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 第1章 去梅城 出了公墓的山门,方言开着车左转。 他没有走上来时的路,返回城里,他要去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梅城。 开了十几分钟,还没有开到高速,方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诺伊,方言把车靠边停下,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 “喂,你人呢?”电话里传来诺伊的声音,声音有点冲。 “哦哦,我在外面,我去外地了,对了,我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公司里你盯一下。”方言说。 “又来……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老是这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诺伊来个一连三问,声音有些不耐烦,还有一点醋意。 “没有,没有,就是有件私人的旧事需要处理,要不了几天我就回来了。”方言赶紧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诺伊真的不耐烦了,把电话挂了。 方言想象得出来,这个时候,诺伊肯定是咬着嘴唇,眉头微蹙,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腮帮子也鼓了起来。 诺伊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谁要是这时第一个走进她的办公室,就一定会倒霉的。 方言摇了摇头,把手机放下。他知道自己这几天在公司神出鬼没,现在又说要出去几天,作为女人,还是和他关系很近的女人,诺伊很自然地就会想到,是不是有其他的女人在他身边出现了。 方言叹了口气。 养父病危,这两天方言天天跑医院,但他和谁都没有说,包括诺伊。方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感觉好像他和养父之间,在算账,默默地算账,这笔帐,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不容其他人觊觎。 现在算清楚了,养父于前天晚上去世了,连医院的太平间都没有进,殡葬车直接把他从医院的病房,拉到了殡仪馆的冰库。 昨天上午,方言去殡仪馆办手续,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火化,方言问: “能不能马上,现在就火化?” 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瞪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地说: “安排不进去,最快也要明天。” 方言说好,那就明天。 对方摇了摇头,肯定觉得这个家伙不可理喻,你这么急,是要送别亲人,还是急着想毁尸灭迹啊?要不是有医院的死亡证明,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是因胰腺癌死亡,工作人员都要拿电话报警了。 而方言觉得,又没有谁这时还在路上奔丧,不用等着谁来和养父的遗体告别,在冰库里冰着有什么意义,不是早一天火化,早一天入土为安吗? 接下来,方言可以说是,彻底地把对方激怒了。 她问方言要不要举行追悼会,方言说不要。告别仪式呢?方言摇头。连最小的告别厅,最后简单地告别一下呢?方言说不需要。 对方叹了口气,接着问,被子和衣服什么的,总需要吧? 方言说:“不需要,原来穿什么就什么,他又不是从医院光着身子被拉来的。” 对方盯着方言看,语带讥讽地问:“那是不是,连最简单的化妆都不需要了?” 方言说对,“活着就不喜欢化妆,死了还要化什么妆。” 工作人员真的怒了,用手轻拍了一下桌子问:“你到底是死者什么人?” “儿子啊,怎么了?”方言反问。 工作人员点着头,几乎咬牙切齿:“儿子,好,好,真是好儿子!再见,不送。明天上午九点半,你直接到后面火化车间,确认遗体,然后你等着领骨灰吧。” 在他们双方对话的时候,服务大厅里其他的工作人员,还有等着办手续的死者家属们,都看着他们,主要是看着方言。方言转身走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畜生!” 方言懒得理会。 方言觉得,自己选择这样的方式,养父要是知道,一定会同意的。自己一直到最后,还是和他保持这样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也一定是养父需要的,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包括方言。 四年前,养母去世之后,一直照顾她的阿姨虞姨也辞工走了,养父从那天开始,就在别墅里深居简出,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有老朋友到了别墅门口,一直按门铃,都没有人应答,还以为房子里没有人,打电话给方言。 方言明知道养父就在里面,他是不愿意开门,方言撒谎说:“哎呀,叔叔,你们事先没联系过?我父亲去大理旅游散心了,不在家里。” 四年了,养父一直在别墅里,一步也没有离开。也没有人造访,连个送外卖的都没有。方言每个星期,会买上一大堆的东西和菜,去别墅里,把冰箱放满。还会亲自下厨,做一桌的菜,陪养父吃一顿饭,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没有话。 两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酒,养父拿了一本书摊在桌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书。方言则是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刷着手机,他们把两个人的饭,都吃出了一个人的意境。 吃完饭,方言会回自己在别墅的房间,躺一两个小时,等自己的酒味散去了,这才离开,回到他在市区的家。临走的时候,他会走到养父的门口,看到养父的房门关着,门底下漏出了亮光。 方言伸手在门上笃了两下,说一声:“我走了。” 养父在门里“哦”了一声。 方言转身离开,走出别墅的大门,走下台阶,总是会看一看院子里的石榴树,他感觉这一株石榴树,在黑夜里摇曳,枝叶越来越繁茂,夜风拂来,窸窸窣窣,好像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 有时候,方言会在石榴树的树影里站一会,然后穿过院子,走去停在院门外的车子,开车回去自己在钱江新城的房子。 刚开始的时候,方言想过让养父进城,和他一起住,他话还没有说完,养父就说: “不必,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 方言马上闭嘴,心里了然,自己不需要说太多了。 养母刚刚去世,虞姨刚走的时候,方言想着,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大的餐厅,自己和养父两个人吃饭,太闷了。他带着诺伊一起去,养父看到诺伊,第一下高兴了一会,表示欢迎,接下来态度始终不咸不淡。 等到吃完饭,诺伊去厨房洗碗的时候,养父看着方言,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不要把其他人带到这里来。” 方言“哦”了一声。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带诺伊去过。 那一天,养父给方言打电话,可能是他们父子这么多年,养父对他说过最多的话,他说: “方言,我好像快不行了,你要是有时间,就来送我去医院,要是没有,就算了,过几天来给我收尸也可以。” 放下电话,方言马上叫了一辆救护车,让他们直接赶去别墅,而自己,也马上冲下楼,开着车,抢在救护车抵达之前,到了别墅。 开门进去,看到养父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过,他的目光不再是冷峻的,犀利的,会让一般人不寒而栗的,而是涣散的。 他看到方言,一丝难得的笑容滑过他的脸上:“我还以为你忙,来不了,准备坐在这里等死了。” 第2章 养父 救护车贴着方言到了。 方言打开院门,救护车开进院里,停在大门口的台阶下面,救护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和一个戴眼镜的护士小姑娘。司机到了,连驾驶室都懒得下来,需要方言把养父抱出别墅,抱下台阶,抱到救护车上。 四天之前,方言来的时候,养父还是可以自己坐到餐桌前,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书。因为养父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的异常,方言也就没看出来,他会有什么病。 方言走到养父的跟前,问:“父亲,需要我搀扶你上救护车吗?” 养父抬起了一只手:“抱我过去,我走不动了。” “好。” 方言点了一下头,弯下腰,养父抬起来的那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方言一只手插在养父的腰部,一只手插在他的大腿部,把他抱起来的时候,方言怔了怔,他没想到养父会这么轻,比他想象的轻了太多。 方言几乎不敢相信,一个成年人可以这么轻,养父好像是空心的,徒有外面的一层皮肉,他好像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那么重。 把他抱起来的时候,方言看到养父脸色煞白,紧咬着牙根,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方言考虑着要不要开口问问养父怎么了,还没想好,他就已经到了台阶下面,护士已经把救护车的后门打开。 那么轻,方言很轻松地,就把养父从室内移到了室外,从客厅抱到救护车上。 坐到车上,他还是觉得有些诧异。 方言坐在救护车上,车子开出去的时候,他从车窗里看着外面熟悉的房子和院子,还有那株石榴树。再看看躺在担架上的养父,方言觉得,这世界在表象的平静下面悄悄地变化着,真是日新月异啊,很多变化,你根本不知道。 就像养父,他什么时候得病的,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轻,方言都不知道。 到了医院,检查之后,医生一脸严肃地看着方言,问:“你怎么现在才把你爸爸送来?” 方言愣了一下,他说:“我都不知道他得病了,他今天才第一次打电话告诉我,我接到电话,马上就叫救护车了。” “就你爸爸这个程度,每天都要经历无数次的十级疼痛,起码也两三个月了,你不知道?”医生白了方言一眼,问。 方言无言以对,他还真的不知道,这两三个月,算起来他也回过家十余次,但每次都没有觉得异常,要是感觉到了,他肯定会把养父送来医院检查。 医生哼了一声:“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亲生的。” 方言很想和医生说,不用怀疑,我就不是亲生的。不过,他觉得这话这个时候说,不太合适,就没有说。 检查的结果,是养父得了胰腺癌,不是晚期,是已经到了死期。 养父自己的预感很准确,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两天,就去世了。 按这个速度,方言算了算,还真的是,要是养父没有给他打电话,等到他按例一周一次去给他送东西的时候,开门进去,养父应该正好,刚死在沙发上不久。 养父住院,这两天方言白天偶尔在单位出现一下,其他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医院。 养父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方言和诺伊一起吃的晚饭,同时商量一下公司里的事情。 吃过晚饭,两个人走去停车场,走到了他们挨在一起停着的车子,方言拉开了自己的车门,坐了进去,诺伊走去另外一边,不过,她没有拉开她自己的车门,而是打开方言副驾座的门,坐了进来。 方言和她说:“对不起,我还有事要走。” 诺伊怔了怔,扭头盯着方言盯了一会,然后一声不吭地打开车门,下了车,好像才感觉怒气陡生,“砰”地一声把车门砸上。 她接着上了自己的车,车很快倒了出去,接着,汽车发出刺耳的低吼,飞驰而去。方言皱着眉头,感觉自己马上就能听到“砰”地一声巨响,诺伊的车撞上了地下停车场的柱子或者墙壁,好在没有。 方言轻轻地吁了口气。 方言和诺伊,原来只是同事,准确地说,诺伊是方言最得力的助手,然后在某一天,方言自己也不记得了,他们直接跨过了情侣这个环节,两个人上了床。 他们现在的关系,应该是比情侣更进一步,但又没到夫妻的程度,可以说是类夫妻。方言除了诺伊,也没有其他的女人。公司里的一切,包括他家里的一切,比如像交物业费和每个月的水电燃气费等等,他都交给了诺伊打理。 包括公司账上,到底有多少钱,也永远是诺伊比方言清楚。 两个人各自有自己的房子,谁也没有提起过,要搬到一起住的想法,也没有好好地谈过,他们接下去到底要怎么样。 好像他们开始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接下去,大概也一直会这样,不用谈。 大多数时间,只要他们两个都在杭城,都在公司,他们就会在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各回各家,或者各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加班。 要是碰到方言拉开诺伊副驾座的门,坐进副驾座,那就说明,方言今天生理上需要诺伊。诺伊不响,也不需要响,启动车子回家,方言跟着上楼,洗澡上床,一直到大汗淋漓。 反之,要是诺伊拉开方言的车门,坐进来,那也一样,这是表明诺伊今天生理上需要方言了,她会跟方言回家。 刚刚,诺伊几乎是被方言赶下了车,就像一条狗摇着尾巴朝你跑来,结果被你踢了一脚。 诺伊的愤怒,方言可以理解。 方言坐在那里发了会呆,想着要不要发个微信,安慰一下诺伊,最后他什么都没有做,启动车子去医院。 这两个晚上,方言都在医院里陪着养父,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怎么合眼,坐在那里,不是刷手机,就是刷ipad。那个护工在躺椅上,反倒睡得很酣,还打着几个声部的呼噜。 养父在床上动了动,方言放下手机凑近去,养父在病房微弱的灯光里睁开眼睛看着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父亲,你有话说?”方言问。 养父微微点点头,手朝着床尾指了指,方言明白了,这是要他把床摇起来,他想坐起来说。 方言把床摇了起来,走回去,看着养父,心想着养父大概是有什么临终遗言要说。 养父的后背突然离开靠着的枕头,在床上坐直了,双目熠熠闪光,他看着方言,目光直直的,方言却感觉养父的目光,把他穿过去了,他是透明的。 养父双手一摊,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我和你说清楚了,是一百七十五公分,这么长,不是一百七十三公分,知道没有,是一百七十五公分,要用实木,还要用榫头,不能用钉子和木工胶,那个是不牢的,豆腐架子,你知不知道?钉子会烂,木头还好好的,钉子会先烂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方言点着头,接着问:“父亲,你想说什么?” 养父还是看着他,目光还是直直地穿过他,但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了,把穿过去的目光也收了回来,他叹了口气,身子瞬间瘫软下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方言摇了摇头,把床重新摇下去。 第3章 殡仪馆 养母去世,虞姨走了,养父刚开始一个人的那个星期,他还大动干戈,把自己和养母的两辆车,开去了小区的公共停车场。 接着,他把两间车库,一间塞满了各种木料,还有一间,买了全套的木工工具,开辟成木工工坊。 从小到大,方言都不知道养父还会做木工,但看他干起来的时候,有模有样,不像一个新手。 方言也没有多问,心想着没事干干木工的活,也是锻炼,就随他去。 方言再回家去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挖了很大的一个坑,一看就是养父叫了什么施工队来挖的,坑边上倒着一株很大的石榴树,下面根部,用稻草绳绑成了一个球状。 养父和他说,这是他从人家家里买来的,会结果的那种石榴树,不是好看看的。 方言从小就不止一次听养父说起,他小时候,家里有一株很大的石榴树,每年他都会盼望着它结果。石榴成熟的时候,每一个果子都比拳头还要大,他妈妈不允许其他任何人采摘,只带着他一个人爬到树上去摘。 每次采摘下来,都有一大箩筐,他妈妈会到家家户户去送石榴,一家两个,送出去一条街。 看得出来,石榴树就是养父的记忆之根,记忆之源。 养母去世了,养父一个人,大概就要靠着石榴树和回忆,生活下去。方言想起来觉得有些心酸。 方言问养父,坑都挖好了,怎么不种? 养父说:“还不够深,我要他们明天来,再挖深一点,树要根扎得深,才能长得快,长得好。” 方言点了点头。 方言进了客厅,就看到了养父的木工成绩。他仿照明代家具,用红木,做了个很精致的架子,全都是榫头的,一根钉子都没有用,架子上,端端正正放着他养母的骨灰盒。 骨灰盒上面,叠得四四方方,还是盖着从殡仪馆带回来的那块红布。 骨灰盒后面的墙上,挂着养母的一张照片,养母微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养母去世之后,方言和养父去挑了墓地,选了一个双墓。养母火化之后,养父没有允许把养母的骨灰盒送上山,而是带回了家,起先是放在养父的床头柜上,有了这个架子,养母接下去就长期居住在架子上了。 方言虽然觉得客厅里放着骨灰盒,不是太好,但养父坚持,这里又没有什么人来,就算了。 方言走到养母的骨灰盒前,拜了拜,叫了声“妈”,他接着就察看起这个架子。 方言公司,出口过不少这种仿明式的家具,都是金华和东阳那一带的家具厂做的。方言看了看,觉得养父的这件作品,丝毫也不比那些厂家的逊色,不禁心里有些叹服。 石榴树种好之后,养父就开始闭门谢客,他终日不是在客厅或书房坐着(除了吃饭的时候,养父哪怕在书房坐着,也不看书,方言甚至怀疑,养父吃饭的时候看书,目的是不是就为了避免说话的尴尬),就是去木工房干活。 物业打电话给方言,和他说,他们家的两辆车,停在停车场已经停了半个多月,打他养父的电话,又总没有人接,按门铃也不开门,没办法,只能给方言打这个电话。 他们希望方言能把这事处理一下,总不能老是占着停车场。 方言想了想,叫了个卖二手车的,跟他过去,直接把车开走了,他知道养父,应该已经用不到车了。 今天一大早起来,梳洗完毕,简单地吃了点早餐,方言先去了别墅。 走到放着养母骨灰盒的架子前,看着骨灰盒后面养母的照片,方言犹豫着,他不知道,今天把养母和养父合葬在一起,养母会不会高兴,但要是把他们分开,好像又没有什么理由。 方言看着养母的骨灰盒,轻声说: “妈,要是你不愿意,随时和我说,好吗,我把你带回来。” 养父和养母的关系有点怪,在方言看来,养父对养母很依赖,甚至有些畏惧,因此处处显露出巴结她的样子。而养母对养父的态度,始终很冷淡,有些嫌弃,方言觉得,养母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一直不肯原谅养父。 但到底是什么事情,方言也不知道。他也没看到过养母对养父恶声恶气,但她的肢体语言和态度,总是有一点排斥。 方言大学毕业,从英国归来,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养母已经得了抑郁症。家里多了一个成员,那就是虞姨,虞姨是养父一个朋友的远房亲戚,养父把她请到家里,专门照顾养母。 那个时候,养父每天还要去公司上班,把抑郁症的养母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不放心。 得了抑郁症之后的养母,对养父的态度,更是一个陌生人,她看他的目光,都是死的,一点也不活泛。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养母的目光总是停留在方言的身上,很少会去看养父,她的目光好像是有锁的,把养父锁在了外面。 方言把铺盖在骨灰盒上面的红布取下来,敨开摊在地上,把养母的骨灰盒放进红布里,然后交叉打了两个死结,打成一个可以提在手里的包裹。 方言提着骨灰盒出门,上车,开着车去了殡仪馆。 方言到了殡仪馆,在停车场停好车,看看时间,才九点十分,好像还太早。 他下了车,沿着一级级的台阶走上去,到了上面殡仪馆的主建筑,这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告别厅,门口是宽大的过廊。方言从头走到尾,发现每个告别厅里都有人,看样子今天殡仪馆生意兴隆。 按照一般的流程,死者的亲友都是在告别厅里,参加完追悼会或者告别仪式,然后绕着遗体走一圈,瞻仰仪容,最后是由工作人员打开环绕在遗体周围的鲜花,把遗体拉出来。 原来遗体一直是躺在一辆不锈钢的推车上。 亲友们推着遗体,跟着工作人员从告别厅的后门出去,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转弯,再沿着一条上坡长廊,把遗体一直推到建在山坳上的火化车间。 养父病危住院,方言没有通知任何人,连诺伊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一定会去医院看望养父,甚至陪护。当初诺伊,就是养父招进公司的,一直到现在,她也不是叫养父叔叔,而是叫董事长,虽然新的董事长已经是方言,不再是养父。 方言想着,养父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一定不想看到任何人,要是可以,他连方言都不想看到。诺伊若去,一定会被嫌弃,何苦搞得那么尴尬。 今天火化,方言也一样一个人都没有告诉。 方言在下面转到快九点半,他站在每一间告别厅的门口朝里面张望。在一间大告别厅门口,他看看门口牌子上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好像是熟人,就想走进去看看,门口的接待人员拿着黑布和白纸花,要帮他别在身上,方言赶紧说: “自己来,自己来。” 他把黑布和白花接到手上,走进去,本来是想把它们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可看到边上所有人都别着黑布白花,再想想现在整个殡仪馆,每个人都是黑布白花,没有的倒是异类。 方言把黑布和白花别在手臂上,心里想着,就算是父亲揩了邻居的油吧。 方言走进里面,看到正中间的大银幕上,播放着的死者生前的照片,这才知道不是,自己认识的徐立军和他年龄相仿,这个死者,都已经七八十岁了,同名而已。 方言退出告别厅,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走到那条上坡的长廊,朝后面火化车间走去。 刚刚走近,长廊尽头的不锈钢门打开了,一个工作人员把门开了一人宽,手里拿着一根不锈钢管,“乓乓”地敲着不锈钢门,大声叫着: “谁是方国飞的家属?!谁是方国飞的家属?!” 方言赶紧紧走几步,叫着:“我是,我是。” 工作人员斜了他一眼,把门推开一点,让方言进去,方言看到门里有一辆不锈钢的推车,养父就躺在不锈钢推车上,素面朝天,紧抿着嘴,一脸苦相,连胡茬都没有刮干净。 养父这个样子,看上去和方言刚刚在那一个个告别厅里看到的,浓眉红唇,满脸红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坐起来的死者们大不一样,显得有点寒碜和凄楚。 方言正想着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潦草了,工作人员打断了他: “看看,对不对?” 方言说对。 “六号,去外面窗口等着。”工作人员和方言说。 第4章 左右两手 方言走去隔壁等候大厅,这里已经是人声鼎沸。 依据习俗,死者在下午太阳下山之前,必须入土。殡仪馆因此每天上午都很忙,中午或者下午两点之前,一行行出殡的队伍,就要从这里接了骨灰盒,把它们送上山。 很少有下午举行追悼会或告别仪式,然后火化的,除非是医院送过来的无名尸体。 大厅靠近焚化炉的那面墙,有一排七八个一米见方的玻璃窗,窗户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显示屏。 方言走到六号窗口前,看了看显示屏,他看到前面还有一个人“进行中”,而养父“方x飞”,则是“等待中”。那情景好像是一个个排队上天堂,或者排队等候阎罗王的面试,要是面试不合格,会叫你回去等通知吗? 方言走到玻璃窗前看看,他看到养父的推车,已经被推到面对着六号窗口的这台焚化炉前。养父大概因为素面朝天,又挤在上午来火化的行列,在这里实属稀罕,其他的工作人员也都走过来,朝躺在推车上的养父看看,交头叽喳着什么,然后一起朝六号窗口这边看。 好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现在站着的不仅只有方言一个人,还有前面在“进行中”的亲友们,方言断定他们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养父的家属,就是想骂“畜生”,也不知道朝谁骂。 方言从玻璃窗前退开,走到大厅里那一排排的椅子坐下。 其他的死者,亲友团都很隆重,有十几几十个亲友在这里等,只有方言孤零零一个人坐着。 火化需要一个多小时,方言坐在那里,感觉说不出的疲倦,头低垂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等到他醒来,时间已快过去一个小时,他扭头看看那块显示屏,现在“方x飞”还在“进行中”,而后面已经有人“等待中”。 刚醒过来,方言的脑子还是木的,不过他还是想到了,即使是自己刚刚睡着,养母也没来告诉自己,她不愿意和养父合葬。 这样看来,养母还是随便了,她是一个老实人,不太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要没有离婚,不随夫入葬这种事,她大概做不来,虽然这夫,她不太看得上眼。 方言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听到和他背靠背的那排椅子上,有两个女人在说悄悄话。说的是此刻和她们不坐在一起的另某人,应该是她们的大嫂,把老人家的金器藏起来了。 还怀疑老人,不止只有她们看到的这本存折,应该是还有另外的钱。 “一个月八千多的退休金,这么多年,她平时又没有什么大的开支,只存下二十来万的钱,谁信?”一个说。 另外一个接嘴:“肯定不止的,鬼才相信,她就是想独吞!你们提不提我不管,反正等下吃豆腐饭的时候,我是肯定不会客气的,要当面开销。” “你提,你提好了,我百分百支持你,老人都不在了,以后团圆饭,都和她吃不到一起了,还客气什么?不要客气的!” “就是!” 方言站了起来,懒得听她们的聒噪,走到对面的那排椅子上坐下。 他刚坐下,就听到工作人员在叫:“方国飞的家属!方国飞的家属!” 方言看看屏幕,“方x飞”已经从屏幕上消失了。他赶紧走到玻璃窗前,这个时候,养父的骨灰都已经被装入骨灰盒当中,摆放在玻璃窗里面的不锈钢台子上。 方言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单据递进去,工作人员嘀咕了一声: “方国飞?” 方言说是是。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从里面的不锈钢台子上,搬到窗口的大理石台子上,骨灰盒上面,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 方言把红布敨开,把骨灰盒放在红布上面,交叉打了两个死结,然后把骨灰盒提在手上,和工作人员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出去。 在他前面,正好有一列长队出去,最前面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双手捧着一个镜框,后面一个中年人,捧着骨灰盒,身后有人撑着黑伞,遮挡在中年人和骨灰盒的顶上,哪怕是在室内的长廊里。 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串哭哭啼啼的男女。 方言紧走几步,贴着墙壁,从队伍的边上穿过,超越到队伍前面,等他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看到这一列长队,才走到那高高的台阶上面。 方言启动车子,离开殡仪馆去公墓。 公墓的山门进去,就是停车场,停车场的尽头,是公墓管理处三层的办公楼。 方言把车停好,下了车,拉开后面车门,从后排座上,提起那两个红布包,用脚后跟把车门关上,车钥匙在裤子口袋里,没有多余的手,他也懒得锁车了。 两个骨灰盒提在手里,有些沉,他穿过停车场,走到公墓管理处一楼的办事大厅,里面三张面对着门的桌子,只有一张后面坐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盯着手里的手机,吃吃地笑。 方言走到她桌子前面,骨灰盒很沉,他想放在地上不太好,就提起来,放在了面前的办公室桌上。 “什么……” 姑娘一边问着一边抬起头,看到面前桌上的两个红布包,吓了一跳,她朝方言身后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姑娘有些奇怪了,问: “你这是……” “我姓方,昨天和你们电话联系过的,我今天送我父母过来。”方言打断她。 “哦哦,我知道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姑娘说着,又朝方言身后看看。 方言说对,他反问:“怎么,一个人不可以?” “可以,可以……哦,对了,是不是西十六杠十二杠十九?” 方言点点头说对。 小姑娘拿起自己的手机,拨了出去,电话通了,她和对方说:“西十六杠十二杠十九家属到了,你过去吧。” 挂断电话,小姑娘看着方言问:“你知不知道地方?” 方言说知道,我来过。 “那你自己直接过去可以吗?师傅已经过去了,我这里,你看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方言说好。 他提起桌上的两个骨灰盒,和姑娘说了声再见,转身走出去。 姑娘盯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出去看不见了,姑娘摇了摇头。她接着头低下去,仍旧盯着手机,不一会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三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方言提着两只骨灰盒,朝山谷里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那句歌词“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他想现在自己是左手一个娘,右手一个爹,把他们都送上山,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了。 方言朝左边扭扭头,低声说: “妈,从此你就常住在这里了,要是想我,就来看看我,我一直住在原来那里。” 这样说着,方言这才感觉到有些悲伤。 这好几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悲伤。 第5章 硬通货 往里走了七八分钟,方言看到了西十六的指示牌,沿着这条石径上山,方言走到了第十二排,转身横着朝里面走。没走几步,就看到有一位师傅,已经在养父养母的墓前等,他蹲在那里抽着烟,身边是一只泥桶,泥桶里有半桶水泥浆,插着一把砖刀。 看到方言来了,师傅站了起来,把烟头扔在地上,脚踩上去,左右旋了两旋。 师傅有点奇怪,问:“是你?” 方言点了点头,说是我。 “一个人?” “对,一个人。” “你外地的吧?”师傅接着问,方言没有吭声。 “放下吧,别提着了,死重的。” 师傅下巴朝地上点点,方言把两只骨灰盒放在地上,喘了口气。 师傅说的没错,确实有点重。 “带相片了吗?”师傅问。 方言说带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养父和养母的两寸照,递给师傅。 师傅摘下腰里的钥匙串,钥匙串上挂着一把折叠的小剪刀,打开来,也不用比划,连在一起的钥匙还在嘡啷啷响,他手里的照片迅速转了一圈,就剪成一个椭圆。嵌到墓碑上预留的位置,不大不小,正好,这让方言暗暗叹服。 嵌好两张照片,师傅侧着身,从墓和墓之间的空隙插过去,到了方言养父母的墓碑后面,双手把墓穴上的水泥盖板掀开,转身放在后面一排坟墓前的过道上,他抬头看了看两手空空的方言,问: “你什么都没带?” 方言反问:“我需要带什么?” “黄表纸啊,暖穴和压墓碑上的。” 方言“哦”了一声,然后说:“没带。” 师傅微微晃了一下脑袋:“不讲究?” 方言说不讲究。 师傅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火机,点着了,手拿着火机伸进去,在左边的那个墓穴里绕了两圈,这就算是暖穴,去除里面的潮气。暖完左边的,他“嚓”地重新点着火机,手伸进右边的墓穴,也是在里面绕了两圈。 他接着问方言:“有没有硬币?” 方言又是反问:“要硬币干嘛?” “垫骨灰盒下面。” 方言虽然明知道自己的钱包里,不可能有硬币,他还是掏出自己的钱包,打开看看,接着向师傅证实:“没有。” 不过他马上想到一个问题,问:“为什么骨灰盒下面要放钱?” “一个是去煞,还有是为你好。”师傅说。 “为我好?”方言纳闷了。 师傅解释说:“这个钱叫垫背钱,什么意思,放了就是保佑后(背)辈有钱。” 方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个说法。” 他看看自己的钱包,里面不仅没有硬币,连纸币也没有,现在用现钞都要被人嫌弃了,谁还用啊。 方言看到自己的钱包里,只有一沓美元和欧元,这还是诺伊放进去的。 诺伊很多时候,有点神神道道的,比如去逛商场,她一定要带着方言,去卖金银器和珠宝的店中店逛逛,哪怕什么都不买。她和方言说,这可以去晦气。 “还有,要是有小鬼缠着你,你到这里,小鬼就走了,你身上就干净了。” 诺伊和方言说,方言不懂这是什么逻辑,诺伊解释: “这还不明白,小鬼都是贪财的,到了这里,他们自然就奔着黄金去了,懒得理你。” 方言说:“那干嘛不去银行,或者那种卖冥币的店?那不是更吸引他们?” 诺伊一愣,然后哼了一声:“黄金才是硬通货,古今中外,阴阳两界,谁不知道黄金啊,你懂不懂?” 方言想想,有道理,黄金确实是硬通货。 诺伊在方言的钱包里放钱,也是说钱可以去煞,身上带着钱,比带着信用卡和二维码吉利。既然人民币的纸币用不上,诺伊就在方言的钱包里,塞了一沓美元和欧元。 方言看看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三张面额一百的美元,他把两张美元递给师傅,和他说: “师傅,你帮我垫美元吧,我希望他们能够保佑我多赚美元,美元也是硬通货。” 师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好,依你。 师傅把两张美元接过去,一个墓穴里放了一张,方言把手上另外一张也给他,和他说: “这是给你的,红包,不好意思,我没带人民币。” 师傅愣了一下,然后接过去塞进口袋,和方言说谢谢,谢谢。 师傅让方言把养父的骨灰盒先递给他,他放进了左边的墓穴里,接着把养母的骨灰盒,放进右边的墓穴中。 “还有没有要给他们的,没有我封墓了?”师傅看着方言说。 方言说好。 师傅拿砖刀擓了水泥浆,抹在墓穴的水泥沿口上,抹了一圈,接着把水泥盖板盖上去,拿砖刀在水泥盖板的一周敲打着,让盖板吃到水泥,合了缝。接着又擓了水泥浆,把盖板和前面墓碑中间的那条缝抹实了,这样,雨水就不会渗进去。 干完了这一切,师傅把砖刀放进空桶里,直起腰,和方言说: “你再陪你爸妈待一会,我先走。” 方言说好。 方言在养父养母的坟前,面对面地盘腿坐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着一支,放在了墓碑靠养父的那边,尽量靠边一点,他知道养母闻不来烟味。 方言盯着方国飞的几个字,还有上面养父的照片看了很久,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平静,连内心的独白都没有。 方言接着手伸出去,手指沿着大理石墓碑上,养母的名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轻轻滑动,嘴里轻声说着: “妈,你辛苦了,这辈子。” 过了一会,又说: “妈,谢谢你!下辈子我做你的亲儿子,好吗?” 泪水突然涌出了方言的眼眶,他感到悲从中来。 方言在养父养母的坟前坐了半个多小时,三月的山里,风还是有点凉,中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却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方言站了起来,在地上坐的时间长了,腿脚都有些麻了,他站在那里,用手沿着自己的大腿,用力朝下面撸了撸。手握成拳头,在膝关节处轻轻地击打着。 感觉到自己没事,可以走路了,方言看着墓碑上养母的照片,轻轻地说了一声: “妈,我走了。” 方言手朝着墓碑上养父的照片,抬了抬,算是打过招呼。 方言转身朝山下走去,到了停车场,坐进车里,他看到那个小姑娘和另外两个人,靠墙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盯着他看。 方言启动车子,出了公墓的山门,开着车左转。 他没有走上来时的路,返回城里,他要去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梅城。 养父也不在了,方言准备开始实施他很早之前就想好的计划,他要去找到自己亲生的父母。 找到他们,方言也没有其他的想法,他就想问他们一个自己很小时候,就想问他们的话: “你们为什么不要我?” 第6章 方言 方言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方国飞和徐爱莲,不是他的亲爸亲妈,而是养父和养母。 他的养父养母,当时太出名了,在杭城一定的范围内,几乎就是一个传奇,他们有什么事情,想瞒也瞒不住,肯定会有很多人知道,干脆就不瞒了。 方国飞那个时候,只是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的一名普通司机,连给老大开车的小车司机都不是,他平时开的,不是一辆工具车,就是一辆尼桑面包车,往来杭城和下面的工厂,拉货或者送外商去厂里考察。 八十年代,我们整个国家的外贸出口,服装是最大宗,相应的,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也是浙江名气最大的外贸公司,全国各地的服装厂,为了能拿到他们的订单,拍他们马屁,拍得不得了。 徐爱莲是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财务部的一名出纳,人长得很漂亮,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直接进了公司当出纳。她之所以能凭她一个高中生,就进了当时炙手可热的单位,全因她爸爸是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的上级单位,省外经贸委的老大,也是传说中组织准备提拔的主要人选。 这在当时的杭城,徐爱莲就属于上层子弟了,追求她的人多的不得了,给她介绍男朋友的,更是多的快把他们家门槛都踩平了,这是当时社会上的说法。 结果让大家大跌眼镜的是,谁都以为高攀不起,谁也没看上,眼角朝天的徐爱莲,最后不是眼角朝天,而是完全跌落到了尘埃里,她看上了公司里一个普通的司机方国飞。 徐爱莲的父母,当然反对他们的交往,但徐爱莲的心很硬,不惜和父母断绝关系,也一定要和方国飞在一起。父母也没有办法,只能用冷暴力对付徐爱莲和方国飞,不允许他们进家门。 就是连方国飞和徐爱莲结婚,两个人也没有来。 这一对众人瞩目的年轻人,结婚三年多,徐爱莲的肚子始终静悄悄的,各种流言就起来了,说他们不会生,有说是徐爱莲不会生的,也有说是方国飞不会生的。 那时候的医学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还有基因检测什么的,当时连医生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徐爱莲的原因,还是方国飞的原因。两个人中医西医看了个遍,药吃了一大堆,徐爱莲的肚子还是静悄悄的。 眼看着没指望了,他们就有了领养一个小孩的打算。 方国飞某次去下面厂里,抱回来一个出生了两个多月的小孩,这个小孩,就是方言。 大家都知道方言是抱养来的,方言还没懂事的时候,他自己就知道了。母亲带着方言出去,大人们都欺方言连话都还说不利索,不懂事,也不避他,会直接问他的母亲徐爱莲: “和你亲不亲?” 徐爱莲也不介意,笑着说:“亲的,亲的,就和我自己生的一样的,他有个头痛脑热,哎呀,我就那个急啊,看着他那个样子,这里就痛。” 徐爱莲说着的时候,还用手轻捶着自己的胸口。 问话的人说:“这就好,这就好。” 方言因此,其他的事还懵懂,就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他是被抱养来的,他会叫方国飞和徐爱莲假爸爸,假妈妈,徐爱莲听到大笑,觉得是童言无忌,好玩。方国飞回来听到,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方言被扇到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你干什么?!”徐爱莲瞪着方国飞,“你多大,他多大,你也和他一般见识?!” 方国飞看看徐爱莲,缩了缩头,闷闷地走开。 徐爱莲在方国飞面前,一直都是高傲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哪怕结婚这么多年。方国飞在外面,可以和这个吵那个打,很霸道,但回到家里,见到徐爱莲就是一帖药。 等到方言懂事,问徐爱莲,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徐爱莲也不瞒着他,和他说,他是出生在一个叫梅城的地方,那是一个古镇,镇上有一家工厂,叫梅城针织厂,他的爸妈,是从江西到那里打工的。 方言再问,徐爱莲就说她不知道了,她知道的只有这些,她连他爸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没见过,是他养父把他抱回家来的。 徐爱莲告诉方言的,只有这样简单的信息,一个是梅城针织厂,还有一个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从江西过来打工的,其他的,一概没有。 方言也没有再多问,从很小的时候,方言就想,既然你们都已经不要我了,我还要知道你们干嘛? “怎么,你想他们了?”徐爱莲问。 方言摇了摇头:“不想,我都不认识他们,想他们干嘛,我就要妈妈。” 他说的妈妈是指徐爱莲,徐爱莲听了,甚觉宽慰。 其实,关于方言亲生父母的情况,徐爱莲还知道一些,这些都是方国飞和她说的。徐爱莲觉得,这些事情,小方言知道和不知道没什么区别,知道也理解不了,就没告诉他。 方国飞告诉徐爱莲,方言的亲生父母从家里出来之前,在老家已经生了一个儿子。那是八十年代末,按照当时的政策,哪怕是农村户口,如果第一个小孩是女孩,你还可以生二胎,要是男孩,你再生,就违反政策了。 这样,方言一出生,就属于超生,厂里和镇上的计生员,就会找上门,他们要留着小孩,就不能留在厂里,甚至不能留在梅城。 那个时候还不像后来,到处都是工厂,从农村出来的人,要找个工作还很不容易,方言的父母,要想留在工厂,就必须把方言送走。 梅城针织厂是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常年下单的企业,方国飞经常去那里。 方言的生母怀上方言后,怕被别人发现,更怕单位的计生员来找她,她一直都隐瞒着自己怀孕的事,肚子开始显出来的时候,她就用布把肚子紧紧地缠着,穿宽松的衣服。 等到怎么也没有办法藏,布缠太紧怕会闷死肚子里的方言的时候,他母亲放弃再用布缠,这个时候,方言已经八个多月,流产都没有办法流产了,最后把方言生了下来。 方国飞几乎是从方言的生母,肚子突然开始大起来的时候,就盯着她,他也知道他们的情况。 方言的生母肚子突然大起来之后,当时厂里就想开除他的父母。是方国飞跑去找了厂长,方国飞虽然只是一个司机,但他是省纺织的司机,那个时候的省纺织,对梅城针织厂这样的集体企业来说,他们的单子,可以让你活,也一样可以让你死。 加上方国飞后面还有徐爱莲的关系,厂长当然不敢得罪他,他了解了方国飞的需求后,把计生员和方言的亲生父母都叫了过来。 方言的亲生父母,要是被开除了,也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没有工厂或者地方,敢收留一个有超生嫌疑的人,他们连房子都租不到。要是挺着大肚子回老家农村,那就更要倒霉。 于是,在方言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几个人就商量出了一个对大家都好的方案,那就是等方言生下来,不管男女,都过继给方国飞。 “小孩子跟着方师傅夫妻,那就是杭城人了,总比跟着你们吃苦好,不然他是个黑户,这辈子的苦头,都不知道吃不吃得完。”这是厂长当时和方言亲生父母说的话。 方言的亲生父母因此不用被开除,方言出生就会被抱走,他的超生也就等于没有。 这对厂里的计生员来说,也算是一个完美的结果,镇里的计生员哪怕镇长,也要卖徐爱莲的账,于是大家就睁眼闭眼,让方言生母的肚子继续挺了两个多月,把方言生了下来。 方言跟着生母,吃了两个多月的母乳,等到他好带一些了,方国飞就把方言,带回杭城,交给了徐爱莲,徐爱莲带着他去报了户口,给他取名叫方言。 方国飞还给了方言生父一万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方国飞的要求就是,你们夫妻,从此就把这个小孩忘了吧。 两个人都答应了。 第7章 方国飞 方言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他就是忘记了,别人也会提醒他。邻居的小孩,幼儿园和小学同班的同学,高年级的同学,只要方言和他们发生矛盾,他们就会冲着他喊:“抱抱来的!” 更过分的是,时常几个小孩,男男女女一起围着他叫:“抱抱来的!” 一边叫还一边不停地举着拳头,好像是要把他打倒。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是针扎一般的话,表明你是异类,是垃圾,是被扔在垃圾桶里,没有人要的。 虽然方国飞,并不是从街上,或者垃圾桶里把他捡回来的。 方言碰到这样的时候,满脸通红,眼眶含泪,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回到家里找到妈,他就一顿嚎啕大哭。 徐爱莲搂着他,安慰着,给他做好吃的。方言在吃着好吃的,徐爱莲拿起家里的电话,打给班主任或者邻居,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学生和小孩。 对方接到电话,一律说好好,知道了,方言妈妈。 但小孩子的嘴,岂是有人可以管住的。 周而复始,同样的事情只会一次次发生,直到方言小学毕业,去读贵族初中,在学校里,都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再没有人会骂他是“抱抱来的”。 方言每次被人骂“抱抱来的”,一边回家找妈的同时,一边就很恨自己的亲生父母,他要是看到他们,他就想当面责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要我?为什么你们要把我当垃圾一样扔掉? 徐爱莲很疼方言,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无意,想涂抹去自己养母的身份,让方言不会觉得自己有所缺失。她比其他的妈妈疼儿子,更疼方言,从来也没有责骂过他,甚至摆脸色给他看,她对他百依百顺。 家里开始有钱的时候,几乎方言想买什么,只要开口,徐爱莲都会满足他。 方言拥有了施华洛世奇与《北斗神拳》游戏制作公司,联合推出的《北斗神拳》健次郎镶钻手办,和一款日本万代玩具,为纪念旗下《圣斗士星矢》圣衣神话系列手办推出10周年,而出品的射手座黄金圣衣手办。 因为方国飞的外贸公司,有很多的日本客户,从gba sp到nds,从gbm到ndsi,再到3ds和wii u gamepad,最后到switch,方言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拥有每一代任天堂的最新款游戏机。 晚上,方言一个人睡觉害怕,他都是和徐爱莲一起睡,徐爱莲每天晚上,也是要抱着方言,才能放心地睡着。不然,她隔一个小时,就要起来去方言的房间看看。搞得方国飞每次回来,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烦不胜烦,因此更厌恶方言。 一直到方言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徐爱莲才在某个晚上,突然意识到方言已经长大了,晚上不再允许方言和她睡,让他回自己的房间睡。 方言因此每天晚上泪流满面,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头顶黑暗中的天花板,每天都是在恐惧中入睡。半夜从恶梦中醒来,他还是要跑到徐爱莲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 徐爱莲哄着方言睡着了,她任方言睡在她的床上,她自己起床走到方言的房间,倒在方言的床上睡。 从方言懂事的时候开始,方国飞几乎就不在家里,一个月加起来,大概还不到一个星期,是在家里过夜的。 方国飞人很聪明,野心也很大,当初徐爱莲能看上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在天天带着客户和公司的业务员,往下面工厂跑的时候,私下里悄悄在学英语和日语,那个时候,来中国采购纺织品的日本客户很多,很多销往欧美的纺织品,也是日本公司来下的单。 方国飞已经能够听懂那些客户说的英语和日语的时候,他当着公司业务员的面不吭声。别人都以为他就是一个司机,什么也不懂,其实他在悄悄地学着,学这些业务员是怎么说话,怎么和客户打交道的,特别是那些专业的术语,他先记下了,再悄悄地问别人。 等到业务员送客人去机场,业务员去帮客人办理值机手续,方国飞和客户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开始和客户交流,索要他们的联系方式,等到业务员办理好值机手续回来,再一起把客人送过安检,神不知鬼不觉。 公司内部的业务,像单证啊,报关啊这些,方国飞回到公司的时候,就留心地看和听,不懂的地方,就问徐爱莲,徐爱莲是公司的出纳,和哪个部门的人都打交道,对他们的工作都了解一些。再不懂她就问,那些人都很乐意告诉她。 她转头再来告诉方国飞。 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外贸业务,主要靠传真机,传真机死贵,一万多一台,抵一个人好几年的工资,国际长途更贵,一般的单位,根本就没有开通国际长途的业务。 客户要找到国内的供应商,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来参加广交会,而国内有资格参加广交会的,都是各地的国有外贸公司和大型国企,或者三资企业。一般的小工厂和集体、民营企业,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格。 客户就是自己跑到中国,直接找到工厂也没有办法,工厂没有进出口权,还是要通过外贸公司下单。外贸公司的出口业务是这样,进口就更是,各种物资的进口,都有配额,没有配额的物资进口不了,每个省市的外贸公司,光靠这些配额,都赚得盆满钵满。 所以那个时候,这些大外贸公司的业务员,一个个神气得不得了,对下面工厂颐指气使,对客户也是爱理不理的。 方国飞对客户很巴结,对下面的工厂也很巴结,很快就取得了他们双方的信任。 等到把方言抱回家,方国飞觉得家里最大的大事解决了,他就决定开始创业,自己创办一家外贸公司。 随着时间的推移,生米早就已经煮成熟饭,熟饭都变成冷饭了,徐爱莲的父母,又只有徐爱莲这一个女儿,哪里还真的断得了关系,真的能把他们一家一直关在门外? 一有时间,徐爱莲就抱着方言,领着方国飞回去看看。 加上那个时候,上面突然又开始提倡干部的年轻化知识化和专业化,徐父一直等着的那个位子,被年轻干部捷足先登。他看着上升无望,再过几年,就要从外经贸委一把手的位置,退居二线。徐父因此有些心灰意冷,转而对家人,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方国飞要办的外贸公司,在那时还是稀罕事,徐父很支持,他觉得一个男人,总不能一辈子当司机。 像获得进出口许可证这些,都正好是徐父管辖的范围,有了徐父的支持,对别人来说很难的事情,到了方国飞这里,一点也不难,很快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把外贸公司开了起来。 公司办起来了,方国飞买来传真机,把自己积攒的那些客户的联系方式找出来,通过传真或国际长途,一一和他们取得联系。那些客户,也不想在省纺织一棵树上吊死,密斯特方或哈达桑找上门来,他们当然很高兴,愿意先发个小单,给他试试。 方国飞几乎天天在外面跑,不是跑工厂,就是跑码头,再小的单子,他也要在工厂盯着他们做好,最后到码头看着货被拼装进集装箱,方国飞这才放心回去。 办公司的时候,就靠他们自己的积蓄,和徐爱莲父母支持的一些钱,公司刚开始办的时候,条件还是很艰苦的,方国飞自己没有车,到哪里都要坐客车和绿皮火车。 那个时候,连高速都没有开通,更别说什么高铁,方国飞就是去杭城下面的郊县,比如梅城,一百多公里,路上也要走三四个小时,这还是在路上没有什么状况发生的情况下。 而那时的公路上状况连连,是常态,你坐一趟车,总要因为前面塌方,或者造路,或者出车祸,或者干脆是有车把村民的猪狗和鸡鸭压死了,路两边的村民出来堵路,陈胜吴广一样,浩浩荡荡的车流,要被迫停下来等几个小时,然后再出发。 计划总是被意外打破,方国飞就只能从一个地方,直接就去下一个地方,根本就没有时间回杭城。 隔个十天半月回杭城,到了家里,方国飞已经是疲惫不堪。徐爱莲和他说方言在外面被人欺负的事,方国飞听着就很厌烦,他觉得方言是个卵蛋怂包,他看着方言问: “你的手长在那里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一个巴掌甩过去?” 方言嗫嚅:“他们好几个人,年级都比我高。” “那又怎样?”方国飞骂道,“你第一下打他们不过,调转身,不会去找块砖头,走到他后面给他一砖头?你把他打半死不活了,再回来说,我保证不骂你,我去医院向他们家长道歉,赔他们钱,这钱我愿意给。挨揍的货,你还好意思说?” 方国飞越说越气,这时要不是徐爱莲拿眼瞪着他,方国飞肯定是气得一个耳光甩过来了。 方言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方国飞回家,方国飞回来了,他除了挨骂,不会有其他什么好果子吃。 最主要的是,方国飞回来了,方言就要乖乖地回自己房间睡,不能和徐爱莲睡了,哪怕半夜被恶梦吓醒,他也不能去找徐爱莲,只能躺在那里,在黑暗中,继续恐惧着。 第8章 家里家外 对童年的方言来说,养父方国飞,就像一个陌生人,或者仇人,他在家里的时候,对方言是各种的看不顺眼,不是骂,就是朝他斜着眼,那种鄙视,是赤裸裸的。 方言因为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方国飞不是他的生父,这让他从根上,就和方国飞没有了情感上的联系,一直比较疏离。他甚至会想,养父之所以要骂他,无端地鄙视他,就是因为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方国飞在家里的时候,方言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紧的,他有些畏惧他,说话走路,下意识地都会尽量降低声量,不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不是必须,他都不愿意在他的眼皮底下出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玩游戏。 好在方国飞对他的鄙视,真的很彻底,彻底到连他在干什么,他都没有兴趣知道。方言在房间里玩多久的游戏,他也不会推开门进来看看,看他在干什么。 方国飞有事情要找他,也都是徐爱莲推门进来,走到方言的身后,摸着他的脑袋,然后和他说: “去吧,你爸爸有话要和你说。” 方言“哦”了一声,顿时感觉头皮发凉,他站起来,转身有些无助地看着徐爱莲,徐爱莲总是不忘叮嘱一声:“好好说,知道没有?” 同样的话,她在外面,也已经叮嘱过方国飞,方国飞哼了一声。 方国飞坐在沙发上,头微微地上仰着,即使坐在那里,实际和方言不在一个平行线,他还是要保持一个俯视的视角,一声不吭地盯着方言。方言畏畏缩缩走过去,在侧边的沙发上,坐下半个屁股,然后抬头看着方国飞。 方国飞要问他的,无非是考试考了几分之类,其实徐爱莲都已经告诉过他了。他是觉得自己是方言的老子,这个家的家长,这种事情,必须方言自己亲口告诉他。 告诉他之后,他就可以当着方言的面,借机奚落他几句,哪怕方言考了满分一百,他也会用“哎吆,老天开眼了,你还能考一百?不会是抄的吧?”这样的口吻和方言说,直到徐爱莲出口制止,让方言回房间去。 方言这才带着巨大的屈辱,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方国飞在家里的时候,才是方言偶尔会想起自己亲生父母的时候,他想,要是方国飞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还会不会这样?但紧接着,他想到要是自己和亲生父亲在一起,徐爱莲就不是他的母亲了,心里马上又不干了。 他只盼望,方国飞能再忙一点,忙到连回来的时间都没有,或者哪怕今天已经回来了,最好明天就走。 方国飞久久不在家里,方言和徐爱莲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母子之间,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虽然他们实际的状况,并没有“相依为命”这四个字的字面那么凄楚。 方国飞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大方的,他给徐爱莲和方言留了足够的钱,哪怕公司的资金再紧张,他也会把他们的生活费和零花钱先安排出来。公司有钱之后,他更是给徐爱莲一张卡,徐爱莲从来也不用担心,卡上会有没钱的时候。 徐爱莲不太喜欢做饭,她经常带着方言在外面吃,吃完了饭,带着他去看电影,逛商场,甚至陪着他去体育场路的省体育馆,看她一点也不懂的篮球赛。 当然,她还和其他很多的母亲一样,会陪着方言去学钢琴,学画画,学英语。 方国飞回来,徐爱莲显宝一样,让方言把刚学的英语课文背给方国飞听,方言哆哆嗦嗦背完了,方国飞斜了他一眼: “你背的是什么?美国的鸟叫,都比你说的更像英语!” 方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徐爱莲大声叫着:“你够了没有,方国飞!?” 方国飞朝方言翻了翻白眼:“说一句就哭,滚蛋,怂包。” 徐爱莲双目圆睁,瞪着他,方国飞这才放过了方言。从此,徐爱莲再也没有让方言在方国飞面前,背过什么英语课文。 方国飞不在家的时候,别说是他,连养母徐爱莲都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时候又不像现在,大家都有手机,随时可以联系,养父的bb机,出了杭城,很多地方都收不到信息,就是收到了,没要紧的事,他也懒得回。 何况徐爱莲和方国飞,都已经是老夫老妻,早就已经过了,天天彼此要靠电话秀恩爱的时候。对徐爱莲来说,她有方言就够了,方国飞在家里,一不小心就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的,不在了,反倒省心。 方国飞十天半月不回家,也不会和徐爱莲通一个电话,长途电话费多贵啊。方国飞到了人家工厂,虽然工厂巴结他,他自己也很识相,没有那些国有外贸公司的业务员,能吃就多吃,能拿就多拿,能多占点便宜,就大大咧咧地占便宜的派头。 他可不会抱着人家的电话,就猛打长途,让人在边上看着肉痛。 方国飞就是今天要回来,也不会先给徐爱莲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常常是徐爱莲带着方言在外面吃了晚饭,看完电影或逛完商场回家,打开门,看到方国飞叉手叉脚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问他,他说他在门口小店吃过了。 方国飞到下面工厂,很会替人家着想,就是人家工厂的厂长,要请他方总吃饭,他都会说: “费那个钱干什么,我们谁和谁,让食堂的师傅炒两个菜,我们就在你办公室里吃。” 这样吃着,很快就吃出了兄弟感情,下面工厂,都很愿意接他的单子,生产忙的时候,会把别的公司的单子拉下,先生产他的。 工厂和外贸公司打交道,是很累的,毕竟人家的单子,可以决定你工厂的生死,工厂对外贸公司的人,上到老总,下到来验货的qc,都要打点,不仅要请人家吃好玩好,还要有东西让人带走。 为了维持长期的关系,逢年过节,更要上下打点,连徐爱莲这样的出纳,都会收到工厂送来的好处,为的是结账的时候,不要刁难,可以顺利一点。 还有就是,按大的外贸公司的流程,业务员和qc是两条线,业务员把订单下到了你这里,最多中间来跑两趟,等到你开始生产,他就不管了,等你所有的产品都生产好,准备装箱的时候,qc来了,你的产品要是真的有问题,他会叫你全部返工。 还有的qc,只是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他也会找个由头让你全部返工。 工厂是最怕生产好之后返工的,来来回回的折腾,大家的收入没有增加,浪费增加了,耽误了出货的时间,还要赔钱赔好话,各种求饶。 方国飞的单子下来之后,他人跟着就来,在流水线上盯着,有什么毛病,他当时就提出来,当时就返工,到了成品出来,都不需要再抽查,直接装箱就可以。 大家都说做方总的订单直头,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你的货只要做到方总满意了,就没有问题,可以大胆出,即使后续真出了什么问题,方总也会担着,他会去和客户洽商。 两相比较,方国飞的作风和做派,自然很受工厂的欢迎,大家都很希望能接到他的订单,也真心希望他的公司能够做大。 对客户来说也一样,同样一家工厂做的产品,方国飞在价格上给他们让了利。那个时候做外贸,因为没有什么竞争,中间的利润空间很大,方国飞只是让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对客户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让客户更满意的是,一旦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可以直接和方国飞沟通,方国飞不会推诿,很快就能把事情解决,该赔偿的,他当时就认赔。这样,客户也很喜欢和方国飞打交道,小单试了之后,接着来的马上是大单。方国飞的外贸公司,一下就做起来了。 还不到一年,他就开始招兵买马,有了二十几个人,还买了一辆尼桑面包车,也不请司机,他自己开着,不是开着车去下面各个工厂转,就是自己亲自到机场接送客人。 第9章 广交会 方国飞这样的人,真的是应这个时代而生的,九十年代初,只要你胆子大,敢想敢干敢闯,屡败能够屡战,就总会有几个节点,让你正好就踩在时代的风口上,跟着就起飞了。 因为徐爱莲爸爸的关照,方国飞他们外贸公司,作为全省外贸体制改革的试点单位,获得了本来像他们这样的外贸公司,根本就不可能拿到的广交会的参会资格。 方国飞拿到的,还不是一个小摊位,而是和省纺织一样,由十二个小摊位打通的,一百个平方大小的展示厅。 这么大的一个展示空间,所需要的租金,在当时是一笔巨款,连徐爱莲的爸爸都认为,方国飞是不是头脑发热了,你这么一个小外贸公司,要这么大的展厅,你有那个能力吗? 方国飞很快就展现出了他的能力,他想出一招,跑去找了六家他下单给他们的工厂,让他们来分摊这笔摊位费。他向他们承诺,会把他们的产品,在广交会上展示出来,还会带几个厂长,一起去参加广交会。 并且答应,只要在广交会上接到的单子,都会优先分给他们去的几家工厂。 几位厂长,虽然厂里一直在做着外贸产品,但广交会对他们来说,以前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现在有这个机会,可以去参加广交会,还是带着他们自己的产品,这几个厂长很快就答应了。 这样,整个广交会的摊位费,方国飞等于一分钱也没有出。 摊位费解决了,方国飞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把自己的展厅做得很气派,让人印象深刻,至少要比省纺织的展厅有气派。 方国飞当初从省纺织辞职,说是要去搞外贸公司的时候,省纺织的人,当时都当成一个笑话,什么什么,一个司机,也要去开外贸公司了,哈哈哈哈,大家觉得,这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什么区别? 这种冷言冷语,传到方国飞的耳朵里,他不停地冷笑,想当初,你们不是都以为,我要去泡徐爱莲,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结果怎样,我吃到没有? 笑吧,笑吧,你们笑吧,最后我方国飞,会让你们一个个都笑不出来的。 方国飞就是憋着这样的一口气离开省纺织的。虽然从当时的规模来说,他的外贸公司,和省纺织相比,和蚂蚁和大象比也差不多,但方国飞一直暗暗在和省纺织较着劲。有了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当时社会上还没有专门的策展和布展公司,连装潢公司都刚起步不久。方国飞虽然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画,但也只是到画一只猫,不会像一只老虎的地步,他哪里会懂什么展厅的布置。 加上他以前在省纺织只是一个司机,广交会倒是去参加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开幕之前,把参展的东西,从杭城拉去广州。展会结束之后,把这些东西,再从广州拉回来。 他就是进过会馆,那也是大家都还没开始布展的时候,扛着东西进去。或者是已经把展厅拆掉之后,他进去帮助扛东西。真正开展时候的展馆,他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方国飞一筹莫展,不知道怎么办好,偶然看到广交会的宣传口号里,有“对外开放的舞台”这样的话,突然眼睛一亮,受到了启发。 既然是舞台,他就经人介绍,去找到了省歌舞团的美工,让他来帮助设计展厅。歌舞团的美工也不知道广交会的展厅,应该怎么布置和装修,方国飞和他说: “你把展厅当舞台就可以,怎么漂亮给我怎么来,只要能吸引人就好。你想想,那广交会,和四季青服装市场也差不多,通道里客人来来往往的,经过我们展厅,眼睛一亮,哇,这么漂亮!一定要进来看看,这样目的就达到了。” 方国飞一说,美工马上知道该怎么做了,何况那个时候,歌舞团已经烂在那里,没有演出,连工资都开不出来,有这样一个赚外快的机会,他怎么舍得错过,马上动手干了起来。 设计图画好,确实很有舞台效果,整个风格是江南的园林设计,亭台楼阁,就像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十八相送走过的地方,半空中,竹林里还挂着穿着真丝服装的人体模型,又像是敦煌飞天的画面。 方国飞看了这个设计稿,很满意。这个时候,美工又给方国飞出了主意,他说,你这个不是服装和纺织品展示嘛,干嘛那么死板,把衣服都套在塑料模特和衣架上,为什么不能找几个漂亮的身材好的女人,穿上衣服,在展厅里走来走去。 “这个才是一道流动的风景线!”美工用了当时报纸上很喜欢用的一句话。 方国飞眼睛又是一亮,觉得这个主意太好了,他马上想到,何止是在自己的展厅里走来走去,我让她们在整个广交会的会馆里走来走去,身上挂块牌子,上面写着展厅号,把在其他地方的客人,也都吸引到我的摊位里来。 方国飞一说,美工也亢奋了,大叫道: “方总,要说脑子反应快,还是你啊,这样一来,不是整个展馆,都变成你们公司的展示舞台了?” 方国飞嘿嘿地笑着:“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是,这样的话,展会的组织者会不会来管?”美工担忧地问。 方国飞哼了一声:“管什么管,他怎么管,这些都是我的工作人员,你有规定工作人员必须穿什么衣服吗?我的工作人员,她离开我们的展厅,在通道里走,她们去吃饭行不行,去上厕所行不行?你能不让她们出去,一天到晚只待在我们自己的展厅里?” “高,高,方老板你实在是高。”美工朝方国飞竖起了大拇指。 美工很快把他们歌舞团里的舞蹈演员叫了过来,方国飞选了四个,那身材和样貌,都是一个顶一个的,她们听说要去广州,来回的火车票和吃住全包,一天还有两百块钱的补贴,都快高兴疯了。 第一次参加广交会的方国飞,在广交会一炮而红,每天进出他们展厅的客人络绎不绝,方国飞带去的几个业务员,每个人都接名片接到手软。 省纺织去参展的那些工作人员,开始的时候还扭扭捏捏,只是站在通道里远远地看着,这个昔日司机的展厅,心里五味杂陈。到了第二天,大家大大方方,轮流走过来,方国飞一律笑脸相迎,他们叫方国飞,也不再叫小方或者老方了,而都叫他方总。 展厅里人手不够,方国飞去会馆门口的人群里,找了两个女大学生进来当翻译,几位厂长们,在现场当起了产品解说员。 每天当场敲定的订单,方国飞遵守自己事先的承诺,当时就转给了几位跟着去的厂长,价格还很不错。厂长们也乐坏了,他们回到酒店房间,就打长途电话回厂里,冲着电话那头大声吼着: “厂里现在做的活,都给我想办法加班加点完成,腾出生产能力,这次广交会回来,我们不是愁没有单子做,而要愁能不能做得了了。” “马上给我加机器招人,扩大生产。”几个厂长都和自己厂里的人说。 到了晚上,几个厂长轮流请方国飞和业务员,还有歌舞团的几个舞蹈演员一起吃饭,他们把她们一天两百的补贴,也揽了过去,由他们来发,悄悄地,还加了钱。 从广州回到杭城,方国飞马上要做的事,也是招人和扩大公司规模,从省纺织都有几个业务员,跑过来和方国飞说,想到他这里来。 方国飞哈哈大笑,他说:“你们这些正规军,就不要来调戏我们游击队了。” 方国飞打着哈哈,这些人他一个都没有要,心里想的是,你们一个个,道儿比我还老,到了我这里,你们不拆烂污,我就要烧高香了,还指望你们能为我卖命?谢谢了,我庙小,养不起你们。 不就是业务员嘛,方国飞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个亲自带出来的牢靠。 他给公司里现有的业务员,每个都配了一个助理,让他们带着,他自己一口气带了六个助理。 第10章 上风口站着 八十年代末的第一次企业改制,是政企分离,管办分离,把原来直属政府部门的国有公司,进行股份制和专业化的改革。到了九十年代初,就开始大刀阔斧,对效益不好的国有企业,直接进行关停并转。 方国飞趁着这一阵风,兼并了省外经贸委下属的一家外贸公司,留下了单证和财务后勤部门的一些人,其他的人员,他化了一百多万,让他们买断了工龄走人。 方国飞获得了该公司位于庆春路的一幢六层办公楼,连带着院子和院子里的一幢平房的仓库,加起来有二十多亩地。 他兼并这家公司的时候,大家都认为他是傻子,毕竟,一百多万在当时是一笔巨款,而土地和房子并不值钱,还没人意识到它们潜在的价值。 只有方国飞自己知道,他买下这个地方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梦想。这个地方离在中河路的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不远,站在楼上,推开窗子,彼此可以互相眺望。 省纺织大楼十六层,当时在中河路两边,已经是鹤立鸡群。 方国飞拥有了庆春路的这幢楼之后,他才说出自己的计划,他要在这里造一幢三十二层的房子,整整比省纺织大楼高出一倍,可以比肩当时的杭城最高楼杭城大厦了。 听到方国飞这个想法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大家不再认为方国飞是傻子,而是疯子。连徐爱莲的爸爸,都朝他拍桌子,骂他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但方国飞认定的事情,是没有人能阻拦的。 方国飞当然没有造三十二层楼的本钱,但他有想法。那个时候,大规模的城市化和基本建设投资还没有开始,杭城所有的建筑公司,从省一建二建三建,到市一建二建三建,都没有活干,加上还有东阳的很多小建筑公司涌进杭城,和他们抢饭吃。 方国飞的这个项目,自然成为建筑公司眼里的香饽饽。 方国飞奇货可居,最后他和省一建谈好,由他们来垫资建设。 这幢大楼开工的同时,正好就赶上了杭城市对庆春路进行改造,庆春立交桥也开工建设了。 等到他大楼竣工的九四年,庆春立交桥也正好竣工,庆春路成为了连接西湖和杭城东部的主通道。 不仅如此,杭城市还把庆春路定位为金融一条街,方国飞的新大楼,正好在改造后的庆春路的黄金地段,马上就有一家外资银行,和一家内资的股份制银行,找到了方国飞,他们把他这幢楼的裙楼,一分为二,变成了他们的杭城分行。 与此同时,杭城的房地产也开始蠢蠢欲动。老人家南巡之后,大家创业的热情也正高涨,新开公司如雨后春笋,对写字楼的租赁需求呈井喷,而当时,杭城的写字楼数量少的可怜。 方国飞除了给自己外贸公司留了一层,其他的写字楼被一抢而空。 志得意满的方国飞,背着双手,站在自己新大楼的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着已经被他踩在脚下的省纺织大楼,他自己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感觉变化太快了。 方国飞兼并了庆春路的那家外贸公司,他的公司规模扩大到一百多人,已经可以算是杭城除了五矿、中大和省纺织这些大型国有外贸公司之外,最大的民营外贸公司。 在此之后,方国飞自己就很少亲自再跑下面工厂,他待在杭城的时间,比去外地的时候多。 但方国飞回家的时间,却比原来更少。他和徐爱莲说,现在太忙了,他要忙公司的事情,还要忙大楼工地上的事情,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实在没有时间回家。他每天的时间都是碎片的,一有点空闲,他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一会。 做外贸的,加班确实是常事,我们这里半夜,是美国的中午,欧洲的下午。卖方总是要就买方的时间,方国飞需要拿着电话和老外联系,或者和他们传真过去,传真过来,每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钟,那也是很正常。 但到了周六周日,老外那里都不上班了,方国飞仍然没有回家,还说是忙,不是要和这个应酬,就是要去拍谁的马屁,陪他去钓鱼或者麻将。 方国飞人就是在杭城,徐爱莲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他的大哥大,没说两句,就说有事情要挂了,或者干脆就打不通。 方国飞不回家,其实还是因为他不想回家,成为了方总方老板,在这个城市已经有些名气的方国飞,在外面都是高光时刻,碰到的基本都是谄媚或者讨好的脸。回到家里,人陡然就矮了一截,徐爱莲还是一张公主脸,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 方国飞说了几次,让徐爱莲不要在省纺织,当那个破出纳了,要么来他公司当老板娘,要么回到家里,还是当老板娘。徐爱莲每次都白了白他,不理会,每天还是继续去省纺织上班,继续当她的出纳。 这让方国飞有了一种挫败感。 他知道,徐爱莲不是有多喜欢省纺织,有多喜欢当出纳,她不肯离开那里,回家或者到他公司来,说穿了,还是从心里看不起他方国飞,觉得他就是一个爆发户,而她自己,虽然老子已经退居二线,公主的架子还摆在那里。 方国飞每天晚上不回家,除了加班之外,他最常去的地方有两个。 那个时候,社会上不再像是前几年,连男女在一起跳个舞,都可能给你定个流氓罪。舞厅从最早的华侨饭店、新侨饭店、友好饭店、杭城饭店等这些涉外酒店,开始走向社会。 中河路和解放路交叉口的地下防空洞,开出了杭城第一家公开的社会舞厅:“丰乐歌舞厅”。一千多平米的空间,被分为棋牌室、咖啡吧、卡拉ok厅和交谊舞池等四个功能区。宝石山下的防空洞,台湾人在那里开起了“流霞ktv”。 那个时候,人们的业余生活还是很单调的,吃过晚饭,除了出门看电影,就是在家围着电视机,电视台也没有几家,大家看的内容也基本相同,都是中央台的电视连续剧。 在地面上的市民们看完连续剧,打着哈欠,开始准备睡觉的时候,在杭城的地底下,这些新开出来的娱乐场所,却是人满为患,大受青年男女的欢迎。 论年龄,三十多岁快奔四十的方国飞,一只脚已经迈进中年的行列,另一只脚,还死死地踩着青年的尾巴不肯放。他很喜欢一只手提着大哥大,踩着八字步去这些地方。到了这里,扭扭屁股扭扭腰,找个套儿(女人)抱一抱,他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放空。 放空就是最好的休息。 方国飞在这里邂逅了一起去广州参加广交会的,那几个歌舞团的女孩子,她们没有演出,就到这里来陪舞,看到了方老板,自然是大喜过望。 女孩们带着新的女孩给方老板认识,方老板出手阔绰,每天晚上,他身边都是美女如云,人数多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谁是谁,在莺歌燕舞里,他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 从地底下钻出来,方国飞带着她们去自己办公室,或者开着车,载她们去某些隐秘的角落。那个时候,城市里没有现在这么光鲜,到处都是隐秘的角落,好像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唯一讨厌的是,冷不丁会有避联防队员的手电筒光柱射过来。 方国飞最喜欢做的,还是带着女人,半夜里去郊外露营。 那时候的人,连帐篷都没有怎么见过,露营更是一个很新鲜的词。方国飞是做外贸的,他公司里有的是老外提供的样品,那种简易的折叠式的帐篷。 方国飞把车开到郊外,找一处水边的草地或树林,把帐篷支开,两个人或者几个人,就挤在帐篷里,互相搂抱着。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天亮起来,钻出帐篷,鼻子还流着清鼻涕,但都觉得很过瘾,觉得这就是浪漫和时髦。 自己都和电影电视里那些老外一样,晚上睡过帐篷了,哼。 徐爱莲不是傻子,方国飞不回家,她隐隐约约也知道他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徐爱莲心里恨得痒痒的,但表面就是不说,更不吵不闹。她觉得自己要是和方国飞又吵又闹,那就是和他一般见识,和那些女人一般见识了。 第11章 母与子 方言从小就叫徐爱莲妈妈,他对徐爱莲很依恋,儿子对母亲的那种依恋。徐爱莲也确实是把一个妈妈能给儿子的,都给了方言。 方言偶尔会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很确定,要是拿自己的亲生母亲来换徐爱莲,他是肯定不愿意的。徐爱莲就是他的妈妈、母亲、老妈、娘、姆妈,所有能指代这个角色的称谓,都被徐爱莲完全占去。 方言想起自己亲生母亲的时候,感觉很遥远,很陌生,哪怕她现在坐在方言的对面,方言心里也不会有一丝的波澜。如果她还伸手来握方言的手,方言肯定会有生理的抗拒,条件反射般把自己的手躲开。 和徐爱莲就不一样,小时候方言很喜欢和徐爱莲一起睡,很喜欢闻徐爱莲身上的味道,带着些许的甜腻,和那种被焐久了的暖烘,让方言感觉很踏实。 这个味道,又像一道无形的篱笆,把他们的世界和外界隔绝开,方言在这个味道里,很快就可以放心地入睡。 方言去读初中,需要住校,每个周末,都是徐爱莲来接他。方言走出校门的时候,就看到徐爱莲站在她的车旁,笑咪咪地看着他。方言禁不住就会跑过去,两个人抱在一起,不停地互亲脸颊。 为此,方言还被自己的同学笑,说他是个妈宝,看到妈妈,就娇弱得像一个女孩子。 方言不管,也不生气,他觉得他们说的很对,他就是一个妈宝。到了下个星期,看到徐爱莲,他还是一样跑过去,一样拥抱,一样互亲脸颊。 有什么心事和委屈,一上车,他也都会嘀嘀咕咕和徐爱莲说。而徐爱莲,总是笑咪咪地听着,从来也不会打断他。等到他都说完了,徐爱莲再耐心地帮他分析,帮他释疑解惑。 徐爱莲对待方言,都是夸奖式,“儿子你真的太棒了!”“儿子你怎么这么聪明?!”“啊,儿子,你做的太好了!”哪怕边上有很多人,徐爱莲也从来不吝惜她的夸奖。 而且她的夸奖,在别人看来,有些夸张,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有儿子,而她的儿子,才是这世界最棒的,这让在边上的其他母亲,都想踢她一脚。 但徐爱莲无所谓,她我行我素,在她的眼里,还真的只有方言一个人。 就是有什么事情方言做错了,她要纠正方言,徐爱莲也不是直接的批评,而是说,儿子,这事你没做错,不过你看,我们要是这样,是不是可以更好? 方言想了一会,觉得妈妈说的对,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徐爱莲。 明明这是徐爱莲先想到,告诉他,希望纠正他的,这时徐爱莲还是会兴奋地叫道: “太好了,儿子,你怎么会想到的?你能够这样想,妈妈太高兴了。” 本来,住校的方言,按照学校的规定,是需要周日的傍晚就赶回学校的。为了方言能在家里,多住一个晚上,徐爱莲特别去找了他们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破例让方言可以周一早上再到学校。 周一的早上,徐爱莲很早就起来,对照着食谱,给方言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早餐,吃完,两个人走到门口,还要抱抱。抱在一起的时候,方言就有点伤心,有点不太想去学校。 徐爱莲好像知道,在方言耳边耳语,不许哭,儿子,你要是哭了,妈妈也会哭的,妈妈也舍不得你走。 方言嗯嗯地点着头,他说不哭,妈妈我不哭。 等到方言高中毕业,要去英国留学。方言去英国留学,是方国飞的一个英国客户,帮助安排好的。 一家三口到了浦东机场,马上准备过安检,方言和徐爱莲两个人,再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引得边上的人都看着他们。 方国飞眉头紧蹙,用脚底磨蹭着地面,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声音,看到后面,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耐烦地骂: “哭什么哭,方言是去留学,又不是上战场,有什么好哭的?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丢人!” 方言和徐爱莲都不理他,继续哭着,方国飞干脆走了开去,去找地方抽烟,不管他们了。 等到他抽完两根烟回来,看到徐爱莲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方言已经过了安检,徐爱莲呆呆地看着安检口,那里还排着长队,但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她已经看不到方言了。 方国飞和徐爱莲说:“走吧,走吧,我们回去。” 徐爱莲突然又哭了起来,叫道:“方国飞,你赔我儿子,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方国飞斜睨了徐爱莲一眼,恶狠狠地骂:“神经病!” 过了一年,方言暑假从英国回来,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来接他的是方国飞公司里的司机,没看到徐爱莲,方言还有些意外。 寒假的时候,方国飞不许他回来,不是舍不得机票钱,在这点上,方国飞仍然很大方,他给了方言一张他本人信用卡的副卡,方言可以随便刷,刷多少钱都可以。方言在英国买车甚至买房,那么大笔的开支刷掉,他连打个电话问问都不会。 他不许方言回来,和他说的是好男儿要志在四方,别婆婆妈妈一天到晚想家。他可以卡让方言随便刷,和他说的是,穷家富路,一个男人,在外面别他妈的抠抠搜搜,那会让人看不起,没有谁愿意和你打交道,你化的那点钱,你老子放个屁的时间就赚回来了。 要是方言出去半年,寒假就敢回来,方国飞威胁他说,那我在机场就会把你绑起来,塞回到回英国的飞机上。把卡取消,你一分钱也别想刷,要想不被饿死,你就在英国给我去刷盘子。 这个威胁很具体,也很可怕,而且,方言知道方国飞说的出来,他就做的出来,方言哪里敢违逆。 等方言回到家里才知道,一年没见,徐爱莲已经得了抑郁症,方国飞不放心她到浦东机场来接方言。两个人也没有把徐爱莲得病的消息,事先告诉方言。 因为每天大量服药的原因,徐爱莲的动作和脑子都已经有些呆滞,哪怕就是看到方言,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表情生动和情绪激烈了。 方言看着很心痛,也很后悔,他觉得徐爱莲会得这个病,其中肯定有自己的原因,要是自己初中和高中没有去住校,要是自己没有去英国留学,天天在家里陪着妈妈,妈妈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方言打定主意要带妈妈出去,和自己在一起,哪怕方国飞不同意,哪怕他因此断绝了他们的财路,方言也不怕。他们自己有积蓄,妈妈已经病退,有退休金,要是还不够的话,就是自己去洗碗又怎么样,只要他们在一起,方言相信,妈妈就肯定会好起来的。 方言偷偷地去了一趟海疗,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徐爱莲的主治医生,医生听完方言的诉说,和他说: “我不赞成,你妈妈这个病,到了陌生的环境,只会更厉害,不可能减轻的。她在熟悉的环境里,只要不受到大的刺激,最多就是像现在这样。到了陌生的环境,因为环境和其他方面的刺激,很可能会有生命的危险。小方,这个责任,你能够承担吗?” 方言被吓到了,他因此才放弃了让徐爱莲一起去英国的想法。 第12章 虞姨 再过一年,方言回到家里,家里多了一个人,那就是虞姨。 虞姨是方国飞朋友的远房亲戚,是方国飞专门请来照顾徐爱莲的,他公司里很忙,每天还要上班。 因为有朋友亲戚的这层关系,虞姨在他们家里,也算是半个家人,而不是单纯的保姆。 虞姨的年纪比徐爱莲还小几岁,长得很端正,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更像是闺蜜,而不是主仆关系。 徐爱莲的脑子,因为长期服用镇静剂的缘故,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很多时候自己说过的话,想买的东西,一转身就忘记了。 虞姨会用笔记下来,记在一本贴身带着的小本子上。 每天,虞姨都会开着车,载徐爱莲出去,去她昨天或者前天偶然说起的某个地方,徐爱莲自己忘记了,但虞姨记得。或者载着徐爱莲,去超市和杭城大厦、解百等地方,逛街的同时,采购徐爱莲说过要买,虞姨记着的东西。 虞姨叫徐爱莲姐,她那本本子上,还记着她以前没有去过的,杭城的一些风景点,徐爱莲没有出行和采购计划的时候,虞姨就和徐爱莲说: “姐,那你陪我去这些地方好吗,杭城这么好,我想把每个地方都玩下来。” 徐爱莲说好。 虞姨开车到了一个地方,徐爱莲虽然以前来过,现在记忆也模糊了,她往往比虞姨还不熟,需要虞姨带着她。 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时候,她们就去龙井或者满觉陇喝茶。喝茶家里其实也可以喝,但徐爱莲不要,她说在家里,那是解渴,出去外面茶馆喝,那才是真的喝茶。 “龙井和满觉陇的空气好。” 徐爱莲和虞姨说,虞姨虽然觉得,他们住着的这别墅区树木遮天蔽日,空气不比那两个地方差,但徐爱莲要去,她就陪着去。 她们还是和以前徐爱莲带着方言一样,很少在家里吃饭,都是玩到哪里就在哪里吃,吃得挺好。 方国飞和虞姨说:“钱无所谓,你大胆花,你只要带着她玩好吃好,安安全全的就可以。家里没事,我就可以把精力都放在公司里,赚更多的钱。” 虞姨和方国飞说:“放心吧,大哥。” 徐爱莲在边上哼了一声,不是哼虞姨,而是哼方国飞,她心里在想的是,你哪里是把精力放在公司上。 方言再回到家里,发现有了虞姨之后,徐爱莲比去年胖了,不再脸上不挂肉,脸色也比去年好了很多,不再是枯燥暗沉,已经泛着红光,精神也一样,比去年精神很多。 见到方言的第一时间,徐爱莲就把虞姨介绍给方言认识,让他叫她虞阿姨,方言叫着叫着,觉得虞阿姨有些拗口,很自然就改成了虞姨。 家里有了虞姨,方言感觉松了口气。 方国飞还是那样,基本不着家,方言在家里过了一个暑假,加起来也就见了他五六次面。白天,方言如果不是和同学有约会,他也会陪着徐爱莲和虞姨在外面玩,中午就在外面吃。到了晚餐,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回到家里吃。 这还是虞姨提议的。虞姨说,家是什么,你经常在那里睡觉和吃饭的地方才是家,我们在家里吃饭,这才有个家的样子。 徐爱莲和方言,都觉得虞姨说的很好。 晚餐当然还是虞姨做,徐爱莲一定要帮忙,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虞姨就让她跟着,知道徐爱莲这是想在儿子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一桌子的菜做出来,徐爱莲最多也就搭了把手,但虞姨说起来,都是说: “方言,快尝尝你妈的手艺怎么样?” 刚开始的时候,虞姨叫方言“少爷”,方言还没有反应过来,徐爱莲马上说: “叫什么少爷,难听死了,你就和我一样,叫他名字。” 方言笑着和虞姨说:“对对,我妈说的对,就叫我方言,你叫少爷,我还不知道你在叫谁。”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从那之后,虞姨再叫方言,就直呼“方言”了。 “不错,不错,出人意料啊。”方言夹了一筷子菜,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他看着徐爱莲,夸张地说:“妈,你这样会把我嘴养刁的,等我回去英国,会每天都想着你做的这些菜。” 徐爱莲满脸慈爱地看着方言,温和地笑着。虞姨也温和地笑。 吃完饭,三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看一会电视,八点多钟的时候,徐爱莲就说困了,想睡觉了。 虞姨陪着徐爱莲,回到她的房间,先洗澡,然后她把徐爱莲的身上擦干,换上睡裙,头发吹干,安排她坐到床上,把今天要吃的药都吃了,让她睡下去。 徐爱莲头枕在枕头上,闭上眼睛,虞姨的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徐爱莲很快就睡着了。 虞姨站起来,把她的床头灯关了,走进卫生间,提着一只布草篮出去,布草篮里,是刚刚徐爱莲和她自己,洗澡的时候换下来的衣服。 虞姨刚来的时候,两个人还不熟,彼此都有些拘谨,虞姨要给徐爱莲洗澡,她还有些抗拒,说是自己洗,又不是七老八十,也不是不会动了,还要你帮我洗澡,难为情的。 虞姨笑着说,这是我的工作啊,有什么难为情的,你要是不让我帮你洗,大哥知道,他一定会骂我的。 徐爱莲想想,方国飞要是知道,还真的会骂,为了不为难虞姨,徐爱莲就让她给自己洗了。 等到两个人熟悉之后,徐爱莲有要求了,她要求虞姨和她一起洗。虞姨帮她搓背,她也帮虞姨搓背,两个人在浴室里,就像两个小孩,一边洗澡一边玩耍,这都成了她们每天有趣的内容之一。 虞姨提着布草篮,到了洗衣房,把需要手洗的,泡在盆里,可以机洗的,放进洗衣机,打开,开始洗涤。 虞姨走回到客厅,看到方言还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 虞姨站住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走过去,方言也看到了她,赶紧招呼着: “虞姨,快点过来,你坐。” 虞姨笑了笑,走过去,没有马上坐下,而是用两根手指,夹着上面的球型钮,揭开方言面前的茶杯盖看看,和方言说: “茶都凉了,我给你重新沏一杯。” 方言叫着:“不用,不用,虞姨。” 虞姨拿着茶杯已经走开,再走回来,已经重新沏了一杯茶,放在了方言面前的茶几上。 方言说:“谢谢虞姨。” 虞姨笑了笑:“谢什么,还不是应该的。” 方言再叫虞姨坐,虞姨在侧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方言看着虞姨,态度诚恳地说:“虞姨,谢谢你把我妈照顾得这么好,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方言,这话你说重了,说起来也是缘分,看到没有,我和你妈在一起,人家都说我们像是小姐妹,我能到你们家里来,能碰到你妈,还有你,也是前世修来的。” 虞姨说完沉默了一会,接着又叹口气: “方言,你妈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人啊。要说谢,我真的要谢谢她才对。” 暑假结束,这次方言再回英国,方国飞安排了公司的司机送,徐爱莲不要,结果是虞姨开着车,和她一起送方言去上海的浦东国际机场。 办理好值机手续,要过安检的时候,三个人在安检口外面站着,这次徐爱莲没有抱着方言哭,而是和虞姨两个人,一个人拉着方言的一只手,徐爱莲絮絮叨叨地交待着,说了一路的几句话,还是反复说。 虞姨在边上不停地点头。 第13章 三口之家 方言从小就叫徐爱莲妈妈,但这个家里,是没有爸爸的,方言从来没有叫过方国飞爸爸。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抱抱来的,方国飞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叫了一声假爸爸,还被他一个耳光扇飞。方言对方国飞又惧又恨,看到他就畏畏缩缩,那一声爸爸,实在是叫不出口。 好在方国飞也无所谓,他回到家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睥倪方言,怎么用言语去打击他。方国飞享受的是方言看到他,一脸煞白的样子,他叫不叫自己爸爸,他才无所谓。 在方言面前,方国飞自己也不自称“爸爸”,他和方言说,都是“你老子”,时不时地,还在“你老子”后面加一个我,你老子我这样,你老子我那样,徐爱莲拿眼瞪着他,他哈哈大笑,嚣张地问: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我不是他老子是什么,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个老子?” 方言在边上听着,心里默默地说,有,我有我的老子,亲生的老子。方言在这里,又绕回去了,他觉得方国飞就是因为不是自己的亲老子,他才会对他这样,如果是,那肯定会是另外一副样子。 方言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样的,他确实是感觉,有了徐爱莲就够了,徐爱莲就是他关于母亲的一切。但对亲生父亲,方言还有一些好奇,他很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怎么样的,他知道,那个爸爸,肯定不会和方国飞一样。 方言对方国飞的恨里,还包含了妒意,他一回来,就把徐爱莲夺走了,让他只能一个人沉沦在夜晚无边的黑暗里。 直到他们搬了新房,房子大起来之后,徐爱莲就开始和方国飞分房睡,说是自己神经衰弱,方国飞要么不回来,回来也是半夜,每次都把她吵醒,害她一个晚上都不用睡了。 方国飞听了不响,方言不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徐爱莲这是对他的厌憎和不屑,碰到他,就觉得恶心。 方国飞气短,不敢吱声。 他因此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排斥在外的,更不愿意回来。家都没有家的意思了,还怎么回家。 徐爱莲和方国飞分房之后,方言半夜梦醒,又可以蹑手蹑脚,继续去找妈妈。 他觉得那个妈妈又回来了。 等到方言上初中的时候,整个社会的风气,说好听是开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说直白点,就是一切向钱看齐。 有钱的阔佬,地位陡然上升,不再是前几年,一说起万元户,大家不是觉得他们是暴发户,就觉得他们根不红苗不正,基本是刑满释放人员和无业青年出身,虽有了点钱,但还是社会的底层。现在,时代不同了,有钱人已经被称为企业家了,有了英雄般传奇的待遇。 像方言这样的富二代,也在快速擢升,大有迅速超过其他二代的趋势,演变成天之骄子。 方言在周围人羡慕的目光拥簇之下,冷静地想想,他还有些后怕。他想要不是当初自己亲生父母,不要自己了,方国飞把自己抱抱来,自己现在,哪里会有这样优渥的生活,恐怕还在哪座大山当中的乡中学,拖着鼻涕,脸是菜色的,看到肥肉眼都会冒绿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到什么美味佳肴,都是一副厌食症的样子,钱是他生活中,最不需要去考虑和担忧的字。 领悟到这点之后,方言对方国飞的态度,开始变得复杂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方国飞惧的成分在减少,恨还在,但同时,他又带着一点感激,感激方国飞把自己抱抱来,抱成了一个富二代。也感激他那么努力,才让自己,这辈子都不需要努力了。 说穿了,自己的一切都是方国飞给的,他又不是自己的亲生爸爸,他不欠自己的,鄙视自己,也是有道理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方言就开始显得懂事了,也开始规矩了,特别是在方国飞面前,他开始规矩自己,对方国飞有了起码的尊重。 也是从初中开始,方言见到方国飞,会开口叫“父亲”。父亲这个词很正式,在生活中几乎很少会用,面对面的时候更鲜少这样称呼。好像只有在电影电视里,那些大人物,大家庭,儿子才会叫爸爸父亲。 方言一开口,却觉得这个称谓正好,似乎很契合他和方国飞的关系,没有像爸爸那么亲近和直接,又能够明确定位双方的关系,对方国飞够尊重,对方言自己,也是一种约束。 当他一直叫着方国飞父亲的时候,心里对方国飞就有一种毕恭毕敬的疏离,他们的关系,好像是被用尺量出来一样,有一个精确的刻度。 “父亲。”方言这样叫着的时候,还会像电影里的那些人一样,同时微微地侧了侧脑袋。 方国飞仍旧那样不介意,他是真的无所谓,哪怕方言叫他方总,甚至老方,他大概都无所谓。 方言就一直这么叫了下来,在“父亲”的这一种毕恭毕敬里,其实还有一份介意。 徐爱莲会得抑郁症,方言很自责,他觉得有自己离开她,去住校和出国的原因,但不是始作俑者。母亲会得抑郁症,始作俑者就是方国飞,是方国飞把徐爱莲害了,方言从小就知道这点。 方国飞开始出入丰乐歌舞厅和流霞ktv,周旋在几个女人之间,除了钱,他最拿手的就是嘴炮,满嘴的甜言蜜语加情情爱爱和海誓山盟。但等到哪个女人的肚子被搞大之后,他就会给一笔钱,让人家自己去打胎,他逃之夭夭,躲着,从此连这个女人的电话都不接。 大家都要面子,更不想搞事,碰到这样的男人和事情,大多数女人,拿了钱就闷声不响。 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肚子不是随便可以大的,小孩更不是可以随便生的。这些女人,在嘴上和心里把方国飞操了祖宗十八代,连杭城的医院都不敢去,怕被熟人碰到。 她们只能叫自己的小姐妹陪着,跑去杭城郊县的医院打胎,同时也把自己和方国飞的过去和孽缘打打掉。 但总是有女人是刺头,不甘心这样被耍,拿了钱或者打了胎之后继续来找方国飞,要他兑现对自己的海誓山盟。 这个时候,方国飞就交待下面的保安,不许放她上来。哪怕她已经上了楼,在外面敲门,方国飞也不开门,女人最后还是被保安,从方国飞的办公室门口抬下去。 找方国飞找不到,女人一气之下,就跑去离这里不远的省纺织大楼,去找徐爱莲。 女人走进徐爱莲办公室的时候,徐爱莲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面前摊着一本现金日记账,边上有一大摞的单据,手里握着笔,正在一笔笔地记着账。 女人进来,徐爱莲抬头瞄了她一眼,问:“你是哪家工厂的,以前没见过你?”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说:“哦哦,我们是没见过,我不是工厂的,是歌舞团的。” 徐爱莲抬头又看了看她,奇怪了:“歌舞团的,我们公司和你们歌舞团还有什么业务联系?” “不不,我来不是因为公司的事情,而是,而是……而是来和你说方总,方国飞的事情。” 徐爱莲轻轻地吁了口气,微微晃了一下脑袋,再抬起头,朝女人示意地点了点头: “你坐。” 女人在徐爱莲的对面坐下来,徐爱莲低下头,继续记账,轻轻地说了一声: “你说吧。” 徐爱莲这个反应,倒出乎女人的意料,女人心里有些慌乱起来,她定了定神,然后结结巴巴地说起了自己和方国飞的事。 她说着的时候,徐爱莲始终在干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停下,女人有了错觉,觉得对面的徐爱莲,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在听自己说什么。不过,等到她停下来,隔几秒,徐爱莲就抬头看着她,好像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女人就继续说了下去。 等到她说完,徐爱莲抬起头问:“完了?” 女人点点头:“完了。” 徐爱莲又是轻轻地吁了口气,她把手里的笔放下,看着女人问:“你来和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啊!”女人怔了怔,心里又慌乱起来,她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我就是想和你说,方国飞他喜欢我。” 徐爱莲点点头:“不奇怪,我想,他应该不是和你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对吧?” 女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徐爱莲继续说:“他和你说什么,那是他的事情,你信不信,又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来和我说?” 女人说:“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把方国飞让给我。” 徐爱莲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什么让不让的,他要是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好了,我又没拉着他。你要是有本事留着他,你就留着好了,没这个本事的话,你来找我也没用。你走吧,我很忙,你下次不要来了,你们的事情我懒得管,也懒得再听,我觉得无聊。” 徐爱莲说完,拿起笔,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再也没有理会这个女人,女人又坐了一会,盯着徐爱莲,徐爱莲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女人知道自己接下去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只能站了起来,讪讪地离开徐爱莲的办公室。 等到方国飞回到家里,徐爱莲看到他,连提都没有提这件事,她觉得,只要自己提了,自己就和他们一样下贱了。 第14章 方国飞的滑铁卢 那个女人来找徐爱莲,徐爱莲懒得理她,让她一帖兴头,猛地扑过来,却好像扑到了一团空气。 出了门,女人咬着嘴唇想了想,却仍然不依不饶。方国飞该死就该死在他喜欢莺歌燕舞环绕,喜欢多声部的立体声,他打交道的那些女人,彼此都是认识的,有些还是要好的小姐妹,方国飞觉得这样很过瘾,很刺激。 那个女人终于在方国飞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堵住了方国飞,让方国飞兑现对自己的承诺,和徐爱莲离婚。方国飞大怒,两个人在地下停车场吵了起来,方国飞骂她是神经病,她骂方国飞是骗子,是流氓,方国飞一怒之下,给了那个女人一个巴掌。 女人含羞含恨,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倒在床上边哭边想,越想越气,爬起来,叫上五六个和她一样,先后被方国飞抛弃的女人,跑到派出所,把方国飞给告了。 虽然到了九十年代,社会的包容度已经已经很大,对男女之事,只要不涉及到卖淫嫖娼,警察一般也不会介入。但这么多的女人一起来告发方国飞,连警察也不好判断了,觉得这已经超出一般男女感情的界限,方国飞有流氓的嫌疑。 等到听说方国飞曾经把她们其中的三个人,一起带去郊外,四个人就在一顶帐篷里面搞,那就妥了,这个已经不是感情问题,而是赤裸裸的聚众淫乱。 警察马上出动,从方国飞的公司里,把一脸惊诧的方国飞给带走。 还算客气,平时派出所的民警和方国飞打过交道,认识他,没有给他上铐。 方国飞临走的时候,提了提自己肚脐上,有些滑落下去的皮带,交待助理,让她给他老婆打电话。 徐爱莲接到方国飞助理的电话,她还在单位上班,听助理把事情说完,徐爱莲一点也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方国飞会有这天,她和助理平静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就把电话给挂了,继续上班。 她连方国飞被谁带走,现在在哪家派出所也没有问。 徐爱莲下班,先去幼儿园接了方言,两个人走到小区门口,徐爱莲也不回家去做饭了,带着方言,在小区门口的饭店吃了饭。回到家里,她给方言洗了澡,两个人在客厅玩了一会,徐爱莲让方言先去睡,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 等到了晚上十点多钟,方国飞还没有回来,徐爱莲打他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打他的大哥大,也没有人接。徐爱莲站起来走进卫生间,洗了洗,然后走进方言的房间。 方言那个时候还小,徐爱莲搂着他睡,他就记得,那一个晚上徐爱莲好像都没有怎么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停地唉声叹气。 第二天早上起来,徐爱莲再打方国飞的大哥大,还是打不通。 方言在吃着早饭,徐爱莲呆呆地坐在一旁,什么都没有吃。等方言吃完,徐爱莲让方言自己去玩一会,我们今天不去上学了,方言听到大喜,雀跃地回去自己的房间玩游戏。 徐爱莲找出了纸和笔,重新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她打电话给方国飞的助理,问清楚在哪家派出所,用笔在纸上记好。徐爱莲和助理说,让她通知公司的司机,到家里来接她,马上。 司机到了,徐爱莲带着方言出门,坐上车,和司机说去省外经贸委。 徐爱莲很硬,不仅在方国飞面前硬,在外人面前硬,就是在她自己的父母面前,她也很硬。 那一天在车上,徐爱莲和方言坐在后排,她一只手搭在方言的肩膀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车窗外。 红灯停绿灯行,上午的杭城从车窗外模模糊糊掠过,车窗玻璃把市井声隔得断断续续,徐爱莲突然觉得,自己从今天开始,好像再也硬不起来了,面子也好,自尊也好,已经掉了一地,连渣都没有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四肢无力,忍不住在车上嚎啕大哭,方言还从来没有见徐爱莲哭过,那天看到徐爱莲哭得这么伤心,他吓坏了。 从父亲的办公室回到家里,徐爱莲坐下来想想,想到从来也不喜欢求人的爸爸,已经退居二线,都准备退休了,结果他现在还要觍着一张老脸去四处求人,而且是这么丢人的事情。 徐爱莲忍不住又是一阵痛哭。 方言在边上哭叫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徐爱莲看着他说:“方言,答应妈妈,你长大了,不要和你父亲一样,好吗?” 方言连连点头,说好。徐爱莲和方言一样,在这里用的也是你父亲,而不是你爸爸。 方国飞总算是回来了,从他回来的那天开始,徐爱莲就和他分房睡了。就是这样,徐爱莲仍然没有提起,方国飞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明明是嫌他脏,但徐爱莲和方国飞说的,还是自己神经衰弱。 好像是她在外面做了那些事,她羞于提起。好像方国飞派出所进出,只是出了一趟差,稀松平常。 方言从小到大,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徐爱莲和方国飞,两个人从来没有提起过离婚。方言曾经无数次地想象方国飞和徐爱莲离婚的情景,他还憧憬过他们离婚之后,自己和徐爱莲在一起的幸福生活。 生活里要是没有了方国飞,对小时候的方言来说,那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但他脑子里想象的这个画面,从来也没有在现实中实现过。 在家里,徐爱莲和方国飞,两个人从来不吵不闹。徐爱莲对方国飞,大多数时间是和颜悦色,这种和颜悦色里,连方言都感觉得出来,有一种冷。 就是不值得,我不值得对你有其他的态度,哪怕是愤怒,不知道愤怒都是需要耗费心力的?不值得,我不值得耗费。徐爱莲的和颜悦色,就好像方言的“父亲”,也是用尺量出来一般,精确地刻度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国飞在外面很霸道,回到家里,除了对方言,他对徐爱莲,从来也不会恶语相向,总是矮了一头,而且,他好像也乐于接受,自己就这样矮下去。 等到方言长大了,似乎明白,他觉得徐爱莲还是在争一口气,还是硬。方国飞是她自己选择的,他们的婚姻,是被诅咒的,从来就没有人看好,很多人还在看着笑话。徐爱莲的自尊心也好,性格也好,让她不可能自己抬起手来,打自己的脸。 她就像一个演员,上台之前,化了很多的功夫准备和化妆,一旦上了台,不管今天演的是什么戏,舞台上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她都必须演下去,一直把这部戏演完。她不会允许自己,让那些在下面喝着倒彩的人,看着开心。 方言觉得,徐爱莲就是这样的人。他觉得她的抑郁症,既是方国飞害的,也是她自己憋出来的。 那么,方国飞呢?方言始终想不明白,方国飞那么喜欢在外面鬼混,不喜欢回家,为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离婚?离了婚,他不就自由了?虽然徐爱莲也不管他,但徐爱莲的象征意义,还是在的。 方国飞要是离婚之后,连这点象征意义的纠绊都没有了,他为什么也从来没有提起过离婚? 这是方言百思不得其解的。 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也随着素面朝天的方国飞,变成了一缕青烟,和百元美钞上面的那个盒子,没有人会替方言解答了。 第15章 车开到一半 方言很早就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想去找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原因,就是好奇,想看看这两个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人,到底是长什么样的。也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父母,会连自己的小孩都不要,说送人就送人了。 当然,他还要问问他们,他们当初为什么不要他。 徐爱莲还在的时候,方言没有这个想法,即使偶然地一闪现,也被他马上排除,他觉得,自己要是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对徐爱莲的亵渎。 徐爱莲即使再大度,再相信方言,对方言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也不可能不介意。只要徐爱莲介意的事情,方言就不会做。 徐爱莲不在之后,方言开始有了想找亲生父母的念头。不过,只要养父方国飞还在,他也不会付诸行动。他想,这是对养父起码的尊重。 何况,他也并没有那么迫切,需要马上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当初是他们不要他,让方国飞抱抱走,并不是他方言自己要离家出走,对吧? 方言想问的那句话,迟一天早一天问,他也觉得无所谓。 只是,连方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把养父和养母送上山,他一个人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就有了强烈的念头,想去找到自己亲生的父母。 这个念头这么急切,把方言自己都吓了一跳。 上了车,出了公墓的山门,好像连方言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车就已经开始左转,转上了去往梅城的路。 车开在杭新景高速上,方言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寻找不会那么容易,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关于亲生父母,他知道的信息太少,连他们长什么样,姓什么都不知道,知道这些的只有养父方国飞,而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不可能会告诉他。方言现在唯一掌握的,就是梅城针织厂,父母是江西来打工的,这样两条或者说是一条信息。 方言还知道的是,梅城针织厂,已经不存在十几二十年了,现在连这家工厂都已经找不到,还要找到三十多年前,在这工厂里的一对外来打工仔,难度可想而知。 但方言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在这点上,他倒是和徐爱莲很像,和方国飞也很像,宛若有他们的基因遗传。他一旦开了个头,开始寻找,就会继续下去,不会半途而废,一直会到找到为止。 一整个上午,从殡仪馆到公墓,然后开车上了高速,方言几乎一刻也没有停,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方言感觉肚子饿了。 他看到前面还有两公里,就到了桐庐出口,方言把车变道到最右侧的那条道,准备下高速。 方言不喜欢在高速服务区吃饭,觉得那里什么都不好吃,同样的知味观和肯德基,到了高速服务区,好像都变了味。 方言想起来,自己好多年以前和诺伊路过这里的时候,下去吃过一次面条,那家面条不错,面劲道,浇头也很美味,还可以自己随意添加,最后一起算钱就是。 可能是饿的原因,方言此刻想起那家面条,久远的回忆又回来了,让他流口水。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这家面馆还在不在。 方言下了高速,沿着迎春南路往前开出不到十分钟,快开到桐庐国税大楼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他看到他要找的那家面店居然还在,就在国税大楼的对面。 我去,这都多少年了,你比方国飞的命还长啊。 面店不大,装修很简陋,卫生条件一般,方言记得自己和诺伊第一次来的时候,自己选中了这家面馆,诺伊嫌脏,老大不高兴的。坐下来之后,她嘟着嘴,又是擦桌子,又是擦餐具,快用去了一包纸巾。 方言坐在那里,看着忙碌的诺伊,不停地笑,诺伊白了他一言,嘟哝着: “也不知道你搞什么,每次吃饭,都喜欢挑这种地方,一点也不讲卫生。” 方言大笑,和诺伊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里面有朴素的真理。” 诺伊继续白他:“什么真理,还朴素的。” 方言说:“你看他就餐的环境这么差,面条的价格,好像也不便宜,但它还能存在这里,吃的人还挺多,说明它肯定有它的独门密器,那就是它的面条特别好吃,你就等着惊艳吧。” 诺伊连白眼都懒得白他了,不理他。不过等到面条上来的时候,诺伊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条,小小心心呲溜进嘴里,接着又拿起勺子,舀了半勺汤,抿着嘴,汤下肚之后,她终于“哇”地一声叫了起来: “这面条,还有这汤,方言,也太香了吧!” 方言坐在那里环顾四周,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这家面店好像一点也没有变化,还是那样的破旧,只是更破旧了。老板和老板娘,也还是原来的那两个人,只是更老了。 方言看着这一切,却感觉到很高兴,觉得在世界的日新月异里,总还是有一些东西是笃定的,锚在那里,随着时间一起慢慢老去,这让人看着心里很踏实。 他点了一份核桃肉拉面,接着走到玻璃的窗子前面,看着里面一盆盆已经做好的浇头,手指朝里面的老板示意,大肠、榨菜丝、牛肉、香干丝、荷包蛋、仔排等等,点了一大堆。 老板和方言说:“这么多浇头,面上面放不下,另外给你装一碗,可以吗?” 方言说可以,可以。 他看到冰柜里有玻璃瓶的可口可乐,走过去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瓶可乐,坐下来,用起子起开,喝了两口放下。 方言拿起自己的手机,想给诺伊打个电话,告诉她,他们几年前到桐庐,就下高速不远,那家很好吃的面馆还在,自己现在就在这里等面,真是迫不及待啊。 点开诺伊的号码,方言犹豫了一下,又把电话放下,他想到这个电话一通,自己和诺伊说在桐庐,诺伊接下来,马上就要问他去桐庐干什么,方言又要解释老半天。 算了,好在老板娘端着面条过来,自己也没有时间打电话了。 一碗面条,一碗浇头,可乐喝完一瓶,方言又拿了一瓶。两瓶可乐下去,方言打了一个嗝,感觉有点吃撑了。他坐在那里,这个时间点,店铺里除了他,只有另外一个国税局的客人,穿着制服,已经到上班时间了,他才跑出来吃面,大概是食堂里的午餐没赶上。 他一边吃面条,一边看着手机。方言则是看着外面的马路,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方言恍惚了一下,置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感觉好像身处另外一个世界,这时候再想起上午在殡仪馆的情景,想起自己一手提着一只骨灰盒上山的情景,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其实才过了几个小时。 老板娘过来收拾碗筷,方言和她说买单,老板娘哦了一声,不去管碗筷了,而是转身走进柜台里面,方言走去柜台扫了码,老板娘说慢走,方言说谢谢。 从杭城到梅城一百多公里,到了桐庐,正好路已经走完了一半,方言驾着车,重新驶上高速,朝杨村桥方向开去。 杭新景高速不路过梅城,去梅城,要在另外的一个小镇杨村桥下高速,然后顺着新安江,往下游开十几里路的省道,就到了梅城。 第16章 父与子 方国飞滑铁卢之后,并没有从此收手,只是改变了战场。 被几个女人弄进派出所,方国飞确实是吓到了,他不是害怕自己的事情,因此被徐爱莲和其他人知道,而是害怕,自己一旦出了事,去坐牢,那自己这十几年来的努力,就白搭了。 徐爱莲第二次还会不会出手救他,方国飞不知道,但他知道,徐爱莲肯定不会管他的公司。 她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这么多年,徐爱莲从来没去过他公司,除了方国飞的助理,和公司少数几个去过他家里的人,徐爱莲认识之外,她连公司里的人都还认不全。她对他的公司,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兴趣。更别说那些客户,这些年方国飞自己直接联系和维护的大客户。 他要是进去了,客户们还不鸟雀散? 他的大楼呢? 对省纺织的那些鸟人来说,方国飞觉得,自己一旦去坐牢,他们还真的是站在窗口,就可以眼见他起高楼眼见它楼塌了,这个他,是指他方国飞,这个它,是指他的楼。 就为了几个女人,太不值得了。 好在这个时候,望湖宾馆的大门口和大堂里,开始出现一些形迹可疑,身材高挑,脸蛋俊俏的女人的身影。方国飞陪客人去望湖宾馆,经常可以看到她们。她们当中,有很多是前几年出入深圳各大娱乐场所,名气颇响的杭城女孩。 南燕现在北归了,她们很快进入了方国飞的视线。 杭城的其他娱乐场所,也正在迅猛生长,和这些新开的娱乐场所一起出现的,是同样一批女孩的身影。 方国飞在公司附近的宾馆,用协议价开了一间长包房,从此不再和女人海誓山盟情情爱爱,而是改吃快餐,吃完了抹抹嘴,买完单,谁也不欠谁的,谁对谁都不必有承诺,更不会被要求兑现,连互相的电话打扰都没有。 方国飞觉得,还是这样爽快。 到了后来,有了互联网,资源就更是无穷,从在校的大学生到明星艺人,区别只是价码不同,方国飞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反正他钱包够鼓,可以随心所欲。 方国飞的裤带不管怎么宽松,有一点他拎得很灵清。那就是他在外面,可以胡搞乱搞,但在公司里,他对所有的异性都规规矩矩,哪怕你长得再漂亮,像诺伊这样的,他从来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就是他的那几个同好,想对他公司里的女人有什么企图的时候,也会被他破口大骂,并且给保安规矩,这个家伙以后不要放他进来,无论人车。 有人问方国飞,老方,你这时候怎么这么正经了? 方国飞两根手指夹着烟,先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来,等烟雾从他面前消失,他慢悠悠地说: “那当然,公司里的人,招来是干活的,不是上床的,搞七捻三,你连这个也搞不清楚,脑西搭牢了?” “老方,你这是想留着自己用吧?”有人笑他。 “不可能,我就是下面再痒,进卫生间去撸两管,也不会干这样的事情。”方国飞说,“这样的事情可以做的?做了么好了嘞,今晚你骑她身上,接下来你就给她打工了,人家骑你头上。” 因此,外面炮声隆隆,到了方国飞公司里,反而是最平静,也最干净的地方。 方国飞方总的形象,也因为这样,在公司里,一直屹立得妥妥的。 徐爱莲对这个门清,当方言从英国回来,方国飞说要让方言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徐爱莲没有反对,要不然,她打死也不会让方言走进那幢大楼。 徐爱莲自己第一次走进那幢楼,是在方言变成公司的董事长,方国飞离开公司以后。她在方言的办公室,站在那扇落地玻璃前,看着不远处的省纺织大楼,看到自己曾经的办公室,徐爱莲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方言进了公司三年多,方国飞发神经一样,突然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感兴趣了,仿佛自己的耳朵有了茧,再不想听莺歌燕舞环绕。他开始迷恋上打高尔夫球,朋友也换了一批,从原来的那些炮友,换成了球友,天南海北到处飞,候鸟一样,去追逐一块块碧绿的球场。 眼看着方言已经可以接手公司,方国飞丝毫也不恋栈,急急地就把董事长的位子给了方言,自己专心打球了。 他和方言说,你老子我这辈子该努力的都努力了,该拼的也拼了,现在要好好享福了。 方言说:“好的,父亲,你放心吧。” 方国飞斜了方言一眼,哼了一声:“我不放心又能怎样?你自己好自为之,不要把我的棺材本都亏掉就可以。对了,诺伊可以帮你,你对人家好一点。” 方言听着,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话,怎么也不像是养父应该说的,养父什么时候,会这么体谅女人的感受了?方言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对妈妈好一点?强忍着,没有说,只是继续点头: “我知道的,父亲。” 方国飞站起来,去公司的每个部门走了一圈,和大家告别,大家都站起来,送他出门,送他到电梯口,还要继续送他去下面停车场,方国飞说: “不要送,不要送,送什么送,你们又不欠我的。” 停了一会,继续说:“当然,我也不欠你们的,就噶。” 方国飞连方言和诺伊,都不要他们跟着他下楼,他一个人走进电梯,背着手站着,给门外的大家留下一个背影,电梯门缓缓地合上。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过这幢大楼。 这是六年多前的事情。 方国飞不来之后,徐爱莲和虞姨,不时地就会来,给方国飞和诺伊送鸡煲甲鱼煲,还有其他各种好吃的,在方言和诺伊的办公室坐坐,不过知道他们很忙,两个人也不会坐很久,没几分钟就走了。 方言和诺伊,一直把她们送到停车场,她们一路总是在催他们,回去,回去,又不是不来了,你们送什么送。 有一件事情,是徐爱莲这个妈妈和别的妈妈不一样的,那就是她从来也没有催过方言,问过他和诺伊,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方言心里在想,婚姻的滋味,徐爱莲已经尝遍了,她大概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国飞是方言的养父,方言一直叫着方国飞父亲,而不是爸爸,他们这种有些疏离的关系,等到方言长大,进了公司,反倒让他们可以像两个男人那样说话,聊些亲生父子之间不会聊的话题。 包括亲儿子不可能会问爸爸的问题,方言也可以问。 他曾经问过方国飞,怎么突然对女人不感兴趣了? 方国飞想也没想,张口就来:“嗨,这种事,不就是那样,你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想来想去,现在我想清楚了,这么多年,只是个寂寞。” 方国飞最后总结,方言忍不住大笑,方国飞跟着也嘿嘿地笑着。 “你呢,你和诺伊准备怎么办?这么多年也不结婚,你想干嘛?还准备换女人?”方国飞接着问方言。 方言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和她都已经习惯了,换个人我还适应不了,她也一样。我们只是觉得这样挺好,没有压力。还是顺其自然吧,分是分不开的,不过哪天,要是她突然有了,你要当爷爷了,那也很正常,不奇怪。” 方国飞点点头:“那就好。” 这场对话,发生在方国飞离开公司一个星期之前,方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场对话,让方国飞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放手了。 第17章 梅城 梅城是杭城郊县永城的一个镇,却比一般的小镇规模要大一些,人口也更多。 梅城地处新安江、富春江和兰江的三江交汇处,古时是睦州和严州的府城,后来又是永城专署和永城县府所在地。六o年,因为上游建设了新安江水电站,永城县府,才从梅城搬去了上游,新安江水电站所在地的白沙镇。 梅城的前面是新安江和三江口,背后是乌龙山,乌龙山海拔八百多米,却是浙西地区排名前列的高山,高速公路也好,现在杭城到黄山的高铁也好,都在乌龙山的那一边,梅城等于是两不靠。 加上上游新安江水电站和下游富春江水电站的拦截,原来从ah连通浙西金华兰溪,浙东宁波,和浙中杭城绍兴地区的水路,变成了死路,梅城这个原来地处三江口的水路枢纽和军事要塞,渐次没落。 十多年前,方言刚进公司,还是外贸业务员的时候,他就来过梅城。 方国飞的公司,是以做服装和纺织品起家的,公司做大之后,就什么业务都做,从机床五金工具工艺品,到粮食服装和家用电器。那个时候,梅城是我们国内,主要的万用插座的生产基地之一,镇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着万用插座的组装和零配件生产。 方言在这里下过不少订单,经常需要跑到这里来。 后来有一段时间,方言记得,因为铜价暴涨,这里的很多小工厂,为了节约成本,都把铁片镀了铜之后,代替插座里面的铜片,结果这些产品出口之后,事故频发,造成了海外客户的大量投诉,影响很恶劣。 最后是国家相关部门来这里查实后,对这里进行了产地禁止,规定凡是这里生产的万用插座,一律不允许出口。几乎是一夜之间,这里的整个万用插座产业集群,都应声倒下。就像当年杭城武林广场的一把火,烧掉了整个温州皮鞋产业。 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的短视,砸了自己的饭碗,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接下来浴火重生的路,是漫长而又艰辛的。 方言他们公司,因此也和梅城断绝了业务上的往来,方言也来的少了。 到了现在,这里还是有几家生产欧标和美标插座的公司,重新起来了,方言他们公司,也仍然有订单下到这里。只是,都是下面业务部门在联系,方言和他们没有直接的联系,他因此也没有再来梅城。算起来,他最少也有七八年没来过了。 方言这次来,也没有打算联系这里的客户单位。 要是联系了,方言知道,他回来梅城,寻找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用不了多久,整个公司就都会知道,诺伊就会来责问方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想好没有? 方言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怎么和诺伊解释?就像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方国飞生病住院和他去世,这样重要的事情,他都没有告诉诺伊一样。 是他对诺伊见外吗?方言觉得不是。 他只是觉得,只要诺伊知道了这些事,这些事就会变得轰轰烈烈。比如,方国飞肯定就会有一场规模超大的,很正式的追悼会,他们全国各地的供应商,多远都会赶过来。还有一些客户,大概也会专门从国外飞过来,一场悼念活动,很快会变成联谊会,商务恳谈会。 这个,方言觉得,不是方国飞想要的,也不是自己需要的。 诺伊要是知道方言,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肯定会和方言说,我知道了,这事你不用管了。 然后诺伊,会发动所有的关系,动用一切的能量,把寻找方言亲生父母这事,当作任务分派下去,让大家都开始寻找方言的亲生父母。方言相信,不管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现在在哪个犄角旮旯,诺伊也能把他们找出来,然后来一场正正经经的认亲宴。 诺伊就是这样,当面对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就会迅速动用所有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这个问题,不会拖泥带水。她觉得这个才是执行力。 这个是诺伊觉得应该这样做的,但不是方言需要的。 方言觉得自己的寻找之旅,应该就像在解一道方程,不疾不徐,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最后的答案才是目的。 他觉得这是很个人的隐秘探寻,没有必要被其他的人知道。 方言第一次来梅城的时候,就知道这里是自己的出生地,自己是在这里的建德二院出生的,自己的父母,当时在梅城针织厂打工。他在这里生活了两个多月,才被方国飞抱去杭城,从此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直到他成为公司的业务员,再次踏上这里。 方言再来梅城的时候,梅城针织厂已经没有了,他的亲生父母,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当时的方言,想都没有想过要去找他们,他也没有去追问,梅城针织厂怎么会没有的。 甚至他对自己的这个出生地,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觉得和自己跑过的其他无数小镇,也没有什么区别。真的要说有区别,方言觉得,那就是这里的东西很好吃。 他在工厂验货验到半夜,或者盯着他们装完箱,然后把一个个纸箱装进集装箱,箱门落了锁,封签完毕,这一单就大功告成。第二天天亮,方言就可以坐班车回去杭城了,他感觉一阵的轻松。 这个时候,工厂的老板会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说,走走,小方,我们去十字街头(gakou)吃夜点心。 这也是方言在这里,唯一可以让工厂请吃的一顿。 方国飞在这点上,抠得很死,他规定业务员去工厂下单也好,验货也好,一律不许接受工厂的吃请,只能在工厂的食堂就餐,或者你自己一个人去外面,自掏腰包吃。在工厂加班到半夜,连夜宵也必须在厂里吃,工人吃什么,业务员就跟着在食堂吃什么。 他的理由是,吃人家的嘴短,你跟着人家老板吃吃喝喝,产品要是有什么问题,你怎么好意思拉下脸?只有货都做好,装车走了,人家要是客气,请你吃个宵夜什么的,业务员这才可以去。 这个规定,就是连方言也一样要遵守。他和诺伊也觉得很好,把这个规定一直延续到现在。 他们公司和其他的外贸公司,还有一个区别就是,他们公司这么大,但没有专门的qc(检验),产品的验收,也都是由业务员负责。 方国飞说,什么狗屁qc,他和客户都没有联系的,客户有什么要求,他怎么知道?你的客户,只有你业务员自己最清楚,接了单,你就要一人负责到底,出了问题,也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没地方推。 方言和诺伊觉得,这条也很好,他们一直延续到现在。 这个镇上有无数的十字街头,但当本地人说十字街头(gakou)的时候,他们说的,肯定是指正大街和总府街、西门街交界的那个十字街头。 就像是这里虽然地处三江口,但当本地人说大溪(tuqi)的时候,肯定是指新安江的这一段,而不是指富春江或者兰江的某一段。 他们到了十字街头,坐下来,叫一碗馄饨或水饺,馄饨是猪油小馄饨,水饺最好吃的是豆腐水饺。坐在店门口,工厂的老板会仰起头,用本地话大声吆喝,叫边上的摊位,送过来腌菜豆腐馅的油墩子,或者臭豆腐馅的苞罗(玉米)粿。 那可真是美味啊。 方言最喜欢吃的,还是先将一大把切好的菠菜,装在面皮里,然后朝菠菜里打进一个鸡蛋,接着手指叠褶收口,做成一个饼,最后下油锅炸到通体金黄的菠菜鸡蛋粿。 一口下去,酥脆清香,真的是太好吃了,他们就在这样的美味里,给这一个订单完美收官。 方言开着车,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想着,他竟然有些怀念那些年,自己跟单的日子了。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去工厂跟过单了? 第18章 迷城 从杨村桥出口离开杭新景高速,通往梅城的路虽然是省道,但很平坦,双向六通道,比一般的国道还宽敞。 这一路过去,基本都是沿山公路,在道路的右边,不时就会出现的,是新安江。 方言开了十分钟,过了西山岭,是一个长下坡,坡底下就是梅城,方言在坡顶朝下面看,吓了一跳,他看到下面影影绰绰,已经不是自己来过的,那个被田野包围的小镇,田地已经看不到了,房子和道路一直绵延到后面的乌龙山脚,整个镇子,好像膨胀了很多。 水系也比原来的发达,几条自己原来根本没见过的小河,把城里的几个湖都连成一体。 方言在网上,看到过梅城在进行改造的新闻,而且你现在在搜索栏,输入“梅城”两个字的时候,下面马上跳出来的是四个字:“梅城古镇”。 他知道毫无例外,是有资本看上这里,砸了重金。只是他还以为,这里的改造是小范围的,比如改出一条仿古的步行街,或者一个仿古的园子。没想到范围会这么大,改造得会这么彻底,把原来已经被埋到地底下,变成下水道的小河都重新挖了出来。 方言开着车,沿着车站路往前走,还没到梅城客运站的时候,导航就指示他右转,沿着梅花南路走。方言知道这条路,这条路他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水泥路,从这里进去是西湖,走到底就是梅城大坝。 梅城大坝不是水电站,而是一道人工的拦水坝,六八年,下游的富春江水电站建好之后,梅城这里,包括整个三江口,就变成了富春江库区。 梅城那个时候,已经有几万人口,凭当时的财力,国家没有办法在上游的新安江水电站,刚进行完大规模的移民之后,在这里又进行几万人的移民。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梅城沿新安江和三江口的那一侧,在原来古城墙的基础上,修筑一道拦水坝。 坝造好之后,富春江水库开始蓄水,大坝外的水位已经高于大坝里面的整个镇子,整个镇仍然安然无恙,没有被水侵扰。 前面在桐庐吃面的时候,方言搜了一下,发现现在的梅城,已经有了好几家不错的酒店,还有不少看上去很有特色的民宿,不像自己那时来这里的时候,条件最好的酒店是林场招待所。 方言选了一家位于大坝脚的民宿。他觉得自己的这趟行程,最适合的就是住在民宿里。 方言没有按照导航开,他觉得没必要,他订的那家民宿,就在正大街到头的地方。最近的路应该是沿着车站路,过了梅城客运站,就是西门街,沿着西门街一直往前开,到了西门街和正大街、总府街交汇的那个十字街头,就是他以前经常晚上去吃宵夜的地方。 到了十字街头右转进入正大街,一直开到底,就到了梅城大坝,在大坝脚再右转,就到了自己订的那家民宿。 方言驶过了梅城客运站,客运站已经翻修过,地方还在老地方,方言以前每次来去杭城和梅城之间,都是在这里上下车。 过了客运站就开始进城,西门街口有很大的牌子,写着“梅城古镇”,好像是怕人不知道这里的古老,需要特别提醒。 进去西门街,方言感觉好像过去的印象又回来了,西门街两边基本都是两层楼的木头房子,还是那么老旧,一家挨着一家,都是一爿爿的小店铺。 开到了前面十字街头,方言这才发现,原来导航没错,是自己错了,正大街口竖起了一座牌坊,透过牌坊看进去,整条正大街已经修葺一新,一律的白墙黛瓦,石板铺路,变成了严州老街,已经禁止车辆通行。 导航已经给他重新规划了路线,让他往前一直开,开进对面的总府街。 方言摇了摇头,没想到没有导航,自己连这么小的一个小镇,自己熟悉的出生地,都已经不知道怎么走了。 他跟着导航,开到了总府街,这里和正大街一样,房子都重新翻修,变成了簇新的仿古建筑,几幢五六层的高楼,被这些仿古建筑遮挡到后面。 方言暗暗叹了口气,他感觉这事有些滑稽,梅城变成了“梅城古镇”,但它其实是个新城,街道两边的这些建筑,还有那些牌楼,都是新的,就像是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就靠着这些,拼凑出了一个所谓的古镇? 方言对梅城很熟,他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没事会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地转,那时整个梅城,一座牌坊都没有,全被拆掉了,也不会自称是“梅城古镇”。临街的老房子,能拆的,也被拆得差不多,建起了新房,整个小镇,似乎正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时髦和现代。 好跟上那个时代。 但你骑着车转的时候,不经意间,还是可以看到一条石板路的弄堂,或者一道残破的院墙,一眼古井,一方界碑,时间的痕迹还是会从缝隙里,挣扎着钻出来,让你意识到这是一个古镇,是有岁月积累的。 而现在,这里在刻意模仿着古老的时候,方言觉得,却把时间的痕迹也抹去了,变成了一座新城。有了一幢幢仿古建筑,几乎和所有号称的古镇一模一样,努力地想把现代的痕迹遮掩去,却让自己变得不伦不类。 它不叫古镇的时候你知道它是古镇,它叫古镇的时候你看到的却是一座新城,而不是古镇。 方言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保留一个地方日积月累的时间堆砌不好吗?方言不知道到底是一批什么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人,才会有一样的喜好和思维,才会在各地弄出几乎一样的,一座座簇新的“古镇”。 在这些“古镇”,人们生活的烟火气消失了,留下的都只有旅游气,贩卖气,一派浓眉厚粉、烈焰红唇,倚着门框,搔首弄姿招呼着“来呀,来呀”的模样。 从总府街开到市民路,再转到北门街,然后到了城南东路,就到了原来梅城大坝的坝脚。 到了这里,方言又摇了摇头,他看到原来的梅城大坝,现在已经变成了城墙,这不是真的城墙,而是重新做起来的簇新的城墙。 这里原来有一堵城墙,因为防洪的需要,改建成了大坝,而现在,因为“古镇”的需要,它们又被做成了城墙的样子。就像城里原来的河道,变成下水道,上面变成了马路,而现在,因为“古镇”的需要,又把这些河道重新挖了出来。 沿着城南东路,过了正大街,这里原来有一截城墙,大部分都被大坝遮盖,只留出了一个被堵死的门洞。现在这里,城楼重新立了起来,让方言感到奇怪的是,连原来被堵死的门洞也重新挖通了,可以从老城门洞走到原来大坝的外面。 方言奇怪了,怎么就不怕水淹进来了吗?这个,等他住下了,倒是要过来好好看看。 过了正大街,就是城南西路,也就到了方言订的那家民宿。 民宿是古建筑改建的,门口有石砌的台阶,拾阶而上,进了石雕的大门,里面是一个很小的过厅。正对着大门有一道照壁,也叫萧墙和屏风墙,在古人说来,这是用来挡鬼的。据说小鬼只会走直路,不会走弯道,有了这一道墙,鬼就走不进去里面了。 从风水上来说,气不能直冲厅堂或卧室,否则不吉利。在大门进来,后面天井以及正厅的前面,设置这么一堵墙,可以避免气冲。为了保持“气畅”不淤塞,这堵墙不能封闭,因此形成照壁这种两边可以过人的建筑样态。 过厅的一边,摆着两张椅子,一张茶几,供人休息和喝茶,另外一边,一张小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女孩,桌子上立着几块牌子,牌子上有二维码,也有万事达卡维萨卡和银联卡的标识,一看就明白是住宿登记的。 方言走过去,一报自己的名字,女孩就说知道知道,我就是在等你。 她说着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台手持扫描仪,开始扫描方言的身份证。 方言问:“美女,你是本地人?” “对啊。”女孩说。 “那你知不知道梅城针织厂?”方言接着问。 “针织厂?”女孩摇了摇头,然后肯定地说:“听都没有听说过,我们梅城没有针织厂。” 第19章 民宿 女孩从桌子后面站起来,问:“方先生,要不要带你先参观一下我们这里?” 方言说好,谢谢。 绕过照壁,后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里铺着鹅卵石,靠近里面左侧的一角,摆着一只巨大的盘龙千斤缸,千斤缸里,有一座爬满青苔的假山。千斤缸的后面,是一棵芭蕉树,阔大的叶子撑开来,上面躺满了阳光,下面一片阴凉。 芭蕉树下,有两张懒人椅,其中一张,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把两脚提上去,收到了椅子里,用自己的大腿当桌板,垫着一块ipad,耳朵里塞着耳机,正放着音乐,听得入迷了,她左手举在空中打着节拍,右手拿着一支电容笔,在ipad上写着画着什么。 她对女孩和方言的进来丝毫也没有察觉,连头也没抬一下。方言看到在芭蕉树荫下,她的一头长发很黑,裸露的双足很白,没有血色,可以说是惨白。加上她又穿着一条浅灰色的宽松的休闲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带帽套头衫,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有点文艺范。 懒人椅再过来,是一株桂花树,看上去有些年头,枝头已经高过了上面的屋顶。 天井的后面是正厅,这里现在改成了一个起居室,摆放着沙发、茶几、书架,和一个小吧台,吧台上放着电茶壶和咖啡机,还有一套青花瓷的茶具,住宿的人可以在这里喝茶喝咖啡聊天看书和上网。 天井的两侧是两道连廊,每条连廊上有两扇门,分别是两个房间。房子两层,上面还有五个房间,分别是两边各两个房间,正厅的上面还有一个房间。 女孩领着方言,从姑娘对面的连廊走进去,走到了正厅里,女孩推开一扇门,门里又是一个天井,和一进与前面一样格局的房子。这里的正厅摆着四张小方桌,作为餐厅。 推开正厅后壁的门,外面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大樟树,树冠遮天蔽日。 院子里有一个石子砌起来的池塘,不过池塘里养着的,不是红鲤鱼,而是鳙鱼、鲫鱼和噘嘴链子,也叫翘嘴巴鱼。 女孩和方言说,要是下雨或者不想出去吃饭的话,你也可以在家里吃。 方言噗嗤一声笑起来:“为什么是下雨?” 女孩笑笑说:“下雨天地上粘兹格搭,很多人会不想出去啊。” 她说的粘兹格搭是本地话,意思是道路泥泞,却是用普通话说出来,方言继续笑:“对对,你说的没错。” 女孩看了他一眼:“真的,不骗你,我哥哥的辣子鱼块,做的很好吃,很多吃过的客人,再来梅城的时候,哪怕我们这里没房间了,他们住在其他人家,还要跑过来吃他做的鱼。” 方言点点头:“真厉害,那我一定要尝尝。” 女孩说:“你要吃的话,提前两个小时告诉我,我会让他在家里准备,不准出去。我哥哥这个人玩心重,我要管牢他的,他要是去外面玩的话,你打他电话,他都不肯回来,你打多了,他干脆电话也不接,很烦的。” 方言忍不住大笑,他说:“大厨啊,派头当然要大。” “切,他有什么派头,就是贪玩,玩起来什么都不管。”女孩说。 两个人边走边聊,女孩带着他出了院子,再穿过后面那进房子,到了前面。这一次,她领着方言没有走原路,而是朝那个姑娘坐着的那边的连廊走出来。姑娘挥着的左手已经放下,现在是把左手的食指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像是含着,像是在咬指甲,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方言从她身后经过的时候,看到她在画着的是唯美风的漫画,色彩鲜艳,画中有俊男,也有靓女,俊男靓女一律都是下巴尖尖,四肢长长的。 方言还看到了,那千斤缸里,有浮萍和金鱼在游动。 他们走到近旁的时候,姑娘终于感觉到了他们,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方言和她目光交汇的时候,两个人都怔了怔。方言感觉这个姑娘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姑娘重新低下了头去。 连廊的尽头有一道楼梯,女孩带着方言上楼,他的房间在楼上。楼上有一条回廊,回廊把五个房间连在了一起,回廊的中间,就是下面的天井。 房间很大,也很整洁,虽然四壁和地板,都是木头的,但人踩上去,并没有一般木头老楼房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嗡嗡声,好像隔得很远。 方言看了一会明白了,这整座的房子,都是把原来的壁板和楼板取掉之后,用钢筋水泥浇了楼板和梁柱,四周砌了砖墙,然后把原来的壁板和楼板都按原样安装回去,让这个房间,看起来还是一个木头的老房间,但其实已经完全改变了。 方言不禁笑了笑,心想,就这样一户人家对老房子的改建,都比这整个镇的改建思路更像回事,这家民宿的老板,才应该去主持古镇的建设才对。 方言问女孩:“这房子是你们家的?” 女孩说:“房子是三家的,我大伯还有叔叔,我爸爸是老二,这个民宿,也是我们三家合开的。” “不错啊,很漂亮。”方言说,“谁设计的?” “我堂哥,他不在这里,在杭城的一家中学当美术老师,他是美院毕业的。”女孩说。 方言点点头:“怪不得。” 女孩告诉了方言wifi密码,看着他把手机连上,还和方言互加了微信,方言知道了她叫小钰,小钰和方言说:“那我下去了,有什么事情你就叫我。” 方言说好。 方言走进卫生间,洗了个脸,他感觉有些困了,走出来,倒在床上,没过一会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看到窗外的天空已经乌了,层层叠叠的屋顶,像黑色的浪花,一层一层地朝着远处翻涌过去,街灯已经亮起来了,在这一层层的浪花上,镶了一道暖色的边。 方言看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他坐起来,也没有开灯和背包,拿着自己的手机就开门走了出去,走到外面走廊,忍不住朝下面天井里那两张懒人椅看看,却没有看到那个姑娘,而是另外的一男一女坐在那里。 方言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却心里一凛,他看到隔着天井,对面的走廊上坐着一个人,胳膊支在栏杆上,脑袋趴在胳膊上,她正盯着这边看,眼睛在昏黑的黄昏里熠熠发亮。 方言看了她一眼赶紧把头扭开,不过,嘴角不出声地笑了一下,他加快脚步,匆匆地朝楼梯走去。 刚刚趴在对面栏杆上,看着他的,正是下午天井里的那个姑娘。 第20章 想好了 那一个重新被挖通的城门,离方言租的民宿只有几十步远。 方言走到近前,看到城门上写着“澄清门”三个字,这整个的城门,倒确实是老建筑,是从大坝里一点点挖出来的。因为现在这片整个地基,已经比原来高出很多,城门的一半,已经到了地底下,所以又有了个很奇怪的设计,要沿着一道台阶走下去,才能走到城门洞里。 穿过城门洞,就到了原来梅城大坝的外面,因为要挡水,外面筑起了很高的一大片平台,又要从一道台阶走上去,才能出了城门洞。 走到外面的平台上,在暮色沉沉中,面对着眼前浩浩渺渺的新安江和三江口,再看看身旁立着的孟浩然的诗碑,方言心想,“移舟泊烟渚”已经不可能,因为水路被两头的水电站截断,这一条江里已经没有船了。 “日暮客愁新”,日已暮,客是自己,愁呢?确实愁,他觉得自己接下来无从下手。 连梅城针织厂,知道的人大概都没有多少了,还要再找到里面两个外地来的打工人,怎么找? 四处张望,“野旷天低树”的意思倒确实是有了,只是还不够野。 江水很清,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江清月近人”至少还值得期待,只怕是等月亮升起来之后,自己要“对影成三人”了。 方言走到平台的边上,看着眼前的江水,和对面南高峰上的南峰塔,再看看江这边北高峰上的北峰塔,“双塔凌云”是梅城最有名的景点。这两座宝塔,它们镇守在这三江口,已经镇守了几百年,而人间呢,只不过才走了三十多年,就好像弹指一挥,真的换了人间。 方言轻轻地吁了口气。 方言转过身,爬到了城墙上面,也就是原来的梅城大坝坝顶。 城墙上散步的人很多。方言记得,当年梅城大坝坝顶,吃过晚饭,来这里走走的人就很多。他想他的亲生父母也肯定来过,他们走在这里的时候,一定也想不到,以后这里会变成这样,更想不到,被他们丢弃的儿子,为了寻找他们,还会再次来到这里。 原来的梅城大坝,两边呈四十五度的坝体,是用岩石和水泥浆砌起来的,到了这个时候,靠江的那面斜坡上,到处都坐着躺着人。要是夏天就更加,坝底还有无数来游泳和洗衣服的人。 方言曾经跟着厂里的工人来过这里,天色比现在还亮一些,他们在这里的江边游泳,有人提议游到对岸的南峰去,其他的人雀跃响应。这里的江面很宽,有一千多米,来回差不多要一个多小时。 他们游到了对岸,对岸的堤坝上都是芦苇,他们每个人都拔了一根芦苇,然后游回来。游回到这边,天色已黑,人也已经精疲力尽,那个时候,从水里起来,躺在斜堤上,身子下面的岩石,被太阳暴晒了一天,还是热的,刺激着他们有些僵硬的身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躺够了,站起来,在黑夜中脱掉自己身上的游泳裤,光着屁股下水再游一会。然后爬上来,擦干身子,换好衣服,每个人都拿起从对岸拔来的芦苇,扛在肩上,芦苇上挂着自己的泳裤,就像扛着一杆旗,他们就这样招摇过市。 这也是几乎每个游到对岸回来的人都会干的事,扛着芦苇,这是在向别人炫耀,我今天游到对岸了,可以得意。 方言在城墙上走着,往事像潮水涌进他的脑海,他感觉走得有些累了,就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刚坐下,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看,是诺伊,方言接了起来。 “喂,你在哪?”诺伊问。 方言不想告诉她自己在梅城,又不想骗她,方言说:“我,我在永城。” 梅城属于永城,但说起永城的时候,现在很少会有人想到是梅城,而会很自然地想到,他应该是在永城的县城新安江镇。方言说自己在永城,也不算是骗诺伊。 诺伊奇怪了:“你去永城干嘛?” “哦哦,一个朋友这里。” “朋友?谁呀?”诺伊疑惑了,方言也愣住了。 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有七年多,久到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秘密,诺伊认识的人,方言都认识,一样,方言认识的人,诺伊也都认识。 他们两个虽然没有结婚,但在外人的眼里,早就是一对,不管是诺伊的朋友,还是方言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起另一个人,也都是说你老婆你老公的,他们两个,也会很坦然地接受,不会去纠正。 方言迅速地想了一圈,也没想起什么诺伊陌生的朋友,不过,还没有等到他解释,诺伊自己就把话题岔开了,这就是诺伊聪明的地方,她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和方言纠缠,无谓地给方言增加压力。 “什么时候回来?”诺伊问。 “要过几天。”方言说,“公司里怎么样?” “没怎么样,明天辛迪来,到上海,我要去接她。”诺伊说。 辛迪是他们美国的一个客户,六十几岁的一位老太太。方言说:“那你辛苦了,对了,看到辛迪,就说我出差了。” “知道,知道。”诺伊说着就把电话挂了,从来也不会拖泥带水。 方言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看看,心里觉得奇怪,今天白天,一整天都是艳阳高照,到了晚上,太黑下来之后,天却转阴了。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刚刚自己还觉得可期的“江清月近人”,现在看来也不可能有了。 方言站了起来,他觉得肚子饿了,需要找个地方去吃晚饭。 下了城楼,就是刚整修好的正大街,街口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严州老街”四个字,整条街上灯火通明,人还不少,方言朝里面走去。 就在刚刚,方言一步步走下城楼的时候,他想好了,自己要想办法先找到梅城针织厂,找到了梅城针织厂,才有可能找到原来在里面的人,找到原来在里面的人,才有可能打听到亲生父母的消息。 和所有古镇的商业街一样,这一条街就是为游客而开,死死盯着游客的钱包,卖的都是特产。其实有了淘宝和拼多多之后,哪里还有什么特产,你甘肃的手抓羊肉,海南的文昌鸡,丽江的腊排骨,还不是都在网上可以买到,顺丰很新鲜就可以给你送上门。 所有的特产,都是全国产全国买全国卖。 方言看到了三都麻糍和严州烤饼,这些确实很好吃,不过不是现在吃,现在他要正正经经吃顿饭。 这条街上的饭店很少,只有两家,方言远远地看着,就感觉到一副油漆未干的样子,没兴趣进去。 正大街不长,方言走了十分钟,就走到了十字街头,他朝右转,转到了总府街,沿着总府街快走到市民路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一家土菜馆好像不错,这个时候点,八点多钟,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方言走到店门口,里面有一个姑娘正在扫地,方言问:“还有没有吃的?” “有有有,我们连夜宵都做的。”姑娘直起身,转过头,先给方言一个笑脸,方言也笑了笑,走了进去。 第21章 胖子饭店 方言看看墙上贴着的菜谱,这里也有辣子鱼块,方言点了一份,有心要和小钰的哥哥比比,到时看看她哥哥的辣子鱼块,到底有没有像她说的那么好吃。 接着,方言又点了一份酱爆螺蛳,一份青椒萝卜干炒油渣,还想点第四个菜的时候,姑娘叫道: “够了,够了,你一个人三个菜够了,我们家的菜量很多的。” 方言笑了起来:“没见过你这么做生意的。” 姑娘二十来岁,看样子应该是老板娘,她朝方言嘻嘻一笑:“吃不掉也浪费,对吧?你剩这里很多,他会伤心的,巨受打击,还以为自己炒的菜不好吃。” 老板娘说着,朝后厨指了指,方言明白,她说的是里面掌勺的。 方言说好,“那就听你的,够了。再给我来两瓶冰啤酒,对了,现在还有没有梅花啤酒?” “早就没有了,我才这么猫猫小的时候看到过。” 老板娘拿手比划出一个比桌子还矮的高度,和方言说,那是她的小时候,长到桌子这么高,大概梅花啤酒就不见了。 梅花啤酒是原来梅城啤酒厂生产的啤酒,他们生产梅花啤酒,也生产新安江啤酒,现在这家厂和梅城针织厂一样,都没有了,先是搬迁去了新安江,再是被青岛啤酒公司兼并。 “那新安江啤酒还有吗?”方言问。 “有,有,7017。”姑娘说。 方言问:“什么意思?” 老板娘没和他解释什么意思,而是转身去冰柜里,拿了一瓶黄澄澄的啤酒过来,放在方言的面前。方言看到,黄色的酒标上,上面是很小的“新安江啤酒”几个字,中间是大大的“7017”四个数字,下面是“青岛啤酒公司荣誉出品”。 “这个7017什么意思?”方言指着那四个数字问。 老板娘说:“说是这个啤酒,是用新安江水库,也就是千岛湖七十米深的地方,十七度的恒温生态水酿造的啤酒,七十,十七,加起来就是7017。” 方言明白了,笑了起来:“那不就和千岛湖啤酒一样嘛,用的都是千岛湖的水,这水七十米和五十米,还有区别啊,搞什么噱头。” 老板娘笑笑,未置可否,方言自己却马上想到了,还是有区别的,千岛湖啤酒,用的是千岛湖的湖水,而这个啤酒,用的应该是新安江水电站,大坝底下流出来的水。 他说:“那就来两瓶这个。” 老板娘把这瓶酒放下,拿了起子,替方言把瓶盖打开,她转身走进后厨,后厨马上响起了鼓风机嗡嗡的声音。 从后厨出来,老板娘这才走去冰柜,拿了另外一瓶啤酒,送过来放在方言的桌上。 方言正要开口问她知不知道梅城针织厂,后厨那里,鼓风机的声音弱了,传来马勺敲击锅子的声音,老板娘朝方言摆了一下手: “你的菜好了,马上给你上来。” “这么快?”方言奇怪了。 老板娘笑笑:“就你一个客人啊。” 她进了后厨,再出来的时候,给方言端过来酱爆螺蛳,一大盘,这里的菜量,看样子还真是大。 老板娘把菜在桌上放下,没有马上走开,她看着方言问: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方言笑了起来,他说对对,“我有事情要向你打听,你知不知道梅城针织厂?” “梅城针织厂?梅城针织厂,梅城针织厂……”老板娘一边嘀咕一边往后退,退到后厨门口,然后大叫一声: “喂,你出来一下。” 鼓风机的声音马上停了,从后厨出来一个小伙子,很胖,他走到后厨门口,看着老板娘问: “什么事?” 老板娘朝方言指了指:“这个客人有事情要问。” 胖子朝方言走了过来,眼睛盯着方言面前的那盘酱爆螺蛳,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菜有什么问题,客人有意见。虽然是一个胖子,站在方言身边,却局促不安起来。 方言赶紧用筷子,指了指自己刚刚吃完的一颗螺蛳壳,和胖子说: “你炒的螺蛳很好吃。” 胖子吁了口气:“谢谢!” 老板娘跟过来说:“他是问我们梅城有没有一个什么厂,哦哦,梅城针织厂。” “梅城针织厂?”胖子侧着头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朝方言很确定地说:“没有,梅城肯定没有针织厂。” “对对,现在已经没有了。”方言说,“我是问以前,以前这里是不是有家梅城针织厂?” “以前,什么时候?” “八八年。” “八八年?!”胖子好像被烫到了,叫道:“八八年我?都还不是,哪里知道。” 边上的老板娘马上踢了他一脚,同时白了他一眼,胖子辩解道: “真的啊,八八年,你算算,那是三十五年前了,我爸妈都还没有结婚,哪里会有我。” 方言顺着他的话,和他说:“不过你爸爸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发育了,那个已经有了。” 胖子和老板娘都没料到方言会这么说,两个人一个吃吃,一个嘎嘎,一起笑了起来,这一笑,大家就随意了,胖子和方言说: “你要是想知道这么老早的事情,要问我小爷爷,他肯定知道。” 小爷爷是胖子爷爷的弟弟,按岁数算,最少也应该有六七十岁了,他要是不糊涂,记忆好的话,确实应该能记住那时候的事情。 “对对,他小爷爷是梅城的地保。”老板娘在边上马上插话,胖子反过来白了她一眼。 方言问:“什么意思?” 老板娘说:“就是只要梅城这地上的事情,他都知道。” 方言一听这话就乐了,那就有戏了,他连忙问胖子:“那我可不可以见见你小爷爷?” 胖子为难了,他挠了挠后脑勺,答不出话,方言马上想到了,和他说:“不是现在,现在老人家肯定已经睡觉了……” 胖子和老板娘互相看看,两个人又笑了起来,方言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自己这话有错吗? 胖子说:“他哪里有这么安耽,会这么早睡觉,这个时候,他不是出去抠鱼了,就是在哪里搓麻将,他搓麻将的时候,打他电话,他会骂人的。你要是想问他老早的事情,明天白天吧,明天我叫他过来。” 方言点点头,问:“你们店中午开门了吧?” 胖子说开了,我们中餐开始做。 “那这样,明天中午,就在你这里,我请你小爷爷吃饭,再问问他事情,好吗?”方言说。 胖子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板娘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和他说:“快答应人家!” 胖子赶紧说,好好,那就明天中午。 方言拿出自己的名片,给了他们,和他们说: “明天中午十一点半,我准时到,万一你小爷爷有事来不了,打我电话通知一下,好吗?” “他没有事,每天就是荡来荡去,不叫他,他一天都要荡过来店里两三次,你放心吧,电话我来打。”老板娘把名片接了过去,和方言说。 事情有了眉目,方言心情大好,胖子炒的菜也确实很好吃,菜量也确实很大,一份辣子鱼块,居然用了一整条两斤多的鲢鱼。方言两瓶酒喝完,又要了一瓶,这啤酒也很好喝,不是吹牛。方言在杭城还没见过这种啤酒,他决定走的时候,尾箱里带几箱回去。 酒足菜饱,方言和胖子他们小夫妻告别,一个人走着回去。 走出门口的时候回头看看,方言这才发现,原来这家饭店,名字就叫胖子饭店。 第22章 前方高冷 已经十点多钟,正大街上,却比方言前面去的时候,还要热闹。 街道两边的小吃店很多,方言虽然刚刚吃饱饭,却还是觉得看什么都很好吃,都能挑起他的回忆。一路过去,他走走停停,忍不住买了三都麻糍、臭豆腐玉米粿、严州烤饼和豆腐包,这都快半夜了,还有包子卖,也是稀奇。 走到了澄清门,手里提着一堆吃的,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你饿吗,要买这么多? 方言上了台阶,跨进门,小钰坐在过厅里,看到他就叫道: “方先生,你回来了?” 方言点点头说:“回来了。” 他走过去,把手里的几个马甲袋都放在小钰面前,和她说:“送给你。” “不要,不要,你自己吃。”小钰脸红了,连连摆手。 方言说:“我刚刚吃饱饭,走回来路上买的,我一点也吃不下。” “喔嗤,你吃不下,还买这么多?”小钰睁大了眼睛。 方言说:“我也不知道,看到了就想买,买了以后,才知道根本吃不下去。” 小钰咯咯地笑着,和他开玩笑:“我知道了,大叔,你这是眼睛饥。” 方言笑了起来:“确实,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眼睛饥,以前吃过,知道很好吃,看到了就想买,买了也就过过瘾。没办法,只有你帮我解决了。” 小钰苦着脸:“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下啊。” “不管。”方言说,“吃不下你可以送人,对了,你可以送给下午在天井里画画的那个女孩子。” “她呀。”小钰看着方言,不怀好意地笑着,边笑边点头。 方言问:“你笑什么?” 小钰盯着方言,笑眯眯地问:“大叔,说实话,你这些买回来,是不是本来就想送给她的?自己又不好意思,想借我用用。” “不是,不是。”方言赶紧说,“我是听你说吃不下,才想起来的。” “不要狡辩。”小钰歪着头,继续笑着:“大叔,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瞎说。”方言摇头,“对她有好感是真的,下午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切!”小钰哈地一声笑,然后说:“大叔,你这样是不是太老套了,接着你要不要说,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方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我和你说真话,你还不信,算了,我懒得管你怎么处理,反正我不管了。” 方言说着就朝里面走,小钰在后面叫道:“大叔,我提醒你,有难度哦。” 方言止住了脚步,回过头问:“什么有难度?” “前方高冷,小心车祸。”小钰说,说完叹了口气:“也难怪,我要是长得这么好看,画又画得那么好,我也高冷,让你们男的高攀不起。” 方言大笑,笑着往里面走。 第二天上午,方言睡了一个懒觉,连早饭都没有下去吃,睡到十点多钟起来,洗漱完毕,方言背上包下楼。走到前面过厅,看到坐在那里的不是小钰,而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不是小钰的妈妈,大概就是她的婶婶,她不是说,这个民宿,是他们三家合开的吗。 妇人笑着朝方言点点头,方言也朝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方言今天没有走正大街,昨天回来的时候,他很注意地看过,在这条街上,没看到有文印店。 他沿着城南东路往前走,快走到市民路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一家文印店,方言走了进去。 店里有一个小伙子,方言和小伙子说:“你帮我网上找一下,看看有没有梅城地图。” “你是要古城图?”小伙子问,“网上好像有手绘的。” 方言摇摇头:“不用,就一般的地图就可以。” 小伙子很快就找到了,问方言这张可不可以。方言凑近电脑屏幕看看,说可以,你帮我打印出来。 “打印多少?” “十张吧。” 梅城地图很快打印出来,方言扫码付了钱,把地图放进包里。 这一条路方言很熟,昨天开车路过,也没看到有多少变化,他知道沿着市民路一直走,前面就是东门街,穿过东门街继续往前,就到了总府街,左转过去,就是他昨晚去过的,胖子俩夫妻的那家胖子饭店。 市民路虽然变化不大,方言一路走过去的时候,还是发现,这条路的两边,被新挖出了不少的景点,有贝时璋教授旧居、江西会馆和竺可桢校长办公旧址,另外,还出现了一座新的石牌坊。 方言走到胖子饭店,他一进去,老板娘就看到了他,她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十一点,和方言说: “你来这么早?小爷爷还没到,和他说好是十一点半。” 方言说:“没有关系,我没什么事情,就早点过来了。” 店铺里已经有两桌客人在吃饭,老板娘让方言坐,方言问,有没有包厢? 老板娘说有有。 她带着方言走到厅堂的尽头,推开一扇门,门里是一个包厢,包厢很小,放着一张八人位的圆桌,就感觉挤挤挨挨了。 方言问老板娘:“胖子是你老公吧?” 老板娘抿嘴笑着点点头。 方言和她说:“让你老公,把他最拿手的菜拿出来,钱多少不要管,还有,小爷爷喜欢喝什么酒?” 老板娘说:“他都是喝黄酒的。” “好,那就给他拿最好的加饭酒,我还是喝昨天那个啤酒。”方言说。 老板娘让方言坐,给他沏好一壶茶,然后走了出去,顺手把包厢的门给带上了。 方言喝着茶,坐了十几分钟,就听到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问: “人来没有?!” 方言听到老板娘说:“来了,来了,人家老早就在等你了。” 方言知道,这应该是小爷爷到了,他赶紧站了起来。 门推开,方言愣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小爷爷应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没想到跟在老板娘身后的这人,剪着一个平头,一头黑发,面孔是古铜色的,人长得很壮实,和刚刚那洪亮的声音很般配。 三月的天气,大家都还穿着长袖,小爷爷下面是一条牛仔裤,脚穿一双休闲鞋,上面已经是一件黑色的短袖圆领恤,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的样子。 老板娘给他们互相介绍,小爷爷伸出手,握住方言的手,有力地上下晃着,说你好,你好。 晃得方言手都有些疼,他说不像不像。 “什么不像?”小爷爷问。 方言说:“你不像是胖子的小爷爷,你看上去,最多也就五十岁。” 小爷爷哈哈大笑:“我都七十一了,还五十岁,要不要给你看身份证?我要是五十岁就好了,唉,到哪里偷得来这二十岁。” 老板娘说:“你要是五十,小奶奶就倒霉了,一天到晚要管住你,不管住你,会被隔壁的婶婶勾引去。” “滚!”小爷爷骂了一句,然后继续大笑。 老板娘朝他做一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关上门出去。 第23章 小爷爷 小爷爷坐下来,问方言:“你是想打听什么事?” 方言从包里拿出梅城地图,递给小爷爷,小爷爷拿在手里看着,方言歉意地说: “不好意思,这个是网上找到,打印出来的,可能不是很清楚。” “看得清,看得清,我是属猫头鹰的,眼睛好得很。”小爷爷把手有力地一挥,和方言说。 方言心里一乐,感觉这个老头倒是好打交道,他问:“小爷爷知不知道,原来有个梅城针织厂?” “晓得,这个怎么可能不晓得。”小爷爷说着转过身,冲着门外大吼一声:“短命逼(匹),给我拿支笔进来!” 方言一听这话,不仅莞尔,他知道梅城老一辈的习俗,叫小辈的时候,叫得越贱越难听,对小辈越吉利,身体会越健壮,连自己的父母叫小孩也是这样,他们叫男孩叫“短命鬼”、“取债鬼”,叫女孩叫“短命逼(匹)”、“婊子头”。 方言那个时候刚到梅城,听到他们这么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在骂人,后来才知道是习俗。 方言赶紧从包里拿出笔,和小爷爷说:“我这里有。” 小爷爷冲着门又吼了一声:“弗要了,有了!” 小爷爷拿起笔,在东门街的头上画了一个圈,和方言说: “梅城针织厂就在这里,大坝脚,它的这边是煤饼厂,这边是区测队,区测队搬走之后,梅城低压电器厂搬去了那里。这里,看到没有,东湖边上,原来是一大片菜地,我们经常去那里偷黄瓜吃……哎哎,你是要问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梅城针织厂有两个地方。” 方言说:“八八年。” “八八年?”小爷爷摆了一下手,“你等一下,八八年我要好好交想一想。” 小爷爷头低下去,想了一会,抬起头来的时候,和方言说,同时拿起笔在地图上比划: “我想起来了,我敢保证,八八年的时候,梅城针织厂已经不在大坝脚,而是在这里。” 小爷爷的笔尖,停在正大街和西门街总府街交汇的那个十字街头,正大街的对面,往上走就是府前街,府前街走到头,小爷爷用笔尖在地图上点着: “八八年梅城针织厂搬到这里来了,大坝脚那里要造房子,他们搬到了这里,这里原来是冶校,冶校搬走了。” “冶校?”方言问。 “zj省冶金专科学校,搬去了嘉兴,就是现在的嘉兴学院。冶校在这里的时候,里面有好几个老师,和我们一起玩一起抠鱼的,我很清楚。冶校是八五年开始搬的,八七年全部搬完了,整个学校空在那里,梅城针织厂就搬了过去。” 方言笑了起来:“小爷爷你还真是活字典,一清二楚。” 小爷爷得意地笑笑:“年轻的时候好玩,整天没有事情,早上去单位报个到,就出来了,骑着车到处乱转,朋友也多。” “小爷爷那个时候在哪个单位?”方言问。 “新表,新安江电表厂,那个时候,厂里面不行了,没效益也没有什么活干,大家都在玩。”小爷爷说着想起来了,“对了,梅城针织厂,那个时候已经没有针织机,不做针织了,都是缝纫机,做针织做不过桐乡人,改做服装了。” “小爷爷那个时候,经常去梅城针织厂?”方言问。 “不常去,去过几次,去也是顺便去,他们不是在冶校吗,冶校有个操场,我们那个时候经常去踢足球,踢累了,就到边上针织厂里去玩玩。操场边上,就是原来冶校的教学楼,针织厂的车间,就在教学楼里,原来的一间间教室,变成他们的一个个车间了。” “那你知不知道,有江西人在那里打工?” “哪里人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针织厂外地人很多的,不是改成服装厂了吗,梅城人有多少会踩缝纫机的?结果就出去招了很多外地人来。对了,我记得有一个管仓库的女的,长得很漂亮,好像也是外地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哪里的?”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花鬼,是其他人说她很漂亮,我就跟过去看看,仓库那个时候,我记得在后面,在原来冶校的大会堂里。去看看以后,就回来了,我又不会打人家主意。再说,听说她已经结婚了,老公也在针织厂。” 方言听到这个,心跳突然加速,夫妻两个都在针织厂,还是外地的,那不是和自己的亲生父母很像吗。 方言心里瞬间燃起了希望,他赶紧问:“那我要是想找到那个时候梅城针织厂的人,找不找得到?” 小爷爷接下来的回答,让方言有些失望,他说: “很难,针织厂和本地其他的单位,没有什么联系的,他们是做外贸的。厂里又是外地人多,这些外地人,厂倒灶的时候,就都走了,针织厂大概九七九八年倒的,到现在都二十多年了,你再到哪里去找这些人?” 方言不死心,问:“那管理人员呢,厂长什么的,这个总是本地人吧?” “不一定,梅城人的可能性很少。”小爷爷说。 “怎么会?”方言奇怪了。 小爷爷拿过那张地图,还是拿起笔,边画着圈圈,边和方言解释: “我和你说啊,你别看我们梅城是个小镇,那个时候工厂就很多的,而且,工厂很复杂,有镇办企业,有县集体,有地方国营企业,还有前几年从杭城搬过来的企业,里面的人,就更是五花八门。 “这里,东湖边,我前面和你说过区测队,区测队是什么?是华东地区第几,第六还是第三我忘了,华东地区的测绘队。东湖的这边,是华勘,华东地区勘测队,这两个单位都是外地人,里面人是全国各地来的。 “接下来是这里,大坝头上,七廊庙这里,是红卫化工厂,还有这里,北门街头上这里,是杭表,杭城电表厂,这里,汽车站这里,是杭城先锋轴承厂,这几个单位,基本都是外地人,杭城人居多,他们不归县里管的,厂长什么的,也都是杭城任命的。 “特别是这个红卫化工厂,里面清一色都是杭城人,哈哈……” 小爷爷说到这里,想起了好玩的事情,话就开始岔开去了: “那个时候,红卫化工厂的人上街就要被人打,杭城人嘛,总以为自己了不起,到了街上很神气,梅城人看不惯,就打他们。 “一听说是打杭城人,哈哈,那还得了,街上的人就都涌过来了,来了就捡点便宜,人群里钻进去,闷上两拳先过过瘾。有时候一拳出去,对方骂了一句,你妈逼啊,才知道打错了,被打的也是梅城人,那就装没事,调头躲掉,反正那么多人,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黑拳。 “哈哈,那个时候的人,地方观念很强,不分对错的,只要是听到打杭城人,就上去帮忙,杭城人被打的那个塞古(可怜)啊,跪在躺在地上,哭着求饶,每次都是老派(警察)来了,才停下来。 “老派来了也没什么用,那个时候又不像现在,到处都是监控,老派拉住一个人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挑起的事情,哪几个人出拳了,被问的人都是讲不晓得不晓得,不要问我,我就是来看看热闹的,我也没有看清楚。 “老派问了半天,屁都没有问出来,最后是杭城佬自己倒霉,连梅城医院也不敢去,自己回去厂里,找他们自己的厂医看看。” 第24章 梅城往事 小爷爷兴致很高,一说起梅城的往事,就好像在回忆他自己的光辉史。方言觉得,小爷爷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包打听,在地方上,是个人见人熟的家伙。 小爷爷说的普通话,夹着很重的梅城口音,不过没有关系,梅城话本来就不难懂,方言都可以听明白。 这里虽然属于杭城地区,但梅城话的语音语调,和杭城话完全是两码事,和上海话倒是很接近,方言第一次来梅城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不过他也没有深究。 包厢的门推开,老板娘拿着酒进来,问:“要不要给你们倒酒?” 小爷爷正说到兴头上,他瞪了老板娘一眼说:“多管闲事多吃屁,放在这里,要喝我们自己不会倒?” 老板娘撇了撇嘴,退出去,接着端进来一盘菜,这次她干脆一声不吭,把菜放下就走。 小爷爷不理她,也没有要开吃的意思,他还是拿笔在纸上画着,继续前面的话题: “刚刚和你说的,那些是杭城的,不归县里管的单位,还有县里的,二轻和工业局的,你看看,靠乌龙岭这里,一边是农药厂,一边是有机化工厂,再过来龙山大队这边,是新安江电子管厂,府前街这里是印刷厂,宋家湖边上这里,是梅城啤酒厂。 “过来东门街,就是我原来在的新安江电表厂,正大街这里是黄烟厂,后来改成了弹簧厂,做自行车和沙发弹簧的。后沥路这里,是农机二厂和锻压件厂,后来改叫自零八厂,是做自行车曲柄和牙盘的,过了江,这地图上没有,到南峰了,这里是自行车辐条厂。 “所有这些,都是县里的企业,包括梅城针织厂,他们的厂长,是县里任命的,基本是从新安江派过来的,连厂里的工人,也是全县招来的。这些工厂,现在不是变成私人的,就是倒灶了,里面的人都走光了,你到哪里去找。 “只有这些,你看看,像这里这个,是新安江分析仪器厂,也叫星火仪表厂,对面这里是仪表配件厂,再过来这里,是梅城工艺厂,做玉雕的,东关这里,是新分二厂,这里,我说区测队搬走之后,是梅城低压电器厂,这些厂都是镇办企业。 “镇办企业里面的人,不管是厂长还是工人,都是梅城本地人,厂倒灶了,家还在梅城,你要是找这些镇办企业的人,那我出去转一圈,你要找谁,我都帮你带回来。梅城针织厂,那是二轻的,你要找那里面的人,难。 “不要说在梅城这里找不到,你就是跑到新安江去,也找不到,为什么,连二轻公司没有都快二十年了,你还怎么找?” 小爷爷说起梅城的情况,还真的是如数家珍,方言听着,也明白了,知道自己要找到那个时候在这镇上的两个外地打工者,会有多难。不过,方言还是觉得大有收获,他至少知道了梅城针织厂原来在哪里,他的亲生父母,原来到底在梅城的哪里上班。 方言最感兴趣的,还是小爷爷说的,那个在梅城针织厂看仓库的外地人,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方言强烈地感觉,那个人就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看看自己的这张脸,方言也觉得,自己的亲生母亲不会很丑,她应该很漂亮。 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很漂亮,母亲这个词,就好像从一大堆的浑沌不清里,开始清晰起来,好像还在向他招手,让他更想找到自己亲生父母了。原来他是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有兴趣,现在他好像更对他的亲生母亲有兴趣了。 小爷爷问:“你到底是要找什么人,要紧吗?” 方言也不瞒他,和他说:“我其实是在梅城生的,我的亲生父母,当时就是在梅城针织厂打工,他们是从江西来的,我出生两个多月之后,被抱去了杭城。我现在回来,就是想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要紧的,要紧的,这个交关要紧。”小爷爷不停地点头,“这样,我帮你再打听打听,你的亲生父母,现在应该不会在梅城了,我问问有没有当时和他们一起工作,在梅城针织厂,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从他们那里,说不定能晓得你父母后来去了哪里。” “谢谢,谢谢小爷爷。”方言合掌朝小爷爷拜着。 小爷爷说:“客气什么,动动嘴巴的事情。对了,你是哪一年被抱走的?” “八八年五月,我出生应该是八八年的二月或者三月。”方言说。 方言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八八年的四月十一日,但那个时间是不准的,徐爱莲去给方言报户口,她也不知道方言是哪天生的,徐爱莲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十一日,她就给方言报了同一天,她想着的是,这样以后过生日就方便了,他们母子一起过。 老板娘又端着两盘菜进来,方言赶紧和小爷爷说:“来来,小爷爷,我们喝酒,边吃边说。” 方言和小爷爷吃完中饭,离开了胖子饭店,他骑上一辆共享单车,下午他有好几个地方需要去,不能继续走路了。 他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大坝脚,小爷爷说的原来梅城针织厂的位置,那个地方离他上午打印地图的文印店不远,就在东门街和城南东路之间,城南东路的那边,原来是梅城大坝,现在是城墙。 方言骑到了小爷爷画了圈的地方,发现这里是一个小区,里面有七八幢六层楼的房子,房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房子的造型,和杭城那些老破小小区很像,房子和房子中间的间距也很小。 方言把自行车在门口停下,小区的大铁门关着,边上一个小门开着,他走进去,传达室里的一个老头,正坐在一张藤椅上打盹,根本不管外面的一切。 小区不大,房子也就这么几幢,方言很快就转完了,他在最里面一幢房子的墙脚,看到嵌着一块青石板,石板上那些凹刻的字,油漆已经剥落,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内容,他看到这批建筑的竣工日期,是一九八九年的三月。 按时间算,加上这房子的建设周期,小爷爷说的没错,八八年的时候,梅城针织厂确实应该搬走了。 方言对小爷爷的记忆深信不疑,对他前面和自己说的那些,更是相信了,看样子老板娘说的没错,小爷爷确实是梅城的地保。 出了小区,东门街在小区门口这里拐了个弯,一头是他来时的路,通往市民路。还有一头,拐弯之后,把东湖分割成了东湖和外东湖,从这里过去,还是可以到总府街,总府街的头上,原来是永城二院,现在是杭城第一医院梅城分院。 方言就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 第25章 梅城医院 梅城医院的正式名称,是永城第二人民医院,现在改名叫杭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梅城分院,听上去有些拉大旗扯虎皮的意思。 这也是现在的一个趋势,省城的大医院都在集团化,到处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下面的县一级医院,大家都在攀龙附凤。比如永城第一人民医院,现在也改名叫浙二医院永城分院。 但其实,梅城医院在此之前,有一个名头更响的正式的名称,叫zj省第三康复医院。医院的历史很悠久,从三八年就开始建了,到了建国初期,迁到现在的地址,进行大规模的扩建。建成之后,那些在战争时期受过重伤的官兵,都被安排到这里进行康复治疗。 方言觉得,和镇上那些重新翻建的古建筑相比,梅城医院才是梅城最值得保护,也是目前全国独一无二的建筑群体。 梅城医院是zj省唯一保留的,具有五十年代建筑风格的砖木结构平房式花园医院,占地面积很大。住院部有一条木头立柱和梁架,上面覆盖红瓦的长廊,一眼望不到头。长廊的两边左右对称,延伸出一排排青砖红瓦的平房,就是住院病房。 病房和病房之间的间隔很宽,中间是足有十几米宽、几十米长的的花园。每一幢病房的格局都是一样的,一条走廊进去,走廊的一边,是一排窗户,窗外是后面的花园。另外一边,是一间间的病房。每一间病房都有一扇门,通往外面的大露台。 冬天的时候,病人可以坐在露台上晒太阳;夏天的夜晚,可以在露台上看看星星和月亮,吹吹凉风透透气;到了深秋,可以看看花园里的银杏树,洒下了一地金黄的银杏叶;到了春天,看着窗外和门外的花园郁郁葱葱,一片嫩绿,人的心情也会跟着万物一起生长。 露台有三级台阶通往下面的花园,你随时都可以去下面的花园走走,走着走着,不经意间,说不定还能看到被花草掩埋的文物。 这里原来是孔庙的旧址,原来孔庙石磡石栏的水池,巨石雕刻的赑屃,残损的螭吻,还有儒学碑等等,都散落在医院的花园里。 这样的病房和花园,一进一进,有十数进,放在今天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会是太奢侈的存在。 方言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木头的长廊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山脚,那座小山名叫钟楼山,据说原来山上还有一座钟楼,可惜后来钟楼被拆掉了,不过钟被留了下来,移到了医院里面。 年纪大的本地人告诉过方言,他们小时候,梅城人晚上经常可以听到三种声音,一种是大溪(tuqi),也就是新安江里的机蓬船的突突声,还有就是派出所的火灾警报声,最后一种,就是梅城医院里的钟声。 那个时候,大家又没有电话,晚上碰到有急诊病人送到医院,医院值班的人就会把钟“铛铛”地拉响,钟声一响,整个梅城都可以听到,大家都知道梅城医院有急诊病人来了,在家里睡觉的医生,听到钟声就马上起床,蹬着自行车赶去医院。 据说,钟声每次是不一样的,医生们都能从钟声里,听出是在叫哪一科的医生,快点去医院。 方言骑到梅城医院门口,突然灵光乍现,他想到,自己是在这个医院生的,医院里能不能找到自己亲生母亲的住院资料?找到了,虽然不可能凭此就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但至少自己亲生父母的名字会知道,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江西哪里人。 知道了姓名,又知道是哪里人,按图索骥找过去,应该就不难了。 方言在医院门口下了车,走上门口的台阶,他感觉有些奇怪,医院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岁数很大的人,拄着拐杖,蹒跚地进出门诊大楼。下面大门外,连等客人的出租车也没有。 方言到了门诊大楼,里面光线昏暗,也没有什么人,连导医台都是空的,没有人值班。环绕大厅一排的窗口,也只有两三个窗口亮着灯。 方言走近去问了才知道,原来这里已经变成专门的老年病医院了,梅城医院已经迁去新院址,新院址在千鹤,那就是镇外了,西山岭还要过去。 “这边的病房呢?”方言问。 “病房还在啊,老年人可以来这里养老。”对方告诉方言。 方言走出门诊大楼,从边上的小路,走到了原来的住院部,发现这里已经重新整修,比原来更整洁了,那条木头长廊的口子上,竖起了一块牌子,这里已经是文物保护单位了。 方言没有继续往里面走,而是转身离开。 他看看手表,现在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从这里骑车到新医院,起码要半个小时,到了那边,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肯定需要妇产科医政科来回跑。方言决定,还是明天上午开车过去。 今天还有时间,他决定去梅城针织厂后来的地址,小爷爷说的冶校去看看。 方言骑着车,就当是旧地重游了,他骑到水门路的时候,没有沿着总府街继续走,而是右转进了水门路,从水门路骑到总府后街,沿着总府后街骑到府前街的时候,看到这里的十字街头,又竖起了一座石牌坊。 现在的梅城,还真的处处是牌坊啊,方言以前一座也没见过。 到了府前街右转,一直骑,骑到新建成的严州府城门,就到了小爷爷说的,原来的冶校校园了。小爷爷还和他说过,七几年的时候,冶校的校门就是古城门,石头上都是青苔,夏天很阴凉,他们经常拿着席子,躺在城门洞里午睡,可惜被拆掉了,换成了大理石的大门。 那也是梅城第一次有了大理石的大门,大家都跑过去看稀奇。 现在,大理石的大门又被拆了,换成了簇新的仿古城门。 梅城针织厂倒灶之后,这里变成了梅城镇初中,梅城镇初中去年搬去了江对岸,南峰的新校区。这里由梅城镇和嘉兴学院,签了校地共建协议,开始对冶校旧址进行保护,建立规划馆,成为了嘉兴学院校史传承的重要一环。嘉兴学院,在这里开设了培训基地。 冶校的面积和规模都不大,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百多个学生,主要是为冶金系统培养财务人员的。这样一所小学校,今年却出了一位大人物,这位大人物在嘉兴学院校庆上深情地说: “母校是我走向社会的起点,在这里积累了丰富的文化知识,留下了最难忘的青春回忆。那时的校园虽然规模小,只有两百多个学生,但从梅城走出去的众多学生,在祖国的冶金系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但其实,他和现在的嘉兴学院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所有的关系,都是和梅城,和冶校。他是冶校八三届会计系的学生,毕业后留校在经济系当老师,八七年,也就是冶校搬去嘉兴的那一年,他已经考取了人民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去bj了。 方言算了算,按这个时间,和这位大人物的年龄,他倒是很有可能,当年曾跟着小爷爷一起玩,一起抠鱼,只是现在两个人,不可能再见到,也两相忘了。人生很多时候,还就是这么神奇。 因为这个大人物,嘉兴学院也好,梅城也好,就更要重视冶校的原址保护了。 第26章 岁月的尘埃 昨天晚上,小爷爷和方言说:“冶校也都是外地人,不过他们和梅城人的关系很好,好像没发生过梅城人和冶校的人打架的事情,更没有说梅城人,专门去打冶校的外地人的。” 方言来了兴趣,问:“为什么?” 小爷爷扳着手指说: “一个冶校,是大学,还有边上的严州师范学校,是中专,都这样,他们不会和梅城本地人弄不来,一个大概是他们有文化,本身要斯文交关。 “还有就是,他们那些学生,也都是各地来的穷苦人家的小孩,没有杭城佬那么神气。他们在街上是讲普通话的,杭城佬是讲杭城话的,老子老子,十个套介个套,你是谁的老子呢,还老子老子,拳头给你吃吃,看你到底有几个套。” 方言大笑,心想,杭城人这个“老子”的口头禅,去外面确实招恨。 小爷爷说:“真的,冶校的人最好了,你看那一排三所学校,严师还有中间的严州中学,我们要进去打球踢球什么的,他们门口都要管的,不让我们进去,要找里面的人出来带我们进去,冶校不管的,门开在那里,我们随随便便进进出出好了。 “冶校的学生,读出来都是会计,四只眼多,文文气气的,好动的不多,整个学校就那么几个。我们去踢球,这几个好动的学生,就和我们一起踢,要么他们组一队,我们梅城人组一队,大家来比赛,很好的。” 小爷爷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说: “还有一件事情,梅城人都晓得。大晚上的,深更半夜,梅城哪里着火了,派出所的警报一响,不要十分钟,冶校的人就出来了,男男女女排着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脸盆和水桶,一二一二这样跑出来,来帮助救火,只要有警报,他们哪里都是一二一二跑去的。” 小爷爷说的很有画面感,一二一二,方言好像真的看到,男男女女排着整整齐齐的方阵,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脸盆和水桶,正从自己的眼前跑过去,他不禁也笑了起来。 严州城的城门开着,方言骑着车穿过城门洞,就看到边上的一幢青砖楼房,外面搭着脚手架,正在整修。工地过去,是一个高磡,高磡上是操场,小爷爷他们以前来踢球的地方。操场的尽头,是一幢五层楼的房子,房子已经很破旧,一看风格,就是六七十年代建造的。 这里就是原来冶校的最主要建筑,他们的教学楼和图书馆,也是后来梅城针织厂的车间和办公室。 一条道路从教学楼的边上通过,道路的这边,有两块篮球场,篮球场后面的那幢平房,是原来冶校的教师办公室。一些男女,正在篮球场上打篮球。 方言把自行车停在篮球场边上,沿着这条道路朝里面走,走到教学楼的后面,是一个斜坡,方言走到坡顶,看到上面有一个排球场,挂网的钢丝还在,不过上面的网已经不知去向。排球场的两边,有两幢体量颇大的平房,一色都是青砖红瓦。 这些房子,应该比前面的教学楼时间还早,和梅城医院差不多,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基本都是这样的青砖红瓦,或者是红墙黑瓦。 右边的一幢,显然是食堂,房子外面靠墙那里,有一排十几个水磨石的水池,顶上,是玻璃钢瓦的简易棚。 左边的那幢,应该就是方言要找的大会堂,也就是原来梅城针织厂的仓库。木头的大门关着,落了挂锁,大门上面的山墙上,用水泥做出了一颗五角星,五角星的下面,是用水泥做出的一行字:“战无不胜的xxx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 字和五角星原来都是红色的,现在颜色斑驳,面目有些模糊。 方言走到了大门口,用手把门往里推了推,推开一条缝。他趴在门缝上朝里看着,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 方言走到了侧边,侧边还有一扇门,同时有几扇窗户,有一扇窗户的玻璃已经破了。 方言走过去,趴在窗口朝里面看,总算能把里面看清楚。 他看到里面都已经搬空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地面上坑坑洼洼的,顶上大腿粗的圆木,构成了人字梁,连接处用了匚形的扒钉加固,这些木头都已经变成黧黑色,哪怕光线昏暗,方言也看得到那些加固的扒钉,已经锈迹斑斑。 方言朝里面张望着,心里一紧,有些恍惚了,他好像看到小爷爷说的,那个面容姣好的外地女人就在里面,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上去似曾相识。他正想着这个女人会不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时,女人朝他微微一笑。 方言打了一个寒噤,清醒了过来,面前什么都没有。 方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离开这里继续往里面走,他看到一堵墙,隔出去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五六幢四层楼的房子,房子没有阳台,每一扇窗户外面都装着一个晾衣服的铁架子,也已锈迹斑斑,看样子这里原来应该是学生宿舍。 隔墙上有一扇小门,方言走过去的时候惊奇地发现,门里有一个传达室,里面的宿舍一个人都没有,这传达室里,居然还有一个老头坐在那里。 方言心里大喜,他看这老头的年纪,应该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记忆。 但老头一开口,方言就失望了,老头是外地口音,不是梅城人,方言问了三遍你知不知道梅城针织厂,老头都没有听清楚,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方言朝他摆了摆手,谢过。 走到了这里,基本就把整个冶校的老校园转完了,方言开始往外走,走到教学楼后面那个斜坡的时候,方言愣了一下。 他看到昨天下午,在民宿的天井里,坐着画画的那个姑娘,她背着一个画夹,正从斜坡下面走上来。 姑娘也看到了他,同样一愣,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方言想和她打个招呼,但姑娘的目光实在太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告诉你,连一个招呼都不必。 姑娘把头侧了过去,接着从方言的身边走过去。 也许是心理作用,方言感觉她走过去的时候,好像裹挟着一股冷风。 走到坡底,方言回头看看,姑娘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方言站在那里愣怔了一会,然后想起来,自己刚刚还说那个看仓库的女人似曾相识,其实自己想起她的时候,完全就把这个姑娘代入了,自己连见都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似曾相识? 还真是有这么巧的事情,自己刚刚在上面把这个姑娘代入了一把,走下来,就在这里碰到了她。 方言摇了摇头。 第27章 好吃的鸡蛋粿 方言走到篮球场那里,朝斜对面的操场看看,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因为很久没有人修剪养护,中间草坪,有很多杂草疯长起来,已经到了人膝盖这么高。 麻雀在杂草中起落,各种颜色的蝴蝶,在半空飞啊飞的,在已经减弱了力道的阳光下,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凄迷的感觉。 方言忍不住踅了过去,沿着一圈已经褪色的塑胶跑道走着。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给诺伊,诺伊和他说,她已经接到辛迪了,她们在凯宾斯基,准备在上海住一个晚上,让辛迪倒倒时差,明天再回去杭城。 他们通话的时候,诺伊和辛迪正坐在凯宾斯基的行政酒廊,她把自己的电话递给辛迪,方言在电话里和老太太客套了一番,然后拜拜。 方言边走边打着电话,不时回头朝篮球场那边看看,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打完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方言明白了,他一直在看的,其实是看那个姑娘有没有出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和她补打一个招呼,还是想和她一起回民宿,或者干脆,是想约她一起吃晚饭? 方言不知道,但他觉得,如果那姑娘不拒绝其中任何一项,他会很高兴。 这样想着,方言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脸在发热。 自己真的是像那个小钰说的,想泡她吗?方言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幼稚,不可能因为看一眼一个漂亮的女人,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就会去泡。自己不是方国飞,就是方国飞,也不会这么花痴,他还有的放矢,比如自己公司里的女人绝对不会碰。 他们公司,漂亮的女人可不少,不止只有一个诺伊,他们招业务员的时候,对业务员的外貌,还是比较注重的。不管是哪国的生意人都一样,他们都喜欢和漂亮的女人,或者思路清晰、交流顺畅的男人打交道。 就方言这个条件,在工作和生活中,不知道会碰到多少漂亮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会主动向方言有所表示,但方言一概无视,不为所动。最主要的,他是觉得麻烦。他不是方国飞,方国飞喜欢莺歌燕舞环绕,喜欢周旋在女人们之间。 方言不行,他会觉得烦,他和诺伊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多少缠绵的情话,都是有一说一,要让他去和女人情情爱爱,还是几个同时,方言想起来就觉得头疼。 诺伊已经可以满足他的心理和生理需求了,方言不知道,他还需要另外的女人干什么。 有很多时候,他和诺伊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不是他在照顾诺伊,而是诺伊在照顾他。这个时候,方言和诺伊,有点像小时候,他和徐爱莲在一起,他会把自己整个人放心地交出去,赖在对方身上,对对方会死死的依恋。 依恋都是单向性的,依恋的目标很明确,只有一个特定的,通道也很窄,容不下其他人。方言那个时候,因此会恨方国飞把徐爱莲抢走,因此会巴不得方国飞不要回来,当他看到方国飞和徐爱莲进了房间,把门关上,心里甚至会有些嫉妒。 方言对诺伊的依恋,让他的眼睛里,也容不下其他的女人。 但很奇怪的,方言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好像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是那种,让方言忍不住会想多看几眼,看不到心里会有淡淡的忧伤。 他很想和她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就坐在一起,闻闻她身上的气息,和她说说话。他们没有很近距离的接触过,但方言总是觉得,她身上应该会有很独特的气息。 一圈走下来,方言走回到了篮球场那里,打球的人还在打球,他的自行车也还停在那里。 方言走到自行车边上,站着,朝通往教学楼后面的那条路看看,那个姑娘还是没有出现。 方言叹了口气。 再等下去,方言自己都觉得傻,觉得幼稚。他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被小钰叫大叔了,而不再是小男生。那种站在这里,只为了多看某个女生一眼,结果她走过去,又害怕不敢看她,故意把视线移开,更不敢打招呼的事情,已经不适合他干了。 方言决定走。 他看看时间,已经快五点,他很想回去民宿吃饭,又想到小钰和他说过,回去吃饭要提早两个小时打招呼。方言骑上车,心里想着,还是去胖子他们那里吧。 方言到了胖子饭店,老板娘迎了过来,方言和她说: “不点了,你让胖子给我安排几个。” “好嘞。” 老板娘应了一声,走去后厨,过了一会,鼓风机的声音熄了,胖子跟在老板娘后面过来。方言在这里吃了两餐,胖子对方言的口味和偏好已经摸到些门道,他和方言说: “我给你搞一个土鸡煲,再搞一个青椒炒臭豆腐,再蒸一个肉圆好不好?” 胖子一说,方言想起来了,叫道:“对对对对,肉圆好吃,你给我来个蒸肉圆。” 蒸肉圆应该也是浙西一代的特产,用红薯粉,必须是红薯粉,五花肉丁、萝卜丝、豆腐丁、笋干丁,冬天的话是用冬笋丁,加上佐料拌在一起,然后做成一个个丸子,放在蒸笼上面蒸,蒸熟了撒上葱花,上桌。 蒸熟的肉圆是半透明的,咬一口,鲜美无比,既可以当菜,也可以当主食充饥。 还有胖子说的那个青椒炒臭豆腐,方言听了也流口水。 臭豆腐必须是用绍兴的白臭豆腐,而不是长沙那种黑臭豆腐,把臭豆腐切成小块,先过油,到了四面有些金黄捞起。然后另起油锅,先煸炒青椒段,青椒还必须用本地的杭椒,辣,没有渣。 然后把过了油的臭豆腐放进去,调汁之后煸炒几下,出锅,“嘡嘡”,用马勺敲两下锅子。 方言朝胖子竖了竖大拇指,胖子嘿嘿笑着回去后厨。 老板娘问:“啤酒还是7017?” 方言说对,“哎哎,老板娘,我问你一下,那个里面是菠菜和鸡蛋的鸡蛋粿,现在没有了?” 前面来的路上,方言很仔细地留意了街道两边,都没有看到做鸡蛋粿的,包括昨天晚上,正大街从头走到尾,都没有看到,方言觉得有些遗憾。 老板娘手往门外一指,说:“有啊,我们家过去一点点,就有,你要不要?要我去给你买两个过来。” 方言赶紧说要要。 老板娘从自己店里,拿了一个盘子出去,过了一会回来了,盘子里是两个金黄的鸡蛋粿,放在方言面前。 方言大喜,赶紧用筷子夹起来咬一口,太美味了!他想,自己就是这趟,哪怕没能找到亲生父母,只要又吃到了这鸡蛋粿,也值了。 下次一点要带诺伊来这里尝尝,方言想。 第28章 三十多年前的病历 九点多钟,方言洗漱完毕下楼,今天坐在前厅的是小钰,方言和小钰说: “我晚上回来吃饭,吃你哥哥的辣子鱼块。” 小钰说好,接着又说:“那一起吧。” 方言莫名其妙,问:“什么一起?” “和瑶瑶一起啊。”小钰嘻嘻笑着。 方言更糊涂了:“谁是瑶瑶?” “就是你想献殷勤的那个啊,大叔。”小钰说,“刚刚前面,瑶瑶也和我说,她晚上想吃辣子鱼块,我就在想,这鲢鱼太小了不好吃,太大,她一个人又吃不了,正发愁呢,就来你这么个垫背的,两个人一条鱼,正好。” 方言大笑,他说好,“让你哥多做几个菜,我请客,请她,也请你,我请你们。” “要请我做电灯泡啊?”小钰嘻嘻笑着。 方言说:“对对,你就是电灯泡,两百瓦,很亮。” 方言笑着走了出去,迈下门口的台阶朝右转,他的车停在距民宿三四十米外的小镇公共停车场。 小镇的路窄,方言很怕在这种地方开车,不小心剐蹭到本地人,就走不了了,会被死缠硬磨,很烦。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情愿骑车。 今天去梅城医院的新院区,路有点远,从这里过去,差不多有六七里路,在杭城,公交车也就两站的路,但到了这里,就显得远了。而且这一路,几乎都在镇外,方言就决定开车去。 方言坐进车里,没有马上启动车子,想到晚上要和那个姑娘一起吃晚饭,心里还有些期待,他笑了笑。 启动车子出去,沿着城南西路开到开元路,接着到了严陵路。开到梅城大道左转。上了梅城大道,就是出城的路了。方言继续开了四五分钟,到了新严路的三岔路口右转进去,就看到了梅城医院的新大楼。 方言把车在停车场停好,朝门诊大厅走去,医院的新大楼很气派,一点也不比杭城浙一浙二那些大医院逊色,完全可以和它们看齐,应该也是投了巨资。 方言在大厅里站了一会,想着自己应该先去妇产科,还是医政科。他看到大厅里的导医台,有两个护士站在里面,就决定先去那里问问。 方言走过去,两位护士笑容可掬,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方言说,我想查一下以前的病历,应该去哪里查? “请问您要查今年的还是去年的?您自己的还是亲属的?”护士问。 方言说:“我要查三十多年前的。” 两个护士都吓了一跳,她们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来查三十几年的病历。 方言继续说:“我不是查我的,是查……” 其中的一位护士马上说:“如果不是查您自己的,需要带被查询人的身份证,和他的委托书,请问您带了吗?” 这一下方言愣住了,我连要查的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拿他的身份证,还有委托书。 方言沉吟了一会,和她们解释: “是这样的,我这个情况有点特殊,三十多年前,八八年,我是在你们医院出生的,哦哦,是老医院,东湖那边,出生两个多月之后,就被人抱走了。我现在想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但我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到这里来查查当时的住院记录,好找到一点线索。” 两位护士这下听明白了,觉得他也确实特殊,他是来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们有点同情他,也很想帮忙,但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 两位护士互相看看,一位说:“叫胡老师吧。” 另外一位点点头,说好。 她接着拿起导医台上的电话,打了出去,过了一会,一位三十多岁的女的走了过来,两位护士都叫她胡老师。 方言赶紧拿出自己的名片,也叫她胡老师,把名片递给她。 不是说现在所有的人都会以貌取人,但方言知道,自己名片上的董事长头衔,至少可以向对方证明自己不是没事找事,自己也是一个有地位的人,下三滥的事情不会做。 胡老师接过名片,看了看,问:“你是从杭城来的?” “对对,我公司就在浙一医院斜对面的那座大楼里。”方言又强调了一点。 胡老师点点头,把名片放进自己的口袋,接着问:“你有什么要帮忙的?” 方言于是把自己前面和两位护士说的话,再告诉了一遍胡老师,胡老师听完,还是点点头,问: “你说是什么时候的病历?” “八八年。” “这么久?这么久的病历,还真的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胡老师说完,微微低着头,思忖了一会,她抬起头和方言说: “按一般流程,调病历的话,都要先去医政科,他们同意之后,你直接到病历科查询。但病历科我知道,最多也就只有近七八年的病历,就是电子病历,这么早的病历在哪里,说实话连我都不知道。这样吧,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医政科问问好吗?” 方言赶紧说:“谢谢,谢谢胡老师。” 胡老师转身走,方言赶紧跟上去,走的时候他朝那两位护士拱拱手,表示感谢,两个人都笑笑,其中一个还握着拳头,朝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 方言跟着胡老师乘电梯上楼,到了医政科,医政科的科长姓马,是个四十来岁的男的,方言照例还是掏了自己的名片,递给马科长,马科长看看说: “庆春路,哎,你们公司,不就在浙一对面吗?” 方言赶紧点头说是是,马科长对杭城很熟。 马科长微微一笑:“我是对那一带很熟,我在浙一待了一年多,哎,我想起来了,那幢大楼,不就应该是你们公司自己的吗?听说你们还有自己的飞机,对不对?” 方言说飞机真的没有,我也用不起,都是外面瞎传的,不过那楼,真的是我们自己的。 “嚯嚯,那你还是大老板了,跑到我们这个小医院来有什么事情?” 方言说:“怎么小医院,我看你们现在的规模,和浙一也差不多了。” 马科长和胡老师听了这话,都很开心,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胡老师说:“光气派有什么用,都是钱,两点五个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 她说着看看马科长,叫道:“好好,这个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老马,我问你,八八年我们医院妇产科的病历在哪里?” “你要那个干嘛?”马科长问。 胡老师指了指方言,没开口说,方言自己把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和马科长说了。 马科长听完方言的话,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顶,遗憾地说: “哎呀,方老板,你要是早几年来,还可以找到,现在来,这个病历已经没有了。” 方言心里一沉,问:“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病历,都是纸质的,我们自己哪里有那个条件保管,早就霉掉了,都是交给市档案馆的。档案馆保存档案,分两种,一种是长期,那个是很重要的文件,还有一种是定期,我们的病历,按规定,门诊病历的保存期是二十年,住院病历的保存期是三十年。 “档案馆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他们每年都会对到期的档案进行鉴定和销毁,你说的住院病历,八八年的,已经过了三十五六年,早就超过保存期,被销毁了。” 马科长说着,方言心里一片冰冷,看样子要找病历,是肯定找不到了,他还不死心,说: “马科长,你能不能帮帮忙,帮我找一下那时候的医生和护士,我想找他们问问,说不定他们能知道些什么。” 方言说完,胡老师和马科长都一起摇头,胡老师说: “不可能的,当时最年轻的护士,现在也都已经退休了,不会还在院里,你就是找到她们,她们能记住什么,一个护士,每年要接触那么多的病人。 “而且妇产科和其他科还不一样,妇产科的病人,都一样的,不是平产就是剖腹产,没什么特别的。其他科的,要是病人的症状比较特别,护士还有可能加深印象,妇产科没这可能的,我自己就是护士,我知道,谁还会记得三十几年前的一个普通病人。” 尽管胡老师这么说了,马科长还是想帮帮方言,他打了几个电话,帮助了解了一番,结果是八八年医院妇产科有两个医生,一个死了五六年了,还有一个,也在去年死了。 他找到还有三位当年妇产科的护士,现在已经退休,不过家都在梅城,他把地址给了方言,让他自己去找。 第29章 那年立夏 当天下午,方言找到了这三位已经退休的护士,结果如胡老师预料,她们对当年的情景,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其中一个,想起来是有一个外地孕妇,住在他们病房,因为妇产科本来外地人就不多,来一个外地的孕妇,符合胡老师说的可以加深印象的条件。 最让这位护士印象深刻的是,其他的孕妇和家属,在病房里,都是欢天喜地的,特别是生了男孩。 只有这对外地人,那个男的,好像只来了病房一次,还黑着脸,来了之后,在病房和老婆吵了一架,他们说的是他们自己那里的话,护士和其他的孕妇和家属,都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能知道个大概,反正那男的意思是他不来管了。 结果他还真不管了,再也没有来过,那个孕妇,白天都是同病房其他孕妇的家属,看她可怜,能帮一把是一把,晚上的时候,好像是他们厂里派了人,在病房里陪夜。 “是不是梅城针织厂的?”方言问。 “这个不晓得,不过你一说起来,好像是。哦哦,我想起来了,她老公没有来,但有一个杭城的男的,来过几次,产前和产后都来过,每次来都带着很多水果,还送给我们护士吃,派头很大,杭城佬嘛,说杭城话的,我才会记得牢。” 方言几乎马上可以判定,这个派头很大的杭城人,就是方国飞。方国飞要把自己抱抱去,所以他要来讨好自己的亲生母亲,这还真符合方国飞的做派。 让方言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在母亲生自己之前,方国飞就来看过她?难道他们那个时候,就已经商量好了,自己生下来之后,就要送给方国飞? 如果是这样,自己的亲生父亲,来了一次之后就不来了,态度恶劣,两个人在病房还要吵架,好像就说得通了。 方言现在后悔徐爱莲在世的时候,关于自己的身世,自己没有多问几句。那个时候,他就觉得对徐爱莲来说,这不是她喜欢说的话题,就很少问。如果他多问几句,徐爱莲也会多告诉他一些的。虽然自己就是知道更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方言再问老太太,还能不能想起其他的什么事情,比如这个孕妇姓什么,外地哪里人,老太太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了,我就记得这么一点点。 跑了一整天,看上去好像摸到了一点边,但其实什么实际的进展都没有,方言心里觉得有些失落。 回去路过澄清门的时候,方言穿过城门洞,走到了大坝外面,他在江边找了一张石凳,坐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新安江。 对岸的堤坝上,已经没有芦苇了,如今种了一长排的水杉,像一排毛笔尖倒立在那里,南峰塔顶上的那棵黄连木,越来越枝繁叶茂,就像是给这座宝塔,戴了一顶草帽。 方言心想,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会那么生猛,游泳去对岸了。那个时候,年年在这江里,都有游泳淹死的人,但没人怕的,哪怕不远处有人死了,在打捞尸体,隔几十米,其他的人仍然在游,无动于衷。 方言那个时候,听厂里人说过,说以前每年水里淹死的,最多就是冶校的人,地点集中在大坝转弯的地方,叫老虎桥。 原来这里有一座桥,可以通往下游的东关和乌石滩,富春江水电站造好,水位抬高之后,桥到了水下面,结果那地方水下的地形,变得很复杂,有暗流,还有人一个猛子扎下去,钻进了桥洞里,就出不来。 冶校的学生,都是外地人,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悉,所以经常中标。 现在,梅城已经有了通往对岸南峰的桥,人员往来,都从桥上过。没有桥的时候,方言坐着的地方,就是去往对岸的轮渡码头。方言记得有一年立夏,自己跟着工厂的人坐过一次轮渡,梅城人有立夏吃蚕豆糯米饭和爬宝塔的习俗。 方言记得他们那一次,过了轮渡之后,沿着对岸的长堤走到头,从那边爬上南高峰,到了南峰塔。南峰塔的一层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碑,不过不是立着的,基础出了问题,石碑倾倒在那里,碑顶靠在塔壁上,他们还爬上去,然后把石碑当滑梯滑下来。 沿着宝塔里面的石头台阶一步步往上爬,到了七层,从窗户探出脑袋,可以看到黄连木的枝杈,就在头顶摇曳,好像伸手可触,上面有小鸟啁啾。有人还试图从外面爬到塔顶上去,但终究没有成功。 下山的时候,他们是从南高峰的另外一边下的。 途中经过了几户农民的房子,还经过一片矮树林,在一棵大樟树下,同行的有人朝樟树拜着,叫它爷爷。大家都笑,这家伙认真地说,这樟树真的是他爷爷,他爸爸小时候身体不好,就到这里,认了这棵樟树当干爹,后来身体就好了。 樟树很粗,方言他们五个人手牵手合抱,才能把它围抱起来,樟树里面是空心的,还有一个一人高的树洞可以走进去,里面可以站下六七个人,站在里面抬头看,可以看到头顶的树冠,和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蓝天。 那天回来,晚上睡觉的时候,方言觉得浑身发痒,翻来覆去难受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一看,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上全是红斑,整个脸肿得就像一个猪头。 当天还要发货,方言连医院都来不及去,就这样像个猪八戒一样去了厂里,看到他的人都哈哈大笑,一问,有人才告诉他,原来他们昨天经过的那片矮树林,是一片漆树,他是被漆叮去了。 方言问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知道的人告诉他,其他的人小时候就被漆树叮过,梅城四周的山上,到处都是漆树,哪个梅城人上山砍柴或者拔笋,学校里组织采橡子,没有被漆叮过,被漆叮过一次,就有了免疫力,下次不会再被叮。 没事没事,过两天就好了,连医院都不用去的。大家安慰他。 还有人和他说,你要想好得快,可以把自己的尿,涂在脸上和身上。方言终于没敢试。 当天的货发掉,方言坐下午四点多的班车,就这样顶着一个猪头回杭城,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钟。 徐爱莲看到他大吃一惊,和虞姨两个,马上把他送去三院挂急诊,医生检查之后说,他这个就是生漆过敏,打了抗过敏的针,又配了药,这才回家。 回到家里,已经是小伙子的方言,硬是被徐爱莲逼得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和裤子。开始的时候,方言害羞,不肯脱,徐爱莲和他说,你怕什么难为情,你身上哪个地方,妈妈没有看过摸过,快点脱。 方言赤裸着站在徐爱莲面前,徐爱莲用药棉沾了药膏,把他全身上下的红肿处都擦了一遍,药膏擦上去凉凉的,方言这才感觉身上不痒了,缓过了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方言洗完澡,自己走进徐爱莲的房间,乖乖地把衣裤都脱了,让徐爱莲给他擦药膏,擦好之后,徐爱莲还用扇子给他扇着,好让他身上的药膏快点干,干了才能穿衣服。 她不敢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方言光着身子,本身又已经过敏,她怕方言感冒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方言身上的红肿才完全消退。 方言坐在那里,想到了徐爱莲,他的眼眶就湿润了。 方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小钰,方言接了起来。 小钰在电话里大叫:“大叔,你死哪里去了,菜都烧好了,你还没有回来,你想饿死我们?” 方言怔了怔,这才发现天有些阴了,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多,他赶紧回小钰: “马上马上,我就在边上,马上回来,几分钟。” 第30章 三个人的晚餐 方言上了台阶,走进过厅,没看到人,看到那小桌子上,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我在后面餐厅吃饭,有事来后面找我。” 方言从边上的过廊,穿过前面一进院子,到了后面,老远就看到小钰那个姑娘,瑶瑶,面对面坐在一张餐桌前。 方言加快脚步走过去,小钰也看到了他,一边招手一边埋怨:“大叔,你到哪里花去了,是不是我不给你电话,你就不回来了?” 瑶瑶背对着方言坐着,听到小钰的话,回过头来,朝方言淡淡地一笑。 方言和小钰说:“我在江边吹风,忘了时间。” 小钰嘻嘻地笑着:“大叔,春天都快过去了,还思春啊?” 瑶瑶一听这话,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方言骂道:“别瞎说,我在想其他的事情。” “好好好,你在考虑怎么让俄乌停战,让世界和平,够了吧?”小钰说。 一张桌子四个位子,她们两个分坐在桌子两边,方言犹豫了一会,还是在小钰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刚坐下,小钰却站了起来,叫道:“人到齐了,我去上菜。” 她说着就走开了。 只剩下方言和瑶瑶面对面坐在那里,两个人的目光不经意间碰了一下,都迅速闪开,场面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瑶瑶轻声说:“谢谢你!” 方言有些疑惑,问:“谢我?谢什么?” 瑶瑶抬起头,抿嘴笑了一下:“当然是谢你请我吃饭。” 方言恍然大悟,他“哦”了一声:“没什么,我们不是邻居吗,噢噢,住在对面,也算是邻居吧,同在屋檐下。” 瑶瑶的脸红了起来,点点头,不再吭声。 两个人谁也没有提起,下午在冶校碰到的事情。 “来了来了。” 小钰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端着一大盆鱼走过来,把鱼放在桌上,她马上把几根手指,都撮到嘴巴面前,朝它们呼呼地哈着气。 方言看了她一言,骂道:“有没有你这么笨的,烫都不知道用东西垫垫,没有抹布,纸巾也好啊。” 小钰“哈”地一声:“爱护地球人人有责你知不知道,我这里多用了一张纸,巴西亚马逊森林就会少掉一棵树。” 方言和瑶瑶,都被小钰的话逗笑了。 “喂喂,好菜,你们说是不是还要来点好酒?说,莲子酒还是杨梅酒?”小钰问。 方言还没有说,瑶瑶就开口了:“我要莲子酒。” “一样,一样。”方言摆了下手。 这两种酒都是当地的特产,莲子酒是用莲子吊的白酒,杨梅酒则是用了当地的大麦烧,浸泡了杨梅。 小钰走开,这一次瑶瑶也跟着站起来,一起走开。回来的时候,小钰一只手拿着一盘菜,瑶瑶拿着一壶酒和三只三两的玻璃杯。 又跑了一趟,小钰最后端过来一盆猪脚,不过不是用的黄豆炖,而是用了花生米,还同时加了冬阴功酱和沙巴酱。再坐下来,小钰没有坐在原来的位子,而是坐去了方言的对面,和瑶瑶坐在一起。 “快快快,看看我有没有忽悠你。”把菜在桌子上放好,小钰一坐下来,马上招呼方言尝尝她哥哥的辣子鱼块。 方言没有动筷,而是等了一下,因为瑶瑶正在倒酒,她给方言和小钰,倒了两个满杯,给自己倒半杯。小钰看到了,叫道: “喂喂,美女,你什么意思?” 瑶瑶说:“我酒量很垃圾啊,喝不了。” 小钰骂:“酒量垃圾你还喝白酒?” 瑶瑶抿嘴一笑:“白酒不会胖啊,还有,莲子酒,这名字多好听。” “你厉害。”小钰冲瑶瑶点着头,“我看到有人喝酒是为了过酒瘾的,有人喝酒是为了情怀的,喝酒为了名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是活久见。” 方言忍不住大笑:“你才多大,就活久见了?” “我十九,辛辛苦苦活了十九年了,还够不够?” “够了够了。”方言和瑶瑶都一起笑着点头。 “来来,为我们活久干杯。”小钰举起了杯子,方言和瑶瑶也举了起来。 小钰哥哥的辣子鱼块,和胖子是两种风格,胖子的辣子鱼块汤汁红亮,一看就很刺激人的味蕾,吃到嘴里,那是一个香辣嫩俱全。 小钰哥哥的辣子鱼块,汤是浓浓的奶白色,看着很养眼,一点也看不到有辣椒,刚端上桌,就能闻到鱼和汤的鲜美,夹一块放进嘴里,才尝到了辣味。真是鲜爽无比。 花生米炖猪脚,味道很特别,让人过嘴不忘。还有一盘油爆河虾和一盘青椒炒茄子干,都很入味。 方言盯着面前的鱼,问小钰:“你哥哥的手艺不错,特别是这个辣子鱼块,他是怎么做到的,辣子鱼块见不到辣椒,却还是这么辣,这么鲜美?” “不知道。”小钰摇了摇头,接着得意地说:“他做鱼的时候,连我都不能在厨房。” “怎么,鱼还会爆炸?”方言笑着问。 “不是,他自称是科学家。”小钰说,“烧鱼的科学家,他说科学家在进行科学实验的时候,当然不能打扰。” 方言和瑶瑶都大笑,方言问:“太厉害了,小钰,能不能把这个科学家,叫过来让我们崇拜一下?” “不可能。”小钰说,“他已经不在了,做好菜就出去玩了。他很拽的,每次你告诉他几个人,他就开始配菜,配完了就做,不管你人到没到。几个菜做完,他就把炉子一关,出去玩了,绝对不会给你加菜。你要说他,他会说,不用加,我已经算过,你们够吃了。” 小钰说着,方言来了兴趣,他叫道:“不行不行,这么拽的人,我一定要见见。” “明天吧,明天下午,要是他在家里,我让你见见他,现在他不会回来的。”小钰说。 方言说好,心里想着,到底是古镇啊,任何一个地方历史久了,时间堆积之下,就会出妖,会出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人,这个民宿,想不到还藏龙卧虎。 “对了,大叔,你在杭城,瑶瑶也在杭城,你们互相加个微信吧。”小钰说,好像是有心在帮方言撮合。 方言看了看瑶瑶,问:“你也在杭城?” 瑶瑶点点头。 “杭城什么地方?” “城西。” “哦哦,我有家也在城西。”方言说,他们家的别墅,原来方国飞和徐爱莲住的地方,就在城西。 “哎呀,那不是太巧了,你们两个杭城佬,在杭城谁也不认识谁,结果到了这里认识了,真是缘分啊,还不快加微信。”小钰叫着。 方言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准备添加瑶瑶。瑶瑶坐在那里没有动,她犹豫了一会,然后摇摇头: “还是不要了,我这个人很闷的,平时都不太出门。在家里,微信qq什么的,我也很少用,有时候有电话来了,我都不接的。”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明明白白拒绝了,方言只能把手机放下,他看看小钰,感觉有些尴尬,小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微信没有加成,酒却继续喝着,三个人杯子里的酒都喝完了,又加了一次,方言感觉自己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再看看对面的两个女孩,也是脸带红晕,说不出的娇娆。 第31章 冷 方言梦到了徐爱莲,徐爱莲在水里,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的,她朝上看着方言,不停地说: “方言,冷,妈妈很冷。” 徐爱莲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很像是方言小时候,躲在她的怀里,和她说:“妈妈,我怕。” 方言朝徐爱莲伸出手,和她说:“妈妈别怕,来,我拉你上来。” 方言手伸出去,尽力地伸出去,不管他怎么努力,好像胳膊都要被拉长到快脱离他的身体,飞出去了,但他的指尖,总是和徐爱莲的指尖相隔一寸,怎么也够不到。 徐爱莲不停地说:“方言,冷,冷,妈妈冷。” 方言着急了,他哭了起来:“妈妈,我够不到你啊,妈妈,妈妈!” 方言醒了过来,四周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在梦里,他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方言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黑暗,徐爱莲的脸还在他眼前浮现,凄苦地看着他,方言轻声地叫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恍惚了一阵之后,方言才搞清楚,自己是在梅城,在小钰他们家民宿的床上。 这个小镇,不管白天再热闹,人声再鼎沸,到了半夜,也都安静了下来,真的是万籁俱静,和城市里不一样。方言哪怕再竖耳倾听,也听不到大溪(tuqi)里机蓬船的突突声,听不到派出所的火灾警报,梅城医院的钟声。更听不到冶校的人,一二一二地跑出来。 细听之下,除了空调发出的呲呲声音,还有就是从黑暗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 方言抬头看看,空调一点光亮都没有,房间里有点热,看了一会才看清楚,自己前面回来,根本就没有开空调,呲呲的声音,是隔壁的空调在响。 方言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习惯了黑暗之后的眼睛,渐渐已能看到头顶的天花板和顶灯,能看到房间里各种物体模糊的影子。 方言手伸出去,在床头柜上摸到空调的遥控器,按了一下,空调先是“啌”地响了一声,然后呲呲地连续响着,绿莹莹的指示灯,让房间里更亮了一些。 方言想着刚刚的梦,他现在很清醒,知道徐爱莲不在水里,而是在山上,在那个水泥坑里,下面垫着美金。方言感到心紧,她知道徐爱莲托梦给他,不是说她真的冷,而是心冷。她感觉到孤独了,唯一和他心气相通的儿子,现在阴阳两界,她孤零了。 方言几乎可以断定,即使到了山上,到了那个双墓,方国飞还照样不着家,他的名字在墓碑上,和徐爱莲刻在一起,但他肯定已经不知道去向。别人都说貌合神离,在方言的印象里,方国飞和徐爱莲,连貌合的时间都没有,至少在方言懂事之后,他没怎么见过。 方言在黑暗里坐了起来,他有些怀疑,自己把徐爱莲带上山,和方国飞葬在一起,是不是做错了,在梦里,徐爱莲一直和他说冷,是不是希望他能够带她回家。 方言叹了口气,他觉得气闷,站起来穿好衣服,也没有开灯,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方言在门廊上站了一会,他看到对面瑶瑶的窗户里漆黑一片。天上有一片薄月,洒下了一片薄光,他看到下面天井里,哪怕无人,那一棵芭蕉树和桂花树,也照样摇下一地的树影。两张空躺椅在树影里,随着树影的摇曳明明灭灭,好像欲语还休,在等着人。 方言把身后的房门虚掩,走下楼去,走到前面的过厅。 过厅里空无一人,顶灯已经关掉,只留下小桌子上的一盏台灯,给这个空间带来一点光亮。 住店的客人都回来了,都已经入眠,过厅通往外面的木头大门紧闭,已经插好门闩。 方言走过去,看到这扇年代久远的门,它的门闩是双副的,就像一个“井”字,上面滑动的插销只能从右往左拉开,下面那根插销,只能从左往右拉开。 以前的木制门闩,横着的木头插销叫“关”,也叫限木,竖着有插孔的那部分,叫“楗”,因为后来也有了铁制的门闩,“楗”也叫“键”,“关键”这两个字,其实指的就是方言面前的这一套门闩。 门闩上面那根限木的头上,有一个小机关,这里的一小节木头被横着一分为二,截断的地方呈四十五度角,做了一个斜切,这块小木头叫绊木。 绊木落下来,就把门闩彻底锁紧了,要想开门,就必须先把上面这根限木头上的绊木竖起来,边上的插头有了空裕,然后把限木从右往左拉。 打开上面的那根限木,接着反方向拉开下面的限木,这时门闩才被打开,“关”和“键”脱离,可以开门了。 方言低着头,盯着门闩研究了一会,才搞清这门闩的结构,把门打开。 门很重,方言把门拉开的时候,门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这声音很刺耳。这时如果天井里有狗,狗就要开始狂吠,并朝你冲过来。 这寂静的夜,沉重的门,刺耳的咯吱声,营造出了一种氛围,让方言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心禁不住提了起来,手脚也放轻了。门打开之后,他一只脚跨过门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侧耳聆听着,确认没听到什么动静,他这才走了出去。 人站在门外台阶上,转身伸出自己的双手,抓住大门上狮子头形状的铜门钹,狮嘴衔着的一对铜门环,把大门轻轻地拉上,大门还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方言一阵心跳。 下了台阶,走到了下面街道上,方言这才长吁口气,他自己不由得也咧开嘴笑了一下。 方言走到了澄清门,穿过城门洞走了出去,走到江边,在他傍晚坐过的地方,重新坐了下来。 傍晚有些阴沉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阴转晴了,也许就在他们酒酣耳热之际。天上有了月亮,虽然只是半月,但“江清月近人”的景色,方言现在是看到了。 方言呆呆地坐在那里,眼前的江水喁喁唼唼,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耳旁低语。方言仿佛又听到徐爱莲的声音: “方言,冷,妈妈很冷。” 方言茫然地四下看着,好像要找到什么,但这个时候,整个的澄清门外,整个的江边,只有他一个人。连还亮着的那几盏灯,好像也低垂眼睑,阖上了眼睛,光线黯淡了许多。 方言叹了口气,呢喃着:“妈,我听到了,妈。” 泪水涌出了方言的眼眶,巨大的悲痛像一阵风,侵袭着他,这个时候的方言,坐在这一江的清水面前,他感觉自己比那一天,坐在徐爱莲和方国飞的坟前还要悲伤,从未有过的悲伤,悲伤得不能自已。 第32章 意外 徐爱莲走的那天,方言在诺伊那里。 早上七点多钟的时候,方言和诺伊刚刚醒来,还在床上躺着,床头柜上方言的手机响了,他抓过来一看,是虞姨。虞姨从来也不会这个时间点给他打电话,方言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接起来。 电话里很吵,背景中有很多人,七嘴八舌的,虞姨哭着说:“方言,方言,出事情了……” 方言坐了起来,连忙问:“虞姨,什么事?” 虞姨泣不成声,已经说不出话,边上有物业的工作人员,把电话从虞姨的手里拿过去,和方言说: “方先生,你妈妈已经不行了,你快过来吧,我们这里,也打了派出所电话。” 方言“啊”地一声,叫道:“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你妈妈已经去世了,快点过来!”工作人员又说了一声,接着把电话挂了。 方言呆在了那里,怎么可能,妈妈怎么可能不在了,怎么可能去世了? 诺伊就在方言身边,电话她都听到了,她腾地一下坐起来,跳下床,转头看看,看到方言还呆坐在床上,诺伊叫道: “快走啊,还不起来!” 方言这才醒悟过来,两个人匆匆地套上衣服就跑出门,连脸都没有洗,牙都没有刷,诺伊也来不及化妆。 方言“啪啪”地用手拍打着电梯的下行键,灯亮了,他还是拍打个不停,诺伊想制止又没有响。 电梯到了,两个人进去,方言还是不停地敲击着“-2”键,按键亮了又黑了,诺伊一个巴掌,打掉了他的手,骂道: “这样就永远下不去了!” 诺伊接着按亮了“-2”键。 方言转了个身,用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脸,拍打了一阵,他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诺伊,问: “诺伊,我刚刚没有听错吧,那个人是说妈妈不在了?” 诺伊紧咬着嘴唇,没有吭声,她的眼眶红了,脸色苍白。 方言不停地呢喃:“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诺伊你说,是不是不会的?” 诺伊紧咬着嘴唇,还是没有吭声。 电梯到了,诺伊拉了方言一把,两个人走出电梯,方言呆立在那里,诺伊看了看他,问: “怎么了?” 方言朝楼上指指:“我车钥匙好像没有拿。” 诺伊瞪了他一眼,跺跺脚:“哎呀,坐我的车去,我来开。” 方言“噢”了一声,好像这下才想起来,诺伊也有车。 两个人坐进车里,车开出地下停车场,方言哭了起来:“妈妈不在了,诺伊,怎么可能啊,诺伊,妈妈不在了,他们说妈妈不在了。” 诺伊看了看他,眼泪也从诺伊的眼眶里滚落下来,诺伊恳求着:“方言,不要哭了,好吗,我心都被你哭乱了。” 他们赶到别墅的时候,别墅里已经来了好多人,物业公司的,派出所的,连救护车都叫过来了。但救护车到了之后,发现连拉都不用拉走,徐爱莲早就已经走了。医生还留在这里,是警察让他留着,帮助给个判断,其实是想让他,替他们给方言一个交代。 方国飞不在家里,他跟朋友去厦门打高尔夫球了,这个时候他接到电话,正在往机场赶。 昨天晚上,徐爱莲睡下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虞姨是看着她睡着了,才回去自己的房间。 今天早上,虞姨和往常一样起床,也和往常一样做好早餐,然后去叫徐爱莲起来吃早餐。她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徐爱莲不在床上,还以为她在卫生间,但看看卫生间的灯是黑的。她走过去打开灯,卫生间里也没有人。 虞姨奇怪了,她接着走回到客厅,喊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她。 她打开大门走出去,院子里也没有看到人,虞姨一个个房间,包括地下室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徐爱莲。最后是听到车库那里好像有动静,她赶紧走了过去,这才看到,徐爱莲坐在自己的汽车里,而汽车一直启动着,没有熄火。 虞姨拉开车门,看到徐爱莲眼睛闭着,伸手一拉,她的上半身就倒了过来,虞姨吓了一跳,赶紧用身子把她顶住,扶回到位子上,这个时候,虞姨摸到徐爱莲的手脚已经冰冷。 虞姨吓坏了,连电话都来不及跑回去拿,她跑出车库,跑过院子,打开院门跑到外面,看到两个保安,赶紧叫他们快点来帮助救人。 保安跟着她跑进来,发现徐爱莲早就已经没有气。 保安有过基本的培训,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一边呼叫物业,一边让虞姨什么都不要动,虞姨想去把汽车熄火,保安也叫她不要动。物业到了,马上打了120,又打了110,虞姨也先给方言打了电话,打完方言的电话,虞姨已经没有办法再打第二个了。 物业用虞姨的手机,打通了方国飞,通知了他。 警察到了之后,马上和医生一起对徐爱莲进行了检查,徐爱莲身上没有任何外部受伤的痕迹,医生断定,徐爱莲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车在车库的狭小空间,人在车里,发动机一直启动着,尾气倒灌进车厢里造成的。 警察怀疑徐爱莲有没有可能是自杀,虞姨叫着:“不可能的,她从来也没有过想死的念头,我们平时在一起,她一句也没有说过,要是说了,我肯定会知道,她不可能自杀的。” 方言和诺伊也证实,徐爱莲虽然有抑郁症,但她平时确实没有轻生的念头。 为了证明这点,虞姨拿出自己本子给他们看,她和方言诺伊说:“昨天晚上,我们两个还商量说,今天要去农都买甲鱼,回来做红汤甲鱼给你们送去,你们妈妈怎么可能……” 虞姨是贵州人,她做的红汤甲鱼很好吃,方言和诺伊都很爱吃。 警察也认为,一个还想着第二天要做红汤甲鱼,给儿子媳妇送过去的人,当天晚上自杀了,怎么也不太说得过去。 “你们说死者有抑郁症。对吗?”医生问。 虞姨和方言诺伊一起点头。 “她每天吃什么药?”医生问。 虞姨从徐爱莲的房间,拿了一捧徐爱莲吃的药的药盒出来,给医生看。 医生从其中拿起米氮平的药盒,问虞姨:“这个也吃了吗?” 虞姨说:“每天晚上都要吃,不吃睡不着。” 医生举着米氮平的盒子和警察说:“这个药,你要是现在吃半片,可以不吃不喝,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医生和他们说,徐爱莲的死因应该是,她服了药之后睡下,又想起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在车上,没有取,就去车库取了。坐进车里之后,因为药物反应,感觉很困,她就准备靠一下再回房间。天气太冷,她就启动车子,把空调打开。 “这一靠就睡着了,然后就出了意外。”医生说。 警察认可这个说法,他说应该就是这样出了意外,刚刚我看了,车上的空调,还是开着外循环,等于是把尾气,加速都吸回到车里。 方言诺伊和虞姨,也觉得这个意外的结论,没有办法反驳。 和他们说了节哀,警车和救护车都开走了,物业帮忙,给殡仪馆打了电话,又去街道给徐爱莲开了死亡证明。 徐爱莲就这样睡着的时候离开了。 第33章 神经病 方言一觉醒来,已经上午十点多钟,洗漱完毕下楼,小钰在,方言说要退房,小钰奇怪了,问: “怎么就退房了,没听你说过今天要走啊?” 方言笑笑:“事办完了,当然要走,不回去工作你养我?” “切,我连我自己都养不起,还养你。”小钰用笔敲着面前的桌子,凑近来:“喂喂,大叔,你不会是舔狗没有当成,就撤了吧?” “胡说。”方言和小钰开玩笑,“不过,确实伤自尊,连加个微信都没加到。” 小钰想起昨晚那尴尬的画面,乐得大笑,笑完朝后面看看,然后晃着脑袋和方言说:“这算是大佬的挫败吧?大叔,我有瑶瑶的微信和手机号,你要不要?” “不要。”方言摇摇头,这回他是认真的:“人家那么做,肯定有人家的道理。怎么,你还以为我真的是舔狗?喂喂,你结不结账,不结我直接走了。” “好好,结结结,我勒个去,我和你结什么,结婚啊?想得美你!有种你走,我还怕你,有押金呢,你走我就赚了!”小钰说,方言哈哈大笑。 昨天晚上,方言在江边,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在梅城,能找的地方好像都找了,能去的地方,也已经去了。三十多年的尘埃,足以掩埋太多的东西,自己要想从这当中,淘出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定要有耐心,别指望一蹴而就,更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的工作耽误了。 包括因为想找到,自己并不是很渴切找到的亲生父母,而把自己真正的衣食父母,辛迪那样重要的客户都扔下不管,方言自己想想也觉得有点可笑。该适可而止。 坐进车里,车开出停车场,沿着城西南路开出一段,转到了梅花南路,车子正对着梅城古镇后面的乌龙山,方言心想,自己出生在这里,应该也算是梅城人了吧,虽然他一句梅城话也说不好。 在梅城,乌龙山每天抬头低头都会看到,梅城人都说,梅城人看不到乌龙山,是会哭的,自己这个半吊子的梅城人,马上要看不到乌龙山了,是不是该先好好哭一场? 方言还没到哭的程度,不过心里的失落是有的。这种失落,不仅是因为没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还因为,在杭城的时候感觉不到,离开杭城,回首望,方言好像才明白,徐爱莲走了,方国飞走了,自己在杭城的根,好像就被刨了。 方言虽然和方国飞没有多少感情,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很想再接到方国飞的电话,听他和自己说: “方言,我好像快不行了,你要是有时间,就来送我去医院,要是没有,就算了,过几天来给我收尸也可以。” 方言觉得,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最先跟着他离去的,会是对他的恨,留下的,不是遗憾,就是怀念。 快开到桐庐的时候,方言感觉有点饿了,他正考虑是不是要下高速,再去吃碗那家的面条。他的手机响了,方言见是陌生的号码,就把电话摁了。他刚摁掉,电话又响了起来,还是这个号码。 谁啊?这么倔强。 再看这个号码,也没被人标注是推销或者广告,方言接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的声音,有点耳熟:“喂,你是不是方老板……” 方言反问:“请问你是谁?” “我是胖子老婆。”对方说。 方言笑了起来:“你好啊,老板娘。” “你好你好,方老板,刚刚小爷爷来过了,他说,你想要找的梅城针织厂的人,他帮你找到了……” “真的,那太好了!”方言叫道,“这个人现在在……哦哦,老板娘,我现在在高速上,我马上前面出口下去,下去之后给你回电话,你等我。” 方言看到,刚刚桐庐出口两公里的牌子已经一闪而过,再不变道过去,就来不及了。他赶紧把电话挂了,打转向灯,然后变道,从桐庐出口下去。 过了收费站,方言把车靠边停下,拿起手机,给老板娘拨了回去。 方言问老板娘,小爷爷帮我找到的是什么人? “梅城针织厂原来的老板,针织厂就是改制改到他手里,最后倒灶的……哦哦,小爷爷说,八八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梅城针织厂的厂长,不过那个时候,厂还是公家的。”老板娘说。 “太好了!太好了!”方言一连说了两个太好了,“老板娘,我现在马上就回来梅城,大概一个多小时,你能让小爷爷在店里等我吗?” “小爷爷出去玩了,不过,他把地址留在了这里,这个人,现在住在梅城医院。” “好好,这就够了,我马上回来。” 也是啊,八八年的时候,就已经是梅城针织厂的厂长,这个人的年纪,应该比小爷爷还大,快八十了吧,住在梅城医院,很正常。 方言挂断老板娘的电话,马上给小钰打了一个电话,和她说: “你帮我把房间留着,我马上回来了,今天晚上还要住。” 小钰问:“大叔,你发什么神经?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方言哈哈大笑:“对对,我就是发神经了,怎么样?我还就是舍不得你了,一个小时没见,如隔三秋,一定要回来见你,还是原来的房间,听到没有?” “好吧,神经病我也收留了!”小钰拿笔敲了一下桌子,和方言说,方言在电话那头大笑。 方言调了个头,重新上了高速,不过这次,他是去往梅城的方向。 肚子很饿,但方言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了,连那个面条都没有去吃一碗。虽然事情没有那么急,那个人住在医院,一下又不会走的,不差他吃面的这半个小时。但没办法,方言一接到老板娘的这个电话,梅城就好像有一根弹簧,把他拉回去,身不由己。 车子重新回到高速上,方言想到,自己前面不久,还在和自己说,慢悠悠来,要适可而止,现在怎么就不慢了?要这么急着赶回去?你先回杭城,见过辛迪之后再回来,来不及吗? 喂喂,方言,问你呢? 方言大笑,他说:“我就是梅城人啊,我见不到乌龙山会哭啊,我现在就要回去见乌龙山。” 方言说完,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大笑。 有车从他边上超过,看了看他,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哪里的神经病,一个人开着车在高速,都会在车上大笑。 哼,什么世道,神经病都已经开上迈巴赫了? 第34章 你给我滚 方言开到胖子饭店门口,把车停下。 这个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种,饭店里已经没有客人,连卫生都打扫好了,胖子和老板娘两个坐在店堂里,看着外面,在等方言。 方言把车停在门口,走进去,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老板娘朝方言打着招呼,请他坐。胖子走到门外,绕着方言的车走了一圈,走回来挠着自己的后脑勺,问方言: “你这个车什么牌子?我都没有看到过,国产的?看看漆那么亮,还有里面那么高级,又不像是国产车。” 方言笑了笑说:“迈巴赫,和奔驰一个公司出的。” “奔驰,我去!那要七八十万吧?”胖子问。 方言说:“三百多万。” “什么?三百多万?你是这么大的老板,还到我们这种小饭店里来吃饭?”胖子大声叫着。 方言看着他笑笑,问:“是不是后悔没杀我猪了?” 胖子嘿嘿地笑着:“后悔了,后悔了,我应该好好宰你一刀的。” “宰不到。”方言不想那么招摇,他说:“我就是一个开车的司机,不到你们这里吃饭,去哪里吃?” “去!你骗谁呢?”边上老板娘发话了,“你明明是董事长,怎么就司机了?放心吧,你再有也是你自己的,我们不会眼红。” 方言忘了自己给过老板娘名片,名片上就是董事长,现在说自己是司机,也太装了,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赶紧说: “开玩笑,开玩笑,我还就是喜欢吃胖子炒的菜,胖子,我中饭都没有吃,给我炒一碗面条怎么样?” 到了这里,方言好像就没有那么着急了,准备先吃饱肚子再说。 胖子说好好,“五百块钱一份怎么样?” 方言大笑:“一千块钱也可以。” “快滚吧,你。”老板娘瞪了胖子一眼,胖子嘻嘻笑着去后厨了。 老板娘拿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梅城医院的病房号,方言看了看,说这是老地方吧? “对对,老地方,东湖边上这里,你知不知道?” “知道,我昨天刚刚去过。” 老板娘点点头,接着和方言说:“这个厂长姓赵,你想问梅城针织厂的事情,他要是不知道,梅城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他是那里人?”方言问。 “梅城人,以前是部队转业的,小爷爷昨天去了,才知道原来是认识的,以前是人和名字对不上。梅城人嘛,不就这样,看看面孔都是熟了,名字就是叫不出来。你要问什么事情,小爷爷也不太清楚,还是你自己去问他。” 方言说好,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小事情。”老板娘说。 后厨响起马勺敲击锅子的声音,老板娘赶紧走进去,过了一会,她一只手端了一盘炒面,一只手端着一碗汤过来。 方言站起来,自己走去冰柜那里,拿了一罐可乐,朝老板娘举了举,老板娘点了点头。 胖子给方言炒的是香干丝榨菜丝加肉丝炒面,另外还添了两个荷包蛋。炒面看上去油光发亮,十分的美味。方言赶紧吃了起来。 胖子从后厨出来,走到方言身边没有停,继续朝门外走去,嘴里说:“三百多万的汽车,我一定要好好看看。” 方言拿起车钥匙按了按,车灯亮了一下,方言和胖子说: “门开了,你里面也可以进去看看。” “我也要去看看。”老板娘也很好奇,走了出去。 吃完面条,方言和胖子俩夫妻告别,开着车去梅城医院,开到医院门口,把车停好,看到马路对面有家水果店,方言走过去,买了一个果篮提在手里。 走回来,上了医院门口的台阶,右转朝住院部走去。 方言找到了赵厂长的那间病房,病房门关着,方言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叫着: “进来。” 方言推门进去,里面摆着三张病床,靠门进去这张,一个病人侧身躺着,面朝墙壁。中间一张病床上,被窝是乱的,人没有,大概是去外面露台上了。靠最里面那张病床,一个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的老人,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份《都市快报》。 方言敲门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把被子叠到枕头上,背靠着被子垛在看报纸,听到敲门声,他喊了一声“进来”,然后眼睛从老花眼镜架上,盯着门。 门打开了,方言站在门口,朝他点头哈腰: “请问,赵厂长是不是在这个病房?” 老人不苟言笑,看着他,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说:“我姓赵,不过早就不是厂长了。” 方言朝他笑笑,知道是他了。方言走过去,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和他说:“那我叫您叔叔,可以吗?” 老人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方言隔着走道,在中间那张病床上坐了下来。病房不大,摆着三张病床,他不在别人的病床上坐着,也没看到有凳子。 老人一直看着他,方言说:“我是那个谁……” 要说的时候,方言才想起来,前面也没有问胖子和老板娘,小爷爷叫什么名字,他只能含糊其辞继续说: “……我叫他小爷爷的,介绍来的,他昨天来过你这里。” “知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想了解以前梅城针织厂事情的人?他和我说过。” 方言赶紧点头:“是是,就是我。” 老人问:“你是哪里的?” “我杭城的。”方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老人低头看了看名片,嘀咕着: “你这个不是方国飞的公司吗?” 方言一听大喜,有戏了,他赶紧说:“对对,您说的没错,方国飞就是我的父亲。” 老人脸上突然变色,盯着方言勃然大怒,大声吼着:“那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滚出去!” 方言被吓了一跳,一个哆嗦,靠门进来那张病床上的病人,也被吓到了,转过身坐了起来,通往露台的门被推开,两三个穿着病号服的人走了进来。 方言赶紧说:“叔叔,我……” “谁是你叔叔,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滚!滚!”老人的脸都胀红了,方言站了起来,看着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老人见方言还没有走,把手里的报纸朝他扔过来,继续大声骂着: “滚!听到没有,你马上给我滚!” 有病人赶紧过来,拉住了方言的手,把他往门外拉,和他说:“走走,小伙子,你先走。” “还有东西,把东西给我拿走!”老人继续大声嚷着,另外有病友,提了果篮,几个人一起半推半劝,把一脸错愕的方言弄出病房。 护士也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边跑边问:“干什么,干什么,什么事情?!” 第35章 只能明天 方言再次回到胖子饭店门口,把车停下。他刚下车,老板娘和胖子就围了过来,老板娘问: “怎么这么快,没找到人?” 方言苦笑着说:“找到了,被骂出来了。” 胖子和老板娘都感到莫名其妙,老板娘问:“被骂出来?你被骂了?谁骂你?那个姓赵的?他骂你做什么?” 方言比他们更莫名其妙,他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递了一张名片给他,就被骂死了,我要是不走,这老头大概还会打我。” “还有这种事情,你等等。” 老板娘说着,拿起自己的手机,打通了小爷爷的电话,在电话里,把事情大概和小爷爷说了,然后把手机交给方言,方言又和小爷爷说了一遍,他说: “我想来想去,赵厂长应该是认识我的养父,我说我是我养父的儿子,他就开始发飙了。” “这老不死的,一点面子都不给,这样好了,小方,我现在在十里埠,晚上才能回去,明天下午两点钟,你还在小胖他们那里等,我陪你一起过去。”小爷爷说。 方言赶紧说好,谢谢小爷爷! 方言把那个果篮,从车里拿出来,和老板娘说,没送出去,请你们吃。 老板娘说不用不用。 方言把果篮在桌子上放下,和他们说:“我先走,先去住下来。” 胖子和老板娘两个人,站在店门口看着方言的车开远,胖子叹了口气:“唉,这个有钱人也有吃瘪的时候,不好弄。”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有钱再说。” 方言还是把车开到停车场停好,然后背着背包,走去小钰他们家民宿。 进了过厅,小钰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停地笑,同时朝他身后看着,方言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人,回头看看,却什么都没有。 方言问:“你看什么?” “瑶瑶呢?”小钰问。 方言说:“我怎么知道。” “不是,不是,上午你刚刚走,瑶瑶也退房走了,你们不是一起回去杭城的吗,你回来了,她没回来?” “谁和你说我们一起回杭城的,我们连彼此的电话都没有,怎么联系?”方言说。 小钰撇了撇嘴:“这种事情谁知道,当面假正经,私下阴恻恻,不要太正常。” 方言笑笑说:“我当面就不正经,我正经了吗?” “没有说你,你不知道,高冷很多时候,等于闷骚。” 方言大笑:“你这张嘴,可真够损的,对了,那个瑶瑶真的走了?要是知道她今天回杭城,我还真的会让她搭车。” 小钰哼了一声:“谁搭你的车谁到霉,走到一半又被你拉回来,坐车好玩哦?” 方言愣了一下,然后想起来,还真的是,那个瑶瑶要是今天在他车上,怎么办,在桐庐就让她下车,还是拉回梅城车站?方言想着,很大的可能,自己会不动声色,先把她送回杭城,然后再开回来。如果那样,倒霉的是我好不好? 方言用手笃了两下桌子,问:“今天科学家在不在?” “我哥?”小钰问。 方言点点头,小钰看看墙上的挂钟,和方言说:“可以在,怎么,你还想吃辣子鱼块?” “吃什么无所谓,你让他给我做几个菜,然后我请他,可以吗?”方言问。 小钰嘻嘻地笑着:“还有这样操作的,真是……” “没活久也见到了。”方言打断她,“你也可以蹭。” 小钰摇了摇头:“我不行,我和他坐不到一起。” “为什么?” “我们互相鄙视,坐在一起会吵架,你就请他吧。”小钰说。 方言上了楼,走到楼上,看看对面的回廊,再看看下面的天井,那两张躺椅空在那里,他心里有些失落。 方言走进房间,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人就倒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赵厂长,他想方国飞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好像还得罪得不轻。 想着想着,方言睡着了,小钰的敲门声把他叫醒,他坐起来看看时间,已经六点了。 方言走过去把门打开,小钰和他说好吃饭了。 方言跟着小钰下楼,到了后面餐厅,餐厅里还有其他两桌客人,已经开吃。小钰把方言领到一张桌前,让他坐下,说: “我给你上菜。” 小钰上来的第一道菜,她和方言说,今天没有辣子鱼块,但有一个鱼锅。她上了一个固体酒精炉,然后端来一只小铁锅,坐在炉子上,锅里不是鲢鱼,而是翘嘴巴。鱼锅的汤汁还是乳白色的,浓稠得像牛奶,加着热,咕嘟咕嘟在冒热气。 小钰说,这个是要喝汤的,你先尝尝这汤。 方言用汤勺舀了两勺到汤碗里,尝了尝,果然鲜美无比,而辣,还是在汤里。 再上来一个玻璃碗,盖着盖子,里面是醉河虾。醉河虾方言吃过,这个却不一样,这个不是用南乳汁和白酒醉的,而是用醋花生醉的,醋是用了白醋,把虾醉晕过去之后,又加了草莓、黄瓜、黄的红的灯笼椒和沙拉酱,更像是河虾沙拉,看上去色彩鲜艳。 小钰嘻嘻笑着和方言说:“还要再过五分钟可以揭盖子,要是你不怕虾在你筷子上乱跳,现在吃也可以。” 方言说,还是等会吧。 接着上来的是卤味拼盘,卤味拼盘其实是很考究厨师的功夫的,好不好吃,就在那一锅汁里,汁调好了,什么食材放在里面,都会很好吃,没调好,全部一团糟。 卤味拼盘里牛肉、猪肝、猪肚、鸭肠和鹅爪,另外再搭一碟卤豆腐干,这样的搭配也是少见,方言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不停地点头,他觉得比他在那些高档酒店吃的卤味还要好吃。 最后上来的是青菜煲,一棵棵的宁夏小青菜不切,在砂锅里炖得稀烂。肉片是腌制好之后,先在油锅里爆过,爆到有点焦,咬在嘴里,酱香浓郁。青菜和肉片之间,一粒粒白色的蒜子看上去很醒目,用筷子一夹,它和青菜一样,也被炖得稀烂了,必须用勺子。 方言没有先吃肉片,也没有先吃青菜,他先吃了一粒蒜子,就已经感觉出了不同。 小钰和方言说:“好了,大叔,菜上齐了,要我去把我哥押上来吗?” 方言看看其他的两桌,一个人要对付三桌客人,大概也够他忙的,方言说:“他要是忙的话,可以等会。” “不忙,他早就已经忙好了,我和你说过,他都是菜等人,不会人等菜的。”小钰笑着说,“他是害羞,我不押着他,他一个人不敢过来。” 方言大笑,他说好好,那就快请。 第36章 小锋 小钰推着科学家过来,方言见了大吃一惊,小钰一直都说哥哥哥哥的,方言还以为她哥哥,应该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没想到过来的,看上去就是一个中学生,好像比小钰年纪还小。 人很瘦弱,身高应该在一米六五左右,戴着一副眼镜,上面穿着一件白衬衫,下面是一条休闲裤,脚上是一双耐克鞋,就这个样子,和厨师的身份一点不搭,和科学家倒是有点像,只是太年轻了。 其他两桌的客人,显然也是熟客,看到他被小钰推着过来,就叫道: “小锋,今天的菜很好吃,谢谢啊。” “对对,一说到梅城,就想到要来吃你做的菜了,小锋。” 小锋朝他们腼腆地笑着,后背一躬一躬地点着头,算是招呼。 两个人到了面前,方言看着小锋,狐疑地问小钰:“这是你哥?” “对呀,他比我早出生两天,早两天也是哥,没办法,虽然我很不服气。” 小钰说着,方言脑子一下没转过来,早两天出生?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做到的?就是双胞胎,也不可能隔两天生一个啊。方言愣了一下明白了,问: “那他是你……” “大伯的儿子,不不,是我大伯的老子,我大伯经常说,你不要叫我爸爸,是我要叫你爸爸才对。”小钰咯咯地笑着。 小锋白了她一眼,脸红起来,小钰瞪着他问:“干嘛,不是事实?你爸爸不是这样说的?” 小锋嘴笨,想回嘴又想不出该怎么说,方言赶紧替他解围,和他说: “坐坐,小锋,快点坐。” 方言看了小钰一眼,心想,你们两个在一起,哪里可能吵架,都是你欺负他吧,怪不得他要躲着你。 小钰看了看其他两桌的客人,轻声问方言:“要不要喝我哥自己做的啤酒?” 她说完看看小锋,问:“到时间了吧,可以喝了吧?” 小锋点点头。 方言一听就来兴趣,问小锋:“你还能自己酿啤酒?这也太厉害了。” 小锋笑了笑,小钰“嘘”了一声:“悄悄地上,悄悄地喝,他们要是知道,就不够喝了。” 方言压低了笑声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啤酒上来了,啤酒不是装在玻璃瓶里,而是在一个个白色的陶土瓶里,瓶口塞着软木塞。 啤酒拿过来之后,小钰用膝盖顶了小锋一下:“去,坐里面一点。” 小锋听话地往里面移了移,小钰在小锋的边上坐下来,她拔开软木塞,给方言到了半杯,和他说: “你快试试好不好喝,不好喝就让他带着他的酒一起滚。” 方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端起杯子尝了一下,接着大口大口把半杯啤酒都喝完,然后说: “太好喝了,爽!” 小钰和小锋都笑了起来。 “不对,不对,这酒里有特别的味道,小锋,你是不是加了什么?”方言问。 小锋点点头。 “别说,别说,让我猜。”方言摆了一下手,然后低头想了一下,还咂了咂嘴,他看着小锋说:“是青梅,对不对,你在里面加了青梅?” 小锋睁大眼睛点点头,小钰朝方言竖起了大拇指:“大叔,你也厉害,是这个。” 方言得意地笑了,心想,小看人,我可不是装的,喝红酒,我能喝出年份和产地,这个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 方言趴过身,问小锋:“你是怎么做到的,在啤酒里面加青梅?” “很简单。”小锋说,“把青梅切成片,在伏特加里萃取几天,把萃取液保存起来,做啤酒的时候,加点进去。” 方言点点头:“这个酒这么好喝,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不难,酿酒和炒菜一样,主要还是会选择和搭配吧,你能够把最合适,而不是最贵的大麦芽、焦香麦芽、啤酒花、酵母等等配在一起,然后掌握好时间,就可以了。” 小锋说起这些的时候,好像一点也不腼腆了,而是自信。 “小锋,你是在哪里……”方言本来想问,你是在哪个学校学会这些的,但看看小锋,又看看小钰,他们的年纪,也不像是上过什么大学的样子。 小钰好像知道方言在想什么,她说:“大叔,别猜了,我们都没有上过大学,我是没有考上,成绩很垃圾。他一直是个学霸,但读到高三就不去上了,打死他也不去上,根本没考过大学。怎么,大叔,你想鄙视我们没有文化的人?” 方言大笑,他说不敢不敢,“你们两个都是人才,没去读大学,不是你们的损失,是大学的损失。” “这个话说得好!”小钰用筷子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盘子,和方言说:“大叔,你要是天天说这样好听的话,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方言和小锋大笑。 “那这个人和酒都留下来?”小钰问。 “留下,留下,当然留下,对了,你们一起吃,一起喝,不然就没意思了。”方言说。 “好,我们是不会和你客气的。”小钰说,“这里是我们家,我们和你客气什么,对吧,大叔?” 方言笑着点头。 他觉得和这两个小孩子在一起吃饭,太有趣了,把他下午在赵厂长那里受的那些鸟气,好像都释放了出来。 方言端起杯子,和小锋小钰碰,三个人都是一大口。放下杯子,方言问小锋: “你高三就不去上学,你爸妈不管你?” 小锋摇了摇头,小钰说: “他妈妈早就跟人跑了,私奔了,我大伯根本管不了他,不是说了,都已经叫他爸爸了。这个家伙,平时最听我奶奶和我爸爸的话,结果没用,他们和他说了多少次,一样没用,他说不上就是不上,决定不去学校的那一天,他就把课本什么的,全部用火烧了,绝吧?” 方言问小锋:“你为什么这么排斥上学?” “没意思。”小锋说,“到了高三,一看都没什么新课了,全部都在复习,课本上的东西,本来就很无聊,就是死的,还要重新再无聊一次,有什么意思?” “那大学呢?” “想到大学就更没有意思,一想到还要再读四年课本上的东西,我都要疯了,感觉眼前一片黑,再读不是找死啊。”小锋说。 方言笑笑:“理解,不过我就是死过来的,我也不喜欢读书。但不读书,今后怎么办?” 小锋喝了酒,整个人都放松了,话也多了起来,犀利起来: “读了今后又能怎么办,读四年大学,然后出来找工作,工作找不到,累,找到了,也还是累,每个月拿着几千工资,一大半交了房租,然后自己就像蚂蚁一样忙碌,忙碌了一个月,什么都没攒下,有意思吗?太没意思了。” 小锋说着,朝四周看看,继续:“我就这样,有客人就给他们做做菜,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那些大学毕业的,每天想像我这么轻松没有压力,还做不到,我为什么还要去成为他们?” 方言不得不承认小锋说的是对的,这个小家伙,现在不是科学家,而是哲学家。 他说的这也是现在大多数人的真实状况,埋头读书,好像前面有个什么目标,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目标去,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不是感觉到自己的目标达成了,希望实现了,而是幻灭了,四顾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接下来会怎么样。 城市的灯火太璀璨了,它会让所有的希望都变成微光,渐次熄灭。城市的声音太喧嚣了,它会让所有个体的声音,都在这喧嚣中迅速地消声。 方言很清楚,要不是方国飞趁着最合适的时间,帮自己努力了,自己现在在杭城,也一样活得就像一只蚂蚁,小锋没有说错,方国飞也没有说错,他对得起自己了。 “你就没有遗憾吗?”方言问小锋。 小锋抽了一下嘴角:“遗憾当然有,谁会没有遗憾。我的遗憾就是这地方太小了,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要拿来做客房,给客人用,我要是有更大的地方,我就想做更多的东西,不光啤酒,白酒我也想自己做。” “没想过自己去开个店,我是说饭店,按你的手艺,开家饭店的话,生意肯定会好。”方言说。 小锋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不想,那样太累了。” 方言突然眼睛一亮,他坐直了,问:“小锋,你有没有想过去杭城开店,地方我有,投资的钱我也有,我们合作怎么样?我敢保证,这店要是开出来,一定会开成一家个性店、网红店。” 楼下那家股份制银行,自己在钱江新城造了大楼,再过两个月就要搬走,现在店面房不太好出租,租金也在跳水,方言还真的想过,要么干脆收回来,自己做点什么。 要是自己去开一家酒店的话,他觉得凭小锋的这股劲,真的是可以把这个店撑起来,变成自己的一个宝。再说,自己公司,每年国内外客户迎来送往,吃吃喝喝,也都要花几百万。 那些老外,你去他们那里的时候,请你吃一个汉堡都舍不得,还觉得很正常。到了中国,就觉得你不请他吃好,是不正常的,吃起来的时候那个馋样,要是小锋在,大概会让他们不停地尖叫。 “他?去杭城?你和他合作?大叔你不要开玩笑了。”小钰说。 方言笑了笑:“谁说我在开玩笑,谈生意,我从来都是认真的。我是真有这个想法,小锋,怎么样?” 小锋看了看了方言,没有吭声。 方言继续说:“小锋,你就不想去杭城发展,一辈子待在梅城?对了,还有你,小钰,我觉得你天生就是当老板娘的料,你也一起去怎么样,小锋负责后厨,你负责管理。我看人不会错,说你们两个都是人才,不是在恭维你们,是觉得你们真的有这个能力。” 方言一说,小钰也亢奋了起来,她看着小锋,小锋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了,虽然你有地方,你也会投资,做得好,我们捡到便宜了,做不好,大不了我们就回来,好像没有什么压力。但是这样,我自己会给自己压力的,我不会放过自己,不允许自己做不好。这个压力,会比你给我的还要大,还是不要了,太累了。” 方言叹了口气,他说好好,“小锋,这事你再考虑考虑,来,我们先加个微信,我这个话,有效期半年,半年之内要是你想去,就告诉我一声,好吗?” 方言说着拿起自己的手机,小锋坐着没动,小钰打了他一下,骂道:“喂,人家要加你微信,你架子还这么大?” 小锋“哦”了一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和方言互加了微信。 方言看了看小钰,和她说:“看到没有,我现在是小锋的舔狗了。” 小钰咯咯地笑着。 小锋看看方言,又看看小钰,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第37章 南峰塔 方言躺在床上刷着手机,他在刷小锋的朋友圈,看得乐不可支。 小锋的朋友圈里,有很多视频,都是他做菜的,方言看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看到小锋每次做菜之前,在厨房里,都会先来一套应该是他自创的刀法。他左手拿着一把切菜刀,右手一把剁骨刀,刀在自己眼前,“锵锵”碰了两下,然后垂着手,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双腿并拢立正,起式,开始挥舞着刀。 开始的时候,动作很慢,一招一式都像是在打太极,到后面越来越快,动作如行云流水,两把刀在他手里,划出寒光一片,让方言看得眼花缭乱。 最后收势,还是一个双腿并拢的立正。 这一套刀法练完,小锋开始干活,他干活的时候,就好像入魔,一点也不像他的外表给人的瘦弱斯文,甚至有些腼腆的样子。 他的动作很快,一条鱼拍在案板上,不过十几秒钟,提起来,在边上的水龙头下冲着水的时候,鱼鳃已经去掉了,鱼鳞已经刮掉了,鱼腹已经剖开了。方言都没看到他什么时候剖了鱼腹,看到他两根手指伸进去一勾,鱼肚子的东西都落到下面水池,这才知道已经剖了。 鱼冲完水,重新回到案板,横着一刀,反过来又是横着一刀,鱼骨就去掉了,开始切片。 要是鱼块的话,也是横着一刀,接着吨吨吨吨十几刀,从鱼头到鱼尾,这条鱼就被剁成一盆鱼块,开始腌制。 还有一个视频,是小锋在挑战自己一分五十二秒的整鸡脱骨的纪录。 他手里拿着一把大菜刀,一只杀好的鸡放在案板上,他从脖颈背面,沿着颈骨直划一刀,开了个五六厘米的口子,用手剥出颈骨,用刀斩断,接着把整根的颈骨取出。 取出颈骨,接着依次取出翅骨、鸡背骨和胸骨,最后取出鸡腿骨,一只表皮完整的鸡就脱骨完毕。 小锋看了看时间,“哎呀”一声叫,接着摇了摇头,这一次他用了两分零三秒,没有破自己的纪录。 小锋对着镜头长吁短叹:“不行了,不行了,老了,不中用了,看样子一分五十二秒,已经是我的天花板。” 方言看着视频,暗暗称奇,这么快的手脚,怪不得小锋一个人在厨房,从洗菜切菜配菜到烹饪,哪怕三桌客人也从容不迫、应付自如。似乎也明白小锋做菜,为什么都是菜等人,而不是人等菜,他这个是不想被人打破他的工作节奏。节奏一被打破,就会手忙脚乱。 还有其他的很多视频,他做啤酒的,做卤菜和腌菜,包括怎么把西瓜皮,腌制得比腌黄瓜还要脆爽。 方言觉得,就凭这些视频,要是放在网上,再有机构进行包装的话,小锋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网红。不过,这个家伙,对每天被粉丝的点赞和催更追着,他一定会感觉烦不胜烦,那不是他想要的。 方言手指不停地划着,一个个视频点开,越看就越对这个小家伙感兴趣,觉得是个不可多得的宝。 他看到一个视频,眼睛睁大了。 视频里,是小锋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去南峰塔,他今天准备要爬到塔外面,然后想办法爬到塔顶上,那个长着茂密的黄连木的地方。 他们一行人循着台阶,到了宝塔的七层,小锋从窗户出去,一只脚踩在窗户外面的莲花形的檐口上,上半身探出宝塔外面,手里拿着一个毛竹编的圆环,圆环上绑着一条绳子。 他把竹环往塔顶上扔,扔了三次,竹环成功地套在了黄连木的一根枝桠上,就像草原的牧民,用套马索套住了马脖子。 小锋拉住绳子,用力往下撴撴,确认已经套住,够结实。他接着又拿出另外一根绳子,绳头上系着锚一样,有三股倒钩的金属装置,他把它往上面扔,钩住了什么,还是用力往下撴撴,确认结实了,把绳子的一头绑在自己腰上。 然后双手抓住前面那根绳子,准备往上爬。边上有人笑着说: “小锋,还要两根绳子?你也太小心了吧。” 小锋满不在乎地说:“那当然,我是来爬到塔顶上去,又不是来找死。” 他手抓着绳子,脚蹬着宝塔的外壁,朝上面爬着,快接近塔顶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宝塔的顶上是有飞檐的,要想绕过飞檐,人的脚就蹬不到塔壁,必须完全凌空,靠双手抓着绳子,把整个人悬空往上面拉。 小锋抬头朝上看看,想了想,他看到离他一米多远,有根比较粗的树枝伸出飞檐外面,他脚蹬着塔壁朝那里移动,移动到它下面,他把手里的绳子,先在右手臂上缠了几道,然后继续抓着绳子往上爬。 爬到手能够够到飞檐,也快够到那根树枝的时候,小锋深吸口气,然后脚底用力一蹬,右手紧抓住绳子,人荡到了空中,像荡秋千一样荡上去,借着这一下,左手一捞,抓住了那根树枝。 接着,他把右手移过来,整个人都挂在树枝上,引体向上,再像在单杆上一个前翻,树枝就架在了他的小腹。 上面扑簌扑簌地响,很多鸟被惊到了,从黄连木里飞了起来。 宝塔顶上,杂草和枝繁叶茂的黄连木缠在一起,根本就没有人落脚的地方,小锋用双手把树枝和杂草往两边拨,身子硬是往里面挤,好不容易到了塔顶的中间,手摸到了塔顶上那个已经锈迹斑斑的生铁铸件,宝塔的顶尖。 下面人在大叫:“小锋,快看看有没有鸟窝。” 小锋拨开树枝看看,看到离他不远处有一个鸟窝,里面还有七八个鸟蛋,他伸手就可以拿到,小锋看了看,没有去拿,而是开始返回到宝塔里面。 等他回到宝塔里面,边上人问:“有没有鸟窝,他们都说上面肯定有鸟窝。” 小锋说有,有鸟窝,还有鸟蛋。 “哎呀,那你怎么不把鸟蛋带下来?” 小锋朝镜头外面白了一眼,应该是白说话的家伙,他说:“我爬到人家的地盘,已经侵犯到人家了,你想什么呢,还要把人家的蛋拿走,你以为我是鬼子进村?” 方言一直是提着心在看他上去下来的整个过程,他觉得这个小家伙,真的是有勇有谋,让人佩服。 第38章 跟我走吧 下午两点才去和小爷爷碰头,一起去医院。上午没什么事,方言还是睡了一个懒觉,睡到九点多钟,才在床上坐起来,给诺伊打了一个电话。 诺伊已经在办公室里,她和方言说,辛迪已经到杭城了,吃过中饭,她要陪辛迪去永康,去那里几家做五金工具的公司看看。 方言说好,辛苦你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诺伊问。 方言说:“可能还要两三天吧。” 诺伊犹豫了一下,想问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这么神神秘秘,又没有开口。她最后说,好吧,最好辛迪走之前,你能和她见个面,白人老太太比较矫情,你这样,人家会觉得你不够重视她,人家一万多公里都飞过来了,你在哪里会赶不回来。 “而且,辛迪和我说,她这次回去,打算把公司彻底交给她的二儿子,这可能是老太太最后一次来中国。”诺伊说。 “知道了,我一定赶回来。”方言和诺伊说。 方言起床,洗漱完毕下楼,走到前面过厅,看到小钰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哼着歌。 方言走过去,小钰没看到他,顾自陶醉。方言伸手,把耳机从她的耳朵里取了下来。 小钰睁开眼睛,看着他问:“干嘛?” “你们家科学家呢?”方言问。 “这个时间?不是在家睡懒觉,就是在床上发呆,中午又没有客人要吃饭。”小钰说。 方言和小钰说:“我改变主意了。” “你改变什么主意了?”小钰觉得莫名其妙,问。 方言说:“我想现在就把小锋带走,你看有没有可能?” “你把他带走?去开饭店?”小钰睁大了眼睛。 方言摇了摇头:“开不开饭店随他,他要是觉得开饭店,压力太大,不开也可以,想开的话,还是一句话的事情。” “不开饭店,那跟你去干什么?” “干什么都可以。”方言笑笑说,“他愿意做菜,我们公司也有食堂,有厨房,我当然不会让他做员工餐,而是偶尔给我做做饭,要是公司有重要的客人来,就请他露两手,给我长长脸。 “还有,我会给他一个很大的地方,给他当工作室,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做的东西,我都想尝尝。” 小钰盯着方言看,听他说着,好像在听天书。 方言继续说:“我想过了,他这个,他这个就算是给我当特别助理吧,工资每个月一万二,奖金跟我其他的助理一样拿,怎么样,九八五的研究生毕业,在我公司也是这个待遇。” “你不会是开玩笑吧,大叔?”小钰问。 “当然不是,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很像。” “那我和你再说一次,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说真的,小锋要是同意,让他马上收拾行李,我走的时候就跟我走。对了,我的助理,公司里有免费的宿舍,不过是三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一间。”方言说。 小钰点点头:“大叔,你要是认真的,我也要认真地想一想。” 方言说好,你可以打小锋电话,让他也想一想。 小钰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打电话,而是低下了头,好像真的在思考。 过了一会,小钰“啪”地一声,敲了一下桌子:“好吧,我决定了,让他跟你走!” 方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说:“你决定了有什么用,这要小锋自己决定,还有他爸爸同意。” 小钰瞪着方言:“小锋的事情,当然是我决定,我决定他去,他要是敢不去,我踢都把他踢去。大叔,你说的对,小锋在这个小地方,有什么前途,他是需要到大城市里去发展。你放心,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奶奶和大伯,我会和他们说,他们都听我的。” 方言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在家里,还有这么大的权威啊。” “那当然。” 方言想起来了:“哎,不对,那当时小锋没去继续上学,你怎么没把他踢去?” 小钰白了方言一眼:“你让我一个学渣,去劝一个学霸,我好意思哦?” 方言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对了,你想不想跟小锋一起去?你想不想去杭城发展?你要是也想去,我可以安排你进公司,让你去当鲶鱼。” “什么意思,让我去当鱼?”小钰问。 “你没听说过鲶鱼效应?”方言说,“活的沙丁鱼价格要比死鱼高,渔民在海上抓到沙丁鱼,总想带活的回去,但大部分沙丁鱼,还是会在中途窒息而死。 “后来,有人在装沙丁鱼的鱼槽里,放进一条喜欢吃沙丁鱼的鲶鱼,沙丁鱼见了鲶鱼四处躲避,这样一来,大多数沙丁鱼,就能活蹦乱跳地回到渔港,这就是管理学上的‘鲶鱼效应’。我把你这个高中生,放进一大堆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的人里面,刺激刺激他们。” 小钰朝他直翻白眼:“然后我被他们乱拳打死,对吗?” 方言大笑:“你可以先打死他们啊。” “不要。”小钰这一回认真了,她说:“我一个堂哥在杭城,小锋又去了杭城,我要是再走的话,家里这个民宿就没有人管了,算了,还是牺牲我一个吧。” 小钰说着眼眶红了起来,她看着方言说:“大叔,小锋跟你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好吗,他从小就没有妈妈。他要是什么地方做错了,你告诉我,我来骂他。” 方言也认真了,他说:“你放心吧,我会的。” 他很想和小钰说,我从小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遗弃,被人抱走,现在,我连养父母都没有了,比小锋还惨。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和小钰说,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让小锋准备准备。 小钰点点头说好。 方言走出大门,走到了正大街上,快走到十字街头的时候,才走到那家章大姐臭豆腐玉米粿店,他买了两个雪菜玉米粿,又买了四个臭豆腐玉米饺,一包豆浆,分了两只马甲袋装着,走回来,走到澄清门前,穿过城门洞出去。 外面平台上,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基本都是外地来的游客,方言没找到凳子坐,就在江边的石磡上坐了下来,开始吃起了他的早餐,也是午餐。 第39章 小爷爷打头阵 方言开着车去胖子饭店接上小爷爷,到梅城医院门口,把车停好,下了车,方言和小爷爷说,你等我一下。 “你去做什么?”小爷爷问。 方言指了指对面的水果店,和小爷爷说:“买水果,空手去总不太好。” “扯空,不要买。”小爷爷说,“这个老不死的,昨天不是摆翘,不收,还把你赶出来,那就不给他吃,有什么好不好的。” 方言还在犹豫,小爷爷脑袋往医院里面摆了一下,催他:“走走。” 方言只能空手跟着小爷爷进去。 到了赵厂长他们病房门口,门关着,小爷爷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病房里其他两个病友,都是认识小爷爷的,看到他进来,就一起笑着和他打招呼。最里面的赵厂长,一份报纸翻来覆去,可以看一整天。听到动静,他把手里的报纸放下,眼睛从老花镜架上面看着。 他盯着的不是小爷爷,而是小爷爷后面的方言,皱了皱眉头,知道小爷爷是方言搬来的救兵。 小爷爷板着脸走过去,双手在腰里一叉,看着赵厂长。赵厂长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拿在手里,也看着小爷爷。 小爷爷先是“嗷嚎”一声,然后用梅城话和他说: “怎么,年纪这么大,烂污泥都埋到头颈了,脾气还这么冲,说句话都不能好好交说了?” 赵厂长辩解道:“什么不好好交说,你不晓得他爷(牙)……” 梅城话里,爷(牙)是爸爸的意思,但只能用在第二和第三人称,比如他爷(牙)、你爷(牙),用作第一人称,还是说爸爸,我爸爸,或者加字,我爷(牙)老子。做儿子的,当面也是叫爸爸,不会叫爷(牙)或者爷(牙)老子。 小爷爷没容赵厂长把话说完,就顶回去:“他爷是他爷,他是他,他你都没有照过面,哪里来那么大的气,是不是?你这点都弄不清楚,上来就是吃枪药,把人赶出去?你这样神智无知(脑子不清)?一大把年纪的人,在小鬼头面前,面皮还要不要?” 赵厂长被小爷爷问得哑口无言,小爷爷继续说:“人今天我带回来了,话我也给你讲清楚,打狗还看主人,我带来的人,你要是再把他赶出去,不要怪我和你勒面(撕破脸),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要翻桌大家来翻。” 赵厂长被小爷爷说得脸上发烧,也知道这个家伙,他说到肯定会做到。赵厂长尴尬地笑笑,然后说: “好好,你是老大(tu),你说了算,够了没有?” 小爷爷这才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有什么话么好好交讲,我走了,苞罗好像还在这里花房种花,我去找他嬉。” 小爷爷说完,和赵厂长摆摆手,又在方言肩膀上拍拍,和他说:“你在这里,想问什么就问。” 方言赶紧把脖子一躬,和他说:“好的,谢谢小爷爷。” 小爷爷朝病房里,其他两张病床上的病友甩甩手,告辞走了,方言觍着笑,朝赵厂长走过去,赵厂长看着他哼了一声: “坐吧。” 方言左右看看,也没看到有凳子,中间病床上那人,把身子往另外一边挪挪,用手拍着床铺说:“坐这里,坐这里。” 方言笑着和他说了谢谢,在床沿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还是方言先开口,他问:“叔叔,你认识我父亲?” “方国飞?嚎嚎,烧成灰我也认识!”赵厂长一开口,语气还是不佳,说别人烧成灰,那是诅咒。 方言没有动气,而是平静地说:“我父亲已经烧成灰了,他已经死了。” 赵厂长好像吃了一惊,哆嗦了一下,接着问:“什么?你说方国飞已经死了?” 方言点了点头。 “啊哈!老天开眼啊,还真是恶人有恶报!”赵厂长忍不住双手拍着床铺,他忘了手里还拿着老花镜,一拍,老花镜硌到了手,他又“哎吆”一声,幸好眼镜没破。 方言虽然和方国飞没有什么感情,不过看到对方这个样子,这么作践自己的养父,心里还是有点动怒。 赵厂长抬起头,盯着方言,盯了一会,他嘀咕一句:“不对啊。” 方言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心想,有什么不对的,我父亲确实是死了,你要乐就乐吧,但愿你能够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不对,不对。”赵厂长还在盯着方言,“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方国飞的儿子,你应该是江西佬的儿子,你就出生在这家医院,对不对?” 方言浑身一怔,愣在了那里:“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哈哈,我怎么知道?”赵厂长干笑着说,“你妈妈,那个江西婆,是我让厂里人送来医院的,你爸爸那个怂货,根本就不管,你妈妈在厂里,下面流着血,人都快哭晕过去,他照都不照她一眼。 “我和你说,要不是我,你们母子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要不是我,你父母早就被赶出梅城了,哪里还待得下去!要不是我,方国飞那个王八蛋,也抱不到你!” 赵厂长用了一串的排比句,他说着下了床,和方言说:“走走,我们去外面说。” 昨天今天,加上前面小爷爷又进来,给赵厂长吃了一顿生活,病房里的其他两个病友,都等着看好戏呢,想知道方言今天来,到底要问老赵梅城针织厂什么事。 赵厂长一说走走,去外面说,中间病床的那人不乐意了,知道赵厂长是要背着他们,他骂道:“小气鬼,想听个故事都听不到。” 赵厂长看了看他,笑骂道:“人家的事情,关你屁事,你要是闲的没事,就数数自己手指头。” 赵厂长说着,领方言走到通往外面露台的那扇门,推开门,带他走去外面露台。 外面的露台,是整个连成一片的,每一间病房外面,都有人坐着,看到他们出来,这些人都扭过头看着他们。 赵厂长扭头和方言说:“走走,我们去下面花园走走。” 方言说好。 两个人下了三级台阶,走到下面花园里,沿着石子砌的小路,朝远离露台的地方走。那里有一张水磨石的椅子,赵厂长和方言说: “坐吧,我们就坐这里。” 第40章 关于我父母的一切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方言问: “叔叔,你和我亲生父母很熟?” “也不能说是很熟,我是厂长,他们是工人,你想想,关系真的要近,也近不到哪里去。”赵厂长说,“不过,他们两个都是我去江西招来的。” “他们是江西哪里人?”方言继续问。 赵厂长摇了摇头:“这个还真的想不起来了,江西哪里人,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一进了工厂,大家就叫你爸爸江西佬,叫你妈妈江西婆,名字没有人叫,原来工厂的劳动工资那里肯定有,后来也找不到了,这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 “加上他们还是农民工,和在编的正式工不一样,在编的正式工,上面二轻公司有记录的,就是退了,也转到社保去了,要找还找得到。他们没有这些的,原来就是我们财务,自己有个表,人走了,这表也就改了,那个时候又没有电脑,还有存档什么的。” 赵厂长说着,方言将信将疑,心里在想,这么多年过去,记不住名字正常,这连江西哪里人都不知道,可能吗?不是说人是你去招来的吗,你连自己去了哪里都忘记了?不会这么老糊涂吧?方言觉得,这个老头,肯定对自己还感冒,说话藏着掖着了。 赵厂长好像知道方言在想什么,他说:“我们招工,去的是江西武宁,你知不知道武宁?” 方言摇了摇头。 “九江下面的一个县。”赵厂长说。 方言问:“那他们是武宁人?” “不是。”赵厂长说,“我们那次去武宁,我记得是招来了二十多个人,但都是梅城人,真正的江西人,就你爸妈两个。” “你们去江西招工,结果招来的都是梅城人?”方言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对啊,没错。”赵厂长说,“富春江水电站造好的时候,梅城镇里有大坝围着,没有人移民,但镇外面,像东关、碧溪坞、胥口、乌石滩,上面十里埠千鹤,对面南峰大洋,再下面乾潭安仁那边,还是有整村整村被水淹的,他们都被移民了。 “那个时候,移民最多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湖州的织里,还有一个就是江西的武宁。以前梅城汽车站,去外省只有一趟车,那就是江西的武宁,一个星期两班。这样你就知道,这两个地方的人,往来还是很多的,自己移民了,亲戚还在这里嘛。 “移民去江西的,天天都想回来,我们厂去招工的时候,来报名的,都是这些移民,很多是自己小时候还是梅城人,一移民,变成了武宁人。听说可以回来打工,他们就都来了,我们去招人么,当然也喜欢招这些还讲梅城话的人。” 方言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样子这个赵厂长,不仅没有老糊涂,他记性还好的很。 方言问:“那这样说,我父母也是从梅城移民过去的?” “不是,他们是江西人,不过不是武宁人,我记得是边上什么县的人,他们是和有个人,早年的时候,一起去深圳服装厂打过工,听说我们去招工,从家里赶过去报名的。你爸爸原来在深圳的时候,是大烫,我们那时,正好缺大烫啊。 “在服装厂里,大烫是很要紧的,一个好的大烫,你车位上做得扭扭歪歪,有点毛病,有经验的大烫,是可以把这衣服烫回来的,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虽然这样的衣服,一过水又是老样子了,但谁管你,开始好看,验货的时候没验出来,货都出掉了,谁管你。 “所以一个好的大烫,是很要紧的,你爸爸的手艺不错,我们就收了他。你妈妈和他一起来的,她原来和你爸爸,一起在深圳服装厂打过工,她是仓库管理员。仓库管理员也很要紧,那个时候的仓库管理员,是兼半个质检的,那么多面料辅料进来,都要验收嘛……” 方言听到这里,心里一震,赶紧问:“所以我妈妈你们也招进来了,还是当仓库管理员?” 赵厂长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方言听了暗自叹息连连,看样子对上了,小爷爷说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外地人,就是自己的妈妈。自己趴在冶校的窗口,看着里面的那个大会堂,就是原来自己亲生母亲上班的地方。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爸爸姓郑,对对,没错,江西佬姓郑,你妈妈好像姓何,我想想,江西婆,好像是姓何。”赵厂长边说边想边点头,自己肯定着自己的想法。 姓郑,姓郑,原来自己不被方国飞抱抱去,自己应该姓郑。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方言问。 “你妈妈文文气气的,不多事,你爸爸很喜欢搞事,不大弄得灵清的……” 赵厂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方言感觉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他还没问,赵厂长自己就说了下去: “你爸爸这个人,有多少喜欢搞事,我和你说,那个时候,整个梅城,那么多工厂加起来,杭不郎当(一共)也就十来个江西人,你爸爸硬是把他们都弄到一起,搞了个什么江西帮,谁有什么事情,他就带着大家一呼隆过去,他去帮人出头,搞得每个工厂,看到这帮江西人就头痛。” 方言问:“叔叔,你前面说,还是你叫人送我妈妈来医院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那个时候是厂长,你妈妈在厂里,下面都出血了,工人跑过来叫我,我过去一看,这都要出人命了,我不让人赶紧送她去医院,还有谁会管?你那个混账老子,他在上班,其他人跑过去和他说,他连熨斗也没有放下过,照样继续干活。”赵厂长说。 “这可真是够混账的。”虽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方言也觉得很过份。 赵厂长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他那个时候大概心里在想,反正这个小孩不是他的,是方国飞的,要管也是方国飞管,不是他管。” 方言吃了一惊,问:“叔叔,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赵厂长反问:“你老子,我是说方国飞没和你说过?” “没有。”方言摇摇头,“我只知道自己是抱抱来的,我的亲生父母是江西的,当时在梅城针织厂打工,其他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赵厂长接着和方言说了,他才知道了徐爱莲没有告诉他的事情,知道原来自己的亲生母亲,怀上自己的时候,自己就属于超生。 方国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找到了赵厂长,又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他们谈妥,自己一生下来,就让他抱走。自己在梅城,在梅城针织厂,等于是生了又没有了,这才让他生了下来。 听赵厂长说了,方言才理解赵厂长前面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出生的时候,方国飞就会在病房出现,他那是来看自己预订的小孩。 方言甚至也明白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会那么冷漠,对他来说,自己还没有出生,就是别人的了,多看一眼,是不是还多一点痛苦? 第41章 你那个爷老子 方言问赵厂长:“叔叔,原来梅城针织厂里,和我父母熟悉的人,现在还能找到吗?” “找肯定还能找到几个,不过……”赵厂长摇了摇头,“找到也差不多,不会有人比我知道更多。有人知道头,但不知道尾,有人知道尾,又不知道头。我算是从把他们招进厂里,一直到他们离开梅城,从头到尾都知道的人。” 赵厂长说着咳了两声,补充说:“你爷老子那个人,和人不太弄得来,刚来的时候,他们是分开住集体宿舍,结果他老是要占人家便宜,老是打架,都没人愿意和他住一个宿舍。后来么,反正厂里宿舍多的是,干脆让他们两口子自己住了。” 方言明白了,赵厂长说的厂里宿舍多的是,应该就是指那几幢原来冶校的学生宿舍,对一个工厂来说,确实是宿舍多的是。 “让他们自己住,那么好嘞,结果,嘿嘿……” 老头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方言很好奇,忍不住问:“叔叔,结果怎么样?” “结果吗,你那个爷老子,厉害了,没有其他的人和他打架,他就在家里,关起门来打老婆。你妈妈被打了还不敢吭声,白天来上班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别人问她,她还不敢说是被你那混账爷老子打的,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老头又咳了两声,接着说: “后来是厂里的妇女主任,实在看不下去,跑去警告你那个混账爷老子,和他说,你要是再打老婆,我们组织要介入了,叫派出所来把你抠了去,让你去扫大街。那个时候,厂里有几个人赌博,被派出所抠去了,天天在街上扫地。主任这么吓他,他这才安耽了一点。” 方言听着觉得无语,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还想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说什么也不会像方国飞那么混蛋,结果,现在看来,他比方国飞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正受苦受委屈的,是徐爱莲和自己的生母。 “叔叔,那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梅城的?”方言问。 “应该是九五年吧,梅城针织厂改制之后,他们就离开了。”赵厂长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会,方言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该说的话没说出来,又被吞了回去。 沉默一会,赵厂长继续说:“他们是农民工,又不是正式工,买断工龄什么的,和他们没有关系,走了也就走了。对了,有一个人,应该和你爸爸很熟,你爸爸的事情,他都知道,不过……” 赵厂长说着又摇了摇头。 方言说:“没关系的,不管这个人现在在哪里,我都可以去找他的。” 赵厂长看了看方言,问:“阎罗王那里,你也可以找过去?” 方言愣在了那里。 有一件事情,方言知道不是很方便问,问了这个老头说不定又会发飙。但方言实在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叔叔,有件事我问你,你不要生气好吗?” 赵厂长马上反应过来:“你是想问方国飞的事情?” 方言笑着说:“对对,我想知道,我父亲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伤害了你?” 老头的情绪显然已经平静下来,他听方言说完,没有发飙,而是沉默不语,轻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他开口说: “算了,过去的事情,再提他也没多大的意思,这个,你也没有必要知道,和你的亲生父母也没有关系。是我和方国飞两个人的事情。” 方言还想再问,赵厂长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走吧,你爸妈的事情,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我要去休息一会了。” 方言无奈,只能起身,谢谢他,然后告辞。 方言坐进车子,并没有马上启动,而是坐在那里发呆,心里很复杂。 虽然还是没找到自己亲生父母的行踪,但至少有很多事情,自己知道了,比如父亲姓郑,母亲姓何,父亲的脾气很暴躁,人缘不是很好,用赵厂长的话说,那就是比较喜欢搞事情,脑子有点不灵清。而母亲相反,赵厂长说她文文气气,小爷爷说她很漂亮。 方言觉得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要我?”好像也有了答案,不是他们不要我,是要不起,不能要。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冒失了,不明就里,莽莽撞撞就想来到这个并不欢迎自己的世界。 还知道是方国飞,给当时已经处于绝境的自己,开出了一条道路,才让自己能够来到这个世界。 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因为超生,不得不把自己送给方国飞,方言对自己亲生父母的怨恨,好像就没有那么深了。他知道一个道理,人是斗不过社会的,很多时候,作为个体的人,是不得不如此,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权。 对自己亲生父母的怨恨消减之后,方言觉得,很奇怪的,再想起方国飞,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多的怨恨了。 方言叹了口气。 他拿起电话打给小钰,和她说,自己今天想回杭城去,可以让小锋跟我一起走吗? “今天就走啊?”小钰有些意外,稍过片刻,她还是说:“好吧,我打他电话。” 方言启动车子,快开到胖子饭店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家小超市,他把车停在门口,走进去,想买两条烟送给小爷爷。站到柜台前面,他本来想让老板拿两条中华,想了想,改成了十条红利群,可惜店里只有八条,那就把八条都买下。 方言心想,送给小爷爷中华,他不一定舍得抽,送他利群,可以当他的劳保烟。他看到小爷爷,抽的就是这种红利群。 到了胖子饭店,胖子不在,老板娘在,趴在桌子上打盹。 方言把一袋子香烟给她,让她帮助转交给小爷爷,谢谢他。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收,方言和她说了一声下次我来梅城,再来你们这里。把香烟放在桌上,就逃出店门,上了车,开车走了。 小钰他们家民宿门口不能停车,方言还是把车停在停车场,然后走过去。 进了过厅,小钰看到了他,和他说:“小锋已经在路上了。” 方言说好,那你给我退房,我上去收拾一下东西就下来。 第42章 回程 方言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小锋已经到了,他穿着一套西装,还打了一条领带,看上去和昨天完全不一样,精神了很多。看到方言,小锋有些拘谨,脸红了起来。 也难怪,昨天晚上,方言只是他的客人,今天,他已经是他的老板了。 新员工看到新老板,难免会有些紧张,哪怕是小锋。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是他的爸爸,微胖,一头的短发已经发白,穿着一套不知道是哪家工厂的浅蓝色工作服,人一见就觉得很憨厚,确实是那种会听小钰话的长辈。 他是在上班的时候接到小钰的电话,说小锋今天就要走,赶紧请了个假,骑着助动车赶回家里,一定要让小锋穿得整整齐齐,然后他骑着助动车,送他过来。 方言握住了他的手,和他说你好,你好。 他一开口,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里面夹着很重的梅城口音:“方老板,小鬼头就交给你了。” 第二句:“小鬼头要是不听话,你就当他是自己人,拷(打)就是了。” 方言赶紧说:“不会不会,小锋很好。” 方言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小锋的爸爸,和他说,有时间就来公司看看儿子。 “好好,一定会,一定会。”小锋爸爸说。 小钰和小锋爸爸,要送他们去停车场。小锋带着一个双肩背包,他伸手想去拿,小钰用肩膀把他撞开,提在手里。 小锋伸手还要从她手里去拿,小钰身子一扭,躲开了,说:“死开,我来拿。” 到了停车场,把包放进尾箱,四个人站在那里,小钰和小锋拥抱,小钰说:“加油啊小锋,你要是不加油,我会到杭城来教训你。” 小钰说着就哭了,小锋眼眶也红了,不过他还和小钰开玩笑:“好啊,那我不加油了,坐车一个多小时,你来啊,你来教训我。” 小钰说:“你敢,我来了会让你生不如死。” 小锋爸爸和方言站在那里,小锋爸爸一直朝方言笑着,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好拷(打)的,不要紧的。” 方言只能“嗯嗯”地点着头。 两个人上车,方言启动车子,车转到梅花南路的时候,方言想起来了,问: “小锋,你会不会开车?” 小锋点点头说会。 “没拿到驾照就会开了吧?”方言问。 小锋说是,坐上去,和我一讲就会开了。 方言笑笑:“驾照拿到了吗?” “拿到了。” “带了?” “带了。” 方言把车靠边停下,和小锋说:“你来开。” 小锋吓了一跳,叫道:“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好的车,不行不行。” “再好的车也是工具。”方言继续笑,“再说,你是我助理,还有老板给助理开车的道理?” 小锋“噢”一声,脸红起来:“那我来开,老板。” 两个人下车换位子,小锋启动车子后,方言和他说:“以后你不要叫我老板,叫我大哥,方哥也行,不要学小钰叫我大叔,把我叫老就可以。” 小锋嘿嘿地笑着,说好。 小锋开着车,看上去有些笨手笨脚的,身子很紧。方言知道,不是技术的原因,小锋的技术肯定没有问题。 他打开车载导航,点了公司,然后和小锋说:“我困了,想睡一觉,你跟着导航开就可以。” 小锋还是“噢”了一声。 方言把座椅往后放倒,身子跟着倒下去,脸侧向窗外,闭上眼睛。他听到小锋轻轻地吁了口气,接下去,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车也开始变得平稳滑顺。 方言眼睛闭着,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前面赵厂长和他说的话,他觉得心里有点亢奋,不知道为什么亢奋,觉得有点感伤,又不知道为什么感伤。 他好像听完了一段别人的故事,但这故事,又是与他休戚相关。但说休戚相关吧,又好像一点关系都没有。在他出生之前,他亲生父母的种种,他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后,方国飞把他抱走,他亲生父母的种种种种,好像又和他无关。 他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生长,那个世界,充盈的只有徐爱莲和方国飞,要是还有,那就是外公和外婆,爷爷和奶奶,他们都很喜欢他,但他和他们,又一点的血缘关系也没有。 方言仔细地回想赵厂长和他说的话,他觉得老头还是有所保留,特别是他说起,有一个人,对他的生父应该很了解,而这个人又已经死了。还有他和方国飞的关系。方言觉得,他并没有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他。 可能是不想说,也可能是不好说,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一点方言觉得很奇怪,那就是据他了解,方国飞不管是和客户,还是下面的工厂或供货商,他的关系都维持得很好。 曾经有供应商抱怨,说他们公司现在结款,没有原来那么顺畅,货款也好,订金也好,都需要打好几个电话,款才能够到位。那人没有明说,但意思方国飞知道了,他还抱怨财务部经理有大小眼,巴结他的打款就快,和他关系远的就慢。 方言那个时候,已经进公司,方国飞把他和财务部经理叫去,关上门,把财务部经理臭骂了一顿,骂得很难听。说你有没有搞清楚,这是你的公司还是我的公司,公司的钱是你的还是我的,每一个供应商都是我方国飞的朋友,他们都不应该是你的朋友。 “你他妈的,鸡毛我都没有给你,你自己就出令箭了?胆子也太大了吧?所有的款项,只要合同约定的时间和要求达到了,你就给我无条件支付,一天也不能耽搁。我现在警告你,我要是再接到一个这样的电话,你就给我滚蛋!” 财务部经理脸都被方国飞骂白了。 经理走后,方国飞和方言说: “方言,你要记住,生意生意,不是我们对客户的是生意,对下面也是生意。干我们这行的,说穿了只是一个二道贩子,中间商,你光上面巴结好,或者巴结了上面坑下面,那是没有用的,下面要是不配合你,你拿什么给上面? “上下畅通,大家都做得爽气,每人赚每人该赚的钱,赚得开心,这生意才能做好。 “现在不比以前,鼻屎大的工厂,都有自营出口权,自己就可以出口。你为难他,人家大不了不和你打交道,自己去想其他的办法,去找其他的出路。要是我们下面的工厂都这样,我们还做个屁,等着喝西北风好了。” 他们的供应商,都知道他们公司的货要求严格,但都觉得,和他们打交道很直头,只要把货做好了,钱你不用担心,肯定一天也不会耽搁,肯定到账。而且和他们公司打交道,不像和其他公司打交道那样,需要上下打点,耗费很多的精力和金钱。 也因此,同样的货,哪怕他们公司,比其他公司的要求严苛一些,给的价格稍低一些,那些工厂,也情愿接他们公司的订单。 在这点上,方言觉得方国飞做得很对。 梅城针织厂,以前也应该是他们公司下面的供应商,供应商对方国飞这样仇恨,都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方言是第一次看到。 赵厂长说是他和方国飞两个人的事,方言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仇?照理说,在把自己抱抱去这件事上,赵厂长还帮了方国飞很大的忙,方国飞对他,应该比其他的供应商更好才对,结果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 第43章 诺伊的电话 想到梅城针织厂原来应该也是他们公司下单的工厂之一,方言突然灵光一现,如果是这样的话,了解梅城针织厂的人,自己都不需要去外面找,自己公司内部就可以找到。 虽然现在公司里的人,包括诺伊,连梅城针织厂这五个字都没听说过,更不知道,这曾经是自己公司合作过的工厂。但现在的人不知道,不代表以前没人知道,当时和他们打过交道的,也不可能只有方国飞一个人,肯定还有其他的人。 啊哈,方言心想,自己的脑子怎么这么转不过弯,找到这些人,他们肯定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一些梅城针织厂的事情,包括方国飞为什么会和那个赵厂长,结下这么大的梁子。 方言睁开眼睛,坐直了,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在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叫于德龙的人,把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来,从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方言,这么难得,想到给老头子打电话了?” 方言赶紧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师父,我的错,我确实是太久没有问候师父了,师父,你现在好吗?” “哈哈,方言,别虚头巴脑的,有什么事情,说吧。” 方言嘻嘻地笑着:“师父,我晚上请你喝茶好吗,我确实是有话要问你。你想骂我,晚上也让你骂个够。” “好吧,去哪里?你办公室?” “不敢,不敢,我哪里敢让师父跑这么远路过来,我去你那边吧,地方你定,只要你方便就可以,我哪里都行。”方言说,“定好你告诉我一声,我过来。” “好吧,那就晚上八点?”对方说。 “好好,八点,我准时到。” 挂断电话,方言吁了口气,他看了看小锋,和他说:“不错小锋,车开得不错,我刚刚都睡着了。” 小锋笑着说:“谢谢老……哦哦,谢谢大哥!” 方言重新倒下去,和小锋说:“我再睡一会。” 于德龙是方国飞的旧臣,也是公司的老臣。 方国飞当时办外贸公司的时候,公司最早的三个人当中,就有于德龙,不过,他那个时候还不是外贸业务员,而是打杂的。很多的单据,要从杭城送去上海海关,他就坐着绿皮火车,轰隆隆隆去上海。有客户的样品要送去下面工厂,他就坐火车或长途客车去工厂。 后来一步一步,他才成为了公司的业务员、部门经理、副总。方言进公司的时候,方国飞感觉自己和方言说不上话,互相讨厌,他把方言交给于德龙,让他帮助带,直到于德龙八年前退休的时候,他一直都是方言的师父。 方言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真的快睡着了,他的手机响了。 方言拿起来看看,是诺伊,他清醒了一些,按了接听键。 “喂,方董现在在哪里……” 方董?方董现在在车上,不是正和你通话吗?方言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诺伊说的方董,是指方国飞。诺伊一直叫方国飞方董,哪怕他已经不是董事长,退了休,哪怕方言已经接任董事长这么多年,诺伊叫方国飞,还是叫方董,大有一日董事长,终身为董事长的意思。 “怎么了?”方言问。 “辛迪打他电话没有打通,我打也没有打通,不是说了,辛迪这次回美国,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中国了,她希望回杭城的时候,能见见老朋友。” 这一下方言彻底清醒了,睁大眼睛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喂喂,方言,你在听吗?” “哦哦,我在高速上,这个……这个……等你们回杭城再说吧。”方言慌乱地说。 诺伊听说他在高速上,以为他在开车,诺伊说:“好吧,注意安全。” 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方言傻在了那里。 算起来方国飞去世,才几天的时间,方言却感觉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以为这事已经结束。诺伊的这个电话,把这件事唤醒了,让方言明白,不是这事已经结束,而是还没开始。 方国飞生病到去世,自己连诺伊都没告诉,为什么? 方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一切顺理成章。但一个人的去世,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他必须有一个交待,爷爷奶奶那里,叔叔那里,外公外婆那里,公司里很多人,包括诺伊那里。 还有,还有更多的人。 这事方言原来没有想过,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有很多的人,自己都是应该告诉他们一声的,自己没告诉,接下来不是没有问题,而是自己怎么面对他们的问题。 客户那里还好一些,老外对自己的父母去世,都不怎么在乎,他们觉得生病也好,死亡也好,都是你个人的事,和不和他说都无所谓。还有很多和方国飞关系很好的供应商那里,就不一样了,这不是死亡的问题,是面子的问题。 在一个人情社会里,大家都觉得,自己理所当然有权知道你的一切,你生病了,结婚了,生小孩了,尤其是死亡这么大的事,不让他知道,是你看不起他,不在意他,你是在剥夺他的知情权。人与人的关系,很多时候,是用彼此知道对方多少事来衡量的。 从医院到殡仪馆到送方国飞和徐爱莲上山,在方言觉得,是自然而然,很正常的事,但现在,却是他必须交待的事。好在这几年方国飞自己已经切断了和外面所有的联系,让他和外界的关系已经疏远,要不然,这种压力不是今天,而是早就已经来了。 方言想到这个就觉得头疼,自己现在亲生父母还没有找到,却要很真实地,再一次面对养父怎么没有这件事,准确地说,是面对为什么不让这些该知道的人知道,养父怎么没有这件事。 方言坐了起来,把座椅调直,他看到车子早就已经进城,已经开到了庆春路,快到他们公司楼下了。看样子前面他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一会。 地下停车场的道闸自动升起,小锋把车开下去,导航到了地下室,就没用了,方言指点着小锋,把车开到自己的专用停车位,把车停下。 两个人下车上楼,到了楼上方言的办公室,方言让小锋坐,他把自己的助理和人事以及物业管理部的总经理叫了过来。 方言让人事等会就给小锋办入职手续,办完入职手续,助理带小锋去宿舍,先住下来。方言和助理说,他今天刚来杭城,对公司和这里都不熟悉,你带他参观参观,把公司的情况和考勤制度大概向他介绍一下,对了,周边的环境,你也带他熟悉熟悉。 物业管理部管理着这整幢大楼的一切,包括写字楼和下面裙楼的出租等等。他们这幢楼,现在不是三十二层,而是三十三层,方国飞在上面又加盖了一层。加盖的这一层其实是半层,一半做了空中花园,一半做了他们公司的会所。 不过,他们的会所和其他一些公司不一样,有一些公司的会所,里面吃喝嫖赌俱全,他们这会所,只有行政酒廊、咖啡吧和茶吧,属于纯商务性质。 方国飞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外面可以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在他的公司,他要求必须干干净净。 他加盖这一层,其他的人可能不知道,徐爱莲和方言知道得很清楚,不是他们公司迫切需要这个会所,而是因为,斜对面省纺织的新大楼,也是三十二层,方国飞就必须比它高一层。 高出来的这层,方国飞不愿意租给别人,让别人骑在他的头上,他就用来做了自己公司的会所。 方言和物管部总经理说,让他在上面会所,明天开始,改出一间包厢,一间厨房,另外改出一间小锋的工作室。 大楼里有员工食堂,在五楼,不过那个食堂是别人承包的,方言不可能让小锋,去和他们共用一个厨房。 “厨房和工作室里需要添加什么,你和毛总说。”方言和小锋说。 第44章 师父 于德龙退休之后去了临安,他在青山湖边上有一幢别墅。在杭城市区的两套房子,他一套给了儿子,还有一套租给了别人。 去了临安之后,于德龙就很少到杭城来,方言也没有时间过去向他请教,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少了,最近的一次,还是春节的时候,方言去他们家里拜年。 吃完晚饭,方言就往临安赶,于德龙发给他的地址,是在他们别墅区的一家宾馆的茶馆里。 方言接到于德龙的微信,就打电话回去,和他说,不去酒店,我直接去家里,都到了那里不见见师母,我怕被她骂。 于德龙在电话里笑:“不是说好你请我喝茶的吗?方言,别拿你师母当挡箭牌,你是不是想省这两个钱?” 方言说是是,就是想省钱,顺便蹭你茶叶,怎么,不肯?不肯我茶叶自带。 于德龙大笑着把电话挂了。 送师父的酒,方言办公室里就有,做外贸的,大多喜欢喝洋酒,方言是个另类,他不喜欢,但办公室里还是有各种酒备着,这是准备有客人的时候用的,方言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轩尼诗李察带上。不过要送师母的东西,他这里没有。 他又去了一趟超市,给师母买了青春宝片剂。老杭州的人,特别是老太太们,都相信这个,想靠它来挽留住青春。方言甚至觉得,整个的青春宝公司,大概就靠杭城的中老年妇女撑着。 真正青春的人,谁吃这个。 方言到了于德龙家里,师父师母和他们的狗,都在客厅等他。看到他们的狗,在朝他摇着尾巴,方言想到了,他歉意地和它说: “不好意思啊玉米,哥哥忘了给你带礼物了,下次一定补。” 师父和师母大笑,师母招手说:“来来,方言,快给师母抱抱。” 方言走过去,和师母抱抱,抱完,师母就去小区的会所搓麻将了,方言和师父于德龙,在客厅坐了下来,茶水已经准备好。 “说吧,什么事,要你跑到这乡下地方来,找我这个瓜佬儿(乡巴佬)?”住去了青山湖边之后,于德龙就总是这样,称自己是乡下的乡下人。 方言开门见山:“师父,梅城针织厂的赵厂长,你一定认识吧?” 于德龙愣了一下,反问:“你怎么会知道他?你们应该没打过交道啊。” “我下午见到他了。”方言说。 于德龙奇怪了:“你们怎么会碰到?” “不是碰到,是我特意去找他的,他现在住在梅城医院,我去医院找的他。” “你去过梅城了?还去找了他?你找他干嘛,他那个梅城针织厂,倒闭都二十多年了。”于德龙更奇怪了。 方言看着于德龙说:“我去找他,是想通过他,找到我亲生父母。” 于德龙浑身一震,他看着方言,久久地说不出话,末了,他问:“方言,你什么意思?” 方言笑了笑:“没有什么意思,我就想找到他们,看看他们长什么样。” 方言就是和师父,也没有说找到他们,是想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要我”,而且这个,现在问题现在好像已经有了答案,不需要问了。 于德龙问:“你去找你亲生父母,这事和你爸爸商量过吗?” 方言摇了摇头。 “你就这样自己跑去了?你没想过,要是你爸爸知道这事,会怎么样?”于德龙看着方言,继续问,他说的你爸爸,当然是指方国飞。 方言抬起头,看着于德龙:“师父,我父亲已经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于德龙腾地站了起来,看着方言:“方言,有些话不能乱开玩笑的,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开玩笑,师父,我父亲确实是已经死了。”方言说。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个星期吧。” 于德龙脸色铁青,他居高临下盯着方言看,盯得方言有些毛骨悚然,问: “师父,你怎么了?” 于德龙突然吼了起来:“我怎么了?方言,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既然我不在公司了,公司就要和我一刀两断,连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配知道了?!” “师父……” “别叫我师父,你才是我的师父!” 方言知道师父为什么发怒,这个他下午就想到了,但既然事情做都已经做了,也已经过去了,他除了解释,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方言说:“师父,你听我解释,这个事情,不是我要瞒着你,而是,而是……嗨,父亲住院到去世,这事我谁都没有告诉,连诺伊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我一个人在医院陪护了两天,一个人去殡仪馆,一个人送他和我妈妈上山的……” 于德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就觉得,这可能也是父亲最希望的,就这么做了,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唐突。” 方言接着把自己怎么接到方国飞的电话,又怎么去殡仪馆,怎么把他们送上山的事情,都和师父说了。 于德龙听着,不停地摇头,等方言说完,他问:“你说你连诺伊都没告诉?” 方言说没有。 于德龙问:“那你知不知道,我和诺伊都是你爸爸手把手带出来的,我们对他都是有感情的?” 方言说这个我肯定知道。 “知道了你还这么做?你不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于德龙继续问,方言哑口无言。 “方言啊方言,你这事做得太糊涂了!”于德龙感叹了一声。 方言看着他,于德龙说:“本来别人还不会说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做,图了个清净,不知道这样,你会被人戳脊梁骨的?人家会说,果然不是亲生的!” 师父这一句话,说得方言脊背发冷,自己从来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但你想没想是你自己的事情,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情。就自己的这个做法,别人还真的会这么想,连那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都说了,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亲生的? “方言,我一直以为你做事稳重,可以让人放心,没有想到,到了关键的节点,你还会这么糊涂。”于德龙不停地摇着头,“这种事情,你哪怕在朋友圈发个消息,或者群发一下短信,你也算是尽到了一点自己的责任。 “愿意去看的,人家自然会愿意去,想和你爸爸告个别的,他自己自然会去告别,这样就没有人会怪罪你。你现在这样,这事就要你一人全部担着了,不过也活该! “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你怎么想,怎么对待你爸爸,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爸爸还有其他的亲戚和朋友,他们有自己和你爸爸相处的方式,你一声不吭,等于是把他们置于了不义的位置,你知道吗?这会让他们心里不安耽。 “你爸爸闭门谢客这么多年,为什么我明知道去了也是白去,但我隔三差五还要去转转,按按门铃?就是这样,我去不去是我的为人处世的原则,你爸爸开不开门,是他的事情。 “这样做的,我知道不止是我一个人,说不定,就今天,还有人去按你爸爸的门铃。你这是越俎代庖,说不好听的,等于是把别人的权利都剥夺了。” 方言被师父的一顿数落,说得脸都发烧了。 第45章 讣告 “师父,那现在怎么办?”方言问。 “怎么办?你现在知道问怎么办了?”于德龙有些愠怒,看着方言骂了一句,骂完,他吁了口气,和方言说: “你让我想想。” 坐下来的时候,于德龙坐在了侧边的单人沙发上,这也是他平时的专座。方言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于德龙双肘支在沙发的扶手上,食指搓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他比方言还头痛。 过了一会,于德龙叹了口气,他说:“没办法,方言,只能让你爸爸再替你背一次锅了。” 方言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方言,你把纸笔给我,就在茶几下面。”于德龙放下自己的双手,和方言说。 方言看到茶几的下面隔板上,有一沓a4纸,上面还有一支水笔,他把纸笔都给了于德龙。 于德龙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写了几句,不满意,把纸揉成一团,扔在茶几上,另外再写。方言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过了一会,于德龙写完了,他把写好的推到方言这边,方言看到上面写的是: “讣告 先父方国飞因病医治无效,于二零二三年x月x日去世,住院期间,因先父本人要求,故未通知各位亲友。去世之后,按先父遗愿,亦未举行任何形式的追悼仪式。 谨在此泣告各位亲友知晓,以绝挂念。 拜谢! 儿方言 二零二三年x月x日” 方言读完,看着于德龙,于德龙把纸又拿了回去,把“以绝挂念”四个字划掉,他接着和方言说: “把这个在《钱江晚报》、《都市快报》还有公司网站上发出来,注意,公司网站一定要和报纸同一天出现,不要先发了。这样,外面这部分,应该可以应付过去了。好在你爸爸这几年一直奇奇怪怪的,他住院不想见人,死了不想有人悼念,也很正常。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很符合他的人设。不过,这是对外,你最先要过的,还是诺伊这一关。今天晚上就要打电话和她说清楚,一口咬定是你爸爸不让你告诉她,不让你通知她的,就说你爸爸要求你,过了头七才和诺伊说,今天虽然头七没到,你忍不住,一定要和她说。” “对了,对了,报纸和公司网站上的讣告,可以在你爸爸头七这天登出来,这样可以有个统一的口径。明天让人去办还来得及,不行多出一点广告费,让他们想办法插进去。”于德龙补充了一句。 “我和诺伊也说是父亲的意思?连住院也是父亲不让她知道?那这样,我不是骗她了?”方言问。 “你要不想骗她也可以,那你就狠狠地去伤她,说不定能伤到你们一拍两散,这样你才满意吗?”于德龙问。 方言嗫嚅着说不出话。 于德龙说:“你想想,凭她和你爸爸的关系,凭她和你的关系,你们还天天会见面,你爸爸住院和死亡这么大的事,你对她一句话都没有,那要多见外?你把她当什么了?她会怎么想?要是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 方言答不出,但他知道师父说的是对的。 “你要是不想和她在一起了,想和她分手,正好,这一件事就够了,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我不相信诺伊会受得了,不抽你一个嘴巴然后走人。你想要这个吗?”于德龙问。 方言哑口无言,但他知道,师父说的还是对的。也是现在自己最好的脱壳之计,除此之外,还真的没有其他的什么好办法。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于德龙把那张纸递给方言,方言对折了一下,还是放在茶几上。 于德龙说:“现在说说你想说的事吧……对了,你就是今天来我这里,我要是不问起,你都不会告诉我你爸爸的事情吧?” 方言嘿嘿地笑着。 于德龙用手指点了点他,这是责备,摇摇头,接着把手翻过来,往上抬了抬,这是示意他快说。 方言问:“师父,你也认识我亲生父母吧?” “怎么可能不认识,你爸爸把你抱来之后,你父母还在梅城针织厂,又没有离开。梅城针织厂一直是我们下单的工厂,我经常去那里,怎么可能不见到他们。不仅认识,我和你爸爸,那个爸爸还很熟。” 于德龙说着,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方言赶紧给他添了茶,于德龙继续说: “你妈妈是仓管员,平时也不爱说话,我和她没什么交集。不过,你爸爸当时在厂里,可是个出名的人物。他虽然只是个大烫,但他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说呢……” “比较会搞事。”方言插嘴。 “对对,可以这么说,厂里几个难弄的人,都跟着他,他在厂里比较横,连赵厂长,就是你见过那人,当时也要让他几分。做外贸的工厂,经常都需要赶货加班,有时候加班加到天亮也很正常。这样的时候,拆烂污的,牢骚怪话一大堆的,就是这几个刺头。 “那些刺头都跟着你爸爸,你爸爸是刺头的头,大刺头。你想想,赵厂长还不要拉拢你爸爸?搞定了你爸爸,就把其他人都搞定了啊,没人敢调皮捣蛋了啊。所以啊,我们一起去吃夜宵的时候,赵厂长都会把你爸爸叫上,我们就这样熟起来的。” 于德龙说着,方言不停地点头,看样子自己的生父喜欢搞事,不是赵厂长说说的,还真的是这样。在外面拉什么江西帮,纵横梅城,在厂里网罗一堆的刺头,这样的人,确实是让赵厂长讨厌又无奈。 “师父,赵厂长说,原来厂里还有一个人和我生父很熟,说是他对我生父应该很了解,是有这么个人吗?”方言问。 于德龙带方言的时候,于德龙从来没有和方言说起过他生父母的事情,不过方言也从来没问。就是他问了,于德龙也一样不会说。说那些干嘛,说了搞不好就会得罪方国飞,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于德龙才不会那样搞七捻三,拎不清。 现在,既然方国飞已经不在了,于德龙觉得,再告诉方言也无所谓了。 于德龙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姓马,厂里的供销科长,和你爸爸,我是说杭城这个也很熟,经常来我们公司。他和你那个爸爸关系很好,好到了穿一条裤子,厂里的人私下开玩笑说,要是老马叫你爸爸把你妈妈给他睡,你爸爸也会答应,你妈妈长得不错。” “赵厂长说,这个人已经死了?” “对,自杀的。” “自杀的?为什么?” “这个就是后面的故事了,和你爸爸,梅城杭城,和你的两个爸爸都有点关系。”于德龙说。 第46章 改制 九三九四年的时候,全国各地的企业,又开始一轮如火如荼的改制。开始的时候,那些效益不好的企业,被先动了刀,工人下岗,企业的资产被拍卖或者转制,从国营转为民营。到了后来,就是连一些效益尚好的企业,只要不涉及重大的国计民生,也都开始进行改制。 梅城针织厂那个时候,还不属于开不了工,工资都发不出的单位,就是这样,它也被纳入了企业改制的范围。 当时梅城有几家工厂,已经濒临破产,这样的单位,白送给人家,接手的人只要承担在职人员的安置和退休人员的出路,也没有人愿意接手,需要县里和镇里组成的工作组,反复做动员工作。 有人就提出来,像梅城针织厂这样还有效益的工厂,晚改不如早改,现在改制还有人要,晚了,等到它日子都过不下去再来改,就没有人要了,难度就大了。 于是,梅城针织厂的改制,也被提上了日程,由县二轻总公司和梅城镇,组成了改制领导小组。 梅城针织厂虽然还有效益,但它是专门生产出口产品的外贸工厂,外面的人,手里没有订单的人,谁敢一脚踏进来。加上梅城针织厂又没有什么设备,除了几台缝纫机,就没其他的了,不像那些有车床冲床刨床铣床的工厂,这个产品不行,还可以做其他的产品。 缝纫机除了做衣服,还能干什么,在这么一个小镇,裁缝铺都快开不下去了,你一个服装厂,要是没有订单,哪里还活得下去。 因此,想要接手梅城针织厂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原来工厂的供销科马科长。他和方国飞他们公司关系不错,手里握着大把的订单,把梅城针织厂改制到自己名下,虽然有点冒险,但算盘子拨过来又拨过去,他觉得还是没有问题。 加上他和赵厂长两个人,平时就互不服气,但谁也没有能力把对方搞掉。那个时候,像他们这样的集体企业,厂长要想免掉一个供销科长,那也是要上级点头同意的,马科长在县二轻总公司有人。 赵厂长总感觉马科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背后总是在骂,这个鸟人,我他妈的一枪崩了你!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有枪了。马科长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心想,你姓赵的不过仗着自己是转业军人,按级别分配到这里来当个厂长,你有什么真本事,屁! 马科长觉得凭自己的本事,接手梅城针织厂肯定没有问题,他有这个自信。唯一有问题的是,当时的改制办公室规定,报名接手梅城针织厂的人,在他们投票决定的前一天,要缴纳五十万的保证金,这五十万,是用来买断不愿意继续留在工厂,那些正式工的工龄用的。 担心接手的人,工厂改到了你名下,结果你工人安置不了,这些人转身就去二轻总公司闹事,搞得大家鸡犬不宁。有了这保证金,就不怕了,改制工作领导办公室,到时可以用这笔钱,直接把这部分工人安置了。 五十万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工业缝纫机可以买六百多台,相当于几个梅城针织厂的设备。马科长把能借钱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也凑不齐这么多的钱。 他想到了方言的生父,他知道方言的生父也没钱,但有方国飞啊,方国飞有钱,在杭城那么大的大楼都造起来了,他怎么可能没有钱。 方国飞其他不看,看在自己的儿子是这家伙生的,应该也会答应借他钱。 马科长把方言的生父叫到家里,两个人一起喝酒,酒酣耳热之际,马科长把自己的计划向对方和盘托出。他让方言的生父去找方国飞借十五万,两个人一起把梅城针织厂搞到手,搞到手之后,他是大股东,厂长,方言的生父,也就不是大烫了,他是工厂的股东,副厂长。 十五万在当时,也是一笔巨款,一般的人也拿不出来。那个时候梅城工商银行搞有奖储蓄,特等奖是一套房子或者一万块钱,得奖者可以自己选择。就是在杭城,钱塘江边的房子,后来的钱江新城这里,新造好的房子,也就四五百一个平方。 方言的生父一听这话,就和马科长拍胸脯打包票说,干,这事交给我,方国飞那个家伙,他就是不想借,我也有办法要他借。 马科长问他什么办法,他嘿嘿笑着就是不说。 马科长说,你不要乱来,这个厂改制之后,我们还要靠方国飞,你不要得罪他。 不会不会,你放心吧。方言的生父说。 第二天一大早,方言的生父就坐班车去杭城,找到方国飞,把借钱的事情和他说了。方国飞问他为什么要借钱,他就把要和马科长一起,参与梅城针织厂改制的想法和他说了。 方国飞听完,一口答应,他说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到时我会安排,你们去报名吧,前面的流程走去就是,等到要打钱的时候,我会把钱直接打到改制领导小组指定的账号上。 方国飞看着方言的生父,和他说: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让我把这么大一笔钱直接给你,我肯定不放心。但要是打到领导小组指定的账户上,去把梅城针织厂搞定,我会帮你,也不怕。大不了这钱以后下了单子过去,从货款里扣就可以,我也有保障。” 方言的生父回到梅城,把这事和马科长说了,马科长当然高兴,他也觉得方国飞这样说合情合理。让他更高兴的是,他和方言的生父说,这样一来,方国飞等于是被我们捆牢了,他等于是把货款先付了,以后更不要担心他不下订单到这里。 方言的生父一听,是哦,到底是科长,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这层,他嘿嘿地笑着。 有了方国飞这棵大树可以依靠,马科长的胆子就更大了,赶去了改制领导小组报了名,除了他,这样的条件,当时也没有其他的人敢报名。 梅城针织厂,看样子笃定是他们两个的了。 梅城这么一个小地方,有人在西门街放个屁,北门街的人都能闻到,在东门街半夜打个喷嚏,南门街的人就会觉得吵死了。小道消息,在这样的小镇,流传得就更快。 他们上午刚刚去梅城镇里报了名,到了下午,不光是他们厂里,而是整个梅城都知道,他们两个,要接手梅城针织厂,梅城针织厂是他们的了。马科长摇身一变,已经变成马厂长马老板,郑大烫也乌鸦变凤凰,变成郑厂长郑老板。 两个人走在街上,都觉得自己走路有风,走在厂里,觉得自己的衣角都可以撞死人了。 他们再看到赵厂长,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客气。赵厂长在他们眼里,现在只是一个维持会长,把这个工厂,维持到交到他们手里为止。 马科长甚至放出豪言,他和人说,姓赵的现在就是我的一条看门狗,好好帮我把工厂看好了,要是没看好,到时候少点什么,我肯定找他算账。 这种话传到赵厂长耳朵里,他虽然感觉到很憋气,但也没有办法,想想事实还就是这么回事,人家说的是事实,你能怎么办? 赵厂长跑去改制领导小组,要求他们提前把自己厂长的职务给撤了,结果被领导一顿臭骂。领导说,怎么,你拉完了屎,屁股不擦就跑路了,还要我追着你给你擦屁股是不是?什么叫最后一班岗,这两个多月,就是你站的最后一班岗,站完了公司再对你另作安排。 为了这个另作安排,赵厂长忍气吞声,也必须在梅城针织厂待下去,继续做他的厂长。总不能就此撂挑子,结果把工作和自己几十年的工龄都撂掉了。 第47章 老赵牌考勤机 企业改制的方案一公布,梅城针织厂内部就出现了骚动。 先是那些打定主意决定买断工龄走人的正式工,开始放飞自己,出工不出力了。 每天早上,他们骑着自行车到工厂,反正过了大门就算按时到厂,不能算旷工。他们把自行车在车棚里一架,不是走去原来冶校教学楼里的车间或办公室,而是走去操场,三三两两在无人修剪的草丛里,坐着抽烟晒太阳聊大天,或者躺下来打个滚,然后打个盹。 只等着时间一到,买断工龄的钱一拿,就走人了。 有人要是想叫他们去车间干活,不来叫三次他们是不可能去的。就是到了车间或办公室,他们也是拢着袖子,东站站西站站,不是和你说肚子痛,就是和你说头痛。 还有人刚到车间或办公室,就说要去上厕所,上厕所你总没办法不让人上,他拿着一张报纸出去,蹲在厕所里,一看看半天。 在蹲坑的隔间丢下一地的烟头,脚也蹲麻了,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被阿出去了,这才把手里的报纸,撕下一大块,放在手里唰唰唰唰揉了揉,揉皱了,擦擦屁股起来走人。 剩下的报纸搭在蹲坑的隔断矮墙上,算是便宜下一位了。 回到车间,你让他干活,他和你说不行不行,今天拉肚子,又要去上了。 这些正式工里,还有一些本身就是车间主任副主任、科长副科长,那就更没有人管他们,他们的顶头上司是赵厂长,赵厂长现在都懒得管了,谁还会管他们。 这些人干脆撂起挑子,每天捧着一杯茶,到处逛来逛去,把工厂当作是动物园。 他们不管,马科长和郑大烫,干脆趁虚而入提前布局,他们在每个车间和科室,都安排了自己的负责人,这些负责人开始维持工厂实际的运转。 要知道不管天翻地覆,他们做的可是外贸订单,外贸订单的交期可是确定的,交不了,方国飞要来骂娘的。 赵厂长和那些撂挑子的正式工,看到自己不管的事情,有人在管了,他们也乐得如此,由你们管去。 马科长和郑大烫,领着原来工厂里的一班刺头,等于是非正式把每个车间和科室都接管了过去。 他们的兴头很高,要赶货,空缺出来的岗位人手不够,他们干脆就开始招人,这些新招来的工人,赵厂长没签字同意,当然没办法办理正式的录用手续。 赵厂长不签字的理由很正当,工厂都快倒灶了,哪里有这个时候招人的,再说招人也要厂里先报县二轻总公司,他们也不会同意。 没有正式的录用手续,这些被招进来的人,就还不是厂里的人,财务科更没有办法给他们开工资。马科长有办法,他自己造了一张表,给这些人开工资。 反正每一个订单,都还有货款没到结款的时间,等到他们接手,这些没结的货款,就到了他们自己改制后的财务账上。马科长和郑大烫说,看看我们好像是白养了这些人,其实我们这样,等于是借了厂里的场地和机器,提前在给我们自己赚钱。 郑大烫一听,往深里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的劲头就更大了。 下层都已经接管了,他们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该接管上层了。 郑大烫叫了几个人,把马科长的办公桌,从供销科搬去了赵厂长的办公室,和赵厂长的办公桌背靠背摆在一起。 马科长早就不叫赵厂长厂长了,而是老赵。马科长和赵厂长说: “老赵,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这样更方便我们无缝交接,你说对不对?” 赵厂长皮笑肉不笑:“随你,马老板!” 后面马老板三个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郑大烫还叫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办公桌,搬去了厂长室隔壁的副厂长办公室。副厂长办公室原来有两张桌子两个人,搬进去之后,就变成了三张桌子,郑大烫也不做大烫了,他走去了副厂长办公室,在这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郑大烫和其他两位副厂长说:“我不是个大老粗嘛,以前也从来没有当过官,读书的时候,我连小组长都没有当过,我先来向你们两位学习学习。” 两位副厂长也打着哈哈,由他,知道他不久后才真是这厂子的主人,自己是临时的,人家是鸠回鸠巢,我们雀又能怎么办? 马科长占领了厂长办公室之后,有人进来和赵厂长汇报工作,对方说完,赵厂长还没来得及开口,马科长就先开口了,和对方说该怎么怎么办? 对方傻站在那里,看看赵厂长,又看看马科长,这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厂长,一个是未来的主人翁,他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还算是赵厂长有气量,他最后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人听马科长的。 这种事情的传染力很强,没过几天,再进厂长室的人,进来之后,就干脆直接找马科长,赵厂长就是坐在对面,也没有人问他了。马科长他们安插在各车间和各科室的实际负责人们,就更是如此。 这个厂长室,好像很自然地,就变成了马老板的办公室了。 赵厂长坐在那里,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气得半死,他觉得自己坐在这里,连聋子的耳朵都不如,摆设都不是,就是一个还会出气的泥菩萨。 赵厂长气到后来想到了,你姓马的不是说我是一条看门狗吗,好,我成全你。赵厂长干脆搬去了大门口的传达室,每天跑去那里坐着上班了,厂长办公室连来都不来了。 马科长占据了厂长办公室,心里很是得意,但毕竟他还不是真正的厂长,工厂里的很多东西,都是需要厂长签字的。厂里每天的采购报销,包括每个月的财务报表和工资单,也需要赵厂长签字,马科长这个赝品厂长,是做不了数的,他还没有红头文件和大红印章加冕呢。 于是那些需要签字的人,还是要跑去大门口的传达室,去找赵厂长。这样,一个梅城针织厂,实际就有了两个厂长室,两个权力的核心,变成特殊的“厂长”与厂长之间的关系了。 每天上班的时候,赵厂长会站在传达室的门口,进来的工人们笑着和他打招呼,叫着“厂长好”,赵厂长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的脸上火烧火燎的,不过他一直忍着,微笑地和每一个人点头。 每天下班的时候,赵厂长还是会站在传达室门口,下班的工人们叫着“厂长”,嘻嘻哈哈出去,赵厂长还是微笑着和他们每个人点头,工人们很快给他取了个外号,背地里叫他“考勤机”。 老赵牌考勤机。 第48章 王者回归 老赵牌考勤机在大门口立着,赵厂长就以这样的方式,在宣誓自己的主权。 立了几天,马科长咂出了其中的意味,他不想让赵厂长独美,也出现在了大门口。每天上班下班,他都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出现在赵厂长的边上,笑容可掬地朝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打招呼。 马科长一在赵厂长边上出现,微笑就从赵厂长的脸上离开了。 这一来,进出的工人为难了,不知道看到这两个人,自己到底是应该先叫“马老板”,再叫“赵厂长”,还是先叫“赵厂长”,再叫“马老板”,总不能叫之前先申明一次,我排名不分先后。 这先后,就分出了抑扬。 工人们很快分成几个阵营,那些进进出出,就是不肯叫“马老板”,最多和他点点头,点头还是放在“赵厂长”这一声招呼之后的,肯定是那些准备买断了工龄回家的人。 而所有先叫“马老板”再叫“赵厂长”的,肯定是那些还准备留下来继续干的正式工。至于那些打工者,无一例外,都是先叫“赵厂长”,再叫“马老板”,连方言的生母也是。毕竟,现在还给他们发工资的是赵厂长,还不是马老板,这个不能搞错。 只有那几个跟着郑大烫的刺头,虽然也是外来的打工者,他们不管,都是笑嘻嘻地叫着“马老板”,赵厂长他们连叫也不叫,点头也不点头,直接就把他省略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一个脸部阴沉,面色无光,表情有些呆滞,加上穿着一套快洗白的劳动布的工作服,看上去还真像是一个看传达室的。另外一个则是红光满面,不时还用手掸掸西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正正自己脖子里的领带,完全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就这样站了两天,赵厂长觉得自己站出了一身的晦气,每天站在那里,感觉像是被马科长按着头,在当牛鬼蛇神批斗,心里一口闷气怎么也无法排解。连进出的工人都觉得,赵厂长迟早要被马老板活活气死的时候,赵厂长真的就住进了医院。 不过,他不是被气进去的,而是自己主动去医院,进行了一个大检查,结果查出来颈部有一个良性的肿瘤,医生和他说手术可动可不动,可以现在动也可以迟点再动,不急。 赵厂长却要求马上动手术,就这样住进了医院。 赵厂长是因为要动手术进医院,还大肆宣扬过了,但厂里的工人们,还是一口咬定他是被气进医院的,并且一口咬定,赵厂长这一去,大概就回不来了,工厂就这样提前交给马老板了。 马科长自己也这么认为,他也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马老板马厂长了,再站在大门口,气派就更不一样,看到那些前几天先叫“赵厂长”再叫“马老板”的人,就不再是一律的笑容可掬点头致意,而是伸出指头大声呵斥: “下车,下车,进出大门都不知道下车,你懂不懂规矩?!” 被呵斥的人白了一眼马科长,不过还是乖乖地下车。 赵厂长离开大门口之后,大门口不再是马科长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他的身后,还多了两个刺头,保镖一样地站着。 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赵厂长住院住了四天,就回来了,他的脖子里还包着纱布,人就已经站到大门口,看到他的工人们都吃了一惊。 赵厂长站在那里,不再是穿着那套快洗白的劳动布的工作服,而是换上了转业的时候,从部队穿回来的,那一套没有领章的四个兜的军装。这套军装,赵厂长一直压在箱底,舍不得穿,只有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时候,才拿出来用手摸摸。 穿上军装的赵厂长,就像换了一个人,腰板直了,胸脯挺了,看上去有点英姿勃发。连那几个刺头,看到这一身军装的赵厂长,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军绿色晃到眼睛,头不由自主地往下一缩。 和赵厂长一起回来的除了他的精气神,还有他的微笑。下班的时候站在大门口,赵厂长甚至和人开起玩笑,看到男工人,他会叫着: “下班了就回去,不要先去麻将老k来一圈,小心回去跪搓衣板。” 看到女工,他会笑着说:“这么急匆匆干什么,迟个两分三分钟,你老公孩子又饿不死的,慢慢交来。” 早上在大门口迎接完工人,赵厂长不是转身走进传达室,而是走去了厂长办公室,走到门口,先“哦嚎”一声: “真是有些日子没有来了。” 马科长背对着门坐在那里,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赵厂长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伸出手指在桌上抹了一下,把手指放到眼前看看,然后笑骂道: “老马,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一个办公室的,自己擦桌子的时候,都不晓得顺带把我这桌子也擦擦?” 马科长说:“好好,我这就给你去绞抹布。”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怎么好意思麻烦你马老板。”赵厂长说完大笑。 再有人进来说什么事,站在他们两张办公桌边上,说完,马科长还没有开口,赵厂长朝他摆了摆手,直接不客气地说: “你少来瞎指挥,我是厂长,你还不是,这个厂现在还是我这个厂长做主,你要想做主,至少还要等一个多月,慢慢交来,老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马科长吃了瘪,但是没办法,对方说的没错,自己现在,确实还不是厂长,这事要是真说起来,自己到哪里都说不响。 这种事情的传染力很强,没过几天,再进厂长室的人,进来之后,就重新找赵厂长,马科长就是坐在对面,也没人问他了。马科长他们安插在各车间和各科室的实际负责人们,进来了,事刚说到一半,赵厂长就挥挥手打断他们: “这事还轮不到你来说,叫你们主任过来。” 或者 “这事还轮不到你来说,叫你们科长过来。” 赵厂长坐在那里,就这样几句话,就释了这些人的兵权。 马科长坐在那里,心里气得痒痒的,但也没有办法,他能做的,除了在心里咒骂说你给我等着,等到那天,你以为你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会找各种理由,就是让你走不清爽。 马科长已经想好了,他到时会让财务说,这笔账不对,那笔货的库存不对,反正找各种理由。都是在你姓赵的手上不对的,我就可以向改制领导小组,要求你弄弄对再走,这也是道理数,没有人会反对。 我会把你姓赵的摁在这里,摩擦摩擦,让你生不如死。 第49章 别马脚 重新占领了办公室之后,赵厂长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朝下看看,看到前面的操场上,有人躺在草丛里睡大觉,有人拿着毛竹和铁丝做的网兜,在操场上捕捉蜻蜓玩,还有三四个人,在煤渣的跑道上比赛自行车。 他们不是在比赛谁骑得快,而是在比赛谁骑得慢车子又不倒。几辆自行车在煤渣的跑道上歪歪扭扭,人在车上哈哈大笑,笑得太大声,连赵厂长站在楼上的窗前都能听到。 赵厂长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到楼下,走去了这些人中间,这些人都停下来看着他,赵厂长问他们: “上班时间,你们怎么不去干活?” 有人说:“还干个屁活,干得好又怎样,工厂都要归姓马的了,我们还干个屁。” “对对,饭碗都没有了,要讨饭了,还不乐得轻松。”边上人附和。 赵厂长说:“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当工人的,拿一天的工资,就要上一天的班,这个道理数你们不会不知道吧?现在厂里还没有欠你们工资吧?你们这样,是不是说不过去?走吧走吧,哪怕做做样子,也给我回车间去。”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赵厂长,想想人家当厂长的,现在和自己差不多,都已经是末代皇帝了,饭碗快没有了,脖子里还包着纱布,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总要给他一点面子。 大家就从操场,走回到车间磨洋工。 赵厂长朝操场中间走,走到那几个在草丛里睡觉的人面前,用脚把他们一个个踢醒,这几个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赵厂长杵在那里,手朝他们挥挥,知道是觉应该睡够了,起来,再看看跑道上的人都走了,他们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去楼里。 把操场上的人都叫回去,赵厂长也走回楼里,他先到生产办,拿了一份报纸,卷成一个纸筒握在手里,然后走去走廊头上的男厕所,推门进去,里面腾云驾雾,每一个隔间都满座了,香烟从每个隔间袅袅升起,好像每个隔间里不是蹲坑,而是一座座香炉。 烟雾缭绕之间,更是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赵厂长拉开第一个隔间的门,门里的人正想发怒,转头看到赵厂长,嘿嘿地笑着。 赵厂长拿着手里的纸筒,就给他脑袋上来一下,骂道:“我盯着你进来的,一泡屎四十多分钟还没拉完,你也不怕长痔疮。” 被打的人嘻嘻笑着:“好了好了,还有一点点。” 其实赵厂长根本就没看到他进来,在诓他,不过蹲着的人感觉自己是蹲挺久的,大概有四十来分钟。 拉开第二个隔间的门,好嘛,里面的家伙蹲在那里,根本连裤子都没有脱。赵厂长拿纸筒给他头上一下,骂道: “你真厉害,你是不是拉好屎还要洗裤子?” 那人大笑,辩解说:“刚刚好,我向xxx保证我刚刚拉好。” 纸筒再下去:“xxx还管你这个?” “别打,别打,好了好了。”不光被打的笑了,其他蹲坑的人也都笑了起来,不过跟着马上擦屁股起身。 赵厂长站在厕所门口,看着里面的人都鱼贯而出,这才满意。 有人指了指对面的女厕所,和赵厂长说: “厂长你对面不去一个个检查一下?” 赵厂长的纸筒追过去:“我派你进去检查。” 几个人大笑着逃走,赵厂长这才走回楼上自己的办公室,隔一个多小时,再下来检查一遍。 脱岗的人都回到原来的岗位,马科长他们新招来的那些人,就没有岗位了,他们都跑上楼,来找马科长。一帮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赵厂长坐在对面,拿着一张报纸在看,对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没听见也没看见。 有一两个人走来问他怎么办,他把报纸放下,先喝一口茶,然后和对方说: “我们招工,都要报到上面,然后上面给指标的,我们厂最近没有招过工,也不会招工,工厂都要改制了,改制领导小组的要求是,保持稳定,保持原来的状态。这事你们和我说不着。” 赵厂长这里说不着,这些人都是马科长招进来的,他们就找马科长,马科长也没办法和赵厂长说,这些人你帮我安排下去。赵厂长已经说了,现在工厂还轮不到他做主,想做主,再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马科长让他们几个人都先回去,这些人不干了,他们说,你招我们的时候,没有说是让我们进来当临时工,要是当临时工,我们就不来了,再说,我们要是来打零工的话,你给的钱也不够。 这些人还不肯走了。 没办法,马科长最后只能让他们先去工会的图书馆里坐着,和他们说是培训学习,学到我们改制结束,你们就可以正式上岗了。 “学习有没有工资?没有工资我们和你活扯空。”有人说,其他人跟着说是啊是啊。 马科长咬了咬牙,和他们说:“工资照发,可以没有?” 只要有工资,当然可以。这些人每天就去图书馆坐着,图书馆是原来冶校的图书馆,面积不小,书已经没有几本,也没有人组织他们学什么习,他们就自发开始学五十四号文件,打牌了。 听着远远传来打牌的声音,马科长再看看对面老神在在的赵厂长,心里这才想到,这家伙把那些人从操场和厕所赶出来,真正的目的,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马科长恨得牙痒痒,但又没有办法,人家现在还是厂长,厂长让工人去岗位上上班,总没有错吧? 改制还没完成呢,马科长也不能和赵厂长闹得太僵,给领导小组留下话柄,他只能压住气,夹紧尾巴,心里想着再过段时间,怎么给这姓赵的摩擦摩擦过过瘾。 其他的人都回到岗位上去了,郑大烫还在隔壁副厂长办公室里坐着,车间主任来找赵厂长,说大烫那里缺人手,赵厂长明知故问: “大烫不是有两个嘛,怎么还缺人手?” 车间主任看看马科长,支支吾吾,最后狠了狠心说:“还有一个在隔壁,我叫不动。” 赵厂长还是装傻:“隔壁是副厂长办公室,他在那里干嘛,他是副厂长?你和他说,他要是不回岗位去,就算旷工,旷工两天就开除,我去找领导小组,让他们马上批,我们另外招个大烫。领导小组要求,要稳定,生产经营活动不能停。” 赵厂长的话,其实是说给对面的马科长听的,马科长权衡再三,这要是改制还没改到位,郑大烫就先被开除,也太难看了。他悄悄地走去隔壁,把郑大烫叫出来,让他先忍忍,回去岗位上。 郑大烫回到了岗位上,感觉别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奚落,心里当然不服气,他自己不方便去找赵厂长,就唆使那几个刺头去厂长办公室找茬。 这几个人到了厂长办公室,赵厂长一改原来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豁出去了,他问: “你们想干嘛?要想打人就来打,我坐在这里不动,你们动手好了,手榴弹在我面前爆炸我都不怕,我还怕你们?打人要是不敢,想闹事,好啊,那我马上打电话给领导小组,让他们来处理,现在是企业改制的关键时候,我看你们哪个敢破坏。” 赵厂长说着就拎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马科长赶紧朝那几个人使眼色,让他们出去。 当时的企业改制领导小组成员,除了有县二轻总公司和梅城镇的人,还有梅城派出所的所长,赵厂长说让他们来处理,其实就是报警。 这个眼前亏可不能吃,马科长因此朝他们使眼色。 再说,厂里要是真的搞得一团糟,导致停工,耽误的可都是方国飞的货,赵厂长要保持生产的稳定,稳定的也是方国飞。厂里要是乱了,方国飞知道是马科长郑大烫他们的人在拆烂污,一怒之下,那他们的全盘计划可能都会落了空。 马科长连爹妈都敢得罪,方国飞他可得罪不起。 第50章 最后的日子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这一个多月,在马科长和郑大烫看来,可以掰成几个月过。马科长坐在办公室里,每天看着赵厂长,好像很忙,而自己什么事情也没有,他第一次感到,原来人什么事情也没有,比忙忙碌碌还要难熬。 忙碌的时候,一低头,半天过去了,一抬头,一天就过去了。特别是在自己感觉走路有风,衣角都可以撞死人的日子,每天美滋滋的,那真的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是时间疾,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美好的一天,这一天就过去了。 再漫长的等待,也会有终点,再难熬的日子,也会有尽头。马科长和郑大烫每天都掰着指头算着,明天是最后一天,也就是他们交保证金的日子,到现在为止,还是只有他们一家报名。 马科长在二轻总公司的熟人和他们说,放心吧,梅城针织厂现在除了你们,连问都没有人来问。 也不奇怪,梅城镇眼下一股风,不管是杭城市属的企业,还是县属或者镇办企业,现在都在改制。比较起来,梅城针织厂的位置,在梅城属于比较偏的,十字街头边上的印刷厂和星火仪表厂的改制,都还需要动员工作从厂里做到厂外,何况他们。 明天保证金交掉之后,后天上午,改制领导小组就要来厂里宣布,梅城针织厂改制成功,还会象征性地,众目睽睽之下,当场让赵厂长把梅城针织厂的公章交给领导小组的组长,组长再转交给马科长,这样,就算是把整个工厂移交了。 马科长和郑大烫想着,最好是姓赵的哆嗦着手,颤颤巍巍,手里的公章都拿不稳,掉到台子上,骨碌碌滚到台下去,姓赵的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只能脸红脖子粗地走下台,去捡那枚公章。 “要是那样,我就站在台前,一脚踩住这枚公章,姓赵的能怎么办?他已经不是厂长了,我才是这厂的主人,你说,他要不要可怜巴巴地求我抬抬脚?”郑大烫说着说着就乐了。 马科长想到那个画面,也笑了起来,他说要要,肯定要,他要是不求你,你就不要抬脚。 “好啊!”郑大烫一拍桌子,狂笑不已。 马科长继续想下去,他想,等到把印章交给他的时候,他要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然后把印章好好地擦擦,接着举起来,对着太阳看看,印章有没有损坏。当然不会有损坏了,那可是牛角章,牛角有那么容易损坏吗? 嘿嘿,你的日子,也就明天一天了,后天开始,就看我怎么来摩擦摩擦你了。马科长看着对面的赵厂长,心里在想。 下午的时候,马科长骑上自行车,准备去梅城镇里,车后驮着郑大烫。从今天开始,厂里没有什么人在干活了,大家都知道,过了明天,这厂就不姓公,姓马了,他们就要从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变成被姓马的领导的打工者了。 这一点,那些正式工的感受特别强烈,大家哪里还有心思干活,一个个都心有戚戚焉。 那些女工,看看边上的农民工,想到再过一天,自己在这厂里,就要和这些农民工一样的身份,不再像原来那样,发什么福利,她们一份,农民工半份了,她们忍不住就趴在缝纫机上哭了起来。 就是连赵厂长坐在那里,也是一脸的蜡黄。前些日子的精气神,好像都没有了,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大家都在想着后路,想着逃命,他这个末代皇帝,也没有人进来向他请示了,他也没有底气拿着报纸筒,去厕所打人赶人。 现在厕所里已经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车间里,他们或者坐在缝纫机上,或者坐在裁床和包装的台子上,或者坐在还没有裁剪的布料和纸箱上,连聊天的声音也轻交交的,大家好像都是在戏院里,此刻幕间休息,他们在等着戏继续开场。 过了今天,再过明天,大幕重新拉开,台上的戏没有变,道具没变,布景也没有变,服装厂还是服装厂,活还是方国飞他们公司的那单活,但上台的主角变了。 台下的观众也会变,有些观众,他们要中途退场了。 还有一天,大家都等待着,连大门口看传达室的老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再也懒得管人们的进进出出,还要什么出门证,去你娘的。 马科长驮着郑大烫,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哼了一声: “上班的时候脱岗,郑厂长,后天就把这老头开了。” 郑大烫说:“必须的。” “这传达室,可不是一般的重要,我想了想,还是叫我爸爸来盯着。”马科长继续说。 郑大烫点头同意:“必须的,我们自己的厂,当然要自己人盯着才放心,一根针也不能让这些王八蛋偷出去。” “对!”马科长点点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过去。” 他们两个,都是从厂里顺过不少东西的人,都知道这服装厂的大门要是管不紧,那比下面裤裆的拉链没拉好还要糟糕。 整个厂里,哪个工人家里的剪刀不是从厂里拿去的,线啦扣子啦拉链啦等等,不是从厂里拿去的。上夜班的时候,还有女工去裁床那里,趁着没人,剪一大块布,跑到女厕所里,把布裹在自己身上,裹成一个粽子,外面再套上衣服,就这样把布带出去。 反正每一匹的布料都会有缩率,敨开来的数量,本来就会比码单上的数量少。 马科长和郑大烫,两个人到了梅城镇政府,到了改制领导小组的办公室,一走进去,里面的人就叫他们马老板郑老板,还有人叫道,怎么,两位老板来视察工作了? 马科长嘿嘿地笑,他说:“我是来要账号的,下午我就想把钱打进去。” 对方说:“急什么,不是明天才打钱嘛,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马老板?” 马科长还是一个劲地笑,他说:“我不是怕银行明天出问题,一下子打不进这么多钱嘛,我们今天先打三十五万,还有十五万明天打,怎么样,要不要,不要我们可走了?” 马科长佯装要走,有人赶紧拉住他,说要要,“哪里还有送上门的钱不要的。” 马上,有人就把账号写给了他。 两个人出了梅城镇政府,找到一个公用电话,马上给方国飞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通,方国飞就在那头骂,他说: “我还以为你们不要这钱了,真他妈的沉得住气,明天要打钱了,现在都不把账号给我。” 电话这头,两个人嘻嘻地笑,马科长说:“不是知道这点钱对你方老板来说,是毛毛雨,分分钟都会有嘛,我们急什么。” “少啰嗦,我这里忙呢,快把账号给我。”方国飞说。 马科长赶紧就把账号报给了方国飞,方国飞复述了一遍,确认没错,方国飞说,明天我让财务,上午先不急着来上班,直接去银行把钱打了再来,九点钟银行会有个交换,你们那里,大概十点多钟可以收到了。 “好好,谢谢方老板!”这边的两个人点头哈腰。 给方国飞打完电话,他们去了银行,马科长把自己凑起来的那三十五万,先打过去。 出了银行,两个人互相看看,都开心地笑了。 “走走,去我那里,晚上的这顿酒少不了。”马科长和郑大烫说,郑大烫说好。 两个人也不回去厂里上班了,还上个鸟班,工厂都是我们的了,谁还管我们。 还是马科长驮着郑大烫,他们去了水门头马科长的家里。 路过杭城电表厂的时候,他们看到这里的大门紧闭,门里一拨人,门外一拨人,正隔着铁栅栏吵得不可开交,原来这里也正在改制,意见没有统一,就闹了起来。 马科长看得很感慨,他和郑大烫说:“你别说,姓赵的这段时间,把厂里管了起来,对我们来说,还是好事,看到没有,我们厂就连一个闹事的也没有。” 郑大烫大笑:“那是不是,还要请姓赵的一起来喝酒?” 马科长呲地一声,心想,喝酒还是免了吧,不过,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网开一面,摩擦摩擦就不必了。 第51章 没等到的十五万 第二天上午,马科长回到了他久违的供销科。 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科的人都跑到下面车间去了。今天,楼上科室的人约好一样,都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下去车间,和其他的人在一起,好像只要和更多的人在一起,心里的那种失落,就没有那么失落了。 大家等在那里,像一起仰望天空,等待着跨年的烟火骤然升起那样,等待着决定自己命运的一刻。 在这个小镇,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只要镇政府会议室里的决定一做出来,不到一个小时,不用等明天开会的时候宣布,这里的人就知道尘埃落定,厂属于姓马的了。 只有赵厂长还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板着脸,一言不发。 马科长回到供销科,是要守着这里的电话,他要听好消息不断地从电话里传来,或者bb机一响,他马上要回电话。 过了一会,在楼下车间走了一圈,被大家瞻仰着叫郑老板的郑大烫,也走上楼,走进了供销科,他看到马科长就乐了,和他说: “我刚刚去厂长室转了一圈,姓赵的好像死了老娘一样。” 马科长听了,不禁莞尔。 “不行不行,我要再去刺激他一下,问问他今天豆腐可以吃没有。”刚刚坐下,郑大烫又站起来,准备出去。 马科长赶紧叫住了他,和他说:“回来回来,穷寇莫追的道理你懂不懂?” “什么意思?”郑大烫问。 “那我换一个词,狗急跳墙你知道吧?” “这个知道。” “姓赵的在厂里,总还有那么几个死党,你现在去刺激他,他要是疯了,他的人跟着闹起来,昨天杭城电表厂的样子就会在这里出现,你不是没事找事?” 郑大烫嘿嘿地笑着。 马科长今天还是穿着一套西装,脖子里装有拉链的领带有点松了,他把拉链拉紧,坐直身子,背脊靠着椅背,双手搭在前面桌沿上。那派头,郑大烫觉得很像那么回事,像电视里的大人物,改革先锋。 马科长看着郑大烫说:“遇事要沉着,我们要静观其变,静待佳音,郑老弟,你马上也是要当副厂长的人了,有时间也要看看书读读报……” 郑大烫嘎嘎地笑:“报纸我也看的,我每次上厕所,都带报纸去的。” “你看个屁,就会看出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 郑大烫哈哈大笑。这是一个笑话,那时的人都喜欢编顺口溜,又不会断句,所以有人拿着报纸,会把报纸上“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欢迎”这样上下两排的标题,读成“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欢迎。” 两个人坐在那里,心里火急火燎,特别是郑大烫,连坐也坐不住,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就看看腕上的手表,好不容易等到了十点,他叫着: “马哥,十点了,快打电话问问。” 马科长也想打电话问问,不过他想到了自己刚刚还说遇事要冷静,他斜了一眼郑大烫,和他说: “方老板说是十点多,十点多的意思就是过了十点,而不是刚刚十点,知道没有?再等一等。” 到了十点十五,马科长看看自己的bb机,静悄悄的,他也忍不住了,拿起电话打去转制领导小组,问他们还有十五万到账没有,对方说没有。 放下电话,马科长心里有些急了,他和郑大烫说:“还没有到,你打电话问问方国飞。” 郑大烫说好好,他赶紧拿起电话拨打方国飞的大哥大,电话关机,他接着打他办公室的电话,是于德龙接的,于德龙和他说,方总今天不在,上午没看到他。 马科长把电话从郑大烫手里拿过去,问:“小于,你知不知道方总去哪里了?” 于德龙笑:“方总去哪里,我怎么可能知道,他还会向我汇报啊。” “哦哦,小于,那你知不知道,有个十五万,方总有没有打出来?” “十五万?什么十五万?”于德龙奇怪了,“你们的上一单货款,不是已经全部结给你们了,这单货都还没有出,哪里来的十五万。” “不是不是,小于,这个和货款无关,是方总借给我们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小于,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财务?” “好,马科长,你电话不要挂,我去叫财务来接电话。”于德龙说。 过了一会,电话里响起了方国飞公司财务的声音,马科长问她,上午有没有把十五万打出来,财务说: “什么十五万,打到梅城针织厂?没有,方总没有……” “不是,不是,不是打到梅城针织厂,而是到梅城镇政府的。”马科长说。 “没有,我上午打了四笔钱,两笔是到永康的,一笔到海宁的,还有一笔去诸暨的,没有到梅城的钱,而且,也没有十五万这个数字。”财务说。 郑大烫急了,在边上叫道:“那你能不能现在马上去打?” “不行,方总没有交待过,我财务怎么可以随便打款,打了还不要我自己赔啊,我拿什么赔?”财务说着,就把电话给挂了。 马科长和郑大烫两个人面面相觑,马科长脸色铁青,心里知道大事不好了,他看着郑大烫说: “我们被方国飞耍了!” “这个王八蛋,我去找他算账!”郑大烫咬牙切齿。 “怎么找?等你找到他,黄花菜都凉了。”马科长说。 那个时候,从梅城到杭城,一天两趟班车,早上六点多一趟,中午十二点多一趟,路上三个多四个小时,等人到杭城,连银行都已经关门了。 马科长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死心,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去转制领导小组,让对方再查一下十五万有没有到,对方说没有,还告诉他,现在都没到的话,上午肯定是到不了了,银行下午三点还有一次交换,要是他们已经汇出来的话,下午可能会到。 “好好,那我再问问。”马科长说。 马科长刚挂断电话,郑大烫马上把电话抢过去,继续打方国飞的大哥大,还是打不通。 两个人面如死灰,他们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要是方国飞那里没有打,今天这事就泡汤了,让他们这个时候再去凑十五万这么大一笔钱,说什么也不可能。两个人坐在那里,心里还是不甘,过了一会,郑大烫喃喃地说: “不会的,我一和他说,方国飞就满口答应,我都没有使出绝招。” 马科长懒得再理会郑大烫的绝招是什么,他也喃喃地说: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方国飞那么大的老板,怎么会这么骗人,不是说下午还有一次交换吗,说不定过了三点,钱就到了,我们在这里白担心。” “对对。”郑大烫说,“毕竟他是从杭城汇出来,这么远的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他们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话,是在自欺欺人,但他们除了这样说,还能怎么说? 马科长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郑大烫看着他问:“你笑什么,马哥,你不会神经了吧?” 马科长大笑不止,笑完和郑大烫说: “我们在这里担心什么,就是今天钱没有到,又能怎样,虽然说今天是缴款的最后一天,但只有我们一家啊,我们就是今天没有交齐,明天补齐,他们就不要了?” 马科长这么一说,郑大烫也笑了起来,他说对对,“要是今天下午还没有到,我明天一早就去杭城,找到方国飞,我摁着他的头,也要让他把钱转出来。” 马科长看着郑大烫,狐疑地问:“方国飞的头那么好摁的?” “我有办法,你放心吧。”郑大烫胸有成竹,“走走,肚子饿了,我们去街上吃面条。” 第52章 定局 两个人到了外面街上吃完面条,坐在那里商量去哪里,是回厂里还是去梅城镇,到转制领导小组办公室等。 马科长想了想,他说还是等钱到了再过去,人到了那里钱没到,难为情的。 郑大烫想想有道理,难为情的。 两个人回到厂里,走进了原来冶校的教学楼,在一楼的时候,两个人心照不宣,没有再去几个车间招摇一番。钱没到,事情还没有落实,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些偷偷摸摸,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人要是再叫他们马老板郑老板,听着心里虚虚的。 两个人匆匆上楼,还是去了三楼的供销科。 坐下来后,马科长觉得浑身无力,他头趴在办公桌上,和郑大烫说:“中午这时间也做不了什么,先午睡吧。” 他说完头就趴在自己的胳膊上,闭上眼睛。 郑大烫往四周看看,他走过去,把三张椅子并拢,拼成了一张床,拿了桌上一个铁丝的文件筐当枕头,他倒下去,不一会就鼾声如雷。 马科长头趴着,眼睛闭着,却怎么也睡不着,听到鼾声,抬头看看椅子上张大着嘴的郑大烫,骂了一句: “真是头猪!” 等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两个人没有等来电话,马科长的bb机响了,他看看,是二轻总公司的那个熟人,心里一喜,叫道: “可能是钱到了!” “真的?!”郑大烫大叫一声,赶紧凑过来。 马科长拿起电话拨了出去,电话通了,马科长“喂喂”地叫了两声,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接着说: “老马,定下来了,梅城针织厂给老赵。” “老赵,哪个老赵?”马科长问。 “你们梅城针织厂还有几个老赵?当然是赵厂长!” 马科长心里一沉,叫道:“什么,你说什么?!” “下午老赵拿着一张五十万的支票,去报名了,转制领导小组商量过后已经定下来,梅城针织厂给老赵。”对方说。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这里钱也快到了,兄弟,你帮帮忙,帮我拖一下。”马科长叫着。 “老马,没用了,你就是钱到位也没用,已经决定给老赵了。”对方又叹了口气,“我也没有办法。” “不行,不行,没这个道理……” “老马,你怎么得罪方国飞了?”对方打断了他,问。 马科长一愣:“方国飞?没有啊,我怎么可能得罪他,还有那十五万,都是他答应借给我们的。” “你呀你呀,老马,你被人家当枪使了,方国飞答应借你十五万,那是缓兵之计,就为了今天给你来个突然袭击,让你没有招。”对方说,“你知道老赵那张五十万的支票,是哪家公司开出来的吗?就是方国飞的公司!” 马科长怔在了那里,对方继续说:“不光光是这样,方国飞前面还打电话到转制领导小组,和他们说,梅城针织厂必须给老赵,要是给你的话,他就撤单,让你们一个单子也没有。老马,你想想,方国飞都说这种话了,你还有机会吗?” 企业转制不是一转了事,转了之后,二轻总公司就完全不管了,毕竟还有很多正式工留了下来,转制之后的梅城针织厂,要是马上活不下去,这些人还是会去找二轻总公司闹的。 大家都知道梅城针织厂接的都是方国飞的单子,方国飞要是真的撤单,这个厂肯定马上完蛋。 有这么一个条件摆在这里,谁还敢把梅城针织厂给马科长和郑大烫?再说,老赵本来就是梅城针织厂的厂长,他把梅城针织厂接手过去,还不是比马科长更顺理成章的事情? 马科长感觉自己椅子上都快坐不住了,就要瘫倒在地上,郑大烫在边上愤愤地说: “方国飞,我一定要去找他算账!” 马科长看了看郑大烫,他突然大吼一声:“闭嘴,你他妈的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用?!你就是把方国飞打死了,厂就回来了?!” 郑大烫跑去杭城,找到方国飞,把梅城针织厂要改制的事情和他说了,还要问他借十五万。方国飞当时马上就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让这个江西佬在梅城呆不下去,把他赶回江西的好机会。 方国飞头脑坏掉了,才会借给他这个钱,这钱借出去就肯定回不来还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方国飞把方言抱走之后,郑大烫一直还留在梅城,离杭城,离方言这么近,才是他的一大心病。 但人家在梅城打工,方国飞也没有理由把人家赶走,这已经让方国飞觉得麻烦了,要是郑大烫拿到了梅城针织厂,有了钱,那就更会是一个大麻烦。 方国飞一边答应借郑大烫钱,稳住了他,一边就在悄悄地行动。 他知道赵厂长和马科长合不来,马科长把梅城针织厂拿走,对赵厂长来说是奇耻大辱,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赵厂长住院去开刀,方国飞找去梅城医院,他拿出一张没有填收款单位和开票日期的,五十万的支票给赵厂长,还答应他会另外再给十万流动资金,这些钱,都在以后的货款里分批扣。 他让赵厂长也去报名参加梅城针织厂的转制。 赵厂长见到方国飞,拿到支票,就好像捡到天上掉下的馅饼,喜出望外。想到这段时间姓马的给他的那么多气,自己都可以一口吐回到他身上,赵厂长就感觉好像连刀口都不疼了。 他马上答应了方国飞的要求。 方国飞安排好,让他沉住气,还要做好保密工作,一直到今天下午,在最后的一刻才来报名。 他知道马科长那三十五万是东拼西凑凑起来的,自己答应借他们十五万,他们心里肯定笃定,结果到了今天,自己的十五万没有打,一定会让他们措手不及,临急临时,绝没有可能再调到十五万,这样就出局了。 方国飞走后,赵厂长在医院一天也住不住,要求出院,来他的王者回归了。 到了今天,方国飞不放心,还给转制领导小组打了电话,把自己的意思和他们说了。他方国飞才是梅城针织厂的财神爷,救命稻草,他有这个要求,转制领导小组当然会同意,不同意也不行,到最后,等于是符合条件的唯一人选不是马科长,而是赵厂长。 转制领导小组因此决定,把梅城针织厂转给赵厂长。 人都是从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情和视角去看别人的,今天上午,春风得意的马科长和郑大烫,看到赵厂长就觉得他一脸的晦气,人好像完全被击垮了,不知道其实赵厂长那是紧张。 这个当了十几年兵,却从来没有上过一天战场的人,今天第一次有了临阵决战的感觉,他怎么可能平静。看着马科长和郑大烫得意的样子,赵厂长表面不动声色,心里觉得好笑,这两个死人,看你们还能蹦跶多久。 第53章 各走各的 马科长和郑大烫两个人下楼,走到二楼连接一楼的楼梯转角,就看到下面门厅里有很多人,两个人站住,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下面人已经看到他们。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好几个人的低语合起来,就变得很大声:“来了,来了,这两个阿木灵(傻瓜,呆逼)来了。” 两个人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面走。 马科长脸色铁青,牙根都快咬碎了,要是眼前有个地道,他真想钻到地道里,逃离这个地方,但没有,他只能一步步继续往下走。 他竭力想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嘴角挂着笑,但那笑太轻太薄了,好像他自己呵出的气,就可以把它吹散了。马科长只能屏住呼吸。 他有些木然地朝左右两边看着,但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他只看到了黑压压的人头,嗅到他们嘴里喷出的口臭,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好像这些人他都是今天第一次才看到,从来也不认识,他看着每一张脸,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两个人走进人群,人群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他们穿过去的时候,有人在身后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马老板!” 人群哄然大笑,这笑声好像是有力度的,一拳拳都打在马科长的脸上身上后背上。 在此之前,人们叫“马老板”的时候,马科长听得出来,这叫声里有恭维和巴结的意思。现在再听,这三个字竟然那么刺耳,针扎进去,还挑出了肉,他听到的都是嘲讽。 马科长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挂在全厂,甚至是整个梅城镇人的嘴上。 两个人一言不发出了大楼,后面还有声音追出来: “马老板,郑老板,好走不送啊!” 紧跟着的又是浪头一样的笑声。 出了大楼,两个人互相也没有一句话,很自然地就分开了,马科长走去自行车棚,走向自己的自行车。郑大烫左转绕过这幢大楼,去到后面,他住在后面的宿舍里。 马科长昨天说的一句话,对他们两个人今天也一样管用,那就是“晚上的这顿酒少不了”,不过,他们已经没有心情一起吃,而是分开吃。 郑大烫到了宿舍,上了楼,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推开门,老婆在里面,看着他就知道大难临头,目光畏缩着,躲着,想躲开他的逼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郑大烫没有吭声,他从自己的腰里抽下皮带,往前迈两步,挥起皮带就朝他老婆,壁头盖脸地猛抽起来。皮带落下去,溅起来的是女人一声声的惨叫。 马科长骑着自行车出了大门,不过是七八分钟的路,他今天觉得很漫长。自从他成为“马老板”之后,这一路上认识他的人就陡然多了起来,每天上班下班,一路都有很多人和他打招呼。 今天,马科长希望一个人也不认识他。但不可能的,这一路,还是有不少人在叫着“马老板”,不过都是笑着叫的,从每一声“马老板”里,马科长都听出了他们的不怀好意和幸灾乐祸。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回家,而是被剥光了衣服在游街。笑吧笑吧,我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成为了梅城最大的笑话,比祝生跷子还好笑,你们笑吧,尽情地笑。 马科长又一次感觉自己视线模糊了。 骑到北门街往新安江电子管厂去的那个三岔路口,马科长“哎吆”一声,他中弹了,后脑勺一阵钻心的疼。击中他的,是一种用铁丝和橡皮筋做的纸弹枪,子弹也是用纸做的,但打到人的时候威力还不小,打到脸上脸上会起一个包,打到眼睛的话,眼睛会红肿几天不退。 梅城的小孩都喜欢自己动手做这种纸弹枪,然后你一伙人,我一伙人,互相开战。 射中马科长后脑勺的,很可能是哪个小孩子的恶作剧。马科长却觉得,应该是厂里那些准备买断工龄的其中一人,人家是专门埋伏在这里的。 马科长这个时候也来不及计较,连头都没有回,紧踩两下脚蹬逃过去。骑出去一段路,他才单手握住自行车龙头,另外只手,伸到后脑勺上揉了揉,那里已经起了一个包。 他妈的,肯定是用那种装在毛竹竿上的长纸弹枪打的。 马科长的家在水门头,大门进去,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还有一棵芙蓉树,两棵树之间有一个不大的花坛,里面种满了芍药,芍药花开的时候很像牡丹,一大朵一大朵很好看。 这一片芍药,最早还是马科长的爷爷种的,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年。老梅城人家里,大家很自然地进行了分工,每一户人家,专门种了一种植物,其实是药材,既为了观赏,也为了治病。镇上的人有需要的时候,都知道可以去哪家可以讨要。 比如有人家专门种了桑树,有人家种杜仲,有人家专门种了耳朵草和金钱草。 芍药花开的时候,马科长家里,经常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来讨花瓣,带回家去阴干,用来熬芍药花瓣粥。芍药花瓣粥可以养血调经,医治因肝气不调、血气虚弱而出现的胁痛烦躁、经期腹痛等症。 花坛的前面,有一张青石的圆石桌,和四张青石的凳子,只要天气稍稍暖和,又不下雨,这就是他们的饭桌,马科长夫妇,习惯在这里吃饭。 他们的儿子已经结婚,独立出去单独过,俩夫妻都是新安江电表厂的工人,住在东门街的新表宿舍里,不和他们住在一起。 院子里有一幢三间的平房,泥墙黑瓦,中间是堂前,堂前后面那一个小房间里,住着马科长的父母。右边那间是马科长夫妇的房间。左边那间,原来是儿子的房间,儿子住出去之后,这里一半布置成了客厅,还有一半,放着一张床,有乡下的客人来的时候,可以睡。 挨着这三间平房的头上,横着还有一小间房子,这就是他们的厨房。厨房里面有一座柴火灶,不过好久没用,连锅子都已生锈。柴火灶的对面,用水泥板砌了一个台子,贴了瓷砖,上面放着煤气灶。水泥台子的一边放着煤气罐,另一边是一个水缸。 马科长的老婆,每天就在这水泥台子上做饭做菜。 厨房门口的屋檐下,用石棉瓦和塑料布,搭出了一个棚子,里面放着一个煤饼炉,这是马科长父母做饭的地方,两个老人什么都要稀烂,都要炖的,和他们吃不到一起。 吃饭的时候,老人也不是在外面的石桌,和马科长夫妇一起吃,而是在堂前的八仙桌上了吃。碰到下雨天或者冬天,马科长夫妇进去里面八仙桌上吃的时候,两位老人,就退到自己房间里,在一张小矮方桌上吃。 虚掩着的大门被撞开了,马科长的老婆听到动静,从厨房里面走到厨房门口,看到自己的男人推着自行车,失魂落魄地进来。 马科长走麦城的事情,他老婆前面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就听人说了,她特意多买了两条马科长喜欢吃的鲫鱼,晚上清蒸。她也知道,今晚的这顿酒是肯定少不了的。 第54章 来的人不少 马科长把自行车推到石榴树下支好,感觉自己脚底发虚,他几乎是飘进房子,飘过堂前,飘到自己的卧室里,倒在床上,才感觉到一点踏实,好像有了支撑。 马科长的老婆走到房子前面,站在门口站了一会,竖耳听了听,然后摇了摇头。 她走到院门前,把院门关了,想了想,还落了闩。 她重新走到房子前面,又站了会,听了听,还是摇了摇头,然后踅向厨房。 她走进厨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脸盆,脸盆里是她刚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菜。 芙蓉树的那边,挨着院墙,有一个水泥板搭起的台子,台子的左边是一个水泥砌起的水池,水池的一边斜下去,做出一个水泥的搓衣板。这水池用的时间有点久了,搓衣板边上的水泥壁上,已经长出青苔。 台子的右边是一口压井,这里原来是一口水井,需要用桶从井里吊水,现在井口封掉了,改成了一口压井,压井边上有一个水缸,水是满的。 马科长老婆先把水池用塞子塞住,然后用勺子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入压井的泵腔里,手握住手柄上下活动,不一会,就有水从下面井里抽上来,通过连接在出水管上的一个塑料管,流到水池里。 接了大半池的水,马科长老婆开始在水泥台上剖鱼,她一边用菜刀背刮着鲫鱼的鱼鳞,嘴里骂骂咧咧的。她在骂着儿子和儿媳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居然都不知道回来。 把做好的菜都端到石桌上放好,马科长老婆走到堂前的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瓶洋河大曲。她手里拿着酒,走去他们的房间,房门开着,马科长倒在床上,她还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准备叫醒他。 她还没有走近,马科长就在床上坐了起来,他哪里可能睡着。 老婆说:“好吃饭了。” 说完转身出去。 马科长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站起来,也走了出去。 他走到石桌前坐下,老婆已经把酒杯和酒都放在他面前,马科长旋开酒瓶盖,给自己倒了杯酒,先喝一大口。 老婆转去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回来,坐下来,两个人一个喝酒,一个吃饭,都没有吱声。 马科长的爸爸从屋里出来,朝院门看看,嘀咕了一句:“太阳都还没有下山,闩什么门。” 走过去,把门闩打开。 经过他们这里的时候,探头朝石桌上看看,又嘀咕一句:“伙食蛮好。” 坐着的两个人都没有理他,他刚走开,马科长老婆又站起来,走过去,还是把门闩上。 她刚把饭吃完,准备起身,就听到有人拍门,她看了看马科长,马科长混若无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敲门声。她站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他们的一个亲戚,赶紧就把他让了进来。 亲戚走过来,在石桌边坐下,马科长老婆问:“吃过没?” 亲戚连连点点头:“吃过了,吃过了,不要客气。” 马科长说:“借你的钱,过两天退回来就还给你。” 亲戚有点尴尬,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是来问那个钱的。” 但说的和听的都知道,这个时候他来,就是想问问那个钱的,因为外面街上已经在传,说马科长这次不仅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是蚀了一头猪,已经交的钱都退不回来了。 事实当然不是,但亲戚听到了,还是担心,晚饭都来不及吃,就要跑过来看看。 马科长说完这话,再没有吱声,顾自喝着酒。亲戚的肚子咕咕叫,吞了吞口水,坐了一会起来说: “那我先走,我先走。” 马科长还是没有吱声,亲戚悻悻地走了。 他刚走,马科长老婆还没有来得及闩门,第二个亲戚又来了,刚刚上演的戏码又上演了一遍,马科长还是那句话“借你的钱,过两天退回来就还给你。”亲戚们也像约好一样,说的都是“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是来问那个钱的。” 然后悻悻地走。 一共来了五六拨,马科长老婆也送了五六拨,送完最后一拨,天都已经黑了下来,马科长老婆把门闩好,站在黑暗里叹了口气。 马科长一个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一瓶洋河大曲,已经喝掉了大半瓶。 马科长老婆看了看他,摇摇头,走去了房子里,一只脚刚踏过堂前的大门,院门那里又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不像敲门,更像是砸门声。 接着,听到有人在门外叫:“马老板,马老板!” 马科长的老婆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他们叫的是马科长。她回头看看马科长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只能把已经踏过门槛的一只脚,从堂前收了回来,转身朝院门走去。 一边走一边嘀咕:“叫个魂啊,马老板,马老板,马你妈个头!” 门外的人不停地拍着门,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来了,来了,敲什么敲,门板都快让你们敲破了。” 把门打开,她吓了一跳,看到门外站着六七个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马科长的老婆问:“你们找谁?” 那些人没人理她,他们都看到了院子里一个人坐着喝酒的马科长,绕过她走了进来。 他们围到了马科长的边上,开始叽喳,问他,他们这段时间的工资怎么办?原来这些都是马科长自己招到厂里,又让他们在图书馆学习的那些人。 马科长呷了口酒,把杯子放下,他抬起头来,看到站在他们后面的老婆,马科长和她说: “你去拿把刀来。” “做甚?”老婆莫名其妙,问。 “拿把刀来,叫你拿你就拿。”马科长又说了一句。 老婆浑浑噩噩,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还是走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走过来,把菜刀放在马科长的面前。那些人也莫名其妙,不知道马科长拿刀要干什么? 马科长抬头看了看他们,和他们说:“我已经养你们养了两个月,我养不起了,来来,你们看看我身上,哪块肉你们喜欢,就割去,不要客气。”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马科长说:“来啊,喜欢就割啊,怕什么,是我让你们割的。” 马科长的老婆听出来了,知道这几个人是为厂里的事情来的,她开始数落: “你们这些外地人,真的是一点规矩也没有,有什么事情,明天厂里面不好说,要这大晚上的,跑到人家家里来。” 那几个人也不服气了,有人说:“还什么明天,厂现在都已经是赵厂长的了,他第一个开除的就是马老板,他还能去厂里啊?” 另一个人说:“是啊,我们去找过赵厂长,他和我们说,他从来没有招过我们,他不管,谁招我们进去的,他让我们去找谁,我们就找过来了。” 赵厂长这三个字在这里,这个时候,不仅马科长听着刺耳,他老婆听着也刺耳,她一时火起,拿起桌上的菜刀在青石桌上,锵锵地拍了两下,大声吼着: “姓赵的叫你们来,你们就让他带你们过来啊!他要是带你们过来,我来和他算账!” 几个人都愣在那里,马科长老婆继续发飙,手里舞着菜刀赶人:“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滚!这里是我的家,我没有欠你们一个铜板!” 那几个外地人逃也似的逃了出去,院门口,有邻居围过来看热闹,马科长老婆砰地一下把院门关上,上了闩。 走回来还是气咻咻的,看了一眼马科长,把菜刀“嘡”地一声扔在他面前的地上,骂道:“作孽!看看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弄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走回到堂前,转身看看,看到马科长坐在那里,举起杯子,继续呷了一口酒。 一口闷气又上来了,她骂了句:“喝,喝,我看你喝!” 一伸手,抓住了门外灯的开关拉绳,“啪嗒”一下,把院子里的灯拉黑了,走去卧室,倒在了床上。 第55章 那么黑 (谢谢娃娃锡兵成为盟主!) 院子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马科长却觉得松了口气,似乎只要光明消失,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那么多烦杂的事情和人,也跟着消失,跟着看不见。你们都看不见我了,还怎么叫我“马老板”?嘿嘿。 黑暗像一道屏障,包裹着他,让他感觉到安心。黑暗也让他可以看出去很远,感觉不到这院子和门的阻隔,可以一直朝着黑暗的深处看进去,看进去,不管是抬头还是朝四周张望,他看到的都是黑暗。 今天是个阴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水门头地处梅城镇的边缘,从北门街转进来的这条岔路,还是一条黄泥路,一到下雨天,就要穿着高筒雨靴才能出门。这条路本来就是一条断头路,加上只有十几户人家,连路灯坏了好几个月,也没有人管。 就这条路,前几天邻居高脚还和马科长开玩笑,人家发财都是修桥修路,马老板,等你发财了,也把门口这条路修修好,浇个水泥路怎么样? 马科长笑着回答,我浇沥青的。 那时人的观念里,觉得柏油路比水泥路更加高级。 出了马科长家门左转,这条路连接着北门街,出了门右转,走到没房子的地方就是农田,穿过农田一直朝里面走,可以直接走到乌龙山脚。 马科长拿起桌上的杯子,呷了一口,却发现杯子里已经没有酒了。他一只手拿起酒瓶,一只手拿起杯子,拿杯的手却哆嗦得厉害。他把杯子放下,头低下去,下巴抵着石桌,在黑暗中盯着眼前的杯子,往里面倒着酒。 其实他并看不到杯子有没有满,只是感觉快满了,他把瓶子放下,嘿嘿地笑着: “没有倒出去,没有倒出去,嘿嘿,我没有倒出去,厉不厉害?” 端起杯子贴近嘴唇,杯子一倾,里面却一点酒也没有,原来他刚刚不是没有倒满,而是都倒在了外面。 “可惜的,可惜的,酒怎么可以浪费。”马科长喃喃低语,他趴下头,伸出舌头,舌头触碰到在石桌上流动的酒,赶紧吸着舔着。 坐直身子叫了一声:“好啊,都吃掉了!” 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虽然视线还是模糊的,但已经能够看到依稀的树影和院墙,紧闭的院门。马科长呆呆地盯着院门看,好像那里随时都会亮起来,只要那里亮起来,马科长觉得,自己就出不了门了。 哪里还能出门啊,马老板,嘿嘿,马老板,你现在已经是整个梅城最大的笑话了,比祝生跷子还好笑的笑话。你出不了门了,只要你一出门,后面就有人跟着叫马老板来了,就好像叫着祝生跷子来了。 嘿嘿,马老板。 马科长拿起洋河大曲的酒瓶,把瓶口塞进嘴巴里灌了一口,像喝啤酒那样开始吹喇叭。没灌几口,酒瓶就空了,马科长嘴含着瓶口,舍不得把酒瓶拿下来,他的脑袋左右晃着,瓶子也左右晃着,他把酒瓶里最后残留的几滴酒,都晃进了嘴巴里。 他就这样坐在那里,晃了好久,把自己头都晃晕了,瓶子里的酒早就沥干净了,连酒气都快让他沥没有了,他这才把瓶子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垂着双手,眼睛死死地盯着紧闭的院门。你出不了门了,马老板。他自己和自己喃喃地说。 接着,他听到自己另外的一个声音和自己说,谁说我出不了门,我就是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给你们看看。 马科长想站起来,第一下竟然没有成功。 他用手撑着石桌,第二下终于站起来了,他站在那里站了一会,然后向大门走去,走得有点踉跄。 手抓住门闩,从右往左拉了两下,都没有把门拉开。马科长咦了一声,身子晃了晃,脑袋也跟着晃了晃,他转过头朝房子看看,本来想叫他老婆来把门打开,却看到房子里黑黢黢的,他老婆拉黑院子里的灯的时候,摸黑就进了房间,倒在床上。 马科长盯着眼前的门,手抓住门闩晃了晃,门跟着也晃了晃,一阵清醒,他想起来了,应该是把门闩从左往右拉,他用手拉了一下,门闩拉开了。 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马科长感觉自己突然之间透出了一口闷气,整个人好像被什么穿透了,一阵的轻松。 他走了出去,外面的路上空寂无人,一片漆黑,马科长站在路中间,双手叉腰站了一会,抬头看看天,整个天都压进了他的眼睛。 马科长回头看看敞开的院门,再看看两边,左边道路的尽头是北门街,那里亮着昏黄的路灯,右边再过去三四户人家,就是一片的苍茫和浑沌。 马科长朝右转,向着那一片的浑沌和苍茫走去。 一条狗正在路边蹲伏着,看到有人来了,它竖起耷拉的脑袋。马科长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连这里的狗都认识他了,看到他没有叫,而是站起来,摇着尾巴朝他走过来。马科长朝前面走去,那条狗就在后面跟着他,两个都沉默着。 走过路边上的那几个院子,这条路到了尽头,但路没有消失,只是突然地就变窄了,变成一条田埂,也变得坑坑洼洼。田埂两边都是稻田,在稻田和稻田之间的田埂两旁,种着毛豆,就像两排行道灌木,不时地擦着马科长的裤脚。 马科长沿着田埂朝前走着,那条狗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走了四五分钟,田埂走到尽头,横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小溪,溪里的水是从后面乌龙山上流下来的,脚下的田埂延伸下去,一直到下面的溪里。 这条溪水在这里走出了一个湾,也可能是以前的人挖出来的。湾里有一眼暗泉,终日不歇地一直往外面冒着泉水。 因为这眼暗泉,让这个湾里的水特别清澈,夏天特别凉,冬天有点温。附近的这几户人家,白天的时候,都喜欢到这里来洗衣服,顺便淘米洗菜,甚至刷马桶。没有关系,湾里的水流速很快,就是刷完马桶不一会,水也会重新变得清澈。 小时候的夏天,马科长他们都是在这里洗澡,洗澡的时候口渴了,可以吞两口水,只要对着暗泉涌出来方向就可以,水还有点甜。 站在上面的田埂上,马科长突然觉得自己体内火烧火燎的,口渴得厉害,他沿着斜坡走下去,穿着裤子和皮鞋,就这样走进水里,走到暗泉那里,人倒了下去,用双手支撑着溪底的卵石,咕嘟咕嘟地喝着水。 肚子喝鼓了,马科长转了个身,反手撑着溪底,仰面想在水上躺一会,下面的水流,把他的身体托举起来,朝下面带,他的手没有撑住,呛到了水。马科长噼啪几下,终于从水里站了起来,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不停地往下淌着水。 马科长站在那里站一会,接着哗啦哗啦地在溪里走起来,他没有走回到这边的溪岸,而是走向了对岸。 那条狗站在田埂上,一直看着马科长,它看着马科长走上对岸的溪岸,继续往前面走,直到消失在对面的黑暗中。狗对着马科长消失的方向,“汪汪汪汪”地吠了几声,对岸的黑暗好像凝固了,一动不动。 狗觉得了无趣,转身往回走。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马科长的妈妈起床了。她走到院子里看看,看到石桌上一片狼藉,地上还扔着一把菜刀,院门大开,她走过去,把院门虚掩上,回来经过石桌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哼了一声: “懒婆娘!” 她这是在怪媳妇,怎么吃完饭都不知道收拾的。 第56章 郑大烫的反击 马科长失踪了。 马科长的家人发现马科长失踪的时候,郑大烫两眼红肿,他正坐在梅城去往杭城的早班车上。 昨天他回到家里,拿皮带抽了一阵老婆,抽累了,就起身去床上倒下,睁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老婆抽抽搭搭地出门,去了对面的房间,对面是和这边一样大的一间屋子,这边是郑大烫他们的卧室,对面是他们的厨房和饭厅。 本来这一层楼,还有其他的两户人家,但从郑大烫搬到这里之后,那两户人家陆续都搬走了,一户搬去了楼上,还有一户,搬去了对面楼里。梅城针织厂占用了整个冶校,宿舍有的是。 老婆把饭做好,拿碗盛了饭,在饭上夹了几筷子菜,她不敢坐在这里饭桌上吃饭,而是走去对面卧室,在窗户前的椅子上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饭,细嚼慢咽,不敢发出声响。 郑大烫侧头看了看,他在床上坐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拿起床上的皮带,想走去窗前,却感到自己的肚子饿了。他把皮带扔回到床上,提了提裤子走出门去。 对面的门开着,郑大烫走了进去,桌上摆着做好的菜,连碗筷杯子也已经放好,郑大烫走过去坐下,弯下腰,伸手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松木的啤酒箱,拉到自己脚旁方便拿取的地方。 他左手握着酒瓶,用桌沿顶着瓶盖下面的齿,右手在瓶盖上拍了一掌,瓶盖打开了。 他嘴对着瓶口,咕嘟咕嘟一阵,瓶里的酒去了半瓶。 把酒瓶顿在桌上,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两瓶啤酒喝完,郑大烫感觉肚子有点饱了,他站起来,走去对面房间,一脚踢开房门,门里的女人一个哆嗦,转身惊恐地看着他。郑大烫一言不发,走去床边拎起皮带。 紧接着,房间里传来女人的惨叫。楼上楼下的人都听到了,但大家都装作是没有听到,特别是今天,他们都知道谁这个时候要是出现在郑大烫面前,谁就肯定会倒霉。 郑大烫终于打累了,扔下女人一个人在那里抽抽搭搭,他回到对面,继续喝他还没有喝完的酒。 这一个晚上,女人不知道惨叫了多少次,楼上楼下的人都把窗户关紧,可这种旧房子,不仅窗户不隔音,连墙壁和楼板都不隔音,他们最后听到女人的声音,不是惨叫,而是呻吟。 终于打到自己也觉得没有兴致的时候,郑大烫骑到了女人的身上。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郑大烫就出门了,他到了梅城客运车站,候车室的门都还没有开,他在地上坐下,背靠着门,就这样睡着了。 他是被人“喂喂”地用脚踢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胖女人。 “走开走开,我要开门了。”女人一脸嫌弃地说。 郑大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女人已经把门锁打开,还靠在门上的郑大烫,跟着门一起倒了进去。他有些恼了,站起来跟着女人走到售票处的门口,女人感觉到了,转过身,恶狠狠地骂: “你干什么?这里是你能跟进来的,给我站住!” 郑大烫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女人把售票处的门打开,进去,接着“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接着,里面的灯亮了起来,郑大烫走到窗口那里等着,窗口紧闭,迟迟地不开门,从窗缝里,飘出了方便面的香气。 郑大烫伸手在窗板上敲了敲,窗板“咔”地一声打开,女人骂道: “敲什么敲,外地人一点规矩也不懂?!”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窗板“咔”地一声又关上了,从里面继续传来女人唏哩呼噜吃面的声音。 郑大烫看看售票窗口边上贴着的售票时间,再看看手表,已经过了时间,他想再敲窗板又忍住了。这个女人可不是家里的那个女人,他要是得罪了她,后面停车场里有好几个司机,就会拿着扳手冲过来。那他今天,连杭城都不要去了,连票都买不到。 女人吃完面条,心情好像不错,在里面还哼了一会歌,这才把窗板打开。 郑大烫把钱递进去,和她说:“给我一张票。” 女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去哪里?” 郑大烫本来想说,这个时间点能去哪里,不过想想自己要是这么说,换来的肯定是女人的又一阵白眼,然后和他说,能去的地方多了,你要不要都买一张。 “去杭城。”郑大烫吞了吞口水,“能不能给我一张靠窗的票。” 郑大烫想着自己上车就要睡觉,靠窗的位子舒服一点。女人未置可否,把票和找钱,拍到了窗口的台子上。 郑大烫在候车室里坐着,眼皮不停地往下挂,他真的是太困了,但又不敢睡着,他怕自己睡着了,连开始检票都不知道。他不敢坐着,只能站起来,在这一百来平方的候车室里走过来又走过去。 走了十几分钟,电铃想起,接着喇叭里传出“前往杭城的旅客,现在开始检票了”的声音,郑大烫赶紧抢到检票口,排在第一个。 上了车之后,郑大烫不禁火大,骂起了死肥婆,瘟猪,女人给他的票,不仅是挨着过道的,而且就在上下车的门口,这一下哪里还能安耽。 郑大烫也不管那么多,他在里面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 他刚坐下不久,一个小伙子,看样子也是外地来梅城打工的,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红白条纹编织袋的包,怕包胀开,外面还用电线横竖又绑了一道。 小伙子手里拿着票,看看票又看看座椅背后的号码,和郑大烫说:“师傅,这是我的位子。” 郑大烫下巴朝外面的座位点了点:“那是我的位子,你就坐那,换来换去烦不烦?” 小伙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在靠走道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车到武林门车站,郑大烫下车,出站到了外面湖墅南路上,郑大烫傻眼了,他不知道去方国飞他们公司,应该怎么坐公交车。他正迷糊着,有一辆残疾车过来兜生意,两个人说好五块钱,送他去庆春路方国飞的那幢楼。 郑大烫走进大楼,穿过大厅到了电梯间,刚按了上行键,马上有保安跑过来问他去几楼。 郑大烫斜了他一眼,神气地说:“三十二,去你们方总那里。” “你姓郑吧?”保安问,郑大烫点了点头。 保安伸出手拦住了他,和他说:“你不能上去。” 接着大声叫道:“你们快过来。” 马上又有两位保安跑了过来,前面那个保安说:“就是他,把他弄出去。” 三个人拉住郑大烫,就把他往外面拖,郑大烫挣扎着,嘴里叫道:“我是来找你们方总的,我和他的朋友,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上去?” “朋友,帮帮忙,不想吃生活的话,你还是出去吧,不要再来了。”其中的一位保安和他说。 第57章 到处吃瘪 下午一点多钟,郑大烫坐上了回梅城的车。他不回梅城也没有办法,从杭城到梅城的班车,下午只有这么一趟,他要是没赶上,就回不去了。 傍晚五点多钟,满脸疲惫的他回到厂里,到大门口,看到传达室已经换了人,不再是原来那个老头,换上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本地人,把他拦住,问他干什么。 郑大烫和他说,我回厂里啊,我是这厂里的人,我家也在这里面。 那家伙问他叫什么名字,郑大烫告诉了他,对方拿起一本本子,一页页看完,和他说,这全厂人员的名单里没有你,走走,别在这里捣乱。 郑大烫有点恼了,骂道:“去你妈的,我在这厂里已经干了……” 话还没有说完,对方一个巴掌就甩过来,和他说:“嘴巴这么臭,是要我教教你做人了,怎么,你瞪什么眼,不服?老子还专治你这种不服。” 边上很快就有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郑大烫看到其中好几个人,都是这厂里的工人,但这些人在边上嘻嘻哈哈地看热闹,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他证明,他就是这个厂里的。 “什么事,什么事?”有人叫着走过来,众人自觉让开一条路,来人是厂办的包主任,本来准备买断工龄回家去的,赵厂长把他留了下来。 包主任走过来,看了眼郑大烫,转头问传达室那家伙:“什么事情?” 对方和他说,这畜生说他是厂里的,还说他住在里面,我看看这名单上没他,就没让他进去,这畜生嘴巴还很臭,我就帮他爷(ya爸爸)教了他一下。 包主任点点头,嘴角微微一笑,明白了。他转身和郑大烫说: “江西佬,你已经被开除了,不是厂里的人,照理说这门是不能让你进去的,赵厂长规定,从今天开始,只要不是这厂里的人,一律都不准进去。不过,看在你老婆还在厂里,你算是家属,就让你进去。规矩一点,知道没有,不规矩的话,随时都可以把你赶出去。” 郑大烫被这么一顿羞辱,心里憋着火,想发又发不出,被开除是自己早就想到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现在自己一个人,和他们起冲突,吃眼前亏的肯定是自己。特别是传达室这家伙,长得凶神恶煞,单打独斗,郑大烫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他对手。 郑大烫闷着头往里面走,包主任又叫住了他,和他说: “江西佬,赵厂长是好说话,还让你们住在这里,在宿舍里安静一点,知道没有,你打老婆没人管你,但你吵得楼上楼下大家晚上都睡不着觉,那就是你的不对,我们不管也要管的。” 郑大烫白了他一眼,往里面走,他听到身后包主任在和传达室那家伙说: “这就是江西的,这几天他要是不找事,进进出出就随他,要是找事,就往死里打。” “知道,知道,江西嘛,有什么了不起,也就敢欺负欺负其他外地人,这里是梅城,我们梅城人还怕他?老三老四(啰里啰嗦)我一脚踢死他。” 郑大烫回到家里,老婆刚刚下班,正在厨房忙着做饭。郑大烫头伸进厨房看了一下,走去对面房间,在床沿上坐下发呆,越想心里越气,他想自己今天一天,真是晦气,从大清早在梅城汽车站,吃了那个肥婆的瘪之后,接着又吃了一天的瘪。 这个世道,怎么一个晚上全变样了?自己不仅走路没有风了,好像特意走到路边上,还有人故意来撞你?方国飞公司的那几个保安,就是在那里专门等自己的,外面大门口这家伙,有意在找自己的茬,连那个姓包的,他和那家伙说的话,都是故意让自己听到的。 早几天,哪怕昨天,姓包的看到自己,哪里敢这样和自己说话,这么嚣张,真是一点数也没有。 老婆走到门口,和他说,好吃饭了。 郑大烫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听到,老婆走过来,走到他跟前,和他说好吃饭了。 郑大烫突然起身,一把抓住老婆的头发,把她摔到床上,老婆“啊”地一声叫,郑大烫想起刚刚姓包的说的话,他左手掐住老婆的后脖,把她的头摁在被子里,让她发不出声,右手握拳,头上身上地击打着。 打到自己直喘粗气,这才放开她,甩了甩打疼的右手,骂了一句“婊子”,然后走去对面饭厅,坐下来吃饭。 今天没有喝酒,他匆匆地吃完了饭,就下楼去,骑着自行车出去。 大门已经关上,边上的小门开着,不过从边上小门走,要过一个台阶。郑大烫骑到门口把车刹住,下了车,把自行车提上台阶,推着车准备出门。 “站牢!” 从传达室里传出一声大喊,不用转头也知道,就是前面那家伙。郑大烫感觉头皮有些发紧,站住了,转头看着他。 “喂,江西的,你是不是江西的?”那家伙走到门口,用下巴冲郑大烫抬了抬,郑大烫没有吭声。 那家伙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梅城的,你要是不服,随时来找我。告诉你听清楚了,以后进门出门,离大门五米,就给老子下车,推着车走,听到没有?” 郑大烫没说听到,也没说没有听到,他推着自行车出了小门。 郑大烫骑着车到了后沥路的锻压件厂宿舍,上了二楼,这里有一间宿舍四个人,其中三个都是江西人,还有一个是梅城江对面马目的,这人基本不在宿舍里待,也可能是在避他们。 这个宿舍,就成了郑大烫他们江西的据点,不光郑大烫经常来这里,在梅城打工的其他江西人,吃过晚饭也会来这里。大家在这里聊天打牌,碰到哪个发工资的时候,也会买两瓶一块钱一瓶的“千杯少”白酒,一大包花生米和兰花豆,大家一起喝喝酒。 郑大烫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六七个人在这里,郑大烫一走进去,几个人都叫他大哥,郑大烫和他们说: “走走,都跟我走。” 有人问:“去哪里?” “去我厂……梅城针织厂,找一个梅城的家伙算账。”郑大烫说。 当时的梅城,名气很大,他们经常集体在西山岭或梅城汽车站,狙击从新安江、杨村桥,甚至桐庐过来找茬的人,就把自己的名气打出来了。 刚刚那家伙自称是梅城的,郑大烫觉得他没有骗人,不是梅城的人,说话口气没那么大。 姓赵的把厂接手了,今天肯定开除了不少人,请了梅城的人守门,就是为了防备有不服气的工人,过来找事。 一听说对方是梅城的人,马上就有几个人退缩了,犹豫着不敢动,郑大烫瞪了他们一眼,问: “怎么,怕了?我们江西的人怕过谁?” 有人轻声说:“大哥,他们都是本地人,人好像还很多,你没有事,拍拍屁股可以走,我们还要在梅城待下去。得罪了梅城的人,我们在这个地方,哪里还待得下去。”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都知道郑大烫这次转制吃了瘪,肯定在梅城针织厂待不下去。梅城又没有其他的服装厂,他一个做大烫的,梅城针织厂待不下去,肯定在梅城也待不下去。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们怎么办? 再说,现在世道已经变了,原来他们江西找到人家厂里去闹事,那时工厂都还是公家的,连厂长也是公家派来的,没有人会为了公家的事,和一帮混混起争执,划不来。更不会去社会上找一帮人来对付他们,找人要花钱的,公家怎么报销? 现在一家家工厂都变成老板个人的了,你再去找人家的麻烦,就不一样,那些个老板,肯定会和你硬碰硬。打架不就是靠人嘛,他们有钱,还怕请不到人? 郑大烫哼了一声:“本地人又怎么样?外地人又怎么样?我们外地的还正好啊,等于是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他们能去哪里?我们弄他们一下就走了,他们去哪里找我们,吃亏的是谁?” 有三个人站起来,要跟郑大烫走,郑大烫走到一个还坐在床沿上的家伙面前,踢了他一脚: “东西借我用用。” 那人“噢”了一声,蹲下身,从床底拉出一个铁皮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各种自制的刀具。 锻压件厂,多的就是钢铁。 第58章 还要去 郑大烫带着那三个人,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冲着门里的人说:“你们以后,有事情不要找我。” 那几个人呆呆地看着他,等他们走后,其中一个才嘀咕一句:“找屁啊,今天去了,你在梅城还待得下去?谁找谁啊?” 其他几个听了这话,都松了一口气。 四个人两辆自行车,有两个坐在后面书包架上。 郑大烫弓着背,猛蹬着车,在街上的人群和自行车流中左摇右晃,像一条泥鳅,引来周围的一片骂声,郑大烫却感觉自己蹬出了一片杀气腾腾。 骑到一半,郑大烫猛地想起马科长和自己说过的话,说什么遇事要沉着冷静之类。郑大烫今天一天没见到马科长,想来他大概和自己一样,也被姓赵的开除了。但觉得他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郑大烫猛握手闸,把车刹住,直起身子,同时脚踮到了地上。坐在后面书包架上的人,因为惯性,一头撞在他背脊上。跟在后面那辆自行车,差点撞上他们,赶紧一个急刹,结果车倒了下去。 两个人从地上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走过来。后面书包架那人也下了车,三个人站在郑大烫边上,只有他一个人还坐在车上,手握车闸,脚踮着地。 “怎么了,大哥?不去了?”有人问。 郑大烫看了看他们,和他们说:“你们三个,现在马上去找人请假,明天跟我一起去杭城。” 有人说:“工资都没发,车票钱都没有,怎么去?” 郑大烫说:“我这里有,我带你们去,放心吧,我这里肯定有钱。” 三个人一听明天可以去杭城,都嬉笑开了,哪里还管去杭城干什么。杭城有西湖,有大楼,听说杭城的女人还很好看,这么大的城市,他们从来没有去过,明天要去,还有人请客会钞,他们当然高兴。 郑大烫和他们说了,明天早上六点钟在梅城汽车站碰面,说着还伸手拍拍其中一个的后腰,和他们说: “把这个带上。” 三个人答应了,从地上扶起车,调转车头离去。一辆车,一个负责蹬车,一个坐在前档上,还有一个仍然坐在后面书包架上。 郑大烫一个人沿着府前街骑,心里想着,到底是科长,还是马科长说的有道理,自己刚刚差点就坏了大事。 他想到自己带着这三个家伙这一去,今晚最后只有两个结局,不是进派出所,就是进医院,逃是逃不掉的。梅城就在乌龙山的山坞里,通往外面的路只有一条,现在车站所有的车子都没有了,只要西山岭的路口一把住,自己就死蟹一只。 自己能逃到哪里去?除非跳江游到对面,可郑大烫不会游泳,要么从后面翻过乌龙山,只怕是山还没有翻过去,就被野猪给拱了。郑大烫知道自己今天就是得手逃了,最后的结局也是两个,不是被警察找到,就是被梅城帮的那些人找到。 而现在,自己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去找一个看大门的麻烦,还是要去找方国飞,自己人都进去了,还怎么去找方国飞? 郑大烫这时感觉,马科长真的是自己心里的一盏明灯啊。 快骑到大门口的时候,郑大烫看到那个家伙站在大门里,双手背在后面,透过大门的铁栅栏朝外面看着。郑大烫骑到离大门六七米远的地方,下了车,推着车从小门进去。 那家伙好像对郑大烫这次的表现很满意,没有呵斥他。 郑大烫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在想,你等着,等我收拾完方国飞,再来收拾你。 第二天中午,郑大烫带着三个人,到了杭城武林门车站,出了站,其他的三个人就猴急地说要去西湖边,想先看看西湖。郑大烫和他们说,先办事,办完了事,我请你们去西湖边吃好吃的,我们今天就住在杭城了,明天再回去梅城。 三个人一听说晚上住在杭城,都亢奋了,说好好,那我们先去办事。 他们都不知道,郑大烫带他们来杭城要干什么,但腰里插着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无所谓,别说腰里插着刀,就是手里提着刀的事情,他们也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 反正每次他们提着刀,其实都只是吓吓人的,就像戏台上官老爷们边上的那些马弁。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郑大烫做,他们只要在边上黑着脸,跟着凶几句就可以。他们心想,这次到杭城,大概也会是一样的事,只是不知道这杭城,还有什么人得罪了郑大烫。 郑大烫今天带着人又来找方国飞,目的就是想让这三个家伙,想办法搞定那几个保安,这样自己就可以上楼去找方国飞。找到方国飞,就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为什么要戏耍他? 当然,说法又不值钱的,说法之外,郑大烫还要方国飞赔偿自己,什么理由要他赔偿,郑大烫说不出,反正你让我吃了瘪,我肯定就要叫你赔。郑大烫有这个自信,他觉得要是看不到方国飞,自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看到,方国飞就肯定会赔自己,反正他又不差钱。 因为方言,方国飞每次看到郑大烫,都好像矮了一头,他看着这个家伙很讨厌,但又没有办法。 这次,郑大烫已经想好,他要方国飞赔他五万。五万到手,方国飞当然会请这三个家伙好好吃一顿,他也想好好吃一顿,到杭城几次,他除了吃生煎包和牛肉粉丝,还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 四个人还是坐了一辆残疾车,去往方国飞公司。 开残疾车的,一开始听说他们四个一辆车,不敢拉,说是路上警察会抓,让他们分两辆车。郑大烫想到这几个家伙都没来过杭城,分开走,怕万一走散找不到,坚持要挤一辆车。 他和开残疾车的说可以加钱,最后是谈好八块钱,拉他们过去。其实八块钱都够打出租车了,但郑大烫他们不知道,他们又没有坐过出租车。 四个人挤上车,开车的还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唠唠叨叨和郑大烫说,这样他只能钻小弄堂了,要多走好多路。 结果一开车,郑大烫发现走的还是原来的路,路上确实有协警伸手拦他们,不过驾驶员没有减速,反而一加油门,加速逃了过去。 到了方国飞他们公司楼下,四个人下车,郑大烫走在前面,其他的三个人跟在后面,他们走上门口的台阶,郑大烫站住了,转身看了看他们三个,让他们把头发衣服理理整齐,进去的时候挺起胸,不要一看就是一副乡下来的样子。 一走进大门,郑大烫看到昨天的那个保安,保安也看到了他,郑大烫还没来得及开口,保安就指着他大叫: “来了,来了,就是他!” 话音刚落,从旁边马上拥出八九个人,两个人一个,把他们四个人的双手反剪到后面,衣服里面带着的刀,马上被搜出来,“嘡啷嘡啷”扔在大理石的地上,保安赶紧把这些刀都收走。 有人走到郑大烫面前,抬脚就用膝盖顶了他胯部一下,骂道:“瓜老儿(乡巴佬)要来血洗庆春路了是不是?我十你麻麻各奥比倒!” 郑大烫痛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顿时觉得了英雄气短。 四个人马上被押去电梯厅,郑大烫一看这些家伙的面相和纹身,心里哀叹完了完了,押着他们的这些人不是保安,保安最多只会把他们赶出大楼。这些人都是社会上的,社会上的人只会用社会的方法解决,社会的方法五花八门。 看样子自己以为吃定了方国飞,没想到方国飞才把他算得死死的,知道他昨天吃了瘪,今天肯定还会再来,而且带着人。 一大帮人到了电梯厅,等电梯的几个人都被他们吓了一跳。不过,这些人押着郑大烫他们,没有等电梯,而是打开电梯厅角落里的安全通道,走楼梯把他们都押到地下停车场。 一辆丰田大霸王和一辆金杯面包车,已经等在楼梯口。这些人看样子还懂得分待遇,他们把郑大烫塞进了丰田大霸王,弄到最后排,一边一个人夹着他。其他的三个人,都被塞进金杯面包车。 两辆车马上启动,出了停车场,前面开车的家伙问: “阿东,这几个瓜老儿,介个喔(怎么说)?” “上课,上,上课。”坐在司机后面的那人说,“小西斯(小混蛋)不,不懂事,就给他,他们好好上,上上课,推理学就是这样说,好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人叫着:“老子手毛痒嘞!” 第59章 吃生活 车子开出市区,郑大烫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越到偏僻的地方,对自己就越不利。在闹市区,这些家伙做事多少会有些收敛,到了荒郊野外,就难说了。 郑大烫偷眼瞄瞄坐在他两边的家伙,都板着脸,什么表情也没有,哪怕车上其他的三个人在说笑,他们也没有笑。 在这一车的人里,不笑就意味着责任最重,地位最低,让他们在车里不敢笑。 坐在副驾座后面的那个家伙,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可怕,说话还结巴,但郑大烫看出来了,这家伙才是这伙人中的老大。而坐在他边上,前面顶了自己一下的那个家伙,很瘦,不时还呲呲地用嘴角往里抽着气,看起来弱不禁风,下手却很狠很黑。 车窗外的楼房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零零散散的田地和一座座山,车子在山间穿行,前面的人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郑大烫看到那个结巴和瘦子,都已经闭上眼睛。 坐在他边上的两个家伙,却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也不敢大意。 他妈的这是要把我们往哪里带,你们是联防队吗?这个经历,让郑大烫想起自己早年在深圳那边打工的时候,联防队来查暂住证,抓到他们的时候也是这样。塞进一辆车里就往郊外开,去哪里他们谁都不知道,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汪洋中的一条船上。 比在汪洋中的船上还不如,在船上你还可以对着大海和天空,扯开嗓子呼喊救命,尽管不可能有人会听到,喊是没有人管你的。在这车上,根本就不让你发声,。 一大帮人站在荒僻的郊外,真的是月黑风高,他们连回城的方向都搞不清楚,更别说怎么回城了。很多女的,当场就嘤嘤地哭了起来,男的骂骂咧咧。要等到有车经过,拦下来,问清楚了,他们才敢往城里的方向走,就怕在黑暗里越走越远。 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们要到天亮,才等到有车路过。他们在路边的草丛或泥地里,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郑大烫觉得今天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区别只是现在是白天,中午。郑大烫拿眼偷偷地瞄了左右的两个人,感觉左边这家伙面相好一点,他实在忍不住了,把头往左边侧了侧,悄声问: “兄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左边的家伙还没回答,右边那家伙“呲”地一声笑了起来,问:“这是你亲戚啊?你这算是大义灭亲?” 左边的家伙脸霎时红了,伸手就往郑大烫腰里捅了一拳,骂道:“谁是你兄弟,滚!” 郑大烫再一次龇牙咧嘴,心里在想,你他妈的我还真的想滚,你让我滚吗? 前面的瘦子转过头来,问:“喔撒西(说什么)?” 右边的家伙赶紧说:“没事没事,这家伙就是嘴欠。” 瘦子转回头去,继续闭上眼睛睡觉,没有再发声。他一定是在想,嘴欠的话该怎么办,不用我来教你们。 郑大烫吃到教训了,坐在那里再也不敢吭声,心里有些鄙夷左右这两个家伙,就是你们,大概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吧?就是知道,你们也不敢说吧? 车开到了临安没有停,往前继续。到了於潜没有停,继续往前。过了昌化再往前开,已经是下午四点钟,继续往前不远就是昱岭关。昱岭关是浙江和ah两省的交界,过了昱岭关,就从浙江临安县的马啸乡,到了ah歙县的三阳乡。 两辆车一直沿着杭徽公路开,过了昱岭关,往前开了不一会,看到右边有一条泥土岔路,瘦子和驾驶员说: “进去,进去。” 他们离开杭徽公路,开进这条岔路,郑大烫看着心里一阵发凉,心想完了完了,到了这种地方,自己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车开到一个山坳,路边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一片的荒草和乱石。 驾驶员回了回头:“东哥,这里可以吗?” 结巴点了点头:“就噶。” 两辆车在乱石堆边停下,大家都下了车,东哥没有管其他的人,他爬上一块大石头,蹲在上面抽烟。 瘦子和其他的人,带着郑大烫他们四个人,往乱石堆里面走。不一会,从荒草和乱石中就传出他们的一声声惨叫。 东哥蹲在那里,抽完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两支烟抽完,里面的惨叫声也停息了,变成几个男人抽抽搭搭的哭声。 东哥站起来,拍了拍手,伸头朝大石头下面看看,然后跳了下来。 东哥朝采石场里面走去。 郑大烫他们四个人,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两个人,还是把他们的双手反剪到后面。这四个人,只这两支烟的功夫,已经变得鼻青脸肿,脸上衣服上血呼拉兹,要不是有人用手叉着他们的腋下,他们连站都站不住。 跟着郑大烫来的那三个人,不停地哭着,一边哭一边头朝郑大烫歪着,求饶说,自己根本连到杭城来干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他叫他们来的,要是知道到杭城来找人寻仇,他们肯定不会来。 东哥走过去,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红肿处,用力地按了一下,按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圈按下来,东哥走回到郑大烫面前,看看自己的大拇指上沾了血迹,他伸手在郑大烫衣服的干净处刮了两刮,然后看着郑大烫问: “痛,痛不痛?” 郑大烫这个时候早就已经破防,哪里还有什么杀气和英雄气概,他点了点头。 “喔,喔,喔出来。”东哥手指勾了勾,接着用普通话说:“你不会,不会话都不会讲,讲了吧?推理学就是这样说,嘴巴在,在这里,就要讲,讲话,问你就要回,回答,要有礼貌。再,再问你一遍,痛,痛不痛?” “痛。”郑大烫点了点头。 东哥伸出手,郑大烫以为他又要来按自己的痛处,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结果后脑勺马上挨了一个巴掌。好在东哥这次没有按他的痛处,而是用手指在他的太阳穴上叩了叩: “痛就要记,记牢,知道没,没有?” 郑大烫连连点头,然后马上想起什么,说:“记牢了,记牢了。” “记牢就,就好。”东哥也点点头,他接着朝四周看看,问郑大烫:“你知道,知道这里是什,什么地方?” 郑大烫说不知道。 “ah,这里是安,ah。为什么要带你,你们到这里来,你记牢,这里记牢了,和痛,痛一起记牢。”东哥说着又叩了叩郑大烫的太阳穴,“哦哦,不是记,记牢,是忘,忘记,什么梅城杭城,杭城梅城,你都给我,通通给我忘,忘记了,连浙江都给我忘,忘记了……” 边上的瘦子接过去说:“以后你们就连浙江都不要给我来了,来了我们都会知道,胆子大的,不听话也可以,这次是让你们吃生活,尝点苦头,下次就是断手断脚。” “毛,毛凶嘞,赫,赫瑟人(吓死人)。”东哥看了看瘦子,笑了起来,瘦子也笑起来,他说: “我就怕他们记性不好,喂,喂,你记住没有?” 郑大烫赶紧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 “o,ok,记住就好,伤是我,我们打的,我们也要负,负责,推理学就是这样说,要有,有始有终,负责到,到底。” 东哥说着冲抓着郑大烫的一个人晃了下脑袋,那人放开了郑大烫的手,走了开去,东哥说: “都,都放下,话讲清楚就,就好了。” 其他的几个人也都放开了他们的手。 走开去的那个人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马甲袋,他把马甲袋放在郑大烫面前的地上,郑大烫看到里面有红花油、创口贴、碘酒和棉签,郑大烫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瘦子说: “伤口你们自己处理,我们也不是护士,不懂这个。” “还有,我们优待俘虏,给你们发回家的路费,不过记住了,你们要是再敢回来,这个我们会加倍要回来,加多少倍,到时就看我们的心情。” 瘦子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给了他们一人一张蓝色的百元大钞。 “再,再会,朋友。”东哥和郑大烫摆了摆手,接着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提醒他。 一群人走了出去,不一会响起汽车的声音,他们真的走了,把郑大烫他们四个,一脸懵懂地扔在这里。 郑大烫没有再去找过方国飞,也没有回梅城,过了几天,他老婆去找赵厂长辞工,赵厂长和她说: “江西婆,你老公被开除了,你还是可以继续留在厂里的。” 她犹豫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回去吧,家里还有一个儿子。” 马科长失踪一个多星期后,最后被林场的护林员,在黄泥垄发现,护林员被他吓了个半死。 护林员远远地看到有一棵马尾松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才发现挂着的是个人。那样子很奇特,两只眼睛鼓出来,嘴巴歪斜着,舌头把下嘴唇都盖住了,脖子里没有绳子,他是把脖子夹在一根横出去的树杈间,就这样把自己挂死在那里。 警方鉴定的结果,说是自杀。 这个事件,搞得整个梅城沸沸扬扬,有人说马科长被发现的时候都已经臭了,还有人说,马科长被发现的时候,挂在树杈上,他的脖子有鸡那么长。 第60章 另外的事 “师父,我父母就这样离开梅城,你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方言问于德龙。 听于德龙说完这些事,方言心里很复杂,有些羞愧,又有些酸楚。 他原来以为方国飞已经够混蛋,没想到自己的生父比他还要混蛋,方言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而羞愧。他原来以为徐爱莲已经够悲剧了,没想到自己的生母,看样子比徐爱莲还要悲剧,方言因此而酸楚。 方言不禁叹了口气。 于德龙看了看他,说对,我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们。 “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吗?” 于德龙的回答和赵厂长一样: “不知道,当时大家都叫他们江西佬江西婆,真名没有人叫。知道他们是江西人,但江西哪里的还真不知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们应该是鄱阳湖边上的。 “我记得有一次吃夜宵的时候,说起西湖,你爸爸说,西湖算什么,他们老家的湖,那才真是大,不知道比西湖大多少倍。江西,比西湖大很多倍的湖,我想,不是鄱阳湖的话还会是哪里?” 方言点了点头。 他想起另外的一件事,问于德龙:“师父,我前面听你说,是我父亲帮助了赵厂长,那他们的关系,不是应该很好才对?怎么我去医院,赵厂长一听到我父亲的名字,就恨之入骨,还把我赶了出来?” “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于德龙说,“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确实很好,赵厂长还很感激方董,帮他拿到了梅城针织厂,但后来……” 于德龙没有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方言追问:“后来怎么了?” “其实,这事也不全是方董的责任,不不,不是我帮方董说话,照我说,方董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真的要说,还是赵厂长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于德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方言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于德龙思忖了一会说: “其实,马科长才是真正能做事的人,方董后来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这样觉得。要是当时梅城针织厂到了马科长手里,他肯定能做得很好,说不定梅城针织厂现在还会在,还是我们公司很好的合作伙伴之一。 “可惜了,因为马科长和你爸爸搞到一起,方董当时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帮助赵厂长,但赵厂长这个人……” “他怎么了?” “嗨,方言,人能够做多大的事,能发多大的财,还真的是格局决定的。不是谁都有方董那样的格局和魄力,还没有什么钱的时候就敢倾其所有去买庆春路的公司,买下来之后,根本就没有那个财力,他就敢去造三十二层的大楼,那个时候,杭城有几座这么高的楼? “楼造好之后,庆春立交桥开通了,庆春路改造了,变成金融街了,很多人都说方董是运气好,但我想,要是他没有那么大的魄力,把楼造起来,还有什么运气?桥通不通路改不改和你有什么关系?方言,我知道你对方董有看法,但这点你不能不承认吧?” 方言点点头:“我承认,要是我在那个时候,我是他,我做不到。不过师父,这和赵厂长有什么关系?” “赵厂长就是格局不够,魄力不够啊,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干事的人。你放在以前没有竞争的时候,他当个公家厂的厂长混日子还勉强可以,到了后来,这社会变化多快,竞争多激烈,他哪里跟得上?对了,梅城针织厂原来不在冶校那里你知不知道?” 方言说:“知道,原来在梅城大坝那里,我还去过原来的地方。我听人说,是因为那里要造房子,安置原来在梅城大坝外面那些斜坡上,住在贫民窟一样的,用船蓬搭的房子里的那些跑船的人,所以才搬去冶校的。” “对,是这样。以前大家,我是说那个时候,大家又没有什么产权意识的,反正土地啊房子啊什么的也不值钱,哦哦,是没有意识到它们的价值。大坝那里要造房子,正好冶校又搬走了,空在那里,就把梅城针织厂搬去冶校,把那块地腾出来。 “反正都是公家对公家,大家都无所谓,冶校搬走了也没有和梅城镇有个什么正式的手续,梅城针织厂从原来的地方搬走,永城县二轻总公司和梅城镇,也没有什么产权移交或置换的手续,那时的人哪管这些,包括梅城针织厂搬去冶校,也没个正式的手续。 “反正就是县领导,把梅城镇和二轻总公司的负责人叫到一起开个会,就决定了,你那里给我,我这里给你用。不光他们那里,杭城也一样,我记得方董买下庆春路公司的时候也是这样,前面办公楼有明确的产权登记,但后面仓库也是糊涂账。 “等到要造房子了才发现不行,这部分虽然承认是你的,但要确权,不确权房子就不能造,所以才补办的手续。方董经历过这些,他知道,所以梅城针织厂转制的时候,他就提醒赵厂长,一定要确权,就是整个冶校,到底哪部分是属于我的,你要给我办证。 “当时转制领导小组也同意了,他们也觉得没什么,觉得不就是这么个事嘛,你要确权就确权。但确权的话,需要测绘,还要交税费什么的,加起来大概需要九万多,就因为这九万多,赵厂长舍不得,方董说借他这钱他都不愿意。 “最后被方董逼得次数多了,他才和方董说了实话。这个家伙,舍不得钱是一方面,他心里另外还有一个小九九,他和方董说,要确权的话,领导小组同意按原来梅城针织厂的面积给他确权。 “他和方董说,我傻啊,原来梅城针织厂才多大,我现在这里多大,大门一关都是我的,我还要化九万多块钱,把自己厂搞小了?这么蠢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去做? “方董提醒他说,你现在这样,那地方看着好像是你的,人家也认为是你的,但你知不知道,那地方实际还不是你的,没有确权,没拿到土地证是没有用的。他不相信,说什么谁敢说不是我的,我就去找谁,牛逼哄哄的,方董怎么说都没有用。 “结果呢,结果后来就像方董说的这样,转制过去没多久,房地产开始起来了,大家这方面的意识才开始有了,他再去找人家,人家谁理你,转制领导小组都已经解散了,谁还会来帮你处理这个事? “大家推来推去,还和他说,现在要帮你做这个事,要被处分的,说是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流失。 “赵厂长这才急了,他找到原来转制领导小组的一位成员,当时梅城镇的副镇长,堵在他办公室和家里,最后人家答应帮他问问,结果一问才发现,那个地方到底属于谁的都不知道。 “二轻总公司解散了,梅城镇没有记录,跑到档案馆去查,才查到那块地方,原来产权还是属于冶校的,冶校搬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办理过产权移交手续。他现在要确权,还要去找冶校,冶校都改成嘉兴学院了,人家大学怎么可能把这地给你,他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看看,要是赵厂长听方董的话,当时就借着上面急于转制成功那一下,你真正拿到一幢楼也好,两幢楼也好,后来也发财了,你说是不是?” 第61章 矛盾 “我父亲和赵厂长,就因为这个有了矛盾?”方言问。 “怎么可能,这是赵厂长自己的事情,他不肯听,你爸爸也没有办法,只能说,他失去了一个发财的机会,那是他自己的损失。”于德龙说,“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和你说,他这个人的格局有多大,他现在的落魄,对了,你看到过他,他现在一定很落魄吧?” 方言点了点头。 “他落魄了,然后还怨天尤人,觉得是别人,特别是方董害了他,对吗?可笑,其实害他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格局太小,他要是格局大,跟得上,怎么会这样。 “你看看我们海宁和诸暨,还有上虞和永康的那些厂,当时的基础都没有梅城针织厂好,现在人家做到了什么规模,他呢,活活就把梅城针织厂做没有了,对,就是他自己做没有的,怪不得别人。” 于德龙和方言说。 赵厂长接手梅城针织厂之后,方国飞他们的第一单就出了问题,没有按时出货。原因是第二天,赵厂长就把很多原来跟着马科长的人都开除了,这些人基本都是熟练工和技术骨干。 马科长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接手工厂,所以他对这些人很早就开始拉拢,这些人也因此和马科长走得近。赵厂长平时都看在眼里,早就已经做好,自己一接手就开掉这些人的打算。 加上还有马科长擅作主张招进来的那些人,马科长都失踪了,他们知道从马科长那里,肯定拿不到还没发的工资,就来和赵厂长谈条件,说是要他们留下来可以,但赵厂长必须把这部分的钱先给他们。赵厂长没有同意,他们也离开了工厂。 两拨人都离开之后,工厂就缺人了,哪怕是重新再招工,等进来的新工人变成熟练工,也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厂里的生产进度,一下子掉了下来。 方国飞也理解,他想现在是梅城针织厂转型的时候,出现这方面的问题也正常。他去和客户沟通,把出货期往后推了八天。 方国飞对服装厂很熟,对梅城针织厂就更熟。他算了一下,就按梅城针织厂现有的人员,不把新招的工人算进去,这批货往后推五天,时间也够了,他从客户那里争取到八天,已经留了余地。 没想到过了三天,派去的业务员于德龙给他打电话,和他说,这批货还是按时出不了,按厂里现在的进度,别说还有五天,就是再给他们十五天,他们也完成不了。 方国飞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我算得清清楚楚,还给他们留余地了,德龙,你不要忽悠我。 “真的,老大,你要是看到就相信了,现在厂里根本就没一个人在好好干活,大家都在磨洋工。车工的缝纫机坏了,找机修工也找不到,坏在那里一两个小时,机器也没有人来修。”于德龙和方国飞说。 方国飞放下电话,很想马上就赶去梅城,心里又担心郑大烫回到梅城了,自己去了,被他待个正着。虽然赵厂长和他说,他没有再看到郑大烫,传达室也说他没再来过,连他老婆江西婆也辞工走了,方国飞还是有些犹豫。 犹豫了一会,方国飞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决定去一趟梅城。他打电话给保安部经理,让他带上两个块头大点的保安,带上电击枪,跟自己一起去。 这单货方国飞费尽口舌,好不容易说动客户,同意推迟八天,要是还不能出货,连他都找不到什么理由再去和客人说。 保安部经理开车,方国飞坐在副驾座,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事,照理说,跟马科长一伙的,可能会在厂里调皮捣蛋的那些人都已经被开除了,留下的都是赵厂长自己人,工作效率应该更高才对,怎么还会下降? 赵厂长也不是去了一个新厂,而是他原来就在那里当厂长,对厂里的情况也熟悉。方国飞怎么想也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但于德龙是不会骗他的,于德龙说出不了货,方国飞嘴上在说你不要忽悠我,心里其实是信他的。 这一单货已经到了后半截,现在也不可能把这单子再让其他工厂来做,时间上也赶不急。前道后道,现在所有面料都已经变成裁片,所有的裁片和物料,也都在各个工位上,连让其他工厂帮助做一部分,减少这里的出货量都不可能。 服装厂可以接小单,单没有人会接别人的裁片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里,就在梅城针织厂,争取把货给赶出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再去和客户沟通,客户肯定会发火,说不定直接就把这订单给取消了。 方国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赵厂长在办公室里,看到方国飞到了,马上站起来,请方国飞坐,方国飞说:“不要坐了,先到车间去看看。” 两个人下楼,赵厂长一路上一直和他说,这次的活怎么怎么难做。方国飞听着,没有吭声,心里在想,这活又不是刚下单过来,转制之前就下来了,这都多少时间了?以前没觉得难做,现在难做了? 下到一楼右转,第一间教室就是梅城针织厂其中的一间缝纫车间。两个人进去,方国飞看到自己公司的保安部经理和于德龙在车间里,两个人站着聊天。那两个保安,已经被于德龙安排去帮助做杂工,搬运裁片和烫片。 方国飞略吃一惊,这个车间,他记得原来三十几台缝纫机都是满员的,怎么现在只有稀稀落落五六个工人在这里。 看到他进来,于德龙就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车间的主管巧玲,看到他们两个到了,也远处走了过来,她和方国飞是认识的,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少人?”方国飞问主管。 主管看了看他,没有说,于德龙说了:“还在干活的都是外地的,他们五点半才下班,本地的都已经下班走了。” 这个方言知道,梅城针织厂这里一直这样,服装厂基本都是女工,本地的女工吵吵着,说要回家买菜烧饭,还要接孩子什么的,都要求上午提前到七点半上班,但下午一定要提前半个小时,四点半就下班,说是迟了连菜都买不到。 方国飞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她们已经下班不奇怪,方国飞问:“晚上呢,晚上几点开始加班?” 主管看了看赵厂长,还是没有开口,于德龙说:“本地人晚上不加班,这几个外地人加。” 方国飞问:“为什么?” 三个人站在那里,都没有响。 方国飞接着问主管:“货能赶出来吗?” 主管犹豫了一下,她看看赵厂长,接着说:“这次这货,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就是做不出来。” “走走,方总,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吃晚饭。”赵厂长和方国飞说。 方国飞皱了一下眉头,和赵厂长说:“肚子不舒服,我去上下厕所,先清清空,德龙,你陪赵厂长在这等我。” 方国飞说着的时候,朝于德龙使了一个眼色,于德龙明白了,说好。 “老赵,有没有纸?”方国飞问赵厂长,主管巧玲叫道:“我去给你拿,方总。” “不用了,不用了,这有。” 方国飞从边上的一叠裁片上,抓过一张裁过的样版纸,揉成一团在手里,他出去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拍了下保安部经理的肩膀。 保安部经理跟到走廊,方国飞悄声和他说:“别让赵厂长看到,你去带刚刚那个主管过来找我,对了,在二楼的厕所。” 第62章 面对面 方国飞上了二楼,二楼是包装车间和裁剪车间,裁剪车间该裁的裁片都已经裁好,裁床没有活,人都下去帮忙了。而包装车间,基本都是本地的妇女,她们已经下班。 方国飞走到走廊头上,这里一边是男厕所,一边是女厕所。方国飞并不要上厕所,他把手里的纸团扔出走廊头上的窗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面朝走廊,背靠着窗户抽烟。 过了一会,保安部经理带着主管巧玲上来,方国飞赶紧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出窗外。两个人走到近前,保安部经理又退回到楼梯口,替他们把风。 方国飞看了看主管,主管脸红起来,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方国飞说:“巧玲,我们也是老熟人了,你和我说实话好吗?放心吧,你和我说的,我肯定一个字都不会告诉赵厂长。” 巧玲点了点头。 “现在厂里,到底是为什么产量出不来?我知道少了不少人,一下子很难补充,但就是少这些人,产量也不至于会降这么多。” 巧玲叹了口气:“还会为什么,不光是我,我们几个主管都和赵厂长说过,他不听,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说什么了?” “他把工价降了,平均降了百分之十。” 方国飞心里咯噔一下,问:“为什么?”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们说的多了,他还问我们,到底他是老板还是我们是老板,工价谁能决定?他都这样说了,我们还能说什么?老实说方总,别说工人,就是我都觉得,继续在这里干下去没什么意思,现在又不比以前,还有劳保的,你说对不对?” 方国飞心里长叹一声,又骂了一声赵厂长,他继续问:“那本地人晚上又不加班。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工期这么紧。” “加班补贴没有了,谁来啊。”巧玲嘴巴翘了一下。 服装厂的活,都是记件的,但碰到赶货的时候,每天晚上需要加班,在记件工资之外,每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小时两块钱的加班补贴。现在加班补贴没有了,计件工资还降了百分之十,晚上当然没人愿意来加班。 老赵啊老赵,你他妈的怎么这么鼠目寸光?方国飞在心里又骂了一声,他全都明白了,不是这次的活难做,也不是这次的活不知道怎么出不来,他知道工人们为什么会磨洋工,所有的症结其实都在这里。你降了工价,降了工人的收入,还想指望工人为你卖命? 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工厂刚刚转制,本地的这些工人,刚刚从原来给国家和集体干活,变成给你赵厂长这个私人老板干活,心里本来就有落差。结果你马上来个降工价,而不是涨工价,只这一下,工人们就把你的嘴脸看穿了。 他们大概都在心里骂,自己看错你了,原形毕露,原来你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老板,黑心资本家。跟着你这样的老板干,人家看到前面一片黑暗,还会有什么积极性,不磨洋工才怪。 方国飞和巧玲说:“巧玲,你还是安心干,就当是帮帮我,工价的事情交给我,我一定让赵厂长调回去,好吗?” 巧玲点了点头。 方国飞说:“谢谢你,巧玲。” 巧玲笑了起来:“客气什么,方总。” 她说着叹了口气:“方总,赵厂长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巧玲说完,转头朝走廊那头走。 方国飞拿出香烟抽了起来,一支烟抽完,估计着巧玲回去车间的时间也够了,他把烟头在窗台上摁灭,也朝走廊那头走去。 走到楼梯口,保安部经理还等在这里,方国飞和他说: “你去把赵厂长给我叫上来,就说我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他。” “不吃饭了?”保安部经理问。 “不吃了。”方国飞说,“对了,你和德龙带那两个小鬼去街上吃,吃完给我带一份炒面,哦哦,带两份炒面回来。” 保安部经理说好。 两个人一个朝楼下,一个朝楼上走。 方国飞站在赵厂长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会,赵厂长上来了,转过楼梯的转角看到他,就叫道: “方老板,都已经到吃饭时间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吃完饭我们再说?” 方国飞冷冷地说:“你天天在这里,工厂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坐得住?我要是你,早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赵厂长愣了一下,他接着嘿嘿地笑着:“我要是有困难,不是还有你方老板嘛,背靠着你这棵大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国飞皱皱眉头,心里在骂,我他妈的又不是你保姆,你的奶妈。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 赵厂长拿钥匙开了门,两个人进去沙发坐下,方国飞问: “老赵,你把工价降了,怎么回事?” “嗨,原来是这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 “老赵,我问你一件事。” 方国飞摆了一下手,打断了赵厂长的话: “你说,工人们每天早上来,晚上回,在你这里干活,是为了什么?还有这些外地人,人家抛家弃子,这么远路到你这里,你告诉我,他们又为了什么?在工厂改制之前,还能用为国家多创外汇这种话去忽悠他们,现在呢?现在工厂是你个人的,你说,他们还能为什么?” 赵厂长愣在了那里,也笑不出来了。 方国飞说:“你看来很小的事情,对工人们来说,是最大的事情,他们每天工作,就是为了赚钱,这个月忙还是不忙,能赚多还是赚少,大家心里都有一笔账的。很多人可以说,是在月头,就把自己这个月的工资算进去了,有哪些哪些需要开支。 “要说他们有什么指望,也就指望这个了,算算这个月很忙,每天还要加班,一个月应该可以拿到三百出头。加上企业转制了,赵厂长这个人,和自己关系好,自己原来就是你的人,说不定还能多拿个几十,好嘛,结果你一来,直接把他们的梦打碎了,收入不升反降。 “老赵,要是你,你告诉我,你会怎么想?你老赵就是再笨再傻,我也不相信会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你就是想调工价,也不能说现在调,那也要等下一单,开始制定工价的时候再说,对吧?现在这都是人家碗里的东西了,你直接去人家碗里抢啊?有这么笨的事吗? “嚯嚯,你还就是这么做了,我方国飞他妈的都要拜你为师了,原来赚钱还可以这么赚的,真是见识了!还有,你知道你把他们的梦打碎的同时,还打碎了什么?” 赵厂长被方国飞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看着方国飞问:“还有什么?” “还有你自己在他们心里的形象。他妈的,原来他们都觉得你这个人不错,跟着你比跟着老马有奔头,才会相信你。结果,你来了直接给他们一刀,他们对你会有什么想法?只会觉得跟着你,好像一点跟头也没有,还不如老马,他们还会有什么积极性?” 赵厂长被方国飞说得脸红起来,他嘿嘿地笑着:“我不是想多赚点钱,尽快把欠你的还给你嘛。” 方国飞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知道不是,这种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会脸红,他老赵其他不知道,但肯定知道,只要他能把每单货都做好,自己不仅不会逼他还钱,他厂里真有什么困难,自己还会帮他,他应该知道,在我方国飞眼里,货比天大。 方国飞知道,说穿了还是他心里的那笔账算错了,算盘打错了,或者说是算的方法不对。原来他是赵厂长,工厂是集体的,他不会在工价上和工人斤斤计较,毕竟省下来的钱,也到不了他的口袋,他乐得当个老好人。 现在,他的角色变了,从赵厂长变成了赵老板,工厂是他个人的了,工厂的财务,变成他个人的钱袋子。他就会盯着这个钱袋子,每出去一分钱,他都会肉痛。他的算法,因此而变了。就像确权需要花九万多,这笔账,他就怎么也算不过来。 花了钱还把自己工厂做小了,他只会这么想,不会想,花了这钱,他的厂就稳了,没有后顾之忧了。 方国飞心里叹了口气,看样子还是自己识人不明,这个老赵,说来说去,度量还是不够啊。 方国飞觉得这有点头疼,和一个与自己不在一条轨道上的人一起做事,以后只怕是麻烦不断。 第63章 谁的要求 方国飞盯着赵厂长看,盯得他心里有点发虚,方国飞叹了口气: “老赵啊老赵,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我早就和你说过,我的钱你不用急的,只要你这里能把货给我做好。货做好了,我保证你发财,你们都发财了,我才有可能发财,不然我拿什么给客户?赚什么钱?货做不好,我也和你说过,天王老子我都会和他翻脸。 “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把我货砸了,就等于把我饭碗砸了,你都砸我饭碗了,我还不和你着急?不然怎么办,我也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帮我养?” “好好,方老板,你放心,我这里肯定帮你把货做好。”赵厂长说。 “可现在已经出毛病了。” “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把工价给调回去。”赵厂长接着说。 “你知道个屁!” 方国飞骂了一句,接着放缓口气: “老赵,我想你还是没有明白,你把货做好,不是为了我,是为你自己。工厂是什么?把货做好就是工厂的本份,只要你把货做好,又能按时交货,哪怕我这里不给你下单,其他的公司也一样会给你下单,外贸公司有的是。 “把货做好,不是我对你的要求,应该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要求……” 有人敲门,赵厂长看看方国飞,方国飞说,让他进来吧,应该是我们的晚饭到了。 赵厂长走过去打开门,果然是于德龙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马甲袋,他进来把马甲袋放在茶几上,把两盒炒面从里面拿了出来。 方国飞拿过一盒,看了眼赵厂长,和他说:“还有一份是你的,坐下来吃啊。” “不行不行,方老板,这个绝对不行,你难得来梅城一趟,哪里能一个炒面就把你打发了,你这不是在打我脸?!走走,把面条放下,我们出去吃。” “坐下吧,别假惺惺的,你他妈的心里一定开心死了,又省了一顿饭钱。”方国飞说着摆摆手,“开玩笑,开玩笑。坐下吧,吃真的无所谓,有面条吃就不错了,货要是做不好,以后你我搞不好连面条都吃不起。” 赵厂长看了看于德龙,和他说:“看到没有,你们老板不依不饶,不停地啪啪打我脸。” 于德龙和方国飞都笑了起来,赵厂长坐下,端起面条吃起来,方国飞和他说: “老赵,说真的,我还巴不得我不用来梅城,梅城有什么好来的,屌痒都找不到女人,找到也是有泥土和粪香的,乡土气息浓郁。真的,我一次都不想来,我还希望每次都是你去杭城,我请你吃饭。” 赵厂长停下筷子,问:“你还让不让我吃面?” “吃吃。” “不用说了,方老板,等吃完面,我就去把工价调回去,可以没有?” 这一次是方国飞把筷子停下,他和赵厂长说: “不要这么急,明天再调,不要我们来了你马上调,工人一看就是我给你压力,这对你的形象不好。对了,梅城这里,有没有好一点的吃夜宵的地方?” “你要干嘛?” “我想这样,等下晚上加班结束,我想请所有的主管吃顿饭,放心吧,我这是在帮你收买人心。”方国飞说。 “好好,你拆我台也没有关系。”赵厂长说,“这个我来安排。” “说好了啊,是我请客,单一定要我来买。”方国飞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方老板你吩咐就是。” “吩咐说不上,是这样,老赵你看,原来你是和老马有矛盾,老马很多地方,确实也做过分了。你把他和那个谁开了,是应该的,一山也容不了二虎,你不开他,老马自己也会走。 “但那些工人,你把他们开了干嘛?你和他们有什么仇?他们以前,不是还叫你一声赵厂长?就因为他们和老马走得近,你觉得他们是老马的人,你就都开了?人家那个时候,不是觉得老马以后会是这工厂的老板,再和他走得近嘛?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人,恰恰是很珍惜这份工作,想留下来好好干活的人,你这么做不是傻吗,他们是能帮你赚钱的人,你和钱有仇?” “那怎么,难道我还要去把他们请回来?”赵厂长问。 “我和你商量,还就是这个想法。”方国飞点点头。 “我不干!”赵厂长把手一挥,“这事我不干,我他妈的还要不要脸?刚把人家开除几天,又去请人家回来,这不是自打嘴巴是什么?” “自打嘴巴算什么,只要有钱赚,你让我把屁股洗洗干净给人家,我都愿意。人家韩信还要从人裤裆下钻过去,你老赵比韩信还厉害?别给我扯,老赵,我和你说,男人要想做成事,气量还就是要大,要能屈能伸,光有脾气有屁用,脾气值钱哦?没本事的人脾气才大。 “你现在再去把人家请回来又怎么了?请回来,他就不是工人,就是你爸爸了?他们就不认你这个老板了?”方国飞也有点火了。 赵厂长梗着脖子,扭过头去。 方国飞看了看他,手指在茶几上笃了一下: “好吧,老赵,我知道你硬气,这样,折个中,这事你不要开口,我来开,他们肯定和这里的这些主管还有联系,等会吃夜宵的时候,我让这些主管帮忙,让他们去请,请了人家来找你,你也有台阶下了,你看可不可以?” 赵厂长没有吭声,没有吭声就是默认了。 当天晚上,吃夜宵的时候,方国飞先和主管们宣布了一件事情,他说,这一批货出去之前,我都会在这里,从明天开始,晚上加班,所有人一个小时发三块加班补贴,这个补贴和你们厂里没有关系,我们公司来给。 “德龙,你每天统计,每天晚上下班就发,不过夜,当面开销。”方国飞和于德龙说,于德龙说好。 几个主管都开心了起来。 赵厂长见这架势,也开窍了,不等明天,他说,我们厂里也一样,工价调回去,加班补贴也恢复。 这样一来,加班就有双份的补贴,主管们更开心了。 方国飞说:“我还要拜托大家一件事,这事我也没有和赵厂长商量过,我擅作主张,不管他了。原来厂里走掉的那些人,你们能不能帮我去做做工作,让他们都回来。” 几位主管都看着赵厂长,方国飞说:“老赵,怎么样,给个面子,让我做回主?” 赵厂长借坡下驴:“好好,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巧玲说:“方老板,你放心,我等会回去的路上就去叫,其实,我们也想手下都是熟手,这样我们也省事多了。” 其他的几个主管也都点头。 方国飞朝大家拱着手:“谢谢!谢谢!” 第64章 赶货 第二天,一大半被赵厂长开除的工人,都被几个主管叫回来。很多的熟练工都回来之后,车间里的声音听上去都不一样了,一走进大楼,就能听到缝纫机连续不断的滋滋声。 新工人和老工人的缝纫机声音是不一样的,新工人的机器声很短促,断断续续,发出的是嗒嗒的声音,缝纫机的马达还没跑起来,就停下了,就像汽车走走停停,喘得像头牛。 熟练工的机器声是连续不断的,马达跑起来之后,发出的是急促的滋滋滋滋的声音,布料从缝纫机机头的压脚下面,源源不断地流出去,前面的塑料筐里,不一会就堆起一堆合缝合好的面料。 听到车间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方国飞松了口气。 他和保安部经理还有那两个保安,下车走了过去,到了这里,两个保安很自觉就当上杂工,帮助干活。 于德龙早就在车间里,一看到他们就走了过来,他一手抓住方国飞的胳膊,一手抓住保安部经理的胳膊,把他们两个人往外面带。 三个人到了一楼大厅,于德龙带着他们继续走,走下台阶,走到门口的操场上,方国飞说: “可以了,什么事情?” 于德龙站住了,这才和方国飞说,说是马科长找到了,不过找到的是他的尸体。 方国飞怔了一下:“老马死了?!” “对,自杀的。”于德龙把他早上刚刚听到的,关于马科长的事情和方国飞说了。 “你知道他家吗?”方国飞问于德龙。 于德龙说知道,他请我去他家里喝过酒。 方国飞说:“走走,那我们还在这里干嘛?去他家里看看,哪怕朋友算不上,至少也是老熟人。” “我就是怕你会想去他家,才要和你说。”于德龙说,“你现在去干什么,老大,你现在去了,他家里人正好就把气撒到你头上。” 保安部经理也赞同,他说德龙说的对,这种时候,方总你就不要自己送上门了。 “好吧,你们都对,那这样,你托和他熟悉的工人,带两千块钱给他家里,算是我们公司……算了,随便怎么说吧,就当相识一场。老马这个家伙,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方国飞和于德龙说,于德龙说好。 调回了工价,加发了加班补贴,工人的积极性大增,每天晚上,都加班加到十二点一点,要不是第二天还要继续上班,大家都巴不得加到天亮。要知道多一个小时就多了五块钱,一个晚上,几十块的加班补贴就到手了,何况方国飞他们给的还是现金,更加刺激。 立竿见影,生产进度马上就上来了。 但因为前面浪费的时间太多,还是有点赶,方国飞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放松,赶货的时候就是这样,越赶就越觉得时间不够,人手不够,而且还特别容易出差错。 方国飞他们四个不敢回去。现在不光是那两个保安,连方国飞和他的保安部经理两个人,也上场了。保安部经理去帮助封箱,方国飞只要不楼上楼下巡视的时候,他就去二楼的后道车间,和一帮妇女一起包衣服。 有一个以前小姑娘的时候,和方国飞关系有点暧昧,现在也还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方国飞每次去,都站在她边上,和她一起干活,搞得这女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脸都红扑扑的。 方国飞偷眼瞄着,心里很愉悦,也感觉到时间过得很快。 一天上夜班,十点多钟,方国飞悄声和她说,我要去车上靠一下。 那女的似乎没有听见,没应他,却朝远处叫了一声:“主管,我要去下一号。”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出去。 等到方国飞为了避嫌,故意磨蹭了一会,也走出去,已经不见她的身影。方国飞很笃定地想,她一定是去他车那里了,他的车停在那边的篮球场上,这个时间,那里鬼影也没有一个。 方国飞下了楼,走到自己的车旁,却没看到那个女的,方国飞有些失望,叹了口气,摇摇头,打开车门坐进去。没想到他刚关上车门,马上有人敲车窗,方国飞转头一看,正是那个女的,不禁大喜。 远处传来缝纫机滋滋滋嗒嗒嗒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方国飞在车上也很努力,回味了一把他说的乡土气息浓郁,却品出了和杭城那些城里女人,以及小姑娘不一样的滋味,让他有些如痴如醉。 两个人一前一后再回到车间,站在包装的台子前面,感觉又不一样了,方国飞感觉出了一份亲昵。 女人的脸还是红扑扑的,不时就会飞他一眼,低下头,呲地一声轻笑,台子下的胯部看似无意,却有意地蹭下他的胯部,身后无人的时候,脚还会勾他一下。搞得方国飞心里痒痒,恨不得把她又拖回车里。 终于到了要出货的那天,两辆集装箱车已经在前面的操场等了,司机把箱门打开,等着装货。 大楼里面还在赶货。 几天忙下来,前面车位的速度越来越快,大烫人手不够,裁床的几个人也去帮助大烫。成品出来的速度很快,后道这里就来不及了。 后道不光是包装,还要用锁眼机锁扣眼,钉扣机钉扣子,还要打机眼打揿扣。就是包装那里,也还需要挂吊牌,在包装袋上贴尺码标,包装好之后还要装箱封箱,最后还要把一箱箱成品,搬运到集装箱里。 连方国飞今天都没时间,站到那个女人身边去甜蜜了,他坐在钉扣机前,用眼前的钉扣机,“滋滋滋滋——啪”地订着扣子。 他看到后道这里堆积的衣服越来越多,知道要坏事了,再搞下去,后道这里就会乱了。可厂里能调动的人都已经在车间里,连看大门的都把大门锁了,进来帮忙,再没有人可以调动了。 方国飞拿起自己的大哥大,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徐总,我在梅城针织厂,这里货赶不出来了,借我十个人用用。” “你在梅城?方总,什么时候去的?” “来好几天了。” “我去,那你不早点通知我,我去看你。” “我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你来我也没时间理你,少啰嗦,快派人过来救场。” “好好,马上到。” 徐总是离梅城二十多公里外,乾潭镇的一家做螺丝刀的工厂老板,方国飞他们公司也常年有订单下在他那里。都是做外贸的,他知道赶货是怎么回事。 过了半个多小时,方国飞的大哥大响了,方国飞接起来,是徐总,徐总叫道: “方总,我已经到梅城针织厂门口了,大门锁着,我进不去啊!” 方国飞赶紧叫人找传达室的去给他们开门。 方国飞走到一楼,一辆凌志和一辆面包车开到大楼前停下,徐总亲自带着十三个人来了。 他们是五金厂,对服装厂的工序不熟,但装箱封箱,把箱子一个个从楼上搬下来,再按照事先计算设计好的装箱示意图,把纸箱装到集装箱里,这样的事情他们平时没有少干。这一块就完全交给了他们,换下来的人,去了后道的各岗位。 忙到晚上十点多钟,总算是把两个集装箱都装完了,这单货算是赶出来了。 徐总和方国飞说:“走走,方总,我带你去桐庐放松放松。” 方国飞知道放松放松是什么意思,他说算了算了,没力气了。 好久没有这么拼地干活,他是真的感到了腰酸背痛。 第65章 麻烦不断 “这是第一单货,第一单货总算是出去,但我看,把方总都吓到了。他自己公司里每天多少事,有多少客户要回复,多少电话要打,结果都耽搁下来,自己带着人,在梅城一待待了那么好几天,他自己都在厂里当小工,给赵厂长义务劳动了,哈哈。” 于德龙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方言听着,也觉得头大,对他们外贸公司来说,最头疼的就是碰到这样的工厂,管理跟不上,品控也做不好,什么都要你去帮他把关。你去说多了,他反过来还觉得你的要求苛刻,你们公司很难搞。 他们不知道,其实对外贸公司来说,最好你工厂什么都不用我操心,只要到准备发货的时候,业务员过去抽查一下,就ok了,这样的工厂,才是外贸公司最喜欢打交道的,也是最省钱的。业务员跑来跑去,也需要花钱啊,还少做了业务。 方言记得方国飞不止一次和他们说过,一件产品,不是你工厂生产出来,出厂合格就是合格的,而是最后到了消费者手里,他认可了才是合格。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的消费者都一样,老外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买到次品,一样会生气,会投诉,客户就会索赔。 我们每一单不合格的货,被你们侥幸发出去,也收到款了,你们以为是赚到钱了,其实你们是断了自己的一条路,人家怕你了,下次不和你打交道,你还赚个屁,西北风有的是,你去喝吧! “但我们哪里能够天天在那里盯着,到了第二单的时候,工厂不是每一单因为款式的不同,都需要重新定工价吗,赵厂长他又来了,这次不存在调工价的问题,他直接在定工价的时候,就这里扣那里扣的。 “你一道工序扣五厘一分的,当然看不出来,但工人又不是傻子,他一天总共做了多少钱有总数啊,划算不划算门清,好了,活做了没几天,那个巧玲的电话都打到方总这里来了,和他说,这样下去,工人留不住的。 “方总打电话给赵厂长,赵厂长反而说,不是你说的吗,方老板,你说已经定下来的工价不能下调,要调也要等新单子下来。哈哈,方总被他气得够呛,问他,那我们这次单子下给你,有没有给你少钱?工厂是你的还是我的,工人最后留不住,是你着急还是我着急? “反正每次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其实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服装这块的压力已经很大,新起来很多外资企业合资企业,规模很大,里面清一色都是重机的高速车,他们又有自营进出口权,我们的一些订单,都跑到他们那里去了。 “梅城针织厂呢,那时还是一色的国产旧机器,一半是中速车,还有一半,是原来那种家用缝纫机,装了个电动马达改造的,做出来的产品,仔细看,线迹都不一样的,而且做不了厚料,稍厚一点的面料,机器就不走了。 “更不用说像双针机、绷缝机、开袋机、套结机等等这些专用设备,机器老旧,工人做不出活,工价又低,工人的收入自然就少,加上那个时候,杭城三堡七堡四季青这里,出来了多少服装厂,做内销的,缝纫工给的工资高,厂里连那些梅城本地的,都跑杭城来打工。 “熟练工人好不容易叫回去了,结果又留不住,熟练工人少了,更出不来活,我们都替他着急,结果赵厂长倒好,他一点不着急。 “招了批本地的家庭妇女,早上做完早饭过来干一下,中午回去做中饭,下午又来干一下,傍晚还要回去做晚饭,赵厂长还很得意,说这些人对工价没有那么在意,有家在梅城,也稳定,不会跑来跑去。 “当然稳定了,人家把你这里当自留地,主业是家务,上班就当是业余来赚外快,能不稳定吗?但活怎么赶得出来? “那个时候我们业务员,都很害怕把单子下到梅城针织厂去,知道只要单子下过去了,就是自找麻烦,你就要跟着去梅城,天天在那里盯着,在那里催,催还没什么用,看着干着急。 “每次都是方总做了工作,业务员不得已才把订单下过去的。业务员从方总那里回来,哭丧着脸,走回到部门大家一看就知道了,问,是不是去梅城针织厂了?业务员苦笑着点点头,其他人幸灾乐祸地大笑,就是这样,那个时候,方言我和你说,公司里就是这样。 “是不是笑死?方言你要是碰到这样的工厂,你能怎么办?稀奇吧?都是工厂巴结我们业务员,还有业务员怕下面工厂,还怕到这个样子,是不是少见?但没办法,我去和方总说,方总也很无奈,他和我说,老赵是我自己拉出的屎,他妈的只有我自己擦。 “活出不来是一方面,还有质量,你也知道,越是出不来活的工厂,就越混乱,时间就越赶,为了赶着出货,我们的业务员到了那里,自己都不得不去工位上帮忙,这样去盯品质的时间就没有了,说实话,也盯不住。 “他那个工厂到处都是漏洞,每道工序活都做得一团糟,都要靠我们业务员去盯着,怎么盯得过来,他会有那么多眼睛那么多手?赵厂长本人呢,又不管的,在服装厂待了这么多年,他看上去还像一个生手,东站站西站站,我们都说他是在梦游。 “这样他们厂里的东西发出去,总是会接到客户的抱怨和投诉,方总每次打电话给他,他态度很好,都是说,保证保证,方老板,我保证没有下次了。他保证个屁!下次保证还是一样!” 方言听于德龙说着,他想到了那天自己在医院里,和赵厂长聊天的时候,说到他生父是大烫,赵厂长当时就说,大烫很要紧的,一个好的大烫,你车位上做得扭扭歪歪,有点毛病,有经验的大烫,是可以把这衣服烫回来的,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 方言当时听着这话,就觉得有些刺耳,一个厂长和老板,要是有这样的意识,他厂里的活,怎么可能做得好。 第66章 最后的冲突 方言知道,按方国飞的性格,他们公司和梅城针织厂最后肯定会爆发冲突,他都想象得出来,最后一定会有一个爆发的点,然后“砰”地一声,火光四溅,双方的合作就此中断。没有一家外贸公司,是能长久容忍下面的供应商这个样子的。 方言问:“师父,这事最后怎么收场?” “最后?哈哈,最后一次出事是一单到日本的货,我记得是女裤,也是那样,集装箱车都到门口等了,里面还在赶货,掐着钟头赶的,赶不出来就上不了船,会误了船期。 “最后货是赶出来了,也发走了,结果客户收到货就发脾气,打电话过来把方总臭骂一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把这批货全部都退回来,我们还要赔偿客户的损失。怎么回事?客户拍了照片,传真发过来,那真叫一个离谱。 “到日本的女裤嘛,一般不都是150\/58a、155\/62a、160\/66a、165\/70a、170\/74a,按二比四比四比四比二的比例,十六条一箱,结果好嘛,客户收到之后开箱,里面尺码是乱的,一箱里160\/66a九条,155\/62a只有一条,165\/70a干脆一条没有,还断码了。 “更夸张的是,还有一只箱子,里面都是一个尺码的,客户收到之后,能怎么办?他也没有办法给下面店配货了。还是叫人来,把一仓库的裤子全部开箱,然后重新配?这事谁吃得消干,不退货也给你退货了。 “那天去梅城针织厂的业务员是我徒弟,方总把她叫过去,把小姑娘都骂哭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小姑娘说,她也没有办法,那天不是装箱来不及嘛,赵厂长就叫后道的那些妇女,回去把自己老公叫过来,帮忙装箱,结果好嘛,他们懂什么,管你什么,就装成这个样子。 “小姑娘打开他们装好的箱子一看,发现这个问题,头都大了,生产的时候下单是按尺码下的,装箱要是错了,那就不是一箱,肯定是所有箱子都错了,你这箱这个尺码多了,那其他箱肯定少了嘛。小姑娘当时就要求把已经装进集装箱的货,都搬下来拆箱,重新检查。 “结果赵厂长不同意,他说时间来不及了,还向小姑娘保证说,这样的情况肯定不会多的,最多三四箱。小姑娘当时打电话给方总,那天好死不死,方总和我去磐安,在路上,大哥大打不通。 “这里小姑娘想要卸下来返工,里面还在继续装,装好的箱子搬出来,在操场上堆着,看看时间也来不及了,赵厂长向小姑娘保证,说要是出了问题,他负全部责任。 “小姑娘也知道,今天要是发不出货,事情也一样大啊,她还算老巨,让赵厂长把保证书写下来,赵厂长写了,她才让继续装货。 “等过两天我们回到公司,小姑娘把事情和我们说了,我们一听,就感觉要出事,方总把她骂了一顿,小姑娘把赵厂长的保证书给他看,他一把就抓成一团扔在废纸篓里,骂道,姓赵的话你也信,你不知道他说话就像放屁?! “小姑娘也很委屈,她过来和我说,我怎么知道赵厂长说话就像放屁,他要是放屁,怎么还下单子给他,他不是还和方总关系很好吗?她不知道其中的关节,当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工厂,我们还要下单过去。 “客户要退货,方总把小姑娘又叫过去臭骂一顿,骂哭了,回来趴在办公桌上哭了一个下午,我看不下去,走去方总那里,想帮小姑娘说几句,结果方总把我也臭骂了一顿。 “我那天也火起来了,和他说,你光知道骂自己公司的人有屁用,你去业务部问问,哪个业务员愿意把单子下到梅城针织厂去,每次要不是你要求,谁愿意这样做。老赵怎么样你最清楚,出了事情你知道骂人了,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为什么要逼大家把单子下过去? “我那天真是气坏了,我和方总说,其他人我不管,反正我这里,以后你还要让我把单子下过去,我就不干了!我想,你要是一直这样做,公司里的其他业务员,迟早都会走的,谁也吃不消承担这样的责任。 “火发完我就回去自己办公室,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方总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我过去了,方总看着我叹了口气,他这个人很少服软的,你也知道,那天他服软了,说,德龙,你说的对,是我的问题,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单子都不要下到梅城去了。 “那个时候,我记得他们好像还欠我们二十几万,分批扣没有扣完,我问方总,那这钱怎么办?还有这次的损失,要找他算吧,他承诺过的。 “方总看着我苦笑,你以为老赵那个人,还会和我们把账算算清楚?算了吧,现在损失也就是这两笔,及时止损吧,再搞下去,我怕我们还要赔进去不知道几个二十多万。 “方总这个人你也知道,一旦他做出了决定,就几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们公司,从那天开始就中断了和梅城针织厂的合作。老赵打电话过来,人跑过来都没有用,说没有单子,就一个单子都没有过去。 “开始的时候嘛,老赵还能好好说,求方总,后来知道无望了,脾气也上来了,在方总的办公室拍桌子,方总也拍桌子,两个人大吵了一顿,老赵说是方总给他下了套,方总和他说,我是把你供起来,当爷爷供了,结果都屁用也没有。最后是保安,上来把老赵请了下去。” 方言明白了,他说:“所以,梅城针织厂就维持不下去,倒了,赵厂长因此认为,是我父亲害了他?” “对,他就认为是方总害了他,从来也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于德龙说,“其实,工厂是你的,你工厂要是好好的,谁能害你,他后来又不是没有过机会。” “我们又给他们下单了?”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后来那个巧玲,也跑到杭城来打工了,在浪漫一身的工厂里打工,她休息的时候,跑到我们这里来玩,和我们说,我们公司没有给他们下单之后,赵厂长还跑了杭城的其他几家公司,他和人家说,是我们公司的供应商。 “我们公司,在这一行还是有点名气的吧,是我们的供应商,人家当然对他刮目相看,同意给他们下单试试。第一次合作,外贸公司肯定要下去验厂啊,结果到他们厂里一看,都吓了一跳,这么老旧的设备,比四季青那些在农民出租房里的服装加工厂都不如。 “再试试厂里的工人,技术水平也不行,好的都跑了嘛。就这样,去了三家公司,三次验厂都没有过。你工厂要是好好的,那还不是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们这里没订单,其他公司也会有,你工厂这个样子,只能说你自己找死,神仙也救不了。” 第67章 你还是回避吧 方言给诺伊打电话,告诉她方国飞已经去世,而且是四天之前。 果然,如师父于德龙预料的,诺伊在电话里,就表现出了她的极大愤怒,方言解释半天,反复强调这是养父方国飞本人的意愿,他不能不遵守,诺伊的愤怒这才渐渐平息。 方言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要不是还有个方国飞,用他自己生前的怪异行为为自己背锅,今天自己真的是死定了。 方言问诺伊:“辛迪这里怎么办?” 诺伊说:“还能怎么办,只能骗她了,总不能几个小时前,我还答应她回到杭城,安排她和方董见面,几个小时后,就和她说方董已经去世,而且是几天前,这也太假了吧,虽然是真的。” 诺伊想了一会,继续说:“就说方董去爬珠峰了,联系不到。” “好。”方言觉得去爬珠峰这由头不错,可以蒙混过去。旋即想起:“不对,不对,那公司网站发讣告的时候,辛迪会看到。” 诺伊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就说我是傻逼,或者说你们把我当傻逼,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我来和辛迪说吧。” 方言想笑又不敢笑出来,他知道诺伊当然不会这样和辛迪说,她会先想好合适的措词,再去和辛迪说。她把傻逼挂在嘴上,是在发泄她的余怒。 方言还想像得到,诺伊挂断电话,一定会气恼地把手机扔到一边,愤愤地骂一句他妈的! 口吐若兰的人嘴里偶尔蹦出一两句脏话,铿锵有力,她自己一定很过瘾。方言也很喜欢看,每次见她这样,都觉得很有趣,很生动。诺伊每次生气,方言看着她就会大笑,她拿眼瞪着方言,最后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斗气,从来不会超过五分钟,每次都是以两个人抱在一起的亲吻结束。结束之后,诺伊会气鼓鼓地叫:“烦死了,烦死了!” 方言问,你烦什么? “又粘在一起了!我本来都已经想好,最起码不理你三个小时的。”诺伊瞪了他一眼,方言大笑。 过了十几分钟,诺伊打来电话,和方言说: “我们明天下午回杭城,你不要去公司,避一避,对了,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去公司?” 方言说我今天刚回来,傍晚的时候去过一次,不过,没几个人看到,怎么了? “那你不要去了,我和辛迪说,你按照方董老家的风俗,送方董回老家去了。”诺伊说。 方言说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方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方国飞有屁个老家啊,他就是杭城人。不过,真要往上追,总是追得到不是杭城的老家。方言没问,但他知道诺伊肯定和辛迪解释,秘不发丧是方国飞老家的习俗,反正中国的习俗那么多,老外哪里知道。 方言拿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助理,让她明天把钱报和快报的讣告安排出去,公司网站的网页也制作好,备着,和报纸同一天发。他接着把讣告的内容拍了照,微信发给她。 微信语音马上响起来,助理问:“不会吧,方董,老方董真的已经去世了?” “什么不会,这事还能开玩笑。” “不是,不是,方董,我前面看到你……” “是不是我没有梨花带泪,一点也不像刚刚失去父亲的样子?” 方言问,不过他自己和自己说,还真的是,谁能看出你像个失去父亲的样子?这大概也是诺伊不要他去公司的原因之一,诺伊知道他的德行。 “对了,小锋安排好了吗?”方言问。 “安排好了,明天上午,我想再带他去公司各部门,熟悉一下人头……” “不用,明天我带他出差,等回来再说。”方言打断了助理,助理说好。 接着方言打了小锋的电话,和他说,我们明天一起出差,上午九点,你就在你住的地方等,我开车过来。 方言心想,既然不能去公司,辛迪在杭城还要待两天,那他不如干脆去趟鄱阳,等辛迪走了再回来。 第二天上午,方言开着车,到达小锋他们住的小区门口,看到小锋已经站在大门口等,还是穿着昨天的那套西装,打着领带,站在那里有些拘谨,阳光灿烂,他脸上闪着一层汗光。 方言把车停在他面前,小锋绕过车头,走到驾驶座拉开车门,他这是记住了,跟方言一起出去的时候,应该他来开车,他是助理嘛。 方言朝他笑笑:“你回去换身休闲的衣服,我们这次出去,不是什么正式的商务活动,没必要穿这么正式。” 小锋的脸红了起来,他“哦”了一声,方言接着说:“对了,我的错,我忘了和你说,我们这次要去两三天,你带点换洗的衣服。” 小锋又哦了一声,转身往小区里面走。 方言下了车,看到小区的保安朝他走来,方言朝他摆了摆手:“等个人,出来就走,很快。” 保安点点头,走回去。 方言走去副驾座坐下,点开车载导航,从杭城到江西的鄱阳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从临安到黄山到婺源,再过jdz,就到了鄱阳县,全程四百四十六公里。还有一条是走桐庐开化到婺源,过德兴再到鄱阳县,全程四百五十九公里。 两条路线的路程差不多,从桐庐走远了十几公里,但预计时间,却比从临安走快整整四十分钟。 方言想了一会明白了,从临安到黄山的这一段高速,都是山路,弯道和隧道多,车子开不快。但这一路的风景不错,方言走这条路去过jdz,他还是选择了这条。 小锋换了一条休闲裤,上身是一件套头衫出来了,手里提着双肩包,他把双肩包放进车后排,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来。 方言点了出发,导航开始工作,提醒他们路程,和他们说,全程大概需要五小时三十九分。 方言和小锋说:“路上我们换起来开。” 小锋说不用,五个多小时没有问题。 方言笑道:“你没有问题,我们的肚子也会有问题,需要去服务区吃中饭。” 小锋也笑了起来。 他们从天目山西路的高速入口,进入了杭瑞高速,沿着杭瑞高速一直开。 小锋在市区开车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毕竟他以前没怎么在城市里开过,对城市的道路需要有个适应。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面,嘴巴轻抿着,一言不发。方言也不去打扰他,还是把头侧向一侧,闭上了眼睛。 车到了高速上,小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轻轻地吁口气,方言跟着,好像也松了口气,他睁开眼睛。 第68章 妈妈 两个人的话多了起来。 方言问:“小锋,你就不好奇,我们到江西去干什么?” 小锋嘻嘻笑着:“老大的事情,我怎么好意思问,反正你要去哪里,让我跟着我跟着就是,管那么多干嘛。” 方言大笑:“那我把你卖掉呢?” “那我就想办法逃回来就是,办法多的是。”小锋说,“再说,谁会买我啊,我又不是女的。” 方言继续逗他:“对方要是富婆呢?富婆喜欢你这款。” 小锋点点头:“那就等着,我会让她痛不欲生,后悔买了我。” 方言忍不住还是大笑,他不想瞒他,也瞒不住,他和小锋说: “我这次去江西,是去找我的父母,包括我两次去梅城,住在你们家民宿也是。” “找你的父母?老大,你不是……” 小锋糊涂了,昨天到了公司,和方言的助理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对方明明告诉过小锋,这公司是方董的父亲创办的,他原来是这里的老董事长。 “我是抱养来的,杭城这里是我养父母,不过他们都去世了。”方言说,“我生在梅城,说起来,我还应该算是梅城人,我的亲生父母,是江西的,原来在梅城打工。” “我知道了,他们原来是在梅城针织厂对吗?小钰说你要找梅城针织厂。” 方言点点头:“对。” “找到了吗,我是说你父母?” 方言摇了摇头:“没有,我只知道他们一个姓郑,一个姓何,可能是江西鄱阳人,但不确定。今天去,就是想碰碰运气。” 小锋说:“放心吧,老大,肯定会找到的。” 方言说谢谢,“不过,我其实并没有很强烈的愿望或者原因,想要找到他们,只是觉得……” “只是你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你还有亲生父母,这让你自己变成了一个谜,你就想解开这个谜,不解开就很难受。就像有一道数学题摆在你面前,不解开它你会睡不着。”小锋说。 方言笑着点头:“对对,你一说还真的是这样,我就是想解开我自己这个谜,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说的自己是个谜,这个说法很好。不过,要是有一道数学题摆在我面前,我不是不解开睡不着,而是调头就跑,我最怕数学。” 小锋也笑起来,他说:“一样,我对自己就没你这么好奇,我才不关心是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觉得就是一次意外,每个人的出生,都是一个意外,都不是事先计划好的。” “不对。”方言说,“也有计划好的,有些人还就是按计划结婚,然后按计划备孕,最后如愿以偿怀上了。” “就是这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生下的会是谁。首先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有谁会那么厉害,说我们来生个男孩,然后怀上的,就一定是男孩? “女人一次基本只排一个,男人一次在两毫升到五毫升之间,数量大概是两亿个,两亿分之一概率才会结合成一个人。如果在这两亿个里,一个遇到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个,那生下来,就是另外一个人,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这不是意外的结果是什么?” 方言觉得小锋说的有道理,他说:“看样子我们都是圣斗士,都是战胜了两亿个家伙才取得胜利的,所以,我们是不是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鸡汤。你这是乐观主义者的说法,老大。” 方言笑问:“那悲观主义者的说法呢?” “因为是意外,我是被选的,而不是我的自主选择,就像在人很多的地方,我是被人挤啊挤啊,才挤到一个美女身边,然后那个美女,还以为我是被她吸引过来的,觉得我对她有想法,误会了。 “我们就是这样意外地被选中,在黑暗中孕育成长,出来的时候一看,糟糕,这不是我想来的地方,想回去却回不去,没有退路了。” 方言笑得快抽过去,他问:“小锋,你怎么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小锋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事实啊。” “也不全是那么糟糕吧,比如,小钰这个妹妹,你肯定不会觉得有她很糟糕,对吗?”方言问。 小锋不吭声了。 方言叹了口气说:“我小的时候,我妈妈,我是说我养母对我很好,但我还是会觉得孤独,很希望有小钰这样一个姐姐或者妹妹,能和我打打闹闹的。” 方言说着的时候,想起小钰和自己说过,小锋的妈妈是跟人跑的,方言问: “小锋,我问你一个问题,可能有点唐突,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好吗?” “你说。” “你想你妈妈吗?” “不想。”小锋不假思索,马上回答。 “为什么?” “我要想她,随时都可以联系,随时都可以去见她,但我就是不想见她,很多时候,她给我打电话我都懒得接。” 方言有些吃惊:“你和你妈妈有联系?” “对,小钰,还有我爸爸他们都不知道,但我们还有联系,她给我打电话,还假惺惺地关心我,我都懒得理她。你都已经离开了,我怎么样,关你屁事,你谁啊?和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区别,我有义务接陌生人的电话吗?” 小锋说着看了看方言,继续说:“老大,你知道我不去学校,退学那天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她到学校来找我了,还和我说,高三了,让我一定要努力,争取考上北大清华什么的,给她争口气。我就在想,笑死了,北大清华我要考可以考上啊,但我为什么要给你争口气,你要我给你考上北大清华对吗?那我干脆连书也不读了,我背起书包就回家了。” “你不读书,就为了和你妈妈赌气?”方言问。 小锋摇摇头:“不全是,我本来就有退学的打算,她来只是让我下定了决心。我原来对学校里的那些东西,就兴趣不大,觉得太小儿科。还有,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我爸爸太苦了,对他不公平。我爸爸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不应该再让他付出了。” “那你就没想到,你要是考上了好大学,对你爸爸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方言说。 “那是想象的安慰。”小锋说,“事实是我要是继续读,高三一年,再加上大学四年,最少还要五年吧?等再过五年,我爸爸怎么样了?他就彻底老了。我的所谓的成功,是建立在他的牺牲上的,我不想要,也不能要。 “我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有能力过得很好了,我为什么还要让他继续牺牲?他们厂里有一个阿姨,对我爸爸很好,我爸爸其实也很喜欢她,但我知道,我爸爸就是为了我,才没和她结婚的。包括这次,老大,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爽快地答应小钰来杭城吗?” “你说。” “我就在想,我来杭城,我爸爸他一个人在梅城,就可以有他自己的生活了。”小锋说,“我和小钰说好了,我离开之后,小钰会想办法撮合那个阿姨和我爸爸在一起。” 小锋说着的时候,方言脑子里就出现小锋爸爸的样子,他只会憨厚地笑着,翻来覆去地说:“好拷(打)的,不要紧的。” 方言问:“小锋,你爸爸打过你吗?” “从来没有,怎么可能。”小锋说,“我妈妈以前在的时候,对我很严厉,对我爸爸很苛刻,她老是要教育我,还会打我,但她从来不会教育自己,教育自己怎么做一个好妈妈,一个好老婆。” 第69章 途中插曲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们到了鄱阳,住在饶州饭店。 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拿到房卡,两个人上楼。两间房间面对着面,方言看看手表,和小锋说,今天没什么事情,我们先休息一会,等会起来去外面走走,吃晚饭。 小锋说好。 他们早上九点多从杭城出发,本来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才到鄱阳,是因为路上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中午的时候,他们到了黄山服务区,准备吃饭。服务区里,有快餐也有点菜,吃快餐那里拍着长队,点菜这边没什么人,方言他们反正也不赶时间,就决定点菜。 这里点菜也不看菜单,玻璃橱窗里面的台子上,有一份份已经配好的菜摆在盘子或砂锅里,每一份菜前面立着一个价格牌。 顾客站在玻璃外面,指着里面的实物说要这个要那个,服务员就把你点的菜,一份份拿进去,经厨师烹饪之后送出来。空出的位置,厨师又配好一份,继续摆在那里。 点菜这种事,方言肯定是交给小锋,他坐在那里,拿起手机刷着。 小锋走到玻璃前面,点了五个菜,不过,他和服务员说,这菜的配料不合理,你能不能帮我换一下,比如香菜换成青蒜,萝卜换成莴苣,黄瓜换成胡萝卜,五个菜的配菜都要求调整,还和服务员说,按我说的做,肯定更好吃。 服务员将信将疑,也不敢做主,她说我要去问问厨师。 服务员走到后面,和厨师说了,厨师好奇了,还有这么啰嗦的顾客,这不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吗?他一定要出来看看。厨师是个小伙子,他走出来之后,服务员指指了玻璃外面的小锋,和他说,就是他。 厨师盯着小锋走过来,走到近前,他还继续盯着,盯了一会突然问:“你不会是小锋吧?” 小锋愣了一下,奇怪了:“你认识我?” 厨师大喜,用手指笃着玻璃说:“我是你粉丝啊,你的视频我每一个都看,进来进来,你来了,那就你亲自动手啊。” 小锋笑了起来,他说好。 小锋从边上的门走了进去,跟厨师去了后面厨房。 方言坐在那里刷了一会手机,抬头看看,小锋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没在意,还以为他点完菜,去上洗手间了。方言顾自继续刷手机,刷了十分钟,小锋还没回来,方言奇怪了,他站起来,走到玻璃前面,问服务员: “刚刚来点菜的那个小伙子,你有没有看到他去哪里了?” 服务员大笑,朝后面努嘴说:“他跑到后面去做菜了。” 方言奇怪了,这点菜点到人家厨房里去了,这是什么操作? “你要不要进来?”服务员问。 方言说要要。 服务员走到头上,帮他开了门,方言走进去,到了里面后厨,看到小锋正在案板上忙着,而厨师站在边上,手里拿着手机在录视频。 看到方言进来,小锋抬了抬头,和厨师说,我老板。 厨师笑着和方言点头。 小锋头朝他那边一歪:“这个……” “粉丝,粉丝,我是小锋的粉丝,死忠的那种。” 厨师赶紧自我介绍,方言明白了,笑了起来: “小锋,没想到你还到处都有粉丝。” “那当然,十几万呢,我要是有他十分之一都好了。”厨师替他回答。 按照习惯,小锋还是喜欢把所有的菜,都先切好配好腌制好,最后连续下锅,在灶前站十几分钟,一桌菜就一起出来,而且前面,切配都要自己来,厨师想要帮忙,他也谢绝。 菜都配好了,小锋把刀横过来,用刀面在墩头上“锵”地拍了一下。方言不知道,在此之前,他有没有挥舞着两把刀,先表演一段刀术。 鼓风机响起来了,厨师一只手拿着手机,还在继续拍着。另外一只手拿着一双筷子,一个菜出锅,他就夹一筷子在嘴巴里,一边咀嚼一点头,嘴里叫着“好吃,好吃,高级,高级”,手里的筷子变成大拇指,竖着在空中摇着。 尝完了还舍不得叫服务员进来端出去,而是摆在案板上,一个个地拍照,存档,打字,在照片下写着菜谱。 五个菜都烧好了,厨师拿着手机,像朗读课文一样,大声说给小锋听,说着每个菜的主料配料和佐料,说完一个,就问小锋,有没有漏的? 要是有漏的,小锋就告诉他,他马上加进菜谱里,要是没有,小锋就说可以。 五个菜的菜谱都写完,厨师叫了一声:“完美,以后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招牌菜了!” 接着他大喊一声,把服务员喊进来,让她把菜都端出去。 服务员在端菜,厨师和方言说:“不好意思,老板,耽误你吃饭了。” 方言笑道:“没有啊,反正我们也不急,我没想到,都到了路上了,还能吃到小锋做的菜。走走,你和我们一起吃。” “很想去,很想去,不过我要是去了,我们领导看到,就要把我这样了。”厨师说着,手掌在自己的脖子里横着一抹。 方言和小锋大笑,只能由他。 不过,等到方言和小锋他们开吃的时候,厨师还是走过来,和他们两个合影。 方言和小锋吃完,叫服务员过来买单,服务员走过来说,已经买了,包师傅买的。 包师傅就是前面那个厨师,方言说,怎么我们还要他买单。 服务员看着他们大笑。方言奇怪了,问:“你笑什么?” “包师傅逃走了,他让我要是没有客人,就不要打电话叫他。”服务员说。 小锋问:“逃走了,为什么?” “他怕你们要和他客气,不让他买单啊。”服务员说,方言和小锋大笑,没想到这个厨师,也是一个好玩的人。 方言走进卫生间,洗了个脸,然后走去窗前的沙发坐下,窗外是东湖,更远处河流纵横交错,有饶河、昌江和乐安河,天地交接处白茫茫一片,方言不知道是不是鄱阳湖。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诺伊的电话。诺伊和辛迪已经回到杭城,在公司里,诺伊点开视频,看到方言身后的景色,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问他在哪里,方言说,我和小锋,哦哦,就是我新招来的那个助理,在江西的鄱阳。 诺伊没有问他去鄱阳干什么,而是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辛迪,辛迪和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问方言,你身后真漂亮,这是哪里? 方言和她说,自己在宾馆的房间,这里是鄱阳,远处白茫茫的那一片,应该就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 辛迪不知道鄱阳湖在哪里,她想,大概那里就是方国飞的老家吧。 第70章 未果 上午起来,方言和小锋在酒店一楼的餐厅吃完早餐,已经九点。 鄱阳虽然是江西的第一大县,城区的面积却不大,原来只有一条街道,现在经过改造之后,在湖泊和纵横交错的河流之间,出现了很多新建小区。他们住的饶州饭店,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新区,饭店的对面,是新建的鄱阳县政府大楼和鄱阳湖公园。 昨天晚上,他们出去走走,绕着酒店边上的东湖公园走了一圈的时候,就看好了他们今天要来的地方。 两个人出了酒店,步行穿过鄱阳湖公园和东湖公园中间的一条路,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一家派出所。走进大门,正对着门是一排服务台,两位身着警服的女辅警坐在里面,后面深蓝色的背景墙,中间是一个警徽,两边是“严格执法,为民服务”八个大字。 方言走过去,在服务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里面的女辅警马上笑着问:“请问你有什么需求?” 方言和她说,自己想查户口信息,不过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别人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姓郑,女的姓…… 方言还没有说完,对方就和方言说:“不行,你要是想查自己或者是你直系亲属的身份信息,可以凭身份证和户口本查询。他人的,我们现在,个人已经不允许查询,相关单位前来查询,也要凭相关手续,才能查询公民的个人身份信息。” 方言和她解释说,自己是从小就被抱养的,抱养去了杭城,他的亲生父母,应该是鄱阳这里的人,他这次专门从杭城赶来鄱阳,就是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方言说着的时候,边上的那位女辅警也站起身走了过来,站在对面的女辅警身后,两个人听方言说完,眼里都流露出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 站着的女辅警和方言说:“你不能查询,不过,要是你能够提供更多的信息,我们可以帮你找找看。” 方言赶紧说谢谢! 坐在那里的女辅警问:“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方言说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一个姓郑,一个姓何。” “年龄?” 方言摇了摇头,他说,应该都是六几年的吧。 两位女辅警互相看看,微微摇了摇头。 站着的那位问:“那你有没有家里其他人的信息,更明确一点的?哪怕你只知道一个名字或身份证号码都可以。” “没有。”方言说,“我只知道,我上面应该还有一个哥哥,因为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属于超生。” 坐着的女辅警问:“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梅城。” “梅城?梅城是哪里?” “浙江,杭城郊县的一个镇。” “哦哦,那你有出生证明吗?” “没有。” “什么时候出生的知道吗?” “不知道,只知道是八八年。” 坐着的女辅警扭头看看身后,站着的女辅警叹了口气:“这么说,你的出生记录,我们这里也不可能有,你出生之后,根本就没在我们这里报过户口,对吗?” 方言说对,“我出生两个多月,就被抱走了,户口是在杭城报的,不过我身份证上的日期,也不是我真实的出生日,我养母也不知道我哪天生的,她是自己想象的。我去过我出生的医院,在那里也找不到我的相关病历。” 站着的女辅警说:“那这个难度就大了,你只知道他们是六几年生的,还不确定,男的姓郑,女的姓何,他们是夫妻,哦哦,准确地说,他们以前是夫妻,现在还是不是,连你也不知道,对吗?婚姻关系这块,老实说,我们掌握得也不是很全面,那么多年前的更加。” “范围还可以缩小一点吗?”坐着的女辅警问,“比如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我们鄱阳哪个乡镇的。” 方言苦笑着:“说实话,我连他们到底是不是鄱阳人都不敢确定,我只知道他们的老家,应该是在鄱阳湖边上。” 两位女辅警都吃了一惊,站着的那位扳着手指,给方言算着: “鄱阳湖边上?那范围就大了,不光是我们鄱阳县。鄱阳湖边一共有十二个县区,除了我们,还有新建区、南昌县、进贤县、余干县、都昌县、湖口县、柴桑区、濂溪区、庐山市、共青城市、永修县。你看看这么多地方,都有可能是你父母的老家。” 方言也觉得这个范围太大了,在这个范围之内,应该有上千万人,要找到一个姓郑的,一个姓何的,太难了。 站着的那位女辅警看了看方言,和他说:“这样吧,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我们也要先向领导汇报一下,就是我们进行这么大动作的查询,也是要领导授权的。这里我们会尽我们的可能帮你找找,好吗?要是有消息,我们再打你电话。” 方言说好好,谢谢你们。 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们一人一张。 坐着的那位女辅警看了看名片,和方言说: “方先生,我有一个建议,现在我们公安和民政的系统还没有联网,我建议你去民政部门,让他们帮助找找,这样范围是不是会小一点?” 方言眼睛一亮,是啊,要是只查夫妻关系的话,哪怕是一个县,也不可能正好就会有很多老公姓郑的,老婆姓何的,这两个姓,还不是李张王吴陈这些大姓。 方言和小锋从派出所出来,回到酒店,时间才上午十点多钟。 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在另外的一个新区,离他们住的酒店有三公里多,走过去的话需要半个多小时,两个人开车过去。 到了婚姻登记处,方言把自己的要求和工作人员说了,工作人员一口回绝。对方和他说,要想查询他人的婚姻状况,需要有被查询人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还要有被查询人经过公证处公证的委托书。 方言哭笑不得:“我要是有这些,还要来查什么?” “或者,你如果是律师的话,有法院开具的协助查询通知书也可以,你一样都没有,我怎么帮助你查?”对方问。 方言把前面在派出所和两位女辅警说的话,和工作人员又说了一遍,说自己是来找亲生父母的。 工作人员听完,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我很想帮你,但现在个人信息是立法保护的,我们也没有办法违法帮你,你说对吗?” “再说,我听出来了,你其实不是要查婚姻信息,而是要找人,找人你不是应该去派出所才对,你说是吧?”对方最后和方言说。 第71章 自己找 一个上午一无所获,两个人都有些沮丧,虽然派出所的那个女辅警答应会帮他们继续查,但他们也知道希望渺茫。 回到酒店,已经是中饭的时间,两个人连房间也没有回,直接先去酒店的二楼吃饭,吃完饭再上楼。 他们坐着吃饭的时候,方言接到助理的电话,和他说,方董的讣告钱报和快报今天都发出来了,公司的网站什么时候发,现在可以吗? 方言问:“报纸你都已经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已经拍了照片发给你。” 方言赶紧打开自己的微信,看到助理发给他的,两张登在报纸上的讣告。方言和助理说,可以了,那我们公司的网站,现在发出去。 助理说好。 方言在接电话的时候,小锋一直低着头,在摆弄自己的手机,等他放下电话,小锋和方言说: “老大,为什么要靠派出所,我们可以自己来找啊?” 方言奇怪了:“自己找,怎么找?” “我刚刚听到你的电话,受了启发,我看了一下,鄱阳本地的论坛鄱阳之窗人气还可以,有二十多万人签到,还有百度贴吧的鄱阳吧,也有十一万多人关注,另外还找到好几个鄱阳人的交流群,这些我们都可以加入。 “你不是说,当时真正在梅城针织厂打工的江西人,只有你父母两个吗,其他其实是梅城人。我们就写寻找一九八八年在浙江永城梅城针织厂打工的郑姓和何姓夫妇,这样的话,要是他们本人看到,或者知道他们在那里打过工的亲戚朋友看到,就会和我们联系了。” 小锋说着,方言眼睛一亮,对啊,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自己找?方言朝不远处的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走了过来,方言问她,你们本地,鄱阳有没有电视台? 服务员说有。 方言和小锋说:“他们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上网的可能少,但很多人会每天守着电视机,我们在电视里也打广告。” “其实他们并没有多大,算起来不过才五十多岁,现在五十多岁的人,谁不是天天在翻手机。”小锋笑道,“不过没错,会去泡论坛的大概不多,都是在刷抖音和朋友圈,可以,我们网上和电视一起来。” 方言和服务员说:“你帮我拿纸笔。”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小锋叫道。 他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支水笔和一本本子,递给方言,本子的前半部分,密密麻麻写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有文字又有图,方言翻到后面空白处,写下了“寻找亲生父母”几个字。 小锋看到马上说:“不要写寻找亲生父母。” 方言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小锋看了看方言,说: “第一,生下你又送人了,可能是他们的隐私,他们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说,也不方便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害怕,看到都装没看到。第二,你是要找亲生父母,这是多大的事,找一条狗,还有人乱打电话进来的,你找父母,肯定会有更多家伙想来浑水摸鱼……” 方言听小锋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对社会上的事还很精通。” 小锋说:“我本来就是社会人啊,当然知道。” “那你说该写什么?”方言问。 “不能写找自己亲生父母,又不能太轻描淡写,就说找他们有重要的事情吧。”小锋说,方言觉得可以。 方言在写寻人启示,小锋坐在对面,注册了鄱阳之窗和鄱阳吧的账号,还一气加了七八个类似鄱阳人交流群的qq群,另外又搜寻到几个本地的微信群,也加了进去。 方言把寻人启示写好,小锋马上发了出去。联系电话,小锋本来想说去新办一个号码,方言想了想说,算了,还是直接用我的号码吧,两个号码没有必要。小锋就留了方言的号码。 等到小锋把寻人启示在每个平台都发出去,时间也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钟,两个人站起来,离开餐厅下楼,去当地的电视台,走进电梯,方言的电话响了,两个人互相看看,不会这么快吧? 方言拿起手机,看到是一个供应商打过来的,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电话今天本来就会很忙。 对方是看到他们公司网站的讣告,打过来电话,和方言说了节哀之类的话,方言说着谢谢谢谢把电话挂了。 两个人到了电视台,多加了钱,算是加急费,对方同意在今晚的鄱阳新闻之后和之前,就把他们的寻人启示插播进去。 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他们接下来就是回去等电话。 结果电话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来得早,小锋开着车,还没有回到酒店,方言的电话就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方言亢奋了起来,和小锋说:“来了,来了。” 他心里想,这个时候来电话的,八成是在网上看到寻人启示的。 方言按了免提,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是不是你们在找人?” 方言说对对,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网上啊,还能在哪里,喂,喂,你们是不是真的想找到他们?” “那当然。”方言说。 “我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你说。” “什么你说,懂不懂规矩啊,现在做事,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的。”对方说。 方言清了清嗓子:“你要什么代价?” “这样,我的手机号就是微信号,你加我微信,然后给我转一千块钱,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哪里……” 小锋听着朝方言不停地摇头,方言说:“你想要钱是不是,可以,这样,我们可以见面谈吗,只要我们见了面,你提供的信息,我不要求全部百分之百准确,哪怕有一点靠谱,我就给你两千,不是一千。” “你在哪里?”对方问。 “鄱阳。”方言说。 “我在余干,你这样,要么你先给我打两百,我收到后马上打车过去,总不能你还要我自己贴车费过去找你吧……” “不行,没见面之前,一分钱没有。”方言说完把电话挂了,骂道:“这种智商也出来骗人,什么东西!” 小锋大笑。 方言挂断了电话,对方却请求加他微信,方言干脆把他的电话拉黑了。 方言的电话又响了,还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方言接了起来,电话一通,对方马上骂道: “你他妈的把我电话拉黑了?!” 方言也恼了,骂回去:“死骗子要想骗人,你还是先补补猪脑。” 对方很凶:“你他妈的信不信我找到你,让你出不了鄱阳。” 方言说:“好啊,我等你。” 说完挂断电话,把这个号码又拉黑了。 这里刚刚拉黑,他的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陌生号码,小锋说,别接,肯定又是他。 方言说没事,“还是他就再拉黑,我看他有多少电话。” 方言按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一个女的声音:“喂……” 方言和小锋两个都吁了口气。 第72章 陌生来电 方言说了一声你好。 电话里的女人接着说:“我认识你在找的人,是我的亲戚,我带他们来找你,好吗?你们在哪里?” 方言说:“我们在……” 他看到小锋一直在摇头,方言说:“我们在顶峰华美达酒店。” 他昨天订酒店的时候,看到过这家酒店,还记得。 “哦哦,那我下午带他们过来好吗?”对方说。 方言说好,“我们在酒店一楼的大堂吧里等你们。” 反正规模稍大一点的酒店,一楼都会有大堂吧。 “好的,那我们下午过来……”对方说,方言听到对方的背景里,还有一个男的声音,用本地话在悄声说着什么。 方言正想和对方再见,对方说:“哦哦,那你是不是要给我们打点路费啊,我们在乡下。” 方言忍不住大笑,问:“你们骗人,还组团来的?夫妻档?” 他说着就把电话挂了,把这个号码拉黑。他看看小锋,两个人都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大笑起来。 接下来,方言就笑不起来了。 一整个下午,他的电话不断,相熟的亲友和供应商,还有几个海外客户,都是看到报纸和公司的网站上的讣告,打电话过来慰问的,这样的电话,也不会长,都是几句话就结束了。 其他打进来的,都是这些来历不明的乱七八糟的电话,他们好像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基本都是找了各种理由,让他先打钱,金额从一百到一万的都有。 方言感慨地说:“这些人自己是猪,连个新套路都没有,是不是还以为别人也是猪?” “这个就是博傻。”小锋说,“电信诈骗的套路都一样,公安和社区天天都在做反诈宣传,但照样不断会有人上当,为什么?他们就是通过每天拨打大量的电话,把比他们傻的人,从茫茫人海里捞出来,捞到一个就赚了。打个电话而已,人家不打白不打。” 方言觉得小锋说的有道理,他这个时候,听到电话铃响,不是亢奋,也不是觉得好笑,而是感觉到头炸,连电话都不想接。他现在后悔中午没有听小锋的,另外买张电话卡,要是那样,他肯定已经把那张卡取出来扔了。 方言干脆把自己的电话,交给小锋,电话再响起来,小锋看到显示了名字的电话,就交给方言,方言接了。凡是那种陌生号码,小锋直接接了起来,对方基本还是老套路,开头的第一句,都是问是不是找人,小锋说: “对,我们是警察,找他们了解一点情况。” 对方一声不吭,马上把电话挂了。 等到晚上,他们的寻人启示在当地的电视台播出之后,打进来的电话就更多,几乎不断,直到过了晚上十点多钟,电话才开始少了。 小锋站起来告辞,说是回自己的房间。 小锋走后,方言正准备洗澡,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还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赖得接,管自己走进卫生间洗澡。 等到他走出来,他的手机还在响,方言看看,还是刚刚那个陌生号码,这个电话,居然连续拨了有十几次,还真是一个有毅力的骗子。 方言好奇地接了起来,对方轻轻地咳了两声,然后说:“总算是打通了。” 声音听上去有些苍老。 方言说你好。 “你好,你好,我姓郑,我们前面看到电视里在播,说你们在找八八年在梅城针织厂打工的人,我就是,我那个时候,就在那里打工。” 方言问:“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我老婆啊,她姓何。” 方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的?” “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想想,八七吧,我们应该是八七年过去的。大概九四还是九五年回来的,工厂那个时候倒闭了,哦哦,是变成私人老板了。” 方言的心狂跳不止,时间都对上了,连转制这事也对上了。 方言定了定神,问:“叔叔,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可以是可以,我想知道,咳咳,你是要问什么事情?”对方反问。 方言说:“我们能不能见面再说?” “你等一下。”方言听到对方在电话里,转头问其他人,他要我们过去,去不去?接着有一个女的说,那就去吧。 “你在哪里?”对方问。 方言说:“鄱阳县城。” “哦哦,我们在乡下,要坐船,接着还要坐车,过来大概要两个多小时……” 对方说着,方言的心骤然提了起来,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说路费的事情。 对方没有提起路费,而是说,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到饶州,大概是十点多钟,我们到了就打你这个电话? 饶州就是鄱阳县县府所在地,他们现在这地方,方言暗自松了口气,他说: “可以,到了打我这个电话……这样吧,叔叔,明天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好吗?我们可以边吃边聊。明天上午,你们还没到的时候,我会给你发信息,把地点发给你,我们到时候就在吃饭的地方见面,好吗?” “还有吃饭啊,这么客气,什么事情还要这么客气。”对方嘀咕了一阵,最后说:“好吧,那你明天把地方发给我。” 说完,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 方言挂断电话,握着电话的手兴奋地一挥,“嗷”了一声。 他开门走了出去,走到对面,按响小锋的房间门铃,小锋打开门,方言走了进去就很亢奋,和小锋叫着: “刚刚我接到一个电话,我觉得这个电话有点靠谱,打电话来的人姓郑,还有他老婆姓何,他说起来他们到梅城针织厂和离开的时间,也都对,连改制的事情都知道,我请他们明天过来,他们同意了。” “他们问你要钱了吗?”小锋问。 “没有没有,这个才是我觉得最靠谱的事情,他们在乡下,这里是水乡,过来的话不仅要坐车,还要乘船,路上要两个多小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愿意过来,但一点也没有提钱的事情。我和他们说好了,明天中午请他们吃饭。” 小锋说:“那会不会,他们就为了骗这顿饭?” “不会,不会,他们没提吃饭的事,只是同意过来见面,是我说请他们吃饭的。”方言说,“他们就算不是我父母,应该那时候也在梅城,请他们吃顿饭算什么?” “他们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些一起过去的梅城人,在这里这么多年,他们早就当自己是江西人了,而且,他们正好也一个姓郑,一个姓何?”小锋还是怀疑。 “就是这样,他们也是我父母的旧同事啊,那我也可以从他们这里,了解到我父母更多的信息,要是他们也回江西了,那说不定现在还会有联系呢?反正我们又没什么损失,怕什么?”方言说。 小锋想想也对,既然对方没有要求什么,就是假的又能怎样? 第73章 熟悉的,陌生的 和福记酒店在人民北路,靠近迎宾大道和鄱阳湖大道交界的那个大圆盘。 方言在美团上选中这里,是看中这里主打海鲜。在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边上,不是主打湖鲜而是海鲜,注定这里的消费水平,和当地其他的酒店相比,要高出一大截,酒店的装修在当地,也属于高档。 方言今天早上,人躺在床上,眼睛还没有睁开,就有电话打进来,方言心里恼火极了,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就骂: “你们这些骗子,要骗也不能等我睡醒了再骗?!” 诺伊在电话那头一愣,然后问:“方言,你在说什么呢?谁骗你了?” 这一下方言彻底醒了,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拿着手机大笑。 诺伊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问:“你发什么神经,方言?” 方言本来想和诺伊解释说,自己的电话,从昨天开始,不停地被骗子骚扰,烦不胜烦。转而马上想到,自己要是这么说了,诺伊马上会追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被骗子骚扰,这要解释起来,大概一个小时也解释不完。 方言说:“没事没事,我正好在做梦,梦里和骗子在斗智斗勇,正好你电话过来,我搞混了。” 诺伊吁了口气:“吓了我一跳。” “嗯嗯,没事,对不起,我准备起来了……哦哦,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我昨晚睡觉之前,打你电话一直在通话中,起来就再打一个。” “哦哦,昨天不是讣告发出去了吗,电话确实比较多,一直不断。” “我想也是。好了,不说了,我要去君悦了,陪辛迪去吃早餐。”诺伊说着把电话挂了。 方言坐在床上,想想好笑,继续笑了一阵。 再想想这事,又有些滑稽,自己从杭城跑到这里,发了那么多的寻人启示,还在电视台做了广告,不就是希望有人打电话进来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厌烦听到电话声? 想到这个,方言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声还在房间里缭绕,有电话铃声刺破笑声而来,方言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条件反射般皱皱眉头,没接,把手机扔在床上,人下了床,去卫生间洗漱。 和福记酒店离饶州饭店,步行大概二十来分钟,一个上午,方言已经接了十几个不着调的电话,心理憋着一口气,他和小锋说,走走,我们出去走走,透口气,顺便走过去。 小锋和方言说:“今天是第二天,网上的东西一般三天,三天之后,热度过去,就没什么人打你电话了,那个时候再打你的,反倒比较可信了,骗子没这个耐心。” 方言不服气,他说:“我怎么感觉今天中午这个,有点靠谱呢?” 小锋点点头:“但愿。” 两个人一路走到和福记,进了包厢坐下,他们等的人还没到,方言把包厢号发过去,过了一会,对方回信息过来说: “我们已经到饶州了,在过来的路上。” 方言让小锋点菜,和他说:“他们快到了。” 两个人坐了十几分钟,包厢门推开,服务员带着两位六十岁左右的一男一女进来,方言一见就心里凉了半截,觉得这不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可能是他听赵厂长和于德龙的描叙,印象太深吧,他一直以为他的生父赵大烫,应该是很彪悍,满脸横肉的那种人,哪怕老了,也是一脸的坏相。而进来的这个人,看上去有些木讷,和当年那个带着江西帮横行梅城的郑大烫,好像一点也挨不上边。 这个女的就更加了,完全是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按照年龄,她应该比徐爱莲还小,但眼前这人,看上去比徐爱莲大了都有十来岁,特别是在她脸上,自己母亲传说中的美丽,连依稀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最让方言起疑的是,两个人进来的时候,还手牵着手,神态拘谨,似乎不适应这种场合,需要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给自己壮胆,这太不符合他听说的郑大烫和他老婆的关系了。 虽然心里凉了半截,觉得对方不太可能是自己亲生父母,但起码的态度和教养还是有,毕竟人家专门跑了这么多路过来的。方言叔叔阿姨地叫着,赶紧请他们坐。 坐下之后,那个男的看着方言问:“是你在找人?” 方言说对。 男的和女的说:“拿来。” 女的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给他,男的从自己的口袋里,也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一起递给方言。方言看了看,身份证上写着男的叫郑土根,六零年生的,女的叫何美霞,六四年生的,才五十九岁,实际的年龄,比她看上去小很多。 按他们的这个年龄,方言觉得又和自己的亲生父母对得上。 方言把身份证还给他们,问:“叔叔阿姨,八八年的时候,你们是在……” 郑土根说:“梅城针织厂。” 何美霞说:“梅城嘛,古镇嘛。” 方言问:“那个时候,叔叔阿姨,你们在梅城针织厂做什么工作?” 郑土根指了指何美霞:“她是管仓库的,我是烫衣服的。” 方言“啊”地一声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正这个时候,服务员进来上菜,方言借这个机会,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不过,他还真的是难以平复,如果这两个人,看上去不像是自己的父母,但自己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自己从来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连照片都没见过,关于亲生父母的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要说他们不像,最多也只是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像。 梅城针织厂他们在寻人启示上写过,对方知道不奇怪,但要说他们连一个是大烫,一个是仓库管理员都知道,这肯定不会是蒙的。要不是他们自己亲身经历,一般人要蒙,服装厂,也肯定是蒙自己是缝纫工,不会蒙到大烫和仓库管理员。 方言看了看小锋,小锋也正看着他,方言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方言决定再试一试,等服务员离开,方言问:“叔叔阿姨,你们那个时候,厂里是做针织衫还是羊毛衫?” 两个人互相看看,然后摇了摇头,郑土根说:“做什么针织衫羊毛衫吆,我们就是做那种衣服,缝纫机缝的,我们厂里,那个时候是做外贸的,给杭城的外贸公司做订单的。” 方言好像听到自己的心里尖叫了一声。 他再说话,几乎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他问:“那你们后来怎么又走了?” 郑土根说:“后来厂不是变成私人了嘛,再在那里做下去没有意思。” 何美霞在边上补充:“对对,我记得是姓赵的,工厂转制了,老板变成姓赵的了,他……” 这样一个农妇,不仅知道企业转制,还连赵厂长都知道,这个想编都编不出来吧。方言又怔了怔。 何美霞指了指郑土根,没有继续说下去,方言问:“叔叔怎么了?” “他和姓赵的那个老板,弄不来,我们这不就走了。” 我去,又对上了!方言感觉自己心里,又是一阵尖叫,他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特别是何美霞。他这个时候,不是怀疑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是已经确定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震惊了,是对岁月的震惊。 真的是沧海桑田啊,三十多年的时间,不仅把当年的一个混子,磨砺成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把一个美丽的,小爷爷他们都要专门跑去看的漂亮女人,变成了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农妇。岁月不光是杀猪刀,还是一个粗砂轮,把他们生活中所有的光滑,都磨粗糙了。 方言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生母,这个时候,他心里感到的是无限的悲伤,只有悲伤。 第74章 破绽 对面的两个人也看着方言,看了一会,何美霞侧过头,和郑土根嘀咕一句,声音很轻,在方言听来却是石破天惊,她说: “你看他像不像?像不像?对了,他现在是不是姓方?” 方言浑身一震,呆在那里。 郑土根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和何美霞说:“像的。” 何美霞拿胳膊碰了碰郑土根的胳膊,好像要让他做什么。郑土根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水,又吞了吞口水,犹豫着,最后好像鼓起了勇气,他看着方言问: “师傅,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姓方,是杭城方国飞的儿子?” 方言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 郑土根和何美霞互相看看,郑土根笑了笑,何美霞转过头去,好像还偷偷地拿袖子擦着自己的眼睛。 方言问郑土根:“你认识我父亲方国飞?” 郑土根叹了口气:“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太认识了,我们厂里那个时候,不是做的都是他们公司的订单嘛,他经常来我们厂里。” 方言看着郑土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郑土根说到这里却不说了,而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小锋在方言边上马上说: “来来,我们还没有干过,叔叔阿姨,今天难得,我们大家先来干一杯。” 郑土根说好,还用手碰了碰何美霞,何美霞转过头来,她的眼眶是红的,她看了方言一言,也举起杯子,四个人碰了碰杯。 把杯子放下,方言接着试探郑土根:“叔叔,你和我父亲方国飞,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郑土根好像有些尴尬,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转头看看何美霞,何美霞没有看他,低着头,郑土根和方言说: “这个,这个,方师傅,这事情我不好说,你还是去问方国飞吧,你去问问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是他愿意告诉你的话,他会和你说的。” 方言赶紧说:“我父亲他已经……” 话还没有说完,边上小锋在桌子下面,拍了他一下。方言看了看他,小锋没有看他,却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笑着问: “叔叔阿姨,你们在梅城待了那么多年,对梅城一定很熟悉吧?” 郑土根说:“这个肯定。” 何美霞也说:“梅城嘛,古镇嘛。” 小锋问:“叔叔阿姨,那个时候,业余,我是说不上班的时候,你们平时在梅城都做些什么,梅城有什么好玩的?” 郑土根说:“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不是在家里睡觉,就是去外面街上走走,对了,还有去那个城墙上走走。” 方言心里咯噔一下。 何美霞说:“对对,还从那个城门洞走出去,走到外面的江边,对了,还有在那个很高很高的,石头做的那个门那里玩。” 小锋笑道:“阿姨,你说的是十字街头的石牌坊吧?” “对对,就是那个石牌坊。” 方言的心里已经是一片死灰,对面这两个,哪里是什么他的亲生父母,就是两个骗子,不过有些演技。 整个梅城的改造,都是近五六年的事情,连小锋这个年纪的人都知道,原来梅城只有梅城大坝,连一寸的城墙都没有,你们去哪里的城墙上走走?何美霞说的那个城门洞,是澄清门,那个时候还被掩埋在大坝里面,哪里有可能从那里走到江边。 还有她说的石牌坊,他们在梅城的时候,也根本还没有竖起来。 他们说的这些,只在一个地方存在,那就是百度一下“梅城古镇”,会出来很多视频,在这些视频里,会出现他们说的这些。只是没有视频会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存在多久了,他们看到是古镇,就以为这些一直存在,不知道这个古镇,其实是座人造的新城。 方言刚刚还亢奋地闪着光的眼睛,这个时候已经黯然,他看了看小锋,小锋站了起来,和他们说: “我去上下洗手间。” 小锋走了出去,走的时候,把方言挂在衣帽架上的挎包也拿走了。过了一会,方言的手机有微信进来,他打开看看,是小锋: “单我已经买了,你出来后,出了酒店大门往右转,从大圆盘这里继续往右,沿着鄱阳湖大道一直往前走。酒店大门对面有几个人,你不要看他们。” 方言刚把电话放下,他的电话又响了,是小锋,方言接了起来,小锋在电话里大声叫着: “老大,你过来一下。” 方言朝对面的两个人笑笑,和他们说:“你们坐,我去看看,不知道他叫我什么事。” 郑土根和何美霞也朝他笑,郑土根说:“你去,你去。” 方言站起来走了出去,他刚出去,郑土根和何美霞互相看看,郑土根站了起来,也跟出门去。 方言出了包厢,直接走到前厅,接着就走出酒店的大门,虽然小锋让他不要朝对面看,他忍不住还是好奇地偷瞄一眼,看到对面果然有三四个人在那里,或站或蹲。 方言转身朝右转,如果回去,他们应该是朝左转。方言转到了鄱阳湖大道上,朝前走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走到哪里。但他感觉得到,那几个人就跟在他的身后,好像那个郑土根,也从酒店里出来,跟在他后面。 方言快走到洪迈大道红绿灯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在他的身旁停了下来,小锋在车里朝他叫道: “老大,快点上车。” 方言赶紧钻进了车,小锋看到前面左转绿灯,他和司机说:“师傅左转。”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后面,他看到那些人还没有打到车,他们的车已经转过去了。转过去几十米就是风雨山三路,小锋和司机说右转。右转进去,确认后面没有车跟来,小锋这才和司机说: “师傅,送我们去饶州饭店。” 司机在前面绕了个圈,从客运总站那边出来,还是回到鄱阳湖大道,接着到洪迈大道左转,到了北纬一路,沿着北纬一路往前不远,就可以到饶州饭店了。 小锋转过身,和坐在后排的方言说:“老大,被贼盯上了,这地方不能留,我们要走了。” 方言说好,过了一会,他说:“也是厉害,梅城都没有去过的人,怎么对梅城针织厂这么了解?” 小锋说:“外面等着的人里,应该是有当时就在梅城针织厂的人。我们的寻人启示,把他招来了。” “可惜,这个家伙,他要是自己直接来找我,把他知道的当时的事情都告诉我,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他要钱的话,我也会给啊。”方言说。 “不一样,你们想要的有出入,你想要线索,人家想要塞给你一对爸妈,爸妈才是大鱼。” 小锋说,方言只能苦笑。 方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那个郑土根,他把它摁掉,接着拉黑。 第75章 戏 那些人眼睁睁看着方言上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前面洪迈大道左转,看不见了。 这个时候,他们就是打到车再追,也已经来不及。 领头的家伙有些气急败坏,转过身责问郑土根:“你和他们胡说些什么,被他们发现了?” 郑土根一脸的委屈,他说: “没有啊,他们问我们,我们都是按你教我们的说的,不就是梅城针织厂嘛,一个是烫衣服的嘛,一个是管仓库的嘛,还有企业转制,姓赵的厂长什么的,不就是这些?姓马的科长他们没问,我们都没来得及说,哦哦,还有那个方国飞。 “我问他是不是方国飞的儿子,他也和我们说是啊,他还问我,方国飞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和你教的一样说,让他去问方国飞。” “你真的就说了这些?” “就这些啊,梅城针织厂他也就问了这些,还有就是,你不是让我们看那些视频嘛,我们看了,记牢了啊,他们问我们在那里的时候,平时都做些什么,我们就说,也没有做什么,反正不是在家里睡觉,就是去城墙上走走……” “走你妈个蛋!还城墙,那个时候有屁城墙!”领头的火冒三丈。 郑土根更加委屈了:“那你又没有和我们说,你还叫我们看那些视频的时候,要记住里面的内容,我们就记住了。” 领头的把手一挥,不耐烦地说:“你马上拨他电话,问他去哪里了。” 郑土根拿起自己的电话,拨了出去,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摁掉了,再拨,就一直是忙音,边上有人说: “好像是被拉黑了。” 领头的快被气晕了,但又没有办法,他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个家伙,就是当年跟着郑大烫的三个人之一,他们到了方国飞公司楼下,被东哥他们拦住,塞进车里,带到了ah地界教训一顿。东哥他们走后,四个人都吓坏了,果然没有敢回梅城。 另外的两个人,从ah的三阳,直接回去江西自己的老家,这个家伙家里没人,没家可回,就跟着郑大烫回到鄱阳,一直跟在郑大烫身后胡作非为。 前些年因事坐了牢,去年才被放出来,五十多岁的人,家家没有一个,工作工作也没有,继续当流氓的话,也只有被人打的份,无奈只能靠着到处打零工混日子。 昨天晚上他在工地上看电视,看到方言他们的寻人启示,听到梅城针织厂,马上就注意了。等到鄱阳新闻播完,他再看了一遍寻人启示,马上明白,这是在找郑大烫他们夫妇。再看最后留的号码,是方先生,这家伙马上想到,应该是方国飞。 电视上做广告可不便宜,方国飞虽然很有钱,这点钱他不会在乎。但这家伙想不明白的是,方国飞为什么要来找郑大烫他们夫妇,而且是过了这么多年之后。难道说他是突然地良心发现,为当年自己摆了郑大烫一道后悔了? 这家伙上了方国飞他们公司网站看看,看到了讣告,这才知道方国飞几天前就死了,发讣告的是他儿子方言。这家伙一个激灵,什么方国飞的儿子啊,这不是郑大烫的儿子吗,当年郑大烫把儿子送给方国飞的事情,梅城针织厂哪个不知道。 这家伙马上想到了,寻人启示上的这个方先生,应该是方国飞公司现在的董事长方言,他这是养父死了之后,来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了。郑某某和何某某,说明方言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叫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到派出所一查也能查到。 这家伙马上心生一计,方言没见过郑大烫夫妇,方国飞的老婆也没见过(他不知道方国飞的老婆早就死了),唯一见过郑大烫夫妇的,就是方国飞,方国飞现在死了,等于是唯一的见证人没有了。 这个家伙马上想到了,找人去冒充郑大烫夫妇,虽然现在有什么dna检测,是不是亲生父母,一测一个准,但只要让这个方言相信,自己找到的确实是亲生父母,他还好意思马上就提出来去做检测?有钱人的脸皮都薄。 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检测的时候,自己就可以想办法从他身上弄点钱。 他不是富二代吗,对他来说,随便给一点零花钱,都是他们眼里的大钱。 工地上有一个姓郑的家伙,年纪比郑大烫大一岁,管他,方言又不知道的,差不多就可以了。他又让人到处去找,找到了一个姓何的女的,看上去又老又丑,但年龄和郑大烫的老婆是一样大的。 这家伙心想,让他们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先去骗了方言,让他先认了他们再说,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当天晚上,他就和郑土根何美霞说了很多当年梅城针织厂的事情,他想方言今天中午,肯定会问他们这些。到了上午,他又在网上找到一些梅城的视频发给他们,让他们熟悉熟悉,不要到时候说起来,连梅城在哪里都不知道,镇外的新安江和南峰塔北峰塔都不知道。 没想到这一发就发错了,这两个家伙到了方言面前,还会自己加戏。 其实,他们加戏的还不止这点,既然是让他们假装夫妻,他们进去的时候,还加了戏,手牵着手,他们又不知道,郑大烫和他老婆,到底是什么关系。 方言和小锋到了饶州饭店,退了房就走了,他们害怕那些人会找过来。鄱阳就这么点大,好的酒店也就这么两三家,他们要找到他们,也不会很困难。 方言和小锋不知道这些家伙演这么一出,到底有什么目的,但看得出来,对方是团伙作案,里面两个人在骗他们的时候,外面就有人在守着他们。 幸好方言和小锋早就到了酒店,在包厢里等,因此等在外面的这几个人,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小锋从包厢里出来,买了单,走出酒店就看到对面这几个家伙,对方大概没料到郑土根他们会穿帮,对小锋走出来根本就没注意。 小锋出门之后左转,打到了一辆出租车,他让出租车在离酒店门口十几米远处停下。他接着先给方言发微信,提醒了他,再给他打电话,让他有个由头出来。 过了一会,他看到方言出来之后右转,朝大圆盘那边走去,紧跟着郑土根也出来了,对面的那几个人,看到郑土根马上跑了过去,郑土根朝方言的背影指了指,他们就跟了上去。 小锋叫司机开车,转到鄱阳湖大道的时候,他追上了方言。 两个人开着车离开饶州饭店,就朝城外开,准备回杭城。他们不敢在这里逗留,不知道要是被这些人找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毕竟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是人家的地盘。 三十六计,走还是上计。 第76章 我们 方言他们回到杭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方言让小锋把车开到诺伊住的小区门口,把他放下,让小锋把车开走。 小锋问:“我明天什么时候过来接你?” 方言说不用了,我这里有车,“对了,你也不用回公司了,直接回住的地方吧。” 小锋说好。 辛迪明天上午才走,方言担心小锋回公司,其他人见他回来了,问起自己,小锋是不会骗人的,他肯定说也回来了。回到了杭城都不赶去见一面辛迪,其他人肯定会奇怪,诺伊也会尴尬,不如明天再说。 方言到了诺伊家里,先洗了个澡,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又叫了外卖。 吃完倒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胡思乱想。他想着的还是中午的事情,确定那两个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方言有些失落,好像又有些高兴,高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高兴他看到的那两个人,和自己想象中的父母差别很大,最后被证实不是吗? 好像有这样的原因,又好像不全是。 方言好奇的是,这两个人后面到底是什么人在指使和导演,会不会是自己那个混蛋生父? 方言想到这个,就越想越觉得可能,在酒店对面的那几个人,自己没有看清,说不定那些人里面,就有郑大烫。要是郑大烫做出这样的事,方言反倒觉得合拍,符合他的人设,这混蛋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想到自己的生父,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一个混蛋时,方言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觉得自己的寻找,都是不值得的,就是找到了,也不会是惊喜,只会是惊吓。而按照现在的情景,大概率找到的,会是像自己今天匆匆躲避着的一堆麻烦。 方言情愿自己的生父,是中午那个看上去有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但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又会来骗人呢?现在还有什么老实巴交的人吗?方言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越想,脑袋就越胀了。 要是可以选择,方言希望自己的生父,是像小锋的父亲那样,只会憨憨地笑着,翻来覆去说:“好拷(打)的,不要紧的。”,其实自己又从来舍不得打一下。 怎么会想到小锋的父亲,方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锋说的没错,今天还是第二天,但从今天下午开始,那种乱七八糟的电话明显少了很多,互联网确实容易遗忘,骗子们也确实没有耐心,他们打一竿子,看看没有枣落下来,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其他的树了。 方言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诺伊开门的声音把方言吵醒了,他在沙发上坐了起来,门还是一条缝的时候,诺伊“咦”地一声,奇怪客厅的灯和电视怎么开着。门推开,看到了方言,诺伊笑了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 方言也笑:“我怎么就不能回来?”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怎么回来之前,也没提前说一声。” 方言说忘了。 “好吧。” 诺伊点了点头,走过来,伸手要来拉方言,方言一用力,反倒把诺伊拉倒下来。 两个人拥抱亲吻着,虽然只是几天没见,却有了久别重逢的感觉。方言动手动脚,诺伊把他的手打掉,方言还想继续,诺伊呲溜逃了开去,叫着: “我去洗澡。” 诺伊进了卧室,不一会,卧室里的卫生间,就传来流水的声音。 方言站了起来,他走去外面的卫生间,刷了牙,然后走去卧室。 等他走进卧室,卫生间的门开着,诺伊已经洗完了澡,胸前围着浴巾,头发湿漉漉的,看到方言进来,把电吹风递给他,娇羞地说: “给我吹。” 方言说好。他接过电吹风,诺伊靠在他身上,方言右手拿着电吹风吹着,左手不停地撩着她的头发。头发在他的眼前乱舞,把一阵阵洗发水的香味送进他的鼻翼,还带着热气的头发,不停地拂着他的脸,痒痒的。 头发还没有吹干,方言放下电吹风,一把抱起诺伊,诺伊“呀”地一声惊呼,接着叫道:“继续,继续,头发都没有干。” 方言不理她,抱着她出了卫生间,诺伊也不叫了,她用手勾住方言的脖子,脸贴上来,亲吻着他。 这里方言太熟悉了,闭上眼睛他也知道,走几步可以走到床前。 …… 诺伊偎依在方言的怀里,方言搂着她,诺伊说:“今天不许再来了啊,累死了,明天一早,我还要送辛迪去上海。” 方言说好。 过了一会,方言说:“诺伊,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你说。” “我们结婚好吗?我想要小孩了。” 诺伊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那里。 方言等待着,诺伊没有吭声。 方言亲了亲诺伊的头顶,接着说:“答应我,好吗?” 诺伊还是没有吭声,不过,方言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湿了。 方言大骇,赶紧问:“你怎么了?” 诺伊摇了摇头,终于哭了起来:“方言,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吗?你说,你知道吗?” 方言嗫嚅:“我还以为你并不是很想。” “不想什么?哪个女人和一个男的在一起这么久,会不想结婚的,我从八岁的时候在电视里,看到别人穿着婚纱,就想象自己穿婚纱的样子了。” 诺伊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方言,你这个不是一时兴起吧?” 方言吻了吻她,和她说:“当然不是,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 “我们一定要努力,争取当一个好爸爸,当一个好妈妈,好吗?” 诺伊“嗯嗯”地点着头。 前面还说今晚不许再来了啊的诺伊,这个时候开始动手动脚了。 六点钟,公司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诺伊,他要接上诺伊,然后去君悦酒店,诺伊陪辛迪一起吃完早饭后,他们出发去上海。下午辛迪要买很多东西,晚上还在上海住一个晚上,明天回美国。 方言还睡在床上,诺伊洗漱完毕走过来,俯下身亲吻了他,方言伸手去拉她,诺伊早有准备,“呀”地一声惊呼,敏捷地躲开了,她知道,要是没躲开,自己一下就走不了了。 她站在方言够不到的地方看着他,想起件事,她问:“下面没看到你车,我车也没开回来,这几天都是小王送我们,你等会怎么去公司?” 方言说没事,我可以叫小锋来接我,昨天就是他送我来的。 “对了,这个小锋,你招进来到底是干什么的?”诺伊问。 “什么都可以干。”方言说,“以后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好吧,不管你,我走了。” 诺伊抛下一个飞吻,转身走了出去。 第77章 你好 方言坐在办公室里,一整个上午,他感觉自己都在被人瞻仰,必须保持一脸的愀然。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和他说着节哀之类的话,让他不敢放肆,脸上的肌肉都不敢松弛下来。 虽然对方言自己来说,方国飞去世好像已是古代的事,但这些人才看到讣告,他们端出的哀悼还是很新鲜的。方言觉得不是自己端坐在这里,而是代替方国飞躺在这里,接受着这一切。 那些到公司下面各部门来办事的供应商们,看到讣告,听说他在办公室里,也都觉得,自己一定要过来当面向他致意,不然就不够意思。 方言只能听着门一次次地被敲响,一次次说进来,门推开,门口出现的一律是自己下面的业务员,和他说,方董,某总来了。然后某总就在他身后出现,一脸很正式的严肃,方言顷刻就必须苦着脸。 失算了,方言觉得,自己真不应该把方国飞送上山的,而应该送到这里的楼顶,让每一个到他办公室的人,都去顶楼看看方国飞音容宛在,那样自己就清净了。直等到顶楼的方国飞,都没有人再去看他,照片蒙了尘,他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再把他送上山。 自己还是太急。 中间的时候,方言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上楼去看看楼上正在改建的厨房和包厢,还有小锋的工作间。 方言看到工作间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问小锋,小锋不是告诉他这是酿酒的,就是和他说,这是准备用来酿造酱油和醋的,还有做霉豆腐的,也不知道小锋都是从什么地方淘到这些东西。 小锋和他说,有在网上买的,但大部分,还是粉丝寄给他的,都是他最需要的。 这让方言觉得很期待,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这工作室的一员,变成了小锋的小白鼠,尝着他做出来的一切,这很有趣啊。他不知道小锋某一天会不会做出什么神秘的汁液,自己喝下去,突然松快,真的就可以飞上天了。 或者,突然就隐身了,所有的人都看不见他。 方言这样想着,他笑着离开会所,走去外面屋顶花园。今天阳光明媚,天气也热了,他在花园里走了一会,额头就沁出细密的汗珠。 回到下面办公室,在门口助理的接待区那里,已经有两个客户在等,不用问,这是来瞻仰的,方言赶紧收起一脸的轻松,严肃成遗容。 吃过中饭,整个公司都安静下来,有了浓浓的睡意,也没有人再来敲他的门了。 做外贸的,因为该死的时差,几乎每天都要熬夜,中午不午睡一会,还真的顶不住。有拿出折叠椅折叠床的,还有干脆就在桌上放一个抱枕,趴在抱枕上睡的,还有夸张的,拿了便携毯,干脆去楼顶花园,先涂防晒霜,再晒日光浴。 方言始终不理解这种操作,你都已经晒日光浴了,还涂什么防晒霜啊? 诺伊在公司的时候,她每天中午都会上楼顶,不过,她始终晒不出她心心念念的栗色,每天都把自己晒成一只通红的龙虾下来,在办公室待上一个小时,红色退去,依然一样的白净,根本没有变化。 这让诺伊很气恼,方言却很开心,他喜欢白白净净的诺伊,不喜欢栗色的,只是他没有说。 方言在沙发上躺着,没有睡意,走去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靠着,没有睡意,站起来,走去隔壁的房间,倒在床上,不仅更没有睡意,反而心里有些恐慌。他赶紧站了起来,还是走出来,坐在椅子上,把椅子转了个向,看着窗外中河高架和斜对面的省纺织大楼。 他的手机响了,方言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方言嘴角抽了一下,看样子这是一个很有耐心的骗子。他想到,我要是一个傻蛋,我不早就被人骗光了,轮到你,都没什么可骗的了,这就是博傻也要趁早的原因吧。 方言按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声音很好听,似曾相识,好听的声音和难听的声音一样,都让人印象深刻,似曾相识。 “你好!”女孩说。 方言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过了一会才说:“你好。” “请问前几天,你们是不是在鄱阳人吧里发过寻人启示?我是刚刚才看到。” 方言说对,怎么了? “哦哦,我是想问,你要找他们干嘛?” 方言有些不耐烦,说:“上面不是写了,有重要的事情。” 对方追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在电话里说的事情。”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女孩接着说:“你要找的,好像是我爸妈。” 方言差点笑出来,他语带讥诮地问:“接着是不是要我先给打钱,然后你带他们来见我啊?” 对方疑惑了:“打什么钱?” “路费啊,他们不是在鄱阳乡下,你要带他们到饶州城里来吗?” “鄱阳?我们家在鄱阳都没有人了,到鄱阳干嘛?” 方言坐直了身子,问:“那你在哪里?” “杭城啊,你呢?” 方言说:“我也在杭城。对了,你爸妈那个时候,在梅城针织厂干什么?” “打工啊,还能干什么,他们一个是大烫,一个是仓管……哦哦,你问这个干嘛?还有打钱什么的?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我是……” “对。”方言坦率地说,“我这几天,接到过几百个电话,都是骗子。” “无聊!那我告诉你,我不是。” “你在杭城哪里?” “梦想小镇这里。” 方言问:“那我们可以见面吗?” “见面?我……”对方犹豫着,过了一会,她好像决定了,说:“好吧,那你过来,就到……就到梦想小镇这里,有个半月居茶馆,我在这里等你。” 梦想小镇在余杭仓前,半月居茶馆很好找,就在章太炎故居的后门,隔一条小街。 茶馆是一座中式的院子,二楼是民宿,一楼是茶馆。大门是石头门框的台门,只是敞开着,没有一般这种老式台门,森严紧闭的黑漆杉木实榀门。门口只有两扇齐腰高的木栅栏,门里有一道像日料店的半截布帘,把里外的视线隔断。 方言走过布帘,顿觉别有洞天,他看到里面的房子,一楼二楼都是花窗,院子却是日式枯山水的设计,整个显得幽静和古朴。 一楼共有九间大小各异的茶室,每一间茶室的门都对着院子,方言一走进去,马上有服务员迎了过来,悄声细语地询问他,方言告诉了她包厢号,服务员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 方言跟在她身后,走过院子里铺着的石板,先走到正厅的前面,然后沿着廊道走到右侧的茶室。 方言走到门口,看到里面一个女孩子正坐着喝茶,听到声音,她抬起来头,四目相对,室内室外的两个人,都瞬间愣住了。 第78章 我妹 方言看到坐在那里的那个女孩,就是自己在梅城,在小钰他们民宿见过的瑶瑶。 瑶瑶看到他也奇怪了,脱口而出:“是你?” 方言微微一笑:“是我,没想到吧?” 瑶瑶脸红了起来,反问:“你想到了吗?” 方言说:“我也没想到,前面电话里,冒昧了,对不起!” 瑶瑶微微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方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服务员给他沏了茶,退了出去。 瑶瑶一直盯着方言看,盯得方言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伸手去拿茶杯,想借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瑶瑶突然说: “你不会是我二哥吧?” “嘡啷”一下,茶杯被方言碰翻在桌上,茶水撒了一桌,方言手忙脚乱,赶紧抽纸巾擦着,瑶瑶看着他,咯咯地笑着。 她不帮忙,就看着,看着方言手忙脚乱,等到他忙好了,看着她,瑶瑶点了点头: “看样子是,装是装不出来的。” 方言看着瑶瑶问:“我妹妹,你?” “对,我是你妹妹,你还不乐意吗?”瑶瑶说,“你不知道我,我九七年生的,但我知道你,我妈妈和我说过,她在梅城针织厂的时候,生过一个男孩,因为是超生,送人了,送到了哪里,她不肯告诉我。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巧。” 我妹妹?你妈妈?这事情太过突然,方言一时脑子转不过来。瑶瑶叹了口气,她说: “怪不得。” 方言问:“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我在小钰他们民宿的院子里,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见过你。”瑶瑶说,“我是画画的,形象记忆很强,只要我见过你,不可能会想不起来,现在我知道了。” 方言说:“我刚看到你的那次,我也觉得你似曾相识,但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真的,我没骗你。” 瑶瑶点点头:“我相信,你知道你在哪里见过我吗?” “我见过你吗?我是说在小钰他们那里之前。”方言问。 “见过,天天见。我也是。”瑶瑶说,“你看看我的鼻子,嘴唇,还有下巴,你不觉得它们和你的很像吗?” 方言盯着瑶瑶看,瑶瑶坦然地让他盯着,瑶瑶这么一说,方言觉得,瑶瑶的鼻子、嘴唇和下巴,和自己还真的很像。 瑶瑶说:“我们都是每天照着镜子的时候,看到了对方。” 方言哑然而笑,还真的是,怪不得似曾相识,原来是天天见啊。方言看着瑶瑶笑着,心里却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原来那么多的日子,每天照着镜子,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还有一张和自己血缘相连的脸存在,他们同在杭城,却相隔万里。 “我问你,那天你去冶校,也就是梅城针织厂原来的地方,是不是去后面大会堂了?”瑶瑶问,“那里原来是梅城针织厂的仓库,我妈妈就在那里上班。” 方言说:“原来你见到我了啊,我还以为你高冷,目不斜视,没看到我呢,我想和你打招呼又不敢打。” 瑶瑶笑道:“我还奇怪,你到这里干什么,现在知道了,你也是去找妈妈的吧?” 方言说对。他想起来:“你前面说,鄱阳已经没人了,什么意思?” “就是我和你说的意思。”瑶瑶的脸灰了灰,“哥哥,我是说大哥,已经死了,爸爸去坐牢了,无期,妈妈早就离家出走了。” 方言“啊”地一声,看着瑶瑶说不出话。 他现在已经认定,没错了,瑶瑶确实是自己的妹妹,他也很高兴她是自己的妹妹,甚至比找到亲生的父母还要高兴。 小时候徐爱莲和他很好,但方言知道自己是抱抱来的,还是会有一种在别人家的感觉。特别是方国飞回来,对他恶声恶气,而他又不能去他们房间,和徐爱莲一起睡的时候,方言会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个姐姐或者妹妹。 看到了瑶瑶,知道她原来是自己的妹妹,方言突然觉得,如果自己有妹妹,真的没有比瑶瑶再好的妹妹了。 但瑶瑶说的,哥哥死了,爸爸已经去坐牢了,妈妈又离家出走了,这一切,好像涵盖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那完全是自己不知道的另外一个世界。方言期待着,期待着瑶瑶都能够告诉他。 “我一个人,已经好多年了。”瑶瑶说,声调有些哀伤。 “你能够和我说说,他们,我是说爸爸妈妈,他们是怎么样的吗?”方言问。 瑶瑶点点头,又摇摇头:“爸爸不用说了,他就是一个混蛋,我都很想忘记他,你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好了。大哥和他很像,只是小一号的混蛋,你要是像他一样,我会后悔死的,后悔找到了你,幸好你不是,我看得出来。” 方言笑了笑说:“这个怎么看得出来,说不定我也是一个混蛋呢。” “你不是。”瑶瑶很坚定地摇摇头,“别忘了我是画画的,相由心生你知道吗,一个人哪怕外表很俊朗,如果他是混蛋,他的眼睛也会出卖他。我画过太多这样的衣冠禽兽了,你骗不了我。” 好吧,方言笑笑,不再言语,我觉得瑶瑶说的对,自己怎么也还赶不上混蛋,那就不混蛋好了。 “你在这附近上班?”方言问。 瑶瑶点点头:“对,我在这里的一家动漫公司,我是原画指导。” “原画指导?这是干什么的?” “管原画师的,一部动漫或者游戏,会有好几个原画师,我的任务就是要统一他们的绘画和设计风格,最后审定他们的稿件。”瑶瑶说,“对了,我这里只有妈妈很久以前的照片,还是我翻拍下来,保存在手机里的,你要看吗?” 方言赶紧说:“要,要,当然要看。” 瑶瑶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到照片,点开,然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方言,和他说: “你看,我们的鼻子、下巴和嘴唇,是不是遗传了妈妈?” 方言接过来一看,浑身一震,他呆住了,他看到屏幕上和瑶瑶一起合影的,不是别人,是虞姨。 虽然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照片,但不会错的,就是虞姨,和方言当初从英国回来,第一次看到的虞姨一模一样。何况,就是后面这么多年过去,虞姨的变化并不大,只是丰腴了些,她的皮肤,反倒比刚来不久时更白了,看上去还更年轻了。 在这一刻,方言想起来了,那天他站在冶校大会堂的窗外,有一个瞬间突然神情恍惚,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的身影,现在他想起来,那一个,那个女人的身影,不就是虞姨吗? 方言的反应,瑶瑶都看在眼里,她问:“怎么,你见过她?” 方言的脸色苍白,他站了起来,和瑶瑶说:“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79章 妈妈的房间 那天去殡仪馆之前,方言过来这里拿了养母徐爱莲的骨灰盒之后,下山就去了梅城,后来又去了鄱阳,方言没有再来过这里。 就是平时,方言也就一个星期来这里一次。 徐爱莲死后,虽然这里还有他的房间,但对方言来说,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一个星期来一次,给养父做一次饭,只是在尽他这个儿子的义务。 自从方国飞深居简出之后,方言觉得,要是自己每个星期不来给方国飞送一次东西,方国飞大概会把自己饿死在这里面。方国飞平时怎么吃的,方言也不知道,每次来,他都会把冰箱里冷冻的冷藏的,一股脑都收进马甲袋,出去的时候,送给小区搞卫生的阿姨。 把新买来的那些,在冰箱里放好。 收的时候,有时候会少一些,说明方国飞这个星期,吃的还不少。有时候又会觉得,冰箱里还剩下的,和自己送来的时候差不多,方国飞好像都没怎么吃。 他问方国飞,身体好吗? 但每次问和不问都一样,方国飞一律都说好。直到他给方言打电话,和他说,我好像不行了。 徐爱莲还在的时候,方言平时就已经不住这里,他和徐爱莲说因为路远,上下班不方便,其实还是因为每次在这里看到方国飞,他都会有些不自在。反正徐爱莲有虞姨照顾,而她们两个,还经常会去公司,给方言和诺伊送吃的。 方言那个时候,来的次数虽然少,但感觉对这里还是很熟悉的。 徐爱莲不在之后,虞姨也走了,这里只剩下方国飞一个人的时候,方言每个星期固定来一次,来的次数,其实比原来还多了,但他却觉得,自己对这里好像越来越陌生,这个地方,好像越来越与他无关。 每次来这里,方言只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自己的房间,吃完饭,有时他会去那里躺一会,休息休息。还有一个,就是徐爱莲的房间,方言会坐在里面,看着床头的照片,和徐爱莲说一会话,徐爱莲静静地微笑着看着他,方言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这别墅其他的地方,方言基本就不会去。 有两个地方,是从他们搬到这里来之后,方言从来就没有去过,连里面怎么样都不知道,一个是方国飞的房间,还有一个是方国飞的书房。 自从方国飞和徐爱莲分居之后,方言每次进方国飞的房间,就会有一种生理上的下意识的排斥,他们还住在市区的时候,他那时还小,就很排斥进方国飞的房间,到了这里,就更加。 而方国飞的书房,方国飞一向不喜欢别人进去,要是有人进去,动过他的东西,不管是徐爱莲还是方言,哪怕是虞姨进去帮助搞卫生,方国飞都会大发雷霆。 “方言,不要去你爸爸的书房。” 从小到大,徐爱莲都是这样提醒着方言,但其实不用她提醒,方言根本就不屑进去。 徐爱莲也不屑进去,她想方国飞之所以这么忌惮别人进他的书房,大概那里面藏着不少他的秘密,徐爱莲在心里哼了一声,你方国飞有什么秘密,无非就是和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那些破事,我根本就没有兴趣知道。 虞姨刚来的时候,进过一次方国飞的书房,帮助搞卫生,结果方国飞回来,把虞姨臭骂了一顿,连虞姨都不知道,方国飞是怎么发现她进去过的,不过从那之后,虞姨再也不敢进去。 方言领着瑶瑶到了别墅,瑶瑶不知道方言带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只知道,看样子这个被抱养走的哥哥,现在应该是个富二代。 方言带着瑶瑶,走到了虞姨原来住的房间门口,他知道这个房间,虞姨走了之后,没有人再住过,方国飞连诺伊都不放进来了,哪里还会放其他人进来。 方言带瑶瑶来,是他想起来了,虞姨,也就是自己的妈妈,应该不会走得那么彻底,在她住过的房间里,会不会还留着什么,让他们可以找到她。 推开门,方言和瑶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瑶瑶是看到房间里的桌上和床头柜上,都摆放着妈妈的照片,这些照片,明显是妈妈离开家之后拍的,怎么会在这里? 方言感到吃惊的是,这个房间,算起来应该已经四年多没人住过,他想象着床上桌上地上,都应该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才对,方国飞怎么可能会来搞卫生。但推开房门的时候,方言看到,里面一尘不染,连床上用品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好像还有人住一样。 瑶瑶转过头来看着方言,她的声音都打颤了,问:“这个是妈妈的房间?她一直都在这里?” 方言摇了摇头:“她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不过离开也已经四年多了。” “她不在这里?离开四年多了?”瑶瑶厉声问。 方言点了点头,确实,看着这房间,他也觉得虞姨应该还在这里,自己就像是在说谎。 瑶瑶走了进去,她走到衣橱前面,打开橱门,瑶瑶怔在了那里,方言越过她的后背看过去,衣橱里也是整整齐齐,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已经离开的人的衣橱。 方言问:“怎么了?” 瑶瑶从衣橱里取下一件挂着的衣服,这件衣服,和衣橱里其他的衣服看上去格格不入,一看就像是地摊货。其他的衣服,应该都是在杭城大厦买的,徐爱莲每次去买衣服的时候,都会让虞姨也挑,然后一起刷的卡。 瑶瑶手里拿着那件衣服,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她和方言说: “就是这件衣服,我最后一次看到妈妈的时候,她身上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瑶瑶喃喃地问:“你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妈妈这么多年,为什么都在你这里?” 方言摇了摇头。 瑶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方言连忙问:“你怎么了?” “太偏心了!太偏心了!”瑶瑶哭着喊着,“爸爸被抓去坐牢,哥哥死的时候,我才读高中,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一个人,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原来妈妈是为了你这个儿子,才不要我的,你知道我这些年,找她找得有多辛苦吗?” 方言苦笑:“可她在这里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是我的生母,我一直都叫她虞姨,她是我养父请回来照顾我妈妈,哦哦,就是我养母的。我养母死后,她就离开了,要不是前面看到你的照片,我都不知道,原来虞姨就是我的生母。” “那她现在到哪里去了?”瑶瑶问。 方言摇了摇头,他说不知道,养父带她来的时候,说是朋友的亲戚,哪个朋友,养父也从来没有说过,她去了哪里,只有养父才知道,可现在,养父也已经死了。 不仅瑶瑶觉得疑惑,方言也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疑惑,养母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为什么又姓虞?徐爱莲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生母没错,但方国飞看到过啊,他不可能不认识她,那方国飞把她带回来,又是什么目的? 方言拿起自己的手机,对着虞姨的照片拍了一下,他和瑶瑶说: “瑶瑶,把你那张照片发给我,好吗?我再问问一个人,他见过妈妈。” 瑶瑶说好,马上把那张照片发给了方言,方言把这两张照片,都转发给于德龙,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手机响了,是于德龙,方言接了起来。 “方言,你刚刚发给我的照片哪里来的?”于德龙问。 方言反问:“照片里的是谁?” “你妈妈,哦哦,我是说,都是你生母啊,怎么,方言,你见到她了?还有,照片里和她一起的那个小女孩是谁?” “没有,我没见过她,师父。对了师父,我想问一下,有个在我家里,照顾我妈妈的虞姨,你知道吗?” “我是听说有个人在照顾你妈妈,不过,人我没见过,你爸爸没让我进去过你们家,我每次说想去看看你妈妈,他都说不必了,怎么了,方言?” 方言说,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方言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方国飞不让于德龙来这里,很简单,因为于德龙以前见过虞姨,知道她是谁。于德龙要是来到这里,就瞒不住了。 方言在心里算了算,想起来了,就是虞姨,后来跟徐爱莲去公司,那也是自己当了董事长之后,那个时候,公司里的老人们都已经退休,还留下的,连梅城针织厂都已经不知道,更别说见过她。 第80章 郑长生 郑大烫的全名叫郑长生,他老婆叫何慧娇。 郑长生被东哥他们教训了一顿,回到鄱阳老家之后,打了长途电话给何慧娇,让她辞工回来。 何慧娇虽然不知道郑长生发什么神经,怎么突然之间回老家去了,但他在厂里已经留不住,她是早就明白的。郑长生叫她回去,她不敢不回去,何慧娇去找赵厂长辞了工,也回去老家。 回到家里,她看到郑长生一脸的乌青,她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郑长生迎接她的,就是一顿揍,好像是要把她打得和自己般配,何慧娇也变成一脸的乌青。 郑长生和何慧娇,一个十八,一个十五的时候就去广东打工了,中间只有何慧娇怀孕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回来待了七个月,生下小孩三个月之后,郑长生打电话来,把她又叫了过去。 两个人在广东待了四个多月,因为郑长生打架,把人打伤了,当地的派出所要找他,吓得郑长生带着何慧娇又逃了回来。 逃回来之后,还害怕广东那边的警察会找过来,在家里不敢久留,正好听以前的同事,打电话告诉他们说,梅城针织厂要来武宁招工,他们就跑去了武宁,被赵厂长招去梅城针织厂。 两个人在外面跑习惯了,家里的农活是一点也干不来,也不想干。回到家里之后,何慧娇就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裁缝铺,给人做衣服。农村里,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要做衣服,她帮人家做的寿衣,倒比给活人做的衣服还多些。 郑长生怎么说也是在外面闯荡多年,胆识和见识都有,加上还有几个小弟跟着他,在梅城针织厂的时候,实际的老板最后没有做成,那也是做过几天郑老板的,回到老家,他当然不甘心当农民,一心一意要当郑老板。 他把两个人这些年在外打工的积蓄,通通拿了出来,去办了一家砖瓦厂。 也是踩了狗屎运,他的砖瓦厂办起来的时候,正赶上当地农村第一波的造房子热潮。前些年和他们一样,在外面打工的人,攒够钱都回来在村里起新房,砖瓦的需求很大,他们生产出来的产品,竟供不应求。 郑长生发财了。 发了财的郑长生,终于尝到了郑老板的滋味,再加现在走到哪里,后面都跟着一帮小弟,他感觉自己何止是走路有风,简直就是风声猎猎,威风凛凛。 虽然砖瓦厂就建在邻村,和家相隔还不到五里地,郑长生又有摩托车,但郑长生基本都睡在砖瓦厂里,很少回家,何慧娇也巴不得如此。 只要听到摩托车的声响,知道是郑长生回来了,儿子跑出门去,何慧娇就在房间里瑟瑟发抖。郑长生看到儿子,一把就把他拎上摩托车,在村里得意洋洋地轰鸣上几圈,这才回来。 回到家,照例还是把何慧娇打一顿,打累了歇歇,吃饭喝酒,吃完了就要何慧娇去床上,他还是要骑一骑。 何慧娇的肚子大了起来,这个时候,农村的生育条件也比前些年放宽了,儿子都已经十岁,间隔这么长时间,他们也被允许生二胎。郑长生这才开始手下留情,回来不再打何慧娇了,不过,他每次再回来,摩托车后面肯定驮着一个女人,每次都不相同,还有好酒好菜。 四个人其乐融融地吃完饭,准备睡觉,家里只有两张床,郑长生就让女人去和儿子一起睡,他和何慧娇睡,都说和孕妇睡觉,能够交财运,郑长生可不想放过。 第二天早上起来,女人和郑长生抱怨:“郑长生,到底是你的种,还真像你,毛都还没有开始长,睡觉的时候就动手动脚,还爬到我身上来。” 郑长生听了得意地大笑,笑完了骂:“不要不识抬举,你们要是弄了,得便宜的是你,吃亏的是我儿子,他可是真童子,被你个烂货祸害了。” 女人生气了,咆哮着:“去你妈的!” 郑长生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何慧娇听到这话,求郑长生,放过自己的儿子。 郑长生第二次再来,摩托车后面带着另一个女人和好酒好菜,四个人吃完,郑长生带着女人,要去他们床上睡,何慧娇看到就想起来,去和儿子睡。 郑长生不许,他威胁何慧娇说,你要是不想看着我弄她,我就让她去和儿子睡,让儿子弄她。 何慧娇被吓到了,再也不敢吱声,她缩在床铺里面,紧闭着眼睛,不管他们怎么呼天唤地,她就当是听不见也看不见。 房门被砰砰地拍响,郑长生光着上身,套了一条裤子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自己的儿子,郑长生斜睨着他,儿子说: “你们这么热闹,我一定要来看看的。” 郑长生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何慧娇在里面床上,嚎啕大哭,那女的咯咯地笑着,骂着:“郑长生,你他妈的这就是报应。” 郑长生提着裤子走回来,嘻嘻地笑着:“蛮好,蛮好,男孩子懂事早,不吃亏,吃亏的都是你们女的。” 儿子读到了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了,也开始不着家,每天跟在郑长生或者他的那些小弟后面,花天酒地,胡作非为。 砖瓦厂因为破坏良田,被政府勒令关停,郑长生拿到了一笔补偿金,他接着又去卖过农用车,在乡里开过超市和饭店,还搞过按摩店,虽然再也没有像做砖瓦厂的时候那样,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倒也不至于穷困潦倒,小钱还是能赚。 摩托车也换成了一辆二手的桑塔纳,每次回来,副驾座还是带着不同女人,只是吃饭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么其乐融融。以前儿子看到这些女人,身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她们身上蹭,儿子不在家了,换作是女儿瑶瑶,每次吃饭的时候,她眼睛盯着这些女人好像要喷火。 吃过晚饭,虽然家里已经起了三层的楼房,房间有的是,郑长生还是要带着女人,进何慧娇的房间,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直到有一天,他们呼天唤地的时候,房门被“砰砰”地敲响,郑长生走过去打开门,看到九岁的女儿瑶瑶,手里拿着剪刀站在门口,眼里噙着泪花。 女儿和他说:“你要是再欺负妈妈,我就杀了你!” 郑长生谁都不爱,但喜欢这个女儿喜欢得要死,他天不怕地不怕,但看到女儿拿着剪刀站在门口时,他却害怕了。 从那天开始,郑长生再也不敢打何慧娇了。每次回来的时候,副驾座还会带着女人,不过,吃过晚饭睡觉的时候,郑长生不敢要求何慧娇一起了,带着女人去了自己的房间。 何慧娇连在他们隔壁都睡不住,去了楼上,和女儿瑶瑶一起睡。 第81章 折戟再沉沙 何慧娇的好日子不长,等到瑶瑶去县里中学上初中,住校之后,郑长生对何慧娇的家暴不但恢复,还变本加厉。 瑶瑶听人说了,问郑长生,郑长生不承认,说没有的事。周末的时候回家,瑶瑶看到何慧娇脸上的乌青,问何慧娇,何慧娇也不敢说。她和瑶瑶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不是被郑长生打的。 郑长生每次从乡里回去,车上还是带着女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不仅要何慧娇和他们一起睡,还要何慧娇把衣服都脱了,三个人都一览无余。 女儿去住校了,郑长生不用担心还有人来敲门,握着剪刀,站在门口盯着他。儿子现在才不管这些,郑长生难得回来的时候带着女人,他难得回来的时候也一样带着女人。二楼三个人,三楼两个人,二楼的郑长生和女人呼天唤地,楼上儿子和女人也跟着呼天唤地。 何慧娇在床上瑟瑟发抖,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刀一刀刺着却无能为力。郑长生她哪里敢管,而儿子又哪里会听她的,进进出出,根本连妈都不叫一声,和带来的女人说话都是舌头发腻,油腔滑舌的,和何慧娇说话的时候,都是鼻孔里喷着气,哼来哼去的。 还是以前的那个女人说的对,到底是郑长生的种,儿子现在和郑长生几乎一模一样,就是个小号的郑长生。 他在楼上,就是听到楼下郑长生在揍何慧娇,何慧娇发出一声声惨叫,他连楼都不会下来一下。有女人实在听不下去,和他说,你怎么不下去劝劝?他哼一声,劝什么劝,他们都已经打习惯了,这是他们的交流方式,关我屁事。 初一下半学期的一天,瑶瑶在班里上课,妈妈何慧娇跑到学校,出现在教室门口,老师看到走出去,何慧娇和她低语一阵,老师走回来,让瑶瑶出去。 瑶瑶出去了,妈妈牵着她的手,带她上街,给她买了新衣服,还买了新鞋子,瑶瑶喜欢画画,妈妈还带她去文具商店,买了很多的颜料和纸笔,瑶瑶感觉到奇怪,问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 妈妈笑着说,今天不是什么日子,是妈妈难得到城里来一趟,就来看看你。 瑶瑶想想还真是,妈妈一年到头,差不多都在家里,还真的很少来城里,每次都是郑长生开着车来学校,给瑶瑶送钱,还送好吃的。郑长生对何慧娇很坏,但对瑶瑶,那是真的很好,反过来是瑶瑶,对他爱理不理的。 买完了衣服和鞋,妈妈送瑶瑶到学校门口,妈妈和她说,她就送瑶瑶到这里,不进去了,她还要赶回家去。妈妈抱着她亲了又亲,和她说,在学校要好好读书,要听老师的话。 瑶瑶嗯嗯地点着头。 提着东西一个人走进大门的时候,瑶瑶摸到口袋里还有五百块钱,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她回头看看妈妈,妈妈还站在大门外,朝她挥着手,示意她进去。 瑶瑶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眼看到妈妈。 到了傍晚的时候,爸爸和哥哥两个人跑来学校,找到瑶瑶,瑶瑶才知道妈妈没有回家,而是离家出走了。 何慧娇离家出走之后,郑长生也懒得去找,走了也就走了,反正他又不缺女人,缺的只是一个观众,那也没事,他可以再找一个女人当观众。 到了瑶瑶初中毕业,继续在县中学上高中的时候,郑长生在女人之外,又多了一个爱好,他来给瑶瑶送钱的时候和她说,他准备从政了。瑶瑶听了莫名其妙,心里想,你一个流氓加文盲从什么政,哪个政府部门会要你,你能干什么? 郑长生和瑶瑶说了,瑶瑶才明白,原来郑长生报了名,参加他们村的村主任换届选举。郑长生很有把握,他笃定地和瑶瑶说,村里姓郑的都支持我,他们也不敢不支持我,瑶瑶,等我当上村主任,你就是我们村的公主了。 “去,谁要当什么破公主,我不稀罕。”瑶瑶撇了撇嘴,转身离开了。 他们村,郑吴两个是大姓,比较起来,姓郑的还比姓吴的人数多一点。郑长生让他的那些小弟,给姓郑的每户人家都送去白糖和菜油,顺便还威胁了一下,每户姓郑的都对他们承诺,自己到时候肯定会投郑长生。 我们姓郑的不投姓郑的,还会投谁?让姓吴的骑到我们头上来?姓郑的人家,每个人差不多都这样和郑长生和他的小弟们说。 郑长生算了算,票数已经绰绰有余,自己这个村主任是当定了。 没想到到了投票那天,当年梅城针织厂的那一幕再度出现,郑长生当年没有当上郑老板,今天也没有选上郑主任。投票的结果,他落选了,还是他的对手姓吴的当选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村里很多姓郑的人看不下去他的胡作非为,投票的时候并没有投他。 “去他妈的,没想到姓郑的门里这么多叛徒!”唱票结束的时候,郑长生就跑到台上,冲着台下大叫。 那一个晚上整个村鸡犬不宁,郑长生领着他的那帮小弟,在村里走着骂着,姓郑的人家,家家都早早熄了灯,关紧门窗睡觉了。姓吴的没有,大家还照常开着灯,有人还走到院门口,倚靠在院门上看着他们,在看笑话。 郑长生一脚踢开一户郑姓人家的门,把人叫了起来,人家手指着天和他保证说: “长生,我是肯定投了你的,真的,你要是不信,把那些票拿来,我指给你看,我在自己的选票上做了记号,我认得出来,你看过就知道我有没有投你。” 踢开了几户,几户都说自己投的就是他,郑长生无计可施,投票本身就是匿名的,再说,管选票的是镇人大派来的选委会,唱票结束,选票都封存了,他哪里拿得到。 郑长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他在村里闹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开着车跑去县里,跑到了县人大,举报对方选举舞弊,还有贿选。 选举舞弊和贿选都是很严重的指控,县里面很重视,马上成立了工作组,下来调查。 经过几天的调查,最后的结论是,这次整个投票开票和唱票的流程都符合程序,选举没有舞弊,而有贿选嫌疑的,不是对方,反而是郑长生。 工作组把郑长生叫过去,把调查的结果告知了他,同时还警告他,破坏选举结果和诬告,都是违法行为,让他悬崖勒马,好自为之。 郑长生当年在梅城针织厂转制的时候,和马科长一起,没有把赵厂长气倒,但这次选举,还真把他自己给气倒了。那么多的白糖和菜油送出去,都白送了,还把自己送成了一个笑柄。郑长生气得在家里休息了一个多月,连乡里的饭店和按摩店也不去管了。 好在郑长生的气量还没有马科长那么小,去步他的后尘,要不然,这附近山上的马尾松,也一样长势喜人。 被选上的吴主任,倒很大度,不仅不计前嫌,还亲自上门来看了郑长生好几次,高帽子给他戴了一大堆。 吴主任和他说,郑老板你是我们村里的能人,这个别说我们村,就是全乡全县谁不知道,我们新选出来的村委会,没有经验,还需要你郑老板帮我们多出出主意,共同发展村集体经济。 “亲不亲都是故乡人嘛,什么姓郑的姓吴的,你郑老板要是帮助村里发展了,姓吴的村民就不感谢你了?扯蛋,当然都会感谢!哪个吴姓的村民要是不知道感恩,我第一个找他算账!”吴主任态度诚恳地和郑长生说。 吴主任来家里几次,还给了郑长生一个村经济顾问的虚名,郑长生这才感觉,自己的面子好像捡回来了一点,身体也好起来,可以继续赚钱泡妞了。 第82章 冲突 吴主任和郑长生相安无事了两年多,反正郑长生胡闹,也是在乡里胡闹,不在村里,吴主任管不着,也懒得管。 郑长生每次回来,基本都是晚上,年纪慢慢大起来之后,腰包又不那么鼓了,现在的小姑娘眼睛越来越高,像郑长生这种小老板,她们已经看不上。郑长生现在每次带回来的,都是别人的婆娘,在乡里不方便,就带回到村里来,避人耳目。 男女间的破事,吴主任就更懒得管,他心里还巴不得哪天有哪个婆娘的老公发现了,满腔怒火,拿着钉耙追过来,冷不丁给郑长生一钉耙,让他归了天,天下从此清净。 有几次郑长生想起来,自己还是村里的经济顾问,他就会背着手,踱到村委会看看,吴主任看到他,也是客客气气的,递烟端茶,打着哈哈,心里是盼着这个瘟神快点滚蛋。 到了春节,吴主任还会提着两管鱼一只鸡,过来看看郑长生,好似在给他们相安无事的一年,做个总结。 两个人就这样客气了两年多,终于爆发了冲突。 起因是村里后山的水库要改造,听说上面钱都已经拨下来。郑长生去找吴主任,要接这个工程,吴主任还是和他打哈哈,说,你又不是做工程的,你一个开饭店和按摩店的,来接什么项目。 郑长生不乐意了,斜睨着他,开饭店按摩店的怎么了,我不是做工程的,但我按摩店的客人有做工程的啊。 郑长生本来的打算也是这样,他想从村里先把这工程拿下来,再转手包给别人,中间赚一笔。 吴主任最终没有答应,不过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和他说,郑老板,不是我不愿意把这工程给你,而是我也做不了主,这个工程,上面要求是走招投标程序的,我们村委也没有办法。 郑长生恼了,他叫骂道:“岂有此理,我是村里的经济顾问,什么是经济顾问?这村里的工程,我竟然说了不算,我还当个鸟顾问。” 吴主任听着心里暗笑,你那个本来就是鸟顾问,哄哄你的,只有你自己还当真,你去村里问问,村里有哪个人知道,村里还有个经济顾问,村委的名单里有你吗? 吴主任赔着笑,和郑长生说:“这样,这事真的是上面决定的,我们村委做不了主,你郑老板神通广大,要么你去上面问问,上面要是说这个工程,可以考虑给你,我这里一定支持好不好?” 话说到这个程度,郑长生也无可奈何。 这个工程,后来确实是走了招投标程序,但发标的单位是他们村委会,吴主任和郑长生说他做不了主,其实是有些在诓他了,发标单位,多少还是有点决定权。 这个工程最后中标的,是吴主任一个亲戚的工程队,郑长生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气炸了,觉得自己被吴主任耍了。他跑到村委会,大闹了一场,还甩下一句话: “姓吴的,我把话放在这里,这个工程,只要我郑长生没有同意,就开不了工!” 吴主任也恼了,拍着桌子对骂道:“姓郑的,我忍你已经忍了好久了,我对你客气你当福气,还以为我真的怕你,这个工程风雨无阻,定下来哪天开工,就肯定风风光光地开工!” 吴主任和郑长生,两个人友谊的小船,就这样彻底翻了。 到了开工的那天,郑长生带着十几个人,手里提着家伙过去了,工程队那边也有防备,几十个人在等着他们,家伙工地上就有。 双方的人马在水库的坝顶上,当场打了起来。 这一仗打得很凶,很快就变成恶性的群体事件,双方殴打的过程中,有人被从十多米高的水坝顶上推了下来,当场就摔死了,还有十几个负了重伤的被送去医院,有两个当天医治无效死亡。其中一个,就是郑长生的儿子,瑶瑶的哥哥。 郑长生和对方工程队的老板,都被警察抓了起来,郑长生是这起恶性事件的主犯和肇事者,他最后被判了无期徒刑。 哥哥死了,爸爸去坐牢了,妈妈又离家出走好多年,音讯全无。郑长生刑事还要附带民事赔偿,他的店,他的存款还有他们家,都没有了。瑶瑶那个时候才上高一,她觉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好。 那一段时间,瑶瑶在学校里,其他人看她的目光都是异样的。每天早上醒来,在宿舍,她都是等到其他的同学走了,这才起床。她真的不想去教室,不想去食堂,不想去操场,她从人前走过的时候,总是能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在说她。 她连走路的时候,都用手夹紧自己的身体,看到人群,她都是绕着走,实在绕不过,也是低着头快速地过去。 有一个亲戚到了学校,找到她,交给她一张银行卡,告诉她,这卡是她妈妈让转交的,卡是她妈妈的名字,密码是瑶瑶的生日。瑶瑶问亲戚,妈妈现在在哪里,亲戚说她也不知道,她就接到一个快递,妈妈把卡寄给了她,让她转交给瑶瑶,寄件人还是用的假名。 “你等着,你妈妈说她会给你打电话的,让你等着。”亲戚和瑶瑶说。 瑶瑶拿着卡,急急忙忙赶到学校附近的银行柜员机去刷了,里面有三万块钱。瑶瑶松了口气,至少自己暂时的生活有了着落,不用担心了。 瑶瑶记得亲戚和她说的话,她天天都在等着,等着妈妈给自己打电话。她们上课的时候,规定不准带手机,瑶瑶不仅带了,还开着机,她就怕妈妈电话打来的时候,自己关机没有接到。 就这样等了两天,一天中午,瑶瑶在食堂里,刚刚打了饭菜,她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瑶瑶赶紧把饭菜往边上桌子一放,拿起电话看看,是一个0571开头的座机电话,瑶瑶赶紧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瑶瑶……” 妈妈只叫了一声瑶瑶,就哭了起来,瑶瑶也哭了。 食堂里面太吵,妈妈那边好像也很吵,妈妈接下来和她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清。 瑶瑶拿着电话,跑到了食堂外面,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好像很赶,没有时间,她最后和瑶瑶说,她现在还没有办法回来,让瑶瑶照顾好自己,每个月她都会给那张卡里打钱的,她让瑶瑶放心,就管自己读书,其他什么都别管。 妈妈说完这一切,就把电话给挂了。 瑶瑶拿着电话,回拨回去,电话响着,一直没有人接,瑶瑶就在食堂外面站着,坚持着,不停地拨打,打了有十几分钟,电话终于被人接了起来,对方告诉瑶瑶,这是杭城西湖边上的一个公用电话,前面打电话的人,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也是自从妈妈走后,瑶瑶接到的唯一一个妈妈的电话。 瑶瑶拿着手机,满脸都是失望,她走回到食堂,忘了自己前面把饭菜放在哪里了。食堂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她在食堂里转了转,也没找到自己的饭菜,连碗都没有找到。 那天瑶瑶没有吃中饭,就回去了教室。 第83章 找不到的妈妈 何慧娇一直没有再和女儿瑶瑶联系,那张卡里,每个月都有钱打进来,一个月三千,对当时的一个高中生来说,这是很多的钱,瑶瑶根本就用不完。 她都攒着,攒到第二年高二的暑假,她就去了杭城。 瑶瑶很喜欢画画,她准备参加艺考,在鄱阳那种小地方,没有什么好的美术培训机构。瑶瑶跑到杭城,报名参加了国美对外开设的培训机构,在这里,除了能提高自己的绘画技艺之外,也能了解到很多报考国美的信息和窍门。 到了高三的上半个学期,瑶瑶整个学期,都在杭城学画画,只有到下半学期,感觉专业课已经比较有把握了,再回到就读的学校,恶补文化课。 瑶瑶到杭城来学习,并且准备报考国美,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她查过那张银行卡,发现妈妈每个月,都是从杭城各个不同区域的农业银行,给她存的钱,她认定妈妈在杭城。在学习的同时,她也要去杭城找妈妈。 高中毕业,瑶瑶如愿以偿,考上了国美影视与动画艺术学院的动漫艺术专业。 妈妈好像一直在看着她,知道她肯定能够考上大学,从她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妈妈就往卡里存了学费,还把她的生活费提高了一倍,每个月给她存六千元,这是知道,她要去上大学,开支大了。 接下去每个学期都一样,瑶瑶开学之前,肯定能收到妈妈给她的学费。她问了所有有可能知道妈妈下落的亲戚,结果很失望,他们和她说,没有,妈妈没有和他们联系过,他们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更不可能告诉她,瑶瑶考上大学的事。 妈妈每个月给瑶瑶打生活费,都在十五到二十日之间,不会早于十五日,也不会迟于二十日。 瑶瑶把给她打钱的银行罗列起来,这些银行网点并不固定,也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但瑶瑶发现有一个特点,这些网点不是在满觉陇、灵隐和梅家坞这些旅游点,就是在像杭城大厦、西湖银泰等等,这些高档商场的附近。 瑶瑶只能采用最笨的方法,那就是每月的十五到二十日之间,只要她有时间,她就会带着ipad去这些地方的银行,在银行的大厅里坐着,希望能看到妈妈出现。 但她每次,都满怀希望地出发,满眼迷茫和失落地铩羽而归。 有一次,瑶瑶在武林广场边上的农行大厅坐着,她坐一会,就要去边上的柜员机刷下卡,看看钱有没有打进来。 那天是她去刷第六还是第七次的时候,发现有钱打进来了,瑶瑶拿着卡跑去柜台一查,发现居然是离武林广场不远,体育场路和环城西路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的农业银行打过来的。 瑶瑶赶紧跑出银行,在门口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就往那里赶,不过是六七分钟的时间就赶到那里,瑶瑶银行里外找了好几遍,哪里还有妈妈的身影。瑶瑶坐在银行大门口的台阶上,失声痛哭起来。 瑶瑶小的时候,妈妈和她说过很多自己以前在梅城针织厂的事情,瑶瑶知道,妈妈在梅城的时候,还生过一个哥哥,这个哥哥因为是超生,生下来之后就送人了。 不知道是想念这个哥哥,还是对妈妈来说,在梅城针织厂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她最快乐的时间,瑶瑶每次听妈妈说起梅城,说起梅城针织厂,语气都是有倾向性的,就是那种很神往的口吻。 瑶瑶不知道去过梅城多少次了,不论是上学还是后来工作,到了休息天,瑶瑶都会去梅城,去原来梅城针织厂所在的冶校走走,看看妈妈原来工作过的那个旧的大会堂,梅城针织厂的仓库。 瑶瑶经常去梅城,也是巴望着,杭城离梅城这么近,妈妈会不会也会回去梅城旧地重游,如果那样,自己就可以在梅城碰到妈妈了。 虽然每次希望都落了空,但每个月寻找妈妈,已经成了瑶瑶的习惯。她觉得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找到妈妈,其他的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包括有男孩子对她示好,或者同事有意的亲近,她都视如无物。从学校到后来的单位,其他人都觉得瑶瑶的性格有点怪,不好接近,更多的人把这叫作高冷。 方言听瑶瑶说到高冷这两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高冷,小钰也和我说过,前方高冷,小心撞墙。” 瑶瑶看着方言问:“怎么,你还想过要泡我啊?” 方言赶紧说:“没有没有,就是看到你的时候,不是似曾相识嘛,就有想亲近的欲望,没有邪念。” 瑶瑶点点头:“其实我也有,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小钰让我们加微信,我没有同意,其实说出那些话之后,我有点后悔,不过,也就后悔一下下,我对这个,真的没有兴趣,我的微信好友,加起来不超过三十个,都是工作上的伙伴,不得不加的。 “我连原来的高中和大学同学群,都已经退了,把同学都拉进了黑名单。” “为什么?”方言问,“你这样不是高冷,而是孤僻了。” “对,我就是孤僻,我连看电影都是一个人去看的,出去吃饭,也喜欢一个人,不想有同伴。”瑶瑶同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那样做了,我最专注的事情就是要找到妈妈,其他的那些,我看到都感觉有些厌烦,不想被它们分心。” 方言叹了口气:“你这个是偏执。” 瑶瑶噘了噘嘴:“我就偏执了。” 两个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不在虞姨的房间,而是走到了别墅的门口,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眼睛看着门前的花园。 方言问:“一直到现在,妈妈每个月还在给你打钱吗?” 瑶瑶摇了摇头:“没有了,到我大四的时候,五月还是六月,反正是快放暑假的那个月,妈妈就没有给我打钱了,到了二十号还没有,后来我天天去刷,结果都没有。 “我天天去刷卡,不是因为我需要卡里的钱,我那个时候,已经存了不少钱,还有我每个月在网上连载漫画,稿费也能够养活我自己了,我不缺钱。钱是我和妈妈唯一联系的脐带,她不再给我打钱,就好像是风筝断了线,我们之间就彻底没有了联系。” 方言在心里算了算,何慧娇停止给瑶瑶打钱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方言没有把这个告诉瑶瑶。 瑶瑶说:“妈妈没有给我打钱,我就更担心了,更想要找到她,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或者没有收入了,她这些年把钱都打给了我,自己是不是都没有钱了。” 方言伸出手,握住了瑶瑶的手,和她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瑶瑶扭头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方言当然知道,他知道方国飞不是小气的人,他给虞姨的工资肯定不会低。加上虞姨在这里几乎没有开支,而徐爱莲,平时肯定还会另外给她钱。凭她的收入,养瑶瑶和给瑶瑶交了学费,自己还会有积蓄。 方言觉得,总是还有什么事情自己没有搞清楚,没搞清楚之前,他不能和瑶瑶说,方言说: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她在这里的收入。” “好吧。”瑶瑶点点头,“可是,你不是说妈妈离开这里,已经四年多了吗,离开之后,她还会有什么收入?年纪那么大了,文化程度又低,能找到什么好工作?我和你说,我刚到杭城的时候,看到扫大街的,只要背影和妈妈有点像,我的心跳就会加速,不敢看。 “我真的担心那会是妈妈,她自己在扫着大街,然后把所有的工资都给了我,我真的会这么想。” 第84章 妹和哥 两个人都沉默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院子和那棵石榴树,石榴树的枝叶摇曳着,把院子里明亮的光线都摇散了,摇碎了,天慢慢地阴了下来。 方言问瑶瑶:“饿了吗?” 瑶瑶哆嗦了一下,好像被吓到了,她看了看方言,苦笑着说:“饿了。不过,我都不习惯有人这样问我。” 方言听着,心里有些酸楚,他说好吧,“那你是想去外面吃大餐,还是叫外卖?” “叫外卖吧。” 瑶瑶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张脸很光洁,很生动,但瑶瑶自己觉得,都哭了那么多次,脸一定是哭花了,还怎么出去? 方言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点餐,他想到了件事,和瑶瑶说:“对了,你还记得小锋吗?” “小钰的哥哥?” 方言说对,“我把他带到杭城来了,过两天等厨房和餐厅搞好,你去我公司,就可以吃到他做的菜了。” 瑶瑶笑了起来:“有钱还是好啊,我吃了他做的鱼,很好吃,最多就想着下次再去吃,你倒好,吃到好吃的,直接就把厨师给要过来了。你说,你这样算不算夺人所爱,那些喜欢吃他菜的人,再去,就找不到他了。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包山包海?” “不是,我是觉得他是个人才,在梅城那个小地方可惜了。”方言说。 “我觉得未必,他就那样在自己家的店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认为也很好。”瑶瑶说。 方言不再吭声,专心点菜,等把菜都点好了,他说走吧,我们进去,天黑了。 两个人站起来,走到了别墅里面,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瑶瑶轻声说了一声: “我知道了。” 方言看着她问:“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妈妈为什么在这里,又一直不肯告诉我。”瑶瑶说。 “为什么?” “妈妈一定是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为了看到你这个儿子,然后乔装混进你们家里,情愿伪装成佣人,也要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你说她叫虞姨,怪不得她不肯告诉我在哪里,原来她用的是假身份,我要是出现,她就穿帮了。” 方言觉得瑶瑶说的对也不对,虞姨不和瑶瑶联系,确实是怕穿帮,但有一点瑶瑶说错了,她不是混进这家里的,而是方国飞带回来的,方国飞知道她真实的身份,只是徐爱莲和自己不知道。想到这个,方言觉得心里有些发慌,他还是觉得,这里面有太多自己不清楚的东西。 包括虞姨,要是真的那么想和自己在一起,徐爱莲走之后,她哪怕不方便在这别墅里继续住着,她也可以到公司来找自己,让自己在公司里给她安排一个工作。哪怕自己不知道她是自己的生母,就是虞姨,自己也肯定会安排的。 她就是不来找自己,去找诺伊,诺伊也会把她安排好的。这不比她去外面找工作,还更方便和靠谱吗? 方言摇了摇头,他还是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瑶瑶。 他们点的餐到了,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方言和瑶瑶说: “瑶瑶,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等会给你钥匙和进出小区的门禁卡,对了,你有车吗?” 瑶瑶说有,不过只是一辆代步车,和你不能比。 方言说:“明天给你换一辆。” 瑶瑶看着他笑了起来:“还不错,没想到妈妈没有找到,捡到了一个哥哥,还是富二代。放到今天上午,我都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住在别墅里,我还以为,像我这种没爹没妈,家里还没有矿的孩子,在杭城,大概一辈子都只能当租客了。” 方言也笑了起来:“有哥在,以后你在杭城,就有家,也有矿了。” 瑶瑶大笑:“那我是不是交到狗屎运了?” 笑完接着说:“我想睡在妈妈的房间,今晚就睡在这里,可以吗?” 方言说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叫我一声哥,你到现在,好像还没有叫过我哥吧?”方言说。 “你也没叫过你妹我妹啊。”瑶瑶看着方言,调皮地笑道:“好吧,好吧,为了能住大别墅,我豁出去了。” 瑶瑶憋住笑,盯着方言问:“准备好了吗?” 方言坐直了身子,和瑶瑶说:“准备好了,你来吧。” 瑶瑶的脸红了起来,还是忸怩了一阵,最后叫道:“哥。” 方言应了一声,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吃完饭,瑶瑶起来要收拾,方言叫道:“我来我来,你要想收拾,以后有的是时间。” 瑶瑶看着方言点点头:“不错,我还以为富二代都是不懂稼穑的,没想到你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方言白了她一眼:“我可不是什么富二代,我出生贫寒。” “你?”瑶瑶睁大了眼睛。 “对啊,我。”方言说,“我出生在梅城医院,生下来两个月,就被父母抛弃了,这还不够惨?要是你画本漫画,我都可以是《苦儿流浪记》或者《弃儿流浪记》了吧?” “也对。”瑶瑶点点头,“我要是把你画出来,那我就准备吃糠了,你是一滴同情的泪也博不到,我是一分稿费也赚不到,你知道看书的,什么时候打赏最踊跃吗?” “什么时候?” “就是在他们失去理智,痛哭流涕的时候,我就可以听到铜板丁零当啷进来的声音了。” 方言大笑,心里觉得过瘾,看样子自己以后,有一个天天怼自己的人了,再也不会寂寞。有这样的一个妹妹,还真好。 方言在收拾,瑶瑶走了开去,她走进妈妈的房间,打开衣橱的门,再走回到客厅的时候,方言看到,瑶瑶已经换了衣服,她身上穿着虞姨的真丝睡裙。 外面天早就已经黑透,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两个人还是走去沙发坐下,方言沏了壶茶,问瑶瑶,你晚上可以喝茶吗? 瑶瑶说可以。 “不怕睡不着?” “不怕,我晚上加班的时候,就靠茶续命,我都已经免疫了。”瑶瑶说,方言笑笑。 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主要是方言在听瑶瑶说,说他不知道的爸爸妈妈的事情。瑶瑶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一天里说过这么多的话,她虽然觉得很累,但总是意犹未尽。 直到方言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和瑶瑶说可以睡觉了,明天再说。 瑶瑶站了起来,叫道:“我去洗澡。” 瑶瑶洗完了澡,回到妈妈的房间,躺在妈妈原来躺过的床上,虽然哥哥和她说,妈妈已经离开这里四年多了,但瑶瑶还是觉得,躺在这里,她仍然可以闻到妈妈的气息。 泪水从瑶瑶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她看着周围这一切,看着床头柜上妈妈的照片,感觉熟悉而又陌生。 瑶瑶就在自己的啜泣中睡着了。 方言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的眉头皱紧了,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越想就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方言坐了起来,走下楼去,他看看瑶瑶的门缝下面,已经黑了,瑶瑶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方言转身上楼,走到二楼,并没有停下,继续朝上走。 二楼的三个房间,一个是方言的房间,还有一个是他的办公室兼书房,另外一个,原来是徐爱莲的房间,方言不住在这里之后,徐爱莲嫌一个人住在二楼慌兮兮的,她搬去了一楼的客房,隔壁就是虞姨的房间,这样虞姨照顾她的时候,也方便一些。 别墅的三楼,一共有两个房间,楼梯上去是一个过厅,过厅的一边是方国飞的卧室,还有一边,就是他的书房。 方言走到三楼,深吸口气,他以前几乎没上过这里,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他定了定神,走到方国飞的卧室门口,手握住了门把手,犹豫着,迟迟没有打开门。 这里面,他以前从来也没有进去过。 第85章 信 方言终于推开了门,房间里的空荡和简洁让他有些吃惊,三十多平米的房间,靠墙是一排固定的衣橱,除此之外,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再没有其他的家具。 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也用手很仔细地掸过,一点皱褶也没有。方国飞那天一定是把这里整理过了,才走下去,在客厅里坐着等方言。 方言走进卫生间,打开灯,他看到里面一样空空荡荡的,连废纸篓都是空的。房间里像是有人整理好,还会回来,这卫生间,却好像很长时间没人在用一样。 牙杯和牙膏牙刷,毛巾浴巾,洗发精沐浴露和剃须膏,连同剃须刀一起,都不见了,应该是被方国飞打包带到楼下去了,他似乎知道自己离开这里就不会回来,这些都用不到了。 方言退回到房间,打开一扇扇衣橱门看看,看到里面的衣服挂得整齐,有一排西装和大衣,外面还套了无纺布和pvc的衣服套。 方言关上橱门,走去床头柜那里,拉开抽屉,里面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这个房间,别说秘密,方言连在这里,如果不是那些衣服,他要找到方国飞生活过的痕迹,都有些困难。 方言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他走去对面的书房。 推开门,把灯打亮的一瞬,方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到这里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书房,四壁都立着从地板直到天花板的高大的书架,书架上立满了书,大多都是英文和日文的原版书。 而且,这些书看得出来,都是被人看过的,不是那种整套整套放着摆摆样子的精装书。 书架上除了书,也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像很多人喜欢摆的照片和各种摆件。方言都不知道,自己家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书,更不知道,方国飞这个当年的司机,竟然啃下了这么多书,比自己这个海龟的大学生强多了。 这让方言有些汗颜,他二楼的那个所谓书房,里面的书加起来还不超过二十本,书架上放着的,基本都是从小徐爱莲给他买的那些手办,和这里一比,那个哪里好意思叫书房。 靠近窗子有一张书桌,书桌上也很整洁,除了一盏台灯,还有就是一个磨砂不锈钢的笔筒,和一台合上了的笔记本电脑。 书桌的一边是一张转椅,方国飞应该是坐在这里上网,另外一边是一张皮沙发,背靠着窗户,白天的时候,方国飞应该是喜欢坐在沙发上,借助着窗外的天光看书。 方言走过去,在书桌前坐下,书桌不大,侧边是一个立柜,排列着三只抽屉,方言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是两包半a4纸,最上面的一包已经拆开了。 拉开中间的一只抽屉,里面是空的。方言再拉开最上面一只抽屉,里面有裁纸刀、剪刀、订书机、计算器、回形针、印泥和胶水。 书桌横着,还有一个扁平的抽屉,用台式电脑的时候,这里是可以用来放键盘的,这桌上没有台式的电脑。方言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一个信封,信封上用水笔写着的四个字很醒目:“方言亲启”。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银行卡,银行卡下面有一张纸,写着一组六位的数字,应该是这两张银行卡的密码。 方言拿起那个信封,看了看,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信封是封口的。 信封封了口,还写着“方言亲启”,方言怔了怔,然后想到,这是方国飞知道他轻易不会到楼上来,进这个书房,万一是别人,比如诺伊他们上来收拾的时候,看到,可以拿走给他。 封了口又写了亲启,诺伊或者其他人,就不会擅自打开。 想到这个,方言的心提了起来。 他打开边上的抽屉,拿出剪刀,把封口剪开,看到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套着皮套,可以挂在钥匙上随身携带的,薄薄的一片微型u盘。方言伸手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没有密码,打开来的时候发现,里面除了系统文件,其他所有的文件夹都被清空了。 方言把u盘插进usb插口,点开,里面是方国飞写给自己的一封信,信的开头是: “方言: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想了几天,决定还是要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所谓的入土为安,我想大概就是不带着秘密入土,才会死得踏实吧。 同时,有一些事情,我要是不说,以后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我还是说说清楚为好。这样,万一以后你遇到麻烦的时候,可以把这信拿出来,交给警察,就能证明你的清白了。当然,你也可以看完之后,马上就交给警察,无所谓。 反正,所有做下这些事的人都已经死了,账已结清了,法律就是想惩罚,也惩罚不到了,而你们活着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 方言读到这里,心已经提了起来,接着他越往下看,就越是心惊肉跳。 这一封信很长,有一万多字,中间有好几次,方言忍不住停下来,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才能继续往下看。等到方言全部看完,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早就已经汗流浃背。 他呆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屏幕,视线模糊。其实在读这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等到读完,他心里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但他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冰冷。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把书房的顶灯关了,走回来在书桌前重新坐下,伸手把桌上的台灯也关了。 他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空,不管是稀薄到透亮的云翳,还是寥落的星星,或者那只是一弯的月亮,它们都不理睬这人间发生了什么,不理睬方言在想什么,或不想什么。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也自动关闭了,方言沉入了黑暗里,他听到和他一起沉入黑暗的,是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好像是他发出的,又好像不是。 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方言觉得自己都已经石化,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好像也想不起来,脑子都已经空了,还能想什么。就像再激烈的战斗过后,战场都是宁静的,方言的大脑,在剧烈的激荡和愤懑或痛楚之后,现在也归于空洞。 这是失去了所有方向之后的空洞,洞悉了一切之后的空洞,难喜难悲难怒更难乐的空洞,不是像一张白纸那样白茫茫的一片空洞,而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万物的空洞。 方言又叹了口气,这一口气重重地跌落到地板上,虽然无声,却洇开了,把整个的地板都洇湿了,黑了,真是黑到了无边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言感觉自己的双手好像有知觉了,回来了,他伸出手,摸到插在usb插口上的u盘,把它拔了出来,拿在手上。他听到那声叹气好像还有回声,回声在喃喃自语着,留点最后的体面吧,方言,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人,他们已经死了。 方言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那一片u盘的两端,双手一用力,u盘断了,同时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 方言感觉右手的指头黏黏的,他放在嘴里吮吸着,尝到了咸的血。 他站了起来,把折断的u盘放进自己的口袋,开门走了出去。 第86章 仓库 梅城针织厂的车间和办公室在原来冶校的教学楼里,仓库在后面的大会堂,和车间、办公室不在一起。 要从前面的车间和办公室,走到后面的仓库,有两条路,一条是出了教学楼大门右转,走到原来学校大门进来的那条路,沿着这条路,绕到教学楼的后面,沿着一条斜坡上去,到了坡顶,是并排的两块排球场,穿过排球场的左边,就是梅城针织厂的仓库。 排球场的右边,原来是冶校的学生食堂,现在是梅城针织厂的食堂,大家都是自带铝饭盒和米,在这里蒸饭。梅城本地的工人,会从家里带了菜来,和饭一起蒸。外地的住在工厂宿舍里的工人,要是自己不想炒菜,就只能在食堂买菜。 食堂的菜品种和量都很少,最关键的,还是没有油水。 从车间办公室到后面仓库,还有一条路,是出了大楼大门左转,走到底,上十几级台阶,到了一个高磡上,这高磡贴着大楼,有一条半米多宽的小路,走到底,就到了大楼的后面,还要爬二十多级台阶,才能爬到上面的排球场。 因为厌烦爬台阶,这一条路很少人走,路上到处都是砸碎的玻璃瓶,还有从楼上窗户朝外扔下的各种垃圾,这样一来,走这条路就像冒险,走的人就更少了。 车间和办公室通往仓库的路,实际变成只有一条,这条路有点远。 加上去仓库要爬上坡,大家都很讨厌去仓库。仓库每天只是上午上班的时候会忙一阵,那个时候,每个车间的主管或车间主任,会带着人,推着一辆平板推车,来仓库把今天要用到的东西,一次性都领走,省得老是要爬上坡。 忙完了上午刚上班时的那半个小时,仓库管理员何慧娇除了记记仓库的台账,基本就没有什么事,连人都看不到几个。只有到了中餐或者晚餐的时候,才有和她要好的一两个女工,会不在食堂里面坐着吃,而是捧着铝饭盒,过来仓库里和何慧娇一起吃。 其他的时间,也有一些陌生的面孔,探头探脑地在仓库门口出现,他们都是听说这里有个看仓库的,很漂亮的冷美人,好奇地过来看看。对所有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何慧娇一律板着脸,不理他们。他们要是想往仓库里面走的时候,何慧娇就会喝令一声: “这里是仓库,不要进来,东西少了找你!” 被喝令的,听了这话,再看看仓库门上写着的“仓库重地,闲人免进”几个字,只能讪讪地退出去,站在门口继续探头探脑一阵,无趣地走开。 何慧娇一个人坐在那里,微蹙着眉头,正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听到外面有汽车喇叭响了两下,她马上笑靥如花,从坐着的凳子上蹦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故作矜持地坐了下去,还故意拿过仓库的台账,拿过笔,头低下去,装作是在记账。 方国飞从门外走进来,走到了何慧娇面前,何慧娇故意装作是没有看见他。 方国飞把一盒进口巧克力放在桌上,用手在桌子上笃了两下,何慧娇这才抬起头,看着他,不冷不热地问: “来了?” 方国飞点点头说来了,接着把巧克力往她面前推了推,和她说: “巧克力,日本的。” 何慧娇照例还是会说:“不要。” 方国飞照例也会说:“不要就让老鼠吃。” 方国飞这个时候,还是省纺织品进出口公司的司机,梅城针织厂是他们的合作单位,方国飞经常来这里,不是送业务员和客人过来,就是来送东西。 那个时候,很多的外贸服装单,服装上的拉链辅料和织唛等等,都需要客户从国外寄过来,包括很多高档的面料,也需要从国外寄过来。 东西都是寄到省纺织,而不是直接寄到梅城针织厂,业务员收到这些东西后,验收确认无误,会让方国飞开着面包车或工具车,把这些东西送到梅城针织厂,来了就直接入库,他因此和何慧娇打交道不少,早就已经是熟人。 加上他这个家伙,又会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女人喜欢,每次都能把何慧娇逗得大笑。他要是长时间不来,何慧娇还会想他。呸呸,谁说我会想他,他是什么呀!?何慧娇不肯承认,自己骂着自己,但每次听到外面汽车喇叭声,她瞬间心花怒放,这个是骗不了自己的。 方国飞每次来的时候,都会送何慧娇礼物,这些礼物,都是他想好的,他从来不会送她穿的用的,他知道这些东西何慧娇要是带回家,她老公郑长生会看到,追问何慧娇哪里来的,她就说不清楚了。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送她吃的,这些东西,何慧娇可以放在仓库里,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吃,每次吃的时候,就会想起他。 方国飞今天是来送拉链和扣子的,他把面包车倒到仓库门口,打开后面的门,把车门锁好,然后离开驾驶座,从车里面走到后门,把门往上推开,人跳了下来。 仓库里面是一排排木头的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物品,方国飞对仓库很熟,他知道拉链和扣子,分别放在哪些架子上。 他把车上的一纸箱拉链和两纸箱扣子,直接从车上搬去了里面架子上,然后叫着: “小何,过来清点数量。” 何慧娇站起来,拿着台账走过去,走到方国飞的身边,还没来得及把纸箱打开清点,方国飞就一把抱住了她,何慧娇“啊”地一声惊呼,挣扎着,想挣脱方国飞的拥抱,方国飞抱得更紧了。 何慧娇说不要不要。方国飞说,什么不要,今天我就是被枪毙了也要你,你害我晚上都睡不着觉,开车都差点撞树上。 何慧娇忍不住呲地一声笑,方国飞的嘴巴已经凑过来,封住了她的嘴,何慧娇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酥软了。 一排排木头架子的头上,堆着一捆捆的弹力棉,方国飞半推半抱,把何慧娇往边移,移到面前,把她推倒在弹力棉上,他跟着倒上去。 方国飞开始动手动脚,何慧娇娇嗔道:“神经!大白天的,小心有人进来看到!” 方国飞说:“没事没事,不会有人进来的,我已经用车把门给挡住了。” 方国飞前面倒车的时候,就留了一个心眼,他把车倒到门口,两边只留出各二三十公分宽的缝,人根本就过不来,要想进来,就只能打开面包车的门,和方国飞一样,从面包车里面通过车后门进来,但方国飞已经从里面把车门锁了。 有人要是来仓库,看到这个样子也不会怀疑,他只会认为方国飞这是在卸货。方国飞的车子梅城针织厂谁都认识,来的人只能站在外面大叫: “方师傅,方师傅,出来把车移一下。” 何慧娇听方国飞这么说,她就不再反对,躺在那里摊开手脚,任凭方国飞摆布。 第87章 二人转 何慧娇感觉自己好像怀孕了,刚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接着就是日复一日惴惴不安。 她的大姨妈,每个月都像是雕刻在那里一样,很准时,现在都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来了。 这段时间,何慧娇总是心不在焉,进出库的台账老是出错,需要补登或者修改。 在家里做菜的时候,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加了两次的盐,咸的要死。或者就是把醋当成了酱油,酱油当成了料酒,菜炒好之后自己尝了尝,坏了坏了,赶紧在郑长生回来之前,先把做好的菜倒掉重做。 幸好郑长生每天下班之后,并不马上回家,不是和他的那帮小兄弟,在篮球场上打篮球,就是在操场上齐膝高的草丛里,跳来跳去地练什么武术,就像是一群草丛中的蚂蚱,一直要到天黑才回来。 时间还赶得及,但每天买来的菜数量是有限的,倒掉了一盘,就少了一盘,这让郑长生觉得这段时间,家里的伙食好像下降不少。他狐疑地看着何慧娇,看得何慧娇心里发虚,只能说,唉唉,现在下班赶去菜场,菜场里都没有什么菜好买了。 何慧娇每天失魂落魄,她在想着的都是方国飞。 那天之后,方国飞又来两次,每次来都是如法炮制,不同的只是,每次他把车在大门口停好,封住大门,从车后门跳下来的时候,何慧娇已经在那里等他,两个人匆匆地拥抱亲吻一阵,何慧娇就牵着他的手,朝仓库里面走。 一排排架子的后面,隐秘的角落,何慧娇已经用弹力棉和里子布,铺好了一张床。也不用方国飞动手,而是两个人一致行动,方国飞帮何慧娇动手,何慧娇帮方国飞动手,毕竟是工作场所,他们的时间有限,必须争分夺秒。 完了之后也来不及温存,赶紧穿好衣服走出去,方国飞把车驶离开大门,然后开始搬东西。 趁着没人,何慧娇忍不住会跟着进来,两个人竖着耳朵在架子和架子中间,匆匆地抱抱亲亲,弥补前面来不及的事后温存。 他们还没有发生实质性关系的时候,方国飞每次来仓库,都会磨磨蹭蹭不肯走。等到他们发生过实质性关系,每次完事之后,方国飞还想磨蹭,何慧娇会催他说,别被人家看到你老是在这里,快去前面。 等到方国飞走后,何慧娇马上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她抱紧双臂,不停地抽着鼻子,嗅着身上头发里还残留的方国飞的烟味。 方国飞到了前面大楼,必去楼上的后道车间,不是和那些婆娘们插科打诨,就是故意蹭到一个小姑娘身边,和她调笑,搞得大家都以为他对那个小姑娘有意思,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有一腿。 他们哪里知道,方国飞这是在围点打援,声东击西,转移其他人对他和何慧娇的关注。 方国飞从仓库过来,去后道之前,一般先会去大烫,和郑长生他们几个聊聊天,派几圈烟,然后和他们说,我去后道了,在他们的一阵哄笑声中离开那里。 从后道出来,他又会去大烫那边转转。这又是他的计谋,用此来麻痹郑长生,让他觉得,他方国飞一直都在前面,没去后面仓库。 方国飞没有来的日子,何慧娇一个人坐在仓库里,不是自艾自怨,就是疑神疑鬼。她想方国飞对她会不会不是真心的,他那么花,肯定有不少的女人,他会不会从这里离开,一转身就把她给忘记了,她有什么啊,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女人。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又马上会替方国飞辩解,不会的,不会的,方国飞肯定是喜欢她的,他有他的工作,省纺织那么大的公司,下面有那么多合作的工厂,他怎么可能天天跑梅城来,他就是自己很想来,也要有东西要送,也要能够有公差啊。 何慧娇从来没有像想他一样,想过任何人,哪怕是和郑长生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让她牵肠挂肚,那种又酸又甜又涩的滋味,从来也没有过。 她都感觉自己以前好像从来没有恋爱过,碰到了方国飞,他一把抱住她之后,她才开始真正的恋爱。她知道方国飞的老婆很漂亮,听人说过,还是一个大官的女儿,是省纺织的出纳,连赵厂长去杭城,去省纺织,都要拍她的马屁,要找她结钱嘛。 以前何慧娇感觉方国飞对自己有意思的时候,她还告诫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他有那么好的一个老婆,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自己算什么啊,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打工者,和他的老婆怎能比。 等到真的和方国飞发生了关系,何慧娇陡然就觉得骄傲起来。方国飞和她说,他想她想得睡不着觉,他睡不着觉的时候是在哪里啊?那是在家里,他那个老婆就躺在他边上啊! 啊啊! 他老婆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在床上,不想要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里在想的,原来是远在梅城的,一个乡下来的女人,还是一个有老公的女人,才不是什么后道的小姑娘。 哼!大官的女儿又怎么样,省纺织的出纳又怎么样,后道的小姑娘又怎么样,你们能和我何慧娇比吗?哼! 何慧娇想不骄傲都不可能,她躺在那里,看着眼前方国飞的脸,她觉得自己好像也看到了他老婆的脸。不不,不是她的脸,是她躺在那里的时候,什么省纺织的出纳和后道的小姑娘,都被她压在了身下,透不过气来。 骄傲起来的何慧娇,再想起她和方国飞的时候,觉得他们的关系都是带光环的,变得圣洁起来。再看郑长生,她心里就有一种藐视,连郑长生想要她的时候,她都是带着可怜可怜他的心情迁就他的。 郑长生在埋头苦干,何慧娇眼前闪现的都是方国飞的脸。 又一笔账记错了,何慧娇叹了口气,她翻开台账,拿起笔的时候看了看桌上的台历。 这本台历是方国飞送给她的,台历上还印着省纺织的公司名字,这台历赵厂长的桌上有一本,马科长的桌上也有一本,本来,她这里是没资格有一本的,因为方国飞,她就是有了。 何慧娇拿笔杆在自己面前挥了挥,好像要把这些胡思乱想都挥开,好好记账,这笔出库不是二十号,应该是十九号,而现在都已经二十二号了。 何慧娇翻开台账十九号那页,一笔一划写着,在这笔账的后面,加上括号,做了一个备注,备注是二十二号补登的。 她写着二十二号的时候突然一惊,被闪电击中一样,要死啊!今天都二十二号了!她这才想起,自己这个月的大姨妈都没有来,本来应该是十三号来的! 完了完了,中招了! 方国飞,你这个狗日的! 第88章 苦 何慧娇呆在那里,浑身不停地发抖。是不是怀孕了?是不是怀孕了?她不停地问自己。 要是怀孕了,那没说的,肯定是方国飞的。何慧娇在家里每次和郑长生来的时候,都是戴套的。虽然郑长生很不喜欢,但也没有办法,不敢违逆。他们在老家已经有一个儿子,要是再有,就属于超生,超生有多严重,他们心里很清楚。 每个月厂里的计生员,都要对何慧娇她们这些已婚妇女进行计划生育教育,还要给她们发避孕套,轮到何慧娇的时候,计生员还会特意多给她一些,和她开玩笑说,男人在家里泄够火,在外面脾气就顺了。 搞得何慧娇每次都来一个大红脸。 倒好像郑长生这个混蛋,在外面惹是生非,责任全在她,是因为她没让他在家泄够火? 何慧娇不知道方国飞什么时候会来,她又不可能天天把套带在身上,或者放在仓库里,这万一要是被郑长生知道,被其他人看到,就会变成一个笑话,何慧娇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方国飞一到,他们两个人的时光一刻值千金,眼里都只有对方,早就把全世界都忘光了,还管什么套不套。 况且,方国飞还和何慧娇说过,他说没事,放心吧,我不会生的,结婚这么多年,我和我老婆,早就想要小孩了,一直生不下,看过多少医生都没有用。 何慧娇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哪里会知道不能生育,也许是男方单方面的原因,也可能是女方单方面的原因,她听方国飞这么说,就相信他不会生了,既然都不会生了,何必多此一举。 何慧娇呆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办。要去医院检查吗?何慧娇自己马上就否定了,不可能的,梅城才多大一个地方,要是在医院碰到熟人,人家看到她去妇产科,肯定会和郑长生说,那个时候,自己怎么办?你能撒谎吗? 要是郑长生跑去医院妇产科问呢?问她是来干什么,或者干脆逼她去检查一下,结果发现她真的怀孕了,那怎么办? 何慧娇想过,要么自己偷偷地跑去新安江或者桐庐,去那里的医院检查,在那里不会碰到熟人。但她自己,马上知道这也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去新安江还是桐庐,一来一去,都需要一天的时间,她哪里有这一天的时间? 哪怕是利用休息天跑去,也不可能,你一天人都不见影子,郑长生那里怎么说? 何慧娇从十五岁,跟着郑长生跑去广东打工,她和他上班都在一家工厂,下班都住在一起,要回老家,也是一起回去。每天,从来都只有郑长生晚上离开家,和他那些兄弟出去喝酒,喝到半夜才回来,没有过一次是他在家里,要等何慧娇回来。 何慧娇连离开一两个小时,去菜场买菜回来晚一点,郑长生在操场上看到她,她都需要给郑长生一个他能够相信的理由,更别说一走就是一天。 快活和高兴的时候,那是真的快活和高兴。她和方国飞两个人,偷偷地躲在那个角落,像两只田鼠一样窸窸窣窣,刺激是真刺激,亢奋是真亢奋,但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还会有被拉清单的时候。 现在这账单就摆在何慧娇面前,而她的口袋里,连一分的本钱也没有,怎么办? 何慧娇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她怕有人来仓库看到,赶紧又把眼泪给擦掉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已经无路可走了啊,只能双手合掌,乞求着,但愿但愿,但愿大姨妈只是来迟了,而不是不来了。 接下去的近一个月,方国飞都没有再出现,何慧娇从每天的担忧和思念,变成埋怨和愤恨,她觉得城里人果然都不可靠,只会油嘴滑舌,一点的信任也不能给他们。她想这姓方的,一定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来了,他要是从此就彻底消失,自己怎么办啊? 何慧娇忍不住把头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呜呜地哭。 远远地传来汽车爬坡的声音,何慧娇一个激灵,抬起头,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着。真的真的,真的是汽车爬坡的声音,何慧娇不禁破涕为笑,赶紧用手背擦去自己的眼泪,连找手帕的时间都来不及了,她擦去眼泪就站了起来。 还没等她走到门口,没听到每次都能听到的,汽车“叭叭”地响起两下喇叭声,那一辆她熟悉的,天天盼着的面包车,就停在了仓库大门前。不过,是横着停在大门前的,而不是像最近的几次,都是把车倒到大门口,把门堵住,然后方国飞从车屁股里钻出来。 何慧娇诧异了一下,司机已经从车里出来,何慧娇瞬间猛吞一口凉气,差点晕倒,她看到下车的不是方国飞,而是省纺织另外的一位司机小王。 何慧娇迎了过去,讷讷地问:“怎么是你?方国飞呢?” “在公司里。”小王说,接着开玩笑问:“怎么,你想他了?” 何慧娇连脸红都红不起来,她满脸煞白,赶紧把身子转了过去,她怕自己的眼泪会夺眶而出。 何慧娇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快倒下了,她走去桌子后面坐下。 小王搬着一个纸箱进来,和她说:“织唛和洗水唛,放在哪里?” 何慧娇“哦哦”着:“放在门口就可以,等会我自己入库。” 小王说好,“我在老马办公室吹牛逼,吃过中饭才会走,单子在里面,你看看要是数量不对,打电话到前面来。” 何慧娇哭丧着脸说好。 小王放下纸箱,转身走了出去,上了车,车子马上启动,他开去了前面教学楼前。 何慧娇紧紧咬着下嘴唇,心里恨恨地想,果然还是啊,方国飞,你这个王八蛋!这么长时间了,你人在公司,有货要送你都不肯再来梅城一趟,你这个陈世美! 何慧娇再忍不住,头还没趴下去,眼泪就夺眶而出,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89章 我去找他 其实,方国飞还真的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他身不由己。 徐爱莲的妈妈,那个厅长夫人,这次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了,说是孩儿巷那里有个妙手回春的老中医,医术精湛,对付不育不孕,简直是比送子观音还厉害,每一对不孕不育的夫妇,经他看过之后,一个个都怀上了。 徐妈妈打听清楚这个神医的地址,还让朋友打了一通电话,事先替她讲好。徐妈妈也不打招呼,直接就跑去省纺织,押着方国飞和徐爱莲,去了老中医那里。 老中医给他们两个都搭了脉,看了舌苔,接着问他们是做什么工作,徐爱莲和他说自己是外贸公司的出纳,方国飞是公司的司机。 老中医一听,一连啧了好几声,徐妈妈知道,这是找到病根了。老中医接着和他们说了一大通,什么气血、经络和阴阳调和之类的话,说得三个人云里雾里,不过意思听清楚了,他说就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长期一天到晚都坐着,才造成排精和排卵的质量不佳,没有办法怀孕。 他看着方国飞说:“特别是你,一天到晚开着车,还要跑长途,怎么可能会好,多少跑长途的司机到我这里,都是这个原因。” 看完老中医,方国飞和徐爱莲回去公司,徐妈妈也跟着去。两个人都奇怪病都看了,她还跟来公司干嘛?问她,她也不理他们。进了电梯,方国飞在三楼,徐爱莲在九楼,徐妈妈直接按了十六楼,十六楼是公司几个老总的办公室,徐爱莲问: “你去十六楼干什么?” 徐妈妈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还能干什么,凭这张老脸,去帮他交待几句啊。” 三楼到了,方国飞赶紧溜了出去。到九楼,徐爱莲想拉她妈妈出去,没想到自己被妈妈一把推出电梯,徐妈妈继续上楼了。 徐爱莲站在电梯厅,看着合拢的电梯门,摇了摇头,她转身走去自己办公室,不管了。 徐妈妈上楼直接到了他们老总的办公室,老总看到她,“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接着一口一个大姐甜甜地叫着,忙不迭地端水倒茶,问大姐有什么吩咐。 徐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把自己的来意和老总说了,请他帮忙,一个月之内不要安排方国飞出差跑长途,开车嘛,就在市内开开。 徐妈妈开口了,老总怎么可能不答应。这一个月,方国飞除了从机场到酒店和公司,或从酒店和公司到机场,来回接送客人之外,一步也没有出杭城。 小王去梅城的那天,方国飞找到经理要求派他去,经理看了看他,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个大人物,我怎么敢安排,你要想出杭城,可以,让你丈母娘打电话给老大。 何慧娇一天天地苦捱,等到第二个月大姨妈还没有来,她自己也已经绝望了,连死的心都有。 不必再抱什么侥幸的心理了,她连自己安慰自己的话都说不出,她知道自己肯定已经怀孕,不用去医院检查,不需要医生来告诉她,她自己已经告诉自己了。 大姨妈没有来,身子感觉一直往下坠,每天都头晕想睡觉,坐在那里,胃里不时就往上翻酸水,想吐。做一顿晚餐,她中间要干呕两三次,才能把几个菜炒完。 何慧娇知道,这些都是早孕反应,和自己怀第一胎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何慧娇呆呆地坐在那里,她现在脑子里想的已经不是怎么去检查,而是怎么死,她不知道自己除了死,还有什么出路。 去做人流手术吗?去哪里做?怎么做到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别人不知道,郑长生不知道?不可能的。做了人流手术被人知道,和死又有什么区别?方国飞,你真的害死我了,好吧,要是实在扛不过,我就死给你看! 何慧娇连眼泪都已经哭干,呜呜的哭泣都哭不出来了,她坐在那里,两眼空洞,目光注视着前面,但那目光是死的,被磨砂的,一点的光泽也没有。 “叭,叭!”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何慧娇一跃而起,还没有等到方国飞把车倒到仓库大门口,何慧娇就已经冲了出去,“啪,啪”地用手拍着车玻璃。 方国飞赶紧把车停下,下了车,刚刚还说自己连哭都不能哭的何慧娇,一把抱住方国飞,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把方国飞吓了一大跳。 他朝周围看看,幸好这个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他连忙抱起何慧娇,把她抱进仓库。 久别重逢,加上方国飞想了憋了一路,这个时候,他哪里还管什么有没有人可能进来,管什么汽车有没有把门堵住,他抱着何慧娇就往架子中间走,想去那堆弹力棉那里。 何慧娇被方国飞抱着,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早就已经软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挂在方国飞的脖子上,等她意识到方国飞想去哪里,想干什么的时候,她忍不住说: “我已经有了。” 方国飞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有了,你的。”何慧娇说。 方国飞浑身一震,停了下来,看着怀里的何慧娇问:“你说的是真的?” 何慧娇看着他,不满地骂:“什么意思,你弄出来的,你还想不承认?他都是戴着套的,不是你的是谁的?” “太好了!太好了!”方国飞连叫了两声“太好了”,把何慧娇放下,何慧娇手还勾着方国飞的脖子,方国飞大笑起来,继续说: “太好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方国飞是真的高兴,何慧娇也被他感染了,跟着笑了起来,笑完了她说: “什么太好了,我连死的心都有!” “死?好好的干嘛要死?”方国飞问。 “什么好好的,就是你有门路,能带我去什么地方打胎,我也没有时间。我怎么走?怎么和他说?我说我去干什么?” 方国飞睁大了眼睛看着何慧娇:“打胎?谁说要打胎,不就是有了我方国飞的种吗?那就生下来啊,我方国飞等这个,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生下来?怎么生?我和你生?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别忘了我是有老公的,他知道了怎么办?”何慧娇杏目圆睁,一连问了一串的问题。 方国飞站在那里想了想,他说:“没事,没事,这些事情都我来处理,来来,先让我好好亲亲,想死你了。” 两个人就站在架子中间拥抱亲吻着,这一次是何慧娇不管了,豁出去了。她把方国飞往弹力棉那边带,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一个气球,鼓胀起来,她开始动手动脚,觉得自己要是不和方国飞融化在一起,今天就过不去了。 方国飞握住了她的手,和她说:“不行,不行,你现在怀孕了,必须要很小心。” 何慧娇叹了口气,心里在骂,这怀的是什么屁孕啊。 方国飞从自己的脖子上,把何慧娇摘下来,他和她说:“我现在就去找郑长生,和他说说清楚。” 何慧娇吓了一跳:“你去找他?” “对啊,我去找他,不找他还能找谁?” 方国飞说完这话,转身走了出去,何慧娇一个人站在架子中间,老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第90章 气出了,接着好好谈谈 方国飞到了大烫,郑长生正站在烫台前,挥舞着手里的熨斗在干活。 方国飞可不敢在这里和郑长生说这事。 何慧娇告诉过他,说郑长生在广东的时候,一把抓过人的头发,把人家的头摁在烫台上,用熨斗按着人家的脸,按了七八分钟。那人的惨叫,比猪要被杀的时候,按在案板上还难听,边上人谁也不敢上去劝,谁上去郑长生就用蒸汽喷谁。 他把人家半边脸都烫烂了,只为了那个家伙,偷偷地在何慧娇口袋里塞了一张电影票,想约她去看电影。 他们就是因为这个,从广东逃回老家的,怕被广东的警察找过来抓去坐牢,更怕要赔人家医药费,才又来到了梅城。 方国飞走过去拍拍郑长生的肩膀,郑长生扭头见是他,咧嘴笑了一下。 车间里开着好几台蒸汽发生器,“咕咕”地叫着,还有此起彼伏的熨斗发出的“辟辟”的喷气声,和烫台下吸风机“昂昂”的响声,很吵,一般音量的说话,根本听不到。 方国飞朝郑长生叫着:“我找你有事情,你跟我走。” 又朝着不远处的车间主管大叫:“我给他请个假!” 方国飞开口了,主管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他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司机,但那时司机本来就很吃香,加上他还是省纺织的司机,到了下面厂里,就更吃香,连赵厂长也要给他面子,别说一个车间主管。 主管点点头,挥了挥手。 郑长生跟着方国飞出去,上了车,方国飞启动车子朝大门外面开,郑长生疑惑了,问: “你这逼要带我去哪里?” 方国飞扭头看看他:“到了你就知道了。” 方国飞开着汽车出了冶校的大门,沿着府前街一直开,开到十字街头左转,到了总府街,经过星火仪表厂和梅城幼儿园,郑长生开玩笑说,你这逼不会是送我去派出所吧? 方国飞笑笑,就在他笑的时候,车子过了梅城收购站,过了派出所,还过了梅城剧院,接着就过了东湖,和东湖隔一条马路,就是梅城医院。 那个时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汽车,方国飞的车在街上跑的时候,路人远远地就看见了,避到一边。 过了梅城医院再往前开,就出镇了,车子的右边是外东湖,左边是一片稻田和菜地,路的尽头是梅城大坝。 开到底,这条路贴着大坝左转,是一个上坡,爬到坡顶,也就到了梅城大坝的顶上,梅城大坝到这里也到了头,和钟楼山连接到一起。这条路翻过大坝朝下走,是去东关和碧溪坞。 梅城大坝和钟楼山连接处,有一块平地,方国飞把车停在这里。 郑长生看着方国飞问:“你这逼,把我带这里来干嘛?” 方国飞掏出香烟,递给郑长生一支,点着,他和郑长生说: “下车,我们去大坝上走走。” 两个人下了车,走到了大坝顶上,梅城大坝顶上,还有一道一米多高的水泥防波墙,虽然从大坝建成之后,富春江水库的水位,从来也没有涨到大坝的一半,这防波墙,更是从来也没起过作用。 防波墙的两侧,长着很多地衣,当地人叫地木耳,大坝顶上,除了一个老妇人在捡地木耳,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方国飞叼着香烟,双手在防波墙上一撑,把身子提上去,右脚抬起一跨,人就上了防波墙,接着落到防波墙的那边。郑长生见状,也跟着翻过防波墙。 两个人侧着身子朝下面走了几步,坐在斜堤上,看着对面不远的北高峰,和峰顶的北峰塔,北峰塔被雷劈过,塔顶的那个尖尖没有了。 嘴里的香烟都抽完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把手里的烟头一弹,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石头的斜堤上。 方国飞嘴里“丝丝”抽了两口气,好像牙疼,他扭过头去,和郑长生说: “我把何慧娇给睡了。” “什么,你这逼说什么?”郑长生扭过头,看着方国飞。 方国飞重复了一句:“我把何慧娇给睡了,她现在已经有了,是我的。” 郑长生“嗷”地一声叫,一拳就跟着过来,方国飞早有防备,避了开去。 郑长生从地上跳起来,挥起脚,一脚飞向方国飞的脑袋,方国飞拿手一挡,手受了郑长生一脚,一阵刺痛。 郑长生本来是想,一脚把方国飞踢飞,踢到下面水里去的,无奈他是个莽夫,一时又气急攻心,做这之前,没观察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不像方国飞,他把郑长生带到这里,早就做好打算,实在捱不住的时候,大不了往水里逃,他知道郑长生不会游泳。 郑长生人站在斜堤上,飞起一脚的时候,单脚立在堤上,飞起的那只脚没用上狠劲不说,重心还不稳了,失去平衡,人倒在斜堤上,就往下滚,还是方国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要不然,他就要滚落堤底,滚到水里了。 这一下实在是太尴尬了,不过郑长生顾不得这些,他手脚并用爬上来,把方国飞摁在斜堤上,人骑在他的身上。其实这也是一个危险动作,方国飞这时候只要一翻身,或者身子一拱,郑长生就会被他拱下去,还是会滚落到下面水里。 只是方国飞没有这么做,郑长生的拳头雨点般落下来的时候,他只是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脸,嘴里还叫着: “我让你打好了,我该打,你把我打成内伤都没关系,不要打脸,脸肿了我难看,你会吃生活,保卫科会找你。” 方国飞是省纺织的司机,郑长生要是被保卫科知道,他打了方国飞,肯定会把他控制起来,先交给派出所再说。 郑长生的拳头在方国飞的后脑勺和背脊上落着,他终于把自己打累了,这破地方,连打人都不顺手。郑长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到了边上的石堤上。他指背的皮打破了,在流着血,他把指背塞到嘴巴里,吮吸着。 方国飞也坐了起来,他和郑长生说:“好了,现在你打也打了,气也出来,我们来谈谈条件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放心,我方国飞是个做事靠得牢的人,我会赔你。” 郑长生扭头气咻咻瞪他一眼,问:“怎么赔?” 方国飞一听这话,心头一宽,知道战争已经过去,都可以开始谈赔偿了,还打得起来吗? 两个人接下来,不像是两个情敌,仇家,而是像两个兄弟坐在那里,商量着事。 那个捡地衣的老妇人站在防波墙的那边,探头朝他们看着,百思不得其解,刚刚还风云诡谲,硝烟四起的场景,怎么一下子又变得这么风平浪静,云淡风轻了? 方国飞明确地告诉郑长生,他弄了何慧娇,还让她有了,他肯定会负责到底的,负责到底的表示就是,让何慧娇把这孩子生下来,他马上抱走,他也很想要这个小孩。 为了补偿郑长生,方国飞会给他两万块钱,等下先给一万,还有一万,等小孩生下来抱走的时候再给。 两万这个数字,打动了郑长生,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有多少人打破头也想让自己成为万元户,万元户可是当时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郑长生想到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两个万元户,怎么可能不动心? 方国飞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香烟已经压扁了,他拿出两支,用手把它们重新捋圆了,放进嘴里,点着,从嘴里取下一支递给郑长生,郑长生接了过去。 方国飞不紧不慢地说:“这个都我来安排,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和何慧娇听我的,我保证你们一点事情也没有,不会被处罚。” 第91章 有话好好说 方国飞把车开到冶校门口,把郑长生放下,他还要赶时间,在银行关门之前,去银行取钱。不过,银行也只有快关门的时候,才会让人取一万这样的巨款,早一点,你取了,别人来取,可能就没有了。 梅城只有一家工商银行,在西门街上,方国飞到那里取了钱,钱堆在柜台上,他才发现自己忘带袋子来了。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在银行柜台上铺开,把十刀十元的人民币放在衣服上,然后包成一包,捧着这一包的钱走出银行。 银行柜台里面的人都站了起来,伸头目送着这个举止怪异的大款。 方国飞把车开到十字街头,没有左转,从府前街回去梅城针织厂,而是右转,沿着正大街,朝梅城大坝方向开。开出去五六十米,把车停在梅城食品商店门口。他把那个衣服包留在副驾座,下车锁好门,还用手拉了拉门把手,确认已经锁好。 他走进食品商店,食品商店的一半柜台,是卖熟食的,方国飞买了卤牛肉、卤大肠、卤猪肚、老酱肝、猪头肉和素鸡,让服务员都帮助切好,一样样用荷叶包了,放进一个马甲袋里面,提着出门。 方国飞把车开到冶校的教学楼前停下,看看手表,把衣服包和那袋熟食都留在车上,下了车,正好马科长下班从大楼里面走出来,方国飞叫道: “走走,老马,去你办公室打个电话。” 两个人勾肩搭背回去楼上,方国飞打了个电话回单位,公司车队还有人值班,方国飞和他说,自己的车子坏了,今天在梅城回不去了,明天再回去。 挂断电话,两个人往楼下走,马科长心里疑惑,自己明明才看到方国飞开着车,从外面进来停在门口,怎么车会坏了? 马科长问:“这么晦气,车坏了?” 方国飞说:“还是能开,不过水箱漏水了,我担心开到路上出毛病,大晚上的我找谁去?” 马科长“哦”了一声,明白了。 两个人走到楼下大门口,马科长邀请方国飞去自己家里喝酒,方国飞赶紧说: “谢谢,谢谢,老马,我还是先去修车吧,迟了我怕修理厂都找不到人,把车修好了,我街上随便吃碗面条就可以。” 马科长听方国飞说得有道理,他说:“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你回去吧,老马。”方国飞说。 马科长骑上车走了,方国飞站在那里,朝操场上看着,他看到那些在草丛中扑腾的人里面,好像没有郑长生。 等到马科长骑远,看不到人影了,方国飞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了衣服包和那袋熟食。 他一只手捧着衣服包,一只手提着马甲袋,朝后面的宿舍走去。 方国飞走到郑长生和何慧娇的家门口,他看到他们家的厨房门开着,探头看看,里面冷锅冷灶,何慧娇饭都没有做。 方国飞走进去,把马甲袋在桌子上放下,衣服包仍然抱着。 厨房对面的卧室门关着,方国飞听到里面郑长生压低声音的呵斥,毕竟这事让楼上楼下听到太不光彩,他只能压低声音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同时传来的,还有何慧娇嘤嘤的哭声。 方国飞伸手敲了敲门,门被猛地打开,郑长生见是方国飞,恶狠狠地瞪着他。方国飞抬了抬手里的衣服包,和他说: “给你送东西来了。” 他说着转身走进对面的厨房,郑长生跟了过来,方国飞扭头看看他,和他说: “把门关了。” 郑长生余怒未消,继续拿眼瞪他,不过一伸手,还是把门给关上了。 方国飞把衣服包在桌子上放下,打开来,里面一包的钱,他把一刀刀钱分成两摞,在桌上叠成一堆,郑长生看着桌上这么多钱,眼睛都发直了,他感觉钱上面那些从人民大会堂走出来的人大代表们,喜气洋洋,好像都是在朝着他笑。 方国飞说:“这是一万,我们说好的。” 郑长生吞了吞口水。 方国飞说,你快放好啊,还一直堆在这里? 郑长生如梦方醒般“哦”了一声,他打开碗柜的门,从里面找出一只马甲袋,把钱都放进去,把袋口打了一个死结,手拿袋子转身朝四周看看,好像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 方国飞朝墙角的米缸努努嘴:“那里,那里。” 他的意思是米缸的盖子上可以放,没想到郑长生走过去,掀开了米缸上面的木板,把钱放进了米缸里。想想还是不放心,两手伸进米缸把米淘开,把马甲袋埋进了大米里。 方国飞看着,心里一阵的鄙夷,这王八蛋看起来像个凶神恶煞,结果还是上不了台面的人,这一副没见过钱的小家子气,怪不得连何慧娇都看他不起,愿意和自己睡。 郑长生把钱藏好,转过身,看到方国飞从马甲袋里,把一个个荷叶蒲包拿出来,放在桌上,他和郑长生说: “去吧,去把你老婆叫过来,一起吃饭。” 这个时候,他尊重了一下郑长生,没有说何慧娇,而是说你老婆。 郑长生站在那里没动,方国飞催道:“去啊,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三个人总要商量商量,商量好应该怎么做,才能保证把小孩顺顺利利生下来。还有,你也不想其他人知道这事吧?不想别人认为,你老婆肚子里的小孩,不是你的吧?” 方国飞这话,戳到了郑长生的痛处,瘪毛畜生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老婆被别人睡了。人家要是知道,我郑长生的一世英名还不毁了? 看样子,这事还真的要商量商量了。 郑长生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回来了,身后跟着何慧娇,何慧娇满脸泪花和肿块,进来瞥了一眼方国飞,就飞快把头扭开,不敢再看他。 方国飞招呼着:“来来,我们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商量。” 何慧娇站在那里没动,郑长生踢了她一脚,何慧娇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方国飞走过去,把门关上,走回来的时候趁郑长生没看到,在何慧娇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又摸了一把。 何慧娇说:“我去煮饭。” 她走了开去。 高压锅里,米前面就已经量好,何慧娇还没来得及淘米,郑长生就冲回来了。方国飞走后,她一直提心吊胆的,看到郑长生冲进来,她一脸的错愕。 郑长生走到面前,抬手就给她一个巴掌,把她打翻在地,接着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惨叫着的何慧娇拖去卧室。 方国飞和郑长生在桌子两边坐下,方国飞先掏出香烟,递给郑长生一支,郑长生接了,方国飞叹了口气,和他说: “长生老弟,下午我已经和你说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气过也就算了,她现在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孕妇,可不能再对她下手,这要是造成早产什么的,责任可在你,不仅剩下那个没有了,前面给你的,我也会要回去,我说到做到。” 郑长生瞪了方国飞一眼,他发现方国飞也正盯着他,目光炯炯,像砂轮刚刚磨亮的钢。这样的目光,逼得郑长生的目光软了下来,不得不相信他会说到做到。 郑长生气焰一去,接下来就好谈了。 三个人把后面的事情商量好,包括方国飞和何慧娇说,不能太早让人知道你怀孕了,时间太长,我们不好控制,中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一定要等到你七八个月的时候再说,那个时候,打胎已经打不了,去流产的话,连医生都下不了手。 到了那时,离生产还有两个来月,赵厂长那里我来做工作,就说这小孩我和徐爱莲要了,这个面子,没有人不会给,这样,你们也不算超生,开除和罚款什么的,都不会有。 何慧娇这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方国飞的老婆,那个大官的女儿叫徐爱莲。 郑长生不由得不点头,觉得方国飞这样安排甚好。 郑长生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他要求方国飞和何慧娇必须一刀两断,再也不能有关系。 方国飞答应了。 何慧娇愣着没有说话,方国飞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下,何慧娇也答应了。 这一个晚上,方国飞和郑长生都喝了不少的酒,方国飞告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郑长生把他送到楼梯口,走回来,看到何慧娇在厨房里收拾,郑长生站在门口愣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对,然后想起来,他走进去,何慧娇听到声音转过身,郑长生的一拳已经到了。 第92章 三岔口 一切都按照方国飞计划好的进行。在赵厂长的帮忙下,方言来到这个世界,吃了两个多月何慧娇的母乳,就被方国飞抱去杭城。 大家都以为方言是何慧娇和郑长生的儿子,方国飞只是他的养父,真正知道这其中秘密,知道方国飞是方言生父的,只有那天晚上,一起在郑长生他们家厨房里密谋的那三个人。 因为方言生下来就被方国飞抱走,厂里和镇里的计生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郑长生他们没有因为超生而被开除或罚款,大家就当没有何慧娇怀孕这一回事。 把方言抱回家之后不久,方国飞就从省纺织辞职,自己出去创办外贸公司。 他把省纺织原来的那些客户,挖过来,变成了自己的客户,梅城针织厂,也变成了方国飞他们公司下单的合作单位。 方国飞还是经常会来梅城,有时甚至会在梅城住上一两个晚上。不过,他信守了对郑长生的承诺,真的和何慧娇一刀两断。 方国飞私下里算过账,他清楚自己已经把郑长生逼到墙脚,要是再逼,郑长生就要狗急跳墙,说不定真的会把他的脑袋按在烫台上,给他来个一面焦。 这太划不来了,这种亏本的生意,方国飞怎么也不会做。 何况,他又不缺女人,方国飞再到梅城针织厂,连后面仓库都不去了,没事的时候,就佝在后道那个女孩子身旁,很快把传闻搞成了事实。 这样,一轮明月照古城,凄清漫长的夜晚,方国飞不再寂寞。 男女这种事,起心动念,先去撩拨的一般都是男人。但满足之后,出于现实的考虑,率先退缩和逃遁的,往往也是男人。 方国飞在躲着何慧娇的时候,何慧娇还在一心一念地想着他,甚至幻想着,什么时候,方国飞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带走,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他不是老是说他想她想得睡不着觉吗,她会让他每天都睡得很好,香香的。 何慧娇每天都在盼望着。 有时候她去前面送东西,远远地看到方国飞,她的心跳就会加剧,投过去的都是幽怨的眼神。方国飞看她一眼,然后目光滑了过去,何慧娇觉得这个就是暗示,她急急地跑回去仓库,坐在那里等着,她觉得方国飞马上就要来了。 但她每天每次的等待,都落了空。接着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就有人在交头接耳,话都传到了何慧娇的耳朵里,说是后道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和方国飞怎么怎么了。 这可不是围点打援,不是声东击西,而是指哪打哪。 何慧娇回到仓库,默默地哭。哭多之后,她连声音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想起了某事,心里咯噔一下,然后眼泪就无预警地流了下来。 她看到堆在里面的弹力棉,就会莫名地流泪。在架子中间走着的时候,突然想到,方国飞在这里抱过她,亲过她,眼泪就流了下来。 何慧娇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冲到前面去,去赵厂长的办公室,去马科长的办公室,去后道,看到方国飞就抱住他,亲吻他,她要缠在他的身上,像藤缠在树上,怎么也分不开。 但这一切,注定也只有想想而已,她没有那个胆量。她除了坐在这里偷偷地哭,她做不了任何的事情。 何慧娇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就像一朵花,正在慢慢地枯萎、凋零,她都闻得到自己身上,已经腐烂的气味了。 郑长生这点很自信,他相信在自己拳头的管教和监督之下,方国飞和何慧娇真的一刀两断,没有藕断丝连。 老婆被方国飞睡了,郑长生觉得是奇耻大辱,但换来了实实在在的两万块,他觉得愤怒好像也没有那么愤怒了。特别是这事没有其他的人知道,没有其他的人知道,也就没什么可丢脸的,丢给了谁呀? 郑长生很好奇,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还弄出了小孩?何慧娇一天到晚在仓库,而仓库一天到晚门开着,随时都有人进去,他们胆子就这么大,敢在仓库里就乱来? 郑长生不止一次地边打边让何慧娇老实交代,他们到底是在哪里弄的,是不是上班的时候,偷偷跑回了家里?何慧娇抽抽搭搭说不是,是在仓库里。我去,在仓库里,也不怕被别人看到,被别人看到,那自己这个脸丢到哪里去了,没办法,自己只能杀了他们。 小孩被方国飞抱走,郑长生松了口气,他看着那个小肉团,就觉得生厌,想抓起来一把摔死,要不是看在还有一万块的份上,他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干。 小孩抱走,郑长生又拿到了一万块,心里喜滋滋的,不过转头看到何慧娇一脸的苦相,又生气了,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去你妈的臭婊子,你这是摆脸给谁看呢?是不是欠揍? 发现方国飞真的像他自己说的,会信守承诺,他真的没有再去勾搭何慧娇的时候,郑长生心里还有些失落,他还暗戳戳地想,最好是他们再勾搭一次,被自己当场抓到,那现在,自己再问方国飞要的,就不是两万,起码是四万了。 方国飞现在不是已经是老板了吗,不再是那个方司机,方老板有钱,还不应该大家雨露均沾啊?怎么说我们还有这么一层特殊的关系,怎么说你那王八蛋儿子,别人都还以为是我的种。 随着方国飞生意越做越大,郑长生的心里就越不平衡,越觉得自己当初相信方国飞哭穷,说两万已经是他最大的能力了,哎哎,还是自己太善良了,会信了他。 那我当时信了你,现在你发财了,是不是该补偿一点给我啊? 马科长找到郑长生,让他去找方国飞借十五万,一起把梅城针织厂拿下的时候,郑长生眼睛一亮,觉得这不是最好的由头吗,我找你借钱天经地义吧,借了之后,你还能找我还啊,我郑长生把你方国飞的儿子都还给你了,就是要你十五万,又怎么样? 你方国飞那么高的大楼都建起来了,你现在都已经是千万富翁了,照道理,应该是我还没向你开口,你自己就主动送个十万二十万来给我花花,这才够意思。 郑长生朝马科长拍胸脯,说没有问题,他是有底气的。他手里还握着方国飞的把柄,那就是方国飞的老婆,那个大官的女儿,她还不知道方国飞带回去的儿子,是他和别人在外面生的。 就这个,十五万值吧?你方国飞能不给吗? 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被方国飞摆了一道,老马死了,自己带着人冲去杭城找方国飞,还被那个结巴带人拦住了,把他们带到安徽,好好收拾了一顿。 郑长生现在想起那个结巴,都觉得不寒而栗,觉得自己是小巫见到了大巫,老巫。自己充其量还是一个街头的混混,那个结巴,才是流氓。 那个结巴,嘴里一句狠话都没有,还推理学这样推理学那样的,搞得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但做起事来的时候不仅狠,而且侮辱性极强,打了你他妈的还送你云南白药和创口贴,让你把伤口弄弄,还要给你路费。 这个派头,郑长生觉得只有在那些上海滩的电影电视里才看到过,有人跑进来说什么事,他在喝茶,看了你一眼,意思是让你慢慢说,等来人说完,他先喝一口茶,然后轻飘飘说出一句“乃伊做特”,接着继续喝茶,然后外面就有人死了。 这个才是大流氓啊,大流氓大概看到血的时候,都会晕血。 郑长生觉得,那个结巴才是自己的偶像,是自己人生追求的目标。不过眼下,对刚刚从安徽三阳灰溜溜回到老家鄱阳的郑长生来说,心里还有一口气要出,他觉得这个亏不能白吃了。 郑长生打电话到杭城的114,问来了省纺织财务部的电话,他要打电话给方国飞的老婆徐爱莲,告诉她,你家里那个小混蛋,是方国飞的种,是他在梅城和别的女人下的蛋。 他要让方国飞也没有好日子过。 第93章 电话 郑长生把电话拨了出去,电话一通,郑长生就问:“喂喂,你是不是方国飞的老婆?” 电话里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男人的声音:“你听我像不像方国飞的老婆?” “那你叫方国飞老婆接电话。”郑长生说。 “你打另一个电话。”对方也不啰嗦,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郑长生拿着电话有些恼了,他想对方肯定是省纺织的会计,脸色苍白,说不定还戴着眼镜。所有戴眼镜的会计,都会这样阴阳怪气,就像梅城针织厂的那个吊毛会计,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但他们又都胆小怕事,郑长生吼他一声,他全身都会发抖。 郑长生再打0,114告诉他的还是这个电话号码,郑长生问有没有另外一个,114说没有了,省纺织进出口公司财务部,只登记了这一个号码,要不你打他们办公室问问。 114接着把省纺织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郑长生没有打办公室的电话,而是重新打原来的电话,电话一通,他就骂道: “你他妈的要是再敢挂我电话,信不信我马上过来中河中路,把你的皮都剥了。” 他特别强调了中河中路,郑长生深谙其中的道理,就是你要威胁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准确地说出他的地理位置,这会加大威胁的威力。伱说“你在那里等我”,肯定不比“你在xx小区等我,我马上过来”,这会让对方产生,你已经往这边飞奔而来的错觉。 郑长生完全呆住了,说不出话。 徐爱莲惊醒的时候,整个后背都已经湿了,枕头也湿了,她在梦中,不知道已经哭了多久。 随着方言的一年年长大,徐爱莲看着他,揉着他抱着他的时候,她心里的担忧也一天比一天更甚,成为了她的心病。 郑长生说:“那你把徐爱莲的电话告诉我。” 徐爱莲觉得,方言是老天和方国飞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有这个礼物,她就觉得够了。 这个电话,也解开了徐爱莲心里一直的谜。原来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能生育,现在知道了,是自己的原因,而不是方国飞的原因,徐爱莲因此,还觉得对方国飞有些歉意。她觉得自己不会生,方国飞去外面生了方言,然后作为礼物带了回来。 徐爱莲拿着听筒,眉头皱了一下,心想着,肯定又是男女的什么破事。给她打电话带着方国飞名字的,不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女人,就是她们的男朋友或者老公,不会有其他人,这个大概又是。 徐爱莲因为骄傲,因为不想让别人和自己的父母看到,自己当年的选择是错的,她不会认这个输,没想过要和方国飞离婚。而现在,因为方言,她就更不可能和方国飞离婚了。至于他在外面,和其他的女人怎么样,徐爱莲才不会在乎。 接到了这个电话,知道方言是方国飞的儿子,虽然徐爱莲对这电话还有点怀疑,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好像落了地,人瞬间觉得轻松了很多。 “哦哦,我知道你是徐爱莲,喂喂,我问你,你儿子是不是从梅城抱养来的?” 挂断电话的那一瞬,泪水突然涌出了徐爱莲的眼眶,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接着笑了起来。 徐爱莲心里最担心的,是这个。有几次做梦,她都梦到方言的亲生父母来了,要把方言带走,方言抱着徐爱莲不肯走,哭得一塌糊涂,徐爱莲也哭得一塌糊涂,她死死地抱着方言不放。他的亲生父母动手来抢,方国飞也帮着把她的手掰开。 徐爱莲说:“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电话挂了。” “去你妈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郑长生问:“喂喂,你是不是方国飞的老婆?” “你好。” 如果方言是方国飞亲生的,徐爱莲心里就笃定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方言从自己身边带走。自己担心的方言的亲生父母,永远不会出现了。 还没等郑长生回过神来,徐爱莲就把电话给挂了。 每天早上,徐爱莲都是自己送方言去幼儿园,幼儿园就在公司的附近。到了下午,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徐爱莲准时会去接方言,然后带到公司里,让他坐在办公室玩,等她下班。 “好的,我知道了。” 徐爱莲和幼儿园的老师交待过,如果不是她,任何人要是来接方言,都不要让他把方言带走,哪怕他说是方言的爸爸。 而且,梅城离杭城这么近,徐爱莲担心的这事,好像随时都会发生。 郑长生接着拨通了徐爱莲的电话,电话一通,从听筒里传来一个女的声音: 方国飞从来没有去过幼儿园,老师不认识他,他也不可能去幼儿园接方言。徐爱莲担心的是,方言的亲生父母,要是打听到方言在这里上学,把他带走,远走高飞了,自己再到哪里去找?如果他们是方言的亲生父母,自己是不是连报警都没有用?拐骗儿童都算不上? 对方告诉了他,这次说完,没有马上把电话挂掉,而是郑长生先挂。 徐爱莲因此笑了,坐在那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方一愣,明显是吓到了,接着嘀咕:“你找徐爱莲就找徐爱莲嘛,什么方国飞的老婆。” 徐爱莲这是高兴的。 郑长生挂断电话,骂了一声,同时“嘶”地吸了口气,他的嘴角吃了和结巴在一起的,那个瘦子几记拳头,还肿着,说话的时候口型太大,还是会疼。 徐爱莲心里清楚,方国飞不管在外面和女人怎么样,但任何女人,对他来说,都是排在第三位的,他不会让任何的女人,侵害到他公司的利益,如果那样,他会翻脸。他也不会让任何的女人,侵害到他的家庭,要求他离婚什么的,如果那样,他也会翻脸。 她担心方言的亲生父母,随时会找过来,想把方言要回去。那种夫妻迫不得已,把自己刚生下的小孩送了人,过几年后悔了,又想要回去的事情,不是没有过。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没有响起郑长生期待的愤怒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的追问,他听到徐爱莲好像吁了口气,接着平静地说: 徐爱莲还是说好,接着问:“你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徐爱莲强调:“我是徐爱莲。” 方言永远是我的宝宝,任何人也带不走了。 徐爱莲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要是没有了方言,还能怎么办?她觉得,自己肯定活不下去的,只能去死。 徐爱莲心里一凛,警觉了起来:“你是谁?” 这一下,郑长生完全懵住了,他怔了一会问:“喂喂,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和你说的肯定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我是……嗐,我就是那个女人的老公,我叫郑长生,你问方国飞他就知道了。” 除非是方国飞和自己离婚,方国飞才有可能把方言从自己身边带走,但那是不可能的。徐爱莲这点又很笃定,她知道方国飞不管外面有再多的女人,他也不会和自己离婚的,除非自己要和他离。 郑长生说:“我告诉你,那个小孩,其实不是方国飞抱养来的,而是他在外面,和其他女人生的野种!” 第94章 她的儿子 徐爱莲的笃定是对的,方国飞确实不会和她离婚。 对方国飞来说,他很笃定的是,这个世界,只有徐爱莲一个女人,不是因为钱和他在一起。他还笃定,不管自己怎么样,真的到了自己掉进水里,快淹死的时候,徐爱莲不会看着他死,肯定会伸手拉他一把,徐爱莲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可能是已经没有爱了,但亲情始终还在,家人的那种感觉始终还在。相爱的两个人,因为在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或许还会用刺去刺对方。但两个家人,就不会,他们是因为习惯生活在一起,在乎不在乎,都不想改变,或懒得改变,他们连吵架都不会吵。 徐爱莲看似的柔弱有一层坚硬的壳,把她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她很骄傲,骄傲到对所有人都不屑。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所有的矛和刺不是对外,而是对内,她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反抗别人对她的伤害,表现自己的不屑。她最后变得抑郁也不奇怪。 她很多时候,不是不在意,而是在意本身,在意的这个姿态,就会让徐爱莲觉得不屑。 方国飞没有想那么深,他就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 方国飞知道徐爱莲知道他在外面的那些烂事,徐爱莲不屑,不屑为了那些女人在他面前争风吃醋,吵架也是争风吃醋,她甚至不屑提起她们。方国飞也知道,那些女人,都和徐爱莲不能比。 就是算账,方国飞也算过这笔帐了,他觉得和徐爱莲离婚,那是很不划算的,他在外面再怎么鬼混,徐爱莲都不会和他计较,真的是把他放养了,换作是其他的女人,能做到吗? 其他的女人,不是和他大吵大闹,就会和他来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在外面乱来,好,那我也在外面乱来。方国飞很笃定,徐爱莲不会这样,徐爱莲可能会在心里瞧不起他,但不会因为他烂,她就跟着烂,不会和他比烂。 我方国飞脑子坏掉了,才会把这样的老婆换掉? “方言以后就靠你了!” 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徐爱莲很难得地,给方国飞打了一个电话,她问: 徐爱莲重新坐下,她看着方国飞说: 徐爱莲站起来,给他泡了一杯茶,回来放在他面前,方国飞说谢谢。 他觉得方国飞接到电话,什么也不会说,就把电话挂了,自己浪费了长途电话费。 徐爱莲说好,“那你今天应酬完了,回家一趟。” “你晚上有应酬吗?” 一是在掩饰方言是自己儿子这个事实,二来方国飞觉得,自己这也是在矫正。他觉得徐爱莲对方言太溺爱了,他又不好说,让徐爱莲对方言凶一点,做做规矩。那就只有他来做恶人,要是两个人都很宠他的话,这小孩还不飞上天。 郑长生给徐爱莲打了电话,没有出现他预期的效果,接着他还想给方国飞打,等他再拿起电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事做错了,自己把自己搞得两手空空。 从心里,方国飞甚至觉得,自己是很爱徐爱莲的,在他的心里,真正在意和喜欢的,也只有徐爱莲一个人,只是他实在管不了自己的下面。外面的那些女人,怎么说呢,方国飞觉得,就是女人胯下过,徐爱莲心里留吧。 在外面哪怕奉承他的人再多,他再嚣张,回到家里,他也是收敛的,心里对徐爱莲有种歉意,有点虚。这有点像是以前的大户人家,带着小老婆在外面天南地北跑,回到家里,对大老婆始终都会毕恭毕敬,觉得既然整个家,都在她肩上,自己就必须承认她的家长地位。 而一旦郑长生给徐爱莲打了这个电话,方国飞又知道了,郑长生再想去找方国飞,一分钱他也不会给,情愿你来的时候,他花一倍的钱找人再教训你一顿,也不会把这钱给你。 对郑长生来说,他觉得自己今天打出去的,是一张好牌,没想到根本就是一张烂牌,他把自己的底牌全都打出去,这事就结束了,他再也没有什么牌可打。 徐爱莲缓缓地说:“他和我说,方言是你和他老婆生的,方国飞,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其实,郑长生又想错了,他这个时候,这个电话还是可以打的,打个时间差,在方国飞不知道自己已经给徐爱莲打过电话的时候,他还有一个空子可以钻。可惜,郑长生没有意识到这个时间差,等再过一个晚上,他就真的是两手空空了。 方国飞点点头:“是真的,不过,我和她早就已经没有来往,而且,钱也给这个郑长生了,大家已经说清楚,方言和他们没有关系了,我……” 方国飞说有。 徐爱莲摆了一下手,她说:“我问你,方国飞,我是不是方言的妈妈?” 方国飞会警告他,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打电话,看在何慧娇是我儿子妈妈的面子上,我会帮你们。但你郑长生不要贪得无厌,也不要再来杭城找事,你要是敢来,我就对你不客气,连原来给你的,都会问伱要回来,我说到做到。 吃过晚饭,徐爱莲给方言洗了澡,把他抱上床,给他读了两个故事,哄他睡着了,徐爱莲没有陪方言一起睡,而是起来了,走到外面客厅坐着,眼睛盯着电视机,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当然是,除了你,还有谁会是他的妈妈。”方国飞叫道。 哪怕是女人找到她的办公室里,让她把方国飞让给她,徐爱莲回家,也没有和方国飞说。但今天这事,她觉得太重要了,她必须要得到证实。 这对方国飞来说,是原则问题。 方国飞走过去,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晚上应酬,他喝了不少的酒,一身的酒气。 从这个晚上开始,徐爱莲和方国飞就彻底分居了,方国飞接受了这个双方没有说出口的条件。他也是从这天开始,真的就把方言完全交给了徐爱莲,他也不希望儿子长大以后,像自己。 方国飞八成会这么做,主要是给个五万十万,对现在的方国飞来说,不是什么事。他为了让赵厂长,把郑长生逼回江西,几十万都付出去了,请人把郑长生吓唬住,赶出浙江,也花了钱,现在扫尾,再花点小钱,对他来说,真没什么。 要是换作方国飞,或者任何脑子清楚一点的人,今天这电话,他就不会打给徐爱莲,而是会打给方国飞。方国飞在确认郑长生已经滚回到江西去的情况下,他为了息事宁人,为了不给自己以后留麻烦,大概多多少少会给郑长生打一点安家费。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方国飞回来了,看到徐爱莲端坐在沙发上,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和他说。 “今天,有个叫郑长生的人,给我打电话了。” 徐爱莲说完这话,就朝方言的房间走去,方国飞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给我记住了。”徐爱莲站了起来,“我不会让方言长大以后,像你一样的。” 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除了吃喝嫖赌,变成一个废人,还会干什么?方国飞是这样想的。他因此总是要给方言难堪,给他醒醒脑,让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要那么飘。 方国飞说好。 方国飞一怔,心里有些慌乱:“他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方国飞这个人,除了在男女方面很随便,其他的地方,他还是大体靠谱的,不管在外面和其他的女人怎么样,方国飞心里,对徐爱莲是很敬重的。回到家里,他会自己让自己挫下来,矮一头,他可以对任何人恶声恶气,但在徐爱莲面前,他总是很规矩。 方国飞把方言带回家,还是不敢和徐爱莲说,这是自己在外面下的种,他心里虚。怕徐爱莲怀疑,他还刻意表露出对方言的不屑,回到家里,对他恶声恶气的。 第95章 现在的你 何慧娇离家出走到了杭城,找到了方国飞。 方国飞刚刚看到何慧娇的时候,愣了一下,十多年没见,何慧娇现在也已经四十多了,看上去老了一些,但最多也就像三十几岁,还和当年在梅城针织厂的时候一样漂亮,时间在她身上,好像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方国飞担心郑长生会找过来,没有安排何慧娇住在公司边上的酒店,而是住到了西湖边上的大华饭店。 虽然何慧娇和他说,放心吧,郑长生不会找过来的,我在家里,他可以找我晦气,我不在家,他才不会花精力出来找我,他顾不上,和别的女人都忙不过来。 事实也是这样,还是何慧娇了解郑长生。郑长生带着儿子去了一趟瑶瑶学校,确认何慧娇已经逃走,他知道何慧娇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逃,肯定是去了方国飞那里,郑长生没有带着儿子马上奔赴杭城,接着再去找。 一来他没有那个时间和心情,不就是个女人嘛,还是他都已经不碰的女人,走了也就走了,他另外再找一个就是。何慧娇对他来说,最主要的角色只是一个观众,要是不行,他就再找一个观众,照样可以玩三人的游戏。 还有一个原因,郑长生想到了,但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甚至都没有让这个想法,在自己的心里存留太久。他知道何慧娇离家出走,现在八成是在方国飞那里。今非昔比,现在让郑长生再过来找方国飞,直接和他面对面,郑长生心里有点怵。 这么些年过来,郑长生横行乡里,并非事事顺利,也吃过一些苦头,跌过一些跟斗。这些苦头吃下来,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这个社会,有两种人是你不能碰的,一个是比你大很多的官,还有一个是比你实力强太多的老板。 这两种人,因为地位的悬殊,他们要整你很容易,可以整得你生不如死,而你想动他们一根毫毛,门都没有。这大概也是年龄的增长,让郑长生渐渐认识到的现实。 和郑长生这个小老板相比,现在的方国飞,不是当初在梅城大坝的方国飞,是他仰头看也看不到的,去找这样的人麻烦,人家白道黑道,哪一条道都可以让你痛不欲生。 两个人回到房间,何慧娇要洗澡,方国飞去卫生间,教了她水龙头往哪边是热水,往哪边是冷水,抽水马桶怎么用,哪个是洗发精,那个是沐浴液,都教会了,方国飞赖在卫生间不肯走,想和她一起洗,何慧娇把他推了出去,还把门给锁上了。 何慧娇觉得,自己和商场里走来走去的那些女人,还真的没什么不一样了,她现在也像是一个城里人了。何慧娇不由得腰也直了,走路也大胆了,接下去,她不是牵着方国飞的衣服,而是学着其他的女人那样,挽住了方国飞的胳膊。 他伸手一拉何慧娇,何慧娇倒了下去,两个人拥抱着,亲吻着。 方国飞和她说:“人靠衣装,你看看你现在,和这商场里的其他女人比,还有什么不一样?你还怕什么?” 何慧娇很喜欢方国飞这样的说法。 他是被一阵香气熏醒的,睁开眼睛,看到何慧娇穿着睡裙,化好妆站在他的面前,嘴唇涂了唇膏,眼睫毛也用了睫毛膏,羞涩地笑着,看上去很妩媚。 郑长生把手一挥,和儿子说:“走,我们回去,懒得找,从今天开始,你就当自己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没有这个妈。” 方国飞愣了一下,然后大笑:“人家都是睡觉前卸妆,你倒好,睡前还先来个浓妆,这是要闪亮登场?” 何慧娇头都已经晕了,买了这么多的东西,她一辈子也没有买过这么多东西,她哪里还知道缺什么啊,而且,这些都是她以前见都没有见过的。 最后方国飞去给她买了手表和饰品,两个人的手都提满了,没有多余的手了,方国飞这才说,先回去吧,还缺什么的话,明天再来。 方国飞看着心怜,他和何慧娇说,伱不要怕,你看中这里的随便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买。还有,你别看这些小姑娘穿得花花绿绿,好像很神气,她们兜里其实都没几个钱,很多只是来逛逛,什么都买不起,你不一样,你都可以买。 从梅城回去,何慧娇都觉得自己是从城里回到了乡下。 过一会想到了,她又走了出来,把今天买的化妆品套装拿在手里,重新进了卫生间。这一进去,就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靠在床上看电视的方国飞,前面走了太多的路,有些累了,他都已经睡着了。 郑长生又骂了一句:“她要是敢回来,看我把她腿打断。” 方国飞把那件旧衣服,装进了一个纸袋子里,和她说,你的过去,就这样都装掉了,现在开始的你,都是新的。 方国飞陪何慧娇在大华饭店吃过晚饭,领着何慧娇去湖滨银泰,给她买了很多的衣服和化妆品。何慧娇真的是乡下人进城,在这之前,连自动扶梯都没有乘过,要方国飞牵着她的手,她才敢踩上去。 何慧娇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 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到了一楼,方国飞领着她走到资生堂专柜,和服务员说,从爽肤水香水粉底霜到唇膏睫毛膏等等所有的,都来两套,小妹你教教她怎么用。 这一教就教了一个小时。 换下来的东西,方国飞都和她说不要了,让她扔了,何慧娇求着,方国飞才让她留下一件来时穿的衣服,说是留个纪念。 方国飞先给她买了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连袜子和里面的内裤和胸罩,都是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方国飞帮她挑的,还逼着早就已经羞红了脸的何慧娇,在店里的更衣间就换了。 服务员耐心细致地,一样样都教了何慧娇怎么使用,何慧娇用心记住了。 走在商场里,看着周围那些俊男靓女,她也是畏畏缩缩,只能牵着方国飞的衣服走。她哪里见识过这些啊,从梅城回去之后,这十多年,她最多也就去过县里,而那个时候的鄱阳县城,连浙江这边的一个小镇都不如,只有一条狭窄的街道,还破破烂烂的。 方国飞这样说着,何慧娇才觉得胆子大了一些,心里对方国飞有些感激和感动,她觉得当年那个,总是会说好听的话给她听,送好吃的东西给她吃的方国飞又回来了。 更别说去外省,去杭城了。 何慧娇说:“谁说我要睡觉了,我今天还有很多很多的话和你说。” 方国飞说对,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今天忙得嘞。 电梯上行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头是晕的,幸好方国飞搂住了她的腰。 郑长生觉得自己,大概也真的只能横行乡里了,在村里乡里霸道霸道,还能玩得转,让他去县里,他都只能老老实实。 儿子说好。 方国飞把她推到镜子前面,让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何慧娇吓了一跳,她看到镜子里的是一个漂亮时髦的女人,一下子还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儿子说好。 两个人开着车,回乡里去了。 第96章 这样的女人 两个人上了床,很快就一览无余,方国飞看着何慧娇啧啧地叹道:“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白嫩,真是喜欢死我了。” 这十多年来,何慧娇几乎都在家里,帮人做着衣服和寿衣,一点的阳光也没有晒过,一天的农活也没有干过,她能不白不嫩吗? 何慧娇朝他妩媚地笑笑,嗔道:“十几年没有人碰了,能不白嫩?” 方国飞奇怪了:“这么一个尤物在边上,郑长生那个家伙,居然不知道享受?” 方国飞这话一出,何慧娇脸上一灰,眼泪接着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其中的委屈,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她没有办法和方国飞说。 郑长生每次都让她一览无余在边上,当观众,何慧娇也是女人,而且还年轻,看着眼前这一幕幕活色生香,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她也有生理的需求,也想要,但郑长生一律选择无视,他就是要用这样的无视,来折磨和报复何慧娇。 何慧娇蜷缩在角落里,满脸通红,心里火烧火燎的,她同时又为自己会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欲求感到羞愧。一次一次,她都要忍受着屈辱压抑自己,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和郑长生还有那个呼天唤地的女人说,求求你们,让我也来。 看到何慧娇哭了,方国飞赶紧把她抱住,和她说:“不哭,不哭,你就是为我准备的,一直在那里等着我,等着今天。” 何慧娇觉得方国飞这话,她也很喜欢。 这样的女人,每天都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到了床上,就像一具死尸,你怎么她都一点反应都没有,搞得方国飞都想一脚把她踢走。要么一到房间就开始呕吐,方国飞本来就头晕眼花,还要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照顾她。 方国飞觉得,清醒时能对你说再多肉麻话的女人,都不是你的女人,她是折服在你身后的钱面前,而不是你面前。只有这种睡梦中都会抱着你,舍不得离开你的女人,才真的是你的女人。 方国飞被吓到一次,很长时间都不敢去夜店,不过,过了几个月,他忍不住还是会去碰碰运气,结果是再次被吓到。 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像是方国飞前面说的,等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走到这里,也等到今天了。 大家逢场作戏。 方国飞现在五十多岁,连大叔的门槛都跨过去,已经是大爷了。他身边不缺女人,不过,这些女人,都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和他年龄相仿的,他看不上,那些主动贴上来的年轻女性,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他方国飞不是方国飞,在她们眼里,就是一个猥琐的老男人。 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语言,在他醒着的时候可以装,但睡着以后的身体是很诚实的。 他都想不起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感觉,以前他们谈恋爱和刚刚结婚的时候,徐爱莲睡觉也会抱着他睡,方国飞的手枕在她的脖颈下面,手都被枕麻了,但只要他的手动一动,睡梦中的徐爱莲就会贴紧过来,抱着他。 这些女人,大致分为三类,一种是没有什么正经职业,每天混夜店的,已经把自己混成三十来岁的老姑娘了,还天天在混,每天晚上,跟着像方国飞这样男人在卡座里,蹭酒蹭宵夜,蹭完了就跟着某个男人走。 最让方国飞厌恶的是,这些女人,在夜店暧昧的灯光下,一个个看上去都光鲜亮丽眉目生情。但到了酒店,倒在床上,脸上的妆花掉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掉了粉底的眼角,皱纹比方国飞还多,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十几岁,这都是天天夜店泡出来的结果。 你再碰,有的会在睡梦中不耐烦地嘟哝几句,反应更激励的,干脆就手打脚踢,一脚就把你踢到床下,你大骂一声,她也惊醒了,马上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 何慧娇轻声和方国飞说,我来了,就不走了,好吗? 到了床上也很配合,尽量地满足你。但只要一睡着,身体就开始诚实了,她们很自然地会缩到床的一边,远离你睡。你碰她一下,在睡梦中,她的身体会像刺猬或含羞草一样,条件反射般地张狂或蜷缩起来,移到离你更远。 方国飞比较固定和长期的女人,是ktv的女人,这些女人,年轻是真的,漂亮也是真的,和你再一起的时候,勾着伱的脖子,老公大哥亲爱的叫得很亲热。 方国飞说要,“你呢?” 何慧娇觉得自己压抑了十几年,今天终于得到释放。方国飞也觉得,像何慧娇这样的成熟女人,一个敏感而又细腻,知道怎么满足和引导自己的女人,比那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强多了。 还有就是因为方国飞的钱,有意往他身上贴的女人,大家心里都明白,都在虚与委蛇,很快,两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就拜拜。 方国飞一觉醒来,觉得手有点酸,他动了一下,何慧娇本来就抱着他,他一动,何慧娇更往他这边钻,抱紧了他,担心他会跑掉似的,方国飞笑了笑,心里一动,有些酸楚。 何慧娇醒了,朝他笑笑,两个人亲吻着,何慧娇问:“你又有精神了,还要不要?” 何慧娇看着方国飞,被自己的口红和泪水弄花了的脸,轻轻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抚摸着方国飞的脸,心里有种要哭的感觉,但人是高兴的,她自己和自己说,真好啊。 方国飞觉得何慧娇就像一口深井,像老崔的那首歌里唱的,越深越美,自己陷进去就没有办法自拔。又好像源源不断的泉涌,快把他给淹没了。他终于精疲力尽,和何慧娇说了两句话,就睡着了。 何慧娇想到,在这里,她除了有方国飞,还有儿子呀,这里才是自己的家啊,虽然前面方国飞告诉她,和她说,儿子名字叫方言,他现在去英国读书了,你看不到他。 方国飞抚摸着何慧娇光滑的背脊,忍不住亲了亲她。 “我也要,我总是不够,想吃了你。”何慧娇说。 何慧娇哪里算得清楚,不算了。 方国飞只能继续让她枕着,他就在手麻中继续睡去,麻到后来,也就习惯了,不再感觉到麻。 方国飞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远几百里?鄱阳到杭城四百多公里,中国离英国八千八百多公里,你去算吧。 方国飞打着鼾,没有反应。何慧娇自己和自己说,我不管,我肯定不走了,方国飞,我赖也要赖上你了。 何慧娇今天终于有了机会,兑现自己好多年以前,对那个空无中的方国飞说的话,她可以让他好好睡,睡得香香的了。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方言方言,何慧娇反复说着这个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儿子有出息了,都去英国了,英国那是多么远啊,比她从鄱阳到杭城,应该远好几百里吧? 也只有真正相爱的男女,睡着之后,还会保持这样的姿势。这是完全自然的相爱的姿势,一点也不掩饰。 以前在梅城针织厂,两个人虽然有过几次苟合,但那都是在仓库里,在弹力棉上面争分夺秒,只能满足他们最急迫和最低限度的需求。今天,终于不用争分夺秒,不需要担心有人会闯进来,两个人感觉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绵长而又柔情。 方国飞觉得,自己枯竭得已经够久了,他寂寞的身子,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女人。 第97章 到家里 何慧娇到了杭城之后,方国飞每天晚上都和她在一起,夜夜缠绵,两个人还睡出了感情。 方国飞觉得很满意,没想到何慧娇这个半老徐娘,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女人。再看那些小姑娘,他竟觉得一点的意思也没有,虽然年轻,虽然漂亮,上了床睡一觉好像在受折磨,哪里像何慧娇,真的是让他进入温柔乡,让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女人。 在大华饭店住了一个多星期,何慧娇不满意了。她和方国飞说,她不想住在酒店里,住在这里,总感觉自己像个旅客,好像明天起来就要走。 “我和你说,方国飞,我这次来,是不准备走的,我要赖上你,再不会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傻,被你骗骗过。想想那个时候,我有多可怜,一个人在仓库里,天天都在等你,结果你到梅城,到了厂里,都不会来看我。” 方国飞嘿嘿地笑着,他说,那个时候大家不是都商量好了嘛,我也是不想多事。现在,不用你赖,你就是想走,我也不会放你走,谁都不能带走伱,你看看,我现在不是每天晚上,都在这里陪着你。 意思是,我连对小姑娘都已经没有兴趣了。 何慧娇听了这话,很喜欢,她和方国飞说,那我还是不想住在酒店里。 方国飞说好,我去给你买房子,我们搬出去。 何慧娇还是摇头,她说,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外面。 方国飞问:“那你想怎么样?” 何慧娇同意了,接着方国飞就要做两件事情,一个是去说服徐爱莲同意,还有一个,是要给何慧娇另外搞一个身份,不能让她以现在的身份去家里。徐爱莲一听何慧娇是江西的,说不定马上就会起疑心。 等何慧娇拿到虞宝珍的身份证,方国飞回去,和徐爱莲说,那谁谁,你知道,他的请托不好推,他有个亲戚到杭城来找工作,想让我安排到公司里。这人没有什么文化,去我公司能干什么,不过,我看她人倒是长得斯斯文文的,就想,要不让她到这里来帮忙算了。 方国飞态度的转变,何慧娇都看在眼里,她是个聪明人,马上意识到自己太急了,还没有到那一步。 徐爱莲也笑了起来,默许了。 那个时候,徐爱莲刚刚查出有抑郁症,倒也不是很严重,就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胡思乱想,很焦虑。朋友介绍说,海疗有个专家,看抑郁症不错,方国飞带徐爱莲去了,医生给配了药,徐爱莲吃了之后,觉是会睡了,而且一睡十几个小时不醒。 “要你离婚?笑话!这事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才不在乎什么名分不名分,还有那张纸。再说,我就是想和你结婚,也要我自己先离了婚啊,我现在回都不想回去,那个人看都不想看到。” 方国飞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何慧娇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看样子她这次来,不仅是要来找自己,还要来认儿子。而且,她还打算鸠占鹊巢。 “什么委屈?”何慧娇问。 “人我先领来给你看看,要是你觉得不反感,还行,就留下试个一两个星期,到时候你说让她留下,她就留下,你不想要,我就安排她去公司当保洁,每天去搞厕所卫生。” 方国飞看着何慧娇问:“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和徐爱莲离婚,和你结婚,然后重组我们的三口之家,对吗?” “知道知道。”何慧娇故作不屑地说,“我也没想过改变,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不过,方言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想看看他,总没有错吧。” 何慧娇因此,从江西鄱阳人,变成了贵州某县某乡某村人,名字也从何慧娇,变成了虞宝珍。 徐爱莲很傲气,哪怕医生已经确诊她得了抑郁症,她也还是觉得,自己不是废人,没到要请人照顾的地步,她冷冷地和方国飞说: 那天下午,方国飞把何慧娇带回家,介绍她和徐爱莲认识,他转身就走了。 方国飞这样说,徐爱莲不吭声了,方国飞知道,徐爱莲不吭声,就是默许了。 何慧娇笑道,你放心吧,我在村里,天天都和这些妇女打交道,她们还没有一个和我处不来的,我面相好。 “还有一点你要清楚,方言你只是生了他,但你不是他的妈妈,方言的妈妈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徐爱莲,任何人也改变不了。” “我愿意。”何慧娇想也没想,马上叫道。 回过头,方国飞去和何慧娇交待,你能不能在家里待着,我说了不算,徐爱莲说了才算,怎么讨好她,看你的本事。 想到这个,徐爱莲心里一软,就把何慧娇留了下来,她和何慧娇说,你不要把自己当佣人,就当客人,在家里住着吧。 方国飞找了朋友,通过关系,也花了大价钱,付了八万块,给何慧娇搞了一个假的真身份,就是从系统里查,可以查到她的户籍资料,里面的照片也是何慧娇。除非去实地走访,才会发现很多蛛丝马迹,知道这人和名字不符。 何慧娇看着方国飞,笑了起来: 何慧娇还真的是有这个本事,很快就让徐爱莲看着她不讨厌了,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家里,陪自己说说话也不错。她心里虽然还是坚持认为,自己不需要人照顾,但想到何慧娇要是自己不留她在这里,她就要去方国飞公司扫厕所了,这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 方国飞装出很为难的样子,挠了挠头,接着说: 这几天在一起,她对方国飞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这个人很拗,他认定的事,天不怕地不怕,踩着刀刃他也要去做。但要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有人要想强迫他去做的话,他会不留情面,说和你翻脸就翻脸。 “不要。”徐爱莲一口回绝,“我这里不需要人,也没有什么忙可帮,你要你公司留着。” “唉唉,这不也是看在谁谁的面子嘛,不好弄,推也没办法推。我想这样,来这里,也不说是让她来当佣人,照顾你,我知道你也不需要人照顾,请她来陪你说说话,是不是可以? 方国飞听徐爱莲这么说,吁了口气,他盯着何慧娇,郑重其事地说: “让你去服侍徐爱莲,你愿意吗?”方国飞问,“如果那样,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方言回来,你也可以天天看到他。” 方国飞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会,问何慧娇:“你受不受得了委屈?” “你看我已经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了吗?你要是请了人来,可以,她来了,我就走。” 何慧娇到了家里,他和她都可以安耽。 何慧娇说:“我想,等儿子回来的时候,我还能看到儿子。” 不过,只要不涉及什么重大的案件,谁会去干这种事。徐爱莲更不可能。 何慧娇笑着说:“我也不把自己当客人,我把自己当妹妹,妹妹陪着姐姐,可以吗?” 徐爱莲是个喜欢清净的人,他们搬去别墅之后,徐爱莲就不肯请佣人,她说不喜欢有不相干的人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她自己做。她生病之后,方国飞又想到,还是要请个人来家里照顾徐爱莲。 还是慢慢来。 何慧娇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不能太贪心,太贪心的结果,可能是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方国飞想到了,要是能让何慧娇去家里照顾徐爱莲,自己放了心,也不用每天家里外面两头跑,毕竟,家里有一个病人,方国飞现在每天下班,都会先回趟家,然后过来和何慧娇相聚。 她心里其实已经飞快地想过了,服侍徐爱莲,那不就是让自己去家里了吗,自己只要能去了家里,就是进了一大步呀。 第98章 白天不知道夜的黑 没几天,何慧娇就和徐爱莲处成了小姐妹,现在方国飞就是想把何慧娇带走,徐爱莲也不答应了。何慧娇在家里,事事都顺着徐爱莲,察言观色,话也顺着徐爱莲说,让徐爱莲觉得,有了何慧娇,自己每天的生活充实多了。 何慧娇和徐爱莲说,自己原来是在老家做裁缝的,现在因为大家都买衣服穿了,没有人再来做衣服,裁缝做不下去,才跑出来打工的。 徐爱莲听了大感兴趣,每天都追问何慧娇缝纫的事情,徐爱莲以前和服装厂打交道不少,都要到她这里结钱嘛,但她没去过服装厂,实际衣服是怎么做出来的,她一点也不知道。 何慧娇不仅和她说自己在乡下当裁缝的事情,把地点从鄱阳移去贵州。还和她说了自己以前在广东那边工厂打工的事情,包括在梅城针织厂的一些趣事,也移花接木,移到了广东那边去。 徐爱莲听得手痒起来,两个人还跑去百货商店,买回来一台胜家多功能缝纫机,徐爱莲跟着何慧娇,学起了做裁缝。 方国飞公司下面有那么多下单的服装厂,何慧娇和他说她们需要面料,方国飞就让下面服装厂,从仓库的库存面料里给他送一些过来,他自己开着公司的面包车,给她们送回来半车的面料,还有扣子拉链等等很多的辅料。 方国飞送回来的面料,以素色为主,很少花布,两个人觉得太单调,还跑去四季青面料市场,挑回来不少面料。 两个女人把餐厅变成裁缝铺,餐桌变成了裁剪面料的裁床,吃饭移到客厅的茶几上去吃。衣服当然不会自己做,自己做的,也穿不出去,她们就开始做起了睡衣,和厨房衫,睡衣和厨房衫都是在自己家里穿的,没有关系。 她们还给家里的各种东西,从沙发椅子桌子到电视机,都做了布套,家里的窗帘,也换了好几遍。 这样忙了好几个月,徐爱莲做缝纫的兴头总算是过去了。两个人在家里没事,开始每天出去逛街和去各个地方玩,就像她以前带着方言一样。 徐爱莲每天服两种药,一种是氯氮平,还有一种是怡诺思,服了之后,嗜睡,每天晚上睡下去,就不会醒,一直到早上何慧娇做好早饭,去把她摇醒,她这才磨磨蹭蹭起来吃早餐。 方国飞担心何慧娇继续吵下去,终于会把徐爱莲吵醒,他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和何慧娇说: 没想到他刚一坐下,何慧娇就跨腿在他的大腿上坐下,睡袍敞开到一旁,光滑的身子贴着他的身子,还顶着他,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何慧娇把方国飞拉了起来,扔给他一件睡袍,方国飞套在身上。 何慧娇到了家里之后,这幢别墅,白天和晚上就变成了两个世界,白天是徐爱莲的世界,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到了晚上,就是何慧娇的世界,何慧娇变成了这里的女主人。 方国飞哪里肯进去,他嘀咕:“你有毛病?” 徐爱莲从楼上自己原来的房间,搬到楼下何慧娇边上的房间,到了晚上,何慧娇不肯再去楼上方国飞房间睡了,她要方国飞睡到她房间来。心里觉得,隔壁就睡着徐爱莲,自己和方国飞亲热的时候才刺激。 方国飞说好好,你是为了我,说吧,你要我怎么补偿你? 徐爱莲还请了教练,来教何慧娇开车,何慧娇学车的时候,反过来是徐爱莲陪着她,每天都坐在车上。 “你坐下。” 何慧娇站在门里面,一边哭着一边把方国飞往里面拉,方国飞伸头看看,他们在门口这么大的动静,徐爱莲躺在床上,还是没有反应,好像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你是不是故意的?” 方国飞赶紧说:“好好,是我说错了。” 方国飞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站着没动。 “你没有说错,方国飞,我和你说,这么多年,为了你,你知道我挨了多少的打,还不都是你害的。”何慧娇嘤嘤地哭。 每天晚上,何慧娇服侍徐爱莲吃了药,睡下去之后,她自己去洗澡。洗完了澡,要是方国飞已经回来,两个人就互相抱着,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也干别的事情。要是没有回来,何慧娇就直接去方国飞的房间,在床上躺下等方国飞。 方国飞朝里面看看,看到徐爱莲躺在床上,好像并没有醒,他稍稍松了口气。 方国飞扭头看了看睡着的徐爱莲,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方国飞第一次来,还蹑手蹑脚的,何慧娇却故意地大声喊叫,到了兴奋处,简直就是呼天唤地,方国飞吓得赶紧用手去捂她的嘴,都捂不住。 每天到了亢奋处,方国飞也听出何慧娇是故意这么大声的,等到两个人结束,偎依在一起,方国飞问: “你真的想要补偿我?”何慧娇问。 方国飞感到莫名其妙,问:“干嘛?” 方国飞竖耳听听,隔壁的徐爱莲果然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方国飞放了心,接着每天晚上再来,他也不用蹑手蹑脚了。 何慧娇破涕为笑,她说:“你过来。” 何慧娇说是。 徐爱莲因为长期服药,很容易感觉全身乏力,她很喜欢出门,又很讨厌开车。等到何慧娇拿到驾照,不用徐爱莲开车之后,她们每天出去玩的劲头就更足了,徐爱莲整个人看上去都好了不少。 没想到何慧娇带着他,走到了徐爱莲的房间门口,方国飞正吃惊着,何慧娇已经把徐爱莲的房门推开,伸手打开房间里的灯。方国飞本能地身子想往边上闪,却被何慧娇拉住了。 方国飞说真的。 “你起来,等会你就知道了。”何慧娇娇嗔道,说着手伸过来,方国飞握住了它。 她领着方国飞走去徐爱莲的床前,徐爱莲睡得很香,何慧娇和方国飞说: 何慧娇说:“你坐下啊,坐下了我再和你说,自己老婆的床,你坐下怕什么。” “说吧,你要什么?” 何慧娇娇喘吁吁地和方国飞说:“没有关系,徐爱莲听不到的。” “到这里我就好了啊?”何慧娇问,“伱有没有搞错,方国飞,到这里我是你老婆的佣人,每天白天,我都要陪着笑脸,事事都让着她,心里哪怕有再多的不愿意,我脸上也是笑嘻嘻的,你说,我这是为什么,是不是为了你?” 何慧娇一骨碌爬了起来,套上一件睡袍,然后转身和方国飞说:“起来。” 何慧娇和方国飞说:“进去。” 何慧娇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去门去,方国飞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反正这时也不会碰到徐爱莲,方国飞就跟着她,随她要去哪里。 何慧娇突然哭了起来,她说:“我就是变态,你知道我这么多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我想让自己不变态都不行。” 为了防备徐爱莲半夜醒来,何慧娇连和方国飞都没有说,她偷偷地给徐爱莲加了药量。氯氮平医生建议是吃半粒,何慧娇给了徐爱莲半粒,还有半粒,她碾碎了,倒进徐爱莲送服药的那杯矿泉水里,这样,徐爱莲等于是每天都吃了一粒,眼睛一闭上,就像死去一样。 何慧娇又哭了起来,她说对,“我前面不就告诉你,我就是有病,都是你害的,我是被郑长生打出病的,打变态了,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那你进来啊。” 方国飞骂道:“变态!” 这一下太突然,方国飞魂都快被吓掉了。 方国飞搂紧了她,安慰说:“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不是好了吗,你都已经到这里了。” 第99章 回来 方国飞想把何慧娇推开,脖子被她紧紧地箍住,推不开,他扭头紧张地看看徐爱莲,徐爱莲的眼睛还是闭着,鼾声如故。 何慧娇的脸贴了过来,咬着他的耳朵呢喃着:“和你说了,她不会醒的,放心吧。我想要你了,就在这里要,你答应要补偿我的,这就是我要的补偿。” 方国飞紧张到说不出话,心怦怦乱跳,真是又紧张又感觉到刺激。何慧娇就像一条蚂蟥一样,软软的,温热的,吸附在他的身上,方国飞想抗拒又抗拒不了,也舍不得抗拒,最后还是遂了何慧娇的愿。 何慧娇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自己在老家,蜷缩在一旁当观众时的情景,她一下子就亢奋起来,忍不住叫了一声,方国飞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 何慧娇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站起来一样,浑身湿漉漉的,她晃晃悠悠地睁开眼睛,突然惊恐地“呀”地一声惊呼,她看到徐爱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方国飞转头一看,也吓了一跳,一把就把坐在他身上的何慧娇推开。 两人站在那里,都不敢吭声,手足无措地看着徐爱莲。看了一会,似乎看出了异常,徐爱莲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眼珠却一动不动,目光是死的。 何慧娇弯下腰,凑近身,伸手在徐爱莲的眼前晃了两下,徐爱莲连眼皮都没有动。 何慧娇叫着:“徐姐,徐姐。” 心里却在骂方国飞,儿子要回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都没有告诉她,她还要从徐爱莲这里听到。 徐爱莲忙不迭地说:“方言,方言,妈妈也想你啊。” 方言朝何慧娇鞠了一躬,叫道:“虞姨好!” 何慧娇的心也陡然提了起来。 站了二十多分钟,徐爱莲看到,方国飞公司的车到了,徐爱莲浑身都在发抖,两手不停地朝下甩着,叫道: 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门口都站不住了,走下台阶,一直走到院门口,在院门口的树荫下站着,只一会,两个人的额头就沁出细密的汗珠,不过她们都感觉不到。 徐爱莲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床上磨磨蹭蹭,拿起一件衣服,呆坐在那里,好像还要想一想,然后才套在身上,接着穿第二件衣服或裤子的时候,还是这样,起一个床,要起十几分钟。其实是她每天醒来,都不是自然醒,是被何慧娇摇醒的,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不用何慧娇强迫,她只是示意了一下,方国飞就跟着何慧娇去徐爱莲房间,他也感觉到了这里面的刺激。两个人坐在床沿上忙个不停,徐爱莲就躺在边上,这在方国飞,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他也很快就亢奋起来。 何慧娇心里咯噔一下,嘴上笑着:“哎吆,那还真的值得高兴。” 何慧娇感觉自己快晕过去了,她虽然在这之前,在徐爱莲房间,每天都能看到儿子的照片,但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这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瞎说。”徐爱莲啐了一声,接着笑起来,自言自语说:“有什么,人都要老的呀,妈妈也是。” 药剂加量的结果是,徐爱莲白天的时候,感觉更加的软绵无力,她对何慧娇的依赖就更甚。两个人出去逛街或者玩,走一段路,徐爱莲就觉得没有力气,需要依靠着何慧娇,让她搀扶着自己去哪里先坐一坐。 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互相看看,都笑了起来。 何慧娇在边上听着,差点忍不住笑起来,心想,你要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你才真的是死人了。 看样子在方国飞心里,还真的就像他说过那样,他觉得方言和自己无关,他是徐爱莲的儿子,徐爱莲是他唯一的妈妈。 何慧娇心里真是欢喜啊,她觉得这个儿子,和老家的那个坏胚,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那个进进出出,眼里从来没有她这个妈,这个,虽然也没有叫她妈妈,但他是多么有礼貌啊! 两个人拥抱了好一会,身上都出了汗,司机把方言的行李拿进别墅里,空手走出来,徐爱莲这才意识到,叫道: 第二天起来,徐爱莲什么都没有说,还是一如往常,显然她昨晚在睡梦中,什么都没有看到。 何慧娇连忙说:“哪里,你看上去比我还年轻,最多四十岁。” 这样一来,他们在她边上呼天唤地的时候,徐爱莲连眼睛都不会睁开了。 何慧娇看出徐爱莲今天不一样,她问:“徐姐,今天有什么好事情,我看你今天很高兴?” 他不知道,何慧娇已经又给徐爱莲加大了剂量,徐爱莲迷迷糊糊,好像听到了什么,她和何慧娇说,现在晚上还是觉得有点吵,睡得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沉了。 何慧娇住到别墅六个多月,从冬天到了夏天,这天早上,何慧娇把徐爱莲摇醒,徐爱莲一睁开眼睛就笑嘻嘻的,吓了何慧娇一跳。何慧娇问徐爱莲,要不要再睡一会,徐爱莲说: 徐爱莲说好。 “来了,来了。” 车子还没有停稳,车门就打开了,一个小伙子下了车,冲着徐爱莲叫了一声“妈妈”,接着就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徐爱莲已经泪流满面,方言的眼眶也红了,他说:“妈妈,我想死伱了。” 按照医嘱,徐爱莲加大了药量,每天服用一粒氯氮平,其实是两粒,何慧娇偷偷地给她加了一粒,还是如法炮制。 今天她很快就把衣服穿好,走到镜子前看看,不满意,还换了一身衣服,走进卫生间洗漱完毕,没有马上出去吃早饭,而是坐到梳妆台前,仔细地化起了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不停地问站在她身后的何慧娇: “高兴,我当然高兴了。”徐爱莲说,“今天我儿子放暑假,要回来了,我都一年没有看到他,能不高兴吗。” 徐爱莲和何慧娇说:“我们吃完早餐,就去一趟超市,去买水果,还有他喜欢吃的零食。” 何慧娇“哦哦”地答应着。 “啊啊,外面热死了,方言,快快,我们回家。” “不要,不要,今天怎么能睡,我要起来。” 徐爱莲的喉咙咕嘟了一下,接着好像发出了一声长叹,她的眼睛闭上了,重新发出了鼾声。 “我看上去是不是很老?” 这之后,先到徐爱莲房间开个张,然后回去何慧娇房间,就变成了他们每晚的日常。中间有几次,徐爱莲还是那样,睁开了眼睛,但他们连停都不停,何慧娇还故意喊得更加大声,方国飞也不再用嘴去封她的嘴了。 何慧娇拨通医生的电话,把电话给徐爱莲,医生在电话里告诉她,这可能是服用怡诺思的副作用,怡诺思会造成人的失眠,这样,你氯氮平每天服用一粒吧,应该就能睡得好了。 方言说好。 徐爱莲一转身,看到何慧娇,介绍说:“来,方言,这是你虞姨。”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徐爱莲在客厅坐不住了,何慧娇也感觉坐不住。虽然外面太阳很大,天气很热,徐爱莲还是走到了大门口,朝院门外看着。何慧娇也跟着朝院门外看着,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和徐爱莲一样急迫,也想尽快看到方言。 第100章 回来的世界 这个暑假方言在家里,方国飞和何慧娇不得不收敛。 方国飞因此回家的次数少了,他又去了几次ktv和夜店,找了几个女人,不过每次都觉得意兴阑珊。 ....... 方国飞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们不敢在一楼何慧娇的房间逗留,何慧娇悄悄地去了三楼方国飞的房间,好在方言从来也不会到三楼来,即使在楼梯上碰到,何慧娇也可以装出是上楼帮助搞卫生。 只是,她不敢在上面过夜,也不敢晚上太迟上去,白天徐爱莲醒着她也不敢上去,只能利用吃过晚饭,徐爱莲已经睡觉,而时间又还早,方言不是出去约同学了,就是在二楼自己的书房。他们能利用的只有这两三个小时。 即使这样,还必须时刻小心,不能呼天唤地,只能让秘密的活动,回归为秘密活动,不敢像以前那么嚣张。毕竟,家里有一双二十四小时都清醒的眼睛和耳朵。 何慧娇为此和方国飞抱怨,她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就像在偷情。 方国飞看着她笑:“你以为你不是在偷情?” 何慧娇哼了一声:“明明你也想和我在一起,你和徐爱莲,都多久没有在一起睡了,说是夫妻,其实名存实亡。我们不能在一起也就罢了,还要我每天看着自己的儿子叫别人妈妈,叫我姨,你想过我心里有多难受?” 何慧娇吓了一跳,是氯氮平的剂量不够,还是徐爱莲已经有了耐药性? 回来的那个晚上,何慧娇和方国飞马上又回去徐爱莲的房间,开了张之后回去何慧娇房间,到了两个人又有精神,想来第二次的时候,何慧娇拉着方国飞,两个人连睡袍也不披,就那么一览无余地走出房间,再次进入徐爱莲的房间。 第二天起来,徐爱莲和何慧娇说,可能是方言走的原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迷迷糊糊总是感觉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的声音,乱七八糟的。 暑假结束,何慧娇和徐爱莲开车送方言去上海。 “你不要想得寸进尺,我早就告诉过你,方言只有徐爱莲这一个妈妈,你不配做他的妈妈,对对,我也一样不配当他爸爸,看看我们做的事,我们都是畜生,他真正的亲人只有徐爱莲一个。别忘了伱说你只是想见见儿子,现在每天都让你见了,你还要怎样?” 方言从英国回来,方国飞已经给他在钱江新城买了房子,连装修都已经装修好了。 何慧娇在边上插嘴说,她就是不吃药的话,晚上睡不着觉,这个药可以帮助睡眠吗? 怎么可能睡不好,要是一个正常人,她那样的剂量,可能几天几夜都醒不来了。 方国飞不再言语。 回到家里,何慧娇当天晚上,直接就给徐爱莲来个最大剂量,她不敢超过最大剂量,担心万一有危险的话,送去医院,医生一查就查出来,是这个药过量。 何慧娇嘴里没说,但她的心里很高兴,她希望徐爱莲的状况越来越差,越来越差,就这样差下去。 从上海回来,刚换药的那天晚上,徐爱莲睡下去之后,何慧娇还不敢直接带着方国飞过去,她一个人走过去,摇着徐爱莲叫徐姐徐姐,也没有叫醒,她这才把方国飞叫了过去。 医生说可以,这药一样有助睡眠,它的起始剂量应该是15 mg每天,可以根据病人的情况,逐渐加大剂量,一直到最佳疗效,记住,不要超过60mg每天。 徐爱莲觉得方国飞说的有道理,儿子大了,总是要离开妈妈的,她心里虽然舍不得,还是让方言住了过去,只有到周六周日,才住回来。 医生建议把徐爱莲的氯氮平停了,换成刚刚进口不久的米氮平,这个药对抑郁症的疗效比较好,相对来说,它的副作用也小。 何慧娇说好,直接给她服用了四粒。 方国飞一严肃,何慧娇马上妩媚地笑着:“想那么多,我就是发两句牢骚,怎么,连牢骚都不能发了,都要我烂在心里?” 真是一点也不遮掩了。何慧娇觉得,要是不这样,就没有办法释放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压抑。她和方国飞撒娇说,再这样,我都要抑郁了。 方言刚进公司,哪里有什么周六周日,一半的时间,他都在下面工厂,这样,差不多一个月他才能回去一趟。不过好在,徐爱莲有虞姨照顾,换了药之后,徐爱莲的胃口好了,人也胖了不少,手也不发抖了。 长期大剂量服用氯氮平的结果是,徐爱莲越来越觉得没有力气,人也开始显得呆滞,经常性地,双手还会不由自主地抖动,没有食欲,人也越来越瘦。 碰到了这样的话题,方国飞马上严肃起来,他板着脸说: 徐爱莲和方言说,你放心吧,我现在晚上睡得很好。 其实方国飞是嫌方言在家里碍事,但他和徐爱莲却说,这是给方言结婚准备的。而且,方言去公司里上班了,他刚进去,可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会拿他当儿子看,老老实实给我去当于德龙的徒弟,别的人怎么干,他也给我怎么干,迟到一样处罚。 属于他们的快乐时光又回来了,这个别墅,白天和黑夜又开始分属两个世界,每天晚上,都是属于她何慧娇的,何慧娇长长地松了口气。 何慧娇让医生,给她也开一点这个药,她和医生说,她晚上的睡眠也不好,经常两三点钟就醒了,躺在那里,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一直到外面天亮。 何慧娇问徐爱莲,要不要给医生打电话?徐爱莲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打了也就那么几句话,今天晚上,氯氮平直接给我吃两粒吧。 方言大学毕业,从英国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徐爱莲去了上海,重新找一个医生帮徐爱莲治疗,医生看了之后,和方言说,徐爱莲这是长期服用氯氮平的结果,准确地说,氯氮平是用来治疗精分的,并不是理想的抗抑郁药。 过了几天,徐爱莲又说晚上没有睡踏实,把氯氮平加到了三粒,结果每天服用的是六粒。 从别墅到公司,每天开车需要四五十分钟,那个时候,杭城的早高峰很堵,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到公司也正常,从钱江新城到公司,十几分钟就到了,为了上班方便,方言也应该住到新房子去。 第101章 决定 何慧娇很小心,在她身上和手机里,没有留下任何过去的痕迹,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留,更不会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和谁联系,她怕自己无意当中,不小心被徐爱莲发现,那就穿帮了。 徐爱莲是个病人,但不是笨蛋。 到了晚上,她一样要防备方国飞,方国飞也要求她,一点过去的东西都不要给我留,包括她对方言的态度,也要注意分寸。你要是让徐爱莲产生怀疑,觉得你可能是方言的生母,那没办法,方国飞和何慧娇说,你只能走。 何慧娇虽然觉得屈辱,但也无可奈何,她必须忍。 何慧娇不管是陪着徐爱莲出去,还是在家里,两个人几乎都在一起,须臾也不分离。何慧娇想做什么,比如给瑶瑶打个电话什么的,都不敢去打,她害怕暴露行踪,怕郑长生或者瑶瑶知道她在哪里,会找过来。 虽然何慧娇明白,郑长生不会因为她而出来找她,自己对郑长生来说,还没那么重要。但他要是知道自己现在在方国飞家里,隐姓埋名,在照顾他的老婆,郑长生会以此要挟,从她这里要钱,可能还会要更多的东西。 因此,何慧娇离开鄱阳之后,连瑶瑶都没有敢联系,她知道郑长生是真的很喜欢瑶瑶,他不会让瑶瑶吃苦的,这点何慧娇可以放心。 一直到何慧娇那天和徐爱莲去西湖银泰,两个人走累了,在对面的南山咖啡馆坐着,徐爱莲不一会就睡着了。 前面过来的时候,何慧娇看到咖啡馆大门外四五米处,有个公用电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她突然就很想很想和老家那边联系。趁着徐爱莲睡着,她跑出去给自己要好的表妹打了一个电话,她没告诉她自己在杭城,只是打听瑶瑶怎么样。 表妹告诉了她,她这才知道郑长生出事情了,被抓去坐牢,无期徒刑,这辈子大概都别想出来了。何慧娇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好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轻松起来。 方国飞不在杭城的时候,何慧娇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开始焦虑,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无端端就开始焦虑起来,因为焦虑,她真的开始失眠了。 何慧娇接着想到郑长生被抓去坐牢,哥哥又死了,现在瑶瑶变成了一个人,她才心疼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几年过去。 “哪里还有什么账号,我们那山沟沟里,都是通过邮局汇款的,家里人拿着汇款单,要走几十里路去镇上的邮局取钱。我要跑邮局去,我前面看到这边上就有一个,我去去就来。” 何慧娇把米氮平拿在手里,用舌头舔了几下,然后用餐巾纸包好,这才似乎好睡了些。 何慧娇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禁着急起来,她知道自己对方国飞的吸引力正在减弱,自己虽然还在这里,但在的不明不白,在她自己和方国飞眼里,她的身份始终是模糊的。 估计着瑶瑶应该已经收到卡了,那天何慧娇和徐爱莲两个人在湖滨的澳门豆捞吃中饭,中间徐爱莲说要去洗手间拉大便,何慧娇这才冒险跑出店门,去边上的公用电话,匆匆给瑶瑶打了一个电话,交待几句。 何慧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她还是担心,自己睡着的时候,真的会说梦话,而在梦里,透露出什么被徐爱莲听到,那就前功尽弃了。 有机会上手的时候,方国飞还会帮忙干活,义务劳动,不收取人家一分钱,这样的白打工,哪个不欢迎?方国飞每次出去,都是一身的泥灰或木屑回来。 徐爱莲说:“汇钱你要跑什么,把账号和金额告诉我,我手机银行帮你汇出去就可以。” 徐爱莲听她这么说,点点头,催她快点去,还问她带的钱够不够,何慧娇说够了,够了,我们那里的生活条件,一次汇个三千块,家里可以用半年了,汇多了钱放在家里,还不安全。 要么他就和一帮球友,天南地北地飞,候鸟一样。退休之后的方国飞,反倒比退休之前,回家的时间更少,一个月倒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外地。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何慧娇把米氮平拿出来,她不敢吃,怕吃了之后一觉睡去醒不过来,徐爱莲比她先醒。她睡着的时候有说梦话的习惯,在老家的时候,她睡着睡着,突然就会挨郑长生一个巴掌,惊醒过来,郑长生说她在梦里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连何慧娇自己都奇怪,怎么自己听到这个消息,自己会那么的平静,一丝悲伤也没有。过了一会她想到了,那是因为自己这里还有一个儿子,在她心里,方言才是她的儿子,鄱阳的那个坏胚,她都已经忘记了,死不死的,她真的不在乎。 一个人的时候,何慧娇心里都在盘算,就像她在老家的时候,别人都觉得她很文静,坐在那里做着手工,什么话也不说。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其实翻江倒海,热闹得很,她一直都在盘算,盘算着怎么对付郑长生。 表妹接着吞吞吐吐和她说,她儿子也被打死了。 何慧娇跑去边上的农业银行,用何慧娇的名字办了一张卡,又从虞宝珍名字的卡里,转存进去三万块钱。然后去边上邮局,把这张新卡寄给表妹,并打电话告诉她,让她收到卡后,交给瑶瑶,还和瑶瑶说,自己会给她打电话的。 现在,何慧娇觉得,她已经到了要为以后,为自己,必须做决定的时候了,她不能等到方国飞对她完全失去兴趣时再做决定,更不能像在老家那样,心里盘算来盘算去,不断地发着狠,最后还是以自己离家出走收场。 何慧娇觉得自己现在,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地方可逃了,也不想逃,方言是她的儿子,不管方国飞怎么说,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而她的另外一个儿子,那个坏胚已经死了,她只有方言这一个儿子了,她必须和他在一起。 特别是在徐爱莲已经不在的情况下。 退休在家的方国飞,喜欢上了做木工和打高尔夫球,小区里哪户人家在装修,听到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或者昂昂的电锯电钻声,他就带着香烟和水过去,给师傅们递水递烟,对方觉得莫名其妙,但也不会拒绝。 打完这个电话,何慧娇的心才安下来,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瑶瑶从小就很懂事,独立能力很强,她不用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何慧娇以前在家里,还需要瑶瑶的保护呢,要是没有瑶瑶,自己可能都被郑长生那个畜生打死了。 何慧娇不敢耽搁太久,她挂断电话回到咖啡店,徐爱莲坐在那里已经醒了,何慧娇骗她说,自己去了洗手间。 幸好她想到自己早年在广东打工的时候,给家里打钱时的经历,她笑着和徐爱莲说: 何慧娇怔了一下,要死,徐爱莲这么一说,自己不告诉她一个账号都不行了。自己知道什么账号,知道的也都是江西的,她能告诉徐爱莲一个江西什么人的账号吗? 她想着,只要方言知道了事实,知道自己是他的生母,她觉得方言肯定会认她的。方言是一个多么明事理的孩子呀,他怎么可能不认自己的亲生母亲。 等到方国飞把公司交给方言,他退休之后,方国飞和何慧娇,一个六十多,一个五十多,他们的年纪也大了,对那方面的需求,也变得没有那么强烈和疯狂。 想到这个,何慧娇心里又酸楚又骄傲,骄傲是为了瑶瑶。 两个人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里装着瑶瑶,何慧娇有些心不在焉,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和徐爱莲说,自己要去给家里汇点钱,让徐爱莲就在这里等一下。 第102章 沉重的时刻 方言和诺伊都住在市区自己的家里,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现在不会过来,他们不来,徐爱莲和何慧娇,见到方言的时间却比原来还多。 方国飞退休之后,徐爱莲喜欢去方言他们公司了,她和何慧娇两个人,每次去市区,不是把方言的办公室当第一站,就是当最后一站。 她们给方言和诺伊做了什么好吃的,到了市区,肯定要先送过去,然后才继续她们自己的活动。逛街的时候,徐爱莲给方言或诺伊买了什么,也要最后去公司,给他们送过去,然后回家。 方言和诺伊很少过来,方国飞又去厦门打球了,整幢别墅,只有徐爱莲和何慧娇两个人,何慧娇决定,要实施她自己的计划了。 这个计划,她已经酝酿很久,本来是想用来对付郑长生的,趁他某天喝得醉醺醺回家的时候。最终还是没那个胆子,没来得及实施,她自己就吃不消郑长生的家暴,逃了出来。 现在,何慧娇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她必须做,必须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方国飞和方言,何慧娇觉得都是属于她的,她不能再在这里,这么不明不白下去,她已经隐忍了十多年,没有办法再忍下去。 另一方面,郑长生已经被判了无期,何慧娇在网上咨询过一个律师,对方告诉她,像她这种情况,现在要去法院提出离婚申请,肯定能被判离,她连郑长生的面都看不到,看到也没有关系,他关在那里,还能对自己怎么样? 只要徐爱莲不在,何慧娇就可以堂而皇之去做这些事,等到她离了婚,哪怕为了方言,何慧娇觉得,方国飞想不和自己结婚都不行,我们才是方言真正的父母,我们才是一家三口,你方国飞还有什么理由,不和我结婚? 等到了那时,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瑶瑶,也接回到家里来。 何慧娇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时间已经到了,她必须开始做了。 何慧娇打开门走出去,还是走回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从衣柜里拿出一只炭炉和一包炭,走去厨房,在煤气灶上把四五根炭点着,放进了炭炉里,接着在燃着的炭上面,加上了很多炭,把炭炉加满。 徐爱莲想了一下,反问:“我们是不是好长时间没有吃火锅了?” 何慧娇端着温水进去,徐爱莲已经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把自己要吃的药拿了出来。何慧娇看着徐爱莲吃完药躺下,习惯性地替她掖了掖薄被,这才带上门走了出去。 何慧娇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徐爱莲中间不可能会醒来的,一氧化碳中毒的人,本来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时,就已经浑身无力,很难自救,更别说徐爱莲吃了米氮平,她连可能中毒的意识都不会有,就在睡梦中,永远地不会醒来。 做完所有这一切,何慧娇走到床前,盯着徐爱莲又嘀咕一句,接着走出门去,把门给带上。 接着把空调关了,把梯子移到空调的出风口,继续用胶带纸,把空调的出风口贴掉。 她走去自己的房间,拿着胶带纸和一个梯子出来,走到徐爱莲的房间门口,打开门,接着打开里面的灯。 她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洗澡,而是走去客厅的沙发坐下,看着电视。 等时间过了三个多小时,何慧娇看看手表,和自己说可以了,应该可以了。 电视开着,电视里在放什么何慧娇一点也没留意,她坐在那里,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自己的计划。 何慧娇站了起来,先戴好口罩,然后朝徐爱莲的房间走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坐在那里,眼睛几乎盯着自己的手表,看着它过了半个小时。好了,可以了。何慧娇还是自己和自己说。 她站在门口朝下看看,看到门下面有一条缝,她赶紧走去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回来,把门缝塞住。 何慧娇像往常一样,在给徐爱莲倒送服药的温水时,会把多加的碾碎的药粉倒进水里,搅拌几下,再给徐爱莲送进去。今天在干这事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心想要不要干脆就把那一板的米氮平都碾碎了,全部融进温水里。 钱江新城的来福士广场五十楼,有一家天御上房·云端海鲜火锅,他们的浓香原只鸡煲花胶汤做得很不错,搭配着象拔蚌,养颜又美味,她们每个月都要去吃两三次。 虽然这些小品,以前她都已看过很多次,现在再看,还是忍不住大笑,笑得有些夸张,好像只有笑才能排解她内心的紧张。看完了几个小品,她看看时间,才过去一个多小时,她自己和自己说,还早还早,不要着急,着急会坏了大事。 她就这样自言自语,激励着自己。 何慧娇今天帮徐爱莲洗澡,洗得很仔细,洗完了澡,又帮她把头发吹干。接着扶她上床,徐爱莲靠在床头,等何慧娇给她拿送服药的温水。 她接着走到窗户前,窗户关着,不过她还是打开梯子,人站到梯子上,用胶带纸把窗缝贴了起来。 何慧娇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拿过茶几上的电视机遥控器,不停地按着,把所有的频道都翻了一遍,也没翻到自己想看的。 何慧娇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竭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拍打了一阵之后,她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两个人吃完晚饭回到家里,已经快九点钟,徐爱莲要去洗澡的时候,何慧娇说,我帮你洗,我看你今天有点累了。徐爱莲说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慧娇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她自己和自己说,可以了,徐爱莲肯定已经睡着了,吵不醒了。她想站起来又犹豫着,最后自己给自己找借口说,再等等,再等十分钟,到了半个小时再过去。 何慧娇和徐爱莲,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要说她没有犹豫,没有恻隐之私,那也不可能。何慧娇记得,以前人被砍头的时候,还要吃顿好的,她觉得她也必须这么做。 这个计划,从在老家想对付郑长生开始,一直到这里打定主意对徐爱莲下手,它不知道在何慧娇的脑子里过了多少遍,每过一遍,她和自己说一次,没有漏洞,一点漏洞也没有。 炉壁有点烫,何慧娇戴上微波炉手套,捧着炭炉回去徐爱莲的房间。把炭炉放在地板上,抽抽鼻子,嗅到了很浓的炭味。 干完这些,何慧娇又走到床前,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徐爱莲,再嘀咕一句。 下午的时候,何慧娇问徐爱莲,今天想吃什么? 何慧娇笑了起来:“你是想吃花胶鸡了吧?” 时间到了,她想站起来,却突然觉得四肢无力,好像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把赵本山的小品都看完,她接着看岳云鹏和孙越的相声集锦,还是笑得前仰后合。 犹豫之后还是没有这么做,她一是担心有太多的药粉在水里,水的味道肯定会变,徐爱莲会不会因此起疑。还有就是,何慧娇也不知道这一板的米氮平下去,到底会怎么样,万一徐爱莲因此死了,医生过来一看,马上能看出是米氮平过量,那就麻烦了,会引火烧身。 徐爱莲躺在那里,看上去睡得很沉。何慧娇走到床前看看,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直起身,走过去把加湿器打开,增加房间里的湿气。 徐爱莲一说火锅,何慧娇就知道她肯定是想去这里,徐爱莲也笑了。 这个时候,这个时间,对何慧娇来说,是沉重的一刻,她心里堵的慌,需要放松放松。她拿着遥控器,打开点播节目的界面,开始选起节目,看到有赵本山的小品集锦,何慧娇点了播放。 第103章 谋杀 何慧娇走到徐爱莲房间门口,她用脚踩住塞着门缝的那条毛巾,往边上移开,一股浓烈的炭味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何慧娇鼻子呲呲两下,又直了直腰,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伸手握住门把手,把门打开。虽然戴着口罩,夺门而出的烟味和炭气,还是快要把她扑倒,何慧娇却心里一喜,她觉得有了,应该是成功了。 她伸手打开房里的灯。 房间里烟雾缭绕,何慧娇紧走几步,快走到床前的时候,虽然她心里早有准备,还是怔在了那里。 她看到徐爱莲躺在那里,脖子已经梗直,好像努力地要把头伸出去,伸到另外的一个世界透一口气。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球鼓了出来,嘴巴歪斜,嘴角流出的口水,把下面的枕头都洇湿了。 何慧娇不敢耽搁,她紧了紧身子,继续往前走两步,走到徐爱莲的床前,感觉徐爱莲正瞪着她,虽然她的目光已经涣散。 何慧娇伸出手,搭在徐爱莲的右眼上,感觉到一股凉意刺到了她。何慧娇嘀咕一声“不要看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她想把徐爱莲的眼皮抹下来,没有成功,何慧娇马上就放弃了,不再努力。 她在徐爱莲的床沿坐下,用手摸摸徐爱莲的额头,一样是冰冷的,再搭搭她的脉搏,早就已经停止,看样子徐爱莲确实已经死了。何慧娇长长地吁了口气。 房间里的气味很呛人,她站起来,赶紧走到窗户前面,把窗户上贴着的胶带纸撕下,打开窗户,清凉的夜气猛扑进来,罪恶的证据夺窗而出,消失在外面的黑夜里。 没有了,没有人再找得到,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的证据。 掀开盖在徐爱莲身上的薄被,何慧娇嗅到一股尿骚气,看看徐爱莲睡裤的裤裆,是小便失禁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何慧娇空着手走回来了,她的脸上都是汗,身上也沾着泥巴。 何慧娇站在那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屏幕上,赵本山正在说: 关上车门的时候,何慧娇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感觉好险。 她把水瓶在床头柜放好,摘下口罩扔在床头柜上,接着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擦去了徐爱莲嘴角残留的口水,嘴里嘀咕着: 何慧娇把徐爱莲扛到车库里,打开车门,把徐爱莲放进了驾驶座,还把座位往后倒下去一些,让徐爱莲半躺在那里,接着把汽车启动,一直启动着。这样等到徐爱莲被发现时,别人就会以为这里是她的死亡现场,她是因汽车尾气中毒身亡。 她把橱门关上,走过去,把徐爱莲扛了起来,徐爱莲很轻,只有七十多斤,对何慧娇来说,还没有什么难度。 等到把床垫吹干,何慧娇拿出干净的床单在床上铺好,把枕头放回去,接着又拿起来,调了个面,把被口水洇湿的那面朝下。 何慧娇走出去,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启动洗衣机。 何慧娇把瓶盖旋开,把里面的水倒进炭炉里,炭炉里的炭已经快燃尽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滋滋声。 何慧娇咕哝了一句:“还没有完?” 身子往前一冲,人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何慧娇被惊醒了,看看眼前的屏幕,这一个小品还没有播完,自己只睡着了大概八九分钟。 回到徐爱莲的房间,继续拖地,拖完地之后,何慧娇满意地直起身子,朝四周看看,“要死!”,她又骂了一句,这次骂完,她没有拍胸脯,而是笑了起来。 “我服侍了你十多年,这算是最后一次了,你走好吧。” 走回到客厅坐下,何慧娇拿过遥控器,还是找到了赵本山小品集锦,点开o九年春晚,他和小沈阳的小品《不差钱》看了起来。她身子斜靠在沙发的一侧,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托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走到厨房里,提起那个装有炭炉和床单的垃圾袋,还有半袋没有用完的炭,走到了外面院子里。 何慧娇把窗户关上,把空调打开,再拿出徐爱莲平时用的香水,在房间里喷了喷,最后站在门口,扫视了一遍房间,确认没有遗漏了,她这才把房间的灯关了,把门带上。 走回徐爱莲的房间,何慧娇看到床头柜上半瓶水,想到了,她拿着水重新回到车库,拉开车门,把水倒在何慧娇已经湿了的裤裆上,水接着又流到车子的地垫上,这样看上去徐爱莲就是在这里小便失禁的。 拖地拖到徐爱莲床前,何慧娇骂了一声“要死!”,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看到徐爱莲的拖鞋还在床前,赶紧把拖把放下,拿着拖鞋跑去车库,把拖鞋套在徐爱莲光光的脚上。 何慧娇伸手摸摸,炭炉已经冷了,她把炭炉也放进垃圾袋里,提着垃圾袋出去,拿着拖把回来,准备把地拖干净。 何慧娇回转身,拿过床头柜上的一瓶瓶装水。以往,她每晚把水放在这里的时候,都会把瓶盖事先旋开,这样徐爱莲迷迷糊糊中实在口渴,想喝水的时候,可以摸到喝上一口。虽然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每天早晨何慧娇走进来的时候,水都没有动过。 前面她把水留下的时候,为防万一,特意没有旋开瓶盖,这样徐爱莲即使口渴想喝,也没有力气打开瓶盖。 她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门,想拿出一套干净的睡衣替徐爱莲换上,想想不对,换什么啊,这样才更真实。 她看到空调的出风口,还贴着胶带纸,赶紧上去,把胶带纸撕了。把梯子和垃圾都拿出房间,再走回来,何慧娇抽抽鼻子,房间里一点异味都没有,杀人的证据已经彻底消失。 她走去卫生间里,给自己洗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洗完澡吹干头发,对着镜子里看看,她看到一个晚上没睡,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么久的自己,两眼红肿。 徐爱莲的房间里没有人,何慧娇屋里屋外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她,最后在车库里发现了她,何慧娇吓坏了,赶紧跑出去找人帮忙。 “其实我姥爷也姓毕!”。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何慧娇看看手表,站起来,她要去准备早饭,等早饭做好,她要去徐爱莲房间,叫徐爱莲起来吃早饭。 她把车门关上,走回房子里,先去储藏室拿了两个黑垃圾袋,套在一起,然后回到徐爱莲的房间。她把床上的被子和枕头拿开,床单有一块地方已经湿了,她把床单收起来,塞进垃圾袋里。下面的床垫也有点湿,何慧娇拿了一个电吹风,呜呜地吹着。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觉得这样正好,再过几个小时,这红肿的眼眶,正符合自己悲伤的人设。 何慧娇接着人倒下去,在床单上扭动身子,弄出有人睡过的痕迹,最后把被子放回去,先叠好,然后掀开半边,看着很像是徐爱莲从床上起来的样子。 第104章 失去 方国飞从厦门飞回来,赶到家里的时候,徐爱莲已经被送去殡仪馆,诺伊跟去殡仪馆办手续,方言在家里等他,方言和他说: “父亲,妈妈后天上午火化,可以吗?” 方国飞点点头说,可以。 方言和他说:“那我让诺伊去准备告别仪式了,我去外公外婆那里,他们还不知道,我想,我还是过去当面告诉他们更好一些。” 方国飞点点头说好,你去忙吧,我没事。 方国飞回来之后,一直都冷着脸,何慧娇心里虚,也不敢和他说太多的话,甚至不敢在他面前,露太多的面。 一整个下午,方国飞都坐在楼上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看着电脑里一张张他和徐爱莲的合影。年轻的时候他们很穷,拍照片冲洗照片,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必须少买一次衣服或少吃几次饭,才会有钱去买胶卷拍照。 相机是徐爱莲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还是她爸爸单位里的公财。两个人会为了买柯达还是富士胶卷犹豫,就因为两者相差一块多钱一卷。国产的乐凯胶卷便宜,但他们不会考虑,拿着乐凯胶卷去冲洗店冲洗照片,连店员看着你,都是一脸的嫌弃。 那时候他们是真的穷啊,每去拍一次照片,就像是一场隆重的盛典,需要提前规划好几天。 拍照的时候,方国飞举着相机,手都举酸了,还是犹豫着按不下快门,想找到更美的风景,捕捉到更美的镜头,毕竟一卷135的胶卷,只能按三十六次快门,“偷”着拍,最多也只能偷到三十七张。 方国飞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把书架上的几本影集拿下来,都放进一只马甲袋里,他装备后天带去殡仪馆,把它们和徐爱莲一起烧了。 何慧娇不知不觉,终于睡着了。 那天他们搞了落成仪式,方国飞很郑重地邀请了徐爱莲,还和她说,你爸爸还有很多领导都会来,你要是不去,难看。徐爱莲答应了,不过,她只是在大门口和方国飞合了影,没有进去,就走去斜对面的省纺织去上班了。 何慧娇看着徐爱莲房间的门合上了,她心里有些不安,远远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盯了好久,叹了口气,这才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站在门口侧耳倾听,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她不敢推开门,而是退了回来,退回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打开电视,她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很小,看电视是假,她还是很注意地听着方国飞的动静。 她真的是又累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何慧娇起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纸巾包着的,自己舔过几次的米氮平,何慧娇把它吃了下去。 每次,方国飞都要等徐爱莲摆好造型,在那里表情丰富地等着,等到她不耐烦了,骂他,他才手一抖,按下了快门。 不用留了,人都已经走了,还留着照片干什么。 方国飞走了过来,快走到她边上的时候,站住了,何慧娇等着,等着方国飞要和自己说什么,结果方国飞什么都没有说,而是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上楼,去自己房间了。 何慧娇洗完澡,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都是徐爱莲的影子,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球鼓了出来,自己想把她的眼皮抹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徐爱莲就那样瞪着她,吓得何慧娇赶紧睁开眼睛。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方国飞是不想说,何慧娇是在方国飞没开口之前,她想不好自己应该说什么。她拿眼偷偷地瞄着方国飞,从他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吃完饭,方国飞站了起来,他没有走去客厅,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更没有像以前那样,开门走出去,去院子里或小区里走走。何慧娇盯着他的背影看,她看到他走到徐爱莲的房间门口,推门走了进去。 结果他们每次胶卷冲出来,一卷胶卷,有三分之一的影像是虚的,都被方国飞的手抖掉了,连店员都觉得没有冲印的价值。他们的工资每月一个人四十多块,冲印一张彩照要三毛五,这还是全杭城最低价,是找了熟人的关系,店员也是为他们好,帮他们省钱。 等到晚上十点多钟,方国飞还是没有下来,何慧娇再度站起来,走去楼梯口,朝上看看,三楼的灯已经黑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何慧娇走回来,仍在沙发上坐着。 其他的人看不出这条界线在哪里,方国飞和徐爱莲自己也看不到,但他们的心里都知道,这条界线就在他们的心里。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她听到徐爱莲房间的开门声,她坐在那里,装作是没有听到,装作是很专注地在看着自己的电视,她的心却怦怦乱跳。 何慧娇转身去自己房间,昨天一个晚上没有睡,今天白天,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演员,演了一整天,够累的,她也要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了。 方国飞一张张地看着,惊奇地发现,他们穷的时候,连照片都照不起的时候,一起拍过的照片却是最多的。等到他们开始有钱,自己有了相机,买胶卷再也不用考虑价钱的时候,他们拍照的次数反而少了,一起合影的时候,也开始少了起来,越来越少。 方国飞盯着这最后的合影看了很久,他最后叹了口气,开始动手,一张一张把电脑里保存的的照片都删掉了。 他们两个人中间,好像有一条无形的可以移动的界线,谁都不会冒然越界。就是有些时候,发现对方多跨一步,越界了,另外一方很自然地,就会退后一步,这条界线,也跟着移动一步,它仍然还在。 徐爱莲更多是和方言合影,和方国飞最后一次合影,还是在他大楼造好的那天,是于德龙给他们拍的。 等到她在厨房忙好,走出来,徐爱莲房间的门还关着,何慧娇不知道方国飞还在不在里面。 管他,反正自己明天又不用起来伺候徐爱莲了,方国飞要是想找自己,就让他自己走进这个房间,爬到这张床上。 这一个下午,方国飞都在自己的书房里坐着,直到何慧娇打电话给他,和他说好吃晚饭了,他这才下了楼。 何慧娇等了一个多小时,方国飞也没有下来,她站起来,走到楼梯口,抬头朝上面看着,三楼的灯亮着,但一点动静也没有。 何慧娇犹豫了一会,没有敢上楼,毕竟,人家早上才死了老婆,总是要消停一个晚上的,不然,心理上也过不去吧。 方国飞想到那时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那个时候,还需要找什么景啊,年轻的徐爱莲本身就是景,她站在哪里,怎么站,拍下来都很好看,真是可惜了那些被自己抖掉的胶卷。 何慧娇有些诧异。她记得方国飞除了和她两个人,经常半夜里趁着徐爱莲睡着,进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沿上忙碌之外,方国飞从来也没有在白天,或者一个人走进过徐爱莲的房间,就像徐爱莲也从来不会上楼,去方国飞房间一样。 第105章 新的土 方国飞有早起的习惯。 他从楼上下来,看到楼下静悄悄的,走去厨房看看,厨房里没有何慧娇的身影,以往这个时候,何慧娇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方国飞走去何慧娇的房间,打开门,站在门口朝里面看看,他看到何慧娇还在床上睡觉。方国飞没有走进去叫醒她,而是把门关上,他走到别墅的大门口,打开门走出去。 除了有早起的习惯,方国飞还有每天早上,吃早餐之前,先在院子里散会步的习惯,从前院走到后院,绕着院子走上几圈,然后走回房子里吃早餐。 方国飞走到后院,在一株靠近院墙的桂花树下,看到这里的土好像刚刚动过。方国飞很好奇,他走到贴着别墅搭建起来的一座木头小房子,打开门,里面放着花肥、营养土和工具,方国飞拿起一把铁锹,走回到桂花树下。 没铲几下,铲了半尺多深,他看到下面埋着一只黑色的垃圾袋,他把垃圾袋挖出来,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块床单,还有一只炭炉和半包木炭。 看着这些东西,方国飞瞬间就明白了。 埋的人看样子有点着急,在赶时间。 他把垃圾袋重新放回去,把土掩埋上。 拄着铁锹站在那里,扭头朝别墅看看,方国飞摇了摇头。 两个人告辞出来,开着车去公司。方言开车,诺伊坐在副驾座,她的眼眶红红的,开出去十几分钟,她终于哭了起来,用纸巾擦着自己的眼睛。 方言把骨灰盒交给方国飞,方国飞捧着骨灰盒上楼,其他的三个人跟在他的后面。方国飞一直到了三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骨灰盒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过身和方言说: 徐爱莲的告别仪式上午九时进行,在杭城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 何慧娇一直睡到十二点多钟才醒来,眼睛睁开,头还是觉得很沉。拿过床头柜上的手表看看时间,发现已经十二点多钟,她赶紧撑着在床上坐起来,心里有点奇怪,方国飞怎么没来叫过她?他中午吃了什么?徐爱莲和何慧娇要是不给他做,他自己可打死也不会下厨。 何慧娇嗯嗯点着头:“我知道,以后说就以后说,反正跑到天边,也改变不了我是他妈妈这个事实。” 何慧娇到的时候,看到方国飞也已经到了,正与方言和诺伊站在一起,在说着什么,她不方便过去。 来的人除了徐爱莲和方国飞在杭城的亲戚,还有省纺织的领导和徐爱莲以前的同事,还有方言他们公司的人。另外,还有方言他们公司下面的很多供应商,这些老板们虽然连徐爱莲的面都没见过,但听说老方董的老婆,或小方董的妈妈去世,他们自己就赶过来了。 “哦哦,虞姨,他上午给我打过电话,说他不想在家里待着,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明天上午,他会直接去殡仪馆。”方言说,“虞姨,你不用管他,照顾好自己就可以,对了,明天是需要诺伊过来接你,还是你自己直接去殡仪馆?” “方言和徐爱莲的感情很深,你是他生母这事,等过一阵,我找个机会再告诉他,现在和他说,我担心他接受不了。” 何慧娇想了想,她拨通方言的电话,和他说,你爸爸不知道去哪里了,打他电话也关机。 何慧娇说:“我自己直接去吧,我知道路。” 何慧娇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她感觉肚子还不饿,睡意却没有完全消退,她倒下去,决定在沙发上睡个回笼觉。 何慧娇走下楼,在沙发上坐下,再次拨打方国飞的电话,还是关机。 何慧娇一下子怔在那里,接着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人靠到了方国飞的身上,方国飞拍着她的后背,和她说: 何慧娇走到楼梯口,抬头朝上看看,上面没有动静,想了想,她还是走上楼去,走到方国飞的房间,推开门,里面没有人,床上一如既往,收拾得整整齐齐。 挂断电话,何慧娇愣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不想在家里待着,什么意思?徐爱莲不在了,你在家里还会睹物伤情?你们感情有这么深吗?你还一个人想好好地静静,你是静静吗?长得是一张静静的脸吗,装给谁看啊? “把你们妈妈送到家了,你们走吧。”方国飞和方言诺伊说。 但父亲既然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方言怎么能拒绝?他点点头说好,我听你的安排,父亲。 方言问:“你怎么了?” 方国飞和方言说:“方言,我想过了,等会这里结束,不把伱妈妈送上山,我要带她回家,等到我也走的时候,你帮我和你妈妈一起送上山吧。” 方言虽然觉得有点奇怪,觉得父亲和妈妈的关系,也没到说不能分离,他要守着她的骨灰盒生活下去的地步,你要是真的这么痴情,你早干什么去了。 诺伊说:“放去阿姨自己的房间吧。” “终于都处理完了,晚上你辛苦一下,做几个菜,这几天我都没有怎么吃饭。” 方言和诺伊走后,别墅里只剩下方国飞和何慧娇两个人,方国飞看了看何慧娇,苦笑着说: 何慧娇笑了起来:“你放心吧,我一定让你吃得好好的。” 方言捧着骨灰盒进门,问方国飞:“把妈妈放在哪里?” 方言和诺伊都点了点头。 何慧娇拿起手机,拨打方国飞的电话,电话已经关机。 方言没有吭声,他也觉得,从昨天和今天方国飞的表现来说,他觉得诺伊说的没错,父亲的一些作为,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他一直以为方国飞根本就不在乎徐爱莲。 何慧娇接着走去对面的书房,书房的门关着,何慧娇伸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里面一直没有回应,何慧娇打开书房的门,里面也没有人影。 方言说好。 “别哭,我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也知道你等这天,已经等了好久,现在不是一切都如你所愿了吗?只是有件事我要和你说。” 诺伊说:“我想阿姨了,也想,我觉得你对方董一点也不了解。” 何慧娇用力地晃了晃脑袋,然后下床,走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回到房间,换好衣服走了出去。 “就这里,你们看是不是挺好?” 方国飞点点头,接着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四周,突然说:“你说,方言要是再回来,这里是不是真的是我们三口之家了?” 方国飞摇了摇头,他朝方言转过身,和他说:“给我吧,我来放。” “你说。” 方言和诺伊陪着方国飞还有徐爱莲的骨灰盒回去别墅,何慧娇开着车跟在后面,和他们差不多同时到了。 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客厅和厨房都没有人,徐爱莲的房间和客房的门都开着,何慧娇走过去看看,也没看到人。 第106章 尾声 晚餐的时候,何慧娇做了六菜一汤,很丰盛的一桌。 方国飞走过来看看,搓着手说:“这么多菜,我们是不是该喝点酒?嗯嗯,还是喝一点吧。” 何慧娇差点脱口而出,“庆祝啊?”,不过她忍住没说,只是笑着看了方国飞一眼,走了开去。 过了一会,何慧娇拿着半瓶红酒和半瓶五粮液过来,在家里,何慧娇和徐爱莲都喝红酒,方国飞只喝五粮液,一次半斤的量。 把酒放下,何慧娇转身去消毒柜里拿酒杯,走回来,方国飞指指餐桌对面,正对着他的位子,和何慧娇说: “坐那里,你坐那里。” 何慧娇朝他笑笑,走过去坐了下来,这个位子,原来是徐爱莲的位子,方国飞让她坐在这里,何慧娇很满意,她觉得自己在方国飞的眼里,已经取代了徐爱莲。 何慧娇把两个人的酒倒好,方国飞举起杯子,感叹地说:“这都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何慧娇知道,方国飞这是在计算他们两个,在梅城针织厂的仓库里偷情,计算着她怀上方言的日子。何慧娇也很感慨,她拿起杯子和方国飞碰碰,方国飞说: “来,我们把这杯干了。” 他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头发上都蒙着一层细密的露珠。 两个人举起酒杯,把杯中酒都尽了。 方国飞说:“收拾什么?不收拾,谁还能扣你工资?” 方国飞坐了起来,他看了看何慧娇,心里想着,不用等,你说不说都一样,说不说我都已经知道。 “你说。” 瑶瑶不明白了,问:“为什么?” 何慧娇呲地一声笑,是啊,有什么好怕的。何慧娇突然觉得,这徐爱莲的骨灰盒放在边上,还更刺激啊。 瑶瑶走过去,在方言身旁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眼睛也看着那棵石榴树。 时间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方国飞在街上转着,路过每一家小超市他都停了下来,走进去把店里所有的保鲜膜都买回来。他去了十几家店,汽车尾箱装了半箱的保鲜膜,他这才开车回家。 “因为你才有今天,伱做了什么?” “好啊,那你给我介绍一打,我看顺眼的都留下考察,不顺眼的一脚踢开,我都已经有个土豪哥了,还不要摆摆翘啊。” 天亮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瑶瑶就已经起来了,她走到外面的客厅,看到大门敞开着。瑶瑶走过去,看到哥哥方言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眼睛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 他感觉到自己屁股坐着的地方越来越冷,终于失去温度,何慧娇和徐爱莲一样,还没等到完全清醒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方国飞这才吁了口气。 他回到房间,走进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出来,爬上床,抱着何慧娇睡觉。 方国飞还不知道那个小混蛋,早就已经归了天。 何慧娇娇羞地笑着:“急什么,这里都还没有收拾。” 方言说:“瑶瑶,你想住在杭城的什么地方?等会哥带你去,给你买房。” 亲吻了一阵,方国飞说,走走,等不及了,我这把老枪,有多少日子没用了。 方国飞等待着,何慧娇不是不想说,而是终于撑不住,后半句还在嘴里嘟囔着,方国飞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她就笑着就睡着了。 在这期间,方言带着诺伊来过一次,趁着诺伊不在身边,方国飞和方言说,以后你不要带其他人到这里来。 接下来的日子,裹着保鲜膜的何慧娇,一直都放在方国飞的床上,房间里的空调,一直开着最低温度。 方国飞把何慧娇的尸体放进棺材,接着扛过来棺材盖,把盖子盖好,用射钉枪把盖子封住了,接着他用铁锹,铲了一尺多厚的泥土在上面。 瑶瑶叹了口气:“你也是。” 接着他扭头看看床上的何慧娇,冷冷地说:“你要是想怪,就怪你自己太贪心,要的太多,会撑死的。” “以后找妈妈这事,都交给哥,你就别管了。其实我想,妈妈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她要是想找我们很容易,她一直没有出现,肯定有她自己的苦衷,说不定,她已经有了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不方便再来找我们。” 他没有这个把握,就便宜行事,现在做的这具棺材,其实只是一个长木箱,还用了木工胶和钉子。 不过,就是知道也一样,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还是,方国飞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女人,是可以取代徐爱莲的。以前那些想逼自己和徐爱莲离婚的女人不可以,你何慧娇也不可以。你要了她的命,僭越了,我就只能要了你的命,才好对徐爱莲有个交待。 瑶瑶点了点头:“好吧,有了哥,我也感觉自己没那么孤独了。” 方国飞觉得,他和徐爱莲,必须有始有终。 …… 瑶瑶愣了一下,问:“怎么,这里不欢迎我?”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不错,开始的时候,边喝边聊,聊的都是他们的陈年往事,说到后面,两个人各自酒瓶里的酒都快喝完了,话也开始说得七荤八素。 方国飞觉得不用细想也知道,何慧娇害死徐爱莲之后,接着肯定要逼自己和她结婚。和她结婚,也就意味着自己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家业,不再是完全属于方言的,连她和那个王八蛋郑长生生的儿子,也可以来从方言这里来分一杯羹,你真的是想太多了。 方国飞白天很忙,在做棺材的同时,还要把那个坑继续扩大扩深,到了晚上,他回去自己的房间,每晚都抱着何慧娇睡。 “不是。”方言笑了起来,“其实,我自己平时都很少到这里来,我想了想,你不适合住这里,更不适合睡在妈妈的房间。” 瑶瑶嗯了一声。 这话让何慧娇听得心花怒放,身子靠在方国飞的身上,方国飞搂住了她的腰,两个人一起上楼。 方国飞把保鲜膜都拿上楼,脱去外套,上了床,用保鲜膜把赤裸的何慧娇从头到脚裹了起来,一层又一层,也不知道裹了多少层,直到把所有的保鲜膜都用光。 何慧娇听了这话大笑。 方言来过的那天晚上,方国飞把做好的棺材放进那个大坑里,他接着上楼,把何慧娇的尸体扛下来。 棺材快做好了,他买了一棵很大的石榴树过来,接着又叫来挖掘机,在院子里挖了很大很深的一个坑。 这叫有始有终。 忙完这个,方国飞走到楼下,把前面没有收拾的餐桌收拾了,把杯碗盘碟都洗干净,放进消毒柜,桌子也擦干净,这才关灯上楼,方国飞是个很要干净的人。 “住在妈妈的房间,我怕你会太伤心,不好。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没到养老的时候,住什么别墅啊,哥去给你买个大平层,可以放进一个工作室的。” 方国飞不屑地说:“怎么,真人躺在边上你都不怕,一把灰你还怕了?” 何慧娇看上去好像胖了很多,透明的保鲜膜因为层数太多,都已经变得不透明了,他连何慧娇的五官都看不清。 何慧娇笑意盈盈,瞟了方国飞一眼:“对啊,今天高兴,你还不谢谢我。” “因为我才有今天啊。” “谢你什么?” 何慧娇忍不住离开她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位子,站起来,走去方国飞那边,方国飞侧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她。何慧娇耸耸鼻子,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在他大腿上坐下,两个人拥抱亲吻着。 昨天下午,方国飞在徐爱莲房间床头柜的抽屉里,看到一板米氮平,上面还有四粒,他把它们都碾碎了,前面趁着何慧娇去拿酒杯的时候,全部倒进了那半瓶红酒里。 方国飞坐起来,坐在床沿上,他伸手拍拍徐爱莲的骨灰盒,和她说:“看到没有,我给你交待了。” 到了楼上方国飞的房间,走进门,何慧娇站住了,方国飞问她怎么了?何慧娇伸出手指,指了指床头柜上徐爱莲的骨灰盒。 何慧娇的尸体在他床上,已经放了十几天,方国飞扛着它往楼下去的时候,感觉尸体都已经出水了,保鲜膜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这一次何慧娇她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人听到,就是有人听到了她也不怕。她都是这里的女主人了,这是她的床,女主人就是有权利在自己家里,,何慧娇偎依在方国飞的怀里,她觉得头有点晕眩,她和方国飞撒娇,要死啊,前面喝了太多酒了,头都晕了。 瑶瑶笑了起来:“真豪横。” 方言在房子里没看到虞姨,问方国飞,方国飞白了他一眼:“你妈妈都已经不在了,我还留着她,孤男寡女,好看哦?” 第二次是方言一个人来的,他看到院子里那棵,根部用稻草绳扎成一个大圆球的石榴树,知道方国飞是在了却他童年的心愿。 “瑶瑶,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去找个男朋友,谈谈恋爱,要是没有合适的,哥给你介绍一个。” 方言也笑:“那当然,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怎么可能呢,在我方国飞的家里,你想掐着我的脖子,逼我就范,让我乖乖地听你的安排,怎么可能?我方国飞能让你掐着脖子吗?不管你是谁,你想要这样的时候,没有办法,那我只能来掐住你的脖子了。 阳光明媚,石榴树的枝叶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了黄金般的光泽。 方言说好。 方国飞把何慧娇的身子摆正,让她仰面躺着,然后他翻身骑在何慧娇的身上,双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死死地掐。 方国飞穿上衣服下了楼,他走到车库,开着车出去。 我和你交待过,徐爱莲是方言唯一的妈妈,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她死了之后,也一直是。 方言觉得有道理,没有再问。 瑶瑶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方国飞用力地压着她,手一点也没有放松,反而身子前倾,把自己身体的重量都压到手上。 方言扭头看看她,问:“起来了,睡得好吗?” “我做了,哈哈……” 在他们进行这场对话的时候,何慧娇就在楼上方国飞房间的床上,那是最安全的地方,方国飞不用担心方言会上去。 我的话你都没有听进去,对吗?告诉你,这个家里是有大人的,连我方国飞都要尊重她,你以为你是谁,以为你真的可以取代她,变成这里的主人,这个家的大人?你想多了。 两个人站起来,手牵着手,何慧娇想带方国飞去她房间,方国飞扯了一下她,和她说,去楼上,你现在是这房子的女主人了,还住在这里? “瑶瑶,哥和你说件事好吗?” 方国飞开始闭门谢客。他把两个车库改成了仓库和木工房,每天白天,他都在木工房里忙着,他要给何慧娇做一具棺材。他其实不知道棺材应该怎么做,在网上也找不到棺材的做法,他记得小时候见过的棺材,都是榫卯结构,是没有一根钉的。 方国飞说,这有什么,今天高兴嘛。 那一棵石榴树太大,方国飞一个人移不动,他在网上叫过来四个农民工,他站在边上,亲自指挥着他们四个人,把石榴树移到那个坑里,然后把土填埋回去,在根部堆起了一个隆起的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