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折腰》 第1页 [古装迷情] 《美人折腰》作者:黑糖话梅【完结】 昌平侯府一夜倾倒,自小金枝玉叶的侯府二姑娘元鸢流落教司坊,所幸还未接客便被人赎身。 那人却是将她送给那位传闻中喜怒无常,睚眦必报的镇北将军谢锦衣。 世人皆知,昌平侯府二姑娘元鸢与谢锦衣本是,指腹为婚。 可五年前谢家遭难,元鸢亲自递去退婚书。从此谢锦衣性情大变,提枪去了战场,一去便是五年。 这下,满京城的人都等着看谢锦衣如何折磨那个背信弃义的前未婚妻。 结果…… —— 初逢,谢锦衣挑起她的下巴,语调凉薄:「叫什么名字?」 五年前他离开的时候,留给她最后的话便是:「元鸢,你要好好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忘了你的。」 元鸢苦笑着闭上眼,原来他真的将她忘的一干二净。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鸢,谢锦衣┃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落难美人x旧情人将军 立意:有情人终成眷属,勇敢追求真爱,携手共创美好人生 第1章 美人 六月的上京,正值梅雨。 晌午刚过,一顶小轿从春风阁侧门抬出,一路晃晃悠悠往烟柳巷外而去。脚步声纷繁,扰得挂在墙头的蔷薇花簌簌发抖,摇下的水珠子砸在轿夫鼻子上。 轿夫腾出一只手胡乱摸向鼻子,余光扫过荡开帷裳的轩窗,只一眼,眼珠便如冻住一般怎么也挪不开。 红帐随风摇曳,隐约露出轿中女子白皙的下巴,锦缎似的青丝顺着肩头铺开,流云髻上斜插着一根银丝梅花簪,垂下的白玉珠串前后轻晃,勾过半遮半掩的衣衫。 轿夫眯眼,仿佛嗅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步子渐渐虚浮。 风起,帷裳往两侧掀开。 轿夫睁大眼睛,心快要提到嗓子眼。却因没注意脚下,轿子打晃,帷裳跟着垂落,将轿中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眼也瞧不着了。 轿夫心急,伸长脖子想再瞧清美人的模样,冷哼声混着一个利落的巴掌落到他脑袋上。 「不开眼的狗东西,眼珠子往哪儿瞟呢?这十二斛珠的货,也是你这种穷死鬼能看的?也不怕折了自个儿的寿!」 一听轿子里的美人值十二斛珠,轿夫倒吸一口凉气,忙缩回脖子,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李管事从鼻孔里哼哼几声,见轿夫们都老实了才收回凶神恶煞的神情,复又抬眼瞧向轿子,随后紧了紧喉咙。 这等绝色,也难怪康王会捨得花十二斛珠赎出来。可惜美则美矣,有没有那个命熬过今夜还两说。 「王府就要到了,进了府不比在春风阁,姑娘可仔细些,莫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李管事将话头一转,抛出甜头,「姑娘能遇着咱们王爷这样的大善人给你赎了身,这可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儿,往后只管安心伺候好王爷,其余的吃穿用度短不着你的。」 他没指望轿子里的人回他的话,上京城里的那些姑娘一听要进王府,哪个不是三魂都吓得没了七魄?更别提这轿子里的姑娘原先是那般显赫身份,哪怕如今蒙了难,八成也是个寻死觅活、不愿伺候人的。 李管事正想着,红帐里飘出一道平静的回言:「多谢李管事,我省得。」 这声音似泉水撞石,叮咚作响,却又多了几分湿漉漉的寡淡。 李管事颇感意外,倒是个识时务的姑娘。他没再多言,继续领着人往前走。 街道喧闹,晃动的轿子吱呀响个不停。 送的护院们跟在后头,耐不住好奇地窃窃私语:「那轿子里的姑娘到底什么来头?康王让李管事亲自来接不说,竟还花十二斛珍珠买下她。」 旁边有知情的接话:「我听说这位美人来头可不小,好像是位侯府嫡女,也就是几个月前,不知家中犯了什么罪,落得个满门流放,这姑娘就被卖到春风阁里当官妓。」 谈话声压低了许多,偶有几声传入了轿子,无非是感嘆她「可怜」、「命苦」之流。 元鸢端坐在轿中,握住袖中里的簪子,平静得仿佛他们议论的是旁人。只在听到「侯府嫡女」二字,眼底露出不易察觉的自嘲。 明明不过三个月,这个称呼却让她感到那么的陌生。是啊,如今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昌平侯府的二姑娘。 只有春风阁的花魁——元娘。 可她曾经也是过了十多年众星捧月,肆意妄为的日子。直到三个月前,圣上接到密报,说她父亲昌平侯勾结乱党,意图谋逆。 多荒唐,元家世代清白,她父亲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可到头来就因为一封来历不明的书信,甚至连查都未曾细查便抄了元家满门。 她现在都记得那一夜,她和阿姐一道去城外的寺庙礼佛,回来的时候元家被翻得满目狼籍。沖天的火光、持刀的官兵,还有被枷锁拷住的爹爹。只要她闭上眼,那一幕就能清晰地浮现。 现在爹爹深陷牢狱,娘亲一病而去,阿姐下落不明,她则落入春风阁为妓。若不是老鸨为了留住她的初夜待价而沽,恐怕她现在早沦为了别人的玩物。可该来的总会来,在几日前的出阁宴上她被康王买下。 想到康王,元鸢眼睫微颤。 第2页 康王年过半百,家中妻妾成群,听说稍有不悦还喜欢在榻上折磨女子,上一个进府的姑娘第二日天不亮就被下人用一卷草蓆裹着抬出,死时衣不蔽体,大腿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而今日轮到她了。 元鸢闭眼轻笑,落到这样的境地听起来还真是惨。 可惜在春风阁的日子里,她早就看够了这世间的骯脏勾当。从前是她爹娘和阿姐将她保护得太好,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侯府二姑娘。 她也清楚没人能帮得了她,她现在能倚靠的只有她自己。 树倒猢狲散,当初和她爹爹来往密切的官员纷纷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而往日里对她疼爱有加的叔伯兄弟知道她落入春风阁,只送来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字字句句都在劝她以死保全贞洁,免得无端遭罪。 什么怕她遭罪,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面子罢了,不想和一个做过青楼妓子的人沾亲带故。 她本也想过一死了之,可他们都在劝她死的时候,她突然就不想这样做了。呵,多可笑,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在这些人眼里却成了该死之人。 阿姐还没有找到,爹爹也身陷囹圄,她又如何能就这样死了? 她不会死的,起码不会这样白白地死了。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活着。 这也是阿娘临死前唯一留给她的话。 元鸢抬始终端坐着,静静等待轿子停下。 忽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似浪涛一般从远远的街道一路捲来,撞得轿子的轩窗也随之轻颤。 「回来了,定北军回来了——」 这句话似梦魇一般让元鸢浑身僵住,耳畔涌入周围人嘈杂的议论声。 「你们说,这镇北将军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呵,那可了不得。这位将军镇守漠北五年,战无不胜,打得北戎那群孙子是连退三千里。单说几个月前雪山一战,他单枪匹马杀进重围,不仅安然无恙地出来了,那银枪上挑着的还是北戎元帅拓跋碣的脑袋!」 「岂止嘞,听人说他长得青面獠牙,身长足足有三丈呢!」 「那不成妖怪了?」 「不是妖怪,能有那般神通么?」 「不过我还听说这位镇北将军以前有个未婚妻呢。」 「哐当」一声,元鸢袖中的簪子跌碎在地,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 她只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空落落的手,愣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想拾起簪子。尾指不小心被碎片的尖端割破,深深的一道口子,鲜血渗出,一滴一滴砸在暗沉的地板上,像裂开的、狰狞的伤疤。 不疼,却冷。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久远的记忆也随之翻涌而出。耳畔回荡着少年人清越的嗓音,仿佛在与她耳鬓厮磨:「阿鸢,阿鸢……」 一声一声,缱绻温柔,满是情意。 心口猛地一缩,元鸢捂住尾指,血已不再渗,却疼得厉害。 他真的回来了。 第2章 将军 上京,长庆街。 过往行人络绎不绝,扛着糖葫芦桩子的小贩穿梭在人流里,扯着嗓子吆喝:「糖葫芦,又大又红的……」 ——「回来了,定北军回来了!」 报信人扯着嗓子一路从城门口喊到街头,喧闹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更盛的欢呼。原本忙活着的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挤向街边。糖葫芦桩子砸到人,脚也互相踩着,却没人在意。个个都伸长脖子往街口望去,恨不得自个儿的脖子能飞到天上去。 阁楼上的姑娘们羞涩地用团扇遮面,也按捺不住地探头看过去,不少人手里还提着果篮和绢花。 说话间,摆在摊子上的物件开始轻颤着往边缘滑落,这颤动又传到地上,震得人脚下发麻。 铁蹄声整齐划一的回荡在街道,万众瞩目中一列长长的铁骑兵踏马而来,领头的就是世人口中骁勇善战的镇北将军——谢锦衣。 大傢伙瞪大眼睛去瞧,看到的却不是一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妖怪,而是一个身形颀长,神态俊雅的青年。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负着银枪。通身银白铠甲,背后赤色披风迎风高扬。许是漠北多风霜,他仍旧戴着獠牙铁面具,看不清面容,只露出剑眉下那对凌厉的桃花眼。 眉眼风流,似笑非笑,眼神却是冷的。 可单单凭藉这么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就足以让阁楼上的姑娘们春心萌动。飘飘荡荡的绢花悉数往他身上落,扔过去的果子也是应接不暇。 马上的将军慵懒地掀开眼皮,眼睑下那颗小小的红痣跟着上扬。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竟也让人觉出若有若无的风流与恣意。 阁楼上的姑娘们被他那一笑夺了心神,加之越国一向民风开放,以至于有胆大的解下腰间香囊扔给他。 姑娘们原以为能有一个被他接住也是好的,或是再博得他一笑。可那些香囊却尽数落在地上,谢锦衣莫说是接,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散漫地策马前行,马蹄毫不留情地踏过地上的香囊,连同姑娘们的芳心都踩碎了。他眼里的冷漠却越发明显,薄唇微阖,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唇薄之人,性也凉薄,不外如是。 阁楼上的姑娘们大失所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众铁骑兵中。人群中有人喃喃自语:「这样的人物,怕是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 第3页 话音随风而逝,远处的定北军再也看不见踪影。 . 「北方战局刚稳,这谢家小儿不怕招人非议,如此之快就回了京,还真是仗着皇兄的宠信,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得意楼雅间,康王正与赵侍郎饮酒,定北军回城的呼声连他都惊动了。 赵侍郎眯眼一笑,恭敬地道:「谢锦衣刚刚立下大功,如今正是风头鼎盛的时候。不过他既然回来了,依下官愚见,王爷还是应当对他示示好,拉拢一番。」 侍女过来添酒,康王伸手拍了拍她的臀,这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本王晚点让李盛备上厚礼送到他府上去,正巧扬州刚送来几个瘦马,一併送过去给他。」 康王大掌抚在凸起的肚皮上,嗤笑,「这从战场上下来的男人见着女人跟闻着腥的猫,本王不信他还能没兴趣。」 赵侍郎道了一声:「王爷所言有理。」可想到谢锦衣的性子,他又不禁在心里摇头。 这位镇北将军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 从军五年,未尝败绩,年仅二十一便坐上了镇北将军的位置。听说陛下这回还要亲封他为御前都点检,统帅亲军。手里握着这么大的实权,怕是连那群阉党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权势,女人,金银,他要什么没有?偏生他对那些都不感兴趣——确切地说没人知道谢锦衣究竟喜欢什么。 这恰恰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赵侍郎看向搂着侍女饮酒作乐的康王,似是想到什么,道:「听闻王爷前几日在春风阁花十二斛珠买了一个美人?」 康王摇晃着手里的杯盏,松开了怀中的侍女:「你倒是消息灵通,也不妨告诉你,本王前几日将那昌平侯府家的二姑娘买下了。」 上京第一美人确实名不虚传,虽只隔着纱帐瞧了她一眼,可再看别的女人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只可惜是个罪臣之女,那昌平侯得罪的还是大太监祁容,那种没根儿的玩意儿最是睚眦必报,他买下元家二姑娘免不得要冒些风险。 「昌平侯府二姑娘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值得起这十二斛珠。」赵侍郎话锋一转,「不过,王爷可知元家二姑娘和谢锦衣也颇有渊源?」 康王上了年纪,平日又沉溺酒色,一些陈年往事自是记不大清:「哦?他俩也认识?」 赵常侍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何止,他二人可是有大仇呢。」 谢锦衣和元家二姑娘之间的过往,虽说现在提的人少了,可在当年却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也是自那时起,谢锦衣性情大变,提枪去了战场,这一去就是五年。 . 是夜,一顶小轿从春风楼侧门抬出,领头的是城东康王府上的李管事。 元鸢端坐在轿内,食指轻轻摩挲右手的尾指。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受了伤,便未包扎。伤口细长,粗粗看去,像一丝缠绕的红绳。 自午后她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话,如提线木偶般坐上了王府的轿子。 他回来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轿子忽地往下倾,打断了元鸢的思绪。李管事懒洋洋地喊了一嗓子:「下轿吧。」——语气说不上恶劣,却绝不算客气。 轿子里的人应了一声,银铃响起,在寂静夜色中尤为清晰。帘子撩开,轻轻落下一双挂着银铃的绣鞋,复又被大红裙摆覆盖。 原本还侧着脸的李管事看直了眼睛,喉头也跟着发痒。 元鸢抬头望去,是一道侧门。身为昌平侯府嫡女,打她生下来就没入过侧门。可这会儿她只是随意地打量了一眼,便自觉地垂下头。 冷风灌进后背,李管事回过神,咳嗽了两声,温声细语地解释:「姑娘莫急,待会儿自有人领你进去。」 元鸢颔首,不一会儿果真来了一个提着灯笼的嬷嬷。元鸢未抬头,听闻上头传来一声轻慢的「进来吧」,才乖乖地跟上去。宽大袖摆上的鎏金蝴蝶随着她前行的步子摇曳生姿,姣好的面容隐在金色流苏面帘下。 银铃轻响,像哼着小调儿似的,可在这阴森森的府邸里反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元鸢一直低着头,安静地跟在嬷嬷身后。那嬷嬷显然没有同她说话的兴趣,她自然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府里四处掌着灯,照亮回廊外的假山池塘。塘中蛰伏几只小虫,间或「咕咕」直叫。 脚步声顿住,元鸢将头垂得更低。「吱呀」一声,似是嬷嬷推开了房门,冰冷的月色泼在元鸢的裙摆。 屋里没掌灯,大抵康王还未回来。 元鸢并未松懈,她很清楚接下来才是最煎熬人的。就像掉进陷阱里的小兽,抓着墙壁,绝望地等待不知何时来宰杀它的猎人。 嬷嬷退后半步,将手里的大红灯笼交到元鸢手中。元鸢接过,福了福身后入房。 房门关上时,烛光照在嬷嬷满是褶皱的脸上,眼底的鄙夷也一览无遗。元鸢只当没看出,浅笑着道了声谢。 嬷嬷转身走了,元鸢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淡去。 因着有灯笼,屋里的摆设显露在她眼前。待看清房间后,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狐疑。 都说康王骄奢淫逸、挥金如土,可这屋里的陈设未免太过简陋,简陋到像是无人居住。只墙壁上挂着一桿银枪,在夜色下泛起瘆人的寒光。 第4页 越国尚武,元鸢不疑有他。可不知是烛火晃眼,还是这银枪的寒光太甚,她竟无端端想起过往的事。 ——那人也是使的一桿银枪。 他耍枪的时候最是好看,谁叫他天生一副好皮相,个子也高,那重得她抬不动的银枪落到他手里滑熘得像一尾鱼儿。 他最喜欢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耍给她瞧,最后枪尖儿一挑,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落她一身。 像下了场雪。 她喜欢下雪,可过了冬就没有雪了。但谢锦衣总有他的点子,他说梨花开了就给她下梨花雪,柳絮飘了就带她去看柳絮雪。 一年四季,他都会带她去看。 「啪嗒」一声,灯花炸开的细微声入耳。 元鸢惊醒,目光所及是一片黑沉,手里的灯笼也快要燃烬,只摇晃着那可怜的一点微光。她竟然在这儿想了这么久。 想他作甚?他们再也不会见了。 就算再见又如何?他现在一定恨极了她。 是啊,这些年他该有多恨她。 元鸢轻轻呼吸,丝丝寒意从肺里往四肢百骸蔓延,她却沉溺于这样的寒冷,起码可以暂时让她的感官麻木。有些东西早就成了沉疴痼疾,思不得,触不得。 她微垂眼睫,不再去想。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在王府活下来,阿姐下落不明,爹爹尚在牢狱,她已经没时间想别的了。 元鸢揭下灯笼上的罩子,依次点燃屋内的烛火,冷清、幽暗的房间显露无遗。 床榻在珠帘后,她径直入门,莹白如玉的珠子在她身后交相碰撞。灯笼挂在柱子上,勘勘照亮卧榻,元鸢端坐其上,大红袖袍层层叠叠堆在腰侧,像盛开的蔷薇花。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始终未动分毫,除了时不时眨下的眼皮,几乎像是睡着了。 可她很清醒,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清醒。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她害怕,也觉得噁心,可她没有回头路了。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 她缓缓阖眼,胸口不住起伏,掌心也攥出薄汗。忽地,男人平稳的脚步声踏入耳中。元鸢惊醒,睁大眼看向前方。 脚步声越发近,不急不缓,像故意吊着人的胃口。 元鸢的呼吸抑制不住地加重,她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心脏的跳动却仿佛响在耳畔,春雷一般。 她仿佛生出了错觉,看见帘子后面站着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狞笑着,他伸过来的手是那样宽,让她毫无反抗的余地。元鸢喉头收紧,快要呼吸不过来。 可她不能怕。 浓密蜷曲的睫毛似羽扇开合,须臾,鬓角湿濡的碎发开始透出凉意,发颤的身子得以缓和。元鸢松开攥紧的手,垂眸盯着地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帘,烛火拉长在地上的影子缓缓向里移动。 元鸢不用抬头也知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凌厉又迫人,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可这样的目光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便移开。 头顶来一声呵笑,嗓音低沉沙哑,像用尾指勾过人的心口:「康王说今晚送本将军一个美人,就是你?」 轰然一声,似有何物断裂。元鸢睁大眼,耳畔的心跳声停滞,凉意从脚底往上浸透全身。不仅手脚发凉,连心口都冷了下来。 怎么会是他? 记忆从多年前开始摺叠,慢慢重合到现在。眼前似乎变成茫茫大雪,她什么也看不清,唯有站在雪地里的锦衣少年望向她的眼神,一点一点褪去所有的光彩,最后只剩空洞和恨。 耳畔嗡嗡作响,梦魇一般回荡着五年前他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元鸢,你要好好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忘了你的。」 第3章 相逢 元鸢不用抬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哪怕过了五年,她也不会忘记他的声音。 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下巴陡然覆上一点凉意,猝不及防打断了元鸢的思绪,她睁开眼,视线从一片模糊变成男人暗红色的袖袍。 她后知后觉抵在下巴处的是眼前人的手指,粗粝、冰冷,稍稍用力便迫使她抬起头。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上那双午夜梦回时每每让她惊醒的眼睛。 记忆里,这双眼睛望向她的时候总会像上弯起,眼睑处那颗小小的红痣也跟着上扬,带着桀骜和戏嚯。 可面前的这双眼睛寻不见半点笑意,没有她所料想的震惊,也没有那灼人的恨。只剩冷漠和疏离,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从来就是一个不屑于掩饰好恶的人,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 那么他此刻的疏离与冷漠也是真的。 陌生人么? 心口猝不及防生出迟缓又绵长的钝痛,疼得元鸢眉尖微蹙。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无力地发现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她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五年了,她从未想过会再见到他。 尤其是在这样的境遇下。 在她失神的片刻,捏在下巴处的力道骤然收紧,似是在不满她的走神。 元鸢被迫迎上了他的目光,那双眼里仍旧没有多余的情绪,手指却松开她的下巴,转而隔着流苏面帘抵在她的脸侧,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般用指腹细细摩挲。 第5页 隔得如此之近,元鸢将他看得更清。 五年,足以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成高大颀长的男人。 唯独他那双天生用来迷惑人的眼睛没有变。若是他不说话,就那样垂下眼睫盯着一个人看。哪怕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也能让人觉出若有若无的温柔与专情。 这样的眼睛,该多招女子的喜爱。 此时此刻,她正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元鸢鼻头一酸,急促地吸入一口凉气,喉头微动,试探性地张了张嘴:「阿……」 「锦」字未出口,面前的人弯唇笑了。 「看起来还算凑合。」 成年男子特有的嗓音打破凝结在屋内的沉寂,尾调勾出的慵懒在让人恍如隔世。 在元鸢疑惑的眼神中,他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叫什么名字?」 元鸢一怔,就那样无声地与他对视,他的手指仍停留在她的脸上,流苏面帘硌在娇嫩的肌肤上,很快压出几道浅浅红痕。 她却像失了知觉,仅有一根弦在脑海里绷得近乎断裂。难道他没有认出她么?还是他故意用这样的方式让她难堪?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让她难受。 也许是隔着面帘,所以没有认出她,也许是五年真的太长了,长到他们都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元鸢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啊,如果他认出了她,又怎么会同她说话。 他当初走的时候是那样决绝。 庆幸和失落交织在一起,她尽量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目光,哑声报出自己在春风阁的花名。 「妾名元娘。」 头顶的人重复了一遍:「元娘?」轻笑声从他的薄唇吐出,裹着短促的热气扑在她的额头的碎发上。 剎那间,元鸢有些恍惚。 可下一瞬,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缓慢吐出的字句带着不留情面的刻薄。 「真难听。」 元鸢的身子一僵。 落在身上的目光又变得凌厉而迫人,似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将她从头至尾剥开,干干净净、一览无遗。 她几乎快要以为他看出什么的时候,谢锦衣兴致缺缺地收回手,站直身子,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和她之间的距离却拉得泾渭分明。 元鸢的心好像缺了一角,说不清是空落还是,鬼使神差地,她抬眼望向谢锦衣,看着他就能填补回那一角的空缺么? 橘黄色的烛影打映在他挺拔的嵴背上,他长高了很多,原本随意甩在脑后的那一卷马尾尽数收束在玄冠内。 他真的变了太多。 但起码知道他现在好好地,这样也能叫她也好受一点。 呵笑声又一次打断她的思绪:「还要盯着我看到什么时候?」 元鸢略为尴尬地收回目光,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变,还是那么喜欢调侃人。 可下一刻,身侧床榻往下压,阴影倾覆而下,元鸢半边身子开始发麻,余光里是慵懒地靠在青萝帐上的谢锦衣。 他就坐在她身旁,单腿曲着,看起来慵懒又随性。 他抬了抬下颌:「说说吧,康王让你来做什么?监视我?」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宛如看不见的刀子扎进元鸢的心头。 他这是在将她当作犯人审问,他觉得她会伤害他。 她强迫自己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用她以为镇定的声音回覆:「不是的。」 可她的嗓音是那样的低哑,像远山上的雾霭,不消风吹就会散了。 她怎么会伤害他?他怎么会这样想她? 谢锦衣不置可否:「不是来监视我的,那就是另一个理由了。」 「来勾引我的。」 明明是那般露骨又轻佻的话,用他那懒洋洋调子说出来反而透着一股子散漫的风流。 元鸢攥紧身下的丝衾,掌心湿濡的薄汗让她无所适从,可谢锦衣的目光仍停在她身上,若即若离,却让她没法避开。 他在等她开口回答。 可她能说什么?说她是被迫的,还是说她原本是来伺候康王的?无力感在一瞬间涌上元鸢的心头,她涩涩地张唇想要辩白,刚刚抬起头,却对上谢锦衣失望的眼神:「真是无趣。」 他打了个呵欠,省去了逗弄她的心思:「会伺候人么?」 「伺候」这个词像一柄重锤敲在元鸢心头,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说话,谢锦衣自答:「白费口舌,你们青楼女子有什么不会的。」 他的眼里又提起些许的兴致,下颌微抬,不甚有耐心地道:「自己脱。」 快要脱口的话语凝滞在唇边,元鸢忘了如何眨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想从他脸上寻出蛛丝马迹证明他只是在说笑。 他在让一个陌生的女人伺候他,往常也是这样么?旁人送他的女人,他都会收下?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元鸢又在心里自嘲:就算真的是这样又关她什么事? 就算他娶妻,妻妾成群,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元鸢强迫自己冷静,可尾指却在轻轻发颤。她觉得伤口一定是裂开了,不然为什么这么疼?屋子里也好闷,为什么不将窗户都打开?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肩头落入温热的手掌,尾指一勾,便轻易挑开她的衣衫。 他的手指停在她瘦削的锁骨上:「穿成这样,还能是我想错了?」 第6页 在他的眼睛里,元鸢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大红衣衫几乎滑至肩头,露出内里薄如蝉翼的贴身小衣。因她是半躺着的,纤长白皙的腿露在故意叉开的裙摆下,无论她如何摆弄都藏不住。反而会牵动挂在脚踝上的那串银铃,每响一次,都像是在无声地发出邀约。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像极了一个放荡的青楼女子。说不是来勾引他的,她自己都不信。 是十四娘为康王安排的,可最后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却是谢锦衣。就像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镇北将军,而她是被人送于他取乐的青楼妓子。 他万人敬仰,她轻贱至此。 呵,多么可笑的命运。 难堪、羞耻,无以言喻又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心头,明明她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可让谢锦衣看到她这副模样,还是让她所有的平静、所有的伪装都分崩离析。 不要……不要再看她了。 元鸢闭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映下一层浅浅的阴影:「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康王。」 如果知道是他,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 「所以今天晚上是谁都可以?」 话音刚落,元鸢甚至来不及听清,握在肩头的手劲儿突然收紧,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她咽下堵在喉头的痛感,逼迫自己看向他的眼。不是的,她不愿意将自己给旁人的,她怎么会愿意? 就算她不愿意承认,可看到进来的人是他的那一刻,她是松了一口气的,甚至是窃窃的欢喜。可她听见了自己缓慢而清晰的回答:「……是。」 夜风来回拍打着窗棂,似有豆子倾倒的声音。下雨了。 脑海有一瞬间的放空,随即尽数被雨声填满,恍惚间,元鸢好像听到谢锦衣说了一句什么,可雨水潮湿,模糊了他的声音,唯有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他怎么可能恨她,他明明将她当作陌生人的不是么? 她努力想要去看清他的神情,却只觉天旋地转。视线再恢复清明时,只看见红帐翻涌,烛影摇曳,暧昧的银铃声急促又悠远,像极了他们交叠的呼吸。 理智在一瞬间回拢,元鸢睁大眼,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连害怕都忘记了。她微张着唇,原本就白净的小脸更是渐渐褪去血色。 他要做什么? 不会的,谢锦衣不会这样的。 可五年了,她真的还认识面前这个人么? 谢锦衣的手撑在她娇嫩的脖颈旁,眼神似一头蛰伏在夜色里的孤狼,而她就是被他盯上的猎物。 他没有做什么,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视线停留在她娇艷的唇瓣上,他半阖眼睫,缓缓俯下身。 元鸢陡然清醒,摇着头用手掌推他,可他的力气是那样大,哪怕只用了单手撑在榻上,她也动不了他分毫。 他的胸膛更是硬得像铜墙铁壁,她所有的力气于他而言不过是滴水入江河。她这才意识到,只要他想,她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的。 她只能仰起头,嗓子里逸出破碎的恳求:「别,别这样,谢……将军,求你。」 阿锦,别让我恨你。 脸上的面帘因挣扎而滑落,元鸢的浑身都血液都冷了下来。可她来不及绝望,因为她清楚地看到谢锦衣的眼神微怔,随即在一瞬间涌出恨意。 「好久不见,元二姑娘。」 一句「元二姑娘」让元鸢如坠冰窟。 而谢锦衣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认出她而停下,反而将她的手臂攥得越紧,像要将她拆骨入腹一般。 她抵在他胸膛上的手失了力气,软绵绵地瘫倒。单薄的身子埋在柔软的丝衾里,锦缎似的青丝散开,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眼眸,空灵、绝望,近乎灰败,像一朵将要枯死的蔷薇花。 湿热的眼泪顺着青丝滑落,元鸢苍白地笑了。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羞辱我么? 原来你这么恨我。 阿锦,你真的是我的阿锦么? 谢锦衣的唇停在与她呼吸可闻的距离,看着眼里的情绪早已消散,没有欲望,也没有嘲讽,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眼里的光早就在这样的黑暗里日复一日地死去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喉头挤出的字句哑得吓人:「害怕了?穿成这样到一个男人的房间,会发生什么你想不到?」 「或者你天真地以为男人都是正人君子,只要你哭一哭,就会放过你?」 谢锦衣伸手撩开她眼眸上湿濡的青丝,让她明白白地看清他的眼睛。 「你不是说谁都可以么,现在又哭给谁看?」他嗤笑,眼尾余光却是冷的。 「还是说谁都可以,独我不行?」 你是这样想的么?元鸢。 第4章 如梦 是谁都可以,还是独我不行?」 元鸢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谢锦衣为什么要问这句话,是想听她自己亲口承认她如今的放荡? 也许就是这样,他只是在提醒她,不要做无畏的反抗,不要激怒他。 他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锦了。 舌尖的苦涩蔓延得太快,她险些忍不住要干呕,可她到底忍了下来。 「我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谁买下了便归谁,谁都可以,将军您也可以。」 她原以为这样说便能取悦他,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越发阴郁。他的手就撑在她的脖颈旁,耳畔似乎有骨骼交错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在克制着自己不用那双手掐上她的脖子。 第7页 他生气了么,是在气她的敷衍?那他到底想她怎么做,要如何恭敬虔诚他才会满意? 「好,很好。」不过转瞬,谢锦衣眼里的情绪又被讥诮填满,「还不算太蠢。」 元鸢麻木地承受他的讥讽,模糊的视线里是谢锦衣淡漠的眉眼,那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她忽地想起以前十四娘教导她们的话: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利器,美人垂泪,便是百鍊钢也会顷刻化成绕指柔。 可她想说,错了。 当一个男人对那个女人毫不怜惜时,她的眼泪只能让自己看起来可怜又可笑。 所以元鸢忍下眼泪,用最后的自尊仰起脖颈,哑声道:「那将军今夜想我如何伺候?」 她试着撑起唇角对他露出笑,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悽惨。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笑得好不好看,大概是很丑的,因为她看到谢锦衣瞬间冷下了脸。 但也只是一瞬,他的脸上便恢复了懒散的笑,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元鸢的错觉。 谢锦衣捏住她的下巴,像打量一件物品:「这么一看,也不过如此。」 他松开手,再也没多看她一眼:「你太丑了,我没兴趣。」 话音刚落,压在身上的阴影退去,将周遭的温度一併带走,元鸢失神地看着头顶垂下的青萝帐。 好冷。 而谢锦衣背对着她站在榻沿,他的身影永远是那般高大挺拔,即使衣衫凌乱,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清贵。 他没有再看榻上的元鸢一眼:「衣服穿上,出去。」 他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让本就寒冷的屋子结上一层看不见的冰,元鸢只要轻轻动一下都是刺骨的疼。 她背过身,小心翼翼地将身子蜷缩在帐子后,拾起滑落到腰侧的大红衣衫,刚要繫上,却僵硬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作。 约莫是等得不耐烦,谢锦衣转过身:「是要我叫几个下人来帮你穿,好让旁人也来看看元家二姑娘是如何勾引男人的?」 他话里的讥笑让元鸢将头垂得更低,声若蚊吶:「可不可以……给我一件衣服。」 谢锦衣将目光落到她的嵴背上,在她散开的青丝里看到了一截断开的带子。 元鸢根本不敢回头去看谢锦衣现在的神情,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赖着不走,或是又一个引诱他的花招? 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小衣本就是为了闺房取乐,加之刚刚挣扎的时候太过用力,衣带早就断开,她只能背对着他,用手贴在胸前才能让自己勉强维持最后的体面。 可她知道,她现在看起来狼狈极了。 元鸢又一次感觉到了难堪,为什么总要在他面前这么丢脸。而且他会帮她么?若是他想羞辱她,只需让她就这样穿着残破的衣服出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他的目的。 以前她有十足的自信谢锦衣会宠着她,可现在——她不确定了。 她咬牙闭上眼,尽量用发丝遮住自己,将衣衫紧了又紧,准备起身时头顶蒙下一方宽大的软布。 她愣愣地用手去触摸,拨至眼前时才发现是一件男人的衣袍。暗红色,衣摆处用金线滚着张牙舞爪的麒麟纹路——是他身上那件。 他真的帮了她。 元鸢下意识地侧过脖颈,视线却被催促的话语打断:「在我的耐心没有耗尽之前,见好就收。」 攥在衣袍上的手收紧,元鸢悄然收回目光,舌间的苦涩将她最后一点点的期冀也啃食殆尽。 她又在期待什么? 这样也挺好的,他恨她,她也想离开他,他们是一样的。 有了谢锦衣的外袍,她很快便穿戴妥帖地从榻上下来,只是她从未穿过男子的衣袍,也没想到会这么宽大。 明明谢锦衣看起来很瘦,她在女子中的身量也不算矮,可他的衣袍却轻易地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滑稽又可笑。 她始终避开和他的视线相碰,缓缓往门外走去,路过他身旁时,她颔首致意:「多谢将军。」 谢锦衣没有回应,她也没有去看他此时的神色,她想大概是嫌恶的。 窗外的雨仍在下,愈演愈烈,砸在窗台上噼啪直响。 元鸢一刻也不想再和他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也不想再开口求他施捨一把伞,头也不回地往侧门的方向走去。 雨势比她想的还要猛烈,院子里的池塘跳跃着水花,假山上哗啦啦泄下水流。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元鸢瑟缩了一下,捂着纤细的胳膊拐出正门。 扬起的调子在纷杂的大雨中格外清晰:「站住。」 步子顿住,元鸢疑惑地回头。 「我是让你自己去找一个房间住下,可没说让你出府。」谢锦衣背对着她,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倾了一杯。 茶水的咕噜声响应着元鸢滚动喉头时的吞咽,她蹙紧眉尖:「你不是说放我走么?」 为什么又要反悔? 谢锦衣侧过脸,玩味地看着她:「你是把我这儿当作来去自如的善堂,还是你真的那么天真?」 元鸢没法辩驳,她知道他说得没错,他没有义务放了她。 她踌躇了一会儿,攥着衣摆,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知道你恨我,不想见到我。我会走的,会离你远远的,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茶杯砸到桌上的声音打断,不大却刚好够她听到。元鸢循声望去,背对着烛火的谢锦衣幽幽地盯着她。 第8页 注意到她的视线,他低头嗤笑一声,再看向她的眼神讽刺又冷淡:「你太高估你自己了,元二姑娘。」 「被记恨的人也得是有价值的,元二姑娘何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不知是他的气势太过压人,还是那声「元二姑娘」太过刺耳。元鸢掐在掌心的力道失了分寸,无名指的指甲不慎掐断。 她这才知道,原来痛到一定的程度身体就会麻木,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无意识地用掌心摩挲指甲的断痕,静静地站在门口,不死心地问他:「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 要怎样你才能满意? 「这么急着想走,是要再穿着这样勾引男人的衣服去康王府?」谢锦衣笑了,「差点忘了,元二姑娘眼界之高,我区区一个将军府如何满足得了。」 所有的心灰意冷都找到了裂缝,汹涌着袭来,元鸢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看到她脸上的痛苦,谢锦衣心里生出莫名的快感。可即使如此,他仍不觉得满足,一定要亲手将她的心割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你不是最会权衡利弊么?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 就像当年一样甩开他一样。 明明是很轻的一句话,就像打开了所有痛苦的源头,让元鸢的每一根发丝都细微地疼了起来。阿锦,你一定要用这样的话来伤我么? 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事到如今,她还能解释什么?她不敢再去看他,干涩地挤出一句:「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就像是在默认她的所作所为。谢锦衣眼里划过嘲讽。 呵,多直接了当的恶毒,甚至连谎话都不屑于编织一个。 「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别人送给我解闷儿的玩意儿,一件玩物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他的笑是那般温柔,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往人的心口上扎,「至于什么时候放你走,那就要看我什么时候玩腻了。」 元鸢竭力想要忘记的回忆已然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让她没有力气再去反驳,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屋内是长久的缄默,可每一个瞬间都像在将她凌迟。 直到屋外响起脚步声,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元鸢如获大赦,脱力地靠在门框上。 谢锦衣脸上的神情恢复淡漠,和元鸢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侧目:「今晚你就睡在这儿,想逃,你可以试试。」 至于后果能不能承担得起,他就不能保证了。 他的话随着他的背影一道消失在夜色里,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窗外刮进的风将屋内的半数蜡烛熄灭。 元鸢的身体一点点顺着门框滑落,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风太冷了,雨也太冷了,她只能紧紧地抱着自己,将头埋进臂弯里。 既然这么恨她,又为何不肯放她走?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五年前那件事,他们现在是不是会不一样? 那当初的他们又是什么样的? 第5章 初醒 元鸢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短暂又美好的梦。 梦里是草长莺飞,碧蓝如洗的天空漂浮着五色的风筝,那丝线那般长,长长地垂到开满梨花的院子里。 日头西沉,橘黄色的余晖洒在窗台旁那个绣花的小姑娘身上。 她终于想起,这是她和谢锦衣闹别扭的那天。她整整一日没有理他,只一个人坐在窗台下忿忿不平地绣花。谁让谢锦衣昨日笑话她绣的鸳鸯是鬼画符,她非要绣个好看的扔他脸上去不可! 「哐当」一声轻响,不大不小,刚好够元鸢听到——像是石子儿砸到门框的声音。 元鸢眼神一亮,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习惯性地要放下手里的刺绣去开门。可转念想到什么,又压平唇角坐下,慢条斯理地绣她的花,只当没听到。 她才不要理他。 可她的眼睛看着绣帕,耳朵却听着外面。 接二连三地响了好几声,她就是不应声,也不去开门。最后响声停了,她又忍不住撅嘴,难不成走了? 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 她恼他,绣花针也歪歪扭扭地扎下去。 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轻响,元鸢低着头,视线里突然跳出来一只木雕的鸟。巴掌大小,栩栩如生又漂亮,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诶?」元鸢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下子就被这木鸟引去了目光。 她这才注意到木鸟的头顶繫着一根银丝,银丝牵着它荡来荡去,活像在她眼前盘旋。 她来了兴趣,又扑腾着伸手去抓,那木鸟却总是恰到好处地躲过。 「啁啁……啁啁。」 头顶传来略有些耳熟的鸟叫声,隐隐憋着笑。 元鸢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可想到自己还在置气,又立马转过身瞪向那个将半个身子趴在窗户上的锦衣少年。 虽然才十二岁,但他看起来已经很高了,起码在一众孩子里平白高了一个头,比女孩子都生得白净,唇却是好看的桃花色,和眼睑处那颗小小的红痣遥相呼应。 金色珠绳扎起的马尾甩在脑后,几根碎发不安分地翘起来。 见元鸢看过来,他又学了声鸟叫:「啁啁。」 元鸢觉得好笑,可想到自个儿昨天才说了以后再也不理他,故意拉下脸:「阿娘说了,乱闯女孩子闺房的都是登徒子,得打。」 第9页 少年人懒洋洋拖长的调子带着隐笑:「我没进来,进来的是这只登徒鸟。」 说到「登徒鸟」,他挑了挑眉,长线一收,把木鸟提到跟前,一本正经地训斥它:「你说你,不仅乱闯女孩子的闺房,还是个有眼无珠的,我看你这没用的眼珠子该拿去当鞠球踢。」 他捏住木鸟的嘴,「还敢叫?下次再乱说话,就将你的嘴也缝上,听到没有?」 「扑哧」一声,元鸢没忍住被他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好傻,真是太傻了。 见她终于笑了,谢锦衣松了口气,将手里的木鸟递给她:「送给你的,收了我的礼物,就不能说不理我了。」 元鸢瞧着他送到自己面前的木鸢,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可她这会儿还不想和他说好话,又耐不住好奇:「你这雕的是什么鸟?」 谢锦衣话里有话:「一种叫鸢的鸟。」 鸢鸟,鸢鸟,她的名就是鸢。这人简直像故意的。 元鸢心里甜丝丝的,嘴上仍不忘故意损他:「什么嘛,看起来一点都不威风。」 谢锦衣看着她,难得认真:「是么?我怎么觉得鸢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鸟。」 元鸢听得耳根子都烫起来了。 见她一直没接过,谢锦衣问:「你喜欢么?要是不喜欢,我再重新给你做几个。」 元鸢心里急着喊:喜欢,喜欢极了! 可想起嬷嬷们说女孩子要矜持,她只能稳住调子:「这是你做的?」 谢锦衣点头:「跟巷子口的陈木匠学的。」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夸张地扬起调子,「他还收了我三个铜板做学费呢。」 元鸢又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直到余光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一看就是熬了夜的。 她缓缓将头垂得更低,声音也细细的:「笨蛋阿锦。」 她怎么可能真的不理他。 谢锦衣将木鸢递给她,顺势跟她讨饶:「行行行,我是笨蛋,那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生气了?」 元鸢唇角的笑意绽开,踮着脚接过木鸢,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哼哼,这一次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她情不自禁地用白嫩嫩的手指拨弄着木鸢的翅膀,眼尾、眉梢悉是笑意。 见她喜欢,谢锦衣彻底放心,将带着割伤的手掌藏在袖袍下,唇畔也跟着浮出笑。只要他的阿鸢高兴就行。 「要不要去放风筝?」 「啊?」元鸢抬起头,看着外面天色,「大晚上的放什么风筝?也不怕武侯抓你。」 「谁说晚上不能放风筝?」谢锦衣斜靠在窗栏上,单手环胸。 元鸢白了他一眼,她当然知道谢锦衣是个胆子大的,说了肯定就敢做。可大晚上被武侯追,他回去肯定又要被谢家伯伯揍了。 「外面这么冷,我才不陪你去挨冻呢。」 谢锦衣熠熠地看着她:「可我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扑通扑通,元鸢的心猛地跳了几下,她动了动喉头,想把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下去。 她发现这人真是坏透了,怎么老是说些让人脸红的话,偏生自个儿看起来坦坦荡荡地。 见谢锦衣的目光仍停在自己身上,元鸢没好意思看他:「我现在好像还不困,那……那我们看会儿星星?」 谢锦衣仰脸笑了,响亮又轻快地应了一声:「行。」 昌平侯府的院墙很高,四面种着枝繁叶茂的梨花树,风一吹,白色的花瓣就飘啊飘,像浮在水波里。 元鸢和谢锦衣坐在石阶上,说是看星星,其实还是陪他吹冷风来了。好在昌平侯府和威远将军府就是门对门,他们聊再晚也不怕耽误了时辰。 她双手抱着膝盖,低头瞧着地缝里的草,余光却是看着身旁的谢锦衣。 可每一个余光扫过去,都会和他的视线碰个正着。 于是,她只能把脸埋进臂弯里。 「阿鸢,我想去投军,想像我爹和大哥那样上战场、做将军。」 不知是不是周围太安静,身旁的声音比平时多了一股子沉稳。 元鸢侧过脸,谢锦衣高高地抬起手,好像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被他握在手里似的。 元鸢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投军,可哪怕许多年以后,她仍记得那时候的谢锦衣。 他说:「投军才能保家卫国,好男儿就该驰骋沙场,荡平天下。而我要么不做,要做自然就要做越国最了不起的将军。」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漫天的星星,自信又笃定,不,比星星还要耀眼。 耀眼得元鸢都看呆了。 十岁的小女孩能懂什么?每日顶顶要紧的不过是今日穿什么、去哪儿玩。那时候的元鸢还不太懂这些话的分量,只是忽然觉得说这话的谢锦衣离她好远,远得像天上那颗星星。 女子是不能从军,也不能上战场的,那她呢?他们会分开么? 她从没想过他们会分开。 她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失落:「那我长大了应该做什么?」 其实她想说:阿锦,你会丢下我么? 谢锦衣本还仰躺在石阶上,听到她的话屈腿坐直身子,伸手拍了拍她脑袋上的发髻,促狭又认真地笑了笑:「笨,我做大将军,你当然就做大将军的小媳妇儿呗。」 「谁……谁要做你媳妇儿!」 「你都和我定亲了,以后你就是要嫁给我的。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做上大将军的媳妇儿的。」 第10页 元鸢哪儿还有什么失落,直气得鼓起腮帮子,为他这没羞没臊的话捏起拳头锤他。 他左躲右躲,嘴里还故意逗她:「看你这短胳膊短腿的,打也打不着。」 可不管他怎么躲,最后总会让她的拳头捶到他身上。 而她若是能照见镜子,也能瞧见自个儿那红透了的脸和眼里藏不住的欢喜。 嫁给谢锦衣。 少女情窦初开时,大抵是想过的。 不,是盼望着。 她也曾盼望过嫁给那个陪她长大的少年郎。 如果没有五年前那件事,她现在应该已经嫁给他了吧。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彼时她给他的最痛的一刀,将他们十多年的情分斩断得一干二净。 也让他恨了她五年。 . 元鸢是被冻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未看清周遭的环境,脖颈的酸痛先蔓延开。 她抬手揉了揉,一面掀开眼皮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她一直蜷缩在墙角。所有的一切、包括她身上那件男人的衣袍都在提醒她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又一次见到了谢锦衣。 凉意从冰冷的地板传上,如附骨之疽顷刻爬上她的嵴背,怪不得她觉得这么冷。 脸上黏糊糊的,她抬起手,触手冰凉,是一片水渍。她轻笑,用指腹一点点抚去泪痕,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怎么就不争气地哭了。 元鸢啊元鸢,再美的梦也走该到尽头了,不是么? 第6章 妻妾 晌午,谢锦衣刚从演武场回来便去了书房。因着他刚回京,陛下体恤,准他暂且不必上朝。他没什么需要休整的,但也欣然接受。 公务不算繁多,他处理妥当后闲暇无事,便取了帕子细緻地擦拭他那杆银枪。 枪尖锐利,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擦得极为认真,眉眼也难得一见的柔和下来。 握着帕子的手指白皙且修长,虽因常年习武,指腹难免附上一层薄茧,在阳光下却仍像浸在水里的暖玉。 屋外,十一从院外进来,似是有事禀报,守在外面的十二偷偷凑过去跟他耳语:「你可小心着点,我看将军今儿心情很不好。」 十一奇怪地斜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将军一大早就去了演武场,往常和他对打的好歹还能嚎两声,今儿一个个的趴地上都快起不来了。」十二煞有介事地点头,「依我看,肯定有人惹将军生气了。」 而且最奇怪的是,他今儿一整天都没有回别院。 十二年纪稍轻,又是个口无遮拦的,亮着眸子兴沖沖地道:「你说是不是跟昨天晚上康王送来的那个……」 十一赶紧捂住他的嘴,探着头看向书房,做贼心虚般警告十二:「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没事不能在将军面前提起她,连名字都不行。」 十二没有十一跟在谢锦衣身边的时间长,自然是一头雾水。不就是个想勾搭他们将军的女人嚒?往常这样的还少了?将军还不是让他们来一个扔一个。 他就是好奇,将军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单单把那个女人留下了。 十一正要再警告他两句。 「你们俩要是太闲,就去大理寺跟着俞淮做事,多跟死人打交道,我看你们的话就不会这么多了。」 十一和十二惊恐地对视了一眼,立马各自闭嘴。 十一不敢怠慢,赶忙推门进去,先小心翼翼地瞧了书案旁的谢锦衣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暗自松了一口气。 玩闹归玩闹,遇上正经事的时候,十一还是不敢含糊的。 「将军,您吩咐的事儿办妥了,人已经护送到大理寺卿那儿了。」 「还有,」十一挠了挠头,又道,「将军,老太太说想您了,让您回去一趟。」 谢锦衣将银枪挂在墙上:「知道了,下去吧。」 . 谢锦衣的别院是陛下亲赐,将军府却在梧桐巷,是谢家祖宅,自从常年在外行军后,他便只偶尔回来小住一段时间,大多时候都在别院处理公务。 谢锦衣刚进房门,就看见下人捧着茶杯碎片出来,见着他,个个都怯生生地喊着:「将军。」 谢锦衣皱眉,径直入内。 谢家老太太端坐在团蒲上,头戴双色金丝眉勒,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盘成圆髻。虽年过七十,腰板却挺得直直地,精神矍铄,两手撑着蛇头拐杖。 谢锦衣行至她面前,抬手作揖:「孙儿见过祖母。」 谢家老太太原本是准备责难他的,可真见着他,一肚子火气又实在不忍心发不出来。只得嘆了一口气,向他招手:「好孩子,过来坐吧。」 谢锦衣行至她面前,抬手作揖:「孙儿见过祖母。」 见着他,谢家老太太面上浮出笑意,忙招手:「好孩子,过来坐。」 谢锦衣应了一声,坐在她身旁的藤木椅,桌上摆着一盘干果。他伸手捻了几颗,随意地剥了起来,剥开了送到老太太跟前的盘子里。 老太太瞧着他给自己剥干果的模样,忽地就红了眼圈,她忙抬起袖子擦了擦。 谢锦衣问:「祖母,怎么了?」 老太太摇头:「无事,我这老婆子就是……想起你大哥了。」 往年谢锦衣他大哥还在的时候,也常常坐在这儿给她剥干果,陪她这把老骨头唠会儿家常。 第11页 可如今…… 谢锦衣剥干果的动作一顿,缓缓垂眸,遮住那一闪而逝的痛楚:「都过去了。」 可五年了,有没有过去他自己最清楚。 老太太不想再提这伤心事,将她今日的目的娓娓道来:「锦衣啊,你刚刚回京,也这么大了,按理说祖母不该管着你。可今儿一大早就有人把舌根嚼到我这老太婆的耳朵跟前了,我还能装聋作哑不成?」 谢锦衣将干果搁到她盘子里:「祖母既知道是有人嚼舌根,又何必在意?」 老太太知被他一噎,可她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不喜欢别人和他兜圈子。 她沉了口气,索性一股脑问出来:「我也跟你绕了,我且问你,那元家二姑娘是不是在你那儿?」 她定定地盯着他的唇,只盼着他说一声不是。 可谢锦衣抬起头,坦然承认:「是。」 他从不是喜欢欲盖弥彰之人,再者他留下元鸢这件事一开始也没打算瞒着,反正早晚也会让他们知道的。 若是他想瞒,他祖母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你……你竟然真的和她牵扯上了。」老太太如遭雷击,微张了嘴怎么也说不出剩下的话。 她只是听常嬷嬷说昨夜他的别院里有人送来一个青楼女子,旁人不知道是谁,她还能不清楚么? 一个能顺顺利利抬进他院子里的青楼女子,除了元家那个祸水还能有谁? 可看着云淡风轻的谢锦衣,老太太突然怒从中来,重重地拍了拍桌子:「糊涂!」 「你难道忘了那个女人当初是怎么对你,对咱们谢家的?」 老太太悲愤交加:「你爹在世的时候和那姓元的兄弟相称,真心实意地待他们。可咱们忠厚老实,那元家却是一群餵不熟的白眼狼啊!」 「你父兄明明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被人诬陷是贪生怕死,弃城而逃的叛将。」说到此处,老太君潸然泪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受千夫所指,孤立无援的时候。 她捶着胸口,哽咽着:「元家那群白眼狼还未等事情查清,便急急忙忙地和咱们划清了界限,那元家二姑娘更是背弃了你们的婚约,去另攀高枝。不仅让你沦为全城人的笑柄,更将咱们谢家满门的脸面给扫了个干净。」 最可怜的是她这个小孙儿,当年他才十六岁,正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一夜之间,父兄都没了。 他还要听着那些人骂他们是懦夫、是越国的耻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亲自上门退婚,饶是她都急火攻心病倒了。 却没想到最后是她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孙儿一个人千里走单骑,在荒原里找了七天七夜,最后把他父兄的尸体给背了回来,也叫世人看到他们谢家的儿郎死的是多凄凉。 当年的痛,想想就是锥心刺骨啊! 「如今元家满门入狱,这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原以为元家那个二姑娘只是贪慕虚荣,如今见你起势,见我谢家门楣依旧,便恬不知耻地来勾引你,哪里还有半点身为女子的羞耻之心?这种不要脸的女人留在身边,早晚会害了你的!」 谢锦衣平静地陈述事实:「是我强留她的。」 「你……」老太太激动得咳嗽了起来,咳完又抬手指着他,痛心疾首,「你怎么还要留着她?你难道要在那女人身上再栽一次才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么?」 谢锦衣笑了,笑声低碎:「不过是别人送我取乐的玩意儿,谈不上看不看清。」 听到这话,老太太的火气平息了些许,许是刚刚说得太多,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她抬起袖子拭去眼尾的泪:「你大哥当初就是不听我的话,若是早点听话,又怎么会年纪轻轻,连一房妻妾,一儿半女都没有就去了……」 提到他大哥,谢锦衣的态度冷了下来。 老太太自知说错了话,谢锦衣是最讨厌别人用他大哥来威胁他的。 她只得放软态度:「锦衣啊,咱们谢家如今就剩你一个撑着,你喜欢谁都行,祖母都不会拦着你,独那个元家二姑娘,我这个老婆子便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不会叫她进我们谢家的门!便是做个妾室都不行!」 「祖母为什么觉得我会娶她?」谢锦衣眼里无波无澜:「您没有忘记的,我自然也没有忘。」 怎么会忘?她当年退婚时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他的骨子里,提醒着他曾经是多么无可救药的愚蠢。 蠢,犯一次就够了。 老太太抬手抚着胸口,平复呼吸,看着谢锦衣欣慰地笑了:「你能这样想,祖母就宽心了。」 老太太今日叫谢锦衣回来,一来是问他有关元鸢的事儿,二来是想着替他张罗一门婚事。 这战场上刀剑无眼,当初他大哥便是一去不回,如今谢锦衣也年过二十,旁的男子到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偏偏他一心扑在战场上。 每次都用:「战事未平,岂敢成家。」来堵她的嘴。 往年她还觉着真是他忙于打仗,无暇顾及家事,可今日元家二姑娘的出现到底让她心有芥蒂,也忍不住想她这个孙儿迟迟不成亲,真的只是太忙了么? 她不敢再深想,却越发笃定要给他早早定下正妻的心思。 可刚刚触了他的伤心事,老太太也识趣地没有再去节外生枝。 不管怎么说,她绝不能让元鸢又来毁了她的孙儿! 第12页 第7章 卧榻 自昨夜以后,谢锦衣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果不是这座陌生又幽闭的宅子和身上男人的衣物,元鸢几乎快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她蜷缩在窗台旁的美人榻上,轻轻地将头靠在窗框上。 不知是不是夜风一缕一缕拂过身上的感觉太过惬意,还是难得没有一个人吵闹,安静得像是这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去在乎。 元鸢放松身子,像累了许久,就这么睡着了。 谢锦衣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她靠在窗台旁安静地阖着眼。 她身上还穿着他那件暗红色的长袍,她太过清瘦,一把就能握住的腰,裹在他的衣袍下更显得那般柔弱。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像昨夜那般将衣袍扎紧,反而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将身子蜷缩着,柔软的发丝和她身上暗红色的衣摆纠缠在一起,苍白的莲足若隐若现。 她睡着的时候是那么安静,月色的清辉洒在她的脸上,迷离、空濛,她仿佛是一簇雪团,随时随地就会融化。 她什么时候这么瘦了? 明明以前她的脸是圆润的,像一颗白嫩嫩的、剥开壳的荔枝,然后咬一口糖葫芦,把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 她撒娇的时候也是这样,仰头看着他,鼓起软乎乎的腮帮子,扯着他的袖子喊他:「阿锦,阿锦。」 谢锦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有一瞬间的动容,可下一瞬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椅子歪斜的声音惊醒了卧睡在窗台下的人,元鸢眼皮微跳,不安地攥紧窗栏,她知道来的是谁,能悄无声息地进来的人除了他又能有谁。纵使再不愿意,她也缓缓抬起头。 果然,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谢锦衣。 可每看他一眼,对她而言都是疼的,她害怕了,害怕他的薄唇吐出让她难堪的话语,更害怕他那双冷漠的眼睛。 她只能未战先败,低下头不去看他。 而谢锦衣也看到了她唇角的笑意在看到他的瞬间随风而逝,像一只在山间浅饮溪水的麋鹿,惊慌而失措,最后垂下眼睑。 喉头泛开似有若无的苦涩,谢锦衣眼里的怜惜也荡然无存。 呵,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元鸢,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噁心么? 屋里就这样沉寂了下来。 元鸢连呼吸都觉得比之前更冷了,她想也许她该说点什么,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也没想到他今夜会回来。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连一句话都不剩了? 脚步声打破了他们的距离,元鸢坐直身子,两只手圈在膝盖上,没有抬头,余光里闯进男子玄黑色的衣摆。 黑色,他以前最讨厌穿黑色。 元鸢动了动喉头,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喉间生出痒意,她忙掩着唇咳嗽了起来。 她这么一咳,身上本就过于宽大的衣袍也跟着发抖,尤其是被从窗外的灌进的风一吹,仿佛随时会从那副瘦弱的身体上滑落。 她一心只想止住咳嗽,却没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那道冰冷的目光骤然缓下来。 腰身猝不及防被人握住,元鸢一怔,紧接着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地落入了一个不甚温暖的怀抱。 元鸢急忙地看过去,顺着冷硬的下颌线往上,是一双看不清喜怒的眼睛。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因太过慌乱而勾在他的脖子上,明明只是指甲轻轻碰到了,她却宛如被火焰灼痛,倏然收回手。 看着他将自己抱去的方向是床榻,她甚至来不及问,便挣扎了起来,脚踝上的银铃随着她起伏的腿而响个不停。 她只得放软嗓子:「我可以自己走路的,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谢锦衣置若罔闻,可他越是这样,越叫她害怕。 她只能又试着挣开他的手,可就算是一个寻常的男子,她也是挣不开的,何况是谢锦衣。 她慌了,哑着嗓子:「你……你要做什么!」 他不是说了对她没兴趣么?还是又改变了主意。就像他说了要放她走,最后又将她留在这儿,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怒无常? 不行的,唯独他,她不想这样。 谢锦衣没理她,双手稍稍用力,就让她没法动弹,元鸢只能看着他腾出一只手将珠帘撩开。 转眼间,他就抱着她走到床榻旁,烛火的影子投映在他的侧脸,让他眼里的情绪更加晦暗不清。 元鸢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腰落在他的掌心,两条细细的腿垂在他的衣袍下。 谢锦衣终于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什么都不做,在我这儿白吃白喝,你觉得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元鸢抓住他衣袖的手渐渐失了力道,他说得对,他本也不欠她什么。 「若是旁人,还能留下给我做个粗使丫鬟,你呢?」 元鸢不看他,也能从他的语调里听出嘲讽。搭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她缩了缩,那只宽大的手掌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谢锦衣打量她的手指,指甲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一握,软得没骨头似的。 一看就是向来金尊玉贵娇养着的手。 谢锦衣细细摩挲她的每一根手指,动作那么温柔,说出的话却如刀似箭:「敢问元二姑娘,你能有什么用?」 这句话落在她的耳朵里无疑是另一种无言的难堪。仿佛在提醒她,她忘了她的本分,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第13页 是啊,哪怕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她一直都在仗着从前和谢锦衣的那一点情分而肆意妄为,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可她忘了,他们之间除了情分还有恨,而那一点点的情分也许早就在这漫长的五年里消磨殆尽了。 他是她的谁?又凭什么惯着她? 昨夜没对她做什么已然是仁至义尽,由始至终,都是她太过自以为是。 元鸢缓缓低头,如白鹤折颈:「我知道了。」 她闭着眼,颤抖地伸出手搭上他的腰封。因着是被他抱在怀里,她的身子不可避免地贴近他的胸膛,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喉结。 她什么也听不见,眼睛里只有他的腰封,纤细的手指左右一勾,便将他的腰封勾到手里。 她将头垂得更低:「将军,你可以放我下来,我替你宽衣。」 握在自己腰上的力道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紧得她有些疼。 「动作这么熟练,解过谁的?」 元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在春风阁虽未接客,十四娘总是会让人教她一些东西,如何解男子的腰封衣袍也是教过的。 只不过这却也是她第一次给一个男人解腰封。 他问了,她也便回答,只逸出半个字,他便不悦地叫停了:「不用说了,我没兴趣知道你在青楼那些事。」 明明是他问的,怎么像她故意惹他生气?元鸢实在看不明白他如今的性子。 她「嗯」了一声,也不再乱动,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反正顺着他也生气,忤逆他也会生气。干脆就由着他安排。 半晌,禁锢在腰身上的力道下沉,转眼她就被放到了床榻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锦衣好像看了她的双足一眼,那眼神里更多的是不悦。 元鸢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穿鞋,连罗袜都褪了。她有些懊恼,这是她在家里的习惯。 也许刚刚就是看到她这副模样,他才会对她起了兴致,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衣衫不整,除了引诱又还能是什么? 她将双足缩回衣袍,手掌撑住的地方是略带凉意的丝衾。 她太瘦,刻意地缩着身子便更多了让人怜惜的冲动。 谢锦衣也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将脱下的外袍随手搭在衣衔上,带过的风正好吹灭了蜡烛。 屋子里骤然的黑暗让元鸢更加不安,她悄无声息地往内里缩着,直到背靠上冰冷的墙壁才让她的心找到了一处依靠。 可微微下沉的床榻让她的心又提了起来,身下压着的丝衾被人扯住,她过于紧张,忘了移开手。 「你一个人压着被子,想冻死我?」 尴尬将紧张也冲散了,元鸢将身子挪到一旁,后背仍旧贴在墙壁上。 丝衾往外滑过去,身旁的人像是翻了个身,元鸢僵在原地,躺下也不是,坐着也不是。 手臂精准无误地被人握住,轻轻一拉,她便倒在了榻上,小腿不小心搭在了一片温热上,她意识到是谢锦衣的腿,急忙后退。 丝衾被搭在身上,她浑身僵硬着,慢慢往后拉开和他的距离。 可手臂仍被他握着,她不过退了些许,反而被他拉用力到了跟前。 太近,近到她的每一根发丝都能感觉到身侧躺着一个男人。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背过身,就会贴上他的唇。 那只手终于松开,转而搭在她的腰上。被人抱在怀里和在床榻上被人揽住腰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不一样的,哪怕他没有继续动作,也足以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坐针毡。 元鸢轻轻调整着睡姿,脖颈却抵上了男子的下巴。 「别动。」短促又低哑的声音响在耳畔,连带着薄薄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头晕。」 第8章 醉了 「别动了,我头晕。」 隔得如此近,元鸢才闻到他呼吸间清浅的酒气。 他喝酒了? 她是知道的,谢锦衣的酒量打小就好,虽然他是不常喝酒的。可今日喝到头晕,定是不知喝了多少。 虽说他刚刚还对她冷言冷语,可听到他说头晕,担忧全然占了她那颗心,哪里还记得什么别的。 可她又怕吵到他,不敢轻易翻身,便压着嗓子问:「头晕得厉害么?我让人给你煮碗醒酒汤可好?」 回应她的只有他不甚平稳的呼吸声,她以为他睡着了,按捺不住要回头去看看时,他又突然开口,拖着浓浓的疲惫:「没事,睡吧。」 一句「没事」,让元鸢的鼻头一酸,她有多久没有听到他这样温柔的同她说话了?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可脚踝上的那串银铃又残酷地让她清醒过来。 她转过身,借着月色勉强看清了躺在她身侧的谢锦衣,双目微阖,墨色长发凌乱地散在他的侧脸,看起来只是寻常地睡着了。 他喝醉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但元鸢是知道的,只要喝醉了,他眼尾的那颗红痣就会红得越发厉害。 就像现在这样。 见他忽地皱紧眉头,元鸢只能想到他是头疼了。忙伸出手指搭上他的额角,轻轻地为他揉了揉。 她不想出声吵醒他,便仔细留意他的神情,见他的眉头舒展,才放心了些。 四下寂静,好似连池塘里的「咕咕」声都能听到。 第14页 元鸢的手指仍在轻柔地按在他的额角,目光却不可避免地对上他的脸。 靠得太近,似乎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也染上了,思绪忽地飘远。 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喝醉酒还是七年前。 其实那一次也是因为她,是她见着酒坊老闆挂出的兔子灯笼好看,便怎么也走不动道。 可那老闆说那兔子灯笼出多少钱都不卖,她失望极了,也只能恋恋不捨地拉着谢锦衣走。 谢锦衣没走,反而跑过去和酒坊老闆打赌喝酒,若是他赢了便将兔子灯笼给他。 老闆问他若是输了怎么办,他扬起下巴,一脸倨傲地说他不会输。那老闆本来不想理他,可见他这么挑衅,一生气拍桌子答应了。 那时候的谢锦衣才十四岁,谁都不会认为他能喝过酒坊老闆。 况且不过是个兔子灯笼而已,元鸢也不是真的非要不可。可不管她怎么拉、怎么劝,谢锦衣都不肯走,只说让她乖乖等他,就跟着老闆进了酒坊。 她没办法,只能又急又气地看着他和那酒坊老闆喝了起来。她从没见他喝过酒,哪里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喝,一会儿怕他喝得不省人事,一会儿怕他喝多了难受。 在她又急又怕的时候,酒坊老闆先趴下了。 谢锦衣反倒跟个没事人一样,得意地沖她眨了眨眼。然后自个儿去取下兔子灯笼送给她,又在桌上留了酒钱,才带着她一块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问他有没有事,他不仅打趣她太小看他了,还说带她去放河灯。看他生活虎的样子,她真的信了他是天生的好酒量。 可她后来才知道那天谢锦衣回去以后趴在床头吐了很久,第二天脸都是白的。 她心里难受极了,问他干嘛那么拼命,只是一个兔子灯笼而已。 他说:「因为你喜欢。」 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他一定会想办法替她拿到的。 元鸢敛眉轻笑,谢锦衣这人,有时候她觉得他比谁都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他比谁都傻。 傻到为了她一时兴起看上的小玩意儿去和别人喝酒喝到吐。 是啊,多傻的一个人。 元鸢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久别重逢,她好像一直没有好好看过他。 他变了,又似乎没有变,明明是一样的眉眼,可现在的他却不再笑了。 哪怕偶尔露出的半点笑意也是冷的。 明明以前他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虽然总是吊儿郎当的,可他从来不会藏着心事,他生气就是生气,高兴就是高兴。 为什么,阿锦,你为什么不笑了? 元鸢觉得自己也同他一道醉了,在她没有发现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抵到了他眼尾的那颗红痣上,一点一点,极轻极缓地抚过他的睫毛,最后落到他的眉头。 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么?怎么在梦里也蹙着眉。 「我想你过得好,阿锦。」 元鸢喃喃地低语,声音轻得她自己都快听不清。 不过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想他能好好地。哪怕他一直这样恨着她。 他仍睡着,似乎没有被她吵醒。一个小小的、大胆的念头似种子破土而出,又顷刻间长成枝节纵横的藤蔓,将她的心牢牢收紧,她不停地抗拒着。 元鸢的身子遽然僵住,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根本就回不去了,现在的谢锦衣是恨她的。他今日也不过是喝醉了,才会来找她。如果他清醒着,他根本不会想见到她的, 她极快地后退,努力平复呼吸,别过眼不再去看他。她起身想出去透透气,刚刚坐起身子,左手蓦地被一只发烫的手掌握住。 几乎是瞬间,她便惊悸地看向身侧的人,恰好望进了一双目光灼灼的眼。 他何时醒的? 她来不及去思考那么多,撑起勉强的笑,语无伦次:「我……你醒了,我去给你取碗醒酒汤。」 她想要挣脱他的手起身,可握在她手上的劲儿太大,她甚至感觉自己都手腕都快被他攥红了。 她垂着头,极其艰难晦涩地开口:「放开我。」 像在恳求。 「你想去哪儿?」他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仿佛顷刻便会有瓢泼大雨冷冷地泼在她身上。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屋里太闷了。」她想甩开他的手,可握在手上的力道却抢先一步将她往后压。她的推拒在他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轻易就被他钳制在身下。 元鸢仰着脖颈,连呼吸都忘了,视线里只有那双阴鸷的眼,和他缓缓吐出的话:「我让你回答我,你要去哪儿?」 元鸢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锦衣,她是真的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她张了张唇,可所有未说出口的话全部被封住。 淡淡的酒香顺着他的唇蔓延到口腔,元鸢只能被动地承受他汹涌而下的吻,那么霸道又强势,仿佛要将她口中所有的呼吸都夺走,完完全全只剩下他的气息。 她感觉自己仿佛是雨夜下的一片浮萍,由着瓢泼大雨肆意地拍打,掠夺。 「别,别这样,你喝多了。」 她不停地用手推他,想要叫醒他,可他像是什么都听不到,将她完完全全地禁锢。 似乎是感觉到元鸢快要呼吸不过来,慢慢地,他的动作放缓,笨拙却又怜惜,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稍稍用力便碎了。 第15页 他小心翼翼地吻过她的唇,将她所有的呜咽都吻了下去,连压在她肩头的力道都松了。 这是谢锦衣第一次吻她。 元鸢闭上眼,沉溺在他这样的吻里,推搡着他的手没了力气,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肩头。 可缠绵在唇齿间的吻却遽然停了下来,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又成了恨。 磨牙吮血的恨。 他低下头,伏在她的颈窝:「有时候我真想毁了你。」 喉头泛开似有若无的苦涩,元鸢望着头顶的夜色,最后无声地咽下。 谢锦衣毫不留恋地松开她的手,坐到床榻旁。元鸢看着他弓起的嵴背和顺着肩头散落的墨发。明明他就在她身边,却让她觉得遥不可及。 泾渭分明的距离,明明白白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元鸢将自己身上散乱的衣衫理好,为刚刚的荒唐做出解释:「我知道,你是喝醉了。」 谢锦衣轻嗤:「你知道就行。」 元鸢理着发丝的手一顿,就那样僵硬在原地。她看到了他眼里的自嘲和凄凉,可是转瞬又被冷漠填满。 她只能告诉自己,是她看错了。 谢锦衣没再说什么,起身下榻,取下衣衔上的外袍穿上。 元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好想叫住他。如果她再唤他一声:「阿锦。」他会回头么? 可她终是没有开口去试探,谢锦衣变了,她又何尝没有变?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元家二姑娘了。 她现在怕的东西太多了。 烛影拖长的影子开始晃动,起风了。 谢锦衣在将要推开房门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将手停在门栓上,整个人埋在阴影里 一字一句压低的腔调,随着潮湿的雨声扑来:「元鸢,我过得不好,很不好。」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门被风吹得来回拍打,屋里又变成了她一个人,空空荡荡,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一场幻觉。 她躺在榻上,弯着身子,用丝衾将自己裹住,怔怔地看着头顶的青萝帐。 幻觉么? 可为何心口的疼却这么真实? 第9章 别走 浴堂,元鸢靠在沐桶里。 氤氲的水汽浮起,白皙纤长的手臂附上一层细细的水珠,满头青丝垂至水面,水珠子自肩头的蝴蝶骨滑落,打在水面的花瓣上。 脖颈仰起的线条流畅又优美,分明的锁骨里盛着水和花瓣。她似是睡着了,眉眼低敛,不发一语。 屏风外随侍的丫鬟听着里头半天没有声响,试探地喊了一声:「姑娘?」 没人应,丫鬟吓得心都缩了缩,将军可是吩咐过必须好生照顾好这位姑娘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可担待不起。 她急忙走进来,见元鸢只是靠在浴桶里睡着了,松了一口气,走过去附耳轻唤:「姑娘,醒醒,小心着凉。」 浓密蜷曲的睫毛轻颤,似蝴蝶牵动翅膀,那双迷濛的眸子缓缓恢复生气。哗啦的水声划过,元鸢坐直身子,脖颈隐隐发酸,她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沐浴。 大概是真的太累了,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元鸢仰起下颌,锁骨残留的花瓣簌簌落下:「多谢。」 丫鬟递来干净的帕子,元鸢搭着她的手起身。白皙的足尖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挂在脚踝的银铃叮噹甩下几滴水珠,那锦缎似的青丝凌乱地贴在白璧无瑕的背上。 丫鬟脸上蓦地发烫,难怪她们将军这么多年单单留下了这位姑娘,这等姿容,真是让她一个女子瞧了都要脸红。 元鸢接过新的衣裳穿上,是一件水蓝色的襦裙,丫鬟在身后用帕子替她拭去发丝的水渍。 她将目光落向纱窗外,兜不住的日光透过窗户映在地面上。 她不知这到底是哪里,应当不是威远将军府,那里她太熟悉了。她想了想,这里应当是谢锦衣的别院,虽不知具体所在,至少还是在上京城里。 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如今待在这院子里,谢锦衣哪里也不让她去,可她实在放心不下她阿姐,还有她爹爹。 想到尚在牢狱的爹爹,元鸢的眸子里便涌出了水光。三个月了,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听说那牢狱里又冷又潮,连一床蔽体的薄衾都没有,爹爹在里面不知正遭着什么样的罪。 当初罪名来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可现在想想,漏洞太多,怎么就凭一封书信,甚至连查都没有细查就断定了她爹爹是先太子的逆党? 她元家世代清白,她爹爹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勾结乱党的罪名她不信,也不能接受。 可她什么证据都没有。 元鸢的心又坠到了底,勾结乱党,轻则流放,重则枭首。阿娘已经去了,难道她还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爹爹…… 不,无论如何,她至少得去见爹爹一面。 可她一无权势,二无重金,如何能进监牢? 现在有这个能力的只有谢锦衣,可他会帮她么? 元鸢摇头,他怎么可能会帮她?他上次走的时候是那般生气,也许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就算她没有惹怒他,他又凭什么冒着风险帮她一个罪臣之女。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天真,可她现在还有别的选择么? . 谢府,门口两座石狮子高昂着头。马蹄声遥遥传来,一前一后停在门口。 第16页 谢锦衣翻身下马,十二跟在他身后,立即有小厮迎过来,替他们将马牵至后院。 「二表哥。」站在门口的蓝衫青年一见着他,立马笑逐颜开,一面踏下台阶,一面向他靠近。 谢锦衣卷着马鞭,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算应了。 蓝衫青年向他拱了拱手:「早就听老太太说二表哥今日回府,洪玉特在此候着。」 按理说,这时候换了谁都该客套两句道一声谢,谢锦衣却是岿然不动地:「哦——」 蓝衫青年略感尴尬,又道:「二表哥刚从漠北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辛苦了。」 谢锦衣接话:「谈不上刚回来,有半个月了。」 蓝衫男子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咽了咽喉头。这回还没开口,谢锦衣倒是想起主人的身份了,礼貌又客气地问:「你是?」 「扑哧」身后的十二憋不住地笑出声。 不笑则已,一笑那蓝衫青年的脸就跟被烫着了,红了遍不说,连脸都抬不起来。 他刚刚的态度越热情,这会儿脸上就越疼。马屁拍到马腿上不说,一句话堵得他像上门打秋风的。 虽说他们宋家确实只是和谢家老太太沾了点远方亲,可宋洪玉没想到,谢锦衣竟然真这么不留情面。 诚然,谢锦衣是给他留了面子的。若是换了旁的不认识的人,他是一句话都不会跟他说的。 见蓝衫男子不说话,谢锦衣越过他便往正门去了。 刚进门,老太太身边的常嬷嬷便早早地候着了,道:「将军,老太太请您先去她屋里坐坐。」 进了门,老太太已经在榻上坐着了,丫鬟在一旁烹茶。见谢锦衣进去,老太太露出笑脸。 「锦衣,你可瞧见门口的洪玉了?」她嘱咐人将茶水倒好,道,「那孩子热忱,说要同你叙叙旧。我怕你不记得他了。他祖母是我远方表姐,按辈分,也该喊你一声表哥。」 谢锦衣端起茶杯,「嗯」了一声。 老太太又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别院,我没来得及同你说,我祖地的表姐一家升迁到了京里,这是好事,往后两家人可以多多照应。今日他们阖家来咱们这儿用个晚饭,你待会子若是无事,也去作陪吧。」 老太太抚着手上的佛珠,小心地瞧了他一眼,怕他不悦,却还是斟酌着说了出来:「我表姐家除了刚刚你见过的孙儿洪玉,还有一个孙女——」 「这些琐事祖母安排就行,不必过问我。」谢锦衣没等她说完,便将茶杯搁下。 虽被他打断,老太太心里不大高兴,可看样子,他待会儿会去作陪,到底没扫了她这老脸。 她可是打算好了,她表姐家的那个笙玉,模样端正,年方十七。她父亲又刚刚高升,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满足她对孙媳妇儿的要求。 反正只要不是那个元家二姑娘就成。 老太太又问:「今夜可还要去别院?」 谢锦衣未答,袖袍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半晌才缓声道:「这几日我会搬回府里。」 一听这话老太太高兴了,看来她这个孙儿是回心转意了,认清了那个元家女的真面目。 想想也是,那种狐媚子,初时新鲜,哪儿能留住正经男人。 这不没两天她家孙儿就腻了。 转眼间,宴席要开了,谢锦衣起身的时候,十二突然进来,附耳道:「将军,别院来人了,说元姑娘病了。」 老太太正转过身喊着谢锦衣一道去入席,可回头的时候哪儿还有他的人影。 她忙问旁边的嬷嬷:「二公子人呢?」 嬷嬷战战兢兢地答:「二公子他好像……好像是回别院了。」 老太太一听,顿时气血上涌,直冲得她头晕气闷,又是别院那个祸水。 她真真是要被气死了! . 谢锦衣回别院的时候,下人们正手忙脚乱地从屋里进进出出。 见着他来了,立马低下头:「将军。」 谢锦衣皱着眉:「大夫呢?」 下人被他的气势吓到,抖着嗓子:「太,太晚了,大夫已经歇下了。」 其实因着没有他的准许,哪个敢去请大夫。 有那么一瞬间,那下人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要将他给剜了。 「那就把他叫醒,提过来。」 谢锦衣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径直入屋。 他刚刚进去,便听到了一阵时重时缓的咳嗽:「咳咳……」 床榻上卧着一个娇弱的人,纤细的手搭在身侧,身上已经盖了好几层被子,仍在喃喃地喊着:「冷。」 谢锦衣极力压着心底的戾气:「怎么回事?」 丫鬟连头都不敢抬:「姑娘中午说乏了,饭都没用便睡下了,奴婢记着姑娘没吃饭,晚膳的时候便来叫她,谁知……发现姑娘身上烫得厉害,肯定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着了凉。」 竟然从晌午一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谢锦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此刻也没心情去迁怒旁人:「我知道了,大夫来了,把药煎了立马送过来。」 丫鬟道了声:「是。」急忙下去催促厨房的人。 谢锦衣快步走到床榻旁,眉眼阴沉地看向榻上的人。 「连病了都不知道,元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 第17页 还是你料定了这样我就会来找你? 元鸢似乎是烧糊涂了,只能无意识地蜷缩着身子喊:「冷。」 她的脸本就偏白,如今褪去血色,更显得憔悴可怜,睫毛盈着泪珠,像刚落过雨的梨花,怕是风一吹,就要从枝头摇摇欲坠。 谢锦衣闭了闭眼,坐到榻旁,抬手为她试温,手指抵到额头时,被滚烫的温度灼到了。 烧成这样,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手指忽地覆上一片温热,谢锦衣将目光下移,元鸢将面颊贴在他的手指,声音似嗔似娇:「冷……」 谢锦衣冷冷地看着她:「最后一次。」 他将她被子里捞出来,伸手搂住她。她是那样清瘦,又病得糊涂了,不像平时那般推拒他,反而乖顺地躺在他怀里。 怀里的人像是寻到了依靠,将小脸贴在他的胸膛,呼吸渐渐平稳,也甚少喊「冷」。 「哐哐」的敲门声响起,丫鬟在门外道:「将军,药煎好了。」 「给她餵药吧。」 谢锦衣看了一眼怀里的元鸢,终是狠下心将她放回榻上,起身往外走,可他还没有走几步,尾指便被人勾住。 那般软绵无力,却又灼热:「别走好不好……」 第10章 照顾 「别走……」 娇娇媚媚的一声呢喃,任谁听了也得心上发痒。饶是门口的丫鬟们也听得面皮微烫,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进去。 谢锦衣的身子一怔,视线落到被她勾住的尾指上。水蓝的袖袍颤颤滑落,露出一截泛着红晕的手臂,往常那软得没骨头似的手指恰好勾住了他。 卧在榻上的人未睁开眼,似乎刚才的轻唤不过是梦中呓语。 谢锦衣皱眉,眼里染上薄怒,可那一点温热轻轻地、状似无意地勾了勾他的掌心。就像她从前做了错事,同他撒娇讨好那般。 谢锦衣眼里露出自嘲,随即缓缓收紧掌心握住她的手。他弯腰坐在榻旁,头也不抬地吩咐:「把药端过来。」 「是。」丫鬟们如释重负,赶忙端着药碗和热水入内,谢锦衣接过,目光始终落在昏睡不醒的元鸢身上:「下去吧。」 丫鬟们得了命,悄声退下,屋内只剩谢锦衣和榻上的元鸢。 窗户闭着,烛火拉长的影子跃动在窗棂上,因为怕元鸢冷,四面架着取暖的火盆,熏热为屋里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谢锦衣想托着她的脖颈将她扶起,可掌心里那只手与他十指纠缠,怎么也不肯松开。 「松手,我得餵你喝药。」 元鸢自是听不到,谢锦衣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松手。」 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果然,元鸢嘤咛一声,攥着他的力道也松了些。 她是最怕痒的。 谢锦衣趁机收回手,扶着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舀了一勺汤药,先吹凉了,再餵至她唇边。元鸢光是闻到味道便蹙紧眉尖:「苦……」 搭在药碗沿口的指节泛白:「苦,这样就算苦了么?」 这点苦比起当初她带给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他又将药餵至她唇边,这回她听话了许多,虽是一直皱着眉头,好歹也囫囵咽下去几口。再喂,她怎么也不肯张嘴了。谢锦衣瞧了瞧去了大半汤药的药碗,也没有再压着她喝了。 他将药碗搁至一旁,又取了湿帕子为她擦汗。从她的额头到耳垂,再到掩在衣襟下的脖颈,一寸一寸,细緻地擦过。 先前还好,擦拭脖颈的时候,她忽地推了推他,似是很不适应他的触碰。 「一会儿就好,忍忍。」 可元鸢没忍住轻轻唤了一声,她平日里的嗓音便是娇柔且媚的,这么一唤,该忍忍的便是别人了。 谢锦衣只得匆匆擦了擦便收回手,正欲擦拭她的手掌,怀里的人却颤了颤眼睫,刚睡醒的时候,人的眼里都是雾蒙蒙的。 恍惚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阿锦……」 她唇齿间逸出的话破碎又语无伦次,似是那般难以置信,连眼里都涌出了水光。可她又撑不住疲惫,靠在他胸膛睡了过去,就好像刚刚是她尚未清醒的梦呓。 谢锦衣久久没有动作,橘黄色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眸里,残留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为什么要在梦里叫他的名字?明明当初是她说的,她心里从来没有过他,是他自作多情,是他苦苦纠缠。 呵,元鸢,这些都是你亲口说的不是么? 谢锦衣看着怀里的人,抬手抚上她的面颊,似在自言自语:「既不爱我,又来招惹我作甚?」 . 元鸢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屋里里站着几个随侍的丫鬟,见她醒了,忙迎过来:「姑娘,可有哪里不适?」 睡了一夜她已然好得差不多了,柔声道:「无事。」几个丫鬟安下心,又围着她嘘寒问暖一番,元鸢却不时将目光落到屋外。 是梦么?她怎么感觉昨天夜里谢锦衣来过?可他怎么可能会来看她,这么久了,她也不过匆匆见了几面。 她用手指抵在额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能作罢,遂问:「你们将军可在府里?」 想到谢锦衣交代过的,丫鬟们便老实地答:「将军这会儿应当在和其他大人议事,晚些时候当是会回府的。」 听到他今日会回来,元鸢又高兴又犹豫,她怕谢锦衣不想见到她。可他平日里行踪不定,若是这次不去见他,下次便不知要什么时候。她定了主意,抬头望向几个丫鬟:「请问厨房在何处?」 第18页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元鸢只是笑了笑,求人自然得有诚意。 . 因诸事繁多,谢锦衣今日回来得稍晚,刚进门,下人便替他接过马鞭。 「将军,可要去前厅用膳?」 谢锦衣道:「送到书房就行了。」 下人应了一声,又迟疑地道:「可……元姑娘在前厅,说是等您一起用膳。」 谢锦衣的步子一顿,下人见他没有表态,便准备吩咐人将膳食用到书房。抬头的时候,谢锦衣已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正是前厅的方向。 耳畔似有银铃的轻响,他循声望去,一抹红色的身影坐在窗台旁。 满头青丝如瀑挂在腰上,被斜风一缕缕地吹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大红广袖层层叠叠堆在细腰上,更衬得腰身盈盈一握。 她侧着身子,一束斜插在白瓷瓶里的红蔷薇遮住了她的正脸。 女为悦己者容。 他不是悦己者,那就是有求于他了。 站在窗外的谢锦衣眸色微暗,缓步推开了门。听到脚步声,元鸢眼皮微跳,她缓了缓呼吸,让自己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照样是无话。 谢锦衣明显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最后散漫地掀开眼皮看向元鸢。 这是在问话的意思。 元鸢看着他:「将军,昨夜给你添麻烦了。听说你今日回府,我便想来向你道声谢。」 回应她的只有一句冷淡的「哦。」 椅子拖动的声音夹杂些他的嘲讽:「知道自己是麻烦就行。」 元鸢一噎,他这人还真像只刺猬。 「要么坐下吃饭,要么过来给我布菜。」谢锦衣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任何人,但元鸢知道他是对她说的。 她不是来这里做客的,她是有求于他,所以她选了第二个。元鸢行至他身旁,一手捲起袖子,一手握着竹筷。 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人,谢锦衣端起甜汤小酌,瓷白的杯盏上映出浅笑:「元二姑娘何时连伺候人都学会了。」 元鸢替他夹了一筷子竹笋:「是将军收留了我,我自然不会在府上做个闲人。」 谢锦衣搁下碗,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反讽,赞赏她的识时务:「那就请元二姑娘牢记你的本分。」 元鸢应下,习惯性地替他夹了一块鱼肉。可还未搁至他的盘中,便被他用筷子挡住。 元鸢清晰地听到他说:「我不吃鱼。」 元鸢一怔:「可从前你是喜欢……」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谢锦衣打断:「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一定也要喜欢么?」 「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吃鱼,看到就觉得噁心。」拦腰挡住的筷子稍稍用力,那块白净的鱼肉便掉在地上。 元鸢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筷子,余光是地上的鱼肉,那露出的小刺好像扎进了她的心里。 从前喜欢的东西,也包括喜欢的人是么? 是啊,五年了,人又为什么不能变呢? 元鸢没说什么,也再也没有自作主张去为他挑菜,他说想吃什么,她才将筷子伸过去。 她到底是有求于他,便推了推他面前的一盘酥饼,期冀地看向他:「这盘酥饼是我做的,你要不要试试?也许会合口味。」 他以前是最喜欢吃酥饼的。 谢锦衣扫了一眼桌子,在手边瞧见了一盘精心叠起来的酥饼。他没动筷,反问:「你觉得可能好吃么?」 她会不会做饭,他能不知道? 元鸢道:「我试过了,不难吃的。」 谢锦衣笑了,是毫不掩饰的嘲笑。元鸢突然后悔用这个方法来讨好他了,简直是自取其辱。 可抬眼的时候,谢锦衣已经将竹筷拿了起来,对着的正是她那盘酥饼。 元鸢觉得这人真是奇怪,说难吃的是他,要吃的也是他。她抿了抿唇,道:「我,我下次重新做吧。」 谢锦衣看着她:「我只是想看看你打算怎么毒死我。」 他总是能用一句话让她下不来台。 第11章 情分 元鸢看着用膳的谢锦衣,手指侷促地拧了拧竹筷。好几次想要开口,他却总恰是时候地让她去挑菜。 她无奈,只得问道:「你今日会留在别院么?」 谢锦衣反问:「元二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来过问我的事?」 什么身份?元鸢自己都不知道她算谢锦衣的什么人。 可她知道今日不说,下次就不知什么能再见到他了。虽知定会惹他不悦,还是开了口:「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谢锦衣没回答,慢条斯理地夹起碗里的酥饼,没入口便兴致缺缺地放下:「果然难吃。」 筷子搁在瓷碗上的声音突兀又清晰,像压在了元鸢心上。 谢锦衣将手搭在桌上,丫鬟们立刻递过湿帕子,他擦拭着手指:「这样自作主张的安排,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元鸢的脸白了白,艰难地应了一声。黑色衣摆自她身边掠过,连话都没有同她说一句便走了。 元鸢攥紧衣袖,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谢锦衣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未停也未回头,直到元鸢挡在他面前,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害怕。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当年的事情我无话可说。我阿姐她现在下落不明,我很担心她,我求你,求你帮我找找她。」 第19页 她急切地扯住他的袖子:「你是知道的,我阿姐一直将你当作亲弟弟看待,就算……就算你恨我,可不可以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帮帮我阿姐。」 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从小到大,不管犯了什么错,阿姐都会护着他们俩,会给他们做好吃的糕点,会在他们闹别扭的时候哄他们。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对身边所有的人都那么好,不该受苦的。而且她不相信谢锦衣真的会忘了以前的情分。 元鸢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想在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动容,可是没有。 她的心凉了一截,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只要你愿意帮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锦衣终于掀开眼皮看向他:「做什么都可以?」 元鸢坚定地回答:「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愿意。」现在没有什么比找到她阿姐更重要。 谢锦衣抿唇轻笑:「你能为我做什么?」 挡在他面前的手被他抓住,谢锦衣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你能拿什么跟我换?拿你自己?」 元鸢的身子一僵,用她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她只能垂下眼睑:「对不起,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她什么都不剩了。 谢锦衣松开她的手,再不留恋地越过她:「你知道就行。」 元鸢站在原地,没有力气再去追他。谢锦衣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都能得到的东西。 可阿姐呢?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么? 她怎么能放弃,在这个世上能帮阿姐只有她了。 凉风拂过,吹散了她的昏沉。元鸢抬起头,目光落在高墙大院外的天空。 . 别院,书房。 书桌上摊着一封拆开的信,谢锦衣靠在太师椅上。半晌,他将余光望向桌上的信封,微不可见地蹙眉。 元鹂姐怎么会在他那儿? 也难怪,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让一个罪臣之女的下落几乎无迹可寻。 想到刚刚元鸢的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无意识地用手指轻点椅子扶手。 罢了,她现在这点失望,和知道她姐姐的下落相比也不算什么。 何必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第12章 元家 月色溶溶,脚步声穿过回廊,等谢锦衣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后院。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唇畔的笑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他真是疯了。 不过他都走到这儿了,也没有刻意避让,单手负在身后,阔步入了庭院。 「吱呀」一声,发丝间的桃木梳顿住,元鸢轻轻搁下,又用手理清了刚刚缠绕的结。 谢锦衣看了一眼她,又收回目光,只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这么晚还不睡?」 元鸢笑了笑:「将军没回来,我岂有先睡的道理。」 谢锦衣眼皮微挑:「呵,你今日倒是乖觉。」 元鸢起身,几缕青丝柔顺地搭在她的胸前:「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寄人篱下就该有寄人篱下的样子。」 不知为何,这明明是他日常挂在嘴边的话,今日从她口中说出来竟让谢锦衣心里莫名烦躁。 但这会儿他没心思去探究这烦躁的源头。 元鸢已经行至桌旁,提起茶壶为他添了杯茶,又恭敬地送到了他手边。 「将军请用茶。」 这般恭敬的态度明明是谢锦衣一直同她要求的,可她真的这样做了,那似有若无的疏离却让他看着碍眼。 谢锦衣伸手接过茶杯,灌了一口,又放下,却是将茶杯握在手中,目光落在元鸢身上:「你就那么想见你姐姐?」 元鸢眼睫微颤,却又平静地看着他:「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世上不会有白来的恩惠,但只要谢锦衣愿意帮她这一次,无论他开口要什么她都可以答应。 谢锦衣忽地嗤笑了一声,他能找她要什么?他要的,她给得了么? 既然她这样说,谢锦衣抬起下颌:「跟我回谢家。」 听到跟他回谢家,元鸢迟疑地看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让她跟着他回谢家?她知道谢家不会有一个人想见到她。 自从五年前退婚以后,谢家和元家彻底断了来往。可两家人住得那般近,平日里想不碰到都难。每一个人谢家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恨,他们恨她扫了谢家的颜面,也恨他们元家在谢家最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 可谢锦衣却说要带她回谢家。 元鸢似是想到什么,忽地觉得嗓子涩得厉害:「……这算是对我的报复么?」 也是,哪里会有比让她这个罪魁祸首去谢家为奴更好的报复?怪不得他连碰都不愿意碰她,原来已经恨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锦衣松开她的手,没有再同她多言的兴趣:「随你怎么想。」他将茶杯搁在桌上,不再看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良久,屋里轻轻落下一声:「好。」 没有失落,也没有愤恨,只有平静。 随之而来的是她低低的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阿姐?」 「我自会安排。」 只要你别后悔。 . 翌日,元鸢一直静坐在屋内,门口的风铃荡开一圈圈轻响,她循声望去,谢锦衣逆光立在门口。 他今日换了一身白色长袍,银冠高束,白光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一声听不出喜怒的:「过来。」 第20页 他的嗓音很好听,清清淡淡,比少年时多了几分低哑。 耳畔倏然响起一个少年人嬉笑的喊声:「阿鸢,过来,我带你放风筝去。」 恍惚间,元鸢竟有恍然如梦之感。 她喃喃地轻唤:「阿锦。」 出声后反而是她先惊醒,她慌张地看向白光里的人,见他似乎没有听到这才放下心,不再犹豫地趿鞋下榻。 行至他跟前时,她的神色早已恢复平时的镇定,却按捺不住期冀:「是要去见我阿姐了么?」 谢锦衣道:「今日另有安排。」 「哦。」元鸢应下,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也没再继续问他要做什么。 谢锦衣理着护腕的手一顿,薄唇抿出的弧度淡下来,连说出的话也变得言简意赅:「跟我走。」 「要出府么?」话还未说出口,谢锦衣已经走了,等也未等她。 元鸢瞧了他的背影一眼,只能急忙跟上。可不知为何,他今日的步子比平时都快,元鸢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这人就不能稍微慢一些么? . 行至门口的时候,元鸢瞧着谢锦衣牵过的马,不自觉笑了:「是小白么?好久没见到它了。」 以前谢锦衣也问她为什么叫一匹黑马「小白」,她就指着小白额头上那一撮白毛。她记得那天谢锦衣听完后莫名其妙笑了很久,虽然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许是太过熟悉,她想伸出手去摸摸它,手还未碰到,谢锦衣不留情面地纠正:「它叫追风。」 元鸢伸出的手僵住,尴尬地收了回来,可追风却仰着脖子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心,前蹄轻踏,甩着马脸「咴咴」了几声。 元鸢唇角的笑意又起,用手抚了抚它的鬓毛,小声地喊它:「小白。」 追风的蹄子踏得更欢。 谢锦衣皱眉,一拉缰绳掉转马头:「现在是个人你就撒蹄子了?」 吃里扒外。 元鸢讪笑,收回手跟在他身后。 谢锦衣没再理她,翻身上马。一手握了缰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元鸢。 「走吧。」 元鸢用余光看了看四周,最后将目光看向马上的谢锦衣,不确定地问他:「可我没看到马车。」 「马车?」谢锦衣嘴角牵起,双手交叠,「我是不是还要用轿子来抬你,元二姑娘。」 他刻意拖长了「元二姑娘」几个字。 一句话让元鸢尴尬地低下了头,不坐马车,总不能和他骑一匹马吧。 她试探地问:「那我……」 「你没长腿么?」谢锦衣挑眉,一甩缰绳,慢悠悠地策马前行,「走着去。」 元鸢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眼前已经是谢锦衣的背影了。 他骑马,让她走路跟着? 「谢……」她无奈,只能跟上去。 马上的谢锦衣侧目瞧了她一眼,见她铆劲儿追上来的样子,眼里露出恶劣的笑意。 元鸢哪里跑得过追风,跑了一会儿便憋红了一张脸,好不容易跟上,她用手抚着胸口,努力顺着呼吸。 她想央他慢些,腰身骤然被人抱住,再落到实处时背靠的是温热的胸膛。 身后是谢锦衣嫌弃的声音:「按你这走法天黑都到不了。」 「这也不是我能……」元鸢心里有些气,大着胆子跟他辩驳。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身后的人一夹马肚,马背颠簸,迎面而来的劲风将她的发丝都吹乱了。 她许久没有骑马,偏生谢锦衣又故意骑得这么快。她只能抓进他握在缰绳上的手臂。实在颠簸得受不了央求他:「慢些,慢些。」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身后的人好像笑了,可那笑声快得捕捉不住,消融在日光里。 . 马停下时,元鸢虚弱地靠在院墙上,连这是哪里都没来得及看清,低着头不住地缓着呼吸。太快了,险些要吐了。 而「罪魁祸首」却站在追风旁边,单手搁在腰前,悠然自得地看着她。 元鸢缓过劲儿,抿着唇不想同他说话。这人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谢锦衣将追风栓好,站在一处荒废的府门前,回过头叫她:「进来吧。」 他的嗓音比平时都平静了许多,元鸢仰头看去,高墙深院,梨花树枝繁叶茂地搭在墙头,门口贴着残破的封条。 即使如此,也能看出当初的繁荣。 眼眶慢慢酸涩,堵上了喉头。 这是元家。 第13章 旧梦 看到元家宅院时,元鸢眼眶里已经涌出了水光。 模糊的视线里是青砖黛瓦,深墙高院。门口立着两座孤零零的石狮子,顺着台阶往上是朱红色的正门,贴在其上的明黄色封条裂成两半,任由风吹飘零。 原本门庭若市的昌平侯府已成了一座荒宅。 「想进去看看么?」 不远处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将决定权交给她。 元鸢看向站在大门外的谢锦衣,睫毛挂着的泪珠落下时,她点了点头。比起睹物思人所带来的伤感,她更害怕遗忘。 她一步步踏上台阶,谢锦衣将门推开的时候,拂面的穿堂风让她微阖了眼。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妇人温柔的笑声:「鸢儿,回来了,饿了没?」 「这丫头是越来越野了,天天就知道往外边跑,都是夫人你娇惯的。」中年男人严厉的声音跟着响起,语态之间却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第21页 风撩动元鸢耳畔的发丝,纠缠在她的眼前。那个笑意盈盈的温柔妇人和她身边那个不怒自威的男人却越来越模糊。 元鸢想起来了,这是爹爹和阿娘。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了进去。宅院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眼前会经过什么人她仿佛都能想到。 阿娘会在屋里绣花,爹爹下朝后会踩着青石板路回来,阿姐会给她端一盘新做的芙蓉糕,她养的那只小狸奴就趴在她脚边晒太阳。 元鸢顺着那条青石板路,绕过花圃往里走,池塘旁是一道水榭。 翠色藤蔓垂落,水中莲花朵朵。 元鸢的步子停驻,她好像看到水榭下对坐着一男一女。 女子一身青色长裙,满头青丝仅用一根银丝簪绾起,略施粉黛,一颦一笑却柔若春水。 而她对面的男子同样笑意温柔,白衣银冠,骨节分明的手执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到棋盘上。 「该你了。」 青衣女子捻着白子,从容落下,复又抬眸望向对面的白衣男子。 在他们旁边,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趴在凉蓆上,仰头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嘴里还鼓鼓地塞着糕点。 锦衣少年从回廊走进来,看到趴在凉蓆上的小姑娘,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伸手扯下她发髻上的珠花。 发髻散开,「啊」的一声惊呼,伏在荷叶上的蜻蜓震开翅膀。 看话本的小姑娘捂着发髻回过头,见着拿珠花沖她做鬼脸的锦衣少年,气呼呼地大喊:「谢锦衣!」 她捏着拳头去追他,锦衣少年一边晃悠着手里的珠花,一边绕着桌子跑。 「来啊来啊,你要是追得上,我就还给你。」 那小姑娘哪里追得上他,撅着嘴:「阿姐,翡渊哥哥,你们看他!」 锦衣少年见她告状,沖她挑衅地扬了扬眉后跑了出去,红衣小姑娘立马提着裙摆去追。 「谢锦衣,你给我站住!」 白衣男子和青衣姑娘习以为常地相视一笑,放心不下他们,搁下手中的棋子一道跟着出去了。 「你们俩慢点,小心摔着。」 温柔的嗓音落入浓浓春色中,而水榭里只剩摇摆的翠色藤蔓。 「嘀嗒」一声,似是水珠坠在池面。元鸢眼前晃动了一瞬,所有的春景褪去,水榭中的棋盘上早已翻倒在地,枯黄发黑的藤蔓上结了几张蛛网。 风掠过,回应的只有无尽的沉寂和苍凉,这里早已没有了人。 苦涩涌上喉头,元鸢不忍再去看。 再美好的也成了过去,翡渊哥哥走了,阿姐不知所踪,就连她和谢锦衣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他们最后是现在的结果呢? 「怎么,看傻了?」 冷静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元鸢这才看到谢锦衣一直在她身后。他没看她,或者说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里。 元鸢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太久没回来了。」 谢锦衣没说话,大概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她盯着堆满绿色浮萍的池塘,缓缓蹲下身子。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水面,覆上的凉意却让她的思绪开始下沉,她像在自言自语:「你说那串珠花还在这底下么?」 她还记得那时候谢锦衣抢了她的珠花,她绕着回廊追他,追到最后那串珠花却掉进了池塘里,为这事她还两天没给他好脸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 周遭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有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元鸢没指望过他搭话,对他的无视也一点不觉得讶异。 她收回放在水面的手指,细细的水珠子顺着指缝滴落,冷一点才好,可以让她清醒。 「也许在吧。」 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他在想什么,可他回答了她。 元鸢将手放在膝盖上,水面映出她眼尾的笑意。她小声地,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谢锦衣说:「那是我刚买的珠花,还没戴两天呢,就被你扔进去塘里去了。」 身后的人不假思索地纠正她:「是你先扑到我身上。」所以他一时没拿稳才让珠花掉了下去。 元鸢抬头看着他,不服气地辩驳:「那也是你先抢我的,不然我怎么会去扑你?」 谢锦衣脱口而出:「谁让你……」 说到一半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变,转瞬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那句话未说出口的话也就此消了音。 元鸢仍在等他说完,可谢锦衣眼皮再抬时,呵笑一声:「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到现在,元二姑娘还真是够有闲心的。」 元鸢被他语调里的讥讽刺得清醒了过来,原来在他眼里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么? 是啊,她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 风吹皱池塘水,压低了根茎挺立的荷花。 四下安静了许久,元鸢打破沉默:「你怎么突然想起带我来这儿?」 她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想进元家。 风里是谢锦衣凉凉的声音:「谁知道呢。」他又添了一句,「闲得无聊吧。」 说罢,他单手负在背后转身走了。 元鸢又回头遥遥地看了一眼水榭,再不留恋地跟上谢锦衣的步子。 这一回他走得很慢,慢到足够她跟上。 . 跟着谢锦衣出来的时候,元鸢没有再去回头看元家的大门。看又有什么用,那里已经没有她想见到的人了。 第22页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灰濛濛的,似是要下雨,她这才想起最近正是梅雨天。 「谢……」元鸢下意识地想叫他谢锦衣,刚逸出一个字便清醒过来噤了声。她有些懊恼,回来一趟想起太多过往让她差点忘了她和谢锦衣此时此刻的关系。 可说到关系,她现在又是谢锦衣的什么? 通房、外室、妾室,亦或是一个普普通通、无关紧要的人? 好像哪一个都不是。 她已经不是谢锦衣的谁了。 她收敛了语调里的熟稔,恢复到应该有的距离:「天色不早了,若是没有别的安排,不如早些回府吧。」 谢锦衣没表态,但已经抬腿往外走了,元鸢立马跟上。 见谢锦衣牵过马,她仿佛又感觉到了胃里的翻滚,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她宁愿走回去,也不要和他一起骑马了! 解下缰绳的谢锦衣往她那儿瞥了一眼,将她的抗拒尽收眼底。 呵,谁稀罕带她一样。 可这回他没有翻身上马,牵着追风的缰绳闲庭信步往前走。元鸢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头一回带了几分愉悦地跟在他身旁。 因着天色不早,加之谢锦衣带她走的是小巷子,是以过往的行人并不多。 到了巷子口,视线豁然开朗,零零散散坐着摆摊的小商贩,行人也多了起来。 「嚯,这不是谢家小二嚒?」 年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似乎是认清了人,尾调又高兴地扬起来。 「还真是诶。」 元鸢转头看去,说话的是巷子口卖酥饼的陈三爷。 他的年纪也大了,几年前记性就开始跟着糊涂,早早地就收了摊子。只是人老了,有些习惯却是怎么也忘不了。他老是蹲在巷子口,逢人就问要不要酥饼。 旁人都当他老糊涂了,不爱搭理他。 可谢锦衣却应了,还规矩地喊了一声:「三爷爷。」 元鸢也轻轻地喊了一声。 陈三爷蹲在墙角,两手摊在膝盖上:「是又来给你家小媳妇儿买酥饼了?」 一声小媳妇儿,元鸢听到身旁的谢锦衣不悦地咳了一声。 陈三爷像是才注意到谢锦衣身边的元鸢,使劲儿眯了眯眼去瞧她是谁,当即一拍巴掌:「元家小丫头,我记得你,你小时候跟谢家小二偷我院子里的梨!」 说到这件糗事,元鸢难得面皮一烫。小时候不懂事,她还真是跟着谢锦衣干了不少「坏事」。 她要同他说话时,陈三爷又突然咧嘴一笑:「你们这俩小傢伙什么时候成亲的啊?」 元鸢和谢锦衣皆是一愣,尤其是元鸢脸皮都烫了烫。她不好意思地略低下头,解释:「不是的……」 一旁的谢锦衣倒是神色如常地走到他陈三爷跟前:「一大把年纪就在家里好好待着,我看你这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 陈三爷不高兴地咕哝:「你这臭小子是在说我老糊涂了?你三爷爷我才不糊涂呢。」 谢锦衣敷衍:「是是是。」 元鸢站在原地,看着弯腰站在陈三爷面前的谢锦衣,眼里露出些许黯然。 她又急着解释什么,谢锦衣比她更不想他们扯上关系。 「愣在那儿作甚,还不走?」谢锦衣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元鸢「哦」了一声,继续往回走。 不知是不是刚才被认错的尴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不时响起的银铃声提醒着他们之间的缄默。 元鸢闷着头往前走,直到映在前面的影子停下:「你在这儿等一下。」 她应下,看着谢锦衣的背影越过自己,而追风仍停在她身旁。 她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百无聊赖地站在街口等他。旁边的追风甩了甩耳朵,元鸢凑近,将手搭在它的脖子上,小声地问它:「小白,你家主人这几年脾气都这么古怪的么?」 跟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一样,不扎人一下就难受。 追风不知道听没听懂,从鼻翼里「嚏」了一声。 身后却响起凉幽幽的声音:「你问它,不如直接问我。」 第14章 本能 「你问它,不如直接问我。」 元鸢放在追风耳朵上的手顿时尴尬地僵住,转过去也不是,这么背对着他也不是。仿佛她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又被那个人当场抓住。 她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同他胡诌:「我刚刚是想看看等……追风的耳朵好不好使,所以跟它说说话。」 她实在是编不下去了。 谢锦衣不为所动,撩开眼皮瞟了她一眼:「它耳朵好不好使我不知道,我的耳朵倒是没坏。」 这句话无疑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刚刚她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全被他听了去。 「是……是嚒?」元鸢摸了摸鼻尖,打算用装傻来跳过这个话题。 好在谢锦衣没有继续刁难她的意思,转身走向街边的茶棚。元鸢只当他是走累了,急忙跟着过去,追风也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元鸢见他没什么表示便坐到了他对面,茶棚不大,手臂搭着汗巾的小二和颜悦色地过来倒了两杯茶。 元鸢点头说了一声:「多谢。」随即端着茶杯,不时偷偷看向对面的谢锦衣。 他倒是神态自若地抿了口茶水,眼神却是看着街道外。 茶棚不大,简陋的几块木板搭成,店里除了端茶倒水的小二还有零散坐着的几个客人。 第23页 茶棚建在一颗高大的槐树旁,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若是夏日炎炎来此饮一杯茶倒确实惬意。 耳边是不时响起的鸟啼声,元鸢浅尝了一口茶水。看来谢锦衣是来这儿坐着休息,暂时没搭理她的意思。 她知道自己主动同他说话,要么他不理她,要么就说话刺她。干脆单手托腮,手指搭在茶杯沿口,随意地看向街道。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停下来好好看看了,不知是不是这里的一切太过熟悉,她第一次放松了下来。 细细的哭声传来,她偏转目光看过去,是两个梳着总角的小孩。那小女孩不知怎么就捂着脸哭了起来,旁边的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根糖葫芦,抓耳挠腮,憋得脸都红了。 元鸢入神地看了起来,听不见小男说了什么,只是转眼间那小女孩就破涕为笑。小男孩松了一口气,又将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给她。 小女孩得了糖葫芦全然忘了刚刚还在和他生气,一口咬下去,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儿。见她不哭了,小男孩也跟着笑了。 没一会儿两个人又在一块儿追逐打闹。 看着那两个小孩,元鸢的唇角不自觉浮出笑意,略歪了头将下巴的重量托在掌心。 很久以前她和谢锦衣也是这样。 她好像看到那两个小孩变成了另外的模样,一个梳着花苞头,一个扎着马尾,两个人挨着坐在台阶上。 梳着花苞头的小姑娘扭过头,软软糯糯地喊他:「阿锦。」 扎着马尾的少年挑眉,用手拍了拍她的发髻:「叫什么阿锦,没大没小的,叫声好哥哥听听。」 小姑娘一把拍开他的手,嫌弃地撇嘴:「阿锦是笨蛋,我才不要叫你哥哥。」 「那以后咱们成亲了,你做了我的媳妇儿,看你还叫不叫哥哥。」 小姑娘晃着腿:「哈哈,阿锦你真笨,成亲了怎么能叫哥哥,明明该叫——夫君。」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响亮又愉悦地应了一声:「诶!」 小姑娘反应过来,当即羞红脸,伸手要去打他:「坏阿锦,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少年人开怀的笑声。像跑过竹林的山风,鲜活又清朗。 明明应该早就在记忆里淡去,此刻却无比清晰,清晰到那个少年仿佛就站在她面前。 鬼使神差的她偷偷看向谢锦衣,却发现他也在看着街道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槐树的叶子落在他背后,宽大的袖袍被风掀开一角。 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想,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可这个念头还没有落稳,谢锦衣便转过头,她就这样对上了那双没什么情绪的桃花眼。 搭在茶杯上的手指抠了抠,元鸢让自己清醒过来。她今日真是糊涂了,大概她留给谢锦衣的只有对他的伤害吧。 他又去想那些做什么? 她倏然收回的目光和嘴角压下的弧度都被谢锦衣看在眼里。 他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妖怪么?见到他就没好脸色。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谢锦衣微不可见地压低眉头。他将茶杯搁在桌上,神情冷冷淡淡的:「我饿了。」 不是闲聊,反倒像告知。 元鸢愣了一下才准备点头:「哦,那咱们回去吧。」 说罢,她便准备起身,可谢锦衣完全没有动身的意思,反而用手指轻点桌面:「我想吃三丁包子。」 元鸢顺着问他:「现在么?」 谢锦衣反问:「不然呢?」 元鸢轻「哦」,又道:「那我们这会儿就去买么?」 谢锦衣笑了,纠正她:「不是我们,是你。」 元鸢就知道他没那么好伺候,左右包子铺就在街口,走一趟也没什么。可她还没出茶棚,身后传来凉凉的声音:「去西街。」 元鸢愣愣地转过身,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才迟疑地开口:「可是西街那家从这儿过去还要很久的。」 她不像谢锦衣可以骑马,单单靠她这两条腿走过去,来回得半个时辰。而且这个时候都不知那家包子铺收摊了没有。 谢锦衣不说话,也不看她,但那态度全然不像有商量的余地。 她试探地问道:「要不就街口那家?」 「我不想吃。」 元鸢小声地道:「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说了西街就是西街。」谢锦衣笑了笑,却无端端让人觉得瘆得慌。 「谁让我脾气古怪呢。」 嘚,是真记仇了。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元鸢这下也不同他争了,应一声往西街的方向去。 谢锦衣坐在凉棚下,看着元鸢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满意地收回目光,他伸手拨动着搁在桌上的空茶杯。 旁边的小二眼尖儿的过来给他倒茶,笑嘻嘻地问他:「客官,咱们这儿还有茶点,您可要来一些?」 谢锦衣没表态,全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小二尴尬地赔笑,收回茶壶退下去,可手刚抬起来,就被茶杯死死地压在桌上。 小二疼得低呼一声,丝毫动弹不得,他哭丧着脸:「客官,您这是……」 谢锦衣用手指轻轻敲打在压住他手腕的茶杯上,笑意盈盈:「看来你们这些端茶倒水的平日里着实是辛苦,手上的茧子都跟习武之人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周遭的气氛似乎凝滞下来。几乎是瞬间那个小二眼神一狠,从袖子里抖出匕首刺向谢锦衣的后脑。 第24页 谢锦衣在笑,眼底却是冷的,压在茶杯上的手指稍稍施力,骨节错位的声音响起,残忍又清脆。 那小二痛呼,谢锦衣反手将茶杯砸向他的眼睛。接二连三的哐当声似鞭炮炸响,那小二撞翻了好几张桌椅,捂着扎进茶杯碎片的眼睛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与此同时,原本在茶棚里喝茶的客人一脸惊恐地往外跑,却在路过谢锦衣身后时拔出了袖中的匕首。 可那匕首还没有近他的身就被他用双指扣住,轻笑声响起,那刺客还没来得及抬头腹部撕裂般挨了一脚,随即像滚落在地的冬瓜直直地砸到柱子上。 其余几个刺客见状俱是一惊,谢锦衣不慌不忙地理着衣摆,嫌弃地掸了掸手。 那些刺客当即也不再伪装,从桌下抽出长刀砍了过来。刀尖泛寒,凌厉的白光闪过谢锦衣眼底的笑。 他没动,慢悠悠地嗤笑一声:「本将军在漠北打北戎大军的时候,你们这些废物还不知在哪儿呢。」 话音刚落,惨叫声此起彼伏,蛰伏在树上的鸟雀惊飞,夕阳的余晖似血一般。 谢锦衣走出茶棚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间还不太晚。旁边的追风急躁地踏着蹄子,谢锦衣抬手拍了拍它的头才让它慢慢安静下来。 他正要牵着追风往外走,余光扫见色衣袖上一点不甚明显的血迹,眸光微闪,捡起地上的匕首将那截袖袍割断。 「走吧。」 . 元鸢提着油纸包回来的时候,瞧着天色都暗了下来,她怕回去太晚便加快了步子。 想到谢锦衣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气,多半又要嫌弃她回来得太慢了。 拐过街角的时候,视线里却跳进一个修长的身影。 谢锦衣靠在拐角处,橘黄色的余晖洒在他的背后,追风低着头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似是感觉到什么,他从余晖里缓缓掀开眼皮,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让元鸢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捏紧油纸包走到他身旁:「你,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应该在茶棚等她么? 谢锦衣微抬下颌:「磨磨蹭蹭,属乌龟的?」 元鸢心里那点子悸动瞬间消散,她就知道不是特意来这儿等她的。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她怀里拎出油纸包,食指轻微一碰:「凉了。」 元鸢听到他「啧」了一声,知道他这人挑剔,她打算同他说换别的吃。可再抬头时,谢锦衣靠在墙上,正低头慢条斯理地咬着油纸里的包子。 元鸢这才注意到他袖口短了一截,脱口而出:「你的袖子怎么了?」 谢锦衣随意地道:「勾线了。」 元鸢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勾线」的袖子,这线勾得倒是挺整齐的。 她也没多问,站在旁边等他吃完。她偷偷瞧他,只觉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便想问他什么时候能去见她姐姐。 她抬起头,刚要开口,双目却以极缓的速度睁大。「咻」的一声,长箭对着谢锦衣的后背破空而来。 元鸢耳畔嗡嗡作响,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本能一般扑到了谢锦衣身上。 油纸包滚落在地,内里的几个白面包子摔进水坑。 箭光明明就在眼前,元鸢的腰身却骤然被人牢牢抱住,翻转之下她被迫砸向了身后的那堵墙。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因为所有的力道都砸在了护在她腰身的手上。而牢牢抱住她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颤,是从骨子里散开的害怕。 元鸢下意识地抬头,对上的是面色铁青的谢锦衣,他像是失了控,怒不可遏:「元鸢,你疯了么,谁让你过来的!」 元鸢被他的吼声吓得浑身僵硬,可下一刻,面前的那双眼里涌出破碎的悲伤,是极度害怕后的茫然无措。 第15章 疯了 「元鸢,你疯了么,谁让你过来的!」 元鸢不知是因那横空而来的利箭惊魂未定,还是被谢锦衣失控的吼声吓到,身子瑟缩,挂在眼睫上的泪珠也抖了下来。 谢锦衣眼里的愤怒变成无可奈何的悲伤,他颤了颤眼睫,用力将她拉进怀里,一点一点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像是要证明怀中人还在一样。 他将侧脸贴着她发髻,缓缓闭上眼睛,下颌颤抖着。 差一点,只差一点那箭就射到了她。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明明听到了箭射过来的声音。可看到向自己扑过来的元鸢时,他的心跳都快停了。 在漠北那么多年,多少次他被人逼到绝境里,哪怕是敌人的刀差点砍到他的脖子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次。 这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害怕了。 他害怕那支箭射到她身上,害怕自己的动作稍慢一点,害怕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哪怕他每时每刻都在告诉自己:他不应该心软,他应该恨她,把当年她带给他所有的屈辱和伤害统统还回去。 是啊,他本该这样做的。 谢锦衣低下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嘴角是自嘲的笑。 元鸢,明明当初是你将我的真心践踏得一塌糊涂,是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了我最深的一刀。 可我竟然还是会为了你的一滴眼泪而心疼。 为什么,元鸢,你明明不爱我却要为我挡那一箭。 一定要将我折磨疯了你才肯罢休么? 第25页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在发抖,元鸢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回抱住他。刚要碰到他的肩头,指尖却触到一片粘稠湿热的液体。 风一吹过便是幽幽的凉意,随之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理智在一瞬间回笼,她抬起手,入目的是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滑落。 元鸢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道:「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没人应,元鸢的心口都凉了下来,抖着嗓子喊了一声:「谢……谢锦衣?」 别吓她,别吓她。 她急得快哭了的时候,肩头传来一道透着寒意的声音:「喊什么,我还没死呢。」 谢锦衣缓缓掀开眼皮,所有的悲伤、痛苦都在瞬间散去。将下颌从她的肩头抬起,往后退了半步,面无表情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元鸢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么?」 谢锦衣斜了她一眼:「你盼着我出事?」 若是平时元鸢肯定会被他的话噎到,可这会儿她反而笑了,是真心实意地笑。 谢锦衣理袖袍的手指一顿,元鸢怕他笑话自己,赶忙用手掌胡乱抹去泪水:「你没事就好。」 她的嗓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天知道刚刚她叫他却没有人回应的时候她有多害怕。眼里涌出酸涩之意,她又赶忙用手指蹭了蹭。 只要他没事就行,就算他拿话刺她都没关系。 不知为何,谢锦衣看着她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将要脱口的冷硬的话也咽了回去。 他没再说什么,向前几步弯腰拔出插在地上的箭矢,仔细地端详。 他手里这支箭太过普通,没有留下任何标记。刚刚也因为一时分心,忘了留意箭是从哪儿射来的。 不过这群人先是在茶馆埋伏他,现在又在背后暗箭伤人,看来这幕后主使是铁了心要他的命。既然他们这么想除了他,那么有第一次肯定就会有第二次。 谢锦衣想罢,将那支箭放进马鞍旁的得胜钩上。也正是他抬手的时候元鸢才看到他右侧的肩头在渗血。那支箭似乎是擦着他的肩头而过,虽不及要害仍是划破了一道伤痕。 「你受伤了?」元鸢急忙过去,眼神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的肩头。 似乎是元鸢的提醒才让谢锦衣注意到自个儿肩上的伤,他不甚在意:「哦。」 元鸢看着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心里憋了一口气,沉着嗓子又说了一遍:「你受伤了。」 「我没聋。」谢锦衣将缰绳解开,准备上马回府。 可他还未动袖子便被一只手扯住,他偏过头对上元鸢严肃的眼神:「你的伤在流血,得先去医馆包扎一下。」 谢锦衣觉得好笑,这点伤比起他在战场上受的简直不值一提。 「回去再说吧。」 扯在袖子上的力道加重,元鸢生气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谢锦衣的手停在马鞍上,风撩动他的衣摆,吹散了他眼底的情绪。 半晌,他搭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元鸢:「你又了解我多少?」 这句话无疑是最好的利刃,又一次精准无误地刺痛了元鸢。 「我……」元鸢喉头微动,终是松开了他的袖子。 气氛冷下下,元鸢什么也没有再说。余光里那双金线描边的鞋却转了个方向,在她面前站定。 「不是要去医馆么?愣着作甚?」 元鸢愣愣地抬起头,可谢锦衣已经越过她往前走了。她抿唇笑了笑,赶忙跟上去。 . 从医馆出来的时候,谢锦衣的肩头的伤已经用纱布裹好了。宽大的衣袖一遮便什么也瞧不出。 元鸢跟在他身旁,目光落到街道旁的小摊,想起之前他说饿了,可她给他买的包子都掉在了地上。 他到底是受了伤,她仰头问他:「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谢锦衣的神色淡淡的:「不用。」 元鸢歇了音,又将目光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卖蜜饯的铺子。 「要吃蜜饯么?吃点吧。」 听说受了伤嘴里是苦的,吃点甜的也许会好一些。况且事后想想以谢锦衣的身手怎么可能躲不过那支箭,说不定还是因为她贸然扑过去才害得他的肩头落了伤。 可她那时候也是吓懵了,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动了。 谢锦衣觉得他要是拒绝,面前这个人一定会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所以他说了句:「随便。」 「好,我很快回来,你在这儿等我。」元鸢应了一声,往对面的蜜饯铺子走去。 谢锦衣站在街道旁,熙熙攘攘的人流从他面前路过,薄唇微阖,漫无目的地散开目光。 肩头忽地刺痛了一下,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那抹蓝色的身影,正抱着一堆蜜饯越过人流向他走过来。她走得不急不缓,金色流苏面帘遮住了她的脸。 谢锦衣的目光定定地落到她身上,似柳絮飘过,淡淡的,却又刚好停在那儿。 元鸢一路小跑到他跟前,手指摩挲着盛蜜饯的袋子,轻声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吃哪种,就每样挑了一点。」 她还记得他说过他不喜欢吃以前吃的东西。 谢锦衣没什么表示:「哦。」他看也没看随手挑了一颗放入口中,元鸢再抬头的时候只瞧见他的背影。 第26页 他牵着追风,向她抬了抬下颌:「上马。」 元鸢面露难色,真想同他说她可以自己走回去。可看了看天色,走回别院怕是要晚了。她没办法,硬着头皮走到他身旁。 她想同他打个商量:「能不能骑慢些?」 刚说完,面前拢下一道阴影,紧接着腰身被人握住,拔萝蔔似的将她整个人举到了马背上。 她还没坐稳,握在腰上的手转而往马鞍一压,背后稳稳噹噹地坐下一个人。 谢锦衣这会儿回她:「看我心情。」 元鸢一噎,赶忙闭上眼睛去抓他的袖子,可拂在面上的风轻轻柔柔的,马背上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颠簸。 她睁开眼,放松了身子,忍不住想:这是心情好的意思? 总之谢锦衣能不用骑马这件事折腾她就够让她宽慰的了,也没有再去多想。 之前是马跑得太快,她只顾着胃里难受。这会子慢下来她才有心思注意到别的——比如他放在她腰上的手。 她略低眼睑,黑色护腕下是一只白且修长的手,正放在她的腰带上。虽然她知道多半是怕她摔下去,却仍是有些不习惯。她将身子前倾,两只手搭在马头上。 河岸边参差的垂杨柳极慢地往后退,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轻响。 许是今日的相处沖淡了些许陌生感,元鸢想同他说说话缓解尴尬,却又突然不知道同他说什么。 明明以前她总觉得和他有说不完的话,哪怕是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也开心。 可现在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问:「我今日陪你出来了,那我什么能去见我阿姐啊?」 身后是谢锦衣压低的声音:「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话能跟我说的?」 元鸢尴尬地低下头,没注意到他的声音渐渐小了。 「呵,你果然……」 元鸢一愣,她果然什么? 可她等了许久身后的人也没有把话说完,她正要开口问他。肩胛忽地抵上一个坚硬的东西,她身子一怔,后知后觉是谢锦衣将头靠了上来。 他,他怎么突然…… 元鸢没法回头看他,僵持了半晌也没听到他同她说话。可她感觉被他额头抵住的地方慢慢热了起来。 她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人应。 若是平时自讨个没趣儿她就不同他说话了,可这会儿她担心他,话在喉头过了几转又被她逼出来:「你是不是累了?」 仍旧没人应。 凉风灌进袖袍,激得元鸢手臂泛起细细的疹子。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不确定地喊了一声:「谢将军?」 她又提高了声音:「谢锦衣?」 可回应她的只有耳边卷过的凉风,身后的人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 元鸢这下是真的方寸大乱。 「谢锦衣,你别吓我,你说话啊!」 元鸢想回过头去看看他,追风似是感知到什么,不住地嘶鸣。 风吹过,原本握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无力地砸下。 第16章 留下 别院。 天色灰濛,元鸢站在谢锦衣的卧房外。计时的水珠自竹筒滑落到水缸,「嘀嗒」声似响在她心尖上。 房门紧闭,橘黄色的烛光自纱窗泼在台阶上,可到元鸢脚底的时候只剩一片朦胧的影子。 她紧紧攥着掌心,倔强地看着那间房门。 十一扣紧腰刀,十二在台阶旁急得来回转圈,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元鸢,绕到她面前:「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们将军身手那么好,怎么偏偏跟你出去就出事了?」 面对十二的质问,元鸢抿唇不语,任由他发火。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谢锦衣明明只是受了轻伤,可骑在马上的时候就开始昏迷不醒。从太医院请来的医师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还未出来。 难道是那支箭有问题? 十二见她不说话,气得两腮鼓起,正要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把腰刀拦住了他,严厉的声音喝止他:「十二,闭嘴。」 十二又气又委屈,哼了一声扭头去旁边站着了。 十一对着元鸢拱了拱手:「十二就是这个脾气,口无遮拦的,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 元鸢看着面前这个仿若十六七岁的黑衣少年,轻轻摇头。 这里只有她一个外人,他们怀疑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元鸢和十一他们同时仰头看去。 一个神情淡漠的白衣男子从内里走出,手中提着黑黝黝的药箱。 十一、十二赶忙迎过去:「纪大夫,我们将军怎么样?」 元鸢也将注意力都放到太医身上。 纪不归道:「他中了毒。」 「中毒?」十一喃喃重复,「将军他怎么会中毒的?」 「他肩上有箭伤,应当是有人在箭尖淬了毒,欲置他于死地。」 十一和十二更糊涂了,按理说他们将军久经沙场,怎么可能躲不过一支箭? 不远处的元鸢脸色却白了白,原来真的是那支箭有问题。 纪不归叮嘱了几句:「此毒凶险,且世所罕见,好在伤口尚浅,暂且不会危及性命,你们今夜派人好好看着他即可。」 十一抬手作揖:「多谢纪太医。」 纪不归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提着药箱走了,十一赶忙跟过去送他上马车。 第27页 元鸢看着开了缝隙的房门,终是忍不住想去看他,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十二抬手拦住。 他的眼神明显地写着不信任:「这儿有我就够了,你回去吧。」 元鸢心里担心得紧,不见到谢锦衣是不会走的:「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但我若是真想害他,也不可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 她的声音低下来,「况且我只是想进去看看他,一眼就行。」 她知道他现在身边有那么多人,根本不需要她的照顾。可他不需要是他的事,无论如何她也要亲眼看到他没事才能安心。 十二挡在她面前的手要放不放的,半晌,他撇了撇嘴:「那你快点出来。」 元鸢郑重地点头:「好。」 十二退到一边,等元鸢进去了他还不放心地趴在门框上往里面瞧,直到一只手把他脖子勾住往外拖。 他「哎哟」了两声,伸手去推旁边的人。 十一一敲他脑袋:「就没见过你这么没眼力见的。」 十二委屈巴巴地摸着头,什么嘛,他这不是为了他们家将军的安全着想么? . 卧房内,元鸢刚进去便一眼看到了躺在榻上的人。 垂下的帷帐遮住他的面容,苍白的手搭在腰上,薄唇轻阖,淡得失了血色。 元鸢眉尖低蹙,快步走到床榻旁。他的脸色更白,烛光在他的面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安静得像睡着了。 心口泛起酸涩,又一路涌上眼眶。元鸢蹲下身子,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她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她莽撞地扑过去,他是不是不会被那支箭伤到? 思及此,她将头埋进臂弯里。是不是只要谢锦衣遇到她就不会有好事。 五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元鸢忍不住看向他,这是她第一次离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他。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唇,每一处都是那么熟悉。 视线落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她赶忙从拿出帕子轻轻为他拭去。她弯着腰,不可避免地和他挨近,近到连他喉头的微动都能看清。 元鸢垂下眼睑,将手搁在膝盖,侧过身子没再去看他。说好了只是看看他有没有事,她现在又赖在这儿做什么? 该走的不是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五年了,什么都该过去了不是么? 是啊,她没忘记的事情,谢锦衣又怎么会忘了?只要他记得,那么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原谅她。 元鸢失神地盯着烛台上灼人的火光,积压在心底的记忆又涌了出来。 像有人撕开了她结痂的伤疤,明明以为早已痊癒,可底下却仍是血淋淋的。 她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那一年她十四岁,明年她便要踏上花轿、嫁给谢锦衣,可她却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递去了退婚书。 她没敢自己去,让下人将退婚书递到了谢家。哪怕那时候谢锦衣的父兄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便是谢家伯伯用棍子打他,他都没吭过一声,永远都是那个目中无人、纵马街头的谢家二郎。 所以元鸢以为他接到退婚书的时候,会生气、会难堪,会将那封信撕得粉碎再狠狠踩在脚底下,最后对别人说:「不是她不要小爷,是小爷不要她!」 是的,她那时候是这样以为的。 七天后的夜里,她从佛寺回来,她以为躲他七天就够了。可她还是在院墙外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站在那儿的背影。 他没撑伞,雪落了他满身,他的背影却还是那么挺拔,倔强地站在那儿。 不知道在那儿等了多久。 元鸢下意识地想逃,脚步声还是被他听到。他转过头的时候,睫毛都挂着雪花,鼻尖也冻得通红,却在看到她的时候笑了。 那一刻,元鸢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只能看着他向她走过来。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般脆弱的谢锦衣,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座雪雕的人,他轻轻呵一口气都怕伤到她。 元鸢以为他是要来同她发火的,来质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她没动,就算他要对她动手她都不想走。 可她看见的却是谢锦衣在她面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她:「阿鸢,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啊?」 「是我平时太粗心了,我哪儿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改。」他试着笑了笑,声音却是哑的,「你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她递去了退婚书,他却以为她是在同他闹脾气。明明那个时候他的心疼得都快滴血了,却捨不得跟她说一句重话。 连一句质问都没有。 元鸢的心疼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可她紧紧握住手里的伞柄,逼迫自己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说:「谢公子,退婚书我已经让人给你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一声「谢公子」让他的眼睛浮出难以置信的痛,可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像那些年带着她去放风筝、掏鸟窝一样。 他低着头,声音是压抑的颤抖:「阿鸢,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法给你。我也想过放开你,不要和你扯上任何关系。可我一想到你会嫁给别人,我就快要疯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阿鸢,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让你受苦的,别人能给你的,我一定十倍百倍地给你。你给我一点时间,三年,不,两年,只要两年,我会重振谢家的,我会赚得军功回来娶你的。你别看别人,别喜欢别人,你等我……你等等我好不好?」 第28页 温热的泪砸在手背上,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谢锦衣哭了。 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哭了。 元鸢呼吸不过来,耳畔只剩嗡嗡的回响,她多想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可她没有。 她将那把看不见的刀一点一点推进他的心口。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是你自作多情、苦苦纠缠。你也应该看看现在的你,你父兄弃城而逃,是越国的耻辱,我凭什么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握在腕上的手慢慢松开,刺骨的寒冷攀附而上。 「你也是这样以为的?你也觉得我爹和大哥是那样的人?」 哪怕是现在元鸢都记得他说那句话时的难以置信和他眼里的痛。 甚至连握在她手上的力道都失了分寸。 元鸢明明是最怕疼的,可看着谢锦衣泛红的眼睛,她一声也没哭。 她仰起头:「是。」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有人逼你这样说的?」 哪怕到了那个时候,谢锦衣还是不相信她会说出那样的话,他还在自欺欺人地为她找藉口。 多傻的一个人,到了这时候还不愿意将她想成那样贪慕虚荣的坏人。 可她回他的是什么? 「我要和别人订亲了。」 握在手上的力道骤然松开,那一瞬间,她亲眼看到他眼里的光彩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下空洞和恨。 他在笑,却也在慢慢后退,那笑凄凉又讽刺,他讽刺的是他自己。 元鸢不知道谢锦衣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在他走后,自己独自在雪地里站了多久。 她只知道那天晚上她大病了一场,而她病好的那天,听说谢锦衣早已孤身去了战场。 而他最后留给她的话却是:「元鸢,你要好好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忘了你的。」 从此谢锦衣成了她的病根,去不掉,忘不了。 烛火炸开的时候,元鸢从回忆里挣,她转过身着榻上的谢锦衣,却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睛。 她那么伤害他,他怎么可能会原谅她? 元鸢平复纷乱的心绪,不再去看,不再去想,起身往外走。 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握住,她的心跳停了一瞬。 第17章 珠花 手腕被人攥住时,元鸢倏然回头,谢锦衣躺在榻上,墨发顺着榻沿滑落,眉头紧锁,双目紧阖,像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看来他只是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元鸢提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却见他在梦里也蹙着眉,又忍不住担心他。 她想去找大夫,试着轻轻挣脱他的手,可他攥得太紧她怎么也挣不开。 元鸢无奈,只能蹲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地道:「你是不是哪里难受,我去给你找大夫好不好?」 口中呼出的气息轻轻撩动他鬓边的碎发,攥在她手腕的力道不减,蹙起的眉头却松动了些。 元鸢看着被他紧紧抓着不放的手,也只能就这么待在他身边。她干脆席地而坐将双手搭在榻上,又将他的手放回被褥,目光落到他肩头的伤后,眉头低了下来。 虽然那位太医说他不会有什么大碍,可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模样,元鸢没法彻底安心。 她这会儿只能静静地看着他,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因为受伤在榻上躺许久。他这个人是天生的不安分,叫他老老实实地待一刻都受不住。 「所以啊,你小时候才老挨揍。」 许是因为知道他昏睡着,元鸢喃喃出声,像在他耳边骂他。 骂完,她的尾调又沉下去:「今天这样的事是第一次么?还是经历过很多次?」 回到越国,自己人的箭都对准了他,处心积虑地要他的命,那在漠北那五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她没上过战场,但她见过谢家伯伯和翡渊哥哥每一次出征回来的样子,不是这儿添一道伤,便是那儿多一道疤。 谢锦衣去漠北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从一无所有到现在高高在上的将军,这五年他究竟又经历了什么。 元鸢突然想起谢锦衣今日说的话:「你又了解我多少?」 是啊,她一直在用以前的谢锦衣来看他,现在的他们之前多出了空白的五年,在这五年里足够发生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包括谢锦衣的心思。 他留下她,不要她,也不对她露出好脸色,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们难道就一直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么? 而她在这种糊里糊涂之中,窃喜又焦虑。 元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不通,干脆也不再去想了,耳畔响起一声微弱的咳嗽。 元鸢抬头望去,正对上谢锦衣微微睁开的眼睛。 「你,你醒了?」元鸢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赶忙坐回他身旁,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语无伦次,「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将大夫找来?」 谢锦衣刚醒,头还有些昏沉,刚要抬手却发现自己正握着元鸢的手腕,眸光微动,瞬间松开了她的手,仿若无事般躺直身子。 「问题这么多,吵得我头疼。」 声音虚弱又嘶哑。 元鸢尴尬地笑了笑,她刚刚也是太紧张了。见谢锦衣不说话,她无措地将目光落在一旁:「既然你醒了,我去同他们说一声。」 只要知道他没事就行了。 第29页 「你想要他们全都进来吵死我?」 一句话让元鸢顿住,他现在确实需要静养:「那我也先出去?」 不知为何,她好像看到谢锦衣皱了皱眉头。 「你走了谁伺候我?」 这句话倒是说得中气十足又不容拒绝。 元鸢轻轻点头,又坐了回来:「那我守在这儿,你有什么事同我说。」 说罢,她噤声了。谢锦衣睡着的时候倒还好,这会儿醒着,屋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人,她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盯着衣摆上的绣花。 烛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歪歪斜斜,四周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直到床榻上的人微微咳嗽了几声。 元鸢把目光从衣摆移到榻上的谢锦衣,这回他是真真地皱了眉。 她问道:「怎么了,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谢锦衣连头往内里侧了侧,神色恹恹:「口渴,去给我倒杯茶。」 元鸢轻「哦」,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举着茶杯递给他。 谢锦衣看着她离自己几步远的距离,挑眉:「你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 元鸢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将茶杯搁在一旁,伸手绕到他背后将他扶了起来,又似想起什么,抬头问他:「这样会不会碰到你肩上的伤?」 她忘了这会儿他们挨得有多近,这么一抬头,仿佛睫毛都快扫过他的鼻尖。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也直勾勾地瞧着她。 那眼里的深邃和熟悉的光彩叫她心尖一颤。元鸢一惊,下意识地后退,肩头却被人用一只手揽住,元鸢身子下倾,险些摔进他怀里。 「笨手笨脚的。」 谢锦衣用揽住她肩头的手借了力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寻了个合适的姿势靠在垫枕上。 元鸢这才得以后退,她看着靠在榻上的谢锦衣,余光又扫了扫刚刚被他揽住的肩头。 原来他刚刚只是用她的肩来扶一下而已。 她也只是淡淡地想了想,就转过身将茶杯端过来。谢锦衣这回没再难为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 元鸢随意地将目光放在别处,恍惚间却在地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物件儿,像是刚刚从他袖子里落出来的。 看清后才发现是一串粉色的珠花。 他身上怎么会有女子的珠花? 元鸢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捡了起来,看向谢锦衣:「这个是你的么?」 在看向她手里的珠花后,谢锦衣微睁了眼,又极快地压低眼睑,伸手将那串珠花拿过,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元鸢看着被他放回袖子的珠花,后知后觉的疑惑。一个男子怎么会随身带着一串珠花? 如果不是要送给哪个姑娘,就是他珍藏的别人的东西。 还这么宝贝地贴身收在袖子里。 宝贝到她刚刚不过碰了一下,他瞧着便有些不悦了。 心口泛开一丝一缕的酸疼,元鸢也不清楚为什么,却是突然涌了上来。 她将目光移开,在心里告诫自己:以他的年纪,早就该娶妻生子了,何况是心里揣别着姑娘?他给谁送珠花,又藏着谁的珠花,都是他自己的事。 她又为什么要去在意,或者说这又关她什么事? 其实想想他也不过偶尔来别院一次,其他的时间他在做什么,见了什么人,陪着谁,她都一无所知。 可道理她都懂,心头的酸涩怎么也压不下去。而且他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不该和她牵扯在一起的。 元鸢轻轻呼吸,她觉得一定是这儿太过闷热,所以她才觉得难受,出去透透气就好了。 一旁的谢锦衣正准备让元鸢把茶杯放回去,手未伸过去,身旁的人便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元鸢展颜一笑,那笑容勉强又难看,她没去注意谢锦衣的神色,直接转身走了。 像落荒而逃。 「谁允许……」这一次,他话还没有说完,只剩房门阖上的声音。 谢锦衣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气笑了,他说让她走了么? 还有她刚刚是不是瞪他了? 第18章 伺候 晌午,谢锦衣卧在榻上,兜不住的日光映在他仰起的脖颈,唇色浅淡,却比昨日恢复了几分血色。 「你这臭小子此次还算命大,听纪不归说若是那箭再偏几分,你也不会只是在榻上躺一躺这么简单了。」 一个身着青衣,竹藤挽发的男子坐在马扎上,白且修长的手指握着几颗黄澄澄的杏子,说一声往自己嘴里送一颗。 「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箭手,还能将你伤着了。」他又啧啧两声,「莫不是这上京的伙食太好,吃得你都跳不动了?」 谢锦衣正头疼,懒得理会他话里的调侃:「你有这时间不如回你的大理寺处理几件案子。」 俞淮一副受伤的模样:「你这人冷漠绝情,还不许别人有情有义了?」 见他一直说废话,谢锦衣阖眼休息,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俞淮「切」了一声,道:「你要我查的事情查到了。」 谢锦衣掀开眼皮,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俞淮险些被他气笑了,用杏子往他身上砸过去:「你这人要不要这么实际?」 谢锦衣不为所动。 俞淮看了一眼谢锦衣,正色道:「我查阅了大理寺所有的卷宗,秘阁封住的捲轴也看了一遍,也许你的猜想是对的,当年平川一战确实疑点重重。」 第30页 「平川一战」四个字无疑勾起了谢锦衣掩藏在心里最沉痛的记忆,他面色凝重地看向俞淮:「你觉得有何疑点?」 俞淮娓娓道来:「平川地处要塞,前有翎河,后有际州,最是易守难攻,加之领军的还是身经百战的谢老将军。且不论北戎是如何能在短短一个月内攻陷平川城,际州为何没有出兵驰援?」 谢锦衣唇角勾出讽笑:「有人扣下了求援的信。」 而且还是他们自己人。 俞淮知道谢锦衣从几年前开始就认定了平川一战事有蹊跷,可当年主帅谢驿及其长子早已身首异处,留守平川的将士、百姓全部被北戎人活埋,这件事要查简直是异想天开。 可谢锦衣偏生就是那么固执,而这一查,竟也真叫他们查出了蛛丝马迹。 到底是谁阻截了平川送往际州求援的信,让谢驿率大军苦守平川,最终力竭而亡,北戎又是怎么在短短一个月内攻破固若金汤的平川城? 这里面太多疑点了。 这件事越查下去,俞淮心里就越发没底。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有人刻意在幕后安排,像一个高深莫测的猎人早已布好了天衣无缝的陷阱,却又故意露出马脚,让你一步一步掉进他更大的阴谋里。 若真是有人布了这个局,只能说此人可怕的程度非常人所能想像。 谢锦衣动了动脖颈,淡淡说了一声:「谢了。」 俞淮抽回思绪,扬了扬眉尾:「难得听你说句人话。」 谢锦衣垂下眼睑:「这件事我会查下去的,你别管了。」 这是他一意孤行要查,没必要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 俞淮咬杏子的动作一顿,又更用力地咬下去,不服气地嚷嚷:「不早说?现在我一只脚都被你拖进泥坑里了,你才让我抽出去?你这是打算让我两头不做人?」 他话刚说完,谢锦衣肩头一抖,笑了起来,散在身侧的墨发也跟着起伏。 俞淮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先是白了他一眼,见他还在笑个不停,笑骂了一声:「有病。」 待他笑完了,俞淮忽地问他:「听说你将昌平侯府家那个二姑娘留下了?」 谢锦衣直言不讳:「如何?」 「不如何,不过我知道你去找祁容了,为了她去的?」俞淮撇了撇嘴,「你以前不是最不屑于搭理祁容么?」 谢锦衣不置可否,但他此刻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俞淮被勾起了好奇心:「那个元家二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 屋里安静了一瞬,谢锦衣闭上眼,抬手遮挡日光。 良久,响起一声轻笑:「谁知道呢。」 . 日头渐渐西沉,元鸢靠在窗台旁的美人榻上,仰脸瞧着青花瓷瓶里斜插的蔷薇花。 纤细的手指轻轻一点叶子,原本打滚的水珠便晃晃悠悠顺着叶尖砸落,溅开了一朵水花。 不知道谢锦衣的伤好些了没,有没有按时用药。昨夜还在咳嗽,今日呢? 元鸢越想,眉尖蹙得越低,可一想到他藏在袖中的珠花,点在叶片上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定住。 罢了,若他心中有旁的女子,她也不会再去到他跟前儿。何必给别人找不痛快,又给自己找难堪呢? 她收回手指,思绪散开。 这府里这么多人,照顾他的人怕是排着队的,哪里缺她一个?指不定那珠花姑娘此刻正在他房里照顾他呢。 她歇了心思不再去想谢锦衣,门口却传来「叩叩」声。 元鸢扶着榻沿下去,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脚踝上的银铃荡个不停。路过摆在地上的绣鞋时她探出脚尖勾住。 开了门时,屋外站着的是府里的丫鬟:「姑娘,将军让您过去一趟。」 「我?」元鸢略为讶异,这是谢锦衣第一次差人来传她,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是带她去见她姐姐,是以她点了点头。 . 在谢锦衣的别院待得久了,元鸢也差不多能认清府里的路,瞧着四面的假山池塘,去的约莫是谢锦衣养病的卧房。 果然,推门而入的时候,谢锦衣正靠着垫枕,身上搭着一方褐色毯子。单手扶额,散漫地翻阅手里的书卷。 元鸢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框。 床榻上的谢锦衣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浅橘色的余晖斑驳地映在他白皙的手指上,为寡淡的眼神也增添了几分柔色。 见元鸢没进来,他敲了敲手里的书卷:「杵在那儿作甚?」 元鸢「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进去。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什么寻常的事儿了。 「将军,是有什么事么?」 谢锦衣好笑:「没事就不能让你过来?」 元鸢愣愣地看向他。 谢锦衣往后一靠,拖长尾音:「元二姑娘整日在我府上白吃白喝,倒是挺心安理得的。」 元鸢解释:「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休息。」她又道,「这府中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的,尽可吩咐。」 谢锦衣微抬下颌:「别的就不用你去帮倒忙了,这几日你过来伺候我的饮食起居就行。」 元鸢想拒绝,可话到喉头又被她咽下去。按照往常的经验,谢锦衣这么说了,她再怎么找推辞也没用。 「好吧。」 谢锦衣不依不饶:「怎么,不情愿?」 第31页 元鸢只得正色回他:「没有。」 谢锦衣抬了抬下巴:「过来。」 元鸢只得拖着步子过去,刚过去谢锦衣便将手里的书卷扔到她怀里,也不管她接不接得住。 元鸢先是一怔,急忙伸手接住,疑惑地看向他:「是要放回去么?」 谢锦衣笑了笑,眼神却是恶劣:「念给我听。」 「啊?」元鸢没想到他会让她做这个,刚刚他不还在自己翻书么? 可谢锦衣已经躺好了,全然不想同她有商量的余地。 元鸢无法,转身去寻椅子。 谢锦衣用眼神示意榻沿:「坐这儿。」他又添了一句,「远了我听不清。」 元鸢腹诽,伤的是手,又不是耳朵。 她也只得侧着身子在榻沿坐下,臀只坐实了一点点,大半身子悬空。 谢锦衣单手枕在脑后,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摔下去。 元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信手翻开书页问他:「从何处开始念?」 谢锦衣闭目养神:「随便。」 反正那本书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元鸢微微嘆气,翻到第一页给他念:「许洞曰:国家行师,授生杀之柄,大将所主……」 她的嗓音平日里说话时是寡淡的,似山间清泉流过乱石。念书时却多了几分生气,像纱窗外渗落的日光,且暖且柔。 谢锦衣仰面躺在榻上,睫毛缝隙是橘黄色的余晖,带着点点暖意。 元鸢的声音仍在耳畔,却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慢慢地和他记忆深处的声音重叠。 只是那个声音更为稚嫩:「来了来了,催命似的,整条街都听到啦。」 这声音太过熟悉,谢锦衣睁开眼,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自己身边走过。 她穿着桃色对襟襦裙,一左一右梳着两个簪着粉色珍珠的花苞。她还是笑得那么肆意明媚,像枝头开得最盛的石榴花。好像下一刻那朵石榴花就会栽落到他的怀里。 然后她会从他怀里仰起头,撒娇地喊他:「阿锦。」 可那个小姑娘径直越过了他,鼓着腮帮子仰起头。顺着她的视线,谢锦衣看到了坐在墙上的锦衣少年。 明明是和他一样的眉眼,那个人的眼睛却是干干净净的。 一见到墙下的小姑娘便扬起嘴角。日光像是融进了他的眼睛里,鲜活又明亮。 待小姑娘走近了,他又成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 「谁让你磨磨蹭蹭的。」那锦衣少年单手托腮,故意拖长调子,「你们女孩子出门就是麻烦。」 「哼,嫌我麻烦,那你以后别来找我玩就是了。」地上的小姑娘哼哼地别过脸,双手掐腰,「我现在就回去。」 她作势要走,黑白分明的眼珠却是往院墙瞟,果然,墙上的少年跳了下来,稳稳噹噹地落到她面前。 小姑娘眼里的欢喜险些藏不住,却又别过脸哼了一声。 少年促狭地一笑,拿出藏在背后的东西晃了晃:「那这个也不要了?」 「糖葫芦!」小姑娘眼神一亮,哪还记得自己在生气。 少年故作惋惜地啧啧两声:「看来是不要,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他闭着眼睛,作势要咬下去,却是偷偷将眼皮掀开一丝缝隙去瞧她。 「糖葫芦嘛——」小姑娘瞄准时机,趁他不注意将糖葫芦抢过,宝贝似的护在手里,「当然是要啦。」 她撅着嘴,眼里却是得逞的笑:「不要白不要。」 她沖他做了个鬼脸,一口咬下去,酸甜的味道让她惬意得眯了眯眼,早就忘了刚刚还在生气。 少年看着她漾开狡黠笑意的眼睛,哧地笑了一声:「你这么贪吃,我看以后别人一根糖葫芦就能将你骗走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单手环胸靠在树干上等她吃完。 见她吃得差不多,才伸手拍了拍她发髻上的花苞:「走了,今天带你放风筝去。」 听到是去放风筝,小姑娘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立马将最后一小口糖葫芦咬下去,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跑:「快快快,去晚了就抢不到好地方了!」 少年也没挣脱,任由她扯着自己往前走。 刚走了不远,正好撞见一列长长的迎亲队伍打门前走过,七八个人抬着锦绣簇拥的花轿,吹吹打打,好不喜庆。 「是新娘子诶!」小姑娘兴奋地踮着脚尖去瞧,可惜帘子盖得严严实实地,什么也瞧不着。 见她看得移不开眼,少年好笑地道:「不就是迎亲么?有什么好看的。」 小姑娘扫兴地瞪向他:「这叫沾喜气。」她又看向那顶抬远的轿子,「我觉得那个新娘子肯定很漂亮。」 少年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这有什么?以后我用比这个还大的轿子抬你,你肯定也比那个新娘子更好看。」 小姑娘当即结巴了:「你……你瞎说什么呢。」 可旁边的少年坦坦荡荡地:「我可没瞎说。」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还说不是瞎话,人家盖着盖头,你都没有看到她长什么样子,怎么能说我比她好看?」 少年难得认真一回,漂亮的桃花眼里溢满光彩:「我就是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又笃定,眼尾的小痣上扬到最愉悦的弧度。 小姑娘忽地低下头,拽着他的袖子往前跑:「不看了,快走,放风筝去。」 第32页 少年懒懒地应声,跟在她身后,还以为自个儿的话惹她不高兴了。 可那少年没有看清,站在一旁的谢锦衣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小姑娘一张小脸像梅花开了个遍,连耳根子都是红的,还用手拍着胸脯,像是在压下过快的心跳。 谢锦衣的目光渐渐远去,原来那时候她是高兴的么? . 最后一点余晖自眼皮睁开的缝隙落入时,谢锦衣缓缓睁眼,屋里已经暗了下来。 他刚刚是睡着了么? 他好像许久没有这样睡过了。 他想抬手,却发现胳膊似乎被什么压着,垂眸看去时是元鸢趴在他胳膊上的脑袋,发髻上的蝴蝶珠钗颤颤巍巍,乌发里探出小小的耳垂,几缕碎发贴在纤细的脖颈上。 手里的书册搭在榻沿,岌岌可危地要掉了下去。 谢锦衣侧过身子,落在元鸢熟睡的侧脸:「睡得倒挺香的。」 他点着下颌,笑了一声,随即伸出食指往悬在榻沿的书卷轻轻一碰。 砰的一声,书卷砸在地上,元鸢身子一抖,倏然坐着身子。 许是刚睡醒,她迷茫地往四周看了看,还未适应自己在何处,头顶传来谢锦衣的声音: 「我要沐浴。」 第19章 沐浴 「我要沐浴。」 突兀响起的声音让本就被惊醒的元鸢身子一震,她慌忙抬眼,正对上和自己近在咫尺的谢锦衣。 他靠在垫枕上,反手压着被褥,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哪怕他没开口,元鸢仿佛也感觉他下一句不是什么好话。 顺着他的目光,她才看到自己将身子压在他的手臂上,面上涌出烫意,元鸢利地退到榻旁:「抱,抱歉。」 谢锦衣没理她,自顾单手撑着身子起来,犹豫地看着谢锦衣,不知要不要去扶他。 谢锦衣已经下了榻,满头墨发垂至腰线,几缕睡得凌乱弯弯曲曲地贴在他的脖颈上,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元鸢尴尬地立在原地,她也没想到她刚刚竟然睡着了。 手搭在门框上的声音轻微响起,接着谢锦衣懒洋洋的调子:「还不过来?」 元鸢愣了一会儿才确定他是在跟她说话,又迟疑地问了他一遍:「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么?」 他不是要去沐浴么? 谢锦衣身子后仰,理所当然地道:「我要沐浴,你说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元鸢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问他,谢锦衣唇角浮出笑意,单手撑在门框上:「麻烦?璍元二姑娘将饮食起居这四个字刻在自己的脑门上。」 元鸢这才想起她答应过这段时间要照顾他,看来谢锦衣是铁了心地拿这事儿磋磨她。 罢了罢了,当她欠他的。 . 浴堂就在隔壁,四面门窗紧闭,只在正中隔着一幅绘着水墨山川的锦绣屏风,浅浅的影子映在其上,复又被氤氲的水汽模糊。 元鸢弯腰用手指替谢锦衣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又取过干净的帕子搭在桶沿,转过身道:「可以了。」 谢锦衣淡淡地「哦」了一声,不急不缓地行至她身旁。 元鸢别过眼:「那我先出去了。」说罢,她欲退出去,面前却伸过来一只平摊的手,谢锦衣略歪了头散漫地瞧着她:「宽衣。」 元鸢瞧了他一眼,虽说不是没给他宽过衣,但往常不过是解下外袍,今日却是要来沐浴的。叫她来解,又要解至何处? 这人简直是存心难为她的。 谢锦衣的手拦着,元鸢没法子,只能低下头给他解腰封,一件一件地搭在一旁的衣衔上。 贴得太近,他衣裳上清冽的味道似乎也萦绕在鼻尖,水雾扑在他的侧脸,又凝成水珠子顺着下颌线滑落。 他的锁骨无疑是他身上最好看的一部分,线条分明却不消瘦,仿佛能盛得下一碗清酒。 「脱完再看。」 上扬的尾音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元鸢被他这话臊到,急忙想解释:「我,我不是……」 可顶着谢锦衣的目光,她的解释越发没了底气。她刚刚真的只是随便看看,但叫谢锦衣这么一插话,反倒成了她「心怀不轨」似的。 谢锦衣的嗓音带了隐笑:「不是什么?」 元鸢敢确定这人是在故意捉弄她,她脸皮没他厚,也不同他说这些话了。规矩地替他脱下衣裳,解至里衣时她停了下来,将目光放在自己的鞋尖:「好了,我可以出去了么?」 身旁的人没有回她的话,元鸢立在那儿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抬头要同他再说一次。 可她刚抬起眼就对上了一片健硕的胸膛,白色衣领拉至腰侧,只要轻轻一扯便会滑落在地。 元鸢陡然睁大了眼,脖颈里腾地冒出热气,直熏得她险些惊呼出声。几乎是瞬间她便转过了身,烫得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你……」 正在给自己宽衣解带的谢锦衣掀开眼皮睨向她,不明所以:「这是浴室,我不脱衣服,你觉得可能么?」 他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见元鸢脖颈泛红,他忽地弯下腰,单手撑在桶沿,用手指挑起水花:「况且刚刚是你看了我,按道理吃亏的也是我。我都没叫,你叫什么?」 元鸢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什么论断? 第33页 「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她一面想解释,一面又控制不住想起刚刚看到的。 回应她的是哗啦的水声,像是有人入了浴桶。元鸢脸上更烫,急忙往外走,手腕却被人拉住。 「你走了,谁伺候我?没看到我的手受伤了?」 湿漉漉的水珠贴在手腕,混着谢锦衣指腹的温度。 元鸢哪里见过赤身的男子,忙要找藉口出去:「我去叫人来帮你。」 握住她的手不松:「我这院里的人都有事儿做,就你一个闲人。」 元鸢被他拿话噎住,知他在存心戏弄自己,偏生又说不过他,试着挣脱他的手。 谢锦衣轻轻「嘶」了一声,抬手捂着受了箭伤的手臂:「你这是想要我的命?」 元鸢这才想起他手臂有伤,忙松了挣扎的力道。刚想转过身问他有没有事,又想起他这会儿是赤条条躺在里面的,只得闭着眼睛问他:「怎么样,有没有弄疼你?伤口有没有裂开?」 哗啦的水声又起:「不止疼,现在还使不上劲儿了。」 元鸢蹙眉:「我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找大夫就不用了,先过来给我搓背。」 说罢,一条干净的帕子往她手里扔过来,元鸢下意识地接住,接住后才觉得自己拿的是个烫手的山芋。 元鸢推脱:「我手劲儿小,不如我去替你寻个男子来。」 「等你找人来,水都凉了,你这是想让我箭伤未愈,又添个风寒?」 元鸢松下肩头,只得转过身替他擦拭身子。她始终垂着眼睫不去瞧他,视线只放在浴桶外。 她慢吞吞地将手里的帕子搁在他的背上,刚搓了一下便顿住。 为何她感觉…… 「按你这劲儿得搓到明天。」 清越的声音响在耳畔,这距离太近,元鸢的思绪断开,而谢锦衣不知何时转了个身面对着她。 长臂搭在桶沿,湿漉漉的长发铺在线条分明的手臂。双桃花眼氤氲着潮湿雾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而他身上完完整整地穿着里衣,却因热水浸湿而贴在了身上,一缕一缕的发丝缠绕在他的锁骨。 元鸢这回没有转身也没有脸红,只愣愣地看着他,随即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嗝,手里的帕子跌进水里,她抬手捂住嘴,可打嗝声又冒了起来。 每打一次嗝,她的脸就红上几分。 「我……水凉了,我去让人给你换水。」 她扔下这句话落荒而逃,还险些撞到了门框。 谢锦衣瞧着她的仓皇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将身上湿透的里衣脱下扔到一旁,自个儿捞起水里的帕子擦拭脖颈。 还会打嗝脸红,看来对他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 浴桶里的人翻了个身,双手搭在桶沿,橘黄色的烛火映在他宽阔的嵴背上。微阖双目,发丝滴下的水珠子渐渐凉了。 第20章 共枕 入夜,虫鸣阵阵,风吹木窗。 烛台上搁置的蜡烛晕开橘黄的微光,拖长的影子投映谢锦衣浅淡的眸光里。他卧在榻上,单手托着书卷,这回没有让元鸢给他念书,也没有吆喝她伺候。 只是不时掀开眼皮往旁边看去。 元鸢端坐在正中的梨花木方桌旁,一手握着绣帕,一手捏着针线。她绣得极为随意,像在打发时间。 谢锦衣松开手指,书卷倾斜搁在膝盖上:「你何时学会绣花了?」 以前她绣花的架势活脱脱像给人做针灸的,绣出来的东西也是惨不忍睹,现在这么看着倒是有模有样的。 穿过帕面的针线一顿,元鸢抬眼看向谢锦衣,又极快地收回目光,扯了扯线头:「随便学学的。」 指甲合在细针上,不知是想到什么,元鸢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直到谢锦衣轻嗤:「别十个手指头扎破九个。」 又嘲笑她。 元鸢刚刚的失神一瞬间消散,她绣的是一朵蔷薇花,对着窗台上花瓶里那束绣的。 枝叶分明,花瓣纹理清晰,俨然不是初学刺绣的人能绣出来的。 谢锦衣淡淡地收回目光:「浪费时间。」 元鸢搭在绣帕上的手指收拢,微垂眼睑继续绣花。只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说过这句话。 其实元鸢以前最讨厌刺绣,老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动实在无聊,她喜欢去放风筝、捉蛐蛐,或者跟着谢锦衣去郊外跑马。 可阿娘说女孩子总是要学刺绣的,日后出嫁了得给自己绣喜帕,她若是不会,旁的姑娘盖着鸳鸯,她就只能盖只水鸭子。 元鸢吓到了,捏着针线战战兢兢地学了好几日,但是水鸭子还是水鸭子,压根不会因为她学了几日而有什么变化,还因此被谢锦衣笑话她每日在屋里扎小人咒别人。 元鸢气鼓鼓地捶他,还发誓一定要绣个好看的扔他脸上去。 可谢锦衣却说:「绣什么花,浪费时间。」 元鸢也不喜欢这么待在屋里,郁闷地说:「可他们都说女孩子得会绣花,不然以后要被人笑话的。」 谢锦衣弹了弹她的脑门:「笨,以后你跟我在一起,只要我不笑话你,还有谁能笑话你?」 元鸢又心动又犹豫:「可阿娘说以后我得绣喜帕,我不会怎么办?别人绣的是鸳鸯,我到时候就得顶个水鸭子了。」 第34页 谢锦衣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说:「大不了你给我衣服上也绣个水鸭子,咱们到时候一起丢人。」 一句话将元鸢逗乐了,捂着肚子笑了许久。 想到这些,元鸢暗自好笑,其实刺绣哪有那么难,怎么那时候的自己怎么都学不会呢? 也许是因为有个人惯坏了她,以至于后来那个人走了,她待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地绣花、点茶、作画,做她以前最讨厌的事,一次次地重复,重复到最后麻痹自己。 一件事做多了,就成了习惯,而习惯是无所谓喜欢与否的。 就像接受那个人的离开一样。 针尖将要刺出最后一瓣花时,元鸢停了下来,她将绣帕搁回篮子里,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锦衣仍在看书,睫毛在鼻樑两侧投下浅浅的阴影,按在眉心的拇指挡住了他的眼睛。 元鸢不自觉蹙眉,挑灯夜读容易伤眼,上次受了伤也是不以为然。 现在怎么一身的坏习惯? 指缝间是元鸢微蹙的眉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书卷,谢锦衣别过眼,手指翻开的书页定在半空。 元鸢早已收回目光,拾起剪刀剪去了一截烛芯,身后是轻微的「啪嗒」声,像书册被扔到了架子上,随即是沉稳的脚步声,越过她行至床榻旁。 他今日倒是歇得早。元鸢这么想着,问他:「可是要安置?」 谢锦衣「嗯」了一声,自顾解开外袍,,元鸢起身准备退出去。 「过来。」声音淡淡的却不容拒绝,他又添了一句,「睡觉。」 元鸢没走也没回他,虽说和他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可这几日他受了伤也未曾与她共枕,如今她倒是有些不习惯。 「你不睡这儿,晚上谁给我端茶倒水?」谢锦衣一句话让她全然没了难为情的心思。 这人就是存心把她当丫鬟使唤的。 知道他没有旁的心思,元鸢这才走到了床榻旁。谢锦衣早已躺下,她褪了绣鞋掀开被子的一角将身子轻轻放了进去。 衣衫完整,连罗袜也未脱。 果然又得了他一句讥笑:「也不嫌热。」 元鸢侧着身子没回他,她离榻沿太近,仿佛一翻身就会滚下去。被褥里高低起伏明显,却被她刻意缩成一团,恨不能离躺在里面的人再远一点。 谢锦衣嫌弃地提起唇角,谁稀得和她碰到。他一翻身也背过去,中间的被子扯出一个空隙。 元鸢感觉到身后的人翻过身,她将手枕在脖颈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屋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池塘里的虫鸣声也停了,只有纱窗时不时被风吹得轻轻摩挲。 困意袭来,元鸢渐渐睡着,忽地身上的被子往里一扯,她半边身子都露在了外面。虽是六月的天,入了夜还是凉的。 她探手捏住被褥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想将被子拉过来一点。可她的劲儿是有去无回,额头都快渗出汗珠,被褥是分毫没动。 元鸢蹙眉,这人睡觉怎么将被子压这么紧? 她又试着扯了扯,徒劳无功。她认命地松开手指,将身子蜷缩在一块儿,可脚心太冷了她睡不着。憋到最后实在没辙,她轻轻地、慢慢地往里靠了靠。被褥刚好盖过她时,她闭上眼准备继续入睡。 身后的人翻了个身,腿一夹将被褥往里带,元鸢又露在了外面。 元鸢只能又往里移,将身子缩进去,只是这回背上抵住了什么,她惊觉自个儿现在往里靠得太多,险些忘了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她连忙挺直身子,身上的被褥往上一翻。再落下时还多了一条胳膊,不偏不倚,恰好搭在她的肩头。 元鸢顿时浑身僵硬,那只手却不安分地往后一扣,严丝合缝地将她给圈住。紧接着宽阔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那人凌乱的发丝也垂至她的脖颈,和她的呼吸缠绕在一起。 偏生他的气息平稳,像是睡得正沉。 元鸢咽了咽喉头,想要从他怀里钻出去,可他睡着了力气还是那般大。不仅如此,她动一下,他便抱得越紧,下巴搁在她的脖颈,呼出的热气将她无处可躲的耳垂裹住,让她从耳根开始泛起了红晕。 坏透了,简直像是故意的! 元鸢没忍住用胳膊肘推他,抱着她的人岿然不动。 可下一瞬,耳垂上扑来的热气越发近,近得像马上就要咬住她。湿漉漉又温热,让她从耳根子一路烧到面皮。 她真想再用胳膊肘去捅他。 元鸢拿他没办法。又羞又恼。可真叫他这么抱着睡觉,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连带着困意都浓了起来。 他抱得紧却不用力,轻轻地将她圈在怀里,元鸢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听到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身后的人缓缓睁开眼,半点不像曾睡着过的模样。 搭在她肩头的手臂往前为她掖了掖被角,复又将她搂住。 一夜好眠。 . 曦光透过纱窗泼在青萝帐上的时候,元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男子微动的喉结,和掩在凌乱衣襟下线条分明的锁骨。 元鸢倏然后退,抱着她的人也睁了眼。 相比于元鸢的惊慌,谢锦衣淡定许多,甚至多余的目光都没有放在身上,仿佛这只是他们之间极为平常的一个动作。 他打了个呵欠,桃花眼里蒙上一层浅浅的雾气。他平日里的眼神冷漠又疏离,可刚睡醒的时候却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第35页 他将身子摊开仰面躺着。一只手还压在元鸢的脖颈下。这么一动衣襟又往下敞开了一些,元鸢反射性地坐直身子:「我,我去叫人端水来。」 说罢,她赶忙要去趿鞋。 谢锦衣好整以暇地躺在榻上,看着她忙进忙出,却又将她偶尔的害羞和慌乱尽收眼底。 他动了动脖颈,单手撑着身子坐起:「下月有个宴会,你跟我一起去。」 元鸢一愣:「你说让我跟你去赴宴?」 谢锦衣挑眉:「怎么,不想去?」 按理说她没资格拒绝,可…… 她将手里的帕子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淹没她的指尖。 「我以什么身份去?」 第21章 谢府 「我以什么身份去?」 这话不像在问谢锦衣,反倒像在自言自语。 以前她是谢锦衣的未婚妻,现在她是谢锦衣的什么?又如何跟着他一起去赴宴? 「你想要什么身份?」谢锦衣不答反问,上扬的尾调似认真又似玩笑。 帕子在水盆中浮沉,元鸢伸手捞起,水渍顺着指缝淌下。 「就像现在这样吧。」 像现在这样做个简简单单的下人,他们之间这样的距离刚刚好。知道不能离他太近,又捨不得离他太远。 当真是在折磨自己。 元鸢微嘆,这声嘆息落到谢锦衣耳朵里又成了她无言的抗拒。 现在这样,宁愿做个下人? 榻上的人沉默,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紧接着是衣料摩挲的声音,鞋子踩在地板,轻重不一地落下,最后停在元鸢身后。 元鸢余光向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肩头将她拧干的帕子取过。 身后是模糊在雾气下的声音:「随你。」 想选什么都可以,但同不同意得看他。 谢锦衣复又将目光放至她身上,上下打量:「没有别的衣裳?」 元鸢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指捏着衣摆:「这样很奇怪么?」 一身水蓝色的长裙,其实她自个儿穿着还挺习惯的。不过自从进了别院她确实也没怎么去在意穿着之事。 谢锦衣回她:「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下人。」 「有……有么?」元鸢没法,「那我下次换一身。」 谢锦衣将帕子搭在盆沿,转过身道:「用过晚膳跟我上街。」 元鸢想推拒,可谢锦衣已经走远了,全然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 晌午,元鸢踏出别院的门槛。她今日倒是细緻地上了妆面,也换了身素色的衣裳。 台阶下停着一辆马车,谢锦衣单手撩开帷裳屈身进去。元鸢自觉地跟在马车旁,头顶传来指节敲击窗框的声音,元鸢仰头,谢锦衣单手枕在窗框,睨眼瞧她:「进来。」 元鸢没想到他会让自己与他同坐,愣了一下。 枕在窗框的那只手往下,指尖抵在她的发髻上:「要我将你拎进来?」 元鸢毫不怀疑这人真会这么做:「不用了,我自己进来。」 车板稍高,又没有马扎。元鸢提起裙摆一脚踏上去,伸着手想去够住门框借力。 一只白皙的手从帷裳探出,稳稳噹噹地握住元鸢伸过去的手,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拉了过去。 元鸢还未反应过来便扑进了马车,浑身的重量都撑在那只手上。马车前驱,车身晃动了一下,她踉跄着要去反握住借力的那只手,可那只手却恰好往回一收,元鸢顿时失了支撑点跌坐在木凳上,轻轻「嘶」了一声。 耳畔是旁边人的轻笑,元鸢抬起头正对上谢锦衣上扬的唇角。 又在看她的笑话。 好在木凳上垫着软枕,她这么跌坐下来也没怎么摔疼。 马车宽敞,正中摆着一盘犹带绿叶的枇杷。谢锦衣坐在靠里的位置,元鸢则在窗户下端坐着。 马车轻晃,很快平稳下来。街上的喧闹声忽远忽近,微风自身后的帷裳撩拨脖颈后的碎发。 痒痒的。 谢锦衣一袭白色长衫,倚在蚕丝靠枕上,手中握着的书卷往下倾斜指向盘中的枇杷,连话都懒得吩咐。 他不开口,元鸢也知道他的意思,直接拿起桌案上黄橙橙的枇杷剥皮。 余光瞥见她染上汁液的指甲和毫不在意的神色,谢锦衣的目光多逗留了片刻。 以前她最不喜徒手剥橘子、枇杷之流,只因怕染了她的指甲。 现在倒是变了不少。 元鸢没注意他的审视,专心剥着枇杷皮,将果肉放在玉盘上。她暗想有时候真不知这人是不是故意的,要将以前她「欺负」他的事儿都还回来。 以前她都是耍赖让他剥给她吃,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她了。 这么想着,元鸢暗自好笑。 盘中摆了四五颗剥了皮的枇杷,汤圆似的滚来滚去。谢锦衣靠在墙上,信手翻开一页书:「餵我。」 元鸢没想到他会这样要求,下意识地问:「为,为何?」 谢锦衣耸了耸右侧的肩,理所当然:「手疼。」 元鸢狐疑地上下扫了他一眼,虽说上次的箭伤凶险,都休养了这许久了,怎么可能还疼得使不上劲儿。 可谢锦衣似乎也没有装病的理由,毕竟若是要使唤她大可以直接吩咐。 餵他吃枇杷虽过分亲昵,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元鸢看在他受伤的份儿上便认下了。 第36页 她伸手捏住一颗枇杷,往他唇边凑。可他躺在软枕上全然没有坐直身子来迎合她的意思。 元鸢无法,只能倾身往前,手指贴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捏着枇杷往他口中送。 这个姿势让元鸢不可避免地看向谢锦衣,不管目光往何处躲都是他。好在那双会勾人的桃花眼这会儿正垂着眼睑,免去了和他对视的慌乱。 枇杷挨近唇边时,谢锦衣张嘴咬下,指尖偶尔碰到他的唇便让元鸢忍不住往后缩回手。可他的目光仍放在手中的书册上,这么一看紧张的反倒只有元鸢一个人。 元鸢又去捏枇杷的时候将眼神别至一旁,她最近怎么老是不敢看他,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 而且他就可以做到那么无动于衷,委实不公平。 相比于她的慌乱,谢锦衣完全没有在意,头也不抬地道:「你要想吃自己拿。」 元鸢应下,却一颗也没动。 谢锦衣终于抬眼看向她:「怎么,要我餵给你吃?」 元鸢被他的话吓到,想到谢锦衣来餵她的画面,胳膊都要起疹子了。她赶忙自个儿捏着一颗枇杷就入了口。甘甜又带了几分涩,她吃得太急,险些被枇杷核呛到,别过脸轻咳了几声。 谢锦衣单手撑着下巴,瞧着元鸢紧张到被呛着的模样,唇角、眼尾都是一成不变的淡然。 可他手里的书卷却拿倒了。 . 元鸢从未觉得这上京城这般大,从别院到谢府所需的时间简直难捱极了。谢锦衣什么都没做,单单是坐在她身旁就让她如坐针毡。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瞧了谢锦衣一眼自己先出去了,探出帷帐时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她提着裙摆跳下去,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谢锦衣。 街道喧闹,来来往往的人群让元鸢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可再转身时,谢锦衣已经在她身旁站定,扔下一句:「跟着。」便自顾往前走。 元鸢只能提着裙摆跟上去。 . 谢府,翡翠居。 「你说的可是真的?」 挂在窗台的绿毛鹦鹉在笼子里来回跳动,竹帘内传来瓷杯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 谢家老太太正面色凝重地盯着面前的常嬷嬷。 常嬷嬷不敢扯谎:「回老太太,千真万确,二少爷今日带着那个青楼女子出去了。」 起先养在别院,她虽气恼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竟明目张胆地将人带出府招摇。 难道还想给她一个名分? 思及此,老太太用力拍桌:「荒唐!」 一旁的嬷嬷噤若寒蝉。 可谢家老太太没法子冷静,目光死死地盯着嬷嬷:「他若是要纳个妾室、通房,多的是良家女子与他选,他怎么偏偏要和那个女人纠缠不休?」 就算不是元鸢,单单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他这么不合礼教地将她出门,到时候又让旁人如何议论他?如何戳他的嵴梁骨? 简直是要气死她了! 嬷嬷小心翼翼地:「老太太您莫气坏了身子,依老奴之见,二少爷是常年行军在外,才一时不慎着了那狐媚子的当。」 她又咕哝了两句,「听说那些青楼女子手段下作的很,惯是会勾男人的魂儿。」 老太太一腔火气找到了泄处,反倒冷静下来:「对,都是她勾引的锦衣,是那个狐媚子阴魂不散,她就是看中我孙儿如今的富贵显赫,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如今还是死性不改。」 她气昏了头:「你找个机会将那狐媚子给我带来,我定要绝了她的念头!」 嬷嬷忙给老太太拍背顺气,劝道:「老太太,那狐媚子一直待在二少爷的别院,被他看顾得紧,老奴怕……」 她的话提醒了怒火中烧的老太太,自从五年前开始,她这个小孙儿的脾气变了不少,是越来越难亲近了。 如今谢家满门的荣光都托在他一个人身上,若是因一个元鸢让他们祖孙生了嫌隙反倒得不偿失。 可这么放着不管也着实让她心里不痛快。 那嬷嬷眼神一亮,忽地凑过来:「老奴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来听听。」 嬷嬷凑近了同她耳语,老太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这样会不会……」 嬷嬷不甚在意地道:「又不会伤及性命,这个法子是真真的两全其美,这样一来,二少爷那边也有个交代了。」 老太太沉吟不语,可想到这几日谢锦衣的举止,她终是点头:「就这么办吧。」 怪不得她心狠,谁让那个元家二姑娘自己贪心呢。 第22章 养它 梅雨淅沥,散珠似的在青灰色瓦片上跳动,整座皇宫拢在朦胧的雾气下。 群臣自养心殿三三两两而出,谢锦衣目不斜视地往宫门口走去。大臣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同擦身而过的同僚打声招呼。雨声、人声混杂,却在拐过走廊时,周围的人霎时噤声。 雨声瓢泼,砸在屋檐缝隙里「噼啪」作响,却压不住来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像踩在众人的心头。 直到拐角处探出一片深紫色的衣摆,不少大臣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谢锦衣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越过了前面的那群大臣。 而拐角处的人也完全走了过来。 第37页 那人仿若二十五六,描金乌纱帽下是一双斜挑的凤眼,微微眯起,无波无澜。身姿颀长,姿容似雪,肤色是病态的苍白。 明明是六月的天,他肩头却披着一件薄薄的大氅,像是畏寒。 宽大的浅紫色蟒袍掠过回廊旁探出的海棠花,而他嫣红的眼尾比那簇海棠更为妖冶。 他的目光所落之处,大臣们皆是避让,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些,怕惊扰到他。 几个小太监弓着身子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捧着蒙了绢布的托盘。 那人在将要与谢锦衣擦身而过的时候掀开眼皮。 「谢将军。」 含笑的声音淡淡响起,似斜风细雨,潮湿而冰冷的温柔。 谢锦衣的步子顿住,不冷不淡地瞥去一眼:「祁掌印。」 祁容——现任的司礼监掌印。 祁容微微颔首应下,搭在身侧的手抬至腰间的玉带:「听闻谢将军前几日受了伤,可有大碍?」 他的声音略细却不阴柔,压低了几分便透着沙哑。 明明是关切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却像一把剔骨刀,缓缓磨过听者的耳骨。 谢锦衣看着他:「有劳祁掌印挂心,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祁容敛眉低笑:「如此甚好,谢将军可是陛下的肱骨重臣,万万损伤不得。」 谢锦衣不置可否,祁容又道:「不知刺客可抓着了?」 「侥幸逃脱了。」雨声渐重,谢锦衣略歪了身子,像在同他说笑,「我想没准儿祁掌印能知道他的下落。」 雨珠子「啪嗒」拍下,他的声音却分外清晰,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的祁容。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回廊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压了下去。 祁容身后的小太监皱眉,路过的大臣都在心里暗暗一惊。 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祁容的面儿这样说话,这位司礼监掌印可不是什么笑弥勒,而是实打实的吃人鬼。 朝野上下哪个敢招惹他? 旁人都偷偷看向祁容,后者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 「若是如此倒也好了,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此人气焰着实嚣张。若是不能将他绳之于法,怕是连陛下的颜面也要折损了。」 「谁说不是呢。」谢锦衣的目光越过他放到回廊外,雨水模糊了他话里的意味。 「傅使节不日也要回京了,此次与北戎一战,不仅离不开谢将军的谋略,也多亏了傅使节在北戎谈判转圜。都说越国有三杰,傅使节和谢将军就占了这文武之位。」 祁容唇畔的笑意加深,一瞬不瞬地看着谢锦衣:「听说谢将军和傅使节之间还颇有些渊源。」他弯了弯眉眼,「此次傅使节回京,想来谢将军是欣喜万分吧。」 他的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耐人寻味。 谢锦衣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都是为陛下做事,谈不上熟不熟稔,倒是祁掌印该去伺候陛下了吧。」 一句「伺候」像是在提点祁容——他只是一个奴才。 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冷下了脸,偏生祁容不痛不痒,眉眼之间的笑意与从容半分未减。 「谢将军所言极是。」 话已说尽,谢锦衣继续往宫门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那些个大臣也默声离去。 祁容站在回廊下,饶有趣味地看着谢锦衣离去的方向。 「今日看来上京城的守卫着实令人堪忧,我若没记错,城军统领应当是薛绪。」 左侧的蓝袍太监应了声:「回老祖宗,正是薛绪。」 祁容但笑不语,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蓝袍太监得了命令,弯腰退了下去。 庭外槐树翠绿的叶子被雨水打压,雨珠子顺着叶尖滚落,砸在朱红色的围栏上。 「哐啷」一声,身后小太监手下打滑,手里的托盘险些摔在地上。 小太监顿时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老祖宗恕罪,老祖宗恕罪……」 那小太监生生将头磕出了血,祁容也没有看他一眼,转身往养心殿去。他的唇畔在笑,眼里却没有半点怜悯。 「把他的手砍了。」 . 谢锦衣回别院的时候,雨仍在下,他径直去了后院,垂落的紫色官袍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他随手推开房门,目之所及空无一人,只有叠在床榻上完好的被褥和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 元鸢不在里面。 谢锦衣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到什么,握在门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沉着脸转过身,顺着回廊去找人。 每一处都没有元鸢的踪影,因着十二一直守在院门口,没有他的命令不可能放人走,也绝不会让旁人进来,他才仅剩了最后一点耐心留在院子里寻找。 每找一处,他的眼神就冷下来一分。 雨水顺着滚动的喉头滑落,谢锦衣的胸膛微微起伏。 傅云初要回来的消息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他没法冷静,也没法去思考。 他甚至想元鸢是不是知道傅云初要回来了,或者她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 她要去找傅云初么? 这个念头涌上的瞬间,几乎裹住了他所有的戾气。垂在袖袍下的手攥紧,骨骼交错,隐忍着不让自己失控。 第38页 直到在院墙下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蓝色身影,谢锦衣寒霜般的眼神才松动了些许。 高墙下的元鸢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抱着个什么,她正要转过身,一道高大的影子将她拢住,几乎是瞬间,她便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 变得凌厉又迫人。 元鸢仰起脖颈,看到的是冷着脸的谢锦衣,雨水顺着他俊挺的鼻樑下淌,呼吸也有些凌乱,可他的双眼却灼热地看着她。 见他被雨淋到,元鸢哪有儿心思去注意他此刻的神情,赶忙踮起脚尖将手里的油纸伞高高举过他的头顶。 语气责怪:「你怎么不打伞?你的伤才刚好,若是又病了怎么办?」 她也是担心极了,所以没法像平时那般稳住语气。她早就知道这人现在一身坏习惯,可怎么连雨都不知道躲了。 她手里还抱着东西,想让他帮忙拿一下伞,她好从袖子里取出帕子给他擦拭。 可她还未开口,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 元鸢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衣衫被冰冷的雨水打湿,可握在她肩头的手让她无路可退。她慌乱地抬起头,谢锦衣欺身而下,面色阴沉地吻了下来。 碎发上的水珠子洒在她的脖颈,而那双灼热的桃花眼也在她的视线里骤然放大。 元鸢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下意识地闭上眼,偏过头往旁边避让。 湿热的气息扑在鼻尖,湿漉漉的碎发贴在她的锁骨上,冷得她回过神。 谢锦衣的唇在离她分毫之距的时候停了下来,又一次往前。可看着她脸上的抗拒,将要吻下的动作硬生生被他克制住。 他颤了颤眼睫,鼻尖蹭过她的面颊,掩饰着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终究没有再进一步。 片刻后,他往后退开,可握在她肩头的手却半点没有松开:「为什么没有待在屋里?」 他的声音哑得吓人,透着一股子寒意。 这样冰冷冷的态度只有在第一次和他重逢的时候见过,元鸢一时说不出话,直到一声微弱的犬吠响起。 她缓缓举起抱在怀里的东西给他瞧:「它在雨里淋着,我怕它生病就过来了。」 她的手里是一只几个月大的小黄狗,一只眼睛带了伤,眼皮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像是被人用石头砸了。 瘦巴巴又可怜兮兮地躺在她的怀里。 见谢锦衣不说话,元鸢怕他是觉得这条黄狗来历不明,便指着院墙旁那个小小的狗洞:「它应该是从那儿钻进来的,可能只是想进来避避雨,或者找点吃的。」 从前谢锦衣不怎么喜欢狗,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更加不知他会如何对待这只小黄狗。 她犹豫地道:「如果你不喜欢,能不能等我给它包扎一下再送它走?」 话虽如此,抱在小黄狗身上的手指却紧了紧,暴露了她想留下它的心思。 雨点未停,顺着栽落在地的油纸伞的伞架落下。 握在她肩头的手松开,谢锦衣不知在想什么,往后退了一步。他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眼神却仍紧紧地盯着她。 元鸢被他这样看着,颇为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 她觉得今日的谢锦衣好生奇怪。 雨像是停了。 元鸢抬眸才看到谢锦衣不知何时拾起了地上的油纸伞,伞面全往她的方向倾斜,而他自己的衣衫大半都浸湿在外。 她忙凑近他,想与他同遮伞,这靠近的动作抚慰了谢锦衣患得患失的戾气。 他抬手揽住她的肩,让她和自己靠得更近,那柄油纸伞正好将他们都遮住。 「不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元鸢想不通谢锦衣为什么这么紧张,可看着他的眼睛仍是点头应下。 见她很快又别过目光,谢锦衣以为是他之前的举动吓到她了,喉头微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直到余光扫过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小黄狗,他缓声道:「喜欢它?」 元鸢回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指小黄狗,养一条生了病的小狗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按理说她不应该麻烦他。 可看到这条小黄狗,她总觉得它同她一样,无家可归,可怜得紧。加之它受了伤,又这么小,若是丢下它一定会饿死的。 她不忍心,试探着问谢锦衣:「我,我可以留下它么?」怕他误会,她又解释,「我会自己照顾它的,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谢锦衣的眸光掩在打湿的碎发下,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让元鸢心下越发没底。 他会答应么? 第23章 子嗣(含入v通告) 「我能留下它么?」 雨滴拍打在油纸伞上,又顺着伞骨滑落,氤氲的雾气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 元鸢抱紧怀里的小黄狗,丝丝凉意顺着打湿的衣衫钻进骨子里,却抵不过谢锦衣淡漠的眼神。 伞面压低,水珠四散。 「随你。」寒意淡去,谢锦衣的目光掠过她怀里的小黄狗,略低下眼帘。 「真的么?」元鸢眼神微亮,面颊陷出浅浅梨涡。 他竟然同意她留下小黄狗了。 谢锦衣微抬下颌,又恢复了半是嘲讽的模样:「一条狗而已,我还不至于养不起。」 风拂过墙角团团簇簇的野花,元鸢垂着脖颈,手指抚过怀里被雨水浸湿的小黄狗。 第39页 虽说留下了它,可之前谢锦衣的神情让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他是在生气,还是在害怕? 是发生什么了么? 元鸢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问他什么,又放心不下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刚刚……」 她的话说到一半,面前的人侧过身,无言地打断了她。 「冷死了,回去。」谢锦衣不耐地开口,手里的伞柄也跟着抖了抖,几滴雨水往外飞溅。 元鸢的话头止住,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她应了一声:「好。」抱着黄狗跟在他身后。 风吹得细雨斜飘,元鸢刚刚也被雨淋湿了,瑟瑟地往谢锦衣身旁缩了缩,头顶的伞面往她那一侧倾斜,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 . 入了屋,元鸢随手将湿发撩到身后,先寻了几张干净的帕子垫在桌上,这才将手里的小黄狗放上去。 那只小狗是再普通不过的黄狗,毛色发黄,鼻头和耳朵却是黝黑的,活像在锅炉里拱了一圈。 右眼的睫毛和下眼睑因早已干涸的血水凝在一块儿,一丝缝隙也睁不开,哪怕在雨里淋了一通浑身还是脏兮兮的。 两只瘦巴巴的前腿搭在绣着蔷薇花的帕子上,耷拉着耳朵不时「呜咽」两声。 元鸢轻轻用手指摸了摸它的脖颈,小声哄它:「乖,我先给你擦干净。」 她坐在凳子上,先用温水给它洗了洗身子。不知它是天生这般听话,还是因着饿了没力气挣扎,一直乖乖地任元鸢给它清洗,只偶尔仰起脑袋,用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水雾雾地盯着她瞧。 洗完了,它甩了甩脑袋,水珠子溅到元鸢的胳膊上,引得她笑了笑,复又用帕子仔细地将它身上的水擦干。 她擦得认真,小黄狗蜷缩着身子,许是屋里的温度还算暖和,它扭着脑袋四处瞧,两条前腿也在桌上滑来滑去。 站在衣衔旁的谢锦衣将脱下的湿衣服搭在手臂上,直勾勾地盯着给小黄狗擦拭身子的元鸢。 进屋到现在她全然没有往他这儿看过一眼。 难道她就没看见他身上也淋湿了? 视线就这么和那条小黄狗对上,谢锦衣的眼神明显不耐烦,而小黄狗只瞟了他一眼就将脑袋垂下去,用耳朵蹭着元鸢的手腕。 手臂痒痒的,元鸢瞧着缩在帕子上小小的一团,更是怜惜地用手摸了摸它的耳朵。 专心地将小黄狗擦拭干净后,她想去厨房寻些米糊餵它。刚转过身,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她仰起头,视线里是居高临下俯视她的谢锦衣。 「怎么了?」 他不说话,元鸢怕他是突然反悔不想留下小黄狗,改口:「它很听话的,不吵也不闹,等长大一点也许还能帮着看家。」 她正要细数小黄狗的优点,谢锦衣忽地弯下腰,单手环住她的腰身,轻轻松松地就将她直接抱了起来。 元鸢低呼了一声,慌乱地想抓住什么支撑自己,下一瞬却坐到了桌子上。她还没有弄清楚谢锦衣要做什么,鼻尖便差点抵上一片胸膛。 谢锦衣抬手用帕子将她的脑袋裹住,不甚温柔地为她擦拭早已湿透的头发。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发髻上,下微抬,脖颈仰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他只脱了外袍,里衣袖子仍是湿的。修长的十指穿在柔软的帕子里,一缕一缕地将她发丝里多余的雨水擦去。 元鸢这才想起自己被雨水淋湿了,可她一门心思放在那条小黄狗身上,倒也没有过多在意。 这会儿静下来她才觉着身上凉飕飕的,可相较于贴在嵴背上上湿透的长发,谢锦衣的指尖才叫她在意。 他在给她擦头发,为什么?是在担心她着凉么? 她偷偷抬眼看他,他自己分明也淋湿了,却只是简单地将外袍脱下。束在银冠里的墨发解开,发尾渗下细小的水珠。 元鸢心头窜出一小簇火苗,很快又被她自己扑灭。 不能胡思乱想。 屋里安静,只有竹筒倒豆子般砸在窗台上的雨声不断。 因着坐在桌上,垂下的双腿悬空着,元鸢颇为不习惯地动了动身子。可她这连挣扎都不算的动作在谢锦衣的掌下全然没有威胁力。 她只能乖乖地任由他手中的帕子在她的发丝间游走。 他的指腹粗粝、冰凉,不时摩挲过她的额角、眉梢。鼻尖是他衣衫上清冽的味道,淡淡的,又带着雨水的潮湿。 看着神色专注的谢锦衣,元鸢觉得这样的距离太近、太危险了,试着伸手接过帕子:「我自己来就好了。」 回应她的是被揉搓的耳垂。 元鸢的声音陡然止住,睫毛慌乱地抖了抖。这耳朵简直是她的命门,碰一下就痒得不行。 可那略带凉意的手指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指腹顺着耳廓往后将湿濡的碎发从她的脖颈拨开。 散乱的青丝丝丝缕缕缠绕在他的指尖,他又凑近了些,用手托住她的后颈。顺势将所有散落的发丝绾起,而后用帕子辗转在她的脖颈。 悬空的双腿轻晃,脚踝上挂着的银铃也悠悠响了几声。 清脆悦耳又暧昧。 元鸢垂着眼睑,双手撑在桌沿上任他给自己揩拭。 直到那双手移到她的腰间,轻轻一扯,丝带散落,元鸢肩头的衣裳往下滑。 她抬起头,微张了唇,讶异地看着谢锦衣。 第40页 这回谢锦衣开口了:「把湿衣服换了。」 说罢,他将衣衔上挂着的衣衫给她拿了过来,背过身出去。 元鸢的话卡在喉头,看着他转过身往外走的背影,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她刚伸手将旁边换洗的衣衫拿过,脚步声又倒了回来。她不明所以地往身侧看去,谢锦衣抬手拎住桌上的小黄狗的后颈皮,将它给提了起来。 小黄狗刚刚还在趴着睡觉,陡然醒了睁开眼睛,四条腿在半空中耷拉着,除了眼珠子,浑身一动不动。 它极轻地「汪汪」了两声,奈何谢锦衣半点没考虑过把它抱在怀里,拎着就走了。 元鸢赶忙出声叫住他:「你要将它带到哪儿去?」 谢锦衣别过眼,看到她一脸焦急的模样,挑了挑眉:「当然是拿去厨房炖汤。」 「你,你怎么能吃它?」元鸢急了,跳下来要去从他手里将小黄狗抢回来。 谢锦衣反手抚在脖颈,没管她直接出去了,碎发掩藏下的眸光却带着笑意。 小黄狗发懵地被他拎着走,两只耳朵一上一下地动。 元鸢边趿鞋边去追他:「你等等!」 . 雨下了几个时辰才停,元鸢从屋里翻出了几个垫子,准备先给小黄狗围一个简单的小窝。 她原先还真以为谢锦衣要炖了那条小黄狗,可没想到他只是让十二送小黄狗去医馆治伤。 思及此,元鸢忍不住低头一笑。这人明明也没那么坏心眼,偏生要故意捉弄她。 她正想着,门口响起一阵「叩叩」声。元鸢一愣,谢锦衣晌午便出去了,难道是十二带着小黄狗回来了? 她将手里的垫子搁在桌子上,缓步去打开了房门。看清门口的人后,她不自觉地握紧了门框。 门口站着一个年老的嬷嬷并着四五个丫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这群人虽没说话,但面上没有半点尊敬,而嬷嬷身后那群丫鬟更是紧紧地盯着元鸢,像是在防着她逃跑一般。 几乎是瞬间元鸢便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原本随和的笑意收敛,用余光淡淡地扫过她们。 打头的这个嬷嬷她认识,是谢家老太太身边的常嬷嬷,看来今日是谢家老太太找上她了。 虽心知来者不善,元鸢面上还是装作不知,浅笑问道:「不知嬷嬷有何贵干?」 那打头的嬷嬷似乎没有同她说话的心思,抬手示意,身后的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走过来。 那托盘里盛着一碗浓稠的汤碗,浓郁的药味让元鸢皱了皱眉。 那嬷嬷从鼻翼里轻哼一声,不甚有耐心地命令:「喝了吧。」 元鸢未动,缓缓抬眸:「这是何物?」 「青楼来的还能不知道这是什么?」 那嬷嬷冷笑:「绝嗣汤。」 绝嗣汤,一旦喝下今生就绝了怀上身孕的可能。 谢家老太太这是想毁了她。 难怪她入了谢府这些时一直相安无事,原来是在等着今日。 谢锦衣出府了,十二还在医馆,不知何时能回来,而这群人一定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敢过来,偌大的谢府她没有一个援手。 那嬷嬷也清楚元鸢现下的困境,半点也不担心她能逃了。 元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那嬷嬷却看穿了她的意图,厉声道:「把这个狐媚子按住,今儿个这绝嗣汤,灌也要给她灌进去!」 第24章 娶她 「喝了吧。」 为首的常嬷嬷嬷嬷看着不肯乖乖就范的元鸢,冷哼:「就凭你的身份,还真以为自己能进谢家的门?咱们谢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绝不可能叫你这青楼女子给我们二少爷生下个什么庶子、庶女。」 她啐了一口,「你乖乖将这药喝下去,老太太还能开恩容下你,若是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的。」 听着常嬷嬷的威胁,元鸢只觉得她们是多此一举:「我从未想过和你们将军有什么瓜葛,你们不过是杞人忧天。」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她不会去拖累谢锦衣的。更何况谢锦衣本也没打算要她,他不过是将她留在身边磋磨她罢了。 她原以为谢家老太太只是脾气烈了些,没想到竟然恨她恨到了这样的地步,连绝嗣汤都用上了。 「这里是你们将军的院子,我想你们平白惹出事端,在他那里也不好交代吧?」 果然一提到谢锦衣,那两个嬷嬷的动作迟疑了。虽说她们是奉了老太太的命,可谢锦衣的脾性她们也是知道的。 元鸢又道:「老太太是你们家将军的祖母,她不会如何,可你们呢?你们是什么身份?还是你们觉得谢家老太太会为了你们和自己的孙儿撕破脸?」 一番话说完,稍年轻些的嬷嬷往旁边看了一眼:「要是二少爷他……」 见自己人差点被说动,常嬷嬷后知后觉元鸢是在拖延时间,当即将脸上的横肉一拧,厉声喝道:「好你个嘴刁的臭丫头,还想拿二少爷压我们?我今儿就要看看你这嘴有多硬。」 老太太吩咐过今日的事须得尽快了事,她不再啰嗦直接大喊:「快把这个狐媚子按住,今儿个这绝嗣汤,灌也要给她灌进去!」 元鸢见她们是铁了心,也不再同她们周旋,转身就要往回廊外跑。可那嬷嬷却抢先一步拦在她面前,几个丫鬟立马过来抓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按在柱子上。 第41页 元鸢用手去推,胡乱地别过脸,那群人却牢牢抓着她不放。 「放开我!」 几个丫鬟一人按住她的胳膊和腿,另有人抱住她的腰,常嬷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捏住她的下巴,将汤药往她嘴里灌。 元鸢是决计不可能喝下这碗绝嗣汤的,她攥紧手掌,死死地咬住牙关。褐色的药汁顺着紧闭的唇齿间渗出,常嬷嬷急了,伸手去掐她的手臂,想逼她张嘴。 元鸢不住地挺直身子,那写丫鬟险些没有抓稳她。常嬷嬷见她还敢反抗,下巴抬得更高,颐指气使地瞪着她:「张嘴!」 白皙的下巴生生捏出了红痕,元鸢呛了一口,些许汤汁顺着缝隙滑入口中,苦涩又刺鼻的药味瀰漫在她的鼻尖。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元家出事的那一夜,母亲在病榻上绝望的眼泪,父亲被人押走时落魄的背影,还有被那群官兵带走的阿姐。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任人宰割? 元鸢忽地笑了。 常嬷嬷被她这一笑瘆到,钳制她的力道也松了几分,正是这片刻的松懈,一股劲儿瞬间冲破她的手。 紧接着那只手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青丝如瀑垂下,可那纤细的手却毫不犹豫地将簪子划过常嬷嬷的手臂。 「刺啦」一声,鲜血冒出,接着是杀猪般的哀嚎,常嬷嬷捂着手臂上的血口子,疼得呲牙咧嘴,脱力地跪倒在地。 旁边的几个丫鬟见着血都吓坏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也有人慌乱地要去找大夫。 元鸢趁着这个空档一把夺过绝嗣汤,冷冷地看着这些想要逼她喝药的人。 「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叫我喝就喝?」 她呵笑:「我欠他的,可我不欠你们的。」 那些人没听懂元鸢的话,可看着她娇弱的模样只怕是风吹就倒,当下又鼓起了劲儿去扑她。 可下一瞬,那药碗直直地砸碎在地,瓷器碎片四处飞溅,吓得那群丫鬟连连往旁边跳开。 黝黑的药汁顺着台阶缝隙淌下,青瓷碎片在地上颤了好几下才停住。众人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懵了,耳边都是瓷器摔碎后嗡嗡回响的声音。 好半晌另一个嬷嬷才抬起头,指着元鸢:「你,你竟然敢违逆老太太的意思!」她的声音太厉,险些破了音。 元鸢踢开脚边的瓷器碎片,手里攥着染血的簪子,淡然地看着她:「那又如何?」 嬷嬷被她这一声质问堵得哑口无言,常嬷嬷捂着流血的手臂,哀嚎不已。再看元鸢时,她面上半分害怕和悔意都没有。 仿佛刺伤人的不是她一般。 可她又为何要害怕? 她对不起的是谢锦衣,所以他怎么磋磨她都可以,这是她欠他的,她无话可说。但谢家其他人,她哪一个都不亏欠。 既然要来招惹她,就该想好会有什么下场。 嬷嬷气急败坏:「反了反了,赶紧把她给我押住,送到老太太那儿去!」 元鸢看着不断向自己逼近的丫鬟们,用力踩在那嬷嬷的脚上,推开她便往回廊外跑。 身后是嬷嬷的痛呼和她厉声的呵斥:「快,拦住她,拦住她!」 那群丫鬟在后面追,可元鸢跑得太快,她们根本追不上。 旁的姑娘在家绣花的时候,她便跟着谢锦衣满上京地玩,捉蛐蛐、爬树过墙,放风筝、骑马,她若是真要跑,这些个府里的丫鬟还真没几个能追得上她的。 元鸢回头看了看被远远甩在身后的丫鬟们,却没注意拐角处有人过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整个人向他扑了过去。 . 翡翠居。 谢家老太太端坐在团蒲上,捏着佛珠的手指一顿,久久没有继续转下去。 「母亲,可是还在担心那元家二姑娘的事儿?」出声的是谢家二房的夫人刘氏。 她正坐在谢家老太太跟前,虽上了年纪,保养得倒是足,一身朱色梅花纹纱袍,双眉距宽,下巴瘦削,唯独那双丹凤眼不笑也往上勾起。 见谢家老太太眉头微蹙,她摇了摇手里的团扇,笑道:「母亲莫急,那绝嗣汤是我托房里人去管西街的接生婆要的,一碗下去,谅她是个什么狐媚娘子也得成那下不了蛋的母鸡。」 这府里看不惯元鸢又岂止老太太一个人?想当初就是因元鸢退婚,像是坐实了他们谢家的罪名,毁了他们家的声誉,累得她的二女儿当时的亲事也跟着黄了。 这个仇她可记着呢。 如今元鸢还敢进他们谢家的门,不好好磋磨她一番还真当她们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谢家老太太的眉头蹙得更紧,似是想到什么,迟疑地道:「虽说那元家二姑娘着实可恨,但让她喝下绝嗣汤,是不是……」 生儿育女乃是大事,何况是女子。这绝嗣汤喝下去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虽痛恨元鸢对她的孙儿阴魂不散,却也没想过将事情做得这么绝。 说到底,当年也是将她当作孙媳妇儿看过的。她本意只想着将她赶得远远地,叫她莫要再来祸害谢锦衣。 老太太也不知自己怎么一时头昏真叫人送去了绝嗣汤,她一面觉着自个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面忍不住怀疑自个儿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刘氏拖长调子「哎哟」了一声,手里的团扇扣在桌上,忙对老太太道:「母亲,您就是心太善,可咱们谢家的人恰恰就是因着心善才叫人觉得好欺负。」 第42页 她横了横柳眉,「您难道忘了当年元鸢那个臭丫头是怎么忘恩负义的?还有她那个死鬼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趁着咱们谢家落难狠狠地来踩了一脚。如今她还惦记上咱们谢家的家产了,不要脸地勾引二郎,以她那狐媚手段,怕是过不了多久那肚子里就得闹出动静了。」 说到此处,刘氏的嗓音激动地尖锐起来:「以二郎当初对她的情分,还不得巴巴地给她个名分。她再夜夜给二郎吹了枕边风,等怀上咱们谢家的孩子,到时候逼得咱们不得不认下她。」 「痴人说梦!」谢家老太太将佛珠拍下,一肚子火气都窜了出来。 就算元鸢真有了她们谢家的骨肉,她也不可能点头让她进谢家的门的! 先前谢锦衣将人养在别院,还故意叫她知晓了,那哪儿是他不设防,分明是想一步步逼她退让,好为日后纳下元鸢做好准备。 她还没老糊涂呢! 「嗳哟,母亲您可别气坏了身子。」刘氏抬手给谢家老太太拍背顺气,她瞅准时机正要在添油加醋一番。 谢家老太太闭上眼睛扬了扬手里的佛珠:「罢了罢了,绝了她的后路也好,这也是她自作孽,怨不得咱们心狠。」 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这辈子也只能是个晓事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也构不成威胁。 如此才是最好的结果。 就算撇开她们谢、元两家的恩怨,单单是元鸢罪臣之女的身份就断不可能让她入谢府。 谢锦衣如今正是深得圣心的时候,而那昌平侯犯的是什么罪?那可是勾结乱党、意图谋反的重罪,昌平侯至今还在大牢里关着的。若是叫陛下知晓了谢锦衣同元家二姑娘纠缠不清,届时又会如何看待谢锦衣和他们谢家? 那元家二姑娘就是个烫手山芋,玩玩也便罢了,若是真叫她缠上了,就是他们谢家的祸患了。心狠也罢,反正她是绝不可能放任这么一个女人毁了谢锦衣的前程的。 刘氏笑逐颜开:「母亲说的是,她自个儿贪心不足、咎由自取,哪能是咱们的错。」 老太太将目光放到门外,按理说常嬷嬷也该回来了。餵个汤药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正要差人去瞧瞧,「扑通」一声,紧接着是呼痛的「哎哟」声。 老太太和刘氏俱是一惊,连忙起身望去。只见常嬷嬷并着那几个丫鬟婆子清一色地趴在长凳上,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发髻松散被汗水湿濡。臀上血痕更是累累,一看就是挨了不少板子,直打得快有气进没气出了。 「这……」刘氏连忙用团扇遮面,惊讶得说不出话,一旁的老太太自然也没缓过来。 常嬷嬷和这几个丫鬟都是老太太屋里的人,骤然间被人打成这样饶是她也生了火气:「何人干的!」 常嬷嬷她们虚弱得说不出话,反倒是门口传来一声嬉笑:「我啊。」 老太太和刘氏循声望去。 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十二双手扒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看着她们。 刘氏认出这是谢锦衣身旁的人,可见着谢锦衣不在,自然对他身边的下人不甚在意:「打狗也要看主人,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打伤老太太屋里的人!」 十二摊手:「这可不能怪我,明明是她们这几个人擅闯将军的院子,我这人眼神又不好,还以为是白日里摸进来的小贼呢,当然就每人赏了二十大板啊。」 老太太心生不悦,常嬷嬷是她的陪嫁丫鬟,同她的情分自然是不一般。就算是她府里随便一个下人叫人给欺负了那也是在打她的脸,这口气她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她端着架子正要发火,门口的十二慢悠悠地道:「老太太,将军说了叫我同您说一声,下次若是要差人去院里探望先说一声便可。这回是运气好,下回我要是睡得糊涂了,直接一刀砍了她们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您放心,甭管是死是活,我肯定会给您送回来的。」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举手之劳,不用谢。」 说罢他转身走了。 门口的人眨眼没了踪影,老太太叫这么个小子给威胁了,自然是怒从心起,险些将桌上的茶杯给摔了。 好啊好啊,现在她这个孙儿真是让元鸢给迷了心窍了,竟然为了那个女人这么下她的面子!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看到趴在凳子上的常嬷嬷也懒得再追究她的,倒是旁边的刘氏抢过话头:「叫你去送的汤药呢?那狐媚子可喝下了?」 常嬷嬷勉强抬起手指,断断续续地开口:「摔……二少爷……」 听了半晌,勉强只能听到这几个字。 刘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老太太则面色铁青地坐回团蒲。 那元家的祸水是真真地迷了她的孙儿了! . 卧房。 元鸢怀里抱着熟睡的小黄狗,余光却忍不住扫向面前的谢锦衣。 他正拿着药膏涂抹她下巴旁的红印,却一直抿唇不语。元鸢忍不住想他是生气了么?气她又给他惹麻烦了。 她知道她刺伤的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一个是他的祖母,一个是曾经羞辱过他的人,他会偏向谁可想而知。 「对不起。」 元鸢打破了沉默。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还能同他说什么了,她今日的举动无疑是加剧了谢锦衣和他祖母之间的嫌隙。 第43页 屋里没人应她,她以为是自己说的声音太轻,又道:「对……」 可这一回她的话没有说完,下巴处的力道重了些,元鸢轻轻「嘶」了一声。她抬眼对上的是谢锦衣严肃的神情,愣了一下,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谢锦衣的动作放柔,语气却泠然:「你有什么可道歉的?」 她做错了什么? 明明是他没有顾虑周全才让他祖母的人钻了空子,该道歉的也应该是他。谢锦衣看向她印着红痕的下颌,戾气涌上来,只觉得一人二十大板还是轻了。 他握住药瓶:「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元鸢低下头,不知怎么回应他,「嗯」了一声,她还以为他会同她生气。 小黄狗在怀里叫唤了两声,元鸢想着去它饿了,看着给自己擦药的谢锦衣道:「它饿了,我想去给它拿点吃的。」 谢锦衣目光不善地看着趴在她膝盖上的小黄狗,将抵在她下巴处的手指收回:「你坐着休息就行了。」 他站起身准备吩咐下人去厨房取米糊,元鸢见状便将小黄狗抱起来放到椅子上。 可她甫一起身,小腹针扎似的坠痛,疼得她将手撑在桌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茶杯哐当轻响,小黄狗也张嘴汪汪地叫唤。 谢锦衣回过头,元鸢蜷缩着身子,肩头痛苦地颤抖着。 几乎是瞬间他便动身去扶住了她,得了支撑元鸢再也受不住地躺在了他怀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因痛苦而紧咬下唇。 「十一,叫大夫!」 门外的十一听到动静,立马往街上的医馆去。 谢锦衣来不及多问,将元鸢打横抱起。元鸢躺在他怀里,握住他的袖子:「我……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 可她的声音却因疼痛而虚弱无力,紧蹙的眉间已是一层冷汗。 她这副模样哪里是没事的样子?谢锦衣径直将她放到床榻上,刚想问她哪里不适,却突然想到了门外那碗摔碎的汤药。 「她们给你喝了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元鸢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那碗汤药的事儿。因着被她摔了,想必谢锦衣也不知那碗里是什么东西。 若她说是绝嗣汤他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也没什么可反应的。 于是她说:「一碗普通的汤药罢了,也许是驱寒的。」 屋里寂静了一瞬,又被谢锦衣的声音打破:「既然驱寒的药,你摔了它作甚?还值得刺伤别人的手。」 三言两语将她的谎话给拆穿了。 元鸢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我……是我误会了,我被她们吓到了。」 「我最后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元鸢知道没法糊弄过他,轻轻吐出「绝嗣汤」三个字。 谢锦衣身子一僵:「你喝了?」 元鸢还未来得及回答,便感觉谢锦衣的目光一滞,她顺着看去是自己残留着药痕的衣襟。 元鸢强撑着小腹的绞痛,解释:「没事的,我只是不小心呛到了一小口,剩余的我都推开了,应该没事的。」 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加重,元鸢被迫迎上了谢锦衣的含着薄怒的眼神:「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喝了那种药,她竟然还瞒着他? 元鸢被他的眼神吓到,下一瞬又疼得皱紧了眉头:「疼……」 一句话让谢锦衣眼里的戾气尽数消散,正在此时,十一拖着大夫回来了。 元鸢的脸色惨白,满头青丝也因汗水而湿濡地贴在脖颈上,唇被她咬得发白。大夫赶忙过来给她搭脉,随即身子一抖:「这,这姑娘可是喝了什么?」 谢锦衣的面色铁青:「绝嗣汤。」 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他问:「可有解?」 大夫被他的眼神吓到,怕是他说出一个「不」字,面前的人就要将他给活颳了。 「这药喝下去就无解了……」在谢锦衣越来越冷的眼神下,他又道,「好在这位姑娘服用的分量少,我与她煎副药,这几日好生用药调养,若是她身子够硬朗,也许……会没事的。」 大夫话刚说完,就被迫迎上了谢锦衣凌人的目光:「什么叫也许?」 大夫不敢吭声,额头渗出了汗珠也不敢擦拭。可这绝嗣汤药效甚烈,没个十足的把握他哪里敢夸下海口,万一到时候出了事他又如何交代? 他踌躇着要说些什么,肩头被一只手用力抓住:「要什么药你说,用最贵最好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给我治好她。」 握在肩头的力道加重:「听明白了么?」 大夫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弯着腰称:「是是是,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身上的威压减轻后,大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敢怠慢,先给元鸢施针止痛,再跟着十一去一旁开药方。 谢锦衣站在床头,看着躺在榻上的阖眼睡了过去的元鸢,袖袍下的手攥紧,眼神也阴沉得吓人。须臾,他留下一句:「照顾好她」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 好不容易处理完了一干杂事,又安抚好了那几个被打的嬷嬷丫鬟,谢家老太太是身心俱疲。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只当是来伺候的下人:「过来给我捏捏肩。」 她在榻上坐定,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动静,直到珠帘碰撞了几声,老太太隐隐察觉了什么回过头。 第44页 谢锦衣站在珠帘前,未动也未言语,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西斜的余晖攀爬在他的脚边,让他大半的身子都拢在阴影里。 谢老太太心下略感异样,面上笑道:「锦衣啊,怎么来也不叫人同祖母说一声。」 见谢锦衣连眼皮都未动,她又向他招手:「好孩子,站在那儿作甚,先过来坐吧。可用膳了?祖母这就吩咐下人给你备些你爱吃的菜来。」 她欲去吩咐下人,却被谢锦衣冷冷地打断:「不必了。」他又呵了一声,「祖母准备的饭菜我敢吃么?」 老太太被他这话戳中:「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是你祖母,还能害你不成?」 话虽如此,却仍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她暗想难不成谢锦衣是为元鸢的事情而来的,可他们是祖孙,就算她做了什么谢锦衣一时气愤也罢了,断不可能真的与她翻脸。 想到这儿,谢家老太太跟吃了定心丸般又恢复了笑脸。她知道自己今日没同他商量便派人去了他院子里委实是扫了他的面子,待会儿与他好生说道一番也便过去了。 她正欲开口同他缓和气氛,谢锦衣却望着她笑了,凉薄又嘲讽。 「你不会害我,所以就去害了别人?」谢锦衣唇角的嘲讽加深,眼神却冷厉下来,「别人就没有父母亲人,别人家的女儿就活该让你糟践?」 几句话让谢家老太太嗔目结舌,她脸上慢慢涌出血色,却又急着辩驳:「你,我……我不过是送了碗汤药,最多不能有孕而已,你这话简直说得像我谋人性命一般。」 谢家老太太越说越气闷,如今连这个孙儿都要为别的女人来教训她了! 「最多不能孕而已?」谢锦衣抚额长笑,「在你眼里,这关乎女子终身之事就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处心积虑地去害她?」 他们现在的行径和当年的元家又有什么区别? 他那失望的眼神让谢家老太太躲闪了一下,又强势地开口:「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为了她来质问你的祖母?你的孝义伦常呢!」 老太太越想越气:「她是个什么人?不过是当初背信弃义退了你婚约,在咱们谢家危难之际落井下石的女人!是她有负于你,你如今反倒为了她来同你的祖母急头白脸了!」 谢锦衣道:「她如何对我,那也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老太太震惊地看着他,左手扶在椅子上,险些没有站稳:「难不成她那样对你,你还忘不了她?你难道就看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人么?她是在利用你、欺骗你,那样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啊!」 谢锦衣淡淡地道:「骗就骗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谢家老太太剩下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她抬起头似是不敢相信地看着谢锦衣:「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锦衣的脸上半点玩笑的意味都没有。 「你是陛下亲点的御前都点检,前途无量,自是有泼天的荣华。而那元家二姑娘是个什么人,她哪里配得上你?你和她纠缠不清只会平白惹得陛下猜疑你,或是旁人参你一个私德有亏,你又该如何收场?」老太太拍着桌子,激动不已。 谢锦衣不以为意:「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那些虚名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要怎么做事我自有论断。」 「若今日她因你的药落了病根,我娶她。」 老太太急了:「荒唐!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娶她做妾,日后就别进咱们谢家的祠堂了!」 谢锦衣语气平淡:「我不纳妾。」 老太太一怔,没回味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而谢锦衣也没再说什么直接转身走了。 不是妾还能是什么? . 小雨淅淅,很快汇入街上上的水洼里。 十一撑着油纸伞,安静地跟在谢锦衣身后。伞柄上挂着的红缨卷在风里,连带着谢锦衣的衣摆也往后掠过。 行至卧房时,谢锦衣轻轻推开房门,目光投向内里的床榻,看着卧在其上的人安稳地睡着,他稍稍放松。 脚步声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熟睡的人。谢锦衣在床榻旁坐下,静静地看着元鸢。 服了药她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原本蹙紧的眉头也松开,唇瓣上咬出的血痕却浅淡可见。她太过清瘦,仿佛雪团堆成的人,轻轻一碰就容易消融在指尖的温度。 榻上的人忽地张了张唇,破碎的呓语轻轻响起,搭在榻沿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像在寻找什么。 声音太轻,谢锦衣没有听清,担心她是哪里难受,他便俯下身子贴近她的唇。 湿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侧:「阿锦……」 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消退,谢锦衣搭在膝盖上的手收骤然紧。 「阿锦,对不起……」 榻上的元鸢仍旧昏睡着,语调悲伤,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 谢锦衣一直维持着弯腰的动作,直到一片柔软碰上他的手背。他僵硬地低下头,元鸢的手轻轻地向他靠拢,如同小时候做错了事向他讨好一般。 僵持了一会儿,谢锦衣问她:「为何要说对不起?」 元鸢,你是在后悔当年之事,还是为今日之事? 谢锦衣忽地有些想笑,人为何总是这样,千方百计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然后信以为真?可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第45页 直到那声哽咽的「阿锦」又一次响起,谢锦衣闭了闭眼,握住她的手:「我在。」 他伸手触上她的面颊:「疼么?」声音太轻,几乎只要他自己能听清。 指尖是她的温度,柔软又熟悉。谢锦衣的目光放缓,随之而来的却是自责。是他强留下她的,甚至用元鹂姐的下落来要挟她,结果呢?差一点就让她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不是想折磨她的,不是的。 可他们之间好像只剩下互相折磨了。 细微的嘤咛从唇齿逸出,与他交握的手指微动,谢锦衣在她醒之前松开了手,坐直身子,仿佛刚刚所有的动容都是一场错觉。 元鸢缓缓睁了眼,入目是青萝帐上垂下的珠子,再往外是站在榻沿的谢锦衣。 她迷茫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谢锦衣跳过了她的问话:「可还有哪里难受?」 难得见他这么好言好语地关心自己,元鸢颇有些不习惯:「我没什么事,睡了一觉就好了。」 除了身子发软,确实也没有何处不适了。 趴在垫子上睡觉的阿黄跳了下来,摇着尾巴走到桌子腿旁,仰头看着元鸢,随即盘起两条前腿躺了下去。 元鸢轻笑:「阿黄是不是饿了?」 谢锦衣道:「刚餵过。」 元鸢惊讶地眨了眨眼:「是你餵的么?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它呢。」 谢锦衣接话:「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你养的就养着吧。」 元鸢尴尬地笑了笑,这确实很像他的作风,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 谢锦衣忽地开口:「我去找过我祖母了,今日之事,是我谢家对不起你。」 元鸢看向他:「你……」 她想问他有没有同他祖母为难,可她又觉得他现在不可能为了她去这样的事,剩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谢锦衣似乎也没有想过她回答:「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你不用担心。」 元鸢「嗯」了一声,其实她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会那么轻易地去原谅伤害过自己家人的人。 哪怕当初退婚不是她的本意,可她已经那样做了,是再怎么样也没法改变的事实。 屋里又安静下来,元鸢将目光放到趴在桌子腿旁的阿黄身上。 「想吃什么?」谢锦衣又添了一句,「我让厨房去给你做。」 从昏迷到现在元鸢还什么都没有吃过,可她这会儿还不饿,也可能是喝药伤了胃口。 她摇头:「不用麻烦了。」 「我没觉得麻烦。」 他从不觉得与她有关的事情是麻烦,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明明是最普通的一句话,却让元鸢心头泛酸,她鼓足勇气问他:「我能知道大夫怎么说么?」 她没有挑明,可谢锦衣知道她指的是绝嗣汤的事情。 谢锦衣看出她的紧张,回她:「没事的,大夫说只要好好调养会好的。」 话虽如此,可元鸢知道他的语气越是温和,越是证明他在安慰她。 一时间元鸢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她侧过脸,散乱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她安静地躺着,没有再去追问,也没有去思考谢锦衣这句话是在安抚她,还是她真的没事。以她现在的身份,儿女福分都是奢望。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法在父母膝下承欢,又何来心思去想别的。 可想到也许那碗绝嗣汤真的剥夺了她怀有身孕的可能,她怎么也没法开口。 谢锦衣看着她黯淡的眼神:「别胡思乱想。」 元鸢收敛情绪,可她现在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我有些乏了。」 屋里没有动静,床榻旁的人还未走。元鸢闭着眼,搭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握紧了被褥。为什么不能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哪怕最后是最坏的结果,她也没有想过去怪任何人。 她只是想一个人冷静一下罢了,连这个要求都不能满足她么? 阴影投映在谢锦衣的背后,银冠散开的光晕模糊了他的眸光。 良久,他道:「若你有什么事,我自会娶你。」 浅浅淡淡的几个字却犹如重锤敲打在元鸢的心头,是她听错了,还是谢锦衣说错了?可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而他也在她的身旁,真真切切地存在。 谢锦衣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元鸢怔怔地抬眼看着他,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样的话? 第25章 姐姐 天色将暗,烛台里顶着一截昨日燃烬的蜡烛。晚风自半开的窗户吹进,柱子上垂落的素色幔帐纷纷而起。 而站在床头的人久久未动,半边身子埋在阴影里。 沉寂、安静。 手臂蹭过被褥的声音格外清晰,元鸢不知该将目光安放于何处,可谢锦衣那一句「他会娶她」一直钉在脑海里,怎么样也挥之不去。 不是她听错了,是他真的这样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同她说这样的话? 明明是该恨她的不是么?为什么要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当初是她退的婚,也是她同他说了那些伤人的话,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的。 木窗「吱呀」作响,一旁的人却迟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被褥搅在指间,元鸢的心忽地往下坠。 「是补偿么?」 第46页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苍白又无力,搭在身侧的手指紧张地摩挲着。 是因为他祖母给她餵了那碗绝嗣汤,她以后有可能没法怀有身孕,所以他用娶她来作为补偿么? 那么现在的她对于他来说只是责任? 元鸢不知自己想要的是哪个答案,可这是第一次她那么迫切地想要亲口听他说出来,她想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觉得亏欠于她才要娶她。 至少这一次,她想知道一个答案。 等待他回答的每一个瞬间都像在炙火上烹煎,可心却是越来越凉。 投映在地上的影子动了,耳畔是谢锦衣不带感情的声音:「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风完全吹开了窗户,元鸢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轻轻地将身子往被褥里缩了缩。 她觉得好冷。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没什么失望的的。可心口像被人挖走了一块,不疼却空落落的。原来真的只是因为责任,或者说同情、可怜、施捨。 所以他要纳她为妾么?在他眼里她又算什么? 床榻旁的谢锦衣没有注意到元鸢的神色,沉默半晌探手放至腰间。指尖往上轻提,露出一块半月形的翡翠玉璜。 他转过身听到一句:「对不起。」 放在腰间的手一顿,那块露了一角的玉璜没有再往上分毫。 元鸢盯着被褥上的绣花,平静地道:「我不会麻烦你的。」 她的拒绝在谢锦衣的预料之内,所以他许诺:「日后你可以随我住在别院,我祖母那边你不必担心。」 他只当她是不想在谢府和他祖母周旋,他既然说了要娶她自然会将所有的事都考虑清楚,旁的无须她担心。 谢锦衣准备同她解释,却被她突然的开口打断:「不是的。」 谢锦衣皱眉:「那你在顾虑什么?」 只要她说了他就会替她解决,或者她还在想当年的事。 元鸢攥紧掌心,却将头垂得更低,却没有说话。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看向自己的目光在一瞬间冷了下来,仿佛一把利刃要将她从头到尾地剖开。 谢锦衣冷笑:「是为了傅云初?」 那样的眼神让元鸢感到害怕,她皱了皱眉:「我跟他……」 可她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谢锦衣冷冷地打断,一字一句都带着压抑的寒意:「除了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元鸢不敢抬头去看谢锦衣此刻的神情,嗓子里也没法再挤出只言片语,可她的沉默在谢锦衣看来就是另一种意味。 「所以你就是为了他拒绝我?」 元鸢没有回答,可谢锦衣又问了一遍:「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为了他?」 得不到她的回答,谢锦衣近乎嘶哑地质问:「说话啊,哑巴了?」 元鸢点了点头:「是。」如果他非要这样想,那就当是为了傅云初吧。 「是」字的尾音还未消散,元鸢便听到了一声呵笑,十足的讽刺。 谢锦衣松开按在柱子上的手往后退了半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向元鸢。每看她一眼,他的笑意便加深一分。 「果然。」 果然是为了傅云初,呵,他真是蠢,竟然到了现在还对她有所期待 她就算到了这一步,也要事事想着别人。 「我差点忘了,傅云初才是你现在的未婚夫。」 他刻意咬重了「未婚夫」三个字,像在啃噬元鸢的心头。可看到她面上的无动于衷,谢锦衣眼底的戾气涌上来。 他怜悯又讽刺地开口:「只不过元二姑娘选男人的眼光实在差了点,你元家满门入狱,也不见你那未婚夫回来替你求情半句。」 元鸢知道他在讽刺她,如果她不说些什么今日的事不会这么休止,所以她说:「他是有要事在身。」 傅云初受陛下之命出使北戎,元家出事那一夜他早已离京。 这般对傅云初体贴入微的话直接击溃了谢锦衣最后的理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掐上她的脖子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偏过头,一声一声笑得肩头发抖:「元二姑娘还真是忠贞不二,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给你的未婚夫守节。」 可当年她是那么干脆又毫不留情地退了和他的婚约,没过多久就同傅云初定了亲。今时今日到了他的府上,与他日日同榻而眠,还不忘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 为了傅云初这么果断地拒绝他。 原来她不是薄情寡性,只是单单对他绝情罢了。 元鸢闭上眼任由他嘲讽,一语不发。 自嘲的笑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往外走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发的远。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寒风裹着谢锦衣低哑的声音:「元鸢,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 七月将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元鸢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弯腰给地上的阿黄餵吃的。 她养病这段时间,阿黄也跟着壮了不少。刚来的时候瘦巴巴又可怜得紧,一双大眼睛格外凸显。现在不仅干干净净的,没事还喜欢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元鸢将最后一点吃食给它餵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好了,去玩吧。」 阿黄高兴地吐着舌头,尾巴一摇钻进花丛里。 元鸢仰头看着院墙外,和煦的微风拂过她耳畔几缕散碎的发丝,她又收回目光估摸着时辰起身往外走。 第47页 行至一扇房门前时,她敲了敲门才进去。 一身黑色长袍的谢锦衣坐在书桌旁批阅公文,不说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元鸢熟稔地过去为他添茶磨墨,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却也没人打破这个平衡。 自从上一次元鸢拒绝了他,谢锦衣再也没有提过要娶她的事,甚至像忘了那一日的不愉快,每日只让她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只是他夜里再也不会留宿在她那儿,也极少同她说话,像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可他也继续让大夫为她养病,用的都是最贵最好的药材。好在她身子骨硬,大夫说应当不会留下病根。 元鸢松了一口气,这样谢锦衣应该不会再觉得他亏欠了她。 握着墨杵的手有条不紊地辗转,元鸢安静地站在旁边。 大概这样的距离才是最好的。 她将新墨放至谢锦衣的手边,他仍低头看着公文,连眼尾余光都没有给过她。 门外传来敲门声,十一看了看谢锦衣又看了看元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谢锦衣头也不抬地吩咐:「去厨房端杯参茶。」 元鸢知道这是有要事商讨所以支开她,她应了一声,转身往门外去。 门口的十一看着元鸢的背影,疑惑地皱了皱眉。他们将军和元姑娘的关系他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他越想越糊涂,屋里是谢锦衣不悦的声音:「不想进来就出去。」 十一赶忙熘进去。 确定四下无人,十一正色回禀:「将军,您吩咐的事儿办妥了,我已差人将李盛将军在在乡下的妻女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只是——」十一愧疚地低下头,「最后还是没能救下李家小公子,他被官兵追杀,葬身江河了。」 谢锦衣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中硃笔未停:「你做的已经够了。」 虽得了谢锦衣这句话,可想到李家满门被灭的惨状,十一心里便堵得难受。 他去的时候李家已经被官兵荡平了,鲜血从紧闭的大门里流出,顺着台阶蜿蜒而下,内里的惨状可想而知。 可怜李盛老将军满门忠烈,两个儿子战死沙场,仅剩的小儿子还葬身江底,死后连尸体都寻不到。而老将军也被押入大牢,不日便要问斩。 可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不过是忤逆了那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祁容罢了! 十一攥着手,恨恨咬牙:「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怎么想的,非要信那个死太监的。」 朝野上下哪个不知道当今陛下耽于美色,成日里躲在后宫同那些妃嫔寻欢作乐,有时候连着几个月连朝都懒得上,直接将朝政大权交给了司礼监掌印祁容去处理。 如今越国上下民不聊生,朝堂乌烟瘴气、人人自危。谁都知道宦官干政,其罪当诛,可那些想弹劾祁容的大臣还未起事便被他以莫须有的罪名抄家灭族。 如今,还有哪个敢公然反抗祁容? 可再这样下去,越国怕是要毁在一个宦官之手了。 谢锦衣搁下笔,看着纸上的笔迹:「有野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吞得下,又能吞下多少就是另一回事了。」 十一疑惑地看向他,谢锦衣却道:「你先下去吧。」 十一拱手退下,屋里又安静下来。 谢锦衣将公文合上,搁置一旁,抬眼看向窗外,口中斟酌着「祁容」二字。 他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本事。 . 元鸢一直等到将夜的时候才端着参茶进去,她估算着这时候谢锦衣应该和十一谈完了。 果然,她进书房时只有谢锦衣一人在内。她将参茶搁在桌旁,谢锦衣随手端过呷了一口。 见谢锦衣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元鸢问道:「如果没什么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谢锦衣没什么表示,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元鸢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 身后是茶杯磕在桌上的轻响,伴随而来的还有谢锦衣的声音:「回去准备一下,明日我带你去见你姐姐。」 元鸢扭头看向他,似是还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明日真的带我去见我阿姐?」 谢锦衣信手翻开书页:「我像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元鸢抬手抚上胸口,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她按捺不住地问:「我阿姐她现在在何处?她可安好?」 烛火映在谢锦衣的侧脸,唇角是意味不明的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26章 相见 细雨不绝,马车缓缓驶过巷子,碾过的水洼溅起泥点。 马车停下时元鸢迫不及待地抬手撩开帷裳,入目是一座高大的宅院,门口立着两个护卫。 她回头看向谢锦衣:「我阿姐在这里?」 谢锦衣「嗯」了一声,自顾掀开帷裳下去,元鸢也立即跟上。 马车停在巷子口,谢锦衣径直上了台阶,元鸢一面跟着一面打量周围的情形。这里她并不熟悉,可看样子像在城东的某个巷子。这府门之上未立牌匾,连这家主人姓甚名谁都无从得知。 难怪她怎么也探听不到阿姐的消息,原来她真的被人赎了身,可那人是谁?阿姐现在又过得如何? 元鸢想要知道的太多了,思绪搅在一块反而什么也想不通,但最重要的是要看的她阿姐平安。 她真的太想她了。 门口的护卫似乎早已知道他们今日会来拜访,是以谢锦衣甫一走近,他们便推开门迎他们进去。 第48页 府内似乎只是平常的住宅,来往下人有条不紊,无一例外地没有人与他们搭话。直到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二位可是元姑娘的客人?」 一句「元姑娘」让元鸢眼皮微跳,看来她阿姐真的在这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是来找我阿姐的,您可否带我去见她?」 管家侧身:「我家主人交代过了,姑娘这边请。」他又看向谢锦衣,「这位公子不妨去前厅稍坐。」 谢锦衣是外男自然不好入女子的内宅,他似乎也没有异议。 元鸢看向身旁的谢锦衣,怕他不耐烦在这里等她,便道:「今日多谢你送我来这儿,你若是有事可先走,我晚点可以自己回去。」 她已经很麻烦他了,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耽搁他的时间。 「给你两个时辰。」说罢,谢锦衣转身走了,全然没有同她商量的余地。 元鸢一愣,可她知道今日能来见她阿姐都是多亏了谢锦衣,哪怕她想留在这里多和她阿姐待一会儿,也没有去同他讨价还价。 她向那个管家行了个礼:「有劳了。」 元鸢跟着管家往后院而去,她根本无暇去留意周遭,只盼着能快些再快些。这是她头一次觉得一座府邸能如此之大,好不容易拐过拱门,她的步子却渐渐慢下来。 好像每一瞬的呼吸都变得迟缓,由着管家的指引,她走到了卧房门口。耳后的碎发由风吹散在眼睫,轩窗内是一个身着青色罗裙的女子。 流苏钗下是如云浮动的青丝,腰若约素,淡雅出尘,像一朵半开半合的木槿花。 鼻尖一酸,眼前的视线也跟着模糊,元鸢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阿姐。」 轩窗内的人身子一怔,缓缓抬起头,还是那样温柔的眉眼,软着嗓子唤她「鸢儿。」 元鸢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姐,阿姐……」她抱着元鹂,将脸贴在她的肩头,像小时候赖在她怀里听她讲故事一般怎么也不肯撒手。 她一直哽咽地喊着:「阿姐。」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证明眼前人是真的在这儿。 不是在做梦,她真的找到阿姐了。 元鹂浅浅地笑了笑,用手抚在她的发髻上:「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话虽如此,她的眼眶也渐渐红了。 她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元鸢,眼里满是心疼:「这些日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都瘦了。 元鸢在她怀里摇了摇头:「阿姐,不苦,见到你就好了。」 她仰起头:「阿姐,这三个月你都在这里么?」 元鹂垂下眼睑,温柔地笑了笑:「嗯。」 元鸢不放心地追问:「阿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元鹂道:「元家出事后我便被卖到了教坊司,之后有人替我赎了身,将我安置在此处。」 元鸢也想到过是有人替她阿姐赎了身,但能将人从教坊司赎出来,绝不会是一般人。似是想到什么,她的心揪了起来。 难不成是有像康王那样的人逼迫了阿姐? 「阿姐,他是何人?」元鸢实在放心不下,若这人是奸恶之徒,她怎么让阿姐同他在一起。 元鹂挽了挽耳发,顿了一会儿才抬眸看向元鸢,温声道:「你不用担心,他只是来京的一位富商,待我也很好。」 元鸢看着元鹂的眼睛,生怕她是在宽慰她:「阿姐,他真的对你好么?」 元鹂点了点她的额头:「阿姐何时骗过你?你看我现在又哪里像吃苦的样子?」她顿了顿,又道,「我真的过得很好。」 可元鸢却沉默了,她不是看不起商贾,她只是觉得阿姐真的开心么? 明明阿姐喜欢的是…… 她很想问阿姐,她真的忘了那个人么?可她不敢问,也不能问,提起那人的名字便是在阿姐心头划上一刀。 她握住元鹂的袖子:「阿姐,我能见见那个人么?」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她要亲眼看看那人是不是真的对阿姐好。如果他敢欺负她阿姐,她便是拿着刀子与他拼命都不会再让阿姐留在这儿。 元鹂道:「他是经商之人,平日里多是走南闯北,鲜少留在府中的,他上个月刚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行商之人飘忽不定却是常事,可不知为何元鸢总觉得心下不安。她收紧握在元鹂袖子上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她:「阿姐,你真的没有骗我么?」 她试图在元鹂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可那双眼里只有温和的笑意。 「你放心,阿姐不会骗你的,阿姐是真的很好。」 元鸢没再说什么,攥着她袖子的手却怎么也捨不得松开。 元鹂问她:「你呢?鸢儿,你过得可好?」她轻轻地握住元鸢的手,「我知道你现在和锦衣在一起,他上次来找我的时候都同我说了,有他护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元鸢眼里闪过一丝苦涩,仰起头时却是笑着:「嗯。」 「你可有同他解释当年的事?」 元鸢身子一僵,好半晌才摇了摇头,又恳求道:「阿姐,你也别告诉他。」 元鹂担忧地看着她:「我知道锦衣对你的心意,我也知他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可有些事不说清楚,终究是你们之间的一根刺。」 她说的这些,元鸢又何尝不知?可她解释了又能如何,退婚的事不假,带给他的伤害也是真的,她就算有再不得已的苦衷,她还是伤害了他。 第49页 况且…… 「阿姐,他现在很恨我,他不会原谅我的。」 元鹂微嘆,语重心长地道:「傻丫头,他若是恨你,为何将你带在身侧?以他现在的身份,如何报复咱们元家都是可以的,可他没有那样做,反而帮你我见面,难道你还不明白他是如何想的么?」 元鸢愣愣地抬起头,元鹂又道:「鸢儿,有时候你想要知道一个人真正的心思,不应该去听他说了什么,更应该去看看他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 元鸢将目光落在一旁,说了实话:「阿姐,我不想拖累他。」 不管谢锦衣心中还有没有她,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了。谢锦衣自有显赫前途,而她註定了与他不是一路人。 青楼妓子,罪臣之女哪一个名头对他而言都是负累。她已经亏欠他够多的了,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离他远一点,不要再害了他。 元鹂眉间浮上无奈,她知道元鸢的顾虑,如果五年前没有平川一战,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唇角微弯,眼神却悲凉又苦涩,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元鹂敛下情绪,眼里又盈满笑意:「鸢儿,如果是对两个人的决定,那么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对方的意思。你觉得好的,对方也是这样想么?」 元鸢没说话,元鹂知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很多事情还是要靠自己想明白。 元鹂牵着她往桌旁走,边笑道:「我知道你今日要来,做了你最爱吃的芙蓉糕,先坐下来尝尝。」 元鸢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空,晃着元鹂的手同她撒娇:「阿姐做的芙蓉糕最好吃了,这么久没吃到都馋死我了。」 元鹂掩唇轻笑:「那你多吃点,还想吃什么,阿姐去给你做。」 元鸢抱着她的手臂:「不要,我就要在这儿阿姐陪我说会儿话。」 「好好好。」元鹂宠溺地看着她。 元鸢坐到元鹂的身旁,一面吃着芙蓉糕一面同她说话,风从窗外送进,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在元家的时候。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元鸢再捨不得也只能先跟着谢锦衣回去。 元鹂看着元鸢和谢锦衣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不知是欣慰还是该担忧,只盼着他们两个日后好好地。 风吹皱一池碧水,落在身上却有些凉。元鹂拢了拢衣襟,收回目光欲转身回去。 背后轻轻覆上重量,暖意随之蔓延,元鹂后知后觉有人替她搭上了一件披风。 身侧是一道男人的轻笑声:「不知何时我倒成了富商?」 略带凉意的指尖掠过她的脖颈,替她将大氅上的系带扣紧。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拿不出手?」 这话似责怪,更多的却是纵容的亲昵。 几乎是瞬间,元鹂攥紧手,浑身的血液倒流,呼吸也跟着加促。 感受到脖颈间的触碰,她嫌恶地侧过脸:「别碰我。」 那双冷玉般的手却自顾为她系好了披风的带子,凤眸望向元鸢离开的方向,饶有趣味地弯了弯:「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你说把她送给陛下如何?」 「你……」元鹂倏然回过头,对上眼前人的目光,「她是我妹妹,你若是敢这样做,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她的声音压着颤意,肩头也因怒极而发抖。 那人笑了笑,伸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我可不在乎她是不是你的妹妹,除了你,旁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元鹂眼里涌出恨意:「祁容,你这个疯子,你早晚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 祁容眼底笑意更甚,伸手环住她,像是情人之间的耳语:「可惜,阴曹地府收不了我。」 因为他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第27章 托腮 别院,书房。 元鸢整理着书架上的书册,谢锦衣则在她身旁端坐着处理公务。 雨点子砸在窗台上,溅起的水珠落在花瓶里蔷薇花的叶子上,让本就沉寂的房间更显得无言。 不知是雨声扰人,还是因着没人说话,元鸢忍不住想起了去看望她阿姐的事。 她总觉得阿姐好像有事瞒着她。 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她阿姐,阿姐总是习惯不让身边的人担心。 所以她说没事,元鸢是不能全然相信的。 那宅子的主人到底是谁,真的是阿姐口中行踪不定的富商么?谢锦衣的态度也让她觉得奇怪,只让她和她阿姐待两个时辰,在马车里的时候也不让她四处张望,是在怕她知道那宅子在哪儿么? 可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连出府的自由都没有。 要去问谢锦衣么?想到这个,元鸢神色一黯,就算他真的知道什么,又怎么可能告诉她。而且他已经帮了她太多了,如果可以,她不想再因为她的事而麻烦他了。 这件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雨点砸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元鸢将思绪抽离,目光放回了书架。 那些书册像是常常被人翻阅,页面泛黄,偶尔还有翻折一角的痕迹。元鸢没忍住掀开了一页,一旁是有人提笔写下的批註。字迹龙凤飞舞,笔锋凌厉。 她又往后翻开,几乎每一页都留下了批註,她知道这是谢锦衣的字。 从前他是不太喜欢去学堂的,大多的时候都是翘课熘去玩。可元鸢知道旁人都在念三字文的时候,他家中的书柜已经让他翻了个遍。 第50页 他不是不爱去学堂,只是夫子教的他早就会了。 元鸢不禁莞尔,以前的他真的是招摇又显眼。 谢锦衣抬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站在书架旁,捧着书册轻笑的元鸢。 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像天上的月牙儿,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谢锦衣淡淡地收回目光,手中硃笔未停。 直到一声轻响,像笔桿敲在桌面。 元鸢侧过身子,看到桌上的砚台便知谢锦衣的意思是让她添墨。她放下书册,转而取了水放入砚台,握起墨杵研墨。 淡淡的墨香四逸,混着宣纸的味道,更添清雅。 添完墨后,谢锦衣也没有再吩咐她做什么。元鸢也不能就这么走了,闲来无事,她看向身后的书架,试探地问谢锦衣:「我,我可以取一册书看么?」 回应她的是冷淡的一句:「随便。」 简短而疏离,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见他一眼也没有看她,她还是颔首道了一声:「麻烦了。」 说罢,她转身去书架挑书,她知道谢锦衣这里多的是兵书古籍,鲜少有她平日里喜欢看的书。为了打发时间和缓解尴尬,她便准备随手抽一本。 余光扫过书架的底层,她被引住了目光,接着蹲下身子,手指搭上书封往外一勾,元鸢愣愣地眨了眨眼。 这儿怎么还有话本? 她没忍住偷偷看了谢锦衣一眼,他何时喜欢上看话本了? 因为在最下层她平时都没怎么注意到,现在才发现这一格全摆着话本,各种各样,好多都是她喜欢看的。 她心里疑惑,难道是旁人放在这里的?想到他之前藏在袖子里的珠花,元鸢搭在话本上的手收了回来。 也许他不爱看话本,而是为了哪个喜欢看话本的姑娘准备的。 又或许他曾同哪个姑娘在这里一同看过。 元鸢不知为何突然对这些话本失了兴致,缓缓起身后随意地抽了一册古籍。 她在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坐下,将书册摊在桌上,单手托腮看了起来。 她让自己将心思放在手里的书册上,奈何她挑的是本晦涩难懂的古籍,于她而言,内容实在单调乏味。 她信手翻了几页,听着窗外的雨声,浓浓的倦意毫无预兆地袭来。 耳畔是硃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窗外的雨点像竹筒里噼里啪啦倒出的豆子,密密麻麻,一声接着一声。 不知是不是雨声太过催人,元鸢不知不觉闭上了眼,托腮的手肘往旁边一滑,眼见着脑袋要往桌上倒去。 一只宽大的手掌恰好伸出来托住了她的侧脸,玄黑色袖袍垂落,风一吹贴在她的胸前。 硃笔栽落,笔端的墨迹晕在宣纸上,往上是谢锦衣游离于冷漠和无可奈何的眼神。 . 养心殿。 细雨混着雾气扑面而来,白玉堆砌的台阶下缓步走来一个颀长的人影。 满头墨发束在描金乌纱帽内,眉心一点朱红,两道细长叶眉直欲挑入鬓发,肤色惨白,肩头搭着一件玄黑色披风,由着斜风将紫色衣摆往后扬起。 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白且修长,根根似上好的玉箸。 小太监在一旁撑着清凉伞,细碎的雨珠子顺着伞骨往外飞溅。往上微抬时,露出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眼,仔细盯着瞧时那双无害的眼里又像盘踞着一条假寐的毒蛇,正幽幽地吐着信子。 台阶还未踏完,紧闭的大门内传来淫.乱的靡靡之音,混着女人的娇嗔、男人的低笑。 门外守着的护卫见着来人恭敬地喊了一声:「见过掌印。」 说罢,立即有人推开房门。祁容唇角勾出笑意,缓步入内。 扑面而来的是飘散在空中若有似无的薰香,大殿靠窗的角落摆着一尊兽耳香炉,缭绕的白烟氤氲而散,在长信宫灯的烛火下为整座养心殿添了几分暧昧与萎靡。 女子娇媚的声音柔柔响起:「陛下,喝嘛,这可是刚送来的葡萄美酒呢。」 另有女子应和:「陛下来尝尝这个。」 咀嚼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交叠,渍渍作响。 祁容漫不经心地掀开眼皮,红绡幔帐上隐约映出男男女女的影子,风撩过时露出女子雪白的后背,薄如蝉翼的衣衫滑落肩头,被一只宽大的、独属于男人的手握在掌心。 祁容目不斜视地穿过幔帐,脚下是倾倒的酒杯和女子凌乱的衣衫,葡萄酒洒在地上,像蜿蜒而下的血泊。 他一样一样地踩在脚下,红色幔帐撩过他妖冶的眉眼,却未能将他浊染半分。 龙榻之上,年过半百的皇帝卧在正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殿前的美人们跳舞。 左右躺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宫妃,一人握着酒杯,一人捏着荔枝,扭着水蛇般的细腰贴在他身上,红唇轻启:「陛下,来尝一口嘛。」 皇帝神色恹恹,烦躁地一手推开。 「整日都是这些货色。」 两个宫妃脸色一白,怯怯地低下头,直到余光望见一片紫色的蟒袍,身子一僵。 皇帝本还在心烦气躁,晃眼看见站在幔帐前的祁容,眼神一亮,坐直了身子:「祁容,你可算来了。」 祁容先是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后才端直身子笑问:「陛下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皇帝一脚踩在地上,明黄色的龙袍松松垮垮挂着,双眼微眯,不耐地「啧」了一声:「没劲儿。」 第51页 他指着正在跳舞的美人:「你看看整日都是这些货色,她们跳得不腻,朕都要看腻了。」 一听此话,笙歇箫默,正在跳舞的美人脸色煞白,惊恐地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声音凄凄切切,抖得嗓子都哆嗦了。 皇帝见状眉头一皱,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心下更是看谁都不顺眼。旁边两个宫妃也瑟缩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祁容弯腰拾起地上的酒杯,搁在桌上后笑道:「陛下且息怒,您瞧厌了,叫她们换了便是。」 皇帝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祁容身上:「朕天天待在这里头也烦得很,说起来朕好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上过朝了,要不……要不你把奏摺拿来,看这些倒胃口的东西,还不如对着奏摺呢。」 说罢,他看了一眼祁容。 往日里他嫌麻烦,莫说朝中大事,连奏摺都是交给祁容去批阅,算起来他已经几年都没有临朝了。 搭在玉扳指上的手轻轻转了转,祁容唇角笑意加深:「既然陛下有此雅兴,臣即刻命人将今日的奏摺送来。」 皇帝当即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果然,祁容你对朕是最忠心的,朕让你做什么,你肯定不会违背的。」 祁容笑了笑:「臣的职责是为了侍奉陛下,自然唯陛下是从。」 皇帝哈哈一笑,伸手接过酒杯,同他随意闲聊:「朕就说王锏那几个老东西是胡说八道,他们说你祸乱朝纲,专政干权,天天都是这些话,听得朕耳朵都疼了。」 今日就是他们非以死相逼,让他把批阅奏摺的大权从祁容手里拿回来,他也是被他们吵得头疼才勉强答应了。 现下看来都是他们想多了,祁容分明是为了他分忧,哪里是他们说的那样欲图不轨? 陛下灌了一口酒,又让那两个宫妃餵他吃荔枝,口中咀嚼的汁液溅到鬍鬚上。 祁容不仅没有因为那些话而生气,反而出声劝解:「王尚书他们都是两朝元老,考量的都是国之大事。臣不过是侍奉陛下的奴才,只为陛下一人行事。王尚书他们对臣颇有微词,想来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听着祁容这般替他们说话,皇帝感嘆:「他们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大度,朕的耳根子也能清静了。」 祁容轻笑,笑意自唇角漫至眉梢:「陛下过誉了。」 「陛下先前说看腻了这些美人的舞姿,臣想着只换舞乐怕是不够,不如新纳一批美人入宫,陛下以为如何?」 祁容这话正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眉尾一挑,眼里又提起了兴致。似是想到什么,他又烦躁地压下嘴角:「今年刚选过秀女,再选,那群大臣又得拿祖宗法制来啰嗦朕了。」 说起这个他心里便烦闷,这宫里这么多宫妃看多了再美也成了庸脂俗粉,属实无趣。可一想到那群成日里喊着要以死相谏的大臣,他倒也不会这么公然地违抗祖制。 皇帝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祁容笑道:「臣昨日路过钦天监,听闻下月天降异象,实乃祥瑞之兆,加之去北戎和谈的傅使节不日也要返京,臣以为陛下不妨趁此机会在宫中大宴群臣,一来犒赏傅使节,二来显示君威。」 皇帝对这些琐事一向不感兴趣,也烦于和那群大臣往来,正要推了这事。祁容却不紧不慢地道:「届时朝中大臣自会携妻女入宫,陛下看中哪个便要哪个。能得陛下恩泽,也是她们的福分。」 皇帝眼神微亮,以掌拍腿:「好啊,好啊,祁容还真有你的。」他高兴地哈哈笑了起来,「就这么办,吩咐下去,过几日咱们就在宫里设宴。」 「这事就交给你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皇帝看向祁容的眼神更为信任。 他就喜欢祁容这一点,不管他要什么祁容都有办法替他办到,那些老不死的大臣就会倚老卖老,整天拿祖制宗法压着他,哪里比得上祁容合他的心意? 祁容浅笑,眼尾微微上扬,像毒蛇幽幽吐出的信子。 . 养心殿大门打开,祁容迈过门槛,候在后面的小太监将早已准备好的湿帕子递过去。 祁容微抬下巴,接过帕子擦拭手指,一根一根,将沾染的薰香味擦去。 帕子扔下后被小太监接住,祁容下了台阶,另有一蓝袍太监过来为他撑伞。 雨声不绝,压低的伞面下是祁容平静的声音:「王锏,齐传,苏烈伯。」 蓝袍太监眉眼凌厉地应了一声:「是。」 祁容抬眼看向拢在朦胧烟雨下的屋檐,短促轻笑:「王尚书两朝元老,铁骨铮铮,着实是位让人敬佩的大人物,可惜了。」 可惜他偏偏摊上了一个蠢货。 蠢得让他发笑。 祁容闭眼,笑声不停。 既然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自己送上门来找死,那他就只能成全他们了。 待他们走过回廊,蓝袍太监问道:「老祖宗,今后可要将奏摺送至养心殿?」 祁容微笑:「送,还要完完整整、一本不落地送过去。」 蓝袍太监眼里露出疑惑:「可这样一来,陛下会不会将政权都收回去。」 或者再怎么样也应该将那些对他们不利的摺子给扣下。 祁容提了提肩上的披风,语气随意:「陛下要玩,就让他玩个过瘾。」 反正不出两日,他们那位陛下就会自己主动将奏摺退回来。 第52页 这个皇帝本就是由他扶上的皇位,精挑细选了最蠢的一个,又用七年的时间将他养成了一条只会坐享其成、耽于享乐的狗。 骨子里都烂透了的东西,还指望他能硬气一回站起来? 呵,痴人说梦。 第28章 饿了 凉意顺着小腿攀爬而上,元鸢缩了缩身子,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灰濛,没有烛火,只有映在梨花木书桌上的浅淡月色。 她竟然睡着了。 她又偏转视线望向身旁,一摞摞的公文整齐地叠在一起,笔台上挂着的狼毫笔静静垂落。 谢锦衣早已不在屋里。 只有一个人的感觉到底是冷清了些,元鸢迷糊地闭了闭眼,意识慢慢回拢。头在小臂上枕得太久,她适应了一会儿才坐直身子。 她正打算揉揉酸麻的手臂时,有什么东西顺着肩头滑落到腰侧。她往后探手,触到的是柔软的布料,往上提时才发现是一件男子的玄黑色衣袍。 握在衣袖上的手不自觉收紧,这是谢锦衣身上那件。元鸢挽了挽耳发,将那件衣袍规矩地叠好抱在怀里,起身往外走。 瞧着昏沉的天色应当是戌时,元鸢推开正门,挂在屋檐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左右摇摆,晃下的光影浮动在脚边。 院里空荡荡的,高墙之上泛起了点点繁星,将月色都逼得隐退。 凉风拂面,吹散了不少倦意。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元鸢略为失落地低头看向怀里的衣袍。 片刻后,她准备回自己的卧房,却在踏下台阶时听到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元鸢循着声音过去,却在走到拱门处时停住脚步。 月色微凉,凉不过那人枪尖的寒光。 榆树下,谢锦衣一手握着银枪,身姿挺拔,衣袂蹁跹。白玉梨花佩扣住腰身,白色里衣下摆随着他翻身的动作划过优雅的弧度。 腰身往一侧转去,手里的银枪滑熘得像一尾鱼儿,刺过簌簌落下的榆树叶,枪尖映出他清冷的眉眼,银冠内散下的墨发勾在腰侧。 风撩开压在耳边的碎发,挂在元鸢的眼睫上,她抱着衣袍静静地站在那儿,不知为何眼前人却变了模样,渐渐和她记忆里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站在梨花树下耍枪,金珠扎起的一卷马尾甩在身后。 嘴角勾着肆意的笑,眼神总是似有若无地往她这儿瞟过来,眼睑下那颗小小的红痣跟着扬起,得意又张扬。 像在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日头倾斜,从他的肩头移到鬓角,笑容也模糊在一片耀眼的白光里。 唯独银枪划破空气的声音不时响起,最后那枪尖直直地破开白光探出。少年人手腕一抖,银枪打在垂下的梨花树枝上。 「啪嗒」一声,白色的梨花纷纷落下,像在她面前下了一场雪。 少年抬手摺下头顶的一根梨花枝条,从日光里走出来,一手抱着银枪,一手将那束结满了梨花的枝条递到她面前。 「来,送你的。」 梨花雨里是他眼尾、眉梢的笑意,热忱又直白。 「刺啦」一声,像是银枪刮过地面。枪尖落下的时候,榆树叶断作两截,无力地栽倒在地。 元鸢眼皮微跳,再抬眼时看到的是榆树下背对着她的人。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日光烟消云散,只有无边的夜色和摇晃在头顶的灯笼。 银枪抵在地上,散落的墨发也规矩地贴在嵴背。谢锦衣侧过身子,挽了个枪花后转过身。 看到拱门下的元鸢的那一瞬,他眼里没什么情绪的起伏,只是自顾将银枪负在背后,越过她往外走。 榆树的叶子飘到脚边,夜风吹过发丝,余光里那一片白色衣摆也毫不犹豫地飘过。 藏在衣袍里的手指悄然收紧,元鸢转过身看着将要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谢谢你的衣服。」 她将手里的衣袍抬起来:「夜里凉,你穿着吧。」 谢锦衣脚步未停,满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扔了吧。」 元鸢身子一僵,抬起的衣袍难堪地收回。扔了?因为她碰过么? 既然这么嫌恶她,又为何要为她披上这件衣服? 谢锦衣已经走到了台阶处,橘黄色的烛火摇曳在他的俊挺的侧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可元鸢却感觉他走得太远,远到如果她再不叫住他,他就会这样一直走下去,远到她再也看不见。 「阿锦。」 急促又轻缓的一声,谢锦衣的步子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元鸢好像看到了他的嵴背僵硬了一瞬。可她没有来得及去思考,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 而且她叫的是「阿锦。」她竟然当着他的面这样叫他。 懊恼、尴尬同时涌上来,挤满了元鸢的脑海。可剩下的却是窃窃的偷喜,其实她一直想这样叫叫他。 好像这样一来,他们就还像当年一样,哪怕她知道只是短暂的错觉。 她像在等待凌迟一般等着谢锦衣的回话,可她等到的却是一声轻笑。 谢锦衣侧过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向她,语调嘲讽:「元二姑娘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如此亲昵地称呼另一个男人,恐怕不合适吧?」 原来言语真的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到别人,伤不见血却是实实在在的疼。 第53页 所以当年,谢锦衣听到她退婚时所说的那些话时有多痛? 元鸢没说话,但起码这一刻她是放松的,像压在心里的石头被人砸得粉碎,哪怕碎石割出伤口,却不再那么沉重了。 其实她今日一直在想她阿姐说的话,也许阿姐说的对。她好像一直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自以为是地替谢锦衣决定一切,可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是怎么想的。 什么怕拖累他,其实都是藉口,她怕的是他真的忘了她。 四下安静,连风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元鸢低头看着怀里的衣袍,小声地道:「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她没抬头,可她知道谢锦衣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就在她以为谢锦衣不想搭理她的时候,他开口了:「我说过,我没有必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讨厌也好,恨也罢,都无关紧要了。 如果可以,他倒是宁愿从来不认识她。 「元二姑娘,既然当初是你退了婚,如今就不要再做出这样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退婚是真的,她现在也有了新的未婚夫。而且那人很快就要从北戎回来了,这样不是很好么?她很快就可以摆脱他了,然后投进傅云初的怀里。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他根本不会管她。 从此他们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也好,互为怨偶、分道扬镳也罢,都跟他没有关系。 「不是的,我和傅云初不是你想的那样。」 元鸢将头垂得更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一瞬间消弭,剩下的话也没有说完。 她为什么要同他解释这些,解释了又能如何? 元鸢勉强笑了笑,转过身准备回屋。 谢锦衣看着她的背影,心头涌出他都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郁。 他真是疯了。 「说完。」 元鸢的步子顿住,再抬眼时是谢锦衣看向她的眼神,冷静又压着隐隐的戾气。 说什么,说傅云初的事么? 可她怎么解释得清楚? 「我没闲心陪你在外面吹冷风。」说罢,谢锦衣转身进去了,房门却虚掩着。 屋里燃起了烛火,元鸢犹豫半晌后抱着衣裳进去。 谢锦衣端坐在梨花木圈椅上,手里的银枪已经挂到了墙壁上。 元鸢侷促地站在门口,明明她是想同他解释,可真的进来了,她却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而锦衣似乎也在等她开口。 蜡烛上的烛花爆开,元鸢注意到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连忙将手里的衣袍递过去:「夜里凉,你先穿上吧。」 谢锦衣单臂环胸,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要说废话,那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元鸢摇头:「不,不是的,我只是怕你着凉。」 况且她以为谢锦衣叫她进来是让她伺候他,没想到他还没有忘记刚刚的事。 谢锦衣将目光侧向一旁,对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要说赶紧说,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元鸢的心往下坠了坠,她轻轻地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下定决心要开口的时候,「咕噜」一声,在原本就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元鸢的话头断住,莫说是她,连面前的谢锦衣都明显愣住了。 「咕噜」声又响起的时候,元鸢耳尖发烫,赶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叫起来,她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不是……」 她的掩饰是那么苍白,谢锦衣额前的碎发飘抖,没忍住极轻极缓地笑了一声。 要么是她听错了,要么就是他真的在嘲笑她。 这嘲笑声让元鸢的脸烫得更加厉害,今天她一直念着她阿姐的事情,晌午都没什么心情用膳,谁知道这会儿肚子就叫了起来。 还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椅子往后拖动的声音突兀响起,元鸢面前笼下一道阴影,再抬头看时,谢锦衣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 他的眼尾仍挂着嘲笑:「所以你找我,就是为了说我苛待你了,连饭都没让你吃饱?」 他不提起这件事情还好,一提起来元鸢就更加尴尬得无地自容。她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能无力地把嘴闭上。 大概这辈子的脸都在他面前丢尽了。 她做最后的挣扎:「我只是忘了用晚膳,平日不这样的。」 谢锦衣淡淡地道:「去厨房传晚膳。」 元鸢抿了抿唇:「太晚了,厨娘应该歇息了,就不打扰她们了,况且我也不是很饿。」 那句「不饿」刚刚说完,「咕噜」声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谢锦衣不留情面的嘲笑声。 元鸢恨不得现在掉头就走。 地上的影子往前移,衣袖掠过她的手背,元鸢再抬头看时,谢锦衣又坐回了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单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我的意思是让你去厨房替我传晚膳,谁管你饿没饿?」 第29章 喜欢谁? 夜风习习,吹歪了案台上的烛火,拉长在墙壁上的人影也跟着明灭不定。 下人端着食盒进来,一一摆在桌面上,元鸢帮着布菜,余光往上抬,谢锦衣站在窗边,银冠散下的墨发往一侧拂动。 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他忽地转身,正好和元鸢的视线碰个正着,可那双眼里没有一丝波澜,自然地掠过她。 第54页 指尖不慎触到汤碗,元鸢倏然收回手指藏在袖袍下,隐隐的灼烫。可她仰脸时若无其事地道:「好了,可以用膳了。」 谢锦衣径直拉开椅子坐下,执着竹筷探向面前的菜餚。 他头也不抬地道:「坐下吃。」 一句话又让元鸢的心提了起来,她想说不饿,可想起刚刚肚子叫的事儿只能乖乖地坐到他对面。 她可不想再在他面前丢脸了。 屋里安静得竹筷搁在碗上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元鸢看着对面的谢锦衣,草草地吃了两口便将手里的竹筷戳在碗里,久久没有动作。 谢锦衣单手搁在桌面上,烛火从他的睫毛映下,在俊挺的鼻樑一侧投出小小的一片阴影。 元鸢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同样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甚至她连自己现在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了。 冷静下来后,她才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冲动在他面前说出和傅云初的事,简直像是魇住了。 她又想自己也许真的太坏了,明明亲手推开他的人是她,可为能常常看到他而暗自窃喜的也是她。 为何不能给他们之间一个痛快呢? 好像有什么堵在喉头,元鸢忽地没了胃口,正欲放筷的时候谢锦衣开口了:你不是有话要说么?」 元鸢讶然地抬眸看向他,她没想到他记着这件事。 他神态自若地道:「说吧,我给你一顿饭的时间,你要说什么就说清楚,说不清楚也到此为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由始至终都没有看她。 到此为止?是指他们么? 元鸢没法去想清楚他话里的意思,手指攥紧竹筷,明明不过瞬息她却觉得像过了许久。 她要说什么?她不知道。可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谢锦衣,她知道如果她什么都不说,也许这真的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了。 窗外传来间或的虫鸣声,夜风拂过后颈,元鸢低声道:「我和傅云初……」 只是提到了傅云初的名字,她便明显地听到谢锦衣的呼吸变得不耐烦,可这一次他没有打断她。 元鸢继续道:「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并非是因为喜欢他而和他定亲。」 她如释重负地闭了闭眼,可心里又在忐忑,他会相信她么?相信她和傅云初之间没有私情? 还是说他觉得这件事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她和傅云初怎样他都不在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着地跟他解释这件事,可她不想再听到他用傅云初来刺她了,也不想看到他这样误会她和傅云初。 轻笑声落在耳畔,元鸢愣愣地看向他。而这一次她正好对上了谢锦衣的目光。 凉薄得吓人。 「元二姑娘的这番话,你的未婚夫知道么?」他眼底露出嘲讽,却像一柄看不见的利刃缓缓割过她的皮肉。 元鸢沉默了半晌,道:「不是的,我跟他的婚约是假的。」她从未想过嫁给别人,又怎么会真的同旁人定亲。 谢锦衣只觉得好笑:「你从前便说傅云初是谦谦君子,怎么,这么快就要和他撇清关系了?」 当初,她不是很欣赏傅云初的才华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上他的。 「不是的。」 元鸢不知道谢锦衣是否相信她说的,可话说到了这一步,她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可至少这句话是真的。」 她想要说的只有这些,五年前的事她不能解释,也解释不了。况且她给他带去的伤害她从来不否认,她不想再提起五年前的事。唯独她和傅云初,她不想让谢锦衣误会。 元鸢低着头,像躺在砧板上的鱼,任由他的目光将她从头至尾地剖开。 「婚约是假的,你喜欢他也是假的,那到底什么是真的?」 他的声音疲惫又嘲讽。 元鸢没说话,竹筷搁在碗上的声音响起。 「元鸢,我给了你机会,可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对我说谎?」 狠狠落下的尾音像一柄重锤敲打在元鸢的心头,她茫然地看向谢锦衣,可后者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恨。 哪怕她说一句:她现在后悔了,他都能接受,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骗他? 元鸢急急地解释:「不是的,我没有骗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锦衣冷漠的眼神打断:「你是将我当作傻子,还是你觉得只要你随意编造一个可笑的理由我就会相信?」 他抬起下巴,讥笑,「一个世家贵女,一个寒门子弟,你告诉我,你和他能有什么交易?」 元鸢蹙眉看向他:「我,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可我跟他确实只是各取所需,他需要用我的身份去……」 椅子往后推动的「刺啦」声掐断了她的话,谢锦衣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如果你的理由再编得用心一点,说不定我还真的相信了。」 说罢,他轻笑了一声,再不留恋地往外走。 剩下的话卡在喉头,看着谢锦衣的背影,元鸢的眼里涌出无助。可这件事涉及的不仅是她,还有傅云初,她没办法擅作主张地将傅云初的私事透露他太多。 「如果你不相信,等傅云初回来,我会去请他跟你解释。」 她不相信她,总要相信傅云初的。 她为什么要同他定亲,不仅是为了帮傅云初,更重要的是只有和傅云初做这场交易,她才可以不用嫁人。 第55页 她只要一想到她要嫁的人不是谢锦衣,不管是谁她没法接受。 她只能靠着和傅云初的婚约硬生生地在她爹娘那儿拖了五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她很清楚自己和谢锦衣不可能在一起了。 可她就是没法去看别人、去喜欢别人。除了谢锦衣,谁都不可以。 行至门口的人影停住,谢锦衣平静地接过话:「元鸢,两年前我回来过。」 元鸢微张了唇,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你回来过?」 可这五年前他走了以后一直在漠北,她从未听过他回来的消息,他又是何时回来的?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他自顾地道,「我说让你等我三年,所以两年前我回来了。」 这句话将元鸢带回了五年前的雪夜,那个在她面前红了眼眶的锦衣少年。 他是说过这句话,他说让她等他赚得军功回来娶她。 原来他是认真的。 可是为什么她不知道,她两年前根本没有见到他。 「我不知道……」 谢锦衣的声音缓了缓:「我一直以为你同我退婚是因为谢家家道中落,觉得我没有办法给你最好的,我也这样以为了三年,我以为是我配不上你,是不是很可笑?」 元鸢摇头:「不是的,我不是那样想的。」 她从来没有觉得的谢锦衣配不上她,从来没有过。 「那一年我受封镇北将军,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你。」谢锦衣肩头微抖,止不住地笑了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元鸢蹙眉,可无论她怎么想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离开后,她一直在家中鲜少外出,她甚至连他回来的消息都不知道。 谢锦衣似乎也没想过她回答,接着道:「我看到你和傅云初,你们泛舟湖上、相谈甚欢,还真是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他至今都记得,那天他推了元帅为他庆功的邀约,连身上的戎甲都没来得及换下,急急忙忙地去找她。 他想告诉她,他现在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谢锦衣,如今他是陛下亲封的镇北将军,他可以照顾好她。 可他满心欢喜,看到的却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站在一起,而那人还是她现在的未婚夫。 呵,三年,他三年都没有忘了她,她不过短短数月就另结新欢。 最讽刺的是那个傅云初不过一个出身寒门之人,他当年给不了她的,难道那时候的傅云初就能给她了? 若与她定亲的是世家贵族子弟,他毫无怨言,可她选的偏偏是个和他一样一无所有的傅云初。 所以什么没法给她想要的,什么自身难保,统统都是她的藉口。 她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也或许她早就想摆脱他了。 元鸢浑身一僵,是那一日么?原来那一日他真的回来过。 注意到他后面的话,她急急地解释:「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 她急得声音发颤:「是,我那日确实和傅云初去泛舟了,可我只是与他有要事商量,并非去与他游乐。」 而且那段时间她爹爹和阿娘一直担心她没法忘了谢锦衣,她为了让爹娘安心,才顺便寻了个和傅云初去泛舟的理由。 「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谢锦衣冷静地道:「元鸢,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 元鸢百口莫辩,她没想到他会恰好看到那一幕,她也知道换了任何人都会误会。 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这样作弄他们。 她只能无力地恳求:「阿锦,你信我,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就信她这一次,她真的没有骗他。 谢锦衣偏过头,眼神冷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别那样叫我,听着噁心。」 喉头堵得厉害,元鸢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失了辩解的力气,颓然地低下头,极轻地开口:「所以你恨我是么?」 他该恨她的,她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了。 「可我真的没有说谎。」 她唯一一次对他说谎是在五年前,她那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谢锦衣身侧的掌心紧握,指节泛白,隐忍克制着,却久久没有回答她。 夜风将木门吹得「吱呀」作响,靠窗的烛台熄灭,墙上的影子几乎快要消失。 半晌,谢锦衣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她,让人怀疑他下一刻也许就会像头狼一样将她撕咬得殆尽:「所以呢?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喜欢的不是傅云初,而是我?」 元鸢迟疑了一瞬,以前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喜欢谢锦衣。 可现在的她拿什么说喜欢他?她以为隔在他们之间的只是五年前的误会,可她没想到两年前他也回来找过她。 她更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又一次伤害了他。 她张了张唇:「我……」 可她刚刚的迟疑已经让谢锦衣得到了答案,他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忽地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从漠北到上京需要多久么?」 元鸢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从漠北到上京又如何? 谢锦衣弯了弯唇:「五个月。」 而他这次从漠北回来,只用了三个月。 第56页 三个月前,是元家满门入狱的时候。 第30章 亲吻 「从漠北到上京需要五个月。」 谢锦衣在笑,却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她。 五个月的路程,他只用了三个月就回来了。为什么?因为他蠢。 他又一次因为她而犯蠢了。 元家倾倒的消息传到漠北的时候,他刚刚打完了最后一场仗,本该是最值得庆贺的一夜,他却毫不犹豫地下令连夜拔营回京。 哪怕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和她纠缠不清,可想到她陷入危险的时候,所有的怨恨在她的安危面前都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甚至飞鸽传书给俞淮,让他帮着找她的下落。知道她落入教坊司,又被康王买下时,他险些要急疯了。 就在他准备去要人的时候,她却阴差阳错地被康王送到了他的府上。 那一刻,他庆幸之余,又耻笑自己。 明明她是背弃了他们的感情,明明她已经有了新欢,可放不下的人是他,一次又一次对她心软的还是他。 呵,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谢锦衣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元鸢眼里的茫然,他当然知道元鸢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这些事他也没打算让她知道。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谢锦衣垂眼,冷冷地道:「你的未婚夫很快就回来了,你自由了。」 元鸢眼里的茫然被错愕取代,可谢锦衣没有再去看,直接转身离去。 脚步声跟着他响起,袖子突然被人扯住。他没有回头,可拽在袖子上的力道颤抖着,那样轻的力道,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挣脱。 可他却使不上力。 身后是元鸢低哑的声音,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阿锦,我真的没有想过去找傅云初,你相信我好不好?」 攥在袖袍上的手指那样纤细柔弱,每一次颤抖都明明白白地彰显了她此刻的不安。 谢锦衣下颌微颤,呼吸也紊乱着,可他的眼神是冷漠的:「我给过你解释的机会。」 可那么多次的机会,她每一次都辜负了他,每一次都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可笑。 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也是人,他也会累。 攥在袖子上的手指僵住,最后无力地松开,身后的声音是那么落寞:「对不起。」 他说过今日解释不清,他们就到此为止,所以这句话是认真的。元鸢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他,她知道她做了太多伤害他的事,他不原谅她也是理所当然。 况且他自有他的锦绣前程,她也有她无法逆转的命运,不和她牵扯在一起也是好的。 也许,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我会走的。」 如果他这般恨她,那她会远远地离开。是她负了他,他怎么对她都可以。 他不想再见到她,那她便走。 水光凝在蜷曲的睫毛上,模糊了衣摆的花色。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耳坠摇晃,银铃轻响,橘黄色的烛影摇曳在她随风而动的裙摆。 像宣纸上画出的美人,仿佛随时会消融在月色里。 谢锦衣的目光掠过她眼底的水光,在一瞬间变得凌厉。 他在心里嘲讽自己,她哭了又如何?为什么他一定要为她的眼泪而心疼? 难道还不能看清她么?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的眼泪都是流给他看的,因为她料定了他会捨不得。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她一哭,他就服软。 呵,也许他真的是彻底栽在她手里了。 风声不止,吹散了元鸢肩头的青丝。可她眼里的泪水噙着,用了最后一丝倔强忍住,她想维持住他们之间最后的体面。 「证明给我看。」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在耳畔,元鸢眼睫一颤,隔着一层迷濛水光看向身旁的谢锦衣。 「你不喜欢傅云初,那就证明给我看。」他始终面无表情,「我说过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 元鸢没法在他眼里看到任何多余的情绪,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五年的时间太久,久到他们都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可她知道,眼前的人是谢锦衣,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一次错过的人。 好像有一根藤蔓在她心里扎根,很快抽芽、茁壮,最后却是一边给她慰藉,一边牢牢地将她的心缠绕、收紧,近乎窒息。 可谢锦衣无动于衷,淡漠地看着她。 久久的无言后,他意料之中地笑了一声:「做不到就……」 他的话消失在元鸢突然靠近的动作里,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她要做什么,下一瞬她便闭上眼,踮起脚尖。 紧接着薄唇覆上一层温凉,柔软又笨拙。 谢锦衣微睁了眼,可唇上的触感是那样真实,而与他呼吸可闻的人也实实在在的是元鸢。 她紧闭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皎洁的月色泼在她的脸上,那似梅花绽开的红晕在他眼底一览无遗。 像很多年前她被他直白的话逗得羞红了脸,连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粉色。 谢锦衣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垂下眼皮,任由她笨拙地吻他。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碰了碰他的唇,可这样的举动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而言已经是最大的极限。 再往下她不会,也不敢。 元鸢始终闭着眼不去瞧他此时的神情,可她觉得脖颈烫得厉害,甚至连睫毛都觉得熏热。 第57页 谢锦衣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元鸢却没有心思去不安,她往后退开,想问他这样算不算证明。 可她的唇刚刚离开,腰身便被人握住,让她没法退开分毫。元鸢慌乱地抬眸,可唇先一步被人吻住,那样强势又不容拒绝。 半点不像她轻轻地碰触,他的吻是索取,是掠夺,轻易地撬开她早已红.肿的唇瓣,舌尖滑过齿壁,一点一点让她的口中只剩下他的气息。 谢锦衣太高了,元鸢只能踮着脚去吻他,这会儿没了力气,慌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他像是知道她快要站不稳,主动低下头迁就她。 可他的吻却还是那么强势,半点没有给她放松的。只要感受到她想要退开,环在她腰上的手就会将她与自己离得更近,让她好几次都快呼吸不过来。 元鸢努力不让自己发出让她无地自容的声音,可却终是忍不住仰起脖颈,嵴背划出月牙儿般的弧度,偶有几声破碎的低吟。 几乎是瞬间,元鸢就将眼睛闭得更紧,唇齿阖住。她从不想再他面前如此作态。 得来的是一声轻笑,而压在唇上的温凉往后退开,元鸢以为他放过她了,不敢张唇,呼吸却急促得厉害。 可下一瞬,谢锦衣的薄唇覆上了她的唇角,顺着下颌一路往上,呼出的热气让她心尖一颤,元鸢闭着眼别过脸。 谢锦衣却不想这么容易地停手,薄唇往上吻住她的小巧的耳朵,先是描摹了她耳廓,最后轻轻咬住她的耳垂,那串珍珠耳坠也被他一併咬在口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要将那串耳坠咬下来。 可他终究没有那样做,只是慢慢放缓。 元鸢不敢看他,将头埋在他的宽阔的肩膀上,她想要松开搭在他肩头的手。 可她又不能松开,她现在就像一个溺水之人,而谢锦衣的就是她的浮木。 她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红着脸恳求:「别……」 她不知道她这会儿的声音有多么且娇且媚,那样的求饶,往往只会让人愈发不能罢休。 果然,谢锦衣的眸色更深,却是松开她的耳垂,抬手抚上她的发髻,这一次的动作却温柔又怜惜。 元鸢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几缕锦缎似的青丝散进他的衣襟里,她轻轻缓着呼吸。 那一截脖颈掩藏在青丝下,发间的清香淡淡的弥在鼻尖。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谢锦衣轻轻拍了拍她的嵴背,像在安抚。 也许是这样细小的举动让元鸢心中得到了一丝慰藉,她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额头几乎快要碰上他的脖颈。 肩头忽地被人咬住。 元鸢浑身一颤,忍不住用手抓住了他的脖颈。而谢锦衣已经松开力道,看着肩头上赫然映下的印子,他眼里终于露出一丝满意。 这才是证明。 是他能看见、能接受的证明。 谢锦衣将下巴贴在她的发髻旁,眸色深邃地看着她肩头上的红梅。 他的呼吸乱了,缓缓垂眸,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腰间淡粉色的绸带上。 元鸢甚至能感觉到绸带松动的颤动,她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能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心跳声响在耳畔,咚咚作响,让她没有余力去想别的,更没有注意到谢锦衣的心跳同样剧烈,甚至比她更没了分寸。 可就在他快要迷失在这一切的时候,耳畔又浮现当年她退婚时的那些话。 谢锦衣压低了声音问她:「为什么不肯走,是你觉得我还是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已经不相信她会对他有真心了,或者说不敢相信。 元鸢一愣,忘了回答,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可转瞬,谢锦衣就从刚刚的沉溺中清醒过来,握在绸带上的手没有再往外拉扯分毫。 他的眼里涌出阴郁,用力地环住她的腰,咬上她的肩头。像是要将所有的戾气都要宣洩出来,是他的恨,他的不甘。 可他到底是在恨她,还是在恨自己,谁都不知道。 元鸢轻轻「嘶」了一声:「疼……」 力道松开,耳畔是谢锦衣的轻笑:「原来你也会疼,我还以为你是没有心的。」 那声音透着的情绪元鸢听不清,可这句话却让她眼里露出悲伤。 他始终不能忘记那些事。 握在腰上的手突然松开,将她往一侧推开,环在她周身的温度散去,面前的人冷眼看向她,那凉薄的眼神让她牙关一颤。 冷风顺着窗户缝隙渗入,很快将她裹住,顺着袖袍的缝隙钻进去。元鸢心下一空,愣愣地看着他。 谢锦衣背对着烛火,额前的碎发掩住了他的眸光,可他紧绷的下颌线却勾出了冷淡的弧度。 「你就这么想留下? 这句质问让元鸢措手不及,也不知如何回应。 「可以,我成全你。」谢锦衣终于将目光偏转到她身上,声音透着寒意,「但能在这里留多久,就要看你的表现。」 说罢,他转身出去,只留下站在屋里的元鸢,还没有从他刚刚的话里缓过来。她抬头看向墙壁上映出的影子,黯然地垂下眼睫。 所以他还是不肯相信她,相信她喜欢的人是他么?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她了。 第31章 顺从 掌印府。 祁容靠坐在榻上,手中端着青花瓷茶杯,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杯盖,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第58页 蓝袍太监站在堂下,拱手道:「老祖宗,大理寺那边已经搜到了咱们放在李申府上的证据,想必很快就会派兵去捉拿李申。」 祁容唇角微勾:「此事你做的不错,下去领赏吧。」 蓝袍太监喏喏称是,转身退下。 榻上的祁容微阖眼睑,唇角仍是勾着笑:「若是旁人偷听,可是要割舌头的。」 他缓缓睁开眼,偏头看向窗外,日光洒在他未束银冠的墨发上,丝丝缕缕顺着肩头垂落。 绯色袖袍层层叠叠铺在榻沿,由着斜风掀翻。 「吱呀」一声,大门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推开,一身青衣素装的元鹂缓步而入。发髻上垂下的珠串轻晃,泛开淡淡的光晕。 她始终面色平静,冷眼看着榻上的祁容。 「你果然是用心歹毒,这满朝上下之人,只要是忠直之臣你都要除之而后快。」 祁容浅笑:「那又如何?」 他呷了一口茶,低声赞嘆,「嗯,好茶。」 元鹂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蹙紧眉尖,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她沉下脸:「你说的我都听到了,现在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她不怕死,甚至于死了对她现在来说才是解脱,总好过整日对着这样一个疯子。 祁容笑道:「你想听就听,下次直接进来听。」 元鹂迟疑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有何目的。可祁容单手撑在榻上,赤足站起了身。绯色长袍宽松地挂在他的身上,墨发悉数披散,遮住他眼尾的嫣红。 直到他行至面前,元鹂往后退开,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祁容没回她,抬手放在她的发髻上:「你的钗子歪了。」 他认真地将那根山茶花钗子扶正,左右瞧了瞧,满意地收回手。 「祁容,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我?」元鹂难以置信地看向祁容。 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天下女子千万,他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祁容轻笑,手指抚上她的面颊:「男人看上一个女人,还能是为什么?」 那只手转而捏住她的下巴,眼里漾着笑意:「当然是因为你这张脸。」 他的话如同他的笑一样,让人听不出真假。 可这样的缘由恰好点燃了元鹂心中的怒火,她从未有如此痛恨一个人,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喜好便要如此折磨她。 「祁容,你就算留下我,也只是一副躯壳,在我心里你永远让我觉得噁心。」 祁容满不在意:「我要你的人就够了,何必那么麻烦要你的心。」 说着,他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感受到他想做什么,元鹂身子发颤,慌乱之下脱口而出:「你根本不是个男人,你这个阉人!」 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祁容眼底的杀意,他想杀了她。 可她没有恐惧,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是么?」祁容掀开眼皮,捏在她下巴上的力道收紧,可他面上却在笑。 他俯身贴在她的耳畔,像在笑着哄她:「怎么办呢?你也只能乖乖伺候我这个阉人。」 指甲抵在她娇嫩的脖颈,只要用力就能掐断,可祁容却是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而他的手却顺着她的腰线往下,轻易挑开她腰间的丝带。 他的动作是温柔的,却不容拒绝。 元鹂挣扎着推搡:「祁容你放开我,放开!」 可祁容将她抵在门框上,手指未停,浓密纤长的睫毛撩过她的面颊,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嗤笑:「阉人不比你那个死人强?」 元鹂面上的潮红褪去,变得惨白一片,眼中慢慢涌出水光。 翡渊…… 屈辱的泪水顺着面颊淌下,元鹂的声音因绝望而嘶哑:「我会杀了你的,祁容……我总有一日会杀了你的。」 祁容接住她瘫软的身子,一手为她提着松散的衣衫。 他仍旧穿着整齐,连衣领都不曾凌乱,唇角勾出愉悦的弧度:「好啊。」 他将手指缠在她嵴背上的青丝里:「不过,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我么?」他仿佛给在一个孩子讲故事,却是残忍又血腥,「数之不尽,可那些人都死了。」 恨他的,怨他的,他都杀了。 一个不留。 元鹂不住缓着呼吸,眼里恨意涌现。疯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祁容吻了吻她的眼睫:「我教你怎么杀我。」 「顺从我、勾引我,让我爱上你。」他抖着肩头笑了起来,「也许我会心甘情愿让你杀。」 . 书房。 珠帘晃荡,日光四散。 俞淮端坐在团蒲上,与对面的谢锦衣对弈,执着黑子的手扣下后,却久久没有抬起。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流传甚广的《嬉笑图》?」 谢锦衣「嗯」了一声,那图册不知从何而来,却在市井之中盛行,内容荒诞无稽,博人一笑罢了。 俞淮道:「陛下昨日下令让我们彻查,找出此书的笔者。」 谢锦衣手中的白子倾斜,抬眼看向俞淮:「一部图册还能值得动用你们大理寺?」 「一本图册自然不算什么。」俞淮的神色变得严肃,「可偏偏有人说那《嬉笑图》中溺死在酒池肉林的乞丐是意有所指。」 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沉迷酒色、荒于政事,而那溺死在酒池肉林的乞丐除了指他还能有谁? 第59页 就算背后并没有任何隐喻,有了有心之人的挑拨,又怎么可能不引起陛下猜疑? 垂在棋盘的衣摆顿住,谢锦衣将白子收回指节之间。 「你查到什么了?」 俞淮牵了牵嘴角,似乎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李申。」 谢锦衣眼皮微跳,和俞淮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李申乃是尚书王锏的女婿,而俞淮和谢锦衣早些年间都曾师从王尚书。 若那《嬉笑图》笔者的身份真的按在了李申的头上,那么身为他岳父的王尚书又怎么可能脱得了干系。 此事只能有两个结果:要么处置了李申,陛下从此猜忌王尚书;要么陛下就认定了是王尚书就是这幕后主使。 无论哪个结果,王尚书这个两朝元老在陛下那里都失了信任。 「此事并非我一人之职,最后查出的结果我也不能干涉太多,但我总觉得这件事只是一个开始,而那幕后之人不可能仅仅为了挑拨陛下和恩师之间的关系。」 俞淮没有说这幕后之人是谁,可任谁都能看出如今朝堂之上只有王尚书敢于直谏,与祁容相互制衡。 而陛下虽荒淫无度,好歹还能听进王尚书的劝诫,才不叫祁容一手遮天。 可若是失了王尚书,今后还有何人能与祁容抗衡,又有谁能约束得住陛下的言行? 俞淮又道:「不过,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去查出真正的作书人,若是有必要可能还要借你在城中的卫兵。」 好在王尚书两朝元老,又是陛下的授业恩师,一册子虚乌有的《嬉笑图》还不至于能轻易扳倒王尚书。 只要给他一些时间将此事查清,也许能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说完才发现谢锦衣一直眉头紧锁,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想到什么了?」 谢锦衣没有回他,转而问了一个问题:「俞淮,你说以老师的脾性,发生了李申一事,他会如何做?」 俞淮想了想:「恩师他刚正不阿,最不能容忍旁人污衊构陷,恐怕他会亲自入宫同陛下……」 话未说完,俞淮微睁了眼,正好和谢锦衣的目光对上,而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俞淮倏然站起身:「我现在就让人送信去尚书府拦住恩师。」 若是真让王尚书入了宫,势必会遇上祁容。以他忠烈的性子,如何能忍受得住祁容的污衊。 若是王尚书为了自证清白做出什么出格之举,又当如何是好? 谢锦衣随之起身:「恐怕已经晚了,你且先去尚书府,我带人去宫门,一定要拦住他。」 若是拦不住…… 至少得去试试。 . 入夜,元鸢卧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头顶的青萝帐。 从晌午过后就开始闷热,像是将要下一场大雨。她正想着,窗台传来雨点拍打的声音,转瞬之间,愈演愈烈。 元鸢再也没法入睡,掀开被褥下榻,想去为自己倒一杯茶水解渴。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门窗上映出一个人影,心下一惊。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应该只有谢锦衣。 自从上次以后,她们已经好几日没有再见过,她现下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 屋外的人没有敲门,元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行至房门处,抬手将门打开。 哗啦的雨声和扑面而来的潮湿让她浑身一冷,视线里是男子玄黑色的衣摆,再往上,她对上了一双沉寂的桃花眼。 莫说笑意,连那刺人的冷漠都没有。 几乎是瞬间,元鸢便看出了他此时的不对劲。 「发生了什么事么?」 她一手握着门框,眉尖因担忧而压低。谢锦衣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可元鸢却看到了他袖袍上早已暗沉的血迹,几乎快要洇湿他的手臂。 而他的指缝间也是凝结的鲜血,因着雨水的打湿,而往下滑落。 「血,怎么会有血……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元鸢哪里还顾得了其他,赶忙要去查看他手上的伤。 谢锦衣的眼珠终于在这一刻动了,声音却近乎苍凉:「不是我的。」 他抬眼看向元鸢,喃喃重复:「不是我的。」 第32章 拥抱 「不是我的。」 元鸢愣愣地看着谢锦衣袖袍上的血迹,不是他的,那又是谁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声瓢泼,模糊了所有的声音,元鸢不知道谢锦衣有没有听到,但那一刻他的眼里的悲伤仍旧被她捕捉到了。 他在难过。 可转瞬间一闪而逝的悲伤便消散在橘色烛影里,雷雨阵阵,劲风而来,几乎快要撞开紧闭的窗棂。 谢锦衣垂下眼睑,缓步走到盥洗盆前将双手浸入水中。缓慢地、用力地搓洗手上的血迹。 澄清的水中晕开丝丝暗沉的血,他始终一语不发,指却搓得泛白,眉宇间也压着寒气。 元鸢蹙眉,看着他浸在盆中的手,终是忍不住出声:「别洗了。」 谢锦衣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左手的血迹早已洗清,却仍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洗。 元鸢走过去拦住他的手:「够了,已经干净了。」 再洗下去就要将他的手搓伤了。 谢锦衣的动作一顿,随即挣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道:「不用你管。」 第60页 元鸢好言劝他:「再这样下去会伤着你的手的,有什么事你先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你别这样好不好?」 她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谢锦衣,可饶是如此,他面上仍旧什么也不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他变成这样? 谢锦衣终于抬起头,看着她冷冷地笑了:「说出来,你能为我做什么?」 元鸢怔怔地看着他,搭在他腕上的手僵硬了一瞬。 「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到。」谢锦衣的眼神是那样冷漠,毫不留情的刻薄,「如果我是你,就应该乖乖闭嘴。」 嘲讽的口吻宛如窗外的暴雨,潮湿地扑了过来。水花溅到元鸢的手背,凉意却直直地透进了她的心口。 她抿了抿唇,喉头因难堪而轻咽。 「我……」 喉头发涩,她试着开口却又哑下。明明知道不应该委屈,可酸涩感涌上鼻头。 谢锦衣的目光很快掠过她,搓洗的力道却更加用力,像在发泄什么。 单薄纤细的影子投映在他的脚边,缓缓往外走。 意料之中的事。 谢锦衣没有再去管,走了就走了。 可脚步声又倒了回来,影子停在在他面前,伸过来的是一双白净的手,拿着一件干净的衣裳:「你的衣服湿了,先换下来吧。」 平静到没有责怪。 谢锦衣微睁了眼,余光里是元鸢低着头的模样,哪怕她唇角平静,却仍是看到了她微微湿润的眼眶。 可她只是温声说了一句:「我让厨房给你端碗姜汤来。」她将那件衣裳搁在旁边的架子上,转身往外走。 烛火拉长的影子渐渐远去,雨滴拍打在窗台。 元鸢抬手揉了揉眼睛,嵴背陡然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一双手将她轻轻地从背后抱住。 她一惊,发懵地看着面前的门窗,耳畔是一句低哑的「对不起。」 睫毛扑下,泪珠子也掉了下来。原本压在心里的委屈也跟着涌上来,元鸢抿着唇,竭力地忍着喉头的酸涩。 她想说「没关系。」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摇了摇头。 她没怪他,真的没有。 她只是有一点委屈,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可她知道他说的都没错,她什么也帮不了他,那些事他同她说了也没用。 身后人将下巴埋在她的肩胛,声音因为隔着衣料而发闷:「没用的人是我,什么都做不了的也是我。」 他甚至还要拿她撒气,他又算什么男人? 他以为他自己无所不能,他藐视一切,他自视清高,他才是笑话。 元鸢听出了他话里的隐痛,哪怕她看不到他现在的神情,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无能为力的事。 她放松身子,任由他抱着自己:「不是的,你已经很好了。」 真的很好。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不用把所有的事都揽在你自己的身上,你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有做不到的事。」 如果事事都顺遂,这世间又怎会遗憾二字。 「就像我,我现在除了让人帮你熬一碗姜汤,什么都做不到,若说没用,也该是我。」 抱住她的手忽地紧了些:「老师去了。」 轻轻的一句话让元鸢身子一僵,谢锦衣的老师是王尚书,她是知道的。 从小到大,谢家伯伯陪他的时间都很少,大多的时候都是王尚书教导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谢锦衣眼里王尚书无异于他的父亲。 「为什么会这样?」 元鸢难以相信,缓了许久都以为是她听错了。王尚书的身子一向硬朗,怎么可能突然就去了? 谢锦衣苍凉的声音响起:「有人污衊李申作书讽刺陛下,李申的夫人正怀着身孕,老师只有这一个女儿,于是他今日便独自进宫去见陛下。」 元鸢更糊涂了,王尚书的那位女婿她曾见过,老实本分又颇有才华,他绝不可能做出用书讽刺陛下之举。 这分明是有人陷害他。 「王尚书入宫又怎会……」 王尚书两朝元老,德高望重,便是她们这昏庸无道的陛下也一直对他颇为依仗,他入了宫又怎么会出事? 「老师性子刚烈,见陛下沉溺酒色,又在祁容的逼迫下百口莫辩,最后……」谢锦衣的声音哑下去,「触柱而亡,以死劝谏。」 说着,他忽地笑了,笑声破碎又讽刺。 老师的死根本没有任何用,他们那位陛下已经从骨子里烂透了,老师却期冀着能用自己的死叫醒他。 没用的,越国已经彻底毁了。 「我明明想到了祁容的阴谋,我明明可以阻止的。可我还是晚了一步,我和他离的那样近,血就溅在我的手上。」好烫,好痛。 从未有过的痛和绝望。 可如果他再快一点,哪怕就那么一步,就可以拦下他的。 为什么他不能再快一点,为什么? 感受到扑在脖颈的呼吸变得紊乱,元鸢抬手握住环在自己身上的手,紧紧地,用了她所有的力气。 「冷静,冷静一点。」 她轻声地引导着他放松身子,手指顺着他颤抖的手臂往上:「冷静下来,不要再去想了。」 她试探着转过身,看到的却是谢锦衣微红的眼眶,那双桃花眼里映出她的模样后愣了一瞬,随即往旁边侧过。 第61页 可元鸢却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让他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不是你的错,不是。」 谢锦衣的呼吸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闭上眼,顺从而安静。 元鸢眼里的担忧散了些许,可心里的忧郁怎么也挥之不去。王尚书去了,日后的越国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她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唯有此刻和面前的谢锦衣静静地站在一起。 . 夜色沉寂,窗外的雨势渐弱,原本熟睡的谢锦衣睁开眼,看向卧睡在他身旁的元鸢。她睡着的时候很安分,呼吸平缓。 他抬手覆上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道:「元鸢,我会杀了他的,哪怕你姐姐在他那儿。」 他一定会杀了祁容的。 . 养心殿。 祁容刚刚撩开绯色幔帐,哗啦一声,桌案上摆放的奏摺并着果盘摔了一地,圆熘熘的荔枝滚落到祁容的脚边。 他的唇角漾着浅笑,看着气喘吁吁、满脸怒容的的皇帝,不急不缓地道:「陛下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皇帝见到祁容,神色复杂,可不一会儿脸上的横肉拧起,一脚踢开地上的奏摺:「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些该死的东西是怎么骂朕的,他们竟然说是朕逼死了王锏!」 明明是他自己非要去撞死,与他何干?他什么时候逼他了? 他说让他撞死,他真就去了,他哪里知道这个老东西真这么听话? 皇帝说不出是恼羞成怒还是气急攻心,口中的吐沫星子喷到了鬍鬚上,闭着眼睛大骂:「反了,反了,全都反了!」 死一个王锏,这些人就敢这么上书骂他,不是反了又是什么! 祁容轻笑,弯腰将地上的奏摺一本一本地捡起来:「难道不是么?」 正在气头上的皇帝闻言一愣,几乎快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看向祁容:「你说什么?」 就在他的怒火压不住的时候,祁容将怀中的奏摺放在桌上,仰脸笑道:「陛下您杀了王锏又如何,是他该死。」 「您乃一国之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做臣子的不该听从陛下的旨意么?」 听到祁容的话,皇帝怔住。 祁容又道:「可王锏每每都是忤逆陛下,陛下要修建观月阁闲暇赏乐,何错之有?陛下要广纳美人为皇室绵延子嗣,又何错之有?这天下的银库是陛下的,这天下的美人也是陛下的,却都因为王锏而不了了之,逼得陛下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提起王锏平日里的言行,皇帝自然是心烦,可他面露迟疑,「王尚书虽然烦人,朕倒也没想过真要他死。」 他很清楚越国是离不开王锏的,他今日气恼,除了气这群大臣上奏骂他,也恼自己怎么一时冲动,真说出了让王锏以死明志的气话。 可谁让他当时斥责他昏庸无道,不仅要遣散他养在殿中的美人,还让他杀了祁容。 他是皇帝,他凭什么听他的?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如果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了,那又与他人手中的傀儡有何不同?」祁容缓步向前,声音透着蛊惑,「陛下受命于天,天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若有人胆敢违逆,那便是该杀、该死。」 皇帝心中涌出一股狠劲儿,眼神也更为坚定:「对,朕才是这一国之主,他们都要听朕的,王锏想把朕当他的傀儡,做他的春秋大梦!」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看着地上的奏摺,恨恨地道:「朕是天子,朕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这群蝼蚁来说三道四!」 祁容笑了:「陛下这样想就对了。」 尾音落下时,风将绯色幔帐吹散在他的身后,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却又戴着一副蛊惑人心的皮囊。 第33章 枕睡 晌午,日色正浓。 拱门上垂下翠绿色藤蔓,在穿堂风的拨弄下掠过浅灰色的青砖。谢锦衣行过时,榆树叶正好落在他的肩头。 他抬手拂去树叶,余光里却映入坐在墙角的身影。 元鸢坐在横木椅上,水蓝色裙摆撩开,露出浅白色的绣鞋。她仰着脸假寐,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斑驳地映在她的脸上,浓密的睫毛在日色的挑染下根根分明。 小黄狗卧在她的脚边,呼呼地睡着觉。 她现在好像一直都习惯了安静,明明以前最是闲不住的一个人,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了? 罢了,她如何又与他何干?谢锦衣不再多想,径直往前走。树叶踩碎的声音吵醒了闭着眼的元鸢,视线就这么和路过她身旁的谢锦衣对上。 愣了一瞬后她先一步别过目光,低下头没去看他,倒是小黄狗醒了,摇着尾巴去蹭她的手。 元鸢的注意力便被小黄狗吸引去了,用手摸着它的脑袋。 谢锦衣本要往前走,步子却忽地定住,为元鸢躲闪的态度皱了皱眉。 怕他? 元鸢想带着小黄狗回屋,正要弯腰将它抱起来的时候,手臂映下一层高大的影子,紧接着身旁不由分说地坐下一个人。 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谢锦衣,她伸出的手讪讪收回。 谢锦衣靠在横木椅背上,微抬下巴望着远处,目光却没有一次落到她身上,仿佛身边没有人一般。 元鸢不知他要做什么,犹豫地问道:「有,有什么事么?」 第62页 那双桃花眼终于稍稍往她这儿偏转,清冷又理所当然:「你应该搞清楚一件事,这宅子是我的。」 剑眉微挑,言下之意是他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倒也没错。 元鸢敛眉轻「哦」,也没再去问。 风声微乎,吹散耳边的碎发,榆树叶子也跟着往下摇。她抬手挽起耳发,透着淡淡粉色的指甲缠绕在青丝里。 身边多了一个人总让她觉得不太自在,连摸小黄狗脑袋的心思都歇了。 偏生谢锦衣一句话都不同她说,就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她没去看他,余光里是他暗红色的衣摆,银白胫甲裹住笔直修长的小腿。 风拂过脖颈时带来微微的凉意,元鸢止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谢锦衣总是忙得夜不归宿,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要做什么。 她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添麻烦,至于他们之间的事,现在也不重要了。 她黯然垂下眼睑,在心里又告诉了自己一遍:一切等他做完他想做的事再说。 至于那时候他们会如何,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她觉得谢锦衣离她很近,就像现在,触手可碰地坐在她身旁。有时候又觉得他离她很远,远到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 她闭了闭眼,感受着落在身上的日光,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 她想同他说一声她先回屋了,还没有侧过身,就感觉一道微沉的重量压在了肩头。 银冠束起的墨发抵在脖颈,像挠中了她的痒穴,元鸢下意识地想抬抬肩膀,却在察觉到靠在肩上的是什么后僵住。 她略为紧张地侧过眼睑,谢锦衣正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双目微阖,呼吸平稳。 像是累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额前的碎发勾在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上,日光在眼睑下投影出一片小小的阴影,那颗红痣也清晰地跃入她的眼帘。 真的睡着了。 元鸢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看来这几日他是真的累坏了。 他没醒时,元鸢自然是不会紧张的。反而放松了身子让他枕得更舒服些。目光从他的脸上缓缓移到远处笼着雾霭的群山。 唇角慢慢浮出细微的笑意。 小黄狗将两条腿搭在她的脚上,仰着脑袋看她。见元鸢没有注意到自己,它奋力跳到椅子上,曲着两条前腿趴在她身边。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吐着粉色的舌头哈气。 元鸢腾出空余的手搭在它的脑袋上,小黄狗顺势低下头,安静地蜷缩在她身边。 四面又安静下来,只有风撩过的衣摆纠缠在一起。 . 元鸢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她抬手覆上眼睛,指缝里是从窗棂散进来的余晖。 视线里摇曳着青萝帐,她后知后觉自己躺在榻上。睡意陡然散去不少,她撑着双手起身,盖在身上的丝衾往下滑落。 她疑惑地蹙眉,她怎么在这儿?她不是应该和谢锦衣在院子里坐着的么? 她睡得迷糊,这才想起自己之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大概也只能是谢锦衣将她抱回了房里。 心下是淌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她缓慢地趿鞋下榻,门吱呀一声开了。 「姑娘!」 女子的惊呼让元鸢最后一点倦意也没了,见到门口的人后她连起身的动作都忘了。 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绿萝?」 门口的绿萝眼眶微红地应了一声,赶忙跑到她身旁,泪珠子忍不住地往下掉。 「姑娘,我可算见到您了。」 元鸢从错愕中反应过来,眼里也露出惊喜:「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给了你银两让你回家么?」 话虽如此,能见着绿萝于她而言也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惊喜的事。 在元家那么多年,一直都是绿萝贴身伺候,即便是元家出事后她也常常去教坊司看望她。 她还以为绿萝已经拿着银子回老家了过安稳日子了。 绿萝哭了好一会才勉强能开口:「知道您被康王赎了身,我担心您得紧,日日在康王府外等您的消息,可是一直都没有等到。」 说着,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以为她家姑娘在康王那儿受尽了折磨,日日都提心弔胆地。 元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嚒,我没有去康王那儿。」 绿萝哽咽着点头:「我知道,姑娘您在谢家少爷这儿,还是他让人来找的我,说您在他的府上,我一听就跟着来找您了。」 她用手抹着眼泪,安心地笑了笑:「我就说谢家少爷肯定不会忘了姑娘您发,他肯定会帮您的。」 这句话元鸢没有接,她也不知道怎么接。她心里也乱了,谢锦衣为什么要帮她把绿萝找来? 明明他现在最不喜欢多管闲事。 见元鸢出神,绿萝担忧地问道:「姑娘,怎么了?您在这儿过得不好么?」 元鸢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谢锦衣对她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反而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亏欠他。这么想着,她眉眼间不自觉露出几分苦涩。 这辈子欠他这么多,怎么还得清? 她眉眼间的苦涩落在绿萝眼里就成了另外的意思,她是知道的当年她家姑娘和谢锦衣退了婚,虽说瞧着并没有亏待她家姑娘,可谁知道背地里如何? 第63页 绿萝只当元鸢受了委屈,斟酌了半晌,忽地小声道:「姑娘,我听说傅公子要回来了。」 元鸢眼中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傅云初要回来的消息而产生波澜。 上次因为傅云初的事,她和谢锦衣闹得很不愉快,哪怕她再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真的相信她。 她本打算等傅云初回来让他替她解释,可现在知道他要回来的消息,元鸢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解释清了这件事,又如何解释五年前,还不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下去。 谁也不要再去提及当年的事了。 「嗯,我知道了。」元鸢浅浅地应了一声,一扫眉眼间的阴郁,露出笑意问她,「谢锦衣可有说你能在这儿待多久?」 绿萝虽疑惑元鸢对傅云初回来的事没什么反应,但听到她这么问便被引去了注意力回道:「谢家少爷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意思好像是让我来照顾您。」 能继续待在元鸢身边绿萝当然高兴,她当初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幸亏遇到元鸢将她给捡了回去。她早就将元家当自己的家,把元鸢当她的亲人,哪怕元鸢当初给了她一大笔银子让她过生活,她也实在不想离开她。 有绿萝在身边,元鸢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好歹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元鸢又同绿萝寒暄了一响,一直到日头西沉,她差人去传了晚膳。 坐下来后,她试探性地问向绿萝:「你可知道我爹爹的消息?」 阿姐的下落虽然让她心中疑惑,好歹也知阿姐现下无恙。可她爹爹生死未卜,待在这院子里她什么消息都无从得知,谢锦衣似乎也不让下人同她提及这些事。 可这件事如何能不让她牵肠挂肚? 绿萝眼里露出心疼,随即摇了摇头。布告栏里没有张贴关于昌平侯的消息,她也实在是探听不到。 元鸢也只是试着问她,见她不知也并没有失落。她知道她爹爹身上的罪名,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得知的。 现下能帮她的只有谢锦衣,可她已经麻烦他太多了,而且她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她。 她已经没有那个自信了。 除非…… 元鸢缓缓抬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如果是傅云初,也许他能帮到她。当初傅云初因他的出身而无法出仕,她不忍看到他的满腹才华就此淹没,便答应与他假意定下婚约。 一来帮他一展宏图,二来她借这个婚约躲避上门求亲的世家公子,而他也借着她的身份立足官场。 果然,不过短短几年他便一路高升。 她知道就算没有她,傅云初早晚也会有今日的成就,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他是位真正的君子,也是个值得信赖的盟友。 旁人对她元家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如果是傅云初一定会帮她的。况且她只是想知道她爹爹是否安好,仅此而已。 元鸢顺了顺呼吸,看向绿萝:「你能否帮我送一封信去悦来客栈?」 第34章 软肋 刑部大牢。 谢锦衣由着狱卒带路,幽闭狭窄的通道两旁是林立的监牢。穿着白色囚服、死气沉沉的犯人们躺在草垛上,听到脚步声不少人都抬起头看过来。 骯脏、阴沉、了无生气,这就是座大牢里的犯人们的模样。 潮湿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谢锦衣面不改色,直到狱卒在最里间的牢房停下,转身恭敬地道:「将军,昌平侯就在这里。」 见谢锦衣不欲与他多言,识趣地道:「小的将牢门打开,您且进去审问,想审多久都成。」 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将钥匙掏出来往前几步去开了牢门。 锁眼转动的声音让端坐在草垛上的昌平侯抬起了微阖的眼。 他年近五十,两鬓微白,却因天生一副书卷气而不甚显老,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穿在他身上也端得比别人更为精神矍铄。 发冠齐整,鞋底干净,饶是到了穷途末路,也不损文人仪态。 狱卒的声音传来:「侯爷,审问的人来了。」 昌平侯神色未变,也没有起身,只当是来提审他的人。直到暗处走出一身白袍的谢锦衣。 哪怕是过了五年,他仍是一眼认出了当初的谢家小二。 是他,又不像他。 当年的他可不会有这般让人看不透的眼神。 昌平侯神色微怔,显然是没想到出现这里的会是谢锦衣。不过转瞬,他又收回了目光。 他知晓谢锦衣如今做了镇北将军,也隐约能猜到他此行的目的。 他元家与谢家当初闹得体面全无,难看至极,生生将最后一点情分也折断了。早几年谢锦衣初露锋芒时就对他不甚客气,今时今日身份颠倒,谢锦衣若是来落井下石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谢锦衣先打破了沉默,说出的话却不甚客气,甚至是暗含讥讽:「看来侯爷在这里待得还不错。」 昌平侯不为所动:「自是比不得谢小将军年轻气盛。」 谢锦衣呵笑了一声,听起来没在意他话里暗藏的讥讽。 昌平侯似乎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也不嫌脏,自顾地在昌平侯面前的草垛坐下。 两腿盘踞,两手搭在膝盖上,这样随性的坐姿让一向颇为讲究的昌平侯暗暗皱眉,果真是军营里习来的匪气。 谢锦衣当然也注意到他落在自己腿上的目光,他没管,反而歪了身子单手托腮地与他对视。 第64页 昌平侯不欲与他多言:「今日谢将军来审问我,恐怕是要败兴而归了。」 谢锦衣扬了扬眉尾,似乎意外他的话:「我可没想从侯爷嘴里问出什么,只是在想侯爷为何这般想不开要去勾结乱党,这可是抄家灭门的重罪啊。」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确实直接将昌平侯与勾结乱党的罪名挂上了钩。 昌平侯皱紧眉头:「你如此草草定罪?难道这些年你在军营里习得的就是这般作风?」 都道他谢锦衣这些年功成名就,如今看来真是浮名虚利污浊人心。 「问不出来,可不就只能直接定罪了?」谢锦衣的语气懒散,像是在与他闲聊,「不过,若是侯爷能说出幕后主使,兴许还能得个流放之罪,苟且偷生,待来日遇到大赦,也不是没有回京的可能。」 昌平侯闭上眼,只当眼前没有人。 他是受人陷害,命该有此一劫。那人要他的命,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只可笑他忠心为国,到如今落得妻离子散不说,还要受个竖子小儿的嘲弄。 谢锦衣知道他不肯轻易开口,笑了笑:「侯爷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难道也不在乎自己的女儿?」 提到女儿时,昌平侯倏然睁开眼,连眼神都凌厉了几分,看着谢锦衣笃定的笑意,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音里的温度骤降:「你对鸢儿做了什么?」 当年与他退婚的是元鸢,最有可能遭到他报复的也是他的鸢儿。 谢锦衣抬肩:「对我那个背信弃义的前未婚妻,您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昌平侯怒了:「谢家小儿,你敢!」 谢锦衣低头轻笑:「我不仅敢,我还真那么做了,您女儿现在就在我府上,给我做了个暖床丫头。」 「你!」昌平侯怒不可遏,抬手要掐他,却因双脚戴着镣铐而没法近谢锦衣的身。 昌平侯没法掐他,一改平日的庄严,忍不住痛骂:「亏得我没将鸢儿嫁给你这阴险小人,你若要泄愤只管沖我来,迁怒到一个弱女子身上,你又算什么男人?」 谢锦衣静静地听他骂完,等他骂得喘气了才不急不缓地道:「侯爷莫不是在牢狱里关糊涂了,您犯的可是谋逆之罪,自身都难保了,还拿什么去顾及自己的女儿?」 昌平侯的怒火郁结在喉头,抬起的手指都气得发抖。 谢锦衣看着他此时气急攻心的模样,乘胜追击:「如果您想要你女儿平安,那么您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面上的懒散消失殆尽,一瞬不瞬地盯着昌平侯。 那样的目光隐约让昌平侯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他的胸膛因怒极而起伏不定,眼神却渐渐冷静下来。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果然,谢锦衣开口了:「我只想知道,当年平川一战是谁截断了我父兄派去求援的信。」 昌平侯面不改色,眼神却微妙地变化了一瞬,复又归于平静。他阖唇不语,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知情。 可谢锦衣清楚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也许正是如此才让元家如今家破人亡。只要他说出来,他会保证他的安危。 昌平侯平静地回他:「平川一战时,本侯并不在城中,至于你说的求援书信,且不论是否属实,就算真的有,本侯又如何得知?」 谢锦衣冷笑,果真是只老狐狸。求援书信是他事后查出来的,他本是故意用这件事让他露出口风,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将说辞掩饰得滴水不漏。 谢锦衣咬中了他的软肋:「所以昌平侯就不在意自己女儿的死活了?」 昌平侯面上维持着原来的神情,袖袍下的手却缓缓攥紧,指节都泛了白。 他略低下头,额头也渗出来细细的汗珠。浓密鬍鬚下的唇刚要掀开,却在看到谢锦衣衣袖上熟悉的针脚后骤然阖上。 谢锦衣见他将要开口时又顿住,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攻破他最后的防线:「选一个吧,是选择带着那个秘密让你最疼爱的小女儿跟你陪葬,还是说出来,我可保你一命,也能放了你女儿。」 昌平侯放松了身子,再抬头时从容地笑了:「本侯赌你不会伤害鸢儿。」 鸢儿是他的软肋,又何尝不是他谢锦衣的? . 从监牢出来时,谢锦衣一直抿唇不语,候在外面狱卒立马贴着笑脸迎过来:「将军,可是审问完了?」 谢锦衣似乎没什么心情应他,狱卒见状只当是昌平侯惹了他不悦。他这种狱卒也就靠这种时候能在大人物面前贴贴脸了,赶忙道:「将军,日后可还要对昌平侯多加照顾?」 老早之前谢锦衣就让人同他打过招呼,对待昌平侯一不能用刑,二不能苛待。 他原想拿这个同谢锦衣邀功,见他进去一趟面色不虞,又不敢提这件「功劳」了。 谢锦衣将眼珠横向他,差点想说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似是想到什么,他只说了句:「一切照旧。」 那是她爹,他就算再生气,还能如何对他? . 谢锦衣从刑部回来的时候,晌午刚过,刺目的日光洒在他面前铺开的宣纸上。 宣纸上勾勒出的是当年平川一战中涉及的官员。他现在唯一的线索是昌平侯,可他宁愿赌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也要死守着这个秘密,到底又是为什么? 要么是有人拿捏住了他的把柄,要么…… 第65页 宣纸被抓皱,一个最不想让他接受的念头浮上心头。可不管他再怎么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去猜想要么这件事与昌平侯有关,或者他也参与了其中。 如果真是这样,他元家就是他最大的仇人。 紧攥的手指松开,宣纸上的摺叠的痕迹却清晰明了。 事情没有查清之前,他不会妄下定论,但若是真的,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谢锦衣的脸色恢复平静:「进来。」 十二在外面应了一声,熘进来道:「将军,元姑娘房里那个叫绿萝的丫鬟说要出府採买胭脂水粉。」 这种事谢锦衣并不在意,不让元鸢轻易出府,不过是顾及她的身份罢了,一个丫鬟要出去就出去。 不过说到这儿,十二挠了挠后脑勺,又看了谢锦衣一眼,斟酌道:「我看到那丫鬟怀里藏着信,不知要送到哪儿去。」 他好歹也是跟着谢锦衣从战场上回来的,那点小把戏怎么瞒得过他的眼睛?不过是碍于元鸢的面子,没有当场戳穿那个丫鬟而已。 「将军,要不要拦住她?或者把那信收了?」 谢锦衣握着硃笔的手一顿,声音却不自觉冷了下来:「让她去。」 谢锦衣这么说了,十二也点头准备放她出府。可身后却传来谢锦衣的声音:「跟着她,看她将信送到哪儿。」 第35章 .双更合一修罗场 天色将昏,元鸢刚将晾晒在院子里的衣衫收回,准备转身跨上台阶回屋。 信是在昨日下午送去悦来客栈的。听绿萝说傅云初将要回京,算算日子也应该是这两天,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她托人送去的书信。 她在信中交代清楚了,若是傅云初有她父亲的消息便托人给她回信。她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想来是他还未回京。 元鸢不自觉微嘆,抱着衣衫推开房门,手指抵上门框时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是风吹开的么? 这样想着,她径直将门推开,「吱呀」一声后,她看到了端坐在圈椅上的谢锦衣。 元鸢虽意外,却也没有过于惊讶。想来是他刚刚来找她的时候她碰巧不在。这几日他待她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也便坦然地进去。 谢锦衣一身玄黑色长袍,窄袖宽肩,满头墨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银冠里。手里自顾端着一杯茶,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晃茶杯,白瓷边缘映出他微阖的桃花眼。 莫名比平日里更添凌厉与冷清。 元鸢站在一旁问他:「是有何事么?」 摇晃的茶杯荡开氤氲雾气,模糊了他话里的调子:「没事我就不能来了?」 元鸢解释:「不是,我是怕你在这儿等久了。」 谢锦衣却忽地抬眼看向她,桃花眼微眯:「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元鸢被他的话问住,不知他怎么突然要这样问,仔细想了想后摇头:「我在这儿挺好的,其他的不用麻烦了。」 她的本意是不想总是麻烦谢锦衣,可落在谢锦衣的耳朵里却成了与他刻意拉开距离。 搭在茶杯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双桃花眼却笑了起来:「说的也是。」 「你确实没必要来麻烦我。」 毕竟她不是有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么?何必捨近求远来麻烦他一个外人。 明明是在寻常不过的对话,可是从谢锦衣的口中说出来却无端端让元鸢觉得哪里不太对味儿,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她自己也说不清。 元鸢被他盯得略感不自然,笑了笑以示回应后便转身将手臂上的衣衫放至衣柜里。她半蹲着身子,将那几套衣裙细緻地铺平、叠好,再分类叠放在一起。 脚步声响在身后,她没抬头,直到后颈落下一个轻吻。元鸢头皮一麻,手里的衣衫就那样落在了地上。 可身后的人似乎没有想放过她,一双手不由分说地将她转过来。因蹲在地上,高大的衣柜将最后一点余晖阻隔,连面前的人都看不清,只有高大背影后逆着的赤色霞光,那双桃花眼在昏暗中仍旧亮得瘆人。 元鸢仰脸半蹲在她面前的人,夕阳的余光抹在她的眼睛上,像一只在山间浅饮溪水的麋鹿,惊慌而失措,最后垂下眼睑。 却在下一瞬,那双眼睛被人吻住。元鸢被迫闭上眼,睫毛轻颤着。 印在眼睫上的唇转而往下吻住了她的唇。缠绵而窒息的吻。 元鸢的大半身子都埋在衣柜里,柔顺而微凉的衣衫滑过她的面颊,可纠缠在唇上的吻却炙热又迫人。 这一吻不知过了多久,吻到夕阳落下,阴影笼罩,衣柜里满是老木头的味道,间或夹杂着淡淡的皂荚香。 暧昧的缠绵结束时,元鸢将头靠在谢锦衣的肩上,绯色自脖颈往后层层推开。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拖长在地上,一直延伸到窗棂投映下的格子阴影里。 「明日随我入宫赴宴。」 吩咐似的话语让元鸢靠在他肩上的身子微怔,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 按理说这既是宫宴,朝中大臣要么带下人前去,要么就带上自己的妻女。谢锦衣又为何要带她去? 虽然早些年间她曾不止一次随父亲入宫赴宴,对这等场面早已应付自如。可她还是没忍住问他:「为何要带我去?」 谢锦衣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握起她的一只手,柔若无骨的触感让他收紧了力道。 第66页 「不为什么,就是带你去散散心……满朝文武都会去,你若是有心还可以见见你的故人。」 元鸢将他话里的「故人」归结为她的那些闺中密友,可他是多此一举了,她此时的身份又何必去牵扯旁的麻烦。 但她现在借住在谢锦衣府上,又承蒙他照顾,他既提了这个要求,她也便听他的。 她轻轻说了一声:「好。」为了让他不疑心她是不情愿,还露出了笑。 谢锦衣没说话,也看不出他满意与否,只是又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的唇。 . 第二日一早,元鸢便跟着谢锦衣坐马车入了宫。 她今日的身份只是他随侍左右的丫鬟,是以只用一根银钗挽了简单的发髻,连粉黛也只是略施。 姣好的脸庞全然隐在流苏面帘下,她又总是刻意地低眉顺眼,遮住那双迷濛清丽的眼睛,远远望去不过是个身姿妙曼些的侍女。 而她前面的谢锦衣照样是那般光彩夺目,即使是和同级一样的深紫色官服,可穿在他身上却像鹤立鸡群,让人一眼望过去就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这样的映衬下,倒没什么人在意他身旁那个小侍女。 元鸢不知今日的宫宴是何名头,但这种汇聚了朝中文武大臣的场所免不得一阵虚伪的寒暄。 果然,不一会儿谢锦衣身旁围了不少人,元鸢自觉地退到一旁,余光里是在各色人等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谢锦衣。 不得不说这些年他变了不少,往常这样虚以委蛇的场面话他是从来不屑于说的。 元鸢又暗自好笑,他如今身为镇北将军,自是不能再同年少时的顽劣心性。 她抬眼看向被簇拥在人群里的谢锦衣,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独当一面的男人,早已不是那个整日在盛京街头走马看花的少年郎。 元鸢收回目光,继续做她不甚起眼的侍女。 混混沌沌间,她跟着谢锦衣入了席位,也无暇去环顾四周看看旁家的官宦,只屈膝跪坐在团蒲上,尽职尽责地为谢锦衣倾酒夹菜。 当今陛下好美色,许多官员为投其所好都会让特意寻来的美貌女子假扮侍女随行。说是侍女,打扮得却比青楼女子更为妩媚撩人,若是被陛下看中自然是带回寝宫享用。 也正是因为看穿了当今陛下的本性,爹爹便再也没有带她们入过宫赴宴。 后来也不知是谁传出了「元家双丽」的虚名,世人都说她们元家的两位姑娘乃是盛京第一绝色,惹得爹爹见一个好事者就差人打一个。所幸她和阿姐都早早地定了亲,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说起这个,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饮酒的谢锦衣。凌厉的下颌微抬,日光自酒杯尖端泛开,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其实当年和谢家定亲的是她阿姐。 元、谢两家世代交好,阿姐和谢锦衣的大哥年岁相当,两家夫人私交甚好,便为阿姐和谢家大哥哥谢翡渊定了娃娃亲。 那时候谢锦衣还尚在襁褓,过两年她出世了,因着元谢两家的婚事,让她打小就在哥哥、姐姐的疼爱下长大。 唯独谢锦衣是个讨厌鬼,总是变着法地捉弄她。 她和谢锦衣是怎么定亲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她六岁那年。谢锦衣拉着她一块儿去用弹弓打鸟,她手劲儿不够便撅嘴不乐意,撇下他去花丛里扑蝴蝶。 她正扑着了一个漂亮的蝴蝶,还没有看清楚,不知从哪儿弹过来一颗石子儿,好巧不巧正砸中她的额头。 登时疼得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摸的时候手上还有血。见着血她哭得更大声了,这时候拿着弹弓的谢锦衣赶忙跑过来。 他解释说他刚刚没有注意到她站在花丛里,他晃眼看过去以为那儿没人。 元鸢哪里有心思管他是不是故意的,她一边哭一边骂他:「都怪你,我破相了,以后要嫁不出去了!」 谢锦衣自小混不吝惯了,但又一向是个敢作敢当的。一听元鸢这话当即拍着胸脯,像个小大人一样跟她担保:「怕什么,以后你嫁给我就是了!」 谢锦衣满以为自己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元鸢总会不哭了。可他没想到小姑娘一听这话,当即哭得更伤心了:「那我还不如破相了!」 她才不要嫁给谢锦衣这个讨厌鬼。 后面的事她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那天听到那句话后脸黑成锅底的谢锦衣。 再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儿说给了她爹娘和谢家伯伯、伯母跟前儿,两家大人听得乐不可支,还故意打趣他们是不是真要在一起。 元鸢是臊得咬牙跺脚,正要让谢锦衣说点什么拒绝的时候,一瞧身边的谢锦衣已经转身跑了。 他这么一跑,元鸢愣在当场,明明她最讨厌谢锦衣的,可那会儿心里竟然冒出了生气和酸酸涩涩的感觉。 两家大人只当他是害臊了,说说笑笑地没当回事儿。可没过多久,谢锦衣气喘吁吁地又跑回来了。 这回他肩上还扛着个包袱,在大傢伙儿不明所以的目光里,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打开一堆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从弹弓到陀螺,还有他珍藏多年的孤本,以及攒了这几年的私房钱。 他挺胸抬头、坦坦荡荡地跟昌平侯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了要娶阿鸢,以后肯定是要娶她的……这些都是我所有的私房钱和宝贝了,我全给您。」 第67页 似乎是怕昌平侯嫌弃,他捏着小拳头,信誓旦旦地承诺:「元叔叔,虽然我现在穷,但是以后会有更多钱的,有了钱我肯定都给阿鸢,好吃的、好玩的也都给她。」 八岁的谢锦衣也还是个孩子,他只知道娶媳妇儿要聘礼,却不知道这聘礼从哪里来,就把他房里的宝贝,值钱的、不值钱的全拿来了。 两家的大人听到他这孩子气的话笑得合不拢嘴,原本大家没将这件事当真,只是想逗逗小孩子。 见谢锦衣这么认真,两家人倒是真半开玩笑地将他们的事儿给定下了。 那时候爹爹故意同谢家伯伯说:「我元家两个宝贝女儿都叫你家的臭小子拐走了。」 谢家伯伯一面说「好。」一面笑得声如洪钟,一旁的谢家伯母也是遮着帕子笑。 这么美好的回忆让元鸢一瞬间恍然如梦,连带着头顶的日色都和煦了几分。 直到觥筹交错的声音传来,将她从回忆中剥离。 元鸢看着谢锦衣深紫色的衣摆,唇角的笑意发涩,再抬眼时又成了平日里那无波无澜的模样。 她为他续了一杯酒,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恭迎陛下——」 搭在酒壶把的手指不可控制地一抖,几滴酒水洒在梨花木桌面上。元鸢不用抬头也知道谢锦衣冷冽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恢复平静,默默跟着人群起身行礼。 余光一扫,她终是看向了高坐堂上的皇帝。 许是沉溺酒色多年,他的身子日渐发福不说,连眼下都是消不去的青黑。脖颈上一圈圈的肉堆叠,撑得原本就宽松的龙袍像是要勒在他的脖子上。 看到这张脸恨么?如何能不恨? 如果不是他的昏庸无道,听信谗言。她元家怎么会遭此大难?她阿娘怎会在病榻上一病而去,她爹爹又怎么会身陷囹圄生死不明,她阿姐又怎么会沦落到委身给一个身份不明的商贾? 太多理由让她去憎恨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可正因为他是皇帝,她又不能恨他。这样的恨会让她,让元家,甚至让谢锦衣都万劫不复。 所以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妥帖收好,只剩对圣人的恭敬和身为下人的卑躬。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完美。 除了突然握在自己腰上的手,将她陡然拉近了距离。 元鸢对上那双微挑的桃花眼:「离这么远,我身上有刺,会扎死你?」 元鸢解释:「我是觉得这儿是皇宫重地,还是应当……」 话还没说完,握在腰上的手往上,将她的肩头摆至一侧,而这一眼就让元鸢整个人僵住。 不远处那些官员和舞女依偎在一起,纵情声色,旁若无人。只有少数年老的官员或是那些正直之士一把推开投怀送抱的舞姬,更有甚者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些放纵的官员面上不动神色,藏在桌下的手已经开始不安分起来。 还未等元鸢从眼前惊人的场景缓过神,高堂之上传来皇帝粗犷的笑声:「哈哈,你们看看袁太尉,还把眼睛闭上了,怕女人把你吃了不成?」 这笑声像是从胸腔发出来了,刺耳又难听。这件事也没什么好笑的。可随着皇帝身旁的祁容一声轻笑,周围的大臣们纷纷附和着笑了起来。 整个大殿之内充斥着笑声,而袁太尉的脸色已经黑得比锅炉还深几分,搭在膝盖上的拳头也越收越紧。 如果王尚书还在,那么他此刻一定会起来痛骂一声:「荒唐!」 堂堂一国之君,邀约臣子不为国家大事,也不为与臣同乐,反而让一群舞姬当众淫.乱。 简直是前所未闻,荒唐至极! 见袁太尉面色铁青、一语不发,皇帝责难:「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嫌弃朕赏你的舞姬太丑了,还是觉得朕的话都不需要回了?」 紧接着一个酒壶哐当砸中闭着眼睛的袁太尉,鲜血滴在桌上的时候,周围的人瞬间屏住呼吸,不少原本还坐怀不乱的大臣赶忙搂住了身旁的舞姬。 堂上的皇帝吐了一口果皮:「假正经。」 祁容又轻笑了一声。 大臣们也不敢拘谨着,只当刚刚被酒壶砸人的事情不存在,照样吃酒作乐,还不时恭维皇帝两句,顺便将自家带来的侍女送到皇帝身边。此举大大地取悦了皇帝,又搂着美人乐呵了起来。 笙箫起,钟鼓齐鸣,殿前的舞姬又聚在一起扭动妙曼身姿。 元鸢却久久没有回过神,她知道朝廷腐败,却从未想过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看着那些沉迷酒色,满脸麻木的大臣,还有袁太尉桌上未干的鲜血,眉头紧皱。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朝廷? 噁心感涌上喉头,元鸢想胸膛收缩,想要干呕。 略带凉意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面前是谢锦衣冷淡的眉眼:「这样就受不了?」 元鸢忽地不明白他的意图了,他真的只是带她进宫赴宴这么简单么? 谢锦衣道:「这个世道本就是这样,骯脏、噁心,而这世上的人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干净。」 元鸢没来得及去仔细思考他话里的含义就由着他的牵引看向了对席。 隔着舞姬们飘荡的水袖,元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面如冠玉,墨发如瀑,玉带扣着一身绯色官袍,更衬得身姿挺拔如翠竹,单单是他清隽出尘的气质便与这纵情声色的名利场格格不入。 第68页 偏生那双总是冷静而理智的眼睛此刻却染上酒色,而他的肩头则依偎着一个穿着暴露的舞姬。 他并未对她假以辞色,却也没有推开她。 元鸢的目光停滞在他身上,转而亮了亮。是傅云初! 他真的回来了。 若是正常的女子,此刻看到自己的未婚夫美人在侧,只怕是恨不得当场掀翻了桌子打过去。 可元鸢和傅云初之间只是结盟,她并没有在意和他贴身的舞姬,就算是他身边带了个夫人她都不会在意,她只觉得欣慰又惊喜。 总算有一个值得她信赖的朋友回来了。 可握在肩头的手收紧,元鸢微微皱眉,眼里的欣喜在一瞬间散去,只剩下懊恼。她险些忘了谢锦衣还在她身边。 她刚刚可有失态? 元鸢转过身去,谢锦衣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异样,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眼神让她有些不习惯。 她原以为谢锦衣会同她说傅云初的事,她都已经准备好了解释的话,可谢锦衣只是警告她:「别到处乱看,我可没有用女人去取悦陛下的喜好。」 元鸢嵴背一寒,将头垂得更低,却错过了谢锦衣冷漠的眼神。 还真是爱得情真意切,连看到自己未婚夫身边有别的女人也毫不在意了。 他真是多此一举。 这场宴席下来,元鸢并没有丝毫的放松。可她心里记挂着和傅云初的约定,只盼着快些结束,能让她找到傅云初解除他们的假婚约。 可不知为何今天谢锦衣对她的举止格外亲昵,元鸢只当他是为了用她来挡住那些想要靠近的舞姬。 可她总感觉有一道视线不时地落在她的背后,虽然她今日特意打扮得朴素无华,可她不想看那些骯脏的画面,也不想被皇帝注意到,是以一直未曾回过头。 宴席结束后,皇帝领着十几个从大臣们那儿得来的美人去了御花园。 剩下的大臣们三三两两留在此处饮酒,或是也跟着去了御花园。 元鸢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儿,只能跟着谢锦衣走。皇宫她并不陌生,先皇在世时,她每次入宫都会和手帕交们以及几位年幼的公主在御花园玩。 先皇不像如今的陛下这般昏聩,反而十分和蔼可亲,偶尔碰到她们还会差身边的太监将糕点果糖赏给她们。 可现在这梅园莫说嬉笑的孩童,连前来赏花的官眷都没了。谁不知道陛下不仅喜怒无常,急色之下连臣妻都是直接掳进寝宫。 元鸢在心中微嘆,但见谢锦衣似乎只是在梅园里散心,也便安心地跟着他。 她低头想着事情,没注意到面前的谢锦衣忽地停了下来,她差点撞到他身上,好在谢锦衣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元鸢抬头想说声:「抱歉。」 话还未出口,谢锦衣却忽地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元鸢对他突如其来的索吻已经习以为常,内心的羞涩虽削弱了几分,可到底这里是皇宫,她不想别人看到。 待他的唇稍微松开后,她红着脸轻声道:「下次……你先同我说一声。」 好歹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啊。 这话惹来谢锦衣的轻笑:「说什么?」 元鸢愣愣地看着他,对上他眼里恶劣的笑意,她又有些气闷了。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明知故问。 她说不出口,谢锦衣似乎也没想过非要逼她说出来,只是又噙住她的唇,这一次他倒是找了个隐蔽的梅树后吻她。 还未到季节,梅树只有翠绿的叶子,层层铺在枝头,有几枝压低垂在谢锦衣的肩上。而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将她压在树干上。 浓郁的酒味顺着他的口中蔓延过来,元鸢清楚地感受到握在自己腰上的手有多烫。 他是又喝醉了么? 可昨日他没有喝醉也吻了她。 元鸢不知这吻背后的意义,似乎也没有想过去深究,她只是放任自己沉醉在谢锦衣此刻的温柔里。 梅园无花,鲜少有人会来。可不知是不是这光天化日的禁忌感,元鸢只觉得这一次心跳得比平时都快。 不知是他的吻太温柔,还是心跳得太让她迷乱。元鸢不自觉地将两条细长的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上,她甚至想开口问他:阿锦,你现在是原谅我了么? 她心跳如鼓,忍不住想同他说她想去找傅云初解除婚约的事。 哪怕她不确定谢锦衣会不会因此而高兴或是与她解开心结,可她就是突然很想告诉他。 可她的迷乱在对上谢锦衣一直睁开的眼睛后陡然清醒了几分。 以前他吻她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而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在他的眼里找到一丝欢愉和柔情。 更像是报复后的快感。 直到她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看去,看到站在庭院门口的人后,她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桶冰水,心彻底冷了下来。 不远处站着的人赫然是傅云初! 第36章 轻薄 看到傅云初的一瞬间,元鸢的心像被人挖走了一块,呼呼地灌着冷风。她缓缓低下头,搭在谢锦衣脖颈上的手僵硬着没了知觉。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突然要带她来赴宴,又屡屡对她做出亲昵之举。原来只是因为傅云初。 他在利用她报复傅云初! 她差点以为,差点以为…… 羞辱、难堪在一瞬间涌上了元鸢的心头,不仅没有填补上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反而将它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空。 第69页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谢锦衣看着低头不语的元鸢,唇角的笑意加深,可眼底的快感却渐渐消退。 他俯下身,贴在佳人耳畔的薄唇在外人看来是那么暧昧和亲密,可吐出的字句却让人心颤:「你的未婚夫在那儿,不去打个招呼么?」 尾音冰冷的嘲笑仿佛一把利刃缓缓割开元鸢的心,每一刀都是羞辱。 若她与傅云初的婚约是真的,那么此刻在傅云初的眼里她就是个不守贞洁的女人。 可她不在意傅云初怎么看她,她在意的是原来谢锦衣这些日子对她的温柔都是装的,连那些吻都是假的。 她以为他们亲吻的时候,他和她一样感到欢愉满足,是因为情难自制,是因为喜欢。 可现在她想知道,他每一次吻她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是想告诉她,她背叛了傅云初,她是个不守贞洁之人?还是说看着她脸红心跳的时候,他只在心里嘲讽着她自作多情? 在他的眼里,她现在到底算什么? 可她的脑子里像灌满了浆糊,来不及思考肩头便被谢锦衣握住,强迫她转过身。谢锦衣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染上酒色的眼眸因为眼尾的红痣更添暧昧。 而元鸢却只能像他手中的木偶,木然地抬起眼,对上的是傅云初的目光。 他从来都是一个端方自持之人,哪怕看到刚刚她和谢锦衣那般亲昵之举,他仍旧静静地站在那儿望向她。 流苏面帘早已揭下,元鸢的脸明明白白地显露,而她眼里的失落和难堪悉数落在了他的眼底。 半晌,傅云初垂下眼睑转身离开。青色宽袍卷过拱门垂下的藤蔓,礼冠高束的墨发如黑瀑垂下。 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上扬的腔调清晰地落在耳畔,仿佛在看一场好戏:「你的未婚夫走了,不去追?」 他让她走,可攥在她腕上的手却勒得她生疼。 元鸢抬起头,青丝顺着肩头散落,刺入眼帘的是谢锦衣冷漠的眼神。 那么陌生又伤人。 他睨眼看向她,语态散漫:「我早就说过你选男人的眼光不怎么样,亲眼看到未婚妻在别的男人那儿承欢,只会转身就走……呵,不过和你倒是挺配的。」 一样的薄情寡义,一样的没有心。 元鸢的手颤抖着,最后慢慢收紧,她看着谢锦衣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到丝毫自己熟悉的影子。 没有,除了冷漠什么都没有。 她终于清醒,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现在你觉得满意了么?」 今日带她入宫赴宴,不就是为了在傅云初面前演这么一场戏?可惜,傅云初不喜欢她,也根本不会在意。 能伤到的人也只有她而已。 谢锦衣没有回答她,垂眸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像结了三尺寒冰。 满意?何为满意? 他又怎么可能满意?对这样一个满嘴谎言的女人,他还需要什么理智? 是她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傅云初,说他们的婚约是假的。可也是她背着他去给傅云初送信,是觉得待在他身边是水深火热,所以求着她的未婚夫来救她么? 那么之前所有的说辞,包括那个为了留下来而主动送上的吻也只是为了稳住他。谁不知道如今他和傅云初的立场不同,他甚至在想元鸢是不是为了给傅云初探听消息才留在他身边。 可笑的是他险些就信了,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相信了她的说辞。可刚刚在大殿之上她见到傅云初时,眼里不是欢喜还能是什么? 他们想要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呵,他偏不成全! 没有得到答案,元鸢也不想知道了。她忍着心酸看向谢锦衣,用尽力气将刺还给他:「我的眼光再差,那也是我自己选的,与君何干?」 她原以为违心的话说出来会十分畅快,可看到谢锦衣在一瞬间阴沉下来的眉眼,她却隐隐有些后悔。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握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要将她的骨头给捏碎了。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元鸢逼迫自己不去去看他现在的神色,挣开他的手要走。 这一回手腕上的力道轻轻松松地被挣脱,谢锦衣冷冷地开口:「好,好得很,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走出梅园也没有回过头去看她一眼。 元鸢眨了眨眼,遮住眼底的黯然。 她好想回家,可她的家在哪儿? 她已经没有家了。 眼泪趁着这个空隙涌上眼眶,她使劲想要忍住,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她很少哭,也知道自己不该哭。有什么可委屈的,一开始不就应该知道么?谢锦衣现在根本就不喜欢她,他怎么报复她不都是她能想到的么? 离开了谢锦衣又如何,对他来说日日看着她就像在提醒他当初的难堪与羞辱。他做了什么?不过是将当初她加诸在他身上的还给了她。 是的,她难过的只是她终于认清他们之间没办法回到当初了。 可她该如释重负,该重新往前走。是的,她本该如此。 她哪里还有时间在这儿难过? 元鸢止住思绪,平静地将流苏面帘挂上耳垂,指尖却不可控制地微抖。 她知道这里是皇宫,她更清楚那位陛下有多么危险,她没有时间在这里难过,她得赶紧出去。 第70页 好在她并非第一次来皇宫,加之刚刚谢锦衣带她走过一次,凭着记忆她往回走。 她一直低着头往前走,并不想张扬。直到一道影子投映在自己的脚边,元鸢下意识地抬起头,一只粗短的手探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恶臭的酒味。 「哟,这儿还有个美人……怎么戴着面纱,快让本大人瞧瞧……嗝。」 几乎是瞬间元鸢胳膊上的疹子便冒了起来,不是谢锦衣! 她抬眼看过去,面前站着一个摇摇晃晃的官员,乌纱帽倾斜至一边,身旁还跟着一个衣衫不整的舞姬。 元鸢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可那官员见她有胆子不搭理他,当即更为感兴趣,把手中酒壶一砸,往她身上扑过去。 在汗水里捂得发臭的酒味扑面而来,熏得元鸢眉头微蹙。她赶忙提着裙摆跑了起来,那双手抓住了她发髻上的梨花簪子。 满头青丝如云散开,悉数垂落在她单薄纤细的肩头。长睫微抖,清亮的眸光里尽是无措。 美人散发,此时遮挡的面帘也成了诗人口中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不仅不显平庸,反而更为勾人胃口。 直教人想亲手挑开她的面纱,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个怎样的美人。 那醉酒的官员嘿嘿一笑,像发现了什么宝贝:「这等美人送给陛下,陛下肯定喜欢。」 「献给陛下」这句话让元鸢如坠冰窟,也顾不得头发披散,拔腿往外跑,几个小太监也跟着围了过来,元鸢一个闺阁姑娘如何跑得过几个男人,绣鞋不慎掉了一只,可她连头都不敢回,拼了命地往前跑。 她想到谢锦衣,可面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长廊。 谢锦衣早就走了。 可元鸢连酸涩的心情都不能有,她只能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元鸢却一刻也不敢停,直到手腕别人握住,往后带到那人的怀里。元鸢心里又气又怕,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用力咬住他手背。 鲜血在口中蔓延,握住她的手臂抽搐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松开。 「就这么喜欢咬人?」 熟悉的嘲笑声在她耳畔响起,元鸢一愣,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对上的是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元鸢有些不敢相信,反反覆覆地看了好几遍才认清面前的人是谢锦衣。 他不是走了么? 他不是不管她的死活了么? 谢锦衣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排翻开皮肉的血印子。 牙还挺硬。 他正要开口,面前的元鸢眼里便蓄满了水光,眨眼功夫,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的眼泪终于不堪重负,被风吹得落下。 谢锦衣看着她纤细的肩头隐隐在发抖,可她微睁了眼:「那些人呢?」 明明她什么也没说,谢锦衣像是知道她指的是谁,却只说了句:「让他醒酒去了。」 虽然是被他一脚踹进了池塘里醒酒。 余光触及他手背上的血印子,元鸢不知在想什么,僵硬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她刚刚是真的害怕了。 听到那个人要将她送给皇帝,她真的吓到了。那简直比杀了她还让她噁心。 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只想逃得越远越好。这样想着,她便往宫门口去。可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腰间一紧,她整个人都被打横抱起。 谢锦衣什么也没跟她说,抱着她往外走。 元鸢这会儿心绪太乱:「我自己可以走的。」 谢锦衣没理她,余光扫过她只穿着罗袜的左脚。 不知为何,元鸢心里又有些气闷。刚刚遇到的人已经让她够害怕的了,为什么他还要用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对她? 她是什么宠物么?任由他生气了甩到一边,高兴了就抱在怀里。 她是真的生气了。 可世家女子生了气也只是瞪着眼睛说一句:「放开我。」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因为委屈而微漾的眼波让她的怒瞪也没了威慑力。 显然谢锦衣也全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他径直将她抱回了马车。 坐在垫枕上时,元鸢一直抿唇不语,却是刻意和他保持了距离。 可下一瞬,坐在她身旁的谢锦衣却直接伸手握住了她的小腿。隔着衣料的触碰也足以让元鸢耳根发烫,可心里更多的是气闷,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刁钻:「朋友妻不可欺,将军自重。」 握在小腿上的力道收紧,又不由分说地放到他的膝盖上。 「晚了。」谢锦衣冷笑一声,扯掉她的罗袜,「早就不知道欺过多少次了。」 这话让元鸢喉头一梗,硬是寻不出反驳的话。 他们连一张床榻都躺过了。 可她不甘心这么落了下风,正要还击时却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而面前的谢锦衣低着头,明明还是一张冷脸,却在用手指细心地为她挑出扎进脚心的石子儿。 第37章 未婚夫 许是之前跑的太急,元鸢到此刻才注意到自己的绣鞋掉了一只,扔在地上的罗袜带着暗沉的泥土和血迹。 「嘶。」分神的功夫,脚心的疼清晰地传来,元鸢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可握在脚踝的手掌却分毫力道都不退让,直直地将她的腿压在自己膝盖上。 手指挑出石子儿的力道却明显轻了些。 「跑得那么快,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 第71页 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责难的话,元鸢也没有搭腔。她不跑快些还能如何? 那时候她以为谢锦衣已经走了,也压根没想过还有谁能救她。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了看谢锦衣,他刚刚为什么会出现?是碰巧么? 这岔开的思绪因为脚心的疼又一次打散,元鸢撑在垫子上的手指紧紧抓着,脖颈仰起难忍的弧度,而搭在谢锦衣膝盖上的脚趾也微微蜷缩。 不知是疼的还是臊的,趾头透出了淡淡的粉色。 元鸢没有忘记女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让男人瞧见的,忍着疼说了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自己来吧。」 谢锦衣像是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头也不抬地道:「你知道一个词叫欲盖弥彰么?」 说罢,他勾着尾音轻笑了一声。 元鸢不用想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却也寻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寻不到干脆就不搭腔了。 到了这会儿她也看开了,反正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全叫他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也不知是他的动作放缓了,还是元鸢心里的槛过去了,脚心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疼。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取药,再用纱布将她的脚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看到自己快要被裹成粽子的脚,元鸢腹诽: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点都不会包扎,总是包得丑丑的。 心里这样想,嘴上也忍不住开口:「你怎么还是这样缠纱布?都说了……」 指尖碰到他拿着纱布的手指时,元鸢陡然从刚刚熟稔的语气中清醒,动作也尴尬地停在那里。 她又越界了。 她以为谢锦衣会生气,可他只是继续为她包扎好伤口,嘴里倒是嘲笑:「又不是你们女孩子绣花,还要缠出什么花儿来?」 这句话无疑让元鸢刚刚到距离感消退了些许,她没说什么,任由他继续缠绕纱布。 心里却在想,就算是包扎伤口,总还是包得平整些好看。 看着谢锦衣专注的眉眼,她又忽地想起很多年前也有同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候是她为他包扎。 其实她从前也不会擦药、缠纱布,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需要学这些?若是她有哪儿磕着碰着,上到丫鬟婆子,下到府外的大夫,每一个都会细心地哄着她。 她学着给别人擦药只是为了谢锦衣。 他那时候性子顽劣,老是跟着军营里那些叔叔伯伯比武不说,偶尔还会被他爹拿棍子追着揍。 他又是个天生不安分的,一刻也闲不住,老是不知从哪儿受了伤。偏生他自己粗心大意,总是受了点伤就不放在心上,她同他说了好多次,他都只说她小题大做。 所以元鸢就只能自个儿跑去跟大夫学些皮毛医术,好在她的话他勉强能听进去一些。 所以明明她也是个半吊子,却常常是她蹲在谢家后门的台阶上给谢锦衣擦药。 这么一管就管了他好多年。 车轱辘摇晃的声音时远时近,元鸢看向谢锦衣的手背。清晰的牙印陷进皮肉里,带出的鲜血凝在伤口处,没有再流血却也没有结痂。 她刚刚下口这么重的么? 「疼么?」 明明是在心里响起的话,却变成了脱口而出,想收回的时候已经晚了。 谢锦衣瞥了她一眼:「哪儿疼?」 他以为是他弄疼了她。 元鸢忽地没有力气去同他犟嘴了,低垂的眸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我是说你的手……疼么?」 谢锦衣反问:「你说呢?」 元鸢肩头沉了沉,说了一声:「对不起。」 脚上的纱布打了结,紧接着一个物件砸在了怀里:「我倒还没有你那么精贵。」 元鸢为他的话抿了抿唇,再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怀里是一只梨花簪子。 是她被那个醉酒的官员抢走的那支。 她抬眼看向一旁若无其事的谢锦衣:「这簪子怎么会在你那儿?」 他何时去找过那个官员了? 谢锦衣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道:「要是嫌脏可以扔了。」 他只是想着这是她的东西,在踹那个官员下水的时候顺手替她拿回来罢了。 元鸢知道他说的是这簪子叫那个官员拿过,怕她介意。可既然是从谢锦衣手里递给她的,那她便毫无芥蒂地收下了。 她将簪子妥帖地收入袖中:「好好的扔它作甚。」 这会儿元鸢想起自己的发髻松了,长发悉散在身上,像披了一件柔软的锦缎。她没管,直到注意到自己的腿还搭在谢锦衣的膝盖上,一时半会不知该不该收回来。 绣鞋掉了一只,收回来就只能踩在地上,怕是要弄脏伤口。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谢锦衣,他仿佛压根就没有在意这件事,将头靠在木板上阖眼休息,而他的手还搭在她的小腿上。 元鸢没法,也只能这么僵持着。 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谢锦衣自然而然地将她抱了起来,转身下了马车。 十一在一旁牵马,没往这儿瞧。 元鸢也只能缩在谢锦衣的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抱回了屋。 谢锦衣将她放到榻上后,说了一句:「有什么事揺铃绳。」就准备出去了,可他刚起身袖子便被人扯住。 低头时看到的是元鸢仰起的脸,不放心地叮嘱:「你手背上的伤记得擦药。」 第72页 谢锦衣连眼皮都没有掀开:「先管好你自己吧。」 元鸢蹙眉,却不是为他带刺的话,而是听出了他是压根不会管自己手背上的伤。 她只好道:「药给我,我给你上药。」 谢锦衣回她:「多此一举。」 不管他怎么说元鸢是不可能看着他这么轻视自己的身子,见他没打算给她拿药,她单手撑在榻上自个儿下了榻。 脚还没有挨地就被谢锦衣拦腰提了起来:「说了不用,听不懂?」 元鸢「嗯」了一声:「是听不懂。」 谢锦衣皱眉,和她对视着,却只能在她眼里看到执拗。就像小时候气呼呼地骂他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的模样。 半晌,是他先别过了眼,松开手往后走。元鸢要追上去的时候却看见他转头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纱布和药瓶。 尽管他脸上的神情并没有那么情愿。 但他总归是愿意让她给他敷药,元鸢也没去管这些细枝末节。招手让他坐到床榻旁,而她则曲腿坐在他身旁。先是取了些许药膏涂在指腹,再将他的手背抬起,低着头轻轻地在他的伤口上涂抹药膏。 似乎是担心他疼,不时抬眼问他:「疼么?若是疼就说,我会轻些的。」 谢锦衣神色淡淡:「你涂你的就是了,哪儿这么多话。」 元鸢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态度,甚至都不怎么在意了。只是见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放心地继续为他涂药。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手背的牙印上,满头散落的青丝似瀑布垂下,有几缕柔顺地搭在她的肩头。 青萝帐上的珠子在日色下泛开柔柔的光泽,许是之前在皇宫里哭过,她的眼眶微红,眸子里尤带水光。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人欺负了。 谢锦衣半搭眼皮,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说到欺负,大概也是叫他欺负了。 他今日将她独自留在梅园,也只是在气头上吓唬她,其实他一直都跟在她身后。 只是她从来没有回头看过罢了。 纱布绕着虎口围了几圈,严丝合缝,连结都打得简单精巧,和元鸢脚上的「粽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了,这几日记得别沾水,且一日要换一次药才行。」元鸢将他的手放下,不放心地叮嘱了他几句,可刚刚抬起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像是一直都在看她,专注而深邃。 元鸢一愣,剩下的话掐断在他的桃花眼里,最后也只是匆匆交代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她垂下眼睑,跪坐的双腿有些发麻,正准备同他说一声她想休息了,唇忽地被人印上。 她颤了颤眼睫,却没有退后,任由俯身而来的人在她唇间辗转浅尝。 可这回她没有动情地闭上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人是否冷淡,另一个人是能感受到的。谢锦衣的唇停在与她呼吸可闻的距离,掀开眼皮看向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元鸢眼神微动,别过眼没有看他:「我们这样算什么?」 勾在肩头的青丝往下滑落,掖在她浅蓝色的衣襟里。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没资格同你这样说话。可我并非生来的青楼女子,你若是要找个人寻开心,也许我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人。」 她只是想知道在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恨她,心中没有她了,那她也要重新规划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了。 她要的不是一时贪欢,从来都不是。 谢锦衣打破了沉默:「你觉得我在拿你寻开心?」 他的神情严肃,双手撑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元鸢扯了扯嘴角:「我只能这么以为。」 不然还能是什么?他一直都是这样,她说喜欢他,他不信。她要离开,他不准。 她真的不知道除了拿她寻开心还能是什么。 听到她的话,谢锦衣呵笑了一声。元鸢的心跟着他这声笑往下沉,可下一瞬,他反问:「在你眼里,我就那么闲?」 寻开心?他是疯了才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只为了在她身上寻开心。 元鸢缓缓抬头对上他坦然的目光,却是想听他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谢锦衣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没什么意思。」 元鸢想追问,可门外却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谢锦衣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转而问道:「何事?」 屋外是十一尴尬的声音:「将军,傅大人来了。」 几乎是瞬间元鸢就感觉身旁的谢锦衣态度冷了下来。 她知道为什么,朝野上下值得十一来通报的傅大人也只能是一个人——傅云初。 她想说些什么,可谢锦衣显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问十一:「可说了何事?」 屋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是 十一硬着头皮的回答:「傅大人说有要事找您,但没说是什么事。」 可傅云初这个时候来找谢锦衣还能是为了什么事? 果然,元鸢对上了谢锦衣看向自己的目光,她知道现在怎么解释都没用,只能道:「我去同他说。」 她准备趿鞋下榻,一只手拦在她面前。 谢锦衣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道了一声:「男人之间的事,你别管,好好躺着就行。」随即出去了。 元鸢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而谢锦衣转眼就推门出去了。 第73页 . 谢锦衣到了前厅时,梨花木圈椅上是一片苍青色的背影,青花瓷杯旁是修长如玉的手指。 许是听到脚步声,端坐在圈椅上的人起身,微笑着点头示意:「谢将军,傅某冒昧叨扰,还望见谅。」 谢锦衣倒也没同他客气:「冒昧算不上,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今日撞见梅园一事,谢锦衣再说这话落在傅云初的耳中自然有了旁的意思。 不合时宜,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不合时宜的?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谢锦衣的话而尴尬,而谢锦衣也转了转桌上的茶杯:「开个玩笑,傅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傅云初笑道:「傅某今日来此确实有一事要麻烦将军。」 谢锦衣坐在堂上,单腿交叠:「傅大人尽可直言。」 傅云初道:「我奉陛下之命出使漠北,无暇顾及家事。所幸将军念及同袍之义,对我的未婚妻多加照拂,如此大恩,傅某在此谢过。」 三言两语,不仅将元鸢留在谢锦衣身边的理由说成了是谢锦衣替好友照料家室,更是只差明言:我是公务在身,所以才叫你钻了空子。 「傅某既已回京,也不好再为私事叨扰将军。」 搭在桌面的手指轻叩,谢锦衣懒洋洋地抬眼看向傅云初。 呵,这是来要人了。 第38章 选谁 水滴自竹筒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对坐两侧的谢锦衣和傅云初都静静地看着对方。 谢锦衣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接着他的话道:「听闻傅大人和昌平侯府的二姑娘定了亲,这元家现在犯了勾结乱党的重罪,傅大人就捨得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途?」 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只是站在一个同袍的位置上好言规劝。 现在谁都知道元家是个烫手山芋,况且傅云初和谢锦衣不同,他不过寒门出身,在朝中并无背景,也无足以支持他的势力。贸然和元鸢扯上关系,对他仕途的影响只会比任何人都更为严重。 傅云初面上不见迟疑:「元家遭逢巨变,傅某没得及时护住未婚妻,心中已是愧疚万分,如今我既回京,一心只想弥补自己之前的疏忽。」 他笑了笑,「傅某的未婚妻,还是该由傅某自己来照顾,如此方为本分。」 他知道元鸢在谢锦衣这里,也料想这位乖戾的将军不会那么轻易地放人,可他既然来了,自然是一定要将人带走的。 不过他也并没有过于担心,横竖他与元鸢都是在官府签了婚书的,想要带走元鸢不难,不过是要耗些时间与精力罢了。 茶杯在桌上转了转,摇晃着停住。 谢锦衣挑眉道:「傅大人说得对,自己的未婚妻当然应该自己来照顾。」 这般从容的态度倒是让傅云初略感意外,不过他还是顺着道:「将军能如此想便是好的。」 可下一瞬谢锦衣却自然地道:「时间不等人,傅大人还是尽早去找你的未婚妻吧。」 傅云初抬手行了个礼:「那就烦请谢将军告诉元姑娘一声,傅某来接她了。」 谢锦衣抬了抬肩,好笑地问道:「傅大人自己的未婚妻自己不去找,还要我去替你寻?」他又不紧不慢地添了一句,像是在好心地提醒他,「将军府可不管寻人的差事,傅大人要找还是去衙门立个案吧。」 傅云初料到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人,从容道:「今日傅某亲眼所见元姑娘随将军一同入宫赴宴,自是不会有错。」 谢锦衣并不否认,反而恍然大悟道:「原来傅大人说的是我那位侍女?」他点了点手指,「可惜我这府上没有什么昌平侯府的二姑娘,你看到的是康王殿下送我的一名教坊女子——元娘。」 他刻意咬重了「元娘」二字,唇角带着戏嚯的笑。 傅云初的眉头难得一见地微皱,谢锦衣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用元鸢在教坊司的花名做文章看起来牵强,可他将康王扯出来了,这件事再纠缠下去就会棘手了。 康王不可能让人知道他私下里给谢锦衣送礼,若是被有心之人参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后果便可大可小了。 谢锦衣一定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 傅云初好笑地垂下眼睑,看来是他大意了。 而座上的谢锦衣端起了茶杯,俨然是送客的意思。 傅云初未动,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笑道:「元姑娘的下落想必将军比傅某更瞭然于心。婚书已定,只要元姑娘一日未同在下退婚,她便一日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将军又何苦夺人所好?」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话,落在有心人的耳中自然是另一番意思。 一个是退了婚的前未婚夫,一个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孰胜孰败,还有何可论断? 果然,谢锦衣的眼神微沉了一瞬,随即抬眼看向傅云初,傅云初也从容不迫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大堂里的气氛一时凝滞,茶杯里氤氲的雾气模糊。 「是否夺人所好,也要看看是谁先来后到。」 「难道,将军不知后来者居上之理?」 两声呵笑同时响起,却无一人退让。 「谢将军,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这句话应该留给你自己。」 到底是谁夺人所好,是谁趁人之危,还需要说么? 第74页 当年若不是谢家出事,哪里还有他傅云初的事? 傅云初倒是坦然,唇角漾开一抹浅笑:「谢将军杀伐果决、治军严明,可元姑娘并非你麾下的兵卒,去留也不该由你来决定。」 谢锦衣轻笑:「不由我,难道还由你这个口头上的未婚夫?」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可元家出事的时候他人在哪儿? 他若是真心喜欢元鸢,难道还能不知她落入教坊司的消息?可他做了什么?他又想过来救她么? 若不是他,元鸢现在早就不知落入了谁的手中,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甘心受辱? 想让他放了元鸢,呵,下辈子吧。 傅云初道:「我今日来只为带我的未婚妻回家,还望谢将军成全。」 话看着是商量,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谢锦衣的语气也同样强硬:「若我偏不许呢?」 他又能如何? 傅云初皱眉,二人正说着,十一焦急的声音传来:「元姑娘,你慢点,你受了伤,还是在屋里好好躺着吧。」 一句「元姑娘」让屋里僵持的两个人看着对方冷哼了一声,随即同时转过脸。 一只纤细的手撩开帐子,元鸢扶着身旁的柱子走了出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谢锦衣身上,随即掠过他看向对面的傅云初。 出于礼貌,她对他点了点头。 傅云初眉眼微弯,不紧不慢地起身,可还没走到元鸢身旁,面前就拦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傅云初的视线落在元鸢明显不敢用力的左脚上,复又看着面前的谢锦衣,意有所指:「看来谢将军真是将元姑娘照顾得很好。」 好到让她屡屡受伤。 谢锦衣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反唇相讥:「确实比某些说只会说风凉话的人强。」 身后的元鸢没有察觉面前的两个男人之间的明争暗讽,只看向傅云初,唤了一声:「傅公子。」 这声「傅公子」无疑是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谢锦衣不悦,傅云初倒是笑着同她点了点头。 「不回去躺着,来这儿做什么?」谢锦衣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元鸢回他:「我想傅公子来此应当是有事与我说,我便过来了。」 而且谢锦衣去了许久未归,她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可她确实是有话同傅云初说的。 若是谢锦衣让傅云初走了,下次再见到他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可她的话还没有开口,握在手臂上的力道收紧,谢锦衣垂眸看着她,淡淡地命令:「回去。」 现在不是她该来的时候。 元鸢不喜欢他这样命令的口吻,更不懂她为何不能待在这儿。 傅云初开口:「元姑娘既然在这儿,是去是留,也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这句话说的不仅是元鸢能不能留在这里,更说的是她要跟谁走。 谢锦衣直直地看着元鸢,加重语气:「我说了,回去。」 强硬的语气里是无法捕捉的紧张。 因为不信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所以不会,也不敢让她选。 元鸢因他如此强势的态度微微蹙眉,正要同他理论时,傅云初开口了:「元姑娘,你可愿随我走?」 元鸢没想到傅云初会这样说,愣愣地看向他,对上的却是他眼中温柔的笑意。 冷静下来后,元鸢开始认真地想他的话,跟着他走会更好么? 可留在谢锦衣身边,对她而言是欢喜也是折磨,她总是在这两种情绪里反反覆覆,不知何时才能到尽头。 如果他们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一下会不会更好? 可还没有等她想清,她眼里的犹豫分明地落在了谢锦衣的视线里,这无疑让他心头的戾气更重。 「我问你,你要跟谁?」话里的意思全然不似傅云初的温柔,反而带着欲拖着她一起沉沦的决然。 仿佛她只要说一声「是。」他就会捏碎她的手。 元鸢没看他,忍着手上的疼:「我有话同傅公子说,你先放开我。」 谢锦衣直直地问她:「所以你选他?」 元鸢没说话,可这样的沉默在他看来就是另一种承认。 从她出来到现在,每一句都在说「傅公子」,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就算他将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给她,她还是不屑一顾,还是要选傅云初。 他真想毁了她。 谢锦衣的耐心在这一刻耗尽,手背上的青筋鼓起,可捏在那条纤细胳膊上的力道终究没有再加重。 呵笑声响在头顶,握住胳膊的手松开,谢锦衣冷漠的声音略过她的耳畔:「滚。」 珠帘碰撞的声音噼啪作响,久久未绝。 元鸢看着谢锦衣头也不回的背影,心口猛地一缩。不知为何,她好像看到了五年前那个雪地里踽踽独行的少年。 她握紧了扶在柱子上的手,勉强站稳身子。 温润如玉的一句「元姑娘」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元鸢抬头对上的是傅云初关切的眼神,他似乎是在担心她脚上的伤势。 「马车在府外,我再让人给你请个大夫瞧瞧。」 元鸢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我是有话要同你说。」 傅云初点头,示意他在认真地听。 元鸢道:「你我相识多年,在我心中,你亦师亦友,是位不可多得的君子。如今你也达成了你的夙愿,我想……」 第75页 她的话未说完,傅云初唇角的笑意依旧,却垂下眼睑:「元姑娘,你的伤不方便,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元鸢被他的话打断,可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说完,便继续道:「我想我们的婚约可以不作数了。」 她又道,「你如今深受陛下器重,自然可以寻觅一个与你相配的女子,若是挂着我的名头,怕是会耽搁你的婚事。」 她的话都是发自肺腑,可傅云初听完却沉默了一阵。 「我从未觉得你耽搁了我的婚事。」傅云初抬眼,笑意加深,「这桩婚事我也未曾想过放弃。」 也许一开始这只是一场交易,可慢慢地,他却开始期盼这是真的。 哪怕他知道,她心里的人一直都只有谢锦衣。所以他一直在等她忘了他,可他没想到,五年了,他终究赢不过谢锦衣。 可当初是元鸢将他从泥泞里拉了出来,他又如何能轻易放开这最后一丝希望? 元鸢愕然地看着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傅公子?」她迟疑地开口,「你刚刚是在同我说笑么?」 除了说笑,她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会让傅云初说出这样的话。 傅云弯了弯唇角:「我从未对你说谎。」他说的每一句话也是真心话。 那样温柔的眼神让元鸢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意思,心下已经乱作了一团。 可越是这样不做强迫的话语越让元鸢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蹙眉问他:「傅公子,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以我才愿意帮你,可你怎么能……」 他怎么能喜欢她? 傅云初的笑意微微发涩:「元姑娘,我是君子,但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有私心。」 而他的私心就是她。 元鸢抿唇,正色道:「傅公子,承蒙错爱,可我……我心中的人,一直都只有一人。」 永远占据在那儿,谁也取代不了。 第39章 .双更喜欢你 傅云初似乎并没有意外元鸢的选择,或者说他早就知道了,她心里的人由始至终都只有谢锦衣。 毕竟他们之间是他无法逾越的十多年。 大堂里沉默了一瞬,傅云初忽地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今日在梅园看见你了。」 元鸢心里有愧于他,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想那时候你应该不想看到我,所以我才走了。」 哪怕那时候他看到了她的痛苦,可她眼里的难堪却让他硬生生停住了想要去带她走的步子。 他从不想看到她为难。 也或许是他知道她眼里心里都只有谢锦衣,无论谢锦衣如何待她,她总是忘不了他的。 元鸢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去回应这番话。也许是在谢锦衣身边待得太久,她现在已经习惯了用沉默去面对很多事。 她从未想过傅云初对她会有旁的心思,他们之间甚至只是偶尔见上一面。 又或者是当心里只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如一叶障目,谁也看不见了。 除了一句重复的「对不起」她似乎再也没法对他说出别的话。 水滴落进缸里,叮咚一声,在沉寂的大堂清晰可闻。 傅云初看着面前的元鸢,不过数月不见,她俨然消瘦了许多。 以前她总是爱笑的,可那双眼睛却像枯败了多年的石榴花,再也看不见当初的明媚热烈。 但是现在那双眼里却有了神采,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傅云初缓了缓呼吸,声音发哑:「元姑娘,在你心中我可曾有过分毫的位置?」 元鸢摇了摇头:「抱歉。」 吸入口中的空气似乎变得冷了下来,傅云初脸上的笑意恢复,向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喜欢她,却也不会强求。 这五年能得以她未婚夫的名义待在她身旁,他已经满足。 再多,是缘分,若是没有,便是缘分不够。 「我会去官府取回婚书,到时自然作废。」他站在与她适度的距离,「若是谢锦衣待你不好,你自可来找我,你我总算是朋友的。」 元鸢轻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谁又说得清楚自己现下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只能跟着自己最想要去的方向。 如果错了,那便错了。如果对了,那便是赢了。 傅云初道了一声:「好。」又对她笑了笑,一挽袖袍转身往外走。 元鸢扶着柱子背过身,可看着面前的珠帘却犹豫不决。她该进去么? 好像谢锦衣刚刚很生气,大概他现在是不想见到她的。 . 后院。 谢锦衣站在台阶下,梧桐树的影子立在脚边,细碎的日光打映在他的鬓角。 小黄狗衔着骨头跑到他身边,边跳边摇着尾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是饿了。 也是,元鸢走了,还有谁会餵它? 谢锦衣蹲下身子,冷眼看着地上的小黄狗,手指按在它的脑袋上。 「你的主人都走了,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小黄狗当然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无辜地耷拉着耳朵。 谢锦衣灼灼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松开手起身走了。小黄狗扭头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跟上去,只自己在原地转圈圈。 不一会儿,一根骨头扔在地上,哐当撞了好几下才停住。小黄狗闻着味儿立马追着跑了过去,一张嘴用力咬住啃了起来。 第76页 谢锦衣撩开衣摆坐在台阶上,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遮住了从墙头映下的日光,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他一条腿搭直,一条腿曲着,目光却落在身边啃骨头的小黄狗身上。 什么人养什么狗,没心没肺的人养出来的也只能是个餵不熟的。 倒不如现在就扔出去。 反正早晚也会自己跑了的。 谢锦衣的眼神冷下来,屈身将手提在小黄狗的后颈皮上,准备拿出去扔了。 许是因为元鸢经常摸它的脑袋,这会儿谢锦衣的手压下,小黄狗习惯性地仰起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毛茸茸的触感让谢锦衣眼神微沉,唇角的笑意发冷:「不过餵了你一块骨头就知道讨好卖乖了。」 他低头笑了起来,笑声在零碎落下的梧桐叶里显得那般凄凉。 「连畜牲都知道谁对它好,为什么……」 可为什么无论他怎样对她,她都不喜欢他? 明明她曾经也是喜欢过他的,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了?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小黄狗脖颈上的力道松开,它四脚踏地,又奔着那根骨头去了。 「汪汪」声响在空旷的院子里,而坐在台阶上的谢锦衣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落在面前被虫蛀出孔洞的叶子。 「汪」的一声,小黄狗丢下骨头往他的身后跑去。黄色身影擦过视线时,谢锦衣眼皮微动,若有所感地往后看去。 余光里是一片水蓝色的裙摆。 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只有风声卷过耳畔。 她不是走了么? 小黄趴在台阶上,不停仰着脑袋。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过来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 谢锦衣抬眼看到了半蹲在自己身旁的元鸢,他甚至多看了一会儿去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顺着肩头散落的青丝漫开清淡的香味,衣领下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上是深陷的锁骨。 长睫微抖,那双眼睛转过来和他对上。 谢锦衣扯了扯嘴角:「怎么,还要来收拾东西?」他的目光转向地上的小黄狗,「这只畜牲也是你养的。」 元鸢没管他话里的讽刺,纠正他:「它叫阿黄。」 有名有姓,才不是什么畜牲。 谢锦衣没功夫再和她周旋,直直地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拿好你的东西,赶紧滚。」 元鸢低头,搭在阿黄脑袋上的手指尴尬地收回。 她没说话,谢锦衣也没心思听到她再说出一句跟傅云初有关的话,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可身后是元鸢低落的声音:「你在这儿,我又能去哪儿?」 背影僵住,谢锦衣的步子再难往前迈。可回过神后,只有难言的怒火填满他的心头。握在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骨节生生泛白。 又是这样,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有时候他真想就这样掐死她。 元鸢看着他的背影,鼓足了勇气说:「我刚刚和傅云初退婚了。」 谢锦衣微睁了眼,却没有回头。 元鸢继续道:「他说他不喜欢我了,所以他会去官府取回婚书,我们之间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 攥在袖袍下的手指摩挲,谢锦衣猛地转过身,冷眼看着她:「与我何干?」 她和傅云初的纠葛,他已经不想知道、也不想管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元鸢低下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她想说的都已经说了,她原也没有想过他会因此谅解她。 她只是想告诉他这件事罢了。 「与他退婚,你想做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谢锦衣咄咄相逼,眼神似乎隐隐要失控,「还是说元二姑娘就这么喜欢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 一句话足以让元鸢的情绪被他击溃,她缓缓抬起头:「那你要我如何?」 谢锦衣眼里的戾气因为她这突如其来地反问顿住。 可元鸢再也受不了,只想将自己积压在心头的委屈都倒出来。 「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相信,在你眼里我根本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我说我喜欢的人不是傅云初,你不相信,我现在和他退婚了,你还是不相信。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么?」 明明是指责的话,她却不争气地先红了眼眶。 委屈像潮水汹涌而来,很快将她整个人都席捲而过。心像泡了水的馒头,仿佛再抖一下便会散了。 她是真的很想沖他发脾气,很想像他一样说狠话,可话被堵在喉头,眼泪先一步掉下来,让她所有的气势都瞬间崩解。 这样的表现让她更加痛恨自己。 为什么连吵个架都这么失败? 她抖着肩头,在谢锦衣错愕的眼神里越哭越凶,眼泪簌簌落下。她掩饰性地想用手擦掉,可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到最后,她委屈的点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不争气。 她不想让谢锦衣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用手挡在脸上,说出口的话也断断续续的:「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喜欢,为什么非要这样说话伤我?」 她不知道为什么傅云初会喜欢她,为什么这也算她的错? 他就是觉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离开他。只要他招招手,她就会乖乖地回来。 第77页 他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他罢了! 可她也是人,她也会痛。是,她是对不起他,是她伤害了她。 可现在呢?他统统都还给她了。 他甚至说她喜欢周旋在男人之间,他凭什么这样说她?他有给过她选择么?他有尊重过她么? 每一次都是他强硬地安排她的一切,她只需要做他手里的提线木偶,只要她说一句「不」他就会不高兴。 但她甚至连他为什么不高兴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会同她说,永远只会甩给她一张冷脸。 等他高兴的时候就会对她很好,就好像她是他圈养的宠物。 可他凭什么这么对她! 元鸢泣不成声,肩头抖动得也越发厉害,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滑落,她甚至想就这样走了算了。 而站在她面前的谢锦衣早就因为那一句「他不喜欢她」整个人都定在原地。可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喜不喜欢她,她真的在意么? 可面前的人哭得瑟瑟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追问什么,缓缓低头阖上了眼。 他往前一步,抬起一只手环住她的肩胛,未曾用力,只将下巴贴在她的发髻上:「别哭了。」 不管过去多久,不管她曾经对他做了什么。只要她一哭,他就会心疼。 也许是得了依靠,元鸢反而更加止不住哭泣,将头埋在他的胸膛,肩头抽动得厉害,连哭声都放开了。 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谢锦衣眉头松开,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在心里自嘲:谢锦衣啊谢锦衣,你这辈子是真的栽在她身上了。 她问他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说话伤她? 是,他是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细微的眼神而轻易失控。他一想到她喜欢傅云初,他就嫉妒得快要疯了。 他不喜欢她? 不,他只是太喜欢她了。 他闭上眼,下巴安抚性地摩挲她的发髻,唯有一句话没有宣之于口:元鸢,如果我们註定要互相折磨,那就折磨一辈子吧。 他已经不知该如何放开她的手。 . 日头西斜,谢锦衣抬手推开卧房的门,将睡着的元鸢放到了床榻上。 他替她掀开被子,又严丝合缝地盖好,随后坐在榻沿看着她哭得双眼红肿的双眼。 鼻尖红得像胡萝蔔,脸色却比平时更苍白,蜷缩着身子躺在薄薄的丝衾下。 她刚刚哭了快半个时辰,怎么也停不下来。谢锦衣知道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太过激动的时候就容易抽噎,任他怎么哄着她停下来也止不住。好在最后她哭得太累,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谢锦衣将身子靠在青萝帐上,余晖映在他稜角分明的侧脸,拖长的阴影模糊了他的神情,唯有平静的眼神落在元鸢的脸上。 不知是不是屋里太过安静,他从腰封内取出半截玉璜,色泽剔透,其上刻着一半的鸳鸯。 他低头看向元鸢,像在同她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这是你我定亲时一人一半的信物,你的那块已经扔了,可我还留着的。」 玉璜本就是一对,当年退婚的时候,元鸢将她那一块扔了。 鸳鸯失了一半,又怎么能凑成一对? 「缺的那一半,我替你补上。」谢锦衣将那块玉璜上的红绳解开,想要替她系在脖颈上。 手指刚刚撩开她的衣领,触到她脖颈上的红绳。从前未曾注意,可现在在看这根红绳却觉得分外眼熟。 谢锦衣抬手挑起红绳,那珍藏在她贴身小衣下的项坠暴露在他的眼前。 握着项坠的手指一怔,谢锦衣直直地看着手里的玉璜,指尖摩挲,似乎是在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可他手里的玉璜分明是当年被元鸢扔掉的那一块,他将自己那块玉璜合上去,分毫不差。 这只能说明,她脖颈上戴的这块就是他们当年的定亲信物。 这怎么可能?那一夜,他是亲眼看着她将这玉璜扔了。 茫茫大雪,那么冷的天,又如何寻得到这样一块小小的玉璜? 谢锦衣看着睡着的元鸢,呼吸加促,手却微颤着抚上她的面颊:「是你找回来的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 元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天亮。眼皮肿得厉害,她揉了揉眼睛才勉强看清,可映入眼帘的却是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谢锦衣。 他正坐在窗台下,日光落在他肩头绣着麒麟纹路的衣领,白色长袍垂在修长笔直的双腿上,单手托腮,长睫遮掩的双眼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册。 昨日失控的哭诉一下涌入脑海,元鸢一时不知该怎么同他说话,直想就这么躺回去睡着。 可谢锦衣明显是注意到她醒了,撑在下颌的手移开,掀开眼皮看向她,说出的话是稀松平常的问候:「饿了没?」 他这么一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态度倒是缓解了元鸢的尴尬。她顺着他给的台阶下,轻轻摇了摇头。 可肚子却不配合地响了一声。 元鸢的耳尖红了红,隔着丝衾捂住肚子。 谢锦衣上次就听过她的肚子叫,可书册合上时,元鸢还是听到了一声轻笑。 细微的,消融在日色里。 再抬眼的时候,看到的是谢锦衣的背影。不一会儿,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清粥。 第78页 元鸢看着他走到床榻旁,镇定自若地坐下,手指握着的调羹搅动着碗里的清粥。 白蒙蒙的雾气缠绕而上,元鸢一直盯着谢锦衣,可心里却在疑惑他的反常,为什么他突然变得…… 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和昨日不太一样,明明昨日还恨不得要吃了她。 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元鸢的胡思乱想被递到自己唇边的调羹打断,她的目光从调羹里的清粥移到面前的谢锦衣脸上。 他的眉眼还是一样冷淡,没有看她,知道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掀开眼皮对上她的注视,单眉微挑:「看我作甚,还不吃?」 元鸢看着他餵自己喝粥的手,突然抬手捂上自己的额头,感受到温度正常后她皱了皱眉。 她没有生病啊,难道是她记错了么?她昨日好像只是哭得太累了,身子却没有任何问题。 那他怎么突然这样…… 谢锦衣看着她眼里的疑惑,只让她「张嘴。」 元鸢愣愣地张了张唇,软糯的清粥入口时,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结果因为一口咽下去反而呛到自己,忙掩唇轻咳了几声。 一双宽大的手拍在她背后,头顶是谢锦衣带笑的声音:「有这么饿?」 元鸢不好意思看他,主动接过他手里的碗:「我自己来吧。」 谢锦衣倒也没有推脱,直接将碗交到了她手里。 元鸢一手握着调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清粥。始终低头看着丝衾上的花纹,余光里是谢锦衣的衣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便扯了个话头:「我,我睡了很久么?」 谢锦衣回她:「嗯。」 元鸢咽下清粥,调羹碰在瓷碗上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因着昨日的事,她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谢锦衣。一想到她说出口的那些话都叫她没脸见人了,哪里还敢同他多说什么? 连带着碗里的粥都只喝了两口便搁下了,谢锦衣自然地接过她的碗,看着剩下大半的粥,自顾喝了起来。 元鸢张了张唇:「这粥……我喝过了的。」 谢锦衣斜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那又如何? 元鸢没说什么了,以前他们也不是没有这样做过,连糖葫芦都是两个人同吃一根,可毕竟过了太久,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一碗空下后,谢锦衣道了一声:「要是困,可以多睡一会儿。」 得到元鸢的点头后,他端着空碗出了房门。 独留屋里的元鸢看着头顶的青萝帐,和煦的日光和温暖的丝衾裹在身上,有那么一刻,她生出了恍然如梦的感觉。 . 养心殿。 舞姬挥动水袖,可龙榻上的皇帝却无心欣赏,甚至连身边的伺候的两位贵妃都没有多看一眼。 他定定地盯着桌案上摆着的一副画轴,粗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画纸,浑浊的眼里露出贪婪又惋惜的目光。 贵妃将柔荑挂在皇帝肩上,软着嗓子撒娇:「陛下,您都看这幅画看了老半天了,这画上的美人再好看,那也是死的,您看看妾身嘛。」 皇帝似乎不满被她打扰,眼睛盯着画上的美人,从鼻翼里哼了一声:「就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也配和她比?」 皇帝心下唏嘘,也不去管那两个贵妃难堪的脸色,一心想着画上的美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这世间绝色,没想到如今竟然在一副画上找到了。 这风姿、这身段,怕是神妃仙子也不过如此。 可想到这儿,他心中又气恼,宫里这么多人,竟然没一个认识这画中的美人。画再美终究是死的,要是他能亲眼见见这位仙子,便是真是前人口中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皇帝眯了眯眼,将画轴抬起,用肥大的鼻子凑近画纸上美人的胸口,用力地吸气。仿佛他手里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美人。 在这样的臆想中,他渐渐有了反应,忍耐不住时便看向身旁的贵妃,也不管舞姬和太监在这儿,直接将人往上龙榻上一压。 . 祁容进来的时候,皇帝正躺在榻上,贵妃们已经穿好衣衫退了下去,而他凸起的肚子上还搭着那副画轴。 「陛下。」 听到声音,皇帝抬眼看向祁容,只是这一回明显神色恹恹。 祁容注意到皇帝的精神不济,问道:「陛下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皇帝长嘆了一声:「祁容啊,你说这世间可有寻得那神妃仙子的法子?」 这般异想天开的话倒真像他们陛下能说出来的,祁容的目光落在他肚子上的画轴,心下瞭然他是看中了哪家的女子,顺着他道:「陛下想要什么自然都能得到,便是天上的神妃仙子也是陛下的。」 听到这般恭维的话,皇帝心头大喜,坐起身子,将画轴铺在桌案上。 「祁容,只要你把她给我找来,朕一定大大有赏。」 皇帝又皱眉道:「那个钟玉给朕送了这张美人图,非说是在前几日的宫宴上看到的,可他人都喝糊涂了,嘴里只喊着是自己梦里看到的仙子。」 只给他一张图有什么用?他要的是这画上的美人! 祁容笑着点头,目光落在画轴之上,眼神顿时变得微妙。 画上是一个披散着青丝的女子,流苏面帘遮住了她的面容,可那双明媚的美人眸却尤为勾人。 第79页 明明看不清面容,可妙曼的身姿和她眉目间的惊慌都被画师勾勒得传神又逼真,仿佛真有这样一位被人追赶的仙子。 皇帝紧张地追问:「如何,你认不认识她?」 祁容唇角的笑意加深,目光从画上移到皇帝脸上,缓声道:「当然。」 第40章 你的命,我说了算 晌午刚过,屋檐上空的天色染成了青灰色。 「姑娘,今儿的天真是闷。」 绿萝推开纱窗,探头往外瞧。「啪嗒」一声,雨滴子正打在她的眼皮上,惊得她赶忙缩回来。 元鸢正提着笔在宣纸上练字,竹筒倒豆子的声音噼啪作响。她抬头看向半开的窗户,四面灰濛濛一片,豆大的雨滴不断地砸在窗棂上。 下雨了。 绿萝小声地埋怨:「这天儿真是说变就变,昨日还晴着呢,这会子就下起来了。」 元鸢润了润笔,同她闲聊:「天要下雨谁拦得住?不过这么下一场就不会那么闷热了。」 绿萝点头:「姑娘说的是。」她拿着鸡毛掸子继续清扫架子上的灰。一面絮絮叨叨地同元鸢说着话。 「姑娘,您什么时候同谢家少爷成亲呀?」 笔尖一顿,纸上显出一块墨点。元鸢又就着滴在宣纸上的墨点划出笔迹,嗔怪地说了一句:「你瞎说什么呢?」 这话说不出是在责怪绿萝,还是在掩饰自己的害臊。 绿萝是在为元鸢着急,她家姑娘总不能一直这么没名没分地待在将军府吧?很明显她家姑娘喜欢谢家少爷,谢家少爷也喜欢她家姑娘。 既然两个人都喜欢对方,那就是该早些成亲的。 元鸢看着宣纸上的字,嘱咐绿萝:「日后不许说这些话了。」 「为何呀?」绿萝心急,「姑娘,您当初和谢家少爷错过了,现下就是老天爷给你们的好机会。」 元鸢没有说话,绿萝陪在她身边多年,自然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抱着鸡毛掸子凑过来:「姑娘,谢家少爷一定是喜欢您的。」 她又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真的,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喜欢您。」 元鸢用笔桿点在她的额头,笑骂:「你这是在说我没长眼睛?」 绿萝赶忙摇着双手:「不是的,不是的。」她急着证明自个儿刚刚不是那个意思,元鸢倒是轻笑了一声。 绿萝明白过来元鸢是在逗她,她将鸡毛掸子搁在桌上,认真地道:「姑娘,听说现下京中有很多世家贵女都喜欢谢家少爷,我昨儿和府里的婆子们聊的时候就听她们说不久前还有好几位大人登门拜访,想将自家的姑娘嫁给谢少爷呢。」 元鸢像是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边写字边随意地接话:「那他答应了么?」 绿萝眉毛扬起,刚想回她的话,门外响起一声轻咳。 绿萝的话被打断,转眼看见一片黑色的衣摆,再往前瞧清来人后顿时为紧张地喊了一声:「将军。」 她又看向元鸢,心下想着不知道刚刚她们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被谢锦衣听到。 这一声提醒了元鸢,她仰脸看向门口的人。 谢锦衣正站在那儿,一身黑色长袍,腰上扣着一排白玉带,更衬得身形修长、挺拔玉立。 他不知何时来的,只看脸色如常,想来也是刚到。 相较于元鸢的镇定,绿萝明显心思活络许多。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个圈,立马识时务地说了一句:「我去收衣服了。」忙跑到院子里去。 元鸢还没来得及阻止,门外只能看见绿萝的背影。她握着狼毫笔,正准备同谢锦衣说些什么,晃眼看见宣纸上最近落下的几个字后登时微睁了眼。 娟秀的诗词写了一半,剩下三个字却成了「谢锦衣」。 她心下懊恼,肯定是刚刚同绿萝嘻嘻在说谢锦衣的事,她才会心不在焉写错的。 脚步声向屋里走近时,元鸢掩饰性地将宣纸翻了个面,又用狼毫笔压在上头。 再抬头时,谢锦衣已经走到了桌案旁,她故作镇定地抬起头,问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谢锦衣的目光落在她压在手下的宣纸上,又淡淡地移开,反问她:「没事便不能来了?」 他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还是你这儿有什么我不能听、不能看的?」 这话说得元鸢眼皮微跳,就好像刚刚她和绿萝的对话让他听了去一般。可转念一想以他的性子若是真听见了什么哪里会这么有闲情地同她说话,早就变着法的笑话她了。 这么想着,元鸢的心思又平复下来,点头:「这儿是你的府邸,你自然是想去哪儿都行。」 谢锦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却没有再问她什么。 元鸢看着坐在一旁的谢锦衣,也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动。 反倒是谢锦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在练字么?」 元鸢闪烁其词:「嗯……今日练得差不多了,下次再练。」 谢锦衣随口道:「给我瞧瞧。」 他只是突然提起兴致想帮她看看写得如何,又见她将狼毫笔那么直挺挺地搁在宣纸上,心里想着她马虎的同时伸手想去将笔拿起。 可元鸢见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心都要提起来了,立马抢先一步将手压在宣纸上:「不,不用了!」 对上谢锦衣疑惑的眼神后,元鸢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日大了些,急忙又找了藉口:「我的字太丑,就不拿出来惹人笑话了。」 第80页 谢锦衣的手停在半空,元鸢以为他又要准备嘲笑她,可他这回只是好脾气地收回手,说了句:「下次你可以去我书房练,我教你。」 元鸢微怔,随即愣愣地点头。 谢锦衣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他这么一走,元鸢暗暗松了一口气,直到门口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我谁都没答应过。」 元鸢眨了眨眼,再往门外看去时谢锦衣已经走远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刚刚好像在说他没答应过。 难道他听到了? 元鸢的脸腾的一下就烫了起来。 . 用晚膳的时候,雨仍在下,元鸢握着竹筷看向窗外,对面的谢锦衣倒是自顾地用膳,全然没有在意雨声扰人。 屋外传来敲门声,十一在外禀报:「将军,宫里来人了。」 元鸢紧了紧手里的竹筷,下意识地看向谢锦衣,可转念想到他现在的身份,倒也没有多想。多半是为了公务。 谢锦衣不紧不慢地将碗筷搁下,对元鸢道:「你先吃,我等会儿就回来。」 元鸢「嗯」了一声,看着他走出了房门。 . 窗外的雨声不绝,似断线的珠帘从屋檐垂落。桌上的饭菜都凉了,谢锦衣还没有回来。许是雨声嘈杂,元鸢等得无聊,单手托腮犯起了困。 不知睡了多久,房门被风吹开的「吱呀」声惊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抬眼望去,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口的谢锦衣。 天色早已昏暗下来,看不清他的脸色。房门被风吹得来回开合,迟缓的声音像在用钝刀磨过骨头。 元鸢将撑在下颌的手缓缓放下来,问他:「饭菜都凉了,我让厨房给你重新做一份吧。」 说着,她起身往外走,可路过谢锦衣身旁时手腕却被人握住,这一次的力道却很轻。 「你在府里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出去过,我在城外有座庄子,景色不错,这几日你搬过去住吧,也当散散心。」 元鸢下意识地回了一个:「啊?」愣愣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突然……」 她是觉得在府里待得很闷,可谢锦衣以前是不让她随意出府的,怎么现在要这么说? 可谢锦衣似乎也没有打算同她再多说什么。 元鸢心下虽不解,还是没有反驳他,只问了一句:「现在就去么?」 谢锦衣「嗯」了一声:「马车在后院停着,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元鸢道:「那我去收拾下东西,还有绿萝,我去同她说一声。」 可握在手上的力道加重,谢锦衣打断她:「只去一两日,还要带什么东西?你缺什么自然有人替你备好。」说着,他直接要拉着她往外走。 可元鸢没有动,看着他的背影缓声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面前的身影僵硬了一瞬,谢锦衣没有回头,回她:「好端端地,能出什么事?」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会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了的。 想到十一来通报时说宫里来了人,元鸢的心揪了起来,直直地看向谢锦衣:「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为什么只让她一个人走?他呢? 如果真的只是去散心,为何他不能陪她一起? 谢锦衣冷笑:「我说什么做什么,必须要同你解释?」 这般发脾气的话却没有让元鸢屈服,她倔强地看着他:「我没那么傻。」 没有傻到连他的反常都看不出来。 她直言:「我不觉得闷,也不想去城外散心……除非你陪我一起去。」 可谢锦衣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又软下态度:「行,你今晚先过去,我明日就到,晚上还有些要公务处理。」 元鸢道:「那我也明日去。」 谢锦衣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我说了我很忙,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元鸢不想同他再这样说下去,低下头:「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谢锦衣蓦然转身,看向她的眼神没有温度,语气也是不耐烦:「我说了让你走你就走,哪儿来的那么多话?」 雨滴落在庭院里的池塘内,荡开圈圈涟漪。灰濛濛的天空里连半点星子都没有,冷风灌进袖袍里。 元鸢冷得瑟缩了一下,对上谢锦衣的眼睛:「是……我么?」 虽是疑问的话,可她心里已经肯定了。如果不是与她有关,谢锦衣不会这么急着送她走。 「因为我爹爹的事么?」元鸢尽可能地去想可能发生的意外,「是不是我的身份连累到你了?」 可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她又觉得不可能仅仅因为她的身份就会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谢锦衣说过已经在刑部为她拿回了良籍。 可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 谢锦衣还是那句话:「我说了没事便是没事,不要胡思乱想。」 「你撒谎。」元鸢打断了他的话,「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的。」 他们对彼此都太熟悉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而他眼神告诉她,他在撒谎。 所以肯定是出了什么连他也没法解决的事,或者说如果她真的走了,后果一定会很严重。 严重到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元鸢低下头,无力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第81页 她执拗地同他强调:「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走的,你也别想骗我,我分得清的。」 握在手上的力道将她拉进怀里,头顶是谢锦衣低哑的声音:「听话。」 元鸢靠在他的胸膛,用手抓住他的袖子,恳求:「你别这样瞒着我好不好?」 最后的尾音带了哭腔。 她最害怕的就是他遇到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也害怕他在为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谢锦衣闭了闭眼,终于妥协:「宫里传话,陛下要你入宫。」环在她腰上的手收紧,「现在,你肯走了么?」 元鸢的脸上慢慢褪去血色,变得惨白一片,她久久不能发出声音,最后才勉强挤出一句苍白的话:「为……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谢锦衣的眼神阴沉:「有人画了你的画像送给了陛下。」 来传话的是祁容手下的人,这件事还不够明了?不过是祁容为了讨好他们那位纵情声色的陛下使的手段罢了。 这种君夺臣妻、败坏纲常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今日是他,祁容还动不了他,若是旁人,此刻怕是已经遭了莫须有的罪名。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最要紧的就是送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至于剩下的事,他自会妥善解决 「明日晌午迎你入宫的轿子就到了,现在还有时间,我先送你出城。」谢锦衣双手搭在她的肩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记住,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吹散的烛影映在元鸢的脸上,她定定地看着谢锦衣。 良久,她却是突然笑了笑:「你刚刚都没有吃几口饭菜,肯定饿了,我去替你传膳。」 可握在她肩头的手分毫未松开:「马车在后院,你现在就过去。」 元鸢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笑着问他:「你想吃点什么?我看厨房昨儿买了螃蟹……吃螃蟹如何?」 「陛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过些日子也就忘了。我放你走也最多由着他骂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谢锦衣哄着她,「你就当出去散散心。」 元鸢倔强地回他:「我不走。」 她挣脱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我哪儿也不去。」 「你不走?难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明日轿子来抬你进宫?」谢锦衣皱紧眉头,「你到底懂不懂,那宫里是你能进去的么?」 元鸢抬头看向他:「是你不懂。」 也许是谢锦衣的眼神刺痛了她,她缓缓低下头。 不懂的人是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想要一个人,她又能往哪里逃! 谢锦衣平复呼吸,试图和她讲道理:「我说了,你只要听我的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管。」 元鸢看着他,眼眶微红,哽咽地开口:「那你呢?」 她逃了,他又能怎么办? 谢锦衣道:「以我的身份,又能有什么事?」 元鸢打断了他的话:「你又在骗我。」 如果她真的一走了之,或者她出了什么「意外」,谢锦衣是逃不掉干系的,那位心胸狭隘的陛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王尚书那样的两朝元老他尚且说杀就杀,连她们昌平侯府也是动辄灭了满门,这位陛下根本没有半点慈悲之心! 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她在谢锦衣的府上,无论她是逃了,还是出了任何的意外,陛下都会迁怒到谢锦衣的头上。 就算他们现在可以瞒天过海,日后若是查出来蛛丝马迹,便是犯了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她想对他笑,凝在睫毛上的眼泪落了下来:「我不能走,也走不了……阿锦,这就是我的命。」 谢锦衣往前一步,握住她的肩头,像是想她将他的话刻在心里:「元鸢,你记住,你的命我说了算。」 谁也不能将她从他身边夺走,天子也不能。 第41章 月色 入夜,月明星稀。 纱窗关不住一室的烛影,随着晚风的吹拂在台阶上如水流动。 谢锦衣单手撑着下颌,坐在太师椅上闭眼休息。烛台里的最后一点蜡烛也在炸开烛花后燃烬,屋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吱呀」一声,房门缓缓推开,不知是不是被风吹开了一丝缝隙。 几乎是瞬间,谢锦衣便睁开了眼看向门口。 那儿正站着一个朦胧的影子。 谢锦衣放下撑在下颌的手,许是久未开口,他的嗓音略为沙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门口的人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儿。裹在身上的云纱被风吹向一侧,勾勒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形。 谢锦衣知道她心里害怕,说出口的话都温柔了许多:「若是睡不着,今夜我陪着你。」 他站起身,准备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手里的火摺子吹起时是「刺啦」一声,昏暗的房间亮起一点橘黄色的微光。 他刚要将火摺子凑近蜡烛,门口的脚步声动了,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的手指抽开了腰上的淡色绸带,薄如蝉翼的云纱自肩头片片滑落,堆叠在她修长的小腿上。 那双玉足自淡粉色的云纱中抬起,松松挂在脚踝上的银铃随之轻响,一步一步地行至谢锦衣面前。 白皙的胳膊绕到身后取下发髻上的梨花簪子,满头青丝兜不住地纷纷坠下,铺在她透着粉色的肌肤上。 第82页 月色微凉,披在她身上像另一件绝美的纱裙,让面前的人宛如踏月而来的仙子。 而那双美人眸漾着浅浅波光,眼睫似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杂糅着清纯和妩媚两种颜色。 她就那样完完全全、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展示在他面前。 手里的火摺子就那样停在半空,微光清晰地映出了谢锦衣微怔的神色。回过神后,他闭着眼睛背过身,呼吸急促着。 好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她到底懂不懂,他也是个男人,更何况面对的是他喜欢的女人。 他在心中剧烈地斗争也不过能勉强克制住自己。 周身热了起来,谢锦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却是用最后一丝理智沉声道:「穿上。」 身后的人没有回他的话,夜风吹在身上却没有分毫的凉爽,反而将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带了过来。 香甜中带着她发丝间茶花的味道。 一点一点地攻破他最后的理智。 谢锦衣的嵴背挺得僵直,直到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隔着衣料传来了她身上的柔软与温度,而那阵幽香更是萦绕在他的鼻尖。 无声地引诱却往往是最致命的。 袖袍下的手攥紧,谢锦衣仍旧闭着眼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身后的人将小脸紧紧贴在他的嵴背上,搭在他腰封上的手颤抖着,却比不过她发颤的嗓音: 「阿锦,你要了我吧。」 她不想将第一次送给了那样毫无人性的畜牲,可她知道自己躲不过的。 想要逃走或是划了这张脸很简单,可然后呢?谢锦衣怎么办?她尚在牢狱的爹爹又怎么办? 他们如何斗得过一朝天子? 她没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可至少在这之前她还能决定要将自己的这副身子给谁。 她尽可能地让自己与他贴紧,踮起脚尖在他耳畔唤了一声:「阿锦。」 嵴背弯成新月的弧度,锦缎似的青丝在夜风的吹拂下如云浮动,发尾勾过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心爱的女人已经如此主动,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忍得住。 谢锦衣所有的隐忍和克制在一瞬间分崩离析,转身握住了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她娇艷的唇。 浓郁的酒香勾兑着她唇齿间的清冽,舌尖相抵,是贪恋地索取。 元鸢踮着脚,用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颈,由着他予取予求。 可她身上的酒味浇灭了些许谢锦衣心头的火。他将唇往后退开,目光灼灼地盯着面色潮.红的元鸢:「你喝酒了?」 元鸢在他的注视下羞得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白嫩嫩的小腿上后垂得更低。 她闭着眼点了点头:「我怕我不敢……」 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果不是喝了酒,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般热烈主动的举止。 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她不害怕,也不后悔。 谢锦衣整理着自己紊乱的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自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想趁人之危。 「你别怕,我已经想好办法去解决这件事了,你……」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牢牢裹住,目光却是偏向一侧:「你不必这样。」 他不想她后悔,更不想在这种时候要了她。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不然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不对她做什么。 似乎是感受到环在腰上的手有松开的迹象,元鸢仰起小脸,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看向谢锦衣。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因为他的触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漾着醉人的光晕,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沉沦进去。 而那双眼里却只有他一个人,满满地只装着他。 她抬手覆上他的面颊,像是醉了,又像是醒着,呢喃地唤着他的名字。 「阿锦,阿锦……」 每唤一声都像在瓦解他好不容易重新拾回的理智。 心头的躁火烧得更烈,只有她的身上是凉的。就像酷热的三伏天里仅剩的水源,要么烧死自己,要么放任自己。 就在他煎熬时,元鸢柔软的发丝轻轻蹭过他的喉结,像小猫一样依偎在他怀里,轻轻说了一句:「我是愿意的。」 她愿意将自己给他,哪怕她没办法做他的妻。 谢锦衣的理智已经在断裂的边缘,他握着她的腰身克制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 他灼热的呼吸扑在她的额头,就算她什么也不懂。可单单是看他的眼神,她便隐约知道了些什么。 她没说话,只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腰封,轻轻拉扯却不脱下,像小猫伸出的爪子挠在他的心口。 谁说她什么都不懂,磨起人来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谢锦衣在心下嘆了嘆,若是再无动于衷,他真的就不是个男人了。 他又吻上了那张娇艷的唇,柔软又温凉,像带着甜味的饴糖,仿佛会在他灼热的呼吸里顷刻化成一滩水。 而他的手往后一扯,刚刚为她搭在身上的衣袍便落在地上。那衣袍上原本是他身上的味道,现在也沾染了酒味,在空荡的房间里漫开。 明明是她主动的,可发起狠的却是谢锦衣,渐渐的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第83页 元鸢想求饶,轻轻往前抬脚时却因为重心不稳,整个人轻易地栽进他的怀里。 搭在肩头是他的滚烫的手掌,另一只手撑在桌案上,床头飘荡的幔帐撩过他头顶的发冠。 绯色的幔帐悉数落在在元鸢的身上,遮住了她清丽的眉眼。她颤了颤眼睫,隔着幔帐望向与自己呼吸可闻的人。 不知是不是这帐子上的艷红,面前的人脸上也是一层绯色,紧闭着眼,隔着纱帐在她唇上辗转浅尝。 薄唇里噙着的是她的名字,温柔又怜惜地叫着她:「阿鸢。」 一声又一声,仿佛永远都叫不够。 他说:「我会娶你的。」 那双桃花眼里染着浓浓的墨色,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 元鸢没有回他,只是给了他更热烈的吻来回应。她很清楚,这句话对现在的他们是怎样遥不可及的奢望。 可她真想时间就停在这一刻,永远也不要天亮。 床帐放下,烛台上的烛火只剩灰烬。纱窗上映下的月色投影在地上,只有两道拉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一夜无眠。 . 元鸢醒来的时候,纱窗上是一片刺目的白色曦光。她掀开眼皮,丝衾妥帖地盖在她身上,连被角都好好掖着,可身旁已经没有人了。 她想动一动身子,疲惫和酸疼一併涌上来。她低头看向脖颈和胳膊上的红印,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和谢锦衣昨夜的疯狂。 她什么都不懂,只能任由他折腾,可谁知道他一直没完没了的。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起先是疼得哭了,后来…… 熏热从脖颈里冒出来,元鸢欲盖弥彰地将头往丝衾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洒着日光的桌案。 他去哪儿了? 她只隐约记得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在她耳畔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入宫的。」而后是他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唇上的吻。 可她实在太困了,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随着这个念头而来的还要另一件事,元鸢霎时白了脸,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唯有手指紧紧攥住被角。 宫里的轿子约莫过了晌午就会来了。 她用手环住自己的身子,仿佛这样才可以让自己安心一些。可不管她怎么用力,害怕、恐惧都像看不见的藤蔓将她的心牢牢禁锢,在窒息和苟延残喘中来回挣扎。 可不管她如何不愿面对,该来的总是会来。她撑着身子下榻,忍着腿上的酸疼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端坐在梳妆檯前,细心地用粉黛遮住脖颈上暧昧的红印,握着桃木梳将散乱的青丝理顺。 一番梳洗后,菱花镜里又映出一个明艷动人的美人。 元鸢将那根梨花簪子纳入袖中,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等着宫里来接她的人。 时间缓缓过去,铜壶滴漏清楚地提醒着她时间过了晌午。 她又等了一会儿。 「吱呀」一声,身后的房门开了。 第42章 吻痕 房门推开的声音清晰响起,元鸢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梨花簪子,没有回头。脚步声却缓缓向她靠近,墙壁上的影子倾斜,被窗棂切开。 预想中的紧张没有到来,反而是无以言说的平静。 她抬起头,想要看清来接她的人是谁,迎上的却是平稳摆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的托盘,托盘上是一些精緻的糕点和螃蟹。 清越的声音落下:「怎么不在屋里休息,到处乱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元鸢眼皮微跳,再抬眼时果真看到了谢锦衣。 他换了一身浅白色的长袍,单手撑在她身后的椅背上,眉眼往上挑起。 元鸢愣愣地看着他:「怎么是你?」 来接她入宫的人呢? 谢锦衣将手里的托盘搁在桌上,唇角的笑意微顿,挑眉问她:「不是我,还能是谁……难道你不想看到我?」 元鸢忙否认:「不是的。」她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宫里的人还没有到么?」 谢锦衣顺口接话:「他们不会来了。」 元鸢神色未变,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后惊讶地问他:「为何?」 谢锦衣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徒手剥着蟹黄,故意逗她:「难不成你还觉得失望?」 元鸢心里的疑虑被他这话给打断,低声反驳:「我没有。」 她根本一点也不想入宫。 她看着谢锦衣剥螃蟹的手指:「我只是好奇为何陛下突然改变了主意。」 似是想到什么,她的目光移到谢锦衣的脸上:「你刚刚去哪儿了?」 她醒来的时候便没有看到他,难道他入宫去找皇帝了?担忧挤上心头,元鸢搭上他的手:「你是不是去找陛下了?你同他说了什么,还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谢锦衣唇角勾笑:「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元鸢心下都快急死了,哪里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急切地问:「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去找陛下了?」 谢锦衣腾出一只手继续剥螃蟹,慢悠悠地回她:「嗯。」 搭在他手臂的指尖一僵,元鸢心里涌出不好的预感,追问:「你们说了什么?」 谢锦衣好笑地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将剥好的蟹黄餵到她唇边。 第84页 元鸢只想知道他同皇帝说了什么,可谢锦衣俨然一副她不吃就不说的样子,只得张唇咬住他餵过来的东西。 见她乖乖吃了,谢锦衣才满意地收回手,一边往她面前的瓷盘里堆着蟹黄,一边道: 「看你急的,我和陛下还能说什么?不过是入宫述职,顺便告诉他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在漠北多年的战功还不至于在陛下那里连这点面子都没有。」 他抬了抬左侧的肩膀:「所以陛下自然就放过你了。」 元鸢愕然,真的如此简单就放过她了么?她紧紧地盯着谢锦衣的眼睛,似乎是从里面看出半点撒谎的痕迹。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好像他真的没有骗她。 可那位陛下是何人?他怎么会突然发了这样的慈悲心? 元鸢正要追问他,那双桃花眼忽地眯起,眼尾带着戏嚯的笑:「将我吃干抹净就想不认帐了?」 元鸢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对上他眼里的笑意后脸上腾地冒起热气。若是她去照照镜子,就能看到自个儿的脸比盘子里煮熟的螃蟹还红。 昨夜疯狂的种种一股脑地涌上来,臊得她手指都蜷缩了起来,脖子上刻意用粉黛遮掩的红印也跟着隐隐发烫。 那些都是他吻过的痕迹。 元鸢不敢再去回想,可偏偏她越是想转移注意力,越是忘不掉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尤其是和谢锦衣离得太近,他衣衫上清冽的皂荚香和他唇角扬起的笑,无一不让她心头悸动。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余光里又是谢锦衣递过来的蟹黄,她顺从地咬住。谢锦衣也不急,就慢慢地等她咽下去,然后再给她餵。 明明是伺候人又繁琐的事儿,他偏偏看着乐在其中。 元鸢不知怎么面对他,尴尬地说了一句:「你,你也吃吧……」 谢锦衣没动,只问她:「味道可还喜欢?」 元鸢被问住了,她刚刚只注意到他的手指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蟹黄到底好不好吃她还真没有注意。 她随口「嗯」了一声。 谢锦衣拿过干净的帕子擦拭手指,元鸢现下浑身都不自在,只能掩饰性地去吃东西。 因着心不在焉,她呛了一口,正咳嗽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 元鸢这下更尴尬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分神的真正原因,默认了是她吃太急。 可搭在背上的手没有收回,抚在她的蝴蝶骨上,隔着衣料的触碰让元鸢的耳垂烫了起来。 耳畔是谢锦衣关切的声音:「还疼么?」 元鸢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抿着唇没有搭话。 这话……让她怎么回? 谢锦衣见她不说话,只当她还疼着,心里恼他。 想想昨夜他确实是失了分寸,竟叫她疼得哭了起来。往日他自诩不是个重欲之人,于男女之事上一向看得轻。可一朝食髓知味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从入夜到天亮不知折腾了她多少次。 他轻咳一声,认真地道:「抱歉,我下次一定轻点。」 一句「下次」让元鸢臊得只想现在就走,没忍住偷偷看了谢锦衣一眼。明明是登徒子调戏姑娘的话,可偏生他的神情坦坦荡荡的,加上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 不仅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出了丝丝的温柔与专情。 元鸢打小就知道他这人向来于感情一事上直来直去惯了,觉着再同他说下去,这人口中不知还要说出多少羞死人的话,当下寻了个藉口:「我有点累了,我想先去睡一会儿。」 她正欲绕过屏风回床榻,可腿上的酸疼这会儿还没有消退,走起路难免有些一瘸一拐的。 谢锦衣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复又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榻上。 元鸢觉得自个儿快要烫得融化了,却不好显露什么,只盼着他赶紧出去。 可谢锦衣将她放到榻上后,却是径直坐到她身旁,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 他的神色坦然,可话里却透出一丝不自然:「我顺道去太医院拿的,说是……有用。」 握在瓷瓶上的手指微动,他的眼神也有些飘忽。让他这么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去问这种药,确实是难为他了。 可昨夜见她疼得厉害,他又没什么经验,怕她一直疼,思来想去就去了一趟太医院。 元鸢也羞得低下了头,心里的紧张却消散了不少,反而为着谢锦衣的贴心而泛开淡淡的甜意。 随之而来的还有涌上鼻尖的酸涩,其实她醒来没有看到他的时候,心下便酸得厉害。 她是头一次将自己给了一个人,除了心甘情愿,还有彷徨不安和害怕。尤其是昨夜是她主动勾的他,她心里难免患得患失。 害怕他得了她便将她视若草芥,又怕他觉得她是一个轻浮放荡之人。 这些心情夹杂在一起,先前还能被皇帝要她入宫的绝望压下去,现在就齐齐冒了起来。 可看着谢锦衣手里的药瓶,想着他一个大男人能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她心下的不安稍稍抚平了些。 她问:「这个药要怎么用?」 她想问清了待会儿自己来用,谢锦衣的手却伸至她腰间的系带上。 元鸢下意识地抬手拦住他:「你,你要做什么?」 第85页 她不是讨厌他碰她,而是她昨夜实在太累,这会儿折腾不起了。 谢锦衣似乎是知道她误会了什么,解释:「我是要给你敷药。」 元鸢的手指还搭在他的手背上,磕磕巴巴地说:「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谢锦衣轻笑:「你自己好意思来?」 元鸢好像明白那药是要上在哪儿了,本就上了妆面的俏脸这下更是红得像要滴血,仿佛要将她耳垂上的红宝石耳坠的颜色压下去了。 元鸢进退两难的时候,谢锦衣放过了她的腰带,转而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抬手自下而上撩起了她的裙摆。 两条白皙修长的小腿併拢贴在榻沿,脚趾圆润无暇,像颗颗砸落在玉盘上的珍珠。 谢锦衣眼神一暗,心里微嘆。活了这么多年,他也算头一回知道什么叫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不过他现在若是再起兴致,怕是要伤着她了。 看着她尤带水光的眸子,他到底怜惜她,暂且压下了旁的心思。 接下来的擦药便顺利许多,除了元鸢羞愤欲死的神情和谢锦衣快要被她抓破的衣袍。 . 掌印府。 祁容靠坐在太师椅手,过分白皙的五指间瘫着一块玄铁打造的虎符。左右端详一番后,他忽地轻笑了几声。 旁边伺候的蓝袍太监也露出恭维的笑:「恭喜老祖宗,谢锦衣这下失了兵权,就如同拔了牙的老虎,再也不能威胁到您了。王尚书已死,如今谢锦衣也废了,日后这朝堂之上不就是由着您说了算?」 说到这儿,他心中讥笑,那谢锦衣油盐不进,又顽固得很,屡屡和他们掌印作对。从前顾忌他手里的兵权,在他那儿吃了不少暗亏。 偏生他做事滴水不漏,不仅不能叫人抓住错处,反而还深得民心。 可谁能想到,这么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最后自个儿犯了蠢。 他竟然愿意以十万兵权向陛下换一个女人。 十万兵权是何种概念?那是连陛下和他们掌印都为之忌惮的权力。若不是谢锦衣满门忠烈,加之他在漠北五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恐怕这样手握重兵的人物在哪里都不能为上层容忍。 蓝袍太监看向祁容手里的虎符,不禁想恐怕那位镇北将军还不知道,他为之忠心不二的陛下连如此重要的虎符都能交给他们掌印保管。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已经无人能与他们掌印抗衡了。 蓝袍太监眯眼笑着:「老祖宗的计谋果然高超。」 一石二鸟,轻轻松松就解决了越国的两大支柱。 可笑那位愚蠢的皇帝还以为他们掌印是在处处为他考虑,殊不知自己的国都快被他自个儿折腾得千疮百孔了。 祁容抛了抛手里的虎符,单手托腮,眼里是意味不明的笑:「也是时候收网了。」 他已经玩腻了。 第43章 .一更我想你 月色微凉。 元鸢正绣着帕子,抬眼看向一旁握着书卷的谢锦衣。 他穿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袍,长发似黑瀑般顺着肩头散落,修长的手指撑在下颌,橘黄色的烛火晕染在他的眉眼发梢。 这几日他倒是常常有空待在她身边,不似往常那般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元鸢淡淡地想着,手里的针线挑开牡丹花的花心。 「为何一直盯着我?」 带笑的嗓音吓得元鸢手里的针线都险些歪了,视线里对上的是谢锦衣从书卷中抬起的眼。 桃花眼微眯,在月色和烛影的倒映下璀璨生辉。 元鸢讪讪地道:「没,没什么。」 谢锦衣伸了个懒腰,长臂往前搭在椅子扶手上,侧着头看向元鸢,笑道:「你坐得太远了,何不到我跟前来看?」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里的光彩就流动得越发耀眼。 元鸢搭在绣帕上的手指微微往回扣,为他这叫人害臊的话红了脸。 自从那一晚后她一直有意识地躲着他,其实她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大抵是他们进展得太快了,她还没有适应过来现在的关系。 可谢锦衣没理会她的沉默,掌心往她的方向伸直,像在邀请她:「过来。」 元鸢没法子,只能放下手里的针线往他那儿走过去,她本意是在他旁边寻个位置坐下,可刚刚靠近他就被他握着手腕拉进了怀里。 她整个人坐在他的腿上,因着重心不稳下意识地搭着手指扶住了他的肩头。 她想起身,可谢锦衣不仅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反而仰头看着她:「用了药,可好些了?」 实在是他现在的神情太过坦然,元鸢心下的难为情才沖淡了些许。她还是别过眼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谢锦衣轻「哦」,又严肃道:「我看看。」 元鸢微睁了眼,还未推拒,衣带已经被他解开,两片裙摆松散地挂在腰上。她羞于见他,忙将红透的脖颈靠在他的肩头,攥在他背上的手指绞皱了他的衣衫。 青丝纠缠,在烛影的照耀下更添了一层黑亮。 「嗯,看来那药还是有用的,」 谢锦衣仿佛真的只是替她查验药效,说罢,将她的裙摆放下,往后稍稍推开,不紧不慢地将她腰间的粉色衣带繫上。 他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眼睫遮住了桃花眼里的光彩,只在鼻樑一侧投映下淡淡的影子。 元鸢心下微动,不自觉红了脸。 第86页 「你很热么?」关切的一声问候将元鸢的思绪拉回现实,她几乎是瞬间便矢口否认:「没有!」 谢锦衣单挑了一边长眉:「不热,身上还这么烫?」他的手往上贴在她的面颊上,像小时候手里藏着雪糰子「偷袭」她一样。 明明他指尖的温度是正常的,可贴在脸上的时候却让元鸢觉得冰凉又舒服。 她后知后觉是自个儿脸上太烫了。 可谁让他非要挨她这么近? 她找了藉口:「可能是屋里太闷了,我去将窗户打开。」 她借着开窗的由头赶忙起身,好在这回谢锦衣没有拦她。她缓了缓呼吸,抬手将窗户打开。 烛影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摇晃着,幔帐垂下的影子拖长到墙壁上,余光里还有谢锦衣的影子。 凉风灌进脖颈时,元鸢才觉得缓过气了。屋外星光璀璨,虫鸣阵阵。她干脆靠在窗棂上仰头看星星,任由夜风将她的裙摆吹起,勾勒出柔美的曲线。 鬓角簪着的栩栩如生的蝴蝶银饰,几缕散落的发丝勾在雪白耳朵上。微微仰起的脖颈似月牙儿的弧度,从侧面看去,小脸白皙得像蒙了一层朦胧的月色。 可今夜没有月亮。 所以这清辉便是属于她的。 谢锦衣眼神微黯,静静地看着她。 元鸢一手托腮,单薄的身子靠在窗框上,花瓶里的花瓣往下压,在微风的吹拂下撩过她的衣袖。 「小心着凉。」微哑的嗓音响在耳畔,长臂一揽,嵴背便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元鸢没回头,可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小声地回他:「我不冷的。」 只有热的份儿。 薄唇贴在脖颈上,轻轻蹭了蹭:「夜深了。」 明明是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可被他说出来无端端有了几分旁的意味。 元鸢的心跳如打鼓,可面上仍装傻:「那,那你快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上朝的。」 贴在脖颈上的薄唇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受了某种挫败。 就在元鸢犹豫着自己这样是不是会伤了他的面子时。身后的人忽地咬住了她的耳垂。 这一下简直是抓住了她的命门,让她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嵴背也不自觉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 这样的反应无疑让他满意了些,嘴角的弧度上扬,唇齿厮磨,湿热的气息扑在耳上。 他又哑着嗓子重复:「夜深了。」 可这一句明显比之前那一句多了几分昭然若揭的意味。像别扭的小孩想吃糖又不直接开口,只用了各种法子去磨你。 「我……」元鸢不知怎么开口,只被他私底下的举动害得面上涌出绯色,别过脸,轻轻闭上了眼。 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颤动,身子却越来越软。 谢锦衣咬住她的耳朵,同她低语:「我想你了。」 一句话彻底攻破了元鸢的底线,她缓缓放下挡在衣带上的手,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里。 谢锦衣顺势吻上她的唇,温柔的、怜惜的,像对待一件细碎的瓷器。 元鸢的背靠着窗框,衣带被他随手扬到案台上。 花瓶里的蔷薇花摇啊摇,绿叶一会儿卷到花蕊上,一会儿在风里轻晃,颤颤巍巍地发抖。 雕花木窗半开着,夜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进来,时急时缓、时轻时重。 可怜那青花瓷瓶里的蔷薇花都快要被吹折了,摇晃着纤细的腰肢,任由风的摆弄,时而在上,时而在下。 绯色幔帐纷纷扬扬,拉扯着床头上挂着的青萝帐,帐上垂下的珠帘噼啪作响,足足一个时辰后才消停下来。 . 榻上,元鸢香汗淋漓地蜷缩在被子里,满头青丝似薄薄的云纱纠缠在她的身上,发丝间隐约露出斑斑点点的红印。 她像是累极了,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谢锦衣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撑在下颌,本还在垂眸看着她,没忍住俯身在她鼻尖吻了吻。 这个吻倒是让元鸢的思绪回来了些,她抖了抖睫毛,正好和谢锦衣的目光撞个正着。 在他的注视下,她才想起自个儿的衣衫早就被他扔到了榻下。可又想到刚刚他们那些反反覆覆的举止,他还总是叫她做些奇怪的动作,亲的也是尽是让她难以启齿的地方。 这么下来,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叫他看去了,还有什么好害臊的? 她忍着想低下头的冲动,尽量不让自己脸红。 「过些日子你随我回去,我会向祖母提及我们的婚事。」 听到谢锦衣的话,元鸢愣了愣,心下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怅然。 她没想到谢锦衣真的会娶她。 「你不怕你祖母不高兴么?」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晓在谢家人眼里她是个如何贪慕虚荣又害得他们颜面扫地的仇人。 谢锦衣想要娶她,光是他祖母那一关便过不了。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别的不用你管。」他抬手挽起她压在耳边的一缕碎发,那双桃花眼定定地看着她。 元鸢抿了抿唇,他们都如此了,她怎么会不愿意? 她没看他,道:「也不用急于一时,如果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之间的事可以……」 那句「可以暂且缓缓」还没有说出来,谢锦衣便不悦地打断她:「你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我祖母,你管她高不高兴?」 第87页 他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别多想,好么?」 从前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也便罢了。如今他既要了她,绝不会再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边。 这样安心的感觉让元鸢放松了下来,什么都没再说,只轻轻「嗯」了一声。 许是这样的气氛太适宜,她突然想同他说说当年退婚的事。哪怕最后的结果无法再改变,可有些事她还是想告诉他的。 起码她想让他知道,她对他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她一直都是喜欢他的,过去是,现在也是是。 「阿锦,其实五年前……」元鸢的话刚起了个头,搭在她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这样细微的反应打断了她的话。 许是看出她的微怔,谢锦衣道了一声:「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面上是风轻云淡的笑。可元鸢知道,他这样的反应说明他心中还在意这件事。 只是不想她再提起。 元鸢想想也只能暂且作罢,既然他不愿再回想那些不愉快,那她便不解释了。 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 她顺从地缩在他怀里,闭眼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 谢锦衣为她拍着肩膀,眼里却没有睡意。 第44章 .二更你多在意在意我 又是一夜没完没了的折腾后,元鸢难得起晚了。谢锦衣早早地上朝去了,而她睡到过了早膳的时辰才醒。 一番梳洗后她又随便用了几口早饭,推开门窗时才发现今日的天气很好,她干脆带着阿黄在院子里遛弯。 阿黄长得很快,加之在府里的伙食实在是好,来了没几个月已经健壮得能在花丛里扑蝴蝶了。 元鸢遛得累了,便去梧桐树下的椅子上坐着休息,正走过回廊时,迎面撞见了十一和十二。 在府里这般久,她和他们也算是半个相熟了,便礼貌性地同他们打了声招呼。可不知为何,他们的表情却有些怪异。 十一还好,也回了她一声。可十二看到她便攥紧了手,鼓着腮帮子活像面前站着什么仇人似的。 元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旁边的十一也注意到了十二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忙暗中用脚踢了踢他。 见他还在瞪元鸢,他干脆一把扯住他的手,沖元鸢打了个哈哈准备带他走。 可十二却不干了,像炸了毛的猫顿时弹开十一的手,吼了一句:「我长了腿,要你拉我?」 十一微愣,随即拧起眉头:「你吃错药了,在这儿发什么疯?」 十二的情绪更激动了:「是,就我一个人吃错药了,你们都没问题!」 可他明显说的是反话,一旁的元鸢不知他们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不明所以的同时也想着说些什么将气氛圆过去。 随口问了句:「你们将军何时回来?」 不提到谢锦衣还好,一提到他,十二的积压在心里的火气一股脑地喷了出来:「你还好意思问我们将军,他现在这样不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唔唔……」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十一用力捂住了嘴,又赔着笑脸同元鸢解释:「元姑娘你别在意,十二他今儿喝多了,说话颠三倒四的,我马上带他回去醒醒酒。」 说着他就要把十二给强行拖走,可元鸢却愣住了,他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锦衣被她害了? 她究竟害了他什么? 她要叫住他们问个清楚,十二恰巧也挣脱了十一的手,红着眼眶发火:「将军现在被她害得什么都没了,你连话都不准我说了?」 十一来不及阻止,十二已经冲着元鸢嚷着:「都是为了你,将军把手里的兵权都交出去了!那个死太监现在还不知道要想什么法子对付我们将军!」 「十二闭嘴!」十一喝止他,「将军都不在意,你急个屁!」 十二被他的话堵住,又气又委屈地跑了,跑过元鸢身旁的时候,还不忘瞪她一眼。 独留回廊下的元鸢一脸惊愕。 似乎是想到什么,她的脸色慢慢发白,眼神是难以言喻的苦涩。 「原来如此……」 怪不得陛下那么轻易地就放了她,原来是因为谢锦衣将自己手中的兵权交了出去。 可他怎么能那样做? 他手中的兵权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便是连她这样的闺阁女子都清楚得很。失了兵权,他就成了形同虚设的纸老虎。 如何能在这朝堂之上立稳脚跟? 他往日的那些政敌又会如何害他? 十一看着她慢慢褪去血色的脸,唇角微动,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化成了一声嘆气。 哪怕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他也在心里埋怨过元鸢是红颜祸水,可现在看着元鸢愧疚、痛苦的眼神,他心下也跟着堵得慌。 这件事是谁的错?好像谁都没错。 就算他们将军是为了元鸢才交出的兵权,可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在别人眼里自然是权势最为重要,可在他们将军眼里未必如此。 「元姑娘,你别去在意十二的话。他想的不代表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将军他是很在意你的。」 元鸢缓缓低下头:「为何他不告诉我?」 十一回她:「也许是怕你担心吧。」 他们将军一直都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明明他心里的事最多,肩上的担子也是最重的。 第88页 可这些事,他从不会对旁人多说一句。 元鸢唇角漫开一丝苦笑。 她果然是他命里的灾星。 下一次,她又会怎么害他? . 晌午刚过,谢锦衣从宫里回来,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便回了房间。 推开门时才发现元鸢不在屋里,他正欲先换下朝服,迎面便看到端着参茶的元鸢过来了。 他往前两步顺手接过:「这些事自然有下人去做,你吩咐他们就是了。」 元鸢道:「我估摸着你是这个时候回来,便去厨房给你泡了杯参茶。」 谢锦衣端起托盘上的茶杯:「那我可要喝干净。」 他呷了一口,眉尾微扬。 元鸢熟练地替他解开腰封:「你近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映在杯沿的阴影停顿了一下,随即往上移:「事情不多,没什么忙的。」 他似乎并不想多言,只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头。 元鸢不置可否,为他取下了腰封。 谢锦衣自己将身上的朝服脱下,又从衣衔上取了一件白色的长袍穿上。 只是到了要扣腰封时,他又看向了元鸢,挑眉示意她来帮他。 他不是不会,也不是懒,只是他喜欢看元鸢为他束腰封。 她整个人清清瘦瘦地靠在他怀里,柔软的手指在他的腰封上穿过,又环住他的腰。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带来独属于她发间的清香。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喜欢用手指挑起她肩头的一缕发丝把玩。 日日如此,乐此不疲。 只是今日元鸢替他束腰封时的动作有些慢,身子也挺得板正,没有依偎在他怀里。 「好了。」她轻轻道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将他喝过的茶杯又送回去。 「你不高兴?」 虽是疑问却又分明是肯定的语气。 既然他们现在都有了夫妻之实,他也不喜欢同她藏着掖着。 他在脑子里想了一圈,最后归结到她刚刚问他的问题,道:「你是在怪我没怎么陪你?」 他又道:「你若是想做什么,可以同我说,若要我陪着,也只管说。」 他承认有时他做的会有疏漏之处,但只要她说了,他自然会想法子改正。 元鸢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在处理公务的时候,我在府中也会寻些别的事做。」 可谢锦衣却挑眉反问:「你的意思是有我没我都一样?」 元鸢疑惑地「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她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锦衣眉宇间却隐隐有些郁闷:「那你为何不缠着我?」 明明小时候那般黏着他,便是他同旁的姑娘多说两句话都要吃味。 可现在她总是对他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样子,他是很忙,忙到只要晚上才能回来,她难道不应该抱怨他两句?让他早点回来陪她? 她怎么就这么不在意他? 元鸢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而且总感觉他们都不在同一个话头上。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忙你的,你忙的时候我是不会打扰你的。」 谢锦衣道:「你可以打扰我。」 况且对他来说,那不算打扰。 元鸢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慌,慌乱之下又是甜的。 谢锦衣却过来抱住了她:「所以你刚刚为何不高兴?」 元鸢心里好不容易涌上的甜又瞬间化成了苦涩。她该怎么说?说她知道了他用兵权换了她的事? 可她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除了为他徒增烦恼。 她垂下眼睑:「对不起,我好像很没用。」 愧疚填满她的眼底,声音也低低的:「真的,我总是拖累你,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会过得更好?」 谢锦衣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你都知道了?」 元鸢点头,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笑,可眼里却是因酸涩涌出的水光,「根本不值得的啊。」 谢锦衣吻了吻她的眼睑,压低了声音:「傻话……值不值得,我自己清楚。」 什么荣华富贵、名利声望,和她比起来根本一文不值。 她也什么都不需要为他做,因为是她,所以他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心都挖出来给她。 他又笑道:「大丈夫保家卫国,我既已平定四方,又贪恋那冰冷的兵权作甚?」 元鸢伏在他的肩头,久久没有说话。 . 皇宫。 养心殿里的歌舞声已经好几日没有再响起,只有不时传来的咳嗽声。 几位贵妃趴在床头伺候着生病的皇帝,殿外的太医们忙进忙出。 祁容站在朱红柱子旁,描金乌纱帽下的两道剑眉微挑:「陛下近日如何了?」 太医在一旁回话:「陛下是偶感风寒,休养几日便没事了。」 祁容的眼神似刀子刮过他的嵴背:「都快过了半个月了,陛下还不见好转,你们是不想活了么?」 太医惶恐地额头都流下了冷汗,慌不择言:「我也不知为何,陛下明明只是风寒之症,可什么药都用了,总是不见好转……我等一定会再想办法的,求掌印大人您宽宏大量,再多给些时日吧。」 看着苦苦哀求的太医,祁容像是发了善心:「陛下龙体欠安,若是牵连下去,你们太医院可要当心了。」 第89页 周太医又喏喏称是,全然不敢又任何异议。 祁容看着周太医和养心殿的一干人等,面无表情,瞳色深处却是看戏般的讽刺。 殿内传来瓷碗摔碎的声音,混着皇帝的怒吼:「一群废物,天天给朕灌这些让人作呕的汤药,喝了这么久,一个小小的风寒都治不了,信不信朕砍了你们!」 跪地声接连响起,瑟瑟不敢言语,随即又全都被赶了出来。 殿里消停了一会儿,皇帝又高喊:「祁容,祁容呢?」 祁容缓步入内,目光掠过一地的狼藉停到榻上披着外衣的皇帝身上,垂首道:「陛下,臣在。」 皇帝大手一挥:「你看看这些废物,这点小毛病都治不了,以后别让他们来了,朕看都懒得看到他们。」 吼完,他又开始头疼起来,单手捏着眉心,抬头叫着祁容:「快快快,快把你那个安神香点上,朕又头疼了。」 祁容笑着应了一声:「是。」后行至香炉旁,接过太监递来的薰香点燃,莹白如玉的指甲轻轻点在香炉空隙。 缭绕的烟雾自香炉间升起,屋里漫开清淡又让人舒适的味道。 本还头痛欲裂的皇帝闻到这个味道,慢慢地,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下来。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祁容,还是你最有法子,要是这满朝文武都像你这么有用,朕也不用头疼了。」 祁容笑了笑,没说话。而皇帝也渐渐消了声,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祁容还站在香炉旁,绯色幔帐撩过他的衣摆,缭绕烟雾模糊了他的神情。 唯有唇角的笑意依旧。 可他的眼神却是冷的,看着榻上昏睡的皇帝,如同看待一个濒死的猎物。 第45章 真相 养心殿。 皇帝一手按着太阳穴,闭眼卧在榻上休息。近些日子他的头疼症是越来越重,起先在晚上点燃祁容寻来的薰香便可缓解,可现在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那香了。 他精神不济地开口:「祁容。」 随侍在一旁的祁容应了一声:「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拧着眉头:「朕都快疼死了,太医院那帮废物再拿不出法子治朕,就统统拉出去砍了!」 说着,他像是头疼病犯得更厉害,按在太阳穴的手用力地压下,张着嘴不断地倒抽凉气。 他像只被捕兽夹夹住的动物一般狂吠:「香呢?香呢!」 被褥从榻上翻下,祁容回道:「陛下,安神香一早便点上了。」 他的声音关切,可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除了平静什么也没有。像案台上高坐的菩萨,可眼里噙着的不是悲悯,而是冷漠。 皇帝痛得捶床:「还不快快传太医!」 祁容未动,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臣倒是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皇帝这会儿疼得死去活来,一听到祁容有法子,大吼:「有什么法子你赶紧用上!」 祁容颔首:「臣在民间为您寻了位善于针灸的高人,此人颇有盛名,若是由他施以银针,也许能缓解陛下的痛症。」 皇帝疼得没时间听他多言,直叫他赶紧把人带上来。祁容见他应了,转身出去叫人。 不一会儿外面进来一个提着药箱的赤脚大夫,吊三角眼,鬚发灰白。路过祁容身旁时,向他行了个礼。 二人眼神交汇时,祁容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赤脚大夫微微点头,从箱子里取出一排银针入了内屋。 施针需费些时辰,祁容踱步至窗台,透过层层琼楼眺望远方的群山。倾斜而下的日光洒在他身上,深紫色蟒袍周围漂浮着颗颗白色尘埃,像是风一吹便会将他整个人都消散在这日色里。 不说话时,望向一处的眼神便无悲无喜。 窗棂上垂下一串金珠围成的风铃,正中吊着黄铜铃铛,风一吹便噹啷轻响。 此时云静风止,那串风铃便安安静静地垂着。 祁容唇角勾出笑意,抬手触碰头顶的风铃。白且修长的手指轻点铃铛,噹啷响个不停。 鸦色长睫微阖,他忽地低声道了一句:「真好听。」 似是想到什么,那双冷漠的眼里多了几分生气。 元鹂应当也会喜欢这串风铃。 不过这串不行,送她的东西得送干净的。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在风铃上,噹啷声越来越密集。在达到最高点时,屋里皇帝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可随着铃铛地碰撞,传到侍卫耳中的只有近在耳畔又嘈杂的风铃声。 而后是久久的沉寂。 「主子,您吩咐的事老奴已然办妥了。」赤脚大夫恭敬地站在祁容面前,「这银针扎的位置偏了半分,不会要了皇帝的命,但从此他不仅口不能言,还要一辈子躺在这张榻上。」 这下,这个狗皇帝就真的成了他们手中的傀儡。 祁容淡淡地将目光放至床榻上死死盯着他的皇帝,那眼神就像在质问祁容为什么要背叛他。 祁容倒是「贴心」地将被子为他盖上:「陛下身子不适,还是该好生休息。」 皇帝整个人像冬瓜一样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只能任由祁容摆布。可他能听、能思考,唯独说不出话。 可祁容和赤脚大夫的对话都让他听了去,不管他想说什么,都只能勉强歪着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唔」声。 他费力地想要拉响铃绳叫侍卫进来,可他莫说是起身,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第90页 祁容看出他的意图,俯下身子替他握住床头的铃绳。在皇帝愤怒的目光中,他咧开嘴笑了。 「陛下,您是有什么吩咐?」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尤其是看到皇帝脸上因为怒极而扭曲的五官,他无辜地道,「陛下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是您最得力的奴才么?您有任何要求我当然都会替您办到。」 皇帝口中不断喘着气,像一头濒死的老牛,却不断地试图张大嘴撕咬面前的人。 可他所做的一切终究是徒劳。 祁容仰起下巴,面上却还是那副恭敬谦和的神情:「陛下的眼神太吓人了,让文武百官看见,岂不是要怪罪我没有照顾好您?」 他眯眼笑了笑,像一只呲牙的黑猫:「或许挖掉更合适。」 一句话让皇帝的眼神从愤怒变成了惊恐,随即又怒瞪着他,像在大喝:你敢! 祁容轻笑一声,俯耳去听他说话,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如此。」在皇帝错愕的眼神中,搭在铃绳上的手指轻轻用力。 侍卫入内,幔帐内是祁容命令的声音:「陛下有旨,宣镇北将军入宫。」 . 养心殿的大门打开时,光影铺在地上,高大的影子投映在祁容的脚边。 他正端坐在靠窗的茶室里,棋盘旁的炉子上烧着沸水,茶叶在水面上过了几转,缭绕白雾冉冉升起。 谢锦衣的目光停在祁容身上,后者对他莞尔一笑:「谢将军来得刚好,这茶过了三转,味道正好。」 谢锦衣看向幔帐后的龙榻:「陛下呢?」 祁容点着茶,徐徐开口:「陛下犯了头痛之症,已经歇下了。」 黄褐色的茶水铺了杯底浅浅一圈,漫开清新的茶香。他抬手指着对面的团蒲:「谢将军不妨过来小坐,待陛下醒了再说。」 谢锦衣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声:「是么?」像是在随口接话,又不甚在意。 可下一瞬幔帐被他抬手撩开,卧在榻上的皇帝看到谢锦衣宛如看到了希望,不住地扭动五官沖他比划,嘴里还在「唔唔」地叫着。 这是他亲封的镇北将军,是他将他一手提拔到如今的地位的,他一定能杀了祁容那个阉贼! 到时候他可以提拔他为大将军,为辅国大将军。只要他杀了祁容,将他千刀万剐以泄他心中的怒火! 可谢锦衣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将帐子放下,莫说是叫来门外的侍卫,甚至连一丝惊讶意外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独留皇帝躺在榻上瞪大眼睛,「唔唔」声响得更加频繁。可那点细微的声响根本没人能听得到。 谢锦衣看向正在品茗的祁容。 说实话他们这位陛下是死是活他确实不在意,管他是死了还是瘫了。 不过有些帐他要同祁容算的。 「谋害天子,亵渎皇室,祁容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祁容掀开眼皮,笑道:「谢将军这句话我就不敢接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 他站起身,从蓝袍太监手里接过从谢锦衣身上解下的佩剑,缓步行至幔帐后。 他看着谢锦衣,却是用手中长剑抵上皇帝的脖颈。 「难道不是陛下意图强抢谢将军的宠妾在前,又卸了你的兵权在后,于是谢将军怀恨在心,趁着陛下病重伺机杀了陛下?」 尾音随着他的唇角上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同好友叙旧。 可下一瞬,手中的长剑用力一抹,鲜血喷洒在幔帐上,和原本的绯色融合在一起。 只有鲜血不断滴落,尤其是床榻之上,皇帝瞪大眼睛,口中不住冒着血沫子。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很快就死在一片浓郁的血泊里。 而祁容踩着地上的血,将手中长剑哐当扔到了谢锦衣的脚边。 「你弒君了。」 谢锦衣看着地上的长剑,冷笑:「你以为用这个就能嫁祸到我身上?」 祁容用帕子擦去脸上的血迹,反问:「我需要嫁祸么?」他的神情认真又无辜,「这满朝文武都是我的帮凶。」 就算人人都知道是他杀了皇帝,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不。」 有胆子说那些话的人早就已经被他杀干净了,最后一个就是谢锦衣了。 「谢将军,其实我向来都是很欣赏你的。」他将染血的帕子扔到地上,「只不过我一直有一个预感,你我之间註定只能活一个。」 有些人生来就是天敌,註定要互相厮杀、你死我活。 手帕落地时,大门打开,门外的侍卫齐齐带刀进来,将谢锦衣团团围住。 祁容指向谢锦衣:「谢锦衣弒君夺位,其罪当诛,还不快来将他拿下。」 侍卫们呼吸加重,挥动着钢刀砍向谢锦衣。可这些人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不消三两下的功夫便被他踹翻在地。 可源源不断的侍卫涌进来,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祁容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看好戏般坐在团蒲上。 「祁容,你算错了一点。」 谢锦衣淡淡的声音传来,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像在对他下最后的宣判。 若是往常祁容倒忌惮他手里的兵权,如今他手上并无实权,不过是同那傀儡皇帝一般任他摆布罢了。 他刚吹了吹茶杯上的白雾,脖颈闪过一道寒光。一支箭矢擦身而过,刺中围在谢锦衣身边的侍卫。 第91页 谢锦衣拍了拍手,窗户上齐刷刷地映出了□□影子,对准的正是祁容。 「我想你我之间非死不可的人,应该是你。」 投映在茶杯边缘的影子微顿,祁容抬起头,面上仍是笑意:「不愧是谢将军,交出了虎符,还能调来这么多兵。」 他略为思索:「你和武王结盟了?」 能在短时间内调来如此精锐的部队,只有可能是谢锦衣早早地同关外的武王串通好了。 祁容笑道:「看来你早就在等今日了。」 从交出兵权到一直任由他步步逼上绝路,这一切不过都是谢锦衣为了麻痹他所施的障眼法。 呵,他真是小瞧他了。 谢锦衣不置可否,这宫中的耳目早就将皇帝受制于祁容的消息传给了他。 他没有阻止,只是因为他在等祁容杀了皇帝。 祁容是一把杀人的刀,可那握刀的人同样该死。 主客颠倒,谢锦衣沉声道:「司礼监掌印祁容谋害陛下,拿下他。」 屋外涌进来一群身着战甲的士兵,皆是训练有素,很快和那群侍卫混战在一起。 可到了这个时候祁容还有心思笑,他看着谢锦衣,忽地说出了一件事:「谢将军,当年你父兄的尸体是在荒野找回来的吧?」 他又道:「不止,我还知道他们的尸体被野狼啃得面目全非,尤其是你的父亲,是万箭穿心而死的。」他啧啧两声,眼里满是同情,「可真是惨不忍睹。」 果然,听到这句话谢锦衣的眼神变了:「你怎么知道的?」 他父兄的尸体是他一个人找到的,也是他亲自背回来的,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些事。 祁容笑着道:「因为是我截了求援的信,又将你父兄抛尸野外的,他们身上的伤也不是野狼咬的……是我养的一条狗罢了。」 他笑了起来,笑声零零碎碎又瘆人,像从地狱爬出来的魔鬼一般。 谢锦衣的眼中涌出猩红,直接噼手夺过身边人的刀,直直地刺向祁容,却在快要近身时,面前闪出一个蓝袍太监。 那太监身手了得,却不是谢锦衣的对手。可他却死死地缠住谢锦衣,又转身看向祁容:「老祖宗快走!」 祁容看也未看他一眼,转身在侍卫的掩护下往外逃。他手中持有虎符,可调配禁军,竟真逃了出去。 谢锦衣一剑刺中蓝袍太监,又将他踹开,向着祁容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 祁容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他的宅院,谢锦衣率军破开大门时,屋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追着踪迹到了书房的门口,进去时没有看到祁容,却看到了卧在榻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锦衣的步子一顿:「元鹂姐?」 他收好刀,握在元鹂的肩头,可榻上的人刚转过身,一道寒光闪过,正好划向谢锦衣的眼睛。 那刺目的光让谢锦衣眼前暗了片刻。可他还是及时躲过,又一刀刺向了假「元鹂。」 书房里的烛火在一瞬间熄灭,剎那间的黑暗却让他的眼睛刺痛了起来。 祁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可是觉得眼睛疼?」他笑了笑,「疼就对了。」 「我早就在养心殿内里的薰香里做了手脚,光和暗都会刺激你的眼睛。」 谢锦衣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靠声音去辨别祁容的位置。 他拔刀刺向身后,却因为没有适应黑暗,刀势轻易被身后的人化解。 谢锦衣不见慌张,反而开口嘲讽他:「小人做多了,只会这种卑劣手段?」 他又是一刀转向一侧,口中的嘲讽不停:「你在怕我,怕我杀了你,怕你自己赢不了我,所以你只敢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刀割破衣袍时,他加重了力道:「祁容,你真是可怜。」 刀撞到金属上,发出「铮」的一声。 「卑劣?」黑暗中是祁容的笑声,「你是不是觉得我作恶多端、罪有应得?」 谢锦衣以肘借力,手中钢刀横噼过去,可之前和他相抵的剑却压在了他的刀刃上。 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知道祁容就在他面前。 「还是你觉得你的父亲就是世人口中的大英雄?你觉得他所行所为都是好事?」 谢锦衣对他的挑拨之言无动于衷,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可祁容却放肆地笑了出声,像在嘲笑他,转瞬间声音又变成怜悯和同情:「哈哈,你父亲才是那个吃人的恶鬼,他才是作恶多端,罪有应得!」 第46章 报仇 「你的父亲才是真正的吃人恶鬼!」 祁容近乎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房间,谢锦衣挥刀砍去:「闭嘴。」 「怎么,现在轮到你害怕了?」祁容的声音似鬼魅纠缠。 刀扎进肩胛,祁容闷哼了一声,对上的却是谢锦衣狠厉的眼神:「我说了让你闭嘴,你没资格提我父亲。」 就算什么也看不见,可他手下的力道加重,那把刀几乎快要贯穿祁容的肩头。可祁容却连一丝痛苦的神情都没有,眼里反而带着嗜血的兴奋。 手中长剑往前刺破谢锦衣的衣袍,割出的血滴在地上。刀剑交锋之际,谢锦衣踏步往前,将插在祁容肩头的刀压在了墙上。 「祁容,下去给我父兄赔罪吧!」 他欲要拔出长刀,迎上的却是祁容带笑的声音:「谢将军,你别忘了,元家大姑娘还在我手里,还是说你不在意她的死活?」 第92页 话音刚落,门被人打开,一个黑衣人将刀架在元鹂的脖颈上:「谢锦衣,放了我主子。」 他用刀拍了拍元鹂的肩头,示意她开口说话,可元鹂却是怨恨地道:「锦衣别管我,杀了他!」 可谢锦衣手里的刀硬生生停住,再也没有往前分毫。 看到他的反应,祁容意料之中地轻笑:「你可要想好了,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也会死。」 片刻的微怔后是谢锦衣的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么拙劣的诡计?」 靠在墙上的祁容低下头:「你当然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他咧开嘴笑了,「那你动手吧。」 他大笑了起来,肩头的血不断往外渗出,可他浑然不觉疼痛,反而看向门口的元鹂:「有佳人陪葬,倒也划算。」 谢锦衣将刀抵在他的脖颈上:「祁容,这世上没人能威胁我。」 鲜血从脖颈往下,只要再用力就会轻易割破血管,可谢锦衣的手鼓起了青筋,却没有再往下压。 他知道祁容这个疯子做得出那样的事。 他现在还看不清周遭的情形,可元鹂的声音他是分得清的。 「祁容,现在是你的命在我手里,你没有资格威胁我。」他扬起刀对准祁容,「放了元鹂,否则我就杀了你。」 靠在墙上的祁容长发披散,怜悯地看向谢锦衣:「你以为我会在乎自己的死活?」 谢锦衣无数次想杀了他,可想到元鹂又硬生生停下。他不能让元鹂出事。 就在他挣扎的瞬间,一道铁链锁住了他的喉咙,将他往后拖行。 刀应声落地,随之而来的还有元鹂的惊呼。 她要冲过去救谢锦衣,还未近身就被祁容握住了手,钳制在身旁:「乖乖待着,否则他马上就死了。」 元鹂痛苦地皱紧眉头。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恨意:「祁容,你卑鄙!」 「卑鄙?」祁容笑了,「比起你们越国人,我好像也算不得卑鄙。」 一句「你们越国人」让元鹂和谢锦衣眼神微变。 可祁容没有急着动手,反而像叙旧般同他们聊起了自己的事:「如你们听到的,我不是你们越国人,我的故土在漓族。」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怀念:「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国,而我的父皇是漓族的国主,我是他最小的儿子。我们世代以放牧为生,自我出生起,我们年年都要向你们越国进献贡品,以求得你们的庇佑。」 祁容说到漓族时,谢锦衣的眼神微变。 祁容嘲讽地笑了起来:「我们已经臣服于你们,做了你们的奴隶,可到最后……」 他的笑声愈发急促,像从胸腔中发出来的。 笑够了他抬起手中的长剑对准谢锦衣:「到最后,还是你们中原人的铁蹄踏过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子民,抢夺我们的女人和牛羊。」 「我无时无刻都记得你父亲那张脸,是他带领的军队踏平了我的国,是你们越国人毁了我的家!」 他们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因为太弱小,弱小到只能依附别人而活。所以就像蝼蚁一样被别人踩死,毫不留情。 既然越国人毁了他的国,那他又为何不能灭了整个越国! 谢锦衣用手死死地勒住绳索:「是你们漓族假意投降,最后却是暗中勾结北戎意图作乱,你们既然走上了那条路,就应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你懂什么!」祁容的眼神也狠厉了下来,「你知道闹灾荒的时候,草原上会死多少的牛羊和人么?你又知道你们越国皇帝要求的岁贡有多少么?呵,你们越国人怎么可能知道?你们踩踏着我们的子民,啃噬着我们的血肉,不反抗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从他出生起,草原上的收成便远不如从前,每年都有人饿死,可不管他的父皇如何苦苦哀求,越国的皇帝始终不肯削减半点纳贡,还觉得是他们在撒谎。 可病死的牛羊越来越多,饿死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易子而食。 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求助北戎,最后东窗事发,谢锦衣的父亲带兵荡平了他的国,他的父皇母后带着他的兄弟姊妹一起放火自焚于宫中。 他本也要死,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他来到了越国,入了宫做了不男不女之人。他花了八年,一步一步将整个越国拖向深渊,到最后万劫不复。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要的是彻底毁了整个越国! 「所以你的父兄该死,皇帝该死,你们越国的所有人都该死!」 谢锦衣没说话,漓族被灭的时候他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可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平定漓族后,百姓都歌颂他的父亲是英雄。 可凯旋那一夜,他的父亲什么话都没同他们说,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一夜。 军人是必须要服从命令的,可这命令到底是对是错,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 也许祁容说的对,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今他屠杀了越国多少忠诚良将,甚至将天子都死在他的手下。 元鹂的脸色苍白:「所以,所以当年是你害了谢家军?」 祁容并不否认:「当然。」 「下令剿灭漓族的是先皇,你凭什么要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祁容的眉眼恢复淡漠:「难道我们漓族的子民就不无辜了?呵,我要的是你们整个越国为我漓族陪葬。」 第93页 他看向地上的谢锦衣:「你的父兄死了,皇帝也死了,你是谢家人,那么也该轮到你了。」 长剑划在地上的刺啦声渐渐逼近,祁容冷眼看着被束缚住的谢锦衣,抬起了手里的剑。 剑锋落下,刺入血肉,闷哼声随之响起。 祁容的唇角渗出鲜血,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刺穿的刀尖。 他没有回头,声音虚弱得快要听不清:「你要杀我?」 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元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你该死!」 他害了那么多人,也害了她们元家,他该死! 祁容将腹部的刀抽离,猛地转过身。元鹂没想到那一刀竟然没能要了他的命,可她也是第一次杀人,回过神后几乎快要站不稳。 她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刀,仿佛他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再一次刺穿他。 「祁容,你今日就算是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可祁容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唇角渗出鲜血,他问她:「为什么?」 他就算杀尽天下人,也从未想过伤她分毫。她为什么要杀他? 元鹂红着眼眶,声音近乎嘶哑:「你害死了翡渊,你害死了他!」 她那么爱他,她等着他回来娶她,可等到的却是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是他毁了她年少里最绮丽的梦。 「我恨你,祁容,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 祁容的肩头抖动了一下,唇角勾笑:「你那一刀杀不了人。」他的目光落在元鹂颤抖的手上,「你的手也不是杀人的手。」 说罢,他抬慢慢往前走,在元鹂惊慌的神色中,却是反手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刺啦」一声,铁器贯穿胸口。 鲜血泼洒在元鹂的脸上,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面前祁容近在咫尺的脸,他在看着她笑。 他的手将她抱在怀里,而那刀也彻底穿透他的身体。 元鹂想要推开他,可他环在她肩头的力道那般大,可下巴却是轻轻搁在她的颈窝,贴在她耳边轻语:「你杀人了,你杀了我。」 瘆人的笑声响起,带着近乎偏执的癫狂:「鹂儿,我要你永远记住,我是死在你手里的,我要你一辈子都记住我。」 鲜血染红了元鹂的肩头,耳畔是祁容最后的低语:「在我们那儿,身有残缺的人回不了故土,我的国已容不下我……」 但我为他报仇了。 第47章 求饶 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 刑部门口,元鸢和元鹂撑着伞站在石狮子下。大门打开时,一身便服的昌平侯跨过大门而出。 几乎是瞬间,元鸢和元鹂眼里涌出泪光,一齐围到了昌平侯身旁。 「爹爹。」 经历了这么一遭,昌平侯消瘦了不少,却依旧精神矍铄。可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时,饶是他这样要强了大半辈子的人也眼眶也微微湿润了。 「让你们受苦了。」 元鹂摇头:「爹爹,真正受苦的人是您。」 这牢狱之中阴湿寒冷,三餐不济,何况她们的父亲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个中辛酸又怎是她们能体会的? 昌平侯微嘆,笑笑说都过去了。他将目光看向元家两个姑娘:「新帝即位,不仅大赦天下,还查清了咱们元家的冤屈。如今陛下赐还了我的爵位,待我让人将旧宅收拾一番,咱们便可回家了。」 提到回家,元鸢和元鹂的神色都复杂起来。 前司礼监掌印刺杀先帝,镇北将军率军平乱,拥护武王称帝。 武王乃太上皇的幼子,幼时聪慧,为避免受害故意藏拙,在几位皇子夺嫡之争中主动请缨去北境戍边,这才躲过了一劫。 如今暴君已除,祁容已死,原本浑浊的朝政这才渐渐恢复明朗。虽还有很多的事要善后,可至少不会做再出现祁容那样的人了。 心里划过祁容这个名字的时候,元鹂的心尖陡然冒起寒意,甚至于现在她都能感觉到祁容还在她面前。 永远阴魂不散。 她竭力地抚平情绪,让自己镇静下来。 而元鸢想到的却是谢锦衣。 他现在是新帝最信任的重臣,还要忙着清理漓族的余党和祁容的护从。三天两头见不到他的人影不说,连晚上回府的时候都是倒头就睡,第二天她还没有醒,枕边就已经没有人了。 许是看她想的入神,昌平侯问道:「鸢儿,你在想什么?」 元鸢回过神,将目光悄然别开:「爹爹,我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我们一家人现在能团聚,有点恍然如梦。」 昌平侯对自己的女儿当然了解,又想到之前谢锦衣来见他的时候所说的话,他也猜到元鸢和谢锦衣之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自小青梅竹马,当年也是他强逼她与谢锦衣退婚,虽是受人胁迫,可在全家的性命与和谢家的交情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他单手负在身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你们都随我回家吧。」 回家这个词太远了,乍一听到,元鸢和元鹂都生出了茫然之感。可落难一遭,她们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就行了。 元鹂笑道:「嗯,回家。」 元鸢的欲言又止落在昌平侯的眼里,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这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儿。 「鸢儿,你变了不少……长大了。」 第94页 往日里什么苦都吃不了的小姑娘,指头叫针扎了都要埋在她娘怀里撒娇。可如今,她什么苦都没同他说,反而脸上总是带着笑。 终究是他没照顾好他这个女儿。 当年也是这样。 逼着她和谢锦衣退婚的时候,她又哭又闹,最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说什么也不愿意。 若不是他说出实情,恐怕她宁愿和谢锦衣私奔都不会同他退婚。 退了,她整个人都变了,不哭不闹,却也不怎么爱说话了。 后来她突然说想同一个叫傅云初的寒门子弟订婚,哪怕他的身份配不上他们侯府,他也同意了。 他不想看到他的如珠如宝的女儿受苦。哪怕他看得出来她心中想的还是谢锦衣。 只是他没想到,过了五年,她又和谢锦衣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 可当年是他们主动退婚,如今谢锦衣起势,再与他结亲,那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他们元家? 而且那谢锦衣的性子太傲,谢家老太太的脾气又硬,阖府上下都对他们元家心怀不满,也算不得什么良配。 他看着那傅云初就不错,人长得俊朗不说,假以时日定能位极人臣。将元鸢交给他,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能放心。 他止住思绪,双手负在身后:「且先随我回去吧。」 元鸢想同他说自己和谢锦衣的事,可若是她爹爹知道她和谢锦衣已经…… 怕是她爹爹会上门去打死谢锦衣。 她只能暂且作罢,乖乖跟着回了元家。左右谢锦衣最近很忙,她回了家怕是都不知道。 元鸢真的是这么以为的,她想着就算谢锦衣发现她走了也得几日后,可她没想到,当天夜里谢锦衣就来了。 元鸢刚叫绿萝下去休息,身后的窗户便被人推开,像是有人翻窗进来了,吓得她险些叫护院。 好在她及时看清进来的人是谢锦衣。 这儿到底是她的闺房,就算她和谢锦衣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她也有些慌张了。 况且她爹爹和阿姐还在家的! 她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往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还未等谢锦衣回答,她一面看着窗外,一面伸手推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你先回去吧,若是叫人瞧见就说不清了。」 抵在他身前的手被握住,耳畔是谢锦衣压着火气的声音:「有什么说不清的?难不成你还想同我两清?」 元鸢一愣,她没这个意思。 「我是说这是我家,我阿姐有可能会来找我,若是叫她撞见你便不好了。」 可谢锦衣不听她的,反而用手握住了她的腰,将她压在自己身上。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的?」 他的手不规矩,说出的话也是让人听出另一番意思。 元鸢怕他要在这儿做些什么,咬了咬唇道:「你别胡闹。」 谢锦衣原本没想什么,可她这么说了,他反而低下头要吻住她。 说他「胡闹」,胡闹的明明是她! 他知道昌平侯官复原职,所以他今日本是想同她说选个良辰吉日上门求亲。可他一回府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她回了元家的消息。 连屋里的东西都收拾叫丫鬟收拾走了,怎么,这是真打算和他撇清关系了? 想到这儿,谢锦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抱着她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想都别想! 元鸢不知该怎么安抚他,门外响起敲门声,元鹂柔柔的嗓音传来:「鸢儿,可睡下了?」 元鸢一惊,无端端生出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愧疚感,下意识地就撒了个谎:「睡了!」她的声音又软下来,「阿姐,我刚刚睡下了。」 许是因为对姐姐撒了谎,她的脸不自觉烫了起来。 屋外的元鹂听见她说睡了也没想:「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那你先睡吧。」 元鸢刚要松一口气,准备回应她时,耳垂被人咬住,酥.麻的感觉自尾椎蔓延开,到最后化成她唇齿间一声吟娥。 元鹂正要离开,恍惚间听到元鸢的声音不太对劲,复又问了一句:「鸢儿,可是哪里不舒服?」 元鸢想回答她,可咬在耳朵上的力道不仅不松,反而变本加厉,顺着脖颈一路蜿蜒而下,又报复性地舔.舐了她的锁骨。 □□声几乎快要从喉头渗出,又被元鸢硬生生压下去。 她握住谢锦衣的袖子,想让他停手。可谢锦衣没有再往下,却仍旧似有若无地撩拨着她。 她越是推拒,他就越是不放过她。到最后,那双薄唇压在她的唇上,浅尝辄止,呼吸纠缠。 迟迟得不到回应的元鹂又问了一声:「鸢儿?」 元鸢怕她进来,急忙挤出尽量平稳的话:「阿姐,我没事……嗯,就是有点困了。」 谢锦衣的手顺着她的腰线往上,一把握住蝴蝶骨。尾指在嵴椎线上来回勾画,弯弯绕绕,极尽磨人。 他对元鸢的身子太过了解,知道哪里是她的命门。 元鸢快要受不住,只能用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头,红着脸在他怀里喘.息。 娇艷欲滴的红唇微张,小声地求饶:「……别。」 得来的是谢锦衣的一声轻笑,紧接着他的唇吻了下来,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掠夺。 她几乎怀疑谢锦衣马上就要解了她的腰带,挣扎的时候,外面传来元鹂的声音:「鸢儿,我进来了?」 第95页 元鸢微睁了眼,吓得瞬间清醒。 第48章 你是谁的? 「鸢儿,我进来了?」 听到元鸢的声音有些奇怪,元鹂担心她身体不适,便想进去瞧瞧她。 可她不知隔着这一扇门的房间里是如何场景。 暧.昧的气氛在屋内漫开,元鸢看向吻着自己的谢锦衣,软绵绵地动了动抓在他肩头的手。 她想要推开他,可她浑身乏力不说,也完全抵不过谢锦衣的力气。 偏生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元鹂就要进来了。 元鸢推不动谢锦衣,他也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游走的手掌像一点火苗子,抚过哪里,哪里便窜出滚烫的火花。 她一会儿气他,一会儿又被他欺负得没了余力。 「嗯……」 逸出口的嗓音变了调,元鸢的脸像被滚水烫过,红了一片。 抓在肩头的手指用力,抓乱了他白色的衣襟。 屋外的脚步声停住,像是准备敲门进来。 元鸢心下怕极了,怎么能让阿姐看到谢锦衣深更半夜在她这儿? 况且他们此时的仪容半点都不能让旁人瞧见。 她快要站不稳了,只能伸出两条纤细的手臂勾住谢锦衣的脖颈,腰身不由自主地往前送。她将所有的力气都托在谢锦衣身上,下巴无力地搁在他的颈窝,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力气开口: 「阿姐,我真的没事……我只是这几日太累了,想早些歇息。」 那句「有点累了」刚说完,那不安分的手指便探了下去。元鸢下意识地抓紧,指甲在谢锦衣的脖颈上划出几道血印子。 可这么一来,他的眸光反而更幽深了。 元鸢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像是要将她也烧得一干二净。 她挣扎着,眼睛一直看向门口,生怕那门框撑开一丝缝隙。 焦急之余,她又无声地向谢锦衣求饶。 不能让阿姐看到啊! 谢锦衣将她的手往上提,唇擦过她的下巴,停在耳畔:「知错?」 元鸢别过通红的脸,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唯一的不妥只是没有告诉他。可他们之间什么名分都没有,她回家也是无可厚非。 谢府是他的家,又不是她的。 可她犹豫的功夫,谢锦衣的手却变本加厉,她仰着脖颈,眼里泛起潋滟的波光,像小猫一样软着嗓子求饶:「我错了。」 她又摇了摇挂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像小时候一般同他撒娇:「阿锦,好阿锦……」 她只是想让他快点走,可这几声撒娇反而差点让谢锦衣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呼吸紧了紧,将元鸢和自己的距离拉得更近。 若这是在别院,恐怕他今夜都不会轻易罢休了。 他最受不了她撒娇的模样。 攻城略地的手指停下,复又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对上那双同样染着红晕的桃花眼:「你是谁的?」 轰的一声,元鸢的耳畔像有什么炸开,嗡嗡的回响之后是心口的酥.麻。 烛影摇曳在她的发间,而那透着粉色的雪白下巴低垂着,略有些红肿的唇微张,又羞于启齿,轻咬着唇不说话。 可她不回应,谢锦衣也不逼她,咬着她的耳垂,桃花眼看向门窗。 「你姐姐好像要进来了,这样也没关系?」 那么轻的一句话落在元鸢的耳朵里却像砸了重石,她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谢锦衣不紧不慢地勾着她的衣带,只要轻轻一扯,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元鸢心下一横,也顾不得害羞,声若蚊吶:「你……你的。」 「嗯?」他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满意,手指绕过她的耳垂,轻轻捻住上面那颗珍珠,「谁是谁的?」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沙哑,在这样的气氛下更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 可他偏偏非要听她亲口说出来,就好像往夜里情到浓处时,他总要问她那些让她羞得无地自容的话。 她若是不回答他,他便磨磨蹭蹭、没完没了。 就像现在这样。 元鸢闭着眼睛,极快地说:「我是你的。」 头顶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是你说的,可要记牢了。」 元鸢想问他能不能走了,身后的门猝不及防地被推开。几乎是瞬间她的心头都凉了下来,慌乱地转过身时正对上元鹂略为讶异的眼神。 「鸢儿你……」 元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她又羞又愧地低下头,手指绞动衣袖,在心里千百转地想着同元鹂解释她和谢锦衣现在的状况。 她着急的同时,又在心里怪谢锦衣。这人真是越来越无赖了!早叫他走不走,现下她怎么解释? 她爹爹说的对,谢锦衣现在真是一身匪气! 正在她硬着头皮准备和盘托出的时候,一只手搭在她的脸上,她抬起头时元鹂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秀眉微蹙,带着担忧:「鸢儿,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可是发热了?」 元鸢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元鹂。心道,阿姐怎么没有奇怪谢锦衣在这儿? 她下意识地往后看了看,身后空空荡荡的。莫说是谢锦衣,便是连有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何时走的? 元鸢还没有想清楚,元鹂关切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鸢儿,怎么了?」 第96页 「啊……没,没什么。」元鸢回过神,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元鹂,不好意思地挽了挽耳发,「我只是觉得有些热了,正想起来喝杯茶。」 元鹂不疑有他:「想来是要下雨了,天儿有些闷,待会儿我叫嬷嬷给你屋里摆些冰水。」 元鸢心虚地点头,只「嗯嗯」应下,半点不敢多说什么。余光悄悄看向紧闭的窗户,若不是脖颈上的余温,她几乎快要怀疑刚刚只是一场梦了。 .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第二日元鸢醒得早,眼下却不同寻常的多了几分青黑。 她看着棱花镜里的自己,脸上又飞出红云,昨儿谢锦衣来胡搅蛮缠一通,害得她夜里都没睡好。 想到这儿,元鸢心里又猛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今夜会不会还要来? 她低下头,可心里却忍不住想,谢锦衣现在行事是越来越没有章法了。这种胆大妄为的事,他没准儿真做得出来。 他若是有所顾忌,昨儿夜里就不会那样磨她了。 元鸢咬了咬唇,想换个房间。 可她也只是想想罢了,且不说这样她爹爹和阿姐会不会怀疑,这种小伎俩怕是也瞒不过谢锦衣。 她认命地将手里的簪子搁在桌上,反正也无赖不过他,干脆不再去多想了。 她草草梳妆了一番便往前厅用膳,还未进门便看到守在门口的十一和十二。 十一冲着她偷偷打了个招呼,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有什么好事。 元鸢愣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放到屋内。 谢锦衣来了么? 十一十二都在这儿,他肯定也是来了的,可他突然来她家做什么? 元鸢正想着,恍惚间看到了摆在台阶下的东西——打着红绸的梨花木箱子从门下一路齐齐整整地叠放到了府门外。 这是? 明明已经是昭然若揭的答案,可她又忍不住去否定。 直到屋里传来她父亲沉稳的声音:「谢将军抬爱了,只是你谢府的门楣,我元家怕是高攀不起。」 第49章 全文完 「谢将军抬爱了,你谢家的门楣我怕是高攀不起。」 一句话重重落在空荡的房间,隔得太远,元鸢没法看清此刻父亲和谢锦衣的神情。可听着这句话,她心底莫明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父亲大概不会同意她嫁给谢锦衣。 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只是突然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念头。她和谢锦衣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况且她对谢锦衣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危难时刻推开他,如今又要嫁给他? 她这样又将谢锦衣当什么了? 元鸢垂眸,默默走开了,只将屋内的交谈声远远地抛在身后。 . 眼瞅着人都在里面谈了几个时辰,十二他们等得都快睡着了,可一面又担心着谢锦衣和元老侯爷吵起来,强打着精神盯着屋门。 终于,支呀一声,房门开了。 谢锦衣推门而出的瞬间,十二十三立马围了过去。 可看到他复杂的神色时,却立马欲言又止:「将军……」 十二十三对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看着神情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两人正着急的时候,一直不说话的谢锦衣却突然低哑地笑了一声:「原来是我……」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连笑都跟着发苦。 是他太蠢。 原来一直都是他没看清。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谢锦衣终于想起:「元鸢……」随即加快步子往后院而去,到最后竟成了急急地跑着。 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证明什么。 旁边的十二、十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询问的话还没有出来,面前连谢锦衣的人影都没见着了。 十二、十三挠挠头,又看了看一旁摆着的聘礼:这到底是抬回去,还是留下来呀! . 元家后院,元鸢坐在池塘旁的青石上,心不在焉地往池子里洒着鱼饵。白白胖胖的锦鲤争相围绕在一起,嘴对嘴抢着吃食。 元鸢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些,低下头喃喃自语:「鱼儿啊鱼儿,还是你们好,大抵不会有什么烦恼。」 她轻轻阖上双目,任微风吹过她发丝,惬意得她快要睡着了。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正想变成一条鱼,就这么自由自在地活在池塘里。 什么谢锦衣,什么嫁人,什么恩怨纠葛,通通都抛在脑后。可惜,这样的想法终究只是臆想。 只是此时此刻她可以享受这来自不易的宁静。 「元鸢。」 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将快要睡着的元鸢吓了一跳,转过身后看清来人更是让她愣在原地。 看着面前呼吸紊乱,明显是跑了一大圈的谢锦衣,元鸢呆呆地眨了眨眼,甚至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阿锦,你,你怎么在这儿?」 话说出口,她才记起自己竟然又习惯性地叫了他阿锦——一个只属于过去的元鸢和谢锦衣之间的称呼。 可比起这个,她更在意谢锦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难不成她爹爹同意他们之间的事儿了? 元鸢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可能,面前的谢锦衣却突然往后坐在草地上,像是累极了,双手搭在腿上微微喘气。 可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元鸢,像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触及她茫然的神情,甚至有闲心扯开嘴角笑了笑。 第97页 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还好。」 这下轮到元鸢糊涂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还是我爹爹他为难你了?」 还有那句「还好」,什么还好,她是真的被谢锦衣弄懵了。 可谢锦衣没有回答她,却是身子前倾,疲惫地将头枕在她的腿上,声音闷闷的:「阿鸢,我累了。」 元鸢的心往下沉了沉,他说他累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 就算早就有了这个准备,真的到了这一刻,元鸢才发现所有的理由都不够填补她内心的空洞,像硬生生被人掏空了一块。 她只能微微弯着腰才能忍住眼底的酸涩。 她告诉自己:早就知道的,刚刚不是也想到了么? 本来也该如此的,是她对不起谢锦衣,是她一直将他耍得团团转,他是该累了。 元鸢整理了一下心情,尝试着开口:「嗯,所以……」 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腿上的谢锦衣却忽地仰头看着她,阳光洒在他墨色的发丝上,一寸一寸晕开,那笑也是发自真心:「所以,你不要再逃了,好不好?」 元鸢微睁了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 谢锦衣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及她的面颊,温柔又小心翼翼:「阿鸢,我们不要再错过了好不好?」 啪嗒,眼泪落在他的身侧,一滴又一滴,像下了一场雨。 元鸢咬着唇,想要忍住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下去。到最后只能抬手捂着眼睛,拼了命不让它们再掉下来。 她曾想过无数种可能,谢锦衣或是怨她、恨她、责骂她,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 心好像被揪成一团,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她知道,这次的眼泪不是痛苦,身子是暖的,他手指触碰到的地方也是暖的。 正是这样,她才忍不住会哭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怪她? 为什么不恨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我不值得,阿锦,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抽抽搭搭的话还没有说完,耳畔只有一声轻笑,那双温暖的手已经捧住她的面颊:「傻阿鸢,这世间没人比你更值得。」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元鸢,会教他肝肠寸断也甘之如饴。 元鸢哭得更凶,谢锦衣将她抱在怀里:「说你傻,其实我更傻,我怎么会相信当年那些话是出自你的真心。」 元老侯爷告诉了他当年的真相,是祁容用他的命威胁了元家,任何人不得对谢家施以援手。 祁容恨他们谢家所有人,不仅要害死他的父兄,还要他们谢家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傻阿鸢不愿意总这样的方式离开他,为了他七天七夜没有吃饭,将自己锁在房里不见任何人。 她说她就是死,也要嫁给他。 如果不是祁容的刀架在了整个元家的身上,她是怎么也不可能答应的。 甚至跟他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之后,等他走了,一个人跑到雪地里傻乎乎地找那块被他扔掉的玉佩。 回去便发了高烧,病得糊涂的时候还抱着那块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玉佩不撒手。 她说那是她的命。 那年她才多大呀?十四岁的小姑娘,为了他几乎快要将自己的半条命都折腾没了。 可他恨了她五年,甚至再见到她的第一眼都是想着如何折磨她。 他怎么能想不到,他的阿鸢怎么会不喜欢他,怎么会伤他。 是他太傻。 「阿鸢,我不会再放开你了。」谢锦衣紧紧抱着她,像是害怕她就这样凭空消失。 他再也承受不住那样的痛苦了。 「从今以后,我们好好的,再也不要分开了。」 元鸢哭得太厉害,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趴在他怀里重重地点头。 她也不想再和他分开了。 她的阿锦,她年少时就想嫁的少年郎。 她要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