《明末问鼎》 第一章 战俘 这是一个低矮的地窝子,狭小的空间里挤了五个人。 外面滴水成冰,他们却个个穿着单薄的破袄,上面脏兮兮的,几个人的袖口、下襟都破成了布条。 刘俊蜷缩在烂草堆子里,忍不住翻了个身,动作扯动左脚上捆着的麻绳,带动身旁早已熟睡的同伴发出细微的闷哼声。 那人迷糊间抬起手蹭了蹭鼻子,嘴巴吧唧几声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原来这五个乞丐一般的年轻人脚上竟被同一根绳索牢牢捆着。 刘俊听着地窝子外面呼啸的北风,整个人毫无睡意,眉头紧锁。 “左脚上绑着的麻绳将我们五个人串在了一起,手却从来没有绑住。”刘俊心里想着:“我可以偷偷解开绳索,然后趁建奴不注意悄悄逃走。” “外面寒风呼啸,积雪未融,我缺衣少食,恐怕撑不过一晚。”他思虑着:“但一到白天,建奴盯得紧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解开绳索根本办不到,再想走就难了。” “况且建奴也根本没把大家当人看,繁重的劳作,整天只给一个窝头,动不动就是鞭挞,早晚也是死在这山里。” 他们这群人,瘦弱的早已被拖死,让人随便丢在不远处的山沟,化作了野兽口里的血肉,强壮些的也都只剩下了一副干瘪的骨头架子而已,都在熬一日是一日。 刘俊的前身就是经不住这样的煎熬,在饥寒交迫中死在了这个地窝子里。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看这地窝子里现在还剩五个人,明天一早可能就醒不来这么多了。 刘俊穿越到这个世界虽然刚刚两天,但刻意留心打听之下已经对身边的环境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对此更是见怪不怪。 穿越后,前身的记忆只留下极为模糊的少许,他只能一边观察,一边从身边人偶尔的交谈中一点点了解这个世界。 大明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大战结束不久,白山黑水的建州女真腹地。 那些短粗精悍,厚厚毡帽后面挂着细细金钱鼠尾的守卫正是气势如日中天的建奴,而包括刘俊在内的这些顶着鸡窝一样的发髻,五人一串整日凿石修寨的明朝人则是被俘的明朝边军。 刘俊紧锁着眉头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直在思索着脱身之策。 地窝子也是这群被俘的明朝边军自己修的,它狭小闭塞,密封做得很好,尽量做到保暖,以免窝在里面的人轻易就被冻死。 不可避免的,里面空气很难流通,就充斥着一股屎尿混合的恶臭,给人一种尸体腐烂的错觉。 环境恶劣,缺衣短食,甚至奴役羞辱,这些刘俊暂且都能忍受,前世他便是以坚韧不拔,冷静果决深得领导同事的信赖,屡屡被委以重任。 只可惜缅北的那次行动当地警方实在是拉垮,自己又是百密一疏,虽说彻底捣毁了一个跨国犯罪团伙,拯救了百余名同胞,但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异国他乡。 原本,他是打算再撑一段时间,等到天气转暖再从长计议。 谁知白天工地上突然流言四起,说这个新寨不久就要建好,建奴留着他们没用,又徒费口粮,打算全部坑杀了。 只有那些早早投奔过去的阿哈也即包衣,因为协助建奴看管俘虏有功,才能留住一条性命。 抚顺、清河两仗,建奴抢掠了太多的人口,家家户户都分到了阿哈,边军俘虏中容易出现不安分子,可能觉得还是杀掉利索。 刘俊计划再观察几天,先规划好逃跑路线,再无论如何攒点吃食,一旦发现时机不对,就出去搏命。 逃跑的时间最好定在像此时一样的后半夜,此时那些守卫的建奴睡得正酣,协助值守的阿哈也在瞌睡打盹儿。 逃出一段距离后天色变亮,只要能撑得过严寒,天亮后或许就可以在深山里捕到一些小动物支撑下去。 刘俊闭上眼睛,呼吸渐缓,精力集中。不久,他脑海里的景象便穿过了这个狭小的窝棚。 外面是呼啸的北风,密密麻麻布满了低矮的窝棚,再穿过一排,便是营中一道十余米宽的道路。 道路左侧竖着七根木桩,右侧竖着八根,每根木桩上都挂着一个早已冻成冰雕的俘虏。 他们都是这两日逃跑时被抓回来的,白日里,那些建奴会举着刀背嘻嘻哈哈地敲碎他们的四肢取乐。 顺着道路再往北是一座高耸的木制箭楼,里面随时驻扎着一个背弓的建奴警戒,但这个时候多数也在偷偷的睡觉。 过了箭楼,仍旧是密密麻麻的窝棚。刘俊眉头皱紧,他甚至能够复盘出多数窝棚破门上的区别,只不过这种复盘越是细微,自己的脑仁儿就越是疼得厉害。 终于他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记忆里的景物继续顺着道路往前走。 再往北五百米就是营门口,但是他从未到过,只是曾远远地看到那里有一队人马把守。 刘俊反复地分辨那些小点,确定明面上只有十一个人。 刘俊放松精神,让已经隐隐作痛的脑仁儿休息一会儿。 上辈子母体自带的超强记忆力没有离他而去,后遗症也没有离他而去。 刘俊心中正在感慨,忽然听见右边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耳朵动了动,竟是切割绳索的声音。 他屏气凝神,闭着眼睛感知声音的来源,是最靠近门口的方向,有两个人! 刘俊不着痕迹地将手摸向身底的干草,将那里的东西紧紧攥在了手里。 不一会儿,那边接连响起两声绳索裂开的轻微声响,然后便听得一人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走吧。” 另一个人沉默了一下,道:“带点儿肉走。” 前面那个人似乎有些犹疑,另一个人轻轻推了一下身边躺着的人,道:“这个病死了,没有鼻息。” 他们的声音细微而又低沉,即使是刘俊凝神细听,也只能猜个大概。 刘俊表面装作沉沉入睡的模样,心下仔细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果然,有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朝他这边摸了过来,寂静中他甚至能听到对方心脏因为紧张而砰砰跳动的声音,不一会儿,鼻孔中的呼出的暖气也喷到他的脸上,痒痒的。 对方紧张而又粗疏,似乎不是个手法干练的人。 刘俊右手紧握,整个人一动不动,脑海中紧张地浮现出周遭的环境。 虽说是闭着眼睛,但他仿佛看到了体型消瘦的年轻人正狰狞着一张脸,双手张成大钳,距离自己的脖子仅仅只有一寸。 另一边,窸窣声一停,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似乎也摆好了姿势。 “五,四,三,二……”刘俊心里正在默数,却忽然听得“咔嚓”一响,竟是脖子被瞬间拧断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阵微不可查的空气震荡擦过刘俊的脖颈,这边也动手了! 刘俊右手瞬间蓄力,攥在掌中的已经被偷偷打磨成锋利锥子的石头碎片闪电般从身下递出,准确无误地穿过二人之间的间隙,深深刺入了那人的脖颈之中。 那人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刘俊没有给他更多的反应时间,右手握着的石头锥子用力一拧,然后豁然拔出。 那年轻人条件反射般伸手捂住了咕咕冒血的脖颈,刘俊抬起一脚又把他踹翻出去,然后迅速翻身而起。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那个人也噔地一声跳了起来,二人俱是弓着背摆开姿势,拉开距离遥遥对峙,竟是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 漆黑逼仄的窝棚里此时竟只能听到外面阵阵呼啸的寒风声。 第二章 身份 “你早就醒了。”那人瞥了一眼倒在地上兀自抽搐的同伴,然后转过头正对着刘俊沉声道。 夜里能够视物,没有这个年代普遍存在的夜盲症,生活条件不错,说不得是个家丁……刘俊应声道:“曹兄要不是非要带些肉走,兄弟我应该就不会醒了。” 刘俊白天时便注意到了这个人,此人名叫曹雄,彪悍凶狠,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满脸的络腮胡须,眼神阴冷锋利,是他们这一伙人中的“狱霸”,自己白天里还跟随其他人一起,孝敬了他半块窝头。 刘俊又道:“曹兄你要逃便逃,可都是一起落了难的弟兄,你怎么能忍心做出这等事,建奴缺粮,尚不食人肉呢。” 曹雄此时心里也是一阵愤恨,白日里同聂小七商量时原本已经否定了带些人肉干粮的想法,谁知好巧不巧,窝棚里又病死了一个,他想着现在两人对两人,出其不意间应该不会弄出太大动静,谁知这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个黑心肝的,趁聂小七不备,将其反杀了。 此人原来也非等闲之辈……曹雄念头急转,然后冷哼一声道:“你们这些人贪生怕死,甘做建奴的猪狗,留下来也索性是要死的,倒不如助我返回辽阳,将来也好灭了建奴替你们报仇。” 刘俊道:“总归曹兄是觉得自己的命比起兄弟们更金贵就是了。”说话间,聂小七已经完全没了动静,刘俊方才那一下搅烂了他的大动脉,更刺破了他的气管,在这个时代,完全没有存活的可能。 曹雄也反讽道:“你没在第一时间出手,而是选择在我掰断李威脖子的刹那,聂小七堪堪放松警惕的时候发难,也没见你多宝贵弟兄们的性命。” “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曹雄黑暗中紧紧盯着刘俊道:“你杀了聂小七,可我也杀了李威,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既不是我的对手,又不大声呼喊……可是想要与我一同逃离?” 我原本是计算着在你同李威搏斗时将聂小七一击致命,然后再二打一,谁想到你这么猛,竟然一招就掰断了李威的脖子……刘俊点点头道:“都是天朝将士,没道理偏就我想给建奴当牛做马。” 曹雄听了长舒了一口气,缓声道:“刘俊兄弟果然也是个汉子,比聂小七那个废物强百倍。咱们二人携手,纵然是天罗地网,也逃得出去!” 刘俊不置可否道:“借曹兄吉言。” 曹雄道:“事不宜迟,咱们速走,再迟的话,天亮之前恐怕就逃不出多远了。” 刘俊也放松姿态,轻笑道:“此番逃难,山水险恶,该带的肉还是要带的,曹兄觉得呢?” 曹雄想了一息,随即蹲下身,不知从哪抽出一支匕首,一边切割身边同伴的肉,一边道:“索性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刘俊兄弟,我割肉,你将他们的袄子扒下来,怀里再多揣些茅草。” “嗯。”刘俊也依言蹲下身。 可还不到两息的时间,曹雄又突然毫无征兆地窜起,手里攥着锋利无匹的匕首,朝着刘俊的身影狠狠地扎了过去。 刘俊矮着身子往前一扑,黑暗中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击,连忙将刚刚才从聂小七脖子上顺下的竹哨塞进嘴里,霎时间,嘹亮尖锐的哨声便响了起来。 建奴为了防止俘虏逃跑,每五个人便发放一个竹哨,有人无故失踪,佩带竹哨的人便会被斩首示众,但倘若能及时预警,则会被提拔为建奴的包衣阿哈。 刘俊白日里清楚地看到,他们这一小队的竹哨,便是挂在聂小七脖子上的。 而曹雄这人心狠手辣,自私贪婪,跟他一起逃,迟早也要落得个行走的人肉干粮下场。 曹雄一击未中,刘俊口中尖利的竹哨声仍旧响个不停,他恨恨地跺了一下脚,不再同刘俊纠缠,迅速转身推倒门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刘俊也是瞬间汗流浃背,虚脱地跌倒在地上。 或许是因为长久的饥饿,这具身体远远不如他前世那样矫健有力,自己丝毫没有制服曹雄的信心。 曹雄逃走后不过十几息的时间,两个带刀的包衣打着火把冲了进来。 刘俊记得其中的一个魁梧健硕的,叫杨端和,他白日里莫名其妙地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让刘俊不禁担心是不是原主曾哪里得罪过他。 二人闯进来时便有些慌张,尤其是在看到火光里破碎的血肉后更是大惊失色,连忙将火把又往前扫了扫,直到看到刘俊还活着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俊吐掉嘴里的竹哨,抬起头朝他们无力地笑了一下。 年轻一些的那个包衣急忙走到刘俊跟前上下查看道:“少帅,您没伤着吧?吓死我们俩了!” 刘俊:…… 刘俊没有说话,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这句话中的信息。 杨端和慌忙低声喝道:“狗日的李顺,快噤声!你想害死咱们吗!以后都不准这样叫!” 李顺小声道:“杨头儿你怕什么,这窝棚里的人都死光了,没人会知道少帅的身份。” 杨端和眼睛一瞪,李顺赶忙缩了缩脖子,然后伸出手快速在刘俊身上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受伤后,又连忙站起来对着杨端和点了点头,退了回去。 杨端和朝门口瞥了一眼,李顺会意,快步走到窝棚外面放风去了。 “少……”杨端和突然顿声,脸色有些尴尬,然后清了清嗓子又道:“刘俊兄弟,这里是怎么回事?” 刘俊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简明扼要地说道:“曹雄和聂小七想要逃跑,临走前想要带些人肉,聂小七被我杀了,李威被曹雄掰断了脖子,胡大是自己病死的。” 杨端和闻言点了点头,他先去拨弄了一下胡大软软的脖颈,又查看了聂小七的伤口,然后望着刘俊道:“等其他人来了,你如实说就是。” “另外,建奴确有将俘虏大部坑杀的打算,咱们的计划恐怕要提前了,我是这样打算的……” 杨端和话未说完,只听得外面的李顺高声道:“魏大人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 第三章 大鱼 魏无极原是西路军杜松帐下的一个小兵,被俘后,他自告奋勇拿着杜松的令箭哄骗东路军的刘綎轻装急进,把他们引进了努尔哈赤的伏击圈,战后竟凭着军功抬了旗,土鸡变凤凰成了主子。 杨端和连忙也走出来朝地上一跪,恭声道:“奴才给魏大人请安。” 魏无极背着手眯着眼睛瞥了二人一眼,他觉得这副作态更能显露出他的威仪。 许久之后,见二人仍是趴在地上分毫也不敢动,魏无极心里感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尤其是这个杨端和,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听说之前还是一个百户,现如今也不过是个包衣阿哈,只能小心翼翼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而他魏无极却已然抬了旗,光宗耀祖了。 魏无极清了清嗓子威严道:“这里怎么回事?” 杨端和连忙将情况说了,魏无极面色淡淡,道:“总有这种不长眼的,要干这种蠢事儿,这冰天雪地的,外面都是大汗的兵,离辽阳也不是三两天的路程,逃得掉吗?” 这个营区里每一片儿都专门安排了两个包衣在夜里轮岗,为了防止夜里俘虏们趁机聚众作乱,女真人严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任何俘虏在夜间都不能走出地窝子,否则便即刻处斩。 即使是有哨声响起,也是谁轮值的区域由谁先行弹压,魏无极再视情况带人过去支援。 不过他一般也不去抓人,只以维持秩序为要,毕竟逃了就逃了,用不了两天建州大兵们就会再将冻硬了的人头送回来的。 在白山黑水里和最彪悍的猎人捉迷藏,还没有哪个赢了的。 杨端和伏在地上道:“若不是大汗开恩,他们早就成了战场枯骨了,不思报效,竟还自寻死路,奴才实在是想不明白。” 就是这么个意思……杨端和的话说到魏无极的心坎儿里去了,他禁不住点了点头,含笑道:“你倒是个懂事的,快起来吧。” 杨端和二人闻言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相继站起身,拾起地上的顺刀,反握着,刀尖向下。 魏无极又对着身后跟来的人道:“去一个,禀报卡达尔主子,就说这里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完了,不用劳烦他起夜了。” “你们两个,再拿我的牌子跟营地外巡逻的主子们通报一声,就说又跑了一个,倘若再抓到了,就先挑断手脚筋,人我们还有用处。” 身后的包衣应声分出三个转身走去,魏无极则一边往窝棚里走,一边自言自语道:“那曹雄当初在杜松军中不大不小也算一个人物,我倒是好奇是什么人能躲过他的黑手。” 魏无极矮身走进窝棚之后,瞧见刘俊正坐在茅草上往门口望来。只见这个年轻人差不多二十岁的样子,长得阳刚俊朗,眼里精光闪闪,面部因为饥饿而显得更加棱角分明,着实有些气度不凡。 魏无极禁不住“咦”了一声,他似乎还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人是你杀的?”魏无极问。 纯正的汉语,后面除了杨端和、李顺之外还跟了三个,似乎不是普通的包衣……刘俊缓声道:“聂小七是我杀的,李威是曹雄杀的,胡大是自己病死的。” 魏无极见刘俊语气平缓,对着自己竟没有颤颤巍巍的感觉,愈发觉得好奇。 这时候杨端和连忙踏出一步,喝道:“你这个狗蛮子!见到魏大人还不磕头请安!” 刘俊闻言似是吃力地撑起身,然后伏在地上叩首道:“小的眼拙,没能认出是魏大人,还请恕罪。” 魏无极更加有了兴趣,他从这个人身上隐隐能看出一股傲气,虽然对方极力掩饰,凭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却还是能够感觉到,就好像这个人觉得,他魏无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似是不值一提? 这个年轻人骨子里为何会有这种傲气?这是一个普通小兵该有的气质吗? “你叫什么名字?” “刘俊。” 魏无极闻言又弯下身盯着刘俊笑眯眯道:“你原本在明军谁的麾下,担任何职?” 刘俊心底一沉,这些事情他都一概不记得了,心思急转间他便开口道:“回魏大人,小的原在胡把总手底下,是个普通的小兵。” 他相信魏无极也无法落实,这些俘虏有杜松军的、有马林军的,甚至还有朝鲜人,建奴总不可能给他们都登名造册吧? 况且,刘俊觉得魏无极也是随口一问,应该还不至于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虽说这个真实身份刘俊自己也没搞清楚。 李顺叫自己少帅?哪家的少帅? 穿越的身份似乎还不错,只可惜是个阶下囚。 明日有机会还得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他现在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的这个名字是否是个真名。 谁知魏无极并不罢休,又快速问道:“哪个胡把总,名字叫什么?” 刘俊道:“上官的大号岂是小的能知道的,打听也犯忌讳,总之黑黑的,壮壮的,好像是大同人。” 魏无极随口一编道:“是马林马总兵帐下的胡把总吗?” 刘俊摇摇头:“不是的,魏大人,小的是杜太师军中的,不知道还有什么马总兵。” 魏无极眉头一皱,他就是杜松军中的,但杜松军中大小军官这么多,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位胡把总。 “你们从哪里出发的?你又是在哪里被俘的?” 刘俊靠着前世的历史知识回答道:“杜太师当初带着我们从沈阳出抚顺关进入的苏子河谷,然后在吉林崖遇到大汗的人马,鏖战一夜,胡把总被砍死了,小的就躲在石头后面装死,然后白天里被大兵搜到的。” “嗨,简直和我的经历一模一样。”魏无极心里想着。 这小子的回答是没有什么漏洞,不过他的直觉还是告诉他,对方在说谎,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并且,他越看刘俊越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魏无极能够险中求得富贵,自是有一番本领的,尤以察言观色和过目不忘为长,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刘俊,忽然展颜一笑。 身后的杨端和禁不住僵直了身体,冰冷的窝棚里,汗水止不住得冒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魏无极站直身抚掌大笑道:“想不到无意间,竟然捡到了你这么一条大鱼!” 第四章 动手 刘俊原本卑微的神情瞬间阴沉下来。 “动手!” 自己没有迟疑魏无极是不是在诈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不值得耗费魏大人此等精力。 他既然这样说,便是有了七成的把握识破了刘俊的身份,这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 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李顺、杨端和也是刘俊的人,否则他不会流露出这等好像看砧板上的肉一样的眼神。 果然,听到刘俊这话,魏无极神情一愣,他刚想朝后退走,刘俊突然飞扑上来,靠着惯性将他撞在地窝子一角。 魏无极脑袋碰到屋顶,嘴里“哎吆”一声,又想弯身,却是发现一柄尖利如锥的石头碎片已经牢牢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面。 魏无极带来的包衣大惊失色,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只见杨端和已经迅疾如风的回过身掰断了一个人的脖颈,然后同李顺一起欺身而上,将另外两个人用顺刀也捅了个对穿。 李顺一只手捂住一个包衣咕咕冒血的嘴巴,一只手握着刀柄在他腹中狠狠搅动,直到那人再不挣扎,他才喘着粗气抽回刀,任凭那具尸体无声滑落。 电光火石之间,魏无极留在身边的三个包衣已经被斩杀的一干二净。 魏无极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往日里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杨端和二人竟也是反骨仔! 都怪自己看走了眼,现在他有心跪下来求刘俊饶了他,可顶着脖颈的石锥子让他一动不能动,自己九死一生才换回来的富贵,难道又要栽在这个小子手里了吗? “大人饶命,别杀我,一切好说!” 刘俊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眼神里喷薄而出的肃杀寒意几乎压得魏无极喘过不过气来。 魏无极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又用眼神瞥了一下杨端和道:“杨兄弟是知道奴才在营中的能耐的,大人您不就是想逃回去吗?奴才能办到,奴才还可以跟您备吃的,银子,御寒的皮裘,什么都可以!” 魏无极说话间已经带了哭腔:“只求大人饶下奴才一条狗命,奴才这条命,对您一定有用的!” 刘俊伸出一只手摘下魏无极腰间的一柄小巧的匕首,将刀鞘丢在地上,刀锋在他领口的水貂皮子上擦了擦,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很聪明,能不能活命,确实要看你有多大用处。” “我想现在就走,说说你的办法。” 魏无极说的物资很有诱惑力,但刘俊却绝不愿再冒险随他去取,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没有这些准备,仓促出逃又是九死一生,但今晚弄出这么大动静,好几条人命横死在这个逼仄的地窝子里,铁定是瞒不过明天了。 现在距离天亮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走,是死里求生,不走,则是百死无生!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俊没有丝毫犹豫便决定立刻行动,他甚至都没去开口问杨端和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因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李顺忍不住道:“那其他的兄弟们怎么办?” 刘俊也看向杨端和,他的态度对自己也很重要。 杨端和面上表情似是有些挣扎,但终于还是开口道:“事发突然,带不走那么多了!” 魏无极心里一动,面上仍旧保持着恐惧的模样,战战兢兢。 刘俊又看向魏无极,对方立马开口道:“大汗,奥不,老奴千金市骨,将这附近的一个汉人村子划归了奴才,骑马只需两个时辰,奴才在这营中又出入方便,可以立马带着大人离开。” “等到了那村子,稍微补充一些给养,大人便可远走高飞。” 刘俊轻轻看了杨端和他们一眼,旁边的李顺立马上前厉声呵斥道:“割了你的舌头!这里是建州腹地,赫图阿拉的近郊,怎么会有汉人的村子!” 魏无极讨好地笑着道:“有的,有的,叫东岗子,李兄弟不信问杨兄弟便是。” 杨端和点点头道:“自成化犁庭以后,兵息戈止,建奴也颇为老实了几十年,许多辽东的汉民便深入到这边讨生活了,他们不习惯住在赫图阿拉城里,便在周边定居,其中多以收东货的商人为首,连带着他们的佃户和仆役,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顿了一下,他又瞥了魏无极一眼补充道:“三日前,我还同魏无极一起去过其中的一个,这狗贼将这些时间搜刮兄弟们的银子全都运到了在那的宅子,有整整一大箱子之多。” 魏无极谄媚地朝刘俊笑着说:“物归原主,都是大人您的了。” 那个村子的事情,杨端和是知道的,魏无极想瞒也瞒不住,索性主动说出用来博一条命。他的价值越大,刘俊越不会杀他。 刘俊动心了,距离适中的补给点,周遭多是汉人,银子虽不必需,但到时也可视情况适当带些傍身。 杨端和似乎看穿了刘俊的心意,忍不住提醒道:“只是那个村子还在营地的北边,距离辽东都司便又远了。” 刘俊当机立断道:“反其道而行之,先脱离这里,坦然补充了给养再做打算。” 说罢,刘俊迅速换上了包衣的衣裳,李顺则驾来魏无极的马车,刘俊在车厢里押着他,杨端和牵着马跟在旁边。 途中,杨端和又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那两个被魏无极派去传信回来复命的包衣,一行人若无其事地朝着营地北门走去。 还未到营地门口,果然有几个守卫的建奴拦了上来,魏无极将头从车厢里探出,用女真话笑呵呵道:“今夜不是哈希尔兄弟当值吗?” 拦上来的建奴借着篝火的光芒看清了魏无极的脸,便瓮声道:“今夜是蒙塞专达当值,他正在火盆底下睡觉呢,要叫他不?” 魏无极虽说是个汉人,但之前出卖明军立下大功,大汗都嘉奖过他,他虽然不掌兵权,但在这营地里也是排名靠前的头面人物。这几个建州兵虽然心底看不起他,但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魏无极迟疑了一下,刘俊立马警觉地将匕首往他腰子上靠了靠。 第五章 扳指 魏无极立马摆手道:“不用不用,值夜这么辛苦,就不打搅他了。” 说着,魏无极从袖口里掏出一粒碎银子,伸过窗口塞到为首的那个建州兵手上道:“大家也都辛苦,这点银子拿去换壶酒暖暖身子。” 建州兵伸手去接时,魏无极不着痕迹地将拇指上的一个玉扳指悄悄滑下,随着那枚碎银子一起落在了建州兵的手里,建州兵面露惊愕,魏无极却是淡淡一笑。 建州兵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脸上立马浮现笑容,又用女真话叽里咕噜地问了几句,然后示意前面的人放行。 杨端和一直侧耳在一边听着,女真话很多词汇都是从蒙古语中演化而来,杨端和曾经在临洮防备西虏多年,精通蒙古语,女真话和蒙古语又是相通的,这些日子用心学下来,现在开口说话几乎已经和建奴无异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当初才能被魏无极看中。 刘俊事先交代过杨端和要将魏无极的对话丝毫不差的记下来,离开后要复述给他听的。 李顺腋窝里的汗珠几乎都要滴了下来,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紧张也绷得笔直。这时候,他看到前面的营门打开,终于是如蒙大赦,轻轻拍了一下马屁股,缓缓将马车赶走。 马车里,魏无极重又与刘俊相对而坐,待出了营门,他也是长吁了一口气,道:“奴才幸不辱命,大人这下安全了。” 刘俊默不作声,只是望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魏无极被他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只得讪讪笑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跟刘俊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下步逃亡规划。 刘俊嘴角冷冷一撇,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竟又缓缓闭上,身体也随着颠簸的马车轻轻晃动。 车厢外面的寒风声,李顺的策马声,自己的呼吸声,魏无极无处安放,反复握紧又松开的手掌发出的微不可查的骨骼转动声,都好似放大了十几倍呼啸进刘俊的耳朵中,然后在识海中形成一幅完整的景象。 魏无极望着这个竟然胆敢在这个时候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内心反复横跳,终于还是压下了冒险的念头,长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在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内心归于平静之后,他忽然看见那个年轻人嘴角又是不易察觉的一丝冷笑。 魏无极的内心又是一震。 马车转过一个路口,刘俊精光四溢的眼睛豁然睁开,轻蔑地盯着魏无极淡淡地开口道:“你认得我?” ~~~ 战俘营里,蒙塞被周遭士兵们喝酒的喧闹声吵醒了。他在篝火的红光中坐起,伸出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丑脸,拧着眉头四处望了一眼。 手底下的一队人都抱着酒坛子聚在另一处篝火旁大声谈笑,留下两个值守的也都心不在焉的,不时往转头往他们那边看去。 蒙塞站起身拍打了几下棉甲上的草屑,大步走到那伙人跟前,狠狠地朝领头的那个踹了一脚。 “胡瑟!值夜的时候还敢饮酒,也不怕被那些南蛮割了脑袋去!” 被踹的士兵一个踉跄,怀里的酒坛子洒了大半,他愤怒的回头冲着蒙塞道:“专达你是昏了头,这些明狗有枪有炮的扎成一堆儿都被我们杀得哭爹喊娘,现在几个绑在一起赤手空拳的,还怕了他们不成!” 蒙塞也席地坐下,顺手夺过身边一个士兵手里的酒坛子,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道:“自然不是怕了他们,可要是趁着你们醉倒逃走,终归是麻烦。” 胡瑟不以为然道:“反正是要全杀了的,让他们逃到老林子里冻死,也省我们的事儿。上次我把刀砍卷儿了,重打可费了我不少银子。” 蒙塞道:“到时候让他们自己埋自己。” 胡瑟看了看只剩半坛的酒水,仰头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蒙塞歪头对着他道:“谁这么舍得,请你们喝酒。” 胡瑟点了一个士兵道:“这家伙得了魏无极的赏,说要拿去换酒喝,我瞧着那扳指不错,戴在手上好拉弓,就拿银子换了下来,买的酒。” 蒙塞道:“魏无极?什么扳指?” 胡瑟伸手到怀里掏了掏,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扳指,朝蒙塞亮了亮:“就是这个,越看越是好东西,我都舍不得戴了。” 蒙塞一把将那扳指夺在手里,对着篝火的光芒看了起来。 胡瑟大怒:“蒙塞!你虽然是专达,但也不能抢我的东西!” 蒙塞没有理他,眉头渐渐皱紧,道:“这不是牛角扳指,是玉的,还是上好的玉。” 胡瑟伸手去夺,又被蒙塞一个侧身避开,大急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上好的玉,你快还给我!” 蒙塞脸色渐渐郑重道:“魏无极上次偷偷往外运东西,给了你多少钱?” 胡瑟道:“二两银子,不也是分了买酒一起喝了?” 蒙塞将扳指抛给胡瑟道:“这个扳指我也不知道好到什么程度,但总归你现在卖我二十两,我也是肯的。” “我不卖。” 胡瑟一阵得意,那个得了赏的士兵顿时懊悔不已,正要开口问胡瑟要回去,却是听得蒙塞又开口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大方?” 胡瑟摸了摸脑袋:“我怎么知道。” 蒙塞单手提着酒坛子,篝火映照中的眼睛开始变得炯炯有神,道:“你不知道,所以你做不了专达。” “他为什么要半夜出去?身边跟的谁?都说了些什么?” 胡瑟指了指一个士兵,那人沉思着道:“说是要回自己的领地办些事,身边的跟着的两个应该是包衣,夜黑没看清楚……” “哦,对了,他还问今天是不是哈希尔专达当值,我说是蒙塞专达当值,还问他要不要去叫你,他说不用,然后就将扳指摘下来从轿子里递给了我,让大家换酒喝。” 蒙塞眯了眯眼睛,方才粗鲁大汉的气质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以猎人的睿智和精干。 他迅速站起身,将酒坛子扔到身边一人的怀里,严肃道:“出事情了,魏无极知道哈希尔白天就去赫图阿拉了。” “分两个人去魏无极的屋里看看,胡瑟和我去见卡达尔主子。” 胡瑟懵懵的站起身,随早已先行一步的蒙塞一起往前走,他摸了摸怀里的玉扳指,心道这要是给卡达尔主子收了去,自己岂不是白白贴了几坛子酒钱? 第六章 报复 火光中,卡达尔披着厚厚的一件皮裘,盘腿坐在矮床上。 他手里把玩着那枚精致的玉扳指,口中啧啧称奇道:“魏无极当初得了这个玉扳指,可是洋洋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会舍得赏给你们?” “你们有谁知道这玉扳指的来历吗?” 蒙塞等人摇了摇头。 卡达尔道:“这是四贝勒当年随大汗攻灭乌拉部时,从其首领不占泰手指上剁下来的战利品,是无价珍宝。” 胡瑟道:“四贝勒的东西?怎么又到了魏无极的手上?” 卡达尔嗤笑了一声道:“那你道魏无极区区一个明国南蛮,为何连本拨什库也让他三分?” 胡瑟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他是四贝勒的人!” 蒙塞道:“四贝勒最好收买人心,这枚扳指就是那鱼饵,一丢到湖里,那些投降的汉官就会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靠。” 卡达尔瞥了蒙塞一眼道:“咱们都是镶蓝旗的,是二贝勒的奴才,我让着他,也防着他。可他要是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二贝勒肯定得让我吃顿鞭子,不然四贝勒那里也不好看。” 胡瑟道:“他被劫出了营,说不定没走几步就被杀了。” 卡达尔道:“要是那样就算我倒霉,可你们也得找一找,我要是吃了鞭子,你们也得掉层皮。” 胡瑟垂头丧气,毕竟这次是他们值的夜。 蒙塞道:“魏无极的屋子里没动过,但身边常用的五个包衣全死了,另外还死了几个明国俘虏,也不知道这次到底跑出去多少人。” 卡达尔道:“牵马的一个,驾车的一个,车厢里连魏无极在内顶多坐三个,你带二十人,往魏无极的封地东岗子那边搜。” “魏无极不会白给你们留这个玉扳指的。”说完,卡达尔又用拇指摩擦了两下这个宝贝,然后塞到了自己的怀里。 蒙塞道:“是顺着车辙搜吗?” 卡达尔摇摇头道:“不,就往东岗子那边搜。”看蒙塞有些不解,卡达尔又道:“我猜他们会半途丢了马车,你们找到马车的地方大概是在东岗子的反方向。” 蒙塞又道:“那要他们丢马车的地方正是东岗子的方向呢?我们还去东岗子吗?” 卡达尔沉吟了一下道:“要是那样的话,说明这几个人很不好对付,后面你可得小心了,但还是要往东岗子搜,记住了吗?” 蒙塞点点头领命而去,胡瑟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卡达尔。 “你怎么还不走?” 胡瑟道:“拨什库,那个扳指你怎么塞到自己怀里了。” 卡达尔道:“我替魏无极保管着,等他回来,我好还给他。” 胡瑟道:“要是魏无极死了,这个扳指能还给我吗?” 卡达尔道:“要是他死了,我会剁下你的手,你还要扳指干什么?” 胡瑟气呼呼地走了。 ~~~ 转过路口走了一段之后,刘俊突然对着外面开口道:“李顺,停车。” 李顺停下马车,杨端和见状也跳下车跑到车厢边,问道:“怎么了?” “魏无极平时都分过什么好处给你们?” 杨端和被刘俊这没来由的一句话问得一愣,李顺却是抢先开口道:“这狗东西平日里石头都能榨出二两油,哪里还会分给我们好处?” “哦。”刘俊点点头,似乎是在说很细微的一件小事:“他出卖我们了。” 魏无极瞬间石化,明明方才两人还聊得颇为投机,怎么突然来这招? 杨端和闻言一把打开车厢,将瑟瑟发抖的魏无极像小鸡一样提了出来,摔在地上,然后锃地一声抽出了腰刀。 魏无极大惊失色,立马磕头如捣蒜,哭着道:“大人饶命,我是真心归顺!真心归顺的呀!” 刘俊冷冷道:“那你告诉我,你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呢?” “玉扳指?”他怎么会知道! 魏无极先是极茫然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道:“哦!大人是说我在营门口给建奴守卫的那个扳指吗?小人为了让他们尽快放行,这才忍痛割爱……哦,哦,不,为了大人的安危,那个区区扳指不值一提!” 刘俊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他竟然凭着记忆,将魏无极和守卫的对话全部复述了一遍,对方的脸色立马又白了下来。 随后,刘俊又示意杨端和翻译一遍,杨端和心下纳闷,自家少帅什么时候女真话也说得这么精通了? 既然精通,又何必让自己再翻译?他照做之后,刘俊蹲下身望着魏无极道:“你方才可有提到一句扳指?” 魏无极强笑道:“大人,行贿这等事,哪能大张旗鼓,对方心里有数就行了。” 刘俊向前走两步,陡然抽出匕首插在了魏无极的大腿上狠狠地一拧,对方凄厉的叫声立马响彻山谷。 刘俊微笑道:“我愿再给你一句话的机会,看看值不值得换你的狗命。” 魏无极知道瞒不过去,强忍着钻心的疼痛,额头上冷汗直流,艰难道:“小人还有一处藏身之地,就在……” 刘俊附耳听完,满意地站起身,一边向后走,一边对着杨端和吩咐道:“扒掉他的衣服,挑断手脚筋,割了舌头。” 魏无极听罢立马吓得昏死过去,但不一会儿又被杨端和折磨得痛醒,只是他手筋脚筋尽断,舌头也被割下,既不能挣扎,也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在那里凄厉地呜呜。 杨端和做好之后将他扔在马车里,李顺又从车里翻出一个水壶,把水全部淋在魏无极的四肢上,然后一把扔掉水壶畅快道:“让这狗贼也尝尝四肢一碰就碎的滋味!” 杨端和也满眼通红道:“刚出营门不远,卑职就忍不住想剁了这个狗贼,可又怕乱了少帅的筹划,一路上真是忍的辛苦!现在好了,终于为大帅,为咱们东路军的兄弟们报了仇了!” 刘俊心里暗自揣摩道:“咱们东路军……” 杨端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忽然又担忧道:“魏无极既然出卖了我们,那东岗子是不能去了,咱们再往回走?” 刘俊摇摇头道:“我说了要反其道而行之,东岗子,我们还要去。” 说完,刘俊走到马车前,抽出匕首朝马屁股后面狠狠一插,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撒腿朝前跑去,正是往东岗子去的那条方向。 李顺被刘俊的这一波操作搞得莫名其妙,既然还要去东岗子,那马车应该往相反方向赶才是,少帅怎么…… 刘俊却并不解释,只是将方才从魏无极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朝二人一人抛了一件,自己又裹了一件,然后一边转身朝路边的山岭上攀去,一边开口淡淡道:“我们要去,但不是现在。” 二人对视一眼,不得不也跟着刘俊攀爬起来,到了一块空地之后,刘俊紧了紧身上的毛裘,忽然转脸问杨端和道:“四贝勒和正白旗用女真话怎么说?” 杨端和下意识地答了,然后突然又想到刘俊方才女真话说得那么好,正待要问,刘俊却是点点头道:“天快亮了,你可得抓紧时间多教我一些女真话了。” 第七章 反其道 仓促扒出御寒的雪窝子里,杨端和天马行空,想到什么话就用女真话说出来,然后再给刘俊翻译一遍。 他觉得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少帅不可能记得下,更不可能学得会,但刘俊却每在他稍稍停顿时,就用眼神示意他继续,杨端和便只能再搜肠刮肚地想着其他词汇。 “这句方才也说过了。”刘俊平静道:“你重复的话越来越多了,好了,你再给我介绍一下建奴的各阶官职吧,要事无巨细。” 杨端和奇怪的愣了一下,虽然他地位低微,只是区区一个百户,以前跟刘俊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但大帅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按理说,少帅随军出征,这些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的话,大帅那关他是怎么过的? 刘俊抬起眸子看了杨端和一眼,对方立马开口道:“哦,建奴常见的军官有拨什库,就是领催。”他又用女真话翻译了一遍,接着道:“拨什库负责管理牛录内的文书、饷糈庶务。哦,牛录就是构成建奴八旗的一个基本军事单位,各旗数量不一,都由旗主的心腹大将统领……” “再比如专达,可以翻译成什长,算是低阶军官。戈什哈,建奴高级军官的侍从护卫,也就是亲兵……” 刘俊静静地听完,然后开口评价道:“你讲的太乱了,应该由上而下或者由下而上。” 杨端和惶恐道:“对不起少帅,卑职其实也是知之甚少。” 刘俊摆摆手示意无妨,反正这等信息量他也记得住。 “那你再讲些建奴的风俗。” 杨端和点头称是,正要开口,突然见得李顺轻手轻脚地摸了过来,低声道:“少帅,有二十骑建奴过去了。” 杨端和心下一震,那魏无极果然是出卖了他们,幸亏少帅及时发现,否则他们这一去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掉头往南去?” 刘俊摇了摇头:“这里距离大明太远,我们虽暂时逃了出来,却也寸步难行,需要建奴送一程才行。”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的鱼肚白:“我们都下去守着,先搞到三匹马再说。” 希望后世在呼伦贝尔学的骑马本事也没有生疏,刘俊心里道。 蒙塞一行二十人很快便追上了魏无极那驾停在路中央的马车,他分出十人将那马车远远包围,然后下马张开弓小心翼翼地往马车靠过去。 到了跟前,胡瑟用刀尖拨开车门,二人一齐看到了穿着单衣躺在里面的魏无极。 魏无极竟还未死,看到二人连忙伸长脖子,瞪着充血的眼睛,呜呜叫着。 蒙塞放下弓箭,胡瑟也长出了一口气,庆幸道:“竟然还活着,我的手可算是保住了。” 他翻身跳上马车,拉着魏无极的手想要将他扶起来,然后就齐整整地扯下来了两条胳膊。 “额秀特!”胡瑟大叫一声慌忙扔掉两只冻胳膊,在车厢壁上摔成了碎块儿。 魏无极充血的两眼一瞪,立马又昏了过去。 “额秀特!额秀特!活不了了,怎么办?” 蒙塞挤过去掰开魏无极的嘴巴掏了掏皱眉道:“舌头割掉了,手脚筋也挑断了,时间稍长些,血也该流干了,怎么还能等到我们?” 胡瑟猛拍大腿:“那就是说他们弃车的时间还不长,这辆马车是为了迷惑我们,他们没去东岗子,而是在另一边!” “他们又没有马,跑不了多远,咱们追回去,全剁了!” 蒙塞眯着眼睛道:“按理说该是这样,但拨什库让我们只管往东岗子那边追。” 胡瑟嚷道:“卡达尔是不是指望魏无极死了,我们去东岗子搜刮尽他的财宝,然后分他一些?” 蒙塞道:“你知道魏无极的财宝藏在哪里吗?” 胡瑟摇摇头,然后二人对视一眼,慌忙又去给魏无极止血。 “不见得救得活。”胡瑟道。 “能撑到东岗子就行。”蒙塞回复说。 胡瑟亲自驾车,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往东岗子而去。 刘俊三人守在原处,预料中那二十骑派回去通风报信的人并没有出现,刘俊自然也就没能抢到他们的马,不过好在又等了半天,终于陆续过去几个建奴百姓,刘俊三人抢了他们的马,尸体藏在山顶的雪窝子里,然后一起纵马往东岗子而去。 建奴百姓也多有马匹,只是没有盔甲,因此刘俊他们的扮相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好在从魏无极身上扒下来的衣裳还算有些派头。 刘俊三人赶到东岗子,打听到魏无极的府邸所在,正好遇到蒙塞他们兴高采烈地出门。 “魏无极在哪儿?”刘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 蒙塞斜着眼睛看那为首一人,能在哪?刚被他们埋在宅子后面的花园里了。 “你们是谁?”他警惕道。 刘俊冷冷道:“我们是四贝勒的人,你们这帮奴才,魏无极是死是活?还不快带出来见我们!” 流利的女真话,带着一些蒙古人的口音。 蒙塞不做声,继续打量着刘俊三人,他们都没有剃发,应该不是女真人,看他们的发饰都是蒙古人的打扮,尤其是领头的那一个,模样很是俊俏,扎着许多辫子,耳边还垂着一束,看起来有些轻佻,但也天然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度。 四贝勒喜欢招揽蒙人和汉人,这在大金国早就是半公开的秘密了,莫非四贝勒在营中不止魏无极这一枚钉子?这么早就得了消息了? 胡瑟听见他们语气不善,担心坏自己的好事,大步向前跨过去,昂起头嚷道:“四贝勒什么时候管起咱们镶蓝旗的事情了?” 胡瑟话音未落,刘俊抬起鞭子就朝他脸上狠狠甩了一下,冷峻道:“狗奴才,主子们的事也是你配聒噪的!” 胡瑟冷不丁挨了一下,脸上的血痕火辣辣的疼,他又惊又怒,忍不住锃地一声拔出了腰刀。 他身后的建州兵也跟着拔出刀来,气氛瞬时剑拔弩张起来。 杨端和与李顺也把手按在刀柄上,面色虽然依旧如常,可后背又不争气的冒出汗来。 第八章 贵人间的事 蒙塞伸出手将胡瑟拦了下来,他也冷冷地同刘俊对视了好一会儿,只发现这人神色漠然,目光平静而又凌冽,面对着二十把顺刀,眼神竟全无一丝一毫的慌乱,反倒有几分不耐和鄙夷。 就好像是他们这二十人非但不被放在眼里,甚至多与他说几句话都是对对方的冒犯一样。 此等威压,他只在牛录里的老额真身上感受到过,即使是拨什库也差得很远。 真不走运,恐怕真遇上难缠的人物了,说不定是蒙古部哪个台吉家的公子。 蒙塞还在暗自思索怎么解释带出来的一包包财宝,胡瑟早已是不耐烦,跳起来嚷道:“专达你怕什么!咱们是二贝勒的奴才,又不是四贝勒的奴才,凭什么奴才能打奴才!” “胡瑟你住嘴!贵人面前也敢动刀!”蒙塞呵斥了下属一声,然后对着刘俊躬身行礼道:“敢问贵人,四贝勒找魏无极什么事?” 刘俊将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低头盯着蒙塞,口带嘲讽道:“你是在装糊涂,还是狗脑子不清楚。” 蒙塞受到这般侮辱,心中顿时火起,可还是强忍着赔笑道:“是奴才多嘴了,可总要知道贵人的目的,我们才好从旁协助。” 刘俊冷哼一声,但也面色稍霁,似乎是对他的态度稍稍满意,开口道:“你先告诉我,魏无极现在是死是活。” 蒙塞沉默一下接着道:“死了。” 杨端和立马高声道:“方才这里的人还说看见你们将魏无极抬进府里,那时可是活的!明狗没杀他,你们竟杀了他!你们是想谋他财产!” 胡瑟连忙争辩道:“我们找到他时,他便快要死了,这可不能赖我们!四贝勒也不会听你们瞎说!” 蒙塞也开口解释道:“追上时,确实快死了,这些银子财宝我们也是好意帮他收罗一下,免得被那些卑贱的阿哈偷了去。” 刘俊抬手打断他道:“我不是来和你们掰扯这个的,这些自有四贝勒去和你们二贝勒分说。” 蒙塞长吁一口气,就听得刘俊又道:“只是你们若除了银子财宝之外,还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就别怪自己命贱了。” 说完,刘俊跳下马,径直往魏无极的府邸走去,蒙塞一行人连忙分开一条道路。 魏无极自打投靠了皇太极,竟然也附庸风雅地建了书房,刘俊三人进去之后,将蒙塞等人拦在外面,然后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通,终于找到两封皇太极寄给他的书信。 杨端和小声道:“黄台吉这人倒会收买人心,还专门用汉字给他写信。” 刘俊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是他自己亲自写?” 二人将书信拿在手里,又去魏无极的卧室里翻了一通,折腾了好一阵儿,才走了出来。 刘俊锁着眉头似是自言自语道:“少了一封。” 蒙塞心底一沉,看来这四贝勒在同魏无极的书信上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往来,怕魏无极死了之后被二贝勒搜去,这才急匆匆地派人过来取。 可是,自己一行人确实只拿了银子和珠宝啊?谁没事沾上头主子的事情干嘛? 果然,刘俊扫了众人一圈儿之后,冷声道:“将包袱都打开。” 杨端和闻言便过去夺包裹,一个建州兵还想推搡,杨端和一巴掌扇过去,那建州兵被扇得双眼血红,狠狠地瞪着蒙塞,见蒙塞仍不做声,只得把包裹递过去。 杨端和一个个打开,哗啦啦啦将银子珠宝倒了一地,自然是没有什么书信。 他躬身回到刘俊身边,用蒙语道:“主子,没有,有大麻烦了。” 这句蒙语,蒙塞也懂,他的心禁不住也提了起来。 蒙塞回头盯了几眼手下的人,他们都摇了摇头。 蒙塞于是连忙上前对着刘俊恭声道:“贵人,魏无极不单只这一处落脚地,他大多时候都在俘虏营中,说不定在那里。” 刘俊冷哼一声道:“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找过了。” 蒙塞心道:“原来营里已经去过,那卡达尔主子应该是有所准备了。” 蒙塞又朝着刘俊压低声音道:“贵人,我们都是些小人物,虽然是镶蓝旗的人,理应是二贝勒的奴才,但主子们之间的事,我们是万万没胆子掺和的,奴才以性命担保,这个事儿,绝对不是兄弟们干的。” 说罢,他向手底下的一个人招了招手,那人连忙将刚从地上收拾好的一包银子递过来。蒙塞接过,双手捧着举到刘俊跟前道:“还请贵人在四贝勒跟前替兄弟们说句公道话。” 刘俊一把打掉他手里的包裹,嘲讽道:“蝇头小利,当真以为我放在眼里?” 说罢,他一边往后面的花园走,一边道:“去将魏无极的尸体挖出来看看。” 蒙塞“哎”了一声,连忙走到前面引路,然后又用眼神示意胡瑟。 胡瑟会意,捡起地上的包裹又递给杨端和,杨端和哼了一声,伸手抓过背在肩上,然后也迈步朝后面花园而去。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又回到前院,刘俊似是沉吟一会儿,然后开口道:“连你们身上也搜了,还是找不到,得有人掉脑袋了。” 胡瑟也着急了:“说不定被魏无极藏在哪个旮旯里了,咱们再多翻几遍,哪怕把院子里的土也翻一遍,总归能找到的。” 刘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可没这么多时间陪你们在这里耗着了。” 他指了指蒙塞道:“你是头,你跟我来。” 刘俊带着蒙塞到远处嘀咕一阵,然后二人一齐回来,就听蒙塞开口道:“出了大事,主子留在这里的物件找不到了,我得跟着贵人回去分说,你们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许离开这个院子,否则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众人垂头丧气,但只能照办。 蒙塞随即转身,跟刘俊三人一起出了院子,直待走到拴马的地方,蒙塞才开口道:“我都按贵人说的做了,贵人该把匕首收起来了吧,被贵人这样顶着,奴才也不好骑马。” 刘俊果然抽回了抵在蒙塞腰间的匕首,但杨端和、李顺二人却是随即靠过来将蒙塞的两手两脚绑的结实,然后一把扔在一个马背上。 蒙塞闷哼一声道:“贵人出格了!” 刘俊淡淡道:“你若老实,我就带你走,否则,我就将你杀了,直接带着脑袋回去。” 蒙塞脸色铁青,今天他一再受辱,却偏偏发作不得。 几人驾马驰骋,蒙塞像包袱一样被横在马背上,他看着周围疾闪过去的景色,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开口高声道:“这不是去赫图阿拉的路,你们到底是谁?” 刘俊闻言急急地刹住马,对着杨端和轻笑道:“现在可以堵住嘴巴了。” 第九章 皇太极 五日后,赫图阿拉,四贝勒皇太极府邸。 二贝勒阿敏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把鞭子往皇太极的书桌上一摔,怒道:“老八,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太极抬起眼悠然地放下手里的《三国演义》,气定神闲道:“二贝勒何故跑我这里兴师问罪?” 阿敏气哼哼地朝椅子上一坐,开门见山道:“魏无极是你的人?” 皇太极道:“二贝勒不是把他除掉了吗?我又没说什么。” 阿敏语气一滞,憋着气道:“不是我干的!”他站起身大声道:“是明国的俘虏劫持了他!” 皇太极轻轻一笑。 阿敏又坐回去道:“好好,我知道你信也会装作不信,我不在这件事上和你掰扯,你本身就不占理。” 皇太极道:“那二贝勒是要和我掰扯什么?” 阿敏道:“你派人捉了我手底下的奴才,这个你得放回去。” 皇太极轻笑道:“二贝勒又如何知道是我做的?” 阿敏怒目道:“这事儿你还想抵赖不成?你派你手底下的蒙古奴才僧格林沁到我的底盘上捉人,这事你不给我个交代,我就到大汗面前去分说!” 皇太极哈哈大笑道:“僧格林沁?我手底下就没有这个人?二贝勒若是不信,我随时可以把所有的蒙古部属都召集起来,供二贝勒的人过来指认。” “你!” 阿敏愈发发怒,皇太极却是笑着站起来,亲手给阿敏斟了一杯茶,道:“明国上好的信阳毛尖,二贝勒压压火气。” 阿敏冷哼一声,抄起茶盏仰头灌了一大口。 茶不是这样喝的……皇太极见状摇头轻笑,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真不是你干的?” 皇太极摊开手,笑道:“一个不中用的明国奴才而已,二贝勒觉得,值得我犯这么大阵仗?” 阿敏道:“要是你故意踩着我的脸面收买人心呢?” 皇太极摇头轻笑:“二贝勒怎么也听外面人胡说?奴才再多,终究只是奴才,你我可是兄弟,八弟我又岂会因为奴才去得罪兄长呢?” “退一步说,倘若我真做了,依二贝勒对我的了解,我至于不承认吗?” 阿敏揪了揪鼠须,拧眉道:“这也不是天塌的大事,即使你承认了,也不过是赔我百十只牛羊了事,犯不着死不承认。” 皇太极苦笑道:“因为根本就不是我做的。” 阿敏狐疑道:“不是你,那还能是谁?莫非是大汗……” 阿敏的镶蓝旗继承自舒尔哈齐,舒尔哈齐当初反对兄长起兵反明,兵败被杀。 努尔哈赤虽然按照女真人的传统将舒尔哈齐的牛录分给了弟弟的儿子阿敏,但也没放松过对阿敏的监视。 皇太极连忙打住他,道:“二贝勒不要想多了,依我看,就是劫持魏无极的那伙人干的。” 阿敏吃惊道:“那伙明狗劫了魏无极还不赶紧跑,能有胆再做这个事儿?” 皇太极也面露欣赏之色道:“带头的确实是个人才,只可惜我的人没能追上他。” 阿敏又是一惊:“这事儿你早就知道?” 皇太极轻笑道:“也不比二贝勒早多少,我得知此事后,便派人往南追,紧赶慢赶还是让他由你的人带着牌子出卡了。估计这会儿,都要到辽阳了。” 阿敏道:“顶多到沈阳。” “那也一样。”皇太极说。 阿敏愤愤道:“这些明狗,还是杀干净了利索!” 皇太极一边喝茶一边斜了阿敏一眼道:“那些阿哈将来总归还是有些用处,二贝勒何不先养着一些。” 阿敏摇头道:“活干完了,没粮食给他们吃了。” 皇太极在茶水的蒸汽后面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他正白旗倒还有些粮食,但他知道,就算他开口问阿敏要这些阿哈,阿敏也不会给他,索性不开口了。 阿敏站起身抄起鞭子道:“既然不是你做的,那我就回去了。” 皇太极也连忙站起身,躬身道:“我送二贝勒。” 阿敏斜了皇太极一眼,冷哼道:“我说老八,你怎么越来越像个汉人了,竟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皇太极哈哈一笑道:“那弟弟就不送了吧。” 阿敏鼻子一哼,迈步又走出了书房。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去就把你在镶蓝旗插的沙子全部剔干净了。”阿敏心道。 阿敏走了不一会儿,一个汉人文士模样的人在书房外面恭声求见。 皇太极一边继续看着手里的书本,一边亲切道:“我说范先生啊,都说了几次了,你有事直接进来就好,何必这么拘束呢。” 那文士答应一声,这才小心地走进书房,站在皇太极面前道:“四贝勒,您安排学生的事情,有眉目了。” 皇太极再次放下手里的书本,饶有兴趣道:“哦?是谁?” 范文程恭声道:“是东路军刘綎的儿子,刘俊。” 皇太极闻言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刘綎的儿子?有趣有趣!” “怪不得有此等本事,想当初杨镐四路围剿,那三路都是土鸡瓦狗弹指即破,只有这刘綎一路勇猛善战,差点让他端了老寨!要不是先生献计骗他中伏,又不知要多损失多少大金的勇士!” 皇太极感慨道:“虎父无犬子呀!” “不过这等重要人物,当初俘虏的时候怎么没分辨出来,当个普通小兵看押了?” 范文程道:“刘綎在军中素来有威信,士兵们都受过他的恩惠,这刘俊又是奋战力竭昏死被俘,士兵们感念刘家的恩义,都不愿意指认他。” 皇太极点了点头,范文程继续道:“据拷问,这刘俊网罗了一帮俘虏,本打算这几日一起作乱逃窜,说不知怎么的,那夜忽然就自己先逃了。” 皇太极愈发有兴趣了,问道:“是与前两日偶然捉到的曹雄有关吗?他也是那夜逃的。” 范文程道:“学生问过了,曹雄不是东路军的,原本并不知道,两个人此前还住一个地窝子,曹雄临逃前二人还有过一场搏斗。” “有趣,有趣。不过这刘俊虽说逃了此地,但往明国去,却又是入了虎口了。”皇太极已经站起身,在书房里踱起步来,他忽然又转过身道:“明国有消息传回来吗?刘綎的家眷被皇帝押到京师没有,定下斩首的日子了吗?” 范文程摇摇头道:“还差些日子才到京师。” 皇太极抚掌而笑道:“好,好!” “既然如此,将曹雄放回去,只要他把刘俊带回来,赏他一个催领做,另给院落一座,白银五百两。” 范文程恭声应命,然后又道:“要是带不回来呢?”他本身还想再问,要是曹雄也不回来了怎么办,可转念一想,曹雄已经投效,他若胆敢不回来,自然有一百种碾死他的办法。 皇太极轻笑道:“若带不回来,就让我们在辽东都司的人将他押到京师,由皇帝老儿一块儿砍头。” 说完,皇太极转身坐回位子上,淡淡道:“天下英雄,不入吾彀中,便只得死路一条。” 范文程道:“黄口小儿,能得四贝勒如此看重,是他的荣耀。” 第十章 辽阳城 辽阳城。 刘俊戴着厚厚的毡帽,双手插在袖口里,身上的皮裘领子竖起,牢牢地遮住了半边脸。 他低着头,只看脚下两步的距离,但是脑海中却仿佛有了周遭所有道路的画面。刘俊计算着步子,向左一拐,丝毫不差地转进了一个巷口。 然后他计算着脚步,在从里倒数第三家门前停下,伸出手拍了拍门,三短一长。 不一会儿,李顺就将门打开,刘俊闪身进去后,李顺用余光望了一眼四周,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杨端和迎上来道:“少帅,以后这打探消息的事,还是让我和李顺去吧,毕竟我们这等小兵,认识的也不多。” 刘俊摇摇头,辽阳城周长二十四里,好多地方,尤其是都司府那块儿,他只去过一次,脑海中还未能构建出这些地方的全景地图,这让身处古代的自己心里不安。 刘俊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摘下毡帽,用手拍打了几下上面的积雪,自言自语道:“父亲怎么就投降建奴了呢?” 杨端和双眼立马涨红道:“中伏时,我亲眼所见,大帅纵马冲阵,三进三出,马蹶犹起身步战不止,手刃建奴一二十人,力战殉国,哪个敢污蔑他老人家投贼!” 刘俊平静道:“自然是没有这回事儿。” “但奇怪的是辽阳城里确实传得沸沸扬扬,无论哪个百姓谈到年初的萨尔浒之战,都会朝我刘家吐几口唾沫,一战未接,被建奴几个斥候吓的自相践踏死伤千人的李如柏都没人骂,竞骂咱们东路军了。” 杨端和愤愤不平道:“大帅一生忠君报国,平罗雄、征朝鲜、剿播州,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现在马革裹尸了,竟落得如此名声!杨某不服!我要去都司府分辩清楚!” 刘俊伸手轻轻挡了一下要出去讨说法的杨端平,对方立马便只得老实下来。 “战场再远,东路军那么多将士,终归还是有逃回来的,父亲是战死沙场,还是投降了建奴,应该是早查清楚了。” 李顺开口道:“少帅说的是,早该查清楚了。” 刘俊转过身看着他们二人道:“该查清楚却未查清楚,除非是那些逃回来的人不敢说实话,或者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实话。” “到底是谁在搞我们?”杨端和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 大帅为人耿直,性情粗犷,若说得罪了哪些高官,真的是不足为奇,但像这种污人战场投降谋反的,乃是绝人门户的毒计,有谁会这么恨他呢? 刘俊也苦苦思索不出,他记性虽好,但上辈子并无兴趣涉猎历史,知道的也就是历史教材上的那些罢了,而刘綎被污蔑谋反这件事,教材上可是提都没提到。 “版本有很多,都有一个共同点。”刘俊道:“那些人都说,父亲将总兵大印献给了奴酋,表意归顺。” 李顺道:“兄弟们中了包围埋伏,都没走出几个,大印落在老奴手里也不稀奇,再说那杜松的大印不就被缴了吗?要不是因为魏无极拿着杜松大印催大帅进兵,咱们能中伏?” 刘俊道:“总之,你们这段时间不要出去了,既然有人想对付我们,你们去了都司府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二人闻言颓然叹气,其实刘俊不想让他们出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城里传的并不单有刘綎叛国投敌的事情,还有一件,那就是刘綎家中老少,已经尽数被押解京师,不久就要菜市口问斩了。 刘俊自然和他们没有什么感情,更不想冒险过去救护他们,可要是让杨端和、李顺二人看出他的无动于衷,终究是件麻烦事。 杨端和道:“但咱们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刘俊道:“没有办法的时候,等待时机便是办法。” 二人沉默不语,显然对刘俊的消极态度有所不满。 刘俊又道:“银子藏好了吗?” 杨端和道:“丢在井里了。” 刘俊闻言点点头,然后从胸口里掏出一袋石灰粉,道:“把蒙塞的脑袋腌了。” 李顺伸手接过,嘴里嘟囔道:“当初还觉得没能带回活的有些可惜,现在看来死活都没什么用了。” 刘俊道:“也不尽然。” 说完,他就坐倒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又一次地复盘起辽阳城的布局和城防,由远到近,由粗到精,直到脑袋再次传来仿佛要裂开的痛感,这才喘息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此时,杨端和同李顺已经去处理蒙塞的首级去了,刘俊心里又在思索:“这个局,到底该如何去破?亦或许,无需去破?” 隐姓埋名,用这些银子作为起步,另起炉灶再闯一番事业?但刘綎累世将门,自己又是他的嫡长子,有家族助力,岂不是更加事半功倍? 但从皇帝手底捞人,谈何容易。 是谁在陷害刘綎?这里有没有建奴的影子? 思虑不清,刘俊长叹一声,只得休息一会儿后继续闭目复盘。 这次,他只把检索的记忆限定在都司府那一块儿,开始对照着脑中调出在对面茶楼看到的画面,仔细观察其中的每一个人。 他又看到,早晨十点左右,一个蓝衫的小官步履匆匆地从都司府大门里跑出,一边跑一边一边嘴唇蠕动,刘俊默念那个嘴型,是在说“塌了天了,塌了天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小官后来在门口大街的雪地上摔了一跤,身后紧跟着的两个小厮上前去搀扶,反倒被他踹了一脚,两个小厮受了委屈轻声嘀咕,刘俊反复回看,因为嘴型动作幅度太小,他连推带猜,觉得那小厮是在说“老爷你在外养小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刘俊闪过那个小官,没有兴趣再提取更多的信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个衙役结伴出来,其中一个说“这趟差事没有半点油水,说不定还要被主人家呵斥一顿。” 刘俊目光跟着他们走,那两个衙役自此便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刘俊的视野消失了。 中午的时候,一个狱卒模样的人黑着脸走出来,一个粗布木钗的妇人臂弯里挎着一个用灰布盖着的篮子迎了上去,她背对着刘俊,看不出说了什么话,只见那狱卒推开她递过来的篮子,接过一把铜钱,不耐烦地说着什么。 刘俊照着他的嘴唇一句一句的解读,只听那狱卒说:“你男人顶上的人都死了,东路他那队单他一个人跑回来,谁知是不是建奴捉住了又派回来做的奸细?” 刘俊精神一振。 那妇人似乎又在争辩着什么。 那狱卒又说:“我是看在你和我浑家是亲戚的份上才愿帮一把,你别让我为难,否则你就去找别的路子吧。” “这吃食我不能带进去,万一吃死了,算谁的?” “这几个钱也就两顿饭的事,我从外处买了带给他,牢里的其他看守总得也表示一下,否则人家不给我行方便。” “好,那你后天再来。” 刘俊看到那妇人转身,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 她疲惫地往东走,路过一个遛街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错身而过时,那小贩不经意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曹雄! 刘俊猛地睁开眼睛,曹雄回来了! 第十一章 幕后黑手 自己挟持了蒙塞,一路尚且惊险异常,他孤身一人,无衣无食,是如何从那冰天雪地里逃回来的? 这尚且不管,但曹雄不是东路军的,又是低阶的军官,在萨尔浒一战,明廷精锐损失惨重,稀缺老兵,因而大力收拢溃散各路人马的关口,曹雄既已逃回,为何不去营中报到呢? 他有何顾虑? 他逗留都司府门外大街的目的是什么? 刘俊隐隐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什么,破局的切入点,或许就在这曹雄身上。 吃过午饭后,刘俊又休息了一会儿,期间剥了两个煮鸡蛋当作零嘴,又在屋檐下做俯卧撑直到微微出汗。 这些日子大多在亡命奔波之中,他的体能还远未恢复到前世的水平,不宜训练过度。 不过他也感觉的出这副身体的底子极好,听说原本武艺也不错,据李顺说,他在昏死被俘之前,看见刘俊至少单人单枪杀了五六个建奴,其中还有马甲兵。 杨端和将腌好的首级装在坛子里密封,埋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后,似乎觉得无事可做,颇为无聊,又开始再院子里劈砍柴火。 刘俊道:“都垒的小山一样高了,够用两个冬天的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点,甚至有可能都住不满一个月。 杨端和闷声道:“我一闲下来就会脑袋空空,忍不住要去想大帅,想东路军的兄弟们,想替他们沉冤昭雪,他们杀建奴,他们是大明的英雄!” 刘俊负手站在檐下,没有说话,他现在还无法做到同杨端和他们共情。 目前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为了挣命而已。杀魏无极是,劫蒙塞也是,现在想为刘綎翻案,也不过是看中了刘家的底蕴,毕竟乱世将临,有资本,才不会如刍狗一样被人屠戮。 若非说还有其他原因,那也是为现在的这副身体尽一点责任。 对建奴的恨意也不过是集中在他们用活人做冰雕,虐杀俘虏这些事上,但这种类似的事刘俊上辈子在缅北就见过不少,还不能对他的心理造成太大的冲击。 “我也来。”李顺从雪地里走过来,帮杨端和将劈好的柴火垒起来。 “你们两个没有家吗?” 刘俊的意思很明白,现在他们有一包银子珠宝,要是他们想过安生日子,可以不必纠结东路军的结论问题,暗地回乡,老婆孩子热炕头。 李顺道:“爹娘早就死了,我在卫所里活不下去,便拿了安家费,顶了百户家的家丁随军出征。可恨那五两银子捂了一路,最后还被建奴搜刮去了。” 杨端和道:“我是大帅的亲兵,刘府就是我的家。” 刘俊看了他一眼道:“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武艺又好,怎么还是个兵。” 杨端和有些奇怪,可转头想少帅往日不关注到自己也很正常,就解释道:“大帅本意是放我下去做个把总,但我不想操那份心,就留在了亲兵队里,兄弟们给面子,也算个小头儿。” “大帅说我这是不思进取,斥责我一顿后也就罢了,他事情多。” 刘俊道:“没成家吗?” 杨端和道:“还没有。夫人倒是喜欢给我们这些人说亲,给我说过几回,但她老人家说的都是好人家的姑娘,看不上我这种当兵的。” 说着杨端和粗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些笑意,又接着道:“我知道夫人后来有意在府里给我讨个家生子,但她没好意思说,其实我也不嫌弃的。” 李顺调侃道:“你看上哪个了?正好让少帅跟夫人说。” 杨端和破天荒的腼腆一笑。 刘俊却是冷不丁道:“父亲被污谋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说不定早被抄了家。” 杨端和一愣,张着嘴巴看着刘俊,许久又是一声长叹,继续埋头劈柴。李顺也神情怏怏,不再说话。 刘俊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如果刘家就此破了,你们还愿意跟着我吗?” 杨端和头也不抬闷声道:“某说是亲兵,实则家奴,自然要一生一世护卫着少帅。” 李顺也忙道:“我无牵无挂,自然也要跟着少帅。” “并且,小的总觉着少帅是个做大事的,跟着您,不会差。”说完,李顺裂开嘴对刘俊傻笑了一阵,见刘俊毫无反应,又怏怏作罢。 杨端和开口道:“大帅虽然不在了,但夫人和刘管家也都是有本事的人,我想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刘俊平静道:“转机或许已经来了。” 闻言,杨端和、李顺二人齐齐停下手中活计,欣喜地望着刘俊,好似终于从他嘴里面听到了一句顺心的话。 刘俊慢慢从房檐底走出去,厚厚的靴子踩在白雪上,对着二人轻轻点头道:“我今天看到了曹雄。” 刘俊反复复盘逃回来时的种种情况,建州腹地到处都是山寨关卡,建奴又是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各村寨都有自保能力,曹雄想去村子里抢点吃食,恐怕比在雪窝子里徒手捉到兔子还难。 当初他被刘俊坏了好事,没能带上行走的粮食,基本就已经注定了他此番逃跑的失败。 而此时他却偏偏现身于辽阳,那么事情就变得有趣了。 李顺还是懵懵懂懂,杨端和却是突然回过味儿来,道:“绝无可能!” “某自问一路上要不是有蒙塞掩护,十条命也丢了,况且我们还有马,还有吃食,他凭什么!” 刘俊嘴角微挑道:“着实也就只剩那一种可能了。” “并且,他跟我们一前一后回到辽阳,不应当是巧合。” 杨端和道:“少帅意思是说他是为你而来?” 刘俊道:“曹雄被抓回去,做成冰雕才是建奴的通常做法。” “即使建奴忽然赏识他了,也可留下做个包衣阿哈,为何要潜回辽阳呢?” 杨端和道:“因为建奴知道了少帅的身份,而曹雄又见过你。” 刘俊认可道:“父亲被污蔑叛逃,我自然也该受牵连,曹雄就可以借那人之手,名正言顺地除掉我。” “如果这其中有联系的话,或许,我们可以顺着他这条线找到幕后,然后再将那只手从黑暗中拽出来剁掉。” 第十二章 螳螂捕蝉 曹雄察觉到有人跟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叫卖着糖葫芦,顺其自然地拐进了一个巷口之中,一个人影急匆匆跟了上去。 曹雄突然闪出,大钳似的双手紧紧地将那人脖子勒住,然后一用力猛地提了起来。 “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双手扒拉着曹雄的大手,两脚在下面乱踢,两眼翻白的时候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道:“白日依山尽。” 曹雄皱着眉头又端详了那人一眼,一个年轻人,身骨瘦弱,他余光看到巷子里没有其他人过来,便缓缓地将那人放下,埋怨道:“你们怎么才来!” 年轻人咳嗽不止,好一会儿才平缓下来解释道:“我们也是两天才去看一次记号,发现后便没有耽搁。” 曹雄道:“带我去见你家主人,贵人有事着他办。” 年轻人为难道:“这不合规矩,也不稳妥,大人有事可以由我转达。” 曹雄过来的时候自然也是被交代了接头的规则的,他如此说不过是想同这大明的官直接接触,好拿更多的把柄在手里。 “此事特殊,我必须当面和你家主人说清楚。” 年轻人坚决摇头道:“这不行,这是我家主人和你那边的贵人事先谈妥了的,况且历来也都是我代传的。” 曹雄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两手又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领子,年轻人却不惧道:“大人的身份我们也同贵人在辽阳的总管打听了,他也没说大人你还有特殊的权限。” 曹雄缓缓松开了年轻人的衣领,笑了笑。 果不其然,四贝勒在辽阳城里还有其他的线,自己不知道他们,他们却知道自己。甚至,正在盯着自己。 曹雄道:“那你可不要给我传错了。” 年轻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笑着道:“大人尽管放心。” 曹雄道:“刘綎的儿子刘俊没死,他十有八九就在辽阳城里,找出来,交给我。” “不是杀了?” 曹雄道:“是不许杀,要全须全尾地交给我!” 年轻人点点头道:“好的,小人明白了。” “有了消息,小人去哪里找您?” 曹雄道:“做好记号,然后第二天中午在西城的醉霄楼等我。” 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年轻人先离开巷子,过了一会儿,曹雄也走了出来。 他先似是不经意间四处瞥了几眼,然后吆喝着卖糖葫芦的声音,融进了人群之中,不一会儿,泥泞的雪地里,只剩下叠压在一起的杂乱无章的脚印。 待二人全部消失,刘俊三人才从另一个角落里闪现出身影来。 杨端和道:“少帅,您压着不给我们露头,这还怎么跟?” 李顺也道:“是呀,好不容易盯上的,这次他跟对方接上了头,以后恐怕就不会再在这里露面了,想守株待兔也不成。” 刘俊不以为意,一边往二人刚才进去的那个巷口里走,一边轻声道:“曹雄此人不是等闲之辈,几次都差点发现了我们的跟踪,怪不得能够得到建奴的青睐。” “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李顺用仅能自己听到的声音抱怨道:“躲在住处不会被他发现,可我们也发现不了他。” 刘俊回答道:“躲在住处确实不行,但这里可以。” 李顺陡然停下脚步,见鬼一样望着刘俊的背影。 杨端和发觉他的异样,道:“怎么了?” 李顺道:“杨大哥你刚才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你说什么了?” “我,我没说什么。” “有病。”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跟上刘俊的脚步,刘俊已经蹲在那个巷子里,仔细地辨认起曹雄他们的脚印了。 刘俊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神情严肃,杨端和二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又不敢出声打扰。 又不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原,跟着脚印还能找到对方,这里可是辽阳城,那么多的人口,出来巷口,脚印叠着脚印,路上白雪混着泥水,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看脚印有什么用? 刘俊端详一番之后,出了巷口,又往曹雄方才离开的路上看了几眼,然后转过身朝那接头年轻人消失的地方走去。 他低着头只看路面,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些脚印,对两边的行人、建筑毫不关心,脚下不停。 在他眼里,地上杂乱重叠的,整个半个的脚印仿佛一个个又分离开来,在地面二尺处悬浮着,幻化成一个个完整的样子。刘俊则在其中快速地分辨出对方的那双,然后紧跟下去。 兜兜转转,七拐八拐的,在杨端和与李顺都觉得这样毫无意义的时候,刘俊忽然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府邸道:“就在这里了。” 杨端和与李顺茫然相视,眼神都在说:他开什么玩笑? “记住这里,然后李顺守着,杨端和四下打听一下这是谁的院子。” 杨端和与李顺茫然点头。 “以观察打听为主,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半时辰之后,我们在住处汇合。” 说完,刘俊便转身欲走,杨端和开口道:“少帅是要再去寻曹雄吗?” 刘俊点头道:“找到这里花费的时间过长了,再耽搁就更不好找了。” 杨端和道:“曹雄此人诡计多端,少帅需要我帮手吗?” 刘俊思虑一番道:“你二人都做过魏无极的阿哈,曹雄都认得,我担心一起去会增加被他发现的风险。” 说完刘俊又回过身和二人交代几句,最后还是一人转身回去寻找曹雄的踪迹去了。 时间耗得更久了,曹雄的踪迹已经残缺不清,比起方才那人远远增大了寻找的难度。 在刘俊将那些破碎的痕迹反复拼凑,找错了好几个路口,在高速进行信息拼接的大脑即将裂开之前,终于在黑夜即将来临之前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巷口。 在那里,曹雄几乎已经消失的脚印重又清晰起来,一直延伸到一面狭窄的门廊里。 刘俊长吁一口气,终于是找到了。 就在这时刘俊只觉得身后突然要有一阵强风刮过,他连忙避身,但半边身子还是被撞了一下。 刘俊借力向远处摔去,刚想闪身而起,那个身影再次迅猛如风扑来,刘俊现在身体素质毕竟大不如前,电光火石间已被那人压在了身底。 曹雄的匕首抵在刘俊的喉间,面上一片得意的阴笑道:“抓住你了。” 刘俊也报以微笑,缓缓道:“是吗?曹兄。” 第十三章 仿李永芳例 曹雄内心一惊正要回头,一块被寒冬冻得铁硬的砖头撂在他的后脑,曹雄眼前一黑,瞬间昏死过去。 刘俊将曹雄宽大的身体推下去,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积雪道:“以后抓俘虏别往后脑招呼,容易失手砸死。” 杨端和笑道:“这家伙命不是一般的硬,应该无妨。” 说完,杨端和从地上架起曹雄,像是扶起一个喝多了的醉汉,迅速消失在渐渐笼罩而下的夜幕中。 刘俊住处的厢房里,仍在昏迷中的曹雄耸耷这脑袋靠在椅子上被牢牢地绑住了双手。 李顺又上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担忧道:“这不是木僵了吧?还能醒过来吗?” 刘俊道:“鼻息悠长,应该不妨事,不等了,拿盆凉水过来。” 李顺“哦”了一声,很快就端了一盆水来,刘俊伸手试了一下,冰冷刺骨,然后猛地全泼在了曹雄的脸上。 “呜!”曹雄闭阖的眼睛陡然睁大,被毛巾堵住的嘴里发出嘶嘶呜呜的声音。 杨端和终于放下心来,他一直担心出手重了,会坏了少帅的大事。 等曹雄缓了一会儿,明白自身的处境之后,刘俊才不慌不忙道:“曹兄聪明,也惜命,我现在把你嘴里的东西拿开,你得好好说话。” 曹雄点了点头。 刘俊轻轻地将他嘴里的毛巾拽出,然后退回去坐在了曹雄当面的椅子上。 “这辽阳城,曹兄是因我而来?” 曹雄点头道:“不错。” 刘俊笑道:“替建奴做事这茬,我以为曹兄起码会试图否认一番。” 曹雄道:“你不简单,落在你手里,遮掩也没有用。” 刘俊哈哈大笑道:“曹兄如此豪爽,我们下面的聊天肯定会顺遂很多。” “监军太监李清是建奴的习作?”李顺已经打听到那是监军太监李清的别院,故而作此推测。 曹雄摇摇头道:“这个我确实不知,同我接头的人只是个办事的,上面是谁我不清楚。” 刘俊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没有那些说谎时常见的微表情,也有可能是对方反侦察能力极强。 “这次跟你回来的是谁?” 曹雄左眼角不自觉地眨了一下,语调上扬道:“没有谁,就我一个人。” 刘俊微微露笑,看来曹雄前面说的那句是真话。 “建奴派你到辽阳来干嘛?不会是报复我这么简单吧?” 曹雄道:“自然不是,我方才说了,你不简单。” 刘俊饶有兴致地等他的下文。 曹雄道:“我来时曾想,如果当初我俩一起逃走,或许我就不会被抓了,曹某不得不承认,你是个有本事的!” 刘俊听得有滋有味,李顺却是忽然喝道:“少东拉西扯,回我们少帅的话!” 刘俊嘴角的微笑颤了颤,也道:“那李清得了令,说不好正在四处拿我,曹兄还是开门见山吧。” 曹雄顿了一下,继续开口道:“我此番来辽阳,就是为了将你请回去。” 刘俊嗤笑道:“请?” 曹雄严肃道:“是的,请!” “大金国四贝勒对你十分欣赏,让我给你带话,说请你过去共襄大业。” 刘俊真的有些吃惊了,开口道:“皇太极?” 曹雄点头道:“正是。” 刘俊问:“他开的什么条件?” 曹雄道:“抬旗,然后任你为正白旗中甲喇额真,自领两个牛录。” 刘俊嘴角上扬,曹雄继续道:“如此的话,那少帅你今后在大金国中就是实权最大的汉人之一,用不了多久,仿李永芳例,再做个大金国的驸马也说不定啊!” 刘俊听到“驸马”二字,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曹雄也附和着笑了几声道:“那些文人平时说什么良禽、良臣的,在下也不懂,只觉得四贝勒确实对少帅的才能赏识得很。” “仿李永芳例,做驸马,哈哈哈哈——”刘俊强忍住笑道:“想不到给建奴做奴才也要分个高低贵贱。” 曹雄脸上强撑着的笑意立马消散殆尽,冷声道:“少帅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要拂了四贝勒的好意?” 刘俊闻言站起身,脸上仍旧挂着笑容道:“皇太极招揽我,无非还是一个千金市骨的道理,在下才能不才能的无所谓,刘綎嫡长子的身份才是他看重的。” “曹兄以为建奴弹丸之地,真的能同大明分庭抗礼?为何我要急着去给他们陪葬呢?” 曹雄冷哼道:“萨尔浒一战,大明二十万精锐一战倾覆,少帅知道大金国士兵才战死多少吗?不足两千!” 杨端和斥道:“放屁!光我们东路军杀的就有两千!” 曹雄苦笑一声道:“我原本也是不信,算了,不争这个了。少帅,我只说一点,即使大金以后不能同大明分庭抗礼,哪怕仿朝鲜例外藩称臣都不成,那也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了,现在,你有的选吗?” 刘俊闻言又踱回去坐下道:“曹兄知道的倒是不少。” 曹雄道:“刘綎谋反,不论是真是假,现在都已做成铁案,依少帅的本领,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捉去斩首,可你今后在大明也无出头之日了,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你会甘心吗?” “况且,大明君昏臣奸,你们刘家世世代代都在为皇帝老儿卖命,却仍不免落个抄家问斩的下场,这样的朝廷,该是少帅的仇寇!少帅理应反了它才对!” 曹雄声音高亢,一旁的杨端和听了也禁不住心有戚戚,李顺也暗自点头,觉得反正是朝廷先对不起的大帅,少帅怎么做都不为过。 刘俊却是摇摇头展颜道:“我要像你说的那样做,可就真替我父亲在奸佞传上留了名额了,不可做,不可做。” 投降建奴他心中有过不去的坎儿,管他什么民族平等,哪个腐朽哪个先进的,他就是过不去。 曹雄见劝说刘俊不得,便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不再主动开口说话。 刘俊又问了几句曹雄接头时的细节,对方也都是避重就轻,貌似说了不少,有用处的却是不多。 刘俊偏过头对着杨端和二人道:“曹兄看劝不动我,要用后手了。” 说完,刘俊招了招手,李顺随即从角落里提过来一个人头扔在地上。 “曹兄是在等此人带兵过来捉我吗?”刘俊脸上仍旧带着和煦的笑容问道。 第十四章 合作 那脑袋“咚”的一声正好滚在他的脚边,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曹雄,曹雄的心随即陡然一跳。 “你们接头之前,曹兄便察觉到我们的痕迹了,是吗?” 曹雄道:“不错,但只是隐约觉得,并没有看到你们的身影。” 刘俊又道:“我们从建州回来有几天了,凭皇太极的本事想必早就查清了我们只有三个人,所以曹兄你就故意让接头的人吸引我们去追踪,料想着我们至少要派一个人前去跟着,而你就在另一头守株待兔,等着我找到你。” 曹雄叹息道:“是的,我想凭你的本事肯定能找到我的。” 刘俊失笑道:“差点没找到,跟踪李清手下的时候花了不少时间,曹兄故意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多都跟着雪水融化了,费了我好一番难。” 曹雄道:“那问题出在哪儿?” 刘俊道:“因为你们分开后,我们没有立即跟踪他,他以为我们跟丢了,就在一个地方磨蹭了好一会儿,像是故意在等我们。” “其实发现他进了李清的别院之后,我几乎就断定谁是幕后黑手了,因为就在昨晚,我还找了一个人,从她那里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曹雄道:“这么说……” 刘俊道:“曹兄心想,我若是一个人去找你最好,两个人的话也无所谓。”刘俊指了指地上的脑袋道:“因为你还交代他远远地盯着,找到我的落脚点,然后再去找李清带人围我们。” “所以无论是你抓到我,还是我抓到你,你都无所谓,你本身就是想同我见面的,软的不成,你才会来硬的,毕竟我若真投了建奴,你以后说不定还得仰仗着我呢。” 李顺也忍不住道:“你这狗贼总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黄雀后面还跟着小爷我吧?” 曹雄道:“那你怎知我就一名同伙?” 因为禁止无限套娃……刘俊道:“总归我能确定。” 刘俊从后面的脚印情况看出,当时只有一个人在同曹雄进行过短暂的商议。 杨端和、李顺长吁了一口气,少帅能确定就好,差点被这家伙唬住了。 曹雄道:“你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人。” 刘俊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微微前倾:“我既有本事,那曹兄可愿降我,为我做事?” 曹雄诧异道:“你说什么?” 刘俊道:“你回建州去,杀人放火我均不管你,尽心尽力为皇太极做事即可,等到哪天我自以为可以同皇太极一决雌雄了,我再着人去找你,届时何去何从,还由曹兄自己选择。” 曹雄懵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朝不保夕的人何以有如此自信,竟敢将自己跟建州四大贝勒之一的皇太极相提并论! 见曹雄半饷不说话,刘俊又笑道:“我又不会拿着你什么把柄,何乐而不为呢?” 曹雄道:“这次来辽阳徒劳无功,即使你放了我,我回去也没有好下场。” 刘俊淡淡道:“我自然会让你在皇太极那里能交代得过去,比如说,让都司府的人抓到我,然后押往京师。” 不光曹雄大吃一惊,连杨端和二人也是吓得一颤,齐齐道:“少帅!” 刘俊摆摆手制止他们后面的话,继续对着曹雄的眼睛轻声说:“我方才看过你身上的伤口了,脚趾甲都被掀翻了一半儿,是个汉子。” 曹雄的眼眶立马一片泛红,刘俊又柔声道:“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背弃祖宗呢?” 曹雄立马道:“某不怕死!” “我知道。”刘俊轻声说,他站起身负手背对着曹雄道:“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当五鼎烹,什么朝廷社稷,那都与你不相干,但你不可死得籍籍无名!” 曹雄眼眶里的泪水决堤而出,却还是紧紧绷住自己的脸,想要显得不那么矫情,大声道:“某不甘心!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苦支撑十余年!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刘俊转过身,直视着曹雄的眼睛,面上仍旧波澜不惊道:“是啊,我理解你的不甘心,所以我愿意给你个机会,一个出人投地,光宗耀祖的机会。” 曹雄脸上挂着泪水,眼睛狠狠地盯着刘俊。 “你此前往后做下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给你背书,只要我立下功业,你便是龙潭虎穴的孤胆英雄,绝没人敢说你数典忘祖,是建奴的狗!” “你不相信?” 曹雄沉默片刻道:“我信你是个有本事的,可刘家已经倒了。” 刘俊笑道:“你信我是个有本事的,但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有多大。” “我会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曹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只是呵了一声。 刘俊又道:“况且我们刘家累世将门,我祖父做过大将军都督,我父亲总兵四川,国朝三大征中全是统帅,我们这样的门楣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倒的。” 曹雄道:“少帅不要诓我,某已得到确切消息,你一家老小全被押到了京师,不日就要处斩了。” 刘俊轻笑道:“那曹兄不妨妨就暗自下个决心,倘若我们刘家避过这一劫,你就多考虑考虑我们的合作。” “那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 曹雄沉思道:“你真的不会抓我的把柄?” “不会。” 曹雄不解道:“为何?” “因为皇太极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若是有把柄在我手里,做事畏缩,他一定不敢重用你。” 曹雄道:“那你就不怕我从此当作没今天这回事发生?” “我就是想让你当作没有今天这回事。” 曹雄又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担心我今后不守同你之间的约定?” 刘俊轻笑道:“方才你一开口,我就说了,曹兄是个聪明人。” “我不明白。” 刘俊道:“那我帮曹兄将方才没说全的那句话补齐,就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在下,即是这所谓的主。” 曹雄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道:“少帅既然这么有自信,那我们不妨就走走看吧。” “好!”刘俊拍拍手,然后转过头对杨端和二人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们现在就走吧。” 杨端和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头抱拳,在曹雄诧异的目光中,带着李顺离开了。 厢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许久之后,曹雄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对着闭目养神良久的刘俊道:“少帅,既然已经谈妥,为何还不放了在下。” 刘俊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说话。 “少帅你这是何意!” 刘俊仍旧不答,就在曹雄心头怒起,想要开口咆哮的时候,忽然听得院外吵闹声大作,又有兵丁大声喝道:“堵住四面,别让他们跑了!” 随即,便是“砰”的一声,大门被踹开的声音。 第十五章 大印 曹雄大惊失色,正要开口问刘俊到底怎么了,只见刘俊猛然睁开双眼,抄起斜靠在椅子上的顺刀,一把扔掉刀鞘,举起刀朝着曹雄大喝道:“看我杀了你这个狗贼!” 一道身影冲进厢房,朝刘俊的身子狠狠撞了一下,刘俊一个踉跄,手中顺刀仍旧果断落下,切开曹雄身上厚厚的皮袄,狠狠地砍在他的肩膀上。 曹雄惨嚎一声,身子用力往后一歪,摔倒在地上,险险地避开刘俊紧跟过来的第二刀。 这时,狭小的厢房里又冲进来几个人,终于合力将刘俊制住。 曹雄仍是懵懵的,却忽然听得刘俊挣扎着叫道:“他是建奴派来的细作!” 曹雄一愣,然后满脸悲愤,忍着剧痛朝刘俊吼道:“他是反贼刘綎的儿子!” 带队闯进来的军官见状一脸懵逼,骂道:“妈的!什么细作反贼的!不说是闻香教采生折枝的地方吗?” “到底怎么回事?” “算了,都先给老子带走!” ~~~ 半夜,坐在监狱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刘俊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一盏灯笼,后面跟着两个人影,急促地走到了自己所处的牢房跟前。 他听得前面引路的人小声道:“贺将军,这就是反贼刘綎之子!” 刘俊心里暗暗道:“贺世贤吗?” 那人停住脚步不动,说了句去忙吧,引路的人心里会意,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慢慢往后退了出去。 待牢头离开,那人提着灯笼往刘俊的脸上照了照,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彦叔?” 原来我字彦叔,倒还不知道这个字的寓意。 “还记得你贺叔父吗?” 可以确定了……刘俊带些苦涩地笑道:“贺叔父,别来无恙。” 那人原来正是刘綎征战朝鲜时的帐中裨将,现如今的沈阳游击贺世贤。 萨尔浒大败,辽东风声鹤唳,他这个沈阳游击现如今也并不驻扎在沈阳,而是被杨镐收缩到辽阳城里。 除了负责的城防之外,贺世贤部还有一个临时的职责,便是缉拿想要趁乱起事的闻香教贼众。 而这些信息,都是杨端和这两日才打听到的。 贺世贤长叹一口气,继而又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刘俊径直道:“我听说皇帝将我们一家押解京师,不日就要处斩了?” 贺世贤愣了一下,然后便屏退左右,低声道:“大帅是冤枉的,这点朝野都心知肚明。” “陛下龙体欠安已经一年多了,又陡逢萨尔浒大败,急火攻心性情难免乖张些,诸公都在等陛下消了火气,再想办法营救。” “现如今,都在力争三司会审,好拖延些时日。” 刘俊自然是不能发牢骚的,也没有用处,只是道:“是谁在陷害我父亲,监军太监李清?” 贺世贤点头道:“不错,这狗贼当初想将女儿嫁给你,被大帅当面拒绝,并言语羞辱,就一直怀恨在心了。” “萨尔浒一战东路溃败后,李清逃得性命回来,到了辽阳就给陛下密报,说大帅临阵投降老奴,并献上总兵大印。” 刘俊道:“朝廷就单信这太监的一句话?” 贺世贤叹道:“李清是大太监梁永的义子,陛下身边亲近的人。” “而且大帅的尸首毕竟没找到,总兵将印也没有缴回,朝鲜那边嫉恨大帅当年剿倭时羞辱过他们君臣,也推脱说不知。” 说着贺世贤目眦欲裂,恨恨道:“可怜当年抗倭援朝,是大帅率领将士们在朝鲜饮冰卧雪四五年,才保住了他们的宗庙社稷!” “这帮杂种不思回报倒罢,竟然如此落井下石!” 刘俊面色平静,他对朝鲜方面的反应倒是不觉奇怪。 根据前世的历史,东路军的朝鲜兵在元帅姜弘立的率领下未接一阵就投降了建奴,努尔哈赤将他们好吃好喝的招待一番便放了回去。 朝鲜此时当政的光海君又是个首鼠两端的人,妄图在明朝和后金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也想把责任都推在刘綎的身上。 他们虽不敢明着污蔑其投降建奴,但也语焉不详,多有暗示。 风烛残年下的万历皇帝此时多数已经神志不清,轻信李清的话,找刘綎的家人泄愤,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罢了。 贺世贤痛骂一番之后,又苦笑一声道:“呵,大帅这脾气呀,总也改不了。” 刘綎这人,性格直来直去,虽然对待麾下将士如同手足兄弟一般,但对他看不起的人,却是历来骄横放纵。 一生因此虽然多次遭到废黜压制,却依然脾性不改。 年轻时,刘綎就因为殴打马湖知府詹淑被罚了半年的俸。 壮年时征战朝鲜抗倭为陆军提督,又呵斥朝鲜君臣如同小儿。 老年征剿建奴,不仅与经略杨镐不和被派去最难行的东线,还当面侮辱监军太监李清。 他在世时,好多人都只能忍着受着,他这一死,丧心病狂的报复就来了。 刘俊真是觉得这老头又有趣又可笑。 “好在彦叔你无恙,大帅泉下有知也能稍稍安慰了。” “这样,你听我安排,暂且躲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大帅平了反,你再——” “贺叔父。”刘俊打断他道:“乱军之中,父亲马革裹尸,肉身肯定是带不回来了,但是倘若大印回来了呢?” 贺世贤一愣,继而神情又是一喜道:“大印?当真能拿回大印?” 万历老迈,又陡然间接受不了萨尔浒之战惨败的噩耗,这才一时昏聩听信谗言。 贺世贤相信,只要随着刘綎所率的东路军突围将士慢慢归队,刘綎力战殉国的事实终将大白天下。 其实据他所知,在刘府及亲友的打点下,满朝公卿对万历帝如此武断地处斩刘綎的妻儿还是有些意见的。 要是换作平时,皇帝如此昏聩,正是那些邀名买直的文官放手一搏的时候。 但这次不同。 萨尔浒一战不光耗干了国库,还耗干了皇帝的内帑,最终却是倾覆精锐六七万,战损将官三百余,辽东千里江山岌岌可危。 从跨过鸭绿江,将日本的所谓战国名将打得七荤八素,到如今全师竟丧建州,短短二十年,大明军备的废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因为担心被暴怒到几乎失去理智的万历帝殃及池鱼,所以大家这才选择了集体噤声。 可一旦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刘綎确实是战死沙场,便不会所有人都沉默了。 刘俊道:“大印就在辽阳城中。” 贺世贤激动道:“在谁那?谁胆敢私扣大印!” “不是故意扣下的。”刘俊摊摊手道:“因为他本人也同我一样身陷囹圄。” 第十六章 陈绍孙 贺世贤道:“落在李清手里了?” 刘俊道:“人大多是在李清手里,但他应该不知道大印的事情。” “不光这一个,有好多从战场上逃回来的东路军将士都在他手里。” 贺世贤踱了一步道:“关在都司府?我派人给抢出来。” 刘俊摇头道:“贺叔父要是不想被打成叛贼,就不要动这个念头,况且,你也不一定能抢的出来。” 贺世贤紧了紧拳头道:“我的命都是大帅救的,大帅不在了,有此等机会,我绝对不能视而不见,再任由大帅蒙受不白之冤!哪怕是丢了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接着就组织人手抢人。” “放心,我不会大张旗鼓地抢,不见得能够查到我的头上。” “你的事也不用担心走漏消息,今晚参与的人我都下了封口的命令,都是跟随多年的老兵,必然不会出卖我的。” 刘俊很感激贺世贤,他觉得现在基本可以相信他了,这个历史上风评甚好的勇毅汉子,果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之前同曹雄信誓旦旦说刘家不会倒,就是因为在刘綎身边曾围绕了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树大根深,利斧难斫。 “贺叔父不必封锁消息,相反,您要让消息尽快传出去,传得都司府上下人尽皆知才好,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抓住了反贼刘綎的嫡长子。” 贺世贤紧皱着眉头,静静地盯着刘俊许久后道:“彦叔,你这是什么办法?” 刘俊也不卖关子,开口将皇太极派曹雄回来要将自己带回建州的事情说了。 “建州我是绝不可能去的,但从萨尔浒一战建奴对大军动向了如指掌一事来看,这辽东也不知道有多少建奴的耳目,又有多少个李清,我是钦犯,摆在台面上,他们反而不好动作,无法将我抢去建州。” 贺世贤道:“有我在,他们痴心妄想!” 刘俊继续道:“况且,小侄认为,依皇太极的智略,肯定有交代过若不能将我带回该怎么办,最有可能的就是让李清想法将我押回京师,然后借皇帝的手将我除掉。” “这样,既省了他们亲自动手杀掉我,还能借以昭告天下说,看吧,四贝勒仁厚,想要救刘綎的独子,那家伙却不识好人心,信不过四贝勒,最后反倒被自家朝廷斩了。” “刘家三代报国,最后落个满门抄斩,朝廷昏聩已极,不值报效。” 贺世贤还是拧眉道:“但这样,你不是也陷入险境了吗?事情一摆在明面上,我就盖不住了。” 刘俊不以为意道:“将大印送回京师,我自然就脱险了。” 贺世贤摆手道:“不行,这样太冒险,若是陛下还不给大帅翻案,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我将来还有何面目去见大帅?有你在,即使事不可为,刘家也算传承下了骨血,我对大帅还算稍稍有个交代。” 刘俊叹息道:“贺叔父,如果父亲不能翻案,我今后就得隐姓埋名,将来就算又开枝散叶了,那他们祖上也是叛国投敌,背祖忘宗的恶贼,这样的传承,又有什么意义?” “不行。”贺世贤焦躁地走来走去,又道:“你让我想想。” 刘俊继续劝道:“贺叔父,时不我待,晚了,就后悔莫及了!我听闻皇帝下的旨意是将刘府家眷捉拿京师问斩,以儆效尤,而非待审,你当真就有把握可以拖到三司会审吗?” “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在朝中莫说巴结了,到底得罪了多少人还不清楚,那些收了刘家银子的大人物,真的会尽心为刘家出力?” “就算出工不出力,刘家满门抄斩了,还能剩下谁去问他们讨还银子不成?” 贺世贤闻言有些犹疑,但还是开口争道:“你外祖父曾任南京兵部尚书,在朝廷中门生故吏众多,他们张家也在竭力……” 刘俊打断道:“贺叔父!外祖父仙去几十年了,能有多少余荫?再者,求人不如求己,小侄也不能把全家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 贺世贤动摇了:“可是彦叔,就算我把你交给了李清,又有把握将那人从他手里换出来吗?” “我想该可以的。”刘俊道:“实在不行,还有一个人。” “贺叔父莫不是忘记了,我今晚还捉住一个建奴细作吗?李清那边就是他的上线。” 贺世贤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从那细作身上下手,扳倒李清!如此的话,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刘俊摇摇头道:“我们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或者说,我们单靠这一个人几乎也扳不倒李清。” 贺世贤道:“既然是这样,你又怎知李清定会愿意换这个人?” 刘俊道:“因为我猜李清不敢赌,他害怕你顺藤摸瓜,万一查出他勾结建奴的线索。” 贺世贤道:“你不是说那细作手里没有李清什么把柄吗?” 刘俊道:“我知道,但李清不见得知道。李清此人贪生怕死,定然会小心谨慎过了头,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人手里有大印,只当他是个替父亲喊冤的,他一定会换的。” “那人是谁?” 刘俊直视着贺世贤的眼睛道:“父亲帐下游击将军——陈绍孙!” 贺世贤大怒,道:“阉狗敢尔!陈兄弟乃朝廷命官,他竟敢私自扣押!” 刘俊道:“像陈叔父这样的人,李清一定会将他藏得牢牢的,所以贺叔父您即使去抢,都不知道去何处抢去,除非是李清能够心甘情愿地交出来。” 贺世贤思考良久,忽然道:“将那建奴细作换了就换了,为何非要把你搭上?” 刘俊道:“我刚才说的是其一。其二,没有我,这个局做不全,请贺叔父相信我,小侄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一旦换出陈叔父,我自然还有脱身的办法,届时既不会被带去建州,也不会被押送京师。” 贺世贤心道,派几个心腹家丁在路上抢人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想到此他只得长叹一口气道:“好吧,那你说我该如何做?” 刘俊见终于说服了贺世贤,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凑上前低声道:“为了防止李清事后还单单盯着陈叔父,贺叔父可以要求多换些人。除此之外,你还得这样……” 第二天下午,辽阳城里便传得沸沸扬扬,说边军缉拿闻香教,竟然意外抓到了叛贼刘綎的嫡长子。这家伙父亲投了建奴,自己投了香匪,当真是满门忠良。 但边军同时捉拿住建奴细作的事情,却是没有传出一点风声。 贺世贤发现消息泄露后,气得暴跳如雷,立马下令将那天参与捉拿的士兵全部插箭游营。 第十七章 心病 辽东都司府的官员知晓贺世贤同刘綎之间的渊源,明白他是有意想包庇刘俊,不料却是走漏了消息,这才恼羞成怒。 都司府的官员理解贺世贤的心情,却也是态度坚决,要求其立即交出叛贼之子,由都司府押送京师。 但贺世贤却是偏偏推脱绝无此事,被插件游营的士兵对此事也都缄默不语,推脱说是因为在营中聚众赌博,屡教不改,这才遭难,根本就没有什么捉拿到逆贼之子的事情。 都司府的官员见贺世贤一个武将竟然将他们堂堂文官当傻子,气得大叫。 贺世贤粗鄙武将,又是个刺头异类,当堂跟他们对骂,搞得双方十分难看。 这时候,新经略熊廷弼尚在赴任途中,老经略杨镐去职暂理旧事,却是心灰意懒,只等赴京受罚,更没心思做这个恶人,此事一时竟是相持不下。 监军太监李清此时却好像是置身事外一样。 直到又过了一天,那个同曹雄接头的年轻人才姗姗来迟。 贺世贤大马金刀地坐在厅中,望着那个年轻人道:“听下面的人说,你此番来是给本将奉上治病良方的?” 年轻人笑道:“正是。” 贺世贤哈哈大笑道:“那你看看本将的样子,像是害了病的人吗?” 年轻人道:“此病非肢体之病,乃是心病。” 贺世贤又是哈哈一笑:“哈哈哈,本将心宽体胖,何来心病一说,告诉你,本将历来最讨厌哗众取宠之徒!” 他身体往后仰在靠背上,轻松道:“不过本将倒是愿意听听你想胡说些什么。” 那年轻人泰然自若道:“在下这良方,可以为将军将刘俊这盖子盖住,那些聒噪的嘴巴自此也会闭上。” 贺世贤闻言脸色一沉,喝道:“来人,乱棍打出!” 在厅中侍卫就要上前的空档,年轻人连忙道:“将军就不想看看我究竟带来了什么,再做决定吗?” 贺世贤冷哼一声:“看看也无妨。”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空白信封,双手呈上。 侍卫取过送到贺世贤的手里,贺世贤打开一看,单单一张白纸,上面用不同字迹签了五六个名字,正是这几天跟贺世贤拉扯刘俊之事吵得最凶的几个人。 白纸上除了这几个签名,其他什么都没有。 贺世贤恍然一笑道:“本将还纳闷,经略都不管的事,这几人怎么闲得这样狠,紧抓着不放,原来是你们在背后搞鬼。” 年轻人笑道:“只要将军愿意,我家主人可以保证,他们永远不会再提刘俊半个字。” “你家主人是谁?” “这个将军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家主人能将事情办妥就行了。” 贺世贤又看了看那些签名,军中与都司府文书往来频繁,这几个人的签名他都是见过的,看着假不了。 他将纸张随手放在右手边的茶几上,意味深长道:“这几位大人,官职可不低啊。” 年轻人不客气道:“以大人三品武官的位子来看自然是不好对付,但对我家主人来说,却如同戏斗鸡犬一般。” 贺世贤脸色有点难看,却还是隐忍不发,道:“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年轻人道:“先问将军一句,那晚,你们除了刘俊还有捉到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吗?只要将军高抬贵手。” “哈哈哈——”贺世贤突然仰天大笑,激动地站了起来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竟敢勾结建奴,胆子不小啊!” 年轻人神情紧张了一下,他没想到那曹雄这么快便招了,真是个没骨气的。 不过他神色很快镇定下来接着开口道:“说不上勾结,只是平时有些地方各持所需,此次便顺手帮个小忙而已。” “将军镇守辽东多年,不会不知道这里有多少高门大户暗地里同建奴私下贸易吧?” 贺世贤故意装作惊疑的样子道:“你们是宁远伯府的人?” 宁远伯李成梁经营辽东数十年,他的家族子弟和亲信遍布整个辽东,早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地方势力,即使是李成梁死后,这一势力仍旧威势不减,触手遍及辽东方方面面,甚至连朝鲜、建州都与他们李家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贺世贤故意往这方面带,也是想放松李清的警惕。 年轻人泰然自若道:“这个将军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也不好。” 他又补充道:“说句不敬的话,将军只需知道,你一个小小游击将军是斗不过我家主人的便是了。” “我家主人愿意顺带帮将军解决刘俊的问题,只是为了两下方便,留给善缘而已,而非只能这样做。” 贺世贤道:“你这厮说话倒是不客气,你就不怕惹怒了我,将你以建奴细作的名义送给朝廷刮了?” 年轻人摇摇头道:“将军不会的,因为将军清楚,我既然敢来,就是必然不会出卖主人,无论是将军还是朝廷,都不会从我嘴里翘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将军这样做,徒劳无功。” “并且,将军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我们开的条件对将军来说很优厚了。” 贺世贤呵呵一笑:“有胆量,口才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躬身道:“小人贱名李负。” 贺世贤沉吟道:“李负,这么忠心,是宁远伯府的家生子吗?” 李负道:“将军说笑了,在下与宁远伯府没有半点关系。” 贺世贤呵呵一笑,表示信他的鬼话,然后又问道:“要是合作的话,你们具体会怎么做?” “将军将人交给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然后刘俊押送去京师之前会畏罪自杀,届时会有足够权柄的人为此事背书,证明刘俊已死。” 贺世贤道:“那等金蝉真的脱了壳,我再把我扣的人交给你们。” 李负道:“那是自然。” 李负心想,只要换回了曹雄,刘俊随时可以再抓,那时候跟住他的行踪,反而比之前还容易一些。 届时,既免去了李清暴露的风险,也能完成北边交办下来的任务,真是一箭双雕! 第十八章 交易 二人见过之后,贺世贤特意派人跟踪了李负,但是李负很警觉,派去跟踪的人就顺其自然地跟丢了。 都司府的几位大人又摆开阵势过来闹,还从别处调来了兵。 贺世贤死不改口,但麾下参与的一个士兵经不起拷打,说出了实情,贺世贤无奈,只能配合将人提到了提刑按察使司。 按察使司的大人们经过初步审查,决定按律于三天后将刘俊押送京师。 正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时,熊廷弼到任了。 熊廷弼得到任命之后,轻车简从只带了八百精兵,便昼夜兼程出关赶来。 但来的路上,努尔哈赤又从三岔堡来攻铁岭,城中百姓已先将家小搬入辽阳、沈阳,铁岭城中只有万余男子。 刚刚到达铁岭的镇守游击王文鼎麾下士兵三千,还未来得及换防离开的援辽游击史凤鸣麾下士兵四千,各自乘城拒守。 不料战正酣时,城中原先埋伏的奸细开始作乱,先是草场中放一把火,然后游击公署又放一把火,军民知有内应,信心崩塌一齐逃生。 游击王文鼎便率领残兵,夺门逃向辽阳,史凤鸣等战死。 一时间,辽阳城里更加人心惶惶。 熊廷弼在这个节骨眼上到了辽阳。 他身着大红官袍,双手托举着尚方宝剑,一进城,先是拿了倡议官民带着家眷撤进关内的李知州,之后检阅兵马,开坛祭天,绑了一些几战中临阵脱逃的将官,请出尚方宝剑道:“军法不严,所以人怕建奴杀,不怕王法杀。” “当日在抚顺,随张承胤不战而逃,随杜松又逃的,不是刘遇节么?” 众人低头应声道:“是。” 熊廷弼道:“该当何罪!” 众人道:“当斩。” 熊廷弼道:“临阵背主先逃,致杜松呼恨切齿的,不是王捷么?” 众人道:“是。” 熊廷弼又道:“该当何罪!” 众人道:“当斩!” 熊廷弼又道:“铁岭城陷,弃城逃生的,不是王文鼎么?” 众官道:“是。” 熊廷弼问:“该当何罪!” 监军太监李清强出头道:“文鼎到任一日,铁岭就破了,情似可矜。” 熊廷弼瞥了他一眼,根本未将其放在眼里,毫不客气呛道:“主将应与城同死,今铁岭既失,协守将皆死,他岂可独生!斩了!” 李清唯唯称是,熊廷弼此前巡按辽东时就以霸道专横着称,外号熊蛮子,李清觉得没必要做这个出头鸟,一开始就与他产生冲突。 熊廷弼一声令下,这些个五花大绑着涕泗横流的将官全被拖下去,不一会儿,血淋漓的脑袋便被摆在了祭坛上面。 校场上的都司府大小文武官员,全部噤若寒蝉,熊廷弼在辽东已经立起威来。 第二天,熊廷弼又不知从何人口中知道了刘俊被擒获的消息,想也不想,便是派心腹侍从将这个叛贼之子押送京师交由朝廷,同其家人一并斩首。 李清措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让熊廷弼的人将刘俊带离辽东。 贺世贤一边派人暗中跟着,一边对着前来商讨的李负大发雷霆。 “竟敢戏弄本将,你们实在是欺人太甚!”贺世贤将茶盏狠狠地砸在脚下,对着李负咆哮道。 李负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熊廷弼来的实在是突然,到任后又是风风火火,迅速施行了一系列雷霆手段,又对刘俊的事情格外关注,即使是李清也只得避其锋芒,这才失信于贺世贤。 熊蛮子到了,曹雄更加像是一个火药桶了,李清绝不允许他有一丝可能落入熊廷弼的手里。 所以,李负也便只得硬着头皮再来,虽然,他手里好像没有什么筹码能够吸引贺世贤了。 “将军息怒。”李负抱拳道:“熊蛮子的到来,实在是出人意料,按正常行程来算,他起码还得十天半月才能到,谁能知道他竟然会连车都不坐,星夜兼程而来呀。” “哼!你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贺世贤怒道:“本将要不是轻信了你们的鬼话,刘俊怎会落得此等境地?早就逃出升天了!” 说着,贺世贤这种虬髯大汉竟然是虎目含泪,长叹道:“我对不起大帅,对不起东路军的弟兄们!” 然后,他狠狠地瞪了李负一眼道:“你们坏我好事,我要你们陪葬!” “来人!” 贺世贤喝道:“将这狗贼拿了,连同那建奴细作一并交给熊经略!” 李负惊慌道:“将军息怒!事已至此,何必玉石俱焚!” 贺世贤呵呵冷笑道:“你们之前不是说我这个小小游击扳不倒你们吗?那熊经略如何!” 俗话说,不怕横的,不怕愣的,就怕不要命的! 现如今熊蛮子是个二愣子,贺世贤又有点不要命的意思了,李负怕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临来时李清那惶急的样子和屡屡说出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原因了。 “将军莫要冲动!”已被牢牢锁住双手的李负对着贺世贤喊道:“我家主子说了,此事是我们没办妥,我们愿意满足你的一切条件!” “银子!官职!只要将军你开个口,我们保证办妥!” 贺世贤呸了一口道:“你当老子是什么人!” “此战,老子本身也是该走东路的,是大帅借口东路崎岖难行,不利骑兵,这才让老子逃过一劫!” “我欠大帅一条命!东路军的许多弟兄都是替我帐下儿郎死的!你敢拿财帛官位辱我?” 李负一愣,心道怪不得贺世贤为刘俊如此豁得出,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将军息怒!少帅的事情未成,我们还可,还可……”他脑子里疯狂转动,依然想不出其他可以弥补的地方。 贺世贤狠狠地瞪着他不作声,冲上来的两个亲兵没有得到新的指令,都在用力地将李负往外面拖去。 “将军且慢!”李负奋力挣扎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件事我们两家都没料到,不能单怪在我家主人头上啊!” 贺世贤仍不搭腔,两个亲兵眼看着就要将李负拖到了厅外,李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将军!还有一件事,我家主人或许可以聊做弥补!将军,不妨听听,不妨听听啊!” 贺世贤大手一抬,两个亲兵终于放开了手,李负之前挣扎的惯性不减,陡然一下摔在前方,正对着贺世贤跪倒。 第十九章 斩首示众 李负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跪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我家主人打听到,东路军这些日子其实陆续回来了不少人,都被寻衅关押,如果将军愿意,我家主人可以帮助解救一批。” 贺世贤目眦欲裂,如雷的声音吼道:“我道好些兄弟拼死回来怎么又突然杳无音讯了的,竟也是你们做的!” 李负被吓得浑身颤抖,连忙矢口否认道:“不不,将军万莫误会!这事确实不是我家主人做的,但我家主人可以解救!” 贺世贤狠狠地瞪着他道:“有多少人?” 李负咬紧牙关:“大约百八十人。” 贺世贤“砰”的一拳砸在茶几上,腾地一声站起冷笑道:“好啊,厉害!” “你们这是拿住了我的七寸,想要逼我就范啊!” 李负赶忙道:“将军对刘大帅的情谊人尽皆知,但刘俊大人的事情既已然无能为力,咱们便只能顺其自然了。不像这百八十条性命,救不救得回来,不过是将军一念之间的事情。” 贺世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就要喷出火来,良久,却终于还是长叹一口气道:“这些人里,陈绍孙在否?” 李负又咬了咬牙,点头道:“在。” 此人是李清重点关照的一个,但李负相信,这人也包含在李清所谓的“不惜一切代价”之中。 贺世贤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片刻之间仿佛是做了艰难的抉择道:“事成之后,再过来领那个细作。” 说完,他看也不看李负一眼,背手走进了后堂。 李负长吁一口气歪坐在地上,宛如劫后余生一般。 第二天,陈绍孙就被带到了贺世贤的营中,贺世贤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伤情,然后将他引到后院,见到了早就望眼欲穿的杨端和。 三人交谈一番,贺世贤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陈绍孙便不顾有伤在身,同杨端和匆匆离去。 这边曹雄也在贺世贤营中吃了不少苦头,他被放出后,得知刘俊已经被押解京师斩首的路上,认为任务勉强算是完成,便通过李清的渠道悄悄离开了辽阳,直奔建州而去。 一路上,他的脑子里时不时都会闪现出刘俊那晚上跟他说过的一句话,那个俊朗刚毅的年轻人自信满满道:“我会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曹雄狠狠地摇摇头,想要把那些不可思议的想法抛掉,但那句话却偏偏是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愈加清晰了。 半月后,押解刘俊的一行人在距离京师不远的密云境内中了蒙汗药,醒来时,刘俊早已不知所踪。 暗中跟着的贺家高手也大吃一惊,双方都发了疯地寻找,但刘俊却仿佛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事情传到京师,朝廷震怒。 这时候,万历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都很难见到他,不过偶尔从司礼监传出一些口谕罢了。 又过了十天,李清派出的一匹快马奔进了京师,不久,司礼监秉笔太监梁永派人传来万历口谕,曰叛贼刘綎,深负国恩,全家于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斩首示众,以慑天下不臣者! 方从哲接到口谕,沉默良久,要说起来,自己和这刘綎还有一段渊源,外界也多猜测刘綎同杨镐一样,乃是浙党一系的将官,谁曾想,这萨尔浒一战,全部葬送了。 好在其子尚在人世,以后暗示缉捕的人宽宽手好了。 方从哲知道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摇头叹息一声,然后交办下去照例执行。 刘家故旧打点过的狱卒于当天晚上,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正在监狱中的张氏。 狱卒走后,张氏再也难以入睡,在焦躁不安的氛围中一直捱到深夜,终于等到了刘府的大管家刘安。 刘家毕竟是根基深厚,在刘綎被污蔑叛国的消息刚出来时,其夫人张氏便当机立断,将刘府能套现转移的财产尽数变卖,做好了假账,让大管家刘安带着家中幼童以及这些钱财逃跑。 不久,刘府果然被下令抄没,而刘安则又从幕后浮出,担负起了结交朝中权贵,营救刘家老小的责任来。 一个月前,刘俊传出要被从辽东押解到京师的消息,张氏得知后悲喜交加,很快就安排刘安往北迎去,想办法暗中同刘俊接了头。 这次二人又悄悄商谈了一会儿,最后只听得张氏坚决道:“我不同意!” “现在少爷的命重于一切,刘家以后都靠他了。” “这一百来口,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根寒毛,没有胜算的,刘安你不能跟他一起胡闹!” 刘安恭声应是,离开时满脸的悲愤和决绝。 漆黑的牢房中,张氏倚着冰冷的墙壁就这样又坐了一夜。 凌晨时,狱卒又给张氏端来了断头饭,菜肴色香俱全,还有一小壶好酒。 张氏毫无食欲,只吃了两口,便是难以下咽。 之后便是最后一次过堂、验明正身等等繁琐的事宜,因为大太监梁永的亲自关照,各道程序都走的相当严格,等一切结束之后,已经临近中午。 这时候,距离午时三刻已经不剩多长时间,狱卒给刘家众人带上枷锁,由两队兵丁押着徒步走往不远的刑场。 这一路走过去,就算是游街了。 街道两边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一个个都伸出正义的手指对他们指指点点,有一群书生模样的人还收集了一筐垃圾专门用来往犯人身上扔。 “叛徒!” “国贼!” “辽东竟坏于尔等之手!” 他们一路扔,几个小乞丐低头从押送兵丁的脚底下钻过去,跟着一路捡。 已经乔装打扮过的刘俊混在人群中,看着这群义愤填膺的人,心中只觉得好笑。 好不容易到了法场,张氏他们浑身上下已经狼藉不堪。 行刑台上陆续已经跪了老老少少一百余口人,其中还有刘俊刚满十四岁的妹妹刘瑶。 其他人都在低头哭泣,只有张氏不断往人群里张望,她这段时间也只是听刘安在中间传达,还一直未能再见过刘俊一面。 “这就是我的母亲吗?”刘俊低声喃喃自语,心中莫名其妙地竟对这个陌生妇人产生了一丝亲近之感。 “陈绍孙应该比我还早到京师才是,问题到底出在哪?” 刘俊眼睛四处瞟去,沸反盈天的围观人群里,他看到了刘安对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些人一直在人群中左右挪动,互相交换着眼色。 除此之外,他还看到几个朝廷的探子也混在了人群里,占据了刑场外围的几个关键脚点,他们身法老练,隐蔽地也极好,只可惜瞒不住刘俊。 他目光继续往四周逡巡而去,只见刑场对面的酒店二楼上,竟然既有刘府的家丁,也有朝廷便装的公差,他们相距不远,宽大的衣袍下都藏着手弩,彼此竟都对对方毫无察觉。 刘俊长吸了一口气,天子脚下,重罪钦犯,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刘俊暗中将这信息通过别人传给刘安,刘安大吃一惊,慌忙着手应对。 重重重兵,戒备森严之下,硬来的话,拼着损失惨重,成功的概率也是极低,但刘俊却没有别的选择。 袖手旁观,只会让刘府的老人同他离心离德,他便什么也继承不得了。 第二十章 终于来了! 此时,顺天府尹邹坤元正穿着大红官袍坐在凉棚底下,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漆黑的签令筒,里面插着几个火签令。 按照规矩,只要午时三刻一到,邹坤元就得抽出火签令往地上一扔,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斩!” 侩子手手起刀落,这百余个犯官家眷的脑袋就会被璇上半空,双目圆睁地落地后,场下的围观群众就会响起雷鸣般的呐喊声,欢呼朝廷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届时,邹坤元再起身朝四面拱拱手,发表一番施政感言,便可打道回府。 此时,见人犯带齐,邹坤元用手遮着眼睛看了看日头,知道距离行刑还差点时间,便只得耐心等待着。 邹坤元作为顺天府尹,也是朝廷中的一个要员,除了这种钦定的逆案,他很少要亲自做监斩官的。 见时辰还未到,邹坤元就无聊地将手放在火签令上摸来摸去,直摸得场下时刻关注着的刘安心惊胆颤。 古人最注重令出必行,即使是错误的指令,只要令牌落地,也必须立即执行。 刘安真怕他摸着摸着就碰掉了一支。 行刑台上,张氏穿着囚服被反绑着双手跪在那里。 她是一品诰命夫人,入狱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受到刑讯,尚且保住了刘家主母最后的体面。 张氏又抬起头往人群中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一回她终于对上了刘俊的眼睛,即使对方化了妆易了容,她还是一眼便瞧出来了。 张氏嘴角翘起,对着自己的骨血微笑着摇了摇头。 风雨坎坷几十年,她其实早就看惯了高门大户的风流与落寞,兴也罢,败也罢,楼起楼塌,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唯一感到放心不下的,也不过是眼中的这个儿子罢了,刘俊好不容易才逃出升天,她不愿意让他再为这高门贵邸陪葬了。 听到耳边传来幼女的哭声,张氏收回思绪,沉声呵道:“瑶儿不许哭!死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刘家满门忠烈,绝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刘瑶忍不住抽噎着:“娘,瑶儿……瑶儿还是怕……” “不怕,路上有为娘。况且,你爹也在路上等我们呢。乖孩子,不怕,不怕。” 刘瑶闻言强忍的情绪,哭声也变成了压抑的啜泣,但没一会儿,重又放声大哭起来。 张氏心中酸楚,她不忍心再呵斥女儿,只想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可双手被缚,只能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棚子底下的邹坤元看了看正中的日头,摇着头从签令筒里抽出了一支火签令。 他心里也相信刘綎是被冤枉的,甚至满朝公卿都相信,唯独皇帝不相信。 但皇命难违,为之奈何? “午时三刻已到,斩!” 说罢,邹坤元扬起袖口,就要将抽出来的火签令丢下。 “刀下留人!” 随着一声爆喝响起,一个骑士跨着骏马分开围观的人群,向着法场疾驰过来。 邹坤元为了止住丢火签的手势,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了出来。 一队兵丁瞬间拔刀在手戒备,领队的高声喝道:“大胆!何人刑场喧哗?” 那骑士直飞奔到行刑台不远,纵身下马,跪在地上双手托着一个四方四正的包裹,朗声道:“大帅的总兵官印已经找回,绝未献给奴酋!恳请中丞大人奏明天子,还我家大帅清白,以告在天之灵!” 邹坤元见状连忙招手道:“快呈上来!” 前面的兵丁赶紧接过骑士手中的包裹,快步给邹坤元送去。 邹坤元打开一看,赫然正是大明总兵关防的规格,上面用篆书刻着两行八字:“提督四川总兵官印!” 刘綎原任四川总兵,萨尔浒前才被临时抽调到辽东前线。 邹坤元是顺天府尹,总兵印什么样还是知道的。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骑士,沉声道:“既然官印已经找到,为何不早早送到兵部?” 那骑士朗声道:“回中丞大人,小人被奸臣拘禁,几乎丢了性命这才逃了出来,今天刚刚赶到京师,实在来不及再送到兵部了。” “但小的愿以人头担保此印是真!” 刘安此时也跪下道:“中丞大人,我家老爷忠贞报国,战死沙场,以至于尸骨无存!如果朝廷轻信小人谗言,将我刘府满门上下也杀了,岂不是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邹坤元皱着眉头,这刘安他是熟悉的,这些日子没少往他府里送银子。 可你这身份是上不得台面,按理也该在这行刑台上面的,此时还冒头出来喊冤,将我置之何地? 真是个十足的猪脑子。 邹坤元正要开口呵斥,却是听得刘安继续道:“中丞大人若实在不信,可将我刘家上下继续关押,再将此印送往朝廷核查,左右不过三五天的事情,定然真相大白!” “还望中丞大人开恩啊!” 与此同时,法场周围又跪下几十个彪形大汉,他们一边下跪高呼,一边用余光瞟着邹坤元。 按照事先的规划,只要邹坤元不答应,他们就暴起冲杀,劫了法场! 邹坤元眼睛转了一圈儿,嘀咕道:“你说的倒轻巧。”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将这总兵官印呈给朝廷查验,即使是假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失察的罪过,这刘綎的家人该斩再斩,刘家人不会记恨,皇帝也不会怎么着自己,还能在士林里落个爱护忠良的好名声。 如此想来,倒也不亏。 况且,自己之前还收了人家不少银子呢。 想到此,邹坤元抚着胡须清了清嗓子就打算开口答应。 不想这时,竟又有一骑自北边奔驰而来,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浑身是血,一手控着骏马,一手高举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远远就高声喊道:“刀下留人!某乃刘大帅标下游击将军陈绍孙!大帅总兵官印在此!中丞大人刀下留人!” 听到还有一个送印来的,邹坤元两眼顿时就瞪的溜圆,惊得胡子都拔掉了几根:“还来?” 刘安先喜后怒,待那彪形大汉飞身下马之后冲上前去抓起他的衣领,怒喝道:“陈绍孙!你没死怎么才来!” 人群中的刘俊见状禁不住也是长吁一口气。 来了!终于来了! 第二十一章 你敢劫法场吗! 下面正准备劫法场的一个彪形大汉,见状也是心底石头落了地,中气十足地高声叫道:“这回不可能还是假的了吧!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哈哈哈——” 刘俊闻言脸色一黑,邹坤元也是眼睛一眯,喃喃道:“这回不是假的,刚才那个岂不是……哎?先来那个汉子,你别跑!” 围观的老百姓见状乱糟糟的挤成一团,先前那骑士身子一弓,脑袋一低,往人群里一钻就没了踪影。 顺天府的兵丁分出几个还要去追他,刘俊一个眼色,几个大汉齐刷刷地往那方向扎堆儿一跪,呼天抢地的朝着台上大喊冤枉。 兵丁们好不容易分开他们,再抬眼,哪里还有方才那个骑士的身影? “太过分了!”邹坤元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气得真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手里火签丢了再说。 刘俊远远朝那陈绍孙看过去,只见他浑身沾满了血迹,后背上仍在咕咕地冒着鲜血,下马后步履已经有些踉跄,但还是挣脱开刘安,坚定地朝着邹坤元那里走去。 陈绍孙来时的路上,又有两匹快马飞奔过来,骑马的人透过人群看到还未行刑,心里一放松,竟是双双从马上栽了下来,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那两人正是杨端和同李顺,见到二人也是浑身带伤,刘俊立马明白陈绍孙为何姗姗来迟了。 “中丞大人,末将乃刘大帅标下游击将军陈绍孙,这是我家大帅殉国前托我带回的总兵官印!” 陈绍孙单膝跪在地上,双手高高托着将印,直视着邹坤元大声道。 邹坤元重又扮起处变不惊的镇定模样,悠悠地捋着胡须淡淡道:“你说你手里的是刘大帅的总兵官印,可本部堂这里刚刚还有人送来一颗。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抑或说有没有真的呢?” 陈绍孙大声道:“中丞大人!陈某乃是陛下钦命的都指挥佥事,挂援辽游击衔,朝廷正三品的武官!此事干系多大,抄家灭族亦不为过,陈某岂能儿戏?” “中丞大人如若不信,可将陈某先行羁押,陈某徽州老家尚有一八十老母,中丞大人亦可着人监视,但大帅一家是生是死,务必等此印送到兵部察验再说!” 邹坤元还在犹豫,刘安也往前跪了几步沉声道:“中丞大人贤达之名朝野皆知,万万不能一时疏漏错斩了忠良之后,晚节不保啊!” 邹坤元端了端巡抚的架子:“本部堂接陛下圣旨,今日午时三刻要将犯官家眷问斩,被你们这一闹,时辰都过了。单是这样,本部堂事后就少不了要挨御史们弹劾,岂能凭你们一番言语,说不斩就不斩了?” 帮你们担了这么大的干系,起码要再给些银子吧……邹坤元心理默默补充道。 陈绍孙一个武夫,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听了邹坤元这番推辞,还以为他执意要斩,腾地一下站起身,一手托着总兵官印,一手就是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猩红着双眼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朝邹坤元跟前走去。 “中伏后,为了报效朝廷,我家大帅几次杀出转而复进,不愿独活!直至内外断绝,被建奴砍掉半张脸仍然左右冲突,手歼数十人才死!想我家大帅忠贞为国至此!中丞大人却要斩他妻儿,陈某不服!” 邹坤元被他吓的连连后退,身边几个卫士见状赶忙将他护在了身后,抽出刀防备着陈绍孙。 “狗胆!”邹坤元藏在后面又有了底气,厉声呵斥道:“区区卑贱武将也敢犯上!” “本部堂要是不答应,你难不成还敢劫法场吗?” 刘俊在下面看得暗暗皱了皱眉头,真没想到陈绍孙一时气血上涌,竟然把邹坤元也逼得骑虎难下了。 下面这么多百姓看着,邹坤元主动答应还好,要是被胁迫着答应了,今后如何做官? 想到此,刘俊灵光一闪,赶忙排开众人挤上前开口道:“陈将军!冷静!你若伤了中丞大人,刘家污名未洗,这又坐实恩将仇报的罪名了!” 陈绍孙一愣:“恩将仇报?少……” 刘俊见陈绍孙要想认他,赶忙眼神示意打断他,又接着说:“刘家被押解到京师以后,承蒙中丞大人关照,你看夫人和小姐像受过苦的样子吗?” 陈绍孙转过头来一看,刘俊和刘瑶确实都不像受过刑的。 “中丞大人心中相信大帅冤枉,在这期间,我听说非但对夫人、小姐照料有加,还多方联络朝中正义的大臣一起替大帅鸣冤,一个多月来,夙兴夜寐,食不甘味,都往陛下那递了不知多少封奏折了,即使事情未成,大家也绝不能忘了中丞大人的搭救之恩!” 邹坤元心中也是一愣:这个,本官好像没有呀……不过他看着面前越发羞愧难当的陈绍孙,也没有否认,反而不自觉地挺直了身板。 “别的在下不多说,单是我家少爷,没有中丞大人从中斡旋,跑得掉吗?” 邹坤元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摆摆手,一脸慌张道:“壮士,这可不能瞎说!人是在密云跑的,不关本部堂的事!” 陈绍孙“啪”的一声跪在邹坤元面前,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悔恨道:“想不到中丞大人竟如此忠肝义胆!陈某一时冲动,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只要中丞大人能够对我家大帅妻儿法外开恩,待事情水落石出再行决断,陈某要杀要剐,都由中丞大人做主!” 邹坤元又眯起眼睛捋了捋胡须,这才像话嘛…… 管家刘安也磕着头道:“中丞大人大恩大德,刘家世代不忘,祖祖辈辈都会铭记于心,还请大人开恩啊!” 邹坤元之前总共收了刘家一万两白银,全是通过这个刘安打点的,刘安说世代不忘,对邹坤元来说自然更有信服力,但祖祖辈辈铭记于心这种话,恐怕……至少得值两万两银子吧? 邹坤元打定主意,清了清嗓子,道貌岸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本部堂以为,虽然总兵官印缴回也不能全然证明刘綎没有反叛朝廷,可本案疑点甚多,还是应当谨慎处置为妙。” “本部堂决心已定,陈绍孙所缴总兵官印送朝廷核实,刘綎妻儿暂且由顺天府大牢继续关押,陈绍孙软禁,报兵部。后续如何处置,待陛下旨意而定!” 刘俊暗暗舒了一口气,刘安等人亦是大喜,正要叩拜谢恩,却听得远远一声尖利的嗓音传来,酸腔酸调:“陛下早有旨意,那便是今日午时三刻将犯官妻儿处斩,中丞大人如此自作主张,恐怕不妥吧?” 第二十二章 阉狗 刘俊循声冷冷望过去,只见一顶轿子在众多侍从的簇拥下,缓缓分开人群,往刑场这边过来。 轿子落地,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 他先是轻蔑地看了周遭人一眼,在陈绍孙身上多停了一会儿,继而又朝着邹坤元远远地拱了拱手。 “李公公?”邹坤元眼里闪过一点精光,来人正是辽东监军太监李清。 “李公公不在辽东监军,怎么跑到京师来了?” 刘俊闻言,目光便牢牢地盯在了他身上。 刘安等人也隐隐围了过去,要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犯法,他们恨不得立马就摘掉这死太监的狗头! 李清对刘府众人的愤恨表情视若无睹,堆起职业性的假笑,朝邹坤元道:“杂家听闻万岁爷近来操劳国事过甚,以至茶饭不思,做奴婢的心里焦急,幸得老祖宗可怜,这才让进京侍奉万岁爷几日。” “嗯。”邹坤元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皇帝病情日笃,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时期都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谁离京师的权力中枢越近,谁就更容易抢占先机。 他们文人都在忙着在日后的权力格局中站一处脚,太监自然也一样。 不过你既然回京了,那该给司礼监的大佬捧臭脚就捧臭脚,没事跑我这里干什么,毕竟文阉殊途,我也没收过你银子。 刘俊看向李清的目光也是越发的冰冷。 只因刘綎当面羞辱过他,他便要回报对方个满门抄斩。 果真是宁拂君子,不惹小人。 说话间,李清已经走到了邹坤元身边,他的随从李负狗腿儿地给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李清整了整宫衫,顺势就坐了下去,抬头对邹坤元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杂家之前奉陛下旨意,在辽东统管大军粮草,什么都紧着刘綎东路军的来,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有负皇恩,方一被围就投降了老奴!” “可怜一万多名西路军将士,全部葬身建州!杂家每想到此处,便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今天来能来观这乱臣贼子阖门问斩,也算聊解杂家心头之恨!” 陈绍孙闻言大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恨不得一刀劈了这李清,但李清无论如何,也是皇家鹰犬,他若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杀了,只能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挽回! 强压着翻涌的血气,陈绍孙只能指着李清愤恨道:“你这阉狗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因为一己私仇,嫉恨我家大帅,便压着我们的粮草军械不发,连分配的战马也都是一些劣等的驽马!” “我家大帅兵败殉国,与你这阉狗本就脱不了干系!想不到你竟然变本加厉,诬陷我家大帅谋反!” “我等从战场归来后找你理论,你竟还私扣我等,酷刑拷打,妄图让我们同你一起污蔑大帅!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陈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在陛下阶前告倒你这阉狗!” 李清冷哼了两声,无凭无据的,他根本不搭理陈绍孙,只是朝着邹坤元继续道:“中丞大人,时辰已到,怎么还不问斩啊?” 邹坤元对李清暗自鄙视一番,心道:问不问斩,有你这个阉竖说话的份吗…… “李公公有所不知,现如今陈游击已将刘綎的总兵官印缴回,并力言刘綎实乃力战殉国。本部堂认为此案颇多疑点,还是谨慎为妙。” 李清不悦了,他这等人虽然只是皇帝的家奴,但最擅长扯虎皮拉大旗,地方上也很少有像刘綎那样一根筋的人,敢不买他的账,毕竟自己可是通着天呢。 想这邹坤元浸侵官场几十年,想必也是不愿得罪他的,便冷哼一声道:“刘綎跪缴总兵官印,投降老奴,乃是杂家心腹崽子亲眼所见!况且这个案子,陛下万岁爷那里早就有了旨意,老祖宗也频频来信让杂家盯紧一点。中丞大人如此自作主张,是不信任杂家吗?” 邹坤元被李清这倨傲的态度也搞得有些脾气了,怎么,我也是正三品清流文官,正经进士出身,还想搬出梁永压我一头吗? “本部堂可否自作主张,应该与你李公公不相干吧?” 况且邹坤元是文官,现如今这风气,贪不贪钱都无关紧要,大庭广众之下与阉竖勾结那可是大节有亏的事情。 刘俊也冷声道:“阉狗残害忠良,现在还想威逼中丞大人吗!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中丞大人碧血丹心朝野尽知,岂是你这阉狗能胁迫得了的?” 一句话便将邹坤元妥协的路径堵死了。 场下刘府的人听了,一半喝骂李清,一半不遗余力地给邹坤元拍马屁,彻底将他两人摆在了对立面上。 “好,好啊!”李清望着下面群情激奋的人,又伸出兰花指对着邹坤元道:“老祖宗的脸在中丞大人这儿看来是不行了。” 他到底是嚣张惯了,他愤恨地盯了刘俊一眼,又对邹坤元尖声道:“何去何从,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论刘綎是否降奴,你抗旨不遵,那也是泼天的罪过!” 邹坤元白了李清一眼,心道:真是个蠢材。 “本部堂为官多年,向来是只求公义,不论私利!如今忠臣蒙冤,贤良遭难,本部堂自当挺身而出,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哪里还在乎什么罪过不罪过的事情!” 邹坤元心里又补充了一句:你少来吓唬我,这分明就不是多大的事儿! 一副义正言辞脸的府尹大人拂了一下袖子,冷哼一声道:“个人荣辱,就不劳李公公费心了!” 场下顿时想起雷鸣般的掌声,刘俊要是不知道他收了自家多少银子,想必也得为他折服。 李清被驳了面子,下面又到处都是一片“阉狗”的骂声,他自知今天已经绝难达成目的了,站起身愤恨地指了指邹坤元,连说了几句好,然后拂袖而去。 台下众人的正义感已经被渲染到爆棚,哪里能让李清这么容易就离开? 在刘府众仆从的带领下,大家将污言秽语骂遍,又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李清在身边护卫的拼死保护下,这才钻进轿子,但袖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帽子也被挤得歪戴在一边。 “阉狗残害忠良,不得好死!” “生儿子没屁眼儿的东西,祖祖辈辈当宦官的命!” “国贼!” “辽东竟坏于尔等之手!” …… 李清听着外面的咒骂,忍受着自布幔里汹涌而来的垃圾杂物,脸色铁青地坐在轿子里,猩红的双眼里燃起炽热的仇恨火焰。 “杂家,杂家一定要将刘家连根拔起,让刘綎断子绝孙!” “哎呀!你们这些刁民!扔垃圾就扔垃圾,哪个混账竟敢扔石头!杂家定要……啊——狗才!还不快点走!你们想让杂家将命丢在这里吗!” 看着李清落荒而逃,刘俊不着痕迹地扔掉手里剩余的石头,眼里闪过一抹凌厉的锋芒。 这个阉狗,绝对不能留了! 第二十三章 刘俊拜上 李清回到在京师的住处,气愤地摔碎了一个名贵的汝窑茶盏:“将截杀陈绍孙的那些人尽数砍了!” “没用的东西,坏杂家大事!” 事情已经越发超出了李清的控制,他焦急地背着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李负则是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李清抬起脚将他踹得一个翻滚,厉声喝道:“快去找东厂的档头陈恩平!他不是一直想外放江南老家吗?就说办成了这件事,杂家在老祖宗那里欠他一个人情!” 五天后,京师偏僻胡同的一个不起眼院落里,刘安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小声地跟刘俊汇报着事情的发展。 “兵部察验大印无误,正在经内阁报请陛下圣裁,方首辅答应从中斡旋。” “贺世贤那边昨晚也传回消息,说少爷您用计救出的百余名东路军将士都写了血书,立陈老爷的冤情,熊经略颇为意动,已经暗中着探子到建州和朝鲜暗访实情去了。” “若在有了熊经略的背书,老爷便可沉冤昭雪了!” “少爷,如你所料。”刘安激动地说:“大局已定了!” 刘俊似乎毫不吃惊,平静道:“昨夜刺杀我母亲的人,幕后黑手找到了吗?” 刘安听闻这个,心里更是对刘俊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按照刘俊的交代,买通上面的人,将刘府的家丁安插在大牢中做狱卒,日夜看守,果真在昨夜擒到了两个想要刺杀张氏的人。 “找到了,背后是东厂档头陈恩平。” 刘俊喃喃道:“想不到东厂也搅和进来了。” 他转过身在牢房中踱了几步,思考一会儿说:“大局虽定,但没有三五十天恐怕难有结论,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刘安闻言迟疑道:“东厂势大,惩戒得狠了,会不会使事情再有反复?我还是觉得,以不变应万变最是稳妥。” 刘俊摇摇头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让人觉得我们刘家是个软柿子,要是谁都敢上来踩一脚,事情才会久拖不决,恐生变化。” “再说皇帝病危,我想梁永也没心思非要跟我们鱼死网破,他糟心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的多。” 刘安领命道:“那我回去就安排兄弟们做。” 刘俊点头道:“事成之后,我母亲那边也仍然不可放松,另外,皇太子身边的王安正在招罗势力,你去接触他。” 刘安又迟疑道:“结交宦官,会不会让朝中那些大人们不满?” 刘俊盯着他也不解释,道:“照我说的做,银子按照阁臣的规格来。” 刘安赶紧称是。 “另外,运作一下,我要去辽东,离贺世贤叔父近一些,官职高低无所谓,要有充分自主的空间,最好是卫所,那种没有根基的,不被人盯着的。” 这段时间他思考了很多次,大明虽然在走下坡路,但对内地的控制力却依然未减,只有在辽东,大明和建奴夹缝之间的地方,他才有可能迅速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 刘安自然不知道刘俊的打算,又劝谏道:“可是现在卫所糜烂,卫所官的前程可是……” 刘俊开口打断盯着他的眼睛道:“刘安,照我说的做。” 刘安心头一震,然后唯唯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他觉得,自从府里遭了难,少爷的性情似乎变了许多,冷冷的神情,让人既敬又畏。 这边,李清拜见过干爹梁永之后,坐着马车闭目往自己府邸晃去。 突然,他开着口用尖细的嗓音懒懒地开口问道:“讲起来也三五天了,怎么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陈恩平是怎么办事的。” 跟在马车旁边跑着的李负笑道:“主子放心,陈恩平为了这事专门召回了手底下最高强的杀手,狱中也收买了内应,想必这两天就该给我们消息了。” 李清嗯了一声:“这陈恩平果然是个用心办事的。” “我们回去静候消息吧。” 李负垂首答应一声,即使李清坐在轿子里看不见,他也随时随地保持着谄媚的笑容。 李清这回轻车简从,没有带几个侍从在身边。几个人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就返回了府邸。 李清还未下车,一个留守的心腹就慌里慌张地跑到他的车前急声禀报了几句。 李清脸色大变,慌忙下车奔院中跑去,只见角落里五颗被生石灰处理过的头颅一字排开,死不瞑目地看着他,其中一个竟是东厂档头陈恩平! 陈恩平的脑袋的百会穴上插着一个直没至刀柄的锋利匕首,把柄上缠裹着一片布绢。 李清慌忙去摘那布绢,展开一看是一行血字:“刘俊代父拜谢监军!” 他脚底一软,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 李负也被惊得下巴张得老大,敢杀东厂的大档头! 这简直就是亘古未闻,刘俊竟有这么包天的胆子? 李负仍在发懵中,却是听得身边李清身体哆哆嗦嗦的声音。 “刘俊——”李清仰天嘶吼一声,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李负慌忙跪下去扶住。 两个月后,万历皇帝传出旨意,刘綎以身殉国,追赠少保,世荫指挥佥事,家人厚恤。 其子刘俊袭杀建奴归国,忠勇可嘉,本当袭职,然其押解京师途中逃走,其情可闵,其罪不赦,酌情降为百户,发辽东从军以报君恩。 辽东监军太监李清道听途说,不加甄别混淆视听,无心有过,贬凤阳看守皇陵。 满朝文武捏着鼻子高呼圣明,刘俊母子也终于逃出升天。 呼吸着牢房外面久违的自由空气,刘俊又有了一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五日后,落魄失意的太监李清在去凤阳守陵的途中,被白莲教妖人劫杀,那伙匪徒不光杀人越货,还将李清连皮扒下,剁碎四肢扔在野地里喂了狗,当真是十分残忍。 大太监梁永大发雷霆,一声令下缇骑四出,却是半点线索也没有找到。 梁永大怒,杖毙了几个办事的头人,意欲继续追查。 这时候,东宫那边递来了条子,梁永黑着脸看了半天,终究还是长叹一声,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又三日,刘俊一家带着刘綎生前留下的家丁奴仆,一行浩浩荡荡,出关直奔辽东而去。 此时,贺世贤也因功从沈阳游击擢升为义州参将,仍驻辽阳。 北去的路上,刘俊缓缓骑着骏马,只见早春时分,大地已经万物竞发,暖暖的阳光和着轻风扑在脸上,分外让人陶醉。 第二十四章 顶头上司 此时的辽东,经过萨尔浒之战,明廷虽是损兵折将,精锐为之一空,又迭失开原、铁岭重镇,但好在朝廷随即又任用了熊廷弼为辽东经略。 熊廷弼秉持以守为战的方略,虽说没有恢复什么故土,但好在也是将辽东其余几个大镇守的密不透风。 原本风雨飘摇的辽东大地也逐渐稳定下来了。 此时河东也不过是失了开原、铁岭,但辽阳、沈阳还在朝廷手中。 这半年下来,熊经略七拼八凑又攒了十余万兵马,已将形势稳了下来。 官民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重又变得乐观起来。 奴酋虽然来势汹汹,可是现在辽东百姓却顶多将他视为麻烦,却从来不担心有一天,这个山旮旯里的强盗团伙会有占据全辽甚至入主中原的一天。 刘俊被发配的卫所名叫榆林铺,位置还在辽南,同盖州卫隔着一条清河遥遥相望。 过了盖州卫再往北就是三岔河,出了关墙便是辽河套,是内喀尔喀五部蒙古的地盘。 卫所崩坏,这里早就形成了军、民户大杂居小聚居的特征,卫所的土地不断被侵蚀,其辖区反倒更像是民户包围中的一个孤岛。 刘俊在同张氏商议后,将刘府安置在了榆林铺附近的团子屯。 按照刘俊的本意,是不想让张氏他们一同到辽东来的,但耐不住张氏的坚持,便只得让那些旁系族人返回江西老家,自己带着母亲、妹妹以及一些忠心的仆人一起过来。 这是一个小村子,村里二三十户人家,单单一处大宅子,主人拿了银子,连同宅子和土地一起都卖给了刘府,已经举家搬回关内享福去了。 这些年辽东时常大旱,很多农民辛苦一年,到头来还是入不敷出,索性就渐渐都变卖了田地,做了富家的佃户了。 团子屯自然也不例外,现如今,这村里的所有人家都是刘家的佃户。 村子里穷的不像话,半大的孩子在秋风里还光着屁股乱跑,大人们身上的衣服也满是补丁,刘俊瞧着满庄衣衫褴褛,却游手好闲的庄户们,眉头紧锁。 因为连年大旱,庄户们几乎全部都是寅吃卯粮,每年都是向朝廷借点,再向主家借点儿。 每天标准两餐,一月里三十天倒有十来天全是喝点稀粥。即使这样,田地卖完了,倒还欠着主家和朝廷一屁股的债。 心里面想着去盖州卫城做点零工,可盖州城虽说繁华,用人却毕竟有限,要是没有个熟人介绍,哪里又轮得到他们? 现如今农业生产技术还十分的低下,佃户们各家承租的土地虽说不少,但还都是粗放式耕作,每年就那几次农时,忙完之后也是闲得无聊至极。 见到这般景象,刘俊禁不住眉头紧缩,这里的一大片区域就是他的乌托邦,是他的社会实验基地,只有这里搞好了,他才有资本同建奴争锋,甚至入主中原。 如果他搞不好,那历史的车轮就会按着原有的轨道滚滚向前,这里的土地人口都会归为建奴所有。 到那会儿,每年仍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胆已经没有朝廷和乡绅去救济他们了。 因为朝廷的军队已被打败,龟缩到山海关一线。 辽东的缙绅或是举家逃亡关内,或是被劫掠乃至屠戮一空。 那时的辽东人甚至连自生自灭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努尔哈赤为了节约口粮而下达了一项命令,凡是家中没有十斗米的汉人,要全部杀死! 自己必须在这辽东乱世创出一番天地,扼住建奴滚滚而来的车轮,然后用力将他们连人带车掀翻! 张氏不愧是执掌过刘府诺大产业的人,短短一段时间调研考察之后,便是大刀阔斧地在这辽东之地开始重建她的商业帝国了。 庄里闲散的农户全部被她组织了起来,一部分在老管家的带领下组成了商队,转往关内售卖辽东的皮货、药材。 售出之后便在关内收购布匹、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再打算出关一路售往朝鲜。 张氏甚至着人在村子附近不远发现了一块盐井,府里组织人手开采、售卖,远近官府大小官员经过打点之后,也没有一个过来叨扰。 凭着这些进项,刘府便没有了坐吃山空之忧。 而相应的,庄户们平日里零工多了,主家既给钱,又管饭,日子也渐渐有了盼头。 刘俊这边则是开始构建他的卫所班底。 卫所的名字叫作榆林铺,辖区就紧挨着团子屯的边界,已经残破到相当可叹的程度。 军籍混乱,缺额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还未逃走的,也家家都是老弱,穿着打扮,简直叫花子一样。 这些人已经穷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已经被榨干了最后一点油水。 就连那些卫所军官,也大多都是一副清苦潦倒的样子,只有个别几个处在食物链顶端的,还有些关内小地主的模样,但家业也不大。 陈绍孙、杨端和他们看到如此光景,都是忍不住摇头叹息,想在这种地方做出成绩,简直难如登天,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少帅在运作的几个备选之地中为何偏偏选择了这个又偏又穷的地方。 刘俊毫不介意,甚至内心有些欢喜。 像这种地方,以刘府的实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此地原有的社会基础扯烂砸塌,破坏个一干二净,但此后,建设起来的,便会是一个单纯的,干净的,没有其他势力盘根错节,唯以自己命令是从的崭新世界。 简单规划一番之后,刘俊便按照官场规矩,先拜见了自己在盖州卫的顶头上司防守官胡高。 仆人引进去之后,刘俊在对方的客厅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后,胡高才迈着方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刘俊连忙站起身,恭声问好。 胡高千户官身,在卫所系虽然不值钱,看起来也是个粗人。 他对刘俊天然有一种上位者的骄傲倒也罢了,偏偏还有隐隐约约的敌意,着实让刘俊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先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走到上位坐下,一边拿起兵部转过来的文书看着,一边头也不抬低声道:“坐吧。” 刘俊又谢了一声,这才坐下,看着胡高将两行眉毛拧成粗粗的一条线,直盯着那本文书。 第二十五章 榆林铺 胡高眉头紧锁并非是兵部的安排棘手,而是这文书上文绉绉的话他很有些看不懂,不过大体他还是明白了,这是个被贬的人,朝廷和兵部都不待见。 榆林铺那个地方,靠着海,一片盐碱地,鸟都不拉屎。 一帮穷酸军户水都榨不出二两不说,都万历四十七年了,还偶尔闹下倭寇。 历年的考绩全都是垫底,粮食交不齐,兵员凑不出,被贬到那里,这辈子基本上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榆林铺的胡百户死在萨尔浒了,家里也没有儿子,你去了之后,对他的遗孀孤女要多加照顾。” 刘俊垂首道:“遵命。” 按照官场的规矩,刘俊一个百户就任,他这个千户防守官理应带着去榆林铺介绍一番,替新人压压场子的。 但这个人胡高却觉得全无必要,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借口身体不适,招呼自己的亲兵队长胡冲替自己带刘俊前去赴任。 刘俊也不觉得不快,在胡高又端起茶盏之后,站起身恭声告退。 一路上,胡冲倒是颇为热络,以老大哥的身份跟刘俊扯东扯西,喋喋不休地跟他传授一些所谓的官场潜规则,搞得刘俊心里无比厌烦,面上却只能是一副受教了的谦恭模样。 到了榆林铺,事先得到消息的百户所一干能上得了台面的军官都到边界上迎接,下午又置办了接风酒宴,胡冲几人喝得醉醺醺,又拿了刘俊表示感激的五两银子,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第二日,榆林铺还在宿醉之中的各位军官便被雷鼓声惊醒,慌忙中穿好衣服,往百户官厅赶去。 这等紧急的议事鼓声已经许多年未敲过了,可一旦敲了,鼓声停止还未到位的,按律是要吃板子的。 这位年轻百户有些神经病,大家路上遇到虽然都是相互吐槽,但脚步却不敢停,生怕他真的会拿根鸡毛当令箭,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 鼓声还未停,议事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刘俊再三确认没有迟到的人之后,心里颇觉有些遗憾。 他面无表情地坐到主位,身后站了一排百战余生的精锐家丁。 他缓缓地扫视了下面一圈儿众人开门见山道:“卫所根本,一在兵,二在粮,但据本官所见,榆林铺这两处皆是一塌糊涂,不知道各位何以教我?” 众人见刘俊说话这么不客气,都是吃了一惊,纷纷在下面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却没有人站出来回刘俊的话。 刘俊直接点了一个道:“王广成,你来说。” 王成广原本就是试百户衔,上任百户随军死在了萨尔浒,这半年以来便一直是由他主理百户所的事务,加紧搜刮一些钱财,也打理到了防守官胡高那里。 原本以为拿掉那个“试”字,继任榆林铺百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谁知半途空降个刘俊,整个坏了他的好事。 刚得到消息时,王广成还以为是盖州卫哪个老爷家的公子哥,想要历练一番,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走了,这百户位置到时候还是他的。 后来一想又觉得奇怪,哪家有本事的,会将自己人安排到榆林铺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呢? 果然一打听,原来是个犯事被贬的,恐怕要再这里呆上一辈子了,王广成的内心便不由自主的愤恨起来。 这些天还未想出个对付他的好法子,谁知对方竟迫不及待要骑到自己的头上了! 瞧他那样,小小年纪张口就叫自己王广成,王试百户这个称呼那么烫嘴的吗? 看来他是为了立威,连起码的官面体统都不要了! 王广成出声道:“百户大人刚来,对榆林铺的情况不太了解也不奇怪。” “但榆林铺的残破,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大人不会看不到吧?” “年初的时候,胡百户应征带走了堡里几乎所有的青壮、存粮和储备银子,萨尔浒一战全填进去了,榆林铺多少年的积蓄空了个干净。” “现如今,堡里都是老弱,要银子也没有,辛苦维持,让明面上还有榆林铺这个地罢了,百户大人以为我们该怎地是好呢?” 大家见百户大人不客气,王试百户也没有当缩头乌龟,都暗暗提起兴趣,竖起耳朵想要看两人掐一场,回去之后对娘们儿孩子也是个谈资。 毕竟两人一主一辅,职衔上王试百户虽然差了一级,但在榆林铺也是根深蒂固,新来的百户大人想要拿他立威还是唐突了一些,这两个人说不定可以斗个有来有回,有好戏看了。 刘俊轻笑道:“我不要你怎地,不贪污公帑就好了。” 大家悚然一惊,人家斗争夺权都是你来我往,循序渐进,哪有这种一出手就要将人整死的? 不合官场规矩呀! 王广成原也以为对方这次不过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哪里知道对方如此狠毒,一时也是慌了心神,支吾道:“百户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含血喷人吗!” 刘俊仍旧是那副淡然的笑容,他一挥手,身边的杨端和便走过去将一张记录纸拍在了王广成的手里。 王广成低头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自己这半年来贪赃的几乎所有事项,经手人是谁,历次贪赃数额,巧设的名目样样清清楚楚。 王广成大吃一惊,这刘俊不过是昨天才就任,如何能对自己做的事情这般了如指掌! 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急了些,单是纸上所载便已逾三百两,搬到台面上确实足够治他的罪了。 王广成神情愈发焦急,他不可置信地将那信纸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后背冷汗直流。 其他人也都好奇地往他这里张望,王广成连忙将纸折住。 他的一个心腹总旗走过来伸手拿去,展开一看笑着道:“百户大人,这上面既无签字画押,也未附任何证据,这未免有些太……” 他话未说完,转而又说道:“卑职不知道百户大人从何处得来了这么一张东西,料想也不过是那些看不得您与王大人齐心,见百户大人年轻,故意栽赃陷害,挑拨离间,百户大人可不要着了道才好。” 王广成也是突然回过味儿来,怒道:“百户大人!到底是谁在你那里栽赃陷害我!” “王某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四十多岁了,脸面还是要的!百户大人要是不能给在下讨一个公道,那就按例转到防守胡大人那里,由他老人家明察!” 第二十六章 人家有钱 刘俊虽说是榆林铺的主官,但毕竟只比王广成高一级,按例确实没有权力私自做主处置这个副职。 王广成经心腹一提醒,也想到了这茬,他搜刮的银子有一半儿都孝敬给防守官胡高了,事情要真到了他那里,胡大人自然也得压下。 想通这一关节,王广成便有恃无恐起来,对着刘俊反倒是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刘俊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禁不住哑然失笑道:“王广成,你不必做出这等鱼死网破的样子。” “本官并非是一定要将你下狱治罪,不过是想和你们这一帮人做个交易罢了。” 刘俊说着用手划拉了一下厅中的所有人,毫无官场礼仪,一点礼貌都没有。 王广成见刘俊一句话就将自身摆在了大家的对立面,心中禁不住暗自高兴,嘲笑这个年轻百户丝毫不懂权机变通,以后在百户所里肯定寸步难行,大家还会围绕在他王广成身边。 下面的那些百户所军官也都感受到了刘俊的轻视,心中闷闷不快,几个年纪大资历深的,都重重地哼了一声。 刘俊全不在意,只是望着王广成道:“不知王试百户可有兴趣听一听?” 王广成背着手昂起头不屑道:“百户大人不妨直言。” 刘俊拍了拍手边桌子上的一沓纸道:“其实看了这些之后,本官真是打心底里可怜你们。” 大家齐齐对刘俊怒目而视,刘俊却是不以为意继续道:“哪怕是王试百户这种地皮也要刮三分的人,半年多了,也不过贪墨三百两银子,本官估计能落到他自己口袋的,想必也就半数。” “其他人就更可怜了,李总旗连勒索带哄骗,一年不过五十两,黄总旗三十两,其他各小旗官不过七八两。” “毕竟军户们实在是太穷了嘛,榆林铺又残破不堪,油水着实不多。” 大家听到此都是鼻孔呼呼喷着粗气,狠狠地瞪着刘俊,王广成更是大声喝道:“你莫要以为仗着自己官高,便可血口喷人了!此事我一定要禀明防守大人,他老人家会给我们做主的!” 刘俊笑着摆手道:“或许不必惊动胡大人,因为我们可做交易嘛。” 他继续道:“其实单论这点小钱本官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本官要想这榆林铺焕然一新,便留不得你们这帮蛀虫。” “还不如咱们各持所需,我给你们发银子,每年都按这些纸上记载的数额发,你们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但不要管事,榆林铺大小事务今后都不劳各位插手,你们看可好?” 大家听完全都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刘俊的套路。 他若是让大家今后对他唯命是从,大家还好理解,这让大家都不再管事……榆林铺虽不大,但琐碎事务也不少,他一个人纵是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吧? “不用做事,也无需再因横征暴敛而担惊受怕,只需躺在家中便有钱拿,这等好事,各位还需要犹豫吗?” 大家呆呆地看了刘俊几息,晃过神后便没有了方才的义愤填膺,纷纷又开始交头接耳,叽叽咕咕。 王广成脸色铁青,他想要做这个百户,升官发财只是一方面,一想到没有了权力,不能再任意驱使奴役那些卑贱军户,他就浑身不自在,总之,不论刘俊打着什么主意,他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种安排的! 他刚想开口反驳,却是听得厅内一个小旗官怯声问道:“敢问百户大人,那这银子是先发着,还是一年之后再发?” 王广成斥道:“徐二虎你说什么胡话!这个你都信?还有没有脑子!” 那个名唤徐二虎的小旗官闻言嘀咕两声缩回了脑袋。 他这等破烂卫所的小旗官,比起普通军户也不强什么,生活紧巴得很。 方才百户大人说小旗官一年能贪七八两,但他只是看进,没有看出,若是细算下来,自己根本捞不到这么多。 现如今自己的大儿子都十七岁了,他还连份聘礼钱都没凑齐,为此在家成天挨婆娘的聒噪。 “哈哈哈哈!”刘俊爽朗笑了两声,道:“知道大家的担心。” 说着刘俊拍了拍手,紧接着大厅门被打开,两个刘府的家丁抬着一个小箱子走到厅中,二人一齐放下箱子,发出重重的落地声。 刘俊又轻轻道:“徐旗官去打开看看。” 徐二虎忙勾着身子点了点头,走过去打开箱子一看,阳光反射下银光闪烁,差点刺瞎了他的狗眼。 刘俊又开口道:“职位等同总旗的三十两,等小旗官的十两,只要大家愿意,现在就可以领银子,明年此时此地,一如此例。” 大家纷纷意动,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徐二虎将眼睛好不容易从那白花花的银子上移开,连忙道:“百户大人好说,在下愿意!” 另一个小旗官也道:“百户大人敞亮,那在下也不避讳了!说实在的,一年到头操心费力,脊梁骨都快被大家伙戳烂了,也落不下这么些钱,哪个不愿意哪个就是他娘的傻蛋!” 其他人见有人带了头,也都纷纷点头附和道:“在下也愿意,愿意。” 王广成见状怒道:“你们这些蠢货!” “当真以为他会兑现诺言吗?等你们都被架了空,哪个还会管你是谁?还妄想每年领银子?” “做梦去吧!” 刘俊面上表情不变,心里觉得王广成的话说的十分有道理。 刘俊面不改色道:“王试百户要是觉得本官这提议不妥,大可继续跟本官继续斗下去,只是不要妨碍大家伙的好事儿。” 其他人闻言也都幽怨地看着王广成。 王广成见状怒哼一声道:“胡大人不会允许你这样胡作非为的!” 说罢,他恨恨甩了一下袖口,转身而去。 刘俊目视王广成离去,然后又对着他的心腹赵鸣道:“赵总旗呢?” 赵鸣连忙点头回答道:“百户大人仁德,在下自然也是愿意的。” 说罢,他又转过头看了看王广成离开的方向道:“我去劝劝他。” 赵鸣一边小跑着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想埋怨道:“王大哥这是糊涂了,人家有钱,你还怎么斗?” 第二十七章 为你做主 “发钱!”刘俊一声令下,那些个破落军官纷纷开始喜滋滋地按级别排队领银子。 只是角落里还有一个人却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望向那些争相领钱的同僚的眼神中既没有羡慕,也没有不屑和愤恨,就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刘俊禁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只见这个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魁梧,面貌方正,一身小旗官的官衣,上面绣着犀牛纹饰,脚穿一双硬靴,虽然衣着泛旧,却是干净整洁,与厅中其他人邋遢的老农般模样截然不同。 刘俊不由对这个人多了几分兴趣,正盯着他时,那人似乎心有所感,也抬起头正对着刘俊的目光。 刘俊轻笑道:“你怎么不去领?” 那人抱拳道:“百户大人明鉴,您方才说要按您手边纸上的记录给大家发饷,可那里面想必没有卑职的名字。” “哦?”刘俊重又抄起那沓子纸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卑职王贵。” 刘俊鬼使神差地抽起两张,然后又苦笑着放下,这人如此自信,说是没有自然是没有的,何必再看呢? “大家都领,你也去领吧,就当是本百户赏你的。” 王贵摇摇头道:“百户大人明鉴,卑职虽然是微末小官,但也是朝廷人,每年自有俸禄,又没有功劳,用不着百户大人破费来赏。” “另外,百户大人今日事情既然议毕,那卑职就告辞了。” 说罢,他抱拳弓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才转过身往厅外走去。 那些正在排队领银子的同僚见到王贵这等做派,纷纷撇着嘴嗤笑一声,然后继续排队登记。 刘俊则是看着王贵的身影喃喃自语一声,然后对着杨端和道:“这个人品性本事如何,尽快调查清楚。” 杨端和恭声应是。 另一边,赵鸣快步追上王广成,开口劝道:“王大人,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还是服软了吧。” 王广成闻言停下脚步,转身对着百户官厅的方向弯腰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毛都没长齐的狗崽子,想夺老子的权,他休想!” 赵鸣转了转眼珠子道:“他欺负人,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们也没有办法,咱又不是防守大人,能制住他。” 王广成看着他道:“老赵,你跟我去找防守大人,反正撕破脸了,咱告他一状!” 赵鸣摇摇头道:“没戏的事儿,我不去。” 王广成诧异道:“怎么?你就甘心老实回家被晾着?” 赵鸣屈道:“我当然不甘心呐!可你想,他单往你身上就愿意使三百两银子,防守大人那里呢?这家伙有钱呐!有钱能使鬼推磨!” 王广成黑着脸道:“呵,三百两银子,你以为他当真能给我?” 赵鸣故作好奇道:“这还有假?兄弟来时,那些人正在按名册领呢!” 王广成道:“他们自然是真发,但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王广成解释道:“我现在是想明白了,这狗崽子开口就言语挤兑我,激我和他作对,闹得僵了,那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再跟他服软?” “所以他哪怕是开价五百两,那也就是个数字,他知道我不会答应,答应了也不会真给我!” 赵鸣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么一茬,他是铁了心的要排挤老哥你。” 王广成点头道:“所以说,我和他势不能两立。” 赵鸣慨叹一声道:“那可怎么办?” 王广成冷哼一声道:“他有银子,老子也不缺!况且依我看,防守大人不会任他胡作非为的,这是朝廷制度,不光是银子的事!” 赵鸣道:“你真去找防守大人?那可就撕破脸,再无回旋余地了!” 王广成重重道:“有他没我,还有什么可回旋的!” 赵鸣放下心来,嘴上仍是坚持劝道:“王大人三思!咱们真的胜算不大。” 王广成鄙夷地看了赵鸣一眼道:“人死鸟朝天!我王某再软,也不能由这个黄毛小子随意拿捏!” “你到底随不随我一起去?” 赵鸣伸手去拽王广成的袖子道:“王大人消消气,左右不过低个头的事,你随我去跟百户大人道个歉!” 王广成一把甩开他的手,再次将腰弓成九十度,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而去。 赵鸣在那里急的直跺脚,“王大人王大人”地叫唤了半天,直到王广成的身影消失不见,他脸上才浮起淡淡的笑容,转过身背着手慢慢往百户官厅踱去。 王广成回到家后越想越气,又狠狠呵斥了一番上前嘘寒问暖的婆娘,然后跳起身牵了一匹快马便直奔防守官胡高那里奔去。 胡高躺在摇椅上听了王广成的哭诉之后,惊疑道:“他要拿三百两收买你?” 王广成点着头委屈道:“这不是胡闹嘛!卑职乃朝廷从六品武官,是为防守大人,为陛下分忧的,又不是他家的走狗奴仆!” “刘俊小儿如此儿戏,不光是对卑职,更是对大人您,对朝廷的侮辱!” 胡高根本没心思听王广成的聒噪,他满头满脑都是王广成竟也值三百两一年的这个事儿。 “三百两?”他又喃喃自语一声,然后伸头瞧了瞧身边侍立着的亲兵队长胡冲。 胡冲心领神会,朝他委屈地摇了摇头。 胡高心道:“王广成都值三百两,不可能不对我这个上官有所表示呀?” “钱太多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 “一千两太烫手,五百两也是不少了。” “榆林铺那个破地儿就由他去折腾吧,反正考绩年年倒数第一,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想不到刘俊年纪轻轻,竟这么有钱。” 胡高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边王广成已经把一小袋银子悄悄塞在了躺椅的一侧,焦虑道:“防守大人,刘俊如此倒行逆施,堡里各官群情激奋,再这样下去,卑职可就压不住了,您老人家可要给咱们做主呀!” 胡高一边闭目养神轻轻晃着,一边用身体去试探那袋银子的重量,呵,还不少。 要说这次王广成也是出了血了,但一想到刘俊的那五百两,胡高便觉得这一小袋银子也就那么回事了。 胡高阖目沉思,任凭春日的暖烘烘的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舒服地“嗯”了一声,然后道:“你不要急,先让他胡闹,等本官抓住把柄的,自然给你一个交代。” 王广成大喜,蹲在胡高身边道:“卑职保管替您盯紧了!” 胡高仍是闭着眼:“回去吧。” 王广成连连点头,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走了。 第二十八章 青壮 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刘俊在榆林铺这小小的一方世界,便几乎完成了对旧世界的毁灭,从此以后,这里便是一片白纸,自己可以随心改造了。 他上辈子听过,说打破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人,天然也带着旧世界的毒瘤,新的秩序一旦建立,他们对新世界来说便成了累赘,再无一丝一毫的价值。 最理想的做法是将杀人的刀子再落在他们的头上,新世界才会成为一片清朗寰宇。 刘俊自然没有这么极端,但他确实也不想将刘綎原本留下的家丁一股脑儿全带到榆林铺来。 思前想后,在肃清原有势力之后,他只是留下了陈绍孙、杨端和、李顺三人作为主要帮手,又留了少量几个家仆接管堡里关键职位,其余人等全部归还给刘安管理,继续安排到刘家新拓展的各项生意里管事。 好在大家也都觉得榆林铺的天地实在是太小,刘府的产业才是刘家根基所在,对刘俊的这个决定也没有丝毫异议。 之后,刘俊便开始着手在榆林铺另起炉灶,谁知走访了几乎全部军户,能挑出来从军做事的,竟然真没有几个人。 人力资源的问题,看来还得从别处想办法。 这一日清早,刘俊如往常一般从团子屯坎坷不平的小道上信步往榆林铺走,身后跟着的李顺贼头贼脑的,嘴里含着根狗尾巴草,路过虚掩的柴扉便是伸头朝里瞅两眼,不时发出嘿嘿嘿的傻笑。 庄户们大多都匆匆吃好了早粥,也有几个打着光棍儿的庄户似乎才起不久,这时候家里还飘着袅袅的炊烟。 迎面走来几个青年,粗布烂裳的,面有菜色,身材并不粗壮,看着倒也挺拔。 这几个青年远远地便是靠在路边向刘俊躬身弯腰致意。 刘俊也瞧他们点点头,走过去笑着问道:“几位兄弟往哪里去?” 那几位慌忙答道:“小的们不敢当,少爷,我们正要结伴去夫人的盐井那里讨点吃食呢。” 刘俊虽然已是百户官身,但屯子里的人还是觉得把他当作主家的少爷叫,更显亲近。 “去岩井?”刘俊留心道:“府里给你们开多少工钱?” 其中一个像是带头的黝黑汉子闻言似乎有点激动,高兴地回答到:“像小的这样的壮劳力,府里每月光工钱就给二百文,还不包括中午管的一顿粗粮!” 他喜悦地补充道:“十里八乡都没有这样的好事呀!” 刘俊算下来道:“每月二百文?这样每年也就二两多点,似乎花费也不多。” “少爷,可不敢这样讲!一年二两银子够小的一家一整年的开销的啦!” “在这大灾年月,不光能够吃饱穿暖,年根底还能给家里的娃娃尝点荤腥,扯两尺花布。” 另一人也说:“往年可从来没有过这种好事呀!” “夫人和府里这可是菩萨般的大善举呀,小的们可不敢那么没良心,小的们要感念夫人和府里一辈子的!” “是呀,是呀。”其他人也纷纷应和起来,“并且夫人说是每月二百文,便是实实在在的二百文,要知道咱们可还都欠着府里的粮呐,夫人竟也提都没提。” “不过少爷您放心,等小的再让家里的老小吃上两个月的饱饭,这欠粮一定会开始慢慢还的。” 刘俊微笑道:“大家客气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府里是主家,哪里会眼睁睁的看着大家老是受苦日子呢?” “况且,月钱二百文确实不多,不如我给你们安排个新差事,月钱给你们每人五百文!” “五百文?!”大家闻言忍不住俱是一阵惊呼。 那一年做下来可是足足六两银子呀! 老管家精挑细选带出去跑商路的精壮小伙也不过就是这个工钱,况且他们一年中风餐露宿的,家都回不了几趟,哪有他们这样在这里看家守势的强! 大家齐齐咽了一口唾沫,却是没有立马答应下来,反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俊看着奇怪,禁不住问道:“怎么了?大家觉得少了吗?嗯,确实也不是晒盐这种光出力气的事情,待遇方面,我会酌情再提提。” “不少了,不少了,小的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在顾虑什么?嗯,你叫什么名字?由你来说。”刘俊指着几人中的一个年轻的黝黑汉子问道。 “回少爷话,小的叫赵阿五。每月五百文那怎么敢想,比起我那在盖州城里摆面摊儿的亲戚赚得也只多不少了。” “只是小的们都答应了老管家要一直做到年底的,之前都是府里饱吃饱喝的供着的,总不好有了好去处便撂下不做了。” 赵阿五嘴里的老管家就是之前先期启程到这里置办产业的管家刘安。 刘俊云淡风轻道:“横竖都是给府里做事,你们不必有所顾虑。好吧,知道你们不好开口,就由我去和府里说就是了。” 刘俊说完又转过头对着李顺道:“刘安走商路去了,现在府里谁管事儿?要我去同母亲说吗?” 李顺回答道:“不用,少爷安排福伯一声应该就可以了,他这段日子好像都在盐井的多。” 这福伯是跟随张氏陪嫁过来的娘家人,在府里一直有二管家的尊称,刘俊对他也很有些印象。 “走,我这就陪着你们去一趟盐井吧!”刘俊道。 赵阿五几个听了讷讷地笑了,然后赶忙走到前面带路。 盐井距离团子屯并不算太远,一行人也就走了不过一顿饭多点的功夫便到了那里。 这时候还没到开工的时间,但盐井旁早已熙熙攘攘地聚拢了一二百人,还有几个人围着福伯哈着腰低眉顺眼地说着什么。 “老管家,您菩萨心肠,就收了我们这帮人吧,咱们也有的是力气,不会比团子屯儿的大伙儿差一分一毫的。” “偷奸耍滑的,俺可是一个都没敢带来,保证不会省力气就是了。” 福伯看着一脸强笑的老李,叹息一声道:“老李头,收起你那满脸褶子的苦笑吧,也忒难看了。” “府里的这块盐井打开采到现在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现阶段出盐不多,用人确实有限,每天也就二三百人的样子。” “团子屯儿里也还到处都是晒着太阳捉虱子的闲汉呢,都伸着头想到这里来做工,哪里会轮得到你们李家庄的汉子呢?” 刘俊远远地看着二人对话的嘴型,虽说隔着百十米,对话的内容却仿佛就在他耳边说的一样清楚。 他嘴角带着笑意,看来,榆林铺虽然老弱病残不少,这些周围的民户还是有不少有力气的青壮的。 第二十九章 征兵 老李头听了福伯的话后笑得更苦了,说道:“老管家,您可行行好吧,您看昨夜里阴风刮了一整夜,本以为能够落下来一场雨的,早晨起来地里皲裂的就像娃娃的嘴唇似的。” “这一年恐怕又是大旱,前几年的欠租还没还上嘞,今年多数又没指望。团子屯儿的闲汉再多,可刘府只是收三成的租不是吗?” “咱们李家庄可是实实在在的六成租子啊,地里的收成靠不住,总得找点工做混混来年的稀粥喝不是?” 福伯笑骂道:“团子屯儿收三成的租子,是因为夫人和少爷都是菩萨般的心肠,那是变相地向庄户们布施嘞,倒是让你多嘴了。” “你满世界瞅瞅,除了团子屯儿,哪个庄子不是收的六成租子?” “主家的地还能让你们白种啦?你指望天下所有的主家都是我们夫人这样的活菩萨嘛?” 老李头陪着笑:“老管家教训的是,但是山上的老和尚说活菩萨普渡众生不是嘛,您就去跟夫人说一声,咱们这帮三五十个人每月只要给一百五十文就好了,中午我们也不吃粗粮,老管家给碗稀粥喝就行。” “府里差那几文钱还是差那几碗饭?”福伯又作威作福地轻踹了老李头一脚:“在这儿等着!刚好夫人今早过来盐井这边了,我就厚着这张老脸给你们问一声罢了,成与不成全凭夫人做主。” 福伯说完也没看到不远处夹杂在人群中的刘俊,掸了掸身子就往盐场边上的一处大棚子走去。 刘俊见状吩咐身边的几个人在这里等候,然后嘴角带着笑也往那处大棚子走去。 从那些个喝军户血的卫所军官潦倒的样子来看,就知道榆林铺几乎没有什么产出,自己起步阶段恐怕还得多多仰仗府里。 不过按照自己老娘的经营手段,帮自己养起一支千八百人的队伍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是不知道随着需要填补的事项越来越多,她是否还会一直心甘情愿。 “全留下吧,盐井的规模也要尽量再扩一些,商队的利润虽然也多,但是我们是从头开始,要想尽快把商队做大,投入还是不少的。” “来回一趟利润这么大,我们总要想办法多投点银子进去,每次能多进点货物才是。” “团子屯儿的小伙子们我们再给找点其他的干活路子吧,这回刘管家说要从天津带回几个会烧制瓷器的师傅,我们就再建一个窑厂,这样不但府里能再多点进项,也不至于说让团子屯儿的乡亲们说我们胳膊肘子往外拐了。” 刘俊刚进大棚子,便是看到张氏指尖搓着一把粗盐自顾自地说道。 一把年纪的福伯弓着身子在一旁唯唯称是。 “娘!”刘俊打了声招呼也笑呵呵地抓起一把粗盐在鼻子跟前闻了闻,呃,好呛,明朝的盐果然不能和后世相比,可惜自己上辈子丝毫没有关注过这方面的知识,否则凭自己的记忆力,稍加改进应该不成问题。 张氏同样笑容满面地望着刘俊道:“怎么有空到这里来?听说你这几日将榆林铺折腾了个天翻地覆,不是为娘说,只有那下面管事的人吃饱了,他们才会卖力给你干活,你一股脑儿将他们全打发了,今后大小事务全你一人来做不成?” 刘俊笑着道:“娘不必担心,孩儿自有打算。” 张氏点点头道:“好,为娘也就是说说,按你自己想的做就是了,反正那榆林铺的百户你也做不长,等以后升到了卫城,我们再从卫所跳出去,然后再谋个游击官身。” 刘俊笑笑没说话,张氏虽然不是个普通的女子,但刘俊的想法她未必能懂,还是不要争执的好。 停了一会儿,刘俊又开口道:“榆林铺残破,我这个百户徒有虚名,我想还是得先把架子搭起来,起码要补齐一百个士兵。” 张氏沉吟一会儿道:“现如今朝廷打仗,很少再征调卫所兵做战兵使用了,即使征过去,也不过是做些搬扛运输的事情,你抽一百个人名造册,应付上面检查,平日里他们该干嘛还干嘛。” 刘俊笑道:“娘,那样的话,孩儿这几天把榆林铺搅得天翻地覆就毫无意义了,我想实打实的做。” 张氏疑惑地看着刘俊半饷道:“俊儿,卫所糜烂不堪重用,是举朝上下都知道的事,你实打实去做,又能做出什么事业呢?” 刘俊仍然颇为不礼貌地不加解释,只是诚恳道:“娘不妨让我放手试试。” 张氏放下手中活计,回身坐在一张椅子上,仰起头看着刘俊道:“俊儿,家中遭逢大难之后,为娘发现你变了许多。” 刘俊笑道:“那依娘所见,孩儿是更出息了,还是更不堪了呢?” 张氏道:“是更有主意了,但也同为娘不那么亲近了。” “你之前话很多的,十八九岁了,还整天粘着我絮絮叨叨,什么事情都找我商量。” 刘俊苦笑一声,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他前世也不是孤儿,哪里会这么容易地代入,只得含糊道:“娘,这些日子里,我也经历了很多。” 张氏见他还是不愿开口多说,只道是孩子连续两次死里逃生,性情变化许多也是自然而然,便爽朗笑道:“好吧,按你现在的性子,你想做早就直接做了,来找为娘,是想让我再帮些什么?” 刘俊道:“孩儿想在榆林铺施展一番,需要开销的地方就会很多,希望府里能够支持。” 张氏道:“我还道何事。” “福伯。”张氏唤道:“以后少爷但凡有需要支取银两的地方,你直接从府里提取就是。” 其实张氏觉得营建榆林铺这事毫无意义,按自己往昔的性子,肯定不会任由刘俊拿家里的钱胡闹,但现如今,倒是不能因了这点小钱让母子关系更隔阂了,随刘俊折腾去便是。 福伯恭声应是,刘俊又向福伯道了辛苦。 有了刘府当家张氏的许可,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 刘俊随即让福伯将盐井里的工人全部组织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第三十章 丰厚的月饷 刘俊从中精挑细选了一百名看着精干并且忠厚的汉子,选拔标准和戚少保差不多。 刘俊又着人将家中的教书先生胡清吉请来,为这些粗鄙汉子一个个登记造册。 其实这个胡老先生虽说只是个秀才,但是教学的水平确实还不错,单单凭着老先生一辈子教出了十几个秀才,三五个举人,在这辽东的教育界便可称得上薄有名声的人物了。 原本刘安请他来是为了给少爷、小姐教课的,但这么些日子以来,每天前来应卯的却只有那一个小姐,刘俊他是半眼没看到过。 单单为一个毫无科举希望的女子讲课,让胡老先生毫无成就感可言。 他抗议了几次,刘安也没敢在刘俊面前提起过,只是实在被催得烦了,才又到张氏面前提过一嘴,张氏恍惚地听着,却没有进一步的指示。 张氏不明白,刘俊为何就突然转性了,他以往虽然不指望科举,但很喜欢文章,想要做个儒将的。 “姓名!”胡老先生抬头瞪了一眼面前排队挪过来的一个青年,恶狠狠地问道。 “赵、赵阿五……”青年人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回答。 胡老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赵阿五?粗鄙。年龄!” “十、十九了。”青年被吓得结结巴巴。 “结巴啊?好好说话!” “是,不结巴,不结巴。” “呐,会写字签名,不会就按手印。这是府里预支给你的一两银子,拿着这个牌牌两天后再到福伯那里领衣服被褥。下一个!” 赵阿五怀里揣了一两银子,又朝着胡老先生怯怯地点了下头表示谢意,这才往旁边走去。 他一边走还一边想着,读书人就是威风。 两天后。 “读书?识字?” 赵阿五一听到这个脑袋立马就炸了,前天不是还说只是代那些军户当兵吗? 这怎么又要读书识字了? 自己生在穷人家,打生下来就没上过一天私塾,怎么可能会读书识字? 刘俊站在前面继续说:“我会亲自教你们识字、写字,都是些常用的简单的字,每天不多不少只教五个!” “三个月后能默写出三百个以上、能读出四百个以上的,便是合格!至于不合格的……” “不合格会怎样?”赵阿五在心里问道,他当然是不敢问出口的,无论怎样,是留下来还是打发回家,全凭少爷吩咐就是了。 只是这两天家人邻居听闻自己被少爷选上了,饷钱比起还在盐井卖力气的大伙儿多出一倍还不止,实在是让别人羡慕死了。 就这些钱,比起跟着老管家跑商队的王大脑袋都不少! 还记得当初自己和王大脑袋一起到府里报名参加商队,结果王大脑袋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后门,竟然选上了。 而自己却只能去盐井卖力气,搞得自己一家人都闷闷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 尤其是王大脑袋的爹更是可恶,闲着没事就跑到自家吹嘘,王大脑袋平静无波的商队之行让他吹嘘得天花乱坠、惊心动魄。 一次又一次都是王大脑袋迭出奇谋,辅佐老管家将商队从险恶的境况下解救出来,有力地保卫了主家的货物。 临了说完,还不忘惋惜地望上赵阿五一眼,叹息道:“阿五啊,阿五,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心眼不够灵活,可惜了,唉!” 赵阿五的老爹每次都恨得牙痒痒,老管家的商队总共也就来回一次好吧?哪里那么多的波折? 他心里愤恨无比,面上却还是只能挂着和善的微笑连连称是,谁让人家的孩子确实比自己的孩子强,比自己的孩子挣得多呢? 不过在得知赵阿五被少爷选上,工钱足足每月五百文之后,赵阿五的老爹可算是出了口恶气。 仅仅一天就跑去找王老汉唠嗑八遍不止。 “哎呀,大脑袋走商队还是那么不太平吗?外面的世道乱啊!哎吆,我们这些做老人的就是挂念这些娃娃,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呀!” “下次回来不如让大脑袋别再去了,也跟着我家阿五去代军户当兵好了,每个月有五百文钱拿呢!” “你知道,现在打仗都是营兵,哪有要军户的,说是当兵,也不过是平时操练做个样子。不比大脑袋现在拿的少不说,还省得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了。” “就是不知道少爷还要不要人了,我过两天让我阿五到少爷跟前问问。” “我们家阿五呀,在少爷面前说得上话呢!当时盐井上熙熙攘攘七八百人呢,少爷一眼就挑中了我们家阿五!” 王老汉每次也都是讪讪地笑,扶着锄头的手颤抖着克制再克制。 赵阿五还沉浸在这两天扬眉吐气的幸福日子里,前面刘俊便又是接着说道:“不合格也没关系,我也不会将你们扫地出门的,你们的月钱也还是五百文钱。但是合格了的,我会半年给你们涨一百文的月钱,直至涨到一两银子!” 嘘—— 众人闻言俱是倒吸一口凉气,一两银子! 每月若真能有一两银子的进项的话,对他们这些庄户人来说那简直就是天上的日子啊! 非但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年景不年景的了,还能令一家老小吃饱穿暖,逢年过节吃点荤腥,给孩子添身新衣裳,买点果子糕点也未尝不可呀! 听说榆林铺的那些个小旗官一年到头也攒不了这么多,少爷这真的是让大家去当兵不是当官? 要是能够一直这么干下去,在孩子长大之前还说不定还能将欠朝廷和主家的粮食都还清,还能将几亩祖田赎回去呢! 尤其是赵阿五这样的光棍儿,更是听得心情澎湃,每月都有一两银子呐! 那自己用不了几个月就能攒下一笔令人刮目相看的丰厚聘礼了! 十里八乡长得好看的姑娘,哪家不是由着自己挑? 不就是每天五个字吗?有钱人认得,凭啥自己就认不得! “也不光是读书合格就会涨月钱了,体能训练也得合格。大家都是铁打的庄稼汉子,这体能训练这点事儿,想必还不会被放在眼里。” 第三十一章 训练 “我的娘,要死了要死了。”赵阿五心里想着。 这眼看着绕着团子屯儿都跑了三圈儿多了,少爷还是没有让停下来的意思。 赵阿五现在小腿肚子又酸又疼,全凭着身体前倾的惯性才能跟着跑下来,害怕步子一停就再也迈不起来了。 不过少爷一直以来也在旁边跑步跟着,这倒是让赵阿五刮目相看起来,一直还都以为少爷大户人家的公子,肯定是娇生惯养呢,想不到身体素质也这么好,一直跟着跑了这么久,听他说话还没有喘一点儿粗气呢。 只听他一边跑步一边用平缓的语气道:“每天十里地,今天刚开始,知道你们还不适应,所以也没有叫你们负重跑,等再过三五天,你们还要背着东西!” “我的娘!”赵阿五心里又是哀叹一声。 “今天第一次,也是一个选拔,一会儿谁第一个跑到府门口,就是代理副百总,第二名到第四名都是代理队正,第五名到第十四名代理伍长,剩下的便是普通士兵!” “还有那些个掉了队的,今天的晚饭,你们就省了吧。百总、队正、伍长是个什么官儿?以后你们自然知道,月钱虽然不多拿,但好处总是有的。” “前面就是府门了,大家都不要攒着劲儿了,也不用顾及队形,拼命地跑吧!”说完,刘俊首先加速往前冲去。 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他的身体素质已经和前世不相上下,他自信若再对上曹雄便不会像当初在建奴俘虏营里那么力不从心了。 赵阿五见了也想加速往前跑,可是腿里就像是灌了铅块儿,上身竟然也有酸痛,提着一股气想跑快点儿再快点儿,可总也快不了多少。 正在赵阿五几乎想要放弃,打算跟着大伙儿慢跑往前挪的时候,路边一个正在玩泥巴的小女孩,扎着两根枯黄稀疏的小辫子,忽然站起来指着赵阿五,对一块儿玩的另几个小孩子咋咋呼呼地喊道:“快看呐,那就是俺五哥!俺五哥被少爷选中了呢!厉害不厉害!我没有骗你们吧?嘻嘻嘻嘻。” 赵阿五偏过头看了看那个脸蛋儿抹得花猫一样的小妹妹,忽然感觉身体里又喷涌出一股力量,只见他嘶吼一声,然后就脱离队伍疯狂地往前面冲了过去。 众人见他突然发了疯,很多也都嘶吼一声加速向前冲去。 赵阿五只觉得心脏仿佛都要跳了出来,鼻孔里呼呼地喷着热气,头皮也都炸了起来,身子虽然还在往前冲,但是好像已经不稳了。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府门马上就到了,我已经能看到那两个大石狮子了!”赵阿五心里默念着,脚下仍然机械地往前冲着。 身后有三个人已经冲到他的前面了,不过也是踉踉跄跄地跑着,赵阿五距离他们并不远。 “再坚持一会儿,等再数十下,我就再使劲儿加速快跑,我说不定还能超过他们。我要让老爹和妹妹都跟别人说,我阿五不光被少爷选中了,并且还做了头头!” “到了,到了,要到了。” 赵阿五数了十下,随后再次仰天长啸一声,爆发出最后一点点力量,拼命地向前冲去。 超过一个人了,又超过一个人,三个人全部超过去了。 “石狮子,石狮子就在我身边,超过了石狮子就是府门了,我是第一名了,我要做那什么代理副百总……” 赵阿五憋着最后一口气,正打算再迈两步就向少爷报告,谁知脚下却是一绊一歪,整个身体失去最后的一点支撑,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刘俊正为他感到可惜,只见赵阿五落地瞬间,凭着奔跑的惯性,扑在地上一个驴打滚儿,又像葫芦一样往前滚了好几步。 刘俊往地上看看,见那年轻人的一支胳膊正好压在里门口的白石灰线上。 赵阿五眼冒金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一个有一个同伴从他身边跑过,然后跌坐在前面对着他呼呼喘气。 赵阿五想爬起来,可是两条腿都沉重的使不出一点儿力气,想往前面再爬两步,竟也爬不动。 他终于放弃不动了,用最后的一点点力气努力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茫然得看着白云天空。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的头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少爷,我这算是到府门了吗?”赵阿五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脱口问出这样的话。 刘俊没有回答他,而是淡淡地问道:“赵阿五?” “回,回少爷,呼,小的,小的赵阿五,想不到您还记得我。” 刘俊伸出手将他拉起来:“恭喜你,赵副百总!” …… 刘俊按照明军通常的做法,将这一百名青壮编为一个局,其中十人一小队,设一正一副伍长两名,三小队编为一队,设队正一名,三个队为一局,副百总一名,也就是赵阿五,杨端和任百总。 杨端和的职位比起以前可算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他并不在乎,按他所说,他其实是刘府的家奴,少帅让他干啥他就干啥。 至于李顺,刘俊安排他跟随陈绍孙,学习一些组建夜不收的事情。 剩余七个选拔成绩最差的编为火头军,专门负责所有人的伙食问题。 开始几天里,刘俊除了白天带领他们长跑十里路之外,剩余的就是练习队列。 话说在刘俊上辈子最开始接触队列训练时,也觉得这事情枯燥乏味且毫无用处,但随着训练的继续,他也终于发现队列训练对练习战士们的意志力、配合精神以及集体主义情怀原来竟有着如此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 尤其现在对这一帮无组织无纪律的明朝人来说,更是意义非凡。 说起来,封建军队与近代军队最大的区别其实并非是武器装备,而是战斗意志和集体主义精神。 刘俊誓要将他们训练成如臂使指的一帮人,无论多么勇敢的封建军队遇到他们,都要在这个机械的杀人利器前崩溃瓦解! 第三十二章 长枪兵 到了晚上,刘俊则教他们识字、写字,这些人都是自己最初的班底,大字不识一筐的话,是很难完成自己将来的战略的。 半个月的训练之后,队伍也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已经完全能够熟练地进行所有的队列转换了。 在这其中,刘俊包办的识字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自从教了前后左右四个字之后,士兵们对方向有了更直观的体会,队列变换起来也更顺畅了。 这个期间的,刘俊亲自督工平了一块田地建设的训练场地也已经完工。 鉴于现在还达不到相应的工业技术要求,训练设施十分的简陋,就连单双杠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简单做了几个,不过好在场地还算大,供百来个人一起做俯卧撑、仰卧起坐还不算事儿。 每天的十里长跑,也改成了负重二十斤十里长跑。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除了没有像样的武器…… 为此刘俊已经找了张氏,希望能够借助商队的力量从各地多多搜刮些能够制造鸟铳的工匠过来,但是成效甚微。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刘俊花在榆林铺上面的钱已经让张氏颇为苦恼了。 刘俊这会儿才是真正体会到了明末军人的痛苦,怪不得六七品的文官都可以轻易地把二三品的武官踩得七荤八素的呢,因为文官掌着钱! 但是既然暂时不能打造火器,那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使用其他冷兵器了。 斧头、狼牙棒什么就算了,太过花俏,不过大刀刘俊也不喜欢,刘俊总觉得大刀适合江湖黑社会拦路抢劫,并不十分适合冷兵器的战场。 因为在这个时期的战场上,能否获胜,越是优秀的部队越是依靠部队的整齐划一、如臂使指的军事素养,敌人面对的是一个整体的杀人机器,而不是一个个刀法高超的江湖侠客。 苦思冥想了几天之后,刘俊还是选择了长枪。 上一世选修过近代西方战争史,讲到瑞士长枪阵与西班牙大方阵横行欧洲,中世纪不可一世的重骑兵也屡屡在其面前折戟沉沙的时候,刘俊的内心极为的震撼与惋惜。 联想到明末的战争,满洲铁骑却是一直压着明军打。 为何欧洲小小的瑞士都能发明出克制重骑兵的长枪阵,煌煌大明却不能呢? 或许也是自己高估了长枪阵的威力,也低估了满洲八旗的实力,但是刘俊还是忍不住有试一试的冲动。 况且,他现在似乎也没得选择,因为长枪便宜! “扎!扎!戳!刺!扎!”训练场上,百名士兵的操练声响彻震天。 “戳,刺,扎这三个动作在技术要领上有什么区别呀?” “不知道,反正都是将枪往前一拱就行了。”训练时分,两个士兵交流心得道。 “不许交头接耳!”赵阿五先是一鞭子抽过去,然后又对另外几个人一排踹过去:“不许挡!反刺!还挡!百户大人和杨百总说过多少次了,往前刺!往前刺!永远都不要挡!” 这一个月来,副百总赵阿五基本上已经建立起了他的威信,踹起人来丝毫不留余力。 按照刘俊的说法,大军对阵,就是要把这一刺练得熟练至极,以至于成为下意识的本能动作,最后到枪人合一,即使看到了敌人的刀光,也要想也不想地反刺过去。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使挡也不一定挡的住,反倒是只要勇往直前地向前刺,只要动作更快反而能更早杀死敌人。 士兵们手里端着的枪都是不到三米长的短枪,枪头也都包了铁。 “杀头!” “杀胸!” “杀喉!” “杀腰!” 伴随着杨端和的一声声指令,士兵们反复做着精准的刺杀动作,喉咙里爆发出一阵阵的呐喊杀伐之声,动作迅狠凌厉,整齐划一,竟别有一番雄壮声势。 一连又练了半个时辰,士兵们面前的稻草人又都被戳了个稀巴烂。 “端枪前进!”整队完毕之后,杨端和一声令下,士兵们又开始摆着整齐紧凑的队列端枪向前行去。 赵阿五在队外敲着腰鼓,伴随着腰鼓声越来越急促,士兵们行进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成了小跑,但是队列却仍旧丝毫不乱。 这番景象看得旁边的陈绍孙连连点头,喃喃道,“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刘家的光景虽然远不如刘綎在世的时候,但是刘家毕竟根深叶茂,张氏又里里外外经营了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追随者还是不少的。 其中这陈绍孙从前乃是刘綎的心腹亲信,甚至还有游击衔,竟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树倒猕猴散,本身就是将自己当成了刘府的一员。 他一根一丈长枪那是使得花团锦簇,虎虎生风,既威猛无比,又相当具有观赏性。 一个月前听闻少爷要他传授这百来个青壮枪法,还着实自豪了一阵。 他兴奋地在少爷面前耍了一整套枪法,最后还抓枪抡了一个大圈,又在后背上绕了几圈,右手换左手,左手换右手,还跳起来腾空刺了几下,柱枪站定后红缨荡荡,衣炔飘飘,模样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谁知最后少爷竟单单只让他教一招突刺! 陈家枪法七七四十九式,只教一招怎么够! 只会一招也算会使枪吗? 无奈少爷坚持,他虽是失落,但也只得这么做。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这区区一招,竟是让这些家伙练出了铺天盖地的腾腾杀气! 刘俊见能震住这么一个尸山血海里摸打滚爬过来的老军伍,心里也是一阵自得,禁不住走过去笑道:“怎么样,陈叔父,这一招练好了,是不是也能威力无穷?” 陈绍孙连忙躬身道:“少爷真不愧是大帅的儿子!果然练得好兵!这一招之力自然不算什么,在下自认若是单打独斗,一人可连续击杀这些兵十人以上。” “但关键是少爷的兵号令严明,队列齐整,一枪刺去,数十枪同至。即使令在下去带领同等数量的多年老兵冲阵,也占不得便宜去。短短一个月,就能练兵如此,少爷实有名将风范啊!” “怪不得您当初看不上那些家丁。” 第三十三章 廉洁如水的胡高 刘俊听了陈绍孙的话后摆摆手笑笑道:“哪里会看不上,只是他们习性已成,一开始就收过来,恐怕我这兵也练不成。不过他们个个武艺精湛,以后也有大用。” 陈绍孙佩服道:“等那时候,少爷的兵多了,他们那百十人扔进来,就如同石子扔进了湖泊里,只能泛起些许涟漪了,届时少爷就可以扬长避短地驱使他们。” 刘俊也不避讳道:“陈叔父说的不错!我练的兵,大多数下本就不在乎个人武艺,只要他们能够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就会天下无敌!” 戚继光说过,开大阵,对大敌。 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万军之中只如一人,如此可天下无敌。 戚家军也就是这样训练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无论是在南边抗倭,还是在北方御虏,戚家军都能以极好的交换比保持对敌人的碾压,更是造就了天下无敌戚家军的威名! “只是……”陈绍孙欲言又止的样子也让刘俊来了兴趣。 “只是什么?” “少爷明鉴,好兵是靠打仗打出来的,光光是训练恐怕还不行,士兵们总得见点血才行。” 刘俊闻言也是一声叹息,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辽东虽乱,但总不能这点实力就去找建奴火拼吧? 但除此之外,又上哪里去让士兵们见见血呢? 刘俊想着想着,忽然道:“土匪山贼,或许可以用来练练兵!” “榆林铺周边有吗?” 陈绍孙道:“如今这世道,哪里没有?” 刘俊道:“那好,我们就从他们中间找一个练练兵。” 陈绍孙点点头:“那在下便放出人去侦查一番,看看挑个合适的。” “此事就这样定。”刘俊说着又看了看在校场外面鬼头鬼脑张望的王广成道:“王广成那边又有什么动作?” 陈绍孙道:“还是和往常一样,每隔两三天就往胡高那里跑一次。” 刘俊疑惑道:“我这样逾矩,胡高那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绍孙也有点想不明白:“或许懒得管?” 刘俊摇摇头:“要是懒得管,王广成就不会指望他了,还请陈叔父继续监视着。” 陈绍孙点点头道:“终归也只是个小人物,少爷不必时常放在心上。” 刘俊道:“贺叔父那里我也快点去拜见,再晚可就失了礼数了。” 陈绍孙道:“贺世贤那里少爷更不必放在心上,咱们这些人同大帅的感情是别人难以想象的。” “陈某敢说,哪怕有一天需要用贺世贤儿子的性命来换少爷您的平安,他也不会眨一下眉头,大帅的恩情,他是还不完的。” “这些琐碎礼节,少爷就更不要见外了,有事派人跟他说一声就行。” 刘俊摇摇头失笑道:“哪能这个样子。” “等忙完这一阵子的吧,我还是得亲自去一趟,也正好谈谈胡高的事情。” 盖州卫的阔大宅邸里,正躺在摇椅里晒太阳的防守官胡高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侍立着的胡冲赶忙将刚冲泡好的碧螺春双手捧过去给他压压喉咙。 胡高接过喝了一口,咂咂嘴感慨道:“这江南的茶也就那样。” 胡冲连忙附和着说:“还是老爷喜欢的马奶酒好喝。” 胡高点点头又将茶盏在手里把玩一圈儿,看了看里面嫩绿明亮的茶叶开口道:“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操守指挥大人和守备大人喜欢喝茶,老爷我也就得喜欢。” “他们说蒙古人的马奶酒粗鄙,碧螺春才是体面人该喝的东西。” 胡冲轻声道:“是,是。” 胡高瞪了他一眼道:“是什么是?他们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两个大老粗而已,还学人家士大夫喝茶,呵。” 胡冲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胡高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忽然抬眼望着胡冲道:“刘俊那边还没有人来吗?” 胡冲摇摇头道:“没有。” 胡高愈发糊涂了,喃喃自语道:“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吧?” 胡冲道:“从上任那天起算,有一个月零七天。” 胡冲也在算着日子,他觉得依刘俊的阔绰,绝对不会只用区区五两银子打发自己的,用王广成做标杆的话,他觉得自己起码得值二百两。 胡高猛地一下坐起来,问胡冲道:“是不是老爷我上次对他太严厉了,让他心里有顾虑?” 胡冲摇摇头。 胡高拍了拍大腿道:“一定是这样!” “他觉得老爷我廉洁如水,公正无私,送来怕我呵斥,所以就不送了!” 胡冲皱眉道:“有可能。” 胡高怒道:“但事情不是这样办的!老爷我即使真不收,他可以不送吗!” 胡冲连忙道:“老爷,或许还有一个可能。” 胡高问:“什么?” 胡冲说:“老爷上次待他太冷淡,让刘俊以为您没把他当自己人,他有顾虑。” 胡高瞪着他道:“他都不送,我怎么把他当自己人!” 胡冲怏怏的不敢再说,心里话,刘俊兄弟这事情确实办得不好,害怕,顾虑,就可以不送了吗? 哪怕真的被老爷当头一顿呵斥,那该送也得送的呀? 自己那天跟他谈了一路的人情世故,他都没悟透哇。 胡高坐直身体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对胡冲说:“这样,你找机会去趟榆林铺,看看他还有什么需要,再跟刘俊交交心,就说依你看我其实很赏识他,让他不要顾忌自己被贬的身份。” “告诉他,不要以为犯过事儿就一辈子出头无望了,好好干,还有机会,老爷我在这盖州城里虽然不是最大的,但说话也能留音儿。” 胡冲连连点头称是。 胡高感觉就要解决了这件抓心的事儿,重又躺回去,摇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胡冲道:“小的不清楚,兵部的文书上没写吗?” 胡高摆摆手道:“裹脚布似的一大老拖,哪个会细看。” 说完,他重又闭上了眼睛,竹制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微响声,暖阳洒在他的胖脸上,无比惬意。 第三十四章 平山剿匪 盖州卫往北走不远是孛罗埚,再往西北就是平山。 这座山不高,连绵不远,却是刘府行商贸易每次的必经之所。 再往西就是娘娘宫,到了这里,商队便会一分为二,一队带着辽东和朝鲜特产从娘娘宫出海往山东而去,一路渡过三岔河,沿着边墙,经广宁、义州再出边墙,然后同蒙古牧民换些皮毛、药材、人参等特产,再一路从张家口入关销售。 无论是贩私盐,还是同蒙古私下贸易,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但相应的利润也最大,张氏和刘安为此也花费了不少心血。 这一路上千里行程,自然少不得路过一些有人开路栽树的地方,但江湖上自有江湖上的规矩,除非是穷凶极恶的盗匪,一般交了过路费的商队,都会放行。 刘府财大气粗,过路银子交的足不说,商队中的护卫还都个个精壮,更是雇佣了盖州卫驰名的四海镖局押镖,往常倒也行得顺当,这平山附近同样如此。 平山山势不陡,也不深,但因辽东这些年来兵备废弛,这里竟聚了一股小匪也无人问津。 此番,刘俊就是打算拿这股小匪试刀。 这股小匪的成分庞杂,有失地的流民、有乡间的地痞城中的无赖,甚至还有逃亡的军户,但其中领头的却是一个从鞑子那边逃亡过来的被俘营兵。 他们人数大约在五十人上下,屯堡的兵丁奈何不了他们,城里的营兵又懒得管他们,所以这些年来胆子越发大了,不久前还做出了绑架撕票的事情。 这时候,大当家金钱豹正拄着一柄环手大刀站在山腰上阴笃地注视着缓缓而来的刘府商队。 这个商队是最近几个月才出现的,挺懂事,会痛痛快快地缴纳二十两银子的买路钱,只是即便如此,金钱豹心里还是堵的厉害。 区区二十两银子,对这个商队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吧?看那几辆车满满当当的样子,起码有不下于一千两的货物! 只可惜自己人手不够,刀枪不齐,否则岂能让他们痛痛快快地过去! “大当家的,肥羊又来了!” 金钱豹身后,一人四十岁上下,尖嘴猴腮,留着两尾鼠须,露出两排大黄牙,对着金钱豹谄媚地笑着。 这人是寨中的二当家,自封智多星,是当年金钱豹从鞑子那里逃出来时带出来的一个汉人奴隶,本名本姓早就没人记得,连同金钱豹也是如此,都是自个给自个取得唬人的名头,江湖上混,都好这一口。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金钱豹低喝了他一句,然后搓了搓自己颔下浓密的络腮胡子,若有所思道,“看这几车货,估计怎么也得值个千八百两的吧?” 看他贪婪的神色,智多星立马便是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心里一个激灵,便是慌忙提醒道:“大当家的,这个商队可是交过路费的,咱们如此作为可不讲究啊!” “什么讲究不讲究的!我看你分明就是怕了!上次那财主家的闺女可是足数交了二百两的赎金,你还不是将人破了身子,又撕了票?那时候你怎么不讲究的?” 智多星讨好似的谄笑两声,道:“我这不也是为了犒劳犒劳众兄弟们嘛,财主家的闺女,大当家的和兄弟我总算都是尝过几次的,可众兄弟们可都还新鲜得很呢,嘿嘿嘿。” 金钱豹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小事一桩,不提这个。” “我知道你担心凭咱们兄弟的人手、家伙,即使啃下了这队商队,说不定也是伤亡惨重,万一再被其他山头的人盯上了,有命抢没命花,我也是知道的。” 智多星连连点头,“大当家的,就是这么个说法。” 金钱豹惋惜地叹了口气,吩咐道:“回去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银子都理理,找机会跟卫所的破落军户们换些刀枪过来,看看能不能再弄两把手弩或者三眼,鸟铳那种样子货不要。等兄弟们手上的家伙都置办齐了,咱老子想抢哪家就哪家!” “大当家的英明,英明啊!”智多星一边奉承金钱豹,一边长吁了一口气,凭自己寨子中的这五六十人,还大半都是拿着木枪木棍的,要是真跟下面这商队拼起来,结果怎样,还真是悬啊。 刘俊一行百来人,打着刘府和四海镖局的旗帜浩浩荡荡而来。 为了瞒住张氏,除了那一局枪兵之外,刘俊只带了李顺,还有商队中赵阿五熟悉的王大脑袋带路。 陈绍孙不放心,也非要跟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人跟来,就连府里和镖局的旗子也是李顺和王大脑袋偷偷顺来的。 长枪都藏在了马车上,新兵一部分装扮成了护卫,一部分装扮成了伙计。 刘俊想尽量都带他们过来,鲜血的磨砺确实是新兵们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他还清楚地记得上辈子的经历,教官第一次带着一班的同学们前去观摩死刑犯枪决的场景,看着那红白混杂流了一地的现场,当时就有几个自诩勇敢的同学扣着嗓子干呕了。 但是再看了两回三回之后,即使是平时最懦弱的同学,也已经面不改色了。 而这次刘俊带着所有人来,也是为了让这些之前还是老实巴巴的农村小伙们多见见血。 刘俊骑着一匹健马和陈绍孙并排行在最前,王大脑袋因为认得路紧随其后。 大家快行到跟前时,前面山坡两边顿时竖起一片鬼画符的旗帜,一阵又一阵鬼哭狼嚎的呐喊声呼啸而来。 这是江湖上的惯例,即使是对一直缴纳过路费的商队也要卖力表演一番,一来为了保持威慑,二来也是让商队瞧好了,这么多人候着,人吃马嚼的,收这点银子着实不多。 王大脑袋两股瑟瑟发抖,他早就听四海镖局的镖师们谈过,这是群悍匪。 上次即使是四海镖局的老镖师压阵,他们路过此地时也都是小心翼翼地戒备着。 刘府的商队也是在平安过了此地之后才会一分为二,一路往北一路向南,其中不无警惕这股悍匪的意思在。 现在镖局的人一个不在,商队半护卫半伙计的府里家丁也不在,取而代之的竟然是赵阿五这一帮家伙! 其他人暂且不论,赵阿五他王大脑袋是了解的,呆板木讷,怎么看怎么不是这帮悍匪的对手啊! 可气的是,赵阿五这水平还是个头头!真是气啊! 金钱豹和智多星也跑下山坡,拦在刘俊他们前面的三十来米处,身后嘻嘻哈哈地跟着一大帮土匪。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金钱豹拄着大刀大喝一声,说完便是自觉威严地盯着对面的人马,忽然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一队人的精气神怎么看着和以往有些不同? 尤其是当先一人,瞧着他们这帮人的眼光中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担忧,反而是戏谑和兴奋? 给自己的感觉好像不是他金钱豹在抢劫他们,而是他们在抢劫自己? 金钱豹心中大震,刚想让兄弟们戒备,便是见对面马上为首的翩翩公子右手马鞭轻轻往下一挥。 刘俊淡淡道:“一个不留。” 第三十五章 王贵的傲气 殷红的血液混在泥土里,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息,地上到处都是杂乱的肠子和破碎的内脏,甚至还有一些盗匪肝胆俱裂时横流的粪便。 六十二名盗匪在端起长枪的护卫队的第一波冲锋下就倒了十来个,悍勇的几个在反应过来之后嘶吼一声抄起大刀便冲了过来,迎向他们每个人的却是几乎同时而至的三四柄枪尖。 一个悍匪高举着大刀,低头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三根长枪,破碎的内脏冲过喉咙喷涌而出。 对面的人大喝一声同时抽出长枪,他仿佛失了血气一般随即跪倒在地。 他至死也不明白,对面的人不过是人手一杆挥动不便的长枪而已,况且他们都稚气未脱,无论如何都不是枪术大师,他甚至还瞥见其中一人握枪的手都是颤抖的。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他这种经年悍匪? 自己为何又如此没有招架之力呢? 用不着他再多想,又一根长枪将原本跪着的他拍到在地,然后一队人迈着整齐的步伐继续不急不缓地向前杀去。 金钱豹紧紧搂着马脖子在山路上狂奔,仅仅一个照面之后,他苦心经营多年的群匪便被杀得人仰马翻。 老巢是回不去了,可惜这些年自己辛苦积攒的金银珠宝都做了他人嫁衣。 金钱豹占山拦路多年,并非从来没有和镖局的人动过手,但今天这一仗着实输得稀里糊涂。 这哪里还是自己抢劫别人,分明就是自己几排人站在一处让人家砍瓜切菜的练手艺罢了。 一般来说,论争勇斗狠,镖局的人其实是略逊他们这些劫匪一筹的,何时听说过镖局的人竟有这般实力了? 金钱豹觉得奇怪,但也来不及多想,眼下还是逃命要紧,只要自己躲过这一劫,收拾残部东山再起又有何难? 正想着,金钱豹凛然一惊,只见狭长的山路上,前方不远处一名军户横在路中间,身穿一身破旧的鸳鸯战袄正弯弓搭箭对着自己。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往日叫花子一般的军户今天竟然也敢寻自己的晦气,金钱豹悍勇之气陡涨,猛夹一下马腹大喝一声便是冲了过来。 一条道上,弓箭手阻拦骑兵,简直就是自杀一般,且不谈他只有机会射出一箭,高速移动的目标又岂是这么好射中的? 就凭这种早就与农夫一般无二的军户? 双方距离还有四十步,奔马不过一息的距离,那破落军户仍旧在满弓瞄准,金钱豹狞笑一声举起大刀。 于此同时,那军户一箭射出,随即又往前小跑两步一个侧身翻上了正在狂奔的骏马。 马匹带着惯性又往前跑了一段儿,之后又在他的驾驭下折返回来,停在了摔落在地的金钱豹旁边。 那年轻军户又翻身下马,先是拔下来射在金钱豹脑门正中的那一只箭,随即抽出随身的匕首,慢慢割下了金钱豹死不瞑目的脑袋,扯开头发系在腰间,上马往金钱豹逃来的地方而去。 刘俊这边依旧是一片狼藉,战士们十有八九都是瘫坐在地上吐的稀里哗啦。 方才战斗时大家尚且还能凭着训练时机械的惯性和内心深处的一腔血气强忍着,现在战斗结束,再也支撑不住,看着满地的尸体胃里立马便翻江倒海起来。 对此,刘俊本身是抱着极大的理解的,别说是第一次杀人了,哪怕是第一次看人杀人,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待大家都恢复的差不多了,刘俊便开始命人打扫战场,大家各自分工,挖坑掩埋尸体。 正当大家干的起劲儿的时候,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刘俊与陈绍孙立时便是警觉起来,杨端和立即招呼了两队人端起长枪排成两排牢牢地堵在了路上。 紧接着便是见到一骑疾驰而来,那人在距离众人一百步的距离时又放缓速度,直至缓行到枪尖咫尺处才停下,正是方才只身一人拦截金钱豹的年轻军户。 刘俊定睛望去,只见这人生得浓眉大眼,直鼻权腮,身姿魁梧挺拔,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却满脸的胡渣子,一身破旧却干净的鸳鸯战袄竟也穿出了威风凛凛的感觉。 他也不说话,只是勒着马直直地注视着刘俊。 刘俊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王贵。” “百户大人有礼了。”王贵说罢,抄起腰间别着的脑袋向刘俊抛了过去。 刘俊纹丝不动,任凭那颗脑袋滚在自己的脚边,李顺靠过去,用脚尖翻了一下,正是之前逃走的金钱豹。 刘俊瞥了一眼,重又抬头看着他道:“王贵兄弟好身手。” 他并没有再问对方是怎么知道他们有这次行动,并且能事先在金钱豹的逃跑路上守株待兔将其斩杀的,不论对方使用了什么手段,刘俊认为都是其本事的体现。 王贵又同刘俊静静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朝着刘俊抱拳道:“王贵希望能拿这个首级跟百户大人换个前程!” 刘俊道:“可是这个首级对我并无用处。” 金钱豹一伙儿是土匪不假,但刘俊此次行动并未向上峰请示过,土匪的脑袋也不值钱,他更没有就此向上报功的打算。 王贵吃惊地望着刘俊道:“金钱豹是悍匪,为祸乡里多年……” 刘俊道:“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臭虫。” 王贵张了张嘴,半饷之后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叨扰百户大人了。” 说罢,他站起身转手牵过抢来的马匹,先是慢走了几步,然后一纵身跨上去,头也不回扬鞭跑远了。 杨端和凑到刘俊身边道:“少帅,这个人是个人才,他不贪不拿,治下井井有条,还有一身的武艺。” 刘俊望着王贵远去的背影道:“我知道。” 杨端和纳闷道:“那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刘俊轻笑道:“你看你都知道这样问,他却不屑说出口,这个人太傲,他甚至都看不起我。” 杨端和吃惊道:“怎么会?他都下跪投奔了。” 刘俊摇摇头并不多加解释,韩信尚且忍受过胯下之辱,他怎么就不能跪了。 今后,榆林铺体系的所有人都必须明白一件事,是他刘俊成就了大家,而非大家成就了刘俊。 “再打磨打磨他的傲气吧。” 第三十六章 竟然抢劫 陈绍孙、杨端和两人思虑了一番刘俊的话,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但李顺却是听不太明白了,他觉得少帅不就是嫌人家对自己不够恭敬,心里厌恶吗?还说这么老些。 刘俊看了李顺一眼,李顺悚然一惊,心道自己这次可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不可能再让少帅发现吧? “这次侦查做的不错,底细摸得清楚。”刘俊夸奖道。 李顺长吁了一口气,连忙又反拍了一波马屁。 刘俊看着他道:“你方才腹诽我,转眼又奉承我,这点很好,适合做夜不收。” “但你的表情掩饰得很粗陋,今后要多往这方面用心。” 说完,刘俊又唤来赵阿五:“山里的寨子顶多只会有零星抵抗了,剩下的由你来指挥,杨百总在旁拾遗补缺。” “破寨后,粮食金银尽数搜走,男人全部杀死,妇孺任其自生自灭,不得带一个年轻女子回堡!” 赵阿五得了命令兴奋不已,赶紧恭声领命,跑着整队去了。 李顺则被刘俊两句话说得尴尬不已,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妥,看看刘俊想开口,少帅好像又根本没留意他,直羞得李顺好想在地上抠条地缝钻进去。 匪寨的主力方才在山下已被刘俊歼灭,但留在寨中守家的却也有一些,好在其中老弱妇孺居多,青壮不过二十人左右。 又有部分听闻二当家身死,大当家夺了一匹马不知所踪,也没了坚守之心,早就在刘俊上山之前就收拾细软逃命去了。 所以这匪寨虽说有地利之势,但仍旧没有撑得住赵阿五他们几下进攻,又被一鼓作气攻了下来。 所有青壮都是经年老匪,骨子里早就习惯了劫掠为生,不劳而获,刘俊是不可能收编他们的,况且他们手中大多还都有命案在身,全杀了也并不觉得不妥。 至于那些妇孺,这些年已和匪寨融为一体,早已不是单纯良善的百姓,况且这些人与榆林铺都有血仇,榆林铺新立,没有足够的体量来消融他们,刘俊不放心将他们带回堡里。 思量一番,最终还是留下少量口粮,然后任其各自逃生。 这一战,榆林铺百来人击杀匪寇六十余人,自身无人战死,受伤十来人,其中有一人左胳膊被一刀削断,伤势严重,其他均为轻伤,顶多疗养十天半月即可。 虽说这帮劫匪本身就是乌合之众,刘俊他们又以多欺少,攻其不备,但毕竟榆林铺士兵不过训练一月多点,面对的都是经年老匪,还没有远程武器,全靠这一根根长枪勇往直前,能有如此交换比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刘俊心中已然是十分满意。 而这些榆林铺的士兵们初上战场,竟如此轻易地就杀了这么多往常让他们看上一眼就会两股打颤的悍匪,内心也是十分骄傲,胆量和自信心也都无形中提高了不少。 况且这次初战告捷就抄了匪穴,缴获了白银两千两,粮食六百石,百户大人豪爽,方才说要拿出缴获银子的一成来赏赐给大家,那每人岂不是要一两银子? 哈哈,倘若是每年都能这样缴获个三五次,那岂不是比在盖州城里开个铺子还要赚钱? 被百户大人选中,自己简直就是走了大运了呀! 众人心中高兴,押运着缴获的钱粮便开始返程,来时空无一物,归去竟然满载而归。 回到榆林铺后,刘俊将整个队伍召集在校场之中,破天荒的脸上也有了激动的表情,他开门见山道:“原本军户们是个什么样子,你们都清楚。” “但今天这一战,证明了大家是不同的!” “大家一人没死,杀了积年悍匪六十三人!” “换过来,由咱去杀他们的头,抢他们的粮食银子,做起来也并不是很难!” 场下的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刘俊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肃穆道:“今天咱们能抢土匪,明天还要抢鞑子,抢建奴!” “所以大家应该也清楚了,我训练大家,教大家识字,教大家杀人,耗费如此心血,并非只是让你们凑数以供上面检查而已,我是要让你们成为战无不胜的战士!” “因为我刘俊不光是要靠你们剿匪,将来我还要靠各位保卫榆林铺,保卫辽东,甚至是保卫我大明的手足百姓!” 场下的人闻言也都安静下来,不解地望着刘俊。 “所以,这是一条随我搏命的道路,前途必定坎坷艰辛,将来还会有兄弟受伤,甚至战死。” 刘俊望了一圈,目光飘过场下每一位年轻战士的脸庞,缓缓道:“盗匪横行,鞑子劫掠,建奴又在作乱,我说这些大家可能觉得很远,很不理解,但请你们记住,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感谢我的,感谢我刘俊使你们变得强大,强大到你们的父母姐妹因为你们的强大而免受恶魔的残害!” “好了,也不指望你们现在就懂,但至少有一点现在你们应该清楚,跟着我是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大家现在发银子!” “负伤的五两,其余人一两,另外每人再给米两斗!”刘俊说完,校场上立马便是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 刘俊又道:“这次收获丰厚,我不好食言,下次还能不能分这么多,要看你们挑选的贼寇富不富了。”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刘俊一挥手道:“分钱!” 校场上立马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 胡冲领了防守大人的命,今天正好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想要开导刘俊,刚到校场就听到了呼天抢地要分银子的呐喊声。 他神情越发委屈,怎么连这些破烂军户刘俊都舍得打点,偏偏把防守大人和自己给忘了呢? 绝不应该呀! 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愤怒地想着,正要走进校场去和刘俊理论,忽然角落里冲出一个人拦住他,胡冲一看,正是榆林铺的试百户王广成。 王广成紧紧地抓住胡冲的袖口不撒手,悲愤道:“胡大人!他们抢劫!他们抢劫呀!” “您听到了吗?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然抢劫呀!” 第三十七章 剿了谁 众人分了银子粮食,各自回家,自是无比欢喜,回到家中将手中奖赏往家人面前一亮,又是引起了一阵阵不能置信的欢呼声。 赵阿五自然也是如此,在经历了被家里人像英雄一般对待的欢闹之后,他独自一个人躺在了房中的床上枕着手怔怔出神。 百户大人方才说的那席话是什么意思?自己好像不太懂。 难道说将来真有鞑子、建奴过来杀大家不成? 朝廷不是有兵有将吗?需要我们卫所军户去厮杀? 不想这么多了,别的不知道,我赵阿五只知道自打被百户大人挑中,自己过了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一个多月,家人也都因为自己腰杆挺得笔直。 这回赵福被一个悍匪一刀削掉了左胳膊,成了一个无用的废人,不能再留在队伍中了,但百户大人却一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这二十两银子够他们家用一辈子的不说,还可以自此以后每月过来领取五斗粮食! 百户大人还说这将成为定例,今后军中的人但凡战死,一次性发放抚恤银子三十两,残废退伍者一次性发放银子二十两,并且家人此后都可以每月领取粮食五斗。 所以今后哪怕再苦,再危险我也不在乎,百户大人往哪走,我赵阿五誓死追随! 今夜但凡有参军的人家都热闹非凡,而那些家人眼中出息的孩子们在看到父母家人喜悦的笑容而出神片刻后,再回神,神情也都变得异常坚毅起来。 甚至很多人竟会对着兴高采烈的家人们没头没脑地忽然冒出一句说,放心,我一定会誓死保护你们的,继而又释然一笑。 另一边,胡冲走上前去抓住刘俊,刘俊看到对方似乎大吃一惊的样子,赶忙将他请到了百户官厅里面去喝茶。 胡冲叫换了马奶酒,一杯还未喝完,刘俊就换好衣服快步走了出来。 “胡大哥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胡冲心有不悦,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转头看了一圈儿附近然后讽刺道:“你这里?” “这榆林铺不是朝廷管的了,成了刘老弟的私产了不成?” 刘俊摆出茫然的样子道:“胡大哥何出此言?兄弟我莫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吗?” 胡冲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道:“防守大人听说你上任短短不到两个月,就将这里搅了个天翻地覆,民怨沸腾,是也不是?” 刘俊窘迫道:“兄弟我上任之后,一直勤勤恳恳,不知防守大人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他坐在胡冲身边,往其跟前靠了靠,低声道:“若是不小心惹了防守大人不快,兄弟我这些日子的努力可就白费了,胡大哥可要指点一二呀。” 胡冲对着刘俊的眼睛瞧了瞧,觉得他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不禁摇头叹了一口气道:“我说刘老弟呀,你就是太木。” 刘俊赶忙道:“还请胡大哥明言。” 胡冲对着刘俊笑了笑,又抿了一口马奶酒才道:“刘老弟,其实按哥哥所想,你所做的自然有你的道理,下面人不理解没有关系,只要你跟防守大人明言,他未必不支持你,对不对?” “哦。”刘俊茫然地点了点头。 “但你也不能做得太过火,我听说你今天带兵抢劫了,这绝对是出格的事!要是再闹出人命,即使防守大人想压住,那也得费力气的!” “你懂不懂?” 刘俊道:“懂,哦,不,兄弟没有带兵抢劫呀?” 胡冲白了他一眼道:“还瞒我?哥哥我在校场外就听见了,你的那些兵,个个高喊着抢抢抢,魔怔了一样!再不花心思盖住,朝廷是要当作乱兵剿了的呀!” “你们抢的是黑户子还是流民?” 刘俊摆摆手道:“胡大哥误会了,我们是剿匪,不是抢劫百姓。” “呵。”胡冲轻蔑地笑了一声,一边低头去喝马奶酒,一边开口挖苦道:“剿匪?剿的是哪个匪?” 刘俊道:“剿的是平山的金钱豹一伙。” “噗!”胡冲一口马奶酒喷出,惊道:“你说剿的谁?” 刘俊重复道:“平山金钱豹。” “哈!”胡冲觉得刘俊简直不可理喻,他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他:“我看你是想功劳想得疯了!这都敢胡编!” “剿得了吗?昂?” 刘俊道:“剿得了,头给斩下来了。” “疯了,疯了!”胡冲站起身在厅中走来走去,指着刘俊不知道说什么好。 平山的金钱豹他可不陌生,一年前这个金钱豹带人劫了此地一个乡绅的女儿,拿到赎金后竟然还撕了票,操守指挥大人耐不住那乡绅整日聒噪,点了手底下几个防守官的精兵强将五百余人,想要一举将那匪寨荡平,可一连攻了七八天,伤亡一二十人,愣是没打下来。 最后操守指挥大人眼见士气全无,不得不拉裤子盖脸,硬说教化招安了这股匪徒,狼狈而回。 当初胡冲就侍卫在防守大人身边,亲眼见到那金钱豹抡着一柄厚背大刀,三两个人追着百十个军户砍,砍得自己也满头满脸的鲜血,简直就像地底钻出的厉鬼一样,哪个见了不胆寒? 刘俊竟然大言不惭说自己单带着榆林铺的破烂军户剿了?还斩了人家的头? 胡冲语重心长道:“刘老弟,官儿要慢慢的升,只要你跟防守大人处好了关系,该有的都会有的,你说你编这些做什么呢?一戳就露馅的事,有什么意义呢?” “原来胡大哥是不相信我。”说罢,刘俊拍了拍手,不一会儿,杨端和便从外面提了一个人头过来,须发皆张,怒目圆睁,正是金钱豹。 胡冲冷不丁被吓得“哎吆”一声往后一跳,然后指一下人头又指一下刘俊,手指乱颤。 刘俊站起身轻轻拉着胡冲道:“金钱豹是积年悍匪,胡大哥想必是见过的,不妨辨识一下好了。” 胡冲仍是惊疑不定,但还是依刘俊所言,远远地围着那人头转圈儿,他走到哪里,杨端和就转过身提着脑袋正对着哪里。 胡冲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松劲儿往后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的天爷呀,你们竟然真的剿了金钱豹!” 第三十八章 开荒 胡冲神情恍惚地走了,刘俊一直将他送到堡外,反复嘱托他代自己向防守大人问好。 胡冲一路上都是呆愣愣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而接下来的日子,榆林铺队伍的训练仍旧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刘俊根据上次战斗时大家暴露出来的问题又对许多细节作出了革新。 但总体白天军事训练,晚上文化补课的大方向没有变化。 只是战斗时单单只有长枪兵,没有远程掩护的弊命已经显现,所以刘俊这几日也连连催促陈绍孙快点给自己拐来能够制造鸟铳的工匠,他迫切地需要打造一支远程部队。 这天,刘俊让杨端和、赵阿五以及三个队正继续带领大家做军事训练,自己带着陈绍孙在榆林铺、团子屯附近转悠。 “胡高那里没说什么?” 陈绍孙道:“他正在派人查证平山是不是真被剿灭了,磨蹭了几天,手底下竟没人敢去那个空寨,所以他对胡冲的话也是将信将疑。” 刘俊点点头道:“他再不找我,我就只能去找他了。” “榆林铺的事,不能让他插手。” 陈绍孙道:“少爷放心,都已经安排了。” 刘俊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慢悠悠地晃着,忽然又道:“我娘这回没说什么吗?” 陈绍孙答道:“上次的事,夫人事后应当是知道的,但没有过问。或许夫人也是觉得少爷您已经长大了,可以自行行事了?” 刘俊道:“养着脱产的士兵,还要供应充足的伙食,隔三岔五还得有荤腥,简直是花钱如流水。” “要是没有我娘的支持,我是发展不下去的,好在剿匪倒是一条积累财富的路子。” “但是以后还要打造兵器,火器、弹药,甚至还有城墙防护,那用掉的银子、粮食更是多了,即使我娘把府里的进项都供应到我这边来也是不够啊。” 刘俊说完长叹了一口气,事非经过不知难啊。 陈绍孙想了一下开口道:“其实历来各朝养兵,都是七分屯田,三分戍守的。少爷若真有枭雄之心,可作借鉴,只是榆林铺残破,团子屯又太小,人口都是不足,难以做到以耕养战。” 陈绍孙毕竟是刘府的老人,当年又随刘綎南征北战多年,军事经验丰富,所以刘俊自组建榆林铺军队开始便未曾太多隐瞒过他,此时自然是尽心尽力地为刘俊出谋划策。 刘俊道:“辽东就要乱了,到时候逃过来的流民定然不少,只是在此之前,我至少得壮大到让他们相信这里是一块安全的栖息之地。” 陈绍孙不解:“辽阳有熊经略坐镇,还能让那奴酋得了便宜不成?” 刘俊无奈一笑:“只可惜熊廷弼在辽东呆不久的,党同伐异,陈叔父莫非忘了父亲缘何败的了吗?” 陈绍孙依然难以相信,若说从前朝廷诸公轻视了建奴,以为天兵一至,其必然弹指间灰飞烟灭,这才在军国大事上也搬弄权谋,借机排除异己。 现在经历萨尔浒大败,又有多镇失陷,熊经略好不容易才稳住局面,难道还有人胆敢在后面拖他后腿不成? 毕竟辽东乃是京师肩背,辽东坏了,京师里的那些个大人物谁又能睡得安稳? 不过既然少爷言语间这么肯定,他也无意反驳,便提起另一件事道:“这些日子,少爷让我寻觅铁匠的事已经办的差不多了。” 刘俊闻言也来了兴趣,连忙道:“快说说。” “呵呵,也就是在盖州卫花了些银子,又有贺世贤的面子,他们就将一些匠户做成了逃籍。” “虽说费了不少周章,终究还是弄到了二十个铁匠,按照少爷的交代,我还特意留心了,其中还有擅长打造火铳的老匠。算着日子,明后两日差不多就该到榆林铺了。” 虽说二十个铁匠远远还满足不了刘俊的胃口,不过他也知道凡事须得慢慢做起,尤其是听说其中还有擅造火铳的师傅,内心稍感慰藉。 二人骑着马又是走走聊聊,不知不觉就到了一条大河旁边。 这条河名叫清河,从西边的山上流出,一直向西刘静渤海湾。 从河的入海口往北再船行十里,便是连云岛。 现今干旱,又逢枯水期,可河里水位不高,但看起来仍旧很深。 靠着这么一条水量充沛的大河,两岸的土地竟大多是白草凄凄,全部荒废在那里。 刘俊在前世哪见过这等事情,很不理解,便问陈绍孙道:“陈叔父,这么些地为何没有人耕种呢?” 陈绍孙闻言也是叹了口气:“这些年大旱,收成本身就不好,普通人家本身就是鬻儿卖女的难以生活,朝廷的加派却是一年更甚一年。” “百姓们过不下去除了能够委身为奴,或者做大户人家佃户的,很多都选择了逃亡,良田都荒废了,更何况这些大多本身就是荒地的呢。” 刘俊更是不解:“可是我听闻朝廷对于百姓开垦荒地很是照顾,对于开垦出来的荒地,不是说都三五年甚至是十年免征税赋的吗?” 陈绍孙哈哈大笑:“少爷您竟然信这些,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朝廷有政策,下面的有对策呀。” “各地的官老爷们想要升官进爵,看的无非就是赋税、教化、安民三条,其中后两条都是虚的,每年能向国库缴纳多少赋税才是实打实的。” “像那些知县老爷一任不过三两年,谁愿意免征这么久的赋税,那岂不是开出来荒,好处都落到了后任头上?往往都是刚刚过了一熟,便都急不可待地用各种名义摊派了。” “本来垦荒投入就大,这样更是入不敷出,若是官府继续逼迫,百姓往往就举家逃亡,去做那流民,刚垦好的荒地便又着了荒,就像眼前这般。” 刘俊了然,这恐怕就是封建王朝跳不出的怪圈。 土地兼并,官宦豪绅占据天下良田大半却不纳粮,小民百姓所有的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粮。 小民百姓负担越来越重,国家税收却是越来越少,然后便是加赋,百姓负担更重,直至承受不住便开始抛荒逃亡,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那陈叔父如果我要开垦这些荒地呢?可不可行?” 陈绍孙沉吟半响,答道:“开荒屯田自然可行,关键是得疏浚河道沟渠,用以灌溉。” “还要翻地犁田,既要耕牛,又要劳力,收成不定,但所费不少,三两年之内恐怕不能回本。” “不过若是府里出面垦荒,官府苛税方面倒是能解决不少。” 刘俊不语,他望着大片的荒地,心中百感交集,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将这些荒地重新利用起来,乱世即将来临,粮食是所有事情的基础。 自此之后,刘俊非但要紧抓士兵们的训练,还要组织人手进行垦田开荒。 于是,他便让福伯在庄里挑选了几个种田的好手,带领大家开荒屯田。 第三十九章 挥金如土 这期间,刘府出借所有的种粮和耕牛,甚至按需要给每户愿意开荒的人家提供农具。 刘俊还和大家约定,将来开垦好的田地九成算各家自己所有一成算刘府所有,如若官府过来收税,一概由刘府代缴纳。 不过刘俊清楚,朝廷没机会过来收税了。 作为回报,除却第一年所收获的粮食全归各家自有之外,第二年开始便需按照每亩一斗粮食的标准向刘府缴粮,算起来竟还不到一成! 另外,各家还得出一个劳力在刘府的组织下打井、开渠。 这每家所出的开渠、打井的劳力在干活期间,统统由刘府管饭,一日三顿的干粮,凡参与垦田开荒的人,刘府每天也管一顿干粮、一顿稀饭。 凡是偷奸耍滑不出力,过来混饭吃的,一律取消资格。 实际上,乃是刘府出钱出粮帮大家伙给自家开荒垦田,自己出的无非就是一把子力气罢了,况且府里还管饭呢! 现在这个时节,并非农时,田里无事可做,大家伙儿呆在家里除了晒太阳捉虱子,就是打老婆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若是随刘府开渠、垦田,不但将来能有自己的田地,现在这段日子还能节省家里大量的粮食,天下何曾有过这样的好事呀! 消息一出,自然是响者云集,不但是团子屯的人倾巢出动,就连周边的几个村子在确定他们也被一视同仁后,也争相前来登记,兴高采烈地垦荒、屯田。 刘俊望着那成百上千人都在清河两岸争相劳作的壮观场面,内心便是忍不住涌起一股股壮怀激烈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福伯急慌慌地找到他说银子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又迅速地熄灭了下去。 “再去府里支取一千两,你就跟我娘说,我很快就会还给她的。” “少爷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呀。”福伯连连陪笑道:“府里的还不就是您的嘛,还提什么还不还的呀,只是夫人说了,府里的银子都拿去建窑厂去了,等烧出的瓷器卖了好价钱,才能再给你啊。” “府里真没银子了?” “呃……少爷您还是别问我了。” 夫人、少爷他哪个都得罪不起,少爷这一个月来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性,净做这些赔本买卖,白白便宜了这些个破烂户又得了饭吃,又得了良田。 这一个来月,自家少爷又是打点官府,又是买耕牛,又是买农具的,还让人打了十几口灌井不说,甚至还在清河上造了两台兰州黄河大水车! 不仅如此,还管那些破烂户的饭,还五天就得吃一次荤! 天呐,这银子能不流水一样地往外淌吗? 看样子就连夫人也被少爷这样花银子花得有些心疼了。 刘俊也是无奈,自己之前积攒的钱,连同上次剿匪剩余的钱全部填了进去,想不到还是不够。 现如今开垦出的荒田大约有三千多亩,灌井也打的差不多了,但是沟渠却还仅仅疏通了七成左右,这些工程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但是大家伙儿干一天就是人吃马嚼的一天,况且刘俊还打算待荒田开垦够了四千亩就开始组织人手改造团子屯的围墙,将这里同榆林铺整个围起来,连成一片。 现如今的土墙低矮松散,若说挡个野兽和小股的土匪还行,倘若是遇到了鞑子、建奴,简直就像是一块遮羞布一样,一扯就掉了。 好在如今大明王朝虽是日暮西山,但终究还未大坏,物价尚可,刘俊花了几千两银子终究还是成果斐然的。 “看来又得剿匪去了,那些家伙好吃好喝地又练了一个多月,也该再去练练手了。” 正在刘俊愁眉不展的时候,有人禀报,说防守大人身边的胡冲又来了。 刘俊立即起身去迎,老远就看到胡冲脸上仿佛写着四个大字,给我银子! 刘俊一边往前走,一边拱手热情道:“胡大哥,好久不见!防守大人可还好?” “你还记得顶上有防守大人这茬子事儿?”胡冲心里腹诽一句,面上却也带着笑,同刘俊拱手为礼。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查清,平山上面确实是空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并且从流落到其他寨子的残兵也流出来传言,说当日一伙官军扮成商队引诱他们下山,大当家一时大意,被人撵着端了窝子。 防守官胡高终于不再怀疑胡冲的话,之后便等着刘俊跟他报功,可是一连过了许多天,仍是不见人影,就又派胡冲过来。 剿匪虽然不是大功,但运作得当,也能实授一级,这个运作,大概需要五百两银子…… 胡高这段时间脑子里全是五百两银子的事情,就好像是之前存在刘俊那里,到期该还了一样。 胡冲拱手嘻笑道:“刘老弟,这段日子又在忙什么呢?也不去看看防守大人和我,不会又在剿匪吧?” “没有,没有。”刘俊摆手道:“最近看周遭荒地太多,便张罗着开垦荒田,来年好有些收成,养活一大群子人呀。” “哦,屯田呐,不错,不错。”各地卫所的一大职责就是屯田,但大家都知道,这活儿就是个场面活儿,干了折本,一点不干又不行,都会糊弄糊弄。 出于礼貌,胡冲便又随口问道:“开垦了多少呀?” 刘俊道:“财力还是不足,没能开垦出多少,折腾了一个多月,也才新垦出三千亩多些。” 胡冲笑道:“开荒艰难,短短一个月,三千多亩也算不少——” 胡冲说着说着忽然停住,眼睛瞪得滚圆,惊呼道:“啥?三千多亩?” 刘俊慨叹道:“只多一点。” 胡冲又呆住了,怔怔地望着刘俊好一会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咽了口唾沫又不死心地核实道:“是三百多一点,还是三千多一点?” “三千啊。” 胡冲摇晃两下只觉得一阵眩晕,然后捂着脑袋蹲下缓了一会儿。 “三千多亩啊!” “得有多少银子打了水漂呀!” “他刘俊处处挥金如土,怎么就单单忘了防守大人和我呢?” 胡冲心里那个不解,那个恨呀! 刘俊见状连忙又去扶他,态度十分关心恭敬。 第四十章 送给胡高的宝物 胡冲被扶刘俊扶起,满脸幽怨地盯着刘俊看了好一会儿,对方忠厚、诚恳,对自己又恭敬,他如何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家伙太敦厚,恐怕是以为只要用心剿匪、屯田,才是为防守大人分忧,才会被防守大人重用吧。 他哪里知道,他所做的这些是为朝廷分忧,根本不是为防守大人分忧呀! 这回得同他敞开了说,不能再鸡同鸭讲了。 胡冲揉了揉脑仁道:“算了,不说这个,先说剿匪的事儿。” 刘俊忙道:“胡大哥请指教。” 胡冲道:“你这次剿了平山匪徒,斩首多少?” 刘俊想了一下道:“杀了有六十多人。” 胡冲点了点头道:“土匪的首级虽然和鞑子不能相提并论,但积少成多,六十多级,再加上防守大人从中助力,说不定老弟你还可以往上提一提,你知不知道?” 刘俊欢喜道:“有这事儿?” 胡冲压低声音道:“这里的关键是在防守大人,他是你的顶头,土匪首级虽然不值钱,但毕竟也是保境安民,只要你得了防守大人的欢心,用不了两年,等上面腾出了位置,老弟你便可以……嗯?嗯?懂了吗?” 胡冲朝刘俊挑了挑眉毛,一副你知我知的样子。 刘俊恍然大悟道:“那还得拜托防守大人和胡大哥您提携!” 胡冲见刘俊终于开了窍,喜滋滋地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己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跟防守大人报功?” 刘俊道:“自然是越快越好,不行今天就和胡大哥一起去。” 胡冲道:“也不必这么急,你先把首级整理一下,一起运过去,好给上面查验。” 刘俊疑惑道:“首级?” “对,首级。” 刘俊道:“可是我手里没有首级呀?” 胡冲眼睛再次瞪得老大:“没有首级?你方才还不说杀了六十多个吗?” “是呀,但是我没有砍首级,以为无用,就挖了个坑,一起埋了。” 刘俊一拍大腿:“糊涂了!怎么没砍首级!” 胡冲也犯了难:“那挖出来呢?” 刘俊连忙摆手:“不行,都该烂得差不多了,万一招了疫!” “对了,金钱豹的首级你不是斩了吗?他是匪首,有他也成!” “那天你走过之后,就也埋了。” 胡冲指着刘俊半天不说话,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怎么防守大人想帮你一点忙,就这么难呢! 刘俊看他的样子越发觉得有趣,这几次戏弄胡高、胡冲他们两个,几乎是成了自己的恶趣味,是这艰苦而又紧张的古代生活中少有的一件乐事。 他再次摆出一张失落的脸,叹气道:“怪我粗心,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又没脸去见防守大人了!” 胡冲一急,道:“怎么就没脸了?事在人为,你不多走动,防守大人怎么知道你的心意?” 刘俊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头道:“有道理,我这几日就去拜见防守大人。” 胡冲诚心道:“不能再拖了。” “嗯,胡大哥说的不错,正好上次端了金钱豹的老巢之后得了一样好东西,正好献给防守大人!” “终于上道了!”胡冲几乎要感动的热泪盈眶:“哥哥等你。” 胡冲回去之后,立马将刘俊要带着宝物前来拜见的消息告诉了胡高,胡高心里又有些像猫抓的一样。 其实这点钱对胡高这个防守官来说,还真不是太多,但莫名其妙的,他就是在盼望着,盼望着。 又等了三天,刘俊终于是来了。 胡高这次让人把刘俊引到了后院,坐在摇椅上接见了他,以示亲近之意。 “彦叔来啦?快过来。”胡高坐在摇椅上,抬起脑袋亲切地向刘俊招了招手,为了表示亲近,他还特点叫了刘俊的表字,刘俊都不知道他是从何处打听来的。 刘俊双手抱着一个三尺有余的精致木盒,连忙走过去,恭敬地朝着胡高问候道:“见过防守大人。” 胡冲也一早就看到了刘俊怀里抱着的沉重木盒,正暗自估量着里面能乘多少银子,就听到胡高对着他轻呵道:“狗眼长到哪去了?还不快给彦叔搬把椅子来!” 刘俊连说使不得,可挨不住胡冲太热情,还是被按在了椅子上。 胡高眯着眼又盯了一下刘俊小心放在地上的木盒,脸上堆着笑容夸奖道:“彦叔你很不错,才短短两个月,榆林铺就让你搞得红红火火,也不枉我在操守指挥大人面前屡屡替你夸下海口啊!” 刘俊又站起身感激,胡高连忙摆摆手让他坐下道:“我把你当做心腹,彦叔就不要和我见外了。” 刘俊道:“卑职现在寸功未立,就承蒙防守大人夸奖,实在是有愧于心。” 胡高本着脸不以为然道:“怎么就寸功未立了?” “金钱豹莫非还是别人剿灭的不成?” “金钱豹为祸多年,操守指挥大人都拿他没办法,还不是让你给剿了?” “这不是功是什么?” “怎可妄自菲薄嘛。” 胡高像是在教训自家的后生晚辈一样,一副义愤填膺的口气。 刘俊失落道:“可惜没能留下首级,想报功都没个凭证。” 胡高装模作样考虑一番,然后用为难的语气道:“这还真是个麻烦事儿,彦叔你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的,有老夫给你关照着,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不过你是有本事的人,下次注意就好了。” 刘俊连忙点头感激防守大人的恩德。 之后,二人又谈到榆林铺的治理,谈到屯田事宜,刘俊把一些想法说了,胡高无不耐着性子认同称赞,只是说话时,眼睛不由自主地会往刘俊带来的精致木盒上瞟。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俊终于是起身告辞,胡高心里长舒一口气,客气道:“别忙着回去吧,等到晚上一起吃个便饭。” 刘俊看了看日头,还没到中午。 “防守大人事务繁忙,卑职就不叨扰了,回去还一身的事情。”说着,他便拱手告辞。 “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便硬留你了,去吧。”胡高挥挥手笑了笑,然后又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再叫住刘俊道:“等等,彦叔,你的东西忘拿了,你看你粗心的,呵呵。” 刘俊看着胡高手指的木盒子,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不好意思道:“看卑职这记性,这是给防守大人准备的一点小小心意,竟然忘了。” “哦?”胡高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夫将你当作自己人,何必再搞这些虚的呢,你可真是的彦叔。” 说话间胡高从躺椅上坐直,伸手去接胡冲递过来的盒子,面带微笑地打开,入眼处,是一柄锈迹斑斑的环手大刀,刀柄处一撮红缨都有些掉色了。 第四十一章 蚀把米的胡高 胡高和胡冲二人登时傻了眼,胡冲偷偷地瞧了一眼自家老爷,只见原本笑得带褶的老脸上瞬间布下一层寒霜。 胡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刘俊道:“刘百户,这是什么贵重礼物?” 刘俊连忙恭声道:“哦,启禀防守大人,也不算什么特别贵重的礼物。” “但此刀乃是匪首环眼豹贴身所用,据闻死在此刀底下的官兵百姓多达几十人,所以卑职觉得此刀虽然不是什么宝刀,但意义非凡,孝敬给防守大人,也好彪炳防守大人保境安民之功!” “好!好哇!”胡高气得牙齿咬得咯嘣响,一把将木盒子从早已目瞪口呆的胡冲手里掀翻,怒道:“好你个刘俊!真是太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 刘俊心里有点好笑,面上仍是恭敬道:“卑职惶恐,防守大人何出此言?” 胡高恨恨道:“何出此言?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清楚吗!” “你先是视榆林铺如自家私产,任意排挤打压同僚,不经请示,私自用兵,简直不把朝廷纲纪放在眼里丝毫!” “我若再不惩治你,你都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防守大人。”刘俊委屈道:“你方才还说卑职剿匪有功……” “有功个屁!你还敢狡辩!” 刘俊讪讪不作声,胡冲也额头汗水直冒,他不明白,这刘俊到底是呆了,还是故意的? 要说是故意,那又怎么可能呢? 谁不要命了,这么往死里得罪上官? 以后不想混了? 胡高又愤愤不平地骂了刘俊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我看你还是滚到火路墩里去当个甲长吧!这个百户官你不要做了!” 胡高正骂得解气,突然远远看到家丁带着一个人急匆匆地往后院里来。 能不经通报就直接闯进来的人实在是没有几个,他连忙站起身,仔细一瞧竟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操守指挥徐玉清。 胡高没心思再去管刘俊,赶紧小跑两步上去迎接。 徐玉清对上他,一边继续往里走,一边开口道:“事情比较急,本官就自己进来了。” 胡高弯着腰舔笑跟在身旁道:“大人哪里话,这就跟您自己家一样。” 徐玉清走到案几边找个椅子坐下,先是咕咕喝了一口茶水,然后疑惑地看了刘俊一眼,问胡高道:“刚才听着,好像是你在教训人?” 胡高闻言立马又是义愤填膺,伸手朝刘俊点了点道:“这个狗东……” 徐玉清抬手打断他:“没兴趣。” 想必不过是心腹手下哪件事情办砸了,胡高才叫到内院里发火。 “我来是跟你说个事儿。” 胡高生生又把骂刘俊的话噎回去,恭敬地立在徐玉清身边道:“操守大人指教。” “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刘俊的百户?” 胡高一听又激动了:“这个狗东……” 徐玉清再次抬手打断他道:“哎呀,老胡你先听我讲嘛。” 胡高只得立马又噤声,恭敬地弯身站着。 徐玉清道:“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个刘俊来头可不小,竟是少保刘綎刘大帅的嫡长子!” 胡高闻言一愣。 徐玉清继续道:“刘綎虽然死了,但刘家累世将门,树大根深,贺参将又视刘俊为子侄,亲口交代我好生照料。” 胡高听的有点呆,弱弱道:“大,大人,您听我说……” “还是你听我说罢!”徐玉清不满地打断胡高:“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毛病,怎么老喜欢打断别人说话!” “本官最讨厌被别人打断!” 徐玉清瞪了他一眼这才继续道:“这个刘俊靠着这么大的家业,还是被贬到这种鬼地方,纨绔子弟,当代阿斗无疑了。可他在咱们治下既是个麻烦,也是个机会。” “你只要什么都顺着他即可,好生搞好关系,哪怕他再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也不必理会,兵员、赋税全都不指望他,由他去折腾,反正榆林铺屁大点儿地能掀出什么浪来?” 胡高有点慌,但徐玉清仍是自顾自道:“累世将门啊!我还打听了,人家外祖父是南京兵部尚书,几乎配享太庙的天官!” “有此等关系,绝对不会放在咱们这里太久的,半年不出就得调到辽阳去,一两年后,说不定还是咱们的上级。” 胡高还想开口,又被徐玉清一眼瞪了回去:“总之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要知道贺参将可是越过了守备大人,直接跟我这个操守指挥交待的呀!” “这等私事要是办好了,那便有可能直接成为贺参将心腹的呀!” 徐玉清憧憬着,然后脖子往后面一仰道:“要知道,熊经略都对贺参将青眼相加,用不了多久,就得再升个副将、总兵。” “这件事情办得好了,我的位置就还能往上再挪挪。只要我提了守备,我这操守指挥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胡高的脸色越发的苦了。 徐玉清见他该答不答,就抬起眼奇怪地盯着他看了看,然后又看了一眼愣愣的胡冲,再看一眼想笑未笑的刘俊,感到十分不解。 他仿佛受到了侮辱,沉下脸指着刘俊呵斥道:“你这个小小百户在笑什么,上官面前怎可如此不知礼仪?” “你叫什么名字?” 刘俊忍住笑容,抱拳恭敬道:“卑职刘俊,见过操守指挥大人。” “啊!”徐玉清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抓起刘俊的拳头晃着道:“果然是将门虎子!” “少帅英气勃发,仪表堂堂,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大帅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刘俊想不到徐玉清角色转换竟然如此之快,竟好似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一样,面上竟然一点都看不出尴尬的神情,禁不住为他的养气功夫感到赞叹。 “操守指挥大人过奖了,卑职以后都在您治下,还得指望您多多提携才好。” 徐玉清哈哈大笑道:“见外了,见外了,都是自己人,这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哈哈哈。” 说着,徐玉清又拉着刘俊的手东扯西扯谈了好多虚伪肉麻的话,听得刘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的。 这期间,胡高都是微微弯着腰,跟在两人后面讪讪讨好地笑着,一炷香之前防守大人的威严和风范已经荡然无存。 徐玉清又要拉着刘俊去饮酒,刘俊坚决拒绝,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撒开手放刘俊走。 临行前,他又拉着刘俊道:“听说少帅在榆林铺干得红红火火,可有什么需要本官稍做助力的吗?” 刘俊想了想道:“卑职最近正在开垦荒田,最缺耕牛。” 徐玉清慷慨道:“缺多少?少帅尽管报出个数来!” 这话胡高听得心里一颤。 刘俊道:“五十头吧。” 胡高闻言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跟儿,片刻果然听得徐玉清道:“这还不简单!” “胡防守!” 胡高连忙弓着身子转到了前面,道:“卑职在。” “五天之内,给少帅送五十头牛去,要务必都是壮牛,要是胆敢有老牛、病牛、瘦牛这些在其中滥竽充数的话,我定不饶你!” 胡高心里滴血,面上却还得挂着笑容附和道:“大人放心,卑职五日之内一定给少帅保质保量地送去。” 第四十二章 曹雄的私活儿 四天后,胡高亲自带人赶着五十头壮牛送到榆林铺,态度十分谦卑地仿佛要把身子矮到尘土里,惊得榆林铺原本的那一帮卫所军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事后,刘俊客气说要设宴款待,胡高就又真的捱了一两个时辰等到晚上那一口饭。 酒席上,二人把酒言欢,胡高趁着酒劲跟刘俊称兄道弟,先是跟刘俊赔之前的不是,接着又开始大到苦水,说什么卫所官辛苦,不如镇戍营舒服,要刘俊抬手帮上一把云云。 二人聊得正酣,不明所以的王广成听到赵鸣说防守官大人亲临,以为是终于要过来给他做主了,冲进来往地上一跪就开始慷慨激昂地揭发刘俊的“十大罪”。 结果他第二条还未说完,就被义愤填膺的胡高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污蔑上官,当场就被解除一切职务,回家养老去了。 王广成一头雾水地被胡冲带人叉出来摔在地上的一幕,正好被以赵鸣为首的一帮卫所旧军官躲在暗处看得个清清楚楚。 赵鸣心里也明镜似的了,看来方才那些破落军户说防守大人待百户大人十分客气,就好像拜见上峰一样,原来并非胡言乱语。 有钱到底就是不一样呀! 自此以后,众人都知道防守大人是站在刘俊一边的,王试百户是彻底败了。 大家也都熄了心思,不敢再做墙头草,都准备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清白做人。 席散时,刘俊又跟胡高汇报了想要继续剿匪保境安民的意思,胡高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表态只要是自己辖区,无论是哪个卫所有匪患,榆林铺都尽可去剿。 刘俊抱拳称谢,二人又商量了一番以后剿匪军功的分润,这才把醉醺醺的胡高送走。 但毕竟剿匪不是说剿就剿的,李顺协同陈绍孙训练的一队夜不收还未成火候,并未能把周遭的匪迹侦查清楚。 不过拿下了胡高,很多事情更方便放手去做了。 榆林铺往北两百里,越过边墙,便是内喀尔喀五部蒙古的牧场。 这一天,内喀尔喀五部蒙古中的乌齐叶特部,青壮将领千夫长巴拉乌尔的帐篷里同样也来了客人。 千夫长蒙古人又称敏罕那颜,在像乌齐叶特部这样的蒙古部落里是除了部落首领炒花和几位台吉之外少数的几个实权人物。 巴拉乌尔端起马奶酒对着来访的大金国客人举了一下,赫然正是曹雄。 巴拉乌尔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口擦了擦沾了酒水的茂盛虬髯道:“现在不行,汉人还没开始秋收,抢不到多少东西。” 曹雄似乎还不习惯喝这马奶酒,只是稍稍抿了一下,开用已经近乎熟练的蒙语口道:“粮食不算什么,汉人的金银都在城里,如果敏罕那颜能够攻破广宁城,得到的财宝在下保证够你们整个部落吃上三年也吃不完。” 巴拉乌尔看着他道:“广宁城高大,哪里是我们能攻下来的?” 曹雄知道他会有这么一问,便解释道:“三个月后,我们老汗准备去打沈阳,到时候明国的军队都会汇聚到那里,这辽阳以西就空虚了,城里不会有几个守军。” 巴拉乌尔问道:“你们还要打?听炒花说你们两个月前便要打沈阳,结果走到蒲河所就被拦下来了。” “炒花还说熊蛮子有本事,你们的大汗对付不了。” 巴拉乌尔口中的炒花乃是乌齐叶特部当今的首领,自从黄金家族败落后,蒙古草原上到处都是称王称霸的,炒花作为喀尔喀五部蒙古的盟主,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曹雄笑道:“那次只是试探,这回是动真格的。” “对你们乌齐叶特部来说是天赐良机!” 巴拉乌尔摇摇头道:“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 “炒花一心要做明国的都督同知,他不会允许我们去打广宁城的。” 曹雄慨然叹道:“炒花老了。” 巴拉乌尔没有反驳,只是闷头又喝了一碗酒。 “多好的机会啊!”曹雄感慨道:“只要我们在河东拿了沈阳,你们在河西取了广宁,辽阳的十万明军就会被两头掐死,明国在整个辽东就全完了。” 巴拉乌尔嘿嘿笑道:“你们大金国守得住河东,我们乌齐叶特部可守不住辽西。” “莫说明国要来打,单是察哈尔的林丹汗我们也防不住,我们可不会上你的当。” 曹雄笑着道:“我们四贝勒是真心想和敏罕那颜结交的,到时候自然会给你支援。” 巴拉乌尔还是摇头:“明摆着的折本生意,没人会跟我做的。” “等你们四贝勒真的帮我坐上那个位置再说吧。” 曹雄笑道:“五部蒙古哪个台吉不知道,在乌齐叶特部,忠心于敏罕那颜您的战士并不比炒花少。” 巴拉乌尔道:“不一样,有利可图他们才会跟着我,我们乌齐叶特部抢大明向来都是暗地里的,明目张胆地攻大明的广宁城,这不可能。” “这样吧,等到了冬天,牧民家里没吃的了,我再怂恿一些跟着我去抢大明,到时候攻陷几个卫所屯堡,炒花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要是这样还不行,那咱们就不必谈了。” 曹雄叹了一口气,也举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道:“四贝勒说我们是盟友,对敏罕那颜您只能劝谏不能强求,您若实在不愿去攻广宁,那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巴拉乌尔笑道:“哈哈,咱们可不是什么盟友,我们两家只是在做生意。” “到时候,我去抢海州、盖州的卫所屯堡,同样会将不少明军牵扯住。” “那你们答应给我的东西,就一件也不能少!” 曹雄爽朗笑道:“这当然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四贝勒说需要敏罕那颜顺手也做了。” 巴拉乌尔眯着眼睛郑重道:“什么事?” 曹雄道哈哈一笑道:“敏罕那颜不用如此小心,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说着,曹雄站起身从袖口里抽出一张地图,走到巴拉乌尔面前摊开,指着盖州卫旁边不远的一个小点儿道:“此处叫榆林铺,墙高不过一丈,里面尽是些老弱军户,请敏罕那颜大人顺手将此地夷平。” 巴拉乌尔疑惑道:“为什么非要在乎这个小小的土堡?” 曹雄道:“因为这里藏着一只老鼠很是可恶,非但让四贝勒在二贝勒那里丢了份子,还害兄弟我吃了好大一个挂落。” 巴拉乌尔又扫了那张地图一眼,然后伸手卷起塞进怀里道:“明国辽东的卫所布置地图你们竟然也能绘得清清楚楚。” “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曹雄也不在乎他顺走了自己的地图,笑道:“敏罕那颜,您还没问在下想要对付谁。” 巴拉乌尔摆摆手道:“不重要,等到了冬天,那里会鸡犬不留的。” 曹雄哈哈大笑:“敏罕那颜果然豪气!” “不过这只老鼠非常狡猾,一不留神就有可能从您手掌心溜走,兄弟我还是劝您不能太过大意了。” “榆林铺所有破烂军户的性命,都不及他一人重要,万不可走脱了他!” 巴拉乌尔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道:“这真是你们四贝勒的意思吗?” 曹雄面上表情一滞,随即镇定如常道:“对敏罕那颜说,不过是抬脚碾死一只蚂蚁而已,难道不是吗?” 巴拉乌尔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好,算我送你的一个人情,这汉人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 “榆林铺百户。”曹雄一字一顿道:“刘俊。” 第四十三章 铁匠 刘俊编练的榆林铺新军目前仅有一百人,这些人他都是当作军官种子培养的,带得十分用心,所以暂时也没有再扩编的打算。 况且,刘俊每月负担,除了军饷之外,屯田、开渠、打造兵器更是大头,压力着实不小。 招募铁匠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结果,贺世贤从盖州卫那里想办法拨来了二十户,拖家带口足足一百多人。 刘俊没有让他们再住地窝子。 现在榆林铺的军户已经被刘俊发动起来了,都在热情高涨地修桥铺路、大搞基建,早就建好了这些铁匠的住所。 虽说还是茅草屋,但干净利索,石头地基,黄土墙面,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落用篱笆围住,前面是个裁剪整齐的柴门。 二十户人家全都是一样的格局,一家挨着一家,分出两排。在中间的地方还专门打了一口贴砖的水井。 这些铁匠浑身破破烂烂,寒风里穿着单薄露里子的脏衣服,不敢置信地站在路口看着他们的新家。 一个半大小子突然跑出人群,抄起第一家门框上的木牌念道:“李勤俭宅。” 他高兴地跳了起来,朝着人群里喊道:“爹!娘!这真是给咱家的房子!咱家终于有自己的院子啦!” 一个老妇人又惊又喜,小心地看了刘俊一眼,然后慌忙招手轻声呵斥让那小子回来。 那小子听话地跑回去,受了呵斥却仍然一脸兴奋的样子,扑在老妇人的怀里,仰起脸道:“娘,我不骗你,真是爹的名字,上面写着李勤俭,李勤俭宅。” 老妇人连连点头,将孩子的脑袋搂在怀里,眼里泉着泪水连连道:“是大人开恩,是大人开恩。” 其他铁匠也都开始闹嗡嗡地张望着看,想知道有没有自己名字,旋即又想起来自己都不识字,又渐渐安静下来。 明末的匠籍连普通的军户都不如,是最下等的贱籍,简直连流民乞丐都不如。 流民乞丐虽然也没有土地耕种,经常会食不果腹,但好歹想不干活便可找个角落自生自灭,这卫所的匠户才是命不由己,非但吃不上饭,逃不掉就得饿着肚子敲敲打打,简直比囚徒还要悲惨。 毕竟囚徒还有服刑期限,他们却是祖祖代代,几乎永世不得超生了。 他们为朝廷做事没有工钱,只有口粮,上头的人又欺侮,从他们嘴里克扣不说,还动辄鞭打。 交办任务时给的材料也从来没有足的,五个人的活计叫三个人干完,出了问题就抓他们去遭刑示众。 妻儿老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天长日久,自己也逆来顺受,成了行尸走肉了。 但想不到这里的百户大人竟会给他们盖了宽敞的新房,不用再长年累月住着大通铺了。 终于可以生活得像个人了。 李勤俭是这伙铁匠的头头,此刻因为激动嘴角已经发颤。 刘安派人将他们带过来时,已经跟他透露过百户大人给他们安排好了房子,开始他以为不过是托词,想着从卫城到一个百户所,待遇哪有更好的道理? 不过这都是上官安排的事情,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漠然地跟着罢了。 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这些干净亮堂,带着院落的两间大房子是给他们准备的。 李勤俭激动的连连清着嗓子,还是说不出话,心里一急,又给刘俊跪下,闷声磕头。 其他人见状也哗啦啦跪了一地。 大伙儿生到了匠户家,便一生都是贱籍,永无出头之日。 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也想靠着一身子的力气和手艺,拼命干活将性命卖给上官,来为一家老少挣一份温饱,但却从未有一个上官将他当人看过。 这些年,单是李勤俭这个头人,就饿死了自己七个孩子中的四个,又饿死了年老体衰的双亲。 更遑论其他人了。 刘俊看了一眼脚底下将头杵在地里,嚎嚎大哭的一帮人,内心也是微微发酸。 他实在想不明白,朝廷怎么会如此苛待工匠? 哪怕是成吉思汗西征,动辄屠城的时候,也是留下工匠不杀的。 无论是从建筑的营造,还是武器的锤煅,乃至于生活设施的改善,哪一个不是靠着工匠的手艺? 即使不将他们当做科学家那般优待,也不至于如此苛刻吧? 他暗自叹息一声,然后让大家都站起身,声音不容置疑。 这伙铁匠既感念刘俊的恩德,又畏惧他的威严,都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刘俊又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看着方才的那个半大小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怯生生回道:“回大人,小的叫李千禧。” 刘俊道:“你进过学?” 李千禧摇摇头,这会儿李勤俭终于平静下来,也清好了嗓子,便小心答道:“回百户大人的话,这孩子从小聪明,头几年小人还在军器局的时候,顶头管事请过私塾先生,他躲在外面偷听,认了一些字。” 李千禧道:“后来被抓住狠狠打了一顿,就再也不敢去了,所以认识的也不多。” 李勤俭见儿子贸然插嘴,慌忙瞪了他一眼,李千禧连忙闭口不言。 刘俊点点头,指着李千禧道:“读书是有用的,匠人更得读书。” 他原本还想说李千禧以后可以在堡里上学,但考虑到先生没请到,学堂也没建起来,索性不再多言。 “你既然认字,那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李千禧惊喜道:“大人尽管吩咐!” “你按照门牌上所写名字,将各户领到各家,然后每家多少人,姓名、性别、年龄分别登记造册,两天后交上来。” 李千禧连忙跪下,学着大人的样子抱拳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办好!” “但是小的没有笔墨。” 李勤俭怕他误了事,也连忙道:“大人,他虽认识几个字,但从来都是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不会用笔,大人您看,会不会耽误了您的事……” 李千禧忙道:“用树枝能写,用毛笔自然也能写!” 刘俊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支他自制的炭笔,递给李千禧道:“一会儿,笔墨纸砚会有人给你送来,毛笔要是暂且写不好,可以用这个。” 李千禧千恩万谢地接了,然后兴致冲冲地跑到前面的院子,掀起木牌高声读着。 听到自个当家人名字的人家无不欢呼一声,然后背着破旧的包袱呼啦啦地往那院子冲去。 “李匠头。”刘俊看了看兴奋的大伙一眼,对着仍旧陪在他身边不敢稍动的李勤俭道:“告诉大家伙,到了榆林铺,只要用心做事,养活妻儿老小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第四十四章 匪患遍天下 当天夜里,李勤俭新家的院子里来了满满登登的人,俱是这二十户铁匠里当家的。 李勤俭走到新屋的门槛前,向大家压压手道:“大家伙儿,都坐,都坐。” 院子里的人闻言都颔颔首,然后一个个坐在了地上。 李勤俭也坐在门槛上,他回头朝屋里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李千禧正趴在崭新的桌子上拧着眉头抓着毛笔练字。 那张稿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全是黑点,已经没有了落笔的地方,他就叠着之前的字上面继续写,也舍不得换张稿纸。 桌子上的油灯是李勤俭家里排得上号的资产,这次他也舍得拿出来,让儿子好好练习,以期能在百户大人面前长个脸面。 李勤俭欣慰地回过头,此刻还是感觉仿佛在梦中一样,好日子难不成真的就这样来了? 他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大家伙儿,月光下伸出手指数了数人头,一个不少,还多出几个,想必是有几户里老子儿子一起来了。 李勤俭又环视一圈,清了清嗓子道:“每家五两的安家费,大家伙儿都拿到了吧?” 提起这个,大家又都开心起来,纷纷点头欢快道:“拿到了,拿到了。” 五两银子,他们身为匠户,祖孙三代也攒不了这么多,之前在卫城提这个事儿的时候,大家都没放在心上,心道还不如说每家给二斗米,这么多银子,谁当真谁傻了不成? 天底下何曾有过这样的好官? 谁曾想,各家都搬到院子里之后,激动的心情还没平复,百户大人又派人将五两银子送了过来,搞得好几家老人差点欢喜的闭过气去,都狠狠掐了人中才救回来。 到了榆林铺,房子也有了,银子也有了,粮食也有了,大家的生活一天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几个多心的,也都聚在一起想,凭什么百户大人会对他们好到这种程度,但想破脑袋还是没想透。 这边李勤俭又笑呵呵地道:“大家伙儿是不是觉得做梦一样?” “我可是专门看了,堡里其他军户可都还住着破屋子。” “只有我们,给盖了新房!” “其实老汉我也觉得像做梦一样,你们看这胳膊都被我婆娘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就是不醒,哈哈哈哈!” 大家伙儿闻言又都跟着哈哈大笑,他们中的不少人今天也这样做过。 李勤俭继续道:“不是做梦,是我们遇到了百户大人,好日子真的来了!” 众人听他语气激动,都安静下来,仔细听他说话。 李勤俭道:“百户大人亲口跟我说,他非但不将我们看做贱民,还要让我们成为榆林铺里最先富裕的一群人!” “堡里不光每月发放口粮,还会按照打造兵器的种类计件奖励!” “比如每打造一件铠甲奖励五十文,一杆铳管一百文等等。” “当然,若是有残次品,就五倍扣除。” “大人说,堡里提供的铁料一类保证充足,也没有哪个管事敢在这方面克扣我们,抓住了大人要杀他头的!” “大人说的话,老汉我信!” 李勤俭激动的满脸通红,底下的人也听得胸腔起伏。 历来的上官都将他们当成奴隶一样驱使,从来没考虑过他们一丝一毫,但百户大人不一样。 他说会给自己分房子,没人信,但就真的分了带院子的两间大房子! 他说会给大家五两银子的安家费,没人信,但就真的每户发了五两银子! 没人克扣,也不用再拿出大部孝敬谁,足金足量,全都是自己的! 所以,百户大人现在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信! 李勤俭大声喝道:“你们信吗?” “信!” 看到大家伙都在扯着脖子嘶吼着回应自己,李勤俭长出了口气平复心情后又道:“你们自然要信。” 他突然又厉声道:“哪个敢不信百户大人,哪个就该千刀万剐!” 白日里,那几个凑在一起探讨百户大人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的人一听这话,禁不住都往后缩了缩脖子。 李勤俭长舒了一口气,揭过这篇儿,又开始掰着手指算道:“百户大人说,那个叫作计件奖励,咱也不懂,但咱算了。” “单按照我家大儿子的手艺,只要尽心干活,少出些错,不算口粮,每月至少还有二两银子的进项。” 大家听了,也开始估算自己能打多少,手指掰来掰去算了半天,也没人能算出个所以然,最后就只得拿李勤俭大儿子做计量单位,估摸着自己能比那小子强多少。 李勤俭继续道:“百户大人跟我说时,我粗略一算,简直吓了一跳,连说不敢不敢。” “你们猜怎么着?” 李勤俭自问自答道:“百户大人说,他要将我们树立成什么个典型,说要让榆林铺乃至团子屯所有人,以及以后慕名而来的人都知道,只要尽心尽责,努力做事,定然就能丰衣足食,生活小康。” 李勤俭说完感慨道:“遇到百户大人,遇到这个时机,真是好命呀。” “这样的待遇,哪个要是还敢像在军器局里一般偷奸耍滑,哼哼。” 大家连连摇头说不会,李勤俭才又道:“百户大人让先休息两天,再给大家分派活计。” “就是这么说,大家伙儿都回去吧。” 说完,李勤俭也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转头扎进屋子里的烛光里。 崭新的桌子上,李千禧仍在紧紧地握着毛笔,眉头紧缩,上战场似的练字。 除了李勤俭这帮铁匠之外,刘俊还用尽办法将当初打井、修建兰州大水车的十几个工匠也都留了下来,这些人不同于先前的铁匠,都是一些田地荒芜靠手艺转行营生的民户。 现如今户籍紊乱,黄册流失,流民遍布天下,把他们挖过来倒是没有多大的麻烦。 况且,这些工匠看到那些乞丐一般的铁匠过来都有这么好的待遇,自然也不抗拒。 刘俊依约又给这十几户人家建造了新房自不用提。 之后的一个月,新军的训练依旧如火如荼,其中陈绍孙亲自训练的一队夜不收也已成军,经常以游骑的形式在方圆百里侦测匪迹。 李顺也进步得很快,他甚至经常带着三五日的干粮,孤身一人往大山里一扎就是十来天,回回都能抓个舌头回来。 这段时间,他甚至都觉得对付土匪没有意思,筹划着要去边墙外走一圈儿,抓几个西虏鞑子回来玩玩。 其他夜不收队员也都成熟了许多,多数都能独当一面,等将来刘俊扩充夜不收队伍,他们就是天然的队长人选。 经过大家一个多月的努力,已经将方圆百里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竟然在这小小的区域内梳理出了大小匪寨达八处之多。 刘俊听到汇报后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明末军备竟然荒废到如此地步,乃至于匪患遍天下了。 第四十五章 太子 “据夜不收侦查,这八处匪寨有五处是失地的流民和逃亡的军户聚集一处结寨自保的。” “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宅子附近种田渔猎,希望能自给自足,只有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才会下山拦截商旅行人,一般也不害人性命。” 刘俊又问:“那他们的规模如何?” 陈绍孙答:“一般三五百人,其中妇幼约占一半。” 这等寨子说起来也就是贫苦山村,打下来也不会有什么油水,单算人力资源的话,还不足以让他去攻山。 “那另外三处呢?” “另外三处都是些经年悍匪,分别是月牙山飞天虎,八里沟鹿大王和草头寨宋金刚。” “这名字……”算了,不吐槽了。 这边陈绍孙接着介绍道:“这三处匪巢都是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尤其是那八里沟,更有盗匪二百多人,凶悍异常,去年卫所官兵加上请来的营兵共计出动了五百余人损兵折将都没能将其攻下,最后也是掩耳盗铃做了个名义上的招安,怏怏收场。” “我们现在虽说只有一百人,拿下这群乌合之众却不是问题,只是我们既没有铠甲,也没有弓箭,一场恶战下来恐怕也会有不少损伤。” 这一百士兵刘俊都是作为自己将来的军官种子培养的,自然舍不得拿他们跟这些山贼土匪去拼消耗,但是百战之兵又不能单单靠校场上的操练来获取,见血才是最行之有效的练兵之法。 “那就先挑月牙山和草头寨打!”刘俊决定先易后难,另外也是等待盔甲和鸟铳能打制出几件再去攻打八里沟。” “陈叔父,我打算就这三五日便出兵,这回我不打算突袭,也不用计,就这样单单依靠长枪堂堂正正地攻打他们的寨门,我想训练一下士兵们在不利地形下面临战场压迫感时的勇敢和从容素质。” 陈绍孙的眉头禁不住皱了一下,因为这样做无疑会加重部队的伤亡,但他毫不怀疑刘俊是对的,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兵,他绝对明白在高压紧迫的战场上能够保持勇敢和坚定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有多重要。 上次打平山的时候实在是太顺利了,双方交战的时候长枪丛同来同去,很多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匪寇便崩溃了,士兵们其实并没有保持多长时间的紧张心态。 “好,那我们好好筹划一下吧。”说完陈绍孙拾起一根枯树枝,刘俊和杨端和也都围过来,看他在地上画起了简单的路线图。 紫禁城,东宫。 太子殿下朱常洛肩上搭着一件羊裘披风坐在暖床上,手中扶着一个烤火的小香炉,静静地望着窗外。 他神形消瘦,眼眶深陷,不时剧烈地咳嗽几声,身边的老太监弓腰立着,转过身从一旁的宫女手中将一碗汤药端过来,轻轻地送到了朱常洛的嘴边。 朱常洛叹息一声,抬起头看了看身边这个陪他一起经历了廷击案、妖书案,风风雨雨相扶相持过来的老太监。 “孤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或许父皇才是对的,对大明而言,这皇位交到福王手里或许比交给孤更为安稳。你看孤这身子,已然要灯枯油尽了,想扛起这江山重担也是有心无力啊。” 老太监微笑了一下,向前一步跪在了太子殿下的床榻前,将勺中的药一口一口地喂给他的主子,才平静地说:“殿下宅心仁厚,将来您继承了大统,定然是全天下人的福气,再说了,外廷的大臣也都是支持您的。殿下只要坚持服药,这身子啊,也总有好的一天。” 朱常洛摇了摇头,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战战兢兢了这么多年,他的隐忍,他的抱负,到头来一场空吗? 他都不知道,自己强行用药掉着,又能不能活过自己那风烛残年的父皇。 朱常洛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突兀问道:“刘俊的身世,查得如何了?” 老太监跪下恭声道:“殿下恕罪,奴才尚未查清,不敢胡乱回禀。” 朱常洛道:“全无痕迹吗?” 老太监沉默一会儿才道:“殿下恕奴才直言,或许这全天下,也只有张氏才知道真相了。” “那刘俊的长相虽说不似刘綎,但也不似殿下,男生女相过于俊俏。” 朱常洛咳嗽两声这才道:“他离京时我远远看着,简直和娴儿一模一样。” 老太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提醒道:“殿下,张氏两姐妹本身就长得极为相似,况且孩子长得像姨母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朱常洛闭上了眼睛,缓缓回忆道:“当初娴儿有孕在前,一月有余刘綎才续弦张氏。” 老太监道:“这点奴才注意到了,刘府老人暗地里说,娴小姐当初未婚有孕,便一直躲在刘府待产。” “生产那天,胎儿头大难产,动静不小,吓得张氏也早产了。” “结果张氏早产生下的刘俊,娴小姐生的是死胎,当天夜里,娴小姐也离世了。” 朱常洛仍是闭着眼睛道:“有没有可能,张氏生下的才是死胎?” 老太监摇头道:“奴才不敢胡乱猜测。” “当初为她们姊妹接生的稳婆等人呢?” 老太监道:“都是刘府的奴婢,没几天便找了些由头全部杖毙了。” 朱常洛睁开眼:“单杖毙了娴儿的稳婆丫鬟?” 老太监道:“都杖毙了。” 老太监又道:“此事确实可疑,但刘綎只有刘俊这一个嫡子,倘若真不是他所出,这二十年里,刘府不该如此平静,毕竟他还有庶子,也是刘綎的骨血。” 朱常洛闻言叹了口气,让那老太监起来,说道:“时隔久远,又是凭空猜测,确实不是容易查的。” “但即使不是,那也是忠良之后,辽东不平静,你去给下面人带个话,暗中帮衬一把。” “更不能让梁永那边再找他麻烦。” “过两年,再找个由头调回关内。” 老太监恭声应是,然后缓缓退了出去,办事去了。 ~~~ 秋日里的辽东,萧瑟之气远比中原要浓烈的多。 团子屯中央新落成的忠烈祠前,刘俊领着一干新军,将这两个月里三次剿匪中阵亡的十二人的灵位请进了忠烈祠中。 他将这十二个崭新的灵位一个个擦拭干净,摆的整齐。 他的记忆力好,好到可以记下这十二个士兵每次见到他时,崇敬而又拘谨的细微动作。 他看着这些灵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敬酒致敬。 之后,陈绍孙、杨端和以及其他几个军官也依次向十二位英灵敬礼,并在灵位前发誓将保证照顾好他们的遗属。 各位阵亡将士的亲属也都被邀请过来观礼,看到这一幕均是情难自已。 第四十六章 脸都不要了 涂定山握着长枪肃立在人群之中,剿灭八里沟时,他们伍冲得太快,被匪首鹿大王带人围住了。 伍长身先士卒,结果被鹿大王一刀砍掉了半个肩膀,伍里的兄弟们头一次遇挫,一时惊慌不已,涂定山却陡然热血上涌,不要命地往前直冲,拼着受伤一枪扎透了鹿大王的大腿。 伍里其他兄弟也都从惊慌里挣脱出来,也都不管其他土匪,几杆长枪直奔鹿大王同去,任他左闪右闪,不一会儿还是将他戳了个对穿。 围着他们土匪眼见首领殒命,都惊惧失措,这时后面的伍也拼死杀过来,土匪们再也支撑不住,全部一哄而散。 此战过后,涂定山因功擢升伍长。 这会儿,他正笔挺地站在全伍的最左侧,同其他人一样向那十二位英灵的排位行注目礼。 涂定山今年二十七岁,孑然一身。 自打他十五岁时双亲饿死那年,他便一人外出活命,十多年间,辽东大地转了个遍,在形形色色的群体中讨生活,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同伴、管事和上官,但从未有一处让他有对榆林铺这般的感情。 此时的辽东,人们都是在夹缝中过生活,流寇、鞑子、建奴、天灾,遇到哪一样时,人命便像野草一般不值钱。 哪怕是无灾无祸,主家也仁义,连年受苦,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也少有能活到六十岁的普通人家。 但现在凡是跟了百户大人从军的,不过四个月的光景,大家除了都攒到了一笔不少的缴获银子之外,百户大人还在屯垦的荒地里优先拨给了每家二十亩田地。 像他这种未成家的,分到地后便可以选择退伍。 但涂定山无论如何是舍不得退伍的,他知道走遍辽东,都不会再有比榆林铺地位还高的战兵。 他会将分到的田再挂到堡里,由堡里统一组织无地的军户种植,他便可以一边领军饷,一边收租子。 等哪天自己娶了媳妇,再把田要回来,由浑家自己打点。 娶媳妇的事情自己以前是不敢想的,现在要给他说亲的人可不少,尤其是做了伍长之后,媒人甚至都开始问他想找什么样的了。 不剿匪的日子里,都是上午训练,下午听百户大人讲课,一天忙忙碌碌,晚上住在宿舍的大通铺里闭眼一想,之前的十几年日子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那时候吃不饱饭,还要给人拉纤,晚上就住在漏风的窝棚里,都不知道在哪里死,怎么能想到还会有今天? 所以说这三次剿匪虽说战死了十二位兄弟,但大家并不觉得害怕。 这十二位兄弟虽然战死了,但他们给家里分到的田百户大人会帮他们守住,剩下的兄弟们会帮他们守住,他们的妻儿老小有兄弟们帮他们照顾。 同样的,如果自己成了家,哪天战死了,也不会担心家里孤儿寡母会受人欺负。 相反,他们会因为自己的当家人被供奉在忠烈祠里而受人尊敬,走到哪里都会昂首挺胸! 百户大人说我们是一支强军,我们单单靠着一百来人,仅仅手持一根两丈包了铁头的木制长矛,就剿灭了三个盘踞此地多年无恶不作的匪寨! 其中八里沟的匪寇两年前屠戮了周边整个村子,卫所和营兵都无可奈何,还不是被我们剿灭了? 我们没有弓箭、没有盔甲、没有火铳,单单靠着一根长矛和令行禁止、勇往直前的气概就剿灭了两倍于我们,甚至三倍于我们的悍匪! 百户大人说我们已经百炼成钢,莫说是这些个土匪,将来就是对上了劫掠的西虏鞑子,对上了作乱的建奴也堪一战! 从百户大人每旬抄来给我们研读的朝廷邸报上来看,建奴已成气候,开原、抚顺、清河、铁岭军民被屠戮殆尽,家园被毁坏一空,倘若哪天建奴到了我们这里,父老乡亲、妻儿老小有何依仗? 无非是我们手里的这两丈长矛而已!就如同百户大人所说,强大自己,才能保护家人! 涂定山心中想着,记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身体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一会儿,刘俊几人先后走出来,面对着他们也不说话,刘俊只是将腰间宝剑猛地抽出擎天一指,大喝一声:“杀!” 紧接着众人便是高举长矛,齐声呐喊,杀喊之声响彻云霄。 刘府里张氏听到这一阵阵的杀喊声,神情复杂忽又笑了一下,继而对身边的刘安吩咐道:“自此以后,府里库银凡是少爷有所支取,不论多少,尽数拨付。” 自刘綎战死之后,张氏其实就对刘俊从军颇有抵触,她本想将在南昌庶出的儿子推出来,但和几个老人商量几回,对方都支支吾吾。 刘安闻言神情激动,一边流泪一边笑:“不枉夫人一片苦心,大帅后继有人,后继有人了啊!” 张氏笑骂了一声:“什么苦心不苦心的,还不是受了你们这些老奴的胁迫。” “不过我们刘家世代将门,总不能到了我儿子这里便湮没无闻了,那样的话确实也对不起祖宗。” 刘安连道不敢,张氏也不计较,又开口道:“听说贺世贤又升了副将了?” 刘安道:“夫人明鉴,还是不久前的事情。” 张氏道:“熊经略倒是赏识他。” 刘安连忙道:“贺世贤一直想要过来拜见,因为害怕夫人觉得唐突,所以未能成行。” 张氏闻言怅然一叹道:“难得他还有这份心,自从老爷殉国之后,我确实听不得老爷这些旧部的事情,但既然俊儿决心已定,我也不会再如此了。” 刘安知晓了张氏的意思,答了一声是,也不再多说。 不久,贺世贤和他的亲兵队长徐忠瑞一行人便赶过来拜访。 他先是入府拜见了张氏,然后又与刘安、陈绍孙这些老感情相谈甚欢,最后还勉励了刘俊几句。 贺世贤威武雄壮,有着魁梧的身材和洪亮的嗓音,刚毅的国字脸上几道深深的刻痕记录了这个辽东边城苦寒的岁月。 临走前贺世贤拍着刘俊的肩膀交代道:“彦叔,大帅于我亦师亦父,贺某没有一日不想斩了努尔哈赤老贼的头颅来祭奠大帅!” “现如今熊经略正在征调天下精兵,想来不久又会有一场大战,你在此好好练兵,日后同我一起跟随熊经略荡平虏庭!” 刘俊心里知道不久的将来,朝廷莫说是荡平虏庭了,整个辽河以东都会丢得干干净净! 但他口上自然不会如此说,而是满口答应下来。 二人又聊了一些当初在辽阳一起对付李清的事,说到趣处都是哈哈大笑。 又过了十几天,贺世贤的亲兵队长徐忠瑞亲自给刘俊送来了官服诰身,升任刘俊为防守官,千户官身,驻地仍在榆林铺。 堡内一应武官吏员自行任命然后上报,另可招募流民垦荒屯田,并且三年免征。 与此同时,原防守官胡高升任操守指挥,徐玉清则是更进一步做了守备。 二人虽仍是刘俊的顶头上司,但得到消息后,破天荒的反而是联袂到榆林铺来给刘俊祝贺,就好似是下官拜见上官一样,连最基本的官场体统都不要了。 刘俊自然也不会再无端拿捏架子,好好招待了二人一行,晚上官厅里觥筹交错,徐、胡两位大人的吹捧奉承,听得邻桌的胡冲牙都酸了! 怎么说也是个五品将官,为了巴结权贵,脸都不要了! 胡冲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二人一番,然后站起身端起酒碗跑到赵阿五座位前,弓着身子道:“赵百总,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了小弟,呐,我这里先干为敬了!” 赵阿五看着无论年纪还是官职都比自己大很多的胡冲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坐在那里局促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四十七章 队列的重要性 刘俊升任防守官之后,管辖的屯堡自然也不单是榆林铺一处了。 包括团子屯、赵家庄等周遭村落全部划入榆林铺管辖范围,这地方原本就是军户和民户杂居,在贺世贤以及刘安的打点下,多数的民户都直接转为军户。 按理说,民户虽然也是平头百姓,但平常年月里还是要比军户高一等,不是别无他法,没人愿意自降身份。 但耐不住榆林铺的政策好,家家户户都可以开垦荒田,赶来投奔的流民络绎不绝,因此,那些没粮没地连饭都吃不饱的民户,在挣扎一番之后,多数都放弃了自己的民户身份。 这两年辽东战乱频繁,朝廷苛捐杂税众多,催生出了这许多破产的小农。 这些人既然加入了榆林铺,那自然便要受榆林铺管辖,刘俊暂时不用再担心人力资源的问题。 不过要想养活这些吃饭的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他的组织下,榆林铺已然开垦出了六千余亩的荒田,这些荒田除了极少的一部分要作为堡里的公产之外,剩余的刘俊全部按约分配到了各家。 他现在采用的是新人老人分开的办法,新近加入榆林铺的,需要按照入堡顺序登记造册,以后每年开垦出的荒田先按入堡顺序分配一半,每家三十亩,分完为止。 剩余的一半则由所有未分到的人不论到堡先后,统一抓阄,哪家抓到,哪家也分三十亩,同样分完为止。 这样,既不会显得不照顾老人,又不至于使得新人觉得分地遥遥无期。 堡里留下的部分,则作为烈属以及伤残退役士兵优先分配所用。 所有分得土地的人,第一年免税,第二年开始缴纳三成收成给堡里。 只要缴纳了这三成之后,无论朝廷再征税多少,一概由堡里出面缴纳。 军户们都欢喜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只有刘俊知道,不出意外的话,用不到第二年收成的时候,大明朝廷就收不到辽东的税了。 另外,堡里需要建设,除了垦荒之外,修桥铺路、开沟挖渠在所难免,倘若堡里人手不足需要役使分得土地的人家,不得抗拒,堡里不给佣金,但会管饭。 不过在刘俊看来,这样的情况应该很少。 因为随着投靠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堡里便会始终有大量暂未分得土地的人家,这些人按约定,在分地之前,都得听从堡里统一调派,按照工作量计算工分,再根据工分分配口粮。 面积一大,人数一多,堡里的开销就开始高得惊人。 原本积攒的缴获已经远远供应不过开支,即使有几个产业的支持,堡里也很快就濒临入不敷出的境地了。 刘俊相信,只要渡过了最初这个艰难的阶段,一切都会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胡清吉的职业生涯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他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教出哪怕一个举人甚至是秀才了。 他的时间已经被防守大人完全征用,除了平时教授那些战兵识字学文之外,还要负责几乎堡里的所有文吏工作。 按照刘俊的指示,胡清吉带人对榆林铺辖区范围内进行了一次人口普查。 这些人全部都在刘俊的直辖之下,没有任何别的势力内耗掣肘。 迅速发展起来的榆林铺,已经俨然是一副大堡的样子了。 部队方面,除却伤残退役的,最初的一百战兵,还剩下八十多位。 但这八十多位个个是经过钢铁纪律和残酷的鲜血磨砺出的精兵强将! 刘俊决定以他们为骨架,将部队规模扩展到四百人。 战兵队待遇丰厚,刚挂出应征的牌子,赶来报名的人便把应征处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的辽东,正在上演“辽人守辽”的戏码,到处都在招兵买马。 许多人便今日到这个地方应征,明日又跑到那处领饷。 下层军官吃了好处,也睁只眼闭只眼,导致在册士兵满满,一到打仗,都清点不出几个人头。 刘俊据此要求严格限制入伍人员的成分,不是榆林铺核心区域人员,得有甲长以上军官作保,才允许进入选拔程序。 这一来,便淘汰了许多兵油子,榆林铺战兵的素质也并未因此次扩员受到影响。 新兵选拔结束后,刘俊安排他们由老兵平均带着,由抽调出一些严厉的组成教官队,专门负责这些新兵的训练。 刘俊从来不会觉得层层加码的训练有什么不妥,现在的境况,容不得他去考虑这些超强度的训练会给士兵们晚年的身体带来什么伤害。 能带他们活到晚年,就是自己的功德。 他现在尤其注意的,就是务必保证士兵们的伙食,务必有荤,有油,有蔬菜可吃。 这个标准比起一般的家丁都要好,自然是花费了不少钱,一些人觉得没有必要,但刘俊特别坚持。 训练条例经过几次优化,变得更加可行,一个月的新兵营结束之后,只有合格的人员才会被允许进入战兵部队,剩余人员则只配作为辅兵使用。 按照刘俊的预想,最终战兵的规模会控制在三百人,剩余一百人则为辅兵,只能等待下次扩编时再优先选拔为战兵。 教官们看着这些新兵好吃好喝的供着,心里不得劲儿,就尤其将他们训得狠。 刘俊知道体罚士兵是恶习,但耐不住这样做效果是真好,索性也就不往别处再想了。 每到训练结束开始吃午饭时,这些新兵又开始嬉皮笑脸地坐在一起吃饭,互相嘲笑着对方训练时挨了多少打。 “要不是堡里禁止私斗,谁不服我就和谁练练!”一个新兵争辩一句,反倒引来了更多的嘲笑,他也不在意,继续说:“俺之前跟俺爹练过,可是练家子出身,别说俺端枪姿势不好,俺就是将那长枪倒着提,到了战场上三五个人也休想近了俺的身!” 这时一个老兵伍长走了过来,他叫涂定山,是训练新兵尤其狠的教官之一。 新兵们见他过来连忙放下碗筷笔直地站了起来。 老兵涂定山压了压手让他们坐下,伸手点了点那个新兵道:“即使你真的练过,那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队列练不好,该吃军棍还是得吃的。” 那新兵连连点头,他知道这个伍长打人尤其厉害。 涂定山又道:“八里沟的鹿大王知道不?” 新兵们点点头,这悍匪为祸乡里好几年,当初大人剿灭他时许多人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涂定山又道:“鹿大王武艺多高?单打独斗谁敢保证能胜过他?” “但是他带五个老匪还就打不过咱们一个伍!” “身上被捅了多少血窟窿,就是伤不了我们!” “这就是行军打仗时队列的重要性!” 第四十八章 军议 在这群新兵一愣一愣的神情注视下,涂伍长又添油加醋地将他们那时候训练的场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听得这些新兵一个劲儿地咽唾沫。 他们心里都是暗暗道:“想不到在咱大明当兵要受这么多的苦,吃点军棍还真不算什么呀!” 下午训练结束,刘俊还会安排给这些新兵们补些文化课,不过现在陡然增加了这么多人,刘俊觉得还是自己上课的话难免吃不消,便又请教书先生胡清吉介绍了三个老童生给这些新兵启蒙。 胡清吉现在管着堡里的文书,再给这些新兵启蒙的话,确实也是分身乏术。 不过更主要的原因,刘俊觉得胡清吉隐隐之间还是瞧不起这些军户。 刘俊不在乎,他知道时间会改变包括胡清吉在内的很多人对这支新军的看法。 他偶尔过去给新兵讲一些古代汉家子弟戍守边疆,抗击外族的故事,潜移默化地增强他们的民族自豪感和向心力。 至于最初的那班老兵刘俊还在坚持自己带,但所教授的除了必不可少的爱国主义教育之外,还增加了简单的算术知识,这可是那些新兵班里所没有的东西,这让他们都心生一种千户大人更看重我们的自豪感觉。 不过那些奇怪的符号也着实折磨了他们好长一段时间。 另外刘俊也在逐步搭建自己的班子,经过这一连四次剿匪,老兵们当中已经涌现出了一批可造之才,刘俊趁着这次扩军的机会对他们都进行了提升。 这些天,刘俊也一直在与他们总结这几次剿匪的事情。 “千户大人,我们没有弓箭手,每次短兵相接之前,我们都在任由他们射,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丙队队官仲庆泉首先发言说道。 刘俊将所有三百士兵分成了十二个小队,每队二十五人,包含伍长一名。每四个小队为一个大队,设置队官一名,分别是甲队队官杨端和、乙队队官赵阿五和丙队队官仲庆泉。 刘俊也都分别给这些人请来了小旗、总旗和试百户身份,萨尔浒一战,辽东陨殁将官不计其数,底层军官更是为之一空,朝廷也迫切地想要充实卫所,任命告身也是雪花一样地飞向辽东。 这些人中杨端和自不必说,多年之前,他就有在营兵中做把总的资历,而赵阿五自从跟随刘俊之后便奋勇拼搏、事事争先,很早便赢得了刘俊的青睐。 仲庆泉能够脱颖而出,则主要是因为他的悟性和接受能力比同期的老兵更强一些。 除此之外,另外一些勇猛果敢的老兵,大多都有提升。 “那我们这几次剿匪因被弓箭射中阵亡的有几人?”刘俊对着众人问道,在他的下面坐着榆林铺所有的伍长以上军官。 陈绍孙没有职衔,是刘俊觉得让之前一个游击将军担任小小的队官太不像话,他在堡里是个超然的存在。 并且,刘俊心里清楚,陈绍孙不可能真的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等他觉得李顺的那队夜不收大成的时候,估计也就是他离开的日子了。 除此之外还有工匠们的头头李勤俭,具体带领大家屯田的种田能手王富贵,都蹑手蹑脚的坐在那里。 仲庆泉早有准备,答道:“阵亡的有两人,都是因为后来箭伤感染死亡的,但因贼人弓箭受伤的却有二十三人之多,几场仗下来前排的兄弟几乎个个负伤。” “这还是因为山贼土匪的弓箭手准头太差,倘若我们对战的是鞑子,后果难料啊!” “叶兄弟说的对。”刘俊先肯定了部下的这种居安思危的精神,“但战场上的弓箭和猎户打猎用的弓箭是不一样的,造价不少不说,训练一个技术精湛的弓箭手时间实在是太长,我们是需要扭转这种局面,但并非是也练弓箭手。” “给前排的弟兄们配上棉甲。”赵阿五若有所思的说,“若是能这样的话,只要不射中要害,即使中了两箭也能坚持战斗。” 杨端和也道:“赵兄弟说的不错,披甲率一直是营兵中辨别是否系精锐的硬性规则,虽说不见得有甲就能打仗,但有甲的话,强的一定更强!” 刘俊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盔甲是一方面,这个我会尽快安排,另一方面则是火铳!” “火铳不好!鸟铳容易炸膛,三眼又打的太近,营兵们都不愿用这些。” 刘俊倡导大家畅所欲言,之前几次会议讨论时大家都唯唯诺诺不敢发言,可是在刘俊每次都是鼓励甚至强迫大家发言。 时间一长,众人便越发的自然而然了,甚至在讨论的时候都不以反对刘俊为忤。 只有匠头李勤俭和种田能手王富贵每每听到这些都是忍不住的一惊,心想这些大头兵个个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胆敢这样和上官讲话,千户大人怎么还不叫人拖下去打军棍?真是奇了。 刘俊瞧着发言的伍长涂定山点了点头,其靠着作战勇猛迅速脱颖而出被新提拔为伍长。 在这些新晋伍长里,刘俊也更看好他一些,老实说要不是位置不够,他还有提拔空间。 刘俊早在之前就观察过他一段时间,这家伙总是不经意间会从身上散发出一股内敛的凶悍血腥之气,在第一次剿匪杀人时也没有其他人那样剧烈的反应,刘俊看他目光中甚至有些许兴奋的感觉。 当时刘俊就感觉奇怪,一个整日土里刨食的农民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呢? 后来听福伯所说,这涂定山乃是一年前从河东只身逃难过来的流民,因为年轻力壮,主家就收留他做了府里的长工。 后来主家将所有田产转给刘府,这涂定山又没了着落,后来刘俊招兵他便去了。 之前刘俊还怀疑过他是在外地犯了命案逃命至此,今天听他说起鸟铳、三眼,感情这家伙是个逃兵也说不准! 因为自己军中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火铳! 杨端和道:“是该有火铳,营兵里南兵最喜欢火铳,尤以浙兵和川兵为最,朝鲜兵火器率也不小,当初我们东路军后面跟着的朝鲜兵就多以火铳手为主。” “但奇怪的是,北兵似乎不喜欢。” 陈绍孙道:“北兵更喜欢骑马。” 第四十九章 训练 其他军官对于鸟铳和三眼也仅仅是听过而已,也不知道涂定山说的对不对,只道是他见多识广,既没有人应和,也没有人反驳。 刘俊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逝,注视着匠头李勤俭道:“李师傅,对于火铳,你最熟悉了,你说说。” 李勤俭这样的会议才开过几次,听刘俊这次突然点到他吓了一跳,紧张地站起来回答道:“启禀千户大人,三眼铳二十余步可以破甲,在这个射程内威力远大于弓箭,再远就不行了。” “但鸟铳要远得多,正常情况下,八十步内还是很有杀伤力的,这个距离下要比弓箭强不少,要是被射中和被砍了一大刀差不多。” 三眼铳肯定是不行了,这东西实在是鸡肋,而鸟铳无论是杀伤力还是有效射程都比步弓还要强了。 况且刘俊知道,火铳代表了未来火器的历史发展方向。 “听起来鸟铳不错,可为什么老是会炸膛?” 李勤俭听了这话神情立马便激动起来,一张脸都涨红了,他悲愤地抱紧双拳对刘俊说:“千户大人!鸟铳时常炸膛我们匠户也是听说过的,其原因诚然有部分是因为有的工匠技术生疏,打造的铳管厚薄不一,焊接也很有问题,但那毕竟是少数。”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上头给我们的材料实在不足,常常是只能造三杆火铳的铁料非要我们造五杆,倘若哪天炸膛了还要抓小的们去杀头,小的们实在是冤屈!” “好了,这不是你们的错。”刘俊让李勤俭平静一下,“那我现在要是给你足够的铁料,能保证不炸膛吗?” “绝对不会!”李勤俭斩钉截铁地说。 刘俊点点头:“那依你说,打造一杆鸟铳需要多少铁?多少两银子?” 李勤俭沉吟了一下,道:“回禀千户大人,一杆鸟铳需六斤精铁,耗费毛铁得四十斤。除此之外还得有炭等,算下来得三四两银子。” 三四两银子刘俊还负担的起,况且火铳是未来兵器演化的趋势,代价再大也总得走这条路的。 陈绍孙细想了一下也表示了自己的忧虑:“可即使火铳不炸膛,开火一次也够弓箭手射三次箭了,鞑子要是骑马的话,很多火铳手甚至都没有开第二铳的机会。” 刘俊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他笑着解释道:“火铳本身就是远程攻击的武器,倘若鞑子冲过来厮杀,那正好也到了我们长枪兵表现的时候了。” 于是刘俊决定只留下五个铁匠继续给长枪包上枪尖,剩余的十五个人全部都去打造鸟铳,铠甲的事暂时不提。 不过铁料堡里现在严重不足,火药更是一点没有,是时候到贺世贤那里打点秋风去了。 会议之后还讨论了些辎重运输不畅、缺乏随军医士等问题,刘俊也都让人一点点记录下来。 之后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王富贵带领大家赶着在土地冻上之前继续垦田开荒、开渠打井。 李勤俭和一众铁匠都在忙忙碌碌地打制火铳好证明自己的手艺,福伯则带着部分军户忙着后勤保障。 陈绍孙训练夜不收的强度又明显提升了一档,这些日子甚至都出现了伤亡。 而刘俊的心思仍旧是主要放在了士兵操练上面。 “杀!杀!用力的杀!你他妈的吃肉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用力!” “前面就是建奴!是要来杀你老爹,老娘,睡你老婆妹子,抓你去做包衣的建奴!” “你一枪捅不死他,他便一刀砍了你!” “你死事儿小,你老婆孩子也没跑!” “只有刺!飞快的刺!用力的刺!” “杀不死他,也要戳一个窟窿,你戳他一个窟窿,后面的兄弟再戳一个窟窿,是牛也废了!” 几个老兵来回地走着,看到谁姿势不正确,谁出枪和别人不一致抡起棍子就打。 榆林铺位处辽西,建奴也只是听过,从来也没有见过,要说最恨的,还是西虏鞑子。 那帮鞑子三五成群就敢越过边墙抢劫,遇到大队的,大家就都得躲到山里去,留下房子任他们烧,粮食任他们抢。 但不知怎么的,千户大人对西虏鞑子不多放在心上,反倒是对建奴十分痛恨,上行下效,教官们也都给新兵们灌输痛恨建奴的思想。 “娘的!你有脑子吗?练了这么久,枪都抬不好!” “解散后,你自己留下再刺木球两千遍!” 那新兵大声喊了一声“是!”赶紧端起枪继续练习刺杀。 其他士兵们在这种高压之下也是个个绷紧神经,一个个机械地向前猛刺。 “受不了就滚!训练场上都撑不住,谁还能指望你们打胜仗不成吗!” “千户大人的钱粮是用来养保家卫国的好汉的,不是来喂怂包孬种的!” “堡里多困难,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三天一顿肉!你们自己拍拍良心!” “自己在家,算上逢年过节,能吃得上肉不?” “撑不住了就滚回家!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快刺!快刺!不要格挡,不要花俏,不要虚招,就练这一招,快!快!再快!” “杀!杀!杀!”新兵们胳膊即使再酸再痛,也都嘶吼着一次又一次地将枪飞快地刺出。 刘俊有时候站在校场边,听到这些话心里觉得十分为然,他都想专门挑些会洗脑的,平日里专门给士兵们说这些话了。 可现在部队规模还小,暂时还是以训练打仗为主。 这期间,熊廷弼又在沈阳击退了努尔哈赤的一次进犯,明军也折损了不少人手,但这已经是熊廷弼上任之后在沈阳外围第二次击退建奴的进犯了,总体来说,辽东局势已经趋向稳定。 时间飞快,万历四十八年的春节也如期而至,一年伊始,万象更新。榆林铺的百姓们,无论之前日子再难,现在也又生出了新的希望。 无论大明王朝是否日益日薄西山,也不论辽东局势是否愈加崩坏,这一天里,大家无论贫穷还是富裕都把最热烈的笑容洋溢在脸上,希望能图个好兆头。 第五十章 还命 刘俊给全堡的人都放了三天假,他现在银子不多,只给战兵队和工匠们按人头每人多发了二斤猪肉,其他人家也都额外又多发了米粮。 大家欢呼雀跃,再吝啬的人家今天也都敞开了让家里的小孩子们吃到打嗝为止。 尤其是家里有战兵队的人家,都只把家里发到的肉小心地切下一小块儿吃,剩余的赶紧腌起来挂在屋子门口,矮矮的院墙,左邻右舍都能看到。 赵阿五的黄毛丫妹妹端了一碗栗子饭,上面只放了一小片肥肉,她见院子外面还有在玩耍的小伙伴,也不在家吃,端了碗就跑了出去。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吹着鼻涕泡将脑袋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毛丫,给我咂一口。” 毛丫也不小气,用筷子小心地夹起那块肉:“呐,说好了就咂一口哈。” 谁知哪臭小子一口含住那片肉扯腿就跑,毛丫愣了一秒,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赵阿五的母亲听到哭声,就端个碗出来跳起脚来骂。 刘府里,刘俊同母亲和妹妹吃过年夜饭后便被陈绍孙约到了前院,他摆了一张小桌子,携了一坛酒,说是要和刘俊道别。 刘俊早有准备,他神色淡然地给两人都满了一碗酒,抬头道:“陈叔父,您决定了吗?” 陈绍孙点点头:“少爷新军已成,将来在大明军中必有一席之地,陈某已经死而无憾,可以去见大帅了。” 刘俊苦笑道:“还没打过一场真正的硬仗,榆林铺又举步维艰,陈叔父能否再等一等?” “我等不及了,得走了。” 刘俊叹了口气,都是每天跟在身边的人,陈绍孙的心思同样瞒不过他,事到如今,他知道多说无益。 陈绍孙继续开口道:“朝廷邸报传来消息,北关已经失了,叶赫女真尽归奴酋所有,西虏宰赛、炒花两部也快被他降服,从此河东一带,再没一个为他后患的,奴酋用不了多久就会领兵深入,恣意侵扰我大明了。” 刘俊道:“所以说奴酋之前两次确实并未真的想攻破沈阳,他的真正目的在叶赫部,熊经略上当了。” “以后的形势恐怕会更加艰难。” “是啊。”陈绍孙端起一碗酒,“来!干了!” 刘俊看陈绍孙一口喝干了,也跟着喝了一碗,然后平静道:“熊经略现在整日被后方的官参得眼冒金星,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罢黜的。” “除了熊经略,朝廷没有几个文官是知兵的,辽沈守不住了,如此的话,陈叔父还要去吗?” 陈绍孙不答,只是叫刘俊喝酒,然后又说着其他事道:“那队夜不收已经堪用了,李顺也是有悟性的,你放心用就好了。” 刘俊点点头也是一饮而尽:“陈叔父,你这次要是真的去了辽阳,恐怕就回不来了,我不想让你去。” 陈绍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紧紧地盯着刘俊的眼神道:“少爷可知我作为大帅的心腹部下,为何没有随大帅一起死在萨尔浒吗?” “母亲说陈叔父当初是因为家中老母病危,父亲便留您在家中床前尽孝。” 陈绍孙惨然一笑:“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后来老母得知我没有随大帅出征,以绝食相胁,我便又回到了大帅身边。” “我原本只是刘府的家奴,能有今天,全靠大帅的赏识。” 说完他又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忆起什么令他极为压抑的事情,“萨尔浒时战到最后时,全军溃散,兵败如山倒,我们都围在大帅跟前想拼死护着他离开。” “可大帅说既然吃了兵饷,为国捐躯就是本分,现如今建奴团团包围,全军突围已无希望,既如此,萨尔浒就是我等葬身之地,也是荣耀之地!” “说完,他挥着大刀便杀入了敌阵,鏖战许久伤了左臂,大帅不退,又伤了右臂,犹鏖战不已,内外断绝,面中一刀,截去了半颊,犹左右冲突,手歼数十人而死。” “你义兄刘招孙拼死抢回大帅尸身,但奴兵紧追不舍,山林密布,沟涧纵横,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当时已抱定决心死战殉国,但招孙说死即死尔,然大帅英雄一世,尸身绝不能为奴酋所获,徒遭玷污。” “招孙说他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跟随大帅,黄泉路上也只有他有资格给大帅鞍前马后。于是招孙就将大帅的尸身托付给我,自己回头冲进奴兵中间战死了。” “我带着最后十来个人背着大帅左突右冲,可最后还是被逼到了一个悬崖跟前。左右已经没有人,我眼见不能带着大帅回家,便背着大帅一头扎进了江水之中。” “可是我命贱未死,被江水冲到了岸边,醒来时大帅的尸身却是不知道被江水冲到哪里去了,而我的手里只是绑着大帅生前一直用着的大刀。我顺着江水寻了七天,可……” 陈绍孙的声音已经哽咽,他强忍着住声,然后从身后的匣子里取出一柄镔铁大刀,含着泪双手捧着递给了刘俊。 “大帅死了,招孙死了,几营的兄弟全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少爷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陈绍孙两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我先是没有护得大帅周全,之后又辜负了招孙的期望弄丢了大帅的尸身,我是最不该活下来的那个人啊!” 刘俊看着面前嚎嚎大哭的陈绍孙,眼睛里也泉出了泪水。 他一个历来性情凉薄的人,此时却是紧紧地抓住那柄镔铁大刀,他不知道这会儿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刘俊,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刘綎的儿子。 但此时此刻,他血脉里却是有一股热血就要喷薄而出,脑海中也有声声怒喝一直回响,告诉他那个胆略素优的将领,那个捐躯最烈的英豪就是他刘俊的父亲! 而他刘俊是大都督刘显的嫡孙,大刀刘綎如假包换的亲子! 他将继承祖、父遗风,将那些胆敢屠戮华夏百姓,犯我中华的天颜的所有蛮夷,尽数伏诛! 刘俊深吸一口气,像对陈绍孙又像是对自己说道:“父亲的忠魂决意留在萨尔浒,是为了将来能够亲眼看到王师直捣黄龙的那一天啊!” “陈叔父!咱们今晚不醉不休,小侄为您壮行!干!” 陈绍孙也是擦了一把眼泪,哈哈大笑:“干!” 这一夜两个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散去时,刘俊醉眼惺忪地抱着陈绍孙道:“陈叔父,此去辽沈,倘若事不可为,小侄还是希望您能够留得有用之身,将来好做小侄征讨建奴的先锋!” 陈绍孙哈哈大笑,也不搭话,转过身,摇摇手,踉跄而去。 在他身后,刘俊双手抱拳向着这个真正的汉子深深一拜到底。 第二天天还未大亮,陈绍孙一人一骑便悄悄离开了,刘俊站在堡外遥望着东方,心里说不出的辛酸。 自辽东事起,总共战死了十几员总兵,参将游击更是数不胜数,朝廷上下无不将辽东视为死地,逃走都来不及。 然而陈绍孙,这个微不足道的武将,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因为他觉得自己当年在萨尔浒欠下了一条命,现在,他要还回去了。 第五十一章 鞑子要来了 大年初四,贺世贤带着一车子的礼物前来给张氏拜年。 刘綎死后,刘府没落,贺世贤还是刘俊的上司,竟然没让仆人带着飞帖来走个形式,而是郑重其事地亲自前来,可见刘綎在部下们心中地位是何等崇高。 张氏也热情地接待了贺世贤一行,张罗人摆宴回礼更是不提。 之后,贺世贤在刘俊的陪同下还视察了榆林铺的屯田、建设等情况,并现场吩咐亲兵队长徐忠瑞回去后再运作一番,让上面再给榆林铺拨付五十头耕牛,三千斤生铁作为支持,还嘱托刘俊一定要做好今年的春耕准备。 这期间,徐玉清和胡高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打着给刘俊这个下属的老母亲拜年的由头,同贺世贤前后脚赶到了榆林铺。 贺世贤同他们也客气一番,说了几句场面话,二人如获至宝,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之后,贺世贤又看了看榆林铺的武备,在看到四百名手持长枪,身材健硕、神采奕奕的士兵,贺世贤明显愣了一下,真没想到短短时间内刘俊竟有了这么一支堪战的军士。 细细看去,那些兵的神态气质分明是和上过战场的老兵一般无二,榆林铺一个新立小堡,现如今连堡墙都没有,哪里招揽来的这些精兵呢? 在问了刘俊几句得知这些人都参与过一些剿匪行动时,贺世贤这才心下了然,自言自语道:“陈老哥练兵果然还是有办法的。” 他分明是把这练兵的功劳都算在陈绍孙的头上了。 不过贺世贤也发现了刘俊手底士兵的明显不足之处,那便是清一色的长枪,莫说是弓箭手了,竟然连刀斧手、盾牌手都没有。 长枪兵便宜,一套刀斧可以打五杆枪尖也不止,贺世贤由此便对榆林铺的艰难更加明了了。 但兵贵杂,只有这样才能协调搭配,可攻可守,单靠长枪兵是不成的。 想到此,贺世贤又提点了刘俊几句,让他去买戚少保的《练兵实纪》来看。 戚家军的鸳鸯阵将兵种搭配用到了极致。 虽然在贺世贤看来,辽东地面上还是骑兵好用,但鸳鸯阵胜在便宜,可为起步阶段的刘俊借鉴。 刘俊虽然点头称是,心里却别有一番打算,接着他又带贺世贤看了几处地方,途中一个亲兵忽然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贺世贤大吃一惊,疑道:“这个时节?天寒地冻的,鞑子的马也掉膘,边墙之外五十里我们都烧了荒,鞑子现在过来,他们的马吃什么?” “属下也不相信,但锦衣卫沈阳千户所的齐大人信誓旦旦说消息确凿无误!” “但到底有多少人马,要从哪里破关,他搞不清楚。” 贺世贤脸色黑下来,这些个西虏鞑子,无论朝廷每年花费多少抚赏,总也是肉包子打狗。 但往年的时候,他们都是趁着秋高气爽,粮食收获的时候来,怎么这次赶着冰天雪地里来了? 莫不是他们草原上也遇了灾,实在受不了坐吃山空了? 可恨的是,现如今朝廷的精力都在辽河以东,他手底下实在是没有多少人马。 但不论怎样,只要鞑子赶来,他无论如何也要迎头战一场,好好砍下一些首级。 为今之计,只有传警辽东都司府,然后再好好整顿兵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想到此,贺世贤又交待了刘俊几句,让他和周边屯堡互为犄角,守望相助。 倘若发现鞑子破了边墙劫掠到了这里一定及时向他报告,这才急急往辽阳赶回去。 “蒙古鞑子要犯边?”刘俊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立即传令所有伍长以上军官到千户官厅开会。 会上,刘俊向所有人通报了这个消息,在座的军官听说可能要和鞑子打仗了,都是既紧张又激动。 他们这些人都是从剿匪作战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早就不惧战场。 但毕竟还从未和鞑子打过仗,对他们的战力和战法都不甚了解,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一直以来的顺风仗确实也极大地增加了他们的信心,也有和鞑子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一较高下的想法。 赵阿五首先表态道:“千户大人说过,西虏鞑子比起建奴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实在是不足为虑,我们正好借此机会打他一下!” 仲庆泉也道:“也就是一群有马的强盗而已,确实不足为虑。” 刘俊平日里再教授他们文化课时,没堂课后都会在黑板上留下四个成语,“不足为虑”是昨天才教的。 “大人说的是西虏鞑子和建奴比起来不足为虑,并非单单说西虏鞑子不足为虑,你们要搞清楚了,鞑子还是很厉害的,同山贼土匪不一样!” “都一样!” “不一样!” “那能怎么办?我们刚刚开垦好土地,家里的粮食除了春耕的种粮,根本也没剩下多少,他们这时候来抢简直就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鞑子哪里知道什么小人君子的,他们根本就没有受过教化。不过倘若让他们抢上瘾了,他们以后每年都会来的。这次只要他们敢来,就要打疼他们,以后也就不足为虑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自己的不足为虑,很好,四个成语起码记住了一个。 但这次,锦衣卫沈阳千户所都没有搞清楚这回会来多少人,倘若一下子几千上万人都涌到了这边,自己区区三百战兵,无论部下士气多么高涨,刘俊也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榆林铺所有人老老实实地躲到山里面去。 可如果只是遇到小股部队,打一仗又有何不可呢? 想到这里,刘俊站起身目视众人,下面顿时安静下来。 “李顺!” “属下在!”李顺应声站起,陈绍孙走后,刘俊就把那队夜不收完全交给了他。 “自今日起,你队夜不收须日夜不休,以三人一班轮流侦查周边百里军情,一旦发现敌踪立马来报于我知道。” “属下领命!” “杨端和!赵阿五!仲庆泉!” “属下在!”三人齐声答道。 “你三人各自督促队里士兵加紧操练,不得懈怠!” “遵命!” “李匠头!” “小的在。”李勤俭也慌忙出班躬身抱拳答应,他不算军人,所以一直还是用传统的礼仪。 “自今日起,长枪的打造停止,分出的人全去赶制盔甲,和鞑子交锋的时候,我希望至少所有前排的弟兄们都能够有盔甲可以披,拜托了!” 李勤俭听刘俊对他如此礼遇,慌忙跪下,激动道:“千户大人放心,小的们就是肝脑涂地打断了胳膊,也一定赶在出战前打制齐前排兄弟们的铠甲!” “好!诸位兄弟!散去,各自替我,替榆林铺的乡亲,替你们的妻儿老小卖命去吧!” “万胜!”众人高呼一声,然后齐齐向刘俊敬了一个军礼,才各自神色坚毅地离开。 第五十二章 达摩克利斯之剑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最远的夜不收几乎都跑到了边墙附近,可还是没有发现有鞑子进犯的消息,莫不是鞑子们不会来了? 毕竟在鞑子们在冬季犯边还是很少的,一来冬季他们牧马本身就困难,马匹普遍掉膘,影响战斗力。 二来汉地距离秋收也过去很长时间了,农民们大部分的收成都缴纳了秋赋,根本不是做抢劫生意的时机,很可能连本都回不了,大批人马南下,人吃马嚼也不是小数目。 刘俊虽说如此怀疑,但丝毫没有放松对部队的训练。 他已经让人将李勤俭他们打制好的鸟铳、铠甲都列装了部队着手训练。 刘俊没有重新再专门招募火铳手,火铳手在长枪阵外列队,并且还得承受着敌人冲锋的压力在有效射程内击发火铳,需要有更为过硬的心里素质。 因此,刘俊果断从原来长枪兵表现优异者中选出了四十八人进行火铳射击训练,并统统授予了他们预备伍长的称号。 将来再次招募新兵时,他们这些既做过长枪兵,又做过火铳手的人将优先被任命为基层军官。 那些长枪兵经过大半年的校场训练和剿匪磨砺,他们的队列行进、厮杀配合已经相当成熟,彼此都有了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 这段时间,依然是上午练习队列转进、长跑、百米冲刺、蛙跳、俯卧撑、单双杠、提石锁等,下午一半时间训练个人刺杀技艺,一半时间学习,大家都过得充实而紧张。 长枪兵的训练经过几个月的摸索,已经颇有章程了。 刘俊通过对他们的考核将其技艺分为优秀、良好、及格、不及格四等。 优秀者,每天都有荤腥可吃,每月饷银加二分,晋升时优先考虑,连续九次考核优秀者不论其他直接晋升一级。 良好者,每三天有一荤可吃,每月饷银加一分。 及格者,每天只吃干饭,饷银不变。 不及格者,当次考核结束时重打军棍二十,累计三次不及格,驱逐出战兵队,降为辎重兵,饷银伙食相应递减。 刘俊定下每两个月一次考核,以此激励督促士兵上进,防止懈怠。 至于考核哪些项目,则根据今后战场总结不断予以革新。 当然这是对普通士兵的考核,对军官,相对于个人勇武之外,刘俊更看重他的带兵成果。 所以除了考核个人技艺之外,还考虑所辖士兵的成绩,其中个人技艺占四成,所辖士兵的成绩占六成。 中层军官也按成绩分为四等,庸者下能者上。 至于刘俊的核心军官,升降调用,目前还全凭刘俊一言而决。 目前来看,考核制度大大激励了士兵和军官们的斗志,凭借个人努力改变境遇变得越发明朗可行,因此大家训练时都是不遗余力,刘俊对此颇感满意。 至于火铳手,则是由刘俊亲自训练,这些火铳手见千户大人如此看重,都跟着自豪起来,虽然是第一次接触火铳,也都一丝不苟地按要求训练起来。 火铳不比弓箭,要训练好一个弓箭手,除了弓羽得精良之外,对臂力腰力视力也都有要求。 但火铳手就不一样了,只要视力尚可,悟性尚可,端着火铳一弹一弹反复射击练习就可以了。 刘俊相信神枪手都是靠子弹喂出来的,虽说这样的训练花费颇大,铳管还时有报废,但刘俊也顾不得了。 火铳手们也知道他们每次射出去的都不是铅弹,而是堡里人牙缝里省出来的口粮,因此练习也更加认真。 每个火铳手每天都至少要打完十铳,铳管坏了就立马更换,火药硝土稍有不足,便立即向外购买,刘俊相信整个大明都不见得有像他这样舍得银子训练火铳手的上官。 射击场上,所有火铳手排成六排,两排为一组,其中第一排单膝跪地瞄准,第二排在其后站立瞄准。 第一组射击完后第二组射击,第二组射击时第一组和第三组交换位置,到后方装添火药,第二组射击完后再由第三组射击。 第二组同开始的第一组交换位置,补充弹药,第三组射击完后再由第一组射击。 这样一来间隔的时间大大的缩短了,一定程度上能够形成连绵不绝的火力攻击。 不过目前榆林铺火铳数量太少,还难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刘俊只是希望在同鞑子战斗时,不必干站着挨射而已。 “预备!”现在火铳手人数不多,刘俊暂且还采用直接口号指挥的形式。 一声令下,所有鸟铳手便开始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等,一系列流程做下来,大家大多都能熟稔自若,刘俊满意地点点头,果真是熟能生巧。 “第一组,点火!”前两排闻言,立马点燃火绳,然后双手拖着鸟铳,将后面的照门、前面的照星与前方五十步外的靶子连成一线。 “射击!” 两排火铳手或站或单膝跪地同时扣动扳机。 “啪啪啪!”远处的靶子纷纷被打得木屑横飞。 第一组打完之后,立马收枪向第三组后面退去,然后继续开始装填火药、铅丸。 “点火!” “射击!” 第二组闻令又是一通射击,随机收枪又往最后排退去。 连续打了三轮,刘俊发现大家虽没什么明显的问题,可射击速度还是差强人意,最快上手的鸟铳手一分钟也只能射出两发。 鸟铳开火的前期准备工作实在是太繁琐了,即使是用三段式的射击战术,也仅仅是堪堪比上弓箭的射速,要是能制造出隧发枪就好了。 但凡事只能循序渐进,现在就让李勤俭他们造出自生火铳也不现实,必须的配套机床全无,这想法只能是空中楼阁。 看来短期内还是不要指望自己生产隧发枪了,或许什么时候自己可以专门派人去濠镜也就是后世的澳门去碰碰运气。 那里听说有不少的泰西人,想来或许能找到一个懂得制造隧发枪以及配套机床的人才。 不过除了隧发枪之外,刘俊还记得同时期的西方发明了定装火药也大大提高了士兵们射击的速度,将火药和弹丸事先按标准装在一个袋子里,作战的时候直接撕开一股脑倒进去即可,可以节省一些时间。 其实大明很早就有将领这样做过,但也不知是那些将领敝帚自珍,不愿外传,还是其他将领对这节省的十几秒钟不屑一顾,总之就是没有推广开来。 这个很简单,刘俊和李勤俭一说他就懂了,赶紧回去按要求做了一批回来一实验,士兵熟悉之后射击速度果然快了一些,大多数火铳手都能轻松地做到每分钟射击三发了。 之后的日子里,训练仍在有条不紊地紧张进行着,预料中的西虏入寇依然没有消息,这种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挂在头顶的感觉让刘俊烦不胜烦。 第五十三章 西虏入寇 这时候,三岔河已经冰封,大大扩大了蒙古人可以掳掠的范围。 所谓的边墙因为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黄沙日积月累,早就同城墙一齐了,蒙古人若是进犯,可能的破口之处数不胜数,也防不胜防。 正在刘俊站在千户官厅里,一遍又一遍地盯着地图,在脑海里复盘蒙古人的可能进攻路线的时候,李顺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启禀大人,西虏已经从东胜堡处越过边墙,已经连破东昌堡、古城屯、牛庄驿等地,四散劫掠!” “东胜堡?”刘俊眉头一缩,东胜堡那一线的山川湖水便在他识海当中一一呈现,到榆林铺中间还有几个卡口,几处屯堡,人行、马行分别需要多少时间,一瞬间都在他的脑海里一一计算清楚。 “这次西虏入犯有多少人马?” 李顺回答道:“人数约有万余,其中大部分西去往广宁卫辖境劫掠,往海州、盖州方向的也有两千上下。” 刘俊闻言面色微动:“万余人马?” 他连忙走出官厅,抬头,只见辽阔的天边,一道道狼烟直直地升起。 一刻钟之前,那里还是一片干净的苍穹。 “这么多人入寇,都到牛庄驿了,怎么早没见到烽火?” 按道理说,辽东边墙一路长达两千里,有大小边堡九十八座,十里一墩,五里一台,鞑子刚破关墙,就该遍地烽火狼烟了才是,怎么一眨眼,鞑子就到牛庄驿了? 李顺摇摇头,他也不懂这遍地的墩台预警系统,怎么就失灵了,要不是他手下的夜不收走得远,现在还蒙在鼓里。 “大人非辽东人士,对一些事情,有所不知。” 刘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军官,身上穿得整洁,正快步向他走来。 此人正是原榆林铺卫所系统的小旗官,王贵。 王贵走到刘俊身边站定,抱拳微微喘息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辽东地界上的墩台年久失修,已经大半坍塌。” “许多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完整,里面多是松散的墙垣,一挖就倒。” “守墩台的军户也都毫无士气,鞑子入寇时,哪个敢放烽火,鞑子就专打哪个墩台,打下杀人全家。” 王贵顿了一下,看刘俊在仔细的听,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便开口接着道:“堡军胆寒,长此以往,便形成默契,只要鞑子不打自己,哪怕看到入寇,也不放烽火,只在鞑子走得实在远了,才会点燃烽火应付了事。” “由是,这遍地的烽火台完全失去了效用,鞑子每回入寇都如入无人之境,常常是入侵百里了,烽火才在后面燃起。” “真是尼玛奇葩。”刘俊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对着李顺道:“召集伍长以上军官开会!” 李顺领命而去,刘俊又对王贵道:“王旗官有兴趣的话可以旁听。” 王贵心中一喜,连忙抱拳应是。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千户官厅里,榆林铺一干军官已经齐聚一堂。 “两千人?西虏下了牛庄驿,接着便是塔山铺、耀州驿,再之后就是孛罗埚,离我们榆林铺可就一步之遥了。两千骑呐,绝对不是我们这些小堡可以抵御得了的。” 开口说话的人是涂定山,此人平时好勇斗狠,历次剿匪的时候也都是一马当先,这回面对西虏来犯却是尤为的小心谨慎。 赵阿五不以为然道:“两千人怎么了?千户大人带我们剿匪,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涂定山急道:“赵大人,鞑子和土匪能一样比嘛?” 仲庆泉沉思道:“确实不能一样比,大人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不可盲目乐观。” “但我以为也不必悲观,因为除了孛罗埚在咱们前面之外,汤池堡、娘娘宫、石门关都离得不远,西虏这次寒冬而来不能逗留太久,即使真的深入到了盖州卫,为了节省时间必然是四散劫掠,两千人不可能都奔我们榆林铺而来吧?” “况且辽阳还有贺大帅,西虏要是聚在一起,只要不能将我们一击而灭,就会被贺大帅抓住,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毕竟只是抢劫,没有必要。” 刘俊点点头,他很是赞同仲庆泉的这一番话,但涂定山还是反对道:“西虏不可以这样想,他们做事往往凭着一个血勇,在哪里吃了亏,一定会想着找回场子的!” “况且他们都是一人双马,个个弓马娴熟,聚散如风,其他屯堡的军户又都是不顶用的,只有我们榆林铺的士兵堪战,一旦发现我们是硬茬,便会呼啸聚集,到时候还是三百对两千的局面!” 其他人都奇怪地看了涂定山一眼,心道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胆怯了,你又没和西虏打过,怎么就知道毫无胜算呢? 只有刘俊和李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涂定山这家伙绝对不是普通流民这么简单,曾经十有八九在战场上混过。 刘俊当初不放心,还让李顺私下调查过他,一直未能实锤,今日看来是确定无疑了。 不过刘俊也不在乎,不管他之前是不是逃兵,至少从在自己麾下以来,还是称职的。 有人反对道:“那你的意思,我们就永远不能跟西虏打了?那大人练兵还有什么用?” 涂定山急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现在人数太少,时机不对。” 底下人又是吵吵喳喳,绝大部分都是求战的。 “卑职觉得涂兄弟所言有道理。”涂定山感激地看着杨端和,终于有人赞同他的意见了。 “像大人说的,西虏毕竟不是心腹大患,我们练兵不是奔着他们的,斩首再多,拼光了自己也没有意义。” “卑职的意见是,相机而行,有可乘之机就打,没有的话,就护着百姓撤进山里,西虏是为了抢劫而来,不会在山里和我们耗时间的。” 刘俊点点头,榆林铺新立,虽说也急于寻求机会和正规军一战以试锋芒,但若拼得伤亡惨重赢得战斗也并不可取。 可若是见到了敌人就逃也很影响士气,所以刘俊也希望能在安全的前提下寻机战上一场。 想到此,刘俊便一锤定音道:“本千户计较已定,李顺,你继续带人密切关注西虏动向,我需要知道往孛罗埚、榆林铺方向的西虏到底有多少人,另外距离我们三个时辰路程的西虏又有多少人。” “我榆林铺力争能够与部分西虏一战,以五百人为上限,最好人数相当。另外,将西虏入寇的情况飞快报与贺大人知道,孛罗埚、汤池堡守军也一并知会!” “王富贵!你负责将堡内所有人畜、钱粮都搬运到山里躲避,明日日落前务必结束!” “往年西虏也曾入寇到这里过,团子堡也曾组织过人员入山躲避,你们多去请教,务必做到井然有序。”李顺和王富贵一并答应。 刘俊又道:“杨端和、赵阿五、仲庆泉!”三人一起答到。 “你三人加紧操练各队士兵,做好站前动员,随时准备出战!” “散会!” 蒙古军队的动作比想象中的还快,第二日一早,李顺便传来消息,塔山铺破了,管队官王梓亮战死,军资粮饷被劫掠一空。 之后,西虏兵分两路,一路往耀州驿、析木城方向劫掠,一路往孛罗埚、榆林铺而来。 其中往孛罗埚、榆林铺劫掠的西虏大约五百人,预计今日中午便能抵达孛罗埚。 孛罗埚也不过一个管队官驻守,堪战兵员不过七八十人,面对这么多西虏肯定支撑不了多久,西虏一旦下了孛罗埚,榆林铺便首当其冲了。 榆林铺附近的百姓已经开始陆续进山,根据之前军议讨论,五百西虏正是可堪一战的规模,况且早去救援还能和孛罗埚的守军里外夹击,更添一分胜算。 刘俊见众人众人纷纷请战,便嘱咐王富贵加紧转移人员、物资,自己则亲自带领所有战兵立即开拔往孛罗埚方向驰去。 孛罗埚在榆林铺东北约四十里,同辽东其余各处的屯堡一样,在边备废弛的大背景下,早已年久失修,士兵逃亡,军器缺失。 虽说也有一些勇武有血性的士兵,但毕竟寡不敌众,面对西虏在堡下猖狂的挑衅也只能听之任之,毫无办法。 管队官周勤站在堡墙上,目光血红地盯着堡下的耀武扬威的蒙古鞑子。 只见十来个蒙古鞑子越众而出,每匹马后面都拖着一个汉人百姓,那些个鞑子一夹马腹便是在堡前疾驰起来,后面的汉人百姓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然后被马匹拖在地上拉得皮开肉绽。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鞑子的狂笑声,犹如针锥一般狠狠扎进堡上守军的心里。 第五十四章 平野争锋 “堡里的明狗听着,开门投降,粮食、女人我们只取一半,否则爷爷攻进去,鸡和狗全部杀光!”一个蒙古鞑子骑着快马在堡门百米外转了一圈,一边狞笑,一边用蹩脚的汉语喊话。 周勤血脉喷张,抓过弓一箭朝那鞑子射去,只可惜距离实在太远,箭到跟前已是强弩之末,那鞑子轻轻一拍就将弓箭格了过去。 周勤愤恨地拍了一下堡墙,他身边的一个勇猛家丁请战道:“大人,让我带几个兄弟出堡,先砍了这几个绕墙的再说!” 周勤看了他一眼,又盯了盯远处密密麻麻的鞑子,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行,万一鞑子一拥而上,堡门就得立马关上,你们就回不来了。” 说罢,他双手撑着堡墙往远处眺望,面色变得愈发严肃:“光走到这里的鞑子就有五六百,北边的屯堡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是老实守着吧,那刘俊既然能给咱们递消息,卫城那边更不必说,撑到盖州卫的援军到来,咱们就有希望。” 这么多年来,西虏鞑子那边就一直不太安稳,朝廷也是防着的。 但往年不过是防秋,但冰天雪地里遇到鞑子来抢,甚至围着屯堡打的,很是少见。 看到狼烟后才短短两日,鞑子就打到了这里,一路上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屯堡。 “盖州卫?”周勤苦笑着摇了摇头,盖州卫里的大人手底下的那点杂兵,只会用来守卫盖州城墙,不会来救他们的。 还不如指望更远的辽阳,但辽阳远在两百里之外,骑兵走到这里都得两三天的时间,自己能守两三天吗? 周勤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能这样说,说了,士气就泄了。 “大家快看,鞑子又杀人啦!”一个守城的士兵高声叫着。 众人一齐往堡下看去,只见鞑子又从队伍里推出二三十个绑着手的百姓,男女老幼都有,一直押到堡墙百步左右,哭号着跪成一排。 每人后面站着一个鞑子,那些鞑子在百姓嚎嚎大哭声中,肆意狂笑着,一个个抡起弯刀将他们砍翻在地。 鞑子不擅攻城,通常会采用这种方法打击守军的士气,如果能够激怒他们出城野战,就更好不过。 堡墙上的将士果然都变得群情激奋起来,周勤虽是卫所军官,带兵却有一套,他手底下的士兵自然也都有一腔血勇。 更何况,下面被抓的都是孛罗埚四周的乡亲,很多人都与守城的士兵沾亲带故。 但周勤这次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激励他们,反而是猛地拔出佩刀大喝道:“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战!” “鞑子不擅攻城,咱们距离卫城不算太远,好好守住堡墙,坚持到援兵到来就是生!” “坚持不到,就随周某一起死战殉国吧!” 众人齐声应是,偏过头,不再看还在一波波杀人的鞑子。 他们是屯守军,只有区区百来人,贸然出城野战,非但抢不来百姓,自己连同身后百姓的性命也得填进去。 只是不知道他们拼死守城,又能不能挡住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狗鞑子呢? 又过了一会儿,鞑子终于杀完了押解的百姓,正在大家颤抖着紧紧握住兵刃,打算同缓缓逼近过来的鞑子决一死战的时候,突然发现鞑子军队竟是一阵慌乱,然后留了一队五六十人的骑兵盯住孛罗埚,其余人马竟都转身向后退去。 众人放远目光,只见平地尽头有一队明军扛着旌旗,竟然向着孛罗埚跟前的鞑子军队缓缓逼来。 他们全是步兵,仅仅只有三四百人,但却队列齐整,气宇轩昂,步履坚定,只有前排穿着铠甲,面对着人数比他们还多的鞑子骑兵,竟然没有丝毫慌乱之色。 “这是哪里来的援军?” 周勤眯着眼睛细看:“旌旗上写着榆林铺?是榆林铺刘俊的军户?” “他们这不是送死吗?” 区区三四百个军户便想和五百余鞑子骑兵野战争锋?这个刘俊也太儿戏了! 但别人已经冒死过来救援孛罗埚了,自己总不能再躲在孛罗埚里当锁头乌龟,可即使加上自己这一百人,出城野战也是毫无胜算。 周勤此时既感动于刘俊的冒死相救,又责怪他的幼稚托大,左右为难,简直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另一边,刘俊只是淡淡地瞥了堡墙上的守军一眼,人头攒动,旗帜飞扬,看起来没有经过战斗,自己来的正是时候。 他没有向堡里的守军打出任何旗语,只是指挥着部队缓慢而又齐整地向敌人逼近。 他按照训练时的办法,将长枪兵分成三排,每排百人的密集队列。 火铳手则是四十八人一分为二,分别行走在长枪兵两侧稍微突出的位置,四人一排,八人一组,两侧各是六排三组。 对面的鞑子经过最初的慌乱,再确定援军竟只有这区区三百扛着无用长枪的卫所军户之后,都开始兴奋地怪叫起来。 空旷的原野上,步兵,无用的长枪,仅仅三层的阵列,这在他们眼中,对方同那些一看到自己就抱头鼠窜的农户没有丝毫区别。 毕竟这许多年来,这些屯垦军户在野地里,从来也没有能够撑过自己一轮冲锋的。 待会儿自己一方四百多骑兵呼啸着冲过去,箭雨漫天先射散他们的阵型,再一起下马冲过去步战。 对方人挨人,一旦被近了身,长枪立马就成了摆设,到时候四处溃散必不可免。 那时候他们再骑马追击,这广袤的空地上从背后追砍这些败兵,简直就像切瓜砍菜一般容易。 双方均是缓缓向前,然后在距离一百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互相对峙。 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对面的鞑子虽说披甲的不多,但膘肥体壮,人人骑马,个个带弓,凶神恶煞的模样确实不是那些在山窝里乱窜的土匪能比的。 榆林铺的士兵虽说个个摩拳擦掌,但仰望着对面骑马的鞑子还是忍不住喉咙发干,统统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一阵长风吹过,卷起地上枯黄的败叶凌空飞舞,众人都是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着刘俊的号令。 与此同时,对面的五十来骑鞑子也越众而出,先是缓缓踱步,继而突然加速向这边疾驰过来。 “很好,鞑子轻敌了,选择了正面突击,而不是四面合围骚扰。” “自己不用再变换队形了。” 刘俊没有发布命令,士兵们犹如静默的雕塑,冷冷地看着前面飞奔过来愈发清晰的鞑子骑兵。 第一队冲锋的鞑子骑兵后面不远,又有一队骑兵开始缓缓策马,远远望去,就像是连绵不绝的海浪,想要将榆林铺这点可怜的兵力狠狠拍碎。 刘俊计算着双方之间的距离,终于开口道:“第一组,点火!” 前两排火铳手早就将火药装填完毕,闻言随即点燃火绳,然后双手拖着鸟铳,仔细地瞄准前方奔驰而来的鞑子骑兵。 九十步、八十步,士兵们的正前方,五十来个鞑子骑兵呼啸而来,远远看去就像是后世公路上迎面飞驰而来的货车,这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言而喻。 榆林铺的士兵们虽然也紧张地喉结滚动,但没有一个人显出慌乱的神情。 刘俊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他的士兵们第一次面对骑兵,临危不乱的表现已经让刘俊颇为满意。 赢了这一仗,他们以后便不会再惧怕骑兵了。 鞑子骑兵一往无前地直奔过来,似乎毫无减速的意思,但刘俊看他们大多不过穿着厚厚的皮袄,仅有少数人有皮甲可穿,不是重装骑兵,料定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绝对不敢径直往自己的枪林上撞。 不过外围的火铳手压力就大了许多,好在他们都是刘俊精挑细选出来的,心理承受能力更优。 此时他们都披着铠甲,牢牢端起自己的火铳,瞄准着前方的鞑子骑兵。 七十步,鞑子们忽然弯弓搭箭,漫天的箭雨随即抛射过来。 几个长枪兵条件反射地想要歪头躲避,立马就招致自己伍长的厉声呵斥。 千户大人说了,骑弓威力小,远远抛射又没有准头,只不过是鞑子吓唬人,想扰乱咱们阵型罢了。 谁躲,谁就是怂! 果不其然,“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抛洒而下的箭雨大多撞在了前面有铠甲的士兵身上,不过是让其向后稍稍后仰一下,根本毫无威胁。 但后排也有七八个没披甲的人中箭,但都不是要害位置,他们踉跄一下闷哼一声,纷纷忍着剧痛再次站齐。 “好兵。”刘俊心底评价一句,再次把目光对准奔驰而来的鞑子。 六十步了,鞑子们又是一阵抛射,刘俊依然没有下令射击,这一回又有十来人受伤,其中两个长枪兵被射中了面颊和咽喉,当场扑倒在地,后面的人立马就补了上去。 五十步了,最前面的鞑子狰狞的面容渐渐变得不安起来。 他们连射了三轮,这些军户竟然没有一个逃跑。 即使是遇上明国的营兵,他们也早该还击了,现在该正是慌忙装填的时候啊,怎么这伙军户如此能沉得住气? 吓傻了? 就在鞑子疑惑的时候,只听得刘俊高呼一声:“射击!” 第五十五章 王贵的震惊 第一组的两排火铳手或站或单膝跪地,同时扣动扳机。 “啪啪啪!” 前面的鞑子胸前纷纷腾起一团血雾,仰后栽倒在地上。 一些鞑子惊慌失措之下,纷纷从疾驰的马背上跃下,贴着马腹挂在一边。 骑术果然精湛无比。 榆林铺这边,第一组打完之后,立马收枪向第三组后面退去,然后取下火药继续开始装填。 “射击!” 第二组得令后又是齐齐扣动扳机,击发后没有一丝耽搁,赶紧收铳转身往最后排小跑过去。 铅弹近距离的射击能够轻易撕开皮肤,纷纷砸进人肉、马肉里面,那些挂在马腹的鞑子也被吃痛的马匹挣扎着掀翻在地,摔了个满眼金星。 如此一轮三组都射击完毕后,鞑子骑兵已经空了许多,剩余的人慌忙之下,只是将手中的弓箭和铁骨朵向榆林铺军阵中扔去,也不论射中未射中便调转马头从两边散去。 这时,第一组的火铳手早就装填好了火药弹丸,他们又齐齐上前一步扣动扳机,弹丸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那些逃跑的鞑子背后砸出一个血口,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鞑子历来和汉地的步兵作战,都是骑射骑兵在前,冲近后几轮箭雨,打乱对方阵型。 在祖上还阔的时候,后面跟着的是密密麻麻的重装骑兵,丈二的长枪笔直前挺,趁着汉人步兵队列涣散,排山倒海而来,就像刀子切在豆腐上,瞬间将敌人撵成碎渣。 现如今,一般的鞑子部落早就养不起成规模的重骑兵了。 鞑子就变换战术,骑射骑兵后面跟着的骑兵当做骑马步兵用,在明军队列前五十步跃下马,搭着步弓一连几轮重箭,同样能够射散披甲率很低的明军方阵。 然后趁着明军斗志涣散,阵型散乱,他们又一拥而上短兵相接。 在杀溃明军之后,再转身上马追击。 但这一次,情形完全发生了变化。 前面的骑射手非但没有将对方的阵型射乱,反而被火铳打得伤亡殆尽,后面的又紧随其后冲到了榆林铺士兵五十步的距离。 局势变化的太快,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们只得按照惯例一个飞身下马,小跑两步抵消掉惯性,然后单膝跪地抓起弓箭便是迎面射来。 后面的鞑子全部使用的是步弓,威力大,射得准,第一队长枪兵即使穿着铠甲,也立马被射翻了十来个人,阵型稍显混乱。 鞑子们一刻不停,又射了一轮之后,这时候榆林铺的火铳手又开始击发火铳,对射之中,又有许多鞑子倒地而亡。 鞑子从来没在屯垦军户们手低下吃过这等亏,随即又收起长弓,抽出腰间的弯刀,呐喊而来。 刘俊这边也是抓住战机,将佩剑高高斜指,命令道:“冲锋!” 所有长枪兵呐喊一声,端着长枪奋勇向前,很快就跑到了火铳手的前方。 短短五十步的距离,两方人马很快便撞在了一起。 “杀!” 榆林铺的士兵像以往操练时一样齐声发出呐喊,上百杆长枪同去同来。 接战后,前排士兵都斜向右刺,后两排笔直向前,每一个蒙古鞑子面前都霎时间有数杆长枪同时袭来,长枪入肉的闷声和惨痛的呼号声混杂在一起响彻战场上空。 紧接着,榆林铺的士兵几乎同时熟练地转动了一下枪杆,又猛地发力抽出。 无数条血箭喷薄而出,在空中化作千形百态的血雨,溅得双方满身满脸。 榆林铺的士兵没有一个人敢去擦拭脸上的血污,全部如同训练时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平端着长枪,霎时间都恢复了突刺的姿态。 几十个被刺到的蒙古鞑子不是内脏被搅碎,就是头部被刺穿,有的长枪从眼眶中刺过去将眼球挤出来挂在脸上,血水泼了一脸,骇人至极。 很多蒙古士兵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同伴们流了满地的肠子和破碎的内脏怔怔出神,完全没有了往日锐不可当的悍勇。 这伙人真的是汉人?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数杆长枪又同时刺了过来,尤其是自右肋斜刺过来的那杆,简直防不胜防。 这批蒙古士兵倒有几个也是悍勇,他们大口的吐着血尚能咬着牙,一手握住扎在自己身上的长枪,一手举起弯刀妄想将那几杆长枪劈断,但又在随即刺过来的长枪捅刺下跪地而亡。 榆林铺军士视若无睹地望着前方,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只是按照队官们的口令一次又一次机械地向正前或右前方突刺着。 他们因为高度的紧张,抬枪的胳膊几乎就要痉挛,但长期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控制着他们,被队官鞭打时的记忆督促着他们,始终如同机器一样重复地突刺。 孛罗埚堡墙上的众人都惊讶地张大嘴巴,不能置信地望着远处的厮杀。 没有金戈交锋的轰鸣,没有尽情厮杀的呐喊,没有花俏的打斗,只有一边倒的沉闷屠戮。 往日不可一世的鞑子,在榆林铺众人面前就好像纸糊的一般。 不可思议,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后面还未冲锋的蒙古士兵都不能置信地望着这一切,身下的骏马好像也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都紧张不安地嘶鸣着。 周勤也是看得目瞪口呆,没有武刚车,没有虎蹲炮,没有装备精良的骑兵,甚至连盾牌都没有,竟然能够杀的鞑子几无还手之力,大明的军户什么时候有这等凶悍的战斗力了? 他身边的一个伶俐家丁首先反映过来说:“大人,鞑子要撑不住了,咱们快杀出去,来个前后夹击!” 周勤闻言猛然惊醒,他猛地抽出钢刀向上一指,大喝道:“全体将士!都随我杀出城去,剁了这群骚鞑子!” 孛罗埚众人听令急急打开堡门呐喊着冲了出去,留下来监视孛罗埚众人的五十余鞑子冲过来拦截,竟也被这打了鸡血般的七八十人冲的节节败退。 榆林铺军士这边,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在最勇猛的一批蒙古士兵也毫无意外的战死后,其余蒙古人都如梦初醒般惊叫着往后跑去,争抢着抓住一匹马便四散而逃。 “赢了。”刘俊暗自长吁了一口气,面上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其实到明朝末年,蒙古人的战斗意志已经很成问题了。 他们聚众劫掠,来去无踪,通常靠的是忽聚忽散,以多欺少的战术。 他们擅长欺负平民和落单的边军,遇弱则欺身而上,遇强则率众而逃,很少能够承受哪怕一成的伤亡。 明末将领喜欢豢养家丁,大多也都是因为想招募些勇猛的战士,在与蒙古人对阵时能够悍不畏死地往前冲杀,从而击溃蒙古人的斗志。 而这次对战榆林铺战士,这些蒙古人则完完全全是太过轻敌,交战后尚未反应过来便折戟沉沙,待到想要逃跑时已经伤亡了大半人马了。 专门被刘俊叫来协助辅兵拖运辎重的王贵见到这番景象也是惊讶得不能自已,他原以为会是一番血战,不明白西虏鞑子怎么在榆林铺军户面前突然就变得跟泥捏的似的了? 并没有高深的谋略,就是这样面对面地打过去,人数相当的鞑子瞬间就崩了? 他以前甚至私下里偷偷同原本就相熟的榆林铺战兵比试过,确定他们大多并非是武艺高超之人,甚至普遍少了几分凶狠,但为何还能打出这样的战绩? 王贵十分吃惊,但很快又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这时候正是追击的良机。 他很快发现不远处有一只落单的蒙古马,赶忙离开辎重队伍,极速跑到马跟前,一个跃身翻了上去,就要怂恿大家追击。 刘俊已经注意到他,只是用平淡而又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不许脱队追击!” 王贵吃惊地张了张嘴,他不明白百户大人如此人才,为何会白白放弃这个难得一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他想要争辩,却是看到刘俊已经不再看他,只是随着大队缓缓向前。 王贵沉思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亲自斩首的机会,老老实实地牵着马回到了队列中。 刘俊则命令部队列队缓缓向前,警戒四周,并不去管那些仓皇而逃的蒙古人,没办法,缺少战马,仅有的一队夜不收他是舍不得在这正面战场上消耗的,所以也就很难继续扩大战果了。 反倒是孛罗埚众人在杀散了堡前的百来蒙古人之后,除了大部兴高采烈的赶过来同刘俊汇合之外,还分出了十来骑去追那些草木皆兵的蒙古败兵。 刘俊见蒙古士兵已经被杀破了胆,二三百人竟然被十来个孛罗埚的明军追着砍,暂且没有了卷土重来的可能,便吩咐战兵们稍息休整。 一百辎重兵则开始救伤员、割首级、套战马。 第五十六章 可愿为我做这件事 榆林铺军士无论是剿匪还是这次作战都是在战后由辎重兵统一收割,没有哪个战兵会在作战的时候私自出阵去割首级或抢夺战利品。 因为这样非但不能拿到军功和缴获,反而会招致鞭打。 刘俊规定,榆林铺的军功缴获都是统一计算的,严防战兵在作战时抢夺战利品导致队列涣散。 王贵也跟着辎重兵忙前忙后,这一战,让他彻底改变了刘俊是凭借刘府的家丁敢拼敢杀才能接连剿灭几个匪寨的想法。 百户大人原来是有大本事的,自己早些时候竟然还妄想着他能对自己三顾茅庐,真的是不自量力啊! 想到此,他的脸就忍不住微微发红,只想快点干活,好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尴尬。 其实,自刘俊注意到王贵之后,便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观察。 王贵原是抚顺人,抚顺那战,李永芳虽然投降,但建奴仍是烧杀抢掠了一番,王贵的一家老少便是那次全死在了建奴刀下。 后来,王贵只身逃到辽阳,立志复仇,便从军于马林麾下做了一个小兵。 谁知尚间崖一战,马林的北路军被努尔哈赤打得几乎全军覆没,他自己则在腋下夹着两个建奴真夷的脑袋,九死一生,突出了重围。 按理该当擢升,最后因为没银子打点,被安排到卫所做了个小旗官,任火路墩的甲长。 王贵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他负责的火路墩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他并不压榨下属,却又让他们畏威畏德,日常守卫操练也不敷衍了事,在属下们种田和训练之间把握住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刘俊也承认王贵应当在自己麾下担负起更大的责任,所以这次故意让他随军,也是给他一个再向自己表达效忠意愿的机会。 王贵他们忙着将人头一串串地扎起来,数了数,足足一百二十三颗。 他再次震惊了,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真鞑子呀! 一战斩获若此多的鞑子首级,往年即使是万人规模的大战,也不多见呐! 缴获的弓箭、大刀铠甲众多自不用提,另外还有遗落战场的马匹也有百来匹。 除了受伤只能杀了吃肉的,套到的完好战马足足四十七匹,足够榆林铺组建一个骑兵小队的了。 相比榆林铺这里,孛罗埚众人也杀散了堡门前五十余蒙古骑兵,当时只觉得双方杀的昏天黑地,血雨腥风的,可战后一清点,才斩获了十一颗鞑子脑袋而已。 话说周勤从军二十年有余,往年都是靠着兢兢业业跟随长官晋升,还从未带兵斩杀过这么多的鞑子。 他是百户官身,如此军功够他足足升两级的了,怎能不高兴? 可再转眼看到榆林铺那边一串又一串垒起来的鞑子脑袋,又感觉莫名的失落,都是屯垦军,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刘俊这边见周勤前来拜谢,虽说自己官衔比他高,但毕竟周勤不归自己管辖,倒也没有摆官架子,也热情地接待了他。 双方客套几句,周勤便盛情邀请榆林铺众人进孛罗埚做客,命令属下杀鸡宰羊准备招待,自然不在话下。 大约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孛罗埚前去追击的人也纷纷回堡,又斩获了五颗首级。 刘俊也勉励了周勤的这些家丁一番,接着询问起了孛罗埚的战备等各方面状况。 听到堡内防守器械不足,刘俊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方才在堡下,自己是占了蒙古人轻敌的便宜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蒙古人惊慌失措之下飞速地逃离了战场,没有和自己缠斗。 否则整顿兵力靠着骑兵来去如风的长处,游离在自己周边相机攻击两翼和后方,那倒是棘手了。 只是成吉思汗的这帮不肖子孙们早就退化成了响马强盗,欺软怕硬,已经没有军人的荣誉感,遇到硬茬仓皇逃命倒也是他们现在的风格。 只是劫掠盖州卫的鞑子足足两千有余,倘若他们合兵一处前来攻打自己,也是吃不消。 不过思来想去,自己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才是。 但还是得搞清楚鞑子的行踪,自己到时候是守是退也好早作打算。 想到此,刘俊高声命令道:“李顺!你速率夜不收小心侦查,务必摸清我盖州卫境内鞑子的行踪,及时来报!” “是!”李顺得令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大踏步离开。 刘俊回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面向周勤,道:“周百户。” 孛罗埚虽说不是刘俊的辖区,但毕竟刘俊的官职更高,手下又有一干精兵,周勤一听刘俊询问守城人力器械便料到刘俊要接管孛罗埚的战时指挥权了,他也不抗拒,连忙抱拳道:“千户大人吩咐。” 刘俊见这周勤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个上路的人,不枉自己千辛万苦前来救他,就不和他客气了,也是当作自己下属一般命令道:“你速召集堡内所有青壮搬运滚木擂石,备置金汁,上墙御敌。另外组织人手烧火做饭,按时送到堡墙上来。” “遵命!”周勤得令后也告退一声,赶紧安排去了。 刘俊又接连下了几道命令,众人都被有条不紊地调动起来,临战般的紧张气氛立马就取代了大胜之后的喜悦之情。 一切布置就绪之后,刘俊又赶往堡内临时搭建的伤兵救治营地探望受伤的士兵。 此番战斗,榆林铺士兵阵亡七人,受伤二十六人,其中重伤十一人,大部分是敌人弓箭所致,面对面肉搏时倒是没几个受创。 战斗出奇的顺利,伤亡却比剿匪时严重得多。 刘俊暗自叹息,火铳手还是太少了,虽说三段式射击连绵不断,可因为数量关系仍旧不能在阵前形成全覆盖密集射击,不能完全压制住对方的弓箭手,这才平添了许多伤亡。 刘俊勉励了受伤众人,嘱咐他们配合随军医士的治疗,好好休息,这才率领众军官离去。 在巡视一遍孛罗埚之后,刘俊对这里的情况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孛罗埚堡墙周长不到二里,共有垛墙八百余个,稍微延伸出去,可用来作为反击攻城者时的掩蔽场所。 另外,还有警铺,马面等,是明末辽东一个中规中矩的典型堡垒。 堡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部分延伸出去两米有余,三面都有了望孔,可以用来观察和打击攻城的敌军。 孛罗埚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半圆型瓮城,虽说简陋,但也聊胜于无。 除却受伤不能作战的,榆林铺连同孛罗埚所有战兵不过三百多人,即使是守卫这么一个小堡兵力也是捉襟见肘。 要想守住孛罗埚,必须仔细规划规划才成。 想到此,刘俊赶忙又将周勤以及自己手下各位主官叫到了跟前。 刘俊与众人商量之后,紧急动员堡内所有青壮连夜将孛罗埚除东门之外的三面全部挖的坑坑洼洼,又设置了一些拒马、路障,希望敌军不会执意从那三面进攻才好。 如此他才能集中兵力防守东门。 因为刘俊并无防守城池的亲身经营,为此他还颇为慎重地征询了孛罗埚周勤的意见,搞得他还以为是千户大人故意考校自己,回答的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疏漏。 这期间,王贵也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议都被刘俊采用。他有意留在刘俊身边,就没有再回到辎重队里,刘俊对此没有表示反对意见,王贵就认定是默许了。 忙碌了一天一夜,刘俊才堪堪将一切理顺。 他不愿意再多走路回周勤为他准备的客房里休息,带着王贵以及身边几个侍卫来到了一个角楼里。 侍卫们将地上铺好干草,刘俊和衣而睡,王贵搬来一个火盆,干冷的角楼里慢慢回升了些温度。 “煤炭?”刘俊抬眼看时,注意到了那个火盆,在辽东,大户人家用木炭,穷苦人不用火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火盆里放煤炭的。 “此地产煤?”他轻声问道。 王贵一边拨弄炭火,一边对着刘俊点头道:“大人明鉴,孛罗埚又名黑堡,就是因为有大的煤矿在。” “当初高淮乱辽时曾把这里的煤矿收归内库所有,高淮一败,便被乡绅士族吞没了。” 说着,王贵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道:“煤炭之利,可达千金。” 刘俊盯着王贵看了一会儿,对方坦然地和其对视。 刘俊让其他侍卫全部回避,守住角楼门口,这才坐起身跟王贵说:“这件事,我若交给你,可以办得漂亮吗?” 王贵跪下道:“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刘俊仍旧盯着他,平淡道:“我没有多少银子了,赎买,不可能。” 王贵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刘俊冰冷的眼神。 他咬咬牙,下定决心道:“卑职明白!” 刘俊直视他道:“你不过是个贼配军,竟胆敢打士族乡绅的主意,事泄了,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吗?” 王贵听了这话反倒释然,平静道:“卑职孑然一身,所剩不过这一颗头颅而已,要是办砸了,任凭他们拿去就是!” 刘俊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人,自己收服了。 他将身体又向后仰去靠在墙壁上,淡淡道:“王贵,你是个自命不凡的人,真的愿意为我做这种事?” 王贵坚定道:“卑职愿意!” “为何?” “因为卑职从大人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平定建奴的希望!” “卑职绝不愿大人因为没有银子,而使这个希望破灭!” “好。”刘俊抬抬手示意他起来:“我也没有人手可以配合你。” “榆林铺的普通战兵,不能插手这等脏事。” 王贵吃惊地看着刘俊,沉默半天才道:“那卑职需要星夜赶回榆林铺,卑职手底下还有几个信得过的,这次没有跟来。” “知情人不宜多,事情务必要做的干净。” 王贵见刘俊终于将他引为心腹,抱拳笑道:“都是鞑子做的,大人就放心吧!” 说罢,他自信地转过身,迈步走了。 刘俊重又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悠长起来。 第二天的时候,堡墙上不光站满了防守的士兵,还井然有序地布置好了孛罗埚所能收集到的所有防守器械,滚木、擂石、拒马、金汁都不一而足。 只可惜孛罗埚也是小堡,往日便不受上面重视,全堡上下竟然一尊虎蹲炮都没有,倒是让刘俊觉得颇为失望。 正在刘俊带领众军官在堡墙上巡查的时候,只见堡外远远有三骑疾驰而来,原来是李顺带着手下的夜不收赶了回来。 三人进了堡里,便急忙奔刘俊而来。 第五十七章 攻城 “启禀大人,鞑子破了耀州驿,防守官秦士包大人及麾下数百将士均力战殉国!” “现在鞑子合兵一处,正往孛罗埚方向杀来,人数约有两千,估计正午便到。” “秦大人……”秦士包是周勤的顶头上司,陡然听闻其血染沙场,禁不住有些伤感,可想到若不是刘俊来援,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心下对刘俊更是感激。 “两千人……”刘俊听了不自觉地在城头踱起了步子。 他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想不通为何这两千人竟会都奔自己而来。 鞑子突然入寇说到底是为了劫掠,时间就是粮食和银子,他们聚在一起对付自己,就不怕耽搁了自己的主要工作? 而且,鞑子攻陷了这么多地方,自己却好像没有什么折损。 他对孛罗埚原有守军的战力是不作指望的,自己区区三百人对战两千人又实在是太托大了! 附近山脉低缓,带人撤进去的话只能祈求鞑子抢了东西就走,不再与自己为难。 但这样的侥幸心理自己两辈子都没指望过,今天更不会做这个选择。 思考良久,刘俊虽然发觉事情的严峻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判,但他也彻底明白了,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凭借这低矮的堡墙同西虏鞑子拼死一战! 鞑子隆冬时节犯边,本就是过不下去了出来抢一把好活命,若发现自己不好对付,是否还会铁了心的跟自己死磕? 况且自己派去辽阳的夜不收也有不短时间了,贺世贤只要不被拖住,也应该会有所行动才是。 想到此处,刘俊脸色一沉,喝道:“传警,让将士们准备御敌!” 周勤闻言几乎愣住,他慌忙上前道:“大人,卑职不怕死,但两千鞑子,恐怕……” 榆林铺的其他军官并不再等刘俊答话,纷纷转身出去操办。 他们清楚自己千户大人的脾气,事前商量的时候,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可千户大人一旦下定决心,再有人胡说八道,那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果然,刘俊没有立即回答了周勤的话,看着他的那些军官一个个离开,这才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了周勤两秒才道:“周百户有意见尽管提。” 周勤在刘俊冷冷目光的注视下,条件反射地连连摇头道:“没意见,没意见。” 正午时分,在众人紧张不安的等待中,蒙古人终究还是来了。 刘俊从堡墙上看去,只见大片的蒙古骑兵踏着轰鸣的马蹄声汹涌而来。 不过蒙古人军容不整,队列凌乱,也没有带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如果刘俊人马再多一点,倒是非常乐意接受这一战。 只是现如今双方兵力悬殊。 蒙古大军距离孛罗埚一里之外便停军整队,然后一队队的哨探越众而出,呼啸着朝孛罗埚奔来。 他们一边怪叫,一边绕着孛罗埚奔跑,不断侦查着孛罗埚周边的地理地形。 最后,蒙古人果然如刘俊所料渐渐都汇聚到了刘俊重兵把守的东门。 这队蒙古人是由两个千夫长率领,蒙古人又称敏罕那颜,其中又以敏罕那颜巴拉乌尔为尊。 正是几个月前同曹雄暗中接触的那位。 他望着孛罗埚上高高扬起的榆林铺军旗,已经那个硕大的“刘”字,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刘俊,还果真是你。 其实这次蒙古人入寇即使是在自己部落内部也没有形成统一意见,尤其是部落中的长老大多都不愿意在这人困马乏的寒冬时节到汉地劫掠。 但实在是因为今年草原上遭了灾,过冬储备严重不足,很多牧民家里非但饿死了牲畜,就连人也有饿死的。 部落里青壮派为了增加人望,私自串联,又加上巴拉乌尔暗中撺掇,形成既定事实后这才胁迫长老们同意到汉地劫掠些粮食。 往年自己部落里大多是在汉人秋收前后过来劫掠,通常也都是抢些村落堡外的农民。 除非是大汗在明国停了抚赏时,率领的各部落几万大军大举进攻明国,像他们这些部落零散劫掠时,很少有强攻城堡的情况。 毕竟汉人的城堡墙高池深,攻不攻得进去两说,若是耽搁时间太久,被明国的军队围了上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回几个部落的勇士合兵劫掠明国,大部分都往广宁方向去了,殊不知那里虽说民户众多,但明国驻军人马更是除了辽阳、沈阳之外最多的。 更何况那里堡垒密布,城高池深,不是那么好攻打的。 隆冬时节,明国的农民家家户户也是青黄不接,口粮种粮加在一起没有半缸,除了城里的屯粮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供劫掠的。 不过自己这里就不一样了,都是破败的小堡不说,很多地方堡墙颓废,连个护城河都没有,防守的军户也都是些屯垦军,常年缺额,战意低迷,根本不堪一击。 路过海州卫城时,城上都守军都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根本不敢出城拦截,想必这盖州城也是一样。 每次攻堡,自己都是号角齐鸣,然后大队人马从四面用钩子攀爬城墙,在弓手的掩护下,勇士们如蚂蚁一般密集地登城肉搏,明军无不溃散。 之后,城堡里的粮食、金银、女人都会任由自己索取,所有青壮也都会成为自己麾下勇士们的奴隶。 昨天之前,一切还都很顺利,自己分兵攻陷了明国五六个城堡,掠夺财物无数,又没有什么伤亡,本来顺手再抹掉榆林铺的刘俊,便可满载而归了。 好巧不巧,巴彦扎那个蠢货竟然在这样一个小堡下损兵折将,折损了一百三四十个勇士。 一打听,那支部队竟然打着榆林铺的旗号。 巴拉乌尔瞬间由怒转喜。 他当初可是承诺要送给曹雄的一个人头的,那人头的主人,名叫刘俊,榆林铺百户官。 所以,今日自己合兵前来,一定要攻破这个屯堡,将那小小百户开膛破肚,将他的脑袋挑在旗杆上带回部落,然后再放到匣子里,送给金国的客人。 想到此,巴拉乌尔坐在马上挥了挥手,淡淡道:“攻城。” 他身边的侍卫闻言便掏出一个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上千的蒙古士兵便挥舞这钩子开始呼啸着朝那城墙冲去。 刘俊望着这些排山倒海而来的蒙古人默然不语。 杨端和见状喃喃自语道:“这么多人蚁附攻城,连个遮掩的盾车都没有,仅有冲在最前面的两排人能够配齐盾牌、铠甲。” “比起建奴来说,真是差得太远。” “看来这些年被朝廷封锁,鞑子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只可惜我们的鸟铳手和弓箭手数量实在是有限,无法在蒙古人行进的过程中给予他们太大的杀伤。” 刘俊没有说话,他仍然紧紧盯着汹涌而来的蒙古人,不断在脑海里分析他们的队列结构,结果竟然发现他们竟然毫无规律,真的就是一拥而上。 一个千人队的蒙古人迅速靠近城墙,城头上的滚木、雷石滚滚而下,每擦到一个攀爬的蒙古人,对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落而下,滚烫的金汁也将许多蒙古人浇得皮开肉绽。 可耐不住他们人多,都蚂蚁般的攀爬在城墙上,靠着手中简易的铁钩绳索快速地向上攀爬,城墙上的攻击似乎丝毫没有迟滞他们的进攻。 看来这帮蒙古人骨子里的凶悍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岁月消耗殆尽的,刘俊眉头紧锁,看来之前是轻视他们的悍勇了。 到处是喊杀之声,士兵们在城墙上来回奔跑着,不断斩断城下抛上的钩索。 城墙内每隔十步左右放着一架绞车,系着细铁索,中间是一根直径一尺,长约一丈的圆木,圆木上露出密密林林长约五寸的铁钉,有点象根巨型的狼牙棒。 两名孛罗埚的官兵躲在城垛下只需抬起木棒向城下一抛,就听到一片惨呼之声,然后两端摇起绞轮,又将那根“狼牙棒”绞了回来。 “射击!射击!”榆林铺火铳手在各自队官的指挥下不停地装弹射击,但是区区几十杆鸟铳稀疏的噼砰砰声,成效甚微。 城下一大队蒙古射手骑着马飞驰而过,他们高举着弓箭向上抛射,漫天箭雨落下,使得堡墙上的无甲守军也伤亡不小,一个个辅兵青壮穿梭其中,将受伤哀嚎的士兵抬下救治。 在几段堡墙上,已经有部分膘宽体胖的鞑子爬了上来,他们仗着自己的悍勇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将守城的士兵杀的连连后退,城墙上因为他们的出现已经出现了骚动。 周勤见状带着几个血气方刚的士兵飞扑上去,一阵乱砍乱杀这才稳住阵脚。 但按下葫芦起来瓢,蒙古人蚁附攻城遍地开花,很快又有几处堡墙被攻破,爬上来许多带着貂帽的健硕鞑子。 第五十八章 鏖战 周勤走到城楼里恨恨地拍了拍身边的栏杆,道:“鞑子人多,箭多,马多,我们除却些滚木擂石,莫说虎蹲炮了,就是连万人敌荔枝炮都没有,让兄弟们如何守城!” 周勤所说的万人敌荔枝炮类似于后世的手榴弹,用瓦罐装上火药、铅子、铁石,在敌人攻城的时候从城头点燃扔下去,杀伤力也不小。 但孛罗埚毕竟是小堡,这些年边镇废弛,这些屯堡能防得住土匪就不错了,朝廷也从来没有指望他们能够独自抵抗住上千蒙古人的围攻,军饷都发不出,哪里还有闲散银子供他们更新军械? “火铳手列阵在前,长枪兵列阵在后,放鞑子们上来,准备白刃战!” 刘俊面色凝重,孛罗埚的士兵全部是屯垦的军户,本身就战意低迷,打顺风仗还行,同常年劫掠的蒙古人硬碰硬就差了许多。 在经过最初的血气上涌之后,他们渐渐力有不逮,眼见这么多鞑子爬上堡墙心理已经濒临崩溃。 而榆林铺众人又没有守城的经验,火力也不足以将对方消灭在进攻的路上,零散的分布在堡墙上形成不了整体的战斗力,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被鞑子们分散消灭。 榆林铺的旗手迅速将指令传了出去,结合孛罗埚的现状,战前刘俊已经与军官团们进行过了战斗推演。 孛罗埚防守器械与火器俱是不足,倘若鞑子们大举来袭一拥而上,然后各个击破,还不如择机放鞑子们上来,然后以整齐杀零散,在每一处战场都对陆续登城的鞑子形成整体优势,然后以大量的杀伤迫使鞑子们放弃攻城。 因为有战前的模拟和演练,榆林铺众人的后退整队,紧张快速而又有条不紊,反观孛罗埚士兵却有几人嘴里大喊着城破了,开始慌乱地溃逃。 周勤阴沉着脸让人连斩了几个才稍稍止住混乱的局势,然后组织他的手下在榆林铺各个队列之后再次列队完毕。 正在攀墙的蒙古人听得城墙上的慌乱声音,知道守城的明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心中大喜,纷纷更加卖命地向上攀爬。 其中蒙颜利哥是个百夫长,此时他正身先士卒地带着自己的士兵顺着钩锁沿着倾斜的堡墙向上攀爬。 方才堡墙上明军的那种慌乱他太熟悉了,历来攻打明国的小堡,一旦自己的勇士们有十多个能爬上去,然后再奋力砍翻几个守城的明军,那些农夫便统统会吓破胆子,扔下刀剑抱头鼠窜,任由自己追着砍杀。 天神造物本身就是有等级可循的,就像是草原上的羊躲不过狼的猎捕一样,汉人同样也是我们蒙古人的美餐,这些农户羸弱、胆怯,怎么可能是天之骄子的对手? 心里想着,他已经爬到了城垛上,大喝一声,便纵身跳了下去。 只要守住这个落脚点一会儿,身后的勇士便会源源不断地爬上城墙,届时便只剩下一边倒的屠杀了。 谁知,城墙上现在到处都洒满了铁蒺藜,尖锐的铁刺阳光下发着冷厉的寒光,他这一跳,正好踩在上面。 铁刺深深扎进他的脚底,他大声惨叫着,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杀!” 守卫这一段的是仲庆泉队的一部,由仲庆泉直接指挥。 他此时上举着腰刀站在队列一旁高声命令着。 刘俊规定,队官等榆林铺上层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参与搏杀,因为他们的职责更多的是观察战阵,从容调配。 随着仲庆泉的一声令下,两排士兵迅猛突刺,立马便有几杆长枪刺破那蒙古百夫长身上的铁甲,深深地绞进了他的内脏。 蒙颜利哥脸上五官痛苦的扭在一起,浓厚的血液自嘴里喷涌而出,他不由自主地丢掉了手里的弯刀,双手抱紧插在身上的几杆长枪,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随即一支枪尖在其瞳孔中迅疾放大,一枪又刺穿了他的喉咙。 同蒙颜利哥一起屈身倒下的,还有三个百户队里最勇猛的战士,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们顶多来得及挥刀砸开数杆同时而来的长枪中的一杆而已。 两队长枪兵几乎又是同时一转枪头,然后一抽,榆林铺专门打制的带着棱槽的枪头伴着几道鲜血便是统统收了回来。 众人齐步后退两步,继续保持着突刺的状态紧紧地盯着前方。 随后又有几个蒙古人爬上了城墙,他们大多拿刀,有的背后还背着盾牌,双目一扫也跳了下来。 其中有两个身着铠甲背着盾牌的,立马将盾牌取下挡在胸前,然后嘶吼一声当先向前面的两队明军长枪兵冲去。 那两个蒙古兵心想,从未见过明军这么齐整的长枪阵,但自己有盾牌能挡得住长枪一击,只要近了这些明军的身,他们的长枪便也无用了。 谁知,还未待他们冲近那队明军,“砰砰砰”几声炸响,几颗铅弹便是轻松破开了他们手上的盾牌,然后巨大的冲击力像大锤一般重重地砸在他们的铠甲上,那两人只觉得五脏六腑刹那间都被砸碎了一样,顺着喉咙就涌了上来。 铳声还未散去,面前的两队长枪兵又是小跑着突刺向前,一声杀喊声过后,剩余几个蒙古士兵的前胸肋下甚至咽喉里便是同时被刺进了几杆长枪。 同样的情形在堡墙各处不断的上演着,越来越多的蒙古人横尸墙头。 但蒙古人似乎也杀出了血性,非但没有立时溃退,反而不断增兵,爬上堡墙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地方站稳了脚跟的,甚至都搭上了简易的梯子,在那里有源源不断的蒙古士兵跳上堡墙。 榆林铺和孛罗埚的士兵战损人数也越来越多,很多地方已经变成了混战,即使是榆林铺的百战枪兵也大多由一面攻击变换阵型成了两面防御。 他们两队面向前,两队面向后,背对着背,端起手中的长枪不断的机械重复着突刺、收枪、突刺、收枪,漫天的血雨朦胧了他们的双眼,脚下全是敌我双方的尸体,但他们仍旧是机械地突刺、突刺。 周勤一路砍杀着冲进城楼,李顺也是浑身浴血地从另一边赶过来,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是露出焦急的神情。 自第一个鞑子爬上堡墙开始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大家杀散了一拨又一拨,可终究没有击溃鞑子们的斗志,反倒是孛罗埚的士兵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 现在只有榆林铺众人虽说还在苦苦支撑,却分明被分割成了多块,在他们看来,人数悬殊之下还能扛住鞑子这么久的攻击已经实属不易,但全面崩溃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必须抓紧最后的机会,护着大人突围! 李顺心急火燎地快步走到刘俊身边,还未开口,便是听得刘俊先道:“若是别的军户,已经崩溃了,但榆林铺战兵,不一样!” “只要撑住了这一战,榆林铺新军,便算练成了!” 李顺内心恍然一震! 他随即想到,死即死尔,今天兄弟们凭借着残破的堡墙抗拒了数倍于己的鞑子这么久,歼敌无算,即使新军未成,也已然够本了。 若是成了,如此强军,假以时日少帅真能带我们杀回赫图阿拉! 刘俊拧眉看着战场形势,入眼处,每个人神情的微小细节都被他看在眼里,并在脑海里迅速地过了许多遍。 虽说蒙古人看似占据优势,却已经是强弩之末。 榆林铺众人虽被分割包围,但他们并肩而战,丝毫没有胆怯溃退的迹象。 几个月的严酷训练的效果此时已最大程度的展现出来。 他们勇敢、坚韧、处变不惊,蒙古人每想砍杀一个在战友们严密配合下的榆林铺士兵,必然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虽说自己小看了蒙古人的战意,但归根结底他们还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强盗,不可能不计代价地攻杀自己的,只要能再坚持哪怕半个时辰,他们必然溃退!” 刘俊内心计算着,也抽出自己的佩刀,带领城楼里的十来个士兵杀进了战阵,现如今,已然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李顺护在他身边,左右掩杀,不是掀起一蓬蓬血雨。 众人陷入死地,反而激发出高昂的战意,当面的蒙古人无不被斩落城头。 刘俊一刀砍进一个蒙古壮汉的肩颈,对方喷射而出的鲜血在阳光下宛如血雨挥洒而下,刘俊拔出刀,随即扬刀格开另一柄迎面而来的弯刀,一脚将那蒙古人踹了个踉跄,周勤寻机欺身而上,将刀尖插在了那个蒙古鞑子的胸口。 孛罗埚的军户几乎全部逃散,他身边也只剩下了仅有的几个家丁。 “去收拢溃兵!” 刘俊注意到一些孛罗埚的军户在逃下堡墙后并未走远,预料之中的鞑子跟在身后砍杀夺门的情况并未发生,堡墙上榆林铺的阵型也没有崩溃。 因此,他们中的一些人便羞愧的停下脚步,却又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 周勤面上露出惭愧之色,咬着牙杀出去,直奔堡墙下的那些溃兵跑去。 在那团溃兵的不远处,榆林铺留在堡中数量稀少的夜不收和辎重队也在默默地整队。 按照刘俊最新传达过去的命令,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也得上战场了。 刘俊带着李顺等人将附近一段堡墙上的几个鞑子砍杀,然后停下身继续观察战场形势。 突然,他发现前面原本由孛罗埚军户防守的一截堡墙上,突然聚集了十来个鞑子。 那些鞑子并没有同其他地方爬上来的人一样对着长枪阵冲锋,而是相互间呼喝着什么。 刘俊将那处画面在脑海中放大,仔细模拟着领头鞑子的口型,忽然内心一震。 他连忙叫住身边想要继续冲杀的李顺,大喊道:“带人到那个地方,阻断想要继续攀墙的鞑子!” 说罢,他转身四处看了看,见四处都在混战,往下的楼梯口处争夺尤为激烈,挤了满满当当的人。 刘俊一咬牙,从堡墙纵身往下一跃。 第五十九章 夺门 “大人!” 李顺正要带人去堵那缺口,余光中看到刘俊从两丈多高的堡墙上跃下,立马头皮便炸了。 他慌忙跑过去看,幸好刘俊有底下搭着的帐篷挡了一下,才没有当场摔成肉饼。 饶是如此,看大人的样子也是摔得不轻。 刘俊在地上滚了两圈儿,踉跄站起时脑袋仍是懵懵的。 他的双手因为方才跳跃时用力抓帐篷一边柱子的缘故,已经被摩擦的血肉模糊。 他忍住疼痛,望了堡墙上的李顺一眼,大声道:“快去堵住那个缺口,快!” 李顺见刘俊没有大碍,连忙召集身边的人,奔着前面跑去。 那里的鞑子见他们冲过来,连忙又派了几个人过来阻拦,剩余人收好带上来的绳索,再往堡墙内侧一抛,然后顺着绳索攀爬下去。 堡墙外侧,那个缺口处仍有源源不断的鞑子要爬上来。 “日你娘!原来鞑子是打的这个主意!” 李顺一边呼喝着往前冲去,一边让附近的长枪队列也随他去堵那个缺口。 鞑子明显是见堡墙争夺不下,是想要直接潜越进堡,抢堡门去了! 如果让鞑子得逞,外面的鞑子骑兵再一拥进堡的话,榆林铺三百余弟兄便要撂在这儿了! 这边刘俊狂奔着向前,到达夜不收和辎重兵的集合地时,他们已经上去了一半,剩余的一半也刚整好队列打算上堡增援。 带队的夜不收副队官冷先贵诧异上前,刘俊急促道:“快去守堡门!” 冷先贵抬头看堡墙并未失手,但刘俊眼神冷峻,他连忙敬了礼,高声道:“卑职遵命!” 剩余六十余人,急匆匆地赶到堡门,还未整队完毕,不远处一队蒙古鞑子便是呼啸着直奔而来。 刘俊看他们有三十余人,后面堡墙上还零星坠着一些,他看了看身边的士兵,发现大多都是辅兵,手里的兵器也都五花八门,以剿匪时缴获的腰刀为主,战斗力堪虞。 另一边,奉命收拢溃兵的周勤已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刘俊对着身边的一个辅兵道:“你快去寻周百户,让他快带人过来协助我防守堡门!” 那辅兵看着疾奔而来的蒙古鞑子,慌忙点了点头,拔腿就跑。 那日松是这队鞑子的领头,他一边呼喝着疾跑,一边催促后面的人赶快。 明国的守军现在都被牵制在堡墙上,他在下面跑了好大一截,竟没遇到一个士兵。 堡门的位置就在眼前,只要打开了堡门,敏罕那颜带人冲进堡里,这里的明军就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他承认,这帮军户比他以往遇见的任何一支都要更勇猛,更难缠,巴彦扎昨天那一仗输得并不冤枉。 但无论如何,到此为止了。 “快!开门!” 那日松狂喜着冲到堡门跟前,正打算要往门洞里钻,入眼处却是密密麻麻的明军。 “这……这么多?” 那日松望着门洞里带队军官冷峻的眼神,一时有点懵。 但他来不及多想,只能高举起弯刀。 “杀!” 短刃相接,厮杀很快再堡门边展开。 “开门!”那日松大喊。 “虎!” “守住!” “援兵一会儿就到!” 堡外,紧紧盯着堡墙的巴拉乌尔惊愕地发现,那处缺口被明军拼死堵上了。 不过他料想,这个空档里,起码有五六十的勇士顺着绳索吊到了堡里。 百夫长那日松带的都是他麾下最善战的一批勇士,五六十人打开区区一个堡门应该不成问题才是。 但巴拉乌尔莫名其妙的竟是有些不安,他想了想便对着身边一个属下道:“阿古拉,你带一队人用横木从外面撞门接应那日松。” 阿古拉觉得敏罕那颜实在是多此一举,堡门七十步外早就有一个百人队在那边游走射箭了,只要那日松一打开堡门,他们就会立马冲进去,何必要自己再费力气。 不过他抬头看了堡墙上一眼,只见明军虽然还未溃散,但也都被勇士们压制成一块一块的,早就无力再往堡下开铳放箭了,他带人去撞堡门,倒也没有多少危险。 想到此,他赶紧领命,点了一群人扛着横木直奔堡门而去。 而堡门里面,厮杀愈发激烈。 “杀散他们!去开堡门!” “守住!周百户也马上就到!” 看过昨天战兵们孛罗埚野地那一战,榆林铺的辅兵原本并不太畏惧这些鞑子,今天堡墙上虽然打的惨烈,但鞑子也没有落到好处,可见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一交手,又觉得这伙鞑子十分凶悍,己方人数占优,守得竟然十分吃力。 他们只以为自己是同那些战兵差得太远,没想过这群鞑子其实也是精锐。 “噗”地一声,挡在前面拼杀的冷先贵挨了一刀,他闷哼一声,扬起刀与鞑子又拼了一刀。 火花四溅,另一侧的鞑子趁其无暇他顾,对准他的脖子扬刀就砍。 刘俊连忙抢上去救冷先贵,门洞里没有几个夜不收,现在全靠他们这几个武艺尚可的人提升士气。 自己与这帮鞑子交战,也发现他们并非寻常。 刘俊抢冷先贵时,顺势刀尖往上一划,割破了一个鞑子的喉咙,随即又拽着冷先贵往后一退,堪堪躲过几柄砍过来的弯刀。 那日松也看出刘俊身手不同寻常,更是带头的,扬起刀总是缠着刘俊砍。 “死啊!” 冷先贵反身又冲上去,那日松回过头,连忙举刀招架。 冷先贵又连砍几刀,狠狠压住了那日松的刀,两人对视,眼中俱是恨意狰狞。 冷先贵是夜不收副队官,并非那些懵懂的辅兵可比,他一眼就看出这帮鞑子不一般。 尤其是当前这个,凶狠果决,单这一会儿,就已经砍死不下五个辅兵兄弟了。 他虽然从军时间不长,但一开始就被选拔为夜不收,训练的强度比起一般战兵还要大的多,心中自然也是有一股傲气的,今天能够与这鞑子精锐生死相搏,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刘俊被他们二人争斗一缓,终于稳下身形。 他极速扫过战团,只见又有二十余个鞑子正在飞速赶来,但周勤仍然不见踪影。 现在人数相当,己方战斗技巧远比不上这些鞑子。 刘俊的眉头禁不住又锁了起来。 第六十章 如山 那日松看到自己人又到了,厉声大叫道:“破门!” “杀啊!”刘俊高呼一声,下一刻,双方又撞在了一起。 “啊!”一声痛呼,一个榆林铺辅兵被弯刀捅穿了胸口,他忍着剧痛伸出双手牢牢地抓住鞑子的刀柄,后面的一个同伴欺身而上狠狠地砍掉了鞑子的半边脸。 那辅兵浑身打着颤跪倒在地,很快又淹没在厮杀的人潮里。 “死!”又一个受伤的辅兵径直冲上前去,将一个鞑子摔倒在地,他们落地之处,很快又有几柄钢刀砍下,将两人都剁得血肉模糊。 双方都杀出了血性,榆林铺辅兵虽然缺乏训练,但那是相比较于榆林铺战兵而言,他们伙食良好,体格强壮,比起一般营兵也不遑多让。 此番他们被逼在门洞里,知道一旦让鞑子打开堡门,所有人便绝无生理,置之死地,反而更加悍不畏死。 况且,他们看到刘俊也在这里战斗,更是激发了以死相拼的决心。 一声惨呼,又有一名鞑子倒了下去,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双方竟然都是伤亡过半。 那日松想不通,怎么这群明军,扛枪的那么猛,拿刀的怎么也这样! 正在他愣神的时候,后面突然又传来杀喊声,那日松一回头,只见又是一帮叫花子一样的明国军户,乱糟糟的毫无队形,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直奔门洞而来。 周勤举着刀一边狂奔一边高声道:“兄弟们!咱们不是孬种,杀鞑子啊!” 他冲到人群里,接着惯性一跃身扑倒最前面的一个鞑子,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溅了一脸的鲜血。 周勤压在那个已经被捅了对穿的鞑子身上,转身对着后面飞奔而来的孛罗埚军户,高举着腰刀高声道道:“杀鞑子啊!” 一群军户狠狠地撞上门洞后面慌乱的鞑子,激烈的搏斗从这头又开始了。 那日松咬牙切齿,己方已经没有了支援,现在被前后夹击,简直是落到了死地! “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堡门外面也传来“咚咚”的撞击声。 那日松嘶吼一声,呐喊道:“勇士们,打开堡门!只要打开堡门就赢了!” 他不再迎敌,招呼着身边的士兵结阵。 “结阵,我们冲过去开堡门!” 他带着人,疯了一般地挥刀,眼中只有堡门。 刘俊看了一眼从对方后面杀过来的周勤,冲上去,一刀挥下。 “噗”的一声,那日松的鲜血泼洒而出,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径直撞开刘俊,继续往前冲。 “开堡门啊!先开堡门……” “保护百夫长!”剩余的鞑子高呼着也都向阵型靠拢,将那日松护在中间。 在那日松的带领下,鞑子们改变了打法,不再厮杀,而是结阵护着那日松,奋力涌向堡门。 前面的明军一时杀不散,后面的路又被堵上了,想逃也无处逃,唯一的生路就打开那道堡门。 一时间他们竟是战出了几分英勇无畏的气魄来。 冷先贵一刀挥下,轻松砍死了一个阵型外面的鞑子,再挥一刀又砍死一个。 眼前的鞑子只剩二十余人,挤在自己敌人中间,想要用性命挤到堡门前。 榆林铺的辅兵们全被吓住了,他们忽然有些佩服这些鞑子,感觉他们就像方才的自己,都想求生…… 再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鞑子已冲到了堡门前,挥刀要去砍堡门上的锁。 “拦住他!”刘俊的一声嘶吼将大家从呆立中惊醒:“守住堡门!” 阿古拉隔着堡门,听到里面传来“咚!咚!”的砍门声,他知道,那日松已经杀到堡门口了。 “撞开!” “是!” 鞑子们大喝一声,抬着横木继续撞门。 这堡门远没有那些大城的厚实,头顶又没有人射箭、打铳,他相信胜利就在眼前。 “嘭!” 又是一声巨响,横木重重地撞在了堡门上。 “就在外面!援军就在外面!”那日松大吼着:“听到了吗?打开堡门,我们能赢,能活……” “杀啊!”又一个榆林铺辅兵杀过来。 那日松一刀挥下,又劈死一个。 他终于冲到了堡门前,听到了外面越来越响的呼喝。 “嘭!” 头顶有灰尘落下,撒得双方满头满脸。 那日松分别听到堡门轻微的撕裂声。 他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想要把它打开。 “噗!” 一柄刀猛劈在他身上。 “开城门啊……” 那日松大喊着,声音却已是嘶哑。 他身边最后一个鞑子已经满怀愤恨地倒了下去。 那日松又走了一步,同时身上又中了一刀,头盔在混战中掉落,脏兮兮的小辫混着血粘在额头。 “开门……” “噗!” 一柄刀透过他的胸腔。 刘俊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日松的头发,提着这个西虏鞑子百夫长的身体,摁在堡门上。 外面仍旧是“嘭!嘭!”的撞击声。 那日松已经奄奄一息,手中的弯刀不自觉掉落在地上。 “嘭!” 他感受到剧烈的撞击,外面的横木重重撞在堡门上,也撞在他的脸上,敏罕那颜就要打进来了…… 刘俊抓着他的脑袋将脸重重砸在堡门上。 “你不是想开堡门吗,来!” “嘭!” “你倒是开门啊!”刘俊大吼,抓起他的脑袋又砸了一下。 “嘭!” “开啊!” …… 冷先贵低下头,看着从脚底到堡门边,一路上全是辅兵和鞑子的尸体。 尽头处,千户大人正按着那个百夫长的脑袋,就在堡门跟前一下一下的撞。 那鞑子官儿的脸已经被撞得血肉模糊,五官都黏在了一起。 千户大人以往给他的感觉从来都是不苟言笑,波澜不惊的,他还从未见过大人如此动怒过。 终于,那具尸体软软地摊下去,血已染满了堡门,也溅了大人一脸。 受伤的同伴都瘫坐在地上,剩余的也都依靠在门洞墙壁上呼呼喘着粗气。 周勤提着滴血的刀走过来,看着失态的刘俊有点发愣。 冷先贵上前轻声道:“大人。” “要不我们堵上堡门?” 刘俊喘着粗气,看着已然裂开一条缝隙的堡门,低声道:“没有事先堵住堡门,是我大意了。”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冷先贵明白了刘俊的意思,托着受伤的身体往回走了几步,然后高声道:“所有人!” “列阵迎敌!” 靠着门洞墙壁休息的以及地上瘫坐的伤兵纷纷站直身体,默不作声地排成几排。 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但他们并不害怕,因为在他们的前方,千户大人的身姿挺拔而又坚毅,就好像一座山一样,牢牢地堵住了堡门。 第六十一章 大功 堡门外面,鞑子的呼喝声越来越大,堡门裂开,他们隐隐约约看到了横木削尖的一端。 一缕阳光顺着缝隙洒进来,将千户大人的影子在门洞里拖得老长。 众人屏气凝神,眼光牢牢地盯住前方。 能同两千鞑子兵战到这个份上,不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别无遗憾了。 大家正做着玉石俱焚的准备,突然一阵地动山摇,门洞里又撒下一阵阵灰尘。 “这不是横木撞门的动静!”刘俊想到什么,又紧张又期待,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堡墙上便响起了响彻云霏的欢呼声。 “来了,终于来了!” “千户大人,是贺大帅的援军来了!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周勤奔到堡墙上往外看了一眼,又飞速跑下来对着门洞里的刘俊癫狂地欢呼着。 堡外撞门的动静也停了下来,从已经破开的洞口里,刘俊看到鞑子们开始慌乱地后退。 与此同时,苦苦支撑着的榆林铺众人也都连续发出三声“虎!虎!虎!”的高呼,呐喊着向堡墙上的蒙古鞑子发起了反冲锋。 城下蒙古军阵的骚动很快也感染到了城头的蒙古人,他们强提着的一口气一泻千里,纷纷四散逃命,循着搭在城头的绳索便是往下滑去。 有的情急的找不到绳索和梯子,索性一咬牙跳了下去,继而拖着摔断的双腿向前爬行,希望逃命的战友们能不忘拉其一把。 眼看城头上的士兵纷纷溃退,不远处的明军援军又在蠢蠢欲动,大阵中的蒙古首领敏罕那颜巴拉乌尔恨恨地望了眼那杆屹立不倒的榆林铺军旗,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鸣金收兵。 至此,堡墙上最后一批依然坚持的蒙古人也调转步伐,逃命似的奔城下而去。 满身血污的刘俊奔上来,扶着堡墙的垛口向远处望去,只听又是几声炮响,就看见城下的蒙古军阵中又落下十几颗炮弹,碎肉鲜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漫天飞舞,蒙古军队更加骚动起来。 两里开外,一个庞大的明军车营大阵,正缓缓向着蒙古人聚集的地方开去。 他们用战车将自己围了起来,战车圈中兵戈林立,旌旗蔽空,长枪兵、火铳手、刀盾手、推车兵衣甲鲜明,气势磅礴。 在车阵两翼,分别还有一队骑兵列队而行。 堡下的蒙古兵在看清驰援的明军之后愈发躁动不安起来,几位军官更是策马行到巴拉乌尔跟前,急声道:“敏罕那颜大人,是明国的车营!” “我们讨不到便宜的,快快退兵吧!” 巴拉乌尔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抬头往前面看过去,只见对面的明军车营虽说只有千余人,可自己却怎么也下不了进攻的决心。 巴拉乌尔想,明国的车营以战车为凭,内设大量火炮及火铳,内有步兵保护,外有骑兵策应。 自己只要立时攻击不破,如雨的铅子就会铺面而来,届时倘若再被他们的骑兵缠住,步车再欺身而上,自己再想走就难了。 但是今日自己在这小小的孛罗埚下,非但没能斩下刘俊的头颅,反而损兵折将。 那日松肯定是折在里面了,登城的勇士安全返回的也不足半数,折损足足三百余人,这可是三百青壮啊! 其中还有百数的披甲兵,自己此番回去如何在部落里立足? 还说只是区区蝼蚁! 天底下有这么强悍的蝼蚁吗! 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曹雄八辈子祖宗,终究还是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果断率兵撤离了战场。 车营行动缓慢,况且蒙古人又退而不乱,尤其擅长回马枪,己方的骑兵没有车营的依托贸然追击不见得能够占到便宜,贺世贤便派出斥候紧紧地骚扰,自己则率领车营缓缓的跟着。 刘俊这边好不容易守住了孛罗埚,陡然放松下来,众人这才心有余悸,更是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去追击这帮蒙古人,只是吩咐部下清点损伤,打扫战场而已。 一一安排结束,属下也清点好了伤亡和斩获。 手底下的军官几乎全部带伤,其中数李顺最重,刘俊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地上斜倚女墙跟儿,双手捂着咕咕冒血的腹部,对着刘俊脸色惨白地笑。 在这一段堡墙,蒙古鞑子的尸体七横八竖,堡墙底下也叠了厚厚的一层。 刘俊蹲下身将他背起,亲手在城楼里用烙铁给他烫了创口。 一切处理完毕,刘俊这才带着周勤出门直奔贺世贤的车营而去。 中央高高的指挥车看到这十来骑后也挥了挥旗帜,车营的一边便是稍稍侧开一个缝隙,二人随即策马而入。 刘俊越过层层闪着寒光的拒马和武钢车,看着旌旗招展的大军,再想到蒙古人不接一刃就落荒而逃,陡然间竟然生出王者之师竟威风如斯的感觉。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军容和装备,如何会败给辽东雪原穷山恶水中走出来的建奴呢? 两人进入车营后将自己的马匹交给其他人看管,自己与周勤整了整身上的铠甲,便去拜见贺世贤。 指挥车上,贺世贤顶盔贯甲站在最高处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二人。 “刘千户,此战如何?” 刘俊单膝跪地抱拳道:“启禀大帅,这几日我部同鞑子接战两场,共计斩获首级四百七十八颗,缴获未受伤马匹一百八十二匹,铠甲一百五十副,刀枪弓箭无算!” 贺世贤明显愣了一下,他偏过头看了看身侧闻言惊得几乎要将胡须拔掉的监军高邦佐,确信自己没有听岔后,禁不住仰天大笑:“好!好!好个刘俊!不愧是大帅的儿子!大帅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哈哈哈!” “两战斩获西虏四百七十八级,自隆庆以来,即使是总兵、副将也少有如此战绩,刘千户你可晓得虚报战功该当如何?” 刘俊闻言向那文官看去,只见他身材瘦长,面容白净,不过五十年岁,身着七品官服,虽然言语中透着严厉,但面相并不凶恶,反倒是露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息,让人难以生厌。 “回禀大人,这每一级的斩获,都是卑职和周百户麾下的将士浴血奋战,舍身忘死才斩获的,卑职倘若谎报一级,那便是抹黑了将士们的功劳,甘愿军法处置!” 周勤也高声叫道:“大人明鉴,斩获的首级和缴获的衣甲器械俱在,大人倘若不信,到堡中一验便知!” 第六十二章 回转 高邦佐闻言再不怀疑,禁不住抚掌大笑,连忙走下指挥车,将二人扶起,然后拍着刘俊的肩膀赞叹道:“刘千户真是壮我辽东之胆!朝廷和大帅一定不吝赏赐!” 今番,高邦佐这个官小权大的辽东巡按御史,算是彻底记住了这个年轻的卫所千户。 刘俊二人顺势起身,然后,贺世贤和高邦佐又问了一些己方士兵的伤亡情况。 二人在得知刘俊部三百战兵折损五十七人,受伤一百五十有余,周勤部八十三人竟只余二十余人,且个个带伤,堡中协守青壮辅兵也损失百来人之多后,也是心有戚戚,暗暗感叹此战的惨烈。 贺世贤更是震撼的无以复加,他带兵多年,不比高邦佐一届文官,知道部队伤亡过半意味着什么。 如此惨重的伤亡,刘俊手底下的兵竟然没有崩溃,这如何能够做到? 想到此,他看向刘俊的眼神中除了长辈的关爱之外,更是多了一份同为军人的钦佩。 之后,贺世贤便一直率众若即若离地跟着蒙古人,在其即将跃出关墙的时候,终于抓住机会咬住了他们的尾巴。 一番血战,巴拉乌尔的部队又丢下一百余尸首,仓皇逃窜。 贺世贤这边也夺回了部分被掳掠的百姓和牲畜。 此番西虏突然入寇,朝廷对规模和时机都措手不及,甚至在沈阳锦衣卫预警时,都司府还犹疑不定,都不相信才领过朝廷抚赏不久的西虏,会在寒冬腊月里入寇。 以至于从辽阳以西,广宁以东,大小屯堡被攻破无数,百姓荼毒,朝廷颜面尽失。 牲畜、人口,金银财货更是被劫掠无数。 辽东一片哀鸿之中,唯有盖州一路颇有斩获。 刘俊部更是独树一帜,斩获最多,之后论功行赏,连升几级都算正常。 不过好不容易练就的三百战兵,此役损失三十多,堡门一战,辅兵阵亡也有三十七人。 大家本身人数就不多,同生共死几个月,打了几场剿匪的顺风仗,陡然间损失如此之大,士兵们心里都有些凄楚的感觉。 部队跟着贺世贤驱逐西虏直至边墙,路过一处又一处残破燃烧的屯堡。 往日的袅袅炊烟换成了坍塌废墟上燃烧的熏火,四处的断壁残垣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冰冷的尸体,垂头丧气军民费力地逐个清理,嚎嚎大哭的女人拉着嗷嗷待哺婴儿呼天抢地。 到处都是一片凄惨的景象。 就连孛罗埚外几处结寨自保的乡绅富户此番都未能幸免,他们按往常一样上贡了粮食,但鞑子这次却不想放过他们,将偌大的宅子都烧得一片漆黑。 榆林铺众人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纷纷担心起家里的亲人。 后来夜不收那里传出消息,说有一伙鞑子攻破汤池堡后本想去劫掠榆林铺,后来因为孛罗埚有战事被招了回来。 榆林铺的乡亲全部转进了山里,留下的房子也,带不走的物资也都完好无损。 大家伙恍然一惊,原来自己孛罗埚一战救了榆林铺的乡亲。 是这么多的兄弟舍生忘死,才避免了榆林铺沦落为人间炼狱。 他们自己死,总好过爹娘和老婆孩子死。 想罢又纷纷感到庆幸和骄傲起来。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战兵队的假秀才白德三突然高喝一声,大家纷纷嘲笑他掉书袋,他也不恼,又兀自唱起了军歌。 大家一开始都笑着,然后不知不觉,唱得人越来越多,唱得豪气干云天。 众人一扫之前颓废的心态,兴高采烈地往回走。 在距离榆林铺还有两里地的时候,远远便看见了乡亲们守在路边翘首以盼。 回去探查的夜不收已将大胜的好消息告诉了乡亲们,千户大人预计今天就能率领子弟回堡。 乡亲们得知后,都早早地守在了这里。 榆林铺士兵见状都心里暖暖的,偷偷整理了一下仪表,也不论受伤轻重,全部昂首挺胸,带着满脸的自豪昂首列队阔步从各自亲人的面前走了过去。 乡亲们聚在道路两旁,踮起脚尖在队列中张望着,看到自家的人平安归来,都一边跟着队伍跑,一边激动地叫着“狗剩”、“牛蛋”。 一个被叫到小名的士兵都闹了个大红脸,愤愤地低声说:“都说了,在外面要叫俺李方毅……” 他们很多人的大号还都是入伍登记时,胡清吉先生现场给取的。 也有跟着队伍跑前跑后,找了几遍都没找到的,拉住一个相熟的士兵要问,那个士兵一边走一边黑着脸低下头,问的人心里便有数了,摇晃两下跌倒在地上嚎嚎大哭。 徐玉清和胡高组织了一帮盖州城的军官,箪食壶浆,亲自跑来拦在榆林铺的堡门口,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个喇叭匠子吹吹打打,非要给将士们奏凯旋之歌。 徐玉清小跑两步上前抓住刘俊的手道:“彦叔啊!你可着实是担心死我们了啊!” 胡高弓着身子跟在后面,闻言连连点头。 徐玉清又道:“我得到西虏入寇的消息后,赶忙就派人来榆林铺接你去盖州城,可千赶万赶到底晚了一步!” “听说你率军驰援孛罗埚了,我那是急的啊!” 胡高连忙道:“好在是大捷,是大捷。” 徐玉清又道:“然后我又派人去接老夫人,谁知宅子也空了,听说上山去了,又把我急的呀!” 胡高道:“是啊!是啊!我都急死了!” 徐玉清瞥了胡高一眼,心道:这点嘴上的功劳你也要分润? 胡高连忙将头一缩。 徐玉清又说:“后来听说孛罗埚被围,我本是打算征发盖州所有兵丁同鞑子决一死战的!” “谁知知州大人抵死不从!” “唉!你知道的,咱们大明朝是以文御武的,老哥我胳膊拧不过大腿……” 胡高又将脖子伸过来,慷慨道:“老哥我当初整顿兵士都出城了!” “谁知知州大人硬派人将我追回!” “害得老哥我也少了一份大功!” 徐玉清看了胡高一眼,心道:你这厮的瞎话怎么就能信手拈来的呢? 胡高又低下头,心里回敬道:反正大家都是胡扯,没道理这大腿就该你一个人抱! 刘俊忙道:“胡大人不必遗憾,若不是你同徐大人严令我驰援孛罗埚,下官又怎么能取得如此大捷?” “为此,你们还都专门派出各自麾下家丁充实在下官手下,好在他们均表现不俗,都有不少斩获。” 徐玉清大喜过望,连忙握住刘俊的手,感动道:“彦叔,彦叔,你看老哥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胡高也想上前表示感激,徐玉清一直抓着刘俊,他插不上手,急的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 刘俊见状也伸出一只手抓住胡高,将他二人分别拉在自己两侧,对着二人道:“两位大人有此大捷,官位定然还要再往上涨涨,以后下官还在两位大人手底下,务必继续关照啊!” 徐玉清和胡高连连表示感激,刘俊笑着应过,一边一个抓住他们的手便往堡里走去。 那些在堡门口迎接刘俊的盖州大小武官,见刘俊将两位上官拉在手里,大大咧咧地走在中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们原本都还觉得守备大人太过恩宠刘俊,现在一看,哪里是这么回事! 徐玉清和胡高二人分明就是一副下官迎接上官的姿态,操守指挥胡高更是乐得屁颠屁颠的,一副能陪着走在刘俊身侧乃是莫大殊荣的感觉! 混到他们这个级别的,哪个不是人精,立马就知道刘俊此人背景绝对不同凡响。 那些原本还打着主意想要折节下交,借机拉拢刘俊的官员顿时便发觉自己想的太多了,都将板着的脸换了一副颜色,争相对刘俊笑脸相迎。 刘俊向这伙人中间望去,王广成也畏畏缩缩地混在里面。 他脸上的一丝嫉恨神色一闪而过,看到刘俊望过来,立马也舔着脸卖笑。 他还看到了那晚离去的王贵,此时他也吊着一只胳膊站在人群后面,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第六十三章 尊严 大家又闹了一会儿,所谓的凯旋仪式才正式结束,刘俊也终于带着士兵们走到了校场。 他站在高台上望了望场下几乎个个挂彩却神色坚毅的士兵,没有长篇大论,只是沉声说了一句:“解散!” 士兵们大喝三声:“虎!虎!虎!”这才迫不及待地离开同家人相聚。 刘俊安排人先行招待徐玉清、胡高一行人,自己则是带着伍长以上军官,按条例一一巡视了伤员。 这次受伤的人数实在太多,重伤的又死了几个,另外还有五六人,能不能坚持过去也很难说。 至于致残的,各队正在统计最后的数字,以确定哪些人必须退伍。 巡视时,刘俊看着那些伤兵痛的死死咬住口中的厚棉布,憋得通红的脸上青筋暴起,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刘俊心中说不出的压抑。 “王贵!你现在就带人去盖州,将城里数得上的大夫全部给我请来,请不来就绑!要不计代价地救治伤员!” 王贵愣了一下,继而又坚定道:“是!” “打起精神!” 王贵站住,回身敬了个礼,然后快步走出营房。 敬礼是榆林铺新军才用的礼节,王贵从未练习过,此番做的也不伦不类。 仲庆泉奇怪地看了王贵一眼,他知道王贵一开始是随军出征的,后来人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今天见到,竟然受伤了。 不过他见刘俊脸色阴郁,便没在这件事上多想,而是看着强忍痛苦的士兵低声道:“大人,我们的随军医士只有王胡子一个人,算上学徒才三个。” “剿匪时伤亡不多还能应付,遇到这种大战,实在是忙不过来。” “属下听说王胡子这几日每天都睡不到两个时辰。” 刘俊点点头:“是该多招几个随军医士了。” 不光要招医士,护工也太少了,如果可能的话,能建立一个野战医院才好。 但现在这些对刘俊来说都太难了,人才先不说,银子都抽不出来。 刘俊巡视完后,又带着众军官到千户官厅开会,宣布七日不训练。 虽不训练,但第四日便要开始进行作战总结,各伍先伍内总结,然后到小队内总结。 同时各队长伍长还要尽快完成对队员的作战评价。 刘俊则会随即再行抽查,以检查各队长伍长的评价是否公正。 然后又谈到作战奖励,在稍稍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刘俊决定奖励的原则是先以队为单位,考核全队之后,再根据全队表现定下奖励标准,然后才是表现优异的个人奖励,处处体现集体的作用。 集体主义价值观,一直便是刘俊刻意营造的一种军营氛围。 最后是阵亡士兵的安葬,让人第二日安排墓地等事情,下葬定在第三日一早,这些事情都安排好后,刘俊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刘俊又单独巡视了一下伤兵们的恢复情况。王贵是本地人,他软硬兼施,好歹找来了五六个大夫。 大夫们在得知士兵们都是抗击鞑子们受的伤后,也都原谅了王贵的无礼。 至于什么砍了鞑子脑袋四百多的话,全部自动忽略。 巡视结束,刘俊又查看了安葬事宜,李顺按照刘俊的要求给阵亡的五十七人,连同重伤没有撑过去的五人都买了棺木。 刘俊还特意设计了军旗,是一只下山的白虎,又买了上好的缎匹,让堡里妇女绣了六十二面。 第三天早上,战友们给阵亡士兵都换上全新的胖袄,身边放了他生前用的兵器,然后把他放到棺木中,亲属们在旁边一路啼哭。 阵亡士兵的长官和战友一起抬着棺木,带领榆林铺全体人员来到那片墓地。 孙新桥是甲队的一名普通长枪兵,这次观礼竟被队官安排站在了前列。 原本他前面还有两个人的,结果一个在堡墙下被鞑子扔出的铁骨朵砸溅了脑浆,一个被陷入死地的鞑子什长抱着跌下了堡墙。 当时孙新桥补上去,看着前面倒了一地的尸体,有的地方都垒到膝盖那么高。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地往前突刺。 战友们突刺长枪的动作早就不能整齐划一了,但大家还是条件反射地相互配合着,依然能够不自觉地做到几杆长枪同时攻击一个人。 再后面,连长枪入肉的声音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周遭的呐喊声也从耳朵里消失,只有自己心底的一个回音在脑海里越荡越大。 “我要死了!该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大家一齐又杀了多少个鞑子,终于看到鞑子突然崩溃,争相逃命去了。 孙新桥当场就想瘫坐在地上狠狠地哭一场,可是伍长喝令大家追击,他便一边淌着泪,一边跟着大家赶。 结果没跑几步,因为脚底打颤,绊到一个鞑子尸体摔了个狗啃泥。 后面的战友于是乎也接二连三的被他绊倒在地,全伍都乱了起来。 前面的几个鞑子竟然没有趁机转过身砍他,而是一跃从堡墙上跳下去摔断了腿。 伍长当时就提起他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他没怎么样,倒是把旁边的一个战友吓得嚎嚎大哭。 那人一哭就止不住,伍长喝斥他说要向上汇报将他调到辎重队,后来上面没让,他现在也站在第一排,就在自己的左手边。 孙新桥理解他,他们原本都是流民,好不容易才进了榆林铺,上面还有老娘,又没娶媳妇儿,谁不怕死啊? 孙新桥正想着,忽然听到杨队官大喝一声:“立正!” 他连忙将两个脚的脚跟靠拢并齐,小腿挺直,小腹收起,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只见千户大人亲自将六十二面崭新的军旗,一面一面地覆盖在每个棺木上,然后转身后退了几步。 当千户大人再次面向那些棺木站立时,杨队官的声音再次响起道:“榆林铺长枪手李三奎、王六振、张封辛、赵立纯、齐二虎……火铳手赵辛本、钱亮、王进……辎重兵季泉、徐猛、花向南……” “作战勇猛,不畏牺牲,在抗击鞑子进犯时英勇殉国,无愧榆林铺战兵荣誉!” “今日安葬烈士陵园,灵位移入英烈祠,永享香火供奉!” 刘俊紧接着高喝一声道:“敬礼!” 孙新桥和众人一样,左手将长枪往地上一顿,哗的一声右手掌并拢斜指太阳穴。 火铳队鸟铳手则列队一齐向天鸣枪三声,围观的人群中又传出低低的呜咽声。 “礼毕!” 孙新桥放下手后,看着刘俊等人亲自动手,带领大家把棺木放入坑洞中。 一众军官开始填土,每个阵亡士兵伍里的战友也轮流去帮忙,很快就都把土填满了。 “跟着这样的大人,死了也不冤。”孙新桥双眼模糊,心中忍不住的感动。 他们中间,很多人原来都是流民,过一天捱一天,何时得到过如此尊重? 哪怕是半年前,每天还都有人饿死病死。 好点的,亲属还能找到个草席,家人们围着哭一场,然后草席一裹,挖坑埋了。 自身难保的都直接扔在荒郊,其他人继续逃荒。 那扔在荒郊的最后到底是被野狗啃食了,还是被乌鸦啄了,没有人知道。 但在这里死了,有棺木,有牌位,还有厚厚的石头墓碑。 孙新桥看着辎重队的辅兵们将离坟不远的石头墓碑一个个搬过来又竖起来。 碑上分别刻了长眠此地战友的名字,下面用小字简要介绍了他们的生平,生卒年龄,何处人氏,牺牲战役等信息,最后是对他们英勇战斗的盛赞。 立好墓碑后,作为代表的战友一个个上前献上些酒肉果品,摆在碑前。 在他们墓碑正前面,是一个由数百颗鞑子首级摆成的小型京观。 仪式历时许久才终于完成,但孙新桥的心情还是难以平复,他从未想过,身份尊贵的千户大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让这些个小兵能够走得更有尊严一些。 盖州城请来的大夫们还没走,此时也凑在人群中观看,待看到那几百颗鞑子脑袋呲牙咧嘴的垒在一起时,都吓了一跳。 娘呀!还真砍了好几百颗鞑子脑袋! 这帮当兵的莫非都是杀神不成? 自己昨天还随意呵斥那些不听话的伤号呢,这可是捅了篓子了! 第六十四章 都是钱闹的 甲队丙伍的营房里,伍长涂定山吊着受伤的左胳膊坐在一个桌子前,在他的对面,坐了几排整齐的马札。 士兵们一个个双手平放在大腿上,腰杆挺得笔直,紧抿着嘴唇,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千户大人很注重所谓的士兵精神风貌这一块儿,啥原因大家也不清楚,照做就是。 “那个哈,昂,刚才,对,我已经说过了,嗯,说过了,每个人都得发言。” “是关于作战改进建议的,昂,作战建议,每个人都得说。” “我得记下的,千户大人都要过目的。昂,都得说。” “白德三,从你开始说!” 伍长涂定山在千户官厅里开会都不紧张,可每次一面对自己小队里的这二十来个人,坐在前面说话就会结结巴巴。 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二十多个人他哪个都揍过,怎么偏对着他们一起讲话时就不利索了呢? 叫白德三的士兵站起来道:“俺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反正就是觉得这些狗鞑子的箭射得真他娘的准,比那些土匪厉害太多了!” “俺就觉得前面要是能再有一排盾牌兵就好了,能给大家挡挡。没了。” “盾牌。”涂定山低声喃喃重复,然后便要在纸上写下,想了一会儿竟然不会写牌字,就索性画了一面。 “下一个!” 旁边的士兵也站起来,道:“鞑子的马又高又大,跑起来望着就像是一座山要撞过来一样,俺当时是站在第一排的,吓死了。” “俺建议以后训练时也让人骑马装作要冲过来,吓吓大家伙,习惯了,就不觉得吓人了。” “嗯,马撞。”涂定山低声总结一下,但是这回提笔半天又不知道撞字怎么写,便写了个马字,然后在后面画了一个箭头,表示冲撞的意思。 “下一个。” “俺觉得盔甲也重要,要是大家都有前排兄弟的盔甲就好了,还能少死几个人。” “甲。”涂定山认认真真地又写了一个字。 当初考试的时候,生拖硬拽好歹是过关了,认识的倒是不少,但现在写着还是费劲儿,时间一长,更不用说了。 “俺听孛罗埚的人说,原本他们有一种守城的利器叫作铁荔枝,坛子那么大的一个,里面装满了火药铁钉。” “鞑子攻城的时候,我们往下面人堆里一扔,就能炸倒一大片。” “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就该让堡里多造一些。” 涂定山点点头,那个叫作万人敌,他以前是见过的。 “虎蹲炮,俺觉得那是真厉害!” “贺大帅轰轰几炮,鞑子群里就开花了。咱们当时城头上要是也有几台,鞑子还不一定能上得了堡墙。” “嗯,虎蹲炮,蹲,蹲……”涂定山又卡壳了,气得一把摔了手中的笔,对着第一个发言的白德三道:“狗日的!看不到老子胳膊都断了吗?还不快上来帮老子记!” 白德三连忙小跑两步上来,坐在了涂定山的位置上,提起笔也不知道该记啥。 “虎蹲炮!”涂定山在他耳边怒喝一声。 白德三拧了拧眉头,伍长俺还不知道你?你断的是左胳膊又不是右胳膊,碍着你写字了? 可蹲字俺也不会写啊! 他看了看涂定山上面画的抽象风盾牌,照葫芦画瓢,先勾勒出一根一柱擎天的炮筒,底下左右两边再画了两个圆圈代表轮子,这就是虎蹲炮了。 涂定山看着他那令人遐想无限的作品嘴角直抽抽。 日你娘!狗日的画的是你他娘的命根子吗? 再说虎蹲炮你娘的有轮子吗? “下一个。”涂定山咬牙切齿地说。 孙新桥讷讷地站起来,道:“随军医士太少了,就王胡子一个人,手艺还不太行。” “有些兄弟分明就是给耽误死的,我听盖州城来的大夫说,像二虎那样的,要是救治及时的话还是可以救活的。” “嗯。”涂定山点点头,可不是咋滴,那王胡子狗日的原本就是个兽医,专门给畜生瞧病的,能有什么手艺? 老子这胳膊开始都给他接歪了,事后找他,还偏说老子生下来就歪,你娘。 “医士,医士……”白德三又开始啃笔头了,画也不好画呀。 “日你娘!医士都不会写?” “你娘的不是号称秀才吗!” 涂定山一个爆锤砸在白德三的头上。 “假秀才……”白德三眼里噙着泪花委屈道。 “砰砰!”涂定山听到又朝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彻底把个七尺汉子打哭了。 各伍汇总之后,杨端和、赵阿五、仲庆泉三人剔除重复的之后,又各自向刘俊作了汇报。 建议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强化装备方面,刘俊也是挠头,他自己何尝不知道啊,但说来说去,这都是钱! 自己养着四百脱产的士兵,几千嗷嗷待哺的军户,堡里暂且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收入,眼见就入不敷出了,哪里还有富余的钱强化装备? 但是打造更多更坚固的盔甲,更多的鸟铳,乃至虎蹲炮,组建耗费惊人的骑兵部队又是越不过的一道坎儿,越想越觉得头秃。 虽然很多问题自己现在还无力解决,但他很欣慰下面也有人能看出来问题所在。 这证明自己的这几百战士已经不再是木呆呆的农民,也不是大明浑浑噩噩的普通士兵,而是具备一定的眼界和思考能力了。 刘俊一边逐条看,一边将可行的建议分门别类,哪些现在立马就可以办,哪些是紧紧日子缓缓可办,哪些过于超出负担,暂且搁置。 又结合总结修正了部分条例,计划了下段时间的工作重点,这才靠在椅子上愣愣出神。 “都是钱闹的!”刘俊一拍桌子喝道:“钱来!” 书房外面,已经被刘俊提拔为自己侍卫队长的冷先贵吓了一跳。 他慌忙走进来看时,只见到刘俊捧着一本闲书,正端坐在书桌上看得聚精会神。 神情淡定、坦然,一派运筹帷幄高深模样。 冷先贵连忙又退了出去,一定是他听错了,大人此等人物,怎么可能为了银子心心念念? 第六十五章 新的财源 刘俊回到府里后,张氏和刘瑶正聚在一起闲谈。 她见刘俊愁眉不展的样子,禁不住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刘俊颓然一叹,坐在椅子上,道:“穷的。” 张氏道:“这回杀了这么多鞑子,贺世贤就不打算给你升升官?另外再奖励些银子?” 刘俊笑道:“顶多是一介操守官而已,能有多几石俸禄?” 明朝后期,卫所兵制和镇戍营兵制并行,其中官职繁多,让人眼花缭乱。 尤其是九边卫所比起内地卫所又有不同,似乎更像是卫所和镇戍营兵制的混合,两个系统的官职都有。 刘俊现在是千户衔,又属辽东卫所系统,上面还有卫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 这些都是职衔,类似于后世官场的正处、副处这样的职级。 刘俊此次积功按理说足够连升三级升衔为卫指挥使,对应的差委官则是指挥操守比较合适。 指挥操守相比较于后世,则是正处级、副处级相对应的县长、市局局长一类的职务。 指挥操守之上,便是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将、总兵这些了。 张氏倒不嫌弃刘俊官小,笑道:“最起码不会只管着一个榆林铺了。” 刘俊点头道:“娘所言不错,我已经安排刘安过去传话,让贺叔父务必将孛罗埚也划到我的辖区。” 张氏疑惑道:“为何看重孛罗埚?” “因为煤炭。”刘俊回答道。 张氏好奇道:“孛罗埚产煤?” 刘俊颔首:“不错,并且储量不低。” “无主吗?”张氏又问。 刘俊顿了一下道:“原本是有主的,都是些乡绅士族的产业,但这次鞑子入寇,将最大的三家几乎灭了门,我们现在下手正是好时候。” 张氏终于知道了刘俊的心意,原来他还是那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张氏迟疑道:“煤炭开采不易,销路又不太好,不如多建一个窑厂。” 刘瑶也插嘴道:“娘说的没错,用煤炭生火浓烟滚滚的,呛死人了,谁家会用啊?” 刘俊道:“殷实人家不用,自然还有普通人家需用,我打算组织些流民开采、运输,远的不说,只要销到盖州卫,除去朝廷的矿税、工人的开销,每月也会有一些进项。” “即使不赢不亏,只能将堡外那些扎堆不走的流民养一些,长远看也是好的。” “窑厂可用不了那么多人。” 自从榆林铺的屯垦政策传开之后,外面便有许多流民慕名而来想要加入榆林铺。 但刘俊却担心供养不起只能挑选很小一部分强壮的入堡,剩余的流民也不离开,就搭着简单的小棚聚集在辽东凌冽的寒风里,入冬后每天都有人饥寒交迫而死,最后刘俊都不得不给他们发放稀粥度日。 张氏无奈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吧,府里尽力支持。” 在她看来,这显然不是一个高利润的行业,不过就是刘府出钱,再解决一部分流民的营生罢了。 这个时代的煤炭开采、运输、利用等等方面都非常落后,可用煤炭的地方也并不太多,也难怪张氏会有这种顾虑。 见她一副又吃亏了的样子,刘俊想了想,终究还是跟张氏透露了一点口风道:“母亲,依儿子看,这煤炭一行,说不定将来会是咱们府里最赚钱的一项。” 张氏疑惑地看着他,刘俊笑道:“这样吧,等成功了,我给母亲看个成品。” 刘俊告别张氏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李勤俭家。 “铛!铛!铛!铛!”是打铁的声音。 “是千户大人!爹,千户大人来啦!”一个孩子原本正坐在地上拉风箱往火炉里送风,看到刘俊后立马就爬起来,朝着刘俊小跑两步然后一头跪在刘俊脚下,高声交道:“小的拜见千户大人,千户大人高侯万代,长命百岁!” 李勤俭一伙人也赶紧过来要行跪拜大礼,刘俊止住了他们,笑着说:“不必行此跪拜大礼。” “要跪的,千户大人不但给小的吃饱饭,还给小的肉吃,所以小的一定要给千户大人磕头!” 说完那孩子便咚咚咚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然后才心满意足的起身,仿佛是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一样。 这孩子刘俊认识,是李勤俭的小儿子名叫李千禧,今年还不到十岁的样子,当初刘俊安排他为这些铁匠登记造册,他还做的有模有样。 刘俊记得,最初见时李千禧还是黑黑瘦瘦的,像根火柴棒一样,吃了几个月饱饭终于也变得壮实起来了。 那边李勤俭也一脸宠溺地看着他,这小子灵光,大家伙心里可不就是这样想的嘛,但是都嘴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就只有埋头多干活报答千户大人了。 刘俊也被这质朴的感恩之心感染,从袖口中抓出几文钱抛给他,道:“好小子!这是赏你的,快快长大,好为本大人效力!” 李千禧开心地接住了铜钱揣在了怀里,李勤俭也是一脸荣幸的样子。 “千户大人,小的们这几个月来共打制了鸟铳四十六门,长枪一百二十三根,铠甲五十七副,请大人过目。” 李勤俭立马又谈到了正事,这些都是他们这些人这段时间废寝忘食的成果,是他们对千户大人的忠心最直接的表达。 刘俊之前吩咐的兵器铠甲制造思路是朴实无华,实用第一。 他拿起兵器一件件看过去,果然无论是鸟铳还是长枪、铠甲,都是简答大方,坚固厚实,与最开始打制出来的样品一般无二。 这帮工匠果真没有取巧,还是用心任事的。 刘俊真心夸奖了他们几句,交代冷先贵将兵器取回武库。 众人心里都是长吁了一口气,千户大人认可他们的能力,在榆林铺的好日子便不会得而复失了吧。 铠甲的数量还是太少,刘俊希望下次作战时能有更多的人都可以穿上铠甲。 鞑子的弓箭就这么厉害,建奴就更不必说了。 而长枪连同之前早已列装的,差不多已经够所有人都换下削尖的木枪了。 至于火铳,凭现在的技术,还不足以完成把敌人消灭在冲锋路上的构想,不可成为部队的主要武器。 肉搏,敢战,依然是这个时代战场制胜的决定性因素。 只可惜,李勤俭他们并没有铸炮的技术,这倒是让刘俊组建炮队的设想暂时无法成行。 处理好之前的事情,刘俊又简单跟李勤俭说了这趟过来的目的。 第六十六章 失败了啊 刘俊拿出自制的铅笔一边在纸上描描画画,一边细心解释。 李勤俭几十岁的人了老大的个子,也不敢坐,蹲着身子支愣着耳朵,紧张地听着。 “这东西主要有三部分,一个没底的圆筒,圆筒里有十二根指头粗的小圆棍。” “然后是一个可以套过圆棍,在圆筒中自如进出的藕片。最后是一根通过圆筒上的小孔,与藕片相连的三尺长杆……” “是是……”李勤俭连连点头,唯唯诺诺的样子。 “李匠头你怎么了?” 看着刘俊不解的神情,李勤俭反而报以更加谄媚的微笑。 刘俊知道他狗腿病又犯了,无奈道:“大体就是这个样子,类似打糕用的模子。” “你懂了吗?” “啊?懂,懂!”李勤俭连忙点头陪笑。 刘俊很是怀疑地看着他,又对着李千禧道:“千禧,方才你都听明白了吧?” 李千禧欢喜道:“听明白了,大人!” 刘俊这才放心,对着他道:“一会儿你爹哪里有不明白的,你就再给他讲讲。” 李千禧连忙答应,李勤俭反倒是被闹了个大红脸,在那儿讪讪地笑着。 刘俊这才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对李勤俭交代道:“搞明白之后,就照着先做一个,打出来之后送去给我看看。” “哎!哎!”李勤俭也弓着腰站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将刘俊送出了家门。 过了好一会儿,待刘俊都走得远了,李勤俭还在谄笑着弓个腰,朝刘俊的背影不住地点头。 李勤俭一家人也开始蹑手蹑脚地探出头来,李千禧小声说:“爹,千户大人杀的都是土匪、鞑子,都是些欺负我们的人,他多好呀,还给我赏钱,可你怎么这么怕千户大人?” 李勤俭闻言狠狠敲了儿子脑袋一下,瞪道:“杀土匪那帮瘪犊子玩意儿还用提吗?现在看起来,什么鹿大王、飞天虎的,在千户大人眼里简直就像蚂蚁一样,闭着眼睛要碾死多少,就碾死多少。关键是这鞑子啊!” 身边的捧哏适时问道:“鞑子怎么了?” 李勤俭学着教书先生的样子,捋了一把乱糟糟的胡须,道:“话说这鞑子啊,生活在边墙外的草原戈壁上,整日与豺狼为伍,吃生肉,喝鲜血,弑父杀兄,暴躁无常,简直和禽兽一样啊!” “他们凶狠、强壮,偶尔有些开化的鞑子到边墙这边贸易,那也都是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强壮无比。” “胳膊有我们大腿粗,大腿比我们腰还粗,即使官军对上他们,也都是七八个才能堪堪制服他们一个。你说这样的罗刹,千户大人说杀一口气就杀了四五百个,那你说千户大人是什么?” “是阎罗爷?” 李勤俭狠狠踹了说话的人一脚,瞪道:“胡扯什么!” 那人挠挠头,李勤俭又道:“虽不至于是阎罗爷,但一般的天兵天将肯定是比不了了,依我看起码也是个金刚罗汉下凡!” “你们说这样的天神下凡在我们身边,我们还能没大没小吗?” “是是是!”大家一致认可李老头的意见。 “可不能学军中那些人的样子,当个队官就敢跟千户大人唱对台,等到千户大人金刚一怒的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勤俭为自己的透彻感到十分的自豪,然后在众人如潮的恭维中进院研究图纸去了。 刚才听千户大人交代的时候有点紧张,有些地方还没理解通透,还得感觉琢磨琢磨才是。 李匠头对千户大人特意交代的事情尤其上心,又通宵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精神烁烁地抱着模具向千户大人交差去了。 刘俊接过一看,不错,大体是那个样子,然后便带着模具走到院中。 中间空地上,早就有人推了一车煤粉堆在那里。 这些煤粉都是用石磨碾过的,虽不比后世细腻,也差不太多了。 刘俊觉着可以用着试验一下,如果大体能成,细节部分以后再于成产中慢慢改进。 煤粉边上,还有一盆黄土、一盆消石灰、一盆锯末。 刘俊亲自动手用铁锨挖了四盆煤粉,加水、消石灰和黄土搅拌均匀。 然后他将那模具筒蘸了蘸水,便扣在了搅拌好的煤浆里。 双手压实后,刘俊提起模具,走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搁下,用肚子顶着杆子,把圆筒一提,一个碗口大小的后世蜂窝煤便制好了。 “妙啊!”李顺首先高叫一声,替刘俊把气氛搞起来。 他自打能下床之后,也不在营里修养身体,没事就跑刘俊这边来,讲了几次都没用。 “妙在哪里?”刘俊把模具丢给他打趣道。 李顺愣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原本只有一车的煤炭,大人您又是加土,又是加木屑,又是加石灰,做成这个样子起码能卖两车了!一车的煤赚两车的钱,这岂不是妙啊!” 李顺越想越是这样,禁不住就要为自己拍手称赞。 一边的冷先贵也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奥,原来是这样啊,果然是无奸不商! 可是咱们榆林铺不产煤呀? 刘俊明白了,在他们眼里,自己的这种行为就好比是米商在粮食里掺秕糠,盐商在盐里面掺沙子,奶商在奶粉里掺三氯氰胺。 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蜂窝煤是个新事物,他们毫无概念也是正常。 想到此,刘俊又让人接着用剩余的煤粉全部按照自己方才演示的方法又制造了十几个蜂窝煤,只等晒干后试验效果。 三天后,蜂窝煤已经风干,刘俊亲手取来一个火盆,用铲子在底下铺了一层带着火星的木炭,然后拿起一个蜂窝煤放在了里面。 等了好久,蜂窝煤终于被点燃了。 刘俊将它钳出来,放在别处,没有了下面炭火的烧灼,蜂窝煤上面的火光闪了一会儿,慢慢熄灭。 刺鼻的味道比起刚才更浓烈了。 刘俊皱着眉头又试验了几个,无一例外全是如此。 “失败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站直身子,背着手对着院子角落里李勤俭早就打制出来的煤球炉子愣愣发呆。 第六十七章 一切为了榆林铺 又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的时候,榆林铺远处的山峰上已经有片片新绿可见,堡外的近万亩抛荒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影都在里面忙碌着。 经过榆林铺众人辛勤的努力,开垦出的荒地已经初具规模,并且周围的河道已经疏通,灌井也密密麻麻打了好多,再也不是死气沉沉的一片了。 小小的葛书堂吃力地搬着几块青砖放到一处灌井旁边,他瘦小的身体,大大的脑袋,使得他在周边众多搬砖的小孩子之中显得尤为显眼。 葛书堂原是孛罗埚大户人家的孩子,家里在当地有一个大大的煤矿,平时光是挖煤的矿工就两百口人。 但冬里的那场鞑子入寇,彻底毁了他家几十年的基业。 一家三十六口人全部被鞑子杀害,葛书堂当场吓得昏死过去,难得捡了一条性命。 家里的煤矿也被一个远房的族叔谋取了,那族叔嗜赌成性,没多久又在盖州城输了数不清的银子,最后只能把煤矿抵给了别人。 没了煤矿,那族叔也不再管葛书堂,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葛书堂一路流浪,听流民中好心的大婶说榆林铺有活路,便跟着人群跑到了这里。 他五岁多点的年纪,什么也做不了,原本也就是守在榆林铺的堡门口要饭。 也没人知道他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他自己也年纪小,遇到了难事就哭,哭累了就睡,睡着了就不那么饿了。 他懂得不多,只是看到身边人很多都吃不饱饭,就非常想念以前父母宠爱的日子。 不过他虽小,在流民营中呆久了,就知道了生死这回事,渐渐就明白恩爱的爹娘、慈祥的祖父母原来不是不要他了,是死了。 直到后来又遇到一个和蔼的大叔,他才能到榆林铺来做工的营生。 虽然他现如今还是住在榆林铺外面的流民营,但好歹能挣口吃的了。 身边同他一样搬砖的孩子,几乎都是后来投奔到榆林铺,成了军户的人家的孩子。 他们因为父母的身份,榆林铺里照顾,做满一天活可以得四分之一个工分。 葛书堂只是一个流民孤儿,却也能享受这个待遇,一段时间还惹得大家一阵热议。 后来大家怎么也想不出是何原因,渐渐的话题也就过去了。 并且葛书堂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人又礼貌,不像其他孩子那么野,一起做工的大人也都很喜欢他。 这时候,灌井旁边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农刚将卸了青砖的竹筐从井底拉上来,正打算装砖,忽然抬头看到了累得似乎脑袋都在冒气的小娃子,咧着满嘴的黄牙笑道:“小书堂,你太小,每次可以少搬两块。” 葛书堂歪着脑袋想了想,摇摇头道:“叶大叔说,书堂今天得连续四天都搬完两千块砖才能得到一个工分,书堂现在一趟搬五块,要走四百趟,要是改成三块的话,就要走,要走……”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但娘以前好像没教他计算过那么复杂的算数。 “反正要多走好多趟呢!”小书堂虽然算不出来,还是否决了老农的提议,转过身又往地头走去。 “书堂!书堂!” 几个小孩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身上衣服虽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正站在一码码整齐的青砖跟前正朝着葛书堂挥手。 人们都朝这边看过来,这人身上这么干净,肯定是不用干活的,可能原先就是榆林铺里的军户。 这些个原住民可真是走了运,大人到这儿做官之前,他们可是十里八乡最穷的一伙儿了,现如今几乎家家都分到了地,很多人还做了管事,比他们这些后来投奔过来的人可强太多了。 葛书堂欢快地跳起来,快跑几步撞进了那人的怀里,然后鼻孔嗅了嗅,就从那人的怀里摸出了一串用糖纸小心包裹着的糖葫芦。 这一发现立马便惹得周围小孩子们一阵羡慕的惊呼。 “书堂,今天干的活累不累?” 葛书堂摇摇头道炫耀道:“不累的王大叔,我搬得比那些大孩子还要快!” 原来这个男子竟是王贵。 王贵揉了揉小书堂的脑袋,笑着说:“你年纪虽小,却也要自食其力,即使以后从流民营搬到了堡里,也要如此。” 小书堂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仰头问王贵道:“现在流民营里也挺好的呀,有地方睡还有饭吃!” 王贵摇了摇头:“但是流民营里没有学堂,你年纪到了,不能耽误进学。” “大人正在给堡里修学堂呢,等开学了,我会给你报名。” “那我什么时候住到堡里?” 王贵目光望向远方,轻轻道:“我去求大人,大人会答应的。” 小书堂“哦”了一声,然后继续舔他的糖葫芦。 糖葫芦以前爹娘经常给他买,后来变成宝贝了。 吃了一半,小书堂又依依不舍地将剩余的包在糖纸里,想放在田垄上又觉得不放心,灵机一动就插在了发髻上。 他小手弄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稳了,然后对着王贵天真地笑道:“这剩下半串,等我干完了今天的活儿再吃。” 王贵看着他好笑的样子开口道:“干活不着急的,你吃完再说吧。” 小书堂摇摇头道:“这怎么行呢,又没到休息时间,大家都在干活呢。” “王叔叔你看,连夫人和大小姐都下地了。” “叶大叔说,我们要加紧时间助大人建设榆林铺,来年榆林铺要是收不上来粮食,我们又得成流民饿肚子了!” “是啊。”王贵慨叹一声道:“一切为了榆林铺。” 与此同时,在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福伯正赶着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走着,车上几个大桶里装满了用水打稀的畜生粪便。 不远处的路边,张氏穿着粗麻衣服,手里抓着个长长的木瓢站在那儿等着。 刘瑶也穿得十分利落,远远地看见福伯赶着的牛车便招手叫道:“福伯,你快些呀。” 福伯笑着答应了一身,然后一甩手中的鞭子,老牛“哞”地一声叫,继续颠簸向前。 第六十八章 生机 这几日春耕,榆林铺除了战兵和工匠之外,所有人都全员出动,张氏和刘瑶也不例外。 王富贵这几日都小心翼翼地跟着张氏,这尊大神实际上干不了多少活儿,但他心里却是万分高兴。 谁都知道,只要有了张氏的支持,他以后的事情就能顺遂许多。 因此,福伯的车一到,王富贵便赶紧跑上前去,将木桶提下来。 张氏用木瓢伸进去舀了一勺,胳膊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将粪水洒在新开垦的田地上。 几千年的饥饿记忆,让这片苍穹下的人们无比地敬畏土地,无论身份高贵与否,春耕这天都要下田干活,以表示对苍天大地的敬意,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渴求。 众人又干了一会儿活,终于将面前的这一块儿都做完了。 王富贵殷勤地端来一盆水给张氏母女净手,笑道:“想不到夫人干农活竟然也是一把好手。” “等把肥施完,明天军户们就可以复耕了。” 张氏摆摆手笑了笑,没有把王富贵的恭维放在心上。 才干了短短一个时辰,她的腰都有些酸胀了。 福伯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从牛车上搬下来一个小小的椅子。 张氏也不客气,坐在田垄上开始休息。 她的目光往四处望去,只见到处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忙碌场景。 远处干活的军户们忽然大声唱起了的民歌,内容有些粗俗,但调子欢快明朗,张氏听在耳中竟别有一番趣味。 福伯嗓子干咳了两声,王富贵连忙请罪道:“夫人恕罪!” “都是些粗鄙的汉子,不知道夫人和小姐在这边儿,才敢胡唱乱嚎一通,小的这就让他们闭嘴!” 张氏不以为意道:“他们高兴唱就让他们唱。” “庄稼人辛苦,难得有开心的时候,你去打搅他们作甚?” 王富贵连连称是。 张氏又道:“少爷前几日同我提到过,说今年还会是大旱,这灌溉打井的事情,你还需要抓紧些。” “这荒田,咱们既然开垦出来了,就没有再让他们不长庄稼的道理。” 王富贵笑着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大人早有这方面的规划。” “大人给了小的一张图纸,上面沟渠、水井都标注的清清楚楚,小人一直在组织人手做这个事儿。” “按照大人的规划,像引水、挖渠、打井这些事情,还得走在垦田前面。” 张氏点了点头道:“这都是为民造福的大好事,银子不够了,尽管去找我说。” 王富贵终于等到这句话,连忙跪在地上满嘴感谢。 张氏抬手让他起来,道:“少爷是个心软的,我见他时常还会往流民营那边张望。” “有了田就会有粮,有了粮,榆林铺就不会再有流民了。” 王富贵连连点头称是,不过他心里不以为然。 自打榆林铺外围自发形成了一个流民营之后,他可没少奉命过去招募人手干活,许多来的早的,也早就成了榆林铺正式的军户。 但流民营的规模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是越来越大了! 这辽东地面上,有几个榆林铺这样的地方? 活不下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在他看来,外面的流民营只会越来越大,里面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王富贵心中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颇有节奏的腰鼓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田边小道上,有两队士兵正扛着长枪,迈着齐整的步伐,随着腰鼓的频率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着。 “都是能干重活儿的青壮。”王富贵想着:“这些人要是也能抽调给俺打井、挖渠,进度起码还能再快一半儿!” 这两队士兵又一连往前走了半个时辰,鼓声才逐渐舒缓下来。 士兵们都知道要停下休息了,步伐也随着节奏放慢了一些。 果然又走了片刻之后,鼓手忽然擂了两声重锤,士兵们条件反射地停止前进,开始在那里原地踏步。 接着,鼓声停止,一个军官高声叫道:“原地休息,坐!” 接到命令,这些士兵也不管屁股底下到底有什么,全都“哗”地一下坐了下来,齐齐将长枪竖着放平在自己的右手边。 又过了几息,看到军官也坐下休息了,这才敢稍稍挪个舒服的姿势。 孙新桥也坐在这群士兵中间,他轻轻地从腰间解下统一配发的葫芦,打开塞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之前装的开水早就凉透了,但他习惯在休息的时候喝一点。 按大人所说,这能补充他身体里的水分,会缓解他因为长久急促行军导致的浑身燥热感。 不过他也不敢喝多,否则尿急也是一件麻烦事,反正他是不敢在行军路上报告说要脱队撒尿的。 如果他说,他猜旗队长就会趁机整他叫他尿在裤子里,好给其他人一个警示。 士兵们只休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声急促嘹亮的哨音响起。 大家纷纷站立起来,迅速地整理行装,队伍里到处都是兵器与葫芦碰撞的声音。 旗队长在队列外面来回走,看到哪个不顺眼,上去就是一阵棍棒,骂人家手忙脚乱。 鼓号、哨音的变化区分,是比识字还要重要的课程,非但鼓号手要做到烂熟于心,就是普通的战兵也不能有一丝疏漏。 听到鼓号声的指令,稍稍反应不及时,都会被眼尖的军官发现,招来一阵劈头盖脸的毒打。 刘俊对鼓号哨音知识的推广是自上而下的,旗队长以上军官,不光要能听得懂,还得会吹会敲。 所有的百总,当初都是由他亲自考校这项的。 严格不严格大家不知道,只知道有几位百总因为表现不好,被当众拉下去扒裤子打了板子。 事后个个被打的下不了床,还必须趴在营房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很多士兵休息时故意从他们营房不远经过,要偷听百总打鼓。 因为这段痛苦的压迫,军官们便对新兵的鼓号训练更加的变本加厉。 他们时常在行进途中抢过鼓号手的家伙,亲自上阵。 一会儿让疾行,一会儿让缓行,没走两步,突然又叫疾行。 右手边明明是新挖的沟渠,他偏偏吹让你立定向右转的哨音,然后再让你穿着棉袄棉裤,齐步走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哪个稍微迟疑,便会招来一阵兴奋的毒打。 这些尤其喜欢折腾新兵的军官中就包含孙新桥这队的带队军官,甲司把总涂定山。 刘俊升任操守指挥使之后,很快又将部队扩编到一千战兵,老伍长涂定山在训练队里镀完金,脱离训练队又当上了一名把总。 鼓点响起,三响之后全体往前行进。 鼓号手敲的是慢行军鼓,每鼓二十步,孙新桥要放缓节奏,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数着,不能走得快了,也不能过慢。 还有一种一鼓一步的紧鼓,走起来更有节奏,也更有气势。 田地间干活的军户都羡慕地望着他们。 现在的榆林铺,不算高层军官以及各产业的当家管事,战兵同工匠隐约算是普通人当中的第一阶层。 当了战兵,每天吃饭管饱,有荤有素,不用下地干活,有月饷拿,家里还优先分田! 原本最让人鄙视的军户,如今却几乎占了所有的好处,成了相亲市场的香饽饽。 尤其是那身红色的胖袄,腰上再勒个鞓带,既漂亮又精神! 操守指挥大人如今偌大的辖区里面,哪家里要是有人当上了战兵,回家探亲时,左邻右舍横竖都得将他请到家喝场薄酒的。 孙新桥一路感受着田里劳作军户们羡慕的目光,内心十分的骄傲。 要是母亲今天也被分到这片儿耕作就好了,也好看看自己的威风。 孙新桥入伍时间不早不晚,前面有许多人家里已经分到了田,他还在后面排着。 他私下偷偷算过,明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轮到他,分不到的话,后年一定能分到! 众人一路又走到下午,进入了一个狭窄的山间小道。 小道两边的山坡不算太高,但布满了茂盛的灌木和树林,枯黄的败叶下面几缕青草破土而出,散发着一股春天里万物复苏美好的气氛。 突然,两旁的缓坡上响起震天的呐喊声,灌木丛低,树林后面忽的冲出许多人影。 漫天的石子倾斜而下,落在头盔上叮当作响。 行军的士兵不胜其烦,但行进的鼓声并未停止,而是变成了急促的急行军。 孙新桥不去看山坡上的身影,只是跟随着鼓声快步行走。 他身边的白德三一边快走,一边偷偷骂道:“妈的乙局!这分明是趁机整咱们!” “建奴的箭有可能射的这么快,这么密吗!” “你看他们一窝蜂涌得那么近,连遮挡也不找,要是我带队,就命队伍停下,让火铳手开火轰死他们!” 孙新桥不搭话,只是跟着前面快步疾走。 好不容易走出了这段路,山道上突然又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只见三匹骏马并排冲刺而来,几乎塞满了狭窄的山道。 在这三匹骏马的尾巴后面,各自都绑着一串鞭炮,炸得惊马没命地向前狂奔。 孙新桥张了张嘴巴,想不到这次演练堡里竟然如此舍得出血。 他来不及多想,只听得旗队长嘹亮的哨子一吹,队伍齐齐地停了下来。 旗队长随即又大喊道:“惊马身上可能绑着火药,绝对不能让他们冲到大队中来!” “甲队出列上前三十步!两伍分列前后,把惊马给我拦下来!” 孙新桥和白德三他们闻言连忙小跑着出列,赶到队伍前方三十步去列阵。 白德三一边跑一边低声骂道:“妈的,绑着火药,我们去拦岂不是都被炸死了!” 孙新桥仍然不说话,自己一队人被炸死,总好过大家伙儿全部牺牲。 他们两伍总共十二人很快跑到了预设地点,一伍在前,一伍在后,纷纷举起长枪,防备着奔来的惊马。 孛罗埚一战之后,榆林铺平日训练里,已经加上了一项,即由骑兵排成密集一行,远远向他们奔来的胆气训练。 但那些马都有专门的骑兵驾驭,虽然每次都像是要撞上自己,但到了跟前儿,骑术精湛的骑兵们就会驾着马从枪头跟儿分开,往两边跑去。 他们虽然害怕,但也知道飞奔的马匹不会真的撞上枪林。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可是惊马啊! 他们是确定无疑要撞到自己枪上的! 背着火药那是胡扯,但惊马奔势不减,一不小心,自己要真被撞飞,内脏都会被顶破的呀! 这一队人心中害怕,但还是牢牢地攥紧了手里的长枪。 惊马越来越近,眼看就到了三十步外,挤在第一排的队正头顶冒汗,大喝一声道:“预备!” “插枪!” 说完,第一排的六个人齐齐将枪底牢牢地斜抵在地上,如林的两排长枪在这队人跟前幻化成一道坚实的盾墙。 三匹惊马仍不减速,眨眼间便撞上了枪林。 “咔嚓”几声脆响,孙新桥和白德三几个正对惊马的人手里长枪应声折断,那三匹惊马发出声声嘶鸣,仍然凭着惯性向前。 几人撑着断枪咬牙顶着,后面的五人也齐齐呐喊一声,将长枪往前狠狠一顶。 惊马的身上立马又出现了几个血洞,冲势为之一缓。 “杀!” 众人大喝,腋下夹着枪尾,双手抓着枪杆,迎着嘶鸣的惊马齐齐又往前顶了一步,终于将这三匹惊马制服。 惊马抽搐着倒地,大大的马脸贴在地面上,鼻孔一张一合。 孙新桥的双手已经被枪杆磨出鲜血,他看着已经断裂到只剩三分之一的枪杆,脸色煞白的呼呼喘气。 训练部的随行教官跑上前,看了一下,开口道:“马背上什么都没绑,算你们走运,不算阵亡。” 队正咽了一下口水,方才后排倘若再晚一息刺枪,他就要被其中的一匹惊马撞飞了。 “全体都有!” “立正!” “向后转!” “归队,起步走!” 一队人走回队伍,发现许多战友都垂头丧气地站在外面。 白三德偷笑道:“哈哈,老子拦惊马没死,这些家伙倒是先阵亡了。” 原来,在他们队去拦惊马的时候,训练部的教官也没闲着,都在勘定方才遇伏时的伤亡情况。 凡是身上有被石子砸中三处白灰的,一律算作阵亡。 孙新桥他们刚归队,又有两个骑兵迎面奔过来,跟把总涂定山嘀咕了一阵子。 随后哨声响起,配发到盔甲的士兵便开始迅速披甲。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隘口,隘口上面垒了一道低矮的石墙,但石墙后面看起来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充满了诡异。 涂定山一声号令,三排鸟铳队出列上前,在隘口五十步外列队,剩余长枪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第六十九章 练兵 突然,隘口上举起稀疏的十来面木牌,火铳队的旗总一声令下,三十六名鸟铳手立马扣动扳机,“砰砰砰”一阵齐射,将石墙上的牌子打得木屑横飞。 几轮三段击过后,山道上到处都弥漫着烟雾。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刺耳的哨音响起,前面的鸟铳手迅速往两边退去,后面的长枪兵则搬着腰鼓的频率,先是快走一步,接着呐喊着开始冲锋。 隘口的门是开着的,因为缺炮,训练部省去了用虎蹲炮轰开木门的步骤。 孙新桥随着大家伙儿一起冲入隘口,墙上面仍然有乙局的人站在头顶朝下扔沾了白灰的石子。 孙新桥全然不顾,他的目标是入眼处的一排排稻草人。 他挺起长枪一边跑一边瞄准其中的一个,用力将它胸前的沙袋戳破。 枪尖撞在后面的木桩上,巨大的力道将木桩也扎出一个豁口。 孙新桥拔出长枪,一脚将那稻草人连同木桩踢到在地,然后径直向前,又一枪往后面的一个稻草人喉咙里扎去,再抽枪时,果然带出了一个木质小球。 孙新桥又用枪头将这个稻草人拍倒,正要再刺下一个,一声喇叭音响起,众人全部立定,然后在百总的指令下排队站好。 孙新桥站定后,不经意间用余光看去,把总涂定山竟然也在队列外面挺着胸膛,翘起屁股,站得一板一眼。 然后,孙新桥就看到缓坡上走下来一行人,竟然全是军中的头面人物,为首的正是操守指挥刘大人! 刘俊步履稳健地走到队伍前面,涂定山在他面目不斜视,前站得笔直。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亲兵小跑过来汇报道:“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 “另,木牌四十面击中二十七面,稻草人六十个扎破沙袋五十二个。” “另,遇伏阵亡七人,拦截惊马时单用长枪捅刺,未用火铳轰击。” “甲司丙局综合得分七十一分!” 刘俊点了点头,也不作评价,只是沉声道:“甲司丙局,全体,回营!” 涂定山便道:“稍息!” “全体向后转!” “齐步走!” 鼓声响起,是慢行军鼓,众人在一片甲叶碰撞声中奔着来路又缓缓走了回去。 孙新桥也跟着众人一起往回走,凌晨就被集结号折腾的起床,围着榆林铺绕来绕去走了几十里,捅了这几枪之后,总算结束了。 他身边的白德三又忍不住发牢骚道:“兴师动众的,脚底都要磨了泡,就为放这几铳,捅几个稻草人。” “嘿,不知道怎么想的。” “你这人真是烦的很!”孙新桥一边快步走,一边低声呵斥道:“让干啥你都有意见!” “私底下说百总、百总倒也罢了,看不到大人也来了吗!” “烂嘴巴。” “你这么能,你做操守指挥好了!” 白三德难得被呛得不敢回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有要说大人不是的意思哈。” “你这孙新桥平日里看着忠厚,想不到也够歹毒,给我乱扣帽子,是想害死我!” 孙新桥道:“闭上臭嘴吧。” 反正这次拉练他是完全支持的,你看百总都没资格露面,是涂把总亲自在前面站直了听训,能不重要? 待众人渐行渐远,刘俊这才摇摇头喃喃自语道:“这练新兵,还是得靠剿匪啊。” 杨端和道:“有这么多老兵带着,这批新兵成军已经够快的了。” 刘俊没有说话,他不像杨端和那么乐观。 现如今已经是万历四十八年的五月了,按照前世的历时,距离辽阳失陷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 届时,三岔河以东的明军将会全面溃败,女真人的铁骑会像拍岸的惊涛把所有敢于抵抗的汉人砸得粉身碎骨。 然而此时,自己却仍然仅仅只有一千人的新军。 没有稳定的财源,榆林铺看起来欣欣向荣,实则庞大开支已经让刘俊不堪重负。 数量一时难以再有大幅度的增加,质量也不那么尽如人意。 表面平静的刘俊,心头早已焦虑起来。 他并不后悔自己选择了榆林铺,榆林铺紧临盖州,一旦明军溃退,他便能迅速掌控那里。 盖州一地,背靠辽东湾,海运直达天津和登州,只要自己抗住了建奴的第一次攻击,大明就别无选择,只能源源不断地给自己输血! 假以时日,自己就能将辽南囊括掌中,再以辽南为根本同建奴争锋!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前提,那就是榆林铺一系,能在建奴的第一波攻击中活下来! 必须再加快锤炼新军的步伐了。 想到此,刘俊沉声道:“李顺!” “卑职在!”一直陪伴刘俊左右的夜不收头子赶紧恭声领命。 “方圆二百里内的土匪窝子都探查清楚了吗?” “回禀大人,基本探查清楚了,除了流民结寨自保的几处之外,其余各寨的情况属下都已经按大人的要求形成了书面报告,正准备递给参谋部的赵大人。” “嗯。告诉赵阿五,规划不要做的畏手畏脚,也不必非要轮战,条件允许,可以同时分派各司攻打几处匪寨!” 刘俊将部队扩充到了上千战兵之后,其中的新兵经过两个月统一的基础训练,又连同老兵一起打乱进行了重新编队。 深思熟虑之后,刘俊没有过于急迫地引入现代军队的编制,依旧遵循明朝通常的编制。 最基本的单位仍然是伍,两伍为一队,每队还是十二个人,其中含队正一人,火兵一人。 队上是旗,每旗三队,设旗总一人,合计三十七人。 三旗为一局,其中两旗长枪兵,一旗鸟铳兵,每局设百总一人,亲兵一人,旗手一人,号兵一人,合计一百一十五人。 局上为司,每司三局,设把总一人,副把总一人,军法官一人,旗手一人,号兵一人,亲兵两人,合计三百五十二人。 三司为一部,刘俊自任千总,亲兵十人,另外部里直辖夜不收三十人,骑兵大队一百人,以上合计一千一百九十七人。 另外还专门成立了军法官、参谋部和新兵训练队,分别由杨端和、赵阿五和仲庆泉负责,内部级别等同副千总。 这些职位只在榆林铺内部施行,对外仍是称卫所体系的千户、百户、总旗等。 另外,对于长枪兵和鸟铳兵的训练,刘俊都是按部就班的。 虽说他千方百计地增加李勤俭那边的人手,但鸟铳的打造暂时还是跟不上。 没有近代化的机床,单靠手工,大家再尽心尽力,打造的速度也还是差强人意。 不过刘俊用现用鸟铳轮流训练的法子,倒是勉强完成了士兵们的基础训练。 骑兵方面则是调来了孛罗埚的周勤,提拔为千户任骑兵把总,专门负责骑兵的训练。 北军要是用命,马战还是有一套的。 只不过因为时日尚短,骑兵队的骑术还不太熟练。 这一点刘俊倒不是很急,因为要想用骑兵同建奴争锋,恐怕要得有几年的路要走,急不得。 他最担心的,还是新兵所占比例太多,又大多未见过血。 虽说每伍都有至少两个老兵带着,基础训练结果的纸面数据也颇令人满意,但他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 新的剿匪行动,已经势在必行了。 观摩了新兵的长途奔袭演练,刘俊又赶往新落成的军器所视察。 刘俊荣升操守指挥之后,就将榆林铺辖区所有的匠户都迁到了榆林铺本部。 李勤俭水涨船高,一下子成了百来个工匠的领导,连带着刘俊派来打下手的劳力,足足管理着二三百人,干劲儿十足。 刘俊一行人到了军器所,在门口轮值的战兵处像普通人一般一一登记了名字,这才进去。 “鸟铳制造的不错,关键还是我之前说的标准化问题,军器厂的规模还会越来越大,工匠也会越来越多,但无论之后军械出自谁手,都要做到尺寸一样。” 隧发枪的事还是没有进展,不过李勤俭他们造的鸟铳却是越发精良了。 李勤俭连连点头:“大人放心,小的已经统一所里所有工匠的标尺、工具。” “这鸟铳的长短、口径大小的也都做了严格的要求,在哪个手里出现了次品,小的就扣他的奖金,大伙儿都上心着呢。” 刘俊想了一下道:“李匠头,就好比这鸟铳,不一定每杆从头到尾都由一个人负责,你可以试着将鸟铳的部件大体分解,几个人负责一部分,最后再由专人挑选合格的进行组装。” 李勤俭听了大受启发,心甘情愿地又对刘俊一通奉承,他哪里知道这只是后世工厂烂大街的标准化流水线概念。 “钻枪管的人手不够的话还可以再打报告加人,鸟铳可以多造些,不要担心有库存。” “是,大人。” “另外我之前在贺大人的火铳队里见过一种叫合机铳的火铳,操作更为方便,但听说也更难打制,赶明讨几杆过来你先研究着,哪天能仿制出样品了,再拿给我看。” “是,大人。” “好了,带我们去看看虎蹲炮吧。”这才是刘俊今天特意想看的成果。 一行人在李勤俭的引导下到了所里的火炮作坊,三尊乌黑的小炮像猛虎一般蹲坐在作坊里。 刘俊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虎蹲炮的周身,只见它不到一米的身长,外面加了几道铁箍,炮头有两只铁爪架起,虎虎生威,还真有点猛虎蹲立的感觉。 李勤俭本身是不会造虎蹲炮的,但刘俊荣升之后,搜刮了新增辖区内所有的工匠,终于找到几个能够造炮的师傅。 虽说还是只能造这种后世迫击炮般的小炮,但好歹是鸟枪换炮了。 刘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吩咐道:“将这三尊虎蹲炮都交付仲庆泉的训练队,培训好炮手之后便轮流派给需要剿匪的司。” 李勤俭和仲庆泉同时躬身领命,之后刘俊又视察了长枪作坊、铠甲作坊和火药作坊,一切都在慢慢进入正轨。 如果有更多的银子,他就可以将军器所的规模再扩大,那样所有的士兵就都能穿上铠甲了。 第七十章 海东青 回到住所后,刘俊又将几天前打好风干的蜂窝煤取出。 这已经他是三个月来,实验的第二十批蜂窝煤了。 王贵接到传唤早就等在了那里,见状连忙帮刘俊取来了一个火盆。 刘俊又同往常一样,用铲子在火盆底下铺了一层带着火星的木炭,然后拿起一个蜂窝煤放在了里面。 许久之后,蜂窝煤终于被引燃了,仍旧冒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 刘俊皱着眉头又将蜂窝煤从木炭里取出,这回蜂窝煤没有立马熄灭,越燃越旺。 等蜂窝煤燃到一半时,刘俊用铲子在上面轻轻一拍,蜂窝煤便碎成了几半儿。 “比上次又好些,不过消石灰还是没起到作用,锯末加量不够,黄土也不够黏。”刘俊喃喃自语,站起身拍了拍沾了炭灰的手。 一边站着的王贵轻声道:“大人,还是不行吗?” 刘俊摇了摇头。 他确实记得后世蜂窝煤的成分就是这几样,也不知是否是比例出了问题,总也实验不出记忆中的效果。 这几乎可以说是最简单的发明了,真正动起手来,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但思路没错,多试几次总会成功的。”刘俊走到端着铜盆的丫鬟面前净了手,转过身又对着王贵道:“不会太久了,这件事以后就交给你安排吧。” “成了之后,再试试炉子,根据效果另作改进,都好了以后再着手量产。” 王贵颔首领命。 这期间,刘俊私下又同王贵谈了许多,这个人无论对煤矿的经营还是部队的扩充编练,都能提出一些让刘俊深有启发的事情,更加让刘俊对其刮目相看起来。 不过刘俊也发现,王贵自打孛罗埚一战之后,不时便会流露出一些郁郁寡欢的模样。 刚开始时,刘俊还以为他对灭人满门心里有负担,以为让他自我消化一段时间就好了。 不料两个月过去了,王贵仍然没有从情绪中走出来,只是他掩饰得很好,除了刘俊,恐怕没人能发现他的变化。 尤其是这一个月来,刘俊有时故意同他对视,他眼中偶尔都有一丝慌乱。 他似乎是对自己的差事安排并不满意,又没有勇气跟刘俊明言。 “王贵,你跟我说你家原本是在抚顺马市做生意,是吗?” 王贵道:“是的,大人。” “卑职家里的生意原本规模不小,都是建奴作乱,才害得卑职家破人亡。” 刘俊坐在一把椅子上,示意王贵也坐,又让身边侍候的丫鬟回避,这才道:“建奴害得你家破人亡,所以,你对自己灭人满门,一直心怀愧疚?” 王贵神情有些痛苦,继而很快平缓过来,答道:“卑职不后悔!只要能灭了建奴,卑职甘愿生时千刀万剐,死后业火灼身!” “你心里负担太重了,这样下去,恐怕走不长远。” 刘俊轻笑一声继续道:“本官不与你讲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只告诉你,那三家乡绅盘剥矿工,单此三年,埋在井底的矿工就有一百三十七人。” “这一百三十七人的妻子儿女都没有拿到任何赔偿,家中顶梁柱死后三年之内,无一例外全部沦为乞丐娼妓。” “这些,你可知道?” 王贵张大嘴巴看着刘俊,神情有些茫然。 刘俊严肃道:“王贵,没有理由他可以灭人满门,别人就不能这样对他。” “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安享富贵的。” “不从大局上讲,单论天道轮回,我们这样做也没错。” 王贵强忍着情绪,给刘俊跪下道:“大人,卑职,卑职立志铲平建奴,但建奴卑职总共不过杀了三个……” “可,可大明百姓,卑职却亲手杀了几十口了,卑职实在是……” 刘俊道:“所以,你不想继续负责海东青?想带战兵?” 王贵低着头,沉默以对。 刘俊看他样子,当然明白王贵的心意,便便继续开口道:“我教给你的事情确实不是谁都能做的。” “需要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觉悟。” “所以这些事,我都瞒着其他人。” 王贵只是道:“卑职不是怕下地狱。” “但是卑职不想……” 刘俊打断他道:“榆林铺要想成长到,有一天能够同建奴争锋的程度,需要外面那些向往光明的人,同样也需要躲在暗处不惜代价的人。” “我让你秘密组织海东青,便是缘于此因。” 王贵含着泪点了点头。 刘俊向后仰去,看着天似是在对王贵也似是在对着自己道:“海东青是把尖刀,是我榆林铺杀人的利器,不是心狠手辣之辈难以胜任。” “但长此以往,做惯了脏事,便容易暴虐弑杀,没有敬畏,没有底线。” “海东青就有可能成为一头挣脱锁链的野兽,肆意张开血口,择人而噬。”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让你去负责这个组织。” 王贵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刘俊。 刘俊同他对视道:“因为你尚有一颗悲悯之心啊。” “有你在,我就不担心海东青将来会成为难以驾驭的野兽。” “这才是你明明不是血腥残忍之辈,我却为什么偏偏让你负责海东青的原因。” 王贵的神情又有了那一瞬的迷惘。 刘俊道:“你带人灭了那几家控制煤矿的乡绅满门,本以为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没想到竟是湿手插进面缸,脱不了身了。” “你一直以来的愿望是堂堂正正驰骋沙场,千军万马,金戈交鸣,不想竟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了,每想到此,你便觉得讽刺,是吗?” 王贵重又跪下身低头道:“卑职,不敢!” 刘俊站起身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透过敞开的大门眺望着欣欣向荣的榆林铺道:“上次你灭了三家,我们得了五万两银子。” “没有这五万两银子,我也会继续往前走,只是榆林铺可能就不会发展得这么快了。” 他转过头迎着王贵的目光道:“本官可以断定,用不了一年时间,辽沈就会全部沦陷,整个三岔河以东,都会在建奴的铁骑之下备受蹂躏。” “但我会让榆林铺成为海浪中的礁石,辽东无论多少人,只要他逃到了盖州,他就能活!” 王贵内心的最深处再次受到震撼,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哽咽道:“大人苦心,卑职明白了!” “卑职一定将差事为大人做好!” 刘俊让他起来道:“那个孩子你不如花些银子送到别处养吧,哪怕是关内呢?” 王贵从未想过隐瞒刘俊,平时去看葛书堂也没有过遮掩,他只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刘俊说,闻言索性坦白道:“卑职当时发现那孩子没死,本想一刀杀了,可又觉得与他同病相怜,便私自放过。” “斩草未能除根,还在身边留个祸患,是对大人的不负责任。” “卑职为大人做事,却自作主张,是为人不忠,卑职该死!” 刘俊慢慢伸出一只手将他扶起来,道:“你若不是有这份心性,我也不敢将海东青交到你的手里。” “那孩子自然是无辜的,他命大不死,就没有再杀一次的道理。” “不过因果既已种下,又何必再多牵扯?” “我可以把他送到我老家南昌去,依旧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少爷,你看怎么样?” 王贵再次低头抱拳,恳请道:“卑职想将他养在身边,此事还望大人成全!” “如果那孩子长大后有一点对大人不利的心思,卑职就亲手杀了他!” 刘俊闻言哑然失笑道:“我若成事,天底下恨我要杀我的人何其多也!怎么会在乎再多这么一个孩子。” “但你不一样,他就养在你身边,纸包不住火,我是担心将来对你不利。” 王贵沉默良久道:“大人,建奴势大,说不得等不到那天,卑职就战死了。” “万一卑职能有幸看到大人平定建奴的那一天,了无牵挂之下,大不了再和那孩子做个了断。” 刘俊闻言知道王贵态度坚决,也无意强求,便道:“好吧,这件事随你。” 王贵感激地向刘俊抱了一拳。 刘俊又继续谈公事道:“你原本的属下如果不愿意继续做海东青的成员,只要嘴巴严实,我可以将他们调到战兵队去。” “我给你派的那些,都是刘府三代沉淀下来的百战家丁,心高气傲,你要用心驾驭。” 王贵领命,刘俊又道:“时机成熟时,我会给你选定一处匪寨,你将他收服,做起事情,便更加游刃有余。” 王贵点头称是,许多事情由土匪出面,确实是一步高招。 刘俊忽然想起一事,又道:“王广成如何了?” 王贵道:“他应该是被大人的威风吓住了,这段时间都没有异动。” 刘俊皱了皱眉头道:“他不动可不行啊。” “我们要开发连云岛、筹备水师,没有海船可不行。” “倭寇不来了,让我到哪里抢去?” “你要想办法再给他打打气。” 二人正要再商量些具体细节,李顺突然找急忙慌地跑了进来,急声道:“大人,出事了!” 刘俊抬头看向他,李顺继续道:“仲庆泉试炮时误炸了一个外乡人,我们抬到校场一看,发现那人身上带着将官的牌子,竟然是什么辽东管铁骑营实授都司!” “试炮炸伤了人,还是都司?” “哪来的都司?” 刘俊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 都司是镇戍营兵体系的官员,单就品级,论起来比他这个卫所的操守指挥还高一级。 “叫什么名字?” “毛文龙!” 第七十一章 初见毛文龙 “毛文龙?!” 刘俊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种反常的失态让王贵惊讶不已。 在他看来,操守指挥大人虽说年轻,但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的。 孛罗埚命悬一线都没有皱下眉头,怎的此番…… 当然,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 虽说是误炸,但死的毕竟是一个都司,比操守指挥大人官都大,也不知靠刘家的底蕴,能不能将这件事情盖住。 那边李顺还在献策,道:“大人放心,我已经让人封锁消息了。” “只等您一声令下,卑职就把尸体找个山头埋了,保证悄无声息,干干净净,都司府过来都查不出丝毫。” 刘俊一懵,继而伸出手重重地点了点李顺,胆大心细,感情这海东青该让你负责! “少废话,快带路!”他瞪了李顺一眼喝道。 一行人快步往校场赶去,李顺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跟刘俊汇报事情的经过。 李顺道:“试炮的时候大家都想在旁边听个响,仲庆泉说往校场的后山打,点火后就听嘭嘭三声,然后就是啊的一声惨叫。” “卑职问仲庆泉说,你派人清理山丘了吗?” “仲庆泉说,那惨叫不见得就是人,说不定是个畜生。” “卑职就说,畜生会喊‘哎呀,日你先人’吗?” “仲庆泉这才派人去搜山,果然在落弹点抬了一个人出来。” 刘俊一边快步疾行,一边听李顺在旁边絮絮叨叨。 他十分疑惑,这毛文龙不在辽阳呆着,怎么跑到盖州来了? 这大明未来的辽海长城,不会真的让自己一炮轰死了吧? 一行人一路行色匆匆,很快就赶到了校场后面的一间搭建起来盛放杂物的房子里。 刘俊推开门一看,禁不住就是皱紧了眉头。 只见毛文龙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很是不雅。 他神态狼狈,浑身焦黑冒烟,身上的棉袄已经残破不堪,裸露着一团又一团的棉花。 脚上的靴子也不见了一只,露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大脚。 仲庆泉脸色有些苍白地凑上前,将一块腰牌递给了刘俊。 刘俊定睛一看,腰牌的一面刻着辽东管铁骑营实授都司,一面刻着毛文龙三个大字。 他抬起头瞪了面前的仲庆泉一眼,但这个家伙好像吓地不轻,此时站在自己跟前额头上的汗水止不住地流。 赵阿五凑上前来,低声道:“大人,天快黑了,又没几个人看到,咱们不如私下处理了吧。” “辽东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人出行,本身就保不巧会死在哪儿。” “总归不是在咱们榆林铺就行。” 王贵震惊地看了赵阿五一眼,刘俊也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呵斥道:“自作聪明!” 赵阿五赶忙缩着脑袋退了回去。 自己不是参谋部的嘛,遇事了总得给大人,给庆泉兄弟参谋参谋不是吗? 现在大人不准,庆泉兄弟可不要怪我。 刘俊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检查起来。 毛文龙身上虽然破破烂烂,但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儿,连大面积流血的地方都没有。 他长吁了一口气,用手试试毛文龙的鼻息,微弱低沉,但并未停止。 他又抓起毛文龙的手腕,脉搏……算了,刘俊也并非什么都懂,这个着实试不出来。 不过这个毛文龙没死是肯定的,也没受重伤,应该是被炮弹震晕了。 他不明白,仅仅是晕过去了而已,为何自己的部下都想着要把他埋了呢? 刘俊转过头对着众人道:“毛都司还未死,怎么没人去叫王胡子来看看!” 仲庆泉颤抖着声音说:“堡里的老人说,战场上被虎蹲炮打中的,即使身体没受伤,七魂三魄也都被震碎了个干净,即使后面醒来,也是疯疯癫癫的。” 所以你们就觉得还不如死了干净? 刘俊无语地望着他们,看来自己以后给他们上课得多加些科普常识了。 李顺也接着道:“没错大人,这种事我是亲眼见过的,当时我那一个伍里的兄弟,平时老壮的一个人,结果……” “闭嘴!”刘俊喝断他的话,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快将毛都司抬到我那里,再让王胡子,不,到盖州城去请名医!” 仲庆泉唯唯称是,正要转身去办,地上的毛文龙突然大嘴一张,呼出一口浓烈的黑烟,然后剧烈咳嗽了一阵子,喘息着咧开了嘴。 众人又一齐看过来,都想知道李顺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这个毛都司会不会真的疯了。 倘若真是疯了,为免给大人,给榆林铺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们还得建议赶紧埋了了事。 刘俊却是心里一喜,连忙将毛文龙扶了起来。 毛文龙站起身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甩开刘俊的胳膊,负气地伸手想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 可他被震晕后,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衣服已经被树枝撕扯得实在太烂,拍了两下又觉得毫无必要,便又转过头环视了众人一眼,最后停在刘俊的身上,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刘俊强忍住接受大家建议将他埋了的冲动,冲他抱拳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毛文龙虽说几年后就会雄踞海外,成为天下闻名的辽海长城,但现如今却不过是个四品的武官,想必还没有人会冒充他的名号。 不过刘俊还是想亲自确认一番。 除了贺世贤之外,他是刘俊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唯一一个青史留名的人物。 虽然他的功过是非,四百年后,世人仍在争论不休。 可这并不影响刘俊对他这个枭雄人物的尊重。 毛文龙瞥了刘俊一眼道:“炮伤朝廷命官,竟然还想毁尸灭迹!真是狗胆包了天!” “本官也不和你说,快叫刘俊过来,毛某要问问他,真是练得好兵!” 毛文龙竟然听说过自己? 刘俊闻言尴尬一笑,弓着身子抱拳道:“禀毛都司,下官就是刘俊……” 毛文龙也愣住了,双方之间的空气好像冻结了一小会儿。 不过仅仅几息之后,刘俊便听得对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毛文龙双手扶起刘俊,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摇晃道:“贤弟果然是将门之后,手下将士个个都精明强干,器宇轩昂!” “难怪一战能斩获西虏首级五百余颗,贤弟真是练得好兵啊!哈哈哈哈!” 第七十二章 古人亦不可小觑 榆林铺新修建的十字大街上,刘俊和毛文龙并肩而行。 毛文龙就着皎洁的月光好奇地看着这个齐整小堡的同时,刘俊也在好奇地观察着他。 刘俊发现这个明末枭雄除了身材魁梧之外,并非他想象中浓眉巨眼络腮胡子的猛将形象。 他梳洗过的飘飘长须梳拢得十分齐整,虽说四十多岁年纪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明亮,不时冒出的一闪精光,暴露了这个人的精明、狠辣和胸怀抱负。 毛文龙出身贫寒,父亲早亡,随着母亲在舅父家生活,从小寄人篱下,遍尝世事艰辛。 他最落魄时身无长物,甚至靠算命营生,但却一直胸怀大志,说要封侯,结果因此一直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奚落了好多年。 好在后来舅父在官场上拼出了些许天地,毛文龙也在他的举荐下到辽东做了个微不足道的百户。 再后来又中了武举,杀了几次西虏,这才一步步将就体面起来。 当然,这之中除了毛文龙任事勇敢,颇具才干之外,也少不了他在为人处世上的经营钻研。 就好比拿刘俊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操守指挥。 但毛文龙却丝毫不会在他面前托大,因为他知道刘俊将门出身,祖父、父亲都做到了总兵官。 在这等家世背景面前,毛文龙虽说比刘俊高了几级,言语之中却是颇多讨好之意,很快就无视巨大的年龄差距强行同刘俊兄弟相称起来。 “兄弟,同你对阵的果真是乌济叶特部的巴拉乌尔?” 刘俊点头道:“不错。” 毛文龙用力拍了一下大腿道:“这狗鞑子凶狠狡猾,五年前劫掠广宁马市,我带人追击,还在他手下吃了亏,这些年我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真是老天开眼,让他栽在了兄弟你的手上,真是为我出了一口恶气!” 乌济叶特部是内喀尔喀五部蒙古中势力较强大的一个,其首领炒花更是内喀尔喀五部蒙古名义上的盟主。 因为乌济叶特部的首领名叫炒花,所以大明也会称呼其为炒花部。 乌济叶特部与大明有款约,乌济叶特部据此在同大明的朝贡贸易中获利巨大,并且自诩为大明守卫边墙,每年都会向朝廷索要抚赏。 朝廷破财消灾,对乌济叶特部的要求也大多应允。 乌济叶特部的老人历来也很恭顺,只有部落里的青壮派时不时地会裹挟众人闹些麻烦,巴拉乌尔就是其中的代表。 不过刘俊没想到的是,这厮竟然跋扈到如此程度,五年前努尔哈赤还未发难,他便敢抢掠广宁马市了。 “可惜当时下官兵力不足,没能让这鞑子伤筋动骨。” “如果他胆敢再来,哼。” 自己当初仅仅三百战兵就将两千鞑子挡在了孛罗埚,现在自己足足有一千战兵,更不怵他了。 毛文龙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神情似乎有些惋惜,道:“这几年恐怕没机会了。” “乌济叶特部本就羸弱,一直以来都是在我朝和察哈尔之间游离,巴拉乌尔此番损兵折将,正好给了部落里老人排挤打压他的机会,恐怕他在炒花核心圈里很难立足了。” “以后更裹挟不了多少人再来入寇了。” 听着毛文龙略带遗憾的语气,刘俊愈发觉得此人是个天生的军人,怪不得在将来官民奔涌河西时,他却有胆逆流而上,孤悬海外。 觅封侯而已。 刘俊笑笑道:“不来也好,下官也好刀枪入库,安心屯田。” 毛文龙却是哈哈大笑反问道:“安心屯田?” “兄弟,这边墙外的鞑子部落多如牛毛,又逐草而居,迁徙不定,今年边墙外是炒花,明年说不定就是土蛮、兀良哈,这家不来,那家来。” “有时候朝廷被抢了一把,事后都不知道到底是哪窝狗鞑子干的!” “你还想安心屯田?” 刘俊自然没有想真的刀枪入库,但听了毛文龙的话仍是感到十分吃惊。 “鞑子不都是有固定牧场的吗?” “其他部落可以随意带兵过别家的牧场?” 毛文龙摇了摇头,一副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你以为这些鞑子拿了抚赏就真的会做我朝的藩篱?” “反正是抢大明,又不是抢他们部落,人家又不是抢牧场,只是借个道而已,还多有礼品奉上,哪个会为此再打一仗?” “这时候,胆小的不过防备一下,胆大的都跟在后面浑水摸鱼,也趁机抢一把。” “为兄记得有一年,辽东这边鞑子入寇,后来过了大半年,锦衣卫才搞清楚,竟是蓟镇那边狗鞑子干的,你说这隔着七八百里的,谁能想到?” 刘俊惊愕不已,他一直知道辽东形势复杂,没想到竟是乱到这种程度! 原本大明强盛时,还能收服朵颜三卫这些部落以做藩篱,现如今朝廷江河日下,这些部落也尽数被吞并,边墙之外尽剩下些朝秦暮楚,阳奉阴违的王八。 刘俊摇摇头,忽然又想到正事,便开口问道:“毛大人,您此番怎么会到了榆林铺?” 毛文龙叹了一口气道:“熊经略说奴酋恐要进犯,便着我勘察山川林谷,在奴酋可能进犯的路上投毒,说是让他们的战马到时候喝水吃草都得生病。” 说罢,他摇摇头苦笑一声,似乎对熊经略的计谋不甚赞同。 “不过为兄做事利索,很快就办好了,想着时间还宽裕,就又到河东走了走,回来时渡过三岔河,想到兄弟你之前大展神威,就顺便过来看一眼。” 什么做事利索,刘俊猜他也就是觉得毫无意义,随便糊弄过去罢了。 不过熊廷弼也确实有些疾病乱投医的感觉了,战场上从来都是一力降十会,这种小把戏,对大局是没有用处的。 刘俊直白道:“熊经略是文官,对打仗的心得嘛……” “不过这一年来,虽说没有大的斩获,却固守了沈阳和辽阳,安定了军心民心。” “这辽东,在他手里还是安稳的。” 毛文龙闻言身子往刘俊跟前靠了靠,直视着他认真道:“兄弟你真的这么认为?” 刘俊故作惊讶道:“莫非不是吗?” 毛文龙压低声音道:“兄弟莫怪为兄交浅言深,你要是真的这么认为,那可就危险了。” 刘俊道:“毛大人何意?还请仔细告知。” 毛文龙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摇头道:“据为兄看,这辽东安稳不安稳,在老奴,不在熊经略。” “这一年里,辽东没有遭到大的败仗,只是因为老奴要腾出手攻打叶赫北关和西虏宰赛,与熊经略有无安定军心民心,没有半点关系。” “现如今叶赫覆灭,宰赛被俘,辽沈倾覆就在眼前。” “在为兄看来,熊经略七拼八凑的家底,少不得要给老奴做嫁衣!” 刘俊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他知道,用不了一年时间,大明就会将三岔河以东丢得干干净净。 但刘俊是事后诸葛亮,自然是知晓这些事情的,但毛文龙身处局中,却能洞若观火,禁不住让刘俊满心佩服! 第七十三章 辽东可守否 刘俊继续试探道:“毛大人,熊经略苦心经营之下,现如今辽东主客兵已达十二三万,不说进取了,辽沈都守不住吗?” 毛文龙叹息:“纸上有兵,辽东无兵,兄弟你也是带兵的,其中关节你是清楚的,为兄就不细说了。” “仅有的三五万实额,也只是川兵、浙兵和贺世贤麾下敢战,但杯水车薪,难成大事。” “至于熊经略,也是意气用事,因为被那小人刘国缙、姚宗文构陷,便你来我往打了几个月的口水官司。” “中间又颇多牵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被扒了出来。内阁六部都跟着挨骂,朝中厌恶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熊经略不是蠢人,我观他如此言行,不过是料定辽事断不可为,便要将朝廷诸公得罪干净,好快些被驱逐去职,以免将来落个失陷封疆的大罪。” 后来人都说熊廷弼是“在辽则辽存,去辽则辽亡”,想不到毛文龙对他竟是这种看法。 真是别具一格,又不无道理。 刘俊不禁对他更佩服起来,禁不住又问道:“如果熊经略去职,毛大人以为谁会是下任经略?” 毛文龙道:“无论是谁,都难当此大任。” “叶赫既亡,辽沈便又直面建奴兵锋,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他原本是想说,三岔河以东,只要建奴想打,哪里都守不住。但又觉得这话太过于涨他人志气,便缄口不言。 刘俊也跟着叹息,熊廷弼自言以守为攻,但他放任叶赫覆灭,在内喀尔喀五部蒙古中的宰赛与努尔哈赤争锋的时候,又坐视宰赛失败。 表面上辽东是得到了喘息之机,实际上没能联合好敌人的敌人,在刘俊看来实在是一大战略失误。 毛文龙又说起刘俊道:“你这榆林铺,就在盖州城脚下。” “我知道依兄弟你的才能,一旦有事,盖州不过就在你囊中,但依为兄之见,大厦将倾,玉石俱焚,盖州也不能幸免。” “兄弟要是想在朝廷剿灭建奴的时候立下功业,还该想办法调任一个地方才是。” 刘俊没做回应,而是反问道:“那依毛大人所见,倘若辽阳倾覆,朝廷该守哪里是好呢?” “自然是广宁。”毛文龙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广宁是辽西重镇,联通蒙古,又有三岔河阻挡,万不容失。” 刘俊小声道:“建奴势大,倘若广宁也失了呢?” 毛文龙拧眉沉思,他不是没想过这事,但是倘若广宁也丢了的话,朝廷在辽镇还有立足之地吗? 看这刘俊斗志昂扬的,怎么对辽事,比自己还悲观? 刘俊补充道:“小弟只是说万一。” “宁远西临山,东临海,是辽西走廊的桥头,又有山海关为后劲,可选一支精兵驻守,用为京师屏障。” 毛文龙说完又摇头道:“不过兄弟你也别太多虑了。” “为兄只是说辽沈不可守,可没说广宁不可守,朝廷只要暂时收缩到河西,建奴再想扩张,便需直接与内喀尔喀五部,甚至是察哈尔部争锋。” “林丹汗号称控弦之士四十万,正想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两虏相争,这才是大明真正的喘息之机。” “说到底,打仗拼的无非就是军械、粮饷、兵源人口,建奴以小伐大,只要等大明积蓄好力量,君臣协力,建奴不过几十万丁口,焉有不败之理?” 原来毛文龙是个短期悲观,长期乐观派。 确实,在另一时空里,即使毛文龙在被建奴撵得东躲西藏最艰苦的岁月里,倘若有人告诉他这建奴今后不但能够征服全辽,甚至还能入主中原,恐怕毛文龙也会白眼一翻,认为这人不是细作就是个神经病。 只是,他太想当然了君臣协力的前景,事实上,直到李自成进京,君臣都没有协力过。 刘俊只得拱拱手道:“毛大人高见,定然如你所料了。” 毛文龙其实是故意在刘俊面前发表的惊世言论,目的就是结交刘俊这个根基深厚的将门子弟。 看到刘俊已经被自己深深折服,毛文龙禁不住心中一阵窃喜,然后又开始转而奉承刘俊道:“说说兄弟你,为兄看你军中不过也就是长枪鸟铳,虎蹲炮也就区区几门。” “武钢车、弗朗机炮一类更是一个没见着,为兄实在是想不通,你是怎么打败鞑子两千骑兵的?” 刘俊看着毛文龙渴求的眼神,便笑笑道:“其实说来侥幸,当时孛罗埚堡墙还算坚固,鞑子又蚁附攻城,分明是有轻我之心,没有使出全力。” “贺大帅增援也及时,所以下官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毛文龙狐疑道:“可为兄听说兄弟孛罗埚守卫战之前,曾在野外以三百人的兵力对阵鞑子五百骑兵,并且斩获首级百余,莫非兄弟的三百人全是家丁吗?” 毛文龙说完一拍大腿,恍然道:“对呀!为兄怎么就没想到呢,老帅定然是给兄弟留下了众多的家丁!” 明末家丁都是将领的私人财产,家丁越多实力越是雄厚。 尤其是对将门子弟而言,家丁众多更是其家族渊源深厚的体现。 毛文龙这话分明就是在赤裸裸的奉承刘俊了。 刘俊现在自然也懂这些,不过他对明朝将领的家丁体制深恶痛绝,便摇摇头道:“下官是一个家丁也没有。” 毛文龙明显诧异了一下,紧接着便身体前倾对着刘俊小声道:“兄弟,你或许觉得和我交浅言深了,可为兄对兄弟却是一见如故,恨不得能同兄弟义结金兰呢!” “因此,同兄弟言语自然是大敞心扉,兄弟也无需对我隐瞒吧?” 刘俊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下官当时带着的三百人马全部都是家丁。” 毛文龙眯起眼轻轻捋了捋胡须,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很有钱。” 二人边谈边走,很快又回到了刘俊的住所。 交谈中,毛文龙刻意亲近,刘俊也认可这个枭雄人物。 最终在毛文龙的怂恿下,二人磕头换帖、同饮血酒,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毛文龙虚长刘俊二十多岁,便却之不恭的成了大哥。 毛文龙满意地眯着眼,这时候,刘俊的一个卫兵突然进来,报告道:“大人,军营门口有两个人说是要见毛都司。” 刘俊正在诧异,毛文龙却笑道:“是陈继盛、张盘他们。” 又是以后两个响当当的人物,刘俊连忙吩咐道:“快请!” 第七十四章 擅开边衅 这时候的陈继盛和张盘,不过是毛文龙手低下的两个亲兵。 二人以后能够抗击建奴的战斗中取得辉煌的战绩,一方面是时势造出的英雄,另一方面也是毛文龙的慧眼识人。 他这时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司,身边已然聚集了不少有能力的年轻人。 二人匆匆而来,看到毛文龙安然无恙之后,都是出了一口气,连忙跪下来对毛文龙和刘俊行礼。 当初渡过三岔河从辽西回来,三人又出了东昌堡,到边墙外侦查了一番。 结束之后本是要直奔辽阳的,可毛文龙好奇榆林铺的事情,便又径直南下,他们两人则被派到大片岭关一带勘察。 两人勘察结束后,按约前来汇合,谁知又听榆林铺的军户私下传说,今天堡里试炮炸出一个奸细。 二人心中担忧,连忙跑到军营里找人。 毛文龙也向刘俊简单介绍了他这两个手下,刘俊挨个将他们扶起,仔细打量。 张盘生得高大黝黑,身材健硕,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温和的眼睛,给人一种诚实敦厚的感觉。 历史上,他死于自己的善良和宽厚。 陈继盛则身材修长,干净白皙的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里闪烁着聪慧,不像一个家丁,倒像一个生员秀才。 二人起身后,毛文龙便问道:“让你俩探查的地方,可有异样?” 张盘道:“回大人,没有异样。” 毛文龙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瞥了陈继盛一眼道:“边墙外这么平静?” 说完他又朝刘俊笑了笑,然后再次对二人和蔼笑道:“刘大人是我手足兄弟,你们有什么尽管说就是了,不必讳言。” 张盘摸不着头脑,心道:您不是让我们去的大片岭关勘察地形的吗?怎么又扯上边墙外了? 刘俊将他们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些疑惑,只是并未说话。 这时陈继盛果然道:“是有些情况。” 毛文龙示意他继续说。 陈继盛道:“小的和张盘出东昌堡探查时,发现边墙外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有一支鞑子约莫两千多人,扎在一个山谷,不知意欲何为。” 张盘疑惑地看着陈继盛,心道:那不是和大人一起去的吗?他当初还说的不要多管闲事。 刘俊了然,继续看着三人表演。 毛文龙忙道:“哦?你俩可看清了是哪支鞑子的旗号?” 张盘心里更加疑惑,不解地皱了皱眉头,干啥呢这是? 陈继盛道:“是炒花巴拉乌尔部。” 毛文龙大拍一下桌子,喝道:“竟然是这狗鞑子!” 刘俊也来了兴趣,擦了擦被毛文龙一拍之威下脸上溅到的茶水,竖起耳朵听着。 毛文龙用眼角余光来回瞥了两下刘俊,见他没有太大的反应,又用悲愤的语气道:“巴拉乌尔,巴拉乌尔,这狗鞑子半年前劫掠二弟被打得落荒而逃,竟然还敢来!” “莫不是欺我大明无人吗?” 毛文龙这种细微的表情瞒得过别人,要想瞒过刘俊却是千难万难。 刘俊神色不变,那边陈继盛看到毛文龙夸张的样子,连忙配合着点头,张盘却是满脑袋问号。 张盘心想,那支鞑子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又兵甲不齐的,里面似乎还有一些伤员,分明就是逃难路过的,哪里还敢来劫掠啊? 不过张盘虽然敦厚,却也不傻,自然不会拆台,就是不知道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是想要干个啥。 毛文龙余光瞥了刘俊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便微皱着眉头道:“这两千鞑子里有多少披甲?” 陈继盛试探道:“差不多有,七八百?” 毛文龙眉毛一挑:“七八百?” 陈继盛正色道:“卑职的意思是有七八百的青壮。” “这青壮里头,披甲的也不到一半儿。” 这回答才像话……毛文龙抚须道:“所言属实?” 陈继盛信誓旦旦道:“回两位大人,卑职所言千真万确!” “张盘可以作证。” 张盘迎着陈继盛诚恳的目光,硬着头皮不甘地点了点头。 刘俊见状都有些忍不住要笑出声了,不过他表情管理早已臻于化境,这种时候都是他看穿别人心思,没有被别人看穿的道理。 毛文龙似是自言自语道:“两千人的鞑子小部落,其中三成青壮,一成多些的披甲,其他的都是牛羊辎重,还有老弱累赘。” 他转过头直盯着刘俊道:“二弟,如此的话,似乎可以一战呀!” 原来你打着这个主意,是想到我这儿借兵立功呢? 刘俊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茶几的桌面,故作疑惑道:“冬天时孛罗埚一战,巴拉乌尔手低下两千多人马可全部都是青壮。” “陈兄弟二人是不是看错了?” 毛文龙连忙替陈继盛解释道:“二弟有所不知了。” “冬天时巴拉乌尔入寇,那是裹挟了其他许多小部落的,麾下可不全是自己的人马。” “但这次,看起来是他在部落里争权落了下风,正带着自己的势力逃难呢。” “兵力当然不能和入寇的时候相比了。” 毛文龙怂恿道:“二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咱兄弟端了这窝狗鞑子吧!” 毛文龙的小心思刘俊现在是门清了。 不过他并不因此感到生气。 自己的新兵也确实缺乏实战锤炼,如果真是痛打落水狗的话,倒也不妨试试。 刘俊心里也是一动,略微迟疑道:“擅开边衅,罪过不小呀,况且我部多是步兵,东昌堡距离我们近百里,鞑子又在东昌堡二十里外。” “倘若贸然出了边墙,被其余鞑子发现,届时恐怕走不及了。” 毛文龙大手一挥道:“这伙狗鞑子冬季的时候还入寇过,后来朝廷责问,乌济叶特部的头人还辩解说什么都是些不受约束的叛民,与他们不相干。” “那咱们这回捉到杀了,那也只是一些鞑子叛民,自然也与乌济叶特部不相干,谈何擅开边衅?” “只是倘若二弟手底下大多是步兵的话……” 毛文龙拧眉苦思起来,明末卫所军作风涣散,一日行军仅仅十余里也属正常。 他想刘俊部下虽说有大量家丁,身体素质和纪律性都强得多,但行军时难免还得受其他普通军户的拖累。 这一来一回,恐怕得在边墙外面逗留近一天的时间,确实有不少风险。 刘俊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心动,其实经过系统的训练,边墙外行军二十里,对他的部队来说,不过要用区区一个时辰而已。 只要夜不收侦查得力,几乎没有什么风险。 不过如何带着大批的部队跨越辖区北上,悄无声息地到达百里外的东昌堡,倒是个难以遮掩的问题。 如果可行,那预定的剿匪计划,刘俊觉得完全可以先往后放放,毕竟有鞑子作陪练,可以暂且让土匪们再安生一段时间了。 只是建奴作乱,朝廷已是疲于应付,对待西虏蒙古便以款议为主。 边境冲突中,绝不开第一枪几乎成为政治正确,擅开边衅这个问题,倒并非如毛文龙说得这么轻巧。 正当刘俊和毛文龙双双坐在位子上拧眉苦思的时候,陈继盛忽然开口道:“两位大人,卑职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得到毛文龙的允许后,陈继盛看了看周围发现并无他人,便走到两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俊听后眼睛一亮,毛文龙更是大喜,道:“如此这般,既没了擅开边衅这个罪名,也不用冒险跃出边墙了!” “二弟,你觉得可行否?” 刘俊又想了一下,终于对着二人点了点头。 第七十五章 再战 榆林铺的军营礼堂里,甲司丙局的百总封才贵正在召开全局生活大会。 他搬着一个桌子,捧着一个笔记本,端正地坐在后面,正对着手底下的一百余人侃侃而谈。 他前面的士兵全部在小马扎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封才贵唾沫横飞道:“说了多少遍了!部队提供的伙食,不允许不吃带回家!” “三令五申,有些人竟然还敢这样做!” “食堂只给你提供一份伙食,你让娃、老婆吃了,你自己吃什么?” “老子就不点名了,就在昨天傍晚,某些人还让家里的孩子在校场外等着,自己把刚从食堂打的饭偷偷递过去!” “妈的!谢沿江!老子说的就是你,还在那嘀嘀咕咕,你嘀嘀咕咕个什么东西的你!” 那个叫谢沿江的士兵委屈地争辩道:“百总,就一份肉菜,其他的俺没给家里。” 封才贵猛地一拍桌子,喝道:“还敢狡辩!” “操守指挥大人说的话你作耳旁风了吗!” “每天训练量这么大,不吃肉,长此以往,你会尿血的!” “尿血你懂不懂,尿血你就离死球不远了!” 谢沿江低声道:“孩子实在嘴馋,俺就给了一次,没多给……” 封才贵怒道:“一次也不行!” “堡里这么困难,食堂还每天买猪来杀,可不是给你家娃老婆吃的!” “是给战兵吃的!” “战兵要跟建奴西虏打仗,没得肉吃,打败了仗,你娃孩子都得被抢走,还想着馋,想着吃肉?” “罚你三天不许打荤菜!” “妈的!要不是大人不许体罚士兵,老子真想当场就给你两巴掌!” 谢沿江垂头丧气,他身边的白三德憋着笑在那里乱颤。 百总嘴上说不体罚士兵,到了训练场上给你穿小鞋,更加有你受的。 这谢沿江就是抠搜惯了,你每月的月饷没少发一分,娃想吃肉,自己买就是了,又不用再攒钱娶媳妇儿,何必顶风作案呢。 “白三德你端正态度!” 封才贵又将火力对准这个刺头:“你夜里偷偷在营墙上架梯子,跟外面的军户买烧鸡,你他妈饿死鬼托生吗!” “被我抓到,每天加训二十圈儿!” “百总,俺没有。”白三德低下头,暗自在心里骂道:“哪个狗日的打我小报告,又不是我一个人,百总怎么净说我!” 封才贵见他不承认,还想再骂,礼堂的门忽然被推开,甲司乙局的百总耿孝明走进来道:“我说老封,你都开了一个时辰的生活会了!” “这么多局还在后面排着队呢,你们局不能老霸着礼堂不放呀!” 封才贵呛道:“大人可没说生活会只能在礼堂开,你们着急,去校场空地上开去!” 耿孝明见他不给自己面子,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又不能跟他吵,骂骂咧咧地摔上门走了。 封才贵也低骂一声,这狗日的乙局,啥都要和咱们丙局争。 听说这回局里被分配了去剿汤池堡附近的一伙匪寨,这厮听到风声后,又跑到把总那里去抢,感情啥好事都得是他们乙局的。 老子偏不让他! 封才贵重又捧起笔记本,被这几个人一打搅,他都忘记自己刚才讲到哪了,正烦躁着,门又被“嘭”的一声推开了。 封才贵大怒,以为还是耿孝明,张嘴就骂道:“你是老子娘死了,赶着奔丧呢,这么急!” 他一边骂一边转头去看,只见竟然是把总涂定山黑着脸走了进来。 封才贵猛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慌忙敬了一个军礼,大声道:“把总好!” 涂定山瞅了封才贵一眼,径直走到他方才的座位跟前,双手扶着桌子对着下面的士兵道:“昂,我说个事儿。” “刚接到参谋部命令,要进行百里实战拉练,昂,实战拉练,百里长途。” 下面人立马躁动起来,又是实战拉练? 前几日咱们局不刚拉练过吗? 怎么又来? 封才贵站在旁边狠狠地扫了下面一眼,所有人立马识趣儿地闭嘴。 涂定山继续道:“这回不光是你们局,是甲、乙全部两个司。” “要一切以作战行军为标准,昂,备五日干粮,对。” “半个时辰后集合出发。” “昂,记住了,是半个时辰。” “解散!” …… 东昌堡距离三岔河不远,紧靠边墙。 以往,刚开始对内喀尔喀五部走私的时候,这里的卫所官员靠着吃拿卡要,发了不少财,东昌堡也跟着繁华了一阵子。 后来走私贸易逐渐被辽东几个大家族垄断,普通的商贾便销声匿迹了。 大家族的打点又极少能够看得见他们这些卫所小官儿,这东昌堡的守军又逐渐没落起来。 别说收受贿赂了,饷银都发不齐。 冬天的时候,大股鞑子从东边过来入寇,东昌堡的守军得到消息,就提前全体出动,跑到西边去阻击西虏进犯去了。 堡里的其他军户也没干等着,全部逃窜一空。 待鞑子走了,军民才又陆续回来,打扫狼藉。 这一夜,东昌堡的堡楼上,依旧是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个昏暗的灯笼,在呼啸的北风中忽明忽暗的摇曳着。 边墙外面,远远响起了几声狼嚎,过了一会儿,近处又想起几声。 堡墙上的守军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裹了下身上的破棉袄,缩了缩脖子,继续蹲靠在墙跟儿上睡觉。 堡墙外面,巴拉乌尔又模仿了两声狼叫,远处的同伴听到声音,又悄悄地往堡门的方向移动了几十步。 巴拉乌尔和身边的一圈儿伙伴对视了一眼,点了一下头,众人会意,都开始慢慢向前移动。 巴拉乌尔身材粗壮,此时身上更是穿了两件棉甲,更是显得臃肿不堪,移动起来,像是森林里的黑熊。 穿这么重的甲,一会儿爬堡墙是很费力的,但辽东的夜里又实在太冷,不穿多些,可能等不到后半夜,他们就冻僵了。 这次为了能够攻陷眼前的这个小堡,巴拉乌尔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要是以往,他想抢就大大方方的抢了,根本用不着晚上偷袭。 只是这次稍有不同。 他原本是为了带领部众脱离炒花部,投奔大金国才路过的这里。 本身无意节外生枝,毕竟此次他为大金英明汗带去了一份厚礼,不怕对方不将自己当做座上宾。 可是扎营休整时,前出的斥候又回报说这个小堡这几日,源源不断的又汇集了许多满载货物的商贾。 巴拉乌尔不知道这些商贾出了边墙要往何处去,又在边墙外等了两日,商贾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东昌堡,但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个出来。 莫非他们是发现了自己,怕自己抢他们? 既然他们不出来,巴拉乌尔无奈,才想了这个办法。 这次的抢劫是顺手为之,拿下东昌堡劫掠一番便得迅速逃遁,不给附近的明军救援的时间,尤其是不能惊动了上次的那支明军。 若是再打成和冬天孛罗埚那一战的样子,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 见时间差不多了,巴拉乌尔低声又模仿了几声狼嚎,各处的手下便依约开始向前移动。 五十多名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悄悄摸到堡墙下面,轻轻地竖起几架云梯,云梯上头包了厚布,辽东寒夜呼啸的风沙声完美掩盖住了他们声音。 第七十六章 瓮中捉鞑 巴拉乌尔将脸上厚厚的防寒围布取下塞在胸口,将弯刀含在嘴里,用力将手中的绳索扔到堡墙上。 铁制的钩锁外面也包了厚厚的棉布,落在城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巴拉乌尔在下面拽了两下,稳固后将弯刀含在嘴里,悄悄地往堡墙上爬去。 后面的部众也如法炮制。 巴拉乌尔很快就爬了上去,他跳到堡墙上左右一看,见到堡墙里有火光,外面垛口守卫的老弱军户无一例外全部都在睡觉。 他对一起上来的部众点头示意,然后分别摸到一个蹲在那里打瞌睡的军户身边。 见众人全部到位,他左手打了个手势,几人同时动手,先是捂住那些军户的口鼻,手中弯刀轻轻一划,几股血剑分别自他们脖颈处飚出,军户们忽然瞪开眼睛,双脚在地上来回搓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巴拉乌尔将军户的尸体轻轻的放下,抬头又往堡门的方向看了看。 有一些部众已经抓着刀站在了堡楼的两侧,还有几个正顺着楼梯往堡墙下走去,要去打开堡门,放外面的人进来。 巴拉乌尔快速走到堡门前,里面明军赌博的嘈杂声愈发清晰。 他知道堡楼里才是守军中的精锐,说不得还有家丁,不是刚才悄悄摸掉的那些老弱可比的。 他轻轻一挥手,正要率众破门而入,堡门突然打开,一个出来撒尿的士兵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门口站满的蒙古人发呆。 巴拉乌尔大喝一声:“杀!” 他弯刀往前一刺,抵着那个士兵的胸口朝里就冲。 后面的十几个人也蜂拥而入。 巴拉乌尔狗熊般的身躯已经径直撞了进去,被他顶着的明军发出凄厉的惨嚎,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屋子中间的赌桌上面。 里面正围着方桌赌钱的明军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跳起身逃开。 巴拉乌尔丢开那个士兵,弯刀划开另一个明军破旧的棉袄,霎时间,棉絮便混着鲜血在堡楼里飘飞。 后面的蒙古人也冲进来见人就砍,很快将屋里慌乱的明军分割成几个小块儿。 他们手里甚至没有兵刃,慌乱中发出绝望的哀嚎,无头苍蝇般乱窜。 很多人在惊慌中被砍倒,锋利的弯月短刀带起一蓬蓬的血雨,惨叫声此起彼伏。 “狗鞑子!” 一个穿着铠甲的明军反应灵敏,他一个打滚儿躲开迎头而来的一刀,再起身时,手里已是抓了一柄大刀。 他先是抓着同伴的后背向前连挡了两下,又突然冒出头,对着面前的蒙古人连劈两下。 蒙古人格挡不住,只能后退。 那明军没有追击,爆喝一声又向堡楼门口冲去,巴拉乌尔此时刚划开一个明军的脖颈,见状连忙迎上,那人也是挥刀便砍。 兵刃相交,砸出耀眼的火星。 巴拉乌尔虎口一疼,那明军又是飞快地当头一砍。 巴拉乌尔慌忙拿刀一挡,那明军大刀顺着弯刀滑开的当口刀尖忽然向上一挑,巴拉乌尔一不小心竟被他用刀尖在铁甲上划出一道火星。 巴拉乌尔大怒,一脚踢中那个明军的小腹,将他踢得撞到后面的墙上。 那明军口中喷出两口鲜血,转眼看到身边的人都已经被屠戮殆尽,一股血勇上来,口中喊着“狗鞑子”,血红着眼睛,跳起身挥着大刀便要横斩巴拉乌尔的颈部。 巴拉乌尔轻蔑一笑,正要再接他几招,身边一个部下突然窜到那明军身后,抡起铁骨朵朝那明军后脑狠狠砸去。 只听“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生硬,那明军后脑出现一个深深的凹陷,脖颈也变成一个诡异的扭曲,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屋里其他的明军也都被尽数杀死,墙上满是飞洒的斑斑血迹。 屋里的蒙古人都开始搜刮这些明军尸体上的财物。 巴拉乌尔道:“只留下一个人翻,其余人都去接应外面的勇士。” 大家只好住手,又出了堡楼,顺着楼梯往堡墙下走,才要到门洞那边,只听堡门吱呀乱响,接着响起密集的脚步马蹄声,蒙古语的叫嚷声越来越大,巴拉乌尔心中一松,心道成了。 堡外的七八百勇士也一窝蜂涌进来。 没有高大堡墙遮挡的明军便是些臭瓜烂菜,在蒙古勇士们面前历来只有引颈受戳的份儿。 刘俊穿着铠甲站在东昌堡漆黑的中央大街上,毛文龙也是一身戎装陪在他身边。 在二人前面,是整整一个司的榆林铺战兵,牢牢地堵住了十字路口。 最前面,是三个临时组建的虎蹲炮炮组,在后面是三旗的火铳兵。 他们这一百余人全部穿着铠甲,排成密集的队形站在炮组的后面。 在往后,是六旗的长枪兵,挺枪而立。 所有人加在一起,堪堪三百余兵力。 毛文龙自然注意到所有的榆林铺士兵都神情坚定,战意高昂,但他还是觉得用区区三百人就想堵住大队的鞑子骑兵,还是有些托大。 斟酌了一会儿,毛文龙又开口劝道:“二弟,你把这路口一堵,鞑子们汇在一处,便只能硬冲了,围城缺一的道理……” “哦,为兄的意思是,不如从两侧伏击将鞑子打散,再派兵从后面追赶,鞑子知道有伏便不会死战,那咱们在驱逐他们的时候就能砍下不少首级。” 刘俊摇摇头道:“那样我们就留不住巴拉乌尔了。” 毛文龙心道:巴拉乌尔是鞑子千夫长,往年野战时都能追着大明一个游击打,你当真能让他有来无回?能埋伏他个措手不及,砍下百八十个首级就不错了。 但他听刘俊态度坚决,也不好坚持,想了想便又道:“非要两头都堵的话,鞑子想要溃围出去,必然全力攻击这里,我们这儿才区区三百人,防线是不是有些单薄了?” 刘俊望着前面漆黑寂静的大街,轻声道:“放心吧,大哥,这里都是我的家丁。” “都是孛罗埚一战那样的家丁?” 刘俊目光仍然直视前方,嘴里敷衍道:“是的。” 毛文龙这才心下稍安,如果都是那种战力的家丁话,鞑子一时难以攻下,其他人再四面合围,即使鞑子最后溃围而出,那自己也是大胜的一方。 他正想着事后如何从刘俊这里分润些军功,前面的堡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排火把亮起,大队的蒙古人怪叫着纵马往这里奔来。 “杀光胡扎!”巴拉乌尔一边骑着骏马飞奔,一边用蒙古语高声叫喊着。 在他的身后,不断有人将点燃的火把扔到大路两边,将一些易燃的茅舍点着。 巴拉乌尔带领部众迅速往前飞奔,在前面不远就是东昌堡客栈聚集的地方,根据探子的情报,那些商贾全都把货物存放在了那里。 巴突兀又飞奔过一个街口,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瞥了一眼。 一支火把划着弧线落下,眼角的余光中,黑压压的一队明军身上穿着厚重的铁甲,正端着长枪冷冷地注视着他。 巴拉乌尔的心立马如坠冰窖。 “开炮!” 随着刘俊一声令下,三门虎蹲炮调低炮口几乎是以平射的角度对着大街中央的火光一齐开炮。 三枚硕大的炮弹疾速旋转着砸进蒙古人的马队中,刹那间断臂残肢飞溅,生生打出了一个血胡同。 第七十七章 恐惧 三声炮响放佛是总攻的讯号,大街两旁商铺的二楼窗户突然全被推开,近百杆鸟铳的乌黑铳口笔直地伸出。 火绳呲呲燃烧的声音在这静谧的黑夜里,放佛惊雷一样在巴拉乌尔耳中炸响。 “砰砰砰!” 火铳手们一起扣动扳机,上百颗铅弹像泼雨般倾斜而下,交织的火力立马将慌乱的蒙古马队打空了一片。 鸟铳手们开完铳之后也不离开,只是把火铳抽回去往后一递,后面的人接到火铳后,立马开始装填,同时将手里早已装填好的火铳向前递去。 守在窗口的火铳手接铳瞄准,再次扣动扳机。 蒙古人本是偷袭,想不到竟遭到埋伏,纷纷变得慌乱起来。 正在这时,两边的巷子里竟然又呐喊着冲出无数的长枪兵,直奔自己而来。 这些长枪兵排着整齐紧凑的队列,端着一丈多的长枪,竟也健步如飞。 蒙古人还没反应过来,许多便被几杆同时刺过来的长枪捅穿了身体。 更有几个明军士兵三五杆枪一齐刺中一个端坐在马上的蒙古人,他们大呼一声,一齐发力,竟然生生用着手中的长枪将那蒙古大汉挑到了半空中! 然后举着对方的尸体当做盾牌一路向前,又一连将几个蒙古骑手撞落马下。 各个巷口突然冲出的明军长枪手迅速杀穿街面,一齐将蒙古马队分割成了好几段,生生阻断了这股飞奔的洪流。 冲在最前面的巴拉乌尔不安地看着躁动的坐骑,这名纵横内喀尔喀五部多年的凶狠鞑子,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倾泻而下,与汉人争斗多年,他从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过。 但巴拉乌尔毕竟也是残酷草原环境筛选出来的人,面对绝境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明军虽然将他的上千部众截成了好几段,到处都在混战,可他身边仍旧有二三百勇士,他相信这二三百勇士就是一支箭头,无论射向哪里,都能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窟窿! 只要冲开明军前面的防线,杀散那里的官兵,他便可以调转马头,来回冲杀,从背后再去砍杀那些长枪兵。 想到此,巴拉乌尔高举着蒙古弯刀,大喝一声道:“勇士们,随我冲啊!杀光狡诈的胡扎!” 身边的蒙古人这时候也都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死地,都激出了一身的血勇,纷纷嘶吼着高举弯刀纵马跟随巴拉乌尔妄图冲出一条血路。 楼上的鸟铳噼里砰砰啦炸响,巴拉乌尔身边又有几个部众被铅弹打中,极近的距离下,弹丸轻易撕开他们身上的铠甲,在他们身体上留下一个大大的血洞。 巴拉乌尔咬紧牙关仿佛视而不见,疾驰的二百余骑鱼贯而过,将落马的蒙古人也践踏成一滩肉泥。 “杀胡扎啊!” 几百步的距离,往昔在草原上不过是几息之间便至,此时竟是这样的漫长。 终于,巴拉乌尔他们冲进了前面防线的百步范围。 他想,只要再一夹马腹,勇猛的勇士们就定然能将前面的明军防线撞得支离破碎。 “预备!” 甲司把总涂定山站在排列整齐的三旗鸟铳兵右前方,将腰刀高高举起。 身后的鸟铳兵纷纷按照训练时那样,按照三段击的要求,前排半跪,后排站立,端起鸟铳仔细地瞄准疾驰而来的蒙古人。 “狗鞑子,孛罗埚的债今晚该还了。” 涂定山心中默默想着,仔细地估算着双方的距离。 “八十步,七十步。”涂定山狞笑一声,重重地挥下腰刀,高声道:“放!” “砰砰砰!”鸟铳兵们纷纷扣动扳机,冲在前面的蒙古人像下饺子一样摔落了一地。 第一旗的三十多杆鸟铳,在这一轮齐射中至少打落了十好几个鞑子骑兵。 这些鸟铳手打完之后也不检查成果,整齐地向后一转,从后面队列的缝隙中穿梭到最后面,只用了两息的时间整队,然后又开始有条不紊地装填定装火药。 第二旗的鸟铳手立即抬枪瞄准,等待着开火的命令。 “五十步,放!”涂定山又一次将腰刀挥下。 这时已经有蒙古人漫天的箭雨也抛洒过来,但是这么远的距离,轻飘飘的骑弓落在身着铠甲的明军身上,即使射中,也堪堪穿透铠甲一点儿,没有一个火铳手脱队,即使中箭,也都忍着疼痛咬牙坚持。 可这旗鸟铳兵的回敬却要猛烈地多,不太宽阔的街面上,五十步的距离,面对拥挤的蒙古骑兵简直弹无虚发,前排的蒙古骑兵几乎为之一空。 涂定山以前还在军议上说过鸟铳不好用,结果把李勤俭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现在看来,只是其他明军的鸟铳不好用,榆林铺这些,可真是过瘾! 他正想着,只见后面的蒙古人又硬着头皮往前冲了一段,嘶吼着将手中的标枪、铁骨朵向前面扔去。 这次第三旗的七八个鸟铳兵又被击中,闷哼一声向后仰倒。 一支标枪几乎是擦着涂定山的肩头飞过,涂定山心里咯噔一下,“日你娘,差点光荣了,狗日的鞑子……” “三十五步,放!” “砰砰砰!”涂定山也不看鞑子的狼狈像,小跑着跟着第三旗的鸟铳兵躲到了后面。 几乎与此同时,两个局的长枪兵伴随着腰鼓声端起长枪齐步向前走了几步,将所有鸟铳兵都护在了身后。 这时候,冲阵的蒙古骑兵已经变得十分稀疏。 “冲锋!”刘俊高喝一声,命令鼓手敲起急促的进攻命令。 毛文龙还没从火铳兵的逆天表现中缓过神来,又被刘俊的这一操作震惊的目瞪口呆。 在他看来,步兵对上骑兵,长枪列阵,等着敌人放马冲阵是最稳妥的选择,哪有让步兵对着飞奔的骑兵冲锋的道理? 但榆林铺的战兵们没有这等顾虑,他们紧绷着身体齐齐呐喊一声,端着如林的长枪勇敢地朝着飞奔的蒙古骑兵对冲过去。 蒙古马讲起来还是不甚健壮高大,冲撞力有限,只有稀疏的十几匹马零星撞进了枪林。 几杆长枪齐齐折断,也有三五个人被撞飞出去,可却生生止住了蒙古骑兵的奔势。 长枪兵们毫无畏惧,前排刺人后排刺马,街面上不断响起长枪入肉的声音。 这些蒙古人全都惊呆了! 他们从未想到明国的步兵竟然胆敢与飞奔的蒙古勇士对冲。 看到疾驰过来的战马,他们不应该惊呼一声四散躲避的吗? 真是欺人太甚! 蒙古勇士们大怒,左突右冲,嘶吼着挥动弯刀乱砍一通,却是总也拨不开这如林的长枪,反倒是一个接着一个被挑落马下。 在又被刺落几十个人之后,蒙古人方才的血勇之气终于慢慢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与恐惧。 第七十八章 也有鞑奸 蒙古人从未想过,他们骑兵冲锋,竟然会败在一群步兵手里。 正当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后面的鸟铳手已经装填完毕,“砰砰砰!”一连串的炸响,呆坐马上的鞑子又齐刷刷地掉下一地。 这一次的齐射彻底将蒙古人的士气打得稀碎,他们哭号着调转马头,大叫着向来路狂奔而去。 虽然那里也是一片杀喊之声,但总比立马死在这里的要好! 毛文龙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可一世的鞑子怎么突然就变得跟纸糊的一样了? 刘俊的家丁也太厉害了吧! 刘俊无视他们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样子,及时发布了继续追击的命令。 一声尖锐嘹亮的唢呐长音响起,整整一个司的士兵齐声高喊“虎!虎!虎!”然后排着整齐的队列宛如一面铜墙,迅速地往前压去。 “这,这……”毛文龙咽了一下口水,喃喃道:“二弟,你这兵即使是碰上了建奴的巴牙喇,也能打的有来有回呀!” 刘俊继续观察着战场动静,平静道:“还是差些。” 毛文龙连连咂嘴:“了不得,实在是了不得,这样的家丁倘若能再多一倍,捞个参将、副将干干也不在话下啊!” 刘俊点头“嗯”了一声,毫不谦虚。 这时,陈继盛和张盘也从震惊中缓过来,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连忙跪倒在地,对着刘俊、毛文龙抱拳道:“恳请二位大人准许我们也能上前杀鞑子!” 毛文龙哈哈大笑道:“见鞑子败了,赶着抢首级吗?” 二人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看到榆林铺士兵杀的痛快,自己心痒难耐,也想砍杀一阵罢了。 二人挠了挠头,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毕竟现在蒙古人败局已定,等到刘俊的这一司兵力推到中央,与别处的长枪兵前后夹击,被分割中的蒙古人恐怕立马就得崩溃。 此时在顺风仗中去割首级,确实就像在包谷地里摘包谷一样容易。 张盘道:“小的不要首级!” 陈继盛也道:“功劳自然全是刘大人手下兄弟们的,小的不敢窥伺。” 毛文龙故意将脸色一摆,嗔道:“此战起码包圆了上千个鞑子,二弟缺你们两个崽子割下来的三五个玩意儿?” 刘俊也觉得大局已定,他将目光从战场上收回,对着地上的二人轻笑道:“能有此捷,还是多亏了两位兄弟之前探查得力,哪能少了你们的功劳。” “只是鞑子穷鼠噬猫,二位兄弟一会儿还是多加小心!” 见刘俊同意,毛文龙也点点头,陈继盛和张盘大喜,道谢后爬起身抽出腰刀高高举着迅速向前跑去。 刘俊在护卫内的保护下也慢慢地往前走去。 前面的街道,只见百余个蒙古士兵的尸体横亘在那里,有的内脏被搅碎,有的头部被鸟铳轰掉一半,鲜血流了一地,走在上面就像是行走在雨后的水洼里。 也有的蒙古人一时不死,护卫们都毫不犹豫地前出几步在他们的心口补上一刀,看得毛文龙有些心疼。 要知道,俘虏可比首级更值钱呀! 忽然,一匹死马的旁边颤颤巍巍地站起一个拄着弯刀的血人。 那人魁梧的身材,扎着几缕脏兮兮的小辫子,满头满脸的血污,腹部的铁甲已经被铅弹撕开,里面正汩汩地往外面涌着鲜血。 只见他踉踉跄跄又往前走了两步,嘶吼道:“卑鄙的胡扎!我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巴拉乌尔!谁敢与我一战!” “谁敢与我一战!” 刘俊没应,反手掏出一支手铳,瞄都不瞄,一铳就轰烂了巴拉乌尔半边脑袋。 巴拉乌尔的谩骂声戛然而止,瞪着一双牛眼直挺挺地仰倒在地,死透了。 刘俊将手铳插回腰间,扣动扳机时需要很大的力,好在燧石这回成功打出了火。 刚开过火的铳口有些发烫,短时间内是不能再装填火药了。 榆林铺工匠在技术创新上的成果,还是那么的不尽人意。 刘俊继续迈开步子向前走,毛文龙怔怔地站在那里心在滴血。 其他鞑子也就算了,这可是巴拉乌尔! 巴拉乌尔啊! 臭名昭着的巴拉乌尔啊! 西虏货真价实的敏罕那颜! 献俘阙下的绝好对象啊! 就这么被一铳嘣了? 连首级都打烂没得用了啊! 他是不是听不懂蒙古话呀? 自己好想趴在巴拉乌尔的尸身上痛哭一场啊! 刘俊回过头看了毛文龙一眼,道:“血流了几大碗,铁定活不成了。” 毛文龙小跑两步跟上刘俊道:“二弟,这鞑子说他是巴拉乌尔……” 刘俊点头:“嗯,我听到了,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 毛文龙欲言又止,原来人家是懂蒙古语的。 这样,他就更难受。 不过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的变成了榆林铺士兵对一圈圈蒙古人的围剿。 越来越多的蒙古人跪地乞降,然后便是紧闭堡门对漏网之鱼的搜捕。 毛文龙辽东从军十五载,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鞑子俘虏。 他突然感觉,辽东要是有三分之一的士兵都能像刘俊手底下的这样,辽沈或许还是可守的…… 一个时辰之后,赵阿五带着几个士兵将一个汉人装扮的男子提到了刘俊面前。 “大人,这狗鞑子竟然装成汉人,妄图蒙混过关!” “据卑职拷问,好像是领头鞑子的亲弟弟!” 那男子被扔在地上,赶紧换了个姿势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号道:“天官饶命!天官饶命啊!” “小的最是仰慕天朝,这身装束确实不是临时抢的,小的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打扮的啊!” “小的虽然是巴拉乌尔的亲弟弟,可最恨他不自量力想要同天朝作对,一直以来也都是反对他的!” “这次被裹挟也是身不由己,还望天官开恩,饶我一条狗命哇!” 刘俊听他一口地道的辽东汉话,饶有兴致地问赵阿五道:“这家伙简直和汉人无异啊?你是怎么发觉他是鞑子的?” 赵阿五刚要吹嘘一下自己的火眼金睛,那鞑子却是抢先道:“天官哪里话,鞑子就是鞑子,即使是学了天朝人的皮毛,骨子里还是粗陋的鞑子,哪里能跟真的天朝人相比。” 刘俊自打到了辽东之后,看到的蒙古人都是一帮凶狠残酷不要命的家伙,虽说野蛮却也勇敢,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奴颜卑膝的鞑子。 不过他还是平静道:“杀了就行,带到我这里干什么?” 那鞑子闻言连忙以头抢地,哭道:“大人且慢,小的有用,小的可以帮您指认巴拉乌尔!” 刘俊冷哼一声道:“巴拉乌尔已死。” 那鞑子听说巴拉乌尔已死,神情愣了一下,继而大喜道:“巴拉乌尔死了?死得好!死得好!” “这瘪犊子老是冒犯天朝,也害苦了部落,活该抽筋扒皮,这样死了实在是便宜了他!” 刘俊看着他的细微表情变化,知道他话说得违心,但求生是人的本能,倒也并不因此就看不起他。 但看得起,不代表就得留他一条命。 “拖下去杀了。” 那鞑子趴在地上嚎哭不止:“天官明鉴,小的这次确实是被这狗鞑子裹挟的没有办法,却也没敢杀一个天朝百姓啊!” “天官饶命啊!” 毛文龙也鼓起勇气道:“二弟,杀俘不祥……” 刘俊道:“鞑子和建奴都不在此例。” 毛文龙不敢再说,要是旁人,他还可以再提鞑子勇猛,可收作家丁,可看着刘俊手底下的战兵,可能根本就看不上这些蒙古人。 李顺他们闻言又去拉地上的鞑子,那鞑子拼命挣扎,哭喊道:“小的还知道一件大事,保准天官感兴趣!” 刘俊不为所动,懒得开口询问。 那鞑子见状只得一边继续挣扎,一边自己开口道:“巴拉乌尔此番是去投建奴,他事先设计挟持了老汗!” “老汗人就在此处北面二十里的一个山谷里!” 刘俊抬起手让李顺他们停下,眯着眼睛望着地上已经吓得瘫软的鞑子,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鞑子恭声道:“小的贱名巴拉善,哦不,小的有汉名,叫朱广富。” “朱广富?” 刘俊和毛文龙对视了一眼:“你说巴拉乌尔劫持了谁?” “我们的老汗呐!” 内喀尔喀五部蒙古的首领都只是贝勒爵位,但有一个人特殊,那就是乌济叶特部的首领炒花。 炒花是内喀尔喀五部蒙古的首领,现如今蒙古王庭势微,炒花虽然从未自立为汗,但已经有许多人私下这么称呼他了。 毛文龙也上前抓住他的衣领道:“炒花是泥捏的?能让部下随便劫持?” 朱广富连忙道:“此事千真万确!” “巴拉乌尔之前对老汗就不太恭敬。” “上次裹挟部落里的一部分人骚扰天朝,损兵折将,还牵累老汗被天使责问,老汗因此狠狠地呵斥了他。” “谁知这狗鞑子丧心病狂,以为老汗要趁他实力大损时除掉他,就设计劫持了老汗。” “他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小的担心受到牵连,这才只能跟着他逃命,否则会被台吉们迁怒剁成肉酱的啊!” “可怜小的原本在老汗身边负责同天朝的贸易差事,做的好好的,就是因为这鞑子,小的妻儿全陷在部落里了啊!” “小的说的句句属实,要是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啊!” 毛文龙挥挥手让两个士兵退下,弯下身盯着朱广富的眼睛道: “外面现在是谁在领兵?” “插拉汉,也是部落里的一个头领,年初冒犯天朝的人马里也有他一部。” 毛文龙站起身走到刘俊身边轻声道:“二弟,泼天大功啊!” “搞不搞?” 第七十九章 夜袭鞑营(上) 刘俊拧眉想了下。 毛文龙接着怂恿道:“乌济叶特部的汗啊,乌济叶特部半年内两翻入寇,我们兄弟要是能将这老家伙献俘阙下,二弟你想想!” “这功劳!” 毛文龙说的好听,刘俊却不这么想。 倘若他真将炒花捉了送去京师,毛文龙是带着功劳走了,可他的榆林铺搬不走。 虽说自己也不怕这帮鞑子,但榆林铺毕竟草创,还犯不着和五部蒙古不死不休。 建奴都还没开打呢,何必给自己树这等死敌? 捉炒花这事儿,着实和杀巴拉乌尔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炒花却也着实可以利用一番。 刘俊没有松口,只是着人清点伤亡和缴获。 至于鞑子俘虏,他原本是打算一个不留的,但这次捉了一个专为炒花贸易的朱广富,他的心思便又活络起来。 或许,又到下一步闲棋的时候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顺终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走到刘俊身前恭声道:“启禀大人,剩下的鞑子约莫两千多人,窝在堡外二十余里的一个山谷里。” “今夜他们出来时我们数了一下,大约有一千人,留在山谷里的还有二百青壮,剩余都是老人孩子还有奴隶。” “另外属下还着人探查了山谷方圆二十里的情况,发现并无其他鞑子的踪迹。” 说着,李顺趁着火把的光亮展开一张地图,掏出炭笔,在上面轻轻做了标记。 刘俊伸出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圈儿,又看了看头顶漫天的星光,拧眉思索。 毛文龙道:“原来二弟一早就派人去探鞑子虚实了!” “这样更好,咱们选些精锐家丁,穿上鞑子的衣服,骑上马,到了地方直插炒花的帐篷,抢了炒花就走!” “谅那些鞑子也追不上咱们。” 刘俊道:“鞑子还有一千人,其中二百青壮,马术又好,但我的骑兵大队加上夜不收,只有一百三十人。” “果真能占到便宜吗?” “只有一百三十人?”毛文龙皱了皱眉头道:“你这么多的家丁,今晚又缴获了如此多的马,为什么只能去一百三十人?” 刘俊看了一眼他手低下的长枪兵道:“我的家丁,大多都不会骑马。” 毛文龙觉着无语,他想了一下,又凑到刘俊身边轻声道:“实在不行,一百三十人也行。” “届时一旦得手,就留下一百人断后,等后面的鞑子再冲上来,就追不上我们了。” “只要捉了炒花,凭你的功劳,参将也做得,别说是这一百人,就是一千也轻易补上来了。” 毛文龙声音说的低,但李顺、赵阿五他们还是听到了,都纷纷望向刘俊,神情复杂。 毛大人说的是没错,就是听着让人有点难受。 刘俊摇摇头看着毛文龙道:“大哥,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毫不犹豫牺牲更多人的生命。” 李顺他们闻言都微微低下头偏向别处,装作没有听到二位大人的谈话。 刘俊又道:“但这个所谓必要,永远都不会包括为我刘俊升官发财。” 毛文龙闻言叹息一声:“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今日天赐良机,失了炒花汗,那可就太可惜了。” 刘俊又笑道:“大哥放心。” “炒花要擒,兄弟们的命我也要。” 毛文龙闻言一愣,正不知刘俊作何打算的时候,刘俊忽然开口对着赵阿五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道:“让兄弟们辛苦一下,不要休整了。” “受伤人员留下,所有辅兵留下,其余人等立刻启程前往这里!” 赵阿五赶忙立正应是,答应得比以往都大声。 刘俊又转向毛文龙道:“大哥,此战我军伤亡人数应该不会很多,但也不能带着行军了。” “你既然同东昌堡的鲁大人是故交,还烦请他再帮我照料一下。” 刘俊不打算放过边墙外的炒花,当然正合毛文龙的心意,不过夜里带着步兵过去,简直就是儿戏呀! 他是立功心切,可也不想白白送死的! 想到此,毛文龙马上就开口劝道:“二弟,士兵们刚经大战,体力消耗很大,况且夜路难行,用步兵夜行二十里去偷袭骑兵,恐怕不妥吧?” 要不然,这事儿还是算了吧……毛文龙委婉道:“何必急于一时,要不等休整一夜再说?” 刘俊解释道:“大哥,我是这样想的,这巴拉乌尔虽说骄横,可营地里留守的人要是奇怪他一夜未回,难免多有防范,提前跑了都说不准。” 毛文龙心道:等天亮了,他们当然会跑,所以也不用再拿步兵去送死了! 刘俊继续道:“我们要出其不意,必须立马出发!” “况且我的夜不收预警能力有限,茫茫草原,倘若耽搁久了,有其他鞑子横插一脚,就复杂了。” 毛文龙继续劝道:“可是咱们明军就是再精锐,夜行不过十里上下,你这儿又大多是步兵,即使现在出发,也得明日午时前后才能赶到啊?” “平地野战,以步对骑,以劳战逸,这个,这个未免……” 刘俊一滞,只得开口道:“大哥放心,小弟只带家丁,他们体力都还好,夜行二十里,花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毛文龙大惊:“只带二三百人可不行!” 刘俊:“大哥放心,我带到东昌堡的两司士兵,事实上都是家丁。” 毛文龙:…… ~~~ 皎洁的月光在山坡上洒下一层冰冷的清辉,榆林铺的七百余士兵坐在缓坡上,安静地恢复体力。 距离蒙古人营地还有一里的距离,但所有人的口中都还叼着横枚,只能用鼻孔粗重地喘气。 刘俊几人前出五百米,躲在一片乱石后面,在他们不远处,一个蒙古暗哨死不瞑目地躺在那里。 毛文龙望着月光下寂静的鞑子营地,忍不住对刘俊小声赞叹道:“二弟,你的兵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这么远的路,竟然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还没有掉队的,简直是个个都有夜不收的本事!” 刘俊道:“我的夜不收更有本事。” 毛文龙一呛,竟无言以对。 刘俊又赶忙谦逊道:“毕竟也是家丁嘛。” 毛文龙白了刘俊一眼,他现在才不信刘俊这话。 他已经问过陈继盛、张盘他们了,昨夜东昌堡两面截杀的士兵个个都配合默契,又勇猛非常,丝毫不比前面挡路的一司士兵逊色,难不成这两个司全是家丁? 参将也没这么大的谱吧! 毛文龙赞叹榆林铺士兵夜行的本事,刘俊这边其实颇不满意。 二十里夜路用了堪堪两个时辰,已经严重超出了刘俊的预计。 这一耽搁,天用不了多久就会放亮,战斗过后,还有必要的打扫战场时间,也就是说,等到回程时,他们就会全部暴露在其他鞑子的眼皮底下。 能否一帆风顺地回到边墙,可就难说了。 刘俊平日里其实很注重士兵夜盲症的问题,在给他们的饮食中制定了猪肝混胡萝卜等富含维生素a的食物。 李顺那家伙更是按照陈允豹传授的经验,还强迫所有夜不收生吞蝌蚪。 因此,在刘俊的队伍中,夜盲症的比例实在是不高,否则他也不敢在夜战中托大。 可他没想到,二十里的夜路竟然走了这么长的时间,这在后世的我军跟前简直就是被完虐的存在。 总之,打算夜袭后趁夜返回,黎明前至少再赶一半儿路的计划要落空了。 看来,此战之后,深夜急行军的训练也得跟训练部的仲庆泉交代一声才是。 刘俊又观察了一会儿,鞑子营地太远,他的大脑即使是有着超强的运算能力,但面对着远处的一个个黑点儿,能分析出的信息也实在是不多,只是大体知道青壮多在西片的帐篷,东片则是老弱。 二人又观察了一会儿,更前面的李顺、陈继盛二人轻手轻脚地返了回来。 李顺低声禀报道:“二位大人,鞑子同卑职离开时一样,没有再加强防备。” 毛文龙点头,对着刘俊道:“巴拉乌尔看起来没在外面再留报信的人。” 刘俊微微点头,李顺又道:“属下观察只有两队士兵在营中来回巡逻。” “另外,大营中间位置的大帐应该就是鞑子头所在,至于朱广富所说的另一处帐篷也确实有鞑子在看守,应当就是关押炒花汗的地方。” 陈继盛补充说:“卑职猜鞑兵大多是在西片的帐篷里,东边则是老弱妇孺,还有一些奴隶。” 刘俊看得出陈继盛有在毛文龙面前表现的心思,便问道:“陈兄弟如何得知?” 陈继盛说:“回大人,卑职发现西片的帐篷大多厚实坚固,东边的却又破又旧,并且还靠近牲畜。” “鞑子野性如此,吃穿用度都紧着青壮来,老弱妇孺反倒只能捡剩下的,不讲人伦天理,与我们大明的风俗截然不同。” “况且卑职还看到自西边不同的帐篷里陆续走出两个青壮出来撒尿,故而有这么一猜。” 毛文龙捋了捋长须,沉吟道:“你小子倒是机灵,不过这毕竟都是猜测,二弟你还是不要放在心上,正所谓一力降十会,我们的战兵比鞑子还多,也更敢战!” “还是直接按照先前你们那个什么参谋部出的计划,分出两个旗的人四处放火,一百骑兵快速冲过敌营在后面尽量拦住溃逃鞑子,剩余的大兵从南到北直推过去,鞑子就败了!” 刘俊点了点头,此番自己兵力本身就不落下风,又是出其不意,杀败这帮蒙古人想必不难。 第八十章 夜袭鞑营(中) 鞑子的帐篷都扎在两块峭壁之间,四周外围几乎没有任何的屏障。 这样的扎营方式在中原人看来是大忌,但蒙古人似乎不以为意。 刘俊观察之后内心更加确定了之前的方案,不过关键还是要得到活的炒花。 如果炒花在此战中死了,那将来等待自己的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不是几百个鞑子脑袋的军功,可以弥补得了的。 想到此,刘俊便又交代李顺道:“按照计划,炒花的那个帐篷是由你们夜不收负责,我会另派一旗长枪兵协助你。” “重中之重,还是要擒住活着的炒花!” 李顺道:“保证完成任务!” “去准备吧!” 李顺答应一声,刚走几步又轻轻折返回来,小心道:“大人,我们要不要再分出几个人去控制马厩?” “等会儿乱起来,马匹要是冲出了马厩,这黑灯瞎火的,可就不好捉了。” 刘俊看着他道:“给你们的马不够?” 李顺挠挠头:“目前是够了,但要是扩编到五十人的话,就不够一人双马了。” 说着他又正色道:“不过大人放心,我们必然是在保护好炒花汗的前提下,再去搞马。” 刘俊严肃道:“方案已经制定,现在不是畅所欲言的时候。” “你目前要考虑的是执行,是调动手底下所有力量办好我交代的事。” “滚!” “唉。” 毛文龙看着吓得噤若寒蝉,灰溜溜离开的李顺,禁不住道:“二弟,李千户说得似乎有道理。” 刘俊摇摇头道:“这一战的核心就是抓住炒花,想要的太多,结果往往是什么都得不到。” “不能为了锦上添花的事情冒风险。” “况且,李顺这人自作聪明,这事儿他本可在规划方案的时候提出来,那样我若觉得必要,可以做出更合适的安排。” “他此时提出,又将事情自己揽下,就是想着在以后分配马匹的时候能给他们夜不收更多照顾。” “我宁可不要这些马,也不能助长部下的这种风气。” 毛文龙闻言愣了愣,他只觉得刘俊想的好多啊。 完全没有必要的那种多…… 缓坡上,涂定山半蹲在一帮坐着休息的战兵面前,横扫了大家一眼,开始做最后的站前简报。 “我们司的任务是正面向心突击,大家记住了,因为是夜袭,突袭,最重要的是突然性,要尽量晚的惊醒鞑子。” “接战前,各局都不许吹号,不许打鼓,有命令都口头传达。” “不,也不用口头传达了,事先都说好,让战兵们都看你们的百总旗行动。” “总攻的讯号为哨音鸟鸣声,届时三个局一起排开,展开正面向前快速推进!” “各旗总、百总要控制好阵线整齐,随时观察大人千总旗的位置。” “大阵杀进去之后,队形可能会乱,但绝不允许停下来整队,只能进攻中自行调整。” “总之是快!快!再快!” “绝不给鞑子整理人马的时间,直到击穿鞑子大营才能停下!” “如果遇到鞑子成建制反击,就地听最近的军官指挥,没有听到集结号,哪一队都不能停止攻击前进!” “都明白了吗?” 他麾下各位旗总百总低声应是后,涂定山又道:“将我的这些话,传达到每个战兵。” “散!” 众人离开后,甲司丙局百总封才贵急匆匆走到自己的队伍跟前。 手低下的士兵仍坐的整齐,正在趁着最后的时间恢复体力。 封才贵扫了全局一百来人,沉声道:“指示下来了,我们司拿到了最重要的向心突击任务。” 他几乎将涂定山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又重点强调道:“快!快!还是他娘的快!” “绝对不能给鞑子整理人马的时间!” “不击穿鞑子大营,哪个敢停下,哪个就是找死!” “遇到鞑子成建制的反击,也得跟着我冲!” “反正就是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 “都听明白了吗?” 底下人闻言都“呜呜呜呜”地点头。 这时候隔壁的乙局也传达完了,封才贵能听到他们那边士兵传来的低声而又整齐的“明白”声。 他又扫了一眼自己手低下的士兵,沉声道:“大家怎么都还含着衔枚,像个棒槌一样。” “方才就地休息的时候,我不是让你们取下了吗?” “呜呜呜呜”底下人一阵阵摇头,然后看着他的目光中便满含着幽怨。 封才贵视若无睹:“都取下来吧,再休息一炷香时间,约莫就该进攻了,口干的可以先喝些水。” 众人都窸窸窣窣地将口中的衔枚取下包好,待看到封才贵又往把总那边走了,白德三就偏过头对着身边的孙新桥小声嘀咕道:“咱们百总才是个棒槌,他之前分明就没让我们取下横枚!” “我看乙局一早就让取下了。” “肯定是这老小子又忘了,害得我又多流了这么多的口水。” 孙新桥没有理他,他甚至觉得可以让大家取,不该让白德三取。 这家伙话忒多。 他只是用帕子将衔枚擦干净包好,又打开水壶小口地连抿了些水,然后就坐在那里长长吸气呼气,调整自己的状态。 白德三见孙新桥不理他,觉得无趣,又用胳膊碰了碰另一边的翟凤山,指了指自己的水壶。 紧张的翟凤山这才想起该抿几口水了,慌里慌张地取下水壶,发出铛铛的轻响。 队正不满地伸着脖子瞪了他一眼,翟凤山立马又吓得不敢再动。 可他方才经白德三一提醒,突然又觉得很渴,左右为难。 翟凤山是个新兵,他们这个小队除了队正和两名伍长之外,也就白德三、孙新桥寥寥几个老兵,大多人都没有参加过半年前的孛罗埚之战。 剿匪倒是参见过几次,但榆林铺战兵队不成文规矩,同鞑子打过仗,那才算真得上走出新兵营,不用再替老兵排队打水了。 昨夜真刀真枪地和鞑子们打了一仗,也没有觉得他们厉害到哪里去。 或许是夜里的原因,鞑子们的弓箭准头远没有老兵们吹嘘得那么吓人,被前面鸟铳兵们砰砰砰几排一打,立马就蔫了。 倒是最后一队骑兵的决死冲锋吓了他一大跳,可最终也没能冲透厚厚的长枪方阵。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其他明军一对上鞑子就会被撵得哭爹喊娘了? 翟凤山倒是蛮希望能和鞑子们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然后用手中长枪正大光明地挑落狗日的鞑子头,让他跪在操守指挥大人面前认错。 想着想着,翟凤山好似真的已经成了战斗英雄一样,顺其自然抓起葫芦“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与此同时骑兵大队阵前,周勤狠狠地盯着他的部下们:“这两仗下来,少说也得有七八百匹战马!” “我听说狗日的李顺打算跟刘大人要求给他们一人三马,就他们夜不收骑马?当我们骑兵大队都骑骡子的不成吗!” “等会儿鞑子大营火光一起,我们就一起冲锋,快速地越过前面的步兵,杀透鞑子大营,堵住后面,别让一个鞑子跑了!” 他又低声说:“老子虽然也跟大人出生入死过,但毕竟是外堡过来的!” “连带着你们也跟着我在底下受气!” “这回,咱们可一定得争气啊!” 另一边,李顺神神秘秘地蹲在他的部下们面前:“刘大人将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 一声奇特的鸟鸣。 这时候前排有铠甲的人都早已经穿戴完毕,队正看到旗总旁边举起的旗枪一个向前的手势,就压着嗓子道:“出!” 翟凤山压下兴奋的心情,随着前面的人向前进发。 前面的长枪兵穿着铠甲,虽然他尽量压着摆动的幅度,可甲叶晃动摩擦,依然发出轻轻的刷刷声。 翟凤山站在第三排,铠甲还没有配备到这里,他低头看着前面白德三他们月光下微微反光的铠甲,心里说不出的羡慕。 行进的方阵队列被山谷中的杂乱的大石头打乱成无数细碎的小队,又不停地汇集、分割,好似溪水一样源源不断。 六百多榆林铺士兵排成六排沉默地行进着,月光照在前排士兵们的明盔上,好像一条银白色的链条。 第一司在第一线展开他们所有的两旗长枪兵,后面紧紧跟着所属鸟铳兵。 他们不时用余光看向中间的把总旗,尽量保持全线的齐整。 距离鞑子大营还有五六百步的时候,模糊的把总旗枪稍稍往前前倾,队伍的步幅立马便加快了不少,变成了快步行进。 士兵们低低地喘气,却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和铁器碰撞的轻响。 快步很快又变成了小跑,翟凤山心跳加快,双手抓住枪杆,尽力让它不要晃得太厉害。 他一边跑着一边向前张望,鞑子大营的篝火已经近在眼前。 在营地隐隐约约的帐篷里,上千的鞑子正在酣睡,整个营地依然一片安静,茫然不知他们着手劫掠的汉人已经摸到了身边。 第八十一章 夜袭鞑营(下) 清冷的月光下面,闪耀着一层银色的榆林铺大阵缓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 六百余榆林铺战兵宛如一波蜿蜒的海潮,静静漫过脚下的山谷,缓缓涌向前方的鞑子营地。 战兵们很快就推进到鞑子营地二百米处,这些鞑子仍旧浑然不觉,反常的大意。 大家又走了几十米,营地外围的篝火边缘依稀出现了一队巡逻的人影。 众人屏气凝神,只是跟着前面的脚步继续前行。 一个蒙古兵抬起困顿的双眼不经意间朝营地外面望了一眼,晃眼间似乎发现不远处有啥东西在动,还好长的一条。 他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有看清。 在这个时代,夜盲症同样也困扰着许多吃肉的蒙古人。 “头儿,你看那是啥?好长的一道亮光。” 带队的蒙古壮汉往外瞥了一眼,好像确实有一些光亮。 不过他脑子里从未有过明军能够舍得离开他们的堡垒,深夜到边墙外面暗算蒙古勇士的想法,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流萤吧?”蒙古壮汉无所谓道。 说完,他便转身要再往西边巡逻。 他抬起的脚步忽然一滞。 流萤? 这时节,哪来的流萤? 带队的壮汉越过篝火,背光处可以看得清晰一些,那些往这边飘的光亮是? 好像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了。 他眯了眯眼,光亮下一双深邃的眼睛也在看着他,然后他看清了那光亮原来是月光反照下的明盔,明盔下面是一张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脑瓜子一炸,嘶吼道:“是胡扎!是胡扎!” “胡扎摸营了!快吹号!” “噗噗噗!”几十杆标枪漫天扔过来,那蒙古壮汉立马被扎了个透心凉,声音戛然而止。 未死的几个巡逻的蒙古兵突然齐齐大声嚎叫,发狂般往后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尖叫。 “胡扎摸营啦!” 睡梦中被惊醒的蒙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胡扎摸营了? 这是什么胡话? 还有他们来摸咱们的道理? 是部落里的台吉追来了吧? 可另一些参加过孛罗埚之战的蒙古人听到叫喊声,先是一愣,继而便慌忙地开始披甲,找兵器。 黑灯瞎火之下又手忙脚乱,急的满头大汗。 但榆林铺的战兵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那道光亮很快到了营地边缘。 紧接着,第一批长枪兵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中,犹如黑夜中走出的蟒古斯。 一排排锋利的枪头在篝火的映照下蒙上了一层血色,他们飞快地冲进鞑子营地,凶猛地捅刺面前的一切活物。 惨叫声也如同波纹一般蔓延开来。 甲司的全部士兵开始了猛烈的向心突击,在他们中间不断有人将点燃的火把扔到视线所及的帐篷上。 慌乱的蒙古牧民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惊慌失措,许多人穿着单薄的里衣,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黑暗中四处充斥的尖叫声加剧着他们的恐慌。 不少患有夜盲症的蒙古人慌不择路直接撞到了榆林铺士兵的长枪上,然后被干净利索地捅死。 混乱沿着大营的中间道路迅速向四周扩散,杂乱的尖叫汇聚成巨大的啸声。 两翼的榆林铺士兵各自分出一个局向外侧攻击,将混乱的范围往两翼扩展。 与此同时,周勤率领的一百骑兵高喊着“杀鞑子!”的口号呼啸着从缝隙中穿过,径直朝着大营底部冲去。 全部明军如同水银一般倾泻进鞑子的大营。 翟凤山挺着长枪绕过一个火堆,前方是数不清的鞑子背影,叫喊声惊天动地,地上一片狼藉。 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十多步外突然窜出一股鞑子,他们大多没有披甲,高举着弯刀嚎叫着杂乱地冲过来。 翟凤山与旁边的战友也同时大喊,对着那些黑影一通乱刺,对面惨叫声一片,没撑住几息,便开始落荒而逃。 后面的鸟铳兵一直紧跟在长枪兵的后面,紧张地握着枪托,却一枪未发。 刺激感充斥着翟凤山的大脑,他心中不断升起鞑子果然不过如此的感觉,甚至有种要冲锋的冲动。 但训练时教官的棍棒给他留下了刻骨的记忆,他只得压住心中的那股冲动,眼角余光一边留意着旗总头盔光亮的位置,一边紧紧跟上孙新桥、白德三他们,保持快步的推进速度。 越往前深入,出现在面前的蒙古人就越多,长枪兵不断将眼前突然闪现的黑影杀死。 有些惨叫声听着分明就是女子和老人,他甚至都听到了汉人的声音。 但翟凤山也没空管这么多,他只是不断地跟随战友们突刺。 方阵不断被营地里的帐篷篝火隔断扭曲,队形也越来越凌乱,但没有一个军官发出停下整队的命令。 他们只是不断地将混乱往鞑子大营中心的位置推进,杀散那些零星的抵抗,逼迫逃命的人群去冲进可能在整队抵抗的鞑子头的大帐位置。 上千名蒙古牧民在大营中慌乱奔跑,很多人根本都不知道是谁打来了,只知道到处都在杀人,他们只能跟着人群逃命。 突然,榆林铺士兵的左翼响起一声尖利的喇叭声,紧接着鸟铳“砰砰砰”齐射的声音远远传开。 那里的长枪兵,应该是遭遇到了第一波有力的抵抗。 这阵齐射之后,翟凤山队列后的火铳兵好似也得到了讯号,他们也开始不时地运动到长枪兵的两翼,朝着前面的黑影一轮齐射,然后就迅速躲回长枪兵身后装填火药。 长枪兵也不等他们,火铳手黑暗中也是手忙脚乱,装填完毕之后,便小跑着往前赶去。 四处闪耀着的枪焰将夜空照出一片片的红光,鞑子大营更加的混乱。 蒙古人的神经在雷鸣般的枪声中彻底崩溃。 突然出现的明军,似乎宣告着巴拉乌尔那一千人的覆灭,他们这些老弱病残,更加丧失了抵抗的勇气。 人人都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在集体的恐慌中,最勇敢的一部分人也开始变得手足无措,刚刚排列好的队列还没有迎上明军就被自己人冲得七零八落。 终于,所有人都参与到逃命的人潮中,稍微头脑灵活些的,又全开始向马圈跑去,希望能够抢下来一匹马逃出升天。 密集的人群互相推挤着,无数人被撞翻在地,然后湮没在一双双大脚下面,马群也受到了惊吓,它们挣脱缰绳,在营地中乱撞一气,人喊马嘶,宛如末日。 第八十二章 炒花 前方的蒙古人被榆林铺战兵赶得拼命向后逃窜,后面整队好想要上前接战的,遇到的前几波冲击反而都是自己人。 他们咆哮着,哭喊着,人挨着人挤成了一团。 终于,列队完毕的蒙古人也开始砍杀迎面冲过来的同胞。 前后都是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很多人眼看活命无望,又开始悲壮地回过头去冲进榆林铺的枪阵。 长枪兵们按照各自旗队长的指引,一排排长枪不停吞吐,将当面杂乱的蒙古人尽数杀死。 长枪兵两翼的火铳兵也开始适时地跑到前方自由射击。 震耳欲聋的惊叫呐喊声中,口令已经听不清楚,许多长枪兵已经在混乱中脱离了原本的建制,他们只知道三五人一起拼命地向前突刺,很多鸟铳兵更是紧张地打飞了通条。 榆林铺士兵的阵列已经混乱不堪,但他们的攻势却依然凌厉。 回转战斗的蒙古人死伤枕籍,他们的血水在营地上汇成股股溪流,被冲锋的战士踩踏出一个个血窝。 翟凤山不知何时竟然跑到了第一排,孙新桥和白德三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跑到别处,还是落在后面了。 细密的汗水沁满了他的额头,他的胸腔也剧烈的起伏着,紧张、激动、害怕充斥着他的脑海。 把总涂定山在前面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内容他也听不清,总归是叫他们杀敌。 翟凤山非常想听下脚歇一会儿,哪怕是只歇几息呢? 但身边的战友还在往前冲,他也不敢听下,鞑子们濒死的啸声竟然让他很是害怕。 突然,翟凤山左前方一个黑影闪现,将一名正在装火药的一个火铳兵撞翻,又对着他们而来。 几个长枪兵齐齐呐喊,四五支长枪连续刺中那匹惊马,其中两杆长枪“咔咔”折断,剩余的人也被惊马的冲势带的东倒西歪。 惊马冲势刚缓,翟凤山便是对着它的脖子狠命一枪,旁边的几杆长枪也对着它连续捅刺,那马全身鲜血狂飙,终于倒在血泊里抽动着后腿,低低地嘶鸣。 “马背上什么都没绑。”翟凤山想起训练官的那句话:“算你们走运,不算阵亡。” “鞑子到底不如训练部的那些大人聪明。”翟凤山心中想着。 这一耽搁,两边的战友已经前出他们伍许多距离,把总涂定山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前面这一段儿没有人,他们就开始大步地奔跑,帐篷燃烧散发出的浓烈烟味儿充满了鼻腔,弥漫的烟雾熏得他眼睛都在流泪。 翟凤山只能忍着不适将眼睛瞪得更大,努力去辨别视线里出现的人影。 忽然,又是一个黑影闪动,猛然之间竟是好像一下就要到了他的腿边。 翟凤山条件反射地动手就刺,那黑影应声倒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翟凤山这才注意到,那黑影很小很小,竟然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他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放缓脚步,偏头去看那个孩子。 这一分神,一落后,旁边又突然冲出个蒙古人,他身形一闪,敏捷地在腋下夹住了翟凤山的长枪,举着明晃晃的弯刀径直朝他头顶砍来。 翟凤山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弯刀映着冷月的寒光,在他的瞳孔里急速放大。 “噗嗤。” 鲜血飞溅,那蒙古人忽然身形一滞,不由自主地丢下弯刀,双手捂住自己汩汩冒血的脖颈,满眼不甘地跪倒在地。 白德三枪头一甩,又将那人抽倒,跑上来对着翟凤山骂道:“入你娘,干愣着干啥!”说完挺着长枪快速向前跑去。 翟凤山一个激灵,也端起枪紧跟着白德三往涂定山那队赶去。 翟凤山赶上队伍,不知道又杀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空,人潮消失了,他们已经杀穿了鞑子的大营。 翟凤山几乎累得虚脱,双手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白德三他们,只见战友们也是满脸满身的血污,都在粗重的呼吸。 原来杀人也会累成这样。 把总涂定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紧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胸前的鳞甲随着他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 “乙局往左,并局往右,再杀回去!”说完,涂定山带着稍稍整队的乙局,又往左前方的呐喊处跑去。 “这个杀才!摆明了要累死老子!”白德三狠狠地低骂一声,也端起枪跟着自己的百总封才贵往右前方冲去。 翟凤山一边喘气,一边跑着道:“不按原来队形了吗?” “不按原来队形了吗?” “孙哥,白哥,我跟着你们。” “你俩等等我!” 此时,刘俊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才从缓坡上下来。 大家一致否决了由他带头冲锋的计划,千总旗都被赵阿五抢去了。 直到大局已定,冷先贵才给他又披了一层铠甲,严密护卫着朝鞑子大营走去。 毛文龙看着脸色阴沉的刘俊道:“二弟,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的部下拦着不给你进,那是护主心切,你就不要怪他们了。” 旁边的亲兵队长冷先贵不敢说话,只是殷勤地带着一帮护卫小心地守在四圈儿。 刘俊冷哼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赵阿五、冷先贵不从军令,回去我就将他们撤职。” 冷先贵心头一惊。 刘俊瞪着他道:“尤其是你,冷先贵!” “你作为我的亲兵队长,竟然敢跟他们合起伙扣着我,简直狗胆包天!” 冷先贵缩着脑袋鼓起勇气道:“大人,卑职知道您武艺高强,可这是夜战,生死全凭运气,卑职实在是不敢冒险。” “再说了,您亲自制定的条例也写了,不到万不得已,主将不得带队冲锋……” 刘俊被他拿条例一顶,竟然一阵无语,不由恼羞道:“还敢犟嘴!” “回到堡里,先自领三十大板!” 冷先贵赶紧噤声。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了鞑子大营,只见入眼处满是鞑子的尸体和散乱的杂物。 偌大的营地里,一半的帐篷都在燃烧,不少受伤的蒙古人还躺在地上哀嚎。 冷先贵带着的亲卫根本无暇去管他们,只是分出几个人小跑到前面,将刘俊行进路线上的伤员挨个补刀捅死。 听着鞑子大营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毛文龙兴奋道:“打赢了!” 刘俊脸上依旧挂着寒霜,冷冷道:“要是死了炒花,杀再多的鞑子也是徒劳无功。” 说着他又转头瞪了冷先贵一眼,按照他事先的规划,只要杀穿了鞑子大营,奠定胜局,他就会迅速带一局长枪兵去支援李顺。 那样的话,炒花被鞑子叛军挟持或杀死的概率便又小一分。 但事到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李顺了。 那家伙可别再自作主张分出人手去抢什么马匹才好。 而李顺的人自开战后没有向他传递过任何消息,他很担心炒花是否还活着。 想到此,刘俊抬头看了看东方,一道鱼肚白正在天际缓缓出现。 一行人小心提防着穿过杂乱的鞑子大营,终于走到了一处正被严加保护的帐篷跟前。 这是一座顶上铺了厚毛毡,描勒着金色丝边,看起来颇为华贵的大帐篷。 李顺带着一局的长枪兵将它守得密不透风,他们的枪尖无不往下低着鲜血,帐篷的周围堆起了厚厚的一层尸体,帐篷门口甚至有膝盖那么深。 刘俊看了一眼李顺面上的神色,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冷先贵首先跑上去,抓着李顺问:“李哥,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炒花活着吧?” “你保证过没问题的?” “可不要害我!” 李顺把他扒拉开,赶忙小跑着去迎接刘俊,离了几步就郑重地立正敬了个军礼。 刘俊看他满头满脸的鲜血,也不关心,只是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沉声声问道:“怎么样?” 李顺快步跟在刘俊身后,汇报道:“回大人的话,那鞑子头儿毫发无损。” 刘俊又问道:“你们没有对他不敬吧?” 李顺摇了摇头,道:“死了不少人,有兄弟想要拿他泄愤,被卑职拦下了。” “也没羞辱他,绑都没绑,就那样着了几个兄弟在里面看着的。” 刘俊闻言点了点头,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帐篷门口,士兵们正在协力清理出一条道路。 刘俊没有立马进去,他让身边的护卫都守在外面,又委托毛文龙待会收拢士兵,清理战果。 毛文龙心中稍有失落,但既然刘俊已经委婉表示不想让他一起去见炒花,他自然装作大大咧咧地满口答应。 等毛文龙带着一队人风风火火地离开,刘俊这才跨过去,掀开帐篷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身材瘦削,小辫花白的老人正坐在一个胡床上,神态自若地喝着奶酒。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早已传入他耳中,他却坐在大帐内纹丝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直到意识到刘俊进来,那老者才抬起头,鹰隼似的目光径直投过来,一股上位者的威严立马散发出来。 刘俊想不到这炒花汗身为阶下囚,竟然还能有这种威势,禁不住嘴角挂起了微笑。 第八十三章 各持所需 刘俊终于能摘下厚厚的头盔,随便找了个矮凳坐下,冷冷道:“炒花,我大明可从未停过你们的抚赏,甚至还开放马市与你们便利,为何还要三番五次挑起祸端?” 炒花注视刘俊良久,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丝毫未被自己冷冽的目光逼退。 他开口竟是一嘴流利的汉语道:“此处在明国边墙之外,似乎还是我乌济叶特部的牧场。” “不知明国的将军今夜为何无端进犯?” 刘俊冷笑一声道:“何必再装糊涂。” “你的部下巴拉乌尔年初率众入寇,今夜又偷袭我东昌堡,脑袋都被砍了,还想抵赖不成?” 炒花看到刘俊时,便料到了巴拉乌尔的下场,他叹了一口气道:“明国的将军,我也是皇帝陛下钦封的都督同知,是他脚边最忠实的猎犬。” “虽然皇帝陛下这些年对他草原的臣民忍饥挨饿视若无睹,但我们也从未萌生反叛的心思。” “因为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祖先的荣耀让我们以背信为耻!” “我们既然说过臣服明国的皇帝,那我们的诺言就会像日升日落一样永远不变!” “巴拉乌尔侵扰明国,是他自作主张,并非我的授意!” 换到刘俊叹息一声,一个像墙头草一样时而投靠大明,时而投靠察哈尔,后来又投靠了后金的人,说这话也不知道脸红。 看来这老家伙果然不容小觑。 “巴拉乌尔是乌济叶特部的人,不是你的授意,还能是谁的授意?” 炒花道:“乌济叶特部早已尊察哈尔的林丹汗为草原共主,巴拉乌尔接了他的命令也说不准。” 乌济叶特部名义上虽然归顺察哈尔,可对他们又历来甚为提防,担忧林丹汗吞并自己。 炒花就曾私底下联络一些喀喇沁的部落头领和林丹汗分庭抗礼,此时有机会就毫不犹豫地泼了一盆脏水。 刘俊站起身故意朝着炒花轻蔑一笑,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串玛瑙珠子,把玩两下玩味道:“察哈尔虽然没用,但毕竟好几十万人马,和老奴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凭你的三言两语是离间不了的。” “你没把这盆脏水泼在老奴头上,可见你首鼠两端,并不想开罪建奴。” “即使你心里清楚,建奴的手可能比察哈尔伸的更长,你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你当真以为大明剿灭不了努尔哈赤?” 炒花反讽道:“大明天威赫赫,自然没有办不成的事。” 刘俊呵呵一笑,不再深究这个问题,而是又道:“这都无所谓,即使巴拉乌尔果真奉了察哈尔的命令,本官也可以上报说是你与老奴勾结。” “毕竟乌济叶特部又弱又摇摆不定,留着无益,你说是吗?” 炒花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想不到这人有头有脸的,竟然能赤裸裸的说出这种话! 简直不屑去反驳他。 炒花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刘俊又道:“不要提什么钦封的都督同知这种事,硬说两家睦邻友好你自己也不信。敞开了说,朝廷和乌济叶特部都在互相利用。” “你们想利用朝廷甚至建奴去抗衡察哈尔,朝廷安抚你们节制内喀尔喀五部,以获取边境的安宁。” “建奴则是想把手伸过来,对辽东形成包围。” “但对大明而言,只要能达到同样的目的,这片牧场的主人是乌济叶特部,还是喀喇沁,甚或说是察哈尔,没有区别。” “你说是不是?” “比如说宰赛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炒花冷笑一声,这个明人对内喀尔喀的形势,果然只是一知半解的水准。 宰赛是炒花侄子前任五部盟主伯言的儿子,现如今乃是翁吉剌特部的首领。 翁吉剌特部实力确实比起乌济叶特部要更强,但伯言死后,宰赛和其叔父巴哈达尔汉不合,二人各自据地分守,事实上处于分裂的状态。 之前那些年,炒花一直在暗地里拉拢巴哈达尔汉打压宰赛,稳稳地坐着五部盟主的位置。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因为宰赛在铁岭一役中被努尔哈赤俘虏,现如今仍被圈禁在赫图阿拉。 没了宰赛的威胁,炒花便无需再给巴哈达尔汉好处,这短时间,双方几乎便要闹掰了。 刘俊将炒花的神情看在眼里,轻笑道:“你正在心里嘲笑我。” 炒花不置可否,又不说话,只是将脸偏向了一边。 刘俊又道:“如果我告诉你,宰赛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老奴全须全尾地送回来呢?” 炒花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刘俊。 刘俊道:“本官在这件事上诓骗老汗,难道有什么益处吗?” “不可能!”炒花怒道:“宰赛最是傲慢无礼,又劫杀过大金国的使者,努尔哈赤对他恨之入骨,怎么会放他回来?” 刘俊笑笑不答,一副我也不说话,你爱信不信的模样。 炒花直视着刘俊好一会儿,开口道:“你如何得知?” 刘俊道:“这个无可奉告,不过本官可以向老汗保证,努尔哈赤不久就会放了宰赛。” “所以老汗要是想坐稳这五部盟主的位置,最好还是不要同巴哈达尔汉翻脸。” 炒花更是吃惊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刘俊,这等隐秘的事情,他一个明国人是如何知道的? 他对乌济叶特部,甚至于对内喀尔喀五部蒙古,到底还了解多少? 他为何要告诉自己? 他是敌是友? 炒花大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巴拉乌尔冒犯明国的事情,我之前就和天使说清楚了,他们只是乌济叶特部的一股叛民,这与乌济叶特部其他恭顺的人们无关!” 刘俊哈哈大笑道:“上一回你咬死不松口,朝廷还可能信你,但这回呢?” “炒花,本官可是生生捉住了你啊!” “如果我把你缚到阙下,堂堂炒花汗亲自上阵劫掠边关被俘,朝廷上谁还敢再提抚赏你们的事情?” 炒花大声反驳道:“到了朝廷,我自然会和明国皇帝陛下分说清楚!” 刘俊冷笑一声:“斩下的首级还能说话吗?” 冷先贵得到示意一把扔过来一个血淋淋的首级,正是鞑子首领插拉汉,他的首级在帐篷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滚动几下,死不瞑目的大眼正对着炒花。 炒花陡然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怒视着刘俊道:“你吓唬我?” “你当我内喀尔喀五部蒙古是好欺负的?难道明国就不怕边地烽烟四起、尸横遍野吗!” 刘俊轻笑一声坐了回去,道:“烽烟四起?你还有这个实力吗?” “乌济叶特部如今的处境,用不着你打肿脸充胖子,宰赛叔侄都想取而代之,察哈尔也像头饿狼时刻盯着你们,一不留神就会把你们嚼得骨头都不剩!” “大明稍好点,但你们的商人在辽东的城池里也被官兵像狗一样撵来撵去。” “因为你们互市的场所在铁岭,铁岭失陷,你们手里的区区几道敕书就成了废纸。” “外部强敌环伺,更重要的是你们内部贸易断绝,经济濒临崩溃,扪心自问,你真的敢吗?” 炒花的胸腔起伏不止,怒火将他的眼睛烧红,狠狠地瞪着刘俊。 刘俊继续道:“据说没了马市,在如今边境的黑市里,你们用同等分量的牛羊肉只能换到我大明最劣等的黍米?” “而盐巴,绸缎,茶叶,瓷器这一类在大明普通之极的东西,更是要用黄金来买。” “所以当青壮派要纠集一些部众到辽东抢掠,你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以说是乐见其成。” 炒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不明白刘俊为何会又提到这个话题。 许久,他颓然一叹坐回了胡床上。 刘俊说的不错,炒花虽然提防着察哈尔、建州甚至宰赛叔侄,但他最担心的还是部落内部会物资断绝。 绸缎,茶叶,瓷器这些东西好说,平时也只有贵族才享受得起。 但盐巴,稻米、蔬菜等等这些生活必需品,部落里却是不买不行。 但即使是有马市的时候,大明对这些东西也控制着数量,现在到黑市里买,更是只能任由黑心商人去宰! 不仅如此,他们的牛皮羊皮也无法售出去,而且作为冷兵器时代的草原部落,没有充足的生铁资源,打造不了锅瓢和兵器,部落的安危更无法保证,整天在群狼环伺的环境中战战兢兢。 这段时间以来,乌济叶特部赖以生存的生活资源和生铁资源,都是依靠那些让其又爱又恨的黑心商人买通边军悄悄走私而来。 若是穿过女真部落的势力范围,从朝鲜和日本购买,其中更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险困苦。 “说到底,你们也是为了生存,有难言之隐,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各持所需,合作一番呢?” 炒花奇怪地盯着刘俊,问道:“怎么合作?” “我把孛罗埚开放给乌济叶特部互市,半年之后,那里就会成为一个繁华的屯堡,各色货物堆积入山,只有乌济叶特部落的人才能进入互市,并且无需敕书。” 刘俊笑了一下:“除了生铁和粮食限量之外,其余货物老汗想买多少就有多少,到手后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也就是说届时老汗你就是大明在整个草原上最大的贸易代理人。” 第八十四章 巴岳忒部 炒花闻言内心激荡无比,明国原本共开发了两处马市同内喀尔喀五部蒙古贸易。 其中,一处位于广宁,一处位于铁岭。 而五部中的扎鲁特部、巴岳忒部、巴林部在广宁互市,他们乌济叶特部、翁吉剌特部的马市则在铁岭。 这也是宰赛在得知努尔哈赤要攻打铁岭时,缘何那么愤怒,非要纠集众多部众前去硬钢女真人的原因。 因为高傲的宰赛觉得铁岭是自己部落的互市场所,努尔哈赤打铁岭就是不给自己面子! 谁曾想,铁岭失陷的实在是太快,救援的李如桢走到半路后得到消息便撤了回去。 宰赛到达战场后,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一支孤军。 蒙古人毫无悬念的大败,宰赛也被努尔哈赤俘虏。 铁岭失陷后,明廷觉得对宰赛心有愧疚,便让翁吉剌特部改在广宁互市。 至于炒花所领的乌济叶特部,新的互市场所一直悬而未决,中间又发生了巴拉乌尔入寇事件,双方便在不停的打官司。 这回炒花听闻能有新的互市场所,心中的激动自然不必言语,但他表面上还装作不置可否的样子道:“孛罗埚?” “此地在何处?我怎么没听说过。” 刘俊仔细端详了炒花的神情一眼,确定他在故作不屑,无奈道:“老汗,你既然对孛罗埚十分了解,又何必佯装不知?” “我们倘若要合作,第一条便是要相互坦诚啊。” 炒花内心又是一震。 孛罗埚地处辽南四卫,原本在他们内喀尔喀五部确实名不见经传。 炒花也是因为巴拉乌尔在那里损兵折将,才好奇打听了解了一番,怎么明将连这个都知道?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而道:“开堡互市在明国是通天的大事,你一个武将,说的算吗?” 刘俊轻笑一声:“老汗,想必你也看得出来,这辽东马上就要乱了,在这乱世,谁手底下有兵,谁说的就算。” “你看我的兵如何?” 炒花的两眼闪出一点精光,道:“将军是要做这乱世枭雄?” 刘俊敷衍道:“是辽东柱石。” 炒花又问:“那将军的条件呢?” “边墙外百里都归我,名义上由朱广富,哦,也就是巴拉善带着剩余的部众放牧,实际上我会派人管辖。” “一年后还会陆续移民过来,这里面无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都是我部众,你要约束乌济叶特部的台吉不要来找他们麻烦。” 炒花道:“要是努尔哈赤进犯呢?” 刘俊道:“那时你袖手旁观即可。” 炒花似乎有些没听明白,刘俊便又道:“我现在让你承诺届时助我一臂之力,有意义吗?” “无论现在怎么说,真到那会儿,你还会做出对部落最有利的选择。” 炒花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们草原人,生存重于一切,确实不可能因为一纸盟约去赌上部众的性命。 刘俊道:“也就是说,到时候,哪边能取胜,你帮哪边就好,我有心理准备。”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炒花喃喃自语,将刘俊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对自己的脾气。 他又笑着道:“有一点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们汉人历来都将草原看作是不毛之地,你要这块牧场做什么?” 刘俊将手里把玩着的玛瑙串珠抛给炒花,道:“老汗以后自然会知道,只需要明白这件事对乌济叶特部的好处远大于坏处就是了。” 炒花单手接住串珠,玩味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要知道对我们蒙古人来说,丢弃祖宗的牧场可是莫大的耻辱。” 刘俊哈哈大笑:“老汗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你不答应,我也还有其他办法,只不过那样更麻烦一些罢了。” “我这个人不喜欢麻烦,相信老汗也不喜欢,那何不省去这些麻烦。” “这块牧场对本官来说只是一块飞地,况且它就在这里。” “刚才我也说了,如果哪天你觉得在下守不住了,或者互市贸易所获还不如这块牧场的产出,届时你自然可以随时拿去。” 炒花沉吟一会儿,道:“尊贵的明国将军,我答应你的要求,也希望你能够信守你的诺言!” 刘俊也笑道:“好。” 炒花又道:“如果哪天察哈尔侵扰我们……” 刘俊道:“老汗,我们双方是对等的。” “如果哪天你们愿意帮我对付建奴了,我自然也会替你们抗衡察哈尔。” 炒花大笑:“好,说定了,我们立书为誓,永不言叛!” “好!” 一个时辰以后,天色已经大亮,蒙古人的营地早已被彻底攻陷,一群群的俘虏都在全副武装的榆林铺士兵监视下搬运尸体。 所有的汉人奴隶都被甄别出来,刘俊让他们自行选择是回到榆林铺做个普通军户还是留下来做个牧场主。 在他们的记忆中,军户生活的凄惨是难以言喻的。不过饶是如此,他们大多人还是坚决地选择回去。 当奴隶的日子给了他们更刻骨的痛苦记忆。 这片草原对他们来说,没有丝毫觉得可以眷恋的地方。 只有屈指可数的人选择留了下来。 而营地的中央,整只的牛羊摆在贡台上,长长的牛角号低沉呜咽着传荡在草原上。 炒花汗第一次郑重其事地与一个低阶的明国辽东军官立下了正式的盟书。 盟书里约定,两个月后,榆林铺将开放孛罗埚专供乌济叶特部互市。 乌济叶特部的牧民和商人可以用牛羊皮货和肉类等草原产出,来交换大明的稻米、盐巴、茶叶、绸缎等生活用品,但严格限制生铁,硝石,军械等战备物资的流通。 开始的半年里,双方要靠朱广富的人代为中转。 刘俊许诺半年之后,乌济叶特部的所有人都可径直去孛罗埚贸易。 这个时间点,是刘俊预想中,辽沈陷落的时间点。 届时,要想保住这条商业通道,他还要提前做许多事。 另外,乌济叶特部将边墙外百里的牧场交由朱广富打理,不抽税、不派官、不纵兵骚扰,一切事情都由朱广富所部自主。 榆林铺的军户可自由进出此地。 黄色的丝绢上,汉蒙两种文字详细写下了盟书的诸多事宜条款。 刘俊代表明国榆林铺,炒花代表乌济叶特部,朱广富代表所属,三人分别在黄绢上盖上大印,约定永不言叛。 营地里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大家也不知道在庆贺着什么,反正看操守指挥大人满脸欣慰的样子,跟着高兴就对了。 至于那些得知盟书内容的蒙古俘虏则真的是激动的掩面而泣,头顶上的脑袋算是长稳了,用不着被剁下来换赏银了,汉人老爷还指望着咱们放牧呢。 冗长的牛角号终于停歇下来,炒花和刘俊携手走下来,望着台下整齐列阵雄姿英发的榆林铺战士,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他虽说历来畏惧明国朝廷,那也是畏惧明国幅员辽阔、财力雄厚,兵源无穷无尽,这才不敢招惹。 但对于羸弱的辽东边军,他却向来轻视。 哪里能料到,一个小小的榆林铺操守指挥也能同他这个五部盟主平起平坐了。 正在炒花兀自感慨的时候,李顺突然来报,道:“启禀大人,北面十里外突然来了一队鞑子,数量两千有余,看旗号应当是五部中的巴岳忒部。” 刘俊闻言皱眉,他担心的是果然还是发生了。 毛文龙则是不以为意,卖弄道:“不必惊慌,巴岳忒部也尊炒花汗为盟主,想必是得知巴拉乌尔叛乱,过来救援的。” “请炒花着人过去说一声便是。” 炒花苦笑着摇了摇头,刘俊更是直接开口道:“巴岳忒部和建奴暗通款曲,他们的恩格德尔台吉甚至做了建奴的额驸,此番前来恐怕不怀好意。” 毛文龙吃惊道:“巴岳忒部的台吉做了建奴的额驸?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炒花开口道:“两年前的事情了。”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刘俊道:“将军果然非同寻常,对我内喀尔喀五部的事情简直是了若指掌。” “这巴岳忒部想必是受了金国的命令,来接应巴拉乌尔的,我猜领兵的就是恩格德尔!” 刘俊脸色阴沉,缓缓道:“恐怕不能善了了。” 炒花轻笑着捋了捋胡须,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道:“哈哈哈,巴岳忒部虽说并未完全投靠金国,但恩格德尔却是努尔哈赤的忠实鹰犬,将军你今天要是折在了这两千骑兵手里,咱们的盟约可就是废纸一张了。” 一边的毛文龙闻言大怒,道:“鞑子果然都是人面兽心,都签了盟约了,你这老鞑子还在这里幸灾乐祸,两军开战,先把你砍了祭旗!” 炒花不以为意,道:“草原上本身就是弱肉强食,不过这位将军也不用急,倘若你们败了,我被他捉了去,也是与死无异。” 刘俊不管二人的争吵,只是皱紧眉头飞速思考。 他这次奇袭只带了六百士兵,虽说夜战里伤亡微乎其微,但毕竟一日之内连续两番战斗,士兵们体力消耗可想而知。 这次又是白天在开阔场地上遭遇两千鞑子骑兵,以一敌三虽说也不是必败局面,但想必会是一场苦战。 刘俊沉思片刻,果断下令道:“传令下去,全体加固营防,坚守这个营地!” “另外李顺你安排人速去东昌堡给杨端和传话,命他带领剩余一个司的人马急行军赶赴这里,务必在接到命令后一个时辰内赶到,届时内外夹击,击溃这股鞑子!” 第八十五章 后院着火 毛文龙吃惊道:“二弟,你剩余的一司人马不是在榆林铺吗?” “怎么又到了东昌堡了?” 李顺这时接话道:“毛大人有所不知,出战前我家大人担心事有不测,又专门命我派人去给杨副千总传话,命他轻装急进,将留守榆林铺的所有人马全部带到东昌堡待命。” “算着时间,现在应当快到东昌堡了。” 毛文龙难以置信道:“夜行近百里?” “这如何可能做到?” 刘俊也是面色凝重,他相信杨端和昨夜在接到命令时也是一头的雾水。 这确实是一个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 但如果不带辎重,轻装急进,一个司三百余人,速度或许能再快些。 刘俊不敢将榆林铺的战兵同后世的我军相提并论,但难免心中也有期待。 因此,他选择相信杨端和,相信那一司战兵。 毛文龙的内心是纠结的。 他主张趁喀喇沁的鞑子还没围拢过来,先往边墙方向撤退,路上再留下小股士兵层层断后,这样能把一半的人带回去就算不错。 即使那一司人马跑出了奇迹,真赶到边墙附近了,但一夜不休,又是二十里路,等他们赶到了,鞑子早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了。 但他毕竟不是这支部队的主将,又不好意思拔腿就跑,见刘俊态度坚决,只得留下来拾遗补缺,想了想便附在刘俊耳边轻声道:“二弟,营地里的这些鞑子新附不久,万一和外面的来个里应外合,就麻烦了!依我之见,不如索性全都杀了!” 刘俊摇摇头,道:“杀俘不祥。” 毛文龙闻言一滞,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分明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好不好? 刘俊又道:“并且没有这个必要,巴拉乌尔敢战的士兵都在两战中败亡了,剩余的这些不过是些牧民而已。” “况且他们都被卸了兵器,我又安排了一旗的士兵看押,旁边还有不少汉人奴隶帮忙,不会出问题的。” “况且,要让他们今后不敢生出二心,还得再让他们看看我们榆林铺士兵的风采才行,不要总觉得我们是靠夜里偷袭侥幸得的手。” 毛文龙见刘俊如此托大,心里更加着急。 另一边,简易的营防很快得到了加固,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巴岳忒部的几个斥候远远地逼上来。 他们在发现了营地里竟然是一帮明军后,俱是诧异返回。 不多久,巴岳忒部的两千骑兵就压了上来。 这时,炒花也派了个蒙古人出营向对面喊话,告知他们巴拉乌尔已经伏诛,请他们立刻退出乌济叶特部的牧场。 但对面并不为所动。 双方隔着营地又对峙了一会儿,在巴岳忒部撒出去的斥候们回报方圆十里只有这一支明军后,对面的蒙古人重新变得跃跃欲试起来。 孙新桥同战友们端坐在拒马后方,在他们前面是扛着枪席地休息的鸟铳手们。 涂定山骂骂咧咧地盯着外面来回踱步,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自言自语道:“妈的,这两天鞑子脑袋真他娘的不值钱,老子都砍得手软了,还往这儿送,一群短命鬼!呸!” 白德三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身边的孙新桥,道:“看咱们把总那样子,像打了鸡血似的,一夜没睡,还有精神头骂人,俺就不行了,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你怎么样?” 孙新桥摇摇头:“俺不困,俺很紧张。” “这伙鞑子比昨天两场加起来都多,大白天,还都骑马,应该不好对付……” 翟凤山听到后也说:“俺也一样……” “那几个兵!瞎嘀咕什么呢!”眼尖的军法官提着棍子就要来招呼他俩,三人正暗道倒霉,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天鹅音,应旗开始了。 “第一司,中军蓝旗,开始应旗!” 刘俊指挥台上的蓝旗竖起,往第一司点去,远处的第一司百总和亲兵旗手站起,第一司蓝旗竖立,往它自己的方向一点,中军的红旗和黑心白边旗又开始与第二司应旗。 两个司分别应旗后,开始向各自的局应旗,六个把百总旗升起,然后开始向旗队长应旗,旗队长纷纷起立,取下身后的背旗挥舞。 阵列上顿时一片旗帜飘扬,如同飞舞着无数的蝴蝶。 营地里的蒙古人个个看得呆傻,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明国边军竟然还有这等风范。 两个司对中军旗回旗后,冷先贵对刘俊道:“大人,应旗完毕。” 刘俊点头道:“全军起立!” “中军掌号鸣笛。” 一声低沉的号声响起,轰一声,六百多步兵齐刷刷的起立,如同原本的阵列突然长高一截。 “虎!”全军齐声高呼一声,营地里的蒙古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齐喊吓了一跳,隔得近的几名巴岳忒部骑兵的坐骑也受了惊吓,头一扭往后面跑去。 “全军备战,检查装备。” 旗号一层层传达后,各队都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火器队的鸟铳手早已装填好弹药,此时把火绳一圈圈绕到手上,队长挨着给他们点燃后夹到龙头上。 第一排鸟铳手全部踏前一步,站在拒马之后。 炒花汗炒花看着明军行云流水、如臂使指的一番动作后,心中震撼的无以复加。 怪不得勇猛如巴拉乌尔也会栽在这帮人的手里,真是一点都不亏啊! 另一边,巴岳忒部的骑兵们经过片刻的躁动后,也缓缓向前迈出了马蹄…… ~~~ 榆林铺,赵鸣乘着深深的夜色,敲响了王广成的家门。 王广成拉开一道门缝,将赵鸣放了进去。 两个榆林铺的旧军官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到王广成的侧屋里,关上了门。 赵鸣道:“王大人,你到底准备的如何了?” “那边联系上了吗?” 王广成狐疑地看着他道:“你小子最擅长见风使舵,怎么这回转了性了?” “每年三十两的银子,你不是拿得很痛快吗?” “何必再跟我冒这个险?” 赵鸣呸了一口道:“三十两当初是觉得不少了,可现在呢?那些狗屁的战兵一年竟然也能拿这个数!” “老子堂堂总旗官,在他刘俊手底下竟然跟那些该死的军户一样了?” “再说,你也不想想,刘俊现在只手遮天,到了明年,谁还敢再去找他讨银子?” 王广成笑了笑,心道早就与你这样说了,当初你还不信。 他转而又道:“我知道你精明,但你历来也是个胆小怕事的。” “你就不怕刘俊回来杀你全家?” 赵鸣不以为意道:“兄弟我又不傻。” “榆林铺现如今富庶,只要和倭人抢了这一趟,够吃一辈子的,老子还干嘛再呆在这里受刘俊的鸟气?” “只要咱们一得手,我就带着全家老幼远走高飞了!” “等刘俊回来,他再恨,又能奈我何?” 王广成盯着他的眼睛道:“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你快把你的妻儿老母送到我这里来,到时候出走好彼此有个照应。” 赵鸣点头道:“好!我回去就让他们收拾行装过来。” “那王大人,倭人那边你到底联系好了吗?”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王广成没有答话,他只是又盯着赵鸣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并无异样后,又闭上双眼,缓缓地搓起了下颔的胡须。 第八十六章 操守指挥大人战死了 赵鸣看到王广成这个样子,禁不住皱着眉头道:“王大人?” “你莫不是还没同倭人联系吧?” 王广成轻轻摇晃着脑袋,慢慢道:“是没有。” 赵鸣急道:“这是为何?” “赵端和今夜可是连最后一个司都带走了,榆林铺里,一个战兵都没有,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此时不动手,你还要等到何时?” 王广成睁开眼,狠狠道:“刘俊如此欺我,以至于为兄都成了整个盖州官场的笑话!” “我与他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即使你不撺掇我,我也早晚毁了他的基业!” “不瞒你说,自打他率兵离开榆林铺的那天开始,我就给倭人递了消息,按照计划,他们的大船现如今应该是在连云岛的一边泊着了。” 赵鸣快速道:“来了多少人?” 王广成笑着道:“我特地告知他们榆林铺尚有士兵三百,且战力不俗,要他们务必全寨而来才有胜算。” 赵鸣神情一愣,很快又道:“那怎么还不让他们杀过来?” “现如今榆林铺一个战兵没有,我们还不是要抢多少,便抢多少?” 王广成皱了一下眉头道:“按理说是该如此。” “可哥哥我自打听说杨端和也走了,反倒是不踏实起来,心里没来由总是慌慌的。” “赵老弟。”王广成担忧地看了赵鸣一眼:“你说这莫不是刘俊小儿的引君入瓮之计吧?” 赵鸣一拍大腿道:“什么引君入瓮?” “刘俊想对付我们还用费这些心思?那还不跟碾死个蚂蚁一样!” 王广成不忿道:“赵老弟这话说的岔了,我虽然争不过他,但毕竟是朝廷命官。” “他打压我也就罢了,还敢随便杀我?” 赵鸣听出了王广成语气里的不悦,赔笑道:“王老哥贵为朝廷从六品的官员,这刘俊再跋扈想必也是不敢乱杀的。” 他话音一转,又严肃道:“但此人奸诈呀!” “他若想除掉我们,只需当初将我们一并带到孛罗埚,战场上一刀杀了,事后再往上报个战死沙场,甚至是临阵退缩,我们还不是照死不误?” 王广成一愣,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心里禁不住又是一阵后怕。 赵鸣又道:“刘俊将榆林铺战兵全部调走一事,想必不是针对我们的。” “缘何?” “说句不当说的话,刘俊此人眼高于顶,他根本就不会将我等放在眼里,更不会为了除掉我们弄出如此阵仗。” 说着,赵鸣将身体又向对面倾了倾,低声道:“下官听说,这回刘俊带兵出去,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行军演练。” 王广成精神一震。 赵鸣接着道:“他是在东昌堡同鞑子打起来了!” “此事当真?” 赵鸣道:“当真!” “再多的下官没打听出来,不过下官猜测,他大概是打了败仗,现如今恐怕是朝不保夕了,不然何以又让杨端和急匆匆地往北赶?” “一个辎重兵都没带,战兵们背上的乌龟壳都没绑,杨端和急的跟什么似的,刚出校场就是一路小跑。” “是赶着去救命呢!” 王广成道:“什么乌龟壳?” 赵鸣瞅了他一眼,用手比划道:“就是那床被子,用绳子绑着,一道一道的,一出远门就背在背上,像乌龟壳一样。” “大明就没见过这样可笑的兵!” “哎呀,王老哥,看来你是啥也不关心啊?” 王广成愤恨道:“我就关心刘俊什么时候死!” 赵鸣道:“那动手吗?” 王广成立马又犹豫起来:“哥哥我心里还是发慌。” “让我再想一夜。” 他见赵鸣神情不悦,又补充道:“反正倭人就在连云岛等着了,派人去递信左右也不过两个时辰的事。” “你先回去,让哥哥再想想。” “定下后,我派人去通知你。” 赵鸣闻言站起身道:“王大人,不能再拖了。” 离开了王广成的家门之后,赵鸣又走了一会儿,突然拐了一条道隐没在黑暗里。 一晃到了第二天中午,赵鸣左右没等到王广成的消息,实在等不及了又悄悄地来到王广成家,一进门,他就拉着对方走到偏屋,小声道:“王大人,你考虑的如何了?” 王广成顶着一双充血发红的眼睛道:“老哥我昨天一宿没睡,虽然没想出来哪里不对,但心就是慌慌的。” “现在还慌。” 赵鸣呛道:“你一把年纪了,一宿不睡觉,心不慌才怪!” 王广成摆手道:“不是这回事儿。” 赵鸣拉住他的袖口语重心长道:“哥哥,王大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广成摇摇头:“我信我的感觉。” 赵鸣闻言猛地一把甩掉王广成的胳膊,怒道:“王广成!” “你为什么斗不过刘俊?” “就是因为你色厉内苒,优柔寡断!” “平日里嘴上将刘俊恨得牙痒痒,到了跟前就打退堂鼓!” “胡大人当初没把你摆正,就是看出你娘们唧唧,难当大任!” 王广成吃惊地看着赵鸣。 赵鸣继续说:“你道我要是有的选,会跟在你后面做这事儿?” “要不是那天杀的刘俊无论如何都瞧不上我们这些人,老子早就不跟着你混了!” “还说什么你想看刘俊怎么死?” “笑话,当面锣,对面鼓,你王广成就是有五条命也斗不过人家刘俊!” 王广成道:“别说了。” 赵鸣发起火来话犹不停:“现如今,堡里一个战兵都没有,你都不敢起事,你以为以后再有机会,你就敢了?” 王广成道:“赵老弟,别说了。” 赵鸣打断他道:“反正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事,既然你没胆子,我也就不陪你在这儿耗着了。” “天下之大,总有我赵某人的去处,这回抢不到钱,我一家老少就是在外面流浪饿死,也不在这榆林铺受这鸟气了!” “你王大人养气功夫深,任人怎么踩都忍得下,在下是甘拜下风了,我走罢。” 王广成拉着他道:“赵老弟……” 赵鸣啐了他一口撂下狠话:“希望你王大人哪天被刘俊逼得退无可退时,还能想的起在下今天的这番话。” 说完,赵鸣一甩袖口,转身便要走。 王广成连忙拉住他道:“赵老弟,赵大人……” “你走了,哥哥我在这榆林铺就更加势单力孤了啊!” 赵鸣看是气极了,正要去掰王广成的手指,王家的一个家丁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径直撞开偏屋的房门,急声道:“大人!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广成尴尬地松开赵鸣的手,生气道:“你娘死了那么大?!” 那家丁道:“回大人,不是小的娘死了,是操守指挥大人死了!” 第八十七章 大人不可能死! 王广成和赵鸣齐齐跑过去抓住那个家丁的手,道:“哪个操守指挥?” 家丁道:“就是咱们的操守指挥啊?” 王广成小心翼翼的,轻轻的,一字一顿地问道:“刘俊?” 家丁点了点头。 “真是苍天有——”王广成几乎就要喜极而泣,忽然想起什么,生生又止住哭腔,抓住家丁道:“你怎么知道?” 家丁绘声绘色道:“就在刚才不久,堡里的一个骑兵从北边飞奔回来,那骑兵浑身是血,刚到刘府门口就摔了下来。” “据说刘府的仆人们将他抬进门时只剩下一口气了。” “那骑兵说,操守指挥大人到东昌堡外剿鞑子,结果被鞑子两千骑兵围住,血战一夜,全军覆没了!” “听说,操守指挥大人还写了一封绝笔信,让那骑兵突围送给老夫人,老夫人看了没两行,喊了句我的儿啊,就昏死过去了。” “现在刘府上下乱成一团,整个堡里都要传开了!” 王广成听完激动地浑身发抖,终于安心跪在地上继续高呼道:“真是苍天有眼啊——” 赵鸣也连叫了几声好,幸灾乐祸道:“这刘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侥幸在孛罗埚靠着贺大帅的救援逼退了一回鞑子,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区区几百人竟然敢到边墙外去逞能!” “呵呵,真是恶人自有天收啊!” 他拍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又对王广成道:“这回好了,刘俊死了,我们也不用再逃了。” “真是老天爷开眼,以后这榆林铺,还是我们说的算了。” 王广成拜完老天爷,也喜滋滋地站了起来。 赵鸣又道:“幸亏王大哥你稳得住,否则倭人来了,咱们岂不是成了自己抢自己了?” “我看这事儿,就此作罢吧!” 王广成闻言眼珠子转了两圈儿,道:“刘俊死了怎么都是大好事。” “只是,这榆林铺今夕非比往日,守备胡大人能将这块肥肉便宜咱们吗?” 赵鸣也一拍大腿道:“糊涂了!” “按榆林铺现如今的规制,最高官员是操守指挥,即使降级委任,那也得是个防守官,可王大人你仍然是个试百户!” “职衔不够啊!” 一提到这事儿,王广成又是恨得牙痒痒。 想当初,刘俊刚到榆林铺时,他是百户,自己是试百户,妥妥的第二把交椅,彼此之间只是一级之差。 现如今刘俊早就做了操守指挥,自己却仍旧只是个试百户! 倘若不是刘俊有意针对排挤他,自己水涨船高,怎么也该是个千户防守官了吧! 赵鸣一拍桌子道:“得嘞,又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过好在以后新官到任,咱们恭敬些,也不至于再像如今这般窝囊了。” 王广成闻言终于下定决心,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凭什么让别人捡现成的!” “爹好娘好,不如银子好!” “老子之前就被刘俊压得喘不过气来,凭什么还要再给别人当孙子!” “老子还是得干!” “有了银子,老子还做个什么试百户的鸟官!” “呸!” 说完,他猩红着双眼盯着赵鸣道:“赵鸣,你跟不跟!” 赵鸣犹豫道:“可是刘俊已经死了,我们没必要冒这个险了。” 王广成抓起他的衣领道:“刘俊是死了,可你能保证他提拔起来的人都死了吗?” “我都上不去,你一个靠边站的总旗,在他们手低下哪有什么出头之日!” “现在堡里只有一些没用的辅兵,顶多再算上刘府的一些家仆,根本不是倭人的对手!” “堡里的那些烂军户不比往昔,刘府有多少银子你心里更清楚,只要抢了这一把,我们兄弟改头换面去江南,那便是祖孙三代都吃喝不尽的富家翁!” 赵鸣咬了咬牙狠狠道:“富贵险中求,反正这辽东我也呆够了!” “干!” 王广成仍旧抓着他的衣领,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赵鸣:“那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从现在开始,收起你以往的小聪明,将妻儿老娘送到我这里来。” “天黑之后,我们让榆林铺变成一片炼狱。” “要将刘俊所有的心血,全部毁掉!” ~~~ 榆林铺一片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有人当兵的家里,更是乱成了一团。 到处都在传,操守指挥大人在边墙外被鞑子大兵围了,一千多子弟全部死在鞑子骑兵马蹄之下。 很多人特意到刘府附近看了看,发现府里也是乱糟糟的,夫人昏迷不醒,两位管家在为是否挂幡的事情争吵不休。 已经有快马疾驰出去,奔操守大人的老家南昌报信儿去了。 李勤俭也没有了钻铳的心劲儿,一到点儿就从军器所里早早地下值,直奔自家院子而去。 堡里的中央大街上到处是一片慌乱,也有一些旧军官凑在一起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李勤俭狠狠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啐了一口,大声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都等着看操守指挥大人的笑话,看大人回来不剥了你们的皮!” 有一个小旗官挽起袖口要上前理论,他身边的一个伙伴又往后拉了一把,低语几声,那伙人便撇着嘴走了。 一个干瘦的老头抓住李勤俭的袖口,急声道:“李匠头,堡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事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勤俭对着他的脸喷道:“什么真假?什么真假?” 干瘦老头诺诺道:“就是,就是大人到底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李勤俭一口唾沫吐在对方的脸上,骂道:“你全家都死了,大人也死不了!” “你娘的!” “刚没挨两天饿,就忘了谁给你饭吃了!” “就该把你们这帮狗东西撵回流民营里去!” 那干瘦老头旁边的一个妇人喊道:“哎呀,李匠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俺家还没分地呢,谁盼着大人死,俺家也不会盼着大人死的呀!” 李勤俭懒得再和他们多说,径直骂道:“滚你娘的!” 那妇人还在嚎:“哎呀,你怎么骂人呢?” 干瘦老头一边将妇人往旁边拉,一边满脸愁苦的样子道:“李匠头,你不要生气,我们也是担心。” 李勤俭站在街上高攥着拳头吼道:“你们担娘的心!” “你们就是不信大人!” “大人天神下凡,能是鞑子杀得了的吗?” 街上的人都转过头看他,李勤俭又道:“大人才三百多兵的时候,都能阵斩鞑子脑袋四百七十八颗!” “现在大人手底下有一千多兵!” “打到鞑子王庭都够了!” “怎么可能打输?”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李勤俭一边高声喝叫着,一边往前走。 街上看热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儿。 第八十八章 倭寇来袭(上) 李勤俭阴沉着脸回到家,一头钻进了院子里研制火铳的帐篷里,一气呆到天黑,饭也不吃。 家里人也不敢打扰,几个军器所管事的铁匠也赶来过来,都是愁眉苦脸地等在外面,看着他敲敲打打。 许久之后,李勤俭终于黑着脸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火铳。 这是大人之前交代他仿制的合击铳,比起堡里现在列装的都要先进,现在他终于是摸透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让军器所量产。 他双手托着铳身,没有装填火药和铅子,出来只是对着空地扣了一下板钩,里面的板钩簧片叮一声轻响,阴机一动,火门随即打开,龙头跟着也往前一落。 比起原先的鸟铳,合击铳省去了开火门一步。 这样的话,开火时就不易被大风吹散门药,引药也不会被风吹雨淋。 军器所里有了新成果,大家本都该欢呼雀跃,可此时却人人脸上忧愁,也没人去祝贺李勤俭又能拿到一份研制奖励。 就连平时最乖巧的李千禧也只是上前低低地喊了一声:“爹。” 李勤俭将合击铳抱在怀里,对着众人道:“府里怎么样了?” 一个管事回答道:“府里大门紧闭。”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没有挂幡。” 李勤俭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都担心。” “但你们记清楚了,大人是不会出事的!” 另一个管事也上前道:“但是堡里现在人心惶惶。” “确实也不剩一个战兵了。” “昨天也有人看到,杨大人出发的时候找急忙慌的。” 李勤俭闻言皱着眉头踱了两步,又转身对着大家道:“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不遮掩,有话直说。” “大人应该确实是遇到麻烦了。” “但绝不会死!” 他瞪大眼睛道:“不论打胜打败,有那么多人护着,大人绝不会出事!” “有那么多人愿意替大人去死,大人相当于有一千多条命,怎么可能被鞑子打死?” 没人反对,也没人应和,大家都是默不作声。 李勤俭扫了大家一圈儿道:“万一大人真没了,你们都得过回以前的日子。” 一个管事轻声道:“李叔,大家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拿个主意,以后该怎么办。” 李勤俭抬手过去就是一个巴掌,打铁的手掌扇得那管事一个踉跄,捂着脸不敢看他。 李勤俭怒道:“怎么办?” “院子收回去!” “攒下的银子都要交给上官!” “一天吃不上两顿饭!” “多生的孩子要掐死!” “那种日子你没过过吗?” “还要问我怎么办?” 有几个人闻言立马就掉了眼泪,一边低声哭,一边呜咽道:“李叔,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大人再生父母一样的恩德?” “可老夫人接到信后就吓晕了,府里乱成一团,堡里人人都在传大人死了啊?” 李勤俭将大手放在那人的肩膀上,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害怕。” “可你们平时地位不够,没怎么和大人接触过,对大人不了解。” “堡里那些乱嚼舌头的人都不了解。” “老汉我并非是固执,我也和你们说不出太多道理,但我用命跟你们作保,大人绝对不会出事的!” “绝对不会!” 他把手从那人肩膀上拿下来,看了一圈儿其他人,又抬头凝望着星河,目光放空,似乎是沉浸在某些幻想中,深情道:“大人那样的人物,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幸看到第二个。” “大人思虑之深,不是你们能想象得到的。” “大人不是凡人,真的不是凡人。” “所有人在大人的风采面前都黯然无光,都显得粗陋。” “老汉我遇到大人之后,再回想起以前见到过的大官儿,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他们可笑。” “这样的大人,是不可能折在鞑子手里的。” “鞑子想都不要想!” “即使真打败了,大人也有一百种方法从鞑子手里逃出来。” “保命,是最基本的!” 一个管事闻言面上也终于又有了一些色彩,禁不住道:“李叔,这样说的话,大人一定没事了?” 李勤俭点了点头道:“大人一定是没事的。” 另一个管事道:“但北边回来的骑兵又确实浑身是血,是大人派回来的。” 李勤俭也皱眉道:“我也一天都在想这个事儿。” “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我知道,那就是此事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 众人都是皱眉。 李勤俭又道:“但我想到一点。” 大家闻言都去看他,李勤俭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如果有人不想大人好,可能会趁机作乱,尤其是那些榆林铺靠边站的旧军官!” 一个管事道:“他们敢?” “他们都没有兵,各自几个家仆能成什么事?” 李勤俭摇摇头:“我也想不明白,但就是担心的很。” 说到这儿,李勤俭又扫了大家伙儿一眼道:“总之一条,一会儿你们传下去,让大家伙儿今夜都不要睡了!” “各人都备好趁手的家伙儿,如果有事儿,全部先到我院前集合!” “大人不在,堡里也没有战兵,如果有事儿,就靠咱们了!” 几个管事连连点头,李勤俭又交代了几句,然后让大家分头去办,众人这才离去。 与此同时,榆林铺西边二十里的海滩边上,李广成亲自带人举着一盏油灯,在漆黑的夜里朝着大海的方向在空中画着圆圈儿。 不久后,三艘方头的巨大倭船挂着黑帆,刺破海雾,缓缓显现出轮廓。 倭船在距离岸边十丈左右停下来,各自放下几艘小艇,向岸边划来。 更有许多黑影直接跳进海里,向前面游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在齐腰的海水中泅过来。 王广成见状连忙带人又往海滩下面迎了一截。 不一会儿,许多小船终于上了岸,中间的一个率先走下来一行人,直奔王广成他们而去。 跟在旁边的赵鸣定睛一看,只见这些人身材高矮不一,全都穿着倭式单衣,把头剃成半月的形状,在后面扎上一个小小的发髻。 中间为首一人倒是身材高大,身着倭式半截竹甲,鼻子下面留了一小截短短的胡须,本着脸,看起来凶狠而又勇猛。 第八十九章 倭寇来袭(中) 王广成连忙迎上去,对着为首一人道:“首领,您来啦?” 那倭人看了一眼赵鸣和他身边的几个生面孔,对着王广成撅起嘴发出怪怪的腔调道:“你的,怎么,现在的,才通知?” “我们的,在小岛上,等了你整整的,一天。” 王广成闻言靠近他道:“首领,这些都是我的心腹,绝对可靠。” 那倭人眼神确认之后,终于放松了神情,又开口道:“以前没见过。” 赵鸣闻言一愣,这家伙的汉话怎么突然又说得贼溜? “属实靠得住吗?” 王广成道:“是赵鸣赵总旗,我以前和你提过的。” “上次的事儿,他也分了银子。” 然后他又为赵鸣介绍道:“这是李权大首领。” 原来是个假倭……赵鸣连忙也上前问候道:“见过首领。” 那人点点头道:“赵总旗好说。” “现在榆林铺还有多少兵?” 赵鸣道:“一个战兵都没有了,剩下百八十个辅兵,都是肩挑手扛的农夫,没什么用的。” 王广成补充道:“最难对付的恐怕是刘府的家仆护院,好在他们人数不多。” “首领你这次带了多少人?” 李权道:“你说的银子多到搬不完,我就将人全带来了。” 说着,他转头朝后面看去,只见倭寇已经在海滩上密密麻麻聚成了一堆,粗粗看去,竟有二三百人之多。 赵鸣道:“那事不宜迟,咱们去抢了榆林铺!” “首领您可能不知道,榆林铺现在今非昔比呀,有银子的人家多呢!” 李权面上浮现喜色道:“可不要再和以往一样,人杀了许多,搜不出二两银子。” 王广成保证道:“首领放心,这半年,榆林铺那可真是花钱如流水呀!” “光耕牛都买了三百多头,全是刘府出的钱,您想想,刘府还得有多少?” “有人看到了,说地窖里全是一胳膊揽不过来的银冬瓜!” 李权听得出神,王广成继续道:“那些破烂军户也不比以往了,家家户户也都有些,但主要还是抢刘府。” 赵鸣道:“但对那些辅兵,也不能不防,我建议兵分两路,一路去抢刘府,一路直杀向军营,将那些辅兵一网打尽。” “也好让堡里其他想抵抗的人胆寒!” 王广成也咬咬牙道:“收拾完了辅兵,务必再一把火从军营一路烧到中央大街,将榆林铺整个毁了!” 李权闻言奇怪地看了王广成一眼,他义父定下规矩,盗亦有道,抢掠时能少杀人,还得少杀人,毕竟留得人在,以后还可以再抢。 不过义父现在远在日本,也管不了他许多,便点头道:“好说,好说。” “那抢来的?” 王广成道:“老规矩,您八我二。” 李权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着后面的众人道:“兄弟们!开工!” ~~~ 三百真假倭寇登了岸,浩浩荡荡直奔榆林铺而去。 到了榆林铺地界之后,一队由倭人头领亲自带着直奔刘府,一队在赵鸣的引领下,径直往军营而去。 平静许久的榆林铺立马便是一片沸反盈天的杀喊之声。 军户们从未想过大人主政之后还会闹倭,惊异之下都是紧闭大门,等待战兵们驱逐倭寇。 但也有许多关心时事的,晓得榆林铺最后的战兵也在昨夜开拔了,剩下的多是些未经战阵的辅兵,心里愈发焦急。 好在倭人目标明确,他们随手烧了几座房屋,便直奔两处地方而去。 王广成带着倭人头领很快赶到了刘府,只见滔天的哭喊声中,刘府却是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一个倭寇兴奋地将火把从高高的围墙外扔了进去,好似石沉大海。 他抓起一个,就要再扔,李权忽然抓住他的衣领,狠狠扇了两耳光道:“八嘎!烧完了的,我的……呸!呸!狗日的仇福,房子烧塌了,我们还怎么抢?” “告诉那些倭寇,抢完再烧!” 那个被唤作仇福的人一身倭人打扮,却也分明是个汉人,他闻言跑到后面大喊道:“抢完再烧!” 一边不住地抓过不懂汉语的真倭,对着他们叽里咕噜。 王广成道:“一边撞门,一边让大伙儿搭人梯翻墙进去!” “我白日留意过了,刘府家丁不过十几个,剩余的都在各处产业,咱们一拥而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李权十分赞同,大力呼喝几声,身后的倭寇便开始发起进攻。 他们分出一部分人在院墙底下搭起人梯,不一会儿就爬上去了三五个。 “快跳呀!” “一起跳下去,杀到门口开门!” 骑在墙顶上的三五个倭寇呆住了一样,口里有些发干,刚要转头对外面说些什么,胸口忽然被一柄铁钩勾住,哇哇叫着栽了下去。 几乎没有间隔,又是接连响起几声惨叫,里面再次归于沉寂。 李权吃了一惊,又是一挥手,继续抬了三个人上去。 不过这次他们都变聪明了,没有贸然骑在墙上,只是矮矮的露出一个脑袋朝里张望。 可他们刚探头,院子里便“嗖嗖”射来几支冷箭,那三个倭寇惨嚎一声,全部仰面摔死在下面。 李权看着他们额头上钉着的箭矢,瞪着王广成道:“消息走漏了!” “他们有准备!” “扔火把,烧房子,砍门!” “能抢多少是多少!” “再晚盖州的官军就要来了!” 王广成对着他支吾道:“大头领,不可能走漏呀?” “这事儿只有我的几个心腹知道,再说,要是走漏了,刘俊怎么可能还把所有战兵都调走?” 李权一把扯开王广成,不听他废话,对着后面人高声道:“扔!” 后面的倭寇闻言大喝一声,纷纷结队上前,用尽力气将火把朝院子里扔去。 霎时间,一百余火把交织成漫天的流火,往刘府倾泻而下。 院子里的红光霎时间照亮了半片天空,里面终于也响起杂乱的呼喝声。 “撞门!” 李权再次大喝一声,十几个倭寇扛着一根腰身那么粗的横木,呐喊着往大门上撞去。 “咔嚓”两声,坚实的大门营生向后倒去。 撞门的倭寇赶忙退到一边,后面早就持着倭刀等待的一批勇猛倭寇,抓住时机怪叫着踩着倒地的刘府大门向里冲去。 第九十章 倭寇来袭(下) “嗖嗖!”又是一团密集弓弩的激射,冲进去的倭寇瞬间倒飞出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两排家丁迅速从大门里冲出,后排站立,前排单膝下跪,人人手里举着一把大明制式军弩。 李权大吃一惊,抓住李广才的衣领怒道:“妈的,这是什么大户人家,怎么这么多强弩?” “我们莫不是抢到了宁远伯门下?” 王广成也是一脸惊慌,急忙摇头道:“不是,就是一个破落的军户子弟。” 说话间,又是一阵弩箭激射过来,李权吓得弯腰乱窜,他身边不远的几个倭寇又被射了个对穿。 这时候,刘安从院子里走出,身边跟着二十余穿着短罩甲的雄壮家丁。 刘安扫了一眼面前乱哄哄的倭寇一眼,不屑道:“小西行长当初都被咱们打的乱窜,区区几个浪人也敢过来放肆。” 他轻轻一挥手道:“杀!” 刘安话音一落,身后的雄壮家丁犹如猛虎下山,冲进倭寇群中乱杀乱砍。 数量近乎是他们十倍的倭寇立马便被杀的哭爹喊娘。 李权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大声质问:“他妈的这家到底是谁?” 王广成一边逃一边哭丧着脸道:“就是一个败落军户啊?” “老子在萨尔浒被老奴砍了,听说也是个不成器的,好像刘綎……” “谁知道家仆竟然这么厉害!” 李权闻言打着颤音道:“刘什么?” “刘綎。” “你他妈的!”李权几乎便要哭了,他一边跑一边嚎道:“你敢带着倭寇抢平倭总兵官的家?” 王广成懵了:“啥?” 李权恨不得一刀剁了他,但是逃命要紧,只得一边跑一边对着后面喊道:“不抢了!上船!上船!” 他没跑多远,只听得“砰砰!”的声音,跟在身边的两个倭寇又是一声惨嚎。 李权抬头往前面冒火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半老的军户一把扔掉手里的火铳,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长枪,高呼道:“杀倭寇啊!”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冲出数十个年轻工匠,端着长枪笨拙地向李权他们冲来。 在他们后面还有三四十个拿着锄头、镰刀的瘦弱军户。 这批军户里的带头人是王富贵,他一边跟着大家向前冲,一边大吼道:“保护夫人!” 李勤俭跑动的脚步一滞,连忙也改口大声喊道:“保护夫人!” 李权被他们两下一堵,坦然撤走的希望已经消灭。 他又见到来援的都是些普通农民一样的人,想必不会有多少战斗力,索性咬咬牙大喊道:“堡里确实没有兵了!” “咱们人多,先顶上一阵,发讯号,让另一路的兄弟赶紧过来汇合!” “跟他们拼啦!” 身边的一个倭寇闻言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用火点燃,“嘭”的一声,一团烟花在头顶炸开。 与此同时,刘俊策马站在十里外的一个缓坡上,他的身后是一排排列队整齐的骑兵。 骑兵大队的把总周勤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自主地将侧头向刘俊看过去。 刘俊望了一眼远处只是燃烧起零星火光的榆林铺,似乎损失还在可控范围。 他先是看了身边的王贵一眼道:“三艘海船,我全都要!” 王贵领命,同身后仔细抽调出的水性好的海东青成员对视一眼,随即隐没在黑暗里,直奔倭寇海船停靠的地方而去。 刘俊又对着周勤道:“都休息好了吧?” 周勤连忙道:“兄弟们早就等不及了,就等大人您的命令了!” 刘俊道:“不用管府里,先从中央大街清剿,务必减少损失。” “出发!” 周勤领命,带着身后精挑细选赶来的五十名骑兵,随着刘俊朝着火光呼啸而去。 榆林铺已经大乱,留守的百余辅兵都是新招揽的,只是经过基础训练,几乎没有实战经验,他们结成战阵牢牢地守在中央大街上。 倭寇们虽然人多示众,却一时也打不散他们,许多人便偷偷溜走,四散到周围抢劫,中央大街附近立马便是一阵鬼哭狼嚎之声。 留守的辅兵百总赖军安急的满头大汗,按照计划,他们本是该在军营里守株待兔,为此还准备了许多的陷阱、拒马和铁蒺藜,想把他们死死地托在军营里面,等待援兵。 谁知这帮倭寇看到中央大街繁华,走了一半就四散抢劫,赖军安无奈只能主动出击,又将他们大多数人吸引到了正面。 可自己的手下毕竟都是辅兵,优秀拔尖儿的又在扩军时补充到战兵队了,此番面对几乎二倍的倭寇,着实有些吃力。 要不是这些家伙在基础训练时都被教官打怕了,此时早就溃散了。 现如今,他虽然主动出击,却仍是被这些倭寇死死压制住,根本组织不了他们继续抢劫。 在他们前面,许多户人家的大门已经被砍开,一个个倭寇手里提着包裹,在砍追出来的妇人。 有几处房屋已经燃起火来。 赖军安大急,倘若中央大街被毁了,大人一定饶不了他! 他情急之下大喊:“倭寇人数不多,各家都快出来,一起杀倭寇啊!” 他的声音又急又响,但是两旁没有一个军户开门出来。 家家户户仍是大门紧闭,等着倭寇挨个砍开门去抢。 哪家被踹开,哪家又哭天喊地的嚷着救命。 转眼之间,已经又有五六户人家被倭寇闯进去杀死。 赖军安大恨,他身边的辅兵士气也是一泄再泄,正当他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看到倭寇后面像是突然刮起一阵飓风,当先有一匹战马冲进他们队列,从后面将他们撞倒一片。 间隔不过一息,又有几匹马撞进去,然后就是一匹接着一匹,像割麦子一样将他们成片地踩倒。 赖军安大喜,他定睛一看,那为首的骑士赫然就是堡里疯传已经战死了的操守指挥大人! 他几乎喜极而泣,大声呼唤道:“是大人!” “是大人来救我们了!” “大家都快出来!” “出来杀倭寇啊!” 两边的军户听到声音,都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眯过来,在看到火光里正在纵马踩踏,杀倭寇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勇武身影,不是操守指挥大人,又是谁? 第九十一章 大人真是威风 “真的是大人!” “大人没死!” “大人没死啊!” “乡亲们快出来随大人杀倭寇啊!” 随着叫喊声传开,家家户户又都大门洞开,家里的青壮拿着锄头甚至木棍,抓起一件就冲到街面上。 后面的老人和妇女也竟不甘落后,找到顺手的家伙便“呀呀”叫着冲出来,三五个人抓住一个倭寇就打。 原本不可一世的倭寇,转眼之间便又成了过街老鼠。 周勤看着突然间发了疯一样的羸弱军户,禁不住羡慕道:“大人真是威风啊!” “他哪怕是单枪匹马,也能扭转战局。” 他正在感慨,忽然听得刘俊大喝一声道:“周勤!” “此处大局已定,你还愣着干什么!” “速带人到团子屯我家支援!” 府里的家丁被他抽调了许多精锐去海东青,他真怕刘安剩下的人应付不过来。 周勤一惊,心道:糟糕,忘了这茬了!要是折了老夫人,万事皆休! 想到此,他急忙调转马头,又带人急奔刘府的方向而去。 刘俊看着已经满街抱头鼠窜的倭寇,快速打马到赖军安跟前,沉声道:“军器所如何?” “工匠区如何?” 赖军安大声道:“回大人,没有倭寇流窜到那里!” “这一股都在中央大街吗?” 赖军安大声道:“是的!” “你带人挨家搜捕,务必不让倭寇再行流窜!” 说完,刘俊也调转马头,往刘府方向奔去。 赖军安不知道大人是否对自己今晚的表现失望,只是想着尽快将功补过,对着手下高声道:“大人三五息便冲垮了的倭寇,我们他娘的打了小半个时辰!” “下面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再他娘的给老子出纰漏,一个别想好死!” “跪下的绑上,敢反抗全都捅死!” 这边,刘俊在夜色中急速狂奔。 刘府所在原是团子屯地界,他刚来时还不属于榆林铺范围,后来两下合并,但距离中央大街这处核心区域,还有不短距离。 刘俊方才担心中央大街被倭寇毁损过重,便让所有骑兵全跟着自己过来,没有分兵去府里支援,此番想来,竟然隐隐感到不安。 这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将张氏和刘瑶真的当做自己的亲人了。 他纵马狂奔,黑夜之中,二里的路途也是转瞬即至。 快到府门,没有想象中的杀喊之声,刘俊的心不上不下起来。 多数是把倭寇平了吧? 他没有减缓马速径直前冲,拐过一个弯儿终于看到刘安等人。 李勤俭、王富贵他们竟然也在。 刘安见是刘俊,赶忙迎上来。 刘俊跳下马,看也不看跪了满地的倭寇一眼,一边往前走一边对着刘安道:“刘管家辛苦。” “我娘和小妹他们怎么样了?” 刘安道:“少爷不要忧心,夫人和小姐都安好。” 刘俊放下心来,脚步却是不停,径直踩过倒在地上的大门,往后宅走去。 一路上,许多仆人和军户都在收拾残局,许多地方的明火好像刚刚扑灭,仍有火星在地上跳跃。 刘俊快步走到后宅,见到了面带寒霜的张氏和她身边仍显惊慌的刘瑶。 “让母亲受惊了。” 他话音刚落,张氏便红着眼厉声道:“跪下!” 刘俊刚踏进房间的一只脚只得轻轻收回,只犹豫了一息,便在门槛外面跪了下来。 张氏愤怒地走到他面前,怒道:“要不是刘安后来和我说了实话,我真以为你死了!” “你知不知道!” 刘俊低头道:“是孩儿的过错。” “孩儿不该瞒您。” 张氏狠狠地锤了几下刘俊的肩膀,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道:“你错的只是这个吗?” 刘俊道:“孩儿知罪。” 张氏厉声道:“你知罪?” “你根本就不知!” “我们家累世将门,你是府里唯一的嫡子,带兵打仗是你的宿命,是祖上留给你的责任,好,我认了!” “可你这一年,处处兵行险着!” “先是三百新兵就敢找鞑子野战,现如今,六七百人就敢出边墙了!” “你以为你是霍去病,能够勒石燕然吗?” 我能……刘俊不敢反驳,只能把头伏得更低,这种血浓于水的关心,刘俊方才已经体会到了,他现在完全理解张氏的心情。 张氏哭了起来,刘俊站起身想要安慰,她又是大喝一声:“跪好!” 刘俊不得不重新跪好,张氏又道:“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 “你所有的想法,你祖上全都身体力行过!” “自你高祖以来,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几代人殚精竭力,刘家才有今天!” “你作为家中唯一嫡子,母亲尚在,膝下无子,就敢拿自己的性命如此儿戏吗!” “你对我的责任在哪里?对刘家的责任在哪里!” 刘俊低声道:“母亲,其实孩儿是有把握的。” “还敢狡辩!” 张氏气呼呼地坐到椅子上,叹息道:“以前我说过,你不从,现在由不得你了。” “辽东你不能呆了,这次叙功之后,我会想办法把你调到关内。” “另外,你也得娶妻了。” 调回关内不可能,我可以搅黄,娶妻倒是不必抗拒……刘俊恭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张氏道:“你舅舅家的梅贞表妹尚待字闺中,我近日就会找人提亲,你做好准备。” 刘俊愣住了,表妹,近亲? 这可不成啊! 第二日一早,因为抗拒父母之命,被罚跪祠堂整整一夜的刘俊,惺忪着双眼走出刘府大门。 周勤、王贵二人早就等在了外面,刘俊就边走边听他们汇报。 王贵道:“大人,三艘海船全部拿下了,完好无损。” 刘俊点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结局不这么完美,他料想昨晚王贵便会拜见他。 “抓住了多少倭寇?” 周勤回答说:“昨夜乱时杀了五十三个,捉住了二百四十一个,大概逃了十几个。” “不过倭人的打扮与大明百姓迥异,他们没有船也没有吃的,相信很快就会被各地卫所捉到。” 刘俊点了点头,十几个倭寇聚在一起,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破坏力量。 好在他们应该不敢再呆在榆林铺了,逃到哪里,便让其他卫所头疼去。 “头领是死是活?” 周勤道:“抓了活的,不过砍断了一条腿。” 刘俊点点头:“昨晚伤人命的全部斩首,剩余的看押,再将那头领提到官厅见我。” “去办。” 周勤答应一声,赶忙一路小跑而去。 刘俊又对王贵道:“这件事办得不错,有人有船,咱们便可做海贸了。” 王贵不敢居功,连忙道:“都靠大人奇谋,靠卑职可想不到赵鸣。” 刘俊轻轻一笑,赵鸣是小人,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 “赵鸣如何?” 王贵沉默一下,然后答道:“赵总旗为了取信王广成,将妻儿老母押在王广成家里,昨夜乱起,王广成事败后逃回家里,发觉是赵鸣害他,就将他一家老少全杀了。” “赵总旗带人去救时,已经晚了。” 刘俊点点头,他脑海里忽然闪现吴起杀妻求将的故事,又觉得好笑,赵鸣没有吴起的本事,只是他贪图功利的心思却比对方还胜百倍。 这还是个小人,自己暂时还没想好他其他的用处。 “先让他去海东青吧。” “有棘手的事情就派给他做。” “他会不遗余力的。” 王贵领命,刘俊又道:“王广成呢?” 王贵道:“他自己把门堵死,打算放火将一家老小全烧死。” “后来因为不敢,被赵总旗冲破门杀了。” 刘俊点头,轻轻地略过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继续往自己的官厅走去。 一路上,到处都是军户在清理昨夜留下的狼藉,看到刘俊时都是又敬又怕。 第九十二章 方从哲的惊喜 巍峨的紫禁皇城,东边靠近午门的文渊阁里,灯火通明。 这一帝国权力中枢,最为权势显赫的机构之一里,年逾古稀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正伏在小案上,就着摇曳的烛火,攥着小毫,将脸贴在奏疏上,眯着眼睛一本一本地批阅着国家大事。 方从哲是年老之人,经不得寒,所以即使是在这气候转暖的时节,下面的人也将下面的火炕烧得暖暖的,以至于这深夜时分,房间里也是热气腾腾。 方从哲的脸色不太好,他年纪大了。 当初叶向高因李三才被斗倒,不安其位,仓皇辞职后,他便接任了内阁首辅。 之后,又一直做了许多年的独相,一人勉力维持着内阁的运转。 独相听着权势极大,但方从哲身在局中,自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 皇帝只将他摆在自己和群臣之间,以缓冲君臣冲突,自己提的建议只有那些缝缝补补不痛不痒的,皇帝才会顺水推舟的支持,想有所作为,真是千难万难。 皇帝指望不上,自己又不是张居正那种真正有权势的人,身后也没有多少人支持,更有许多言官全靠参奏自己邀名买直。 下面的人骂他贪权恋栈,自己上奏要求增补阁员皇帝又不许,几年下来,他夹在中间,简直心力交瘁。 本已下定决心,最后再提携几个亲近的后辈,便急流勇退的,但好死不死,萨尔浒一战全军覆没,整个辽东局势濒临坍塌,他又不能走了。 东林党铁了心要将丧军失地的屎盆子扣在他头上,硬说杨镐和自己同为浙党,讽刺自己当初是内举不避亲。 自己好不容易又将楚人熊廷弼推上去,终于稍稍稳住了辽东的局势。 可好景不长,熊廷弼这半年又不知犯了什么疯,整日和一帮闲着无事的言官骂来骂去,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要反复写奏折上来争辩。 建奴未灭,西虏又蠢蠢欲动了,真不知他哪里还有的这么多闲工夫来计较这些小事。 方从哲越想越糟心,手里拿着一本辽东都司快马加急送过来的奏折迟迟不愿打开。 “子玉,老夫现在实在是见不得辽东来的奏折了,你先替我看看,让我缓缓。” 说罢,他便将奏折抵给了身旁一直侍候着的一个族中侄子,自己端起茶杯打算轻呷几口,也暗自猜测奏折上又是说的什么糟心事。 方子玉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将朱红的封泥打开,取出奏折便看了起来。 只是他看着看着,脸色便涨红起来,呼吸也愈发的粗重,捧着奏折的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方从哲正在趁喝茶的遐息偷瞥他的反应,见状眼角也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子玉,这么严重吗?” 方子玉还在神情专注地紧盯着那本奏疏,如饥似渴地往下读着,破天荒地没听到方从哲的话。 屋里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地看过来,方子玉仍旧恍然不觉,只是捧着奏疏的手愈发抖的厉害了。 方从哲喉结滚动了一下……莫不是沈阳也丢了? 他实在忍不住,探过身伸手要去夺侄子手里的奏疏,方子玉却是忽然转过脸来,满脸换上惊喜的神色,大声道:“大胜啊,元辅!” “大胜啊!” 方从哲一愣。 方子玉接着道:“辽东都司来报,盖州卫榆林铺操守指挥刘俊同辽东管铁骑营实授都司毛文龙,在东昌堡击溃进犯西虏五千余,斩首七百四十三级,当场斩杀乌济叶特部虏酋巴拉乌尔、插拉汉,巴岳忒部恩格德尔台吉,其中的巴拉乌尔、插拉汉,更是半年前劫掠广宁的贼首!” “巴岳忒部恩格德尔更不简单,是老奴货真价实的额驸啊!” “什么!”方从哲身子一抖,差点从炕上跳了下来,手里端着的茶水也洒了一案,身边的下属赶紧跳过来拿着手帕轻轻地为他擦拭。 “大胜啊!元辅!” “快,快给老夫看看!” 方从哲劈手夺过侄子手里的奏折,昏花的老眼就着烛火飞快地读起来。 “斩首七百四十三级!” “好啊!好啊!” 方从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此战,可谓一扫我大明辽东两年来的颓势啊!” “老夫要立刻将这个喜讯报给陛下!” 说完,方从哲一手小心地拿着奏折,一手就要撑着桌案起身,方子玉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色,笑着道:“元辅,夜深了,陛下想必已经休息,您看是不是等明天再……” 方从哲一愣,继而毫无宰辅威仪地拍了拍脑袋,哈哈大笑道:“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明天再报不迟,不迟啊!哈哈哈哈!” 说完,他重又坐下身,小心地捧着奏疏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辽东都司府的所有手续俱在,完全放下心来。 这时,他才又开口考校道:“这奏疏上将榆林铺操守指挥刘俊排在前面,官职更高的毛文龙排在后面,知道是何道理吗?” 方子玉沉吟道:“不光如此,刘俊是卫所官,毛文龙却是辽东管铁骑营实授都司,是沈阳备奴的官,两个人本不在一个体系。” “奏疏里硬说他是奉了熊廷弼的令,前去勘察地形。” “想必不过是辽东都司府硬塞在奏折里分润军功的。” 方从哲抚须道:“不错,正是如此。” “不过咱们虽然看透,也不必非要驳回,还是要照例升赏的,下面有下面的规矩,熊廷弼也自有难处。” 方子玉点头道:“元辅对熊廷弼当真是恩义有加。” 方从哲轻笑道:“在大明,想做成事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咱们在朝廷明里暗里多照拂着他点,他在辽东就能少一些掣肘。” 方子玉道:“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诚不欺我也。” 方从哲抚须的手微微一顿:“嗯?” 方子玉恭声道:“熊廷弼几日前上过一份奏疏,说元辅您尸位素餐。” “说兵部、户部都将您的话当作耳旁风,您不能调度,便该退位让贤,以免误了辽东前线大事。” 方从哲的脸瞬间便黑了下来,方子玉又道:“因为奏折通篇都是漫无根据的指摘,未说一项实际问题,小侄就未让您过目。” “哼!”方从哲怒哼一声:“熊廷弼到了辽东,就变成了疯狗,逮谁都咬了!” 方子玉不说话,其他人也都噤声不语。 方从哲又生了一会儿闷气,最终还是打消了要在这件事上给辽东都司府添堵的想法。 不过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便是开口问道:“子玉,这榆林铺刘俊,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呀。” 方子玉皱眉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半年前,此子在炒花部寇边的时候曾率部驰援临堡,斩获西虏首级四百有余,是当时辽东地面上唯一的胜仗,元辅您还交待要破格升赏的。” “当时您还提到过,说这刘俊是故都督刘綎之子。” “奥。”方从哲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喃喃道:“不错,不错。” “一个卫所官,竟也能屡立战功,看来刘家门第不衰,底蕴仍在啊!” “不错,不错,依老夫看,是可以给他压更重些的担子了。” 第九十三章 遇到我是你最大的福气 “你叫什么名字?”刘家坐在桌案后面,一边粗略地在纸上计划着同乌济叶特部的贸易细节,一边抽空抬起头看了一眼跪在眼前的年轻人。 只见这人身材高大,肤色因为常年海上航行,已经晒成了酱油色,前面的脑袋半秃,衣服也是典型的倭人样式。 李权托着一条伤腿跪在地上,垂头丧气道:“回大人话,小人贱名李权。” “海商还是海寇?” 李权道:“是海商,亦是海寇。” 刘俊脸上仍旧没有表情,继续低下头忙碌,然后以淡淡的口吻道:“原籍哪里?” 李权老实回答道:“福建泉州府人。” 泉州人,也姓李……刘俊闻言面色稍显郑重起来,带着一丝希冀试探着问道:“可知道李旦吗?” 李权回答道:“做小的这一行的,哪有不知道甲必丹李旦的。” 刘俊瞥了他一眼道:“是kapitein。” 李权连忙道:“指挥大人学究天人,竟然连泰西语都会。” 刘俊又道:“你俩认识吗?” 李权摇了摇头:“小的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刘俊通过观察他的微表情,断定此人没有说谎,稍感失望。 不过他随即又释然,哪里又这么巧的事情,随便抓个海寇,就能和李旦扯上关系? “那些真倭都是哪里人?” 李权道:“许多地方都有,主要是日本国长崎人。” 刘俊又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纠正道:“是倭国。” 李权连忙附和着重复道:“是倭国。” “你们在倭国依附于谁?” 李权想了想回答道:“以前义父同平户的领主关系亲密,但是并不受制于他。” 刘俊道:“你义父是谁?” 李权道:“我义父名叫颜思齐。” 刘俊手里正书写着的炭笔禁不住停了下来。 颜思齐,开台王颜思齐,那可是后世鼎鼎大名的人物,其功业和影响力,丝毫不逊色于李旦。 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又这等运气。 颜思齐原是福建漳州人,在明朝唯一通商口岸月港以做裁缝为生。 他因为自幼习武,又好打抱不平,在一次冲突中失手杀死官宦人家的奴仆,不得已逃亡日本。 到了日本平户,他仍然广交豪杰,在熬过了一系列的魔幻经历之后,竟然成了首屈一指的海商头领。 他势力极大,以至于想要推翻当地幕府,后因消息走漏,仓皇举事失败,不得已出逃台湾,竟又打下一番基业,成为一代开台王。 刘俊放下笔,认真地看着李权道:“你义父姓颜,你敢姓李?” 李权面上稍显尴尬,停了一会儿才道:“不敢对大人隐瞒,小的就在两年前已经自立门户,脱离义父的掌控,就改回本姓了。” 刘俊笑道:“这么说,你是偷了你义父的海船,又拉起一支队伍了?” 李权低头道:“是。” 刘俊道:“那颜思齐会饶了你?” 李权道:“义父当然不会。” “所以小的就在獐子岛安顿下来,打算做些大明和朝鲜之间的海贸生意。” “义父的生意主要在日本,哦,主要在倭国,很难发现我的踪迹。” 刘俊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辞。 “往朝鲜的商路开辟出来了吗?” 李权摇摇头:“还没有,这两年都在抢一些零星的商船,再者就是偶尔上岸来抢些。” 刘俊道:“攒了多少银子?” 李权叹了一口气:“三百来人,吃喝拉撒,活下去都够呛。” 刘俊皱了皱眉头,按说,三百人的海寇队伍,绝对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无论是在大明,还是在朝鲜,都是不小的海防隐患,一般的卫所是无力抵抗的。 从理论上讲,只要动作够快,两国漫长的海岸线上,所有的小村小镇,他们几乎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抢。 可刘俊又细致观察李权说话时的微表情,他在感慨当家难做的时候,竟然说的是真话。 也就是说,这帮倭寇,真的是在过勉强维持生计的日子? 刘俊暂且放下心头的疑惑,继续道:“我要招揽你的事情,他们和你说了吗?” 李权赶忙又叩了一个头道:“王大人已经和小的说了。” “小的愿意,发誓今后会尽心尽力给指挥大人效力的。” 刘俊道:“或许你是想暂且保住这条命,在同我虚与委蛇,但我劝你不要太早决定逃跑,可以看看再说。” “因为遇上了我,才是你这辈子距离富贵最近的时候。” 李权连忙将头磕在地上,露出害怕的神情道:“小的绝对不敢!” 刘俊站起身,慢慢走到李权跟前,李权微微抬眼,只能看到那一双皮靴,连忙又低下头。 刘俊道:“做倭寇,来钱太快。” “你们攒不住钱,是因为你们平时太过挥霍。” “过惯了一掷千金的日子,再到我这里吃兵饷,你可能觉得是傻了。” 李权连忙跪在地上摇头道:“小人不敢这样想。” 刘俊继续道:“但我告诉你,我是故都督刘綎唯一的嫡子,我手下有纵横无敌的士兵,我会像当年宁远伯一样掌控辽东!” “你能做我的海贸代理人,是你祖宗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衷心为我做事,后面就会有泼天的富贵。” 李权赶忙道:“愿为指挥大人赴汤蹈火!” 刘俊道:“你为我做事,颜思齐也不敢动你。” 李权道:“是。” 刘俊又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踱回位子坐下,轻声道:“起来吧。” 李权听了又磕了两个头,才敢托着伤腿艰难起身。 刘俊道:“你有海寇的习性,在你舍不得离开之前,我会派人在你左右监视。” 李权连忙道:“全凭大人做主。” 刘俊道:“大明哪些货物在倭国销路好,你这两日列个单子出来,我会着人采购。” “等到了夏天,一切准备妥当,三艘船便可出海。” “目的地嘛,就是平户。” 李权大惊失色道:“指挥大人,我义父在平户的势力极大,小人担心会因为我和义父的恩怨,白白让大人的货物蒙受损失!” 刘俊轻轻一笑道:“你不必担心,我说了,你为我做事,颜思齐就不敢动你。” “另外,本官正好也想会一会这个海上枭雄。” 听到刘俊也要出海,李权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巴,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劝阻的话,但终归没敢开口,只得卑微应是。 第九十四章 都是要钱的 李权离开后,刘俊又传了早就在外等候的王富贵。 王富贵一开始是单管农事的,后来刘俊见垦田开渠都做的不错,索性将所有屯堡建设的事情都交由他来管理了。 以至于堡里流出的银子,除了军饷和军器所的开支之外,每月几千两的银子竟都要经过他的手花出去。 这个原本平平无奇的老农,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就土鸡变了凤凰,在堡里其他人眼里俨然是个炙手可热的的大人物。 但只有王富贵知道这个差事有多辛苦。 他一进屋,苦着张,开口又是刘俊听得耳朵起茧的老话,道:“大人,没银子了。” 刘俊皱着眉头道:“我上个月不是刚拨给你三千两?” “你都没撑一个月?” 王富贵立马叫屈道:“大人啊,三千两是多,可它就是不经花呀!” “垦田、疏渠这些都不说了,主要就是劳力的伙食,干粗活的人,吃点粗粮就可,不用像战兵一样吃肉……” 刘俊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王富贵立马停住这个话头,丝毫不敢再提战兵伙食过好的事情,但仍是接着抱怨其他方面道:“但是打的水井大人您都要求要铺青砖,其他各处调来的工匠又要修新房子。” “您还给我定了修桥、铺路的指标,耕牛、农具数量的缺口距离您的要求也很大,每一项都要花钱啊!” “这是卑职一笔一笔做出来的账目,绝无半点虚假,大人你看一眼便知。” 说着,王富贵也不待刘俊开口,连忙把账簿双手递到了刘俊的桌子上。 刘俊无奈翻开一看,只见第一行赫然写着,战兵三月份伙食,耗银三百二十一两。后面又是新兵被褥、服装,耗银四百零九两。其余人等买粮耗银三百八十二两,其他各项都在百两以内,但耐不住种类繁多,三千两确实很快就能见底。 而战兵单是伙食一项支出,都赶上月饷的一半儿了。 刘俊将账簿缓缓合上,闭上眼睛皱着眉头轻轻敲打桌面。 这账簿他扫一眼,脑海里一转就知道王富贵没有作假,开销确实很大。 王富贵又将战兵生活开销列在第一项,意思不言自明,但刘俊并不打算让步。 果然,王富贵又试探着开口道:“被褥、服装这些好歹换了一次能管三年,伙食一项却是每月只多不少,能否将标准降低些,再把三天一荤改为七天一荤?” 刘俊闻言睁开眼睛,眸子里精光一闪,对着王富贵缓缓道:“第一,战兵的被褥才是三年一换,服装本官定的是一年一换,春夏秋冬各一套。” “第二,战兵的待遇只能提高,不能降低。莫说是现在只有一千人,将来就是三万五万,也必须是这个标准!” “哪怕是让本官和全堡的人都喝稀,战兵的待遇也不能降低,这是本官的底线。” “你若想在这方面做手脚,我可不会可惜你的脑袋!” 王富贵闻言顿时吓得跪倒,连说不敢。 刘俊也不叫他起来,又道:“无地军户中,老人和孩子口粮减少一半。” “流民营里的稀粥,稠度再降一半。” “承诺分给工匠的新房不变,但建设进度你掌握一下,放缓到原定的三倍,理由你自己想好了说。” 王富贵低声道:“遵命。” 他见刘俊又闭上了眼睛沉思,又等了许久还没听到新的吩咐,便稍稍挪动了一下跪麻了的双腿,小心翼翼建议道:“大人,架桥、铺路的事,能否也稍微放缓一些?” 刘俊摇了摇头,王富贵沉默一下又建议道:“堡里人口越来越多了,每月买粮的支出也不少。” “去年开垦出的田地,今年就有收成了,大人当初说要免一年赋税,第二年开始才收三成,卑职觉得,觉得……” 刘俊开口替他说道:“你是觉得我对这些泥腿子太好?” 王富贵连忙道:“不不,大人爱民如子,自然是好的。只是,只是堡里的军户大多都是过惯苦日子的,平日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再说,就算在其他地方,各项都算起来,税收也没有不超过六成的。” “卑职觉得,哪怕是取消今年的免税,以后都提到五成,大家伙也是没意见的。” “毕竟时局艰难嘛,应该携手共度难关才是。” 刘俊微微向后仰去,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轻轻抬手道:“起来吧。” 王富贵如蒙大赦,赶紧谢恩起身。 刘俊转而又提到另一件事道:“这次倭寇劫掠,我听说是你和李勤俭带人出来抵抗的。” 王富贵心里一喜,嘴上还是谦虚道:“倭寇跳梁小丑,哪怕我和李匠头不去,刘管家也要将他们擒下了。” “但是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卑职实在是不能在家里安坐。” 刘俊笑了笑,又道:“不错。” “但本官也听说了,赖军安带着辅兵在中央大街和不过百余倭寇打了足足半个时辰,却没有一个百姓出来帮忙,何也?” 王富贵一怔,这事儿他以前从未想过,陡然被刘俊问到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支吾道:“想必是倭寇凶残,再者,再者……” 刘俊又一次开口替他回答道:“原因有很多,最根本的是,百姓们尚不觉得他们的利益是同本官绑在一起的。” “再直白点说,他们还没有收获本官分给他们土地上的第一季粮食。” “还不懂?” “就是说,我的基业毁了,甚至于本官的性命丢了,对他们而言,都不过是失去了一个体恤百姓的好官而已。” “事后他们或许可以为本官嚎两嗓子,顶多再感叹一下自己没有好命,之后,便也就顺其自然了,好日子,坏日子,闷头过就是了。” “对不对?” 王富贵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刘俊又道:“但你和李勤俭呢?” “遇到本官之前,你一辈子见到的银子,都没有现在一个月过手的多。” “身份、地位、物质、名望都有了。” “是我给你的,又并不固定绑在你的身上。” “我死了,你一夜之间就有可能回到过去。” 王富贵张张嘴,想要表达些衷心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刘俊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而是继续道:“当然还有对我个人的钦佩,对我的衷心这些。但这些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归根结底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王富贵还想开口,刘俊又打断他道:“这是人之常情,我并不会因此看轻你们的衷心,你不必解释。” “当然你现在可能发自内心地觉得就是因为对我的衷心,但根子还在那里,只是你没察觉而已。” 王富贵无奈,只能怏怏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大人这样说是有些看轻他了,奈何大人不让他开口。 刘俊继续道:“倭寇抢些就走,轮到哪家,哪家倒霉,百姓们还有观望的空间。” “但我们以后面对的是建奴,再行观望,只会所有人都被建奴吃得骨头都不剩。” “倘若不能同心协力,所有人拧成一股绳,有多少人会为了保卫我刘家的基业,拼死一搏?” “不会,常人只会为了保卫自己的田地,保卫自己父母妻子的安身立命之本,拼尽性命!” “所以说,无论我目前多难,我都不会短视地割裂同他们的这种联系。” “第一年免征,之后只收三成,已经是我反复考虑,权衡多方做出的决定了。” “你懂不懂?” 王富贵怔怔地点头,似懂非懂。 这时候,冷先贵又进来禀报道:“大人,李匠头求见。” 刘俊朗声道:“让他进来吧。” 李勤俭进屋之后,先对刘俊行了礼,又向王富贵打了招呼,然后开口支吾道:“大人,生铁不足,打制火铳和铠甲的进度都大受影响,军器所许多人手都在闲着,还请大人能够吩咐一下,让拨点银子再买点铁料过来。” 又是一个来要钱的,刘俊长叹了一口气,沉着脸将手里的炭笔摔在桌面上,将李勤俭吓了一跳。 第九十五章 破局 刘俊刚刚同王富贵说了那么多大道理,转脸就挨了李勤俭一巴掌,心里着实抑郁的很。 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给他们钱,又让他们做事,天底下确实也没有这个道理。 刘俊望着李勤俭道:“没去和府里说吗?” 李勤俭道:“福伯不知怎么的,银子卡得尤其死,说府里又得照顾商路,又得照顾窑厂,实在是拿不出多余的银子。” 刘俊了然,定然是张氏又向福伯交待了什么。 府里不支持,自己剩余的银子又别有他用,实在是无从选择。 他对着李勤俭道:“府里说一点都挤不出来了吗?” 李勤俭道:“福伯是这样说的,小的又去找刘管家,他也不置可否。” 刘俊无奈叹息道:“这段时日,府里是指望不上了。” “煤矿的产出也不能稍稍弥补一些吗?” 王富贵知道煤矿的情况,闻言开口道:“大人,煤矿的产量倒是还有些空间,但是煤炭的销量实在是有限啊。” “要不,那些流民矿工裁撤一些,剩余的,佣金也降降,便又能省出一些银子。” 王富贵说的小心,其实按他心里所想,大人收购的那些煤矿本该赚钱的,但他偏偏又扩招了矿工的人数,还提高了他们的佣金。 这样算下来,也不过就是多养活了一些流民而已,于堡里的收入,真的是没有什么帮助。 刘俊皱眉道:“开源节流是并列的,你怎么只想着节流,不想开源?” 王富贵愁眉苦脸,他哪里有这等本事啊。 刘俊批评完王富贵,自己也是敲了敲桌面沉思道:“没有银子,为之奈何?” 就在这时,赵阿五又进来报告说,东昌堡一战伤残必须退伍的人员数量已经清点出来了。 说着,他又递上了一份报告,里面详尽列举了退役人员的姓名、伤残情况和按条例应一次性补偿的银子数额。 刘俊翻到最后一页,单是这一战,所有阵亡、伤残补偿,加起来竟然需要七百两! 这还不包括奖励表彰有功人员的花费。 奖励表彰可以慢慢评,银子拖上一两个月发放也没有什么,但阵亡伤残补贴却是绝对不能耽搁丝毫的 刘俊把报告轻轻合上放在桌子上,皱眉沉思。 七百两他自然还拿得出,但现在自己只有一千人,按照这种花费标准,等队伍一万人了,打这样的一仗,光补贴和奖励就得花上万两银子。 还不包括后续对退役人员和烈属长久照顾的花费。 如果还是不能拥有稳定巨大的经济收入,榆林铺的体系便确实无以为继了。 煤矿、公田、海贸,这些要么产出有限,要么遥遥无期。 自己蜂窝煤都造不出,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烧水晶的。 刘俊重又打开报告,翻到最后一页,迅速写下“同意”二字,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报告递回去,交代道:“让军需官加急办。” 赵阿五领命后,又敬了一礼,这才走出屋子。 王富贵和李勤俭都羡慕地看着赵阿五,战兵的事情,在大人这里永远都是一路畅通的。 王富贵小声道:“大人,您看我们这里,是不是也要拨一些?” 刘俊忽然道:“能不能去钱庄借一些?” 王富贵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钱庄都是要有物抵押的,况且,即使借来了,利息可不少。” 刘俊道:“先还些利息没关系,只要本钱不还就不吃亏。” 王富贵纳闷道:“本钱如何能不还?本钱到期也得还的。” 刘俊正在考虑要不要跟他们细说,王贵突然急匆匆地进了屋里。 刘俊停下话头,望着他道:“也是来要钱的?” 王贵一愣,继而看了看王富贵和李勤俭一眼,面露恍然之色,然后喜道:“大人,卑职是来为您解忧的!” 刘俊仔细端详了王贵的眼神长达三四息的时间,突然狠狠一拍桌面,大声道:“太好了!” 刘俊一行人很快在王贵的引领下到了一处小院儿,一个年轻人早已恭候在那里,他的面前整整齐齐地码着高高一摞的蜂窝煤。 得到刘俊的示意之后,王贵轻声道:“开始吧。” 那年轻人闻言随机取出一块蜂窝煤,用木柴引燃。 引燃后,他又将蜂窝煤用铁钳夹在特制的炉子里面,上面又随机摞上两块蜂窝煤,然后就静静地站到了一边。 刘俊紧紧地注视着煤球炉子,不多久,最上面的一块蜂窝煤的黑色小孔里,也冒出了淡蓝色的火焰。 王富贵和李勤俭都是不明所以,刘俊却是温柔地看着那个后世童年印象中最为普通的小小炉子,就这样一直盯着,一直盯着。 半个时辰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破局了。” 第二日一早,刘俊的院子里,刘安、福伯、王贵等人全都聚在了一起。 等到张氏也带着刘瑶到来之后,刘俊才开始他的新品发布。 刘俊先是让亲卫准备了三间屋子,三个炭盆。 他让人将炭盆集中在院子里,然后对张氏解释道:“母亲请看。” “这三个炭盆里,分别装了普通的散煤,我用普通散煤制成的蜂窝煤,以及质量上乘的无烟煤。” “嗯,蜂窝煤,真是状如其名。”张氏点了点头,他从未见过这等古怪形状的煤饼,但修养和气度让她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刘俊的后续安排。 她是已经定下决心要停止给榆林铺输血的,对刘俊这扬言要将煤炭产业做大的想法自然也是不屑一顾。 按他所想,等将来刘俊调到关内了,这里的所有产业都会再转卖出去,自然也包括那几处煤矿。 不过儿子坚决邀请她过来,自己也只能耐着性子看他表演。 张氏兴趣索然,但两位管家却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刘瑶童心未泯,更是亲自跑到三个炭盆跟前瞅了一会儿。 “来,我们分别点燃。”刘俊一句吩咐,两名护卫便分别去点那两盆散煤,昨天的那个年轻人则去点那盆蜂窝煤。 两位护卫都是赵家屯贫苦出身,他们都是先熟练地将木炭点燃,然后再去引着盆里的煤,着实费了一阵功夫。 反观那年轻人却只是用了引灯火的火绒,轻易就将一块蜂窝煤点着了。 第九十六章 一本万利 “这么容易着?”大家全都吃了一惊。 虽然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平日里是没有亲自做过这等事的,但总是有看过仆人烧煤的,都知道要先用木炭引火才行,否则煤炭是很难点着的呀。 刘俊朝那年轻人示意一下道:“王炽,你来给大家解释一下。” 王炽先是躬身给众人施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道:“因为这块蜂窝煤里掺了锯末。” “其余两块普通的,没这么好点。不过这一块着了,也就都跟着燃了。” 福伯听了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少爷竟然能够想出如此精妙的办法,老朽佩服!” 其实他心里也并不觉得这种改进有什么用处。 福伯是张氏出嫁时张家陪嫁过来的老人,他同刘安还不一样,所依靠的只是张氏的信任,无论何时,他都是绝对支持张氏的。 刘俊将福伯心口不一的细微神情看在眼里,却并不计较,等到三盆都点着了,便命人将其分别端进三间屋里。 然后他便带着众人到了那个烧普通散煤屋子的门口,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可不一会儿,大家又都被屋里的浓烟呛了出来。 “咳咳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大家望着仍然守在门口的刘俊,目光都是有些幽怨。 这样的煤炭如何烧饭取暖,被浓烟呛死能比饿死冻死强咋滴? 刘俊丝毫不觉得尴尬,又带人走到了烧无烟煤的房间,见大家都犹豫着不想进去,他便率先跨过了门槛。 这里头果然好很多,至少没有什么烟尘了。 福伯道:“这种白煤还不错,有些条件的人家都用它来代替柴火,不过比起有钱人家的烧的木炭,还是有点呛人。” “不知咱们在孛罗埚的煤矿是否也产这种无烟煤?” “自然不产的。”刘俊老实回答道。 福伯不再言语,他在刘府即使地位再高,但毕竟只是仆人,尤其是在夫人和少爷有分歧的时候,他更得小心着说话。 不能让少爷厌恶了自己,更不能让夫人觉得他福伯改换了门庭。 刘俊也不解释,最后又带着众人进了烧着蜂窝煤的屋子。 众人这才惊讶的发现,这用普通煤做成的煤藕,烧了这么久,居然既没有烟,也不呛人…… “怎么会没有烟呢?”即使福伯见多识广,此时也是一脸的疑惑不解。 众人这时也从迷惘的思索中回过神:“对啊,为什么没有烟呢?!” “而且也不呛人!” “而且也没有煤灰……”刘瑶摸了一把一尘不染的桌面,雀跃着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一旁的王贵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禁不住也心情愉悦。 千户大人有如此秘方,何愁不能养活这榆林铺上上下下? 也不枉自己做了那等要遭天谴的事情。 众人齐刷刷望向刘俊,七嘴八舌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蜂窝煤的煤粉当真是孛罗埚煤矿里普通的煤炭磨成的吗? 为何只是做成了这等形状,就能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 张氏也眉头紧锁,盯着刘俊,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相比较起来,木炭的制作流程十分复杂,既得砍伐合适的树木,又得入窖焚烧,代价极其高昂。 若是普通煤炭所制就能达到木炭的效果,那这里所蕴含的巨大商机,绝对是难以估量的! 刘俊又含笑对着张氏道:“母亲可发现这蜂窝煤燃烧起来同普通的煤炭有什么区别吗?” “这火的颜色也不一样!”刘瑶马上抢答道:“它是蓝色的!而散煤烧出来的火是红色的!” “木炭烧起来就是这个颜色!”她屋子里平时烧的就是木炭。 “不错。”张氏说:“这煤藕,哦蜂窝煤烧出来的火苗子小小的、柔柔的,没有那两个炭盆子烧的那么猛。” “烧了这么久,形状还没变。”刘安拿火钳子捅了一下一块通红的蜂窝煤兴奋道:“怪不得没什么烟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里面不光加了锯末,该还加了黄泥吧?” 刘俊依旧是平淡至极的口吻道:“刘管家慧眼。” “蓝色火焰的秘密,在那些小烟囱一样的藕眼上。” “火势温和、形状没变、煤灰小这三点,都是因为搀了黄泥的缘故。” “至于为什么没有味道,是掺了另一关键材料的的原因。” 掺什么会使煤炭烧起来没有味道,众人一时还搞不清楚。 但蜂眼起到了通风的作用,火自然烧得就旺,便会呈现蓝色火焰,这是常识。 而掺了黄泥之后,煤的含量便少了,火势自然就温和了。 但黄泥被越烧越结实,不会越来越散,煤灰也就不那么容易散出来了。 这屋子里大半都是人精,这些道理并不复杂,自然一悟就透。 刘俊又道:“即使是这普通的黄泥,加多加少也是个学问,多一分,少一分,便完全没有现在的效果。” “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另一样掺的是什么?”张氏沉声道。 刘俊含笑道:“不敢瞒母亲,这蜂窝煤的制造方法,乃是我们堡里军户王炽所创。” 王贵闻言一怔,愣愣地看着刘俊和王炽,大人自不必说,王炽竟然也泰然自若地立着。 这边刘俊继续道:“不是儿子不说,是儿子实在也不知道详细的原因。” “这种方法可以说是王炽祖孙三代安家立命之本,儿子自然也没逼问人家的道理。” 刘安和福伯闻言同时面色不善地朝王炽望过去,刘俊从他们的眼神里都读出了想要杀人越货的意思。 王炽再也端不住了,身体开始微微的发抖。 刘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制住他想要下跪的冲动,继续道:“不过说来也巧,王炽乃是我麾下王贵王把总的堂弟,抚顺失陷前,家里也是做大生意的。” 怎么偏偏是王大人家的……刘安和福伯暂且压下脑子里月黑风高的画面,继续听刘俊说话。 刘俊又道:“他现在家道中落,发明了这蜂窝煤之法又无力经营,便托王贵跟我说,要以此为股,希望堡里能出银子,利润两下分配。” 张氏瞥了王炽一眼,又看了看刘俊,竟是开口嘲讽道:“这主意不错,一本万利,我觉得可以答应,你们榆林铺出银子就是了。” 第九十七章 银子有着落了 刘俊尴尬道:“堡里没有足够的银子了,儿子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特地请来母亲,看看府里是不是可以……” 张氏道:“府里出多少?” “以后利润又如何分配?” 刘俊道:“这个我和王炽以及王把总都谈好了。” “府里出五万两银子来招工,并建设墩煤厂,往后盈利了,利润由府里和王炽均分。” 刘俊想,如果张氏能再一把手给五万两银子,那么他无论是墩煤厂,还是海贸货物的准备,差不多都能解决了。 刘安和福伯闻言都是面带愤懑之色,脑子里又浮现出月黑风高的画面。 张氏也冷笑一声道:“五万两?” “指挥大人好大方啊,一张嘴就替家里出了五万两。” “以后利润还得跟人均分?” 刘俊从张氏的神情里读出不好的意味来,赶忙偏过头对着王贵道:“王把总,能否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再商量商量?” 王贵一懵,瞬间又回过神儿来,硬着头皮,也不敢去看张氏,卑微道:“当然可以再商量,要不然就四万五千两?” 刘俊点头道:“还算公允。” “以后分成,刘家占六成,王家占四成吧,毕竟开始的银子都是我们出的。” “这辽东地面,一把手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可是没有了。” 王贵连忙点头道:“全凭夫人和大人做主。” 张氏冷笑一声道:“谁说没有,宁远伯府就是二倍也拿得出。” “但是我刘家不在此列。” “我看王把总还是另寻他家吧,刘府没有这个福气。” 说罢,张氏怒哼一声,转身就走。 王贵大急,连忙道:“夫人且慢,还可以再商量的。” 刘安和福伯也跟上去,对着张氏小声道:“夫人,他们要价是高了些,压下来便是。” “但这蜂窝煤一法,前景不可限量,刘府还是拿在手里为好。” 张氏不搭理他们俩,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对着刘俊道:“彦叔,你何必把王把总二人推在前面?” “莫说是五万两,就是十万两我也可以答应,但你能也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果然没骗过……刘俊连忙道:“母亲何出此言?” “什么条件?” 张氏道:“墩煤厂要开在关内。” “京师的西山也产煤,依我见在那里就不错。” 刘俊尴尬道:“母亲何必舍近求远。” 张氏笑了一声,开口道:“我不妨与你明言,你不调回关内,刘家不会再往榆林铺投一文钱!” “哪怕这墩煤厂日进斗金,我也不在乎。” 说罢,张氏重重哼了一声,带着刘瑶率先走了。 福伯赶紧跟上,刘安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道:“这方子其实是少爷想出来的?” 刘俊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刘安当他是默认了,又开口道:“我再去劝劝夫人。” 说罢,也迈步走开了。 王贵苦着一张脸,刘俊也眉头紧锁。 王贵道:“大人,如果刘府不能支持,单靠堡里结余的银子,小规模起步,慢慢发展,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刘俊摇了摇头,他不甘心,不甘心明明可以一举暴富,却偏偏得步步为营。 “一百斤上好的无烟煤可以卖多少钱?” 王贵对这块一无所知,见他沉默,一旁的王炽便答道:“回指挥大人话,大概可以卖到一百七八十文。” 刘俊点点头,后续的实验都是王炽完成的,想不到他非但完成了制造出蜂窝煤,改进了煤炉的任务,对这些竟然也有做准备。 看来同他堂哥一样,也是个人才。 刘俊又问道:“一个蜂窝煤多少斤?” 这个刘俊早就测算过,如此问,不过是想再考校考校王炽,果然,王炽立马便答道:“两斤半左右。” 刘俊一边问,一边脑海里飞快地测算着,开口道:“四十个蜂窝煤大概一百斤,普通的蜂窝煤,就比照同重量无烟煤的价格来好了。” “我们再实惠一点,就一百六十文一百斤好了,大概就是每个蜂窝煤四文钱,另外每买一百斤就送他两个引火煤。” “如此赚钱的产业,我们绝对不能徐徐发展!” 王贵赞同地点点头,一旁一直跟着冷先贵听说才几文钱一个,不禁大感失望,张口道:“这么便宜?这怎么就赚钱了?” 谁知话刚出口,刘俊就像看白痴一样瞥了他一眼,王贵兄弟也是低头一阵轻笑。 冷先贵挠了挠脑袋,王炽便笑着解释道:“冷大哥不是生意人,对这方面不太敏感。” “每个蜂窝煤四文钱,看着利润不厚,但耐不住销量潜力大。” “你想,莫说整个辽东,单单就盖州、海州两卫,有多少户人家?” “再说,做的好了,我们还完全可以将蜂窝煤卖到辽阳。” “辽东苦寒,如此便宜又好用的蜂窝煤,即使只占领了一半市场,那一年又会卖出去多少?” “即使粗略计算,那利润也是惊人的!” 刘俊反对道:“主要是卖南四卫,辽阳不用管。” “白白浪费精力。” 王炽不解道:“辽阳人口最多,商户百姓俱是富裕,销量该最多才是,指挥大人为何放弃这个市场?” 刘俊冷哼一声道:“因为辽阳会丢。” “用不了多久,那里的人都会成为建奴的啊哈,我们好不容易开辟的市场岂不是白白……” 刘俊越说声音越小,眉头微微皱着,沉默了几息,然后眉头忽然舒展,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王炽的肩膀,开怀道:“王炽啊,王炽,你真的是我的福星。” “你若不提辽阳,本官还想不出这么好的法子!” “王贵,咱们建墩煤厂的银子,有着落了!” 王贵不解地轻声问道:“大人何处来的银子?” 刘俊笑着道:“借!” “借?” 刘俊点头:“对,就是借!” “去辽阳借!” “去钱庄借!” “哪怕是倍称之息亦无不可!” “只要他们借,多高的利息我们都答应!” “榆林铺的土地、房产,他们要拿什么作抵,都随他们!” 王贵犹豫道:“大人,这样做,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刘俊笑着反问道:“代价太大?” “不过是付半年多的利息而已,哪里大了?” 第九十八章 借钱 王贵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刘俊便挥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王贵一人在身边,跟他解释道:“你不记得我曾和你说过,辽阳肯定守不住吗?” 王贵愣了一会儿,恍然点头道:“大人的意思是,只要那些钱庄彼时落入建奴的手中,咱们就可以不认这笔账了?” 刘俊道:“我们自然是不能再资敌的!” 王贵心里还是有些疑虑:“这些开钱庄的背后势力都很深,要是他们赶在辽阳陷落之前逃了出来,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刘俊回想起前面那个世界里袁应泰的经历,摇摇头道:“说不定经略大人被建奴突然就打到了城下,抱定了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城里其他人他也一个没有放走。” 王贵有些难以置信,刘俊便又道:“万一他们逃出来了,兵荒马乱的,也正好是你们海东青出手的时候。” 王贵肃然领命,又道:“那卑职就去趟辽阳,专门去找那些背后势力小的,在别处没有分号的钱庄去借。” 刘俊点头:“记住要真真假假,不必做太多的隐瞒,谈利息的时候,也要锱铢必较。” “你甚至可以带着蜂窝煤的样品给他们看看。” “他们相信了厂子的前景,才会借更多的银子给我们。” 王贵又问:“如果他们要派人过来看呢?” 刘俊想了一下点头道:“自然无妨,另外,你还可以将我的大印带在身上,只要能借我们银子,条据上可以加盖我的指挥大印。” “你就说,要是我刘俊到时候赖着银子不还,他们可以拿着条据去朝廷鸣冤。” “我一个堂堂操守指挥,不至于为了区区几百上千两银子丢了官去。” 王贵苦笑道:“如果一家只能借到几百上千两银子的话,卑职就是跑遍辽阳所有钱庄,恐怕也凑不齐一万两。” 刘俊开悟他道:“除了地上钱庄,还有地下钱庄。” 王贵有些吃惊:“印子钱也借?” 刘俊道:“地下钱庄利息高,但多不要抵押,你可以去看看。” “但是不能暴露官方身份,否则他们就不敢借你了。” 王贵无奈点头:“那大人需要多少?” 刘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多多益善。” 二十日后,刘俊所在的榆林铺官厅,一个胖胖的掌柜在王贵的陪同下正坐在堂上喝茶。 只过了一会儿,专门穿好官服的刘俊便从后面出来,同胖掌柜见了礼,然后坐在了主位。 刘俊客气道:“杨掌柜一路辛苦,距离咱们上次见面不过五日,您竟能又赶回来,本官实在是感动。” 杨掌柜也笑眯眯的说:“上次小老儿去看了指挥大人正在建造的墩煤厂,回去同主人一商量,得了准信,就赶忙回来了,就怕耽搁了指挥大人的正事儿。” 刘俊笑着接他的话茬道:“那贵主人如何说?” 杨掌柜笑着道:“这么多的现银咱们利源钱庄是拿的出的,只是抵押这一块儿,咱们两家还得商榷一番。” 刘俊笑着道:“这是自然,你也看到了,我榆林铺开垦出了许多田地,咱们核算一下,看看应该押给你们多少。” 杨掌柜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道:“指挥大人说笑了,榆林铺垦荒出来的都算官田,官田岂可质押的?” 刘俊也笑道:“这有何不可?” “咱们核算出来该多少亩,我写个四至押给你,然后盖上我的官印,你还不放心吗?” “左右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莫非杨掌柜觉得我们的墩煤厂赚不了银子?” 杨掌柜连忙摆手道:“小老儿当然不敢这么想。” “指挥大人创制的蜂窝煤我也特地带给主人看了,主人用过之后也是啧啧称奇,料定大人厂子建成之后,必定是日进斗金。” “指挥大人富甲一方,也是指日可待的。” “但做咱们这一行的,最讲究个规矩,没有抵押,是绝对不行的。” 刘俊皱眉道:“我用榆林铺的土地抵押,别家都行,怎么就你们不行?” 杨掌柜笑道:“实不相瞒,大人借的几家钱庄,小老儿也都是知道的。” “他们每家左右不过是借给您一千多两银子,那个抵押也不过就是个把柄,他们料想着指挥大人您不至于为了这么点银子抵赖,这才肯做的。” “不过按小老儿所想,如果他们知道您用同样的方法,借了上万两的银子的话,呵呵,各家的掌柜恐怕就要睡不着了。” 刘俊脸色有点冷了,不悦道:“你既然知道本官都将把柄送到你们手里攥着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万一本官不还银子,你们捅到朝廷上去,本官还能落得了好?” 杨掌柜赔笑道:“指挥大人哪里话,咱们都是为了赚钱,真瞎了银子,即使把您告倒了,又有什么益处?” 刘俊冷声道:“那就是说没得谈了?” 杨掌柜连忙摆手道:“不不,榆林铺的田地不行,但刘府名下的盐场、窑厂还是可以的。” 刘俊冷着脸道:“哼,要是府里支持本官,本官会为了区区两万两银子去找你们?” 杨掌柜尴尬地笑了笑,操守指挥大人和府里的老夫人意见相左,这事儿王贵本是同他说过的,今天从刘俊嘴里亲自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奇怪。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刘府对着这笔铁定赚钱的生意反应如此冷淡。 杨掌柜又道:“实在不行,还有一个办法。” 刘俊道:“请说。” 杨掌柜道:“我家主人出两万两,指挥大人不必再还了,但墩煤厂我家主人要占五成的股子,所有账目往来,由我们两家共管。” 王贵闻言,心道左右这家以后要倒霉,不如答应他,还剩了这半年的息钱。 他想着便去看刘俊的反应,只见操守指挥大人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目光静静地盯着杨掌柜。 王贵心里一紧,每次他被刘俊这样看,都感觉大人的目光能够直透自己的内心,自己心里所有的想法,全部在大人面前展露无遗,就像是一个光着身子的稚童。 果然,他看到刘俊嘴角轻轻上扬一些,开口道:“不行。” 第九十九章 饿死,还是抢一把 杨掌柜连忙又伸出四根手指道:“四成,我们只要四成。” 刘俊轻轻地摇头。 杨掌柜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小老儿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就当王大人从来没去找过我们利源钱庄,小老儿也从未到指挥大人这里叨扰过。” “此事作罢吧!” 刘俊也叹了一口气道:“真是遗憾。” “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杨掌柜忙碌几天很是辛苦,今天就不要往回赶了,王贵你陪好些。” 说罢,刘俊站起身道:“本官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说着,刘俊朝着杨掌柜点了一下头,迈步就往后面堂后走去。 杨掌柜大急,连忙站起身伸出胖手朝着刘俊的方向“哎”了一声。 刘俊转过身,脸上带着微笑道:“杨掌柜还有何事?” 杨掌柜垂头丧气道:“好吧,就依指挥大人所言,用榆林铺的田地抵押。” “本金两万两,每月中旬付息一千两,明年今日,一次将本付清。” 刘俊停下脚步笑着道:“杨掌柜,你这利息远超大明律了。” 杨掌柜苦笑道:“我的指挥大人,可别再开小老儿的玩笑了,就是这样,我在主人家那里也是提着脑袋为您担保的。” 刘俊装作定神思考的样子,几息之后,爽快点头道:“成交。” “银子何时能到?” 杨掌柜倒也不再藏着掖着,干脆道:“银子就在运过来的路上,指挥大人您给小老儿签字画押用印,再将三千亩地写给我作押,用不了多久,您就能见到银子了!” 刘俊笑了笑,想要嘲讽他官田不能抵押的事儿,脑子转了一下,忍住没有说出口。 水到渠成的,刘俊拿到银子之后,又接着召见刘安,指示他在府里各处产业中抽调五十名能干的管事和伙计,明日开始便招募流民,帮助搭建好煤厂的生产及销售的人员结构。 刘安闻言有点疑虑,但他毕竟是刘府三代的老人,知道这个家迟早还是要交到刘俊手里的,只得点头同意,回去悄悄准备。 ~~~ 自一年前开始,榆林铺简易木栅栏外面的空地上,便自发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流民营地。 这些人都是被榆林铺的垦荒政策吸引来的。 这个年节,莫说还给分地了,单是干活给饭吃一项,就能让许许多多的流民慕名而来。 一开始,刘俊是来者不拒的,但渐渐的财力实在是捉襟见肘,养不了这么多吃饭的嘴巴,榆林铺便开始挑选年轻力壮的进堡,进堡了也只是吃粗粮,但是可以住干净的,周围并非到处屎尿的地窝子。 饶是如此,刘俊也养活不了太多,银钱方面的缺口,大大限制了他的发展。 以至于刘俊闲暇无事时总是往这流民营的方向眺望,他清楚的明白人力才是榆林铺未来发展的关键,又不得不让许多老弱在流民营中冻死、饿死、病死。 看惯了这些,他便对杀几个大户,坑几个钱庄,弄些黑心银子,毫无思想压力。 流民营里的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已经稳定保持在五千多人的规模。 刘俊也担心他们转到别处自谋生路,便每日用两次稀粥吊着,十天半月从中招募一些新人。 大家都在撑着,谁撑到了,谁就是赢家,中途死了,便是时运不济。 但这一个月来,流民营里一种不安的氛围渐渐躁动起来,因为榆林铺已经整整四十天没有招募新人了。 这帮流民暗地里也会进行串联,自发地形成了几个领头。 其中有几个已经愈发的活跃,他们在怂恿其他人冲破栅栏,抢一夜,再逃到别处。 反正留在这里也是壮的耗弱,弱的耗死。 这种不安分的情绪在倭寇抢掠之后到达了顶点,几个领头没有被倭寇的失败吓倒,反而开始议论倭寇抢掠的得失。 瘦高的邓十五轻声呵斥身边的几个领头道:“你们越来越不避讳了!” “马上放粥了,现在谈这些,不怕被人听了去!” 矮一些的臧大星梗着脖子顶道:“谁听了去都不怕,他们都饿死了,我也饿不死,我们又不是为了自己。” 邓十五皱着眉头看向臧大星,他听别人说,每日放粥的时候,臧大星喝完自己领的那份,他身边的人每五个一组,还要轮流再给他半碗。 臧大星有时候吃不下,甚至会把上面的那层稀的倒掉,只吃底面的厚的,被他控制着的流民都是敢怒不敢言。 “倭寇都是有刀有剑的,专门挑着堡里战兵不在的时候上门抢,还是被杀得大败,我们这些流民,腿都迈不动了,能比倭寇更出息?” 臧大星嗤笑道:“倭寇自不量力,敢打刘府和兵营,哪有不失败的道理。” “我们不一样,我们人多,进堡之后就散开,各人抢了各人跑,即使战兵在也抓不过来。” “如果哪天指挥大人又不在堡里,剩下的那点兵保护刘府和要地都不够,会去管那些普通军户的死活?” “所以我觉得这事儿可行。” 其他几个领头闻言也都在暗自思量,凭他们确实不可能将整个榆林铺占下,甚至说任何一个要地都占不下。 可凭他们手底下的人,要是能趁乱多抢几户普通人家,也够自己到别处过个安生日子的。 毕竟榆林铺可不是一般的小堡,很多普通人家甚至都有现银! 上次流民营里有一个小偷,夜里偷偷钻过栅栏,听说只是随便进了一家,便摸到了整整一两银子! 他后来又一连进去三次,每次都是随便一家,或多或少竟然都能摸到银子。 直到第四次,才被守株待兔的榆林铺军户抓到,剁了一只手,被扔回流民营自生自灭,但这都是后话,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榆林铺军户远比别处富裕。 邓十五看到大家竟然都有些心动,不禁大急,低声急促道:“臧大头,你在说什么!” “这可是造反,抓住了要砍头的,你不要命了!” 臧大星不屑道:“都要饿死了,左死右死哪个不是死?” “什么造反不造反的,难道你光棍一人,还有九族被灭不成?” 第一百章 乱事要起 邓十五一滞,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其他人,低声道:“你们,你们……” “你们即使造反,也该去别处造,榆林铺可是一直都给我们施粥的,你们造指挥大人的反,还有没有良心?” 其他人闻言都有些羞愧,臧大星见状立马反驳道:“去他妈的良心,这粥越来越稀,命都要没有了,还要良心做什么?” “其他的老子不知道,老子就知道咱们没得吃,他们有的吃!” “那咱们去抢他们就是天经地义!” 邓十五闻言愤怒地指着臧大星道:“你放屁!” “别人没的吃倒罢,你臧大头什么时候缺吃的了?” “我看你分明就是想拿大家伙的命,去换你自己的好处!” “你摸着良心说,就是抢来了,你能保证和大伙儿平分吗?” 臧大星径直答道:“老子能!” 邓十五又是一愣,继而脸色涨红要去抓臧大星的衣领,大声道:“你在说谎!” “你不会!” 周围的流民都往这边看过来,另外几个领头赶忙把他俩拉开,急声道:“你们俩这是干啥?” “可别啥都没做,因为几句大话就被抓去砍了脑袋。” “都消停一点吧。” “是啊,榆林铺放早粥的人要来了,被他们发觉可就麻烦了!” 邓十五一把挣脱拽着他的人,怒哼一声道:“总之,我不同意这样做。” 臧大星阴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继续说话。 其他领头都附和道:“不做,不做,臧兄弟也就说些大话。” 邓十五转头看到榆林铺施粥的人已经到位了,狠狠瞪了臧大星一眼,赶过去指挥流民排队去了。 臧大星见他走远,低声道:“我就说吧,这个邓十五是个榆木脑袋,不会同咱们一伙儿的,要想举事,先得除掉他!” “计划不变,五天后务必举事,今晚将他的心腹都约出来,做掉!” ~~~ 第二天下午,刘俊的书房,李顺从外面报告之后,走了进去,开口便道:“大人,安插在流民营的一个暗桩死了。” 刘俊眉头微微锁了一下,李顺便继续道:“他跟着的一个领头名叫邓十五的,也不知行踪。” “邓十五。” 刘俊放下笔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流民营里的几个领头他都让人摸排过,这个邓十五据说为人比较仁厚,也服众,对自己比较敬仰。 当初自己曾打算给他一个身份,作为流民营里榆林铺官方的管理,后来事情一多,就搁置了。 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事了。 李顺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大人不是让我把这些暗桩都交给海东青那边,咱们夜不收今后只负责军情嘛……” 刘俊打断他道:“不用说这么细,大体我能猜到。” 李顺言语一滞,刘俊又问:“尸体查过了吗?” 李顺道:“暗桩是被勒死的,被当做病死的抬去埋了。” “邓十五的尸体没找到,估计凶多吉少。” 刘俊又道:“今天,流民营里死的人比往常多吗?” 李顺道:“是多几个。” “是不是多是邓十五身边的人?” 李顺道:“暗桩死了,这个目前还没查清楚。” 刘俊不满地看了李顺一眼,对方立马缩了缩脖子。 刘俊皱了皱眉头敲了敲桌面,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李顺道:“要通知杨大哥那边,让把流民营围起来吗?” 刘俊又看了他一眼,李顺小心道:“卑职担心有人想要挑事。” “是该防备一下,但你这等处置方式,太过简单。” “堵不如疏,反正银子有了,不必再耽搁。” “你回去叫王富贵过来。” 李顺答应一声,刘俊又道:“跟参谋部说,让杨端和带着甲司到流民营靠近榆林铺一侧夜间演习,要举篝火。” “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要让流民觉得我们在针对他们,但也让想闹事的人有所顾忌,不能妄动。” “过了今夜,他们就乱不起来了。” 李顺得令,赶忙急走安排去了。 这一夜,甲司的呐喊之声直吵到凌晨破晓时分。 臧大星几人胆战心惊了半宿,见战兵们一直没有过来,这才断定事情没有败露。 但他们实在不想再过这等担惊受怕的日子,纷纷决定要加紧勾连,明日早粥之后,就分头串联,最早明晚,最迟后晚就得抢了榆林铺。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完全大亮。 流民营靠近榆林铺前面的空地上,慢慢就聚满了人。 这些流民每天都按点出来排队领取稀粥,在清早的冷风中舔干净碗沿最后一点残渣后,便又转身穿过到处都是粪便的营地,钻进自己四处漏风的小窝棚里,躺下睡觉。 很多人都饿得抬不动腿了,四周刚破土的野菜也早被挖光,也不知道能有多少人撑到榆林铺下一轮招人。 每天都有病死、饿死的,榆林铺在流民营里也安了人,发现有死人,便及时招人将尸体掩埋,防止发生瘟疫。 很多人都盯着这个活儿,心里计算着哪个快死了,到时候好及时上前帮忙,事毕还可以领到三个大馍馍,算是极其奢侈的东西。 以往榆林铺修桥铺路,需要短期的人手,都会从流民营里招一部分,用完即辞的那种。 这虽然比不上直接入堡的,但也是个好差事,大家都眼巴巴的等着,可最近两月,不知为何,却几乎没有这种好事了。 这一天,流民们又自发地排起长队,刚好有成群结队的榆林铺军户出堡干活,他们虽说也个个穿得破旧,但都整洁干净,人人脸色健康红润,远远的都能看到脸上幸福满足的神情。 流民们羡慕地盯了一会儿,他们认出其中好些人两个月前还跟自己一样窝在这里,这才多少光景,完全变了样了。 “狗日的徐三仔,出息了。”一个流民抬眼看到其中一个熟人,喃喃自语一声。 对方刚被选上那几日,出来遇到时,还答应过以后给自己带些干粮。 但是才带了几回,自己再在旁边叫他时,那狗日的就光顾着闷头走路,全然不瞧自己一眼了。 “发达了呀。”那流民长叹一声,顺着队列稍稍往前挪了一小步。 前面的人被他一挤,回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别挤了,前面一点都没动。” “今天不知怎么的,还没开始呢。” 第一百零一章 你们不想报效指挥大人 那流民闻言心里一动,心道,这半个月的粥本就越来越稀了,这回不会连这个也要取消了吧? 他心中担心,抬起头往前面一看,只见前面三口黝黑的大锅一如往常冒着热气。 他心中稍定,正要低头缩回队列里,晃眼间又发现,在每口锅旁边还增添了一张大桌子,桌子上覆盖白布,白布下面高高隆起。 越来越多的流民发现了这个特殊的景象,都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粗布衣衫,但面色红润的老者走到了前面的一个小垄上,扫视大家一圈儿后,朗声道:“大家伙儿,好日子来了!” 这老者原来就是王富贵。 大家闻言精神一震,就听王富贵道:“指挥大人仁德,为了你们能够吃上饭,开了窑厂、开了煤矿,每次都招不少工,但你们流民营里的人总也不见少!” “这回,大人是下了决心啦,要再建一个墩煤厂,今天第一批,就要五百名工人!” “日结工钱三十文,并供给早午饭两顿,大馍馍管饱!” 流民们愣了几息,忽然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王富贵面带笑容地站在田垄上往下压压手,待大家的欢呼声小了一些,便继续扯着嗓子道:“这是活命的机会。” “所以原则上一家只能入选一人。” “五百人嘛,差不多家家都能选上一个了。” “选上的,那就烧了高香了。” “厂里供给伙食,发了工钱,剩余的家人也就有活路了。” “干满三个月,就有了榆林铺正式军户的身份,一家子老老少少就可以搬进榆林铺了,各挣各的工分,大人养着。” 王富贵说完,流民们又激动起来,他们原本还以为这五百人都是往日里那种修桥铺路的临时工,哪里敢想是这种前景。 流民们议论纷纷,后面扎堆儿在一起的臧大星几个领头却是变得慌张起来。 “怎么办?” “榆林铺这样做,都有了活路,谁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干?” 臧大星脸色阴沉道:“不要慌,先看看再说。” “这里总共四五千人,大多是光棍汉,有几个有家人的?” “单选五百人,能改变什么?” “我看愿意继续跟我们的,还会多的是!” 几个领头稍稍安静下来,那边却是听得王富贵继续道:“家里没人选上的,也不必灰心。” “这只是第一期,大人说等墩煤厂挣了银子,就再为你们开矿开厂,谋份活计,实在没得开了,就修房子、修路、挖井、屯田,总归会安顿好的。” “都有活路,都有活路。” 流民们哪个还有心思听这些以后的事儿,都挤破了脑袋想要成为这次的五百分之一,纷纷吵吵嚷嚷着往前挤着报名。 王富贵见状便赶忙结束宣扬,大声将最后的几句话说完,道:“成年男子,有力气,无恶疾。” “一户顶多录取一人!弄虚作假者,一家尽不录取!” “有意者,领粥后可向旁边管事报名。” 说罢,他一扬手,前面的几个伙计便一把掀开桌子上面盖着的白布,一筐筐热气腾腾的大馍馍便出现在流民们面前。 “选中的,还可以到这边领大馍馍!” 每天三十文,还管两顿饭? 两个月就能攒下一两多银子,家里人的生计也有指望了! 王富贵话音未落,那些流民便像疯了一样,再也没有人管什么排队不排队,再也不管什么稀粥不稀粥的了,都拼命向前面挤去。 王富贵也不干涉,只是让护卫们抽刀在外面围了一个大圈,爽当一轮选拔淘汰了。 那些流民在外面抢得昏天暗地,一旦进了圈,望着周遭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护卫立马又都老实下来,安安静静地再次排队。 很快,体格稍微强壮一些的流民都挤了进来,王富贵大体估了一下人头,又起了一个手势,护卫们便将圈子合了起来。 “大家伙儿左右看看,有是一家人的,彼此商量一下,只留下一个,隐瞒不报,被查实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几个流民闻言,互相对视几眼,脸色挣扎一会儿,纷纷退出了圈子。 王富贵见状又对着身边的一个中年人点头道:“赵大人,您再补几个?” 原来那带着护卫背手站着的中年军官竟然是海东青的新任艮字组队官,原榆林铺总旗赵鸣。 赵鸣也不推辞,起步站到高处,让别人都能瞧到他,大声道:“指挥大人给你们活命的机会,你们也要想着报效指挥大人!” “又老又瘦,去墩煤厂干吃饭吗?” 说着,他伸手在圈内连点几个人头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我点到的都扔出去,皮包骨头了,能干什么活儿?” 那几个被点到的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窝在流民营里不出一月,必死无疑,纷纷跪下来恳求,嚎嚎大哭道:“大人明鉴!小的只是饿瘦的,原本力气大的很,吃点饭就长回去了!求大人开恩,不要赶我走!” “是啊,大人,小的家里还有老母,没了这个机会,两个都得饿死啊!” 赵鸣不为所动,一挥手道:“等下一批,打出去!” 艮字组的几个队员阴沉着脸上前,用刀鞘朝着那几个赖在地上不走的流民头顶狠打,不一会儿就将这几个流民被打的满脸是血。 见他们不再挣扎,几个队员对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懂事的流民站出来,帮着把那几个人抬起来扔出了圈外。 远处的臧大星见状满脸欣喜,低声对着其他几个领头道:“榆林铺的人作威作福,这回大伙更恨他们了,咱们举事又多了一分把握。” 其他人默不作声,臧大星顿感奇怪,回头一望,只见赵鸣带着几个人,正远远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臧大星连忙躬身站好,面上挂起了卑微的笑容。 赵鸣走到他们身前,来回扫了一圈儿,沉声道:“你们几个,看着都是身强力壮的,怎么没过去报名?” “怎么,是不想报效指挥大人吗?” 第一百零二章 提你们做个管事 臧大星连忙矮身道:“回大人的话,小的体弱,方才没挤进去。” 其他几个人也都连忙道:“我们日思夜想,都想为指挥大人效力。” 赵鸣满意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又点了一圈儿,几乎将臧大星和其他几个领头以及他们的心腹都指到了,朗声道:“这样才是有力气的底子,养好将来当兵都有可能。” “该选这样的!” 说罢,他对着几个人道:“跟我走,送你们一场前程。” 臧大星几人悄悄对视一眼,只得跟着赵鸣几个人走进了圈子里。 赵鸣又对着王富贵道:“王管事,你看我又给你挑了一些好的,都可以做个小头头。” 王富贵连忙客气道:“赵大人做主就好了。” 赵鸣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王富贵对他的尊重,接着又在圈子里转来转去,连着臧大星一伙儿,补齐了二十人,然后朗声道:“你们这二十个,以后都是管事,工钱指挥大人会给你们加倍。” 剩余的流民都向这二十人投来羡慕的目光,臧大星也连忙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有几个人甚至是发自内心,觉得这位大人真是慧眼识珠,自己也是走运,这样的话,今后的日子未必就不比造榆林铺的反强。 赵鸣说完又朝王富贵点了点头,王富贵便道:“好了,剩下的人登记造册,领了大馍馍之后便回去准备,下午申时再过来报到,一起去孛罗埚的墩煤厂安顿。” 然后他又对着赵鸣道:“赵大人,这二十位管事,就烦请您带到堡里,给他们领管事的衣服和腰牌,再交给相关人做些简要培训。” 赵鸣爽快答应,王富贵又对这二十人道:“各位以后做了管事,身份便不同了,要担起责任来,培训的时候要好好听,今后都要照着章程管理下面。” “大馍馍也不必领了,堡里专门给你们备好了更为妥善的吃食。” 赵鸣大手一挥:“随我走。” 二十人里,除了几个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之外,全都欢天喜地的随赵鸣一行人走了。 到了榆林铺,一行人很快被带到了一个院子里面,他们刚刚排队站好,大门就“咣”的一声关闭,屋子里面突然冲出几十个拿棍子的,将他们牢牢围在了一起。 赵鸣怒骂道:“日你们娘!” “老子为了榆林铺,老娘儿子都不要了,你们想毁了它?” “给老子狠狠地打!” 院子里,立马便是一阵哭爹喊娘的哀嚎声。 有人滚在地上抱头叫道:“小的冤枉!小的冤枉!” 赵鸣眉头一锁,嘀咕道:“后挑的六七个确实是冤枉的,这乱糟糟的也认不出来了,算了,先都打!” 一个领头叫道:“大人!我们虽然是流民,可也是大明百姓,您还想胡乱打杀人吗?” 赵鸣闻言抽出腰刀,快步走上前对着那人脖颈便砍,那人鲜血猛地飚出,溅了赵鸣一身一脸。 赵鸣用袖口胡乱抹了一把,一脚踢翻那具死尸,愤恨道:“死狗一样的流民,给你们吃,给你们喝,倒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我偏杀了,谁敢不服?” 院子里的流民吓得浑身打颤,有几个密谋的已经吓的屎尿混流,其他的打手也都愣住了,才发现赵大人竟然如此狠辣。 其他流民纷纷跪在地上磕头,众口一词地高呼冤枉。 赵鸣呼呼喘着粗气道:“哪些人参与密谋造反的,自己主动站出来,给他个痛快,要是再让我们再费心查出来,扒了他的皮!” 臧大星一边磕头一边道:“什么造反,就是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榆林铺的反啊!” “小的冤枉啊!” 赵鸣瞅了臧大星一眼气得笑了,大声道:“你他娘的,叫臧大星,臧大头,是个领头的,竟然也敢在这里喊冤!” “真当我们海东青是吃素的吗!” 臧大星一愣,哭声戛然而止,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赵鸣道:“将他提到第一间屋子里,用力拷打!” 话音刚落,就上来两个人,将扑倒在地上的臧大星捉小鸡般提了起来,扔到了一间厢房里。 赵鸣又对着其他人道:“谁是主谋,谁是胁从,今天终归要辨出来。” “能够检举三个以上这个院子以外人的,可以换一条狗命,都听明白了吗?” 一个流民跪在地上浑身打着摆子,鼓起勇气哭着道:“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什么造反的事,小的真的是冤枉的啊!”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人大嚎冤枉。 赵鸣看着那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心里暗暗道:“糟了,刚才随便拉了七个人凑成二十个,都揍成这样,认不出来了。” “还敢狡辩!”赵鸣朝那人厉喝一声,院子里立马便是安静下来,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 …… 当天晚上,王贵亲自向刘俊汇报了事情的进展。 “臧大星是建奴的人?” “建奴注意到我们小小的榆林铺?” 王贵点了点头道:“说是受一个叫曹雄的汉奸指派过来的。” “曹雄。”刘俊听闻这个名字面上竟有淡淡的欣喜,开口道:“这就说得通了。” “看来曹雄在建奴那边混得不错,像是有些权柄了。” 王贵疑惑道:“大人认得此人?” 刘俊点头:“老相识了。” 王贵又道:“是敌是友?” 刘俊道:“现在是敌,将来是友。” 王贵似懂非懂,缓了一会儿又请示道:“臧大星交代说,那曹雄只派了他一个人来榆林铺,不知是否可信。” 刘俊看了他一眼道:“海东青是我隐在暗处的眼睛,要靠看,不要靠猜。” 王贵苦笑道:“但是卑职想,建奴如果盯上我们,我们恐怕防不胜防。” “榆林铺要发展,到处都是新人。” 刘俊皱着眉头轻轻敲了敲桌面,要追求发展的速度,初期必然是泥沙俱下,他也不能为了防止建奴细作渗透,就把榆林铺搞成一个封闭王国。 “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先把臧大星这条线上的枝叶剪掉再说。” 王贵恭声应是。 之后的几天里,孛罗埚的墩煤厂里,陆续又有十几个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不见,流民营里每天早上饿死、病死的人,好像也比往常更多了一些。 十天之后,刘俊偕同刘安、王贵、王富贵等人,一起来到了距离孛罗埚的墩煤厂。 墩煤厂占地五十余亩,周围已经仓促建起了简易的围墙,里面东一堆西一堆,满满都是煤炭。 五六百人在煤山煤海中,拿着锤子叮叮当当砸个不停,场面非常壮观。 见到指挥大人来了,王炽赶忙跑了过来,将他们迎到了墩煤厂小院简易的房屋里。 半个月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农田,王富贵高价从原本军户手中买了过来,王炽又整理了一段时间,才有现在的样子。 墩煤厂初建,一切条件简陋,但上到管事,下到工人劳动的热情都很高。 只是一个个黑乎乎的,像极了非洲难民。 进屋后,王炽抹干净桌椅,殷勤地请刘俊坐下,又亲手端上茶水,这才退回去站在下面听训。 刘俊仍是往日冷冷的表情和声音道:“王炽,墩煤厂草创,你得多辛苦了。” 王炽赶紧跪下,诚恳道:“能得指挥大人赏识,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小人定然尽心竭力,不负指挥大人的厚望!” 第一百零三章 一成份子 刘俊点点头,抬手让王炽起来,又道:“蜂窝煤之法,是你改进完善的,你能负责此处,是自己挣来的。” 王炽赶紧又表忠心,刘俊问道:“现在一天能堆多少蜂窝煤?” 王炽想都未想,脱口而出道:“除了管事之外,现在墩煤厂里有工人六百三十二人,其中三百七十五人磨煤粉,六十八人准备黄土、消石灰、锯末等,五十三人配料、搅拌,一百三十六人堆蜂窝煤。” “昨天之前,工人还有些不熟悉,墩得稍少,昨天墩了五万个,小人估计以后还会渐渐增长,直至稳定每天在六万个左右。” 刘俊又道:“这蜂窝煤之法其实说透了也简单,保密的措施还是要做的,你懂我意思吗?” 王炽闻言用余光瞥了一下周围,见刘俊身边都是榆林铺核心人员,这才开口道:“小人明白。” “小人异地取土,又将墩煤分成了几道工序,其他管事都是各自负责一项,只有小人一个知晓全部关节。” 刘俊点点头,关键是消石灰,这个一般人想不到,只要瞒住了这点,孛罗埚的墩煤厂就能一直垄断下去。 刘俊又问:“现在厂里已墩了多少?” 王炽道:“四十万个。” “不错。”刘俊勾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茶几,神色威严道:“明天我会再给你加派三十个人,连同三十辆平板车。” “我要让你明天开始,三天之内,将这四十万枚蜂窝煤全部送出去!” “我要让三天后盖州城每个胡同里都有人家烧我们的蜂窝煤!” “送?”王炽满面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贵也眉头颦起,刘安和和王富贵俱是大惊失色,慌张地看着刘俊,想开口劝谏又觉唐突,不知如何是好。 “送。”刘俊又简单地重复了一句。 还是王炽首先反映过来,他恍然大悟,喜悦道:“是,卑职三天之内,一定将这四十万个蜂窝煤尽数送出去,保证盖州卫每个胡同都送到!” 王贵见状若有所思,刘安和王富贵心里却更慌了,他们又开始互相使眼色。 这些煤矿虽然都是底价买来的,但夫人还在同少爷生闷气,虽然是刘府的产业,但榆林铺用煤也是要花钱的。 况且还有车马牛骡,花费也是相当巨大,刘俊付了高息才从辽阳的钱庄借来银子,短短一个月,又花一半儿了,现在眼见着要有收益了,竟然白送? 都说了这王炽毛头小子懂得什么经营? 这不是胡闹嘛! 他们又一齐将目光投向大人身边炙手可热的王贵。 王贵看到二人投过来的焦急目光,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俊继续道:“头三天全部免费送,从第四天开始,每个蜂窝煤卖四文钱一个。” 王炽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是,大人!” 众人闻言也都拧眉细细思索起来,稍后,刘安也抬起嘴角,轻松地笑了,然后又疑惑地看着刘俊。 他实在想不明白,少爷他是看着长大的,确定他从未接手过府里的生意,何以有如此强大的气度和远见? 这绝对是快速打开蜂窝煤销售市场最简单粗暴却绝对有效的方式啊! 王富贵还是想不通,他管着榆林铺大多的银子,抠搜惯了,一想到要白送就心疼,根本无暇再去想其他关节。 刘俊没有多费口舌解释的习惯,他只是又对着王炽道:“盖州卫在籍户数两万五千,隐匿的差不多也是这个数,北边的海州虽然更近,但你先不要去管,多余的精力放在南的复州、金州。” “这三个卫城人口虽不比关内,但算上城外众多的乡绅富户,空间还是巨大。” “蜂窝煤的效果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们又定了最有竞争力的价格,目标就是薄利多销,能卖出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王炽激动道:“小人一定不负指挥大人的期望!” 刘俊又道:“另外,挑一些会说的人,专门拉着蜂窝煤贩卖,用最直白、最简单的语言,将蜂窝煤的优点介绍给百姓。” “可以向他们许诺,每卖出十个蜂窝煤,就可以提成一些钱,卖得越多,提成也就越高,不设上限。” “具体标准,由你把握。” “是,大人。”王炽心道这蜂窝煤将来大火那是必然的事情,指挥大人还拿出那么多的利润分给下面干活的人,真是有些多此一举了,不过他也不敢当面开口反对。 这边刘俊却继续说道:“至于你,我决定给你孛罗埚墩煤厂一成的份子。” “嘶~”原本淡定自若地捋着胡须的刘安,闻言也惊得吸了一口冷气,胡子都拽掉了好几根。 王富贵呆了,王贵也吓了一跳,王炽更是直接愣住,晃过神后又连道不敢。 刘俊却是淡淡道:“我还没有说完呢。” 屋子里的人全都紧张地望过来。 “这头一个月,墩煤厂的所有利润堡里一文不取,但堡里也不会再有任何投入。” “但是,我要让你在这一个月里将厂里的用工人数、生产数量都提高到现有的十倍以上,盖州卫至少有半数人家都用我孛罗埚的蜂窝煤!” 刘俊说完站起身,深吸一口气,道:“你若能办到,这一成份子你就拿去。” “你若办不到,我便选其他人来做。” “小人能办到!”王炽望着刘俊,眼里燃烧着炽热的神采。 “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了。起来吧,具体怎么做,你事后好生规划一下。”说完,刘俊站起身,没有丝毫客套,又携众人离开了小院。 此时刚好中午,工人们都开始排着长长的队列等着打饭。 只见七八口大锅一行排开,每口锅边都有人拿着大勺,连汤带菜舀一勺扣进粗瓷碗里。 只剩下两只眼睛还不是黑色的工人,赶忙一手接过碗,一手接过另一个人递来的两个大馍馍,点头哈腰地谢个不停。 这些个帮厨也是拿根鸡毛当令箭,看谁顺眼就多舀一点,谁不顺眼就少舀一点。 工人们却是唯唯诺诺,没有一个敢表示出不满。 第一百零四章 我给你们算算 对于这些十天前还是朝不保夕,每天靠着两碗稀粥渡命的流民来说,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至今还觉得像在梦里一样。 他们小心翼翼,谁都不敢得罪,唯恐一不小心又被打回原形。 甚至于被工头、管事们欺辱,也丝毫不觉委屈。 刘俊看到他们端着猪食一样的饭菜,喜滋滋地找个地方狼吞虎咽,心中莫名有些发酸,但脸上依旧是淡淡冷漠的表情。 “怎么许多人只吃菜,不吃饭?” 王炽弯着腰跟在后面,他顺着刘俊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一片的人一边说笑,一边往嘴里扒拉掺着野菜煮熟的麸糠。 有几个吃得快的,便开始顺着碗沿一点点的舔干。 但很少有人吃领到的两个大馍馍,都小心地塞在胸口撑得鼓鼓的。 王炽解释道:“回指挥大人的话,这些想必都是有家室的。” “孩子还在流民营喝稀粥,他们自然舍不得吃大馍馍。” “都想攒着,哪天下工了抽空带回去。” 刘俊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墩煤厂现在才六百多些工人,一天开的工钱也才十几两银子,一个月也不到五百两。 况且,他们的工钱都是日结,遇到刮风下雨不能做的时候,那可是没有钱的,只是供给简陋的三餐而已。 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连管饭带发工钱,也不过才八九百两而已,对于可见的利润来说,完全微不足道。 对于这些成本极低的劳动力,他其实还可以稍稍提高一些待遇。 但太容易得到就会不被珍惜,生活改善太快,反而会诱发他们的惰性。 榆林铺现在绝不能有这种风气。 王炽买好道:“卑职还想着,要不就让伙房的人每天多做些,谁想带回家,就收他个成本价。” “这样,大家伙就舍得自己吃了。” 刘俊摇头道:“不用。” “他们日结三十文,即使每月只能干二十天,一月的收入也能赶上刚入伍的新兵了。” “这些钱,够他们在中央大街上买好些了,你不必为此分散心思。” “另外,哪个要是因为舍不得吃,体力不支晕倒了,就把他赶出去。” 王炽闻言张了张嘴,战兵的福利可远不止那点军饷,这些墩煤工如何能跟他们去比? 不过他不敢反驳,赶忙恭声应是。 不做就不做,这即使对王炽来说,也是转头即忘的小事儿,他的生活又没到这种困厄的程度,很快便不放在心上。 送走了刘俊一行人后,他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着手解决。 王炽独自在小院里拧眉踱了一会儿,脸色变幻了好几次,终于下定决心命令身边的伙计将墩煤厂里的管事全部叫了过来。 不一会儿,墩煤厂里的九个管事全部到齐,这些人都是刘安从府里各项产业抽调的骨干,各自负责厂里一块儿,职责分明,共同构建起了墩煤厂的管理架构。 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福伯的心腹,刘安用这种巧妙化解了张氏那边的一部分阻力。 九个人站在下面,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互相说着听到见到的趣事儿。 “大家都静静吧。”王炽沉着脸喝道。 他年纪轻,资历浅,以前又是个破烂军户,陡然间负责一处,平时和下面人相处都是尽量和气,这回突然换了脸,大家都是一惊,赶忙都安静下来。 王炽严肃地扫了下面一圈儿,缓缓道:“指挥大人有命,自此以后,堡里不会再对墩煤厂有任何投入。” “但一月内,也不用墩煤厂向堡里上缴一文钱的利润。” 众管事都是聪明人,心知操守指挥大人必定还有要求,都静静地等着下文。 王炽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但是指挥大人命我在这一个月内,要将墩煤厂的规模、产量都扩大到现在的十倍,使得盖州城一半的人家都使用我们的蜂窝煤。” “嘶~”众管事闻言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几个暗地里不服王炽的,甚至发出轻蔑的冷哼声。 “一个月?十倍?操守指挥大人是不是太心急了?” “是啊!堡里还不再投入,全靠我们?” “这如何可能?” “王管事逗我等呢,大家不必理他,操守指挥大人足智多谋,怎么会让做这种绝无可能的事情?” “王管事,是你自己立功心切,主动在操守指挥大人跟前揽下的吧?” “你这不是欺大人不知经营吗?” 下面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个跟王炽关系较好的焦急走上前来,劝道:“王管事,这次您真的是欠考虑了呀!” “即使蜂窝煤销量再好,这六百多人还要吃喝吧?” “材料、器械什么的总要成本吧?” “就是把利润全都投入生产,那一个月内规模扩大个二倍就了不得了呀!” “扩大十倍,莫说是一个月了,就是三五年也不可能呀?”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另一个管事嗤笑道:“老赵你说岔了,要是利润堡里一文不取,用不了三年,一年该能勉勉强强。” “但要说一个月,呵呵。” 又一个道:“现在都是猜,可销路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操守指挥大人这次实在是太急了!” “没有这么干的!” “哎吆,王管事,您还是太年轻了呀!” 大家吵吵嚷嚷,屋子里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有焦急的,有等着看笑话的,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一个可能完成的目标。 王炽冷眼看大家表演了一会儿,这才抬手让大家安静下来,道:“指挥操守大人承诺,若能够办到,他就给我孛罗埚墩煤厂一成的份子。” “拿到死。” “哦不,我死了,我的子孙继续拿。” “嘶~”平地一声惊雷一般,众管事又集体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的眼睛都瞪得像铜铃那么大,不敢置信地望着王炽。 王炽呵呵一笑,道:“众位大多都是跟着从南昌老家过来的,跟两位老管家摸打滚爬了大半辈子,全是聪明人。” “想必知道在下既然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就没打算独吞这一成份子。” “但你们怎么才能分一杯羹,呵呵,自然也不是我王炽白白送给你们。” 说完,王炽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望着院中兀自吃惊呆立着的众人道:“大家都知道这一成份子的价值极多,但到底有多少,你们仔细算过吗?” 一众人闻言开始皱眉心算,有些还开始掐动手指,不一会儿又道失望摇头,算不出来。 王炽见状哈哈大笑道:“我算过了,这就跟大伙儿说说吧!” 第一百零五章 何其痛快 这时,一个伙计提来一个煤炉,里面的三块蜂窝煤已经点燃,在王炽面前冒着幽幽的蓝火。 王炽望着轻轻摇曳的火焰,叹息道:“可惜啊,冬天已经过去了,否则我哪里需要跟你们分这些白花花的银子。” 几个管事脸色一僵,王炽却是又笑道:“不劳我说,大家心里都清楚。” “只要这东西一开售,整个盖州的煤店,全都得跪那儿!” “是啊。”跟王炽关系较好的赵姓管事点头道:“何止是煤店,我看柴火和木炭都好不了,我们的蜂窝煤无烟、无味,甚至是可以和银丝碳在市场中一较高下的!可是……” 众管事纷纷点头,他们都是生意场中的老人,自然能看出这蜂窝煤中到底蕴涵了多么巨大的商机。 “如此好的东西,操守指挥大人仅仅是定了四文钱一个的价格。”王炽说着顺带将成本也算了一下:“一个蜂窝煤两斤半,含煤粉两斤,黄土半斤……靠着操守指挥大人的方子,用最普通的煤就能制出银丝碳的效果。” “那一个蜂窝煤的成本是多少呢?”王炽说着,下面的管事们也都在心底默默计算。 “绝对不超过三文钱!”王炽自问自答,说到激动处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年纪轻轻的竟然也有几分威势。 “墩煤厂操守指挥大人已经给我们盖好了!” “煤炭方面有府里煤矿的稳定供应,黄土和水又是不花钱的,所费无非就是人工和杂费!” “这些成本,摊到蜂窝煤里,十个也用不了一文钱,可以说原料成本基本就是那两斤煤的两文钱!” “至于人工,大家先往宽了算,就算五个蜂窝煤又摊一文钱。” “最后再算上各位的薪酬、盖州城的税收,哦,等操守指挥大人的官再做的大一些,相信也没人敢收我们的税,暂且算上吧。” “另外就是工人的伙食费用,这些虽然不少,但再摊在每块蜂窝煤里,十之七文绝对绰绰有余。” 底下的管事们一边听王炽说,一边掰动手指,忽然都惊异地抬起头,贪婪地望着王炽。 王炽也越说越激动,眼里冒着清晰可见的亮光,大声道:“所有的都加在一起,往宽了算,都不超过三文钱!” “每块不超过三文钱!” “四文钱一块,成本三文,净赚三分之一啊!” “老哥哥们,放印子钱又能赚多少?” 他激动的站起身在前面走来走去,管事们的眼睛也跟着他转来转去。 “有多少人使银子钱?” “年年都使,天天都使吗?” “但这辽东,只要不是等死的流民,哪家不得烧火?” 说到这里,王炽又指了指面前的煤炉子,赞叹道:“要说操守指挥大人真是天纵之才!” “他不光稍加改造就将人人不喜的散煤,制成了堪比银丝炭的蜂窝煤,还制造了这种煤炉子!” “天气暖和了,大家可以不用火盆取暖,但你不能不做饭吧?” “这个东西,又新奇,又方便,又便宜,哪家不用?” 大家听了这些,也都胸腔起伏。 要知道,盖州城每天都要用煤一二百万斤,哪怕只是抢过来一小半的市场,然后再抢一点柴火、木炭的市场,一天卖个一百万块应该不成问题,这样每天的纯利润就有八百两! 一个月下来,我的天爷,竟然是两万四千两啊! 辽东整年没有几天是暖和的,况且烧火做饭这些是不受天气寒冷与否影响的,这样一年下来,三十万的纯利润都是可能的,那么一成的份子就是三万两…… 果然,大家只见王炽竖起三根手指道:“每年三万两,辽东不光有盖州卫,北面还有海州、辽阳、沈阳,南面还有复州、金州,广宁也不是太远。” “这三万两以后只多不少,我王炽哪怕只拿一年,也足够我祖孙三代吃喝不愁了!” “更何况,操守指挥大人说了,只要我王炽办成了,墩煤厂在一天我就拿一天,开到哪儿我就拿到哪!” “我死了儿子拿,儿子死了孙子拿!” 王炽说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涨红,他挺着脖子朝着院子里的人大声喊道:“这一成份子,永远都是我王家的!” 说完,王炽喊完这一句像是泄掉了浑身的力气,软塌塌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双手撑着扶手,眼里仍旧是一片血红,狠狠地扫视了下面一圈儿的管事,张口道:“真是舍不得将这些银子分给你们这帮勾心斗角、阳奉阴违的家伙啊!” 下面的管事们俱是听得热血澎湃,丝毫不介意王炽言语中的讥讽,个个呼呼喘着粗气。 其中一个当先忍不住叫道:“王管事,你就说大家该怎么办吧!” “上刀山,下油锅,哪个王八蛋敢眨一下眉头,我老秦就搞死他!” “是啊!王管事,你就说怎么办吧!哪个狗日的敢拖后腿,我们就日他祖宗!” “是啊!王管事,你快说要我们怎么办吧!” 院子里沸反盈天,他们看完王炽,又恶狠狠地看向身边人,打定主意,只要哪个再敢说一句泄气的话,就立马给他娘的一个封眼锤! 王炽恣意地笑了,笑声长久不息,绕梁不止。 操守指挥大人来一趟,非但给他送来了祖孙三代的富贵,也让这帮原本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的人,现如今只能紧紧地围绕在自己身边。 何其痛快啊! 当真是人为财死! “操守指挥大人交代的事情虽然难办,但我们的蜂窝煤管用,不愁卖!” “只要推销出去,我保证墩多少,卖多少!” “是啊!是啊!” “王管事所言不虚!” 一刻钟前还都推三阻四的众管事闻言纷纷点头附和,只希望王炽废话少说,赶紧说重点! “现在问题不过是资金回笼过慢,靠着这六百多人做工的利润,一点点滚雪球,实在是难以达到操守指挥大人的要求。” 我们知道! 到底该怎么办呀! 众人压住心中的急切,屏气凝神,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 第一百零六章 凑齐了 王炽支起身,将脖子前倾,对着众人继续道:“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蜂窝煤打开市场时,立马就能最大限度地扩大生产!” “要用一个比现在大几倍的雪球往前滚,一个月后才有望达到操守指挥大人的要求!” “银子?”赵姓管事迟疑着问道。 “对!”王炽点了点头:“流民哪里都有,再招五千人也不难!” “煤炭也不缺,归根结底我们就是缺银子!” 我们知道缺银子! 众管事又开始抓头了。 王炽没有等他们爆发,这次直接了当道:“我决定把这三万两银子再分成一百份,替墩煤厂卖给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大家。” “每份三百两,我暂且先认三千两,剩余的由你们均分,三天之内,谁凑不齐银子,他余下的份子就再由其他人认购。” 众管事听了之后都呆住了,没有一个出声。 这好像比上刀山下火海不强什么。 秦姓管事喉咙滚动一下,吞了口唾沫,苦笑道:“王管事,我要是有三千两银子,造就做个富家翁了,何苦再做奴仆?” 王炽闻言却是盯着他冷笑一声道:“三千两,凭我们确实拿不出来。” “但花一年的钱,就能祖孙世世代代每年都分这么多,你们谁要是不要,我王贵就是砸锅卖铁,卖地卖房,卖胳膊卖腿儿,借印子钱,去偷去抢!也要买了他的份子!”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赵姓管事终于出声道:“王管事说得对。” “说句心里话,要是那么容易的话,王管事也用不着和大家分这每年三万两。” “偷抢我是做不出的,但我就是先卖了老婆孩子,我姓赵的也要在三天之内凑齐这三千两!” 又一个人闻言也出声道:“我的份子就是我的,谁也别动心思,三天后,老子交钱!” 秦姓管事长叹一口气道:“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一辈子能赶上一次就不错了,我也不会撒手的。” “我也认了!” “我也认了!” “娘的,不能让子孙后代骂咱怂,咱也认了!” 见大家纷纷表态,王炽开心地笑着说:“只要咱们哥十个齐心协力,没有什么难办的!” “但是我有言在先,卖老婆孩子我不管,但刚才说偷说抢,那是说乐子呢。” “操守指挥大人眼里可容不得沙子,谁犯了忌讳,份子就全部收回均分他人!” “好了,大家筹钱去吧!” 众人乱哄哄地答应,鱼贯而出。 目送大家全部走出了小院,王炽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 三天后的夜里,刘俊正在书房里规划扩军细节,东昌堡外同巴岳忒部两千骑兵那一战,自己差点有去无回。 要不是蒙古人苦攻大营不利,杨端和又及时击其背部,自己还真不知如何收场。 他清楚的记得,毛文龙当时都偷偷挑选好马匹,打算等鞑子一冲破大营就赶紧跑路了。 跟明末战场毫无存在感的西虏鞑子就打成这样,将来遇到建奴又该怎么办。 只有招募更多的部队,增添更好的装备才行。 但现在自己的银子实在是捉襟见肘,要建设屯堡,又要养着堡里的军户,还要打造火器、长枪,此时再扩军,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入不敷出。 从倭寇手里抢来的三艘大海船,因为没钱,此时也只能在连云岛的海湾里趴窝。 孛罗埚的互市场所眼见就到了与炒花约定开放两个月之期,但物资筹备仍然不足。 千头万绪的事情,全部指向一个要素,那就是银子。 “成与不成,就要看墩煤厂到底能赚多少银子了。”刘俊搁下笔,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只要墩煤厂的收益达到预期,他就能在放开手脚的同时,尽快试探海贸,两个都步入正轨,榆林铺便会如同长上两只翅膀,发展的势头再难阻挡! “也不知道那王炽到底能不能行。”正在刘俊愁绪满怀的时候,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刘俊闻声坐直身子,朗声道:“进来。” 木门“吱呀”一声,一个人影侧了进来,正是夜不收的领队李顺。 李顺走到刘俊面前,先是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才开口道:“大人,您安排的事情都打探清楚了。” 刘俊笑着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道:“坐下说。” 李顺谢了一声,坐下道:“都司府那边露出口风,说朝廷打算破格升署您为盖州卫指挥使,充任盖州城守备官,辖区除榆林现有辖区外,另含孛罗埚、平山、汤池堡、石门关、娘娘宫、耀州驿等,往北一直到海州的塔山铺边界,往南到复州的五十寨驿,往东秀岩城西边。 刘俊在脑海里将地图调出来,摇摇头道:“北边都会丢,西边到了上哈塔墩就是大山,都不是屯田安置流民的地方,只有南面尚可。” 李顺没有接话,大人连升两级,二十出头的守备官,别人一辈子都熬不到,他还嫌弃上了。 糟糕!我怎么又当面腹诽大人了! 刘俊用眼角瞥了瞥他,李顺立马站得更直,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要放空脑袋,啥都不想,啥都不想。 “墩煤厂的事情呢?” 李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倒豆子一般快速地说了出来。 “王管事将我给他的一成份子又拆成了一百份?由各位管事认购?” 这不就是后世的融资吗? 刘俊不禁对王炽刮目相看起来。 “那他们各自都凑齐三千两了吗?” 三千两确实不少,刘俊现在招募的士兵,哪怕是做到旗队长了,一月也才一两银子的饷银而已。 也就是说,不算刘俊士兵们的吃穿用度以及装备福利的话,他们每个管事三天之内就得拿出三四百战兵一年的军饷来。 “回大人,除了个别家境殷实,又有有力亲友帮忙的外,大多数都没有凑齐三千两,多在一千三四百两左右。” “奥。”刘俊似乎有些惋惜,看来他们总共也不过凑了计划一半的样子。 “不过王管事一个人就凑了一万五千两。” 第一百零七章 皇帝驾崩了! “哦?”刘俊闻言吃了一惊,王贵、王炽兄弟的底细他是清楚的,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积蓄。 “他是如何在短短三日内筹措到这么多银子的?” “王管事只是将自己认购的三千两又分成了一百股,然后每股作价一百五十两,私下卖给了自己的一些好友、榆林铺之前的一些军官,还有盐场、窑厂以及商队里的一些管事。” “据说,刘管家、福伯的两位公子也买了不少。”李顺说着的时候虽然语气波澜不惊,但心里却是难掩对王炽的佩服。 刘俊哑然失笑道:“也就是说,王炽看似将自己手里仅剩的每年至少三千两的分红也卖了出去,结果却是保留下来了每年至少一万二千两的分红?” 李顺笑着点了点头,面上得意之色一闪而逝。 他面上细微表情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刘俊,刘俊盯着他道:“你也买了?” 李顺“啊”的一声,顿时变得支吾起来,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总是能一眼就看穿自己的心思。 刘俊继续低头看书道:“于公于私都是好事,不必遮掩。” 李顺这才呵呵笑道:“当初从赫图阿拉带回来的银子,大人不是全让卑职和杨大哥分了嘛,卑职觉得留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就也入了股子了。” 刘俊又道:“杨端和呢?” 李顺毫不迟疑道:“杨大哥跟我投了一样多。” 刘俊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不必羡慕王贵、王炽兄弟,你二人同我有过命的交情,我不会忘的。” 李顺喜道:“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刘俊挥了挥手手:“去吧。” 李顺又敬了一个礼,喜滋滋地出去了。 刘俊重又放下书本,手指缓缓地敲打着桌面。 如此说来,毫无根基的王炽既筹够了扩大生产的资金,又笼络了墩煤厂里的众位管事。 让得他们只能全无退路地跟着自己奋斗,自己还保留下了自己承诺给他份子的将近一半。 果然是个人才! 如此的话,墩煤厂算是托付对人了,想必明天正式开卖生意也不会差了。 想到此,刘俊又派人把李勤俭叫来,对其交代道:“煤球炉子可以大规模生产了,你们军器所抽调人手做的那点,很快就会供不应求的。” “是时候新建一个专门的工厂了。” 李勤俭连忙领命,但也忧虑道:“大人,可是生铁方面军器所本身就不足,再拨去大部分打造炉子的话,恐怕铠甲和火铳的制造方面,会受影响。” 刘俊笑着道:“放心吧,以后只要用银子还能买到,军器所的生铁就不会再缺。” 说完,刘俊慷慨地又给李勤俭拨了两千两银子,在他看来,已经没有必要再紧着花钱了,只要能再撑一个月,便是拨云见日的日子! 第二天傍晚,王炽骑着马风风火火地赶到榆林铺,他一下马便一路小跑着直奔刘俊的官厅。 进门时因为太急将冷先贵撞了个踉跄,他正要道歉,便听得冷先贵快速说道:“别废话了!大人一过午便开始等你消息了!” “快进去吧!” 王炽点点头,面上仍是难掩的喜色,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双手捧着快速朝刘俊办公的房间走去。 刘俊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也放下手头的工作,坐直身子看着门口。 进来的果然是王炽,刘俊抑制住内心的焦急,开口道:“出来了?” 王炽将账册双手奉上,激动道:“回指挥大人,出来了!” 刘俊接过账册屏住呼吸一翻,直看到最后一页醒目地总结——五十五万块蜂窝煤全部售罄,共收入钱一千九百四十五贯又三百二十文,换回散煤二十五万三千八百七十斤…… 一天就是近两千两银子,一个月下来,还就得五六万两,一年下来便有六七十万两,除去成本也有二十万两! 而墩煤厂刚开工不久,产能还没释放出来,即使最后王炽不能完成自己扩张十倍的要求,哪怕是完成五倍,也必将带来丰厚的收入! 当然,以后建奴作乱,辽东经济崩溃,势必还会影响蜂窝煤的销量,但毕竟今天的市场也没有完全打开呀,大户人家因为不屑于便宜货,前几天也懒得领免费的蜂窝煤,那边的市场可以说基本未沾到,这同样也限制了今天的销售额。 但可喜的是,光光是小民百姓的市场需求就远远大于产能啊! 估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蜂窝煤都是供不应求! 等过一阵子,产能上来了,销售额还会大大提升! 到那时候,一天净赚两千两,并非全无可能! 在刘俊,王炽接受百姓以散煤换蜂窝煤这一手,也是神来之笔! 因为生产蜂窝煤本身就需要大量的散煤,从老百姓手里收购,还可以尽快将散煤挤出市场去,让老百姓尽早用上蜂窝煤。 而且还解决了运输队返程空跑,浪费运力的问题。 王贵内举不避亲,自己也没有看走眼,王炽此人,对经营一事果然有些天赋。 刘俊压下内心的激动,品了一口王炽趁他翻阅账簿时斟好的茶水,道:“王炽,你还不错。” 王炽激动道:“全仰仗指挥大人的配方,堡里的支持,小人岂敢居功!” 刘俊又问道:“今天能生产多少?” “回大人,小人又招募了三千流民,昨天还有些生疏,今天就熟练了,估摸着干到天黑,差不多能打三十万枚。” 刘俊笑笑道:“流民营都快被你招空了。” 单从产量上来看,王炽几乎便要达到了自己交代的目标,但现在市场反应远超预期,还有大片的市场没有占领,即使让王炽停下来,恐怕他也不甘心,毕竟包括他在内的厂里大小管事都还等着拿份子呢。 刘俊满意的点点头:“不错。” 王炽又道:“现在想起来,指挥大人您真是深谋远虑,提前一步将煤矿大部控制在了我们手里,否则原本的那些矿主看我们蜂窝煤卖得这么好,还不争相涨价呀!” 刘俊拜拜手制止他又要脱口而出的马屁,继续点拨道:“墩煤的人我看差不了太多了,你要继续收购大车,将运输队伍扩充起来。” “这一辆辆平板车压出的车辙就是我们墩煤厂的毛细血管,它延伸到哪里,我们墩煤厂的血液就能输送到哪里,就能占领哪里!” 王炽懵了一下,他不知道毛细血管是个啥玩意儿,但还是装作了然的样子连忙点头,以表示对领导精神的心领神会。 “还有销售提成、送货上门,诸如此类,你多想想。” 王炽将这些新词一一记在心里,忙不迭地点头,正在这时,王贵急促走进来,看了王炽一眼,欲言又止。 刘俊不以为意道:“无妨,说。” 王贵低声道:“毛都司从辽阳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 第一百零八章 合击铳 刘俊立马脸色郑重地站了起来。 万历死了,泰昌帝在位不过一月,明朝踏入末期。 辽东大地,开始正式成为汉人的血肉磨坊。 自己再也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与建奴真刀真枪的面对面对决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王贵又道:“毛大人还说,熊经略已经不安其位,屡屡上书请辞,老奴也是蠢蠢欲动,辽沈将有大战要打!” 刘俊缓缓坐下,王炽告罪一声,知趣地离开。 “皇帝驾崩,比我想的要早。”刘俊扶着额头,他明明记得历史上万历皇帝是七月末驾崩的,但现在才六月初。 原本这宝贵的两个月时间里,他可以凭借着蜂窝煤的大卖,从容地将战兵队伍扩充到三千人。 可现如今,万历的死亡使得一切都极有可能提前,建奴的兵锋,就在眼前了。 而自己答应了王炽一个月内不取墩煤厂利润分毫,手头的备用资金又几乎告罄。 刘俊又闭上眼睛,将右手放在桌案上,轻轻地敲打桌面。 许久之后,他豁然睁开双眼,神色满是坚毅,果决道:“告诉利源钱庄,孛罗埚的蜂窝煤大卖,之前的银子我照付不误,再出三万两,墩煤厂的股子我给他五成!” “盖州卫游击将军徐玉清以下,他们想让哪个作保,我便让哪个作保。” “限期半月,过期不候!” 王贵郑重地点了点头,刘俊又长吸一口气道:“你亲自去府里找刘安,将情况告诉他,就说三天之内,府里务必再给我两万两,否则——” 刘俊一字一顿道:“否则我就带兵去抢!” 王贵大吃一惊,怔怔地不敢答话。 “一个字都不许漏!快去!” 王贵慌忙点头,疾步而去。 当天晚上,刘府的大厅里,张氏面色阴沉,上首而坐,刘安低着头进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只胳膊深深地伏在地上将头埋在里面,低声道:“请夫人成全!” 张氏呵呵冷笑两声:“好啊,好啊,儿子造反,你也造反了,都造反了!” 刘安不敢抬头,但是态度依旧坚决道:“夫人,少爷他……他长大了!” 张氏长身而起道:“你意思是我把着权不放吗?”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吗?” 刘安声音惶恐,脑袋仍然深深埋在地上道:“老奴,不敢!” “老奴,老奴。”张氏厉声喝道:“你不要自谦了!你是奴仆吗?” 刘安仍是头也不敢抬,但还是没有一句服软的话。 张氏大声道:“他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刘安低声道:“是。” 张氏坐回位子上,低低地抽泣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虽然带着哭腔却也变得柔和道:“你起来吧。” “老奴不敢。” 张氏用帕子擦了一把眼泪道:“老爷和我说过。” “你虽没有名分,却是他亲生的哥哥,让我家里有事都仰仗你。” 刘安头伏得更低,颤抖道:“老奴不过是刘家的一片砖瓦,少爷才是它的主人。” “少爷遭难之后,聪慧不改,更多了一份坚定果决,老奴相信,刘家在少爷手里,一定会不输当年荣光!” 张氏流泪道:“可我就这一个儿子。” 刘安跪在地上眼睛仍只盯着下面的地砖,大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长呼了一口气,壮着胆子接着道:“少爷是鲲鹏,夫人您的羽翼已经庇护不了他了!” …… 校场上,专门留给火铳队训练的一角,“砰砰砰”一连串的巨响,激射出的铅弹将摆在七十步外的靶子打的木屑横飞。 一队火铳手装填后又齐射了两轮,射击完毕后全部将铳口向上竖起,昂起头,笔直地站立。 一个训练队的教官上去挨着查数弹孔,不一会儿就过来报告道:“禀指挥大人,供打放三十六铳,命中二十七处,命中率超过七成。” 七十步的距离,刘俊已经完全不再考虑精度,但凡上靶,都为优异。 刘俊接过冷先贵递来的一件铁鳞甲,用手指轻轻摩擦着被铅弹撕裂的洞口处锋利的铁片。 这是他特意交代绑在一个靶子上的,看来在这个距离上,被这种合击铳击中,即使穿这等厚甲,也是无用。 “有几杆哑火的?” 那教官高声答道:“禀指挥大人,这次没有哑火!” 刘俊点点头,大步朝着前面的一个靶子走去,这个靶子上面套了一层披甲,铅弹更加轻易地穿过它,深深地镶嵌在了后面的木桩里。 刘俊用手指抠了几下,木头外面虽然因为冲击已经列出许多的细纹,但那铅弹却是深嵌里面,纹丝不动。 冷先贵赶忙递了一只匕首过来,刘俊轻轻将它剜出,里面已经变成了扁扁的一片。 若是击中人体躯干,柔软的铅弹便会分裂成许多小块碎片,形成空腔效应,在这个时代没人能救得活。 刘俊轻声道:“战场上能有这个效果就好了。” 训练部的负责人仲庆泉接过话道:“鞑子披甲的很少,就是披的,也都是棉甲和披甲。” “原本他们挨上一铳就哭爹喊娘了,咱们换了新铳,他们更是没得活。” 刘俊面无表情道:“我说的是建奴,不是西虏。” 仲庆泉挠挠头道:“建奴也是人,又不会金刚不坏。” “能打死鞑子,自然也能打死建奴。” 刘俊瞅了他一眼,又去看其他的木桩。 杨端和看到仲庆泉被大人一眼盯得头皮发麻的样子,禁不住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我说庆泉老弟,大人的意思是建奴的步甲兵、死甲兵大多身披两层,甚至三层甲。” “你该试试给木桩披上三层,看看七十步外能打透多少,不是问你建奴会不会金刚不坏!哈哈哈——” 仲庆泉低声道:“只要他们不是躲在大钟里,穿再厚,打不透也相当于挨上一大铁锤子,内脏都得震碎,我不信谁还能爬起来打仗。” 这时,刘俊已经又连续看了几个木桩,转过头对着李勤俭道:“李匠头这合击铳仿制的很好。” 李勤俭连忙弯着腰谦逊道:“是军器所里许多师傅合作的结果,小老儿不敢居功。” 刘俊点点头道:“都有奖励。” 这回合机铳是仿制的,并非创制,李勤俭他们拿不到以后生产计件的提成,但刘俊还是一次性给了他三十两银子的奖励,虽说参与人等都有的分,分到每人头上的不过三五两,还是乐得李勤俭合不拢嘴。 “你们都试试,提出改进意见,最后定型后,原本的鸟铳便不再打制,以后都造这种。” “接下来的两个月,军器所要人给人,要铁给铁,要银子给银子,务必要让建奴尝一尝我榆林铺火铳的厉害!” 第一百零九章 扩军备战 跟在刘俊身边的各位主官闻言都是跃跃欲试,赵阿五也道:“土匪不提了,跟鞑子打了四场,开始人少时还有点吃力,后来感觉也就那样。” “真想跟建奴也碰碰。” 杨端和表情严肃道:“建奴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能轻敌。” 甲司把总涂定山也点头赞同道:“不错,鞑子和建奴完全不能比。” 乙司把总袁季可笑道:“又不是三头六臂,都是肉做的,一枪下去还不是两个窟窿。” 其他人也都哈哈大笑。 刘俊听了没有打击他们,也没有出言鼓励。 王贵当初在马林军中同建奴打过仗,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记忆,脸色由要列装新式火铳时的高兴忽然变得阴沉,开口道:“咱们不久就会遇到,到时候自然晓得建奴如何了。” “咱们不怕建奴,也绝不能小瞧了。” “盔甲和合击铳还要加紧打造。” 刘俊默然不语,万历驾崩,熊廷弼去职就在眼前,辽沈倾覆恐怕用不了多久了。 盖州还在三岔河以东,届时也不知得面对多少建奴的攻击。 而目前,自己手下兵力堪堪一千人,火铳、铠甲、都是不足,火炮更是只有几门虎蹲炮这种小口径的,不用多想,也是一场恶战。 李勤俭笑呵呵的跟在后面,听到王贵的话,禁不住插嘴道:“往兄弟放心,军器所这边,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富裕过,铁料堆积如山,大人又调拨来了许多的流民,我们稍微培训一下,都能做些简单的活计。” “铠甲这方面耽搁不了。” “有了人手,我又把那些有手艺的人全都调过去钻铳管了,这方面也能提速不少,呵呵。” 刘俊道:“钻铳管方面还是老办法吗?” 李勤俭闻言有点尴尬道:“小的已经按照大人的指示,在军械所里张贴了告示,谁要是能想出办法将钻铳管的速度加快,没缩短一天,就加一级的工匠工资,不设上线。” “大家虽然都踊跃尝试,目前却并没什么进展。” 一级工匠工资是五百文的差距,要是慢慢升,要连续三年考核优秀或者五年考核合格才行。 现在一个普通工匠钻一根铳管几乎要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哪个能将速度提高三分之一,一月工资便要涨三两多,一直拿到老的那种。 这对他们工匠来说,是何等的诱惑? 许多人甚至吃饭睡觉都在琢磨这事。 奈何想法很多,却仍是没人成功。 刘俊暗自叹息一声,心道:恐怕还得要靠机床。 也不知道去平户时,当地的华商能不能有路子搞到一套。 亦或者,派人到濠镜澳去看看? 只是山高路远,就是找到了,不走海路也是完全没有可能将其运回的。 海贸,非但是自己将来的财政来源,也是自己向世界的一个通道,不能等闲视之。 但过了这个节点再说吧。 “火药呢?”刘俊转头又问道。 “戚少保都记下来了,也弄不出吗?” 李勤俭更觉尴尬,额头都要冒汗了,硬着头皮道:“按照大人说的,小的已经查阅了戚少保记录的法子,上面说的倒是简单,用硝四十两,用磺五两六钱,再加水两钟研磨,晒干为颗粒,用筛子筛出米粒大小者取用即可。” “但是小的按着这个步骤反复实验,制造出的火药哑火率却一直居高不下,小的无能,请大人责罚。” 刘俊皱了皱眉头,定装火药自己的部队已经施行了,颗粒火药的制造按理说也已经很成熟了。 但无论是李勤俭,还是盖州卫挖来的其他能手,都没有能制作出来的,这让他大为不解。 现在使用的粉末状的枪药燃速不均,还容易受潮,在铳管内被通条一捣很容易挤在一起,这样点火的时候就会因为缺氧不能完全燃烧,这极大降低了火药的威力。 颗粒火药解决了这个问题。 下一次同建奴交战,他必须要用上稳定可靠的颗粒火药! 而目前,大体的配料是清楚的,却的就是反复的实验,刘俊觉得这并非什么不可跨越的技术难关。 “两个月内,必须研制成功,要量产。” 刘俊的语气很轻,也没有说做不出来会如何,李勤俭听在耳中却是宛如惊雷一般,立马就把自己也要投身改进钻铳管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之后,刘俊又让其他主官一一上前实演合击铳,从实战角度对火铳的长重方面提出修改建议,又征询了李勤俭的意见后,定下定制,交代量产。 看完这一项,他又动身了去征兵处。 利源钱庄入股墩煤厂的事情还在就细节进行谈判,但府里的两万两银子已经到位了。 刘俊毫不犹豫地拨出一笔用于招募新兵,定额两千人,详细介绍新兵待遇的告示已经大张旗鼓地贴到了盖州卫的许多屯堡。 已经提拔为游击将军的徐玉清觉得刘俊的招募的兵额已经远超他的职位,专门派守备胡高过来提点了一下,刘俊留他吃了顿晚饭,临走又封了五百两银子,胡高便拍着胸脯保证说刘俊这是充实卫所,安靖地方,大可不必束手束脚。 征兵处设置在原本流民营的地方,现在那里的窝棚因为流民被征召一空,前几日已经被夷为平地。 一行人远远看过去,只见各地赶来的青壮男子正排着长队老老实实地接受训练部的人挑选。 “这次扩军太多,没有营房,就先搭棚子。”刘俊对着赵阿五道:“尽快开始基础训练,一旦完成,就按照一个老兵带两个新兵的比例,将部队扩为三部。” 赵阿五点头称是。 刘俊又道:“把总自动升为千总,另各自推荐六位把总人选由我挑选,至于以下军官,你们几个主官按照以往考核同参谋部一起确定。” “这件事,务必新兵基础训练完成之前敲定。” 各位主官自己升了官,又有机会提拔心腹,都忍不住面露喜色,刘俊扫了他们一眼冷冷道:“用好手里的权力吧。” “这次在建奴手低下能不能活,就要看各位选拔的人,会不会替咱们卖命了!” 第一百一十章 新帝 乾清宫,清冷的大殿中,刚刚登基的泰昌帝朱长洛正依靠在床案上批阅奏折。 龙床边上,两个小宦官低头跪着,一个手里举着一叠奏折,一个捧着古朴厚重的砚台,像雕塑一样定在那里。 泰昌帝批阅完一本奏疏,就将小毫在砚台里蘸一下,红色的朱砂便像桃花一般晕开。 大宦官王安轻轻地走进来,给旁边的烛火细心地剪了蜡芯。 泰昌帝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继续皱眉看着手里的奏疏开口道:“梁永那边,打发好了?” 王安走到泰昌帝的另一侧,小心地整理好他批阅过的奏折,轻声道:“都打发了。” “明天一早,梁永就会递来祈老的折子。” “连同他的二十四个义子,都会从位子上退下来,只要宫里能给一份供养即可。” 泰昌帝“嗯”了一声,又道:“梁永虽然没有大错,但毕竟把持司礼监这么多年,该退下了。” “他的义子们有些还是干练的。” “你从其中挑选几个可用的,剩余的,都打发的凤阳守皇陵去。” 王安收拾奏疏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开口答应道:“臣明白了。” “等你接手了司礼监,内廷的事情便算妥当了,可外廷那边……” 泰昌帝将手里的奏折放下,身子微微向后靠去,眼神里浮现出几分茫然。 先帝这些年疏于朝政,六部许多官员空缺不说,就连内阁都是长期只有方从哲这一个首辅。 自他登基以后,方首辅便一直奏请让充实阁员,但内阁不像六部,一些缺员他随手便可批了,内阁是朝廷的中枢,让谁进,做什么,都是要牵扯方方面面的。 泰昌帝叹息一声,忽然道:“对了,户部尚书李汝华奏请召回叶向高,厂臣以为如何?” 国家大事,唤作是别的内侍想必是不敢答的,但王安不同。 他在朱常洛还是势微皇子的时候便跟着他了,陪着这个备受冷落的皇长子走过了数不清的凄风苦雨,名为主仆,实则亲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挥手让床前侍候着的两个小太监退下,开口道:“凭叶向高的资历,回来便是要入阁的,李汝华的意思是想让其做首辅也说不准。” 泰昌帝轻声道:“他们自然是想推叶向高做首辅的。” 王安又道:“万岁,叶向高在先帝时就做了多年的首辅,忠心和能力臣以为都是信得过的。” “只是……他若入了阁,方首辅又该何去何从呢?” 泰昌帝拧眉想了一会儿,叶向高资历深厚,万历时甚至一人主持内阁事务七年之久,人称“独相”,资历和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后来叶向高辞官,资历和势力都稍差一筹的方从哲,才做上了首辅位置。 况且,叶向高任首辅时,曾连上几十封奏疏,要求先帝督促福王就藩,为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立下过汗马功劳。 所以,只要叶向高入阁,那便得做首辅才行。 泰昌帝想着想着已经合上了手里的奏疏,王安接着说道:“赵南星、刘一璟、李汝华、邹元标、周嘉漠都是东林党。” “叶向高虽说没去东林书院讲过课,但先帝时就被人指责为东林幕后党魁了,如果方首辅再退了,臣只怕届时东林难制啊。” 泰昌帝故作吃惊道:“你这老家伙不是和东林党走得挺近的吗?” “怎么今天反倒不替他们说话了?” “呵呵,谁对万岁有用,臣就同谁走的近,昨天是东林党,今后说不得就是楚党、齐党,又或是浙党。” 泰昌帝若有所思:“方从哲是浙人。” 他眯着眼睛又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方首辅做事一向勤恳,又没有什么过失,朕甫一登基就罢黜了他,恐怕其他的朝臣也会有所怨言。” 王安也道:“万岁还在潜邸的时候,曾有人跟咱们说方首辅是后党。” “可自打臣接手了东厂以后,以前的记录也调阅了一些,发现方首辅只是谨小慎微,不敢得罪郑贵妃一伙儿罢了,实际上并无太多牵扯,也没有为他们办过什么大事。” 泰昌帝点了点头,王安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只是争国本的时候,东林党当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储地位前仆后继,按理说自己登基,理所当然就该重用他们。” “可恍然又发觉,东林党似乎太庞大了些。” 王安又道:“万岁,争国本的时候,您占着的是大义,东林那帮人别无选择。” “况且,不单是东林党,所有忠正之士都得这样选,洪乃春、郭正域就不是东林党。” 泰昌帝没有说话,不过他已下定决心要缓缓东林党上升的势头,沉思一会儿,他转而又问了另一件事情道:“那毒妇还想着封后的事情?” 原来郑贵妃之前软磨硬泡,让万历皇帝下了一道遗嘱,要进封自己为皇后,这样,万历驾崩,朱常洛登基,那她也是皇帝的嫡母,尊贵的太后。 泰昌帝因此十分恶心。 王安闻言笑笑道:“自打万岁册封太后的旨意被礼部的孙侍郎以不合礼仪为由封还后,郑贵妃就找了几个言官想和孙侍郎他们打口水仗。” “然后臣就让东厂的崽子到那几个言官宅子附近一连转了几天,他们就都偃旗息鼓了。” 泰昌帝好奇道:“她就此作罢了?” 王安道:“只消停了几日,这不,今天又给万岁爷进献了八个美女。” 泰昌帝哑然失笑,道:“八个美女?你这老东西怎么现在才和朕说?” “人呢?” 王安笑道:“万岁就别和臣打趣了。” “臣正想问要不要送回去呢。” 泰昌帝摆了摆手,笑道:“不用,盯住她们就好,送回去反倒惹人生疑。” “虽然朕的身子骨吃不消了,可一想到这毒妇竟也有需要巴结朕的一天,朕就觉得无比畅快!” “身子都觉得好了不少!” 王安道:“万岁苦尽甘来,只要注意调养,龙体一定会康健的。” 泰昌帝摆了摆手道:“厂臣何必再说这些话宽慰朕?” “能撑多久是多久吧。” “朕就想着啊,趁现在还有些精力,赶紧先把要紧的事情办了,再选拔一拨实心任事的大臣,将内阁先充实起来,然后阁老们票拟,你们司礼监批红,朕也只抓些大事,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还有,李娘娘那边你也去敲打一下,让她同那毒妇离得远些。” “她没有儿子,哥儿又是她带大的,以后定然不会亏待她,不要受人蛊惑了。” “她们母女和哥儿都平平安安的,朕走也安心了。” 王安红着眼睛说:“苦了万岁了。” 泰昌帝叹息一声道:“朕哪里算得上苦,辽东的将士、淮北的灾民才苦,两京一十三省食不果腹的百姓才苦。” “所以朕要拨发内帑去补发辽东前线将士们的欠饷,所以朕要召回赵南星、刘一璟这些干练之臣来替朕分忧解难……” 说着,他忽然又伸出手抄起批阅过的一份奏疏道:“说到辽东,熊廷弼又上书请辞了。” “朕登基不到半月,他几乎每天都在请辞。” “此人辜负先帝厚恩,竟然不是个担事儿的。” 王安接过来一看,吃惊道:“万岁您准了?” 泰昌帝叹了口气道:“熊廷弼胆寒了,硬把他按在辽东,只会坏事。” “但拿下他,又该换谁呢?” 泰昌帝闭目沉思,一个个颇有勇于任事名声的大臣名字在他脑海里缓缓掠过。 辽东,真的不可收拾了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赫图阿拉 东昌堡一战的升赏终于下来了,刘俊果然升了盖州城守备,接了胡高的位置。 胡高虽然跟着水涨船高,但只是做了个挂名游击将军,被派到了定辽右卫驻守。 徐玉清也做了调整,如愿被调了辽西,距离关内又近了不少。 刘俊设宴给两位上官一并送行,二人虽然职位高升了,但心里都明白是沾了谁的光,自然也没有无脑托大的道理。 刘俊到来的这一年多,原本七八年都没有挪过窝的徐玉清、胡高二人,一连升了三级,祖坟都被烟熏黑了。 二人做了交接,又把带不走的一些心腹拜托给刘俊,这才心情舒畅的上路。 毛文龙也分润了不少军功,从都司升成了游击,现在随贺世贤驻守在沈阳。 贺世贤更是因为新皇登基选贤任能,直接提拔成了辽东总兵。 大家都升了官儿,刘俊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自己人,紧接着就向辽东都司府讨要来了许多官身,手下各位主官都跟着水涨船高。 杨端和授卫指挥佥事,领耀州驿操守指挥;李顺授千户衔,领汤池堡防守官;王贵授千户衔,领娘娘宫防守官;赵阿五授千户衔,领深井墩防守官;仲庆泉授盖州卫镇抚使,领大片岭防守官;周勤授千户衔,领石门关防守官;涂定山、袁季可等各司主官都有升赏。 “谢大人提拔!”榆林铺的大厅中,喜上眉梢的众位军官都躬身向刘俊表达感激之情。 虽说这次扩军之后,他们有些人在榆林铺都做到了千总的职务,但这次毕竟是皇帝下旨升赏的,众人心里还是觉得荣耀。 刘俊望着众人道:“好生为朝廷效力,本官不会亏待你们的!” 众军官连声应是,可大家心里同时也清楚,朝廷毕竟远在天边,能一直跟在大人身边,才有出头的机会。 赵阿五便踌躇着问道:“大人,像属下们都领了外堡的官,难不成我们真要过去吗?” 刘俊甚至不问他们的意见,只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看本官去盖州城了吗?” “榆林铺才是我们的根,要去也不是现在。” “先领了官身,暂且托着吧,等不了多久了。” 杨端和道:“榆林铺虽是根本,但大人总不能伏在这方寸之地,先让兄弟们过去收拾,以后也好掌控。” 刘俊摇摇头道:“盖州卫除了咱们榆林铺之外,尽皆糜烂,现在把你们放过去,本官不放心。” “没有充足的准备,也容易陷进去。” “再等等。” 榆林铺时他从无到有,一点点按照自己的思路打造出来的,对于大明来说,完完全全是个新世界。 而盖州卫其他各处,却是积弊已久,三两个人过去,没有足够的本事反而会被人家同化。 他手低下的这些军官都是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火种,撒出去就要形成燎原之火,绝不允许陷入腐朽的泥潭。 况且,各地军官役使军户就像对待奴隶一样,甚至勾结乡绅侵吞军田,各地各处都已经烂到根子,与其让下属过去费心竭力地改革,不如等一场战争,将他们连根拔起。 届时自己再去建设,反而会轻松许多。 毕竟这一天也不远了,他可以等。 众人不再多言,刘俊又开口道:“本官此番升职,按例该去辽东都司拜见。” “军事主官,杨端和留守稳固大局,仲庆泉加紧训练新兵,其余人等连带各旗队骨干,后日全部随我前往辽阳。” “我希望你们能够珍惜此次机会,好好看看建奴是什么样子,以免战事一起,措手不及。” …… 赫图阿拉,天命汗努尔哈赤立国之地。 万历三十一年,愈发强大的建州女真在此处立堡,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各部女真闻之色变的地方。 现如今,更是大金国的都城。 这一天,努尔哈赤穿着团龙锦袍,端坐在大堂上方。 他花白色的铜钱鼠尾鞭子斜搭在左肩上,鹰凖一样的冷峻目光透过厚厚的白眉紧紧地盯了一圈下面坐着的金国大臣,开口时声音虽然低沉,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深深地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位高权重之人。 “叶赫的残余已经尽数铲除,又让南边安生了一年时间,是不是该去沈阳看看了?” 自从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誓师反明以来,后金军连下辽东抚顺、清河等地,更是在萨尔浒歼灭明军五六万人,阵斩明军总兵六员,参将、游击等大小裨将不可胜计,打得熊廷弼都龟缩在城中不敢露头,早就不把明军放在眼里了。 堂下的各个贝勒、统领听到努尔哈赤满是不屑的语气,禁不住配合着恩请发兵。 三贝勒莽古尔泰忍不住道:“父汗,您终于准备发兵了!” “要我说,这明国死了皇帝,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这会儿不抢,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上次李额驸只是率军到蒲河所转了一圈儿,就吓得他们草木皆兵。” 大贝勒代善也点点头,道:“是的,况且熊蛮子也走了,这会儿去抢,把握要大些。” 说完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父汗自然从未把熊蛮子放在眼里,但现在辽东新旧交替,刚好也是一个机会。” 二贝勒阿敏也出声附和道:“熊蛮子打仗不行,查走私倒有一套。” “没有明国商人的供应,我们市场上的米价已经涨到三两银子一斗了,去年抢铁岭的银钱都开销的差不多了,抢来的奴隶也都饿死了大半,各牛录的人怨气都很大。” 四大贝勒中只有四贝勒皇太极没有说话。 他现在考虑的不是抢多抢少的问题,他考虑的是后金与明国战略态势的问题。 往年,无论大金对明国打了多大的胜仗,攻下城池后,都只是劫掠他们的财物和人口,对于城池,都是一焚了之。 父汗似乎并未将大明的土地看得很重。 但这一年来,熊廷弼封锁商路,建州市场上物资锐减,父汗才愈发关注到汉地的重要性。 汉人,除了抓来做啊哈之外,还是有些其他用处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奉集堡 只有八岁的多尔衮此时正在大堂里玩耍,他是努尔哈赤最宠爱的儿子,闻言不解道:“八哥之前说过,咱们缺的东西,汉人的辽阳城里都有,父汗把辽阳城打下来不就成了?” 众人哈哈大笑,多尔衮不解地望着哥哥们,又看了看自己的父汗。 皇太极也开口道:“父汗,儿臣以为,多尔衮说得不错。” “大金对明国,是以小伐大,最忌讳的就是给明国喘息之机。” “大金缺人缺地,不能自足。” “明国新皇上位,只要他继续熊廷弼联合朝鲜,封锁我们的计策,我们就只能自弱。” “只有不断的进攻,不断的劫掠,以战养战,趁着明国边军不堪的时候拿下三岔河以东,占领所有的城镇和人口,以辽东为根基,同明国形成对峙之势。” “唯此,大金才能进退有据,最终等朝鲜例。” 莽古尔泰反对道:“老八,这几年明国被咱们宰了十个总兵也不止,要我看也是仿辽宋例,怎么到你这儿成等朝鲜例了?” “以后父汗还需要明国皇帝册封不成?” 代善也出声道:“等朝鲜例便可以了。” “这几年,我们赶跑了杨镐,又来了熊廷弼,熊廷弼走了,又来了袁应泰。” “杀了多少明兵明将,你看辽东的兵有见少吗?” “明国的京师我是同父汗去过的,他们的国家不是我们大金这几十万丁口可比的。” “能等朝鲜例,那便是不错了。” 莽古尔泰嘀咕道:“要等朝鲜例的话,还费这么多的力气干什么,现在就谈和岂不就好?” 皇太极道:“不占据辽沈,我们连谈和的机会都没有,最终只会被修养好的明国像对付阿台一样,子孙靡孑遗。” 莽古尔泰不忿道:“听你们这话,倒像是萨尔浒是我们打输了一样。” 努尔哈赤拍了拍桌子,沉声道:“好了!” “我是不堪明国欺辱才起兵的,明国的皇帝要是愿意同大金划辽河而治,我自然别无他求。” “要是他们还妄想如仆役一样对待我们,我也不与他们罢休!” “仿朝鲜例?” “你们有哪个还想给明国的六品小官牵马坠蹬吗!” 众人噤声不语,努尔哈赤虎目扫视了一圈儿,又道:“接替熊蛮子的袁应泰,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最末尾坐着的李永芳闻言站起身恭声道:“回禀大汗,这袁应泰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出身。” “此人先后做过知县工部主事、兵部侍郎,期间筑堤治水,在明国民间官声很是不错。” “两个月前,原辽东巡抚周永春回籍丁忧,袁应泰便代为巡抚辽东。熊廷弼被罢职后,袁应泰就升为辽东经略了。” 李永芳自从反叛明朝后一直受到努尔哈赤的重用。 因为此人熟悉汉制,金国派往大明的细作也多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辽东就在大金国的眼皮底下,他自然更是了如指掌。 努尔哈赤“嗯”了一声道:“又是个文官。” “此人打过仗没有?” 李永芳回答道:“没有。” “不过据探子说,袁应泰甫一上任,便开始整顿边防,这几日还在巡视延边城堡,打算据实调整部署。” 五大臣之一的安费扬古闻言嗤笑道:“明国的经略,哪个上台都要整饬军事,听说银子都花了不少,到头来,还是那样。” 在攻打叶赫时受到重创,已经病了许久的费英东接话道:“熊蛮子确是做了不少事的。” “好在咱们已经完全掌控了叶赫之地,不会再给他时间了。” 五大臣里同样负责军事的额亦都对着他大声道:“大扎尔固齐,熊廷弼已经被明国的皇帝革职了!” 费英东闻言茫然地点了点头。 努尔哈赤没有在意额亦都的小心思,对袁应泰评价道:“这或许也是一个想做事的。” “不能再给他们时间了!” 说完,努尔哈赤从椅子上站起身,缓缓扫视了一圈堂下坐着的五大臣、四大贝勒。 这些个大金国中战功最盛、权柄极重的贵人见状都是面色严肃地挺直身体,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 良久,努尔哈赤开口道:“李永芳,我命你于三日后带领本部三千人马,打着我的龙旗、仪仗,佯攻奉集堡,牵制住那里的人马,使他们不敢救沈阳。” “代善,你兄弟四人领所部三万人马,随我从抚顺关进兵,直取沈阳!” “这袁应泰到底如何,我要先试试他的斤两!” 堂下众人得令全部站起,恭敬地朝努尔哈赤齐声答应一声。 六月二十四日,沈阳南,奉集堡。 陈绍孙紧锁着眉头望向堡外漫山遍野的建奴旗帜和一夜间修建起的营寨,沉默不语。 城外建奴的旗号是正黄旗,这是老奴亲领的一个旗,牛鹿最多。 况且正黄旗一般不单独作战,在他的后面想必还有不少建奴藏在暗处,但他对此毫不担心。 离开榆林铺之后,陈绍孙苦心经营此地已经近一年时间。 城墙外不光被他全部修上了简易的栅栏用来阻挡建奴的盾车,还埋设了大批木桩、陷阱。 城里的士兵也都在紧张地检查城防,一些人伸头往城外眺望,看到远处那面金黄的龙旗和大帐,都是忍不住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唾沫。 “看这仪仗,是老奴亲自来了?” 城里的将官也都窃窃私语,只有陈绍孙望着那个黄龙大伞满心疑惑。 他实在想不明白老奴为何亲提兵马前来攻打奉集堡。 奉集堡虽然叫堡,其实也是个大城,北面是沈阳,南面是辽阳,两地俱是有朝廷重兵驻守的大镇。 他们一旦发现两城中间的奉集堡被围,必然会派兵救援。 建奴之前打沈阳北面的蒲河所,驻守沈阳的贺世贤率军救援,结果便是同蒲河所的守军两面夹击,生生将建奴打退,斩首一百四十五级,引为大胜。 这回老奴又亲自奉集堡,倘若一时攻打不下,沈阳、辽阳又都派兵来援,三面夹击之下,莫说攻城掠地了,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老奴如此兵行险着,到底所图为何? 除非他是想要迅速打下奉集堡,然后隔断辽阳,那样沈阳就成了孤城。 但建奴本就不擅攻城,只要我坚守不出,老奴又何以有这个信心能够迅速打下奉集堡呢? 亦或者…… 想着想着,陈绍孙忽然惊得一声冷汗,大叫道:“不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狭路相逢 身边的将士闻声看过来,陈绍孙对着副手急道:“老奴是要进犯沈阳!” 都司沙元禄吃惊道:“沈阳?” “但沈阳北面有蒲河所,东边是东州堡,南边是我们,都有朝廷驻兵,建奴如何能过去?” “再说了,贺总兵方才还着人过来,让我们固城坚守,他会点齐兵马过来救援。” “倘若老奴进犯沈阳,贺总兵哪有空过来救我们,该是让我们去救沈阳了。” 陈绍孙面色严肃道:“老奴如何避开咱们的眼线,我不清楚,但我想他一定是意在沈阳的!” 沙元禄道:“沈阳城坚池深,又经熊经略、贺总兵苦心经营一年,老奴也不是好打的。” 陈绍孙双手重重地拍了拍城墙道:“就是因为如此,老奴才来打我们!” 沙元禄不解,老奴到底是要打哪? 陈绍孙继续道:“老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沈阳城高,他打不下来,他就来打我们,贺总兵不救,我们就无力坚守,贺总兵救,他则于半道伏击!” 沙元禄疑惑道:“老奴如何会知道一定是沈阳来救我们?” “按之前定下的方略,奉集堡遇袭,该是辽阳来救。” “沈阳以北发现奴迹,才由沈阳去救。” 陈绍孙也皱着眉头道:“偏偏贺世贤就是来了!” 沙元禄道:“那卑职这就派人去知会贺总兵,让他不要出城!” 陈绍孙摇头道:“来不及了。” “老奴的游骑定然已经封锁了道路,咱们万难再过去了。” “不过去辽阳的路应该还是通畅的。”说着他对着身边的一个亲兵道:“你去辽阳,将本将的担心告知袁经略,请他立即点齐兵马援救沈阳!” “本将这边,则立即出兵驱逐城外建奴,然后北上支援贺总兵!” 沙元禄忧虑道:“倘若是我们想多了,出城被围,可就犯了大错了。” 陈绍孙神情冷峻道:“本将倒是希望自己多疑了。” “那样的话,奉集堡不过是小败一场,动摇不了辽东根本,但倘若让老奴的大队围住了贺总兵,沈阳空城,定然是一鼓而下!” “沈阳丢了,辽阳便是门户大开,整个辽东,都别想安稳了!” 沙元禄道:“可我们只有五千兵,城外少说也有上万的建奴,又是老奴亲自坐镇,全是精兵,我们出城全无胜算啊!” 陈绍孙喝断他道:“糊涂!老奴倘若意在沈阳,又怎会亲自跑到奉集堡来?” “本将料定那黄伞底下的定然不是老奴本人!” “我们虽然只有兵马五千,但城外的一万建奴未见得就全是战兵。” “我们此时出战,胜负尚在五五之间。但倘若等老奴拿下了贺总兵和沈阳,以得胜人马回转奉集堡,我们这小城哪里还能守得住?” 沙元禄勉强抱拳道:“谨遵将令。” 半个时辰后,奉集堡外,陈绍孙全身贯甲骑在一匹乌黑色的黑龙江大马上面。 他身边的亲兵,全都手持各种武器,铠甲兵刃都沾满了鲜血,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 面前的建奴虽然正在溃败奔散,但他们仍旧凝神戒备着,牢牢地以陈绍孙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 又等了一会儿,都司沙元禄浑身浴血地赶了过来,他跳下马跪在陈绍孙面前,大声道:“果如陈将军所料,那黄伞下面并非老奴,而是李永芳那叛贼!” “后面的寨子也都是些空营,属下已经让兄弟们放火烧了。” “如此看来,这里的建奴远没有一万,且多是李贼麾下的汉军!” 陈绍孙望着四散奔逃的敌人背影,脸色沉重道:“本将原以为这些建奴中,真夷至少也得有三千,想不到连三百也没有,竟都是些汉军、包衣之流。” “不在此处,便在别处,贺总兵那里危险了。” 沙元禄道:“陈将军,那我们该如何行止?” 陈绍孙沉思道:“再派人将这里情形禀报袁经略,请他老人家速下决心!” “我们这里即刻开拔,侦骑前出十里,万不能中了建奴的埋伏!” 沙元禄答应一声,又问道:“陈将军,那我们留下多少人留守?” 陈绍孙坚决道:“一兵一卒也不留,都随本将去救援贺总兵!” 众人大吃一惊,不留士兵驻守本部,倘若被老奴派人取了,届时己方进退失据,岂不是陷入了死地! 这可是兵家大忌! 沙元禄愣住了,他失神片刻后抱拳道:“请陈将军三思!” “哪怕只留下一些老弱也好。” 陈绍孙深吸一口气解释道:“倘若袁经略能够救援,这辽阳、奉集一线便全是朝廷兵马,老奴绝对不敢夺这孤城!” “可倘若袁经略不救,我们就回不来了,又何需徒劳派人留守接应?” 沙元禄等将官闻言心下凄然,还不待他们说话,陈绍孙大手一挥道:“本将计较已定,全军火速开拔,救援沈阳!” …… 沈阳与奉集堡的中间有一个地方叫作白塔铺。 此时,有两支军队正相隔一里,静静地对峙着。 贺世贤毕竟是老于战阵的将领,他接到都司府要求火速驰援奉集堡的将令后,便是满心迟疑。 辽阳周遭兵力七八万,总兵就好几个,奉集堡有事,该是辽阳去救才对。 自己独守沈阳,一旦空城而出,建奴岂不是有了可乘之机? 况且按照之前熊经略定下的计策,自己的防御范围也以沈阳往北为主。 因为只要自己守住了沈阳,南边即使被建奴偶尔夺取一两个小城,那他们夹在辽阳和沈阳两个重镇中间,建奴也是守不住的。 但他反复看了送来的信件,又确属都司府的关防令印不假。 最终,他还是选择尊令而行,直到此时,才恍然觉悟是都司府的高层又出了奸细。 好在他一路上也广布侦骑,并没有一头钻进建奴的口袋。 可情形仍然不容乐观。 目前,他们已经渡过了浑河又走了十几里,往前则是数倍于己的建奴。 退回去,则是宽阔的浑河。 狭路相逢,不得不战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遭遇建奴 贺世贤不得不一边就地接阵防御同建奴遥遥对峙,一边快马派人退过浑河,绕行辽阳,将军情报与经略袁应泰知道。 努尔哈赤发现贺世贤没有一头扎进伏击圈,也不再扭捏,亲率麾下三万人马从伏击地点出来,浩浩荡荡地走到明军的当面。 努尔哈赤金甲金盔,座下一匹四蹄乌黑,通体雪白的高大黑龙江骏马,身边跟着四大贝勒,缓缓从阵中自动分出的一条通道,缓缓走到了前面。 他威严地朝着对面看过去,只见明军也已经摆好了阵型,士兵们蓝红相间的棉甲交织在一起,到处都是跳动的红缨。 努尔哈赤仔细看了一圈儿明军的队列,又瞥了一眼明军后面那杆总兵大旗,感慨道:“贺世贤都做了一方总兵了。” 想当初他在李成梁家中为奴的时候,贺世贤也不过是延绥镇来投的一个小兵,连家丁的地位都没有。 直到其被刘綎征调到朝鲜,才开始一步步发达起来。 代善道:“明国无人,阿猫阿狗都登堂入室了。” 努尔哈赤摇摇头严肃道:“你莫要小瞧他了。” “贺世贤的兵也算精锐,熊蛮子能选择将他放在沈阳,还算有识人之明。” 皇太极也观察了明军一阵后,沉思道:“上次父汗命我等到蒲河所试探,发现这贺世贤的车营着实厉害。” “但他此次竟然没带车营,重炮好像也落在了后面,只带了些虎蹲小炮。” 莽古尔泰不屑道:“有车营也不怕他了。” “大家看,贺世贤那边战兵也就一万人上下,又多是步兵。” “他孤处此地,又不像当时在蒲河所,只要他们冲过一段儿,不但有了城墙可以依托,还能和守军合兵一处,这里他怎么办?” “咱们三万披甲,各旗都带了一半儿的巴牙喇。” “他无论怎么打,都是死地!” 阿敏也附和道:““萨尔浒的时候,这斯在南路随李如柏走得乌龟一样慢,这才成了漏网之鱼,今日大汗可不能放过他!” 努尔哈赤眼里精光一闪,自己今天既然倾巢出动将贺世贤堵在了这里,自然就没有再让他全须全尾回去的道理。 精锐又如何? 猛将又如何? 李如松死后,李成梁也成了一只病虎,这辽东天地,再也不配有人被他放在眼里。 贺世贤?他脚边的一颗石子而已。 “左右翼甲兵下马披甲,回头让勇士们逐次进攻,吃掉贺世贤!”努尔哈赤提起马鞭遥遥指着对面的明军军阵,淡淡开口道。 贺世贤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沉闷震动,笔直地坐在马背上,脸色凝重地望着前方。 建奴的军队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大地,上万只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如同天边逼近的雷声,一下一下炸响在明军士兵的心头。 清一色的八旗旗帜,连蒙古两翼都没有,全部是老奴手底下的精锐真夷! 这一战自己以少敌多,以弱对强,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了吗? ~~~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到了海州之后,进入辽河平原,盖州随处可见的巍峨山脉已经变成了遥远天际的一抹黑线。 肥沃的黑土地上,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里,有耕地、有矿产,还盛产比蒙古马高大健壮许多的黑龙江大马,无论是从经济还是军事角度来说,都该是帝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才对。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刘俊喃喃念着,身边的李顺听到一嘴奇怪道:“啥地方这么好?” 刘俊无奈地摇了摇头,千百年来,人们却当它是塞外苦寒之地而已。 他率领着自己规模庞大军事考察团,继续沿着武靖营、沙岭墩方向前进。 辽阳早就过了,但刘俊并未就此停下,他听闻贺世贤驻在沈阳,处在抗击建奴的最前沿,便又一路北上,想带大家到那里看看。 况且,毛文龙自打提拔成游击将军之后,也被调到了沈阳,他打听到自己的上司贺世贤和刘家颇有渊源之后,便一再去信,让刘俊到沈阳去看他,其中内里原因不言自明,刘俊也不好拒绝。 从武靖营过了浑河之后,再往东北方向二十里,便是沈阳中卫。 刘俊这一趟,可谓是空马而来,一行二百余人,他全部给配上了马,原本一些不太会骑马的,经过这半个月的颠簸,也已经颇为娴熟了。 这些人都是榆林铺军中的骨干,刘俊在抓住一切机会拓展他们的能力和视野。 李顺按照境内行军的规矩,已经将夜不收向前放出了十里,大队前行时,每遇到高坡,都要派人做架梁马,保证前行的道路境况一览无遗。 突然,一个夜不收急速地骑马跑回来,李顺见状连忙驾马迎上前去,二人交谈几句,李顺便也调转马头回来。 刘俊已经看到了二人对话时的部分口型,这时果然又听得李顺汇报道:“启禀大人,沈阳城外,发现有小股建奴在追着几个边军。” 刘俊沉声道:“人数。” 李顺道:“六十人。” 刘俊皱眉道:“区区六十人,赶到沈阳城下?” “沈阳城没人出来狙击?” 李顺道:“沈阳城门紧锁,并未派兵出来清剿。” 刘俊沉思道:“这里似乎突然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将人再散出去一些,务必不惊动这伙建奴的前提下,摸清这浑河以北到底还有多少。” 李顺躬身领命,刘俊则对着其几个主官道:“继续往沈阳去,相机而动。” 与此同时,一个明军士兵纵马跑到沈阳城下,城墙上一排排弓箭和火铳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在这个明军士兵后面几百米处的旷野上,有几十个骑兵也在纵马狂奔,在身后腾起漫天的烟尘。 这个明军士兵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高高举着道:“不用开城门,我是贺总兵麾下,找尤总兵说话!” 一个把总从城头上探出脑袋道:“尤总兵去辽阳了,你后面缀着的怎么像是建奴?” 那明军士兵焦急地拽了一下马头,让坐骑安稳一下,回头又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大声道:“就是建奴,我们一过浑河便遇到建奴大队了!” “人数三万,老奴亲领,全是八旗真夷!” 那把总此时已经看清了城下士兵的腰牌,便也觉得他脸长得也面熟,闻言更是大吃一惊道:“这么多建奴?” “那贺总兵如何了?” “想让我们如何?” “往救吗?” “尤总兵不在,但他走时将城防都交给毛游击了,这会儿,毛游击不知在哪个门巡查,一会儿就能回来。” 说着他焦急地看了一眼远处,那队人马已经清晰可见建奴的模样,他赶紧道:“不多说,我们先将兄弟吊上来!” 说罢,他一挥手,城墙上便有人要用绳子坠下一个大大的箩筐。 城下那个明军骑兵急声道:“不必了!” “劳烦哥哥给毛游击带话,就说贺总兵有令,在辽阳大兵来援之前,无论如何,城里守军不得出城半步!” 城上那把总闻言一愣,不许出城,那还怎么去救? “上来再说!”那把总望了一眼已经在二百米之外的建奴大队,朝着城下焦急道。 那骑士仰头道:“派往辽阳送信的已经死了,全队现在只剩下兄弟一个。” “兄弟还得去辽阳搬救兵,城里兄弟们保重!” 说罢,他猛地一甩缰绳,顺着城墙根儿往西疾驰而去。 后面的建奴见状也兜了一个圈儿,继续追赶过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汉人的骑战怎么这么强了 众人牵着马安静地等在一处缓坡的背面,甲司乙局百总封才贵向甲局百总耿孝明,对方若有所感,转过头对他报以一个轻蔑的眼神。 封才贵冷哼一声,心里暗自道:“娘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啥都要和老子争,这次是那回事儿吗?” “老子虽然是长枪兵出身,但骑术可不赖。” “老子打小就跟随主人同鞑子市马,骑过的马比你娘见过的都多,你娘的这次出门之前,连马都没摸过,也敢嚷嚷着跟建奴骑战?” “一枪被捅死了,新任把总人选也别跟老子争了!” 封才贵正想着,突然见到骑兵把总周勤矮着身子从坡顶快速走下来,开口道:“这帮建奴太嚣张了,五六十人就敢在沈阳周边横行,大人是一定要给他们个教训的!” “原本单是我们跟来的骑兵队和夜不收差不多就够了,但大人不放心,要凑齐一百二十人。” “各位平时不怎么骑马,骑战更不必说,这回虽然一起上阵了,但也不可逞能,老老实实排在后排,补刀就行。” “骑战要领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各位再温习一下,一会儿听到命令便上马。” 说罢,周勤又转身往缓坡上走去,在那里,刘俊正紧紧盯着前面的原野。 原野上,有一个黑点儿正在托着一长串的黑点跑。 “建奴马力消耗很大了。” 刘俊对着回来的周勤道:“吹哨,上马。” 周勤得令,从脖颈掏出一个口哨,吹了三声鸟鸣,后面等待着的众人纷纷上马,在缓坡后面排好了队列。 刘俊也纵身上马,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扶缰、右手缓缓拔出长剑,把它斜指向天空。 背后是一片连绵不绝的铿锵声,刘俊知道已经人人刀剑出鞘了。 拿自己的军官种子去和这伙普通的建奴硬拼,刘俊也是无可奈何。 但他知道,军官们能否在战场上建立起对建奴的信心,关乎榆林铺的未来。 这一步,便从今天迈出吧! “建奴自诩骑射无双。”刘俊高声道:“今天,就让他们尝尝咱们榆林铺的厉害!” 后面响起连绵的响应声:“让建奴尝尝咱们榆林铺的厉害!” 身后是举着榆林铺白虎战旗的亲兵,刘俊手下的一百二十名骑兵排成紧凑的两排,随着刘俊缓缓催动着。 他们下坡之后,那背上插箭,已然浑身血迹的明军骑兵首先看到这队突然出现的友军,欣喜之下连忙向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后面的建奴也发现了刘俊,他们的追逐的速度开始放慢,相互吆喝着于奔跑途中竟然也能整出并排整齐的队列。 刘俊看到他们的反应,发现对方对突然出现的明军并不感到惊慌,相反,这帮建奴似乎很是兴奋。 骑兵对冲,似乎是建奴的拿手好戏。 即使对方人数是自己的二倍,建奴也丝毫不觉不利。 刘俊紧紧握紧佩剑,胯下的坐骑也跑得兴奋。 快速奔驰拉起的长风呼啸着从他的圆盔两侧吹过,密集的马蹄声敲打着地面发出阵阵的轰鸣。 “建奴的队形太松散了!” 刘俊看到对方高傲地收起弓箭,全都挺起了长枪,自己这边则是清一色的后背马刀。 “他们很轻敌。” 刘俊在心中为对手做出了判断,然后又狠狠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加速往前冲去。 李顺和王贵分别紧跟在他左右,后排的周勤则在呼喝着让大家保持密集的阵型。 对面的建奴兴奋的表情已经清晰可见,他们似乎很是享受这种交错之间生死已定的感觉。 刘俊更觉兴奋,自打当上小小的防守官开始,他就很少有机会冲锋陷阵了。 此时,他紧紧握着剑柄,肘尖贴着头盔指向苍天,上臂用力地背到了身后随时准备使出用尽全力的一击猛劈。 其余骑兵也尽是这个动作。 榆林铺的骑兵装备不是通常的骑枪,而是单手马刀。 这个动作也是刘俊改革的。 虽然用骑枪冲锋杀伤力更大,但刘俊认为在快速交错的战马上,非经年累月的训练,很难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精准地将人用长枪刺个对穿。 莫说是对着快速奔驰的对方骑兵了,就是在训练场上对着不动的稻草人,刘俊也发现劈砍的命中率要比枪刺高上四五倍。 况且,凭借错马那一刻的力量,刀劈也有致死、致残的威力,完全不必要再去追求非要把人扎个对穿。 至于把马刀背在后脑位置,储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马刀放在此处,骑兵在对冲的时候就没有机会用马刀去本能地格挡对方的攻击了。 挥出去的那一刀,只能用来取对方的性命! 榆林铺详细的演戏记录,也多次论证了这一技巧在战斗中的作用。 同长枪兵只攻击不格挡的精神一脉相承,只有孤注一掷抵近攻击的决心,才能打败战斗经验更加丰富的敌人! 想到此,刘俊又长吸了一口气。 他屏气凝神朝对面扫过去,当面敌人细微的动作都闪进他的脑海,此等加持之下,对方的动作似乎都慢了几拍。 双方间的距离急速缩短,再有几息便要碰上去了。 刘俊忽然高喊一声:“杀奴啊!” 整条榆林铺战线上的骑兵全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喊了一声:“杀奴啊!” 又过了三息,一杆长矛冰冷的枪尖直取刘俊胸口而来,刘俊向外一侧身险险躲过了这一击,同时大吼一声,一剑挥去。 那个建奴已经来不及收回骑枪,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笼罩在他的头顶。 双马一错而过,刘俊看到自己的佩剑在对手的头盔上一挨接着手上就传来重重的粘滞感。 错马而过后,刘俊将佩剑竖起,只见上面已经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的鲜血。 “调转马头!” 刘俊大叫一声,用力拉缰让马速慢下,然后调转马头准备第二次对冲。 刘俊周围的骑兵也都拨转马头跟了上来。 几个武器脱手地官兵也都拔出备用的马刀再次大声呐喊着把利刃挥舞到脑后。 刚才的交锋让十个左右榆林铺的骑兵落马。 但建奴的六十余人中竟然掉下来近二十人之多,这种交换比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汉人的骑战,什么时候强得这么离谱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杀奴 榆林铺和建奴中几个落地未死的,都已经爬了起来,开始用备用的武器厮打起来。 单打独斗中,榆林铺的战兵很快就落了下风,许多只是几招之间便被建奴杀死。 刘俊看到,其中有一个落马的,还是个百总,他们把总在这次新兵扩招时,推荐的把总人选里就有他一个。 此时,也被建奴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 刘俊不待大家列队整齐,便又大喝一声道:“冲锋!” 他拼命催动战马加速奔跑,第二次对冲的时候,谁速度慢,谁就更容易被砍中。 刘俊明白这个道理,对面的建奴也明白。 剩下的不到四十个建奴也已经调转马头,勇敢地朝着人数比他们更多的明军冲了过来。 刘俊纵马狂奔的同时,将佩剑在头顶转了一圈儿,这是让队列在奔袭中再次排成两队的意思。 前排的骑兵受过更多的训练,是刀锋。 但他在余光中已经看到之前许多第二排的人,已经纵马跑到了前排。 这是一种不自量力,强逞个人英雄的行为。 第一排的一些人见状稍稍控制了一下马速,将自己的战马稍稍落在了后面。 但刘俊惊异的发现有一个人的马速不降反增,已经冲出了超过自己近一个马身。 竟然是甲司乙局的百总封才贵! 刘俊心中顿时有些恼怒。 这个人自己是打算提拔他做把总的,想不到竟然这么任意妄为! 但是建奴当面,再次错马不过几息之间,他已经无力再去管个别人的生死。 往前看去,当面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建奴,满脸的横肉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望向刘俊的眼神里全是经验丰富的猎人捕杀猎物时的沉静和果决。 刘俊看到他的手腕为不可察地倾斜了一下,这种蓄力方式,能让刺出的长矛在临刺时转变方向,让久经战阵的骑士也难逃一死。 可惜你遇到了我。 刘俊又将目光向着对面的其他人扫去,他突然发现,这些建奴同自己年纪多不到二十的部下们不同,许多都是像这个一样三十出头。 按照努尔哈赤的起家史,这些人起码都是跟他打了老仗的,是在女真统一战争的尸山血海里摸打滚爬出来的。 前世萨尔浒一战后,再到辽沈陷落,大明精锐边军为之一空,无论朝廷后来再征召多少新兵,同建奴作战时也是一击即溃。 用农夫同这样的士兵作战,何其无力! 只有百战才能练就真正的精锐,建奴是这样,榆林铺也是这样! 想到此,刘俊又高喝一声道:“杀奴啊!” 后面的榆林铺士兵亦同时大喝一声,气势大振。 两排骑兵错马而过的刹那,刘俊余光中看到己方奔在最前方的封才贵矮身一刀劈翻了压在那个落马百总身上,正要举着匕首刺穿他心脏的建奴身上,然后抄起手将那百总抓在手里,两人就这样挂在马匹的左侧。 他首先迎到的建奴趁势将长矛一递,封才贵斜着身子一拽缰绳,长矛刺进他坐骑的右侧。 那建奴手里的长矛脱手而出,在遇到第二排榆林铺骑兵的时候被挥刀斩落马下。 两个人的重量本就将封才贵的坐骑带得一歪,那匹马又挨了一矛,斜着跑了几步便是轰然倒下。 封才贵竟然能提前一息跳下马来,拉着他救出来的那个百总在草地上滚了几大圈儿,又极其好命地没有被马压死。 其余散落在战场中间的双方士兵,全都被战马踏得骨骼尽碎。 刘俊控马又冲了一段儿,他的佩剑已经磕出了大片的豁口,上面还沾着的鲜血里还有建奴脖颈处的一层皮肤组织。 勒定马后,刘俊一把扔掉手里的佩剑,又从马鞍上抽出备用的。 这次榆林铺又有八个人掉了下去,可建奴掉下去的比方才更多,这时,他们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第二次对冲时,榆林铺仗着人多,仍旧是两层的布置,后面的那排骑士经过上一轮的冲锋,已经找到了感觉,上一轮没补到刀的,这一次都挥出了极其满意的一刀。 他们紧紧地跟在第一排专业骑兵的马后,无须防备建奴的攻击,却可以集中全力攻击错马而过时旧力才尽的敌人。 命中率反而不低。 那六十多名建奴骑兵现在还剩下不到二十人。 他们这次也不调头了,而是扔下了落马的同伴飞速逃离战场。 刘俊领着剩下的骑兵重新跑动起来。 掠过在地面上交战的一伙人身旁时,刘俊轻松地做了一个直劈,便如同往日砍稻草人一样,简单地将手中的长剑砍在一个背冲着他的建奴后脑上。 马匹冲过后刘俊把长剑收回胸前,余光中,这次剑刃上不仅染上了新鲜的血迹更有些乳白色的浆水。 十几个建奴残兵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刚从地面上爬起的那几个落马的,则很快就被榆林铺众人杀了个精光。 刘俊再想说抓活的,发现已经晚了。 周勤纵马来到刘俊跟前大声道:“大人,建奴马力将尽,卑职可以带人赶上他们!” 刘俊望着往南拼命逃窜的十几个背影,摇摇头道:“建奴箭术精湛,我们不必为了几个胆寒之人,再折损人手。” “目前紧要的,是要先进沈阳城,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快,躲在山坡上的部下就将方才那个背上插着箭矢的明军骑士带了过来。 刘俊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赶紧问道:“你是何人部下,沈阳发生了什么?” “贺大帅何在?” 那士兵虽然身受重伤,之前却是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战场。 六十余建奴骑兵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骑战中,三轮对冲就死了四十多个,反观这支明军,却仅仅死了八个人,另有十来个受伤的,看样子也不会全死。 这样的交换比,即使是他们大帅麾下的精锐,也绝难做到啊。 辽东的地面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支勇猛的马刀骑兵! 那骑士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带着些许期冀问道:“你们是袁经略派来的吗?” “后面还有多少人?” 刘俊摇头道:“不是,只有我们这二百人。” “快回我的话!” 那骑士眼里的炽热忽然熄灭,随即又燃起,突然抓住刘俊的手瞪大眼睛道:“我是贺总兵麾下亲兵!”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冲阵 骑士仿佛用尽浑身力气,狠狠地掐住刘俊的手道:“快去辽阳告诉袁经略,说他老人家中了老奴的调虎离山之计,贺总兵以下一万将士正在白塔铺同三万建奴真夷血战!” “倘若不能及时来援,贺总兵危矣!沈阳危矣!” 说罢,那骑士脑袋一歪,死在了刘俊的面前。 刘俊朝他身后一看,只见两支箭矢还插在他身上,大片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王贵上前道:“大人,建奴用的是倒刺箭。” “这位兄弟已经失血过多,我们贸然拔箭的话,他不死也会昏死过去的。” 刘俊点头道:“相比于活命,他也一定更想将情况及时告知我。” “收敛好,同咱们的人一起带到沈阳吧。” ~~~ 努尔哈赤没有给贺世贤更多的准备时间,不一会儿,明军便发现自建奴的两翼传来隆隆声。 那里分别奔出了四五百骑兵,朝明军大阵冲来。 眼看他们就奔到了明军大阵一百步的位置,但贺世贤仍是毫无反应。 建奴骑兵又慢慢提速,直到进入六十步时,贺世贤才把手轻轻一挥。 他身边的旗号手见状,一个用力挥动旗帜,一个“呜呜”吹起了喇叭。 队列前面一直在不时转头往后看的各位把总见状均是快速快速挥动手里的小旗,大声命令道:“开铳!” “砰砰砰砰!”战场上瞬间白烟升起,几十个建奴骑兵或人或马被射中。 有些马吃痛后狂奔乱跳,把骑手也摔了下来。 建奴骑兵受此打击也不惊慌,他们张开弓箭漫天攒射,随即又策马跑散,分为几人一队。 贺世贤的部队虽又敢战之名,但毕竟还是靠朝廷财政养着的边军,军饷都是一月欠着一月,披甲率更是不用提。 所以,建奴这毫无力道的骑弓攒射过来,除了落在盾牌上的之外,剩余的竟也伤了二三十人。 箭雨过后,明军盾牌后面也站起几排弓箭手,开始随着号令向对面的骑兵还击。 步弓在五六十步的距离对骑弓占着绝对的优势,但无奈这伙建奴几乎个个身穿两层铠甲,除非射中咽喉和面颊,很难当场让他们丧失战斗力。 在前面指挥的各位把总见状又都是一声呼喝,弓箭手们又开始专门瞄准敌人的战马射击。 建奴的战马大多没有披甲,目标又很大,一旦中了三四箭也是吃不消,无论是倒地还是乱窜,届时跌下来的骑手就都会成为后面装填好的火铳手理想的标靶。 建奴这边也不干愣着和明军对射,他们几人一组,开始在明军正面三十步外横向策马疾奔起来。 这些人弓马娴熟,他们熟练地用骑弓斜着向上抛射,箭支借着马速高高飘起,上千支轻箭在明军宽大的正面划过一道道抛物线,又在明军阵中落下。 箭矢撞在盾牌和铠甲上,发出叮当的响声,不时又夹在着几声闷哼或者惨叫。 明军阵中也不甘示弱,鸟铳、三眼和弓箭轮番回击,对着阵前飞速驰骋过去的骑兵射击。 双方你来我往,建奴也有不少马匹摔倒在地。 这种试探性的进攻又持续了一会儿,建奴阵中终于传来一阵嘹亮的鸣金声音,交战的双方才各自长舒了一口气,建奴骑兵也纷纷调转马头返回两翼。 两军都出现了片刻的安宁,忽然,明军盾牌拉开一条缝隙,接着从后面闪现出一队刀斧手。 他们狂奔着向前,干脆利落地砍掉或死或重伤难行遗落在阵前的建奴脑袋,又快速地退回己方阵中。 一匹战马浑身插满了箭矢,它朝着主人的无头尸体哀鸣了两声,然后挣扎几下站起,吃力地朝远处走了两步,前腿一跪又趴在了地上,在两军几万人的注视下继续哀鸣起来。 努尔哈赤面无表情地望着战场。 只是简单的一轮试探,明军虚实他便已看出大半。 贺世贤难怪被吹嘘成辽沈柱石,他的兵确实比其他明军都要强上不少。 他们的火铳手更能沉得住气,火铳也更加精良,在六十步内竟然能打穿勇士们的铁甲。 倘若进了五十步,三眼和弓箭的威力也不容小觑。 这轮试探,自己这边没有占到便宜。 努尔哈赤更觉欣赏的是,贺世贤的部下同样缺少盔甲,但他们在面对漫天的箭矢时,却能保持镇定和从容。 面对身边战友的伤亡,也没表现出恐惧和惊慌。 这对他以往遇到的其他明军而言,也是难以想象的。 带队的甲喇额真跪在努尔哈赤马前禀报明军战阵情况,所说的同其其所推断的基本一致。 另外,这个甲喇额真还探明了明军铁蒺藜摆放的地点,同其他明军毫无规律的胡乱抛放不同,贺世贤将它们尽数摆放在阵前三十步到五十步之间。 而这刚好是大金兵加速冲锋的一段道路。 看来贺世贤同样对自己也做了些许了解。 “刚才,贺世贤怎么没有用炮?“大贝勒代善悠悠道:“他不用试一下火炮的落点吗?” 现在,正式进攻还没有开始,四大贝勒都围在努尔哈赤身边,商讨最后的战术。 莽古尔泰不屑道:“咱们又不是攻城,管他火炮作甚?” “多说不过挨上两三炮,勇士们就能冲到近前。” 阿敏也道:“还是向往常一样,大队在七十步漫射,引诱其火铳打放,再抵近四五十步平射。” “最后再让甲兵从缺口冲阵。” 莽古尔泰冷哼一声道:“等冲开了口子,哼哼。” 他看了对面明军一眼,接着道:“一炷香之内,明狗必然溃散,贺世贤的脑袋也就到手了!” 皇太极轻笑道:“贺世贤是不足为虑,但想打败他,也不是五哥说的这样简单。” “就像方才,他们的兵就沉得住气,七十步外都没有打放。” “面对大队人马,恐怕也是一样。” 莽古尔泰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 “火铳是旁门左道,还得靠肉搏。” “讲肉搏的话,全辽东都没有我们的对手!” 皇太极点头道:“贺世贤自然不是我们的对手,我只是在想怎么减少勇士们的伤亡。” “要是我们集体冲锋,他们的火铳兵表现的好的话,在六十步内就能打放两轮。” “可惜我们也来得匆忙,未来及带上盾车。” “不然,我们再做些盾车?” “索性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有了盾车,一轮也就将他们冲散了。” 莽古尔泰有些不悦,但他不好在父汗面前一再同老八争论,也就冷着脸不做声。 他们争得再多,最后还是都要由老汗来定。 但对莽古尔泰而言,自从三年前自己跟随父汗攻陷抚顺之后,又全歼过来救援的辽东总兵张承胤开始,他便彻底看轻了明军,认为他们绝对没有能够抵挡后金勇士肉搏冲击的能力。 萨尔浒一战,更是坚定了他这种想法。 那一战,明国精锐尽出,不还是落得个尸横遍野的下场? 这边努尔哈赤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两翼各留下两千甲兵作为后备,其余勇士全部压上冲阵!”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对射 四大贝勒恭声应是,各自打马往自己的旗驰去安排战阵。 老汗让两翼预留兵力的本意他们都是清楚的,那就是防止被明军追击时,两翼可以稍加阻止。 但大金勇士从来都是以少敌多的,此番三万野战一万明军,哪里还有不胜的道理? 老汗多此一举,实在让人费解。 不过努尔哈赤多年来形成的威势让人不敢抗拒,大家只得照办。 莽古尔泰回到正蓝旗阵中,对着麾下的一干甲喇额真开口道:“父汗命我们随两黄旗从正面中央突破。” “同以往一样,明军阵前八十步漫射,四五十步换重箭平射。” “注意那里有明军布置的铁蒺藜。” “平射后开始冲阵,轻甲靠后,死甲向前。” “撕开口子后直奔贺世贤的大旗!” “砍了大旗,再摘贺世贤的脑袋!” 几位甲喇额真领命后又将命令往各牛录传去。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后金军便摆好了进攻阵型,中路和两翼并进,缓缓朝明军大阵威逼过去。 这时,贺世贤也站在中军高大的指挥台上,身后竖起的丈八总兵旗猎猎作响。 对面鼓声响起,他看到黑压压的建奴弓箭手已经排好队列,迈步朝自己这边走来。 等他们走出一段之后,建奴阵中穿着厚重铠甲的死甲兵也开始迈步出发。 看他们身材臃肿的样子,至少都穿了两层以上的铠甲。 死甲兵后面,就是建奴让人闻风丧胆的白甲巴牙喇,他们约莫上千人,装备更加精锐,全部骑着的是更加高大健硕的黑龙江大马,而非建奴军中更常见的蒙古马。 这上千的精锐汇成一股可以轻易撕破任何明军的防线,此时却是分成四部,各在一位旗主的麾下。 建奴自打灭了叶赫之后,已经完全占据了黑龙江产马地,这些建奴中的精锐也都换掉了相对矮小的蒙古马。 倘若明军这边的阵型被撕开了口子,那么这些身穿重甲,脚跨黑龙江大马的白甲巴牙喇排山倒海地冲进去,防线必然崩溃。 建奴在急促的鼓声中越走越近,这些重装步兵的铁甲叶片于行进途中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 贺世贤从高台上看去,只见对面人头攒动,铠甲和头盔的光亮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无数的光点,一跳一跳的。 建奴除了没有火炮之外,无论是铠甲数量还是兵刃质量,都远超贺世贤这个所谓的边军精锐。 若是人数相当还好,偏偏数量也比他们多了一倍。 他内心焦急,面上却是古井无波。 正所谓将为军胆,他若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此等境地下士气瞬间便有崩塌的风险。 “务必得坚持到天黑。” “儿郎们一定要争气呀!”贺世贤攥紧拳头,心中暗暗祈祷。 建奴走到距离明军一百步的距离之后,部分弓手开始脱离大队,率先冲到六七十步的距离,向着明军大阵射箭。 他们站位零散,一边射箭一边左右奔跑,不断引诱明军火铳手还击。 但贺世贤的士兵着实沉得住气,他们在各自带队军官的严令下,连弓箭手都克制着没有回击。 建奴的阵线持续不停地向前推进,在大队弓手走到距离明军大阵八十步左右的时候,他们开始停下脚步,张弓漫射。 这群白山黑水里长大的天然猎手,娴熟地自箭袋里抽出锐头轻箭,将箭尾夹在虎口的地方,右手拇指扣住弓弦,左手将弓抬高,箭头斜斜指向空中,缓缓将弓弦拉成满月,阵地上顿时充斥着弓身绷紧的咯吱咯吱声。 “放!”苍凉的海螺号子响起,建奴弓手各小队的领头皆是大喊一声,战线上便响起无数弹棉花一般弓弦震动的声音,上万支轻锐弓箭刺破天空,犹如漫天的蝗虫飞过,密密层层的箭矢同时升上了天空。 明军阵中的士兵依然笔挺地站着,同时喉咙滚动,忍不住微微抬眼,紧张地看着那些遮天蔽日升到天空的箭矢。 在漫天的箭矢划过天空的最高点时,明军阵中也响起一通打鼓声,前排的把总们也立即大喝一声道:“盾!” 话音方落,盾牌手们齐齐大喝一声“哈!” 然后两人一组,一个半蹲着将盾牌重重地插在地上,另一个弓着身将盾牌叠在上面。 漫长的防线上立马便升起了一面绵延不绝的盾墙。 与此同时,后面的弓箭手、火铳手全部单膝蹲下,长枪手则是将长枪高高举起,不停地摇晃摆动。 一息之后,遮天蔽日的箭矢纷纷落下。 虽然有前排的盾牌遮挡,阵中如林的长枪也格挡掉了一部分,但明军阵中还是不断传出痛呼和惨叫声。 贺世贤扒拉开他面前遮挡的盾牌,焦急地朝着阵中看去,许多地方都有士兵倒在地上呼号,这些人全无例外都是无甲可披的人。 他一挥手,指挥台上的鼓手重重敲了两鼓,明军阵中前排上面的盾牌快速撤下,后面的明军弓箭手也紧跟着冒头搭箭,仰天也射了一轮。 这等仰天漫射看似遮天蔽日,但对全员有甲的建奴来说,其实作用不大。 但打仗很多时候打的是气势,不论能射中多少,贺世贤也必须反击。 但后金严酷的军律禁止士兵们在面对弓箭和火铳时停下遮挡,因此他们对这漫天而来的箭雨不闻不问,继续保持着齐整的队列,迈步向前。 明军的箭雨随即也落入他们的阵中,那些被凑巧射中要害的弓手哀嚎着扑倒在地。 游走在阵后的一些余丁赶忙带着包衣穿梭过去,将这些伤兵抬到阵外。 否则,他们很有可能会被后面阵型更加紧密的死甲兵毫不犹豫地踩踏成泥。 只有少许的箭矢稀稀落落地掉在死甲兵的队伍里,但这些人普遍都是穿着两三层甲,力道已尽的轻箭不过是在他们的铁甲上砸出一个划痕,叮当一声,便是滑落在地。 后金弓手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再次仰天漫射。 明军这边按部就班地回应,双方你来我往间渐渐逼近到六十步的距离。 就在这时,明军指挥台上突然传出三声急促的重鼓声,阵前,一排带着圆盔的火铳手突然冒出头来,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远处的建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冲锋 “砰砰砰砰!” 铳声响起,八百余步长的明军防线上,火光连成一片,上千杆鸟铳和三眼火铳同时击发,高速旋转着的铅弹刺破浓烟瞬间飞越六十步的距离,重重轰击在后金军弓箭手的棉甲和锁子甲上。 被打中的后金兵仿佛遭到了一计重锤,口中喷出粘稠的血液,仰面倒在地上痛苦的蜷曲。 这轮齐射,一次性收割了近两百个后金弓箭手的性命,将因之前一直被动挨打的明军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阵后的努尔哈赤心底一颤,他没有预料到,贺世贤的火铳竟然如此厉害! 海螺号响起,努尔哈赤果断命令士兵加速前进。 前排的后金弓箭手闻讯开始小跑着前进,快速到达明军阵前五十步处后,开始换上扁平的重箭,对着明军阵中不断进行平射。 这些训练有素的后金弓箭手飞快地射完了囊中的十支泡了粪水的重箭,又快速有序地退后,让后面的死甲兵走到了前面。 整个过程中,明军的弓箭手都在不断还击,火铳手却是仅仅又齐射了一轮,速度比起榆林铺来说,明显不如。 另外,他们在人数和速度都占绝对优势的后金弓箭手的压制下,声势和规模都比第一轮差了一筹。 钉满密密麻麻箭矢的明军指挥台上,贺世贤脸色凝重地看着前方的战况。 稍稍评估双方形势之后,他再次果断下令,指挥台上鼓声响起,明军前线的弓箭手也开始向后退去。 贺世贤同建奴交战多年,对浑身插满箭矢仍在奋勇冲杀的建奴死甲兵印象深刻。 他明白,对这些浑身包铁的牲口而言,弓箭的杀伤已经微不足道,不如让己方的弓箭手也退下,给肉搏战兵腾出冲杀的地方。 可恨建州穷山恶水,弹丸之地,普通战兵的铠甲兵刃,竟然比大明把总、千总装备的还好! 真不知道兵部的那些老爷整天都是干什么吃的,滑天下之大稽! 贺世贤在心底狠狠地咒骂了一声,他麾下的士兵只有三成穿着薄薄的棉甲,剩余都是穿着破旧的鸳鸯战袍。 到底哪个才是天朝上国,哪个才是蛮夷? 好在明军虽然装备简陋,却都严阵以待,火铳手们也在紧张地装填,零零散散地射击。 如此距离,面对着建奴死兵厚重的阵型,他们几乎是弹无虚发,可火铳的装填速度实在是慢得让人心焦,每回打倒一个建奴,后面的便立马补上来,丝毫不能打散他们的阵线。 一个火铳手终于又装填好了火药,他是一个经验娴熟的火铳兵,在此之前,他已经放过了三铳,打倒了两个建奴。 不像他身边慌乱到找不到通条的伙伴,紧张的战场分毫没有影响他的装填速度。 这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吐出长气将火铳平举,对准了当面的一个建奴。 那个建奴已经走到了明军阵前四五十步的距离,因为这里布置了许多铁蒺藜,所以他们都走得分外小心,一排人此时才放弃齐整,但看起来仍像是缓缓漫过来的波浪。 那个火铳手又深吸了一口气,当面的建奴距离他只剩下四十步了,他们马上就会跨过己方布置的铁蒺藜地带,届时便会呐喊冲锋,他知道自己只有再放这一铳的机会了。 四十步的距离,对面的建奴丑陋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 这个建奴名叫瓜尔佳茫格,镶黄旗,因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两个月前已经从轻甲弓手升为步战死甲。 建奴的步战死甲多为从长白山区抓来的野人女真,但建州旗丁想要升为马甲,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别看他只是一个普通死甲,父亲却是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在后金的权势完全不逊于四大贝勒。 茫格此时也看到了那个直冲着他的黑洞洞铳口,布满刀疤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他趁着避开铁蒺藜的机会往旁边挤了挤,但那铳口也随着他缓缓移动。 茫格又往旁边走,铳口又移,他喉结滚动,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狗日的建奴!” “你也知道怕吗!” “去死吧!” 那火铳手张开嘴咆哮一声,随即打开药池,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裆下已有尿意的茫格忽然发现,那明军面前火光一闪,自己没有中弹,那个明军反倒是捂住双眼,血流扑面地倒在地上哀嚎打滚儿。 “哈哈!” “明狗的鸟铳炸膛了!” 原本已经情绪低落的茫格重又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该冲锋了! 战场上沸反盈天,贺世贤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他紧紧地盯着战线,终于等到建奴走进了四十步的距离。 “出炮!” 他身边的旗号兵闻令立即挥舞令旗,与此同时,后面擂鼓的力士也锤出一段频率奇特的鼓声。 早就准备好了的各组炮长得令后,连忙将各自的虎蹲炮从刺猬一般插满箭矢的盾牌缝隙中推了出去,加紧时间固定。 一共五十门虎蹲小炮早在阵后便装好了火药、炮弹,碗口大的炮口各自对准了当面的建奴。 紧紧关注战场形势的努尔哈赤见状大吃一惊,他终于知道为何贺世贤没有早早发炮了! 这虎蹲炮虽然射程远远超过弓箭,但精度很低,射速也慢。 一枚炮弹很难打到几个人,但硕大的实心弹丸砸在军阵中,中炮者霎时肢体碎裂,对于附近的人来说,还是有着极强的震慑力。 倘若从后金一进攻开始,明军便发炮的话,也够打三四炮的了,但之后炮膛需要降温,贺世贤便无法再作此等用途了。 努尔哈赤见多识广,他恍然间也明白了贺世贤的打算,整个战斗中,他第一次面上显露出惊慌,赶忙嘶吼道:“快!让勇士们冲锋!” 他身边的掌号兵被吓了一大跳,慌忙吹响了刺耳的海螺号声。 前面举着盾牌,握着重斧、长刀,正在慢慢接近明军军阵的后金死甲们也是一愣,这个距离就开始冲锋了? 但迟疑也仅有片刻的时间,回过神后他们便狰狞着面容,嘶吼着向明军冲来。 与此同时,明军指挥台上的旗帜再次有节奏地挥舞几下,各炮组的组长也同时嘶吼道:“开炮!” 明军正面五十门虎蹲炮同时发出雷鸣般的炸响。 第一百二十章 知兵 原来,贺世贤带的这些虎蹲炮除了可以远距离发射大枚铅弹外,还可以用铅弹压着再装填五钱重的小铅子或小石子百枚。 只是这样的话,发炮时,这些小铅子和小石子会形成扇面漫天喷洒,只能打中四五十步处的敌人。 不过这时双方已经距离足够的近,八两重的火药化作艳丽的火焰,将总计五千枚小弹丸连同压子铁弹全部泼洒向八百步宽的建奴阵线。 小铅弹争先恐后地窜出炮口,再分散,犹如密集的雨点一般撞入一面面盾牌,轻松地撕开牛皮和木板,像铁锤一样砸在死甲兵厚厚的铁甲上。 前排的死甲兵如同被镰刀割过的麦丛,齐刷刷的倒下。 无数血箭从他们的身体里飚出,战场上响起大片的惨叫声,平整的战线瞬间被撕得破碎。 单是这一轮炮击,就收割走了三四百名勇猛的后金战士。 因为努尔哈赤提前发布了冲锋的命令,后排的死甲兵来不及恐惧,靠着方才奔跑的惯性,仍旧悍不畏死地往前冲。 明军的身后也响起了绵延不停的重鼓声,肉搏士兵们也齐齐呐喊一声,拼命地往前冲去。 短短四十步的距离,两股泾渭分明的洪流迅速撞倒了一起,激起了漫天的血花…… ~~~ 辽阳,辽东都司府大厅里,文武官员聚在一起已有半个时辰,却仍旧是争吵不断。 总兵李光荣急切道:“经略大人!” “建奴骑射无双,野地浪战,必败无疑呀!” “不救,只是折了贺世贤一支,往救,岂不是把大家都推进了火坑!” 辽东巡按御史高邦佐闻言呵斥道:“李总兵!” “朝廷规制,以文御武,我等只是与你们通告一声,由不得你反对!” 李光荣张了张嘴,一时语滞。 监军崔儒秀连忙打圆场道:“高大人言重了。” 他又转过头对着李光荣道:“文武相宜才能为君分忧,咱们不是通告,是商量。” 高邦佐冷哼一声,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地临战了,你们这帮大将便这也不成,那也不行了!” “带兵打不了仗,那你们每月领这么多饷干什么?” “畏畏缩缩,不觉有负朝廷,有负皇恩吗!” 高邦佐是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的小官,但他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权柄极重。 朝廷又是以文御武,单是在这辽东都司府里,除了袁应泰之外,本没人想同他闹得不自在。 因此,高邦佐虽然话说得难听,其他总兵参将也只是忍气吞声,不想同他争辩。 但陈策却是个按不住火气的人,他年纪又大,见高邦佐自命不凡,对他们武将指指点点,便忍不住大声说道:“高大人!” “我等既归袁经略节制,袁经略知兵,他让我们往救,大家都没有不去的道理。” “可行军打仗关乎边疆危亡,可容不得你风闻奏事。” “你还是多管管儿郎们兵甲不齐、粮饷不继的事情吧,抽空也帮他们上个折子。” “陈策!” “你在讽刺本官不知兵,胡乱指挥了?” 高邦佐气极站起身指着他怒道:“还有,你往日里虚报兵额,冒领军饷,你当本官都不知道吗?” “现在竟还有脸说都司府拖欠你们军饷!” 陈策也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高邦佐咆哮:“姓高的,你说老子喝兵血吗?” “你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老子从朝廷领的哪一分银子不是花在儿郎们身上的?” “粮价早就涨到四两银子一斗了,你们还给我们按照二两的价格折银!” “莫说铠甲了,就是一件鸳鸯战袄,儿郎们穿了三五年也不给换发一次!这桩桩件件哪处不要花银子?” “我姓陈的不想办法,难道还指望你高大人哪天能将眼睛往下看看不成?” 高邦佐气极反笑:“好啊,本官还是第一回听人将虚报兵额、冒领军饷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本官今日就要为你上奏一本,看看阁老们如何答复!” 陈策冷着脸重重一砸案几道:“老子尸山血海走出来,你当老子是吓大的!” 高邦佐还要再同他吵,崔儒秀连忙拉着他的袖口低声道:“高大人,再是以文御武,陈大人也是一品总兵,你不可如此无礼。” “都是为了国事,合该同舟共济。” 堂下乱哄哄一片,新任经略袁应泰却是始终沉着脸不说话。 熊廷弼在任时,将这帮骄兵悍将治得服服帖帖,同自己交接时却当着众人的面劝自己“重将权”,真是不当人子。 这不,原本几人定下便可一直调令解决的事情,非要将这些总兵、参将都叫来商议,平白吵了这么长的时间。 坐在他下首的是崔儒秀,他在辽东的时间甚至比熊廷弼都要早。 新皇登基,废除了太监监军的弊政,崔儒秀时来运转坐上了这辽东都司的第二把交椅。 他对辽东的现实状况最为了解,也知道各位总兵的秉性脾气,算是一个知兵的。 但此次救与不救,崔儒秀也无法给袁应泰一个明确的建议。 此时崔儒秀看着堂下,急忙拉回再要同陈策争吵的高邦佐,因为他知道,虽然陈策现在吵得凶,但那纯粹是让高邦佐的书生气憋坏了,要借机发牢骚。 可一旦都司府有令,还是可以倚仗的。 至于李光荣,那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这一年都在运作要调回关内。 他的话听听就好,何必为此置气? 见袁应泰又朝自己望过来,崔儒秀知道不能再拖了。 袁经略不似熊经略,不太知兵。 不过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为此便特别倚重自己,自己也不宜久不表态。 清了清嗓子,待大厅中逐渐安静下来之后,崔儒秀便是开口道:“陈总兵以及各位大人们的辛苦,都司府都是知道的。” “但都司府的难处各位大人也清楚呀?” “是都司府压着银子不发吗?” “咱们也得伸手去跟户部讨要的呀?” “袁经略上任才多久?往户部催银,往兵部催兵,往工部催铠甲器械,往太仆寺催车马,两个月不到啊,整整上奏了一十八本奏章!” 陈策听了鼻孔轻哼一声,显然不领他们的情。 崔儒秀又道:“熊经略在时便说过,辽事艰难,我等同心协力尚不知能否办妥,又何况相互掣肘呢?” “再者,贺总兵与大家也是同僚,所辖又是辽东精锐,大家总不能任他及麾下覆没。” “本官之前也同袁经略商议过了,在确保辽阳无恙的情况下,救还是要救的,只是派谁去救,如何救,还要听听各位的意见。” 监军定了调子,堂下众将官便都不好再出言反对,有几个反对的,此时也只能低声嘀咕,不敢张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先锋 见武将们都不说话了,袁应泰正要开口点兵,监军副使张栓却是望了堂下众人一圈儿,悠悠道:“本官觉得不妥。” 崔儒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见张栓站起身朝着袁应泰抱拳恭敬道:“先前熊经略在时,大家探讨多次,定下的方略是清楚的。” “即据城坚守,倚城而战,轻易是不和建奴野战的。” “萨尔浒一役,天下精兵为之一空,现如今咱们辽东,除了陈总兵等几支客军,多是这一年新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可以说十个里面难有一个。” “各位大人,咱们平心而论,这样的兵,真的能在野地击退老奴吗?” 崔儒秀道:“张副使这样说,是要置贺世贤于不顾吗?” 张栓道:“贺总兵麾下是辽东少有的敢战老兵,他们被围,本官亦心痛不已。” “但他违背之前方略,未接都司府军令,便擅自率军出城,白塔铺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已然是陷入了死地,莫非我们还要将错就错,再铸成无可挽回的更大过错不成吗?” 李光荣听了连连点头道:“张大人说的是!” “贺世贤咎由自取,咱们可不能再上了老奴的恶当了啊!” 张栓瞪了李光荣一眼,继续对着面色不愉的袁应泰道:“袁经略,本官以为,野地浪战,是以我之短攻奴之长,只有据城防守,相机救援,内外夹击之下,才有可能打败建奴!” “这一战,单是白塔铺这个战场,我们就已经败了。” “为今之计,只有选一处劲旅,急往沈阳,固守住城池。” “那么,老奴即使吃掉了贺世贤,也难撼动我辽沈防线分毫,我们就还有机会。” 崔秀儒冷哼道:“精兵都打完了,单守着空城,还有什么机会?” 张栓道:“据城防守,先守上几场,新兵就变成了老兵……” 袁应泰犹疑不定,他分明记得,半年前,熊廷弼还向朝廷请粮请饷说要收复抚顺的,怎么到他一接手,这些兵马连出城野战都不行了?” 那边张栓还在慷慨陈词,堂下的一个老将却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位老将约莫六十多岁,是一名副将,官衔在眼下总兵满堂的都司府大厅里说不上显眼,可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轻视他。 因为他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便是戚少保的侄子,当代戚家军的掌舵人戚金。 戚金年轻时也曾入朝抗倭,正好也被分在刘綎麾下,所以同贺世贤也是几十年的老相识。 军情紧急,这帮人仍在吵个不停,他早就失去了耐心。 张栓所谓的“老成持重”之言还没说完,他黄钟大吕般的嗓音便在堂中响起道:“刘俊派来的人已经说清楚了,贺世贤是收到了都司府的军令,才过浑河去救奉集堡的。” “尤总兵方才也说,他也看到军令了。” 戚金说完看了尤世功一眼,对方点头道:“不错,确实是都司府的大印,我们不会走眼的。” “之后,调我回辽阳的军令我也给袁经略看了,不是作伪,但袁经略又并不知情。” 崔儒秀摆手道:“出了奸细,我们正在排查,先不必说这个了。” 戚金道:“不是末将要说,是张副使和李总兵口口声声贺世贤无故出城。” 张栓面上一滞,歉然道:“戚老将军,是本官唐突,但往救确实不妥。” 戚金摆摆手道:“话虽是如此说,但眼睁睁看着贺世贤被围而束手旁观,戚某实在是于心不忍。” 说罢他站起身道:“还请经略大人准许末将带麾下士兵相机救援!” “经略大人放心,如果事不可为,末将便徐徐撤退,一定首先保麾下士兵周全。” 陈策也叹了口气道:“张副使其实说的有道理。” “但军心士气这种事,不是一句壮士断腕可以讲得通的。” “白塔铺确实不是理想的战场,但这次我们救都不救,以后儿郎们就不敢再跟建奴打仗了!” “养成了老兵,那也是兵油子。” “老夫以为,无论最后成与不成,总是要去救一场的。” “老夫愿随戚副总兵一起往救!” “还有谁愿往?” 李光荣急道:“那个刘,刘……”他问了身边的一个副将后接着又道:“那个刘俊派来的人说的很清楚,老奴八旗精锐尽起,披甲不下三万人!” “贺世贤只有一万步军,还没带车营,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想必骨头都不剩了!我们何必再过去送死?” 总兵尤世功望着厅外铺洒在地的阳光,缓缓道:“贺帅治兵有方,麾下儿郎都愿卖命,说不定能撑到天黑。” 李光荣立马呛道:“哼!你当是老奴一万人,贺世贤三万呢?还撑到天黑,给你尤世功能撑到天黑吗?” 张栓也道:“本官还是觉得贺世贤不能救了,老奴想必是摆好了口袋正等我们往里钻呢。” “为今之计,还是派遣一员大将,先渡过浑河从北岸急进沈阳,沈阳城高池深,那里又还有毛文龙两千兵马,一时半会儿应该丢不了。” 李光荣也道:“原本陈绍孙驻守的奉集堡现在也是一座空城,可不能让老奴占了去,末将愿意带兵抢占奉集堡!” 努尔哈赤要是吃了贺世贤,定然回师去攻沈阳,怎么可能再去打奉集堡? 他不屑地瞥了李光荣一眼,继续沉声道:“末将愿意独力领兵,相机救援贺总兵。” 崔儒秀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抚了把胡须点头道:“也不是不可以。” 高邦佐气道:“倘若不救便不救,要救便尽起大军同建奴拼个你死我活!” “哪有这样白白分兵削弱自己的?” 崔儒秀余光瞥了一眼首座上的袁应泰,见他仍旧在扮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并不打算说话。 崔儒秀无奈,只得再度点头开口道:“嗯,高御史说的也有道理。” “大家说说,尽起大军的话,可不可行?” 高邦佐怒道:“再议的话,贺世贤便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你们也不必去救了!” 崔儒秀心道:这也是个办法。 “高御史这是哪里的话?” “排兵布阵,总得议出个章程,几万人乱糟糟的上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就这样堂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又吵了起来。 戚金看了大厅中乱哄哄的众人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迈步走了出去。 大厅外面,一个青年军官正焦急的搓着手围着花坛转圈儿,看到戚金出来后,连忙迎上去道:“父亲,袁经略何时出兵?” 戚金看了这个小儿子一眼,脚下却是不停,径直往都司府大门外面快速走去。 戚元弼也跟着一路快走:“孩儿没耽搁一刻时间,已经按照父亲的命令,让将士们集结待命。” “此时此刻,该是都准备妥当了!” 戚金点了点头,他紧绷着脸一边稳健地迈过都司府的门槛,一边沉声交待道:“即刻拔营,侦骑前出十五里,务必于明日拂晓前,赶到白塔铺与奉集堡之间的锁子岭!” 戚元弼喜道:“袁经略定了父亲做先锋吗?” “为何不直奔白塔铺,反去锁子岭?” 戚金长叹一声道:“万一你贺叔叔、陈叔叔他们已经殉国,我们从锁子岭还可以及时撤回奉集堡。” 戚元弼有些失神:“那倘若贺叔叔他们扎下营盘坚守呢?” 戚金一踩马镫便翻上了亲兵牵过来的战马,朗声道:“如果贺世贤、陈绍孙那两个家伙命大不死,我们就一路疾行咬上建奴的尾巴,死死地拖住他们!” “届时,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做缩头乌龟!” 说罢,戚金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胜败 浑河南,白塔铺。 广阔的战场上,飞沙走石,到处都是金戈交鸣的声音。 数不清的长枪、长刀在两军交接处来回捅刺,伴随着一声声刀剑入肉的声音,看得人头皮发麻。 茫格再次幸运地躲过了炮子的攻击,他一边猛冲,一边死死盯着当面一个手持长枪的明军。 那个明军头上戴着圆盔,身穿一件藏青色的棉甲,装备比起旁边的明军都要好,看起来不是军官便是家丁之流。 在两人相距不到十步的时候,这明军突然呐喊着加速冲了过来。 忙格毫不避让,也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手中长枪与对方同时迅猛刺出。 两人眼看着就要同归于尽,那明军竟然仍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忙格心中暗自吃惊,最后一刻,他熟练地将身子往旁边一侧,对面长枪的矛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音,擦着他的铁甲自胸口的护心镜位置划过。 电光火石之间,忙格手里的长矛也是脱手而出,精钢打造的矛尖借着冲击的惯性,径直刺破那明军单薄的棉甲,带着粘稠的鲜血从他背后贯出。 忙格看都不看那死不瞑目的明军一眼,松开长矛后身子一矮又向前面一个翻滚,在躲过紧随而来的另一个长枪时,他狗熊般的粗壮的身体已经重重撞上了对面的一面盾牌。 那个明军刀盾手被他的大力撞了一个踉跄,忙格迅捷地抽出腰间的顺刀,沿着盾牌的缝隙就插了进去。 看到对面明军那痛苦到狰狞的表情,忙格阴笑着又将顺刀当做匕首一般猛地一拧。 那明军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身子软塌塌的倒下。 只是几息之间,忙格便已连杀了两个明军! 他抽出顺刀,往后挪了一步,这一歇,后面的伙伴都已冲上前来,他的位置就不那么靠前和显眼了。 忙格余光瞥了一下四周,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贺世贤强装镇定的脸上,终于开始忍不住颤动起来。 肉搏开始后,儿郎们的英勇并没有对建奴造成多大的伤亡,各级军官正在用一层又一层的战线消耗着建奴的攻势,但效果甚微。 眨眼间已经牺牲了许多,不过是堪堪撑住一个锯齿般的防线而已。 建奴的死甲兵,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技巧,平心而论都比己方强上一筹。 这样下去,漫长的防线上,迟早会有一处率先崩溃。 紧接着,便会蔓延到整个战场。 紧了紧拳头,贺世贤对着身边的蒙古家丁罗哲沉声道:“你们一分为二,各自越过两翼,从侧后攻击建奴!” 罗哲看了看建奴阵后虎视眈眈的白甲巴牙喇,知道自己此去别无幸理,沉默一息还是抱拳道:“大帅!留点骑兵在您身边吧。” “万一败了,他们还能护您离开。“ 贺世贤望了一眼这个十多年前便从敖汉部投奔他的亲随,沉声道:“此战若败,这里就是我的埋骨之地!” “去吧,多杀几个建奴!” “是,大帅!”罗哲跪下领命,然后走下指挥台,跨上战马,带着一众家丁和骑兵分作两拨径直往两翼而去。 看着台下奔驰而去的最后一千骑兵,贺世贤伸手抓过了自己的偃月大刀。 他又望了望前面几处已经濒临崩溃的中央防线,喃喃自语道:“要败了,无需再珍惜此身了。” “终于可以下场冲杀了呀。” 与此同时,对面的努尔哈赤也在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战场形势。 他嘴角微瞥,轻轻笑道:“贺世贤的兵果然有些凶猛,人数相当的话,还真让他拖到天黑了。” “这一战,大金这几百勇士战死,并不冤枉。” 身边的一个老仆连忙附和道:“大汗英明,贺世贤这仗,打得比杜松还顽强,看来此人治军还是有一手的。” “只可惜他遇到了大汗,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努尔哈赤脸上的得意表情一闪而过,半喜半怒道:“明国皇宫里调教出来的狗奴才,就是油嘴滑舌!” 那老仆受了呵斥反倒更加欣喜,张口道:“奴才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奴才要是早知道大汗是如此英明神武的人物,一早就劝谏皇帝割地请降了。” “就是他们太祖皇帝重生,也只有给大汗您牵马坠凳的份儿。” “他们这些不肖子孙,还妄想和皓月争辉?” 原来,这个老仆虽然一口流利的建州话,却是个明国人。 此人名叫王方,朝鲜人,原是万历皇帝身边的一名侍从宦官,当初走了梁永的路子,被派到杜松军中监军。 原想着随军攻破赫图阿拉可以大肆劫掠一番,谁知兵败做了俘虏。 他职位颇高,但骨头极软,甫一被俘就转投到了努尔哈赤身边,并且靠着过人的忠心,成了老奴的贴身仆人。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一阵,他十分享受这种被明国皇帝的家奴,整日挖空心思奉承的感觉。 见老奴大笑,王方也跟着恰到好处地笑起来。 “好了。” 努尔哈赤停了笑声,望着战场道:“火候差不多了。” “传令!” “让贝勒们各自分出五十白甲巴牙喇,缠住贺世贤的家丁和骑兵。” “剩余的,全部在中央冲阵!” “灭了贺世贤,天黑之前,到沈阳城下扎营!” 旗号兵闻言立刻吹响螺号,不一会儿,就见几条银色的匹练从建奴死兵的阵后分开,精准地插进各处要紧战场。 这些白甲巴牙喇是后金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非但装备好,并且无一例外全部是这十几二十年下来,百战余生锻造出的凶猛战士,是后金各牛录的顶尖武力。 历次征战,他们都是努尔哈赤一锤定音的最强王牌。 现在,这些白甲巴牙喇在各自甲喇额真的带领下,直奔双方交战最激烈的地点而去。 所到之处,立马便对早就濒临崩溃的明军带来了山岳般的压力。 这群在生死夹缝中挣扎的明军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仍然不能缓解心中的绝望和恐惧。 双方的统帅都已清晰的看到,胜败,或许就在一瞬之间了。 努尔哈赤看到的是胜,贺世贤看到的是败…… 第一百二十三章 援军 半个时辰的鏖战,茫格随身的顺刀早已被砍豁了口子,如今他手里拿着的是随手捡起的一把更趁手的短斧。 他瞅准时机,一把将斧头砍进了一个正在冲杀的明军肩颈。 这是一个十分勇猛的明军,自打茫格注意到他开始,就已经连杀了三名大金勇士。 茫格此前还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明军。 他身上穿着明军中少有的铁鳞甲,茫格的短斧将他肩头的鳞甲砸得深深凹陷进去,碎裂的鳞片深深嵌在他肩膀的肉里。 那明军肩膀因为吃痛,身子不由一低。 茫格斧背轻转,锋刃已经对准了他的脖子,双手压着向前推进。 那明军连忙丢了手里的兵刃,快速抓住肩头的斧柄,同茫格对峙。 茫格刚满二十岁,血勇方刚,但力气远未达到巅峰,同这明军争夺之间,一时竟不能取胜。 那明军有鳞甲可穿,至少也是个把总级别,战斗经验也是不逊于他。 况且,他周围的几个明军见状他们僵持不下,扬起腰刀就朝茫格砍来。 茫格被抓住了斧头,一时进退不得。 喧嚣的战场上,牛录里的其他勇士都在忙着砍杀其他明军,电光火石之间竟没人注意到他这边。 他抢不过斧头,倘若撒手给那明军,又怕躲不过他反手一斧。 正焦急的时候,茫格耳畔忽然刮起一阵强风,一个铁骨朵擦着他的头盔飞了过去,正中那个明军的面门。 那人惨嚎一声向后仰去,茫格顺势一矮身,将夺下的短斧往前一划,又砍破了一个赶来杀他的明军单薄的战袍。 短斧拔出,那明军小腹处喷出的鲜血溅了茫格一脸。 几乎就在同时,一队穿着耀眼白色铁甲的巴牙喇像箭头一般从他跟前迅猛冲过,将本就濒临崩溃的明军阵线撕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豁口处,一股洪流奔涌而进,周遭的明军瞬间大乱。 茫格来不及擦脸上的鲜血,也像野兽一样嘶吼着汇入了这股洪流。 他们一边冲杀,一边分出人手从豁口的两侧砍杀明军的侧翼和背后,宛如湖面里落下了巨石,混乱像涟漪一般四面泛开。 战场上,到处都是明军惨嚎的声音。 “大汗!胜了!” “胜了啊!” 王方面上浮现夸张的表情,激动地跟主人报喜道。 不光是他,努尔哈赤也觉得此时此刻,胜利已经毫无悬念。 贺世贤的中军就要被攻破了,他的两翼很快也会坍塌。 届时,大金勇士的任务,不过是回身骑上战马,然后在这辽阔的狂野里,从背后砍杀这些丢了魂的明国败兵而已。 努尔哈赤志得意满地坐在他的白马上,用鞭子指着前面的战场道:“此战虽然损失不小,但歼灭了明国在辽东屈指可数的一支强军。” “此战之后,辽沈可一鼓而下了!” 王方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连忙点头道:“大汗所言极是,奴才觉得,可携大胜之威,明天一早就攻陷沈阳,再两日,辽阳可下,把那什么辽东经略缚到……”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得身后“轰轰”几声巨响,几枚拳头大的铅弹竟落在了身后百米不远的地方,将此处地面也是震的一颤。 王方吓得将脖子一缩,条件反射地又去牵努尔哈赤的缰绳,急声道:“大汗小心!” “阵后有明军偷袭,还请速速移驾!” 努尔哈赤本着脸一鞭抽落他抓着缰绳的手,沉声道:“慌什么!” 他往身后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确有尘埃,但离得还远,便张口道:“这是明国的弗朗机炮。” “射程虽远,但毫无准头,打不到我们。” 王方道:“但君王不可轻涉险地,奴才……” 努尔哈赤冷厉地看了他一眼,王方便不敢再言语。 他便对着身边的一个将官道:“明国援军大部至少还在五里之外,贺世贤授首在即,他们没机会了。” “你先用侦骑拖住他们,为四位贝勒攻破贺世贤争取时间。” 那后金甲喇额真领命而去,努尔哈赤又对着号手说:“吹号,加紧攻灭面前的明军,再从容整队,吃掉后面的援军!” 明军阵中,正在挥舞着偃月大刀浴血拼杀的贺世贤敏锐地发觉了这几声炮响。 他一刀劈倒一个冲到他跟前的白甲巴牙喇,振臂高呼道:“辽阳的援军到了!” “儿郎们!让我们和经略大人前后夹击,一举荡平建奴!” “杀奴啊!” 原本已经陷入各自为战,全线崩溃就在眼前的明军们闻言瞬间重新燃起斗志。 贺世贤留在身边的亲兵们亦是高声呼喊着:“援军到了!” “大家奋勇杀奴啊!” 只是一会儿,明军阵地里,便又到处响起“杀奴!”的呼喝声。 一个个奋勇无比,竟又将身边的建奴逼了回去。 就在这时,又是几声炮响。 炮弹虽然仍是打落在空地上,但无疑更加增加了明军的求生欲望。 无论勇怯,此时俱是死战不退。 前线的建奴也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但他们没有等到鸣金收兵的讯号,反而听到了加紧攻击的螺号声。 许多人都开始疑惑不解,不明白老汗为何非要冒这被前后夹击的风险。 但他们又不敢抗命,都暗自宽慰后面只是小股明军。 可就在这时,他们中的许多人又忽然看到在明军的背后,己方的一支侦骑只剩下十余人,正狼狈不堪地往战场奔来。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天际却已扬起漫天的沙尘。 有经验的老兵一眼就能看出,那分明是上万骑兵奔袭才能造出的声势。 明军看到建奴冲着他们背后发呆,也有禁不住往后看的,这一看,立马又是血脉喷张,兴奋地大喊道:“沈阳也有援军到了!” “兄弟们!” “杀奴!” “杀奴啊!” 潮水般的呼声充斥着明军的阵地,原本心如死灰的士兵此时也燃起了万丈的斗志。 他们用刀背奋力拍打着手中的圆盾,迈着整齐的步子高喊着“杀奴”的号子,一步步向前逼去。 与之相反,后金军的士气已经跌至冰点。 但他们方才毕竟是压着明军在打,此时虽然心悸,但也不慌乱,都是迅速脱离缠斗,纷纷将兵器横在身前防备着,一步步向后退去。 阵后的努尔哈赤见状,知道已经事不可为,无奈摇头叹息一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功有过 “父汗让你们进攻!” “你们这些狗奴才聋了吗!” “上前!上前!” “后退者死!”莽古尔泰见状暴怒,举起手中的钢刀就要杀人立威。 他身边的皇太极伸出兵刃格住,摇头轻声叹息道:“五哥,士气已泄,算了。” 莽古尔泰怒道:“父汗还没有鸣金收兵!” “怎么能不攻!” 皇太极道:“快了。” “父汗快鸣金了。” “明国来了援兵,天黑之前就吃不掉贺世贤了,再打无益。” 莽古尔泰大声道:“袁应泰亲自来了我们也不怕!” 皇太极无语道:“是不怕,但会平添许多伤亡。” “入了夜,他们可以从容撤走,四野开阔之地,我们也拦不住,结果与现在并无区别。” “你这什么话!”莽古尔泰愤怒地和他争辩,皇太极不语,只是默默看着他,几息之后,后面果然传来了鸣金声。 阵线上的后金士兵全都如释重负,他们按照阵前脱离的规制,层层断后,慢慢和明军拉开了距离。 莽古尔泰重重地哼了一声,打马离去。 皇太极则是看了一眼贺世贤仍旧高耸的大旗,又往南望了一眼,喃喃自语道:“袁应泰怎么来的如此之快?” “而且,沈阳那里怎么可能还有大队明军?” 他目前还想不透,只能摇摇头骑着马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退去。 贺世贤将九尺长的偃月大刀重重柱在早已被血水浸透的土地上,刀柄砸下,霎时溅起一团血花。 他望着潮水般退去的后金大军,禁不住仰天大笑。 后金军撤退的时候又竭力抢了一些阵前战死的士兵遗体,按照他们的规制,凡是能够将己方阵亡人员的遗体带回的,将能得到对方一半的遗产。 这也是后金军每次作战,都少有被明军斩首的首级的原因之一。 努尔哈赤望着西边已经渐渐坠下的夕阳,审视着身边的一个甲喇额真道:“阵后到底来了多少明军?是谁领兵?” 那个甲喇额真跪在地上道:“奴才无能,对方出动了大量的骑兵驱赶遮蔽我们前进。” “奴才没能看清对方的旗号和兵力。” “但从他们出动遮蔽的骑兵数量看,应当不在五千人之下。” 努尔哈赤鹰凖似的目光紧紧盯了那人一会儿,直到将那人盯得满头大汗,这才淡淡开口道:“两白旗殿后,全军从石碑山处退兵。” 众官恭声领命,然后返身整顿人马。 皇太极回旗的路上又朝明军的阵后看了一眼,那股巨大烟尘似乎还离得很远,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过他随即又摇摇头,不重要了,今天已经没有机会了。 幸好方才己方的那十几骑没能越过明军的阵线,都被拦下斩杀了,否则回来要是带来不一样的消息,也不是一件好事。 努尔哈赤离开前也看了一眼明军的方向,目光重又变得阴冷,暗自沉声道:“两月之后,我定要拿下辽沈!” 贺世贤身边,他的亲兵徐忠瑞和罗哲以及一干将领也都聚到了总兵旗下。 他们望着建奴徐徐退去的背影纷纷道:“大帅!” “不追击吗?” 贺世贤目送着努尔哈赤缓缓消失的龙旗,摇摇头道:“建奴惯用伏兵,此番他们又退而不乱,不是追击的时候。” 说着,他又对亲兵队长徐忠瑞道:“你速往南接应辽阳来援的兵马,通报此处战况,让他们径直前来同我汇合,万万不可贪功冒进,追击建奴!” 徐忠瑞恭声领命,贺世贤又对罗哲道:“你往北接应,本帅着实好奇,沈阳方面是谁违我将令,擅自出城!” 两炷香后,陈绍孙便自南边骑着骏马跟随徐忠瑞飞奔过来。 他很远就跳下马,一路小跑着赶到贺世贤面前。 贺世贤连忙迎上去扶住他的臂膀,哈哈大笑道:“陈老哥儿,怎么是你?!” 陈绍孙仔细检查了贺世贤的状况,发现他并无要害的伤口,高兴道:“末将一察觉奉集堡外的兵马是老奴的障眼法,便怀疑他意图大帅。” “于是末将紧赶慢赶过来,本以为到了也是一场血战,想不到老奴竟主动退兵走了。” 贺世贤道:“辽阳那边,没有援军过来吗?” “本帅派人递了军情的。” 陈绍孙摇了摇头,见贺世贤沉默不语,他又连忙转移话题道:“你在沈阳还留有不少兵马?” “我听徐忠瑞说,老奴是看到了沈阳方面也有大批骑兵赶来,他才鸣金收兵的。” 贺世贤也心中疑惑,转过头望着阵后浑河方向,抚须沉吟道:“不瞒陈老哥儿,之前你发炮时,兄弟我的中军马上就要被突破了。” “这老奴熟于战阵,自然能看出砍倒我的大旗就在眼前,于是他并未退兵,反而传令让加紧攻破我军。” “可就在那个时候,浑河边上也扬起了烟尘,老奴看到两路援兵均至,本身没有吃亏,又不想冒险,这才鸣金收了兵。” 陈绍孙也往北看了看,发现并无贺世贤所说的漫天烟尘。 他疑惑地朝对方看去,贺世贤只是摇摇头道:“兄弟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已派人接应,咱们一会便清楚了。” “总归不会是袁经略就是。” 陈绍孙点头道:“若是袁经略自辽阳发兵,应当同末将一样走奉集一线,不会从您背后出现。” “沙岭墩倒是还有几千兵马……”说着,陈绍孙自己都摇了摇头,辽沈边军缺额严重,沙岭墩说有几千,除了凑数的老弱,堪战的不过八九百人,自保亦不足,哪里有胆子过来救援? 陈绍孙抚须道:“只能是沈阳的留守兵马。” 贺世贤锁了锁眉头道:“我也是这样想。” “不过,遇到老奴后,我还专门派人告知沈阳,让他们不要出城半步。” “今天若不是两下凑巧,老奴多疑退去,沈阳剩下的那点人轻装而来,根本不能左右战局。” “反而也要葬送在这里,如此的话,熊经略苦苦经营的沈阳就失陷了,我死亦有罪。” “若真是他们来援,无功有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原来是你 陈绍孙见贺世贤一脸严肃,好像要将来援的人治罪的模样,禁不住玩笑道:“大帅不必如此,说不定是西虏过来给我们助的阵。” 贺世贤一愣,随即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道:“西虏?” “咱们跟建奴才真打几年?跟西虏都打了几代人了!” “陈老哥莫以为他们拿了抚赏,就真的会为我们出力不是?” “我才不会像都司府的那些大人一样,做这种梦。” 贺世贤开怀大笑,身边的人便也跟着笑,悲戚的战后氛围终于稍稍得到缓解。 贺世贤笑了一会儿停下来道:“等罗哲回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陈绍孙闻言也不再多说,他只是暗自打算等见到沈阳来援的将令时,替他说些好话。 想着,陈绍孙又抬头望了望尚未来得及打扫的战场,入眼处全是断臂残肢和零落的刀剑。 殷红的鲜血浸透了阵前大片大片的泥土,落在地上的旗帜和倒毙的战马在夕阳的余晖下,构成了一副凄凉悲壮的画卷。 他禁不住感叹一声道:“真是一场恶战呐!” 徐忠瑞也跟着叹气道:“建奴实在是凶悍!” “倘若不是大帅平日里爱兵如子,兄弟们临阵用命不愿辜负大帅,我们恐怕都撑不到陈将军您来援。” 贺世贤哼了一声道:“什么凶悍?” “不过是仗着兵坚甲利罢了!” “朝廷要是能给儿郎们配上建奴那样的双层甲,今天定然不让老奴从容退走!” 陈绍孙闻言看了一眼贺世贤残余的士兵。 这支部队之前多得熊经略的关照,在辽东明军里算是好的,但披甲率也只是堪堪三成,没穿甲的那些,几乎个个带伤,毕竟哪怕是抛射的轻箭,也能轻易刺入他们的身体,更不用说刀枪。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身为大将,一不能给他们发放全饷,二不能配发坚兵利甲,实在是有愧这些用命的将士。” 贺世贤也跟着叹息道:“那也是没办法。” “朝廷三五个月才补一个月的军饷,咱们一股脑都发了,下个月吃什么?” “告诉儿郎们,说朝廷欠饷,他们先自己想办法,撑两个月?” 陈绍孙摇摇头,贺世贤又道:“也不知朝廷到底怎么了,想当初,咱们随大帅在朝鲜剿倭,军需饷银都是千里转运,也不像今天这样艰难啊!” “短短二十年的光景,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了?” “萨尔浒的时候,杜松被一箭射穿了头盔,陛下事后犹自不信。” “总兵他们尚且苛待如此,何况儿郎们呢?” 二人正在扼腕叹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音,两人一齐回头,只见罗哲带着一队骑兵,人数不多,正迅速朝这边奔来。 “来了。” 贺世贤翻身上马道:“我要去看看到底是谁。” 陈绍孙也拉过一匹战马道:“末将也是好奇,同去。” 言毕,二人一振缰绳,带着几个亲兵护卫朝一里外迎去。 对面人马也远远看到了他们,纷纷开始控马减速。 相距十米左右,贺世贤他们一拽缰绳急急停下,对面跳下来一个头戴圆盔,披着红袍的年轻人,小跑两步冲着贺世贤笑着抱拳道:“贺叔父,别来无恙?” 贺世贤和陈绍孙二人俱是目瞪口呆,坐在马上茫然地任凭坐骑打转儿。 “少爷?” 陈绍孙回过神来,他连忙跳下马,激动地朝着刘俊抱过去。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来援的竟然是他们以为还远在榆林铺的刘俊。 刘俊笑着迎上去抓住了陈绍孙的臂膀。 陈绍孙当初携印强闯法场救了自己一家,刘俊始终将他看做是自己的恩人。 就如同贺世贤一样。 “陈叔父,我以为你在奉集堡。” 陈绍孙板着脸道:“我还以为你在榆林铺呢!” “不声不响的,怎么跑到辽沈来了?” 这时,贺世贤也走了过来,沉着脸道:“辽沈已是险地,你竟还到了此地!” “说,怎么回事?” 刘俊轻笑道:“原本也没料到老奴会这个时候进犯。” “小侄就想着趁着到辽阳的时机,顺便来看看贺叔父和陈叔父。” “往沈阳的路上遇到建奴追杀贺叔父的传令兵,我才知道这个事情。” 贺世贤皱了皱眉头道:“也就是说,军情已经送到辽阳了?” 刘俊点头道:“我的人代送的。” “不过小侄料想都司府不见得能够及时救援,便去沈阳搬救兵。” “想不到都司府已派了陈叔父过来。” 贺世贤脸色一黑,刘俊这边继续道:“小侄到了沈阳,发现尤总兵也被建奴诓骗离开了沈阳。” 贺世贤道:“所以你就找了毛文龙,将沈阳的兵都带来了?” “糊涂!” 陈绍孙一打眼色,贺世贤只得摆了摆手道:“算了。” 说着他又看向罗哲道:“让毛文龙速速前来,同我和陈老哥儿合兵一处。” “原本还打算在此休整一晚,如此看来,沈阳城池已空,生火造饭,吃了之后,我们又得连夜赶回去了。” 刘俊笑着道:“贺叔父大可不必这么急,休整一夜便是。” 贺世贤方一皱眉,刘俊便接着道:“因为毛游击说得了您的严令,让他们不得出沈阳半步,因此他便没有率兵前来。” “沈阳城,尚且安如泰山。” 贺世贤疑惑道:“我方才分明看到北面尘土遮天,兵马足有五千。” 说着他用手划拉了一下刘俊后面的部下道:“就这些人?” 刘俊点了点头道:“是,只有小侄及本部一百九十七人。”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下道:“哦,还有毛游击借给小侄的两百匹战马以及这一个亲兵。” 刘俊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军官便是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启禀大帅,接到您的严令之后,毛游击本是打算甘领军法,冒死救援!” “谁知斥候来报说附近的西虏不知如何得知沈阳城防空虚,也是蠢蠢欲动,毛游击左右为难,最终只能谨遵您的将令,操练军士,严守各门。” “小的来时,无论是建奴还是西虏,都没敢进犯沈阳一里!” “沈阳坚城现仍在我大明手中,全城将士正翘首以盼大帅凯旋而归!” 第一百二十六章 伤亡 贺世贤闻言看了那年轻军官一眼,悠悠道:“本帅记得你,你是毛文龙的亲兵陈继盛。” 陈继盛连忙又磕了一个头道:“大帅军务繁杂,竟然记得小人。” 贺世贤抬手示意陈继盛起身,宽慰他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固守沈阳本就是本帅给他的将令,他出城救我,本帅反倒会军律严惩!” “让他千万不要因此事同我心存芥蒂,放弃沈阳过来救本帅是两亡之道,这点他知晓,本帅也知晓。” 陈继盛感激地起身,贺世贤转头又对刘俊道:“也就是说你带了不到二百人,近四百匹马,就搞出了方才的阵仗?” 刘俊没有再说更多的细节,只是苦笑道:“也着实是不容易。” “小侄的一部分属下,还在北面收拾了。” 贺世贤点了点头,他心里自然明白,要不是刘俊弄出的动静,奴酋是不会轻易退兵的。 陈绍孙看了一眼刘俊身后的那些下属,赵阿五、仲庆泉这些老面孔竟然都在,却唯独没有见到他亲自调教的夜不收头子李顺。 这些人见陈绍孙看过来,都是微微欠身,朝他恭敬的笑着。 他恍惚记得,自己离开时,榆林铺也就三百人,短短半年……刘俊这是把人全带来了? 陈绍孙想着想着忽然大吃一惊道:“少爷,是袁经略调您来辽沈驻防吗?” “不可呀!” “辽沈大战将起,袁经略如此作为,岂不是要,要……” 贺世贤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大帅捐躯沙场,对得起朝廷了。” “袁经略实在是不该这个时候调你过来。” “我去同他说。” 刘俊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偏心,心里又是一股暖流。 榆林铺现在算上刚刚征召的新兵,也就三千人,他是不可能把他们拉到辽沈来送死的。 但刘俊此番前来,确实也有自己的算盘。 他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不多,贺世贤和陈绍孙都算一个。 在他看来,辽沈倾覆就在眼前,贺世贤是一方总镇,又性情刚烈,让他想办法离开辽沈,恐怕是强人所难。 但陈绍孙只是一个游击将军,应该好办很多。 况且,陈绍孙当初救了自己一家,后来又帮自己将榆林铺的体系搭建起来,自己对他已经视若亲人。 况且他到辽沈就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刘俊实在是不忍心让他自蹈死地。 想到此,刘俊便半玩笑似的开口道:“那烦请贺叔父也跟袁经略说一声,将陈叔父调到盖州。” “实在不成,免了官职也行。” “只要能跟我一起回去即可。” 贺世贤闻言看向陈绍孙,其实他也觉得陈绍孙不宜再呆在辽沈,从今天他孤军救援来看,如若不是刘俊的突然出现,陈绍孙很大概率要同自己一样埋骨此处了。 自己战死此地,是因为受了老奴的诓骗,而陈绍孙却不过是一味战场求死而已。 他一遇到老奴,便失去了为将者的冷静。 陈绍孙摇头道:“此生不能杀奴酋,便被奴酋所杀。” “非如此,我九泉之下,无以面对大帅和东路军的兄弟们!” 刘俊心里暗自叹息一声,看来陈绍孙根本就没有想过,他刘俊能够荡平建奴。 否则的话,他就不会求死了。 报仇才痛快。 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为了避免两位长辈太过担心,刘俊只得和他们道出了实情。 二人这才放下心,然后一起上马,朝着贺世贤的中军而去。 此时,已经日落西山,贺世贤麾下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并开始寻找高地搭建简易营地。 此战,伤兵太多,必须立马安营扎寨对他们进行简单的治疗。 况且老奴已经退兵,敢来夜战的话,生死全凭运气,大家也不必怕他。 要是走夜路回沈阳,伤兵颠簸回去也不妥,只是派人告知沈阳,让多备马车过来接应。 简单巡视一番后,趁着火兵生火造饭,贺世贤在刚搭建好的中军大帐中召集部下议事。 他恍然看去,原本紧凑的队列此时已变得稀稀拉拉。 贺世贤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诸位都坐吧。” 众人抱拳应是,纷纷按照官职高低落座。 刘俊官职虽然不高,但系援军,便同陈绍孙一起被安排坐在靠近贺世贤的下首。 “伤亡如何?”贺世贤正襟危坐,对着大帐中的一个将官沉声问道。 那将官也是一个游击将军,名叫徐坤,闻言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抱拳恭敬道:“禀大帅,此战,我军阵亡将士共计二千三百五十六人,其中把总八人,千总四人。另外,都司李青山兄弟也为国尽忠了。” 说到此处,徐坤强撑着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遮掩不住的悲戚,他停顿一下后又道:“轻重伤三千二百五十八人,其中三百七十二人恐怕,恐怕……” 徐坤又吸了一口气道:“建奴歹毒,他们事先全用粪水泡了箭头,就这一个时辰不到,肉都烂了。” “咱们之前要是能给他们都配上铠甲就好了。” 徐坤说完,堂下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吃喝的银子都不够,哪有多余的钱自己造铠甲。 虽强撑着没有溃败,但中军毕竟被攻破了,伤亡是不会小的。 对此,贺世贤是有所准备的,但他还是未曾想到儿郎们竟然损失如此之重。 他心痛地闭上了眼睛,慢慢道:“伤亡过半了。” “那种境地,仍能死战不退,全天下都不会有更好的兵了。” “大明对不起他们,都司府对不起他们,我贺世贤更对不起他们。” 说着,贺世贤猛地睁开眼睛,须发皆张道:“三月未发饷了!” “还能如此死战,大明对不起他们!” “这次,倘若都司府还要拖欠他们家中的抚恤银两,我贺世贤定拿那些文官的脑袋来祭奠他们!” 陈绍孙闻言大惊失色,低声道:“贺帅,慎言!” 贺世贤虽高为一品总兵,但现如今文官本身就视武将为奴仆,随便拉个五六品的,都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他这等话要是传了出去,平白增添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