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陈帝业》 侯景之乱对江南的破坏 548年11月,侯景初围台城。 景恐援兵四集,一旦溃去;又食石头常平诸仓既尽,军中乏食;乃纵士卒掠夺民米及金帛子女。是后米一升直七八万钱,人相食,饿死者什五六。 景悉驱南岸居民于水北,焚其庐舍,大街已西,扫地俱尽。 ——《资治通鉴·梁纪十七》 549年1月,援军。 援军初至,建康士民扶老携幼以候之,才过淮,即纵兵剽掠。 549年2月,台城内。 军人屠马于殿省间,杂以人肉,食者必病。 549年3月,台城内。 初,闭城之日,男女十馀万,擐甲者二万馀人;被围既久,人多身肿气急,死者什八九,乘城者不满四千人,率皆羸喘。横尸满路,不可瘗埋,烂汁满沟,而众心犹望外援。 侯景破城。 景命烧台内积尸,病笃未绝者,亦聚而焚之。 549年5月,梁武帝殂。 自景作乱,道路断绝,数月之间,人至相食,犹不免饿死,存者百无一二。贵戚、豪族皆自出采稆,填委沟壑,不可胜纪。 549年11月,百济使臣入贡。 百济遣使入贡,见城阙荒圮,异于向来,哭于端门。 ——《资治通鉴·梁纪十八》 550年4月。 时江南连年旱蝗,江、扬(江西+苏南皖南浙江)尤甚,百姓流亡,相与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叶、菱芡而食之,所在皆尽,死者蔽野。富室无食,皆鸟面鹄形,衣罗绮,怀金玉,俯伏床帷,待命听终。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550年5月。 自晋氏度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乱,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 ——《资治通鉴·梁纪十九》 552年3月,西军破侯景,入建康。 僧辩不戢军士,剽掠居民。男女裸露,自石头至于东城,号泣满道。是夜,军士遗火。焚太极殿及东西堂,宝器、羽仪、辇辂无遗。 侯景至晋陵,得田迁馀兵,因驱掠居民,东趋吴郡。 552年4月,侯景死,暴尸建康。 暴景尸于市,士民争取食之,并骨皆尽;溧阳公主亦预食焉。初,景之五子在北齐,世宗剥其长子面而烹之,幼者皆下蚕室。齐显祖即位,梦猕猴坐其御床,乃尽烹之。 552年5月,传首江陵。 侯景首至江陵,枭之于市三日,煮而漆之,以付武库。 时江东饥乱,饿死者什八九。 552年11月,萧绎在江陵称帝。 侯景之乱,州郡太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以长江为限,荆州界北尽武宁,西拒硖口,岭南复为萧勃所据,诏令所行,千里而近,民户着籍者,不盈三万而已。 554年11月,西魏破江陵。 帝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将自赴火,宫人左右共止之。又以宝剑斫柱令折,叹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554年12月。 尽俘王公以下及选百姓男女数万口为奴婢,分赏三军,驱归长安,小弱者皆杀之。 ——《资治通鉴·梁纪二十一》 第一章 毛喜 永定三年(559年)十一月,南朝建康,永福省。 “毛公且看此图。” 一个身着朱衣的华服稚子,正指着桌案上一幅稍显简陋的地图,神情里有几分兴奋。 一旁侍立着地,那位正被他呼唤之人,却是个已入中年的文士。 他名作毛喜,数月之前才方从周都长安南归,他本领着尚书论功侍郎的职衔,数日前却忽然得了新帝陈蒨的旨意,命他转任太子洗马。 且说这太子洗马与尚书侍郎于前梁时虽同为六班官位,然洗马之官毕竟清贵难得,其职更往往委之高门,他家门寒微,促得此任,却也有些受宠若惊了。 想是前日与周人结好的上书得了皇帝青眼,方才有此任命罢。 毛喜理过思绪,又正了颜色,这才顺着现年不过八岁的皇太子陈伯宗的小手,向那图画上看去。 “殿下,这是?” 他的目光被那幅地图牢牢吸住。 他虽不以文名与博学称世,此刻借由那绢帛上所书的地名与国号,却也明白了此图所绘正是当今天下,陈与周、齐并立的形势。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图画上,代表陈国的区域被虚线分作了三份,分别书以江表-二十二万户,岭南-二十七万七千户,荆南-估六到十万户。 “毛公勿怪,此图乃是孤以从左民尚书张公处得来的图籍户帐所绘。” 陈伯宗故作镇定地说着。 月前他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说动了今世的父亲陈蒨,将从北周归国的毛喜调到自己身边充作太子洗马。 此间更是祭出了他穿越三个月来的最大成果,不为其他,只为了让眼前这位原时空中宣帝陈顼的首席谋臣,能够不再孩视于己,并主动向自己靠拢。 “可惜此图所绘荆南现为王琳所据,只有前梁图籍可考,故而孤只得信笔为之。” “殿下英慧绝人,此图于国大利,臣请与殿下侍砚,周详此图,来日上于朝廷,主上观之,定大悦也。” 毛喜心中念头转了几转,此番对谈,他已颇觉太子早慧,只是他并不以为制作此图尽为太子一人所为,里面或许还有另一位太子洗马,徐俭的谋划。 是以他借着完善之名,好让自己也参与到这个谋划中,以分润来日之功。 “毛公所言大善,孤与徐洗马相议时亦颇觉此图不足,此番有毛公之助,此图必得完备。” 陈伯宗见毛喜入彀,心中欢喜,却未忘了今日图谋。 “孤还有一问,烦请毛公教我。” 但见他以手遥指图上所绘江表。 “侯景之祸,江表板荡,建康半为丘墟,昔三吴故地国富民殷,而今户只十万,旷野千里,孤欲以良策上朝廷,谏阿翁。毛公有见教否?” 毛喜闻言神色精彩。 他为人温和,却偏生有一幅傲骨,蹉跎四十许年,他那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的志向仍是藏在心底。 心中韬略一时涌起,双目中微有亮光闪动。 “臣为殿下试言之。” 毛喜朝陈伯宗躬身一礼,眼前这名稚子,是使他的才干有机会上达天听,得以施展的关键,或许,这会是比远在长安的安成王陈顼更好的选择。 ———— 天嘉元年(560年)二月,老人星现,时人以为天下将重归安平。 建康宫内,御书房。 陈蒨翻动着手中的奏报,那张藏满忧思的俊逸面庞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喜色。 自去岁六月先皇陈霸先崩逝,他从南皖口军中归都,入继大统以来,便是宵衣旰食,寝食难安。 这些日子里,军中奏陈一日三警,前梁死忠王琳连齐兵浮江东下,已经在离建康不过数十里的梁山与太尉侯瑱所率领的陈军对峙了百日,一旦侯瑱兵败,自己恐怕便要背城一战了。 好在侯瑱新报,陈军已于梁山大败王琳,俘斩其军万余人,王琳仅以单舟西逃,齐将刘伯球亦被生擒。 陈国的危机解除了。 侍候在一旁的皇后沈妙容见他面上带笑,凑过身子,往那已被他饮得见底的瓷盏里,添了些茶水,并没有问他因何事而喜。 “妙姬,你其实,不必做这些的。” 陈蒨看着原本明艳照人的妻子,日过一日清减、憔悴,口中唤着她的字,目中流过几分怜惜。 “今时国事艰难,妾只恨不得与卿分忧,唯日日侍奉而已。” 沈妙容只是摇了摇头,复往殿中的香炉里,添了些炭火。 “如今国事,却也转好起来了,妙姬,侯太尉胜了。” 陈蒨揽过妻子那纤细的腰肢,沈妙容年尚不及三十,身段气质具是女子最风姿绰约的岁月。 “胜了。” 沈妙容口中也跟着喃喃道,抓在手中将欲为陈蒨研墨的墨块也跟着落下。 她已被自家郎君搂在了怀里,后者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陈蒨只是让她坐在膝上,在她的目光中,打开了一道出自东宫太子之手的奏本。 “自去岁病愈,药王似是聪慧许多,他寻的这位毛洗马也有几分理政之才,倒也不遑朕压下那些着姓大家的非议。” 陈蒨一转到政务上,却没了先前那副似在吴兴时般寻常夫妇的作态,重新成为了皇帝。 沈妙容只是不语,细细看了那封奏疏。 “《请理荒田军屯法》,这毛伯武(喜)倒也有趣。” 陈蒨久熟政务,已将那奏疏看了几遍。 他又启了那幅随奏疏一同上呈的地图,双目在其上逡巡良久。 半晌,沈妙容见他在那奏疏上朱笔作批道。 “太子洗马毛喜、徐俭,宣导东宫,举止得宜,各赐布三十匹。” 对于皇帝而言,对实心用事的人,做出善意的姿态便已是足够了。 王琳已败,荆南将平,未来应该如何掌控各大军头麾下的部曲的问题,确是须得提上日程了。 陈蒨抬手屏退了殿中侍立的宫女,合上奏疏,将沈妙容及膝横抱而起。 只是在那之前,多诞几个皇子充作药王未来即位后的藩屏,亦是甚为重要之事。 可那衡阳郡王陈昌归国之事,又当如何呢? 陈蒨望着软榻上已是媚眼如丝的美人,却是还未散去胸中忧思。 第二章 周齐 齐乾明元年(560年)二月。 齐帝高殷自晋阳归邺都,宗室重臣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随行。 归邺后,二王以高演拜职录尚书事,百官执酒称贺之际,在尚书省发难,擒获了尚书令杨愔、尚书左仆射燕子献、黄门侍郎宋钦道等一干亲高殷的文臣首脑。 而后,二王与总知禁卫的平秦王高归彦、武臣勋贵贺拔仁、斛律金唤开宫禁,直入大内。 邺都,昭阳殿。 殿上,太皇太后娄昭君高踞主位,齐帝高殷、皇太后李祖娥侧立在旁。 阶下,常山王高演叩首在地,太保贺拔仁、左丞相斛律金侍立在后。 左右,卫戍宫廷的甲士持兵杖,环卫警戒,领兵官娥永乐握刀仰望高殷,等候号令。 “娥将军收刀。” 娄昭君在殿上施令道。 她今岁六十,乃是北齐创业之君高欢元配,继业主高澄、齐帝高洋以及政变二王高演、高湛之母,此次高演作难,她亦是参与谋划之人。 娥永乐并未应她,只目视高殷,手中长刀在握,丝毫不退。 高殷年只十六,本是个温裕开朗的早慧少年,两年前被发病的父亲高洋命令亲杀囚犯,因心怀恻隐,被高洋以鞭撞头,得了木讷口吃的怪症。 猝逢此变,加之眼见贺拔仁双手染血,恐怖记忆一拥而上,他一时竟是口不能言。 “奴辈今日皆要断头求死么?!” 娄昭君趁着高殷沉默难言的时机,大声呵斥,怒视着娥永乐与殿中那些蠢蠢欲发地侍卫。 孙子高殷继位后,重用汉臣,这些汉臣与皇太后李祖娥勾结,密议夺取自己与二子的权柄,欲要使齐国大政尽归汉家。 自己岂能退让?! 此间,高殷暗眼看了看殿中摇摆不定的众侍卫,又听了祖母盛怒地话语,心中怯意升起。 他再度无视了娥永乐等人目中的哀乞,继续保持着沉默,身子更是不自觉地往后晃了晃。 久不得命,又见得皇帝身影摇动。 娥永乐等忠心侍卫终于泄气。 娥永乐收刀而退,满面泪流。 先帝,臣等负恩,无能护卫今上啊! 此日,齐帝高殷在与诸王及鲜卑勋戚的斗争中认输,自去岁十月高洋崩逝以来,执国只三月的他,从此沦为傀儡。 同日,杨愔、燕子献、宋钦道、郑颐等一干高层汉官文臣被高演诛杀,北齐汉官势力自此日渐衰微。 几日后,政变成功的高演,任命弟弟高湛为太傅、京畿大都督留镇邺都,而自己则加官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回晋阳立大丞相府,理国政,兼且防备突厥及北周。 北齐自此,政由高演。 ———— 周武成二年(560年)四月。 周都长安,大冢宰府。 府司录冯迁正伏案作书,年已六旬的他,虽已老迈,于这般案牍之事却极为干练,是以颇得晋国公宇文护的赏识重用。 自宇文泰死后,北周国政尽出大冢宰府,作为司录,他每日要处理的公文极多,往往不得片刻喘息。 不过,自去岁宇文护还政于今上宇文毓后,他每日的公务便轻松了许多,是以得有空闲,偶尔移目,以作休息。 今日的宇文护似乎有些心事,已在室中踱步良久。 恰好,两人的目光有所触碰。 “羽化,想那陈昌现今应已还归建康,陈人宗室交争,恐是不远了罢。” 却是宇文护开口言道。 “明公所言极是,陈人一旦交争,我大军便可东下尽取江左。大周拓地开疆,咸赖明公智谋。” 冯迁之言不无迎奉之意。 按他心中所思,却是不甚看好宇文护使陈昌归国这一着棋。 陈昌虽为陈霸先之子,却在长安久为人质,于南陈之内,毫无根基,恐怕无法似南梁诸王争位那般,给周国太大机会的。 在他看来,倒是不如将陈帝陈蒨之弟陈顼放回,以陈顼之才,必被陈蒨委以重任,陈蒨子幼,往后陈顼尾大不掉,则陈蒨身死之日,便是陈国大乱之时了。 只是此一谋划见效太缓,现下提出,必难为急于以功劳自固权位的宇文护所听受的。 “自襄阳递送消息的快马,不日便还长安,还请明公勿要为此事多虑。” 冯迁以为宇文护是为这事烦忧,便在心中自忖,早知如此,去岁便应当劝其不要归政今上。 “非为此事,一吴儿小辈何以劳我心神?羽化可知那高氏宫变,高演为相之事?” 宇文护此时正心忧,便多言了几句。 “明公莫非是忧那齐人来攻? 齐先主高洋新丧,且前数岁其昏乱于位,齐人皆怨,高演虽素以善理政闻名,然其抚百官,安诸将,尚须时日。 那高演此刻应是尽心于篡逆,无暇他顾,边州今岁当无事。” 冯迁以为宇文护是要考较自己兵事。 “亦非此事。” 宇文护摇了摇头,并没有继续说出自己所忧之事,只是再问。 “羽化以为,若今上不豫,宗室之中,谁可继承大位?” 冯迁闻此,心神大震,旋即正色说道。 “今上春秋正盛,年不过二十有七,当无事。果若有事,迁以为,继大位者必为鲁国公。” “羽化无须多虑,我意亦如是。” 宇文护拍了拍冯迁肩头,转眼看了看阁廊外正奔来的奴仆,凑近自己心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 “羽化慎勿多言。” 继而,他却是命那急急奔来且面露悲凄的奴仆,直接于面前禀报。 “主上,至尊食遇毒物,今已卧塌难起!” 宇文护闻言,面上忧色尽去。 冯迁闻言,心中大骇。 先帝宇文觉便是因宇文护而死,今上莫非也要重蹈覆辙了? 周帝宇文毓为太师宇文护设计,吃下膳部下大夫李安藏毒的食物,病二日,崩逝于延寿殿,遗诏传位皇弟鲁国公宇文邕。 翌日,宇文邕继皇帝位,时年十七,以大冢宰宇文护总百官之事。 是时,宇文护重回北周权力顶峰。 ————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南陈。 二月,王琳兵败,在周国安陆等候归国的陈昌,道路得通,便致书建康言归国之事,对陈蒨言辞颇有不逊。 面对陈昌归国的迫切,与其母章太后的催逼,陈蒨心知此事恐难善了,便召拥立自己为帝的侯安都,以言语暗示之。 侯安都于是请求亲自前往安陆,迎陈昌归国。 三月,侯安都迎陈昌渡江,设计溺毙中流。 陈昌无子,陈霸先直系子嗣由此而绝,南陈帝系彻底转移至其兄始兴王陈道谭一系。 四月,陈蒨以第七子陈伯信继陈昌之嗣,为衡阳王。 内忧既已稍平,陈蒨终有余力于南国稍作变革了。 第三章 近臣 天嘉元年(560年)四月。 建康,台城,有觉殿。 陈帝陈蒨坐小塌上,右军将军韩子高居右侍立,守都官尚书到仲举居左坐胡床,中书舍人谢岐在左二。 “药王,且与诸公说说,你那毛、徐二位洗马,教你的治国良方。” 陈蒨语气轻松。 自二月侯瑱败王琳,在西面,陈军沿江西上,尽复荆南;在东面,陈军亦乘胜北上,恢复江北合、霍、晋三州。 自永定年以来,南朝随时倾覆的窒息感,如今已为之一空。 是以他今日方才有意引太子伯宗与自己在朝中的近臣亲近。 “儿遵命。” 陈伯宗先前也未曾想到今日陈蒨会有此召对,不过他又非真正的九岁孩童,前世如这般当众演述之事,早已做得多了,只理了理思路,便道。 “伯宗今日要言的策略有三,乃毛、徐二公草就,前已御览,今望诸公斧正之。” 陈伯宗向众人一礼,复言道。 “其一者,国家丧乱以来,兵戈不息,府库空虚。 今虽胜伪梁,然东阳留异、临川周迪、晋安陈宝应,名为臣属,实怀二心,西有周人据上游,北有齐人勒马兵,战端其实未远。 请税赋三吴煮海盐者,开榷酤科,以补国用之不足。” 这道向民间煮海盐者收税,以及向贩酒酿酒者收税的谏言,其实历朝历代于财政紧张之时,多有施行。 而今江南丧乱,大族瓦解,行此计策,倒是不必担心民间的反对。 曾任梁朝金部郎中,长期打理陈国财政的谢岐,听得此策已在心中暗自点头。 陈蒨亦在此时出言。 “谢公以为此策如何?” 谢岐稍稍一怔,便已了然陈蒨之意,答道。 “殿下之策甚善,然今江左疲敝,民无积蓄,不若先使人巡东道州郡,录其煮海盐者,待秋粮之后,皆税之,如此国用既充,民亦不怨,两皆便之。” 陈蒨笑道,“谢公知我,此事来日便如此颁行。” 感受到陈蒨目光中的激赏之意,陈伯宗继续言道。 “其二,国家既有内忧外患,兵事便不可废,蓄兵甲,养军士,悉在田亩之获。 而今民间饥馑,不可再加租赋,请如魏武之法,束军伍,令各地领军汰老弱伤残之兵与流民饿殍,开荒田,垦无主之地,而朝廷以屯垦之官监督之。” 屯田之事,亦是古已有之,如今地方诸将帅的部曲,亦有小规模的屯垦行为。 是以对于此策,在座众人并不惊讶,陈国若要开屯田之法,难在使将帅同心,且要确保外镇军将不会因此权力膨胀,割据一方。 领军宿卫台省,久为陈蒨侍候的韩子高感受到陈蒨的瞩目,状若貌美女子的面庞一动,向陈蒨请言道。 “台省宿军愿先行此策,以为众军表率!” 陈蒨看着这位近侍自己多年的爱将宠臣,欣慰地点了点头,转头向身左兼着参掌选事差遣的到仲举道。 “德言,屯田之事,外镇诸军不宜轻动。 你拟一道旨意,以右军将军韩子高兼丹阳屯田校尉,就在这建康城外搜荒田并无主之地,集流民、贫民及老弱之兵屯之,诏丹阳尹协助之。 此事,你当多加注意,都官之职,典掌刑狱,台省之军若以屯田之名侵暴士民,必当严惩不贷。” “臣遵命。” 到仲举以手背抚了抚额前虚汗,他作为自吴兴便跟随陈蒨的近臣,一直干着种种需要得罪人的事情,果不其然,这次屯田之议,他也免不了要担上些担子。 “子高,你当效古之名将,约束步伍,办妥此事。来日北讨暴齐,你当为朕先锋。” 陈蒨在韩子高肩头按了按,后者目含泪光,深谢之。 “臣必不负陛下托付!” 陈蒨冲他点了点头,抬手止住正欲再作言语的陈伯宗,言道。 “奉业,这最后一条,便由朕来说与诸公罢。” 为表郑重,这一次他称呼陈伯宗用了其字奉业,而非原本的小字药王。 陈伯宗闻言噤声,侍立听之。 “其三,东阳留异阴蓄异志,交结晋安陈宝应,以为割据,而周迪在临川,三家背临,恐三家交结并叛,当威抚并用以制之。 议以忠武将军,都督九郡诸军事沈恪,于会稽、永嘉修兵备,造大舰,以备留异、宝应。 以周迪将周敷为豫章太守,加周迪官爵,厚抚之。 朕意亦如此。” 陈蒨环视众人,又从容言道。 “侯景之乱,江南士民流落闽中、南海者甚众,今国家草创,朕思贤如渴。 命忠武将军沈恪,明年春,率舟船南下,之晋安、广州,载士民欲北还者,归都。” 听到此处,陈伯宗不由击节赞叹。 他与毛、徐二人所上的策略中,并没有最后这率舟船南下一条,只是建议修造战船,以便来日击陈宝应时,可以从海道进军。 而陈蒨改为命舟船南下,一则可以借此向闽中割据的陈宝应施压,以达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谋算,二则还能以此举收岭表、闽中乃至江表的士人之心,实为一举两得。 这陈蒨果然是一代明君,于治国之道上,自己这个穿越客,却是还有太多要同这个时代的精英们学习的了。 陈伯宗暗自思忖间,却听见陈蒨忽地换上了一个威严的语气,正言道。 “诸公以为如何?” “臣等从陛下、太子之议。” 三位近臣岂敢违逆陈蒨之意,同声答道。 陈蒨见无人出言反对,便继续言道。 “甚好,朕还有一道旨意,要请诸公参详。” “朕意,每旬以太子伯宗入值省台一日,观尚书机务,并以毛喜、徐俭随侍参预之。 另,以建议功,迁毛、徐二人为太子中舍人。 诸公何意?” 到仲举向来性直,此间稍觉不妥,便进言道。 “臣以为太子年幼,不过九岁,以稚龄值省台,群臣恐有非议。” 陈蒨不语,移目光于韩子高。 韩子高见此目光,知会上意,言道。 “德言公言虽有理,然少主早慧,我等今日皆亲见之,群臣纵始有非议,终必服之。” 到仲举颔首,不再争辩。 陈蒨再问谢岐。 “谢公何意?” 谢岐瞥了眼身旁的到仲举,起身言道。 “臣意同韩将军。” ————— 天嘉元年(560年)五月。 陈太子伯宗始入值省台,时议以为非。 然前时北齐尤有十二岁便参预军国要务的高澄,是以太子虽只九岁便入观机务,众臣并不奇异,但多忧心太子早慧而夭罢了。 亦有少数臣僚以此为幸,毕竟值此乱世,主君幼弱,便是原罪,若主君早慧而贤明,亦是一桩幸事。 北齐乾明元年(560年)八月。 齐太皇太后娄昭君废十六岁的齐帝高殷为济南王,以大丞相、常山王高演入纂大统。 权臣高演终于在政变半年之后,迈出了最后一步,登基称帝,并在当月改元皇建。 废帝之后,娄昭君嘱咐以至孝闻名的爱子高演勿杀高殷。 第二年九月,逊位仅一年的济南王高殷拒饮高演所赐毒酒,为之扼杀。 第四章 黎庶 天嘉元年(560年)。 八月,北周贺若敦,领兵一万,取陈国武州后,进兵救西梁湘州。 周将独孤盛率水军与之俱进。 十月,侯瑱破独孤盛于杨叶洲,困之洲上。 十一月,齐帝高演北击库莫奚,获牛羊七万而还。 天嘉二年(561年)。 正月,北周以宇文护都督中外诸军事,并与先斩后奏之权,周帝宇文邕彻底傀儡化。 齐帝高演使王琳镇淮南寿阳,陈合州刺史裴景徽,叛陈奔齐。 侯瑱与贺若敦相持而不能制,借船送之归周,湘、武、巴陵悉复,荆南悉平。 二月,建康都外,钟山之侧,玄武湖畔。 自绍泰二年(556年),陈武帝破齐师于此地后,近五年的和平,终于养出了南陈都外的黎庶们一分生气。 不知何时起,在这玄武畔上,四下乡民环聚一团,竟立起了一座草市。 而那建康宫内,只需登高一望,便能瞧见此处的陈氏天子,似乎由于大意忽略了此地。 没了官府草市尉的盘剥,这些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升斗小民们,却也难得多了几分由交易本身带来的欢欣。 “李郎的鱼货,张郎的席,刘郎的豆饭,秦郎的鸡。” 几个总角稚童唱着不知从哪位游手闲汉处听来的童谣,骑着胯下青竹马,哒哒远去。 草棚下。 陈蒨嚼着口中的豆饭,又忆起了些,侯景乱前,自己在吴兴乡里闲住时的光影。 一时有些恍然。 再夹了片鱼干入口,枯咸之中,偏有肉香不散,陈蒨一笑,也不知那贩鱼的李郎有何秘方。 坐在旁侧的陈伯宗,却是欠了几分与他一般食髓知味的雅兴,只对付着下咽了些乡野粗食,便穷极无聊地四下张望。 手握短刀的秦二郎,正被一逃出掌心、四下扑腾的公鸡,气得咬牙切齿,却因右腿有疾,追之不及。 膀大腰圆的张大郎,又停了手中的活计,哄着怀中瓷娃娃似的婴孩,朝众人炫耀起自己那原是城中贵女的亡故美妻来。 他们都曾是昔年随陈武帝逐破齐师的猛士。 是那有一口荷叶裹饭,便愿为国死力的,猛士。 而今,他们只是,黎庶。 粗衣短褐的韩子高,拨开几个拉扯自己,强问婚娶的枯瘦老妪,又回到了陈蒨身旁侍立。 吃尽了豆饭的陈蒨只是搓了搓手,从袖中抽出一吊国中新铸的五铢大钱,摆在案上,便拉起陈伯宗的手,怀抱着一蓬草席,归去。 “子高,安集都下贫民,屯垦荒地之事,努力!” 陈蒨按了按韩子高的肩头,再无多言。 天嘉二年,春二月,陈帝以都下田土多芜,诏有司授田贫户,赐给铁器。 将军韩子高,率宿卫兵四千亲开阡陌,垦荒芜,与旧军老弱及都下贫民万人同耕之。 是岁,丹阳垦地并前岁计五千余顷,其田税军粮五十万石,都人亦便之。 ———— 梁末以来,江南兵祸连绵十余载,民间流通断绝,经济混乱,劣币滋行。 自去岁秋后,陈国重开煮海盐赋及榷酤科以来,货币混乱成为征税困难的症结,贪臣墨吏,往往以此为私。 是以建康都下流传起“市令似狼,市尉如虎”的童谣。 币制改革,急不容缓。 建康都内,中书省。 陈帝陈蒨居首位,太子伯宗居次位侍,中书舍人兼秘书监蔡景历,中书舍人兼尚书右丞谢岐,中书舍人刘师知,左右序坐。 “新铸五铢,朝议以一当鹅眼钱十,当两柱钱二,朕意准此议,诸公可另有见教否?” 陈蒨缓缓出言,目光在桌案上一大一小,两枚劣钱上扫过,再落到掌中那枚堪称精良的新铸五铢时,心中小有傲然。 “臣以为,或可置样币于诸市关口,若遇假造而交易者,当即收即铸。” 蔡景历作为久侍陈霸先,且拥立有功的老臣,自是率先发言,提出了以样币为板,从市场端打击私铸假币的方案。 陈蒨点点头,示意刘师知记下。 旋又移目谢岐。 “臣议,当于各处铜、锡矿脉,置官监之,其周围之民可应募而役其力,朝廷亦可稍稍分铜、锡之利以安其心。如此则盗铸者无利可贪,劣币计日而稀也。” 谢岐久理财货,此番提出从矿产源头入手禁绝私铸之策,亦是老成之见。 陈蒨未置可否,只让刘师知记下。 “奉业以为如何?” 他却是向列席旁听的陈伯宗发问了。 太子在省台数月,百官多称之早慧,他亦因之多了几分考校之意。 陈伯宗闻言一怔,好在他前世读过不少经济学着作,略作沉吟,便答道。 “蔡、谢二公所言俱是,儿亦以为可。然儿观前人之书,货多则币重,货乏则币贱。” “造币之多寡,当思市中财货多寡,徐徐以代。” “前代之中,有常平之法,谷贵则出仓中之谷以入市,谷贱则购市中之谷以入仓。” “今亦可行此常平法,以新铸五铢为此出入之币,久之新铸五铢,自然简在民心。” 陈伯宗实际说了考虑市场货币总需求缓慢释放货币,用渐进方式以新代旧,和有意识的用新币平抑物价以形成新币信用两条建议。 于十岁稚童而言,已是难得的高论。 陈蒨闻之心喜,大笑赞道。 “我儿英秀不让高氏,他日廓清南北,一匡天下,必我陈氏伯宗也。” “奉业当自勉之!” 天嘉二年二月,陈帝行五铢钱,于铜、锡矿所置官监之,又以关津诸市置样币百文,堪合之。 旧之劣币即收即铸,又按常平之例,发府库粮帛并新钱平物价,三吴劣币日稀,新币得行,民亦鲜有怨者。 ————— 三月,陈太尉侯瑱卒。 陈忠武将军沈恪受命南巡闽、广,先发大舰数十,并精兵三千余,浮海道,趋晋安。 四月,闽州,晋安,侯官城。 码头。 人头窜动间,两列甲杖鲜明的兵士左右排开,清出一条阔道。 割据晋安的闽州刺史陈宝应并没有出现围观百姓的视野中,来迎沈恪的,是陈宝应之父,领衔光禄大夫的陈羽。 “陈公。” 沈恪冲笑脸来迎的陈羽一礼,他在朝中领着散骑常侍的职衔,与光禄大夫同列三品,此间却也不必太过客气。 “沈散骑。” 陈羽同沈恪见礼。 “小儿已命人在城中置办宴席,子恭与老朽同往府中稍坐,何如?” 看来这陈宝应,却是摆了一桩鸿门宴在候着自己。 沈恪自不敢应命,答道。 “陈公与刺史厚意,恪领受了。” “恪此来全为公事,南来水军已于外海马祖立栅,并有十数船商贾从行,其中尤有北土佳物,请向陈公于此处求一馆舍,恪为二公宴。” 沈恪这是反客为主,要在这码头之上,反设一桩鸿门宴了。 “如此,沈将军可在商馆稍歇,老朽往城中邀小儿。” 陈羽见沈恪并不入套,在这码头所在,恪军多而己军少,自己却也不便强逼,如何应对,当再做计议。 于是陈羽率麾下回城,沈恪麾下兵士则于码头四下樵采,似有占据此地,久为盘踞之意。 侯官城内,刺史府。 “沈恪既不就宴,我等宴杀之谋已败,更当如何?” 陈宝应凝眉对座下宾客言道。 “郎君不若依旧时计议,趁其军立足未稳,击灭之。” 众宾客不答,却是陈宝应身侧的夫人留氏先声言道。 这留夫人乃是割据东阳的军阀留异之女,貌美而聪慧,平日里深得陈宝应宠爱。 她是留异连结陈宝应共图反叛的关键人物。 “陈师甲杖鲜明,军容严整,不似留缙州所言疲敝虚弱,一鼓可击,我儿当三思。” 作为闽中鸽派的陈羽,实不愿自己的儿子因一女子言语而大动兵戈,为闽中招祸。 陈宝应闭目思索良久,仍是犹豫未决。 “且容我再思之。” 第五章 天象 侯官城,闽州刺史府。 思虑良久的陈宝应,总算有了决断,扬手一拍桌案,就要出言发令。 目光却偏见屋外天色忽暗,一个侍童神色惊惶地在门口以手指天,高声通禀。 “主上,天狗,食日了!” 闻得此言,果决的神采从陈宝应的面上尽数退去。 眉宇间竟一时满是忧惧。 “传卜者来。” 言语间,陈宝应背脊稍弯,已是丧了锐气。 ———— 建康,永福省。 陈蒨执黑,陈伯宗执白。 二人正在殿中弈棋。 忽地,天光一暗,有宫人入禀,日有食之。 陈蒨闻言一笑,竟是将手中棋子往盘上一掷,直接认输了。 “奉业,你胜了。” 陈伯宗还有些不明其意,这局棋他虽执白抢了先手,方才形势,却分明是陈蒨的黑子在大占上风的。 “奉业在这棋枰上取了先手,却不知朕亦在千里之外取了先手。” 陈蒨饮了口青瓷杯盏中的茶水,一手遥指南方。 “闽中,定矣。” ———— 侯官,码头,旅舍。 沈恪望着窗外的海波,饮着杯中的茶水,心中似在思虑些什么。 他早已命人暗中收买了侯官城中的大小卜者,又依皇帝旨意于今日登岸,方才日食天象亦已发生,陈宝应会否如皇帝意料般服软,却仍未可知。 拉开佩剑,用从店主人那要来的旧布轻拭。 几滴雨点于窗外飞入,撞上剑身,散做水痕。 远处,一道木栅已在雨中被几个壮实的兵士立起。 终于,一个文吏穿过守卫森严的门廊,来到了沈恪的近前。 “将军,刺史愿往此处拜谒,唯请朝廷,勿动刀兵。” 沈恪将寒剑收起,面上露出江左士人的温文尔雅。 “足下辛劳,且于馆中饮茶稍歇,请代吾答刺史,子恭今夜于此馆设宴,望刺史临之。” 文吏俯首应诺。 目视文吏远去,沈恪这才由衷大笑。 “天子妙算,闽中大事,定矣。” ———— 天嘉二年(561年)四月,日有食之。 忠武将军沈恪浮海入闽州,刺史陈宝应请入朝侍奉。 沈恪募其旧部,得兵四千人,进兵屯于武夷山、仙霞岭下,威逼周迪、留异,闽中平。 坐事免官,以白衣兼太常卿的张种,以奏闻日食之功,恢复太常卿之位。 陈帝罢闽州置丰州,以沈恪为丰州刺史。 太子陈伯宗请以太子中舍人毛喜为晋安太守,陈帝许之,并加毛喜散骑侍郎衔。 五月。 陈宝应率子女入朝建康,留其父于闽中助沈恪抚豪酋,陈帝加陈宝应爵侯官县侯为侯官县公。 缙州刺史留异、江州刺史周迪频遣使入朝,问其冷暖。 闽中虞寄、岭南萧引等避祸南方的士族文士从船队北归。 六月。 陈蒨命司空侯安都引兵屯会稽,并遣使征留异入朝。 留异不应命,陈蒨于是下诏命侯安都督众军讨之。 七月。 侯安都亲率精兵五千出永康。 又以贞毅将军程文季领兵两千击新安,员外散骑常侍陆山才率兵三千佯攻下淮,临海太守钱道戢领兵两千出松阳,建安太守萧乾率兵两千出仙霞岭。 八月。 程文季破新安,侯安都大军自小道瞒天过海,进围东阳。 留异四面受敌,困守东阳,遣使入临川,请周迪援兵,周迪不应,留异于是请降,陈帝许之。 陈蒨罢缙州入东扬州,征留异及亲故入建康,罢留异官爵,削为庶人,以其第三子丰安公主驸马留贞臣袭其永兴县侯爵位,削食邑至三百户。 又以建安太守萧乾为东阳太守,抚其乡野豪酋。 缙州悉平。 九月。 临川周迪遣子入朝,请以本部兵马出镇湓城,陈蒨许之。 至此,南陈内部各路割据军阀俱听命建康,朝廷政令始于境内通行无碍。 ———— 镜头北移。 北齐皇建二年(561年)八月。 齐帝高演自去岁北击库莫奚后,便停驻晋阳宫内,有伐周之意。 然而近来其身体不知为何,日渐虚弱,是以心内颇不自安。 适逢此时有太史令上奏邺都有天子气,而废帝济南王高殷正在邺都,高演恐其复辟,便下诏征济南王入晋阳。 此时右丞相长广王高湛亦在邺都镇守,高演废帝之时曾许以皇太弟之位,登基后却立了自己的儿子高百年为太子,高演此间亦不免多疑。 于是以库狄伏连为幽州刺史,重臣斛律光之弟斛律羡为领军,分高湛军权。 高湛在邺都得诏,心中忧惧,便先后与故友高孝瑜、高元海密谋,议当迎立高殷复辟,然而高湛终是怯懦,未敢行此策。 终日惶惶的高湛便求问于邺中闻名的卜者,卜者皆言国家将有大凶,高湛当为新天子。 于是,奉济南王入晋阳。 九月。 济南王被高演毒杀。 高殷虽死,高演的身体却是越发的差了,便是医官频进汤散,仍是无济于事。 十月初二。 晋阳宫。 时年二十七岁,正值盛年的齐帝高演,斜卧榻上,面色惨白,额上虚汗不止,手中笔墨却仍未有停歇。 “还请陛下稍歇。” 皇后元氏看着丈夫正不停打颤的右手,心中一痛,手中丝巾擦拭着高演额上的虚汗,目中却已满是泪光。 “皇后,朕昨日又见到他们了。” 高演停下了手中披阅奏疏的动作,倚靠着床榻,俊美的面庞上只挂着一抹惨笑。 元氏闻言一怔,皇帝所言的“他们”,她自是知晓的,自从上月赵令史奏书在邺都见到先帝高洋与杨愔等人的游魂西行后,皇帝便时常自言在宫中见到“他们”。 宫中已命人用热油扫洒,火炬驱邪了两遍,可“他们”似乎仍旧阴魂不散。 “阿兄,臣弟,臣弟不是有意要杀正道的!” 高演忽地身子后仰,面露惊骇地望着前方的殿梁,在他眼中,那里正坐着面色森然的高洋。 “杨公,你,你......” 只剩独目的杨愔也出现在了殿内。 高演拉过皇后,像个孩子似的缩在了皇后的怀里。 天光适时地一暗。 一个年幼的宦者,跪在殿外通禀。 “大家,天狗,食日了。” 杨愔满是血污地手就要搭上高演的肩头。 “滚,滚!” “朕要你滚啊!” 高演发疯似的抓起御案上的杯盏,砸向空无一物的身前。 “砰!” 瓷器破碎的声音在殿中回旋。 殿外,宦童的身子在发颤。 殿内,皇帝和皇后的身子亦在发颤。 ———— 北齐皇建二年(561年)十月,日有食之。 齐帝高演欲以讲武为厌胜,有兔惊马,高演坠地而绝肋骨,病愈甚。 十一月初二,以手书留长广王高湛,请勿杀太子高百年。 是日,齐帝高演崩于晋阳宫,时年二十七。 十一日,北齐右丞相长广王高湛以高演遗诏入继帝位,时年二十四。 是月,齐帝高湛改皇建二年为太宁元年。 第六章 大事 天嘉二年(561年)十月,霍州西山蛮率部落内属。 前时,陈帝为酬贞毅将军程文季破新安郡之功,恢复太子步兵校,以之为太子步兵校尉,以所领部曲精锐数百充任之。 此时,又令其募西山蛮并江北流民精壮数百,以充实校军。 太子步兵校制属东宫,而东宫宫城早在梁末侯景之乱时,便因战火化为废墟,南陈草创,东宫建筑至今未及恢复。 是以陈帝以新设太子步兵校暂驻于东宫旧址,又命匠人起屋舍,为其营房。 太子伯宗虽居台城永福省中,亦常临其营,以为抚慰。 十一月,建康初雪。 东宫故址,太子步兵校营。 待过了年关,便算虚岁十一的陈伯宗,由于每日留心运动,加上营养充足,个头窜得很快,看上去已若十三四岁的少年。 只是快速的生长加之每日于院中的跑走,令他少了些江南士人的白净,多了几分军旅之人的黑瘦。 也多亏了这般形貌,令他与这群兵士间多了些亲近,数度赏罚之后,他竟也得了几分士卒之心。 “少卿,你久在都下,而今营事已毕,且与孤同游淮上如何?” 今日陈伯宗与程文季同为步兵校中的千余士卒发了寒衣,见时辰尚早,便有意邀这位自己的亲兵统帅同游建康。 一来示之以亲厚,二来他虽穿越两载,每次与陈蒨出宫,却皆是出建康北门,是以玄武湖畔的贫苦人家他已见了不少,秦淮河畔的富贵繁华,却是未曾目睹过的。 “臣遵命。” 程文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乃是如今为陈国镇守江北,守御国门的左卫将军程灵洗之子。 程灵洗性严急,能与士卒同甘苦,程文季承其父风,寡言语,抚士卒,又用心于事,颇有良将之风。 于是二人换布衣,出建康城东建春门,先至青溪。 青溪自北向南,沟通玄武湖、京口大道与秦淮河,是为建康水路要道。 前梁大同年间(535-545年)南朝全盛之时,其上号称舟船昼夜不绝,可见繁盛。 而今建康户口凋敝,三吴人口亦稀,是以商旅大减,极目而眺,青溪之上唯见驳船十数艘,两岸亦只草屋数十,倍见萧索。 二人行至岸侧,但见水畔白雪堆叠,而溪水清澈,若可照人。 不远处,忽有歌声响起。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歌声灵动,甚为悦耳。 歌者显是个妙龄女子,声色惑人。 陈伯宗见程文季面上似有意动,便引之同赴歌声来处。 但见得前方垂柳之后,有渡船一艘。 那渡船上有拱顶覆草席,形制颇似陈伯宗前世江南常见的乌篷船。 其船首之上立一老叟,船尾之处坐一少女,俱是蓑衣斗笠。 “女郎歌者为何?” 程文季在岸侧遥对舟上那少女发问。 那少女眉目清秀,显是未曾虑到这大雪之日还有行路的旅人,忙止了歌声,只是面色微红地侧脸躲过程文季的目光。 “乡野鄙音,郎君勿怪。” “二位郎君可是要往淮上。” 那老叟施礼作声,手中船桨翻动,舟船已是到了二人近前。 “老丈,方才女郎所歌,可是那青溪小姑歌。” 陈伯宗见程文季的目光还在追着那少女,便自与老叟声言。 “正是,郎君博闻。” 老叟看出这二人气度不凡,恐非常人,但他在这青溪之上行船数十年,各样贵人,见得多了,是以言语间亦是不卑不亢。 “郎君若欲往秦淮岸,当给钱五文。” “若欲纳此女为婢妾,当给钱十万。” “若愿娶之而奉吾老迈,则四海五湖,老朽愿为郎君尽渡之。” 老叟这话却是对程文季说的。 程文季不答其言。 “大父!” 那少女对祖父轻呼,声音清脆动人。 见得程文季痴态,老叟已经有些后悔今日带着孙女出门了,只硬声出言道。 “老朽曾为皇帝负鸭、米,郎君慎勿逼之也。” 陈伯宗闻言一惊,方才他已有意购下此女,以收程文季之心,却不想这老者竟是昔年与陈武帝及陈蒨共抗过齐军的老卒。 一时间,他的心内竟有些犹疑。 “老丈勿虑,吾只是,前时与女郎稍有因缘。” 程文季忽地恭声出言,令老叟与陈伯宗俱是有些错愕。 “女郎曾于西州城下贸丝否?” “可还识得此物?” 程文季将身上的蓑衣掀开,露出手腕上的一串贝珠。 “程郎!” 那少女见得贝珠,竟是惊呼出声。 ———— 自青溪中桥浮舟南下,能见到青溪东岸有两座城池。 在秦淮北者乃东府城,曾为扬州治所,毁于侯景,而今城墙破败,人烟稀疏。 在秦淮南者为丹阳郡城,虽规制稍小,但未毁于兵戈,如今是南陈中军在建康周围的驻地之一。 行船至丹阳城侧,便算是入了秦淮河。 秦淮河畔,有诸多商肆。 船过骠骑航,众人于秦淮南畔登岸,由程文季领着进了一间食肆。 “孤愿为程卿与女郎媒之,老丈以为如何?” 前时在舟上,陈伯宗二人已自曝了身份,此间陈伯宗也不遮掩,有意成人之美。 “老朽今日得再见天颜,已是三生之幸,程将军佳婿也,老朽愿从殿下命。” 老叟叩首以谢之。 ———— 秦淮河畔素来是建康都下的繁华之地,便是十余年来,数遭兵祸,而今仍是商旅不绝。 是以陈伯宗由这一路来的见闻,对于建康民间的状况,心中大略也有了些计较。 而今这秦淮之表,人口当还有数万之众,合建康城下及周边乡邑,整个建康的百姓估计还是有不下二十万口的。 虽只若前梁全盛时二十八万户的冰山一角,却亦是要好过自己在左民尚书处查得的户籍账册之数太多。 若依左民尚书账册,整个都下不过户二万,民十一万。 南朝民间隐户多矣! 思及此处,陈伯宗不由在心中暗叹道。 只是于这隐户问题,现下他亦无甚解决之法。 毕竟按照方才他从那渡船老叟处听来的消息。 而今在籍之民,所受税赋极重,除纳田赋外,还有以布匹和钱币形式征收的人头税,而地方官府亦有各种杂赋,劳役。 大略算之,亦知若一人在籍,每岁大半之劳皆要归于朝廷赋役,是以隐户多,而实户少。 在如今官府的盘剥力度下,一切清查隐户的行动,实与杀人无异。 不提别处,那位方才将程校尉迷得神魂颠倒的少女,便是个黑户。 问其缘由,其家只老叟一人泛舟为业,若令着籍,税赋一至,恐其祖孙不能自存也。 食肆内,陈伯宗冥思良久,倍觉肩上担重。 不多时,外出采买程文季也终是同那位名为沈月娘的女郎回到了馆舍。 你们的大事,可算是定下了。 陈伯宗望着白雪飘零中,沉默西流的秦淮河。 望着远处皑皑一片的朱雀大航上行色匆匆的旅人。 在心中低语着。 可我的大事,才刚刚开始啊。 第七章 北使 天嘉二年(561年)十一月,高句丽遣使献方物。 建康宫,德教殿。 陈帝陈蒨居主位坐,太子陈伯宗次之,御史中丞孔奂,度支尚书陆山才,尚书右丞殷不佞列次左右坐。 “前时,晋安太守毛喜书言闽中有一大岛名作海坛,其周围百里,上生丛草,或可为牧马地。朕遣人视之,报曰可。” “今高丽在北,前代多市其骏马,朕意厚抚其使臣,购良驹而养育之。” “卿等意如何?” 陈蒨出毛喜上书示于众人,举目环视,有征询之意。 “臣窃恐高丽人不致良驹,且但货骟马,使我育马之策不行。” “臣尝闻百济国与高丽多怨,时有交兵。” “今高丽强而百济弱,不若假结高丽,使百济忧之,而后乃抚百济,则百济为充国用,必贩我良驹也。” 孔奂素以善政闻名,稍作思虑,便献了条使百济高丽鹬蚌相争,而南陈坐得渔利的计策。 “孔卿之言甚善,朕亦有此意。” 陈蒨颔首,复缓缓言道。 “朕已命中书省草诏,授高丽王宁东将军。并意遣使臣之其国,厚赂其国中贵人,使之为我声援,以行市马之策。” 言罢,陈蒨又目视陆山才道。 “陆卿今掌国家财货,若欲市马,度支可出钱帛几何?” 陆山才自数月前随击留异,转升度支尚书以来,尚是首次参预此种近臣小会。 此刻被陈蒨问及,他竟稍有紧张,微作思量,片刻方才答道。 “今岁平荆南、征留异,劳动军旅,所费甚巨。” 幸得去岁所开煮海盐赋及榷酤科,及至上月,凡一年,计税盐两千钟,得钱一亿。税酒,亦得钱千余万。” “除补朝廷赏恤,尚可支钱七千余万,至于绢帛、金玉,库中所藏,折钱亦可近千万数。” 陆山才未言及府库之中存粮状况,盖因商人通贸,唯喜钱帛金玉,粮食素来不在交易之列。 “向来市马,匹值数万,然百济、高丽浮海而贸,匹可十万,未意以我倾国之财,竟不能得良马千匹。” 听其言罢,陈蒨不禁俯首作叹。 “陛下仁德,未加重赋税民。” “今岁荆南、东阳、闽中新平,计其民口可数十万众。” “而天下已粗安,臣私度之,则明岁盐、酒之课,得钱二亿,亦可望也。” 陆山才进言宽慰之。 陈蒨稍稍颔首,称是。 一旁的陈伯宗闻得此言却是心下一惊。 须知,梁代以来,江南的税赋租调,多以稻谷、布匹的形式征收。 梁武帝萧衍之世,江南太平无事,人口滋长,是以商贸大兴,民间货币需求大增。 然而官府铸币不足,导致通货紧缩,钱贵物贱,天监初年,建康粮价曾低至35文一石,百姓纳税钱,颇受其苦。 是以梁武帝行铁钱,以补市场所需。 而侯景乱后,江南人口大减,市场凋敝,于是铁钱废,民间不用。 如今江南始得安定,来年市场所需货币必多。 而因为盐、酒之税使如此多的钱币收入官府,若是造成货币供应不足,市场势必又会陷入通货紧缩,从而加重百姓的税赋压力。 念及此处,陈伯宗便出言问陆山才。 “陆公所言明年得钱二亿,而今所铸之五铢钱可足否?” “若钱不足,明岁恐钱贵物贱,民受其苦。” 陆山才显然没有料到,年只十一的太子竟有如此见地,微微一顿,方才答道。 “殿下聪睿,此一节,度支众官亦有议,臣敢请陛下、殿下听之。” 陆山才向太子恭礼,而后却移身向陈蒨,竟是想借此时机,向皇帝进献策略。 陈蒨示意其但说之。 “今采铜锡所铸新钱,每岁止数千万。” “以此论之,每岁民间所增之钱实不过五、六千万而已。” “今天下粗安,万民勤于耕织,明岁粮、布必跌价,而税盐、酒之数不变,民受之税实重于今岁。” “度支众官议,可使税钱先买粮、布以为积蓄,平物价。” “又可出税钱恤军士中死王事,抚慰军心,亦促钱货流通。” 陆山才所言,其实不过扩大朝廷开支,进而促进财富流通而已。 陈蒨思虑少许,却更举一反三,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诚如陆公所言,若我以五铢钱市高丽马,则铜钱流于高丽,民间所需之钱更加不足。” “如此思之,市马之事,宜用绢帛布匹,不当用钱。” 孔奂与陆山才目光相触,二人皆是未曾料到于经济之事上,皇帝也有如此见识。 “臣请陛下旨意,出府库钱购民间布匹绢锦,以备市马之用。” 一直沉默不言的尚书右丞殷不佞,竟是当此之时,忽然出拜言道。 显然其早有此建议在心,只是一直未得时机发声。 “臣等亦同殷公。” 孔、陆二人紧随其后,同声出言。 “卿等之意,朕已知之。” “然北使高丽,亦须人选。卿等可有建议。” 陈蒨应下众人之请,旋即瞩目陈伯宗。 “臣请以太子中舍人徐俭为使,往通高丽、百济。” 陈伯宗这才终于明白了今日陈蒨召自己与众人议事的用意,便急答道。 陈蒨闻之笑言道。 “本以奉业惜徐卿,必不得其为使。” “未意奉业不吝人才,如此,朕亦不吝。” 见常时不苟言笑的皇帝如此言语,众臣皆不解其意。 “朕意明岁复建太子翊军校,以豫宁太守任忠为校尉。” “广州归都之萧引征为太子中舍人。太子意如何?” 陈蒨收敛神色,正容问陈伯宗。 陈伯宗心中一动,任忠、萧引是他前时频向陈蒨问请的人物。 不想今日陈蒨竟是当着一众内臣的面许给了自己。 欣喜之下,便是连声应诺。 而于这对父子之外,其余三人,皆在揣度陈蒨此举之意。 其中,唯孔奂之思,最得帝心。 皇帝这是要为太子选纳班底之臣。 只是,为何呢? ———— 天嘉二年(561年)十一月。 陈帝以高句丽国入贡,嘉许之,授高句丽王为宁东将军,以太子中舍人徐俭使其国,为市马计。 又出府库钱买市中粮、绢帛,抚恤伤兵。 于是,绢布益贵,商人乐其利,多为转输,三吴之地,商旅稍兴。 夜深,建康宫内。 皇帝陈蒨仍未安寝。 本月,北周遣使欲还皇弟安成王陈顼归国,索要黔中地与汉水口之鲁山郡,以为交易。 如此之事,若在去岁闻之,陈蒨必然欢欣应诺。 毕竟南陈宗室乏人,一旦陈蒨身上发生意外,能继帝位的最年长者,亦不过是年十岁的太子伯宗。 若如此,则国事必危。 而若有陈顼在国,则国有长者,或以其继帝位,或以其为周公辅政,陈国社稷至少不会有倾覆之忧。 如此考量,陈顼归国本当是陈国一桩幸事。 只是近来太子伯宗已显其聪慧,若有强藩在侧,未来帝位承继之时,恐有血光之忧。 是以,陈蒨久不能决,辗转反侧之下,竟是已至天明。 便是以陈蒨往日为政之干练,一旦心中有所希冀,亦难将帝位的继替看轻。 毕竟,于其心内,兄弟终是不及亲子的。 “如此,不若但听天命。” 陈蒨终于有所决断,使人报于北周使臣杜杲。 南朝为使安成王归国,愿惟割黔中地,而鲁山郡侧当留陈国。 他却是取了个折中的答复,将决定陈顼去留的权柄,又转给了北周。 第八章 归人 齐太宁元年(561年)十二月。 齐大行皇帝高演灵柩并北齐王公群臣自晋阳发,归邺都。 皇帝车驾方过汾水汾桥。 新君高湛身着丧服,携宦者二人,下车架,前往拜谒高演之妻,先皇后元氏。 元皇后舆车内。 已被夺去太子之位转封乐陵郡王的高百年,坐在元皇后身侧,见高湛登车,面露怯意,只轻声唤之阿叔。 元皇后貌美,此间虽因居丧而尽去彩饰,素衣白裳衬之,反倒更见动人。 高湛未理会侄儿的呼唤,只目视元皇后,恍惚间,不觉心中微动。 “我闻阿嫂有奇药,阿嫂且当与我。” 高湛低声言道,言辞间有威逼之意。 元皇后不解其意,面前这位容貌俊美的男子,此刻竟像是只长着獠牙的凶兽,观之骇人。 “至尊何出此言,妾并无奇药。” 元皇后拉过高百年,将之搂在膝上。 “阿嫂何故诓我。” 高湛猛地一拍车厢,木板响动,元皇后闻声心颤,却见一个少年宦者从高湛身后走出。 “至尊,妾实无奇药。” 元皇后心中已惊,忙出言辩白。 “阿嫂欲辱我乎?” 高湛拍了拍少年宦者,示意其上前行动。 那少年宦者不由元皇后分说,便抓住她那头上的青丝,扯着她的头颅就往地上撞去。 仓促之间,元皇后急急推开高百年,自己却已难免头撞于地。 这宦者毫不留情,元皇后痛急,却又担心车外众人听见动静,只敢低声呜咽。 高百年时年不过六岁,见此情形,只身冲向高湛,抱住他的大腿,大哭言道。 “阿叔阿叔,家家实无奇药,实无奇药。” 高湛将高百年抱起,目光还留在元皇后身上,口中只温声言道,“谁言无药?尔即我药。” 元皇后泪流洒地。 —————— 周保定二年(562年)一月。 长安,晋国公府。 “陈人虽不愿与我鲁山,而陈顼留之无益,吾意使之归国,以离间陈人宗室,二公以为如何?” 宇文护得了杜杲的禀报,心中虽有所遗憾,但遣陈顼归国之意已定,便向府中二位心腹征询意见。 府长史叱罗协与府司录冯迁,一胡一汉,两个老叟对坐左右,目光交触间,冯迁稍退。 叱罗协于是率先进言道。 “使陈顼归国,令陈人交争,吾有一计,愿晋公听之。” 宇文护素来对叱罗协多有信重,于是正色听其言。 “可厚加陈顼官爵,然后送之归国,如此,则我与之虚名,而陈主必给之实位矣。” 叱罗协言罢,捻须,面上神采颇为自得。 宇文护稍加思量便觉此计甚为妙绝。 加陈顼官爵,又立刻送其归国,朝廷不必给其俸禄,但有了这个虚名,陈国为了安抚其心,必须给他更大的官爵以示荣宠。 授官即授权,陈顼为保其权柄,必与他人连结。 而其又为南陈宗室长者,未来继嗣之时,或有机遇,如此,势必有不少官员愿意为之投效。 如此一来,一旦陈顼归国事成,陈国朝廷必陷争斗。 “兄长阳谋,陈人计无所避也。” 叱罗协曾被宇文泰赐姓宇文,宇文护为示亲近,便以兄长称之。 他见冯迁似有欲言,便问道。 “冯公还有良谋?” 冯迁应声答道。 “晋公,陈人诡诈,前岁陈昌归国,陈主使人溺毙江中,吾等于是失其谋算。” “今陈侍中、国子祭酒周弘正在长安,弘正硕儒,陈人朝中多其弟子,陈主必不敢害。” “可使其同陈顼归国,如此,则我计可期。” 冯迁果然久习吏事,这就吸取了上次陈昌的教训,为宇文护的计划又上了一道补丁。 叱罗协不想被这汉臣给比下去,又出言补充道。 “陈顼之子叔宝,与其妻柳氏,亦在我国。” “可先留其妻子于我境中,待其受陈官爵后,再发遣建康。” 宇文护闻言大喜,拊掌笑道。 “得二公计,吴儿在吾掌中矣。” 是月。 北周加陈安成王陈顼正九命柱国大将军衔,命使者杜杲送之与周弘正同归南朝。 并留其妻子于襄阳。 同月,北周开永济渠于蒲州,龙首渠于同州,灌溉农田数千顷。 有此二渠之后,北周用兵齐国时,后勤线路更短,而补给效率更高。 —————— 齐太宁二年(562年)一月。 齐帝高湛归邺城,葬齐孝昭皇帝高演,并立自己时年六岁的次子高纬为太子。 入夜,邺城,昭信宫。 年愈三十的昭信皇后李祖娥,容色未减昔年,在今时一众高氏女眷中,姿貌仍称魁首。 自去岁九月,高演害死她的儿子高殷之后,她便自着素衣素裙,每日于宫中佛舍焚香祷告,唯愿爱子魂魄早归净土。 未想高演不久亦死,她虽深信佛法,亦不免心中释然。 “芸芸大千,其中自有果报。” 心中暗叹间,李祖娥默默向室中的观世音造像焚香祈祝。 这尊观世音造像是时下少有的女像观音。 那菩萨面容优雅,神态宁静,低眉顺目,栩栩如生。 往日,李祖娥心中每有郁结,便于这佛前祈祝,多获释然。 忽听门口有宫人急急而入。 昭信宫平日侍候之人稀少,这匆匆入内的宫人,尚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 “至尊来,大家宜避之。” 那女孩在门外喊道。 “婢子欲使我阿嫂避何人?” 屋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李祖娥心中一紧,这是长广王高湛的声音,不,这是齐国新主的声音。 那女孩不再言语。 李祖娥听得屋外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心中不安愈盛。 门开之声入耳,她敛容振作,望向来人。 “至尊何以夜来见妾?” 她向闯入屋内的高湛一礼,只盼他知礼而退。 高湛对这些虚礼却浑不在意,对于阿嫂的美色他早已垂涎多时。 况且高洋在日,时常打骂侮辱自己,今日能得其倍加礼敬的女子,自然更为乐事。 高湛已去狐裘,年不过二十五的他,火力正旺,似乎丝毫未觉天气之寒。 他只端详着面前佳人的面容,然后缓缓说道。 “太原王绍德尚在邺中。” “阿嫂若不从我,今夜即杀之。” 李祖娥只觉高湛目中若有尖刀,和着这冷厉的言语,似要取走自己的一切。 “惟愿陛下勿杀我儿。” 素衣落地。 佛舍中。 但见。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 西梁大定八年(562年)二月。 江陵,东城。 梁帝萧詧,现今不过四十四岁,观其面色,却似行将就木。 城墙上,抱着一册书卷,萧詧举目西望,见到了江陵西城上“助防”周军的旌旗。 时及今日,不想我大梁这最后一州疆土之存亡,却还要仰那周人之鼻息。 心中一痛,他旋即举目东归。 涛涛江水自江陵城下涌过,奔向东南。 他知道,在那江水尽头之外的尽头处,那里有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梁都建康。 若是可以,他情愿做个归人。 但他不能,他萧詧,是大梁昭明太子萧统之子,武皇帝萧衍之孙。 靠着江陵的石墙,他又念起了那首《龟虽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是月,西梁萧詧崩,第三子萧岿嗣位,改元天保。 梁帝,魂归。 第九章 较艺 天嘉三年(562年)二月。 建康,东宫旧址,太子二校营房。 校场上,陈伯宗正同一中年军汉言笑。 这中年军汉面目黝黑,生得魁梧健硕,手持一把长弓,正同陈伯宗讲解着射箭的要领。 此人便是新任太子翊军校尉的任忠。 “任将军,这射箭的要诀,孤已经知晓。” “而孤闻将军素善骑射,今日将军可否为孤演练一二?” 任忠到建康就任已有两月,前时陈伯宗虽时常来到校场,却是只知其练兵有术,不知其身手如何的。 另外对于这个时代武将的勇力到底如何,陈伯宗亦是颇为好奇的。 任忠闻言,向他略一施礼,答道。 “只老夫一人演练弓马未免无趣,敢请殿下令吾佳婿与吾较艺。” 任忠口中的佳婿,正是太子步兵校尉程文季。 却说这程文季妻室早夭,前时因极爱慕那青溪艄公的孙女沈月娘,便起了与之结亲并纳为正室的心思。 可那沈月娘身份低微,程文季之父程灵洗自然不许。 恰逢任忠到建康任官,知晓了同僚的烦恼,竟是收了这沈女郎养作女儿,并亲自向程灵洗请为婚姻。 任忠虽只是军汉出身,并非世家,但皇帝既然拔擢他为太子亲卫,其来日前程自然远大,程灵洗于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程文季便就此和任忠成了翁婿。 如此一来,程文季得全了心意,任忠也通过这桩联姻,在朝中有了根基。 而在此事之中,陈伯宗牵线搭桥,多有参预,是以事成之后,二人俱对他心怀感念。 恐怕前时谁也未曾料到,那一个小小的船家女子,竟会成了结成太子武臣班底的关窍。 “那便有劳少卿与任将军了。” 若能见两员猛将厮杀,自然更好,陈伯宗立刻同意了任忠的请求。 须知道,程文季素有勇名,曾领三百甲士在新安大破留异麾下。 任忠亦是靠了一身弓马娴熟的武艺,才得了乡里少年的投效,终于得以发迹。 此间,二人斗将较艺,着实令人期待无比。 于是命军士前后围坐,中间空出数丈宽,二十丈长的长方形区域。 二人跨马持槊挂弓,左右立定。 但见任忠在马上一踏马镫,转身向陈伯宗抱拳声言道。 “殿下,今日较艺,吾二人但射三箭,持槊斗三合。” “而今箭矢与槊上俱涂石灰,稍后被中多者,即败,请殿下裁之。” 陈伯宗已明了规则,便答道。 “任将军与少卿但斗之,孤知之也。” 任忠与程文季齐声应诺,之后便各自引马,拉开距离。 “哒”、“哒” 马蹄声起,却是左边的任忠先行发难,御马冲向程文季。 长二丈三尺的马槊由竖立变为横举,直指程文季的腹心刺去。 程文季反应亦迅速,见岳父奔来,自己也打马而出,横槊逆击。 二十丈的距离对跑动的骑士而言很近,只几个呼吸的工夫,二人二马便在陈伯宗面前交错而过。 这个交马而过的战术动作,便被这个时代的人们称为一合。 便是两个善马槊者相斗,一般数合之内也必分胜负。 至于在战场之上,骑士取人性命则往往只须一合。 如今一合已过,二人身上并未见石灰敲出的白点,显是方才都躲过了彼此的刺击。 这第二合却是程文季勒马先回,不待任忠回马,他便持槊向任忠冲去。 任忠不意女婿回马如此之速,急中生智,张弓搭箭,回身直射程文季。 程文季看准时机避开来箭,在任忠挥槊不及间,抬臂一刺,便用去了槊头的木杆在其腰间铠甲之上,击出一道白痕。 任忠终于回马,与程文季再度错马而过。 这一合,若在战场之上,他已丢了性命。 为了能够扳回一城,他趁程文季交马前冲之机,连发两箭,程文季避之不及,背甲之上已留两道白痕。 程文季见他三支箭已尽数射完,自己还一箭未发,便也趁其打马前冲,力图拉开距离之际,搭箭在弓。 “嗖”“嗖”“嗖” 程文季三箭连发,急追任忠而去,不料任忠已有防备,竟是身子一偏躲过两箭,只有一箭临身。 胜负,皆在第三合了。 任忠回马冲来,程文季亦回马冲去。 “碰” 木杆撞击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二人再度错马,却是任忠身上又多了一道白痕。 程文季,略胜一筹。 众军士雀跃。 任忠也不羞恼,下马大笑道。 “老夫老矣,贤婿艺高!” 陈伯宗闻得此言,上前执其与程文季之手,笑道。 “将军善射而少卿善槊,来日北伐,则当以将军为宿卫,少卿作先锋也。” 二将闻言一惊,同声拜谢答道。 “臣等必不辱命!” —————— 目光北转。 此时北齐邺都之内,亦有二人较艺甚欢。 齐宫,瑶华殿。 一容貌娇媚的女子正与一俊俏男子隔一握槊棋盘对坐。 那男子皮肤白皙,碧眼幽然,显有西域胡人血统,正是倍受齐国新帝宠幸的新任给事黄门侍郎,和士开。 而同他对坐,凤冠珠饰、媚眼含波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齐帝高湛的皇后胡氏。 “妹妹今日气运不佳,当是输了。” 这屋舍之内却不止他二人,更有齐帝高湛、河南王高孝瑜左右观棋。此间则是高湛见局势不利皇后,出言感叹了。 “湛郎笑我!” 胡皇后对他娇嗔一笑,玉手抓起盘中棋子一枚,塞入和士开掌中。 复又娇俏地望着高湛道。 “和侍郎,至尊笑我,可否为我赢至尊一局。” 和士开已是习惯了这夫妇二人的做派,便恭维道。 “若至尊怜我,则可赢,不然,必是怜大家。” 这话倒是将高湛与胡皇后都讨好了。 胡皇后又抓起一枚棋子扔向和士开。 “湛郎,和侍郎最爱甜言,当是奸臣。” 和士开把棋子放回盘上,应道。 “臣言具是忠言,至尊最知我。” 高湛闻言笑道。 “士开既忠臣,即当与我握槊。” 说完,便将胡皇后抱起,置于膝上,理起了方才被胡皇后搅乱的棋盘。 三人,继续握槊。 河南王高孝瑜在侧,只将一切看在眼中。 翌日。 高孝瑜谏言皇帝高湛,“皇后天下之母,岂可与臣下接手。” 高湛听罢,也自觉头顶冠冕上似乎泛起了绿光。 于是,采纳其言。 只是,不出月余,他便又召和士开于宫中握槊。 第十章 两全 天嘉三年(562年)二月。 建康宫,有觉殿。 正午时分,日影微斜。 陈蒨、陈伯宗父子在殿旁的树荫下,对坐弈棋。 “我前日遣使致国书于齐,请修和睦。于此事,奉业如何看?” 陈蒨棋艺并不高明,于棋局之上,只是步步为营,缓缓积势。 “儿闻《老子》言,‘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今阿父遣使,请和于齐国,儿私度之,阿父必有北伐之意。” 陈伯宗前世并不通晓围棋之道,只是自他前岁入尚书省观政务以来,陈蒨每十日便要召他弈棋一局,并问政事于他。 一年多来,他不仅棋力见长,对于陈蒨的行事谋划,也能稍作揣度了。 陈蒨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手下黑棋却放出杀招,吞了对面白棋数子。 “前岁王琳败投齐国,齐主高演授之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使之镇守寿阳。” “齐主又使卢潜为扬州道行台尚书,以为监视、制衡。” “王琳主战,纠集部曲、故旧,有数万之众,意在南侵,而卢潜志在和睦,去岁虽败我刺史王奉国、周令珍,亦未追夺合肥。” 陈蒨寥寥数语间,便点出了这两位北齐封疆大吏间的深刻矛盾。 鸽派与鹰派素来便是难以同心做事的。 他又继续言道。 “我今致书请和,卢潜必受鼓舞,而齐国新主高湛,传闻其耽于享乐,无意进取。” “若其人真为如此,则必与我修和。” “届时必召王琳北返邺中,而王琳淮南数万部众,无人统御,便不足为虑也。” “我南朝则可趁此时机,修兵甲,造舰船,积粮帛。数岁之后,进兵北讨,则淮南入我手也。” 陈蒨饮了口茶,复看了看棋局。 陈伯宗的白棋正在努力进取,意图扭转局势。 陈蒨继续言道。 “若齐主非为流言所中,实为进取之君,则其必不与我相和。” “若如此,则我亦可增兵合肥,强其守备。若北兵来犯,我则乘舟船之利,与之战于江河湖泽之间。” “如此,虽不能复淮南之地,合、霍等江北数州,亦不至于丧齐人之手。” 没想到陈蒨这一致书北齐的小小举动里,却是藏了为往后陈国采取或攻或守的国策,投石问路的暗手。 棋盘上,陈蒨的黑棋,形势已成,陈伯宗处处受制,倍觉压力。 “奉业可有他言?” 陈蒨也想听听儿子的想法。 时常交流对政事的看法,这是他培养太子治政之才的方式。 “阿父深虑,儿唯拜服。” “然而,来日若取淮南,得齐人数州境土,谁人可为我治民之官?” 陈伯宗在尚书省观政日久,感受到了南朝选官用官之制的许多问题。 陈蒨既然问政于他,他于是有心将自己的看法说出。 陈蒨闻言,手中黑棋攻势一缓。 “为父愿听奉业之言。” 却是暗示陈伯宗无须顾忌,直言自己的看法。 “凡治政之才,一如猛将必发于行伍。若无州县之经历,则其人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小吏如何任事。” “使其为国治政,则必多乱政,譬如前汉之王莽。” “今我朝用官承袭前梁旧制,重台阁而轻郡县,士人须年至三十,方可任用。是以朝中之官,多乏地方之任。” “儿窃思之,是否增州县官长之品秩,开策论之试,拣选民间寒微而有才识之人,不限年龄,用之州县。” “如此,则来日北伐所取之地,可以善理政者治之,收士民之心,淮南方为稳固。” 陈伯宗一口气说了很多,要旨无非两条,培养治理地方的文官人才和用考试的办法获取更多阶层的官吏来源。 陈蒨闻言,却不禁心忧,在他看来,陈伯宗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如果现在行之却未免操之过急。 并非因为江南世家之势力仍大。 相反,侯景乱后,江南世家倍受重创,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很小。 限制陈国进行地方制度及用人制度改革的,其实是地方官员不规范的收入来源。 提升郡县品秩,虽有助于地方治理,拣选寒微之人,亦有利于发掘治政人才,但目前不规范的地方官员收入,却有可能导致严重的盘剥,引发民乱。 相反,以家门尚可的人物为官,其往往能碍于家门颜面,克制自己的贪欲,使百姓不至于为乱。 这便是眼下陈国治政的诸多难题之一。 不过,如今陈国内部安定,对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陈蒨却也有了些自己的办法。 沉默片刻,他对陈伯宗说道。 “而今用官之难,实在于地方官员之俸秩不一,猝然改制,恐百姓受其侵暴。” “以我之见,可先审郡县荒田,收没入官,以地方官员品级,州县大小,定其职田,并使乡民耕种之。” “其每岁职田所获,便是官俸,此事一成,则绝民间杂供给、送故、还资等赋。” “如此,官民两便,奉业所言改品秩、选寒门之策,方得施行。” 陈蒨的谋划可谓是四平八稳。 按他所言,即是要罢去地方官员以“杂供给、送故”等名目,随意收取民间税赋的权柄,用职田形成固定工资制度,进而才能再行用人制度的变革。 陈伯宗听完陈蒨言语,不禁感叹自己却是得了前世键盘侠的弊病,于治政之道上,委实有些想当然了。 国之大政,欲求变革,往往便是如这用人之事一般,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 “行职田改制之人,阿父可有人选?” 陈伯宗有意参预此项改革,以磨砺自己的治政之能。 陈蒨闻言,手中黑棋一动,直将白棋逼入死地,良久方道。 “安成王将归国,我意用之为中书监,行此改制。” 见陈伯宗面露难色,陈蒨复道。 “改制之事,易伤人君之望,奉业勿要参预,可在侧,但观安成王行事。” 陈蒨这话说得露骨。 只差直接说出,安成王做了这件得罪人的事,就不可能再做皇帝了。 但,他还有更进一步的谋划。 “待安成王事成,我儿可上书加州县品秩,增其职俸,则朝望必在你身。” “如此,我儿嗣君之位为固,安成王,亦可做我之。” “贤王。” 陈蒨将最后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这是他数日苦思,方才得来的。 两全之策。 第十一章 出入 齐太宁二年(562年)二月。 八公山下,淮河畔,淝水之滨,寿阳城。 作为那场决定了华夏南北两百年命运的淝水之战主战场所在,寿阳历来是南北两朝争锋的焦点之地。 正是因为历代兵家视此地为必争,北齐才将其东南最重要的军府,扬州道行台设在此处。 作为防备、进取南朝的前沿阵地,整个淮南的精兵锐卒,皆汇聚于此。 而统领这齐国南方数万精锐的人物,正是前梁末年的济时帅臣,现为齐国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位视从一品的大将王琳。 扬州行台府衙。 位视正二品的行台尚书卢潜,正与王琳对坐言谈。 二人相对的桌案之上,放着两个盛满豆浆的白瓷碗。 传闻这豆浆乃是汉时淮南王刘安所创,而寿阳正是淮南国故地,是以此物在如今的寿阳颇为常见。 卢潜饮了口豆浆,将王琳看罢的文书收好,方才言道。 “王公以为陈人请和之事,然否?” 王琳所任的扬州刺史虽然位在卢潜的行台尚书之下,但其骠骑大将军之职甚为贵重,是以卢潜言语颇为客气。 “陈人请和,不过诡诈之策。去岁陈主平定江南,今其后方安定,来日必定北图。” 王琳此语,却是将陈蒨请和背后的谋划,一言道破。 “王公所言虽有其理,然江南之地,毕竟疲敝,数岁之内,恐无力北图于我。” “愚见,当与之和。” “今陈人已与周和,陈主之弟亦将归国。陈主诸子幼弱,若其宗室交争,今虽和,来日我亦可乘其乱而取之。” 卢潜的回答可称滴水不漏,但其言语之间,却在暗示王琳,此时并非对陈用兵的最佳时间。 王琳岂会不知卢潜言语中的暗示。 只是他麾下那一干兵将,群情汹汹,时有南讨之意,却是由不得他不时时声言南征的。 他虽然善于抚恤将士,颇得人心,但这一切的代价,便是他在大局上被麾下绑缚,身不由己。 他只好继续言道。 “卢公之言虽善,然今琳麾下将士,军心正可用。此时若与陈人相和,琳恐来日,兵无战心矣。” “不若罢其和议,琳自将兵取合肥,公则将兵向瓜步,江南事,必定也。” 王琳继续兜售着他的鹰派言论。 卢潜丝毫不为王琳之言所动。 自去岁先帝高演崩逝后,新继位的皇帝高湛数度致书扬州,令他约束步伍,勿要与陈人擅开边恤。 可这王琳倒好,不但不约束麾下,还纵容其军中将校出击陈境,以致于陈人屡屡增兵合肥,并使其右卫将军程灵洗移镇其中。 这导致如今扬州边防压力大增,不得不时常征发民夫巡边,民间亦因此多有怨言。 自己这个行台尚书,就这样被夹在皇帝旨意与跋扈边将之间,委实难做。 见王琳面前那碗豆浆丝毫未动,卢潜又饮了口自己碗中的豆浆,说道。 “至尊前时多有旨意,令我二人勿开边恤。王公麾下,时时违之。” “今陈人请和,王公又不许,使我难作矣。” “不若,移此国书入邺都,躬请陛下圣裁之。” 卢潜拱手向北,请出了皇帝的名头来压这王琳。 “卢尚书既有决断,今日又何必请我于府。” 王琳闻得卢潜言语,颇被激起了几分火气,是以言辞不再客气。 他知晓,若此国书移文邺都,按照如今这位新任皇帝的脾气,必然会与陈人和平。 而齐国一旦与陈人修和,则自己便会成为对齐国皇权的威胁。 届时被征入朝,自己恐怕便再无南征的机会。 “唯愿卢公善待琳之步伍。” 王琳临走,终于放低姿态,对卢潜作了声托付。 ———— 二月末。 齐都,邺城。 齐帝高湛近来又生了一桩烦恼。 前岁宫变之中,出力甚多的平秦王高归彦,自进位太傅之后,愈加骄横跋扈。 不仅朝见之时,常使私兵带甲持刀从之。 于邺中与百官宴饮之际,还肆意豪言,不把他这个新皇帝放在眼中。 近臣高元海、毕义云已经多次谏言,其威权震主,必为祸乱。 昨日,高湛终于下定决心,拜高归彦为太宰、冀州刺史。 只要使其远离邺城,便是其果真谋反作乱,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调兵遣将,以为应对。 念及此处,御榻之上,正搂着李夫人娇躯,享受着温香软玉在怀的高湛,忽然觉得绕在心内许久的那根烦恼丝。 忽然消失了。 天色尚早。 野马驰骋于草原。 云雨渐收。 在心内感慨了句元善见艳福不浅。 高湛却也没了再品名花的雅兴。 李夫人的喘息犹在耳畔,他却披上衣衫,翻看起了案牍上积压了许久的公文。 喝了口新泡的参茶,高湛自觉精神稍振。 瞥了眼屋外,阳光正好,恐怕已是巳时。 将这份扬州进递的奏疏草草看罢。 高湛心中没来由地又生出一团火气。 好个王琳!竟如此忤逆朕的旨意。 奏陈之上,卢潜将王琳麾下在边镇的种种作为,历数呈之。 又在文末附上了那份陈人请和的国书。 陈人既来请和,他高湛自无半分不可之意。 毕竟,他大概只有在床榻之上折腾累了,心生空寂之时,才会生出一二分一统天下的雄心。 但不多时,那份雄心便会在酒色的欢愉之中,消失殆尽。 这种消失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他父亲高欢、兄长高澄、高洋都做不到的事情,他高湛为什么要去做? 况且前几位兄长尽皆寿短,他自忖或是天数,自己恐怕也寿限不长。 既如此,还争那许多土地人口做甚? 尽享皇帝之富贵,难道不好么? 平复了些许心绪,高湛抓了朱笔,在那份卢潜询问是否要与陈人和好的奏陈上,书了个“可”字。 他又启了份给尚书省的文书,在上面草拟了道征召王琳入邺都听用的诏书。 既然已与陈人约和,这般危险人物,便再不能使之留于边镇掌兵了。 施了印玺,高湛望着堆积如山的奏书,满心疲惫。 适逢床榻之上的佳人,发出一声勾人的轻吟。 罢了,高归彦既已离都,近忧已除,这些奏书,何妨明日再看。 心中思虑间,齐帝高湛,复又归于床榻。 第十二章 陈顼 天嘉三年(562年)三月初七日。 陈都,建康。 往日里人气寡淡的陈国后宫之内,今日多了些许烟火之气。 嘉德殿中,陈帝陈蒨为自长安归来的安成王陈顼办了一场家宴。 这宴席办得并不豪奢,但今日能来赴会者,却都是陈国宗室之人。 不过此时的陈国宗室,却也可称凋零。 今日位居上首的,自然是皇帝陈蒨。 太子陈伯宗与安成王陈顼左右对坐,二人相互暗中打量,气氛略有怪异。 再往下,是陈蒨两个年只十岁的儿子,陈伯宗的胞弟始兴王陈伯茂和常山王陈伯山。 当然还有两个没有继承权的远支宗室坐在最末,分别是陈霸先的从子遂兴县侯陈详和从孙宜黄县侯陈慧纪。 不多不少,四长三少,一共七人。 “绍世,你久陷关右,这江南滋味,可还吃得习惯?” 陈蒨见陈顼鲜少动箸,便出言问道。 “臣弟在关中,多食羊肉、乳酪。而今猝食鱼羹、稻饭,滋味虽好,毕竟为难。” 陈顼现年三十三岁,身高八尺,形容英俊,言谈之间,却也有几分不凡气度。 “是朕疏漏了,宫中尚有乳酪,绍世可稍待之。” 陈蒨今日的言语不似刻意为之,但细思之下,却更似话里有话。 “儿愿为阿叔取之。” 此番却是坐在陈顼对面的陈伯宗说话了。 陈顼一怔,终是品出了几分不对,急忙起身辞谢道。 “臣弟口舌小忧,何妨劳动太子。” 陈蒨拍了拍陈顼臂膀,示意他坐下。 “无妨,那乳酪即在朕之案头,中书监之印信亦在彼处。” 这下所有人都知晓陈蒨先前言语的暗指了。 “臣弟惶恐,不敢受此重任。” 陈顼这时哪还不知陈蒨意指,忙在一旁摆出架势,就要跪地辞谢。 陈蒨忙起身将他托住。 “吾弟勿辞,国事艰辛,朕日夜盼得弟分忧也。” 陈顼闻言,自知不可再辞,便答谢道。 “阿兄厚爱,臣弟唯万死以报之!” 此时,陈伯宗已取了乳酪与印信归来。 “奉业,你来。” 陈蒨招呼陈伯宗到己身侧,抓着儿子拿着中书监印信的手,按在了陈顼的手中。 “师利但勿负太子。” 这下陈顼终于明白了,陈蒨做这么多动作,都是在告诉自己,太子将为继业之主,自己的衣食爵禄,俱在太子掌中。 “臣顼,必不负陛下及太子恩义。” 陈顼在这一刻抛却了宗室的身份,将自己彻底置于了臣子的地位上。 陈蒨满意地颔首,执着陈顼的手坐下,豪言道。 “吾弟但食酪。若不足,来日阿兄为弟,取长安市中。” 天嘉三年三月。 陈帝授安成王陈顼中书监,掌出纳王命,总领中书省事。 又以太子伯宗入中书省,参预省中诸事。 ———— 且说这南陈官制承自萧梁,有尚书、门下、集书、中书、秘书五省。 御史、谒者二台。 又有春卿太常、宗正、司农,夏卿太府、少府、太仆,秋卿卫尉、延尉、大匠,冬卿光禄、鸿胪、太舟等十二卿。 太子东宫,亦有詹事、庶子、舍人、洗马等属官。 地方上,则为州、郡、县三级。 诸多官署之中,素以尚书省权柄最重。 其有吏部、祠部、度支、左户、都官、五兵六尚书,分理二十一曹政事。 六尚书分理选官、礼仪、财帛、户口、刑狱、兵马六种事务,实际与后来的六部相差仿佛。 而陈国建立以来,为巩固皇权,陈霸先、陈蒨两代君主,致力于提升中书省地位,于省内分设二十一局对应尚书二十一曹,大削尚书省权势。 是以新任中书监的安成王陈顼,虽然表面上只多了个二品的职衔,理论上却有了左右陈国大政的能力。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毕竟中书省的实权中书舍人们都还是陈蒨的人,更遑论陈顼身边还时常有个太子陈伯宗跟着,名为修学治政之道。 但实际上,他陈顼在此之前为政经历亦少,单说为政,这中书省内除去陈蒨,恐怕便要数中书舍人刘师知最为擅长了。说到底,皇帝和太子还是不放心自己罢了。 陈顼半是思量着,半是在桌案上写写画画着些什么。 这正是他上任以来,皇帝托付的第一桩要事。 主持地方官吏的职田改制。 职田制度其实自东汉以来一直便有,南朝四代宋、齐、梁、陈,因循沿革,未曾废止。 陈顼在关中时,亦见过北周官吏的职田。 在北周,职田更像是均田制的一种变异。 毕竟在均田制下,国家的征税单位是获得授田的丁口,职田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授田方式,相当于将丁口的征税权授给了得田的官吏。 但南朝的情况则大不相同,由于没有均田制的存在,朝廷无法掌握实际存在的丁口,是以往往以各种苛捐杂税来解决税基不足带来财政问题。 陈蒨此次的改制,实际上是要用朝廷掌握的荒田,去吸附那些游离在朝廷控制之外的丁口,从而用税基的扩大,来解决胡乱征税的问题。 其难点不在于给每级官吏确定具体的职田亩数和每亩征税的税率。 而在于解决两个问题。 一、确定现在朝廷能够掌握的荒田数量和品质。 二、如果现在朝廷掌握的荒田明显不能满足职田制改革的需要,那该用什么方式去获得足够的职田。 对于第一个问题,陈顼的办法是从中书省抽调书吏,作为朝廷的代表下到郡县去核验,清查。 好在第一阶段的改革只涉及到陈国控制力最强的三吴地区,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对于第二个问题,陈顼则从建康城外的军屯中吸取了经验,他计划向陈蒨提出建议,新设一支专门开垦田地的队伍。 或许最后可以由自己来掌握这支屯田武装。 正思量间,陈顼却见到一旁太子陈伯宗身边侍立的高大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这少年名为林鹤,据说是太子翊军校尉任忠麾下的部曲,虽是个聋儿,却练得一身好武艺,自太子入中书省来,其一直侍奉在太子身侧,形影不离。 陈顼不想惹上麻烦,便故作不知,又开始伏案书写起来。 算算日子,叔宝与敬言,也该从襄阳归国了罢。 看着眼下渐渐干涸的笔墨,陈顼渐渐出神。 第十三章 河清 齐太宁二年(562年)四月。 邺都,内宫。 “太后病可稍缓。” 尚药典御徐之范,见宫人面色阴郁,情知皇太后娄氏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禀徐典御,石婆已服了汤药,并未见转好。” 这宫人两月来亦是被重病的娄太后折腾得不轻。 上月娄太后忽然病重卧床,自言见到衣物飞起,以为是宫中有邪祟作乱,询问邺中知名的巫媪后,便改了石姓,以为厌胜。 然而之后其病症却愈发严重,尔后虽服食了各种汤剂,太后的病却一直未见好转,近日更是昏昏不能识人,见人便呼为凶厉。 这邺宫之中,莫非真有鬼妖作祟不成? 那宫人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柔弱女子,念及此处,心生恐惧,便即不敢多思。 尚药典御徐之范闻言亦是忧惧。 他虽是齐国最高一等的医官,医术却比不上兄长徐之才。 去岁太后急病,正是靠了他兄长来施药石,方才治愈。 今岁太后病症又起,新皇高湛却似乎并无心思救治太后。 其明知都内唯有自己的兄长徐之才最有能力医治太后,却偏在上月命之前往西兖州就官。 莫非皇帝果真不孝? 思及此处,徐之范又想起了上月太后改称石婆之后,自己在邺中,听到的那首童谣。 “周里跂求伽,豹祠嫁石婆,斩冢作媒人,唯得一量紫綖靴。” 当时他曾问尚居邺都、颇擅图谶之道的兄长,此谣何意。 兄长解之道。 “豹祠嫁石婆,是言邺城外西门豹的神灵要送嫁一个名叫石婆的女子。” “跂求伽在鲜卑语中是已去之意,周里跂求伽,是言那位娶亲之人,是这城中已死之人。” “斩冢作媒人,是言送嫁的办法是发开坟冢,令石婆合葬,即是说石婆将死。” “至于最后一句,紫綖靴,紫是此系之意,綖是四月完成之意,靴即化。” “通而言之,即是石婆当四月死而已。” 而今已是四月,自己所施药石久不见效,太后恐怕真如兄长所言,和当寿限于此? 忽地,徐之范想到了什么,上月太后初犯病时,皇帝曾召兄长入宫探视。 而后,方才有了邺中那首童谣,方才有了巫媪让太后改姓石氏,拖病不治,兄长亦是在那之后为皇帝敕书调出邺都的。 念及此处,徐之范已觉浑身大汗淋漓。 如此说来,兄长和皇帝,恐是早已知晓,若无良医救治,太后活不过此月。 这般来看,太后前言见到殿中衣物无风自起,或许亦是人为? 徐之范不敢再想。 —————— 齐太宁二年(562年),四月初二日。 齐皇太后娄氏,东魏相国高欢之妻,东魏大丞相高澄,齐帝高洋、高演、高湛之母,崩于邺都。 —————— 齐帝寝殿。 得了宫人禀报的高湛,没有露出半点慌乱的神色。 娄太后之死,他心中早有预期。 上月时,他便问过善于医术的西兖州刺史徐之才,若无医治,太后寿限几时。 而使太后问巫不问药,亦是自己的谋划。 前时兄长高演能够废掉高殷为帝,以及自己能够越过兄长所立太子,入继帝位,娄太后的态度都有着关键性的作用。 而自己还有一同胞亲弟高济,他年若是自己不寿,太后会否便如往日一般废掉自己的太子,改立高济为帝,亦未可知。 既如此,不若借此机会,将太后除去。 如此则继嗣之事,安矣。 高湛嘴角微微一勾,心中颇为自得。 当即不顾太后之丧,不改服色,仍着帝王赤衣,摆驾三台。 邺都之三台,乃是天保九年(558年)高洋在古代三台旧址上,发三十万民夫修筑而成。 分别名为金凤、圣应、崇光,规制远迈前代,便是初在邺城营造铜雀台的魏武曹操见了,亦必大叹不如。 且说高湛不问太后新丧,尽日于三台之上纵酒作乐,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 娄太后之女,高湛的姐姐,太原长公主,便来三台之上,向他进献白袍,意在让他为太后服丧,以成孝行。 高湛哪里肯从,只将那白袍夺去,丢下高台。 宗室于是尽皆噤声。 近臣和士开,亦上言请止音乐。 毕竟纵酒与不改服色,不为外人所见,内臣尚可为高湛修饰,但音乐不息,必为外人所听闻,届时邺中之人,便皆知皇帝不孝了。 高湛更不听从,复命人打了和士开二十皮鞭,以为惩戒。 近臣于是尽皆噤声。 如此在三台之上潇洒数日,高湛终于等来了愿意顺应自己心意的人。 四月七日,青州刺史平阳王高淹上书称,黄河、济水清。 古语云,“圣人出,黄河清”。 如此祥瑞现世,圣人不是自己这位当今天子,又当是何人呢? 高湛见得高淹的奏书,不由一笑。 这平阳王正是二月时与平秦王高归彦一起,被贬斥到地方就官的北齐实权宗室。 如今能够上呈此书,倒也乖觉。 也罢,便让他多活些时日罢。 高湛心道。 —————— 齐太宁二年(562年)四月。 齐帝高湛以黄河、济水水清,尤为祥瑞,改年号河清。 高湛继位且四月,忠直用事之士日渐噤声,谄媚阿谀之人日益得宠。 自此,前时为高演稍振的齐国国势,复又转为衰微。 —————— 镜头转到南朝建康。 天嘉三年(562年)四月。 陈帝陈蒨以境内无事,征(三品)安右将军吴明彻入建康,授(二品)镇前将军,命其领中军二军六千人驻扎于东府城故址,护卫建康。 吴州刺史鲁悉达因母丧,病故于任上,陈帝以其弟鲁广达领其旧部,转(三品)御使中丞孔奂继任其(三品)吴州刺史之职。 又命孔奂协助中书监安成王陈顼清理吴州田籍。 本月,太子中舍人徐俭使高丽、百济归国,敕封高丽王宁东将军、百济王抚东大将军,并得市马之约。 陈蒨以其有功,加其(五品)散骑侍郎衔,又命其父(三品)太府卿徐陵继任御使中丞。 本月,丰州刺史沈恪、晋安太守毛喜,奏报丰州东海之外,流求大岛之上,有金、铜之矿,请遣兵卒,募贫民,入其地采掘之。 陈蒨对此事大为重视,得书之后,即召集近臣于中书省内,以为商议。 第十四章 海晏 建康台城,中书省。 出使高丽、百济归国的散骑侍郎徐俭正在讲述着他此番北使辽东的见闻。 “前时,孔御史言,高丽、百济交攻,是以我朝定计欲使其二王鹬蚌相争,而我得其利。” “然臣今北使辽东,方知百济在前梁绍泰年中(555-556年),便为新罗国所败,失其北境,不复与高丽接壤,我朝前计是以不行。” “臣在高丽王都平壤,观今辽东形势,实与前时大异。” 徐俭侃侃而谈,其所言异域情貌,甚为陈伯宗所好奇,屋内其余人众亦似听得饶有兴致。 “今辽东之境并有三大国,为高丽、新罗、百济。” “高丽国最为强盛,然其王高阳成耽于田猎,无意进取。” “新罗国次之,然其王金彡麦宗锐意进取,继位二十有年,连败高丽、百济,今势正盛。” “而三国之中,百济最为衰微,其境土狭小,臣私计之,其国实难当新罗国之勇锐。” “今百济王扶余昌,继位已有五载,臣入其国都,赂其亲近,知其有恢复之志。” “其既有志于恢复,则倍加勤于积蓄财货,是以臣至其国,方才得以与之定约市马。” 坐在上首的陈蒨,听到此处,不觉微微点头。 前时,朝议定计,却未曾虑到辽东形势之变,实在失算。 若无百济新罗相争的新形势出现,徐俭此次北使,恐怕就要无功而返了,好在最后徐俭与百济王达成了每年市马五百匹的约定,也算没有白白耗费那些用来贿赂百济贵人的财帛。 思及此处,陈蒨想到徐俭上书中提到的另一桩要事,便问道。 “徐卿书言我朝可趁百济新罗交征之机,轻取一牧马之地,其事如何作解?” 徐俭闻言,心中一动,便即解释道。 “臣使百济,南渡归国之时,曾停舟驻一大岛,其岛上出马,有豪酋据其地。” “百济人称此岛为耽罗国,其酋首称臣贡马于百济王,多时,年可至千匹。” “臣观其武备甚弱,以我兵一二千人渡海,便可取之。” “今百济困于新罗,我可与其联结,发水军助其征伐,并以此岛为酬。” “辽东水兵甚弱,我军破之甚易。” “若百济王可我之盟,我水军便为之助战,若百济王不可我之盟,则我水军唯须保一耽罗小岛,亦甚易也。” 听罢徐俭的策略,陈蒨凝眉思虑。 而今陈国乏马,若按徐俭所言,只需一二千兵马长驻辽东,陈国便可得到一块一年能获千匹良马的土地。 且其耽罗国,又有土民豪酋可为役使,这些驻军所需的粮草完全可以就地解决,朝廷则只需每年花上数百万钱的赏赐,便可以安定其心。 而须知道,千匹良马,货值一亿。 这一策略的前景,属实诱人。 陈蒨终于言道。 “徐卿之言甚善,朕实有意按卿所言,兵发辽东。” “然选兵择将,尚需时日,或至五月,方可成行。徐卿可愿,从我兵舰,再使百济?” 此策若成,则他徐俭于国,便有大功,皇帝既有此旨意,他自不会推辞,他于是拜答道。 “臣愿再为陛下使百济。” 到此,再使辽东之事,便已成议。 然而今日集议中书省,要事自不会只此一件。 但见陈蒨抓起案上一块拳头大小的黄金,对众人言道。 “众卿,丰州沈刺史上言,晋安太守毛喜,数月前遣郡兵乘大舰出海,至流求大岛,欲环航其岛,绘以图籍。” “然其兵舰于岛北一处与岛上土民交易之时,得获金银,于是赂其渠帅,得知此岛东北,有一大矿脉,并产金、银、铜等物。” “据郡兵所言,其矿甚易开采,规模亦甚大。” “此金便是晋安郡兵得自彼处。” 金块在众人手中传递,众人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无不面露欣喜。 唯有与毛喜曾为同僚侍奉太子的徐俭,暗道其果真好运。 金块在众人的手中传过一遍,却是太子陈伯宗率先出言。 “臣请速派朝中干吏,发丰州之兵登流求,屯此地,并择其良处置港,募民垦殖以为长久。” 让毛喜派人巡视流求,探查矿产,正是出自陈伯宗的谋划。 前世之时,他颇好地理,尤记得东海列岛之上,多有矿产,其中尤以倭国的石见银山、佐渡金山最为闻名。 而今以陈国航运,图谋倭国,未免困难,不如使人先探流求。 前番他让毛喜任官晋安,一面是为了以地方之任磨砺毛喜治政之才,一面亦是为了能有一干吏为自己探查流求。 如今此事已然成功,他抢先出言,亦是为了稳固毛喜探得矿脉的功勋。 陈蒨自知毛喜与陈伯宗的这层关系,有意成其美事,便道。 “毛太守能发此金山,虽在天意人谋,然其能得任官晋安,亦为太子之德。” 陈蒨夸过了太子,便又言及了对毛喜的奖赏。 “可令毛喜兼(四品)尚书金部郎,理流求采金及转运事。” “置东宁县于流求北,使东宁县隶建安,县令人选由毛喜推举之,采金之事暂归东宁县属经理。” 陈蒨却是给了毛喜极大的方便之权,令毛喜以地方之官兼尚书金部郎,暗示意味已经十足的明显。 放手去办,此事若办好,还朝之后,必为重用。 这便是陈蒨旨意背后的潜台词。 “绍世,你再以中书省之名,发一道文书于东道诸州郡,今后凡有获刑流徙之徒,则令先发东宁。” 陈蒨不待欲有说言的陈顼进言,便向他施下了号令。 “臣遵命。” 陈顼咽下了已到嘴边,想要提醒皇帝三思后行的言语,他仍未明白今日议事,为何皇帝如此独断。 好在,陈蒨的下一道旨意,终于回答了他的犹疑。 “太子伯宗,举才有功国事,可赐绢帛二百匹。” 原来,今日这场议事,是皇帝在向百官发出向太子靠拢的信号,仅此而已。 —————— 天嘉三年(562年)四月。 陈帝置东宁县于流求,发其金山,并遣丰州刺史沈恪发州兵千人戍之。 又下书于在建康诸军,求愿渡海击耽罗者。 拣选其精锐者千人,发府库之藏,使人尽着甲,又赏其军士各五千钱。 以吴明彻麾下之队主周罗睺总之,并超擢其为(七品)平辽校尉。 五月。 散骑侍郎徐俭从周罗睺军乘大舰发建康,渡海赴辽。 第十五章 向南 天嘉三年(562年)五月。 建康东南百许里,茅山。 南向山道之上,一长二少三个男子,行走间,忽被一身着粗布衣裙的女子拦下。 “小郎君可是金陵来客?” 这女子容貌只是稍有清秀,眼力却是不差,一眼便识出了三人中最为年幼的陈伯宗才是主事之人。 陈伯宗对这女子稍加打量,便知自己或是遇上,若前世一般寺庙道观附近那种专骗路人的卜者了。 “妾乃是此间洞吏,日日侍奉三茅君,颇得灵验。” “小郎君若有忧愁,妾可祝请三茅君,为小郎君解之。” 这女子身上的麻衣甚为破旧,形容瘦削,看起来亦是个可怜人物。 陈伯宗见状心生恻隐,抬手止住了身旁欲要赶人的护卫林鹤,言道。 “女郎既为洞吏,可否为我三人,观来日前程?” 那女子显然没有想到今日的生意如此好做,微微一愣,才道。 “若三人,则须新钱三十文。” 陈伯宗掏出一吊足有百文的天嘉五铢给她。 “你若家中无田业,当往建康都下。” “现今韩将军耕田垦荒,正集募贫苦,分给田土。” “既可自食其力,何苦拾人牙慧?” 那女子闻言只是一笑,自那百钱之中数出三十文来,将剩下的七十文塞到了一旁因耳聋而不知状况的林鹤手中。 “小女子为人解忧,亦是自食其力,郎君奈何笑我?” 说完此句,却见那女子闭目祝词,少时,身躯颤动,似有通感。 再睁眼时,那女子先对陈伯宗言道。 “贵人来此,山人失礼。敢泄一二天机,以报贵人之德。” “有诗云‘本域外漂泊浪客,兴大业宇内圣王。开疆界迹遍五海,留千载史册煌煌。’贵人当自勉之。” 那女子又对侍卫在侧的程文季言道。 “将军亦是一时贵人。亦有诗句报之。诗云‘淮上骁勇甚于虎,塞外胡墙勿失身。’将军当慎之。” 这女子最后看向林鹤时,竟是一惊。 “不意阁下一聋儿,竟得富贵五十载,且忠心事主,自然贵极。” 这女子说完,也不待三人言语,只再一闭目,身躯频颤,待睁眼时,已没了方才那般神采。 她见三人有询问之意,只摇了摇头言道。 “茅君已去,诸位郎君若有疑义,往向山中,问马、臧、王等诸位先生。” “妾告辞。” 言罢,她却是飞身跑入了道边那个幽深的洞窟之中。 “少卿,吾等且上山中去罢。” 陈伯宗拉住了欲往洞中追问的程文季。 他素来是不信这类神怪之事的,即便方才那女子说得有模有样,几乎便要将他唬住。 然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是自己沉迷其中,此来茅山的目的,便绝不得偿了。 ———— 中茅山,马枢茅舍。 一苍髯老者、二中年文士,与一容貌出众的少年,对坐于茅舍之前。 “孤之言,三位先生可否再且思之?” 陈伯宗看着眼前气度神采飘然若仙的三位隐士,心底忽地生起一股苦涩。 此次茅山之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多来,第一次离开建康。 此行的目的便是要请出这三位结庐修道的隐士归都。 自萧梁之世以来,南朝佛教大兴,梁武之时,建康都下有寺七百余所。 侯景乱后,现今建康都下亦有寺三百余所。 今日江南,佛门之势甚大,而道门之势甚微,是以陈伯宗有意崇道,稍分佛门之人心,以便来日抑之。 沉默良久,那老者终于率先出言答道。 “若殿下确以生民为念,老朽今虽德薄,愿往都中宣扬道业。” 这老者乃是如今东南道士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名为臧矜,世人呼为宗道先生,善于重玄之论,门下弟子甚多。 能得其前往建康,陈伯宗的谋划确也算得上成了小半。 “宗道先生厚意,孤已于都下置田宅,先生就都之日,便是玄真观复现之时。” 陈伯宗月前得了陈蒨百匹绢帛的赏赐之后,便在都下用这笔资财盘下了一座荒僻的寺院,此时用来收臧矜之心,正为得宜。 老者左侧的中年文士见状也有意动,声言道。 “殿下果若能每岁助钱十万以为烧炼金丹之资,远智愿同赴都下。” 此人名为王远智,虽只四十许岁,却曾师事前梁时着名的高道陶弘景,其颇擅符箓、炼养之道,于外丹黄白之术,亦有造诣。 正是陈伯宗心中古典化学探路者的最佳人选。 “王公既有此意,孤必不惜财货,惟愿王公烧炼之时,多为记录,清理条陈。苟若不得金丹,亦可使后人少行曲折。” 陈伯宗还是得提醒他多做记录,万一哪天这位大炼丹师配出了火药,却身死道消,自己的投资,便就打了水漂了。 “殿下佳意,远智必不辱命。” 王远智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对于炼成外丹,成仙得道,有股谜一般的自信。 “马公意如何?” 陈伯宗目视迟迟不言的最后一位隐士马枢,希望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 可惜马枢终究令他失望。 “诸经浩博,枢只见其一端,实无心世事。” “前时天子征枢为度支尚书,枢辞不就任,实非自高。” “枢之志,但在皓首穷经,老此林泉而已。” 马枢言辞恳切。 看来是个真正的隐士。 陈伯宗心中一叹,只得从之。 ———— 天嘉三年(562年)五月。 陈太子伯宗亲谒茅山,访林中高士。 于道遇巫媪,太子与从人皆讪笑其言,未意后竟皆验。 是月。 玄真观立于建康都下,其观主宗道先生臧矜多授经义,都下信道之人于是渐众。 是月。 晋安太守毛喜,上书自兼东宁县令,募丰州贫民二千余人,乘大舟,浮海,欲南渡流求。 毛喜与其民约法,凡采金所得,九分入官府,一分入私囊。 当此之时,市金一两,便值万钱,丰州之民皆贪其利,于是群情踊跃,往流求采金者甚众。 ———— 晋安外海,马祖港。 “毛公,舟将发,雨将至,入内室暂歇罢。” 府吏见天色忽暗,恐大雨将至,而太守毛喜仍立于甲板,便来劝其往舟中避雨。 “舟将发,向何处?” 但见毛喜手中抓着一个布包。 那布包之内,只是其眼里那片大陆之上的泥土。 “禀毛公。” “舟将向南。” “向流求。” 第十六章 向北 天嘉三年(562年)六月。 建康西北,兴皇寺。 侯景乱中,梁武帝舍身的同泰寺毁于战火。 陈霸先继承梁祚后,在同泰寺的遗址之侧,复营一寺,即为兴皇寺。 永定二年(558年),其敕书命高僧法朗为主持,至于今日,已历四载。 平素,法朗大师时时开讲四论,听者可至千人,今日,兴皇寺却大门紧闭。 行人问于门外沙弥,只道大师有要事,此日只为一人讲法。 兴皇寺,内舍。 法朗将沏好的新茶,倒入案上的瓷盏之中。 摇晃着一把小扇,驱去那盏中烫人的火气。 “殿下,老朽但晓佛法,不闻国政。” “殿下欲要问政,只恐老朽并非其人。” 法朗神色平淡,他的面孔看上去总是无喜无悲,宁静祥和。 “大师勿要谦辞,都人皆知大师治三论之学甚深。” “孤今有惑,望大师解之,孤虽年幼,亦望大师勿要孩视于孤。” 陈伯宗抬首望着法朗,想要从他的眼眸里捕捉点什么。 法朗仍摇着小扇,只道。 “三论者,觉悟成佛之道,若以治国,恐非良方。” 陈伯宗看了眼茶盏上的热气,道。 “孤问,还请大师但言之。” “今者我南国之寺舍甚多,治下之民十之一二为僧尼,举国之土十之二三为寺土。” “常以如此,则我境中,将无纳税之民,则我疆内,将无贡赋之土。大师以为何以救我之国?” 陈伯宗语气和缓,问题却十分尖锐,直指寺院隐蔽人口,侵占土地的危害。 “殿下之问,老朽恰可解之。” 法朗收了小扇将一茶盏送到了陈伯宗面前。 “老朽常与都人说三论,人有诸苦,是以须求佛法以救之。” “苦从何来?自是因缘际会,方生其苦。” “然则,因缘时时而起,诸苦渐起渐灭,超其时刻而视之,其实并无苦。” 法朗说了段三论宗缘起性空的原理,听得陈伯宗脑子嗡嗡作响。 他今日来此只想探知佛门高僧对隐蔽人口、侵占土地问题的态度,于这些佛理,并无半点兴致。 似是看出了太子的不耐,法朗也不绕圈子了。 “治国之弊,譬如伐木,木有大小,力大之人伐之,则小木应手而断,至于大木,虽力大者亦须徐徐而伐,急于求利,必祸己身。” “木之大小,在其牵扯诸缘之大小,伐木则断诸因缘而已,治国亦如是。” “殿下既忧僧尼日众,田土日少,则当思何以百姓求为僧尼?何以田土入于寺舍?” “殿下若不省此二问,则危殿下之国之病尤在,今虽强使僧尼为民,田土入官,明日即无寺舍,百姓亦有他法为之。” 法朗的话可谓是说得相当露骨了。 他的意思是,寺院隐蔽人口、侵占土地的问题,反映的其实是国家得了病症,一定是国家的运行和制度上出了问题。 不去国家的病源本身上找原因,而直接对国家发病的表征动手脚,恐怕会导致症状的转移,进而带来更不利于国家的后果。 法朗再道。 “今日国家之病,人所共见,朝廷、贵人征敛无度,四方动乱不息,而又时有疫病灾荒。民无安定,则其心自然漂泊无依。” “百姓苦极,自然求于佛法,佛法乃药,譬如饮鸩止渴,虽解民渴,难活民命。” “能活万民之命者,即真天子也。” “唯望殿下思之。” 缓缓饮着盏中茶水,法朗不再言语。 陈伯宗亦饮着茶水,那盏中清微的苦涩滋味,提醒着他,要学周武帝灭佛抑佛,没那么容易,更可能的现实是,那殿堂之中的泥佛可灭,而百姓心中的神佛难灭。 便不拜佛,亦拜其他。 他觉得自己要被法朗说服了,或许只需要将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寺舍的危害,便可靠一二道限制僧道规模的诏令控制住了罢? “伯宗谢大师赐教。” 陈伯宗起身称谢。 他,退让了。 ———— 天嘉三年六月。 兴皇寺住持法朗,连都下寺舍数十所,请归其余田五百顷入官。 陈帝大悦,为兴皇寺敕书大兴皇寺匾额,并以其地班给都中无地之军士,于是都内军士雀跃,颇有效死之意。 南朝佛论,亦由此成实日衰,而三论日兴矣。 —————— 天嘉三年七月。 万里海波之外。 耽罗国。 岛北港湾,陈军营舍。 半月前平辽校尉周罗睺方到达此地之时,其土人望见陈国水军楼船高大,兵甲鲜明,甚为惊怖,尔后其土王闻讯更是立时便滑跪在地。 其不仅频遣使者慰问陈军,还进献了几十只牲畜马匹,以为犒劳。 前日似乎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的耽罗王更是遣其王子亲往陈军营中,请求归附。 这耽罗王如此做派,倒是搞得本来磨刀霍霍欲要纵兵在耽罗大掠一场的周罗睺有些无所适从。 而此次北来辽东职衔最高的使者徐俭这几日又正好去了百济王都,周罗睺却不想自作主张恶了这位太子近臣,只好压着性子,待其归来。 “校尉,校尉!” 一个披着铁甲的少年营兵冲了进来,打断了正在擦拭兵器的周罗睺那漫游天外的思绪。 “徐侍郎回来了,就在码头,还有百济人的船,他们带了好多钱,几大箱子的钱!” 这营兵神色颇为激动,就像是自己马上便要发财了一般。 “我们快些过去。” 周罗睺也顾不上整理仪容,从这营兵的话语中,他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二人奔走着赶到码头,却见码头边上靠着一艘长约三、四丈的百济小船,兵士们正忙着往岸上搬着几个大木箱子。 “徐侍郎,这是?” 周罗睺冲到了徐俭身旁。 徐俭指着那几个木箱笑着对他说道。 “周将军,百济与倭人正联兵攻新罗,战况不利。” “百济王急请我师于海道发兵,袭击新罗腹心。” “这木箱之中,便是百济王请我出兵之费,五百万钱。” 徐俭拍了拍他肩头的铠甲,继续道。 “而今新罗精锐俱在外,国中唯有老弱。” “周将军,我等建功封侯,俱在今日!” 周罗睺闻言一怔,问道。 “徐侍郎莫非竟要同行?” 徐俭闻言大笑。 “将军此去若不返,俭有何面目归于南国?” “不若与君同去,共觅封侯。” 周罗睺此刻,只觉这位文臣上司颇对胃口。 亦是朗声大笑,继而吩咐麾下拔营。 楼船将发。 有一老卒问那位前时同校尉报讯的少年。 “我军今发,将向何处?” 少年答曰。 “楼船向北。” “向新罗。” 第十七章 兵火 齐河清元年(562年)七月。 齐帝高湛得冀州刺史高归彦麾下密报,平秦王高归彦阴结军士,意在谋逆。 高归彦截获麾下密奏之书信,尽斩奏书齐帝之五人。 于是据信都反叛。 齐帝高湛命大司马段韶、司空娄睿进兵讨之。 高归彦在州日短,未得人心,兵败,单骑而逃,被擒。 高湛命刘桃枝载其于车,击鼓游市,使人尽知,而后杀之。 于是齐帝高湛声威日重,高氏宗室掌兵权者,无不自危。 ———— 天嘉三年(562年),七月。 辽东,南韩,巨济岛。 冯九,年十七,本是而今陈军平辽校尉麾下的一名普通士卒。 前时陈军渡海将登耽罗时,他自告奋勇,为军前驱,乘小舟先登耽罗。 校尉周罗睺嘉其勇气,将他用为身边通传讯息的亲兵。 此时,天色将暮,见冯九督领着数个任那部民收拾好了薪柴,身旁一个摆弄着弓弩的老卒便来同他搭话。 “九郎,你可知,我等要何时军发?” 这老卒名叫冯十一,年三十五,早岁曾从陈高祖南征交趾,善使强弩,可惜一直运气不好,未立功勋,今只领了个伍长的职衔,管着几个弩手。 “十一叔,此事徐侍郎、周校尉、百济使,还未议定,好像是在等什么军马。” 冯九让那几个衣不蔽体的部民退去,同冯十一找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下。 “军马。” 冯十一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忽地眼前一亮。 “九郎,你可还未曾忘了我教你的马术?” 冯九怔了怔,看着远处汹涌的波涛。 “十二岁那年,十一叔你带回来的那匹齐国大马,只在家中养了两月,便被我阿父卖做了赌注。” “不过那马,我倒也算会骑了。” 冯十一听闻自己偷带回家的战利竟被这般糟蹋,直想冲到黄泉去将那位混账兄长狠狠揍上一顿。 将口中咀嚼的草杆吐出老远,冯十一才继续言道。 “我料校尉此行掠新罗国必用骑兵,届时你我叔侄相伴,定要争他个富贵还乡。” “只要此行立下功勋,我那混账兄长欠下的十万钱赌资,你轻易便可偿还。” “而十一叔我,也可借这番功勋,娶个娇妻美妾,做个富家老翁。” 冯九闻言动容,但道。 “出征时,阿母已替我求了三茅君的灵符,阿九不怕危险,一定争个功勋。” 冯十一只点了点头,拍了拍侄儿的臂膀,以示嘉许。 七月十三日。 百济边郡长官及巨济岛外伽耶、任那等部落酋首为陈军所奉军马至。 拣选战马,其可用者只二百余匹。 七月十四日。 一则坏消息传至巨济,新罗将军斯多含领兵四千伏击倭国六千兵马,大败倭国于比自火城外。 倭人败军逃向百济,斯多含正领兵追击。 得到倭人败讯,本欲再待军马的平辽校尉周罗睺,当机立断,下令全军拔营。 陈军以百济、伽耶部民官长为向导,浮海东向,直插新罗国屈阿火城。 七月十五日。 日暮。 陈军登岸,遥见新罗屈阿火城。 新罗人为备倭国,望见海上兵船至,城中已有戒备。 陈将周罗睺于是急令骑士登岸,锁闭其与外交通。 又多树倭人旗帜,立军营于城下,以为疑兵。 散骑侍郎徐俭自领甲士二百并与耽罗及伽耶从军三百余立栅守之。 入夜。 平辽校尉周罗睺自率百余骑,人携双马,从百济向导,自屈阿火城发,由大道径向新罗王都金城。 而步卒精甲七百人从后随之。 ———— 新罗道中。 冯九与冯十一并马而行,做为全军的先锋,跟在百济向导的身后。 这条通向新罗王都的道路,修建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中,道旁是零星分布的块状农田。 而今谷物长势正好,看样子新罗的农人,今岁能过个丰年。 今夜的月光很好,两侧山岭上,树木葱茏,生意盎然。 “十一叔,要说这新罗国和我等乡里还真有几分相似。” “只是这山太矮,比不得我们茅山。” 冯九或是天生就有骑马的天赋,成为骑兵才不到一日,往日里冯十一教给他的那些马术便像是故旧亲友一般,尽皆找上了门来。 而今,那紧张的感觉一去,他便同十一叔说起话来。 “是啊,这新罗的女子也生得不差,若是回不了江南,阿叔我能在此地娶上几门妻妾亦是极好。” 冯十一精力不比青年人,夜间骑马行军确是让他有些疲累。 而且不知为何,他离那新罗王都越近,心内便越是紧张。 按理说他是老卒,打过的仗比冯九吃过的盐还要多,临阵只是寻常之事,正常断不会有此情绪的。 是以,他说话的兴致并不高涨,只紧了紧弓弦,游目于左右的山岭之间。 时至鸡鸣。 百济向导言,军距金城已不足十里。 校尉周罗睺再看了看左右满是苍翠的山栾,坚定了心中的计略。 “众骑卒,随我先发。” 言罢,周罗睺下马披甲,换乘上已歇了一夜的良马,打马向前,众骑士亦尽皆披甲换马,尾随其后。 这一百陈军骑卒,人人铁甲,腰佩弓弩,手持长槊,颇见精锐。 陈军马速加快,不多时,便已能稍稍望见新罗王都。 周罗睺却令众军下马,上山,勿出响动。 众骑士皆不解其意,只是应命而行。 与此同时。 新罗王都,金城,王宫之内。 新罗王金彡麦宗,素来勤勉,今日未及平旦,便已起居。 现年不过二十九岁的他,是新罗国史上,难得的英明君王。 自七岁即位,十五岁亲政以来,新罗国在他的手中,武功之盛远迈前代。 这十余年中,新罗不仅攻下百济北境,阵斩百济先王,灭百济兵三万,更败高句丽,拓境北土。 本月伽耶旧地的叛乱以及百济、倭人的入寇,在他看来已是小事。 但军国之事,事虽小亦须重之,是以本月以来他日日早起,已待前线报书。 前日,将军斯多含所领四千兵马已报大败倭人。 如今,他只待北路将军异斯夫所领的七千王军,回陈战况了。 正思索间。 他忽然望见朦胧的天色之中,城外的南山上,有火光亮起。 少时,亦有宫人仓惶入报。 “速发城中士民、兵卒,随孤王往救南山之火。” 新罗王素来轻身下士,故而颇得人心,此间未及多虑,便要亲往南山。 救火。 第十八章 擒王 天嘉三年(562年)七月十六日。 黎明。 新罗金城,南山。 这把由陈军骑士点起的山火,在盛夏未雨的南山之上,燃得极烈。 金城外,新罗王远望着被动员起来的万余王都居民,已开始在山下砍伐隔火带,心中稍安。 而今金城近郊尚辟有大量农田,若是任由山火之势蔓延,烧毁田中谷麦,那便大为不利。 如今守卫王都的两千卫军亦派出大半助民救火,只在自己身边留了二三百以为护卫,有了这些王军作为生力,想必山火便能很快控制住了。 人定究竟胜天。 望着远方那乌泱泱一片的臣民与兵士,挥汗如雨,与天奋斗的场景。 新罗王对自己又更加多了几分信心。 忽地,远方,南山东南,靠近通往屈阿火城大道的那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 他刚刚还在与天奋斗的臣民们像是遇上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物,四散奔逃起来。 随着人群的跑动。 金城以南的这片小平原上,各种呼喊声响起,恐惧像是瘟疫一般急速在人群中蔓延。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新罗王大为震惊。 好在他并没有慌乱,派出亲卫武官前去探查情况后,他又骑上了那匹属于国王的高头大马,招呼卫队跟在身后,便向那骚动发生的地方而去。 十余名卫军游骑在他左右,为他驱开人群。 林林总总地,他从奔散的人群中,听到了。 “倭人来了。” “百济人来了。” “伽耶人来了。” 等不同版本的逃亡答案。 新罗王眉头皱起,且不说根本没有海道进攻能力的百济、伽耶。 便是有能力浮海而至的倭人,亦在前日大败,怎又会出现在此处? 莫非是倭人国中有援兵至? 思及此处,新罗王不由心头一震。 强行压下心头的动荡,命令卫从将王旗打起,安定住周围动荡的人心,又派出扈从四出,召集散在人群之中的王都卫兵,而新罗王,仍旧如先前一般打马缓缓向前。 随着新罗王王旗的移动,混乱的百姓渐渐安定下来,新罗王身边的王军也是越聚越多。 不多时,便已聚集了七八百人之众。 那远处的倭军也渐渐显出了身影。 这绝不是倭人。 新罗王久目戎马,虽未曾如真正武将一般入阵冲杀过,却也能从这一小支军卒齐整若一的步伐中,窥见这队兵马的不凡。 甲杖鲜明,军容严整。 倭人没有这般的精兵。 新罗王盘算着自己身边的兵力,又估量着对面那支步卒的数量。 对方虽然精锐,但只有七八百人的样子,自己周围有近千王军与数千青壮,未必不可一战。 若是自己现在立刻缩回城中,虽然更加稳妥,但这对士气会是个重大的打击。 一旦敌方还有大队兵马在后,那靠失了士气的王军,便绝对守不住自己身后的这座金城。 新罗王让麾下为自己取了弓矢,披上从扈从身上卸下的皮甲,又跨上了战马。 终于,他下令部下军士、及左右青壮备战。 两军相距已不足二里地。 新罗王将敌军的旗号看得真切,敌军阵中大旗上书的,是个“陈”字。 陈人,那不是西面万里海波之外的汉人国度么? 怎会出现在此处? 然而军情紧急已容不得他再多做思虑。 一里外,那陈军步卒已摆开阵列,分作了十四个五十人规模的小横阵。 陈军小横阵正面十人,兵列五行。 十四个小阵,分作三个梯次,前六中五后三。 其前列和中列交错,在战场上拉出了一个一百一十人宽度的战斗横面。 新罗王见陈军阵列如此严整,情知自己或许只能用人海战术,四面夹攻方有胜算。 便命近千卫军为中军,集结起来的三千余青壮持农具木棒为左右翼,向陈军发起进攻。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五十步。 就在卫军将要发起冲锋之际,对面的陈军阵中,忽地的飞矢如雨,百余张强弩一时连发。 陈军弩手箭无虚发,数十个新罗士卒扑倒在地。 “噗”“噗”“噗” 金铁刺破人体的声音在每一个新罗士卒的耳中响起,那是死神正在收割他们袍泽的性命,恐惧在他们的心头蔓延。 终于,在官长的呵斥中,稍见动摇的新罗士卒完成了冲锋的动作。 “杀~~~” 整天的喊杀声在两军军阵交接的那一刻响起。 阵列最前方的那些新罗士卒,也在这一刻遇到了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 他们的长枪刺不破敌人的铁甲。 陈军用单薄的阵线轻易便抗住了新罗人的冲击。 战局甫一开始便陷入了胶着。 焦急的新罗王将身边最后一支预备队投入战场。 这支预备队虽只百余人,却和对面陈军的一样,人人披有铁甲。 新罗王的身侧只余下了十余个游骑扈从。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在新罗王的耳中响起。 怎么会? 一支身披坚甲的陈军骑兵出现在了新罗王的身后。 跑!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新罗王顾不得身后还在与陈军鏖战的卫军与青壮,打马便向金城的方向奔去。 “活捉新罗王者,赏钱百万!” 遥遥地,新罗王听见那骑队的周字大旗下传来了这样一声呼喝。 随即,无数骑卒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 扈从们拼命为他缠住了其中二三十骑,然而仍有数十骑追在他的身后。 新罗王十分后悔,后悔将国中的骑卒都派去了同百济人与倭人对阵的前线,以至于今时如此狼狈。 为了摆脱身后的追兵,他只好先往人群中冲去。 在陈军与新罗王的追逃中,金城之外的人群变得比先前更为混乱。 许多的陈骑被忠于新罗王的士卒、百姓拦下。 但仍有例外。 冯十一与冯九二人已距新罗王不足十丈。 瞅准时机,冯十一稍稍驻马,终于向新罗王发弩。 弩发,中新罗王所乘之马股。 新罗王坠马。 “九郎,快!” 冯十一高喊,却不意自己已被一新罗健卒抓住了大腿。 “十一叔,我抓到他了。” 冯九从马上抓起坠地的新罗王,用麻绳绑在身后。 回身再看之时,却只见一匹棕马立在人群之内,冯十一已不见了踪影。 “十一叔!” ———— 人群之外,与陈军步卒鏖战的新罗王军已被重新聚起的陈军骑兵,背冲击溃。 一少年军士自远处打马而还,他的身后似乎还背着一人。 他高声言道。 “禀将军。” “句容冯九。” 他热泪满面。 “已擒。” “新罗王!” 第十九章 平辽 天嘉三年(562年)七月。 十六日,平旦,陈平辽校尉周罗睺大破新罗军数千于其王都金城下,并虏其王金彡麦宗。 周罗睺遂克金城,获新罗宗室亲贵凡二千余人,于是纵兵大掠其府库珍玩。 又尽释城中奴、仆,出城中财帛钱粮,募其民中愿从陈者,得从兵可二千余人。 周罗睺又遣使驰马负其王子于屈阿火城下,城中望知王都被破,民皆震恐,遂降。 太子中舍人徐俭收降其城,尽出府库钱帛,厚抚其民,募其勇锐,得从兵五百人。 当其时也,新罗将军斯多含、异斯夫引兵在外,与倭国、百济相交战,国内空虚,周罗睺既克金城,又携新罗降官贵人持其王书招降左右。 至二十日,押梁、切也火、退火,三城皆降。 新罗将斯多含前败倭人,追其败军,至安罗城下,后方忽报王都失陷,从军将帅亲眷皆陷于陈人。 斯多含时患小疾,得讯猝发,其军于是驻安罗城下。 以其病重,军中流言四集,不能禁,于是逃亡者日众。 待过三日,其病稍缓,巡视营兵,竟已不足二千。 斯多含于是自叹息之,军中将率闻之,亦悲。 二十三日。 其军拔营,还攻,欲渡洛东河,归前时击败倭人之比自火城。 至于河,对岸已有陈人营垒,斯多含不敢渡,于是立营相峙两岸。 入夜,陈人营中忽有新罗乡音起,歌于岸畔,其音甚悲,将士于是胆怯,皆逃亡。 明日,斯多含点兵,营中才只八百人,斯多含心苦极,引兵强渡。 陈太子中舍人徐俭领旧兵及新罗降卒二千余人击之于岸,斯多含兵寡不敌,自刎而死。 徐俭于是遣使出斯多含首,招抚伽耶故地叛新罗者,旬月之间,伽耶故地之渠帅乡民,投于徐俭者甚众。 徐俭纠集其中义勇,又得兵二千余人,于是移镇安罗城。 ———— 周罗睺破金城时,新罗将异斯夫引大兵七千在外,与百济相拒,未分胜负。 既得国中报书,异斯夫言笑自若,并密杀报讯者,不以报书示人,军中于是无疑。 明日,异斯夫集将官言高句丽入寇北境,王命众军先向国原。 国原,新罗陪都,北境重镇。 其时,高句丽多与新罗战,将官皆不疑其命。 异斯夫军至国原外,未及入城,异斯夫集总将校于帐,杀其亲眷陷金城者,并出国中报书示于余官。 将校以异斯夫有婚于新罗王之母,实为国父,于是推异斯夫为葛文王,即新罗副王,总领新罗军、政之务。 异斯夫入国原,尽诛城中谋议降陈者,于是权位益固。 异斯夫又遣使告新罗北道诸官,诸官以异斯夫久在军中,多得人望,于是多附之。 又有贵人进言异斯夫,“王驾今已陷于陈人,将军不若自为国主,以安众心。” 异斯夫怒,欲斩之,左右固劝乃止,异斯夫遂有称王之意。 高句丽王高阳成闻新罗国变,国王陷于陈人,大喜,急发兵二万,往击新罗,欲复旧土。 百济王知新罗国变,亦喜极,召前时东攻新罗之军还朝,再征士伍,集兵万人,北讨,剑指新罗南汉山城。 八月。 异斯夫得报百济、高句丽皆发大兵,急令北道诸城征精壮,以备侵扰。 异斯夫自率精兵六千,轻装简行,急向南汉山。 百济王扶余昌轻敌冒进,前军败于南汉山城,异斯夫纵兵追击,百济军大败,被斩二千余人。 百济王为之夺气,于是退兵。 是时,高句丽围斤平城甚急,使者频向异斯夫军中请援。 待破百济,异斯夫逆兵北上,先遣奇兵烧高丽粮草,高丽有备,计不得行。 异斯夫移营城下,与高丽相持十余日,始得计。 异斯夫募精骑千员,先自高丽军前急掠,而后皆入城中。 高丽军士以为城不可攻,于是退兵。 异斯夫虽破百济、高丽,然新罗旧土,已经大失。 是时,新罗朝议皆言,陈人不可攻,以国原已近陈境,异斯夫徙城中新罗人于北汉山下,迁新罗国都于南汉山城。 十月。 异斯夫为百官推戴于南汉山城,奉为新王。 异斯夫遣使向金城,以新罗王的名义请向陈国称臣,纳贡,并求返其陷于金城诸子。 辽东之事,至此稍安。 ————— 将时间拨回到九月。 建康都内。 大朝议。 “今散骑侍郎徐俭、平辽将军周罗睺,以偏师北向,竟克新罗王都,并尽虏其王以下凡二千余人。” “此实有大功于国家,诸公以为徐、周二人当以何物酬之,新罗与耽罗之地,又待如何处置?” 陈蒨今日情绪甚高,今岁以来,境内太平,他一直用心筹谋于聚兵北伐,恢复淮南之事,未意数月前的一子闲棋,竟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惊喜。 若非有前吴之时吴帝孙权丧师辽东的前车之鉴,他都要起兴师辽东,击灭高丽尔后南北夹攻齐国的念头了。 “国家之重在乎东南,江表不宁,今虽师耀异域,亦不为大功,臣以为稍加二人品秩,酬一二小爵,赏其将士在国中亲眷,事便足备。” 御史中丞徐陵率先出言,其子徐俭是此次东征二功臣之一,其言虽然谦逊,此时说出,却难免有邀功之意。 “臣意亦同徐中丞。”镇前将军吴明彻闻声出言支持徐陵,周罗睺乃是他的旧部,他们之间多少有些香火情在。 “儿臣附议徐、吴二公。”今日朝议,太子陈伯宗亦在场,此时自当声援算是自己人的徐俭。 “朕知道了。” 陈蒨看了看殿中那些面色有异的臣僚,将他们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中书监久理官事,于设官治新罗、耽罗之事,可有建议?” 陈蒨移目立在前列的陈顼。 陈顼本月刚拿出了个职田改制的方案,下书于尚书省集议后,众官皆以为职田过少,请重定议。 因为此事,陈顼大失百官之心,陈蒨此时单独问他,亦是存了贵重其地位的心思。 “臣以为,可于新罗之地设一大州,其下诸蛮酋首,可仿前汉故制,立为县侯,先使其习我风俗文字,待其后世,则以他策除之。” “如此,积其年月,新罗之地,亦与我之郡县同一无二。” 陈顼拿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方案。 “安成王之议甚可,朕将从之。” 陈蒨只是大表支持。 ———— 天嘉三年(562年)十月。 陈帝陈蒨,加散骑侍郎徐俭为安罗县侯,平辽校尉周罗睺为蔚城县侯,皆食户五百。 又以新罗故地为平州,置耽罗、金安、任安三郡,并置县、县侯国若干。 又以徐俭为(四品)督平州军事、平州刺史,以周罗睺为(五品)都督耽罗、金安、任安三郡诸军事、平辽将军。 并遣使征新罗王室及贵人并入建康。 辽事稍定。 第二十章 帝王 齐河清元年(562年)十一月 齐帝高湛闻宫人报,先皇后李祖娥,杀其所生公主。 高湛大怒,因那新生公主,正是他高湛的血脉。 宫人又报,李皇后杀女,或为前时一事。 高湛问之何事。 宫人言,前时李皇后有孕,腹大,是以其子太原王高绍德每每请见之时,李后俱避之阁楼上,不与其相见。 有一日,太原王终于气恼,说出了他从宫人处探知的消息。 李皇后是怀了皇帝的孩子,大了肚子,所以才不敢与他相见。 宫人言道,李皇后因此日日羞愧,这才有了今日杀女之事。 高湛于是怒极,命人将高绍德召到李后所居的昭信宫中。 而后,高湛摆驾昭信宫,当着李后的面用刀柄环首筑杀了她的儿子高绍德。 见此情状,李后自然悲痛至极,大哭不止。 高湛见状,又以皮鞭抽打李后,直至其流血淋漓、痛急昏死,方才罢休。 高殷、高绍德两个亲子,俱都殒命,又受了如此摧残的李后,在苏醒之后,终于心如死灰,入了妙胜尼寺,从此出家为尼,远离世事。 而高湛,仍在他那条通往肆意君王的道路之上。 狂飙着。 —————— 周保定二年(562年)十一月 长安。 周帝宇文邕又览罢了晋国公宇文护转承宫中的群臣奏书。 作为一个合格到近乎完美的傀儡,他素来不会在这些文书之上批阅什么暴露自己意见的文句。 每当他有什么另外的私人想法,都会亲自置书宇文护府中,稍稍表露想法,以为试探。 宇文护虽然权势滔天,不过对他这个颇知进退的“好皇帝”,也算的上是客气。 譬如宇文护本月便应允了他一桩大事,给他的两个弟弟都加封了柱国的武勋,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他这位皇帝掌握兵权,开了一道缝隙。 当然,也只是开了一道缝隙而已。 不知道似这般君贤臣忠的苦戏,他宇文邕还要演到何时。 算起来,晋国公宇文护而今已经五十岁了罢。 宇文邕终是想到了一件令自己开心的事。 自己比他足足年轻了三十岁。 只要自己耐心等下去,总会有机会的。 宇文邕在宫舍内缓缓踱着步子,想着心事。 望见远处终南山上遨游在天的飞鸟,他又念起了出城围猎时的自在。 只有在那时,他这个皇帝才有和武臣接触的机会,亦只有在那时,他才能稍微感受到,那片刻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命从人取来弓箭,他站在夕阳的光晕中,引弓虚射远方的飞鸟。 他相信自己这样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 只要有耐心,忍一忍,再忍一忍,他迟早能成为大周国,真正的帝王。 宇文邕所不知道的是,他这一忍,便又过去了,十个春秋。 —————— 陈天嘉三年(562年)十一月。 建康。 一场小雪正纷纷而下,那街头巷尾越积越厚的白雪,正映出都人们对来岁越来越好的期盼。 今岁的南国,没有战火。 都下的贫人们于屯田校尉韩子高那里分得了土地。 崭新的天嘉五铢渐渐在各个市场取代了过去的劣钱。 江南的商人们迈开步子越来越多地转输起各地的珍玩。 秦淮河上的游船又多了,本为废墟的东府城也因吴明彻的驻军有了生气。 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向好,哪怕昨日的人们,其实身在谷底。 只有烟花柳巷的老妈妈们在幽幽叹气,今岁卖女的农人少了许多,搞得客人埋怨今夜的姑娘,全无新意。 但这,正当可喜。 台城,有觉殿。 从千古明君沦为阶下囚徒的新罗王金彡麦宗,并不能从陈国的都人们那里分享到这份关于来年的期许。 经过月余的海上颠簸,此刻的他只希冀着,明岁自己的坟茔上,能够有人凭祭。 “下者何人?” 殿上陈帝陈蒨那威严地声音响起。 “罪臣新罗故王金彡麦宗,拜见圣人天子。” 新罗王这几月巩固了自己那原本并不流利的汉语,还专门学了些用以阿谀谄媚的词句。 “你有何罪?” 陈蒨仔细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的弟弟陈顼还要年轻一些的东夷国王。 “罪臣侵夺圣朝藩属土地人口,僭立年号,不奉天子,不沐王化,罪当万死。” 新罗王本想更强硬些,无奈被俘之后他没能自杀成功,其后,他便变得格外惜命了。 “既如此,而今你王号已去,私土已无,朕便恕你死罪。” 陈蒨渐渐对这新罗王失了兴趣,便道。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太子以为,如此人物,当于何处处之啊?” 他却是对一旁侧坐的陈伯宗问道。 “臣以为,新罗王向以幼弱临国,天资必定聪睿,而今都中有道人欲求神仙之道,合九转之丹。不若使新罗王从之修道,已明全身之理。” 陈伯宗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将新罗王送给了王大炼丹师。 “新罗王以为如何?” 陈蒨凝眉望向新罗王。 金彡麦宗闻言身躯一颤,而后拜服言道。 “圣天子气量宏伟,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小臣颇好仙道,正宜为此事。” ————— 新罗王退。 皇帝陈蒨问陈伯宗。 “奉业以为如此亡国之君,如何?” 太子沉默良久方才答道。 “而今天下,周、齐与我,三家并立,若不励精图治,用心国事,或将终不免为亡国之君。” “以儿见之,君者人也,天下者公器也,君为持天下公器之人,为君不可不慎之又慎者也。” 皇帝深然之,然后问。 “新罗王既无失政于内,何以亡国?” 太子不能答。 陈蒨叹息言道。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来日奉业为君,必知,万般皆失,而兵权不失,则万般皆不失。” “而若万般皆得,而兵权不得,则万般皆不得。” 陈蒨起身,执陈伯宗手,于御座上,郑重言道。 “此为帝王之道。” “伯宗慎勿忘也!” “否则,无关国之盛衰治乱。” “恐若今日新罗王。” ———— 天嘉三年十一月。 新罗王入建康,陈帝去其爵号,敕书封为太一窥妙先生,入其于玄真观下,为道士,食禄六百石。 第二十一章 国力 天嘉四年(563年)二月 建康,永福省,太子寝居。 太子中舍人萧引,正在数个书吏的协助下,整理着太子命人从左民尚书和五兵尚书处抄来的文书。 太子陈伯宗如今年已十二,颇好读史,而今正在旁侧的书案上,看着一卷由前梁时沈约所着的《宋书》。 陈伯宗亦似持笔在书案上写写算算着什么,良久,吹了吹墨迹,他才对萧引言道。 “萧公之事,可否办妥?” 萧引其实早已将太子需要的几个数字算好,只是方才见太子忙碌,这才一直没有出言,此时便答道。 “去岁州郡所上民籍,臣已理好。” 陈伯宗闻言一喜,只道。 “如何,萧公且说来。” 萧引持起墨笔在铺开的新纸上随言书写。 “禀殿下,依殿下分区之法。” “于我境中,江表有户二十五万四千,口一百一十九万三千。” “荆南有户六万八千,口二十九万二千四百。” “岭南有户二十八万三千,口一百三十五万八千。” “而江北之合、霍州等州户口流散,辽东新设之平州俱为番民,并不着籍。” “但于可考之三区通计,则昨岁,我朝境中,有民户六十万五千,口二百八十四万五千。” 陈伯宗闻言一叹,指着自己方才读书所留的墨迹言道。 “孤观《宋书》,前宋孝武大明年中(464年),南国通计有民户九十万,口五百一十七万四千。” “而今我朝民只及其大半,实为遗憾。” 萧引闻言出声宽慰道。 “臣曾观前梁图籍,知江北淮南之地,尤有民口百万。其地后虽受侯景之乱,以致陷于齐人。” “然齐先帝高洋得淮南之时,为之免租赋十年,至去岁万为征敛,而今淮南民力尤为充实,我若取之,国势必盛。” 陈伯宗闻言意稍解。 去岁之中,陈、齐二国两度遣使往来,归国使者带回了许多关于齐帝高湛的负面消息,陈帝陈蒨因之更加坚定了北伐恢复淮南的战略目标。 而今陈国虽然与北齐尚见亲好,暗中,却已有了不少小动作。 在淮南,陈、齐交界的市场中,受陈国官方委派的商人们,正不断用从流求采出的黄金,交易北齐的铜钱,绢帛。 这一手法看似两得其便,实则是陈国为北齐设下的一个经济陷阱。 作为北齐基础货币的铜钱、绢帛不断外流,北齐的经济运行便会慢慢陷入通货紧缩。 在太平之时尚看不出危害,一旦北齐陷入战争或是遭受大灾荒,届时,比过去同等情况让百姓的体感更加痛苦的物价暴涨,就会重创北齐的租调制度。 进而让北齐朝廷大失人心。 届时,陈国大军北向伐齐,便摇身一变,成为吊民伐罪、解民倒悬的仁义之师了。 或许邺都那位传闻中生活用度越来越豪奢的北齐皇帝,会加快这个进程吧。 现在陈国要做的,就是清理内部,训练兵马,积蓄粮帛,而后等待时机而已。 而据前番使周归国的臣僚密奏,北周权臣宇文护联结突厥,去岁更多次会见边将,或许会为了自顾权位,出兵伐齐。 陈伯宗相信这个等待的过程,当不会太久。 思及此处,他才又出言问道。 “萧公可再说我国中兵马状况。” 萧引得令,便继续言道。 “我朝承前梁兵制,队主、幢主、军主皆可受独立领兵之权。军主之上又有贵重之将军统领之。” “若依准制,则一队有兵二百人、一幢有兵千人、一军有兵三千人。然而标准之制,实未通行,一军一幢,其人数或多或少,往往不可确定。” “臣整理五兵图籍,但取其大略数,为殿下计之。” 萧引这是说自己这里的统计数据只能说大概是准的,让太子别太较真。 陈伯宗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萧引于是言道。 “我朝既失巴蜀,断购马之途,军中于是甚乏马。” “幸而去岁平辽,平州贡良马七百匹。” “今计军中战马,唯约莫三千余匹。” 萧引见陈伯宗神色未动于是继续言道。 “而今我国中,有军三十七,将帅独领之幢二十九。和其数而算之,举国有兵十四万人。” “岭南、江州、武州等处多土人豪酋,其部民亦可为我之兵,若用兵北土,亦可得兵数万。” “我国中又有兵户七万,征之,亦可得兵约三万。” “通而计之,我国举兵,至极则二十万。而若论北伐淮南,臣计之,可用之兵,或只十万。” 陈伯宗闻言默然,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陈国确切的军事实力。 而听完这些数据,他的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他有些明白去岁陈蒨为何频频下旨命各地修兵船、造兵甲了。 只因,此时北伐,陈国的兵力属实不够,必须尽可能地走精兵路线。 良久,他终于言道。 “萧公与孤同去太子二校看看罢。” 陈伯宗希望先能将属于自己的这二千兵马练好。 “臣遵命。” —————— 周保定三年(563年)二月。 长安。 就着宫灯的光亮,周帝宇文邕仔细审看着从地官小司徒处要来的周国民籍数据。 据民部的统计,而今的周国有民户一百四十二万,口六百九十六万。 看着这些文字,宇文邕笑了笑。 在朝廷之上,他没有权柄,是以只能聊借这些文字来寻找一些作为帝王的感觉。 整个周国高层,或许只有他一人会这般无聊的每岁关心民口之事罢。 前时,他亦在出猎的间隙,问过主管兵事的小司徒,若是以举国之力伐齐,国中能出兵多少。 小司徒告诉他,若是倾尽关中、巴蜀的民力,国中能出兵二十余万伐齐。 而若要不扰生产,则只能出兵五六万而已。 而知了此事的宇文邕,亦顿时便明白了晋国公宇文护为何要如此交好突厥国,甚至还替自己向突厥可汗的女儿求为婚姻。 一切,还是国力不足之故啊。 —————— 齐河清二年(563年)二月。 邺都。 齐帝高湛又在宫中置酒作乐,酩酊大醉之际,高湛所患的气疾发作,咳嗽不止。 近臣和士开劝其罢酒,勿要再饮。 高湛只是笑了笑,问他道。 “前时,朕命你查国中户口,而今可有禀报。” 和士开闻言,正色答道。 “禀陛下,而今天下太平,我境土之内,有民户三百五十二万,口两千一百八十二万,而此万民,皆受陛下之德也。” 其言语之中,稍有规劝之意。 高湛闻言不悦,道。 “我齐土之内,人民丰实,今既为盛世,而朕岂无德乎?” “况朕麾下尤有六十万敢战之士,突厥、周人、陈人,谁人可图?” 欲学古之良臣的和士开被皇帝骂了一通,也便不敢再言。 只听高湛言道。 “我今国力充实,自该饮酒为乐!” 他复向舞女乐工令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第二十二章 倭人 先述北国要事数条 周保定三年(563年) 一月。 周太保、军中宿将侯莫陈崇,因与人言宇文护今年不利,将死,为人所告。 宇文护遣兵将入其府,逼杀之。 这是宇文护在向北周军事高层释放“不要和我作对”的信号。 也是宇文护整理内部,准备伐齐的信号。 二月。 北周颁《大律》十五篇,立刑罚二十五等。 此律颁行表面虽然只为修明法度,此时颁行,却是为而后将要进行的军事动员所先作的制度铺垫。 ————— 镜头东转。 齐河清二年(563年) 一月。 齐帝高湛近臣内斗不息,和士开依靠诬陷稍得优势。 高湛于是罢总理政务的侍中高元海为兖州刺史,征兖州刺史毕义云还朝。 三月。 北齐查知北周异动。 高湛于是命司空斛律光率兵二万于轵关筑勋常城,又征民夫沿周齐边界筑长城二百里,立营垒二十座,以备周人。 高湛又以前时国事昏乱,而今齐周或有战端将起,于是用久在中枢,通达政务的赵彦深为尚书左仆射,以期清理朝政。 北齐国事日渐昏乱的趋势,因为北周近来种种异动,而稍稍中止。 原本沉溺酒色,无法自拔的齐帝高湛亦为之稍稍振作。 ————— 天嘉四年(563年)三月。 本月。 中书监安成王陈顼,终于向三吴诸州郡颁行了耗费了他一年功夫,方才为朝中议定的新《职田法》。 《职田法》颁行之后,地方官长的诸种以苛捐杂税获取的额外收入便被职田所替代,百姓因之压力大减。 与《职田法》颁行相应的,还有陈帝陈蒨在三吴的州、郡、县试行官员考成,三年一迁转的用官新政。 其考成之法以兴修水利、修缮道路、充实民口、增加耕田、体恤民力等数条标准为主要考核内容,其结果被分为九等,优者升,劣者黜,规制严密。 于是高族子弟,往往不愿入三吴为官,寒微之士以此多得任用。 陈蒨又遣将军韩子高率军出建康,驻晋陵,督三吴荒田屯垦之事。 又命其新募二军,兼其旧军,韩子高于是统兵近万。 除此之外,本月的南国,还发生着另外一桩大事。 建康,台城。 “鄙土小臣拜见圣天子。” 倭国使臣苏我马子跪伏在地。 他的汉语显是初学,言语间夹杂着浓厚的倭国乡音,略略听来倒是颇有异域情调。 陈帝陈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虽然已是一身江左士人打扮,身形却颇为矮小的异邦来客。 这倭国使臣是本月随平州运马的驳船同来建康的,与之随行的还有十数个武士,与数个文士。 据言这些倭国人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讨还平州南部的土地。 陈蒨于是问道。 “使者可有姓名?” 苏我马子汉语水平还是太差,听不明白陈蒨的问话,只好求助于身侧的百济人翻译,待其明了终于答道。 “小臣苏我马子,家父苏我稻目,乃是倭国相国。” 陈蒨听了百济翻译的传译,又问。 “原来是倭国相国之子,朕闻尔等此来是为讨还平州南土。平州,自我国土,与尔倭国何干?” 苏我马子听罢浑身大汗,他在倭国虽为贵人,从平州西渡,入建康以来,尽见陈国之都邑繁荣,兵甲强盛,先时傲气已然全无,只恭谨言道。 “去岁十二月,我王遣将往安罗城,请上国将军还我任那故地。” “上国将军不从,发兵击我部众,又取我国任那之金官、居漆火等城。” “我军已降上国,而上国将军尤纵兵取我对马岛。” “小臣此来,敢请上国圣天子还我对马、任那之地。” “从此小国愿奉上国为宗主,岁岁纳贡,永修和好。” 陈蒨闻言沉默。 苏我马子所言之事,他是知道的。 前时,平辽将军周罗睺奏报,倭人率兵数千入寇安罗,被其引新罗仆军击败,追亡逐北,获倭国在平州之南任那等城。 为防倭人再入寇,周罗睺又率水军出海,破倭国舰船数十艘于对马外海,进而据有对马岛,将其作为陈军防备倭国的前沿阵地。 此次倭国丧地,分明自取其辱,何来委屈? 陈蒨于是言道。 “卿之所言,与朕所闻大异。” “尔寇我境,自至失土,不以为羞,反欲诬我边将,用心实为蠢恶。” “卿从远来,朕无以为劳,但请卿往城中视一人,朕并发内库,送卿一物。” “尔后,卿可自归国,尔王若窥我土,可遣将聚兵,自取之。” 陈蒨的话语言到后来,已有几分怒意。 苏我马子还在听着百济人的翻译,错愕之中,不知如何答复。 “奉业,你可否引这倭国使,去见一见那新罗王?” 陈蒨对坐在一旁听政的陈伯宗言道。 “儿奉命!” —————— 建康,玄真观。 窥玄妙一道人金麦郎,正在其师王远智的指导下炼制一炉新丹药。 为了忘掉过去,在这些日子他仿照建康汉人将自己的名字简化,去掉了新罗和家族意味浓重的“彡”字与“宗”字,换成了更市井的“郎”。 “麦郎,此次开炉大有进步啊。” 王远智很满意这个曾为异邦国主的徒弟。 这金麦郎不仅能吃苦,而且为人聪明,识文字,肯用心,比那些乡民出身的粗野弟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正想再夸其几句,以为鼓励。 忽地,门外一个童子禀报道。 “王师,太子殿下和倭国使臣来了,他们要见金师兄。” 王远智闻言,望着金麦郎轻轻叹了口气,示意他马上前去。 大堂之中。 陈伯宗正与苏我马子闲谈,以套取倭国内情。 忽而,一个身着青袍的道人,在门外冲他遥遥下拜。 “小臣辽东平州金麦郎,见过太子殿下。” 苏我马子,听见人声以为只是普通道人拜见,并不以为意。 待那道人入内,百济翻译告知苏我马子,此人正是前新罗王金彡麦宗时,苏我马子终于浑身一个激灵,愣在了当场。 那道人蓄着长须,身上的青布袍服稍显破旧,除了样貌比常人更见端正,皮肤略为白皙之外,实在与寻常道人无异。 苏我马子只觉得心头大震,一时竟失了言语。 却见那道人走近,将一瓷瓶塞到了他的手里。 “郎君若有急症,可速服此丸。” 新罗王金麦郎,却是将这矮小的倭人,当成了太子殿下的玩伴。 从人。 第二十三章 君臣 天嘉四年(563年)三月。 倭使入朝请还任那、对马之地,陈帝怒而斥之。 使太子引倭使见新罗故王,见新罗王之情状,倭使战栗,愈恭谦,自是不敢言还土之事。 陈帝又发精兵二千渡海,充实平州兵力,令倭使与军俱归。 又征建康白马寺中善佛法者释警韶,并其弟子,共赴倭国,以宣行中土教化。 倭使苏我马子性好佛法,时年使陈,岁只十七,其归国,与释警韶共在一舟,日日听其宣法,大生钦佩,于是以师礼事之。 苏我马子既归倭国,报见闻于其父倭国大臣苏我稻目,大言中国强盛,不可轻怠。 时苏我稻目为倭王外戚,禀倭国大政,与诸部酋首相内斗,无力西窥,于是又遣使臣往建康,为倭王求封爵,以固其地位。 后倭使再入建康,自言称任那、对马之地,为小国贡于天子之物,言甚恭谦。 陈帝陈蒨闻之大悦,敕封倭王为使持节、宁和郡公、安东将军、倭国王,并赐给金印。 释警韶既入倭国,以苏我马子之尊重,倍得倭国贵人亲昵。 释警韶善宣法,倭王都内,听其讲法者日至千人,一时之内,佛法风靡倭土。 东海于是平静。 —————— 周保定三年(563年)四月。 周帝宇文邕生性谨慎,又不甘于完全受宇文护的摆布。 于是便时常用些柔性手段来突破宇文护对他的限制,以在群臣百官中积累人望,巩固自己的地位。 这日,宇文邕便借着巡视太学的机会,以军中重臣于谨为问政仪式中最为贵重的三老,希望以此试探他的态度,并赢得他的支持。 参与此次仪式的还有总理国政的大冢宰宇文护,以及总理军务的大司马豆卢宁。 今日这场太学问政,云集了三位周国最重要的军事高层,与一位名义上掌握征伐之权的天子。 其中意义自然不止是作为宇文邕的人君秀场那么简单,更有宇文护试探军中高层和凝聚军中人心于己身两重考量。 在这场权谋之中,宇文护究竟稍胜一筹。 宇文邕在礼官的引导下,为三位尊者奉上亲自手制的豆饭后,终于进入到了这场仪式的高潮环节。 问政。 宇文邕起身面北而立,问于谨治国之道。 于谨起身退于席后,隔席面南而答,以示恭敬。 他言道。 “木依从绳墨砍削就会正直,君王依从谏言行事就会圣明。” “古来明君皆是虚心纳谏,方知得失,方安天下,希望陛下以为念。” 这是他在暗示宇文邕,接下来的建议很重要,一定要认真听。 他又言道。 “治理国家的根本,在于臣忠君信。” “古人说,君王治国可以没有足够的食物让臣民饱腹,可以没有足够的武器让臣民御敌,但绝不可以没有足够的信义让臣民追随。” “君王之信义不废,则臣民之忠义不失。” “国之兴废,皆在于此,希望陛下一定要守好信义。” 这是他在同时暗示宇文护、宇文邕二人,告诉宇文护要信守自己的诺言勿夺帝位,又告诉宇文邕要如何去争取人心。 你可以没钱没权,但一定要做到对想争取的人言而有信。 于谨接着道。 “治国必须有法度,法度是国家的纲纪,需用赏罚来维护它。” “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国之为善者便日多,为恶者便日少,国家于是得治。” “而一旦法度混乱,赏罚不明,则天下人便善恶不分,手足无措了。” 这算是于谨同宇文护、宇文邕的经验分享,告诉他们治国的着力点就在于明法度,严赏罚。 法度用以分善恶,赏罚用以扬善去恶,治国其实就是要立法、护法而已。 说完这些,于谨最后决定提醒一下宇文邕,宇文护现在势力如日中天,朝臣无可撼动,陛下最好继续谨言慎行,以待来日。 他说道。 “言行乃是为人立身的根基,言出则当有行随。” “希望陛下三思而言,九虑而行。若无思虑,必有过失。” “如果陛下有了过失,那么无论大小,都会被人查知,陛下在言行上要更为慎重些才好。” 于谨最后的这番话,说得已然露骨。 皇帝的小小过失会被什么人查知? 又会被什么人利用? 什么人又会如此在意皇帝的举止呢? 自然是晋国公宇文护了。 —————— 皇帝啊,我们帮不了你夺回权柄。 听老臣的话,您自己小心苟住,慢慢收取人心,还是有可能夺回大权的。 这是今日周帝宇文邕从于谨的言谈里得来的讯息。 看来他的隐忍之路。 还要走上,很久,很久。 —————— 天嘉四年(563年)五月。 建康宫,嘉德殿。 月前,陈帝陈蒨以桂阳郡公、征北大将军侯安都为都督江北合、霍等州诸军事,欲使其从京口移镇合肥,以备齐人。 本月,侯安都率军过建康,其部众一万五千人暂时屯驻在建康城外的石头城外。 陈蒨召其军将于尚书省宴饮,又请侯安都于嘉德殿中赴皇家私宴,以为荣宠。 不过这私宴规制极小,只有陈蒨、陈伯宗、陈顼、侯安都,四人而已。 陈蒨、陈顼与侯安都饮酒,饮过半晌,陈蒨忽然面露愁苦,深为叹息。 “兄长何为愁苦?” 陈顼照着事先备好的台词,问道。 “朕只叹边将骄纵不法,恐其作乱,是以近日以来,夜夜不得安寝,于是愁也。” 陈蒨回答着陈顼的问题,目光却暗暗掠过侯安都的面庞。 但见,侯安都闻言忽惊,额上已冒出汗珠。 “敢问如何可解兄长之愁?” 陈顼又问,言语间,殿中侍立的几个武士,似乎得了什么号令般,手中的兵杖俱都默契地不小心撞上了地板,发出了声响。 陈蒨仿佛没有听到那些声响,只是与陈顼继续言道。 “朕唯愿边兵之帅臣,自解其权,如此亦不失合门富贵也。” 这言语中的帅臣,自然正是眼前大汗淋漓的征北大将军侯安都了。 “侯将军可愿助孤一臂之力,解我阿父之忧。” 陈伯宗执起一只斟满酒的杯盏,递与侯安都。 侯安都自知今日若不交权,自己或许便出不了这嘉德殿了。 只好应命道。 “臣侯安都,愿为殿下助力,愿为陛下解忧。” 陈蒨拿起身前的酒盏。 “既如此,我等可同饮此杯,以为见证。” “臣等遵命。” 陈顼、陈伯宗同声言道。 侯安都终于亦言。 “臣遵命。” 言毕,尽饮杯中之酒。 第二十四章 天时 天嘉四年(563年)五月。 陈征北大将军侯安都,闭门谢客,自言得病,不堪兵事,请解兵权。 陈帝陈蒨亲临其府,为之温汤药,侯安都麾下军将闻之,皆感动。 陈蒨于是尽去其兵权,加其爵邑至六千户,以其在建康诸军分付中军诸将。 不久,侯安都自称病愈,然已有志于佛老,不欲再领兵。 陈蒨以其功高,赐钱百万,并出钱两千万,尽赐建康诸军,一人得钱可五百文。 于是众军皆安定。 ————— 齐河清二年(563年)六月。 齐帝高湛以太子高纬迎娶司空斛律光之女,以图联结斛律氏,自固权位。 又立其女为太子妃。 太子高纬,时年八岁。 太子婚夜,河南王高孝瑜与御女(高湛妃嫔)尔朱摩女私语,宫人以此发二人前时私通之事告于高湛。 先前,和士开与赵郡王高睿,皆曾上言说高孝瑜对皇权多有威胁,高湛对其早已经甚为猜忌。 此时忽知这位自己曾经的好友,竟然曾和自己的妃嫔有过一腿,高湛顿时大怒。 于是令高孝瑜强饮酒三十七杯。 且说高孝瑜本是个身材瘦削、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此时的腰腹却因海饮,肿得像怀胎十月的妇人。 是以此情此景,自有种难以言喻的狼狈与悲凄。 然而高湛仍未解气。 他又命从人娄子彦将高孝瑜载车,在车上灌之毒酒。 车驾至西华门,高孝瑜因中毒痛苦难耐,终于投水而死。 便是面临着越来越明显的外患,高湛仍是没有停下自己广泛打击宗室,自固皇位的脚步。 这种打击面的扩大,虽能解高湛一时之忧,却终会导致日后高氏陷入宗室无人堪用的窘境之内。 实为来日北齐亡国之祸端。 —————— 周保定三年(563年)九月。 准备多时的北周终于举兵伐齐。 宇文护以随国公杨忠为元帅,领骑兵万人,自灵州出发,沿黄河进军,出北路,意图同突厥南下的十万大军,共从北面,进取齐国晋阳。 又以柱国达奚武为南路领军,领兵三万,自关中出发,沿汾水进军,出南路,由平阳进取晋阳。 北周河套,永丰镇。 一支甲杖鲜明,队列严整的大军正沿着黄河行进。 大军的四方是空旷无垠的原野。 青翠的草原此刻已经随着北方寒气的来临尽作枯败。 高天之上,偶有几只鹰隼盘桓,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似乎再无生机。 “元帅,看样子,今岁北地的雪,恐怕会很大呀。” 出身北地的大将军杨纂打马随在杨忠身侧,望着四下的枯黄,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现年五十七岁的元帅杨忠闻言只笑了笑,便道。 “今岁大雪,则突厥人攻齐必用死力。” 杨纂亦是宿将,自知杨忠言下之意。 “元帅远略,纂实不能及。” “然今岁若大雪,则突厥人在漠北必颇受困苦,今时既与我共南下,虽能得其死力,破齐城池,然其亦必纵兵大掠齐人。” “纂恐突厥人至于晋阳,抄掠已足,不愿更番用命也。” 杨纂还是将自己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 “杨将军以为,只以我今时万余军马,即或全军用命,能破齐人边墙,入得晋阳城下否?” 杨忠扬鞭指了指身后排作长龙不见头尾的军士。 “纂以为,恐或能破其边墙,至于入于晋阳,则断不能也。” 杨纂有些明白杨忠的意思了。 “既如此,今我能得天时之利,而突厥人皆用其命,为我尽破齐人边墙、城邑。” “则我万余兵马可尽数至于晋阳,若仍不胜,自是天命也。” 杨忠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冰凉的雪花。 “杨将军,我军伐齐之胜败,实不在于我北道万人,而在于南道达奚武将军也。” “若我南北齐至,则齐人必大惧我师,晋阳便唾手可得。” “若我军至,而南军不至,则我军难胜齐人也。” 说出此话,杨忠似乎已经对此行的胜负有了判断。 “元帅以为,此次我军能胜齐人否?” 杨纂问道。 “我军虽得天时,然达奚武素欠果决,其进军恐或缓慢。” “我军未必得胜。” 杨忠这话说得看起来有些悲观。 他似乎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 只是嘱咐杨纂道。 “但命士卒保全性命。” “今既有天时。” “我等且先令突厥为我攻齐人,而我将士则留有用之躯于晋阳城外,与齐人。” “决战!” 杨忠将手中马鞭一扬。 击碎了空中无数飞雪。 ———— 天嘉四年(563年)十一月。 建康,皇帝寝居。 看罢左民尚书奏报的陈蒨,今日颇是欢喜。 江南二载承平,生产经济已大为恢复,而他又素以勤俭治国,更兼重视积蓄粮钱绢帛。 今月秋税入库,查江左诸仓,已然尤为丰实。 南朝税制。 一丁男调布绢各二丈,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禄绵三两二分,租米五石,禄米二石,女则半之。 去岁他稍改其制,使一丁男上租米七石,绵十两,丝三两,绢二丈,布二丈,女上租米三石,绵五两,丝二两,绢、布一丈。 今岁减去用度。 府库之中,计有存米一百八十万石,又有绵十六万斤,丝五万斤,绢、布十三万匹。 另外又有屯田存米百万石,府库另有钱三亿七千万。 总而言之,如今南朝的积蓄,已足够打上一场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半年了。 或许再等积聚两年,陈蒨便能主动在淮南挑起一场十万人规模的伐齐大战。 可惜,上天不会再给他那么长的时间去做准备了。 屋外,一个宫人急急而至,通禀之后,递上一封来自江北的文书。 陈蒨将那文书看了数遍,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周人竟然这么快就攻齐了? 那现在自己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插上一脚,挥兵北伐,收取淮南? 他起身在屋内踱起步来。 皇后沈妙容见他面露难色,便出言问道。 “陛下,莫非是江北有齐人来攻?” 陈蒨闻其言大笑应道。 “妙姬,江北来报,周人联突厥攻齐,齐人而今自顾不暇。” “为夫所虑,乃是是否此时挥兵北土,恢复淮南。” 沈妙容闻言亦是一喜,言道。 “妾闻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陛下为恢复之计筹谋两载,而今齐人受困,实为我之天时。” “天时既在我,陛下更复何疑?” 第二十五章 突厥 齐河清二年(563年)十一月。 今岁一进入十一月,整个华北便都开始下起雪来。 这时候下雪本非异事,然而今冬的这场大雪,却与往常大不相同。 邺都,齐帝寝居。 将温软的美人从身上挪开,不去理会那娇嗲诱人的声音。 齐帝高湛披衣而起,推开窗,望着外面既下雨、又下雪的天空,俊美的脸上露出烦闷之色。 这场雨夹雪已经整整下了七日,看样子要不了几日,各地报灾的文书,就会递到他的案头了。 无巧不巧地是,前日平阳来报,周人的大将军达奚武率数万兵马出现在东雍州外,似有入寇之意。 这群周人,还真是会挑时候! 高湛捶了捶桌案,有些烦躁愤怒。 半晌,他捡起御案上一份新的文书看了,心意终于疏解。 那是斛律光领兵启程前往平阳屯守的报书。 好在前番自己聪明,用攀亲的法子,笼络住了斛律家的这一门宿将。 这不,立时便派上用场了。 高湛的嘴角微微勾起,满意地给自己倒上了一盏酒。 昨日,他已调给了斛律光三万兵马,再加上平阳周围的边军,待其到了平阳便足能调动五六万的兵力,周人只数万来攻,想必讨不得什么好处。 思虑间,他已将那白瓷盏中的酒水饮尽,不料这一饮酒,便又是触动了身上的气疾。 屋舍之内,咳嗽连连。 “主上,恒州急报!” 有宫人在屋外高声通禀道。 “何事来报?” 近来疏懒政务,高湛已经有些记不得这个恒州在什么位置了。 “禀主上,周将杨忠率兵出沃野寇边,已取我边镇武川。” 高湛站起身来,回忆着这个沃野和武川的位置。 好像是在北面罢。 那里不是还有长城沿线的许多关隘驻军在么? 高湛只有些不以为意,再问道。 “其领兵士几何?” 宫人答道。 “或只一二万骑卒。” 高湛闻言便乐了,隔着门对那宫人笑言道。 “只一二万兵,能济甚事?周人此来,为我徒增笑料尔。” 那宫人闻言却急了,忙补充道。 “陛下,周兵虽少,然边将奏报,燕州以北,长城之外,时有突厥部民西向。” “边将追获其人,皆云突厥大可汗正集漠北诸部落勇壮向武川,将欲同周人共犯我边。” “其所集部众,或可二十万。” 宫人听得屋内传出一声东西落地的响动,但她不敢多言,只低头跪坐在门外。 屋内,高湛无力地坐在地上,早已没了方才那般自得的心情。 “突厥。” 屋外,宫人只隐隐听得他低声喃喃了句,但那声音太小,不知喜悲。 ———— 长城外,阴山下,武川镇。 新入此地的北周元帅杨忠,冒着小雪,在一座曾属于他家的宅院外祭祀了杨氏的先人。 这武川,本就是他杨忠的故乡。 从他太爷爷那一代起,他们杨家一门便居住于此。 可惜,物是人非,此刻他虽富贵还乡,这自北魏六镇起义之后便沦为荒僻之地的武川镇里,却再没有认得他杨忠的故人了。 此刻天上的雪,并不算大,风也和缓得很,还全没有显出塞北气候的酷烈。 杨忠就这样立在雪中,站在阴山脚下,静静地看着远处突厥人那些缀在雪原里,宛若大地斑点的穹庐毡帐。 终于,他唤上了身旁大将军杨纂。 “杨将军,带上几个人,我们且去会一会那突厥可汗。” ———— 阴山南,原野上,突厥汗帐。 一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坐于上首,其头戴金冠,身着裘袍,长着一张比常人更见宽大的圆脸,其脸色发赤,面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藏着智慧、狠厉与狡黠。 此人正是突厥数十万控弦游骑之主,攻灭柔然,威震中亚,势陵东土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 此刻阿史那燕都正打量着眼前一位方进汗帐的魁梧男子。 那男子正是来自周国的元帅,随国公杨忠。 “可汗远来,无恙否?” 杨忠左右视下,此时帐中还有突厥另外两位首领,不知乃是何人。 阿史那燕都示意他落座。 “我突厥人素逐水草而居,前番我率军西讨,追击囐哒,可二万里,而今南来,虽数千里,亦旦发夕至,何足为劳。” 突厥可汗总是很善于吹嘘自己的。 “可汗军既未劳,可与我军速南下,越齐人长城,猎于晋阳。” 杨忠不会放过这个催促突厥人进兵的机会。 “杨将军勿急躁,我部尚有一二万众未至,可等数日,待部众皆至,再南下。” 左边一个比阿史那燕都看上去温和许多的突厥首领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此是家弟,掌我国之东面部众的地头可汗。” 阿史那燕都适时介绍道。 “见过可汗,敢问可汗此来,共集部众几何?” 杨忠问道。 “我部控弦八万,兄长南来或五万众,阿弟东来部众多少?” 那地头可汗却是自报了所有人手中的兵力,又向右面那位突厥首领问道。 “我部东来不易,有控弦二万。” 右面那人答道。 “此亦是家弟,掌我国西面部众的步离可汗。” 阿史那燕都继续介绍道。 杨忠心中私计一喜。 如此算来,此次北路攻齐的兵马,已有十六万众,兵力比预计的十万还要多上不少。 说不定,还真有可能靠着这些突厥人的力量一举拿下晋阳。 如此,不过几日功夫,他杨忠,等得起。 “见过可汗,可汗东来,劳顿了。” 那步离可汗还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见他客气,也是颇为豪气地同他饮了一大杯酒。 今日的会面,倒也算是宾主尽欢。 ———— 饮罢,杨忠归营。 汗帐中。 阿史那燕都问尚算清醒的弟弟地头可汗。 “阿弟,你观这周人如何?” 地头可汗作为未来突厥汗位的继承者,知道兄长这是在考教自己,稍作思虑,才道。 “此人有用我兵为其先锋之意,或欲一举击破晋阳。” 阿史那燕都闻言稍感欣慰,言道。 “晋阳不可为周人破,使周齐二国俱在南,则我方可乘其利,若使南国一统,则我突厥危矣!” “阿弟切记,晋阳之前,我兵可攻齐人,若至晋阳则避战,绝不可使周人胜齐。” 地头可汗似乎有些不解,又问道。 “若如此,阿兄何必应允周人婚姻?” 突厥可汗只是摇了摇头说道。 “使南国分割,此乃国事,嫁女于周,此为家事。” “若齐国存,周人必贵重我女,若齐国亡,周人必轻慢我女。” “家事亦国事也!” 他走下汗位拍了拍地头可汗的肩。 “未来我突厥兴衰,系在阿弟一身。” “家事国事,阿弟不可糊涂!” 第二十六章 边地 天嘉四年(563年)十一月。 辽东,平州,金安城。 自去岁陈军攻下金城后,平州刺史徐俭便将其名改做了金安。 如今这里是金安郡的郡治及平州的州治所在,商旅往来,却也可称繁华。 城外,南山,一座矮小的坟茔前。 冯九给叔叔冯十一烧了些纸钱,又往地上洒了些酒。 唤起了身旁一个跪在地上,看身形已是有了数月身孕的新罗女子。 将地上的兜鍪拿起戴好,牵过从人递上的马缰。 冯九终于对那女子言语道。 “云姬,我将去疆场,若不得返,你去刺史府衙,徐刺史处自有抚恤。” 那女子闻言泪目。 她本是新罗贵人家的女子,解得一二汉文。 金城破后,新罗宗室、贵人中的男子都被送去了建康,似她们这些通晓汉文的女子,则被陈人赏给了有功的将士充作妻妾。 她尚算命好,得了个爱她怜她的少年郎君。 只是如今的平州,各地部民时有叛乱,她的这位以因功做了队主的郎君,不得不时时听候征调出征。 思及战阵的凶危,每每临别之际,她总是难免悲切。 “云姬勿要忧心,徐刺史为我赐名慎,戒我临阵虽勇而必慎身。” “此去任安,道路虽远,我必一如往日,无恙凯旋。” 现在已将姓名改作冯慎的冯九,揽过妻子的腰肢,少许温存。 终于,冯慎松开了手,直起了身,握紧了缰绳。 “慎郎,你一定要平安啊。” 雪花落在金云姬头顶那莹莹的青丝之上,衬得她更见温柔。 “一定,会平安的。” 冯慎翻身跨马,在马上对她言道。 “虽回去罢,今日雪大,万勿伤了身子。” “嗯,慎郎,要平安啊。” 金云姬这句并不标准的汉话,就那样追逐着雪原之上的冯慎。 随着那匹辽东大马,消逝在远方的天幕。 城内,平州刺史府。 平州刺史徐俭与平辽将军周罗睺正对坐弈棋。 仔细看去,眼前这两位掌握着平州数十万辽东土人生杀大权的人,竟是俱都十分年轻。 现已官居四品的徐俭,时年不过三十岁,而官品稍稍次之的周罗睺,更是只有二十二岁。 或许正是因了这份年轻,这二位执掌平州的陈朝边臣,有着那些老将宿臣所不具的锐气与胆气。 “今岁辽东大旱,高丽、(异斯夫所立)北新罗,俱受其殃。本意北新罗已无力南犯,未想其竟趁边县反叛,联合犯我。公布如何看?” 徐俭看着棋盘上混乱的局面,思绪已飘出了很远。 自去岁十月得到建康敕书后,他与周罗睺二人便在平州境内进行郡县制改革,将平州分为了三郡、二十五县侯国、七县。 由州府派出官吏管辖的七个县,本是新罗王控制力最强的区域,其地有新罗原有的官吏可堪使用。 而新罗故地,亦有不少汉人,及通晓汉语者,二人加以拔擢,且威且抚,终于使得这些地方渐渐安平。 但那二十五个县侯国却不一样,那些地方本就是地方势力占据优势的区域,二人基本上只能勉强从这些县侯手里收取供奉,征召兵士。 这些地方也成为平州叛乱的高发区,今岁一共有五个县侯阴谋叛乱,实在令人疲于应付,所幸年初陈蒨从江南又调来了二千精兵,平州这才没出大乱子。 那些叛乱的县侯虽然俱被诛杀,但其侯国却不能撤销,只能再从当地亲汉的土人头领中挑选继任。 好在这些首领直接掌握的田土、人口俱被剥夺,都被班赐给了军中有功的汉、夷将士。 新任的县侯们没了足够的实力,自然恭顺许多。 而从军的将士们有了土地奴仆,自然对平州的朝廷更为忠心拥护。 如今的平州,共有三千汉兵、六千新罗兵作为常备武力,一旦动员,还能再多出个一两万众。 平州在辽东,已经足以自存了。 可惜还是不能一举解决这些县侯不服统治的问题。 思及此处,徐俭在心中幽幽一叹。 “徐公勿忧,罗睺心中已有成算。” 周罗睺在棋盘上围杀了徐俭一大片棋子,他继续言道。 “异斯夫既然南来,我等何妨借他这把刀来剪掉这些土人的羽翼。” 周罗睺起身,指着二人身侧悬挂的舆图。 “我军可先数败,但左右土人皆叛,再诱其大军深入我境,而后我军可尽困其军及土人叛众于山地之间。” “以今岁风雪。” “冻饿而杀之。” 周罗睺语气平平。 但他说这话时,徐俭只感到一股冷气来袭。 不知那是来自今岁风雪的寒意,还是他身上骇人的杀机。 ———— 万里海波之外。 天嘉四年(563年)十二月。 丰州,流求,东宁县。 今日,兼任东宁县令的晋安太守毛喜,终于搬进了新建的县衙。 久违的汉家风物,让沦落于流求这蛮夷之地与天奋斗已经一年的他,难得有了几分喜悦。 不过,今日还有另外一桩大事,令他狂喜。 建康终于来人诏他归都了。 “司马公南来劳苦,如今东宁县寺方毕,尚为简陋。” “司马公来日若要居此,这室中器物,便还须多多添置。” 毛喜引着前来接替他任职晋安的司马申在院子里坐下。 此时虽已至岁末,东宁却仍尚算温暖,是以二人此间在院中坐地谈天,也是颇为惬意。 “毛公治郡勤俭若此,申东来县府,所见汉、夷之民,俱称毛公之德。” “申虽不才,亦必效之。” 司马申与毛喜差不多都是四十许岁的年纪,此刻在毛喜面前却表现得像个晚辈后生。 “毛公可否为申略说东宁治事?” 毛喜见他如此恭谨地请教自己,心中生起一阵宽慰。 “喜愿为司马公言其大略。” “东宁财赋,俱在金山,而今一月可得金五十斤,一分入民,三分入官,六分奉朝廷。” “以铜钱计之,则东宁月入钱二百四十万,年即三千万。” “东宁有汉民二千一百二十二,屯兵八百九十一,又招抚番酋凡八人,在喜所设屯垦所之西面。” “前时东宁乏粮,喜于今岁设军民屯垦所于西面平土,开田亩凡七千亩,岁可收粮二万石。” “明岁再开,则东宁粮米自足。” 毛喜说起这两年来自己在东宁的治绩,语气仍是平淡。 司马申听了毛喜此言,心中却钦佩更甚,终于郑重言道。 “毛公筚路蓝缕,于国功劳实大。” “毛公但归国,申将从毛公之路。” “为国再开流求!” 第二十七章 议兵 时间稍稍回拨。 天嘉四年(563年)十一月。 建康,台城,中书省。 今日的御前集议与平素有着明显的不同。 陈帝陈蒨之下,左右分别列坐着。 太子陈伯宗、中书监陈顼、镇前将军吴明彻、前军将军沈君理。 司空侯安都、镇北大将军黄法氍、五兵尚书徐陵。 加上陈蒨,此时室中一共八人。 八人身前,一张巨大的舆图铺开在地。 这舆图之上绘制着长江以北的地理形势。 陈蒨离开御座,用一根木杖,在舆图北面,北齐并州的位置点了点。 “诸位,前日江北来报,周人联结突厥,分南北二道进兵,正夹击齐国并州。” “而今江表两载承平,府库充实。” “朕有意趁此周齐交兵、无暇南顾之机,挥师北讨,恢复淮南。” “诸公有何教我?” 陈蒨将目光停在右侧的三位军中宿将身上。 “陛下北伐,欲动兵马几何?” 侯安都在五月被解了兵权,此刻忽被陈蒨召见,问以兵事,以为陈蒨这次又要依靠自己,便也没有藏拙。 他表面问陈蒨要动员多少兵力,实际却是在问陈蒨北伐的战略目的。 “朕欲尽发缘江军士,并江南诸蛮夷兵北讨,略为侯公计之,东西可共十二万众。” 陈蒨自然也听出了侯安都的弦外之音,继续言道。 “此战当尽复淮南失地,尽逐齐人于淮河之北。” 侯安都闻言一动,在心内一叹。 皇帝这是要以倾国之力北击,必取淮南啊。 稍作沉默,他言道。 “黄、吴二将军亦久习兵事,何妨请二位将军先言策略,臣再稍稍补其缺漏之处,则为万全。” 侯安都这是已在心中料定陈蒨要用自己总督北伐之事,开始以北伐统帅的姿态言语了。 陈蒨闻此言,已知了侯安都心意,便转身对黄、吴二将言道。 “如侯公意,请二位将军先论兵事。” 今日方从南徐州驻地快马赶至建康的黄法氍,早在路途之上便思虑过此事,当下也不忸怩,离开其座,请陈蒨赐了木杖,便以之在舆图上点画。 “诸公请看,自天嘉二年王琳败后,我军趁胜而追,现今在江北尤据有秦、南谯、合、霍、历等五州之地。” “然我江北之地,实为齐人三面压逼。” “合州以北,齐人于寿阳屯有重兵,霍州以西,齐人沿江郡县亦兵马强盛,至于秦州以东,则为齐人东广州之地。” “我在南徐州中,与齐人东广州只大江一线之隔,知其水军虚弱,取之甚易。” “我军若欲北伐,或可先取其东广州,以振士气。” 黄法氍的北伐方案,只起了个头,更像是在抛砖引玉。 果然,只见他话音一落,便看向吴明彻,缓缓言道。 “我闻吴公素有韬略,北伐之事,料想吴公,必已有所主张。” 吴明彻微微一怔,未想比自己军阶高出半级的黄法氍竟对自己如此客气,恭谦回了一礼,便也下场,接过那木杖,在图中指画起来。 “黄公前言东广州之敌亦败,当先击之,明彻窃以为不然。” “而今已入冬季,江河水浅,我水军往之攻战无所得利,且东广州背靠淮南,时时可得齐人淮上援兵,我取之虽易,守之则难。” 吴明彻这是直指了黄法氍战略上的疏漏,强调了江南水文对南陈军士战力发挥的影响。 稍稍一顿,他又言道。 “明彻之见,此时兴兵,不若先取此处。” 只见他将木杖指向了舆图上北齐境内大别山以南的那几个州郡,他解释道。 “在此用兵,我军虽不得舟船之利,但齐人前有山川阻隔,相救艰难,后顾周人侵扰,难发大军。” “如此,于此地用兵,则我军其实以多击寡,取之不难。“ 他看到陈蒨与侯安都面上俱都露出赞赏的神色,于是又言道。 “此地一取,我江北数州压力骤减,齐人淮南则断一臂。” “待至明岁三月,春深水涨,我军则乘水兵之力,尽出东路向北,尽取其东广州与淮上盱眙等地。” “如此则齐人于淮南,左右两臂俱为我断,天时若宜,我则可东、西、南三面相攻,必破寿阳!” “如此,则淮南尽入我手。” “若天时不宜,则我亦可凭江河、山川之险,全保新取之地不失。” 吴明彻这个方案已将进退两方面的状况都虑及了,已然可称完备之策。 侯安都听他说完,终于发话。 “吴将军之计甚善,然而若齐人弃东西两路于不顾,尽起大军攻我合肥,则我军必进退无措,此计破矣。” “以我之见,合肥之地必置重将重兵,以备齐人来攻。” “待我东西两路俱胜,西军则越大别山取淮河上游控颍口,阻其中原援兵。” “而东军则沿淮河逆流而上,尽锁淮河南北交通,绝其归路。” “我合肥大军则鼓噪向北,夺其气势。” “如此,淮南齐人纵有十万之众,亦必束手成擒!” 侯安都这是提了个中心压迫,然后左右夹攻,最后利用淮河和陈军的水上优势,包北齐一个大饺子,尽灭淮南齐军的激进方案。 不得不说,这个方案的诱惑力很大,成功的概率也不小。 而这个方案要成功,最关键的,便是坐镇合肥的这员大将要能够有效抗住北齐大军的攻势,从而给东西合围创造机会。 侯安都面上神色自若,心里却已笃定自己即将重出江湖。 可惜陈蒨却未能如他心意。 但听陈蒨言道。 “侯公之策甚善,吴、黄二公之谋亦可观。” “朕意从侯公所谋之大略。” “至于合肥谁人来守?” “朕亦通军略,今次北伐,于我朝之前途命运干系极大。” “朕自当亲往守之。” 陈蒨在侯安都的错愕之中,拍了拍他的臂膀。 “侯公亦从朕往。” 陈蒨又来到太子陈伯宗身边,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到御座之侧坐下。 “奉业,阿父将赴江北。” “往后,你来监国。” 陈伯宗刚想说些什么,陈蒨却止住了他的言语,看向安成王陈顼。 “绍世,奉业在国,你当辅之。” 他又看向五兵尚书徐陵,言道。 “徐公,军器甲械,多须仰仗。” 最后,他看向前军将军兼左民尚书沈君理。 “沈卿,朕行在北,粮秣财帛之事,便付于卿手。” “除国事之外,朕尚有家事一桩,要与卿商议。” “伯宗年已十二,尚未婚娶。” “朕闻卿有一女,年已十岁,可否嫁我家?” 沈君理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明白了陈蒨的托付之意,应道。 “臣必不负陛下托付,臣在都一日,则太子必不有失!” “婚嫁之事,臣愿从之。” 陈蒨环顾左右诸人,知他们已了然了自己的托孤之意,终于向众人拱手言道。 “今日诸事,劳烦众卿。” ————— 天嘉四年(563年) 十一月二十九日。 陈帝聘女于前军将军沈君理。 十一月三十日。 陈帝以司马申为晋安太守、东宁县令,征晋安太守毛喜入都,为(四品)太子家令,佐太子监国事。 十二月七日。 陈太子伯宗大婚,娶沈君理之女沈婺华,陈帝以之为太子妃,加其父沈君理为(三品)右卫将军,命之领军宿卫建康。 十二月八日。 陈帝颁《讨齐复境檄》,言高氏失德,是以兴兵北讨,恢复旧境,拯济斯民。 同日。 陈帝以持节、平西将军章昭达为主将,假节、仁武将军华皎为副将,领长江中游周炅、陆子隆、淳于量等部陈军,计兵马四万二千北击齐国。 十二月九日。 陈帝陈蒨以太子伯宗留建康监国事,自率诸军,从建康向北渡江六合。 江北有民为歌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众军以为吉。 第二十八章 南攻 齐河清二年(563年)十二月。 恒州。 四十年前,六镇起义的烽火,将此地的北魏故都平城,烧作了一片焦土。 而今,这里新筑的恒州城垣,已远没了昔日的恢宏气象。 远望着这座小小的恒州城,杨忠已全然找不到了,年少时,初见平城的那份惊喜。 心中有的,只是一缕老者阅尽世事的淡然。 打马西向,马蹄在半尺深的白雪里淌过,留下几许痕迹。 不去看身后紧闭四门的恒州城,不去想四下抄掠烧杀的突厥人。 杨忠驻马在恒州西山下的石窟前,抬起双目,与那尊数丈高低的佛陀坐相,对视。 佛陀双目微垂,丝毫不为这四方天地间的生杀之事,而有所动摇。 终于,杨忠垂下了目光,侧身向身旁打马而至的将军杨纂,言道。 “而今,我军破齐人外长城。恒州以南,内长城以北,齐人屯戍,俱为我与突厥所抄掠。” “我军粮草可已足备?” 杨忠看向地上积雪。 杨纂闻声,禀报道。 “众兵士大掠三日,齐人边民虽贫苦,我军粮草亦足得用。” “我军悬师入齐,后无粮草接济,纵兵掠民,本是当然之事。” “民为草芥,割而复生,元帅何必怜之。” 杨忠闻言摇了摇头,道。 “杨将军亦是北地人,此地士民,终为乡人,烧杀太过,究竟失德。” 他抬头看着杨纂,道。 “粮草既足,我欲即刻发兵,南攻晋阳,或可稍稍减民之苦楚。” “将军可领三千骑东赴灵丘,扼守隘路,为我暂阻齐人幽州西向之援兵。” “将军意如何?” 杨纂不敢违逆,应声言道。 “但从元帅军令。” 十二月十日。 周将杨忠领骑卒六千为主力与突厥大军由中路南下,直向北齐内长城陉岭隘。 周军又分三千与一千骑士分向东西,会突厥偏军掠北齐朔州、灵丘之地,作为掩护,与后撤时的接应。 于是,齐内长城北二十余城俱为大军所破,突厥兵抄掠甚重,长城以北,野无遗人。 十二月十七日。 杨忠与北齐陉岭守军相拒两日,胜负未分。 十二月十八日。 杨忠密遣小股奇兵绕关隘之后,多树旗帜,以壮声威。 十二月十九日。 北齐守军见身后为周军占据,甚为惊恐,杨忠大举攻之,陉岭遂破。 周与突厥兵于是尽皆越岭南下,直向晋阳。 十二月二十二日。 陉岭败报急入邺城。 —————— 邺都,天子寝居。 齐帝高湛此时正为南方递上的边报而头疼不已。 大别山以南的巴、罗、江三州刺史关于陈人入寇的奏报,这几日一封接一封的传至邺都。 昨日,扬州行台卢潜更是来报,陈帝陈蒨车驾已出建康,正向合肥,陈人大兵云集,似有北击寿阳之意。 种种迹象表明,陈人此次来攻,动静非小,其意恐在全取淮南。 思及此处,心中愈加烦闷的高湛,将欲要作批的朱笔扔下。 他望向一旁正在握槊的和士开与胡皇后,言道。 “你们快速速决个高下,朕心中烦闷,稍后定要与你们好好杀上一盘。” 胡皇后听他这般言语,赶紧同对面的和士开使了个眼色。 和士开会意,只听他高声言道。 “臣已失利,至尊速来。” 高湛闻言一喜,便丢下公务,过来同胡皇后握槊。 淮南边情紧迫,近几日,胡皇后与和士开常在高湛身侧,其中情形多已知悉。 而今既见高湛烦闷不乐,胡皇后便趁着握槊摆子的时机,言道。 “至尊忧劳国事,妾亦心忧至尊。” “妾闻江南兵弱,陈人前时败我军于建康,实赖江河之利。” “今南方水浅,吴兵实不足虑。” “陈主既往合肥,今只需遣一大将,率数万兵马,引其步战,便必败其师。” “届时,妾与陛下,便可观此吴囚戏于三台之上矣。” 言语间,似乎胡皇后已看到了被锁在囚笼之中不得自由的南国帝王,掩面而笑。 高湛闻得此言,亦觉颇觉有理,有些气恼自己前时的小题大做,又忽而想起了什么。 他狐疑地看着胡皇后,问道。 “今日言语,乃是谁人教你的?” 胡皇后闻言神色微动,只眨了眨那幅好看的眉眼,道。 “妾自无军略,俱是陆媪教我。” 高湛闻言惊异,只道。 “未意陆令萱一介老妪,尤有见识,朕当赏之。” 高湛这就打算先按着这个方案来办了。 正在此时,忽听屋外有人高言。 “大家,并州急报。” “三日前,突厥大军破我陉岭,正向并州而来。” “段太傅请陛下急往晋阳,以安军民之心。” 高湛闻言顿时握住了握槊的棋盘,他有种抓起棋盘砸个粉碎的冲动。 大力呼吸几口压制心中的火气。 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他一拳砸在面前的棋盘上,棋子翻飞间,满座皆惊。 “南陈北周,欺人太甚!” 屋内只留下他愤怒的余音。 ————— 与此同时。 辽东,平州。 率军进入平州境内的北新罗王异斯夫,近日愈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今岁辽东,高句丽与北新罗俱遭大旱。 勉强熬到秋收的北新罗百姓,在痛苦地发现自己必须用空空如也的粮仓去熬到一下个秋天时,终于崩溃了。 无数的土民首领向他这个国王请命出境剽掠粮草。 适逢陈人平州之内的县侯叛乱,邀他为援。 他先前本就怨恨陈人不给封号,不还妻子,兼之此间内外皆有人在请他用兵。 于是,他终于撕下了和平的面具,露出了自己狰狞的獠牙。 上月,他召集国中丁壮,率领一万五千人马,倾国南下,兵锋直指南陈平州西部原为伽耶诸国统辖的那几个县侯国。 他早已探知陈人在平州沿海兵多,而内陆兵少,他以大军攻击平州西部,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况且此次他举兵南下,非为恢复故土,只为抢掠粮食,就食于敌。 他所领的一万五千人马中,虽只四千战兵,然他攻下一地,只为抄掠,不做守备,自然足以横行无忌。 时至今日,北新罗军,进入平州已经二十五个日夜。 在连破六个侯国,败陈军三次后,北新罗军中的士卒们,身上俱都带上了掠来的不少物件。 加之连日行军的疲累,新罗全军的行军速度已变得十分缓慢。 此时此刻,在又攻破了一处山民的村寨,烧杀一空后。 异斯夫在一间山民的屋舍内,正回忆着往昔,思索着北新罗军下一步的出路。 他的目光停在墙上那道尚未干涸的血迹上,恍惚间,心中灵光一闪。 异斯夫终于抓住那道念头,他顿时知道了自己的忧心来自何处。 这里的地形不对! 必须马上离开! 念及此处,他立时冲出屋舍,大呼道。 “众军听令,勿歇此地。” “我等速速拔营北还!” 第二十九章 北讨 天嘉四年(563年)十二月。 自去岁平定辽东,终于获得稳定马匹的来源之后,陈蒨便沿长江建立了一套邮驿系统。 自建康至郢州,凡一千五百里,每五十里设一驿,共设三十一驿,又为每驿备马三匹。 如此,遇有急情,沿途便可人马俱换,以使消息快速传递。 其中最高等的急递,日行可至五百里。 是以,十二月八日,陈蒨出兵的诏命下达。 十日,驻扎湓城(今九江)的仁武将军华皎便收到诏命,开始集结兵士。 十二日,镇守郢州(今武昌)的平西将军章昭达亦接到诏命,开始备战。 章昭达于兵事上素来性急,此间军情如火,作为北讨的西路军主将,他自不能接受自己与副将华皎之间,隔着四百里地指挥作战。 于是他很快下达了让分驻地方的诸军,向武昌郡(今鄂州)方向集结的命令。 又发出信使令华皎速至武昌军议。 十三日。 一应事务安排停当的章昭达便率驻扎在郢州的两军六千余兵卒,顺江而下,直向武昌郡。 十四日。 章昭达在武昌登岸,并顺势分兵三千直接围住了武昌对岸的北齐巴州城(今黄冈)。 长江对岸的齐人,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包围打了个措手不及。 按理说,巴州城中如今亦有三千齐军,理当不会惧怕围城的三千陈军,甚至还应当开门击敌。 然而在城中,早已见到了西面大量航船东来的齐军守将巴州刺史高珣,又怎会轻易中了陈人的圈套。 他很清楚,若是自己此时贪图小利,贸然出击,江南的大量陈军定会开向江北与自己合战。 届时,自己一旦战败,失却士气军心的巴州,便再不可守了。 城墙之上,眼见得城下的陈人兵卒已开始在安营扎寨,高珣心中终于有了应对陈军的计谋。 ———— 对岸,武昌郡城,太守府。 “炅昨日方得章公军令,始集结军士,未意章公今日便至武昌,炅有失远迎,还望章公恕罪。” 定州刺史、武昌太守周炅引章昭达落座,态度甚为恭谨。 “周刺史勿多礼。” “昭达闻周刺史素有军略,而今我军北讨,刺史可有良谋?” 章昭达待人宽和,是以品阶虽高于周炅三等,言辞却未有半分倨傲。 目光交错间,周炅望见了章昭达独目中映出的清澈眸光。 情知章昭达的心中已有了计策,此时相问,多半是要试探自己的深浅。 他便也不做藏拙,言道。 “而今冬深,天已有雪,军旅行程殊为不易。” “我军有此难,敌军亦有此难。” “炅以为,此时为战,不若攻其近而诱其远。” “齐人在大别山南,有江、罗、巴、衡、南司、南定、北江七州之地。” “其中,巴、罗、江、南司四州近江,为炅言,所必攻之近。” “北江、衡、南定三州远江,为炅言,所必诱之远。” 周炅顿了顿,见章昭达对自己围点打援的计策似乎颇有兴趣,便继续言道。 “若以炅意,我军当以主力之军围巴州,诱齐人南司、衡、南定、北江四州之援。” “另一军强取罗州,隔断齐人江州与其余四州联络,兼破齐人之胆。” “而齐人一旦援兵巴州,若其粮道近江,则我便遣军袭扰,必迫使齐人将粮道拉长。” “粮道一长,又值冬日,齐人损耗便多。” “齐人江北粮少,必不敢与我久持,则必求与我速战速胜。” 周炅饮了口热茶,复又言道。 “而我则但守营垒,耗其生力。” “待其疲敝,则我大军逆击,必歼齐人于此巴州城下。” “彼时追亡逐北,则大别山之南尽入我手。” “如此则齐人江州之地,孤立绝援,届时,章公只需修书一封,不损一兵便可将之收入囊中。” 章昭达听完周炅策略,不禁为之击节赞叹。 “周公好谋算,与周公较,而昭达之谋,不足论也。” “此次北讨,昭达将用周公之策!” “若功成,昭达必表奏天子周公画策之功,不使明珠蒙尘也。” 章昭达万没想到自己能从一个小小的(五品)刺史口中,听到如此精彩的军略,言语间他便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比先前更低了。 沉默片刻,却忽听他言道。 “若从周公之谋,昭达本先诱齐人夜袭,趁乱攻取巴州的谋划,却不宜再行。” “周公可否随我全军北渡,共困巴州?” 周炅见自己的谋划得了青睐,章昭达又对自己如此礼遇,心中不由对其好感大生,便高声应道。 “炅从章都督命!” 却说武昌城中军议方毕,章、周二人便尽起城中士卒。 城中只留了千余老弱守御,其余的五千兵卒则由二人率领,很快便渡过了长江。 这些兵马与先前早在江北的三千兵卒一起,把巴州城围了水泄不通。 城中齐将高珣见状,只能叹息不妙,三千对八千,他已然失了夜袭的胜算。 如今,或许只能暂守城池等待援兵了。 好在求援的骑卒,已然突出围去,想必不几日,便会有援兵来救了罢。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不知为何,高珣的心中生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 十六日。 逆流而上的华皎,在半途接到了章昭达要他进攻罗州的军令,忙遣麾下从军六千往围罗州。 至于他自己,则乘轻舟快舰,往武昌而去。 十七日。 华皎终于抵达武昌,见到了此次北讨的主将章昭达。 二人本就是曾经同在陈蒨帐下的老相识,幸得重逢,自有许多言语。 华皎素无军略,唯长于吏事,经营之务,自不会于章昭达所定军略有所异议。 他见巴州已有章、周二人坐镇,便自请领东路之兵攻取罗州。 章昭达赞成其事。 于是,在一夜宴饮之后,华皎复又行船东下,往回军中。 十八日。 华皎追上了自己的兵士。 十九日。 华皎后军至,七千陈军进围罗州。 二十日。 章昭达后军六千至,围巴州的陈军增至一万四千人。 自此,西线奉命北讨的四万二千陈军。 终于有超过一半被摆上了牌面。 接下来,便要看齐人的应对了。 第三十章 亲故 天嘉四年(563年)十二月。 二十六日。 合肥,刺史府。 此刻,新入合肥的陈帝陈蒨,正与麾下武臣们,于舍中军议。 司空侯安都,开府仪同三司黄法氍,都督合、霍等州诸军事程灵洗。 安北将军荀朗,安东将军孙玚,员外散骑常侍韩子高。 俱在舍中。 “黄公,而今合肥左右,有我军兵力几何?” 座上,陈蒨出言,向负责此次北伐日常军务的黄法氍问道。 黄法氍闻言下座,答道。 “昨日总计,左右兵马,有臣本部一万二千,程将军麾下左卫军九千、州郡兵七千,此系外军。” “又有荀将军麾下三千,孙将军麾下三千,韩将军麾下四千,此系中军。” “陛下又亲统周宝安、周方兴二将军兵马六千,及任、程、萧、裴四将等兵马四千。” “通计之,而今我军于合肥有兵四万八千。” 听到此处,陈蒨神色一动,出言补充道。 “黄公,江州周刺史另有三千蛮兵在道,不日亦将至。” “如此,则我于合肥可用之兵,实有五万之数。” 他又问道。 “黄公,而今军中骑卒之数几何?” 黄法氍闻言稍顿,思虑少许,方才言道。 “任、程二校尉麾下各有骑队二,合八百骑。” “中军幢主威戎将军萧摩诃麾下亦有骑队一,二百骑。” “至于其余将帅军中乏骑,未置骑队,臣大略计之或有一千三、四百之数。” 陈蒨闻言神色稍暗,只道。 “军中乏骑,朕已知矣。” 少时,他复又振作精神向舍中诸将言道。 “诸卿,我今大军云集,粮船劳动。” “五万之众,加其转运耗损,月费粮米十七万石。” “前时建康军议,朕虽从侯公之谋,将于合肥固守,并诱齐人中原之兵。” “然只以固守,军资耗损,毕竟无功。” “朕意先遣骑卒千人,轻装北向寿阳,挑衅于齐人边将。” “若其固守不出,则其兵卒将失胆气。” “若其来攻我,则我乘轻骑之速,分其追兵,伺机而破之” “如此,则可涨我军之士气。” 将自己派出轻骑兵袭扰北齐的计划大略说了。 陈蒨左右环视着舍中诸将,其用意不言而喻。 但众将于此事上,似乎并无信心,此时竟无一人主动出列。 陈蒨心中一叹,站起身来,欲要钦定人选。 左卫将军程灵洗忽然出列,言道。 “领兵之将,陛下心中若无人选,臣愿举荐一人。” 陈蒨命他说来。 “太子翊军校尉任忠,老成有谋略,麾下领骑卒,且素与臣之子文季相善。” “若以之为将,则必能服众。” “臣知任校尉素多智虑,命其北向,虽或不胜,亦必不败。” “唯望陛下思之。” 程灵洗的言语之中,虽绝口未提任忠与他是儿女亲家的事情。 可在座的众人,谁还不清楚他二人这点关系呢。 但细细想来,此次骑将之任,或许还真就非这任忠不可。 今日在场的诸将军阶虽高,但还真没有谁敢保证自己能够指挥得动,这出自太子门下的八百精骑。 是以,方才众人虽俱知陈蒨之意,却没人敢站出来揽活。 毕竟,若是没有这八百训练有素的骑卒打底,强行指挥从各军拼凑起来的上千骑兵深入敌境。 战败还倒是其次,如此用兵,最后能否活着回来,恐怕都得打上一个问号。 官阶稍次的荀朗、孙玚二人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此刻,却也不用像黄法氍那样自矜身份。 当即二人出列,声援程灵洗。 “任校尉智略出众,能服于人,可堪为将,臣等意同程公。” 二人竟是齐声跪地请愿,可是卖了程灵洗好大一桩人情。 陈蒨此刻自然也想明白了诸将的担忧,点了点头,又看向侯安都,道。 “朕意用任忠为将,侯公可有补益?” 作为此次北伐吉祥物的侯安都,原本正老神在在地打着瞌睡,听到皇帝声音,半晌才回过神来。 “臣。” 侯安都顿了顿,心中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拉自己人一把。 “威戎将军萧摩诃,善骑射,有勇力,或可使其从任校尉同往。” 把心一横,侯安都还是冒着因干涉军事而被皇帝猜忌的风险,在关键时刻,挺了自己人一把。 陈蒨在这个时候终于显出了他的人君之量,没有去计较萧、侯二人的那层故旧关系,应道。 “朕。” “赞成其事。” —————— 天嘉四年(563年)十二月。 陈帝以(六品)太子翊军校尉任忠为(五品)骁武将军,领太子步兵校尉程文季、威戎将军萧摩诃麾下骑卒,共轻骑千人,发合肥,北击寿阳。 —————— 建康,慈训宫。 自陈蒨继位,被尊为了陈国皇太后的章要儿,便移居于此。 作为陈霸先的妻子,章要儿同理论上的继子陈蒨,关系一直平淡。 亲子陈昌的死,让她对于陈蒨,其实一直心藏怨恨。 但陈蒨现在是陈国的皇帝,她便是心中有怨,又能如何呢? 好在,她如今虽只是个年近六十的孤苦老人,却也有安成王陈顼时常携妻带子,入宫探看。 她亦因此,找回了些家人在侧的温暖。 陈蒨后来虽知晓了此事,却也未曾阻止陈顼的探看。 对于陈昌的死,他亦是心中有愧的。 今日,便是安成王要来慈训宫探看的日子。 早早地,章太后便理了衣装,搬了胡床候在宫门之旁。 夕阳照下,惆怅的阳光落在脸上,映得这位江左地位最崇的女子,却像是个守在门口,翘首以盼子孙归来的田家老妇人。 “师利、黄奴、敬言,你们快进来。” 章太后招呼着陈顼和他的妻、子,态度甚至有些殷勤。 目光扫过陈顼之妻柳敬言的面孔,这位三十出头的佳人,肌肤仍旧白皙红润,夕阳里她的面容未见颓败,一如往常的明艳动人。 从她的身上,章太后找到了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旋即不敢再想。 毕竟,美人迟暮,最可悲凉。 又将目光移向她身侧,陈顼之子叔宝,而今已是十一岁了罢。 当年的昌儿,似他这般年岁之时,也正和他一般无二的谦和有礼、文质彬彬呐。 正回忆间,忽地章太后看到了一张自己并不想见到的面孔。 “太子殿下国事操劳,何苦来此见老身?” 陈伯宗监国已有半月,闻得此语,虽知章太后逐客之意,然亦未有动容,应道。 “国事虽苦,然伯宗惟奉祖母以饴蜜。” 他言语方落,身侧一个不过童稚之龄的女孩便显出身形。 那女孩虽然年幼,举止间却自有一股恬静亲和的别样气质。 她生得亦是十分可爱,一看便知是那种讨长辈喜欢的孩子。 “婺华,你阿母在家,可还安好。” 见到沈婺华的那一刻,章太后的心忽然空了。 她又想起了,那个身体病弱却待自己极好极孝顺的继女,那个被陈霸先嫁给了沈君理的温柔女儿。 此刻,便是她心中那股,对陈伯宗没来由的怨气亦为之一散。 “都进来罢,进祖母家。” 这一刻,那些亲人间的坚冰。 终于。 稍稍融化了。 第三十一章 不信 齐河清二年(563年)十二月。 二十二日。 齐帝高湛以(二品)仪同三司封子绘为东南道行台尚书,命其领东南道辖境内的兵马增援寿阳。 又临时划出南司、南定、北江、江、罗、巴、衡七州为西南道。 以东楚州刺史、(二品)卫将军徐远为西南道行台尚书。 复从汝南调兵一万,令其率之,入援西南道。 同日,以并州军情十万火急,高湛率亲随星夜兼程赶往晋阳。 二十八日。 六日行程八百里的高湛终于抵达了晋阳。 ————— 晋阳城,齐帝行宫。 殿内。 齐帝高湛面有忧色。 而此刻,太傅平原王段韶、尚书令赵郡王高睿、尚书左仆射河间王高孝琬、并州刺史兰陵王高长恭正侍立在其面前。 “段公,并州如今情形如何?突厥人与周人攻到何处了?” 沉默良久,高湛终于向总领并州防务的段韶发问道。 “禀至尊,前日军报,突厥人已过肆州境,此刻应当已距晋阳很近了。” “臣料想快则二三日、慢则五六日,突厥与周人,必至城下。” 段韶作为军中宿老,北齐军界的擎天白玉柱,其所言自然足信。 高湛又问道。 “若如此,段公以为,我等当如何退其兵?” 段韶对此似乎已早有成算,神色平淡地答道。 “至尊在此,则晋阳军心民心皆定。” “而今,天大寒,城外积雪已至数尺,突厥本为抄掠粮帛而来,若周人欲攻城,则其必不用命。” “周人悬师来攻,后无接应,兵卒必少,强攻我城,必为我破。” “今有斛律明月戍守平阳,周将达奚武必不能北上,如此则城外周人无有外援之兵。” “而待时日一长,我国中众军则将大集于晋阳,周人与突厥必为之遁走。” “彼时我军衔尾而击,必得斩获!” 段韶见高湛神色渐渐安定,又继续用言语鼓舞其勇气。 “至尊但在宫中坐,周人来日,臣等定为至尊败之城下!” 兰陵王高长恭此时也见到了段韶给自己使的眼色,忙声言道。 “周人来日,臣亦必亲披甲胄入其阵,为至尊破之!” 得了二人承诺,高湛这才终于打消了心头那个速速逃离晋阳,寻一安全所在避祸的懦弱想法,强作淡定地对二人言道。 “段公良帅,兰陵王良将,得二君在此,我自高枕无忧尔。” ———— 二十九日。 齐军前哨游骑在晋阳城北十五里处,遭遇突厥骑兵。 齐将綦连猛催马而前,斩一突厥小将而还。 綦连猛于是回城报功,可他带所回来的,突厥大军已然兵临城下的消息,却直接让高湛破了防。 段太傅不是说突厥人至少要二三日才能到么? 怎会来得如此迅速? 段太傅还能料准突厥人与周人下一步的动作么? 自己还能相信段太傅么? 一个又一个的灵魂拷问直将高湛对段韶的信任击溃。 不行,自己得马上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念头一起,高湛当即就要招呼亲信卫士开溜。 好在河间王高孝琬及时出现,终于将他劝下。 “至尊,段公虽未虑及周人迅速如此,然段公所言周人之短,其实并无差池。” “至尊此时万不可弃城走!” “至尊若走,则兵失勇气,晋阳破矣。” “且晋阳四周,已有突厥与周十万之众在侧,至尊走,恐为其所虏获,其实甚危。” “赵郡王善抚兵士,不若命其调度,必使军容严整,士气不失。” “若如此,则敌虽以十万之兵尽数攻我,亦必不能克。” “敢请至尊从之。” 高湛思虑再三,终于点头,赞成其事。 ———— 与此同时。 晋阳城外,突厥汗帐。 “阿兄,你前时既言绝不可助周人攻破晋阳,方才却又为何要允了那周人杨忠,后日助其攻城之事?” 地头可汗对阿史那燕都方才的作为颇有不解,是以杨忠甫一离开汗帐,他便向兄长发问。 “阿弟,而今我与周人既为盟好,自然和当助其攻战。” “此便是汉人所谓之信义。” 说到这儿,阿史那燕都赤红的脸颊上闪过一丝玩味。 “然而攻战之胜败,并非人力所能预定。” “人力既不能预料其最终胜负,则其最终胜负,便要仰仗汉人所谓之时运。” 阿史那燕都见地头可汗的脸上已露出恍然,便继续言道。 “我今已守盟约,助其攻战,这便是有了信义。” “来日我请周人援手,则周人便不可不援。” “然而灭齐于我不利而有害,是以,我虽助周人攻战,然不助其胜,但助其败。” “届时,则我可言,此败系周人恶运,与我何干。” 言及此处,阿史那燕都复饮了口酒,于汗位之上哈哈大笑了起来。 “况且,我突厥如今虽言强盛,各部落中,阴蓄异志之人其实非少。” “我亦可借此败,用齐人之刀,为我除之。” “如此,则我胜亦为胜,败亦为胜。” “此为胜败之道,阿弟当思虑之。” 地头可汗听了兄长这许多言语,却还是未能全然明白兄长的谋略。 是以此刻,他只是敷衍赞道。 “阿兄智虑深远,弟实不能及。” 阿史那燕都见他言行,已知晓他并未全然理解自己话中之意,只暗暗叹了口气,道。 “罢了,等后日战阵之上,阿兄便教你如何取败。” ———— 天嘉四年(563年)十二月三十日。 辽东,平州,任安郡。 这是北新罗大军被陈军围困在山岭之中的第八日。 派去探查小道的兵士又一次无功而返。 新罗王异斯夫坐在火堆面前,明明温暖的焰火近在咫尺,他的心里却只感到冰凉。 “王,周围山岭上,可用来取火的木材不多了。” 麾下将领的言语更让异斯夫如坠冰窟。 一万五千新罗兵加上三千土人仆从叛军,一共一万八千人的队伍,每日为了取暖而消耗的木材,是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数目。 在这片方圆只十数里的山岭里,很快,就要找不到木材了。 而没有木材,便没有火。 没有火,无法取暖的他们,将会冻死。 没有火,空有粮食的他们,将会饿死。 作为百战百胜的新罗名将,异斯夫第一次尝到了直面死亡的恐惧滋味。 这不是那种战阵厮杀的快意死法。 而是那种被人扼住咽喉,一点一点无法呼吸,无法挣扎的憋屈死法。 “众军,随我再攻陈人关隘!” 异斯夫不信自己会被困在这里。 更不信天命所归的自己会败亡于此地。 他。 不信! 第三十二章 怒兵 齐河清三年(564年)正月初一日。 晋阳,北城墙。 城楼上,齐帝高湛戎服在身,天子大纛临风高扬。 城楼下,赵王高睿指挥若定,旗鼓有序号令井然。 城墙上,上万齐军步伍凭墙立定,张弓开弩,箭矢俱新。 城墙下,五千齐军精锐背墙列阵,长枪马槊,森森如林。 数里之外。 金狼纛下。 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正摇指远处齐人的军阵,向周将杨忠抱怨道。 “周使常言齐国乱政,信手可败,是以我突厥,方集大军来助征伐。” “而今吾观齐人军阵严整,目藏锋锐,实与昔时无异,如此强军,如何可憾?” 杨忠闻言沉默,少时,终于言道。 “恳请可汗之兵但在阵侧为我声援,若我进军得利,万望可汗遣兵助之。” 阿史那燕都捻了捻嘴角有些弯曲的胡须,故作犹豫地一顿,继而笑言道。 “将军但率兵马,冲齐人之阵,若进兵得利,我军必尽力以助将军。” 他又拍马转身看向身旁的地头可汗,那眼神之中自有深意。 “阿弟,前日我命你拣选万骑精锐,而今可已俱集否?” 地头可汗知晓,这便是自己麾下那些杂牌部落的命数到了,俯首答道。 “精锐已在侧,稍后弟将使良将统御,襄助杨将军。” 阿史那燕都闻得此言似乎颇为开怀,扬鞭抽下,荡起地面已积了二尺许厚的白雪。 雪沫激飞,有若浪涛。 他收鞭摇指着晋阳城楼之上的那面天子大纛,看着杨忠开怀言道。 “将军但且尽力战,城破,当使齐小儿为将军奉酒!” ———— 遥观敌阵良久。 杨忠以为齐人阵列严整,不可强冲。 便与前来助战的突厥兵将商议,两军列阵城西,以诱使面北列阵的齐军变阵西向,从而趁其破绽以击溃之。 这突厥兵将乃是被地头可汗临时提拔的一个中型部落的头人,此间正苦恼于如何节制麾下兵卒。 对于杨忠的建议,自然一口应允。 于是周军与突厥军,列阵在晋阳城西。 其中周军五千,为右阵,七百步卒列大横阵,居前为先锋,四千余骑士在横阵之后展开,作为军阵的后卫与侧翼。 相比于队列分明的周军兵阵,作为左阵的突厥军阵,却显得极为混乱。 人数近万的突厥兵卒被以部落为单位分成了数十个几十人到几百人不等的骑兵集群。 其中又以小股骑兵居前,大股骑兵居后,而那突厥兵将则自率本部数百骑,居中调度。 这些突厥兵说是精锐,可但凡粗略看过其军容兵甲,便知这万骑之众,恐或是突厥人中的残弱之流。 这万骑之中,披甲者不及五百,士卒多用骨制箭矢,其兵卒所骑乘之马亦颇见瘦小。 如此之兵,杨忠自忖便只率二千精骑亦可破之。 面对如此敷衍的突厥援兵,时下,杨忠的心中已生出了几分,自己恐或将于此处战没身死的悲愤。 他悲的是周国上下竟对兵力如此羸弱的突厥人,低声下气,乃至于天子要对其可汗执丈人礼。 他愤的是达奚武无能,领南线数万精锐之众,发兵旬月,竟不能越平阳而上,与自己同击齐人。 若是南北俱至,齐人必为夺气,哪里还会有今日军容? 杨忠愤郁在心,兼知晋阳不是可以久留之地,见齐人只城下列阵,并不来攻。 终于下令。 “命步卒先发,骑卒衔尾。” “众军随我,陷阵!” ————— 天嘉五年(564年)正月初一日。 淝水之侧,寿阳城外。 隔着一里地,已绕了寿阳城墙两圈的骁武将军任忠,正领着麾下四百弓骑停马,驻立在寿阳城南门之外。 下了小半个上午的雪,此间已然停了。 天地一片静谧,恍惚中,似乎唯有积雪压断枯枝所发出的咔嚓之声。 忽然,又有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响起。 那是,分作了八个队列的陈军骑卒,正分队下马小解。 虽有诱敌的任务,任忠却并没有学习古人战术,派人到城下大骂齐人的扬州行台卢潜。 他知道那人官声甚好,他对得罪寿阳百姓没什么兴趣。 是以他将骑卒领到了对方守将的眼皮底下,做了件,每个行程太久的旅客,都会做的小事。 见旁侧队列的士卒已然小解完毕,任忠也翻身下马,牵着马缰,宽松腰带。 遥望着城墙之上,齐人士卒模糊的面孔。 任忠也不管这寿阳的守将如何思虑。 已是浑身轻松了的他,紧了腰带,复又弯弓跨马而立。 打马向前,他站在齐人的射程之外,张弓,搭箭。 一支羽箭就那样飞越百步,扎在了寿阳的护城河畔。 任忠能够感受到那些来自城墙之上的怒意。 他只是打马退去。 挑衅。 还在继续。 —————— 寿阳城中。 扬州道行台府衙。 行台尚书卢潜,正听闻着麾下镇将报来的兵讯。 面对眼前咬牙切齿的将军,他只是唤他坐下。 将盛满了豆浆的青瓷碗递送了过去。 他让那镇将稍安勿躁,勿要中了陈人诱敌之计。 那镇将将碗中的豆浆饮罢,便听令地退了下去。 下午,数个驻扎在城墙上的将领联袂而至。 声言受够了陈人侮辱,定要卢潜允他们出击。 尽管王琳离任淮南已经一载有余,卢潜仍是未能彻底收服这些与江南陈人素有旧怨的悍将骄兵。 拉扯良久,卢潜这个行台尚书终是无法,允了诸将出兵。 而今寿阳城内驻有各路兵马,计有二万三千之数。 南方马匹难得,多赖北境商贸,是以现今城中骑卒甚少,仅有二千余人。 行台尚书卢潜也是被藐视上官的诸将,勾起了火气。 前日他已得了皇帝报书,东南道的数万兵马不日便将增援扬州。 此刻便是兵有小败,亦不足虑。 他当即调动五百骑卒,就要出兵。 临到事前,为了减少风险,他还是又加拨了那领兵的镇将一千骑卒。 正月一日。 申时。 寿阳城南门洞开。 一齐军镇将纵马在前。 身后无数骑士持槊,鱼贯而出。 骁武将军任忠见齐兵甚多,命众弓骑,且射且退。 齐人弓骑少,中箭者多。 于是,齐将大怒而追陈军。 至城南十余里。 第三十三章 大溃 齐河清三年(564年)正月。 晋阳。 城墙下,北齐兵卒已西向列阵完毕。 三千步卒分作六个五百人方阵,一字排开,正面宽度三百人,纵深十人,防御意味甚浓。 二千骑卒分作两阵掩护左右两翼,阵列纵深很浅,只有三到五马,隐有进攻之意。 齐人的军阵就这样展开,在晋阳城下的雪原上,拉出了里许宽的战线。 齐太傅段韶认为四下积雪甚深,不利进军,便命踊跃请战的前沿将官原地固守,以逸待劳。 二里外。 许久未见齐人进军的杨忠,终于决意主动出击。 此时,周军为联军右翼,突厥军为联军左翼。 杨忠命七百披甲步卒为前锋,列出宽五十人,纵深十四人的横阵。 周军步阵缓步行军在前,兵锋直指齐人军阵右翼的步骑兵结合部。 另有四千余骑由他亲率,跟在步阵之后,并在行进中缓缓向左右两翼展开。 越靠近齐人,杨忠军阵右翼的骑兵纵深便越厚,显然,他这是有意在将兵力往右翼集中,想要借此一举击溃北齐的侧翼。 联军左翼的突厥骑兵也行进起来。 或许是保持军阵颇为不易,突厥骑兵的行进速度比周军慢了不少. 当行进到离北齐军阵一里位置时,他们的前锋已经和北周骑兵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 当然对于骑兵而言,这点距离不算什么问题。 于是杨忠没有停下整理军阵,而是继续向前。 当周军行至离齐军二百步时,齐人的步卒大阵终于迈步前驱,向周军步卒压来。 杨忠见状,立即命步卒方阵冲锋。 他要用步兵的混战为自己的骑卒创造战机。 一百步。 五十步。 十步。 似是两道洪流在冰雪里交汇。 两军步卒在离杨忠将旗八十步外的雪原之上撞在了一起,厮喊震天。 齐人的骑卒没有动。 自己也还不能动。 杨忠望着远处,那一个个在与齐人长枪的拼刺中不断倒下的步卒,紧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忽地,他听到自己的右翼,响起了如雷般的马蹄之声。 不知是何人带头,并未得到军将下令进攻的突厥骑兵,竟是自发的朝着齐人侧翼的骑兵军阵冲去。 而后,杨忠只看到晋阳墙上一杆令旗晃了晃。 一阵金鼓之声便从晋阳北城门上传来。 一队浑身甲胄的精锐骑卒随着这声响,自那城门之内急速冲出,直向突厥人的骑队袭来。 齐人步军侧翼的骑卒亦是发动,迎着突厥骑兵直冲而去。 再看右翼,那突厥将官似乎又已恢复了对部下的掌握,大部分的擅自冲锋都被他约束住了。 只有三千余骑,仍在不管不顾地朝前冲去。 而此刻,遥见城内城外无数骑卒向自己冲来,这擅自冲锋的三千骑,却也慌了,不少人开始打马转向,回身退缩。 雪原上,原本还在滚滚前涌的黑色波涛就这样开始倒卷。 他们带回的这种恐惧感,引得后方的突厥军阵一阵骚动,但见得阵后的几队骑卒开始逃跑。 阵侧的突厥骑卒也开始逃跑。 而后,整个突厥大阵便全然失了控制,转瞬之间便散作许多小阵,向晋阳西山之上溃逃而去。 “元帅,我等还要再战么?” 听到这话,杨忠看着前方已是损失惨重的前锋步卒,终于决意再赌一把。 “成事在天,胜败岂可,以兵士多寡为意!” 他摇旗施令,紧握马槊,纵马便直冲敌阵。 众军得令亦随之冲锋。 里许宽度的两道人马高墙在步阵南侧碰撞,从敌人的马槊下存活下来的骑士们跟随自己的主将穿插到敌人的后方。 绕至齐人步阵之后的杨忠,已看到了从晋阳城中涌出的大批北齐兵卒,心知今日已绝不可胜的他,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杨忠驱马西向,一白甲齐将已自身后追来。 杨忠回首看去,但见那齐将头戴铁面一幅,青面獠牙,甚为可怖,倏忽间,其手中马槊便已向自己刺来。 杨忠极力将身子一侧,躲过刺击,身后从骑亦已赶至,终于将那齐将逼退。 数千河曲大马从之西驰而去。 周师,败北。 —————— 天嘉五年(564年)一月。 寿阳城南。 任忠领着麾下四百轻甲弓骑仗着胯下马速更快,已引着齐将麾下的一千五百骑卒,在寿阳城南的田野阡陌间,兜了许久的圈子。 此刻,任忠身下的马匹已然劳累,他亦明显感受到了马速的下降。 再见太阳已将西落,他终于不再等待。 他领着陈军弓骑们绕过一处村落西侧的树林,令八个五十人队在野地里一字排开,停马立定。 众军士尽皆弃弓抽剑。 夕阳下,寒风中。 他们面北而望,静静地等待着齐军骑卒的到来。 ———— 树林里。 程文季与萧摩诃并骑而立。 “任将军已引齐人至此。” “吾等稍后将深入敌阵,直取敌将,元胤兄可惧否?” 程文季将竖举的马槊横持,勒紧马缰,向着身侧比自己年岁稍长的萧摩诃言道。 “我随侯司空征战多时,岂惧生死!” 萧摩诃扬了扬手中的长槊,又指了指挂在腰间的铣鋧,继续言道。 “但知程将军有酒在身,不若吾等于此同饮,趁此豪情,便有刀山在前,亦必破之!” 程文季闻言,向他扔出一个装酒的囊袋,笑道。 “军中饮酒,家父不允,文季今为元胤兄破此戒。” 言罢他复又掏出一袋酒囊,同萧摩诃于空中一碰,便豪饮起来。 浓酒饮罢,二人面色俱红,有若关羽复生。 树林外,齐人骑军已然大至,兵马喧哗,正在面南结阵。 “元胤兄!” 程文季向萧摩诃大呼。 “杀贼!” 萧摩诃闻言横槊跃马,大呼之中,便向林外齐军冲去。 “杀贼!” 程文季纵马紧随其后,与树林中掩藏着的六百骑卒同时呼和道。 林外列阵中的齐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一惊。 那藏在齐人左翼旗下的齐人军将随着那喊声来处一望,便见一陈将急速纵马,向自己驰来。 “杀贼!” 任忠见到林中程文季与众骑士已然冲出,终于亦是大喊。 “杀贼!” 四百弓骑手应声再喊,举剑扬鞭,直向齐人冲去。 “喝啊!” 萧摩诃大喝一声,持槊连刺,顷刻之间,便刺落齐军左阵两员骑卒,并趁势冲开了通往齐人军将的道路。 程文季与从骑飞马已至,众人从萧摩诃打开的缺口冲入,直将齐人的队列切开。 “吴贼受死!” 那齐将并未丧气,大呼一声,便纵马挺槊而来。 他要与眼前这陈将。 斗槊! “碰!” 程文季的马槊与齐将的马槊在空中交错而过。 在左右齐人骑卒惊恐的眼眸里,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自马上坠下。 那是他们的将军! “杀啊!” 陈军乘胜大呼而进。 齐师,大溃。 第三十四章 国灭 天嘉五年(564年)正月。 陈骁武将军任忠,大败齐骑军千余人于寿阳城南。 太子步兵校尉程文季,阵斩齐将,齐人为之夺气,怯而呼之为“程虎”。 威戎将军萧摩诃,勇冠全军,于阵手杀二十余人,追齐溃兵于寿阳城下,射矢南门而还。 齐行台尚书卢潜以齐师新败,胆气俱丧,遂命众军紧闭四门,但守城池。 齐军十日不敢出寿阳。 任忠还师合肥,陈帝陈蒨命麾下点校军功。 录得其军获敌首凡四百七十二级。 陈帝大悦,以任忠为(四品)智武将军,并封安复县子,邑二百户。 又以程文季为(五品)震威将军,萧摩诃为(七品)突骑将军,并各赐钱十万。 其麾下阵亡者六十三人,陈帝尽赐棺柩,并命航船送之归乡里。 又尽免其家人租赋十年,其子女幼弱不得养者,皆命有司养之。 舟发之日,陈帝亲至岸畔相送,众军闻之,皆以死国事为荣。 又出府库钱,赏其军自任忠以下,人各三千钱,有功劳者并按规制赏之,毫厘不差。 自是,合肥众军皆乐于效死,耻于退却,陈帝于是尽得将士之心。 适逢江州周迪后军三千至于合肥。 陈帝于是集其军并合肥众军共五万众,演练大阵于合肥城北,大阵横亘十余里,举动之间,军士声可憾天。 时陈军顿兵合肥,有巢湖、长江水运之便,是以陈人兵粮俱由航船转输,不劳民间,虽兴大战,小民不受侵扰。 江北之民并感陈帝之德,又见陈军声势若此,皆言“天命在南,王业将兴”,于是皆乐于捐输。 陈帝又遣间谍于齐人沿淮郡镇。 尽述合肥陈军锐勇之情状,并言寿阳齐军败亡之惨景,更假传陈人数十万众将北讨。 齐人将士闻之,恐惧日盛。 得此消息,淮左大族、郡县汉官亦多为之私计,其中议论响应陈兵举义者,不乏其人。 齐淮南之人心,自此离乱。 —————— 辽东,平州,任安郡,居陀国。 陈军营垒。 主将屋舍。 此时,屋外正风雪大作。 方进得门来的队主冯慎,兜鍪之上还挂着几片白雪。 他犹豫地看着面前正全神贯注对弈着的两位官长,心道此刻似乎不便打扰。 于是便就那样捧着一个木盒,立在原地,并未言语。 “冯将军,可是异斯夫又遣使者来请降了?” 徐俭颇为喜爱冯慎这个年轻将官。 他家中信佛,是以他颇受佛家轮回果报之说影响,笃信擒得新罗故王的冯慎乃是一员福将。 于是平素他便对其多加任用,只盼能从这小将口中,多听到些好消息。 “禀刺史,北新罗军中,确有使者请降。” “然并非异斯夫所遣。” 他顿了顿言语,大声道。 “异斯夫已死,其人首级正在此盒之中!” 冯慎话音一落,坐在棋盘左右的徐、周二人,俱是止息了对弈棋的兴趣,齐齐将目光落在了那木盒之上。 这时,空气中那股原本模糊的血腥之气,才在二人鼻腔之内,渐渐清晰起来。 “如此说来,北新罗军愿降?” “不知如今,其军中尚还有多少活人?” 周罗睺看向冯慎,言语间,他那闪着光亮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杀意。 “据使者言,余者已不足四千。” 冯慎避过了周罗睺的目光,垂首盯着胸前那方覆着冰雪的木盒。 徐俭见此情状,心知周罗睺已有杀降之意,便伸出手来按在了他的臂上。 “周将军,此役我等杀伤已重。” “昔秦将白起坑杀赵人降卒于长平,武功虽然极盛,然白起亦不得善终。” “今异斯夫为其国人所弑,我当葬之以礼,以收其国,余人之心。” “至于山内降卒,寇我境内,杀我百姓,虽罪无可恕,然我等不妨但活其命。” 徐俭起身拍了拍那方装着异斯夫头颅的木盒,盯着火堆继续道。 “我知丰州东宁正开金山,甚乏采矿之人,东宁县府购矿奴,一奴可值八千钱。” “若我等卖此降人于东宁,四千之众,便可得钱三千万,货粮米十五万石,足以活北新罗境中遗民。” “今我等舍四千杀业,活数万饥人,并安辽东土人之心,功德实大。” “周将军以为我之计略如何?” 徐俭此时已站到了冯慎身侧,抬起首来,注视着周罗睺。 周罗睺闻言只哈哈一笑,便指着冯慎怀中那方木盒言道。 “活你国中饥民者,刺史徐公也。” “你今在黄泉之下,当无遗憾!” ———— 天嘉五年(564年)正月。 平州刺史徐俭、平辽将军周罗睺,诱敌深入,困北新罗王异斯夫,于任安郡居陀国山岭之中。 异斯夫率其兵众,数冲陈军关隘,皆不破。 时大雪天寒,北新罗军虽有掠有粮米,而甚乏取暖、炊米之火、木。 受困十日,山中木柴俱尽,其军焚弓、铠为火以炊饮食,而其王异斯夫拒不降。 至十五日,异斯夫频遣使者请降,平辽将军不许,暗示其使,须以其王首级为酬。 至二十日,新罗兵将冻饿难耐,终于叛,杀异斯夫,送其首级出降,平州刺史徐俭许之。 受困之前,异斯夫麾下有兵众一万八千余人,出降之日,其存活者尚不及四千,其军冻饿死者大半。 异斯夫既平,陈军于是进兵北上,尽取北新罗之地。 百济、高丽摄于陈朝兵威,私相联结,约为叛逆,自此而始。 平辽将军周罗睺趁胜进兵至,北新罗王都南汉山城,以其土地平旷,适宜垦殖,请设军屯田,以为守备。 平州刺史徐俭皆准其议,并改南汉山城为汉城,立军镇于南北凡十余城,以备高丽、百济入寇。 徐俭又卖所得降兵四千人于南国,海道中,一舟顷覆,救之不及,是以仅得钱二千余万。 徐俭出其钱购高丽、百济之粮,以赈济北境饥民。 北新罗故地因之得活者数万。 二月。 徐俭葬异斯夫之身于汉城北山,遣使送其首级归建康,并奏辽东捷报。 新罗自此国灭。 辽东事定。 第三十五章 监国 天嘉五年(564年)正月。 建康,中书省。 方从东宁归都的员外散骑常侍毛喜,正审阅着中书舍人们上呈的文书,同时将自己的看法写下,作为太子亲自批阅文书时的参考。 有了毛喜这个亲信智囊在侧,这几日,陈伯宗终于是脱离了案牍的苦海,得以有了些许清闲。 自汉、晋以来,官员们工作五日方得一休沐,一月休息不过六日。 百官不能休息,天子自然也不能休息,而他阿父陈蒨又是个事无大小皆要过问的勤勉帝王。 是以,自上月监国伊始,陈伯宗便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做一位贤良帝王所要承受的痛苦。 他自天嘉元年便入台省观习政事,算来已有四年时光,且近两年来,陈蒨已经有意让他参与了中书省的行政运行。 理论上,他对监国所涉的一应事务都已十分熟稔,接下此任当并不困难。 可事实上,当海量需要批复的文书出现在桌案上时,陈伯宗便是两世为人,熟习政务,仍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每日从辰时工作到酉时,一日之内光是批阅挤压的文书便要花去六个时辰的时间。 他不时还要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参与各种礼仪祭祀的活动,一去便是半日时光,为此耽误的理政时间,他只能在休沐日靠加班补上。 在如此的重压之下,前几日,他回宫时甚至连同沈婺华言笑几句的兴致都没有了。 好在,毛喜终于回来了。 思及此处,陈伯宗面上不由庆幸一笑。 他又继续翻了翻手中那卷自吏部要来的百官履历册子。 在纸上记下几个名字后,他复看了看窗外的日头,估计时辰已到午时,便也合了书册。 这搜集肱骨贤臣之事,却也不必急于一时。 起身,他向仍伏案在侧的毛喜言道。 “毛公,餐食将毕,且与孤同去食之。” 这已不是陈伯宗第一次邀毛喜一同午食了。 毛喜已然没了初时那般受宠若惊的惶恐,只是做了谢礼,便与太子一同出了中书省。 永福省就在中书省北面不远,是以陈伯宗也不乘车架,只同毛喜步行归家。 今日,天有小雪。 陈伯宗便像个恭谨弟子般替毛喜撑着伞。 既为他遮挡着天上的风雪。 亦为他遮挡着百官的艳羡。 二人缓缓北行。 雪地上,只留下了两排浅浅的足印。 可这,既是天家的荣宠。 亦是,太子千金市马骨的,凭信。 ———— 永福省。 内院,树荫下。 “今日厨人只备了些菰子饭、莼菜羹,滋味或有寡淡,还望毛公勿怪。” 太子妃沈婺华年只十一,却已颇有礼数,心知陈伯宗意重毛喜,这几日每到午时,她便会来此为二人亲奉饮食。 “婺华,你也留下来一起罢。” 陈伯宗见她同毛喜说完客套话又要离去,便叫住了她。 他知晓沈婺华这几日的举动,实有些刻意讨好自己的意味。 心道许是前些时日加班太多,在言语上对她冷落了些,令她起了些失宠的忧心。 此间歇了几日,自己状态已然大好,自然要对她稍加安抚。 三人于是又是一番言语拉扯,陈伯宗这才终于将沈婺华留了下来。 饭食吃到一半时,许是自觉气氛沉闷,陈伯宗便向毛喜说了个政事上的疑问。 “毛公,你道阿父为何要让建康及京口出船运粮,而不直接于江北就地征民间之粮?” “孤知,现今已发江南船二百艘,征船夫水手四千人为合肥运粮。” “粮船发于建康、京口,逆江而上,至合肥水路可八百里,行须十日,返须六日。” “一夫一日食粮六升,四千人十六日食粮三千八百石,又须劳动水军护其航道,所费又数千石。” “其翻覆损失又有百之二三,并计之,江南运粮,一船两千石,一往返虽可运四十万石,然于途中损耗,已有二三万石。” “至合肥,碾谷成米,又去其三成,则我于江南运粮四十万石,入兵士之口时,已只二十七万石。” 说到这里,陈伯宗顿了顿,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才继续言道。 “孤闻程将军镇合肥,开阡陌,集流民,事稼穑。合肥左右,民可数万,存粮可数十万石。” “若于合肥就地征之,则粮无转输之耗,岂不宜哉。” “至于江南之粮,待春深水涨,我师进围寿阳,便可直以航船送寿阳城下,岂不便哉?” 陈伯宗的问题藏得挺深。 为什么陈蒨会不用在合肥征粮这种成本更小的办法,而偏要从江南运粮,难道真是为了争取江北人心这种虚无缥缈的目的? 毛喜自已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思虑再三,终于言道。 “陛下如今舍江北民力不用,而动江南财帛,看似舍近求远,多所耗费。” “实则,是存江北民力,备之将来也。” “殿下前言虽善,然则皆只虑我军北伐必胜,而并未虑兵败之情状。” “殿下当知,若先竭江北之力,而奉我军之耗,虽可济数月之用,然而数月之后,江北民力便尽去。” “一旦我军败于合肥,则再无回天之力,江北之地恐或尽失。” “而今我但存其力,不过为败时预备,如此,我虽败,而江北之地,亦为可守。” 毛喜看了看屋檐上渐渐消融的冰雪,又继续言道。 “殿下,治民者,绝不可因小利而尽民力。” “所谓人心者,即可为我用之民力也。” “须蓄其力,方可用其心,用其心,方可成我所欲之事。” “竭民力而用之,事成则可,事败则国危也。” 毛喜这又是借运粮之事发挥,同陈伯宗讲了些先养民力,适时割之的驭民之道。 他似乎还有言语,便又继续言道。 “小民愚钝,难知天下形势。” “今陛下于江北之地,但令其民一丁输钱百文以为助役。” “其民前受兵苦,今时必赞我德。” “若我北伐一旦兵胜,大败齐人,只需诱以赏爵之利,其民必乐出粮钱行劳役而襄助我师。” “如是,则我仁义之名不失,而战备之货亦得。” 言罢,他正色向陈伯宗问道。 “殿下以为如何?” 陈伯宗此刻也算是,悟到了些朝三暮四,进而名实皆得的学问,便忙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应道。 “毛公之言甚善。” “驭民之术,孤已略知。” 第三十六章 攻城 天嘉五年(564年)正月。 淮南,罗州,齐昌郡城。 华皎率领的东路陈军已经围城二十日。 城外,陈军营垒。 华皎正与壮武将军戴僧朔,以及麾下幢主曹庆、钱明、潘智虔、鲁闲、席慧略等人议论攻城之事。 “我围罗州已有二十日,现今攻城器械俱已完备,诸位将军谁可为我军先登敌城?” 华皎出身文吏,不善军略。 是以此次进取罗州,他并未施用什么奇谋,只是趁着围城的时间,命军匠打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 戴僧朔是华皎麾下统兵最多的将校,手里有一个不满编的军,二千余人。 此间,他见其余将领俱不踊跃,便挺身而出,说出了自己的计略。 “将军,前时僧朔麾下擒得齐人逃卒,知罗州之内,齐人之兵不过二千人。” “今我军合兵有七千余人,何若先令诸位幢主三面佯攻,分其兵势。” “如此,齐人城上一面守军不过六百之数,而僧朔再领本部之兵四倍击之,罗州必破!” 听罢戴僧朔言语,曾从陈霸先征战多年,志在立功的幢主钱明,意有所动,继之言道。 “华将军,我部之兵素从高祖征伐,习水性,善弓弩,罗州西面临水,明愿率军佯攻西面。” 待二将言罢,华皎心中已然决意按此策行事,便下令道。 “明日巳时,我众军齐发,会攻罗州。” “钱将军,你率本部千人,佯攻城西。” “曹将军,鲁将军,你二人所部一千七百,并佯攻城北。” “潘将军、席将军,你二人所部一千六百,与吾佯攻城东。” “僧朔将军,你部二千八百,则攻城南。” 华皎走下上座,执住戴僧朔的手举了起来,环顾了一圈在座的众将,他又转头对戴僧朔道。 “今在座诸公之富贵,尽在君手。” “望君勉之!” 戴僧朔闻言动容,当即道。 “敢请诸公但用命,僧朔必不负公等!” 翌日。 巳时。 陈军营动。 二十余架炮车在罗州的四面城墙之外架起。 尽管这些陈军炮车的命中率感人,且一面墙外只有不过四五架,但那些时不时便会擦身而过大石块还是在北齐兵卒心中留下了阴影。 华皎善于经营资财,麾下各类匠户颇多。 建造各类精密的攻城器械,正是华皎所部的长处。 华皎虽是文吏出身,却也知晓攻战之事,应当以长击短。 若是运气好,能用炮车轰塌一两段城墙,岂不好过令军士冒死先登? 从巳时到未时初刻,陈军的炮车已经继续轰击了两个时辰,负责拉绳发炮的陈军士卒亦已轮换了数轮。 这场炮击,倒也不能说全无战果。 毕竟每面城墙之上总会有着几个因逃不开炮石而倒霉阵亡的兵士,也会有不少被砸得碎裂的夯土城垛。 只是,并没有一处城墙崩塌。 心知不能再等,对炮车攻势略感失望的华皎终于派骑士传下了全军进攻的军令。 四辆头车分别从陈军东南西北四营发出。 这种靠人力在内部推行的棚车器械,形制有些类似于后世火车。 前有木板挡弓矢,上有木棚避矢石,且又备有泥浆防火,腹内有木杆,左右有轮,以便推行。 在头车之后又接十数辆尖头木驴车,这种尖顶木棚车,曾被侯景用以攻击台城。 侯景乱时,华皎便在建康,知其用以攻城甚利,在湓城时,他便已备下许多。 此时用来,正为得宜。 于是,但见陈军营中钻出数条木龙。 这由头车与尖头木驴车相连组成,长达两百余步的木龙,直将头首推至罗州护城河下,方才止歇了前行。 一条陈军前往罗州城下的安全通道,顷刻而就。 没有发石器械,无法击毁陈军头车的齐军士卒,只能躲在城垛之后,同那头车之上掩蔽着的陈军弓手对射。 他们对这条陈人的进攻通道,已然束手无策。 而陈军士卒们则借着这通道的掩护,向前方运送沙土,去填平那罗州城外的护城河。 无须太多,填上数段,保证之后的攻城器械能够通过即可。 申时三刻。 早已填土作业完毕的各路陈军,终于按照约定的时间,同时向城楼发起了攻击。 此时,天色已暗。 陈军的头车与尖头木驴车分离,分别至方才填平的沟壑处向前进发。 齐军士卒这次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火炬、热油朝靠墙最近的木驴车抛下,终于烧毁了数辆。 但这些已经无力左右大局了,无数陈人的兵士正从木驴车下扛着云梯窜出。 在他们身后,还有成百上千的军士正推着云梯车向城墙靠近着。 看着远处的城墙之下,己方越聚越多的兵士与战具。 华皎心道,此番,己方当是胜了。 只是远处那些燃烧的木驴车着实令他有些伤心。 打仗果真,太费钱了。 ———— 城南。 终于冲上了城墙的陈军,依仗着人数上的优势,终于快将墙上守御的齐军消磨殆尽。 戴僧朔领着八个身披全甲的亲兵精锐,将持枪来战的三个齐军步卒砍翻在地。 突下城楼的他,此刻,正向城中刺史府的方向奔走着。 四面城楼之上的喊杀之声还没有散去,但他知道,此时只需一把大火便能将守城兵卒的战心毁去。 没有时间去等身后的从兵跟上,戴僧朔只领着八人在罗州的街道上疾驰。 此时,齐人只需一队数十人的兵马,便能将这一小股陈军扑灭在道。 只是,现下城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士兵了,甚至,连官府中的衙役都已被派上了城墙。 罗州,守不住了。 戴僧朔手中的火炬像一道流星,落在了罗州刺史府的衙门之下。 烟气飘飞,黑暗中,一团火光亮起。 “火!” 这是陈军士卒眼中,胜利的希望。 “火!” 这是齐人兵士脑中,噩梦的来临。 “火!” 这是壮武将军戴僧朔心中,晋身的阶梯。 罗州,城破。 —————— 天嘉五年(564年)一月。 仁武将军华皎破齐人罗州城,壮武将军戴僧朔先登。 华皎军阵斩齐人守卒一千四百余人,又俘其余众二千余人。 华皎军损伤亦颇大,其兵士阵亡者千余人,华皎遂与众军将分齐人降卒为兵。 城破,华皎方知为齐人所诈,城中实有四千之众,而齐人逃卒诈称二千。 自是,华皎以为得破罗州,攻城器械之力尤大,于是大募匠人,其军甲械益精。 第三十七章 输赢 齐河清三年(564年)正月。 北齐大败北周、突厥联军于晋阳城下。 退守晋阳西山的周将杨忠,在得到了南路周军,仍在平阳一线与齐将斛律光相持的消息后,终于下令班师归国。 见到周人北还,仍在晋阳附近大肆烧掠的突厥边缘部众,自不敢多待,立时便跟在杨忠身后,向北撤去。 而这些装备原始、马匹羸弱、遇战便溃的突厥杂牌们的项上人头,自然成了充实北齐兵将们军功的最好物件。 齐军在太傅段韶的指挥下一路追亡逐北。 愣是把一场敌人兵临城下的耻辱之战,打成了纸面上追击七百里、歼敌无数的大胜仗。 可惜,这终究是纸面上的胜利。 突厥抄掠已足的核心部众,早在杨忠回师之前,便已撤到了忻州以北。 而突厥汗阿史那燕都在得到杨忠的败报后,更是当日便率领部众撤向了内长城以北。 让核心部众过了一个富裕冬天,又借齐人之手削弱了旁系部落的阿史那燕都,无疑是今冬这场北方大战的最大赢家。 当然,北周、北齐二国也得到了不少可以吹嘘的胜利,比如杨忠的千里穿插晋阳城,比如段韶的七百里逐胡出塞。 似乎所有人都赢了。 但还是有那些无人收敛的百姓尸骨,那些焰火熊熊的乡间民居,在提醒着细致的看客们。 有人输了。 有很多人。 ————— 齐,晋州,平阳城。 周军营垒。 “鸿鹄已翔于寥廓,罗者犹视于沮泽。” 周将达奚武将这话在口中念了数遍,终是明了了手中斛律光这份手书的弦外之音。 鸿鹄都已飞去高天之上了,你这打鱼的人,还死盯着这片打不到鱼的池子做什么呢? 斛律明月这是在告诉我,北路的杨元帅已经退兵了啊。 在心中无可奈何地暗叹了句,达奚武将那自齐人营舍中送来的纸页,随手扔进了炭盆之中。 纸页被发红的木炭引燃,腾出一团焰火。 旋即,焰火熄灭,只余下几缕黑灰。 达奚武心中的战意也随着那焰火一道熄灭了。 他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 他,赢不了的。 平阳城外,北周军退。 ————— 晋阳,齐帝寝居。 取得了继位以来,第一场对外作战大胜利的齐帝高湛,在受赏的军将面前扮演了数日的明君贤主之后,终于得以丢掉了自己的面具。 他自然清楚这场大胜背后的水分,他也自然明了这场大胜之下的凶险。 但人的紧绷与伪装总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极限之后,人总是变本加厉的回归本性。 在并州新贡的美人身上,畅快地做了数回自己之后。 从天宫跌落人间的高湛,又回想起了一些令自己讨厌的事情。 淮南的事,如何了? 他的行台尚书进军到何处了? 自己是不是又有十日未看奏书了? 念及此处,高湛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周军兵临城下时,自己在城楼之上的那份惴惴不安。 失去权力的恐惧,宛若藤蔓般在他的心中生长着,攀援着。 高湛艰难地推开了怀中那令人堕落的娇艳女子,披衣而起。 今日起,他要戒色! ————— 晋阳宫内。 批阅了大半日奏书的高湛,在穷极无聊的文书之内,收获了数条令人喜忧参半的消息。 坏消息是陈人在合肥左右聚集了五到十万人的兵力,随时有可能北攻寿阳。 另外,本月陈人在寿阳与罗州小挫齐军,一月之前报书朝廷,必定据城死守的江州刺史,也因道路阻断,彻底没了音讯。 如果再考虑到,已被陈人包围了月余的巴州城,即便从最乐观的角度去思考,淮南局势似乎也正在脱离着朝廷的掌控。 好在,西南道行台徐远、东南道行台封子绘俱已就任。 据他们的奏陈,最迟到二月月中,便能在西路集结二万兵力驰援巴州,在东路集结五万兵力增援寿阳。 加上两地本有的地方军士,两地便足有十二万左右的兵力,对付陈人,应当不成问题。 不过即使如此,此刻已然励精图治的高湛对南线战事,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此间,周人在侧,虎视眈眈,段韶、斛律光等宿将,皆不可轻易南调。 思虑良久,高湛忽然眼前一亮,脑中闪过了那日晋阳城下,那个白铠白衣刺杨忠的齐将身影。 兰陵王善骑战,江南乏骑卒,自己何不令其引一支精锐骑兵南下,必能大破陈人。 一份令兰陵王高长恭率骑卒三千南下寿阳的草诏,挥笔而就。 高湛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抬首看了看对面屋檐之上的积雪。 强令自己打开了下一份奏书。 只是,在方才解决了一桩心事之后,那股励精图治的斗志正越来越弱。 风花雪月的幻景又开始撩动起高湛的心弦。 高湛攥了攥拳头,压下了那股燥热。 他却不禁在心中想到。 自己要如何,才能既牢牢掌握住皇帝的权柄,又肆意享受那酒色的欢娱呢? ————— 翌日。 追达奚武入周境,虏获人口二千而还的太子太保斛律光,回到晋阳。 又一次励精图治失败的高湛,立时在宫中召见了他。 看着眼前这位身材高大壮硕、眉宇间永远散着平淡自若的将军,盯着这位自己太子的岳丈,齐国军界最具影响力的勋贵。 高湛忆起了昨夜自己面对美人时的软弱,忆起了前时自己面对北周军阵时的惶恐。 他竟是就那般失态地搂住了斛律光的脖子,贴着他的脑袋,哭泣了起来。 斛律光此刻极为难做,只伸手在高湛的背后轻轻拍了拍,便用求助地目光看了看同在殿中的司徒、任城王高湝。 高湝会意,近到高湛身侧言道。 “阿兄何至于此?” 高湛自知被弟弟看了笑话,终于止住了哭泣,在哽咽中同斛律光说了自己平陈的计略。 他继而问道。 “斛律公以为如何?” 斛律光面露忧色,答道。 “陛下遣兰陵王援寿阳之策甚善。” “然西南道悬于大山之南,遣兵救之恐或无益,不若以其兵马付寿阳,并攻合肥,如此必胜。” 高湛心里有些不服气,他相信自己的计略没什么问题,决意坚持自己的判断,道。 “西南道数州百姓皆朕子民,亦当救之。” 斛律光顿了顿,知道天子这是有了脾气,便也止了言语。 往后淮南之事若是糜烂,段韶必定南调。 届时,并州军事则尽由自己一人而决,亦非坏事。 淮南之战的胜负、输赢。 便由着天子与段韶去折腾罢。 斛律光止了心中遐思,缓缓应道。 “至尊爱民,德行甚大。” “段太傅熟悉江淮,不日将归,至尊可召问其事,必得明晰。” 高湛因为段韶先前对北周进兵速度的错误估计,对其军略的信任已有了些许动摇,只自信答道。 “我知此事。” “明月勿忧。” “但与我同看,淮南之输赢。” 第三十八章 刮骨 天嘉五年(564年)正月。 建康,中书省。 将(四品)太子家令毛喜、(五品)太子中舍人萧引二人附在文书之侧的意见抄抄改改,不到酉时,陈伯宗便处理好了今日的公文。 毛喜与萧引皆是见过民间疾苦的人物,亦俱是博学善文墨的人才。 是以便只是抄写他们对各类文书的意见,陈伯宗也能从中学到颇多的东西。 譬如,如何找到一份文书奏事的关键,如何判断一份文书奏事的真伪。 而这些也正是他未来要成为一个帝王,所不可或缺的能力。 人总是要经过许多事务上的磨炼,然后不断学习,才能变得老辣。 或许,让陈伯宗监国,又将毛喜召回建康,用为太子家令,命之辅佐太子,本就是陈蒨在很久以前便做好的谋划。 太子家令者,总管太子一家大小事务之官也。 而今太子监国,陈蒨再用毛喜为太子家令辅政。 其背后的深意,早已不言而喻。 天子家令者,相国也。 这实是陈蒨为自己的儿子,找了个未来的宰相。 当然,方忙完了公务的陈伯宗,却未曾细想过这些人事安排背后的深意。 趁着天色尚早,他向毛喜与萧引问了个自己困惑已久的问题。 “孤有一惑,恳请二公为孤解之。” “二公可否为孤说,我朝官吏选拔、任用、升转之法?” 陈伯宗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毛喜与萧引俱有些迟疑。 盖因南朝的选官用官之法,颇为杂乱,二人一时之间,也难以理得明晰。 良久,毛喜、萧引二人目光一触,终于由久在建康,更为详知朝中吏事的萧引答道。 “臣请为殿下,述其大略。” “我朝官制,承袭前梁,官分九品,为正从十八班数。” “除十八班外,又有流外七班、勋位、蕴位,俱不入品,皆可称官。” 陈伯宗点点头,这些官僚制度的常识,他还是清楚的。 便说这九品官位制,其正是曹魏抛出九品中正法之后的制度副产品。 其功能是为各地中正官评出的不同品次人才,划定仕途的起点与终点。 譬如,某人被评为乡品二品,这便意味着中正认为他是能做到二品官的人才。 则他入仕的起点便会是比二品低上四品的的六品,这个作为起点的官位,便是这时候人们常说的起家官。 至于流内十八班与流外七班的分法,则是来自梁武帝天监改制的手笔。 东晋以来,家格门第的高低,取代了以才干能力为人才定品的传统办法,成为了人们获得任官资格的主要凭据。 而中正公正性的消弭与世家的坐大,导致了整个社会上产生了一大批出身大家,门第二品,需要从六品起家的士族。 至于门第二品以下,九品以上的寒士,更是多不可数。 面对如此之多的预备官员,萧衍做了两件大事,一是规定士人年三十以上方可入仕为官,二是将原本的九品官位一分为二。 原本一至六品的官位,重新被分为九品,并列出高下十八班。 原本七至九品的官位,则被拆分为流外七班。 如此一来,士人们原本较短的仕途,便被拉得很长。 原本从六品起家的门第二品士人们,此时便不得不从第九品的第一班或者二班做起。 而门第较低或者没有门第的寒士、庶人,则要从流外七班中的某一班做起。 他们需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方才有可能升入流内。 在萧梁时代,除了军功,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可能,让一个人实现阶层的跃升。 思及此处,陈伯宗在心内暗叹了口气。 毕竟南陈的制度承袭萧梁。 如今,这些积弊仍是丝毫未改。 他又仔细听起萧引的叙述。 “按魏晋之例,士人由中正授乡品者,即可授官。” “然自衣冠南渡以来,晋宋齐梁四代,得乡品者日多,而朝廷官位不足。” “是以朝廷授官,但考其家格门第。梁武又改其制度,使弊病稍缓。” “今我朝承梁朝旧政,选官仍用门第乡品,官员六品以下,任用俱由吏部。” “除此之外,汉时察举之法,梁武所立国子学策试举人之法,亦偶有得用。” 听到策试二字,陈伯宗不由眼前一亮。 前世之时,他常以为科举考试之制乃隋朝首创。 然而近日思虑官僚系统改制,他接触到的各种信息却告诉他考试之法,古已有之。 只是他于此制度的细节之上,仍是不甚了了,便随言问萧引道。 “萧公可否为孤,解察举、策试之制?” 萧引自无不可,便接言答道。 “察举之法,即是使州郡察查辖内天子所求之才,并举其人入朝廷用事。” “前代所举,有孝廉、秀才、贤良、方正等科。” “其人由州郡官长举入朝廷,朝廷以策赋之类试之,其人得用,则用之,其人不得用,则黜之。” “而策试之法,但以五馆与国子学中学生应试,绩优者,可举为官吏。” “如一人,明经科应试高第,则视之为门第二品,可授第二班官位。” “而今门第之士,并不乏人。吏部用人之际往往难择人才。” “是以今时,士人入国子学,应策试登第者,则可先得授官。” 陈伯宗从萧引的描述中,找到了此时选官制度与隋唐时期的一大不同。 与其说这时候的读书人可以通过考试做官,不如说他们在通往官宦生涯的道路上,需要经历考试。 前者是关于任官资格的获取,而后者则是关于任官资质的筛选。 同样面对考试,人和人的悲欢却并不相同。 而今,建康面向寒人和庶人的五馆还没有恢复办学。 只有面向高门与中层士人的国子学,仍在授课。 而这些,都意味着,南陈的帝室将在很长一段时间与士族与武勋们共治天下。 可是,导致南朝国家一直虚弱的病根,便在这些掌握了大量人口与社会资源,却只提供相对而言极少赋役的士族与武勋身上。 好在而今的陈国还只是个大乱之后,在江南世家的坟冢之上,成长起来的新生孩童。 他陈伯宗,还有机会利用自己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识,去为这个国家,割去正在滋长的肿瘤。 刮骨。 疗毒。 第三十九章 当吉 中书省内。 陈伯宗继续问道。 “我朝官员任用、升转之法,又为如何?” 这次却是一旁静听良久的毛喜接言道。 “我朝承旧制,以清、浊分职事。” “无人情杂务之扰者,为清官。” “行应物治事之劳者,为浊官。” “百官皆重清官而远浊官,是以官员迁转,虽在同品同班,其由浊转清,即为升,若由清转浊,则为降。” 陈伯宗在尚书、中书二省,待了那许多时日,自然也知晓这官吏的清、浊之分。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魏晋以来,世家政治的又一桩弊病。 在这套清浊用官系统之下,那些无所事事,不务实事的清官们得到推崇。 而那些需要有人实心任事,并实际支撑着国家运转的职官,却成为了人人避之的浊官。 可叹的是,这套标榜以德行才干用人的用官系统,就这样将秦汉以来以事功用人的文官体系,毁了个干净。 这就导致了在这种状态下,整个南朝的官僚系统变得十分虚弱。 以至于昔年宋文帝刘义隆,号称三十年元嘉治世,在动员二十万大军北伐时,还会因为财力不足,而要向三吴的士民大量征收财产税。 南朝历代积弱的病根,便就藏在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制度之中。 念及此处,陈伯宗忽而想起一桩事来,问毛喜道。 “毛公所任太子家令之职,梁武罢置,而今上复置之。” “不知此官,为清,为浊?” 毛喜闻言,瞄了眼桌案上那些墨笔誉写的文书,心中升起一股恍若隔世之感。 他答道。 “太子家令,原是浊官。” “而今至尊复置此任,又以臣辅殿下国事。” “臣私计之,至尊现今或有混同清浊之意。” 毛喜最后这句分析陈蒨意图的话语,本不是作为皇帝的臣子应该讲出来的。 只是他现今既已成了太子近臣,就不得不再进行一次投机,以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未来天子班底中的地位。 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 我等要速速备好一个改革清浊官制的方案,一旦皇帝得胜还朝,此物便可成为那件最重要的贺礼。 说完这话的毛喜,手心正微微冒汗。 他此刻,愿意如此投机。 盖因他从陈蒨数月以来的种种行为处置中,推敲出了一种惊人的可能。 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 陈伯宗自然未能虑到毛喜进言时的这份私心。 只因,他亦颇有此意,于是此间二人便是一拍即合。 言语间,只见陈伯宗将一叠黄纸从桌案上的文书之下抽了出来。 这是他数日以来得闲之时,草拟的一份中央官吏考成方案。 其内容,自然是大半抄自,现今三吴地区正配合《职田法》施行考成办法。 当然,此方案剑指朝臣,其考成内容,较之前者是多有损益。 抓着纸页,陈伯宗对着毛、萧二人言道。 “去岁行《职田法》时,孤已知,我朝百官,并无事功之考。” “百官迁转,皆赖际遇、资历,是以百官疏于用事。” “而因清、浊之故,朝廷之中,每有一人转迁,便有数人依次迁转。” “百官任职应务,是以不便,由是众官职事多赖小吏。” “且因清、浊之别,百官之中,清贵者不能用事,任事者不能获赏,助敷衍之风,伤办事之人,实有所害。” 言到此处,陈伯宗向二人一礼,继之道。 “今伯宗实有混一清浊,重人事功之念。” “然伯宗智薄力孤,敢请二公助之。” 毛喜、萧引自知今日已被太子绑上了战车,再无可退之地,便同声应道。 “臣等愿为殿下效死!” 而他们的对手。 是陈国现行的官僚体系。 ————— 天嘉五年(564年)二月。 合肥。 屋舍中。 陈蒨正览看着一份从建康递来的文书。 而今他虽已令太子陈伯宗留在建康监国,可事实上,对于那些国中的大事,太子是没有丝毫决定权的。 是以,每日仍有无数的奏表文书,借由南豫州到合肥新设的驿站系统,递送到他的案头。 将批好的文书,递给了旁侧的中书舍人刘师知。 案牍前,劳顿了半日的陈蒨,起身稍稍活动了下。 这两年来,他的身体,问题似乎越来越多。 他不仅变得比以前更容易劳累,坐在案牍前的时间一长,更会有些眩晕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但这两年,他对自己身后事的担心却渐渐多了起来。 说实话,这次赌上国运的北伐,若是他的身体没出问题,本是不必开打的。 只是,当一个帝王,开始忧虑死亡来临之时。 有些本不应该立刻便做的事情,却必须马上开始了。 他得为自己的儿子多做点什么,哪怕是不合性格地冒上一些风险,哪怕是拼尽全力地赌上点什么。 有些事情,他也必须要去做。 “师知,太子那份请复开五馆学的奏书,你且烧了罢。” 陈蒨看着面色微动的刘师知,平静言道。 “以朕的名义下诏,在三吴重开郡县学。” “在建康,重开太学。” “学校之中,除讲《论语》一书并五经之外,更令博士讲《荀子》一书。” 刘师知闻言面露忧色,言道。 “《荀子》一书重法度而轻天命,讲之或有损天威。” “陛下必要行此,宜在班师之后。” 刘师知表面在说《荀子》不宜宣讲,实际则在暗示陈蒨,重开学校,损害江南士族利益。 应当兵胜还都之际,携胜军之威,再为施行。 陈蒨却并未因此而放弃方才的决断,只是稍稍退了一步,言道。 “若如此,则三吴郡县之学,先不复开,但开太学,讲《荀子》,先令江南士人知我心意。” 刘师知情知不可再劝,便应诺下来。 陈蒨许是心中有事,此刻面上神色并未舒缓下来,他站在刘师知的书案旁侧,努力眺望着远方。 他见到远处一只水鸟飞起,迎着落日,越飞越高。 他低声问道。 “师知,这一战,我等会胜么?” 刘师知明白他此话的意思。 此时的西线,章昭达麾下的陈军,应当已与齐人的援军,分出了高下。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彷徨。 他只是应道。 “陛下,鸿鹄西上,我军当吉。” 第四十章 敌袭 齐河清三年(564年)二月。 淮南,巴州,西陵县。 府衙内。 西南道行台尚书徐远,正将一封遣兵增援前线的命令发下。 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他走下案台,在院中踱起步来。 他乃是文官出身,没什么统兵作战的经验。 当然,这种没经验,大概也是皇帝高湛选择让他来做西南道行台的原因。 高湛交给他的任务是拖住西线陈军,为东线齐军创造在合肥与陈军主力战略决战的机会。 到目前为止,对于高湛的旨意,他似乎还算执行得不错。 三万齐军在西陵县完成集结之后,便被他派往了巴州附近修筑营垒。 为了避免陈人袭击自己的粮道,他还专门让麾下在西面的水路和东面的山道口修建了营哨。 他又在西陵到巴州沿途大道左右派出游骑不时巡视。 成功地在巴州与西陵之间建立了一条长数十里、宽数里的安全走廊。 确认了陈人再不可能威胁己方的粮道之后,徐远便将留守在西陵的兵力,全都派往了巴州前线。 如今,在巴州周围,二万三千左右的齐军正同数量不足二万陈军对峙着。 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陈人不敢贸然发动攻势。 而徐远没有一定要替巴州解围的责任在身,自然也不会主动发起进攻。 是以,战前章昭达与周炅谋划的,以巴州为饵,诱使齐军主动决战的战略,似乎是失败了。 ———— 巴州东北,巴水之侧。 山坳中,陈军营帐。 时值清晨,天色微明。 就着烛火,陈将周炅将一份写给章昭达的文书封好,递给了身侧等候已久的卫士。 走出军帐,周炅看到的,是已列队完毕的一千五百陈军精卒。 站上高台,他对面前这群敢死的军人高声言道。 “诸君,此去西陵,万般凶险。” “然西陵城中,粮帛极多。” “章都督已下军令,若我军果破西陵,则西陵粮帛,俱归我等。” “诸君,贫贱富贵,但在今日。” 言到此处,周炅振臂高呼。 “君等随吾,向西陵,取大富贵!” ————— 巴州城外。 陈军大营。 主将营帐中。 平西将军章昭达正同几位军将,商议着明日对敌的计略。 “章公,明日我军,果要摆开大阵与齐人对敌?” 打下罗州后,西上来援的华皎,此刻手中只有三千来人的兵马,猝然听闻,章昭达要摆开大阵与齐人决战,心中不禁有些发虚。 “华公勿忧,此乃吾与周刺史之计略。” “诸位将军可知,周刺史如今何在?” 章昭达面露笑意,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伸出手指,在桌上摊开的舆图中,那道西陵城东的山岭上点了点,道。 “今夜,周刺史已率精兵一千五百,自山中小道,直插西陵。” 章昭达又点了点图上的西陵城,道。 “我军围巴州已有数月,吾已在左右城池多布耳目。” “齐尚书徐远,久为文士,不习兵战,其重兵皆布在外,而西陵甚为空虚。” “现今西陵城中,守兵不过数百。” “周刺史奇兵一至,其必调巴州之军相援。” 章昭达摊开一幅稍小的舆图,指了指其上北齐军的营垒,继续道。 “而今齐人守营寨不出。” “我军兵少,若分兵攻之,必为齐人所破。” “若我于城下用半数之兵结大阵,示齐人我军兵少。” “则齐人贪利,必出与我战。” “我军先以鹿角、粮车为垒,稍稍守之。” “待西陵城之报书至,则齐人军中必生乱。” “届时我军趁乱取之,虽敌众我寡,亦必胜之。” 章昭达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桌案,似是对自己的计略充满了信心。 “若用都督之策,则明日结阵兵士,必为耐战之军。” 从江州庐陵平叛归来的(五品)明威将军陆子隆,显是对自己的麾下颇有自信,言道。 “子隆虽不才,然麾下三千健儿,深习战阵,明日愿为前驱。” 章昭达闻言却摇了摇头,道。 “陆将军勇气可嘉,然明日之战,胜败实重。” “今日计略,吾已报天子知之。” “明日决战,昭达将以本部先守。” “齐人一旦动摇,万望诸公,即刻击之。” “若此策不成,昭达殒命阵中,则请诸公皆听华公调遣。” “昭达麾下,亦盼华公善待。” 章昭达的话,让众将皆是有些动容。 方才军议开始时,还存着保存实力心思的华皎,闻言更是有些无地自容。 他率先躬身出言道。 “章公以大将之身,守前阵,冒矢石。皎虽不才,唯愿以身代之。” 章昭达扶起华皎,将一根象征军权的节杖和一封皇帝的玺书,放在了他的面前。 “吾若不测,西军诸事,肯请华公总之。” —————— 翌日,天将明。 西陵城内,府衙。 齐西南道行台尚书徐远,方离了床榻,洗漱完毕。 就着越来越亮的天光,他在院中翻动着书册,思索着要供奉些什么贡物入朝,才能讨得天子与朝中贵人的欢心。 听闻天子好色。 不若在这西南道中挑选些标致女子奉入邺都之中? 听闻朝中贵人皆贪财。 而今西陵城中,军用粮帛聚敛甚多。 不若自己偷偷私取部分,换作珍玩宝器,送与贵人? 徐远心中的念头忽地活动起来。 自今上继位以来,齐国的法度便日渐松弛,在地方任官的刺史、尚书,搜刮民间,广为聚敛之事,愈发平常。 自己只是稍稍贪墨军资,本来亦非大事。 而今城中兵少,正宜自己行事。 不若先令人尽窃府库财物,再纵火而烧之,则此事成矣。 思及此处,徐远召来府中心腹,将自己的打算略略说了。 当即命他抓紧时日找人办了此案。 那心腹为吏已久,与徐远来这西陵虽不足月,却已识得城中不少人物。 他亦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领了此命便出府而去。 徐远自然满意至极,悠悠食了早膳,便欲往衙内办公。 却忽听得城中似有百姓喧哗,远处更有浓烟升起。 徐远心中直道,这小吏办事果然快速。 转念却只觉不对。 此时,突见一兵卒闯入衙中。 只听那兵卒大喊道。 “徐尚书,城中,有...有...” “敌袭!” 第四十一章 不杀 天嘉五年(564年)二月。 巴州城外。 陈将章昭达率领本部九千人,列阵于齐军营寨二里之外。 这九千人被分做了二十六个横十五人纵二十人的三百人小方阵,和一个横三十人纵四十人的千二百人大方阵。 章昭达在左右分别以九个小方阵按九宫方位排作大阵,为左右军,一军计二千七百人。 在中央则以八个小阵分立八方,以大阵居中拱卫自己,为中军,计三千六百人。 章昭达的三军自南向北展开,面西而列,中军前阵略略后缩,形成一条内凹的战线。 而今章昭达麾下并无骑兵,北齐军中却有两千骑卒。 既然陈军去舟船之利,立大阵于平地,自不会用血肉之躯去硬抗骑兵的冲击。 是以此刻,在陈军大阵的前后方,放置着能够阻挡骑兵冲撞的鹿角。 而左右方,则布置着能够作为营垒壁障使用,且可进可退的偏箱车。 陈军的防御工事虽言简陋,却也整整有法,井然有序。 可惜陈军这一切的努力,在北齐军将的眼中,却都是徒劳。 这平原上的九千陈军便像是一块长着龟壳的肥肉。 只要齐军步卒将陈人的这层龟壳撕破,那便极有可能利用骑兵的冲击将其大阵击溃,进而擒斩此次陈人北犯的主将——章昭达。 这种似乎唾手可得的胜利,对于在场的北齐军将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只是北齐军的主帅徐远,现在还在数十里之外的西陵城,若是派人请示完毕再作行动,定要贻误战机。 是以,蠢蠢欲动的北齐军将们一面推举了,领兵官中职衔最高的衡州刺史充作战场的临时主帅,一面遣人飞马将情况报入西陵。 且说齐军在城外,纸面上虽驻扎着二万三千的兵马,但劳师远来,其中实际有五六千人,是些没有战力的辎重兵。 真正能用来攻战的,实际也就是一万五千的步卒战兵,以及二千从豫州道征调而来的骑卒。 兵力只堪堪达到对面陈军的两倍。 是以,齐军众将也颇为干脆,留下辎重兵卒守卫营房之后,便尽出所有步卒,直向陈军的车阵杀去。 而那两千骑卒,则左右游曳,等待着陈人的援兵。 在巴州城下对峙了这么长的时日,齐军将领们,自然早已知晓了巴州附近陈人驻军的大致兵力。 刨去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辎重兵,此刻陈军至少还有六七千能战的步卒隐藏在战场之外。 若是这些陈军来援此地,这外围的二千骑卒,便是挥向他们的死亡之刃。 若是他们不来,这二千骑卒,便会成为擒杀他们主将的尖兵锐器。 陈军,似乎已经必败无疑了。 ———— 陈军大阵之中。 平西将军大旗之下。 章昭达立在临时搭起的望楼之上,手心之中,全是汗水。 他看了看身侧的木制日晷,此时已至午时初刻。 太阳已升至中天,强烈的日光照得两军的士卒,都有些睁不开眼。 齐军的步卒已经分列为五个大阵,从南北西三面包围了陈军。 北齐的军将们还在等待着,他们要等到太阳西偏,日光直射陈军士卒眼眸时,才会发起进攻。 陈军的士卒们亦在等待着,弓弩手们已调好了弓弦,长枪兵们已磨利了锋芒。 他们的心中亦有恐惧,只是背后有帅旗在高高飘扬,身前有战车能作为屏障,时间一长,似乎心内也没了紧张。 午时五刻。 终于,齐人的步卒们动了。 他们从陈人军阵一里开外的阵地上,开始向陈人的车阵加速走去。 二百步。 南北两翼的齐军开始冲锋,正面九千人的齐军大阵仍保持着方才的步速。 一百五十步。 陈军正面的弓弩手们,搭弓持弩,蓄势待发。 距陈军车阵不过八十步的南北齐军,开始猛力狂奔。 一百二十步。 南北齐军迎头撞上了陈军的偏箱车防线,从这些战车的间隙中,向陈军士卒们挺枪挥戈,发起了极为猛烈的进攻。 一百步。 章昭达布置在正面的一千五百名弓弩手,终于发弩放箭,密集的箭矢扎进齐军前锋的衣甲。 虽每轮射击都能令二三百齐人倒下,然终是阻挡不了齐人进攻的步伐。 九千齐军在平原上撒腿前冲起来,声势比之方才南北冲锋更为骇人。 百步之距,转瞬便至。 只片刻间,陈军便南北西三面接敌。 望楼之上,章昭达紧紧抓着身前那木制的栏杆,他的目光始终跟着那队正在由远及近的齐人骑军。 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关头到了! “咚”“咚”“咚” 粗重的鼓声从陈军中军的望楼之上传向四方。 这是章昭达在为军士们擂鼓。 这亦是他在向身侧的中军士卒们下达着军令。 于是很快,一千二百人的中央大阵便分出千人补充至东面的鹿角防线。 而于此同时,齐军骑兵的波浪式冲击,亦从东面发动了。 二千骑兵分做十队,一波又一波的骑卒将马槊扎过鹿角,逼退着护卫鹿角的陈军步卒。 一批手持刀盾的齐兵步卒则借着己方骑士的掩护,努力前冲,欲要将挡在身前的鹿角推倒。 接战不过二刻,陈军兵阵便已然开始动摇。 好在,陈军的南北两翼俱是能进能退的车阵。 但见中军令旗一变,南北陈军便开始拉着战车,向内收缩战线。 靠着战线收缩带来的兵力密度提升,陈军原本遥遥欲坠的战线稳住了。 战况陷入僵持。 未时二刻。 陈、齐军士已然厮杀了半个时辰,双方的士卒俱都开始有些疲累,两军的伤亡开始变得越来越大。 陈军人数不足的劣势渐渐凸显。 战至此时,陈军战线已内缩了两次。 不得不说,这批由高湛刻意从豫州道调出的两万齐军,战斗力确实可观。 陈军便是依靠着车阵带来的地利,伤亡亦是只比齐军略少。 只要这样拖下去,陈军一定会先行崩溃! 未时五刻。 为了进一步增加兵力,齐人军将已命麾下骑军弃了马匹,充作步卒投入了战阵。 他明白已经硬撑了一个时辰的陈军士卒,就快要崩溃了。 忽然,他望见西北方向上,一队数十人的骑军正向战场急驰而来。 那为首的中年将官手里正持着一杆马槊。 那马槊之上,正悬着一个人头。 然后,所有人,就都听到了,那句来自地狱的魔音。 “徐远已死!” “西陵已破!” “降者,不杀!” 第四十二章 逐北 天嘉五年(564年)二月。 十三日。 陈平西将军章昭达,率锐卒九千与齐二万人战于巴州平野。 齐人数冲阵,阵不动。 时定州刺史周炅,袭斩齐行台徐远归,悬其首于马槊上,临阵大呼。 齐人大骇,陈仁武将军华皎、明威将军陆子隆、飙烈将军淳于岑率众击齐人后阵。 齐人大败,溃兵盈野。 陈军纵兵大追,俘斩齐兵一万七千余人。 齐巴州刺史高珣趁乱突围出,引千人奔入北山,不知所踪。 巴州遂降。 陈军于是分道北逐。 十五日。 齐南司州、衡州降。 十七日。 齐安昌城、南定州降。 十八日。 陆子隆破齐梁安郡。 二十日。 齐北江州降。 二十一日。 华皎以徐远首级,并齐行台印信示齐罗州军民。 是日,齐罗州刺史出降。 自是,齐西南道七州,俱入陈境。 陈帝陈蒨废齐之七州,以北江、南定、南司、衡、巴五州故地置安州,以罗、江二州故地置罗州。 又以周炅为安州刺史、光烈将军,章昭达为镇西将军、都督安、郢、巴、武、沅五州诸军事。 华皎为平北将军、罗州刺史,陆子隆为信武将军,淳于岑为振远将军。 其余将士有功者,并各加爵赏。 西路军胜讯报入合肥、建康,朝廷大作宣扬,南朝士气为之大振,将士皆有北讨之心。 二十五日。 齐大军七万人置营于合肥城北三十里。 二十六日。 西路败讯始入北齐军中。 是时,北齐主帅仪同三司封子绘,有宿疾在身,其本意养病至三月再南击合肥,高湛不许,强令其南渡。 封子绘不得已而行,至扎营合肥,其病愈重。 是夜,封子绘览西路败讯,忧愤交加,竟卒于军中。 齐人诸将拥兰陵王高长恭为帅,统领众军。 高长恭认为陈军新胜,士气正盛,北齐新败,又丧主将,士气大失,已经不可再战,应当回师寿阳,背城守御,方有胜机。 于是奉书入邺,请求班师。 高湛因前时山南七州之败,自觉颜面大失,强令高长恭进军合肥。 三月七日。 高长恭不得已,进军合肥城下。 高长恭列江淮兵五万为前阵,骑卒及锐兵二万为后阵,有退却之意。 是时,陈帝陈蒨又调各处精锐入援合肥,陈军于合肥之兵,已有七万五千之数。 陈军遂尽出营垒列大阵,为东西五阵,每阵各万五千人,横亘十余里,军容甚整。 陈、齐二军南北相拒,兵阵左右绵延相抗二十里,声势极骇人。 午时,陈军西阵先动。 镇北大将军黄法氍、左卫将军程灵洗,引二阵兵三万人先冲齐阵。 齐人奋力战,高长恭以后阵兵七千援之,阵终不动。 午时三刻,陈军东阵动。 安北将军荀朗、安东将军孙玚、雄信将军周宝安、忠锐将军周方兴等,引二阵诸军三万再冲齐阵。 陈东阵诸军勇锐不足,冲阵,高长恭仅以后阵兵四千援之。 陈蒨在中军,树天子大纛,左右十里可望。 午时六刻,天子大纛动。 陈军中军,大集南朝精甲劲兵,人俱铁甲,马皆覆铠,称为天下精锐。 时安远将军欧阳纥,率岭南蛮獠猛士三千援合肥,陈蒨配以全身铁甲,皆持重锤,号为铁人军,仍命欧阳纥领之。 此时军出,陈蒨以铁人军为前队。 蛮獠猛士,皆不畏死,前队冲阵,悍勇非常。 其军以重锤击人,中者无不立毙,又披厚甲,齐人锋矢俱不能伤。 齐人恐惧,中军退却。 高长恭悉其后阵精锐出援。 陈蒨亦发中军步兵尽出。 智武将军任忠、右军将军韩子高率精兵九千掩其阵,尽力战。 陈蒨为众军擂鼓,诸将振奋,士卒皆死力,齐军兵阵动摇将溃。 高长恭领北地精骑三千绕后,冲陈蒨。 震威将军程文季、突骑将军萧摩诃、勇骑将军裴子烈,时为骑将,领南朝精骑二千卫天子左右。 高长恭骑军至,三将驰马逆击。 陈军骑兵,人马俱甲,北骑虽锐,不能速克。 两军于是鏖战。 未时一刻。 铁人军穿齐军中阵而过,齐军大骇,中军先溃。 齐军西阵早有不支,见中军溃,亦溃之。 欧阳纥于是引铁人军击齐人东阵。 未时二刻。 齐军东阵终溃。 兰陵王高长恭冲中军,至天子大纛下五十步,引弓射陈帝陈蒨。 矢发,卫士掩护之,不中,杀陈蒨卫士。 陈蒨怒,持弩还射,中其马股。 高长恭坠马。 其从骑卫士弃马,抱之于马上,令马北驰,自与陈人步战,杀三人而死。 齐军于是大溃散。 陈军纵兵大击,斩齐尚书卢潜以下凡二十一将军。 是日,齐兵士死于合肥者二万余人,陈军死战阵者亦万余人。 流血漂橹,横尸满野,施水为之赤色。 齐人逃兵遍野,陈军追索三日而不能尽捕。 陈蒨命韩子高、任忠等将率轻兵,向北急取寿阳。 三月十日。 寿阳军民以齐军大败,仪同封子绘、尚书卢潜俱死兵事,兰陵王高长恭不知所踪,请献寿阳。 员外散骑常侍韩子高受其降礼,寿阳开城。 三月十一日。 陈蒨以镇前将军吴明彻,率信武将军鲁广达、贞威将军骆牙、通直散骑常侍樊猛等诸军将,并一万八千众出海道自东路北伐。 又命西路军章昭达领兵一万二千出击北齐汝南。 三月十二日。 兰陵王高长恭在马头城聚敛溃兵,只得余众五千余人。 高长恭自知淮南人心已失,不可再守,于是北渡淮水,驻军谯州,大聚左右兵马,以备陈军进犯淮北。 高长恭又奉书信入邺都,请罪,并请高湛以段韶总督东南兵事。 三月十七日。 齐东广州降吴明彻。 三月十八日。 吴明彻破齐射阳郡。 三月十九日。 任忠破齐马头城。 三月二十一日。 吴明彻前军围齐淮阴城。 程灵洗围齐钟离城。 三月二十二日。 韩子高围盱眙。 三月二十三日。 齐帝高湛以高长恭丧师辱国,尽罢其军职,除其爵号,并命人捕之下狱。 又以太尉段韶赴东南,为都督东南诸军事,总领淮北防务。 三月二十四日。 西路陈军周炅以奇兵袭破广陵楚子城,震动中原。 三月二十五日。 齐淮阴城陷。 时议以为齐人淮上重镇俱失,淮南不可再守。 第四十三章 天授 天嘉五年(564年)四月。 经历巴州、合肥两败,损兵十万的北齐,暂时失去了渡淮南下的能力。 时值春深水涨,陈军水师沿淮河上下巡游,已经牢牢掌握住了淮河的制水权。 此时,西路陈军势如破竹,连破北齐义阳、光城等地,基本将淮河上游的齐人驱逐到了淮北。 中路陈军则在控制颍口后,顺流而下配合东路陈军,接连攻下济阴、阳平、盱眙等城。 四月十七日,齐军在淮南最后一座大型据点——泾州——被陈军攻克。 至此,整个淮河以南的郡县,或战或降,几乎已经完全被陈国所掌握。 南朝陷于北齐十一年之久的淮南之地,终于光复! 而今淮河水涨浪急,至少到九月汛期结束之前,陈国都不用担心齐兵南下。 是以,趁着这个南北息兵的间隙,陈蒨借着此次大胜得来的威望,在陈国内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制度改革。 他先将淮南江北原本的十几个州合并成了安、罗、寿、合、徐五州。 又将江东的南徐、南豫、北江、吴四州并入了扬州。 而那些裁撤小州后多出的官吏,陈蒨也没有弃用。 刺史被陈蒨按陈伯宗的建议充作了大州的副长官—通判,负责分理州务、监督刺史,防止刺史尾大不掉。 从官府吏,则是通过陈国官方在新设各州举行策论考试,择优留用。其中不合格者,亦可留做计吏,由官方供给衣食,帮助地方官府清查人口、田产。 陈蒨又下令在新设的六州新设州郡学校,收各郡县士族及庶人大家子弟入学,罢六州中正官。 并诏令自天嘉八年以后,将以学校科考的成绩来作为选官用人的参考。 这一系列的行政改制虽然看似十分剧烈,但由于只在陈国控制力最强的三吴及新取的淮南之地推行,是以各处固然有不少杂音,然而终究不能阻止新政推行。 在这之后,陈蒨又调整了淮南的军事防御体系。 以章昭达都督安州、程灵洗都督寿州、吴明彻都督徐州、黄法氍都督合州、华皎都督罗州。 而五都督之上,还有陈蒨在寿阳的皇帝行在,作为居中调度的最高军事架构。 到六月,南陈的江淮防御框架基本搭建完成。 其中,寿州置十三军,兵额三万九千,都督驻寿阳。 安州置十七军,兵额五万一千,都督驻义阳。 徐州置九军,兵额二万七千,都督驻淮阴。 罗州置三军,兵额九千,都督驻齐昌。 合州置六军,兵额一万八千,都督驻合肥。 整个江淮间共置兵十四万四千,占到此时陈国总兵力的七成还多,五都督的直接领导者陈蒨,则借由此战成为了陈国最大的军头。 若到冬日来临,陈蒨还能带领淮上兵马再胜齐军一场,则来日,他将有能力在建康,掀起一场深刻入骨的改革,一场无人能够反抗的改革。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忧愁。 ————— 齐河清三年(564年)。 三月。 齐帝高湛以淮南新败,颇不自安。 下诏颁行《齐律》,以示群臣百姓振作之心。 齐太师、彭城王、高湛的庶兄高浟,素有贤名。 本月,高浟在邺都,忽有盗贼数十人入其家,拥其为主,欲奉为皇帝,高浟不从,身死。 于是,高氏宗室中有贤名者,皆多自污,以示天子绝无异心。 四月。 齐太尉段韶至淮北,整理东南、豫州二道兵事,得兵只六、七万人,府库存粮不过三十万石。 段韶以为入冬之前,不宜南渡,否则此时举兵必用中原之兵、粮,中原兵粮既空,若秋冬周人来攻,则河南难守。 高湛畏惧周兵,准段韶之奏,命其集淮北兵、粮,十月南征,又加段韶太师。 五月。 淮北盛传,陈人发大舟载齐人淮北降卒数万渡海入辽东,配给田宅及夷人妇。 淮北齐军战心略失,时有家贫无田者逃入陈境。 段韶斩市中军中乱言者,杀数十人,流言乃止。 六月。 陈帝陈蒨递国书于淮北,言南朝淮南故土已复,无复北窥之意。 且言淮南租赋已免十年,齐国若复淮南,势必再免租赋,淮南于齐,实为负累,不若弃之。 又言周人在西,高丽在北,俱为两国外患,陈齐不若罢兵,分割周与高丽南北之地,永为盟好。 段韶此时多获南方情报,已知陈蒨英睿,大得将士之心,陈国又置兵十五万于淮南,凭江河之利,极难图取。 又恐自己用兵淮南不力,为朝臣所诬。 于是段韶得获报书之后,立时移书邺都,请高湛处置。 高湛此时又复日夜歌酒,无心国事,亦有同陈国讲和之意,只是碍于脸面,还想再赌上一赌。 便将陈人的国书留在了宫中,并不答复。 是月,天象有异,不利君王,高湛恐惧,杀其兄高演之子、故太子高百年,以为厌胜。 邺城之中又传突厥、周人联合,将再犯国境,高湛于是与近臣频议与周、陈和议之事。 其时,周权臣晋国公宇文护之母在齐国。 高湛命人先遣宇文护之姑入长安,意在与周国言和通好,以令齐国能够专注于淮南用兵。 然则,关于未来的一切总是会在人们的意料之外展开。 ————— 周保定四年(564年) 四月。 齐人淮南败报入长安,周国众臣群情大震,皆上书言齐国虚弱,今岁当更举大兵伐之。 宇文护不能止,于是下令南北各军修兵甲,以备兵事。 六月。 齐人遣使送宇文护之姑入长安,欲以在齐国的宇文护之母为筹,换得周齐和平。 宇文护性至孝,有意迎母归国,便劝服诸将,诈为和议。 是时,朝议汹汹,皆窃言宇文护因私废公。 宇文护威望大损,于是频发书至邺城,问归母事,甚急。 七月。 齐帝高湛迫于宇文护书信中联合突厥、南陈,将自南、北、西三面攻齐的战略讹诈,不顾朝臣反对,坚持送还了宇文护之母。 月末。 宇文护之母阎氏入长安,周国举朝称庆,周帝宇文邕为之大赦,并为之持家人礼,甚尊重之。 八月初一。 经历了朝中诸将与突厥使臣的轮番催迫,周国大孝子大权臣宇文护终于“万般无奈”地下达了伐齐的命令。 ————— 天嘉五年(564年)。 八月。 淮南,寿州,寿阳城。 散骑常侍韩子高侍立在皇帝陈蒨身侧。 陈蒨凭靠着城楼上的栏杆,手里抓着一卷帛书,正远眺着淝水上施网打鱼的船夫。 韩子高默默地凝视着陈蒨的背影,如今的皇帝,鬓上,竟已满是白霜。 良久,许是看得累了,陈蒨终于转过了身,他那张俊朗未失的面孔之上,正挂着韩子高许久未见的微笑。 他举起手中的帛书,欢欣言道。 “子高,周人联突厥攻齐。” “齐主请与我约婚姻,结盟好。” “淮南,不会再丢了。” “朕,终是,不必再赌了。” 第四十四章 和亲 天嘉五年(564年)八月。 建康,台城,中书省。 陈伯宗端详着手中那张由萧引理好的北伐开支文书,眉头紧锁。 自去岁十二月到今年四月,陈国实际动员了十一万八千的兵力进行北伐。 在五个月的战争中,北伐军共耗粮二百一十三万石,耗绢布等物折钱六亿三千万。 北伐战损二万二千人,购棺、及抚恤等支出折钱二亿五千万。 又有赏功支出折钱三亿二千万。 五月之后,陈蒨在江北设五都督,募淮南本地义兵合原北伐军共置兵十四万四千。 江北军镇草创,需由江南运粮、供钱,又有北齐俘虏兵三万需养,三个月以来,又耗粮一百二十四万石,其余支出折钱二亿三千万。 以上合计,自去岁十二月北伐军兴至今,北伐一事,共耗粮三百三十七万石,余物折钱十四亿三千万。 而用兵之前,陈国的府库存粮仅二百八十万石,余物折钱仅八亿七千万。 若不是北伐军在北齐淮南的石鳖屯缴获了八十万石军粮,今日的陈军已经断粮。 若没有北伐军在江北上交的折钱约三亿的货物,以及尚书省提前向盐场征收的全年盐税三亿,今日的陈国已经破产。 为了应付接下来北齐可能的军事反扑,仍在寿阳前线总督江北众军的陈蒨,已经有了在江北贩卖官身,筹措军费的计划。 而今日,陈伯宗让萧引整理国家财政收支,也是得了陈蒨旨意,要预先定下今岁十月秋税的加征数额。 览过文书,陈伯宗沉默良久,终于问萧引道。 “萧公,我朝去岁钱粮收支几何?” 萧引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答道。 “我朝承前梁之政,于民税敛实重。” “粗计一户人家老小五口,略均天下之数,则一户税米十五石,税绢布等物折钱五千文。” “而转输之事多所耗损,我朝虽有六十万户在籍,然则税入府库之数,只当三十万户。” “以十一月秋税入库计一岁收支,则去岁时,国家承平二载,岁入米二百四十五万石,余物折钱十六亿四千万。” “租调之外,又有盐、酒税三亿,平州贡马折钱一亿,东宁金沙折钱六千万。又有各军屯垦收粮一百五十万石。” “合计其数,则去岁入米三百九十万石,余物折钱二十一亿。” “去岁除百官俸禄、常赐、及军人用度等支出后,国家存米九十万石,余物折钱五亿五千万。” 说到这里萧引止了言语。 他的第一句话其实便已表明了态度,百姓困苦,希望太子不要为了取悦皇帝而过度加征。 陈伯宗自是明白了他的用心,只是点了点头,便接着道。 “王师北讨,大军在外,用度实大,而今用兵只八月,便竭我数年之积蓄。” “萧公以为今秋征税,当加派几何,方可供军需?” 陈伯宗这是把难题扔给了萧引,他知道萧引既然出言规劝,一定已经先有了自己的计略。 萧引果然有备,一闻得此问,便即刻答道。 “今秋征税,当虑明岁用度,以淮上动兵十万人四个月为限。” “若今冬淮上兵动,则欲平今岁用度之亏空,当加征粮、物折钱十八亿之税。” “若今明二岁不必动兵,则使明岁江北诸军屯田亩,以省资费,如是则仅需加征粮、物折钱十一亿。” “前时至尊已致书齐主请和,今周人或将举大兵攻齐,臣以为与齐和议之事或可得行。” “今岁不若暂加税六成,稍补国用,至若淮上动兵,则可先加盐税,以充军资。” 陈伯宗闻言思虑良久,终于叹道。 “江南之民甚苦,今日且先劳之,他日我必有报偿。” “孤将从萧公之议。” —————— 陈伯宗于是在同萧引将秋税加征的名目逐条明晰了后,便将此计划报入了寿阳。 数日后,陈蒨赞成其事的诏书回送建康。 与之同归的,还有一份齐帝高湛请与陈国和亲、结盟的国书。 高湛在国书中表现得非常诚恳。 他表示自己有一女,聪慧貌美,谦和知礼,与陈国太子甚为般配。 他又表示河北富庶,淮南之地于齐国而言如同鸡肋,然而毕竟是其兄高洋所取,不可轻弃。 不过如果陈伯宗愿意同自己的女儿结亲,那他高湛便是未来南朝天子的妇翁、长辈,淮南之地便可作为嫁妆送给陈国。 而陈国若是与齐国结了亲,得了淮南之地,便应该和齐国一起对抗周国。 周国在长安窃取北朝前魏的神器,又在江陵屠戮南朝前梁的皇帝宗室,实在是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邪恶盗贼,应当由陈、齐这两个继承了南北正统的正义同盟,共同消灭。 届时,陈国取得荆襄、巴蜀,齐国取得关中、河西,两国以秦岭、淮河为界,天限南北,永为翁婿姻亲,必然是天下万民的一桩大幸事,功德无量。 不得不说,这份来自邺城的国书,言辞恳切,姿态低微,且勾画的未来看起来十分美好。 以至于陈伯宗看完,还以为是高湛被陈军在淮南的胜利吓破了胆。 好在陈蒨附在国书之后的一张字条,却告诉了他,北齐态度的转变,另有原因。 那字条上,虽只写了两行字,但搭配着与国书一同送回的那条已经通过的加税方案,实在是透露出了极多的信息。 第一行是。 “周伐齐,兵二十余万,突厥寇齐,控弦十余万。” 这是在告诉陈伯宗,北齐现在自顾不暇,有倾覆之危。 而他将这份轻量加税方案与这消息送回,则在暗示陈伯宗,他已无对齐用兵的想法,希望陈伯宗支持他,达成对齐和议。 第二行是。 “韬光养晦,弄假成真。” 这八个字,则更是微妙。 韬光养晦等于是陈蒨直接说自己不会再往北打了,接下来将会在淮南、江南蓄养民力。 而弄假成真,则表明了陈蒨对接下来陈国战略方向的态度,即与齐国假戏真作,先做假盟友,再做真盟友,对周对抗,向西发展。 同时,这几个字,其实也表达了陈蒨希望陈伯宗能主动接受和亲之事的态度。 这些话语,陈蒨此刻都不便明白说出。 毕竟,在这个时代,通常只有弱国才会娶强国的公主。 若此事成行,对陈国实在是一件有伤颜面的事情,而对齐国来说,则是找回了些许丢失淮南的颜面,和亲一条,属于是同陈国达成和议的前提之一。 在这件事上,陈蒨需要得到陈伯宗的支持,否则他若是不顾陈伯宗意见,一味强压,弄不好会横生枝节。 好在,清楚了此时陈国财政正处于崩溃边缘的陈伯宗,并没有反对他的意思。 北周皇帝宇文邕尚能为国事求娶突厥公主。 而今求娶齐国一女,便能为国家、百姓省去数亿军需。 丢掉面子,获得里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 齐河清三年(564年)八月。 陈帝陈蒨为太子伯宗求婚于齐。 齐帝高湛悦,准其婚,以其兄高演之女养为己女,封寿阳公主,以示嫁女即聘以淮南地之意。 九月。 陈安成王陈顼与齐任城王高湝同赴淮上大舟,二王共立国婚之约,又宰牛羊为誓,取舆图划分疆界,约定共灭周国。 议成,齐帝高湛征太尉段韶急赴晋阳备周兵。 是月,陈帝陈蒨振旅而还,虽还,未罢寿阳行在,以尊崇齐帝之女,又示北国保境守土之心。 淮上稍安。 第四十五章 陈律 周保定四年(564年)。 八月。 晋国公宇文护发关中、巴蜀二十四军,及左右厢、羌、胡等从兵二十万攻齐。 以柱国杨忠领兵万余出沃野,接应突厥。 以大将军权景宣领山南兵六万为南路军,出南阳,击齐豫州(今汝南)。 以少师杨檦领河东兵二万出轵关为北路军,击齐怀州(今沁阳)。 以柱国尉迟迥领关中精兵十万余为中路军,出潼关,击齐洛阳。 九月。 陈、齐联姻之事报入长安,公卿朝议数日,以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仍按原策行之。 独减权景宣之领兵为三万,留余兵于后,以防备陈人西侵。 周帝宇文邕于是授宇文护斧钺,命其总督众军,又亲赴沙苑慰劳出征将士。 十九日,众军始发。 宇文护随中路军后,坐镇潼关,以总军事。 —————— 齐河清三年(564年)。 八月。 河北大水,百姓死于水害者甚众,农田亦多为洪水所侵害。 又报周国将发兵众联突厥来攻。 齐帝高湛不得已,从近臣和士开等所上和亲之策,致书江南,约为婚姻。 陈人于是请和,为太子求婚。 高湛先杀故太子高百年,不欲使高演后嗣再留国中,遂以高演之女高善德为寿阳公主,以和亲陈人。 公主年方五岁,高湛以其幼弱,于是谓陈人,当先立婚书盟约,待公主稍长,再行婚嫁。 此实为缓兵之策。 陈人皆从之,两国于是和好。 九月。 陈、齐既和,而周人将逼。 齐帝高湛于是亲往狱中见故兰陵王高长恭。 高湛命从人携宫中餐酒,同往囚室。 前时,高长恭以合肥之败,下狱削爵。 然而高湛亦虑兵事之上,齐国宗室无人堪用,是以虽名已囚系高长恭,其实不加枷锁,奉衣食如故,其府中妻子用人,俱以旧礼待之。 故而兰陵王虽在狱中,亦感其恩德,此间得闻周人入寇,常有报国之心。 齐帝高湛既入囚室,抱兰陵王大哭,言下狱削爵之事,实为朝廷诸大臣所迫,并非本意,故而特命人以故礼待之。 兰陵王感动,闻言哽咽,泪流满面,声言此间周人入寇,愿乞为军中一小卒,马革裹尸,以报国家。 高湛不答,请高长恭同饮宫中佳酿。 酒酣,高湛又泣言今岁大水及送女割地之事,辞甚悲切。 又言宗室无人,国家危难至此,竟无一人可堪任用。 言罢,高湛终于瞩目兰陵王,言唯望兰陵王勿计前嫌,请为之释罪复职,望其再为朝廷用使。 兰陵王感动从之。 于是,高湛尽复其官爵地位,又命人美饰、宣扬此事。 兰陵王貌美心壮,素得人心。 而今高湛释其旧罪,用为将军,并以之抗御外敌。 晋阳兵士闻之,多言天子有人君之度,甚贤明。 高湛旧日之恶,由是稍隐,河东将士遂多有战斗之心。 尔后,高湛又遣十二使臣出巡东方受水患之州郡,其中受灾严重之地,皆免今岁租调。 士民闻之,皆有卫国守土之心。 齐境之内,人心稍安。 十八日。 突厥兵十余万,入寇幽州,杀掠百姓甚众。 其兵饱掠十数日,方引兵越长城北还。 边将数报突厥骑卒仍沿长城驰走,恐或再越边墙入寇。 是以齐国长城沿线虽有士卒二十万人,亦不敢轻易调动南下。 闰九月。 二十日。 周将尉迟迥围洛阳。 周齐国公宇文宪、同州刺史达奚武、汉州总管王雄领兵数万驻在洛水之北的邙山,以扼齐人援军。 突厥兵十余万,再度入寇幽州,大掠。 二十三日。 周将权景宣围豫州。 二十九日。 周将杨檦轻兵冒进,为齐将娄睿伏击于怀州,大败,于是降齐。 捷报入洛阳,守城齐军斗志愈坚,周军久攻难下。 十月。 初五日。 齐帝高湛遣使至陈国,请遣兵为豫州解围,事成,则以淮北城阳郡酬之。 其时,陈国方加秋税,府库财货既多,陈帝陈蒨又欲联齐御周,是以助之。 十三日。 陈蒨遣镇西将军章昭达、安州刺史周炅领兵二万援齐豫州。 十八日。 周炅袭破周军后队,周将权景宣惧失归路,解围班师。 陈军南还,以兵数千助守城阳郡城,并不归国。 城阳郡自是归陈国。 二十一日。 周将尉迟迥攻洛阳一月,不能克。 遂命左右众军于洛阳东面大道筑长墙,阻挡齐国援兵。 复命众军一同攻洛阳。 ————— 天嘉五年(564年)十月。 建康,台城,嘉德殿。 览过了江北、扬州及平州新近奏报的户口状况,陈蒨今日兴致颇高。 今岁新取的淮南并先前的江北五州,竟有百姓二十九万七千户,一百四十八万五千口。 今秋,在扬州清查隐匿民户,又增六万余户,四十万口。 而辽东平州,在送去三万齐人战俘之后,亦终于有了进行户口统计的能力。 清理之下,算上齐人降卒与新罗人遗孀婚姻后结成的新户以及陈军士卒,整个平州,现今是五万九千户,二十九万四千口。 与往岁户口通计之,则整个陈国治下,现今当有百姓一百零三万八千户,五百一十八万八千口。 比之南朝全盛时的前宋户口,亦不遑多让。 不得不说,此次北伐淮南,陈国所获实大。 只要再多给他一些时间,陈蒨有把握将这些百姓治理得很好,并为陈伯宗留下一个充实的国库,和一支强大且忠诚的军队。 只是。 “咳”“咳” 静谧的大殿之中,陈蒨的数声咳嗽,显得极为刺耳。 捶了捶胸口,陈蒨不由得摇了摇头。 恐怕没有数年光阴给他慢条斯理的经营了。 明岁,便让奉业元服罢。 若是,这病症明岁愈发剧烈,便令他为我监国亦好。 陈蒨揉了揉有些疲累了的眼睛,将御案上的那卷书页合上。 魏晋以来,江南律令混乱,百姓颇受其苦。 在可能是最后数载的生命里,他陈蒨要为这南国的苍生立法。 陈国的百姓可以没有他这个恢复故土的皇帝。 但绝不可以没有一部简明扼要的法典。 法者,强国之基也。 但愿。 这部陈律。 能够在他手中修成罢。 第四十六章 余音 齐河清三年(564年)十月。 齐帝高湛以兰陵王高长恭、大将军斛律光领兵三万救洛阳。 高长恭、斛律光以周军兵多,驻军黄河北岸,欲待周军兵锋稍顿,再渡河南援。 洛阳求援之书,日日报入晋阳。 而长城边镇突厥入寇之报,亦日夜不绝。 高湛甚急,与段韶商议,良久,乃定先救洛阳,再退突厥之策。 于是,命段韶急领一千精骑南下,总援洛之军事。 高湛则督中军二万在后,亦向洛阳。 二十七日。 段韶领高长恭、斛律光,率骑兵千余人,趁大雾,先渡黄河。 齐众军在后,徐徐继之。 段韶率轻骑三百,沿邙山而行,观周军形势,至太和谷,见周军大营,暴露行迹,诱周军。 周军中计,追段韶。 此时段韶已引后军至邙山上,齐骑军数千人分三阵,据缓坡,以逸待劳。 段韶为左阵,高长恭为中阵,斛律光为右阵。 周军步兵在前,骑兵在后,上山进击。 齐军骑马,且战且退,引得周军耗尽体力。 于是齐军前锋下马,借山势,冲周军步阵,齐军骑卒亦乘势掩杀,周军大败。 高长恭引五百骑杀穿周军兵阵,驰骋数里,至洛阳金墉城下。 高长恭去甲面,示城上以己面,洛阳军士知兰陵王来救,皆雀跃。 周军以为齐国大军已至,弃营帐辎重而走,洛阳解围。 周将宇文宪、达奚武、王雄引兵为众军殿后。 王雄恃勇武,引兵冲破斛律光军阵,追斛律光甚急。 王雄持槊刺斛律光,至半空,止槊不杀,言将生擒斛律光以报天子。 斛律光反身射之,箭中王雄额头。 王雄抱马而退,至营即死。 周军大骇,将士无战心。 至夜收兵,周将宇文宪以为北齐兵少,欲明日再战,达奚武谏言当趁夜先归,勿使众军陷于险地。 宇文宪从之,中路周军自此,尽皆罢兵而还。 三十日。 齐帝高湛至洛阳,宣劳众军,尽赏作战有功之士。 十一月。 初一日。 齐帝高湛以段韶为太宰,斛律光为太傅,高长恭为尚书令。 兰陵王感动辞谢,不受封赏,高湛不许。 士卒皆称之。 洛阳围解,军士以兰陵王勇壮非常,为之作歌《兰陵王入阵曲》,颂其勇武。 高湛亦得明主之名。 初九日。 高湛驻洛阳十日,以洛阳众军毕集,难为女乐,归邺都。 十二日。 长城外,杨忠闻南线众军皆退,亦引兵归国。 突厥诸部亦引兵北还。 齐国危机,始解。 然此时,齐国虽兵事稍息,而国中府库亦空。 二十日。 高湛报书陈国,赞成两国于淮河岸畔,设立榷场,开通商贸之事。 南货北上,将税其十分之一。 ————— 周保定四年(564年)。 十二月。 宇文护归长安,以败绩无功,与诸将并请罪于周帝宇文邕。 宇文邕手中实无权柄,虽心中恨其无能,面上亦只得闻言宽慰,恕而无罪。 前时,吐谷浑趁周国用兵东境,侵边,宕昌王响应之。 而今周军尽归,杨忠所部最全,宇文护妒嫉其能,使其麾下岷州刺史田弘引兵进讨宕昌,欲得其败状,削其人望。 次年,田弘破宕昌七十五寨,擒宕昌首领二十五人,灭宕昌国,周帝为之置宕州。 宇文护不得计。 ————— 天嘉五年(564年)。 十二月。 陈帝陈蒨废任官清浊之制,又行中央官吏考成之法,朝廷众官惴惴不能安。 陈蒨开大朝会,亲释百官疑惑,并令传布,众心稍安。 陈蒨又割平州蛮土,以齐人降卒充实之,为百、千户之侯国,以赏平淮有功之将领。 如欣乐县侯章昭达,以平淮之功,进邵陵郡公,邑二千五百户,领巨济县国侯,邑五百户。 其邵陵郡公所领二千五百户,为折俸之钱粮,而巨济县国侯之封,则是实土,其五百户,皆汉人立户以配其国中。 陈蒨立此制度,意欲使公侯以其爵禄,养其封国,使国不加费,而边地得固。 令初下,众将不得其意,唯邵陵郡公章昭达悟之,先遣长子章大宝渡海,为巨济国相。 陈蒨嘉其意,为其国增户二百,众将始悟,皆遣亲故渡海,为国相,陈蒨为之各增户数不等。 此时之平州,有四郡,九县、汉人侯国八、夷人侯国十七,口二十九万,其中言汉话者五万余人。 天嘉六年(565年)正月。 陈帝陈蒨,为太子陈伯宗加元服,以示天下太子长成,堪任国政。 其每五日临朝,则于堂中加太子位次,令太子听政。 太子陈伯宗,时年十四,高若成人,貌若冠玉,行止有度,临事剖决如流,众臣皆以为贤。 安成王陈顼,虽为长者,然终不得军权,是以纳妾生子,以示天下无争位之心。 任忠、程文季,太子旧臣,现掌建康宿卫,众臣以此知上意,于是朝望渐归于太子。 是时,建康密传天子有恙,宫中未加禁止,至二月,陈蒨召武臣射猎城南,从人皆言天子无事,流言方息。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建康。 秦淮岸畔。 陈伯宗驻足舟上,望着两岸的灯火,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阿郎,上岸来呀!” 沈婺华在岸上拉了拉他衣角,那张被北风吹得有些发红的小脸,很是可爱。 “今夜都中并不宵禁,或遇歹人,你多将丽华照看着些。” “我命林鹤护从于你。” 陈伯宗对身侧侍从的聋儿林鹤,比划了几下,算是下达完了命令,便见林鹤跃下船来,立到了沈婺华身后。 “阿郎,你不一起么?” 沈婺华心里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幽默风趣又生得俊俏的郎君的。 即或是数月之前,皇帝为了给北国公主腾出位置,把她的位号降成了良娣。 又为了答谢卫士的救命之恩,为太子强纳了那张姓卫士的孤女丽华做了才人。 这虽使她没了那种太子一人独属于己的浪漫心境。 可她还是喜欢他。 陈伯宗蹲下身,为她抚了抚发上沾染的雪花,看了眼不远处正与程文季的妻子任家娘子玩闹的小女孩,冲着她那双秋波动人的眼眸笑了笑。 “婺华先去,我与少卿还有要事相商。” 这个回应,似答非答。 “那阿郎,妾身就在那边商肆等你。” “好。” 见沈婺华离岸远去,陈伯宗这才转身同新任太子右卫率程文季言道。 “少卿,你以为我阿父这仿北国之俗,以得北人之心的谋划,有几分合宜?” 程文季知太子所言乃是这上元之日废宵禁,令都民皆可燃灯夜游的“新政”,然皇帝之政,他却不好作评,只答道。 “今夜都民欢笑。” “余音入耳,文季亦感欢欣。” 陈伯宗见他如此作答,终于笑道。 “少卿今学任将军,真狡猾也!” 第四十七章 称象 “少卿,孤那份请立军府以总江北役兵的上书,你以为如何?“ 舟上,陈伯宗掸了掸袖上的白雪,终于抛出了今日的正题。 程文季偷偷看了眼远处岸上的妻子,口中只是奉承道。 “殿下此策仿北面二国,得其利又去其弊,文季以为甚善。” 见程文季不欲多言,陈伯宗却向他这局中之人,故意追问道。 “少卿不怨家中部曲尽归于国?” 程文季知晓这是太子在试探边将心意。 他的父亲程灵洗麾下现今正有数千私兵,若是朝廷皆收之,于程家而言,确有切肤之痛。 然而如今天子胜齐,赏罚得宜,私兵之属,便或此际由朝廷尽收之,亦无人敢抗。 他由是垂首缓缓言道。 “今至尊大威在身,赏罚有信,且得军士之心,江北诸将或私有怨声,而终不敢违命也。” 他复又抬首看向陈伯宗道。 “不知至尊现今意如何?” 陈伯宗见得程文季此间态度,总算明了了改革的困难。 对于那些会损害自身利益的新政,即或是君主心腹之臣,亦会有怨怼之情。 改革,果然当须因情势而为之。 他拍了拍程文季的臂膀,示意他一同下船。 到了船下,他才终于言道。 “上意亦如此。” 盯着程文季的双眸,他郑重道。 “苟欲天下一统,国之权柄,不可再归于私门。” 闻得此语,程文季终于醒悟太子今日邀己夜游之意旨。 他当即躬身言道。 “如此,文季,请先归程氏私属。” ————— 天嘉六年(565年)正月。 重安县公,领四百户蔚珍县国侯程灵洗,上言国事安平,请尽归其部曲四千余人于朝廷。 陈蒨得书嘉之,为之加户一百,诏以江北荒田配其军士,一人配田一百五十亩,以为安置。 又仿北国之制,每一千二百人置一军府,府主称伏波校尉,位七品,副府主称折冲校尉,位八品。 以二校尉并其从吏,理其操练,上番赴役等事,令之略如周、齐府兵制度。 其府下军士,尽罢租调劳役,每岁但服军役二月,在军之月,月给口粮二石,军赐绢帛折钱八百文。 二月。 令行,江北众将麾下士卒闻之群情腾跃,诸将无奈,皆上表请归麾下私属于军府。 于是,尽收江北诸将私属凡二万余人,又征诸军北伐有功之精壮,合前之数,凡四万三千余人,于江北置伏波府三十六所,以统御之。 又令伏波府军士入防建康,号为中军锐士,以荣耀之。 至于江北其余军士,则皆营屯田,无战事时,以其十分之七事屯垦,十分之三备军事。 其田所获,四成入官。 其军士当值,月得军赐绢帛折钱三百文,供给口粮二石。 自是,江北军耗渐省,而将士亦安乐不乱。 三月。 陈蒨罢扬州、东扬州,分为十郡,以十郡太守直隶朝廷,进十郡太守班品一等,令十郡官吏劝农桑、修水利、理户口。 四月。 陈蒨罢巴州入郢州、罢东衡州入衡州,二州皆置通判。 丰州晋安太守兼东宁县令司马申上书,请击流求土国,捕奴仆。 是时,东宁金山年贡沙金,值钱逾亿,东宁县府买矿奴数千,昼夜采之,尤以为不足。 陈蒨于是加司马申七品略远将军,升东宁县为东宁郡,以其为太守,付兵二千,令其击流求土国。 ————— 齐河清四年(565年)。 二月。 陈国遣使至邺都。 陈太子伯宗献胡皇后金丝真珠裙袴,甚华美。 胡后常穿此裙示宫人,夸耀富丽,宫中妃嫔皆慕之,时时请高湛赐给珍玩佳物。 齐国宫室用度由是愈奢,靡费难止。 陈太子又贡江南驯象二头,齐帝高湛甚喜爱之,常置巨象于龙舟上,泛舟邺都东湖,以示众臣天命所归。 邺都,东湖。 “仁纲能为众卿度此南象之轻重否?” 高湛面向群臣,以手摇指驯象,对面前一个生得颇为俊俏的半大孩童言道。 那孩童有些腼腆,侧头打量着眼前的江南巨象,脑中着不停搜索着,来时东宫从臣教给自己的言语。 他名叫高纬,年十岁,正是当今这齐国的太子。 半晌,他忆起了从臣的言语,仍是有些腼腆地努力大声言道。 “禀至尊,儿稍知其法。” 他看到自家阿父僵硬笑容软化了许多,心头一松,继续言道。 “请置此南象于龙舟之上,刻其水痕所至。” “再置物舟上,使水至其痕。” “称量其物,即可知巨象之轻重。” 高纬抬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努力站直了身子。 他确信自己没有背错。 “太子聪睿绝人,至尊之幸,天下之福也。” 人群之中,散骑常侍祖珽,不待众人反应,便第一个挺身而出,赞颂起太子的德行聪慧。 其余大臣,皆是心中暗道一声,祖孝征好不要脸,自是相继也很不要脸地称颂起天子与太子的贤明来。 听罢众人的好话,高湛哈哈大笑,将高纬顺势揽在了身边,向群臣言道。 “我儿今日能称南国之象于舟中。” “他日亦能握南国之君于掌中。” “我儿智且明。” “来日当寄天下而与之也。” 对高湛的话,众臣皆未已为意。 翌日,邺都开始流传一则太子称象的坊间故事。 故事中,才艺绝人,以机智见称的散骑常侍祖孝征为皇帝称象之问所难。 无奈,只得求助于年仅十岁的太子。 孰料,太子谈笑间,便释了祖孝征之难,解了皇帝称象之问。 邺都市井之人,多以此事有趣,并不为信,只其中一二深信太子聪慧过人。 又有文士暗示,此事乃是三国魏武时故事,魏武曹操曾以爱子曹冲称象,而后曹冲早亡,今日皇帝行此事,是有意废太子高纬而立其弟高俨。 此论一出,邺都之内,私议纷纷。 三月。 高湛离邺赴晋阳。 三月初六。 彗星现。 太史奏书言,“彗星现,除旧布新之象,当有江山易主。” 祖珽随之上书,“皇帝虽御天下,未为极贵。”又附北魏拓跋弘禅让之事于书后。 暗示皇帝当禅让于太子,使太子继嗣之事坐实,以免万一早亡,兄弟篡位。 高湛从之。 三月二十四。 齐大将军娄睿坐事免官,其军权入于宫中。 四月二十四。 齐帝高湛传帝位于齐太子高纬。 群臣尊高湛为太上皇帝,仍总国政。 又改元天统,以示天下之权仍在上皇。 散骑常侍祖珽,建议有功,拜秘书监,加仪同三司,为高湛及胡后所重。 邺都小民闻之,皆以为此时高纬继嗣正应都中前时流言,皆言天命早归。 高湛得其计。 第四十八章 盟誓 周保定五年(565年)。 二月。 长安城外,渭水之侧。 一群服色鲜丽的宫人,正打着仪仗,缓缓西行。 (正六命)小宗伯窦毅打马行在队伍之首,他不时回望身后的渭河,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窦公可是在忧心北使之事?” 驰马在旁的(正五命)纳言中大夫杨荐,见他目有忧色,不禁问道。 窦毅闻言一怔,看了看这位气定神闲的官场前辈,只叹道。 “晋国公东败于齐人,北使之命,恐怕非易。” “杨公数向漠北,熟知北胡之性,当知此行之难。” 杨荐听罢,亦有同感。 突厥人素来贪利,而今联周两攻齐国,皆无收获,恐怕其国中已有联齐攻周之意。 现今东齐、南陈、西吐谷浑,皆为周国外患,国内巴蜀之地亦蛮夷不宁,常有滋扰。 苟或周国失却突厥之援,以制衡齐人之势,则国危矣。 念及此处,杨荐只好强作轻松,鼓舞言道。 “突厥虽贪利益,然其国主亦重诺,昔太祖与之约为婚姻,今我等但以信义为要挟,此事可成。” “治大国者,不可失其信义。” “今我以皇后之尊迎其儿女,其国人必重之。若突厥主以前时为戏言,拒而退之,则其失信义也。” “失信义于国众,与失财帛于府库,孰轻孰重?” “荐以为,突厥主必不能负我国。” 窦毅听出了杨荐话语中的鼓舞之意,他也不好浇上冷水,只应声道。 “国事虽艰,然有杨公在侧,必能成也。” 杨荐听得此言,只抓了片道边树叶,握在手中,言道。 “国家危难,救之则生,弃之则死,窦公亦当自勉之。” 窦毅自知方才泄气失言,终于正色道。 “杨公所言甚善,今天下纷乱,进者生,退者死。” “我等家门富贵,皆系于国家,唯努力用命,报国保家而已。” —————— 天嘉六年(565年) 二月。 周人畏齐、陈之盟。 遣宗室陈国公宇文纯、许国公宇文贵,大臣神武郡公窦毅、南阳郡公杨荐,率六宫仪仗宫人数百,北使突厥,求迎突厥可汗之女为皇后。 五月。 突厥遣使至齐国。 突厥地头可汗欲与齐国通和,言若齐国每岁供财帛若干,并为宗室娶突厥女子,则可盟好攻周。 齐上皇高湛闻之悦,遣使赴突厥,以重币金银赂其贵人,欲成此盟约。 六月。 陈东宁太守司马申领兵二千,奴人三千,乘舟舰沿岸西下,击流求土国。 前时,流求西岸十数番酋俱受宣抚,臣事东宁,唯土国恃其国大民多,拒不宾服。 其乡人频杀东宁使臣商旅,略财货,又常斩降人之首,送其国都请赏。 其王亦残暴,常使人悬降人之首于树上,以为祭祀。 东宁士民闻之,皆深恨其国人。 其土王名曰欢斯鸟缒,貌类突厥,东宁之民,呼之“鸟虏”,以贬恶之。 其王子欢斯兜模,甚得民心。 其国有十数洞之地,村社数十所,男女二三万,声威布于南岛。 是以前时,东宁人虽恨其凶残,亦难为征伐。 十三日。 舟师至岛南。 司马申麾下队主庐江人陈岘,先登岸,突袭,斩首数十级,杀其国鸟了帅三人,小王一人。 司马申大喜,更付陈岘奴兵五百,使其为全军前锋。 十五日。 陈岘引兵趋小道,破其国西洞,斩杀数百人,掠男女千口。 司马申亲向西洞,赦陈岘麾下奴兵为百姓,并付所掠男女与其兵士为奴仆。 又拔擢陈岘为幢主,使之领兵千二百人。 众军士大悦,纷纷请为先锋,司马申不许,暂驻西洞,修战备。 十七日。 欢斯王子引其国人万人,向西洞,攻陈军。 司马申以陈岘为中军,众奴兵布两翼。 流求土人兵无战阵,倾巢似浪而来,陈军中军结阵缓行,以强弩射其前阵。 流求兵无甲,伤亡甚众。 陈岘于是纵兵逆击。 东宁府仰金山之财,甚富,兵士皆备铠甲。 此时乘势逆击,声势甚壮,流求兵胆寒,不能抗。 司马申于是发奴兵左右击。 奴兵皆知战胜之后,可得自由,甲兵虽不利,亦力战之。 趁此间隙,陈岘率左右勇士十数人,驰马冲其后阵,斩其王子,流求兵于是溃。 陈军纵兵大追二日,获奴七千人。 二十日。 司马申引兵至其王居波罗檀洞。 波罗檀洞有环水三重,木栏三层,以为守备,流求国人皆以为不可破。 流求王“鸟虏”聚精兵千人,披皮甲者数百,据此城寨以为守备。 司马申命新附奴人覆土填壑,流求兵引弓射之,矢尽,止杀数百人,沟壑皆平。 司马申于是起土山,命强弩士在上射寨中,使众奴人推木栏。 战至日暮,平其寨,尽斩其守兵,并获其王首。 流求之俗,聚骷髅为观景、祭祀。 其王之居处,积骷髅数百,大树之上骷髅更多,甚可怖。 司马申命兵士捣其居所,伐其树木,皆焚而烧之,坑埋其灰,使随军僧人咒而安之。 陈军于是尽掠其国中反抗者为奴,配给征南军士。 流求土人亦有稼穑之能,知刀耕火种之法,其地肥沃,多出谷物,司马申昔其地沃,不愿弃之。 是以,以波罗檀洞旧地立安民县,立安民寺于其境中。 又使幢主陈岘领兵千人,并奴三千人,于其地屯垦。 二十七日。 军粮半耗,司马申携兵三千,奴万人北返东宁,并遣人飞舟入朝,报南征功勋。 司马申南征半月,军中战死并疫病死者千余人,司马申亦得疾,幸获医治,方得不死。 司马申深痛之,发东宁府库置医馆,募岸上医者数十人至东宁,欲求治疫病之策。 七月。 流求王并其王子首皆入建康,陈蒨命之悬于阙下,以威蛮夷。 都人以今上继国以来,边功盛于前朝,威加海外,皆荣之。 陈蒨以幢主陈岘破敌有功,超授七品拔山将军。 又以司马申灭国之功,加其五品散骑侍郎,封二百户安民县子,准其安民县之置。 南征其余将士,并各有赏赐。 八月。 陈蒨令太子陈伯宗监国事,己则东巡三吴,察查各郡学校、水利、农桑,并还吴兴会乡人故旧。 太子陈伯宗监国即署令,以前时军旅多兴,征敛故多,而今天下安平,江南无事,令自今岁起,户丁租调各减其二成。 百姓皆颂太子之德,直隶诸郡附民籍者渐多。 此令既下,百官皆知天子意重太子,礼送东宫者日多。 太子纳其薄礼,还其厚礼,录其礼单奉送天子。 陈蒨得其礼单,不视而烧之,以示臣下不疑。 群臣于是皆知天子之意。 是月。 百济王扶余昌以陈国平州多置兵革,又闻其平流求国之事,甚恐惧,虑祸将及己。 是以秘遣使臣与高丽国使会于海上,密谋来年秋高,共击平州,瓜分其地。 高丽王高阳成,贪汉江沃野之土,亦惧陈人之侵略,赞成其事。 两国由是划分疆界,盟誓共图平州。 第四十九章 治乱 天嘉六年(565年)。 九月。 陈蒨返建康。 太子陈伯宗请归政,许之。 是月,安南将军周迪患病死,陈蒨征其子孙入朝,加爵赏。 又分其部曲付其弟周方兴,及安西将军周敷,临川郡自此再无割据。 于是,征镇西将军章昭达入朝,为(二品)中卫将军,并授领军将军,总知禁卫。 又以安州刺史周炅督安州,以都督罗州华皎都督郢州,以安西将军周敷督罗州。 十月。 陈蒨召太子入宫,列美姬十二,丽衣珠饰,令舞白纻舞于庭舍。 建康宫内。 珠幔垂下,将舞者与观人分隔两畔。 这处舞舍,乃是而今建康宫中难得的富丽之所,周下所饰的锦绣珠玉,皆是各地最上乘的贡物。 门户窗棂尚有斧凿刀工痕迹,望之便知,此舍乃新近造就。 列座东席上,陈伯宗见得左右两行舞者,自东西两片纱幔之后,款款徐行而出。 这十二位舞人,纤体玲珑,婀娜有致,细腰如柳,顾盼生辉。 但听一串乐音,自纱幔之后,悠悠而来,意境浩渺,尤似烟波。 “仙仙徐动何盈盈~” 陈伯宗听到那帷幔之中,有极美的女声和着这乐曲,低声唱道。 伴着这歌声,那素衣宽袖,轻纱笼裙,好似仙娥的舞女,翩翩而动。 “玉腕俱凝若云行~” 大袖轻扬,美人们抬起藕臂,露出白皙如玉的皓婉,素纱乘风,有若流云。 陈伯宗听见那状似低语的歌声,音调一转,绵绵似锦。 “佳人举袖耀青蛾~” “掺掺擢手映鲜罗~” 那女声倏忽一变,婉转回环,众美姬闻声动袖,徐徐如波。 衣袂飘飞,那临风轻摇的佳人素手,似若三冬新笋,纤白动人。 陈伯宗忽而听得身侧上坐的陈蒨,正从着这惑人的舞影乐声,浅浅地哼唱着。 “状似明月泛云河~” “体如轻风动流波~” 歌人的唱腔愈发地动情起来,舞伎们的姿态应声而变,移步似流水,转袖若行云。 恰有一阵清风撩幔而过。 馨香入肺,美色入目,灵音入耳。 人生大乐,不过如此。 “体如轻风动流波~” 乐工之奏,渐渐而息,美人之舞,缓缓而止。 歌女之声,慢慢而收。 那声音浅缓,若似不愿止息,然而终是独唱难久,遁入烟尘。 一曲舞罢,女乐们称礼而退。 良久,陈伯宗才从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梦幻中清醒过来。 原来千载之前,身临其境之舞乐,能够如此精彩。 无怪自古君王易昏。 陈蒨看着陈伯宗,像是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从父亲陈谈先入侍东宫,初见前梁太子萧纲家中女乐之时,亦是这般神态。 他便问道。 “奉业,乐舞佳人,美否?” 陈伯宗未解其意,只道陈蒨要让自己勿迷于美色,便答道。 “阿父,乐舞佳人,甚美。” “然而治政之人,可品于美,不可迷于美,儿常以斯言自勉之。” 陈蒨闻言面露欣慰,应道。 “我儿诚知为父之意,然则,声色滋味,人之大欲,其实难戒。” “我儿以为,古今为政者,何以为治,何以为乱?” 陈伯宗理政已多,于此事上,却也有些自己的思考,随声便道。 “儿私以为,立法度,明赏罚,守信义,亲贤能,则为治,逆之,则为乱。” 陈蒨闻言有些惊喜,对于身后事的担心,愈发地少了几分,他言道。 “药王之言甚善。” “为父近来因修律令,多览百家之书,甚爱荀子,有数言关预治乱,药王可愿听之?” 陈伯宗知道这是陈蒨要给自己做皇帝的忠告了,躬身再拜言道。 “今儿虽年幼,亦必循阿父教诲,以至于棺椁。” 陈蒨点头赞许,言道。 “人之天性,好逸而恶劳,然安逸虽好,忘危则乱。” “是故纵人之性,先乱一身,后乱一国,是言人之性恶。” “然而人有长乐之愿,故能以有为之心,约束天性。” “能约束天性,使之取耗有度,则为治。” “天下亦如是。贵人贪敛,是天下之性,不可扼杀,只可因势而制。” “治一身者,心为君,意念习惯为约束,治天下者,天子为君,风俗律令为约束。” “治即为善,有为即伪,故荀子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言到此处,陈蒨饮了口茶水,少顷,才看向陈伯宗,问道。 “药王可有志向,为天下人,化性起伪,谋一治多乱少之世?” 陈伯宗没想到陈蒨对自己期望如此之高,只应道。 “天下事重,为天下人求治,固伯宗之愿也。” 陈蒨从儿子的言语中听出了几分不自信,却也并未再加劝勉,只继续道。 “天下之事甚难,药王可先修一身。” “少年血气刚勇,美色常动心神。” “若如齐主贪色,虽通权谋之术,家国亦必危亡。” “我少时亦好美色,负情者多,恐药王类我,是以今日格外戒之。” 陈伯宗闻言深有所感,他今岁年只十四,已然感到情欲日增,原来竟是家传。 哭笑不得间,他理了理思绪,终于答道。 “儿谨奉阿父教诲,定当修身养性,节制有度,不使一身先为乱。” 陈蒨再次点了点头,复又言道。 “南北之民风俗各异,譬如不同之人,有人好食,有人好色。” “欲治,则因其所好,先蓄衣食,再养风俗。欲乱,则纵其所好,竭其民力,毁其道德。” “所谓以德兼人者王。” “我民治,彼国乱,则我有德,而彼无德。” “届时,我之兵即为义兵,彼之民即为我民,彼之天子即为独夫。” “灭敌国,则若诛一独夫而已矣。” “治我,乱彼,一天下之道,太子不可不察。” 陈蒨这次的话,却是揭开了民心的面纱,使民生愿即是有德,使民生怨即是失德。 民之愿望,为对比而生。 使民有所希冀,即是天子有德,即是得民心。 得民心者则能用民力,则能一天下。 念头及此,陈伯宗感慨良多,半晌方道。 “儿已粗明治乱之事,然则苟或不能得治,能得人心,亦可保身存国,请阿父教我得人心之道。” 陈蒨喜欢太子这种为政的谨慎,答道。 “为君之道慎独,天子虽号为寡人,必不可真为寡人,否则虽十步之外,不可知其真伪。” “奉业之问甚善,切中为君之旨。” “欲得人心者,必能使人亲,使人安,使人乐,使人荣。” “且以合肥之战言之。” “我统大军在合肥,谷米不绝,士卒日日饱腹,得我之生养,故能视我若亲族,有为我斗战之念。” “我练大阵在合肥城外,名为列阵,实为使诸军兵士明职分,使人得安也。人心既安,则临阵不乱。” “任忠、程文季、萧摩诃,小胜齐人,而我厚重爵赏,是高捧有功之人,使人得乐也。人受乐染,则临阵有勇。” “又为伤亡者赠医药,送棺椁,理后事,亲送其归船,是修饰以荣其战死者。人受其荣染,则临阵耻退。” “兵士得能战,不乱,有勇,耻退,是以我虽非名将,终于能破齐之劲旅。” “人心之威甚大,亲安乐荣,四字之要,奉业宜深记之!” 陈伯宗听罢陈蒨之言,心中不由叹服,恭谨答道。 “阿父教诲,伯宗必不敢忘。” 陈蒨只应道。 “善。” “古今明君治政事,皆如履薄冰,慎终如始。” “望奉业不失今日之心。” 天嘉六年十月。 陈帝陈蒨与太子伯宗观白纻舞,论治乱人心之事,陈蒨为之忠告再三。 翌日,陈蒨赐中卫将军章昭达美舞伎十二人,并乐工歌者数人,以劳其前时之功,时人皆荣之。 第五十章 遗憾 泰西弗林国皇帝查士丁尼登极第三十九年(565年) 十一月。 君士坦丁堡,皇帝寝居。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日光照进了查士丁尼的眼眸。 八十三岁的查士丁尼,被这道光芒引得,回想起了很多很多。 他忆起了从叔父手中接过权柄之时的那次喜悦,念起了初见皇后狄奥多拉时惊为天人的那次动心。 他想到了自己对将军贝利萨留的那份可笑的猜疑,想到了北非与意大利的光复。 可是他做了三十九年的皇帝,君士坦丁堡,终究还是没能成为罗马啊。 闭上双目,他看到了喷涌的火山,歉收的饥民,他看到了流行的疾疫,满街的尸骸。 人力终究难以胜天啊。 遗憾啊。 查士丁尼努力伸手,想要抓住那团照在自己面上的日光。 只要抓住了光,就不会再害怕死亡了。 然而,死亡究竟是降临了。 遗憾啊。 是日,罗马皇帝查士丁尼,崩于君堡。 法家集其生前所颁法典律令,称为法学大全。后世泰西之立法者,皆承其精神。 是言查氏秉政,罗马之盛虽未恢复,然而精神终不失也。 可憾也,可叹也。 ———— 天嘉六年(565年) 十一月。 齐太常少卿祖珽谄媚于齐上皇高湛,奏书言当为高洋改谥。 高洋生时常鞭挞二人,高湛深怨之,此时闻奏书,大悦,令有司改高洋谥号。 于是,生者终报逝者之仇,不复遗憾。 天嘉七年(566年) 一月。 周帝宇文邕以新灭之宕昌国地置宕州,改元天和。 陈帝陈蒨积劳成疾,养重病于宫中,以太子陈伯宗监国事。 四月。 建康,台城,华林园。 初夏草长,花开满野。 面上病气萦绕的陈蒨,被章昭达与韩子高左右搀扶着,缓步走在野涂之上。 遇荆棘则由章昭达劈砍,逢长草则有韩子高拔除。 身后,则跟着个臂夹棋枰,手拿棋盒的到仲举。 经行良久,四人终于来到一处大池之畔。 天起微风,池水粼粼,摇动日影。 陈蒨在岸畔一方形貌奇丽的大石之侧驻足,抬手抚了抚那石上生出的苔痕,向身后的到仲举言道。 “这方到公石,本是到公叔父之物,梁武赌戏而纳此石于园中。” “梁末丧乱,华林园荒废,宫室、花木尽为乱兵所毁。” “我朝草创,民力疲敝,园林花木,俱未营造,此地遂荒废至今。” “今日我等既见此石,朕当以此石还于到公。” 到仲举夹着棋枰的臂膀颤了颤,那块棋枰差点滑落下来,他推辞道。 “先叔父输此石于梁武,我朝承梁祚,应天命,此石自是天家所有,臣不敢受。” 陈蒨摇头笑了笑,想起了些许往事,他言道。 “昔在吴兴,我与到公俱为白衣,到公常言叔父家中有奇石,为梁武骗去,甚可惜。” “今者,朕得而还之,稍劳到公任事之苦,亦使到公无遗憾也。” “到公勿辞。” 到仲举闻言感动,躬身称谢不止。 陈蒨轻摇了摇头,看了看眼前天渊池中,那正嬉戏着的水鸟。 也不知华林园中今日景色,与宋文、齐武之世,相较如何。 虽无世人修饰之美,而余一段质朴天成之味。 可憾,亦或可喜? 念及此处,陈蒨鼻音讪笑一声,看着身侧的章昭达,言道。 “昔日我初领吴兴太守,章卿持杖来见我。” “彼时,章卿援台城,失一目,以布带缠面。我见卿而戏言,独目郎君来,天下纷乱去。” “卿可怨朕之戏言否?” 章昭达闻言,亦是想起了那时情状,忆起了当年那对吴兴郊外乘兴而游的老友。 而今陈蒨病重,或将不久于人世,他话有哽咽,只真心言道。 “初时心有微怨。然而臣虽独目,亦能照万事之明。臣受陛下恩荣重,必不负恩。” “今惟愿陛下安养圣体,以长寿算。” 陈蒨默然片刻,只轻松言道。 “朕之病症,实在积劳,前岁已有症候,今岁愈重,以至朕不堪治事,或天数也。” “今日朕之疾痛稍缓,强令卿等与我游此华林园,非为观赏,实知时日恐无多,而有数言在心中,不能不言也。” 他看向章昭达那只含泪的独目,继续言道。 “天下纷乱如麻,愚弟前时常有志向与兄同为利刃,斩而断之。” “而今中道不行,憾矣。” “太子若可辅,则惟愿伯通兄,能承愚弟之志,作此利刃。” 陈蒨紧紧地抓了抓章昭达这个故友的手臂。 忽而,他听见身侧的韩子高,啜泣有声。 他努力侧过身子。 记忆中那位面容姣好,善解人意的总角少年,同眼前这位已有了七八分行伍之气在身的武臣,重叠在了一起。 他努力冲这位韩将军一笑,口中言道。 “十年戎马倏忽过,将军不复少年妆。” 他与他的双目相视,只是口中吟着诗句,不见有更多动作。 “君王作笑天下和,心中惆怅一人知。” 泪水坠落。 陈蒨身子一轻,倒在了二人怀中。 ————— 中书省内。 陈伯宗正览看着,由萧引整理的一份关于各地最新户籍状况的文书。 去岁国家减租调二成,清理之下,各地又新附民户五万,二十六万口。 隐户稍真,实是幸事一桩。 陈伯宗看罢那文书,面上不禁挂上一分喜色。 他相信他的阿父陈蒨会喜欢这个。 又想起了些什么,他提笔在那文书之上,附了一行小字。 “淮水榷场,去岁至今,税钱已至二亿。” 面上露出满意神色。 陈伯宗相信,得了这两条好消息,病中的陈蒨一定能够开心许久。 思虑间,他却忽听见廊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 然后,一个近来愈发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天子游华林园病笃,臣章昭达,恳请太子速往见之。” 那声音一止,这间太子独用的屋舍之中,骤然生出一种寂静,落针可闻。 吱呀一声。 屋舍门开。 章昭达望见太子眼眶微红,而其身后桌案之下,墨洒满地。 ———— 华林园中,天渊池北。 一处野草满坡的小丘之上。 陈蒨倚靠着前朝所修景阳楼的一段残垣,正言笑自若,与到仲举对坐弈棋。 他面色稍见红润,似若病气已去。 这处名作景阳山的小山丘,现今已被禁中卫士围了两重。 陈伯宗穿过山下拱卫的卫士人墙,奔上山来,甫一见到陈蒨,便跪坐在其身前,躬身言道。 “儿请阿父但饮医药,速还宫中。” 陈蒨看了那远处的医者一眼,伸手在陈伯宗的背上抚了抚,言道。 “阿父之病,不可救也,奉业若欲阿父饮医药,则先与阿父弈棋一局。” 陈伯宗闻言,知他阿父性情如此,无可强迫,只能应道。 “一局若罢,阿父当信其诺言。” 陈蒨闻言,欣然而笑道。 “当然,阿父素重诺。” 陈伯宗于是与到仲举易座。 此时陈蒨在东,倚前代之残垣,大日在西,垂光明至四野。 与五年前一样。 陈伯宗执白先行,陈蒨执黑后发。 陈蒨的棋风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健,双方落子数十目时,观者只会觉得他棋力平平,或是庸手。 下至第五十目时,陈蒨手下棋风一转,变守作攻,一步杀招走出,便直让陈伯宗难受非常。 见陈伯宗犹豫不决,他面带笑意,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 那书的封页上,是“陈律”二字,二字之侧还书有两行小字,陈伯宗距书稍远,未看真切。 陈蒨将那书本放在棋枰之侧,终于缓声言道。 “我前时有志,欲为百姓立一良法,然则天数有限,而今虽会国中贤良,亦只成其纲目。” “我观天下诸律,唯齐律最为佳品,奉业若无开创之能,取其律令,会贤良大臣,损益则可用之。” “若奉业果有开创之心,则当以我所立之纲目,取北国之精要,增删而补益之。” “如此,阿父虽在九泉之下,亦可无遗憾矣。” 言罢,他见陈伯宗欲答话,却抬手止之,道。 “奉业不必以言辞答我,此间且弈棋。” 又行棋二十目,陈蒨步步侵逼,却并不一鼓而下,只是缓缓布局,以增陈伯宗白子之压力。 他挥手让到、韩、章三人远退,俯首低声同陈伯宗言道。 “天下之局,我已为奉业布之。” “章昭达、周罗睺,良帅之选,奉业当亲厚待之,西征、北讨,用此二人必成其事。” “任忠、程文季、周敷、樊毅,良将之才,历练久之,则可堪大用。” “至于老臣,吴明彻、黄法氍、徐度、程灵洗、周炅,皆堪用使,惟虑其寿数若我,不能常在。” “另有侯安都、淳于量及我所荣宠之韩子高等,但思恩养,慎而用之。” “武臣之用,皆在前述。” “至于文臣,我知奉业已有计较,不必多言也。” 陈蒨言罢,抚额稍缓困乏,仍是抬手止住陈伯宗言语,复又将三位近臣招至身侧。 他继续与陈伯宗弈棋。 陈伯宗只觉得陈蒨布下了一张大网。 他想起了五年前的四月,自己与陈蒨在亭中弈棋,等候日食来临之事。 那时,陈蒨亦是对千里之外的陈宝应布下了一张大网。 便如今日,对自己一样。 历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被改写的。 天色忽而阴沉下来,似若有雨将至。 陈蒨看了眼天边光色渐淡的夕阳,忽而止了手中动作,他问陈伯宗道。 “奉业若为皇帝,其志为何?” “我身将入土,愿听真言。” 他望着陈伯宗的双目,静静等待着儿子的答案。 万千雨滴垂落九天。 四野传来落雨之声。 章昭达持伞,将袭向陈伯宗的雨水屏去。 韩子高举伞,将落向陈蒨的水滴挡去。 棋枰稍湿,陈伯宗终于答道。 “一天下,威四夷。” “教化万方,移风易俗。” “为生民种百世安乐之根苗。” “儿之所愿也。” 陈蒨闻言大笑,将一枚黑子抓在掌中,送到伞外,他言道。 “奉业之言,我甚爱之,当可不憾矣。” “当可无憾矣。” 他摊开手掌,任那雨水将那棋子沾湿,他又道。 “我欲将天下之局付于奉业。” “恐无所凭信。” “今日天上雨至,正宜为信。” 他握住手掌,将拳头移至陈伯宗身前,努力言道。 “我儿接命!” 陈伯宗似有犹豫,未见伸手。 陈蒨再努力作言。 “我儿接命!” 情既至此,陈伯宗终于抛却犹豫,举双臂捧在身前。 那枚棋子自陈蒨的手中落下。 那上面裹着九霄之外的甘霖,留着陈蒨掌中的余温。 那是枚后发先至的黑子。 棋子落在陈伯宗双掌之内,明明极轻,却又好似极重。 陈蒨收掌,只望向将落的夕阳,他言道。 “奉业。” “天命已在你手。” “功成之日,勿忘家祭而告之。” 言罢,他将那本棋枰之侧的陈律捡起,冲陈伯宗指了指封页上的两行小字。 那书上写道。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之。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将那书本放到陈伯宗身前,陈蒨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儿子。 他终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依着那道残垣,迎着那轮夕阳。 他努力含笑。 可惜生机终究消逝。 阴云掩日。 天为之哭。 第五十一章 兵戈 天嘉七年(566年) 四月。 陈帝陈蒨崩于华林园,太子陈伯宗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光大元年。 群臣议大行皇帝之谥,不能定,新帝陈伯宗亲自临议,排众疑。 群臣于是为大行皇帝上谥曰文皇帝,庙号世祖。 五月。 进章昭达为中卫大将军,加到仲举(二品)右光禄大夫,韩子高(三品)散骑常侍。 以尚书省起部、水部二曹新置工部尚书,以太子家令毛喜为(三品)工部尚书。 又以太子中舍人萧引为(四品)吏部侍郎,任忠为(四品)骁骑将军,程文季为(四品)游骑将军。 罢安成王陈顼中书监之任,赐宅邸以荣养,并为其加(一品)司空衔。 至于其余重臣,陈伯宗皆加安抚,群臣于是无异心。 是月,吐谷浑龙涸王莫昌附周,周帝宇文邕以其地为扶州。 六月。 建康城东。 青溪之上。 一叶小舟缓缓而行。 长夏炎炎,青溪岸侧,蝉鸣鸟唱,不绝于耳。 忽而,有歌声自岸侧传进舟中。 那歌声唱道。 “郁蒸仲暑月,长啸北湖边~” “芙蓉始结叶,花艳未成莲~” 听得这歌声入耳,那舟上的商客,竟是感叹连声。 “未意不过十年,复见前梁大同风仪。” 那撑船的老艄公闻得此言,不禁心头一动,侧身回视,但见那中年商客,正以衣袖拂面,擦拭泪水。 老艄公年已七十,在这建康都下,见惯了兴衰,只是出言宽解道。 “陈氏天子善治世,新天子亦素有贤名,客人无虑,太平天下,自将常葆矣。” 那商客闻言,止了哀伤,只垂首道。 “老丈之言甚善。” “我本吴中人士,早岁流落岭南,常在东南行海贸。” “十载之前,我往都中易货,时齐人大兵临境,夺我货物,刀剑临身,几或将死。” “幸得官兵搭救,终于苟活。” 那商客似又忆起悲伤之事,哭而言道。 “可怜我儿丧于当时刀兵矣。” 老艄公倒是极少见到这般多愁善感的商人,便想着起个话头,救他出来,他便道。 “昔人已矣,客人节哀。” “客人既在岭南商贸,可知那流求金山之事,小老儿甚好奇。” 谁想那商客一听金山,便立时找回了状态,他抬头看向艄公,手中边比划边道。 “东宁金山,南道商旅谁人不知,此间同都中买卖作罢,我亦有意往东宁贸易。” 老艄公接着问。 “客人要往彼处淘金?” 那商客面上泪渍还在,闻言却是哈哈笑道。 “东宁淘金客及奴人有数万众,欲往淘金,其实甚难。” “然则数万人物,日用难以自给,行船运货,其利极多。” “况且我于岭南有故友,素与桂、交等州豪酋相善,能获生口发卖东宁。” “老丈可知卖一生口,我将获利几何?” 老艄公见那商客似哭似笑的脸上浮着一团贪婪,他随口猜道。 “或许倍之?” 那商客闻言哈哈大笑,做这生意的门路极难得,他倒也不怕告诉他人其中内幕,只道。 “我费钱二千购绢帛,以此绢帛即能购一生口,卖于东宁为奴婢,则得万钱。” “便计水陆途费,其利亦在三倍之上。” 老艄公闻言心中暗惊,只奉承道。 “郎君之大富贵,计日可待也。” 那商客闻言亦喜,摸出十几文铜钱,放在船上,道。 “承老丈吉言。” “但愿天下勿有干戈。” 那艄公得此意外之财,不由连连称谢。 此间,舟已行至青溪桥畔。 二人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自那桥上传来,抬首,便见一青衣健儿身骑骏马向远处的建康奔去。 那商客只听见艄公苦涩言道。 “郎君,那驿人背插三色旗,是朝廷的五百里加急传驿。” “千里之外,恐怕又有兵戈将起了。” ———— 驿马驰入建康。 那封五百里加急的奏陈,穿过三重禁卫,在半个时辰之内,摆在了陈伯宗的案头。 陈伯宗览过其中信件,立时便吩咐宫人将章昭达召入大内。 殿梁之上,一只闯入禁地的蜘蛛,正不厌其烦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蛛网。 良久,见章昭达终于看罢信件,陈伯宗敛容正色问道。 “平州之事,周将军之上中下三策,章公可有看法?” 章昭达将那信件置于案上,唯留那信中所附的一纸舆图在手,他言道。 “若臣用兵,则将取周将军之上策。” “天子请看此图。” 章昭达以指作笔,在那辽东舆图上点画言道。 “以周将军信中所言,而今辽东三分,我据东南,百济据西南,高丽据西北。” “百济、高丽欲趁我平州立足未固,举大兵夺之。” “或言百济将兴兵二万,高丽将起兵六万,合八万之众击我平州。” “而平州堪用之兵不过三万,其中精兵不过六千。” “若以常理论之,实难应对。” 言及此处,章昭达向陈伯宗讨了纸笔,在其上描画起来。 “周将军之下策,弃北新罗之地,但守要点,待两寇兵疲,则出精兵以击之。” “臣观此策虽能退敌,不能平寇,非为良谋。” “周将军之中策,于北新罗故地坚壁守城,先灭百济,再以灭国之威迫高丽罢兵。” “臣观此策虽能破敌,然高丽全实,平州之患仍未解。” 到此,章昭达终于将那上策的用兵大略于纸上画好,他指着图案对陈伯宗言道。 “周将军之上策,魄力极大。” “先行坚壁清野,尽弃北新罗之地,但留数百轻骑,以扰高丽粮道。” “次以弱军守国原城,扼高丽南下之要津。国原临水,高丽辎重必由汉城水行而上。” “周将军则以精锐疾驰,先败百济,败而不入其境,即乘大舟,绕海而上。” 章昭达将手指点在图上汉城之处,激动言道。 “是时我军直插汉城,断高丽大军粮道,再发轻舰快艇,沿水破其粮船。” “如此,高丽数万大军则困于山川之间,进退不得。” “彼时,我军趁势而取之。” “如此,则平壤之南,将尽为我之马场也。” 言罢,章昭达躬身道。 “臣虽不才,恳请陛下用此上策。” 陈伯宗早有此意,从周罗睺的计略里,他看到了后世仁川登陆的影子。 这是野心极大的战法,一旦成功,则陈国于辽东境土,再无敌手。 此策于人,诱惑极大。 陈伯宗稍作沉吟,向章昭达答道。 “朕意付五千精兵于平州,另使樊毅将军赴辽,受周将军节制。” 他亦是知晓周罗睺此策的风险,是以为平州增兵增将,以强其战力。 他继续言道。 “朕意将从章公之谏,用周将军上策。” “章公可另有余言?” 章昭达确是发现了皇帝布置中的一处漏洞,他进言道。 “可使运兵海船留平州,以便周将军渡海攻战。” 陈伯宗这才醒悟了自己布置的不足,从容言道。 “朕失其虑,章公之言甚善,朕将从章公之议。” 殿梁上,一只蝇虫撞上了那张蛛网。 它拼命挣扎着,却终是难逃毁灭的厄运。 ———— 天嘉七年六月。 陈帝陈伯宗以徐俭为(三品)散骑常侍、都督平州诸军事,持节总平州军政。 又以周罗睺为(三品)安东将军、平州通判,实掌军务。 复遣(四品)翊师将军樊毅率五千精卒乘船赴平州,受周罗睺节制,并发库钱四千万赏之。 外镇诸将于是皆知新帝亦爱边功,愈亲爱之。 第五十二章 上下 天嘉七年(566年)七月。 平州,任安郡,釜山县。 码头。 海港之外,巨舟大舰,遮天蔽日而来。 岸上,往来贸易的倭国商贩初见如此巨舰,却是围作数团,摇指那大船惊呼不已。 等候已久的(九品)横野将军冯慎,轰开那群围观的商贩,引着方下行舟的樊毅及卫士,入了岸侧一处馆舍。 随即,无数兵士从城外军营涌出,将这馆舍围了三重,护卫当中。 樊毅看了眼窗外鼓噪而行的军士,心头有些不解,便向对坐的周罗睺问道。 “天子命我率军援平州,然则将军今日何以如此鼓噪,此番事罢,我恐世人尽知平州得援兵矣。” 周罗睺正打量着眼前这位面貌三十许岁,身量魁梧,举止间散溢着悍勇气魄的将军。 闻得此言,他只将身前茶盏一推,送至樊毅身前,继而缓缓言道。 “不使二贼知我援兵已至,何以激其发顷国之兵来击我?” “百济、高丽不动大兵,我与将军,又当往何处觅封公侯?” 话到此处,他言语却是一转,声言道。 “还请智烈兄出天子回函以示我。” “我等功勋大小,皆待天子一言而决矣。” 樊毅将门出身,多阅军旅,此刻见周罗睺言辞虽大,而神色如常,知其胸中必有韬略。 于是出皇帝玺书以示之。 周罗睺启封,读之数遍。 半晌,他情难自己地一拍桌案,欢欣言道。 “天子甚知我!” “今岁当获北面二王首级,悬之阙下。” “樊将军,我等将立大功勋矣!” 樊毅并不知晓周罗睺前番上奏天子的军略,是以疑惑问道。 “周将军何出此言?” 周罗睺见他神色,已知他不谙其中详情,于是便将此次用兵方略,同他大略说了。 樊毅听罢连连点头,他现今年岁不大,于此类能建奇功的军略,实是大有兴致的。 周罗睺见他面露兴奋,知道火候已足,便复斟了盏茶,俯首举杯,言道。 “樊将军,徐刺史军略稍逊,守国原之任,恐难当之。” “而今辽东,能守国原者,唯将军一人耳。” “将军可愿,为国事而守之?” 樊毅听罢周罗睺计略,已知国原之任,义不容辞,当下便捧过那茶盏饮罢,答道。 “毅虽匹夫,必报国家之恩,令国原不失也。” “然则,毅不知辽东兵马成色如何,若欲守战,须请将军令毅先往而熟识之。” 周罗睺见他未辞重任,自然欢喜,他道。 “将军若守城不失,则当得此役头功。” “至于辽东兵马成色,将军勿忧。” “我辽东士卒,甚有战心。请将军与我同往营中视之。” 樊毅闻言,自是快人快语,便道。 “请将军引我观之。” 周罗睺亦不拖沓,将那天子玺书收了,便引着樊毅,同往军营而去。 ———— 军营中。 少年抬起劲弩,一矢发出,正中三十步外的靶心。 身旁一高瘦大汉见状,起了争斗之心,抬弩发矢,正好落在靶心之侧。 见状,那大汉只是嘿嘿笑道。 “五郎果真善射。” 他叫秦牧,原是齐国淮北一家奴马夫,前年北齐发兵南攻,他因身材高大,被官府看上,充了军役。 后来合肥大战,他在后阵,大军溃败,侥幸得活的他,被陈人抓了俘虏,然后扔到了平州。 大概是神佛护佑,来到平州的他,时来运转,因身材高大且会养马,被官府看上,做了个平州义士,得赐了五十亩田宅。 今岁夷人叛乱,他应征而从,杀二贼,获赏田二十亩,奴一人。 眼前这金五郎,便是他得来的奴仆。 金五郎年只十三,目中却似有深潭,他得了秦牧的夸赞,只言道。 “阿郎学射半载,能精准若此,已甚高明。” 这是实话,他本是新罗贵人之后,父亲喜射,七岁便教他用弩,他学了两年方有今日成就。 秦牧闻言面上一笑。 这金五郎能讲汉话,言语总是颇为讨喜。 他独在异乡,自得了这金五郎,朝夕相伴之下,却是有了几分亲故之情,他言道。 “平州军律,从奴杀贼五人,可获万钱,与主人定议,即可自赎为民。” “而今平州军旅或动,五郎有意自赎否?” 金五郎闻言色动,自他父亲被异斯夫在国原以谋议降陈之罪诛杀,他已做了四年的奴人,换了三任主人。 这秦牧无疑待他最好,然而,他一个贵人的后裔,又怎会甘心永生为奴呢。 他跪地叩首,泣涕言道。 “阿郎厚恩,五郎唯万死以报。” 秦牧将他扶起,他于世上早无亲人,且自觉与这金五郎颇有缘,便道。 “五郎无亲故,若复自由之身,可从我秦姓,做我之兄弟也。” 金五郎哭泣不能止,哽咽道。 “我只一奴耳,阿郎何以垂爱若此。” 秦牧闻言,也是动容垂泪,道。 “若非陈国天子,我亦淮上一奴仆耳,安得作主人也?” 正在此时,有人一掌拍在秦牧肩头。 秦牧回首,只见是幢主冯慎,只听他道。 “好男儿,何故垂泪?” “周将军稍后便至,与你家奴着甲列阵,勿令国中将军轻我辽东之士。” 秦牧终于反应过来,应了声遵命,便拉起金五郎往营中着甲去了。 ———— 不多时,釜山义士营中的军士俱已集结完毕。 樊毅被釜山营的临时军主、章昭达之子、现任巨济侯国相的章大宝引着,慢慢从军阵的前排走过。 他仔细打量着这些军士的神色、装备,乃至于他们的从奴,这是他分辨一支军队战力的办法。 他有时会同军士讲话,有时会拍拍兵士的衣甲,有时会拿过兵卒手中的装备验看。 这支“义军”成色不错。 樊毅在心头暗道了声。 忽而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其身边却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奴仆,那奴仆神采与旁人大异。 心道有趣之下,他命那小奴将弓弩取下,试射弩矢。 “嗖”、“嗖”、“嗖” 那小奴连发三矢,皆中靶心正中,技惊全场。 樊毅大喜过望,当即便问那小奴主人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卫士。 秦牧闻言自然应诺,章大宝亦是不便拦阻。 樊毅览过军旅,携了一兵一奴,便归来营舍,再见周罗睺。 周罗睺正在写着发给徐俭,请他抓紧撤走汉城百姓的急递,是以方才阅军,并未同行。 此间樊毅归舍,他恰好写完,见樊毅身边多出二人,他知晓,平州兵的质量,樊毅已然满意了,他笑道。 “智烈兄前时言,若平州兵堪用,则募二勇士还,何以但募一兵一奴?” 樊毅闻言,指着金五郎笑道。 “守战之事,得一神射之士,可敌勇夫百人,何以其为奴仆便轻视之。” 樊毅让二人出舍,他凑近周罗睺,低声言道。 “我观平州汉儿多配奴人,然奴人亦可用其战心,请仿东宁破流求之例,授我释奴为民之权。” 周罗睺自然知道司马申在流求释奴,进而大破流求国之事,他言道。 “平州与士卒有约,奴欲赎身,当须与主约定。此时释奴,恐失士伍之心。” “幸而高丽人众,将军可与将士约,战事之后,国家将以二奴替其一奴。” “至于奴人,将军可因形势而约之。” 樊毅闻言心中愈定。 凡战,能用将士死力,则必能胜矣。 ————— 天嘉七年七月。 陈帝陈伯宗遣樊毅将兵入平州,百济、高丽闻之,愈惊惧,恐其谋略泄,于是相约提前举兵。 安东将军周罗睺与平州刺史徐俭,于北新罗故地行坚壁清野之策。 前时,异斯夫败亡后,周罗睺以北新罗近高丽,迁其民数万于国原以南,唯令兵士守坞堡数处,发其从奴牧马于北新罗故地,有马三万余匹。 平州贡马由是丰足,周罗睺因此建精骑兵五千人,士卒皆能汉话。 平州骑士,常越境掠高丽马匹,岁至二三千匹。 时马贩江南,匹八万钱,将士于是皆豪阔,平州众侯国大捕山中蛮夷,发卖众军为奴,二三岁间,蛮夷竟空。 高丽常被骑士侵扰,其边将以南朝事大,不敢抗御,高丽王因之常有南征之意。 此时平州得国中兵,愈稳固,高丽王惧,大发国内,将集国中兵七万,民夫十万,南征。 周罗睺得报,调北地精骑皆南下,命平州义士大集。 平州常备官兵,只六千人,其余皆为义士,义士皆能汉音,平时为民,战时征调,战胜,则有田亩、奴仆之赏。 周罗睺用兵常胜,义士常盼夷人多叛乱,以增家中田、奴之数。 此时,闻得征伐事起,平州百姓皆踊跃沸腾,甲兵之物,价数倍于前。 义士中皆流言,“高丽百济将国灭,我等取富贵唯在此时而已。” 八月。 百济举倾国之兵二万,百济王为帅,将攻陈。 周罗睺聚义士,去其羸弱,得二万五千余人,合平州官兵六千、东渡官兵五千,麾下计士卒三万六千余人。 周罗睺于是分义士一万二千人与樊毅,令其守国原城,自领将士一万八千人,击百济。 徐俭则领兵六千人,驻金安,为众军督粮草,备不测。 是月。 陈帝陈伯宗立沈婺华为淑媛、张丽华为婕妤,发府库钱,赏平州将士在江南之家人。 并遣使者运江南绢帛宣劳平州将士。 平州将士自是稍知国恩。 第五十三章 夷王 天嘉七年(566年)。 八月。 百济王集兵二万,沿海进兵,自多沙城出,往击平州安罗。 十九日。 百济王与前锋七千人,至安罗城下,先立营寨。 二十日。 安罗城外,百济王帐。 百济王扶余昌正览看着一幅舆图。 此图乃是他命国中的汉人画工所绘,辽东形势,具在这一纸之中。 此间,在他身侧,有一盛装女子,红唇柳目,青春动人。 见他看了那图画许久而未做言语,那女子却是娇声嗔怪道。 “鞬吉支好生无趣,唤妾来此帐中,却只顾自己看这图画。” 扶余昌看着眼前这面貌不过十余岁,言语颇有些活泼无忌的女子,心头生出一丝苦涩。 这女子乃是南方久知下城方领,左平国茂之女,名叫嘉善。 国氏乃国中八大族之一,在南部颇有影响,此番攻陈,国氏出力良多,是以国茂奉女,他扶余昌不得不纳。 东征出兵二万,国氏独占五千,是以国氏之女,他扶余昌不得不尊。 此刻听得嘉善问话,他迟疑稍许,便即言道。 “攻陈之事甚艰难,我忧心继日,终日难安。” “嘉善貌美,人人见之心醉,然而国事重大,我虽醉卿之容,而不能忘国家之危也。” “今我得国氏兵、粮之助,若幸得破陈,则必立嘉善为于陆。” 扶余昌嘴上好听话说了不少,心里想的却是破陈之后,要怎么慢慢收拾掉国中的这些大族。 十二年前,他的父亲百济圣王扶余明襛与新罗交战大败,王军被斩三万人。 那场失败之后,恭顺王室的方领、达率们,麾下的精壮男丁几乎死了个干净。 以至于往后国家征伐,皆是需要他这个国王低下头去,恳请那些先前保存实力的大族遣兵。 而今他年已四十,贵为一国之主,却还要向这十来岁的小姑娘低声卖好。 实是悲哀! 嘉善见他又做沉默,心道了句,阿父的嘱咐真难完成。 但见她伸出葱白的手指,在扶余昌的膝上轻轻地画着圆圈,只听她道。 “鞬吉支此番东征,究竟意欲如何,阿父与诸达率,皆欲知之。” “若欲攻城拔寨,当下安罗城中唯有陈军一千,我七千兵马在此,何不鼓噪克之?” 嘉善身上的香气,颇为撩人,只是扶余昌还不想似那北面的高丽王一般,沦为权臣的玩物,是以他没有心乱。 此间,见她如此明言她是作为大族们的传声筒而出现在国王身侧,扶余昌反而心中轻松了些,只缓缓言道。 “此次我与高丽共举兵,我兵在南,高丽兵在北。” “陈人平州之兵不过三万,我等要务,便是诱敌,而非攻敌。” “若我二万人马,能诱陈人二万在南道,则高丽在北,便是以数万众击陈人万余众,兵力悬殊若此,则陈军必破,我事必成!” “是以我兵,今当虚张声势,假意攻城,实则于陈境之内,多造营垒,预备守御即可。” 扶余昌见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将方才那幅舆图拿起,在其上指点道。 “陈人善舟船,沿海之地,俱受其威赫,是以我分兵两道而进,聚兵粮于多沙城,行山间小径向安罗。” “多沙、安罗之间,我又置营垒十所,驻守军共五千人,以护粮道。” “我观陈将周罗睺善用奇巧之策,今我步步为营,陈人如何破我?” 扶余昌将那舆图放下,继续言道。 “此策须行山道,沿途运粮,靡费颇多,我知诸方领因此有怨,皆意速胜。” “然则若非如此,我兵必为陈人所破,二万之师,必丧陈国。” “诸方领惜粮草,而我惜兵士之性命,愿嘉善为我美言之。” 扶余昌自幼便随先王征伐,军旅之事,所见既多,自己手里的家底又薄,早已形成了一套保守派的打法思路。 此间慢慢讲来,竟是也有几分道理。 他见嘉善点头称是,终于将藏在手中的一张王牌打出,他道。 “我前时已用间谍行于陈国釜山、巨济,窥知陈人有水军数千在彼处。” “前日我遣偏师三千人先击沿海之安平城,实诱敌之策也。” “陈人海舟迅速,我知其必援安平,我偏师求援之信,或在一二日内至营中。” “陈军浮海而来,立足未稳,此时击之,必获大功。” “届时,援信一至,还望国左平能领数千兵马救之。” “左平当为我功臣,嘉善当为我于陆!” 扶余昌一向信不过这些来自大族的旁系兵马,无奈他手中的嫡系部队只有六千。 该装孙子的时候,就得装孙子。 他扶余昌素来能屈能伸。 万一这批援军败了,那他便立马领着自己的嫡系逃回国内,向陈国皇帝上书请降。 到时候,似国茂这等丢失了军队的误国“奸臣”,便送给陈国皇帝任意发落。 北面有高句丽大军压境,陈国还能不允他归降不成? 那时,国内没了大族掣肘,他这个王,只会当得更加舒心。 而若是陈人斗他不过,败给了大族援兵,那他就能借这场胜利吸引陈国援兵,为高丽大军歼灭陈国主力创造条件。 届时,他便能靠着胜利,与这些靠着伐陈崛起的朝中新贵结合一番,捞回点王室的权威来。 若是高丽更进一步,果能击灭陈军主力,那他更就彻底翻身。 总之,如此计划,前番频频请战的大族,必然难以抵抗其中诱惑,而于他而言,胜败皆能得利,实是善莫大焉。 扶余昌忽而抓住了嘉善的双肩,那看向嘉善的目光之中,似有烈火。 嘉善毕竟年轻,此时见到他那幅好像要将自己吃掉的神情,心头一紧,原本的那份活泼退去,只小声言道。 “妾已知鞬吉支之意,稍后将皆告阿父,援兵之事,妾亦将劝成之。” 扶余昌知晓自己的计划得逞,当下终于不再压抑。 他将眼前这朵还未曾被人尝过的娇花抛在榻上,就要迈出自己与勋贵集团结合的第一步。 忽而,帐外侍者的高声呼喊将他打断。 “鞬吉支,安平急报,陈军五千人自海上来攻,我军交战不敌,请援兵。” 正在兴头上的扶余昌,不好否了方才自己的言语,只好强披了衣衫出帐。 “速召诸方领往我帐中议事。” 侍者知晓自己方才搅了鞬吉支的雅兴,闻言立时应诺而去。 扶余昌无可奈何,此间只好找了根木桩发泄。 他挥手向那木桩一锤,拳头上的痛感让他心中升起一阵警觉。 只是,那个他一直防备的周罗睺。 现在藏在哪里? 八月二十日。 百济王得安平求援之信,遣左平国茂,领其所部五千人出安罗军寨援安平。 国茂既出,安罗寨中余兵不过二千人,百济王畏周罗睺奇兵或至,恐惧不能眠,覆甲执兵守营门。 百济王急遣使者催后军,令昼夜进军向安罗寨。 八月二十一日。 后军前队千余人至安罗寨,百济王稍安心,令众军戒备陈人,始得眠。 第五十四章 焦虑 天嘉七年(566年)。 八月二十一日。 平州,安罗城。 巳时。 一骑卒自东门之外,飞马入城。 县府之内。 览罢信件的(八品)平海侯国相、招远将军吴惠觉正在院中踱着步子。 他乃是镇东将军吴明彻之子,前岁吴明彻受赏,在平州得了个汉户四百的平海侯国,他因之领了个国相的差使来此。 去岁以来,平州捕奴大热,他带着国中义士,进山捕了数百奴人,换了上百匹好马。 他本打算过两月便将这些马匹交给章大宝运往江南发卖,再用得来的钱帛往齐国买些贫家女子,赐给麾下。 届时,汉儿义士们在平海国立业归心,他未来的平海侯之位才能坐得稳固。 他自觉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是以一早便有了保境安民,做一平州米虫的打算。 谁想,上月平州又生乱事,高丽百济入寇,巨济国相章大宝贩马的船队被州府征用,他屯的马匹直接砸在了手里。 他自己也因为出身名门,被刺史徐俭点名做了安罗城的守将。 可他虽通文墨,于武事上,却只有些山中捕奴的经验,哪里知道守城的办法。 是以,这几日来,他茶饭不思,心中忧虑绝不在城外百济王之下。 前时,他果真应该当自己偷偷多学些军略的。 见那周都督麾下的骑士还在一旁等候,吴惠觉心知军情如火,不容犹豫,终于答复道。 “前时,我已受都督之命在城内大聚柴草,燃火之物不足虑。” “然而,此次都督命我出城烧百济营寨,实甚危险。” “若百济一旦来攻,还望都督飞马来救。” “我即检点兵马,一二时辰后,必领兵出。” 言罢,吴惠觉往袖中摸了块数两重的倭银,就要塞给那骑士,他道。 “然请壮士为我美言,勿使诸将以胆怯笑我。” 这骑士却拒谢了他的好意,他知晓平州存亡于他己身祸福大有干系。 此刻见吴惠觉言露胆怯,他心忧周都督诱敌出战之计不能成行,便即刻正色激之道。 “国相若不欲辱没家名,即当立时发兵,至若以寡临众,世人则当皆称国相之勇。” “我虽小卒,家中田宅不过百亩,奴不过二人,亦知存亡之际,不可顾一身而犹豫。” “国相位在公侯,家受百里之土,手掌千万之人,今日竟将惜身而误国乎?” 那骑士见吴惠觉面露愧色,自知激将得逞,便进而言道。 “国相但勿忧,我军皆快马,此时只在二十里外,望见烟火,须臾便至。” “此刻百济新兵入寨,人心未安,即或出寨来攻,亦必难得齐整,国相守之片刻,我大兵即至,必大破之。” “惟请国相速发兵马纵火,勿失战机。” 吴惠觉闻言动容,终于不再拖延,他将牙根一咬,豪言道。 “我军略虽疏,亦非无耻之人。” “壮士尚能为国忘身,我有何惧?” “请壮士回报都督。” “慧觉虽文士,胆气亦不让武夫。” 言罢,吴惠觉当即唤来副将,下令道。 “命将士速披甲,发我厩中之马负柴草。” “我将与诸君,同往百济营下。” “纵火!” ———— 午时。 百济王扶余昌被鼻端萦绕的一缕烟气惊醒。 他近来睡眠质量奇差,常被各种小事打断睡梦。 今日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他,本想继续睡去,却听见帐外有兵士慌乱的喊叫传来。 觉知情形不对,他即刻披衣而起。 他望见嘉善还在王座之侧的小塌上,蜷缩酣睡着,那佳人,容颜如画。 替她拉起丝被,目光掠过美人领口处露出的雪白肌肤,扶余昌咽了口唾沫,心中发誓过几日待他恢复了精力,定要将这道美味吃掉。 年岁一长,有些事,便时常力不从心了。 扶余昌心中感叹唏嘘之际,却闻到那烟气越来越浓,当即抛却美色之惑,向营中而去。 “鞬吉支,陈人在营门外聚柴草纵火,北风南来,营中烟熏难耐,请发兵击之。” 说话的这位,正是早间赶入寨中的王族德率,此时麾下领着一千人马。 扶余昌闻言,觉得陈人纵火,或许是陈将周罗睺的诱敌之策,便问道。 “可有射箭矢以退其兵马?” 那德率答道。 “陈人以门板载车前,运柴草,我等射弩矢不能伤。” 扶余昌又道。 “陈人兵数几何?” 那德率闻言兴奋,只道。 “有民夫数百为其运柴草,陈兵只七八百人。” “但遣千余众出寨,即可破之。” 扶余昌听出了这青年将军的争功之意,这些王族远支身上,总是带着一种盲目的自信。 他神色不动,只缓缓同这小将道。 “此必周罗睺诱我之谋,若必欲击之,必遣全军出营,一鼓而下,方不使其兵得我交战之间隙。” “若只一千军出,与陈人相持既久,周罗睺伏兵必自山林出。” “我虽不知其伏兵在何处,唯知千人出战,必败矣。” 在战前,扶余昌将周罗睺过往的战例研究了许久,对他的心理防备已经到了扭曲的程度。 此时他自觉得计,加上又有睡眠不足带来的暴躁情绪,当下决议要全军尽出,速灭当面陈军。 左右将率虽觉不妥,但而今营中皆是王室嫡系,谁也不愿意去触鞬吉支的霉头。 毕竟嫡系之所以是嫡系,第一条,便是要懂得迎合上意。 于是,扶余昌亲披衣甲,尽发营中三千兵出寨。 他要亲自打赢这场百济东征的第一仗! ———— 天嘉七年八月二十一。 都督周罗睺使将军吴惠觉出安罗城,临百济王营寨,纵火以诱其兵出。 百济王畏陈军,悉其营兵三千出击。 时吴惠觉年二十,未通军略,麾下兵只七八百,见百济兵多,生急智,置柴草十数团,燃火以为屏障。 又以车为墙,且战且守,引兵退至河南岸百步处。 时安罗城与百济营寨隔河而望,安罗城在北,百济营在南。 百济立营垒距河约五百步,此时河水深,渡河需用舟船。 亲近皆谓吴惠觉当渡河守城,吴惠觉不然,令南岸舟船十余艘皆向北岸,以示决死之志。 将士知将军有必死之心,又知援军即刻至,皆死战。 百济王引兵出击,数被火堆、车墙阻扰,以三千击七百,自午至未,战有五刻而不能克。 百济王于是大怒,领近卫亲兵四百人临前阵,必要一鼓而破之。 “嗖” 一支重箭自百济阵中射来,穿透一片单薄的木板,砸在吴惠觉胸前的铠甲之上,引得他心脏一阵狂跳。 一个少年军士将他拉到身后,用身体将他掩住,对他道。 “将军,百济王旗已到近前,他们或是要大举来攻了,将军且快往后阵暂避。” 吴惠觉没有立即答话,他只是偏过头,让目光越过少年的肩膀,穿过“车墙”的间隙,落在百步之外的百济兵身上。 “嗖” 又是一支羽箭射来,擦过他的耳畔。 老实说,在经历了初上战场的惶恐之后,吴惠觉竟然开始有些沉迷于这种同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了。 他将那插在身后木栅之上的箭矢拔下,回正了脑袋,冲眼前的少年笑道。 “我认得你,淮北孤儿,刘七郎。” “今岁捕奴,你私放小奴一人,被罚以一奴奉公。” 他见这少年闻言痴愣,面上笑意未改,继续道。 “那小奴甚可怜,我亦有心纵之,然而法无信不立,我等远在异域,万事常有不得不为。” “此间战罢,我送你一奴,如何?” 少年闻言并未见喜,他从怀中掏出一尊小佛像来,他道。 “只愿此战之后,平州再无兵戈。” 远处,百济王的大旗映着火光卷动,百济的兵士已经开始列阵,即将冲锋。 吴惠觉没去管对面的动作,他已向麾下的队主交待了后事与布置。 若是周都督的大军再不赶来,他便是同了这些相熟的军士一起战没于此,亦好。 他将刘七郎的那尊佛像要来,掏出一块丝缎,替那佛像擦去了污渍。 伴着耳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向这少年,从容言道。 “我叫惠觉,家中比你,更信佛道。” 他将佛像还给少年,将一杆长矛握在手中,伸出车墙之外。 此时,百济兵只在四十步外了。 刘七郎见他举动,亦是将长矛举起,伸出墙外,耳畔却听得将军言道。 “我家中累世将帅,杀伤甚众,是以我阿父名我惠觉,欲使我但通文学,勿造杀业。” “然而佛法虽好,我命亦重,今日生死之际,不可犹豫,我为七郎先杀之。” 吴惠觉的话,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不想懦弱而死。 双手举握长矛用力前刺。 他感到了长矛刺破肉体的阻力,他看到了敌手面目的扭曲,他听到了对面痛苦嘶吼的声音。 他的泪水顺着眼眶流下。 百济军士斩断了他长矛,向他逼迫而来。 下一刻,那军士便死在了刘七郎的矛下。 但是,敌人太多了。 他抬手将一个三步之外的敌军用弩矢射倒。 他看到三十步外,百济王正披着战甲,骑着骏马,鼓噪着左右冲阵的军士。 我们,便要败了么? 我,便要死了么? 在一遍遍地纵火烧车中。 吴惠觉和刘七郎已经退到了最后一道防线,方才,他的臂上中了一箭,此间,正流血不止。 我们的援军在哪儿?! 在离河岸只有三十步的最后一道防线之上,所有的陈军士卒都在心头呐喊着。 对面。 披甲驰马的扶余昌正在王旗之下,望着越缩越小的陈军军阵,品尝着眼下那唾手可得的胜利滋味。 他打马临到陈军阵前二十步,他知道陈人的箭矢早已射尽了。 然后,他开弓朝那里一个看起来便是陈人官长的人物,射了一箭。 箭中其臂,血流不止,他听到了那将官的痛呼。 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些时日积蓄地恐惧与焦虑,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他感觉自己又行了,今夜便能吃掉嘉善。 然而。 就在陈军退到离岸不过三十步距离时,扶余昌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之声。 接着,便是成百上千的陈人骑卒自东面而来。 好在,他们之前隔了条不能骑马直渡的大河。 扶余昌在心中自我安慰道。 他冲见到陈军骑卒来临而有些慌乱的兵将们喊道。 “陈人骑马,不能渡河,我等速灭眼下之敌,陈人于我无可奈何也。” 百济将士心中稍安。 却见河水之北,安罗城门大开,无数民夫推小车载浮木而出。 陈军骑士皆下马,重甲者乘木船,轻甲者抱浮木。 数十条渡船,数百条浮木,载近千陈军,急发北岸南渡。 众舟之上,唯有一骑将,载马而来。 那骑将携马先渡,甫一到岸,便有随行步卒将他的旗号的打起。 “是周罗睺!” 扶余昌见到那周字大旗升起,恐惧之感,猝然临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但他知道,此时陈人半渡,正宜击之。 在长久的精神压力缠身之下,此刻,他很顺利地作出了最错误的决定。 扶余昌唤来左右十位骑卒卫士,由他领着,向那势单力孤的骑将冲去。 他要亲手除去这个令他心忧的根源。 他要做辽东三国的英雄。 他要阵斩周罗睺! 奔马冲开人群,像是航船在海中劈开波涛。 扶余昌看到周罗睺翻身上马,手中提一把偃月刀,向自己俯身催马冲来。 他于是平举马槊,亦加了马速,直向周罗睺急撞而去。 “碰” 两人飞马擦身而过,扶余昌只感到手中马槊被什么东西一磕,刺偏了开去。 继而,他眼见周罗睺手中的偃月刀在空中横起,直指自己的颈项。 然后,他听到“噗”地一声。 他看到血色的喷泉,从一个无头的骑马武人身上喷出。 那是。 他的身体啊。 ———— 天嘉七年(566年)。 八月。 安东将军周罗睺,使平海国相吴惠觉出安罗城诱百济兵。 百济王中计,尽发营中兵击之。 战至未时,陈军退守河岸,将军吴惠觉中箭,将覆灭。 是时,周罗睺自将精骑三千为援兵,至于岸畔,渡舟不足。 于是令骑卒弃马,用安罗城中能浮之木,使步卒乘舟抱木,急渡南岸。 周罗睺携马先发,先至岸。 百济王见其匹马单人,呼左右十骑冲之。 周罗睺本猛将,刀马之能,世所罕见,一合而断百济王首。 百济众军皆胆裂,大军亦至南岸,遂大进而击之。 百济军大溃乱,自相践踏死者无数。 周罗睺以吴惠觉军伤亡重,百济军卒除亡入山谷者,皆斩之,得首二千七百余级。 是役,陈军阵没者五百余人,周罗睺皆命有司加抚恤。 陈军破百济营寨,获百济王小妃国氏。 百济左平国茂闻百济王死,率部五千人请归降,更请周罗睺纳国氏。 时北面高丽攻国原甚急,南道顿兵不宜久,周罗睺不得已而纳之为妾。 国茂于是反正,与刺史徐俭攻安平城下百济军,尽灭之。 百济王死,百济诸军在平州者皆逃亡,徐俭于是立周罗睺旗号,与国茂海陆进军,百济南道降人无数。 八月二十六。 周罗睺率精兵八千人,自巨济浮海,将攻汉城。 更命章大宝、吴惠觉树徐俭旗号,引余军,援国原。 第五十五章 休沐 天嘉七年(566年)。 八月。 北周信州蛮据巴东反,陷白帝城,叛乱连绵二千余里。 陈帝陈伯宗遣郢州都督华皎率水军七千人逆江西上,袭北周安蜀城。 华皎载炮车百余架于大舟上,临岸发炮,昼夜不息,安蜀城北墙皆碎裂,士卒惊惧不能止。 守将以蛮夷反叛,道路断绝,援军不能至,请降,华皎许之。 陈帝陈伯宗于是以其地入武州,并复营其垒,使明威将军陈慧纪领兵三千镇守之。 八月三十日。 百官休沐。 建康,台城,华林园。 天渊池畔,秋意已高。 此间百花寥落,唯有前梁所遗桂树数株,正适花期,清风一动,便满园生香。 岸畔的到公石,早已不见了踪影,一处新置的小亭拔地而起,左右的杂草亦已清开,池水粼波,香风绕鼻,景物虽朴,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呀!陛下,那大鱼跑啦!” 正在陈伯宗身侧背着《荀子·天道篇》的张丽华,忽而见到那条已被拉出水面的大鱼,挣扎着扯断了丝线,跃入了池底,口中不自觉地便惊呼出来。 陈伯宗与那大鱼较力,亦未曾想那垂饵的丝线如此不经拉扯,坐在席上的他一时失了重心,身子便就向后倒去。 “陛下无事罢。” 他只觉自己撞在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之内,耳边软糯好听的女声响起,再一抬首,他的目中便映入一张羞红的娇颜。 同她那双藏着羞怯的眸子相对,他温柔道。 “婺华没事罢。” 他见美人秀眉微颤,浅笑着轻摇了摇头,只是面上却愈发红了。 “陛下放心,婺华姐姐很开心呢,嘻嘻。” 看着二人,年只八岁的张丽华很是有些童言无忌地笑着道。 这下陈伯宗也算稍稍回过味来,他回身坐正了身子,理了理衣冠,他瞥见沈淑媛胸前的衣物微微有些隆起。 婺华已经长大了啊。 他在心头低语的同时,却抬首看向旁侧的张丽华,岔开话题道。 “丽华而今识得多少字了?” 张丽华偷瞄了眼旁侧的沈婺华,挺了挺胸,大言道。 “多劳婺华姐姐教谕,《论语》、《荀子》,丽华已熟识大半。” 陈伯宗闻言,便同她玩笑道。 “而今州郡学舍皆授《论语》、《荀子》,丽华八岁便能识其大半,来日欲做国子博士乎?” 张丽华虽然年幼,却甚聪慧,知陈伯宗同她逗乐,便道。 “陛下可知国子博士师长何人?” 陈伯宗迟疑稍许,略作回忆,才道。 “或是国子祭酒?” 张丽华眉眼带笑,她神色间的可爱之态,已有了二三分祸水情貌,只听她道。 “然也,沈姐姐将为国子祭酒也。” 闻言,陈伯宗与沈婺华左右相顾,俱是笑了起来。 沈婺华眼眸里流转着欢喜,她抬起纤白的小手掩过朱唇,笑得十分矜持,她享受着这份家人间的温情。 陈伯宗,则笑得很是放肆,他贪恋着这份和谐。 男女之情,难在情投意合,要在情投意合。 沈婺华端静温婉,张丽华活泼可爱,有这二女在侧,未来大抵便不会孤独无趣了罢。 只是,他那远在邺城的名义皇后高善德,又是何样人物呢? 天风小起,建康微雨。 华林园中的三声欢笑,将雨中藏着的那缕关于陈蒨逝去的哀切,从众人的心头悄然拭去。 昔人已已。 ———— 齐天统二年(566年)。 八月三十日。 休沐。 晋阳宫内。 齐太上皇高湛,近来有些烦闷。 只因和士开背叛了他! 前月,他在邺都时,闻听宫人密告了一则有关胡皇后的消息。 他的宠臣侍中和士开趁着握槊的机会与他的胡皇后私通了! 他初时不信,便叫那宫人将各中详情细细讲来。 言谈中,他越问越深,那宫人亦是口无遮拦,直将其中情状描述得绘声绘色。 任谁听闻,也得面红耳赤。 于是,那宫人便被面红耳赤的高湛随意寻了个由头,砍了脑袋。 得了这消息的高湛心情复杂,烦躁之下,便借了巡视晋阳的名义,来了这远离那对男女的地界,欲要一个人静静。 此刻的高湛,正饮着一盏自江南贡入的泡茶。 不得不说,他这南朝的女婿,于这些旁杂玩物上有些天分。 此泡茶一改往日南朝抹茶调制的繁杂混乱,只须以热水烫泡,便得饮用。 清淡之间,却颇为解腻醒神,于他这般终日酒色欢娱的贵人而言,格外有益。 我怎么会喜欢那种感觉? 高湛在头脑中回忆着那个宫人讲述的故事,香艳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之内翻涌着。 他愈饮那清茶,愈感到一种兴奋。 终于,他与自己和解了。 我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高湛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进而,他安慰自己道,太宁以来,自己于后宫之内多所充纳,至今已有数百人之巨。 然而他虽天赋异禀,毕竟独木难支,夜夜御使而不能遍至。 皇后久疏雨露,偶尔情切难止,令和士开为自己劳累片刻,岂非善事? 和士开为己亲爱,深知根底,此时又深负国事,多所劳累,亦为可怜之人,偶尔失仪,并无大碍。 高湛为自己的心理癖好找了许多理由,半晌,他终于将自己说服了。 盏中的茶水亦已饮尽。 而今天下安平,正宜行乐。 高湛起身踱步,思虑起今日该去品尝哪种滋味。 忽而,他看见殿中升起一团五色云霞。 心内正疑惑间,他望见那云霞散开,露出一绝丽的女子来。 那女子体态玲珑,五官神色极尽雕饰之美,直不似人间人物。 “女仙何人?” 他忆起了些神仙传闻,冲那女子唤道。 那女子却不答话,只脚踩云霞,聘婷而下,至他面前丈许,却猝然化作观世音的形貌。 他认得这观音,那正是四年前他在李祖娥宫中见过的那尊观音! 眼前,却见那观音祥和的五官忽而一变,散作了几团因他而死的故人面貌。 高湛被这前来索命的凶厉,吓晕了过去。 翌日。 御榻之侧。 被上皇急召入宫的北齐国医、西兖州刺史徐之才,听罢了高湛的描述,沉默良久,他终于答道。 “圣上色欲过度,体内大虚,故而见此幻物。” “可饮我汤药数剂,即可无忧,唯请圣躬稍节其事,则此症后将不发。” 高湛自然无不应允。 数日后,高湛病愈,纵酒色愈频。 第五十六章 高丽 天嘉七年(566年)。 八月初三日。 辽东,高丽,平壤城。 王宫之内。 齐使持节、领东夷校尉、辽东郡公、高丽王高阳成,高丽大对卢高纥,高丽西部大人渊子游正于神舍之内凭席对坐。 高阳成现年十六,汉名汤,他九岁便承袭了高丽王之位,因其年幼,先王便遗命王室远支高纥为大对卢,辅国政。 现今高阳成虽已长大成人,兼善弓马骑射,大对卢高纥却以伊、霍自视,并不归政,活脱脱一个辽东宇文护。 大对卢高纥如今已然老迈,此间,他的目光落在高阳成身后的那尊扶余神像身上,想起了一段往事。 那是先王阳原王高平成,在位的第八年(552年),那时他亦受安原王托付,领内部大人之职,居次大兄之位,辅佐先王。 他犹记得那年冬日,风雪极大,代魏而立的齐国皇帝高洋,在辽西的草原之上大破了契丹人。 齐帝驻马营州,频有游骑渡辽水东掠,高丽国中人心惶惶,皆不能安。 念及此处时,高纥扫了眼面前的渊子游。 彼时,阳原王年只十五,甚幼弱,大对卢之位空虚,高丽国政由位居太大兄的渊子游之父所秉。 渊氏一族累世领有西部,在马訾水以西到辽水以东这片区域上,有着极强的影响力,至阳原王时,其麾下人口数十万,实力为高丽五部之冠,故能参掌国政。 齐人饮马辽水,高丽西部首当其冲,是以,高洋遣使东来,渊子游之父待之甚厚。 然而夏人甚骄横,齐使崔柳狂狷无礼,辱人至深。 高纥忆起了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下午。 那日,便就在这神舍之中,阳原王坐在床榻之上,召见那齐国使臣。 他跪坐在阶下,齐使崔柳被渊子游之父引到王座之前。 他听那崔柳问阳原王要辽东汉民五千户,彼时,阳原王只十五岁,手无权柄,自难主张,只推说国中汉民不及此数,难以遣归。 他本想那齐使应当知难而退,却忽而听得阳原王一声惨呼。 待他抬首看去时,竟看到那崔柳正在以拳殴王,而旁侧的太大兄,渊子游之父,却恍若未闻,只坐壁上观。 他心中悲愤不能止,欲要上前救护,却被渊子游之父以眼神暗示止住。 彼时他方压服国中的南部大人,麾下兵马不足用,手握强兵的渊氏不表态,他没办法独自与齐国为敌。 他只能忍辱,目视着自己的君王为外人所欺凌。 “啊!” 阳原王的痛呼频频在舍中响起。 高纥看到自己的王上被那个粗野的齐人从床榻上打落在地。 他看到王身后的扶余女神在哭泣。 他的心在滴血。 忽而,他急中生智,冲那齐使大呼道。 “大使停手,我部下新破百济,救得中原夏人数千,和都下之人,恰有五千户之数,正宜归之于齐。” 那齐使终于停手,冲他倨傲笑道。 “我皇帝尝以拳殴魏氏皇帝,我为皇帝之臣自可拳殴你等魏氏之臣。” “今时你等既愿归我中夏遗人,自是我皇帝臣子,我自不便以拳加之。” 言罢,那齐使将平阳王拉回床榻,又言道。 “高次大兄已言归我之人,王可应诺否?” 那齐使作势又要再打,高纥只听王上小声言道。 “小王从大使之命,从天子之命。” 听罢那话,高纥的心都碎了。 偷望着太大兄渊氏,他在心中暗暗发狠,并向扶余神许愿道。 他定要卧薪尝胆,扫清这国中的虫豸,绝不再使王上受辱。 尔后,扶余女神似乎果真被他这份真情感动,渊子游之父没过多久便病死,西部大人的职衔被当时年只二十许岁的渊子游继承。 渊子游年纪轻轻,何能服众? 他于是趁机整顿国内,在压服南部、东部、怀柔北部之后,他终于坐上了现今大对卢的位置,成为了高丽国中的二号人物。 最近数年,亦是天公作美。 前时,新罗被陈人击灭,他趁势恢复领土,于国中威望大增,他终于借了这威势召得渊子游入京,彻底把握住了高丽国中的形势。 此时,一旁年只三十许岁的渊子游,见大对卢神游天外,早便心有不快的他,终于忍不住出言道。 “大对卢召我至此,莫非只欲同我共瞻扶余神乎?” 高纥闻言回神,半眯起老眼,他伸手抓住了高丽王高阳成的手,回声言道。 “十四年前,齐人辱我先王于此舍中,渊公之父,当受其责。” 他见渊子游面色微变,便继续言道。 “而今陈人数扰我境,更遣大兵入平州,于我威胁甚大。” “若不及早除之,则陈人再辱我王于庙廷,计日可待也。” 他又伸手抓过了渊子游的臂膀,在后者的抗拒中,将之按到了高阳成的手里,他道。 “夏人言,十世之仇,犹可报也。而陈人与齐人皆夏人也。” “今陈人暴师海外,兵微弱,昔渊公之父畏夏人之强忍其辱,今渊公何不报之?” 他又道。 “今我已命国中发七万兵,十万民,令百姓出粮百十万石,将攻陈。” “南国五万之兵皆动,而渊公二万之卒,未见成行。” “是渊公不愿报仇乎?是渊公欲使先王及故太大兄见辱于黄泉之下乎?” “是渊公欲使我王再被陈人辱于廷舍乎?” 高纥给渊子游扣了数顶大帽子,今日他就是要逼着这位西部大人为国事出兵。 这将是他真正掌握高丽的第一步,而伐陈建功,则将是他彻底掌握高丽的最后一步。 久未言语的高阳成,亦在此时出言表示支持,他道。 “我为高丽之主,若再得受辱,必为历代先王死之。” “我高丽虽小,人口亦百万众,忠义之士不下十万,卿竟欲使我再受夏人之辱乎?” 高阳成这是把不忠不义这顶帽子,也给渊子游扣上了。 渊子游瞄了瞄左右的王宫卫士,自知今日无法退缩,只好抓住了王上的手,故作感动的言道。 “我虽武人鄙夫,亦知主辱臣死。” “王与大对卢但安坐平壤,我将即发西部兵,为王取周罗睺、徐俭首级。” 高阳成紧握了渊子游的手,高纥终于也将手搭了上来,抓着二人的手,他给今日这番对谈,做了了结。 “渊公忠义不二,知耻而勇,王上可加渊公太大兄之位,以使渊公讨平州。” 高阳成会意,不敢拒绝,只道。 “得二公之助,则辽东大事定矣,我从大对卢之意。” ———— 天嘉七年八月。 高丽王、高丽大对卢、高丽西部大人会于平壤王宫。 大对卢高纥迫西部大人渊子游出兵二万,并为其加太大兄之位。 于是高纥使高丽王留王都为守备,发国中兵众七万,以民夫十万运粮,攻平州。 高纥自领大部在后,使渊子游为先锋在前,有削弱其部众之意。 高丽军发,陈人不加抗御,连弃汉城、述川等要地,渊子游轻兵而进,竟获全功。 高纥恐渊子游再破国原,更建大功,急令渊子游屯守述川,自领大军星夜兼行。 二十二日。 高纥前部万人先至国原,将攻城,陈将樊毅能抚众心,引兵先击,高丽军败绩,退守营寨。 二十四日。 高丽军至国原城下者,至三万人,民夫运粮,绵延数百里,声势甚宏,高纥戒命前部,但勿攻城。 二十五日。 高纥亲至国原城下,自二十五至二十七日,督大军三攻国原,皆不克。 高纥于是索汉儿中能为奇巧器械者,为诸军修战具。 时高丽远征,民夫劳动数百里,皆怨苦之,高丽吏人于是令民夫皆依山谷水道而行,民夫稍轻其役,怨声稍止。 三十日。 高纥新造战具数种,欲再攻国原。 第五十七章 做主 天嘉七年(566年)。 八月三十日。 高丽大对卢高纥以木幔数百掩众军,避陈人矢石,督高丽兵二万余人,攻国原城西、北二墙。 又遣一军五千人轻装简行绕至城东,俟机攻城。 战至午时,陈军与高丽兵于国原西、北墙大交战,情甚危急,守将樊毅不得已,命东、南二墙守军尽援西北。 时国原城中,陈兵只九千余人,西、北墙上已聚六七千,其余守处甚空虚。 高丽兵于是得机,急攻东墙,陈兵力战不能却,高丽兵攀援而上者至数百人,城将破。 国原城,东墙。 “咻”“咻” 城楼上,金五郎连发二矢,将冲到近前两个高丽兵卒射倒。 那弩矢直贯敌人咽喉而入,角度极为刁钻,倏忽之间,便取走了这二人的性命。 秦牧将装好弩矢的弩机递给金五郎,眼见着楼侧城墙之上站立的高丽兵越来越多,他感到一股恐惧临身,他对金五郎丧气言道。 “五郎,未意你重得自由之身不过数日,你我兄弟二人便就要葬身于此地了。” 金五郎神色微动,只是手中动作仍是坚定,他抬弩又将一个正与陈军士卒厮杀的高丽兵射倒。 他回头看了眼秦牧。 三日前,他靠了守城的杀伤,同秦牧解了主奴之约,并与之约为了兄弟,改作了秦姓。 金五郎,不,现在应该叫他秦五郎了。 他现在成了将军樊毅最喜爱的亲兵,论地位,反倒要比他的这位“兄弟”,更高出不少了。 看着秦牧眼中的那份惶恐,秦五郎忆起了数年前,自己第一次被抓做奴仆时的经历,他只是宽慰道。 “樊将军已向城中集诸军,将军必有法,国原必能守之。” “阿兄与我待援则可,唯勿丧气耳。” 言语间,他又向楼下射出一矢,这次,那弩矢却只擦着一个高丽兵的颈项而过。 他的心,也乱了。 “将军援军来!” 城楼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 众兵士回望,果然见到一团密集的人群拥着樊毅的旗号,往东门而来。 沮丧之情,一时皆去。 东墙上,原本不断退缩的战线,稳住了。 秦五郎眼尖,他比众兵士看得更清楚,那是樊将军领着铁人军卫队,携着至少二三千众的奴人在行进。 城中果然已经无兵可用了么? 秦五郎的目光在那群奴人的身上扫过,被那鲜明的衣甲兵杖吸引。 不,城中还有兵的! 我们,都是。 秦五郎忆起了自己为奴时的那份艰辛与苦楚。 他对秦牧坚定言道。 “阿兄,将军援兵已至。” “我军必破高丽!” 言罢,他抬手发弩。 飞射的弩矢正中贼人颈项,入肉三分。 樊毅旗号。 已至门楼之下。 ———— 国原城,东门楼下。 守卫东门的小将闻见樊毅的开门军令,面露忧色言道。 “将军果要开城门与高丽兵决死?” 樊毅扫了眼东南面的城墙,突入其上的高丽兵,约莫已有四五百数。 他指了指左右的奴兵,言道。 “我身后新得三千锐士,人人皆敢死。” “若令守墙,每交战不过十数人,久战不决,则我军夺气,不堪用矣。” “必置兵于野,浪而战之,纵我之勇,自大破敌。” “将军勿劝,但开门,观我破敌。” 那小将应诺,急为樊毅开城门。 樊毅手提巨斧,领卫队铁人军二百人居前,先出东门。 奴人军三千人在后,鱼贯涌出。 城外平野之上,将欲攀城的高丽兵望见陈兵大队出城,已见慌乱。 城中,城墙之上的高丽兵,更是有些进退失据。 樊毅在东门之外,望见聚众已至数百人,便登一小丘,同众奴军高声言道。 “我为诸君解奴籍,今日战胜,则诸君人人作主。” “若败绩,则我与诸君皆为高丽奴仆耳。”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可郁郁而居人下?” “但做一日主,岂不胜为奴千载乎!” 樊毅今日解籍的这批奴军,俱是做过自由人的,他们知道那东西的可贵。 是以,他们虽未加操练,但受这言语与左右群情一激,亦然成了极有勇气的战士。 夫战,勇气也! 见左右乱兵已至千人,樊毅举斧,大呼道。 “我为诸君先破贼,望诸君从我战!” “取我马来!” 卫士分开人群,将一毛色乌赤的大马,引至这丘前。 樊毅跨马而上,纵马而走,他唤道。 “众军随我!” 亲卫铁人军先受其命,从而奔之。 这支铁人军的士卒,俱是来自于那支参与了合肥大战的岭南铁人军。 他们本隶属中军序列,负责宿卫建康,眼下这二百人的队伍,俱是陈伯宗亲嘱旨意,从原本二千余人的队伍中拣选而出的精锐。 他们尽皆全身铁铠,而原本装备的重锤,入平州后,则被樊毅换做了更有声势的大斧。 高丽兵多轻甲,一斧挥去,便即断为两截,用之战阵,骇人非常。 铁人军既发动,奴人军亦是在后景从。 他们身披较轻便的皮甲,手持枪、矛、刀、棍。 他们是奴人中的稍精壮者,都曾有过值得怀念的过往。 他们虽没受过战阵操练,甚至连枪矛也舞得凌乱。 但。 他们渴望着翻身。 他们渴望着做自己的主人。 他们不怕死。 他们追在铁人军后,瞠目大叫着,活似一尊尊凶神。 战阵之前。 樊毅一马当先,已然冲入高丽兵中。 这群进攻东城的高丽奇兵,身无坚甲,仓促之间,更是没能立起军阵。 “喝啊!” 樊毅一声大喝,巨斧挥出,已将高丽阵侧的一位队主,拦腰劈做了两截。 血洒满地。 左右预备结阵的高丽兵,慌乱难止。 “碰。” 樊毅身下大马一动,避过左面刺来的枪矛,他手中大斧的斧背,此刻已然将右面一个兵卒的头脑砸碎。 只见红白之物,飞溅盈野。 极骇人。 “杀!” 不少头脑发热的奴人军士卒,已然越过身披铁甲,行动迟缓的铁人军,冲到了高丽阵前。 这一刻,他们才是真正的铁人。 精神上。 无坚不摧的。 铁人。 赤日临野。 声浪喧天。 —————— 天嘉七年八月三十日。 高丽大对卢高纥攻国原,使大军猛攻西、北,诱陈军,又遣奇兵攻东面。 至午时,高丽兵登东墙,国原将破。 将军樊毅,聚众军奴属于中城,解奴籍三千人,发给甲兵。 前时,樊毅已与众军相约,若国原不守,则解奴为兵,战后朝廷以二奴交易。 是时极危急,故樊毅解奴,众军无怨言。 樊毅于是领奴军出东门,自领卫士铁人二百为前锋,身纵匹马先冲敌阵。 高丽慌乱,结阵未成,樊毅持斧,斩碎二人,情极惊骇,高丽兵恐惧难止。 奴人军士气如虹,于野驰走,有若下山之虎。 高丽兵为之夺气,频将溃散,高丽将不能止。 铁人军又至阵,持斧斩人碎首如樊毅,高丽兵惊惧御之,不能伤其铁甲。 于是惊惧极甚,一刻之中,四千兵众尽崩溃。 守城官兵得此激励,皆拼死战,墙上高丽兵越墙投地死者以百数,余众三百人皆被斩。 未时。 樊毅追败军至北城,高纥望见东面烟尘起,又见已兵溃散至,以为陈人援军至,急令众军退还营寨。 城北高丽军亦见陈军追溃军,甚惊惧,弃木幔数十架而走。 北城之军于是开城门反击,杀伤亦甚众,高丽军殿后而溃者数千人。 至日暮,高丽众军独攻西城者全军还,攻北城之军万人,回营才得五千人,攻东城者五千人,更只数百人归营。 是日,将军樊毅点战绩,全军共获高丽兵首四千七百余级,至于高丽溃兵亡入山谷者,不可计数。 时国原与高丽兵数交战,士卒死伤亦重,除奴人军外,城中能战者不及八千。 樊毅嘉奴人军勇气,编其余众二千余人为一军,号为虎士军,更选城中悍勇者为其官长。 复命北城守将横野将军冯慎任其军主。 冯慎,平州刺史徐俭所亲,每有缴获,从无私取,必先分麾下,众奴人知其雅名,军心皆安。 于是,城中守卒,复得万人。 九月一日。 高纥以前番败绩,士气大失,难堪为战,又获报南路百济军败,百济王身死,平州刺史徐俭率军万人北援,心中怖骇难止。 然前日之败,他于军中,威望已然大损,若此时罢兵,待回平壤,兵权必为他人侵夺。 高纥恋权难舍,遂于军中立扶余神及高登神神位,日夜祈祷,又调护粮众军与渊氏军增援国原。 时汉城为高丽军粮道要冲,水陆必经之所,本置守军七千护之。 高纥调其兵众四千人入援,自是守军只三千人,其余各处亦如此。 九月三日。 高纥抽调人马,得账面援兵二万余,和国原城下兵众将近五万人。 时后军在途者多,高纥急,命众军以九月七日为期,会攻国原。 诸军受其迫,多弃辎重而行。 九月六日暮。 安东将军周罗睺率其众八千人,自汉城西南买召忽(今仁川)登陆。 九月七日。 高纥未知周罗睺军已至侧后,仍从原议攻国原。 第五十八章 保全 天嘉七年(566年)。 九月七日,晨。 汉城南山。 山腰处,周罗睺正与(四品)员外散骑常侍兼新任(六品)耽罗太守到郁,并立北望。 遥望见汉城之中烟火渐熄,城楼上的高丽旗帜被人斩落,旋即,一杆赤色大旗迎风立起。 见此情形,到郁知晓此战功成,便冲身侧的少年将军欢欣言道。 “周都督,我军胜了。” 周罗睺侧首看了看身旁这个面貌尚不及三十的文士。 这到郁乃是当今宰辅到仲举之子,先帝之妹信义长公主的夫婿。 他本在朝中领着中书侍郎的职衔,按理说,这般的贵家子弟,绝不会来这可称荒远的平州。 但前时,他却仍是同樊毅一道浮海,来了此处。 周罗睺瞥见一只飞鸟,隐入山林。 他知道,自己与徐俭前时揣度出的上意,或要成真了。 此战之后,他与徐俭,或是都得回建康任官了。 那时,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念及此处,周罗睺心中不觉有些唏嘘,拿下汉城的欣喜,也被这股情绪冲淡了开去,他同到郁平淡言道。 “到兄以为,此战如何?” 到郁自不知他心中忧乱,只道面前这位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将军,极有大将风范,心中钦佩愈盛,他道。 “周都督料敌于先,筑汉城时,便于地下密修甬道,沟通内外。” “此时用之,即如孙子所言,‘动于九地之下’,虽神鬼不能测此。” “今日高丽之败,我师之胜,实早定在两载之前,都督治兵如神,郁等庸夫,惟叹服耳。” 周罗睺闻他夸赞,只笑言道。 “前时,我军灭新罗,追亡逐北至于此地,知此地为高丽旧境,其国中号为三都之一,即知来日此处必受战火。” “是以我于此地临山而筑新城,掘土而备密道,确实早预于来日交战。” “平州之地,我与徐公如此种种谋划,其实甚多。” “然,我闻人亡而政息焉,惟恐后来治平州者,不能用我二人之谋划也。” “今日若使樊毅将军攻汉城,樊将军虽勇锐,能得破此坚城如此迅速乎?” “非愚弟智勇胜于樊将军,只是愚弟知平州情势深于樊将军也。” 到郁闻言沉默,前时,他之所以愿意抛下家中的公主美妻与任官中枢的荣耀,来此平州,实是因了皇帝召他时的那句许诺。 “一二岁中,朕将召平州周、徐二人入朝,卿若得用,便即擢为平州刺史。” 须知晓,如今的平州是江南马匹与奴仆最重要的来源地,每岁与江南的贸易额以十亿计。 巨济侯世子章大宝来平州不过两载,便靠了罗州都督华皎所赠的十余艘大海船,轻易捞取了上千万钱的财富。 他若用为平州刺史,却也不必对下盘剥,只在平州海贸这张胡饼之上,小小地咬上一口,再任上两年,便足以衣锦还乡了。 可来到平州的这两月里,他每日跟在徐俭或是周罗睺的左右,倒真有些鄙夷起了自己前时的志向来。 徐俭清廉爱民,为政简约而得要,断事清晰而不偏私。 其前有活北新罗数万百姓性命的义举,而后其安置齐国降卒又甚为得宜,是以平州汉夷皆服,民间号之神君。 七月之时,到郁在其左右,常见平州妇人路见徐俭车驾而拜。 问之则曰,“前岁我于家中将饿死,幸得徐君给粮方活。我嫁汉儿,稍明礼义。活我者,父母也,故拜之。” 到郁年不过二十七,亦有些儒人的理想未灭,闻之羞愧己志,遂上密奏,请皇帝留徐俭任平州。 是了,皇帝陈伯宗遣他东渡平州,还与了他察查平州人物,密奏其事的差遣。 若是换一个求官心切的寒家之人,必多奏恶事,以为晋身之阶。 可他到郁,帝亲之重,贵人之身,岂会如此行事,士民丰乐,亦他之愿,故而他虽奏平州百官之恶,后亦必附其善举,以见其客观。 如此看来,陈伯宗命他来平州,也算是,得人之用了。 八月以来,到郁跟从周罗睺行军。 周罗睺能轻身下士,常与士卒同甘苦,且其用兵如神,常常料敌于先,战则必克,极得平州士伍之心。 平州兵卒以其年岁浅,常呼之为“再世骠骑”,将之与汉之霍去病相较。 到郁本以为上述皆是讹传,待得亲身从军,方知名将之资皆为天授,寻常之人不可以年岁度其才能。 在军中观瞧周罗睺行事已有月余的到郁,而今已经彻底成了这位年只二十五岁的少年将军的拥趸。 若非知晓“良将在外久,君臣必生隙”的道理,到郁高低也得上本奏书请留任其于平州的。 此间闻得周罗睺言语,到郁知晓这位少年将军已经揣度出了上意,他不好明言,只宽慰道。 “将军二十浮海,历今四岁,年不过二十五,而将湮灭三国,虽古之名将不能及此。” “新天子承文皇之志,有并吞天下之意,即或请将军入都,亦必用之于北。” “今我等虽于辽东谈笑灭国,然辽东诸酋,九州外之蛮夷也,灭之,但小功耳,不足以光耀万世。” “周、齐二寇,源本夷狄,而窃据我夏地,实以夷狄而侵中夏者也,皆巨寇耳。” “将军与陛下皆年幼,春秋多,苟能君臣相得,上下同欲。” “则荡涤北虏,恢复中华,计日可待也。” “苟能使天子车驾行驻伊洛,居中州而临万邦,则虽千万载后,竹帛书卷,田间邑里,亦将书言我等事迹不绝。” “扫夷狄而光宅中夏,此万世功也,望将军计之。” 周罗睺听罢到郁的言语,心中那份忧乱扫去许多,他知晓到郁已悟自己心思,便同他敞开心胸道。 “我本吴将军麾下一队主,幸得文皇知遇,授我平辽校尉之任,使我将兵千人,东渡平州。” “文皇于我,知遇之恩甚隆矣,罗睺日日思索以何物报之。” “是以闻新罗空虚,则引兵袭其王宫。” “知异斯夫乏粮虚弱,则诱之围杀而灭亡其国。” “此二者皆天授其时,罗睺趁其机而取其功也。” “然而百济、高丽在侧,我常恐平州虚弱,不足防备。” “此间适逢百济丧师,国中少年未长成,其王麾下兵力极空虚。高丽又有对卢弄权,东西相争,不能一其军政。” “罗睺私计,若不趁此机遇,大削二贼之势,则数岁之后,罗睺归国,二贼强盛,不知平州何人能守也?” “文皇筚路蓝缕,为国开疆,始置平州,我实不愿此等基业复丧蛮夷,故常纵兵士挑衅二贼,是以有今日之战。” “而今汉城已复,高丽粮道已断,其人马十数万将困山岭中,我大功将毕,而平州将稳固矣。” “文皇之恩,我终不负矣,新天子纵赐我死,罗睺亦从之,何以言立万世之功乎?” 到郁闻言感动,只言道。 “都督无负天子,天子岂能负都督乎?” “我将以都督忠义,奏书俱闻大内矣。” 周罗睺闻言沉默稍许,略见犹豫,终于言道。 “若如此,惟请到兄以我纳百济小妃之事上奏弹劾之,以我之过减我之功,则我归都或能得其安全。” 到郁摇了摇头,他道。 “天子圣明,自能辩小人之言,都督何故自污若此?” 周罗睺亦是摇了摇头,他答道。 “我乃武人,不通政术,此是前时议兵之际,徐公教我之全身之计。” “徐公心善,为我剖决事中详细,我始悟此战之后身将功高震主,实祸事在即。” “天子便圣明,群臣诬我之言若波涛,天子能得独明乎?” “徐公谓我,示君贪色,则君能赏我以色,示人逾矩,则君能罚我以逾矩。” “君能以赏罚加我,则君威得固,而我臣道不失也。臣道不失,虽群小诬我为叛逆,我亦不死矣。” “徐公能活北新罗数万之人,此间活我一人,亦必易也。” 到郁听罢亦终于醒悟,言道。 “徐刺史知为臣之道矣,我将奏书劾都督好色、逾矩,以全都督为臣之道。” “二君忠义,古今难得,若二君果去平州之任,郁虽不才,亦必促后来者,随二君治平州之规矩。” 周罗睺已将心中忧乱言罢,闻得到郁言语,终于欣然笑道。 “今我与到兄言心中忧乱且尽。” “请到兄观我破高丽。” “饮马平壤城下!” ———— 天嘉七年九月七日。 安东将军周罗睺遣劲卒,趁夜自密道攻入汉城。 时高丽兵无备,猝然受击,营啸,兵乱斗,自相攻杀死者以数百计。 至天明,汉城破,城中高丽兵千余人归降,周罗睺使耽罗太守到郁领兵数百约束之。 周罗睺自领轻骑数千,左右击为高丽运粮者,俘斩至数千人,奔散者不计其数。 前时高丽大对卢高纥所催急发之后军辎重,多为陈军所获。 高丽运粮车船弃道路者以千百数,陈军获其在道军粮十数万石。 前时,高纥进兵急,于国原城下所聚军粮只供其军数日用,自是,高丽将断粮草。 是日。 高纥未知汉城破,使太大兄渊子游领一万五千众攻国原北城,自督师二万人攻国原西城。 高纥但知陈人援军将至,必要急破国原。 遂令,凡兵卒中敢后退者,皆斩,又使二万人分做十队,前伏后继,前退后斩,谓众军曰,今日必克国原。 高丽众军心本不一,高纥督军数败绩,众军皆不服,闻此暴令,怨声四起。 是故前军有后退者,后军多不斩,高纥无力禁止,高丽兵攻城于是多不用命。 北城渊子游素怀异心,前驻述川,常于各处置探马。 是日,其只督军佯战,至未时,得后方飞马报言陈人袭汉城,胜负未知。 渊子游忧虑,令本部精锐数千人居后先退,使别部人马居前假作声势。 至申时,又有马报汉城已陷,渊子游闻讯失态,弃其前军,追本部而去。 北城高丽兵失主将号令,彷徨失措,陈人破汉城,断粮道之言,遂流布疆场。 大小将官闻知此事,又失主将约束,不敢攻城,皆引兵遁还营寨。 申时末,高纥亦得报此事,更知渊子游探马于道杀其信使,怒极而无法。 高纥遣使追渊子游逃军,又命后军假扮民夫运粮,杀斩军中喧哗者数十人,假意无事,终得退军归营。 ———— 渊子游率本部军数千人尽弃辎重,奔入山林,往高丽国中逃遁。 高纥使臣至,渊子游斩其首,示于麾下道。 “粮道既断,高纥匹夫死于此地矣,公等欲同死此地乎?” 言罢,渊子游弃所穿高丽冠服于地,谓麾下道。 “高纥以高丽之名攻陈人,我等再称高丽必为陈人所攻迂。” “我辽土之士,故扶余人也,今宜自称扶余,还归辽土。” “届时,我等于辽土先立一国,贡入齐宫,得其封册,先为齐臣。” “陈主,齐上皇之女婿也,我既非高丽,陈主伐我无名,则我辽土得保全也。” 此时,帐中人皆是高丽西部的各处头人,皆对高纥秉政后重南轻北的政策多有怨言。 且此间,渊子游的亲兵于帐外兵戈相闻,是以他们不敢不从。 众头人皆投高丽冠服于地,道。 “我等愿奉渊公为主!” 渊子游神色不动,只道一声。 “善。” 帐外亲兵闻声入帐,杀众头人中有犹豫者,渊子游分其部曲配给众人。 渊子游于是自称扶余王,召集旧部,穿小道归高丽国。 高丽国中空虚,渊子游不设辎重以避追击,沿途抄掠地方以供军需。 凡二月,其军方还辽土,高丽国中受其扰乱而死者数万人。 ———— 渊子游既逃遁,国原城下高丽军尚有近四万众,合汉城至国原运粮之民,仍得十万余人。 高纥怒其叛,使众军皆知粮道被断,而不能掩其事实。 是夜,高纥与众将商议来日计略,久不能决,营中忽报逃亡者甚多。 高纥临寨,亲斩其逃亡者,废刀五口,尤不能止,于是始有退意。 九月八日。 陈将吴惠觉与章大宝引步军千人骑马,先入国原。 城中士气大振。 国原遂得保全。 第五十九章 新路 天嘉七年(566年)。 九月八日夜。 高丽大对卢高纥定议全军自西、北、东三路突围。 九月九日。 国原高丽军先发五千人携十日粮草,沿渊子游所行山道,东向退兵。 陈将樊毅昨夜已遣兵千人潜出,先据险要,高丽行军遇阻,不敢强攻,引军退还。 高丽众军闻讯慌乱,皆言当引军西向,退入百济境中。 高纥怒,言于众军道。 “若全军退入百济,则我为丧家之犬矣。” “彼时,陈人恃舟船之利,困我于他国之中,风俗相异,士卒离心,则我等将为异斯夫第二乎?” “当趁粮米未尽,星夜北击,若能得胜,则陈人不足虑。若不得胜,则我亦可以退入国中,倚平壤为守备。” “平壤坚城,非旬月不能下,我即不敌,亦可北走丸都。” “陈将周罗睺立大功于外域,陈主必戒备而召之归国,辽东夏人稀,其后必多叛乱。” “我趁势而图之,则今虽败绩,而其后未必也。” 面对即将倾覆的局势,高纥的智商终于又一次成功地占领了高地。 九月十日。 高丽全军北撤,高纥大集军中马匹,得骑马步军五千人,自领之,为全军断后。 时章大宝、吴惠觉援兵已至国原,陈将樊毅于是自率兵六、七千人,配偏箱车,出国原城追击之。 樊毅复命章、吴击百济奈兮乎、今勿奴等城,以遮蔽侧翼,兼防高丽兵西入百济。 九月十二日。 高纥以军中粮供不及五日,夺麾下民夫口粮,并尽驱民夫阻塞山道,以拒陈人追兵。 前时,国原陈军守城伤亡众,奴军多失于阵,此时望见高丽民夫无兵甲,皆贪其利,请将军樊毅击捕之。 樊毅知群情难制,只得纵兵士捕之。 陈军于是止步,兵皆出捕奴,高纥趁乱以骑卒回击陈军,陈军散乱不能敌,死者数百人,樊毅领后军千人列车阵逼走之。 是夜,高纥马入述川城,点左右兵马,只三万人,军粮多被逃兵劫夺,竟更不足三日之用。 高纥愈恐惧,欲弃大军,率其骑卒从小道逃亡。 九月十三日。 百济王首级送入建康,使者奏将军周罗睺大破百济军于安罗城下。 陈帝陈伯宗闻报大悦,诏周罗睺晋爵为寻阳郡公,邑二千五百户,所领蔚城侯国,增户至七百。 又以将军吴惠觉之功,晋其为(七品)扫虏将军,并赐辽东兵士有功者,钱帛共二千余万。 建康,台城,嘉德殿。 陈伯宗吹了吹纸上的笔墨,正看着其上那一行行的姓名官职,若有所思。 那纸上左面写着。 领军将军,章昭达,先帝心腹,可信。 现掌前、后、左、右四军,一万二千人,屯骑、越骑等五校尉,六千人,共一万八千人。 右卫将军,沈君理,岳父,可信。现掌右卫三军九千人。 骁骑将军,任忠,东宫旧从,可信。现掌骑兵二军,两千人。 游骑将军,程文季,心腹,可信。现掌骑兵二军,两千人。 这四人,皆是陈伯宗的嫡系,现今由他们把控着建康左右的防务,陈伯宗很是安心。 只是,今日周罗睺的捷报提醒着他,平州新任军事主官的人选,必须及早确定下来了。 以及未来,他应该如何安置这位“神将”,亦必在此时早做打算。 陈伯宗在纸上书了个“周”字,并在一旁打了个问号。 他看过此人的履历。 周罗睺之父于梁末早夭,他附于族人,方得长成,其家中多文士,而周罗睺独好兵书,常于乡里放纵任侠,多被族人诘责。 后来侯瑱败王琳,吴明彻率军西上,途经寻阳招募军士,周罗睺投军从效,吴明彻不识其能,只用为伍长。 尔后吴明彻在武州与周、梁兵数交战,周罗睺常以智勇立功,吴明彻仍未识其将才,只嘉其勇武,升他做了个冲锋陷阵的队主。 直到天嘉三年,吴明彻入都,陈蒨下书征军中勇锐渡海,周罗睺上书自荐,陈蒨观其言辞不凡,便召见之,与之议论。 周罗睺对答如流,陈蒨以为人才难得,便超擢而用之于辽东。 周罗睺得授将帅之任,终于发迹。 自天嘉三年东渡平州以来,其先获新罗王,再灭异斯夫,现今更获百济王首,可称极尽用兵之妙。 须知道,自天嘉三年至今,陈国于辽东不过遣八千之兵,举五亿之费,而已经湮灭二国。 如此成就,直要羞杀隋炀、唐高二人。 虽然是得了天时,然陈蒨知人用人之功,实亦大焉。 陈伯宗思虑良久,只能得出一个周罗睺曾受先帝知遇之恩的结论,至于其是否能够忠心自己,仍旧拿不稳当。 他于是动笔在那纸上写道。 安东将军周罗睺,久在海外,情形未知,此战之后,当召之归都,暂不置其实职,但授散骑常侍,先观其为人。 至于督辽人选。 陈伯宗停下笔墨,半晌,他终于还是决定派遣一个与自己更亲近的人来担当此任。 他在心中将樊毅排除,动笔在“任忠”二字上画了个圈。 非是他无容人之心,实是平州在他未来的谋划里甚为关键,绝不容有失。 他拉过旁侧的舆图。 那舆图之上,江南、平州、倭国之间画着三根连线。 那三根连线组成一个三角,上面写着,商品、奴隶、金银。 这是陈伯宗设计的新三角贸易圈。 平州的侯国消费江南的商品,为江南的府兵与倭国的矿场提供作为劳动力的奴隶。 倭国的矿场产出金银,为江南提供殖民倭国的财力,以及实现市场货币化所必须的金银本币。 江南则负责向平州与倭国的封建公侯们,不断输出商品与移民。 倭国产出的金银越多,平州与东北的山夷就越少,倭国与平州的夏人就越多,陈朝在倭国与平州的统治就越稳固。 与此同时,随着倭国与平州夏人的增多,两地对江南商品的需求也将增大,江南的商品生产,以及航运技术,将受此激励不断自然自发的进步。 而这又将进一步刺激倭国金银的出产,届时江南的金银日多,远距离的市场交易将会因此变得愈发容易。 须知道金银的价值,在于其体积小而价值大,市场的金银本位化,将促使财政的金银本位化。 而财政的金银本位化,能将远距离的统治运输损耗降至极低的程度。 这样那些原本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便可以变得可及。 那些原本不可经略之处,便可变得可以经略。 没有足够金银本币的大航海与资本主义萌芽,是不可想象的。 大量的金银,不断增长的市场,持续提升的航海技术和冒险精神。 此刻人口不过四十万的倭国,将为陈国迈出封建时代,提供上述的一切。 而海外那些与军功贵族结合而成的侯国新贵们,将为这套东西保驾护航。 在设想中,一直到倭国的金银挖尽之前,这套三角贸易的机制,将会不断地自行运转。 直到放出一头名为资本主义的野兽,让东亚这片土地上的夏人,足以去夺取整个星球的统治权。 而在平州站稳脚跟,是这一切的基础。 没有开放的海疆和与之绑缚的强大政治力量,国家就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的土壤。 那时,他纵使带领陈国一统了天下,西取了西域,北扫了大漠,亦不过只是建立了一时的功业。 待到数百年后,冰河期来临,中夏之土,仍将沦丧于蛮夷。 侯景之乱时,那幅横尸满路,烂汁满沟,人至相食的场景,还会再次出现。 文明从什么时候起,才真正胜过了野蛮? 当市场和技术结合在一起的时候。 它们什么时候完成这种结合? 当资本主义精神超出萌芽,化作实体的时候。 在这个星球上,谁先实现这种结合,谁就为万民种下了百世安乐的根苗。 至少,几百年吧。 念及此处,陈伯宗摇了摇头,将那张写着皇帝心思的纸页,扔进香炉烧作了灰烬。 君王之心,不可为外人所知也。 再看了看那幅舆图,陈伯宗终是在心中一叹。 但愿此生能够实现那天在华林园中,对陈蒨的承诺罢。 我能为这天下人,趟出一条新路来么? 或许。 能罢。 天嘉七年九月。 陈帝陈伯宗遣骁骑将军任忠,率骑军三千人渡海,援平州。 第六十章 平乐 天嘉七年(566年)。 九月。 北周遣开府仪同三司陆腾击信州蛮,陆腾善军略,能抚蛮夷,讨平之。 九月十四日。 高纥遣将率六千人乘小舟数百艘冲下游,欲破陈军封锁。 周罗睺有备,早置舟船百艘,藏于滨海,此时高丽兵沿汉水西下,即遇陈军快舰车船冲撞。 高丽舟小,一冲即乱,兵士落水死者二三千人。 九月十六日。 高丽军中粮米将尽,陈军守山道险阻,高纥数攻而不能克。 高丽将士沮丧,皆以为北归无望。 高丽民夫口粮被夺,多向山中觅树皮、草根为食,饿死者以千百计。 九月十七日。 陈将樊毅使后方运粮,树大旗七张,每旗下置米千石,高丽军民愿投效为奴者,即给粮米。 时高丽兵民大饥,至人相食,南奔投效者日数千人。 九月十八日。 高纥点麾下人马,只二万四千,终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遂命次大兄领二万众西南击,奔百济,欲破其买忽城,获军粮。 高纥则自领精兵四千人乘马,东投山林,欲从渊子游归国小道归高丽。 九月二十一日。 高丽西军甚乏食,捕鸟兽已尽,高丽次大兄命军士收人肉制脯,供给军需。 高纥行军入山,沿途早为渊子游抄掠一空,见其军至,山中蛮夷恨渊子游之侵暴,袭扰其军,高纥甚困窘。 九月二十二日。 高丽西军破百济买忽城,百济王南征,早已尽调城中粮草,见破城无粮,高丽兵怒而屠之。 城中百济妇孺凡二千人,皆死。 是日,安东将军周罗睺趁其无备,亲率士卒三千人击其城外后队,大破之,斩获以数千计。 九月二十三日。 渊子游率麾下扶余军八千人,袭破高丽息成城,获高丽军粮六十万石,铁铠二千领。 前时,高纥命国中聚军粮甲械于息成,未及南运,汉城粮道即为陈军所断。 闻陈人断粮道,高丽国中惶恐,集左右兵马万余人欲守息成,以备陈军北上,且兼接应高纥退军。 渊子游归国,未树扶余旗帜,虽多抄掠地方,俗以为常,息成遂无防备。 渊子游赚其城守出城,于宴上杀之,因而袭城,破之,俘高丽兵数千人。 渊子游收其家在辽土者二千人,其余则去其甲械,命随军负粮。 于是始树扶余王旗号,将兵返辽土。 渊子游知陈人必取平壤以南之地,以为其地人民愈少,陈人愈难北击辽土,遂不禁杀戮,纵其麾下暴掠国人。 高丽王以渊子游得息成,甚恐惧,召青壮数千入平壤长安城,发兵甲,欲倚坚城为守备。 九月二十五日。 周罗睺与樊毅合兵五千人,列阵于买忽城东。 高丽军合兵万余人,出城列阵击陈军。 周罗睺先纵兵击其左阵,不能破,少顷,命人置大布囊,裹面饼,以炮车抛于敌阵之中。 高丽兵不知其为何物,解而视之,乃蒸饼、胡饼等食。 高丽兵已餐人肉数日,尤饥困,猝见熟食,群情难止,哄然聚而争抢,其阵遂乱。 周罗睺趁乱进击,大破之,并阵斩其将。 周罗睺以粮米诱其余众,高丽人多归降。 至是日,陈军共捕得奴人三万,获高丽降卒万人,降人二万。 九月二十六日。 任忠至耽罗。 督粮官上言周罗睺军中余粮只供十日,周罗睺遂命樊毅率本部并新获奴军南击百济,取军粮。 周罗睺则率本部督高丽降人北讨,就食于高丽国中。 高丽降人多胆怯而媚上,常习夏言一二句以假充陈军,入高丽国境,其虐民之凶暴甚于陈人十倍。 周罗睺治军素严,录其残暴者数十人,尽斩之,尤不能止。 周罗睺知己失虑,遂与高丽百姓约法数条,诸军有犯者,皆斩。 周罗睺入高丽国三十日,凡斩首五百七十人,其人始得约束。 十月。 高纥返其国,自降官品五等为乌拙,仍领国政,并率其残余数千人守平壤长安城,复送高丽王于国内城,备不测。 渊子游既破息成,粮草充足,遂大掠高丽百姓数万北还辽土,并树扶余旗帜自平壤城西而过。 高纥于城上观之,羞愤几死。 任忠骑军北渡,与周罗睺会师息成。 高丽空虚,浿水(今大同江)以南,几无守备,任、周二军于是纵横无阻。 渊子游军过平壤方三日,任忠已率骑军千人渡浿水,至于平壤之西。 高纥以其立足未稳,率精骑数百人出城冲之,方酣战,周罗睺已率骑军数百人渡河攻至。 高纥左右受迫,败绩,从马还城者,惟数十人,城中骇怖至极。 周罗睺与任忠在平壤城下屯驻三日,后方忽报高丽乡人聚众反,且天降大雪,粮草恐不能济。 任、周二人皆知平壤不可破,遂引兵渡浿水南还。 自是,浿水以南,皆归于陈。 高纥见陈人兵退,北面跪地叩头流血,以谢已罪,又付平壤守备之事于时年二十的新锐将军乙支文德。 随即,高纥投浿水而死,以其性命谢于高丽国人。 高丽国人虽怨其败,亦嘉其死志,其子孙遂得保全。 十一月。 高丽迁都于国内城。 渊子游还辽东城,行令于高丽西、北二部众头人,称扶余王号。 众头人因高纥之败并渊氏在辽土旧威,奉其为主,高丽于是二分。 渊子游既立扶余国,急遣使者入邺,欲讨齐帝之封敕。 ———— 齐天统二年(566年)十一月。 邺都,上皇寝居。 “妹妹且说,士开与我谁更舒服些。” 高湛的目光在胡皇后那张香汗淋漓的粉面之上转了转,言语之间,颇为自信。 胡皇后见他目光向下移去,只道他还要再来,心中委实有些怕了,拉过衣被掩住雪白的肌肤,羞怯说道。 “湛郎神勇,和郎自是远远不及,今日妹妹真是舒服得似要上了天去。” “那与和郎苟合之事,妹妹实是再也不敢做了。” 高湛闻言,只开怀笑道。 “你与士开之事,我早已知悉。” “后宫女子既多,你疏于雨露,自然寂寞。” “士开,我知心人也,代我操劳,何所不可?” “妹妹若有意,我三人共枕,亦为乐事。” 胡皇后闻得高湛此语,她纵然性子开放,也颇觉不妥。 她正要出言推辞,却见高湛已披了衣衫,推门唤过宫人,命召和士开入内。 湛郎怎生变得如此荒唐了? 胡皇后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青丝,心内狂跳不止。 未多时,和士开入得宫内,高湛又如先前对胡皇后般,将他与胡皇后苟合之事挑明说了。 和士开自然惶恐已极,口中请死不止,高湛随口赦免了他的罪状,并附耳说了自己的心思。 和士开自知此间小命系于高湛之手,对他那些怪异的心思,只能是千肯万肯。 三人一番云雨不提。 前殿。 收了神通的高湛,现今对手握大权的和士开,愈发放心了些。 他的几位兄长,俱都年不及三十,便见夭亡,他现今年将三十,前番又生了一场大病,身后之事,不可不虑。 现今和士开有了和他与胡后的同榻之谊,他若早夭,却也不必忧虑他人欺负孤儿寡母,篡掌国政了。 胡皇后对和士开的魅力他是放心的,和士开虽无甚才能,护得幼主长大成人,亦当是无碍。 至于往后之事,却也不是他高湛所能谋测的了。 念及此处,方才好好体验了一把新鲜刺激的高湛,终于止住了念头,同旁侧的和士开言道。 “士开,近来国中宗室可有异常?” 和士开此间心绪仍是难宁,他略一思索,言道。 “河间王常于宅中射草人,左右皆言其怨陛下。” 高湛沉默少许,道。 “下月唤入宫中,我且问之,若实有此事,我便将他打杀了。” 和士开当权之后,替高湛做了不少脏事,远离皇权半刻,他便要死无全尸。 此间听了高湛言语,却也有些醒悟了自己皇帝孤臣的定位,再一思索,先前高湛留下自己的小命,还要自己与胡后同乐,似乎也有些道理了。 他又听高湛问道。 “我那江南女婿,近来可又做了什么好事?” 和士开知他是问陈国在辽东的情形。 淮南之失一直是高湛的一块心病,他虽面上不说,私下里却对南面的状况极为关切。 和士开搜罗了腹中的文墨,半晌方答道。 “百济或是要亡了,高丽在汉城大败,连国都也迁了,那高丽小王的江山已是丢了一半。” 只听高湛叹道。 “南国小儿偏生好运,辽东这一番获胜,他那国中的叔父,却也只能藏伏了。” 言罢,高湛似乎想起了什么,道。 “我那女儿寿阳公主,现今几岁了?明岁便遣给他做了皇后罢。” 和士开闻声,应道。 “公主明年只八岁。” 高湛又是沉默,少顷方道。 “无妨。我那南朝女婿治政平顺,居位半岁未见乱政之端,仁纲不是其对手,此亲当结。” “所恨者,淮南丧师,我将得一恶谥也。” 他灵光忽而一动,道。 “士开既言高丽大败,则我可以拓土辽东否?” 方问完,他却又后悔道。 “斛律氏威势过重,实非善事,罢了,不可再用兵辽东。” 和士开闻言,灵机一动道。 “上皇若欲得拓土辽东之功,臣有一妙策,可不须刀兵,轻易取之。” 高湛闻言欢喜,道。 “你速说来。” 和士开随即答道。 “高丽军败,其西部大人渊子游拥据辽土,自号扶余王。” “其既畏高丽相攻,又恐陈人讨伐,使者正在邺中请我封册,必有借我之名威赫二国之意。” “我今可命其纳土,封我官爵于其境内,而令其仍以扶余王号实领之。” “如此,则我得其名,而彼获其实,两相便宜,岂不美哉?” 高湛听罢,晃了晃脑袋道。 “其人既据辽土,则当为我大齐辽王,不当为甚么扶余王。” 高湛又想到了周人控制西梁小朝廷的办法,继续道。 “我可借此时机,遣一军万人,入其国土,名为助其戍守,实为探其山川地理。” “若高丽、陈人不攻其国,则此军即驻其境内,由其国中供养,以为威慑。” “若高丽、陈人来攻,能助其守,则助之,不能则趁势夺其国。” “如此,其方为我齐国之辽王,而非是扶余王。” 和士开躬身叹服道。 “上皇妙算,此间扶余外强而中干,我若遣军护其使者回辽,其王畏于东面形势,不敢东西开战,必请我兵驻其国中也。” 高湛闻言轻笑了笑,道。 “此策是祖孝征之言?” 和士开见高湛看出此策来历,忙道。 “正是祖公之论。” 高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道。 “祖孝征亦是妙人,然能与我同榻欢乐者,惟士开也,士开知我情谊否?” 和士开跪地叩首,道。 “臣惟万死,以报天恩。” 高湛又笑道。 “辽东事毕,我死后可得一宣字也。” 齐天统二年十二月。 齐上皇杀河间王高孝琬。 齐上皇高湛以兰陵王高长恭为护东夷校尉,使其率兵二万进驻辽西营州,封扶余王渊子游为使持节、玄菟郡公、辽王。 齐使命渊子游奉表纳土,并宣言可驻兵其境助其守御。 时渊子游方立国,人心未固,畏齐师之强,从之,上书声言纳土。 高湛于是以其地为辽州,依其大小部族,置郡县于其境内,以渊子游为辽州刺史,辽州大小官佐,听其任命。 又命高长恭率齐军一万驻鸭绿水西大行城(今丹东),助辽州备高丽侵扰。 渊子游既得其实,又畏齐人之势,遂听任高长恭驻军大行,并供其军需。 辽土遂入齐国版图。 是月。 陈将樊毅、徐俭合兵击破百济王都泗沘,百济国灭。 百济国中沙、燕、刀、解、贞、国、木、苗八大族,多被战火,惟沙、解、国、苗四族见存。 四族首领请选族中美女奉献建康,以充实皇帝后宫。 陈帝陈伯宗以先帝崩逝,二十七月心丧未去,不宜纳娶,优诏不许。 又以四族所在各置侯国,选其族中有功者为县侯,沙、解、苗三族各得一县侯,惟国氏早投陈军,得二县侯之封。 百济既灭,高丽又残,平州所辖境域,一时极广。 陈伯宗于是割平州汉城并其以北置乐州。 并以东宁太守司马申为乐州刺史。 第六十一章 诸侯 陈光大元年(567年)。 正月。 建康,台城,中书省。 陈伯宗坐于上首,目光在舍中五位大臣的面上扫过。 见众人皆已看罢文书,他终于言道。 “辽东既定,诸公以为如此封爵,妥否?” 今日舍中的五大臣,到仲举、章昭达、徐陵、张种四人皆有侍中职衔,惟祠部尚书袁枢,无此职任,属于是列席参会。 见左右诸公皆不语,袁枢只道众人欲要他这个职权轻些的祠部尚书先言,便进言道。 “诸将定辽有功,可当封赐。” “诸王年岁渐长,亦足加封。” “然则,丰安、富阳二公主皆女子,何以可授县侯之爵,而领侯国封土于外也。” “前代制度,公主但命受汤沐邑,而未见有授侯爵者,非不可授,实必以此,示天下男女有别也。” “若不示天下男女有别,则诸侯继嗣无定准也。” “苟若一侯无子,则立其女以继之乎?立其侄以继之乎?” “臣恐此封乱宗法,望陛下再思之。” 袁枢言罢,众人脸上皆面露异色。 因他虽只言指诸侯继嗣,实已用此言语向皇位的继嗣问题做出警示。 若是皇帝无子有女而崩,以此男女未别之制度,是否示天下人,公主亦可继承大位? 陈伯宗听罢此语,心念微动。 他于此问,实已有所准备,此间便即言道。 “领县侯国制度,先帝首倡,自与前代不同。” “汉晋之世,公主逝后,其子亦封侯爵,食其旧邑,可知公主之国与侯国实无异,朕今以实名封之,何所不可?” “至于继嗣之事,其所封之土,但以公主子女随母姓者而继之,有子则以子继,无子则以女继,无女则以侄继。朕为之立此制度,则继嗣之事,何以为乱?” 陈伯宗此论若于后世明清之际说出,必然大为惊世骇俗。 然则,南朝学校制度废弛百年,掌握着儒学知识的世家大族又在侯景之乱中大大受创,整个陈国的儒学知识分子,只几千人众,那些两汉之间立起的儒门传统价值,却是没了足够的社会影响。 是以,袁枢听罢陈伯宗的言语,却也没有激言反驳,只再谏言道。 “若如此,则宗室女子,绝不可与外国和亲。” 袁枢仍在提醒着陈伯宗此举对皇位继承权的影响。 陈伯宗闻言点了点头,环视众臣言道。 “今我宗室子女稀,海外之土尚不足守,岂可送他国和亲?” “我宗室男女皆当海外裂土为诸侯,为朝廷守疆。” “和亲者,御敌之下策也。朕自不取,后亦将立训言,禁子孙为之。” 众臣听罢皇帝此语,乃知皇帝所以授公主侯国之封,盖因而今陈国宗室人丁稀少,而平、乐二州若不多置同姓封国,则不足以稳固的缘故。 现今皇帝为了大权稳固,已夺了安成王中书监之任,令之赋闲在家,戒备之意,人所共知。 安成王子女虽多,封之海外却于皇权有损。 如此思来,皇帝以公主充数,封之海外,却也情有可原了。 尚书右仆射到仲举先行想明白了此中关节。 他的儿子到郁现今便是皇帝姑姑信义长公主的夫婿,此战辽东平定,他在平州也得了个侯国之封。 皇帝今为姐妹封国,自己不若也替信义公主争上一争,未来到氏子孙在平州若能因此拥据二国之土,便是又更多了一重保障。 念及此处,他便出言声援皇帝道。 “侯国之封,既为先帝新制,女子为侯,当无不可。” “况公主者,天子之息,不必拘于常俗而论。” “今国家既欲守远土,用事之秋,便事即当用,我等何必因循旧礼。” 到仲举现下是尚书省的主官,宰辅之任,他一说话,便是给此事定了调子。 尚书省内的吏部尚书徐陵、祠部尚书袁枢、度支尚书张种,听了他言语,便都不好于此事上再多作言语了。 陈伯宗赞许地冲他点了点头,随着陈军在平州的胜利,他这个皇帝在群臣中的威望渐增,到仲举近来已经很少反对他的决议了。 只听到仲举又言道。 “今陛下欲封丰安、富阳二主,臣以为事在当然,而武帝女会稽公主、文皇妹信义公主皆在世,或可并而封之,以塞旁议。” 一旁袁、张、徐三人闻得到仲举言语间将会稽公主抬了出来,神色俱都一变。 会稽公主嫁沈君理,其子沈遵俭早夭,惟有一女沈婺华在世,而沈婺华现今正是皇帝宫中的淑媛。 若按皇帝先前诸侯无子,以女继之的论言,则会稽公主岂非能承武帝之嗣,而沈婺华又再承之? 文帝以武帝兄子之身用武帝继子之名承继大统,又为自固权位暗害衡阳王陈昌,毕竟算不得光彩。 武帝故臣口虽不言,心中难免有所微词。 前番皇帝纳沈婺华为妃,或许本就存了几分收取武帝法统的意味。 而皇帝今日之举,名虽只封公主侯国,实或只是将那层藏得极深的心思,露出一二,以收武帝故臣之心? 三人思索至此,皆觉新帝甚工心计,实难揣度。 此时袁枢只觉方才失言,便忙变了态度,进言道。 “到公之言甚是,陛下既立制度,会稽公主、信义公主,固当封之。” 陈伯宗见左右大臣神色微变,又听到仲举与袁枢皆进言当封会稽公主,稍一思量,便知众臣因沈婺华的缘故,想岔了方向。 当下他却也不便解释,众臣如此思量,于他也无甚么损失,只将错就错言道。 “诸公既知朕意,二姑自当封之。” 群臣皆以为方才猜中了皇帝心意,心中于皇帝智术,一时感慨莫名。 吏部尚书徐陵素来以忠直见称,此间忧虑皇帝醉心权术,便出声进言道。 “臣闻天子御万邦以道而不以智,圣人抚天下以德而不以术。” “国政大端,宜从道德而持之,若驱之以智术,则国危矣。” “陛下若有忧虑,直言则可,何必曲而饰之。” 陈伯宗听此言语,心道你们浮想连篇,却也怨我不得,见他仍欲再说,便先声言道。 “朕确有心事一桩,欲付诸公论之。” “朕欲封海外一侯国于安成王,诸公何意?” 陈伯宗忽这一问,徐陵却也噤声不言了。 皇帝现今无子继嗣,安成王乃宗室长君,若皇帝早夭,其或将为下任皇帝或是辅政大臣。 此间出言,却是要冒大大的风险的。 旁侧良久不语的领军将军章昭达,却是在此刻出言。 “安成王有贤名,能得人之用,不宜置于平、乐二州。” 章昭达此言直指若封陈顼于辽东,将有勾结边将的祸患,算是将这位未来的潜在皇位继承人,给得罪上了。 不过他的话却拉近了自己与陈伯宗的距离。 陈伯宗闻言,冲他轻点了下头,便道。 “章公之言是也。” “东宁太守司马申曾奏东宁东北海中数百里,有大岛数处,其上有蛮夷或数千人,东宁人呼其地为小流求。” “我欲夺得此地,为安成王置侯国之封于其上。” “诸公以为如何?” 第六十二章 孤独 众臣皆未听过这小流求的所在,闻得其上蛮夷只数千人,心道定是东海之上的甚么蛮夷小岛。 封国土于彼处,若再令安成王从速就国,则直与将安成王一家流放无异。 安成王若被置于那般海中孤岛,任他有千万手段,却也是无处可施,直是彻底失去了对皇权的威胁。 只是皇帝为固权柄,如此行事,于场面上毕竟难看。 度支尚书张种是个实在人,他不无提醒之意地进言道。 “安成王宗室长者,若仓促置于海外,朝望或疑之,陛下可稍缓其就国之事,以安人心。” 陈伯宗闻言知他说得在理,现今朝廷的军政人物中,虽大多站在自己一边,但此间自己既无太子,继嗣未明,陈顼虽然赋闲家中,其于朝臣心中还是有着特殊地位的。 倒是不可操之过急。 他故作平淡地言道。 “安成王封国之事,自是不急,得封之后是否入国,何时入国,皆听其便。” 他又道。 “朕之二弟始兴王孝俭有德行,朕嘉其意,欲为其增户一千,改封安丰王,其侯国之封则暂缓。” “始兴王号则由朕之三弟鄱阳王承之。公等以为如何?” 陈制,郡王受封食户二千,此时陈伯宗为始兴王陈伯茂益封千户,贵重之意,人所共见。 陈伯茂乃是陈伯宗的同母弟,这时陈伯宗又将含有继承陈谈先一系家门的意味的始兴王号从他头上移给旁人,并缓其侯国之封。 其欲以陈伯茂为帝位后继之意,不言而明。 这道诏令一下,那些心中仍在支持安成王之人,恐怕皆要心灰意冷了。 既知上意,到仲举便先行言道。 “陛下此举,实有益于天下归心。” “然天家子息既薄,陛下是否拣选民间女子入宫,以繁子息?” 众臣闻言心思俱都一动,便即思索起自己家中族中是否有妙龄美貌的女子来。 陈伯宗被这猝不及防地催生之语一惊,面上神色却是未变,缓声言道。 “声色,迷人之物也。” “今天下三分,周、齐之力,俱在我上,朕每念之则常忧,身当终日乾乾,不敢溺其中片刻也。” “公等于此不必多言。” 言罢,他转头看向章昭达,道。 “章公,诸公皆国朝之重,卿与我用兵之谋,不若告之。” 章昭达闻言,起身同尚书省的几位官长施了一礼,道。 “诸公,天子常有用兵西方,收取荆襄之意。” “前时天子已命郢州都督华皎,密造战备于上游。去岁收取安蜀城后,巴峡蛮人亦常遣使者与我勾连。” “周人蜀中叛乱,年年相继,此诚天授我时。” “然今时,我府库之积蓄未丰,又征战辽土,实不能用兵西面。” “天子与我计较往岁度支出入,虑得若明岁用兵,府库积蓄或便足用。” “今日说与公等,实天子欲示公等以诚,而请公等勿泄之于外也。” 陈伯宗此时借这由头,让章昭达将用兵西面的谋划说出,实是在向众文臣宣示自己与武臣的结合甚为稳固。 这个政治信号一旦借他们之手放出,朝野之中关于陈伯宗在继嗣之事上安置的非议,将会少上很多。 还是到仲举先声出言。 “陛下心怀四海,万民之幸也。周人值梁季之乱,窃据荆、益,朝臣日夜思图恢复。” “今陛下欲用兵西土,上和天时,下顺民心,其业必立,其功必成,臣等将鞠躬尽瘁而报之。” 今日舍中,俱是有识之人,皆知据有荆襄、巴蜀,南国江山方才稳固,是以闻得皇帝有明岁举兵,恢复西面之志,皆受鼓舞。 于是齐声言道。 “臣等惟鞠躬尽瘁,以成陛下之志。” ———— 光大元年正月。 陈帝陈伯宗徙封始兴王陈伯茂为安丰王,并增其食户至三千,又以鄱阳王陈伯山为始兴王。 陈伯宗又遣丰州舟舰载兵七百人,出东宁东航,入小流求境,因其地势立据点,招抚蛮夷。 陈伯宗改小流求为琉球,以其地置琉球侯国,诏命移江南贫人千家于其土,分赐耕牛铁器。 时安成王陈顼罢官赋闲于家,陈伯宗加其琉球县侯之封,使之领琉球侯国,邑一千五百户,为海外诸侯之最。 是时,陈伯宗赏辽东将帅并追述武帝创业以来,文武所立功勋,于海外平、乐二州,新封汉人侯国十一。 又封建宗室,文帝所生除陈伯宗与陈伯茂之外九子,咸受封国于平、乐二州。 尤以侯国数少,更授宗室女子以封疆。 武帝女会稽公主,文帝妹信义公主,文帝女丰安、富阳二公主,皆以女身受侯国之封于乐州。 时陈伯宗无子,群臣观此安置,皆知安丰王陈伯茂为储副,安成王陈顼之党羽遂涣散。 安成王陈顼恐陈伯宗加害,请往琉球就蕃,时琉球之封有名而无实,陈伯宗固留之。 至八月,丰州刺史奏报于琉球立营垒毕,陈伯宗方纵之就国,仍留陈顼诸子在都,使人教之礼仪文学。 是岁,徐俭理平、乐二州版籍,得情形如下。 平州领郡五,县十一,同姓侯国八,异姓侯国十二,夷人侯国二十五,汉夷民口六十余万,能汉话者七万。 乐州领郡三,县十三,同姓侯国五,异姓侯国七,夷人侯国十一,汉夷民口三十余万,能汉话者二万余。 二州汉人侯国通计,凡三十二国,汉人封户共一万一千二百户,当年已至其土者,五千二百户,尚缺六千户。 是岁,朝廷征国中贫人移辽东凡一万七千口,安置所费,折钱近三亿。 辽东诸侯亦自招游人赴其土,岁或至二、三千人。 时东海之外,以巨济侯国最为兴盛,其国相章大宝趁海贸之便,使商旅往来平州、江南、倭国三地之间,获利巨丰,东南赴平州贸易者,多在其国。 巨济国中汉声相闻,吴歌相应,风俗人物,一同中土,时人以其境多山,呼之为“小会稽”。 ———— 风停雪住,一轮冬日悬于碧空。 华林园内,披着齐国回赠的裘袍,陈伯宗与沈婺华踩过铺满积雪的小道。 雪下的枯枝发出一阵轻响,白皑皑的地面之上,只留下浅浅的足印两行。 亭子里,沈婺华静静靠在陈伯宗的肩头,知他近来有些心事,便轻声问他道。 “陛下近来心忧何事?” 远处,水中游鱼在湖面之上打了个小小的水花。 陈伯宗道。 “近来太学生中多有议我封女子侯爵于海外之事,以为颇有逾矩,可称荒唐。” “我闻知此事,心中常觉孤独。” 沈婺华幼年受家学教谕,颇被儒学礼俗熏习,然其后却在陈伯宗身边长成。 陈伯宗本后世人物,于人前虽多装恭谨贤良,于家宅之内,却时常以后世风范言语行事。 沈婺华常常在他身侧,自然亦受了他言语影响。 是以闻听此事,沈婺华却是站在了他这一边,温言开解道。 “晋世以来,士人行事常常不拘旧礼,率性自然,称为风流。” “陛下行事,妾以为非是逾矩,当算风流。” “现今太学授《荀子》之书,妾观荀子有言,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 “王者为政,当法于后王。制度之端,因时而革,应务而变,陛下革新旧政,已为后王。” “俗儒不通经义,无知无智,陛下但勿扰之。” 陈伯宗听她言语,只觉这世上终是有人能够解他心意,不由心中大为宽慰。 将她揽过抱在怀里,细嗅着她身上散出的香气,陈伯宗心内那股孤独稍稍退去。 穿越是件很孤独的事。 现代人与古代人所受的文化熏习,实在大相径庭。 来到这个世界七年以来,陈伯宗一直以王莽为戒,不说超出常理的话,不干超出常理的事。 是以他过得并十分不快意,很多现代的思想文化仍在影响着他,他试图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变化,但他知道给世界以变化之难。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古人,此番的封建海外,乃是因辽东大胜而志得意满的他,将自己的现代部分做了些许流露。 给陈顼所封的那琉球县侯之爵,更是出自他这一个后世来者的恶趣味。 他需要戴着古人与皇帝两幅面具生活。 北周与北齐像两座大山般压在他的心头,他应当、且需要活得小心翼翼。 没想到,离开现代,来到这南朝的末尾,做了五六百万人头顶的皇帝。 他仍然感到孤独,他仍然有着恐惧。 或许这便是常理,人生总是,没那么快意。 恍惚间,陈伯宗感到怀中的温软一空。 再回神时,只觉唇上一温。 面上已是红霞一片的沈婺华,半羞怯半勇敢地抓住了他的手掌。 他听她道。 “婺华会一直陪着陛下,不会让陛下只剩一个人的。” 风静云疏,草木无声。 他知她读出了自己的那份孤独。 唇上那被佳人吻过的地方,似乎有股淡淡的甜味。 他想,或许,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孤独。 ———— 光大元年正月。 陈帝陈伯宗以淑媛沈婺华为贵姬,放宫人年二十五岁以上者百二十人归家,人赐绢帛折钱十万,听嫁娶。 第六十三章 冯仆 光大元年(567年)二月。 陈阳春太守冯仆,率岭南俚獠首领十余人入都,朝见天子。 陈帝陈伯宗赐绢帛锦缎以赏之,又召冯仆见于华林园中。 建康,华林园。 看着眼前这个兼具中原与岭南面貌特征的青年,陈伯宗忆起了一段掌故。 刘宋元嘉十三年(436年),北燕皇帝冯弘兵败,东投高句丽,高句丽王待之不恭,冯弘于是派人渡海,有附宋之意。 宋文帝刘义隆于是派使者王白驹到辽东接应,可是待王白驹一行到达高句丽时,冯弘已被高句丽国中部将孙漱、高仇所杀。 北燕残余的部众七千人便顺势拥王白驹为首领,与刘宋北来的使团一起攻杀了这两个高句丽将军,为其故主报了大仇。 王白驹异域扬威的故事且不多提。 但说冯弘虽死,北燕皇室却未见消弭。 冯弘的第三子冯朗奔入北魏,其女嫁入北魏皇家,成了后来北魏权倾一世的冯太后。 冯弘的第五子冯业则早早率了三百人自辽东南渡江南,只是中途猝遇大风,冯业的高丽小船一直被吹到了岭南,方才得以登岸。 岭南素来俚獠多而汉人少,宋文帝知悉此事后,便将错就错地把这一批辽东汉人安置在了岭南。 自冯业至冯仆的祖父冯融,冯氏三代在岭南为太守、刺史。 只是南朝对岭南广州以西的广大区域控制能力其实极弱。 汉人居民点沿郁水(今西江)一字排开,往西出了晋兴郡(今南宁)便是满是蛮夷的不毛之地。 郁水往南直到崖州(今海南岛),皆是聚山洞(即山间盆地)而居的俚人与越人。 汉人在这里的州县大抵只是众多山民包围着的几个居民点。 冯氏一族名为牧守,其实不过是管着千百户汉人的乡镇长罢了。 还是到了冯仆祖父冯融这一代,冯氏才找到了破局的办法。 高凉一带的冼氏一族素为俚人首领,至冯融为刺史时,其家中更出了个奇女子。 那冼氏女子不过十余岁年纪,便从其兄冼挺征伐左右。 其颇通威福并用之道,一时之间,高州、罗州、南合州(即今广东之阳江、茂名、湛江三市)之俚民皆服之。 且说这冼氏虽有文武之略,然毕竟有婚嫁之愁。 是时,冯融恰为罗州刺史,算是这群俚人理论上的官长,于是趁机为其子冯宝求婚。 冼氏功名太盛,于俚人之内难觅夫婿。 冯家乃是彼时高州的汉人大家,世为牧守,两家结亲,正得其宜。 随着冼氏与冯宝的婚姻,做了三代空壳刺史的冯家人,终于得以品尝到了威行四方的权力滋味。 而冼氏一族,则靠了冯家,借壳上市,成了在岭南汉夷两道皆能吃开的俚人新贵。 彼时,崖州(今海南岛)为南朝所弃已经多年,冼氏既与冯氏亲好,便借了他家的舟船之利,将那海岛之上的蛮夷也一并招致了麾下。 南朝因之得以恢复在海南岛上的郡县。 至此,岭南蛮夷附于冼氏者,已至十万家,五十万人。 这位冼夫人,也因之成了岭南治理中,绕不开的一环。 而眼下这个冯仆,正是冼夫人与冯宝之子。 现今冯、冼二家在官面上的代言人。 春风和煦,林间传来一阵鸟鸣。 陈伯宗将打量冯仆的目光收了,命人为他上了盏清茶,终于道。 “朕闻高祖永定二年(558年)时,卿即来过建康,此番再来,建康可有变化否?” 冯仆不知皇帝此问何意,只小心答道。 “彼时,臣年只九岁,而今九年已去,臣年已十八,昔时记忆多有模糊。” “臣唯记昔之建康残破萧条,都民饥苦,而今之建康百业俱兴,人民安乐矣。” 九年前冯仆之父冯宝病死,岭南扰乱,冼夫人在抚定诸部之后,便派冯仆自海道入都,朝见陈霸先,以示宾服。 那时的建康破败非常,连皇宫的主殿太极殿都还在重修之中,冯仆算是看到了朝廷最虚弱的一面。 而今天下承平,建康复见兴盛,是以陈伯宗特旨召其入都觐见,亦是存了示岭南酋首中国兴盛,不可轻视的心思。 此刻听得冯仆出言恭维,陈伯宗面上只是淡淡一笑,道。 “文皇善治,国中之民是以富足。” 忽而,他话锋一转,又问道。 “朕闻冯卿家中有大船,多行海贸,商人每往崖州贸易多乘卿家之船,此海贸之利,可丰厚否?” 冯仆闻言心头一紧,担心皇帝要夺自家海船,便道。 “臣家中船舶甚小,不堪远航,岭表商旅所以多乘我家之船赴崖州,实赖臣母能抚蛮夷,乘我家之船,则山民不敢侵扰。” “岭南无良工,臣家之船,体小而易翻覆,每行船,十或覆之一二。” “是以乘我船者虽多,其利益其实甚微薄。” 陈伯宗自然不信此语。 前时,广州刺史徐度已然奏报,自东宁采金热兴起以来,高凉冯氏对于东宁矿奴贸易的参与便已然极深。 合浦(今北海)以西、龙编(今河内)以北的山林之中,生活着大量的原始山民,他们身强体壮,适应热带气候,是极好的矿奴来源。 是以,汉化程度较高的部族首领常常捕获这些山民,转手卖给汉人海商做矿奴。 而各地的地头蛇们则垄断着近海的航线。 其中,掌握龙编(今河内)到黄州(今广西芒街)航线的,是交州刺史。 而黄州到广州的航线,则正是由他们冯家把持。 据徐度奏书,每年经停广州的卖奴船多达几十艘,冯仆说现在却说这买卖赚不了钱,陈伯宗自是万万不信的。 只是此间陈伯宗却也不好戳穿他的谎话。 他心里还打着让冼氏一族推动领内汉化,并让他们和交州的土酋们打打擂台的算盘。 于是只听他说道。 “朕前遣工部尚书毛喜新造大舟。长十三丈(合今三十二米),为水密之舱,置司南之器,风波不能覆,暴雨不能迷,用之海上,实利器也。” “冯卿若有意,可遣匠人入都,学造此舰之术。” 是了,陈伯宗所以让毛喜做了工部尚书,正是为了推广水密舱与指南针两项技术。 早在毛喜还在东宫任职之时,他二人便在宫中试制过指南的磁针。 可惜两个文科生凑一块,自然搞不出什么科学发明来。 此事的失败,大大打击了陈伯宗亲自点亮科技树的信心,是以这许多年来,他于科技上全然没有建树。 后来毛喜任官东宁,因丰州舶船单靠星象与司南辩位航海实在不便,毛喜才花重金找了民间的匠人,用了足足一年工夫,终于将那二人概念中的指南针制作成功。 天嘉三年(562年)以来,陈国在海外的种种开拓,此物实也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勋。 至于水密舱,亦是丰州船匠在毛喜的重金支持之下,总结前代横隔舱技术,改进而出的新鲜技术。 古代的民间不是没有技术进步的土壤,只是没有促进技术进步的投资罢了。 不过这水密舱的技术固然甚好,但随着天嘉四年(563年)十一月毛喜调任归都,其原本在丰州建造水密舱新船的计划便被搁置了。 又一直等到去年陈伯宗正式监国,毛喜才特意上书提起了此事。 已然开始做起东亚内湖梦来的陈伯宗,这才急不可耐地新置了工部尚书一职,令其整顿匠人,建造新船。 近来毛喜的新船虽未完全造好,却已有了眉目,是以才有了陈伯宗此刻的吹风。 冯仆闻言只是大惑不解。 他不知道皇帝这般言语到底是何用意。 他终于试探道。 “禀陛下,指南磁针,臣家中船工已于丰州商贾处习得。” “水密之舱既为毛尚书所善,固为良术。” “陛下无私,赐臣此术,臣请自增每岁供奉五成,以报天恩。” 陈伯宗见他面露惶恐,知道他会错了意,温声和气道。 “朕欲省罗州与南合州入高州,使卿为高州刺史。” 这话很明白地要把冼氏一族的地盘划到一起,让冯仆来做这个刺史。 这自然是陈伯宗卖给冯、冼二家的一个人情。 那自然需要冯、冼二家拿出真金白银来偿还的。 便听陈伯宗再道。 “朕欲设市舶使于广州、交州,掌国中采买事及课航船出洋税。” “卿可荐族中一人为交州市舶使。” 陈伯宗的条件很简单,我承认你们冯、冼二家在高凉的地位,还把交州航线的利益给你们。 你们支持我在岭南办市舶使,把交、广二州的财权收归中央,再帮我敲打交州的土人首领。 如何? 冯仆闻言沉默,这般大事,由不得他做主,半晌方听他出言辞谢道。 “臣年幼,不敢受此任。” 陈伯宗却也没有多言,只道。 “卿可归家,以朕之言问卿母,朕将待其答复。” ———— 光大元年二月。 陈帝陈伯宗置市舶使于丰州晋安郡(今福州),掌舶船税,诏改丰州为福州,令福州刺史发舰船往小流求,为琉球侯国置移民。 并使琉球侯国隶福州,属东宁郡,其移民之费,悉以东宁采金所得供之。 阳春太守冯仆入都觐见,旋归岭南,陈伯宗以其母冼氏有德行,抚蛮夷有功勋,授其石龙太夫人位号。 并于崖州俚区新置宁越县(今海南临高),置俚人五百户于其地,赐冼氏为汤沐邑。 又置岭南经略府,辖六校尉,掌常备兵六千人,以讨岭南蛮夷不服王化者。 又以广州刺史徐度为岭南经略大使,总经略府事。 更新置岭南转运使,掌岭南诸州财帛贡赋调运事。 第六十四章 归客 光大元年(567年)三月。 石龙太夫人冼氏遣使献扶南犀杖、金银玳瑁并珍珠等物。 陈帝陈伯宗闻之悦,擢阳春太守冯仆为高州刺史,省罗、南合二州入高州。 旋置交州市舶使,以冯氏族人任之。 又置(六品)广州市舶使,以豫章太守刘广德任之。 诏加(五品)后军将军骆文牙(四品)员外散骑常侍衔,使之任(四品)督交州军事,交州刺史,命其讨交州西境渠帅李佛子等。 更令岭南经略大使发广州兵,岭南转运使调岭南财帛贡赋助讨之。 是月,陈伯宗重定陈国爵号,立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 每等爵又分三等,一等为高,三等为低,封爵者死,其子孙则降一等袭爵,减封户,世袭罔替者除外。 定食户之准,每受封爵百户,则年俸增米五十石,钱万文。 此六等爵受封不受土,大略受封五百户以下者为男,千五百户以下者为子,三千户以下者为伯,六千户以下者为侯、万二千户以下者为公。 王爵例授宗室,一等亲王万户,二等藩王五千户,三等郡王二千户,群臣功封万二千户以上者亦可赐王爵。 宗室女子亦循此例,有大国、藩国、郡国公主三等,食户为诸王之半。 另立海外侯国之封,其授爵皆称县侯,授实土,所封户多寡即朝廷需为其国所移汉民数。 其爵世袭罔替,初代至第三代,县侯可自置官署,至三代后,侯国相即受朝廷之任。 其国租税,一代侯全食之,二代食五分之四,三代食五分之三,至五代食五分之一,后则不降。 又定九品命妇之封,但尊崇其位,不给爵禄,用以赏臣下妻母,酬其功勋,示之恩遇。 国中女子有殊异功勋者,可以诰命之身食汤沐邑,有高功者可用公主例封侯国于海外。 于是陈伯宗各追功勋,加武将封爵,赐文臣诰命,大得众臣之心。 陈伯宗遂召(二品)食三千五百户三等寻阳侯、安东将军周罗睺入都听用,为其加(三品)散骑常侍衔。 复以任忠为都督任安等平州五郡诸军事,樊毅为都督汉城等乐州三郡诸军事,掌平、乐二州兵事。 又命平州刺史徐俭发舰船东向,探倭国南北海疆,绘其舆图,兼寻倭国沿海金银矿。 ———— 齐天统三年(567年)四月。 齐东北道行台,辽州,安东城。 安东原名大行城(今丹东),去岁辽王渊子游上书献土之后,齐上皇高湛便将此地改名为了安东,并命兰陵王高长恭驻防。 待今年一月,高长恭率齐军在此地扎下营盘之后,高湛便于此地新设了东北道行台的构架,并以高长恭为东北道行台尚书。 尔后高湛又将碣石山(今秦皇岛)以东的营州划归到了东北道行台治下。 待得渊子游发现自己多了个顶头上司,欲要聚兵反抗时,却发现原本听命于己的部落头人们,大多被齐人的使者以重金官爵收买,竟是全然指挥不动了。 无奈之下,渊子游只好认怂,暂时老实地做起了齐国的辽州刺史。 齐国至此算是完成了对辽州的弱羁縻控制。 今日。 齐从四品安东太守高珣,领了行台尚书高长恭的差遣,正在港口屋舍中翘首以待,静候着北来的陈国将军周罗睺。 按常理说两国边将本不宜见面,只是今时今日却有所不同。 二月时,上皇高湛已送国书于陈国,明言两国婚姻当今岁完毕。 陈主陈伯宗答书恭谦,并遣使献岭南金银玳瑁并珍珠等物于邺都。 本月初,二国已商定今岁九月陈主与寿阳公主完婚。 前时,辽土为高丽所据,江南航向平州的船只,需在北航至胶州外海(今青岛以东)后,横渡黄海。 这条航路颇为凶险,常遇风暴,往来船只常要漂没十之一二。 齐国入主辽土之后,陈国的官吏商贾则多改由古航道沿海而行,因此多在安东停靠补给物资。 而近来,自平州往江南的船舶亦多改由此道,路程虽远,毕竟胜在安全。 齐上皇高湛闻知此事,已下敕书于安东,令安东官民善遇陈人,勿生事端。 兰陵王由是知上皇有意结好陈人,是以命高珣于此候周罗睺行船。 “高公,陈国周侯的船到了。” 一个府吏匆忙跑入舍中声言道。 “速引我去迎他!” 高珣闻声而起,同那府吏奔了出去。 码头。 周罗睺已下了舟船,今日的他褪了戎装,着了皇帝新赐的公侯锦衣,倒也颇有些贵家公子的风仪。 同来迎的高珣寒暄了几句,见他能语南土方言,周罗睺心下好奇,便询问他道。 “不意高公竟能作南语,高公故老之中莫非有南国人?” 高珣闻言,面露难色,半晌方答道。 “珣前时在江北巴州为刺史,河清时,两国交兵,珣为南国章公所败,后下囚室,为兰陵王所救,故从兰陵王至此地。” “珣故老非南国人,是渤海高氏也。” “兵败丧师,珣有辱家名,周侯见笑。” 周罗睺不意自己一句好奇之问竟戳到了高珣的痛处,当下歉然道。 “罗睺失言,高公勿怪。” 高珣虽心中仍是有所异样,终是未曾忘了自己今日的使命,他继续道。 “兰陵王已于城中设私宴,置美酒,望周侯临之。” “兰陵王闻周侯少年英雄,功耀异域,常欲相见。” “现今我两国亲如一体,又结翁婿之谊,将军当可不必多虑。” 周罗睺想到平州登船时徐俭嘱咐自己勿与齐人交结的话语,本欲拒绝,听得高珣此语,心中却念头微转。 高长恭声名在外,常得齐国士卒百姓称颂,想必定是妙人。 皇帝既已猜忌于己,此番归都前程未知,不若就此赴宴。 这同异国王公宴饮之事,想来于皇帝杀他用他,俱是无碍。 念及此处,他便施礼答谢道。 “罗睺尝闻齐国商贾言,周师十万围洛阳,兰陵一骑击破之。” “是知兰陵王必当世之英雄。” “英雄既邀,罗睺不敢辞也。” “所虑唯海道颠沛,体多污垢,请先于城中洗沐,而后见之。” 高珣见他允诺,心下亦是高兴。 他忽而望见了周罗睺坐船甲板上的美貌女子,便补充道。 “此是兰陵王私宴,今王妃亦在府中。” “周侯家室若在舟上,且当同往。” 周罗睺见他目光所向,知他看见了自己在平州所纳的妾室嘉善,便应道。 “兰陵王嘉意,罗睺当从之。” 遂与嘉善同向了城中馆舍沐浴,换上盛装,直往高长恭府上赴宴而去。 第六十五章 宴饮 高长恭的府邸原是高丽大行城守将的旧宅,规制并不宏大,数月以来,虽经匠人多加修饰,仍是显得有些简陋。 府上的高丽女婢将周罗睺与嘉善二人引入中庭。 庭中花树烂漫,植满了高丽丁香。 正逢花期的高丽丁香盛开着,紫、白二色的花朵交映着,微风拂过庭廊,芳馨入鼻,沁人心扉。 庭中的香花围出的空地上,置着一张长案,案上放着两只冰鉴,内里想是装着什么珍稀的果品。 长案的南北两面,则置着两张面覆织锦彩饰的长榻,那织锦鲜亮如新,显是刚刚安置好的新物件。 兰陵王高长恭与他的王妃郑氏已在庭中静候许久。 齐制,郡王位在三公下,视正一品。 陈制,三等侯位视从二品。 周罗睺寻阳侯的身份较高长恭低了许多,是以未能得到高长恭临户相迎。 待双方各自施礼,通报了名讳身份,郑妃便引众人入了座次。 高长恭与周罗睺同坐北面,与自家妻妾隔案相对。 嘉善今日乃是一副南朝贵女的装扮。 三月时,陈伯宗重定爵命,周罗睺未及娶妻,是以嘉善虽为侧室,亦得了(四品)寻阳郡君的诰命之封。 她此间所着衣饰更为宫中的沈贵姬特赐,所佩金银珠玉,莫不极尽工巧。 但见她髻上饰着支翡翠垂珠金步摇,佩着行琥珀珍珠玳瑁钗。 上身着吴锦襦衫,胸前稍稍开襟,露出内衬的素色丝缎裲裆。 裲裆掩过她胸前的峰峦,向上显出一段雪腻的肌肤。 这肌肤同襦衫外罩的半透淡紫罗纱相衬,勾人眼目,惑人非常。 静素的霞帔自她两肩之上垂落,引出她腰下一幅白紫的织金间色裙裳。 那裙上金缕相饰,极显奢华。 此等衣饰,和着嘉善那本就倾城的容貌,自有一段别样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高长恭偷偷看罢这位美人的衣饰,心下不由一惊。 嘉善这一身行头,若是放在邺城,置办起来,恐是要花上百十万钱的。 但再看过旁侧衣饰简朴的周罗睺,他心中方才有些恍然,他对周罗睺道。 “孤常听闻南国天子亲爱周侯,前番心中多有不信,今日见过夫人衣饰之重,方知此言非虚。” 周罗睺闻他言语,面上只是带着苦意的一笑,道。 “我于国中常为人上书攻迂,天子恩赐虽多,今日召我归都,却又不授职事,恐仍疑我有不臣之心。” 高长恭听得此话,忆起了自己那两位被高湛忌惮而冤杀的兄长,又想起了当下自己的处境,不禁与他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他沉默着立身而起,继而叹道。 “周侯之忧,孤亦有所体验。” “世人皆道我等勇冠当世,是不知我等俱是天涯羁旅之人,浪荡无依之客,虽有才能,终不为朝廷所见容。” 他将案上两只冰鉴的盖子取了下来。 冰鉴之内,分别盛着,一盘去了籽的樱桃,一盘剥了皮的柑橘。 高长恭道。 “孤闻周侯乃寻阳人,便托北来的商旅带了些吴地的樱桃与豫章的柑橘。” “周侯且尝尝此二物,看看可有南国滋味?” 周罗睺见到那盘中的佳果,心中生出一股感动。 兰陵王言语轻松,然江南舟船来此,所需将近二十日,又要挑中这两样自己喜爱的蔬果,并保住这蔬果的新鲜,实是要费上不知多少心思。 周罗睺道。 “我亦常闻大王心思如发,行事多妥帖,颇能得人之心。” “今日之见,始知大王心思之细,虽纤毫之末,莫不毕照。” “罗睺自谓处事周全,今日则心服矣。” 高长恭俊逸的面庞上流过一丝宽慰,谦辞道。 “周侯缪赞。” 这时,侍女已捧了两盘新菜过来。 一盘是平州松子,一盘是熊白鹿修。 兰陵王妃郑氏今日是一身标准的北齐一品命妇装扮。 但见她头饰假髻,戴九钿金玉花树冠,腰悬金印,系朱红绶带,服青丝阙翟之衣,佩山玄之玉。 和着她那清丽脱俗的面容,举止之间,自有一番端丽娴雅之气,流溢风中。 只听她对嘉善道。 “此二物俱是辽东名品,郡君是平州大家之后,想是颇为熟识的了。” 她年岁比嘉善稍长,对比嘉善这东夷少女的活泼不拘,格外显出一种中土人物的端庄。 嘉善冲她嫣然一笑,道。 “王妃怎知妾身于家中常食这平州松子。” 她又移目于那熊白鹿修之上,稍稍惊异道。 “这熊白软滑似雪,肥美如膏,实是最为上乘之流,这鹿肉色光如玉,酥香绕鼻,亦是罕见的佳品。” “大王与王妃乃是从何处商贩手中购得的?妾身此去江南,实不知来日会否有幸再品此般佳物了。” 高长恭闻言与郑妃相视一笑,道。 “王妃爱山水,我与王妃常游左右山林。” “前日休沐,我二人于西山驰马观景,途遇一熊一鹿,我引弓射之,便有了今日这道熊白鹿修。” 嘉善艳羡道。 “大王与王妃纵情山水,奔走林泉,神仙眷侣,不外如是。齐国天子果真好人,大王东来就官,亦得家室相伴。” 高长恭闻得此话却不由得心中一叹,郑氏能来安东相陪,实要多亏了他王兄高孝珩。 高孝珩长于绘画,善于文学,颇得皇帝高纬喜爱。 为了郑氏能来辽东同他相聚,高孝珩将一幅藏了许久的苍鹰图奉送宫中,高纬方才替他求了上皇旨意。 他与郑氏才得以相伴此地。 只是,他身为高氏子孙,却不好在外人面前,损了高湛威仪。 他勉强一笑道。 “上皇固善人。南国天子亦善君也。” “周侯与郡君归南都,虽或不得见用,南国天子必恩荣养之。” “我闻江南风物,秀于当世,我与王妃常有同游三吴,饱览风土之心。” “然,身在帝王家,即不得自由。” “上皇命我往辽东,实欲使我行假道伐虢之策,收辽土于域中。” “辽土今虽暂安,后必战火四起。” “我请王妃在身侧,亦为办国事,假安辽人之心也。”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壶,往四只琥珀杯中斟上了兰陵美酒。 他将一只琥珀杯移至周罗睺身前,道。 “此是我兰陵封郡太守相赠的佳酿,极得五谷之美,请周侯品鉴。” 他又道。 “我与王妃身生帝室,行事究竟不由自己。” “江南佳物,或只得梦中相闻。” “贤伉俪此去东南,可替我夫妇游南国山水。” “待鸿雁北返,我即知周侯与郡君逸乐消息。” 他举起杯盏就要饮下。 这琥珀杯乃是高湛所赐,或许辽土平定,鸟尽弓藏之时,这晶莹剔透的杯盏,亦要被那来自宫中的毒酒所污罢。 他在心内想到。 旁侧,周罗睺为他身上萦绕的那缕兔死狗烹的悲切所染,竟是生出一种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 他侧身举杯,望着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北国郡王,郑重言道。 “若有一日,大王愿往江南赏玩风物,罗睺地位虽卑,封土之内,士民年贡亦百万数,足为二位备衣食。” 高长恭知他话中深意,只是微微摇头,道。 “君与我,俱忠贞之士也,国家之事,生死当然。” “若不幸而夭,只恨此身不逢明主,更复何怨也。” “周侯饮酒。” 便将杯中佳酿饮尽,只得一道清冽入喉。 高长恭的目光自郑妃娇艳的面庞之上掠过,最后落在周罗睺手中的杯盏之上,他问道。 “周侯若知辽东征战,终将为天子所疑,仍将为之否?” 周罗睺终于知他心意,心下只恨与他相识太晚,于国事之上,他二人原来本是,同一般人物。 他豪饮下杯中之酒,道。 “国事至重,君恩至深,万仞绝险,亦必赴之。” “惟恨不早逢兰陵王!” 兰陵王亦再举杯,一饮而尽。 “惟恨不早逢周将军!” ——— 光大元年(567年)四月。 寻阳侯周罗睺过安东,齐兰陵王高长恭为之宴。 二人年岁相仿,境遇相近,而意气相投,半日酣饮而引为知己,是知英雄相惜之论,并非虚言。 周罗睺留安东三日,与高长恭大言高丽国中虚实,后齐人所以威行辽土,实有赖于其语焉。 临别之际,兰陵王送周侯强弓一张,周侯赠兰陵王长槊一杆,相约来日同饮于淮水之上。 寻阳侯既归都,天子以其年岁浅,不宜急立功勋,遂于建康东宫故墟之上,起武英殿。 始置(三品)武英殿值学士之衔,授周罗睺、侯安都、淳于量等赋闲在都之将。 令诸值学士六日一讲学,并令五兵尚书每岁拣选三五将率入都,听讲学。 众将每开讲,天子必亲临听之,由是得以近见边将,知军中虚实。 又因众将皆军中宿老,所讲颇得军旅实务之便,天子是以稍知兵事。 群臣中有上书言寻阳侯阴结外藩,图谋不轨者,天子下书切责之。 天子又为寻阳侯手书,“英雄相惜,事所当然”,并示于群下。 天下是知天子有容人之量,言辞不恭、污蔑边将之奏书,由是渐少。 平、乐二州将士,由是皆心安。 是月,福州拔山将军陈岘航船至琉球,其土所居蛮夷不服王化者,尽为陈岘讨平之。 第六十六章 天下 光大元年(567年)五月。 陈帝陈伯宗重定度量衡,于南朝旧制多有损益。 大略旧斤二斤合新斤一斤(400克),旧石二石合新石一石(60升),旧尺长二分为新尺一尺(30厘米)。 遂命工部尚书毛喜督百工造尺、权、斗等器物万余具,各发州县,置县寺外,供民校准。 诸县征调有不合准者,听诸乡官讼于郡太守处。 各地令、守前时用度量衡之出入贪暴掠民者,由是稍稀。 新制既定,陈伯宗与群臣损益旧时租调,减百姓税赋十分之一。 大抵调绵、丝、绢、布等物,丁男,岁调折钱千五百文,丁女,岁调折钱千文。 又有租米,丁男岁租二石五斗,丁女岁租一石。 又有田赋,每亩(540平方米)租米二升(1.2升)。 此时建康市中,一石米值钱四百文,足供军士一月之用。 陈伯宗又令境内州郡,禁绝私盐,并于司农卿下,设监盐大使五人,分巡会稽、吴郡、广州等处,监各地盐事。 民间有贩制私盐者,量其轻重,或没产业,或流交州。 新制,豪民欲制盐者,须先奉百万钱上监盐大使处为担保,大使将授之特许印,听其制盐。 其所产之盐,是为官盐。 商人贩盐需用官盐,买盐时与豪民各留凭信,其信须用特许印。 每岁监盐课税,则以此出入之数为凭。 又集豪民中家业大者为盐会,令其自相监察。听检举,其偷漏税多者,罚没产业,举家流崖州、交州等僻远处。 遂加盐赋,官盐每出一升,则税六十文,丁男一岁食盐须四、五升,一岁一丁隐税可至二、三百文。 盐禁既严,山民虽不登藉,亦纳国赋。 是以户调虽减,而府库却充,是岁,国朝税物折钱凡三十亿,而盐课已八亿五千万,此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矣。 是时江表比年无事,是故虽有用兵平、乐,渡民辽东之费,府库亦称充实。 至年末,建康诸仓积物折钱已至十五亿,积粮已至五百万石,而三吴士民,亦称安乐丰足。 ———— 建康,东宫故址,武英殿。 武英殿值学士一职虽是上月方才新设,可这武英殿,却是陈伯宗去岁时便已命毛喜开始修造的了。 是故散骑常侍周罗睺,刚在都中闲了不到一月,便得了武英殿落成的消息。 旋即,宫中一道诏书,便把他唤到了这大殿中来,要他给皇帝来上课了。 自然,学生不只皇帝陈伯宗一个。 还有现在中军任职的游骑将军程文季、前军将军鲁广达和右军将军欧阳纥。 老师也不只他周罗睺一人。 还有司空侯安都、开府仪同三司淳于量以及现今掌着中军大权的领军将军章昭达。 周罗睺今日似是来得迟了些,进殿时,他看到欧阳纥正同程文季与鲁广达炫耀着他那十岁儿子欧阳询所写的“墨宝”。 这三位学生俱都比他年长许多,他与他们并不相熟,是以同三人见过了礼,他便抱了那册刘裕所着的《皇帝兵法》,静静坐在一旁。 程文季三人久在都中,似乎彼此之间已颇为熟稔,他们仍是拿着那幅欧阳询的“墨宝”在说笑。 此刻,虽未明言,双方却已默契地保持了一种距离。 周罗睺悄悄看了眼那幅“墨宝”,大概是抄的《孙子兵法》上的语句,不过那纸上的字迹,实在歪歪扭扭,引人发笑。 “咳、咳。” 殿门外传来两声轻咳,却是司空侯安都到了。 今岁不过四十八岁的他,身上有种刻意为之的老态。 程文季三人见他进殿,俱是起身相迎,收了玩笑。 侯安都从三人身前走过,冲着周罗睺笑了笑,他的目光在周罗睺怀中书册的封面上扫过,他意味深长地道。 “寻阳侯看的这书,可是不大好。” 言罢,他也不待周罗睺回应,便就在一旁落座。 周罗睺在他挥袖间,亦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 那是本《老子道德经》。 是了,现今这位食户七千的(一品)三等桂阳公,已然信了道,成了那都下玄真观每岁捐献最多的香客了。 正思索间,周罗睺却又是听到了侯安都的声音。 “思明兄别来无恙否?” 但见从殿外走进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老者。 他正是曾经拥据桂州(今广西),现今食户二千的醴陵伯,淳于量。 淳于量将长须一捋,冲迎上施礼的程文季三人摆了摆手,笑着走到二人近前,他先对侯安都道。 “听闻桂阳公近日从玄真观那金道人手里,得了不少好丹药。” 言到此处,他却又拍了拍周罗睺的肩头,笑说道。 “桂阳公能老来有子,倒是要多亏了周侯从平州捉来的这位金道人了?” 周罗睺自是不认得这甚么金道人的,不过淳于量能来主动搭话,他心下亦是好感大生,便恭声问他道。 “淳于公,不知这金道人却是何人?” 侯安都倒是抢答了,他笑言道。 “正是那去日的新罗故王,现领朝廷六百石年俸的太一窥妙先生,金麦郎是也。” 言罢,便见他与旁侧的淳于量相顾大笑。 周罗睺实不知道这两位退休老干部在同他打着什么哑谜。 他此刻还全然未意识到赋闲在家的宿将们与金麦郎的共同点,只尴尬地和着两位老将军笑了笑。 便在此际,只听殿外宦者高声唱了句。 “天~子~到~~” 闻此声响,殿内诸将便皆恭身肃立。 周罗睺见到一个身高六尺、容貌俊逸的朱衣少年正缓步入殿。 面只独目,却身量雄伟的领军将军章昭达在他侧后,虎步徐行。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个怀抱画轴的青年卫士。 入得殿中,章昭达与那卫士默契地左右退开,同众人一道向那少年施礼。 那少年免过众人大礼,便径直走到了周罗睺的身前。 拉拢周罗睺,这正是今日陈伯宗来此听讲的主要目的。 朕不管你过去是否是忠臣。 他执过了周罗睺的手。 只是往后,却一定要是,朕的忠臣。 他同他,亦是同殿中诸将言道。 “卿在海外多劳苦,前番相见,国事扰乱,未可长谈。” “今日当为卿,一言朕之心意。” “卿,我之柱石也,柱石若废,高天能得不倾乎,社稷能得不覆乎?” “朕今日来此,即请周卿与诸公为我言天下事也。” “天下未定,朕是以立六等爵,裂海外土,将酬各位。” 他复紧紧执了执周罗睺的手,道。 “周卿愿为朕之异姓王乎?” 他环顾左右,道。 “诸公愿为朕之异姓王乎?” 他的声音在武英殿中回旋着,荡涤着殿内每一位将军的心。 周罗睺释然了,一个心怀万方的天子,当然容得下一个自弊土远邦归国的边将。 侯安都心动了,他的公爵只是三等,皇帝既已抛出异姓封王为饵,那他现今,还算不得功高。 章昭达亦为天子今日的豪气所摄,他想,自己向陈蒨许下的那份承诺,或许并非遥不可及。 殿内,一幅巨大的舆图在地面之上铺开。 它也同时在皇帝与将军们的心中铺开。 那在属于江河与高山的笔墨之后所掩藏着的事物。 正是,当今这芸芸众生,所生所长的。 天下。 聊聊本书中的财政问题 小说不好像报表一样罗列数据,作者只好开个单章聊聊本书的财政问题。 做了张表格,大家感兴趣可以点进评论看看。 南陈561年以来财政收支图。 上图把陈国所有的财政收入折合成了标准文,即400文等值于1石米。 可以看到564年岁支增加了24亿,这是天嘉北伐带来的额外开支。同样的,该年岁入增加了10亿,这是当年加税带来的增加。 565年税赋降低,本应该岁入大减,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是由于北伐获胜后,朝廷威望提升带来的有效税率提升。同时,淮南的150万人口,也贡献了大量的盐税新增。 566年岁入继续增加,这主要得益于淮河榷场和内政的梳理。平州之战没有导致岁支大增,是因为淮南的屯田发展起来,固定军费下降了。 567年的岁入猛增,得益于提高盐税和打击私盐,另外本年度淮南、辽东、岭南,一些不征税的地方,开始重新征税。岁支猛增则是由于大规模的官方移民和提高固定军费支出。 现拆解567年陈国岁入如下。 户调、盐酒税,折钱24.6亿。 辽东贡马2000匹,折钱1.3亿,这是平州主要的财政贡献。 商税,2.8亿,主要是江淮榷场的贸易税和江南百分之四的交易税。 采矿收入,1.4亿,主要来自于东宁的金矿开采。 屯田,150万石,折钱6亿,来自于北齐在淮南的屯田和新开屯田。 户租米、田赋米,283万石,折钱11.3亿。 买粮入库,50万石,折钱2亿。 以上共计49.9亿。 目前争议比较大的是,用兵海外划不划算的问题。 可以看到,567年辽东和东宁一共提供了2.3亿的财政收入。辽东另外还有21万石的实物收入,折0.8亿(这个用来供给辽东本地,不必管他)。 那对这两地用兵一共花了多少钱呢? 大概花了5亿钱。 辽东和东宁的日常财政一直都是自收自付。辽东的日常开支前期主要靠吃新罗大户,后期靠马匹、奴婢贸易。东宁则一直靠采金。 一匹马值5、6万钱,一个奴仆的价格,5千到2万钱不等,这是不需要经营的无本买卖。 辽东的财政足以支持到正常收入恢复,现在高丽躲进长白山,压力已经给到北齐。 未来的辽东会一直是一块财政盈余的土地,这个就不用再多提了。 再拆解567年陈国岁支如下。 军费,常备兵5.08万,耗粮物折钱10.9亿,动员兵4.14万,耗粮物折钱5亿,预备兵11.58万,耗粮物折钱1.2亿,共计17.1亿。 上述的兵员包含募兵、府兵、屯田兵和州郡兵,陈国的极限梭哈兵力是20.8万。 军费中,另有赏钱1.2亿。 567年,用兵交州,但岭南大量岁入不会交到建康,是以交州用兵由岭南支给费用,不走朝廷账,故而不计入本岁支。 官费,俸禄及皇室开支,折钱12.9亿。 其中,陈国宗室稀薄,后宫宫人规模只有三百人左右,皇室花费不多。 南朝封爵,其户口九分食一,千户侯所食,只是百户所征,主角改易制度,不过把数额定下。目前国中封爵不多,开支亦可控制。 其余则是官署俸禄支出和皇帝赏赐、建筑等杂项支出。 买粮费,2亿,买粮五十万石,平抑粮价,兼做备战存粮。 移民费,4亿,向海外移民一人约耗一万六、七千钱,主要支出为田宅安置,农具配给,第一二年的粮食发放,路费,医疗费等。 567年共主动移民2.35万,另有3、4千自主移民。 这个是开拓海外的主要成本,但这是一次性的,是为海外侯国安置基础封户的成本,应当视为军费的一种延后支付。 以上,567年共支粮物折钱36.3亿,财政盈余13.1亿,府库存物折钱36.7亿。 可以看出作者的策略推演不是胡来的,是基于财政数据的推演而进行的。 陈国为什么能有这样的财政盈余? 主要取决于。 一、宗室不多,开支较低。 二、没有复杂征税,官吏规模不大。户调、户租使用类似包税的征收方法,盐税则抓大放小,只需要很少的税吏就能实现对大盐商的监督课税。 三、军队大量屯田,减少支出的同时,增加屯田收入。10万屯田兵作为预备役,提供了150万石的粮米岁入,去掉赏赐,他们提供近5亿的财政盈余。 明初也是靠屯田兵压下了军费,在江淮一线屯田,朝廷是大赚特赚的,到了边地,产量下降,开垦难度提高之后,屯田兵就会需要财政支援了。 明初边地人口稀少,对边地的屯田大大消耗了国家的财政盈余,是以没有多余的实力大规模对异域用兵。 是以,本书567年这样的财政状况,注定是不会十分长久,随着今后,陈国手中烂地的增多,财政盈余占财政收入的比重将会不断降低。 而当财政盈余降低到5%以下之后,国家便不再具有扩张的能力和动力了。 现在的陈国,这一比例是26%,而北周和北齐大概都只有5%-10%。 事实上,淮南丢失之后,北齐的财政盈余反而提升了,这是为什么高湛能够用兵辽东的原因。 按照本书构建的经济和人口系统。 567年,陈国的人均产值是5600文,即14石米,大约30%-40%的生存剩余率,而朝廷税赋率是13.6%,百姓基本能喘息着生活。 北齐的人均产值是6900文,即17石米,大约50%的生存剩余率,而朝廷税赋率是17%,当年北齐人口2052万,岁入约折钱240亿,财政盈余大概19亿,8%。 北周的人均产值是6200文,即15石米,40%-50%的剩余率,16%的税赋率,当年人口720万,岁入71亿,财政盈余大概7亿,10%。 陈国现在手里的烂地多,且淮南没有征户调、户租,故而人均产值较低,且税赋率较低。 另外,历史上北周能够灭齐,主要还是得靠周武帝宇文邕灭佛刮来的巨量财政收入。 北周和北齐每年要向突厥交不少保护费,财政状况其实不是很好。 历史上北齐被北周迅速消灭,也有财政上的原因,高纬上位之后,北齐内政混乱,私税和开支暴增,税赋率飙升,而后和陈国在淮北对峙,又大耗军费,是以575年,高纬开始对山川湖泽等自然资源征税。 而这几年北齐的财赋重地河北又连遭大水,导致北齐收入骤减。 我估计北齐这时候军中的士卒已经欠赏很久了,是以后来晋阳军败,北齐内部的防御便直接雪崩了。 实际上,十万人的军队动员起来,要打上一年,没有五十亿钱在手里攥着,是不可能的事情。 封建国家的对垒,毕竟还是财政盈余的对垒。 两宋为什么积弱?南宋最高的财政收入是开禧北伐(1206年)时的8000万贯(800亿钱),但是那时候一个战五渣的宋兵,一年却要花掉200贯(20万钱)的军费。 举国之力只能供养四十万这样的“精锐”。 这波啊,没法打了。 所谓内政高手,就是要想办法在不伤害未来的情况下,弄出更多的财政盈余。 能不伤百姓,又变出钱来的,那就是明君。 能变出钱来,又好好地花出去的,那就是千古明君。 本书的主角,就是要走这条路线,作者的推演,也主要是基于财政的推演。 不在超出财政能力范围之外行动,这是推演的宗旨。 所以别说开发辽东和东宁亏本,这时候开发岭南才是真正的亏本,主角手里那点零钱打北面又不够使,不趁这个时候东海虚弱提前布局海外,以后靠大帝国的财政盈余去打? 接下长城防务之后,你的财政不见得能比北齐好上多少。 突厥这种庞然大物,就算是统一的中央王朝应付起来也是吃力的。 不然杨坚干嘛还要用离间计挑拨突厥内部? 好了,就先说这么多,有时间再聊,还是周五更新。 第六十七章 得政 得了陈伯宗的激励,殿内的诸将此刻于这收取天下的议论,俱都是兴致大涨。 几位宿将一番客气,终究还是现今实权最大的章昭达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来到那地上的舆图之侧,回身同众人略一施礼,便道。 “陛下欲取天下,此中有一桩大幸与一桩大难,不可不查。” 他手持一杆木棍,先在那图上指了陈国的寿阳,又指了周国的襄阳、汉中与西梁所在的江陵。 只听他道。 “古来以南御北,要旨在守寿阳、襄阳、汉中三地。” “守寿阳所以保淮南,守襄阳所以保荆襄,守汉中所以保巴蜀,自古皆然。” “今我手中但只淮南之土,巴蜀、荆襄,咸在周人掌中。” “陛下既欲一匡天下,必先恢复荆襄、巴蜀二地,全有南土,然后北图,此非奇谋,实理在当然。” “以臣观之,我取荆襄实甚易,而取巴蜀则甚难。” “现今蜀地蛮夷叛乱、连岁相继,周人至今未得平定。” “我若用兵荆襄,其巴蜀之兵,出峡口则将粮道阻断,是以必不得来援。” 他又在图上点了襄阳之北的南阳,道。 “南阳有周兵一、二万,我可引齐人为援,使其不敢南顾。” “周人欲援荆襄,舍巴蜀之外,惟有武关道可通,然过武关道而欲向南援,必经南阳。” “齐人既与周人相攻,其必不得南下,此一路又不必忧。” “如此,则我当面之敌,不过江陵、襄阳二城五万之数。” “我以十万之众先击襄阳三万之敌,周人既欲自救,必遣江陵之军攻我郢州(今武汉),以期断我粮道。” “郢州坚城,不可猝下。我只从容破襄阳,再移师南向,则江陵之敌,覆手可灭。” “此为臣所言之大幸。” 章昭达向陈伯宗一礼,又将手中棍棒指向巴蜀之地的巴郡(今重庆),他言道。 “荆襄既取,继之便为取巴蜀。” “我不得关中、汉中,是以欲取巴蜀,惟有沿大江西上,先克永安,次夺巴郡,而后鼓行西上。” 章昭达手中的棍棒在周国的垫江郡(今合川)以北,盘龙郡(今阆中)以东,巴山以南,永安郡(今奉节)以西,圈出一个大圈。 他继续道。 “然则自永安至垫江,北面之土,俱为蛮夷所据,我欲得蜀地,必重金赂其头人,令其与我亲好。” “即或如此,而我亦必置兵二、三万于沿途,备其叛乱,断我粮道。“ 他环顾众人道。 “诸公或问,攻蜀之兵,何不就地取粮?” 他用木棍在巴郡左右圈了个小圈,又在蜀郡(今成都)左右圈了个小圈,道。 “我察前梁图籍,巴郡左右之民不过二万户。” “若欲活其百姓而用兵,我之所征,不过能供兵士万人。” “而蜀郡之敌则不然,西蜀赖都安堰之利,民殷国富,称为天府,左右户口可十万,而其每户余粮亦多。” “周人若竭力征之,其民可供八万之兵。” 他又圈了圈巴蜀北面的汉中,道。 “周人在巴蜀之兵或五、六万,在汉中之兵则二三万,合之,恰足八万之数。” “我欲用兵巴蜀,则必备十万之师,去守粮道之兵二万,当须备兵十二万。” “此即我所谓之大难也。” 他又看向左右众人,继而道。 “诸公可知,由江陵至巴郡,里程几何?” “水行二千五百里也。” “我观前代图书,皆言此段大江甚凶险,而我逆水而西,其势更难,大船难行,便用小船,其险急处,往往亦须用民夫登岸而拉之。” “大略一船载粮四百石,船自江陵至巴郡须二、三十日,返可六七日,费役工约二十余人。” “以三十日为准,多算役工至三十人,则运粮四百石,须支三十石于民。” “又多算其折损,则运粮四百石,实至三百三十石。” “十二万军士半岁所需,即七十二万石,需用船次二千二百,役工六万五千。” “或虑战况不利,须备一载之粮,既须用船次四千四百,役工十三万。” “如此,足其粮算,欲取巴蜀,则我须备粮二百万石于江陵,发四万民壮六月长役。” “四万民壮劳动六月,其农事便废,其岁将减谷物三、四十万石。” “而巴蜀既下,其民遭受兵戈,其地粮草亦必不足,更须运粮一二岁以促其恢复。” “是知欲取巴蜀,必积粮三百万石而后可得,而其军需、赏赐、抚恤,亦须备钱帛三、四十亿方得足之。” 言及此处,他目视陈伯宗,躬身言道。 “将帅用兵,可为奇谋,资费只此十一或便足备。” “然天子用兵,虑在乾坤,当庙算必成,而后施之。” “此古之圣王所以百战百胜之故也。” 陈伯宗闻言颔首,赞许道。 “章公之谋甚详备,朕知之矣。” “然则,取巴蜀之后,北地如何可取,章公可为朕言之否?” 章昭达闻言,稍作思量,才道。 “大略天子用兵,虑在国用财计,算在天时人和。” “大抵北取天下,须先备骑卒二三万数,积粮数百万,钱帛数十亿,而待北国内部之变。” “臣之所谋,则我当乘舟师之利,先于深冬取青、莱之地(今山东)。” “至春深水涨,便北引青、莱之兵,沿大河西上趋邺城。” “南引江、淮之兵出徐州沿汴水而向伊、洛。” “此二路胜,则西取晋阳、北取范阳为稳固,如此,则天下九分,我得其八。” “而西土关中一隅,即欲顽抗,亦唯束手。” 章昭达又解释道。 “青、莱、中原,富庶之区,由春至秋又有大河为险,攻邺不成,足为守御,而就地征粮,亦为便宜。” “河北之土,人民繁盛,户口殷实,得之可养大军数十万,取之颇佳。” “所虑者,唯北土残兵,结突厥南下而侵我也,故前时我言当须备骑卒二三万众,算在此际矣。” 陈伯宗闻言赞叹道。 “章公长算绝远,前追张良,后比蜀相,真朕之肱股也。” “朕今得章公谋算,始知取天下之可以为。” 言罢,陈伯宗环顾左右将军,继之道。 “章公既已言谋划大略,朕心青睐,请诸公我为虑其详情。” 众将此时哪还不知,章昭达这谋划,必定早与皇帝议好,此时托出,不过皇帝示殿中诸人以亲近,又欲诸人为其详情设谋罢了。 众人于是皆言。 “臣等请为陛下谋之。” 光大元年(567年)五月。 武英殿初讲学,陈帝陈伯宗亲临之,会晤诸将,使领军将军章昭达出取天下之谋示诸将,令诸将详之。 司空侯安都、寻阳侯周罗睺多出其力,其谋遂稍得完备。 诸将既知其谋,壮者以之自励,宿老亦为振奋,皆密之,是以外人皆不得闻。 陈伯宗又诏三吴诸仓徙其粮帛于湓城(今九江)、郢州等上游要地,假为明岁屯田垦殖之备,实为备明岁用兵之费也。 至岁末,共于上游积粮二百余万石,其输粮耗费亦数十万石,周人用间谍得闻之,其边将虑有征伐,亦为战备。 六月。 陈帝陈伯宗为百官定品秩,大略分九品之官,每品定正从二等。 其年俸,均其正从,则一品折钱六十万,二品折钱四十五万,三品折钱三十万。 四品折钱十六万,五品折钱十二万,六品折钱七万五千,七品折钱四万五千。 八品折钱二万七千,九品折钱二万一千。 通计陈国内外九品之官,文官则四千之数,有吏三万八千佐之,岁费折钱三亿二千万。 武勋则一万一千之数,岁费折钱三亿三千万。 陈伯宗既定品秩,即为百官将校追补往岁欠俸,计其数在四亿上。 内外文武皆欢悦,咸俱恭颂圣德,陈伯宗以是大得人心。 是岁,朝廷宫室费钱六千六百万,勋爵俸禄折钱二千七百万,并录前数及其余耗损,共计官费十二亿九千万。 是岁官费既多,而府库不虚,实多赖补俸之举,俸禄既充足,故贪墨所以少。 群下是以皆言皇帝得治政之要。 第六十八章 医药 光大元年(567年)四月。 交州刺史骆文牙至交州,集州郡兵三千人,西攻俚酋李佛子等。 俚酋先诈败伪降,诱骆文牙兵至山林,而举兵击之。 骆文牙入山得疾,勉力与战,不利,折兵千余人,退保龙编。 李佛子诈称其死,并称高州俚将入交州为主,交州群俚且喜且怒,多应李佛子反叛。 五月。 李佛子集众二万围龙编,骆文牙遣使浮海往广州求援。 广州刺史、岭南经略大使徐度闻报,自将新募之岭南经略府兵三千人,浮海援交州。 高州刺史冯仆母冼氏遣其部下率俚兵三千人从之。 六月。 骆文牙败报入于建康。 台城,宣明殿。 陈伯宗拿着那封骆文牙的请罪文书,对着桌案上的岭南舆图看了又看,良久,他发出一声叹息。 骆文牙所以退保龙编,竟是由于在密林中行军时遇了瘴气,生了重病。 陈伯宗皱着眉,扶着额,又是在心头一叹。 骆文牙这次恐是得上疟疾了,也不知此番能否转好过来。 陈蒨给他的家底,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岭南折掉一个,那真是要叫人大为痛心的。 也不知道昔年的武帝陈霸先是如何在这越南平叛数载,而又全身而退的。 广州刺史徐度在前梁大同年间(545年),曾随陈霸先征过越南,他应当能够有些办法。 前时,我急命骆文牙就官交州,未让他在广州同徐度讨教经验,实是大为失算了。 念及此处,陈伯宗从旁侧取出一本小册子,在上面写下了,“徐度”二字,稍作沉吟,他又在其上写下了“疟疾”、“医科”四个小字。 把偶然的灵感和反思用几个关键字记下来,这是他的工作习惯。 忽而,他又想到了什么,便扭过头去,向旁侧的沈婺华问道。 “婺华,你可看过葛洪的甚么《肘后方》么?” 他却是由疟疾一事,想起了前生听过的那个青蒿素的传说。 只是两世为人,其中详情,他却怎么也记不清了。 此时的沈婺华正逗弄着一只自徐州贡来的狸猫,她们皆在等待着皇帝下值,以便同食晚膳。 这只半大的狸猫生得十分乖巧,性子也极为黏人,是以入宫不过半月便讨得了皇帝与贵姬的欢心,还得了皇帝“清宁”的赐名。 此间听得皇帝出言,清宁抬着脑袋望了过去,眸光明明灵动,却偏有一股憨态。 她听得贵姬言道。 “葛散骑的《肘后卒救方》,妾身却是未曾看过。” “不过妾家中藏有一卷前梁陶弘景公的《肘后百一方》,此书具言是以葛公的《肘后方》增补所得,当是相差仿佛的。” 陈伯宗闻言一喜,在那封骆文牙请罪的文书上,批了“安养顽疾,戴罪留用”数字,便搁了笔墨,走到沈婺华身边。 交趾之事,自有徐度这般的宿将老臣去料理,他于此,是颇为放心的。 他只是还有些烦恼那疟疾之事。 他将清宁捉入怀中,抚了抚其身上柔顺的毛发,感觉心内的烦恼消散了些。 他便问沈婺华道。 “婺华可记得那书中是否有言‘青蒿’之处?” 沈婺华闻言凝眉,努力搜寻着那些往日的记忆,半晌方才答道。 “似有‘青蒿一握,绞取汁,尽服之。’等句。” “似是治疟病的办法之一。” 她刚想问皇帝为何相问此事,却只觉得小手一暖,便已被陈伯宗的大手抓住,心头一甜,便也不再言语了。 陈伯宗抓着柔若无骨的佳人玉手,抱着蜷做一团的慵懒狸猫,却是无暇体验此间的浪漫与惬意。 他想起了那几个被他安置在太医系统的东宁医者。 那是司马申调任乐州时向他举荐的治瘴人才。 或许,太医系统得变上一变了。 陈伯宗在心中想道。 ———— 建康,太常寺。 (三品)太常卿江总,今日有些烦恼。 按说他十八岁入仕,至今已有三十年光景,久历宦途,本不应当有此烦恼。 只是这人一旦入了官场,总是希望自己做大官的。 他早在侯景乱时,便已做过太常卿,而后江南扰乱,他避祸于广州,待得回朝,建康的皇帝却已换了姓氏。 归都之后,他本在门下省做着(四品)给事黄门侍郎的职事,新帝继位后,却忽然下旨将他调到了太常寺来,要他重新做回太常卿,并扩充太医员额。 是了,新帝大抵是受了先帝英年早逝的怖骇,欲要壮大医者规模,以护养圣躬。 自以为得了皇帝心思,年近花甲却还欲再得升转的他,便发动了自己在江南的关系网,任官不到一年,便搜罗来了三、四十个有术的医者。 算上那几个东宁来的医者,现今的太医署中,已然有了四十七位医师,多少有了些前梁时的规模。 皇帝今日驾临,见此情状,应当亦会嘉许罢。 江总半忧半喜地在心内想道。 旁侧,自东宁来任的新任(八品)太医令许智藏,还在翻动着手中的医书,似乎浑然不觉主官江总的目光,亦不觉现下的暑热。 他的医术得自家传,其中亦有一番传奇。 他家在他祖父之前,其实并不通晓医术。 到他祖父许道幼那一代时,因为高祖母久病不治,他祖父,便遍览医方自悟,竟然自通医术,成了一代名医,最后靠着一手医术做到了梁朝的员外散骑侍郎。 到他父亲这一代时,不巧错投了巴蜀的武陵王麾下任事,尔后武陵王与梁元帝争位失败,他们一家子,便做了江陵梁兵的俘虏。 好在人若是有了一技之长,终究不会被长久埋没。 江陵被周人攻破后,与家人失散的他逃到建康,在民间行医了几年,攒了点名气后,便遇上东宁太守司马申招募医师。 他于是带艺相投,最后靠着祖父的名头得授了个九品县丞的官身,成了东宁一干医者的头目。 去年岁末,司马申转任乐州,便将他推荐给了太常寺,彼时皇帝有意抬举太医系统,将太医令从不入流的小官提至了八品,更让他担任此职。 他自觉家门兴复有望,是以日夜用功。 若单以医术而论,现今年只三十的他,却是已经站在了太医署群医中的巅峰。 此刻,正埋头苦学的他,忽而被旁侧主管星相占侯的太史令推了推肩膀。 只听那太史令道。 “许太医,莫要再看书了,天子到了。” 第六十九章 寿数 行往太常寺的皇帝车架之上,陈伯宗正在翻看着一本小册子。 这是他令毛喜整理的东晋以来南国善终诸帝的寿数。 但见那书册上其中一面写道。 晋元帝,四十八。子晋明帝,二十七。 明帝子晋成帝,二十二。明帝子晋康帝,二十三。 康帝子晋穆帝,十九。 元帝子晋简文帝,五十三。 陈伯宗看罢这六个皇帝的寿数,再看过毛喜附在其后的小字解释,心中直是感慨良多。 西晋永嘉之乱,中原倾覆,皇帝司马邺死于匈奴人刘聪之手,士人衣冠南渡,司马睿因之绵延晋祚于东南,建都建康,称为东晋。 自元帝司马睿立国至恭帝司马德文禅位刘裕,凡一百零三年,历十一帝。 其中仅这册子上的六位是自然死亡。 而在元帝到穆帝这连续承袭的五代帝王,四十四年的执政时间里,有三十四年都是在成、穆这两个小皇帝的名下渡过的。 这二位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小皇帝,晋成帝司马衍五岁即位,在位十七年,晋穆帝司马聃两岁即位,在位十七年。 这意味着在三十四年的时间里,东晋的大政都由权臣轮流把持。 是以晋穆之后,东晋的皇帝几乎失去了和尾大不掉的权臣世家们周旋的实力,沦为了事实上的傀儡。 东晋就这样在权臣与权臣、皇帝与权臣间的一次次内耗中失去了北进中原的实力和机会。 究其初始,元、明二帝才能平庸固然有其责任,然而其寿数太短,以至嗣君太幼,恐怕亦是一桩大因由。 然而东晋前代诸帝何以皆促然短寿? 其四面漏风的太医系统,恐怕是要负大责任的。 东晋哀帝以前,太医系统一直由九卿中的太常执掌。 不知是前面四帝的早死让继承穆帝之位的哀帝警觉,或是太医们的拙劣表现粉碎了他对太医系统的信任。 晋哀帝司马丕直接将太常裁撤省并,把太医令划给了由皇帝亲近任官的门下省执掌。 说来也奇怪,自这之后,东晋的皇帝便开始变得长命起来。 只是司马丕大抵是对太医的医术失去了信心,开始断食服药,祈求长生起来,年只二十五岁便中毒而死。 尔后,东晋权臣与皇帝的争斗,却都全都摆上台面去了。 司马丕的同母弟司马奕被权臣桓温废黜,元帝司马睿的幼子其年五十二岁的司马昱被扶上位,只八个月便忧惧而死,是为简文帝。 桓温辅其十一岁的幼子司马曜为帝,是为孝武帝。 靠着独立于外朝的太医系统,司马曜成功活到了三十五岁。 其任内还由谢安等人在淝水打出了南北决战的大捷,可惜后来他还是在皇权大盛之时被后妃用被子捂死。 接下来便是他那比肩惠帝司马衷的痴儿司马德宗上位,这位晋安帝顺利活到了三十七岁,被有心禅代的刘裕为应谶言所弑。 他的弟弟恭帝司马德文也在做了一年半禅让工具人完成禅让使命之后为刘裕所杀,终年亦有三十六岁。 可见东晋的太医系统自划归门下省之后,其政斗的功能便已大损,是以而后的历代权臣竟都只能用明面上的脏污手段来争权了。 陈伯宗的思绪被毛喜附在纸上的小字牵出老远,毛喜的剖析令他感悟良多。 现今陈国的太医系统草创,制度并不完备,却是定然不能再犯东晋时的错误了。 在心中打定了将太医系统划给亲信执掌的主意,陈伯宗复又看向了那书册的后页。 只见那纸页上写道。 宋武帝,六十。孙宋孝武帝,三十五。 孝武之弟宋明帝,三十三。 齐高帝,五十六。子齐武帝,五十四。 高帝之侄齐明帝,四十七。 梁武帝,八十六。其兄弟之其余九人,无一人寿过六十者。 本朝武皇帝,五十七。 其后又是附带的几页小字,陈伯宗将之看罢,稍稍理了理思绪。 刘裕承晋禅代,立刘宋,国祚五十九年,历经八帝。 其中武帝刘裕之子少帝刘义符、文帝刘义隆,孝武帝刘骏之子前废帝刘子业,明帝刘彧之子后废帝刘昱、顺帝刘准五人皆因政变死于非命。 宋制,太医有令、丞各一人,隶于门下省的侍中之手。令、丞之下,另有医师员额不定。 宋文帝刘义隆能活到四十八岁而为太子所弑,可见此时的太医并非全然无用。 而后建康连续经受弑父太子刘劭、前废帝刘子业两番扰乱,太医所属废弛,刘骏与刘彧三十许岁便即夭亡,或便由此。 若是刘宋早先能培育大量的医师人才,储于民间,此时便是旧医逃亡不存,亦能搜人才于民间,使宫中医药不乏人用。 这算是刘宋的一桩看似不大,实则不小的失政了,若是刘骏能多活十年、二十年,南北朝后来的局面定然大为不同。 再说萧齐一代,萧道成代宋建齐,国祚仅二十四年,历经七帝。 继承齐武帝萧赜的大位的皇孙萧昭业、萧昭文皆死于明帝萧鸾之手,而萧鸾的二子萧宝卷、萧宝融又先后因萧衍而死。 萧齐一代,前有刘骏改善的晋宋制度可用,皇权大为加强,权力角逐已经变为了宗室内斗,大家摆明车马,却也不搞那许多暗手。 太医令于是被划给了尚书省的起部一曹,成了边缘小官。 而齐明帝萧鸾所以四十七岁而死,大抵同其笃信巫觋,不用医药有关。 据传其初病不治,至其病深,其方才用巫觋之言,求臣下银鱼欲以医治,又穿赤衣,作为压胜的办法。 巫术自然治不了实病,小病因之成了大病,大病于是收走了萧鸾与南齐的命。 篡齐立梁的萧衍或许是吸取了萧鸾的经验。 其早岁虽与道士陶弘景交从甚密,并送他黄金、朱砂等物烧炼金丹,称帝之后,却让侍中监太医令先尝医药,久而无事方才自用。 这道保险大抵救过萧衍数次性命,天监年间(502-519年)陶弘景常常奉献丹药,萧衍服之体轻,大为信重其人。 而后到了中大通年间(530年),陶弘景却转而奉献宝刀。 再结合萧衍在普通年间(520-527年)开始信佛舍身,那些服食金丹的太医令身上,恐是出了些许医疗事故,进而引得皇帝对道术见疑了。 萧衍能活到八十六岁,这份对经验医学的怀疑,当是缘由之一。 梁代对医者的重视胜于前代,县令、郡守,东宫、诸王,身边皆有医者编制。 不过医者的职事地位却是极低的,名义上的最高医官太医令在梁代不过是十八班中的第一班,正式官阶中的末流而已。 同太学的废弛一样,自东晋以来,南朝的医学一直不成体系,医家多靠家传自悟,自成其才,是以治病常有奇验而不能解其根本。 梁末丧乱以来,建康医官不存,故而武帝陈霸先因周文育之丧,悲痛发病,竟然继之而死。 文帝陈蒨则积劳成疾,待得都中医官稍备,却已是治无可治了。 陈蒨死后,注意到这个问题的陈伯宗才将太医令又划给了太常寺,并命江总大量招人,他有心在国中建立一套成体系的医疗系统。 现今看过前代的资料,陈伯宗才忽然醒悟,把太医系统划到太常手下,这一步自己或许是走差了。 他今日来太常寺,本只是要解决些技术上的问题,现在却不得不多做些政治上的考量了。 应当如何改良呢? 陈伯宗思索道。 却听得车外传来御者的声音。 “主上,太常寺到了。” 第七十章 更易 进入太常寺,陈伯宗见了太常寺下属的太史、太乐等部门的官长,各自赐了些布匹,以为激励。 这些末流的职事官,本是无缘得见天颜的,今日却忽而得受天子召见,更得了些钱帛赐物,其心中荣喜不必多言。 作秀已罢,陈伯宗只留了太常卿江总、(四品)国子博士沈洙、太医令许智藏在堂。 梁制,太常统国子学,有祭酒一人,博士二人,助教十人,太学博士八人。 自东晋以来,国子学学生多为大家子弟,梁武帝因之置五馆隶于国子学下,不限门第,于是有梁一代,寒门之士,稍得出头之机。 陈因梁制,天嘉初年复置国子学召官宦子弟入学,至天嘉五年(564年),陈蒨因陈伯宗之谏,变旧国子学,复置太学于其下,专纳州郡有学之士。 制度虽易,而官长未变。 现今领着国子祭酒一职的,是任职都官尚书的周弘正,都官尚书主管刑狱,事务颇多,是以国子学实际上是由沈洙这个二把手在打理。 先同江总了解了现今太常寺的大致情形,陈伯宗便舍了官职更次的许智藏,先问沈洙道。 “沈公,天下学政现今如何?我都中有学生几人?州郡有学生几人?天下有学者几人?” 沈洙显是有所准备,他镇定道。 “禀陛下。国学之官现领国子学、太学二学。” “国子学生多官宦子,现有学生四十人,太学生则半出寒门,其人为州郡所推,现有学生百二十人。” “通计之,我都中有学生百六十人矣。” “文皇以太学领州郡之学,令州郡皆置学校,纳境中求学之士,郡学每岁推课业出众之数人入州学,州学每岁亦推若干才能之士入太学。” “州郡之学,早在晋宋世便废,文皇复置,现只草具规模,因而现今都中之太学生,才能未具,多充数耳。” 沈洙颇有些古之儒人的风骨,也不掩饰,直道出了现今太学生才不堪用的状况。 他看向陈伯宗,本想应当受些问责,却只见皇帝面色不动,只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言语。 陈伯宗心内对办教育一事并不焦急,他知晓这是细水长流的水磨工夫。 他静静看向沈洙,听他继续道。 “今我国土之中,直隶十郡,淮南五州二十七郡,江南福、江、湘、郢四州二十三郡,凡九州六十郡,学校皆已粗备。” “岭南之广、桂二州,亦有学校已在筹备之中。” “臣粗计州郡学生之数,大抵有州学生三百余人,郡学生一千三百余人。” “合此二数,我境中在校之学生,数在一千八百。” 陈伯宗在心中暗自点了点头,知识阶层在古今人口中的占比,其实并没有人们感知中的那么大。 两汉办学最盛之时,天下学生不过十万之数,其时天下人口已有四五千万,其情势可见一斑。 他又听沈洙道。 “前梁文学之盛在于大同年时,其时天下承平,江表安定,梁帝与诸王雅好文学,江南之治学者可二三万数,规模不让元嘉之世。” “侯景乱起,天下学士,丧于兵戈者,十之八九,臣私计之,今国中治儒学者,当不足四千之数。” 陈伯宗闻言一叹,道。 “未意天下学者,稀少若此。” “然则以卿观之,天下百姓能识文字二三百字者,数有几何?” 沈洙思索稍许,终于道。 “除治儒学者外,百姓中能识文字者,或为官吏,或为僧道。” “我境中沙门兴盛,佛寺数千,其中能识文字者或在一、二万众。” “至于官吏贵人,能识文字者至多不过十万,大略在六、七万也。” 陈伯宗闻言诧异,他知晓现今国中官吏总数,约在六万上下,其亲眷中能识文字之人,理当不会太少,他便问道。 “官吏家眷中能识文字者,其数不多否?” 沈洙闻言,知晓皇帝并不了解底层的官吏系统,道。 “国中之吏,户在别册,多为父子相承,守职事而已,以故天下之吏太半不通文字,但知其守则而已。” “天下之吏能晓文字者既少,是以其家眷中能识文字者,亦不见多也。” 陈伯宗沉默了,若是沈洙的言语同现实能有七八分接近,那么在现今自己手中这个掌握着近七百万编户的国家里,竟然只有十万人左右的识字人群,比例不到百分之二。 陈伯宗心中生出一丝苦涩。 这个比例的识字率,意味着现阶段流行的按户征税办法,的确是执行中最为简便有效的选择。 田亩的丈量需要有一定知识才能把握,其中权力的寻租空间极大。 而人头数量,只要会从一数到一百,便不会存在知识上的壁障,对于基层的税赋征收,却是最为简明有效。 在这种状况下,互相制约监督变得容易,反而能够提高征税效率。 自秦汉以来极低的田亩税率,正是建立在这样的社会基础上。 这更像是朝廷对土地所有权的一种宣称,税吏与土地所有者都只是相互意思意思、客气客气。 毕竟一块地究竟多大,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想仔细计较,也没有人能仔细计较。 念及此处,陈伯宗将心中那个度田的打算抛掉,同众人说起了正事,他道。 “先帝曾许诺将于今岁大开科考,朕欲将国学之官自太常之下分出,理天下学政,兼办科考,为国进才。 言到此处,他看向江总,道。 “江卿素善文学,能搜奇士,今可愿转任国子祭酒,为后来百官师表?” 国学系统一旦划出,太常职权势必大减,地位亦将随之下降。 而按皇帝意思,国学系统将来既掌学政、又掌科考,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却是江总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不二阶梯。 江总于是拜谢听受。 陈伯宗又向许智藏道。 “朕便览史籍,军行岭南,常被烟瘴所扰,将士常困而死之。朕欲升太医品秩、增太医员额,并付于卿,卿能为朕解忧否?” 许智藏不能不从,他道。 “臣穷碧落,极黄泉,必为主上觅得良方。” 陈伯宗神色不变,又转而对沈洙道。 “沈卿前掌学政,为国办学,功劳实大,朕闻沈卿多晓前朝典故,能为礼仪之章,沈卿可为朕之太常否?” 沈洙督办学政两年,搭起了陈国太学和州郡学的架子,此时将他提拔为三品太常卿,既是酬其前功,亦是示江、许二人以表率。 这般能够让人看在眼中的激励,总归是要胜过一纸空空的文书。 况且此话一出,皇帝今日的行程目的,便从不务正业、沉迷医药奇巧,变成崇儒尊教、重视天下人才了。 陈伯宗自是不能白来这一趟的,这些都是利息。 听得皇帝亲临太常寺,竟是要为自己加官。 沈洙备觉恩遇,感动拜谢不止。 事既毕,陈伯宗与三人各自私语。 其中各授机宜,且不必提。 ———— 光大元年(567年)六月。 陈帝陈伯宗临太常寺,会晤诸官。 即日加国子博士沈洙为太常卿,时人皆荣之。 陈伯宗随即分国子等学出太常,置国子寺,掌天下学政,并科考事,以太常卿江总为国子祭酒以总之。 陈伯宗既临太常寺,私晤太医令许智藏问以医术。 许智藏对答有物,陈伯宗大悦,置太医院于门下省,员额百二十人,命之为都中百官治疾病。 令太医院置太医院正一人,七品,丞二人,八品,其下更置六科,其医术精湛者十八人授备御医,九品。 陈伯宗于是以许智藏太医院正,令其总麾下医师十数人专研治瘴毒事。 更选太医院中善医术之十二人置尚药局,皆授八品侍御医,遇天家患病则会而诊之。 又置六品尚药典御一人,七品尚药丞二人,令掌尚药局事,遇有进药,则督医师先尝之,无害方进。 其时,建康百官瞩目皆在国子寺与科考之事,待得太医更易已毕,群臣方觉。 彼时,皇帝已令御医为百官治疾病,建康诸官五品以下者,多受其便,是故医者职官虽然稍重,亦少有攻迂其事者。 第七十一章 边事 光大元年(567年) 七月。 岭南经略大使徐度浮海至交州,进兵龙编,引兵与群俚合战。 俚人兵士虽众,而阵列不整,不敢接战,先令战象十数头冲阵,欲乱徐度之阵。 徐度从陈霸先多征交趾,早知南蛮用兵之法,先备弩手千人藏于阵中。 巨象临阵,士卒多怯,徐度独安然不动,令弩手尽出,以强弩射之。 俚人象披皮甲,不能御劲弩,流血发狂,返冲己阵,俚兵大乱。 徐度于是悉锐兵而出,攻其阵列,俚兵交战不利,将败,俚帅李佛子引兵先退,俚人惊恐,于是大溃逃亡。 岭南乏马,独徐度有骑兵三百人,趁乱而遣之追俚酋,兵势极利。 龙编左右平旷,无所藏身,劲骑追之,李佛子等首恶皆被斩,又擒俚獠首领十数人于阵中。 是役,陈军俘斩俚獠万人,徐度使捕获之人入山林为宣扬,诈称二万,又于龙编设宴,款降酋。 俚酋中暴戾不服者,早被斩,故在宴之首领皆恭顺,具声言将永为臣仆。 徐度使之遣亲信归部落,言朝廷安抚之意,又命诸首领送子女于龙编为质。 八月。 徐度先使从医为交州刺史骆文牙治病,骆文牙病稍愈,即引兵击左右不服王化者。 徐度有备瘴毒之法,多有灵验,因授之于骆文牙。 骆文牙得其办法,深入俚境,旬月之内,破俚獠寨洞不服者十数。 俚人摄徐度恩威,多服从,交趾稍定。 时交趾之南,林邑兴盛,而未尊王化,徐度有意宣威于其国,以便威服百越。 于是留骆文牙镇交州,徐度自将兵万人,南巡爱、德、明、利等州,又使所获之俚人为军负粮。 徐度大作声势,令天下皆知,左右俚酋受之威赫,皆贡献方物,请为臣仆。 徐度久在南土,能俚越之语,每有投献,则亲召其首领,言加威抚。 以其多知土语,能晓俚獠之心,蛮中服之,多呼之为徐王。 九月。 徐度至德州,下书召林邑王族来见,更命水军沿岸奏鼓角,其声闻于林邑王都典冲城。 林邑王高戍律陀罗跋摩时老迈,国中多有不服,恐徐度来攻,遣其王子梵志来献金银。 徐度得林邑贡献金一千斤,银三千斤,铜万斤,散其铜于诸军,金银则命送建康。 更令其王子梵志入都为贡使,林邑国惧而从之。 十月。 捷报入都,陈帝陈伯宗废兴州入交州,废德、明、利三州入爱州。诏以徐度子徐敬成为爱州刺史。 徐度上书固辞之,诏不许,更为徐度加食户一千。 时徐度身有小恙,请归建康,陈伯宗因前时周罗睺之事,欲示信边将,诏其再留交趾一岁,并遣建康医者往交趾为其疗疾。 ———— 齐天统三年(567年) 六月。 齐辽州刺史渊子游聚众反,辽东、安市、玄莵等辽中十余城从其叛。 渊子游引勿吉粟末部为援,粟末数千人入寇,陷辽州北境。 叛军于是遮绝南北,欲以辽水为屏,阻齐人援兵。 渊子游又自引联兵二万余至安东城下,欲待高长恭绝粮困顿,而后攻之。 齐上皇高湛有备,得辽东叛乱消息,急令侍中皮景和出幽州,领兵二万,救援辽东。 七月。 齐东北道行台尚书高长恭遣使者持周罗睺所赠马槊,赴平州刺史徐俭处,请贷粮米。 徐俭虑渊子游若事成,辽东必将再乱,又念周罗睺之故情,遂发平、乐二州粮米十万石贷于齐人。 陈人粮船昼夜相继,入于安东,观知此事,渊子游麾下从叛诸军皆犹豫,以为不可胜。 时安东城中,有齐兵万人,得粮十万,足供一岁之需,齐人是以不惧。 高长恭于是遣其部将高珣树己旗帜,率四千步卒先出,诱叛军来攻。 渊子游欲取胜以振奋其众,自将万人攻之。 战酣,高长恭引精骑一千突至,击叛军阵侧。 叛军人心未整,不能抗,于是大败。 高长恭引骑将追之,渊子游已集骑卒三千迎战,齐军兵少,高长恭以久战不利,遂纵其退兵。 渊子游既败于安东,退保辽东城。 辽南首领观其战败,复叛之归齐,高长恭厚抚之,得辽兵八千人。 八月。 齐将皮景和率幽州兵及营州兵,合众三万出辽西。 时河北大水,饿殍漫野,齐上皇高湛不欲损宫中用度以赈之。 和士开进言,可出淮水榷场税钱向陈人买粮,令其海道运粮至于幽州,更募河北受祸之青壮负其粮供辽东。 又可使人募灾民中容貌姣好者入宫室,稍给其家人衣食,假为赈济。 高湛好色惜财,大善其议。 于是诏发淮水榷场税钱四亿,买陈人粮米八十万石,令海道送于幽州。 时南北和婚,两国亲好,陈帝陈伯宗发水军大船以助其事。 粮米既备,高湛遂募河北青壮十万往辽西,为辽兵运送。 是月,高长恭进破渊子游军于辽东城下,围其城。 九月。 皮景和与高长恭会师辽水,高长恭总其军,自将精兵万五千人北讨,令皮景和率余军围辽东城。 高长恭与叛军及勿吉粟末联军战于玄莵,大破之,更自率轻骑五千人,追粟末残兵至其部落,虏人口二千而还。 辽州北境摄其威势,部落大人皆来归降。 十月。 高长恭率骑卒先返,置粟末人辫发数千条于辽东城下。 城中望之而知援兵已无,皆恐惧。 入夜,城中贵人叛杀渊子游,以其头颅并辽东城降齐。 辽土遂定。 齐人士卒以征辽伤少功大,皆欢欣。 遂为高长恭作《幸从兰陵王平辽歌》。 齐上皇高湛因辽东大胜,以为中原难取,蛮夷易灭,始有经略辽东,拓殖东北之意。 遂令前时所募数万运粮青壮,皆留辽土,并夺叛乱首领之田宅以给之,将士愿留辽土者,则倍而给之。 更命河北之民灾害失土者,听其往辽东垦殖,免租赋三年。 自是,河北常有大家畏水患而东徙,辽东汉民始多。 是月,齐上皇高湛分辽州之地,于安东置复州、玄莵置沈州,并改玄莵为沈阳。 以皮景和为沈州刺史,因安东太守高珣从征高长恭有功,用其为复州刺史,皆为分高长恭之势。 仍以高长恭为东北道行台尚书,以其平辽之功,为其加食户二千。 时兰陵王妃郑氏有孕,高长恭既于安东破贼,即畏上皇将加害,遂密遣亲信送郑妃至平州,托付周罗睺故旧养之。 因而纵火烧王府,假置遗骸,示天下王妃已死。 高湛赈河北饥民,得美女数百人,闻高长恭之妃殁于兵火,赐其美女二十人。 高长恭闻河北之灾,皆受之,遣人以访亲之故,救其亲故邻里数百人安置于辽东。 待诸女亲故至,皆遣归家,唯留故旧皆无之一女于府中,为侍候。 高湛闻之,愈忌其人,唯虑辽东新定,人情未安,故而用之。 前时,因东北战事,高湛迁延陈、齐婚期。 此时东北大捷,高湛始遣大司马、冯翊王高润送寿阳公主车驾南向,为南北婚姻事。 高湛更命使者先送渊子游发辫一尾于建康,以示南朝齐师之强。 第七十二章 道别 光大元年(567年)八月。 福州刺史奏琉球侯国营垒毕,其土已置汉民千人,服夷民六千。 安成王陈顼请就其国,诏许之,更赐其粮米二千石,诏有司先送琉球。 建康,安成王府。 辞别宴席已毕。 宾客消散,陈顼独留了工部尚书毛喜在庭。 二人同坐在中庭的小榻之上,他们一面饮着酒,一面赏看着满天的星月,却都沉默着,没有多言。 良久,只听得陈顼发出一声叹息,同毛喜道。 “毛公以为,我此去琉球,能平安否?” 毛喜知他在担心些什么,衡阳王陈昌能溺毙大江,安成王陈顼就能溺毙东海,但他知道皇帝不会这么做。 饮了口酒,他道。 “天子不欲杀人。” 陈顼见他神情严肃,摇了摇头。 前梁大宝年中,他与陈昌入江陵为质,毛喜辅从,二人同在敌营八年,交情可谓极深。 只是毛喜素来公私分明,一遇正事,面上便立时变做这般严肃表情。 饮了两大口酒,陈顼才道。 “毛公为何不愿帮我?” 毛喜神色微变,陈顼这一问之中,意味极深。 既有陈顼对毛喜弃友人于不顾的指责,又有陈顼对自身孤立无能的叹息。 毛喜移目于空。 高天之上,正有一轮明月朗照。 毛喜终于道。 “二虎在林,必有一伤。隔以山海,方得全活。” 他转过头来,目光对上了陈顼的双眼。 “封安成王于琉球,是我之谏。” “今时皇帝念宗室之亲,不欲加害于王,他年皇帝若有子,又身患疾病。” “争斗一起,大王在都,自虑能得保全否?” “如此之事,晋宋齐梁以来,代代不绝,我恐大王虽有十子,而不能得一存活耳。” “远避海外,则朝廷治乱于王何加焉?纵使南国倾覆,王于琉球,亦不失为一国主,此百年长算也。” 陈顼闻言沉默,毛喜说的不无道理。 晋室灭后,宋、齐、梁三代,国祚最长,不过刘宋,亦只五十九年而已。 现今的皇帝虽然颇有些明君气象,然宋文、齐武、梁武,此三帝在位之初,又何尝不是一幅革弊兴治的明君面孔? 但他们身后,又何尝不是宗室相残,骨肉相刑? 仔细思来,围绕在权力旋涡附近的宗室,确实难得善终。 念到此际,陈顼举杯同毛喜略做示意,一饮而尽,才道。 “毛兄果不负弟,他日朝中若生乱事,兄之子弟,可使尽渡琉球,琉球虽小,弟必全毛兄之德。” 毛喜听他如在江陵时般称呼自己,知道陈顼的心结已结,略作迟疑,又道。 “喜为大王设谋,实于天子不忠,然王有旧友之谊,上有知遇之德,喜唯愿两全之。” “喜为工部,督造舰船,麾下百工有通水密舱者,有通指南针者,喜可送一二匠人与王。” “东海之上,航船最利,琉球若能造大舰行海,必为兴盛,王欲国家富强,不可不知。” 既然话已说开,毛喜面对故友,终于不用再掖着藏着了,直将另一桩机密托出。 “司马申在东宁,除闻琉球之事外,更知琉球东北,连岛而行,能至倭国。” “王至琉球,可使水工探之,此道一通,则琉球可为江南、闽中、平乐、倭国四地转商旅,利益至大,愿王记之勿忘。” 陈顼闻言躬身拜谢,道。 “毛兄勿再多话,更负皇帝之德,我得毛兄之语,已见云后之日。” “活我者毛公也,富我者毛公也,此恩不敢或忘。” 毛喜听到陈顼已将毛兄的称呼转做了毛公,知道很多人与事,终究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被皇帝猜忌的宗室和被皇帝亲好的近臣,毕竟应当是陌路之人。 他言道。 “再饮三杯,即与陈郎相别。” “他年再会,当在天涯。” 陈顼一怔,想起了多年以前,二人在江陵那段把酒话天下的日子。 那时,他们还曾意气风发,立志要联起手来革去梁朝的弊政,一起去做那安定天下的将相。 可此刻,毛喜已然鬓入白霜,而自己也将年入不惑了。 举目窥天,星月一如当日。 陈顼忽而生出一股豪情,他道。 “待毛公佐皇帝一天下,琉球行大舟通五海。” “顼必与毛公,共饮于海外天涯!” ———— 安成王陈顼就国琉球,毛喜送之工匠数人。 有司录此情状上奏,陈帝陈伯宗知毛喜与陈顼旧谊,留其奏书于中书不复。 适逢毛喜进雕版,并印刷之术,陈帝陈伯宗大悦,赐钱二十万。 群臣是知毛喜仍为皇帝亲好,遂不为弹劾。 陈顼既入琉球,先出私财赏卫士,又亲与百姓开阡陌,兼之赏罚皆明,以故甚得众心,汉夷之民皆服从。 又立学校行王化,置工坊造舰船,数岁之内,其货物往来东海,商旅不绝,琉球晏然称治,士民咸叹其贤良。 ———— 突厥木杆可汗在位之亥猪年(567年) 九月。 塞北,于都斤山。 突厥可汗的牙帐便坐落在这座古称燕然的山脉之侧。 可汗的牙帐东面为门,意在礼敬朝日。 朝阳初升,日光将人影拉得极长。 帐门之外,长身赤面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正同他那要去往周国和婚的女儿道别。 这位现年十七岁的突厥弘忽,正依偎在她阿父的肩头啜泣,显是未曾从别离的心伤中释怀。 她的样貌便是以北来汉官挑剔的眼光而论,亦足以称得上美丽,她的肌肤更是有种异于草原女子的白皙。 如此女子,自当是北地绝色。 是以阿史那燕都极宠爱这个女儿,只是他既为可汗,国事毕竟重于家事。 他已从齐使的手中敲诈了十足的财货,嫁女于周,已是不得不为了。 南方陈、齐既然即将联合通婚,常理论之,合力攻周,定在不远。 周人以一敌二,势必难支,届时自己这个突厥丈人,便成为周人必须依仗的力量了。 只是如今的周人实力仍强,当须陈、齐二国代为削弱,自己这个周人的“太上皇帝”,才能坐得稳固。 阿史那燕都用一张北周贡献的丝绢,替已是一身汉装珠饰的女儿擦去了面上的泪水。 他的目光扫过女儿左右随从的汉官、宫女,大笑着将那张丝绢,掷入风中,他道。 “北地无人可娶我女。” “周国天子勉可为我婿。” “我儿但向南行,彼若怠慢于你,儿可即发书北来,我当为儿临渭水而鞭之。” 那张随风扬起的丝绢被塞北的大风吹做一团,隐入草木之间,不见了踪迹。 周国的使者们俱都低首垂目,沉默不语,联结突厥为援,比国之体面更重。 他们只听见突厥可汗又言道。 “我儿且去,再勿垂泪。” “我突厥,塞北之苍狼也。” “儿虽女子,不可垂泪为夏人笑。” 第七十三章 密约 光大元年(567年)十一月。 建康大雪。 秦淮河畔,朱雀航前。 河水悠悠,自东而西,穿过雪野,汇入大江。 江水滔滔,淘尽千古英雄。 北齐使团自寿阳入陈,过合肥入江,从采石登岸北向,徐行二日,方得到此南朝国门。 齐大司马、冯翊王高润下了车驾,侯在岸畔。 他现年不过二十五岁,模样颇是继承了些其母郑大车的风采,举止之间风度优雅,更显俊逸。 举目北望,遥见一行车马缓缓而来,他向身侧的苍髯老者问道。 “王公以为迎我等者何人?” 这老者乃是本次齐国使团的副使,(从三品)散骑常侍王曦。 他过去久在齐孝昭帝高演的幕下任事,二人关系亲好,皇建朝时,他乃是皇帝高演的首席谋主,只因彼时齐国胡汉相争,他才未能班列三公。 高演死后,他虽被高湛疏远,眼力脑力却未有退步,此时得高润之问,随声便道。 “必是陈主之弟安丰王。” 高润闻言思忖之间,已有陈人侍者先来通报。 这来迎者,果是陈帝陈伯宗胞弟,食三千户安丰郡王陈伯茂。 那位时论之中,今日陈国的储副。 自觉受了尊重的高润,心中不由一喜,便赞道。 “王公妙算,既是安丰王来迎,我等使命当易。” 王曦却是望见了那车驾之侧的几个军人行伍,知道此次南行,或将另有要事,缓缓道。 “大王之言虽善,我观陈人所谋,却当不止和亲。” “其中或有联我攻周之算,大王当先思之。” ———— 建康西北,大兴皇寺。 北齐尚佛弊道,天保年中(555年),佛道辩论,齐帝高洋使道士、僧人较法术,道士败,高洋于是令境内道士剃发为僧,齐境道士遂禁绝。 陈伯宗虽有心安置齐人使团于玄都观中,以抬高道门地位,知晓了其中情形之后,却不得不将此念想作罢。 北齐使团数百人于是被安置在大兴皇寺与左右诸寺中。 今日。 陈尚书左仆射到仲举、中卫大将军章昭达与高润、王曦二人一同听过了大兴皇寺中的法朗大师讲法,相聚于寺院的雅舍之内小憩。 所谓闻听讲法,自是掩人耳目,此时的屋舍之中,两方已在舆图之上争论起来。 只听高润向章昭达道。 “依将军之论,明岁我两国举兵同西,共击伪周。” “我则只得南阳,而南国尽得江汉,何以如此不公也?” 章昭达显然有备,手指舆图之上的南阳言道。 “南阳,西连武关,为关中出入之要津,北国得之,便可南北西迫周人,进取关中,最是善地。” “江汉,南土水利之区,便舟船而不便车马,以转输之费论之,南国得之有益,北国得之有损,大王才智超人,岂可不查?” 高润闻言,虽觉有理,心下仍感吃亏,只目视王曦,要他相助。 王曦见了冯翊王眼色,知他心意,便争道。 “章公所言虽善,然明岁攻周,我若助陈,并州、河南、幽州,必增兵备,所费甚大,只一南阳,恐怕难酬。” “我上皇恐将不从。” 却是把高湛抬了出来,向章昭达施压。 章昭达闻言,略一犹豫,道。 “我闻北国为备周人,冬日常沿河凿冰,以使周人无所攻击。” “今有一谋,可令北国永无此患,二君可愿听之?” 高润与王曦听到章昭达的言语,俱都神色微变。 高湛继位之后,耽于享乐,国家每岁的余财多用在后宫之内。 淮南失后,虽稍有改观,亦不过减国中赏赐稍留财货备兵事,而宫中用度依旧。 高湛既无灭周之志,又无兴兵之财,边备自然以守备为主,攻守易形,边将每岁遣人凿冰防备,齐国有识之士皆以为耻。 此际闻得章昭达有谋,二人目光相视,俱有兴致,便皆道。 “请章公教之。” 章昭达知晓这两位必然上套,便接言道。 “明岁攻周,我将举兵先攻襄阳,周人南阳与关中之兵必来相救。” “北军可立寨于南阳之外,但与周人相持,不与交战。” “周人欲援襄阳,则不能舍南阳不顾,欲保南阳,则必置大兵于南阳。” “周与突厥联婚之后,周主权势已固,宇文护欲掌周国权柄,必不能败。” “我等只须用间谍宣扬必宇文护亲出,危难方解。周主既欲掌权,必成此事。” “而宇文护一旦亲出,必悉大兵至南阳,以求破我二国。” “北军但守营垒,待我大军破襄阳之后北向。” “我等亦无须与周人合战,惟与相持,周人运粮须由山道,旷日一久,其势必窘。” “我等待其疲惫欲退,觅其间隙而击之,一得小胜,便大作宣扬。” “周人既不能救江汉、南阳,必怨于宇文护,又得其败绩,周帝与其党羽必将图之。” “如此,则周国乱矣,北军可趁其乱收河南、河东之地,不亦易乎?” 高润、王曦二人听完章昭达的言语,心中俱都暗道此策可行。 宇文护做为执掌北周国政的头号权臣,天然便站在周帝宇文邕的对立面。 三年前北周三路攻齐皆败,宇文护在国中威信大失,北周朝堂之内已是暗流涌动。 今岁突厥与周联姻,宇文邕有了突厥丈人的加分,其在朝中的能量,自然绝非往日可比。 平衡既已失去,争斗已是难免。 值此时分,若是宇文护的威望一旦借由一场对外战争的失利,再做减损,其与周帝的冲突,必然摆上台面。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届时,不论二人之中谁人存活,周国的实力定然要大为减损。 北齐趁势攻之,确实大有可为。 念及此处,高润与王曦俱都为章昭达的谋划感叹。 高润赞道。 “孤闻兵家之谋,势分阴阳。” “今周主羽翼渐丰,为求自保必遣宇文护领兵。” “宇文护欲自存,亦必揽军功自固,必求战胜。” “而我不与战,其虽不得胜败,而其实已败。” “章公之阳谋,真古之兵家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今日始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章昭达闻言称谢不止。 光大元年 十一月。 陈相到仲举、陈将章昭达与齐冯翊王高润、散骑王曦密议攻周。 章昭达为众人定谋划,兴兵定在来岁四月。 高润遣使密报谋划于邺都,齐上皇高湛诏令从之,报于建康,陈、齐之盟益固。 十二月。 陈帝陈伯宗与齐寿阳公主高善德和婚,并立公主为皇后。 公主时年方九岁,而陈帝待之如成人,更称婚使冯翊王高润为叔伯,执子侄礼,是故齐人南使者俱有荣焉。 两国自是称为翁婿,情好日笃。 是月,突厥公主至长安,周帝宇文邕亲出城郭,迎于渭水,执礼甚恭,复出财帛厚赐突厥使者,意在结好北方。 第七十四章 甲械 光大二年(568年)正月。 周帝宇文邕与突厥公主和婚,旋立为皇后,亲爱待之,又发府库钱帛奉献木杆可汗,并多贿突厥贵人,突厥善之。 执政宇文护欲全君臣之义,又惧宇文邕引突厥为援而诱朝臣与己争斗,亦多赂突厥,并加宇文邕之弟宇文宪为大司马,固其宗亲之位,以示天下己无异心。 是月,陈岭南经略大使徐度卒于爱州,报书入建康,陈帝陈伯宗甚哀之,为之罢朝三日,诏赠司空,配享高祖庙庭。 诏其子爱州刺史徐敬成袭其食五千五百户一等湘东侯,特旨不必降等。 复以(二品)镇东将军孙玚为镇南将军、岭南经略大使、都督广州诸军事,总岭南之务。 二月。 建康,台城,尚书省。 工部尚书毛喜正在向皇帝作去岁督造军器的报告,只听他道。 “去岁工部督大匠寺百工匠户一千二百人,并发三吴百姓四万人二十日劳役,共计得工一百一十万。” “及至上月,共造铁甲八千三百领,马甲两千具,弩三千副,弓四千张,刀枪兵杖七千副,箭矢十万。” “工部计其所费钱粮物料,大率折钱二亿四千万。” “其中铁甲六千,马甲二千,弩二千,弓三千,兵杖六千,箭矢五万,已付建康左右诸军,其余则已藏入武库。” 陈伯宗闻言眉头微皱,他没想到打造甲械如此缓慢且昂贵。 按毛喜所报的数字,一领铁甲的成本足有一万七千钱,相当于四十二石粮食,即一个成年男子四年的口粮。 更要命的是,一副这样的全身铁甲大致要费工八十日,要想大量生产,非得大规模征发民间劳役不可。 所幸现下陈国的二十万士卒,却也不必全数装备铁甲,有个三、四万众的铁甲步兵作为全军精锐,却也已经足以应付大部分的战争需求了。 须知道两军对阵,战线极难超过十五里(即六公里),考虑到队列间隔,一线兵力至多不过四千人。 以相对经济的十列纵深计算,一场决战级别的战斗,单方面能有四万步兵参与便已足够。 兵力达到此数之后,再往战场追加兵力,其实意义已然不大。 这时代的战场指挥依赖旗帜鼓角,受视野所限,八里(即三千二百米)之外,一线战团与主将之前的指挥关联将变得非常脆弱。 在那个距离之外,主将的即时战场调度能力将近乎失灵,若是为了增加一线兵力,盲目拉开战线,可能会给对手破阵的可趁之机。 而若是把更多兵力投入到纵深构筑中,实际上也没有太大意义,能正面打光十列战线的战斗几乎没有,士兵总是会在那之前就发生溃散。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高伤亡比往往来自于士卒大量受伤之后的后续病症,而前后轮战和添油战术往往能实现士卒的大量受伤。 原时空安史之乱中的那场战损比惊人的香积寺之战或许便是这么打出来的,两军在狭小的战场上不断用轮战和添油的方式争斗,终于在破伤风之类的受伤并发症中两败俱伤。 上面这些知识算是这些时日,陈伯宗在武英殿听闻军中宿老讲学之后得来的一些纸上谈兵的心得,并不全然作得了真。 只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对于一场位于野外平原的战斗而言,谁前锋的两万士卒在技术和装备上更为精锐,谁就更有可能取得此类战斗的胜利。 理论上,当一支五千人规模的重甲骑兵在平原上发起冲锋,如果没有工事或战车作为掩体,任何规模的步兵集群都将面临崩溃。 以步战骑通常需要依靠工事和车阵作为依托,而一辆标准的战车,即便不考虑六七万钱一匹的挽马,成本亦有三四万钱。 要护卫一支万人规模的步兵,没有四、五百辆战车是很困难,这样便至少又要八九百匹挽马,如此计算,便已要花上八千万钱的装备支出。 如果能用这些装备防御性战车的钱去维持一支攻击性的骑兵部队,在经济上,无疑是一件相当划算的事情,无怪乎原时空隋唐之际,车兵退出了战场。 不过唐代不设车兵的传统被后来的两宋继承,可两宋又无法维持一支有相当战力的骑兵部队,没有战车掩护的两宋步兵在野战中败多胜少,却也不是什么异事了。 总的来说,两万重装甲士能在一切冷兵器步兵近战中取得决定性优势,五千重装甲骑能击溃一切没有掩护设施的步兵集群。 而只需一万耐力和射程超长的蒙古弓骑兵,便能在持久拉锯战中成功的拖垮前面二者。 取得有限战场宽度上的最优解。 这便是原时空中金灭北宋,蒙古横扫欧亚的最终秘密。 换言之,一支冷兵器时代的“无敌”军团编成,应该是这样。 两万铁甲步兵,五千具装甲骑,一万远射弓骑,一共战兵三万五千人。 当然由于骑兵消耗远胜步兵,维持这样一支军团的战斗力,大致还需要不下五万的辎重辅兵。 自然,这样一支理论上“无敌”的军团,对于作为皇帝需要自固权位的陈伯宗而言,不可能真正使之完整的编成。 它需要在平时被拆分成十数个备用单位,在战时只要能够借由其中半数左右临时编成那样理想的军团,便已足够。 而两年以来,陈国的军队也便正就在这样的建军思路主导下进行着建设。 到此,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陈伯宗问旁侧侍立的五兵尚书萧济道。 “萧公,现下我国中诸军甲械装备如何?” 萧济答道。 “禀陛下,我国中有兵凡二十万八千,其中有甲者九成,大略十八万人,多为皮、布之甲。” “诸步军备铁甲者计两万六千人,而复有骁骑、游骑二骑军,人马具铁甲,凡四千人,是故国中铁甲士大略有三万之数。” 陈伯宗轻点了点头,稍顿,他又问道。 “现今军中骑卒之数如何?” 萧济答道。 “除辽东平、乐二州之骑卒数千外,江南已练轻骑五千,重骑四千。” “而今辽东、齐人,俱往江南贩马,国家府库充实,军中马匹未称缺乏,然士卒新习骑术尤须时日,一二岁后,我国中当更可得骑卒六、七千人。” 对于这些数字,陈伯宗却是尤觉不足,徐度的猝然离世,提醒着他军中宿老正在日渐凋零,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让他多了几分焦急。 他犹豫片刻,终于同二人道。 “毛公今岁可多发劳役,多造甲械,今岁伐周,军器损耗必多,实当足此预备。” “今岁举兵,所费必多,恐无余财购马匹,萧公可令诸军多练骑卒,或可二人用一马轮流练之,待明岁钱粮足备,便即补足。” “伐周之事,将在不远,不日朕将亲往上游,兵备之事,惟望二公勿见疏忽。” ———— 是月,陈帝陈伯宗以中卫大将军章昭达为(一品)车骑将军,先密发上游,督运上游粮草于郢州(今武汉)。 又为工部尚书毛喜加侍中衔,以岳丈右卫将军沈君理兼丹阳尹,总建康宿卫事,并命二人佐安丰王陈伯茂留守建康。 是月,突厥西部室点密可汗以厌哒已灭,萨珊波斯最为外患,欲与泰西拜占庭国联结,共图波斯。于是命粟特人为使者,从汗帐西迈天山,向万里之外的拜占庭都君士坦丁堡而去。 第七十五章 山雨 周天和三年(568年)三月。 周安州总管大野昞侦知陈人于郢州密聚兵粮,复探更知陈车骑将军章昭达已至郢州,以为陈人将攻荆襄,急遣使往襄阳报讯。 时周国以襄州总管督江陵、荆州、安州三总管,总荆襄一应军务。 襄州总管、周主同母弟、卫国公宇文直得报,颇称惊异,急召荆州总管权景宣往襄阳商议此事。 权景宣请更遣间谍入陈境探查,并命安州总管大野昞、江陵总管崔谦,集辖境之兵,备陈人攻伐。 宇文直从之,又遣使者入长安,奏报情状,宇文护惧陈、齐共举兵来攻,令宇文直多为守备,并遣间谍入齐境探查消息。 果然得齐人已于河南大集兵粮,有用兵之兆,宇文护惧,请宇文邕书信致突厥可汗,索求援兵,更欲集关中府兵,以备战事。 宇文邕以此时用兵有碍天时,恐突厥不从,固辞之,宇文护遂以长安中军千人配宇文邕亲信王轨,并使其值宿卫,宇文邕悦,为之索突厥兵。 宇文护于是复下书边境,令各边州军镇,多治守备,以御陈、齐之攻。 荆襄,安州,安陆郡。 总管府内。 随州刺史普六茹坚看罢手中得自大野昞的间谍报书,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他去岁便以母亲患疾为由向宇文护请辞官职,求归长安侍母疾,欲要脱离荆襄这片是非之地。 不想宇文护并不理睬于他的请求,连封回文也无,真是小气极了。 他杨坚不过是听从了父亲杨忠的告诫,不去掺和宇文家的内斗,谢绝了宇文护的招揽而已,竟被丢到了这临近敌国的边州,而且一丢就是数年之久,实是令人愤慨。 是了,普六茹坚更愿意用自己的汉姓自称,而当他迎向自己的上司安州总管大野昞的目光时,也不由得忆起了他家的汉姓。 李。 李昞见到杨坚面目之上闪过的那丝愁苦,便已然明了了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了没几岁的年轻人的心内所思。 脑海深处的记忆被杨坚面上的这缕愁苦勾动,和着掌中那道万分火急的情报,李昞没来由的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与杨坚以及崩逝多年的周明帝宇文毓,俱是已故卫国公独孤信的女婿。 宇文毓娶了独孤信的长女,自己娶了四女,杨坚则娶了七女。 他与杨坚实是那种扯不断,拉不开的连襟,有着天然的裙带关系。 也不知道宇文护把自己二人“发配”到一处“锻炼”,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不过算来,自己这位连襟只是二十八岁的年纪,却已于这边地“锻炼”了近六年光景,他的命运,确是比自己这个去岁方才就任的总管,要坎坷了更多。 哎。 李昞在心内一叹,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在外任就官之前新获的麟儿。 也不知道,在长安的渊儿,如今是否说得话了。 自己回到长安之时,是要告诉儿子,他叫大野渊呢,还是李渊呢? 哎,如今朝中鲜卑旧人仍多,还是让他自称大野氏罢。 杨坚见李昞与自己目光相触后,便兀自神思,良久仍不见言语,知晓手中情报十万火急的他,终于按捺不住,道。 “唐公,坚观此报书,陈人似有大谋,我等当速集兵马,预备北向,否则,我二人恐为陈人所虏。” 李昞没想到杨坚看罢情报会如此紧张,连弃地而逃这种建议都隐晦的提了出来。 又听他口称自己唐国公的爵位,姿态颇为郑重,却也不好直言打击,便想且听其言语一二,他便道。 “我观陈人不过欲舍我安陆不攻,欲用沔水(即汉江)直取襄阳,襄阳不利,我等起兵援之,亦为无妨,大兴公何出此言?” 杨坚听罢,却是遥指案上舆图,在安州东面的陈国安昌郡上,东北面的陈国义阳郡上,虚画了两个小圈。 他道。 “陈、齐既然联合,此来必当同时举兵,陈人既然欲图我荆、襄之地,必令齐人攻取南阳,以扼我关中援兵。” “我观报书中言,章昭达已命民夫运粮草数十船于江北安昌,更有传言陈人用淮水运粮屯于义阳。” “坚窃恐战端一起,则我南面为江水所阻,东面为陈人坚城所逼,北面为齐人大军阻断,三面皆临大敌。” “卫公少年,不知兵事,镇于襄阳,虽有田弘、权景宣之辅,恐亦慌乱,一旦陈人兵至襄阳,坚恐襄阳生乱。” 杨坚郑重其事地指了指安州西面的襄阳,道。 “安、襄之间,山岭阻隔,不能速至,且我等一旦出援襄阳,安州必为陈人所破,将士失其亲故,必多逃散。” “此时襄阳一旦为陈人所破,则我等生路断绝,如此,我与唐公,俱为陈人阶下之囚耳。” 李昞被杨坚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照此次获得的情报,陈人在郢州囤积的兵粮极多,如杨坚所言的用兵可能,不是没有,而是极大。 而杨坚所虑一旦成真,他二人被困在这安陆边城,真就插翅也难逃了。 犹豫再三,他终于问杨坚道。 “大兴公可有谋略?” 他知道杨坚既然明白说出了这话,定然已经有过考量。 果然,只见杨坚指了指安州西北的随州,道。 “坚治州无方,随州西境乡民闻听陈人动兵,俱结寨自保,抗拒官府,有响应陈人,阴谋反叛之意。” “坚无能,特请总管引州兵助讨之。” 李昞哪能听不出杨坚的弦外之音,以讨寇之名移师到离襄阳更近的随州,一旦襄阳真出了变故,他二人也能及时反应,不至于被陈人在安州包了饺子。 他眉头一动,又想到了什么,复问杨坚道。 “大兴公在随州可备军马?” 杨坚答道。 “有马三百匹,足以全性命。” 李昞闭目稍思,终于道。 “善。” ———— 是月,周安州总管大野昞报随州寇乱,请发安州兵援之,襄州总管宇文直虽有疑虑,但虑随州与襄阳更近,一旦襄阳兵乱,即可引为援手,从之。 是月,陈帝陈伯宗以伐周事泄,置书齐人,将先攻周国。 于是发遣中军步骑兵六万,淮南步军四万二千,荆南步军一万五千,沿江舟师一万二千,计大兵十二万九千,攻周。 又诏发民夫三万、粮船五百为役使,为诸军运粮。 山雨已至。 第七十六章 望北 建康东北,玄武湖南,有座因形如覆舟而得名覆舟山的小丘。 刘宋元嘉二十五年(448年),黑龙现于玄武湖,宋文帝刘义隆取色黑为玄,御侮为武之意,易其名为玄武山。 玄武湖旧名北湖,由此一节,亦同得名。 东晋时,覆舟山一直作为司马氏的皇家药园存在,直到宋晋禅代之后的元嘉初年,方才辟为皇家园林,称为乐游苑。 南朝诸帝以此地最能得建康山水之秀丽,于此多造宫室楼宇,代代宴饮不绝。 宋孝武帝于此置藏冰室,齐祖冲之于此试水碓磨,梁羊祖忻于此演两刃槊,南朝百年工巧文武,荟萃此方。 可惜梁末一场大乱,繁华化为烟墟。 而今的乐游苑中,除却草木清新如故,惟余几处天嘉以来修葺而就的亭台楼阁,稍见不凡。 今日是光大二年(568年)三月二十日。 今日上午,皇帝陈伯宗终于向群臣正式下发了伐周的诏书檄文。 不过早已秘密动员十余日的陈国大军,恐怕会在二三日内,立即发动对周人的攻势。 皇帝要御驾亲征之事,早在月初,便被有心之人从近来建康的人事任免中看出端倪。 工部尚书毛喜加衔侍中,安丰王陈伯茂开府置吏,已足以令建康的百官们看得明白。 只是大概最为大胆的暗中观察者也未曾料到皇帝的行动会如此之速,上午,伐周的诏书才从中书省发出,下午,皇帝的车舆却是已然进入了建康之北的乐游苑中。 是了,玄武湖除却作为赏玩风光的所在,其自孙吴以来,更作为朝廷演练水师的基地而存在。 而在玄武湖西北,恰有一条金川河直通长江。 是以皇帝离都,无须同百姓商旅一般,南走秦淮,而可向北往乐游苑中,乘大舟巨舰,威加四方。 而早在五日之前,玄武湖便已被陈国的舟师接管,是以今日自乐游苑北望,实少了些渔樵晚唱的烟火之气,多了些铁马秋风的肃杀之味。 覆舟山北,玄武岸畔,今岁方才毕工的望北楼中,陈伯宗正与今次随行的首席武官,(二品)中权将军、寻阳侯周罗睺用着晚膳。 陈伯宗此次离都,虽然号称亲征,其实不过是前往作为攻周前线大后方的郢州,做个名义上为众军督运粮草的后勤主官。 此行于他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甚至于他可以把具体的事务完全抛给周罗睺、程灵洗等人,做个彻底的吉祥物。 他只需要和武人们站在一起,便可收获战胜之后的士气人心。 只是,在这个缺医少药、交通不便的时代,出这么一趟远门,便是他自忖年轻,却也不敢轻松,不仅带上了十来个太医院的医者随行,还在席间不时地询问周罗睺一些远行的经验。 周罗睺从九江到辽东,行过千里万里,自然经验丰富,倒是自无不言。 言语无忌,动情之处,他便是自己初行辽东,于船上吐了满地的糗事,也一并说了。 而因了这一番说笑,君臣之间的关系,亦是拉近了许多。 却说二人同在望北楼二层凭栏北望,言笑愈酣。 只听陈伯宗遥望湖中大舟,忽而言道。 “周卿可知此楼为何名为望北?” 周罗睺忆起楼下匾额之上那北望中原的题字,道。 “陛下或欲以此名一抒北定中原、混同天下之志向?” 陈伯宗只是笑道。 “非也。” “朕闻太古之时有一大国,其民之中,有争天下势利败者,皆亡于南天一小岛,共聚于一楼之内。” “其楼名为望北,一则寄其乡情,二则寄其遗憾,三则藏其东山再起之残志。” “然而天下之争已然失利,以项羽之勇,尤自刎乌江,谁人又得东山复起?” “所谓望北,不过聊增遗憾而已。” “我国今于海外,北有平乐,南有琉球,我辈争天下便败,尤可以投小岛存身。” “然而是时便得存身,望北之憾,终不免一生相随。” 言道此处,陈伯宗饮了口茶,少顷才道。 “春秋之时,鲍叔牙尝谏齐桓公勿忘在莒,以谓桓公居安思危。” “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恐南国终不能胜北,是以刻此望北二字于乐游苑中,以为警醒。” 周罗睺揣摩着皇帝的言语,不知其是真情流露,或是另有所指,忽而,在建康官场已然熏染许久的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终于道。 “臣受陛下之教,将用此言自戒之。” “今番西讨,我内用倾国之兵,外襄齐人之助,而周人陷庙堂之乱,人心不一,此所谓以治击乱,算在必成,陛下无须多虑。” “至于天下之争,臣本边鄙子弟,而受天家之德,年不及三十而居二品,此邀天之大幸也,臣惟于陛下鞍前马后用此天赐才德,必不令陛下有北望之憾。” 陈伯宗没想到归都一年,周罗睺察言观色的水平已提升了如此之多,三句话中,却是已将自己那些明里暗里的意味并皆应对了。 陈伯宗心下对周罗睺的未来放心不少,口中亦是言辞几句,作为对他应答得当的勉励赞赏。 当此之时,二人忽而听得从人来报,言说沈贵姬与寻阳侯夫人国氏求见。 陈伯宗此前早在宫中同自己的三位妃嫔道过别了,此时却是不知沈婺华为何再来。 或是周罗睺的夫人同她处得融洽,请用了她的名义来此苑中? 是了,周罗睺的这位国夫人俱言已有了身孕,此间往来送别,却也情有可原。 陈伯宗当即传命二人上楼。 于是,望北楼的二层便被让给了周罗睺夫妇私语,陈伯宗与沈婺华则上到了并无旁人的第三层。 今时的沈婺华虚岁已至十五,五尺许的身量虽比起高大的陈伯宗尤见娇小,其体态却已然生得凹凸有致,倍见玲珑。 她那随着年岁增长愈见可人的俏丽面庞之上,正闪烁着几分羞怯,而那一双秀目始终逃避着陈伯宗目光的追逐,大抵是有什么心事要藏。 推开窗,将双眸北望,目光落在遥远的湖面之上。 满目是滚滚的波涛,满耳是兵舰的喧嚣。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回身将她的夫婿拥抱。 拥抱间,她将一只香囊塞入了陈伯宗的手里。 感受着那散发着男子热力的怀抱,她拥得更紧了。 她同他道。 “陛下,请一定平安回来。” “然后履行昨日的诺言,把臣妾吃掉。” 陈伯宗的胸口真要被这美人那红透了的俏脸烫到。 搂着那纤细的腰肢,感受着那初具规模的柔软。 他的身体已经变得诚实起来。 北望着玄武湖中的兵舰,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推脱。 花开堪折直须折。 便就如此入乡随俗,亦好。 他同她道。 “好。” “你在建康,等我回来。” ———— 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二十日。 陈帝陈伯宗下诏伐周。 命: 车骑将军章昭达、郢州都督华皎率水陆军七万,由沔水西上,取襄阳。 安西将军周敷、安州都督周炅率淮南偏师二万,由义阳(今信阳)西上,扼南阳。 镇西将军吴明彻、卫尉卿裴忌率荆南偏师并中军二万,由公安北上,威慑江陵。 安右将军程灵洗、衡州刺史钱道戢率余兵一万九千人,守郢州(今武汉),并督运军粮。 是日,帝于城北乐游苑望北楼晚膳,与中权将军周罗睺言“望北”之意,在乎居安思危。 是夜,帝从舟师五千,西上郢州,亲征伐周。 以侍中、工部尚书毛喜,帝弟安丰王陈伯茂等留守建康。 前时,伐周密旨,早已分付上游诸军。 是以诏书未及入军,而诸将已发遣其军。 三月二十一日。 章昭达出郢州,先围沔州。 二十二日。 周炅出义阳,围纯州。 二十三日。 吴明彻出公安,立寨于江陵城外。 三日之间,北周荆襄之地,已东、南、西三面告急。 第七十七章 江陵 江陵,古为楚都,名为郢都。 自楚文王元年(公元前689年)定都于郢,至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破郢,楚王迁都于陈(今河南淮阳),为都凡四百一十一年。 秦人既收江汉,以郢都为南郡,数百年中,于江汉最称都会。 至后汉三国,曹操南征,先取襄阳,次取江陵,用荆州水师,沿长江东下,败于赤壁,退走北方,江陵遂在孙、刘之间,多所易手。 后关羽镇荆州,用江陵为根据,北取襄阳,威震中夏,可惜吕蒙白衣渡江,袭取江陵,根本既失,关羽于是败亡。 刘备出蜀东争荆州,东吴用江陵为本,供应夷陵,军需不绝,因而终破其军,季汉因之不振。 是知江陵控扼南北,势连东西,兼其人口繁盛,北国得之,所以图江汉,南国得之,所以略巴蜀,实为南北用兵者之所必争。 及至永嘉南渡,晋宋齐梁,江陵代为要津。 侯景乱时,湘东王萧绎镇守江陵,总督上游九州,梁武帝萧衍以其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令其勤王。 萧绎作壁上观,待知萧衍身死,方始兴大兵东向,欲争大位。 其时,岳阳王萧詧据有襄阳,其兄萧誉先与萧绎相争,兵败身死,萧詧为图自存,投身西魏,宇文泰遣杨忠东下相援,汉水以东之随州、安陆等处,因之入于魏境。 于是西魏大统十六年(550年),宇文泰立萧詧为梁王,为魏藩属,南朝遂失江陵以北。 梁承圣元年(552年),侯景乱平,萧绎称帝于江陵,以建康败坏,遂建都江陵。 蜀地武陵王萧纪欲争天下,建帝号于成都,引大军东下,意灭萧绎自为正统。 萧绎恐不能胜,引狼入室,求援西魏,宇文泰于是遣尉迟迥入蜀,袭破成都。 萧纪出三峡东下,受阻于峡口,战事不利,根本又失,自然败亡,终为梁将樊猛所杀。 樊猛者,陈乐州都督樊毅之弟也。 萧绎虽破萧纪,蜀地已入于西魏之手,萧绎欲复旧境,遂先致书宇文泰,令还南梁故土。 宇文泰知南方疲惫,既收巴蜀,断不可能归还,于是命于谨、杨忠、宇文护领军五万南下,往攻江陵,更命萧詧助之。 梁承圣三年(554年)十月,魏军兵发襄阳,十二月,魏军破江陵外城,梁元帝萧绎困守子城。 时江陵藏书十四万卷,上讫先秦,下及魏晋,历代官书,无所不藏,天下文字俱在此处。 萧绎以身将败亡,恨读书无用,言“读书万卷,犹有今日”,乃令人尽焚之,华夏文脉一时而绝。 萧绎既然灰心,于是降魏,虽降,西魏欲用萧詧为傀儡,以其无用,多所折辱,旋为萧詧囚禁。 萧詧恨其杀兄,用土囊闷杀之,其诸子在江陵者,俱死。 西魏遂立萧詧为梁帝,是为西梁,收萧詧所据之襄阳为魏土,以江陵所领之荆州助萧詧为基业。 于谨欲弱西梁,虏江陵城中男女数万口为奴婢,返还关中,更留魏兵守江陵西城,名为驻防,实为监视。 萧詧虽称梁帝,政令不能出荆州三郡,江陵又遭战乱,人口大损,国家至为贫弱。 其后西梁虽趁王琳与陈国相攻,攻略江南,而王琳一败,陈军西上,江南之土,又复丧失。 陈天嘉三年(562年)二月,梁帝萧詧以江南之土尽丧于陈人之手,西梁仅保江陵左右三百里山河,国已不国,忧愤而死。 其子萧岿嗣立,建年号天保,惟行梁帝号令于一州三郡,二十一万百姓之间。 西梁天保六年(568年)三月。 陈将吴明彻、裴忌渡江北上,立营寨于梁都江陵城外,急报入于梁宫及北周江陵总管府。 周江陵总管、武康郡公崔谦闻报,急招梁帝萧岿往总管府中商议。 江陵,周江陵总管府。 周江陵总管崔谦、江陵副总管高琳,梁帝萧岿、梁尚书仆射王操,四人环立于一张置着荆襄之地的舆图之侧。 崔谦出身博陵崔氏,早年从贺拔胜起兵,而后从其西投关中,其人虽为文臣,亦有武略,在荆襄、巴蜀,俱有战功、治绩。 陈人之动兵,他心中已有预料,是以此际他未见慌乱,先声言道。 “陈将吴明彻率军七八千众,已于城外杨水之东立营寨。” “杨水,东连竟陵,沟通沔水,南隔新兴、监利二郡,陈人立寨于是,其意或在割我下游之土。” “然虑其声东而击西,或将击我西面宜都,控扼峡口,断我巴蜀之援。” “请梁主坚壁清野,速集江陵左右之兵,修备城防,我将急率城内军士,西赴宜都。” “若陈人来攻,我则破之,若陈人不至,我则渡江攻其安蜀城,围魏而救赵。” 萧岿时年二十七岁,虽然机敏善文,但毕竟不通武略,便将目光投至身侧的王操身上。 王操善于谋略,乃是萧詧身前最为依仗的亲信之一,此间闻得崔谦计略,正目视舆图,思索着御敌之策。 周人的江陵总管府都督荆、平、基、鄀、硖五州之地,有兵二万,在荆州江陵城(今湖北荆州)中有兵万人,在硖州宜都(今湖北宜昌)有兵四千,其余三州则有州兵一二千不等。 梁国如今仅有荆州一州之地,领江陵、新兴、监利三郡,辖民二十一万,江陵城中常备军惟有一马军一步军,不过六千之数。 吴明彻驻军杨水,阻断上游,新兴、监利二郡与江陵的联络已然断绝,二郡常备之兵不过三千,仓促之间大至只能集结起六千兵马,分守二地,自存尤显不足,绝无可能援助江陵。 听闻陈人已在郢州聚集大军,其主攻方向应该是沔水(今汉江)以北,必然会拖住周人在襄阳的大军。 此间北线胜负如何,尤未可知,摆在西梁面前的选择实际只有两条,一是迅速击破当面的吴明彻,获得战略主动,二是采用崔谦的谋划,稳守江陵、宜都两个要点,等待蜀地和襄阳的援军解围。 第二条计略看似安稳,实则风险极大,万一北面襄阳大军战败,则江陵将孤立无援,必至败亡。 故而,对于梁国而言,实际只有主动进攻一个选择。 他感受到梁帝的目光,报以安定的一笑,抬首对崔谦道。 “我闻陈人聚兵郢州,有众数万,所图必在北路,襄阳大军受其阻扰,当不得援我。” “巴地信州(今重庆奉节)陆总管,尤在平叛,恐难东援。” “请问崔公,我襄阳大军一旦败绩,江陵五州,守之何益?襄阳若失,崔公与梁,能得存乎?” 崔谦闻言,面上虽有愠色,心中亦觉有理,便自沉默不语。 王操又道。 “新兴、监利虽被陈人阻隔,我江陵一郡,尤有民口十万,征之,尚可得兵万人,上国在江陵五州,亦有众二万,不如减其余四州防备,聚兵江陵。” “如此,我可集众三万,料算吴明彻偏师,其众至多不过二万之数,我等当趁其立足未稳,集众未多,立时击之,必能克捷,如此,则胜算在乎我手也。” 萧岿年少,自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忙声援道。 “王公所言甚善,望二公多思之。” 江陵副总管高琳,似有所思,此间与崔谦稍一对视,便及言道。 “王公所言善也,我观陈人三代贤主,治国有术,此番西寇,所谋必大,必兴大兵。” “襄州卫公,少年人也,一旦不利,大军恐失节度,我若惟用守备,恐为困兽。” “然陈人既渡江北来,必有所备,我等确可集兵马于江陵左右,先可不为攻击,而北面一旦不利,我可急浮大江东下,逼临郢州。” “郢州,陈人粮草转输之枢要,其所必救之地,其一旦回师赴援,我可急登沔水岸北,趋向安陆。” “安陆总管大野昞、随州刺史普六茹坚,名门之后,必不从陈。” “我既登岸,连此二公,更连襄阳大军,如此,则北道安矣,北道既安,则江陵安矣。” 高琳乃是军中宿将,早年间曾从北魏元天穆击破过威震中原的梁朝名将陈庆之,而后又随尔朱天光征战,战功卓着,入西魏后,从宇文泰征伐沙苑,勇锐非常,被宇文泰赞为今之韩信、白起。 尔后,其又从魏军西征吐谷浑、北讨稽胡、南镇巴蜀,多建功勋。 盖因其祖先出自高丽,又于朝中无门无派,是以至今年已七十有二,仍为总管副手之任。 其才干胜于常人,毋庸置疑,此刻出言,其谋划格局之大,足令其余众人汗颜。 “高公真乃当世廉颇也,若用高公之谋,陈人纵有十万之众,亦不能取我山南半尺之土。” 崔谦当即出言赞道。 王操却有所疑虑,他道。 “高公所言虽善,然我若顷国中之兵远攻,江陵大城,便难以守备,我等当修缮西北楚都纪南古城,古城小,便数千兵众,亦足守备。” “而我等既欲东登安陆,当联络大野总管,请为固守,其若一旦弃守安陆,则我大军数万,暴于荒野,恐顷刻为陈人破也。” 崔谦倒也有些容人之量,听得王操言之有物,亦出言支持道。 “王公所言是也。” 他复移目于梁帝萧岿,道。 “请梁主尽发国中兵,与我一同破此大寇。” 萧岿闻言唯唯,道。 “是,梁将从上国之命。” ———— 西梁天保六年(568年)三月二十四日。 梁帝萧岿大集国中兵,为免陈人水攻江陵,率梁兵二千并周兵三千,与周江陵总管崔谦出避于纪南城。 以其宰辅王操、柱国殷亮,从周江陵副总管高琳,守江陵。 二十四日夜。 陈将裴忌与安蜀城守将陈慧纪率众八千人北犯宜都郡。 陈人先遣大队于城下邀战,鼓吹呼喝以疲宜都守军。 时陈慧纪麾下有队主吕忠肃,甚勇锐,颇得士卒之心,裴忌欲用为前锋。 吕忠肃于是尽散其私财于麾下,而裴忌、陈慧纪更加赏之,乃号其部为敢死,用为突击。 二十五日黎明,为陈人喧闹所扰,城内周兵已疲惫,城中内应遂趁机启其东门,吕忠肃即率其所部三百人,先锋突入。 其部披甲二层,内皮外铁,锐不可挡,周人不能速败。 及至东方日升,陈人大军鱼贯入城,周人寡不能敌,宜都遂陷。 二十五日晨,江陵使者西来,始至宜都,见城头旗帜已换,大惊骇,即刻东还,报其讯于江陵,满城震怖。 二十六日。 周荆州总管得报,陈人出义阳之偏师,轻骑绕行诸城,现于新野。 转其讯于襄州,时襄州总管卫国公宇文直会集诸军,欲东下先解沔州(今湖北汉川)之围,再援江陵,得此报讯,恐陈人阻断南阳,遂命田弘率兵万人,先援荆州(今河南邓州),以备新野之敌。 又令襄阳兵南下守石城(今湖北钟祥)、章山(今湖北沙洋)、竟陵(今湖北天门)三处要地,以备陈人西上。 襄阳兵既尽出,城中于是空虚,守军才止五六千众。 宇文直于是急发各州乡兵入援。 二十七日。 陈军以大舰载炮车数百架,置于沔州城北。 陈将华皎先以炮车之利破罗州,复以其利破安蜀城,于是于军中大修军械,常以其器械之论闻于朝廷。 陈帝陈伯宗常嘉许之,更用匠人言授其配重之法,并多发府库财帛助之。 华皎于是新造配重炮车百架,以士卒三千人操演之,号为神机军。 其车载于大舰之上,易为装卸,临阵,能发百斤(40公斤)大石,发之,能达一里(400米)之遥,墙堞触之,皆碎裂。 陈人既攻沔州,陈将章昭达先遣诸将用旧法攻城,不利,于是用华皎所部攻之。 华皎遂布炮车之阵,以数千人操配重炮车六十架,旧炮车二百架攻城不休。 飞石如雨,触屋舍及人马,立碎毙之,其情怖骇,士卒俱胆寒不欲战。 发之一日,沔州北墙崩裂,陈人再攻城,沔州于是陷。 二十八日。 陈帝陈伯宗至郢州,闻沔州之捷,即大赏众军。 章昭达已见炮车之利,更生奇谋,奏书陈伯宗,欲以春深水涨,周人不能阻断水路,舍周人沿水要地不攻,自率精兵二万直插襄阳城下,以炮车破襄阳,夺周人之气。 陈帝陈伯宗嘉其谋划,从之。 二十九日。 齐上皇高湛下令伐周,遣太傅斛律光将兵四万,出许昌,攻周南阳。 此令既出,天下震动。 周晋国公宇文护急大集关中兵数万,欲南下相援。 是日,陈将章昭达、华皎,率舟师载精卒万五千人,运二月粮草,负配重炮车八十架,炮车三百架,逆沔水西上,舍沿途郡县,直奔襄阳而去。 天下情报-567年 考虑了一下,本书的定位既然是推演文,那么数据变化应该是爽点之一,作者不能独乐,应该分享出来。 但是,小说体裁毕竟有所限制,因此当书中每过一年,作者会更新一章特殊章节,即天下情报,专门分享一些有意思的数据变动,不喜欢的书友可以直接跳过。 天下人口(指能被直接掌握的),及账面兵力。 北齐:2052万,60万。 北周:720万,25万。 陈:647万,20万。 西梁:22万,2万。 突厥:328万,30万。 倭国:41万,2万。 高句丽:36万,2万。 吐谷浑:29万,2万。 三国经济,单位:标准文,400文购粮一石(即40升,2个月口粮)。 北齐,年度gdp:1416亿,人均gdp:6900文,总岁入:241亿。 北周,年度gdp:446亿,人均gdp:6200文,总岁入:71亿。 陈,年度gdp:362亿,人均gdp:5600文,总岁入:49亿。 陈国【分区人口】,及汉语使用率。 江表-苏南+皖南+上海+浙江+江西+福建+台西:197万,73.9% 淮南-苏北+皖北+鄂东:155万,84.4% 荆南-湖南+鄂南:36万,55.6% 岭南-广东+广西+越北+海南:150万,35.1% 辽东-朝鲜大同江以南+对马岛:109万,12.3% 567年【陈国岁入】 税物折钱,24.6亿。辽东贡马折钱,1.3亿。 商税,2.8亿。采矿,1.4亿。 合计,30.1亿。 粮米岁入共483万石,折钱19.3亿。 567年【陈国岁出】 军费,12.7亿。官费,11.5亿。 总岁出24.2亿。 粮米岁出共301万石,折钱12亿。 567年【陈国国库状况】 盈余财物5.9亿,盈余粮米182万石。 库存财物15.4亿,粮米532万石。 暂时就这么多,大家有想看的别的数据可以留言,如果不复杂我就下次加上。 另外,语言使用率可以视为维多利亚3里的文化人口。 语言作为一种交流媒介侧面反映的是人口结构和治理难度。 当郡县制、分封制有效时,官方语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提高在人口中的使用占比,反之亦然。 第七十八章 郢州 吴黄武二年(223年),吴王孙权筑城于黄鹄山,称为夏口。 夏口北倚大江通于江陵,西扼沔水达于襄阳,是以代为要冲。 刘宋孝武帝刘骏因之增筑其城,为内外二重,并以其地置郢州。 齐天保六年(555年),梁将陆法和附齐,献郢州,齐使慕容俨守之。 慕容俨增修城防,以孤城与梁都督侯瑱相拒半岁,城中虽粮尽食人,侯瑱终不能克。 齐帝高洋闻之,诏弃城,并令其军还江北,郢州遂归梁手。 尔后,王琳据上游与陈国攻战,令其将孙玚守郢州,以备北周。 天嘉元年(560年),北周遣其荆州总管史宁率兵四万攻郢州,孙玚部将举郢州外城降周,孙玚以数千众守内城,周军苦攻,不能克。 旋即,陈都督侯瑱破王琳,逆江西上,追亡逐北,史宁恐江路为陈军水师所断,大军陷于江南,解围而退,郢州遂降而入陈。 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三十日。 郢州西南,黄鹄矶,黄鹤楼。 丈许高的郢州城墙环过十余丈高的山冈,将黄鹄矶濒临长江的西壁围做悬崖。 而在那悬崖的峰顶,更有一座高近十丈、势分三层的楼阁。 这楼阁并上山冈,直从江面拔起二十余丈,似可接天,在这高楼罕见的时代,却也颇称恢弘。 楼阁下,正有四人立于楼侧的城墙之上,足踏流波,目望沔江。 那江面之上,尽是西向沔州、襄阳运粮的陈军粮船,张帆撑浆,往来不绝。 远处,江流水草之间,但见几只白鹤上下腾飞,颇见欢悦,却似身边这场陈、周大战全然与之无关。 它们那轻松自在的模样,实令临江览胜的陈伯宗于心内生出了几分艳羡。 踏着足下这片后世名为武汉的土地,瞥了眼身侧那名为黄鹤楼的楼阁,陈伯宗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便问身侧侍立的秘书着作佐郎虞世基道。 “虞卿,此地有何典故?” 虞世基现年十八,年岁虽只比皇帝稍长一岁,却颇称博学广识。 去岁九月,国子祭酒江总于太学试办科举,虞世基于二百名应试生中,位列第一。 其时,陈伯宗为壮科举声势,便将其从白衣直接擢为了正七品秘书着作佐郎。 此番离都,陈伯宗将其带在身边,正是要观其学识才干,以计其任用。 虞世基却也并未令陈伯宗失望,闻言便道。 “禀陛下,前梁任昉所着《述异记》曾言,古时有文士荀叔玮,修道有成,能辟谷不食,其后寓居于此楼。” “忽有一日,荀叔玮在楼上,望见西南天中云开,有羽衣仙人踏空而至,又有黄鹤相伴,候于窗棂之侧。” “那仙人知荀叔玮修炼有成,便同其话于阁中,良久,仙人驾鹤而去,便即不知所归。” “世间有传此仙人为王子安者,又有传此仙人为汉相费祎者。” 陈伯宗本来已欲登楼,闻得“费祎”二字,却是一停脚步,三国的故事,他也是知晓不少的,却没想到费祎竟还是传说中的黄鹤楼仙人,他疑道。 “汉相费祎?” 虞世基便即接口道。 “正是,昔年刘备入蜀,绵延汉祚,诸葛亮、蒋琬、费祎三代为相,巴蜀以是不衰,具言费祎后为魏人所刺,因是卒,而后蜀中无贤相,由是而衰。” “臣计之,祎死十载而汉祚亡,大抵时人憾其凶死,是故言之其身死而尸解为仙,以为附会。” 陈伯宗闻言,有所感悟,道。 “卿之言是也,蜀之姜维,诚为良将,然国无良相匡正于朝廷,是故后主暗于奸佞,猜忌而用之,汉中由是不守,汉祚遂亡。” “朕诚知用人当在不疑,为君当在正身心,卿之所议,亦为匡正之言乎?” 虞世基见皇帝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躬身答是,更复言道。 “至尊既付大军于章车骑,当无所疑虑,诏命既下,疆场之胜负,便当付于将帅。” “今我国中,外则有章车骑,内则有到仆射,良将贤相,在于一堂,至尊明察得失,安行赏罚,即可行布威德,垂拱而治,臣请至尊更毋忧之。” 陈伯宗此间被说破了那层患得患失的心思,一时倒也不恼。 章昭达舍弃沔水沿岸郡县不攻,直攻襄阳的计略,便与昔年魏延的子午谷奇谋颇类。 一旦襄阳不能速破,陈军在城下顿兵日久,不仅补给要出现问题,周军也会得到足够的时间聚敛兵力。 他实在不想得到一个被打烂掉的荆襄。 根据战前陈国对北周荆襄地区的情报收集,算上西梁,北周在南阳以南大约有一百六十万左右的人口。 这对在长江中游仅有荆南四十万人口的陈国来说,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一个破坏较小的荆襄一旦入手,等于是让陈国直接拥有了在三四年内兴兵十五万入蜀的可能性。 不过患得患失究竟不是什么好办法。 陈伯宗在心内一叹,而就在他思索间,四人已然站上了黄鹤的第三层。 对岸,长江与沔江交汇之处,有座名为鲁山郡的小城,正升起袅袅炊烟。 这座小城本是昔年宇文护要陈蒨用来替陈顼赎身的赎金之一,可惜宇文护最终未能如愿,只得了块杳无人烟的黔中地。 看到鲁山郡城,想起宇文护之事,陈伯宗又忆起了另外一桩要事,他转身对旁侧侍立的程文季道。 “少卿,遣谍人入关中,散布流言之事,可否妥当了?” 程文季如今虽然只是游骑将军,手中却另外握着一张陈国撒向江北的间谍网。 程文季手下的谍报人员经费,全然依靠游骑二军高昂的骑兵维护费走账报销,以致于绝大多数陈国官吏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非正式的情报部门存在。 是以陈伯宗时常收到百官弹劾程文季所部吃空饷,贪污腐败的上书。 这些不明就里的上书自然全被留中,毕竟人家程将军可是奉旨吃空饷。 这时代,小吏穷困窘迫者甚多,而郡县之职事,却又偏偏操于吏手,是以陈国靠扮作商旅的情报人员在江北发展了为数不少的小吏作为线人 情报人员以行商为名,靠私门请托从小吏手中买些衙门情报用以“行商”,再顺便传些沿途听来的小道消息,既不引人生疑,又已足够实现某些目的。 三个月前,为了加深宇文邕与宇文护的矛盾,数支从荆州出发的行商带着数首朗朗上口的童谣进入了关中。 算算日子,而今应当已到了收获的时节。 果然,程文季道。 “禀陛下,前日已有谍人还报,周主诛护之意,晋公篡逆之心,关中皆知矣。” 陈伯宗见程文季欲言又止,先称了个善,便又问道。 “少卿,江北可另有他事?” 程文季躬身道。 “谍报周将大野昞、普六茹坚舍安陆往随州,安陆空虚,臣请渡江击之。” 陈伯宗盘算着手中的兵力,沉吟片刻,终于道。 “少卿既欲立功,可从安右将军麾下领二军,并游骑二军本部,九千人北上,取安陆。” 一旁同在的周罗睺闻言却忽然进言道。 “陛下不可,游骑将军若出,城中便只余兵众万人,江陵之敌一旦顺大江倾巢而至,则非但郢州危急,荆襄全线亦必震动。” “安陆小域,不足多为,襄阳一下,周人丧胆,其境我可传檄而定,实不必此刻更费刀兵。” 陈伯宗听罢,又作思虑。 程文季与其父程灵洗都已被他留在郢州镇守后方了,此刻若是不允程文季的请战,此次荆襄大战,程氏一门作为自己的心腹势力捞不到功勋,恐是要寒心的。 而周罗睺所言,单从军事上讲,亦不无道理,在江陵未拔之前,郢州是不能太过空虚的。 程文季看出了皇帝的为难,当即道。 “周人于荆襄少骑卒,其安陆兵马既移师随州,襄阳若危,其必行师旷野赴援,我若骋游骑击之,必大破之。” “安陆周兵虽不多,然能破之,则襄阳之敌失一臂膀,足为章车骑声援。” “臣无须他众,请自率本部三千骑,更给民夫三千运粮草,足以往。” 只出三千骑卒与民夫自是不碍守城。 闻得此言,陈伯宗终于压下周罗睺的质疑,果断道。 “善,朕如少卿之愿。” 天将入暮。 楼外,已是晚霞漫空,远处,数点白鹤惊飞。 楼内,惟听得少年天子声言道。 “少卿于江北,自可便宜行事。” “惟勿杀掠百姓,更当爱惜己身。” —————— 陈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三十日。 陈帝陈伯宗遣游骑将军程文季率精骑三千,袭随州。 是日,陈军万二千人围沔阳(今仙桃)、九千人围竟陵(今天门)。 四月一日。 陈将周敷自荆州(今河南邓县)引轻骑东向,周将田弘追之不及,陈将周炅克襄城(今河南唐河)。 是日,章昭达逆沔水至襄阳,立营于城东北,周襄州总管卫国公宇文直欲弃城逃,麾下劝之乃止,因守城,并发令各处守宰,使赴援襄阳。 周天和三年(568年)二月。 关中忽有小儿歌曰:“三晋主,走巴蜀,齐鲁公,衣胡服。” 时人解之,三晋主,晋公宇文护也,齐鲁公,周帝宇文邕也(宇文邕原爵鲁国公)。 通而解之,即周帝宇文邕将引突厥为援图诛宇文护,晋国公南奔巴蜀,方得逃脱。 又有痴人歌于长安市,曰:“黑衣者,居中国,东南倾,天柱折,亲不亲,活不活。” 长安市中有善卜者,解之曰,黑衣即宇文氏,东南倾即东南方有战事将败,天柱折即一分为二,亲不亲即宇文氏内斗,活不活即相争两虎皆得活。 又有关中人掘地得符命,上书:“晋服百蛮,鲁兴法难。” 时人皆不悟,又有卜者为当时解之,晋服百蛮,即言宇文护将平定南方,鲁兴法难,即言宇文邕将废法灭佛。 百姓大哗,时周人崇佛者多,闻听此言多惧宇文邕。 此类图谶之言另有数种流布于市井。 民间初时皆不信,惟作谈资而已。 至三月末,陈人入寇山南,东南倾之谶言已应,民间始信之,因此传此流言者渐多,竟入于宫门。 宇文邕得此谶言,且忧且喜,东面战事一旦结束,无论胜负,他与宇文护必要刀剑相向。 谶言中说他联结突厥即可得活,亦是切中了他的心理,为他指出了一条求存之路。 北周国中不过二十五万之兵,其中河西陇右二万,关中北古长城沿线二万,关中六万,河东三万,弘农二万,襄阳三万,南阳一万,江陵二万,巴蜀汉中四万。 而今东面备齐,南面御陈,北周国中兵力几尽,突厥若能有数万之兵南下声援,他于国中之威势便大盛往日,与宇文护裂土而王,便为可能之事。 说来,他原本的计划是仍旧假意卖好,伺机剪除宇文护于宫中。 只可惜谶言一出,宇文护戒备已生,再不只身往宫中拜谒。 周国裂土,或为天数乎? 而另一方面,把持朝政的宇文护自然更早更多的受到了谶言的影响。 宇文护本知宇文邕与己有隙,此时闻得谶言,忧惧渐多,与宇文邕日渐疏远,心中更有废帝之念。 然其虑己身威望不彰,急赖军功相佐,是以大集关中兵五万,欲东援襄阳,取军功自彰。 三月末,齐上皇高湛下令伐周,奏报闻于长安,宇文护恐陈、齐兵多,己不能胜,而应谶言。 于是遣其世子宇文训为梁州总管,往汉中征兵,又遣其三子宇文会为金州总管,往魏兴(今安康)征兵。 时长安皆知宇文护如此用事,多为事败入蜀谋划,然而长安勋贵亦知,此间内斗,周或将亡,于是皆缄口默声。 二月中,突厥人北返塞北者,多向木杆可汗言长安谶言。 突厥风俗尚神异,木杆可汗又早知女婿宇文邕与宇文护相互龃龉,必为争斗,此刻得此预言,恐宇文邕有失,遂率控弦七万南下。 三月末,突厥游骑入塞,穿黄河,游牧于银州(今陕西榆林),木杆可汗遣使告于长安,更令宇文护不可怠慢周帝宇文邕,否则其将自引突厥骑卒深入关中。 齐上皇高湛本欲趁周、陈交兵,用兵河东,全据山西,闻得突厥入塞,遂罢此念,益南路斛律光攻南阳之兵三万为四万众。 时于谨已死,长安勋贵恐宇文邕与宇文护内斗,以至北周亡国,推杨忠说和。 杨忠本无意干涉此事,然虑及其子杨坚尚在山南,于是强撑病体,往宫中,说君、相以利害。 国难当头,宇文护与宇文邕稍释前嫌。 二人议定,以齐国公宇文宪为蒲州总管,镇河东,以备齐人,又增天子卫士至三千人,以备盗贼。 宇文护亦得利,宇文邕诏益州总管赵国公宇文招归都,转宇文护子宇文训之梁州总管为益州总管,代镇成都。 此诏一出,关中哗然。 崇佛之豪商大贾,并胆怯之寺院僧众,多迁徙巴蜀,问之,则曰,法难将至,惟巴蜀可以避祸。 周天和三年(568年) 四月十日。 周帝宇文邕晋宇文护爵为晋王。 四月十二日。 晋王宇文护督师五万,出武关道援南阳,周帝宇文邕亲往东门送之。 四月十三日。 晋王宇文护密令隆州总管陆腾罢征信州蛮事,往川北护送其子宇文训入主成都。 自是,陈国反间之计已成,北周实已一分为二矣。 第七十九章 襄阳 自春秋以来,中原之国欲下江汉,所用大道,不过两条。 东,则发许昌,走方城,通南阳,趋新野,用淯水(今唐白河)运粮草,至于襄阳。 西,则发长安,走商洛,通武关,趋均阳(今丹江口),用丹水(今丹江)运粮草,至于襄阳。 是以襄阳之城,阻断南北,自汉末刘表割据以来,于大江中游之地最为要隘。 其城若得,则南国足以聚兵聚甲,守此一城,即可全守江汉。 其城若失,则东南失其屏障,江陵、郢州、安陆,皆须置兵为备,南国兵少,则为之分势,南国兵多,则为之耗财。 是以襄阳虽小,欲据南土者,所以必争,欲一天下者,所以必取。 西魏大统十五年(549年),萧詧据襄阳之地附魏,江汉门户一时而开,宇文泰因之纵兵南下,由是江陵、安陆等江北之地,数岁皆失。 陈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初二。 襄阳城东二百步,刘表墓。 章昭达用手指叩了叩那墓前祠堂的梁柱,结实的木料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抬手遥指西面襄阳城那高达两丈的夯土城墙,他向立在身侧的华皎问道。 “华公,以炮车之威,你料几时能破此墙?” 华皎的目光在左右一扫。 近处,随军匠人正颇为娴熟地装配着从岸畔大舰之上卸下的炮车,远处,两排鹿角已在阵前扎好,陈军甲士正面向城池,严阵以备。 而高天之上,亦是朗日高悬,丝毫不见阴雨之兆。 他便言道。 “今日我军若能架好炮车,明日后日,若又无水雨之患,则二日之内,襄阳破之必也!” 章昭达闻言沉默少许,并未答复华皎,而是转身向东北望去。 今时的襄阳城东,并没有后世淤成的陆地,滔滔沔水之中,唯有数点沙洲。 是以,映入章昭达眼帘的,是极为开阔的江水,而那江水的尽头,则是昨日已被陈军扎下了大营的鱼梁洲。 只听章昭达道。 “华公,此间时已入夏,正是阴雨连绵之季,江水一旦大涨,则我等便失立足之地。” “襄阳城西地高,又有檀溪之湖分江水之势,我等是否移阵彼处,以备波涛?” 华皎听出了章昭达言语中的犹豫,但他对自己的炮车战术,实在有着绝对的信心,他争道。 “纵有雨来,我之炮车尤可勉强发石一日,我军破襄阳,只需天晴一日也。” “襄阳之西,其地虽高,然有西垒小城与襄阳为犄角,欲拔襄阳,必先拔小城。” “今我甲器虽坚,将士数战亦必疲乏,而攻城旷日一久,则易生变故,我左右将士不多,一旦周人舍新野率大军南来,则我事败矣。” 章昭达闻言一叹,又用手指叩了叩梁柱,终于道。 “华公之言是也,我等弃大军而深入敌后,本为弄险之谋,胜负决之于速。” “华公但督炮车击城二日,果若欲雨而不能破城,则我当与将士俱披甲,蚁附而克之。” “昨日与华公相游鱼梁洲景升台时,左右父老曾言,襄阳之城,原为刘表所筑。晋时,盗发刘表之墓,得其夫妇之躯,形貌尤若生人,是知其有所灵异,时人因之建祠以祀之。” “我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所以与公同到此间,亦有求其神灵之意也。” 华皎此间也感受到了章昭达心中的那分忧思。 二人所率之兵,俱是陈军水陆精锐之士,一旦不能顺利克取襄阳,往后的仗,便要不好打了。 念及此处,却见他斜视着祠堂中的刘表神主道。 “皎请与章公同祈之,若得此二日无雨,而襄阳城破,则皎将立刘景升之神位于平州藩国之内,以之为护国之神。若不得其灵,则刘表之坟茔祠庙,皎必一炬而焚为墟土。” 章昭达闻言,神色微动,目光移向了祠中的刘表神主,半晌,终于又看向华皎道。 “华公气壮,我知襄阳必破矣!” ———— 四月初三,晴。 陈军以炮车数百架击襄阳东墙,飞石如雨,声震全城。 城内,襄州总管府。 卫国公宇文直坐在平日办公的桌案之后,强装镇定间,手指已因心中的焦虑在那几案之上,挖出了一个小洞来。 别看他在外出镇为官已有八年,但这些不过是由于他与周帝宇文邕乃是同母胞弟,手握大权的宇文护为了在朝中搞平衡才弄出来的花活。 作为周国的天潢贵胄,他素来只会纸上谈兵,哪知道今日会要他困守愁城。 面对这残酷的人生,他只想说,我,宇文豆罗突,今年二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屋外响起,侍者通禀的声音传来。 啊,是拓跋将军到了!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开口,在后者尚未入内之时,便出声急言道。 “拓跋将军,此次出城击贼,胜负如何?” 甫一入内的元定闻得此言,身躯一颤,便即跪倒在地。 他身上的甲片因这动作相触而发出响动,此刻合着其上映入宇文直眸中的淋漓血迹,却是像极了来自地狱的死亡之铃。 他道。 “陈人坚甲兵利,我军败了,折兵七百人,请卫公治罪。” 宇文直虽然不会打仗,算术却也不差。 昨日,陈军全歼了拓跋定布在城南岘山的伏兵千人,在城东布阵。 今日又将拓跋定出城突袭的勇锐击败,算上那些被飞石击死的周军,短短两日,襄阳之兵竟已折了二千有余。 他对元定道。 “将军,我军弃守西垒小城,全军守御襄阳如何?” 元定虽然出身北魏宗室,却是个久历战阵的老将,闻得宇文直此论,忙谏道。 “卫公不可,孤城难守,独木难支,果欲聚兵,当弃襄阳大城而守西垒小城。” “今我城中守卒不过三千,便加西垒之卒,亦不过四千余,陈人发石不攻,城犹可守,一旦攻城,则襄阳大城,其势必破。” “若守西垒小城,则我尤可一搏,请卫公裁之。” 宇文直闻言不置可否。 两日前要自己留守襄阳的人是他,现在要自己弃守襄阳的人也是他,命他出城击贼,又折损兵马,现在想来,这拓跋定,果然只是庸将,真是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他道。 “西垒小城,陈人炮石利,飞石一发,城内无所避身,如何可守?” “荆州、随州距此不过一、二百里,我等聚兵襄阳,多树旗帜,使陈人不敢来攻,数日之内,援军一到,陈人必退兵也。” 宇文直承认,他抬出这些理由只是害怕陈人的炮车飞石,那东西射程太远,威力太大,便是他日日身披重甲,遇之也无济于事。 西垒城小,可不像襄阳城有总管府这般远离城墙的安全所在。 与其被陈人的飞石砸成肉泥,他宇文直还不如降了呢。 元定此刻亦是听出了宇文直的心意,但他还是强谏道。 “朝中两府不睦,恐北道援兵晚来。” 宇文直知道他说的是宇文邕与宇文护相争的事,现今边将们看好宇文邕的不多。 一旦宇文护成功将之剪除,则自己作为宇文邕的胞弟,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个死人最好,用陈人的手干此脏事,确是再好不过。 但宇文直还是没有放弃,他道。 “随州大野昞、普六茹坚,我兄之连襟,必来援我,随州近此,其军三日之内必到。” “请将军弃西垒,与我共保襄阳。” 元定闻言沮丧,心中不由暗自叹道。 “我将为陈人阶下之囚矣。” ———— 周天和三年(568年) 四月初三。 周襄州总管宇文直弃襄阳西垒,又募城内勇壮,集兵共六千人,婴城自固,欲待随州之援兵。 是日,陈将华皎发石击其城,昼夜不息,襄阳东墙多塌陷,周将元定使麾下急修之,其兵触石而死伤者,颇为众。 第八十章 取败 陈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初三。 陈游骑将军程文季率骑卒三千,深入周境,至于随州。 随州守将大野昞、普六茹坚,前日受襄阳令,已引兵八千人西向,随州空虚,遂降陈。 程文季留其从军民夫及辎重并骑卒一千守随州,自率精骑二千,轻兵追之。 四月初四。 程文季于随州西北之唐州(今随县唐州镇)境内,追获周兵。 周兵多安陆人,见陈军大张旗鼓而至,以为安陆已陷,家宅已失,皆无战心。 周将大野昞本欲集精锐拒陈兵,为其副普六茹坚所劝,竟率其关西精锐数百,乘马弃军而走。 周军既失其将,于是各自为战,程文季引骑卒东西穿其阵列,南北贯其行伍,横行如入无人之境。 周兵大败,遂多请降。 程文季纳其降兵,竟得六千之众,恐其为患,遂勒其降兵归随州,并发遣使者左右招降,周安陆总管旧境,以总管弃军,襄阳受困,外援断绝,遂多降陈。 四月初五。 昌州(今枣阳)北境。 一队四五百众的骑士在原野间驰行,他们身上虽都风尘仆仆,面上却都有所喜色。 唯有领头的二人与众不同,他们强颜欢笑的眉宇之间,显然藏着忧思。 行经至一处草木颇茂的原野,马队停驻,骑士左右放牧,两位将官则在亲信的护卫之中,依靠着一株大树稍歇。 “大兴公,我等此番大败,回朝恐受天下之垢,如之奈何?” 李昞伸掌拍死一只趴在自己手背吸血的蚊虫,言语之中颇为沮丧。 他实在不该听信杨坚的言语,头脑一热,便弃军而走的。 杨坚面上却显得镇定许多,他从地上捉了只蚂蚁在手,道。 “唐公勿忧也,我等虽然取败,性命总算得全。” “我步卒行于旷野,无车无垒,而抗之陈人精骑,其胜算能有几何也?” “今我虽弃军而走,得战败之责,然数百关西健儿,却受我等之恩,乐为我等效死,此我等乱世之所以立身也。” 李昞捡起地上一小块湿泥,弹指扔向远处,他道。 “区区数百之人,能济何事?” 杨坚屏退左右卫士,轻声道。 “今朝廷之中,晋公与天子交恶,必生争斗,北援虽来必缓。” “我若引兵抗陈,即或幸而得胜,必为卫公招援襄阳,我无水兵,唐公自料能胜陈人否?” “既不能胜,襄阳必陷。卫公直,天子胞弟,失其人于敌国,其罪至大。” “朝廷之争若天子胜,则将置我二人于高阁而不用,若晋公胜,则将诛我二人以谢天下。” “今我二人虽失大军,而关西子弟获全,天子与晋公,至多贬黜于我等,何所忧也。” 李昞闻得此言,稍得振作,心中不由暗生庆幸,于是道。 “大兴公深虑也。” “然则,我等往后,当更做何谋?” 杨坚见李昞终于按耐不住向自己问计,他不经意间将指间那只蚂蚁捏碎,继之道。 “而今朝中之势,我料天子与晋公,一时之内难分生死,便即相争,国中勋贵必推晋公南援。” “然则晋公年老,天子为壮,天子势弱,晋公势强,唐公以为何人秉政于我们勋亲最利?” 李昞道。 “于国论之,则晋公,于私论之,则天子。” “晋公若去,天子必赖我辈。” 杨坚笑道。 “是也。” “晋公集兵南向,有拥众篡逆之心,我等奉天子诏命而诛之。” “其有功于国乎?其有功于家乎?其有功于天子乎?” 李昞犹豫道。 “此举虽利我等及天子,然晋公若去,山南之土则尽入于陈、齐也。” 杨坚继续劝道。 “陈、齐二国,南北联兵二十万而至,武关道难行,我朝至多用兵十万与之相拒。” “以一敌二,何言可胜?” “我既诛护,引兵西归,塞武关而自守,用计谋而间陈、齐,诱其南北相斗。” “若用此谋,则我虽弃山南之土,而数万关西健儿获全,而陈、齐既然相斗,我则伺机进取。” “如此,则山南不仅复得,天下神器,亦可得窥也。” “此所谓取胜于败之道也。” “唐公欲舍此万世之功而不取乎?” 李昞终于动容了,若他二人真能按此谋划行事,二人回到长安,不但不会成为被人讽刺讥笑的败军之将,还会成为被宇文护压制的宗室与勋贵们的大恩人。 他问道。 “大兴公,如何刺护,可有计略?” 杨坚见李昞终于为己说动,神情终于轻松起来。 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这亦是对于他的前途命运来说,不得不走的一步险棋。 他故作轻松地言道。 “我可不归己军,入北面陈、齐二军之后,趁间焚袭其粮草,以为功绩。” “襄阳既失,宇文护南来必重胜绩以壮军心,我等可以此胜绩,引其阅军。” “我军兵少,料其必无戒备,其从人若少,则我令心腹壮勇冲身而上,便殴之以拳,亦得杀之。” “若其有备,则我伺他时而动亦可。” 李昞终于点了点头,赞同道。 “烧袭粮草,确为良谋,我等但用此策,见机而为。” 他还是不想冒太大的风险。 杨坚却也并不在意李昞言语中的退却之意。 有些欲望一旦被勾起,便再也不会消失。 权力是种毒药。 对李昞是,对他杨坚,亦是。 ————— 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初四,襄阳晴。 陈将华皎以炮车猛击襄阳城,至暮,襄阳东墙毁之八处,周人修之不能及,车骑将军章昭达以天色暗,命众军备明日攻城。 四月初五。 襄阳夜大雨,上流波涛下,沔水涨数尺,襄阳东之平野皆被水漫,华皎发炮之军多困沙洲。 天将明,章昭达督舰船救炮军于沙洲之上,用水漫之势,由襄阳东墙之破口,行舟船于城中。 城中亦受水患,平地积水一二尺。 周将元定引兵守总管府,其兵没水中,涉及膝之水与陈兵战。 章昭达遣兵用轻舟小艇冲之。 人力何能抗舟船,元定战至力竭,被擒。 周卫国公宇文直,夺舟船欲逃遁,寻为小卒所获。 自是,周兵据守凡三日,襄阳陷。 四月初六。 齐将斛律光破方城,进围南阳。 周将权景宣、田弘等,闻襄阳失陷,弃新野及左右州县,集兵三万,退保荆州。 是日,周江陵总管崔谦不知襄阳已陷,因天有大雨,江生急流,遣其副将高琳率兵二万,乘舟溃围而出,欲攻郢州,而使北路陈军回援。 四月初七。 高琳顺流至郢州江外,使其兵登西岸,屯鲁山城下,欲诱郢州之兵。 陈将吴明彻以守御不周,致周兵溃围,请罪。 陈帝陈伯宗以天时之故,不论其罪,以周兵已出,江陵空虚,诏使其攻江陵。 是日,周将大野昞、普六茹坚将轻骑入纯州境,焚陈军粮车十数具。 第八十一章 梁亡 光大二年(568年)四月初八。 郢州,晴。 黄鹤楼上,陈伯宗正与虞世基席地对坐,临窗弈棋。 二十丈外,陈军兵士正与梁军勇锐相隔木栅,浴血厮杀。 西面江中,陈国大舰正与周梁快艇东西相拒,南北交攻。 “碰!” 一支飞矢刺过窗棂射入阁中,掠过君臣面前的棋枰,撞在阁楼中庭的地板之上,发出一声轻响。 虞世基见状,欲起身闭上那窗户,却被陈伯宗抬手拦下。 “虞卿,不必如此,此处距平地十数丈,周人之矢纵能入,强弩之末,亦无杀伤,何必闭户而使将士谓我无勇也。” 虞世基闻言,止了行动,只是执棋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他道。 “陛下若欲示将士以勇,城中安坐,便已足也,何必以万金之躯御此险地?” “周人夜来袭此,有众数千,我军虽锐,一旦有失,陛下岂非自缚网中而至身危乎?” 陈伯宗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敲了敲棋枰。 耳畔,两军喊杀之声愈来愈浓,显然,城外的战况已到了高潮关键之处。 他道。 “虞卿之言,善也。” “昔汉高身率三十万众北讨匈奴,欲以其势而收天下之心,一时有失,困于白登七日,身亡国灭,悬于一线。是知天子涉险,固危也。” “然而我知汉高之举,势在必为。时天下草创,诸侯不宁,汉高若能身率大军北破匈奴,天下之人,谁能复叛?” “朕今日所以亲临前方而励将士,亦在携此势而示勇示信于天下也。” “先帝在合肥,亲督众军,冒矢击鼓,而败齐人。及其得胜,将士服悦,是以天下归心,朝廷革弊兴治,因而不乱。” “朕今日所以临此,亦在法先帝之明也。” 棋子随言而落,将那局形势,搅得晦暗难明。 窗外,将士厮杀声势之壮亦达顶峰。 “啪!” 陈伯宗信手将一枚棋子拍在案上,已是立身而起。 抬首望向南方窗外。 那里,陈周将士正甲械交击,血流赤土。 他道。 “今日,请虞卿为史官,记我为三军破贼,击鼓!” ———— 郢州城下。 军帐之内,快步而入的梁帝萧岿,面上满是忧色。 按照原本的谋划,他与尚书仆射王操本来应该留守江陵,以待北援。 只是,数日之前,襄阳受困,宇文直下令江陵倾力北援,江陵总管崔谦忧心周军一旦大出,梁国便要叛周降陈,便令他率了七千梁兵与高琳同行,以弱梁军势力。 自然,官面上的理由是江陵难守,万一有失,他还可以跟从出击的高琳北走安陆,保全社稷。 周强梁弱,强权威迫之下,他这区区梁主,又如何可以不从? 是以前日,他将国中事务付于其弟安平王萧岩与柱国殷亮,他则同王操率了国中所有精锐能战之士,随周师东下。 幸而大江水涨,二万周梁联军浮江东下,顺风顺水,千里之遥,一日而至,直若神兵天降,似乎谋算将成。 然而,就在昨日,联军主将高琳派人北渡沔水,沟通安陆之时,突然发现沔水之北,竟皆已降陈,乡野更传安陆已陷,总管大野昞西逃。 获知此信的两军高层,心思几近崩溃。 周梁二万大军,南北东西四面皆敌,已为孤军矣! 好在高琳老将,犹算镇定,假令使者还军诈称联络已成,稍安群情之后,便与他及王操密议。 三人谋论良久,终于定计,当趁陈人守备未足之际,急攻郢州,若能功成,擒得陈帝,则万事皆安,若不能功成,则全军北走,由随州山间便道赴襄阳。 说实在的,情势发展到这一步,若非顾虑江陵宗室亲眷的安危,他这个西梁国主,真要劝高琳领他一同降陈了。 陈人在郢州屯兵近万,梁周以劳顿之兵攻之,如何能破?如何可破? 然则,形势所迫,有些事,不得不为。 是以昨夜,他与王操领了五千梁兵南渡,北击郢州南城。 高琳则将于今辰总督周梁舟师于西面江上吸引陈军水师,然后趁陈军被梁军牵制在城西南之际,由周军从东北登陆迂回攻城。 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唉。 北走安陆,大梁便亡。 “请陛下速移驾江北!” 军主马武的声音将萧岿从方才的遐思中惊醒。 望着眼前这位浑身浴血的将军满是焦急的面容,他攥着衣袍道。 “可是前方战事不利?” 马武垂首,泣声道。 “臣等护卫不利,战阵之中,王尚书已为贼兵所伤。” 紧紧攥了攥拳头,萧岿面上看不出喜悲,又道。 “周人还未出兵绕击北城?” 马武叩首道。 “江面战事不利,陈人舟船遮绝北江,周人恐已无能相援矣。” “敢请陛下移驾北渡归周,以存我大梁社稷。” 萧岿闻此只是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听得帐外有鼓声响起。 他听得真切,那鼓声分做两股,一近一远,一大一小。 “何人击鼓?” 他问道。 马武拜答。 “陈主与王尚书。” 萧岿迈步行过伏地的马武身侧,于帐门处驻足,哽咽道。 “彼伪陈之君尤能于阵前励其将士,我国家危急如此,岂可弃军而望活乎?” “马将军老将也,此际若仍念先帝之德,能为我入阵再击贼一合否?” 马武泣道。 “先帝擢臣于行伍,恩何大也,为国蹈火,不敢惜身。” 萧岿拉开帐幔,日光照在他赤色的袍服之上,晕出一股异样的神采。 抬首望去,他遥见北面楼阁之上,一个同是绛色衣袍的男子正手击巨鼔。 他知那人便是陈国之主,他慨然道。 “朕亦能为大梁击鼓矣!” 言罢,便在卫士拥簇之下,向阵前而去。 ———— 黄鹤楼南五十丈。 木台之上,梁尚书仆射王操满额皆是汗珠,简单包扎过的右臂不断渗出着鲜血,面色已是苍白到极处的他,尤自奋力舞动着左手中的鼓槌。 “王公无恙乎?” 萧岿的言语自身后传来,令王操一惊,方才他已令军主马武去请皇帝北走,并未料及皇帝竟会反其道而行之。 他道。 “天子奈何来此?” 萧岿抓过他掌中的鼓槌,道。 “观吾将士破贼矣。” 王操前时失血甚多,全凭一口心气强撑,此时竟是往台上一顷,倚住鼓面,方才立住身形。 他摇头道。 “贼众我寡,吾军今日败矣,臣留此地,欲为陛下断后矣。” 萧岿没有再言,他只是以槌击鼓,目视远方。 东面,马武已带着后军数百众向城下陈军的薄弱处奔去。 西面,江上的周梁水师,正在陈军舟船的压迫下,战况愈发不利。 王操见他不言,又劝道。 “臣请天子速退,天子留此,则梁祚亡矣。” 萧岿摇头道。 “我若北走,纵入周境,麾下士土皆无,梁祚能得不亡乎?” “未若于此,死梁社稷。” 言罢,他的目光又移向阵前。 马武麾下已与陈人兵将战做一团,马武则乘马突击,左右冲杀,于步阵之间似入无人之境。 王操又谏道。 “陛下果欲留此,臣陛下降陈。” 萧岿面有愠色,道。 “王公何胡言也。” 王操此刻已无力支撑身体,身子直往下一缩,便坐在了地上,他道。 “天子少年人也,能置生死于度外,然江陵家宅宗室,其无辜乎?天子与三军若死此地,其城中数万生民能安心而降陈人乎?” “其必求固守也。” “若如此,非为天子一人之命绝,是弃数万生民之命于野涂也。” “天子可走可降,万不可死也!” 萧岿心中那缕先前激起的少年血勇,被这言语一浇,顿时熄灭了些许。 远处,一支数百众的陈军骑卒忽然从郢州东墙之后奔出,直击梁军后阵而来。 王操见状,知晓这是郢州城内的陈军精锐被萧岿前移的天子旌旗引出了,他急道。 “天子或走或降,请速决断!” 萧岿被他说得心头大乱,方才的豪气一时竟也失了。 他忽然瞥见阵前率众冲杀的马武,被陈人骑阵之中冲出的一员小将刺落马下。 心头一空,竟是连手中的鼓槌也脱手而落。 王操此刻终于知晓,天子心内果是愿降的。 他勉力伏地叩首道。 “臣请陛下降陈,以全宗室万民。” 萧岿无力地倚靠着鼓面,一向被他视为国之腰胆的王操,此刻竟如此谏言,他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活么? 他当然想。 但那股来自天家贵种的骄傲,却要他去死。 但他,果然还是不想死啊。 他问道。 “王公,朕更有他路么?” 伏在地上王操却未有回答。 此刻,陈骑已在二十丈外。 他等待着王操的答复。 此刻,陈骑已在十丈之外。 他望见王操胸前的木板之上,似有血迹。 他推了推王操的身体,没有丝毫动静,他又伸手上探,惊觉王操已没有了鼻息。 木台左右,卫士已与下马的陈军骑卒战做了一团。 王公,你何故却于此刻弃朕,弃大梁社稷而去呢? 萧岿向王操的尸身躬身一礼,然后将万千苦楚咽入腹中,继而向北面黄鹤楼上的陈伯宗俯身遥拜,口中大声言道。 “江陵罪臣萧岿,请降大陈天子。” —————— 梁天保六年(568年)。 四月初八。 周梁联兵二万攻郢州,周将高琳先使梁主萧岿及其仆射王操将兵五千攻南城,陈帝陈伯宗御黄鹤楼以扼之。 陈安右将军程灵洗督舟师与高琳战于江,陈中权将军周罗睺督步卒与萧岿战于城南。 陈人初设木栅于城外,以阻梁兵,梁兵攻之甚急,至黄鹤楼外二十丈,发矢至于阁中。 周罗睺因纵精兵出,斩其军主吉彻,伤其仆射王操,陈主为之登楼击鼓,陈兵一时气壮,转守作攻。 梁将王操登台击鼓,欲励其颓,然其时梁周水战已然失利,高琳欲渡兵南击而不得,于是郢州兵悉出,以击之。 梁主有死志,勒其左右为援兵,法陈主为其军击鼓,然终寡难敌众,其将马武等,尽为陈将萧摩诃等所斩。 王操劝梁主降,继而以伤重没于阵,梁主从之,于阵请降。 陈帝陈伯宗从之,收降其众三千余人,以萧岿为食三千五百户三等监利侯。 自是,自大定元年(555年)至天保六年(568年),西梁萧詧一系,享祚凡一十三年,国亡。 ———— 陈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初八。 陈帝以荆襄周将家眷亲故多在关中,许其降后自归关中,又命宇文直、萧岿出文书印信招降各处。 四月初九。 周卫公宇文直至郢州,诏授食三千五百户三等弘农侯,令其招降高琳及江陵崔谦。 是日,吴明彻攻江陵。 四月十日。 高琳得宇文直印信手书,又舟师覆灭,行路无门,以其众万余人降。 是日,北路陈将周敷与齐将斛律光合兵,围南阳。 四月十一。 吴明彻破江陵外城。 是日,周将大野昞败齐粮队千人于西鄂,斛律光怒,遣骑卒二千追之,大野昞等不能御,匿之山谷。 四月十二。 宇文直、高琳、萧岿书信俱至江陵,周江陵总管崔谦闻得南北皆陷,内外皆失,知事不可为,降。 四月十五。 周荆州(今邓州)以南,大小州郡数十,降而入陈者,十已有八。 陈帝陈伯宗废其故州,以荆、襄、安、郢四州辖其故境。 是日,齐将斛律光陷南阳。 四月十六。 周晋王宇文护车驾至武关,周将大野昞、普六茹坚率众自山野出,往投之。 第八十二章 诛护 周天和三年(568年)。 四月十七。 武关,太守府。 宇文护皱眉看着荆州总管府发来的文书,比照着舆图上的地名方位,心下越来越沉。 半晌,他才对旁侧正整理着全军粮帛书令的冯迁言道。 “羽化,你道此番我等能胜否?” 冯迁闻言,只叹道。 “卫公襄阳之败太速,山南之兵已为陈人夺气,虽有众三万,实已不堪用也。” “今我关中之兵虽有五万之众,当面却有南阳齐、陈六万联军,形势已为其所制。” “而长安至武关,千里馈粮,资费甚巨。迁私度之,五月之内,不能胜敌,则关中民力尽矣。” “若陈、齐坐守营垒,与我相持,则我欲求胜,至难也。” 宇文护闻言默然,冯迁虽没有明言胜负,言语之内却已处处明示此战周师必败。 他又问道。 “若我战不能胜,当为如何?” 冯迁道。 “有三谋,其上者,敛荆州之兵,塞武关之塞,即大位于军中,旋师正君位于长安,北和突厥,西抚吐谷浑,东诱陈齐南北相斗,肆其胜败而图恢复。” “其中者,屯大军于武关,耗关中财帛,命心腹塞秦川,移家眷至成都,分国为二,王则自可建号南方,拥据巴蜀、汉中。” “其下者,集心腹之军于左右,令旁军与陈、齐战,稍削其力,王则觅机待时,率心腹潜归长安,废立天子,重操大政,如此,性命可以无忧。” 宇文护闻之垂目不答,左右踱步良久,终于道。 “天子前时待我甚恭,今虽分执,我可不害其命否?” 冯迁的家宅子弟此前已随宇文护的长子宇文训西迁入蜀,此际终于也不再掩饰,道。 “王若实不欲取其性命,请速用西遁巴蜀策!” 宇文护只是一声长叹,道。 “若行诛戮,则诸王谁可以嗣天子之位?” 冯迁恳切劝道。 “晋王何辞天命也?古者伊霍柄政,权重一时,其身既死,则家灭族亡也。” “王不自代,恐祸留子孙也。” 宇文护摇头深叹。 “惟念文皇之德,终不忍篡之。” “羽化容我再思之。” 眼见到了如此地步,宇文护仍是顾念着宇文泰的旧情,不愿用那篡代之策,冯迁心下只是感慨叹惋。 莫非天数有常,自己与晋王终将只能西避巴蜀了么? 果然,便听宇文护继而问道。 “蜀中陆公可有回报?” 冯迁答道。 “蜀道艰难,王之书信发遣不过四日,恐陆公今日才获,算来三四日间,必有回报,王不必忧也。” 听他这般言说,宇文护心内稍安。 自从他离开长安东向,心中便屡屡有些此行不祥的警兆,是以种种布置皆是能速便速,未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若是一切顺利,只需等上一个月,巴蜀之地便能为他的亲信之人所掌握,彼时,或反或逃,他宇文护皆是有路可行。 只是为何呢?为何他会如此忧心呢? ———— 四月十八。 武关东南,大野昞、普六茹坚营寨。 大帐之内,烛火摇曳。 唐国公李昞正就着烛光向晋王宇文护、临高县公冯迁指划着前番自己与普六茹坚深入敌后所探明的敌情。 算算时辰,宇文护麾下同来的几十个卫士,应当已同营中之人饮得烂醉。 只是,前去命军中庖厨置办饮食的杨坚,缘何一直未曾归来? 今日,可并非是那预定的刺护时辰啊。 “迁闻帐外似有甲械之声,唐公军中夜间亦为操练乎?” 就在三人言语间,冯迁忽而顿声问道。 李昞背脊之上沁出厚厚一层冷汗,只故作愤懑地言道。 “随州之败,昞常深耻之。今昞之麾下虽只残兵六百,然随州之事,日夜不敢或忘,必求雪耻也。” 宇文护闻声劝慰言道。 “唐公之言善也,明日将有二军至武关,孤意由公帅之。随州之失,咎在卫公襄阳之败,唐公何自苦也。” “今有关中健儿在,东贼南寇若至,唐公可为孤破之否?” 宇文护今日所以亲来李昞与杨坚的营帐探视,非为其他,实欲示恩于二人兵败窘迫之际,欲使此二人投效己方而已。 是以,他与冯迁来此问兵是假,抚恤是假,唯有收买人心是真。 李昞、杨坚弃地西走,尤能于他处获释,那么在此战之中,作战不利,弃地丧兵的其余人等,是否亦当投效于他呢? 天子要加罪于你,晋王能为你解罪,那么到了天子与晋王相争之时,你应当支持于谁呢? 人心,争一分是一分。 宇文护半眯着老眼,等待着大野昞的答复。 他与普六茹坚深入敌后,立下的那点功劳,比起弃地丧师的罪过,实在太小太小。 这二人只能选择投效于己。 看罢,大野昞的眼神已在左右飘忽,想来心内定已在天人交战了。 但真实状况却是与他想的不同。 李昞的目光看似落在宇文护的身上,实际却是看在他的身后。 一支弩矢就露在帐幔的缝隙处,那不知涂抹着何种液体的铁制箭尖,正映着烛火,散出亮光。 李昞心中确实在天人交战,但主题却是在背叛杨坚与背叛宇文护之间进行抉择。 好在杨坚不会让他抉择太久。 “咻!” 破空的重弩毫不犹豫地扎进宇文护的身体。 帐外,杨坚那射出弩矢的双手,有些不自然地发颤。 这双平常而又普通的手啊,方才竟是那样用力地转动了历史的车轮。 今日的宇文护没有披甲。 中弩的那一刻,愤怒,恐惧,痛苦,剧烈的情绪从他的胸中涌出,却又只能伴着那些自他胸前创口渗出的鲜血,一同散去。 这位执掌国政十一载、废立过三代帝王的北周权相,甚至没力气在死前说出一句话来,便在沉重的伤势中,被那名为历史的车轮,碾做了灰烬。 “国贼宇文护,阴结二寇,威迫天子,丧土辱国,罪无可恕,天人共诛之。” “请诸君随大野总管,随我,诛护!” 冯迁听到普六茹坚的喊声从帐外传来。 他看到面前的唐国公大野昞起身,将佩剑自腰间抽出。 “诛护!” 他听到帐外的军士齐声用关中的乡音喊道。 原来方才的甲械之声,竟是由此而来。 他听见面前的唐公言道。 “临高公,关西的儿郎们现下已是累了,欲要回乡。” “昞请借公之首,为将士还乡凭信。” 对面剑已临身,冯迁知晓今日之势,自已确是断不可活,便抬首怒视李昞道。 “唐公以为杀我二人便能往长安取富贵乎?” 李昞面上只是肃然。 “事已至此,死生富贵,皆昞自取也。” “昞请临高公赴死。” 言罢,李昞再不犹豫,将手中长剑一送,立时便取走了眼前这位苍髯老者的性命。 “我已诛国贼宇文护也!” 李昞向着冲入帐中的军士们大喊道。 “诸君可尽归桑梓矣!” 闻此言语,一时之内,众皆欢悦。 ————— 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十八。 周将李昞、杨坚等于武关杀其主帅宇文护。 二将造作书信,以诬宇文护沟通陈、齐二邦,阴为内应,以至败军失土。 时周军诸将猝闻此报,皆惊骇,武关之内,多有谋发兵诛杀二人者。 时襄阳守将田弘已由荆州退入武关,以其功勋多,诸将暂推为主。 田弘,随国公杨忠之故旧也,前时又有失襄阳之责,早与杨坚相沟通,兼之又与宇文护有隙,遂大赞李、杨之论,尽推周师荆襄败绩之罪于护。 时权景宣在荆州,失土亦有其咎,于是亦为声援。 四月二十。 武关诸将请安陆总管李昞入关,以其诛护之功,田弘以主将之位让之,李昞从之。 于是使杨坚携护之首西入长安,以诛护之事奏闻周主宇文邕。 四月二十二。 李昞用杨坚之谋,令权景宣分与陈、齐二国相约,让荆州城,欲使二国相争执。 四月二十三。 杨坚至长安,上宇文护首,及所获之通敌之证,并自请其擅杀重臣之罪。 朝议哗然,皆以为杨坚密受帝命,因而诛护,遂多为声援。 周主宇文邕既知护死,心中喜极,又见杨坚托失土之罪于护身,令己不必受丧境失土之责,愈喜。 是故虽暗怨其擅诛大臣之举,并未罪责,特赐其与李昞恢复旧姓,更各加爵赏。 又以关中空虚,恐宇文护残党作乱,加李昞为柱国大将军,并使其督南路众军还关中。 又以山南之败,其罪皆在宇文护祸国误人,遂免山南诸将败军之责,众将于是皆归心。 四月二十四。 周将权景宣,让荆州于章昭达、斛律光,欲使二国争斗。 然二将皆识大体,约束步伍,使其军各驻南北,杨坚之计由是不行。 是日,陈帝陈伯宗至襄阳。 四月二十五。 周将叱罗协随宇文护世子宇文训在成都,闻宇文护死,乃与陆腾密议拥宇文训为主,以答宇文护旧日之德。 陆腾从之,先报成都百官宇文护病故军中,天子使宇文训嗣晋王爵,又集益州之兵,言将顺流东下,以讨陈国。 百官虽有疑,然惧陆腾麾下兵众多,遂从之。 四月二十六。 宇文训嗣晋王位于成都。 四月二十七。 周帝宇文邕诛捕宇文护党羽之令至成都,叱罗协以益州诸官拥宇文训为晋王,已为朝廷叛逆,迫诸官劝进。 诸官惧而从之,皆向总管府,请宇文训正帝位以安人心,从之。 四月二十八。 金州士吏获周主之诏,欲擒宇文护子金州总管宇文会献于长安,宇文会早获消息,先已秘与亲信潜入蜀中。 四月二十九。 二月,齐东北道行台尚书高长恭以高句丽人多扰其境,欲攻国内城,捣其巢穴而绝此患,上书请之。 齐上皇高湛从之,并下书建康请陈国援手,陈帝陈伯宗令徐俭、樊毅发平乐二州义士一万二千人援之。 是日兴师,围高丽平壤城。 四月三十。 周在荆襄间诸州郡,皆入陈境,陈帝陈伯宗令各处清理民藉,总于襄阳。 同日,车驾出襄阳,趋荆州。 五月初一。 周晋王宇文训即皇帝位于成都武担山南,改元明德,追谥宇文护为章皇帝,南周是立。 宇文训既称帝,分故天官大冢宰府为左右二丞相府,以叱罗协为天官左丞相,陆腾为天官右丞相。 名位既立,诏行各处,潼州(绵阳)、隆州(阆中)、利州(广元)三总管响应之,巴蜀遂半入南周。 五月初二。 南周以天官右丞相陆腾为北道行军大总管,督潼、隆、利三总管兵一万八千人,北攻汉中。 又以骠骑大将军辛昂为南道行军总管,督益州兵一万,由南道攻泸州、楚州(重庆)等处。 又以宇文护新兴公主驸马苏威为正使、宾部中大夫杨素为副使,东使陈国,请和请援。 南方滇黔之地,闻巴蜀叛长安,亦叛之,不附二周。 白蛮、乌蛮、爨氏、牂牁等南中诸蛮,皆绝供奉。 周南宁州(曲靖)刺史爨瓒,以中原交攻,无暇南顾,自号滇国公,闭土称王于其境中。 五月初三。 陈帝陈伯宗至荆州,会齐将斛律光于故荆州总管府。 是日,北周主宇文邕遣其柱国大将军、蜀国公尉迟迥督关中兵三万伐蜀。 第八十三章 划界 光大二年(568年),五月初三。 故北周荆州总管府。 正堂中,有五人围坐在一张大案之侧。 其上首是现今的陈国天子陈伯宗。 左面是齐太保、咸阳王斛律光,齐豫州道行台仆射、代郡公元景安。 右面是陈车骑将军、食五千三百户一等邵陵侯章昭达,陈中权将军、食四千二百户二等寻阳侯周罗睺。 而在中央的大案之上,则是摆着荆襄、辽东两幅舆图。 此前,双方已是做过寒暄,相互之间言语也试探过了几轮。 是以此际,作为此次北齐伐周主帅的斛律光,终于明言了自己的划界主张。 “此番攻周,北面有我北国四万将士出南阳,故敌荆州之众不敢轻易南动。” “是以有章车骑一战而破襄阳,擒宇文直,以致伪周丧胆,旬月之内,荆襄传檄而定。” “然我行程稍慢,惟得蒙、淮、广三小州及南阳左右郡县。” “而今伪周执政宇文护死,其国中必生祸乱,武关周师已无力东向矣,而其主必令其众还长安。” “是以光言,此役至今已毕。” 言到此处,斛律光顿声遥指那幅荆襄地图之上几处,道。 “关西既生祸乱,光有意回邺请兵,由北道直取长安,肃洗残周。” “然光此来南方,料所获不足以悦邺中,愿陛下赐荆州、新野、湖州三地于光。” “得此三地,则我北国全有南阳故境,邺中必悦。” “邺中悦,则光可引兵关中。” “关中既迫,无暇南顾,巴蜀即入陛下之手也。” 言罢,斛律光抬首望向了陈伯宗。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南国君王。 果是形貌俊逸,目藏神光。 这南国天子,恐非易与之辈。 陈伯宗见斛律光望向自己,倒也没有斥责他直目天颜的无礼。 他将斛律光的言语在心内咀嚼了片刻,便答道。 “咸阳王所求之事,朕允了。” “我南北二朝,盟而攻周,义同手足,上皇遣王助朕收取荆襄,恩德实重,岂可亏待之邪。” “今者,周人内生变乱,实天欲其亡也,然此番兴兵,我朝资财已竭,实已无力西顾。” “朕欲但留一二万众屯守襄阳,自归建康也。” 他这话语之中,却是满是示弱之意。 据他得来的最新消息,宇文护之子宇文训已被陆腾和叱罗协拥入成都,想来等不了许多时日,待得宇文护被杀的消息传入巴蜀,其便会在蜀中建号自立。 届时周国南北分裂,实力大损,陈、齐二国之间,原本因为共同强敌而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便要不复存在了。 用后世流行的说法来讲就是,自宇文护死后,陈、齐二国,南北之间,谁存谁亡,便成为了方今天下的主要矛盾。 这个矛盾不会因为他娶了北齐的公主就消失。 只能说,当一个强大的周国从天下消失的时候,陈、齐两国赖以合作的政治基础便就跟着不复存在了。 不过此时的示弱和退让,还能让两国间的和平,维持得更长一点。 他不担心长安的宇文邕真就一不小心被北齐消灭。 毕竟他是穿越者,他有这个时代之人所没有的后见之明。 他知道,高纬,是每一个欲要一统天下之人,最好的对手。 他只需要,积蓄实力,等待时机,便已够了。 念及此处,陈伯宗便又补充了句。 “前番上皇与朕相约征伐高丽。” “今日上皇既令咸阳王与我会商破高丽后疆界划分,朕既为南面之婿,又岂可夺翁丈之美。” “请王回报邺中,高丽之土,南国惟取平壤及东岸沿海数城,其余之地,尽为齐境。” 算来高湛大约一二年中,便要故去了罢。 这些疆土,便权且先寄在北齐账上。 ———— 斛律光闻得陈伯宗这般豪气的退让,实在有些惊讶。 毕竟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此番将荆襄与辽东之事放在一处谈论,本就存了在辽东问题上做些让步,然后换取南阳领土的打算。 须知道,新野、湖州与荆州乃是南阳南面的重要屏障,有这三地在手,南阳与襄阳之间,才不会是一马平川。 可以说,南、北二方,谁占据了这三处,便占据了在南阳—襄阳方向上用兵的主动权。 这三处的军事价值,斛律光相信对面那两位名动天下的陈国将军不会看不出来。 但现在,如此重要的问题,却被对面这位少年天子,如此轻易地决定了。 这到底是自己方才看走了眼,还是对方在示弱讨好齐国。 可是,其为何要如此呢? 上皇高湛如今春秋正盛,年岁不过三十有二,尚有大把光阴可以挥霍。 而今周国内生祸乱,齐国扫灭关中有望,料算便是最为懈怠之人,也当振作攻周。 周国失了荆襄、南阳,南面又有陈国牵制,实力已下降了不止一半。 而周主宇文邕先前不过是宇文护的傀儡,料算也没什么特异的才能,齐国纵使一战不能灭周,多攻上几次,关中也要钱粮枯竭而亡。 关中若灭,那北强南弱之下,南征灭陈便会成为齐国后继有为之君的必然选择了。 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现今的天子高纬,往后若是诞下嗣子,必为齐国来日之君。 今日陈主不能虑来日之变,陈国无人,可知矣。 莫非我斛律一门竟是天授要助高氏一匡南北,混同天下么? “咸阳王以为如何?” 陈伯宗的言语将斛律光沉吟深思的伪装戳破,将他复又拉回了现实之中。 他自知失礼,忙起身拜谢道。 “陛下慷慨让土,实天下之大幸也,如此,则南北之盟必固,邺中上皇必悦,关西伪周必亡。” “陛下之德,至重矣!” 陈伯宗却也未再多言,斛律光毕竟是齐国名将,他一旦于此言论太多,必定要被其看出虚实计算的。 让对手无法了解自己,进而误判形势,乃是兵法上致胜的关键。 是以有此一锤定音之后,陈伯宗便同诸将作礼离席了。 大略既已定下,那些细节上县乡关隘的归属问题,便由章昭达与周罗睺同斛律光去拉扯罢。 却是不知蜀中的宇文训,能否如自己于长安散布的流言一般,割据成功呢? 远远看了眼身后堂上渐生争执的武臣们,陈伯宗颇有些玩味的想道。 ———— 南周明德元年(568年) 五月初八。 陈、齐二国于荆州立约分定疆界,陈主下诏班师。 二国后计新获境土之户口,则陈之荆襄,有民口一百二十余万,齐之南阳,有民口六十余万,而周则以此失其民口四分有一,势力大损矣。 五月初九。 斛律光于武关外置围戍数处以备北周出关东侵,上书邺中请自晋阳、洛阳发兵攻周。 五月十日。 陈主出荆州,归襄阳。 是日,陈乐州都督樊毅陷高丽平壤城,高丽将军乙支文德溃围北走。 是日,南周将军辛昂至资州(今资阳),资州刺史以城降。 五月十一。 北周主宇文邕临长安西阙,送尉迟迥征蜀将士。 是日,宇文邕诏罢山南用兵,令其众皆归关中,以上州、淅州、商州、丰州置淅州总管府,以权景宣为总管,置兵二万,令守武关道,备齐人西犯关中。 五月十二。 北周主宇文邕用随公杨忠策,增陕州、蒲州总管府关中兵万人,令备齐人入寇。 是日,陈主至襄阳,见荆襄降将十数人。 五月十四。 南周北道行军大总管陆腾至利州,巴州(今巴中)刺史叛北附南。 五月十五。 南周南道行军总管辛昂围泸州。 五月十七。 宇文护三子宇文会借山蛮兵举义旗于洋州(今汉中西乡)。 陆腾兵指白马戍(即阳平关),汉中震动。 五月十八。 白马戍主开关降陆腾,南周军由是得入汉中。 是日,陆腾进围兴州(今略阳) 五月十九。 北周蜀国公尉迟迥至广乡(今甘肃两当),闻知白马戍失,兴州受围,大惊,急遣庸国公王谦率轻骑四千救兴州。 五月二十一。 王谦至兴州,以己兵利,攻陆腾,陆腾引兵与之战,蜀兵新弱,不堪战,大败,尽弃辎重而逃,陆腾仅与数骑奔亡。 王谦贪功,自引左右追陆腾,至山谷,南周伏兵忽杀出,王谦左右寡,不能却,旋为陆腾所擒。 陆腾于是纵兵逆击,北周兵时多下马掠陆腾辎重,促受变,又失主帅,不能敌,大败。 其北逃还广乡者,不过千人。 五月二十二。 齐东北道行台高长恭伐高句丽至其都国内城,高丽王汤欲拒战,群臣皆劝其东走山林,以避齐师。 高汤不能决,问之乙支文德,文德亦言,南兵众且利,不可与争锋。 高汤于是引其残众万余人,弃国内城东走,欲越纵白山(长白山),奔栅城(今吉林珲春)。 国内城既空虚,齐师一鼓即下。 高长恭令军士焚高丽宫室,尽取城中金银珠玉而还。 五月二十三。 南周陆腾遣使告宇文会,以蜀兵多新募,不堪战,不能守汉中,请其尽徙汉中百姓入巴蜀,以使北周无以用汉中民力而攻蜀。 宇文会从之,舍汉中城,令其麾下出入乡野,强编男女为什伍,徙入蜀。 五月二十四。 尉迟迥引兵至兴州,陆腾撤围走,惟选老卒拒险要以扼其进兵。 五月二十五。 辛昂克泸州。陆腾使人押王谦入蜀并传尉迟迥大败,以绝蜀中之望。 尉迟迥以王谦之败,不欲与陆腾速战,遂屯兴州,以待后兵,陆腾遂引兵与之依山谷相持。 是日,齐上皇高湛令南北各处往晋阳、洛阳运兵粮,意欲伐周。 是日,齐上皇高湛令辽东罢征高丽事,召兰陵王高长恭归邺城,以沈州刺史皮景和为东北道行台尚书,镇辽东。 五月三十。 楚州(今重庆)、合州(今合川),闻知尉迟迥败,皆降南周。 至是,巴蜀州郡从成都者,十已有七。 六月初一。 北周主宇文邕以府库空虚,难以备敌,大集公卿问计。 第八十四章 避祸 北周天和三年(568年)。 六月初一。 长安宫内。 猝被皇帝宇文邕召入内庭的杨坚,心内实有些不安。 自诛护归都之后,他便以杨忠病重,需加侍养的名义,请辞了官职,避居家中。 自然,此事并非出于他的自作主张,而是在宇文邕应允了他与李昞恢复旧姓的求请之后,由其父杨忠定下的计略。 须知道,普六茹、大野之姓,本是由宇文泰生前所赐,请复旧姓,实际是一种对宇文邕态度与能力的试探。 现今北周国中,宇文护虽死,皇帝宇文邕的力量却未见得有多么强大。 其若是于此时为了维护旧政策的威严,毫不让步,便足证其才智不过寻常,北归的败军勋贵们自可以结成联盟,把控中央。 其若是真以让步来换取杨、李二家与之合流,则足见其魄力与才智非浅,各家的行为举措,便得谨慎有度。 毕竟关陇勋贵们可不是铁板一块,还须得靠宇文邕这块皇帝招牌来平衡、维护各方的利益。 现今北周的皇权虽然虚弱,却还不是他们某一家某一姓可以单独挑战的。 现今宇文邕既然愿意退让,秉政之后的举止又颇见果决,自然不可小觑。 是以,似他杨坚这般做了擅杀大臣之事,犯了皇权大忌的狂生,自然须得主动乖巧起来,远离纷争,以避来日之祸。 只是不想,他今日还是被皇帝忆了起来,在朝堂公卿集议之后,由内官引入了内廷。 “大兴公。” 这忽然而来的问候引得杨坚思绪一顿,抬目望去,却见是宇文邕的心腹宠臣,安化公、小宗师宇文孝伯已候在了门廊之侧。 “安化公。” 杨坚急做回礼,旋即,便由宇文孝伯引入了内室。 内室之中,周帝宇文邕,清河郡公、右宫伯中大夫宇文神举,平原县公、内史中大夫王轨,已在一张案前围坐。 同三人见了礼,由宇文孝伯引着坐上小几,杨坚心内的紧张才稍作疏解。 宇文邕见杨坚落座,将一份文书递了过来,他道。 “而今国难纷至,府库财帛将竭,愿请杨卿为朕分忧。” 杨坚接过那递来的文字,粗粗看过,竟是道拟任自己为凉州总管的旨意。 他忙辞谢道。 “陛下恩重,臣五内俱感。然臣父卧榻疾深,其病甚剧,实不敢须臾离也,望陛下收回成命,使臣得尽孝道于家宅。” 宇文邕闻言未置可否,又道。 “鲁国公年将十岁,朕闻卿有一女,年方八岁,正宜配之。” “杨卿前诛逆护,拯社稷于将倾,功劳实大也,朕每憾国库空竭,无能为赏。” “今朕既禀政,欲立鲁国公为太子,聘卿女为太子妃。” “以卿之意,可乎?” 杨坚闻言呼吸不由一促,他却是未曾虑到有此一节。 自己的女儿一旦嫁入天家,便相当于给自己诛护之事,颁了一道免罪金牌。 诛护一事,便全然成为了他杨坚立足朝廷的政治资本。 此事于他的诱惑,着实太大。 他终于没能抗住那诱惑,便假作推辞道。 “小女丽华年岁尚浅,臣恐仪礼之教不足,举止有损天家威仪。” 宇文邕听他此言,已知他意动。 他现今在外虽有突厥丈人的支持,在朝廷之内,却未有一支足够忠诚的势力支持。 在河东掌兵四万的齐国公宇文宪,虽是他的兄弟,然自卫国公宇文直被陈人所擒之后,其便已成了北周国中继承顺位最靠前的宗室,须得且用且防。 而在弘农掌兵三万的达奚武,虽然表面忠义,但观其旧日行径,恐怕宇文宗室之内谁做天子于他并无差异,亦是不足令他倾力争取。 至于李昞,其带回关中的兵马,已被拆分给了河东、弘农以及征蜀的尉迟迥,实际已经是个手里剩了不过几千兵丁可供节制的光杆司令,自然更没有多大的招揽价值了。 唯有这杨坚不同。 其父杨忠作为宇文护时代的持不同意见者,在关中北部与河西这两块偏远之土上,反而有不少亲故。 别看北周在这两地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四万之数,但这两地北接突厥,实在是他宇文邕这个突厥女婿,最有能力也最应当掌握的所在。 毕竟,南征万一不利,他还可以凭此基业,退保陇右。 是以杨坚,值得这般笼络。 于是宇文邕又道。 “杨卿不必推辞,今我大周内外交困,正须上下一心,以保社稷。” 杨坚闻言,亦知不便再作推迟,终于拜谢道。 “陛下如此待杨氏,坚必殊死以待陛下。” “臣请为陛下牧凉州。” 宇文邕得言亦喜,他道。 “善。” 有了杨坚的投效,他对未来的谋划才有了成功的可能。 他于是抬首对身侧的王轨言道。 “卿可为杨公言我等保全社稷之谋。” 王轨得言,立时应诺,起身在案上摊开一幅西北舆图,便继而言道。 “山南败后,我朝兵卒仅余一十七万。” “其中三万在弘农备洛阳之敌,四万在河东备晋阳之敌,二万在武关备南阳之敌,是故十七万之兵,备御东寇,已用其半。” “又有二万在凉州备吐谷浑,二万在渭北灵、银等州备突厥,一万在长安左右为守备。” “是故我朝得用平巴蜀逆乱之兵,不过三万。” 王轨言语到此一顿,用手指在图上故武川镇(今呼和浩特)的所在,点了一点,道。 “我等皆料秋冬之际,齐将入寇。” “今恐关中兵力不足,是以意请突厥部落二万帐驻牧于武川。” “一旦齐人西寇,则请突厥人出北道袭扰晋北,以分齐人兵势。” “然杨公亦知,突厥人贪财货,往昔关中供奉,每岁绢布十万匹,其资折钱二、三亿,若以养军,足备二万。” “往岁之中,我舍此养军之费以供突厥,边境才得安宁。” “今巴蜀既失,国朝财用不足,今日虽与公卿议定开盐赋、征行商税,所得除供养众军外,恐未得有余以结好突厥。” “幸赖陛下天赐英睿,我等始得应对之法。” 王轨将手指之处由武川西移,点在河西敦煌郡处。 “凉州之境,向有商旅往来关中西域,为货殖之事,其利甚多。” “而由西域入关中,虽有伊吾、高昌、鄯善南北三道,其所经行,必由敦煌。” “敦煌,地近突厥,而至关中绝远,贡赋难入长安。” “陛下有意法东面陈、齐二贼于淮上所置榷场,繁荣商贸,而征其道商旅税赋,以其钱帛北贡突厥,以减关中征调之迫。” 杨坚听罢,虽觉此策确有可行之处,然而繁荣商贸,毕竟见效甚缓。 况且听王轨言语,现今北周的财政状况似乎已经糟糕到了极处,他不由忧心问道。 “此策虽佳,然收效甚缓,一二岁间,恐无大用,如之奈何?” 宇文邕闻言却是笑道。 “杨卿勿虑,但向凉州为朕兴商旅。” “我境土之内,寺院甚众,僧尼不下数十万,百姓倾财货以供养之,金玉谷米皆聚其舍。” “今国家危急,颂经焚香,岂能存我社稷乎?” “朕意行前魏太武皇帝故事,大兴法难,净灭诸佛。” 杨坚迟疑道。 “南逆割据蜀中,伪齐窥伺东土,陛下初柄大政,此时若兴法难,臣窃恐百姓扰乱,上下失和,以至关中变乱矣。” 宇文邕道。 “杨卿且放心,国用虽窘,今岁朕稍增税赋即可度之。” “然加征于下,并非长策,民力若竭,则叛乱相继,外忧内扰,如此,则关中亡矣。” “关陇之地,民不过三百万,用旧日租调之法,何以能今日供十七万之兵卒?” “若不能供十七万之兵卒,则我等囚于邺中乎?囚于建康乎?囚于成都乎?” “朕常闻,民间之财,尽在观寺之中,待明岁朕与诸卿权柄稍固,则往取之。” “若得此财,则我御齐平蜀,方得有望,否则,我等既无太祖之能,关西一隅之土,岂不必亡于东贼之攻乎?” “杨卿家中亦崇佛,朕早知之,明岁必不以此行污杨卿之手。杨卿且西行敦煌,坐观我等救国,可也。” 杨坚听罢宇文邕言语,实不知应当再说些什么。 现今天下皆崇佛,宇文邕如此计略,实令宇文氏自绝于天下人望。 然而现今国家困顿,倚靠关西一隅的财力物力,确实难以抗兵天下。 确是不得不为啊。 如此思来,来日关中恐生扰乱,他此时西行凉州,或许还是一桩幸事。 他于是应道。 “臣遵命。” —————— 光大三年(568年)。 六月初二。 北周主宇文邕诏改天和三年为建德元年。 六月初三。 北周主宇文邕以鲁国公宇文赟为皇太子,聘大兴郡公杨坚之女杨丽华为太子妃。 六月初四。 北周主宇文邕以杨坚为凉州总管,诏迁凉州总管府于瓜州敦煌郡,并置榷场于其地,令往来商旅行经敦煌者,八分税一。 并以凉州总管节度之。 六月初五。 北周主宇文邕以国用不足,加百姓今岁租调三成,行盐酒课,税各处城邑关津货物交易者,关中人以其税重,多有怨声。 六月初八。 南周辛昂陷涪陵郡。 是日,陈帝陈伯宗归郢州。 是日,齐将斛律光班师还邺,以其豫州道行台元景安将兵三万守南阳。 六月十日。 南北周交兵于白马戍外,南周败绩,南周丞相陆腾令宇文会由荔枝道先入蜀,自引大军诱尉迟迥攻利州。 宇文会既归,汉中之民从其入蜀者,四千余家。 六月十三。 南周使者苏威、杨素至郢州,陈帝陈伯宗御黄鹤楼以见之。 第八十五章 生杀 光大二年(568年)。 六月十三。 郢州城南。 夏日,连绵的大雨,已将郢州城外空气中最后一丝血腥气味都洗涤干净。 若不是东南野地里,那些多出来的新鲜坟茔还在提醒,恐怕活着的人们中,将没有人会再想起,两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决定了西梁命运的战役。 战争,对于活在郢州的普通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是大量军士进城之后暴涨的物价?还是在那之后城外汇聚的商旅? 是大战之后城北码头发送的灵柩?还是黄鹄矶上黄鹤楼中多出的那一位皇帝? 许缮不是郢州人,他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 他只是陈国太医院针灸科的一名普通医者,往昔在建康时,他的唯一特异之处,或许便是他那太医院正许智藏族侄的身份。 身份这东西,有时能限制一个人,有时又能成就一个人。 许缮不在乎这些,他只想做个能救人的医者,仅此而已。 只是建康的贵人们,害怕针灸,那种害怕的浓度,就和眼下这些受了他针灸的郢州百姓,欢喜的浓度,一样的高。 贵人们总是有许多药石可用的,他们需要的,是能为他们试药的人,而百姓总是没有什么药石可用的,他们需要的,是能为他们祝福的神。 许缮有些羡慕地看向身侧祝由科的同僚,前来受诊的百姓们喜欢这种念咒式的治疗胜过喜欢针灸,更胜过喜欢方剂。 他们就在这样一种神秘的祝福之中,领受着来自黄鹤楼中的那个,每年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拿走八百文财富的皇帝的恩德。 是的,今日的郢州城南,持续了数日的太医院义诊,还在持续。 尽管这些来自建康的医者们,说着病患们半懂不懂的吴地方言,尽管这些病患们或许看完病后等不到回乡,便要因为那些并无效用的医治死在当途。 但那又如何呢?只是所有人都不想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想象力范围之内,努力的求活罢了。 许缮有时觉得自己和这些病患一样,有时又觉得自己与这些病患不同。 他至少还能救人,而他们连自救都做不到。 他娴熟地从身前老者粗糙黝黑的皮肤之上拔出银针,有些惬意地领受着来自老者的祝福。 他是个俗人。 只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城墙西面的黄鹤楼上。 他总是喜欢思考,他总是想问。 天子,究竟想要做天下最大的医者,还是想要做天下最大的屠夫呢? 可他的诘问,毕竟没有那种能够穿越人心的威力。 此刻的黄鹤楼中,又是一场决定许多人生死的会面,在同往常一样展开。 阶下,南周使者苏威,正向安坐北面的陈伯宗叩拜作礼。 “臣西国怀道县公、仪同三司、驸马都尉苏威,见过东朝天子。” 御座之上,陈伯宗扫过苏威与其身后所立副使杨素的面颊。 今时今日,这两位名留后世的隋朝重臣,都还只是二十许岁的少年郎。 免了二人的礼数,他出声询道。 “朕观苏卿所上国书,言周主欲认朕做叔,自以为侄,令我朝与周约为叔侄之国。” “不知周主今时,年岁几何?” 苏威受此垂问,面有难色,却不能不答,他道。 “我主,故章皇帝之嫡长也,现今春秋三十有五。” “陛下,年齿虽不及我君,然仁行五海,德布四方,实中土受命之君也,正宜为长。” 陈伯宗未置可否,只问道。 “苏卿既言朕受命中土,何不劝周主纳土来献,朕虽德薄,王公之位,必不吝惜。” 苏威正欲挺身相辩,其身后的副使、宾部中大夫杨素却已抢先出列言道。 “臣闻天子娶齐氏女,与邺中高氏约为翁婿。” “又闻古者,天下正朔,皆在中原,夏商周汉,莫不如是。” “高氏既据天下正朔之区,又为陛下翁丈之重,陛下能举南国之土而纳之否?” “臣以是言,礼义尊卑之高下,天命授受之多少,不过较以兵马粮甲之众寡也。” “陛下若能北并河、洛,西举关、陇,集天下壮丽之兵,聚九州雄杰之士,臣等岂敢据一隅而抗之乎?” “陛下若谓东军取巴蜀如探囊,自来取之,然陛下虑长安、邺城能坐视乎?” “若北面联兵而至,陛下以南天之地,寡少之民,自诩能抗其锋锐否?” “臣恐陛下初虽克取巴蜀之地,而终必尽丧江北之土也。” “故臣为陛下计之,不若但存我主,两国亲好,我则岁岁供奉,使东朝岁岁钱谷不绝。” “如此,则陛下虽不得巴蜀之地,而巴蜀之财已尽入府库也,不亦益乎?” “如此,则陛下可无忧西顾,而尽集兵甲于东面与高氏争天下,不亦善乎?” 杨素的言语充满了青年人式的现实主义,言虽露骨,而并无虚辞,如此言语在朝廷宿老看来或许几近轻慢,却令陈伯宗生起了几分爱才之心。 陈伯宗于是道。 “群臣皆言,西蜀无人,劝朕挟大胜之威,进而讨之。” “今日观卿之言,朕知蜀中非无人也。” “卿言既诚,朕亦以诚言答之。” “周主若欲与我联合,两国必取巫山为界,黔中、牂牁之地,必以本朝为主。” “而今陈强周弱,成都若欲自存,但上叔侄之号,有何益也?” “必令你主每岁供奉不下五千万钱,而两国置榷场于边境,以十一之赋,税往来商旅。” “周君若愿从此约,陈、周纵无叔侄之号,而联合之事,必也。” “二卿之才,朕亦爱之,卿等可以朕今日之言还报成都。” “若成都不允,兵戈一起,卿等自可东向来投。” “此番荆襄用兵甚速,我府库之积,尤支十万之士,入蜀半岁,请周主自虑能相抗否?” 苏、杨二人与宇文护一门关系匪浅,自不可能被陈伯宗那几分不轻不重的招揽之意所打动。 倒是陈伯宗的攻蜀之迫与联合之约,令他二人生出许多遐思。 巴蜀之地,民不过一百六十万,兵不过数万,绝不可能在北周与陈国的两路夹攻之下幸存。 南周与北周的矛盾不可调和,欲要自存,必须寻求陈国的支持或至少是不干预。 而陈伯宗开出的联合条件,虽然会令南周吃上不小的亏,却又恰好是目前的南周可以接受的。 割地划界之事自不必多议,陈国想要的不过是些南周目前没有控制的偏远贫瘠之地。 便是那索要的岁贡,也正好就在南周的承受范围之内,巴蜀一地,若只养六万常备兵,刨去养官之费,其地一年折钱十亿左右的财政收入,恰能剩个一亿左右。 这般情形之下,五千万的岁贡,与南周的存亡之事相较,倒似是轻于鸿毛了。 这般想来,陈国君臣对处置南周恐是早有谋划,这个方案,倒真是将南周上下的利益权衡吃得死死的了。 只是二人此行虽是特使,于此等要事却无决定之权,仍须还报成都,再做计议。 是故,二人再同陈伯宗对答数轮,便引身而退了。 目视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陈伯宗将一枚南周新贡的涪陵荔枝放入口中。 唇齿一动,便是满口生津。 倚着栏杆,陈伯宗的目光定在了城南为太医义诊搭起的棚屋之上。 在那里,问诊的百姓,还是同数日之前一般众多。 再抬眼而望,却是远处的坟茔映入了他的眸中。 那里埋葬着的,有江南之人,有关中之人,他们生前曾是敌手,死后却都藏在一区,所异的,不过是江南的胜卒有棺木存身,关中的败兵只能以席裹身罢了。 良久,将口中那嚼了不知几回的果肉咽下,陈伯宗终于开口向身侧侍立着的虞世基言道。 “虞卿,朕欲不战而屈巴蜀之兵,其事可乎?” 虞世基闻言只是有些出神,离都三月,从侍天子身侧愈久,他却是愈不明白眼前这位天子了。 他确实与这个时代的贵人们有些不同。 他似乎总是在把那些写在户籍与军功账册上的数字,当成实在的人。 说实话,现今那些奏承文书上的数字看得多了,便是虞世基也有些分不清他们是活人还是数字了。 于是似是过了半晌,虞世基才终于道。 “陛下敬天爱民,其事必也。” 陈伯宗听罢,只是淡淡道。 “固愿如此。” 他又道。 “君者,其杀民者众乎?其生民者众乎?” 虞世基应道。 “天下乱,君则以杀止杀,天下治,君则以生止杀。” “而生杀之数,其事在人也,此所谓事在人为。” 陈伯宗豁然笑道。 “虞卿之言是也。” “朕欲南行,会黔中、岭南之俚酋于长沙,收权柄于朝廷,其中阴志不服者则尽除之,卿以为可乎?” 虞世基道。 “此以杀止杀之道也,今时至尊威服荆襄,正宜布威南土,以去蛮夷割据之实。” 陈伯宗用手指轻敲了敲栏杆,终于道。 “善,朕将南行矣。” ———— 光大二年(568年)。 六月十三。 陈帝陈伯宗会南周使者于郢州,议划界、贡赋等事,周使请还报成都问其事,从之。 六月十四。 诏陈师西上,略秭归、施州(今恩施)等处,至巫山。 复诏黔中、岭南蛮俚首领北来长沙,为天子复荆襄贺。 六月十五。 南周陆腾大破北周尉迟迥于剑阁,斩获以万计,尉迟迥引残众归汉中,陆腾还据利州。 初,陆腾与尉迟迥战于利州,接战即大败,溃兵百余里,又使人献假首,示北周陆腾已死,剑阁空虚。 尉迟迥犹未尽信,引兵缓行,过关隘数重,果见无兵,始进大军。 陆腾早选麾下矫健之士,伏于山谷,尉迟迥既进,沿途数处险要俱为陆腾所断, 北兵于是大恐,陆腾纵兵击之,北兵遂败,器械弃于山谷,而投深涧死者,不计其数。 六月十八。 陈帝陈伯宗发府库钱三亿,恤伐周将士死国事者。 六月十九。 信州蛮附南周,巴蜀之地尽入南周之手。 六月二十三。 黔中蛮来附,诏以其地置黔州,并新置贵阳县为其治所。 六月二十四。 陈帝陈伯宗率水陆军二万,逆江入湘,由郢州至长沙。 六月二十五。 北周主宇文邕诏暂罢征南周事,以尉迟迥为梁州总管,镇汉中,以备南周北犯。 六月二十九。 南周再遣使,为约合之议,帝从之。 自是,陈、周约为叔、侄之国,而南周每岁贡绢帛等物折钱六千万于陈,称为岁币。 七月初二。 齐上皇高湛大集群臣于邺中,议再伐北周事。 第八十六章 邺城 齐天统四年(568年)。 七月初二。 邺都,北城。 受调入京的(从四品)冀州司马尉相愿,正沉默地立在穿城而过的漳水之畔,望着漳水之上往来的粮船,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他本是兰陵王高长恭的旧从,自河清二年(564年)的邙山之战后,朝廷对高长恭的猜忌之心渐重,便将他们这些兰陵王的旧日亲信发散去了各地。 幸而去岁兰陵王北定辽土,复立新功,今岁更是攻入高丽王都,大彰齐国威势。 此间关中生变,朝廷便就又将兰陵王召还邺中,商议伐周之事。 想来自己重归兰陵王麾下任事,其期当在不远了罢。 念及此处,尉相愿心头一动,口中便是一曲北地民歌,哼唱而起。 只听他轻声唱道。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歌唱间,他忽听得旁侧一个于树下乘凉稍歇的役夫,似在低声叹息。 他抬首望去,却见那人高鼻窄额,貌类鲜卑,此际竟沦为役夫,心中颇为奇异,便开口问道。 “公何叹也,亦是六镇人乎?” 那役夫答道。 “是也,我虽生在河北,父母实代北鲜卑人也,闻贵人歌谣,追念父兄,故哀叹之。” 尉相愿再道。 “公既为鲜卑种,今国家将西讨,何不从军,以搏功名?为民夫,作力役,其不耻乎?” 那役夫答道。 “贵人不知也,我亦有兄弟在军中,我大兄战没邙山,而朝廷抚恤不至,我二兄屯戍晋阳,常言赐给不足。” “我父在时,常与我言,国家不能足备财物,失信于人,为其劳则危,令我宁效汉儿力田亩,不可舍命从军征。” “我初时不解,直至去岁突厥扰边,我二兄再没长城,而家中抚恤一钱未得,终悟其理。” 言到此处,役夫特意伸出了他那条令人一看便觉有异的左腿,继续道。 “今岁我闻朝廷用兵南方,恐再兴征发,便自断此足,以为逃避。” “贵人莫笑我胆怯,我有家宅五口,一旦身没于阵,朝廷不能抚恤,我一子二女,谁为养之?” 役夫言语到此又是一顿,以手遥指远方岸畔一处卖儿卖女乃至典妻的市肆,摇头叹息道。 “今岁春夏,河北大旱不雨,及至上月虽雨,又有大风相杂,田亩多坏,我知秋后陇亩必为歉收。” “今朝廷又将兴兵,征敛必多常时,去岁河北才遭大水,百姓家中皆无积蓄,我知明岁此地卖儿卖女之辈必多。” “公,贵人也,我,贫人也。闻公之歌,我大感好男儿不得其伴,以是哀叹,确物伤其类也。” 尉相愿自是清楚这役夫所说的种种状况,自河清以来,齐国的吏治便日益败坏,邙山战后,军中的黑暗腐败更是与日俱增。 至于事情何以至此,大抵半数因由要落在上皇高湛的身上。 这数年之中,朝中当权的宰执们为了谄媚上皇,往往削减发给众军的常赏常赐,以供给宫中,并假作结余。 是以这些年中,齐国的府库积蓄看似没有丝毫减损,那些为国扞边的军士们每岁能拿到手中的赏赐、抚恤,却早较天保年时大为缩水了。 或许在中枢的宰执们不觉得少发几次赏赐,会对齐国的军士造成多么负面的影响。 但就他所见,齐国的兵事,现今确实已然大大败坏了。 毕竟将校们可是不能在这种全面“降薪”中吃亏的角色,是以宰执们计划中的少发一次赏赐,到了底层军士那里,可能就变成了两次。 唉,国家兵事败坏,真上皇之过也。 若是兰陵王能做这邺中的天子,那该多好。 摇了摇头,将心中那缕危险的念头扫去,尉相愿只是以手遥指南面邺宫,宽慰那役夫道。 “兰陵王已归邺中,公之虑必有善解也。” 当此时机,那役夫却是被同僚唤起,继续叹息着拖着那条跛足,回岸边卸粮去了。 今日自冀州来此的粮船很多,一场齐、周之间大战或许终究避无可避了。 眼见得那役夫离去,今日未着官袍的尉相愿也不好拦阻,他只静静地看着这个鲜卑役夫的背影。 然后,他听见那背影,用颇为正宗的邺地汉音唱道。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 邺都,南城,宫内。 上皇高湛听闻着几位重臣的禀报,眉头微微发皱。 他的面色看上去很是不好,是那种人纵欲过度之后,由内而外的发虚。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是过去那个生猛无匹的少年人了。 但他戒不掉那种乐趣,他只能用和士开那“一日取快,可敌千年”的言语,宽慰自己,再靠些辽东贡入的鹿茸人参,激励自己。 每次用这些妙物再次找回自己的青春时,高湛总想给替自己夺下辽东的高长恭加官进爵。 但每次想到自己那还只有十三岁的儿子高纬,和自己越来越虚的身体,他每次又总是用赏赐来代替加官进爵。 他害怕这位能得人心的宗室有朝一日站在邺城宫外,要自己退位让贤。 他害怕有一日自己忽然死去,那些平日里他信任或是不信任的大臣们会把高纬一脚踢开,拥了其他宗室,来做皇帝。 所以他帮和士开在朝堂上排除异己。 所以他把高长恭丢到了辽东更深更远的山里。 所以他让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高绰和高俨,做了齐国的司徒和大将军。 他刻意宠爱着高俨,他想告诉臣下,要政变,可以,不过得烂在自己这口锅里。 他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他可以继续他的享乐,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他在某个妃嫔的榻上忽然死去。 但他没料到周国竟这般不禁捶打,只三五月间,竟就似走到了悬崖边上,好似只要自己这个虚得发慌的齐国上皇伸指一戳,便会坠崖死去。 他有些受不了这种诱惑,毕竟,除开男人的身份之外,他还是个皇帝。 毕竟,除开那令人陶醉的爱欲之外,他还更放不下那令人沉醉的权力欲。 关中的女子,会是何种滋味呢? 这些日子里,他总有这种幻想。 是以他挤出了自己每日所剩不多的休息时间,开始着手起谋划灭周的工作来。 今日,便到了这个工作的收获时机。 “上皇,本月兴兵万不可行,臣请太上再待旬月,待九月秋收之后,再行伐周之事。” 高长恭正伏在阶下,叩首强谏。 “今河北诸州积粮俱在邺中,其数不下二百万石,足供二十万人十月之用,何以不能兴兵西顾?” 高湛有些气闷地质问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必须着急。 高长恭只再叩首道。 “上皇,臣自辽土西来,常见河北百姓面有饥色,问之,则曰,去岁遭逢大水,今年又被旱涝,家中粮谷将尽,唯一日一餐,以图活命。” “上皇若此时用兵,征调劳役一起,臣恐万千之人,饿毙于途也,若待秋后用兵,民困稍解,我可用其力而不杀其身。” “是时,关中之粮亦获,我大军一旦破关西向,可就食关、陇,而不必为祸于百姓也。” 高湛闻言沉默片刻,半晌,他终于向身侧旁听议事的皇帝高纬问道。 “仁纲以为兰陵王所言如何?” 今岁年只十三的高纬闻言目光闪烁,良久,他才答道。 “张博士常教儿治国当务爱民,兰陵王之言,儿以为有理。” 高湛闻言假作发怒,道。 “汉人书生何无用也,仁纲才能实不如仁威。” 言语间,高湛的目光却是扫过面前三位军国重臣的面颊。 段韶神色如常,面上毫无波动,斛律光欲言又止,似颇有回护之意,高长恭面色黯淡,神色歉然。 将三人神情看在眼中,高湛已知高俨来日做不了高纬的对手,便又温和道。 “也罢,仁纲既为天子,此番征伐便由仁纲做主。” 高纬只屈身畏惧言道。 “儿不敢作主。” 高湛将他扶起,道。 “阿父老矣,汝当为主,此番伐周,汝为主帅。” 言到此时,高湛忽抬眼看向段韶,问道。 “段公可为天子之副否?” 段韶向他屈身应道。 “臣从命。” 高湛这才满意一笑,起身向殿内侍坐的亲近文臣和士开、胡长仁、唐邕等人宣布道。 “今岁二伐伪周,以九月为期,南北兴兵二十万,发役夫三十万,分三路攻之。” “南国小婿来书言,江南疲弊,无力西顾,我等正可值此良机,一力扫定关西。” “请公等预算消耗,今岁租调加征几何,且可先行议定。” 言到此处,高湛又叫到了高纬,他道。 “仁纲,待九月,汝与段公且西行,阿父为汝,守邺宫。” 说完这话,高湛却也再无心多言。 复同众人场面几句之后,便散了会议,自往了后宫潇洒。 ————— 光大二年(568年) 七月初二。 齐上皇与群臣定议九月攻周。 七月初八。 南周陆腾还成都,以成都近汉中,楚州(今重庆)便东走,请徙都楚州,以安社稷。 时成都左右富庶,户近十万,楚州左右贫瘠,户只二万,南周主宇文训贪成都之富,不欲迁都。 然其虑陆腾所言有理,遂置东都于楚州,并令其弟燕王宇文会,携所率汉中民口万余人,赴楚州修宫室。 宇文训又以楚州东近陈国,为表巴蜀恭顺,改楚州为恭州,并以辛昂为恭州总管。 七月初九。 北周随国公杨忠卒,其子大兴公杨坚嗣其爵位。 七月十二。 陈帝陈伯宗下诏伐周众军回归驻地,以车骑将军章昭达为都督荆、襄、安、郢四州诸军事,总理撤军之事,并令拣选荆襄降兵老弱,以编新军。 又令中权将军周罗睺、襄州都督华皎副之,佐其行事。 七月十五。 陈帝陈伯宗诏右军将军欧阳纥率中军五千逆湘水西上,至桂州,修缮灵渠。 又诏岭南经略大使将广州兵五千西上苍梧(今梧州),令催岭南诸酋首,未北行者北上。 岭南群蛮酋首未成行者,始行。 八月初九。 陈帝陈伯宗会百蛮首领于长沙。 第八十七章 治蛮 光大二年(568年)。 八月初九。 湘州,长沙郡,临湘县。 湘水之滨,橘洲之侧。 岸畔新起的高台之上,陈伯宗正同来自沅州(今湘西)、江州(今江西)、岭南、黔州等处,共计二百四十七位蛮俚首领,观阅陈国水陆军操演。 但见橘洲之上,数千身披铁甲的军士分做数阵,相伴着风中鼓角,或分或聚,或行或停。 数千人时而沉默,时而亢进,行阵举止,如若一人。 而此时,数十艘高大的舰船亦开始沿江水自南北对进,伴随着岸畔之上一阵连绵的战鼓之声响起,上百架早已预备好的投石机便自大舟之上向江心同时抛击。 无数的飞石一如流星似的砸入江中,随即便在高台上那群蛮俚首领们的心湖之上,掀起了千里波澜。 轰雷一般的马蹄之声也从高台的左右两端响起,上千名精锐骑卒跨马而来,在这湘江岸侧奔驰着,冲撞着蛮俚首领们已然动摇的心襟。 忽而,岸上战鼓的鼓点又是一变,由急而缓,由快而慢。 江中的水师们闻声转过了舰身,洲上的甲士们闻声聚到了水畔,岸侧的骑卒们闻声止息了奔喊。 陈伯宗便在此刻起身了,他行到蛮俚首领们座次正中的高台之前。 他看到左右的骑卒已止了弛走,下马缓行。 他看到一身赤甲的程文季已在台前驻马,继而翻身而下,叩拜在地。 于是便有一声“万岁”的高呼从程文季的口中响起。 “万岁!” 左右的骑卒也跟着伏地高喊起来。 “万岁!” 江面与橘州之上,水陆将士们的呼喊也随着风声飘来。 便在这海潮般的万岁声中,有些嗅觉敏锐的蛮俚首领已窥出了皇帝的心意。 岭南势力最盛的俚人首领,石龙太夫人冼氏,便先行起身出拜,随声高呼万声。 岭南诸首领见状,亦皆随之,其余酋首见状,亦不得不随声参拜。 于是,一时之间,四域杂声,皆会于此长沙之方寸天地,而咸称万岁,陈国天子之威仪,极矣。 光大二年(568年)八月。 陈帝陈伯宗阅水陆军于长沙,并使诸蛮首领会而观之,军旅容仪极盛,而士卒皆呼万岁,诸首领亦从之呼,皆服从也。 于是,阅军方毕,令尚书仆射到仲举宣行土司法。 其法,以各首领并其麾下头目,按其所辖民口、疆域,置土郡、土县、土峒,又分其为文武两途。 文则置土郡守、土县令、土峒长、土郡丞、土县丞等官以授之,其俸禄一如汉地官。 其职以筑路、兴学、垦田、税捐、贡俸等为考绩,其绩若佳,亦可升转如汉地官,其考核升转之权,在吏部。 武则置属县之长官司(辖民四百户内)、属郡之安抚司(辖民三千户内)、属州之宣抚司(辖民万户内)、属朝廷之宣尉司(辖民万户上)。 其首领称为长官、安抚使、宣抚使、宣尉使,以从征、贡奉、筑路、军功等为考绩,其考核升转之权,在兵部。 又定土司官承袭之制,本代官卒,有子则长子相继,无子则按孙、婿、妻、宗人、女及外亲之序相继。 其袭土司位者,须先从汉儒处学诗书礼义,由州郡考校合格,方得袭任。 袭职在七品以上者,须往都中拜谒,以受皇帝印信之封。 又定土司职贡从征之制,以各土司官所辖民口物产多寡,定其贡赋多寡。以其辖地远近,定其职贡期限。各地有乱,土司官则按其职衔大小出兵马不等助朝廷剿灭之。 南朝旧制,蛮夷之地,多置左县、左郡、左州以安其蛮夷渠帅,其名虽在版图之内,然叛服不定,职贡征调不常,名为守宰,实为割据。 土司之法既行,则蛮俚首领虽领世袭之职,而实已受制于朝廷。 法令既宣,众首领群情不定。 石龙太夫人冼氏请于高州、崖州先行之。 帝大悦,即授其(从三品)高凉宣尉使,并授其子冯仆食二千七百户一等忠顺伯。 诸首领见状虽多请行制,而其中犹豫不欲从者,尤有十之三四。 帝无奈,令湘、沅、江、福等岭北四州及广州先请其制,而岭南、黔州等处不欲即行者,许五年为限,听其自请改易。 众首领于是皆服从之。 于是诏江南江北各郡守,可举其境内通诗书文字并善数算者,为巡访使,从各首领归其领地,计其人口,量其土地,以定其职官。 并令其人不问出身,应举合格即授九品官身。 士人多以蛮夷险远,不就其举,是以应举者身世多寒微。 诏行一月,得巡访使百六十人。 八月二十一。 帝将归都,以高凉宣尉使冼氏有功勋,特召其于府中,赐筵席以款之。 长沙,湘州刺史府。 “陛下何行土司之法如此之急也?” “臣实恐南方因此多生叛乱。” 筵席之上,当被皇帝问及如何看待土司之法时,年逾四旬,在岭南久历斗争的冼夫人,终于还是坦言了自己的忧心。 这位岭南巾帼,今日乃是身着一袭三品武官朝服前来赴宴,这话,算是她作为一个臣子的由衷之语。 陈伯宗闻言,只缓缓道。 “夫人久在南天,不知中原形势,现今周、齐交争,或数岁间不能止息。” “我等正宜收拾内部,以待天时。” “南方各路渠帅待朝廷,并非皆忠贞如夫人。” “来日若朕北争天下之时,各路渠帅阴结北方为乱于后,其非国之大患乎?” “不若值此时机,先激其中桀骜者为乱,一并除之,则我后日可无患矣。” 冼夫人听闻皇帝此语,知晓自己多说无益,只再言道。 “蛮俚百姓亦陛下之民,愿大军少为杀掠。” 陈伯宗听得此语,只自信道。 “夫人不必忧,我今府库充实,足令众军赏赐衣食不绝。” “虽必至用武,我必令将校约束行伍,不使民受滥杀也。” 冼夫人面上的忧色终于稍缓,她又道。 “陛下此言,实有昔年武帝之风。” “臣有一请,崖州生俚众多,常疏约束,土司之制,可于彼处缓行否?” 陈伯宗答道。 “崖州之事,夫人自便即可,若五载之内能易其制,则是极好。” 冼夫人应诺道。 “臣将勉力为之。” ———— 光大二年(568年)。 八月二十二。 陈帝陈伯宗令来贺酋首归境土,并发遣巡访使从之归。 其日,废岭南诸左州,以宁、交、爱、桂、高、广、崖七州治岭南故地。 又下书江、福、沅、黔四州刺史及岭南经略府,令多为警戒,备境中蛮俚叛乱。 八月二十四。 帝令马步军受安南将军程文季节度,暂驻长沙以备变,自引水师归建康。 是月。 突厥使者曼尼亚克至君士坦丁堡,请与罗马联合,共图波斯,罗马皇帝查士丁二世会之于庭。 第八十八章 罗马 罗马皇帝查士丁二世登极第四年(568年)。 八月。 君士坦丁堡。 一群来自东方的白鸽,乘着来自黑海的热风,闯入了这座当世西方最大的城池。 它们停驻在高达56米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之上,安静地享受着此刻地中海和煦的日光。 一群来自东方的信使,也同在今日,来到了这座在537年时,为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所重建完成的恢宏建筑之下。 作为此次出使的正使,粟特人曼尼亚克,带着让罗马与突厥联手扼制波斯的使命以及突厥西面室点密可汗的亲笔手书而来。 他被罗马人的官吏引入教堂内部,在穿过一条气氛压抑的长廊之后,他见到了坐在一幅绘有罗马先帝查士丁尼一世的镶嵌壁画之下的罗马皇帝。 查士丁二世,现年四十九岁,作为查士丁尼一世的侄女婿及养子,继承这个庞大的帝国,已有四年。 他坐在日光的阴影之中,在他的面庞之上,始终萦绕着掩不去的阴霾与愁绪。 查士丁尼留给他的罗马,是个疆域辽阔,却又内外交困的帝国。 在帝国的西面,受到法兰克人支持的伦巴第人穿过森林群山,此刻正在意大利北部的波河流域肆意烧杀。 在帝国的北面,一群据信是来自东方草原的,柔然汗国残余的阿瓦尔人,在他们的君主巴颜可汗的带领下,扫荡了整个多瑙河北岸,控制了后世从匈牙利到乌克兰第聂伯河一带的广大区域。 他们正从罗马人对付斯拉夫人的打手转变为罗马北方令人忧心的祸患。 而在帝国的东面,已经在位长达三十八年的波斯皇帝库思老一世,仍在指令着波斯的军团四面征伐。 就在去年,波斯人攻入了东方的吐火罗(今阿姆河盆地),并与突厥人分享了其地的统治权。 而这样一个强盛的波斯,无疑正是罗马最大的边患。 而今两国间的和平,完全是依靠着罗马每年向波斯提供1.8万磅(约8吨)黄金的“岁币”来维持的。 无数为了“和平”和维持查士丁尼时代所恢复的帝国疆域,所不得不发生的财政开支,在那些藏在暗中,不时便会爆发一次的瘟疫们的帮助下,击垮了罗马的财政,也日夜折磨着查士丁二世的神经。 突厥使者的到来,的确是令他喜悦的,他期待着建立一条从突厥人领地绕过波斯通往东方的商路,以此来满足国人对丝绸的需求,并用这条新辟的商路产生的关税,来改善帝国濒临破产的财政。 他同时也期待着在夹击白匈奴战役中,曾经亲密无间的突厥人与波斯人,能在东方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他不想再支付那为了和平的高额岁币了。 所以,他特意将今日的会面,安排在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安排在了查士丁尼的壁画之下。 他需要来自上帝与先皇的护佑。 看过已被译作拉丁文的突厥可汗信件,查士丁二世了解到突厥与波斯的矛盾来自于其麾下粟特商人在波斯境内销售东方丝绸的受挫。 波斯人为了垄断中亚的商贸,毒杀了突厥前来谈判的使团,这激怒了突厥可汗。 他希望与罗马合作,建立一条从突厥牙帐怛逻斯(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经咸海、里海到黑海克里米亚,再到君士坦丁堡的新商路,并与罗马人一起扼制势力不断膨胀的波斯人。 突厥可汗的这一提议,实在令查士丁二世欣喜不已。 这是一个削弱波斯人,并将罗马从岁岁纳贡的财政窘境中拯救出来的绝好机会。 他几乎就要迫不及待地与眼前这个使者开始商讨与突厥联盟相关的事宜。 但在这之前,他心中还有一个一直以来都在好奇的问题,他问道。 “可敬的东方使者,我知晓突厥人世代生活在草原之上,并不生产丝绸,请问,你们的丝绸是从何处而来的?” 曼尼亚克闻得这位阴郁君王的垂询,有些傲然的遥指东方,道。 “尊敬的罗马人皇帝,在我的可汗怛逻斯的牙帐东面,还有一位所有突厥人的大可汗统治着东方的土地。” “那位大可汗在草原的南方有两个恭顺的奴仆,他们一个叫周、一个叫齐,只要我们的大汗南下放牧,他们便会送来堆积得像山一样高的丝绸。” 说到这里,为了方便达成自己的使命,曼尼亚克决定再刺激一下眼前这位罗马人的皇帝,他道。 “我时常听波斯人说,他们的皇帝在西面,也有这样的奴仆。” “他们说,只要他们的万王之王库思老陛下在泰西封的宫殿里打上一声喷嚏,便会有无数穿着紫袍的欧罗巴人,把一船一船的黄金从西面的大海之中送来。” 一身紫袍的查士丁二世闻听此言大为激愤,他明了这是突厥使者的激将之法,他努力压下心中怒火,继而道。 “罗马人不是波斯人的奴仆!” “请使者转告室点密可汗,罗马人愿意成为突厥人在西方坚定的盟友,并非常愿意和突厥人一起建立一条从草原通往东方的商路。” 曼尼亚克见主要使命已经达成,便又抛出了一条此行之中对突厥而言不那么重要的要求,他道。 “阿瓦尔人是从一早便降服于可汗的柔然残余中诞生的叛徒,请陛下不要接纳他们,可汗帐下的勇士们会继续向西追击,直到将他们从地平线上抹去。” 查士丁二世其实早已想与阿瓦尔人翻脸,便道。 “可以。” 他又问道。 “西逃的阿瓦尔人一共有多少数目?” 曼尼亚克道。 “里面有两万男人。” 查士丁二世心头一惊,他没虑到阿瓦尔人还有如此实力,便道。 “希望可汗早日发兵剿灭这群叛逆。” “我想让元老院元老泽马库斯做为使者与贵使一同东归,到恒逻斯牙帐与可汗商议联盟等事,不知是否可以?” 曼尼亚克见他对联盟之事如此热心,自然甚是高兴,他道。 “愿与陛下使者一同回拜可汗。” “好!” 查士丁二世面上的阴郁神情一阵舒展。 忽而,他脑中灵光一动,侧首对随侍在自己的亲信将军提比略身侧的青年军官莫里斯说道。 “莫里斯,你便与泽马库斯一同东去吧,你是提比略最信任的助手,而提比略是我最信任的人,请你作为罗马人的眼睛去到波斯人的背后,窥探他们的虚实。” 莫里斯不能违抗皇帝旨意,此刻没有人会料到现年三十岁的他会在未来同样成为罗马人的皇帝。 现在,他只能出列应诺道。 “是,莫里斯将成为皇帝与将军的眼睛,努力窥探波斯与东方的秘密。” 于是,他便成为了罗马人出使东方的使者。 ————— 光大二年(568年)。 八月。 泰西罗马国皇帝见突厥室点密使者于都,相为盟约,将共抗波斯。 罗马皇帝以其国中贵人泽马库斯、莫里斯等为使者,从突厥使归,往使室点密怛逻斯牙帐。 九月初三。 北周柱国大将军、随国公、凉州总管、瓜州刺史杨坚至瓜州敦煌郡,北周主留其长子杨勇于长安,令养于宫中,实则以其为质。而又纵其妻独孤伽罗与之俱西,以安其心。 时独孤伽罗已有孕,未显怀,人皆不知,至敦煌,独孤伽罗方以其事告于杨坚,后在敦煌为坚生次子杨广。 九月初七。 杨坚礼佛于敦煌城西莫高窟,并集瓜州大家着姓于是处,宣言其治瓜州及河西凉、甘、瓜三州之策。 第八十九章 异志 北周建德元年(568年)。 九月初七。 瓜州,敦煌,莫高窟。 自突厥草原南来的风,吹过药泉,行过鸣沙山,在三危山下的谷地中停下了脚步。 据在谷中修行的僧人们传言,两百年前(366年),有个名叫乐僔的僧人来到此处,忽见天生金光,似有千佛,便发愿于此修行,在山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 而后两百年间,天下扰乱,民不堪命,释教因之风行中土。 敦煌亦前后为前凉、前秦、后凉、西凉、北凉、北魏、西魏、北周八代所据。 世道艰难,前程莫测,敦煌的着姓富家们相继于此捐造佛龛洞窟,行供养以谋福来日。 二百年以降至于今日,而今三危山下,已有洞窟三、四百矣。 杨坚夫妇此番前来礼敬地,便是现下这三百余佛窟中,最为知名的一座。 此窟由西魏瓜州刺史元荣,于大统四年(538年)捐造,在后世被称为莫高窟285号窟。 仪礼已毕,杨坚驱了从人往远处静候,只留了妻子独孤伽罗在侧,赏玩窟中的壁画。 独孤伽罗现年二十五岁,作为以俊逸风流闻名于世的独孤信之女,她的姿貌如何惊艳夺目,却也无须文墨多提。 此际,但见她那副端丽娴雅而又清俊过于汉家女子的面庞之上,浮起一抹异色。 此刻,身侧的杨坚似乎已将心神沉入了面前的壁画,他的目光似在随着那壁上的笔墨彩绘,回转翻飞,他的心神似已伴着那飞舞的神佛,步入了虚空中的净土。 只是,独孤伽罗知晓,杨坚要她陪同看画,必定是假。 她便言道。 “妾知郎有言在心,何不早说之?” 杨坚似是被这言语从方才的幻梦之中惊醒,良久,方才言道。 “伽罗,我前日在州,曾得一梦,即醒则忘,适才揽画,始得记忆。” “我梦见天子于关中大兴法难,触怒神佛,天降大火焚尽长安,你我二人与丽华和勇儿失散,后得一僧人指引,方得团聚。” “我于是问那僧人,国家覆灭,何处可以存身。” “那僧人只是手指西方,摇头不语。” 言到此处,杨坚忽地抓住了独孤伽罗的手臂,他温柔道。 “伽罗,我想在此处,捐造一座大佛窟,以祈来岁安平。” 独孤伽罗却是听出了杨坚的话外之意。 皇帝既欲灭佛,自己的夫君却要于这边疆僻远之地建造佛窟,争夺民心,其所欲图谋,已然不言自明。 她于是道。 “郎欲在敦煌为河西王,丽华与勇儿尚在长安,如之奈何?” 杨坚道。 “伽罗勿忧,我在长安时,已与唐公相谋划。我二人有诛护救国之谊,国家若乱,必将相互倾力以保彼此子孙。” “丽华与太子虽定名分,而尤养在我家,勇儿虽养宫中,而守卫不严,遇事变,则自有唐公为我救之。” 独孤伽罗只是叹道。 “郎果然不顾儿女生死,世事难料,唐公岂有欲救必成之理。” 说完,她感伤着垂下了头,抚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道。 “勇儿、丽华何无辜也,但愿为郎再诞一儿,以继功业。” 杨坚闻言欣喜,知道妻子已经同意了自己的决定。 说起来,他现今身为太子的岳丈,本不该起这般的不臣之心。 只是最近数月以来,皇帝宇文邕清洗宇文护残余势力的行动实在太过酷厉,这不禁令他联想到,自己过去擅杀大臣的举动是否也会在来日遭受清算。 毕竟,宇文邕过去太能演戏了,他可是整整骗了宇文护八年。 如此思来,那太子与自己女儿的联姻,会否也是为了来日能够除掉自己所行的缓兵之计呢? 杨坚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遍观天下形势,他找到了一条足够可能也足够安全的道路。 现今天下尚未显出一统之势,中原齐、陈、二周四国并立,草原东西突厥似正分离,高原与西域的诸小国之间更是纷争不断。 在此时机,他正可以依靠河西与长安之间的山川险阻,正可以利用突厥东面与西面可汗之间的矛盾龃龉,在这敦煌僻远之地,实现某种听调不听宣的割据。 现在的长安正承受着齐国与巴蜀的牵制,只要他能够争取到突厥西面可汗的支持,那他拥据河西,以待时变的谋划,便就成功了大半。 不过独孤伽罗却不知他心中已有这许多韬略,见他又作思索,便是忧心道。 “前日,我与郎同观河西三州版籍,其文字至今妾触目惊心。” “妾尤记得,凉州(今武威)民户只九千四百,甘州(今张掖)民户只四千九百,瓜州(今敦煌)民户亦只六千三百。” “三州合计,户不过二万六百,口不过十一万,实不能当关中一大县。而凉州总管所辖之兵亦不过七千之数。” “郎以此区区之众,如何得以拥据河西?” “郎若已有谋略,请为妾言之,妾请为郎先参详。” 杨坚见独孤伽罗满目忧色,知晓不与她讲明自己的谋划,便要坏事,面上故作轻松,他从袖中抽出一卷舆图,铺在壁上。 显是有备而来的他,在那舆图之上指点起来。 他先在北周疆界的西北划了个大圈,道。 “我朝在陇右河西之地,共置总管府四,为凉州、河州、原州、秦州四总管,各置兵五到八千不等。” 他又在祁连山南的高原之上再做一圈,道。 “凉、河州二州之南,有吐谷浑环据西海(即青海湖)左右,常为寇乱。” “河州当其冲要,受祸最多,故朝廷于西平(今西宁)、鄯州(今海东)等处多置兵马守备,有常兵八千人。” “吐谷浑其国,有民口二三十万,其能战者四五万,其精兵虽不过一二万,然西海之地高绝,战士于是处争斗不利,是故累年侵略不息,为朝廷西面心腹之患。” “我既欲拥据西土,须先为朝廷立功,次为四方立威,正宜谋其国而行此事。” 杨坚见独孤伽罗欲要发问,只是抬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便见他的指尖又在敦煌西北的草原及西域一转,道。 “西域之地,中隔天山,南阻昆仑。” “天山之北,为突厥、铁勒等种落游牧之区,其民口兵力不可详计,然虑其能横行西域,其能战者或在五到十万之间。” “此可为援为盟而不可图也。” “天山之南,有西域诸小国,自东而西,名作伊吾、高昌、焉耆、龟兹、疏勒、朱俱波、于阗。” “其中龟兹最大,能战者或二万,国人或十万,其次则高昌、于阗,各能胜兵万人,有民四、五万众,其余之国,则民少兵弱,胜兵至多不过数千。” “此等诸国,虽皆臣从突厥,然亦我来日用武之地也。” 言罢,他终于将指尖移向了今日谋划的重点——吐谷浑人在西域占据的且末、鄯善两座小城。 独孤伽罗此刻也明了了他的谋划,她道。 “郎莫非欲借突厥之兵,而取吐谷浑西域之城,以此立功立威并与西突厥为盟?” 杨坚笑道。 “伽罗知我。” “然虽已至此,亦非我之全谋。” 他手指舆图西面未曾有标记地名山川的空处,道。 “我从粟特商人处获知,突厥西面可汗室点密,横行葱岭以西已十有余年。” “近因丝绢之货,与波斯交恶,遂遣使者往泰西大国,意欲直通商贸。” “然突厥虽大,其国不产丝帛,所贸丝绢,悉由我中土贡奉。” “皇帝遣我西来,授我以都督榷场关津,经营商贸,并以其财赋贡奉突厥之任,正应其事。” 他的手指点在天山西北,继续道。 “室点密现今驻牧天山西面之恒逻斯,其威行于远国,而突厥西部之富强已胜突厥中部木杆可汗之所领。” “我料其心中异志必大。” “值此时机,我若能与其增益商贸之利,以富其国,与其共抗东面突厥,以壮其势,其能不纵我横行天山之南而自强乎?” “此真天赐我王业于河西之土也!” “夫人欲做河西之王后否?” 独孤伽罗听罢他的言语,竟也被他说得有些意动,毕竟似她这般出身名门的女子,又怎会不想让自己的身份更近一步呢? 她的长姐便做过宇文家的皇后,她难道还做不了一个河西王的王后么? 她这次终于正式支持杨坚,她道。 “愿卿努力,使我等子女,皆为贵胄。” 杨坚见独孤伽罗终于扭转态度,心内亦是欢喜不已。 虽然荆襄之战的变故,意外提前激发了他藏得极深的反骨,但他对独孤伽罗那份自少年时便已培育得极深的感情,却没有因他性情的变化而减损。 他期待独孤伽罗这次能为他诞下一个儿子。 当他做下今日这个决定之时,他便已将在长安的儿女的幸福与性命抛在脑后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成为政治动物的天赋。 而他杨坚,恰好就是。 便就这般的,他搂住了身侧的妻子,便在那种软玉温香的氛围里。 他宣言道。 “伽罗且宽心。” “天山南北之境土,必为我二人子孙万世之基业!” 北风兀自呼啸。 杨坚拥据西土之异志,唯有窟中佛陀知晓。 ———— 光大二年(568年)九月。 北周凉州总管杨坚既入敦煌,先于瓜州礼佛法,因以会西土豪杰。 杨坚出北周主经营商贸及整理税赋之旨意,以丝绢贸易之利,诱河西雄杰。 于是,募良家子弟为骑士,得数百人,号为缉捕军,分数队,巡河西道路,商旅不纳关津赋税而行者,见之,则夺其货,令之出重金赎。 丝贸之利重,而贸易之道路险远,商旅皆惧货物为官所夺,遂各往关津完税,敦煌榷场关津之获由是大增。 杨坚因之减河西税赋,又为河西之大姓行商贸往来西域者,减赋税三分之二,数月之间,河西士庶竟皆赞其德。 其年,北周主加租调,其民不堪命者多有逃亡,陇右逃人闻杨坚之政,多往河西相归附。 九月十三。 陈帝陈伯宗还至建康,工部尚书毛喜奏百工新造浮海大舟成,请帝阅之,从之。 九月十五。 陈帝陈伯宗阅浮海大舟于建康外江。 第九十章 船务 光大二年(568年)。 九月十五。 建康西面,大江之上,三艘大舟正浮行江中。 其形制与后世北宋宣和年间,宋人自江南跨海出使高丽的客舟颇类。 其船,长十二丈(36米)、宽二丈五尺(7.5米),高三丈(9米),上竖三桅三帆,能以八面来风为航行之动力,更能载货两千石,乘数百人。 “毛公,造此大舟一艘,所需时日、财帛几何?” 舟上,陈伯宗拍了拍甲板当中的桅杆,听着那木料发出的沉闷声响,有些好奇地问道。 从侍于侧的工部尚书毛喜素知皇帝对钱粮数字之事最为上心,早有准备,从容道。 “禀陛下,造此大舟一艇,大略须费工时三十月,用粮帛折钱六十万。” “此舟构筑,俱用福州大木,大木出山林中,质密而坚,最耐远航。若用会稽、广州等处木料,则资费或可省得五六万钱,而其质则稍差矣。” 陈伯宗没想到不同地方出产的木料也会影响舟船质量,便追问道。 “天下异地之木造舟船亦有差异乎?请毛公为朕说之。” 毛喜应道。 “是也,船工常与臣言,欲造良舟,福州之木最佳,岭南之木次之,江南之木又次之,而若以淮北、河北之木造舟船,则其质甚劣,赴远海则多为倾覆。” “以臣度之,大抵我南国之木性湿,而北土之木性燥,故有此异。” “此番陛下命造大舟,意欲由江南而直航平州,臣虑其海道凶险,故命工匠采福州之木为材料,惟欲取法其上也。” 陈伯宗听罢毛喜的解释,亦是有所感悟。南北气候相异,江南与北方降水悬殊,南北树木的性质,大抵确有不同。 这却也解答了他心中一桩疑惑,前世隋朝跨海东征高句丽,时常船只漂没,无功而返。 过去,他常以为问题出在北方的造船技术之上,如今看来,彼时杨坚杨广选择在山东就近造船,以致其所用木料不当,亦是因由之一。 陈伯宗又问道。 “毛公,现今舟上海师,操弄指南针可有心得,此舟隔舱有几?今冬可否试航平州?” 毛喜道。 “水密隔舱之术,失传已久,臣揽阅史籍,知晋末卢循麾下,已有能造隔舱之人,其所造之舟,有隔舱八,故时人称为八艚船。” “然臣既受命造舟,遍寻江南,当世竟再无能通此技之人,幸而百工用命,今日所造之舟有隔舱九,已稍胜前代矣。” “现今海师运指南针法,亦颇为娴熟。此时只需陛下一声令下,水工便可行船东探平州航道。” 陈伯宗听出毛喜言语之中,颇有表功之意,然现今大战方息,朝中文臣之位尚不宜轻动。 他便故作不察,只是点了点头,又跟着毛喜行到了船头甲板处。 在这里,他见到了船上的海师。 舟行海上,不似陆地,有山川河流为标识,故而极易迷失方位。 幸而汉晋以来,远洋商旅渐多,现今,靠观星辩位为舟船向导的海师职业,已在民间发展起来。 眼前的海师,大略五六十岁,皮肤黝黑,貌不惊人,惟有一双眼眸炯炯有神,令人望之颇觉不凡。 他名唤张阿四,乃是东南海贸行当之中,颇有名气的海师,据言其家中传有一门颇高明的观星定位之法。 此刻面对皇帝,他更是声言,只要有他指引,船队出海必能平安行抵平州。 这倒是激起了陈伯宗对观星之术的兴趣,便问他道。 “卿所言观星引路之术,可否于此为朕演之?” 张阿四于大海之中久历生死,面对皇帝的考问,倒也没有怯场,他从怀中掏出一副类似卡尺的事物,恭声言道。 “现今天色尚明,不见星辰,请为至尊稍言观星辩位之理。” 见陈伯宗颔首同意,他便指了指身前的“卡尺”,又指了指空中的太阳,继续道。 “此物名为量天尺,置于平面以观星辰,以其角度高低,便可知舟行东西南北何方。” “世人或以为星辰高下恒定,然而其实不然,我行海之人皆知,以大地东西南北不同之处观之,星辰之高下度数各异。” 言到此处,张阿四又伸出手掌,道。 “寻常海师观星,常以手掌指节之数测辩星辰高下,然人之手掌短长相异,故其定东西南北之位,常有偏离。” 放下手掌,他又将量天尺提起,继续道。 “小人家中观星则不然,以此家传度尺量天计度,则毫厘不差也。” “而小人家中又累世为海师,所积南北方位星辰度数之记载极多,故小人观星辩位常准。” “世人皆道小人有异能,然则并非小人才能特异,实赖小人家中前世之积也。” “现今东海之上,惟小人一家有此量天之尺,今日小人特以此物献与至尊,请助至尊功业。” 闻得张阿四此语,陈伯宗看了眼旁侧的毛喜,知晓此事多为他所授意。 想到张阿四手上还有一批宝贵的航海数据,陈伯宗便对毛喜道。 “毛公,大舟之造,民间难为,朕既欲沟通辽东、江南,多立船队,此事尤须官办。” “朕意,置舟船坊隶工部,尽掌天下官造船舶之事。” “而欲行远海,其技艺之士,亦须朝廷教育。” 言到此处,他言语一顿,稍作思虑,才继续道。 “朕意再置海学于舟船坊下,募良工良才为教喻。” “今日张海师进献巧器,又颇有异才,朕意授从八品海师教喻之职,为朝廷教授人才,传给家学,可否?” 如此安置,既增加了工部的权柄,又给了毛喜举荐之人面子,陈伯宗料算有邀功之意的毛喜,多半已是满意。 却见谢过了他恩典的毛喜,仍似有他言在心。 稍作犹豫,念及毛喜毕竟东宫旧臣,君臣之间,不当有此隔阂,陈伯宗终于还是直言问道。 “毛公今日可有他求?” “臣确有一事请奏。” 毛喜的言语中带着一丝释然。 陈伯宗道。 “毛公请讲。” 毛喜道。 “臣为陛下掌工部二载,常役百工,颇知国中匠户之苦。” “魏晋以来,国之匠户,名为百姓,实与朝廷奴婢无异。” “朝廷工役既寡衣食之赐,又不许其交通民间自谋生路,故国之匠户多困苦难生,臣每见之,常苦痛于心。” “而今百工造舰有功,臣请为百工请命,愿陛下罢匠户之制,令其与民间寻常匠人同。” “此活民之善政也,惟望陛下思之。” 陈伯宗听罢此言,知晓自己却是误会毛喜了,没想到他前时表功,竟是为了国中的匠户。 稍一思索,他便明了了毛喜先前的顾虑在于何处,他却还是问道。 “毛公,匠户之制若废,朕欲再造一大舟,资费将增几何?” 毛喜闻言,心中暗道不好,皇帝果如他所料一般关心钱帛增减之事,他只能努力为百工辩护道。 “资费或增十万,然工期亦或可得减数月,臣以为,废匠户之制,并非无利。” 哪知陈伯宗却微笑摇头道。 “古人云,君者当以爱民为本务,匠户之废,虽增府库一时之耗,而利百工千家之生,此非无利也。” “未料毛公竟不知朕之心,毛公当早言此事。” “朕将为生民之利乐,罢匠户之制也。” ———— 光大二年,九月十五。 陈帝陈伯宗视大舟于江上,以百工造舟有功,诏罢匠户之制,百工得解藉者,凡二千余家,皆欢悦之,颂其善政。 帝又欲示齐人江南无北顾中原之心,以台城旧宫在侯景时多积尸骨,妖异常发,不利久居,诏营新宫于建康清溪东岸,以工部尚书毛喜兼大匠卿,总营造事。 大舟既成,帝收天下造舟之事于工部,置舟船坊,命更加营造。 又遣海师教喻张阿四等,横渡东海,探由江南直航平州之道。 九月二十。 齐上皇高湛、齐帝高纬至晋阳,令天下举兵,并发山西、河北等地民夫四十万为众军运粮。 其日,齐左丞相段韶领兵十万出平阳(今临汾)击北周之勋州(今万荣)、蒲州(今永济)。 齐太保斛律光率步骑七万出洛阳击北周之新安、陕州(今三门峡)。 齐兰陵王高长恭率步骑四万出怀州(今泌阳)击北周之虞州(今平陆)。 其军,南北凡计二十一万,一时俱发。 九月二十二。 高湛体有微恙,令高纬从段韶督众军,而自归邺城。 九月二十三。 北周主宇文邕闻知齐人来犯,急调宁州、夏州兵一万、汉中兵一万、武关兵六千东援。 又发使者星夜求援突厥。 九月二十四。 宇文邕自将长安兵一万二千人,亲援蒲州。 第九十一章 将倾(地图在彩蛋章) 北周建德元年(568年) 九月二十五。 齐将斛律光陷熊州。 九月二十六。 北周主宇文邕至蒲州,与蒲州总管宇文宪会商御齐事。 蒲州,河东郡,蒲坂县。 刺史府内,北周君臣的面上俱都蒙着一层阴霾。 勋州、绛郡、新安、王屋等边境要地被围的消息,实在令人心忧。 齐上皇高湛发遣二十一万兵马来攻的消息,更是令人无措。 现今北周足以御敌的兵力,不过宇文宪的蒲州兵四万、达奚武的陕州兵三万、宇文邕的长安中军一万二千,总计八万二千而已。 宇文邕在前日虽已强令各处挤出兵力东援,但且不说援军到此快则半月,慢则旬月,便就是立时便至,也不过给周军再增添二万六千的兵力罢了。 便将这些兵力一齐算上,北周也不过只有最多十万八千的战兵,面对来势汹汹的齐人,仍是以一对二的不利局面。 “陛下,突厥能大举南来相助否?” 已被解了兵权的唐国公李昞率先发问,替在场的众人道出了心声。 上首的宇文邕摇头道。 “突厥南下,必扰乱民间,朕并未求其南入关中,惟请其东扰齐人长城而已。” 李昞默然,悲观之下,心中已在盘算是否将儿子李渊送到河西杨坚处,以为后计。 同样的悲观思绪亦在堂上其余众人的心内生发。 蒲州总管宇文宪有意振作氛围,便接言道。 “陛下令突厥东扰齐人亦好,时日久之,齐人边鄙必生祸乱,如此,则齐人必不能与我相久持。” “我等只需闭城固守,数月之内,齐人必退。” 陕州总管达奚武,素来畏惧齐将斛律光,而此番陕州当面之敌,正是兵力多他两倍的斛律光,宇文宪此时提出闭城固守,自然正合其意。 他忙接言道。 “齐公所言甚是,陛下,此番齐人西来,其将段韶、斛律明月、高长恭,俱非凡庸之辈。” “保定年时,我有十余万众,尚为此三人以数万之兵,败于洛阳。” “而今攻守异势,敌众我寡,我等何能胜之?” “以臣观之,不若南弃熊州、中州,退保陕州、潼关,中弃王屋、邵郡,退保虞州,北弃绛郡、安邑,退保漪氏。” “至于勋州玉璧,韦刺史守战之能当世第一,可不必弃之,昔年高欢折戟玉璧,此番齐人再来,韦公必能为我等再破之也。” 达奚武此论,其实是要让韦孝宽顶在玉璧,为众军抗住齐军的压力。 毕竟,周军一旦果如他计划一般的大踏步后撤,卡在汾河水道上的玉璧,便会成为南下齐军侧翼上的巨大威胁。 如此,齐人必定将主要精力集中在攻取玉璧上,其余各处的防守压力,不就一下子大减了么? 达奚武此论一出,立即得到了堂上将军们的声援,毕竟虽说大家都有忠君报国之心,却还都不想成为先人一步为国捐躯的那一个。 见此情状,作为宇文邕喉舌的内史中大夫王轨,终于出列言道。 “请众将军稍安。” 继而,王轨向宇文邕道。 “陛下,臣另有一谋,可令东贼无功,而令我军得胜,请为陛下,及诸位将军说之。” 宇文邕见自己安排的演员终于就位,故作愠怒,道。 “堂上将军皆沙场宿臣,见识岂能不如王卿一儒生,宜速退,勿胡言。” 堂上众将闻得宇文邕此语皆喜,皆以为达奚武计略将成。 独宇文宪见宇文邕发怒,不知是计,低声劝王轨道。 “王公宜暂退之。” 王轨却故作不闻,再拜请道。 “臣若胡言,请陛下取臣首级!” 宇文邕面上愠怒不减,冷声道。 “且听王卿言之。” 王轨便道。 “臣之谋,略如达奚总管,臣请陛下选蒲州兵与陕州兵各一万,而后自率其军,与中军西渡河水,驻于河西。” “如此,则河东诸城,可以尽弃,惟需聚兵守玉璧、蒲州、陕州三处,稍挫齐人兵锋。” “待齐人攻三城旬月而不下,其则已师老兵疲,而我军之援兵又至,陛下屯于河西之兵,将至六万。” “齐人既欲攻蒲州,粮道必长,旬月运粮,其兵必劳,我可饲时遣兵渡河击之。” “齐人劳师远来,军民疲弊,其将纵有孙子、吴起之能,若不能速破我城,则必为我所反破之也。” “玉璧、蒲州、陕州,皆天下坚城也,齐人岂能旬月下之?” “陛下若用臣谋,则破齐必矣!” 宇文邕闻言,故作思索,沉默不语。 却听宇文宪问王轨道。 “王公何以能知齐人必攻蒲州?我观段韶用兵,素来谨慎。” “其若舍蒲州不攻,缓取玉璧、陕州,则我两翼被剪,再不能遣军突入敌后,王公之谋岂不败也?” 王轨解释道。 “齐公知兵,而不知人也,段韶此来,受伪帝高纬监军。” “高纬,小儿也,岂有远略,在旁又有其舅胡长仁多为阿臾,韶虽不愿,能违其君之意乎?” “是知,我若弃地,则齐人必攻我蒲州也。” 宇文邕见王轨言毕,宇文宪已面露赞同之色,知晓图穷匕见的时机已至,便宣言道。 “朕观王卿之谋,颇得达奚总管计略之要,其谋又能兼顾破敌,正宜行之。朕意,用王卿之谋,选精兵二万,候命在西,谁可从之?” 这下,宇文宪与达奚武俱都反应过来了,看来皇帝今日聚众于此,名为商讨御敌之策,实则不过是再想收些兵权到手罢了。 只是,皇帝怎会笃定王轨的谋划,就一定能成功呢? 或是说,皇帝早已在心中下了将自己这些人抛在河东,最后由其独自一人依靠黄河、潼关,拥据关中的决心? 望见四下里,纷纷向皇帝表忠,意欲一同退往西岸的将军们,宇文宪与达奚武感到一阵无力。 年初荆襄战争的失败,对北周上下士气的打击,果然还是太大了啊。 ————— 北周建德元年,九月二十七。 北周主宇文邕选陕州、蒲州兵二万,编将卒入中军。 宇文邕率其军屯于黄河西岸,宣言将稍待援兵,然后北解勋州之围。 是时,为聚兵固守,宇文邕诏东面各处守、宰、将军,弃其城守,撤至玉璧、蒲州、陕州三处助战。 齐人初见周兵撤,以为必有阴谋,不敢追。 见周兵撤二日而不还,齐人方遣兵观之,果见空城,始追之。 九月三十。 齐将段韶陷绛郡。 时齐尚书令胡长仁与齐帝高纬同监段韶军,长仁欲立功勋,以自彰地位,遂以周人西遁,劝帝帅大军由中道急进,直取关中。 帝年幼,不能辩世事,因而从之,段韶固谏,当先取玉璧、陕州,再攻蒲州而入关中,帝用长仁言,不从。 十月初二。 段韶分兵二万围韦孝宽一万众于玉璧,留兵二万备后方,护粮道,自与齐帝高纬及尚书令胡长仁将兵六万南下。 十月初四。 齐将斛律光陷新安,高长恭陷王屋。 十月初七。 周人尽弃河东守备,聚于蒲州、陕州,各有兵近二万众。 齐将斛律光下渑池,高长恭下邵郡,段韶前军下漪氏。 十月初十。 段韶与高长恭合兵于安邑,得众九万,齐帝高纬令攻蒲州,从之。 十月十二。 段韶、高长恭帅齐师八万围蒲州,斛律光帅齐师六万围陕州。 十月十六。 突厥游骑数万入寇长城,齐幽州道行台尚书斛律羡击走之。 十一月初二。 段韶以围城旬月,将士死伤数千,而城不下,请解围,诱周兵出城战,胡长仁不从,遂罢其事。 十一月初七。 北周主宇文邕尽编南北援军为中军,得众六万人。 十一月十九。 段韶以冬日深,粮草将不济,再请诱周兵战,高长恭亦固谏,高纬终于用其计。 十一月二十一。 齐军解蒲州围,兵退四十里,并假告周人,粮草已尽,将退兵。 北周主宇文邕以为实,欲领大军往河东复疆土,以收人心,王轨谏之,称此或为齐人诈计。 宇文邕以麾下兵多,合蒲州之众将有八万,不下段韶,毋需惧齐,不听。 十一月二十二,天大雪。 宇文邕与麾下始东渡,宇文宪率蒲州兵在岸为戒备。 周兵方渡万人,忽有齐人数千骑踏雪而至,宇文宪先引兵拒战。 宇文邕恃己兵多,亦自渡东岸,引兵战齐师。 齐将段韶、高长恭遂率麾下骑卒左右冲其步阵。 时周人因轮番外战多有败绩,虽有甲兵,竟无战意,接战二刻,宇文邕左右兵士稍退却。 诸军见天子旗动,以为军败,竟溃逃。 齐人于是大破周兵,获周齐国公宇文宪等显要数十人,陷蒲州。 周主宇文邕爱士卒,颇能得士卒之心,故周师败绩,其左右舍命救护之,其始得生还西岸。 十一月二十五。 周将达奚武闻蒲州陷,率其麾下数百骑突围出。 齐将斛律光闻北道胜,以为周人将亡,欲让功勋于高纬,使固权位,遂纵达奚武西逃潼关,而自引大军缓缓西行。 其日,陕州陷。 十二月初一。 段韶前军西渡河,北周朝邑县令,以城献之,关中人自是始有从齐意。 十二月初三。 北周主宇文邕用王轨谋,集关中残众五万于沙苑,欲与齐军殊死一搏。 十二月初七。 齐师六万立营寨于沙苑,与宇文邕相持。 齐将斛律光略地至潼关。 关中震怖,时议皆以为周将亡。 十二月十日。 齐上皇高湛疾甚,急召近臣和士开等入宫侍医药。 第九十二章 难全 齐天统四年(568年)。 十二月初十。 邺都,邺宫,乾寿堂。 “砰!” 榻上,面色惨白的高湛,抓起案上一只药碗,愤怒地砸在地上,他喊道。 “士开,徐刺史可到邺中了?” 和士开从后堂转进,恰好撞上了正给高湛喂服汤药的胡皇后那不知所措的目光。 他向后者眨了眨眼以示安慰,而后才开口答高湛道。 “上皇,徐刺史年事已高,车马难快,要至邺都,恐需明日。” 高湛握拳在榻上狠狠一捶,叹息道。 “宫中庸医何无能也!” 他又气急败坏地往榻上捶了两拳,忽而,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他抬眼望去,只见那噩梦一般的五色光团,又在他的目中显现。 他瞪着那光团,咬牙切齿道。 “朕将灭周!朕将灭周!” 那光团却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只是敛去光华,化作一个天仙也似的红衣美人。 那美人就那般平静淡然地望着他,似乎已然将他当作了死物。 高湛望见此幕,吓得赶忙拉过和士开挡在身前,他知道,接下来,那女子便要化作厉鬼朝他扑来了。 躲在和士开的身后,高湛又感到自己的背上窜出一股凉意,他知道,这是那“恶鬼”来了,要索他的命来了。 他凑到和士开的耳畔,努力言道。 “徐公不能还邺中,今日朕之命将绝矣。” “士开有伊尹、霍光之才,来日宜匡扶幼主,保我社稷。” “勿负我也。” 言到此处,他又抓住了身侧胡皇后的手,道。 “皇后,我三人情好,今我先去,候汝二人于泉下,勿相负也,勿相负也!” 言罢,他猛然从枕下抽出一份诏书,用尽浑身力气掷在案上。 他高声道。 “速发此诏,召仁纲还都!” 他已看到空中一团黑气向自己扑来。 他大喊。 “凶厉索命甚急,我先去矣!”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屋内,并没有那红衣女子,也没有那索命的黑气。 只有,和士开那只,抚着胡皇后娇柔肌肤的,僭越的手,以及胡皇后那颗,猝逢变故的,颤抖的心。 齐上皇高湛,崩矣。 其日,和士开以上皇高湛暴崩,皇帝高纬督师在外,恐邺中生乱,秘不发丧。 遂用高湛遗诏,急追高纬还都,并下令罢征周事,命段韶、高长恭速退还河东,斛律光停师弘农,勿再西行。 诏发,令馆驿日夜急递,行二日至于沙苑。 十二月十二。 关中,沙苑,齐营。 婉转的琵琶乐声,正自齐帝高纬所在的大帐之中传出。 得了邺中来诏的胡长仁闻得此声,轻声一叹,便疾步唤开帐门,行至正在拨弄乐弦的皇帝身侧。 他屏退帐中的侍者,俯下身,低声道。 “陛下,上皇升遐了,请速还邺都。” 年只十三的高纬,还不知何谓升遐,便问道。 “阿舅,何谓升遐?” “兰陵王今日谓我,明日将与周人决战,我等将入长安。” “朕还未曾见过关中乐舞,我等何不先入长安,再还邺都?” 闻得皇帝此语,胡长仁却是焦急起来。 他乃是胡皇后的兄长,此前早与高湛的亲信和士开、冯子琮等人结为联盟,此时高湛忽死,他们是决不能看着眼下手握重兵的外臣再立大功的。 他于是解释道。 “陛下,邺中来报,上皇已崩二日,请陛下速还邺中,以安人心。” “咚。” 高纬手中的琵琶脱手而落,他言语中带着哭腔道。 “阿舅,阿父怎会...怎会...” 胡长仁不欲在此多耗时间,以致横生变故,他只是抓住了高纬的手,道。 “陛下,此时不宜悲伤,现下兰陵王与段公尚未闻知此事,我等当值此时机速还河东,否则兰陵王若生异心,则我等大事去矣。” 高纬抹了抹面上泪水,心中似乎有所疑虑,道。 “阿舅,西来之时,阿父嘱我,遇事当与兰陵王、段公商议,现下若不告而别,恐非善事也。” 胡长仁今日必欲挟天子先行,以阻段、高二人进兵长安的谋划,便见他神色一变,肃然道。 “陛下,时移世易。” “臣请问陛下,抚士卒,安人心,陛下自虑能胜兰陵王否?” 高纬默然。 “朕素来不喜与人交接,如何能与兰陵王相较?” 胡长仁接言道。 “陛下既知兰陵王得人心,今上皇崩逝,若其麾下有恶人欲行刺陛下,以令兰陵王建号关中,我等如之奈何?” “我等当趁此夜,速速便衣东还。” “陛下不信阿舅之言,则我等性命将危矣。” 听闻再留此地便将有性命之忧,高纬也终于慌了心神,他拽着胡长仁的衣角,泣声道。 “如何便衣东还,请阿舅速教我!” 胡长仁见皇帝终于松口,面上也稍作轻松,便安慰道。 “陛下勿多虑,本营俱是禁中将士,我等稍整衣装,便可从容而去。” 高纬心神已乱,只喃喃道。 “我等速归,速归!” 胡长仁目中掠过一缕得色,捡起高纬那把落在地上的琵琶,牵过高纬的手,他温声道。 “陛下勿怕,阿舅带你。” “回家。” ———— 光大二年(568年) 十二月十二。 齐尚书令胡长仁在沙苑得邺中报,趁夜携其主齐帝高纬渡河东还。 十二月十三。 齐左丞相段韶将遣兵与周人战,往齐主故营,请其督战,营人皆曰,帝已还。 邺都诏令旋至军中,令段韶与高长恭班师还河东。 时齐上皇秘不发丧,麾下将帅不知其死,皆请与周决战,段、高二人不欲违朝廷诏命,强令班师,诸将皆不愿也。 北周主宇文邕在沙苑,望见齐营烟尘起,以为齐兵将来战,命各军多为预备,至午后,不见齐师来,遣人观之,皆报齐人兵退。 宇文邕以为齐人行诈术,命诸军戒备,并衔尾缓追齐师。 时齐人后军皆欲立功,见周人在后,竟返而击之,然周人早有备,故无功,遗尸数百具而还。 宇文邕追齐师至于河,令人枭其前后所获齐师千余遗尸之首级,聚河岸为京观。 并发书告关西各处,宣言周师已大败齐军于沙苑,斩获万计,齐人因之败还河东。于是周兵士气复振。 十二月十四。 齐将斛律光得高纬退兵手书,解潼关围,还师弘农。 十二月十五。 北周主宇文邕令勋州刺史韦孝宽弃勋州,渡河西归。 十二月十七。 齐帝高纬至邺都,告天下太上皇帝高湛已升遐。 以用兵靡费,国用不足,罢征周之事。 又以征周所得河东之地属并州道行台,留段韶镇之,以所得陕州等处与洛阳左右并置河南道行台,移豫州行台元景安镇之。 兰陵王高长恭、太保斛律光,俱召还邺中。 十二月十九。 段韶与韦孝宽相约,周让齐勋州之地,齐纵勋州之兵还关中。 十二月二十二。 韦孝宽率周兵七千渡河西还,北周主宇文邕亲往渡口迎之,礼遇甚厚。 自是,周齐攻战三月,罢兵。 是役,周虽折兵五万,失河东、河南之地,而周主麾下直属之兵,却已足六万,得周国兵力之半,亦因祸得福矣。 十二月二十三。 齐人为恶关中,封所获北周齐国公宇文宪为周国公,置宅邸于邺中,使人荣养之。 十二月二十四。 齐人以辟土有功,为高湛上谥号武宣皇帝,庙号世祖。 其日,陈国毕其省并郡县事,其土,凡有州二十二,郡七十三,县及侯国等五百。 十二月三十。 平州都督任忠奏,倭人杀我平州对马渔人,请发平州兵击之。 天下情报-568年 天下人口(指能被直接掌握的),及账面兵力。 北齐:2214万(+162万),57万(-3万)。 北周:305万(-415万),12万(-13万)。 陈:781万(+134万),24万(+4万)。 南周:139万,6万。 突厥:325万,30万。 倭国:42万,2万。 高句丽:17万(-19万),1万。 吐谷浑:29万,2万。 河西杨坚:13万,8千。 各势力经济数据,单位:标准文,400文购粮一石(即40升,2个月口粮)。 北齐,年度gdp:1461亿(+45亿),人均gdp:6600文,总岁入:234亿。 北周,年度gdp:168亿(-278亿),人均gdp:5500文,总岁入:34亿。 陈,年度gdp:421.8亿(+59亿),人均gdp:5400文,总岁入:48亿。 南周,年度gdp:79亿,人均gdp:5700文,总岁入:12亿。 河西杨坚,年度gdp:7.8亿,人均gdp:6000文,总岁入:1.2亿。 陈国【分区人口】,及汉语使用率。 江表-苏南+皖南+上海+浙江+江西+福建+台西:198万,74% 淮南-苏北+皖中:108万,86.6% 荆湖-湖南+湖北:205万,74.7% 岭南-广东+广西+越北+海南:150万,35.2% 辽东-朝鲜安州以南+对马岛:119万,14.3% 568年【陈国岁入】 税物折钱,26.2亿。辽东贡马折钱,1.3亿。 商税,2.4亿。采矿,1.5亿。 合计,31.4亿。 粮米岁入共417万石,折钱16.7亿。 568年【陈国岁出】 军费,25.4亿(+12.7亿)。官费,12亿。 总岁出37.4亿。 粮米岁出共490万石,折钱19.6亿。 568年【陈国国库状况】 盈余财物-6亿,盈余粮米-73万石。 库存财物9.4亿,粮米459万石。 568年【陈国教育状况】 天下在校学生数:2200人 人口受教育数:约7000人 人口受教育率: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