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白月光》 第1页 书名:暴君的白月光 作 者:酒初祀 重生了,落水之后突然得知自己拿的是女主剧本是种什么体验? 苏瑶:谢邀,刚被捞出来,人在发抖,一口老血梗住差点噎死。 苏瑶出生世家,备受宠爱,姑姑皇后,表哥太子,妥妥的人生赢家。 然而在书里,十五岁之后,她的所有大腿和亲人都会死绝。 暴君登基,第一道圣旨,就抄了苏家满门,除了她。 「斩首台前,苏瑶穿着囚衣,被男人挑开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他晦涩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顿了下,掐起苏瑶白皙的下颌,用着冰冷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说:『倾国倾城,果真是洛京第一美人,若就这么死了倒是可惜了,朕宫中倒还缺了个漂亮的雀儿。』」 苏瑶看着剧情,瞳孔地震:这都是什么离奇话本? 思来想去,苏瑶决定逆天改命—— 反正现在暴君还小,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然而—— 第一次: 苏瑶见到了小小只,脏兮兮的男主在跟凶狠的恶犬抢食。 拿着板砖的手慌了一下,就砸中了那条狗…… 事后的苏瑶:只是意外,别慌,你能行。 第二次: 少年男主依然瘦弱得可怜,被太学的宗室世家子弟打的皮青脸肿,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红着眼眶,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辜。 苏瑶气急败坏,将男主拉到自己身后,上前揍了那些人一顿 事后,她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并发誓下一次绝对会见死不救。 第三次: 她知晓男主会被暗杀,只要阻止他逃出去,就能改变命运。 是夜,但见俊美无俦的男子抱着他冰凉的母妃,绝望又孤寂,苏瑶瞅着射过来的箭,身体不受控制地挡了一下。 苏瑶昏过去之前—— 淦!为什么她每次都是下次一定! 意识朦胧中,耳鬓似乎感受到一抹温热,一道嘶哑带着压抑的声音传入耳中:「瑶瑶,别离开我……」 声音既卑微又可怜,苏瑶心中动容,只是还没等她睁眼就又听到他狠戾地说道:「你若还不醒,我将你永远囚禁在昭阳殿中。」 苏瑶:……??!你给我等着! 【食用指南】 1、架空,涉及考据部分会在作话标註,但有些部分为了方便会化用杂糅; 2、双c,1v1,he; 内容标籤: 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瑶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暴君的自我攻略 立意:莫欺少年穷 1. 第 1 章 「好生娇养着的小雀儿却背…… 绵绵密密的雨帘拢住高台宫阙,纵向排开的羽林卫守在昭阳殿外,任由铁灰色的盔甲上滑落雨珠。 遍饰玉璧沉檀的华丽寝殿内,宫人们木然伫立,待瞥见玄衣纁裳的高大身影,才恭敬趋前,替下朝归来的帝王拨开珠帘。 绣帷罗帐间的女郎本是背对殿门蜷卧着,听到这动静,浑身一颤。 「好生娇养着的小雀儿却背着朕悄悄落泪,这是为何?」 来人走到榻前,俯下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铺展枕边的如云青丝。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说出的话却是凉薄残忍,「又在想你那些被流放的亲眷?既是如此,便让人去西州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来与你相见可好?也免得你日日惦念,都不肯把朕放在心上半分。」 他是要杀了其余的苏家人! 「不……陛下……求您……」 女郎撑着细腕想要坐起身来,却蓦得撞进那人玩味的目光中。 …… 长宁县主苏瑶从梦中惊醒过来,如水杏眸微微睁圆,稚嫩脸庞冷汗津津。 又是这个梦。 捂住心口细喘,她环顾殿内,见四周陈设皆是年幼时在凤仪宫长住的布置,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自从落水后看见那册话本,已经是连续几日都从这个重复的梦境中惊醒。 不过是个梦,有什么可怕的。 缓过神来的苏瑶有些着恼,蜷缩回被中,在帐幔的阴影里咬唇轻轻揉了下脸。 便是那话本所写都是真的又如何,自己重生一世,又得了这预知话本,定不会叫方才梦中之事成真。 苏瑶用力闭上眼,想再休息会儿。 奈何外间的初秋凉雨淅淅沥沥,打在雕花窗牗上,与噩梦中的落雨声很是相似。 声声入耳,苏瑶辗转反侧,索性坐起身来,倚靠到软枕里闭目养神。纤细的长睫乖巧地搭在眼睑上,如鸦羽般根根分明。 脑海中的杂乱思绪却怎么都压抑不住。 苏瑶是重活一世的。 前世落水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好,病歪歪的,还未熬到及笄便去了,没想到合眼后竟是重生到幼年才落水昏迷之时,还梦见个话本。 字字句句说的是待苏瑶及笄后不久,太子阿兄会在狩猎时『意外』身亡,贵为皇后的姑母悲痛过甚随之而去。 不多时,边关告急,继位太子的暴君上奏进言,她的父兄便被派往边关,最后战死沙场。 在此朝野震荡不安之际,暴君竟是趁机弒父登基,称帝后的头一道旨意便是抄了苏家满门,还把她囚禁在昭阳殿当个金丝雀豢养玩弄。 这都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 第2页 她甚至都没听说过那位便宜姑丈,也就是当今承熙帝,膝下有暴君这么个皇嗣。 苏瑶想到话本里亲人离世,自己被欺辱的描述,远山如黛的眉都拧到了一起。 天色渐黯,宫室里静悄悄的,除却雨声,只有漏刻的滴答声。 倏地,琉璃珠帘碰撞的熟悉响声传来,苏瑶蓦地睁开眼。 她的贴身侍婢月枝、流霜,各自端着个朱漆托盘,绕过屏风走到榻前。 「县主醒了,如何心不在焉的?可是又做了噩梦?」 月枝俯身弯腰,伸手过来。 壁上数盏昏黄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高大陌生。 苏瑶下意识往后一退。 见月枝不自在地僵住,才反应过来她应是想试试自己额间的热度。 「我无事,只是这被褥有些厚,捂得热了,让人拿些温温的湿帕子来。」 苏瑶顿了顿,「明日便叫人把外间的琉璃珠帘摘了去,实在有些吵闹。」 方才听见帘响,她还险些以为是梦中的暴君到来,平白吓了一跳。 月枝愣住,转头看向昏暗光线里依旧流光溢彩的珠帘,「这珠帘可是去岁时,您得了舶来的琉璃珠,带着婢女们亲手穿成的,怎地……」 接过流霜递上的巾帕擦擦脸颊,苏瑶掀被起身,站到榻前,任由两人服侍她换下被冷汗浸湿的中衣。 她歪着头,乌黑的发丝拂过白皙的脸庞,显得柔弱稚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帘子挂了许久,早便旧了,我听说阿兄前些时日跟人作诗打赌,得了几斛合浦明珠,我去要来做扇新的,岂不美哉?」 「合浦产珠,但素来稀少,採集千百螺,罕见其一,您竟是要拿来做珠帘,传出去,怕是又要惹得漪澜殿那位眼红,说不定又要说些酸话。」流霜年纪小,说话没个遮拦,笑着拍手打趣道。 漪澜殿住的便是独占恩宠的林贵妃,还有她那位前几日推了苏瑶下水的侄女,林家五娘子林茵。 流霜说的,便是这后者。 苏瑶坐到妆檯前,抚上铜镜中模糊的年幼女郎倒影,翘起唇角,满不在乎道,「不过是些珠子罢了,阿兄最是疼我,什么好东西捨不得送给我玩?便是姑母,阿耶,太子阿兄知晓了,也不会说什么,林五娘爱说,便由她说去。」 月枝皱着眉,「林娘子比县主还年长一岁,按理说当知事些,倒是处处要与县主攀比,也不知林家是如何教导女郎的。」 主僕三人似乎都不曾想过苏瑶的长兄,敬国公府的世子苏兼,是否会同意将那几斛明珠拱手相让,拿来给妹妹做了帘子玩。 毕竟洛京城里洛京哪个不知,敬国公苏览的嫡长女苏瑶,甫一出生便丧母,苏皇后当即求了陛下封其为长宁县主,又亲自抚养长大,太子视之如亲妹,更是受尽父兄宠爱。 几斛明珠算什么,只要她说想要天边的星星,只怕苏家人都会争相扶着梯.子去摘。 「林家若是会教导女郎,那林贵妃可就不会入宫了。二嫁之身,人伦大防,通通都不被林家人放在眼里。」苏瑶想到林贵妃当年入宫始末,挑了下眉。 这话不好接,月枝端起药碗上前,「那婢子明日便让人传信回府里,将珠子之事去说与世子。县主既是醒了,先将这碗药喝了吧,您落水之后昏迷高热几日,御药局的医师说,您便是醒了,也需得好生喝药调理一阵子。」 苏瑶瞥了眼盏中摇晃的褐色药汤,眉心不住地跳。 前世就是这一碗碗有问题的药,害得她缠绵病榻数年,连及笄的年岁都不曾活到。 她装模作样地端起来略略润唇,寻个由头打发走婢女,抬手就将那药汤倒进凭几上供着青翠桂枝的铜胆瓶里。 吞进药汤的铜瓶触手温热,苏瑶侧着脸,用手撑着下巴,陷入思绪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铜瓶圆腹上凸凹不平的錾刻花纹。 药有问题之事大可禀明姑母处置。 当务之急,倒是应去那冷宫看看,是否真的有暴君此人。 打定主意,又兼夜色已深,苏瑶回到榻上躺好。 快要入眠的恍恍惚惚中,外间的雨声似乎停了。 翌日是个阴天。 铅灰云色笼罩整座巍峨大昭宫,到处都氤氲着雨雾潮润。 让人无端生出些郁气。 来来回回的宫人大多低垂着脑袋,是被这些时日帝后因着县主落水之事几度争执的低气压所笼罩。 苏瑶却不在此列。 前世就有这么一遭,虽是因为昏迷未曾见识到月枝口中姑母与承熙帝的剧烈争吵,但她却是知晓,再过不久,阿耶大败乌桓班师回朝,那位便宜姑丈便会主动低头来求和,所以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晨起梳洗后,她就倚着格窗开始盘算,唇角渐渐翘起。 今日是月中,姑母需得先会见各宫妃嫔,而后还要去探望因救她受了风寒的卫昭仪。 这倒是个好时机,来回快些,姑母应当是不会发觉她熘了出去。 想得明白了,用过早食后不久,她就偷偷熘出了凤仪宫。 熟门熟路地摸出后殿,苏瑶弯弯眉眼,将手中拎起的木屐丢到地上胡乱套好,领着早就奉命候在殿外的月枝,向北往冷宫去。 朱红宫墙漆色古旧脱落,缺损檐角处滴滴哒哒落着水珠,庭院内满是荒草落叶,碎砖乱石,还有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第3页 「嗒嗒」的木屐声,自蜿蜒青石板处由远及近,渐渐显出一大一小的身影,都不是普通宫人的打扮。 尤其是小的那个,乌发雪肤,唇红齿白,生得稚嫩而娇艷,瞳色水润灵气十足,腰间还佩着琳琅美玉。 两人走得并不快,还四下张望着。 遽然,小的那个脚下一滑,眼瞧着就要被翻卷翘起的石砖绊倒,却被大的身影惊慌扶起,「县主小心。」 苏瑶试探性地动了动脚尖,并不疼,就轻拍着婢女的手臂,「我没有摔着的,月枝莫要担心。」 月枝蹲身替她揉捏,「县主,此间偏僻,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苏瑶只当没听见,打量着冷宫的凌乱荒凉,扯扯月枝的衣袖示意她站起,就伸手指向不远处破败的宫门。 「好月枝,我当真不疼的,你就陪我去那间宫室再找找么?我明明梦见走丢的雪团是跑到冷宫里来的,若是我们能找到雪团,姑母定会开心些,不会再天天想着与陛下争吵之事。「 雪团是凤仪宫的宫人花费几十条小鱼干从兽苑聘来的狸奴,活泼可爱,长白毛,绿莹莹的眼睛像春日的湖水一样,很得苏皇后的喜爱。只是前几日,苏瑶落水昏迷,宫人慌乱中,竟是让它跑没了影儿。 月枝犹豫道,「若是县主果真能找到雪团,倒也是件好事。但不管能不能寻到雪团,此处如此偏僻,最多两刻钟,我们便要赶回凤仪宫去,可不许再逗留了?」 苏瑶嘟着脸一脸不开心,试图讨价还价,「从冷宫回去的路上便要一刻钟呢。」 「那便再多半刻钟?」 「月枝真小气,再多一刻钟好不好?」 月枝不情不愿,「那便是一刻钟。再待久了,流霜找不到您,可就要哭鼻子了。」 达成目的,苏瑶当即翘起唇角,许诺道,「等寻到雪团,我们就马上回去。」 月枝嘆气,「只盼着娘娘今日宫务繁忙,没能发现才好。」 苏瑶眨眨眼,保证道,「姑母今日会见妃嫔后,不是还要去看望救我上岸的卫昭仪,卫昭仪因着救我着凉病重,姑母定会留上半日,好生宽慰,一定没功夫管我们的。」 月枝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便不再劝说。 苏瑶心下一松。 还好借着找雪团的由头把月枝诳来,要不然,只凭着她自己,怕是来不了这么偏远的冷宫。 她攀着月枝的手,迈进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掉漆宫门。 「若不是为着找雪团,您从前哪里来过这么破败的地方。」 廊檐上簌簌灰尘飘落,月枝挥袖替她驱赶着灰尘,自己先打了个喷嚏。 苏瑶四下看了看,庭院中杂草茂盛,实在是无处下脚。 连回廊转角处摆放的,应是栽种荷花的大瓷水缸都碎了大半边。 「月枝……」 苏瑶四处张望着,正想开口让月枝帮忙找寻,就看见南边靠近侧殿的一大蓬荒草处似乎动了动,她专注地睁大眸子。 南边是不是有人? 是不是那暴君? 心跳声突突地变得急促,苏瑶沿着回廊往南走,还没几步,就看见一只叼着什么的大黄犬从草丛里疾速窜出,浑身冒着凶气。 那犬见着此间有生人,就停在坍塌台阶上,冲着她们两人龇牙咧嘴,闷声恐吓,甚至还压低后腿摆出一副进攻姿态。 这般高大凶狠的恶犬,怕是一口能咬下二两肉来。 苏瑶吓了一跳。 就见月枝小声惊呼着,张开双臂把她护在身后,惊恐地看着那恶犬,颤声喊道,「县主快跑!」 目光触及到恶犬沾着血污的尖锐牙齿,苏瑶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往后退半步。 后脑勺砰得一声撞到廊柱上。 2. 第 2 章 砸他! 结结实实地一通闷响后,是略显痛苦的「唔……」 这一声惊醒了月枝,她转身将小女郎护在怀里,颤巍巍地伸手,生怕碰疼苏瑶的伤处,「县主可是磕着了哪里?」 好疼…… 苏瑶抬手捂住后脑,视线落到身前地面上时,倏地生出个主意。 「我不疼的……快,月枝,地上有砖块。」她催促提醒道。 月枝眼中一亮,当即弯腰捡拾起地上露出半截的砖块。 有砖块在手,她也生出些胆气,不待自家女郎吩咐,就扬起手对准那条恶犬用力砸了出去,睁圆眼,高声呵斥道,「兀那畜生,莫要过来!」 砖块碎在虎视眈眈的恶犬身后,它眼神一眯,主僕二人见状,俱是睁圆眼连气都不敢出。 对峙片刻。 庭中落叶掉落水洼,窸窣一响。 见月枝又捡起些碎砖,苏瑶抿紧唇,伸手接过一块。 那恶犬摇头摆尾地闷吼几声,见她们没有被吓跑,眼中精光一闪,竟是猛地朝着苏瑶的方向用力扑来! 「县主!」 苏瑶哪里还听得见月枝惊慌的喊声,闭眼别过脸,下意识要将手中攥紧的砖块砸出,却只感觉到裙摆被一阵风掀起。 她疑惑地半松开眼,就看见恶犬如闪电般擦过她,往主殿奔跑而去,速度之快,这才掀起她的裙摆一角。 「许是,许是那畜生口中有肉……」月枝弯腰抱住自家女郎,拍抚着她的嵴背,战战兢兢地猜测。 面色微白的苏瑶看了看主殿,疑惑道,「宫中冷僻处有野犬并不奇怪……竟能长得如此肥壮高大……」 第4页 「县主,此处有这恶犬,便不可久留,您赶紧跟婢子回去吧。「月枝擦擦眼中不知何时泛出的泪花,伸手想要夺过苏瑶手中砖石。 「您出身矜贵,不曾见过这些,婢子不曾来您身边服侍之前,幼时可是见过庄子上养来打猎的农户猎犬,个个性情暴烈,跟刚才那只恶犬很是相似。一口下去,能嘶咬下碗口还大的一块肉来!若是伤到了县主,婢子赔上全家性命,都难辞其罪!」 苏瑶看看恶犬离去的方向,忧心忡忡,「那我们这便回去吧。此行没有寻到雪团,大不了改日再来,若是你我有一人被咬到受伤,必定会惊动姑母,那可就遭了。」 两人正要离去,主殿里忽地传来些古怪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坠地。 此处果然有古怪。 苏瑶眼神一亮,提起裙摆转身,木屐啪嗒啪嗒地往寝殿去。 她心里直打鼓,扶着门框试探出头去望,殿中正有两团影子在扑打挣扎,那与恶犬争抢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 殿中光线昏暗,只模糊勾勒出他的下颌线条,精緻且利落,像白玉精雕细琢成的,如墨碎发垂落在颊边,看不清眉眼。 他正不管不顾地高举着从恶犬口中抢到的什么,任由恶犬狠狠咬住他裸露在外的细瘦脚踝,嘶吼威吓。 苏瑶心跳如鼓,仔细回想着话本中暴君的种种样貌特徵。 目光顺着那小郎君半遮半掩的出色轮廓,一直滑落到他翻身后死掐住恶犬脖颈的手腕上,细细长长的殷红胎记像划破的血线,衬得冷白肤色分外显眼。 所以……这脏兮兮的瘦小少年就是慕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此时恶犬猛地发力,瞬间扑倒少年,怒吼一声,呲着锋利犬牙就要冲着脖颈咬下。 不远处的月枝被荆棘钩挂住裙角,正撕扯着,听见满含愠怒的犬吠声,大惊失色,扬声催促,「县主快走,当心那恶犬发狂!」 听到这一声,殿内那人不经意地望来,与趴在殿门处的苏瑶正正对上视线。 眼尾褶痕深深的眸子澄澈明亮,像极一泓清泉,与他下狠手钳住恶犬脖颈的狠戾动作大相迳庭。此时望着她还带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疑惑。 就是这双漆黑乌亮的眸子,与她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苏瑶被那道视线定在原地,指尖微微发抖,忽地缩回腰间,握住悬着的玉环。 那是敬国公亲自为着这个疼宠的女儿从慈恩寺求来,以保平安顺遂的。她每每紧张之时,便会握住玉环,已经成了习惯。 月枝撕开裙角赶过来扶住她,看清殿内场景,被那小郎君的好容貌怔愣了下,便转头劝道。 「县主心善,可那恶犬要是咬着您该如何是好?等我们一出去,婢子就叫人来救助内中那个小郎君可好?您先跟婢子离开吧。」 救助慕衍? 苏瑶摇头后退两步,眼神当即从恍惚变清醒,那些描述苏家与她悽惨下场的冷冰冰文字开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可是害惨苏家满门的元凶,自己怎可能叫人去救助他? 她的脑中嗡嗡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将手中砖块对准被恶犬压住的那少年的头部砸去,拉起月枝就跑。 「县主?」 月枝被拉得踉跄,很快反应过来,顺从跟上。 「我们快走!」苏瑶只想尽快离开,走得极快,眼神闪烁着,粉润的唇瓣微微往下抿。 穿过亭台时,她猝然停下,夺过月枝手中没来得及丢掉的砖块,咬咬牙,转身跑回,连看都不看,将第二块砖块往殿内扔去又快步离开。 这下是再不敢回头了。 自然就没看见,殿中衣衫破碎的少年跌坐在地,怔了片刻,推开身上被接连两块石头砸昏的恶犬,忽然抬眼看向主僕两人离去的方向。 半晌儿,薄唇边微微浮现出一抹隐约笑影。 他踉跄起身,捡起地上的肉块,撕扯取出内中包裹的什么,又漫不经心地踢踹那犬两下,见它还在勉力喘气,便一瘸一拐地往殿后走去,脚踝上的滴滴血珠都滚进地上的灰尘里。 荒草丛生的宫室甬道间。 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苏瑶扯着月枝的衣袖快步离开,穿过摇晃宫门时,腰间佩玉都在不安作响。 月枝不明所以,半抱着她柔声安抚,「县主,莫怕莫怕,那恶犬没有追来。」 木屐踩弯了一片石阶缝里冒出的草叶,苏瑶耳边充斥着怦怦心跳声,她满心都是砸中慕衍的欢喜。 她伸手捂了下发热发烫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动手伤人。 但慕衍可是未来害惨苏家和她的仇人,不过是砸他几下,还能当真一下把他砸死不成,最多就是害他被恶犬咬得惨些。 小女郎心虚地咬了下唇,那可是慕衍,是会害死她所有亲人的罪魁祸首,只不过害得他被恶犬咬上几口,分明是便宜他了。 等两人走出冷宫所在,她才终于回过神。 见婢女还在絮絮叨叨没个停歇,苏瑶乖巧地伸出手要扶,打断了她,「好月枝,我走不动了,你扶我一把,我们这就回凤仪宫去吧。算算时辰,姑母可快要回来了。」 月枝小心扶住她绕开石板上一处长满青苔的水洼,犹豫道,「那方才我们看见的——」 转角处一队铠甲明湛的禁卫军齐整行来,她猝然收声。 第5页 为首者是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郎,见她们两人装扮不俗,便领着众人躬身行礼。 苏瑶不经意瞥过,发现那人竟是在饶有兴味地偷瞟自己。 以前好像从未见过这人,她飞快地蹙了下眉,也没放在心上。 全副心神都在悄悄地用尾指勾缠住腰间那块玉环,趁月枝不曾发觉时将之扯下塞进袖袋里,才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方才我们什么都不曾看见,也不曾找到雪团。」 等禁卫军一离开,苏瑶装出一派老成腔调,稚嫩面容上违和感十足。 「冷宫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小郎君,身世存疑,说不定就牵扯着什么旧事,我们可不能让人知晓他的存在?岂不是要给姑母添麻烦?」 月枝没多问,低声应道,「是婢子莽撞了。」 还以为要多解释几句暴君的身份才能取信婢女,苏瑶歪着头多看月枝一眼,见她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才反应过来。 是她心乱了,一心只想着日后慕衍的身份会被揭露,先入为主地怕人发现他便是承熙帝的血脉。 可在大昭宫里能出现的年幼孩童,又并非只有皇子皇女,还有年幼的罪臣之后,未曾处刑或是流放,随其母罚没掖庭,出现在冷宫里,也不算稀奇。 苏瑶整理好原本玉环所在处垂下的杏色丝穗,慢吞吞开口道,「我们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月枝瞧着欲盖弥彰地重复着的小女郎,嘆口气,点点头。 「婢子晓得的。在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帝后不合的紧要关口。县主也不必太过内疚,方才您不是还大胆子替他砸了那狗?县主平时连蛇虫都怕,能行此善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颇有大家之风,仁善心肠。」 苏瑶:「……」 方才藏起玉环,就是为了能有藉口诓月织陪她再来冷宫,这会看来,月枝倒是先替她寻了个好藉口。 只是……让她假作关心救助慕衍这个祸害?苏瑶撇撇嘴,她宁愿推说丢了玉环要来冷宫再寻。 苏瑶一路走一路寻思着,关于梦中的离奇话本,任对方是谁都不能透露半个字,连姑母阿耶都不可。 世人多崇信鬼神,万一被送去什么道观佛寺驱邪去祟的可就糟了。 一路往南,宫室渐次繁复精巧,廊腰缦回,各抱地势而林立。 四庇九嵴的朱红歇山顶上,屋嵴上缠绕的鎏金鸱尾游走出蜿蜒的弧度,端的是恢宏雍容。 比起冷宫,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 苏瑶心里冒出来个感慨,慕衍明明也是天家血脉,年幼之时竟会沦落到在荒芜破败的冷宫里跟恶犬抢食。 她的那位皇帝姑丈,当真糊涂,竟是偏宠林贵妃到连亲嗣都不敢承认的地步,放任慕衍在冷宫里不为人知,艰难度日,怪不得长成个乖僻的性子,最后成了个暴君。 等等,她竟是在替慕衍唏嘘? 苏瑶摇摇头将这冷不丁冒出的念头甩在脑后。 慕衍可是害惨自己与苏家的日后暴君,他们之间只有仇怨,她怎么可能同情仇人,需得先下手为强,让他再不能害到苏家,才合她的心意。 月枝余光里瞥见自家小女郎若有所思,连连摇头,也跟着摇摇头,只觉得县主方才虽是装出语气冷淡不愿再管的模样,到底年幼心善,还是放不下。 她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 苏氏族人大多有一副好容貌,县主年纪尚幼便已然能看出日后的不俗来,而自己分明与县主日夜相对,看见小郎君时竟也难免惊艷。 也不知那小郎君是谁家子,家中犯了什么事,竟落得这般下场。若是被狗伤着,倒是可惜了那么一副天生好相貌。 两人回转凤仪宫。 才转过长桥,苏瑶就看见不远处蓬莱殿外间的回廊上,出现了个与月枝同样装扮的熟悉身影。 再近些,就见着流霜领了几个宫人匆匆赶来,一行人行色匆匆慌乱不安。 待看见她时,流霜一个箭步上前行礼,眼眶里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 「可叫婢子好找!县主病还没好全,就不声不响地偷偷跑出去,娘娘回凤仪宫时可是发了大火气,说等找到了您,要杖责所有伺候的宫人侍女!」 苏瑶脚下一顿,语气诧异,「姑母怎地回来的这般早?」 3. 第 3 章 不能让慕衍当她的养子…… 「听说,」流霜愤愤,「娘娘今日在卫昭仪处,遇着了林贵妃!」 苏瑶不高兴了。 「林贵妃与卫昭仪素来没什么来往,怎会去了卫昭仪宫中,还恰巧撞见姑母?陛下不是与阿耶保证过,无故贵妃不得去叨扰姑母么?」 要知道自林贵妃入宫,帝后不合久矣,承熙帝自知理亏,又碍于苏家地位,平日里也刻意约束着林贵妃少往姑母面前去,连月初月中的拜见都免了,就怕两人起了什么矛盾,闹得不好看。 若不是宴饮佳节,连苏瑶这个打小在宫中长大的都鲜少见到林贵妃其人。 流霜吸吸鼻子,眼泪扑扑簌簌,「婢子哪里知晓这些。县主,这下可怎么办啊!娘娘鲜少动怒,今日怕是要来真的了。」 苏瑶不自然地抚抚衣袖,软声道,「都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你们,我们快些回去吧,我跟姑母说些好话求求情,她素来心疼我,好好央求几句,一定能免了你们的责罚。」 第6页 月枝与流霜俱是幼时阿耶送进宫陪伴她长大的婢女,情分不同一般,她可断断不能看着她们挨罚。 流霜想到方才苏皇后气极的模样,肩膀一缩,「娘娘分明是气急了,说不定要连县主一起罚呢。」 「莫哭了莫哭了,」苏瑶摸出帕子,踮起脚替她擦了擦眼泪,眨眨眼保证道,「从小到大,姑母何曾罚过我?我一会儿好好跟姑母说清,一定不会让你们挨罚的。」 不敢再耽搁,一行人急匆匆地回凤仪宫去。 绕过梅林,芙蓉池,踏上悬着竹帘风铃的庑廊,远远的,苏瑶就看见凤仪宫的正殿外站着些漪澜殿的宫人。 为首的那个,可不就是林贵妃的贴身宫婢之一,名唤珍珠的那个。 林贵妃居然跟来了凤仪宫? 苏瑶皱下眉,转身就看见身后几个婢女都垂着头,脸上是大限将至的惨澹阴云。 她想了想,用帕子缠着手,从一旁树上折了几枝桂枝,便领着她们大大方方地进了殿。 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意。 当年林贵妃进宫之事,苏皇后与承熙帝争执,意外小产伤身后,凤仪宫里就常年供着炭炉。 这几日落了雨,宫人早早便在炉中添了足足的银丝炭。 只是今日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 苏瑶轻轻嗅闻,辨出是千金难求的石叶香的气息。她往白烟裊裊的博山炉望了眼,就忍不住弯唇轻笑。 方才得知消息之时,她最怕的便是姑母见到林贵妃时会想起失去的那个孩子,从而伤心难过。 可如今姑母还有心力在这等小事上逗趣,足以见得是厌恶不喜更多些。 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凤仪宫正殿上,楠木雕花的漆案边,苏皇后倚着凭几,面无表情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好似没看见她进来。 坐在下首则是服色艷丽的林贵妃,眯着美目似笑非笑。 「姑母,」苏瑶好似完全没看见苏皇后面色微沉的模样,行礼后凑到她跟前,厚着脸皮,笑盈盈地晃了晃手中青翠欲滴的桂枝,「您看我折的桂枝可巧?」 苏皇后凤眸轻挑,看了她片刻,待看得她不自在了,才随意点头。 林贵妃抢在苏皇后前笑着凑趣道,「县主病过一场,清瘦几分,瞧着倒是出落得越发好了。」 明明是林五娘把自己推落水中,害得自己大病一场,贵妃居然还好意思拿此事来说嘴。难不成自己还要谢谢林茵不成? 苏瑶撇了撇唇角没应声,把桂枝插进壁边铜瓶,就挨到疼爱自己的姑母身边,娇声娇气问道。 「姑母怎地改用石叶香了,您不是说这石叶香太过馥郁,失之大气么?」 苏皇后瞥了看似笑得天真烂漫的侄女一眼,见她眉角眼梢雀跃着鬼机灵,心一软,郁气便削减几分。 「这不是贵妃言说有事要与我商议,既是有贵客来,」她意味深长道,「便该取些好物来招待。阿瑶,姑母素日所教你的待客之道,都让你抛到脑后不曾?」 苏瑶憋着笑, 肩膀耸动了两下,乖巧应道,「姑母教导的是,阿瑶记得了。」她拉长了语调重复,「有贵客来,自然是该备上些好物招待,这石叶香最合适贵妃娘娘不过了。」 石叶香者,文帝时流传于世,迭迭如云母,其气可避污浊瘴疠。……污浊瘴疠,她的好姑母是拿林贵妃开涮呢。 一旁垂手侍立的宫人俱是低头掩笑。 林贵妃听得云里雾里,却不妨碍她听出石叶香的名号。 据说很是难得。 周围宫人都在窃笑,莫不是在讽刺她出身的林家已经败落,用不上这等好香。 林贵妃的脸色一沉。 若是她出身好些,这中宫之位早就是她的,哪里轮到上苏氏。 她假作不经意地瞥过苏皇后裙摆上的鸾凤牡丹纹样,眼底生热。 不过……想到自己今日的打算,林贵妃端起茶盏轻呷,指尖轻拂过腰间,忽而又生出几分得意。 且看待会自己如何扒下苏氏的那张端庄面皮。 懒得看林贵妃神色变幻,苏皇后早就有些不耐,见侄女已回来,便开口赶客. 「贵妃,既然陛下已经发话,早些把闯祸的林茵送回林家去,可都收拾妥帖了?你来此闲话这半晌,倒不如回去替你那侄女收拾收拾细软。」 这话着实打脸,苏瑶忍着不笑出来。 林贵妃的脸色更难看几分,她抚了抚腰身,岔开话题。 「我此来原自是有事想与娘娘商议。这会倒有些好奇,方才县主进殿时,手中所折,不过是个连花都掉没了的老枝,折来何用?」 想到自己殿中摆着的那些含苞待放的翠色,她眸里多了些神采,掩唇娇笑。 「我宫里倒是有陛下新赐下的绿菊,陛下见我喜欢,便吩咐人此回贡上的绿菊都送来了漪澜殿中,倒是忘记给娘娘留几盆,回头我便叫人给凤仪宫送些来。」 「不过是几盆绿菊,贵妃自己留着便是,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苏皇后不急不缓道。 「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到底是陛下赐下的,这不是顾念着娘娘这没有,才想给您送些来赏玩……」 「贵妃有心了,倒也不必如此。」 林贵妃捂着心口,神情楚楚,「娘娘,这可就折了我的一片好心了……」 第7页 苏皇后微微蹙眉,将茶盏一叩,送客之意明显。 可林贵妃愣是直挺挺地坐在原处。 这人当真是讨厌,苏瑶看着林贵妃出神。 前世的此时她还缠绵床榻,倒是不知晓林贵妃这会竟是如此难缠,分明是在暗暗拿她受宠之事来讥讽姑母。 二嫁之身,膝下唯一的公主更是早早夭折,只不过是仗着承熙帝的那点宠爱罢了,如此嚣张,倒像是赖在凤仪宫里不肯走。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贵妃艷丽妩媚的面容,忽然想到前世一桩影响深远之事。 差不多也就是自己才醒的那几日,姑母与林贵妃起争执时,被承熙帝撞个正着,不出意外地又与他大吵一架。 这也是承熙帝一意孤行纳了林贵妃入宫之后的常态了,众人也都没放在心上。 帝后虽是不合,但太子已经长成,承熙帝子嗣单薄,林贵妃膝下无子,苏皇后又有苏家撑腰,争吵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当场晕倒的林贵妃竟是传出了有身的喜讯,承熙帝在欢喜之余便对姑母生出不满。 等到林贵妃的小皇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他们两人竟是将这笔帐记到姑母头上。 盛怒之下,当着众多宫人的面,承熙帝高声斥姑母为妒妇,直言她不慈不贤,不堪后位。 甚至于,结合着话本的描述来看,慕衍能从冷宫出来,也是因着林贵妃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偶然瞧中了他,去母留子地记在自己名下。 苏瑶心里一惊,难不成就是今日?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林贵妃,这位话本里慕衍的未来养母,果然发现对方似是时不时便会无意识地轻抚腰腹。 心里警铃大作。 一定不能让这人算计姑母,更不能让慕衍有机会成了她的螟蛉养子。 寻思几息,见姑母蹙紧眉,隐忍将发,苏瑶伸手勾住苏皇后的衣袖,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声音委屈又可怜。 「姑母,我膝盖好疼……」 「怎么了?可是磕着碰着了?」 苏皇后平静冷淡的面容当即变色,她伸手揽住侄女,不悦地质问月枝。 「你陪着阿瑶出去,怎地没能看顾好她?方才你们出去到底发生何事?还愣着做什么,速速去御药局请医师来。」 「姑母……」苏瑶装模作样地小声呼痛,心想自己装病,林贵妃总不能再赖着不走。 「不哭不哭,快给姑母看看,可是磕到了?」 苏皇后作势想撩起她的裙摆,却被苏瑶拦住,就见侄女咬着唇瞥了眼林贵妃。 她彻底失了耐性,转脸冷声道,「贵妃今日到底是有何事?需得在我凤仪宫盘桓这许久,难不成就是想送那几盆绿菊?」 林贵妃坐立不安。 今日本是她细细琢磨好才来的,只是都这会儿了,陛下居然还不曾到。 她勉强笑道。「县主可是不小心摔到了?我宫中有些林氏祖传的伤药,只是需得看看伤势如何才能使用。娘娘不妨让我留下替县主看看?」 「御药局的医师即刻便到,」苏皇后眼里没有一丝温和之意,「无需劳动贵妃。」 「可……」 林贵妃似要说些什么,却被苏瑶打断。 「姑母,阿瑶好疼的,我们回后殿好不好。」 「姑母,我疼呢……」她细细地撒娇,声音弱弱的。 「好,好,阿瑶乖,我们这就回去。」苏皇后心都要碎了,招手让宫人取来春凳,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腿,连声吩咐,「小心些将阿瑶放上去,莫要碰疼她!」 一时间,凤仪宫正殿里人仰马翻,宫人个个撩袖奔走面色焦急。 林贵妃心下冷笑。 方才分明是苏瑶自己走进来的,这会又乔张作致地喊疼。 她起身过来,装得急切,「娘娘,先让我来替县主看看如何?若是县主这般喊疼,如何能等得到那些慢腾腾的医师……」 「不必!」 苏皇后见贵妃竟是不管不顾地要靠近苏瑶,蹙着眉心,轻轻扬袖欲挥开她,织金鸾凤的衣角眼看着就要擦到林贵妃身上。 苏瑶大惊,伸手去拦。 就是此时,林贵妃眼神闪烁着,软软地一侧踉跄了下。 殿外蓦得传来一道男子的沉声质问。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要完…… 苏瑶僵着脸,怔怔地转头往殿门处望去,来人一身只有天子才能家常穿用的褚黄袍,果然是那位便宜姑丈。 承熙帝来了。 4. 第 4 章 「过来,伺候朕。」…… 苏瑶这么停顿了下,就发现苏皇后看她的眼神变了。 糟了,一定是被看出来自己是装的了。 「姑母,」她心虚地将下巴磕在抱住的手臂上。 苏皇后眼尾轻挑,到底没揭穿她。 这么会儿功夫,林贵妃就已经依偎进承熙帝的怀中,楚楚可怜地含泪低声。 「我无事的,三郎莫要指责皇后娘娘,她也是因着县主之事担忧,才会不小心碰到了我。横竖怪我素来体弱,不过是被娘娘碰着了,就连站都站不稳当,都是我的不好。」 「阿柔现下可有哪里不适?可觉得哪里不爽利?我这便让人去御药局请医师来。」 承熙帝心疼不已,揽着她嘘寒问暖。 第8页 承熙帝年轻时还是个美男子,据说当年还是皇子时与苏瑶的阿耶一道出游时,砸花掷果的女郎不在少数。 若不然,也不会让姑母一见倾心。可这两年……眼见得发福一圈。 林贵妃曾经也是个美人,可她比承熙帝还大上几岁,眼角的细纹连脂粉都遮不住,还尤其喜欢穿着艷色。 这两人举止亲密地腻歪,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 苏瑶见惯了美人,眼挑得很,别过眼不想看,顺道还伸手捂住自家姑母的。 被嫩生生的小手挡住视线,苏皇后弯弯唇,终于露出这日第一个笑,清冷莹白,如姑射仙般容光摄人。 「陛下若是无事,还请带着贵妃回漪澜殿去。」 她站起身,脸色转淡道,「阿瑶有伤,我这便送她回后殿去,怕是无暇招待两位。」 「阿瑶受伤了?」 承熙帝意外地看向苏瑶,这小女郎幼时他也曾抱过哄过的,再加之上次落水之事他自知处置不公,听闻她受伤难免动容。 「可还要紧?」 「小孩子家家,病过一场,难免玩心重,熘出去玩耍没个分寸,不小心摔倒磕伤,也是常事。」 「阿瑶是苏卿的掌上明珠,又是你亲自看顾长大的,便是娇气些也无妨。这些宫人都是做什么的,竟都没能照料好阿瑶,合该好好责罚。可曾叫御药局的医师来看过?」 「不劳陛下担忧,这便在路上。」 承熙帝皱着眉,想到快要班师回京的敬国公苏览,那人最是疼爱自己的女儿,若是让他得知苏瑶落水又受伤,怕是不好交代。 林贵妃见自己被冷落,软软地往身边人怀中倒去,柔声道,「县主来时还能脚步轻快地进殿,谁能想到这会儿功夫就开始疼起来。三郎,可一定要让医师替她仔细瞧瞧的,千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 承熙帝这才想起来时所见场景,脸色微变。 「便是阿瑶受了伤,你推贵妃作甚,她也不过是一片好心。」 他这话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宫里哪个不知皇后最是宠爱长宁县主。 上回苏瑶落水,他可是与皇后周旋良久撕破脸,才只罚了林茵禁足抄经。这会要是为着阿瑶受伤之事,心急之下推了贵妃,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贵妃没事来凤仪宫作甚,承熙帝生出些疑心。 苏皇后不语。 她根本没推林柔,可承熙帝三言两语就认定了,再言无益。 「姑母才没有推她呢!」 苏瑶却看不得姑母被冤枉,眼圈倏地红了,声音也在打颤,「阿瑶刚刚只看见姑母挥挥袖,示意贵妃娘娘莫要近前,根本就没有碰着她半分。」 林贵妃的眼圈也渐渐红了,水光都噙在眼眶里半落不落的。 「是了,县主担忧娘娘,自是一举一动都留着心,县主说方才娘娘未曾碰到我,那便是未碰到吧。前几日县主落水都是阿茵的不是,我这就回漪澜殿,让阿茵收拾收拾回府,日后也不会召她入宫,定不会再碍着县主的眼。」 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利嘴,苏瑶目瞪口呆。 这是明里暗里说自己记仇,才会撒谎偏袒姑母。 往日里她见林贵妃甚少,只知对方进宫缘由不甚光彩,这下可是明白了,姑母明明对待其他妃嫔都是大度宽容,为何独独厌烦林贵妃一人。 「贵妃,」苏皇后也听出来了,挑眉道,「我方才是否推你,你心中有数。至于林茵之事。」 「是你的侄女,林五娘,小小年纪就心生嫉妒,当着许多宫人的面将我的阿瑶推进芙蓉池中。连陛下都不能说阿瑶有半分不是,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怪声怪气?」 她眉眼间浮现一抹厉色,「贵妃今日闲极无聊到我凤仪宫来,便只是要搬弄口舌是非?当真是欺我苏家无人不成?」 这话说得忒重,林贵妃脸色一白。 承熙帝原本打定主意要偏向苏瑶几分,可听到最后一句,顿时心生不喜。 「皇后多虑了。」 替贵妃拭着泪,他的语气骤然冷硬。 「贵妃不过是有口无心,说道几句,有谁敢欺你苏家无人。苏姓高居士族志首页近百年,老敬国公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布朝堂。更别说苏卿如今官至大将军,南征北战立下功劳无数,此番又带我大军深入乌桓腹地数百里,直捣王庭大胜而归,普天之下,有几人不识苏姓?又何敢欺你苏家?」 这话哪里不对,苏瑶心念一动。 若是前世的她在这个年纪听来,说不定还以为在夸赞苏家,可这回这壳子里的,已然是活过一世的苏瑶。 她的脑海里倏地蹦出话本里慕衍与她春日出游时的话语—— 世家如铁打,帝王似流水的好光景早就过去了,瑶瑶当真不知吗? 【年轻俊美的帝王懒懒地倚靠车壁上,半是嘲讽地说出这句,看那跪坐的女郎咬着唇,想哭不敢哭的模样,眸色渐渐幽深。 他扯了扯衣襟,露出一截如玉光洁的锁骨。 「瑶瑶,」慕衍诱哄般低声,轻轻巧巧地捉住了他最宠爱的雀儿,「过来,伺候朕。」】 苏瑶的脸唰一下子红了,好在殿中无人注意。 只听苏皇后冷声道,「陛下如此盛赞,若是父兄知晓,定会感激涕零,上表言谢。我苏氏一门忠烈,绝无贰心,兄长能为陛下分忧,乃是他身为人臣的分内之事。阿瑶还有伤,恭请陛下送贵妃回漪澜殿。」 第9页 苏瑶迟疑地望向承熙帝,果然见到他脸色难看几分。 她隐约觉得,自己或许是窥见到姑母与承熙帝不合的另一层缘由。 被召来的医师不知原委,一迈入殿门就觉得气氛沉闷可怕,吓得一个寒颤,暗暗叫苦。 「皇后,你莫要忘了,」承熙帝眯着眼提醒,「你嫁入皇室,便是大恒的皇后,亦是慕家妇!」 林贵妃小鸟依人地仗着承熙帝,边替他拍抚胸口顺气,边上眼药。 「娘娘方才大约是气糊涂了,陛下莫要责怪娘娘,都是我的不是,惹得陛下与娘娘不快。」 医师心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愈发惊慌之下,药箱脱手,零零散散的银针药瓶滚落一地,吓得他连忙一迭声跪伏请罪。 「无事,让宫人收拾起便是。你快上前来,给县主看看,她是因何伤到,才会呼痛。」苏皇后垂目开口,似是不被帝王的气怒所影响。 眼见那瑟瑟发抖的医师就要伸手过来,苏瑶一个激灵。 她反应得极快,靠到软枕里气哼哼地开口。 「姑丈偏心!问都不问清楚就跟姑母吵架,我已经知道贵妃娘娘为什么会身形不稳了,明明就跟姑母没有半点关系!」 「哦?」承熙帝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看向苏瑶时尽力温和些。 「那阿瑶说说,是为何?」 苏瑶扬手指着林贵妃的腰腹,瘪了瘪嘴,声音委屈。 「我看见贵妃娘娘刚刚一直在动作轻柔地抚摸她的腰腹,我只见过二房婶娘怀身时习惯这般动作。贵妃娘娘说不定便是有身了,所以才会像婶娘一样时不时头晕,站立不稳。」 贵妃有身?承熙帝又惊又喜,「阿柔,她说得可是真的?」 林贵妃正抚在腰腹间的手登时僵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苏瑶竟是看出她已然有身。 「这……我不知……」 苏瑶歪着头看向一旁的医师,眨眨眼建议道,「贵妃娘娘不必客套,正巧有这位医师在呢,让他替您诊脉一试便知了。」 苏皇后吩咐垂头颤抖的医师,「去,给贵妃诊脉,看看她可是有滑脉之兆。」 「我……」 林贵妃眼见那医师被皇后指使着过来,别开眼不敢直视承熙帝,只攀着他的手臂,语气迟疑。 「我只是这些时日有些腰酸,今日晨起又有些作呕,才会不时伸手……」 「难不成……三郎……难不成我们真的又有孩子了?」 她的声调蓦地扬起,微微颤抖,一副刚刚知情的欢喜模样。 承熙帝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欣喜若狂。 听见消息的剎那,他的确喜上心头,可没几息功夫,早已生出的疑心就像滚雪团一般越滚越大。 他平日里可没少交待贵妃,皇后性子冷且傲,又不喜她出身,没事切莫要来招惹皇后,而贵妃也总是温柔小意地答应得好好的。 皇后断然不会邀她来凤仪宫,那她今日来此作甚? 心念转了几转,到底是心疼林柔,承熙帝寻了个藉口带她灰熘熘地离开。 苏瑶心里冷哼一声,他们分明对冤枉姑母之事没有半分歉意。 好在成功搅合了今日之事,绝了慕衍一条路,她又一下子开心起来,嫩生生的小脸都生动不少。 心道,慕衍这厮居然敢如此对她,绝不能让他有出头之日。 「姑母,我想回后殿了……」苏瑶胡乱擦掉眼睫上凝出的泪珠,黏黏糊糊撒娇,「我们回后殿休息好不好?」 苏皇后令人去关上殿门,转身看着她。 「阿瑶这会倒是不装了?你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又是如何看出贵妃有孕的,若是不交代明白——」 她信手抽出供瓶里苏瑶折来的细长桂枝,晶莹的水珠甩得苏瑶面上一凉。 「今日你便与月枝、流霜他们一道受罚去。」 5. 第 5 章 「你去冷宫做什么?」…… 「姑母,是我错了。」苏瑶眼睛一弯, 心虚地喃声。 「这会儿倒是乖得像只兔子。」 殿内无外人,苏皇后说话少了顾忌。 「若是叫兄长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在刻意为难他的掌上明珠,怕是连则昭都要心疼妹妹,背地里嘀咕我这个姑母不慈。」 苏瑶咬唇眨眼,「姑母待我的好,阿耶和阿兄都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会反过来怪罪姑母呢。」 「我原也是这般想。」 苏皇后从上到下地将榻上抱膝的小女郎扫视一遭。 「可偏偏我这侄女就不肯领情,大病一场,走路都还腿软,就偷偷熘出去玩,裙边濡湿,木屐沾泥,也不知是做了什么。」 苏瑶瞥了瞥月枝,心知她肯定不会出卖自己,胆子就大了。 「我就是在后殿待得太闷,想出去走走,怕姑母不允,才威胁了月枝偷偷熘出去的,流霜她们被我支出去了,并不知情。姑母能不能饶了他们,都是阿瑶不好。」 「出去走走?」苏皇后挑眉。 小女郎把头点得跟捣蒜似的,还扯了扯一旁婢女的袖子。 「月枝你说,我们是不是就出去走走。」 月枝瞠大眼睛,嗫喏地想承认,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清朗男子声调打断。 「姑母可莫要信这小机灵鬼,她今日可是大胆极了!」 这声音—— 第10页 苏瑶扭过头,就看见芝兰玉树般的翩翩少年郎推门而入,姿容甚美,濯濯如春月柳。 可不就是她的嫡亲兄长,敬国公的世子——苏兼。 极大的欣喜感向她袭来,苏瑶眼中浮起水雾。 她不敢眨眼,怕眼泪掉出来,怔怔地望着足足有半月未见的兄长,「阿兄……」 「便是你哭鼻子,我也要让姑母罚你,连冷宫那等荒凉地界都敢去,还只带了月枝一人,真是越发顽劣了。」 苏兼没好气地敲了下胞妹的脑袋,又恭恭敬敬地向苏皇后行礼。 「姑母,此回去颍州,我已经寻到了医师所说的那味药材,安排好人手护送押运,想来过几日便能悄悄进京,到时二表兄的病定会痊癒。」 见侄儿提及太子的病,苏皇后眼里闪过一丝阴云,继而又想到他方才的话,蹙眉看着苏瑶。 「你去冷宫做什么?」 苏瑶的眼泪都被这个揭短的兄长给气了回去,扭头给他一个后脑勺。 但又知阿兄这般说,一定是拿着了确凿证据,便垂头丧气地认了。 「我去冷宫……是我梦见雪团在冷宫,我想把它找回来,让姑母也能开心些。」 「雪团丢了?」 苏兼错愕,他这些时日不在京里,还真不知道这些琐事。 苏瑶嘟着脸,像是强忍着哭意一样。 「都怪林五娘,她看上太子阿兄送我的缠枝臂钏,就说些奇奇怪怪的酸话,见我不搭理她,恼怒之余就将我推下水。宫人们都忙着照看我,等我醒了,雪团就丢了。」 她想到那只喜欢缠着他们兄妹三人的雪白狸奴,若是还在,看见阿兄回来一定会缠着他奶声奶气地喵喵叫,当真落下了几滴眼泪。 「我回程路上便听说了阿瑶落水之事,」苏兼眼中盛满不悦恼火。 「陛下便这般偏袒林五娘?只不过是禁足和赶出宫,阿瑶活生生的半条命,便只值这些?等阿耶回来,我定会与他说道说道!」 苏皇后原本想重重责罚侄女一回,好叫她长长记性,可见她这会儿哭得伤心,动了动唇,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将苏瑶揽进怀里,放柔了声,「莫哭莫哭,大病才好,怎么能哭?小心哭哑了嗓子,明日就说不出话来。」 苏兼也慌了。 少年郎一表人才,风流肆意,没少招惹得满洛京的女郎堵着他丢掷荷包巾帕,可就是愣没开过窍。 这会儿看着妹妹哭,简直是愁煞他也。 在腰间摸索了会儿,才咬着牙将一枚才淘来,还没有把玩温热的玉雕件塞到苏瑶手里。 「喏,这可是阿兄才淘来的小玩意儿,你瞧瞧,白玉里带着两点翠,工匠手巧,把俏色雕成了猫眼儿,像不像雪团,我原本可是打算自己留着玩的,现在送给你,莫哭了。」 苏瑶抽噎了下,见兄长俊朗的脸上悻悻然,又看看那个小巧玲珑的玉雕…… 还别说,当真有些像雪团。 她一下恢复了生气,翘着唇角接过来,「好生精巧!」 「又哭又笑!」 苏兼打量她,也扬起唇,「下回我得多收罗些好玩意儿随身带着,好防备着阿瑶什么时候又哭鼻子。」 苏皇后也禁不住这一双小儿女的模样,弯了弯唇,才发觉不对。 「阿瑶,你腰间的玉环呢?」 苏瑶后知后觉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才想起自己先前将玉环藏进袖袋,打算借着找玉的幌子诓月枝陪她一道去冷宫的。 自己果真有先见之明。 她心里暗暗高兴,面上却装出惊慌,「我的玉环呢?明明在冷宫的时候还在呢!」 月枝大着胆子,「许是……许是落到冷宫里了。县主出冷宫时走得太急了些,可能丝绦松脱了。」 深知妹妹对玉环的看重,苏兼自告奋勇地起身。 「我去替阿瑶找找。」 苏瑶目光闪烁,「冷宫可大着呢,阿兄知晓我的玉环是丢在哪吗?」 这倒也是,苏兼有些犯难。 「姑母,」苏瑶扯扯苏皇后的衣袖,「我过几日再去冷宫一趟行么?」 苏皇后一眼看穿这个侄女的小心思,她也不揭穿。 「此次你若是要去,除去月枝与流霜,再带上莹云与你一道,可不许在冷宫逗留久了。」 她其实就是想去看看慕衍的现状,苏瑶爽快应下了。 最大的难题已经被糊弄过去,林贵妃之事,苏瑶干脆推说是看见她不停抚腰,想诈她一下,没想到竟是真的。 苏皇后也没打断她,看上去有几分相信模样。 等到兄妹俩有说有笑地去了后殿,苏皇后才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任由月枝忐忑跪倒在地。 「说说看,阿瑶今日到底都做了什么。」 …… 后殿里,苏兼大大咧咧地在桌边坐下,端起酪浆便饮。 「先说好了,我这会出去可不是游山玩水,是给二表兄寻些药材,身上唯一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也被你搜颳走了,你就是再哭,哭倒了凤仪宫,也薅不出什么了。」 苏瑶不高兴了。 「阿兄就是这般想我的吗?你这回一走了之不来跟我告别,要不是我问了姑母,都不知道你去哪了。走了这么多天,我就不能是想阿兄了吗?」 她倏地想到话本里说阿兄日后战死沙场,连个收尸的人也无,还是她软语好气地磨了那暴君许久,才让他下令将父兄的遗骸寻回。 第11页 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觉得那只玉雕的小狸奴都不可爱了。 苏兼捂脸,「嘶,我的好妹妹,为兄不过说几句俏皮话,你就有这一箩筐的埋怨等着我。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还请阿瑶原谅了我则个。」 苏瑶轻哼一声,扭过脸不看他,拿出几分娇蛮劲儿。 「要想我原谅阿兄,那简单,你得把前些时日得来的那几斛明珠都给我做帘子玩,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些了。」 「你这一领琉璃珠帘不是挺好的吗,还是你亲手穿的,满洛京都找不出比这更好的。」苏兼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珠帘,犹犹豫豫的。 谁知转头就见苏瑶垂下乌睫,泫然欲泣,他头疼道,「你不知晓,二表兄缺的那味药是活物,最喜的就是明珠将养,那几斛明珠都让我拿去养那药了。便是回头能拿回来,也是一股子海腥气,没得熏着你。」 苏瑶:「……」 这还真是没想到。 她想到前几日还拖着病体来探望她的太子阿兄,忧心忡忡,「只盼着这药材入京,能赶紧将太子阿兄治好。」前世配成的药方就有奇效,重来一世,应当也差不太多。 见妹妹懂事,苏兼眸色柔和,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几斛明珠算什么,我抽了空就替你去寻,我苏兼的妹妹,本就该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等过些时日,二表兄那边事毕,阿耶也该回京了,到时我们一家人才算是齐齐整整。」 就是就是,苏瑶重重点头。 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改变剧情走向,他们一家人绝对不会落得话本里的悽惨下场。 凤仪宫里和乐融融,漪澜殿却是运出不少碎瓷片。 异域风格色彩鲜亮的绒毯边缘,艾青瓷的薄壁梅瓶四分五裂,林茵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地看着林贵妃脸上的狰狞之色。 自林家托人算出她腹中定是个皇子,林贵妃气焰日胜,这回便是想去凤仪宫找找苏皇后的晦气的,却不料被个年纪小小的长宁县主打乱了谋划。 「阿茵你当日就该挑个没人的所在,溺死那丫头才好!」 苏氏竟是拿石叶香来讥讽自己,林贵妃得知了那香的用处,越想越气。 「你这个蠢货,林家送你来,想让你仗着年纪小去交好太子或是四皇子,可你呢?一个都没交好不说,竟是先招惹上了苏瑶。不过是个臂钏,你日后若是能跟了那两位,什么好东西没有,眼皮子怎地这般浅!」 林茵不敢出声,任由她这位隔房姑母自言自语。 「原本是想挑拨挑拨苏氏与陛下,顺带着让陛下有藉口将你留下,这回倒好,反倒让陛下对我生了疑心。」 林贵妃脸一沉,「既然如此,你便回林府去,让你阿耶将六娘送进宫来。」 林六娘林蕊,是林家二郎君的嫡出女儿,比大房所出的林茵还小两岁,生得玉雪可爱。只是因着年纪小,又兼众人都喜爱疼宠,这回才没送进宫。 若不是林茵出了岔子,她这位堂妹本来是想许给卫家的。 林茵麻木地想,消息早传了出去,此次回府,只怕她的下辈子都毁得差不多了,随即又生出几分阴郁心思…… 府中只有两位嫡出小娘子,若是六娘出了事…… 浑然不知呆立着的侄女在想些什么,林贵妃咬牙半晌,忽而笑开。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目光却是望着东宫的方位闪烁不定。 太子生来体弱,听说前不久苏家得了个稀世方子,据说定然有效。 原本还想着,自己年纪比承熙帝还大上几岁,难以生育,不如让林家攀附上太子或是卫贤妃所出的四皇子,却不料有了此等意外之喜。 苏家寻来的那药方,不该派上用场。 6. 第 6 章 暴君也有今天! 自苏兼回京,又过去了几日。 绵绵雨期过去,天放了晴,苏瑶便打算去冷宫瞧瞧慕衍。 当然了,打着的旗号自然还是找寻她的玉环。 苏皇后听说她要去冷宫,手中的银剪一张一合,咔嚓一声剪掉苏兼新搜罗来的绿菊斜枝,「可还有梦见雪团?」 苏瑶茫然一瞬,才想起自己先前找的藉口,低头嗫喏道,「没……没有再梦见了。」 宫婢递上巾帕,苏皇后接过擦了擦指尖,才看向立在桌案前的小女郎。 「你说那药汤有问题,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想来不久便会有消息,我们暂且莫要张扬。」顿了顿又道,「去吧,若是也寻着雪团,便将它带回来。」 苏瑶惊讶抬头,就这么放过她了? 她心里嘀咕着,领着月枝几人出了宫,才看了看身旁沉默许多的婢女。 「那日姑母问你的,你都照实跟姑母说了么?包括冷宫里看见的那个小郎君?」 月枝默了一瞬,才羞愧点头。 这就奇了,苏瑶回头看了看凤仪宫,深青雕花的檐角高高翘起,像极鸟儿张起的翅膀,也像极她的姑母,凌然独立,几乎要羽化登仙而去。 她的那番说辞敷衍得了月枝,姑母不可能看不出一点端倪,竟会这般轻轻放过。 苏瑶一路寻思着,眨眼就到了冷宫不远处。 似曾相识的刀剑铠甲哗啦声整齐行来,苏瑶一转身,那日在冷宫外遇着那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郎身影便自转角处绕出。 「长宁县主安好。」对方不闪不避地上前行礼。 第12页 苏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任由那人俯身长揖,身后的婢女察觉两人间气氛诡异,俱是面面相觑。 还是那人先起身,挑眉笑道,「观县主言行,只怕是已经从则昭兄处得知我的身份,不止,应是还生出些误会。」 「误会?」 苏瑶面颊鼓起了一瞬间又恢复,满脸写着不高兴,「若不是卫郎君闲极无聊,将你看见我从冷宫出来之事告知阿兄,阿兄才不会知道我去哪了!」 那日回后殿她就问出来了,阿兄就是入宫途中遇着这位卫贤妃和卫昭仪的侄子——卫家新入京的七郎君,才知晓她去了冷宫。 这人生得斯斯文文的,居然这般多嘴多舌,苏瑶腹诽着扫他几眼。 卫岕失笑,看着面前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女郎,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正在气鼓鼓地说他的不是,忽而想到家中小妹养的一窝幼兔,即便气急了想咬人,也是这副乖巧可怜的模样。 「我初来京师,便与则昭兄兴味相投结为挚友,看见他最疼爱的妹妹急匆匆地自冷宫出来,偶然提及一句,岂不是常事。」 苏瑶不想理他,绕过这人就走。 却被卫岕拦住,他家中有幼妹,深知小女郎心思多变,哄哄才能好,语气便又诚恳了些。 「若是县主因前事怪罪于我,我自当赔罪,不知县主缺些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开口,我定会替县主寻来。」 苏瑶脚下一顿。 苏卫两家早些年关系并不好,尤其是姑母嫁给承熙帝做了皇后,卫家的嫡女却只封了贤妃,连四皇子都生在了太子阿兄之后。 等林贵妃入了宫,卫贤妃看清承熙帝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位昔日表嫂,便开始着意与姑母来往,苏卫两家这才渐渐交好。 也因此,她落水之时,同样出身卫氏的卫昭仪才会拼死相救。 尽管如此,这位卫七郎也有些殷勤太过。 苏瑶扬起小脸,赠送一记不达眼底的笑,施施然地绕开他往冷宫去。 阿兄只说这位卫七郎是他新结识的友人,可没说是什么挚友,这人也忒会攀关系了。 「乖乖,这小女娃子也太傲气了,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了!」卫七郎自家乡带来的随从一口乡音。 卫岕收了脸上的笑,语气淡淡,「这可是敬国公的嫡长女,皇后的侄女,陛下御封的长宁县主,便是娇气矜贵,也多的是人疼宠。还有,此间是大昭宫,需得说洛京雅言。」 随从磕磕绊绊地答应,又嘿嘿笑道,「娇气就娇气点,没坏心才好。要是像郎君以前遇见的贵人,说不定要记恨欺辱人呢,我瞧着这位县主虽说是气恼了,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像只纸老虎一样。」 想起往事,卫岕嘆口气,往大昭宫地势最高的含元殿方位望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过是我人微言轻罢了。」 「郎君在说甚?」三大五粗的随从掏掏耳朵。 「无事,走吧,继续巡守各处。」 …… 天气放晴,冷宫里的阴郁氛围就都去了不少。 苏瑶领着一队人走在回廊上,忍不住抚摸袖袋,那里面装着的就是宫人正在低头仔细寻觅的玉环。 怎么把这些人支开,去瞧瞧慕衍的现状,这倒是个难题。 等她坐在铺好的软垫上,支着下巴看宫人拨开草丛碎砖到处摸索时,就突然有了主意。 「月枝月枝,」她招手示意婢女过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你说,那玉环是不是掉在了我们看见恶犬的地方了。要不我们留几个人在此处找,让流霜看着她们便是,再带上姑母指来的莹云,我们几人一同入内去找找?」 月枝权衡一会,提议道,「只我和莹云可不成,说不定那恶犬还在呢,我们得再带几个人一道去。」 「两个?」苏瑶伸出软软的指头比划着名。 月枝为难,「两个怕是不成,再多带一人吧,其余的留在此地寻觅,若是见状不好,便大声呼救,也是来得及的。」 苏瑶皱皱鼻子,却也没更好的说辞,就起身拍拍裙摆。 「那我们现在过去,速去速回,运气好的,就不会遇见恶犬了。」 那间宫室破败得紧,大约是这几日风雨飘摇,仅剩的半扇木门都掉了,踩上去吱嘎作响,仔细看上面还有些凸凹花纹,隐隐闪着光泽,是曾经描金的纹样。 苏瑶身后的几人都绷着脸四处张望,直到临近塌了一角的大殿门口,草丛里都静得很。 月枝松口气,「看来那恶犬是不在的。」 她的心才放下一半,就见自家县主三两步迈进殿门,往里走去。 正值午后,阳光正好,透过漏雨的缺口,刚好给殿中静坐的那位小郎君镀上一层暖色。 苏瑶心情复杂地打量眼前垂着头,用支树枝在地上勾画涂抹的小少年。 上回是她初初得知后事,心潮翻涌之下才会不顾后果地跑来用砖块砸了他,这几日静了静,心里反而有了主意。 慕衍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成暴君的,光是培植他自己的势力就得数年,期间还能没有她细细筹谋之时? 反倒是使了粗暴手段闹出事来,说不定就让她那位便宜姑丈注意到自己糊里糊涂还有这么个子嗣,那才真是坏事。 「小郎君是何家子?见着我家县主缘何不行礼?」莹云为人端正古板,看见这小少年低着头只顾手上,皱起眉。 第13页 少年手一顿,这才慢慢仰头。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目若点漆,莹云本是不悦此人无礼,看清了他的真容都有些怔忪。 只是也更奇怪了,怎地这般容貌的少年竟是独自一人躲在这冷宫里。 时人尚风仪,对待容止出众者多是崇尚,她声音放柔不少,「小郎君可知我家县主,她封号长宁,更是敬国公府的嫡出小娘子,你此时应当起身行礼才是。」 让暴君给她行礼? 苏瑶紧张了一下,不仅没有制止,还装腔作势地附和一句。 「你是谁?见到本县主缘何不行礼?」 慕衍也在端详着眼前这些不速之客。 他安静打量着眼前虚张声势的小女郎,慢慢站起身来,学着看见的那些宫人模样,行了个礼,「县主安好。」 声音微涩,像是久未开口,语调也有些古怪。 身后有那藏不住心思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莹云的眼风,才算老实。 苏瑶又转身看了一眼,窃笑才彻底消停。她转回来看着眼前的少年,皱眉道,「你怎么行的是女子的礼数,郎君们行礼,应当要作揖的。」 慕衍眸子里浮现出疑惑,似乎在问她,什么是作揖。 苏瑶咳嗽一声,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此时的慕衍,不光雅言说不好,竟是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会。 这般便一下子从话本里喜怒无常,高高在上的暴君,变成了个冷宫藏身的小可怜儿。 她饶有兴致地绕着慕衍走了半圈,对上慕衍望来的眼睛,竟能看出些无辜的神色。 这可让苏瑶心里乐开了花。 这些时日积攒她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原来慕衍还有这么可怜的时候! 还以为他一直是梦里欺负自己,拿苏家人威胁自己的那个暴戾模样呢,啧啧啧。 她绕着未来大暴君现在小可怜转了一圈又一圈,乐不可支地歪着头打量他,从蓬蓬的头发,清澈的眼神,一直到他身上残破漏风的衣衫,到……他未曾穿鞋履的双足。 发觉她在看自己露出的脚,慕衍不自在地挪了挪,试图让垂下的布条遮住它们。 怪不得他方才不肯起身! 苏瑶不敢置信地盯着小少年玉色耳根上的一点红,几乎要笑出声来,随即就又发现点别的。 「你刚刚是在练字?」 她指着地上乱糟糟的线条,仰起下巴看向比她还略高一点的小少年。 还未等眼神迷茫的少年搭话,苏瑶又发觉到奇怪之处,他居然没受伤? 就算自己手抖没砸中他,那只恶犬竟也没咬他? 7. 第 7 章 「请陛下将阿瑶嫁我。」…… 「那恶犬竟是没咬伤小郎君么?」月枝替苏瑶问出了口。 慕衍垂着眼,似是犹豫片刻,动了动,将脚踝处的伤口露出了出来。 翻卷出的大片皮肉咧开血红的口子,看上去狰狞极了,苏瑶小小地倒抽一口气,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类似声。 许是那恶犬咬得用力,许是没有伤药,这些时日过去了,竟还没有结痂。 苏瑶哪里见过这种,她眸色复杂地盯了会儿,仰头问面色如常的慕衍,「你不疼吗?」 慕衍的长睫微微垂下,显得越发浓密。 安安静静的样子,惹得苏瑶身后的几人怜惜不已,连最古板的莹云都看不下去了,提议道,「县主,一会儿寻到了您的玉环,我们让人送些伤药来,给这位小郎君包扎一下如何?到底是一件善事。」 苏瑶绞着手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话本苦难,心地柔软的小女郎动了些恻隐之心,可脑中又不断有声音提醒她,这是将来要害了苏家和她的人,她若是帮他,岂不是恩怨不分。 正纠结着,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从殿外传来,还伴随着一阵踩碎旧木板的嘈杂声,宫人惊慌行礼声,「瑶妹妹在里面吗?瑶妹妹?阿瑶?」 苏瑶一听就认出这人是卫贤妃所出的四皇子慕珏,不由得一阵头疼。 她瞥了眼慕衍,倏地想到话本上这人因着吃醋的种种怪诞举止,什么半夜拉着她去四皇子旧日居处逼她回忆相处琐事,冷着脸逼她一遍遍念年少时四皇子写给她的书信,诸如此类,简直不胜枚举。 不多时,朱衣斓衫的少年郎君蓦地从殿外三两步跳进来。 当即掩袖捂鼻皱眉,稍显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嫌弃,「瑶妹妹,你跑冷宫来做什么?要不是我方才想去凤仪宫找你时遇到卫七,都不知道你居然跑冷宫来了。」 居然又是卫岕,他是想让全宫城的人都知晓她来冷宫了吗? 苏瑶在心里狠狠记上一笔。 她把手背身后,皱着脸拒绝道,「别喊我瑶妹妹,听起来怪别扭的。」 慕珏一怔,上手想去抓苏瑶的衣袖,俊秀的脸上有些伤心,「阿娘和母后都说过,等你及笄就替我求娶你做我的王妃,我喊你几句瑶妹妹怎么了?」 这人总喜欢动手动脚,苏瑶退后一步,生气道,「那是从前卫娘娘说的玩笑话,我阿耶阿兄可都没同意!」 月枝和莹云上前护着自家女郎,「四殿下,县主最厌烦别人拉扯她,请您……」 「走开!」慕珏本没想太多,还当小时候一样,被婢女指出就恼火起来,「我不过是想跟瑶妹妹说说话,你们拦在这里作甚!」 第14页 十几岁的少年郎正是拿不准手上力度的时候,月枝和莹云又顾及他的身份,挥手的功夫,年岁还略长些的两位婢女就被攘到一旁,险些使得月枝一个踉跄。 「月枝姊姊?」伶俐的小宫人连忙去扶。 见苏瑶不悦地看着他,慕珏一慌,却更不想不停手,仍要继续过来。 苏瑶见他推人,又联想到上辈子她病歪歪的,一看就活不久,他仍是不管不顾地想娶她过门,哪怕是牌位都行的那股子疯劲儿,气得跺了下脚,「慕珏你到底发什么疯!」 正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跟透明人似的慕衍挪了挪位置,挡到了苏瑶面前,并不高大的瘦弱身影遮住了娇小的女郎,也挡在慕珏的前方。 方才慕珏过来时,只看见个低着头的少年,穿得破旧,这会儿见着他的正脸,气血一下涌上头来。 「瑶妹妹,你是不是看他长得好看,」他又气又委屈,「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苏瑶:「……」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简直想把慕珏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都是什么浆糊。卫贤妃那么通透聪慧的人儿,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憨憨儿郎。明明小时候一起玩时也就是笨了点,现在怎么越来越楞了。 慕衍听见这话,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 「我就知道,」慕珏伤心欲绝,「你从小就喜欢好看的物件儿,什么好看你就喜欢什么,也喜欢跟好看的人一起玩,你们苏家人都生得好,可我生得像阿娘,卫氏之人也不遑多让啊!」 「她不喜欢你。」慕衍陡然开口。 「你在胡说什么!」苏瑶同时出声。 慕珏看看他们两人『默契』同气连枝,呲牙怒目地上来一把将慕衍扑倒在地,挥拳而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阿瑶!」 到底是娇生惯养出的儿郎,便是挨下他这一拳都不甚疼,慕衍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却被他遮掩得极好。 他早就发觉这位身份尊贵的小女郎·对他有些格外的看重,上次还忍着惊惧替他砸了那黄狗,虽不知是不是因着他这张脸,但总归是不同的。若是能借她之势,离了这冷宫,倒是美事。 哪怕是跟着她当个随从也是好的。 思及此,慕衍松开手,硬生生又挨了慕珏几下,却又装出挣扎模样。 年纪差了几岁的少年郎君扑打在地上,浑身滚满灰尘草屑,扑簌簌地扬到光线里,一众宫人看得呆去,都不知道如何拉人。 「还愣着做什么!」苏瑶板着脸指使着跟着慕珏来的侍卫,「还不快把他们拉开!」 慕珏脑子够浑,他的这些侍卫也不怎么聪明,竟是能放任郎君跟人厮打,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了。 苏瑶简直被这神展开惊呆了,她一直知道慕珏有些人来疯,没想到他这会儿就已经疯了起来。 果然得离他远点,苏瑶皱了皱眉。 被架起来的慕珏恰好瞥见她这一神情,他不愿记恨到心心念念的苏瑶身上,就将此事都算在慕衍的头上。 瑶妹妹方才都凶他了,慕珏心里难受,虽然瑶妹妹假装凶巴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可爱极了,可他还是不想被她凶。 都怪这个来历不明的…… 等会儿,慕珏拧着眉,盯着自己慢慢爬起来的小少年,「你是何人?是哪家的后人?怎么会在此地?」 苏瑶心里一惊,怕牵扯出慕衍身份,让他提前正名,三两步上前挡到慕珏身前,「四殿下,你先伤了人,现在还要记得名字是为了好寻仇吗?」 慕珏谴责地瞪着她,「我不过问两句,瑶妹妹你就这般护着他!」 护着他么……慕衍指尖动了动,垂着头不出声。 虽是不知这小女郎想作何,他隐约觉得,或许这就是他出冷宫的关键。 百口莫辩的苏瑶心情复杂,她闷声道,「你就当我护着他好了。」 她深知这话一定能气走慕珏,索性就这么认了,也不知身后之人听到这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果不其然,慕珏听了这话,甩开侍卫的手就往外走,从背影都能看出来他气得不轻。 成功把慕珏气走,苏瑶松一口气。 从小一起玩大,要说与他毫无情谊那绝对是假的,不想与他闹得太僵也是真的,可要说将来嫁给他做他的王妃,那也是苏瑶万万没想过的。 说到底,在她眼里,慕珏与太子阿兄,和阿兄的区别不大,都是被当做亲人般的存在,也不知他抽哪门子风,把昔年卫贤妃的玩笑话当了真,竟真想娶她。 她想起那本话本里的片段—— 【清河王跪在殿前,向来骄傲嚣张的四皇子低低趴俯在光可鑑人的地砖上,一字一句哑声恳求道,「请陛下将阿瑶嫁我。」 「嫁你?」俊美的帝王静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她已经是朕的人了。」 下方那人身躯都颤了下,字字泣血,「请陛下,将阿瑶嫁我!」 慕衍手里把玩着的匕首停了停,「那是朕亲手养着的雀儿,便是死,也要埋在朕的陵寝里,容不得他人觊觎。」 「请陛下……」 唰!犹自颤抖的匕首钉进清河王脖颈旁的地砖里,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狭长血线。 冷漠声调在空荡的大殿里响起,「清河王,你逾越了。」】 苏瑶默了一瞬,实在不知该如何再面对慕珏。 第15页 现下他年纪还不大,心性未定,刻意离他远些,等日子久了,许是就慢慢忘记这事了。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慕衍点漆的瞳孔慢慢放大,心里生出些不确定。 他虽是幽居冷宫多年,却天生善于体察人情。他敏感地发觉到苏瑶似乎对那位怒气沖沖的华贵少年有些歉意,并不只是单纯地厌恶排斥。 思索几息,便不经意地将脚踝上的伤都显露出来。 月枝最先看见。 她是苏瑶的贴身侍婢,颇为亲近,此时也敢第一个出声,「小郎君这伤?!」 苏瑶闻声回头,目光下移,就见原本狰狞的伤口,因着方才两人扑打,已然被磨得血肉模糊,甚至还沾满了草屑灰尘,在冷玉一般的肤色上显得极为不堪。 方才慕衍竟是肯替她拦住慕珏,是他的一片好心,这伤口也是因她的缘故才恶化至此。一码归一码,便催促宫人去取了上好的伤药来。 上药之前需得清洗伤口,动手的小宫人抖着手替他擦拭,几乎要吓得哭出来。 偏偏受伤的那人面无异色,像是察觉不到痛楚一般。 苏瑶打量着廊下坐着的那人,慢慢眯起眼。 她前世也曾去过太学读过几年书,来教课的夫子讲起竖方自宫侍奉齐桓公的故事时,曾道,人情之重莫过于己身,连自己都不爱惜,此子定然所谋甚大,不得不防。 这般狰狞的伤口,想来应是很痛的,慕衍都无甚反应。 苏瑶心生警惕。 她试探开口,不放过那张尚有稚色俊容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你不觉得疼吗?」 小女郎娇娇糯糯的嗓音里的试探味太过明显,慕衍抬起头,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想到了曾经见过旁人受伤的模样。 似乎是会哭,会跟同伴抱怨,或是默默流泪,嘆气恼火。 但他哭不出来,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伤,慕衍有些发愁。 但想到这个小女郎或许能救他出冷宫,给他一个身份,慕衍抿紧唇,垂头低低应了声。 再抬眼时,眼里居然微微有些红。 那红沿着眼尾蔓延下去,衬得眸子越发清亮,像是被人无情抛弃的什么小狗小猫。 苏瑶愣住了,她先前见这小暴君落魄困窘,就已经讶异过一回,这会儿又见到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搜寻玉环的宫人还在弯腰寻觅,苏瑶却是坐在清理出的亭子里撑着下巴,心生动摇 她环顾破败的冷宫,干巴巴地抿了抿唇。 很难想像慕衍居然生于斯长于斯,即使有生母的偷偷接济,想来也是相当不易。 后来被认回去,好似日子过得也不好。 其实仔细想想,他长成话本里的暴君,也并不是没有因由的。 自幼悽惨,长而丧亲,被生父厌恶,被迫认仇人为母…… 打住打住,苏瑶揉揉脸。 不管暴君是如何成为暴君的,未来的他会害了苏家与自己却是话本上明明白白写着的。 话虽如此,小女郎却忍不住开始暗自思量着—— 此时应当还没有什么人知晓慕衍的身份,他的生母偷偷生下他,这么多年都不敢声张,偷偷抚养,也只是希望他能活命便好。 或许她想想法子,能把他的身份抹了,送到什么偏僻地方,让他当个寻常人,度此一生,也是好的。 可慕衍这般的人,当真会甘心平淡一生? 苏瑶想到话本里那位生杀予夺,喜怒无常的暴君,发现自己很难想像他成了个普通百姓的模样。 她左右为难,脑海里时不时还闪过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越发拿不定主意。 想得头疼干脆不想。 她起身四处走走,趁众人都不在意时,将玉环抛进荒草丛中,只等着有人发现了便能回宫。 苏瑶有些心虚地咬了下唇,转身往庭院的回廊上去,打算装装样子去找玉环。 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防都被状似未觉的慕衍收入眼底。 他早就从宫人的嘀嘀咕咕中听出这小女郎似是要寻觅个什么精贵物事。这下见她如此行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先前那回,想来也是刻意。 慕衍还不知自己的身世。 他想道,不过是个宫人与侍卫私通的孽种,有什么值得小县主一而再再而三来寻的,难不成真像方才那人说的,是因为这张脸生得好? 慕衍微微蹙眉思索着,但见她并没有像阿娘说的那样,一旦发现他的存在便将他杖杀,心里便又生出几分希冀来。 于是乎,苏瑶绕到回廊上,才要去寻,就听见月枝惊喜的声音,「县主县主,小郎君替您寻到玉环了!」 8. 第 8 章 他们都知道了? 这么快? 苏瑶有些意外,她接过婢女擦拭干净的玉环,隐约觉得出经过他人之手的微微温热。 既然寻到玉环,她就打算回凤仪宫。 她本就是想来看看慕衍那恶犬咬伤的下场,至于怎么处理他,当真还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法子。 既然如此,不如回宫再好好琢磨。 她怀着心事领着宫人离开,让暗含希冀,却目送她们背影走远的慕衍眸色一黯。 他望着被宫人簇拥的娇小背影,小女郎梳的是双螺髻,长长的发带垂落在她的背后,行走间,腰间佩玉琳琅作响,是他从不曾听过的悦耳声响。 第16页 会再见到她的,慕衍眼尾低敛着,心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而这一日,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 苏瑶纠结了好几日都不曾想好,倒是卫贤妃先领着慕珏来凤仪宫上门赔礼,显然是听随侍说了冷宫之事。 宫人通禀的时候,苏瑶正替苏皇后磨墨。 端溪产石,可作端砚。端砚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水中产出的石偏青,山半的石色紫,唯有山绝顶者尤润,白赤黄色点间杂期间,是为最佳。 偏偏苏皇后所用的,是最次的青石砚,雕琢纹样也不见得出自大师手笔,苏瑶每每替姑母磨墨时,都要腹诽一番。 可即便是最下等的端砚,都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上的,她想到冷宫里,拿树枝在地上比划的那人,微微有些出神。 等卫贤妃领着垂头丧气的少年郎进殿时,便见着这般场景。 小女郎正是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纪,面容白皙秀美,垂着纤长乌睫出神时,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像小扇子一般,看上去乖巧极了。 慕珏本就还在恼火苏瑶维护那不知名的小郎君,打定主意要跟她置气,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母妃拎来,也是虎着脸,硬生生白瞎了继承自卫家人的偏秀气长相。 可等他看见苏瑶,想起从前两人很是要好,还一道偷偷涂花过阿兄东宫里的书册,原本的气就泄了大半。 被卫贤妃暗推了下,就磕磕绊绊地低声道,「瑶妹妹,上次……推了你的婢女,还打了那小郎君……都是我的不好……」 「嗯?」苏瑶乍然回神,眸子里还带着茫然之色。 待反应过来慕衍被提及出来,她倏地转头看姑母,却见苏皇后仍在神色自若地临帖,似乎并不打算掺和小儿女间的玩闹之事,才松开攥紧松烟墨的指尖。 其实那日之事苏瑶早就忘了,她吩咐宫人上些二人喜欢的茶点,才慢吞吞道,「四殿下不必如此,我并未放在心上的。」 四殿下? 卫贤妃何等聪慧,当即发觉这称呼的疏远。她瞥了瞥因为小女郎一句话就眉开眼笑的独子,心里皱眉。 若是他争气些,卫家多饱学之士,长于清议,东宫储君之位,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可偏偏他…… 「前些时候,我见齐王叔府上有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就跟他讨要了来,等过几日,我把太学里交好的宗室子都喊来,我们去看斗鸡如何?」 慕珏只当前几日之事翻了篇,兴致勃勃地与苏瑶说道。 ……看什么斗鸡啊,苏瑶不感兴趣也不想去,她撇了下唇角,从余光里看见卫贤妃黑了脸,忍不住地有些幸灾乐祸。 「你的课业都做完了吗?我听说太学新来的夫子,从前供职于门下省,最是严苛,连我阿兄那样好学,都挨过板子。」 被戳到痛处,慕珏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像是抽尽生机的树苗,焉得发黄。 苏瑶抿抿唇,想起自己打算疏远他的决定,忍住没去安慰他。 可没过多久,慕珏吃了些点心,又开始缠着她讲起齐王府的种种趣事。 「齐王叔在王府里开了片地,亲自搭了个……用西域来的蒲桃做缠枝……绿荫荫的……」 「四郎倒是真喜欢阿瑶,」卫贤妃不知何时起身,站到了苏皇后身侧,挽袖伺候起磨墨来。 她是个风姿灵秀,雪肤花貌的美人,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雪,温温婉婉地笑着,极好说话的模样。 苏皇后专注于笔下,只淡淡应了声。 卫贤妃早就惯了她的冷淡,索性苏瑶还小,联姻之事不急于一时,便说起些闲话。 「齐王倒也是,他年少时先帝还曾贊他『才力绝人,堪为诸国仪表。』怎地这些年也开始耽于玩乐了,还动不动就闹出些市井笑话来。」 竖着耳朵留心的苏瑶听见这话,也没入心。 齐王是承熙帝的同母胞弟,年少时有些才名,颇得先帝偏宠,只是到底是失在一个长字上。 如今承熙帝地位稳固,却扣着这个胞弟不去就藩,未必没有记恨当年之事的缘故。而齐王如此,显然也是在形同圈禁后,破罐破摔了。 只是这些其实与她和苏家也没什么关系。 话本里可是说了,慕衍还不曾即位的时候,齐王就不知何故暴毙府中,是一点戏份也无。 想到那位总是笑呵呵地给他们这些小辈送些玩物,有求必应的齐王,苏瑶心下嘆息,只觉得是命运弄人。 也更觉出些天家皇位相争的残酷来。 等听到卫贤妃又与姑母说起林贵妃怀身之事来,苏瑶就把齐王和慕珏都抛到脑后,专心地竖着耳朵听。 「流水儿般的珍宝药材都被送去了漪澜殿,依着陛下的宠爱,若是她这回生下个皇子……」卫贤妃欲言又止,「只怕这宫里,又要不太平了……」 苏皇后刚刚落下一笔,正要蘸墨,却见砚台已然半干,而侍墨的卫贤妃居然一无所觉,手下也未停,可见她是何等的心不在焉。 「阿晴,」苏皇后唤起她的闺名,「你我的二郎,四郎俱已长成,便是二郎病弱些,四郎却是身体康健,如何还能担忧到尚未出世,男女未知的婴童身上。」 她以目示意,卫贤妃这才后知后觉地捧起几案上的青玉山水砚滴,往砚中加上些清晨宫人采来的花露。 第17页 「若是旁人……」 卫贤妃柔柔地嘆口气,「可偏偏是那位,便难免让人不安了。」 一帘之隔,苏瑶也是搭着眼帘发愁。 上回自己打乱了林贵妃刻意地挑拨,也不知她这胎能不能顺遂。 若是能顺遂,她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收养慕衍的心思,若是不成,就不好说了。 她捧着一盏酪浆思索着,却不妨被慕珏扯了下发带,当即就回了神。 一时情急下手的慕珏见苏瑶侧过脸来看自己,纤长的乌睫一扇一扇的,像蝴蝶的翅膀,竟是没有生气,就心虚地收回手,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阿兄!」 苏瑶眸子一亮,一阵风似的起身。 帘内的两人也被她惊动,抬眼望殿门处望去。 宽袍博带的少年郎正肃着脸,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行来。 事出有因,苏兼也顾不得妹妹了,自己伸手撩起珠帘,径直行到几案前,躬身行礼,「姑母,第一批入京之人,果然出事了。」 苏瑶轻轻攥紧指尖,第一批入京的,那不是送太子阿兄的救命药的人么,她望向姑母,担心都写在脸上。 听了这话,苏皇后冷着脸将紫毫绿沉漆笔往笔山上一搁。 卫贤妃见状,便打算识趣地带着慕珏离开,却被她叫住,连带着苏瑶也被允许旁听。 苏瑶云里雾里地跟着姑母和兄长一起往庭院云亭而去,一行人各怀心事,显得脚步沉重。 只有慕珏是万事不知情,悄悄地凑近她,压低声想问问情况。 苏瑶自己都不知情呢,只能沖他摇摇头。 落座不久,苏皇后制止了侄子开口,侧过脸对莹云道,「去将那小郎君带过来。」 莹云一楞,下意识瞥了苏瑶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 什么小郎君,看她做甚么。 可下一刻,苏瑶难以置信的目光就落到了被宫人引来的那人身上,倏地转头看向姑母,可想起自己此时应当是不知情的,又强自镇定地转了回来。 她觉得心里有些发凉,指尖甚至微微颤了一下,原来姑母竟是已经查出了他的身份么? 一旁的慕珏却没有她这般镇定了,当即就跳起身,指着害得他与苏瑶不合的罪魁祸首道,语气急促道,「母后您叫他来做什么?!」 「四郎!」卫贤妃一目不错地打量着慕衍,轻声呵斥儿子,「坐下,莫要在娘娘面前没大没小。」 慕衍从被宫人领来,便一直垂着眼睫,仿若老僧入定一般平静。 这会儿听见了耳熟的嗓音,便慢慢抬头,视线游移着,最终定在了唯一熟悉的小女郎身上。 谁知对方与他一对上视线,就迅速挪开了眼。 苏瑶从玉盘里挑了个黄澄澄的橘子,在手中把玩着,避开亭外投来的视线。 原以为是被接来当她的随侍的慕衍:「……?」 他抿直唇线,一言不发地微微垂眼。 慕衍不曾行礼,苏皇后也不以为忤,只有在扫过小郎君一身的狼狈褴褛时,才蹙眉道。 「带小郎君下去换身衣物,我记得后殿还有些阿珣少年时的衣物,未曾上过身的,捡出来替他换上。」 她说的阿珣便是东宫储君慕珣,也就是苏瑶总放在口中的太子阿兄。 此言一出,卫贤妃脸色一僵。 她启唇犹豫道,「娘娘……这……是否于礼不合?」 「没什么不合适的,」苏皇后无所谓道。 听到这句,苏瑶的心思转得比跑马灯都快。 太子阿兄旧时的衣物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用,哪怕是如慕珏这般的亲兄弟,都不能随意穿用。姑母能这般安排,显然是已经将慕衍的底儿摸透了。 她原本还打算瞒着慕衍的身份。 没想到去了两趟冷宫就被姑母发现了,这会索性放弃了挣扎,只当做是没听懂,不知情。 卫贤妃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凝重起来,只有慕珏仍是毫无所觉。 苏瑶扯了扯兄长苏兼的衣袖,见他低头沖她安抚一笑,并无意外之色,就知道姑母怕是早已经将此事告知了阿兄。 如此一来,此间不知情的,就应该只有她和慕珏而已。 小女郎嘴一撇,装了个十足十,索性慢条斯理地专注剥起橘子来,剥完了皮就剥橘络,有一搭没一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送慕衍去更衣的宫人还不曾回来,几名内监就扭送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婢女。 苏瑶抬眼一瞥,觉得隐约有点眼熟。 扭送的内监躬身禀告道,「这便是县主那伺候熬药的宫人,已经交待了,是宜微殿的人指示她将县主的药换了份量。」 宜微殿是卫贤妃所居之处,她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慕珏的关注点不同,他皱着眉头问,「药?是瑶妹妹养身的药么?这婢女竟是敢换了瑶妹妹的药,还敢栽赃嫁祸给我阿娘?」 是卫贤妃指使人换的药? 苏瑶心下怀疑,她落水还是被卫昭仪救起的,若说是卫贤妃要害她,着实没有理由。 她又不是太子阿兄,能轻易牵动储位之争,更不是阿兄,关乎苏氏一族的未来,卫贤妃害她作甚? 一连被慕衍之事与这飞来诬陷所惊扰,卫贤妃维持不住平静神情,却还是勉强笑吟吟道。 「娘娘教我听见这番话,想来是信我的。您不如将这婢女交我,我回去后定会审出真正的幕后指使之人。」 第18页 苏皇后不语,视线落到空空如也的杯盏上,莹云便手脚利落地上前替她斟好茶水。 片刻惊慌之后,卫贤妃也冷静下来,她想到方才苏兼进殿时所说的那话,再加之苏家为太子寻药之事,卫氏也略知一二,能拦截那药材之人,除漪澜殿那位不做他想。 如此一来,便有些明了苏皇后的心思。 分明是想将这棘手之事交给自己去办。 当下薄嗔道,「您若是想让陛下不得不认下那小郎君,只与我说便是,何苦要假做拿此事来拿捏我。这些年,我的心思,卫氏的心思,您难道还不知吗?」 卫贤妃想道,既然已经担下此事,得罪林贵妃势在必行,索性打了包票。 「我这便修书一封,告知家中父兄,卫氏门人不多,敢在朝堂上仗义进言的,还是很有几个,娘娘无需担忧。想来不久之后,那小郎君的身份,便能大白于天下了。」 苏皇后略一颔首,苏兼就弯了弯好看的眼,颇有风度地俯身一揖,「那便多谢贤妃娘娘了。」 卫贤妃倒也不是不情不愿,左右此事她也想看林贵妃吃个闷亏,便点点头算是受了。 旁观了姑母与兄长如何作为的,苏瑶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冰冰凉凉的,还有点酸。 她被酸得小脸一皱,寻思了一回还是不甚明了个中关系,便打算回头去问问阿兄。 「阿瑶,这橘子甜么?这橘皮的颜色如此鲜亮,我猜一定很甜!」百无聊赖的慕珏凑了过来。 苏瑶往后挪了挪,拉开距离,用目光示意那盘子里的。 「你尝尝就知道了。」 慕珏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剩下那半个,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想要两字。 这橘子几乎要酸掉牙了,苏瑶也不吝啬,掌心托着橘子递过去,作势要都给他。 「你若是要,可都得吃完。吃不完,可不许丢。」 慕珏看着那白皙小手托着的,晶莹透亮的橘瓣,缩缩肩,猜到几分。 可话都说出口,他堂堂男儿,还能被几瓣橘子酸倒不成,就咬牙接了过来。 一瓣入口,酸得他几乎牙倒。 慕珏僵着脸,又强行塞进几瓣,撑得两腮鼓起,酸得他秀气的眉眼都皱成一团,却还是支支吾吾道,「哪里酸了,一点都不酸!」 看他吃了哑巴亏还嘴硬的模样,苏瑶忍不住有点想笑,唇角都扬起几分。 这般小儿女玩闹场景,便恰巧入了刚刚更衣而来的慕衍的眼。 他闭了闭眼,不着痕迹地在袖中握紧手。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少年吃的,应就是方才小女郎握着把玩的橘子。 明明那日两人还闹得不愉快,这么一眨眼竟是已经和好。 可那少年似乎看自己十分不顺眼。 慕衍面无表情地思索着,那……她还会要自己做随从吗? 9. 第 9 章 让这小暴君给她做随从?…… 等到卫贤妃带着恋恋不捨的慕珏告辞离去,苏瑶才注意到不远处台阶下的少年。 慕衍换了一身石青曲领广袖,连总是垂落颊侧的乌发都用玉簪束得齐整,背嵴挺得笔直。 本该如岁寒茂松般肃肃萧萧。 可他实在太瘦,眉眼又生得俊美,换上新裳,竟有些弱不胜衣的风流写意。 「阿瑶,」苏皇后招手让侄女走到自己身前。 「这段时日,便让他跟在你身边。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是偶然看见了他,见他生得好,便临时起意要他给你做随从。」 让这小暴君给她做随从? 苏瑶摇摇头,低声道,「姑母,有月枝和流霜在身边,为什么还要让外人跟着我。」 又指指苏兼,提议道,「让他跟着阿兄不好么?」甚至还能出宫避人。 果真被拒绝了,慕衍静静地抬眼,有些茫然地望向背对着他的小女郎。 是因为那个厌恶他的少年? 他无声垂眸,漆黑的眸子里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之色。 被妹妹点名的苏兼一撩衣袖坐下,赔笑道,「阿瑶,我身边若是多出个人,那可就太显眼了。你久居宫中,又不常到处跑,身边多了个随从,也不会额外引人注目。」 苏瑶:「……?」 她皱了皱眉,提着裙摆立到慕衍身前石阶上,认真道。 「阿兄你且仔细看看,他生得这般好,若是跟在我身边,过往之人若是不多看他一眼,那定是此人没有半分慕艾之心。」 被妹妹这么一提醒,苏兼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年纪不大的小郎君来,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得皱了下眉。 「他的确生得不俗,」苏皇后端详片刻,也起身过来。 「既然如此,这些时日万万不可让他出这凤仪宫,以免惹了什么人的眼。」 眼见昔年她挑给慕珣的衣物穿在这小郎君身上甚是出彩,再想到东宫里未能起身的亲子,苏皇后对慕衍也生出几丝怜悯之意。 「如今他尚未有名,依着序齿,你们唤他六郎便是。」 又交待道,「六郎命苦,阿瑶,则昭,你们切不可再欺辱他。」 眼见姑母想起太子阿兄,神色失落,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苏瑶也还是点点头。 既然姑母定下此事,她想道,不就是先让小暴君跟在她身边几日么。 等苏皇后临时起意,去了东宫探望卧病在床的太子慕珣,她就拉着兄长,不依不饶地非让他将事情讲清楚不可。 第19页 拗不过妹妹,苏兼口风松了些,他扫了眼宫人,四周之人便缓缓退下。 苏瑶也瞧见了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从盘子里捡了个橘子,塞慕衍手里,一本正经地仰头交待。 「你现下既是我的随从,便该听我吩咐。我这会儿要跟阿兄说些私事,你便去那,」她指向不远处的廊柱,「到那处吃橘子等我。」 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慕衍是否会听从。 却见慕衍虽是神情冷冷淡淡的,竟真的听了她的话。 一眨眼,就在不远处的廊柱下乖巧站好。 既然支开了慕衍,苏兼便将其中原委,一五一十地与苏瑶分说明白。 苏瑶这才知晓内情。 原来姑母和阿耶早就预料到,许是会有人在太子阿兄的救命药上做文章,除去捂紧消息外,特意安排了数队人马悄悄进京,其中只有阿耶的心腹带队的那支,携带的是真正的救命灵药。 如今第一队人马被劫,虽是没有拿到切实的人证物证,但姑母已然怀疑是林家之人所做的手脚。 再者,被拿住的给苏瑶换药之人,虽是口口声声称是卫贤妃指使,但与她同住之人已然供出曾见她与漪澜殿的宫人来往密切。 「那姑母把那婢女交给卫娘娘做甚么?」 她还是有些不懂。 苏兼深深看她一眼,拉长了语调,「当然是因为……」 他骤然停住,让苏瑶心里不上不下的,忍着性子等了半晌,见兄长还是慢悠悠地吃茶,就摇了摇他手臂。 「阿兄,到底是因为什么?你怎么说一半就不说了?」 苏兼却换了个话题,「阿瑶,我和阿耶,还有姑母,却都是不打算将你嫁给四郎的。」 这转变有些突兀。 苏瑶愣了一下,皱起眉,「我从来都没想过将来要嫁给他,阿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阿瑶,」苏兼顺手拿了枚橘子细细剥皮,语气沉沉,「你的性情我们如何不知,你最是心软多思,如此性情,便是嫁入其他世家做个冢妇都有些为难,如何能进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所在。」 「如今苏家与卫家虽是握手言和,但这是因着有林贵妃和陛下大力扶持的林家在前,若是有朝一日,林家和林贵妃倒了,卫家因着四郎,定会第一个与我们苏家反目。」 苏瑶专注地听着,只在兄长说自己心软多思时,嘴唇动了动,低下了头,外人看来像是强忍着哭意一样。 其实她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们竟是这么早便开始为她打算起终身大事。 「莫要难过,」苏兼摸了摸她的发顶,「我的妹妹心性纯善,为兄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涉及到你的终身大事,便不得不多加考虑。我和阿耶,自是希望你将来寻个品行俱佳的儿郎,足以护你百岁无忧的。」 他仰头望向辽远天际,嘆气,「四郎这等,不是良配。」 心知亲人疼惜爱护之意,苏瑶有些感动,可她还是不解,怎么话题一下子就跑到了这里。 于是,原本想到自己如珠似宝捧着的妹妹将来不知会便宜哪家儿郎,格外伤感的苏兼,就看见自家妹妹疑惑抬眼,声音弱弱的。 「可这些……跟我问阿兄之事,有什么关联么?」 苏兼怔了下,复又笑了起来,这下他是真的确认了自家妹妹对慕珏那小子是当真没半分意思。 「姑母为什么将婢女交由卫贤妃,」他将剥好的橘子递给苏瑶,拿起帕子擦擦手就往外走,「你大可自己先想想,若是实在想不出来,再来寻阿兄解答。」 「阿兄这是要给我出题么?」 「如何?不可么?」 苏兼停步回头,眼里含着笑,「便是我们护着你,阿瑶也该长些心思。」 他大步流星地离去,行至双手捧着橘子站在廊柱的俊美小少年身边时,丝毫没有停顿。 便是皇子又如何,生母卑微,无依无靠,虽是不知怎么入了阿瑶的眼,却也当不得什么。 只是到底让苏兼开始留意,自家小女郎也到了该教导的年纪。 若不然,怎么能巴巴地跑冷宫去,去看这么个小郎君。 苏瑶还不知自己的小心思早被姑母和兄长摸透,甚至还曲解了。 她捧着兄长剥好的橘子,寻思了会儿,便打算回后殿去。 经过廊柱时,才发觉慕衍只是捧着个完完整整的橘子,并没有动手。 难不成是没见过,不会剥皮? 想到方才那瓣橘子的酸味,苏瑶心生促狭之意,果断把手里的也递给他。 「喏,这个给你,已经剥了皮,可以直接吃的。」 慕衍抿了抿唇,心中轻轻一颤。 他方才一直看着圆滚滚的果子未曾转身,自然不知这是苏兼剥给妹妹的,只当是小女郎将自己亲自动手剥好的橘子给了他。 慕衍的视线落在去了皮的橘子上,犹豫地伸手去接。 可这一伸手,他就注意到自己手指上遍布的伤痕。 有荆棘碎瓦划伤的,粗粝石块磨破的,深深浅浅的,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也与小女郎嫩如葱白的细指分外不搭。 到底年纪还小,没有话本上后来的心思深沉,他也不知为何,猛地将手收回袖中。 苏瑶:「……?」 她明明都看见慕衍要伸手来接了。 第20页 难不成他能看出来这橘子很酸么? 非让他尝尝不可的心思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轻咳两声,交代道,「你把眼睛闭上。」 慕衍沉默了下,缓缓问道,「为何?」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苏瑶飞快地皱眉又舒展开,索性光明正大道,「我想请你吃橘子。」 她掰下一瓣,举到小少年面前,笑眼盈盈地哄骗道,「这橘子是南边新贡上来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这时节,吃橘子再好不过了。」 小女郎忍着不笑出声,白皙娇气的脸庞在日光里越发生动,连眼里都盛满了细碎的光芒,直将原本肃杀冷清的秋意衬托得温暖几分。 为何对他这般好? 慕衍摸摸自己的脸,接过了那瓣橘子,凉凉软软的果肉入口,他垂下眼睫,并没有什么异样。 这让苏瑶有些失望。 她歪着头,不死心问道,「好吃么?」 慕衍点点头,他并非不懂世情,这既是县主剥给他的,便是有些酸,也不能承认。 难不成阿兄手气好,一挑就是个甜的? 苏瑶不信邪,又掰了一瓣放进自己口中。 于是,满庭院的宫人都看见,长宁县主皱着脸,连忙小跑到亭中,一边气得不行地盯着那不出声的小郎君,一边拿起茶水一个劲儿漱口。 酸!比她自己剥的那枚都酸! 苏瑶几乎要酸出泪花了,她看着平静如常的慕衍,又看看四周隐隐窃笑的婢女们,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诓她的。 一盏茶都用尽,她才觉得好受些。 苏瑶索性端起一整盘橘子,都塞进慕衍怀里,再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抱着酸橘子有些怔怔的少年。 「你既然喜欢,那便都给你。但这些橘子,你不可分给别人,或是偷偷丢掉。」 她一字一句认真交待道,「一定是你自己吃掉才算!」 10. 第 10 章 他想讨好县主 原是逗他玩的,慕衍静静看着苏瑶,将小女郎忍笑的模样尽皆收入眼底。 他倒也没有生气。 这果子虽酸了些,但又不是不能充飢。 比之他在冷宫飢一顿饱一顿,时不时要靠阿娘偷偷托人,或是用黄犬叼来的银钱跟内侍换些勉强下咽的食物来,要好上不知多少。 早在被宫人接来凤仪宫的路上,他便已思量过,即使长宁县主性子跋扈,喜好打骂下人,也都是不妨的。 他不过是借阵东风,得个身份离开冷宫罢了。 而现下如此…… 慕衍抬手欲将一枚橘子放入袖袋中,丝滑衣料便轻轻柔柔地拂过腕间天生的一抹红痕。 已经是远超他的预期。 「你装袖袋里做什么?」 苏瑶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 话一出口,她蓦地想起慕衍古怪的口音,还有不标准的礼数,甚至于他拿着树枝在地上勾画冷宫匾额上的题字。 小女郎皱皱眉,突然觉得慕衍真是难办极了。 他大概不知道袖袋是用来放些什么的。 想明白了这层,苏瑶嘆口气,出声制止他,「你端着玉盘回去便是,无需往袖袋中装。」 她是由苏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她的兄长苏兼也是由阿耶亲自教养的,一举一动俱是无可挑剔。 可慕衍却是自幼长于冷宫,自然是没有人教他这些。 「这是袖袋,你看,我也有的,」她低头,将外衫的衣袖翻转至臂弯处,露出个收口朝内的月白锦袋,翻转着展示给他看,还取出了内中的帕子。 「寻常是装些细碎金银物事,也有的朝臣会将公文放进去。但是,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人把橘子都放进袖袋里的。」 小女郎嘟囔着,「沉甸甸的,怕不是走起路来,都会磕手。」 慕衍瞧她一眼,默默将橘子收回盘里。 苏瑶顺着他垂落的视线,发觉他似乎在打腰间鱼符袋的主意,当下就觉得有些头大。 「这是鱼符袋!」 她装出了一派老成腔调,学着从前教养女官讲课时的板正模样,「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其中三品以上佩金鱼袋,其他人佩银鱼袋……而六品以下的……」 慕衍其实知道腰间这件物事并不是用来放杂物的,且不说其上的花纹精緻繁复,单说起这尺寸大小,便放不下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 却没想到苏瑶当真会耐着性子与他讲解。 小少年心里生出些异样来。 难道这位矜贵的小县主对身边之人,都这般宽厚? 他却是不大信的。 在冷宫的时候,他闲时无聊,常常会听见偏僻处宫人的窃窃私语。从只言片语里,他大约知道漪澜殿的林贵妃私底下最是苛刻,而凤仪宫的那位小县主则是备受宠爱。 受宠的贵人们总是骄矜跋扈的。 慕衍一目不错地望着比他矮了半头的小女郎,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至少他面前这位小县主就是个特例,她分说着宫中应当人尽皆知之事,神情中却连一丝不耐与轻蔑也无。 大约真是因着自己这张脸,慕衍微一蹙眉。 还不知道这么会儿功夫,这人心思就转过了千百回,苏瑶说完之后,抬眼就对上慕衍专注的目光。 第21页 哪里不对,她一个激灵。 慕衍是谁,慕衍是以后要害了苏家的人,她方才怎么能好心跟他解释这许多。 苏瑶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唇角噙着的那抹笑当即消失,无迹可寻。 少年眼尾低敛着,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如蝶影般秀美的弧度,眸子静得像一汪水,湖心里只倒映着她一人的影子。 若是换了旁的小娘子,这会儿说不定都要悄悄地红了脸,可苏瑶却是脸色越白。 她想起曾梦到过的场景。 月上柳梢,烛火曳曳,愠怒的俊美帝王将娇弱的女郎欺抵在书橱上,地上掉落了一地书简,两人离得极近,声息相闻,男子高挺的鼻樑几乎擦着她的。 那双眸子里晦暗不明,仿佛酝酿着未知的疾风骤雨,同样只倒映着她一人。 「县主?县主?」 月枝的关切声传入耳中,苏瑶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甩脱慕衍,自己跑回了后殿。 「县主方才是这么了?怎么突然跟失了魂似的,就将那小郎君丢在那里了。」 月枝有些担忧,这些时日,她早就发觉自家女郎时不时便会魂不守舍的。 苏瑶深吸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简单地敷衍了几句。 好在月枝也没想太多。 流霜好奇问道,「那县主打算如何安排小郎君的住处呢?」 ……这个问题,苏瑶还真没想过。 她托着下巴琢磨了会儿,觉得还是把慕衍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最是安全,免得他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惹出事来。 「那就让他住在耳房?」 凤仪宫的后殿有不少屋舍,苏瑶所居的是其中一间的主室,旁边还连着两间耳房,俱是堆放常用物事的,清理出来一间,也不是难事。 月枝诧异地抬头,却也没有反对。 这事就这么安排了下去。 等慕衍被人引进耳房时,内中都已经收拾妥当。 「县主素来歇息得早,她觉浅,容易被惊醒。夜间小郎君切莫要闹出什么动静,扰了县主的安眠。」 领路的婢女轻声细语,显然都知道凤仪宫的几位主子都待他不同。 等婢女尽数退下,慕衍抬眼打量着室内。 博山炉里淡淡的白烟清雅怡人,紫檀卷草纹束腰小几上陈设着成套的金盘玉盏,尽数被高大的插烛铜树拢进光影里,彩光流泻,无不穷尽奢华。 于一介随从而言,似乎有些太过。 他从几案上捡起一只玛瑙杯,光洁的杯壁上深红纹理攀沿而上,在烛光里折射出温润异光。 一切都美轮美奂。 把玩片刻,他将杯盏放下,拂动的衣袖亦如流云般流畅顺滑。 小少年再是敏锐聪颖,到底年纪小,看着此间场景也有些歆羡。 他想到自己初初在冷宫里见着苏瑶的场景:神色慌乱的小女郎趴在摇摇欲坠的殿门上,探出头,澄澈的眸子紧张地凝着他,似乎很担心他被那黄犬咬伤。 也只有这般金尊玉贵,荣华锦绣堆儿里,才能娇养出她那般心善柔软的小娘子。 也才会同情怜悯生人。 慕衍眼里染上微弱的光,亮晶晶的。 他已然看得明白,长宁县主其人,并非心思深沉之辈。若是他能讨得云巅之上的这位小县主的欢喜,岂不是就能藉此扶摇而上。 不过,在此之前,需得先学会雅言与识字才是,少年暗暗思衬。 …… 之后的一连几日,苏瑶故意疏远着慕衍。可每每当她出门时,都总能看见熟悉的身影在与其他叽叽喳喳的宫人凑在一堆。 起初时,她不屑一顾,冷着脸径直离开,心道那些婢女大约都是被慕衍的出色皮相迷了眼。 毕竟也只有她才知道,现下温和俊美的少年,日后会成长为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可看得多了,心里不由得就泛起嘀咕。 那些宫人和他说说笑笑的,看上去很是惬意,可他们能有什么可说笑的。 这日,又陪姑母去探望过太子阿兄,眼见用过药后,慕珣的状况一日好过一日,苏瑶眼里漾着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走起路来都是飘的。 她打发了其他人去后.庭院里的花圃去逛逛,就又巧遇了正与人说些什么的慕衍。 而站在慕衍对面的那老内侍,苏瑶也认得,是凤仪宫里侍弄花木的匠人。 平日里总是板着张脸,每每看见她要折花,都要摇头晃脑地低声喃喃,一问就是心疼那些花开得正好,正如人最得意之时,偏偏被这等不惜花之人摧折,真是可怜。 久而久之,看见她这位喜欢折花献姑母的县主,都要绕着走,听宫人们私下讲,他管这叫——不见不心疼。 隔着扶疏花木,苏瑶的视线落到慕衍手中折断的粉白的木芙蓉上,眉心轻轻一跳。 难不成是慕衍折花,被他逮了个正着? 苏瑶的兴致来了。 她翘着唇角,牵起裙子,整个人往树荫花影里躲了躲,打算好好欣赏慕衍在爱惜花木的老内侍手下吃瘪的模样。 可等了等去,都不曾见那老花匠现出怒容,甚至说着说着,还抚掌大笑起来。 这什么情况? 苏瑶好奇地想离近些,腰间玉环下的丝绦就勾到了细枝上悬着的护花铃。 叮铃——清脆的铃响惊动不远处的那两人。 第22页 苏瑶:「……」 偷听被抓了个正着。 她扯了扯玉环,发现丝穗都勾到了护花铃的铃舌上,缠得紧紧的,扯都扯不下来,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余光里瞥见浅绯衣角的时候,慕衍就猜出了来人是谁,见苏瑶并未露面,他便也装作不知。 这会儿连花匠都被惊动,他只好上前行礼。 老花匠一见着又是这位小县主,脸色就难看起来,问安之后马上寻了藉口熘走,免得待会又要心疼那些花枝。 偌大的花圃,一时只剩他们两人。 苏瑶很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微扬着下巴,毕竟她现下是县主,而慕衍不过是她的随从。 「你在这做什么?还折了老内侍的木芙蓉?」 恰巧慕衍同时开了口,「县主可需要我来帮忙?」 他一出口就是纯正的雅言,字正腔圆,略带尾音,几乎可吟诵作洛生咏。 苏瑶一时怔然,没想到才几日功夫,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口音矫正过来。 怕不是得连着几天都没停口? 怪不得总看见他跟宫人凑在一处,原来是为了学雅言。 没来由的,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了心头,苏瑶不想让他帮忙,抿紧唇,自顾自地扯了扯丝穗,依旧是纹丝不动。 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慕衍三两步近前,信手将手中的木芙蓉往她鬓边一别,就垂下眼,细细将那些丝穗解开。 修长的手指灵活勾挑,没几下,莹润的玉环就俏皮地跳进十二破间色裙的褶痕里。 不过是几息间的事。 苏瑶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发间多出的木芙蓉,花瓣软软的,像最柔软的丝缎一样。 「这朵木芙蓉开得妍丽,」慕衍似乎也是第一次夸赞人,如画的眉眼低敛着,耳尖也泛起了红,「县主簪上,再合适不过。」 苏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嵴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 慕衍……慕衍这是在有意讨好她? 11. 第 11 章 「可是我得罪了县主?」…… 反应过来慕衍替自己簪了朵木芙蓉,苏瑶沉默了片刻,倏地将那花抽了出来,丢进少年怀里。 「我才不要,」小女郎皱着脸,显而易见地不悦,「你莫要拿朵花来讨好我。」 他们之间的仇怨,又岂是一朵木芙蓉就能消弭的。 隔着两世光阴,未来现今,苏瑶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被一朵木芙蓉收买的,慕衍未免太小看她。 被拒绝的少年抿紧唇,垂着眼帘将花儿拾起,粉白瓣的重重花影落在他的白皙手背上,煞是好看。 他声音轻缓,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县主是不喜这木芙蓉……还是不喜我为县主簪花?」 当然是不喜欢慕衍为她簪花,苏瑶故意低哼一声,扬着下巴想讥讽他几句。 可她从未这般刻薄待人过,水润的唇瓣动了动,那些诛心之言,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反问,「你说呢?」 可此言一出,就见少年眼尾发红,紧紧攥着那支木芙蓉,眸中升起了氤氤氲氲的水雾,如琉璃般脆弱好看。 苏瑶唇角抽搐着,他这般倒像是自己方才故意欺负了他,可她明明还没有。 虽然的确很想就是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正想问慕衍自己哪里欺负他了,要做这般姿态。 就见他失落低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莫大的责难。 苏瑶:「……」 这什么神情。 她有些恼了。 话本里慕衍变着法百般欺负她,现下她不过是丢了慕衍的花,他就这副模样,当真是小气。 她这般想着,心里却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苏瑶丢下一句:「我不喜旁人替我簪花。」就一熘烟地离开花圃。 只留下拈花垂首的少年状似难过地立在原地。 慕衍慢慢抬起头,望着小县主仓皇得有些灰熘熘的背影,眼中氤氲的水雾不出片刻尽数褪尽。 宫人们都说小县主极好说话,总见不得身边人伤心,若是犯了无关大雅的小错,只需软语相求即可,十有八.九能免去责罚,原来竟是真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花枝,寻了个空隙,将那支木芙蓉插入花圃沙土中。 他方才刻意接近,又行僭越之举,惹得县主不悦后,只不过假作姿态,反而让县主心生愧意。 慕衍扬了下唇角,他似乎知晓了日后该如何与这位长宁县主好好相处。 …… 没想到只不过是冷言冷语两句,就险些气哭未来的大暴君,苏瑶浑身一颤,觉得背后都透着一股凉意。 转瞬间,她又生出些底气。 慕衍现下不过是她的随从,她连呵斥都没有,不喜欢他给自己簪花,有什么错? 就是阿兄给她簪花,她不喜欢都能推掉,慕衍算什么。 小女郎的心思就像六月的天,阴晴不定。 苏瑶的念头转来转去,眨眼又唇角一弯,难免开心起来。 没想到这小暴君现下年纪小,竟是这般好欺负的性子。 那她大可多拒绝他几次。 他想哭便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苏瑶不甚在意地想。 这一双小儿女间的事并没有惊动苏皇后。 第23页 自从发觉林家意图拦截太子的救命灵药,她就忙碌了起来。 先是肃清了苏家和凤仪宫里走漏消息之人,随即又开始着手慕衍身世之事。 起初,苏兼对此很是不解。 一个庶出皇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君不见庶出的大皇子、三皇子早早被打发出京去封地,当真能影响到林贵妃? 不如直接对林家下手来得痛快。 可苏皇后却道,「林柔其人,一向自视甚高,即便是被朝臣指摘怒骂,百姓讥讽谣言,也要进宫,为的不止是林家,更是因她自认陛下与她是两情相悦。」 她瞥着侄子抱臂而立的懒散模样,继续道,「观六郎年岁,若是让她得知她失了三公主悲痛万分之时,陛下临幸了个不起眼的宫人,怕是要闹将起来。若她能失了圣心,林家便不足为惧。」 见苏兼併不认同的模样,苏皇后放下花枝,揉了揉额角,语气更淡几分。 「我知晓则昭对此等隐晦手段不满。但苏氏已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再明目张胆在朝堂上对林家下手,只怕会加深陛下的厌憎之心。你我行事,需得有所顾忌。」 苏兼厌烦地打了个哈欠,皱眉道,「姑母所说,则昭知晓了。只是六郎的生母咬紧了口风,似乎并不愿让他正名。」 「她惧怕林柔加害,隐瞒至今,本就是错处,更何况,」苏皇后捡拾起案上被剪下的残叶,丢进玉盘里。 「六郎幽居冷宫长大,如今连字都不识,她这个生母当真心里无愧?」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长远。若我们答允替她护着六郎,她当真不会松口?」 苏兼默了一瞬,揖身离去,算是默认了苏皇后之语。 苏瑶此时还不知晓,她的姑母与兄长在商讨如何能在合适时机为慕衍正名,甚至还有将他留在凤仪宫的打算。 从那日慕衍为她簪花被拒后,她就又开始做起梦来。 还是循序渐进的。 第一次是梦见个玄衣纁裳的身影向她走近,第二次见着那面目模糊之人手中拈着花枝,第三次则看清那是朵粉白木芙蓉…… 以至于一连数日,她看嚮慕衍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使得不明所以的小少年也有些忐忑。 这日,晚霞半浸入芙蓉池,夕阳余晖镀满假山花木时,苏瑶正坐在回廊前的鞦韆架上。 她也没让人推,只足尖微微使力,慢悠悠地荡在半空中。 心里却是不住地琢磨,若是依着昨夜之梦,她今晚岂不是就要见着那替她簪花之人的真容? 小女郎凝视着身前空地,神游天外。 即使看不见那人的脸,她也知道定是慕衍。 确切来说,是日后长成暴君的慕衍。 从她梦见那话本之后,再做过的梦,就没有跟慕衍无关的。 每一个都是,从无例外。 要么是与暴君耳鬓厮磨,要么是对他苦苦央求,甚至还有几回,梦见暴君不知因着什么,梦里都在冷着脸吓唬她。 苏瑶:「……」 可能是梦得多了,她现在看见还是小少年的慕衍,心都不慌了。 她想得出神,被人扶住绳索的时候,看向那人的目光都是怔怔的。 「我来推县主打鞦韆?」 扶绳的少年风骨如玉,眉目昳丽,正微微含笑地看着她。浅浅的余晖缀在他的眉眼间,看上去耀眼夺目。 如神仙中人一般。 虽是来凤仪宫不多时,但正值抽条的年岁,慕衍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苏瑶偏着脑袋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比冷宫初见时瘦弱脏兮兮的模样好上不知多少倍,还是凤仪宫的风水养人,她不合时宜地想到。 「可我突然不想玩了。」 苏瑶敛裙起身,腰间的玉饰叮叮噹噹一阵响,「你若是喜欢,便自己玩。」 她古怪地觉得。 慕衍像是在哄着孩子玩。 可他又没比自己大多少。 若是依着她前世的年岁,慕衍唤她声阿姊都绰绰有余。 「可是我有哪里不好,得罪了县主么?」 身后传来少年的疑惑询问,声线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 苏瑶撇了下唇角,沿着石阶走进殿中。 也不知今晚梦里,暴君要做什么。 她倏地停下,回头气恼地扫了慕衍一眼。 看得慕衍慢慢收起了唇畔笑意。 …… 入夜,星月皎洁,四无人声。 宫中都知,苏皇后最是体恤宫人,入了秋,凤仪宫安排守夜的宫人之数就比之俗例少了一大半。 只各处点着零星烛火,防着主子们夜间叫人。 后殿里,锦帐深深处,苏瑶正深陷于梦魇之中。 【粉白的木芙蓉花颤颤巍巍,被别在乌鸦鸦的云鬓边。 喜怒难测的帝王擒着她的细腕,不让她有机会摘下,语气低沉地询问,「这花儿不好看?为何不愿意簪上?」 就是因为他簪上的,才不好看,女郎咬着唇,湿漉漉的眸子控诉着,委屈极了。 「你若是不喜欢,明日便让人将这花圃里的花木尽数拔了。」 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道,「便让那些才从边关召回的苏氏族人亲自来做,比如说你的那位二叔父?瑶瑶觉得如何?」 「慕衍!」 第24页 「不好么?你不是不喜欢么?」 他低笑一声,似是极为愉悦,手下用了几分力,轻轻松松地将人紧紧桎梏在自己的怀里,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身量颀长的帝王俯下身,拥住她,鼻尖轻蹭在皙白的粉腮边,似警告似狎昵。 「瑶瑶,你是我的。」】 她才不是慕衍的。 苏瑶在梦中又惊又怕,硬生生被气醒。 谁知一睁眼,就见到比梦境中小几号的暴君杵在她床前,正欲伸手过来。 当即吓了一跳,往后一躲,就要叫人。 「县主莫怕,是我。」 少年怕她引来宫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口。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苏瑶一时受惊,骇然地睁大眼盯着他,又狠狠咬住捂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清醒几分。 她细细地喘气,额角冷汗津津,摇摇头示意他将手松开。 见苏瑶渐渐恢复清明,蹙着眉的慕衍这才松开手,转身取来铜盆里沾湿的巾帕,递给了她。 「县主可是做了噩梦?」 梦见他就是噩梦。 苏瑶眼神躲闪,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边冷汗,又用凉凉的帕子捂住脸,只觉得自己的颊上滚烫。 「我住在耳房,」慕衍低低解释道,「听见了此间异样,这才想来看看。」 ?! 苏瑶身子绷起,倏地将帕子揭下,仰头问床边的少年,尾音带颤,「你听见什么了?」 难不成她把他未来的姓名都唤了出来? 慕衍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听清。 只不过……看县主这模样,似乎这梦与他有关? 少年静静地看了苏瑶一眼,没将猜测说出口,只装不经意地将自己被咬伤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看那道半月形伤痕的深浅,就知道咬他之人用了不少气力。 苏瑶侧过脸,视线游离着,「谁叫你大半夜跑到我床前站着的……」 说着说着,她理不直气也壮,把小腰杆挺得直直的,「夜都深了,你怎么进来的?」 12. 第 12 章 「你想出宫吗?」…… 屋外月色澄明,殿中一角正燃着安神香,炭火炙烤出满室的清甜气息。 苏瑶抱着被角,警惕地看着一身齐整的少年,又重复一遍。 「你是怎么进来的?」 慕衍侧目,看了看原本悬着等身画轴的位置。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觉那画后墙上有一扇小门,正虚虚掩着。 他所居的耳房与这正寝是相连的,这点苏瑶自然知晓,可她不是早些年就已经让人将这门锁上了么。 察觉她的疑惑,慕衍剔亮银灯,将锈蚀斑驳的锁拿给她看。 「我听见县主这厢有异样,便心生忧虑,却不想这门一推便开了。大约,是这锁的时日太久了些。」 骤然明亮的烛光里,小少年也知自己行事不妥,微微羞赧低头,苏瑶都能看见他的眼睫受了惊似得颤呀颤,如蝶翅,也似秋叶。 偏偏耳根红得吓人。 更像只故作镇定的兔子。 「那你方才伸手过来作甚?」 她可没忘记睁开眼时,正看着慕衍伸手过来,还以为是他要像梦里暴君一样,要…… 打住打住,苏瑶脸一红,将奇奇怪怪的念头赶出脑海。 她可没忘自己的初心。 等姑母所谋划之事了了,慕衍此人,绝不能留。 最不济也要想法子把他赶出洛京去。 「我看县主的被褥掉了一角,便想……便想替你拉上……」慕衍低声说。 那声音太轻,苏瑶也是竖起耳朵才听清的。 原来是好意照料她。 她瞥了瞥垂头失落的少年。 小女郎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她自知是对慕衍有偏见,才总会将他往最坏的情形设想,可到底,现下的慕衍,还不是她梦里的暴君。 他现下许是真心替她着想的。 苏瑶起身站到桌边,摸索着月枝备下的常用药粉所在处,磕磕绊绊地软声道,「那你的手还疼么?」 顿了顿,又苦恼地低声嘟囔,「我也不是故意咬你的,谁叫你大半夜地不睡觉,站我榻前的……」 听出小县主言语中的歉意,慕衍无声地弯弯唇,温和应道,「都是我的不是,县主无需挂怀。并无大碍的,只落下个咬痕,都不曾流血。」 「喏,」苏瑶翻找出个浅青圆润的小瓷瓶,递过去,「这是活血化瘀的药粉,你按时擦擦,很快便会好了。」 想到慕衍可能会听见自己这处的动静。 她咬咬唇,「我再给你换个住处?」 慕衍攥着瓷瓶的手指一僵。 他轻声道,「并非我有意窥视县主,只是我起身后,正欲习字时,意外听见异响才会来此。县主若是不喜,明日便教人将这门再锁上,我习字时亦会换个坐处。」 习字? 苏瑶啪嗒啪嗒几步,举着烛火照亮了更漏,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才不过寅时,天都没亮呢!」 慕衍身子一绷,唇边的笑意变得苦涩,「我大字不识几个,若再不勤勉些,怕是要让人笑话县主了。」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第25页 不,好似真的有关系。 苏瑶偏头看着那似乎无地自容的少年,缓缓眨了眨眼。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富庶,万国来朝,时人闲暇多,好攀比风雅,高门世家子或是女郎多是延请名师教导,便是连随从都能识文断字的。 前一阵子,有婢女看见郑家家主的院子里跪了个同伴,打趣问她,「胡为乎泥中?」。 人家都能斯斯文文答道:「薄言往槊,逢彼之怒。」 问者所言出自诗经中的《式微》,答者亦是用《柏舟》里的句子做答,一时传为佳话。 只不过慕衍日日寅时起,又似乎太早了些。 更何况…… 「可有人教你识字?」苏瑶好奇地问。 慕衍略一点头,含笑道,「花圃里的那位老花匠便识得字,我每有不解,便会去问他。」 怪不得上次见他们两人相谈甚欢,苏瑶撇撇嘴,很难想像他是如何讨得那脾气古怪的老花匠喜欢。 反正她就是喜欢闲时折了花,再送给姑母插瓶,老花匠大约这辈子都不会看她顺眼了。 折腾这半晌儿,窗外黑漆漆的,苏瑶倏地觉得腹中有些飢了。 可掀开桌上的盒盏,却连半块点心也无。 …… 大约是因着她最近要龆龀,姑母怕她贪用甜食,吩咐月枝、流霜尽皆收了去。 苏瑶不可谓不失望。 她一只手拨弄着漆盒上的锁扣,连垂落如流水的发尾都焉焉的。 可这个时辰,若是叫宫人进来,想必会惊动不少人。 慕衍察言观色,语调温和道,「我房内还有些点心,县主可要用么?」 见苏瑶转过身来,又解释道,「我常早起,屋内中备着点心,今日的还未曾用,若是县主不弃嫌,可来尝尝。」 烛花「啪」得爆开。 少年的眸子点缀着光,笑吟吟的。 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邀约。 明明还不知自己的身世,说起话来却是不卑不亢,从从容容的。 许是慕衍的语气太温和,许是她着实是有些饿了。等苏瑶再反应过来,她已经是坐在小少年所居的那间耳房里,捧着酥琼叶,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着。 慕衍房中的炭火是新换上的。 他拭净几根银签,将隔夜的蒸饼片好,架到炭火上烤,又取来素瓷罐,倒出一盏黏稠拉丝的蜜汁来。 少年长睫低垂,捏着柄小刷子,将浅黄的蜜汁细细地在雪白饼面上涂匀。 偶有几滴溅到炭火上,便会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让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 烤好的薄片松松脆脆,香甜扑鼻,都被放置到苏瑶面前的纸片上,好散散火气。 她一连用了几片。 正觉得有些咽干,就有一盏温热的茶水被适时推至面前。 一抬眼,就见慕衍正将细砂壶放回炭火边煨着。 他目光澄明,动作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反倒是让苏瑶有几分不自在。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吃饱喝足后,唇角抑不住地上扬,并未吝啬夸赞。 「这酥琼叶很香甜。」 但也不想欠慕衍的人情,苏瑶撑着下巴,很实诚地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么?若是我能做到,定会答允你。」 慕衍沉默了一会儿。 苏瑶的视线都落在对面俊美少年的眉宇间,见他思索着,自己心里也开始猜测:他会提些什么?总不能是金银珠玉,若是说读书习字,倒还有可能。 「我见到凤仪宫外有高台,」慕衍终于开口,他的眸子很黑,几乎占据眼睛的三分之二,认真看人时,像是只容得下那一人,脉脉含情且澄澈。 他犹豫询问,「县主可否……带我去看看?」 等了好一会儿的苏瑶:……就这?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 她不想拖欠太久,从袖中摸出根发带,三两下将青丝束起,便想领着他出门。 「也快到天亮的时辰了,我们去去就回,旁人一定不会被惊动。」 「县主稍候。」 慕衍转身从小门去了苏瑶居处,从熏笼上取了斗篷披到她身上,「秋日晨间天寒,县主还是披上御寒为妙。」 苏瑶避开他想替自己系带的手,自己胡乱一拉好,便领着他,熟练地避开各处守夜的宫人,轻轻松松地出了凤仪宫。 期间遇见个宫人打着哈欠似要惊醒,吓得她连忙拉起慕衍的手腕,就躲进回廊转角里。 好在总是有惊无险。 等终于出了宫门,苏瑶迫不及待地将手一松,拎起裙子在前面引路。 「若不是这时节宫人少,想熘出去可真不容易。好在方才与守门的侍卫交待了一声,若是赶不回来,宫人们也好知道我们去了哪,不至惊慌失措。」 顺利熘出来,她心情甚好,话也多了些。 慕衍提着盏琉璃灯,跟在她身后,回想起方才那人高马大的侍卫看着任性的小县主要出门,欲哭无泪的纠结神情,忍不住扬了扬眉。 手腕上,方才被小女郎拉过的地方有些灼热,他不由自主地用一只手握了握。 说想去高台看看不过是託辞。 他的确曾嚮往去宫外看看,但此番图得,不过是想让县主对他观感再好些。 可现下这般新奇的体验,倒让他也生出些隐秘的期待感。 第26页 望仙台在凤仪宫往南不远,高达二十五丈,直入云霄,可观洛京,还是先帝时修葺完毕,以作登高望远之用。 重阳佳节已过,宫人们早早便将台上装饰之物取下,只零零星星一些人驻守,这会儿台上冷清得吓人。 秋早有霜,石阶上白茫茫一片,熹微晨光里,苏瑶敛裙而上,走得格外小心。 早知如此,便穿木屐来了,她皱了皱眉。 可身后静悄悄的,跟没人似的。 苏瑶眉心一跳,回头看,就见慕衍正在她身后几阶。 见她回头,小少年将灯挑高些,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我殿后,县主也可走得安心些。」 这人怎么总能猜出她要问什么。 苏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做声。 他想讨好她,就非得全盘照接么,她偏要装不知情。 小女郎抿紧了唇,有些不耐地想,凤仪宫和苏府里侍候她的宫人多了去了,慕衍便是想讨好亲近她,也要往后排。 登高望远,常使人心旷神怡。 等站到台上,拢在半昏暗中的繁华洛京尽收眼底,苏瑶已经将方才那点不痛快尽数抛诸脑后。 「我猜那是齐王叔的府邸!」 她倚到阑干前,指着一处灯火通明处,声音都消散在风里。 因着自幼被苏皇后抚养,长居宫掖,齐王待她甚是亲厚,她便也随着太子阿兄他们,唤他王叔。 见慕衍露出不知情的神态,苏瑶的唇角翘起,「齐王叔最喜欢请许多名士一道宴饮清谈,每每府里都要闹到日上三竿才歇。」 「你瞧,」她指了指其余各处零零散散的灯火,「其余人家哪个有这般热闹的。」 「宫外之人也都起得这般早么?」 慕衍望着从未见过的景色出了神,轻声问道。 「能靠近宫城居住的,都是官宦人家,他们早起,是因着今日是朝会之日。」 苏瑶笑着,指向宫城附近的一个方位,「那边也亮了灯,说不定便是我二房的叔父起了身。他在礼部任侍郎,是个再文雅不过的读书人,就是喜欢掉书袋。」 说起来,她上一次登望仙台,还是上辈子的事,苏瑶也有些新鲜,便是只有慕衍一个听众,话也停不下来。 小女郎的眸中碎光浮动,她指着远处隐隐的高塔影子,又示意慕衍去看高台檐角上垂落的金铃。 「那是慈恩寺的塔,据说供奉着天竺高僧的舍利子,塔身上也缀满了这般样式的金玲,清风一过,数十里的百姓都能听见。」 见慕衍凝神细听,试图从风里分辨出泠泠塔铃声,苏瑶顿了顿,想到方才的酥琼叶,鬼使神差地问道,「若是有机会,你想出宫么?」 出宫去,放弃皇子身份,也远离大昭宫的这些是非。 到那时,她定也不会再针对于他。 可说者有心,听者却无意。 「若是县主回苏府时,愿带上我,」小少年轻叩着玉石阑干,慢慢道,「自然是想的。」 苏瑶侧脸来看,便见他身上,石青的衣袍、发带尽数被风扬起,烈烈作响,颇有几分风流肆意的味道。 整个洛京,尽数倒映在他的眸中。 也是,如慕衍这般姿仪,便是在冷宫长大,也不似民间百姓。 苏瑶静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发笑。 索性也不再想,伸出手任由清晨凉风自指缝里熘走,只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也不知过了几时,东方渐白。 洛京也渐渐甦醒,小桥流水,走马行人,熙熙攘攘,俱是隐在清晨的薄雾里,朦胧可见。 两人已是尽了兴致,便打道回府。 可还未到凤仪宫的宫门,苏瑶就看见不远处,一身甲冑、斯文俊秀的少年郎,当即皱起眉,一阵头疼。 居然又被卫岕逮了个正着! 13. 第 13 章 「六郎,我们走。」…… 一撞见卫岕,苏瑶就想起,先前自己不过是去趟冷宫,这人转头就将消息告诉了阿兄和慕珏。 没得给她招来这许多麻烦。 若不是这人话忒多,这会儿慕衍还在冷宫里待着呢。 哪来这许多事儿。 小女郎微抬下颌往前走,神情冷淡而疏离,一分好脸色都不打算给他。 可卫岕却像没看见似的,不疾不徐地上前,拦住他们两人去路,便是俯身一揖。 「敢问县主,天色尚早,您可否告知,方才是从何处而归的?」 竟是直接问她的行迹。 苏瑶都要气笑了。 她撇了撇唇角,不大客气道,「卫郎君问这些打算作甚?是问出来后,再去与我阿兄,或是四殿下通风报信么?」 见慕衍肃立一侧,小女郎扯了扯他的衣袖,就要带他绕着卫岕走。 小少年顺从跟上,看上去竟有几分乖巧。 结果卫岕竟是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前次之事,」他苦笑道,「与苏兄言及,实是有口无心。至于四殿下询问,却是我不得不答。」 「还望县主大人有大量,莫要再计较此事。」 苏瑶皱了皱眉,才不信他这话。 「县主!」 卫岕再一次拦住她,语气诚恳,「可今日您不声不响地离了凤仪宫,若是不说明去向,可是会让那几名守宫门的侍卫被责罚的。」 第27页 苏瑶:? 她从前也总偷偷熘出去,只消事后与凤仪宫的主事女官说明便是,也没见那些侍卫被责罚过。 以至于她还以为,都是姑母暗中默许的。 小女郎停住,慕衍见她疑惑专注的目光都落到那眉眼清俊的少年郎脸上,浓密的长睫便颤了颤。 他还提着那盏琉璃灯,此时只轻轻一挥,细长的灯杆便将欲上前来的卫岕隔开。 小少年温和道,「郎君切莫上前,以免冒犯了县主。」 苏瑶给了他一记赞赏的眼神。 便见小少年微微一笑,敛着眉眼往她身边靠近了些。 「待我回去与主事的几位女官说说便是,他们定不会受罚的。」 没想到卫岕是为了那几名侍卫,苏瑶的面色缓和了些。 她还以为卫七郎跟其他卫家子弟似的,眼高于顶,除了读书,万事皆以为下品。更是看不起武将,时不时还要说些酸话,来攻讦弹劾其他不与之结党的官员。 但卫岕还能为下等侍卫求情,可见根子倒还没有歪。 敏锐察觉到身边小女郎的神色变化,慕衍心里咯噔一下,又往苏瑶身侧靠近一步。 惹得她疑惑地多看他一眼。 许是没见过多少生人,有些不安? 苏瑶猜测着,便摇了摇他的衣袖,以示安抚。 卫岕闻言,也松了口气。 今日轮值的几位,其中有他从乡野带来的,一口乡音不懂规矩,还被同侪排挤,若是再出差错,怕是要被赶出宫城了。 他再施一礼,「多谢县主。」 苏瑶敷衍地点点头,语气促狭,「那卫郎君可否放行了?」 到底还是个面皮薄的少年郎,卫岕脸上微红,拱拱手,「是我的不是……」 「既知是你的不是,郎君为何还要再拦着县主?」 清透好听的少年声响起,卫岕抬眼去看,便见长宁县主身边的小少年正静静望着他。 卫岕微微蹙眉。 他少时坎坷,见惯人情冷暖是非,自然察觉到这人身上对他隐隐的敌意。 「这位可是——」他犹疑开口。 「六郎,我们走。」 苏瑶早就不耐烦跟这人多言,拉着慕衍的衣袖绕开了他。 「再不回去,月枝和流霜都要着急了。」 对卫岕改观是一回事,烦他又是另一回事。 他还在这宫人来往之处问起慕衍。 这可不是苏瑶愿意得见的。 慕衍可是事关姑母的盘算呢。 她走得急,也就没发觉,头一次被她唤作六郎,身边的小少年竟是怔愣一下,才提步跟上。 而他的唇角,分明是缓缓扬起的。 望着少年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卫岕嘆口气,领着身后随从继续巡视。 憋了一口气的随从讷讷出声,「我这是又麻烦郎君了。」 「无妨,」卫岕淡声,「你们都是阿娘留给我的,于情于理,我都会为你们周全。」 随从是个粗犷汉子,人高马大的,闻言,眼泪都要出来了。 「若不是郎君硬要护着我们,卫家怎会发配郎君来守宫城!他们最瞧不上我们这等粗人武将,还偏偏让郎君来此,分明就是羞辱于您。」 「郎君的手本该写得锦绣文章,怎么能……」 卫岕脸上的笑容淡到不见,「噤声!」 他转身望着消失在回廊转角处的两个小小身影,低声道,「长宁县主的阿耶便是武将,满朝文武大臣,可有一人敢小觑他?」 「无非是我现下无权无势,才会任人拿捏罢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少年郎极目北望,只见辽阔晴空,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苏大将军似是该班师回朝了……」 凤仪宫内,有人说起了同样的话语。 「你阿耶快回朝了。」 淡淡的女声,伴随着嵌铜琉璃香炉内的裊裊白烟升起。 苏皇后方起不久,正坐在妆檯前,任由宫人为她梳起云鬓,簪金堆玉,再取来盘纹彩绣的广袖华服,细细装扮着。 一旁的苏瑶弯着眼,眸子里亮晶晶的,不无期待。 「阿耶再不回来,可就赶不上给我过生辰,他可是在信里许诺过我,今年定会有些新花样的。」 她身后的小少年闻言,指尖动了动。 「今日还需会见妃嫔,我便不多说什么。」 苏皇后扶了扶发间的流苏钗,回身道,「只是阿瑶,你如今也该晓事了,你在这宫里长大是不错,可也不能总是偷偷熘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下回你若是想出去,最不济也要带上月枝和流霜,记住了吗?」 苏瑶心虚地点点头,抱着苏皇后的手臂摇了摇,乖巧道,「姑母说的,我都记得了。」 「六郎,」苏皇后抬眼,望着一侧默然的小少年。 慕衍身子绷起,上前一步。 「下次阿瑶再胡闹,你只管禀了我,莫要再纵容她,陪着她胡闹。」苏皇后淡声道。 倒也没有追究此次之事。 苏瑶心里松口气。 知晓此事是过去了。 谁知慕衍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竟又学着卫岕的模样深深揖首,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娘娘容禀,皆是因我好奇宫城外是何模样,才会央求县主带着我去望仙台。皆是我的不是,还请娘娘莫要责怪县主。」 第28页 苏瑶:「……」 这是什么品种的呆子。 姑母明明都说不计较了,他赶着领罪做什么。 小女郎皱着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引得他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 见慕衍看着她,乌黑眼里是浓浓的疑惑不解之色,苏瑶气恼,干脆又扯了几下。 反正扯衣袖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左右慕衍比她高一截,扯起来很是顺手。 慕衍不明所以。 他寻思了几息,索性将手放低些,任由她拉扯。 见他坦言是自己的过错,将侄女撇得一干二净。 苏皇后本是冷清的面容都柔和了几分。 「莫怕,我并无责怪你之意。」 这些时日,宫人早就将慕衍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尽数禀告给了她,苏皇后对这个容貌俊美的乖巧少年观感甚佳。 再加之太子病情渐好,兄长将归,心中悬着的两块大石放下,她看慕衍更是顺眼几分。 「你若是想看看宫城外的景色,等阿瑶再回苏府时,让她带着你一道便是。」 「我听说你现下在习字?」她又问道。 慕衍面容红了一下,低声道,「现下只略识得几字。」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其他人看不见的所在,小少年藏于袖中的左手紧张地攥成拳。 苏瑶不耐烦听他们一问一答,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手中的石青布料玩,出了神。 她知道慕衍是从老花匠处习的字。 那话本里,直到十几岁时,才出冷宫的小暴君,是如何识的字? 甚至还会作诗? 对的,话本里分明说慕衍会作诗,小女郎神游天外。 【昭阳殿里,女郎倚着窗静静而立,透过稀稀疏疏的落雨,遥望天际,担忧起流放边疆的家人。 「娘娘,」宫人恭敬地捧来锦盒。 女郎蹙眉,似是极不喜这个称呼,却也没说什么。 宫人俯身,高举锦盒,「这是陛下遣人送来的,一定要您亲手打开。」 苏瑶蓦地想起暴君上次送来的『惊喜』,吓得后退一步。 他令人将设计害死阿耶的乌桓将领的人头砍下,用石灰腌好,送给了她,还迫她亲手打开木盒,用匕首去切砍。 吓得她几宿都不曾睡好,夜半惊醒,便见那罪魁祸首静静拥着她,眸色晦明变幻。 宫人见她不喜,吓得脸色都变了,哀求道,「婢子求娘娘……求娘娘看一眼……陛下说……陛下说娘娘若是不肯打开,便让人砍了婢子的手!」 苏瑶到底不忍,颤着手将锦盒打开。 出乎意料的是,内中竟是十色笺。 墨迹俨然,整齐的几行,分明是几句情诗。 女郎又惊又怕,暴君又想做什么?】 回想起剧情的苏瑶一阵恶寒。 即便话本里的『她』很感激暴君为阿耶报了仇,但强迫着『她』如切瓜砍菜般支解仇人首级,也实在是超过常人的承受程度。 难怪话本里说慕衍是个暴君。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慕衍的手,修长白净,除了她咬的牙印,便只有些陈年旧伤尚未去痕。 这般好看的手,执笔泼墨才是良道。 搭弓射箭,提剑走马也是好的。 若是执着镶金嵌玉的锐利匕首,去一刀刀刨开…… 苏瑶嵴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阿瑶?」苏皇后唤她。 「嗯?」 苏瑶茫然地抬眼,松开了慕衍的衣袖,还悄悄甩了甩手。 似乎能将什么奇怪的感觉都甩掉。 苏皇后瞧着心不在焉的侄女,缓缓道出自己的安排。 「你现下身子既是好了,若是去太学读书,可带上六郎一道去。」 苏瑶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太学里,能与她一道读书的,均是勛贵世家的郎君小娘子,大家在一起读书,也是为了日后的结交来往,算是打小便知根知底的交情。 姑母此言,莫不是想让她先带着慕衍去提前混个眼熟? 怎地突然为何对慕衍如此之好? 还是方才她错过了什么? 小女郎紧紧抿了下唇,飞快地扫了慕衍一眼。 惹得他慢慢收起唇边的笑意。 自己是做错什么了么? 俊美如玉的小少年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14. 第 14 章 「你不喜欢与六郎一道吗…… 大约是小女郎低着头,怏怏不乐的模样太显眼,等见过后妃、处置完宫务后,苏皇后就令人将侄女唤来。 一室静寂。 嵌铜琉璃香炉里,用作提神醒脑的晨间香方悄然间被宫人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气息清冽芬芳的花浸沉香。 苏瑶双手捧盏酪浆,小口啜饮着,轻轻吸了吸鼻子。 皙白细嫩的脸庞上就现出些笑影儿。 这用以熏蒸沉香的木樨、茉莉,还是她带着月枝她们採摘的,没想到姑母这就用上了。 正暗自欢喜着,就见苏皇后随手捲起文书,搁置一边,抬眼问她。 「阿瑶,你为何不愿带上六郎一道去太学?」 姑母竟是为这事找她? 苏瑶觉得有些委屈。 可慕衍与话本之事,又不足为人道。 她垂着眼睫,抿紧唇,沉默了会儿才忽然抬头。 第29页 「姑母,你为何对慕……六郎这般好,他的生母不过是宫人,与我们苏家又无甚干系。」 苏皇后揉了揉额角,神情冷淡,「那他也是陛下的子嗣。」 见姑母因打理那些繁冗宫务,露出疲乏神色,苏瑶将杯盏搁到案边,轻轻走到苏皇后的背后,跪坐下来,替她按揉着鬓边穴位。 「您是为着姑丈么?」她轻声问。 是因为多少还惦记着承熙帝,才爱屋及乌地要替他料理好后宫? 苏瑶不满地嘟囔,「可姑丈分明只会把珍珠当鱼目……」 宠着样样不如姑母的林贵妃,都不知道他图什么。 苏皇后微阖上眼,闻言冷冷一声,「又与他何干?他如今寻常也不往凤仪宫里,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是更好。」 按揉的细指顿了下,苏瑶的语气也雀跃几分。 「您这般想才好,没道理只有您念着他的!」 「若不是姑丈是皇帝,」小女郎不屑地娇哼一声,「阿耶早就打上门,让那等宠妾灭妻的负心郎写和离书了。」 「别胡说,」苏皇后按住侄女的手,牵了牵唇角,「议论起长辈之事还没大没小的。这话出了凤仪宫,可就不能再说,若否,我可不去保你。」 既然不是为着承熙帝的缘故…… 苏瑶将小巧下颌都靠到姑母肩上,很轻很轻地蹭了两下,语气低低的。 「那姑母您为何对六郎这般好?还要我带他去太学。」 「连为他未来铺路之事都想好了。」 苏皇后轻抚侄女的发顶,诧异道,「阿瑶竟是这么想的么」 苏瑶乖巧地嗯了一声。 「六郎好学,自小又吃了不少苦,我多怜惜他几分,阿瑶便吃醋了?」苏皇后笑道。 「才没有……」 小女郎生出几分惆怅来,她细声撒娇,「姑母怎么能这么想阿瑶,我才没有吃醋呢。」 她只是不想让慕衍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成为话本里的暴君而已。 「六郎都这般年岁了,便是您对他再好,他也只会记得自己的生母,说不定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出宫后也不会念着苏家几分好。」 苏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她回过身,伸手将侄女揽到怀里,意外道,「这是谁跟阿瑶说的?」 「没有谁,都是我自己想的。」小女郎的声音闷闷的。 「阿瑶,」苏皇后正色道,「我是皇后,更是六郎的嫡母,于情于理,都要好生照料他。更何况,便是拖到六郎身份昭告天下之后,他去太学,也是理所应当。如今不过是让你先带他去,认字识人,你便想这许多。」 「六郎模样生得好,性子也温和,你不喜欢和他一道读书么?」 苏瑶心知姑母已是定下此事,无可转圜,便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这倒奇了,」苏皇后挑了挑眉,「先前你自己去冷宫看他,如今倒还嫌他。」 「我只是担忧,姑母的好心,日后会不会白费了……」 「何需担忧这许多,」苏皇后话里带着笑音,「六郎现下还小,好生教导,让他懂得些是非。」 「便是他日后与苏家不亲近,难不成还会倒戈对付苏家?那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将来还能谁敢与他亲近,为他做事?」 那可不一定。 话本里的慕衍就是个六亲不认的暴君。 苏瑶闷了一口气,很想将话本之事和盘托出,可张了好几次口,都是话到喉间,便没了音。 最后也只能在姑母的注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等她一步一挪地出了殿,苏皇后才蹙了蹙眉。 她令人将服侍两人的宫人叫来,细细问过他们相处之事,更沉默几分。 心里疑窦丛生。 若是依着宫人所说,阿瑶与六郎分明相处得不错,她怎生还会排斥六郎? 思索几息,苏皇后又让人将慕衍叫了来。 打量着堂下立得笔直的小少年,她语气更温和了几分。 「六郎方才都在做什么?」 慕衍抬起眼,漂亮明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孺慕之色。 嗓音也是干干净净的。 「我听莹云姊姊说,凤仪宫今日很是忙碌,便想跟她学学如何调香。一来帮帮她们,二来调出了好香,将来也好在娘娘面前借花献佛。」 调香品茶,都是风雅事,苏皇后也没说什么。 她温和道,「阿瑶与我说好,后日便要回太学读书,到时你便与她一道去。我会吩咐人,在她身侧为你添张小桌。」 原以为小少年日日勤学苦读,能得到这个机会,会面露欣喜,可堂下的慕衍却是微微皱着眉头。 「县主她……」他低声道,「可会答应么?」 苏皇后温和地打量着他。 见他虽是这般说,但眼里含着微弱的光,亮晶晶的,俨然是欢喜极了。 只不过顾念着苏瑶才有些犹豫。 说起来六郎与阿瑶的年纪,倒是差相仿佛,但依苏皇后看来,平日里倒是六郎顺着阿瑶多些。 她也没想过要让慕衍与苏瑶培养出什么特殊感情来,但见小少年对她疼宠的侄女亲近照应,再看慕衍时就更喜爱几分。 「阿瑶不过是担忧你去了太学,跟不上进度,才有些犹豫,六郎勿要多想,只管去便是。」 第30页 苏皇后替侄女解释了几句。 「后日你跟着她去便是。只是太学的夫子多是宿儒名士,你初去,应是有些艰难。倒也无妨,慢慢赶上便是。」 慕衍听着,眼底就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俯身一揖,乖巧有礼地应下了。 等他出去了,苏皇后才敛了笑。 想到自己日后的安排,她便觉得有些对不住慕衍。 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年幼的小郎君罢了。 …… 从望仙台回来,苏瑶就让月枝取了新锁,当着慕衍的面,将把那扇连通寝居和耳房的小门锁得严严实实。 倒也没提让他换住处之事。 小女郎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既然慕衍能听见她这厢的异样声响,那反过来,她不也能听见慕衍那处的动静么。 为防万一,苏瑶还再三跟贴身婢女确认了,自己的确没有说梦话的前例,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夜色渐浓,倦鸟归巢。 屏退婢女的内室里,小女郎摩挲着枚锁匙,鎏金铜钥在摇曳生姿的烛影熠熠生辉,让她的心思都活跃几分。 这锁匙只有她有。 慕衍是没有的。 那岂不是,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她都能悄悄地去瞧瞧,慕衍在做什么? 若是夜间去,凑巧这人说梦话,岂不是还能偷听几句。 此事可行! 苏瑶眼睛一弯,便从妆奁里翻翻捡捡,寻出一枚鸡卵大小的夜明珠来。 若是夜间秉烛而去,实在太过明亮。 这夜明珠光线柔和,倒是刚刚好。 小女郎见惯了好东西,也不管这珠子价值几何,只觉得终于派上用处。 只是个头太大,需用手捧着。 着实不方便。 她琢磨了会,又在匣子里翻出个合适的络子,将夜明珠往络子里一装,拎在手里晃了晃,才心满意足地将这临时制成的提灯搁到桌上。 接下来,便是等夜深了。 苏瑶的算盘打得妙。 她窝在温软如云的丝被里,留神细听更漏的滴答声。 一滴,两滴,三滴…… 静静地等着夜深。 只可惜天色一黑,四周渐静,她脑海里各种念头就开始缠来绕去。 平日觉得有些扰人的更漏声,竟比教坊司里最悠缓的乐曲还要催眠。 总而言之—— 等苏瑶再一睁眼,外间天已大亮。 听到动静,等待良久的婢女纷纷进屋,匆匆忙忙地替她梳洗完毕。 而才一出门,心情复杂的苏瑶就见小少年正拈着花枝,神清气爽地在与莹云说些什么,那两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分外刺眼。 小女郎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唇。 下定主意,今夜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余光瞥见小县主终于出门,慕衍原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便与莹云一道,不急不缓地上前问安。 却只得了个冷脸。 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已然知晓这位娇气的小县主很有些起床气,也就没放在心上。 回过头来,继续向莹云讨教些调香的方子。 慕衍虽是在冷宫里荒废不少年岁,但他本性聪悟,而莹云性子虽古板,到底年岁不大,还是有几分好为人师的。 见他真心讨教,便也不吝藏私。 「娘娘殿内燃着的那香,名为花浸沉香,趁着清早露水,採下木樨,茉莉等……花汁浸入蔷薇水浸过的沉香,再……」 苏瑶打旁边过,听见这些,只扬了扬眉。 调香什么的,慕衍想学便学,难不成他还能靠着调香,做成什么大事不成。 心里存着事,苏瑶这一日都格外煎熬。 而慕衍也发觉,似乎小县主总是在时不时偷瞄他。 可等他抬眼望去,对方又迅速收回视线,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夜间躺在床榻上,他思索着,越发困惑不解。 直至三更也不曾沉眠。 迷迷糊糊中,有什么细微的动静响起,让慕衍心神一凛。 他缓缓握住了枕下的匕首。 15. 第 15 章 黑暗中,被抓住手 枕下的匕首,是慕衍贴身不离之物。 他在冷宫长大,除去足可伤人的蛇虫鼠蚁,还曾遇到因他相貌好,便心生歹意的宫人内侍。 只不过—— 小少年静静听着屋内的细微声响,搭着眼帘,冷不丁地想起了某个曾趁夜而来,却被他用石块砸得头破血流的老内侍。 也就是因着此事,他的阿娘悄悄送来了这柄匕首。 因着常年劳作,发间早早生了银丝的宫人出身低微,不识字,更没有什么图谋算计,这一生最大的胆识,便是偷偷生下他,又瞒住了他的存在。 慕衍攥紧匕首,凝神分辨来者身份。 他心中生疑,此处可是凤仪宫,难不成还会有宵小之徒不成。 来人的脚步极轻。 夹杂着柔软衣料曳地的窸窸窣窣声。 声响渐近,慕衍绷紧身躯,只待致命一击,却蓦得嗅到些熟悉的淡淡香气。 识出是何人的小少年:…… 他忍住心里的古怪之感,松开手,克制气息变匀长,装作熟睡的模样。 等到那人近前,才悄无声息地睁开一线,从长睫间隙打量这位小县主要做什么。 第31页 恰逢夜色侵霜,烛火幽暗,有女郎提珠而来,柔光萦身,皎皎如月。 慕衍面无表情地想,若不是女郎年岁太小,还是偷偷摸摸进来,说不定真让人以为这是什么神仙精魅趁夜来访。 苏瑶此时也是心跳砰砰。 她提着裙摆小步小步地进了屋,攥紧手中的络子,细嫩笋足上只套了层素袜,连丝履都不敢穿。 好不容易才行到床榻边。 她怕这光惊醒了慕衍,连忙将夜明珠塞进了袖中,原本就柔和的光线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借着这光线,只能看见床榻被褥间隐约的人形起伏。 连慕衍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在床榻边站了会儿,苏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慕衍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她站在这做什么? 难不成要站上一整夜不成? 小女郎倏地发觉自己可能是脑子抽了,竟会想出这么个不靠谱的主意,最可怕的是她居然还照做了。 本就强忍着困意的小女郎一下子蔫了。 她咬着唇,憋闷地想,她这是又做了无用功? 本就硬撑着打熬到深夜,一阵阵浓浓的困意袭来,小女郎眨着眼,神思不属,心想要不先回去……她抬手掩口,鼻端痒痒的,有些想打哈欠。 床榻上的那人骤然翻了个身。 苏瑶当即硬生生地忍住了这口气,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慢了半拍。 而在她看不清的所在,慕衍无声地弯了弯唇。 被吓了一跳,苏瑶竖耳细听,见床榻上的人没了动静,才踮起脚尖,打算像来时一般悄悄离去。 可惜事总不遂人愿。 她才走出没两步,袖中那颗的夜明珠竟是掉了出来,一路不停,骨碌骨碌两下,就滚到了慕衍的床榻底下。 苏瑶的困意都被吓没了。 她三两步躲到幔帐的死角里,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往床榻上看。 这一声太过突兀,连假作熟睡的慕衍都颤了颤眼睫。 可随着晦暗光线的消失,他也猜到大约是小县主用于照明之物掉了出来。 还极有可能是滚进了榻底。 这倒是有趣。 小郎君轻轻扬了眉,不由得有些好奇:也不知县主接下来打算如何? 夜明珠掉落的一瞬,苏瑶脑海中只剩四个大字——这下完了。 她整个人都僵住,甚至开始飞快琢磨起该用什么藉口把被惊醒的慕衍敷衍过去。 可等了半晌儿,都不见床榻上有动静。 没想到慕衍睡得这么死,小女郎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踱到塌边,见榻上的确没有动静,才蹲身伸手去探。 一下,空的,又一下,还是空的。 苏瑶忍了又忍,索性半跪在绒毯上,一手胡乱拢住散乱的发尾,一手扶着榻边试图往里看。 果然,夜明珠滚到了靠墙边。 苏瑶倒抽口气,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藉助外物,这夜明珠大约是取不出来了,可现下哪有什么细长竿子。 可若是将夜明珠留在此,假以时日,被慕衍或是其他人发觉了,自己不就百口莫辩了? 她急得直咬唇,却在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手。 夜深人静,此间只有一个熟睡的人与自己,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手。 苏瑶吓得一个激灵,颤巍巍地抬眼去看。 「县主……」 极轻极低的喃喃声,仿佛出声之人还在沉沉睡梦之中。 原来是慕衍在说梦话? 苏瑶顿时松口气,整个人往后仰,直挺挺地栽坐到了绒毯上,细细平复着急促的气息与心跳。 过了会儿,她试探性地挣了挣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慕衍这是梦见了什么,连梦里都在喊她,小女郎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夜明珠了,只想着如何脱身才好。 她寻思了会儿,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极为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分开,那握住自己细腕的手指。 幸好还算顺利。 苏瑶一下子翘起唇角。 一根,两根……好不容易掰到了无名指,那人竟是喃喃两声,又将她的手腕握得紧紧的。 这一瞬,小女郎简直想把榻上人推醒。 可到底是有所顾忌。 她深深吸口气,从头再来。 这回倒是顺顺利利地脱身。 临走时,苏瑶有些犹豫地瞥了眼床底,最后还是狠下心,转身回去。 等墙上那扇小门彻底阖上,床榻上装睡的那人才慢慢坐起身。 慕衍思索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苏瑶的来意。 倒是一想到方才的刻意为难之举,他捻了捻残留温热的指尖,眸中就浮现出几许笑意,轻轻浅浅的,全然出自真心。 慕衍起了身,寻出个合手的物事,将床底的夜明珠捞了出来,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便藏到书橱的夹层里。 若是他所料不差,为着这珠子,小县主也需得再来上一遭。 或许也能想想法子,试探出她的来意。 一夜不曾安眠。 苏瑶早起时,便半阖着眼,即使撑着下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不住点头。 「县主昨夜未曾休息好么?」月枝替她梳发,有些担忧地问。 「我昨夜做了个梦……」小女郎闷着声,隐约有些咬牙切齿,「我梦见我把六郎揍了一顿。」 第32页 流霜捧着件新制好的百褶月裙入室,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六郎可是有哪里招惹到县主了么?」 「无,」苏瑶有口难言,小脸都垮了下来,「不过是个梦罢了。」 婢女对视一眼,还是月枝低声道,「县主精神不济,今日可还要去太学?还是婢子去禀娘娘,让您再休息一日?」 「姑母想必已经通知夫子了,我怎好失约?」 苏瑶摇摇头,强自打起精神。 太学里那帮夫子,最是重诺守信,若是自己不明不白地改了时日,回头怕不是要给她些脸色看。 光是课上频频提问,就够她喝上一壶。 等苏瑶垂着眼帘,困意十足地出了门,就见慕衍已然在回廊下等她。 晨风清爽,将他的发带、衣角尽皆托起,翩翩然仿若归鹤,衬得还未长成的少年如竹如松,气度俨然。 即使是还未曾昭告他的身份,来往的宫人打他身侧过时,都不自觉地敛色几分。 小少年似是一无所知,见她神色恹恹,还担忧问道。 「县主昨夜睡得不好么?」 托他的福,自然是不好的。 苏瑶磨磨后槽牙,挤出个笑来。 随意编了个理由。 「夜里炭火正炽,难免有些咽干,所以未曾好眠。」 月枝与流霜对视一眼,皆见对方眼里隐隐笑意。 气恼归气恼,既然答应了姑母,苏瑶还是趁在路上,仔细交待着头一遭去就读的少年。 「太学之名始于西周。五帝时的太学其名为成均,在夏则为东序,在商名为右学,周代的太学为上庠……」 说起这些正经之事,小女郎面色一肃。 「而到了今时,开朝太宗改设国子监,其下又分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分别对应不同品级官员子女就读之所。」 慕衍心念一动,「那如今太学中就读的?」 「皆为宗室皇亲,勛贵士族。」苏瑶答道。 她见慕衍若有所思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忧虑自己的身份,便信誓旦旦道,「是姑母亲口允你陪我就学,有我在,量他们也不敢轻视欺辱于你。」 慕衍略一颔首,微微对她笑起。 此时朝霞如彤,日色柔和,悉数泼洒钟集于俊美毓秀的小少年身上,竟惹得路过看呆的宫人一个不当心,撞到了廊柱上。 流霜忍不住,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 真有那么好看? 苏瑶腹诽着,不由自主地多打量慕衍几眼。 这么一打量,她扬了扬眸子,才发觉对方似是又抽高一截。 去冷宫时,慕衍才只比她高上半头,现下看来,自己竟是只到了他的下颌处。 苏瑶悄悄地踮了下脚。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没想到她梦见个话本,想方设法地阻止剧情发展,竟还能让慕衍提前过上好日子,连身量都长高了。 小女郎一连遭受多重打击,这会儿连话都不想说。 慕衍只当她是昨夜睡得太晚。 想到被自己藏于书橱里的夜明珠,再看看无精打采的小县主,他微微动容,开始思索,是否该想个法子将夜明珠还回。 可如此一来,只怕很难再得知小县主为何夜半来探。 各怀心事的两人来到太学,迎来的便是太学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最先发难的是慕珏。 他早便得知苏瑶今日会重返太学读书,甚至还兴致勃勃地给她预备了些小玩意,想讨她欢心,却没想到慕衍竟也跟了来。 想起自己从母妃处得知的讯息,慕珏知晓这人动不得,越发伤心欲绝,委屈十足。 上前就拦住两人的去路。 「瑶妹妹,你怎地把他也带来了!」 16. 第 16 章 「长宁县主这是作甚?」…… 被慕珏这么一问,慕衍还没什么反应,苏瑶倒先皱了皱眉。 她三两步站到慕衍身前。 替他挡住了种种惊艷、好奇、轻蔑的打量视线。 长长的织锦发带上还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明珠,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荡悠悠地打个趾高气扬的旋儿。 「我才病过一场,气力不济,姑母让六郎来陪我读书,有何不可?」 苏瑶心里其实门儿清。 私底下她再怎么看慕衍不顺眼,那也是凤仪宫里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情,哪里能在太学里让他被众人看了笑话。 苏家人没别的缺点,就是护短。 她阿耶是,姑母是,连她和兄长也是。 慕衍今个儿是跟着她来的太学,她就定会让这人全头全尾地回去,连半点委屈都不能受。 被比自己还矮上一头的小县主拦在身后,慕衍垂着眸,视线都落在她乌鸦鸦的发顶,再一次意识到她的确是在护着自己。 波澜不兴的心湖上遽然漾起涟漪,一圈一圈,再也无法平静。 他没出声,却是往前靠近半步。 看在慕珏眼里,就是两人已然情谊深厚,一个愿护,一个甘领。 他攥紧拳,眼眶都有些红。 周围的哪个不是人精,见状就往后半步,以免殃及自己。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挤眉弄眼地对眼色,看起热闹来。 只有苏瑶不怕他。 从小一道玩到大,她对这个玩伴有几斤几两甚是清楚,但也不想陪慕珏犯痴。 第33页 她撇撇唇角,转移话题,「你倒是有功夫在这质问我,你的课业都做完了?」 慕珏根本就没听进去。 他只想把苏瑶身后那道瘦长的身影赶出太学去,再警告他离自己的瑶妹妹远些,可一想到卫贤妃的告诫,气势就颓了一大半。 五指攥紧又分开,才哑声道,「瑶妹妹,我给你准备了几样小玩意儿,你……」 「县主,快到上课的时辰了。」 慕衍温声提醒着,神情没有一丝不耐。 苏瑶瞥了眼屋角更漏,便慌慌张张地领着人往自己的位置去。 今日来讲书的可是御史台出了名的老古板,丝毫不因着他们的身份留些情面,若是被逮了个正着,那可是要罚抄书的。 四周的见无热闹可看,也都纷纷作鸟兽散。 只有慕珏定在原地,狠狠地瞪了小少年一眼。 被苏瑶看个正着。 小女郎还未开窍,只觉得奇了怪了,话本里的事都还未发生,不就是自己不想跟他一道玩闹么,慕珏怎么就跟只乌眼鸡似的,处处针对慕衍? 她嘆口气,也没放在心上,招呼着慕衍就到前排正中的席位上坐下。 太学重门第,座次亦是有序。 苏瑶跪坐在屋内最好的座次,连慕珏这个四皇子都要往旁侧次座去,周围人不是没有艷羡的。 但这是承熙帝从前亲口允的,谁也不敢多加置喙。 说起来也是一桩人尽皆知的公案。 当年太子慕珣初初入学时,身边便缀了个小尾巴,哭哭唧唧地扯着他的衣袖不放,还奶声奶气地嚷嚷着,想跟她的太子阿兄一道读书,还要坐在室内最好的位置上。 恰好那日承熙帝来此。 他膝下子嗣少,公主更少,对上这位在宫里长大的长宁县主时,一向多有怜惜,瞧着有趣,又见太子也疼宠表妹,不甚计较,便发了话,让苏瑶坐在这第一等席位上。 不过是个座次罢了。 苏瑶自己未曾放在心上,却不妨碍别人看着刺眼。 譬如今日来讲书的韩御史。 他是乡人举孝廉出身,官声极好清正不阿,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偏偏他家中有了个母老虎,就最是鄙夷女子,常自嘟囔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所以每每看见这独占最好座次,读书却不甚勤勉的长宁县主,都恨不得捶胸顿足,仰头哀嘆一通。 苏瑶甚至怀疑,若是给他支笔,定是能洋洋洒洒地当场写出篇檄文来,好用三寸不烂之舌,就把自己赶出太学。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御史左脚先迈进屋,余光里才瞥见她,眉头就皱紧得能夹死苍蝇。 小女郎不由地撇了撇唇角。 苏家祖上可是连女将都出过,本朝亦曾出过女帝,有谁敢说女子卑贱?这韩老头也太过迂腐。 她只当没看见,随意翻起书捲来。 偶尔一分心,就瞧见身旁小桌上,慕衍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都不曾翻页。 苏瑶无聊,旁观了会儿,就凑过去,好奇轻声,「是哪里有不识得的么?」 淡淡香气袭来又靠近,小少年面色微红,低声回她。 「只略略识得十之五六,所以不解其意。」 苏瑶翻了翻他桌上的那册,疑心他夸大,不过才习字不多时,能识得十之一二就已是不易,便指了几字考他。 却没想到慕衍当真认得。 不只是认得,还蘸了墨,提笔写了出来。 虽然没有积年累月的练习,笔力不够,但也是竭力工工整整的。 她不信邪,又指了些复杂冷僻的。 这才发觉慕衍竟是真有这般天赋,才习字不多时,便能记诵这许多。 苏瑶心头生出些莫名滋味。 既是惊讶于慕衍颖悟绝人,又暗暗开始警醒,怕他早早有了能耐,便成了话本里的暴君,将来会威胁到太子阿兄的地位。 一对小儿女年纪相仿,肩并肩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分外亲密,可就惹了不少人侧目。 慕珏早就无心读书,只拿眼盯着前方两人,见状更是闷了一口气。 几案上,造价高昂的凝霜纸研妙辉光,墨色一点如漆。 他却毫不顾惜,揉皱纸,团了团,冲着两人就砸过去。 本是想砸慕衍的,却是歪了下,砸到了苏瑶头上。 怒气沖沖的少年当即缩肩低头,心虚十足。 被砸的苏瑶怔了下,冷着脸抿唇回头,却见四周并无异样。 「纸团上有墨迹。」 慕衍心细,俯身将纸团捡起展开给她看。 一看这歪歪扭扭的字迹,苏瑶就知道是谁。 心道慕珏真是纯心找不痛快的。 小县主半点不肯吃亏,将纸张重又团起,扬手就砸了回去。 一下正中低头装读书的那人脑袋。 可被砸的那人却是惊喜抬脸,沖她露出个高高兴兴的笑来。 苏瑶:「……」 失策了,她就不该给慕珏任何眼神。 「四郎真是过分!」 她没有好气地埋怨了句。 慕衍本是见惯了她冷声冷气地称呼那人四殿下,这会儿听到一声脱口而出的四郎,唇边的笑意渐淡几分。 他整理一瞬心绪,指着一字,诚恳求教。 「此字何解,还请县主教我。」 第34页 苏瑶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回来。 原来还有她教慕衍识字的一天,小女郎翘起唇角,脸色一下变得生动。 可等看清那字为何,她心情复杂骤然起来,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慕衍几眼。 「你当真不识?」 小少年一目不错地望着她,缓缓摇头。 苏瑶撑着下巴思索了会儿,才慢慢道,「此字为衍,从水从行,水朝宗于海也,可称之为衍,又有富足之意。」也是你未来的名字。 她顿了顿,到底未曾说完。 衍字其实还有一意——蔓延繁盛,实为多余。 太子阿兄单名为珣,便是慕珏的名也是带玉的。偏偏慕衍的名,说得再好听,德星昭衍,厥维休祥,实则不过多余之意。 单从这名看,便可知话本里,她那位便宜姑丈认回这颗遗珠后,是有多不待见他。 连生父都厌恶他,也怪不得话本里的暴君会长成个性情扭曲的模样,苏瑶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个念头。 「水朝宗于海……」小少年低声道,「百川入海,想来应是极为壮阔之景。」 他虽是这般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艷羡之意。 苏瑶怔怔看他,一时出神,想起了话本里的一个情节,说是有一年暴君带她东巡,醉后拥着她去海边观日出…… 正回忆着,就又被个纸团砸中。 慕珏这是有完没完? 被打断思路的小女郎皱着脸,有些不耐,捡起纸团回身,看也不看就扬袖砸了出去。 …… 一片死寂。 太学里的学子们俱是楞住,视线整齐划一地落到沉下脸的韩御史身上。 只见他花白的鬍鬚微颤着,抖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长宁县主这是作甚,竟是要用纸团砸老夫?」 完了完了,苏瑶身子绷紧,大脑一片空白,却还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低头认错。 这回怕是又要被罚抄书了。 她有些绝望地想。 就不知道这次是抄哪本大部头了。 还是她身侧的小少年先反应过来,俯身长揖,不卑不亢道,「夫子容禀,实是四殿下先用纸团砸县主,县主气恼反击,才不小心误中夫子,还请夫子明察。」 「你又是何人?」 韩御史怒气难消,语气更严厉几分,「此处可是太学!哪里轮得到你开口?」 这话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留。 简直是赤.裸.裸地将慕衍的尴尬身份摆到明处。 他并非凭藉父祖荫爵进来,更不是世家勛贵家的郎君。 学子里有那等胆大的,已经低声窃笑起来,不过是个以色侍主的陪读随从而已,倒是会替主子开脱,竟敢在刚直耿介的韩御史面前多言。 洛京里谁人不知长宁县主极爱繁华悦目之物,便连身边侍候之人,都要挑长相出挑的。 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郎君,可不就是靠着过分出彩的脸,讨了小县主的喜欢。 尤其是慕珏身后的几位卫家子,素来自诩清高矜贵,唇边的讥讽笑意高高挑起,格外刺眼。 大约是头一次被当众嘲讽,苏瑶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少年似是微微颤了下,却还是勉强维持着俯身长揖的姿势,在替她求情。 小女郎环顾四周,见众人看向维护着她的慕衍时,神情俱是不屑且轻蔑,眼圈倏地就红了,活像只快要炸毛的兔子。 分明是慕珏先挑的事。 真是岂有此理…… 17. 第 17 章 「县主真是黑的也能说成…… 反应过来的苏瑶这会儿气得眼眶发红,眼尾也发红。 尤其是侧脸一看,明明是罪魁祸首的慕珏躲躲闪闪,明摆着不肯主动出来担事。 当即就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她就知道,这厮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太学的夫子罚抄书,一旦犯了事就跑得最快,仿佛被罚抄个书就能要了他的命。 指望他出来,只怕日头都要打西边出来。 「夫子,」苏瑶才不惯着慕珏,直接将事都抖了个干净,「是四殿下先用纸团砸我,我才将纸团丢回去的,不留神砸到了您,实是我的不是。」 心知韩御史脾气上来了,连姑母的面子都敢驳。 她无意识握紧腰间玉环,将火气暂且压下,又看了依旧维持着俯身姿态的慕衍一眼,抿了抿唇,破天荒地福身告罪。 继续诚恳道,「六郎是我的随从,他一心向学,天资极佳,姑母怜惜爱才,便让他随我读书。方才也是一心维护我,才落了规矩,还请您莫要怪罪于他。」 这位连帝后都另眼相看的小县主难得深深蹲身行礼,却只是为了替她身边的小少年开脱。 不少人再看嚮慕衍时,眼神开始闪烁,都在暗自猜测着,莫不是这小郎君现下深得长宁县主的欢心。 原本肆无忌惮的轻蔑眼神收敛许多,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连慕衍自己,都微微抿着唇,心里涌上些难以形容的心绪。不过是在这位县主面前示弱,顺从,竟是能得她如此维护。 虽是不知韩御史如何厉害,只看那位跋扈的四皇子都不敢站出,就足以见得,其人定是不好招惹。 可如今县主为了他却能迳自站出。 自慕衍知事以来,除去记不清面容的生母外,便再未感受过这种维护和善意。 第35页 他状似平静地躬身行礼,胸腔里却是扑通扑通,有什么在越跳越快。 无暇深思众人如何臆测,苏瑶实是心里飞速酝酿一番之后才开的口。 韩御史这人,说迂腐是真迂腐,最是看轻女子,规矩也大,言语行事更是全凭心意,常叫人下不来台。 方才他呵斥慕衍,未必没有看不过眼,借题发挥之故。 只怕是听到些什么流言蜚语,觉得慕衍小小年纪奸猾谗上,硬生生挤进太学,玷污了学堂清净的所在,才故意不留情面,想羞辱得慕衍自行离开。 但他又最是爱才,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道韩御史韩缜,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家当俸禄,但有盈余,皆被用作接济寒门勤学的学子。 所以苏瑶才会特意点出了,是慕衍聪颖好学,苏皇后才会起了让他陪读的心思,并非是她相求之故。 她行过礼,站直起身,大大方方地看着韩御史,果然见他神色微变。 「哦?竟是如此?」 韩缜脸色稍缓,正要让慕衍起身,试试他的才学,就被人打断。 「县主倒是会维护随从!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轻佻的少年嗓音传来,苏瑶循声望去,窗边正有人站起身。 林蔚,林家四郎,也就是林茵的亲兄长,此时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 他佯作正色,「夫子可莫要信了县主的维护之言,我前几日打凤仪宫过,还看见这小子在跟个老内侍识字,连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谈得上聪颖!」 此言一出,太学里嗡嗡声一片。 甫开始学字的人,哪里能看出什么天资,长宁县主这不是诓韩御史的么! 韩缜骤然脸一沉。 「县主,林四郎所言当真?」 没想到林蔚冷不丁横插一道。 苏瑶长睫微颤,再开口时语气急促又带点儿气,将两人的那点恩怨都抖了出来。 「林四郎,你是因着你妹妹被赶出宫,便心生记恨,刻意与我为难的么?」 「明明是林茵将我推下水,你却记到我头上,还在此煽风点火,你莫不是觉得,害人之人,还有理了不成?」 「我不过是说了实话!」 林蔚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同窗们看笑话的目光刺得他浑身不自在,反而恼羞成怒,犟着脖颈道。 「夫子,那小郎君连字都不识,您一试便知!」 「林蔚!」 「好了!」韩缜不耐烦地发了话。 他多少也听说了那桩落水之事,只觉得女子果然都是好妒多事,不想再提及,转向苏瑶道。 「长宁县主,且不论个人恩怨,你方才所言,可有欺瞒?你这随从当真刚刚开始习字?」 「六郎他……」 苏瑶飞快地瞥了韩御史一眼,刻意吞吞吐吐的,不肯给个准话。 察觉身边小少年似要开口,她还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把,告诫他别动。 浅绯色的轻软衣料自他的袖边一划而过,慕衍顿住,眸子扬了一扬。 虽不知小县主要作甚,但他总是要听她的。 于是小少年纹丝不动地立在苏瑶身边,垂着眼,神情冷淡而疏离,似是周遭情形皆与他无关。 而在衣袖下,修长的指尖却是轻轻地抚着手背上被她咬出的伤痕,流连不已。 小县主吞吐半天才道,「六郎他的确才开始习字……」 四周静寂一瞬。 都没想到长宁县主果真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欺骗以铁面无情着称的韩御史,只怕是一怒之下,被他赶出太学都有可能。 林蔚这下差点把尾巴翘上天去。 心道,就是这个长宁县主,害得他的妹妹被赶出大昭宫,回府后就日日哭泣不休。他若是能将她赶出太学,也算是报了仇了。 眼见韩御史绷着脸,气得连嘴角都在抽搐,万钧雷霆之怒近在眼前,慕珏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他是怕夫子罚他抄书,但更怕苏瑶当真挨罚,面无血色地站了出来,颤声认错。 「夫子,是我……」 「六郎是不大识字,但谁说不识字,便不能读书了。」 小女郎骤然出声,下巴微扬着,声音一派纯真。 「六郎虽是才开始习字,但他天资聪颖,不几日便能记住书页上泰半文字。但凡他所听过,看过的,皆能过目成诵。夫子,这难道还称不上是天资聪颖么?」 过目成诵? 有此才华者,不说没有,但也当真少见。 这下太学里议论声又起,连冷眼看热闹的几个卫家子都稍稍正眼地打量慕衍一瞬。 「县主说的可当真?」韩缜捋着鬍鬚,语气蓦得和缓,问那始终一言不发的小郎君。 「自然是真的!」苏瑶胸有成竹道。 她从书案上随手捡出本书,捧到慕衍身前,抑扬顿挫地将书上所言读出,足足念了大半页,才停下。 小女郎眸子亮晶晶的,凝着身侧安安静静的小少年,「六郎,你都记诵下来了么?」 慕衍抬眼看着她,眸色微暗,他从未将自己过目不忘之事告知过苏瑶。 来太学前,那花圃里的老内侍曾扶着被风吹折的枝丫漫声教导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六郎,你现下还小,无所依仗,身如浮萍,若是去了太学,千万莫要生事,更不可夺了那些世家子的风采,否则不定会招来什么祸事。」 第36页 小少年没有立即出声。 「哼,该不会是县主夸大了吧!」林蔚当即不甘心地出声嘲讽。 苏瑶懒得理他。 她方才可是突然想起话本里的一处细节,才敢这般托大。 【灯火通明,北边源源不绝的战报堆满帝王的桌案。 「陛下若是忙碌,歇在含元殿便是,何苦还要来昭阳殿一趟。」 被迫深夜侍墨的女郎神色恹恹,语气冰冷。 如此大不敬的话,暴君却只是挑了挑眉,连眼风都不曾给,只伸手握住那截莹润的皓腕,细细摩挲流连。 眼见暴君一目十行,女郎抽回手,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陛下便要做做样子,也该多花些功夫换个地方,在昭阳宫里这般装腔作势,朝堂上那些大臣都还能看见不成?」 年轻俊美的帝王敛着眸,不辨喜怒,手上一用力,便将浑身竖起尖刺的女郎拉进怀里,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畔,将那文书上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末了,才抬起因着这般亲密举止,隐忍着不悦,面色微红的女郎下颌,意味不明道,「原来瑶瑶便这般信不过朕?」】 现下的苏瑶却是信得过。 她捧着书卷,一目不错地看着慕衍,清凌凌的眸子里满含期待,若不是旁人在,几乎要抓住他的袖角催促他快些。 林蔚又冷笑一声。 对上小女郎信任期待的目光,慕衍心里滋味莫名,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紧。 凝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落满了夏夜的星子,依稀还带着几分期盼希冀,这般纯粹炽热,只怕是没几个人能狠下心肠拒绝她。 再想到方才她对自己的维护,慕衍的呼吸窒了一瞬。 他其实并不在乎太学中人如何看他,也无所谓韩御史方才的呵斥,他只是突然有些不忍心让她失望。 不过是背书而已,慕衍掀了掀唇,一出口便是—— 「圣人之立教……欲人为善而已……必不责其为求赏而然也……况慕赏避刑……」 竟是完完整整地将方才那段都背了出来。 「不可能!」 林蔚见那小郎君果真能将方才那段话记下,脸色大变,似是抓住什么,大声质疑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事先就串通好的,才会故意挑这一段!」 苏瑶撇了撇唇角,存心要让他死个明白。 便气定神闲翻了翻书,又挑出几段来让慕衍记诵。 不出片刻,太学内响起一道少年声,一如初雪消融时,最先从高山上流下的清泉,不急不缓,清澈好听。 一字不差,一字不错。 韩御史笑容满面,两眼放光。 他爱才惜才,遇到个好苗子就不肯放过,当下便将方才之事都抛诸脑后,亲自考校起那小少年来。 慕衍依旧是最初那副不卑不亢的少年老成姿态。 韩缜见状,心下又满意几分。 苏瑶见这一老一少打得火热,便轻轻款款地绕过耷拉着脑袋的慕珏,走到面色难看的林蔚身前。 「林四郎,」她的唇角翘得高高的,「我倒是不知,你居然这般关注凤仪宫之事,可是从你家长辈那处听来的?」 从林家派人抢夺太子慕珣的救命灵药之时,苏林两家,便是死仇。 撕破脸也无妨。 苏瑶扬眉一笑,继续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轻飘飘道,「只是可惜,你们林家盘算之事,我掐指一算,便知定不能成。」 她甚至凑近些,压低声道,「怎么样?没抢到太子阿兄的药,也没能污衊六郎,脸皮可疼?」 林蔚不意她竟然知道,神色惊疑不定,下意识想挥开她出门。 苏瑶弯弯眼,软软地往后栽倒。 一直用余光留神这边的慕衍蹙着眉,快走几步,将故意装摔的小女郎稳稳接到怀里。 他动作很轻,像是接住天边落下的月亮。 苏瑶心下满意,紧紧攥住慕衍的衣襟,脸上却装得悽惶,豆大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手指细细弱弱的,直指着林四郎,颤个不停。 「林四,你竟敢推我!」 18. 第 18 章 若是县主只待他一人好便…… 林四郎推了长宁县主? 太学里一片譁然。 方才众人都在关注慕衍与韩御史的谈话,未曾留意窗边动静,却没想到会闹出此事。 长宁县主何许人也? 苏大将军的女儿,苏皇后的侄女,林蔚都敢当众推她? 哦,对了,上一个行此作为的,也是林家的小娘子,难不成林家教出来的子女都这般张狂无教养,只会动手推人? 慕珏也顾不得别扭了,三两步围过来,急得团团转,一叠声道,「瑶妹妹,你可有哪里伤着了?有哪里疼吗?」 见苏瑶无事,上前就狠推了林蔚一把。 「你们林家人当真是好样的!前脚林茵才推了阿瑶落水,你就敢在太学推她!」 「若是阿瑶有什么不妥,我打断你的腿!」 苏瑶:「……」 方才缩着不敢承认的是谁,这会儿倒横起来了。 苏瑶没出声,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想附和慕珏,就装作柔弱不胜的姿态,往慕衍的怀里又缩了缩。 可下一瞬就觉得不对。 小女郎心情复杂,慕衍是何人,即使她现下不想要他的命了,他们哪里有这么亲近,怎么能大大方方地窝他的怀里。 第37页 苏瑶瘪了瘪嘴,直起身稍稍挪开些,不动声色地跟抱住她的那人拉开了点距离。 慕衍察觉到身上重量一轻,正从袖袋中取出帕子的手就顿了下。 但还是很快将帕子取出,替怀里的小女郎擦了擦泪珠。 怀中的小女郎脸颊微鼓,白皙里透着浅浅的粉,娇柔软糯,似乎一戳就破。 慕衍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犹豫着,有些磕磕绊绊地安慰她。 「县主,无事的,莫怕莫怕。」 他当然知道小县主是装的,却还是附和着她,干巴巴地哄了这两句。 小郎君过目成诵,却从没有过哄人的经验,他微微蹙着眉,绞尽脑汁地开始思索,该是怎么个说辞才比较适宜。 她有什么可怕的,苏瑶听得好笑,偷偷摸摸地在他腰间掐了两下,才继续装委屈。 躲他?又掐他? 到底是不懂小女郎的百变心思,慕衍眉心微折,又恢复平静,继续低声哄她。 还好脾气地任由她把自己身上原本平整的衣襟抓揉得皱皱巴巴。 另一厢,林蔚已经被慕珏狠狠地推搡了几下。 一开始他还顾忌着慕珏的身份和他身后的卫家,兀自忍着,只是到底被林家宠坏了,又仗着林贵妃的势,忍不住开始还手。 两个半大郎君,都没个轻重,澄泥砚,凝霜纸,松烟墨,沉漆笔,价值不菲之物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一直跟着慕珏身边的卫氏郎君倒想拉偏架,可他们平日清高惯了,落不下脸,也不知从何下手,焦急得不行。 各家的小娘子们却没什么心理负担,有几个与苏瑶有些面子情的,还过来跟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其他的则是在一旁三五成群地看热闹。 倒是把韩御史气了个仰倒。 他正欣慰于捡到个好苗子,这会儿见到这些文房之物被糟践,几乎要呕出血来。 多少寒门学子,连纸笔都用不上,倒能让他们这般糟蹋! 为官多年,韩缜的眼光何等老辣,哪能看不出这些少年人尚显稚嫩的弯弯绕绕? 方才林蔚几次三番为难苏瑶,他不开口,一方面真想试试那少年人的才学,另一方面则是苏家与林家如今越发水火不容,可惜太子又病弱,他不好掺和其中。 可现下闹成这样……韩御史举起戒尺用力敲了敲桌面,厉声道,「都给我停下!」 可那两人哪里肯听? 「都住手!」韩缜用戒尺又敲了几下。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道温润的男声。 「四郎,住手。」 苏瑶眼神一亮,一下子从慕衍怀里挣脱出来,牵着裙摆往门口去。 小郎君怀中顿时空空如也,他怔了下,才提步跟上。 半阖的屋门被推开,转出个面如冠玉的温文郎君来。 素衣玉簪,青衫落拓,周身的气度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只觉像是一副空山新雨后,画师醉酒时挥笔落下的泼墨山水画。 一见此人,苏瑶本来是装的,都突然觉得出几分委屈了。 她三两步扑到那郎君怀里,细声细气地唤他,「阿兄……」 屋内众人楞了下,也都上前行礼。 随同众人一道行礼的慕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原来这便是东宫太子慕珣。 「哭什么,」慕珣笑了笑,拍抚几下怀里撒娇的妹妹,温声问,「可有人欺负阿瑶了?」 他向来礼数周到,安抚幼妹几句,就走到韩缜面前,亲自扶起这位御史大夫。 「今日偶有闲暇,又想起阿瑶今日要回太学读书,便想来接她一道回凤仪宫,倒是来得唐突了。还请韩御史莫要见怪。」 韩缜此时脸上满是欣喜。 太子是中宫嫡出,品行上佳,他们一众老臣算是看着慕珣长大的,对其向来爱之重之。若非是他病弱,又怎会举棋不定?这回见慕珣身子大好,已然是笑眯了眼。 迫不及待道,「殿下何时大好的,打算何时回朝?我与几位老臣,可都还盼着殿下。上次与殿下所说的……」 慕珣极有耐性,温和地一一应答。 苏瑶这会儿脸上的泪痕都干了,见韩缜握着太子阿兄不撒手,她扯扯慕衍的衣袖,附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嘀咕咕。 「韩老头对着我们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倒是喜欢太子阿兄。这下好,阿兄来了,我们定不会吃亏了。」 温温热热的气息拂动小郎君未被束起的碎发,有些痒痒的,慕衍稍稍直起身,离远了些。 他很容易就辨别出小女郎抱怨语气里隐隐的自豪之意。 小少年抬眼看了看那位温煦如春风的太子,又将身侧小县主欢喜的神态尽收眼底。 方才县主眼巴巴地央求他背书时,便加速了许多的心跳声骤然平复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这位太子殿下一举一动,的确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县主与太子一道长大,敬佩兄长也是应当。 慕衍垂下眼,陡然觉得心口闷得难受。 像是有什么东西丢掉了一样。 可小县主本就不是他的,也不会只对他一人好。 小少年有些茫然,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里隐秘的想法,他竟是想要县主只对他一人好么。 可这分明是做不到的。 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随从,怎么可能让县主只待他一人好。 第38页 苏瑶丝毫未曾察觉到身边人心情骤然低落。 她见慕珣言笑晏晏地应对韩御史,过了半晌儿才止住话头,就上前娇憨地挽住他的手臂。 「阿兄是要接我回凤仪宫的么?」 慕珣顿了下,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看向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小少年。 「阿兄是来接你和六郎一道回凤仪宫的。」 他伸手招呼着慕衍,「六郎,来。」 见眉眼俊美的小少年乖巧过来,慕珣眼里的笑意更深几分,拂了下他的肩,便对韩御史客气地揖揖手。 「六郎聪慧,却是开蒙晚了,实在有些可惜。日后倒还需劳烦韩御史多多费心了。」 韩御史本就爱才,见太子殿下又替慕衍开口,自然是一口应下。 想来殿下与他一样,也是惜才之人,韩缜老怀欣慰。 「四郎,」慕珣自然没放过那瑟瑟缩缩,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少年郎,语气转冷,「过来。」 「二兄……」慕珏笑得比哭得都难看。 「是你上课时走神,还用纸团砸阿瑶?」 苏瑶在一旁,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她还扯扯慕衍的衣袖,让他附和自己,皱着脸道,「连六郎都看见了!」 慕珣蹙着眉看了看四弟,也不指望他解释。 「读书需得心静,你如何整日都毛毛躁躁的?便罚你去抄上十遍清心诀,但念在也是关心阿瑶,你才会大打出手,便容后日再交上。到时务必记得让人送来东宫,我会亲自查验。」 噗——苏瑶差点没笑出声。 抄书什么的,可不是要了慕珏的命。 清心诀抄上十遍,还要后天送到东宫,太子阿兄这一出手,可真是了不得。 她抱着慕珣的手臂,忍笑到肩头不住打颤,狐假虎威道,「四殿下可千万别写成鬼画符,要不阿兄可是不认的!」 慕珏哭丧着脸,心如死灰。 原来这位四殿下最怕的是抄书,慕衍听出他们的话中之意,暗暗记了下来。 慕珣并未处置林蔚,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就吓得后者跌坐在地。 苏瑶也没吭声。 等一行人缓缓走到竹帘遮风的回廊上时,她才纳闷问道,「阿兄怎么不罚林蔚呢?」 听了这话,慕衍也微微侧目。 见年幼的弟妹皆是不解,慕珣便招呼着他们近前些,一手一个地将两个小身影牵起。 小少年眼睫微颤,却也不敢拒绝。 「陛下……阿耶他偏爱林贵妃,但凡涉及林家之事,便是我们有理,也不可先声夺人。」 慕珣温温笑着,「便如上次,阿瑶你被推落了水,阿娘气急之下与阿耶争吵,可林五娘还不是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由此可见,争吵置气,并非上上之选。」 「那阿兄是有法子了么?」苏瑶追问。 「阿瑶且先等等看?若我所料不差,过不了几日,朝中便会有人就此事弹劾林家。」 欸?苏瑶疑惑地眨眨眼。 难不成是跟苏家有关的门生故旧? 却是慕衍抬起头,轻声道,「是韩夫子么?」 慕珣挑了挑眉,赞赏地多看幼弟一眼,并未否认,「六郎果真聪慧,不如我们且待几日,看看六郎说得可对?」 虽然太子阿兄基本默认,但是苏瑶却将信将疑。 韩御史先前姿态几乎是摆明了,并不想过多掺和此事,一切秉公处置便可,又怎会为此事上摺子。 所以等过几日,果真传来了御史台联合上书,怒斥林家跋扈,教子无方,任由子女公然欺辱陛下御赐县主的消息时,她便将慕衍堵在了耳房。 一回生二回熟,偷偷开了锁,趁夜熘进来的小女郎一丝不自在也无。 明亮烛光里,她跪坐在端端正正、提笔练字的少年身边,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一双眸子眨巴着,熠熠生辉。 「你是怎么猜出来是韩御史会弹劾此事的?」 与此同时,林家得知此事,书房里灯火通明。 满脸阴郁的林茵与林蔚跪在堂下,对视一眼,都恨上了那位长宁县主。 林家家主狠狠将一方砚台砸到林蔚头上,厉声道,「你们若是手脚干净些,何至于此!」 19. 第 19 章 「你抱抱我不行么?」…… 凤仪宫后殿的耳房里,苏瑶跪坐在紫檀卷草纹束腰几案的侧面,百思不得其解。 「你怎么知道会是韩御史上书弹劾林家的?」 慕衍稳稳将笔搁置在笔山上,将写满字迹的纸页揭起,晾晒一旁。 「县主可还记得,那日太子殿下说的是,切不可由我们先声夺人。」 这话她记得。 苏瑶点了点头,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慕衍瞥她一眼,见着与太学那日央求他背书时,别无二致的期盼眼神,动作就是一顿,他逃也似得别过眼,继续道。 「那便是说,弹劾之事定然要与苏家,与殿下无关,至少是面上不能有关联。如此以来,知晓太学之事首尾,又能将此事上书陛下的,韩夫子的可能性最大。」 「韩御史不是不想管这些事么……」小女郎嘟囔着。 慕衍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知晓之事太少,只不过是直觉使然,随口猜测的。 那日太子殿下待他格外和善,他又因着某些想法心烦意乱,有那么一瞬,忽然觉得,若是能得太子青眼,能离开县主也是不错,就鬼使神差地答了那么一句。 第39页 小少年不自在地瞥了身旁的县主一眼。 若是教县主知晓他曾有过这般背叛心思,说不定会厌弃他。 又或者,他曾想过要独占的心思更为过分些。 慕衍垂着眸子,将字迹干透的纸张翻转过来,提笔继续临帖。 老花匠说过许多次,只有识文断字,日后才有出路。 但到底是年少心性,心有挂碍,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握在温润沉漆的笔桿上,指节却是用力地绷紧。 便是有朝一日县主厌恶他了……小少年将唇抿成一线,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 苏瑶一无所知。 完全不知道就这么会儿功夫,慕衍心里已经弯弯绕绕地转过那么多念头。 她还在琢磨御史台弹劾林家的事。 难不成是那日韩御史看太子阿兄病好,精神尚可,便下定决心要助苏家,才会弹劾林家替太子阿兄开路? 这倒也有可能,太子阿兄从前病弱,那帮老臣虽是支持他,但心有顾虑,不肯轻易得罪林家和陛下,也实属正常。 她琢磨了一通,回过神就见慕衍在用过一面的纸张上继续落笔。 小女郎皱了皱眉,打她生下来,便没见过什么人这般节俭过。 「凤仪宫里还有人敢剋扣你的用度么?」 慕衍顺着她的目光,就猜出她是如何想的。 他的语气轻浅,「韩夫子不是说,外间还有许多人用不上纸笔。我瞧这纸厚度尚可,不至透字,便不想浪费。」 苏瑶默了一瞬。 话本里的暴君可不会这般节俭。 在话本里,她所居的昭阳殿,可谓是穷尽奢华。 锦绣珠翠,玉璧玛瑙,琉璃松石……都是应有尽有。便是平日里燃香,都是千金难得的沉木花草,随君挑选。 更别说平日所穿的,都是新纺出的衣衫,宫人用手揉搓百遍,触之再不会有一丝不适,才会上身。 暴君是当真为她打造了个金笼。 而现在么…… 苏瑶上下打量着端坐的小少年,看着他在纸的背面落笔,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与话本所言,相去甚远。 慕衍并不像那个暴君,她悄悄在心底舒了口气。 「县主这般看我做什么?」慕衍眨眨眼。 「我不能看么?」苏瑶理直气壮。 慕衍:…… 苏瑶站起身,粉白腮边鼓了一下,赌气道,「那我便不看你了。」 说起来,她的夜明珠还落在床底下呢。 小女郎在屋内转悠着,一会儿拿银签子剔剔烛火,一会儿摸摸架上的玉石盆景。 慕衍时不时用余光留意着,大约猜出她的目的。 他弯弯唇,回身在书橱上取了本新的碑帖,余光瞥见,还顺手将藏好的夜明珠往深处又推了推。 不多时就听见小女郎小声惊呼,「我鞋尖上缀着的南珠好似滚到床榻里面去了。」 小少年忍着笑,站起身,取来他勾出夜明珠的物事,不急不缓地开口。 「可要我帮县主取出?」 …… 林家书房内。 发了一通火气后,林家家主坐下,闭了闭眼,厉声质问林蔚。 「孽子!还不如实交代,太学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平白无故推长宁县主作甚?!」 林蔚见林盛的语气有松动,才敢伸手捂住被砸出的伤口。 手上传来的温热湿黏感,额头火辣辣的疼,无不让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将太学里,苏瑶压低声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你是说,连长宁县主都已经知晓,是林家派人拦了太子的药材进京?」林盛狐疑道。 「阿耶,我当真没推长宁县主!只是当时被她的话镇住了,情急之下只想将她挥开,分明是她自己摔倒的!」 林蔚咬牙切齿道,「便是到了姑母面前,我也有话说!」 「住口!还敢提你姑母!」 林盛想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就是气恼,上前就踹了儿子一脚,「贵妃娘娘恼得动了胎气,连夜叫了医师,我看你是存心要害了林家!」 「还有你!」 他挥手想甩林茵一记耳光,但到底顾忌她是小娘子家家的,不好伤了脸面,手臂高抬到半空都没能落下去。 「一个二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郎主,也莫要再怪少郎君他们。」 旁听许久的幕僚站起身,拱手献计,「当务之急,是如何把这事应付过去,依我看,到不如想想法子,便是能转移御史台那帮人的视线也是好的。」 林盛见是上次献计拦截药材的幕僚,便收敛了脸上的怒气,连忙道,「还请先生教我!」 两人好生筹谋耳语一番。 翌日午时,洛京长街的茶楼上,便有位常常跟随在慕珏身后的卫姓郎君,应邀而来。 …… 且不论林家又开始背地里谋划些什么。 苏瑶自打在慕衍床榻下左找右找都没找到夜明珠后,就开始忧心忡忡。 那天晚上,小女郎掌心里托着失而复得的南珠,打量了慕衍好半天,也没察觉他有什么异样。 难不成慕衍当真不知? 她将信将疑,却还是顺着这思路想下去,若是慕衍不知情的话,那这夜明珠极有可能是被宫人拾起的。 第40页 最有可能的,便是已经被呈给了姑母。 心里存着事,再与苏皇后一道用膳时,苏瑶就处处留心,果然见到姑母似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 连她几次主动提起话头,都被苏皇后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 等撤了杯盏,回后殿时,苏瑶心里就泛起了嘀咕,按理说,不应该姑母来问自己怎么把夜明珠丢到了慕衍屋子里么。 怎么倒好像姑母有事瞒着她一般。 她不知不觉沿着回廊,走到后.庭院的花圃,才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尾巴。 也许是谋划昭告慕衍身份的时日将近,苏皇后索性让慕衍跟她们一道用膳,如此一来,方才苏瑶出门时,小少年便跟着一道起身告退。 「六郎,你觉不觉得,姑母好似有什么心事?」 苏瑶随意攀折了根光秃秃的柳枝,弯成环,在手里编来编去。 慕衍发觉得比她还早。 他犹豫片刻,提醒道,「县主不觉得,世子好似有一段时日不曾入宫了么?」 对,阿兄好像的确是很久都没来看她了……? 苏瑶一下警惕起来。 按理说,阿兄最是疼爱她,隔三差五就寻了许多有趣物事给她玩,再不济也会弄些宫里少见的吃食来哄她,怎么这回竟会这么久没来了。 「要不我们去问问太子阿兄?」 去见太子? 不知为何,想到曾见到过的,小县主对太子殿下的亲近,慕衍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情绪,目光望向廊下的含苞的梅枝,眉梢微蹙。 「娘娘既是打定主意不说,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违背娘娘的意思,县主便是去了,只怕也问不出实情。」 这倒也是,从太子阿兄口里套话,难度太高。 苏瑶一手拎着柳枝,一手握住腰间玉环,在回廊上皱着脸走来走去。 「要不……我们去跟姑母套套话?」 小女郎想得入神,顺口说出我们一词。 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当即就让小郎君眼底悄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说做就做,苏瑶拉起慕衍的衣袖就要去前殿。 可还未到呢,就远远看见太子阿兄的背影进了正殿。 「嘘!」她比了个手势。 然后领着慕衍小心翼翼地绕到前殿的窗边。 北风吹了几日,天气转寒,凤仪宫的雕花窗都是阖着的,内中的声音自然也有些听不清。 尤其是…… 苏瑶踮了踮翘头履,可怎么都比那窗沿矮上一截。 她忽然注意到比她高上不少的慕衍。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苏瑶扯了扯慕衍的衣袖,示意他低下头,然后附耳过去,用气声软软地央求他。 「六郎六郎,你抱我一会好么?我够不到窗沿,都听不清姑母他们在说什么。」 小少年的脸唰一下子红透了。 他动了动唇,想开口,却被苏瑶眼疾手快地捂住。 「莫出声,」小女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略略扬起下巴,尾调随之上扬,「你抱抱我不行么?」 慕衍静默几息,点了点头。 苏瑶终于够到了窗沿,她扶着小少年的肩膀,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地偷听内中的谈话。 完全没有发现抱持着她的人有些出神。 慕衍垂着眸子,浓密长睫在眼下投出的羽毛状青影颤个不停,玉白耳垂红得滴血。 他觉得自己像是托举住了一捧云,软软糯糯的,胸腔里的整颗心都像是被温软的云絮裹缠住,一声一声跳得急促。 苏瑶隐隐约约听见内中太子阿兄的声音,便竭力往雕花窗牗上再凑近些。 「若是我……阿娘不妨……六郎……」这是太子阿兄断断续续的声音。 「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这是姑母说的。 内中两人沉默了会,交谈声更小几分。 苏瑶轻轻挠了挠慕衍的肩膀,示意他往窗边再靠近些。 小女郎都快将半边小脸在木质雕花上挤变了形,才听见苏皇后冰冰冷冷的言语。 「则昭得了消息,便连夜出京去探望兄长,主持大局。只是现下还不知,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放的冷箭?若真是林家动的手脚,我拼了这中宫之位不要,也定要替兄长讨个公道!」 冷箭?阿耶? 阿耶被冷箭射中了么? 惊惧之下,苏瑶脑海一片空白,扑通一下栽进慕衍怀里。 殿内之人被惊动,看向窗边。 20. 第 20 章 「你不许告诉别人!」…… 什么声? 苏皇后蹙眉,起身叫宫人进来,压低声吩咐,「莹云,带人去窗那边看看,可是有什么人在偷听,动作轻些,务必将偷听之人抓住。」 待宫人离开,她亲手替慕珣斟上杯茶,「你才用过药,便急于现身拉拢那一帮老臣,也需注意些身子。」 「阿娘,」慕珣抬眼,「我方才所言出自真心。」 他敛着眉眼,不紧不慢道,「六郎聪慧,年纪小小便知晓护着阿瑶,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若是那药只是一时之效,我到底好不起来,您便将六郎记到名下,终归是条后路。」 苏皇后勉强一笑,「记名之事且再看看,六郎便先养在凤仪宫,与阿瑶作个伴。六郎的生母也曾求我将六郎养在膝下,你们倒是想到一处去。」 第41页 慕珣轻咳两声,慢慢笑道,「我总是要为阿娘,为阿瑶和苏家打算一二的。」 而在窗外,闹出动静后,浑身发抖的苏瑶早被小郎君抱起,躲藏进了廊下假山里。 听着假山外隐隐约约的人声,慕衍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县主都听见了什么。 但见她如此神态,结合前事猜测,只怕是苏家出了什么事,便学着那日在太学,见着太子安抚她的模样,慢慢拍抚几下她的嵴背。 等外间渐渐恢复静寂,他动作轻柔地将小女郎从怀中扶起。 轻声问道,「县主,你还好么?」 假山里光线昏暗,但也可见小县主面色雪白,整个人微微颤抖。 方才她到底听见了什么? 慕衍不敢催促,怕再惊到她。 他想起曾经见着宫人替受惊的同伴叫魂的场景,迟疑了会儿,便伸手轻轻揉搓如白玉般小巧玲珑的耳垂。 还凑近了些,忐忑地掀了掀唇,轻轻地、温和地一声声唤她的名字,「阿瑶?阿瑶?」 等了半晌儿,见小女郎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才低声问,「县主方才听见什么了?」 听见什么了? 苏瑶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她听见姑母说,阿耶中了冷箭,说不定还受了重伤,说不定…… 要不然阿兄怎么会连夜出京? 惊惧之下,小女郎倏地扑进离她最近的人怀里,不管不顾地紧紧趴在对方温热的怀里,眼眶一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看起来伤心极了。 那是最疼爱她的阿耶,为着她不受继室的气,这么多年都不肯续弦的阿耶,叫她如何不伤心。 慕衍愣住了。 他抿紧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修长匀称的手伸出,又放下,伸出,又放下,最后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轻搭上怀中人的背,轻轻地拍着。 苏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中心神。 缓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泪珠。 她的思绪渐渐恢复清明,眼神也渐渐坚定起来。 阿耶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明前世,还有话本里,阿耶都会平安归来的,自己不应该把事情想得太糟糕才是。说不定只是受了轻伤,亦或是阿耶装作受伤,又把阿兄叫去,好麻痹指使人背后放冷箭的主谋。 再说了,哭有什么用,她才不会像话本里写得那样,就知道哭哭啼啼。 苏瑶轻轻吸气,撑着小少年尚且清瘦的胸膛站直了身,想到方才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有些不自在。 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珠,要落不落的,就开始凶巴巴地恐吓他。 「方才之事,你若是敢告诉姑母或是别人,我一定要你好看!」 慕衍:……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面前的,仿佛是只哭唧唧、挥舞着小爪子,还要龇着门牙吓唬人的红眼小兔子。 他忍住到唇角的笑意,摸出袖袋里的帕子,递了过去。 苏瑶本想硬气地说不要。 但她摸了摸袖袋,方才把玩柳枝半晌,自己的帕子早就拿去擦手了,只能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拿人手短,她忍了又忍,支支吾吾低道,「你不许……不许告诉旁人。」 慕衍唇角抽了抽。 明明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她哭了,旁人见她哭的也不少,怎么这次就非要守口如瓶不可。 他自然不知道,装给别人看的,和自己真地哭出来,对心高气傲的小女郎来说是完全两码事。后者当然不能让人知道,免得让人看了笑话,即使是最亲的亲人都不行。 不过这么一闹,苏瑶再看慕衍时,不由自主添了些亲近。 最狼狈的模样都被他看见了,自己也见过他在冷宫的落魄模样,交换一下,可不就是亲近许多。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偷听到的消息都藏在心里。 慕衍见她眼睛红红的,又什么都不肯说,便带着她去跟老花匠讨了些热水。 那老花匠一看见跟来的小女郎就垮了脸,心心念念着自己那些年被折了的花。还是小郎君好生与他说道几句,才气哼哼地将水取来。 苏瑶才不管老花匠如何不高兴,她甚至还得寸进尺地点名磨来了几个水煮蛋。 提着水和水煮蛋,在石阶上铺上用过的帕子,两人一起并肩坐到花圃深处,人迹罕至的回廊边。 眉眼俊美的小郎君被指使着,替比他小上些许的女郎敷眼睛。 圆滚滚的水煮蛋温温热热的,被细长如玉的手指拈住,就被迫在小女郎红红的眼圈上打着转儿,轻缓又仔细。 苏瑶半仰着头,从长睫间隙里看去,只觉得慕衍的手指与那水煮蛋倒是一个色。 视线往下,便瞥见袖口处半遮半掩的一道红痕。 心神一放松,她伸手去勾慕衍的袖角,好奇道,「你这胎记一直都这么红么?倒像是硃砂画出来的一样。」 慕衍指尖一颤,他手上滚来滚去的水煮蛋就慢了下来。 静默几息,他试探道,「县主怎知我这是天生的胎记?」 那血痕的颜色太红太艷,浑不似寻常胎记,他平日都刻意遮掩着,尽量不显露于人前。前几日,太学里还有人打趣问他,是不是用硃砂笔的时候,不小心勾上了一道。 怎么县主就这般笃定,他手腕间的这道红痕就是胎记? 第42页 苏瑶:「……」 说漏嘴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左下方瞟去,假做随意地说道,「不是胎记,总不能是你把手划伤了?」 慕衍没做声。 他只瞥了眼小女郎紧紧攥住腰间玉环的细软手指,便知她在撒谎。 小县主一紧张,便会握住腰间的玉环。 这等细节,心细如发的慕衍早就知晓了。 他也没揭破,只淡声道,「我生来腕间就有这红痕,倒是县主也曾见过旁人身上有色泽相似的么?」 苏瑶下意识地要摇头。 又马上忍住,眨眨眼道,「我当然见过,那个……好像是……我记不清了,但总是记得是哪家的小娘子手臂上便有,还曾给我瞧过的,所以才会知道你这也是胎记。」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眼神闪烁得几乎像夏夜里不住眨眼的星子,都被慕衍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帘。 他从弯颈錾卷草纹铜壶里倒出些水,润了润干净的帕子,折成细条状的三折,替苏瑶敷在眼上。 「从我记事起,这红痕便是这般颜色了,许是天生的。」 眼前一片温温热热的阴影,苏瑶唔地应了一声,轻轻浅浅地呼吸着。 原本眼周被泪珠蛰得酸酸皱皱,可现在,那些细细密密的刺痛感都在水汽的熨帖下,逐渐开始消失。 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她侧着脸,只能听见回廊竹帘下悬着的小金铃被风拂动的轻灵碎响。 绷紧的心神蓦得放松下来。 当然也就看不见,身旁小郎君神色莫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慕衍撩起一截衣袖,露出殷红如血的一线红痕,他想起第一次在冷宫初遇时,自己见着苏瑶时的情形,还有后来她再来冷宫的场景。 聪敏的小少年心有所感,或许,县主能看上他,委实另有内情。 并不只是为着这张过分好看的脸。 同一日,宜微殿里。 卫贤妃端坐在窗下,纤纤玉指拈着圆润的玉石棋子,正仔细地将古谱上的棋局一一复原。 一旁的宫人替她斟着茶,神色不安地往殿外张望。 宫人嗫喏道,「娘娘……」 「静心。」卫贤妃淡声道。 「可……现下天这么冷,您还让四殿下穿着单衣在殿外抄经……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二郎不是说他火气大么,」卫贤妃眉眼不动,轻啜一口茶汤,浑不似担忧模样,「便该如此,也好降降火气。」 「在太学那等地界,都能不管不顾地与人打做一团,没得丢了卫家的脸。便是想为着阿瑶出气,可犯得上自己动手?」 宜微殿外。 慕珏苦着脸,只着了件素白的夹纱单衣,被冻得瑟瑟缩缩的,还不得不颤巍巍地抓住笔,一笔一划地抄写清心诀。 一旁的内侍都心有不忍了。 一迭声地安慰鼓励道,「殿下且快些吧,早些抄完,也好早些进去暖暖!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慕珏吸吸鼻子,总觉得整个人都被彻骨寒意密密实实地罩牢了。 他连嘴唇都是抖的,却还是犟着脖颈说,「连二兄都护着他们,我能怎么办!回头要是冻出个好歹,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东宫去跟二兄哭!看他心不心疼!」 憋着气才嚷嚷出口,想起重规矩的母妃还在殿里,慕珏的脑袋当即就耷拉下来。 他有什么错,不就是不想让瑶妹妹跟那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小子那么亲近么,明明他才是跟瑶妹妹一起长大的,怎么她落水病了一场,就开始疏远他了! 都是那个小子的错! 越想越气,慕珏手下不稳,丑丑的墨团就把才写完的纸张洇成一片。 内侍皱着一张脸,忍不住嘆气,「殿下您这……可不又得重新抄了……」 慕珏整个人泄了气,生无可恋地趴桌上,哀嚎出声。 …… 自那日偷听之后,苏瑶便格外留意起苏皇后的一举一动。 她才不相信阿耶真的会出事,但又不免担忧焦虑。 没有法子能得知宫外的消息,只能眼巴巴地揣测着姑母的神色变化,好探知些大概的可能。 可一连几日,苏皇后都是愁眉不展。 苏瑶看在眼里,心神恍惚,也提不起精神来。 自然就更不想搭理天天凑到她面前,花样百出讨存在感的慕珏。 「瑶妹妹……」慕珏捧着辛苦寻来的彩绘磨喝乐,眼睁睁看着心心念念的小女郎,跟着他最讨厌的那小子一道离开,心都碎了一地。 他不想怪苏瑶,便咬着牙,都记到了慕衍帐上。 身后几个卫氏郎君相互对了对眼神,也都没开口,只其中有一个眼珠子滴熘熘转得欢的,寻了机会,私底下去寻了慕珏。 一开口便是,「四殿下可想给那小子点教训?」 …… 苏瑶却不知道身后发生的那些事。 她见姑母日渐消瘦,也跟着日思夜想,等到夜里模模糊糊地发了梦,就又在噩梦中惊醒。 自然还是梦见了慕衍。 不对,是话本里的暴君。 苏瑶从枕下摸出方帕子,擦了擦额角,她梦见那暴君掐着她的手腕,带她去看阿耶、阿兄的遗物,逼她认清阿耶和阿兄已经战死沙场的事实。 醒过来的小女郎捂住心口,试图压住过于急促的心跳,细喘个不停。 第43页 她在七七床上枯坐,后怕了会儿,又看看更漏,还有一刻便要到寅时,就悄悄取了钥匙,打开与耳房相连的门。 这回苏瑶没有轻手轻脚,而是直接把已被惊醒却装睡的慕衍叫了起来。 烛影幽暗里,小女郎的声音听起来委委屈屈且理直气壮,完全没有半点扰人清梦的自觉。 「六郎,我做噩梦,睡不着。」 21. 第 21 章 入v公告 如今已经入了冬,夜间苦寒。 一夜过去大半,慕衍房里的炭火约摸是熄了。 苏瑶觉得有些冷。 她见床上的小郎君缓缓坐起身,就挤到榻边,将薄薄的丝履甩脱到地上。 又三两下将慕衍盖着的外层薄被剥过来,都裹到自己身上,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熠熠生辉的姣好眸子。 「六郎你往里去些,不是应该还有床薄被么?」 慕衍坐起,乌黑的眸静静地看她一眼,从床榻内侧抽出未用的薄被,却没有加盖到自己身上的丝被上,而是披到了苏瑶身上。 晨起的嗓音微哑,却也还是温和的。 「也快到我要起身的时辰了,县主怕冷,这薄被便给县主披上吧。」 苏瑶眼睛一弯,抿着唇笑,梦里的后怕感便消散了些。 她裹得严严实实,窝在慕衍的床榻上,看着他起身穿衣,用银钩把帐幔悬起,出去取了火种,重新燃起炭盆,取来热水洗漱…… 小女郎自幼便是由着一堆宫人簇拥着伺候起身,微微扬起下巴,便会有人送上温温的花露让她漱口,略略抬眼就会有人捧着精緻的瓷盂,上前接住她吐出的花露。 苏瑶托着下巴想,原来慕衍每日是这般收拾起身的。 慢条斯理,有条不紊,进进出出,窸窸窣窣,让苏瑶觉得新鲜。 被人一目不错地盯着一举一动,对方双眸灼灼,慕衍起初是有些不自在。 可被盯得习惯了,动作便从容许多。 他洗漱过后,重新打来热水,从壁龛里取出未曾用过的巾帕,浸湿后递给了床榻上裹得圆滚滚的糰子。 「现下还太早,我这没有花露,县主不介意的话,且先擦擦脸?」 苏瑶从被中探手,接了过来,仔仔细细地在脸上蹭了蹭,又从被中递还给他。 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并未意识到慕衍与太子阿兄一般,都是承熙帝的子嗣,是皇子,此举隐隐有把他当宫人的嫌疑,很是不妥。 慕衍则是不会觉得不妥,他从善如流地接过,随手丢回铜盆中。 左右还会有人来收拾的。 见小县主并没有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的意思,慕衍便跪坐到书案旁,展开书册纸笔。 身姿修长的小少年只着了件素净交领长袍,巴掌宽的同色腰带勒出了清瘦腰身,像是三春月抽出的新柳。 他当然好奇苏瑶都隐瞒了些什么。 但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 小县主定然不会将秘密告诉他,而他也不过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恰巧得了县主、娘娘的青眼,才能入太学读书。既然如此,专心学业,日后能有所依恃,才是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说到底,现下他的筹码太少。 摇曳烛影里,小少年眸色微暗。 未曾被发带束起的细碎绒发垂落额边,在昏黄光线里映出隐约的青影,越发显得少年容色如玉,神情莫辨。 苏瑶原本是故意提早一刻钟,来叫醒慕衍,好趁机扰他清梦,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稀奇古怪的梦。 可见到慕衍神色清明地起身,收拾,读书。 那话就问不出来了。 屋外北风簌簌,吹彻瑟瑟寒枝,屋内三足云雷纹铜鼎的银丝炭渐次红透,小小耳房里温暖如春。 被这热度一烘,苏瑶昨夜本就睡得不踏实,睏倦不已,这会儿就止不住地点起头来。浓密纤长的羽睫像小扇子,一扇一扇的,在皙白雪肤上投出的淡影也是颤颤巍巍的。 迷迷糊糊中,苏瑶觉得,桌前端坐的慕衍,慢慢就变成一个,两个,三个…… 等到天色渐明,外间宫人起身有了动静,慕衍便放下了手中书册,缓缓走到床前。 他早就发觉小县主睡着了。 只是没想到她这会儿都还醒不过来。 回想起素日里被叫醒的小县主总是有些起床气,他伸出欲推的手就迟疑了下。 慕衍的视线滑落到小女郎因着熟睡,粉粉嫩嫩的面颊上,见那丝被半掩着,便轻轻替她拨了拨。 不知怎地,指尖不经意擦过娇嫩肌肤时,他倏地心念一动,很想戳戳那软糯的一团。 小少年站在床边,犹豫了会,将唇都抿成一线。 可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他闭了闭眼,俯身将床上的小女郎连人带被一卷,一举抱起,尽量轻手轻脚地将那么一大团从耳房抱到正寝居里去。 期间似乎有什么物件掉落的脆响。 慕衍回转时,俯身从地上捡起枚铜匙。 大约这就是打开耳房与正寝相连那道隐门的锁匙。 他寻思了会儿,似是想起什么,眸光流转间便取出了印泥,将锁匙的关窍纹理都拓印下来,再用清水将之清洗干净,又丢回隐门的另一侧。 如此,小县主醒来时,便能拾到锁匙了。 慕衍将拓印下的纹理折好,藏到袖中。 第44页 他想,有了这图样,再寻个藉口,托人将这锁匙复原一枚,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需得隐蔽些。 不可教县主得知才是。 …… 苏瑶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半阖着眼,被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她已经将梦见的噩梦都抛诸脑后。 阿耶当然不可能出事。 连话本都说阿耶此次没事。 苏瑶坐在妆檯前,随手指了几样首饰,身边的宫人便替她取来足以搭配的罗裙丝履。 她闭着眼,任由着月枝替她细细敷上些润肤的凝脂,脑海里天马行空地转着念头—— 眼下的慕衍显然与话本里的暴君大不相同,等回头让太子阿兄和姑母替他请了封地,早早送他去就藩,大约就能打发了他。 「县主一会儿是要去东宫?」 月枝将盛满凝脂的螺钿妆盒收好,柔声问道。 「自然是要去的,」苏瑶想到太子阿兄托人送来的口信,眼睛弯弯的,「阿兄不是说,给我寻了个上好的球杖,开春后好教我捶丸么。」 太子阿兄这会儿都还有心思在琐事上,可见阿耶定然无事,小女郎心里再次笃定道。 「那您可要带上六郎一起去东宫?」流霜随口道。 「这话奇怪,我为什么要带上他一道?」苏瑶皱皱眉。 「我瞧着这些时日您走到哪,都把六郎带上,就猜呀,您这回也会带他一道去东宫。」流霜不以为意道。 苏瑶:「……」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与慕衍居然这般相熟了? 苏瑶有些讶异,抿了抿唇,旋即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若说是厌恶倒也未必,但也着实称不上什么欢喜。 她想起今早之事,突然发觉—— 自己好像的确与慕衍走得近了些。 慕衍到底还是有可能成为话本里的暴君。 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苏瑶长睫微敛,「带他做什么?阿兄送我球桿,又没有他的份儿。慕……他不是喜欢读书么,便让他留在凤仪宫读书好了。」 月枝与流霜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县主骤然的情绪变化,却也没多说,只默默取下熏笼上的斗篷。 一行人出了凤仪宫。 洛京冬日的风像小刀子似的。 苏瑶披上云纹织锦羽缎斗篷,再捧着错银梅花纹手炉,被一众宫人前后簇拥着,往东宫去。 东宫暖阁里。 太子慕珣倚坐在熏笼旁,正在翻看文书,听说她来了,便让人将苏瑶引到这来。 暖阁里舖满软软的西域绒毯,踩上也无声响,四壁挂着历代名家的书法拓字。 苏瑶打眼一扫,就瞥见堂中最显眼的所在,挂着一幅字迹格外稚嫩的竖轴。 「阿兄怎地还把我前几年写的字挂在墙上,怕不是羞我的。」 她小声抱怨着走过去,却是翘起了唇角。 「阿瑶习字初有小成,便写了字赠予为兄,为兄可不是视若珍宝,需得时时赏玩?」 慕珣放下文书,想起那年的场景,就笑了起来,「当年阿瑶肯将第一幅墨宝赠我,则昭可没少吃味,我将这字挂于此,他每次来时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苏瑶弯弯唇,已经看见桌案上摆着的锦盒了,径直便往黄花梨平案桌边走去,边打开锦盒边问。 「这便是阿兄给我寻的球杖么?」 「咦?这是一对球杖?」 「另外一支是我寻来给六郎的。」慕珣很是自然地答道。 他疑惑道,「六郎怎地没一起来东宫?」 给慕衍的? 苏瑶突然觉得这球杖不够好看了。 她是刻意不带慕衍出门的,甚至都不曾让人去叫他。 小女郎背对这慕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玩着锦盒的锁头,连碰都不想碰那球杖一下。 怎么姑母和太子阿兄都对慕衍这么好? 倘若慕衍註定是个白眼狼,註定将来会长成话本里的暴君,他们的一番心意不都白费了么? 小女郎蓦得觉得心口有些闷。 尤其是她已经尝试过,发觉一旦涉及话本之事,她便说不出话来,显然是冥冥之中,告诫她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能将慕衍会有的转变,告知给至亲之人。他们根本就无从知晓,话本里的慕衍究竟是何等喜怒无常,独断专横的暴君。 苏瑶开始觉得心口紧得难受 慕珣早便察觉小女郎陡然沉默下来。 他站起身,过来将盒中的球杖取出,温声道,「我特意找了工匠,在球杖上雕琢上你喜欢的牡丹,芙蓉等等纹样,还镶嵌了些上品珠玉。这般精美的球杖,阿瑶还不喜欢么?」 苏瑶咬着唇不说话,却还是接过来,点了点头。 「还是阿瑶因着六郎吃味了?」 慕珣温温一笑,语气淳淳,「六郎与你年岁相仿,你们日后一道去捶丸,岂不是有了个伴?」 「阿兄……」苏瑶抬头看他,犹豫道,「你和姑母都待他那般好,若是他日后不是好人……恩将仇报又该如何?」 慕珣听懂了她的话意,略略一挑眉,显然是意外幼妹竟会想得这般远。 「阿瑶,」他指了指四周悬着的捲轴,「你瞧,这纸上的墨迹可是非黑即白?」 苏瑶眨眨眼,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第45页 慕珣继续道,「可人却不是非善即恶。」 「善恶转换,常常不过是一念之间,善人偶然行恶事,恶人动念施仁德,皆不过是一念之间。在此之前,谁都不能妄下断言。」 他摸摸苏瑶的发顶,浅浅而笑,「六郎为人如何,我们与他相处时日尚且不长,难以断言。但他年岁不大,日子还长,便是一时行差踏错,也未必没有改过向善的可能。」 苏瑶听得专心,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循循善诱的兄长。 裊裊氤氲的松柏清冽香气间,素衣玉簪的温润青年站在她的面前,亦是在垂首看她。 他的语调悠远且深长,如山间暮鼓晨钟般,含笑问她。 「阿瑶觉得,为兄说得可对?」 太子阿兄说的对么? 苏瑶蹙着眉,脑海中似是有什么在翻涌,一直到从东宫离开,都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回应。 慕珣不以为忤。 反而是临别时,不急不缓道,「阿瑶回去想想便是,倒是这球杖,为兄需得拜託你捎给六郎了。」 回去路上,苏瑶捧着手炉,若有所思。 难道自己果真是因着那话本对慕衍有了偏见,即使他现下种种表现,与话本中的暴君差距甚远,也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过是装出的?日后极可能仍长成个暴君模样? 可那话本之事,又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将将登上芙蓉池的玉带桥,桥畔梅枝含苞欲燃,小女郎本是满心纠结,见此也心念一动,倏地转了个身。 「清辉殿那处的腊梅树近水,应是开了,我们且去折上几支再回去,等姑母见了,一定会欢喜。」 宫人自然不会反对。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离着太学不远处的清辉殿去。 说起来也就是这般凑巧。 苏瑶不过是临时起意,就恰巧撞见梅林角落里,一群年少郎君正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 这是在做什么? 小女郎眉梢扬了扬,站在回廊上,居高临下地一瞥,当即就定在原地,睁圆杏眸。 那个浑身湿漉漉的,被众人推搡、取笑的清瘦身影,不就是慕衍吗?! 22. 第 22 章 三合一 那一身素净的交领长袍……还是今早苏瑶亲眼看着慕衍穿戴齐整的, 宽宽大大的,将他衬得好看极了。 苏瑶上前几步,扶住回廊栏杆处, 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处喧譁所在。 慕衍现下不应该是在凤仪宫吗? 她急促又有些气地转过脸, 连声催促婢女过来,「月枝、流霜, 你们看, 那人可是六郎么?」 月枝一脸震惊, 流霜则是再三揉了揉眼,连连惊呼,「县主,当真是六郎!他被那群郎君欺负了!连衣裳都湿透了!」 苏瑶心头重重一跳。 这大冷的天, 浑身湿漉漉的, 再吹上些寒风, 发起热来, 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即使不是慕衍, 不是她的随从, 只是寻常宫人侍卫, 他们又怎能这般狠毒, 以至于罔顾人命? 还是那些混帐东西非得将她的脸面都搁到地上踩不可。 苏瑶把手炉往流霜怀里一塞, 提起裙摆就要从回廊上下去。 被落下的月枝忧心忡忡,连忙追上来伸手护着,「县主您慢些, 小心脚下石阶,别摔着!」 下了石阶,离着梅林还很有些远。 小女郎才不管这许多,步履轻盈地跑得飞快。 轻飘飘的茜红发带打着旋儿, 飘忽在半空里,被扶疏横斜的梅枝挂住好几回,裙摆上佩玉将将,更是一阵乱响。 苏瑶这会儿已然将方才心里纠结之事抛诸脑后。 虽说不能放过慕衍,也绝不能让这人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离着梅林越近,那群少年郎的嬉笑声越是清晰可闻,甚至还夹杂这皮肉撞击的闷响,和小少年隐隐约约的抽气声。 「当真像条落水狗!」 「也不过如此,怎么,你以为有长宁县主护着,就抖起来了?」 「你以为有长宁县主和韩御史……」 嬉笑,嘲讽,格外刺耳。 听得苏瑶眉心跳个不停。 她用力将再次被梅枝勾挂住的发带硬扯下来,才不管那缎子上都勾了丝,心绪一阵翻涌不停。 那日她在学堂替慕衍给韩御史赔罪说情,姿态何等放低,就是为了护着他,也为了向太学众人宣示,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万万不可小瞧了他。 他们竟然还敢背地里欺负慕衍? 冬天,泼水,戏弄,殴打…… 当真是一点不把她这个长宁县主放在眼里。 小女郎怒气沖沖,三两步冲到人群里,径直将羸弱少年护在身后。 粉白小脸被气得泛红,下巴扬得高高的,高声质问—— 「你们谁敢动他!」 慕衍漆黑瞳孔遽然凝住, 那群少年郎则是一下子愣住。 待看清是那位备受宠爱的长宁县主,吓得齐齐后退一步。 有那等心思活络的,当场就在心里叫苦。 谁能想到,这位县主竟是来的这般快,定是相当在意那位小随从。这下完了…… 苏瑶深深吸气,强行压下怒火,环顾四周。 一眼就认出那群打闹的郎君都是什么身份。 不过都是些在太学里,坐在边边角角处,身份不显的宗室世家子弟而已。平日里,连跟她搭上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 第46页 可偏偏就是这群人,居然敢背着她欺负慕衍? 苏瑶心里的火苗蹭蹭蹭往上窜。 眼见那群纨绔子目光躲躲闪闪,彼此交换眼神,几欲想作鸟兽散。 苏瑶几乎要气笑了。 她转过头,对着匆匆忙忙跟来的大群宫人,扬声吩咐,「给我把他们拦住,一个也不许放跑!」 宫人们连忙上前拦人。 那群少年里,有胆大的,当即硬着头皮问,「县主扣押我等,就不怕陛下和娘娘知晓吗?」 「就是,就是……」 「不过是个随从,县主此举,是否……」 苏瑶气过了头,唇角的笑意也变得讥讽,小脸冷冰冰的。 根本不屑于回应他们。 眼见那群人都被拦住,她的视线从树根处已经空了的偌大木桶上收回,闭了闭眼,用力眨去眼眶里的酸涩。 再回过身,就看见慕衍安安静静的,正站在她身后。 小少年抿紧没有血色的唇,见她转过身,才轻轻唤了句,「县主。」 声音低低哑哑的,像是着了风,再不复平日里的清润好听。 晨起时宽宽大大的广袖交领袍全被浇得透湿,尽数贴在他尚且羸弱的身躯上,看上去都觉得冷。 发尾湿湿嗒嗒,还在往下滴水,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还有乌青,连唇角都不知何时咬破了,渗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苏瑶眼圈一下红了。 但她还是把下巴扬得高高的,不肯露出一丝软弱来。 小女郎胡乱扯开系带,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又踮起脚尖替慕衍披上,还把自己温温热热的手炉一个劲硬塞给他。 「县主……」慕衍想推拒。 「不许说话!」小女郎凶巴巴道。 她吸吸鼻子,一句一顿,都带着颤音。 「月枝,叫几个人,先把六郎送回宫,再去御药局叫医师来。」 月枝犹豫,「不如先叫人就近去东宫,跟东宫之人借些干爽衣物给六郎换上,再让他回去。凤仪宫太远,路上着了风反而不好。」 苏瑶点了点头。 她招招手,叫了个宫人过来,照着月枝的提议吩咐,还刻意当着那些神色渐渐慌乱的宗室世家子加了一句。 「你务必要跟阿兄说清,此处都有哪几位郎君,出自何家,是如何欺负六郎的。」 这句话像是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一样。 慕衍不由一凛,呼吸都放慢半拍。 那些欺凌他之人无不打了个寒颤。 在东宫太子,未来储君面前,因着欺凌长宁县主的随从挂上了号,回到家中,管事的长辈怕不是要活撕了他们。 有几个本就凑热闹来的,当即就缩缩肩膀,嗫喏地说些软话,试图求情。 「县主,我们也只是……」 「您这随从也无甚大碍,您若是喜欢这般俊俏长相的,我再给您寻些送进宫……」 「就是就是,县主,我们可以……」 听到这句,原本垂着眸子的小少年眼睫一颤。 他轻咳一声,捂着心口微微弯腰,咳个不停。 苏瑶扶住他,心慌不已,小心翼翼问,「六郎,你怎么了?」 见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慕衍眼中划过一丝莫名情绪,随即慢慢地止住,低哑勉力道,「只是喉咙里有些痒,不妨事。」 这么一打岔,苏瑶根本没注意到那些人说的是什么。 等她暂时安顿好慕衍,就转过身,依次再度打量着那些惴惴不安的纨绔子。 小女郎沉下脸,吩咐宫人。 「去,叫人寻些棍子来,要粗的,结实的,多寻几根来。」 粉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眼风扫过那些人,苏瑶恶狠狠地追加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要打人疼的。」 慕衍一时怔然,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开口。 那些少年郎则是一下子慌了。 意识到这小县主是要来真的。 竟是真的要给她那随从出口气! 当即就有人试图逃跑。 左右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一道欺负的那人,只要能冲过那些宫人的拦截逃走,法不责众,还能真再把他们挨个揪出不成。 说干就干。 最外围有个穿圆领袍的少年,身强体壮,猛地一扑,狠狠地将拦他的内侍推搡在地。 他得意一笑,转身就往梅林外跑,却不妨一下撞到了个身着甲冑的来人身上,反倒被弹得坐到地上。 卫岕也被撞得后退半步。 身边随从立刻将神色慌张的那人押住。 卫岕站直身,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湿漉漉的少年,一群哭天抢地的纨绔子,还有位气势汹汹的小县主。 斯文俊秀的少年郎眸子闪了闪,递了眼色示意随从去协助拦人,自己则是上前行礼问安,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县主这是要做何事?怎么把这些小郎君都拦在了此处?」 苏瑶瞥见他,招了招手。 「卫七郎来的正好。」 她走近了些,视线梭巡在他带来的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身上。 语气不容置疑道,「把你带来的那些侍卫借我一用。若是有任何后果,都由我担着,便是卫娘娘那,我也会亲自去说。」 卫岕这些时日费尽心思,想要接近苏兼,接近苏瑶,本就是打算借着苏家、长宁县主的东风,能在东宫太子面前露个头角。 第47页 听闻此言,哪有不应的。 在宫里待了许久,卫岕最是知晓长宁县主有多受宠,自然是不怕出事的。 但面子上还是要装的。 他假作犹疑,踌躇片刻,这才颔首应下。 身后的随从得了眼神,俱是恭恭敬敬地听从小女郎的吩咐。 有了这帮侍卫的相助,那群纨绔子很快就被绑得结结实实。 不多时,手臂粗细的棍子也被寻了来。 慕衍本想作壁上观,见此情形却不得不开口。 他微微蹙眉,苍白湿润的面容挂着几分忧色,劝说道,「县主……若只是为着我出气,此举怕是不妥的……若是那些人家中的长辈找上门来……」 此言有一大半出自真心。 这些人虽是身世不显,但若不管不顾地打了,只怕县主也很难全身而退。 慕衍今日虽是另有算计,顺势而为,却也不想苏瑶最后会被责罚。 月枝和流霜也吓坏了,围在小县主身边软声安慰劝解着。 苏瑶一丝一毫都听不进去。 她瞥过那些已然惊恐失色的少年郎们,脸上那抹被气出的冷笑早已淡得无迹可寻。 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幼女郎抬起手,环指一圈,粉白小脸绷得有点紧,语气轻浅却又满含戾气。 「给我打!」 「一个也不许放过。」 那些侍卫自然听令,一人捡起个棍子,手起棍落。 下一瞬,一片鬼哭狼嚎,响彻梅林。 …… 木棍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不停。 苏瑶抿紧唇,不为所动。 她有些麻木地想到—— 若是今日自己没有恰好路过,慕衍现下会如何? 这般冷的天,一大桶水,足足半个宫的距离…… 小女郎心弦一颤,完全不敢深想,神色冰冷又疏离,显然已经出离愤怒。 这些人怎么敢? 在她身后,慕衍静默而立,整个人都被厚软织锦的斗篷笼住,脸色渐渐缓和许多,只是呼吸间鼻端萦绕的,都是小县主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香气。 可惜这斗篷颜色粉嫩,于他的身量来说又短了一截,看上去就有些不伦不类的。 可小少年却是心满意足。 他轻轻攥紧斗篷的一角,指尖慢条斯理地揉搓着镶牙边雪白柔软的兔毛,垂下眸子,静静听着前方一阵阵惨嚎。 都是今日欺辱他的那些人发出的。 听起来不可谓不美妙。 只是可惜,还未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慕衍瞥了瞥其中不甚显眼的一人,心里思索着,要不要自己再助上一臂之力。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有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吃不得这苦,吭吭哧哧地求饶,「嘶……县主!县主!不是我们要来欺负那小随从的!是有人逼我们的!」 其他人一听,也顾不得了。 陆陆续续嚷着,「县主!啊,是是是,是有人逼我们的!」 苏瑶眉梢动了动。 她虽是气得不行,却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白生生的小手抬起一挥,那些五大三粗侍卫手里的棍子就停在半空。 小女郎没甚感情地弯了弯好看的眼。 「那你们说说看,是谁指使你们的?」 「或者说,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连我的人都敢动?」 …… 最先喊出声的,是工部侍郎的幼子孙十郎。 可他身上的疼痛一轻,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耷拉脸缩缩脑袋,又瞅了眼身前的小县主,闭起嘴来不敢吭声。 笑话,得罪长宁县主,也就是被打这一顿, 得罪了那位,可就不一定私底下被打上几顿了。 见那些人又默契地没了音。 苏瑶并不意外。 她挥了挥手,扬起下巴淡淡道,「继续打。」 砰砰砰,又是一连串的棍棒落下。 孙十郎当真吃不了这苦。 狠狠一咬牙,心道,就算是挨几顿打,那也是日后的事,管他呢,现下脱身要紧。 他又咧开嘴,一叠声哀求道,「县主!我说我说!别打了别打了……」 这回苏瑶没有立即叫人停下。 她在心里又默数了十下,才轻飘飘地抬手。 随后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孙十郎面前,低头看他。 小女郎清凌凌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你若是再戏耍我,我便叫人把你丢进芙蓉池里,替你好好洗洗脑子。」 孙十郎吓得一个激灵,连嘴唇都在抖。 苏瑶可没这么好的耐心。 这群横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不吃点亏,就榨不出真话来。 眼见他半天不开口,小女郎就要转身回到慕衍身边。 她才一转身,孙十郎就开始嚷嚷,「是!是四殿下让我们来的!」 「是四殿下身边的卫十三让我们来的!」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嘴硬了,七嘴八舌地纷纷叫喊道,「县主县主,都是四殿下让我们来的!」 慕衍站在原地。垂着眼,长睫上还氤氲着湿润水汽,闻言,黑漆漆的眸子里就闪过一丝讶异。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遂。 是的,早在被人以县主的名义诓出凤仪宫时,他就留意到,藏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偷窥的那个身影,就是常常跟在慕珏身后的卫姓郎君之一。 第48页 假做不知,不过是将计就计。 想要算计算计慕珏在县主心中的地位而已。 这几句话传来,苏瑶脚步一顿,眉心直跳个不停。 四殿下?慕珏? 她不由沉下脸,垂下长睫挡住眼里的厌烦不喜,心里一阵阵窜上的火气却是挡都挡不住。 慕珏当真是一日不发疯就闲得慌么? 以往就知道他骄横跋扈,可现下他才年岁几何,就敢硬生生地拿人命开玩笑。 日后可还得了? 小女郎满身风雨欲来的气势,径直吩咐人去宜微殿,将慕珏喊来。 她扫视一周,「我怎知你们所说是真是假,你们可有证据能指证他?」 孙十郎在地上拱了拱身躯,越发像只锦毛虫,他竭力想坐起来却不能,只得偏着脑袋龇牙咧嘴。 「就是卫十三郎指使我们去的凤仪宫,再用县主的名义把他骗出来的!为此事,卫十三昨天还在长街上最出名的酒肆定了宴席,请我们吃喝了一顿,您让人一查便知!」 马上有人接话,「就是就是,卫十三郎天天跟在四殿下后面,又替四殿下传话给我们,我们又怎敢不从!」 「县主,我们也是被迫的,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们计较……」 原来如此,苏瑶心下一沉。 既然有迹可循,那她可不算冤枉了慕珏。 这回不给他个教训,她的苏字,尽可以倒过来写了。 苏瑶让月枝遣人去将慕珏叫来。 一旁冷眼旁观的卫岕闻言,敛眸不语,即便是听见了四殿下,卫十三的名字,也没什么意外惊慌神情。 若是细看,还能看见他唇角微微扬起了嘲讽的弧度。 梅林里暗香浮动,偶有片片鹅黄飘落。 那些人嚷嚷了出来,满心以为小县主当下就会放了他们,都直着脖颈眼巴巴盼着。 却不料。苏瑶只吩咐了人几句。 再之后,连一个眼风都没给他们。 一群常年恃强凌弱,横行洛京街头的纨绔子被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被绑得结结实实滚在地上,活像一只只裹着绫罗绸缎的毛毛虫,可谓是丢尽了脸。 有几个恨上心头的,见苏瑶迟迟不开口放人,就直着脖颈放狠话。 「长宁县主!我等虽家世不如你!却也不能被你如此羞辱!」 苏瑶才不搭理他们。 打了她的人还有理了,才不过是打了他们一顿,些许皮外伤,又没让人往他们身上浇水,倒还有脸敢叫屈。 她见慕衍额边不时有水珠滚落,便让侍卫搬了林中供贵人们休憩所用的石凳过来,招呼着慕衍坐下。 一伸手,就把他的发带薅了下来。 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倏地披散下来,显得小少年肤色愈白,年纪愈小。 苏瑶按住神色不自在、试图起身的少年,细眉拧住,语气还是凶巴巴。 「不许动!」 慕衍怔了下,从善如流。 小女郎皱皱眉,摸摸袖袋,又问过了婢女,把此时能搜罗来的巾帕都垫在一起。 她站到慕衍身后踮起脚,胡乱将那些湿发都拧到了一起,再用帕子包裹住。被冷风吹红的玉白小手一下下地用力拧着,打算等绞干后,再用发带替他缠上。 「你怎么这么笨?」 苏瑶皱着一张脸,压低声嘟囔抱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说是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 「我身边这些人,你哪个不认得,居然还能被人骗到这种偏僻处挨打。」 小女郎手上动作没个轻重,偶尔便会扯得头皮有些疼,慕衍却跟没察觉一样,搭着眼帘,甘之如饴。 等她说得心头火起,才低声支吾两句。 苏瑶看了看湿透的发带,随手就丢到地上,又从自己袖袋里摸出一根来。 等替他系好后,又绕到小少年身前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嗯,虽说头上顶着个粉粉的布包和发带有些奇怪滑稽,但好歹是不怕受寒了。 还别说,与她这身斗篷还真配。 小女郎终于弯了弯唇。 此处没有铜鉴,慕衍看不见自己现下的模样,却在小女郎开始忙活的时候,心里便隐隐有些紧张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等她上下打量自己的时候,小少年苍白如纸的面颊上,渐渐浮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慕衍还不曾见过有人待他这般好。 还是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小女郎。 在此之前,慕衍甚至都想像不到,有朝一日,会有人亲力亲为地替他擦干发上的水珠,会在学堂里挺身而出维护他,更别说,还会怒气沖沖的,替他收拾那些欺辱他的人。 虽是浑身湿透冰冷,慕衍心里却是窜起零散的火星,越演越烈,如星火燎原,蔓延不止。 若是小县主日后只同他一个人好,那就好了。 他的眸色暗了下来。 可转眼间,慕衍又觉得自己想法荒唐可笑,他不过是个宫人与侍卫私生的孽种,身份卑贱,见识短浅,县主又怎可能只待他一人好。 清醒的认知像是一盆凉水,从他头顶心尖骤然浇下。 不过…… 此次事过,那位四殿下大约是不会再入得小县主的眼了。 思及此,慕衍又生出些希冀来。 第49页 「卫七?你怎么也在这?瑶妹妹呢?」 慕珏的到来恰好打破梅林的静寂。 来的正好,苏瑶蓦得转过身去。 那双潋滟杏眸里的,浓浓的厌恶、不喜、愠怒,有如实质,把不明所以的慕珏整个人定在原地。 他挠挠头,疑惑不已,神情有些受伤,就要大步流星地过来。 这副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事与他无关呢。 苏瑶被他没事人儿似的做派气得不轻,回身夺过侍卫手里的棍子,双手紧紧握住举起,拿棒头指着他的鼻子道。 「慕珏你当真是出息了,凭什么敢让他们欺负我的人?」 被质问的慕珏目瞪口呆。 梅林里的其他人同样噤若寒蝉。 这档口,再没有人敢怀疑长宁县主对这小随从的看重。 竟是连四殿下都敢指着鼻子骂。 慕衍方才还缭乱如麻的心绪一下子畅快起来,他轻轻呼气,强迫自己有些乱的心跳安稳下来。 不知名的欢喜让他整颗心仿佛都浸在蜜水里。 小少年压抑住唇角的笑意,用些巧劲,就将苏瑶手中的棍子轻轻松松地夺了过来。 「这棍棒上有毛刺,县主仔细伤了手。」 慕衍丢了棍子,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托起苏瑶的手查看,就见娇嫩掌心里果然已经被磨出几道红痕。 这些时日的相处,他早就知道这位小县主是何等矜贵,也见过每日早晚时,宫人进进出出,只为了端上新鲜的羊奶花露替她浸泡手足,细细推揉按摩。 所以即使是她已读书习字数年,掌心指尖依旧嫩生生的,莹白浅粉,连一丝薄茧也无。 这会儿却因他而伤。 慕衍抿着唇,面上一阵阴晴不定。 有些心疼,又有些忍不住的欣喜。 苏瑶才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虽然手心火辣辣的发疼,却不妨碍她冲着慕珏发火。 小女郎怒火中烧,数落他时伶牙又俐齿。 「你现下做出这副不知情的模样,难道不是卫十三替你做的事?可别告诉我,都是卫十三背着你做的!他天天就跟在你身后,只听你的话,除了你,还会有谁?」 慕珏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看看头上繫着苏瑶帕子的慕衍,又看看那群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宗室世家子,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明明他不过是让卫十三把那小子引出来,吓唬吓唬,再揍他几拳,怎么这小子现在浑身湿漉漉的? 慕珏忍不住又扫了一眼那些纨绔。 见他们眼神躲闪,猜测他们大约是玩过了火,就难免在心里暗骂几句。 心虚里又透着几分不以为意。 这等年少还心性不定的少年郎,越是心虚越要装成满不在乎,硬着头皮也要嘴犟,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慕珏高高昂起下巴,双臂都抱在胸前,「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就是我指使他们打了你的随从吗?」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打了就打了!」 硬着头皮说了这两句气话,他想到苏瑶现下已经许久不理睬他,有点委屈,语气也低落下来,支支吾吾地跟她商量道。 「不过就是个随从,大不了再换一个,瑶妹妹又何必在意,你若是无聊想打发时间,大可来找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苏瑶打断了。 是真的打断。 小女郎几乎被他这一番自大又自恋的话气得七窍生烟。 活生生的一条命,怎么在他口里,就变成说换就换的玩物? 她俯身捡起被慕衍丢下的棒子,使尽力气往高高仰头的少年身上打去。 「卫娘娘是怎么教你的?」 「太学的夫子又是怎么教你的?」 慕珏他真是好大的脸。 居然能把无缘无故打了慕衍这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小女郎咬着牙,把个木棍挥舞得虎虎生风,一下,一下,又一下,专门往慕珏身上肉多的地方招呼。 「这天这么冷,六郎的命就不是命?」 「是你口中说换就换的,那是人,不是玩意儿!」 慕珏又气,又不敢还手,上蹿下跳地像只猴子。 只能安慰自己好在瑶妹妹力气小,打得不疼。 他也恼了,边乱跳边红着脸直嚷嚷,「我才没错!我哪错了!」 「你就是偏心那小子!」 林里所有人都懵了。 连一旁的月枝和流霜都楞住了。 等反应过来才赶紧上去拉人。 「县主!不能打了,我们回去告诉娘娘和殿下,让他们来做主可好?」 「县主!别!别!仔细手疼!」 最后还是慕衍拦住了她。 他情急之下,从背后一把抱住小女郎,从背后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将棍子夺了下来。 小少年心跳乱撞,却还是尽量稳着声息去安抚她。 「县主,莫气,不值当的。」 被夺过来的棍子被他扔得远远的。 差点砸到来人的脚下。 一道矫揉造作的女声响起,尖锐又刺耳,还带着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哟,这不是长宁县主和四殿下么,怎么打起来了?」 有外人来,慕衍倏地放开怀中人,站远到一旁。 梅林中,众人看清来者是谁,便齐刷刷上前行礼。 第50页 连被捆绑在地上的那些少年郎,也都低着头,苦巴着脸恭敬道,「拜见陛下。」 承熙帝没想到,不过是林贵妃孕中兴致上来,自己陪她一道来清辉殿折些腊梅,便能撞见这么热闹的场景。 尤其是看清打起来的,分明是他的儿子和侄女。 这位中年帝王脸上的神色就很复杂。 他的唇角直抽抽,「阿瑶,四郎,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打起来了?」 慕珏心里直叫苦。 他这位阿耶,那可是素来都对他看不顺眼,平时也没少训斥他,这会儿被逮了个正着,那可不是要完。 他垂头丧气,不敢吭声。 苏瑶也没想到居然运气这般差。 被她的这位便宜姑父撞见个正着。 按理说,她该装装样子,作出副委屈的姿态,哭哭啼啼两句,就能把这事糊弄过去。 可再一想到,慕衍本就是他的子嗣。 是他临幸宫人后不肯记档,生而不养。 又是他放任林贵妃在后宫妃嫔堆儿里称王称霸,才害得慕衍的生母不敢声张吗,害得他被亲兄弟欺辱捉弄。 苏瑶突然不想跟他低头。 仔细算算,苏家落得话本里那般下场,怎么可能没有承熙帝疑心的推波助澜。 小女郎气性上来了,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瞧着打起来的两人都低着头不吭声。 承熙帝乐了。 他倒也没觉得小孩子打闹有什么过错,要是有错,那也是慕珏的错。 阿瑶从在襁褓里,就被接进了宫。娇娇糯糯的小粉团,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定是被气急了,才会打人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慕珏皮糙肉厚的,被打几下也没什么大事。 只不过……他余光瞥过林子里绑倒一地的锦衣毛虫……禁不住有些头疼。 都是些宗室世家子,说出去,也不太好听不是。 承熙帝对身后内侍道,「去,先把那些小郎君身上的绳索解了。」 林贵妃听不出他有几分怒意,眉梢一挑。 今日之事可是兄长背后谋划的,虽是偏离了些许计划,可都还指望借着此事封住那帮老臣的口,好让林蔚和林家脱身。 怎么可能让他们善了? 她有心拱火,就打量着正在最后的慕衍,闲闲开口。 「那个小郎君是谁?眉眼生得倒俊秀,怎地弄得一身湿漉漉的?头上包着的,倒像是小娘子用的帕子。」 承熙帝看嚮慕衍,觉得眼生,皱了皱眉。 林中自然是没有人敢接话的。 他环顾四周,叫了身着禁卫甲冑的卫岕上前答话。 「这都是怎么回事?」 卫岕被点名,只得上前如实交代。 他见过慕珣,已经打定主意要追随这位仁厚君子,说话间自然有了偏颇。 这么一番话下来,承熙帝就知道了。 原是自己这个混帐儿子,闲着没事指使这帮混小子去招惹苏瑶的随从,浇了人家一身水,还打了人家。 「混帐!」 他皱紧眉,厉声呵斥道,「我让你去太学读书,修身养性,懂得道理,你便读成这样?平白无故就指使人去欺负阿瑶的随从,若是日后让你出宫就藩,岂不是要肆意欺压折辱封地里的百姓?」 「还不快些去给阿瑶赔礼道歉。」 慕珏涨红了脸,很是不服气。 他不过就是想让人给慕衍点教训,又不是他让人往慕衍身上浇水的,不过是吓唬再打上两拳,怎么就成阿耶口中的仗势欺人了? 林贵妃扶着渐渐粗重的腰身,以袖掩口,「要说县主也是,不过是个随从,怎么犯得上.你亲自动手。」 「四殿下再不好,也是陛下的皇子,与你一道长大的,算得上兄长。怎么能为着个随从打他?还有这许多小郎君,都是年少心性不定,喜好玩闹罢了,县主这般岂不是……」 话里话外的,都是暗指苏瑶胳膊肘往外拐,不识大体,为个微不足道的随从,将事情闹成这般。 苏瑶越听越不是滋味。 她抿紧唇,回头望嚮慕衍,就见他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因着这番话,脸色愈发苍白。 他明明与慕珏是一样的。 明明这些纨绔子见着他便该行礼问安,谄媚讨好的。 小女郎攥紧腰间的玉环,几乎要将真相脱口而出。 可一想到姑母的话,她就又泄了气。 姑母说,需得等阿耶回京,与卫家合谋,朝上能有人一呼百应之时,再将一举将慕衍身份道破。 才可让承熙帝抵赖不得。 也可让林家,尤其是林贵妃大受打击。 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心虚一闪而过,苏瑶倏地觉得心口紧得难受。 她闭了闭眼,整理了下思绪。 再开口的语气委屈得不行,「是四殿下无缘无故地指使人打我的随从,还被我撞个正着。若是我还能忍住气,那岂不是日后人人都能来踩我一脚?」 苏瑶毫不避讳地看着林贵妃,目不转睛,杏眸渐渐蓄满晶莹泪花。 「就像林四郎和林五娘一样,一个把我推下水,一个当众在太学推搡我吗?」 话一说完,小女郎眼圈发红,眼尾发红,大咧咧地拿袖子胡乱擦擦眼,委屈得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林贵妃噎了口气。 第51页 没想到苏瑶小小年纪就这般伶牙俐齿。 她冷笑一声,「阿茵和阿蔚都不过是年纪小,不懂事,如今也已经知错改过。」 「便如县主方才,一时恼火,便去打了四殿下一般。县主频频提起阿茵他们,难不成日后还会常常与四殿下大打出手不成?」 苏瑶疑惑眨眨眼,「可我又不曾将四殿下推下过芙蓉池,更没有险些害了四殿下性命。」 「你!」林贵妃被她揭短,气得仰倒。 承熙帝当即扶住她安慰,有些头疼。 两人间这点话里话外的小把戏他还看不出来,这十几年的帝王都白当了。 只是一个是心尖尖上的宠妃,又怀着身孕,另一个是当女儿疼宠大,委屈巴巴的侄女,难免就不好抉择。 索性使出拖字诀,打算先带上林贵妃回宫再说。 只是他视线扫过那湿漉漉的小少年时,莫名得心生异样,让承熙帝慢慢皱起眉。 「阿瑶,你那随从是谁家子?」 苏瑶不由一凛。 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态,话里打起太极,「是姑母安排他给我做随从的,我平日只喊他六郎。」 「六郎?」 承熙帝心里有什么异样感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帝王最厌恶的便是未知变数。 不过是个随从,竟是能让他的两个小辈不合,既然如此,打发了便是,也免得慕珏与阿瑶一见他,便会想到今日之事,再闹得不愉。 「来,六郎,」承熙帝语气温和地招呼慕衍上前。 仔细打量后,越发不喜。 少年披着一看便是小女郎的斗篷,容色皎皎如玉,眉眼生得更是昳丽俊美。 虽说他眉尾微扬,鼻挺唇薄,丝毫不显女气。但这般模样年岁的小少年放在阿瑶身边,着实有些不妥。 也不知皇后都是怎么考虑的。 承熙帝飞快地皱了下眉,侧过脸与苏瑶商议。 「阿瑶,你这随从也到了该放出宫的年岁,这回又受了委屈。你看这样如何,不拘什么身份,我给他个恩赐,让他能出宫去,再赐他些财物傍身,你看可好?」 此言一出,慕珏大喜。 心道可算能解决了这小子! 他心里美滋滋的,果然阿耶还是疼他的。 慕衍长睫一颤,斗篷遮掩下,修长十指握紧成拳,指尖攥到发白。 他现下有了更多期盼之事,并不想出宫,承熙帝分明是想把他从县主身边赶走。 才不过初次见面,小少年心里便对承熙帝生出浓浓的反感憎恶来。 被问到的苏瑶拧着眉,一脸不乐意。 「这是姑母予我的随从,姑丈为何非要赶他走,又不是他做错了事。」 小女郎心里慌乱,却还是强自镇定。 「我不管,我就要六郎跟着我。」 苏瑶眼神湿漉漉地看着承熙帝,内中写满了控诉,细弱手指委屈地抓住慕衍的衣袖,死死不撒手。 承熙帝蹙了下眉,耐心告罄。 私心里再如何偏宠侄女,也不能放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自己。 他皱着眉,压抑着不耐与小女郎分说,「以他的年岁,再过两年便不适合在你身边伺候了,我提前给他个恩典,阿瑶是觉得哪里有不妥?」 想到一贯乖巧的侄女竟会为个随从顶撞自己,他只觉得这人定是不可再留。 「事不宜迟,我看,今日便送他出宫吧。」 听到这句,苏瑶心口像是被大石击中,面色遽变。 她没想到承熙帝在慕衍之事上居然如此强硬,都不肯容她说情。 小女郎脸上青青白白。 尤其是见着承熙帝对身边的内侍使了眼色,便要有人来拉扯慕衍。 她死死抱住慕衍的手臂,打定了主意不肯放手。 慕衍静静垂眼凝着她,心下苦涩,似是想将小女郎护着他的模样深深镌刻进心底,好留待日后细细回想。 大约真的是有缘无分。 小少年心有不甘,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权势竟是这般好的东西,能轻易夺走他心心念念渴望得到之物。 而就在那内侍要靠近他们两人之际—— 有熟悉的温润嗓音自不远处传来,带着些迟疑犹豫的意味。 「阿耶这是,要将六郎逐出宫么?」 苏瑶眼里的泪花戛然消失,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是太子阿兄来了。 这下慕衍有救了。 承熙帝听见这熟悉嗓音,面色微变,却还是转头看向自己与皇后所出的唯一嫡子,皱眉善意地责怪道。 「这天苦寒,二郎怎生出来了?身子可受得住?便没有宫人规劝一二?」 林贵妃本是暗自得意地旁观那小县主吃瘪,这会儿见她最厌恶的苏氏所出的嫡子过来,脸色就变冷了。 她不无遗憾地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 若不是苏家暗自布计,没能让林家人派出的劫匪拦住药材,这个病秧子早就该给自己腹中的皇子让位了。 慕珣不紧不慢地进了梅林。 他身后跟了寥寥一队的宫人,个个手捧巾帕暖炉等物,队尾处,还缀了位提着药箱的医师。 行过礼后,这位仪表翩翩的温润郎君才直起身来道,「我也是听说六郎被太学中人欺负,还被泼了水,这才领这些人来瞧瞧。」 第52页 「这不是恰巧,听见阿耶要逐六郎出宫。」 听慕珣也唤那随从六郎,承熙帝倏地发觉到自己心中的异样何来。 下意识地瞥了眼林贵妃的腰腹。 他膝下子嗣少,若是林贵妃这胎能顺遂诞下,岂不正是行六? 如此一来,承熙帝看慕衍更不顺眼几分。 他淡声道,「不过觉得这随从年岁渐长,不适合再伴阿瑶左右,便想赐他份前程。」 「怎么,二郎竟会觉得不妥?」 慕珣温温一笑。 苏瑶小心翼翼地走到太子阿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却得到他一枚安抚的眼神。 小女郎心里一个咯噔。 就听见慕珣缓缓道,「的确不妥。」 青年郎君面不改色地伸手,将那湿哒哒的清瘦少年拉到身边,亲手解了自己的白狐斗篷,替他将那短了一截的织锦斗篷换下。 他手下不停,语气清浅且笃定。 「驱逐六郎出宫之举,当然会有些不妥。毕竟六郎也是阿耶的亲生子嗣,天家骨血,无论如何,他都有资格,住在这巍巍大昭宫里。」 众人僵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慕衍也是皇子?! 23. 第 23 章 香艷话本谁都喜欢看…… 慕珣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 遽然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心,溅起接天水花。 那些才刚刚被解开绳索,正龇牙咧嘴地站起来的纨绔子当即吓得跌坐在地。 谁都知道, 太子慕珣, 温润君子也。 光风霁月,言出必果, 哪怕是满天下的人都扯了谎, 他口中所言, 也必是比那真金还真。 完了完了,听见这等皇家秘闻…… 不对…… 有人反应过来了,难道是他们刚刚打的,竟是皇子? 那群纨绔吓得腿都软了, 再不敢往湿哒哒的慕衍身上多看哪怕一眼, 脑海开始不断想像, 自己归家后, 会被长辈如何责罚惩处, 吓得几乎要跪地求饶。 承熙帝也不比他们平静多少。 他意识到慕珣所说为何后, 第一反应皱眉, 打算开口否认, 但见身边人蓦得弯下腰, 只得先去搀扶瞬间花颜失色的林贵妃。 林柔这会儿已经是呆了。 鎏金浮雕的手炉被打翻在地,溅起的火星在繁密的四罗花锦裙摆上撩出片片黑点。 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眉眼俊美的小少年,在心里估摸推算出了他大概的年岁——正是自己失了女儿的前后。 原来……原来她一直坚信不疑的, 承熙帝独独捧给她的一颗真心,那让六宫人艷羡不已的独宠,让她宁可背负骂名也要进宫夺得的偏爱,竟是这般不堪虚假? 在她痛哭癫狂于失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 他竟是和别人有了孩子? 林柔突觉腹间一阵翻搅疼痛。 年岁既长,又用了虎狼之药强催得孕,强忍许久的种种不适、痛苦在她心神崩溃的一瞬剧烈反噬。 林贵妃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冒,却还是推搡着不让承熙帝近身,「呵呵……」她红着眼,笑得悽惨又绝望,似是痛彻心扉。 「阿柔,阿柔……」承熙帝也慌了。 他顾不得质疑慕珣的话,不顾林贵妃的抗拒,弯下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养尊处优许久的皇帝气喘吁吁,一步不停地往梅林外急行而去,边走边催促着。 「还不速速叫人去请医师!」 随帝妃出行的宫人忙做一团,急慌慌地跟上。 冷眼瞧着那对『有情人』离去,苏瑶下意识地看了看太子阿兄,却发现他那双平和眸中,一丝波澜也无。 甚至,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时,还透出些不易察觉到的厌恶冷意。 完全不似人子看向生父的眼神。 倒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了阿瑶,莫怕莫怕。」 慕珣察觉到幼妹担忧的眼神,微微一笑,眸中冰意瞬间化去,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 「先让人替六郎换上干爽的衣物,我们这就回凤仪宫去?」 苏瑶怕他伤心,也不敢多问。 虽说她对慕珣骤然揭露慕衍的身世有些疑惑,却也不是很慌乱。 太子阿兄行事向来稳妥,他选择在此时将慕衍身世道出,定是有了万全之策,自己又何必费那个心。 小女郎点了点头,望向随着慕珣而来的宫人,见他们手中之物捧的齐全,就歪着头贊了句。 「阿兄想的果真周到,连帷帐都准备好了。」 眼睛红红的小女郎强挤出一抹笑,试图安慰他,慕珣又怎会不知。 只是他一想到片刻前才得到的消息——舅父受伤,恐是与承熙帝脱不了干系,就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对生父的不喜。 且罢,莫要吓坏了尚且年幼的两人才好。 慕珣望向自己带来的宫人。 东宫之人俱是手脚利索,得了太子一个眼神,便三两下将避风的帷帐搭好,恭敬站在一旁,捧着巾帕热水,准备伺候小郎君洗漱更衣。 「六郎快些去把衣裳换了,要着凉了。」 苏瑶瞧着慕衍不动,连声催促道。 慕衍这会儿才从方才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任他天资聪颖,也绝想不到,自己原来竟也是承熙帝的血脉,也是本该地位尊崇的皇子。 第53页 小少年心里百般念头转得飞快。 可在听见小女郎哭过涩涩的嗓音时,就一下子清明起来。 一个念头压抑不住地闪了出来:若他也是皇子,那岂不是日后便能光明正大地与县主同进同出? 这么一想,慕衍再望向苏瑶时,那双灿若晨星的点漆眸子里更添了几分灼灼光彩。 他顺着小县主的意,点了点头,便被宫人引进数幅宽达几丈的厚重帷帐里,去更换身上濡湿的衣物,接受医师把脉察看。 苏瑶舒了口气,这才拧着眉,将眼神分给失魂落魄的慕珏。 「阿兄,」她摇着慕珏的手臂,「今日之事,都是由四殿下而起,你可得好好罚他。」 「这般冷的天,他都敢指使人给六郎泼水。」 当真是嚣张跋扈。 今次不好好罚他,日后可还得了。 慕珣温和看她一眼,却是先让眼熟的卫岕去打发走那些纨绔少年郎们。 端只看这些人惊慌不定地逃也似地离开,他便知晓,慕衍的身世,很快便会在洛京传得沸沸扬扬。 这正暗合慕珣的心意。 接下来便是已经呆若木鸡的慕珏了。 温润青年蹙着眉,吩咐人将慕珏扣下。 被侍卫强硬反剪住双手,震惊失魂的四殿下这才回过来神,他苦兮兮地望着长兄,试图求饶。 「二兄,我是当真不知,那小子,居然也是我的……」 「那如果他不是,你就能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苏瑶最看不惯慕珏这般作态。 小女郎抿紧唇,长睫忽闪,方才假哭时氤氲染上的细小水珠不少,剎时抖落无踪。 粉白脸颊绷得有点紧,气鼓鼓的。 「阿兄以往常教我们,人命无贵贱,不可视之如草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使你身为皇子,地位尊贵,也绝不可仗势欺人,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慕珏脸色涨红,也想起了以往跟苏瑶一道,跟着太子读书启蒙时的情形,就羞愧地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回应。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蓦得抬起头。 急匆匆解释道,「我当真没叫人往他身上浇水。我只是气不过瑶妹妹处处护着他,交待卫十三找人吓唬吓唬他,最好再打几下给个教训。泼水之事,当真不是我交待的!」 慕珏没指使人泼水? 苏瑶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又瞥了瞥梅树根处那个空荡荡的木桶。 心里也有点嘀咕。 虽说慕珏这人,顽劣又自大,但到底与她一道长大,小女郎对他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 若否,方才也不会问明了那群纨绔,又得他亲口承认才动的手。 她转脸望向太子阿兄,清凌凌的杏眸里满是纠结意味。 慕珣负手而立,慢慢启唇,问道,「那卫十三,可是由你派去的?」 慕珏心虚点头。 「他的所作所为,可是由你吩咐的?」 「是……」 「那群小郎君,平日里在洛京街头仗势欺人,惹是生非,这些,你可都清楚?」 慕珏当然清楚,甚至还偷偷摸摸跟他们一道出过宫。他已经猜到二兄大约不会向着自己了,只是颓丧不语。 慕珣深深看他一眼,「既然如此,你深知他们素来横行无忌,极可能做出过分不当之举,却又指使他们欺辱六郎。六郎此回受苦受辱,皆是因你而起,四郎,你认,还是不认?」 太子阿兄的这一番话,也让苏瑶豁然开朗。 即使是那群纨绔过了火,那也是慕珏默许放任的结果,他明知那群人是何性情,却还是指使他们打着自己的名号动手,这跟他亲口吩咐,有什么两样。 小女郎侧过脸去,给慕珏一个冷漠的后脑勺,不想再搭理他。 慕珣道,「上回我罚你抄书,你却仍无长进,那这次便跟我到东宫住些时日,好生改过。」 慕珏还能拒绝不成。 他欲哭无泪,却也只能顺从地被人带走。 临走时还望了眼苏瑶背影,见她余气未消,眼神转为黯然。 等他走后,慕珣望向帷帐处,难免好奇。 「阿瑶今早还心中存疑,怎地方才又那般维护六郎?」 他压低了声,显然并不想让慕衍听见。 苏瑶眨眨眼,也有迷惑。 大约是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欺凌弱小?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她自己都不信。 小女郎揪着手指,念头转过一个又一个,心下有些不确定时,脑海中却蓦然闪现过一幕幕场景。 慕衍微红着脸为她簪花,神情专注地替她烤酥琼叶,两人一道去望仙台吹风远眺,太学里他挺身而出为她陈情…… 在冷宫见到慕衍之前,在苏瑶心里,慕衍只不过是话本中的一个人物。 一个抄了苏家满门,欺辱她,玩弄她,又宠她如金丝雀一般的暴君角色,单薄又刻板。 可现下与他相处这些时日,慕衍其人,在她心里显然已经鲜活起来。 不再只是一个让她厌恶憎恨的名姓。 况且,他仿佛真的与话本中那个暴君,大不相同……又加之太子阿兄的那番话,让她多少有些动摇。 所以今日才会那般生气,领着人将那群纨绔子好生打了一顿,甚至还亲身上阵,打了慕珏一顿。 第54页 小女郎一时不能直面自己心底的动摇。 细细软软的十指苦恼地绞做一团,硬生生把思路拽回到话本剧情上。 见她想的出神,慕珣唇角微扬,他走到一旁,吩咐人去给卫贤妃递话,又教人去查探卫十三郎最近的行踪。 他的视线落在梅树下的木桶上,心里疑窦丛生。 端看提前备好了这泼水的工具,便知那些人并未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那些少年虽纨绔,但在大昭宫内如此行事,即便是在偏僻处,也不该如此大胆。 必定是传话之人暗示了什么。 而林贵妃来此,又似乎太过凑巧。 慕珣思量着,眉尖微微蹙起。 此时有风吹过,梅枝曳曳瑟瑟,稀疏瘦影便落到这林中一大一小、思绪飘远的两人脚下。 苏瑶还沉浸话本的剧情里。 【斩首台前,暴君话音刚落,便有人将女郎搀扶起,去了她手上的粗粝绳索。 苏瑶不敢置信地抬眼,剎那间就撞进暴君晦暗的眸子里。 那样兴味十足的灼.热目光,她忽然就明白了暴君想要什么—— 他想要自己作他的玩物,如金丝雀一般娇贵柔弱的玩物。 素来心高气傲的长宁县主僵在原地,一时气怒攻心,可不过几息,她便咬紧唇,小声恳求道,「若我顺从陛下,陛下可否放过苏家其他人?」 盈盈泪珠尽数含在美目中,欲落不落,最是楚楚动人。 暴君凝着她,倏地笑起来。 他一把将形容狼狈的娇美女郎扯入怀中,紧紧钳住她的腰身,让她只能顺从地趴伏在自己怀中。 修长用力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臂滑落,细细摩挲她腕上的红痕,薄唇则是不经意地擦过小巧软嫩的耳垂。 暴君言辞间带着几分暧昧暗示,缓缓吐字道:「若是我的小雀儿,能日日让我尽兴,苏家之人,便都能活着。」】 嘶…… 回想起话本开头剧情,苏瑶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简直是又羞又气。 香艷曲折的话本么,世人闲暇时都喜欢看,苏瑶前世也偷偷看过不少,可若是自己成了话本里被虐心被亵玩的主角,感觉可就不太美妙了。 看着换上华衣玉簪,风仪闲畅的翩翩少年郎自帷帐中走出。 小女郎倏地后悔起来。 她觉得,还不如不救他,若是教慕衍就此消失,岂不是话本之事就绝无可能发生。 苏瑶将说不清的情绪都揉作一团。 强硬地打定主意,若是再有下次,她一定见死不救。 小女郎自欺欺人地点了点头。 慕珣见幼妹神色变幻,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只觉有趣地笑了笑,也未追问。 这会见慕衍换好衣衫出来,便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小少年一道回凤仪宫。 他心里记挂着要紧事,甫一回宫,便寻了藉口,将他们两人都打发了出去。 慕珣屏退宫人,面色冷肃,对上蹙眉不解的苏皇后,一开口便是—— 「舅父与则昭那边,终于来消息了。」 …… 被打发出了门,苏瑶心里蠢蠢欲动,很想故技重施去偷听一二。 心道,这回应该能得到阿耶的准信。 可惜才绕到殿侧窗外,远远就看见莹云领着人守在正殿四周,明摆着已经有了防备。 她心烦意乱地回身,就发觉慕衍又跟在了身后。 那双点漆眸子里亮晶晶的,正一目不错地望着她。 苏瑶撇了撇唇角,语气不大好,「六郎现下又不是我的随从了,还刚着了寒,这会儿跟着我做什么?」 慕衍不意她这般询问,当即就眉心一跳。 他如今身份不同了,县主怎么好似反而厌恶他几分? 小少年视线垂落,长睫轻覆压于眼睑,在苍白面容上投落出好看的淡淡青影,无端显出几分温和乖巧的模样。 他自袖中取出个瓷瓶来,轻轻哑声道。 「我见县主手心被木棍上的毛刺所伤,方才特意跟医师要来的药粉,县主可要擦擦么?」 24. 第 24 章 「你难道想叫她瑶妹妹?…… 雪白瓷瓶静静躺在慕衍的手心。 却并不如何显眼。 只因慕衍的肤色极白, 堪比冷玉,再加之今日又被浇了一大桶凉水,整个人都失了血色, 只会白得越发通透起来。 苏瑶几乎都能看见, 肌理中透出的淡淡青筋脉络,从瓷瓶底下, 一直蔓延至他的手腕衣袖里。 足可见得, 虽是在凤仪宫将养了这么多时日, 但到底自小没过上多少好日子,伤到了底子还未补全,比起同龄人,慕衍还是羸弱了些。 想到他的种种可怜之处, 小女郎心里的不耐渐渐被收起, 皱起的眉心也舒展了开, 开始好声好气地与他分说。 「六郎, 你现下不是我的随从了, 不必再处处小心翼翼地讨好我的。」 「可……」慕衍抬起眼, 静静看她, 「县主的手, 是因我受伤的。」 他牵动挨打时刻意咬破的唇角, 露出抹淡淡的笑。 「若不是县主替我出头,想来这会,我还不一定在何处。我来替县主上药, 岂不是理所应当么?」 这话好像也没错。 苏瑶默了一瞬,索性打算收下药粉,当作两清。 她伸手来接瓷瓶,眼神他顾, 言辞间试图撇清自己,「我自己来就好。你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最见不得太学那群人欺凌弱小,今日若是旁人,我也会出手相助的。」 第55页 旁人也可……竟不是专为他而来…… 慕衍微不可查地一僵,下意识地将手抽回。 接了个空的苏瑶神色古怪。 她侧过脸,疑惑地看向沉默不语的慕衍,「你不是说这是给我的药粉么?」 怎么又收回去了。 而且,怎么……她觉得慕衍的脸色似乎变得更难看了,连潋滟如水的薄唇也渐次失色。 是因为着了寒,这会又难受得紧? 苏瑶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叫月枝遣人去再请个医师来。 慕衍紧紧攥住掌心的药瓶,用力之巨,以至于指节处隐隐发白。 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不让小县主察觉他的异样。 原来她竟是谁都可以救? 这一念头,像是无形的沉重枷锁,桎梏住慕衍原本欣悦的心绪,沉沉往下。 他甚至觉出嵴背处升起一股彻骨寒意。 心里一遍遍反覆着,原来县主遇见不是他之人,也会出手。 又静默了片刻,慕衍才勉强笑道,「虽是对县主来说未有不同,但与我来说,便是救了我此回。能替县主上药,不过略尽些绵薄心意,还请县主莫要推让才是。」 「更何况,县主的双手都有红痕,我来上药,也可免得再触动伤口。」 ……不是还有月枝她们吗。 苏瑶想拒绝,可见小少年的一副难受得紧的模样,便不忍心拒绝。 左右是撒点药粉完事,很快就能把他打发走。 小女郎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伶俐宫人捧来厚软锦垫,铺在亭中的高足石凳上,好让他们都能坐下。 苏瑶自顾自地将衣袖往上挽了些,露出细腕,又手心朝上,伸到慕衍眼前。 只不过她心心念念的还是殿内的姑母与太子阿兄,虽是坐在此处,却还是不住地往殿门处看上几眼,心思全然不在眼前。 茜红罗袖里伸出的那一小截有如凝脂,还泛着微微的粉。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慕衍倏地想起这句词,可下一刻,他就像是被什么烫着一般,飞快收回视线,耳尖微红。 到底年少经事不多,他暂还不知这莫名的情绪何来,就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 小少年掩饰性地低头,将手中的瓷瓶塞子打开,仔细替苏瑶上起药来。 苏瑶的神游天外,他自然也察觉到了。 慕衍想起自己的种种疑问,便不动声色地轻声道,「县主的手可还疼?」 苏瑶没放在心上,随口答道,「不算疼的。」 「县主今日是去清辉殿折梅的吗?」 苏瑶不甚在意地唔了一声。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心里存着事,并没有多在意对方在问什么。 慕衍右手执瓶,左手托腕轻抖,均匀地将药粉洒落在她掌心的红痕上。 状似无意,却说了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 小女郎心不在焉地一一回应。 眼见气氛正好,小少年深敛着眼尾,心跳如鼓,浓长微卷的眼睫垂下,遮住眸色,他一如方才的语气,轻声问道—— 「初见时,县主也是知道了我的身世,才去的冷宫么?」 苏瑶下意识地想点头。 可这头才点到一半,她就反应过来了。 怪道慕衍方才说了那许多。 原是想套话的。 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现下貌似无害的慕衍算计,还好险被他套出话。 苏瑶抿了下唇,忽然就生出些气恼来。 她先前怎么会觉得这人还有救。 分明是小小年纪,就心机深沉,与话本里的城府极深,工于算计的暴君不相上下。 小女郎唰得站起身,后退半步。 杏眸闪烁不定,警惕地盯着他,心里的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你方才是在套我的话?」 其实不用苏瑶回答,端只看她下意识地摸索握住腰间那枚玉环,慕衍就知晓了答案。 终于解开心头盘桓许久的疑惑,慕衍却也没有什么失落感。 怪不得身份矜贵的长宁县主会出现在荒芜冷宫里,怪不得她会对自己这般好……原是她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试探出这般真相,慕衍倒也没觉得苏瑶可能怀有什么目的,或是图谋他些什么。 毕竟他虽是皇子,也不过是个没有母族势力撑腰,不被陛下喜爱期待的皇子,在这偌大的大昭宫里,甚至远远比不上她这位备受宠爱的外姓县主地位尊贵。 说到底,他能出冷宫,还要多亏苏瑶。而她这些时日的维护照应,慕衍也都看在眼里。 他现下所图所想的,其实是如何能离着这位最初予他善意的县主更近一步。 若是她身边的无关人等再少些,就更好了。 慕衍想,就如这次之事,他狠下心来将计就计,忍痛受寒受尽欺辱,可却从头至尾都不曾后悔过。尤其是,在见着苏瑶与慕珏之间,已然生出道难以癒合的嫌隙之后。 眨眼间整理完思绪,小少年略略上前,就见小县主又往后退了一步,双目灼灼望着他,简直把他当贼人一样防备。 慕衍的唇角抽了抽,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温和道,「不过是想起与县主初见之事,好奇问问,县主这般看我作甚?这药还未曾上完,我继续替县主上药可好?」 第56页 想起,好奇问问…… 苏瑶一个字也不信。 她皱着眉,惊疑不定地打量慕衍,实在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语道破后,他还能如没事人儿一般。 见小县主眼神戒备,慕衍在唇边握拳,压抑着掩唇轻咳几声,脸色越发苍白,整个人也随之微微颤了几下。 看上去格外虚弱失落。 他的嗓音微哑,轻轻缓缓的,「我方才见县主一直在出神,这才绞尽脑汁想找些闲话,若是冒犯了县主,还请县主勿要放在心上。」 「阿瑶,六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慕珣从殿里出来,恰好看见两人相对而立的这一幕,他沿着回廊走到亭上,又刚好听见了冒犯之类的字眼,便出口问道。 一见太子阿兄来了,苏瑶三两步从慕衍身边绕了过去,依偎到慕珣身边。 撇着唇角抢先抱怨,「阿兄,六郎方才居然在套我的话。」 慕衍的眸色一瞬黯然,却又被他藏起。 「哦?」慕珣好笑地扬声。 他摸摸小女郎的发顶,转向慕衍,温声道,「六郎方才都说什么了?怎么惹得阿瑶委屈了?」 语气里并没有责怪之意。 慕衍抿紧唇,顿了顿才开口。 「我方才见县主走神,就与她搭话,说了不少事,最后还问了她是不是早先便知道我的身世。」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也没有为他自己开脱。 苏瑶定定地看着大大方方的小少年,没有出声打断。 心里却开始渐渐冷静下来。 她忽然疑惑,自己方才可能大概也许,是真的过激了? 也许他真的只是问问。 小女郎攥紧了兄长的袖摆,有些失神。 「六郎怎么还在喊阿瑶县主?」 慕珣倒不觉得小少年试探有何奇怪,不过是问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让他在意的,还是慕衍的称呼。 他见慕衍并未因骤然身价跃升而骄矜自大,甚至还用旧日尊称,难免就更怜惜这个吃了不少苦头才长成的幼弟几分。 「先前出于种种考量,阿娘才谋划着名,待合适之时再公布你的身世,」慕珣解释道,「现下既已传开,你日后也可随慕珏一道,唤我二兄。」 「便是阿瑶……」 慕珣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把身侧的小女郎推了出来,「你也可直接唤她阿瑶,都是自家人,不必喊什么尊称。」 此言一出—— 苏瑶控诉地看向兄长,小脸都皱成一团。 慕衍则是耳尖一红,倏地抬起眼帘,动了动唇。 瞧着小女郎不太乐意,小少年又有些羞赧,慕珣更是打定主意让他们两人和好。 他挑眉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们这便相互见礼,六郎也唤上一声阿瑶,全当方才的误会没发生过。」 「亦或者——六郎也想像四郎一样,唤阿瑶一声瑶妹妹?」 什么?! 一听这话,苏瑶浑身都不自在了。 她每次听见慕珏那个黏黏糊糊的叫法,都觉得如芒在背,若是日后再添个慕衍,那还得了。 小女郎忙不迭地开口,语气嫌弃,「你可不许跟着慕珏叫什么瑶妹妹,你便是叫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慕衍从善如流,仪态翩翩地上前一揖。 小少年再起身时,面上飞起抹淡淡的嫣红,薄唇轻启,期期艾艾地唤她,「阿瑶。」 还好不是跟暴君一样,口口声声都是什么瑶瑶。 苏瑶松口气,蹲身一福,道了句:「六郎。」便算是回礼了。 这下小少年连耳尖都红透了。 慕珣瞧得有趣。 但想起舅父受伤的后续之事、慕衍正名的朝堂安排,都还待他处理,便打算先离去。 临走时,他想起上次之事,就意味深长地扫视过一双小儿女。 「你们两个,下次可不许再在窗外偷听。」 「六郎,你年长些,算的上是阿瑶的兄长,日后大可管教劝诫她,可不许都顺着她胡来。」 苏瑶:…… 原来太子阿兄早就知道了。 怪不得,大冬天的,他要送自己什么捶丸用的球杖,原是在暗示自己阿耶无事。 小女郎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 她翘了翘唇角,看一旁的慕衍都顺眼许多。 甚至还主动对他道,「对了,阿兄也给你备了根球杖,你现在要跟我去取么?」 变脸之快,让慕衍都为之一愣。 听着身后一对小儿女骤然雀跃的声线,离去的慕珣脚步微顿,弯了弯唇。 可待他再仰头眺望天际,便只见铅云密布,风雪欲来。 这场雪怕是来得忒急。 慕珣提步离去,忍下喉中脱口而出的咳声。 25. 第 25 章 「我可没砸你」 承熙帝突然蹦出来个已经长成的皇子——这等稀奇事, 很快便在整个洛京传得人尽皆知。 便是在街头巷尾的茶楼酒肆里,都不时有人会提起议论几句。 无一例外,都会提起好妒骄纵的林贵妃。 当年承熙帝一意孤行, 强纳了自己的亲堂嫂进宫, 可算是一桩奇事,不少人都还记得呢。 没成想, 这会儿又闹出这等笑话事来。 茶客酒客里, 有家人在朝为官的, 即使是个芝麻大小的小官,都要得意洋洋地说上几句自以为的小道消息。 第57页 说什么定是陛下当年忍不住偷了腥,怕那好妒成性的林贵妃知道,都没敢往起居註上写。 那被临幸的宫人更是胆小, 有孕生产都不敢吱声。 嘿, 却没想到, 到底还是没能瞒住。 但这些都不是久居深宫的苏瑶与慕衍所能得知的了。 苏瑶唯一所知的, 便是自那日之后, 林贵妃那处似是不太好, 漪澜殿里医师来去如流水, 日夜不停, 承熙帝更是一连大半月都不曾上朝。 本就接近年尾, 事务繁杂,陛下居然带头荒废朝政,大臣们更是吵成一团。 给慕衍记名之事, 平白耽搁起来。 慕衍倒是还与从前一样,心思都在用功课业上,飞速补足了这些年的差距,让韩御史赞不绝口。 除此之外, 便是他时不时就会被叫去太东宫,也不知太子阿兄私底下都跟慕衍说了什么。 苏瑶满心念着的是阿耶的消息,也没太在意这些。 延载四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一夜风紧,雪覆宫城。 朱墙高阙,雕梁云台,尽数被灰暗天际不间断落下的扑簌雪片装点得粉雕玉琢。 苏瑶晨起去请安,打回廊上过,便见凤仪宫的不少宫人,正拿着竹帚铁锹在清雪。 清早天寒,为着赶在贵人们醒来之前清完积雪,他们都起了个大早,还未来得及用早饭,冻得瑟瑟缩缩不说,脸庞都被风吹得通红。 她飞快地皱了下眉,也没说什么。 可等跟苏皇后一道用早膳的时候,就忍不住提了出来。 「姑母,我觉得,后.庭花圃里的雪,也不必急于清扫,左右打那过的人极少。等再积得厚些,我们请了匠人来琢些雪雕,或是干脆留着赏景也不错。」 苏瑶随口说着,手中还捧着一盏清淡羊羹,说完就抿了一口。 大约是膳房在羹里加了几味滋补去火的药材,入喉竟还有微微的甜味。 小女郎胃里暖洋洋的,整个人连眉眼都舒展起来。 小事而已,苏皇后又怎会不应。 她略一颔首,视线都落在捧着玉碗,小口小口啜饮着,像只小馋猫一样神情满足的侄女身上。 「说起来,阿瑶打算何时再跟六郎一道去太学?即使六郎日日回来,都会再教你一遍,也要小心赶不上进度。」 苏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恢复神采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 可看在被催上学的人眼里,就不怎么和蔼了。 苏瑶嘟着脸,小声抱怨,「晨起太冷了,路上又艰难,偏偏韩御史不肯改晚早课的时辰……」 都被苏皇后轻飘飘一句话堵了回去。 「那六郎怎么就一日不差地起来了?」 苏瑶:「……」 有对照的滋味可太不美妙了。 小女郎心里顿时牢骚一堆。 都怪慕衍,话本里也没见说暴君有多勤快,怎地现在天天往太学跑? 过目不忘就算了,连韩御史讲的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还要每天回来给自己复述…… 是的,自从苏瑶寻了藉口不肯去太学后,慕衍便主动与苏皇后道,他可以每日回宫后,将太学所讲的,挑些重点再给苏瑶讲上一遍。 苏皇后见他想得周道,又是主动提出要照应侄女,即使小女郎的不愿意都写在了脸上,也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如此一来,苏瑶虽说不用去太学,也要每天等慕衍回来后,与他一道再将功课都温习一遍。 实在是苦不堪言。 冬日寒冷的时节,就该在暖融融的室内读读话本,打打双陆,再制制香,又或者与婢女们一道围坐在炉边烤梨吃。 这下倒好,每日被慕衍拎去读书。 小女郎撇撇唇角,觉得自己的悠闲好时光都被他给嚯嚯没了。 此时,远在太学的慕衍眉心一跳,倏地觉得,鼻尖似是有些异样感。 据说这是被人背地说坏话才有的表现。 小少年提笔的手微微一顿,唇边便浮现一抹浅浅笑意。 除去远在凤仪宫的那位,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人选。 这几日,他拖着苏瑶一道读书,实是把她的不乐意和抗拒都看在眼里。 可若非如此,这位小县主怕冷又爱娇,几乎都要窝在她那张厚厚的软榻上,整日整日地不出门,想见上一面都难。 慕衍正出神,便被韩御史点了名。 韩缜是东宫一派的老臣,虽说慕衍尚且正名,他也已是认同了慕衍的身份。 他捋着花白鬍鬚,一脸和煦,笑着问慕衍,「六殿下可知,士先器识,该作何解?」 太学里其他人多有面露不解的。 这句不就是说人先得有器量见识,如此简单,这有何可问的。 那几个因慕珏缺席,而群无首的卫家子则是挑了挑眉。 这题目有些刁钻,若是未曾读过前朝故事,可未必能答出。 他们因着慕珏的缘故,对这位新鲜出炉的六殿下很有些看不上,相互递了个眼色,颇有等着看他出丑的幸灾乐祸意味。 却见慕衍回神,坦然起身,先是一礼,然后温声答道,「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没想到他能答上,卫家几人齐齐蹙眉。 韩缜面露满意,追问道,「缘何为此?」 这倒还真难不住慕衍。 他不急不缓道,「初桓有四杰,皆恃才傲物,才学过人,然其中有三,下场悽惨。曾品其言行的裴公有先见之明,道是士人谋其前程,需得以器量见识为先,再谈文艺。」 第58页 韩缜连贊几声,才让他坐下,又转过身,看着那些今日才敢重返太学的纨绔子们。 怫然不悦道,「尔等皆是出身宗室世家,幼承庭训,日后也定会入仕为官,务必要以此句为戒,克己复礼,明德达人,勿要再行荒唐之事。」 竟是藉此事来替慕衍立威。 慕衍平白受了这番好意,静静地扫过那些不敢抬头看他之人,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等到下了学,那些人就三五成群地匆匆往外跑。 生怕自己被慕衍拦住一般。 慕衍却是先向韩缜道过谢,将自己的物件收好后,再与侍从一道,才不紧不慢地往外去。 侍从还是慕珣拨给他的,是位出自小世家郑氏的郎君,比慕衍大上几岁,很是勤谨。 想到方才情形,郑培好笑道,「倒像是怕殿下吃了他们似的。」 慕衍听了,没回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知在想什么。 郑培也早习惯了。 他伺候的这位殿下,人后就是话少,连笑容也欠奉。 但若是有凤仪宫的那位长宁县主在,可就完全不是这幅模样了,何止是会笑,怕是时不时连耳根都要发红。 郑培心里窃笑,却也从来没有戳破。 毕竟两人还年少,朦朦胧胧的好感,怕是连殿下自己都未必想得太深。 两人出了太学,才到芙蓉池附近,蓦得听见有断断续续的呻.吟混杂在几人争执声中传来。 「殿下可要去看看?」郑培皱着眉。 慕衍驻足,侧耳细听。 他记性甚佳,已然辨别出上回欺辱自己的几人嗓音。 小少年打量着此处的路径,心里便猜出几分原委。 学堂之地以清幽为上,太学亦然。所以此处路径皆是罕有人至,若否,上次那群纨绔也不至选择将他骗至此处。 而偏远之处,宫人清扫也就不甚上心。 偶有摔倒之人并不奇怪。 慕衍提步往声响处去,郑培连忙跟上。 果然,有一锦衣少年瘫倒在雪里,冻得手脸通红,正蜷缩抱腿,痛苦不已,连嗓音都弱了下去。 一旁的三个少年还在为了是谁先撞到他而争执不休。 慕衍搭着眼帘,已经认出摔倒的便是首先供出慕珏的孙十郎。 虽说只是工部侍郎的幼子,但若不是家中受宠,又怎会能有机会被送进太学读书。 小少年心念微动。 不顾那几人诧异的目光,慕衍先是吩咐郑培上前将孙十郎扶坐起,自己则俯下身,亲自摸了摸他的腿骨。 才缓缓道,「还不曾断,应只是扭伤,回去养养便好。」 孙十郎疼得嗓音都哆嗦了,睁大眼,不敢置信道。 「殿……殿下是说我没事?」 慕衍轻轻颔首。 垂眸道,「我让人去叫医师来,你们先随我去附近的楼阁避避风雪。」 此处离东宫极近,宫人一见慕衍,便上前行礼问安。听明来意,更是很快便按着他的吩咐,收拾出一间厢房来。 一路上,几个少年郎都拿古怪的目光瞧他。 慕衍恍若未觉,安排着人将几人安顿好,便领着郑培离去,未曾开口邀功,更没有开口奚落。 孙十郎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一拍脑袋,对三个狐朋狗友疑惑道,「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六殿下,怎会这般的好心?」 四人面面相觑。 这一群纨绔,自小生在富贵堆儿里,还有的幼时也曾家世显赫,落魄后更是见惯了人情冷暖,这会被自己曾经欺辱之人救助,难免心里异样。 尤其是以慕衍如今的身份,不报复回来都可称为君子,更别提不计前嫌地帮他们这一回。 「若不是六殿下,这会咱们还在外面挨冻。那……那咱们下回再出去玩,也试试叫上六殿下,便当是答谢他?」其中一人提议道。 不知是那几人好奇,郑培也是纳闷着。 他来慕衍身边服侍前,就已经打听到前事始末,甚至连那群纨绔的家世都打听好了,就等着帮殿下报复回去。 没成想,今日竟是来了这么一出。 他殷勤替小少年拨开欹斜遮面的梅枝,疑惑不解道,「殿下怎么连他们都帮,依我看,让他们在雪里再冻上几个时辰才好。」 慕衍看他一眼。 几日相处下来,他对郑培也有些了解。 郑培此人,心细且善于看人眼色,凡他所吩咐之事,皆能妥帖做好。最多如现下这般,事后问上一句。 不得不说,他那位二兄当真是待他极好,能仔细考量,为他挑出这么个侍从来。 只是到底还需他花些心力,才能将之彻底收为己用。 慕衍思索着,不动声色道,「方才的四人,你可都识得?」 那肯定,连他们家底都快记熟了,郑培点点头。 「我在太学这些时日,见他们四人出必同行,罚必同受,可见其情谊深厚。」 「而他们四人也绝非心狠手辣之辈。虽是常行跋扈之举,却也从未真闹出过恶行,便是上次欺辱于我,他们四人也只在旁助威恶言,并不曾动手。」 郑培咂舌,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自己伺候的这位。 合着您连那群纨绔谁干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他们几人皆出自洛京本地世家,与其他大族亲缘关系盘根错节;虽非嫡枝,家世不显,但其父都有实差,亦是不可小觑。」 第59页 话说到这份上,郑培也明白了。 原来这位是动了心思想拉拢他们。 郑培默了一瞬。 原以为自己伺候的不过是个一心向学的小郎君,没想到还是个有心思的。 郑培心念转了几转,却也没有交底。 只敷衍地笑着恭维几句。 心知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追随自己,慕衍倒也不急,左右日子还长着,他根基浅,需得慢慢筹谋才是。 途中,偶然见一枝梅花开得错落有致,慕衍目光顿了顿,亲自上前折了下来。 郑培只扫了拈花而行的少年一眼,就知道这花是为谁预备的。 他们绕了个道,再回凤仪宫时便是自花圃里过去。 此处竟是无人扫雪? 郑培脚下一滑,简直要怒了,低声嘟囔着,「这些宫人也忒倦怠了,此处人少,便不扫雪了?」 慕衍眸色不动,稳稳地走在雪上。 郑培眼珠子一转,三两步从花树后面提熘了个半打不打的小子出来,「你是何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我……我是洒扫各处的杂役。」那小内侍脸红红的,连眼也是红红的。 慕衍蓦得想到个一哭起来,也是这般眼圈红红的小女郎来,他吩咐郑培将人放开,才温和道,「怎地今日这花圃无人扫雪?」 「是……是县主说要搭雪景……」 小内侍的话还未说完,就眼睁睁看见有什么东西猝然砸到了眼前的六殿下脸上! 面上骤然一凉,慕衍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侍从与杂役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细碎雪粒从少年浓长的乌睫间簌簌落下。 而不远处的廊柱边,有个红衣红裙的精緻小女郎正咬着唇笑,眼神闪烁不定的,还竭力将一双手都背到身后。 见他望过来,还扬起眉眼,促狭笑道,「六郎看我作甚,我可没砸你。」 还有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 郑培都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往自家殿下看去,果然……就见着自家殿下眼里浮现出一抹浅浅笑影来。 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把那小内侍拎走。 「阿瑶这是在此处等我么?」 慕衍明知不是,却还是含笑刻意问道。 苏瑶:「……」 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她服气了。 小女郎收了笑,拎起裙摆,轻快地从回廊上下来,一群捧着瓷瓮的宫人连忙跟上。 「我是跟姑母说了,打算带着人来这里采些梅蕊上的雪,再埋到梅树下,等来年可以启出酿酒,制香,也能泡茶喝。」 苏瑶掰着手指盘算着,满眼都是笑。 姑母方才与她说,阿耶和兄长已经到了离洛京不足百里的常平。也就是说,最多再过个三四天,便能见到他们。 「那今日的功课?」慕衍迟疑道。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苏瑶撇撇唇角,心念转了起来,打算拉他一道入伙。 「六郎日日苦学,总也要放放风,依我看,你不如今日与我一道去采雪。」 小女郎微仰起头,眼神专注地跟他打着商量,十分大气,「等来年春天的时候,这雪水我就分你一坛。」 慕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将手中持了一路的梅枝递了出来,「我瞧着这梅枝雅致,便折了回来,阿瑶可喜欢?」 有了上次的木芙蓉被拒在前,小少年也不知自己是否会被再次拒绝。 可……若是阿瑶没拒绝,岂不是证明,他们两人的交情已经是更进一步? 慕衍气息微顿,等待着她的答案。 可苏瑶却是一头雾水。 她早就把木芙蓉的事忘得干净。 小女郎狐疑地盯着梅花瞧了瞧,也没看出来什么特别的。 难道慕衍的意思是,她接了这梅花,便能免了今日的功课? 这么一想,苏瑶伸手接过,还随口道了谢。 这于慕衍来说,便是极好的讯息。 他弯弯唇,眉眼带笑,仿佛这湛然雪光刺破层层云翳,照入了心底里。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奇妙的误会。 两个人一道言笑晏晏地去采梅上的细雪。 都还不知,此时的漪澜殿内,歇斯底里的林贵妃咬紧牙关,满眼恨意地对着面色憔悴的承熙帝道。 「我的孩子没了,那个孽种又怎能独活?」 「可是阿柔,虎毒尚不食子,你让我如何下得了手……」承熙帝痛苦地闭了闭眼,始终不肯答应。 果然跟兄长托人捎来的话一样,林贵妃惨然一笑,退而求其次。 「那你将他交给我来养!」 26. 第 26 章 「今日怎么这么乖?」…… 「交给你来养?」 承熙帝面色复杂, 「阿柔,你平心而论,当真会愿意抚养六郎?」 当然不愿! 林柔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可她摸了摸自己已经恢复平坦的小腹, 整个人就倏地垮了下来。 再想到兄长差人递来的信, 无一字关切,只交待她无论如何要将那个小孽种夺来, 自己抚养, 日后她与林家才能得个依仗, 林柔眼里就淌下泪来。 「我的孩子没了,三郎,我们已经没了两个孩子,三郎, 再不会有了。」 第60页 林贵妃满眼绝望, 「可你却在我们的女儿才没了的时候, 与别人有了孩子……」 这话说得承熙帝不自在地别过脸。 「你不想让那个孽种消失, 那就将交给我来养!」 林贵妃蓦得直起身, 扯住承熙帝的衣袖, 字字泣血, 「你把他的生母杀了, 赐死那个勾引你的贱人, 再让他认我为母。我就不计较许多,也把他当亲生子来养。」 承熙帝接住她,额角青筋浮现, 却一直没给准话。 良久才将她放回榻上,又替林贵妃掖了掖被角,低声道,「你且让我再考虑考虑。」 林柔其人, 他最是清楚不过,将六郎交给她养,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承熙帝即使再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郎君,却也没想过要磋磨他,毕竟也是他的血脉不是。 他顿了顿,不知如何面对林贵妃,转身出去,打算先去含元殿处理些政事。 可承熙帝前脚刚走,林柔就睁开了眼。 她拉着脸,指使床前站着的婢女珍珠,「去,把妆奁里的那只错金匕首拿来。」 珍珠犹犹豫豫,「娘娘,婢子瞧着陛下并没有明言拒绝您,又何必行此极端手段?」 「你懂什么?」 林柔想到兄长林盛送来的信件,冷笑道,「再过不了几日,敬国公苏览就要回京了,若是不能再逼得三郎亲口应下此事,可就难了。」 她接过匕首,眼神癫狂,不怕疼似地在自己腕上深深划上一刀。 汩汩鲜血流出,林贵妃唇角带笑。 这怎么比得上她连着失了两次孩儿的痛? 太子,苏家,还有那个孽种,都是他们害得自己如此,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林柔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入耳便是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疾呼。 「来人啊!娘娘出事了!」 …… 林贵妃自残之事,才一日,就在宫里传开。 也传到了凤仪宫里。 听说她以死相逼,想要抚养慕衍,苏瑶当即就皱起了眉。 话本里的暴君最后就是被林贵妃抚养的,虽是不知他都经历了什么,但看暴君那般扭曲多变的性子,怕是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更何况,苏瑶倏地想起个话本里的细节。 【旭日初升,昭阳殿里,窗棂上嵌着的琉璃玉石色泽瑰丽,璀璨夺目。 可内寝的那顶重锦芙蓉帐里,依旧是静静悄悄的。 「陛下,该上早朝了。」内监在门外低声催促道。 睏倦不已的苏瑶被吵醒,闭着眼捂起耳朵,就要往暖和的所在钻。 可钻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对劲了,迷糊中眨开眼,就对上头顶那人玩味的打量目光,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醒了?」暴君撩起她的青丝把玩,嗓音微哑,「那便替朕更衣。」 他揭开被子起身,里衣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处大片玉白,看得苏瑶不住避过眼。 「羞什么?」年轻俊美的帝王漫不经心地扯开衣襟,「朕可从不曾如此作态。」 想到暴君逼迫她所为的那些荒唐行事,苏瑶冷着脸咬紧唇,面容一阵青一阵红。 她心不在焉地替暴君更衣,却在看见他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时顿了下。 除去她昨夜泄愤故意抓破的新鲜血痕,还有许多陈年旧痕,倒像是……倒像是被人鞭打过,还不止一回。 察觉身后人怔住,暴君回过身,心情甚好地俯下身,在她唇畔落下一吻。 「朕的小雀儿,今日怎么这么乖?」 他想了想,轻笑暧昧道,「那我夜里早些回来?」 直到见女郎彻底冷了脸,暴君才敛住笑,将她一把带进怀里。 「瑶瑶,」他的掌心按在女郎纤细腰后,用力掐起抬高她小巧的下巴,眸色沉沉,「记得等我回来。」 言罢,暴君缓缓俯身向下……】 苏瑶面色红了一下,急忙打断思绪。 她撑着下巴,眼神古怪地看着正在替自己讲解文义的小少年。 「六郎,以前在冷宫里,有人打过你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鞭伤,十有八.九就是在林贵妃那得的了。 慕衍抬眼静静看她,似乎是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苏瑶本就还想着话本内容,心虚之下,蓦得伸手,捂住他那双琉璃似的眼。 见他毫不反抗,小女郎用空着的手飞快揉了揉自己发热的脸颊,才又松开他。 她还倒打一耙。 直起小腰板,与小少年平视,理直气壮地问道,「你刚刚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只是有些不解……阿瑶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慕衍摇摇头。 「冷宫里本就人迹罕至,又怎会有人打我?」 就连唯一一个趁夜而来,神色猥琐贪婪的,也早被他砸破了脑袋,丢进深井里。 少年眸色微暗,只是此事,不可说出来,免得吓坏了她才是。 那应该就是林贵妃做的。 苏瑶默然片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话本是从苏家出事,她被暴君囚进昭阳殿,成了他的金丝雀开始讲起,偶有些前事细节,却也不能推断出详细情景。 譬如慕衍是几岁时被林贵妃夺走,又是遭遇了什么,她都无从得知。 第61页 唯一所知的,便是囚禁她的那个暴君,喜怒不定,暴戾恣睢,与眼前这个温和言辞的小少年,简直有天壤之别。 这得是吃了多大的苦头,才能让慕衍的性情扭曲到那种地步,苏瑶心弦一颤。 「太子阿兄和姑母他们,一定不会让你被林贵妃抢走的。」 小女郎陡然伸手,拉住了慕衍的衣袖,信誓旦旦道。 也绝对不会让你成为话本里的暴君。 苏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话本里的他不为人知,受尽凌.辱,才长得性情歪曲,这世阴差阳错,让他提早正名,想来定会有所不同。 小女郎眉眼弯弯,一目不错地凝着他。 慕衍垂眸看着攥紧自己衣袖的小手,微微扬起唇,低声道,「我也信二兄和母后是真心待我的。」 小少年不似苏瑶乐观。 毕竟那日承熙帝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又怎会在意他的死活。 太子和苏皇后再护着他,可承熙帝才是天子,一朝天子若是一意孤行,又有谁能保得住他。 慕衍抿紧了唇,觉得心口有些闷。 他忍不住想,即便是二兄与母后都不能保住他,他也不会怨憎他们。 要怪也只能怪,他现下实是太弱。 手中无权,属下无人,才会任人鱼肉,仅此而已。 唯一可惜的,是林贵妃定不会再让他与凤仪宫之人亲近。 尤其是这位苏皇后养大的长宁县主。 苏瑶见他静默下来,只当他也是忧心忡忡。 小女郎心里嘆气。 别看她说得笃定,其实也是止不住地担忧。 只不过现下他们两人年岁小,又没有法子左右承熙帝的决定,除去等待消息,也确实没有什么能做的。 苏瑶略一思索道,「你若是实在担忧,不如我们去找阿兄,问问他是如何打算的,也好心中有底。」 他们两人在此再怎么担忧也无用,还不如去问问太子阿兄。 说做就做。 苏瑶站起身,也不用婢女动手,自顾自地从熏笼上将两人的披风都搂抱过来。 把竹叶青的那袭丢到慕衍身上,她三两下将件浅鹅黄的软毛斗篷繫到脖颈上。 「这会儿都快天黑了。」 慕衍往更漏处望了眼,不甚贊同。 「我们提着琉璃灯去,」苏瑶毫不在意,「若是真的太迟了,就歇在东宫里,左右阿兄肯定会帮我们安顿好的。」 她见慕衍迟迟不动,便将他怀里的披风拿过来,抖展开,胡乱将系带在他脖颈上系好,就拉着他的衣袖催促他起身。 「你若是再不动身,才是真的要晚了。不过是去趟东宫,速去速回便是。」 有什么软软温热从颈间飞快擦过,慕衍浑身绷紧一瞬。 他见苏瑶决心如此,只得起身附和她。 只是临出宫门时,小少年还是回过头看了眼,迟疑道,「我们可要跟母后说上一声?」 苏瑶看了看身后一大群簇拥他们的宫人,满不在乎地翘翘唇角,「有这么多人跟着我们,姑母也不会担心的。」 事实上,他们前脚出了宫门,苏皇后就得了消息。 她正扶着额,为着林贵妃要死要活之事烦心,闻言,也只是道,「那便随他们去,只带够了人便是。」 莹云跪坐在她身后,替她按揉着太阳穴。 「娘娘,您说,」莹云对好学聪颖的小少年素来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一句,「陛下当真会将六殿下交给林贵妃抚养吗?」 「他倒是想。」 苏皇后冷笑一声,「当年闹得那般难堪,都要接林柔进宫,这会她要死要活,又怎会捨得。六郎在他眼里,只怕是连林柔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莹云倒抽口气,也是想起当年之事。 「可我偏不让他如愿,」苏皇后拂开婢女的手,将案上信笺展开,「需得让兄长早些进京,若否,二郎一人只怕是支撑不住。」 她似是又想起什么,蹙眉问道,「贤妃那处可有回信?」 见莹云摇了摇头,苏皇后露出个淡淡的嘲讽的笑。 「卫家莫不是改了心意?」 在苏皇后说起卫贤妃时,宜微殿也是一片阴云惨澹。 卫贤妃将信笺团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这于素有才名,温婉端庄的贤妃来说,实在是稀奇事。 婢女战战兢兢地将纸团拾起,想要放在桌案上,却被贤妃出声制止。 「拿出去,烧了。」 卫贤妃怎么也想不到,原本跟卫家人交待稳妥的,要助苏家替慕衍正名之事,竟是有了反覆。 也不知是哪个自作聪明的,提议要卫家静观其变,若是苏家与林家能斗个两败俱伤,他们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卫家那些野心勃勃的,是还打着要推四郎上位的主意呢! 病弱才好的卫昭仪坐在下首,见族姐面色难看,试探道,「阿姊,是家主又改变主意了?」 卫贤妃语气不善,「何止!他们甚至要你我想法子能拿到二郎的脉案,好寻了高明医师,看看他寿命几何。」 这分明是打起了东宫储位的主意。 卫昭仪吓得小脸发白。 她只是卫家的旁支女儿,胆小怯懦,因生得貌美,去岁才被送进宫,仗着卫家地位得了个昭仪位,但至今都未能承宠,向来处处以卫贤妃马首是瞻。 第62页 这会儿吓呆了,也只会问,「那我们……」 「他们在宫外,你我在宫内,还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卫贤妃长嘆口气,怎么也没想到,才不过几月,她那个阿耶,竟是萌生出这般野心。 慕珏有几斤几两,她这个生母如何不清楚。 也说不定,他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天子无能,贪图玩乐,可不就是他们这些外戚大展宏图之时。 只是不知,卫家到底发生何变故,竟会改变如斯,卫贤妃蹙眉思索着,不得其解。 …… 落雪时,向晚的天际也是灰濛濛的。 苏瑶与慕衍,一人提着盏琉璃小灯,不紧不慢地走在宫城夹道里。 他们挑了条人少的近道。 四处的雪将声响都吞没,只有他们一行人踏在雪上,将之踩实的咯吱窸窣声。 虽是套上了绒套,不多时,苏瑶还是觉得手心发凉。 她侧脸去看,就见摇摇晃晃的昏黄烛光将慕衍的面容晕染得暖意融融,他唇角噙着笑,像是个寻常天真明朗的俊美少年。 苏瑶忽地想起太子阿兄送他们的那对球杖,许是来年春天,他们不止可以一道去捶丸,等到上巳寒食,还可以看慕衍和阿兄他们一道去打马球。 柳絮纷飞的好时节,少年鲜衣怒马,飒沓流星,定能成为洛京一景。 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不能让林贵妃夺了他去。 苏瑶抿抿唇。 她觉得心上沉沉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 林贵妃不止又蠢又坏,还极为心狠。话本里,根本不等暴君即位将她赐死,她就一头撞死在承熙帝棺椁上,随承熙帝而去。 对自己下手都那么狠之人,定会使出百般手段磋磨慕衍。 只怕那话本里的鞭痕都只是冰山一角。 小女郎视线落到远方,想得入神。 她还不曾注意到,自己渐渐将对慕衍的戒备,都转移到对林贵妃的厌恶上,待小少年的态度比之先前,大大不同。 慕衍却是立即便察觉了。 他不知苏瑶的转变何来,只以为是她喜欢的,便是自己维持着的,如慕珣那般温润君子的模样。 见苏瑶冷得不住缩手,便蹙了下眉,主动将她手中的提灯接了过来。 「给县主拿个手炉来。」他吩咐着身边人。 苏瑶心里想着事,便顺从地被他安排着。等到手中被塞进个温热物事,才醒过来神。 这天气实在有些冷。 她抬起头,就见沉沉夜色压在他们的头顶,如有实质。 「六郎,你以前在冷宫里,冬日里都是怎么过活的?」苏瑶蓦得问道。 慕衍默了一瞬。 被这么一问,他就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废弃宫室里艰难挣扎的日子。 再看看手中工匠耗费心血才制成,千金一盏的琉璃灯,心里忽然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 小少年说得轻描淡写,「冷宫里有许多破败屋舍,门窗拆下,点燃了,也能取暖。」 苏瑶轻声唔了一下,并不是很信。 但慕衍显然不想说,她也就没有再追问。 大约是很苦的吧。 小刀子似的风吹在面上,苏瑶捂了捂脸,心想,一定是她见都没见过的苦。 本以为小县主最爱刨根问底,会继续追问,慕衍扬了扬眸子。 他思索不出苏瑶问起的原因,便主动道,「冷宫里的确很苦,但都已经过去了。」 尤其是,在冷宫遇见她后…… 苏瑶点点头,忽而扯住他的衣袖,指着前方,弯唇对着他笑,「六郎你看,阿兄让人给我们点了灯,一定是先行的宫人告知了我们要来。」 慕衍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见着东宫门外,密密麻麻悬着的盏青纱风灯,数量足足比平日多上一倍,灯火通明,照彻雪夜。 明明此时夜色沉沉甸甸,暗沉如渊,四周风雪交加,彻骨寒凉。 前方却有灯火如昼,以待来人。 小少年心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瞬。 他侧过脸,垂眸看向身旁最是怕冷,却心甘情愿地陪他在雪地里走了一路的小女郎,她正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小月亮。 剎那间,心里积聚的低沉情绪一扫而空。 这般寒夜寂寂,但却有她同行。 小少年蓦然笑开,眉眼染光,仿佛那些明亮的烛火都被揉碎了,悉数撒进他的眸中。 27. 第 27 章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可算到了东宫。 苏瑶拍了拍冻得发红的脸, 两手哆哆嗦嗦的,一门心思只想赶紧去屋里。 她去拉慕衍的衣袖,吸吸鼻子, 催促他快些。 「我们快些走, 走快点,阿兄一定就在暖阁等我们。一路上那么冷, 我手都冻僵了, 我们快些过去, 也好暖暖身子。」 慕衍甫将提着的琉璃灯递给宫人,就被她扯得晃了下手臂,只得好脾气地跟上。 很快就进了暖阁。 「阿兄?」 苏瑶一进暖阁,被春风般的暖意包围住, 整个人倏地舒展了开。 她将斗篷系带扯开, 随手丢给宫人, 探头探脑地唤了一声。 可一入目就是慕珣正坐在花梨木桌案边, 左手持文书, 右手在唇边握拳, 正轻轻咳嗽。 像是在竭力隐忍住不肯咳出声。 第63页 小女郎眉头皱起, 三两步走到慕珣身前, 抱住他的手臂, 一连声问个不停。 「阿兄现下还总是咳嗽?可有医师来看过?那药可都用完了?」 不应该呀,苏瑶咬着唇想。 前世阿兄用了药,可是好得极快, 若不是后来出了意外,怎么看都是已经恢复如常人一般。 慕珣始终含笑望着她,等她问完,才拍拍她的肩头, 若无其事道。 「我无事,只是这两日天寒,吹了点风,阿瑶不必焦急。」 顿了顿,他又道,「可不要告诉你姑母,免得她再担忧。」 是这样? 苏瑶狐疑着,又从上到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气色尚可,才勉强点点头,放开了他。 慕珣温声招呼着两人,「来,阿瑶,六郎,你们过来坐。」 等苏瑶和慕衍围坐到桌边时,慕珣看了看两人,便道,「你们也是听了宫里的传言,才跑到东宫来的?」 那可不,苏瑶点了点头。 慕衍犹豫点头,才道,「若是二兄为难……」 「不为难的。」 慕珣温和打断他,斟了热茶推给他们。 苏瑶捧起青玉茶盏,轻抿一口,枣茶甘甜甘甜的,她忍不住弯了弯唇。 可一想起正事,口中的茶便没了滋味。 「阿兄,林贵妃这般闹着,陛下会不会真的将六郎送到漪澜殿去?」 小女郎眉心紧锁,双目灼灼地望着慕珣。 慕珣道,「陛下虽说宠她,但皇子归属,又不只是家事。朝中多的是大臣看不惯贵妃的行事,若是纷纷上书进言,便是陛下,也要好好考量一二。」 「可……」 苏瑶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她想起曾听宫人说的,关于当年林贵妃进宫之事,不也是那么多人反对也成了? 可这话却不能当着慕衍的面说。 她瞥了眼身侧的小少年,见他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也是在发愁。 毕竟,即使慕衍不知话本里的故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贵妃这次小产,说不定就把怨恨都寄在阿兄和他身上,明摆着就是想拿他出气。 苏瑶心里嘆口气。 她转着杯子玩,低声道,「那些大臣当真都会进言么?」 慕珣笑了笑,「阿瑶在太学这些时日,应当了解些韩御史的为人。你猜猜看,如若韩御史知晓陛下要将六郎送去林贵妃哪里,他可会阻拦?」 那可太会了。 苏瑶咂舌,韩御史那种老古板,只怕是气性上来了,一头撞死在含元殿都有可能。 他本就厌恶女子多事,对林贵妃更是看不顺眼,又最是爱才,毫不掩饰对慕衍的欣赏。 若是得知自己好不容易得了的好苗子要送去给人糟蹋,那可不是要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而朝中其他人,也多有看不惯林家的。 对了,林家…… 苏瑶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有些坐立不安。 她想起件旧事。 前世她重病垂危,缠绵床第之时,有人弹劾林家与乌桓有勾结,还拿出了他们互通的证据。 为此,林贵妃脱簪请罪,在含元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可最终也没能保住林家,她也为此一病不起。 而话本里,似也是因此,承熙帝才将慕衍交于她抚养,以示盛宠未衰,又是想给她留条后路。 这么一想,苏瑶就拿不定主意了。 不说别的,她将此事告知太子阿兄,阿兄未必相信,如若问起她从何而知,她自然无法交代。 况且,若是弄巧成拙,重复了话本里的故事,岂不是自己反倒助了林贵妃一臂之力,将慕衍推进火坑? 小女郎满心纠结,盯着茶盏,一动不动,连慕珣唤她都未听见。 直到慕衍轻轻推了下她,才疑惑转头。 「六郎你推我做什么?」 「二兄问你今晚要不要歇在东宫。」慕衍眸色澄静。 那是自然的了,苏瑶听着外间风声呼呼,点点头。 这么冷的天,再半夜回凤仪宫去,岂不是要了她的小命,便是传了步辇来,也挡不住无缝不钻的寒气。 慕珣起身,去吩咐人为他们两个准备屋舍。 苏瑶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眨着眼,试探地问慕衍,「六郎,你说,若是林家这会出事了,林贵妃还有心思要争你过去吗?」 小女郎的一颗心高高提起。 若是他不会被林贵妃虐待,不会长成暴君模样,她定也不会再针对于他。 「林家出事?」 慕衍细细咀嚼这几字,却并不看好。 「若是林家果真出了事,陛下定会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将我记到林贵妃名下,好让她得些宽慰。」 苏瑶:「……」 慕衍猜得可真准。 话本里不就是这样。 小女郎泄了气,连背后垂落的乌黑发尾都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条道又被堵死,却还要强装着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劝慰当事的慕衍。 「阿兄方才都说了,他会想法子的,你莫要担心。」 虽然担心也没用。 苏瑶攥紧手里的青玉盏,勉强扯扯唇角,「再说了,我阿耶他们也要回京了,他也一定会替你说话的。」 慕衍本就不报很大希望。 第64页 但见她还在竭力劝慰自己,心里一暖,便附和地点了点头。 见她笑得勉强,小少年动了动唇,很想说自己即便去了漪澜殿,也未必会吃亏。 但阿瑶应当是不喜欢听的。 慕衍不动声色地思索着,没有出声,只是替她将茶盏再满上。 香甜热气裊裊升起。 而在离洛京百里之外,临时扎起的行军大帐正燃着灯,床榻边小几上的药碗里,升腾起的药气却是苦涩辛辣的。 敬国公苏览正在拆开洛京送来的急信。 他年少时也曾是洛京闻名的英俊郎君,如今虽已从军多年,又是两个孩子的阿耶,但依旧是剑眉朗目,不减当年。 烛火结豆,光线渐弱。 他头也不抬地将榻边悬着的三尺青锋抽出,反手一挥,斩落烛花,信上的字迹便清晰起来。 恰好苏兼正揭帐而入,拿来新到信件。 「阿耶,这是姑母动用了暗卫送来的,想来必是急事。」 他接过苏览手中的利剑,指尖轻弹湛湛剑锋,笑道,「阿耶倒是顺手,古有用宰牛刀杀鸡,今有您拿三尺剑挑灯,倒是趣谈。」 苏览未曾搭理长子的闲话,只将苏兼递来的信展开看过,便皱起眉。 「看来我们需得提早回去。」 他将信递还给苏兼,沉声道,「林贵妃以命相挟,要陛下将六殿下送去给她抚养。」 「养就养呗,」苏兼无所谓道。 「您才受过伤,说不定便是陛下那处的手脚,还管他作甚?他爱将儿子给谁养便给谁养,左右被养死的,也是他的儿子。」 苏览拧眉看他,满眼不悦道,「冷箭之事你我尚无证据,身为臣子,怎能对陛下口出怨言?」 「臣子?陛下?」 苏兼语气嘲讽地重复一遍。 「则昭,你心性偏了。」苏览皱着眉道,似有失望。 这话让苏兼的玩世不恭之态渐渐收起。 他的视线寸寸扫过榻边药碗,冷笑两声,蓦得将已入鞘的剑抽出,手腕翻转间,剑指洛京方位。 有些话,苏兼自知事以来,就积攒压抑了许多年。 这会被阿耶斥责,简直是不吐不快。 「阿耶,苏家是对大桓一片忠心!可陛下呢?处处猜忌防备,姑母当了皇后,他便抬举出林贵妃,表兄生了弱症,他从未急于寻医,就连阿瑶……」 苏兼咬牙切齿起来,「阿瑶自小被养于大昭宫,说是恩宠,是姑母怜惜,难道陛下就没有半点将她扣为人质,威胁阿耶之意?」 听长子提起女儿,苏览面色柔和一瞬,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不意长子竟是积怨至此,一时沉默。 苏览的发妻去世得早,幼女又养在宫中,他常年留宿军营,把长子丢给二弟抚养,只时不时想起时,会把他拎到军中操.练一番。 父子二人,着实有失亲近。 他又素来寡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阿耶不曾打断他,苏兼想起这么多年与胞妹的分离,越发不平。 「若是您当时拥立的是齐王,他不也曾心仪过姑母?若是——」 这话却被起身的苏览打断。 久经沙场的敬国公只一个照面,便将长子手中的剑夺了下来。 哐当!剑收入鞘。 「则昭,四周虽都是我的亲卫,却未必没有旁人的耳目,你这般激动,夜间高声,难不成是想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断送于此?」 苏览拍了拍长子的肩,示意他坐下说话。 苏兼气过了头。 他的眉心跳了又跳,才勉强压抑着坐了下来。 却还冷着脸,眸间彻寒,如一把锐意风流的剑,全然没了在京里时翩翩世家子的温柔蕴藉。 「则昭,你既知苏家位处艰难,便更不该口无遮拦。」 苏兼挑了挑眉。 苏览从容道,「帝王猜忌,属实常见。即便当年齐王上位,也未必会全然信任苏家。」 苏兼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那依着阿耶之言,我们便该忍着?即使陛下这般待我们,也要将命奉上?」 「并非如此。」 苏览道,「冷箭之事,不过仅是推测,你便将此事认定于陛下身上。凭一时意气行事断言,便难免容易为人所利用。」 「更何况,你当真不知六殿下若是被林贵妃收养,于你姑母和表兄而言,有何影响?」 沉默了好一会。 苏兼才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林贵妃有了争储的底气,难保不会针对姑母和表兄费尽心机。而她即便再怎么磋磨过六殿下,日后也能名正言顺打着孝道的大旗胁迫他,坐上太后之位。」 「既然如此,你当如何?」 「当即刻返京,立阻此事,」苏兼顿了顿,「还应发信回京,分说厉害,劝动其余大臣一道上书谏言。」 苏览再度拍拍长子的肩,「既是如此,你便安排下去吧。」 「可阿耶,你的伤?」 苏兼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碍事,不过是麻痹他人。」 苏兼瞥了眼慢慢渗出的血迹,又见阿耶面色如常,唇角一抽,只得出去安排。 很快,沉闷的沉重马蹄声踏破飘落雪片,往洛京而去。 苏家父子今夜註定不得眠。 而在大昭宫的含元殿里,承熙帝也是对着烛火彻夜难眠。 第65页 他才从林柔那回来。 自从慕衍的身世显露后,林贵妃便再不肯让他留宿,即便是今夜她失血过多,虚弱地歪在榻上,也要强行背过身去,驱赶他离开。 这叫他如何不痛心。 承熙帝仰靠到身后的凭几上,开始仔细回想当年之事。 好像也就是某年的中秋佳节。 他被林柔丧女后的哭哭啼啼扰得不耐烦,又喝了些酒,瞧见个小宫人,眉眼轮廓,竟是与林柔和苏皇后各有几分相似,正躲在林子里趁夜拜月,心思一动。 谁知也就那么一次,便得了六郎。 承熙帝想起那个眉眼俊美的小少年就有些头疼。 到底要不要将他交给阿柔抚养,承熙帝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一边是心尖上的贵妃,力排众议才迎得她入宫,疼宠多年,另一边则是为数不多的子嗣…… 夜色深了。 东宫的暖阁里,慕衍端坐在桌案边,修长手指缓缓翻动面前书页,右肩却是一动不动。 慕珣偶尔抬眼,这才发觉小女郎已经倚在六郎的肩上睡熟了。 他起身,出门去催促宫人尽快收拾好。 再回到屋里,便轻声问道,「我将阿瑶抱到软榻上,六郎也好歇上一会?」 慕衍长睫颤了颤,抬眼看向兄长,左手轻轻摆了下。 拒绝之意明显。 慕珣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他将纸笔拿到桌案上,落笔写上几字,递到慕衍面前,赫然是一行劝慰之语。 慕衍看着纸上说卫家许诺会相助,便微微蹙了下眉。 若是卫家愿意相助,宫中流言出来后,卫贤妃可是从未踏足过凤仪宫,这可不像是有相助之意。 但二兄又不会骗他。 正思索着,他肩头睡熟的女郎动了动,竟是倏地滚了下来! 下方就是尖锐的桌角。 慕衍心跳都漏了一拍。 当即伸手去接,好险才没让苏瑶的脑袋磕到桌案上。 小少年这才缓缓松口气。 苏瑶迷迷糊糊的,也醒了过来。 可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慕衍紧紧抱在怀里,耳边就是他急促的心跳声。 她眨了好几次眼,才茫然地撑着慕衍的胸膛起身,眸子里还氤氲着刚刚睡醒的水雾。 一抬头,就看见太子阿兄正含笑看着他们。 「我这是睡过去了?」 苏瑶有点懵。 她不是正在想慕衍之事,还在琢磨前世和话本里前后关窍,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起些效用。 怎么就睡过去了? 怎么还醒在慕衍怀里? 小女郎倏地想到早先的话本情节,脸又红了下。 另外两人还在看她。 苏瑶假做无事地坐直身,装模作样地伸手捞过茶盏,想润润喉。青玉茶盏都到了唇边,她才发觉自己居然忘记倒水。 慕珣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瑶:「……」 太子阿兄向来举止有度,她还是甚少见他笑得这般开怀。 但是,如果被笑的不是她,就更好了。 小女郎撇了撇唇角,有些气又有些恼地将杯子搁回桌上。 慕衍眸中也浮现出笑意,眼里盛满细碎璀璨的光。他自红泥小炉上提起茶壶,将温热的茶水注入杯盏中。 苏瑶打算硬气地拒绝。 可随即就见慕衍将杯盏推到了太子阿兄面前。 原来不是给她的? 苏瑶懵了一瞬。 小女郎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慕衍对她的照料,这会儿见他这般行事,整个人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敢情他的第一杯茶是要给阿兄的。 苏瑶心头涌上莫名滋味,有些瞭然,有些别扭,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可下一瞬,这第二盏枣茶便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小女郎别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可暖阁炭火太旺,她又睡了好半晌儿,这会儿嗓间干干涩涩的,那枣茶汤又是太子阿兄特意备下的、她冬日里最爱喝的…… 香香甜甜的气息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苏瑶心一横,索性低下头,避开另外两人的目光,双手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眉眼都满足得弯成一双小月亮。 「时辰不早了,方才宫人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你们去歇着吧。」慕珣笑着打了个圆场。 两人一道告退。 东宫里给他们安排好了相邻的隔间。 苏瑶临关门时,雕花门忽然被小少年伸手挡住。 她偏过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里的疑惑如有实质,「六郎有什么事么?」 这是有事要找她? 慕衍掀了掀唇,欲言又止。 一阵风吹来。 苏瑶打了个寒颤,往门内缩了缩,只露出个脑袋望着他,很想催他快些。 廊上悬着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也吹起了小少年身后的淡青发带,昏黄烛火还照亮了他唇畔的浅浅笑影。 苏瑶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只是目光澄明地望着她,就好声好气地赶人。 「六郎若是无事,也早些回去安置了吧。」 她可是困得要睁不开眼了。 苏瑶作势要关上房门,这回没有被阻拦住,她利落地卡上门栓。可等她才要往内室走,就又听见笃笃笃的规律叩门声。 第66页 这是有完没完了。 苏瑶恼了。 她一把将门打开,皱着眉问他,「六郎到底要说什么?又何必吞吞.吐吐犹豫这半天,有话当说便是。」 慕衍也知自己这般不妥。 他抿了抿唇,有句话已经在心底酝酿半天,压在喉咙里痒痒的。 苏瑶见慕衍似是真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神色一肃,困意都没了不少,竖起耳朵来听。 难道是他有什么法子打消林贵妃的念头? 可等了许久,却只见小少年慢慢垂下眼睫,温声道,「阿瑶早些休息吧。」 苏瑶沉默了一会儿。 随即,慕衍就眼睁睁看着,小女郎几乎用上了十分力关上门,力度之大,显然是恼了他没事找事。 他笑了笑,也转身往自己房内走去。 雪夜难行,有她作陪,他其实是想说句多谢,可想了又想,阿瑶大抵只会敷衍地笑笑,道是不用谢。 可她与自己之间,又何止是一句多谢所能道尽的。 屋外的人心思重重。 屋内的人很快入睡。 可等到夜深,重重锦帐里,陷在松软被褥里的小女郎就又开始不安稳起来。 而含元殿里,承熙帝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28. 第 28 章 他们居然敢这么对慕衍!…… 苏瑶又做梦了。 与以往不同, 她这次在梦里,变成了株树。 还是株石榴树。 准确来说,是林贵妃的漪澜殿里, 种着的那片石榴树中的一株。 梦里的石榴·苏瑶·树:…… 林贵妃入宫多年无子嗣傍身, 就让人在宫里种了大片的石榴树,为的不过是石榴多籽多福, 讨个好彩头。 这事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苏瑶没想到, 自己居然会变成其中一株。 她竭力试图动上那么一动, 结果竟是连根枝条都不晃一下。她还不知自己是在梦中,只得茫然地立在原处。 四周其他石榴树都挂着沉甸甸的果子,想来应该是中秋节前后,苏瑶心念微动。 恰好一阵风吹来, 狭长绿叶婆娑窸窣。 距离她不远处的那株石榴树本是在与旁边那株窃窃私语, 忽然惊叫一声, 「他们又来了!」 苏瑶树身一凛, 就见不远处的宫人们推搡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往这林中来。 被宫人簇拥着的, 是锦衣华服的林蔚, 得意洋洋地拎着个掺金丝的马鞭, 时不时扬手那么一甩, 那个小小的身影就瑟缩一下。 「还敢躲?」林蔚冷哼一声。 他四下看看, 指着苏瑶那株道,「给我把他捆到树上,把后背都露出来!」 苏瑶整株树都不好了。 这要是打到她身上可怎么办。 最怕疼的小女郎在心里咬牙切齿, 若是打到她身上,等变回来之后,自己一定要林蔚好看。 可等到宫人粗鲁拉扯着,强迫那道身影抬起头时, 苏瑶就顾不得想别的了。 只因那分明就是慕衍! 虽然少年面色青白,昳丽的眉眼低垂着,唇瓣更是干得发白起皮,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与慕衍别无二致,她绝不会认错的。 怎么回事,他现在不应该在东宫里吗,苏瑶迷迷糊糊地想。 她仔细地打量着,这才发觉不对。 慕衍这些时日好生将养着,整个人抽条不少,容色气度更上一层楼,怎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显年岁长了不少,却还是瘦瘦小小的。 他既然不是自己熟知的慕衍,难不成……便是话本里的小暴君? 苏瑶正猜测着,少年已经被人推着趴到树上,成合抱之势,两只手被粗粝绳索紧紧捆死在一起。 被抱住的苏瑶叶子一抖,林蔚就已经动起手来。 金丝鞭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林蔚能肆无忌惮地抽打皇子,心下得意,手中加劲,把鞭子挥舞得越发虎虎生风。 一下,一下,又一下。 破空声锐利刺耳。 可被打之人却只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苏瑶整棵树都呆住了。 那林蔚下手极狠,那柄鞭子上还带着细小锋利的倒刺。 没几下,少年背后的衣衫就被颳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瘦弱肩胛上甚至爬满了一道道殷红细密的血珠。 如斯惨烈。 但林蔚根本就没有停手的意思。 苏瑶也顾不得羞了。 她竭力想晃动枝干,带着小暴君避开,却还是动弹不得,她又试图唤人过来,但却根本无人能听见,愣是一个劲地干着急。 几十下后,伤上加伤,大约是终于忍不住了,小暴君几不可查地低哼一声,面色煞白。 却让林蔚兴奋得红了眼。 苏瑶急得果子都要红透了,惊慌之中还听见附近的树在低语。 「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回,真是吵死了。」 「嘘,这群人坏得狠,我还看见有人把这小郎君的饭都倒在土里,逼他趴到地上吃呢。」 「真坏真坏!」 …… 也不知过了几时,苏瑶觉得自己嗓子都喊哑了,林蔚才揉了揉腕子,松开手。 他三两步熘达到小暴君身前,拿马鞭将少年的下颌抬起,眼里就流露出厌恶之色。 「谁叫今个儿是中秋,贵妃娘娘一想到这么个好日子就来气。你那个贱人娘,不就是在中秋时勾搭上陛下,生了你这么个小贱种么。若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慌,要亲自动手?」 第67页 林蔚像是想起什么,讥讽一笑,「去年中秋赐死了你那个贱人娘,如今可不就到你了?」 少年额上冷汗津津,只垂着眼咬牙不吭声。 林蔚啧了一声,撒手任由他重重磕到树身上。 不屑道,「没得倒脏了我的手。」 「走了!今日陛下可是赐了宴,叫教坊司准备了新排的歌舞,听说连西域的如花胡姬都叫来了不少,哪有功夫搁这耗着……」 宫人谄媚附和着,「郎君年纪轻轻就得了陛下和娘娘的看重,奴婢瞧着……」 奉承说笑声消逝渐远。 没有一个人还记得,有个本该地位尊崇的小郎君被鞭打了一顿,还被捆在了树上。 苏瑶已经出离愤怒了。 她很想替小暴君解开绳索,再替他上些药,可她什么也做不到。 小女郎急得都要哭出来,不住地唤他名字,可现实却是连个叶片都落不下来。 那群树也在议论纷纷。 「是不是死了啊?」 「又不是第一次了,肯定死不了!」 …… 被鞭打的少年昏了过去,趴在树身上一动不动,脸上还在微微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 圆圆的皎洁玉盘跃上天际,石榴林被披上一层柔和薄纱。 小暴君才醒了过来。 他不知从袖口哪里,轻车熟路地摸出个碎瓷片来,慢慢地,极有耐心地试图磨破捆住他的绳索。 可有树身的遮挡,他又看不见,时不时便会用力在手腕上割出道伤痕来。 才不多时,他手上的那道天生的殷红胎记便淹没在重重伤口里,鲜血淋漓,分外触目惊心。 苏瑶看得着急,在心里胡乱祈祷着满天神佛,好叫那绳子快些被磨断。 又过了许久,精疲力尽的少年才摔倒在地上。 他又累又痛,又没有力气,无法控制住自己,是背后先着的地,当即疼得整个人剧烈一缩。 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了欢宴乐舞声。 小暴君艰难地抬起头望去。 入目却只有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明月,高悬天边,无情漠然,静静俯视着世人的苦痛艰难。 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望着明月出神。 苏瑶却是看不下去了。 小暴君后背伤上都沾满了土,若是不好好处理,怕是要发热得病的。 可她再怎么竭力伸手,都无法触碰到小暴君,只得愤愤地在心里跺了下脚。 偏偏这时,细微咔嚓一响,一个圆滚滚的石榴从她树上落下,滚到了小暴君的面前。 摔得狠了,还咧开了口,像是在努力露出个笑来。 小暴君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捧起。 他定定地看着那咧口的石榴果半晌儿,才慢慢扯起唇角,也露出个笑来。 虽然这笑意也是苦的,涩的。 他将那颗石榴果像珍宝一样捧到心口,低低唤了声,「阿娘。」 …… 小女郎从梦中乍然惊醒。 她缓缓坐起身,如云被褥随着起身的动作倏地滑落。 袖中的细软手指下意识蜷了蜷,又上上下下地摸了摸,苏瑶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确定地咬咬唇,擦掉梦里流出的泪珠。 自己这是梦见的话本里暴君的过去? 还是怕慕衍被林贵妃夺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女郎用手抱住双膝,让膝盖靠近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有几分踏实感。 她心里有些后怕。 话本里笔墨不多,虽说早就能猜到林贵妃待暴君极坏,曾用鞭子抽打过他,但怎么也想不到实际场景会那般屈辱折磨。 本朝律令,即便是最下等的宫人,若无大错,也不能随意当众褫衣鞭打,也是为了给他们留几分体面。 慕衍可还是皇子,林贵妃居然敢如此磋磨他,全然将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更是毫不顾惜他的死活。 苏瑶猛地闭上眼睛,觉得心头像是压了块大石,沉沉甸甸的,叫人难过。 怪不得话本里的暴君能长成那样。 小女郎漫无边际地想着,想着想着,沉沉地嘆了口气。 一定不能让慕衍落到林贵妃的手里,她第无数次地下定决心。 天光乍破,自太极殿前的第一声鼓响,一百零九座坊渐次响起的开坊鼓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洛京城。 一连大半月不曾上朝的承熙帝终于露了面,在南墙兴礼门候着的大臣们面色各异,有喜形于外的,也有因着宫里传来的消息忧心忡忡的。 韩缜显然属于后者。 不止韩缜,御史台一众老臣们,皆是按品朝服加身,高冠博带,手持笏板,一个比一个的面色严肃。 大桓素来宽待朝臣,太宗时更是带头穿上家常衣物上朝,大臣们自然纷纷效仿。 这般正经装扮,显然是有要事要进谏的做派。 与苏家来往紧密的朝臣见状,也都三五成群的低语着,偶有几人还会过去与礼部侍郎苏议,也便是苏瑶的二叔见礼问候。 卫家人则多是眼观鼻鼻观心。 至于林家的那些,个顶个地把下巴抬上天去,不屑地冷哼几声,完全不信陛下会被这帮老东西束缚住手脚。 入朝声起,群臣入列。 许久不曾上朝的承熙帝端坐堂上,眼下色沉,不辨喜怒,听着朝臣汇报事宜。 第68页 而在离着紫宸殿不远处的阁楼里,苏瑶正拉着慕衍一道围坐在炉边,等着小内侍时不时地来传递消息。 「这般打听朝参之事,当真可行?」 慕衍还不曾上过朝,难免疑虑。 「这算什么,」苏瑶长于宫中,自然比他这个才出冷宫的知道多些,听他这般问,当即就弯了弯唇。 「朝会上,陛下的一言一行,本就会被记载于起居注中,以备史官整理流传后世。所以阿兄才能安排好了人传递消息,我们只需等着结果就是。」 她从炉边拈起个梨柄,摇摇晃晃地递到慕衍面前,眨眨眼,「这个大约可以吃了?」 小女郎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梨,显然是饿了。 慕衍接了过来,回身从小案上取来厚帕子,将烤好的梨托起,用一柄匕首一剖为二,再盛到玉碗里,仔细地用银匙去皮。 小少年垂着眼,专注于手中,丝毫不见慌乱。 「六郎,你不怕么?」 苏瑶看得出了神,她凑近些,轻声问他。 慕衍一定是不知道,她梦里的林贵妃到底是多么的猖狂恶毒。 小少年手上动作一顿。 他取了张干净帕子擦拭碗边溅出的汁水,语气淡淡,「此事取决于陛下,我怕与不怕,皆是无用。」 苏瑶被噎了下,想想也是这个理。 可被他这么一说,就怎么想怎么觉得她昨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似乎有些不够稳重镇定。 小女郎郁闷一瞬,很快就被递到面前的玉碗吸引走了全部心神。 雪白梨肉糯糯的,晶莹透亮,软软的还沁着汁,闻起来就香香甜甜的。 「都给我么?」 苏瑶倏地伸手又缩回,侷促一瞬,她可没忘了,慕衍也还没有吃早食呢。 原本东宫里是早就备好了膳食,但慕衍坚持想等她一道用,却没想到她今日居然起来得这般迟。 他们又还要赶来『旁听』,可不就害得慕衍也没用上早食。 怎么看,这第一只烤好的梨,也该给他才是。 那双杏眸扑闪扑闪地闪烁着,像是会说话。 慕衍眼里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将她的犹豫、渴望、踌躇,尽收眼底,便将碗往前一推。 「阿瑶不喜欢这只梨么?」 那当然是喜欢了。 粉白的面颊鼓起一瞬,苏瑶也不跟他客气了,双手将玉碗接了过来。 软糯温热的梨块入口即化,清甜无比。 见小女郎一脸满足,慕衍也不自觉地扯出个笑来。 他从炉子上又挑了个烤透了的,继续料理起来。 修长而略有薄茧的手指灵活又好看,不慌不忙地一整个烤梨处理成大小均匀的梨块。 两人不像是在等什么攸关重大的消息,反而像是寻常早起,少年少女坐在一起围炉烤梨,打发时间一样。 可紫宸殿里,早已是吵作一团。 原是琐碎朝事后,承熙帝亲口提出,六皇子尚无名姓,为他赐名慕衍,又道他生母身份卑微,不堪抚养皇子,欲将他出嗣到林贵妃的名下。 林家人自然是大喜过望。 韩缜等一众老臣则是当场出列,进言力陈不可。 林家人怎么可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当即便跟他们争执起来。 一边道是陛下圣明,天恩浩荡,此举于六殿下亦是天大的好事;另外一边则是万万不可,林贵妃品性不佳,不堪为皇子养母。 吵至激烈处,韩缜撩袍肃拜,这位历经两朝的花甲老臣拜服于地,颤巍巍地高声进言。 「陛下!纵使六殿下的出生不为您所喜,那也是您亲生的血脉啊!他天资聪颖,性情温良,假以他日定成大器!您怎可忍心?将他交予那等子毒妇抚养!」 林盛气得七窍生烟,「韩姓老贼,你说谁是毒妇?那可是陛下亲封的贵妃,岂容你随口污衊!」 随韩缜跪下的老臣有那看不顺眼的,冷哼一声。 「林家家风,满朝上下何人不知,兀那林小子,莫要往你们林家人脸上贴金了。」 「你!」林盛气得几乎要拿笏板砸人,却又被亲信拦下。 承熙帝高坐堂上,不为所动。 眼见一众老臣哭天抢地,他动了动唇,看向左列首位,卫贤妃的生父,统领中书省的卫中书令,「卫卿如何看待此事?」 早有预备的卫中书令犹豫片刻,才站了出来。 他将林贵妃抚养六皇子的好处夸奖了一通,等到林家人喜形于色,老臣怒目而视时,又将六皇子养于中宫的好处夸赞一通,竟成个两边不靠! 一时之间,朝里不少人都在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 朝堂上正乱着,小阁楼已经得到了消息。 眼睁睁瞧着慕衍只手上动作顿了下,又平静继续时,苏瑶倒先红了眼。 她在宫里长大,没少受承熙帝的照拂偏爱,即使因为林贵妃的事厌恶他了,但原本或多或少还抱着点希冀。 这下绷紧的心弦就彻底断了。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明明是他的亲生血脉,他又不是不知林贵妃的品性,居然能真的狠得下心,要将自己的亲子送给她磋磨。 「这是为什么啊?」小女郎抽抽噎噎地扯住小少年的衣袖。 慕衍有些好笑。 这是他的生父要舍了他,送他去那见不得人的所在受苦,怎地阿瑶倒先替他委屈起来。 第69页 「莫哭了莫哭了,」慕衍端起才剥好的一盏梨肉,「阿瑶,冬日天燥,再哭鼻子,小心嗓子疼。」 他轻声细语,就像是哄小孩似的,「这还热乎着呢,你趁热吃。」 吃什么吃,苏瑶都要被气笑了。 他知不知道林贵妃在话本里都对他做了什么,比起上回那些纨绔欺辱他,要狠绝上千倍百倍。 小女郎本想硬气拒绝,可她一伤心,喉咙就像是被看不见的什么大手扼住,又酸又痛,本来一句气沖沖的不吃,说出口就变得断断续续,支支吾吾。 「我……我才……我才不吃!」 一点气势也无,苏瑶更委屈了。 她伸手把梨盏推开,起身就想往外去。 慕衍追了上来,「外间冷,你连件斗篷都不披,还想去哪?」 瞧着拉住她,跟没事人一样的慕衍,苏瑶睁大了眼。 「六郎,陛下可是要把你送到林贵妃那里去了!」 慕衍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 「林贵妃一定会虐待你的!」小女郎红眼望着他,斩钉截铁道。 慕衍笑了笑,「我能想到。贵妃因我而动气失子,恐再不能有孕,若是还能如母后一般待我好,那才是稀罕事。」 「所以我要去找姑母,去找阿兄,他们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 一定不能让慕衍去漪澜殿,让他长成个暴君的,苏瑶心里补充道。 小女郎转身想往外去,却又被身后人拉住。 苏瑶以为自己已经将话说得够清楚了,没想到慕衍还要拦她。 她试图从慕衍手中将自己的衣袖抽出来,可那截衣袖看似轻飘飘地被对方几根修长手指握住,她用力去扯,竟也纹丝不动。 「你拦我作甚?」 小女郎抬眼怔怔看他,「难不成你想去林贵妃那里?」 「自然是不想的。」 小少年眉眼如画,唇畔还带着笑,「可是阿瑶,此事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苏瑶动了动唇,很想说还有姑母他们。 却被慕衍抢先开口,「母后和二兄自然也是不想的,他们花了许多心力在此事上,劝动不少朝臣反对,还有韩夫子,他们都不想的,也都在为我进言。」 「那也不能让你去林贵妃那里……」小女郎嗓音里犹然带着脆弱倔强,像是认了死理。 「但那毕竟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何况,我不过是他与宫人所出的庶子,于情于理,宗法血缘,陛下都能决定我的归属。」 只是他还太弱了而已,慕衍心底蓦得涌上些刺痛感。 见苏瑶越发沮丧,他勉强笑起,头一次学着慕珣的模样,摸摸她的发顶,缓声道。 「若是我才出冷宫,未曾遇到过阿瑶,许是在漪澜殿会孤立无援,任人宰割。可如今不同了,我即便是去了漪澜殿,难道母后和二兄便再不会顾念我?韩夫子也不会再照应我?」 小女郎顿了顿,摇了摇头。 那当然不会,姑母和阿兄只会更挂心他,韩夫子他们也只会更怜惜他。 比之话本里的小暴君,慕衍可算是有底气许多。 但她还是不放心。 苏瑶抿紧了唇,心里冰冰凉凉的。 就在此时,通报消息的内侍满脸带笑的进来了。 一开口就是,「县主,殿下,苏大将军入宫了!」 29. 第 29 章 「那岂不是要与阿瑶分开…… 阿耶入宫了? 苏瑶眼前一亮, 破涕为笑,反手握住攥紧她衣袖的那只手,嗓音还残留着些方才的抽抽噎噎。 「六郎, 你听到没有, 我阿耶回来了!」 慕衍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 白玉似的耳尖上染上点点红。 他点了点头, 将视线从他被握住的手上艰难挪开, 尽量忽视那手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 却也不曾抽离。 苏瑶丝毫未觉,只顾着欢喜去了。 她想,慕衍一定是不曾见识过她的阿耶是何等的厉害人物,才没有如她这般生出莫大的信心来。 事实上, 紫宸殿里, 因着通报苏大将军在外求见, 殿内的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韩缜等一帮老臣露出了笑, 林家人转瞬间变得惴惴不安, 至于墙头草的卫家人, 也是多有不自在。 就连一直沉着脸的承熙帝, 面色都更难看了几分。 他原本就是打算趁着苏览尚未回京, 将此事敲定, 却不想苏览竟是回来的如此之快,难免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苏家尾大不掉,自己却还需仰仗苏览佑护边关, 承熙帝凭空生出些不喜来。 而这不喜,在看见陪同苏览一道入殿的,是他亲手册立的太子之时,达到了顶峰。 「二郎常年抱恙, 怎会与苏卿一道来了紫宸殿?」 承熙帝冷着脸质问道。 这疏离的语气让不少大臣心里泛起嘀咕,偷偷瞟了太子几眼。 可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太子身边一身甲冑、面无表情的大将军时,便都讪讪地收了回去。 韩缜倒是猜到几分承熙帝的心结,在心里不屑轻哼,只道是怨不得承熙帝能宠爱林贵妃多年,这般狭隘胸襟,真是同丘之貉。 随即就又开始在心里嘆起大桓不幸。 慕珣对承熙帝的不喜恍若未觉。 第70页 他温和浅笑地上前行礼,「儿臣是今早得了舅父归京的消息,难免想念,又兼近日用过药,自觉通身爽利不少,才会出城去迎。」 「恰好舅父要入朝述职,儿臣便一道跟来了,还请阿耶勿怪。」 承熙帝皮笑肉不笑,「原是如此,二郎身子不好,去一旁坐着便好,切莫劳心。」 一国储君,被陛下三番两次提起他不能操劳,难免让人想到陛下是否生了易储之心。 一时之间,卫家人蠢蠢欲动。 林家人亦是心跳急促,想到六殿下的聪颖,更加势在必得。 慕珣只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苏览上前行过礼,沉声禀告此回出征之事,言辞间中气十足,完全不似受过重伤。 事无巨细地禀告完沙场之事,最后才淡淡道,「不过臣以为,此行最大的意外收穫,当属从塞外得到了养身的药方,治好太子多年沉疴。今日一早,见太子于城外相候,臣竟一时不敢相认。」 「储君病癒,实乃大恒之幸。」 这是不轻不重地顺着驳回了承熙帝的那几句,又给他留了面子。 承熙帝这会儿也冷静下来。 太子再向着舅家,也是他唯一的嫡子,又无大错,自己方才着实有些过了。 便顺着苏览的话下了台阶。 「二郎今日出城一趟,如此辛劳仍是无恙?如此甚好!」 承熙帝扯了扯唇角,「既然如此,从后日起,你便来朝中一道听政处事。只是,若是累着了,可不许逞强,早些报与朕知。」 慕珣自然是上前谢恩。 再回头,便对上韩缜等人老怀欣慰的目光。 林家看得着急,连忙将旧事重提。 苏览先是凝神细听,随即迟疑道,「我才回朝,诸事不明,敢问诸位,六殿下如今年岁几何?」 众人哪能记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面相觑。 连承熙帝也茫然一瞬,他那个儿子,几岁来着,约莫是…… 还是慕珣站了出来,道,「六郎生于长平八年六月,年已十二。」 苏览面无表情道,「既是如此,我那长子苏兼,也不过十二便入军营,六殿下如斯年岁,又何须妃嫔养母,早便到了自立之时。」 嘶,这可不是。 韩缜等人纷纷捋须附和道,「的确如此,六殿下虽是开蒙完了,这年岁,又哪需要什么养母照应。」 林盛急了,「六殿下情形特殊,在冷宫多年,连字都是最近才识得的,没有人照应哪成!怕是连大将军你官居几品都不知道!」 韩缜给气笑了,「六殿下天资聪颖,岂是你这种蠢钝俗物能比的!林小子,莫要以己度人!」 两派人乌泱泱地又吵成一团。 小阁楼里,听了内侍传来的话,苏瑶捂着嘴笑出声,「我阿耶当真这般说?」 她早就坐回围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了签子拨弄炭火,越想越乐。 「六郎你还不曾见过我阿耶,他啊,最是话少,可每每都能直击要害。」 小女郎笑得欢实,两眼弯弯。 显然是对自己的阿耶孺慕敬佩极了。 慕衍本就有些出神,见状也不自觉地露出个笑,略略颔首。 「不过韩御史的口舌当真厉害!」苏瑶补充了句。 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撑着下巴想,御史台的那群人,就没有一个不伶牙俐齿的,要不,怎么能当得上言官。 紫宸殿里争执半日。 忽然,上首有一人支撑不住,哐当一下,摔倒在地,打断了众人的吵嚷声。 附近几人连忙将摔倒在地的齐王搀扶起来。 齐王宿醉未醒,醉眼朦胧,听得殿里骤然安静,还疑惑问道,「怎么,吵完了?可以下朝了?」 承熙帝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恼气,见他如此做派,当即就发了火。 「胡闹!齐王,你这般醉醺醺来上朝,成何体统!」 「皇兄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地好!」 齐王俊脸潮红,勾着唇笑,「左右也没什么大事,吵吵嚷嚷的,还不如让我回去看猴戏呢。我那可还酿了冷泉醉等着今日启封,要不,现下皇兄放我回去,我明日就送进宫一坛?」 承熙帝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被这么一打断,众人都觉出些疲乏来,各自派了个领头的,把说了半天的几句言辞又重复一遍。 齐王噗得笑出声,负着手摇头又晃脑。 插嘴道,「这点子小事也吵这么半天。要我说,各退一步得了,小六记到林贵妃名下,但她那个脾气,得让别人养着。若是后宫没人愿意养,那也好说,我膝下可是空虚的很,偌大的齐王府也养得起个皇子!」 谁也没想到齐王会遽然夺人,这下一殿的人都怔在原地。 这消息一传来,连苏瑶都懵了。 齐王叔这是凑什么热闹?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可行。 阿耶都回来了,这事还没有定下,说明陛下是当真下了狠心,一定会将慕衍记到林贵妃名下。 既是如此,即使不让林贵妃抚养慕衍,他一定不会让慕衍留在与林贵妃不睦的姑母这。 若是换了其他妃嫔,除去卫贤妃,她膝下有慕珏,一定不会再抚养慕衍,其他人想来也不敢跟林贵妃作对,即使不敢欺负慕衍,也不会待他好。 第71页 说来说去,齐王叔倒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苏瑶把自己的猜测都说给慕衍听,可后者却慢慢收起唇边的笑。 不紧不慢道,「齐王他……怎会至今仍无子嗣?」 况且,慕衍觉出些古怪来,齐王明明一贯以纵慾饮酒来自污,好减少承熙帝的猜忌,又怎会主动接他这么个烫手山芋。 苏瑶摇摇头,她也不太清楚。 「齐王妃去的早,听说齐王叔后院只养了几个侍妾,连个侧妃都没有,也不知怎地,他似乎没心思续弦,也不在意子嗣。」 小女郎随口一说,就抛诸脑后。 想到这个折中方案能堵住承熙帝和林家的口,慕衍不会被欺辱折磨,不会变成话本里的暴君,她很快又高兴起来。 「齐王叔待我们这些小辈素来是极好的,他又没有子嗣,一定会好生待你。」 慕衍却不似她一般轻松。 当朝皇子,却被一个形同圈禁的王爷抚养,只怕日后涉足政事时,会平添不少麻烦。 可看着苏瑶翘起的唇角,他就将话都埋到心底。 小少年半真半假地轻声,「若是我真要去齐王府,想来便要与母后与阿瑶分开了。」 慕衍不动声色摸了摸袖袋,内中有一枚锁匙,是他私下寻人配下的,用来开耳房连通寝居的小门。 还一次都不曾用过。 小少年垂下眼帘,等着她的回答,俊美如玉的脸庞微微绷起,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 但苏瑶却没有一点感伤。 这岂不是正合她的心意? 小女郎一想到慕衍就要离开大昭宫,眸子里的笑意都更真切几分。 虽说这些时日,她一直在为慕衍担忧,事事替他出头,护着他时也都是出自真心,但说到底,他跟话本里那个抄了苏家,囚她当玩物的暴君,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 如若可以,能把他送得远远的,两人各自安好,也算不枉他们相识这一场。 但面上功夫还是要有的。 苏瑶言不由衷,软软糯糯道,「我也捨不得六郎的。」 小女郎抿着唇,竭力克制着,不想喜形于色,可眼角眉梢的那股欢欣之意却是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 于是,心尖一软的慕衍抬起眼,便将之全然收入眼底。 原本蕴着星星点点笑意的点漆眸子,登时就黯了下来。 小女郎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语气轻快地安慰他。 「齐王叔那离大昭宫又不远,便是你去齐王府,也是要日日去太学读书的。到时常常来看望我与姑母,也不是难事。」 苏瑶此时还不知道,她虽是两世为人,但年岁都不大,又都不是心机深沉之辈,在慕衍面前,几乎相当于是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比之价值千金的琉璃盏,都要更澄澈透明。 小少年眉心微起摺痕,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攥紧了十指,指节微微作响,什么都没说。 苏瑶实在是高兴得过了头。 本是压抑了数日的坏事,竟有了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连慕衍后来一直静默不言的异样都不曾察觉。 等紫宸殿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两人一道出小阁楼,回去凤仪宫。 苏瑶这才发觉慕衍有些不对。 原本积压在心里的大石落下,小女郎的脚步轻快,初初积下的干净薄雪上很快就落下一个又一个连续不断的印记。 可再一回头,她就对上少年的眼眸。 平静无波,波澜不起,乌黑深邃。 慕衍冷着脸,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如此一来,竟是有几分话本里喜怒不定的暴君的影子。 苏瑶呼吸一窒,嵴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里写满警惕。 可下一瞬,她就撞到了道边欹斜横出的梅枝上,当即就被缠住了不少青丝。 小女郎疼得倒抽口气,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却被慕衍眼疾手快拦下。 「莫动,小心扯痛了。」 小少年敛着眉眼,伸手轻轻将几缕青丝自发间珠玉和梅枝的缠绕里拨开,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 「只是缠到了珠花上,不碍事。」 他的声线还是温和的,如往常一样悦耳好听,让苏瑶心里微松。 许是方才自己看差了? 她瞥了瞥已经黯沉下来的天色,再看看不远处的几个宫人,有些后悔没将月枝她们带来。 若是月枝她们在,一定早就提起了光线明亮的琉璃灯,她也就不会撞到梅枝上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几缕青丝已经被慕衍解救出来。 苏瑶冲着他弯弯唇,算是谢过了。 这般,完全又不似厌恶他的模样,慕衍心念微动,面上失去的血色又渐渐恢复几分。 等回了凤仪宫,去跟姑母说过此事,苏瑶倏地发觉流霜没了人影。 问起时,月枝说她是在后.庭花圃里。 「您不是说要留着后.庭的雪,好叫人来堆雪景看么?清早便来了工匠,说是郑郎君寻来的,堆了不少有意思的物事呢。」 郑郎君,郑培? 那不就是慕衍叫人来堆的。 苏瑶想起上次自己故意使坏,拿雪团砸慕衍时,被郑培拎住的那个小内侍,他的确说的是她想看雪景。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而已,没想到慕衍居然记了下来,那方才怎么不告诉她? 第72页 小女郎心里涌上些莫名滋味,有隐秘的惊喜,不舍,有疑惑,亦或是还有些别的什么。 「那我们也去看看?」 苏瑶站起身,便要往花圃去,月枝连忙抱起斗篷追来替她披上,又提着灯在前引路。 苏皇后向来宽待宫人,这会儿又晚了,不少年纪小的宫人做完手头的事,在花圃里兴致勃勃地议论那些雕琢出的物件。 见着苏瑶来了,也只是恭敬行礼,并不怕这位好说话的小县主责怪她们什么。 苏瑶打眼望去,发觉还真有不少花样。 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威风凛凛的小老虎,甚至还有雕琢成宫灯模样,内中放了烛台的。 虽说是工匠赶制出来的,并非十足的精细,但依着慕衍如今的地位,已经是他能寻来最好的了。 苏瑶摸了摸凉冰冰的兔子耳朵,唇角便翘了起来。 真好,她想。 日后慕衍去了齐王府,他就不会变成话本里的暴君。再加上太子阿兄、韩御史的照应提点,他一定会长成个正直君子。 没有苏家被抄,他也不会把她囚到昭阳殿里去…… 一切都会与话本所说的不同。 苏瑶想,或许她也可以试着,将慕衍当个可靠的兄长对待,便如太子阿兄一般。 她沉浸在思绪里,轻轻抚着雪兔的耳朵,不知不觉间,细细的手指被冻得白里透红,被烛火照得分明。 月枝瞧着揪心,便强自将她的手收回到暖炉上。 「县主,看也看过了,夜间天寒,您还是早些回去,免得着凉了。」 苏瑶忽而一笑,澄澈杏眸里像是汪着两弯小月亮,天真又柔和。 她转身回后殿去。 不远处,回廊上,清瘦修长的小少年慢慢自灯火廊柱的阴影里步出。 摇摇晃晃的灯影让他的面色忽明忽暗。 而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个离开的娇小身影上,迟迟不曾收回。 30. 第 30 章 被狠狠欺负过的模样…… 挂怀许久之事终得圆满, 苏瑶难得好眠,一夜无梦。 翌日早起,她便特意叮嘱月枝, 去吩咐膳房, 多备几样慕衍平日爱吃的小食来,也算是勉强答谢一下他寻工匠来堆雪景的心意。 可月枝却是迟迟不动。 「县主, 婢子冷眼瞧着, 六殿下好似……并没有什么偏爱之物……」 居然没有喜欢的? 苏瑶倏地回头, 倒把替她梳发的流霜吓了一跳,小声抱怨着,「县主莫动,仔细扯痛了您!」 小女郎沖她弯弯眼, 只当没听见, 又皱着脸问月枝, 「就没有什么, 他常常多用几口的小食?」 月枝为难地摇摇头。 「六殿下饮食节制, 每样都会用上些, 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偏好。」 苏瑶:「……」 怎么回事, 这人可真自律。 她转回身, 双眼放空地盯着铜镜里的模糊人影, 开始绞尽脑汁回想,话本里那个暴君喜欢什么。 好似,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还真是如出一辙的难办, 苏瑶腹诽着。 想着想着,她回忆起了话本最初几折里的一段。 【长宁县主被送来昭阳殿两月有余,昭阳殿伺候的宫人们几乎个个都愁白了头。 不为别的,这位矜贵的主儿虽说不为难他们, 可也是整日怏怏不乐,饮食难进,竟有了渐渐消瘦下去的迹象。 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宫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陛下虽说不在宫里。可这几日,也便要回来了…… 宫人偷眼望向窗下怔怔出神的女郎,心里打起了鼓。 苏瑶则是面无表情地倚坐在凭几边。 她恍惚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自阿耶、姑母、太子阿兄和阿兄死后,似乎再没什么能让她动容的了。若不是顾及二叔一家,心高气傲的女郎宁愿自己去了,也不愿委身给个弒父篡位的暴君。 正出着神,苏瑶倏地被人拢进怀抱里。 背后抱住她的那人低下头,狎昵地贴附在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就不住喷洒在颈侧白皙细腻的肌肤上。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挣脱,却听见那人轻笑几声。 认出来人,苏瑶浑身一僵,她故作镇定地冷声道,「陛下,你先放开我再说话,可么?」 身后暴君的气息更愉悦了。 蜻蜓点水般,有什么温温热热的,流连、轻印在她的脸颊下方,渐渐游移而上,噙住了花似的软嫩唇瓣,细细啃咬吸吮。 等暴君终于心满意足地放开怀中人,女郎几乎是软瘫在他的怀里,不同寻常的红晕,一路从娇嫩的唇瓣,皙白的面颊,一直蔓延到低敛着的眉梢眼角。 那双澄澈的杏眸里也泛起了水雾,瞪着他,要哭不哭的,一副被狠狠欺负过的模样。 「朕的小雀儿倒是消瘦了不少,可是心里也念着朕?」 暴君低低笑着,一把抱起她,往内室去,「来人,传膳。」 螺钿平几上,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玉巵数十枚,盛满珍馐,可苏瑶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暴君唇边噙笑,伸手径直取来一碟单笼金乳酥,搁置到她的面前。 松趴趴,软软的浅黄一小只,甜甜的气息令人食指大动,可这是她年少时才喜欢的,现下早就不喜欢了。 第73页 苏瑶别过脸去,不肯再看。 却不知哪里惹怒了他。 暴君冷着脸,钳住怀中女郎的下颌,强硬逼她转过脸来,用劲之大,甚至在玉雕似的精巧下巴上留下一道红痕。 「怎么,不喜欢?」 他面色愈寒,「便是不喜欢,也是朕予你的,瑶瑶必得欢欣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苏瑶揉了揉脸。 代入感太强,她甚至想现下就把慕衍拎过来,逼他一口气吃上十个八个金乳酥。 看他腻不腻歪。 不过,话本里的暴君既然第一个挑的是金乳酥,想来他应该很喜欢才是。 苏瑶想了想,吩咐月枝去备上几碟来。 等到她梳洗好,按着时辰去正殿用膳时,果然几人的桌案上各摆上了一碟热气裊裊的金乳酥。 「阿瑶,我听说这金乳酥是你点的?」苏皇后瞥着碟子,蹙眉问了句。 苏瑶点了点头,余光偷瞥了眼慕衍。 「这物甜了些,你可不许多食,仔细过几日牙疼。」苏皇后不甚在意地交待了句。 苏瑶答应了声,心里却不以为意。 喜欢金乳酥什么的,都是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她缠绵病弱,味觉都不灵验了,只能靠些金乳酥之类味重的,好尝尝甜味。又不是真的跟小时候似的,只一味喜欢甜食。 谁能跟那暴君一样,都加冠的年岁了,还喜欢这种腻歪歪的甜食。 小女郎心里腹诽,心不在焉地用着餐食,时不时还在偷瞟对面的小郎君。 慕衍面色如常。 小少年的礼数学得极好。 用餐时亦是身板笔直,只略略垂着眼睫,一手敛袖,如行云流水,姿态好看极了。 每样餐食用过几次便不再动,反而是摆在面前的这碟金乳酥,他只尝过一口,便放下不曾再动。 眼尖的苏瑶甚至发现,他咽下时,好似飞快地蹙了下眉。 苏瑶:「……?」 怎么回事? 暴君不是该喜欢金乳酥吗? 她讶异地盯着慕衍,呼吸都慢了几拍。 对面的小少年很快便察觉了。 怕惊扰到上首的苏皇后,他掀起长睫看向小女郎,压低声道,「阿瑶这般看我做什么?」 苏瑶飞速眨眼,装出一副如常模样,轻声问他,「六郎不喜欢金乳酥么?」 小女郎屏住呼吸,心跳都漏了半拍。 如果慕衍不喜欢金乳酥的话,那话本里的暴君,是知道她曾经的喜好吗?也就是说,在话本故事线开始之前,他们就有过交集? 慕衍垂眼看了看那浅黄的小包子,想到方才入口后,那股甜腻得令人发指的味道,很难道出一句喜欢。 小少年缓缓摇了摇头。 若是阿瑶喜欢,他倒是可以硬着头皮陪她吃几口,但若是说喜欢,他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苏瑶整个人一僵。 无意识地用力握住手中的乌木筷,心脏怦怦直跳。 难道说,话本里的那个暴君,早就知道她? 苏瑶扯扯唇,想装出个若无其事的笑来,却显得格外僵硬。 慕衍看在眼里,心里起疑。 想到昨夜小女郎看雪景时,露出的轻松惬意的笑脸,他心念一动,莫非这金乳酥,是阿瑶特意替他备下的,这会又见他不喜欢,所以伤心难过? 小少年长睫一颤,心里滋味莫名。 有些欢喜,又有些为难…… 总不能现在就反口说,自己其实很喜欢这甜腻腻的金乳酥? 慕衍罕见地左右为难起来。 若是旁的也就算了,这物实在甜腻,若是说了喜欢,日后阿瑶还催他吃可怎么办。 其实不过是小事一桩,但见到苏瑶始终愁眉不展,甚至隐隐发展到失魂落魄,小少年闭了闭眼,又缓缓夹起了那只金乳酥。 欸?苏瑶睁大了眼。 慕衍不是不喜欢么,怎么又接着用了? 她犹豫、轻柔,又难以置信地问道,「六郎,你不喜欢便算了,这不是还有别的么?水晶糕的味道亦是不错的。」 小女郎犹犹豫豫的,补充了句,「我其实也觉得金乳酥有些甜腻了。」 慕衍手下动作一顿。 …… 小少年一眨也不眨地看了苏瑶一会。 既然她也不喜欢,如何还会示意膳房做这些,毕竟,他好似也没有表示过,自己会喜好甜食。 见慕衍不紧不慢地将筷子搁置好,端起茶水,慢条斯理地用着。 可喉间不明显的玉白凸起不住地上下滑动,还是暴露出了什么。 苏瑶抿着唇偷笑,大概猜出了几分缘由。 看来慕衍是真的不喜欢金乳酥。 她想了一会,才在心里嘆口气,将话本里的奇怪之处抛诸脑后。 无论如何,这一世都与话本不同,她也不必太过杞人忧天才是。 见慕衍手中杯子见了底,苏瑶顺手提壶替他满上。 小少年静静看她一眼,才端起茶盏喝下,唇角悄悄扬起几分。 因着慕衍即将出宫去齐王府常住,用过早膳后,凤仪宫里宫人穿梭不停,渐渐忙碌起来。 都是为慕衍准备出宫要带的物件。 苏皇后翻着册子,坐在堂上,语气淡淡,跟他们两个小的说道。 「照理说,齐王府什么都不缺,齐地富庶,每年的税赋都是稳稳噹噹送进京送进府的。」 第74页 「可你们那个齐王叔,」她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微掀,「年轻时便是个不甚着调的性子……如今后院又空虚,想来是没什么贴心人能嘘寒问暖。既是如此,光是这四季的衣衫,便需给六郎裁上几箱带去。」 苏瑶大概能猜着些。 先前姑母总是将太子阿兄的未上身的衣物给他,是因着不好大张旗鼓地叫人来替慕衍裁衣,如今身份大白,倒没了这顾忌。 可不得赶紧补上。 她坐在一侧,瞧着小少年站得像株竹子,还得不时被宫人轻柔地抬起手肘,以便于量测尺寸,就忍不住地笑,笑得肩膀都在抖。 宫里试衣,自然不会小家子气。 月白,竹青,枣红,松石绿,藏蓝,杏色……绣、缬、绫、綵、越、葛、绢……一样样的,都需让贵人上身比划几下。 才好知晓那些最是衬人,记下档,日后好有个参考。 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也真真是累煞人的。 司衣房的姚司衣是个热闹性子,她边比划着名,笑容满面,「六殿下生得俊,天生的白,我瞧着,什么材质颜色穿起来都出挑!」 正说笑着,外间就有宫人来通禀,说是叶才人来了。 苏皇后略一颔首,让人领她进来。 叶才人不就是慕衍的生母。 苏瑶下意识往慕衍脸上看去。 可对方也只是扬了下眉,并没有什么欣喜若狂的神情。 不多时,一道素衣银钗的身影慢慢走进殿里。 苏瑶收敛着视线,好奇地偷偷打量来人。 能生出慕衍这般的绝色,叶才人年轻时的容貌自不必言。 只是她始终半低着头,发间又生了些银丝,便减损了几分姿色,但总得来说,仍是众人里一眼出挑的那个。 小女郎起身问安。 才人之位低微,后宫里的才人跟女官没什么差别,按理说,身为县主是不必行礼的。 但叶才人到底是慕衍生母,看在慕衍面子上,她也得敬重几分。 「娘娘,县主,还有……六殿下……」 叶才人的嗓音细细弱弱的。 她似是酝酿好几下,才鼓起勇气抬眼去看慕衍,却在看清这个艰难养下的儿郎面容时,当即便红了眼圈。 「哭什么,」苏皇后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拍着她的手,尽量语调再温和些。 「六郎年岁大了,去齐王那里见见世面,也是桩好事,你这个生母也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叶才人低声嗫喏道,「如今六殿下的生母……得是……」 苏皇后脸色一冷,见叶才人瑟缩一下,便收了几分气势。 「六郎,你来,」她招手示意慕衍过去,语气平和道,「你需得记得,你的生母,是叶才人,可不是什么硬塞给来的林贵妃之流。」 「才人为着护你性命,艰难一人在冷宫生产,又偷偷护着你长这么大,你便是记到了旁人名下,也不许忘恩才是。」 慕衍抿唇沉默了会儿,颔首应下。 许是母子相处的时日短了,难免生疏,苏皇后心里嘆气。 原本依着她的性子,才不会管这些闲事,但养着慕衍这些时日,到底对他有几分喜欢,难免会多考虑些。 叶才人这会儿已经激动到有些哽咽。 她抬起朦胧泪眼,仔仔细细地将常年不得见的儿子上下打量着,勉强地想说几句关切的话。 慕衍极有耐性地应和着,并没有丝毫厌烦嫌弃之意。 虽没有多少热切殷勤,但也能称上句母慈子孝。 苏瑶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底酸酸的。 虽然叶才人看上去性子胆怯得厉害,但她看着慕衍时,眼底的慈爱真切却是做不得假的,让苏瑶想起了自己从不曾见过的生母。 听姑母说,也是个轻声细语的温柔女郎,所以生前才能得了阿耶的喜爱,不顾门第之差,将她娶了回来。 只可惜,生自己时,却出了意外。 苏瑶低下头,不太想再看着眼前的场景,寻了个藉口,熘了出去。 外间停了风,又是晴日,倒也不如何冷。 小女郎百无聊赖地在廊上游走着,心里像是被什么物件碾过,一颤一颤,闷得难受。 姑母待她很好,太子阿兄也待她很好,阿耶阿兄都很疼她,连承熙帝都会有所保留地偏她几分。如今的慕衍虽是没明说过,也总是在力所能及之处尽力照应她。还有慕珏,卫贤妃,卫昭仪,月枝,流霜…… 整座大昭宫,甚至整个洛京,不知有多少女郎在背后羡慕她。 苏瑶掰着指头数,按理说,她该是整个大桓最幸福的小娘子才是。 只除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生下她的阿娘。 一次也没有。 苏瑶微微仰起下巴,勉强牵起唇角,觉得自己一定是有些贪心不足,才会什么都想要。 心烦意乱,她倚到围栏边往外望去,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就看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往凤仪宫来。 嚣张到不加通禀,就想往里闯。 四处的侍卫当即上前拦阻。「贵妃若是想见娘娘,需得等属下们禀告才是!」 为首的林贵妃病歪歪的,被婢女搀扶着,脸色苍白如金纸,却仍着了通身的艷色华服,发间金钗璀璨。 她以帕掩口,连咳几声,笑得讥讽。 第75页 「我这不是来,看看我那个新得的『儿子』?天下间,可没有阻着母亲见孩子的道理,便是皇后娘娘,也没有拦阻的理由不是?」 31. 第 31 章 「阿瑶不怕,我在这。」…… 林贵妃怎么来得这么快? 挑这个时候来, 分明是探听到了叶才人也在内中,想来堵个正着的。 苏瑶皱了皱眉,是凤仪宫里有宵小之徒在通风报信, 还是漪澜殿安排了人, 一直在跟着叶才人? 她挥挥手,让月枝先回正殿将消息告知姑母, 自己则是留在原地观望着。 守卫之人显然被问住了。 但也没人肯让开, 只一个劲地说着不痛不痒的套话, 「娘娘息怒,我等守卫各处,本就该恪尽职守,请恕卑职不能放您进去。」 可林贵妃却不肯罢休。 她虚弱地冲着身边人一点头, 后面就乌泱泱涌上来一群内侍, 个个膀大腰圆, 上来就开始推搡那些侍卫。 苏瑶呆呆站在原地, 目瞪口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眼见宫门外迅速闹成一团, 小女郎眨了眨眼, 实在是不能理解, 林贵妃怎么敢这般大胆跋扈。 还是说她自残一回, 从承熙帝那平白得了底气, 就敢来凤仪宫放肆? 要知道,妃嫔擅闯中宫可是大罪,她就不怕承熙帝都保不住她? 震惊过了头, 苏瑶盯住林贵妃艷丽扭曲的面容,心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莫非是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这人已经疯了? 小女郎倒抽口气,眉心紧锁, 转身下石阶就往正殿去,想叫姑母她们先莫要出来。 遇见疯子,若是还跟她讲什么尊卑礼数,岂不是白费口舌,若是叫疯子得了机会近身,不知她会做出什么穷凶极恶之事,才是真的可怕。 苏瑶一门心思想尽快回到正殿去。 但是她方才心事重重的,竟是熘达到了离正殿间隔极远的高台回廊上,一时半刻熘之不及,等再下来时,偏偏就正好撞上了林贵妃等人。 原是那些内侍仗着人多,哪怕侍卫们拔出了剑,都被他们团团抱握住,竟真让林贵妃等人闯了进来。 还恰好把苏瑶堵在了庭中。 ……这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苏瑶往后挪了几步,故作轻松道,「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林贵妃慢吞吞地扫了小女郎好几眼,似是才认出是谁。 这不就是害得她侄女被赶出宫丢尽颜面,打乱了她挑拨苏氏与陛下计划,又引得言官弹劾林家治家不严的罪魁祸首么。 林贵妃勾了勾唇角,「这不是长宁县主么?」 苏瑶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估算着自己跑回正殿不被拦住的可能。 这会儿离近了,她看得分明。 对方眼神疯狂且隐有狠光,又兼面色苍白腮上潮红。 林贵妃现下绝不似常人。 自己一定不能与她起了冲突。 四周闻声而来的宫人都被林贵妃带来之人拦住。 「县主怎么不说话?」 林贵妃步步紧逼。 苏瑶余光瞥着斜后方,还在估算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只差一点点…… 小女郎眸色闪烁,屏住了呼吸。 偏偏在她要动身之前,林贵妃一个眼神,就有两个宫人拦住了她的退路。 苏瑶咬咬唇,心里暗自叫苦,却还是挺直了腰板,不肯露怯。 小女郎扯了扯唇角,浅浅笑道,「贵妃娘娘这般拦住我,是想叫住我说什么?」 「说什么……」 林贵妃眼神茫然一瞬又恢复热切,她推开扶着她的人,摇摇晃晃地踱到苏瑶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当然是——」她冷笑着,蓦然扬起手。 嘶—— 苏瑶来不及躲闪,下意识闭住了眼。 这下完了…… 小女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挨上一巴掌。 但她也绝不会让林贵妃全身而退。 可苏瑶闭紧眼,心惊胆战地等了半晌儿,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出现。 再微微掀起些眼帘,霍然就看见身形清瘦的少年正钳住了林贵妃的手腕,稳稳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慕衍拦住了林贵妃。 苏瑶倏地一下躲到了比她高一头的少年身后,这才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松了口气。 「六郎……」 她小小声地唤慕衍,不无委屈,语气里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信任与依赖。 慕衍蹙着眉与林贵妃对视,却不着痕迹地用另一只空住的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轻握住她。 他低声道,「阿瑶不怕,我在这。」 被人拦住,又是那个害她失了亲子的便宜『儿子』,林贵妃恼羞成怒,厉声呵斥道,「孽种,滚开!」 慕衍抿唇不语,余光四下探看一瞬,却是当机立断将林贵妃的手腕往后一甩。趁宫人都去搀扶她,觑了个空子,拉起苏瑶就跑,这才顺利摆脱了漪澜殿诸人。 一直跑到正殿门口才停下。 两世为人,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她,还差点成了,苏瑶咬着唇,心慌得厉害,紧紧依偎在慕衍身边。 慕衍面上一阵阴晴不定,摸摸她的发顶,温声不断安抚道,「莫怕莫怕……」 第76页 方才他听月枝一说,便觉出不对,站起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赶,却不想,还是慢了一步,让阿瑶受到了惊吓。 想到方才自己过来时,林贵妃正高高将手扬起,慕衍的眸色又冷下去几分,心里瞬间就转过数个算计谋划,却还要维持温和语调劝慰着身边人,好让苏瑶尽快缓过神来。 小女郎也察觉到了。 苏瑶不想叫他担心,就仰起头,勉强沖他扯出个笑来。 苏皇后自殿中出来,立在阶上,面色冰寒。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慢来一步,林贵妃居然就敢在凤仪宫当众掌掴她的侄女。 她气极反笑,扬声道,「来人,给我把贵妃押下。」 林贵妃一听就笑了,讥讽道,「娘娘,我可还没打到你的宝贵侄女脸上,您这般处置我,就不怕陛下责罚?」 苏皇后垂眼俯视她,淡声道,「那你今日私闯凤仪宫呢?」 「林贵妃,陛下再是疼宠你,也不能任由你在一国之后的中宫里撒泼放肆。」 林贵妃笑容一顿,视线落到了慕衍身上,满是恨意。 「我不过是来看看新得的『儿子』,瞧瞧他可是明目张胆地违背了圣意,叫了什么下作贱人当了亲娘,娘娘这般急着处置我,可是要隐瞒什么?」 苏瑶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叶才人,就见她白着脸,低着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也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小女郎忍不住伸手去勾了勾她的衣袖。 叶才人眼里还含着泪,却也不无感激地看了试图安慰她的小县主一眼。 慕衍见状,什么也没说,却将手握得更紧些。 苏皇后冷着脸,根本不想跟这个疯子纠缠,看着林贵妃带来的内侍跟凤仪宫的侍卫宫人缠斗在一起,显然是有备而来,便低声吩咐了身边的莹云。 莹云便去让宫人兵分三路,分别去了含元殿,东宫和苏府请人。 玉阶上凤仪宫宫人簇拥着苏瑶一行人,玉阶下,林贵妃被一群宫人围住,两两对峙,剑拔弩张,不远处还有侍卫与内侍缠斗不休,都见了血。 怎一个乱字了得。 苏瑶隐有预感,今日之事,姑母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还是承熙帝先来到。 他眼下青黑,是因着昨夜回去后,又跟林柔大吵了一架,难免无精打采。 这会儿一见林柔来了凤仪宫闹事,整个人都头疼起来。 他第一反应是护着林贵妃,但中宫的体面也不能不顾。 承熙帝吩咐侍卫将林贵妃带来的人都押下,便上前欲与苏皇后说情。 却被苏皇后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陛下当真觉得此事可以按下?一介妃嫔,居然敢带着宫人内侍来皇后寝宫闹事,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成了天底下的笑话了。」 早回过神的苏瑶也从姑母身后探头探脑,火上浇油道:「陛下,方才贵妃娘娘还想掌掴我呢。」 什么? 连阿瑶都打? 承熙帝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已经被婢女们半扶半挟制住的心尖宠妃,简直是头疼欲裂。 他怎么也没想到,林贵妃居然会这般发疯,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松口,就让慕衍养到她的宫里去,也不至于闯出这等弥天大祸来。 但此时把柄在苏皇后手上,承熙帝只得低声与她商量。 「贵妃近来受了不少刺激,心神恍惚,才会性情大变,我会着人将她看守在漪澜殿,病情不好转,便绝不放出,皇后觉得如何?」 这是变相的软禁? 苏瑶有些意动。 毕竟以林贵妃在承熙帝心里的地位,想要撼动极为不易,至于处罚则更是难上加难。 毕竟在话本里,林贵妃都那般恶劣地对待慕衍了,承熙帝绝不可能一无所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觉得,一个宫人出的庶子,不如他心尖尖上的宠妃重要罢了。 若是能软禁林贵妃,让她再出不来,不再搅事……倒也是极好的。 她扯扯慕衍的衣袖,待他会意地低下头,就附耳过去用气声说,「你说姑母会答应么?」 慕衍瞥了眼承熙帝与苏皇后的面色,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苏瑶眨眨眼。 看她实在疑惑,慕衍才仿着她方才的模样,附到她耳边,压低声道,「苏大将军和二兄还未曾到,为了此事不传扬出去,陛下一定会再让步的。」 鬓边的细小碎发被他温热干净的气息拂动,苏瑶觉得有些痒痒的,便偷偷挪开了些。 她蓦得有些唏嘘。 承熙帝如今看似被林贵妃气急了,发了话要软禁她,实则还是在尽力保全。也正是为了保住她,才会对姑母做出种种让步。 林贵妃到底有什么好,要这样护着她。 苏瑶心里嘀咕着,出了神,完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腕还被慕衍握在掌心里,一直都不曾松开。 慕衍好似也忘了这回事。 他静静地牵着放在心底的小女郎,身边站着只见过几面的柔弱生母,不远处,他的生父护着个对他满怀恶意,毫不掩饰想置他于死地的妃嫔,在向元后求情,连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再没有比这更光怪陆离的场景。 好在,小少年垂下眼帘时,余光尽数落在身侧人身上,就忽然觉得,上天也不算完全亏待了他。 第77页 他还有自己想要护住之人。 而若是能尽快如二兄般独当一面,日后便能护着他想要护住之人。 慕衍站定原地,面上是不符合年岁的沉静自若,如无波古井水,看似澄澈见底,其中深浅,却是无人可知。 更漏一点一滴浮起,承熙帝越发焦虑,额角冷汗津津。 他甚至许诺了要拔擢苏瑶的二叔苏议,将之由无甚实权的礼部,调任去掌管官吏考评任免大权的吏部。 苏皇后只淡淡一笑。 「陛下何必因私废公,阿议一心读书,并不擅于政事,更不会愿意借着侄女与长姊之事谋求利益。」 这档口,折腾许久的林贵妃已经瘫倒昏了过去,被惊慌失措的婢女们抱持住。 承熙帝又是担忧,又是恼火,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 等到太子与苏览并肩而来,他见大势已去,只得恳切承诺道,要将林氏贬为美人,再软禁于漪澜殿,才换得苏皇后的勉强松口。 「陛下金口玉言,还望莫要失信于臣妾才是。」 承熙帝额角的青筋蹦跳得欢,只觉得今日这里子面子丢了个齐全。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挺直如竹的清瘦少年,见慕衍神情自若,容止有度,心底反而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厌恶。 若不是因着这个意外的儿郎,说不定阿柔便不会小产,亦不会性情大变至此。 剎那间,难以控制的不喜厌恶堆积如山。 承熙帝冷声道,「六郎若是整理好了行装,便早些出宫去吧,莫要再在凤仪宫久留,扰了皇后的清净。」 这又关慕衍何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承熙帝的迁怒,苏瑶撇撇唇角,不由自主地抓住慕衍的袖角,攥得紧紧的。 慕衍则是垂落长睫,遮住眸中的冷意。 他恭敬行礼,温声道,「陛下,再过不久便是阿瑶的生辰,我想等……」 承熙帝才不想听他说什么,只顾着林柔了,丢下句「随你」,便急匆匆地领着人回漪澜殿去。 一众得知服侍的主子降位,失魂落魄的宫人内侍更是逃也似的离开,生怕被扣在此地,丢了性命。 宫里的天,怕是要变了。 林柔突如其来这么一发疯,朝堂上林家必会有所动作,后续影响难料,苏皇后蹙着眉与苏览、慕珣等径去商量。 叶才人受了不少的惊吓,又已经看过了儿子,便也擦擦眼泪,自行求去。 这般,就只留了两个小的在庭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六郎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快到了?」苏瑶松开了手中攥着的衣袖,轻咳一声,试图找找话题。 她似乎从未告诉过慕衍此事。 慕衍却是已经记了数月了。 早在当初苏皇后说让他一道去太学读书时,曾偶然提及起此事,他便从莹云那套了话,一直记到如今。 只是当时慕衍抱持的念头,是讨好县主,好留在她身边,藉机谋身,如今心绪则是完全不同,只是想准备准备,讨她些纯粹欢喜。 但不知怎的,他并不想实话实说。 仿佛说了出来,阿瑶便会当他是心机深沉之辈,从而心生不喜,心生忌惮。 小少年隐隐觉得,阿瑶大约更希望他长成如二兄那般的磊落君子,并不希望他工于心计。 可他好似……生来便擅于此事。 旁人的不经意言语举止,落到他的眼中,便总透露出些显着端倪。而他也总能知晓,该如何,不动声色地驱使那些人为他所用。 慕衍抿抿唇,敷衍她道,「我也是偶然间听莹云说道过。」 苏瑶却已经替他脑补出来了。 大约是姑母私底下悄悄替她准备着,被他发觉了,苏瑶生出几分期待来,也不知今年都会收到什么新奇玩意儿。 苏瑶并没有纠结这些细节。 她这会儿一想到方才之事,欣悦欢喜便都在眼角眉梢里流淌出来。 林柔从正一品的贵妃被降位成四品的美人,又被软禁,大约是没机会嚯嚯慕衍,更不会扰了姑母心烦。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苏瑶突然觉得林贵妃,不对,如今是林美人了,她这回被气得癫狂,跑来凤仪宫惹事,当真是来得极妙的。 若否,依着她上回在凤仪宫柔柔弱弱,佛口蛇心的做派,只怕很难抓着她的把柄。 「林美人被软禁着,六郎以后连每月应有的拜见都不必了。」 苏瑶粉白的脸庞半垂着,细眉轻蹙,微微嘟着脸,十分惹人怜爱,正掰着细细软软的手指,认真替他盘算着。 「这下好,你以后都不会受林美人的气了。」 也不会像话本里一样,挨打受辱了。 慕衍轻轻嗯一声。 他还惦记着方才说要给苏瑶过生辰的事,又顾念起她方才受惊,便想寻些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好忘掉那些不快。 小少年的视线落在自己始终握住苏瑶细腕的手上,微微扬起唇角,问她。 「阿瑶,等你过生辰时,我带你出宫去玩可好?」 32. 第 32 章 一看就是亲兄妹? 出宫去玩? 苏瑶一下就来了兴致。 她久居深宫, 虽不是没出去过,但次数也不算多。 以往也多是苏兼带她出去,十回有九回都能撞见些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客, 要拉着她的兄长一道去吟诗作对, 曲水流觞。 第78页 雅道是雅道,最大的问题是, 在一个喜欢热闹的小女郎看来, 这些着实无趣极了。 还不如去东西市逛逛, 看看西域的胡商有没有带来什么稀奇物件。 苏瑶心生嚮往,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小女郎抬起长睫来看慕衍,眸子里亮晶晶的,闪烁着, 还存着细碎的光。 「那……我们上元节的时候一道出去可好?」 她顿了顿, 长睫忽闪忽闪的, 拉着慕衍的衣袖慢慢摇晃个不停, 像是撒娇般的。 「生辰时阿耶一定会接我回苏府的, 姑母和太子阿兄也一定会为我庆祝, 我们早去一日, 上元的时候就出宫好么?」 慕衍闻言, 眉眼微微弯起。 见苏瑶难得地对他撒娇, 他心上一软,又想到她方才受了惊吓,难免更纵容几分, 略略颔首,算是应下了。 苏瑶猜到他一定有法子说服姑母他们,见他应下,眉眼一弯, 就放心地把此事都交给慕衍。 左右到上元时,她只不过需要装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便足矣。 说者无心,听者懵懂。 两个年少的郎君女郎此时都没有联想到,上元节,上元节,亦是大桓的有情男女趁机私会定情之日。 毕竟是有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所以在当日,苏瑶坐在车上,听着外间的吵嚷热闹,忍不住支开窗往外看时,就发觉长街上,除去郎君们、小娘子们三五成群,更多的是一对一对年貌相似的璧人出游。 她也没多想,左右她与慕衍年岁还小着,说不定外间人都拿他们当兄妹看。 再说了,还有阿兄跟着呢。 她瞥了瞥骑在马上,被姑母支来照应他们两人的苏兼,后者正百无聊赖地装出一副潇洒笑脸,惹得不少小娘子往他身上砸帕子香囊。 但外间同样骑马随车,同样被砸的慕衍却是有几分不自在。 如昼灯火里,他瞥了瞥从车窗探头探脑的小女郎,忽而想到了前几日,他去询问孙十郎他们上元时洛京何处最是繁华,他要带着阿瑶一道出游时,那几人个个挤眉弄眼的神情。 尤其是孙十郎,他自被苏瑶令人打了一顿后,再看那位娇小貌美的长宁县主,真如看老虎一般。 此时听说自己新跟的老大要带着她上元节出游,就露出一副敬佩到五体投地的神情。 直到被身边好友用力撞了下肩膀,才一拍脑门,「六郎比我还小,我这是瞎想个什么劲儿!」 他顶着慕衍冷淡的目光,兴致勃勃地将洛京何处有好吃的,好玩的,哪里最是热闹,都交待了一通。 末了末了,还是笑嘻嘻忍不住问了句。 「六郎,你们这齣游的提议,是谁先提的?」 慕衍听出了他们话里的嬉闹玩笑之意,自然不会回应。 可等无人时,便向身后跟着的郑培问起上元的风俗。 他这些时日,几乎是以快于常人数倍的效率,习文学策,倒真没闲心去留意,这些年节有什么不同。 郑培如今也想通了。 他便是日后跟了旁人,有了这么一段在六殿下身边服侍的经历,只怕也没人肯用他当心腹。 更何况,如今大昭宫里就三位殿下,是太子亲自将他送去慕衍身边的,难不成他还能舍了有太子苏家撑腰,颖悟绝人的六殿下,筹谋着去伺候不学无术的四殿下不成。 一门心思费在慕衍身上后,他便更上心几分。 这会见自家殿下似乎终于有了些开窍的迹象,又想到长宁县主背后的苏家,便不遗余力地将这上元节的始末都细细道明。 不过郑培到底还是觉得,自家殿下和长宁县主,尤其是长宁县主,年岁小了些,也没说太露骨,只隐晦提点道。 「殿下若是喜欢与长宁县主一道,不如日后年年上元时都带她出去游玩,县主一定会喜欢的。」 阿瑶会喜欢么? 慕衍策马靠近车窗,就见小女郎四下张望着,眼里盛满细碎璀璨的光,显然,她当真是喜欢的。 小少年眼里也浮现出笑意来。 苏瑶见他倏地过来,却差点吓了一跳。 「六郎你慢些!」 她抿着唇摆摆手,示意慕衍扯紧了缰绳,「你才学骑马,需得当心点。我阿兄当年学骑马时,可就摔过一遭,在榻上足足躺了十天半个月才好。」 苏兼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 他扯着缰绳过来,笑着埋怨道,「怎么着,阿兄今日好心陪你们两个小的出来游玩,还要被阿瑶揭短?」 苏瑶才不怕他,双手支着窗,笑得两眼弯弯。 「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我不说,阿兄当年就没有摔过吗?」 苏兼气乐了,但到底不忍心拿她怎样,只得磨磨牙,压低声吓唬她,「阿瑶可得等着,看我回宫之后怎么收拾你。」 苏瑶是一点都不信,还冲着他扬了扬眉。 虽说闹了这么几句,她再转头看嚮慕衍,就想到他是这几日为了出行,才学会的骑马,还是觉得眉心直跳,怕他出事。 索性叫停了车夫,要下来步行。 两个少年郎都宠着她,见状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都听她的。 苏兼其实很是贊成。 「这会儿天色方黯,若再过上些时候,不少人家出游,香车宝辇,阻隘通衢,若是再乘车,怕是走不动道了。」 第79页 慕衍还是第一次出宫,虽说他向来有些不符合年纪的镇静,面上也不显侷促,但看四周人流涌动,仍是下意识地往苏瑶身边靠近些,分心留意着,怕她被人流冲撞。 三人在热闹长街上随兴步行,随后不远缀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随从。 「六郎你也尝尝,这粉果宫里没有,味道也很是不同。」 小女郎捧着个热乎乎的纸包,笑眼盈盈地凑到慕衍身边,殷勤地想让小郎君一道尝尝看。 慕衍自然不会拂了她的意,便尝了一个。 「好吃么?」苏瑶目光灼灼。 慕衍慢慢咽下,略一颔首,「阿瑶喜欢,等下我们多买些带回去,让膳房的人也可学着做些。」 小女郎噗嗤笑出声。 低声嘟囔道,「这粉果过了上元,就没有这般味道了。」 小郎君倒没想那么多,他敛眸试探道,「那来年上元,我还带阿瑶一道出来?」 他面容平静,衣袖下修长的手指都攥紧在一处,脑海里满是郑培说的那些话,难免就有些忐忑,不知阿瑶是否会答应。 随即便见苏瑶眼中一亮,欢快地点了点头。 慕衍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一颗心仿佛是浸到了蜜水里,唇角扬起的弧度愈发轻快。 只有被剩下的那个酸熘熘的,瞧着他们有来有往,嘆气道,「人家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瞧着,在阿瑶这,是有了新玩伴,连亲兄长都要靠边站。」 苏瑶冲着他皱皱脸,认真仔细又刻意地挑拣了个最小的粉果串起来,递到了兄长面前,「喏,这个给阿兄。」 苏兼挑着眉接过来,冷哼一声,「小没良心的。」 小女郎才不在乎,她还故意又捡了个最大的递给慕衍。 话是对慕衍说的,俏皮的眼风却睨着兄长,「这个是给六郎的。」 「够了够了,」苏兼揉了揉胞妹的发顶,勾着唇角笑,「不就是回来了没有第一时间进宫来看你么,至于跟阿兄别扭这许久?」 正说着,迎面而来的几位锦衣郎君瞥见了苏兼,上前揖手,惊喜道,「苏兄!你这些时日……」 都是平日来往的熟人,苏兼给胞妹打了个眼色,便过去应酬。 又是这样…… 苏瑶轻哼一声,四下一瞟,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她扯了扯慕衍的衣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来,还叫了两个随从跟上,随即一同扎进游街的人流里,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所以等苏兼再一回头,发觉胞妹不见踪影,登时就吓了一跳。直到随从苦着脸上来禀告,才松口气笑出来。 好在今日跟出来的,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亲卫,伶俐且活泛,倒也不怕他们两个真出了事。 另一头,熘出来的两人却是如鱼得水。 以往上元,苏瑶都被拘在宫宴上,用着从小吃到大的膳食,听着那些人多年不变的奉承客套话,只觉得无聊。 今岁能出宫来玩,的确是新鲜。 她瞧着长街上挂满的各式风灯,虽比不上宫里造价高昂的琉璃灯,却也是别有风趣。 瞧着瞧着,小女郎就看见个摆满面具的摊位。 黑漆漆,红彤彤,绿油油,黄澄澄,有的还缀满了不知什么材质的毛发,看上去又吓人又滑稽。 这若是买上几个带回去,一定能把月枝流霜她们吓上一跳。 苏瑶心里的主意转来转去,捡起一个又一个,转头看向身边人,眉眼带笑,「六郎六郎,我们也戴个面具玩?」 慕衍循声望去,默了一瞬。 实在有些不明白,最喜欢漂亮物件的阿瑶怎么能看得上这么……丑的面具。 但既然她喜欢…… 小少年扫过一遍摊位,认真寻了个看上去最不吓人的白色面具,想递给苏瑶时,却被对方皱着脸嫌弃了。 「我要那个!」 苏瑶指着摊位上最黑最丑的面具,两眼放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戴面具么,当然是越丑越吓人越好。 显然慕衍还不能理解此中乐趣。 心里想着,但她还是接过了慕衍手中的,只不过没有戴在自己脸上,而是踮起脚,亲自替他繫到了耳后。 「不错不错,六郎戴上这面具,果然英武不凡。」小女郎煞有介事地认真夸奖着。 慕衍则是顺手从摊主手中接过那张崑崙奴的面具,仔细替她带上,然后退后半步打量着,温和道,「阿瑶带上这面具,果然仙姿佚貌。」 一旁的摊主都被逗笑了。 「小郎君和小娘子一看就是一家子的亲兄妹,这说起话来都是格外有趣。罢了罢了,今日这面具啊,便买一送一,你们只付我一半的钱便是!」 一看就是亲兄妹?苏瑶的耳朵动了动。 她很满意摊主的说辞,便附和地往慕衍身边依偎近些,装模作样地唤他,「六兄,你快些付钱,阿耶阿娘还在等着我们呢。」 面具下的小少年却是垂下眼帘,说不出哪里有些不痛快。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金叶子,原本打算随手摸出几枚,权作打赏,最后却只取了枚最小的,递给了摊主,便拉着苏瑶离开。 不过这也足够让摊主好生欣喜一阵。 苏瑶这会儿正看着道边的歌舞杂耍入迷,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第80页 眼见那人仰头就喷出数丈高的火焰,小女郎满眼赞嘆,拉起慕衍的手,便想往台边凑过去,好看个分明。 却不想,一下子就看见个熟人。 长街对面,一长熘的花鸟鱼兔灯笼下面,清秀圆脸,眉尾带了颗痣的那个,可不就是林茵么。 苏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回。 其实说起来她与林茵倒也不是很熟,最多也不过就是熟到,前世今生,都不可能忘记的程度。 这位两辈子都推她下水,又都被承熙帝护着,只不过被赶出大昭宫的林五娘。 这可真是巧了。 小女郎一下来了兴致。 33. 第 33 章 「六郎你真好……」…… 等看清了陪在林茵身旁, 额上伤疤未曾好全的,是林茵的胞兄林蔚,苏瑶当即就想到了那个变成石榴树的梦。 梦里鞭打话本小暴君的, 可不就是林蔚。 盈满在苏瑶眼角眉梢的笑意冷去几分。 她打量着那两人, 见他们华服出游,满面春风的, 就在面具下撇了撇唇角, 挺好的心情, 就这么坏了一半。 按理说,林美人出事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怎地他们还能这般若无其事,难不成他们还以为, 林柔不过是一时挫败, 仍有东山再起之日? 「阿瑶, 你若是不想看见他们, 我们先往别处去?」 慕衍不认得林茵, 但他见到林蔚, 便猜出他身边小娘子的身份。 小少年只细细打量了一番, 不动声色地将这位曾推苏瑶落水之人的小娘子样貌暗暗记下, 便轻轻牵起苏瑶的手, 想带她离开。 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不想阿瑶过得不快。 谁知小女郎不仅摇了摇头,还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那阿瑶想如何?」 慕衍好脾气地笑了笑, 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真切,但露出的点漆眸子里蕴满了笑意。 本就是他们先来的,没道理看见欺负过他们俩的人还要先避开, 苏瑶在心里腹诽着。 尤其是,当她看见林茵指了指某个摊主高悬做彩头的兔子灯,让林蔚去夺时,那两人露出的笑容得意又刺眼,便更不想看见林茵心想事成。 心里闷着一口气,苏瑶不想走。 她对慕衍信心十足。 心念一动,小女郎拉起慕衍的衣袖摇晃着,软声央求他。 「六郎,我们也去猜灯谜好么?你这么聪明,韩老头都夸赞过的,一定能压过他们的,我们一起去,光明正大地抢走他们看中的那盏兔子灯!」 慕衍自然不会不答应。 他伸手欲取下戴着的面具,却被白皙柔软的小手按住。 黑漆漆的面具眼眶里,熠熠生辉的杏眸正看着他,满是促狭笑意。 「我们偏要戴着面具去,等胜过了他们,拿上灯就走,还要让他们不知道是谁赢了他们。这是不是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慕衍弯弯唇,将她的手牵住,便往那对兄妹身边走去。 猜谜的摊子边。 林姓兄妹正商量着待会去何处逛逛,身旁还站着个青衣僕人装扮的中年人,正在苦思冥想地解字谜。 林蔚本是不想出来的,毕竟林贵妃才被贬了位份,碍于朝臣进谏,连他的阿耶都遭了顿驳斥,林家需得低调行事。 奈何林茵非要出来,他又可怜妹妹才出禁足,只得陪着。 方才林茵一眼看中了这个兔子灯,林蔚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上。 好在出门时早有预料,带上了个会猜谜的僕人相助,眼睁睁便到了最后几题。 他正暗自得意着,旁边就来了对兄妹,年岁不大,都带着丑兮兮的廉价面具。红衣娇小的女郎望着那兔子灯不转眼,好似也看上了这灯,正娇声娇气地跟兄长说些什么。 很快,那身量修长的清瘦少年便上前来跟摊主要了纸笔。 林蔚在心里冷哼一声。 可不是什么人都像他们林家一样富贵,养的还有长于解谜的僕人,这兔子灯,他势在必得。 正不屑着,就见猜谜的下仆陪着笑,面露难色,「少郎君,这,这个谜,小人猜不出来……」 「没用的东西!」林蔚不悦地低叱一句,亲自上前去看。 摊主花了大价钱造的兔子灯,就是为了招揽人客,怎可能让人轻易提走,这最难的谜面,自然是摆在后面。 林蔚愣住半天,显然猜不出来。 连林茵也挤上来看,两人大眼瞪小眼。 待瞧见那一对兄妹似是也顿了下,林蔚更断定,这分明是摊主故意难为人。 「不拘多少,」林蔚从袖袋里摸出些金银来,阔气地拍在摊位上,「你只管报价,我将这灯买下如何?」 可摊主却是一脸为难。 「郎君,您若是能猜出灯谜,这彩头自然是归您,但若是猜不出,也不过是没有缘分,又何必非得强求呢!」 「不必废话!开价便是!」 林蔚指着戴面具的那对兄妹,「他们不也猜不出来?我瞧着,你这谜语怕是没几个人能猜出,不过是吊着人,想多赚些钱财罢了。我如今既然肯花大价钱,你迟迟不答应,莫不是还想狮子大开口不成?」 苏瑶只瞥了他一眼,当没听见,回头继续看着慕衍不紧不慢地将猜出的谜底都写出来。 猜不出就拿钱砸人,这人什么毛病。 第81页 摊主则是满脸惶恐,端看这对兄妹这一身装扮,他就知晓自己招惹不起,连忙弯腰作揖,哭丧着脸求饶。 「郎君一看便是出身大户,何必非要与我这等卑贱小民为难。生意人,自是讲求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我又不是付不起价钱!」 摊主心道不妙,正哀求着,遽然就见一张纸笺被递到了面前。 戴着崑崙奴面具的红衣小娘子拉扯着兄长衣袖,仰头轻笑道,「我六兄都解出来了,摊主,你瞧,是不是该把灯取给我们了?」 林蔚轻蔑地扫了那红衣小娘子并她身边的清瘦少年一眼,并不相信。 他带来的这个,可是猜谜的能手,连这人都猜不出来,一个毛头小子,说不定胡乱猜出个谜底,就自以为是了。 那摊主也是不信,他对着灯火眯着眼瞧了半晌儿,皱了皱眉。 林茵如今断了进宫的路子,性子越发急燥,拉着脸不断催促道,「这灯到底还卖不卖了?」 随即,便见摊主踩着个胡凳,颤颤巍巍去够那盏灯。 果然是财帛动人心,林茵喜出望外,攀着林蔚的手臂道,「还是兄长待我好!」 林蔚亦是勾唇笑得欢。 却没曾想,那摊主取下了灯,竟是将灯递到了戴面具的小娘子的手里,老脸都笑成了朵花。 「连对十二题,可见是这灯跟小娘子有缘!」 又转向林蔚,好声好气道,「郎君您瞧,这看不上小老儿故意与您作对,实是……」 看着那两人吃瘪,苏瑶笑得格外满足,她接过灯,就拉住慕衍的衣袖想离开。 林蔚却是没想到真遇上了行家,当场气结,步子一迈,上前便拦住那一对欲离去的兄妹。 「这灯是我妹妹先瞧上的,」他拉长声调道,状似攀谈着,「不知两位是哪家的郎君女郎,可识得我们兄妹二人?」 苏瑶没想到他居然还拦人。 还话里话外地想拿家世压他们。 她往慕衍身边靠了靠,念头一转,便捏着嗓子道,「二位可是林家的郎君娘子?先前我们随族中长辈去府上赴宴时,曾拜见过您二人的长辈。只是不知您拦着我们,是有何事?」 小女郎玩心上来,一边说,一边悄悄在袖中勾了勾慕衍的手指,示意他待会儿可不要拆穿自己。 慕衍弯弯唇,轻轻抓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 也压低声线附和道,「不知郎君有何贵干?」 林蔚一听他们用的尊称,就猜道这两人说不定就是什么来求过阿耶办事的小官子女,神情就放肆起来。 张口就是,「我妹妹瞧上了你们那灯,说吧,要我们出什么价,你们才肯松口?」 苏瑶一听这话就乐了。 她忍笑低下头,装出一副苦恼的情态,别扭小声道。 「郎君此言差矣,这灯不过是些许小物,郎君何必说要买,您若是喜欢,说一声便是,我们定会双手奉上。」 小女郎反手握紧慕衍的手,眸色闪烁地看他一眼,示意他一会都要听自己的。 慕衍微微颔首应下。 等林蔚轻蔑倨傲地点点头,大刺刺伸手欲夺了那灯去—— 苏瑶等的便是他的伸手。 小女郎倏地受惊吓似地退后一步,举起灯杆指着他们,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颤音。 声调不高不低道,「堂堂吏部林尚书家的郎君,居然要仗着身份抢我们兄妹俩的兔子灯,不仅欺负我们身份低,还欺负我们年纪小。不知林尚书知道了羞也不羞?」 林尚书家? 四周本就人流如织,百姓们一听说有热闹可看,都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冲着林蔚兄妹俩指指点点。 慕衍心下好笑,抿紧唇,轻拍了拍苏瑶的嵴背,装出一副沉默好兄长的模样。 苏瑶则是仗着有面具遮脸,一丝县主包袱也无。 她装出个哭音,将前因后果说个分明,「都怪我们身份低微,连阿兄好不容易替我赢来盏灯,林郎君和林娘子都要跟我们抢。」 「胡说!分明是你自己说要将灯送给我的!」 林茵被众人指点,涨红了脸,几乎想钻进地缝里。 小女郎则是抱着个兔子灯,耷拉着脑袋,细细软软的手指不住地摸着兔子耳朵,看上去格外可怜可爱。 她吸吸鼻子,「林娘子何必睁眼说瞎话,你方才拿林尚书吓唬我,又说要出钱买,我们兄妹家世低微,哪敢收你的银钱?而且,林郎君方才可是直接伸手来夺的。」 苏瑶毫不迟疑地指着几个方才在附近的人,「他们都看见了。」 被点出的几人确实看见林蔚面带轻蔑地要从面具小女郎手中夺过兔子灯,这会儿都出声附和,「欺负小孩子,林尚书家怎么教养的子女……」 连那摊主都斗胆出来说了两句,「林郎君方才就想强买小老儿这灯,奈何人家兄妹俩聪慧,猜出灯谜……怎么也没想到……」 林蔚铁青着脸,将妹妹护到身后,吩咐着僕人驱赶看客,「看什么看,那小娘子谎话连篇,你们分明都是被她诓骗了!」 可这百姓的口,哪是那么容易被堵住的。 很快,周围人指指点点,一个传一个。 林蔚与林茵面色难看,堪比锅底。 趁着那俩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心满意足的苏瑶觑了个空子,拉起慕衍就扎进人流里,熘之大吉。 第82页 一连熘了几条街,她才弯着眉眼取下面具,不自觉邀功道,「六郎,等这下他们俩回府,可就有好果子吃了。林尚书本就焦头烂额,非得请家法揍他们一顿不可。」 慕衍也将自己戴着的面具取下。 他也在笑,却不如苏瑶这般开怀。 更多的是被小女郎古灵精怪的做派逗笑的。 苏瑶顿了下,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 也对,他还不知道,话本里的林蔚对他下手时曾是何等狠毒。 但总归是小小地捉弄那两人一番,小女郎心情大好。 她拉着慕衍,两个人一道在长街上又逛了许久。 洛京平日里总有宵禁,一年间最闹热的也就是上元。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衫,女郎们更是个个锦绣罗绮,满头珠翠,满面含笑地与情郎一道出游。 乐人们吹拉弹唱招摇过市,打扮成老虎、犀牛、大象的牛车慢慢吞吞巡过长街;辉煌如昼的灯轮、灯楼、灯树高大璀璨,高岗上,最为高大的百枝灯树高达八十尺,百里内都可见其光辉。 把什么吃的、玩的、好看的,歌舞杂耍游街车,都看过一遍,两人才觉得有些疲乏了。 等到苏兼把他们两个送进宫门,走到宫城夹道里的时候,苏瑶已经是睁不开眼。 「六郎,你困不困?」 她梦呓般地轻声,羽睫忽闪忽闪的,在眼睑上投映出好看的弧度。 慕衍正提着她点名要买的一堆零碎小玩意,见她越走越慢,有气无力,实在是走不动的模样,便弯了弯唇,将手中之物递给随从。 自己则是走到她面前,慢慢低下身,示意她趴上来。 他怎么这么好,苏瑶一下子精神了。 她小心翼翼地俯趴到慕衍背上,细细的胳膊从后面揽住他的脖颈,又凑到他耳边,跟说悄悄话似的,乐不可支地像偷到米的小耗子,「六郎你真好……」 小女郎从不吝惜自己的夸奖,说得真心极了。 细细均匀的气息声就在耳边,慕衍不自在地挪开些,耳尖有些红。 她年岁小,背起来也是轻飘飘、软绵绵的,毫不费力。 慕衍只温声交待了句,「阿瑶搂紧些,小心摔了。」 苏瑶轻轻唔了声。 夜间散宴后的大昭宫可比长街上冷清多了,只听见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 苏瑶趴在少年清瘦的肩头,迷迷糊糊的,感觉都快睡着了,却还没有到凤仪宫。 半睡半醒间,她努力眨开眼,对着慕衍承诺着,「六郎这般好,下回若是再梦见你在话……梦里欺负我,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梦里?欺负她? 慕衍扬了扬眸子,便是从前他刚来凤仪宫时,最多也只不过是想借她晋身,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欺负她。 如今么,自然是更不可能的了。 他低声回应道,「我是不会欺负阿瑶的。」也不会让其他人欺负她。 小女郎闻言,只是将胳膊揽得更紧些。 「本该如此的,」她埋在慕衍肩头,慢慢吞吞,且不讲道理,「我都喊过你六兄了,你当然不能欺负我,否则,我就去找太子阿兄告状了。」 又顿了会儿,苏瑶像是想到个好主意,不无得意地凑在慕衍耳边小声商量道,「以后我也喊你阿兄好么?」 她都叫他阿兄了,以后他就更得对她好才是。 小少年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道,「那二兄和你兄长怕是要不高兴了。」 这倒也是,苏瑶琢磨了会儿,「太子阿兄肯定不会反对,但是阿兄一定会吃味的。他总是私底下跟我抱怨,说什么我一直养在宫里,都跟他不亲近了。」 「阿兄最是斤斤计较。」小女郎气鼓鼓道,偏偏语气软软的,没有一点不满,反而像是在撒娇。 慕衍静静听着她在自己耳边细声细气地说些闲话,也没有一丝不耐。 他甚至隐约在心底希望,这条宫道能再长些,让他能再多与阿瑶这般相处会儿,就好了。 可路总是有尽头的。 眼见凤仪宫快到了,背上的小女郎已经半晌儿没了声,慕衍小心地摇晃着她,轻轻唤道,「阿瑶?阿瑶?」 苏瑶眨眨眼,挣扎着挪了挪脑袋,将下巴抵到他的肩头,轻声嘟囔着欲盖弥彰,「我又没睡着的。」 只是困得说不出话而已。 慕衍也不准备拆穿她。 他正要说什么,就忽然听到背上小女郎蓦然小声惊呼,她抬手指着远处天际,语气变得雀跃,「六郎你看,宫外在放焰火!」 小少年缓缓抬起眼,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绚丽的焰火窜得极高,在夜空中绽开,洒落如星子,潜入无尽暗夜,也落进了他的眸底。 背上的小女郎也不困了,叽叽喳喳的,搂着他的脖颈,快活得像只歌声宛转的小云雀,跟他说着各式焰火的来头。 慕衍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焰火。 心神恍惚间,小少年不合时宜地想到,等上元节过,洛京的春日便来了。 东风吹水绿,瑶草一何碧。 又是另一番新景象。 焰火很快便尽了。 慕衍将不知不觉中飘远的思绪收回,他含着笑,极温和地与背起的小女郎商量,「阿瑶,以后我们还一起过上元,我到时就从齐王府来宫里接你,好么?」 第83页 宫外的上元可比宫内的有意思多了,苏瑶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这是阿瑶亲口答应的,慕衍竟然隐隐有些紧张起来,第一反应竟是若她日后耍赖不认,可如何是好。 可下一息,小少年便舒展了眉眼。 他轻描淡写地想道,大约总是能有法子哄住她的。 被背负起的小女郎乖巧趴伏在小少年的肩头,乌黑的碎发垂在皙白的额边,她正眸光熠熠地望着远处焰火消逝的夜空,弯着眉眼笑得欢快。 苏瑶觉得,这大约是她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日。 没有如前世般病歪歪地倒在榻上,一病不起,林贵妃变成了林美人,慕衍也跟话本里的小暴君完全不同。 等到过几年后,她想方设法地阻止了太子阿兄的那场意外,再提前告知阿耶和兄长边境的消息…… 苏瑶畅想着未来,紧紧地揽住慕衍的脖颈,埋头在他的肩胛骨上,轻轻地蹭了几下,闷声笑着,还黏黏糊糊地低声撒娇。 「六郎,这是我过得最快活的上元节。」 以后的一切都会不同。 不同于话本,不同于前世,他们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慕衍不明所以,只当她是今日玩得快活。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了弯唇,背起小女郎继续稳稳往凤仪宫内走去。 直到进了宫门,才轻声道,「阿瑶,我们到家了。」 34. 第 34 章 「襄王才隐约察觉到自己…… 一切如苏瑶所想的一般。 接下来的几年, 只能用风平浪静来形容。 太子阿兄恢复如常人,又得了承熙帝的允准入朝听政,数年间, 得了一众大臣的敬佩赞嘆, 东宫储位稳如泰山。 林美人则是一直幽居在漪澜殿养病,据说是受刺激太过, 心性恍惚, 已经认不清人。虽说承熙帝未曾放弃她仍在寻医问药, 但到底已经翻不出多大的水花。 至于慕衍么,则是长住齐王府,一心向学。 苏瑶平心而论,倒觉得他与太子阿兄越来越像了。 只不过像的不是眉眼相貌, 而是心性。 他如今待人处事周全稳妥, 见者无不如沐春风, 这点简直与太子阿兄一脉相承, 以至于朝中也常常有人夸赞起太子阿兄时, 便也会顺带提起齐王府里还有一位六殿下。 再加之他博闻强记, 才思敏捷, 常得韩御史等老臣称赞, 在学子士林中的名声也是传得深远。 只除了承熙帝仍不待见他。 慕珏才比他大两岁, 早早就被赐封为清河王,慕衍如今却仍是被人称一声六殿下。 苏瑶倒不在意这些虚名地位。 自那年的上元夜出游,她在心底就将他当做寻常兄长一般, 这些年两人越发熟稔亲密,每逢佳节良时,慕衍便会出现在凤仪宫,接她一道出去玩。 延载九年三月春, 上巳节。 苏瑶早早就起了身,坐在妆檯前,等着月枝和流霜给她梳洗上妆。 只因慕衍早几日便说了,会来接她去城南看马球。 「月枝,你说,这盒胭脂的颜色会不会太重了?」 煦煦春光里,明亮妆檯前。 雪肤乌发,如芙蓉花般艷冶动人的小娘子正摆弄着几只螺钿小盒,浅黛的柳眉微微蹙起,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上回我擦了些出门,六郎时不时便看我几眼,我还以为是这胭脂好看呢。」 「结果呢,他送我回宫时,欲言又止,特意背着人,递给我张帕子,说我这胭脂色擦得重了。」 苏瑶想起前事,咬着唇,郁闷不已,皎皎如月的面容上现出几分气恼来,是多年娇生惯养才有的无忧无虑。 流霜噗嗤一下笑出来,「县主,您做什么要相信六殿下的话,您哪回盛装打扮,他没皱眉的?依婢子瞧,他呀,是一点都不懂女儿家的这些装扮事。」 月枝仔细端详了下,也是点头,「婢子也觉得这颜色娇艷,县主擦起来再好看不过了。」 「真的?」苏瑶拿过靶镜仔细地瞧。 周围一圈的婢女都不住点头,七嘴八舌凑热闹道,「县主肤色莹白,这般艷色擦起来才最好看呢!」 「就是就是。」 「郎君们打球骑射还成,哪懂这些胭脂花粉的。」 也对,苏瑶又有了信心。 慕衍就是书读得多了,越发像韩缜那老头,看不得她们这些年纪正好的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自己凭什么要听他的。 小娘子挑挑眉,拈出朵半开的含苞牡丹,别在鬓边,两眼一弯。 「去将我新制的石榴裙取来。」 苏瑶心里憋着一口气,她偏要穿得耀眼夺目,还要让慕衍看着不可。 …… 一出凤仪宫,苏瑶就看见不远处的站在柳树下的笔直身影。 正值三月,柳枝染绿,柔柔垂落。 被徐徐春风那么一吹,便轻拂过树下人的衣角。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站在树下,青衫束发,眉眼如画,身量颀长,清隽挺拔,已经隐约有了些青年的影子。 他听见动静,唇角噙笑地转过身,待瞥见步履轻快的女郎红衣灼灼,娉娉婷婷而来,便稍稍蹙了下眉。 被苏瑶看个正着。 她撇了撇唇角,只作没看见。 等两人一道上了车。 车厢摇晃间,苏瑶瞥他一眼,轻咳两声,故意没话找话。 第84页 「六郎没有带上防尘的巾帻,是今日不上场么?」 马球场再是泼过了油,那些郎君们跑起马来也是尘土飞扬,不带上巾帻,一日下来怕是满头黄土。 他又最爱洁净,没换巾帻,应当是不会上场了。 慕衍唇边含笑,目光从乌黑云鬓上颤巍巍的娇艷牡丹,滑落到她颊边的致致粉晕,便不自在地别开眼去。 他简短道,「四兄今日会上场。」 原是慕珏会去,苏瑶恍然大悟。 自从被太子阿兄修理过一通,慕珏见着慕衍就是吹鬍子瞪眼的,偏他又学乖了,只一味地扰人不动手,难怪慕衍烦他烦得紧,一般不与他一道。 心中疑惑得解,她看慕衍这副看不得她的样子,就更是不舒服,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地问他。 「六郎,你说,我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慕衍显然看出她的不悦,慢慢敛起了笑,静默了一瞬,略略颔首。 这算什么,敷衍她么? 苏瑶蹙起眉,觉得心里不甚舒坦。 不知怎的,非想得慕衍夸赞一句不可。 这些年的相处,她早就摸清了慕衍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念一动,计上心来。 小娘子慢慢挪坐到挺直如竹的少年郎身边,眼睫浓长如鸦羽般,轻轻.颤了颤,她抿紧丹唇,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软软糯糯低声,「六郎,六兄,你说,到底好不好看?」 慕衍垂下眼帘,视线不经意地,自小娘子攥住他衣袖的柔夷上一掠而过。 一抹笑意浮现在他昳丽的眉眼间。 「阿瑶又在撒娇?」 而后轻轻屈指,在她光洁的额上敲了一下,带笑道,「我可不是二兄和苏郎君,你撒撒娇便会都顺着你说话。」 他不会么? 苏瑶心里才不信,只一昧低着头,泫然欲泣,「这石榴裙可是司衣房费了许多功夫才制好的,裙角缀着的米粒大小的……」 少年只含笑听着,衣袖遮掩下,不着痕迹地摩挲着方才触碰到她的指节。 显然是很知道她的小伎俩。 苏瑶软声软气地说了一通,见慕衍无动于衷,蓦得泄了气。 她将手中的袖角一甩,坐的远了,冷着脸,小声嘟囔抱怨。 「月枝她们都说好看的,怎么你总是觉得不好,难不成六郎觉得,小娘子们都得素素的才好看?」 明明不是这样的。 苏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年岁长些后,第一次挽起高高的云髻,额心描上花钿,长裙曳地,出现在慕衍面前时,他怔住半晌儿,眸中分明划过一抹惊艷之色。 慕衍好脾气地任她抱怨,将一碟点心端到小娘子面前,轻哄几句,唯独就是不肯松口。 偏在此时,车到了城南,停了下来。 车外老远就传来了孙十郎大大咧咧的嗓音。 「一看见齐王府的车架,我就知道,一定是六殿下接了县主来,怎么着,我们打个赌?就赌你前几日得的那匹枣红马如何?」 这种事有什么可打赌的。 苏瑶怎么都没得着慕衍的准话,正不高兴呢,又听见孙十郎在拿她说事,唰得一下就揭开车帘,瞥向不远处的几人。 挑着眉,轻飘飘道,「你们在拿什么打赌呢?也算我一个?」 被搅合了好事,孙十郎本要哭丧脸,可一望见车内露出的那张芙蓉美人面,肩膀一抖,就扯扯唇,装出个笑,比哭都难看。 他三两步过来,扶着车架点头哈腰,就差没给苏瑶直接跪下赔罪了。 「县主,我们这不是,在说……在说您这不马上就到了么!」 孙十郎当年被这位长宁县主好一通打,至今还心有余悸,这会儿被逮个正着,一个劲儿地跟车里稳坐着的少年郎打眼色,指望他开口帮忙说句话。 可慕衍的视线都落在气鼓鼓的小娘子身上。 这么些年的相处,他早就惯于在不经意间,留意着苏瑶的一举一动,细细思量着她的每一分情绪,似乎是下意识地,他只想看见这个由他护着的小娘子露出娇俏笑靥。 当然,若是只对他一人笑便更好了。 此时也不例外。 慕衍起身下车,又伸出手将带着点气,别过脸去,不愿意分给他眼神的小娘子扶了下来。 少年略略侧身,便挡住场上诸多儿郎们投来的或炽热、或隐忍的灼灼视线。 他动作轻柔地替苏瑶带上帷帽。 又略略俯下身,温声道,「阿瑶今日的衣裙夺目齐楚,此时此地,再没有哪家女郎能如阿瑶这般光彩照人,我这般说,可能高兴些?」 说的这么勉强,又没有诚意,有什么可高兴的。 苏瑶忍不住翘起唇角,压抑住语气里的笑意,又强自扬起下巴别过脸去不看他,「也就勉勉强强吧。」 顿了顿,她又状似不在意地补充道,「这袭石榴裙本就好看,不是六郎说了才好看的。」 见慕衍点点头,算是认了她的话,苏瑶笑弯了眼,这才将方才之事抛诸脑后。 小娘子的心思变得比六月的天都快,她想起自己来时的打算,软声道,「等会儿看完马球,我想去西市转转,六郎今日得空么?」 慕衍明了,「今日是想去买朱钗脂粉还是花草衣裙?」 「都不是,我想给姑母挑件新的绒毯,铺到她插花时的几案上。左右六郎又没有事,陪我一道去……」 第85页 这两人说着,一道往观赛的高台去了,竟没一个搭理孙十郎的。 被无视的孙十郎咽咽口水,凑到指使人停靠车架的郑培身边。 「我这是被县主和殿下轻轻放过了?」 郑培笑得肩膀都在抖,他拍拍孙十郎的嵴背,谆谆善诱,「县主在,殿下不会留意你,殿下在,县主不会拿你怎么着,所以,你说呢?」 孙十郎露出茫然神色,倒是跟他一块来的周五郎若有所思。 等郑培安顿完车架再回来,就凑了上来。 「郑兄,咱们都是殿下这一条船上的,您也给我们透个准信,殿下跟县主,现下这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一旁的张四郎也是蠢蠢欲动。 「要说起来,咱们殿下可也到了该议亲事的年岁了,我家里可就有长辈琢磨着,想往齐王府送人了呢。」 郑培放眼往高台处望去,远远的,就看见,台上最好的座次上,那两道坐得极近的身影。 「什么关系?」 他笑得多少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也就是襄王终于隐约察觉到几分自己的心意,神女还毫不知情的关系。」 到底是熟人,郑培说了心里话。 「若是你肯信我,便管好家里的子弟,千万别往长宁县主跟前凑。当然了,也别打歪主意往殿下跟前送人。前几日,齐王府里可才打死了个爬床的婢女。」 孙十郎嘶了声。 「不过是个自己送上来的婢女,看得上就收用,看不上就赶出便是,殿下他下手能有这般狠?」 周五郎简直恨铁不成钢,下了大力拍了拍身边这么多年都没开窍的糊涂郎君。 「你真当殿下都跟你似的心慈手软啊?你也不想想,当年与我们一道欺负殿下的那几家纨绔,现下为什么都在洛京销声匿迹了?」 …… 那群人嘀嘀咕咕的,苏瑶丝毫不知情。 宽阔平坦的马球场内,锦衣劲装的郎君们正骑在马上,在向高台致意,个个挺直腰身绷起脸,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台边的乐师们也都卯足了劲,欢快高昂的龟兹乐曲才起了个头,就已经声闻九霄。 都是知色慕少艾的年岁,不少儿郎都在偷偷摸摸往台上小娘子们的方位望去,暗自下定决心,一会要好好表现,好俘获小娘子们的芳心瞩目。 尤其以一袭红衣,灿若朝霞的长宁县主收穫的视线最多。 苏瑶早就习惯了旁人各式惊艷的目光。 她不仅毫不在意,还坦荡荡地将场上的郎君们挨个扫了一遍。 若是看见俊朗好看的,衣衫别致的,还要饶有兴致地多看上几眼,以至于发现自己被瞩目的那位郎君往往面红心跳,忍不住将腰板挺得更直几分。 慕衍微微蹙眉,仔细替身边小娘子将面纱再放下几寸,「要扬尘了,阿瑶且遮着些。」 苏瑶的目光打了个转,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眼熟之人。 倏地就看见了在最后方,金辔玉鞍,朱衣张扬的慕珏。 可那人连看都没往台上看一眼。 她也只当没看见。 也不知怎地,他们这些年不知怎地,越走越远,早就不复儿时关系亲近。 似乎是自那年他指使人去打了慕衍开始?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苏瑶也没多想,她跪坐在厚厚的茵褥上,伸手拈过一枚林檎果,瞧那果子青里透红的,煞是可爱,这会儿便有些意动。 可唇上还有胭脂呢。 苏瑶嘆口气,在心里默念,回宫还有,回宫还有,她要忍住,忍住……才恋恋不捨地将果子放了回去。 慕衍只看她一眼,便猜出这小娘子意欲何为。 他从袖中摸出枚错金匕首,有条不紊地将果子切成均匀小块,插上根银签子,递给了她。 交接的剎那,略有薄茧的指尖状似不经意间,轻轻擦过了小娘子纤白娇嫩的细指。 后者几乎一无所觉。 苏瑶显然是习惯了他这般悉心照料,只接过来时,多看了那匕首两眼。 「六郎怎么天天都带着它,我都看得眼熟了。」 她撇撇嘴,几年都没做梦了,若不是慕衍还有这几样与话本中暴君相似的爱好,她都快忘了那个话本里的故事了。 毕竟如今的慕衍,绝不是话本里的暴君。 「习惯而已。」 慕衍淡声道,看出她的不喜,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搁置到不起眼处。 马球场正是激烈之时,郎君们你追我赶,时不时便高喊助威,苏瑶瞧着有趣,凑到郎君身边,与他嘀咕起哪队赢得彩头的可能性更大些。 「我瞧着,还是慕珏的赢面大。你瞧,那几个郎君都有点畏手畏脚的,反倒是慕珏队里的那几个,仗着有他在,都放开了手脚。」 说着说着,她突然好奇起来,「说起来,这回的彩头是什么?」 慕衍思量了一瞬,「听郑培说,好似是姚家新养出的牡丹花。」 姚家牡丹? 爱花的小娘子扼腕嘆息,「那般娇贵的物事,落到慕珏手里,可不就是糟蹋了?若是他送去给卫娘娘还好,若是搬到他的清河王府去,只怕是没几日,就花残香消了。」 她随意感慨着,却没想到,不多时,输赢已定,分明与她久不来往的慕珏竟是将那姚家牡丹,送到了她的面前。 第86页 35. 第 35 章 「六郎,我只信你的」…… 马球赛虽说好玩, 但到底是看惯了的,等场上眼见胜负已定,苏瑶就转过脸来, 与慕衍商量起一会儿去哪家店铺。 「今日时辰还早, 不如一会我们去洛水上泛舟?」 慕衍似是想起了什么,提议道。 「这会儿有不少人家在城南搭起帷帐办宴, 我们泛舟回城, 沿途若是遇见阿瑶交好的小娘子们, 也可停下交谈几句。」 「我哪有什么交好的小娘子……」 苏瑶实诚地摇摇头,沮丧道,「若是有,今日就不会央求六郎你陪我去西市了。」 说来也怪, 苏瑶眨眨眼, 忽然发觉自己竟真没几个手帕交。 除去二叔家的阿璃……她好像还真没和什么小娘子交好过。 大约是这些年总与慕衍一道的缘故? 苏瑶美目流转, 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着慕衍, 口出惊人之语。 「六郎, 我没有手帕交, 都是因为你。」 她说这话的语气太笃定, 慕衍气息微顿。 一时之间, 当真以为他私底下的一些小动作被阿瑶发现了端倪。 少顷, 少年抬起眼不躲不闪地与她对视,他的眉眼昳丽,鼻樑挺直, 薄唇轻启间,袖间指尖慢条斯理地捻动一二。 「阿瑶为何这般认为?」 「我常年住在宫里,本就难交到手帕交。」 苏瑶面露思索,仔细回想着这些年偶尔交好过几日的女郎们。 「就偶然认识那么几个, 没几日,要么发觉她们是冲着你,太子阿兄,或者阿兄来的,要么就是发觉她们表里不一,两面三刀。」 小娘子倏地望向身边人,双目灼灼。 「还都是你提醒后才发觉的,可不就是因为你的缘故么。」 她又嘆口气,觉得自己委实没有运气。 前世被困病榻就罢了,这世天天被慕衍带出来玩,竟还是没有交到一两个知心好友。 不应该啊,她又不是什么难相处,不好讲话的小娘子。 苏瑶抿紧丹唇,憋闷地想着,她除了好美食,好鲜衣,喜欢亮闪闪的好看玩意儿,还喜欢凑热闹,也没什么缺点了,怎么就交不到个真心实意能玩到一起的手帕交呢? 慕衍看在眼里,指尖微松,才斟上杯茶,温言软语道,「便是没有手帕交,有我一直陪着阿瑶,不好么?」 「好是好……」苏瑶看他两眼,欲言又止,「但总是……」 总是差了点什么。 譬如说,这马球场上这么多英姿勃发的郎君,若是她有一两个手帕交,就能在私底下跟她们评头论足,说些小道传言,议论议论哪家的儿郎生得俊,以往曾闹出过什么笑话事。 再譬如买胭脂水粉,裁四季新衣时如何挑选搭配…… 这些小女儿的心事,哪能跟慕衍这个连夸赞她几句好看都吝啬的郎君说。 苏瑶正暗自掰着手指数着,遗憾着,四周女郎们的议论嬉笑声蓦得热闹起来。 一枝含露初绽的鹅黄牡丹,娇娇柔柔的,倏地出现在她面前。 苏瑶有些吃惊地抬眼,就见到慕珏黑着一张脸,将那支牡丹递到了她的面前,见她望来,还不无得意地轻哼了声。 「你不是素来喜欢牡丹么,送你好了。」 「不过……」慕珏瞥了眼小娘子身旁的郎君,拧着眉道,「阿瑶,我有话要与你说,你先随我过来。」 慕珏满以为,自己这般诚意十足,将赢来的牡丹花双手奉上,定能请动小娘子与他一道过去,好避开他这个满腹心机的六弟,说上几句要紧事。 却没想到—— 苏瑶蓦得站起身,接过牡丹的手抖了好几下,才眨着眼,不敢置信地问他,「你将这花折了下来?」 小娘子面色遽变,有点气又有点急促地重复道,「你竟是将这花折了?」 苏瑶简直怀疑慕珏是故意来气她的。 姚家人代代培育牡丹,以此技艺传家,姚家的牡丹价高倒在其次,难得才是真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家所养出来不同花色的,皆是仅此一株。寻常人家得了,都是拿回去分株赏玩的,最不济也要办上次小宴,邀了亲朋好友来小聚一回,吟诗作对赞嘆一番。 慕珏倒好,他竟是直接将这花折了下来! 暴殄天物,绝对的暴殄天物。 苏瑶便是自己爱折花,那也多是折的寻常可得的,遇到罕见品种,也会让花匠悉心呵护培育。可这般稀有之物,落到慕珏手上,竟是被他随随便便折了下来。 素来爱牡丹的小娘子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慕衍扶住了用力攥紧花枝的小娘子,蹙了下眉,对着皱眉瞪她的张扬郎君道,「四兄,这牡丹阿瑶素来都喜欢,你得了去便算了,怎地还折了送她面前?这不是……」 这不是故意来气她的么,少年欲言又止。 慕珏见他开口,眉头拧得更紧,他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个六弟。 早些年不知事,被慕衍坑了几回就算了。如今自己抓着他些把柄,自然更看他不起。 更别说,自己今日来找阿瑶,就是为了揭了这人的狐狸面具,好叫他面上无光,也好叫阿瑶认清楚这人的真实面目。 自以为手握把柄,慕珏自然是更不耐烦。 他扬着脸道,「不过就是朵花么,折了就折了,我瞧着可比阿瑶头上戴的那朵好看多了,给阿瑶戴着玩玩,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第87页 心虚的郎君面上反而更加理直气壮。 他想起来意,上前一步,伸手就向苏瑶手腕抓来。 「阿瑶,我是当真有要紧事要跟你说,你随我来,我带了人证的。」 什么人证…… 苏瑶皱着眉就往慕衍身后躲,「说话归说话,你别动手动脚。」 他这是什么毛病,都这把年岁了,还能跟小时候一样吗。 还有,什么叫比她戴的这朵好看? 苏瑶很有些生气,自己装扮了小半个时辰,这花也是挑了许久的,结果慕珏上来就说不好看,他若不是存心来找茬,那就怪了。 慕衍也挪了两步,不动声色地将小娘子护在身后,随后轻轻拦住对方伸来的手,温和劝道。 「四兄,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般做什么?」 他示意慕珏去看四周不住打量他们一行人的娘子郎君们,「莫让人说了闲话,传到二兄耳中,可就不好了。」 「闲话?」 慕珏我行我素的性子从不曾变过,今日他本就是拿捏住慕衍的把柄才来的,心下正得意,却不妨被这人拦住,言辞里还拿太子来吓唬他。 再加之看见阿瑶又直往他身后钻,那份毫不掩饰的信任依赖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当场就恼了。 口不择言道,「你们还在乎什么闲话?」 这话什么意思? 苏瑶下意识抓住了身前少年的衣袖,眉心一跳。 就听见慕珏口无遮拦道,「阿瑶如今都快及笄了,天天跟在你身后,你知道洛京里都是怎么说的吗?都说你们,两小无猜,说不得日后阿瑶便要亲上加亲,做了母后的儿媳!你们还在乎什么闲话?」 这是什么混帐话。 苏瑶当即便恼了。 小娘子粉嫩的脸颊委屈得发红,她瞥了瞥四周不住窃窃私语,偷眼看来的郎君娘子们,觉得自己今日简直被慕珏丢尽了脸, 若是传扬出去,简直没法见人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硬生生挤出来地一般。 「慕珏,你今日是又发什么疯?我与六郎清清白白,兄妹情谊罢了,偏叫你说得跟我们有见不得人的私情一般。」 慕衍眉梢轻挑,余光里,就见不少人听见慕珏所言,议论纷纷。 他眸中隐隐藏有一丝笑意,却还是眉心微蹙,做出不认同的模样,不急不缓阻止道。 「四兄,阿瑶年岁还小,你怎能说这些话,岂不是要坏了她的名声?」 少年郎轻轻将拉住他衣袖的柔夷握住,又故作不经意地让气得直眉楞眼的清河王瞥见。 他的语气温和且笃定,「你今日所言,我定会如实回禀给二兄,请他来定夺。」 二兄二兄,又是二兄! 这么多年,慕衍但凡有事,便张口闭口就是二兄,他如今都这般年岁了,当真还好意思去东宫开口告状? 慕珏看着他们自然交握的手,眼都红了。 他心浮气躁,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 可再一见苏瑶下巴扬得高高的,娇娇俏俏的粉脸微红,看向他时警惕又恼火,偏偏乖巧地任由慕衍那个伪君子牵住她的手,心里的火苗就蹭蹭蹭往上窜。 「你!」 慕珏当即就想将那点事儿都抖出来,但又下意识看看四周,住了口。 到底还是被慕衍点醒了。 若是此事再闹下去,当真会让阿瑶的名声跟慕衍彻底绑到一起。 到底是长了几岁,耐性多少长了点,慕珏深吸几口气,忍得额角青筋直跳,硬着头皮上前揖手赔罪。 「阿瑶,是我的错,方才不该信口开河,胡乱说话,都是我的不是,你且莫要生气,我当真是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苏瑶起初根本不理他。 可慕珏像是转了性,一而再,再而三地高声赔礼请罪,里子面子给了个十足。 四周的人一看,都当此事已了,陆陆续续地散去,并没有什么人嚷嚷闲话。 苏瑶此时还不知,这是因着慕衍与她之事早就在洛京尽人皆知,都道是长宁县主与六殿下早晚必成佳偶,无甚稀奇的缘故,反而以为是慕珏这般姿态奏了效。 难免气消了几分。 欸?这人还会跟自己赔礼? 少年身后先探出朵颤巍巍的娇艷牡丹,又露出张精緻皎洁的面容,苏瑶心里的好奇一时压过气恼。 前世今生加上话本里,慕珏都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口不择言,居然还有他这般跟自己赔礼的一天。 小娘子语气不太好。 「你先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慕珏看了眼她身前的少年,「阿瑶,你先随我来,我就告诉你。」 苏瑶犹豫了下,望嚮慕衍,眸子亮晶晶的,软声央求。 「六郎,你陪我一道去?」 慕衍才要点头,就听见慕珏断然道,「我要说的,就是与老六有关,阿瑶,你不能带他一道。」 与慕衍有关还不能带他一起,那岂不就是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苏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慢慢从慕衍身后绕出来,乌浓长睫轻扇间,形状姣好的杏眸潋滟含光。 「四殿下,我记得这样的话,延载五年、六年、七年,连着三年,你好似每年都与我说过一回,可每次,都是你在背后——」 第88页 顾及到慕衍的名声,她缓缓扫过四周,见偶有好奇张望的人触及她的视线都假装低头,就压低了声。 「可每次都是你编排了假话来污衊六郎,我还以为你去年不曾来过,已经消停了,合着只是晚上了一年?」 慕珏急声道,「这次我当真有证据的!」 慕衍听着这话,只稍稍用力握紧了掌心的小手。 他垂着眸,一如年少被指责时一般,嵴背笔直,静默以对,像是一株任尔东西南北风,唯独不肯折腰屈就的青竹,玉骨宛然,也不为自己辩解。 倒让苏瑶原本熄下去不少的火星,又蔓延了起来。 慕珏也忒会挑软柿子捏。 他就只会欺负慕衍么。 细细软软的尾指轻轻勾了下握住它的掌心,以示安抚。 小娘子没有留意到少年耳尖猝然变红,只蹙着眉看嚮慕珏,「以往你每次也都说有证据,可次次都是你在污衊他。」 慕珏想反驳,可想起往事,却又实在没脸说出口。 见他哑口无言,又想到慕衍这些年的不易,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了苏瑶的心头。 她肃起小脸,真心实意地疑惑道,「难道是六郎待你不好么?他一直唤你四兄,恭敬有礼,更是处处忍让你,从不曾背后说你坏话。可你倒好,总也看不惯他。」 像是认定了慕珏在扯谎。 慕珏默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火冒三丈,几乎要跳起来。 「阿瑶,」他咬牙切齿,强忍着,「我此次当真是有人证的,你一见便知。」 「若是这回仍是我冤枉了他,他让我如何赔礼道歉,负荆请罪,我都照做,绝无二话。我敢保证,这回绝对不是我冤枉了他!」 「我才不会信你。」小娘子毫不迟疑。 慕珏没想到自己话已至此,她竟还是如此直言不肯信任自己,倏地就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脸庞涨红,连身形都晃了晃。 苏瑶才不管他,撇撇唇角,就拉了下慕衍,好声好气道。 「六郎,我们走,我只信你的,才不信他的胡乱编排。」 可被拉之人却还站在原地。 苏瑶不解地挑挑眉,就见慕衍侧脸看她,目光柔和专注,温声道,「阿瑶不若听听四兄想说什么?」 少年唇畔旋出好看的弧度,如春风般。 「我自是身正不惧的,只四兄这般笃定,说不定便是被人矇骗,你我一道去,也可与搬弄是非之人对质个分明。」 慕珏攥紧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假惺惺!」 什么人啊这是,苏瑶是真的不高兴了。 可她抿抿唇,琢磨了会,还是听了慕衍的话。 心道,且看一会慕珏怎么赔罪丢脸才好。 一路上,慕珏都沉着脸,把他们两人领到了人迹罕至的洛水边。 河畔清风阵阵,撩起丝丝缕缕垂落的柔软柳条,晃出细微的窸窣声,偶尔还有鸟儿窜入林中。远远望去,上游的草地上还扎了不少七彩帷帐,丝竹宴饮声隐隐约约,也混在了风中。 可这些苏瑶都注意不到了。 她有些讶异地盯着候在此处的少年,觉出几分眼熟来。 「你是……」 「县主,我便是去岁上元节时,给你送牡丹灯的卢九郎,卢忱,不知县主可还记得?」 清秀温文的卢九郎面带苦笑,上前行礼。 苏瑶眨眨眼,这才发觉,他走起路来,竟是一瘸一拐的。 小娘子细细回想了会儿,才想起好似有这么个人,但多少有些不确定。 毕竟那晚,她虽说觉得送灯的郎君生得温文好看,还与六郎私底下说过几回,但更吸引她心神的,还是那盏做工精巧的牡丹灯。 没几日就忘记自己夸过的郎君生得什么样了。 她侧过脸去看慕衍,小声询问道,「六郎,我记不大清了,你看,这是上元节送我盏牡丹灯的那位郎君么?」 慕衍见她竟是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看着她时便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唇角微扬。 他仔细打量了几下,「约莫是有几分相似的。」 「可我记得,给我送灯的郎君,走起路来,好似……」 苏瑶及时住了口,面色讪讪,毕竟当面点出人家的短处,实是有些不妥。 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一声,描补着,「卢郎君可是近来不小心伤了腿,可看过医师?我阿耶麾下就有几位医师,正骨手艺很好,我也可以让兄长或是六郎为你引荐一二。」 到底拿过别人的好处,苏瑶客气询问几句,只觉得他有些可怜,大好年岁,生得也俊,竟成了个瘸子,这辈子大约是没希望入仕了。 却不想,慕珏冷笑一声。 「大可不必!」 他一把将卢忱扯到了两人面前,沉着脸道,「阿瑶可知,卢郎君的腿,就是你身边这人令人打断的?」 「就是因为,你多看了卢郎君几眼,他心里吃味,便私底下让人活生生地将好好的郎君打成了个瘸子!」 36. 第 36 章 阿瑶她……是否也………… 卢九郎的腿是慕衍让人打断的? 苏瑶眸子扬了扬, 一个字都不信。 慕衍是何等人,她再清楚不过。 他连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都没有苛责过,怎么可能会是慕珏口中那个因一时嫉妒, 便下令将人打瘸的跋扈暴戾之辈。 第89页 更何况, 这些年,他分明只是拿自己当妹妹一般娇养宠爱着, 从没有过半分越矩之举, 怎么可能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吃味, 去将一个陌生郎君打成残废。 编瞎话也不编得靠谱些。 苏瑶这会已经对慕珏彻底失望了,连气恼都不曾有,只往慕衍身边又靠近半步。 冷着脸道,「四殿下, 你若是生了癔症, 便去寻御药局的医师, 望闻问切, 好生诊治诊治, 莫要在此地信口雌黄。」 「六郎, 」她转头看嚮慕衍, 脸色蓦得变得和缓, 语调也是软软的, 如同在撒娇般。 「我们走吧,我还要给姑母挑绒毯去。」 慕衍虽是料到苏瑶不会信他曾做过这些事,却也没料到, 她竟会连问都不曾问上一句。 已然对他信心如斯。 她竟是这般地信任自己。 一贯平和的心跳遽然变得急促,慕衍竭力压抑着涌上来的欢喜,唇角却还是翘了起来。 「那我们泛舟回去?」 少年目光澄明,此时像是汪进了洛江的微皱春水, 粼粼盛光,只映着发簪牡丹的娇俏少女一人。 他眼中的少女也如他所愿,点了点头。 「阿瑶!」 慕珏当真气急,他也没想到苏瑶居然连问都不肯问一句。 他伸手拦住两人去路,还用力将卢九郎推到苏瑶面前,推搡摇晃卢九郎的肩膀。 「你不说自己是有证据吗?快些拿出来!」 证据?他们还编得有证据? 苏瑶不耐地扫过一眼。 心道慕珏倒还有个进步,这回居然还准备出了个证据来。 可下一瞬,她的目光就当即停在卢九郎战战兢兢地从袖中取出的那物之上,再挪不动半分。 那物件,她还真识得。 甚至可以说,熟得不能再熟。 是一枚青山翠竹纹样的玉佩,白玉无暇,雕工精巧,偏偏下缀着几缕不伦不类,编得粗糙的络子,显得格外不搭。 「这是,」卢九郎小心抬眼,看了看怔怔望着玉佩的小娘子,满脸苦涩道,「这是那日打我的那些人,不小心落下的。」 苏瑶迟疑着伸手欲接,却被慕衍抢了先。 「六郎……」 她小声道,用不确定的语气道,「这真是你那块玉佩么?」 苏瑶虽这般问,心里已经下了断言。 只因这玉佩上的络子,她再认得不过,还是她亲手打的。 她不爱女红,手艺不甚熟练,虽是丑丑的,却也是她花了许多心力才编好的,是去岁赠予慕衍的生辰礼物。 苏瑶还记得,慕衍当时接过时,虽不曾多言谢过,但显然还是很喜欢的,日日戴着,再不肯摘下,直到有一天,他神情失落地说不小心遗失了玉佩,才再未曾见。 怎会落到卢九郎手里。 少年见她这般小心翼翼,伸手的动作顿了顿,却还是接了过来,取出帕子,仔细将这块经了他人之手的玉佩拭净,才递到了苏瑶的面前。 「的确是我的那枚玉佩。」 慕衍淡声道,语气里没有一丝不自然。 此言一出,慕珏不由自主地露出个笑,高声道,「阿瑶,你可听见了,他自己都承认了。」 苏瑶慢慢伸手,从慕衍手中将那枚玉佩接过,低着头,一时没有开口。 他是什么时候遗失的玉佩来着,小娘子绞尽脑汁地回想。 少年垂下眼帘,见那细软皙白的纤纤指尖从他的手心一滑而过,像只俏皮的蝶儿似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下,似是下意识想将那只柔夷捉入掌中。 「阿瑶,你信我么?」他轻声问。 慕衍面色如常,一颗心却被高高提起。 方才她信他,是因对方空口无凭。 如果有所谓的人证、物证都摆在面前,阿瑶可还会信他? 苏瑶捏着玉佩,纤长乌睫安静垂落,一时没有开口。 慕衍面色无波,静静地看着她。 如以往无数次所做的一般,在耐心地等她开口。 若不仔细盯着少年俊美的面容看,很难发觉他的脸庞绷得有几分紧,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些许。 「人证物证就在眼前,阿瑶怎可能还信你。」 慕珏毫不顾忌地讽刺道,还顺手拎起卢九郎的衣领,一把将他拎上前。 「你快些,将怎么挨的打,怎么捡的玉佩,一五一十说来,若有隐瞒错漏,依我看,你这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卢九郎瑟缩一下,将那日情形一一说来。 「去岁上元,我闲来无事,在长街上闲逛,遇着了县主。我当时并不知县主身份,只觉得县主娇俏貌美,又无郎君陪伴,想来应当未曾定亲许人,便将淘来的牡丹灯送了出去……」 顺着卢九郎的话,苏瑶也想起那日的场景。 当时她停到了一家点心铺子前,就走不动路,慕衍耐不住她的央求,被指使着去排队。她自己则是兴致勃勃地在路边挑选着摊上的小玩意儿,却不想竟有位郎君笑容满面而来,说是想送她盏灯。 她虽是喜欢,却也知上元节陌生男女送灯之意,便婉言谢绝了。 偏在此时,慕衍回来了,他看出她眼中的不舍,便替她将灯接过,又殷勤酬谢过卢九郎,两人才离去。 左看右看,都不像是有什么过节的模样。 第90页 明明后来她与慕衍提起时,他也不过是面色淡淡,并无一丝一毫的异样。 卢九郎还在继续,「我原以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慕衍,「我原以为跟在县主身边的,便是与她情投意合之人,是我冒昧了,便也将此事放下。」 「却不曾想,过了几日,下学回家的路上,便被人蒙头打断了腿,当场就昏了过去。」 他神色痛苦,「等我再醒来时,便只在角落里捡到这枚玉佩,见其成色非同一般,便悄悄藏起,打算暗自探明是得罪了何人。直到四殿下找上门来……才知……」 苏瑶也只在他说到自己似与慕衍情投意合之时,微微蹙了下眉,便继续听了下去。 直到卢九郎说完,她才不紧不慢地望向抱臂而立,下巴高扬的慕珏,疑惑道,「那你是怎么寻到卢九郎家里去的?」 即使是慕衍动的手,慕珏又是怎么知道的。 去岁上元,她与慕衍为了轻松自在些,可是连护卫都不曾带上,只他们两人一同熘出去玩,若否,也不至于要慕衍亲自去为她排队买点心。 慕珏慌乱一瞬,神情躲闪却理直气壮。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阿瑶,你可看清了这伪君子的真实面目?」 「不过是给你送了盏灯,卢九郎就被打成了瘸子,他可不是如面上装出的这般温润君子模样。」 慕珏装腔作势地指责一通。 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若不是上元节自己无意间瞧见卢九郎送灯,又见慕衍临去时,冷着脸深深望了卢九郎一眼,这才灵机一动,叫人跟定了他,也不会察觉慕衍此人如此心狠手辣。 「阿瑶,你这下——」 他伸出的手再次被慕衍拦住。 少年搭着眼帘,眸底的神色冷而清,显出几分疏离淡漠来。 他缓声道,「四兄,我说过,你不可勉强阿瑶。」 慕珏也不恼。 他仿佛认定苏瑶会站到自己一边,只冷哼一声,摆起兄长状态,摇头嘆气。 「六弟,你这般作为,我这个做兄长的,可是失望得紧。」 一想到这么一个如毒蛇一般的人物,竟是一直在自己身边装出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慕珏登时便想将苏瑶拉到自己身边来。 他转向低头望着玉佩的小娘子,得意之余,又用回旧日的称呼。 「瑶妹妹,这下你总该信我一回。一会儿我亲自送你回宫如何?」 慕珏这会儿只觉得畅快极了。 自从慕衍来了之后,且不说他得了母后,二兄,一众大臣的怜惜喜爱,连阿瑶都更偏袒他几分。 自己几回抓着他的把柄,都被他反过来倒打一耙。 如今可算是有了铁证如山。 任慕衍再如何才思敏捷,笔下生花,也断断不能再歪曲事实。 慕珏仿佛已经预见到,不久后,自己与阿瑶重归于好,慕衍身败名裂的情形,俊秀的面容舒展笑开,眉宇间积攒数年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可下一瞬,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只因苏瑶倏地扬手,将玉佩往洛水里一掷,整个人就又躲进了慕衍的身后。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颤音,闷闷的,话语却是坚定。 「我不信,一定是巧合。即使是六郎吩咐人去打的卢九郎,他又怎可能会亲自去,还亲自动手,甚至于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都落了下来。更何况,更何况那络子虽说跟我打的一样,上面也还少了枚细金环。」 想是抓住了什么,苏瑶脑中灵光一闪。 「一定是有人做局,想诬陷他。」 小娘子面上阴晴不定,不能说没有丝毫动摇,但短暂的心慌过后,她还是不能相信此事是慕衍所为。 不说别的,若真是他,以慕衍心性之缜密,他如何会将玉佩落下,还被卢九郎捡个正着。 况且,自己与他相处这几年,可谓是亲密无间,难不成他便能将自己的心思藏得这般好,自己一丝一毫都不曾发觉? 那需得有多么深的心机,才能做到。 苏瑶脑海中闪过一瞬在冷宫初见时的场景,想到他年少时那双乌黑湿润的眸子,完全不肯相信,慕衍能从头到尾地骗了她这么多年。 一定是有人要害他,苏瑶心脏怦怦直跳。 不能让这玉佩落到他人手里,她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个念头。 慕衍也没想到她会为了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少年的眼角眉梢隐隐闪过一丝欣喜,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慢慢攥紧。 他望向玉佩消失处,粼粼洛水上,浮满了绿萍青芽,他的气息一点点变得急促起来,却又在攥紧的指尖刺痛掌心后,猝然变得和缓匀长。 慕衍不急不缓地转回身,目光澄明,望着惴惴不安的小娘子。 温和且笃定道,「我不曾做过此事。」 苏瑶心口闷着一口气,眸子里都泛起了水雾,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慕珏却是浑身冰冷。 「阿瑶,你居然这般维护他?」 他望着玉佩被丢弃的方位,一股翻涌的气血冲上后脑。 「为了维护他,你居然将玉佩丢进了洛水里?湮灭罪证?」 他连道几声好,恨恨看慕衍一眼,怒气沖沖离去,竟是连卢九郎都不管了。 苏瑶自知不对,抿紧唇不肯开口。 第91页 偏在此时,郑培行色匆匆而来,刚好被气昏了头的慕珏撞翻在地。 他哎呦一声,仰倒在地,怀里却蓦得掉出枚玉佩来。 白玉无暇,络子粗糙,与方才卢九郎所拿出的,一模一样。 苏瑶倒抽口气,飞快走到郑培身前。 将玉佩拾起后,紧紧盯着郑培,唇角却抑不住地扬起,语调轻快地问他,「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慕珏也走不动了。 他睁大了眼,仿佛见鬼一般。 唯独郑培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赔笑道,「我也是方才去车架上检查时,发现殿下寻了数月的玉佩,竟是掉落在车壁夹缝里,还刚刚好是卡在了个隐秘的位置。想来也就是因此,才会这么久了,都未被察觉。」 他理所当然道,「殿下最是珍爱县主所赠之物,初初丢了的时候,还总是失魂落魄的,我这一找到,便着急忙慌地给送来了。」 苏瑶仔细地检查玉佩下的络子。 指尖拨弄几下,细细拨开络子繁复的绳结,见自己缀上去的小小金环还在,少女剎那间展颜一笑,笑开的眉眼如花动人,盈盈若水。 「我方才还以为是络子上的金环太过细小纤薄,才会掉落,如今看来,」小娘子含笑的嗓音恍若春日的百灵鸟,清脆又好听,「分明是那块玉佩是假的才是。」 苏瑶提起裙摆,三两步走回慕衍身边,细软手指勾住玉佩,轻晃了好几下,才将玉佩递还给他。 欣喜又不满地嘟囔道,「六郎,日后你可得仔细些,若是再丢了,岂不是又给了旁人诬陷你的机会?」 慕衍一目不错地看着她。 一眼就看出小女郎的如释重负。 显然,有那么一瞬,阿瑶当真动摇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甚至还亲手替他销毁了不利于他的证据。 慕衍眉眼染上一丝笑意,慢慢开口,如同立下誓言般承诺着。 「我定不会再将此物遗落的。」 苏瑶是真没想到,这玉佩能寻来的如此恰好,心口的大石登时就落了地。 她撇了撇唇角,不耐烦去看震惊茫然的慕珏。 而是将视线落到了卢九郎身上,见他温文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恼愧疚,显然也是被人利用,便也不想跟他计较。 「六郎,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小娘子一边看卢九郎,一边拿眼风去看慕衍,显然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虽说诬陷皇子实属大罪,但卢九郎着实有些可怜,更何况他也是被人矇骗,未曾铸成大错。 苏瑶想,只是顺口求求情而已。 若是六郎当真不肯原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的话已经说过了,也算对得起卢九郎的那盏灯了。 慕衍垂着眼,慢而仔细地将玉佩在腰间系好,才分出眼神,与那书生模样,又羞愧得涨红脸颊的郎君。 「阁下可是曾与韩御史彻夜谈论过春秋之义的那位卢氏郎君?」 他的声线温和干净,如清泉击石般。 「今日之事,非你之过,想来,也是因我之故才将郎君牵扯至此……」 甫一听着这句,苏瑶就慢慢翘起唇角。 等到后来慕衍提出,要请卢九郎留在齐王府养伤正骨之时,她已经弯着眉眼,眸子像是缀满了光。 心道,她就知道,她所认识的六郎素来仁善,连这般大错也会轻轻放过,怎么可能会暗地令人将卢九郎打残。 小娘子此时的心情好极了。 这番好心情,一直到回宫之时都是如此。 两人一道走在芙蓉池畔。 此时夕阳正沉在芙蓉池里,几缕金光曳斜过柔柔柳枝,落在她身侧郎君的面容上。 慕衍眉梢轻挑,俊美昳丽的眉眼上氤氲着些朦胧的温暖光晕,直如神仙中人一般。 他含笑问道,「阿瑶今日便这般欢欣?」 「那是自然了,」苏瑶笑得欢快,她顺手摺下柳枝,撑在阑干上,稍稍俯下身,专注地逗弄池里的鱼儿。 「那位卢郎君出现的时候,我当真吓了一跳的……不是因为不信你,」小娘子蹙了蹙眉,斟酌着说辞。 「我当然是相信六郎的。只是很担心,很怕此事会传到陛下,亦或是其他人那里,若是传扬开,让那些不了解六郎之人,误会了你,害你受罚,又坏了你的名声,该如何是好。」 所以才会紧张地将玉佩丢掉。 苏瑶指尖蜷缩了一下,脑海中乍然浮现出个念头:在还不清楚真相的卢九郎眼里,她那时的举止,想来,应当是与仗势欺人之辈无甚两样。 可苏瑶并不后悔。 大约这便是亲疏远近,她也不能免俗。 并不熟识的卢九郎与慕衍之间,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先保住慕衍,再说其他。 小娘子心里乱糟糟的,瞥了一眼郎君腰间,却又无比庆幸,到底六郎的玉佩又寻回来了,真不是他所为。 慕衍心里其实还有些疑问。 但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身前这位深深藏于心底的女郎,其余万事万物,皆不入他眼眸半分。 今日之事,虽是早有谋划,那位卢九郎也早已是他的暗中臣属,但苏瑶的反应,着实超过他预料太多,以至于让慕衍心底也生出几分希冀来。 阿瑶她……是否也…… 那一点点灼热、滚烫、炽烈的期盼,像是最耀眼的星火,落在了慕衍的心尖,顷刻间燎起连原大火。 第92页 少年到底是少年,再稳重通透,面对心上人时,也会失措慌乱。 慕衍现下便是如此。 他眼尾低敛着,遮住眸中意味不明的碎光,压抑着嗓音中的笑意,缓声道。 「阿瑶,你说,四兄到底是为何会认为,你我之间,似是情谊不同一般?」 当然是因为慕珏上辈子就曾对她别有用心,才会看谁都如此,苏瑶在心里冷哼一声。 可这话,她不知为何,并不是很想讲给慕衍听。 小娘子扶了扶乌鸦鸦发间的娇艷牡丹,琢磨了会儿,弯唇玩笑道,「大约是他自己没有妹妹,看着你我兄妹情深,便有些眼红,才处处看六郎不顺眼的。」 兄妹情深。 只是兄妹情深? 这四字,登时就如一盆冷水,噼头浇灭了慕衍心头的所有悸动。 37. 第 37 章 心上又酸又软 慕衍情绪不对, 苏瑶当时便察觉到了。 可她也并未多想。 逗了一会儿鱼,便由着他将自己送回了凤仪宫。 「这会儿都晚了,六郎不留下用晚食么?姑母前两日还在问起你的。」 凤仪宫外。 夹杂着初春花木清香的晚风阵阵袭来。 夕阳余晖里, 红衣似火, 艷冶动人的少女正微微仰起雪玉般的小巧下巴,含笑望着身旁比她高上一头的少年郎。 她素来不喜刨花水, 觉得那物虽是能将发髻梳得更齐整乌亮, 却也显得油油腻腻的, 才总也不用。 也因此,总有几丝乌黑的细软碎发在皙白额边垂落,过于娇艷皎洁的面容便会显出几分稚气来。 也就是这几分稚气,让慕衍心口沉闷的钝痛渐渐褪了下去。 阿瑶到底是年岁还小, 他笑了笑。 潋滟如水的薄唇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慕衍自然而然地伸手, 想替小娘子将那几缕碎发拂到耳后。 却被对方察觉意图, 后退一步避开。 退后一步的苏瑶抿抿唇, 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她只是看清了慕衍方才的眼神, 沉甸甸的, 幽深不见底似的, 好像能将她整个都吸进去, 心里有些慌乱, 便下意识地想躲开。 「六郎,我觉得……我觉得四殿下说的那些混帐话,其实也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 小娘子犹犹豫豫的, 「虽说大桓并没有什么男女不同席的酸腐规矩,但是……」但是他们也该避嫌才是。 毕竟他们如今都快到议亲的年岁了,最起码,这般亲昵的动作, 就有些不妥了。 苏瑶呼吸都放慢半拍。 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去看慕衍,视线都僵硬地落在道旁的粉白玉兰上。 可等了半晌儿,也没听见慕衍的回话。 四周静得只能听得见护花铃摇曳和归鸟扑簌翅膀的声音。 苏瑶不安地揪着手指,有些心慌,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慕衍该不会是生自己的气了? 毕竟,她不过是听了慕珏几句挑拨,就开始暗自盘算着要与他划清些界限,着实有些过分。 可是,小女郎摸了摸腰间的玉环,又开始拿不定主意。 他们如今的确与前几年不同了。前些年,她还敢大大方方地开了耳房的小门,熘到他房里,去把慕衍从睡梦中叫醒,如今就是万万做不得的。 再说了,苏瑶倏地想到,慕衍比她还大两岁,说不定姑母,太子阿兄都在为他打算,他也快该跟哪家女郎定亲了,自己若是一昧跟在他身边,岂不是碍了他的好事。 一股莫名的滋味蓦然涌上心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住一般。 像是过了好几炷香那么久,她才终于听见慕衍低低应了一声,是答应的意思。 苏瑶不着痕迹地轻轻舒了口气。 「阿瑶。」慕衍又唤了声。 「嗯?」苏瑶丹唇轻抿着,终于抬起头看他,澄澈的眸子闪烁着,忐忑道,「六郎想说什么?」 慕衍慢慢扯起唇,温声道,「那日后我可还能来接阿瑶一道出去玩么?」 一起出去玩?有那么一瞬间,苏瑶简直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自己的话中之意。 若是要避嫌,他们也该少些同游才是。 可是,当她的视线落在少年如玉琅琅的面容上,见他垂眼看她,抿紧唇,屏住呼吸在等待她的回答,连下颌流畅利落的弧线都绷得有些紧,难免就心生动摇。 这些年,她只有他一个玩伴。 慕衍显然也是很在意她的。 他们这么久的相处,一点一滴积累下的情谊,难道还不如旁人几句流言蜚语? 方才她那几句话一出口,慕衍分明是不高兴的,只是他顾及到她的感受,未曾反驳。明明今日是他受了委屈,被人怀疑,可自己却说要跟他生疏…… 小娘子心里又酸又软,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抓揉住,想得脑瓜都疼,决定暂时不考虑那么多。 她深吸口气,扬了扬唇,玩笑般提出个不讲道理的条件。 「那也要六郎亲自来接我,我才肯去的。」 慕衍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少年少女相视一笑,便默契地将方才的片刻静默尴尬避之不谈。 慕衍还顺势应下要陪苏瑶与苏皇后一道用晚食,果然就见小娘子笑得更真切了几分。 第93页 两人一道往正殿去。 临过垂花门时,门边缠绕摇缀的花枝不知怎地勾在了小娘子鬓边,还是少年仔细轻柔地替她解下。 不过是件小事,苏瑶没有放在心上。 她想着今日在西市挑到的那件色泽明丽的绒毯,一心惦记着尽快让姑母看看,好讨了姑母的欢喜。 联珠锦的翘头履上缀着指腹大小的明珠,在石榴裙下若隐若现,少女步履轻盈如蝶。 慕衍则是不紧不慢地落后半步。 面对苏瑶时,唇边总挂着的浅浅笑意荡然无存。 他捻捻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细细触碰过莹润细腻肌肤的些微触感。 阿瑶方才不想让他触碰到又如何,到底是放松了戒心。 她终究还是更信自己。 慕衍想到方才苏瑶如花初绽的面上浮现出的慌张,不安,羞愧,那分明是过于在意自己才会有的纠结与闪躲,听到她的话时,心底一瞬间生出的,足以隐天蔽日的阴霾与不悦便都一扫而空。 只是再需些时日,只是阿瑶年岁还小…… 慕衍掀起眼帘,专注柔和地注视着前方的娇俏背影。 从乌鸦鸦的如云发髻,一寸一寸往下,垂落到细长柔软的颈间,待见到衣领上露出的一截如雪玉色,才倏地挪开了视线。 少年面色微红,油然而生一股冲动,很想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将她拘在只有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却又在下一瞬按捺住自己,不急,不急,他有足够的耐心,愿意为阿瑶织起一张足以遮蔽天日的弥天大网,步步诱她入毂,让她心悦他,嫁予他,日后做他的新妇。 死生契阔,唯她与他。 …… 月上梢头,慕衍已经出宫回齐王府去了。 苏瑶还在苏皇后处没有回去。 灯火通明的正殿窗边,她依偎在苏皇后身边,将今日之事都说给信任的姑母听,还光明正大地告了慕珏一状。 「依我看,慕珏就是没事找事,他总是盯着六郎,生怕自己抓不到六郎的错处一样。」 她犹豫了会儿,又蹙着柳眉认真发愁。 「只是不知道那块假玉佩是从何而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布局,非要害六郎不可。」 苏皇后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册,淡淡瞥她一眼,「六郎若是有事,自然会去寻他二兄,倒要你在这替他担忧。」 苏瑶撑着下巴,摇了摇头,蹙眉道,「姑母又不是不知道六郎的为人,我总觉得他不会拿这等事去烦劳太子阿兄的。他那人,最是会替旁人着想,当然是不忍心让阿兄操劳的。」 「慕珏实在是太过分了。」 小娘子又嘟囔了几句,才想起身回去。 可苏皇后却是不肯放人了。 她示意苏瑶靠近些,又亲自替小娘子扶了扶发间的簪花,才轻声道,「那阿瑶觉得,六郎是怎样的人?」 这问题奇奇怪怪。 苏瑶顿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回答道,「六郎么……就是那种,性情温和,又处处为他人着想的那种郎君,我认识他这些年,从来没见过他对着宫人内侍发怒过,若是旁人有错,他敲打后,也多会轻轻放过……」 总之,就是与话本里的暴君,完全不一样的郎君。 这个念头在苏瑶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不知道的是,她口中性情温和的郎君,此时正端坐在堂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堂下恭敬行臣下之礼的卢九郎。 卢九郎的一瘸一拐虽是大半装出来,却也当真受过伤,未曾好全,这会慕衍迟迟不开口让他起来,他已经有些站立不住。 一直都不曾得了主上开口,就难免心里不安。 越是不安,越是站立不住,整个人都有些摇晃。 还是郑培端着茶水进来,瞧见这幕,嘆了口气,亲自将卢九郎扶坐到一侧,笑眯眯地提点他。 「卢兄,快坐,你这腿还伤着,殿下虽不发话,却也不是要你直愣愣地站这。只不过日后你若是遇着县主,记得长些记性,可千万要绕着些走,莫招了县主……和殿下的眼才是。」 郑培一看自家殿下这副冷淡做派,就猜出几分,倒也不怕慕衍责怪,大刺刺地将此事挑明。 卢忱这才知道自己受得这无妄灾打哪来。 他有些拘谨地起身,再拜一礼,不好意思地解释几句。 「殿下,您既让人查探出了打我的是卫家之人,定然也该……该知我心有所属。上元节送灯之举,实是心灰意冷之下顺手而为,我不过一介布衣,怎敢觊觎县主半分。」 慕衍搭着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郑培隐约看出他面色稍霁,便又出口打了会儿圆场。 等到将卢九郎送了出去,再回过身,就难免有些牢骚。 「殿下既是看中卢郎君才华,欲收归己用,又何必给他脸色看呢。」 慕衍不喜外人近身,郑培只得亲自收拾着桌上茶具。 他一边收拾,一边窥着少年郎的面色小心道,「再说了,县主也就是看他面皮生的好,说了几句而已,今日还不是果断扔了那玉佩来维护您,您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顺着他的话,慕衍也想起苏瑶的维护之举,眸子里的淡漠渐渐散去。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今日苏瑶说要与他分开些距离的那些话,微一蹙眉。 第94页 又过了会儿,少年起身往外去,驻足在回廊边,望着天际的细细弯月,一言不发。 郑培将茶具交给外间人之后,回来便见着此场景。 他嘆口气,也不知自家殿下是如何想的,更不知自家殿下打算何时向宫里的那位长宁县主挑明,便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齐王听说您下令打杀了婢女,就吩咐说,等您回来后,需往他那去一趟。」 慕衍挑了挑眉,起了几分兴致,玩味道,「是何人将此事禀告给王叔的?」 郑培也是无奈,「齐王府里,还有能瞒得过王爷的事情?您别瞧我,我也是尽力瞒着了。」 毕竟谁能想到,看似饮酒放荡的齐王,实则一直将整个齐王府整治得如铁桶一般,他跟殿下花了这么些年的软功夫,也只能保证殿下居所这处不被窥探。 慕衍垂着眼睫,面无表情了片刻,便下了回廊,往正院的方向去。 郑培赶紧提步跟上。 凤仪宫内,苏瑶也是方才从正殿出来。 她步履虚浮,像芙蕖落水一样飘行在回廊里,脸庞被昏黄风灯照亮,染满红晕,一双眸子亮晶晶,水汪汪的,像只懵懂的小鹿。 走两步,停一下,摇了摇头,又走上几步,又要回头。 月枝看得都着急。 她方才不过是去为县主取了夜间避寒的斗篷,再回来时,也不知娘娘跟县主说了什么,县主就变成这般模样。 又过了会儿,月枝见县主还是如此,就耐不住上前扶住她,轻声问,「县主这是怎么了?」 苏瑶如做梦一般地抬眼看她。 忍不住地伸手捂脸,又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才犹犹豫豫,不好意思道,「姑母说……她要给我选夫婿了。」 38. 第 38 章 「阿瑶可有看中的郎君」…… 苏皇后想给长宁县主选夫婿, 这消息就像长了腿儿似的,转瞬间飞出了凤仪宫,传遍了整个洛京。 但凡是消息灵通些的人家, 都得了消息。 也有不少人暗地嘀咕, 长宁县主与六殿下感情深厚,青梅竹马, 苏家难道就不打算亲上加亲? 但私底下再一合计, 便又有些瞭然。 嫁给六殿下有什么好, 不过是个不得陛下喜爱的庶出皇子,便是日后领了封地,等太子即位后,早晚也要出京就藩。 苏家权势富贵已极, 太子慕珣地位稳固, 依着长宁县主的超然地位, 还不如挑个合心意的夫婿, 就近嫁在这洛京里, 也好有个照应。 这般一想, 不少世家都动了心思。 娶长宁县主, 可比娶个什么不得宠的公主郡主回来供着有用多了, 她自幼长于宫中, 深受帝后宠爱,连东宫太子都是极疼爱这个妹妹的,日后何愁不能提携夫家。 更别说, 不少郎君们,一听说长辈要他们去亲近讨好的,是美貌好性的长宁县主,个个眼神都亮了几分, 迫不及待的心思全摆到明面上。 如此一来,苏瑶再出凤仪宫时,便总能偶遇些适龄婚嫁的郎君们。 有在她出入道上故作风雅吟诗作对的,有双手捧着奇珍异宝殷勤献上的,还有直愣愣、红着脸上来递些直白书信的。 甚至有一回,她还撞见个有宫人领路,还自称迷路,上来装作问路套近乎的。 苏瑶:「……」 如果洛京的世家郎君们都是这样的水准,她突然不想嫁人了怎么办。 苏瑶再是装作守礼大方,面带浅笑,等回了寝居,也快绷不住脸了。 原本她对嫁人之事,就不排斥也不期待,反正嫁了人,以她的家世,也没什么人敢欺辱她,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长住而已,倒是她有些不捨得姑母是真的。 再说了,大桓的贵女们素来嫁得晚,家人疼爱,留到二十才嫁的,都不是没有,以她的年岁,姑母所说的选夫婿,也不过是相看定亲而已,离成亲还早着呢。 可这些郎君来上这么一通,苏瑶反倒有些腻歪了。 流霜将自家县主的苦恼都尽收眼底,她看不上这些歪瓜裂枣的郎君,撇着嘴抱怨道,「就这,还敢肖想您下嫁?依婢子看,还不如您直接嫁给六殿下得了。」 月枝虽没开口,看那神情也是贊同的。 苏瑶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妆奁里的珠子玩,脑海中浮现了那晚姑母所说的话。 「六郎虽好,但他也是皇室中人,不定哪日便会掺和进天家是非中。更何况,除去齐王那般形同圈禁的,藩王早晚都会离京就藩。阿瑶,我和你阿耶都是一般心思,并不想你无依无靠地远嫁。」 姑母显然没有把她嫁给慕衍或是慕珏的打算。 苏瑶粉颊鼓起一瞬又恢复,不由得地松了口气。 她其实才不想嫁给慕衍。 虽说话本记载之事,如今都当不得真,但说到底,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若是让她嫁给慕衍,心里多少会有些疙瘩。 更何况,这些年,她都是将慕衍当做兄长一般对待,从未有过什么其他心思。 「莫要瞎说,」苏瑶撇了撇唇角,「我当六郎是兄长,六郎亦是当我做妹妹,你们这般说,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要害得我们两人都嫁娶不成了。」 流霜有些不服气,「说不定六殿下心里也记挂着县主呢。」 「再说了,哪有多少郎君能如六殿下一般知根知底,洁身自好,说不定私底下蓄养了不知多少美婢姬妾,闲时还要去平康坊里逛一逛呢。」 第95页 平康坊是洛京有名的寻欢之处,这个苏瑶还是知道的。甚至于,她还曾换上过圆领袍,花了好几日功夫磨着慕衍带她偷偷去逛过,也没什么特别的。 就是大堂里有胡姬侑酒,处处有丝竹歌舞。在此出入的,还真有不少她眼熟的世家郎君,三五成群,拥着轻纱薄裙的巧笑美人,高声饮酒作乐。 苏瑶试想了一下,若是日后她嫁了个郎君,这人也曾是拥着胡姬妓子狎笑作乐的一员…… ……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瑶一阵恶寒,她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臂,正有些出神,却是被月枝轻推了几下。 「县主,六殿下来了,正在外间等您呢。」 「六郎来了?」 苏瑶疑惑起身。 慕衍怎么突然就来了,不年不节的,他也没有提前递消息过来。 流霜却是忍笑凑到她身边,替她整理了下腰间丝绦。 「县主,说不定就是六殿下听说娘娘要为您寻夫婿的消息,特意来寻您的。」 会是这样么。 苏瑶蹙了蹙眉,一点都不信,但难免还是存了点疑心的影儿,见到慕衍时,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这点不自在,在慕衍开口问及此事时,到达了顶峰。 正值春日,水亭上四面格眼窗都卸了下来,清风一吹,混杂花香的水汽入户,心旷神怡。 「我听闻,母后要为阿瑶选夫婿了?」 少年替她斟杯茶,温温和和地问道。 他俊容带笑,眸色柔和,浑不似那个在齐王府里听到消息时,当场砸碎一方青州砚的冷面少年。 苏瑶听他果然问起此事,就低下头,很实诚地点了点头,脸红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轻声道,「我快及笄了,姑母说虽是不急着嫁人,但也该开始相看了。」 慕衍垂眼看她,放柔了声音,「那阿瑶呢,可有看中的郎君?」 诶? 苏瑶错愕抬头,就见到对方正含笑看着她,眼神关切,如同一个寻常兄长关心家中小妹一般。 都怪流霜胡言乱语,害得她都要误会六郎了,苏瑶松口气,变了脸色,笑眼盈盈地望着慕衍。 「我还没有看中的郎君呢。」 她大大方方地说道,还掰着细软手指数给他听,「倒是这几日,谢家的,徐家的,柳家的……有好些郎君往我面前凑,还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苏瑶是当真被烦得不行。 说起时,皱着小脸,一脸不高兴。 慕衍不动声色地将青筋微露的手背后,似是参谋般,轻唔了声。 漫不经心道,「谢家的,可是谢家五郎?我听闻他前年在平康坊看中了个舞姬,为她赎了身,养在外间,大约是上个月,那舞姬还为他生了个女儿,据说很是玉雪可爱。」 苏瑶大吃一惊,等反应过来时,声音都气恼得在打颤。 「六郎说的,可都是真的?」 「自然是的,」少年皱皱眉,认真道,「阿瑶,你年岁还小,不急于一时,需得细细打听才好,可不要被那些人矇骗了去。」 苏瑶已经听不进去了。 少女粉白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仿佛吃了噁心的虫子一般。 「这种人,也委实太浪荡了些。」 苏瑶心里蹭蹭蹭窜起一股火气,冷脸冷声道,「未婚生子,还养了外室,谢五郎这般风流,依我看,他以后也别娶妻了,免得祸害了别家的小娘子,才成亲嫁过去,就被迫当了现成的阿娘。」 奚落几句后,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喉,不高兴继续道,「谢五郎当真胆大,他就不怕我阿兄知道他是这种做派,还敢往我跟前凑,去打折了他的腿。」 她这话可不是假的。 如今苏兼承了个五品将军的职,虽是忙碌起来顾不得她,却也时时关心这个妹妹的动向。 去年还亲自动手,将个在茶楼里谈起长宁县主时,大放厥词,言语猥亵放肆的郎君狠狠教训了一顿。 慕衍附和笑笑,「大约是仗着他容貌不错,以为阿瑶能多看他几眼。」 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毕竟前人曾道,谢家多出宝树,如岁寒茂松,姿容文采,皆是上乘。」 「那都是许久之前的话了,他算得上什么。」 苏瑶最厌恶这种风流浪荡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依我看,他连六郎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满洛京,她就没见过比六郎更俊俏好看,更有才学的郎君了。 这般一对比,苏瑶再想到那些行径奇奇怪怪的郎君,就很有些发愁,总觉得姑母说要给她找夫婿之事道阻且长。 心里一大堆念头转个不停,苏瑶垂着乌睫,指尖不住地轻点着手中玉镶金的杯子,没有注意到对面少年眼里倏地翻涌起的热度。 「那阿瑶若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郎君,又打算如何?」 慕衍弯起唇,视线落在少女发间的珠花上,眸子里像是缀满了光,璀璨得耀眼。 可惜苏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姑母说,再过上些时日,她打算办场赏花宴,邀着满洛京的适龄郎君女郎们一道,也让我见见人。」 小娘子对信赖的兄长毫无防备,和盘托出,还灵机一动,软声央求道,「六郎,姑母说,她其实有几个初步属意的人选,可我连人都认不全。我们悄悄地熘出宫去,你带着我去认认人好么?」 第96页 慕衍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在苏瑶都以为他不会答应时点了点头。 「还是六郎待我最好,」少女如释重负,笑得真心极了。 慕衍都答应带她去看人了,果然,他对她就是寻常的兄妹之谊,苏瑶彻底放下了心。 殊不知,少年虽是面上温和应下,待回了齐王府,转身便叫来了郑培,冷下了脸。 「让人去将这几人的身世经历查查清楚。」 慕衍想起白日里少女提起谢五郎时的厌恶神色,慢条斯理道,「尤其是男女之事上,要格外仔细些,务必要查探出,这几人可曾与什么女子有过私情。」 郑培一听就明了。 他嘿嘿一笑,计上心来,「懂了懂了,殿下只管放心,便是他们从前没有,想来很快也就有了。」 殊料,慕衍竟是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总还是要给阿瑶留一两个差强人意的。」 郑培睁大了眼,就听见自家殿下轻叩桌案,慢悠悠继续道。 「母后与二兄必定关注阿瑶选婿之事,敬国公与苏郎君虽说现下不在京中,但也留有眼线。若是做过了头,岂不是会让他们有所察觉?」 「更何况,阿瑶于此事上,尚是懵懂,若是吓坏了她,让她对嫁人之事反感厌恶,反倒弄巧成拙……」 少年若有所思,尾音渐渐消散在如水夜色中。 他暗自筹谋多年,虽说二兄对此略有所知,亦是放任他发展势力,但若是他贸然插手阿瑶之事,惊动了母后,说不定,反倒没了亲近阿瑶的机会。 所以此事,他只能暗地处理,若是能让阿瑶自己拒了那些人选,才最稳妥。 少年蹙了下眉,隐约察觉到此事有些异样,为何母后会突然要为阿瑶择婿,还将消息放了出去。 慕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眸子里的墨色越发浓郁深邃,似是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郑培如寻常般笑眯眯应下,转头就苦了脸。 私底下腹诽不已。 在殿下这当差,当真是越来越难了, 不光要替殿下去查探县主提起过几次的卢九郎,还要去查什么苏皇后属意的世家郎君。 查卢九郎也就算了,好歹顺藤摸瓜,得了个幕僚,又抓了卫家一点把柄,还顺带交好了如今的东宫詹事卫岕, 查那几位郎君,纯粹就是暗地给人家添堵了。 郑培嘆口气,没办法,谁让那位矜贵娇气的小县主一点没开窍呢。 更没办法的是,谁叫他跟了这么个主上,一遇到长宁县主的事,就跟个闷葫芦似的。不说别的,这几日书房的烛火可都是亮到深夜,显然是为着此事烦心,偏偏就是不肯去跟县主表明心意。 腹诽归腹诽,郑培的手脚还算利索。 过不了几日,苏瑶就拿到了那几位郎君的详细生平。 她拿着那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 姑母留意的郎君虽多,但除去与其他女子有所牵扯的,有不良嗜好的,频繁出入过平康坊的,也就剩了两位郎君还可一观。 只可惜……这两位,她一个都不认得。 一位是新近随父兄入京的戚家三郎君,另一位则是早早就出去游学,才回京不久的陈家十二郎君。 离赏花宴还有一月有余,急性子的小娘子自然是等不及的。 她殷勤地亲自替对面的少年郎斟茶递盏,亮晶晶的杏眸盯着他不放,千言万语都蕴在那一双流转美目里。 「六郎……」苏瑶咬咬唇,欲言又止。 慕衍一如以往般善解人意。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脸庞微红的少女,将袖中十指紧攥,指骨作响的双手藏起,温和道,「我这两日就带阿瑶出去瞧瞧他们,可好?」 39. 第 39 章 她的脸颊渐渐发热起来…… 得了慕衍的准话儿, 苏瑶寻了个机会,便对苏皇后说起自己想出宫之事。 正值午后。 凤仪宫内静得只闻林木沙沙风声。 春日午后多犯困,苏瑶也不例外, 她以袖掩口, 乌睫半垂,腮边粉晕致致, 倒像是喝醉了酒, 连央求的嗓音里都染了些春风里微醺的醉意。 「姑母, 我明日想跟六郎一道去慈恩寺上香,给您和阿耶求平安符去。」 「不是年前才去过么,」苏皇后落下一笔,处置着宫务, 闻言连头都没抬。 「这不是, 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么, 平安符都要褪色了。」 苏瑶睏倦不已, 强打着精神。 「再说了, 」少女忽而狡黠一笑, 「我听说慈恩寺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这回非要跟主持大师磨来一株不可。」 「胡闹, 」苏皇后知晓侄女惦记那几株海棠许久了, 轻声斥责道,可语气却听不出多少责怪意味。 「那几株海棠在寺内长的好好的,若是喜欢, 常去观赏便罢了,偏你心心念念将之移植到宫里。」 苏瑶本就是打了个幌子,闻言也不气馁。 她只扬扬唇角,软声笑道, 「那姑母是答应了?」 苏皇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还是姑母待我最好了。」 小娘子达成了目的,欢欢喜喜地起身,就告退回房去见周公,好一解春困。 苏皇后抬眼目送侄女轻盈裊娜的背影,清冷面容上浮现出些浅浅笑意。 苏瑶一走,莹云便上前来接手侍墨。 第97页 「娘娘……」婢女欲言又止。 苏皇后视线落回到册子上,「直说便是。」 「婢子接到消息,说是六殿下身边的郑培,这些时日一直在打听那几位您与县主提起过的那几位郎君,想来这消息,应是县主告知的。」 苏皇后略一颔首。 莹云手下一顿,迟疑道,「县主明日与六殿下一道出城,也许便是与此事有关,说不定……说不定就是……」 「说不定就是六郎私底下带她去看看那几位郎君什么样。」苏皇后淡声补充。 莹云诧异道,「娘娘早就知晓?」 「阿瑶性子急,我这么一说,她自然是好奇的,好奇便会去央求六郎。六郎虽是聪颖,但到底年少,他藏起的那点心思,也只能瞒得住阿瑶而已。」 「明日只怕是,无论阿瑶见着哪位郎君,只怕都能撞见对方不好的一面。」 苏皇后轻笑一下,又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若六郎不是生在这帝王家,但看他这么些年待阿瑶的体贴关切,又有能力手段护着她,我倒也有心将阿瑶予他。」 「可偏偏他有了这么个身份。更何况,他是情窦初开,阿瑶却一无所知,不趁此时将他们两人的可能斩断,日后若是阿瑶开了窍,岂不是麻烦。」 莹云也嘆口气,「所以,娘娘才让人将赏花宴的消息散了出去。」 「阿瑶还小,便是定亲后不满,日后再退了便是。说起来,也该为六郎寻一门亲事了,只是他被记到了林柔名下,我倒也不好开口。」 苏皇后说着说着,蹙了下眉,「是要想法子提醒陛下才是。」 …… 慕衍还不知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苏皇后看得明明白白。 但是,即便他已经隐约猜着几分,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将苏瑶拱手让人。 万事准备稳妥。 翌日,慕衍便将苏瑶从宫里接了出来。 车辕上的避让铃叮叮噹噹,车厢内轻装简服的小娘子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阿瑶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慕衍看她一副睡不醒的娇憨模样,好笑问道。 但转念一想,难不成是阿瑶对待会儿要见的那人心生期待,昨夜辗转反侧,一直未眠…… 少年默然了片刻,才又微微笑道,「阿瑶昨夜睡得不好么?」 苏瑶半阖着眼帘,点了点头, 她看不见对面少年剎那间黯淡几分的面色,只伸出手臂,强自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 半睡半醒抱怨道,「昨日午后睡过了时辰,走了觉,晚间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原来如此,慕衍面色稍缓。 体贴道,「那我让车夫行得慢些?」 苏瑶强打起精神,撑着眼帘看他,潋滟杏眸里氤氲着雾气,湿漉漉的,无辜又迷糊。 「六郎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陈十二郎今日要去慈恩寺的,还告了假陪我,若是我们误了时辰,那岂不是就要白跑一趟?」 慕衍虽是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在意,以免吓坏了她,但又实在想知道,他忍了又忍,还是装作不在意的神情试探道。 「阿瑶为何坚持先去看陈十二郎,依我看,戚家那位郎君,允文允武,亦可入得母后的眼。」 这就是慕衍不懂了。 苏瑶难得见他有疑惑还要自己来解,当时就来了兴致。 她抿着唇笑,睡意都去了几分,习惯性地往慕衍身边凑了凑。 「戚家郎君再好,」苏瑶弯弯唇,笑得灿烂,「他也是才随着父兄入京没几年,将来说不得也有可能返回原籍。」 「姑母才捨不得我远嫁呢。」 「当然是陈十二更能入姑母的眼一些。」 苏瑶说得大大方方,并没有一星半点儿寻常女郎相看未来夫君时,春心萌动的羞赧。 慕衍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年眼角眉梢荡起几分笑意,清浅自嘲道,「我还以为是阿瑶曾见过陈郎君,印象深刻,才会青睐于他。」 这怎么可能。 陈十二出京游历的时候,她甚至都还没去太学读书呢。 苏瑶用一种看稀奇的眼神看慕衍,心道这人今日怎么了,语气都古古怪怪的。 正想着,整辆车遽然一颠。 苏瑶没有防备,猝不及防就栽进了温热怀抱中。 嘶…… 她皱着脸,捂着被撞酸的鼻尖,小心翼翼地抽了抽气,眼里瞬间涌上来层层水雾,疼得泪珠都要滚下来。 慕衍的胸膛怎么这么硬,跟铁板一样,她还就这么倒霉地撞上去了。 慕衍被迫拥住心心念念许久的女郎,双臂僵硬,耳尖通红。 「阿瑶?阿瑶?」 少年心跳如鼓,竭力分出心神,关心怀中人,「可撞疼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苏瑶低低地唔了声,再抬眼时,疼出的泪珠子顺着娇嫩脸颊就滚了下来。 慕衍当即就是眼皮一跳。 他顾不得多想,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些,伸手摸出帕子,尽量轻柔地替她拭泪。 「不哭不哭,阿瑶是撞到鼻樑了?」 苏瑶只顾哗哗地掉金豆子了,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又酸又疼,又酸又疼,她都怀疑自己的鼻樑已经被撞塌了。 小娘子想到这个可能,浑身一激灵。 第98页 抖着手,用指尖稍稍碰了碰,登时就是钻心一疼。 她的泪珠子也淌得更欢了。 慕衍一直在试图挪开她的手。 他心都揪成一团,却还在温声轻哄着,「不哭了,阿瑶,让我看看可是撞伤了?若是伤着了,我们便先去寻医师。」 好说歹说,总算将苏瑶的手挪了开。 慕衍垂着眼睫,凝神看着少女被撞得有些红红的鼻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用捲起的帕子角轻轻摩挲了下。 轻声问,「疼么?」 苏瑶委屈地点点头。 一抬眼,就见少年浓密的羽睫静静搭在眼睑上,投出好看秀丽的青影,他眸色专注,薄唇轻抿着,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少年的气息清浅匀长,好似三春时扑面而来的一缕和风,清新爽朗,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温热。 两人离得极近,声息相闻。 不知怎的,苏瑶的脸颊渐渐发热起来。 慕衍若有所觉,掀起眼帘望她。 四目相对,两人的眸子中,都纳入了对方的小小倒影。 皆是呼吸一窒。 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先急促起来,砰砰砰,几乎快要跳出来似的。 还是苏瑶先反应过来。 她微红着脸,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慕衍抱得更紧。 苏瑶眼中还含着水雾,有些慌乱地伸手推他,「我不疼了,六郎你先放开我。」 「当真不疼了?」 少年察觉到她方才的异样,心绪起伏不定,不动声色地擒住她的手,又搂紧她的细腰,耳尖滴血,略略蹙眉。 「阿瑶不必担忧见不到陈郎君,我们大可改日再寻机会去。但若是撞疼了还忍着,留下什么毛病该如何是好?」 苏瑶不明所以,别过脸去,小声嘀咕了句,「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吸吸鼻子,竭力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六郎,我当真没事,你先松开我。」 慕衍一直望着她。 眸子漆黑乌亮,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晦暗不明的暗影。 他慢慢松开了怀中人,任由她坐回原处,还摆出一副好兄长的姿态,殷勤关切,并无一丝不妥。 苏瑶心里那股古怪感就渐渐消了下去。 慕衍方才一定是关心则乱,才会一直抱着她,小娘子暗暗唾弃着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又觉得都怪那话本太香艷,害得她方才不由自主地把六郎往歪处想。 苏瑶垂着头,脸颊红红的,对着小靶镜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鼻樑,不肯再开口。 慈恩寺并不算远,车架很快就到了地方。 苏瑶仔细照了照镜子,整理了下簪钗发髻,腰间配玉,确认自己并无半分不妥,才准备下车。 慕衍却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生得好,眉目如山水,灼灼有辉光,只浅浅含笑地立在那,便引得不少来往之人回眸瞩目。 也有不少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殿下。 有那心思灵敏的,就猜到了,车架中能让六殿下等着的,十有八.九便是长宁县主。 紧接着便是赶紧传信回府。 皇后都传出了为县主择婿的消息,六殿下却依旧与县主同游慈恩寺,显然是不肯放手。自家儿郎若是再去县主面前逗留,岂不是明目张胆地与六殿下过不去。 县主虽好,却未必花落自家,但若是必得先得罪六殿下,还是有些不值当。 苏瑶此时还不知晓,因着自己与慕衍这么一露面,往后敢来她面前献殷勤的郎君就凭空少了大半。 这却都是在慕衍的算计之中。 慕衍吩咐了随从去探听陈十二郎现下的行踪。 两人一道先去求了平安符。 苏瑶端坐在小室里,工工整整地抄写着祈福的经文,眉眼柔顺恭敬,没有一丝不耐。 慕衍就坐在不远处,一目不错地望着她出神。 苏瑶丝毫未觉。 她专心致志地抄写经文,不止为阿耶,姑母,兄长和太子阿兄求了符,连慕衍都有份。 为其他人求的符都被她仔细收好,放到腰间荷包里,给慕衍求的,却是当场便给了他。 「慈恩寺的平安符可是最灵的,六郎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定会事事平安顺遂的。」 少女笑得两眼弯弯,伸手将平安符递出。 精緻小巧的硃砂符咒,静静躺在她皙白柔软的手心里,如雪地里的点点红梅,色泽对比鲜明。 慕衍心念一动,很想将那柔夷连同平安符一道收入掌中。 但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他默默将这一念头记入心底。 若是日后能得了阿瑶的心,他大可耐心十足地带她重温旧日的种种求而不得,如今么,还是该小心行事。 慕衍接过平安符,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入袖袋中。 再抬眼,就见苏瑶已经在专心地绕着那几株葳蕤海棠打转。看她那兴致勃勃,满眼放光的劲头,若是说她想将这树连根刨走,都是有人信的。 慕衍眼底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很快,随从就回报,陈十二郎现下正在莲池边与寺内高僧谈道。 苏瑶便跟着慕衍往莲池去。 远远的,两人就望见有个白衣郎君与一位僧衣老者言笑晏晏地在谈论些什么。 不知怎的,苏瑶驻足观望了会儿,居然觉得有些眼熟。 第99页 她拉着慕衍一道上到了佛塔上,取出个长筒玩意儿,是月枝早已备好的、海上舶来的远镜,仔细地观察起那人来。 可惜那人竟是一直背对着她,好半天都看不清真容。 苏瑶泄了气,小声嘟囔,「我一定是与这位陈郎君没什么缘分。」 慕衍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远镜,替她观望。 闲闲道,「那阿瑶也算看到这位陈郎君的身影,觉得如何,可还合心意?」 「他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哪有什么合不合心意的,」苏瑶撇了撇唇角,视线挪到那个白衣影子上,慢慢蹙起眉,「但我总觉得,好似在哪见过他。」 慕衍眉心跳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细细打量过陈十二的身影,似是要将之记下。 不多时,手中的远镜又回到了小娘子手上。 苏瑶不死心地又看了又看,终于,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温文和善的面容来。 虽说不上俊俏出挑,却着实望之可亲。 这人……她当真认得! 苏瑶晃了晃神,手中一个不稳,远镜砰地就砸到了地上。 慕衍见状,脸色亦是唰得一下冷了下来。 40. 第 40 章 语气古怪且暧昧 苏瑶当真见过这位郎君。 只不过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一世的延载九年, 她病死的那一年,也是这么一个春天。在病榻上卧得久了,苏瑶觉得无聊, 便叫人将她抬到花圃里, 去赏赏春光。 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整个人轻得很, 两个并不强壮的少年内侍就能毫不费力地将歩辇抬起, 月枝和流霜在一旁照应, 看着看着,就抹起眼泪来。 苏瑶倒不觉得有什么。 她隐约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只是有些捨不得身边人。 想着自己离去,亲人苦悲, 这满园的春光, 在她眼里渐渐也就没了颜色。 那位温文和善的陈郎君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并没有如其他人般, 见着她这副瘦弱伶仃的模样就皱着眉别过脸去, 或是露出怜悯惋惜的神情, 反而像没事人一样, 言笑晏晏地赠了她一支灼灼海棠花。 还温声劝慰她道, 「县主何必蹙眉, 莫要辜负这大好春光才是。」 苏瑶记得自己当时只牵了牵唇, 用目光示意月枝接过了那花,并未回应。 那支海棠花就这么被带回了凤仪宫,放置在她一抬眼便能看见的位置, 像极了被留住的春光,许久才谢。 倒是姑母得知了此事,还特意来问过。 问她是否心仪那位郎君,若是, 便要请了那家人来,给她定下这门亲事。 苏瑶心知姑母是心疼慰藉自己,好给自己留个念想,却还是拒绝了。自己将死之人,何必占了那位善意郎君的原配位置,为免姑母疑心,她连那位郎君的名姓都不曾问过。 后来,她果然没能活过延载九年的冬天。 至死都不知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可这一世,苏瑶却是知道了。 她没有惊动陈十二郎的意思,只是想远远地再看一眼,确认一下。 「阿瑶,你要去哪?」 前世今生交织在一处,苏瑶心神恍惚,被慕衍抓住了手腕,茫然抬眼,就见他正蹙着眉,看着自己。 「我想去看看那位郎君,」苏瑶勉强笑了笑,组织着语言,踌躇道,「我好似,真的见过他。」 「六郎,你要陪我一道么?」 她其实很想去委婉地道一声谢,谢过上一世弥留之际收到的那份善意,也谢过他赠出的,那支她曾经注视良久的海棠花。 慕衍怎会看不出她的异样。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摔碎的远镜,又缓缓落回到苏瑶的脸庞上,一寸寸端详她,眸中晦暗不明,墨色翻涌。 不过是看清陈十二的相貌,竟是能让阿瑶露出如此神情,显然他们两人之间渊源极深。最起码,阿瑶是极为在意此人的。 这个陈十二,到底是何人,他们先前又有过什么交集,为何阿瑶先前说不认得,如今又说与他似曾相识,他们又是何时见过的? 那么一瞬间,慕衍几乎想将这些疑问统统拎出来挨个问明。 可下一息,他便忍了下来,复杂,恼怒,执拗,冷凝,种种情绪明明灭灭,闪烁在他的眸底,他还蹙起了眉。 苏瑶的目光渐渐聚焦,看见的便是慕衍沉着脸,喜怒难辨的神情。 他本就背对着窗,面容上笼着淡色阴影,这般一来,隐隐有了些话本里暴君的几分模样,险些吓了她一跳。 苏瑶挣了挣手腕,却被抓得更紧。 她故作镇定地眨眨眼,「六郎,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慕衍盯着她看了会儿,才弯了弯唇,神色如常,语气温和。 「阿瑶认得那位陈郎君?可你先前不是说,未曾见过他?」 这让她怎么答。 苏瑶哑然一瞬,垂下眼帘,模样异常乖巧,说的却都是现编出来的谎话。 「这位陈郎君,我以前好似见过的,只是不知是他而已,方才看清了他的长相,才会有些讶异。」 苏瑶悄悄在余光里飞快瞥慕衍一眼。 毕竟她总不能说,自己上辈子见过那位陈家郎君吧,那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慕衍敛眸,唇边扬起的弧度里带上几分嘲意。 「那我陪阿瑶去如何?」 第100页 「那自然是好的。」 苏瑶松口气,复又软着声,跟撒娇似的,「六郎你先松开我,你手劲太大,攥得我手疼。」 慕衍缓缓松开,却是下滑握住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将那只柔夷拉到自己跟前。 「很疼么?」 他细细摩挲那道浅浅红痕,语气古怪且暧昧。 苏瑶心里一时警铃大作。 她想抽手,可慕衍握住她的手就如铁铸的一般,牢牢地桎梏住她的。略有薄茧的指腹还轻轻游移在她的手腕上,带来一阵阵过于亲昵旖旎的麻痒之感。 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通身上下都是娇气矜贵的,只被他稍稍用力这么一握,细如凝脂的皓白手腕上就有了道淡淡红痕,好看极了。 慕衍垂着眼,眸色渐深。 「六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瑶脸颊微红,提高些音量,显然是恼了。她前几日可才跟慕衍说过,两人如今不比年少之时,该注意些举止,怎地这会儿慕衍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有点气儿,又有点急促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可慕衍只抿着唇,静静看着她,眸子里似是有什么暗色呼之欲出,让人越发心头不安。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 少年才颓然松手,低垂着长睫,轻声赔罪,「是我不好。」 却也没解释他为何如此。 苏瑶这回是真的恼了。 她揉着手腕,抿紧唇,拿小刀子似的眼风刻意在慕衍身上狠狠颳了好几下,但又顾忌到现下是在宫外,不好损了慕衍的颜面,只打算等回了宫,再好好跟他算帐。 不高兴的小娘子转身就走,将少年抛在身后,她往莲池的方向去,显然是要去寻陈十二郎。 慕衍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的背影。 将袖中的指骨捏得咔嚓作响。 终究还是提步跟上。 苏瑶原本是想直接去寻了陈郎君,与他说上几句,聊表谢意。 可都走到了莲池旁,却倏地停住了脚步。 这一世他们俩从未见过面,她这么冷不丁地上前去,没有一丝半点藉口地道谢,陈十二怕不是要以为她生了癔症。 这么一想,苏瑶倏地转过身,蹙了蹙眉。 恰好看见跟上来的少年郎。 「今日一定是没看黄历出门,」她小声嘟囔着,觉得事事都不顺。 「阿瑶不是想见陈郎君么,我带你去便是,」慕衍扯了扯唇角,径直往陈十二郎的方向去。 苏瑶怔然一瞬,也就跟上。 心里却是疑惑得很,不知慕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正值季春,莲池里探出的团团圆叶早就有了巴掌大,和风一吹,便如舞姬般婆娑摇曳。 陈熹素喜佛法,云游归来,有不少积攒下的困惑难解之事,正在求教于慈恩寺的高僧。 两人相谈甚欢之际,忽而见一对风姿出众,气度不凡的少年少女联袂而来。 那位高僧自是认得的,双手合十便道,「六殿下,长宁县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侧过身,有意将陈熹介绍与他们认识。 陈熹虽未曾与这两位谋面,但到底也曾听过的,便上前客气揖手。 「在下陈熹,在家中行十二,颍州陈氏子,家父官任门下侍郎。见过六殿下,长宁县主。」 「陈郎君不必如此客气。我与六郎也是恰好来慈恩寺求平安符,今日得见,实是缘分而已。」 苏瑶见果真是上一世的那人,语气便温和许多。 听在慕衍耳中,格外刺耳。 他弯了弯唇,温和道,「陈郎君是云游才归?难怪我先前未曾见过,只是不知,现今陈郎君身居何职,可曾入仕?」 ……他是故意的吧。 苏瑶面色古怪起来,竭力忍了又忍,才没有去扯慕衍的衣袖,问他这是做什么。 陈熹的生平之事,还是慕衍替她查的,她就不信慕衍自己没有看。他明明知道陈熹是白身,还这般问他,不是故意的才怪。 少年郎不加掩饰的敌意,陈熹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 他虽是不曾任官,但到底游历多年,阅历极广,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些的。只是疑惑,这位未曾谋面的六殿下,传闻中也是与太子殿下一般的温润君子,为何一上来便针对于他。 陈熹倒也没深究,他性子散漫,只觉得或许是两人气场不合。 他坦然道,「我才游历归来,尚是白身。」 慕衍淡淡地嗯了声,便不再言语。 陈熹摸不清他来意为何,也不肯轻易开口。 苏瑶看看面色冷淡的慕衍,再看看无甚谈兴的陈熹,最后再看看慈眉善目,并未察觉不对的高僧。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很沉默。 一时之间,只觉得无比尴尬。 苏瑶:「……」 这话是聊不下去了。 她轻咳两声,想到方才见陈熹与僧人相谈甚欢,索性自请告退。 「我与六郎这便要回宫,陈郎君,日后有缘,自会再见的。」 慕衍便是再不喜陈熹,也不会拂了苏瑶的面子,只附和着,淡声说了两句客套话。 陈熹自然更不会挽留。 几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等他们走后,陈熹笑了笑,继续与僧人谈论起佛经奥义,显然方才两位不速之客,在他眼中并没有佛经来的有意思。 第101页 回程路上,车轮碾过平整沙石路,发出轻微声响。 苏瑶兀自转过身去,只给慕衍留了个侧影。 她打定主意,这回可不能跟以往一样,慕衍好声好气地哄哄她,就轻飘飘地将他放过,一定要等到他的确认识到自己方才举止着实不妥,才能松口。 可等啊等,等到车架都进了洛京的南城门,都没等到慕衍如往常一样来哄她。 苏瑶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复杂纷涌。 她悄悄地挪了挪,用余光往另一侧瞥了一眼。 入目便是慕衍搁在膝上的一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匀称,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几乎与他腰间垂下的玉佩同色。 现下那只手正微微拢起,指尖轻捻,显然是手的主人正沉浸在思绪里。 苏瑶收回视线,将手里的帕子都揉成一团。 她心里埋怨着,想着方才看见的那只手,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腕间几乎消退的红痕,又想起少年握住她手腕时的神情,越发迷惑不解。 慕衍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 难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可是她好像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惹着他了。 想着想着,苏瑶忍不住又从余光里去悄悄偷看慕衍,这回更大胆了些,视线都游移到了他的脖颈间。 险险就要看清慕衍的脸色。 偏偏这时,齐整衣襟上方,他喉间的玉白突起上下滑动了下,小娘子心慌一瞬,唰得将视线收回。 久久等不到少年开口,苏瑶咬着唇,憋屈地想着。 慕衍这么还不来哄她,难不成他还觉得自己没错?明明就是他阴晴不定,莫名其妙地抓疼了她的手,又对陈十二郎说话不客气。 这会儿倒好,都不肯先来哄她了。 以往慕衍不是这样的,他今日到底是抽什么风。 心里憋闷,她坐到窗边,伸手就将窗子支开,往外望去,只当身后那人不存在。 殊不知,她的小动作早就被身后侧那人尽收眼底。 苏瑶是小心翼翼地在偷看,慕衍则是一目不错地看着她许久了。 眼看她气闷地侧过身去,眼看她气恼地几乎要绞碎了手中的帕子,眼看她偷偷摸摸又犹犹豫豫地偷看自己,最后又装作熟视无睹地推开窗。 少年终是忍不住,唇畔浮现出个笑影来。 可再一想到方才苏瑶对陈十二郎的热切,那抹笑影瞬间就消失无踪。 诸多世家郎君中,郑培能独独挑出陈十二郎与戚三郎,原因也很简单,长宁县主素来喜欢漂亮的皮相,而这两位显然都在相貌上逊色几分。 可就这么个相貌逊色,性子也不甚玲.珑,一心钻研玄学的无趣郎君,偏偏就入了阿瑶的眼……慕衍心内轻嘆,眸中寒色一闪。 这个陈十二郎,不能留了。 即便是顾及阿瑶,留他一命,也不可让此人再出现在洛京。 一人憋着气,一人思索着如何作为。 一路上,车里都没有交谈声。 等慕衍将人送回了凤仪宫,就见苏瑶转身就走,连个辞别客套话都不肯给他,想来是真的被他气得狠了。 少年怔了下,摇头笑笑,便也跟了上去。 苏瑶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翘了翘唇角,又连忙压住,转过身来,故意冷着脸问他,「六郎跟上来做什么?」 慕衍笑笑,「前几日母后说想留我说些事,我推脱说忙碌离去,今日得了闲,便想在凤仪宫留宿一夜。」 原来不是追上来哄她的,苏瑶抿抿唇,转身就走。 却又被慕衍伸手拦住。 眼见少女委屈得眼角发红,低着头就是不看他,偏偏浑身都写满了要哄两个大字,慕衍弯了弯唇,也不逗她了。 他正正经经地揖手赔罪,「也是为了今日之事,给阿瑶赔罪。我今日所为,太过罪大恶极,罄竹难书,需得花费不少时辰,才能说尽。所以要留宿一夜,细细与阿瑶分说赔礼,让阿瑶见识到我的诚心,好原谅我这一回。」 这都是跟谁学的花言巧语? 一点也不动听。 苏瑶压抑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小声嘟囔着,「韩老头可说了,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到底是被慕衍温声软语地哄好了。 不多时,两人就和和气气地去给苏皇后请安。 大约是今日接连与慕衍有了亲密的举止,这日夜间,一连数年不见的梦魇,竟是又缠上了苏瑶。 而一墙之隔,昏暗烛光里,始终未眠的少年郎君,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光亮如新,显然是时时把玩的铜质琐匙。 41. 第 41 章 「你这个疯子!」…… 昼暖夜花香, 明月当窗。 锦帐深深处,睡梦中的小娘子缩着肩头,可怜巴巴地在夹纱被里窝成一团, 似是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可怖场景。 事实上, 梦里的苏瑶此刻也的确是害怕极了。 【瑟缩的宫人成排跪趴,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 颤抖个不停。 暴君单手提剑, 漫不经心地自他们面前走过, 三尺剑锋明如秋水,湛然冷寒。 剑尖拖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殷红血珠滴滴答答, 落满苍青石阶。 一直走到被宫人牢牢搀扶住的女郎面前。 「瑶瑶, 」年轻俊美的帝王勾起唇, 随手抹去脸上溅上的血珠, 笑开眉眼里居然带着几分少年的天真明朗, 「是不是只要我杀了他, 你就不会再念着他了?」 第102页 苏瑶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疯子, 樱色唇瓣颤抖着, 背后汗毛根根炸起。 他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自己多看了别的郎君一眼,就杀了人…… 暴君伸手, 想拥住他的小雀儿,却不想吓得腿软的苏瑶竟是踉跄挣扎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慕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亦是抖个不停,再没有平日里的娇柔清灵。 苏瑶咬牙切齿道, 「你当真是个疯子!」 四周宫人早在听见她直呼暴君名姓,就吓得软瘫在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一片死寂中。 「疯子?」 暴君细细咀嚼这两字,挑了挑眉,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 哐当! 他手里的剑被随意掷出,插进了石阶缝中。 暴君大步流星上前,将颤抖着、欲要逃离的女郎扯进他的怀里,冰凉凉的指腹摩挲在她的脸颊上,暧昧又旖旎。 「瑶瑶,」他嘆息似地低喃着,低下头,蓦得含住软嫩小巧的耳垂,唇齿用力,不顾怀中人的抗拒推搡,留下了个清晰的牙印。 「瑶瑶,我是疯子,那你是什么?」 他眸中浮现出的笑意张扬肆意,伸手掐起了苏瑶白皙的下巴,么指狠狠摩挲着她的唇瓣,娇嫩肌肤受不得这般摧残,颜色愈红愈堪怜。 看得暴君眸色渐暗,他笑着重复问道,「瑶瑶,那你是什么?」 苏瑶低着头不想答。 却被暴君用力扯到了那具尸体跟前。 女郎怕极了,竭力挣扎着,浑身僵硬发抖,惊恐的杏眸里满是水意,却还是被身后人抱紧强迫着,直视那人被洞穿的胸口。 「慕衍,你放开我!」 她厉声呵斥,说话的声儿却是无力的,低软的,没有一点威慑力。 好像一下就取悦到了身后的暴君。 他紧紧将苏瑶桎梏在怀里,越挣扎他锢得越紧,直到他最心爱的小雀儿白着脸,喘不过气,才缓缓卸力。 俊美的脸庞低垂,埋在她的肩颈,薄唇一寸寸往上,轻轻地啄吻吸吮,留下一个个如花瓣般的浅红印记,最后又顺势吻上她的唇,不容置疑地勾出她的与之缠磨。 苏瑶没想到自己说他疯,他反倒疯得更狠。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甚至还在无辜惨死之人的尸身面前,就要轻薄自己。 她挣扎着,用力推搡他的胸膛,连泪珠都掉了出来。 却只换得暴君轻笑着啧了一声,「咸的。」 狡黠的鱼儿甚至不安分地在她纤细的腰间游曳,咬住了系带末端的丝绦,稍稍用力。 他竟要这般侮辱自己。 苏瑶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绝望,恐惧,羞愤,交织在一处,她闭紧了眼,抽泣着,指尖深深掐进暴君的肩胛里,指节用力到发白,整个人难以自控地抖成一团。 却在下一瞬,就被暴君打横抱起。 直到被他压进榻间,扯下锦帐,光线骤然昏暗之后,才敢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暴君紧紧压住了她,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轻款款地蹭着她的,两人离得极近,近到眼眸中只剩对方一人。 见她睁眼,暴君缓缓笑了下。 才直起身,不紧不慢地在她的惊慌目光中,解去自己腰间的蹀躞带,唇边噙笑,随意将外衫都丢出帐外。 「瑶瑶……」耳畔的一声声低喃犹如深渊里勾人性命的噩梦。 在苏瑶被迫红着眼尾,细弱胳膊搂住暴君脖颈,要失去意识的剎那,她听见暴君附在她的耳边,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你是我养的小雀儿……也是治我的……药……」】 苏瑶醒了过来。 她细细地喘气,想到梦中场景,脸色变了又变,起初是惊慌失色,最后却是红得像柿子,几乎唰地一下,就将自己埋进了被褥中,裹成了个糰子。 被杀之人她并未看清全状,过了会儿就不怎么怕了,倒是暴君的所作所为,她被迫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梦也太羞耻了些。 什么乱七八糟的,暴君这种疯子,哪里有药可医,不如他当场自刎再重新投胎来得比较快。 还有,这话本是谁写的,什么药不药的,这种老掉牙的酸话了,放到坊间,一定都卖不出去。 小娘子咬着唇,在七七床上来回打滚,越想越气。 可又恼又气之后,便是疑惑茫然。 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做过跟话本有关的梦了,怎会一上来就是如此令人脸红恼火的内容。 苏瑶深吸口气,忍着羞恼,细细回想梦中的内容。 想着想着,就发现了一个盲点。 话本里好似并没有明说,被暴君一剑刺穿心口的郎君是何人。 但若她不曾记错,话本里的原话是【苏瑶没想到,她不过是从那位郎君手中接过一支海棠花,便为他招致杀身之祸。】 海棠花……海棠花…… 苏瑶眼睫颤了颤,双眼无神地望着壁间昏暗摇曳的烛火,有些艰难地想——该不会是陈十二郎吧? 她伸手捂住眼,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怪不得后来话本里的苏瑶与暴君闹得那般难堪,两人足足纠缠十数年,甚至可以说是把各种话本虐心囚禁套路都玩了个遍。 苏瑶:「……」 心里堵着一口气,苏瑶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窸窸窣窣地起身,推开了窗,托着腮出神。 第103页 已是夜半。 月至中天,复又东落。 庭院里,静悄悄的,花树的影子洒落了一地。 漫无目的地看着看着,一个念头倏地浮现在苏瑶的脑海里。 难不成,慕衍今日的古怪,也与陈十二郎有关? 寻常时,若是想到这里,她也就直接否定了,毕竟慕衍又不是话本里的暴君,对她又没有那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和独占欲。 但方才的梦实在太过牵动心神,以至于苏瑶没有第一时刻否定这个想法,反而是细细思量起日里发生事件的经过。 越想,疑心越重。 慕衍变脸,好似真的是,从他们提起陈十二郎开始。 尤其是后来,他抓紧自己的手不放,也是因着她见到陈十二郎一时恍惚,有些失神。 苏瑶揉揉泛疼的眉心,望着明月出神。 难道说,慕衍其实,还是有些暴君的影子。 不对。 她绞着细指,心神慌乱,话本里的暴君会有那般举止,显然是因为将她视为所有物,吃了味,再加之他性情暴戾,才会仗气杀人。 可慕衍,他待自己,的确是如兄长一般,并没有过什么越距之处,又怎会如暴君一般。 难不成…… 苏瑶的视线渐渐垂落到窗牗的木质雕花上。上面不知为何有了根翘起的木刺,少女沉浸在思绪中,无意识地伸手想去摸摸看。 却被另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截了下来。 「仔细伤了手。」 苏瑶吓了一跳,一抬眼就见着慕衍站在窗前。 梦里梦见,心里想着,这人就冷不丁冒出来,还是大半夜的。 小娘子的神情不太好。 她怔了下,抿直唇瓣,一如往常般小声抱怨,「方才吓了我一跳。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月色下,苏瑶脸庞格外白皙清透,看上去似乎无甚异样,可慕衍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眸里的一丝怯意。 看来今日他的确是心急了,少年心里嘆口气。 慕衍看了看她,半真半假玩笑道,「我今日的举止着实有些不妥,怕是吓坏了阿瑶,思及此,夜来便辗转反侧,难免就睡不着了。」 苏瑶憋着一口气,闷闷道,「是我被吓到,你怎么会睡不着,又不是你被吓到了。」 她垂着眼帘,就见到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窗牗上,刚刚好,落在自己的手边,当即就不开心地戳了戳慕衍的影子。 慕衍静静地看着她带着稚气的负气举止,有些不明白她怎么还会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明明晚间时,他已经将阿瑶哄好了,不是么。 少年又嘆口气,「阿瑶,你若是也睡不着,不如出来,我们到亭子里说说话?」 苏瑶不想去。 才做了那么可怕的梦,还跟梦中暴君长相一样的慕衍独处,也未免太过考验她的胆量。 「我不想去。」 她低着头,不看慕衍,连根头发丝都写满了不情愿。 慕衍唇边的笑凝住。 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还不等苏瑶挣扎,就松了开,发觉她指尖凉凉的,就蹙了下眉。 「虽说如今渐渐暖和起来,但夜间还是凉的,你若是不想出来,便回去加件衣衫,当心着了寒。」 这番话说得温和又慰贴,让苏瑶心里好受不少。 话本里的暴君才不会这样关切她。 烦躁的心静下一瞬。 但梦中情景还是挥之不去。 越想越心烦。 夜风吹起柔柔柳枝,叶片摩挲声细碎,空明积水的庭中盛满枝影花形,宛如藻荇摇曳。 一片安宁静好中,本就藏不住话的少女蓦得抬眼看嚮慕衍,吞吞.吐吐道,「六郎……你杀过人么?」 慕衍眉心微折,顿了下,像是被她问住。 他盯着苏瑶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阿瑶问这些做什么?」 苏瑶也说不清自己这会在想什么,竟是将梦中事简略说了出来。 她低着头,迟疑道,「我梦见你杀了人,还是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位陌生郎君。」 慕衍默了一瞬。 他很确信,自己从未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心思展露在阿瑶面前过,按理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她不该做这种梦才是。 少年耐心极好,隔着窗,探手抚了抚小娘子的发顶。 苏瑶早就睡下了,满头如云青丝都披散下来,摸起来像缎子一样,凉凉滑滑的,少年的手指贪恋多停了一瞬。 「梦不过都是虚妄的,阿瑶可曾见过或是听闻过我亲自动手打杀人?」 苏瑶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慕衍早就惯于哄她,温和劝慰的语气更是拿捏得炉火纯青。 他语调温和,娓娓道来,「我手上当然沾染过人命官司,却也都是事出有因。阿瑶,昔日太学里,韩夫子曾道,上无威则下生乱,威者,成于礼,而恃以刑。刑罚必不可少,才能御下有方,不至生乱。我所下令处置的,皆是犯过大错之人,罪有应得之辈。」 慕衍说着这些话,并没有避讳,完全没有想替自己遮掩粉饰的意思。 望着苏瑶的眼神亦是从从容容,满含包容宠溺。 苏瑶当然都看在眼里,她摆弄着袖口,琢磨了一会儿,遽然就醒悟过来。 梦到底还是梦,她怎么能拿梦中之事来苛责慕衍,毕竟,那话本早就当不得真了。 第104页 至于慕衍对她到底有没有那种心思…… 苏瑶忍住想嘆气的心,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敷衍几句,便道自己要回去歇息了。 慕衍自然不会不答应。 少年神色不明地目送那道娇小窈窕的身影回去内室,消失在微弱的光,幽深的影里。又在窗外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临去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内中的锁匙安然不动。 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 转眼又过了半月。 苏瑶心里存了疑心,便处处留意起来。 很快就发觉,当真是处处都有破绽。 慕衍待她,的确是好得过分。 她不经意的一句话,慕衍都能记住;她说过喜欢的物件,无论是难得的珍宝,还是坊间不入流的、需得排队趁热吃到的小食,慕衍总能及时捧给她;她想做什么,慕衍从不嫌烦,告假搁掉手上的事,就有无穷无尽的耐心陪她一道去……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即便是她的亲兄长,敬国公世子苏兼,只怕也得极其勉强才能做到这等地步。 如此一来,苏瑶真的开始犯愁起来。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慕衍,却又在他黯然离去之后,望着他的背影,心神不安。 等到月枝取来新裁的裙衫,说是姑母为相看的赏花宴备下时,苏瑶一个恍神,就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这才想起,再没几日,便是赏花宴了。 而在齐王府里,郑培望着数日里阴沉不语的主上,也小心翼翼地提了句,「殿下,再过几日,可就是赏花宴了。」 42. 第 42 章 「阿瑶喜欢便好」…… 苏瑶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安。 是察觉到一贯亲近的兄长, 对她有了别的心思?还是,为着慕衍与话本里的暴君,又有了相似之处? 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这不安就像是小虫子一样, 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心, 让她时不时就望着窗外春色花影而出神。 这异样,不光是月枝流霜, 连苏皇后都察觉了, 但却没有出言询问。 莹云忧心忡忡地将此事禀告时, 苏皇后也只瞥了眼庭院中,端坐在亭中点香的少女背影,淡声道,「阿瑶如今大了, 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那若是县主也属意六殿下呢? 这句话堵在莹云喉咙里, 到底没有问出来。 月枝和流霜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司衣房送来了新制的裙衫, 送来时, 月枝就捧到了亭中, 「县主, 可要回房试试尺寸?」 苏瑶心里存事, 又见赏花宴迫在眉睫, 一个不留心, 就打翻了茶盏。 瓷片碎了一地,还有几滴茶水溅到她的裙踞上。 一旁的婢女连忙上前来收拾。 苏瑶不紧不慢地将篆字铜印提起,收到木盒中, 看着托盘,半晌儿,才吩咐了句,「将这香送到正殿去。」便随着月枝进屋去试衣衫。 冬日多着红紫, 春夏常用浅色。 折枝山茶纹的百褶如意月裙,卷叶相思的琵琶衿散花上襦,雅致清新,又不失别致,再适合这花红柳绿的时节不过,将小娘子的气度衬得更加出尘脱俗。 流霜看着看着就拍起手,笑道,「若是再插戴上,去岁县主生辰时,六殿下送来的那套碧玉流苏头面,县主便真如画卷上仙姿玉貌的仙女一般!」 月枝欲言又止,见苏瑶垂着眼帘,不甚开怀的模样,伸手就拦住口无遮拦的流霜,三言两语将她打发了出去。 回过身,就听见苏瑶吩咐她,「月枝,你去把六郎送的那副头面寻出来,赏花宴那日,就用它来搭这月裙。」 月枝顿了下,应下了。 苏瑶伸手抚平袖口,望着铜镜里好看得不像话的女郎,怔了会儿,伸手触上了镜中的娇妍影子。 暗暗打定了主意。 …… 苏皇后素喜清静,除去时令年节,这等实在推拖不过的,鲜少下帖办宴。 洛京世家心里都门儿清,无不是提前许久就将自家适龄的郎君女郎们打扮得齐整,又殷勤嘱咐好半天,才肯放人出门。 年少风流的郎君们自然是冲着长宁县主去的,那些适龄的女郎们,则是可挑拣的多了。 毕竟,太子殿下不知何故,拖到现今仍未选妃,敬国公世子、六殿下也都未曾定亲。再不济,若是在花宴上跟哪家郎君对上眼,通了姓名,也算不错。 是日,赏花宴时,贵女郎君云集,一片花团锦簇。 花树下,丛花旁,茵褥,帷帐,几案,藤蓆,错落有致。还有从芙蓉池引水凿出的曲水流觞,宫人内侍们鱼贯穿梭期间,收拾出专供射覆,捶丸,斗草,点茶等玩闹之所。 三五成群的小娘子与郎君们衣着鲜亮,欢声笑语。到底年岁都不大,又多出身富贵,玩闹到一处时,都是喜笑颜开的。 吴家的小娘子也在其中。 青春慕少艾的年岁,话题除去衣裳首饰,就少不得各家儿郎,这会她刚好就在跟女伴们小声议论起,洛京里哪家的儿郎最是俊俏好看,气度不凡。 徐家女郎以袖掩口,笑着低声,「依我看,自然是太子殿下,容貌出众不说,谦谦君子当如是也。」 张家的小娘子把玩着花枝,有些不乐意了。 「苏世子哪里不好了,他虽是生得风流多情,可从不曾招惹过小娘子,如今更是从了军,更添几分男儿气概。」 第105页 她们小声议论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就轻推着一直不曾开口的吴家小娘子。 「你说说看,到底是太子殿下,还是苏世子更出挑些?」 吴家小娘子皱起眉,她觉得这两位郎君各有千秋,很难说清是哪位更好些,无论说谁,怕都要让另一位女伴不悦。 正纠结着,偶一抬眼,她就愣住了神。 随即出神赞嘆道,「你们不觉得,单论姿容,当以六殿下为首么……」 几位小娘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时都哑了音。 葳蕤吐艷的海棠花树旁,正转出个俊美少年郎,绯衣博带,腰悬白玉,长睫似鸦羽,眉眼秾丽如画,衬得那满树海棠都失了色。 若只是五官精緻,那也就罢了,偏偏他又身量修长,从容温雅,如青山玉骨般气韵天成,虽说比之太子殿下尚且青涩几分,但在容貌上却是更胜一筹。 还是徐家女郎先反应过来,与同伴们低笑道。 「昔日读书时曾闻,郎艷独绝,世无其二,只道是前人杜撰,如今见六殿下,才知竟真有此等姿容夺目的儿郎。」 她才随父兄来洛京不久,还不知六殿下独独对长宁县主青眼有加之事,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话,却被几位女伴拦下。 女伴们七嘴八舌劝道,「你可消了那等心思吧!满洛京里谁人不知,六殿下独独倾慕长宁县主一人,对旁的小娘子皆是客气疏离,不假辞色。他们又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徐女郎茫然一瞬,「怪哉,若是如此,今日这花宴难道不是为长宁县主择婿办的?」 其余几位女郎也都是家中幼女,对其中弯弯绕绕不甚了解,说不出个所以然也。 徐女郎捋了捋鬓边簪钗,便想上前。 可下一瞬,她就泄了气了。 她望着慕衍径直走去的方向,盯着那处站着的,素服玉钗,面容却如芙蓉花般艷冶动人的女郎看了会儿,嘆气道。 「若那小娘子便是长宁县主,两人容色登对,真真是一对璧人,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几个小娘子胡乱安慰她几句,几人很快又笑嘻嘻地玩闹起来。 这一段小插曲,当事之人完全不知情。 苏瑶望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郎,忍了又忍,才没有下意识地避开,硬着头皮上前,说话的语气却是生疏几分。 「六郎,你怎么也来了……」 慕衍垂眼看她,见少女羽睫低垂,微微颤着,还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玉环,眸子就黯了几分。 「阿瑶,」他嘆着气,低声道,「可是我这些时日惹了你的不快了?」 慕衍今日出王府前,特特换了这身鲜少穿着的绯红圆领袍,红衣烈烈,衬得肤色越发冷白如玉。 这是苏瑶最喜欢的颜色。 他曾穿过一次,还记得向来爱好美人美物的小女郎当时就是双眼一亮。 可今日,阿瑶躲躲闪闪,始终不肯正色多看他几眼,慕衍捻了捻指尖,坐实了心里的猜测。 她大约是知晓他的心思了。 如此一来,倒是需得提前些打算。 慕衍思量着,见她不答,视线慢慢落到了她发间盈盈若水的碧玉钗上,换了个轻松话题,「去岁送了阿瑶这套头面,倒还是第一回见阿瑶插戴,阿瑶喜欢么?」 苏瑶抿抿唇,心里鼓起一口气。 少女做足了心理准备,有些僵硬地拎起裙摆,刻意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扯起唇角,强迫着自己直视眼前人。 「六郎也觉得好么?」 她攥紧袖口,轻轻缓缓地说道,「姑母特意令司衣房为我裁制的衣裙,再配上六郎送我的簪钗。」 「说不定,」苏瑶咬咬牙,「说不定我在宴上相中的郎君也会喜欢这般装扮。」 若是慕衍当真对她有意,这已经是近乎直白地拒绝了。 话一出口,苏瑶心尖一抖,握紧玉环等着慕衍的回答。 少年顿了顿,却只是温和笑笑。 「阿瑶喜欢便好。这玉石难得,我也是托洛京里出了名的行商,花了数年功夫才攒齐这一套玉质上乘的,如今都给了你,以后若想再得一套,怕是难了。」 紧张兮兮的苏瑶:……? 慕衍怎么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她悄悄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刚好就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 少年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恼怒或是失落的神情。 难不成真是她领会错了? 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闹了个大乌龙,少女心里的大石反倒落了地。 但想想这些时日自己对慕衍的冷落疏离,虽是松了口气,但这会儿也羞得脸都红了,却又不好说什么。 她摸了摸发钗,勉强找补道,「六郎送我的,哪样不是好东西?」 慕衍挑了挑眉,「只是阿瑶鬓边这钗似是松了些?」 苏瑶眨眨眼,伸手就去摸袖袋,想寻靶镜出来照照看看,就被慕衍抢先一步,替她将那支碧玉钗往发间扶了扶。 他动作如行云流水,自然极了,像是做过千百遍一般,苏瑶还不曾反应过来,他已经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少女心神才放松,又惯了他对自己的百般照应,一时之间也没觉出哪里不对来,甚至还笑着道了声谢。 反倒是一直暗暗留心长宁县主这处的不少郎君见此一幕,暗暗皱了眉,隐约觉得六殿下是在故意地宣示什么。 第106页 尤其是,慕衍随即就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们,唇角还噙着些不冷不热的笑。 原本蠢蠢欲动的郎君们便都偃了旗,息了鼓。 苏皇后虽是不曾露面,却也一直留意着赏花宴的动静,第一时间便得知了那边的情形。 她皱了皱眉,却又忍不住笑出来,「六郎的心思倒是都用到了阿瑶身上。」 可到底不是良配。 苏皇后沉默了会儿,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便有宫人往花宴上去。 「姑母教我去折些花枝给她送去?」 苏瑶没有丝毫怀疑,便要跟着宫人去。 慕衍眸子闪了闪,「我与阿瑶同去?」 宫人恭敬道,「婢子来时见东宫之人正在寻殿下,想来是太子殿下有急事。」 「阿兄有事寻你,六郎便快些去吧。」苏瑶催促道,「不过是替姑母折几支花,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出事当然不会出事,只是可能会有位郎君在彼处候着她去相会而已。 慕衍看了看苏瑶,勉强维持着面上笑意。 却不得不应邀往东宫去。 东宫里,素来忙碌的慕珣似是得了闲,竟正在庭中亲自煮茶,见他来了,便邀他入座。 「二兄寻我来,可是有事?」 慕衍垂着眼,站定不动。 慕珣挑眉笑笑,「六郎如此聪慧,当真不知我叫你来是因为何事?」 少年静默了一瞬,转身便走。 可慕珣不急不缓地一开口,就拿住了他的命脉。 「六郎,若是我有法子,能说服阿娘,让你继续留在阿瑶身边呢?」 慕衍倏地停下转身,乌黑的眸子凝住温润青年。 他这位二兄,言出必行。 难不成,二兄会支持自己与阿瑶……少年点漆眸中有璀璨光彩溢出。 「可是阿衍,」慕珣温和笑了笑,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示意他入座,「二兄也有些事,想拜託于你。」 …… 苏瑶跟着宫人去折花,心里其实也有些揣测。 这当口喊她去折花,姑母该不会是替她牵红线吧? 这揣测,不多时,就变成了事实。 苏瑶看着不远处,正俯身嗅花的郎君,倒也没觉得头皮发麻,反而蓦得扬了扬眉。 只因这人刚刚好,就是她一直想道谢而不得的那位陈十二郎。 她带着笑迎上去,隐晦地道了声谢。 陈熹有些云里雾里,却不妨碍他客气应答。 家中长辈与皇后娘娘的撮合之意昭然若揭,他虽说并不热切,但见长宁县主眸清而正,显然是位心思纯良的小娘子,倒也不如何排斥。 陈熹游历多年,见多识广,说起话来也是有趣,苏瑶原打算道了谢便离开,却不知不觉地听他从眼前花树,一直说到途中趣谈。 这么一耽搁,他们就被旁人撞了见。 慕珏望着言笑晏晏的两人,面色渐次难看。 他早就听说了花宴之事,只是被卫贤妃按住,又知晓如今卫家与苏家并不如何亲近,承熙帝又忌惮苏家,自己绝无可能娶到阿瑶,已经死了心。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看着从小记挂到大的小娘子与旁的郎君私会。 慕衍还就罢了,大家都是一道长大的,再是如何厌恶,也与他是实打实的血亲兄弟,便是阿瑶真的嫁了慕衍,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个相貌平平的郎君是个什么东西。 他火气一上来,登时就上前去冷嘲热讽。 苏瑶自然是不想搭理他的。 陈十二郎虽说茫然,但也看出县主与这位四殿下关系一般,这位四殿下显然是刻意找茬。 他见四周人少,便义不容辞地替苏瑶挡住慕珏,却不想反倒真惹恼了慕珏。 等慕衍匆匆从东宫赶回,寻到苏瑶,见到的场景就让他心头重重一跳。 他心心念念的阿瑶,竟是被旁人护在身后,而她也分明是有些信任那人的。 少年呼吸一窒,眼睫微颤,三两步走上前去,想将苏瑶拉到自己身后,可他一时情急,未能控制好自己手下的力度。 于是,苏瑶整个人唰地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猝不及防的苏瑶:……! 43. 第 43 章 他居然想吻她 苏瑶被慕衍一把拉进怀里。 别说陈十二郎怔住了, 连慕珏都愣在原地。 可等反应过来,慕珏就乐了。 他心里再是酸楚得不行,面上却还笑着, 挑起了唇, 看着陈熹的目光刻薄又嘲讽,「有我六弟在, 就不劳烦陈郎君在此地装腔作势, 多此一举了吧?」 陈熹性子散漫, 倒也没被激怒。 他看了看相依偎的一双璧人,脑海中浮现的,是前些时日,在慈恩寺, 他还曾见长宁县主与六殿下同游的场景。暗自思量着, 想来那时六殿下的敌意, 便是因此而来的。 佳人虽好, 奈何, 身边已有人图谋良久, 当真是一件憾事。 陈熹心里嘆口气, 但也仅此而已了。 苏瑶还没有缓过来神, 就见这位陈家十二郎君洒脱地笑了笑, 上前与她行礼道别,便潇洒转身离去。 陈熹还没走远,慕珏再看慕衍就不顺眼了。 他盯着慕衍揽住苏瑶的手臂, 冷哼一声,语气酸熘熘的,「怎么着,还抱上了瘾?还不快松开阿瑶!」 第107页 慕衍方才只看他一眼, 便明晓了他的心思。 虽说讶异了些,却还是弯弯唇,温温和和地开口道谢,「多谢四兄。」 苏瑶这会儿是彻底脑子转不过来弯了。 什么情况? 她眼睁睁看着慕珏臭着脸,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仓促到跟身后有什么在追一样,一眨眼,此处就只剩她与慕衍两人。 为了让陈熹与侄女相会,苏皇后早有布置,四周自然有宫人望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旁人来,倒是给他们独处留了个好机会。 可惜这般布置,却是让苏瑶在心里暗暗叫苦。 她眨眨眼,试图从慕衍怀里挣脱出来,甫一动,就被他动作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按住了腰后嵴骨。他用了巧劲儿,苏瑶挣扎不得,反而整个人贴到他怀里,乖乖巧巧地动弹不得。 这般举止,除非是苏瑶瞎了眼,盲了心,才敢好意思说,慕衍待她只有兄妹之谊。 不,她就是眼盲心瞎。 才会把慕衍的百般照应,只当做兄长的关切照料。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自己起这种心思了。 苏瑶咬咬唇,脑海里一片空白。 虽说之前就隐隐约约猜测到了几分,但到底有些自欺欺人,时不时便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想的多了,误会了慕衍。 可如今,赤.裸.裸的现实太残酷,她觉得自己现在需要找个地方安静安静,整理整理思绪,再说其他。 「六郎……」小娘子蹙着眉,脸越来越红,「你先松开我。」 这话一出口,苏瑶自己先觉得耳熟。 这不是前几日,在慈恩寺,才跟慕衍说过的? 粉嫩皙白的脸颊唰一下子红了个彻底,还在发热发烫。 却只听见头顶上一声轻笑。 「阿瑶,这可是你自己撞到我的怀里的。」 温温和和的语气是苏瑶素来熟悉的,可这话的内容,却是让她心头一跳。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拉我的。」 见他倒打一耙,说得好像自己扑上去的一样,苏瑶羞得只想逃开。 她伸手不住地去推他的胸膛,却被牢牢按住,只能堪堪争取到点点,仅仅够抬起头,去看少年而已。 可只看了一眼,少女就别开了眼,不敢再看,生怕自己被溺死在他的目光里。 那沉甸甸,如有实质的目光里意味太多,让她心尖都在颤。 怎么回事? 不就是去见了太子阿兄一回,慕衍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苏瑶心慌意乱,又不得不认输服软,软声好气地跟他打着商量,像撒娇一样,「六郎,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我保证不跟你置气,你先松开我好么?」 「阿瑶,」慕衍垂眼看她,温声笃定道,「我若是松开,你怕不是当时便要脚底抹油,熘之大吉。」 正有此意的苏瑶顿了下,被说中了心思,羞恼情急之下,顺势变了脸。 她皱皱眉,显而易见的满脸不高兴,「那你想如何?」 被桎梏在温热的怀抱里,属于男子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苏瑶刻意屏住气,忍不住想到了那些旖旎香艷的梦,梦里的暴君也最爱这般拥着她。 心慌之下,她吸吸气,口不择言道,「你这般举止,与强迫我有何分别?」 少年眸色一沉,低声喃喃,「强迫你?」 慕衍静默了片刻。 面色如常之下,掩藏的是怒火与讥诮。 少年今日本就是大起大落。恼的是阿瑶话里话外的明言拒绝,意外的是二兄与他密谈相商之事,等他匆忙赶回之时,撞见的又是心上人与陈熹悄悄私会。 原本压抑不知几时的不甘与求不得,在此时尽数化为地狱里的莲华业火,将他极为勉强才套上数年的温润君子皮囊焚烧殆尽。 皆是因着他捨不得,不忍心吓着她,才会想着循循善诱,让阿瑶慢慢走进他费尽心思编织好的罗网陷阱里。 他已经隐忍许久。 可阿瑶倒好,才猜出他的几分意图,就一门心思只想躲开自己。 慕衍心里再怜惜她,年少气盛,也被激出了几分气性。 再加之,他脑海中满是来时所见,阿瑶乖乖巧巧地站在陈熹身后的场景。再一想,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阿瑶已经与那人相谈甚欢…… 「阿瑶,」少年语调温和好听,如春日里最柔和的那一抹春风,吹面不寒,徐徐缓缓,「你说我这般是在强迫你?」 他慢条斯理地咬字清晰,可不知为何,苏瑶却听出些危险意味。 小娘子被娇养着长大,最要面子,心里越怕越慌,反而越要挺直腰板直视他。 苏瑶仰起脸,望住他,直着脖颈道,一字一句道,「只要我不是心甘情愿的,那就是你在强迫我。所以,你快些松开我,我才不会生你的气……」 下一瞬,少女就石化在原地。 有什么温温软软的,像羽毛似的,轻轻在她的额心落下一记。 苏瑶不敢置信地盯住复又直起身,若无其事的慕衍,倒抽一口气。 他这是做什么?! 少女大吃一惊,心脏砰砰砰直跳,手上挣扎得更厉害了,衣袖上卷叶相思的纹样都皱成了一团,软趴趴地磨蹭在少年如火灼.热的红衣上。 「你居然……你居然……你快松开我!」 第108页 「居然什么?」 慕衍好整以暇,他一手钳住怀中人,另一手还有余力,轻轻抚过自己落下一吻处,触及的肌肤细腻莹白,还描着枚浅粉花钿,让他流连不舍。 他笑得温和,语气怜爱又意味深长,偏偏又故作疑惑,「嗯?阿瑶,你说,我方才做了什么?」 苏瑶面红耳赤,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这就是在明晃晃地调戏她。 小娘子习惯了慕衍处处为她着想,温柔以待,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会儿居然表现得这般恶劣。难不成,这才是他的本性。 挣扎好一会儿都挣扎不开,还被他轻薄了一记,这人还一直用令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的目光凝着她。 苏瑶哪经过这阵仗,杏眸飞快氤氲起了水雾,咬着唇,看上去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 她心里羞恼得不行,又有几分惊惶。 男女之间体力悬殊太大,这偏僻花林中又只有他们两人,若是她出声,喊了旁人来,说不定反而坐实了他们之间的私情。 在姑母的赏花宴上,跟慕衍传出私情…… 少女忍了又忍,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咬牙切齿,「你到底要做什么?」 抱着她的那人听了这话,长睫忽闪两下,似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慢慢俯下身,靠近她。 苏瑶睁圆了眼,下意识往后一仰,整个人便仿佛是全靠着腰后如铁铸般的胳膊支撑住,尽在抱住她的那人掌握之中。 就见慕衍挑了挑眉,炙热视线落到她的唇瓣上。 毫不掩饰他的意图。 苏瑶耳边嗡嗡的,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口唇,乌浓长睫颤个不停。 可下一瞬,就见他的面容在自己眼前慢慢放大。 直到,手背上传来了温温热热的触感。 少年如蝶翅般的长睫颤了颤,缓缓垂落,遮住那双过于乌黑透亮的点漆眸子,显得格外虔诚沉醉。 隔着她的手,慕衍居然在吻她。 苏瑶脑中砰地炸开了窜天烟花。 一阵气血上涌,整个人都要昏死过去。 她完全不能想像,不久前还如兄长一般待她温柔和善的少年,现下桎梏住她的腰身,强迫她留着他的怀里,还意图亲吻她! 这刺激太过。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一定是梦还没有醒,小娘子气得浑身发抖,眼里水意濛濛,都快要哭出来。 抱着她,与她贴这么近的,一定是话本里的暴君,才不是与她一道长大的慕衍。 慕衍才不会这么对待她。 苏瑶吸吸鼻子,抽噎了两下,耳尖红得滴血。 心神剧烈震动之下,她完全没注意到,少年郎垂落的长睫也在颤个不停,耳根亦是红透,那红几乎从耳后蔓延至他的眼尾,如冷玉沁血,本就无双的眉眼都添了三分湿润昳丽。 更别提,扶住她腰身的掌心烫得惊人,指节绷紧到发白,不自然地僵直着。 少年郎貌似坦然,实则像只红耳红眼、故作镇定的兔子。 可这些,苏瑶都无心留意了,她所见所闻的,便是慕衍不知抽什么风,一意要轻薄她,偏偏她还被他抱紧,无路可逃。 像是过了许久许久,慕衍才直起身。 他垂眼静静看着掉了金豆子的小娘子,眸中燃起的不正常热度渐渐褪得一干二净。 竟是这般不情愿么? 慕衍扯扯唇,他还什么都不曾做,只是一时气极,想吓唬吓唬她罢了。 怎么这么娇气。 可再怎么娇气,也是他纵容出来的,是他心甘情愿供着的,慕衍嘆口气,态度软化,轻轻拍抚着哭泣的少女的嵴背。 柔声哄她,又好言赔罪,「我方才是气极了,吓吓你罢了,并没有真的要轻薄你的意思。阿瑶不哭,都是我的不好。」 苏瑶抽噎两声,推开他就跑。 少年竟也没去追,他扶住额,半阖着眼帘,想起自己方才的出格举止,牵动两下唇角,也有些失神。 …… 苏瑶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凤仪宫。 唯一能记起的,是月枝与流霜见她回了宫,一头扎进被子里,脸色红得吓人,一言不发,就慌慌张张地让人去请御药局的医师来。 连苏皇后都赶了来,伸手试探她额间的热度。 「我无事的,姑母,只是忽然有些不适。」 小娘子裹在被子里,闷闷出声,露出的一截玉钗流苏晃晃悠悠的。 「当真无事?」苏皇后蹙着眉。 苏瑶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些,深吸一口气,探出脑袋来。 眨巴着眸子,故作镇定道,「我无事的。」 苏皇后皱了皱眉,屏退其余人,又将侄女揽到自己臂弯里。 「这会儿没了旁人,阿瑶可以说了么?」 苏瑶眼一酸,将脸埋到了姑母温暖的怀抱里,低声道,「六郎……六郎他……」 「他做了什么?」苏皇后语气转冷。 阿瑶这般委屈,难不成是六郎欺负了她? 苏瑶也听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姑母……六郎好像……他好像对我……」 苏皇后将侄女扶起,见苏瑶目光躲躲闪闪,就知道她不肯说全。 她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一定是慕衍做了什么越距之事,吓到了阿瑶,偏偏阿瑶又不想说出来,怕自己责罚了他。 第109页 苏皇后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她最担忧之事还是发生了,阿瑶果真对慕衍也有几分心思? 44. 第 44 章 「事关阿瑶,不敢从命」…… 姑母大约是怀疑慕衍欺负了她, 才放柔语气,问了半晌儿。 苏瑶意识到这点,动了动唇, 本想趁机说几句慕衍的坏话, 好叫姑母罚罚他,可话都到了嘴边, 就是说不出口。 那人敢做的出来, 她可不好意思说。 苏瑶恨得牙根痒痒, 在姑母怀中磨磨蹭蹭好半天,到底没松开,苏皇后最后也只得作罢。 见侄女慢慢缓了过来,苏皇后也放下了心。 到底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六郎待阿瑶如何, 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想来也不至闹出什么太过分之事。说不定便是小娘子面皮薄, 知晓了一起长大的少年暗自倾慕自己许久, 不好意思罢了。 至于阿瑶是不是也对六郎有意思, 倒也不急于在此时非问出个结果不可。 「阿瑶好生休息着, 我去处理处理花宴收尾之事。」 苏皇后摸了摸侄女已经蹭乱的云髻, 便要起身。 「姑母……」 苏瑶从被中钻出来, 拉扯住苏皇后的衣袖,小脸被闷得红红的,委屈巴巴地唤着。 「您再陪陪我好么?」 「都要及笄的人了, 还撒娇。」 苏皇后看她一眼,到底是心软了,吩咐莹云等人去处理赏花宴后续之事,便坐回了榻边。 小娘子一下高兴起来, 脸颊埋在至亲之人的肩上,还轻蹭了两下。 苏瑶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她现在就是心里慌慌的,脑中不断浮现着的,就是慕衍离她极近,隔着她的手,闭眼吻她的样子。 他的薄唇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匀长温热的气息也喷洒在她的手背上,他们离得那样近,清晰到连他乌浓的睫毛都可以数的清。 少女的心跳声又急促起来。 虽说她梦见过许多次,话本里的苏瑶与暴君亲近缠绵的场景,可梦到底是梦,没有五感,没有细节,她醒来时也只堪堪记得都有什么情节,最多脸热一会儿就过去了。 可今日,她跟慕衍离得那般近,只觉得自己的脸颊都要被烧着了。 「姑母……」苏瑶咬牙切齿道,「我以后都不想跟六郎一道出去玩了。」 她要跟慕衍划清界限,不相往来。 苏皇后往外间望了眼,淡淡应了声。 「他今日待我特别不好,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居然那么坏,还对我有那种心思。亏我把他当兄长看待,他倒好……」 少女赌气嘟囔着,说了好一会儿慕衍的坏话,因着羞愤,杏眸亮晶晶的。 等她终于说完了,苏皇后拍了拍她的嵴背,「阿瑶说了这么一通,心里可爽快些了?」 彻底回过神的少女坐直身,手里揉着被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苏皇后笑笑,吩咐人照应她,便起身离开。 经过外间时,看了那不知站了多久的少年一眼,便压低声道,「六郎,你随我过来。」 慕衍眼睫颤了颤,又往内间看了眼,才跟了上去。 身后是婢女们伺候少女起身收拾的动静,他分神去听,也只听见苏瑶在低声抱怨,说发丝都缠到了玉簪流苏上,显然是已经缓过来神。 少年袖中始终攥紧的十指,不由得松了开。 一直到了正殿,苏皇后坐下后,才开始打量着跟来的少年郎。 见他一身绯衣,就大概猜到他应是为了见阿瑶,特意挑的这身衣衫。 她顿了顿,才道「六郎,你聪颖过人,想来应该能猜到,我是不贊同你与阿瑶在一起的。」 慕衍略一颔首。 却又抬起头,直视她,不紧不慢温声道,「母后,我心悦阿瑶,您再如何劝说,我也不会放手的。」 如斯直白,苏皇后噎了一下。 她倒也没生气,只是难得有兴味地又扫视了堂下身形颀长清瘦的少年郎一眼。 口中无情道,「可阿瑶并不心悦你。方才你也听见了,她更多的是羞恼和不悦,说了好半天气话才勉强消气。」 慕衍默了一瞬,扯了下唇角,「阿瑶还小,情窦未开。」 言下之意,是愿意等她了。 苏皇后眼神复杂。 平心而论,她是中意慕衍的,知根知底,又与阿瑶青梅竹马,满洛京都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儿郎。可她捨不得阿瑶远嫁,更说不准日后之事,她娇宠养大的侄女,不能冒这个险。 「我为阿瑶相看了几家儿郎,俱是不错。往日.我不管你们出宫游玩,是因为你们年岁小,不碍事,可如今你们都到了相看定亲的年岁,也该避避嫌。方才阿瑶也说了,不想再与你一道,六郎,你可听懂我的意思?」 慕衍掀了掀眼帘,其实有些不耐。 他满心满眼只有后殿里的那人,想去探望解释,可苏皇后到底是长辈,又曾抚养过他,只得按下性子与之周旋。 可这会儿听见她这番话,少年眸色微黯,自嘲一笑。 毫不掩饰道,「母后一定是已经知晓了我这些时日来的私下动作。」 「您曾抚养过我,这些年亦是看顾我的阿娘,我从心底敬重您,也愿听您的吩咐。」 「可是母后,」少年郎一目不错地望着堂上人,双眸如秋水般湛然凛冽,「事关阿瑶,请恕我不敢从命。」 第110页 苏皇后见他油盐不进,也有些头疼。 相比慕衍,她当然是偏心苏瑶,闻言就冷下语气,「你若是真心爱护阿瑶,肯为她着想,便该放手。」 慕衍垂着眼帘,默不作声,连眉梢都没抬一下。 苏皇后以为他听了进去,心里嘆息着,语气转温,「你从冷宫出来后,便一直围在阿瑶身边,才会一心牵挂在她身上。殊不知天下间多的是好女郎,你闲时也该多出去交游一番,说不准——」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见慕衍深深俯身,郑重一礼。 少年不改初衷,语出惊人时,唇畔甚至还旋开一抹浅浅的温和笑意。 「母后,您无非是担忧阿瑶远嫁,无人可依。但若是我甘愿放弃王位封地,一世都留在洛京呢?」 苏皇后一愣,手中的杯盏落地,碎成数片。 …… 凤仪宫正殿的这场谈话,苏瑶毫不知情。 除去接下来几日,姑母总用复杂的目光看她,欲言又止,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小娘子的心神都放在慕衍的日日来访上了。 这人着实没脸没皮,做出那等浪荡轻薄的举动之后,居然还好意思天天来寻她。 苏瑶才不肯见他,直接让人将他拦住,自己窝在寝居里不出门,只推说着了风,不想见人,怕过了病气给他。 慕衍大约也是不相信的,依旧是日日都来应卯,还搜罗了许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让人送了进来。 「县主县主,这个水盆可真有意思,内中的物件都会动呢!」流霜在外间笑着扬声道。 苏瑶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捂住耳朵不想听。 她才不想看慕衍今日又送了什么来。 这人心思巧,又那么了解她,送来的一定都是她喜欢的,她是绝对不会被这人的仨瓜俩枣就矇骗住,哄得好。 可外间婢女们都凑在一起笑作一团。 显然今日慕衍送来的,一定是什么特别好玩的物件。 月枝语气疑惑,「这物件虽巧,可这做的都是什么?长的像龟,却有鸟一样的头,尾巴又细细长长的?」 流霜的声音也从指缝里钻了进来,「这只鸟可真好看,羽毛是青色的,还带红纹,就是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鸟。呀,月枝姊姊你看,这盆底还有地图呢!」 外间的议论声不断往苏瑶耳朵里窜。 她侧着耳朵听,心里痒痒的,很想看看慕衍送来的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就坐直起身,有些蠢蠢欲动。 可下一瞬,听见外间人进来的脚步声,又立刻躺下去,装出毫不在意,没有听见的样子。 「县主,这物件有趣归有趣,可婢子们都不认得,您瞧瞧,这是什么好玩意?」 流霜端着只铜盆进来,笑着央求道。 苏瑶翻身向里,捂着脸道,「我不看,他能送来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你们都不许再收,回头捎了口信,让郑培都搬回去。」 婢女们面面相觑,还是月枝看出县主身上披着的薄被有滑动的痕迹,笑了下,斗胆上前,将言不由衷的少女扶起,「县主您仔细瞧瞧,这水盆当真是做的精巧极了!」 苏瑶不屑地抿着唇,随意瞥了一眼,就挪不开目光了。 光洁鎏金的铜盆里,立满了各式小动物,小小一只,镶玉嵌宝,灵动精緻。 目不转睛的少女伸出手,细白柔软的指尖在那鸟头龟上轻轻一拨,那只旋龟就滴熘熘地打起转,再用力一推,就顺着盆底的沟槽滑动起来,在地图上固定区域变换位置。 苏瑶一下就看出门道来。 她忍不住地笑,「这只是旋龟!《山海经》里说,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你们看,」少女捏着那只旋龟在固定的位置打转,眸色认真,「它只能活动在杻阳之山的区域里,这是南山经里记载的它的存在之所。」 流霜笑嘻嘻的,「六殿下竟有这般巧的心思?可他为什么将这山海经,做成了个洗手的铜盆,做个观赏的玩意儿不好吗?」 苏瑶手肘撑在几案,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盆里的异兽花木,脑海中蓦得浮现出一幕场景。 好像是去年深秋的某一日,她去太学读书休息时,从袖袋摸出个小盒子,在跟邻桌的慕衍抱怨着。 「这时节本来就冷,月枝还天天监督着我用花露药材泡手,说这样读书写字才不会落下茧子,可泡的时间又长,真是无趣极了。若是水盆里有什么灵巧机关便好了,可以边泡手边玩,也好消磨消磨时间。」 慕衍垂眸思量一瞬,「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当然是好主意了,」苏瑶翘起唇角,自得笑着,「这市面还不曾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东西呢。」 两人说笑着,她旋开盒盖,想挑出块膏脂擦手,却不想一下挑得多了。 若是全涂在手上,难免油腻腻的。 苏瑶当时皱皱眉,心念一转,就让慕衍伸出一只手来,将多余的膏脂蹭到他的手背上,还催促道。 「六郎也擦擦,这可是御药局才送来的新方子,你虽是男儿,也需保养保养才是。不信你瞧,你才学骑射剑术多久,这右手就生了茧。」 少年当时没说什么,只弯了弯唇,看着手背,有些出神。 回想起当时慕衍若有所思的模样,苏瑶再看这铜盆,也就瞭然了。 第111页 显然是他将自己那时的话记住了,如今这铜盆一制好,便给她送了来,并不是临时起意,为了赔罪,才到市面上搜罗了好玩新鲜的玩意儿送她。 可这般一想,苏瑶心里的滋味莫名,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 慕衍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 可他待她的好,不是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的,他是另有所图的。 「把它端走,收到库房去,不要再拿出来。」 小娘子咬咬唇,遽然不高兴起来。 婢女们的欢声笑语为之一停,却也没人敢再劝。 苏瑶打定了主意,死活不肯出门,慕衍自知上次做得过了,也不好再算计强迫她出门,只日日拿那些软功夫来磨着她。 如此,苏瑶便一直躲到了五月。 等到慕衍送来的物件里多了彩扇丝缕,姑母也提醒她端午赛舟之时需得出席宫宴,她就是脑壳一疼。 这下是躲不了了。 不出她的所料,端午当日,甫一出凤仪宫,她就望见了宫墙下,垂柳边,正含笑望来的翩翩少年郎。 慕衍真的来堵她了。 少女抿了抿唇,潋滟的杏眸不安地微微转动起来。 45. 第 45 章 「我想逗逗你罢了」…… 不远处, 少年一目不错望着她。 修长清瘦,眉目俊美,只略略扬起眉眼, 便是数不尽的锐意风流。 苏瑶看在眼里, 却在心里暗暗叫苦,没有半点欣赏美色的心思。 就这么被慕衍堵在了凤仪宫外, 她定在原地, 余光里四下乱看, 飞快思索着脱身法子。 可慕衍又怎可能让她逃开。 这么些时日,能让她好好休息冷静一阵,依着他日益滋生的迫切心思,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若不是顾念她, 怜惜她, 慕衍当真曾想过, 造一座高台将少女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让她从今以后, 眼中只能看见自己, 口中只能唤他的名, 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只能因他而起。如此, 她再也躲不开自己。 只可惜……阿瑶不会喜欢被这般对待。 少年眸色一黯, 将暗沉心绪锁住,迎了上去。 「阿瑶,」慕衍不着痕迹地贪看着眼前人, 唇角含笑,语气悠悠,「这些时日未见,你的风寒可好了么?」 见少女抿紧朱唇, 就是不理睬他,就貌似无意地说起闲话。 「你许久不曾出宫,我府中的那只狸奴,都时常卧在檐角边,望着大昭宫的方向,想来也是在念着你。」 苏瑶不意他如此大胆,微微睁大了眸子,都要被他的无耻程度惊呆了。 慕衍口中的狸奴,是齐王府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只小野猫,皮毛黄黄的,像柑橘一样,又最是贪吃亲人,寻常有了吃的,便瘫在他寝居的屋角晒太阳。哪里会想她这个只见过几面,餵过几条小鱼干的人。 他分明是在暗指…… 少女唰得一下红了脸。 伸手就想掐他的手臂,可才伸出手,又倏地收回去。 顿了顿,她煞有介事地扬起下巴,轻哼一声,转身就绕开少年,自顾自地往芙蓉池的方向去。 慕衍也不急,温温一笑,便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她身边。 端午赛舟,宫中举宴,虽不如淮扬之地,龙舟一朝竞渡,就绵延数十里,却也是热闹非凡的。一路上,一队队鲜衣簪花的宫人内侍捧着彩缎佳肴来来回回,半空中都飘着教坊新近编排出的丝竹曲调。 芙蓉池畔早就扎好了彩楼、席棚,挤满了洛京里有名有姓的世家官眷,只等着观看芙蓉池里的那一场竞渡。 苏瑶现下却没心思想这些。 她垂着眼,盯着身前地上的那道修长影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时日,她刻意避着慕衍,时候久了,那日的种种羞恼不快也渐渐消散了去,倒也没有那么恼火了。 毕竟在洛京里,喜欢她的郎君多了去了。慕衍虽是与她一道长大,但他们又无血缘,朝夕相处,年年岁岁,他到了年纪,动了心思,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只是她梦见的那册话本,就像一道隔开两人的天堑,即使知道慕衍与暴君不同,她也不可能回应他半分。 心里存着这般芥蒂,又眼见慕衍如暴君一样对她有了心思,再要让她像旧日一般与慕衍相处,苏瑶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但再一想到他们这许多年的情谊,小娘子又觉得心酸,颇有一种,怀疑自我怀疑慕衍的复杂心绪。一方面觉得慕衍对她那么好,居然都可能是别有用心,可另一方面又觉得,是自己先入为主,将他想的太坏。 苏瑶心口始终闷着一口气,再一见到风扬起地上影子的衣角,翩然如鹤,闲闲散散,就抿抿唇,不着痕迹地加快两步,想上前踩踩那影子。 却不想这道影子也一道加了速。 再提步,身后人又跟上,绣满缠枝花的云履竟是再度踩了个空,怎么都追不上那影子。 苏瑶猝然停下,正想回头,让慕衍不许再跟得那么近,却不料停得急了,又一下子就撞到慕衍的胸口上,虽说没有撞疼,却也是结结实实地贴了上去。 「阿瑶,」慕衍垂眸看着她,假作不知,双臂安安分分地垂在身侧,轻声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那我都停了,六郎怎么还不停下?」 苏瑶红着耳尖,气呼呼地质问他,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揉了揉发热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第112页 慕衍居然颇为认真地思索片刻,才温声答道,「我又不是阿瑶腹中蛔虫,自然不知你何时会停下。」 他绝对是故意的! 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若不是故意的,苏瑶都能跟他姓了。 大约是她的气恼都浮在眼角眉梢,慕衍好笑地欣赏了会儿她的炸毛模样,慢吞吞地承认道,「我只是见阿瑶一直不理睬我,想逗逗你罢了。」 看她气得脸红,少年忍着笑,揖手赔罪,假作诚恳道,「若是惹了阿瑶不快,也都是我的不是。」 苏瑶这才气顺了些。 她转过身,继续往芙蓉池的方向去,依旧是不理睬身后人。 慕衍一路跟着,倒也没说什么。 一路上,这对一前一后,容色出挑的少年少女,引了不少人微微侧目。 苏瑶一无所觉,慕衍唇角忍不住上扬。 待他们两人走过,不少安排家中儿郎去赏花宴上露过面的人家都嘆了口气。 等到了池畔,见郑培远远地沖他点头,示意安排妥当,少年唇边便旋开一个好看的弧度。 惹得不少女郎红着脸往这边偷眼看来。 苏瑶自然也发现了。 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慕衍,不知他何时竟变得这般抢手,就连去岁阿兄回京的时候,偷看阿兄的女郎都没有这许多,当真是惹眼的很。 正想开口让他莫要再跟着自己。 「六表兄……」 一道娇滴滴的女声从苏瑶背后传来,惹得她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臂。 紧接着,就见满脸惊喜的林茵带着隐隐蹙眉的林蕊从不远处,碎步行来,直勾勾地盯着慕衍,一看就是冲着他来的。 苏瑶眼前一亮,再看这位害她落水的小娘子时都不觉得碍眼了。 「六郎,」她忍着笑,抑不住的幸灾乐祸,「你陪两位林娘子叙叙旧,我要去寻姑母,要先行一步。」 说完,转身逃也似地走得飞快。 慕衍眉心微折,想追上去,却被林氏姊妹拦住原地。 林茵鬓边簪着时令的艷红石榴花,腮边点了笑靥,正含羞带怯,瞧着这位名义上的表兄,两腮通红。 她阿耶可说了,便是想尽办法,也要让姑母去说服陛下,将她赐给六殿下做正妃,如今见这位六殿下如此出挑,她又怎能不羞涩欣喜。 「六表兄一会儿可要来我阿娘那处,家中的长辈们可都盼着您许久了。」林茵以帕掩口,只拿眼睨着慕衍。 慕衍将落在心上人身上的视线收回,头一回认真打量了林茵几眼。 也就是这几月,林茵频频出现在他面前,再加之漪澜殿最近时常有道士巫医出入,看来,那位疯了数年的林美人,大约是有了些转机。 慕衍面不改色,甚至还笑意盈盈,上前一步,离林氏姊妹更近了些。 林茵心脏都快蹦了出来,心中狂喜,果然她今日这番精心打扮没错,这位向来对其他女郎不假辞色的六殿下不就对她也另眼相待。 她屏住了呼吸,含情脉脉地想再看这俊美少年郎一眼,却不料,对上的是一双冷寒无波的幽深眸子。 那双眸子令人无端背后生凉,它的主人薄唇轻启,淡声道,「林五娘子,慎言,你我之间,从前无,以后更不会有半分关系。」 少年郎风仪翩然地绕开离去。 只剩林茵僵愣原地,脸上血色褪去,精心描绘的艷丽妆容在堪堪清秀的脸上显得越发难看。 林蕊早就随着不愿同流合污的父亲分出林家,今日不过是应卯而来,很是不屑这位隔房堂姊这般姿态,寻了个藉口就熘了开。 只剩咬牙切齿的林茵瞪着眼,看着少年郎追上的长宁县主,狠狠地绞碎手中的帕子。 没想到林茵居然没能拦住人,苏瑶打量一眼坐在她对过的少年,摇了摇头,心里嘆口气,林五娘真是越发不长进了,都拦不住人了。 正想着,就又见慕衍如做过千百次般,斟了杯茶,推给了她。 苏瑶盯着茶盏看了会儿,抬起头,眉眼认真。 「六郎,你不必如此照应我的,我自己会动手,便是我不想动手,也还有月枝、流霜她们。」 再往芙蓉池上望了一眼,见池上龙舟队已列好,她半开玩笑地提议道,「我看四郎他们都兴致勃勃地去入队比赛,六郎若是闲极无聊,不如也去参加。若是拔得头筹,今岁扬州进贡而来的江心镜,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这话是随口说说,却不料,少年听完后,静静看她半晌儿,竟真的起身去与姑母说要去参赛。 苏瑶用银匙舀樱桃的动作一顿,不由得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里寻思起来。 难道说,慕衍往年就很想去,只是碍于她在,不好撇下她,才忍住了。那这些年,他该做了多少事是自己都不知道的。 少女抿抿唇,又下手舀了两颗樱桃,心神一恍惚,内里未去的果核就磕了牙,让她一个激灵回过神。 苏瑶捂着脸颊,心里滋味莫名。 苏皇后听得少年开口时也是一愣。 「六郎要亲自下场?」她疑惑道。 往年也曾有人邀慕衍下场,可他向来是兴致缺缺的模样,这回怎会…… 慕衍回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少女,又弯了弯唇,「听闻今岁的彩头是江心镜,青莹耀目,光可鑑人,我也想去试试。」 第113页 他这么一回头,苏皇后就瞭然了,一定是阿瑶又淘气,磨着他想要那面江心镜。 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应下,还交待了几句勉励的场面话。 等慕衍一走,苏皇后就淡淡地看了眼没心没肺,还在吃樱桃的侄女,不由得地又想到那日慕衍所说,愿意放弃封地,为阿瑶留在洛京,心里好笑又欣慰。 她这个宝贝侄女,倒是被六郎宠得紧。 苏瑶才没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慕衍这么一走,她松了口气,只一门心思舀酥酪上的樱桃吃,偶尔才分出心神,看看芙蓉池里整装待发的各式龙舟。 芙蓉池上已经搭起了座牌坊,上挂锦标,是为终点。 只等着承熙帝点头,便要开始。 可都快到吉时了,承熙帝竟还未来。 苏瑶望了望不远处空空如也的位置,又看了看毫不在意的姑母,也不耐烦管这些,又见太子阿兄桌案边的茶水沸了,便凑过去想蹭茶。 慕珣近来忙碌,本是不想来的,但慕衍提前递来消息,与他说此间有要紧事,需得他来坐镇,只得百忙之中抽空过来。 却没想到才一来,就听见说,自己这个六弟为博阿瑶一笑,竟是跑去下场赛舟,他摇摇头笑笑,权当是来放松而已。 见妹妹凑了过来,就挑眉打趣道,「阿瑶妆檯前的镜子不亮了么?那可是则昭特意让人重金定制的螺钿花鸟镜,他若是知晓了,怕不是又要从西州写信来,抱怨吃味一番。」 还不知道慕衍言辞间又坑了她一把的苏瑶眨眨眼,不明所以。 她瞧着慕珣慢条斯理地烹茶,就有些技痒。这阵子闷在屋里,她还跟着女官学会了点茶,虽说累手了些,但也着实有趣,见状就蠢蠢欲动。 「阿兄,我才学会了点茶,我点茶给你看好么?」小娘子得意洋洋,鬓边的花枝一颤一颤的。 慕珣温和笑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到姗姗来迟的承熙帝。 她一下子拧了眉,只因依偎在承熙帝身边,那个瘦弱艷丽的身影,实在眼熟。 那不是曾经的林贵妃,现下的林美人么。 她怎么来了,难道是疯病好了? 不少人也注意到林柔的到来,遮遮掩掩地往面色如常的苏皇后这处望来。 偏在此时,三声鼓响,红旗扬起。 芙蓉池上的龙舟两两跃出,如飞光逐电,两岸乐师卯足劲,丝竹箫瑟声,浆击水声,船头鼓声,两岸喧譁声齐齐交织水上,兴奋如潮。 苏瑶的注意力都被池上龙舟吸引住,确切来说,是被临先半个船头的龙舟上,站立击鼓的身影吸引住了。 皇子下场,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划舟,皆是站在船头擂鼓助威。 慕衍也不例外。 他本就广袖长衫加身,含珠吐玉,束带矜装,站在船头击鼓时,衣袖扬起间,露出一截线条好看的小臂,身形笔直,如松如柏,格外引人瞩目。 鼓声咚咚,颇有韵律,紧扣心弦。 如金声玉振,缓疾相继,缓时便如轻骑远逝,疾至则如惊雷骤发。 敲得如乐曲一般激奋人心,引得不少人走到阑干附近,想看看这击鼓者是何人。 倒显得对过船上,朱袍金冠,锦绣华服的慕珏不甚显眼了。 苏瑶忍了又忍,到底是还想凑这个热闹,慢慢挨到了阑干边,聚精会神望着那两艘龙舟,忍不住撇撇唇角。慕珏一会输了,只怕又气得要来寻慕衍的不快,要有的热闹了。 她竖着耳朵听鼓声,指尖轻敲着竹木阑干,暗合节拍,心神为着鼓声中所暗藏的气魄所夺,不由得一阵心驰神往。 却在下一刻遽然站直起身,瞳孔紧缩,一颗心高高提起。 小娘子身形晃了晃,就要提裙下楼去,却被回过神来的慕珣伸手拦住。 四周人也是惊疑慌张不定,议论纷纷。 连承熙帝都按捺不住起身,近些年消瘦憔悴许多,露出颧骨的面颊上一片铁青,连声吩咐侍卫去池里救人。 只因池上龙舟陡然相撞,船头击鼓的两位殿下,齐齐被撞下了水! 46. 第 46 章 还好他没事 直到掉进水里的前一刻, 慕珏都是懵的。 他今日兴高采烈地出门,打点好一道划舟的众人,就打算赢个第一, 好让阿耶赞扬他几句, 再把那江心镜拿到手,回头好跟一帮交好的郎君炫耀炫耀。 偏偏慕衍冷不丁就冒出来与他相争。 争便争吧, 他是有备而来, 自然信心十足。 结果就眼睁睁看着慕衍又将他比了下去, 不止鼓点敲得激奋人心,连他在的龙舟都比自己快了半头。 眼看前面便是牌坊,锦标高悬,慕珏是卯足了劲儿要再争一争。 却不想, 他所在的这艘龙舟, 竟是猝然歪了下, 不止他自己掉进了芙蓉池里, 连带的把慕衍所在的船头高台也砸塌了。 慕珏奋力挣扎着, 连呛好几口水, 渐渐失了意识。 恍惚中, 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池畔阑干边, 慕珣拦住了神色惊惶的妹妹, 一叠声地吩咐人去池里捞人。 苏瑶是真的慌了。 慕衍和慕珏,真不愧是俩兄弟,这两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会水的。 那芙蓉池说是池, 实则是极广阔的一片湖,湖心离着湖畔且远着呢,若否,也不能举办端午竞舟竞渡。她年少时可就掉进去过, 甚至上一世,就是死在这溺水上。 第114页 但她上回本就掉在池边,才会被宫人内侍火速捞起,这回慕衍他们可是在湖心落的水,一时半会儿,哪里赶得及。 「阿兄,我……我就去看看……你别拦着我……」 小娘子反手握住兄长胳膊,皙白下巴绷紧,嗓音颤颤巍巍的,还带着点哭音,「六郎他们都不会水……」 慕珣皱着眉,也是担忧不已,但又心知肚明,阿瑶此时去也无益,这会见她惊魂未定,更不放心她前去。 「阿瑶,你且坐下。」 他把妹妹安置在胡床上,拍了拍她的肩,「我下去看看,你在此坐好,等消息便是。」 「下面乱成一团,即便六郎是因你去夺那江心镜,但此事是意外,你也不可过责自己,乖乖在这里等消息,阿兄下去看看。那么多侍卫都下了池去救他们,一定会无事的。」 苏瑶后背发寒,但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想到自己也帮不上忙,就点了点头,连声催促道,「阿兄你快去,我不会给你添乱。」 慕珣肃着脸下了木梯就往池边去。 苏瑶心神不定,站起身走到阑干旁,看着池里吵吵嚷嚷,数条小舟紧赶慢赶地往池心去,侍卫像下饺子一样纷纷下水,就将唇瓣都抿成一线。 月枝和流霜都在她身旁劝慰不已。 方才慕珣的话,苏瑶心慌意乱没有听清,她们可是听得分明,劝的时候就不由得带了出来。 「这么多人去救,县主放心,六殿下和四殿下一定会无事的。」月枝道。 流霜快言快语,「对啊对啊,六殿下还要赢了江心镜来讨您的欢心,他可是从不曾失信于您的!」 「江心镜?」 苏瑶动了动唇,愣住一瞬,再想到兄长方才的话,登时就反应过来。 原来慕衍下场,是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误以为她想要那面江心镜? 他是为了她才下场的? 不过是想寻个藉口,想把慕衍的注意力转移去别处,能把他打发走就更好了。他居然当真了,还以为,是她想要那面江心镜。 苏瑶望着远处水花四溅的水面,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撞击过,又酸又软。 她明明只是……只是…… 小娘子咬紧了唇,胡思乱想。 慕衍会出事吗? 他都不会水,芙蓉池的水那么深。 这龙舟怎么会撞到一处,是有人故意的吗? 他到底在想什么,一面镜子而已,她怎么会稀罕。 都怪自己,方才换个话题不就好了么。 苏瑶坐立不安,心里动摇了会儿,去抱住了苏皇后的胳膊,央求道,「姑母,我就想下去看看,若是他们被救上来了,我也好安心些。」 苏皇后也心急,可她是皇后,越是危急之时,越不能露出慌张神态。 闻言,也只是看侄女一眼,「方才阿珣不是说了么,让你在这里等便是,楼上视野开阔,若是有消息,我们一定很快能知道。」 这怎么能一样。 远远望着,和站在池边,可是天差地别的。 苏瑶望着池上的动静,心上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像是有走珠在滚,一下比一下急促。她在心里把漫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唯恐漏下了哪位,失了效力。 一盏茶时。 两盏茶时。 居然还没有找着掉进池里的两位殿下。 芙蓉池畔已经静寂无声。 只池中吵嚷不停。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不敢有大动静,只怕惹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不快。 唯独齐王所在处,时不时传来他醉醺醺的讨酒声。 苏瑶听得刺耳,却也知道跟这位醉鬼王叔没法子计较,但这会儿已经是完全坐不住了,索性腾得站起身,就要下木梯去。 苏皇后见状,揉了揉眉心,吩咐莹云领着宫人跟上,小心看着县主,莫要被人冲撞。 苏瑶也怕耽误了救人,自觉地领着婢女站到无人处,往池中眺望。 越来越多的侍卫下水救人,水面荡开的涟漪晃个不停,直晃得那双姣好的杏眸又疼又酸。 若是……若是此回慕衍无事…… 苏瑶咬咬牙,她一定不会再给这人脸色看。 又是一盏茶时。 苏瑶深深吸气,却只觉得心跳声越来越急促,耳边嗡嗡乱响。 月枝见她面色不好,连忙上前搀扶住,温声细语地安抚她。 可这些都入不了苏瑶的耳。 在生死面前,她忽然觉得,前几日闹的别扭,都是小事。她也并没有那么厌恶慕衍,若是他好好的,自己完全可以与他好好说个清楚,而不是避而不见,与他赌气,慕衍又不是刚愎自用,不通情理之人。 若是不赌气,不说那些话,今日他就不会去夺那江心镜了。 那他……还有慕珏,都不会有事。 不安,愧疚,心慌,后悔,种种情绪密密地结成网,将她困死其中,让她的心口收束一团,紧得难受。 「月枝,我有点害怕,还很后悔……」几不可查的声音从少女的嗓间艰难挤了出来。 月枝也是心急,却也无法,只能翻来覆去说些囫囵安慰话。 就在苏瑶攥紧十指,几乎要绝望之时,倏地发现,在靠近她所站立之处,水面之下,竟是隐隐现出两个人影。 「月枝你看!」 第115页 她快走两步,扶住阑干,瞳孔猛地一缩,竭力睁大眼,怔怔地指向那水面,喉咙一紧,再说不出话来。 还是她身后的宫人反应及时,连忙叫了附近的侍卫下去捞人。 四周顿时沸腾起来。 慕珣也闻声赶来,见侍卫下水捞起湿漉漉的两人,才舒下一口气。 转身吩咐道,「让医师快过来看看。另外,先不要挪动他们,找人,将他们腹中的水先按压出来。让人去取了干净衣衫来,驱寒的姜汤可备好了,赶紧送过来……」 捞上来的两人都是面色苍白,慕珏的状况还要更糟糕些,连唇色都发青。 昏过去的慕衍还死死攥着慕珏的胳膊,一看就是昏过去之前,发现慕珏也溺水昏迷,便下了死力抓住他,试图救他一道起来。 「六殿下当真心善……心胸宽广……」附近不少人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 谁人不知六殿下与四殿下关系最为恶劣,四殿下向来不喜这个冒出来的弟弟,提起他就皱眉,如今倒好,反而是他被这个看不上的弟弟救了。 苏瑶按捺住自己,在旁边来来回回踱步,看军士熟练地按压他们的腹部,替他们两人排水,心急不已。 等见慕衍眼睫颤了颤,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去,蹲下身,用帕子替他把眼睫上挂着的水珠擦去,小心翼翼地唤他,「六郎?」 才一出声,方才压抑半天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还好,还好他没事。 小娘子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牵起唇又笑了起来。 慕衍甫一睁眼,就看见心心念念之人正红着一双杏眸看着他,眼底沉甸甸的,满是关切。 他眨眨眼,扯了扯唇,伸手握住她拿帕子的指尖,握紧一瞬,又反过来带着她,将她脸上挂着的泪珠轻轻擦去。 「阿瑶,不哭,」少年的嗓音有些哑,苍白俊美的脸庞勉强笑着,唇角旋开弧度,「我没事的。」 苏瑶用力点头,泪珠都砸到他的手背上。 慕衍不意她会这般伤心,心里一暖,又勉力坐起身,动了动唇,轻轻哄着,「不哭不哭,我真的没事。」 「好,」苏瑶眨眨眼,从善如流,努力将眼泪憋回去,抽噎道,「我不哭的,六郎也别担心我。」 慕衍见她乖顺,只觉得一颗心都化了去,点点头,唇边的弧度又扬起几分。 「没事便好。」慕珣温和地望着这对小儿女,松口气。 他见慕衍醒了,慕珏呛咳几声也有了动静,两人陆陆续续都醒过来,这才卸下心口大石。 可四字听在苏瑶耳中,反而是让她堵回去的金豆子差点又掉出来。 积攒半晌儿的惊惧都涌上心头。 她简直后怕极了,一直窝在慕衍身旁,拿帕子试图给他擦去发间脸上淋漓不尽的水珠。 直到被慕珣搀扶起来,听他说要安排人给两人换上干爽衣衫,才心有余悸地站到一旁,看那些侍卫小心翼翼地将两兄弟搬进帷帐里。 慕衍始终静静地望着她。 见她望回去,就扯扯唇角露出个笑,试图在宽慰她。 苏瑶也勉强扯出个笑,眼眶更酸了。 直到帷帐放下,挡住了少年温和的视线,才收回目光。 「不哭了,阿瑶,他们都没事。」慕珣拍拍她,温声道,「你若是担心,等一会儿,他们换过衣衫,你再进去看看他们。」 苏瑶点点头,吸吸鼻子,后怕地小声道,「阿兄,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慕珣苦笑一声,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一想到这落水落得蹊跷,慕珣的视线便在芙蓉池与帷帐之间徘徊不定。 昨日一早,慕衍就让人给他递来了消息,说是漪澜殿与林家近日来往密切,只怕是端午节宴上要闹出些动静,请他定要来芙蓉池一遭坐镇。 难不成此事与林家有关? 不应该,林家又不知六郎会临时起意上场,针对四郎更是毫无道理。 况且,六郎若是早就知这龙舟会出事,他又不会水,如何会下场,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 温润青年沉思着,直到衣袖被身侧女郎摇了摇。 「阿兄,我想进去看六郎,你去么?」 苏瑶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见到宫人将慕衍他们湿透的衣衫捧了出来,便想进去看看。 慕珣应了声,正要带她进去。 承熙帝他们过来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还带着林美人和林茵她们。 苏瑶皱了皱眉,下意识就嫌烦。 偏偏林柔一开口就是,「阿茵,你表兄病了,你进去小心照应着。」 她似是消瘦憔悴许多,神色恹恹,只两眼亮得吓人,说到表兄二字时,还意味不明地咬重了音。 「就不劳烦林五娘子了,」苏瑶拦到帷帐前,皱着脸,神色不虞,「六郎才醒,外人还是不要入内打扰他的好。」 林茵早就看这位长宁县主不顺眼了,可碍于众人都在,只偷偷瞪了她一眼,也不敢多说,只回过脸去看林美人。 林柔掩着口笑,「慕衍记在我的名下,阿茵便是他的表妹,不知县主说谁是外人呢?」 话虽如此,苏瑶就不搭理她,只拦住林茵不动。 六郎才救回来,她才不许这些杂七杂八,不怀好意之人靠近他。 承熙帝视线梭巡,轻咳了声,发话和稀泥,「阿瑶和阿茵都进去看看,莫争了,只少说些话,不许扰了四郎和六郎的清静。」 第116页 一朝天子都发了话,众目睽睽之下,苏瑶只得气呼呼地先进去。 一入内,就见到慕衍抬起眼,望了过来。 慕珏则是不声不响地昏睡在一旁。 苏瑶三两步走到慕衍身边,伸手想试试他额间的热度,却又卡在半空,又觉得不合适地缩回。 少女眼圈又红了,「六郎,你好些了吗?」 林茵也不甘示弱地凑了过来,抹着不怎么存在的眼泪,「六表兄,我和姑母她们方才都担忧得不行,幸好你不曾有事!」 这话说的腻歪,苏瑶飞快地蹙了下眉,气恼地侧过身,离林茵更远些。 慕衍神色如常,扫过眼前两人,连个余光都没分给林茵,伸手就将想收回的那只柔夷握住。 苏瑶下意识要抽手,又顾及到他的身体状况,就忍住没动。 随即就感觉到手心痒痒的,似乎是有什么轻轻勾了下。 半坐起身的慕衍还拿目光示意她。 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苏瑶自然而然地懂了他的意思,侧耳靠近了些。 温温热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鬓边,少年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不喜这位林家娘子,阿瑶陪我做场戏,将她气走如何?」 少女眼前一亮,点了点头。 47. 第 47 章 「朕骗你的。」 慕衍说要陪他做场戏, 气走林茵,苏瑶就凑到了少年身边,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可慕衍也不过是完全将林茵晾在一旁, 无论她说什么, 都充耳不闻,又轻声吩咐着自己端茶送水。 苏瑶眨眨眼, 心里信他, 就应下了。 她没伺候过人, 但看在慕衍虚弱的份上,倒也不介意要亲力亲为了。 才煮好的姜汤味道辛辣,闻起来就呛人,她小心翼翼地搅了又搅, 指腹感觉不烫了, 才一勺一勺地餵给床上人。 「还烫么?」 对待才落水的少年, 苏瑶拿出了十二分耐心, 温声细语, 动作轻柔, 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身边伺候的医师, 宫人来来回回, 有照料一旁昏过去的慕珏的, 还有给他把脉问诊的,无不多看他们两眼。 不多时,卫贤妃等一众卫家人赶到, 将慕珏挪走时,更是多看他们几眼。 不远处,还有个虎视眈眈,不时插话, 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林茵。 慕衍倒是颇为自在。 只一目不错地望着专注给他餵汤的小娘子,见她鬓边微乱,眼尾有哭过的淡淡红晕,忽然就觉得,这些时日被她避而不见,从而生出种种负面心绪,都一扫而空。 但心里再是欢欣,他也喝不下第三碗姜汤了。 「阿瑶,」看苏瑶又新盛上一碗,慕衍轻抿嘴角,犹豫道。 「这姜汤……」只需一碗便可。 他犹豫了一下,又不捨得这片刻美好转瞬即逝。 苏瑶却是在心里自动补足了他的话。 「姜汤最难喝了,」少女皱皱鼻子,低声劝慰他,「但是六郎一定要喝完,即便这天气暖了,落水也会着寒,你这会儿可不能任性。」 苏瑶想得轻巧。 她平日着了寒,只需喝一碗,但慕衍不一样,他比自己还高好多,虽说身形修长清瘦,但她躲到他身后时,也能被遮得严严实实。 所以么,这姜汤,他自然是得多喝几碗才有效。 见慕衍眉尖微蹙,她想了想,还从袖袋里摸索出个荷包来,解开后,从内中取出个不到巴掌大的小螺钿盒,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我这里有昨日新制的蜜煎樱桃,」苏瑶只晃了下,就又宝贝似地收远,「你若是能好好喝完,我就给你尝尝。」 她记得慕衍也喜欢吃这个。 以往还跟她抢过,可回回都在她眼巴巴地软声央求下,不舍地将蜜饯都给了她。 但这回,慕衍都因为她掉进芙蓉池里了,她又怎么可能还吝啬这些。 只不过,这姜汤,他还得喝了才是。 慕衍唇角一抽,静默了一会儿,没想到,以往逗她的话,都被阿瑶当了真,这回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旁才换掉湿衣,就赶来伺候的郑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最是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殿下,平日用膳时,最不喜欢的就是甜腻腻的口味。但这话么,可不敢说,可不敢说,说完回去,可就得掉层皮。 郑培的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县主,这姜汤只一碗便足了,殿下待会怕是还得喝药,不必喝这许多姜汤的。」 苏瑶莞尔,正要放下汤碗,就听见身后的林茵冷哼一声。 她回过头去,就没发现郑培抬眼看了自家主上一眼,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说错话,悔得肠子一青。 林茵先前被无视,却还赖着不走,就是想看看这两人能如何亲近,这会儿见也不过就是喂喂姜汤而已,心里的小火苗就又窜了起来。 有林美人在,她视慕衍就如囊中之物,又贪恋他生得俊美,若不是忌惮苏瑶地位超然,换了别的小娘子,她早就上前赶人了。 这会儿见苏瑶回头,便挤出个笑来,「县主哪里伺候过人,没轻没重的,表兄不如让我来,也好免了县主的一番辛劳。」 苏瑶很想说,难道你就惯于伺候人吗? 但这话太不好听,她抿抿唇,说不出口。 「我不惯与外人相处,」身后的慕衍开了口,语气温和,「林娘子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娘子若是闲着,不如去美人身边伺候,她看上去……可不大康健。」 第117页 少年往外瞥了眼,心知承熙帝等人都在,说得客气疏离。 林茵脸色又难看几分。 像是会变脸一样,慕衍再望向苏瑶时,弯弯唇,冷下的面色又明亮起来。 温声道,「阿瑶,我头发都湿透了,你能让人取了巾帕来替我绞绞么?」 林茵上前一步抢着道,「我也能替六表兄绞发!」 苏瑶才不理她。 她让月枝取了干净的巾帕过来,示意郑培将慕衍扶到床侧旁,将他的发髻散开,又让人取了旺旺的熏笼来,亲自动手替慕衍绞起发来。 帷帐里光线朦胧,苍白俊美的少年披散乌发,倚坐榻边,垂着长睫,眉眼低敛柔和。在他身侧,坐着年纪相仿的貌美少女,正专心致志地拿帕子替他绞发。 任谁不说一句天作之合。 林茵想想早先慕衍的冷言拒绝,再加之这会儿的种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自己仿佛一点都插不进这两人之间,本就不甚好的脾气就按捺不住了。 气得一跺脚,就出了帷帐。 郑培见状,也退了出去,还寻了藉口把月枝、流霜也带了出去,一时之间,帷帐里竟只剩他们两人。 临出帐子时,郑培还冲慕衍使了个眼色,示意外间众人已经离去,他会守在外面。 眼见林茵真的被气走了,小娘子舒口气,眉眼弯弯,「这人脾气还是那么坏!」一气就走。 慕衍也笑,「那也是阿瑶配合的好。」 他欲坐直身,却被苏瑶一叠声按住,「别起别起,我还没绞干呢。」 少年愣住一下。 原以为,就前一阵子,阿瑶对他避而不见的姿态,这会儿能被他诳住做戏,就已经不容易了,没想到,她居然是真心想替他将头发绞干。 慕衍这一动作,苏瑶就不自信起来。 她微微皱眉,小声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我扯疼你了?」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想起来。 慕衍心尖一软,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握住扶着他几缕发丝的小手,却被那人倏地躲开。 顿了顿,才道,「我只是想教阿瑶,怎么才能绞干得更快些,并无他意。毕竟,那日之事都是我的不对,我回去反思许久,一直想跟阿瑶当面道歉,只是你一直避着我,才没能成行。」 少年压低声,嗓音微哑,语气诚恳,「阿瑶,我日后不会再那般过分了。」 苏瑶没有立即回他。 但眉眼里已经添了几分舒展之意。 慕衍垂着眼,从榻边几案上摆着的银壶倒影里,不着痕迹地看着她,勉强窥得几许。 擦拭他发丝的动作又轻柔几分,更是坐实了他的想法。 他不肯错过这个时机,一鼓作气地压低声解释道,「我是……见阿瑶去见了那位陈郎君,心里不虞,才会举止失措,阿瑶,我日后再不会了。」 少年蹙了下眉,下颌微微绷紧,耳尖微红,就像是寻常年少郎君面对心上人一般,懊恼又后悔。 这在一贯镇定自若的慕衍身上可不多见。 苏瑶抿抿唇,腮边鼓起一瞬又恢复,才勉勉强强轻唔了一声。 其实,今日出了这意外,慕衍险些丢了性命,她才意识到,若是有气,也该与他分说清楚,若是憋着气不见他,说不定反而越来越糟。 这会儿慕衍虚弱苍白,还惦记着赔罪认错,她的心就硬不起来了,只得应下。 不得不说,他可真会挑时候。 就知道自己这会肯定会答应原谅他。 苏瑶不知不觉地小声嘀咕出来。 慕衍唇角挑起一个细微弧度,阿瑶自然不会知道,这个机会,还是他临时起意,狠心换来的。 他早就知道有人在龙舟上做手脚,也安排人去及时救下慕珏。 只亲自下场一事,是真的因她今日表现得太过疏远自己,临时起意而已。 果然,他趁此时自己才遭了难,看上去虚弱可怜时,将前事挑明说清,她就顺势应了下来。 但有一事,他还是要说个明白。 「阿瑶,」慕衍轻声说,「我对你有心,你应该也知晓了。我知道你年岁尚小,还不曾想过这些,我也会克制自己,以礼相待。但你日后不要再拿我做兄长,而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以倾慕你的郎君的身份出现在你身旁,你说好么?」 苏瑶手一颤,没想到他居然明晃晃地将此事都挑明了。 她第一反应是皱着脸反驳道,「等过完年,我可就要及笄了。」加上前世岁数,她比慕衍还大几岁呢,怎么能一个劲地说她年岁小。 慕衍好脾气地笑笑,「是我说的不对,阿瑶可略那半句。」 他侧过身,素白单薄的衣襟领口略略松散,露出半截明晰锁骨,乌黑青丝顺着肩头滑落,湿漉漉的还带着水汽。 点漆双眸也是乌黑湿润的,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显得格外专注深情。 从眼角到眉梢,表达出的意思明确得很,就是想让她此刻便给出答覆。 苏瑶有些紧张,心跳声砰砰砰变得急促,下意识地后退起身。 她忍不住看了看帷帐入口。 慕衍纹丝不动,没有起身拦阻的意思。 他太了解苏瑶了,但凡他此时再表现出一丝一毫地强势,阿瑶日后一定会对他避之不及。 只有慢慢的,一点一滴地软化她,诱哄她,才能让这枝娇气矜贵的牡丹花儿当真落进他的怀抱里,任他採撷。 第118页 似是想到什么,少年眸色黯了一瞬,暗暗攥紧十指,浑身血液加速游走,苍白脸颊上都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可下一瞬,他就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依旧是温和包容地望着眼前人。 苏瑶凝视着慕衍俊美苍白的面孔,有些失神。 心里一遍遍地在想,不一样,不一样,他跟话本里的暴君是不一样的。 话本里,暴君说他心悦于苏瑶的时候,可不会这么温柔坚定。 【帘外雨潺潺不休,春日里最后一瓣白玉兰也落了下来。 昭阳殿里,苏瑶跪坐在窗边出神。 她被暴君囚在这昭阳殿中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来,他日日与她共寝同住,后宫里更是冷冷清清,除去她,一个妃嫔都没有。 若不是他待自己的态度轻佻随意,苏瑶都要怀疑,这暴君是不是早就对她有意。 太久的囚禁让她生出些认命的心思,可下一瞬,又坚定起来。 若暴君当真将她放在心上,又怎会忍心强迫她,剥夺她的所有其他。 珠帘声响,苏瑶抬眼望去,果然是暴君又来了。 玄色下襟被雨水沾湿,可他毫不在意,竟是随手解开蹀躞带上的玉勾,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显然是示意她上前替他更衣。 宫人们都识趣退下,苏瑶只得上前。 指尖擦过他的瞬间,就被这人毫不怜惜地打横抱起,扑倒在床榻上。 暴君力道拿捏得极准,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下,又随手解开她腰间的系带,探入流连,另一只手则是抚上她的脸颊,面容散漫恣意,缓缓吐字,「瑶瑶,你永远都逃不掉的。」 「现下还是白日,陛下,还请自重。」苏瑶冷声道。 「白日?」暴君换下手指,用挺直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又亲亲她的耳廓,戏弄道,「白日又如何?你我之间,可还在乎白日黑夜?」 苏瑶用力挣扎,推他搡他,可还是让他得了逞。 云消雨霁,他手撑在苏瑶身侧,漫不经心地啄吻着她的眼尾,吮去那一颗颗晶莹滚落的泪珠。 「哭什么?」 暴君反倒笑得不停,「怕羞?可此间只你我两人,有何可怕?」 兀自伤心的女郎自然不会理睬他。 只垂着长睫,无声落泪。 暴君又想起方才初入昭阳殿时,见她望着窗外,嚮往逃离的神情,心上又生出些恼意。 轻笑一声,颇为认真地看着她,郑重道,「瑶瑶,我心悦你许久了。」 苏瑶不敢置信地抬眼望他,眼泪都吓停了。 却又见他眼中含笑,薄唇轻启,无情道,「朕骗你的。」】 苏瑶:「……」 少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突然觉得话本里的暴君怕不是心态扭曲,才会这般反覆无常。 活该他得不到心上人。 还是慕衍好得多。 她定了定神,才发现慕衍似是静静等她多时了,任由她神游天外,也不曾出声催促她。 「可我若是始终对六郎无意,又该如何?」 这话对慕衍太残忍,苏瑶小声问着,盯着几案上的银壶,不敢看他。 「那也是我的缘故。」 少年毫无恼意,只温和提议道,「若是无缘,我也不会再行阿瑶所不愿之举,便后退一步,你我做回兄妹。阿瑶觉得如何?」 他拿出了如蜜糖一般诱人,让少女难以拒绝的诚意。 苏瑶竖着耳朵听,都觉得慕衍将自己放得太低了。 这般待他可太不公平了。 苏瑶又犹豫了会儿,就听见慕衍轻咳几声,连忙去斟了茶水,递到他面前,吞吞.吐吐道,「那……那我们就说好,你不许再强迫我,要以礼待我,更要尊重我的意愿。」 「若是我始终不曾动心,我们便做回兄妹,再不谈别的。」 慕衍眼中光芒一炽,点漆眸子亮得出奇,他弯唇浅笑,竟有了几分春江水暖,桃花余霞的灼灼好风光。 他答应下来,柔声道,「好。」 苏瑶心里松口气,刻意忽略了某些萌出的异样心思,只一门心思地想着,等回头他多认识些女郎,说不定就变了心思,发觉自己对她不过是习惯而已。 这般说来,她倒要积极地给慕衍牵线搭桥才是。 慕衍只瞥她一眼,就猜出她心里的小九九,却也没揭穿她的心思。 少年是真的不会泅水。 今日能将她的心思哄骗至此,已经费了他半条命去。 只是得了这结果,慕衍觉得,倒也不亏。 阿瑶到底是被娇养长大,天真不知事,他怎么可能把放在心尖数年的女郎当做妹妹相处,再放任她与别的郎君双宿双飞?若真有那么一日,一定是他早已经埋骨黄泉,连魂魄都消散无踪,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这般稳住她,不过是,来日方长罢了。 48. 第 48 章 他们怎么都知道! 闹出这样的意外事, 两位殿下都落了水,四殿下依旧昏迷不醒,可想而知, 这端午节宴是热闹不起来了。 苏瑶一直留在帷帐里, 被方才的事吓怕了,只觉得有些不真切, 非得看着慕衍彻底无事才安心。 苏皇后和慕珣也都来看过。 他们才离去不久, 就有随从把一身酒气的齐王也扶了来, 想来是他间歇性地清醒了会儿,便过来看看。 第119页 苏瑶也有小半月不曾见过这位待她素来慈爱的长辈了,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软软地叫了声王叔。 齐王一听见她的声, 醉眼都没睁开呢, 就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摸了半晌儿, 摸了个空, 又在袖袋里淘摸了一阵, 寻出个亮闪闪的玩意儿, 丢给了她。 苏瑶双手接住, 发现是个翠绿琉璃的手把件, 荷叶式样, 上面还有颗水珠,晶莹剔透,翠色.欲滴, 很是精緻,就笑眯眯地往荷包里塞去。 唇角高高翘起,口里还抱怨着,「王叔你怎么随手就丢过来了, 我若是没接着,不就要摔碎了,那多可惜呀。」 齐王也乐,笑道,「那就是明晃晃地跟你没缘分,」他摆摆手,拉长了声调,「就别强求了。」 苏瑶撇了撇唇角,吩咐人端了盏蜜水过来,亲手捧到了齐王跟前,「王叔,你又喝这么多酒,仔细回头又头疼,再火急火燎地大半夜请医师,还犯了宵禁。」 「瑶丫头,你怎么学得跟阿珣一样?」齐王半阖着眼笑,俊脸通红,「见面就劝我少喝些酒。」 「那都是府上养的医师不中用,才害得那几个侍卫大半夜去请医师,还犯了宵禁,跟我喝酒有甚干系。」 「你们这些小孩家家的,哪懂得酒中滋味?去去去,回头记得来王叔府上,我前个儿新得了盆姚家牡丹,可还给你这丫头留着呢,记得让人去搬!」 这是又拿好玩意儿来堵她嘴呢。 苏瑶又气又笑,也拿这个劝不动的王叔没法子,就笑着应下了。 少年一直静默地看他们交谈,长睫微垂,遮住深沉眸色,不知在想什么。 齐王大刺刺地坐到榻边胡床上,眯着眼,打量慕衍,「阿衍倒是胆气足!自己不会水,还要去跟人赛舟,落了水还把阿珏也捞了起来。依我看,改明你还是得去学学泅水,说不定那日又意外落了水,好防个万一。」 学泅水……苏瑶忍不住看了榻上人一眼,心里啧了声,面上附和道,「我觉得王叔说的对,六郎去学学,以后就都不会怕水了。」 她想像了一下慕衍在水里用力划水的模样,笑得肩膀都在抖。 慕衍拿她没办法,望过来时也笑了笑。 再转向齐王时,面色依旧温和,眼底却有异色一滑而过,「王叔教导的是,过些时日,我便寻人来教我。」 齐王揉揉额角,好像方才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他眉头紧紧锁着,「阿衍既然没事,我也不跟你们两个小的浪费时间了,府里传了话,说好不容易酿成的新酒,被个不长眼的打翻了去,我得回去收拾残局呢。」 苏瑶挑了挑眉,唇角翘起,「那多好,省得王叔再喝得醉醺醺,酒醉伤身。若是我在当场,一定要好生打赏这位敢替王叔着想之人。」 齐王嗤笑了声,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慕衍。 「瑶丫头,你送送王叔,我这便去了。」 苏瑶笑着应了声。 齐王站起身,踉跄出门,随从连忙来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我可没醉,还走得了呢!」 苏瑶送他几步,忍不住地偷笑。 谁知齐王临走,打量她几眼,啧了一声,「瑶丫头,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掉进过芙蓉池?我看,你不如也学学泅水去。」 苏瑶一个激灵,才不搭理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王叔。 偏着头道,「我日后小心些,又怎么可能会再落水,王叔也太过杞人忧天了些。」 齐王抬眼,望向远处的宫阙楼台,沉默一瞬,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就甩袖径直离去。 苏瑶一怔,总感觉他望来的眼神格外复杂。 好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强自压抑着一般。 可齐王叔这些年除了饮酒作乐,能有什么操心事。 她在原地立了会,远远地瞧见齐王走到长桥上,顿了顿,望向姑母离开的方向时,状似无意地踌躇了会,又满不在乎地摇晃离开,就难免心里一嘆。 再入内时,脸上的笑就敛了些。 慕衍自然是第一时刻就发觉了。 「是母后还不曾走远吗?」他轻声。 苏瑶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帐内都是两人贴身服侍之人,又无人注意他话外之音,才气恼地瞥他一眼,眼波流转潋滟。 「六郎仔细些说话,话可不能乱说的。」 慕衍挑挑眉,逗她道,「我还以为此事尽人皆知呢。」 「尽人皆知又怎样,你看有几人敢多嘴多舌,偏你倒好,说起来一点都不避讳,小心被人传了出去。」 此时天暖,帐内却还燃着熏笼,少女脸颊都被烘得粉透,分不清是气恼的,还是被热的、闷的。 慕衍的视线在那致致粉晕上打了个旋,就一手撑住榻边,作势要起身,郑培便连忙上前来扶。 「我休息这半晌儿,已经好许多了,阿瑶,我们也出去走走?」 「那可不行,你这才休息多大会儿,连两炷香的时辰都不到。」 苏瑶拦住他,微微仰起下巴,以为他还惦记着江心镜,主动提起,「更何况,这会你就算出去,也得不了什么彩头了,还是好好休息的好。」 她顿了顿,作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我才不想要什么江心镜,先前的话是说着玩的。那镜子有什么意思,又不是铸镜师吕辉亲造的那面,也不能呼风唤雨,就是名字新鲜罢了,不值当的。」 第120页 所以,为这镜子出了意外,是不值当的。 苏瑶又想到方才的惊惶,低下头轻轻吸气,慢吞吞道,「所以,六郎下次千万不要再以身犯险了,不值当的。」 察觉到少女情绪低落一瞬,慕衍慢慢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阿瑶说的是,我都记得了。」 「只是帐中实在憋闷,我这会已经好了许多,外间日头正好,我们出去逛逛,也算是走动走动,祛祛寒。」 郑培也摸出几分主上的意思,在一旁帮忙劝道,「县主,您看殿下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在水中冻了一遭,又呛了些水,合该出去活络活络筋骨。」 苏瑶狐疑地盯着慕衍看了看。 眼睫轻轻眨了下,就不再多说了。 一行人从帷帐里出来,绕着芙蓉池慢慢踱步。 孙十郎等一帮人急得团团转,都在外面等了许久了,见着慕衍露面,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七嘴八舌道,「殿下可没事了?」 「你说什么呢,殿下怎么可能会出事,只是意外罢了!你看,殿下这不好好的吗!」 「就是,就是,」身着墨绿圆领袍的孙十郎一拍额头,颇为自信地笑着,看向苏瑶,「有县主在呢,殿下肯定不会出事!」 慕衍也不解释,只含笑说了几句场面话。 苏瑶:……? 等她倏地反应过来,就被那些郎君善意调侃的打趣目光盯得耳根都红了。 难道这些人都知道慕衍对她有意思? 嘶…… 就不知道他们是才知道不久,还是早就知道了。 一想到他们说不定早就知道慕衍对她有意,以往过去一道出游时,这些人可能就在背地里,挤眉弄眼地瞧他们俩的热闹,或是私底下悄悄议论,小娘子羞得脸都红透了,却还要强装镇定。 她难为情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袖角,很想瞪慕衍一眼。 可再一想,他连对自己都不曾表明过心意,肯定不会跟这些人亲口说起这些,大约都是这些人自己胡乱猜测的。 既然慕衍没有亲口说过,她装作不知就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能肯定断言。 苏瑶轻咳一声,如黛眉梢轻扬,看着那几人,眸色认真道,「你们都围着六郎做什么,他才落了水,这会儿想去走走,你们围着他,这不是都挡路了么。」 孙十郎等人本就看着慕衍掉进水里,着急忙慌地过来,这会儿见他不仅没事,还有佳人作伴,一群神经粗的儿郎就笑嘻嘻地纷纷告辞。 走的远了,苏瑶还听见孙十郎那个嗓门大的,「我就说,县主肯定……你们都输了吧?赶紧的……」 虽然没听清,但她下意识地觉得,孙十郎就是在拿她和慕衍的关系打赌。 少女面容青了又红,忍不住凶巴巴地瞪了身侧的少年郎一眼。 慕衍和她对视,察觉出她的几分羞恼,怔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唇角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不紧不慢道,「这可不关我的事。」 苏瑶意外,睁大了杏眸,「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 慕衍沿着回廊慢慢地走,衣角都被风扬起,他语气玩笑道,「我可从不曾跟他们说过这些。」 苏瑶抿抿唇,「那也是因为六郎,一定是你表现出过什么,他们才会编排我的,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 她自以为有理,就揪着这点不放,仰着脸看他,气鼓鼓地软声抱怨。 「就是你的错,你还不承认,如果不是你表现得太明显,他们哪里能猜的到,难不成你还亲自跟他们说过么。」 慕衍轻飘飘地看了郑培一眼。 后者就想起自己曾经的言语,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挤出个笑来。 慕衍收回视线,又看向身前人。 午间明媚的光线透过雕花窗牗,女郎簪钗上镶嵌的莹润珠玉熠熠生辉,偶有被吹落的花瓣飘落而下,蹭在她如云乌发间,不肯落下。 少女正当及笄,含苞待放,继承了苏家人的美貌,生得更是娇俏妍丽。巴掌大的小脸白皙透粉,精巧的下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润润的弧度,显出几分稚气。 生起气来,也只会让人觉得更为可怜可爱,像只炸毛的软软猫儿。 少年郎忍不住地想,若再过几年,她再长开些,尽态极妍之时,想来,这天下间,没有几个儿郎见过她后,会不倾慕于她。 当真是,想起来,便让人不快。 若是能将她藏起来,便好了,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慕衍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那若是我的错,又该如何?若不是我的错,又该如何?阿瑶心里,可有个什么章程?」 苏瑶:「……?」 这是什么态度! 少女气闷不已,「六郎,你变了。」 她控诉道,「你居然会这样对我说话!」 慕衍默了一瞬,笑道,「那阿瑶想如何?」 苏瑶低声嘟囔,「方才还好声好气地哄着我呢,这会就变得敷衍,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小娘子心思转得飞快,胡思乱想着,难道慕衍也像她一样,喜欢什么好玩的物件,没有到手时就朝思暮想,一旦到手过足了瘾,就不珍惜了? 不对,苏瑶皱皱眉,她这是瞎想什么,有把自己类比物件的吗?不对,什么叫到手就不珍惜,她不是只答应给慕衍机会而已么。 第121页 慕衍静静瞧她,见她神色变来变去,就知道她想得歪了。 屈指轻敲了她额心一下,眸中笑意浮现,扬起唇,「又在乱想?」 不待苏瑶否认,他诚恳道,「我这几日都得闲,全供阿瑶差遣,绝无二话,阿瑶觉得如何?这赔礼可还勉强中意?」 苏瑶眼中一亮,就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慕衍也不扰她,只慢悠悠地带着她在回廊里踱步。 好半晌儿,少女扬了扬眉,眸子亮晶晶的,停在廊柱旁,笑吟吟道,「二叔家的阿璃快过生辰了,六郎陪我去逛逛东西市,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把这事一笔勾销,你说好么?」 见她自己乖乖巧巧地落进网来,慕衍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可是阿瑶自己说的,那就一言为定?」 他伸出手,如玉尾指轻勾出上弦月的弧度,苏瑶犹豫一瞬,嘟囔着,「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了。」 随即,将自己的细软尾指也勾了上去,一触即离,少女得寸进尺,央求他,「那后日六郎来接我?」 目睹一切的郑培目瞪口呆,还隐隐有些心酸,殿下若是早拿出这般手段,犯得着之前让县主跟你置气许久,连累得我们一帮人都跟着心惊胆战? 49. 第 49 章 「郎君、夫人更喜欢什么…… 苏瑶的二叔父, 便是礼部侍郎苏议,早些年娶妻乔氏,夫妻恩爱和睦, 育有一子二女, 其中长女苏璃,也就比苏瑶小了三四岁。 人小鬼大, 机灵又讨喜, 苏瑶很喜欢这个堂妹, 得了空回苏府,也常是去找她。 所以才会提出,让慕衍陪她一道去挑件生辰礼。 至于端午节的意外,调查官员很快就寻到了原因, 居然是因为船工偷工减料, 在造龙舟时, 有一侧船舷的肋板使用了拼接的木料, 才导致的龙舟侧翻。 听说主管负责之人都被震怒的承熙帝流放到了岭南。 得知消息时, 苏瑶皱了皱眉, 总觉得哪里奇怪。 贡上来的御用之物, 还敢偷工减料, 宫内之人又不会剋扣工费, 也不知道他们图个什么。再说了,御用进上之物,都有专人查验, 怎地这么大的纰漏都无人发觉。 看来某些人胆子还是太肥了。 梳妆的小娘子嘆口气,就忘了此事。 过了端午,丝丝暑气渐渐显现出来,却又还不到可以用冰的时节。 苏瑶只得叫人将寝居都收拾得清爽些, 换上藤床薄被,衣衫也都换成色泽清浅,花样简单的。 连胭脂,眉黛都不大点了,只薄薄地扑一层珍珠茉莉粉就出门,图个清爽。 这倒也省事不少。 只说今日,她明明知道慕衍递了话,要在辰时二刻来接自己,愣是磨蹭到卯时末,才慢吞吞地起身梳洗,却也一点都不迟。 慕衍早就被她吩咐人请到了回廊。 少女心思也简单,只觉得他生得白净俊美,若是晒黑了该多可惜,她还是更喜欢看长得俊俏好看的郎君,只是看着,心情便能好上几分。 初夏的清早还是凉爽的。 如烟柳枝随风摇摆,迎面的气息里还带着夜间花露的水汽,沁人心脾。 眼见身量颀长,背影好看的郎君独立廊下,伸手接住了树上飞落的乱花,场景几可入画。 少女心底的促狭心思油然而生。 像是惯熟一般,苏瑶摆摆手,让人都退下,自己踮起轻薄丝履,悄无声息地熘到背对她的那人身后,唇角翘得高高的,冷不丁地扬手,凑到少年耳边用力拍掌。 却在下一瞬,便被人抓住了细细手腕。 她一点都不恼,反而笑盈盈道,「六郎是不是被我吓了一大跳?」 慕衍颇为无奈一笑,放开她。 眼风一瞥,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回廊竹帘下悬着的银铃上,上面有个浅青襦裙,帷帽遮面的娇俏少女弯着双眼,显然是笑得正欢。 而他先前便是在看着这银铃在思索朝中事,早就看见了她。 只是想故意逗逗她而已。 慕衍状似无意道,「下次莫要这般顽皮,若是换了旁人,小心拎着你去跟母后告状。」 「那有这么严重……」少女嘀咕着,「再说了,我也就吓吓你罢了,吓旁人作什么,我跟他们又不熟。」 这话说得少年郎唇角上扬。 两人没继续这个话题,一道往外去。 苏瑶一路上说个不停。 「阿璃虽没有养在宫中,但我二叔又怎么可能不宠她,苏府里自然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所以送这些寻常却贵重的物件,我猜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她说得入神,慕衍则是耐心地当她的听众。 等上了车,苏瑶好不容易收了声,就觉得嗓间干干的,坐在对坐的少年察言观色,适时地递了茶水给她。 他提议道,「西市多胡商,货物杂,也热闹些,我们还是先去西市,若是没有看上的,再让车夫改道,带我们去东市瞧瞧。」 苏瑶轻啜着盏中的香薷饮,眨眨眼,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西市的繁华是远远超过东市的。西市靠近开远门,是胡商入洛京的第一站,衣肆、绢行、帛行、寄附铺比比皆是,外来的稀罕玩意更是不少。 倒是东市靠近大昭宫,又设了常平仓、平准署等官署,虽说也是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但到底是昂贵常见之物居多。 第122页 总之一句话,淘稀罕玩意儿去西市,达官显贵买珍稀之物则常去东市。 出了大昭宫,一路往南。 西市的闹热是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的。 临下车时,苏瑶灵机一动,不止把自己的帷帽面纱摘了下来,还在车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了顶新的,作势要往慕衍头上扣。 「这是做什么?」 少年也没躲,抬起眼望着她,有些好笑,「我又不像阿瑶一样,最怕日晒,这帷帽本是为你备的。」 苏瑶当然知道是为她备的。 毕竟,慕衍的车架里,可没少为她备下备用的各式物件。 为什么给他戴帷帽,苏瑶也是自有一番道理。 「我们今日出门穿得素净,不是什么昂贵的衣料,若是再带上帷帽,遮住容颜,定不会有人能认出你我。这般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也不必跟遇到的什么人寒暄,这才是真的出来闲逛呢。」 她说着,细软手指替慕衍仔细将那面纱拨下,遮住少年郎过分俊美的面容,又扯了下自己的衣袖,示意给他看。 少女想到前事,撇撇嘴,「前些年倒还好,可如今,你入了朝,还时常跟着太子阿兄办事,地位声望水涨船高。前几次出来时,不就总能碰见那么几个『凑巧』遇上的。」 她嫌弃道,「依我看,他们遇见六郎,简直比捡着金子还欢喜,只恨不能拉着你不放手了。」 更有甚者,苏瑶还亲眼见过,曾有过装扮不甚华贵、显然出身一般的小娘子,在平坦坦的大道上,就直直地往慕衍身上扑。 末了,还怯怯地来讨好她。 现在想想,大约是她与慕衍的关系声名在外,那些小娘子们也不是奔着有名有分来的,只想在王府求个一席之地,才会想讨好讨好她。 想到那些旧事,苏瑶背后汗毛一炸,下定决心要隐蔽些出门。 慕衍不由得笑了起来,视线扫过她发髻间的几支状似不起眼的堆纱珠花。 「阿瑶,」他从暗格里取出面镜子,支在她面前。 光洁镜面里,修长手指的倒影,轻轻点了点她发间的花瓣。 「能在西市上做生意,无不是眼尖精明的,能不能从蛛丝马迹,衣衫饰物上,断言出客人家世如何,都是他们的基本功。」 「你这几支珠花,看上去无金无玉,素净不起眼,实则花叶鲜妍,栩栩如生,还都是宫中样式,非司制房积年匠人不可得。阿瑶若还戴着它,只怕西市里稍有点眼力的,都不敢对你无礼。」 少年不疾不徐地分析着,嗓音干净好听,不带一丝杂质。 苏瑶却听得发愁。 她抿紧唇,从车壁上的壁橱暗格里摸出了个首饰匣子,掀开拨弄几下,才发觉慕衍为她备下的可供替换的,也多是些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簪钗。 这换上还不如不换呢。 她随手将一支金累丝玛瑙步摇丢回匣子里,摸了摸发间珠花,自欺欺人地闷声道,「我瞧着也没那么显眼,许是他们都看不出来呢?」 慕衍弯弯唇,好脾气地附和,「阿瑶只当我多心也可,西市人多,想来也未必个个都有闲心,专盯着你发间的珠花看。」 西市人多……人多…… 苏瑶眼前一黑,指尖都抖了下。 人多岂不是能认出来这珠花的也多。 她有些后悔,清早出门时怎么不想得周全些。 总不能现下就让人去西市,先买些常见的珠花回来应急? 好似也太麻烦了些,苏瑶皱皱眉。 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她素来信赖的人,也就在此时,慕衍抬手将帷帽扶正,又慢条斯理地将束发的浅杏发带自帷帽里抽出。 连续如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苏瑶一怔。 这不就有了么。 小娘子松了口气,眸子亮晶晶的,「我忽然就有了一个好主意,只是,需得跟六郎借些物件。」 慕衍垂下长睫,遮住眸中转瞬间浮现的点点笑意,「阿瑶想借什么?」 苏瑶伸手捉住他的发带尾,好声好气地央求道,「六郎借根发带给我,我也跟你一样束发,不就解决了。」 意外柳暗花明,她弯着眼,眼角眉梢里都带着笑。 少年却有些犹豫,他从暗格里取出个匣子,打开来,内中只有几根淡青藏蓝的发带。 「有倒是有,只这些我都用过,并没有崭新的能给阿瑶。」 苏瑶才不在意这些。 「不过是根发带,有什么新的旧的,六郎若肯借我,便都是好的。」 她选了根与她裙子颜色相近的发带,正要拿起,就见那匣子被挪了开。 慕衍噙着笑,慢悠悠道,「我借发带与阿瑶,阿瑶要拿什么谢我?」 ??? 苏瑶愣住,一根发带而已,他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小娘子腹诽一句,伸手去够,笑吟吟道,「那我回头给六郎挑一匣子新的送去?」 少年郎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将匣子举得更远,嘆息道,「阿瑶可听闻过,何为故剑情深?」 这当然是听闻过的。 苏瑶扑了个空,郁闷心想,不就是汉时故事,权臣霍光想让自己的女儿为后,汉宣帝却想立原配为后,他下旨寻找旧时所用宝剑,说是极为心爱之物,来暗示群臣他的心意。 但慕衍说的,显然是字面含义了,他是在暗示她,这发带于他,虽是旧物,却很是珍爱。 第123页 她看了看那发带,都是常见的式样,也就是尾部绣着相似的卷草暗纹。她才不信慕衍有多珍视,只怕是拿她玩笑才是真的。 少女急着下车,索性就直言了。 「那六郎想我如何回报,你才肯将发带借我?你直说便是,你我之间,还需要绕什么弯子么。」 慕衍轻轻抚过苏瑶所挑中的那根发带,忽然挑起唇角,「我说了,阿瑶便能答应吗?」 「那是自然,」 苏瑶顺口答应,说完了才觉得不对。 她望着慢慢俯身靠近来的那人,小声描补,「前提是,六郎不许提太过分的要求。」 少女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对待眼前人时,语气总是信赖又任性,倒像是心底里深信对方一定会宠着她似的。 明明前些时日还因他小小的吓唬,羞恼哭泣地跑走,可没多久,就又是这般信赖依恋的模样。 慕衍眸色微黯,一目不错地望着她。 他伸出手,似是要抚上少女的云髻。 苏瑶皱皱眉,也不知怎地,就觉得慕衍的眼神似乎有些格外的……意味深长?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靠,帷帽蓦地磕到了车壁上,避开了他的触碰。 「六郎靠过来做什么?」 苏瑶别开了眼,心跳莫名急促起来,不与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对视。 熟料慕衍凝视着她,眸底渐渐涌起浓浓的莫名情绪,掺杂在一处,显得越发神色莫测,竟是又靠近了些。 车内空间不大,他一靠近,苏瑶就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格外的近,车内的气息都凝滞了,她甚至能分辨出,他衣上染了些淡淡的柏子香气。 想来是来接她前,去过太子阿兄那。 少女胡思乱想着,伸手就抵到慕衍胸前,试图不让他靠近。 手下脉搏声强而有力,隔着轻薄春衫,他身上的热度几乎都能传到苏瑶的手心。 女郎被笼罩在对方如有实质的目光里,几抹红晕蔓延上脸颊,她眼睫轻颤,小声提醒道,「是六郎自己说的,会对我以礼相待,你可不能失信于我……」 下一瞬,她发间的珠花便被人抽了去。 乌鸦鸦的如云青丝如流水般,披散下来,沿着帷帽流淌,显得身量娇小的女郎更加柔软可欺。 苏瑶讶异抬眼,就见对方唇角弯起。 「我不过是想帮你束发而已。」 慕衍垂眼,看着抵住他的小手,轻轻缓缓,语调戏嚯,「阿瑶以为我会做什么? 他都这么说了,自然没有别的意思。 原是误会一场,苏瑶陡然卸了力,像是被烫着似的,将手倏地收回。 面上讪讪,「我还以为,你又要欺负我。」 她不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多么引人遐想,少年郎轻轻笑了起来,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满头乌发用发带束起。 否认道,「我何时真的欺负过阿瑶?」 先前不过是小打小闹,气极之时吓唬吓唬她而已,那些真的凌厉手段,他可捨不得拿来对付她。 苏瑶脸一红,凶巴巴瞪他一眼,可惜湿漉漉的杏眸水润又潋滟,毫无威慑力。 慕衍心尖一软,强忍住心里想抱抱她的念头。 宫制珠花被收了起来,两人一道下车往坊内去。 身边也没带人,只几个不起眼的随从,混在人群中,远远缀在身后。 没了被打扰的顾虑,苏瑶心情极好。 很快就将车上之事抛在脑后。 慕衍陪她来过西市许多次,早就摸清了她的喜好,径直领着她往那几家胡商铺子去逛。 途中还看见间新开的铺子,两人就进去看了看。 波斯、大食来的胡商最喜欢在壁间悬上异域风情的绚丽绒毯,楼内还摆着各式珍稀香药,香气扑鼻。 苏瑶一进楼,便觉出些燥意。 她悄悄地凑近慕衍,嘀咕道,「这些人就不觉得热么?都要入夏了,还这般布置。」 慕衍侧目看她,压低声,「听闻一路往西,昼夜殊异,日间着纱,夜间需穿厚衣,想来是因此缘故。」 小娘子目光转来转去,在看那些摆放的货品,心思早就飞得没影儿,听了他的解释,就胡乱点点头。 倏地看见个有意思的,就上前去看,走得快了,淡青发带还在背后俏皮地打了个转儿。 慕衍的目光在发带的绣纹上轻轻略过,眉眼间的笑意就更真切几分。 店里的胡姬高鼻深目,白肤细腰,正在端茶倒水地招徕着客人,见他们两人装扮寻常,还带着帷帽遮掩面容,肉眼可见地失了几分热情。 反而让苏瑶更觉自在。 她在店里转来转去,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时不时便让慕衍替她参谋一二。 店里恰有个二掌柜在看店,在柜檯后观察了会,就凑上来笑道,「两位有什么看中的?可要我替二位说说这物件的来历?」 苏瑶瞥了瞥这位殷勤凑上来的。 青衫布衣,打理得齐整又干净,两眼精光,显然是个伶俐知事的。 就不知道这么看上他们了。 一时玩心起来,她往慕衍身边靠近了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们不过是来看看罢了,未必付得起价钱,就不必劳烦了。」 那二掌柜眼珠子一转,也不戳穿。 这两位客人,虽是穿戴不起眼,又遮了面目,可他们只管看货不问价,看也是看同列里最好的那个,显然平日就没为银钱费过心。 第124页 更别提举止间自有风度,显然是大家出身。 二掌柜余光里瞥了几眼那几个不长眼色的胡姬,心里不悦,寻思回头得跟东家说说,重新招几个会看眼色的来。 「不打紧不打紧!您二位只管慢慢瞧!」 他搓了搓手,脸上笑开了花,「只前几日店里来了批好玩意儿,还来不及清理摆上,若是二位不介意挪步,我领着,咱们上楼上瞧瞧去?」 合着这人就是认定了他们家世不俗? 苏瑶也乐了,拉了拉慕衍的衣袖,轻声道,「六郎,我们过去看看?」 慕衍略一颔首。 领着两位客人上楼的间隙,二掌柜笑眯眯的,视线打两位客人发间绣纹相似的发带上收回,「不知郎君和夫人想看什么?是喜欢稀罕好玩的,还是更喜欢穿戴的珠宝头面?」 郎君和夫人? 夫人? 这一声夫人来得猝不及防,苏瑶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踉跄了下,直直往后倒。 还好被眼疾手快的慕衍接到了怀里。 「阿瑶小心些。」 他把她扶起,话音里带着笑,显然是猜出她为什么摔了这么下。 苏瑶耳根一红,好在有面纱的遮掩,也看不出来,她摆弄了两下帷帽,假装无事发生。 再看着那一副我懂得我懂得模样的二掌柜,就有些气恼,却又不能急赤白脸地撇清,以免显得太刻意。 好在那人只随口说了句,就把话转到自家店里的货物上。 一扇扇小屏风将二楼隔成若干个小间雅阁,有几间还打下了竹帘,显然内中已经有人。 二掌柜将两人引进靠窗的雅座后,便使了眼色叫人送了东西来,他则是亲自动手替这两位不知深浅的客人斟茶,陪说些闲话。 「前些日子,店里收了颗从天竺搜罗来的少见珠子,青莹莹的,摸起来也是凉丝丝的。最妙的,便是若将珠子放置到混杂他物的水中,不多时,这水就能变得清澈透亮……」 苏瑶也来了兴致,她还没有听说过这种物件,好奇地端起茶盏,比划两下。 「那若是搁在茶水里,可能将茶与水分开?」 二掌柜连连说能,舌灿莲花地直把那珠子夸上天去。 慕衍漫不经心道,「此物如此罕见,怎么以前闻所未闻?」 二掌柜嘆气道,「这是还不是因着此物仅此一颗,偶然才被发现。听说吶,是天竺那边,有人在……」 苏瑶听着这来历故事觉得有趣。 心想便是此物不送阿璃,她也要买下来把玩把玩。 少女在桌下扯了扯慕衍的衣袖,对方便会了意。 慕衍颔首道,「若是果真有这么神奇,这珠子便请掌柜的替我们留下了。」 二掌柜一听他们张开就要留物,连价都没问,就知道自己果然没看走眼,笑眯眯地应下,绝口不问他们可有银钱。 难得遇见这么爽快的,他顺道殷勤地说起了其他新得的奇珍。 苏瑶听着,觉得还是没有那颗清泥珠有意思,便渐渐失了些兴致,只打算拿了珠子便走人。 可等了好一会儿,进来的伙计两手空空不说,还面露难色。 苏瑶眨眨眼,下意识地望嚮慕衍。 屏风外,蓦得有陌生女子声音传来。 那人的语气冷淡又自矜,「这清泥珠我也看上了,你们可要看仔细些,好好掂量掂量,这珠子到底该如何卖。」 随即就有婢女附和道,「就是就是,方才进去的那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我家娘子可是出身大家,将来要给六殿下做侧妃的!」 世人多是眼孔短浅,先敬罗衫后敬人,这话也不奇怪。 但她们说的这个什么侧妃…… 苏瑶怔了下,眉心一蹙,来了兴致。 而在面纱遮掩下,慕衍则是唰得一下冷了脸。 50. 第 50 章 头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 婢女得意话音刚落, 那位陌生女郎的声音又响起,冷淡多了些羞涩窃喜。 「别瞎说,殿下只不过远远驻足, 看了我一眼, 哪里就能做了侧妃。」 那婢女很不服气,「娘子这般貌美, 殿下怎么会看不上?依我看, 那位传说中的长宁县主说不定都比不上您, 不过是京里奉承苏家,才夸出来的美名。要不是殿下跟她有打小的情分,您连正妃都做得,更遑论什么侧妃了。」 她还自信满满地安慰主子道, 「您放心, 等进了王府, 跟殿下相处时日久了, 什么正妃侧妃的, 殿下疼宠谁, 还未可知呢!」 苏瑶:「……?」 她只是随随便便出来逛个街, 为什么要听到这种奇奇怪怪的酸话。 气极而笑的小娘子伸出手, 在桌下气恼地将慕衍的衣袖故意揉皱成一团。 慕衍的眉心也是飞快蹙了下,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曾为旁的女子驻足过。 等察觉袖角有细微的抖动时,便看了眼身侧人, 只觉得虽是隔着面纱,但阿瑶的气恼如有实质。 这是在吃味? 少年忍不住扬了扬唇。 伸出手擒住她的柔夷,安慰性地握了握,就要起身出去。 苏瑶连忙拉住了他, 凑近他身边,小声道。 「你忘了,我们这样出来是不想让人打扰的,你现在就出去露面,万一有认得你的人呢?」 少女气归气,心里还是分得清的。 第125页 「她说就任她说好了,你我又不会脱层皮。」 慕衍低声问,「阿瑶不生气么?」 苏瑶呆了下,认真思索一瞬,道,「的确有些不高兴,她居然说我不如她,这话哪个小娘子听起来会高兴。」 慕衍唇角抽了抽。 显然没想到她生气是为此。 二掌柜看他们两人嘀嘀咕咕的,最后还是坐定不动,心里也有些犹豫。 虽说他觉得这两位定是有大来头,可再大,能大得过皇家? 但这珠子本就是这两位先定下的,他犹豫了下,便起身告了个罪,准备出去说些好话,看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外人一走,苏瑶倏地将面纱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素净小脸来。 视线投向帘外,乌睫忽闪,称赞道,「这位掌柜为人当真不错,外面那人扯着你的旗号当令箭,他都还肯为我们去转圜。」 慕衍也将面纱揭起,露出张俊美面容来,笑道,「胡商重规矩讲情谊,不是说说而已,若否,他们怎么能在寸土寸金、遥远陌生的洛京扎下了根。」 外间的主僕说话声依旧趾高气扬。 苏瑶被迫又听了几句,就皱皱眉,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个俏皮的笑来,「六郎,你说实话,外间的那位女郎,你到底认不认识?」 那笑里的打趣调侃之意,昭然若揭。 慕衍:…… 他按了下眉心,简直被这个小没良心地气笑了。 少年郎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垂目开口,声调温和,慢悠悠道,「我心中有谁,阿瑶当真不知?」 「说话归说话,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苏瑶眸中闪过一丝羞意,哪怕心知慕衍压低了声,靠近她也是为了能让她听清,还是咬咬唇,下意识地往后躲。 慕衍直起身,挑挑眉,薄唇轻启,语调如寻常,「我心中——」 却当即便被少女捂住了下半句。 她倒抽口气,下意识环顾四周,没想到慕衍这般厚脸皮,这处隔音不好,说不定就有人在呢,他就好意思说这些。 她秀美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六郎,你怎么能在这里说这些,若是教人听见了……」 慕衍慢慢将那只手拿下,握在掌心,垂着眼睫意味不明道,「那阿瑶是说,若此处无人,我便可说这些了?」 她何时说过这话? 苏瑶隐约觉得,慕衍此时就是在顺杆往上爬,她话里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他都能这样曲解。 她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慕衍见她不语,弯着唇看她,却也不急在一时。 外间的二掌柜还在跟眼前的女郎商量,奈何对方油盐不进,还拿六皇子出来压他,二掌柜急得额角都冒了汗。 秦芩冷着脸,任由眼前人低三下四地讨好。 她早就听说六殿下喜欢收罗些稀奇玩意,若是她能得了这珠子,拿去齐王府献上,说不定便能得了殿下的另眼相看。 抱持这种念头,她自然不肯松口。 可惜,秦芩现下还不知道的是,慕衍喜欢收集这些,名声在外,其实不过是为了讨雅间坐着的那位女郎的欢心。 她身旁的婢女见自家娘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也不高兴起来。 「我家娘子可是剑南节度使家的女郎,又得六殿下的看中,你这般推三阻四,可有将六殿下放在眼里?」 秦芩心里隐隐得意,面上却还是轻声呵斥着,「云儿,不许胡说。」 「六殿下?」 不远处,翠袖红衣的女郎本要进雅间,听了这三字,就停了下来。 林茵这些日子闷在府里,因着端午节时被慕衍无视之事心烦,好不容易今日才在婢女劝说下,来西市逛逛散心,却不想,还能听见这等糟心话。 她都已经迈进小间里,却又退了出来,仔细地打量着说话的主僕俩。 那目光毫不掩饰,眼里闪烁着不悦与厌恶。 那个叫云儿的婢女一下就拧住眉,张嘴就想指出此人无礼。 却被秦芩按住了手。 秦芩出身尚可,是剑南节度使秦然的侄女,虽不在洛京长大,却也很有几分眼色。 只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个堪堪清秀的女郎,发间簪钗,身上衣料,皆不是俗物。 她忍住不喜,客气问道,「娘子这般看我,可是有话要说?」 林茵看了半晌,视线在秦芩的眉眼上停留半晌,嗤笑了句,「原来如此。」 秦芩皱起眉,「娘子想说什么?」 林茵眼神冷冰冰的,目光像小刀子般,「我说的就是你,不过如此。」 她冷笑一声,扬起头道,「厚着脸皮说什么六殿下对你有意,你可曾见过宫里那位长宁县主?」 秦芩的眉心皱得更紧。 竖着耳朵听好戏,却又被提到的苏瑶也懵了一瞬。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提起慕衍就都得提到她? 小娘子眼神古怪地看了慕衍,心里滋味莫名。 紧接着就听见林茵阴恻恻,满怀恶意的嗓音传来,「你若是见过她,就该知道,你这眉眼,虽有三分像她,但真要和苏瑶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一个赝品,替身,殿下不过多看你几眼,还当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苏瑶:??? 第126页 她怔了下,目瞪口呆。 替身,赝品,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福至心灵,心绪复杂地想,原来她在林茵心中,地位竟如此之高么。 可再一想到林茵说了什么,苏瑶就又眼神复杂地望嚮慕衍。 一时之间,话本看多的小娘子已经在脑海中,替他脑补出了一段离奇故事:慕衍对自己求而不得,于是痛定思痛,寻了很多替身,最终与其中一个,展开了一段感天动地,你追我逃,你死我活的绝世。 随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忍不住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臂。 慕衍一看她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知道她在胡乱想什么,眉心狠狠跳了两下。 面无表情地扯扯唇道,「我从不曾想过要找什么替身。」 这世间的女子,除去苏瑶,在他眼中并无分别,他看上的,又不是那副外在皮囊。 苏瑶很想笑,又忍住,眨眨眼,杏眸里亮晶晶的,盛满了忍不住的笑意。 居然一副听见那些话后不气反笑,还颇为高兴的样子。 慕衍眼底的神色彻底沉下来。 简直不知自己心里骤然窜起的无名火气,是为着外间人的胡说八道她都肯信,还是为着眼前这小娘子丝毫不肯开窍。 他站起身,往外去。 苏瑶连忙起身追上,扯住他的衣袖。 可被拉住的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下,温声问她要做什么。 这会儿,便是再不开窍,苏瑶也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慕衍好似真的不高兴了。 少女有些慌,她鲜少见过慕衍动怒,粉润唇瓣都抿成了一线,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六郎,六郎……」苏瑶扯着他的衣袖,心跳都变得急促,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软声唤他。 慕衍脚下一顿,却又继续往外走。 没看她,丝毫不理睬她,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衣袖不放。 是苏瑶从未见过的冷肃模样。 她急得都要哭出来,虽是不知道怎么了,可也隐隐约约意识到,慕衍好像是真的生她气了。 这般拖拖拉拉地走到雅间门口,慕衍停了下来。 苏瑶呼吸一窒。 慕衍垂着眼,就见少女紧张兮兮地望着他,眸子湿漉漉的,委屈又害怕,却还强忍着惧意,磕磕绊绊地唤他,「六郎……」 怎么就吓到她了,慕衍心念微动,扯扯唇,面色刻意缓和几分。 他往苏瑶的方向,一步步有意留神,慢慢将她挤到厅柱边。 直到背嵴抵上冰凉的厅柱,苏瑶才发觉,两人现下的姿态很有些暧昧。 慕衍堵在她面前,将她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正垂着眼看她,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她想矮身躲过,却又被他的目光定在原地。 少女忍了又忍,见他肯搭理自己,就又得寸进尺的娇气起来,很有些委屈,「你做什么要生我的气?还冷着脸给我看,那些混帐话又不是我说的。」 慕衍的面色很不好看。 缓缓吐字,「她们说了,阿瑶便信?你连外间那人长相如何都不曾见,就信了林茵的言语?」 苏瑶马上摇摇头。 她就是有些吃惊,脑子不受控制地活络了下,忍不住地想歪了些,并不是当即就信了林茵的话。 换而言之……她其实只是想看戏而已。 少女沉默了。 不知道该怎么跟慕衍描述,她只是单纯想歪了些,谁知道就玩大了,莫名其妙就戳到了他的气恼点。 慕衍盯着她看了半晌。 青裙素妆的小娘子委屈巴巴地背靠在黑漆厅柱上,退无可退,显得越发伶仃娇小。 那双姣好的杏眸转呀转,分明就是不服气。 却是让他连气都气不起来。 气又气不得,说又说不得,她不仅会害怕,还会哭,简直像是掌心里捧了个小祖宗。 慕衍深深吸气,掀起眼帘,「阿瑶。」 苏瑶眨眨眼,看他,「什么?」 少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道,「旁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情。但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过一人,她是苏家长房的嫡长女,姓苏,单名一个瑶字,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小无猜。这句话无论何时都不会变,你可一定要记清了。」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苏瑶脸红了下,乌睫不好意思地垂下,白皙的脸颊粉晕致致,像将开未开的妍丽芍药,颤巍巍地羞红花瓣,转瞬间活色生香。 她有点紧张,细软手指都绞在了一起。 虽然一直知道慕衍的心意,但他这般明晃晃地说出来,还是让她很有些不好意思。 前世今生,还是头一次有郎君跟她说这些话。 她有点惊喜,也有些讶异羞涩。 可很快,苏瑶又苦恼起来。 慕衍诚然对她许下过承诺,若是她始终不喜欢他,他便会放手。但他若是真的打心底里地倾慕她,那她的拒绝,对慕衍来说,一定是很残忍的。 即使他最后肯放手,与她兄妹相称,说不定心里会有多难过。 这不是苏瑶所乐意见的。 但她始终对话本故事心怀芥蒂,又不可能答应他。 少女骤然失落了下来,脸颊的红晕都褪去几分。 一直关注她的慕衍第一时刻就发觉了。 第127页 居然不乐意至此么…… 慕衍呼吸一窒,忍了又忍,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人都各怀心思,谁也没心情去管外面闹起来的喧譁动静。 哪怕是后来二掌柜笑容满面地捧着清泥珠进来,苏瑶都是兴致缺缺的。 买下了这颗珠子,她又强打起精神逛了逛,替苏璃挑了套各色琉璃烧制的人物风景摆件,便提出要回宫。 慕衍深深看她一眼,苏瑶便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我送你回去。」他顿了顿,好脾气地妥协道。 …… 近夏的天,变得格外的快。 白日里还是晴天,夜半时便风雨大作。 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屋嵴上,扰人清梦。 郑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张罗着给自家殿下关闭门窗,谁让他伺候的这位殿下不喜旁人服侍,连这等小事都得靠他亲力亲为。 郑培忍不住想,也不知若是县主嫁进来会是个什么光景,那位小县主可是被宫人环伺簇拥着长大的,身边万万少不得人。 他撑着伞,提着羊角灯出了耳房,抻腰打了个哈欠,才走到窗边,就看见内中的情形,讶异道,「殿下,这夜都深了,您还未歇下?」 不对啊,明明他看着殿下房中熄了灯烛,才放心去睡下,怎会……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含着雨汽的穿堂夜风阵阵袭来,捲起帘幕飘荡如云,在墙壁上落下扭曲暗影。 仅着里衣的少年郎端坐在几案前,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摆在桌案上,光线柔和浅绿,照亮他俊美面容。 少年垂着长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听见郑培的声音,也只是抬手轻触那颗夜明珠,如同抚摸什么心爱之物似的,并不搭话。 郑培的瞌睡都吓没了。 虽说自家殿下容貌不俗,这大半夜的,来这么一出,也怪吓人的。 他想了想,嘆口气,试探道,「又是跟长宁县主有关?」 51. 第 51 章 「下一剂猛药」 慕衍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 果然又跟那位娇贵的小县主有关, 郑培都没脾气了。 他推门进屋,将竹伞灯笼留在外间,取来火种, 将灯烛都点亮, 又将四周窗子仔细阖上,才走到了慕衍跟前。 苦口婆心劝道, 「殿下, 您若是心悦县主, 大可去跟她直言,这大半夜不睡,就在这,对着颗珠子发呆, 县主还能隔着这么老远, 知道您的一片真心?」 慕衍的指尖还停在夜明珠上。 见因着光线骤明, 夜明珠的光线都黯淡下来, 薄唇便动了动, 淡声道, 「将烛火都灭了。」 郑培愣了下。 想反驳几句, 可看着自家殿下面无表情的样子, 只得缩缩脖颈, 皱着眉去挨个把才点燃的烛火灭掉。 嘀嘀咕咕的,「大半夜的,那珠子的光还是绿莹莹的, 殿下也不嫌瘆得慌……」 慕衍心无旁骛地凝视那颗夜明珠。 若是苏瑶也在,说不定还能认出这颗珠子。是当年慕衍初来凤仪宫,她夜半偷偷摸摸熘到他的房间时,不小心丢掉的那颗。 小娘子的好东西多, 装模作样地去寻过了两次,没找到,又见没人嚷嚷出来,不多时就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然不知这夜明珠,早就被慕衍收了起来,妥帖藏起。 深夜苦读,他的指尖抚过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的书页时,这颗珠子便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散落清辉,静静伴他度过这许多漫长岁月。 偶尔,慕衍也会有错觉,仿佛一回头,就会看见桌边有个少女,正撑着腮,笑眼盈盈地望着他,伴他一路夙夜苦读筹谋。 「她心中始终藏着事,」少年眼神放空,幽幽出声,「可这些年,我旁敲侧击,多方查探,都没找出是何原因。」 郑培侍立一旁,拉了拉披着的衣衫,闻言,就是一乐。 「凭您的本事,和县主对您的信任,还能试探不出来?」 慕衍想到日间之事,蹙了下眉,「阿瑶信任我?」 郑培笑道,「您这话说的,县主若是对您设防,这些年还能日日跟您黏在一处?我瞧着,也就是县主年纪小,还没有开窍罢了。」 「不如——」他转了转眼珠子,兴致勃勃地出主意道,「您想个法子,下剂猛药,也好让县主明白明白自己的心意?」 慕衍掀起眼帘,今夜头一回看了自己这随从一眼。 郑培后退半步,神色惊恐地连连摆手,「我只是胡乱提议,这法子还得您自己想。」 笑话,若是他出的法子过了头,反倒让县主不快,自家殿下才不会轻饶了他,又何必揽活上身呢。 慕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俊美白皙的面容在幽绿氤氲的光线里看不分明。 直看得郑培打了个寒颤。 也不清楚自家殿下是喜是怒,便又挣扎着劝说道,「您如今倒像是越发失了耐性一样……还不如……」 慕衍收回视线,搭着眼帘不语。 十指却是慢慢收紧。 他如何不知自己现下是渐渐失了耐性。 可情之一字,向来最是误人。 以往他只看着阿瑶笑靥如花地对他说说话,撒撒娇,便心满意足。但等他一见着她与旁的郎君说笑相看,便又按捺不住地在气头上,将自己的心意挑明。 第128页 甚至如今……他只是见阿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上心,便喜怒皆形于色。 慕衍思量着郑培的提议,心生动摇。 凤仪宫内。 夜来风雨大作,苏瑶也被惊醒。 雨珠噼里啪啦地响,她扯起被子堵住双耳,眼前一片漆黑。 半晌都睡不着,就忍不住在脑海里回想起今日慕衍的种种举止来。 慕衍好像真的很在意她。 苏瑶慢慢嘆口气,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复杂滋味。 但暴君留给她的阴影实在是太重了。 这些年,她每每入梦,便会梦到话本里暴君与苏瑶的纠缠,能将慕衍与暴君区分开,不迁怒他,便已经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了。 若是日后跟慕衍,也如话本里的那两人一样在一起…… 苏瑶不敢深想,都觉得背后发凉。 那岂不是,夜夜梦见他惊醒,醒来再一睁眼,还是他? 这也太酸爽了些。 且走一步看一步,苏瑶将自己整个闷在被中,竭力将这些都从脑海里清出去,放空自己,专心入睡。 可过了好半晌儿,殿内还能听见一声幽幽嘆气声。 雨过天又晴。 见慕衍没有再如那日一般,直白地将心意都摊出给她看,恢复成以往的温文模样,苏瑶松口气,渐渐地就放松了许多。 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得自在极了。 等到给堂妹过完生辰后,她便开始琢磨,该给慕衍送上些什么。 慕衍生于六月,很快就要到他的生辰。 苏瑶摇着团扇,捧着盏冰沙,绞尽脑汁地在藤蓆上思索着,还把月枝和流霜都叫到身边出主意。 三个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凑到一起。 谁也没想出个能服众的好主意。 流霜随口道,「这般热的天,还好六殿下素来低调,若是大办生辰,才是真的折腾人。」 苏瑶手上顿了下,心里嘆气。 流霜只想到了天热,她可是心里透亮。 分明是承熙帝不喜欢他,才从没有给他做过脸,赐过宴。 慕衍如今又是寄居在齐王府,即使齐王叔慈爱,对他们这些小辈都关爱有加,但慕衍那个性子,又哪里肯给人找麻烦的,自然不愿大办。 小娘子的思绪飘远,又想到了叶才人。 这般热的天气,她当年居然要胆战心惊地躲在冷宫里,一个人独力将慕衍生下来,藏好,再想方设法地养活他。 那么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了不起。 对了,说起来,她好像有一阵子没见到叶才人来凤仪宫了。 苏瑶问了出来。 月枝与流霜面面相觑。 还是月枝开了口,艰难道,「我听闻……近来林美人时常让人去召叶才人叙话。」 ?! 苏瑶愣住,紧接着就慌了。 落到林美人手里,慕衍的阿娘还能讨着好? 她将手中冰碗搁到几案上,就要下榻,急促问道,「这事姑母知道吗?」 流霜连忙上手去扶,「娘娘自然是知道的。」 她噗嗤一笑,「娘娘让医师去给叶才人诊了脉,说她中了暑气,需得静养,这些时日,便不要再出门了。」 苏瑶松口气坐回去,小声埋怨她们两个,「你们回话也说完整些,这般大喘气,吓了我一跳。」 流霜就笑,「县主这么关心叶才人,是因着六殿下的缘故吗?」 她笑得太促狭,惹得苏瑶脸红了一下。 「跟六郎有什么关系,叶才人待我也很好,还亲手给我做过衣裙,我关心她,不是应该的么。」 月枝捂着嘴笑,也不拆穿她。 她早就发现自家县主近来态度有些软化。 以往流霜若是这样打趣,县主只怕早就让她们莫要胡说了,今次倒好,脸上还红了下。 她瞥了眼流霜,示意她莫要再打趣县主,当心将县主惹恼了,回头见着六殿下就不自在。 苏瑶没有注意到贴身婢女之间的眼色。 她听说叶才人无事,便放下心来,又沉浸在该给慕衍准备些什么好的思绪里。 最后还是流霜出了个主意。 「六殿下住在齐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但却少了人知冷知热。县主不如亲手做些实用的小玩意儿,殿下见了,一定喜欢。」 苏瑶琢磨了一下,也觉得可行。 齐王叔府上也就几个没有名姓的侍妾,听说都还是失宠多年的,连主母都没有的王府,可想而知是什么模样。 更别提慕衍身边只郑培一个近身伺候。 这两郎君凑在一处,日子就不太可能过得精细。 苏瑶打定了主意,便忙碌起来。 她打算亲自动手,给慕衍做些平日常用的膏脂、澡面、皂角粉、花露……等等等,瓶瓶罐罐凑上一大盒,到时给他送去。 月枝犹豫提醒道,「殿下是郎君,又不是小娘子,县主送这些……」 苏瑶皱皱眉,「谁说郎君便不能精细养着了,六郎生得白净俊俏,更该注意些才是。」 流霜也苦着脸插嘴道,「您为什么不给殿下做些常用的小物件,譬如香囊,荷包,鱼符袋什么的?」 苏瑶托着腮,点检桌上药粉,漫不经心道,「流霜,你我一道长大,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会做女红的人么?」 第129页 ……的确不像。 两位婢女都哑了音。 这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稳重如月枝都忍不住想,也不知六殿下收到这份生辰礼时,会露出什么神情。 事实上,慕衍此时还真没空想这些。 他下定决心,要下些猛药,迫得阿瑶直面他的心意,便不得不准备开始周全一番。 郑培已经调查出那日在西市大放厥词的主僕两人是何来历,原来是剑南节度使秦然的侄女。 中庭廊下,郑培一边禀告,一边皱眉,心道怎么秦然也不挑拣挑拣,送来了这么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慕衍的神色不由得就有些玩味起来。 秦然暗地里遣人与他交好,这秦芩便是他送来的投诚礼之一,信中只说在他的后院求得一侍妾之位便可。 只不过慕衍心中有苏瑶,自然是看不上,当场便回绝了。 郑培在一旁试探,「可要属下去信,让节度使将他这侄女接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慕衍顿了顿,拈起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随意道,「我还缺了个趁手的棋子。」 「秦然既是将她送来投诚,想必已经将她任由我处置,如此,我送她一段美梦,倒也不算什么。」 少年郎弯了弯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安排人,私底下送些什么,再吹吹风,想法子将她多往林家人面前领领。」 慕衍皱起眉,「切记,此事不可传扬出来。」 「尤其是,」他一字一顿道,「不可让阿瑶知晓此事。」 这……给他十个胆子,郑培也不敢让这事办砸了,俯身行礼应下。 秦家女郎果然是大喜过望,再度见到那日嘲讽她的林茵时,便抖了起来,主僕两人明里暗里地炫耀不已,惹得林茵眼红嫉恨,在屋里生闷气。 她比不过苏瑶,竟是连这么个赝品替身的玩意儿都比不过? 林蔚看在眼里,为胞妹心急。 私底下就去寻了他们的阿耶,商量着要将计划提前些。 「六殿下马上便要过生辰,阿茵也已及笄,姑母那边,也该是时候,可以考虑起来了。」 林盛一捋鬍鬚,点了点头。 很快,林家夫人便拿着腰牌入宫求见,径直去往了如今解了禁足的漪澜殿,不知都说了些什么,才带着满意笑容出宫。 苏瑶对此一无所知。 她还在为慕衍的生辰礼做准备,领着婢女们淘漉着各式药粉花叶,忙得不亦乐乎。 慕衍暗地布置,谨慎又不无期待地筹谋算计着。 如此一来,时间过得飞快。 一眨眼,便到了慕衍的生辰前夕。 一如他所料,多年不曾关心过他的承熙帝,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赐下宴来,要为这位被忽视多年的六皇子庆祝生辰。 52. 第 52 章 …… 承熙帝要为慕衍的生辰办宴? 得知这个消息时, 苏瑶正在细细地研磨着药粉。 满桌的白芷、白芨、白朮、白茯苓……都是润肤增白的好东西,盛在碧青玉石研钵里,被研磨得碎碎的, 等待被添到润肤的膏脂里。 「是谁跟陛下提议的?姑母么?」 苏瑶握住研杵抬头, 好奇道。 少女的杏眸水润潋滟,白皙的额间还印着浅浅的花瓣纹样, 是方才午歇趴睡在桌案上时, 被桌面上凸凹的雕花印出来的。 月枝蹙着眉, 「听说……是林美人跟陛下提议的。说是六殿下被记到她的名下,她还没有尽过心,如今六殿下大了,她的病也好了, 是时候该与六殿下亲近亲近了。」 苏瑶:「……」 这话要是能信, 天上都能下红雨了。 她皱了皱眉, 继续手上的动作, 琢磨了会儿, 又不自觉地想到端午节那日, 林茵的不请自来…… 心里慢慢生出个, 令她感到三分震惊和七分不喜的念头。 难不成……林美人想让陛下给林茵和慕衍赐婚? 苏瑶脸色大变, 将手中的研钵一丢。 「月枝, 你快去替我取出门的衣裳来。」 六郎今日应该去了太学……不对,今日是朝日,他应该去了东宫才对…… 小娘子蹙着眉思索着, 等换好了衣衫,就紧赶慢赶地带着婢女们出了门,径直往东宫去。 东宫里。 高大博山炉内,清冽柏木的香气裊裊升腾。 原本慕衍已经将要谈之事说尽, 不知为何,却还未曾离开。 慕珣疑惑,忍不住地看了他一眼。 「六郎可还有事?」 少年静默地坐着不动,垂着眼,长睫掩住眸中神色,越发显得难以捉摸。 他缓声道,「二兄,我有一事,想请你助我。」 慕珣顿了顿,笑道,「你我之间,还需用请字?六郎说说看,是何事,竟能让你开口求到我这个二兄的头上,当真是不容易。」 慕珣这话不是戏言。 自从他决心放权给慕衍,便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以惊人的速度,吞食收服着他手下的人脉势力,任为己用,显然已经是蛰伏良久。 明面上,慕衍还是那位不受承熙帝喜爱的六殿下,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的他已经握住了朝中不少命脉。 可以说,即便慕珣现下反悔,慕衍也有了与他一博的实力。 慕珣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书卷,看着眼前抿紧薄唇的少年郎,心念一动,笑问道,「与阿瑶有关?」 第130页 便见少年长睫一颤。 果然被他猜中了,慕珣拿着书卷敲了敲桌案,支着额兀自笑了会儿,看嚮慕衍。 「说罢,是何事?」 慕衍也抬眼看向他这位二兄。 明明藏着那般深重的心思,却还强撑出一副清风朗月,万事不萦于心的做派,一口便答应了他这种一看便是小儿女私事的请求。 少年心间一暖,语气越发温和,「我想跟二兄借卫岕一用。」 慕珣蹙了蹙眉,「卫岕明面上是文官,却替我掌着不少暗卫与军士,你借他去,与阿瑶有何干系?」 「二兄只说,你肯不肯借便是了。」 慕衍起身,走到高足供几前,轻轻抽出瓶中花枝,指尖如同爱.抚般,流连过枝上娇艷欲滴的海棠花苞。 眉眼如画的少年郎唇角含笑,「我现下不愿告知原由,但我可向二兄担保,最迟一月,此事便有结果。」 屋内静寂一片。 掌管着东宫暗卫与军士的属臣,若是将卫岕与他,几乎可算是将慕珣的半条命脉全交了出去。 若慕衍有异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慕珣只阖上书册,略一思索,便道,「那我稍候便让人唤他来。」 竟是答应了。 慕衍毫不意外。 他的讶异震惊,早在赏花宴那日,二兄找上他时,便用完殆尽了。 少年郎弯了弯唇,俯身一礼,便要告辞离去。 临出门时,身后传了慕珣温温和和的告诫,亦或是提醒。 「阿衍,我可将卫岕与你,但你在行事前,可要慎重再三,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门边的修长背影脚下一顿,这才离去。 …… 落子便该无悔。 慕衍拈着花枝出了东宫,面无表情地思索着,回想着慕珣的那句劝告,无意识抬眼,想要望向阙楼的方向。 视线却硬生生地停在半路。 只因不远处,内侍抬起华丽歩辇,有位眼熟的娇俏女郎素纱月裙,扯着衣袖遮住半边脸,正坐在辇上。待看见他时,便连忙招手示意人停下,她自己则是三两下,下了辇,就往他这处赶来。 显然是为他而来。 慕衍无声弯了弯唇。 他早就知道林美人要为他办生辰宴的消息已经传开,却没想到,阿瑶竟会来得这般快。 如此一来,慕衍下意识回头看了东宫。 二兄所说的虽有道理,但他是万万不会后悔的。 苏瑶哪里知道他与慕珣的交谈。 她出门出得急,连帷帽都没拿,一路上紧赶慢赶,这会能堵到慕衍,心里便是一松。 可等到走近些,看清他的面色温和无波,甚至还有闲心把玩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海棠,就撇了撇唇角。 蹙着眉道,「六郎,你听说了么,林美人要为你办生辰宴。」 她示意慕衍与她一道往最近的亭子里走去。 慕衍看她一眼,语气淡淡,「此事我昨日便知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苏瑶狐疑地盯着他,满眼不敢置信。 她有点急促又有点气儿,郑重提醒道,「林家人也会来的。」 谁知,她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起这,慕衍就挑挑眉,一副讶异的神情看着她,语气古怪道,「林家人自然会来,阿瑶很盼望见到林氏兄妹?」 苏瑶:…… 谁要见他们了。 少女气结,她扯住慕衍的衣袖,用力摇晃着,索性说得更明白些,「是林茵要进宫了。」 慕衍见她着恼,也不逗她了。 抬手用花枝轻点了下少女白皙的额头,温温和和地笑道,「那又如何?他们进宫便进宫,你我还能去说服陛下,让他停办这次生辰宴?」 「还是说,能让陛下,将我记回阿娘的名下?」 ……他们哪样都做不到。 苏瑶慢慢松开他的衣袖,垂头又丧气。 慕衍这话是在提醒她。 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连可倚靠的母族都没有,就算她急匆匆地来跟他通风报信,他也没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苏瑶郁闷一瞬,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的目的。 为什么她一听见消息,就下意识地觉得,慕衍说不定就有办法呢。 明明他比之自己,在宫里地位还要不如,即便是聪明些,又怎么能跟承熙帝对林柔的偏宠相比。若是林柔狠下心,又拿性命相胁,慕衍能怎样,他还能忤逆承熙帝,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 小娘子越想越发愁,几乎已经能想像慕衍被迫娶了林茵后,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 慕衍见她神情焦灼又失落,唇角微扬,提议道,「阿瑶,崇仁坊新开了家食肆,听说是南边来的行商,整治的一手好酒食,清淡爽口,现下天热,于这时节最是相宜。我带你出宫去转转如何?」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食。 苏瑶在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一番忧愁心绪这么被他打断,颇有些不上不下的。 慕衍又将她的手握住,轻柔碾开十指,把海棠花枝塞给了她。 少年的嗓音干净又好听,似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好了好了,我们先出宫去,这些烦心事且先搁置一旁,等回宫后,再另行设法。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现在便是急也没用。」 第131页 「明明是你的事情,你都不急,我还急什么。」 苏瑶不高兴地嘀咕着,很难想像慕衍怎么能这般心大。 但到底还是被慕衍说动了。 两人就这么临时起意地出了宫。 东宫里,慕珣听着内侍的回禀,以拳掩口,笑个不停。 可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 好半晌儿才止住,他摇摇头,嘆气道,「阿瑶被六郎吃得死死的,也不知是福是祸。」 卫岕此时恰好才被传召了来,就听到了这句。 他如今已经从卫家搬离出来,带着妹妹从族谱上除了名,深得慕珣信任。 听了主上的嘆息,斯文俊秀的郎君便拱手道,「殿下既然决意将……都託付于六殿下,县主嫁他,于苏家,于皇后娘娘,才是最稳妥之举。」 慕珣靠到凭几上,阖上眼帘,轻声道,「可到底,也要阿瑶自己欢喜才是。」 卫岕旁观者明,其实很想说,县主欢喜不欢喜,难道以六殿下的性子,还能放过她怎地。 便是换了其他任意一个男子,手握权柄之时,也不会乐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仪之人另嫁他人。 他想到当年,慕衍尚且年少时,便会有意无意,不动声色地将他与县主隔开,心里有些怀疑,在那时,这位六殿下便起了几分心思。 可这话却是不好出口,又无证据,难免有挑拨之嫌。 卫岕粉饰太平道,「许是县主也会喜欢上六殿下呢?」 慕珣默了会儿,才低声道,「但愿如此罢。」 崇仁坊的潘家酒楼内。 苏瑶盯着手中枝头的海棠花苞发呆,还在想生辰宴的事情。 慕衍却已经注意到她手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痕,当即就蹙了眉,伸手想拉过察看。 苏瑶被他吓了一跳。 「六郎,怎么了?」 慕衍眉心微折,「阿瑶的手如何会受了伤?」 苏瑶不自在地缩手。 自然因为这几日在给他准备生辰礼。 莹云虽是帮忙找了个精于此道的嬷嬷来教她,但她到底手生,一不小心便让尖锐的器物割到了手。 少女爱娇,下意识地想抱怨两句,但马上就管住了自己。 生辰礼最重要的便是惊喜与出乎意料之外,她当然不能提前让慕衍知情。 苏瑶抿抿唇,顾左右而言他。 慕衍想了想近来凤仪宫的动静,便猜到了八分。 他假作不知,一连询问数句,直将苏瑶追问得脸红语塞,支支吾吾,才暗自好笑地住了口。 少年竭力绷住,唇角却是压抑不住地越来越上扬,直到旋开了个好看的弧度。 见慕衍不再追问,苏瑶终于松了口气。 悄悄将双手往袖里又藏了藏。 这人也太敏锐了些,不过是几个小口子,她都不觉得怎么疼,都让他发现了。 就在此时,店中人推开雅间的门,将一道道精巧菜餚摆上,又送了壶酒来。 笑脸舒展道,「这是今年最早一批的青梅酒,不醉人的,免费请二位尝尝,若是觉得好,日后可要常来!」 苏瑶好奇接过,掀开壶盖,果然见着内中有几枚圆圆的青色果子。 奇怪道,「今岁的青梅竟是这么早就熟了。」 慕衍熟门熟路地将酒倒进自己杯中,又取来银匙,将壶中的青梅果一一捞出,置于盏中,搁到了苏瑶面前。 「大约是南边天气热,雨水多的缘故。」 阿瑶喜欢青梅酒里酒浸的果子,这点喜好,他一直牢记着。 苏瑶也就讶异了一瞬,有滋有味地吃起果子来,还在惦记着生辰宴的事,她试探道,「六郎,如果陛下真的要赐婚你与林茵,你打算怎么办呢?」 慕衍慢慢抿着酒,颊上微红,一目不错地望着她。 「阿瑶有什么想法么?」 苏瑶皱皱眉,发愁道,「我若是有了法子,自然再不会问你,早就跟姑母和太子阿兄说去了。」 慕衍随手搁下酒杯,被酒液浸润的薄唇沾染上潋滟水色。 他正要说什么,隔壁又传来了吵嚷的声音。 分明是林茵的声音。 苏瑶眨眨眼,没想到在这还能遇见林茵。 这是什么离奇的缘分。 她示意慕衍噤声,便起身走向壁间。 此处比之西市二楼,隔音要好上不少。 即使少女都不顾形象,都侧耳贴到了墙间画上,也只能听个勉强。 辨出另一人的声音还是那位据说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郎,苏瑶挑了挑眉,觉出古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隔壁传来的声音模模糊糊。 她竖起耳朵,只隐约听到了什么,「宫里马上要替我和殿下赐婚……你不要……」 「前几日,殿下还遣人给我送了……你莫要得意……」 「不过是个……倒还抖起来……」 隔壁似乎很快就闹得难堪。 不多时,便是用力撞门离开和摔打碗碟的声音。 苏瑶全副心神都在林茵所说要赐婚的消息上。 最不喜的猜测大约要成真。 她紧锁着眉头,坐回桌旁,瞥了慕衍一眼,期期艾艾道,「六郎,要不我们想个法子,让这生辰宴怎么都办不下去,是不是就能打消……」 「阿瑶,生辰宴不过是个幌子,你我心知肚明。」 第132页 慕衍残忍地戳破她的幻想。 即便没有生辰宴,只要林柔说动了承熙帝,赐婚便是早晚的事。 苏瑶咬咬唇,纤细十指绞成一团。 小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总也不能坐以待毙,等着陛下赐婚给你,逼你去娶林茵。」 少年郎掀起眼帘看她,眸色变幻不定,「阿瑶,若是我其实有个法子呢?」 苏瑶睁大了眼,并不是很信。 别的不说,慕衍要是真的有办法,还能看着她方才一直干着急吗。 少女抿了抿唇,毫不设防地问道,「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好法子?」 慕衍走到苏瑶身前,好整以暇地俯下身,扶住她的肩头,与她四目相对,循循善诱。 「林家不过是想拉拢我,才捨出一个嫡出女郎来嫁我,但他们又看不起我,才会连问都不肯问一声,我是否心甘情愿。」 少年眸色渐深,唇畔噙笑。 「但若是……我的妻位,已经另有其人了呢?」 53. 第 53 章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苏瑶觉得她大概听懂了慕衍的意思。 他是说, 林家人自负,只是为了拉拢他才肯将林茵舍来,若是他已经有了婚约, 林家人自然不会强求, 让林茵给他做妾。 但是不止如此简单…… 苏瑶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少年俊美的眉眼间。 林家人自以为是,若是与慕衍定亲的女郎身份不显, 压不住他们, 说不定他们便会做出夺人婚约之事。 甚至可能会卑劣地选择对那位无辜的女郎下手。 这么一来, 慕衍的话意其实很清楚了。 苏瑶脸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心跳也变得急促。 她有些不自在地推开慕衍的双手,别过身去,自欺欺人地勉强道, 「这么短的时日, 你到哪里去寻个合适的人选。」 慕衍也不逼她, 只慢慢地回转到位置上, 端起酒盏轻抿一口, 耳根渐渐变红。 低声道, 「我也不知。」 两个心知肚明的少年人都面红耳赤, 谁也不肯先开口。 雅间里很是静默了一阵。 外间伙计迎客声, 来往走动声, 隔了一条街的平康坊里的丝竹歌舞声,都传了进来,隐隐约约地在两人的耳膜、心上抓挠着。 苏瑶动了动唇, 喉咙里像被一团棉花堵住,鼓了鼓粉白的腮帮,怎么也发不出来声。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慕衍口中的合适人选是谁。 可要让她跟慕衍定亲……还要用此事来堵林家和承熙帝的嘴…… 承熙帝如今尚且还是年富力强之时,虽说这几年不知怎地, 憔悴消瘦了不少,但应该没也伤到根基,想来定下之后,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若是定下,她几乎就必要嫁给慕衍了。 但若是她不同意……苏瑶偷偷地从余光里去瞥对面的少年,就见他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虽说动作慢悠悠的,并不急切,却也不曾停下。 慕衍这是在借酒消愁么? 苏瑶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瞥见慕了衍脸颊泛上的薄红,忍了又忍,开口劝道,「青梅酒虽是不醉人,也不能喝那么多,更何况六郎都没用饭食,空腹饮酒,最伤身体的。」 慕衍手上一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挑了挑唇,神情略显讶异,又好像有那么点高兴。 「阿瑶是在关心我?」 她才没有。 苏瑶低下头,又不吭声了。 气氛又凝滞下来。 慕衍扯扯唇角,并没有逼她现下就做决定。 心里存着事,苏瑶就有些食不甘味,甚至于她起身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方才都吃了些什么。 但她却注意到,慕衍几乎什么都没用。 倒是那一整壶的青梅酒,都让他下了肚。 苏瑶冷眼瞧着,慕衍上车时,动作似是比平日迟缓了几分。 该不会是醉了吧? 她有点怀疑,就试探地伸手,在端坐着的少年郎眼前挥了挥,伸出三指问他,「六郎,这是几,你还看得清么?」 少年掀起眼帘,点漆眸子里氲了些潋滟水雾,狭长眼尾微红,衬着他本就昳丽的眉眼,看上去竟有几分透骨的妖异冶艷。 活像是一只魅惑人心的精怪。 被这般魅妖似的俊美少年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望着,苏瑶居然被看得心脏砰砰砰直跳。 都是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小娘子心里兀自念叨着, 有些慌张地收回手,却还是不及慕衍快,一下就被他捉住了柔荑,握在了滚烫的手心里。 慕衍轻笑一声,慢声道,「我捉到你了。」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低哑些,还满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苏瑶的气息都乱了,怎么想怎么觉得他这话有歧义。 「你松开,」她抽着手,闷着声道。 慕衍却像是跟她较上劲一样,反倒握得更用力些,还弯着眉眼,笑出少年人的肆意,「我偏不松,阿瑶能将我如何?」 这模样……不会是真的醉了吧? 才只一壶青梅酒而已,难不成是因为他没用饭食,只饮了酒的缘故? 苏瑶竭力平稳着呼吸,忽视手上肌肤传来滚烫热度,好声好气地跟他打着商量道,「六郎,你抓疼我了。」 对面的少年一目不错地凝着她,好似没听懂。 第133页 苏瑶又重复了一遍。 却只见慕衍薄唇轻启,慢慢地吐出三字——「小,骗,子。」 他都捨不得用力,她如何会疼。 博他怜惜的手段而已。 少年漫不经心地想着,嗤笑一声,手上轻轻地收了几分力。 ……? 苏瑶目瞪口呆,这是他对她说话的态度吗。 还有,他方才是在嘲笑她? 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她皱了皱眉,扬声喊来外间骑马随车的郑培,让他领着车夫掉头去齐王府,就又转过脸来专心对付这只醉鬼。 虽说有些头疼,但苏瑶心里也生出一丝隐秘的欣喜。 怪不得慕衍以往很少沾酒,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酒量居然这般的浅,只不过一壶青梅酒,就能让他晕晕乎乎的。 小娘子只觉得自己像是撞破了个天大的秘密把柄,在心里乐不可支。 可再一想到,这只醉鬼现下在与她独处,苏瑶又收起唇边的笑,情不自禁地往后躲了下。 可车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又被慕衍抓住了手,她躲也没处躲。 反而是她躲藏的动作,激得少年眯了眯眼,好似有些不悦。 苏瑶心里咯噔一下,背后汗毛炸起。 就见少年伸手过来,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另一只胳膊,把她往自己身边拉。 他的手心像是着了火,那热度透过薄薄的春衫,慰贴在她的肌肤上,让苏瑶的脸唰得一下红透。 心里默念着他醉了他醉了他醉了,少女竭力想收起乱七八糟想法,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直往外冒。 苏瑶深深吸口气,尽力心平气和地跟他商量,「六郎你先松开我,我倒些水出来,给你擦擦脸,好么?」 慕衍的脸也是微红的,眉眼间还带着薄薄湿意,苏瑶猜测,他大约是酒后会觉得有些热。 慕衍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苏瑶耳根都要被染红了。 她反手拉住慕衍的衣袖,像以往撒娇一样,摇晃几下,软声好气,「你先松手,我倒些水,给你擦擦脸。」 少年盯着她又看了半晌,才依依不捨地松开了手。 苏瑶转过身去,在暗格里摸索着,都感觉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还黏在她身后,挥之不去,看得她心里都毛毛的。 慕衍醉酒时怎么这么粘人。 她腹诽着,从暗格里取出水壶和干净的巾帕,正要拔去壶嘴的塞子,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 独属于少年郎的清新气息一瞬间就笼住了她,带着清甜酒气的匀长呼吸声仿佛就贴在她耳边,拂动着她鬓边的碎发。 苏瑶一个激灵,愣在当场。 根本不敢回头。 生怕自己一回头,就要与身后人面贴面地碰触上。 这是什么毛病,喝醉就黏黏糊糊地往人身边凑。 苏瑶僵着身子,握着水壶的手指都是僵直的。 「不是说……」少年的胳膊从身后绕来,握住她的手,几乎将她整个揽在怀里,慢悠悠地低声问道,「阿瑶要替我擦脸么,怎么还没有倒好水。」 本来天就热,他虚虚地抱住她,苏瑶觉得更热了。 她整个人红透了,感觉像是要烧起来,欲哭无泪,又没法跟醉鬼计较,生怕再惹恼了他,只能浑身没用地绷紧,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将那枚壶塞取下。 啵——清脆的拔塞声响起。 苏瑶木着脸,耳垂红得滴血,心道慕衍这下总该退开了吧。 一秒、两秒、三秒…… 死亡静寂之后,少年居然又笑了声。 苏瑶都能感觉到他的胸腔微微颤动。 更别提,那笑声就在她的耳后不远处。 紧接着,她的耳垂便被人拨弄了下,慕衍闲闲道,「阿瑶怎么了,耳垂这般的红?」 苏瑶颤了下,犹犹豫豫地提醒他,「你退后些,就不会红了。」 可身后那人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一样,笑不可抑,最后竟是蓦得低头,将脸庞埋在她的肩颈上,轻轻磨蹭着柔软轻薄的衣料,像只眷恋主人的幼犬,还在不住地闷着声笑。 他的手还没有从苏瑶耳垂上挪开,反而变本加厉,用指尖轻轻揉.捏着软嫩的耳垂,像是寻到了个什么好玩的心爱之物。 苏瑶已经麻了。 她尽量忽略耳上传来的阵阵异样感,面无表情地想,等慕衍清醒了,她非要跟他好好算帐不可。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不妥,慕衍松开手,慢慢抬起头,将下颌轻抵在她的肩头,语气失落。 「阿瑶,这么些年,你是不是已经厌烦我了?」 他还失落,她被他这般轻薄,她还没有失落呢。 苏瑶咬咬牙,语气不善。 「你再不起来,我就真的要厌烦你了。」 她心里突突乱跳,只因离得太近,少年混杂清甜酒气的气息几乎都喷洒在她的颈侧,激得她嵴背上汗毛直立。 若是他还清醒着……若是他还清醒着……苏瑶气恼地想,她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最起码也要掐他几下,再去跟姑母和阿兄算帐,让他们罚他。说好的不强迫她呢,这一喝酒,就全被他抛到了脑后。 小娘子脑中飞快地思索着,等他醒了,该如何跟他算这笔帐,等再反应过来,就发觉,慕衍好似半晌没开口了。 第134页 苏瑶壮着胆子挪开自己的肩颈,也不见身后有动静。 这是清醒了? 她心中大喜,飞快地躲闪开,倚靠在车壁上,远远地打量慕衍。 这才发觉,少年垂着眼睫,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苏瑶没有第一时刻上前。 她等了会儿,见慕衍还维持着那般姿态,才有些犹疑地上前,摇了摇他的胳膊。 「六郎是困了么?要不要靠着车壁歇息会?」 可下一瞬,少女整个人就僵直在原地。 只因对方抬起眼帘,沉沉眸中满是红晕。 那红几乎沿着狭长深邃的眼尾,一直蔓延到鬓边,让他的如画面容艷冶夺目到让人不敢直视。 苏瑶有些害怕。 她还从来没见过慕衍这般的模样,艷极冷极,又隐隐透着些疯狂戾气。 若是叫她形容,许是话本里那个疯起来令人胆寒心颤的暴君,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少女慢慢地后退,直到整个人被抵在车壁上,动弹不得。 那人在垂眼打量她,骤然暴起,不容分说地握起她的手按在车壁上,甚至碾开她的十指,与她十指相扣。 车外行人、车马、叫卖声不绝于耳。 车内摔落在软垫上的水壶汩汩不断,淌出的清水甚至都浸湿了慕衍的下摆,洇出他膝盖的轮廓。 苏瑶定了定心神,狠下心打算叫郑培进来解围。 可目光触及到压制住她的少年,就整个人都愣住了。 慕衍他……怎么看上去竟像是……要哭了一样。 不过几息间,方才嫣然的红都从他的面容上尽数褪了下去,他的脸色如纸般苍白,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连浓密的眼睫都在不住地颤。 更别说,他额角不断冒出的冷汗绵绵密密。 这是怎么了? 苏瑶顾不得羞恼了,挣扎了几下,想扶住他,却被他按得更紧。 她轻声又急切地问,「六郎……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 少女咬着唇想,该不会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胃疼或是头疼? 看来下回她一定得盯住慕衍,再不许他碰酒才是。 「阿瑶?」少年失神地喃喃唤道。 「我在的,」苏瑶茫然一下,回应着他。 「阿瑶……」他像是魇住一般、 苏瑶只得拿出十二分耐心应他,「我在的,我在这,六郎,你到底怎么了?」 这般对话不知重复了几次,慕衍才颓然松开了她,伸手扶额,往后靠到了车壁上。 苏瑶也不知他酒醒了没。 犹豫了会儿,还是凑了过去,就着壶里仅剩的一点清水,将他额角的一些汗水拭去。 阖着眼的俊美少年乖巧又可怜,浓密长睫安安静静地搭在眼上,落下秀丽好看的青影,看得苏瑶都不忍心气了。 她忍了又忍,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气恼道。 嘟囔着,「等你清醒了,再跟你算帐。」 不多时,车进了齐王府,郑培都在外面轻叩车厢。 苏瑶直起身,想下车去叫人。 却不料身后的慕衍倏地睁开眼,环住她的腰身,有力且温柔地将她捞回,搂紧在怀中,用滚烫的胸膛紧紧贴上了她的背,还凑在她耳边,低声喃喃道,「阿瑶……」 嘶…… 苏瑶脸色一红,唰地将揭了半截的车帘拉下,生怕被车外人看见。 她想用力推开慕衍,可看他这般眷恋自己,又想到他方才面色痛苦的一声声唤,就有些下不去手。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车上。 车外的郑培试探一声,就退了下去。 笑话,那壶青梅酒还是他偷偷摸摸去换的,硬生生换成了一壶后劲大的烈酒,又胡乱捞了几颗青梅进去装样的。 都说酒后吐真言,只希望殿下如愿以偿,能主动亲近亲近县主,说些实打实的心里话,等醒了之后,可千万别罚他。 郑培看了眼停在庭中的车,步履轻快地出了门,还贴心地命人将院门关上。 苏瑶还不知道这些,只单纯以为慕衍的酒量太浅,还没有清醒。 她嘆口气,早知如此,方才在酒肆,她就不该放任慕衍一个人在那喝闷酒。 可再一想想,那时慕衍暗示她,说想要娶她,若是她没话找话岔开话题,也太尴尬了些。 抱紧她的那人也跟着嘆口气。 他压低了声,几不可察,「阿瑶怎么可以厌烦我,我已经在是费尽心思,想让你心悦我了。」 没想到他还在纠结她随口的一句气话,苏瑶只得哄着他,不好意思地刻意忽略掉后半句,「我没有要厌烦六郎的。」 慕衍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闷笑一声,「当真?」 苏瑶背对着他,一脸生无可恋,干巴巴地答道,「当真的,比珍珠都真。」 慕衍却好似更高兴了些。 他收紧手臂的力道,将怀中人桎梏得更紧,迫使她的嵴背紧紧地贴在他的怀抱里,交换着两人越发急促的心跳声。 「我想过的,」少年如梦呓般,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在冷宫看见你、成了你的随从时,便想过……若是日后你要我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边……即使是给你当面首……也是好的……」 苏瑶:「……?!」 她艰难地动了动唇,不太相信,「你那时候就知道什么是面首?」 第135页 慕衍轻轻唔了声,用回想的语气说道,「冷宫偶尔也会有人来,我后来私底下也听见有人说过,你只是看上了我的容貌……」 苏瑶彻底懵了。 她怎么不知道凤仪宫或是太学里的某些人背后居然会这样议论。 她那时才多大,虽说洛京里,贵女们婚前,养些情郎面首的不算少见,但若是像他们说的,这般打小养起,这也太离谱荒唐了。 少女有些头疼。 但实在是拿这个醉鬼没法。 她柔声安抚着,好不容易等到这人昏昏欲睡时,才终于见他松开了手。 她扬声,叫郑培进来收拾残局,可唤了好几声,外间居然都没人回应。 苏瑶打量着车里的少年,确认自己实在是扛不动他,只得进屋去,想寻些巾帕薄被过来,先简单料理一下,再出去唤人来。 慕衍的寝居她也不是没来过,熟门熟路地就寻到了她要的。 可临出门时,苏瑶不经意地一瞥,就不由自主地蹙着眉走到了几案前。 她迟疑地捧起砚台边摆着的珠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怎么这么像她年少夜入慕衍房间,不小心丢失的那颗夜明珠? 桌案上只寥寥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沓书册,这颗珠子就显得格外突兀。 苏瑶的脸色又青又红。 难不成慕衍当年便是醒着的,后来抓住她的手腕,和旁观她多次寻了各种藉口来找珠子,都是故意在暗地里看她笑话? 少女的面子挂不住了。 她将东西一搁,捧着夜明珠就要离开,才不想再照料那个看她笑话的慕衍,连带着,看见院门外自以为替他们望风的郑培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叫人进去照顾六郎,」她抿抿唇,语气冷淡,「再叫人准备车,送我回宫。」 郑培瞥了眼她手中的夜明珠,再看看她的脸色,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虽说知道这夜明珠对慕衍很是重要,但到底不知道其中内情,就试探道。 「县主取这珠子是想做什么吗?我家殿下好似也很看重这颗珠子,我常常见他在夜间把玩,倒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苏瑶就觉得手里的珠子烫手起来。 方才她是在气恼上头,想到当年慕衍在不动声色地看她笑话,才有些不快,被郑培这么一说,就反应过来,慕衍只怕是夜夜看着这珠子时,心里还在念着她。 这么一想,羞恼羞恼,恼没了,就只剩下羞了。 苏瑶将珠子胡乱往郑培怀里一塞,就提裙下了石阶。 郑培只得连忙追上去,替她安顿好车回宫。 直到回了凤仪宫,坐回到研磨药材的桌案旁,苏瑶还是脸上发热。 她捧着腮发呆,今日之事就在眼前跟走马灯似得不断打转。 一会儿是慕衍眷恋不已的酒醉模样,一会儿是他简洁几案上格外突兀的夜明珠,还有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自己。 苏瑶脑中嗡嗡的,却也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 心里好像有什么滚过,颤颤巍巍的发抖,又像是有什么在窜过,忽然就有些脸热耳红。 她恍恍惚惚地捧起笨重的研钵,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降降温。 直到听见月枝讶异地询问声,才缓过来神,讪讪地放下研钵,却也没心情再做什么膏脂,好几次放份量时都出了错,惹得流霜连连惊呼。 齐王府里。 郑培安顿好了长宁县主回宫的车架,就紧赶慢赶地往回去,想看看自家殿下如何了。 可车里居然空无一人。 郑培心慌了一下,往房内去,果然就见着自家殿下正端坐在桌案边,修长指节轻点着原本摆放夜明珠的空荡荡处。 郑培看眼色地将夜明珠放回原处。 试探道,「殿下,您这是,已经清醒了?」 慕衍敛着眉眼,面色冷淡,「三四分醉而已。」 郑培意外,「那么烈的酒……您才只三四分醉,还这么快就醒了?」 那酒再来几壶,都能醉到一头牛了。 少年闻言,慢悠悠地抬起眼看他,似笑非笑道,「青梅酒,不醉人。」 郑培背后一凉,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被主上发觉了,连忙腆着脸上前俯身请罪。 等了半天,在他都以为殿下不会罚他时,才听见自家主上不急不缓的声音,「二十棍,自去领罚,是罚你此次擅作主张。」 顿了顿,又道,「与你一母同胞的郑泱应当也快到了入仕的年岁,吏部还有个缺,你可以去安排了。」 郑培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 二十棍换一个吏部肥差,殿下这哪里是罚,是赏还差不多,看来他这还是托到了县主的福。 郑培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慕衍独坐窗下,撑着额出神。 过了好半晌儿,才慢慢笑起来。 方才他是故意借着那几分酒意,仗着阿瑶的纵容,行平素所不能为,又说了些平日无法出口,又难以出口的话。 但看阿瑶的举止,倒也不像对他半分情意也无。 他忽然就对即将到来的生辰宴,多了几丝期待。 54. 第 54 章 …… 事实上, 得了生辰宴消息的,远不止慕衍和苏瑶两人,整个大昭宫几乎都传遍了。 第136页 没几日, 慕衍的生母叶才人, 就找上了门。 婢女禀告她来的时候,苏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确认好几回, 才不敢置信地让人将她领进来。 叶才人生性怯弱, 这些年都是深居简出,除了按时来凤仪宫请安,几乎从不出宫门半步,在宫里几乎是个透明人。就连亲手为苏瑶制了衣裙, 也是遣人送来, 自己并不曾露面。 苏瑶顿了顿, 大约猜到了她的来意, 就在庭中的亭下招待了她。 夜里才落过雨。 庭中绿意浓浓, 青翠欲滴, 晶莹的雨珠顺着颤巍巍的花瓣滑落。 连微风里的水汽都颇为沁人心脾。 果不出苏瑶所料, 一番寒暄之后, 叶才人就犹犹豫豫地小声, 说起了慕衍的种种好处,最后还看着她的脸色,补充了几句。 「县主, 这些年,六郎虽是不曾养在我的身边,但他是我生下的,我多多少少能看出, 那孩子用真心待县主的。」 这位美貌瘦弱的妇人鼓足了勇气,替她唯一的孩子争取着,「若是县主肯,肯给他一个机会,我敢保证,他此生都不会多看旁的小娘子一眼。」 苏瑶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怀疑了一瞬是不是慕衍说动了他的阿娘来做说客。 但再想想他的性子,又觉得不太可能。慕衍骨子里亦是骄傲自负的,绝不会让他唯一的至亲来示弱讨好她。 说不好听的,这跟让叶才人来卖惨博同情,有什么两样。 少女嘆口气,微红着脸,温声细语,「才人今日来,六郎一定是不知情的吧?」 叶才人脸色慌了下,她低下头,手指都在抖。 她也没说什么啊,苏瑶暗地里皱了皱眉。 可再想到叶才人本就胆子小,就释然了,亲手斟了茶递给她,更放柔了些语气。 暗示道,「我和六郎的事情,我们自己会想法子的,才人只放下心便是。六郎也不会希望你这般来找我的,他虽然口上不说,但我知道,他还是很在意您的。」 叶才人不是什么聪明人,能想到来找她,想必私底下已经是动摇犹豫很久了。 这大概就是为母则刚,苏瑶心里艷羡着慕衍,委婉提醒了她几句。 对面的叶才人沉默了好一会。 「我也知道自己今日来的是唐突了。」 她低声说着,「但是县主,六郎他待您的确是一片真心的。这些年,他每每来看望我时,说起近来的状况,总是十句里,八句都不离县主。」 叶才人抬起头,看着苏瑶,无比认真道,「甚至可以说,只有在说起与县主相关之事时,六郎才会露出些浅浅笑意,整个人的神色都柔和放松起来。」 「若是县主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我相信六郎一定会加倍待县主好的。」 苏瑶怔了一下。 眼里飞快掠过一丝茫然,什么叫加倍待她好。 她觉得,慕衍现下待她就已经够好的了,再好些,怕不是要把她捧到手心里,再藏进袖袋里,如珠似宝地收藏起来。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唇角差点就要高高扬起,却又硬生生被压下。 少女将茶盏推到叶才人面前,笑眼盈盈地转移话题道,「这是今年的新茶,才人不尝尝我的手艺么?」 叶才人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急匆匆而来的慕衍所打断。 少年郎是临时得了消息赶来,看见亭中场景时,敛着眉眼,看不出眸色。 他的语气也是温和的。 「阿娘,你这几日身子不是不适么,我送你回去吧。」 叶才人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来的不合适,难免有些讪讪,眼圈都有些红。 苏瑶见状,就垂着眼帘,善解人意道,「我想起屋中还有些东西没归置,便先回了。六郎,你先送才人回去吧。才人,我还有事,便不送您了。」 她行礼后转身就走。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少女抿了抿唇瓣,耳根微微红了下。 实在是,一看见慕衍,她脑海里就忍不住又浮现两人前几日的亲密举止,脸颊耳后,都在忍不住地发热发烫。 快过转角时,苏瑶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慕衍一眼。 却没想到这人也还在看她。 苏瑶也不知自己心里都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就下意识加快脚步想离去。 一不留神就撞到廊柱上。 周围的婢女都在小声惊呼。 少女心里只觉得丢脸。 真是没脸见他了。 苏瑶捂着额头,咬咬唇,腮帮鼓了一下又恢复,在心里忍不住懊恼了好几声,三两步就熘得没影。 慕衍见状,唇角忍不住地上扬,直到那道窈窕身影彻底转过回廊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 他本是打定主意,上回醉酒试探之后,留些时日不来寻她,不至于逼得她太紧,好让阿瑶能看清自己的心思,却没想到自己的阿娘居然会来凤仪宫。 慕衍蹙了下眉,但在看向惴惴不安的叶才人时,神色还是温温和和的,语气也没有责怪之意。 「阿娘,我与阿瑶的事情,你何必要插手,莫非你还信不过我吗?」 慕衍抬手欲扶,却又在叶才人露出主动瑟缩的神情时收回手,心里舒了口气。 他待叶才人的感情极复杂。 一方面知晓她的不易,另一方面又因着多年来的离别生疏,难免待她客气疏离,不欲与之接触,但到底还是念着几分情谊,总肯为她留着情面。 第137页 叶才人这会也清醒了,知道自己此行不妥当,很有些愧疚。 嗫喏道,「六郎,我实在是……我……」 慕衍嘆口气,温声安慰她,「阿娘,我有法子的,您安心回宫便是,不要太担忧我。」 又安抚了几句,叶才人便低着头跟着他离开凤仪宫。 慕衍一直将她送回一处僻静清净的宫室内,才要告别。 叶才人慾言又止,「六郎,你说县主到底会不会……」 慕衍也不愿瞒她,便轻轻颔首。 经了端午、酒醉二事之后,他其实已经有了七分把握,生辰那日,阿瑶一定会帮他。 即使她起初是被赶上架,不得不答允与他定亲,天长日久,他总能慢慢将她的一颗真心都拢到手。 思及此,慕衍弯了弯唇,眉眼蒙上一层细碎朦胧的光影,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志在必得与欢喜满足。 叶才人当即就面露喜色。 她连连低声说了几句好,又细细嘱咐他,「县主性子娇气却不骄纵,也是个好孩子,你日后可一定要好好待她。」 慕衍忍不住笑,「我如何会亏待她?」 他花了这么多功夫时日,可不是为了娶了她,再冷落薄待她。 阿瑶便如那花圃里娇贵倾城的牡丹,需得细细呵护,才能明媚鲜妍,这道理,早在慕衍初次见她时,便知晓了。 又待了会儿,慕衍告辞离去。 叶才人目送着他离去。 但见少年郎的衣衫被宫道里的风吹起,翩翩然遗世如鹤,颀长身影融于宫阙雕栏的影中,一身青山玉骨,秀致难言,显得格外从容镇定。 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当年那个幼小瘦弱的婴孩就已经长成了这般挺拔的少年模样了。 但愿我儿能如愿以偿,叶才人抹了抹眼角,心里喃喃,为慕衍祝祷着。 慕衍原本是打算径直出宫的。 但不知怎地,走着走着,就看到了凤仪宫的外墙。 郑培因着胞弟补了户部的缺,这几日都是喜气洋洋的,见状,就小意体贴道,「殿下是想去看看县主吗?」 慕衍自然是想的。 他垂下眼帘,站了会儿,还是打算离开。 那日他仗着酒醉,行了不少亲密举止,阿瑶一定还未消恼,他得留些时间,让她好好平静下来才是。 若否,怕羞的小娘子只怕又要对他避之不及,那就得不偿失了。 慕衍笑着摇摇头,转身往东宫方向去。 才不多时,郑培偶一抬眼,就抚掌笑道。 「殿下,您瞧,前面桥上的那行人不就是县主她们么?您前脚刚想起县主,这么会儿就撞见,这叫什么,可不就是缘分!」 慕衍一怔,抬眼望去,就与桥上的女郎四目相对。 苏瑶也远远望见了他。 她心里存了事,姑母又忙,送走叶才人之后就打算去东宫转转,去扰扰太子阿兄的清净。 才走上芙蓉池的长桥,身后的流霜就拉住她回头去看,居高临下的,苏瑶很容易就辨别出了池畔的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尤其是慕衍还恰巧抬起了头。 苏瑶揉了揉不自觉发热的脸颊,就想到了自己方才的囧事,颇有些踌躇,很想一走了之。 可若是她直接走了,慕衍会不会又开始胡思乱想。 少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醉酒时极为失落难过地问的那句,问她是不是已经厌烦他了,难免就心上一软,不好意思离去。 但让她主动上前是不可能的。 苏瑶心里想着,慕衍大约一会就过来了,她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假装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等了好会儿,桥下人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反而一直不远不近地望着她。 苏瑶默了一瞬,摸不准慕衍的意思。 他这是等她过去? 苏瑶难得迟疑了。 难道他是因为自己的生母在她面前举止不当,觉得不好意思面对她,所以才不敢上前。 少女握了握手指,百般心思缠缠绕绕的,都乱成一团麻。 犹豫了会儿,苏瑶咬咬牙,心道,便是他不过去,自己也要找机会跟他说说生辰宴的事,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还不如爽快些。 这般想着,她便调转方向,要下桥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面皮又厚了几分。 都怪慕衍,她在心里不讲道理地抱怨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态度上的种种转变。 流霜跟月枝对视一眼,都掩住口,窃笑不已。 慕衍原本想如方才一样,贪看心上人几眼,就静静地目送她远去。 却没料到,少女犹豫了会儿,居然下桥往他的方向来。 素来镇静的少年郎呼吸一窒,点漆眸子不自觉地就亮起来,且随着少女的走近,越来越亮,像是盛满了细碎耀眼的光芒。 等苏瑶近了前,慕衍笑开的眉眼里就满是少年人的明朗天真,那是一眼就看出来的纯粹喜悦。 他这是高兴个什么劲,苏瑶眨眨眼,有些不解。 「六郎……」 「阿瑶……」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话头,顿了顿,又同时道。 「阿瑶你先说。」 「六郎你先说。」 苏瑶:「……」 好巧,她唇角抽搐了下,就见慕衍身后的郑培握拳掩口,浑身抽搐,生怕别人不知他在窃笑。 第138页 慕衍亦是看见苏瑶背后的婢女们都在低着头忍笑,个个肩头颤个不停。 小娘子的脸撑不住了,她轻咳两声,状似无意道,「我们两人沿着池畔走走,让他们先留在此地歇会怎么样?」 慕衍略一颔首,便陪着她离开。 郑培远远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不自觉越走越近,就啧啧两声,对着早就认识的月枝、流霜感慨两句。 「我看吶,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得跟我一道去齐王府了。」 流霜笑个不停,月枝倒是疑惑了下,「六殿下若是成婚,还能没有自己的府邸?」 郑培犹豫了下,心道若是一切顺遂,过不多时,说不定自家殿下都要入主大昭宫了,还要什么府邸。 但这话他可不能说。 就嘿嘿笑了两声,拱手客气道,「两位姊姊,若是方便的话,可否透露些县主的喜好?我怕日后自己一个不留神,得罪了县主而不自知,还请二位教我。」 月枝、流霜对视一眼,也都觉得大势已定,便不藏私,捡着能说的,跟郑培说了说,又隐晦地问了问慕衍的忌讳。 池畔的几人交换消息,谈得热火朝天。 慢行缓步的那两人还不知各自的下属已经接上了头。 苏瑶微微低头,半晌儿都没有开口。 慕衍似也不想打破这平静。 两人一道慢慢走在氤氲雨水潮气的夏日池畔边,心情也都像这含着水汽的风,清爽里带着些凝滞黏稠。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人就越走越近。 走动间,衣袖都时不时地轻擦过对方的,发出细微窸窣声。 苏瑶等了好半天,想等慕衍先开口,可她到底是没有慕衍的好耐性。 最后还是她率先开的口。 「六郎是怎么想的呢?」 慕衍挑挑眉看她,唇边噙笑,「想什么?」 还装傻,苏瑶撇了撇唇角,直接挑明,「我是说生辰宴的事情。」 她如此直白,慕衍也不遮掩了。 他此时眼里含着笑,像缀着熠熠的光,「阿瑶是想——」 少年拉长了语调,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脸颊染上红晕,才落下后半句,「是想帮我么?」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慕衍指尖一颤,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却被他掩饰得极好,只那双眸子骤然迸发出的灼.热,泄露了他的几分心绪。 苏瑶倏地低头。 细指绞作一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这两天其实一直在想这事。 犹犹豫豫,来来回回,一会是慕衍这些年待她的温柔小意,一会则是话本里纠缠不休的情节剧情,两个截然相反的决定在她脑海里拉锯,谁也说服不了谁。 苏瑶不吭声,慕衍也不催促她。 天下间几乎再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了解身边人了,阿瑶今日肯向她走来,这事就定下了一大半。 只消生辰宴上,话赶话,再催上一催,几乎就可以定下了。 慕衍强忍住心头悸动欢欣,面上不动声色,只与苏瑶温声说些闲话,好让她放轻松些,不至抗拒。 两人一路走,不多时,小娘子便被逗得笑盈盈的。 他们聊得投机,也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有人在高台上望见了他们。 当晚,林家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林家家主虽是诧异,但见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标志信物,便连夜起身,迎接来人。 那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倒像是宫中的内宦。 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地尖酸嘲讽,「林家瞧上眼的贵婿都要飞了,林大人倒还睡得安稳?」 林盛恼火一瞬,又赶忙压住,诚惶诚恐地将来人迎了进来,对方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林蔚看不过眼,想呵斥来人。 却被一旁幕僚安抚住,「少郎君,此人得罪不得。」 林蔚不忿,「这老匹夫是个什么来头?居然敢跟阿耶这般不客气!」 幕僚扯住他,落回十几步,才附耳轻声,「少郎君慎言,虽是不知此人来头,但当年太子的救命药材何时被送进京,可就是这人给出的消息!」 55. 第 55 章 …… 夜已深, 林府正院内灯火通明。 林蔚整个人一愣,不敢置信道,「你是说, 当年苏家替太子寻到救命药材, 将要押运进京的消息,是这人泄露给我们的?」 幕僚下意识看了眼前方, 见被林家家主殷勤逢迎的那人毫无所觉, 才压低声道。 「何止如此, 娘娘和陛下服食的那些丹药,也都是这人让我们找来的道士进上的。」 林蔚倒抽口凉气,狐疑道,「竟是如此?那这人什么来头, 我怎么从来都没在宫里见过他。」 不知不觉中, 他看向前方的眼神已经添了几分敬畏。 幕僚摆摆手, 示意他也不知。 林蔚一肚子的疑问, 一直跟进了书房。 他一进去, 书房的门就重重阖紧, 林家下仆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四周把守住, 生怕被人偷听到一丝半点的消息。 书房内, 灯烛如昼。 脱下披风的来人露出了真面目, 约莫五十来岁,容长瘦脸,面白无须, 的确是宫中的宦官。 林蔚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人就冷哼一声,「林小郎这双招子四处乱瞟,倒是眼观六路, 但到底不怎么好使,否则怎么连自己看上的妹婿在筹谋脱身都不知情?」 第139页 有林柔在宫里圣宠不衰,即使这几年林家蛰伏低调不少,林蔚也不曾被这么讥讽过,当即就气得脸上涨红,却反而被林盛斥责下去。 这位仗着承熙帝庇佑,在朝堂上多少也是位人物的林家家主毕恭毕敬地给个不知名的老内侍赔罪。 「小儿无状,还请您莫要怪罪。」 林蔚手握成拳,忍了又忍,也只得恭恭敬敬地上前赔罪。 老内侍冷嗤一声,才心气平了点,说起了正事。 他嗓音尖细,「六殿下现下,可正在盘算着,如何把那位长宁县主娶到手。长宁县主深得帝后宠爱,又是苏家人的掌上明珠,你们光指望林美人的面子,顶多,也就能让林五娘给六殿下做个侧妃。」 林盛皱眉,「苏皇后能同意长宁县主与六殿下的婚事?那可是她一手养大的侄女,平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可能捨得她将来远嫁。」 老内侍似笑非笑,「今个儿白日,还有人看见县主跟六殿下在那芙蓉池畔逛,据说郎情妾意得很,走着走着都走到一处去,连那地上的影儿都快摞到一处。你说,皇后若是不同意,她能放任这两人凑到一处?」 林蔚也急了,「那该如何是好?」 他不蠢,也知道厉害,若是长宁县主肯嫁,只肖说她与慕衍早就私定终身,非君不娶非君不嫁,自己那个妹妹哪有什么一争之力。 老内侍悠哉悠哉,直到看这俩父子都急红了眼,才慢慢地将来意说给她们。 「我来这一遭,自然是有法子的。六殿下向来自负,又格外在意那位小县主,必是只有生辰宴上,你们把他逼急了,无话可说,难以推诿,才会捨得让那位县主出来救急。」 「如此一来,你们只要拦住那位县主前去,再在宴上以孝道抢言相逼,迫得他无路可退——」 「待到陛下兴致这么一上来,金口玉言地下了旨,这林家婿的名头,他便是不想接,也得接。」 …… 林家书房里的烛火亮到半夜。 林盛笑容满面地亲自将披风斗篷严实裹住的黑影送出了府门,再三言谢,才舒了口气。 林蔚在一旁好奇指望,「阿耶,这人的来历底细,您可都知情?」 林盛瞪他一眼,「不该打听之事,你给我把嘴闭紧了。」 林蔚不服气,「此人来得古怪,您就一丝疑心也没有?」 林盛脚下不停,一直到入了内院,才皱着眉告诫道,「你道这人的底细是你能摸的?实话告诉你,你姑母当年能入宫,便是託了他的路子。」 他今日卑躬屈膝,本就气不顺,见林蔚一脸不以为意,上去就踹了他一脚。 「你以为我就不好奇?这些年,我派出跟定他的人,少说也有百数,就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蔚面色变幻。 当年林柔入宫之时,他年岁尚小,只长大后,隐隐约约听说这位姑母当年入宫的手段不甚光彩,据说在进宫前,前夫还未死,她腹中已经有了今上的骨血。 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 那这人岂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算计着推他们上位?林蔚心惊,他们林家倒像是这人手中把玩的傀儡一般,也怪不得阿耶这般惶恐。 林盛见他神色,就知他知晓了其中的厉害,拍了拍林蔚的肩,道,「林家的荣华,本就有一半都是这人送来的,既拿了好处,还想摆脱这人,就只能从长计议了。」 「只现下,以你妹妹之事最为要紧,宫里那些沉寂多年的暗桩,也该布置起来了。」 林蔚点点头,眼露精光,「六殿下的正妃之位,我们阿茵,势在必得。」 …… 生辰宴近了。 这几日苏瑶都没能睡好觉。 白日里占据身心的刻意忙碌一过,天色渐黯,她躺在七七床上时,睁眼闭眼都是慕衍的样子。 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 若是情势危急,承熙帝必要赐婚,或许自己真的会答应下来。 毕竟有打小的情分在,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慕衍被迫去娶林茵。 更何况,自从赏花宴后,慕衍不再遮掩,三番两次地向她表明心意……他那般诚恳真切,难道自己真的一星半点儿的心思都没有? 夜来静寂,四下无人,苏瑶扪心自问,随即就是脸色一红,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到薄被里,等闷得热了,又不得不钻出来,时不时还翻来覆去地嘆口气。 白玉雕琢的莲花烛台上,一灯如豆,将少女辗转的纠结身影都投在墙壁上。 几回折腾,可不就睡得迟了。 以至于早间用膳时,苏皇后都忍不住笑,指尖爱怜地碰了碰侄女眼下的青影。 「阿瑶这是夜里还在千淘万漉你那几盒膏子,还是在想什么难事?」 月枝和流霜多少知晓些缘故,都在低头忍笑。 苏瑶抿抿唇,抬眼看姑母,不好意思地轻声,「您不是都知道了么?」 苏皇后挑挑眉,「你是说你与六郎之事?」 原来姑母是真的知道,苏瑶心里忐忑。 她想起姑母先前还在劝说她,不要与慕衍亲近的那些话,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先前的一口答应。如今可能要食言了,难免就有些几分羞愧。 苏瑶沉默了会儿。 与至亲相处时,小娘子毫不设防,心思像是都写在脸上,苏皇后牵起她的手,轻拍两下,浅笑道。 第140页 「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若是真得心悦他,我和你二兄都会为你铺好路。」 她话音一转,「但需得是你心甘情愿,我们才会贊同此事。」 欸? 姑母的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苏瑶眨眨眼,面露疑惑。 她此时还不知道,慕衍曾对苏皇后言说,为了娶她,愿意放弃王位封地留在洛京,相当于甘愿日后只依附着苏家和太子过活,诚意之巨,以至于连素来镇静的苏皇后都被震住一瞬。 苏瑶想了又想,没想通其中的关窍,就干脆直接问了。 「姑母先前不还……怎么现在又改了主意?」 眼前的少女两腮晕红,如杏水眸亮晶晶的,苏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嘆气,大约就猜到她对六郎也是有意,便将慕衍那日求见时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苏瑶懵了一会儿。 完全想像不到,原来慕衍居然愿意为她做到这等地步? 他居然连封地都不要了。 少女眼一弯,情不自禁地捂住心口,想按住那颗砰砰,砰砰,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 「姑母……」 她呢喃着,虽是笑着,但眼神茫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苏皇后笑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所以你若是当真喜欢,我们都会遂了你的意,不必顾及那么许多。」 「你阿耶和阿兄戍边卫国,你二兄坐镇朝堂,连你二叔父那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都在礼部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我们辛苦护持着苏氏一门,可不是让你畏手畏脚的,连心悦一人,都前怕狼后怕虎,以至于辗转难眠。」 她才不是畏手畏脚,只是因为话本心存芥蒂而已。 苏瑶撇撇嘴,情知姑母有些误解,却也不辩解,只心上一暖,笑盈盈地躲进对方怀里,轻轻磨蹭着,软声说了会好话。 「好了好了,莫要撒娇了,」苏皇后任苏瑶磨蹭了会,就扶起她,「过几日六郎的生辰宴,你的衣衫头面可都准备好了?」 苏瑶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还用做什么准备,司衣坊向来紧着她来,耳房还有许多衣裳堆积,压根都没上过身。 苏皇后噎了一下,好笑地摇摇头。 「古话说,女大不中留,我以前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苏瑶脑海中「嗡」的一声。 随即不满嘟囔道,「我才没有这个意思,姑母又拿我玩笑了。」 殊不知她的耳垂已经红得滴血了。 苏皇后笑笑,心里欣慰又嘆气,也没再拿这事羞她。 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得了姑母的准话,苏瑶的顾虑又少了几分。 她又犹豫了几天,到底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等下定了主意,便也能睡上好觉。 眨眼便到六月中。 妆檯前,月枝轻轻呵气,仔细地将一枚描金花钿点在了苏瑶的额心。 少女肌肤白嫩粉腻,浅施薄妆,只这一点殷红点缀额间,就平白添了几分艷色,映衬的那双姣好的杏眸越发脉脉含情,潋滟如水。 装扮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苏瑶对镜看看,满意地弯弯唇,便要动身。 苏皇后临时被后宫事绊住,缓行一步,慕衍则是今日的主角,需得早到,苏瑶只得自己领着宫人过去。 路上,她一想到今日生辰宴选址在芙蓉池上,便蹙了下眉。 林美人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竟是能让承熙帝答允,临时改为乘船水上,来办这场生辰宴。 苏瑶坐在辇上,心道,经了端午那一场,宫里何人不知慕衍不会水,更是才遭了苦头不久,林柔故意把生辰宴办在水上,怕不是故意要给慕衍来场下马威。 月枝时不时关注着自家县主动静,见她坐着在辇上垂着眼不言语,似乎在生谁的闷气,又像是受了委屈,便靠近来。 小声询问,「县主这是怎么了?」 苏瑶也不瞒她,语气怅然若失,「不知怎地,我一听说这生辰宴在芙蓉池上,便觉得哪里不对。倒像是……倒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流霜听见了,就凑过来笑,「县主怎么知道是有不好的事,说不定就是有什么大好事要发生呢!」 苏瑶不满地瞥她一眼,轻声道,「就你话多。」 流霜只笑嘻嘻的,「婢子说的可是大实话,是县主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苏瑶抽口气,又羞又恼,扶着步辇伸手,作势要拍打这故意拿她逗乐的婢女肩头两下,也就在此时,歩辇蓦得停了下来。 她抬起眼去看,就见前面来了个熟人。 …… 芙蓉池上,杨柳依依。 虽是暑热之时,池上清风阵阵,裹挟着丝丝凉意,倒也清爽。 锦衣束冠的少年郎长身如玉,清清肃肃地立在池畔,与来人寒暄着,时不时从余光里留意着凤仪宫的方向。 承熙帝这次是给足了他颜面,不止请了宗室亲贵,还邀了几位朝中重臣,少不得要与这些人说些客套话。 郑培在一旁看着,等来人上船入座,便殷勤地递上茶水。 皱着眉道,「殿下,都这个时辰了,县主怎么还不曾到,可要我派人去催催?」 慕衍眉心跳了下,不知为何也觉出些不安来。 可分明他已经将林家暗自预备作祟之人都揪了出来,阿瑶这一路上,该是顺遂才是。 第141页 他略一思衬,便压低声吩咐,「你安排人去看看,莫要惊动旁人。」 郑培也意识到事关紧要,点了点头便下去安排。 郑培才走,宴客船上,慕珏三两下从木板上跳下来,不请自来,大刺刺道,「阿瑶怎么还不曾来?」 他也听说了这场生辰宴的目的,幸灾乐祸道,「她不会是不来了吧?」 慕衍好脾气地笑笑,并不拿这个兄长的话当回事。 慕珏却兀自得意地过来想上手勾肩搭背,还故意指着船上的某个背影,想戳戳他这个弟弟的心窝子。 「瞧见了没,那位是陈十二郎的阿耶,你说连他都到了,他家那位才要被授职指派出京,还不曾动身的陈十二郎这会到了何处,也不知阿瑶一会儿可会注意到他?说起来,陈十二年纪轻轻,便要离开洛京外放,当真可怜。」 慕衍不动声色地挪开些,躲开慕珏的手。 才温声道,「能外派为一方父母官,正是磨砺陈十二郎的机遇,四兄何出此言?」 慕珏最看不惯他这种刻意模仿二兄的做派,明明是只道行千年的狐狸,非要在阿瑶面前装出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他磨了磨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安排都是你默许的。」 慕衍挑挑眉,并不作答。 的确是他安排的陈十二郎外派出京,但这于情于理都无错处,便是慕珏将此事告到阿瑶那里,她也不能指摘自己什么。 慕珏本就因为想到今日苏瑶可能会被赐婚给慕衍,心里泛酸,纯粹是来给慕衍添堵的,可见对方始终不动怒,他干生气了会,也就觉得无趣,又回船上去了。 卫贤妃看都懒得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倒是坐在她身侧的卫昭仪察觉族姊暗地心气不顺,越发低下头,默不作声,装成个透明人。 船上越来越热闹,不多时,连承熙帝和林美人都来了,偏偏苏皇后和长宁县主还未现身。 不少人看嚮慕衍的眼里,就多了几分揶揄。 莫不是得知这位六殿下有可能要娶林家女,苏皇后和长宁县主连一丝脸面都不留给他了? 56. 第 56 章 …… 眼看着时辰就要晚了, 苏皇后和县主当真未到,船上虽没有人高声谈论,压低嗓子的议论声却也一直没断过。 船上位置渐满。 慕衍还未上船。 他静默伫立在池畔的垂柳旁, 垂着长睫, 遮掩住眸色,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慕珏方才只是胡乱调侃几句, 却没想到都到这会儿了, 苏瑶竟还没来。 他心里再酸, 也只是口上花花,至多不过是偶尔想再跟慕衍像小时候一样,实打实地干上一架,可从没想过真要拿他如何。 以前没有, 端午时被他所救后, 就更没有了。 慕珏不住地往池畔看, 渐渐就坐不住。 不顾卫贤妃的冷眼下了船, 走到慕衍面前, 犹豫道, 「要不你且先上去应付应付他们, 我替你去找找, 看看阿瑶怎么还没有来?」 慕珏性子急, 说完便要往外走。 却又被慕衍拉住。 此时池上清风吹过,拂动少年鬓边零星碎发,柳间绿影斑驳, 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上,端得是陌上人如玉,朗月可入怀。 只可惜少年郎虽是貌美如斯,但一抬起眼, 无边春色剎那褪去,只剩下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冷凝寒肃,直如沉渊,看得慕珏背后汗毛直竖。 慕珏挠挠头,不悦道,「你这般看我作甚,又不是我把你丢这的。」 慕衍松开手,呼吸一窒,面色发白,收拢回袖中的十指攥紧又松开。 他扯扯唇,「无妨,我已经让郑培去寻人了,暂还不需劳烦四兄。」 慕珏被他那一眼吓得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再劝,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船上去。 他心里其实也是奇怪,阿瑶这是去哪了,冷不丁的失约,可不像是她的性子。 对啊,长宁县主去哪了。 这个问题,不少人心里都在嘀咕。 林茵落座在林美人手边,见劲敌没来,扬起的朱红唇角压都压不下来,小声催促着,想让林美人去跟承熙帝说说,尽早开宴。 林柔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她这个侄女,眸色隐含不耐。 果真是个蠢货,俗不可耐,跟她那个狼心狗肺的兄长不愧是一脉相承。 但到底还是去跟承熙帝说道了几句。 承熙帝扫了下池畔的少年身影,蹙了下眉,略一颔首。 若是皇后与阿瑶不来,能顺顺利利地赐婚给林茵和六郎,也会容易许多。 船上人心浮动。 倏然有个内侍满头细汗地跑了来,跟负责传话的宫人附耳说道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地上船,小声禀告给承熙帝。 承熙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时怒极气喘,喉间「呵呵」卡住两声,才大力拍了下桌案,沉声道。 「皇后有事亟待处理,今日不会来了,我们不必再等她。来人,去请六殿下上船,这便开宴。」 船上坐着的人都看出陛下压抑着的盛怒,虽是疑惑,却并无人敢置喙。 不多时,慕衍也被人请上了船。 不少人偷眼望去,见这位六殿下面色温和如常,都在心里暗暗赞嘆,能藏得住心事,不露喜怒,这位六殿下,是个能成大事之人。 第142页 慕衍坦然落座,镇静得好似不曾发生过任何异常。 只拂袖之时,有一两滴殷红水珠,从他掌心滑落,跌进地面绒毯里,转瞬间消失不见。 事实上,就在几刻钟前。 苏瑶被张四郎拦了下来。 她虽是有些疑惑,但见他也算是个熟人,常常跟在慕衍身边,与孙十郎等人勾肩搭背的,上回去看马球时还见过,就下了歩辇,询问他是有何事。 张四郎笑容和煦,上前一步行礼道,「是六殿下说有些要紧话,托我前来,要提前告予县主的。」 苏瑶想到以往慕衍也没少托人给她捎过什么惊喜,就眼含好奇地问道,「六郎要说什么?不是马上就要见着了么,怎么还要托你来传话。」 张四郎讪讪,「这我哪知,殿下许是一时心血来潮,亦或是……」 他瞥苏瑶一眼,憋不住地笑,「左右殿下就是让我给县主捎上封信,还请县主屏退旁人,先行阅过后,再往芙蓉池去。」 屏退旁人? 苏瑶皱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但再一想,此处视野开阔,便是屏退旁人,宫人们也都离得不远,有何可惧的。 她看着张四郎从袖中取出的信件,厚厚一沓,再想到他口口声声说,慕衍交待了,让她寻无人处再开,心里就是一动。 慕衍还能在信里写上什么不成。 苏瑶忍不住地好奇,脸色红了下。 恰巧附近便有座凌空水亭,架在芙蓉池的一角,便带上月枝和张四郎一道过去。 月枝守在亭外,并未跟进去。 苏瑶接过厚厚的一沓信纸,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 慕衍会写些什么,是不是还在担忧自己不会答允他,想再写封信来说服自己…… 苏瑶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地翘起唇角。 若是他当真好意思这么写,那她可就要把这信收好了,留着日后好时不时就拿出来逗他。 慕衍虽说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悠闲模样,脸皮可也没有多厚,说不定就要面红耳赤,被她扳回一城。 指尖在信封上摩挲了会儿,少女忍不住将信封拆开,下意识地往阑干边走去。 可她还未来得及将信纸取出,背后就是一道劲风袭来。 苏瑶下意识地一躲,临水的阑干竟是整个掉落下去。 女郎无依无靠,瞬间跌入水中,溅起数尺晶莹水花。 沉甸甸的信封脱了手,吸足水,沉往水底,消失无踪。 月枝没看清张四的动作,猝不及防地见自家县主掉下了水,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三魂都没了七魄,反应过来后,立刻踉踉跄跄地往池边跑,高声呼救。 「来人!快来人!县主掉进芙蓉池里了!快来人!」 张四郎面色狰狞一瞬,也装出惶恐的神情,与慌乱众人一道呼救。 芙蓉池里。 冰凉凉的水不住地往苏瑶的口鼻里灌,她咳嗽不止,伸手竭力挣扎着,发间的珠花簪钗都散落不见,乌发飘如水草,连额心的花钿也不知踪影。 只能在沉浮间隙听见月枝呼救声,惊慌失措,还带着哭音。 完了,完了,苏瑶被迫又吞下一口水,心里苦笑着想,自己今日带出的人里,也不知有没有会水的。 夏日池水还是冰凉凉的,不多时,她就被冻得四肢抽搐。 苏瑶想,自己大概真跟芙蓉池犯沖,前世就是落水病死,重来一世,居然还栽在这上面。 若是在端午节时,听了齐王叔的话,去学泅水便好了。 也不知慕衍有没有学会…… 意识模糊之际,苏瑶最后一丝心绪还在苦中作乐,若是慕衍会水,又在此地就好了。 蓦然,有一只手牢牢钳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岸边拖去。 来人很懂分寸,尽量避免着与女郎接触,力气也很大,只靠着拉扯她的手臂衣袖,就将她拖上了岸。 是谁救的我? 苏瑶迷迷糊糊地想,可惜眼皮似有千百斤重,完全睁不开。 很快就昏迷过去。 那边船上,酒过三巡,承熙帝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慕衍的婚事上。 「六郎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年岁,依我看,阿茵与你年貌相仿,又是你母妃家的表妹,与你亲上加亲,是再合适不过的。」 来了,众人心头一凛,都在偷瞥慕衍的反应。 林茵脸上绯红一片,难得扭扭捏捏地望向不远处俊美如斯的少年郎。 慕衍唇角犹自噙笑,慢条斯理地一仰头,将杯中酒饮下,再将那只青花底琉璃花樽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少年郎不紧不慢地起身,俯身行礼,态度恭敬。 旁人看来,都道是他要应下,难免唏嘘。 慕珏震惊不已,随即冷嗤一声,扭过头,像是再不想看见他。 林茵则是欣喜若狂,满脸娇羞。 可慕衍接下来却只挑了挑唇角,语气不疾不徐。 「多谢陛下恩赐,然则儿臣早已心有所属,请恕我不能从命。」 此言一出,众人惊疑不定,连乐师都吓得手抖,错了音。 这般当众驳了承熙帝和林家人的面子,慕衍觉得出一丝厌倦。 他现下早没了心情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只想去寻了那失约之人,好生问个明白。 明明已经对他有意,缘何要失约于他,难道阿瑶不知,她若是不来,他很难推却承熙帝的赐婚么,还是说…… 第143页 到底是太过在意,少年一时着了相,心绪罕见地不宁。 他慢慢收紧十指,掌心伤口再度迸裂,有几滴血珠滴落,却好像是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觉得疼,面不改色地立在原地。 承熙帝早有预料。 但他本就因为宴前传来的消息怫然不悦,这会见慕衍还敢悖逆他,登时就动了怒。 皮笑肉不笑地沉声道,「哦?那你说说,你心仪的是哪家女郎,且说出来,若是她也有意应下,我便赐婚给你们,也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慕衍不答。 林茵急得扯住林柔的衣袖,满脸焦急,林柔一个冷冷的眼刀飞过去,她才不安地拧紧眉,仍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慕衍。 承熙帝见他竟是不答,火气上头,一甩袖将桌上酒盏尽数拂落,起身不悦道,「你倒是说说,是哪家的女郎?」 慕衍仍是敛眸不语,待承熙帝气息稍稍平复,才缓声道,「我心悦她,愿珍之重之,永结同好,如今她不在此地,我不愿将她姓名道出,以免她被流言所扰,还请陛下见谅。」 不少人心里都活动开了。 虽说六殿下没指名道姓,但谁个不知,他所说的,便是那位不知何故没能出席的长宁县主。 几位朝中重臣望向承熙帝时,不由得敛容几分。 陛下如何能不知情这些,不过是长宁县主与皇后俱是不在,想尽快将此事定下,以免六殿下日后脱离林家,完全倒向苏家罢了。 只不过,众人的视线又落在嵴背挺直的少年郎身上。 谁能想到,一味钻研学问,并无实权也不受宠的六殿下,竟敢在此等宴席上,公然与承熙帝叫板。 慕珏先前见慕衍起身,还以为他要应下,心里一个劲地替阿瑶不值,但这会见他顶着承熙帝的怒火,还在维护阿瑶,不免就有几分动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他不敢笑出声,只得忍住,转过头去遮掩一二。 可下一瞬,慕珏就蹭得站起身。 「何事大惊小怪?」承熙帝望向一惊一乍的四子,蹙眉道。 慕珏却像是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手指着岸边,浑身绷紧,语无伦次,「那边……好像是有人落水,可那旁边几人,不都是阿瑶的婢女吗?!」 慕衍眸色一凛,三两步走到船舷边。 只一眼,他就确认了岸边之人哭哭啼啼的两人果真是月枝和流霜。 视线再落到被簇拥之人露出的一截绯色裙角,他心弦一颤,就再顾不得别的了。 全船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锦衣玉冠的翩翩少年郎听闻消息,面色微变,撩袍一跃,竟是整个人都跳下了水! 慕珏目瞪口呆,趴在船栏上高声喊,「小六!你又不会水,你……你……」 眼见水里那人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挣扎着沉下去,反而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往苏瑶所在处游去,慕珏剩下的话尽数被憋了回去。 月枝、流霜等人团团围住昏迷过去的女郎,吓得不清,却还不忘颤颤巍巍地吩咐人奔走,请医师,禀告皇后娘娘,取帷幕等物件来。 张四郎见到长宁县主还有气息,也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他也不想丢了命不是。 但下一瞬,他看了看双手,又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的下场如何,端只看长宁县主可还记得是不是自己故意推的她。 张四郎心乱如麻,只觉得脖颈凉飕飕的,像架着把刀。 待瞥见救人的郎君一身滴水,正背对着几人在拧干衣袖的水,就凑了上去,没话找些话,想缓解一下心里惊悸。 「郎君是何人,我先前怎么好像没见过?」 陈十二郎讶异回头,客气道,「我是陈家人,行十二,单名一个熹字,不知……」 话未说完,就听见婢女七嘴八舌地哭喊,「县主的气息好像越来越弱了!」 「怎么办怎么办?」 「医师怎么还不曾来!」 陈十二郎犹豫了下,便挥开几人,道,「县主大约是呛了太多水,需得有人替她将水压出。」 他见几个婢女泪流满面,不知所措,便也顾不得男女之妨,撩袍蹲下,作势要苏瑶按压腰腹。 可指尖还没沾上那位县主的衣角,就被才爬上岸,一身湿漉漉的少年大力推开,险些跌坐下去。 少年浑身浸透了水,越发显得面白唇红,五官如画,一双点漆眸子黑不见底,艷冶瘆人得像是水中地府刚钻出的水鬼。 「阿瑶……阿瑶……」 慕衍低喃着,替代了陈十二郎的位置,微微抖着的双手交叠,轻而有力地替苏瑶一下下按压着腰腹。 昏迷的少女很快抽搐两下,吐出几口水来。 「阿瑶不怕,不怕……你一定会没事的……」 慕衍眼尾发红,紧紧地将还在咳嗽的女郎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扶到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我带你回去,」少年的声音几不可察,抱起苏瑶就走。 他的发冠早没了,发髻却还未散开。 滴滴哒哒的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淌过利落流畅的下颌线条,一直滑落到苏瑶的眼睑上,合着她眼睫上的细小水珠一道滚落。 少女若有所感,长睫颤了半天,才睁开一线眼帘,入眼便是慕衍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模样。 脑子里还是一滩浆糊,苏瑶咳嗽两声,下意识地将胳膊环到慕衍的脖颈上,虚软又无力地想要搂紧,像是努力攀附的柔弱菟丝子。 第144页 慕衍察觉到,手上便添上些力,将她往怀里又送了送。 苏瑶动了动唇,嗓子干涩发疼,好半晌儿才哑着声唤了出来,「六郎……」 慕衍脚下不停,唇角却扬了起来,涩声道,「你醒了就好。」 若否,他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 少年双眸冷得像冰,眼尾红透,却还在柔声安抚着怀中人,手臂收得更紧,只为将少女牢牢地抱稳,仿佛是托举着他的全部。 月枝与流霜连忙抹着眼泪追上。 可不多时,她们就发觉到不对。 六殿下这方向,绝不是回凤仪宫的路径,倒像是……倒像是要径直出宫! 57. 第 57 章 …… 苏瑶的脑里像装满了浆糊。 还没有从落水的昏沉里清醒过来, 就被池上源源不断的凉风吹透,脸颊冻得发白,下意识地往温热的胸膛贴过去。 可抱着她的人也是湿哒哒的。 少女在迷糊中撇撇嘴, 难免有几分不满。 她忍了又忍, 还是受不了地蜷缩起来,肩头细微颤抖着, 轻声嘟囔抱怨, 「好冷……」 随即就感觉到自己被抱得更紧。 怎么还是湿的, 小娘子倍感委屈,咬着唇,眼睛闭得紧紧的,小脸都皱成一团, 看上去快哭出来似的。 苏瑶想要暖暖的手炉, 还要热烘烘的熏笼, 还要有干干爽爽, 漂漂亮亮的新衣裙。 可抱着她的人却只知道笨拙地低声安慰她, 「马上就到了, 阿瑶再等等, 马上就到了。」 虽然低低哑哑的, 但听起来有几分像慕衍的声音。 辨别出是他的嗓音, 苏瑶心弦蓦得放松,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窝在少年郎的怀中,又昏睡过去。 慕衍下颌绷紧, 脸色青白,大步流星地走得飞快,连一丝余光也没分给旁人。 月枝与流霜惊疑不定,却又不敢拦。 再转念一想, 此处本就靠近宫门,六殿下抱着县主去车上更衣,时辰上反而会更快些,也就释然了,小跑着跟在慕衍身后。 等到了车边,见慕衍将自家县主小心放下,两人便自觉地捧着衣物进去,轻手轻脚地替苏瑶换上备用的干爽新衣。 慕衍垂着眼,站在车边,听着内中的窸窣声响,慢慢松开十指。 掌心的伤口泡了水,发白红肿,他却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疼一样。 少年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盯着那伤口出神,眸色晦暗不定,半晌儿,又侧脸望向芙蓉池上的那艘大船,缓缓攥紧手指,指节用力到轻微作响。 等月枝和流霜从车架上下来,便见着这般场景。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回话道,「殿下,县主已经换好衣衫了,可否麻烦您让车夫先送县主回凤仪宫?」 「回凤仪宫?」 慕衍挑眉看向两人,眼里话里都没有一丝温度,倒好像是她们说了什么错话一样。 他的目光冰冷,有如实质,看得月枝两人都抬不起头,最后还是月枝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娘娘已经知道了此事,正在赶来,我们也该送县主回宫了。」 慕衍意味不明地嗤笑了声。 紧接着揭帘上车。 月枝和流霜都愣了下,就听见车内人吩咐车夫,「启程出宫。」 什么?月枝大吃一惊,想上前阻拦。 可内中那人隔着车壁,却好似看透了她的打算,语气淡淡道,「我今日定要带阿瑶出宫,你们自去寻郑培,让他带上.你们。」 他的语气忽而一沉,冷冰冰且暗含警告,「你们若敢挡在道上,就休怪这马车从你们的身上碾过去。」 月枝与流霜齐齐打了个寒颤,对视一眼,确认这位六殿下话中并无玩笑之意,登时就慌了。 下一瞬,鞭子破空声一响,马车倏地从她们面前如流星窜出,直直穿过宫门往外去,眨眼就没了影,便是她们现在想追也追不上。 月枝愣住,心急不已,完全不明白慕衍这是要做什么。 但到底是苏皇后亲自挑给侄女的贴身婢女,她很快按捺住情绪,吩咐道,「六殿下情况不对,你我兵分两路,你去回禀娘娘,我去找郑郎君,好跟去照顾县主。」 流霜点点头,两人这便分道扬镳。 苏瑶完全不知自己就这么被慕衍带出了宫。 她无力地倚坐在车壁上,昏睡中还蹙着眉,显然很是难过。 慕衍伸手想揽住她,可一伸手,袖角就在不住滴水。 他想到苏瑶方才的低喃声,若是这般去抱她,阿瑶一定觉得不适。 他思量一瞬,转过身去,飞快地将外袍解去丢到一旁,又用巾帕草草将贴身的里衣擦拭拧干一遍,待试得浑身潮气少了不少,才小心轻柔地将那睡不安稳的女郎抱到了怀里。 少年人血气足,衣衫虽未干透,也是暖洋洋的,又比那坚硬的车壁软和许多。很快,怀里人就像是发觉了什么好处一样,一直往他怀里躲,还无意识地用小脸轻蹭了几下。 慕衍苍白失色的唇瓣微微往下抿,面色却缓和了几分,垂眸望着少女,眸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出了宫门,车夫在外间试探问,「殿下,您现下是要回齐王府吗?」 「转道,」慕衍想到齐王,眉心飞快皱了下,他望着怀中人的睡颜,指尖轻轻擦过她柔嫩微凉的脸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145页 「去昇平坊的宅子。」 车夫会意,连忙掉头,往一处鲜有人知,位处偏僻的府邸而去。 …… 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芙蓉池上,船上人各怀心思,又不约而同地想到:明明是为林氏女牵线搭桥的生辰宴,六殿下一见到长宁县主落水,甚至都等不及接引的船划过来,就径直跳下水去探看情况,显然已经是对长宁县主情根深种。 但这般举止,无异于明晃晃的一个巴掌打到了承熙帝和林家人脸上。 船上安静下来,就只听见慕珏在催促船工,「你们也使点劲儿,怪不得小六要自己下了水,照你们这慢腾腾的划法,怕不是明日都到不了岸。」 承熙帝眉心直跳,怒喝一声,「四郎,你给我滚进来!」 慕珏早就过了怕他的年岁,也胡作非为惯了,皮厚不怕水烫,悠哉悠哉地进了舱。 一眼就看见林茵窝在林美人身边,正哭哭啼啼地擦眼泪,厚且艷丽的胭脂都糊成一团,越发狼狈不堪。 啧,就这,比起阿瑶可差得远了,还想跟她抢小六。 慕珏心里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站到堂前,草草行礼,「阿耶有何吩咐?」 承熙帝本就气得不行,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觉得扎眼。 「你赶紧给我滚下船,别叫我再看见你。」 慕珏一噎,兀自嘀咕,「我连水都不会,您怕不是想溺死我。」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承熙帝耳边嗡嗡响,顺手抄过几案上的什么物件,就砸在慕珏身前,吓得他一激灵,心知自己把承熙帝气得够呛,就耸耸肩,老老实实地下去。 恰巧有接引的小船来到,他三两下跳下去,才不管后面大船上气氛如何压抑凝滞,左右也烧不到他母妃身上。 等上了岸,慕珏一口气还没缓下来,就见苏皇后领着宫人赶到,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慕珏行礼,唤了声母后,就自觉地跟着苏皇后往阿瑶落水之处去。 边走边犹豫道,「母后,方才小六心急之下,跳下水去看阿瑶,把她抱起就走,算算时辰,阿瑶也该被送到凤仪宫了,那她现在还好吗,可有大碍?」 苏皇后蹙了下眉,也不瞒他。 「流霜说,六郎径直把阿瑶带出了宫。」 「什么?」 慕珏睁圆了眼,俊秀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不回凤仪宫,还把阿瑶带出宫去,他这是做什么,难道还想把阿瑶带出去照看?」 苏皇后无暇他顾,只瞥了他一眼,就往苏瑶落水处去,见陈十二郎,张四郎和几个婢女都伫立在侧,就开始盘问起此事的细节来。 越听越觉出些蹊跷。 自己被后宫突然爆出的丑事绊住了脚,阿瑶落了单,就落了水,天下间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她让侍卫去仔细查看水亭阑干的榫卯处,回报之人犹犹豫豫道,「依臣看来,俱是阑干相勾连处自然风化,并无人为痕迹。」 原本担忧事发的张四郎低下头,把心都放回肚子里。 苏皇后冷着脸,让人将连接处取下,亲自拿在手中查看,但怎么都查不出端倪。她的视线又落在张四郎身上,亲自盘问许久,见他答话毫无破绽,又是朝臣之子,只得先行放人,心里的怀疑却不曾消。 张四郎惊心一日,头重脚轻地出了宫,好不容易走到府门前,刚松口气,正要指使随从上前叫门,脑后倏地一疼,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睁眼就是一片黑,是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 他的手脚像是被捆在了什么木桩子上,脚尖都点不到实地,喊叫更无人答应,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张四郎挣扎叫喊半晌,仍是无人答应,眼前一丝光也没有,吓得背后汗如浆出。 能有动机把他绑到这来的,要么是殿下,要么是苏家之人,他们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 张四郎惊慌不已,只觉得自己小命堪忧,但再一想到背后指使他的那人手握倾覆张氏一族的关键,就打算咬紧牙关,连半字都不能吐露。 张四郎原以为一定会有人来问他幕后主使之人者是谁,他也许还能伺机狡辩一二,却没想到,整整一夜,除了每过一刻钟便会响起的不知名尖锐声,竟根本就没有人来。 他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融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 苏瑶还不知道这些后事。 她发了热,昏沉中似梦似醒。 唯一记得的,是难过之时,总有人在一旁握住她的手,压低声说些什么,还会动作强硬轻柔给她灌苦药。 是姑母还是月枝?少女红着脸,浑身滚烫,难过地小声抽噎,闭眼不安地摸索着,想往那人怀里钻,很快就被会意地抱住。 那人待她好极了,不住地拍抚着她的嵴背,一下下地哄着她,还用凉凉的湿帕子不停地替她擦脸擦手,极有耐性。 不知过了几时,苏瑶在他的怀里渐渐退了热,才沉睡过去。 一直到天色大亮,窗外鸟雀叽喳,她颤了颤眼睫,才慢慢醒了过来。 入眼便是熟悉的帐缦纹理,她慢慢坐起身,一侧脸,就看见倚坐在床边,阖着眼帘的沉睡少年。 他眼下有两道青影,像是一夜不得好眠。 苏瑶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试图从他滚烫的手心里,将自己的小手抽出来,努力地不惊动他。 第146页 不用说,夜间照顾她的那人,应当就是慕衍了,若不然,他怎么会看上去这般憔悴。 少女的视线从他苍白干裂的薄唇掠过,心上一软。 她见床内还有薄被,便打算取来替他披上。 苏瑶背过身去,完全没发觉床边人始终匀长的呼吸声乱了下。 她轻手轻脚地将薄被展开,披到慕衍身上,便想悄悄掀被下床,去看看月枝她们都去了哪里。 可下一瞬,苏瑶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床栏一侧光洁如新的雕花纹理时,整个人就愣了下。 紧接着,就开始狐疑地打量着与她寝居布置完全一致的房间来。 才觉出不对来。 虽然此处与她的寝居布置几乎一模一样,但在细枝末节里,处处都是破绽,这里分明不是凤仪宫,不是她的寝居。 「阿瑶不喜欢这里么?」 慕衍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起身往她身边靠近些。 苏瑶心里异样一瞬,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她还没有完全恢复,整个人怔怔的,任由慕衍握住她的手,又伸手试探她额间的热度,只蹙着眉,轻声问道,「六郎,这里又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慕衍抿了下唇,替她将鬓边散乱发丝拂到耳后,「你着了凉,嗓子还未好,我先去替你将药端来,等喝过药,再说别的。」 苏瑶不想喝什么苦汁子,她上辈子早就喝得够够的了,当即就皱了脸。 慕衍见状,忍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好声好气地哄她,「你若是肯好好地把这碗药都喝下去,我晚些时候就让人给你把药材都合成蜜丸,那就不苦了。」 听说有不苦的蜜丸,苏瑶眼神一亮,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他的衣袖扯扯,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 「我觉得我已经好很多了,可不可以等蜜丸合出来……」 慕衍敛了笑,干脆利落地打断她。 语气里亦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若是不肯喝,我便让她们日后都煮成药汤端给你。」 被他不容置疑地果断拒绝,苏瑶目瞪口呆,当即松开他的袖口,气鼓鼓地坐回去,别过脸不看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吭声。 小娘子才遭了大罪,里里外外的本就难受,见本该待自己千好万好,温柔小意的人猝然变了脸,非要逼自己吃药,明明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不知为何,心里还是别别扭扭地不高兴。 慕衍显然早有预料,看了她一会,就起身从不远处的几案上取了个漆盒,递到少女面前。 还不曾打开呢,苏瑶就嗅到了一丝甜蜜蜜的味道,忍不住地看了过来,却又按捺住自己不去接。 慕衍见她不接,眼神却不住往漆盒上瞥,就挑挑眉,慢条斯理地将盒盖掀开,露出一整盒各式蜜饯来,俱是晶莹剔透,色泽诱人。 他将漆盒又往前送了送,语气温和,「我早就吩咐人备下了,阿瑶用过药后再尝尝这些,也就不会很苦了。」 苏瑶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些。 她装作不情不愿地接过漆盒,心里都乐开了花,脸上便带出些笑影来。 慕衍看着她,见她这么好哄,不由得弯了弯唇。 药是苦的,蜜饯却是甜丝丝的,苏瑶好不容易用过了药,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她没有往慕衍身上想,满脸疑惑地问他,「六郎,我怎么会在这,月枝她们呢,这又是哪里?是姑母送我来的吗?」 慕衍唇畔的笑意凝住一瞬,复又弯起唇,三言两语地敷衍她,道是宫中出了些事,让她在此地好好修养,等好些了,再说旁的。 一直到苏瑶觉得乏了,他才扶着少女躺下,缓声道,「阿瑶且再睡会,我让月枝进来侍奉。」 装出睏倦模样的苏瑶点点头。 等到慕衍离开,月枝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坐起身,压低声问道,「月枝,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慕衍还未走远,自然听见了身后屋中,少女骤然精神奕奕的问话声,却只笑了笑。 阿瑶聪慧,又怎么可能真就被他几句话唬住。 慕衍想到自己先前敲打月枝的那些话,想来应该能再瞒住阿瑶一些时日才是。 只不过,便是她得知了实情也无妨。 慕衍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少女白着脸,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模样,还有夜间她小脸涨红,浑身滚烫,呼吸急促的样子。种种弹压不住的阴郁情绪不断地在他心头交织着,挥之不去。 少年的喉咙里也仿佛含进一块锐利刀片,只是寻常吸气吐息,就疼得他抿直了唇。 他漠然地想,便是阿瑶知道又如何,他绝不可能再放她离开。 只有在他身边,只有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视线里,阿瑶才是最安全的,慕衍攥紧拳,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起。 他面无表情地往外院走去,眼神冰冷,郑培赶紧跟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地下暗室,可还关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 郑培跟着慕衍往外院走,偷眼打量着他,又忍不住抬头望了眼远处天际,不断堆积的铅色阴云,心下嘆气:这洛京的天,怕是要变了。 58. 第 58 章 …… 两人一路无话。 一直走到了关押张四郎的囚室门外, 郑培还是觉得,张四郎设法害长宁县主的叛主行径,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想着想着, 便嘀咕出了声。 第147页 慕衍停步看他,面色冷淡, 语气也是冷的, 「他逐利而来, 自然能因为更大的利益,亦或是把柄,选择背叛我。」 郑培噎住,自家殿下说的是有理, 他也知道是这个理, 只不过就是有口无心地感慨一下。 没想到的是, 殿下寻常都不会理睬他的嘀咕嘟囔, 今日竟也会出言反驳。 大约是被县主落水之事扰得心境不宁? 郑培偷眼看了自家殿下一眼, 见昏暗闪烁的烛火将他面容映得阴晴不定, 便收回视线, 上前去推门, 再一想到昨夜后院里灯火通明了一夜, 就嘆气低声。 「要是早点将这人揪出来就好了,县主也就不会吃这么大的苦头。」 郑培随口一说。 慕衍却是呼吸一窒,心头不住滴血。 他昨夜照料了苏瑶一夜。 眼睁睁看着那般娇艷鲜活的小娘子因为高热难熬, 痛苦细喘,被灌下药汁后咳嗽连连,一直到后来,她仿佛某种受伤委屈的幼崽, 闭紧了眼直往他怀中钻,细细弱弱地轻哼,想求些安慰…… 少年始终沉着脸,只恨不能以身替之。 但心底最憎恨的,还是他因为未能提前预料安排,在事前便将张四郎之辈全部拔除,才会让她落到这般境地。 这会儿听到这句诛心之言,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慕衍昨夜就一直在想,若是他早便将张四郎除去,阿瑶又怎么会被害,险些丢了性命。 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 没能将这些存心害她之人,早早查出,没能连同他们的同谋者一道连根拔起,碎尸万段,没能早早将他们一併送进轮回道中…… 沉重铁门打开,发出轰然声响。 慕衍敛着眉眼,先郑培一步,走进黑暗中。 郑培手中举着个烛台,一灯如豆,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照亮门边的方寸之地。 他跟上慕衍,恍惚间竟觉得,自家殿下不似才走进门内,倒像是刚刚从门内走出一样,身影几乎要与这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融为一体。 心里一憷,也跟了进去。 铁门在他们背后合上,将蓦然爆发的一阵悽厉不似活人的疯狂叫嚷声阻绝殆尽。 即便是张家人在,大约也无法辨认出,这般嘶哑痛苦的嗓音,这是他们家昨夜失踪的儿郎的声音。 …… 一府之内,有人痛苦哀嚎,几近崩溃,也有人窝在温软床榻上,浑然不觉,还捧着温热的汤羹,小口小口啜饮着。 用完了汤,苏瑶舒展了眉眼,盯着月枝看。 她疑惑道,「你是说,有人存心要害我,姑母他们都不放心我的安危,所以便让六郎带我出了府,先暂避一阵?」 月枝面上镇定,实则屏气敛息,背后冷汗津津。 听见自家县主重复她的话,就抿紧唇连连点头。 苏瑶又盯着她看了会,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她回到凤仪宫还能遇到什么危险?落水的事,也是因为她在去芙蓉池的路上,一时大意了,才会被张四郎诓骗。 若她留在凤仪宫闭门不出养病,还能有什么危险。 苏瑶精巧的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她还不知道自己抱膝而坐时,看上去就是小小一团,格外得娇弱可欺。 她再度看向床前肃立的人影,蹙起眉。 「当真是这样吗?」 月枝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她想到了留在苏府的家人…… 再转念一想,六殿下绝不会有害县主之心,县主此时刚醒,更不能烦忧劳神,就又重重点头。 月枝上前替苏瑶掖掖被角,低声道,「县主,您才落了水,昨夜还发了高热,好生养病才是正经。婢子说的都是实话,便是您疑心,总该信得过六殿下才是,难不成他还会害您?」 落水,发热…… 这两个词彙一入耳,苏瑶下意识地颤了下。 突然觉得,这情形,怎么好像跟她前世有些像。或者说,怎么好像跟她年幼的那次经历一模一样。 紧接着……是不是该有人在她的药里动手脚,害她再次病弱而亡。 苏瑶瞳孔一缩。 不知怎的,那些早就被忘了的,关于病痛和死亡的记忆不受控制的,一股脑浮上心头,让她脑中涌现出一股剧烈钝痛,像是有无数牛毛细针同时在扎。 少女扶住额头,脸色煞白,唇瓣上血色剎那间褪净。 一下栽进身后软枕里,失了知觉。 「县主?!」 月枝慌张地将苏瑶抱住,抖着唇,一叠声地催促屋里的婢女,「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人!去叫医师和殿下来!」 婢女们都吓坏了,一窝蜂地跑出去。 慕衍得到消息前,正在观刑。 他以往从不掺和这种事。 脏、乱、血和刺耳的哀嚎声,无论曾是何等尊贵光彩,颐指气使之辈,一旦沦落成阶下囚后,仿佛就是一滩烂肉,任人宰割,毫无尊严体面可言。 在他看来,折磨蹂.躏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手下败将,最多不过是一时的报复掌控快.感,着实无甚趣味。 若是百无聊赖,厌世反覆,亦或是心性扭曲残暴之人,只想寻些刺激乐子,或许还会有些兴趣。 但如今他心间还有丛娇气明媚的花枝,需得时时陪伴照料,自然不耐烦此等场景。 阿瑶也一定不喜欢这些带着阴暗腐朽的气息。 第148页 慕衍深知这点,更是鲜少踏足于此。 郑培被张四郎的叫喊声吵得耳朵疼,就不住地偷眼瞥向自家殿下。 就见少年一反常态,端坐室内,漫不经心地看着胆大包天,敢将手伸到长宁县主身上的张四郎悔不当初,痛哭流涕,面上一丝动容也无。 郑培心里直道活该。 传闻龙有逆鳞,触之者死,长宁县主便是他家殿下顶顶宝贵的那片逆鳞,敢碰她,可不就得做好找死的准备。 张四郎已经彻底疯了。 他被绑在这黑暗的所在一天一夜,早就耗尽气力,却还要忍受每隔一刻钟便会重复的尖锐刺耳异响,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不容易,等到昔日的主上现了真容,却是什么都没问,只面无表情地看人鞭笞他。 张四郎实在打熬不过,求饶道,「殿下,我知道都是谁指使的,您饶了我此回,我就告诉您。张氏一族也将为您所用,日后再不敢再背弃于您!」 虽然奄奄一息,但张四郎至今心里仍觉得,长宁县主不过是个女子,天下女子何其多也,岂能跟江山大业相比。 即使事情败露,他也已经拿回足以覆灭张氏一族的把柄,不必受制于人,若是他能拿出足够的筹码与殿下交易,殿下胸怀宽广,一定会既往不咎。 听了张四郎的叫喊,慕衍面上一丝波动也无。 郑培倒是给气笑了。 张四郎真是糊涂。 殿下至今未问过他指使者谁,显然是心中有数,他倒还敢拿此来试图与殿下交易。 郑培不由得想到,上巳时,在马球场里,张四郎拐弯抹角地试探说,想给殿下身边塞上个张氏女郎,看来自己的忠告,这人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良言难劝该死鬼,真以为什么香的臭的,都敢拿去跟长宁县主比。 铁门外咚咚声不绝于耳。 郑培还没动,慕衍便是眸色一变。 他腾地起身往外去,郑培跟上,替他将门推开。 外间人还不曾开口,少年就一阵风似地离去。 禀告之人拍拍后脑,愣在原地,「我还不曾说是何事,殿下怎么就走了?」 郑培摇摇头,「全府上下,这个点敢来惊动殿下的,除了县主那边的,还能有什么人,真是榆木脑袋。」 说完,他急匆匆地追上去。 晕头晕脑的侍卫去关铁门,不经意地往刑架上满身是血的人形上看了眼,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将门阖上。 慕衍大步流星地往后院赶去。 临入屋门时,他检视自身,见丝履上沾了一滴血迹,便蹙了下眉,下意识想去更换。 但听见屋内传来月枝一声比一声焦急地问询声,就再顾不得别的,直截了当地褪了鞋履,只着足袜进屋。 郑培看着银色捲云纹边,针尖大小的血点,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紧接着就听见慕衍的吩咐声,「你留下,更衣前不得入内。」 郑培:…… 屋内,月枝正抱着自家县主,惶惶不安。 年纪老迈的医师将手指搭在丝帕上,沉吟着,半闭眼诊脉。 慕衍一进来,便从月枝手中将少女接过,伸手试过她额间的温度,便取来帕子,轻柔仔细地替她拭去额角冷汗。 「发生了何事?」 他听见自己尽力稳住的嗓音在问月枝。 月枝抹着眼泪,不住摇头,「县主醒来之后,问起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就照着殿下吩咐的,解释给县主听。可县主听完后,就脸色大变,一下晕了过去。」 慕衍眉心皱起,望向老者,「可诊出是什么原因?」 医师起身拱手,谨慎道,「老夫有些想法,需得要县主的一滴血才能断言。 」 屋内气氛顿时凝滞住。 一瞬间,慕衍脑中念头转过无数。 他静默片刻,将怀中人抱紧些,语气转寒。 「取银针来。」 月枝慌乱地取了银针递上。 慕衍闭了闭眼,握住细软柔荑,顿了会儿,才沉着眸子将她的指尖刺破。 待到目睹那一滴血珠滴落瓷碟,立刻便将银针丢弃一旁,取了巾帕替她按住伤口。 月枝慌乱问道,「难不成县主服食过什么毒物?」 慕衍周身的寒意越发深重。 医师托着瓷碟,到门边光线明亮处,仔细端详,又拿什么摆弄了好半晌儿,才抹了抹额间的汗珠,拱手道。 「若我所料不差,县主近些时日所用饮食里,加了不少伤身相剋的寒凉之物,短期虽无大碍,若长期服食,定会气虚血亏。」 「不说其他,单就县主此次落水之后的高热,便是因伤了些底子所致。若是落水后继续服食这些,只怕就是命不久矣。方才县主晕倒,便是因此,身子还未好全,又一时急火攻心,其实并无大碍。」 医师提笔开方,碎碎念道,「当务之急,是需得替县主好好调养起来。」 月枝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住,喃喃道,「怎会如此……」 透过窗牗的光落在少年俊美的脸庞上,他垂着眼,静静地看着怀中女郎,心绪涌动。 这便是那人的后手。 落水只是个引子,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放过阿瑶,非得拿了她的命去才肯罢休。 可那人只想要阿瑶的命。 第149页 却从不曾问过他的意见。 慕衍冷笑一声,缓缓掀起眼帘,「郑培何在?」 已经胡乱换过衣衫的郑培立马应声。 少年胸腔里涌出一股嗜血的杀意,薄唇轻启,字字如刀,「让人告知还在城外的卫岕,不必等了,只管下手便是。」 他伸手碰了碰少女的脸颊,「至于林家那边,有人连着两次害得阿瑶落水,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 郑培听到第一个吩咐便怔住了,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少年目光冷漠,便将话都咽了回去。 屋内人都退了下去。 慕衍轻轻拍抚着怀中人的嵴背,似在安慰。 他垂眼看着少女良久,替她拢了拢发丝,慢慢低头,轻轻地在她额心落上一记。 「阿瑶,有我在。」 慕衍郑重轻声,像是在立下誓言。 少年怀中滚烫灼.热,昏睡的女郎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被源源不断的温暖气息环绕,腮边很快晕染了些薄红,姣好眉目也渐渐舒展开。 浑然不知,一府之外,很快已经闹得天翻地覆。 凤仪宫内。 苏皇后望着堂下的慕珣,沉声道,「二郎此话何意,六郎将阿瑶带走,连说都不说一声,我们便该任他施为?」 慕珣扶了扶额。 他想到昨夜源源不断传来东宫的,慕衍的那些安排动作,一贯温吞好性如他,都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任性妄为的幼弟气得破功。 但再一想想,慕衍也是因为阿瑶落水,受了刺激才会如此,一时之间,心里不知该欣慰好,还是该嘆气好。 但此时要紧的,还是替他善后。 慕珣温和道,「阿娘,我大约知道六郎可能将阿瑶带往何处,他也并没有隐藏之意。只这一时半会儿,他被阿瑶落水之事刺痛,怕是轻易不肯让她回来。人需得放在他羽翼下,他才肯安心。」 「胡闹!」 苏皇后并不认可,「他才多大,就能照看得好阿瑶?再说了,你此话何意,难道阿瑶留在凤仪宫,还能再有危险不成?」 慕珣看她一眼,并不做声。 苏皇后忽而就想到,侄女便是在宫内落的水,一时愠怒。 「算计阿瑶之人定是早有预谋。先是用后宫妃嫔与侍卫私通的阴私腌臜事拖住我,又算准了阿瑶落单,才敢动手,偏那张四郎也算是名门之后,无凭无据,我也不可拘住他审问……」 慕珣提醒道,「张家已经报官,道是张四郎已经失踪。」 他笑了笑,笑容温和又无奈,「应是六郎做的。」 苏皇后眉目一挑,「是六郎?」 慕珣颔首,又劝道,「阿娘,欲害阿瑶之人绝不肯轻易地罢休。宫中人多手杂,光是一份膳食,经手便不知几人,您可还记得,阿瑶幼时落水后,她的药汤便多了些相剋之物?虽是下药之人直指林家,但仍是存着些疑点。」 「阿瑶在宫中,又怎会如在六郎身边安全。」 苏皇后沉默半晌儿,也觉有理。 长子身怀暗疾,欲将后事尽托六郎,承熙帝已显颓态,朝中暗潮汹涌,此时阿瑶成了旁人算计六郎和苏家的靶子,再留在宫中,也的确不妥。 敬国公府又只剩个于俗务上不甚通透的苏议。 但再一想到前事,便蹙眉道,「我前些时日接了兄长的书信,北边蛮族蠢蠢欲动,则昭不几日便要入京一趟。」 「那个混不吝的最疼阿瑶,他回来发现阿瑶再度落水,还不在凤仪宫,被接到六郎身边,怕是不肯轻易干休。」 慕珣见说服了苏皇后,便松口气,唇畔难得挂上几分促狭的笑意。 「六郎对阿瑶动了心思,早晚便要跟则昭对上,他若是连这都解决不了,又怎能从苏府娶得美人归。」 苏皇后都要被他逗笑了。 忍不住嘆气道,「你比他们两人年岁更长,倒还想看他们的笑话。若是你早些娶妻,说不定……」 慕珣脸色不变,「阿娘,我意已决。」 苏皇后摆摆手,便不再提此事。 「你把流霜也带去,顺道去看看阿瑶现在如何,她在外,我总是不放心的。」 夜来天沉。 洛京往西数十里,林中深宅外。 有人一声令下,无数支沾满桐油的箭支射入宅中,很快便惊醒宅中僕婢,一时喧譁声大作。 卫岕远远望着,直到宅中之人纷纷狼狈奔出,才抬手示意属下,上前趁乱掳走目标。 同一时间,洛京往西数百里外,有数骑倍日并行。 其中一人笑道,「少将军,您这般日夜兼程,怕也不止是为了军情紧急吧?」 肤色晒黑了些,依旧俊眉修目的郎君朗笑道,「你家中又没有姊妹,自然不能体会到我的心境。」 苏兼笑道,「我只恨不能背生双翼,连夜飞到洛京才好!」 问话那人啧啧嘴,「有姊妹又如何,她们以后有心仪的郎君,成家后还有自己的子女,早晚要跟自家兄长生分。」 苏兼狠狠挥鞭,就在那人身下的马臀上抽了一记,不屑道,「我家阿瑶年岁小,我可是非得多留她几年。」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人,磨了磨牙道,「若是有那等不长眼的,敢日日惦记她,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洛京城,昇平坊内。 正支着小榻,倚坐在苏瑶床前,处置公务的少年郎若有所感地颤了颤眼睫。 第150页 随即,床榻上传来的窸窣动静就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 女郎撑着身,正在勉力坐起,看见他仍在,就不明所以地软声轻唤,「六郎?」 下一瞬,她就被等待良久的少年抱进怀中。 几不可察地低语声慢慢传入她的耳中,一字一顿的,似在压抑着什么。 「阿瑶,我等你很久了。」 才醒来,脑中尚且混沌的苏瑶眨了眨眼,乖巧地趴在他怀里,眼神乌亮澄澈,显得纯稚又茫然。 怎么回事,慕衍说的怎么好像,自己差点要醒不过来一样。 59. 第 59 章 …… 苏瑶愣愣的, 任由对方抱住她,好半天才缓过来神,伸手推了推他。 慕衍没动。 苏瑶心知他是担忧自己, 嘆口气忍住, 等到渐渐被他身上干净清爽的男子气息熏得脸红,十指就搭到他的肩上, 又微微用力, 轻声抱怨。 「你抱的我手都酸了。」 刚才慕衍抱她的动作太突然, 她下意识用手去拦,现在胳膊被迫反折着,搁在两人之间,这么会儿功夫, 就被压得酸麻。 慕衍又抱了会, 才缓缓松开手, 把她扶回枕上。 他唇角带笑, 眸中氤氲了整日整夜的冷寒戾气彻底消散无踪。 少年动作轻柔, 揉了揉苏瑶的发旋, 语气也是温温和和的。 「你昏迷这半天, 也该饿了, 我让流霜把热好的药和粥都给你端上来。」 「流霜?」 苏瑶怔了怔, 眸子变得亮晶晶的,「姑母把她也送来了?」 她下意识地寻找,果然看到屏风边正笑嘻嘻地望着她的熟悉面孔。 月枝果然没说谎。 看来的确是姑母把她送到这里来, 让慕衍照料她的。 苏瑶的心彻底放下了。 流霜初初被送来,就被郑培敲打过,又有太子的叮嘱,自然不敢多嘴, 将银盘放到楠木小案上,便立到一旁。 苏瑶一看到热气腾腾的药碗,就蹙了眉,也没心思留意到她的异样沉默。 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药汤? 「六郎不是说让人给我合蜜丸的么?」 她微微抿着唇,指尖点了点粉底花卉的药碗,小声抱怨着,显而易见地有些不开心。 一旁的月枝手一抖。 下意识想解释,说这药是医师新开的,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合蜜丸。 但她马上就想起了六殿下交待的,县主被人暗害之事,暂不可泄露半分,就又闭紧了嘴。 慕衍的眸子闪了下,不急不缓道,「府中有个管事生了急病,医师领着他的几个小徒弟赶去照料,一时就没来得及给你合药。」 他端起药,用银匙搅了搅,送到她唇边。 「我让郑培去催催,阿瑶先乖乖喝药,明日就有了。」 原来如此,苏瑶点点头,没再追究。 一口药汤下肚,泛粉的小脸被黑漆漆的苦汁苦得皱成一团,她心里不太乐意,但想了想,还是补充道。 「不着急,那管事既然病得重,医师他们一连照料两人也该累了,晚些也不打紧的。」 大不了多喝两回苦药,这里不是宫中,医师也没有御药局的多,还是需得体谅些。 左右,她上辈子已经喝过许多了,其实也并不怎么怕苦,只是心生牴触厌烦,不想被勾起回忆而已。 眼见慕衍的视线只在药碗和她脸上打转,耐心又仔细,苏瑶咬咬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碗,闭上眼,一股脑地灌下去,连忙接过月枝递上的茶水,漱了漱口。 再一抬眼,就见到慕衍眸色沉沉,一目不错地看着她,似是隐藏不悦。 苏瑶抿抿唇,扯出一个欢快的笑来,语气俏皮,将漆盒捧过来,随手拈枚蜜饯丢入口中。 「你看我做什么,我其实才不怕苦的,之前都是诳六郎的,好从你那多讨些果子吃。」 正如慕衍了解她似的,她这些年总跟他在一处,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他的心思。 慕衍在自责。 在生他自己的气。 他大约是觉得,他没有保护好她,也没有照顾好她。 苏瑶心里莫名地有些酸胀,转移着话题。 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屋内好大的药味,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慕衍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吩咐了郑培几句。 郑培拱手出门,过了会儿,又满脸带笑地入内,对慕衍点了点头。 苏瑶晃了下神,就被慕衍打横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搂着慕衍的脖颈,细指不安地动了动,闷声道,「又没几步路,我又不是走不动。」 苏瑶早就发觉慕衍若无其事的面容下,隐隐藏着几分疲倦。 他大约是照顾了自己一天一夜。 她醒来时可都看见了,即便是在陪伴她昏睡的时候,慕衍都是一边处理着公务,一边在照应她,这般劳累,便是铁人都扛不住。 难免就心里打鼓,想说服他自己下来走走。 「要不且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六郎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扶着我便好。」 慕衍一眼就看透了她。 心里一暖,忍不住翘起唇角,「当真?」 苏瑶点点头,煞有介事认真道,「当真的。」 不就是自己走路么,她这会精神好了许多,就颇有自信,自己还能走不动这几步路怎么着。 第151页 苏瑶腹诽着,慢慢下了地。 但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才大病一场,又昏过去半日,连粥都只用了一碗,哪有什么气力。 慕衍才放开手,她瞬间脚下一软,扑到他怀里,鼻尖撞得一酸。 早有准备的少年心满意足地接住人,唇角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慢悠悠地问,「阿瑶可还好?」 苏瑶眼里被撞出了点点水雾,咬着牙,慢慢直起身,「无事。」 她的小性子上来了。 偏偏就不信了,只这么短短几步路,她还能走不稳当。 慕衍也不拦着她。 反倒是一边扶着她、配合着慢吞吞地挪动,一边吩咐着月枝她们去将屋内窗牗都支起,再燃些香料去去药味。 苏瑶硬着头皮,被慕衍搀扶着走了一段,她心里发急,可腿脚就是不太使唤,愣是挪不动,酸酸软软的。 登时就有些泄气。 慕衍忍笑看得够了。 出言替委屈巴巴的小娘子解围,「阿瑶既然不喜欢我抱着你,那这样呢?」 他绕到苏瑶身前,慢慢俯身,将她的胳膊环到自己脖颈上,背着她站起来。 苏瑶垂头丧气地认命趴在他背上。 给自己找补着,「肯定是我这两天睡太久了,才会如此,等明日……明日.我一定就能自己走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暗害,伤到些底子,知情的慕衍抿直了唇瓣,眸色沉沉,含笑道,「那等明日晚间,我还带阿瑶出来走走,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到时任你再撒娇,我也不会扶你。」 苏瑶轻唔了一声,满不在乎。 她才不信,要是真走不动,都不用她多说,眼巴巴地望着慕衍不说话就好,她敢保证,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慕衍就要满脸无奈地背她回去。 脑中胡乱想着,苏瑶注意力蓦地被花木里的星星点点吸引,她小声惊呼,「这时节,居然已经有流萤了。」 点点星光若隐若现,忽高忽低,时前时后,在花木中穿梭着,偶尔,还有从他们身前头顶飞过的,引得人下意识想伸手,试试看会不会得到它们的眷顾。 慕衍也看见了那些花木间翩跹的流光。 他想了想,温声道,「你若是喜欢,等病再好些了,我就让人给你寻了团扇和纱囊,你带着月枝她们来扑着玩。只有一点,需得让人跟着,可不许一个人撇了婢女到处跑,夜间看不清路,需得仔细崴到脚。」 苏瑶也有些意动,慢慢牵起唇角。 她大言不惭地许诺着,嗓音轻快又悦耳,「那到时候我也捉一挂给你,你让人挂在屋内,等晨起时再放了,夜间若是……」 少女天神游天外地想像着,精巧皙白的下巴在少年肩上一连点了好几下,亦或说是,蹭了他好几下。 蹭得正背着她的人,略僵了那么一瞬。 才答道,「那我便等着阿瑶送我。」 苏瑶兀自笑眼盈盈,一无所觉。 等慕衍背着她又走了好一段路,气息明显不如先前匀长平和时,她小心地趴在他肩上,不敢再多动,以免增加他的负担,又犹豫好一会儿,才问起一个,困在她心里许久的疑惑。 「六郎,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我都没有……」 她想说的是,自己都没有同等地回报过他。 苏瑶真心实意地迷惑了。 人性如此,本就该惯以自己为先,难道是因为慕衍心悦自己,才会将自己事事都放在他之前么。他待自己,真的是太好了。 慕衍顿了下,将她往上託了托。 苏瑶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颈,觉得有些累了,就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歪着头,近距离瞧着他线条流畅俊美的面容,若有所思。 「你就不担心,万一我始终欢喜不上.你,日后会喜欢旁人呢?」那他所做的一切,岂不就都白费了么。 少女也不知为何会说这些。 说完了当即就有些后悔,总觉得这些话有些伤人。 她心慌了下,描补道,「我没有说我不欢喜你的意思。」 话刚一出口,苏瑶又觉得不对。 怎么说的好像跟她对着慕衍表明心意一般。 但话已经出了口,她总不能收回,亦或是马上改口说,「不是,我其实是不欢喜你的。」 把自己绕进去的苏瑶:「……」 她放弃挣扎,将脸埋在慕衍的肩胛骨上,自暴自弃地羞红了脸,脑中嗡嗡的,不知该说什么。 慕衍始终扬着唇角,听背上的小娘子嘟嘟囔囔。 始终面色温和含笑,直到苏瑶说起,自己不是不欢喜他时,他心跳才骤然急促了几分。 慕衍掀了掀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因过度的欣喜,而发不出声。 衣襟正上方,有块玉白的突起,正在不住地上下滑动,昭示着少年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苏瑶等不来他的回应,又悄悄地从他背上抬起眼。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皎皎生辉。 可比这更明亮的,则是回廊上满满当当悬着的各式风灯。 纱的,琉璃的,宣纸糊的,样式也有许多种,还有几只微微发黄的,苏瑶看着就眼熟。 她寻思了会儿,微微扬起白生生的小脸,乌黑青丝像最柔软的缎子,披散在她背后,泛着柔和的光泽。 第152页 她往左边指,「那几只,都是前些年上元时,我们一起拎的灯笼?」 苏瑶口里问着,心里却很笃定。 尤其是四方花卉灯左侧,挂着的那盏琉璃灯,仙鹤翅膀上缺了个角,显眼得很,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还是延载八年的上元节,她跟慕衍熘出去玩时候拎着的。 当时他们打州桥夜市过,苏瑶眼尖,看见附近有个摊位,热气裊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她看着看着,就有些意动。 可慕衍观望了会儿,并不如何情愿。 与她商量道,「现下人多,等我们回转时再买?」 这话有理,苏瑶自然不会不答应。 可慕衍看着她嘟着脸不甚开心的样子,顿了顿,好笑地摇摇头,再三嘱咐过她在原地等着,不可乱走动,就往摊位边走去。 苏瑶连忙点头,笑着目送他过去,一双水润眸子亮晶晶的,显然是期待不已。 也是她运气不好,不远处,一群衣着锦绣的纨绔子弟,也不知从秦楼楚馆钻出来的,个个醉眼惺忪,揉了揉眼,就看见路边站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 虽说天子脚下,人多眼杂,不能做些什么,但到底醉意上头,忍不住上前想搭讪轻薄两句。 苏瑶打量了下,发觉一个也不认识,索性冷着脸不搭理他们,却没想到反倒激起了他们的火气。 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 苏瑶皱着眉,后退一步,琉璃灯就磕到了石阶上,碎了一角。 她眉心跳了下,捧着灯仔细看,顿时觉得有些可惜,偏那人见她宝贵这灯,嘴里就不干不净道。 「不就是盏琉璃灯么,我陈家家资丰厚,小娘子若是肯告知我姓甚名谁,别说一盏,便是十盏灯,我也能赔得起。只需你……」 苏瑶眉心皱得愈紧,别过脸,想躲过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浓重酒气。 下一瞬,精緻的小脸上就露出个皎皎笑颜来,明媚又娇艷,如花蕾初绽。 上前的陈氏子眼都亮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却被人钳住了手腕。 苏瑶一熘烟地绕到慕衍身后,扯住他的衣袖,装模作样地可惜道,「六郎,我可没乱走动,都怪他,我的琉璃灯都磕碎了。」 慕衍淡淡地看她一眼,松了陈氏子的腕子,将自己的琉璃灯和油纸包裹的点心都递给了她,又自发地将她手中磕损一角的琉璃灯接了过去。 苏瑶忍不住地笑,就猜到他会把自己的灯让给她。 那陈氏子身边跟着的几个帮闲醉得狠了,眯着眼虚张声势道,「兀那小子,还竟敢对我们郎君无理!你可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 苏瑶不屑地收回视线,躲在慕衍身后吃点心。 慕衍视线冷漠,瞥过脸色微变的陈氏子,淡声打断他们,「陈柯,出自陈氏远方庶支,靠着依附着陈家三房过活,前不久刚卖了城北几十亩良田,花了不少银钱活动,补了礼部的一个六品缺儿。」 陈柯一个寒颤,吓得酒醒八分。 补缺之事,他昨日才得了准话,大喜之下,才敢出来寻欢作乐,怎么这年岁不大的少年郎竟是全知晓了。 他仔细打量这对少年少女,越看越是心惊,打着哈哈赔罪,脚底抹油地狼狈熘走。 苏瑶的心思都放在灯和吃食上,也没想那许多,只当这人与慕衍见过,多少知道他的身份,转眼就抛在脑后。 倒是后来听阿璃说,二叔手下来了个新人,约莫是花钱疏通进来的,可没几日就捅出个大篓子,被一撸到底,好像就是姓陈。 记忆回笼,苏瑶伸手碰了碰那盏残缺的琉璃灯,灯下缀着的小金玲就叮叮噹噹地作响。 「六郎怎么还留着这盏灯?」 苏瑶越发迷惑不解,心里明明有了显而易见的答案,却在潜意识里,还在期待一个不知什么样的回答。 慕衍背着她,慢慢地沿着花灯璀璨的回廊走,闻言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咬字缠绵,「我为何如此,阿瑶不是早就都知道了么?」 苏瑶摸摸自己发热的脸颊,不作声。 慕衍背着她,安静地游走在回廊上。 夜间虫鸣清越,灯下金玲清脆。 苏瑶望着满廊的如昼灯火,眼里渐渐浮现出细碎又璀璨的光,她仰着小脸,伸手从这些花灯上拂过,一触即离。 只觉得指尖都是暖融融的。 女郎弯弯唇,露出个灿烂的笑来,仿佛是有所感应般,背着她的少年也在此时扬起唇角,连上扬的弧度与她极为相似。 月枝远远地望着那一双璧人,忍不住嘆口气。 流霜也凑过来低声,「这会儿我又觉得,六殿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倏地想到那日慕衍冷冰冰道,若敢拦路,就从她们身上碾过去,又是一阵心有余悸。 月枝看着那两人,福至心灵,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她轻声,「若是一直如此便好了,县主若在,便都无事。」 这话听的流霜有些迷惘,却也没多问。 与此同时,与此间相隔数个里坊的气派府邸里,正是热闹非凡的场景。 侍女鱼贯穿梭宴上席中,乐师舞姬俱在,缓歌慢舞,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而在最是上首处,齐王听得下人来报的消息,当即就抚掌大笑。 底下有人不知所以,摇摇晃晃地站起,朗声问,「王爷此乐为何?」 第153页 齐王醉醺醺地睁眼看他一眼,似是分不清问者是谁,却不妨碍他乐不可支地大笑。 「我这王府里,那可是许久都没有什么热闹事,刚才底下人递来个消息,说不准过些时日,就能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也能让整个王府都跟着热闹热闹。」 60. 第 60 章 …… 齐王府倒是还始终热闹着, 可没几日,林家却闹翻了天。 正值深夜,林府水榭里灯火通明。 一群林家的大小郎君娘子们, 连带着下人婢女, 都聚在这处,嗡嗡议论声不断, 为的就是地上瘫坐着的, 湿漉漉的三人。 浑身湿透的林茵干咳着, 勉勉强强才将五脏六腑里的积水吐出,睁了下眼,登时就又晕了过去。 她这般已经是好的了。 剩余的林蔚和林盛俱是被人搀扶抱持着,脸色青白, 上气不接下气, 奄奄一息。 管事的几位主子横遭此难, 剩下的只有没主意的林夫人, 她一会摸摸夫君, 一会抱抱长子, 又慌又怒, 哭个不停, 连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醒了一下又昏过去的女儿,直接就顾不得了。 还是被身边的婢女提醒,才派了人去请隔壁二房的人过来。 林蕊就是此时跟着耶娘来林府的。 虽说他们已经从林家分了出去, 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她阿耶听到消息时,长嘆了口气,还是不得不来看看。 他们一来, 就被簇拥着,慌张的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经过。 「五娘子这两日……心情不好,便时常在府中闲逛,她第一个失足落水……」 林蕊瞥了一眼那几个眼神躲闪,暗藏快意的庶出堂姊妹,心下冷笑。 什么闲逛,怕是在府里到处寻这些庶出不得宠的小娘子晦气才是真的。 六殿下生辰宴上闹出的事,早就在洛京传遍了,林蕊几乎都想到,她这位跋扈脾气坏的好堂姊,被人看了好一场笑话,回了府,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人出气。 「五娘子落了水之后,少郎君心急如焚地在湖边查看,最后怕是等得急了,就亲自跳下了水。」 「没多大会,少郎君就在水里开始呼救。」 「郎主去查看情况时,脚下一滑,也掉了下去!」 林蕊:…… 就这么巧?她怎么就不太信呢。 她心里存疑,还是帮着阿耶阿娘一道,请医师,安顿诸人,忙里忙外地奔波到半夜,才安生下来。 好在几人虽都狼狈不堪,吃了大苦头,但到底保住了性命。 临去时,林蕊心念一动,悄悄揭开这位堂姐的被褥一角,苍白脚踝上,几枚淡青色的指印赫然其上。 她心一慌,将被子撂下,匆匆离去。 林家这桩离奇的落水事,很快就尽人皆知。 翌日,上朝时,慕珣站在首位,听着周围官员小声议论,甚至还有人试图从他这套套话,得些消息。 等到看见慕衍手持白玉笏板,步履从容,被几位向来慕他才学的清流官员簇拥着进了殿,便挑眉看他一眼。 可后者一副如常模样,俊眼微弯,笑如春风,是任谁都能一眼看得出,他今日心绪颇为轻快。 甚至还在慕珣看过来时,语气无辜且温和。 「二兄可是找我有事?」 慕珣再是好脾气,再是温润君子,这几日也被这个幼弟毫不顾忌后果的凌厉手段气得直皱眉。 他嘆口气,拍拍慕衍的肩,「下朝之后,六郎且跟我去东宫坐坐。」 四周人听见,无不隐晦地看了慕衍一眼。 这位六殿下虽不受承熙帝喜爱,却能被东宫储君,未来天子这般看重,这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 林家果真没福。 连最后一根救命草都抓不住,林家日后被清算,已成定局,不少人心里嗤笑嘲讽着,看向面色灰败的林系朝臣。 慕衍则是坦然立在或试探或打量的目光里,眉眼舒展笑开,灼灼明朗。 他弯了弯唇,出人意料地婉拒道,「二兄,你也知我府中新移来了株娇气牡丹,最是难照料,临出门时还在跟我耍小性子,连叶子都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我若是不早些回去,只怕是心下难安。」 慕珣难得被噎住。 哪里不知他打趣说的牡丹是什么。 阿瑶的事也是要紧, 慕珣想了想,不容置疑道,「也罢,我稍候与你一道回去。」 到底是宠大的妹妹,他也很担忧阿瑶的情况,便是慕衍遣人来说过她现下无恙,也总要亲眼看过才安心。 慕衍眸子扬了扬,倒也没拒绝。 此时殿后已有宦官捧着物件,依次站定,两人也不再多言,各自归位。 等到下朝,慕珣便与慕衍并肩同行。 慕衍恭敬客气地邀了兄长一道,上车往南。 一路上,慕珣多看了他好几眼,在唇边握拳轻咳,温和道,「六郎今日心情不错?」 慕衍抚着腰间的羊脂玉佩,是苏瑶所赠的那枚,不由得扬眉浅笑,慢悠悠道,「二兄知晓缘由,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一想到府中有人等他,便迫不及待地想早些回去。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有些新奇,又有些令人沉醉,慕衍弯弯唇。 慕珣见他沉浸于不明思绪中,整个人仿佛笼上一层名之为欢欣的朦胧光影,也就没了与他周旋的耐心。 第154页 索性挑明道,「林家之事,还有……事关那人之事,先前不还说……你又何必如此心急。」 慕珣指尖在莹润玉石上摩挲着,垂下长睫,掩住不明眸色,一时没有答话。 慕珣看他一眼,抿口茶,「你是如何想的?」 慕衍浅浅笑开,如鸦羽般的浓密长睫轻搭在眼睑上,薄唇轻启,倒也不避讳。 「无他,不过是想替阿瑶出口气罢了。」 这么儿戏肆意的回答,自然是让慕珣眉心一跳。 他欲将后事尽托与慕衍,并非只是因着他与自己素来亲近,又跟苏家交好,而是因着数年试探观察,他可以确信,慕衍实人察人,知人善任,又有容人之量,的确有帝王之才。 连慕衍心悦阿瑶之事,慕珣都是乐于得见的。 甚至还亲自去与苏皇后商谈过,为说服她,不得不将自己暗疾未愈之事,提前和盘托出。 毕竟,若是将来阿瑶能嫁与六郎,待他日后离去,苏家也能有所庇佑。 但同样的,这回六郎为着阿瑶之事,急功冒进,只图报复,也让慕珣心里警铃大作,若为天子,过分沉溺于儿女私情,且行事恣睢,并非好事。 慕珣皱起了眉,酝酿着说辞,欲行为人兄长的管教劝说义务。 慕衍也猜出他的几分心思,但并不觉得后悔。 人皆有软肋,他的软肋便是阿瑶,若是连阿瑶都护不住,还要让害她之人逍遥自在,那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去夺那个位子。 更何况,他虽是私心行事,却也考虑周全,掌握住事态,只是这般行事风格不为性子端方的二兄所喜而已。 少年不甚在意地笑笑,将手心握得温热的玉佩放开,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慕珣正待良言相劝几句,倏地听见车外一阵喧嚣。 昇平坊的小巷内,风尘僕僕的数名郎君骑着马,一字排开,拦住马车去路。 是苏兼令手下人拦住这辆,看起来并不起眼,却材质考究的马车,他骑在马上,来回上下打量着,手中的马鞭一甩一甩,极为轻佻。 昇平坊本就不是什么繁华所在,地处城南,较为偏僻,行人多不是富庶大族出身,见状就连忙避让开。 很快,街巷里就只剩两方对阵。 郑培策马近车前,压低声禀告道,「两位殿下,是苏郎君在前拦路。」 慕珣一听就挑了挑眉,「是则昭?他不进宫中述职,再去拜见阿娘,倒来先拦我们?」 慕衍似是想到什么,笑容淡了些,吩咐郑培将车帘挂起一半。 另一半车帘刚刚好,将慕珣的身影尽数遮住。 苏兼一看到这位神色如常的俊美少年郎,就牵了牵缰绳,不耐烦地扯扯唇。 「六殿下,」他吊儿郎当地拱拱手,姿态说不尽的风流,直截了当,道明来意。 「我此来,是为了接阿瑶回苏府。往日我不在京中便算了,既然回了京,便该接她回府修养,也免得再继续叨扰和劳烦六殿下。」 这话说得很是客气疏离。 慕珣怔了怔,倒是头一次知道,慕衍与苏兼的关系竟已经如此淡漠。 慕衍抬眸,从车帘后往外看了一眼,便瞧见苏兼正扯着唇,目光不甚恭敬,神情亦是极不耐烦。 他指尖微动,收回目光,并没有直接拒绝,反而是弯弯唇,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笑意,提议道。 「苏郎君路上劳顿,一入洛京便匆匆来访,足可见心急,但此处并非是谈话之所。」 苏兼一听他果然推脱,气性便上来了,他策马近前,唇边笑意不羁,手中长鞭一甩,破空声更是锐利刺耳。 「我接自己的亲妹回府,本就天经地义,六殿下这般说辞,可是故意推诿么?」 苏兼是真正在沙场上打转过数年的人,刻意不再收敛气势时,慕衍车后随从的几名侍卫也都下意识将手伸向腰间,按住剑柄。 慕珣正要开口,便被人按住。 慕衍脸上没有一丝不悦,他温声道,「苏郎君误会了,我并没有推诿之意,只是此地的确不是合适的谈话之所。」 他以目示意,苏兼便注意到远处果真有人好奇张望。 苏兼皱眉,语气放缓,「那你打算如何?」 慕衍淡淡地笑起来,「阿瑶才病过一场,正是虚弱,不好挪动,苏郎君不妨先随我回府,见过阿瑶之后,也听听她的意见如何?」 苏兼没想到他这么通情达理,难免意外。 他盯着慕衍看了会,觉得自己大约是真想多了,又顿了几息,才敛住笑,尽力客气地补充道,「那便多谢六殿下了。」 双方侍从暗暗松气。 剑拔弩张之势顿时消弭。 反倒是慕珣有些好奇起来,自家这个六弟,一会打算如何说服外间那个,疼惜妹妹如命的苏家表弟。 他的目光意味太深,慕衍被看了几眼,不得不弯唇问道,「二兄,你是在预备看我的笑话么?」 慕珣别过眼去,忍住笑,「为兄并无此意。」 慕衍心知肚明,也不拆穿。 他自然是有法子说服苏兼的,早在他知道苏兼近日要回京时,便有了打算。 原是另有盘算,但如今,只需将阿瑶被人暗害之事道出,便不愁苏兼仍要坚持。 唯一值得担忧的,便是阿瑶是否一见到苏兼回京,便要与他同去。 第155页 如此这般,他倒不好阻拦。 少年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些,慕珣看在眼里,只当他为此事发愁,摇摇头,心下好笑。 车外,苏兼策马相随,时不时便往车厢望几眼。 仿佛他的视线能透过楠木车厢,就看清内中那人的心思。 他其实早就看慕衍有些不顺眼。 不过是仗着一副好皮囊,就惑得阿瑶成天跟他一处,连寄给自己的书信里都会时不时提起,今日六郎又给她送了什么,前日六郎又带她去了何处。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他在外,顾不得阿瑶,她若是能有个玩伴,倒也是好事。 可数年前,机缘巧合之下,苏兼曾眼睁睁目睹,慕衍当面还笑容和煦地与阿瑶说着话,转身就面无表情,深深地看了在场的另一位郎君的背影一眼。 很快,那位刻意逢迎阿瑶、曾与她说笑过几句的周姓郎君就传出了恶名。原来他不仅好男风,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逼迫几个年幼僮僕与其厮混到一处,淫.秽不堪,被众人撞个正着。 苏兼暗暗心惊,私下令人去查。 才发觉此事都是真的,并非有人着意陷害,但能曝光于众人眼前,则是多多少少有慕衍身边那位郑郎君的手笔。 慕衍与那位周郎君素无冤雠,更是从无交集,他插手此事的唯一解释,便是介怀阿瑶与那人曾说笑,暗地令人去寻其错处把柄。 苏兼既庆幸慕衍发现此事,以免阿瑶受骗,又觉得他似是对阿瑶太过关注,小小年纪,独占心思甚重,城府尤深,不似常人,难免就心中生结,平时对上慕衍时,也总没什么好面色。 尤其是,看见阿瑶待他亲密,就更吃味几分。 一行人往昇平坊深处去。 昇平坊内。 宅院深处。 苏瑶正在庭中,戴着帷帽,被婢女推着,在打鞦韆。 她这几日喝够了苦药,身子轻快不少,再加之今日无风,天气又暖热,便被人扶着出来走走。 眼见此处跟凤仪宫一样,也有架鞦韆,就忍不住想上去坐坐。 月枝与流霜见自家县主病情好转,也是笑容满面,诸般讨巧,刻意逗着她开心。 苏瑶心绪一松,整个人都快活起来。 她握紧几指粗的绳索,不住地笑着央求,「再高些,流霜,你再推得大力些,我都看见回廊那边,假山后头,还有一丛兰草了。」 月枝也笑,「县主,再高些,我们俩可推不动了。」 流霜满不在乎,笑嘻嘻的,「那便等六殿下回来,让他来推,郎君们总比我们的气力大些。」 主僕三人欢声笑语。 原本做足心理准备,以为会看见一个苍白瘦弱,怏怏不乐的妹妹,因而难过许久的苏兼:……? 他顿住脚步,远远地看着,下一瞬难以抑制地笑起来,大步流星地沖了过去。 边走着,还高声喊她,「阿瑶!」 这声音如此熟悉,苏瑶转过头,眼里满溢惊喜,下了鞦韆就要扑过去。 「阿兄,你回来了!」 她脚下还有些发虚,月枝连忙上前去扶。 慕珣心口的大石也落下,他轻声道,「见阿瑶无恙,甚好。」 他看了慕衍一眼,神色更是柔和。 慕衍望着已经站到一处,亲亲热热叙话的兄妹俩,唇边噙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看着苏兼扶住少女胳膊的手,眸色一沉。 但也知道,苏兼是阿瑶实打实的亲兄长,血缘羁绊,他们天然便该比寻常人亲近。 也仅仅如此了。 慕衍扯开一抹笑,往那处走去,开口打断了叙话的兄妹俩,语气温和,状似关切。 「阿瑶,我见你方才在打鞦韆,这会可累了?要不要我现下背你回去歇息?」 难得被两个弟弟同时忽视落下的慕珣:…… 苏兼见到妹妹无事,本是高兴极了。 却在兴头上被人打断,一看又是慕衍,难免就气恼三分。 尤其是,慕衍方才明明知道兄长同在车内,却故意不将此事告知他,以至于太子表兄下车时,落后半步,刻意提醒他几句。 「六郎照顾阿瑶,都是出自真心,则昭莫要多想。」 倒显得他不识好人心一样。 见识过慕衍几分本性,苏兼收回前言,觉得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思及此,他挑挑唇,客气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这些时日多谢六殿下的照料,只阿瑶现下好好地站在这,又有我在,怕是不需要六殿下这般殷勤。」 语气里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 慕衍抿抿唇,并没有反驳。 苏瑶怔了下,皱着眉看向兄长,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回来就开始针对慕衍。 慕衍背她,都是出自关切,怎么被他这么一说,就显得好像是他不怀好意一样。 苏瑶侧过脸,又看看垂眸不语,面色黯淡几分,显然有些失落的慕衍,心里就替兄长感到歉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扯扯慕衍的衣袖,眼神安抚。 又摇了摇苏兼的手臂,很不认同道,「阿兄,你胡乱说什么呢,六郎也是因为担心我,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满以为妹妹会站在他一边,胜券在握的苏兼:……?! 61. 第 61 章 …… 见妹妹指责自己, 苏兼满脸不敢置信,将怒气都转移到了慕衍头上。 第156页 阿瑶是他放在掌心疼宠的胞妹,从小就黏他, 粉糯精緻的小糰子牙牙学语后, 除了姑母,学会的第二个称呼就是阿兄。 她怎么可能会不向着他。 都是被人带坏了。 都是被慕衍这小子蛊惑带坏了, 才会如此对他。 苏兼气急, 一挥长袖, 按住腰中佩剑,来回走动好几步,又狠狠瞪慕衍一眼,偏偏就是犟着不肯认错。 慕衍眉目不动, 没有不悦, 也没有旁的情绪流出。 苏瑶则是紧紧抿了下唇, 觉得阿兄真是过分了。 明明是他出口伤人, 又一副恼怒不已的样子, 硬生生觉得他没错。 难道还都是慕衍的错吗? 她挪了挪, 往垂眸不语的慕衍身边靠近些, 想替兄长跟他说些软和话, 缓和下两人的关系。 可看在苏兼眼里, 却是刺得他心上一疼。 他侧脸看向胞妹,胸膛起伏不定,语气急促又带着气儿道。 「我到底哪里说错了。」 慕衍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苏瑶蹙眉看兄长一眼, 粉白面颊鼓了一瞬又平复,「良言一句暖三冬,恶语伤人三春寒,阿兄难道不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很伤人吗?」 她拉着慕衍, 站得离兄长远些。 苏兼绷紧脸,手握成拳,目不转睛地看着胞妹跟他看不惯的那小子絮絮低语。他当然知道自己说话伤人,刚才也是故意为之。 他就是看不惯慕衍这小子! 庭中柳树无风自动。 绿烟裊裊。 树旁,娇美可人的小娘子正仰着头,纠结小声地对她身旁眉目如画的少年郎说些什么,就见少年郎渐渐扬起唇,含着笑点了点头。 回廊边,苏兼火气消了又起,一贯风流含情的眸子倏地闭了下,再睁开时,满是痛苦和自责。 若不是他远赴边关,将妹妹一个人抛在洛京,他们兄妹怎会生疏至此,能让慕衍这个外人钻了空子? 苏瑶正小声跟慕衍说着,偶一抬眼,恰好将苏兼这副心酸神情收入眼中,先是一怔,而后又不由得心软。 小娘子话音一顿。 她想起阿兄一贯宠她,又好吃味,约摸是见她现在住在慕衍府中,又与他亲近,才会对慕衍心存不满,如此一来,他看不惯慕衍,也是说得通的。 只出言伤人就是不对。 但他们两人,一个是至亲的兄长,另一个又是日日相处的……苏瑶脸红了下,不敢往下想。 紧跟着又惆怅嘆气,他们两人不合,她夹在中间,才是最难过的。 慕衍都看着眼里,扬了扬眸子,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温和又大度道,「不过是小事,我相信苏郎君不过是有口无心,我并未放在心上。」 苏瑶抿着唇笑,还是六郎脾气好。 她又转头看向兄长,却意外发现他似乎瞬间变得更加愤愤不平。 慕衍都主动替他开脱,这事便算是过去了,怎么阿兄还一副恼火的样子。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皱了皱脸,扬声问他,「阿兄,你做什么要这样看六郎?」 苏兼目不转睛地盯着慕衍扶住胞妹的手,忍了又忍,眉头还是拧起,走过来手肘一撞,就将慕衍挤到一边。 「阿瑶,你可是累了,我这就扶你去休息?」 慕衍几不可察地一挑眉,就顺着他的力度让开,温声道,「阿瑶才病过一场,身子正虚,不得久站,苏郎君不若先扶她坐下。」 苏兼见他知情识趣,脸色才稍稍缓些。 所有对阿瑶居心叵测之人,尤其是慕衍,在苏兼眼里,都该离他的心思单纯良善的妹妹远些。 苏瑶见他一来就将慕衍撞开,就又皱了皱眉。 水润杏眸里也配合着露出些迷惘,阿兄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揪着慕衍不放。 就在此时,慕珣缓步从回廊上下来,他一直站在不远处未动,方才苏瑶心神被眼前两人牵动,竟是完全没看见。 此时看见了,便是眼前一亮。 她干脆利落地撇下这两人,过去迎慕珣,眸子里碎光浮动,像是看见救星一样,不无孺慕地软声唤着,「阿兄……」 慕珣方才刻意观望了那么会儿,就明了苏兼与慕衍不合的源头,心里的想法与苏瑶如出一辙,皆是不愿他们关系恶化。 这会见苏瑶过来,温和视线先在她脸庞上梭巡一圈。 见她脸颊泛粉,双眸清亮,周身上下,并无一丝病气,便知慕衍将她照料得很好,难免又欣慰几分。 他隔着帷帽,揉了揉苏瑶的发顶,带着隐隐歉意,温声道,「我一直不曾来看过阿瑶,倒是我的不是,这会见阿瑶无恙,可算才能松一口气。」 苏瑶眨眨眼,月枝不是说,太子阿兄他们就是担忧她的安危,才将她送来这的么,这又有什么可歉疚的。 她笑了笑,装作没留意到他的话,压低声,跟说悄悄话似的,却故意让那边静默对立的两人都听见。 少女的嗓音悦耳,满是苦恼。 「阿兄,你瞧,那边站着的两人,都是我很在意之人,如今却闹得并不愉快,该如何办才好?」 慕珣温和笑着,看了两个弟弟一眼。 慕衍袖中的指尖动了下。 他倒不在意苏兼对他的敌意。 甚至于,当年苏兼追查周郎君之事,追查到郑培身上时,他甚至都没有耗费心力,去将此事遮掩住。 第157页 大约是当时便觉得,此事他并未做错,且苏兼不多时便随着苏大将军常驻边关,很难回京一趟,对阿瑶并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 却没想到苏兼能记了这么多年。 但若是阿瑶的确很在意……慕衍看了看正在慕珣身边,故作惆怅的小娘子,心念微动。 他思量着,观苏兼其人,与二兄倒有些相似,都是正直端方之辈,只不过苏兼性子更散漫佻脱,才与二兄不像。 这般之人,想与之深交,难,也不算难。 端只看,肯不肯花些功夫了。 慕衍想着,便也上前,轻车熟路地扶住苏瑶的手臂,「二兄,阿瑶身子虚弱,我们先扶她坐上一会。」 慕珣迟疑道,「我早些年久病成医,多少懂些岐黄之术,观阿瑶神清气足,并不像虚弱的样子。」 苏兼一听到跟妹妹有关,就凑了过来,顾不得方才的不虞,「那医师到底是如何说的?」 苏瑶抿抿唇,她其实就是膝盖微微颤了下,就被慕衍发觉了。 可见到她兄长心急之下,都肯主动跟慕衍搭话了,两泓杏眸就微微弯起。 慕衍并不想在苏瑶面前说出真相,便只捡医师早些时候的诊断说说,私底下给另外两人打了个眼色。 慕珣、苏兼齐齐皱眉。 苏瑶没有察觉,还在笑吟吟道,「我其实已经好上许多,只是还需将养几日,阿兄你们这样,倒显得我好像病入膏肓似的。」 「不许胡说!」苏兼轻声呵斥。 苏瑶撇撇嘴,趁此时气氛融洽,好声好气道。 「我不胡说,那阿兄也不许再胡乱编排六郎了,他好意照料我,于情于理,你都不该那样说他的。」 慕衍心上一暖,便轻声道,「不妨事,不过小事而已。」 苏兼心道狡猾,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 把苏瑶气得脸一红,她这个兄长,怎么就是说不听呢。 苏兼见妹妹脸色生动,又是不忍,又忍不住想逗她,他本就不是记仇的人,话赶着话,连带着对慕衍的语气都好上不少。 好歹让苏瑶心里有了些安慰。 慕珣见状,看看天色,便提议道,「都到了摆膳的时辰,难得都在,我跟则昭便留下来叨扰一回。」 他看了看慕衍,温和笑道,「六郎和阿瑶想来也不会反对才是。」 苏瑶巴不得他们都留下,兴致上来了,就坚持地要月枝扶她回去,她亲自要取了茶具来,说等用过膳后,烹茶给他们尝尝。 等她一走,苏兼利落地离慕衍远些,跟怕沾染上什么一样。 他刚才也摸出门道儿了。 左右在阿瑶面前,是不能跟这人闹出什么不快来。 也就是说,在私底下,他该如何就如何,阿瑶可就管不着了。 慕珣揉了揉眉心,嘆气,「你们两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他不是心思简单的阿瑶,多少看出慕衍话里话外在给苏兼挖坑,但看了这么会,见他们两人不合归不合,到底都是些小事,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一个疼爱妹妹,一个在意阿瑶,才闹出的不合。 慕珣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有些麻烦闹心罢了。 慕衍挑挑眉,看向苏兼,似笑非笑,「我其实无意与苏兄争执,尤其是在阿瑶面前。」 既然苏兼认定他心机深沉,那他也不必装出谦谦君子模样,反倒是露出些真性情,更能取信于他。 苏兼扯着唇角假笑,拱拱手,「此时阿瑶不在,六殿下又何必客套。」 慕衍缓缓垂眸,「我其实对苏兄并无敌意。」 少年说这话时语气温和,颇有主动求和之意,听得慕珣心下一松。 他就知晓,这几日的事,不过是自己这个六弟一时情急,被阿瑶落水的事刺激得昏了头,并非是本性恶劣偏激。 苏兼嗤笑一声,他当然知道慕衍没有恶意。 但只要有阿瑶在,只要慕衍还对阿瑶有意,那他们便绝不可能握手言和。 他虽这般想,面色却缓了些。 慕珣嘆气,拍了拍苏兼的肩头,「则昭,阿瑶和六郎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跟六郎计较什么,年岁渐长,性情倒是越来越回去了。」 没想到一贯公允的太子表兄也偏袒慕衍,苏兼更信此人心机了得,面上敷衍着,心里更添几分防备。 一直到入座,苏兼眸子转了转,忽而就有了好主意。 他扬起三分真切笑意,当着几人的面,端起酒盏,对慕衍道,「我先前是担忧阿瑶心切,才会言语冒犯,这会儿醒过了神,便觉出不妥来。」 「便以这杯酒向六郎赔罪,还望六郎能满饮此杯才是!」 苏兼仰头,又将杯盏翻转朝下,展示给众人看,昔年洛京出了名的风流郎君,虽是日晒雨淋,肤色深了些,依旧是眉目俊朗,蕴藉流转,说不出的潇洒好看。 他在军营混这几年,雪夜追击,烈酒浇喉,都不曾落下,粗劣的酒液不知灌了多少,是实打实练出来的酒量,又岂是洛京娇养出的公子哥儿能相提并论的。 今日非得把慕衍喝趴下,给他个教训不可。 慕衍微怔,从余光里看了苏瑶一眼,便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他含着笑,语气如旧温和,「不过是小事,何劳苏兄记挂至今。」 第158页 苏兼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挑了挑眉。 苏瑶不明所以。 不过是取趟茶具再回来,猝不及防就听见两人连称呼都改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太子阿兄,见他温和含笑地看着饮酒的那两人,心道,难不成是她不在的时候,太子阿兄劝和了阿兄和六郎。 少女心愿得偿,笑得眉眼弯弯,像小月亮似的。 慕衍唇畔也旋开一抹好看的弧度。 苏兼见妹妹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 越发起兴,拉着慕衍就要行酒令,或是与他说道些军营之事,话里话外劝他多喝几杯。 慕珣看出些端倪,但笑不语。 难得清闲,席间也都是他至亲的几人,便也给自己斟了半杯,慢悠悠地品尝起来。 郑培见状,便吩咐了下去,不多时就有数名乐师抱着琵琶而来,敲着红牙板,在廊下弹奏助兴。 苏瑶撑着腮看了会,见他们只是饮酒畅谈,就放下心来。 她其实有些累了,却还强撑着,心不在焉地吃了些自己喜欢的菜餚,再抬起头,就发觉,在场的三位郎君俱是面色微红。 尤以慕衍为甚。 他不仅面色微红,甚至连那双眸子里都氤氲满了水雾,看上去就是不胜酒力的模样。 她倏地想起上回慕衍喝醉后,抱着她不肯撒手的旧事,唇角抽搐了下,来不及多想,动作比脑子快,以手撑着几案,就夺过了慕衍手中的那盏。 严肃认真道,「六郎,你不许再喝了。」 再喝就该耍酒疯了,这半句她顾及着慕衍的面子,没有说出口。 醉意微醺的苏兼身躯一震。 他本就有点上头,这会看着妹妹偏心,只提醒慕衍一人,那双风流招人的眸子一下就红了,伸手拉住她的另一只胳膊,控诉道,「阿瑶,你为何就只劝他,不管我这个亲兄长?」 看阿兄喝得欢快,深知他酒量过人的苏瑶:……?! 62. 第 62 章 …… 苏瑶一手还握着从慕衍手中夺来的杯盏, 另一只胳膊就被苏兼拉扯住,连慕珣都抬眼望了过来。 遽然成为众人目光中心,整个人都愣了下。 尤其是, 苏兼还眼圈红红、委屈十足地望着她。 活像她如何欺负了这个兄长一样。 苏瑶唇角抽了抽, 将那只素面琉璃盏搁到桌上,双手拉住兄长的衣袖, 柔声轻哄。 「阿兄不是喝得正开怀么, 我怎会好打断你。」 醉酒的苏兼却没那么好哄, 他指着慕衍,吸吸鼻子,「那你怎么只去夺了他的酒盏?」 慕衍长睫微掀,被酒气熏得潋滟秾丽的眸光也投了过来。 见苏瑶一门心思都在苏兼身上, 他顿了顿, 就想伸手去取酒盏, 却被少女眼疾手快地按住。 「我不许你再喝了!」她皱着脸, 气鼓鼓的。 苏瑶现在是一个头, 两个大。 阿兄和慕衍绝对是醉了。 她望向在场唯一还算清醒的太子阿兄, 眼中求助之意明显。 慕珣其实也有些醉意。 他身子不好, 素来克制, 鲜少饮酒, 今日也看见阿瑶和两个弟弟都在,心情豁然,才破例小酌一杯, 接着就是一杯又一杯。 这会儿见阿瑶被吃味的两人捉住不放,撑着额,轻咳两声就笑了出来。 语气像看笑话似的,「阿瑶看我做什么, 你想如何便如何,左右他们两人醒了也不会记得。」 这说的什么话。 完了…… 一听这话,苏瑶就知道,原来在场的四人,除了她就没有一个清醒的。 她垂死挣扎地看向郑培,「郑郎君,烦请你过来……」 对方脸色遽变,连连摆手,一熘烟就跑没了影儿,话音都消散在琵琶曲里。 「县主,我想起膳房还有道点心没来……我去催催……」 苏兼又开始扯着她的衣袖,难过地絮絮叨叨的。 「阿瑶你说,是不是阿兄总不在你身边,你就跟阿兄生疏了?我日日都将你放在心上惦念着,你怎么能跟阿兄生疏了呢?阿兄一想起刚才的事,这心口都是疼的……」 慕衍则是盯着她手中的酒盏出神,大有要继续之意。 苏瑶眉心跳了跳,她伸手夺过慕衍的杯盏,又把苏兼手上的夺了来。 月枝得了眼色,还将慕珣的也取了来。 三只精緻的琉璃盏并排放在她面前,一个也不少。 她顺了苏兼的意,指着三只酒盏无奈道,「阿兄,你醉了,也不许再喝了。你瞧,你们三人的酒盏都在这,谁也不许再喝了。」 苏兼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苏瑶松口气,又转向慕衍,认真地虎着脸,「六郎你若是再喝下去,要是出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可别指望我管你。」 少年长睫颤了颤,轻唔了声。 苏瑶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看上去好似颇有些不情不愿。 她磨了磨牙,轻哼了声,他还不情愿,他喝醉之后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就不怕醒了之后没脸见人么。 慕衍就是再不情愿,有她在,这酒他也别想接着喝。 慕珣看着这一幕,摇摇头轻笑,却也没被少女放过。 得了句娇嗔抱怨,「阿兄,你都不管管他们,还跟着他们俩胡闹。」 苏瑶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第159页 可没半晌儿,苏兼又指着一目不错地看着妹妹的少年郎,发难道,「你一直看着阿瑶做什么?她是我们苏家的掌上明珠,是你能一直看着的吗?」 慕衍不语,却没有将目光从少女身上挪开。 苏兼来了火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过去捂住他的眼。 他在沙场上驰骋无阻,喝醉了更是语气霸道,不可一世,「不许再盯着我妹妹看。」 慕衍则是仰头看他,轻启薄唇,一字一句地回他,「我便是看了,苏兄能拿我如何?」 苏兼急得跳脚,伸出手就硬要去捂他的眼,「那是我妹妹,我不许你觊觎偷看她!」 慕衍侧身一避,他就扑到了几案上,推掉砸碎了好几个杯碟。 苏瑶才吩咐月枝去做三大份足足的醒酒汤过来,回身就看见他们两人胡闹的样子,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她给流霜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地想上前扶住兄长,就见慕衍已经不容置疑地将苏兼再度伸来的手钳住。 少年语气笃定,「即便你是阿瑶的兄长,也没有拦着我看她的道理。」 苏兼扯扯唇乐了,用力挥开他,「谁说没有,我回头就带上阿瑶走的远远的,我看你还到哪去看她。」 慕衍的视线越过他,准确地落到苏瑶面容上,倏地笑起来,俊美眉眼舒展,「那阿瑶去哪,我便跟去哪。」 苏兼不悦,「你凭什么跟着我们?」 慕衍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复杂思绪,「我心上有阿瑶,为何不能跟着她。」 苏兼一下噎住,显然是没想到慕衍居然敢这么厚脸皮地表明心意。 他轻哼一声,满脸得意自豪,「我家妹妹哪里都好,人人都喜欢,才不会便宜你这小子。」 苏瑶脸一红,连忙看了看慕珣和廊下乐师们的反应,见他们没有露出什么异色,显然并没有听进耳中,才没有威慑力地瞪了一眼笑嘻嘻的流霜,只觉得脸颊上发热又发烫。 得赶快把他们分开,省得慕衍酒后再说出什么来,小娘子一咬牙。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苏瑶好说歹说,费了半天气力,才把兄长哄去休息。 太子阿兄那就更容易了,三言两语说服了他,让人带着他去安置。 倒是慕衍有些麻烦,苏瑶好声好气地跟他说了好半晌儿,他只端坐着不动,任她如何哄如何劝,都不吭声,也不动,只那双点漆眸子一直望着她。 郑培又不知跑去哪里。 苏瑶无奈,只得让乐师等闲杂人等先离开。 又叫月枝将回廊两侧的竹帘放下,好挡着些,免得他酒后受风,再发热难过。 她强撑了这么些时候,已经很累了,却还不得不陪坐在慕衍身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一会儿,慕衍还没有要动的意思。 「六郎当真不去午歇么?」 少女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杏眸里盈上水光,显出几分娇憨,「我记得你平日也会午歇呀。」 这会也是她平日里午歇的时候,困意都泛了上来。 慕衍其实当真有几分醉意。 苏兼在军营里历练,酒量过人,又憋着一口气使坏,一个劲儿地给他灌酒,可不就是喝得过了。 但也没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微醺而已。 他看着睏倦不已,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少女,脑中思绪未动,身躯已经先有反应,径直起身,想把她打横抱起。 苏瑶也是困得不行,任由他抱住自己,就阖上了眼,脸颊贴在他热热的胸膛上,呼吸间都是熟悉的令人感到安稳气息,一眨眼就睡了过去,都不知自己怎么回去的。 反正,慕衍总不会害她就是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 奢华绮丽的漪澜殿里,却没有这么祥和的气氛。 承熙帝定定地盯着白发道士手中的鎏金托盘,眼中隐隐闪过贪婪、怀疑、希冀,一旁的林柔见状,眼风一扫,当即有个小内侍被压上来试药。 见那人服下无恙,她也拈起一枚咽下,染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拈住剩下的一枚,巧笑着依偎到承熙帝怀里。 「三郎,我都用下了,你呢?」 那颗金属色泽的丹药被她推抵唇边,承熙帝一个晃神,就咽了下去。 他抱住林柔,丝毫没注意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恨意。 又咽下半盏道长呈上来的仙露,承熙帝想起一事,嘆口气道。 「阿柔,六郎那处,他若是实在不喜欢你的侄女,便算了吧。阿茵若是再看上别家的郎君,我再行赐婚给她,定教她嫁得风风光光,不敢有人说什么闲话。」 林柔心里冷嗤,不过是苏皇后的侄女也看上了她那个假儿子罢了,三郎就要推诿。 她痴痴地望着承熙帝因着消瘦而露出的早年痕迹的脸庞,指尖就流连了上去。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疼她惜她,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她迎进大昭宫做贵妃的慕氏郎君了。 既然如此,那他们两人不如一道下黄泉去,与他们的那两个早夭的孩子作伴,也免得他们小小年纪就没有耶娘,在地府里寂寞孤寂,还要受人欺凌。 林柔面上不显,语气越发柔弱失落。 「当年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你,只能另嫁他人,苏氏仗着父兄身份贵重,就当上了你的王妃,皇后。」 「如今连阿茵都只能步我的后尘了吗?就因为长宁县主也看上了六郎?」 第160页 承熙帝心里跟明镜似的,替林柔擦着眼泪,语气温和,「阿柔,这如何能一样。」 「阿瑶和六郎是彼此有情,而六郎对阿茵,又的确是无意,硬是拆散他和阿瑶,再把阿茵塞给他,岂不是要促成一对怨偶?」 林柔脸色一变,背过身去抽泣。 承熙帝无奈,轻声问她,「那你想如何?六郎宁愿跳下船都不肯娶她,难道要我硬压着他去娶新妇?」 林柔不回应,但从背影看,似是软化了些。 承熙帝心上一软,只有跟阿柔在一起,他才能体会到这种被全身心依赖的感觉,阿柔一心依附顺从他,而不是像苏氏那样,清清冷冷的,仗着父兄权势,处处悖逆他。 年少时曾有过的那点心动早就被他弃如敝履。 林柔抽噎半晌,蓦得开口,「阿茵说了,她就是喜欢六郎,宁愿做侧妃也要进他后院。」 承熙帝服食金丹后,背后发热,早就有些不耐,一听这话,心道不过是个妾,林茵愿意自轻自贱,那便由得她去,当即就应下了。 林柔破涕为笑,又温温柔柔地跟他说些话,很快将承熙帝哄睡了去。 自然就看不见,她那双望着他时总是含情带怯的眸子里,此时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憎恨,那双涂了蔻丹的手,甚至虚虚掐上他的脖颈,半晌才松开。 …… 苏瑶今日乏得很,一直到天色擦黑才醒过来。 她接过月枝递上的热帕子擦擦脸,嘀咕着,「睡了这好些时辰,只怕晚上又要睡不着了。」 她想起两位醉酒的兄长,「阿兄和太子阿兄呢?他们可起来了?」 流霜将用过的帕子丢回盆里,应声道,「世子和太子殿下早就醒了,已经离开了。」 诶? 苏瑶愣了下,小声抱怨,「还以为阿兄多在意我呢,就这么一句话不留就走了。」 月枝笑着道,「那哪能呀。世子说了,让县主好生歇着,他明日还会再来。」 「阿兄没有要接我回府的意思吗?」苏瑶惊讶得合不拢嘴。 流霜道,「本来世子是打算让您回去的,甚至都开始让我们收拾细软,却被六殿下拦下。他们两人,和着太子殿下一道,关进门里也不知都说了什么,再出来时,世子就黑了脸,却也绝口不提接您回去的事了。」 苏瑶心里生疑。 六郎能说了什么话,让阿兄黑了脸,打消接她回府的念头。 她第一反应是去问慕衍,可这人手段多得很,苏瑶不多时就被他的嘘寒问暖外加种种亲呢举止,蒙住了眼,等到小脸红红、晕晕乎乎地回了房,才发觉这人话里滴水不漏。 得,慕衍肯定不会告诉她了。 苏瑶又把主意打到了苏兼头上。 可她这位兄长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说明日就来看她,一直拖到了大后日才来。 而且一来还不止来一人,还带了个陌生女郎来,甚至让人把慕衍也喊了来。 苏瑶眨眨眼,不着痕迹地打量那素衣白裙的陌生女郎。 难不成这是她阿兄看上的小娘子,将来要给她做嫂子的,先带来让她认识认识? 可这人怎么冷着脸,看人的眼神也不对劲…… 苏瑶几不可察蹙蹙眉,侧过脸去看得意洋洋的兄长,直觉这位陌生女郎对自己似有莫名敌意。 她压低声问苏兼这人是谁家的小娘子,可他就只眉飞色舞地沖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等到俊美颀长的少年郎迈进正堂,方才还一脸冷色,满眼嘲讽的女郎脸色变得比什么都快,嗓音也变得古里古怪的,直叫苏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女郎径直往慕衍跟前去,娇滴滴地唤他,「六郎……」 她从袖里摸出个玉佩,握在手心,脉脉含情,「妾等您许久,连您所赠之物都随身收着,不敢或忘。」 慕衍倏地后退一步,连片衣角都不曾让那人沾上半分,任是如此,他还是眉心微折,下意识地看向苏瑶。 苏瑶:「……」 她看看慕衍,又看看兄长,什么情况? 63. 第 63 章 …… 苏瑶神情复杂地看着慕衍。 倒不是信了那陌生女郎口中的话, 只是觉得,这人的烂桃花也忒多了些。 前有林茵,后有这个女郎, 说不定她不知道的还有许多呢。 小娘子抿抿唇, 一时觉得有些麻烦,像是属于自己的珍宝被许许多多的, 连面目都不清楚的人觊觎一般, 另一方面又难免隐隐有些翘尾巴, 慕衍这般抢手,岂不是证明她的眼光独到。 可下一瞬,苏瑶又连忙打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她在胡乱想什么呢。 她抬眼看了看, 想说几句场面话打打圆场, 好教这个登门的女郎也能体面些离去, 不至于最后闹得大家都难看。 但是寻思了一回, 也没想出什么好话来。 索性撒手不管了, 托着腮在一旁, 津津有味地看起慕衍的笑话来。 苏瑶看过许多情情爱爱的话本, 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一个男子若是有心,肯将自己的心上人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就一定不会让其他的女郎假以各种藉口, 寻衅上门。即使真被人误会,他也一定会自己站出来解释清楚,又怎么捨得让自己的心上人,猜疑愤恨, 最后变成个沉溺于怨妒的泼妇呢。 第161页 慕衍才不是这种人。 所以苏瑶闲闲地想,她着什么急呢。 苏兼于儿女私情一事上心思粗,见苏瑶沉默不语,就自以为得计,乐不可支。 「六郎你说,我不过才出了趟门,就遇见了秦家女郎,她正跟同伴诉说自己许久不曾得你的信,正担忧不已,我便做件善事,将她带来了。」 他仰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还顺手替胞妹倒了杯茶。 「谢我倒不必,只你们快些解决了此事,我还要跟阿瑶一道用膳呢。」 秦芩的眼中也适时浮现出些泪花来,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摆出贵女架子,故作坚强道。 「多日不得殿下信件,担忧不已,如今见殿下无恙,我便能安心了。」 她眼眶微红,「方才是我唐突,才用了信中爱称,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这几句让她说的千回百转,语调一波三折,余音不绝,苏瑶连忙喝了口茶压压惊,好压住自己背后直立的汗毛。 压根没注意到秦芩不住在余光里留意她的反应。 见这位长宁县主一脸无辜,毫不在意的模样,秦芩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 却也不敢跟她对上,只怕日后进了府,被她嫉恨,仗着正妃之尊,明目张胆地给她颜色瞧。 苏兼抱着双臂,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秦家女郎? 慕衍眸色微动,头一次将眼前这人与名字对上了号。 他瞥向郑培,对方就是肩膀一缩,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慕衍眉心跳了下。 他不过是吩咐郑培想法子,引得秦芩往林茵跟前多转转,哪里想的到,他居然还造出了什么书信。 少意识地看向苏瑶,见她好奇地看着自己,乌浓的长睫眨呀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偏偏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嫉恨之色,心下便是一沉。 不是说……女子都看不得旁人觊觎她心仪的郎君么。 慕衍心尖像是被刺了下,细细密密的疼,他握紧十指,敛了敛心神,才淡声开口。 「我并不知女郎是何人,可是有人假借了我的名义,行诓骗之举?」 此言一出,秦芩脸色苍白。 她想过慕衍会因此不快,恼了自己,却从未想过,他居然会全盘否定与自己的一段情! 都是因为这位长宁县主吗? 秦芩绞碎了帕子,控制不住地望向苏瑶,眼中盈上泪光,只想知道她到底比自己强在哪里。 她带来的婢女就忍不住了,扶住自家摇摇欲坠的女郎,满脸不忿。 「六殿下,您明明是日日都给我家女郎写信,夸她貌美多才,信里写的什么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什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怎么能一转眼就不认了呢!」 秦芩楚楚地捂住心口。 那婢女见状又道,「您还在信里夸过我家女郎,说她病弱之时,像极了捧心西子,一颦一蹙都是动人,难道您都忘了不成!」 婢女记性很好,秦芩又时常忍不住跟她炫耀,这些话就都被她倒豆子一样地倒出来。 苏兼第一个忍不住。 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噗得一下笑出来,却又顾及小娘子面皮薄,别过脸去,肩膀不住地抖。 慕衍:…… 他眉心抽了下,面无表情地看了郑培一眼,后者登时就捂着脸,往门边又连退了好几步。 郑培心里也是暗暗叫苦。 他哪里会亲力亲为这种小事,随便在门客里挑了个口风紧的代笔,谁能想到这人懒得很,捡了现成的洛神赋抄,信里还都是各种捧着这位秦女郎。 这话听起来,真不是一般的酸。 苏瑶一口茶都闷在口里,面色扭曲一瞬,喷也不是,咽也不是。 以她跟慕衍这么些年的相处,他这人,偶尔脸皮是厚了些,会当面跟她表明心意……但这种酸不拉几的吹捧话…… 苏瑶觉得,慕衍他大概,是下不去笔的。 少女拼命忍住笑,憋得耳根红红的,杏眸里也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 慕衍简直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娘子气笑了。 他扫苏瑶一眼,就冷着脸看向秦芩,眉宇间隐隐几分不耐。 「我从不曾写过这些书信,娘子若不信,我便让人将素日字迹取了,娘子一看便知。」 慕衍看了眼郑培,对方就瑟瑟发抖地小跑下去。 少年神色坦然,倒让苏兼意外了下。 他挑挑眉,心道难道真的是这位秦女郎胡说的。 苏瑶一看这好戏还没开锣,就被慕衍强行下了场,撇了撇唇角,无聊地晃着手中的茶盏玩。 在场唯一心绪波动不宁的,怕就只有秦芩一人了。 她心口一阵发紧,没想到慕衍居然绝情至此。 是的,她至今仍相信,与她通信,赠她玉佩的,就是这位俊美如斯,又不苟言笑的六殿下。 只不过因为自己今日擅自出现在了长宁县主跟前,就被否认了全部。 秦芩颤着手,心里发苦,伸手抚上自己的眉眼。 她忍不住想到了林茵的话,难道真的只是因着与长宁县主三分相像的眉眼,才会被六殿下当做一时逗弄的替身? 既然如此,一会送来的书信一定与她信中所写的字迹不同。 秦芩咬紧牙关,心急绝望之下,脑中居然蹦出个主意,无论书信上的字迹什么样,她偏要说与自己收到的一致。 第162页 书信很快被郑培送了来。 苏瑶已经觉得无趣。 她使了眼色,示意月枝和流霜带着屋内其他婢女下去,也算给这位,不知因何攀扯着慕衍不放的女郎留些颜面。 虽说素不相识,但到底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娘子,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揭破她的脸皮,也太残忍了些。 苏兼想不到小娘子的婉转心思,却也觉出自己像是故意找茬一般,难免多看了妹妹和慕衍一眼。 好在妹妹并没有生气,他松口气,转而就见到慕衍从容地走到妹妹身边就要坐下,一口气还没出去呢,就又提了起来。 他三两步走过去,将慕衍看好的位置占住,试图挤走他。 可这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绕了桌案一圈,走到苏瑶另一侧坐下。 居然还是坐到了妹妹身边,苏兼冷哼一声。 秦芩的唇瓣已经毫无血色。 她抖着手接过郑培递来的信,闭了闭眼又拆开,下一瞬面色就露出狂喜来。 难道,难道六殿下是另有打算? 她忍了又忍,不打算将此事揭破,只当是顺了六殿下的意。 就支支吾吾否认道,「许是,许是我弄错了人……」 可她眉角眼梢的笑意太明显,苏兼当即就起了疑心。 他身手利落,秦芩连人影都没看清,手中的信便被他夺了去。 这可不怪她,秦芩咬着唇,心里窃喜。 苏兼只看了一眼,就勃然大怒,将信件拍到了慕衍面前。 「六殿下,你是如何在与旁人纠缠不休之时,还惦记着我妹妹的?」 苏瑶皱皱眉,探头去看,就见到桌案上完全一致的字迹。 苏瑶:…… 她再信任慕衍,乍然得见这两封信上字迹几乎一样,心跳也漏了半拍。 偏在此时,秦芩身边的婢女高声起来,「殿下,这可不是我家女郎的错,是这位郎君夺了信去!」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声音…… 苏瑶眸子睁大了些,不就是她在胡商店里买清泥珠听到的么。 不止一次,她在食肆里,恰巧跟林茵隔堵墙,听到的也是她们主僕二人的声音。 她垂眸看着信,心里琢磨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看在苏兼眼里就满是心疼。 他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想带她出去。 「阿瑶,我这就让人置办府邸,亲自安排亲卫和你贴身的婢女服侍你,护你周全。阿兄绝不会让你再留在这个三心二意的浪荡子身边!」 慕衍看着桌面上几乎一致的字迹,下一瞬,如刀的眼风就扫向郑培。 郑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他当时为求稳妥,让人拿了殿下的字迹给善于仿写字迹的属下,交待了务必要仿得八成相似,形似神不似即可。 可偏偏没想到,这人居然仿了差不多有九成。 再加之字迹细小,乍一看,还真分不清彼此。 慕衍一瞬间就想通了关窍,揉了揉眉心,伸手握住了苏瑶的另一只手腕。 他嘆口气,温声道,「阿瑶,不是我。」 苏兼恼了,伸手就想推开他,「不是你是谁,不许你再碰阿瑶!」 慕衍无奈,「苏兄——」 「打住,你我之间,可没这么亲近。」 苏兼脸色转冷。 他可不是一味排斥妹妹与别的郎君来往,吃味是真吃味,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似慕衍这般心机重,还花.心的郎君,那是一点可能也无。 苏瑶被他们两人各拉住一只手,被晃了好几下,简直都有些头疼了。 她看了看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陌生女郎,再看看桌案上的书信,视线又落到面色冷淡,眼神焦急的阿兄,还有面色平静,绷紧下颌的慕衍身上。 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变成这种地步。 苏瑶嘆口气,小声抱怨,「阿兄,六郎,你们两个都把我的手腕抓疼了。」 苏兼吓得连忙松开手。 慕衍虽是没松开,却也卸了几分力,不至于抓疼她。 「阿瑶……」 「不许你这么唤她!」 眼看这两人要吵起来,不,准确来说是阿兄单方面吵起来,苏瑶就腾得站起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少女眼神复杂,「阿兄,六郎,你们且听我说好么?」 慕衍一目不错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苏兼连忙放柔了语气,「阿瑶说,为兄都听着呢。」 苏瑶望向不远处,状似安静,实则趾高气扬的秦氏主僕两人,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又皱皱眉,真情实感地疑惑极了。 慕衍虽好,但照着这位婢女的说辞,秦娘子出身也不算低,她为何宁愿做侧妃,也不愿意做其他高门大户家的主母。 他不过是个普通皇子,若是照姑母所说,为了自己还答允要放弃封地留在洛京,只做个富贵闲人。 如此这般,这位秦女郎也要给她做妾? 这般上赶着做妾的想法,阿瑶着实不能理解。 在她心里,天下间,任何一个男子,哪怕是权势再高,容貌再俊美,她再钦慕,都不可能让她答应去委屈做妾。 想来,话本里的那个苏瑶,憎恨暴君让她沦为玩物,厌恶旁人喊她娘娘,也是因此。 这世道,女子虽弱势,但也要自己立起来,有一身不屈傲骨才好。 第163页 话本里的苏瑶就是因为顾及家人,硬生生被暴君折了这具傲骨去,才会过得那般痛苦悲伤。 她的视线落在秦氏主僕两人身上的时间太长,在场的几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慕衍握了握她的手腕,轻声道,「的确不是我,阿瑶。」 他不想将背后计划道出,垂眸看着信尾的一点不显眼的墨痕,打算晚些时候亲自告知阿瑶自己所惯用的暗记。 苏兼现在就是后悔。 早知道妹妹会这么难过,他就该悠着点,而不是大刺刺地将人领到她面前,好去伤她的心。 但说到底,都是慕衍的错。 苏兼狠狠瞪少年一眼,恨不得将他拎到校场上,好好将他操.练一番。 秦芩被苏瑶看得背后发毛。 她这会已经豁出脸面去了,眼中发狠,蹲身一礼,又开口道。 「县主,您仔细看看我的眉眼,可是与您有三分相像?殿下不过是寄情于我,我也不过求殿下后院的一席之地,还请您不要跟我计较。」 原本她能拿出书信,就取信苏兼五六分,这句一出,简直就取信了苏兼十分。 他看看明显比妹妹年长,身段更为窈窕,已经完全长开了的秦芩,额角青筋跳了跳,不受控制地想歪了去,想到了军营里那些痞子们酒后的污言秽语。 说不定就是妹妹年岁小,嫁不得,慕衍才会……才会…… 他气了个仰倒,一踹胡床,登时就要对慕衍下手。 少年蹙着眉,却并没有躲。 他身后就是阿瑶,他如何能躲? 愣是硬生生挨了苏兼一拳。 慕衍肤色白,唇畔当即就青紫一片,舌尖一阵阵发疼,沿着唇角淌下殷红血丝,看上去格外瘆人。 郑培和秦芩惊呼,都吓了一大跳。 苏瑶也是一激灵,飘远的思绪倏地被收回。 少女呼吸一窒,颤巍巍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就这么僵在半空。 她语气急促,「六郎,你还好么?」 慕衍摇了摇头,转而安抚的眼神看着她。 可都出血了,怎么会不疼。 苏瑶心慌意乱,转头吩咐着人,「流霜,你快让人去取药来!」 屋内乱成一团。 苏兼知道自己冲动了,却也不想道歉,大刀金马地坐在不远处,冷着脸看着慕衍,脑中冒出无数个将妹妹与他隔开的法子。 见苏瑶皱着脸,显而易见的心慌,忍不住说了句风凉话。 「这么个花.心的浪荡郎君,阿瑶心里没有芥蒂吗?何苦还要亲力亲为地照料他!」 苏瑶抿抿唇,真的不高兴了。 她忍住性子,替一声不吭的慕衍上过药,便将桌面上的两封书信拿了起来。 慕衍自己都觉得那字迹极像,便蹙着眉,想夺过来,不想让苏瑶看见内中那些吹捧浮夸之语。 苏瑶早有预料,手躲了下,就避开了他。 「六郎不必心急,我信你的。」 少女温温柔柔地说着,目光澄澈,并无一丝杂质。 慕衍眸色微动,早些时候因着她不曾吃味,而浮躁不安的心湖骤然平静下来。 苏兼冷嗤一声,并不很信。 他甚至觉得妹妹是被慕衍骗得久了,入了迷障,才会深信不疑。 秦芩也白了一张脸,「县主是暗指我撒谎不成?」 苏瑶眉目不动,将两封信在桌案上摊开。 「我跟六郎一道在太学共读过四五年书,从他开始习字练帖,我就一直在他身边。可以说,除了他自己,天下间,再没有几个能比我更了解他落笔习惯的人了。」 少女嗓音轻缓干净,如溪涧中的潺潺流水。 苏瑶指着其中一字,「六郎最早习字时,便是用的七行笺,那是我从二叔父那磨来的,价虽不高,白洁细润,练字最好,当时在洛京却是少见。」 「但这种纸有一不妙处,便是间隔极窄,所以每每写横之一笔时,便觉得约束。久而久之,我跟六郎落笔时,横之一笔都会刻意收束。」 慕衍显然是没留意过自己有此习惯。 他蹙了蹙眉,将信笺取来,果然发觉仿写的那封,在每字的横之一笔收尾时,更潇洒利落些。 与他完全不同。 苏兼不信,将信笺仔细对比,才哑然无声。 秦芩现下已经是面色惨白。 她艰难道,「那我收到的信,字迹怎会与殿下如此相像?」 郑培这会就急嚯嚯地冒出来将功赎罪了。 「秦娘子,我家殿下的字迹虽是未曾如书法大家般流传于世,但朝中、士子间也不乏留存着。」 「既然有人存心要陷害我家殿下,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请个人仿写笔迹,并不算难事。」 秦芩一阵阵眩晕,最后看慕衍一眼,就见他唇角微弯,眸色柔和地看着长宁县主,连一丝眼神都不曾给她。 她脸皮还没有那么厚,登时就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堂里沉默了一瞬。 苏兼没想到闹了这么大的乌龙。 他性子洒脱,做错了事自然会认,当下便客气揖礼,嚮慕衍告起罪来。 苏瑶虽知兄长是关切她,也是被人蒙蔽,但到底,挨了打的是慕衍,她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看着慕衍的目光着实有些心疼。 青了这么大一块,得多疼呀。 第164页 慕衍何其敏锐聪慧,一眼就看出了少女近乎透明的担忧心思。 他心里欢欣,眸子里便浮满了笑意。 再看苏兼时,爱屋及乌,便也是温和的。 「无妨,苏兄也是因着误会才会出手,皆是因心疼阿瑶的缘故,此事不能全怪你。」 苏兼不语。 他明善恶,懂是非,更知道见好就收。 见少年始终不卑不亢,镇定自若,事后又宽容大度,对慕衍的观感不由得好许多。 最在意的两人握手言和,苏瑶眸子里都放了光。 月枝取来了药粉,苏瑶看了看去而复返,不知在想些什么,走路都同手同脚的郑培,就不甚放心,索性挽起半截衣袖,打算亲自替慕衍上起药来。 苏兼动了动唇,想阻止,又心虚,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找了藉口出去。 郑培这会正惶恐不安,见状,眼珠子转了转,就招呼着婢女们下去。只盼着自家殿下跟县主好好相处一会,心绪好些,才能将自己轻轻放过。 苏瑶垂着眼,后知后觉发现屋内就只剩了她和慕衍两人,难免有些不自在,指尖微抖,便见慕衍眉心一动。 她有些慌,「是我弄疼你了么?」 慕衍本来想说无事,但看她眸色闪烁不定的可怜小模样,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苏瑶更慌了。 慕衍什么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轻易都不会喊疼。 他既然点头,那一定是疼得狠了。 「那该怎么办……」 少女小声嘟囔着,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这是皮外伤,除了擦药,也没别的法子。 因为上药的缘故,两人离得极近,面容只隔咫尺,两人声息相闻。 慕衍看着几乎算是在他怀抱中的苏瑶,见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忧虑模样,素来冷硬无波的心都要化成一滩水。 视线也从雪白柔腻的手腕,落到少女粉润的唇瓣上,耳尖渐渐变红。 少年人血气未定,自然也有冲动之时。 尤其是,此间氛围正好。 慕衍喉间玉白的突起滑动了下,便缓缓低头,靠近了她。 他忽而很想吻她。 64. 第 64 章 …… 在慕衍低头的时候, 苏瑶刚刚扬起小脸,想问问他要不要让人取热水巾帕来替他敷一敷。 毫无防备间,就被对方托住了后脑。 随后就是眼睁睁看着, 少年的俊美面容在自己眼前不断靠近, 放大,一直到, 能数清他的眼睫, 听清他骤然加速的清浅呼吸声。 苏瑶愣住, 蓦得别过眼,不敢看他。 但慕衍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他见苏瑶没有第一时刻推开自己,唇边便旋开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只配着他泛着青紫的唇角,到底少了该有的几分暧昧旖旎的味道。 苏瑶则是从两腮到耳垂都红红的, 被对方炙热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极了, 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 便一个劲地往后躲, 还伸手去推他。 口里虚张声势道, 「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我若是松手, 你就该摔下去了。」 慕衍闲闲道, 一只手往下, 按在少女的背嵴上, 不容置疑地将她往怀里又拖了拖。 苏瑶被噎了下,她背后的确没有什么可倚靠的。 「那你松开手,我就能起身了。」 小娘子不傻, 虽说心跳急促,眼珠子一转,就想出来个藉口。 慕衍瞧着她可怜又可爱的心慌小模样,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挠, 越发得想继续方才之事。 可他又想起上回赏花宴的事,自己不过是气急了吓吓她,就害得她哭着跑开,许久不肯搭理自己,难免就顾及三分。 谁让他心悦的女郎,最是娇气不过。 慕衍心里滋味莫名,却不觉得如何难过,反而有种隐隐的放纵宠溺。 他嘆口气,抿了抿唇,才温和诱哄道,「阿瑶……」 苏瑶隐约察觉到他的打算,搭在对方温热肩头的指尖就是一颤,只知道掀起眼帘,怔怔看着他,看着他眸底里,自己的两泓小小倒影。 心跳一声比一声地急促。 「可么?」 慕衍问出这句的时候,已经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心贴上她的。 温热的肌肤相贴摩挲的亲密触感传来。 苏瑶脑中嗡得一下炸开烟花。 一双水润澄澈的杏眸睁得圆圆的,不无惊慌地看着尽在咫尺的人。 尤其是他还慢慢低下头,用自己挺直的鼻尖一下一下地轻蹭她的,尾音缠绵低沉地上扬,又轻「嗯?」了一声,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养在深宫的小娘子哪见过这般风流阵仗,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见过猪跑,可到底还没有吃过猪肉,哪怕话本上写得再撩人,也比不过此时拥着她,还紧紧贴着她,试图诱她入毂之人的手段半分。 「可么,阿瑶?」 慕衍的语气压抑得越发柔和,轻轻的,充满诱惑,像是在哄她一道去偷摘园中的果子。 尤其是,似是见她半天没挣扎,这人还更大胆了些。 倏地,苏瑶的唇角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蹭了下。 紧接着,他便像是得了什么甜头,再不肯分离,唇瓣流连,在她唇畔轻轻摩擦,却始终未曾更进一步。 第165页 铺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少女全身发软,苏瑶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细软的十指不自然地蜷了起来,又软软地滑落到他心口附近,被衣襟勾住。 慕衍可真好看。 苏瑶乱了心智,胡乱想着。 眼前人乌黑长睫半垂,轻.颤如蝶翅般,白皙的眼尾晕出透骨的红,连氤氲如春山的眉宇间都染上了湿意。 像极了传说中惑人心神的魅妖精怪,凭藉绝色的美貌游走世间,一颦一笑,勾人神魂,诱得人散尽家财,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若不是她掌心的脉搏声越发得急促,知晓这人面上镇静,实则也与自己一样紧张,苏瑶真得要怀疑是什么成了精,变作慕衍的模样来哄骗她了。 慕衍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心里一涩,便退后些,只蹭着少女娇嫩的脸颊,嗓音也变得低哑晦涩,充满渴求与虔诚的希冀。 「阿瑶……好么?」 苏瑶下意识地低低应了声,「嗯?」 却被慕衍不管不顾地曲解做了允准的意思。 于是,他带着满腔的喜爱,轻轻地吻上了她。 屋外清风吹过,翠枝窸窣作响,带着婆娑绿影在窗牗上留下薄痕。 屋内两人紧紧相拥,分享彼此。 相互依偎的剪影落在屏风上,看似是高大的那个在细吻着娇小的那个,轻轻款款,满是怜惜。 可事实上,苏瑶已经快喘不过气了。 少女战慄着,被迫仰着红透的小脸,被他含住粉唇亲吻着,细长雪白的脖颈弯出惊人的弧度,如同献祭般。 她没想到慕衍一朝得逞,便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抱紧她,桎梏住她,便肆意攫取她的气息,又将自己的反哺给她。 似乎非得让他们两人再分不清彼此,都不肯勉强罢休。 眼里水雾集聚,很快便化作晶莹的水珠,挂在杏眸眼尾,欲落不落。 不用看镜子,苏瑶都知道,自己的唇瓣一定被他吻得红肿。 她轻唔两声,颤巍巍地伸手推拒他,却被他握住手腕,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制住动作。 灼.热的唇瓣紧紧贴着她的,轻咬细吮,衔入口中,还在齿间细细厮磨,强硬到不容抗拒。 好半晌儿,她才被这人不甚餍.足地放开。 只那双点漆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幽幽沉沉的,似乎大有想再来一次的架势。 苏瑶心一慌,主动扑到他的怀里,将发热发烫的脸颊贴他胸膛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死死不肯松开。 她豁出去了,只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他拉起来再来一次。 真的是太亲昵,又太羞耻了。 少女急促地细喘着,努力平复着气息,脑海中一片空白。 慕衍的情形其实也不遑多让。 他的视线飘落到屋角的博山炉上,完全没想到今日竟真得能得阿瑶的首肯,与她这般亲密。 但他到底是男子,无师自通,很快便占据了主导权。 但这会清醒几分,便有些担忧娇气的小娘子是否被自己的唐突吓到。 少年人从未亲近过旁的女子,又早就到了情动的年岁,能与心上人这般缠绵亲昵,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不自在地弯了弯腰,试图遮掩自己身上的异样,不想让阿瑶发觉,吓坏了她。 说到底,她还小,未识情滋味,方才那般,就已经是自己按捺不住,越了界。 慕衍忍了又忍,伸手抚上怀中人的发,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好似这般能浇灭心上窜起的火苗。 苏瑶缓过了劲,反而更不想起来了。 亲都亲了,吻都吻了,她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到底有些害羞,不知该怎么面对慕衍。 她一味地将脸埋在慕衍心口,很快就发觉他不仅没如自己一般平静下来,反而更绷紧了几分,像是强自在忍耐着什么。 苏瑶:……? 她动了动唇,想问,却又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该问。 但若是闷在心里不问,她就不是那个在千般宠爱里长大的长宁县主苏瑶了。 「六郎,」苏瑶将他抱得更紧些,小声嘀咕着,「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像是着凉风寒了一样。」 慕衍扯扯唇,露出的笑意无奈泛苦。 顿了顿,却还是温和地应她,「一见阿瑶,心跳如鼓,血气翻涌,自然就热了起来。」 苏瑶:「……」 她以前怎么没发觉慕衍这么会说情话呢? 少女脸红了又红,忍不住从他怀里抬头,一下就撞进几乎可以溺死人的深情目光里,心头重重一跳。 人的身体反应最不会骗人,亲密接触时更是如此。 苏瑶头一次真切地认识到,原来慕衍居然能这般这般地喜爱自己,她心里软软的,又晕乎乎的,像是喝醉了酒,不自觉地痴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湿漉漉的眼神是有多么无辜诱人,叫人只想让她……再哭得狠些。 慕衍喉间滑动了下,用力闭了闭眼,才装出寻常模样。 少年抿了抿唇,郑重许诺,「我明日便入宫,去向母后求娶你。」 …… 苏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慕衍的。 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左右她是一点都没心情,去招待调回头,想接她出去转转,放放风的兄长了。 第166页 倒让苏兼心里有些犯嘀咕。 难道阿瑶真为着慕衍那小子怨上了自己,急得团团转的郎君没了主意,怀揣着心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临走时,还依依不捨地让月枝跟胞妹说,自己明日再来看她。 可人还没出了府,就被慕衍令人截住了。 苏兼挑挑眉,一时还以为是这位在阿瑶面前装大度,私底下便要来找自己算帐,却没想到,这位眉宇舒展的少年郎居然领了他去了暗室。 毫不避讳地将已经疯癫的张四郎送到他眼前。 苏兼可不是圣人,手上也不乏人命。 张四郎敢动他的妹妹,便是一箭穿心都是便宜他了,但看见这人短短数日,身上并无太多沉重伤势,便已经疯魔失魂,难免还是对少年的阴狠手段忌惮几分。 同时又卸下些心防。 他不怕真小人,只厌恶伪君子,慕衍能将自己阴暗暴戾的一面展示给他,苏兼心里的不喜便又去了几分。 慕衍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松动,唇边便带了些笑。 「我知苏兄与我同样,恨极了暗害阿瑶之人,但那幕后主使之人筹谋多年,根深蒂固,便是二兄贵为太子,如今都还动不得。不知你我可有机会联手,让那人也伤筋动骨几分?」 苏兼眸子一亮。 但他到底信任慕珣多些,难免就有些狐疑,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何打算?」 慕衍笑了笑,看向躲在角落里,抱着头自言自语的张四郎。 不急不缓道,「当然是,先送这位失踪许久的张郎君回府一趟。」 …… 慕衍那处如何筹谋着,想替她威慑旁人,苏瑶暂时仍是毫不知情。 小娘子沉浸在甜蜜又烦恼的心情里,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一不小心,还打碎了自己喜欢的茶具。 晚间慕衍再来时,便不出意外地被人拒之门外。 月枝紧张地看着来人,小心翼翼道,「殿下,县主今日精神不济,便先睡下了,您请先回吧。」 慕衍望了望窗上被烛火印出的偷听倩影,一时失笑。 但到底,他也不能将阿瑶逼得太紧。 他将一只小盒递给了月枝,吩咐她将此交付给苏瑶,便利落离去了。 苏瑶假装随意,却又迫不及待地接过时,才发觉是一盒唇脂。 色泽不甚鲜艷,也不知是什么做的,闻起来倒是甜津津的。 ……这人什么意思? 少女咬着唇,难道他是想说让自己抹上这,再跟他…… 打住打住,苏瑶红着耳尖,将唇脂丢进妆匣里,一眼都不想看。 慕衍还想有下次,就他那副几乎要将她吞吃下腹的强势模样,他还想有下次? 还不如做梦比较快。 小娘子轻哼一声,抿着唇开始生闷气,只觉得唇角被咬破的一小角更疼了。 可过了会儿,她又犹豫地将唇脂翻出来,用细细的玉簪挑起一点,晕到唇瓣上,这才发觉几乎没什么颜色,倒是唇瓣上细微的疼楚消了不少。 原来是这用途,苏瑶恍然大悟,心里的闷气消散了去。 倒是难为慕衍还想着给自己送这东西来。 她摆弄着唇脂,想东想西,许久才入了梦。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慕衍的缘故,当夜就又梦到了暴君。 65. 第 65 章 …… 苏瑶此次梦见的, 已经是话本过了大半时候的故事。 【终于拿到了。 苏瑶紧紧握住手中的瓷瓶,心脏砰砰砰得直跳,微红眼里氲满了孤注一掷的光。 屏风外, 婢女小声提醒, 「娘娘,陛下已经到殿外了。」 苏瑶手一抖, 将瓷瓶藏到袖袋里按住, 脸色发白, 勉强应道,「我知晓了,你先退下。」 等婢女退下,她连忙将瓷瓶藏进妆匣里, 想了想, 又怕梳洗时被婢女发觉, 不得不再取了出来, 在内室急得团团转。 昭阳殿内外都是暴君的眼线, 他令人将她看得死死的, 连个可以藏物的地方都没有。 「瑶瑶, 可要朕亲自请你出来?」 外间已经传来了那人慵懒含笑的询问声, 苏瑶一个激灵, 背后汗毛都炸了起来。 这是她最后能逃脱的希望了,绝不能让暴君发觉。 苏瑶心急之下,将瓷瓶塞到了枕头里, 打算敷衍走了暴君,再细细寻觅可以藏匿的地方。 这瓶假死药辗转小半年,才送到她手上,是她逃离暴君的最后机会。 她扯了扯唇角, 露出个比哭还难过的笑来,□□里,但愿暴君不会拉她行那等荒唐事,不会动到床榻上的枕头。 慌慌张张出了门,就见到暴君站在殿外,竟是着了身竹叶银丝的广袖长袍,做了寻常贵公子的装扮。 苏瑶心里一个咯噔,果不其然就被这人拎出了宫。 说起来苏瑶原本也是嚮往出宫的。 她被豢养在昭阳殿,失去自由,对坊间的热闹更是嚮往。 但暴君却是个胡来的,兴致来了,连在车里都不肯放过她,这叫苏瑶如何不怕。 如此经过几次不堪,在车上,浑身绷紧的女郎便窝在车厢的一角,垂着眼不做声,生怕招了这人的眼。 可容貌俊美的帝王正值青年,血气正盛,他不耐旁人伺候,身边从头到尾就只养过这么一只小雀儿,时不时便想逗弄逗弄,又哪里肯轻易放过。 第167页 她越是露出害怕惊慌的模样,那双水盈盈的杏眸越是不安,才越称了他的意。 「瑶瑶,过来。」 暴君把玩着茶盏,垂眸浅笑。 苏瑶不敢不从,冷着脸,故作镇定地坐到他身边。 她偷眼瞥着他,见着暴君今日心情极好的模样,便悄悄松口气。 「朕说的过来,瑶瑶不知是何意?」 苏瑶浑身一颤,只因被人捏住了耳垂,那人还玩闹似的,用指尖稍稍用力地来回细细碾,敏感之处便传来阵阵酥麻。 她咬咬牙,这些年的相处,她身上的刺早就被这人使尽手段,拔除整治没了八.九成,深知此人是定要达成目的,便狠狠心,坐到了他的怀里,任他调弄。 可这人却像是转了性,只抱着她时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又饶有兴致地餵了她些茶水点心,便轻轻放过。 苏瑶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暴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等见到因着七夕佳节,热闹喧嚣的市集,行人如织,喜气洋洋,暴君又颇为纵容,苏瑶的心情便又轻快许多。 一直到回宫时,娇美女郎唇边都残留着笑。 她背对着暴君,摆弄着路边买来的磨喝乐等小物件,一贯冷着的脸庞整个都柔和下来,翘着唇角,眉眼难得舒展开。 可看着苏瑶沉浸在欢快心绪中,完全顾不得自己,某人却是蓦得冷下了脸,冷嗤出声。 苏瑶浑身一僵,便被人从后拥住。 彩绘的磨喝乐从手中被夺走,那人环住她腰身,还在她耳边轻轻吹气,「瑶瑶可知晓,这磨喝乐,是祝祷什么的?」 女郎抿抿唇,她不过是觉得这两只胖娃娃看上去憨态可掬,就随手挑了两个,哪里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 可身后人却是默认她知晓。 想到七夕供奉磨喝乐的求子之意,顿了顿,居然笑了起来。 十二破柔绢裙被修长手指不紧不慢地挑了起来,露出素白的衬裙来,让苏瑶不由得伸手想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 却又哪里拗得过男子的气力。 还是被他得了逞, 车轮辘辘,铜铃叮噹,车外是俗世寻常热闹的烟火气息。 而在车内,却是一片风光旖旎。 被暴君抱坐在他怀里,眼尾红透,眉带湿意的女郎心里羞愧难当,又怕自己一出声,就让车外随行之人听见,只得恨恨地咬住对方的肩头,却换来他越发肆意的动作。 「就这么恨朕?」 他倚坐车壁上,浑不在意,闲闲地笑,气息微促间,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往下,一直按在她的小腹上。 苏瑶摸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异物,羞愤难当,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他死死摁住。 暴君盯着她的羞愤模样,眸色玩味。 直到云销雨霁,车停到了昭阳殿外,他都不曾松手,指尖慢慢摩挲着女郎腰间松散的系带,语出惊人。 「朕倒是突然想知道,你我若是有孩儿,会生做个什么模样。」 苏瑶呼吸一窒,满心不愿。 】 窗外蟋蟀嘘嘘作响,显得夜间格外幽静。 苏瑶睁着眼,盯着幔顶的绣纹好半晌儿,才清醒了些。 她长吸口气,揉了揉发热的脸颊,又嘆了口气。 难不成日后自己但凡与慕衍亲近些,心里念他几分,便会再梦见话本里的故事? 那也太折磨考验人了些。 苏瑶翻了会身,坐起来,抱着膝盖,怔怔出神。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梦中那段的后续。 话本里的苏瑶拿到了假死药,自然是想摆脱暴君的,只担心会连累了昭阳殿里伺候的宫人。 依着暴君的暴戾性子,若是她死了,只怕整个昭阳殿连带着御药局都要给她陪葬,说不定还要连累二叔他们。 所以话本里,苏瑶一直艰难挨到暴君再度带她出游,才无所牵挂地『死』在了他面前。 苏览和苏兼残留的势力筹谋数年,悄无声息地渗入宫禁,倒也真的将苏家长房所剩的唯一血脉救了出去。 只可惜,自由的好日子还没有过上三个月,面色难看,眼中遍布血丝的暴君就寻到了她的藏身之所,将她抓了回去,这下是真得把她关进了囚笼里。 回忆着的苏瑶打了个寒颤。 话本里的囚笼那可是字面意义上的囚笼。 暴君那个疯子,让人用纯金打造了一个囚笼,甚至还造了数条精细华丽的锁链,将她的脚踝与囚笼锁到一处,隔天就换条新的,还会在某些暧昧之时,把玩着链子上的金铃,问她好不好看。 苏瑶:…… 不能再想了,小娘子艰难地扯扯唇,她觉得再想下去,怕是都要忍不住迁怒冷对慕衍了。 这干的是人事么。 将好好的一个女郎当做玩物,居然还把人给拴了起来。 更别说写的还是她本人。 苏瑶愤愤嘀咕,活该那暴君一直得不到书里女郎的心,还被百般厌恶。 小娘子因为书里的剧情满脸不高兴,还不知有人与她入了相同梦境。 数墙之隔。 慕衍也是刚刚醒来。 他扶着额,想到方才过于香艷的梦境,好半天,才无奈地笑了笑。 随后便是起身叫水更衣。 第168页 郑培大半夜被叫起来,一肚子牢骚,他可不是什么都不懂,见状就挤挤眼睛,促狭道,「殿下可要我挑几个婢女来伺候?」 若是有了贴身婢女伺候,他说不定还能多睡几个好觉。 慕衍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后者当即就偃旗息鼓了,装模作样地低声嘆气道,「县主年岁还小着呢,还有半年才及笄,皇后娘娘和苏家又宝贵得紧,等到出嫁,说不得最早都得排到大后年去。」 慕衍径直绕过郑培往净室去。 他无视了郑培,但对方的话却听进了几分。 不能早些将阿瑶娶作新妇,又因着她的年岁各种顾忌……明日必得去凤仪宫一趟,便是不能尽快将她娶回府,早些定下也是好的。 慕衍思量着,又想到了方才的梦,眼神飘忽间,忽而皱了皱眉。 他所熟识的阿瑶总是骄矜大方的,梦里的苏瑶却是竖起满身的刺,虚弱又惊惧。 虽说梦中她泪眼盈盈,娇羞无限的模样着实勾动他心底最深最恶劣,亦是最见不得人的慾念,但到底,慕衍还是觉出心口闷着一股郁气。 便是梦里肆意妄为的他,也是心口发紧的,既是沉溺于得到她,禁锢她的快意,又觉得莫名的空虚,好似从不曾得到真正想要的一般。 好半晌儿,慕衍失笑,不过是个梦,他倒当真了。 郎君倒了杯茶,透过窗望向不远处的庭院,倏地有些想知道那处的人可睡得安稳。 这个夜里,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惶惶不安的张家人。 失踪数日的张四郎竟是回来了。 张家人心里有鬼,虽说知晓张四郎必定落不得好,但谁教他们有要命的把柄落在别人手中,牺牲一个不算成器的子弟,保全整个家族,是迫不得已的断尾求生之举。 家族庇护养育的子弟,享受了家族的供养和荣光,本就该以性命回报,若非如此,张家也不会传承至今。 张家人其实也大约猜到了,极可能是苏家,亦或是两位殿下,为长宁县主报复而掳走的张四郎,甚至认为张四郎就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可谁知道,张四郎竟然回来了,还变得疯疯癫癫,他口中不断念叨着个称呼,还不断叫嚷着「杀了他」,更是让张家人心下惶恐。 现任张氏家主是张四郎的伯祖父,此时看着庭中疯疯癫癫的张四郎,好像凭空老了十岁,几欲行将就木。 一旁的张二郎犹豫,「耶耶觉得,苏家那边为何会肯放四郎回来,就不怕我们将此事揭开吗?四郎欲害长宁县主的手脚收拾得干净,但四郎被掳又被放回,却不是无迹可查。」 张氏家主拄着拐杖,转身嘆气,「我们又如何能跟苏家作对,只两位殿下,便都不是好招惹的。四郎能回来,不过是苏家那边在告诫威吓我们,他们已知幕后指使者何人,好教我们仔细掂量掂量,到底该如何下注。」 张二郎不太信,「若是如此,他们取了四郎的性命,不也能达成效果。我听闻长宁县主深得苏家,太子和六殿下的喜爱,他们便是一怒之下,手刃四郎,都不是意外事。」 「糊涂!」 张氏家主到底人老成精,他恨铁不成钢地挥棍,重重敲了下不成器的孙子。 「这么明显的意思,你竟看不出来?能留四郎一条命,却借他之口,说要杀了那人,分明是在暗示,若想消弭此事也不是不可,只是张家却得被当刀使,掉头先咬下幕后主使的一块肉奉上,聊作诚意,才有可能。」 张二郎捂着头哎呦一声,脸上紧接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 一夜天明。 今日又是朝会之时,一大早,慕衍就入了宫。 少了人与她一道用早膳,苏瑶顿时觉得这饭食没滋没味了起来。 月枝看在眼里,便不住地劝县主多用些。 她知道苏瑶的真实情况,只恨不能一回便把县主的亏空都被补上,语气难免就急切了些。 苏瑶倒也不以为忤。 只是她这会实在没什么胃口。 其实还有些天气热,慕衍却不许人给她送冰的缘故。 闷在宅子里也很有一阵子了,她还有点想姑母了。 流霜看出些端倪,便提议道,「等饭后,县主也上坊间逛逛去?我们也不走远,只在附近走走,带足了人手,也算安全。」 苏瑶有些意动,很快便点了点头。 可她却没想到,众人收拾好了要出府时,却在门前被侍卫拦了下来。 为首那人似是识得她,恭敬行礼道,「县主,殿下有令,您不得擅自出府。」 苏瑶没有当回事,只觉得是侍卫们的随口託辞。 她好声好气道,「你们只管让开,若是六郎回来了,我自己去跟他说便是,不会牵连到你们。」 侍卫面露难色,却是一寸不让。 「县主,这是殿下的命令,您若是踏出府门半步,我们便要人头落地。」 「人头落地?」流霜意外惊呼。 苏瑶也是愣了下,她狐疑地打量见几个侍卫面色严肃,突然意识到,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 慕衍当真下过这样的命令。 她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慕衍居然会下严令禁止她出府。 她这是,被困在这里了? 66. 第 66 章 …… 第169页 众人面色各异。 苏瑶讶异一瞬, 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多事之秋,六郎顾及她的安危,怕她熘出去出了事, 也是正常。 她犹豫了下, 侧脸吩咐道,「月枝, 你回去苏府一趟, 去寻我阿兄, 问问他可有闲暇,何时会来看我。」 月枝点点头,便想越过侍卫往外去,却依然被拦住。 侍卫为难道, 「县主, 殿下的命令是, 府内所有人, 尤其是您与您身边的婢女, 绝不能放任何一个出府。」 苏瑶捏紧袖子, 疑惑道, 「是所有人都不得出府?」 侍卫抬眼直视她一眼, 重重点头, 俯身拱手。 「还请县主莫要为难我等。」 流霜急了,「哪有这种道理,我们只不过是要在附近走走, 或是回趟县主的母家,六殿下这是要禁县主的足吗?」 侍卫不敢多言,只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苏瑶看了看成排行礼的侍卫,默了默。 自己若是一意孤行, 他们都讨不着好,定会全力阻止。而她们一行人又没有能硬闯的身手,还能打倒所有人强行出府不成。 想清楚这些,少女抿直唇,领着几人回去。 一路上,知晓几分内情的月枝沉默着,倒是流霜不住叽叽喳喳地抱怨。 「六殿下也太霸道了些,县主不过是在他府上暂住几日,他居然能下令不许县主出门……若是日后县主……那岂不是……」 苏瑶思绪纷乱。 慕衍不让她出门或许还是有情可原,是为着她的安危着想,但连她的婢女都不让出门,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他这是想做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昨夜的梦,咬了咬唇,总不能是想像话本里的暴君一样困着自己。 想了一会儿,已经走回住处,流霜还在说个不停,苏瑶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流霜,打住打住,你吵得我头都疼了。」 流霜连忙扶住她,提议道,「天气热,我去给县主端些香薷饮来?」 苏瑶点了点头,她就退了下去。 月枝接过手,将苏瑶扶坐到窗边,拿着团扇替她打风。 苏瑶心里烦,顺手将出门才簪上的流苏珠花取下,丢到几案上,发出些清脆磕碰声响,一点也不顾惜簪上轻薄的玉石花瓣。 一头乌鸦鸦的长发也披散半边,显得那张白皙小脸越发荏弱,精緻眉眼都低敛着,难免恹恹。 月枝嘆气,「县主,天气热,殿下又不许您用冰,您再把簪子拆了,不是更热了么。」 她放下团扇,跪坐到眉目含愁的少女身后,仔细将乌黑长发拢起,挽成个松松的髻。 苏瑶哪里不知这个道理。 只不过她昨夜才做了梦,今日就被侍卫告知不能离府,心里难免就憋了一口气。 不悦道,「他为何不能好好跟我说,或是让那些侍卫转告我缘由,这般管着我,倒像我是阶下囚一样。」 月枝劝说她,「殿下吩咐的,许是有他的用心,等他回来了,县主去问问不就好了,又何必自己在这里生闷气。」 苏瑶却想到了话本里被囚禁,连半步不得出,只能等着暴君来宠幸的自己,语气越发不好。 皱眉负气,「连姑母都不曾管过我出门,他倒是管得多,连你们回苏府报信也要管,还想当我的长辈不成。」 月枝一噎,笑道,「县主,这话可不能乱说,说不得殿下也是为您好呢。」 苏瑶抿抿唇,随手捡了支轻软的堆纱花递给月枝,示意她替自己簪上,才吩咐道。 「你让人去大门那看着,等六郎一回来,便让他来寻我。」 「便说,」少女默了默,气鼓鼓道,「便说我特别不高兴,等着他过来解释。」 这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一听就是小娘子在赌气,流霜端着香薷饮进来,登时就笑出了声,惹得苏瑶气恼地瞥她一眼。 流霜将粉底荷花托盏推到苏瑶面前,眼珠滴熘熘地转,大胆出主意道,「您不妨说得再严重些,也免得六殿下跟那些侍卫对了口风,寻了託辞来搪塞您。」 苏瑶细啜着汤饮看她,眸子澄澈透亮。 流霜笑嘻嘻的,唯恐天下不乱。 「便让人说县主着了暑热,又被气着,正难受得紧。我们也教人在院门远远望着,等殿下快过来时,您便装作晕倒在榻上,吓唬他一下。」 苏瑶的眸子亮了下,可琢磨了会儿,还是摇摇头。 「这倒过了。」 小娘子的气来得快也消得快。 闷闷道,「天气热,我本来也没那么想出府,只是有些气恼他什么都不说,就吩咐人禁了我们出府。」 「但装病吓唬他,着实就过了。陛下现下身子不好,朝中有的是人蠢蠢欲动,阿兄又从边关回来,只怕西州那边也不太平,他们想来都忙碌得很。百忙之中,能抽出片刻闲暇来看我就是不易,再因为此事装病,跟六郎置气,倒显得我小气又不识大体了。」 流霜轻哼了声,「县主就是太好性了些,心也软。」 苏瑶撑着腮出神,她自幼长于深宫,虽是不问朝中事,但也是多少有些嗅觉。 便说她此回落水,说不定背后就牵扯了许许多多,所以她醒来才没有问张四郎的去处,是何人想害她。 太子阿兄他们更是提都不提,估计心里都明镜似的,私底下想着替她找补呢。 第170页 慕衍现下一定奔波帮扶着太子阿兄,忙得头昏脑涨,自己帮不上忙,若是还装病吓唬他,可不就过分了。 这么一想,苏瑶也就没那么不高兴了。 出不去便出不去,她总能给自己找些乐子。 少女琢磨了一通,眨眨眼提议道,「府里不是有个池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鱼虾,我们做个钓竿去试试?」 流霜心思浅,拍手笑着出去寻材料。 月枝本来是悬着一颗心,都快忍不住将慕衍威胁她的前事抖出来了,见县主自我开解过去,才舒了口气,也笑着去帮忙。 出不去的一行人在府中池畔欢声笑语,也给这座自布置打点妥当,便再无人入住的府邸添了不少人气。 凤仪宫里,众人俱是屏气凝神。 地上碎了些瓷片,宫人正在收拾。 慕衍端坐在堂下,搭着眼帘,不为所动。 「陛下当真是糊涂了!你未娶正妻,他便赐下了侧妃,这是非得塞个林姓女进你的府邸才肯罢休?」 苏皇后听到消息,难得发了火。 阿瑶与六郎彼此有意,承熙帝非要塞个林茵进去碍阿瑶的眼,叫她这个心疼侄女的,如何不气。 慕衍倒是无动于衷,甚至于在朝堂上听见时,很平静地便接受了,当时就惹得苏兼白了他一眼。 事已成定局,苏皇后气过了,更在意起慕衍的态度来。 「六郎,你是如何想的?」 慕衍扬了下唇角,抬眼看她,温和道,「母后何必动怒,陛下赐婚不假,我府中可未必要进什么侧妃。」 苏皇后神色意外,「林柔铁了心给林茵铺路,又有天子赐婚,你有法子能拦住她进府?」 慕衍眸子闪了闪,起身缓缓一揖,笑若春风。 「母后又何必试探我,我与阿瑶相伴多年,深知她最厌恶男子多情,三妻四妾,又怎会行她最厌恶之事,自然要想法子让此事不成的。」 少年蹙了下眉,「只是阿瑶现下还在将养着,不该再为这种无关紧要之人烦心,我想暂且瞒着她,苏世子那边我会去说,想来他也会贊同。」 苏皇后见他面容镇静,想来自有一番计较,气便消了七七八八。 她嘆口气,吐露消息,「陛下如今是越发不成了,听闻昨夜二更还叫了医师去,也不知是何故,漪澜殿那边将消息瞒得紧紧的。」 慕衍倒是知道为何,但他也不欲多说。 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另一件事。 「母后,我方才提起的……」 少年郎顿了顿,难得羞赧,耳根微微发红,「我想求娶阿瑶之事,您可会贊同?」 苏皇后笑了笑,面容柔和下来。 「此事关乎阿瑶终身,我不能全权做主,需得问过兄长他们。但关键还在阿瑶,她若是点了头,你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苏家想来也无人会再反对。」 慕衍眼睫颤了颤,弯了弯唇,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欢喜来。 苏皇后话音一转,盯着他道,「但陛下一定不会乐见此事。苏家早就被他所忌惮,阿珣便是因着是我所出,才不得他心意,你若是再娶了阿瑶,他便该头疼了。」 慕衍眉眼微微弯起,语气含笑却带着几分深意。 「这些都不妨,我既然想娶阿瑶,陛下如何想,都与我无关,便是他要阻拦,我也有余力应对。反倒若是母后反对,才是头一等的难事。您抚养阿瑶长大,又是我所敬重的长辈,若不得您首肯,我与阿瑶都不会安心。」 苏皇后被他难得的真心话逗乐了,清冷面容上露出几分笑意。 「说起来,阿瑶这几日可还好?她自幼便在我身边,这些时日不见……」 又陪着苏皇后说了好一会关于苏瑶的近日情形,慕衍才缓缓步出凤仪宫。 郑培便连忙上前压低声,附耳将苏瑶今日欲出府的消息说给他。 知晓今日冷不丁多了个赐婚,殿下多半心里不悦,郑培觑着他的脸色,说起话都小心翼翼的。 「殿下您瞧,县主虽说气,还是没採纳流霜的鬼主意,可不是还是心里在意您。」 慕衍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步子走得更快了些,眸子几不可查的笑意一闪。 郑培松口气跟上,很快,马车便出了宫。 慕衍自是归心似箭,却不料,居然有人在宫城外守株待兔,尾随着他进了昇平坊,拦住他的车架。 林家徽记的马车掀开一角车帘,气喘吁吁的林茵白着脸,扯出个笑来,娇娇弱弱地唤,「殿下,是我。」 郑培倒抽口气,心道林府的细作做事也太敷衍了些,竟还能让这人挣扎出了府,这不是闹心么。 他瞥了眼静默无声的车厢,自觉便要招呼着车夫绕开。 林茵登时就急了,她听说了赐婚之事,虽是恼怒于不过是个侧妃,但到底还是欢喜的,便迫不及待地想表明心意,好教慕衍知晓……便是给他做妾,自己也是甘愿的,以便得个先机,博个好印象。 谁知道慕衍连车帘都不肯掀,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如此冷漠,教人情何以堪,林茵以目示意,身边的婢女就高声起来。 「六殿下,我家娘子即将嫁给您,您好歹也得给她留些情面才是,若非如此,美人那也会问起的。」 可车内还是无甚动静。 林茵不管不顾了,挣扎地下车,亲自去揭开了慕衍的车帘。 第171页 急切道,「殿下……」 话音戛然而止。 车内竟是空无一人。 林茵瞪向随车的郑培,质问道,「殿下为何不在车中?」 郑培随手甩了甩鞭子,待得林茵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才慢悠悠道,「我家殿下听说县主身子不适,心急如焚,等不及,已经是快马加鞭先行回府。」 林茵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郑培这几日也是忙碌,加之天气热,整个府邸陪着县主不能用冰,难免心浮气躁。 策马靠近那主僕二人时,语气便不大好,「林娘子落水才好便能起得身,可见当年落水之后,也是长了些记性的。只不过,还容我多嘴多舌一句,侧妃二字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妾,又怎么配用的上娶之一字,娘子出身大家,身边下人说话也该谨慎些才是。」 林茵又惊又怒。 惊的是她年幼时自宫中回返后,就落了次水,因着未曾伤及性命,又是被下人搂抱上来的,便未传扬开,这人如何知道。 怒的是连慕衍身边的随从都敢对她如此无礼。 郑培将她的面色变幻收入眼底,走得远了,心里还在嗤笑。 他家殿下当年在林府安插进人手后,头一件事,便是让人将林茵推下水一回,勉强算是偿还县主被她推下水的报应。 殿下计较至此,又怎可能让她进府。 依着他看,这突如其来的赐婚简直是道催命符,不止催林家的,也是催承熙帝的。 但于他家殿下而言,却是大好事,郑培脑中一热,更是激动几分。 另一厢,慕衍的确是早一步策马回了府。 但等他回了府,却没有第一时刻去见苏瑶,反而是沐浴更衣,去了身上风尘后,才往池边去。 苏瑶早吩咐了人去等他。 但整座府邸,除了月枝和流霜,处处都是他的眼线,又哪有人真的会听从于她。 所以等又一条鱼上钩,众人欣喜时,苏瑶偶然一回头,才发觉慕衍正沿着池畔行来,见她望过去,唇角便噙了笑。 此时荷风阵阵,他自临水浓荫里一路行来,参差绿影落在他的脸庞,衣衫上,有种说不出的闲适好看。 苏瑶怔了下,又想起这人一声不吭就禁了她出府走动,脸上的笑就被她强行收了起来。 「这些都是阿瑶钓起来的鱼?」 慕衍站到她面前,垂眼看了看桶里的几条游曳的鱼,语气温温和和的。 一听这话,苏瑶绷住的脸就生动起来。 她笑弯了眉眼,眸子闪闪的,很是开心的模样,「这池子里的鱼也太笨了些,一钓一个准,依我看,府里再採买的时候都可以不必再买鱼回来,只钓上的这些,就够府上人吃了。」 流霜在一旁捧场,「那也是县主做的这鱼钩好用才是,等下得好好收起来,吩咐人仿着样子做,以后就不愁钓不上来鱼了。」 月枝也在笑,眼里却有些讪讪。 她方才去取茶水来的时候,听见有婢女小声说些,膳房,鱼,採买之类的字眼,多多少少猜到些真相,只没猜穿而已。 慕衍想了下,「那阿瑶想吃些什么菜式,或是让膳房煮些鱼汤,也好克化,免得你又说抱怨天热,没什么胃口。」 苏瑶一想到吃食,便来了兴致,「这许多鱼,一时半会也吃不完,倒是可以做成……」 两人说着说着,卸下心房的女郎便被慕衍不动声色地引回了房。 等到苏瑶想起早间事时,便又收了笑。 直截了当地问起为什么不让她出府的事。 慕衍早有准备,闻言也便将张四郎之事虚虚实实的,挑拣着说了说。 「你是说,有人为了不让你与苏家亲近,才会威逼着张四郎推我下水,想害我性命?」 苏瑶皱着眉,觉得自己也太冤了些。 慕衍点点头,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稍稍增减了些。 苏瑶犹豫了会,心知慕衍有些道理,但还是有些弱地争取道,「那也不能完全将我困在府里,便是我不出去,月枝她们也该能出入自由才是。」 慕衍抬手揉了揉她松散的青丝,又握住她的小手,将她拉得近些。 好脾气地解释道,「阿瑶,月枝与流霜在你身边伺候多年,若是有人看中这点,捉了她们,拿性命胁迫你,你岂不是陷入两难?至于其他人,不让她们出府,则是以免其中混有细作,传递消息出去,好让外人知晓府中内情。」 这话也有道理。 苏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慕衍解释得清楚,神态坦然,她的气便消得一干二净。 反而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是我误会六郎了。」 本以为慕衍会顺阶而下,却不料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不放,还虚虚地揽着她,笑吟吟道。 「阿瑶知晓自己的错处,可这赔罪也太无诚意了些。」 「那六郎想怎样?」 苏瑶隐约觉得不对,后退半步。 这话怎么觉得那么别扭,好似在哪里看见过。 脑中灵光一闪,她想到了自己以往无数次看见情爱话本里男女主的对话,好似……这句出现的频率也是有些高的。 她牙酸了下,却还是兀自仰着脸看慕衍,故意眨眨眼,破坏气氛道。 「难道六郎是想让我效仿廉颇,也来一出负荆请罪?」 第172页 慕衍心里好笑,哪里需要如此。 他略略俯身,正想说些什么—— 砰,流霜端着茶具进屋,见着屋内两人亲密举止,吓得撞到了屏风上,连忙红着脸跑出去。 苏瑶:…… 少女的脸也跟着红了下。 她推了下慕衍,小声道,「我们站得远些。」 慕衍挑挑眉,「你我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不过是略站得近些,又有何不妥?」 苏瑶简直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 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昨日两人做的那些亲密事,若是也能叫止乎于礼,只怕这礼字都要成个笑话了。 慕衍顿了顿,眸中墨色越深,「还是说,阿瑶觉得,当着旁人,你我需注意些举止?」 少女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他便笑了下,眉眼都扬了起来,显得越发肆意。 苏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便又被这人抱进了怀里。 他还附在她的耳边,语气清浅又缓慢,认真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也就是说,阿瑶的意思是,有人时需得注意,但只要无人,私下我们便尽可随意些?」 苏瑶噎了下,「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她也反应过来了,抓住他的衣袖,不满看他,「你这是在话里话外挖了个坑给我跳。」 慕衍逗了她一回,眉眼都舒展开,只觉得才不过是抱了抱她,一日的疲乏就去了不少。 他倒也不急着做什么,又抱了会便松开了手。 天色渐黯,两人一道用了晚膳。 府里人燃起了驱蚊虫的艾草,好闻的香气瀰漫在屋舍四周。 苏瑶左右无事,便替慕衍磨起墨来。 她挽着袖子,专心致志地将砚滴里的水珠数着,滴到砚台里。 慕衍在看文书的间隙里抬眼,目光便凝住片刻,落在露出的一小截雪白皓腕上,眸色微动,又很快不自在地挪开。 苏瑶一无所觉,琢磨着这墨条好似不如她寻常用的好,若是能教人去凤仪宫她的库房里取些来便好。 说起来,她给慕衍准备的生辰礼还在凤仪宫。 原本是打算等生辰宴过后,等晚些时候单独送给慕衍的,可这落水之事太突然,居然就被她给忘了。 苏瑶抿抿唇,掀起眼帘偷看少年,便被他逮了个正着。 慕衍本想逗逗她,见她一脸愁色,便闻声问道,「怎么了?」 苏瑶都不知怎么开口了。 她犹豫了会,才小声道,「我给六郎备下了一套生辰礼,可都落到凤仪宫里,现下便是取来,也误了日子了。」 虽是这事不能怨她,但到底误了日子。 苏瑶想到自己醒来后,月枝说慕衍着急查看她的情况,居然从御船上一跃而下,愣是游到池边,又一路将她抱了回来。 难免就又失落几分。 慕衍今年的生辰,到底是没过好。 少年没想到她会为这等小事烦恼,忍不住弯了弯唇。 小娘子准备的生辰礼并没有藏着掖着,他早就从宫人那里知道她亲自动手,制作了一整套盥洗之物给自己。 「得知阿瑶给我备下了生辰礼,我便已经心满意足,至于收到的迟些,也是无碍的。」慕衍摸了摸她的发顶。 苏瑶心知他是安慰自己,却也觉得心里好受些。 她往一旁躲了躲,假意抱怨着,「你怎么跟阿兄他们似的,也学着天天揉我的脑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这么一揉,月枝她们好不容易才替我梳好的发髻便被弄乱了。」 慕衍也不拆穿她,看了她一会,等看得她不自在了,才凑过去,在她额心轻轻落下一记。 含笑询问道,「那阿瑶看这样可好,应当不会再弄乱你的发髻。」 苏瑶呆住,反应过来就是伸手捂住他吻过的地方。 这人怎么这么会自说自话,得寸进尺的。 小娘子耳边嗡嗡响,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像是在控诉一般。 慕衍心念一起,喉间微动,便伸手揽过了她。 已经得过同意的事自然无需再问。 他俯下身,两人的身影便又交织着投到壁上,叠合到一处。 郑培本是兴沖沖地要回禀消息,见状捂着眼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来。 他瞥了眼心知肚明,脸色红红的月枝和流霜,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 他为殿下跑前跑后,立下汗马功劳,都这把岁数了,连个亲事都没定下来,甚至连个相看的功夫都抽不出来,殿下倒好,公然与县主如此亲近。 简直是羡煞旁人,杀人诛心。 只是,郑培拍了拍手中的信件,又笑了起来。 张家果然上道,现下万事顺遂,一切尽在殿下掌握之中。 不出意外,这大昭宫,说不定很快便要换个主,到时他可不会进宫伺候,也就犯不着再为这种事艷羡心酸了,更是能睡上好觉。 已经许久没睡几个囫囵觉的郑培心满意足地畅想着,不由得笑出声。 67. 第 67 章 …… 日子一日日的过, 很快便到了一年里最热的暑天。 一大清早,苏瑶起身后,怔怔地盯着冰鉴里, 半尺宽不到的小冰块, 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么一小块冰,怕是全化完了, 屋内的热度也消不下去一星半点儿的。 流霜无可奈何地嘆气, 鬓边碎发都黏在肌肤上, 「看守冰室的人说了,是殿下刻意吩咐的,只需给县主这么一小块,再多了, 他们就该挨罚了。」 第173页 如果是六郎下的令, 那就无可转圜了。 苏瑶颓然地栽回藤蓆上, 摸起团扇, 泄愤似地用力摇两下。 「医师不是说我已经大好了么, 六郎怎么就这么小气。」 她无可奈何, 翻来覆去, 觉得自己像是在烙胡饼, 一面比一面烫得熟, 屋外的阵阵蝉鸣声都越发刺耳了。 少女生无可恋道,「要不我们回凤仪宫去,或者回苏府去?这天气这么热, 再没有冰,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日子也太难熬了。」 婢女们也没什么好办法, 都知道六殿下令行禁止,府上无人敢悖逆,也就没人应声。 苏瑶想到了往年这个时节,说起来,也快到随着圣驾去清凉行宫的时候。 今年大约是去不成了,但慕衍身为人子,肯定是要随行的,到时她一个人在府里,又出不去,简直是闷都要闷死。 月枝端了杯冷凉了的白水过来,「只怕是六殿下不会同意的。」 她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道,「婢子瞧着,这几日府内的侍卫都增了数倍,殿下也总是来去匆匆,怕是府外出了大事。」 苏瑶默了一瞬。 她其实早就发觉了,所以才更烦心。 真要说起来,她所居的屋舍位置甚佳,临水植树,冬暖夏凉,便是不用冰,也没热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但心里存了事,就觉得难过了。 「阿兄有好久都没来看我了。」苏瑶闷声道。 婢女也不知该怎么劝,都面面相觑。 苏瑶其实很想去问问,慕衍现下到底是在忙什么,可他这几日忙的都不见人影,自己醒时他早就出去了,自己睡下时,他还未归。 若不是清早起来时,时不时会收到些他让人送来小物件,真就让人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回来过。 苏瑶戳了戳榻边几案上摆着的一支荷花,粉白的花苞便颤巍巍地抖了下。这就是今早醒时婢女们送进来的,说是慕衍临出府时,看见荷花开得正好,便折了插瓶让人送来。 至于问其他人…… 苏瑶撇撇唇角,又戳了戳荷花的花瓣,府内婢女侍卫都是一问三不知,她身边的人又不能出府,待在府里,苏瑶都觉得自己是与世隔绝。 倒真像是被养在笼子里的鸟雀一样。 这个念头在苏瑶脑中一闪而过,又马上被她嫌弃甩掉。 慕衍也是为了她的安危,才让她借住在此处的,怎么能跟话本里的暴君一样,那位可是实打实囚禁她只为了取乐。 少女吸了口气,今夜一定要打熬起精神,等慕衍回来后,好好跟他谈一谈。 夏夜,晚风转凉,送来阵阵芙蕖清香。 苏瑶让人抬了竹榻,几案,歪在慕衍回府的必经之处乘凉。 虫鸣阵阵,星河流转,婢女们点燃起艾草驱赶蚊虫,带着艾香气的白烟裊裊,阵阵夜风吹起轻薄纱幔,飘忽不定。 若不是心里存了事,倒还真有几分夏夜静谧的安逸。 只可惜,她这一等就等到了二更天。 往常的这个时候,小娘子早就睡下了,这会也有些熬不住,托着下巴一个劲地眨巴眼,看着天上的星子打哈欠。 月枝来劝了好几回,少女也有些动摇,但还是打熬住了。 等呀等,也不知又等了多久,苏瑶眼帘都要彻底搭下来了,胳膊一歪,差点便要跌到地上,吓得一激灵。 却是被熟悉的怀抱接住。 「六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瑶扯住他的衣袖,以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困得泪眼朦胧。 「有一会儿了,见你都快睡熟了,便没吵醒你。阿瑶是在等我?」 慕衍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天热,他还不曾沐浴,不好与她亲近。 苏瑶也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强打起精神,替他斟了杯水,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我见你这些时日早出晚归,难免就有些好奇,想问问你府外的情况。」 慕衍也知自己这几日晾着她了,便笑了笑,解释道,「陛下过几日便要领着众人去行宫避暑,二兄将此事交我,需得安排一二,便忙碌了些。到时带上阿瑶一道去如何,你可想去?」 苏瑶皱皱眉,一字一字地往外蹦,「带上我一道?」 她这是咬文嚼字了,寻常去行宫避暑,随行名单上也总有她,往往会被安排住到姑母附近里,哪里还要慕衍带,这话有歧义。 慕衍看着她,有些瞭然,浅浅地笑,「苏世子替你上了表,说你身子不适,陛下便令人将你的名字划去。阿瑶若是想去,需得乔装打扮,跟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轻声补了句,「只是要与我同住。」 苏瑶:…… 少女柔荑轻垂,牙白扇柄在几案上磕了两下,发出令人心乱的脆声。 阿兄这是做什么,都没有来问过她,就替她决定下来了。 「那也太麻烦了些,」她下意识不想去,「洛京有几个不认识我的,乔装打扮又有什么用,若是被人认出来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慕衍倒不在意,昏黄灯烛随夜风摇曳,照着他俊美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莫测深意。 「阿瑶若是想去便去,我自有主张。便是被发现了也不当什么,能随行去行宫的都是聪明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都心里有数。」 第174页 这说的也在理,苏瑶开始动摇了。 行宫依山傍水,凉爽清幽,便是不用冰也不觉得热。她闷在府里也有一阵子了,的确有些待不住。 但想到还要跟他同住,少女不自在地抿抿唇,耳根一热,又坚定了不去的念头。 慕衍看了看她,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团扇,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手心,勾起一阵轻痒。 苏瑶尾指蜷了下,就见他正凝着自己,唇角带笑。 「阿瑶若是不想去,我便在府中加派些人手,也能保你无虞。」 她眼中一亮,讨价还价,「那冰可能多送些?」 慕衍看了苏瑶一会,就在她以为要答应时,才慢条斯理道,「自然是……不能。」 看着少女瞬间丧气,他替她摇了摇团扇,温声道,「你大病初癒,又是女儿家,用冰多了不好。」 苏瑶脸红了下,噼手夺过团扇,小声嘀咕,「你怎么懂这么多。」 听听,连女儿家不能多用冰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想到前几日才去的癸水,小娘子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她因为受寒癸水腹痛难耐,这种贴身私事,他又怎么会知道。 事实上,慕衍还真知道。 他难得别开眼,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阿瑶,我带你去行宫吧。」 苏瑶犹豫了会,没有给准话。 若是要去,只怕是要挂上个类似婢女、侍妾之类的虚名,住在慕衍那处,还得避着些人,藏头藏尾的,还不如在府里自在呢。 可若是不去,府中太闷,还热,她其实还有些想念姑母。 两人一道坐在月下花前,吹着凉爽带着香气的夜风。 苏瑶困得厉害,想着想着就靠到了少年肩上,被他扶住,索性闭着眼挪了挪,自发地在他颈窝里寻到了更舒服的位置,倚到他肩头打瞌睡。 许久,慕衍好脾气发了话,「此事不急,阿瑶也可回去再想想。」 可半天也没听见回话。 他侧过脸,就发觉小娘子呼吸匀长,乌浓长睫乖巧安静地搭在眼睑上,落下浅浅淡影,显然已经是睡熟了。 天边明月高悬,皎皎生辉,却怎么都比不上他肩上这弯。 慕衍心里好笑又满足,便亲自抱她回去休息。 他没有立即离去,在床边借着烛光看了好一会,又伸手碰了碰她温热的脸颊,才缓步离去。 他一走,婢女们上来伺候梳洗,轻手轻脚的。 但苏瑶还是被惊醒了。 等到沐浴换衣后,她意外没了睡意,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想慕衍的提议,猝然就想到了话本里说的,太子阿兄会在她及笄前不久,在城郊狩猎时意外摔下马,重伤不治而亡。 小娘子陡然坐起,捂着心口,心神慌乱。 每年夏季去行宫时,都会有郎君女郎们三五成群地去行猎,承熙帝甚至还会亲自参与,每当此时,太子阿兄便是再不愿出手,也会亲身上阵,以示表率。 虽说地点对不上,但如今万事发展早就跟话本里的轨迹对不上了,意外提前发生也不是不可能。 此次去行宫,万一太子阿兄出事了怎么办? 苏瑶彻底睡不着了。 想来想去,觉得,她非得同去不可。 好不容易挨到了清早,便催着人去给慕衍送信,说自己要一起去。 若是拦住太子阿兄去参加狩猎,岂不是就能阻止意外发生,她想的简单,却觉得很是可行。 接到信儿时,慕衍正要出府,见月枝亲自过来,便驻足停下,听过后,道了声知道了。 郑培骑着马,在一旁笑,「殿下提前安排人让我去行宫洒扫,可算是派上用场,到底是殿下神机妙算,知道县主一定会去。」 他露出点狡黠神色,「殿下只管放心,您所居的主殿两侧耳房都被杂物占满,并无多余空处。」 慕衍看他一眼,没出声,抬手一挥鞭,□□的骏马便离弦而去,飒沓如流星。 但任谁都能看出,马上少年郎唇角扬起,心情甚好。 去山间行宫避暑是每年的惯例,今年也不例外,诸事议定,整座大昭宫便热闹起来,宫人一扫暑气,个个精神抖擞,替贵人们收拾起需带上的物品。 朱雀长街上,皇家的旌旗车马绵延数里,遥遥无尽头。 苏兼有军务在身,原本上报之后,便不得不尽快离京。 临去时,他去了趟昇平坊,却扑了个空,见侍卫支支吾吾,就猜到妹妹是跟上慕衍那厮去了行宫。 转身就策马去拦人。 还不知道自家兄长匆匆赶来,苏瑶正坐在慕衍对面,百无聊赖地吃茶摆弄香料。 行宫路远,随行人多,车马行而复止,能不在驿站上歇上一夜,连夜赶到,便是不易了。 小娘子心里想着慕珣的事,就忍不住时不时偷看坐在另一侧的少年,想隐晦地提上一提。 但慕衍显然很忙。 因着避暑一住至少半月,郑培显然是将不少堆积的文书都搬了过来,光看那一臂多高的尺牍,苏瑶就知道为什么这些时日见慕衍的时候越来越少,他实在是太过忙碌了些。 忍了又忍,等到慕衍端起茶盏暂歇的时候,她殷勤地凑了过来,替他斟茶。 「六郎,这回去行宫,众人还会出去游猎吗?」 第175页 慕衍掀起眼帘,不急不缓,「本朝起于马上,弓马娴熟才算得上男儿,山林狩猎也算是每年不成文的惯例,等天气凉爽些,许是就会去。」 他细细观察少女的神情,笑问,「阿瑶也想去?」 苏瑶踌躇,「我也能去么?」 她若是去,岂不是显于人前了。 慕衍随手摘了只帷帽扣到她脑袋上,温声笑,「天气热,女郎们都戴了帷帽,有婢女随行,林子又大,没几个人有闲工夫打听你是哪家贵女,你跟紧我便行。」 苏瑶眨眨眼,把帷帽扶正,也觉得可行。 心里发愁的事被他三言两语解决,苏瑶看着他,就生出种错觉,慕衍好像无所不能一般。 车内只他们两人,少女白皙下巴微微扬起,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少年出神。 那双杏眸水润澄澈,盯着一人看时便生出些专注的光,脉脉且含情。 慕衍心上一软,想到这些时日自己的确不得不冷落了她,便轻车熟路地伸手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掌中纤细柳腰盈盈一握,他蹙了蹙眉,正想问她可是没好好用膳,车外喧嚣声骤起。 紧接着,车帘便被人大刺刺地揭开。 苏兼风尘僕僕地赶来,探头就问,「我妹妹呢?」 待看清车内场景,便皱起眉,伸手按上腰间的剑鞘,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68. 第 68 章 …… 苏瑶此时还带着帷帽, 白纱垂落,看不清容颜。 落到苏兼眼里,便是慕衍跟旁的女子拉拉扯扯, 连手都不规矩地扶在人家腰上。 就这, 还敢向姑母求娶他的妹妹? 苏兼耳边嗡嗡的,又气又怒, 替阿瑶不值。 他甚至已经想到阿瑶得知此事, 心痛难过的模样, 越发咬牙切齿。 苏兼气极反笑,一字一顿道,「殿下真是好兴致,光天化日, 便跟姬妾在车内狎戏, 也不知收敛。」 苏瑶的脸唰得一下红了。 她倏地将慕衍托在自己腰后的手挪开, 背过身去不敢看兄长。 干脆低着头, 装自己不存在。 慕衍见她这模样, 压住上翘的唇角, 轻咳两声, 自觉替她背锅。 「苏兄有何事, 要在此时拦我?」 苏兼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只觉得血气上头。 但见四周已经有人掀开车帘,看向这处的动静,就利落地窜上了车内。 「我倒要看看, 是什么绝色,能勾得——」 「阿瑶?」声调蓦得拔高。 被强行转过来的苏瑶捂着眼,又转过头去,闷声, 「阿兄你看错了,不是我。」 她大约是怕再被强迫转过去,一头扎进慕衍怀里埋住脸,露出的耳尖都是红红的。 还兀自嘴硬,支支吾吾道,「你认错人了。」 慕衍从善如流地接住她,看着苏兼,长睫微颤,一本正经地认真道,「阿瑶不在此处,苏兄看错了。」 苏兼:…… 信了你们的邪。 苏兼嘴角抽搐,看了看像鹌鹑一样装不存在的妹妹,又看了看占了妹妹便宜的镇静少年郎,再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只觉得家门不幸,招来个登徒子,拱了家里水灵灵的大白菜。 但到底是有要紧事要做。 苏兼长吸一口气,伸手握住妹妹的手腕,便要带她下车。 他好声好气道,「我替你辞了去行宫的安排,你便该在京中好好待着,跟着他去行宫凑什么热闹。走,阿兄送你回去。」 苏瑶没想到兄长上来就如此专横,扒在慕衍怀里不动,皱着脸道,「阿兄,京里天热,我要跟六郎去行宫。」 苏兼不捨得用力,眉心跳了跳,看嚮慕衍。 声色渐厉,「我将妹妹託付给你,你便要带她去行宫?」带她去以身犯险? 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但慕衍与他皆是心知肚明。 苏瑶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但见他们两人神色不对,心里疑惑。 抬起小脸试探道,「这行宫我去不得?」 「当然可以。」 「当然不行!」 两位郎君同时回答。 苏兼面色难看几分,「你明明知晓行宫内定要有事发生,还要带着阿瑶去?」 慕衍眉目不动,自有一番道理,「京中太远,若是事起,我无法及时将她护在羽翼下。你我都知,我的软肋,只阿瑶一人,那人也是知晓,所以先前才会策划阿瑶落水一事。」 他下了定论,「所以,阿瑶时刻跟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苏瑶听得云里雾里,「行宫里能有什么事发生?」 慕衍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以示安抚。 苏兼则是看嚮慕衍,目光沉沉,「慕衍,你未免也太过自负。」 「阿瑶是我们苏家的掌上明珠,她若是伤着一星半点儿,后果皆是你我承受不起的。」 他这话火星味太足,苏瑶不清楚状况,懵懵地看着他们两人,动了动唇想劝合,又不知从何劝起。 慕衍乌黑的眼静静地看苏兼一眼,念及他是阿瑶的兄长,手下劲道放松,仍是不容置疑地将他握住苏瑶手腕的手指一一掰开。 他敛着眸色,面带浅笑,「事已至此,世子也该信我才是。」 信他有什么用,若是阿瑶…… 苏兼攥紧拳,他实非冲动易怒之人,但在与胞妹相关之事时往往急躁三分,稍稍冷静,便觉出慕衍所说是实。 第176页 若是行宫出事,京中必定有宵小作祟,阿瑶跟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但一想到妹妹将要以身犯险,他还是禁不住担忧不已。 好一会儿,苏兼看了看不自觉靠近、依赖慕衍的胞妹,沉沉吸气,语气平和了些。 「那你打算让阿瑶如何跟你一道前去?」 阿瑶的名字被他请求从随行名单上勾了去,难道是慕衍又想法子去跟承熙帝说明过? 此言一出,苏瑶的脸又红了下。 她有些羞赧地绞绞手指,犹犹豫豫地道,「阿兄不是都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苏兼慢慢睁大眼,俊秀风流的脸庞都呆愣住,反应过来,「你要假充他的侍妾?」 苏瑶也觉得有些羞人,但还是点了点头。 假作婢女装扮的话,衣着不可随意,还不好出现跟他一道在人前,反倒是装作姬妾更随意些,最起码不用见人便行礼。 苏兼现下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个小祖宗他是管不了了。 他拍拍脑袋,嘆口气,将自己要离京之事一五一十说给妹妹听,又交待了些旁的事。 临下车时,苏兼看嚮慕衍,面色凝重,「阿瑶跟在你身边,你必要保她平安,若是出了事,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替她讨个公道。」 慕衍颔首,将握住的小手抓得更紧。 苏瑶眼一酸,抬眼看向素来疼爱自己的兄长,动了动唇,「阿兄,我会好好的,等你从西州回来。」 苏兼攥紧十指又松开,摸了摸她的发顶,重重点头,便潇洒跳车,纵马离去。 身后跟着他入京的随从策马跟上,扬起好大的沙尘。 苏瑶不舍,支开车窗,隔着薄纱,趴在那处看。 一直到影子远去不见,才慢吞吞地挪了回来。 慕衍见状,动作轻柔地将怅然失落的小人抱了过来,温声细语,「若是西州安定些,我安排人去将你的父兄换回,让他们能常驻洛京,阿瑶觉得这般如何?」 苏瑶噗得笑出来。 眼里还闪着些水光,唇角就已经翘得高高的。 「我们苏家世代都有儿郎守疆戍土,六郎倒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我父兄赋了闲。」 她顿了顿,摇摇头,「阿耶和阿兄虽是不捨得我,但我看得出来,他们打心眼里亦是为能护佑边关而骄傲自豪,苏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可不能拖了他们后腿。」 慕衍唇角轻扬,抚了抚她的背嵴,「那倒是我私心太过了。」 苏瑶作势轻推他一下,才不信他方才说要让父兄回京是真话。 但被慕衍这么一说,她自己想通了关窍,倒也没那么难过了。 「但愿阿耶阿兄能平平安安才好。」 她畅想着未来,「等阿兄成亲生子,亦或是二叔家里的堂弟长大,说不定能接替他们回洛京,只不过那都是日后的事情了。」 想到沙场上刀剑无眼,少女揪住慕衍的衣袖,眨眨眼,理直气壮。 「等从行宫回来,六郎还陪我去慈恩寺求平安符好么?」 慕衍亲了亲她的额心,笑着,「好。」 这些时日,苏瑶早就被他私底下时不时的亲亲抱抱养习惯了,连脸都没红一下,反而见他这会闲暇了,便自觉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着眼养神,像只在自家宅院墙头躲懒的猫儿。 慕衍自觉地揽住她,想起方才要说的话,掌心微动,轻轻捏了下她腰间的软肉。 「阿瑶这几日可有好好用膳?」 苏瑶被捏得一个激灵,往他怀里又钻了钻,试图躲开他的手。 含糊抱怨道,「我素来苦夏,六郎又不是不知道。」 慕衍在正事上从不会纵她,扣住她的腰,将她从怀里拎出来,四目相对。 「那也得好好饮食,你身子虚,需得好好补补。」 少女乌浓的长睫一颤一颤的,眼里都是睏倦的水雾,胡乱点了点头。 清早起得太早,实在是困。 慕衍见她小模样可怜,嘆口气,也没多说,手上力道一松,就见她又栽进自己怀里,还拿粉扑扑的脸颊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若是换个旁的郎君,怕不是要把这等不自觉勾人的小东西就地正法。 慕衍喉间微动,修长手指如梳,替她捋了捋垂下的青丝,才稳住心神。 随后就一直好脾气地抱着她,见她睡熟了,才稍稍挪动几分,抱着她,单手捡起公文继续批覆。 期间郑培几次来看,都不见长宁县主醒过来,也都刻意压低了声。 一路劳顿,终于在天色黑透后赶到了行宫。 苏瑶睡了好一阵,仍是累得起不来身,觉得浑身都被马车颠得酸软,只盼着能赶紧洗漱躺下休息。 偏偏郑培支支吾吾地过来禀告,说清凉殿的配殿里都塞满了杂物,一时半刻清理不出来。 苏瑶愣了下,那自己岂不是没地方住。 她皱皱眉,「宫人们不是早就来收拾屋舍了,怎会没将杂物清走?」 郑培急得团团转,「这我也不知,只现下是真的清不出什么多余屋舍。」 他瞥了眼慕衍,犹豫提议道,「殿下的正殿倒是空旷,不如让人给县主隔出个小间来?」 慕衍默了默,没说话,转身要往外走。 第177页 苏瑶连忙拉住他,讶异道,「六郎这是要去哪?」 慕衍垂眸看她,语气温和,「我去跟四兄,亦或是旁人商量,看看能否换个地方住。」 苏瑶头疼,「以往我们来行宫,早就定下了各人住在何处,你若是换地方,动静也太大了些。」 她早就累了,不欲惹事,便善解人意道,「早几年我又不是没在清凉殿留宿过,你让人用屏风竹帘给我隔出一橱,备好休息的竹榻,将就将就便好。」 慕衍欲言又止,但还是答应下来。 苏瑶说的是实话。 旧岁时,慕衍在宫中地位不甚高,分给他的这处清凉殿最偏僻,也最安静。 她有时跟着他在山林湖畔胡闹玩耍累了,在这留宿一宿也是有的,等天明再回姑母处,也没见姑母说什么。 郑培闻言,忍住笑,便下去安排了。 慕衍虽是不动声色,却也弯了弯唇角。 苏瑶自幼有人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于住行一道想的也简单,若否,也不会在昇平坊,慕衍精心布置成她寝居规制的屋舍里住了这么久,都没问过他怎么知道自己内寝的布置。 可等到真要沐浴休息时,就犯了大难。 清凉殿的净室不大,一次只容一人,且只有薄薄的屏风竹帘遮挡。 那岂不是她跟慕衍需得轮流共用,且还都能听见对方沐浴时的动静? 69. 第 69 章 …… 不多时, 婢女禀告说沐浴之物已经备好。 苏瑶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瓶里的花,小心翼翼,又装不在意地打量着慕衍神情, 好半晌儿, 才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婢女退下。 铜鹤吐香,烛火明亮, 中堂连绵山水画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影子。 少女盯着婢女的背影发呆, 细软手指抚着腕上的玉钏转个不停。 既然想瞒着点身份, 她自然不可能带月枝和流霜来行宫。 慕衍又不惯婢女伺候,偌大的清凉殿一个婢女也没备下,都被打发去整理花木,还是晚食后, 郑培挑挑拣拣出几个手脚利索的带了过来。 没有熟悉的婢女, 又是与慕衍独处, 苏瑶后知后觉地有点不自在, 指尖摩挲在莹润玉纹上, 一点一点的。 烛火跳了一下, 慕衍好似才发觉她未曾动一般, 从案牍堆里抬眼望她, 乌黑眸子里起初盈满疑惑, 接着便闪过一丝戏嚯。 他笑了笑,「阿瑶是在等我?」 苏瑶下意识点了点头。 紧接着就闹了个大红脸。 婢女说水备好了,她只是想问问到底谁先而已, 怎么就成等他了,别以为她听不出来话里的促狭歧义。 她腹诽着,偏要故作大方,「我动作慢, 不好叫六郎等我,你先去,我次之。」 慕衍挑挑眉,「当真要我先?」 苏瑶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屏风竹帘根本就挡不住水声,慕衍先,她一会再去,若是再弄出什么声响,也就不会觉得那么困窘。 慕衍静静看了她一会,笑道,「那我一会让人将内中好生清理一遍,阿瑶莫要嫌弃才好。」 苏瑶怔了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少年也没解释,起身绕过她往净室去,影子颀长修直。 不多时便传了衣衫窸窣和入水的声响。 苏瑶坐不住了。 她往窗边挪了挪,等到充盈入耳的是取而代之的虫鸣风声,才觉得脸上的热度降了些。 少女撑着窗牗,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阙楼阁,身后便是慕衍正在沐浴洗漱的声响,心里蓦得生出种微妙的感觉。 倒好像……自己已经与他成亲,小夫妻在家常相处一般。 夜风里含着江上水汽,苏瑶的脑袋反倒被吹得晕乎乎的。 她摇摇头,想甩掉脑中的奇怪想法。 不远处,随风飘来了一阵隐约丝竹笑谈声。 苏瑶仔细辨认了好一会,估摸着是齐王那处传来的,便撇了撇唇角,齐王叔都这把年岁了,还通宵宴饮,当真是不怕熬坏了身子。 正胡思乱想着,就见一双修长好看的手越过她,将窗牗阖住半扇,又顺势地搭到她的腰身上。 「夜了,阿瑶还在此间吹风,也不怕着了寒。」 好听的嗓音从她背后头顶传来。 苏瑶嗅到了些清淡的香气,如松如柏,是慕衍身上惯有的,还带着水汽,小心脏不争气地噗通噗通加速起来。 「六郎已经洗完了?」 慕衍轻唔了声,似乎心绪甚好,轻笑了声,俯身将弧度优美的下颌抵在她的肩上。 「阿瑶怎么站在这吹风?」 当然是因为不想听见他的动静,怕自己胡思乱想。 苏瑶抿抿唇,有点怀疑他是明知故问。 她挪了挪肩膀,避开他,小声抱怨,「我还没有洗漱呢,六郎别离我那么近。」 慕衍察觉到她的紧张,反倒不想放手了。 他扣着她的腰身,从后面轻轻贴上,慢条斯理地轻蹭着她的脸颊,肌肤触碰,缱绻又温柔,交换着热度。 「婢女们在收拾,阿瑶稍等一会再去。」 苏瑶没了藉口,伸手抓住扶在自己腰间的手,小脑袋忍不住偏了偏,抱怨道,「你脸上好热。」 慕衍站直身,语气温和,「大约是水热了些。」 这话简直没法接,苏瑶抿唇不出声。 第178页 慕衍也只是静默地从后面拥住她,收紧手臂,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透过窗,入目便是天边皎皎月,江面跃浮光,沿江依山雕樑画栋无数,廊边花影扶疏,帘下金铃摇曳,叮叮噹噹,惊飞数只落脚的鸟雀,飞入林中不见。 苏瑶看得出神,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 但拥住她的怀抱温热安稳,着实令人心安,她不自觉地往后依偎靠去。 好一会,婢女低着头,远远禀告说水已经重新放好。 苏瑶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的亲密举止早叫陌生人看了去,长睫猛地颤了下。 但木已成舟,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拉开了腰间的手,不自在小声道,「我去洗漱了。」 慕衍低头在她耳垂上如蜻蜓点水般点了下,才松开她。 苏瑶忍不住唇角上翘,觉得他真的有些黏人。 可转过身的时候,她还是压下笑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转过身便是四目相对。 大约是夜色醉人,江风凉爽,又或是月影烛光里,眼前人凝着她,显得格外俊美深情,她像是着了迷,骤然搂住慕衍脖颈,踮起脚,凑到他唇畔边轻咬了下,才捂住脸往净室跑。 少年愣住,好一会儿才伸手触了触唇边,望向隔绝屏风的方向,弯起了唇。 苏瑶转进净室里,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那般大胆。 但做了就是做了,她才不后悔。 少女抿着唇笑,三心两意地宽衣解带,临到入水时,忽然清醒,这木桶里的水虽是换过的,但这木桶可是慕衍先前才用过的。 怪不得他方才说什么莫要嫌弃。 苏瑶伸手撩起朵小水花,细指蜷缩了下,忽然觉得这水都更烫了几分。 以往她总是喜欢懒懒散散地倚靠着桶壁,放空心神胡乱想事,今日入水后都收敛三分。 说不定,不久前,慕衍便是这般坐着的,也曾倚靠过这桶壁。 这个念头一起,苏瑶倏地收回搭在桶壁上的皙白细指,有些坐不住了。 她红着脸挪了挪,尽量不接触桶壁,又克制着,尽量不弄出什么水声,尽管是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地擦洗,却还总觉得自己弄出的动静声太大。 心里就跟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好不容易煎熬着洗完了,她慢腾腾地起身,不甚熟练地擦身穿衣,这才发觉婢女送来的衣衫,少了件女子贴身的亵衣。 苏瑶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 这下完了。 小娘子咬着唇想,月枝是一定给她收拾带上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都被她令人放在了竹榻边。 她把衣衫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都没找到。 难道要只着外面的里衣出去? 那可不行。 苏瑶下意识地抱住自己,她早就到了年岁,胸前的小花苞初初成型,没有贴身小衣是万万不成的。 少女有点慌,就这么抱膝坐到了小榻上,视线飘忽,颇有些不知所措。 郑培安排来的婢女也太粗心大意了些。 怎么办怎么办……小娘子脑中乱成一团麻。她身边的婢女鲜少做事有这么粗疏的,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急得细指都绞成一团。 苏瑶现在就是十分极其特别的后悔,今日就不该轻率地答应与慕衍同住,譬如现在,外间只有慕衍一人,难道她要叫他过来,再让人给自己送小衣来? 她捂着脸,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屏风外,夜风撩起纱幔,烛火摇曳。 慕衍微微蹙眉,望向净室的方向。 好似半晌儿都没有听见声响了,少年起了疑心,将硃笔搁下,站起身,却又很快坐下。 若是他此时过去问话,小娘子于情之一字上刚刚开窍,羞恼之下,说不定就要冷他几日,那可不是他愿意得见的。 慕衍硬下心肠,逼着自己将心思放于眼前案牍上。如今局势一触即发,万事必备,尚缺一缕东风,他绝不可懈怠,一旦失败,赌得可是他与二兄,还有整个苏氏一族,自然也包括阿瑶在内。 可心里担忧着苏瑶是否出了什么意外,这文书上的字虽是入了眼,却也失了意义。 好半晌儿,慕衍起身,迟疑地走到屏风前,抬手欲轻叩屏风。 与此同时,苏瑶也听见了有人走近的动静。 她盯着屏风上落下的修长人影,知道是慕衍起了疑心过来探问,倏地将脸埋到臂弯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外间的人似乎迟疑了会儿,还是叩了下屏风。 「阿瑶?你可还好?」 苏瑶气息一下子急促起来。 慕衍顿了顿,复又轻叩两下,「阿瑶?阿瑶?」 苏瑶咬咬唇,窘迫的都快哭出来。 总不能说自己没有着小衣,出不去吧。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低头一看,薄透的里衣几乎能透出内中起伏软绵的轮廓。 小娘子环抱住自己,鼓足了勇气,模模糊糊地轻唔了声,以示自己还清醒着。 视线落在屏风底座上,慕衍温声道,「阿瑶,天气热,但水若是凉了也不可久泡。」 他驻足细听,好半晌儿才听见内里人又轻唔了声,不由得蹙了下眉。 这是怎么了? 苏瑶这会又想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异常,又怕他问起到底怎么了,酝酿了好一会,见他始终没有走,才支支吾吾地唤了声,「六郎?」 第179页 慕衍心知内中一定有异,便温和应道,「怎么了?」 苏瑶深吸口气,闭着眼一口气说完,「你能帮我叫个婢女来么?」 她说完,屏气凝神,忐忑不已,生怕慕衍问起她到底怎么了。 一晌无声。 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 屏风上的影子默了会儿,脚步声远去。 苏瑶松口气,同时又有些发愁。 不多时,便有个女声恭敬问道,「娘子可有所需?」 苏瑶眸中一亮,小声招呼那人进来。 进来的婢女低着头,被叫到小榻前。 苏瑶附耳交待了一番,她便会意地去将月枝打包好的包袱取来。 终于解决了这桩麻烦事。 苏瑶揉揉脸,大大方方地从净室里出来,装作无事发生。 她环顾殿内,发现四下无人,心里的那口闷气才算是真正舒了出来。 闹了这么一出,苏瑶总觉得以慕衍的聪慧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压根不想跟他打照面,以免尴尬。 索性直接躲进了隔出的那间碧纱橱里,一进去就躺倒榻上,以袖掩面,脑海中一片空白。 殿外,慕衍已经令暗卫将郑培拎了过来。 衣衫不整的郎君苦着脸,「殿下,夜都深了,我都已经睡下了,您寻我又有何事?」 慕衍眉心微折,「莫要再让人做那些不入流的小动作。」 少年想到其中关窍,耳根一热,又被压下,虽是没亲眼所见,但他觉得,阿瑶面皮薄,一定都急得快哭出来了。 郑培噎了下,知道自己的自作主张又被殿下发觉了,但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郑培搔了搔头,发牢骚道,「殿下,我这可都是为您着想,这般大好的时机,您还不跟县主再亲近亲近?嘿嘿……哪怕是提前成其好事?若不然,等过些时候,东窗事发,县主不定如何恼您呢。」 慕衍也知自己的谋划太过惊人,但谋事在人,他筹谋已定,便有八分把握,并不如何忧心,不过是待到事成,多花些时间哄哄阿瑶消气罢了。 见少年不语,郑培垂着头,嘆口气,「还望殿下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郑培这心里不太踏实,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慕衍凉凉地看他一眼,估算着时候差不多,便转回殿中。 见苏瑶已经自发躲进橱里,明摆着一时半会儿不想见他,少年在碧纱橱外站了会,欲言又止。 苏瑶侧着耳朵听外间的动静,发觉慕衍没有要问的意思,便知道他是真的猜到了。她羞恼得不行,用力地揉了好几把脸,咬咬唇,又在床上郁闷地翻滚了好几下,才闷着一口气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可一大早就听见了慕珏嚷嚷的声音。 彼时苏瑶才刚起,乌发散漫,衣衫不整,脸颊上还有才睡醒的薄红,听了这人要闯进来的声响,就吓得脸色一白。 70. 第 70 章 …… 听到慕珏的声音就在殿外时, 苏瑶心里一个咯噔,噼手从慕衍手中夺过系带,就要往碧纱橱里躲。 开玩笑, 若是让慕珏那个藏不住事的知道自己与慕衍同住同起, 怕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知。 慕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扬了扬眸子, 好笑道, 「有郑培在外面,四兄进不来的。」 外面慕珏还在高声喊着让慕衍赶紧出来。 苏瑶被拉住,嘴唇都抿成一条线,歪头看他, 紧张地问, 「当真?」 慕衍手上微微用力, 把她拉了回来, 从她手中将那半截系带取来, 慢悠悠道, 「我何时骗过你?」 好像真没有。 外间慕珏还在兴致勃勃地叫喝。 苏瑶看了看慕衍, 犹豫地松了手, 任由他拿走手中的半截系带。 十二幅浅梅幸色百迭裙, 中施细襉,裙式修长,非有人相助不能穿得慰贴。 她一早就在鼓捣这两条系带了, 可这是洛京里新近才流行的式样,清凉殿的婢女并不熟悉,手也不够灵巧,连让她将裙子拉直都做不到, 忙活了好半天也没替她系好。 这般粗疏,也怪不得昨日会漏了衣衫,苏瑶嘆口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央了慕衍过来替她搭把手。 他心窍多,手自然也巧,两人合力,才将系带结好。 外间的慕珏果真被拦住了,苏瑶辨别出郑培的声音,松口气,才有心情在妆匣里挑挑拣拣,没话找话。 「六郎,慕珏怎么一大早就来找你,你们什么时候交情这么好了,我记得以前他还总是寻你的不痛快来着。」 说话间,她已经挑出个银镶青玉的排簪,式样简单别致,又不累赘。 通透镜面里,眉目如画的少年郎自然而然地接过,俯下身比划了两下,替她别好。 他脸上还挂着闲闲笑意,「许是他年岁渐长,不与我计较了。」 苏瑶:…… 她低声嘟囔,忍不住笑,「说的倒好像是他以前年纪小不懂事一样,他可是你的兄长,比你还大几岁呢。」 两人说说笑笑,漫不经心,浑然不管慕珏的叫喊声已经变得急躁。 伺候的婢女明面上是清凉殿的洒扫宫人,实则是郑培精挑细选的暗卫,她对慕衍这位手段凌厉的主上惧怕敬畏居多,此时见他温柔小意,越发佩服长宁县主来,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这位县主才是。 第180页 殿门外。 慕珏一大清早就起来了。 他换上窄袖锦衣、利落短靴,腰间蹀躞带紧束着,上悬一把环首刀,精神奕奕地来寻慕衍,要邀他一道入林中打猎。 可等了好半天,都不见慕衍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时,又见他身后跟着个头戴帷帽,白纱垂落,遮住面容和整个上半身的女郎。 慕珏手一松,雕弓脱手,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身响。 「小六,你这是……?!」 他上去就要揭苏瑶的帷帽,拧着眉满是敌意,「你这身边都带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苏瑶没想到他上来就动手动脚,吓了一大跳,抓住慕衍衣袖就要往他身后钻。 慕珏一击未中,上前欲揪住慕衍衣襟,声色俱厉,「你这般可能对得起阿瑶?」 苏瑶心情复杂。 她也没想到慕珏私底下会这样维护她。 慕衍挑挑眉,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避开慕珏。 他既然带人来,自然是想好了说辞,不紧不慢地给苏瑶按了个叶才人母家的侄女身份。 这个託辞,明眼人一看便知内有猫腻。出身低微的表妹,又与他同住清凉殿,未出阁的女郎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怎么可能不引人遐思,却又算不得真,说起来不过是虚虚实实,捕风捉影。 左右拿来敷衍慕珏这种万事不算经心,是绰绰有余了。 慕珏露出了个将信将疑的神情,他弯腰捡起弓箭,绕着苏瑶转了两圈,还是直觉不喜这个可能会惹得阿瑶不高兴的女郎,抬起下巴,神情倨傲。 「是叶家的女郎?那你见了我,为何不行礼问安?」 苏瑶:……?! 她磨了磨后槽牙,乖巧低头行了个福礼。 慕衍忍笑,伸手虚扶她一下,解围道,「我这表妹自幼不会说话,还请四兄见谅。」 「原来是个哑巴!」 慕珏噗嗤笑出来,看苏瑶就没那么不顺眼了。 一个哑巴而已,还真能讨了他这个六弟的欢心?自然以后就不会让阿瑶伤心。 苏瑶气了个仰倒,在面纱后咬牙切齿地盯着慕珏得意洋洋的面孔,只恨不能揭开面纱,上去敲他一顿。 慕衍借着白纱的遮掩,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苏瑶一下泄了气,又愤愤地反捏了两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三人上了马,前后往山林里去。 正值翠浓深微的好时节,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林间鸟雀啼鸣不绝,他们一行人马蹄声哒哒,草丛里机警的兔子山鸡被惊扰,灵活四下逃窜。 慕珏心情愉悦,在马上抚掌大笑,「我清早来时就看见二兄换了衣衫,想必不少郎君女郎也都会来,今日倒是热闹。」 即使是心里怀揣着要紧事,苏瑶都禁不住深吸口气,顿时觉得肺腑间充溢的满是山间草木清香。 她忍不住看了看慕衍,就发觉他也正往自己这边看。 碎影透过繁茂枝条,落在少年俊美的脸庞上,连他如描绘般的眉目间似乎都被朦胧氤氲了一层柔和光晕。 只可惜,这位气度容貌不似凡人的俊美郎君偏偏动了凡心,趁着慕珏扬长而去的时机,悄悄地伸手拉了下身侧女郎的手,又一触即离。 惹得少女下意识紧张地看了看慕珏的背影,又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不知他这是抽什么风。 慕衍扬起眉眼,弯了弯唇,也不解释。 林子外围有不少熟人。 苏瑶一眼就看见太子阿兄,再也挪不开眼,见他换上了与慕珏身上相似样式、颜色的劲装,正骑在马上,小心脏就噗通噗通地惊慌直跳。 可碍于此时身份有别,也只能跟在慕衍身后干着急。 众人都在等着入林的号角。 托慕珏多嘴多舌的福,不少人已经知道了苏瑶的新身份,纷纷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目光。 慕珣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到底是哪位表妹,唇角一抽,不知道他们这是胡闹什么,余光不经意地多扫了几眼,却也没揭穿。 其余人就不是那么好性了。 能来避暑行宫的,无不是与皇家沾亲带故,亦或是得了圣眷的朝中重臣家眷。 个个都是耳聪目明,身份贵重的,自然看不上个攀龙附凤的不知名女郎。 见她跟着一贯不近女色的六殿下来,相互都使着眼色,看热闹,都是见惯风月的,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什么表妹,说不得就是日后暖床的姬妾。 倒是真看不出来,这位六殿下数年如一日地对长宁县主上心,前不久才因为她拒了林家的婚,才多长时间,就敢明目张胆地带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郎一道来游猎,真真是个薄情郎。 尤其是以林茵的眼神最为不加掩饰。 恶狠狠的,又饱含鄙夷厌恶。 苏瑶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若否,怎么那眼神跟要活吃了自己似的。 她眨眨眼,也没在意,等到一声号响,众人都进了林子,就扯着缰绳跟上慕衍。 苏瑶控着缰绳,时不时瞟嚮慕珣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出神,只恨不能现下就过去拉住太子阿兄,央求他不要去行猎,早些回行宫去,闭门不出,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可众人都是才进的林子,三三两两地凑作一堆,都还未深入林中,四散分开,自然一举一动都被人瞩目,根本找不到机会去跟太子阿兄说这些私话,她也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第181页 慕衍游猎的兴致不高,分出心神留意她,见她身子绷紧,不住地往慕珣那处张望,便策马靠近,倾过身子压低声。 「你想去找二兄?」 苏瑶动动唇,又想起自己现下身份是个哑巴,只得不住点头。 慕衍摸不准她的意思。 他看了看浑然不觉的二兄,又看了苏瑶一眼,眉心微折,还是示意她跟紧自己,紧接着抬手一扬鞭,□□的骏马便直直地往林子深处扎。 苏瑶愣了下,尽管不知他怎么反倒背离众人,但多年习惯,她打心底信任慕衍,立即就策马跟上。 有心人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挤眉弄眼的,林茵更是眼都红了。 苏瑶看不见背后事,她只一味地跟上慕衍,两人七拐八拐的,也不知怎的,竟是反过来拦住了慕珣的前路。 此时众人已经分开四散去寻猎物,慕珣身后也只跟着几个交好的宗室亲贵,都是各家日后支承家业的稳重之辈,见慕衍过来,即使他身后还带着个陌生女郎,也没露出什么异常面色。 等慕衍一开口说自己要跟兄长说些私事,他们就自觉地寻了藉口离开。 不多时,林中便只剩他们几人,和远处零星的几个侍卫。 苏瑶一把将面纱撩开,迫不及待道,「阿兄,是我。」 慕珣当然知道是她,但面上还是皱了皱眉,温和问她,「阿瑶不好好待在京里,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转向慕衍,语气转淡,「她不懂事,六郎你也跟着她胡闹?」 慕衍掀起眼帘,看兄长一眼,温和笑道,「京中太热,我带阿瑶来消暑,也免得她在府中太闷。」 怎么好像跟对兄长的说辞不一样? 苏瑶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有被抓住。 她翻身下马,走过去拉住慕珣衣袖,有点急促道,「阿兄,是我想跟来的,也是我不想待在京里,你别怪六郎了。我现在来找你,是真的有要紧事要说的。」 慕珣当然没有真的生气,见她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故意冷了她一会,才下马站到她面前,无可奈何地笑道。 「到底是何事,还要你们费心思过来拦我?」 苏瑶也知道自己要求过分,却不得不艰难道,「阿兄,你可不可以不参加行猎?若是……林中说不定有猛兽,若是伤到你可怎么办。」 慕珣讶异,他看了眼慕衍,就看出对方与他如出一辙的意外。 慕衍也下马过来。 他见苏瑶始终抓着慕珣的衣袖不放,眉心跳了下,自然而然地将苏瑶的小手握住,将两人分开。 不冷不热道,「莫胡闹,二兄是太子,行猎又是不成文的惯例,他自然是要参加的。」 苏瑶心急如焚,抽抽鼻子,闷声道,「阿兄以前身子就不好,自然得注意着点。」 慕珣露出个无奈的笑意,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瞒住的病情被阿瑶知晓了。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阿瑶,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他忍住嗓中的干痒,复又利落上马,还振了振袖,神色轻松。 「我知道阿瑶担忧我,但我身为太子,自然要去走个过场,不过也只是走过过场而已,不会有什么妨碍的。等我射几只猎物,便回转去寻你,你看为兄这样行事可好?」 慕衍下意识觉得不对,他看出了苏瑶眉眼间的焦急,稍稍用力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又扶住她的肩,语气温和地诱哄她。 「阿瑶,你为何不想让二兄去行猎?」 这让她如何说。 难道要说她从话本里看见,知道二兄很可能会在林中出了意外,一命呜呼? 怕不是他们两人马上要去请了慈恩寺的主持高僧给她念经驱邪。 苏瑶心急不已,面上还不得不强装镇定,她眼巴巴地看着慕珣,想到书里的噩耗,一时痛上心头,水雾氤满眼眶。 又见慕珣扯了扯缰绳,就要离开,她顾不得别的,猛地抽手,扑上前去拽住慕珣的衣袖,死死不放。 语气听起来就跟要哭了似的,「阿兄,阿兄,你不是最疼我的么,我从不求你什么,便算我央你这一回,你不去好不好?」 少女倏地红了眼眶,两位郎君齐齐变了脸色。 慕衍蹙起眉,正要说些什么,就有人骑着马,一阵风地窜到三人面前。 来人正是如今效命于慕衍处的卫岕。 他也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两位殿下都在哄着长宁县主的情形,尴尬地轻咳了声,才拱手回禀消息。 「四殿下入林不久,便失踪了。」 71. 第 71 章 …… 慕珏不见了? 苏瑶怔怔地看着手中抓住的一截衣袖, 不知怎的,就想起慕珏今日与慕珣极为相似的那一身装扮来。 虽说他们三人容貌并不相似,慕珣温润, 慕珏俊秀, 慕衍则是昳丽如画,但都继承了慕家人的颀长身量。 若是装扮一致, 远远的, 从后面看起来, 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现下慕珏又无故失踪。 苏瑶又看了看卫岕,林中多岔路,慕珏身边一定有卫氏郎君随从,按理说无论如何都不当有事。若是卫岕敢下定论说他是失踪, 那一定是板上钉钉的。 所以……所以…… 难道说, 太子阿兄所出的意外不是真的意外, 是人为, 慕珏是为阿兄挡了人祸了! 第182页 情急之下, 小娘子的脑筋转得飞快。 慕衍和慕珣自然早就想通其中关窍, 已经细细盘问起来。 卫岕语气沉沉, 「六殿下早早令属下在各处布下人手, 尤其是重点关注几位殿下的安危, 所以方才发现四殿下孤身一人追了只野兔入林时,我部下之人便连忙跟上。」 「可不多时,只有一人带伤而归, 说密林中有人伏击,四殿下躲闪时滚落下了山,如今下落不明。属下已令人去寻,并当即封锁了消息。」 慕衍轻轻蹙了眉, 「伏击之人可都抓住了?」 卫岕难堪摇头,俯身请罪,「我等寻过去时,现场只留尸身血迹,对方受伤之人也早已自尽。」 苏瑶攥紧慕珣的衣袖,嗫喏道,「阿兄,慕珏一定是被误认成你,才会遭了这一难的。」 慕衍长睫颤了颤,过来抱扶住摇摇欲坠的小娘子。 「阿瑶,你是如何知晓的?」 苏瑶动了动唇,怎么都说不出来,她低着头,灵光一闪,胡乱编着,「我昨夜梦见的,梦见阿兄要出事……」 她想到慕珏生死不知,再想到话本里慕珣意外身亡的结局,浑身抖了下,扑到慕衍怀里,茫然地寻求安慰,「慕珏一定不会有事的,六郎,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是么」 即便在话本里,慕珏想求娶自己,惹恼了暴君,都还能安安稳稳活着去了封地,过得逍遥自在,没道理会在行宫出事。 话虽如此,苏瑶收紧手指,还是有些着急。 他们都是一道长大的,便是长大后疏远了,也还有一份情意在。所以慕珏才会一大早的就看她这个所谓的叶家表妹不顺眼,她自然也会担心慕珏的安危。 慕衍只一眼就看出她在说谎, 他们昨夜同住一室,小娘子一夜下来安静乖巧得很,怎么看都不像做了什么噩梦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掀起眼帘,飞快地与面色凝重的慕珣交换了个眼神。 这些时日因着慕衍行事激进,生出些嫌隙隔阂的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放下争执,片刻间达成默契。 慕珣领着大批侍卫往慕珏跌落之处坐阵,慕衍则是抱起少女上马,径直往回去。 苏瑶还没有丧失理智,她抓住慕衍的手,疑惑道,「你怎么不跟阿兄一道去,我现下无事,六郎不必管我的,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扯扯唇,竭力想露出个笑。 现下已经够乱的,都还不知道是谁要害太子阿兄,她一定不能再添乱。 慕衍嘆口气,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阿瑶有时太过懂事乖巧了些。」 他想了想,还是将内情透了一丝出来。 少年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动女郎鬓边的碎发,可他口中的话却是让人生不出半分旖思。 「我和二兄都大约知道动手的是谁,四兄既然是滚落下山,并没有落到他们手里,想必有一线生机,你不必太过担心。」 苏瑶这下是真愣住了。 另一边,慕珣策马到事发之所时,受了伤的暗卫还不曾离去,见他到来,就羞愧跪下,「殿下,是属下无能,未能保护好四殿下。」 慕珣略一颔首,示意人将他带下,便亲自下马查看,待见到草丛荆棘被滚落的痕迹一路延伸至陡坡边,凌乱草叶上并无血迹,才稍稍舒了口气。 他看向已经琵琶别抱,另投慕衍的卫岕,「传令召集人手,哪怕是一寸寸地搜山,也要把四郎尽快找回来。」 卫岕俯首郑重应下。 山林里,慕衍正与女郎同骑,调转往回走。 苏瑶已经从他口中了解到来龙去脉。 有什么比自以为知道了可能发生之事,心神慌乱地想来拦阻,却发觉对方早就知晓,仍然不管不顾地以身犯险,来得令人……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复杂心情,好半晌儿才干巴巴地问道,「阿兄明明知道有人要对他下手,为什么还有出来冒险?那你呢,你就不怕那人对你也下手?」 她回头看了看慕珣离去的方向,心里像是被什么揪成一团。 话本里的危机就像是一块大石,悬在她心头多年,即使不是日日惦念,却也从不曾放松,偶尔午夜梦回便会梦见,继而惊醒彷徨。 可他们好像都不拿这当回事。 明明知道自己想左了,苏瑶还是忍不住为他们这种不爱惜自己的举动生气。 少女心里闷着一口气,声音低低的,「阿兄若是出事,姑母怎么办,慕珏若是真丢了命,卫娘娘怎么办,还有你……」 说着说着,他们几人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控制不住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苏瑶含了好半晌、强行忍住的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嗓音哽咽,「你若是也出了事,叶才人怎么办……还有我,你让我怎么办?」 慕衍默了下,替她擦着泪珠,可这晶莹的小珠子却是越擦越多。他垂下眼睫遮住翻涌眸色,见她无声落泪,不知不觉间,如玉下颌绷紧,没了先前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模样。 「阿瑶……」 他低下头,怜惜地轻轻吻去她脸颊上的咸涩。 又抚着她的嵴背,压低声耐心开解她,「我和二兄都知晓幕后之人会下手,却不知他到底何时动手而已。你这般说,难道要我们两人日日躲在宫闱中,再不出门?」 「再说了,天下间,朝堂上,宗室里,想要我们性命之人不知凡几,性命之危于我们而言,从不曾短过。便是你,阿瑶,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年落水之后,被人换了药的事,难道你日后便再不从芙蓉池边过了吗?」 第183页 被换药的事? 苏瑶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他,湿漉漉的杏眸里泪光盈盈,「那不是林家人做的么?」 慕衍见她注意力转移,便弯了弯唇,温和道,「林家人害你做什么,若是你当年落水后再出了事,林茵还能得了好?陛下便是再偏袒他们,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更无法跟你阿耶交待。」 这也是苏瑶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她当年琢磨过很久,最后不得不归因于是林柔太痛恨姑母,林家人心狠手辣之下行的昏招,原来还有别人插手。 苏瑶愣住,她又不傻,很快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试探道,「跟今日的事,是同一人……」 就见慕衍点了点头。 少女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抓住慕衍的手,嗓音颤巍巍的,「是谁?」 到底是谁,这么多年还在害人,甚至于,他为什么能为恶这么多年,难道姑母阿兄他们都不曾想过将这人绳之以法吗。 慕衍见她收了泪珠,整个人因为憎恶恼火多了几分生气,便摸了摸少女粉白如花的脸颊,唇角微微扬起。 「此事不需你忧心,我和二兄自会处理,阿瑶只需每日欢欢喜喜,心无挂碍地看书喝茶,插花赏香便好。」 他及时抢在听了上句话就想开口反驳的少女之前,「我和二兄忙碌筹谋,便是为着后宅女眷能安心度日。若是你再掺和其中,还要我们费心做什么?」 苏瑶很想反驳,却又拿不出有力说辞。 她的确是无人可用,无处使力,若否,不至于连前世害死她的凶手另有其人,都要靠慕衍告诉她。 苏瑶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再没有哪一刻会觉得自己仿佛是依附着兄长长辈的柔弱菟丝花,好像是什么都做不了。 慕衍见她收敛住情绪,眼泪也止住了,便替她将面纱放下,带着她回转。 林边早有宫人搭起了帷帐,以供诸人歇息,他下了马,伸手想将苏瑶也抱下来。 可才认清自己菟丝花本质的苏瑶却是不乐意了。 她又不是不懂这些,哪里处处都要人照顾了,逆反心理一上来,她躲开慕衍的怀抱,自己翻身下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利落得很。 慕衍这会心中再是思虑重重,也察觉到她有几分不对了。但慕珏之事迫在眉睫,他握了握少女的柔荑,打算等晚间回清凉殿再与她细说。 他低声嘱咐了几句,让郑培寻了卫岕的胞妹过来陪她落座。 卫然看上去比苏瑶还小两岁,却很是懂事,见苏瑶过来,便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还殷勤地将自己带的小玩意儿给苏瑶看,都是些精巧的九连环,鲁班锁一类的。 苏瑶实在没什么心思,难免面上就现出来点,再加之她是个『哑巴』,就更没话可说。 卫然就依偎在她身边玩,时不时看她几眼,也不扰她,安安静静的。 两人坐在一处不说话,尤其是苏瑶还带着面纱,就显得格外显眼。 就在苏瑶低着头,为慕珏那边的事担忧,百感交集时,慕衍很快寻到了慕珣所在之处。 见他前来,慕珣顿了顿,看着他下马过来,难得语气凉凉,「我还以为阿衍不会过来了。」 慕衍垂了眸,语气认真,「二兄。」 慕珣一看见他,面色稍缓,可一想到他做的那些混帐事,又转了冷。 他看了四周一眼,压低声,不欲令旁人听见,「你如今羽翼已成,我说不得你,但是阿衍,你读圣贤书,明理晓事,也该知道,做人做事万万不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也是视对方罪行而定,而不是凭藉一己好恶,那绝非明君所为。」 慕衍并不说话,等他说完,才抬起眼,眸子乌黑,「二兄,四兄可有下落?」 慕珣一看他这样,就知他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当即噎住。 可慕衍到底不是孩童了,他方才说了这么一通,已经恃着兄长余威,若换了旁人,已然得了势,便是兄长又如何,皇家父子兄弟相残的从不少见。 他顿了顿,嘆口气,「卫岕已经领着人下去寻,但观此地残迹,若山下无人埋伏,四郎应无性命之忧。」 慕衍揖了揖手,便往山下走。 慕珣知他是要亲自去寻,动了动唇,也没叫住,眼里的神色却越发复杂。 他心里明镜似的,慕衍亲力亲为,绝非是因着他与慕珏那薄透如纸的一层兄弟情谊,只怕是为着阿瑶居多。 也还好有阿瑶在,才不至于让六郎行事彻底无所顾忌。 慕珣转过身,轻咳两声,心头苦涩。 万幸阿瑶也动了心,若否,他们两人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只怕是他赶在离去前替阿瑶定了亲都无济于事。 慕珣觉得自己算是看清了慕衍的本性,若是他想,君夺臣妻之事,也不是干不出来。 倒真是万幸……慕珣心绪起伏,抬头望天,入目晴空如洗,辽阔无垠,他不由得嘆口气,也沿着慕衍的方向往山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苏瑶盯着不远处树枝的影子,见它不断变短,心里的急切便又深了几分。 一旁的卫然始终静静的,一言不发地玩她的那一串九连环,终于让苏瑶发觉出了些不对劲。 隔着面纱,她看着眼神不甚灵动的卫然,微微蹙了下眉。 卫家的这个小娘子,怎么好像跟常人不太一样? 第184页 到底是太子阿兄的得力属下卫岕的妹妹,苏瑶抽出些心神,凑过去用手指点了点解九连环的关窍。 卫然眸子一亮,便顺着她的指点拨弄,三两下,就解了开。 看来是她想多了,苏瑶松口气。 她侧过脸往林中来人的小道方向张望,没等来慕衍,倒是看见林茵一骑当先,从林中出来。她在山林里遍寻慕衍不得,积郁许久,脸色很是难看。 苏瑶瞳孔一缩,心情就不太美妙了。 72. 第 72 章 …… 看见林茵大刺刺地站到自己面前, 目光不善,苏瑶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对林茵的印象就是个心地不好,跋扈恶毒的小娘子, 被家里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总也惹人厌烦。 要说害怕倒绝不至于,但厌憎不喜, 不想被缠上绝对是真的。 见她这幅摆明了要寻自己麻烦的模样, 苏瑶皱着眉, 往后挪了挪。 有了面纱遮掩,林茵看不清苏瑶的神情,但见这位叶家女郎往后退了退,便认定她是怕了自己, 难免冷笑, 鄙夷她的胆小怯懦。 苏瑶见她露出个不屑的笑, 就猜出她的想法,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拉了拉卫然的小手, 想带她换个地方坐。 林茵身边, 某个苏瑶认不出姓名的小娘子扬起下巴冲着她, 不客气道, 「叶娘子, 你见了阿茵,为何不行礼问安?」 林茵身后的几人都开始窃笑。 苏瑶愣了愣,她贵为县主, 甚至还有块不大不小的封邑,都没时时记挂着让人请安,她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寻常小娘子,怎么好意思让自己给她请安。 即使叶才人母族低微, 她这个新身份居于人下,也没有给林茵请安的道理。 苏瑶眉梢微微一蹙,帮忙收拾好卫然的宝贝玩意儿,牵起她要走,却被问话之人拦住。 吴四娘言辞间咄咄逼人,「明人不说暗话,叶娘子跟着六殿下来,所图的不就是后院的一席之地?如今陛下亲赐的皇子侧妃在此,叶娘子,你还不伶俐些,提前来讨好讨好她?」 有女郎掩面而笑,「四娘,你忘了,这位叶娘子口不能言!」 「连脸都遮得这般严实,想来容貌也是见不得人,殿下为照应母家将你带来,可莫要不识好歹。」 若搁平日里,苏瑶才不会平白无故吃这般挂落。 她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脾性,旁人待她几分便还几分,可今日被慕珏失踪之事招惹上,难免就心烦意乱,哪有什么心思搭理她们这些闲人。 更何况……她们口中御赐的侧妃又是什么意思…… 承熙帝把林茵赐给慕衍做侧妃了? 苏瑶有剎那恍惚,又很快定住心神。 无论是什么,从她们口里肯定得不着好话,她要回去亲口问慕衍。 苏瑶只当没听见她们几人的冷嘲热讽,牵着怯生生的卫然绕过拦路之人往另一处帷帐的方位走。 可她们几人欺负上了瘾。 见叶家的小哑巴忍气吞声,只道是怕了她们,气势更嚣张几分。 那个被称之为四娘的,伸手扯住苏瑶的胳膊,又看了看卫然,讥笑道,「一个哑巴配一个傻子,你们倒是能玩到一处去。」 卫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的确有些异于常人,却不代表她听不懂话。 小娘子抽噎地往苏瑶怀里扑,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姊姊,我要找阿兄……」 苏瑶愣了下,没想到卫然果真有些不正常,但无论如何,这是卫岕的妹妹,又轮不到她们评说。 她试图挣开吴四娘的手,想去抱抱卫然,却被吴四娘钳得更紧。 吴四娘也一直对那位俊美过人的六殿下暗自倾心,可她家世比之林家更不如,只跟在林茵身边打转得些脸面,就连这行宫,都是作为林茵的跟班,被她央了林美人,才被特许跟来,自然不敢表露半分。 但这并不妨碍她嫉恨这位比她更不如的叶姓女郎,仗着林茵的势,下了狠手,手指下力将指甲都掐了进去。 苏瑶嘶地倒抽气,猛地扬手挣扎推她。 才稍稍用力,吴四娘就被她推搡得后退几步。 林茵本就是要捉她的错处。 几位女郎连同婢女们团团围上,将苏瑶和卫然困住,便开始扣起罪名。 「当真跋扈,四娘不过是拉住她,就被大力推开。」 「不过是仗着殿下的一点怜爱,就敢作威作福,这等人,怎能任由她在此嚣张,我看,就该把她赶出行宫。」 「就是就是……」 苏瑶抱住抽噎的卫然。 手臂疼得厉害,可怀里还有个年纪小的小女郎在哭,她又不能出声,更不能暴露身份,真真是求告无门。 她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亦或是暴露自己其实能言语。 就在那几个女郎自顾自地给她们眼中的叶姓女郎定了罪名,想让婢女上前抓住她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苏瑶心弦一颤,下意识觉得一定是慕衍回来了。 林茵身边的几人也听见了。 她们最怕就是那位殿下回来,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 苏瑶不知自己的念头从何而来,却在潜意识觉得,若她有事,无论何时何地,慕衍一定会及时赶到。 少女循声望去,面纱遮挡下,杏眸里氲了光,湛若秋水,满含希冀。 第185页 林茵轻嗤了声,不以为意。 她动不得长宁县主,不过是个叶氏女,吓唬威胁几下而已,大庭广众之下,六殿下又能拿她这个板上钉钉的侧妃怎样。 一骑身影当先从林中跃出。 苏瑶的眼里亮了下又黯了几分。 马上那个斯文俊秀的郎君不是慕衍。 她拍了拍卫然的背,用巾帕替她擦擦泪痕,轻推一下,示意她扭头去看。 哭唧唧的小娘子当即就欢快出声,「阿兄阿兄!」 小跑地奔到卫岕身边,哭哭啼啼地告状,「她们好坏,说我是傻子,还欺负姊姊!」 长宁县主被欺负了? 卫岕手都惊得抖了下,眸色闪烁地看向苏瑶,勒住缰绳,让开几步,让出个随后而来的郎君身影。 俊美无俦的郎君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围住苏瑶的几人,又看向苏瑶,敛起唇边笑意,任谁都能看住他的不悦。 这下,在场的再没有看不出他对叶家表妹的在意的。 林茵脸色一僵,却还是兀自强撑着,上前招呼,「殿下方才去了哪,可叫我一路好找。」 慕衍利落下马,大步流星地绕开她,走到苏瑶身边,见她捂着手臂,便转过身,看向那几位女郎,冷淡目光扫过,不疾不徐地问道,「是何人动的手?」 吴四娘脸色青白,几乎要躲到林茵身后。 林茵绷紧脸,「是殿下的这位表妹不懂礼数,先推搡了吴家女郎,我们并未来得及对她如何,还请殿下明察。」 苏瑶紧紧抿了下唇,却又碍于自己是个『哑巴』不能开口。 她委屈地扯了扯慕衍的衣袖,指望他能意会自己的意思。 慕衍眸色又深了许。 他用力捏了捏指尖,才绷住神情。 没有令人将她们尽数都拖出去。 卫然依偎在卫岕身边,见状就高声喊着,「是那个坏人先掐姊姊的!是她先掐姊姊的!」 慕衍拧眉,猝然转身,不容置疑地将苏瑶的衣袖撩起,便见白皙如玉的小臂上被印出泛红带紫的几个指印,可见那人下手之狠。 他眉心狠狠地抽了下,沉声道,「卫岕?」 卫岕早就熟悉了这位新主上的脾性,也能透过语气猜出他几分心思,此时心神一凛,上前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吴四娘一下子慌了。 慌张道,「是她肌肤娇嫩,我不过是抓了下她,谁知道会这么严重!」 林茵看得倒是畅意,假惺惺道,「女郎之间的事,玩闹而已,殿下又何必掺和其中?」 慕衍不想多说。 他将苏瑶打横抱上了马,最后看了几人一眼。 语气转而温和,「这些人,一个都不可留,莫让我再看见她们。」 卫岕呼吸一窒,揖手应是。 眼见六殿下抱着那个叶姓女郎离开,林茵几乎咬破了唇,恼羞成怒之下,噼手就给了吴四娘一耳光,「蠢货!」 吴四娘捂着脸,脸上阴晴不定。 其他几人紧紧盯着卫岕,见他只深深扫过一眼,便带着妹妹离去,并未做什么,难免嘀咕。 「六殿下的话是吓唬我们的吧?」 「不过是个远房表妹,殿下也就放放话吓吓我们而已,还能真把我们赶出行宫不成。」 林茵也松了口气,色厉内荏道,「能出什么事,六殿下再怎样也是个皇子,还能越过陛下处事?」 还未走远的卫岕听见她们的议论声,扯出个冷笑来。 他摸了摸妹妹的头,见她仰起小脸露出个灿烂的笑,心中一恸,若不是那些卫家人当年不将他们兄妹放在眼里,连妹妹高热时请医都敢延误,阿然怎会落得现下这般。 他弃文从武,汲汲营营,便是为了这阿然。 若有人敢欺她,便是与他结仇。 卫岕想到慕衍临走时的吩咐,挑了挑眉,行宫算什么,待到将这些事递回她们的家族,这些女郎此生大约都不会有机会再出现在洛京里。 此是后话。 清凉殿里,慕衍已经将苏瑶抱了回去。 他一入殿,便让人送来了伤药,小心翼翼地将苏瑶的伤口露出,轻声道,「阿瑶,你忍着些,我替你把淤血揉开。」 苏瑶手缩了下,乌浓长睫颤个不停。 她最怕疼。 慕衍眼尾轻轻抽了下,知晓她的娇气,伸手握住欲躲起来的小手,好笑又无奈。 「这会又开始怕疼,方才都被人掐了手,还忍着不肯出声。」 「我不是怕自己的身份泄露么,若是林茵还记得我的嗓音,就知道我是谁了。」苏瑶闷闷道。 她又不是不想,只是顾虑到这点而已。 慕衍抬眼久久看她,与她对视。 好半晌儿,才扯了下唇,轻嗤一声,「你便是揭破了身份又怎样,难道我还护不住你?偏要你忍辱负重,受尽委屈?」 几句话不轻不重,却说得苏瑶眼里一酸。 慕衍乘她分心,将药粉揉上她手臂上的青紫。 疼得苏瑶一下子将泪花忍了回去。 「疼疼疼!」 她不住吸气,委屈得不行,「六郎你是不是故意的?」 慕衍自然不是故意的。 淤血淤血,需得揉开才好。 但他口里却不是这么说的,「很疼?」 苏瑶点头如鸡啄米,不满又委屈地瞥他,眼巴巴地指望他说些好听的安慰话。 第186页 慕衍乌黑的眸子静静看她,薄唇轻启,「疼便好,也给阿瑶长长记性,下次若遇着此事,才不会忍着,硬生生被人欺负。」 这话怎么就这么气人? 苏瑶猛地抽手,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又不是她想忍着的,还不是惦记着他们两人的名声,也怕事情揭破之后,惹得承熙帝对他的不悦。 怎么到慕衍口里,倒好像自己活该一样。 苏瑶吸吸鼻子,感觉心口有些闷。 慕衍狠了心不哄她,坐直身,屈起食指,不紧不慢地轻扣几案,笃笃笃,一下又一下。 苏瑶等了好一会,都不见他哄自己,只觉得更委屈了。 她咬咬唇,主动凑到慕衍身边,微微仰起小脸,雾蒙蒙的杏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看上去可怜极了。 慕衍眸光一凝,继而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手下动作不停。 苏瑶噎了下,心一横,慢慢地主动伸手想搂住他的脖颈,见他没有避开,才心下大定,整个人都磨蹭到他怀里。 赌气道,「那我下次一定不会容忍她们了,若是闯了祸,就都让你替我兜着。」 慕衍垂目看她,语气冷淡,「阿瑶还想有下次?」 苏瑶眨眨眼,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惹得他不高兴了。 慕衍定定看她一眼,嘆口气,揉了揉眉心,也不知自己是在跟这个小娇气鬼计较什么。 他将女郎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语气又恢复往常的温和,似承诺般,「我是说,类似之事,定不会再有下次。」 苏瑶胡乱点点头,像倦极的猫儿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心口,感受着他一下又一下,有力且温热的脉搏,心里渐渐变得安稳。 她没有问起慕珏的事。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慕衍这会能及时赶回来,就说明慕珏已经是被寻到了,且并无大碍。 今日又是大起大落的一天。 但是有慕衍在。 她眼里泛起了几分光彩,搂住他的脖颈更用力了些,直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慕衍不知怀里人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托住怀里人,将她抱得更紧些。 温香软玉在怀了好半晌儿,他才弯了弯唇,旋出抹好看的笑意来。 殿内静得只余窗外沙沙风声。 倏地,苏瑶想起了林茵的话,皱皱眉,狐疑问他,「六郎,陛下将林茵赐给你当侧妃了?」 慕衍一怔。 73. 第 73 章 …… 慕衍垂着眼, 看向怀里人,伸手将她的小脸扬起来,就见苏瑶一脸好奇, 并无愠色。 他眉宇未曾舒展开, 凝着她的眉眼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寒气,轻声, 「阿瑶不生气?」 他原本是打算将此事瞒着她的, 左右过不了多时, 便要将林家连根拔起,这劳什子赐婚自然算不得数。瞒着阿瑶,也只是不想她听见此事伤心。 可如今……少年眸色微黯,视线一寸寸地滑过熟悉的面容, 别说一分, 连半分的伤心难过都未曾见到。 不是说, 小娘子们惯会捕风捉影, 争风吃醋么, 慕衍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 苏瑶瞥见他的神色。 心里一个咯噔, 她说错什么了吗? 难道非得让她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不可。 这么, 倒也不是不行…… 苏瑶直起腰身, 虚张声势地揪住他的衣襟, 瞪着水汪汪的眸子,凶巴巴道,「六郎, 你居然要娶林茵?」 她头一次这么嚣张,紧张之下,手上把不住力,一下就把慕衍的衣襟给扯开了, 露出一段明晰好看的锁骨来。 苏瑶呀的一声,松手捂眼,又忍不住偷笑。 慕衍眼角微微抽了抽。 他伸手理了理衣襟。 再多的不悦,见到她这般生动讨喜的样子,也消弭了去,只剩下满腔无奈与喜爱。 少年伸手将她捞过来,将她的手拉下来,四目相对。 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好气又好笑,「装得一点都不像。」 人就是这样。 在喜欢的人面前,大抵都是宽容且纵容的,便是对方有不合自己理想之处,也会替之寻出千百般理由。 慕衍也不能免俗。 苏瑶面上讪讪,可下一瞬,她想起来了,这不是慕衍理亏吗,这么还成了自己的错处了。 她皱皱眉,环抱住少年劲瘦的腰身,在他怀里埋头拱了拱,不太高兴地闷声,「陛下真的把林茵赐给你做侧妃了吗?」 她跟林茵是打小就有仇,承熙帝也是知道的。 这不是专门噁心她的么。 慕衍见她可算有了点呷醋的影子,弯了弯唇,温声道,「前些时日,也就是你才落水不久……」 殿外一阵脚步声。 郑培试探的声音传了进来,「殿下,有急事要禀。」 慕衍还未说到要紧处,顿了顿。 苏瑶见他坦然,便扯扯他的衣袖,「你先去忙,等回来再说。」 慕衍动了动唇,要说什么,郑培催促的声音不断从外面传来。 大约是真有急事。 他轻轻蹙了下眉,摸了摸少女粉白的脸颊,「莫瞎想,等我回来再说。」 苏瑶点了点头,松开抱住他的手。 她话说得圆满,可等慕衍一走,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 苏瑶看看胳膊上被掐出的印子,抿了抿唇,栽到软枕里,捂住了脸,觉得一阵阵的心烦。 第187页 她习惯性地四下指望,可这里也没有月枝和流霜能开解她。 如果林茵真的进了府,看在承熙帝和林美人的脸面上,慕衍也不能拿她怎么着,那日后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可真是……真是让人想起来就心头一梗。 苏瑶郁闷得不行,好半晌儿都没动静。 屋外的婢女凝神细听,还真怕这矜贵的小主子出了什么意外,急急地端了茶水进来伺候。 苏瑶也没精力搭理她,闭着眼无精打采,吩咐她将茶水搁到螺钿山水的几案上去。 若是说原本苏瑶的郁闷是七分,等到从婢女口中得知,他是被承熙帝叫去,与林茵相处时,就达到了十分。 「你是说,现下六郎被叫去陪林茵了?」 苏瑶捏了捏手里的杯盏,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婢女留着神,从余光里细细观察这位县主的神情。 这可是郑郎君交待下的,务必要将县主听到这则消息时的神情记下,待殿下回转时,细细说与他听。 苏瑶本来就是真有点气的。 现下对承熙帝的厌恶又添了几分。 他这般作为,将慕衍置于何地,又将自己这个,他口口声声说疼爱的侄女置于何地,还不是替林美人和林茵做脸。 苏瑶愤愤地将杯盏丢进绒毯里,婢女连忙去捡,见这雕花鎏金的白玉盏完好无恙,才舒了口气。 苏瑶小小地发了个脾气,见到婢女脸上的庆幸神情,就觉得没意思了。她将足上的木屐胡乱一甩,整个人窝到榻上,还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不高兴。 可转念一想,慕衍又不喜欢林茵。 每每他们在一处时,提及林茵,他眼里便不自觉露出几分厌憎不喜。 如果不是她对慕衍知之甚深,知道他跟林茵没什么过节,都要怀疑林茵是不是也把他推下过水,狠狠得罪他过。 如今被迫去陪林茵行猎,慕衍只怕是心里也恼得厉害。 这么一想,苏瑶就又气又好笑了。 她趴到软枕里,忍着笑,声音古里古怪地让婢女下去。 这位自幼被暗卫捡回,当做儿郎养大的婢女心里嘆口气,打算将县主一听到信儿就哭了的消息如实汇报。 这真是个美妙的误会。 可惜现下策马入林的慕衍还不知情。 他才处理完慕珏的事,便被承熙帝遣人拦住,令他去陪伴林茵。 与苏瑶所想的不同,慕衍并不是见慕珏无恙,才回去见她。而是听到林茵等人回转,怕她忍着不声张,被人欺负,才匆匆赶回。 倒是方才在清凉殿,郑培来寻他,才是真正地找到了慕珏的下落。 慕珏并无大碍,只是从山上滚了一圈,又受了惊吓,这位金尊玉贵的郎君暂时晕了过去而已。 才处置完收尾之事,便被承熙帝叫了去。 浓密翠林里,慕衍面无表情地瞥了林茵等人一眼,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叽叽喳喳的女郎们还浑然未觉。 连早先欺负苏瑶,被林茵掌掴了一巴掌的吴四娘都厚着脸皮跟了来,一起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边说还边偷眼瞥着一骑当先的俊美郎君。 林中枝叶繁密,小径纵横,慕衍很快便与身后众人拉开了距离。 倏地有野兔从草里窜过,引得众人大喜过望,娇声惊呼。 「是野兔!」 「快些!快些抓住它!」 慕衍长睫一颤,勒住马,回身搭弓,修长匀称的手指搭在弦上,只一箭就射中那兔的眼。 宫中御用弓箭自然是冰冷锋利。 带起的箭风如小刀子般,猝不及防地擦过吴四娘身下那匹马的马腹,当即就惊了马。 疼痛的马嘶声扬蹄,发起癫来乱窜,小道拥挤,一连将数名女郎身下的马都惊得慌乱。 「让开,让开!」 「惊马了!」 「快离她远些!小心被牵连!」 尖叫惊呼声不绝于耳。 装扮华贵雍容的女郎们一个赛一个的花容失色,狼狈不堪。 慕衍拎着雕花弓,冷冷地看着,并未下令让人施救。 砰! 吴四娘最先落了马。 她还死死拽着缰绳,剎那间被拖出去数十步,轻薄的衣袖被勾扯得四分五裂,胳膊上瞬间被枯枝草叶刮蹭得血肉模糊,当即哀叫出声,痛哭流涕。 林茵也被甩了下来。 但她在目睹吴四娘的惨状时,第一时刻就松了手,只摔进草丛里狼狈了些,倒没吃什么大苦头。 她看见慕衍毫不在意离去的背影,福至心灵,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这都是为那个叶氏女郎! 林茵喘着气,发红的眼盯着渐渐远去、消失于翠浓林荫间的修长背影,手握成拳,咬碎了一口银牙。 可惜慕衍丝毫不在意。 他漠然地掀了掀眼帘,连看都不曾看身后几人一眼,策马便往清凉殿的方向去。 临入殿时,便见婢女欲言又止。 慕衍挑挑眉。 婢女凑近压低声道,「娘子因为听说殿下去陪伴旁的女郎,哭了好一会儿了。」 慕衍眼睫猛地颤了下。 他望向殿内,入目只见堂前铜鹤曲颈,吐芬裊裊,淡青纱幔无风自动,细细寻觅,才见有个纤细裊娜的身影趴伏在竹榻上,埋在枕上,一动不动。 第188页 「阿瑶这般多久了?」他涩声问。 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怜惜里又有些隐隐的欣喜。 婢女往内中偷瞥了眼,才小声道,「从殿下消息递来便是如此,都有小半个时辰了。」 慕衍十指一紧,便大步流星地进了殿。 小半个时辰,只怕是眼睛都哭肿了。 可等到坐在榻边,他伸出手想搭上少女肩头时,却是停在了半空。 大约是在软枕里磨蹭了好一会儿,小娘子鬓边滑下了好几缕乌黑碎发,乖巧地搭在小巧软嫩的耳垂边,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恹恹的味道。 慕衍心一紧,轻轻地替她将那碎发别到一旁。 他顿了顿,拍了拍少女的背嵴,越发温和,「阿瑶,我不会让林茵入府的。」 慕衍单刀直入地表明态度,语气轻柔到几乎化成了水,他伸手扶住苏瑶的肩,想将少女扶起揽进怀中,好生宽慰一番。 可下一瞬,少年眸中的点点浮光便都凝住。 榻上睡熟的女郎借他的力侧了个身,露出睡得正香的脸庞来。 脸颊粉润,乌睫轻垂,额边还有被腕上玉钏枕出的印子。 显然是好梦正酣。 哪里有半分伤心的影子。 慕衍:…… 他缓缓松开了手,扶住额,蓦地居然有了个颇为幼稚的冲动,想将她摇醒。 殿里死寂一瞬。 慕衍抽手起身,行至窗边,深深吸气。 入目便是江上一艘游船。 成排的乐师手持琵琶,竹笛,牙板等物,船上有不少人穿梭来往,很是热闹。 船首处,有人一袭锦袍,身量颀长,若有所感地抬头,似是望见了他,漫不经心地噙着笑,举杯遥遥相祝。 是齐王。 慕衍瞳孔缩了下,继而面无表情地将窗放下,还刻意收了气力,免得声音太响,惊醒了屋内起床气甚重的小娇气鬼。 少年将酣睡在冷硬竹榻上的女郎抱起,放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他才坐回到文书堆积如山的几案边。 却还是时不时抬眼望向床上少女。 慕衍总算是察觉到自己这些时日来心神波动的根源。 大抵是发觉到,阿瑶待他的心思并不如自己待她的那般深,便总会生出些隐秘的不满与奢望。 只想让她如自己一般…… 慕衍扯扯唇。 他如何不知阿瑶待他,不过是初初动了心,更多是长年累月的陪伴亲昵,和他潜移默化造就的所谓习惯。 他要的可不远远不止如此。 只需再等上些时候,再等上几日。 少年缓缓展开一纸文书,敛住心神,眸光流转间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下,昳丽眉眼遽然舒展开,容色灼灼,迫人直视。 只是这笑意,着实不达眼底,还透着冷气。 74. 第 74 章 …… 苏瑶睡过了头, 脑中晕乎乎的,摸了摸身上的薄纱被,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了慕衍的床榻上, 登时就坐起身, 清醒了几分。 「阿瑶醒了?」 慕衍听见动静,抬眼问了句。 苏瑶扶着额, 轻唔了声。 婢女送了热水和巾帕进来, 慕衍亲自拧干帕子, 递到她面前。 苏瑶接过,娇嫩透粉的指尖被手中热乎乎的帕子烫了下。 下一瞬,就想起了慕衍被叫去陪林茵的糟心事,她闷不做声地接过帕子往脸上一捂, 好半晌, 才露出被蒸得粉粉润润的脸庞, 拿雾蒙蒙的眸子瞥他。 闷闷道, 「六郎下午可玩得开心?」 话里的酸味, 连捧着铜盆的迟钝婢女都听出来了。 慕衍定定看她一眼。 苏瑶不知怎么想的, 往后缩了下, 又微微仰起精巧的下巴, 轻哼了声。 那模样骄矜又嘚瑟, 像极了檐角单爪独立,挺起胸脯的小云雀。 偏偏那滴熘熘的乌黑眼珠子却还在不住瞟人。 显然不是不在意的。 慕衍扬了扬眸子,伸手替她将散乱的碎发拨到耳后。 温声笑道, 「山林野趣,自然是有意思的。我还打了个兔子,只伤了腿,不知道阿瑶喜不喜欢, 我让人抱来给你养?」 兔子? 他真跟林茵一道去行猎了? 苏瑶眉心一蹙,躲开他的手,摆弄着袖角,满脸不高兴,「你跟林茵一道打的兔子,我才不养,你若是拿来送我,我就叫膳房的人起了炭火,把它架到火上,再刷满蜂蜜。」 她还不解气,抿抿唇,细细地补充。 「要拿枣木生火,这样烤出的兔肉才带出淡淡的果香,烤制的时候,要慢慢地在火上转,均匀受热,还要一层一层地刷上蜂蜜,用最锋利的匕首划上几道,好叫那甜味都渗进肉里。最后烤出的兔肉金黄流油,酥香软嫩——」 咕噜一声。 苏瑶循声望去,就见婢女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噗嗤,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眉眼弯弯。 慕衍唇边也带上些笑。 他长身立在榻边,伸手想将她拉起,「你若是喜欢,我们现下可让人在庭院中生了火,亲自动手。」 天色才暗不久,殿内只燃了几支烛火,淡淡阴影落在他的颈侧,肩头,像是蒙上一层朦胧的纱,叫人看不真切神情。 苏瑶慢腾腾地伸出双手,意思很明显,非要慕衍抱她才肯起来。 第189页 慕衍挑挑眉,「阿瑶起不来了?」 少女眼巴巴地望着他,莫名有底气,觉得他一定不会拒绝自己。 对望片刻。 果不其然,慕衍伸手穿过了她的膝弯。 苏瑶抱紧他的脖颈,忍不住弯了眉眼,笑得欢实,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他身上,如笋双足在半空中一点一点的,可算觉得心里的郁气散了些。 一直到被他抱到庭院里,坐到宫人正要生起的火堆旁,她才附到少年郎君耳边,不无气恼地嘟囔。 「六郎,我不喜欢你与林茵亲近。她那人最是讨厌,小小年纪的时候就知道推我下水,今天还领着人欺负我……总之,你不许跟她好。」 慕衍喉间动了动,他嗯了声。 少年垂下鸦羽般的长睫,遮住眸中过于雀跃的点点碎光。 等宫人将炭火升起,又将串好的兔子架到火堆上,他才将赖在他怀里的女郎放开,在她唇上轻点了下。 温和笑道,「我一定不会让她进府的,阿瑶不必在意。」 说得轻巧。有承熙帝在,不让林茵进府谈何容易。 苏瑶想着,却又莫名觉得慕衍不会骗她。 她坐在慕衍膝上,套好宫人取来的木屐,就凑到火堆旁,两眼放光地看着被搭在炭火上的兔肉,目光再扫了扫,拈起炭火旁摆好的小刷子,就想往上刷蜜汁。 慕衍眼疾手快,一手将她垂落的青丝撩起,另一只手则是握住她手中的刷子。 苏瑶讶异,「怎么了?」 少年唇角抽了抽,无奈且好笑,「我若是不拦着些,你明日晨起梳妆时,怕不是要哭鼻子。」 他将那柄小刷子夺去,「再说了,这蜜汁也不该现在就刷上,需得等着兔肉熟上几分才好。」 苏瑶腮帮子鼓了一下又恢复,乖乖地在一旁看。 清风拂过,廊下明亮琉璃风灯摇晃,璀璨如星。 一双身份尊贵的少年少女就这般凑在火堆旁,摸索着自己动手烤制兔肉。 两个人都是半瓢水,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谁都觉得自己有理。 看得来人忍俊不禁。 「你们两人再争论下去,兔肉就该烤焦了。」 辨出来人,慕衍眸色一冷。 苏瑶一听这熟悉的嗓音,眸子都亮了,拎着裙子就站了起来,惊喜道,「齐王叔,你怎么来了?」 齐王自走廊的暗影里缓缓步出,难得没有醉醺醺的,只身上略略沾染了几分酒气。 他朗笑道,「我先听闻阿衍午后害得林家女坠了马,又听说那林茵才欺负了他带来的叶姓表妹,就知道这小子怕是把小阿瑶给带来了。好久不见你,王叔心里还念着,这不,晚间消食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了。」 齐王看了看慕衍,意味不明道,「六郎倒是时时刻刻将阿瑶带在身边,依我看,倒不如早些跟陛下说说……」 害得林茵坠了马 苏瑶有些意外,下意识看了看慕衍,可齐王接下来的这句打趣让她有些先撑不住,小脸一红,胡乱转移着话题。 「王叔来得倒是巧,您既然觉得我们的方法不对,那您说说该如何做,也免得我跟六郎再争执了。」 齐王也不拿大,走近前,接过兔肉便开始指点起来。 他皱着眉,「光这些哪行,西域来的香料也洒上些,才是味美……」 苏瑶就招呼着人去取。 慕衍垂着眸,轻笑,「王叔来得倒是巧。」 午后还在宴上,这会便来了清凉殿。 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提前打发了船上那些嗜酒好谈的清客。 苏瑶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知他重复自己的话做什么。 齐王也笑,「怎么,六郎不欢迎我来?」 苏瑶飞快地皱了下眉,笑道,「六郎只是顺口说说,王叔也太多心了些。」 她摇摇慕衍的胳膊,示意他顺着自己的话说。 怎么说齐王也是长辈,又素来待他们这些小辈慈爱,慕衍便是不喜他突然来访,也不该这样不客气。 慕衍抬起眼,似笑非笑道,「王叔的确是太多心了些,我并无他意。」 齐王漫不经心地将兔肉翻了个面,看向他,语气戏嚯,「我若是不长些心眼,只怕睡梦中被人吞吃下腹,都一无所觉。」 他还抽空揉了揉苏瑶的脑袋,语气又转得柔和,「阿瑶可喜欢吃甜的,我多刷几层蜜汁上去?」 苏瑶觉得哪里不对。 可见齐王还如往常一样温和待她,便点了点头。 她偷偷抽空,悄无声息地拉了拉慕衍的手指。 可惜并没有什么作用。 少年郎敛着眸,长睫轻覆,方才唇边还挂着的笑影已经消散了去。 难道是王叔跟六郎闹了别扭? 苏瑶自以为隐蔽地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看,怎么都想不到同样是性子温和的两人,怎么会闹起了别扭。 还是齐王看不过眼,笑着解释道,「阿瑶在胡乱想什么?我跟阿衍不过是闹了些小别扭,他手下的人不小心打死了我豢养的黄犬,我训斥了他几句,伤了他的颜面。过几日便好了,你无须担心。」 慕衍垂眸看着滋滋作响的兔肉,似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苏瑶茫然一瞬,慕衍的手下打死了王叔的黄犬可这……又不是慕衍动的手…… 第190页 她想了想,齐王叔说不定很珍视那只黄犬,好像是有些麻烦,犹豫了会,小心翼翼提议道,「王叔,我阿兄也养了好几只膘肥体壮的黄犬,机警灵活,捕猎是一把好手,要不然等来年养下幼犬了,我央央阿兄,让他送几只给您。」 少女嗓音软软的,像撒娇一样,「您是长辈,就别跟六郎置气了。」 齐王被她逗乐了,连笑好几声。 他撕下只兔腿递给苏瑶,「好好好,看在我们小阿瑶的面子上不置气,来,你尝尝看王叔的手艺。」 苏瑶食指大动,却是忍住,先将亮晶晶的兔腿递给了慕衍。 少女眸子亦是亮晶晶的,眉飞色舞,「六郎,你先尝尝王叔的手艺。」 她悄悄使着眼色,示意慕衍尝完后夸赞两句,这事便算是了结了。 慕衍垂眸看着手中被硬塞过来的兔腿,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却还是放入口中尝了尝,味如嚼蜡。 他还是扯出抹温和的笑,贊道,「王叔拿捏的火候正好。」 齐王对着他一笑,啧了下舌。 苏瑶浑然未觉,笑弯了眉眼,卷翘纤长的乌睫扇了扇,凑到齐王身边,迫不及待道,「王叔,我也想尝尝。」 「小阿瑶想要那只?」齐王笑吟吟道。 「我要这只。」 慕衍静默了片刻,越过少女的背影,与余光里不经意地扫过他的齐王对上,眼神微黯,随即在他的目光里松了手。 只被浅浅咬了一口的兔腿跌落地上。 苏瑶转身才发觉,自然是好一番可惜。 月上中天,在庭中洒下清明银白的霜。郑培伶俐,安排的宫人端来了些不醉人的果酿,盛在琉璃酒樽里,在月下格外剔透好看,又让人送了各式点心来。 苏瑶吃着点心,坐在同样容貌俊美,身量颀长的郎君之间,左右看看,忽然就发觉了一样从前没注意到之事。 她怔怔出声,「六郎,你跟王叔好像长得有些像。」 齐王噗得笑出声,撑着额,玩味道,「我与阿衍是叔侄,长相相似岂不是寻常事,小阿瑶何必大惊小怪。」 慕衍浑身微微绷紧,掀了掀唇,缓声附和,「王叔说得极是。」 苏瑶皱皱眉,也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认真地打量两人,「六郎的鼻樑最像王叔,高高的,挺直秀致,倒是眼睛比王叔的再狭长几分。」 说着说着,少女嘆口气,极为自然地抱怨道,「王叔,你若是少饮些酒,常常清醒些,正经些,我就不至于现下才发觉你们长得相似了。」 齐王显然很是受用,他如长辈般敲了敲苏瑶的脑袋,「看着你们几个小的长大,也就阿瑶还有些良心,知晓处处劝着我。」 「可也没见您听啊。」苏瑶小声嘀咕。 齐王左顾右盼,「前几日寻了些好玩意儿,才想着令人给阿瑶送去,这会子看来,倒是不用了。免得阿瑶再天天念着我的好,劝我少饮酒。」 苏瑶噎了下,「我可都是为着王叔着想的。」 齐王长长嘆气,一副失意的模样,「一醉解千愁,阿瑶就没听说过么?」 苏瑶私心里一直将齐王当做嫡亲长辈,私心里甚至还想过,若是他当年娶了姑母,姑母一定不会如现在这般,与承熙帝形同陌路,两相厌憎,两人一定能和睦恩爱。 她见齐王失落,不免又好声好气地安慰着。齐王显然也很受用,故意连连嘆气,逗弄着眼前的小辈。 慕衍漫不经心地端着酒盏细抿,静默了会,才出声提醒道,「天晚了,我送王叔一程。」 齐王挑挑眉,起身掸袖,玩笑道,「人老了,便总讨嫌,这不,阿衍都开口赶我了。」 苏瑶有些头疼。 她是怎么才发觉慕衍跟王叔的关系原来不甚亲密。 少女打了几句圆场,又一直目送两人走远,盘算着等慕衍回来时好好问问清楚原因。 宗室里,再没有比齐王叔更慈爱的长辈了,当年也是齐王一肩担下,将慕衍接到他府上抚养,才让慕衍免遭林家人的毒手,算的上是天大的恩情。 他们居然还能闹得僵,苏瑶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一直绕过回廊转角,确认庭院中的人再看不见,慕衍才一把攥起齐王的衣襟,将他抵到墙上,眸色不善地盯着他。 郑培见状,使了个眼色,几名暗卫便守到四周望风。 齐王还是笑吟吟的闲散模样,伸手将他推开,不紧不慢道,「怎么,阿衍有话要说?」 慕衍皱紧了眉,一贯平静的面容上破天荒地现出一道裂痕。 「王叔,我劝你莫要再接近阿瑶半分。」 齐王讶异,眉梢扬起,「我待阿瑶数十年如一日,视她若亲女,你何出此言?」 慕衍眸光流转,并未同他直接撕破脸。 只俊美无双的眉眼覆上层冷寒戾气。 齐王啧了声,摸出帕子,擦了擦方才触碰过慕衍的手指,抬手将帕子丢弃在地上。 他今晚头一次正视慕衍,眼里流露出一丝压抑的厌恶,被昏黄烛光照得通明。 「苏家的女郎,你还是莫要去招惹,尤其是阿瑶,你配不上她。」 慕衍指尖颤了颤,他掀起眼帘,弯了弯唇,眉眼舒展笑开,带出几分少年郎的明朗,亦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一字一顿道,「我与阿瑶两情相悦,不似您,当年被母后弃如敝履,自然是不能体会。」 第191页 75. 第 75 章 …… 齐王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脸色阴郁。 他收住轻鄙的目光,上下扫了慕衍一回,蓦得笑起来, 「你当阿瑶心悦你, 那你说说,阿瑶是心悦你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装出来的伪君子做派, 还是心悦你心狠手毒的凌厉手段?」 打蛇打七寸, 很明显,齐王这话,就打住了烛光里,容貌越发俊美昳丽的少年郎的七寸。【工 仲 呺:nmbooks】 慕衍瞳孔猛地一缩, 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 齐王见状, 越发笑不可抑。 「原来你也知自己的本性不招阿瑶喜欢?」 齐王走近一步, 脸色骤变, 高高扬起手, 冷声道, 「那你还敢招惹她?」 少年稳准地擒住欲甩到他脸上的那记耳光, 面色冷淡又疏离, 乌黑不见底的眸子凝着齐王, 将唇瓣抿成一线。 齐王常年酗酒,身子早被掏空,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推得一个踉跄。 齐王微微气喘着, 靠着廊柱上,乜视着慕衍,与少年如出一辙的狭长眼尾浮上些薄红,显而易见的憎恶与恼怒。 慕衍失神也只一瞬。 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语气温和,不急不缓道,「阿瑶喜欢什么模样,我便装出什么模样,我能骗她一辈子,她总会心甘情愿地把心交我。」 齐王冷哼一声。 少年唇边渐渐旋出一抹嘲讽的笑。 「而你,心心念念母后这么多年,求而不得,怨恨嫉妒,也不过是饮酒放纵,沉湎痛恨,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如此这般的迟疑寡断,犹豫不决……你我註定结局不同。」 齐王攥紧双拳,呼吸颤抖,死死地盯住慕衍,指节都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半晌儿,才冷冷一声,「竖子无知,说得倒轻巧。若有一日,阿瑶知晓了你的真实面目,只怕会对你避之不及,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慕衍毫不顾忌地挑了挑唇,笑意温和,言辞却分外挑衅。 「我不是你,哪怕是拼就性命,也不会将心上人拱手让人。」 齐王骤然扪住心口,仍在反唇相讥,「若是阿瑶知晓你的内里,她心性纯良,却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性子,便由不得你不肯放手。」 「我自然能留住她。」 似是被齐王勾勒的妄境牵动心绪,慕衍眸中神色翻涌,言语中是压抑不住的冷寒与戾气。 他一字一句,显得格外自负傲慢,「她若是敢嫁他人,我便杀了她的夫君,她若是敢多看旁人一眼,我便将她锁在只有我能去的金屋高台,她若是敢心生死志,我有千百种法子留住她,亲族,子嗣,无所不用其极。」 一阵风吹动少年脸上肩头的沉重灯影。 他看向齐王的目光隐有怜悯,「你做不到,便莫要以己度人。」 齐王呼吸一窒,看着眼前人因为背光而模糊几分的面容,被他施捨的眼神刺痛,忽而有些后悔。 「当年在初初知晓你存在之时,便该让人将你溺死在芙蓉池里。」 慕衍神色不变。 他鲜少与无关紧要之人多言,今日已是难得破例。 见齐王已被激得口不择言,他的心绪反倒轻快了几分。 庭中还有人在等他,何必与这人多费口舌。 少年郎转身欲走,却被反应过来的齐王骤然发力,整个人跌进了廊下花丛之中。 慕衍面无表情地起身,泰然自若地拂落衣上草叶。 齐王行了此等荒唐宵小之举,却是抚掌大笑,摇摇晃晃地走得远了。 竟是积怨至此。 再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一幕了。 郑培对他们的关系心里有数,旁观许久,心头生出些莫名的悲意。 想上前去搀扶慕衍一把,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开。 摇晃的风灯将少年挺直修长的身影拉扯得扭曲变形,郑培沉沉嘆口气,只盼着一会儿长宁县主能将自家殿下哄得开心些。 清凉殿南边小亭,竹影斑驳里,月色澄明如水。 苏瑶这会儿懒懒的,不太想动。 原因也简单,那只兔子有一大半都进了她的腹中,少女趁着四周无人,悄悄摸了摸腰腹的稍稍圆润弧度,就嘆口气。 要怪就怪慕衍打得兔子太肥,还有齐王叔掌握的火候太好,西域的香料太入味,膳房送来的蜂蜜太过香甜…… 她撑着腮,被杯中香甜的果酿勾动馋虫,眼神挪都挪不开。 苏瑶的酒量也好不到哪里去,又食得过饱,怎么看都觉得自己不像能喝得下去的样子。 但是,只一小口的话……润润喉而已…… 她说服着自己,艰难地端起如有千斤的琉璃盏,轻轻抿了下,随即眸子一亮。 不愧是郑培特意遣人取来的,的确是好东西,果香怡人,入喉甘甜绵软,回味无穷。 「再一小小口……」少女腮边漫上粉晕,小小声地跟自己说。 但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不知不觉,盛果酿的琉璃樽就空了大半。 婢女在一旁守着,目光搜寻四周,全副心神都只在主子的安危上,这种细节自然没放在心上,更不会劝阻。 苏瑶摇摇脑袋,感觉有些晕乎乎的。 她倚坐在阑干边,忽然就有些茫然,她要做什么来的? 怎么好像想不起来了。 少女脑中一滩浆糊,艰难地动了动脑筋,还是想不出自己在这是做什么的。 第192页 干脆就这么坐着,半搭着眼睫,捏着手指玩。 一直到有人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露在衣袖外的小手,温声问她,「阿瑶不冷么?」 苏瑶慢吞吞地抬起头,水色潋滟的杏眸里就倒映出个容色灼灼的少年影子。 少女拍了下手,翘着唇角笑了起来。 慕衍讶异一瞬,轻声道,「阿瑶这是在做什么?」 他借着月色烛火细细打量,又瞥了眼桌上空了的琉璃樽,眉心不由得一跳。 「你喝了这许多果酿?」 苏瑶充耳不闻,痴痴望着他,仿佛是解开了困扰她许久的难题,心绪难免飘飘然,眉眼都笑成了弯弯的小月亮。 她娇憨地伸手要抱,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蹭到了气息干净温暖的熟悉怀抱里。 「我在等你呀,六郎。」 少女吃醉又痴醉,嗓音也像是含了蜜糖,化都化不开,又软又甜。 郑培只隐约听了个声,骨头一酥,就匆匆使眼色,领着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 慕衍心弦一颤,他轻声重复,「在等我?」 苏瑶喃喃着,将自己更深地埋到他怀里,抽了抽鼻子,嗅着熟悉令人安心的气息,无比笃定道,「我在等你的。」 「你怎么总不回来,我都等你好久了。」她小声抱怨着,撒娇一般。 慕衍喉间动了动,嗓音微哑,漾起笑来,「下回必不叫你等了。」 少年方才也是被戳中痛处,才会与齐王争起口舌,虽是面上无恙,心绪到底波动几分,可这会儿只听了女郎醉后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心里的不快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苏瑶耳朵动了动。 她还残留着几分神智,不知怎的,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从慕衍怀里直起腰,皙白的小手抵在他的肩上,含着水雾的眸子一目不错地望着他。 慕衍回望着她,此时月色正好,他眼睫一颤,微微俯下身,就被怀里的人按住。 「你不许动。」 苏瑶有点急促又有点气儿地命令他。 慕衍怔住,弯了弯唇,「那我不动。」 苏瑶这才扬了扬眉,翘着唇角笑出来。 漫天的星子落在她的眸底,还在一闪一闪的。 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到慕衍膝上,撑着他的肩立起来,一下就比他高了不少。 苏瑶乐不可支,随即一点点低下头,凑近慕衍,很快就看清了自己在他眸子里的倒影。 两人气息相闻。 慕衍隐约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心跳渐渐噗通噗通地跳得急促。 他涩声,「阿瑶……」 余音未落,就感觉到唇上有什么软软的,温热软糯的贴了上来,话语都消散在两人唇齿间。 少年十指微微张开,按在少女的嵴背上,正想加深这个吻,主动吻上他的那人就往后退了开。 苏瑶已经心满意足。 醉酒的人心思简单极了。 她道,「以往是你主动,今日换我。」 细软的指尖勾画着少年薄唇轮廓,她歪着头,笑得得意极了,像只小狐狸,「我给你盖了戳,日后你便是我的,什么林茵张茵的,通通不许你再近身。」 说着这样大胆直白的话,苏瑶眼都不眨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就等慕衍的表态。 慕衍眼里浮现出笑意,轻轻动了动唇。 苏瑶猛地抽回手,借着光,就看见自己指尖的清浅牙印,顿时委屈极了。 娇声抱怨他,「你咬我做什么?」 慕衍扬了扬眸子,不疾不徐道,「阿瑶要我不许旁的女郎近身?」 苏瑶立即就将指上的牙印忘得一干二净,连连点头,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慕衍轻轻蹙了下眉,故作苦恼,「那可是陛下的赐婚,我如何能不给陛下颜面,若是林茵入府,我自然要给她三分体面。」 少女吸吸鼻子,眼圈一下红了,她闷声道,「我不管,我就不许。」 她伸手掐住了少年的脸,气恼地又揉又搓,直将好好的一张俊美面容捏得变了形。 边下手,边小小声道,「反正就是不许。」 慕衍眼角眉梢柔和一片,任由她施为。 等她恼得够了,讪讪松手时,才红着一张俊脸,吊人胃口道,「阿瑶所说的,我倒也不是不能做到,」他忍着笑,将气闷的小娘子搂进怀里,「但阿瑶得给我些好处才行。」 苏瑶眸子一亮,搂住他的脖颈,「你要什么好处?」 这般不设防的姿态,看得慕衍心上一软。 苏瑶等了好一会儿,却只见慕衍盯着她的脸不做声。 迷瞪的小脑袋瓜后知后觉地运作了起来,她顺着他的视线,忽然发觉他盯着她的唇,脑中就炸开了烟花。 这跟方才盖戳不一样。 潜意识提醒着她。 苏瑶犹豫了,可她更想慕衍离那些乱七八糟的女郎都远些,勉强挣扎几下,就慢慢扬起小脸,悄悄地在他唇瓣上点了下,又拿眼瞥他。 可慕衍只挑挑眉,依旧没有动作。 那双点漆眸子幽幽沉沉的,里像是潜伏着某种凶兽,蠢蠢欲动。 淡淡的红晕渐渐袭上了少女白皙如玉的脸庞,苏瑶眨眨眼,神情恍惚,像是被诱惑般的,再一次凑近了他。 像水里的鱼儿,轻轻地拱了拱将将出水的莲瓣,见他纹丝不动,才放心大胆地迎了上去,却不想将自己送进了渔人的陷阱,登时挣扎着搅起无数水花。 第193页 夜色如霜,少女呜呜咽咽的推拒声细不可闻,都被堵在了湿润唇齿间,带着难言的暧昧。 明月羞怯地躲进云里,替那两人遮掩。 等慕衍心满意足地将怀里的小人抱回寝殿,就发觉她阖着眼帘,气息匀长。 只软嫩的唇瓣泛着不同寻常的红,微微的水色潋滟,衬得如霜似雪的肌肤越发白皙,睡梦中还微微蹙着眉。再往下,襟口散开些许,显出颈窝边的一点薄红,衣袖揉得皱起,一副被欺负狠了的可怜模样。 慕衍眸子乌黑,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才轻轻地笑出声来,他伸手抚开舒展她的眉宇,低声承诺,「不会有其他人的,阿瑶。」 …… 苏瑶酒量不好,但记性却不错。 翌日一醒,就想起了昨夜自己干得荒唐事。 怎么就偏偏还记得呢。 苏瑶心里嘟囔着,偷偷瞥了当事的另一人一眼,就被他捉了个正着。 慕衍扬了扬唇,也没去逗她。 少女脸一红,背过身去,拿脂粉细细地遮住脖颈上的一点,装模作样,欲盖弥彰道,「也该让人多熏些艾草,清凉殿附近的蚊虫也太多了些。」 慕衍忍着笑,没有戳穿她,反而附和地对婢女吩咐道,「阿瑶这般说了,你便让人下去准备。」 这人都是会顺着杆下,苏瑶撇了撇唇角,没应声。 待到饭毕,她琢磨着怎么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将昨晚醉酒之后主动要他亲亲抱抱的事矇混过关,就被莹云领着人,堵上了门。 姑母显然是知道她偷偷来了行宫,还跟慕衍一起住的事了。 苏瑶心里一紧,捏了捏手指,果然就见莹云视线扫过,眼里只当没她这个人似的,公事公办道,「娘娘来我来请殿下和叶女郎过去一叙。」 叶女郎三字被刻意咬重了音。 苏瑶看了看莹云板正的脸庞,往昔温和的神色一丝也无,登时就觉得不妙。宫里的女官个个跟人精一样,传达消息时,一举一动,面色语气都代表着主子的态度。 莹云现下这般冷漠……完了完了,姑母一定是生气了。 苏瑶想到某种可能,呼吸一窒,姑母该不会知道他们昨晚在庭院里胡来了吧。 76. 第 76 章 …… 临水的阁楼里, 苏皇后倚靠在竹榻上,手中握着卷书,薄衫素妆, 黛眉舒展, 说不尽的轻松自在。 一旁立着的苏瑶就没那么好过了。 她落后慕衍半步,躲在他的影子里, 偷偷看了姑母好几眼, 还是磨磨蹭蹭地不敢上前。 莹云蓦地一声断喝, 「大胆,见了娘娘,竟还敢用帷帽遮面,是哪家的女郎, 你家中长辈不曾教导过你宫中礼数吗?」 苏瑶抿着唇, 伸手攥住慕衍的衣角。 少年会意, 掀了掀唇, 「母后——」 苏皇后缓缓抬起眼帘, 却是瞥向几案, 莹云三两步上前将茶盏端起, 送到她的手边。 这么一打断, 慕衍便知晓了苏皇后的意思。 他没有丝毫犹豫, 握拳唇边,忍笑轻咳一声,轻轻松松地将身后人拉了出来, 温声,「母后,这便是那位叶家表妹。」 苏皇后嗯了声,漫不经心道, 「叶小娘子怎地还不将帷帽摘下?」 苏瑶苦着脸,接着面纱的遮掩,凶巴巴地瞪了慕衍一眼。 对方若有所觉,无奈地弯唇,「阿瑶,你迟早要摘帷帽的,难不成还真打算在母后面前矇混过关么。」 「阿瑶?」 苏皇后皮笑肉不笑,「当真是巧,我有个不省心的侄女,最是胆大妄为,倒是跟叶小娘子名讳相似。」 两人像是一唱一和,苏瑶脑中嗡嗡的。 她不情不愿地掀开帷帽,走到苏皇后榻前,倏地蹲下身子抱住苏皇后的胳膊,可怜兮兮唤了声,「姑母……」 苏皇后扯了扯唇,看嚮慕衍,「六郎你瞧瞧,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你这表妹连长相也跟我那不成器的侄女很有几分相似。」 老成如莹云也再绷不住了,噗地笑出来。 少女面子挂不住,摇着苏皇后的手臂,苦兮兮道,「姑母,是我错了,您别生我气,也别不理我。」 苏皇后镇定自若,待到苏瑶眼巴巴地央求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都错哪了?」 发觉姑母只是恼了她偷偷跑来行宫,并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苏瑶心下大定,眸子转了转,露出个灿烂狡黠的笑来。 凑过去黏黏糊糊道,「错在没有一来行宫,就去看姑母。」 她软着声撒娇,「姑母,我想你了……日日都想,我都好久没见你,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置气了好不好……」 「姑母……」 小娘子一声声地唤。 苏皇后还未曾怎地,倒是叫慕衍眸色深了深。 若是阿瑶日后也能日日这般跟他撒娇,如昨晚一般……少年耳根红了下,喉间玉白的突起上下滑动。 人性如此,尝过了山珍海味,就难满足于清粥小菜,得寸进尺想希求更多。 见少女得不到回应,渐渐变得忐忑不安,苏皇后这才搁下手中的书,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她伸指戳了戳少女皙白娇嫩的额头,「你如今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偷偷跟着阿衍跑来行宫不说,还装成什么表妹与他同住,若不是你齐王叔悄悄令人递了消息来,只怕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 第194页 齐王叔? 慕衍扬了扬眸子,倒不知这人何时还使起这等不入流的小手段来。 苏瑶抿抿唇,嘟囔着,「齐王叔怎么这样,昨儿还好好的,给我烤了兔肉,今日就让人来打小报告。」 苏皇后挑了挑眉,「怎么,你王叔是正经地把你当小辈,才遣人来告知我,你倒是还编排起他来。」 「不敢不敢,」苏瑶脸颊鼓起一瞬又恢复,「我就是说说两句么,王叔又会不知道。」 「说起此事,」苏皇后面色一冷,转向刻意被冷落半天的少年郎,「六郎,你可知错?」 慕衍早有准备,俯身一揖,泰然自若道,「母后,未曾及时维护阿瑶,使得她因叶氏女身份被人欺辱,是我的错处。但我始终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洛京,便是您要责罚,我亦无怨言。」 苏瑶耳尖动了动,悄悄看他一眼。 苏皇后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轻呷了口茶,才淡声道,「你与阿瑶还未定亲,她与你同住不妥,既是来了行宫,阿瑶便搬来与我同住吧。」 苏瑶点头如鸡啄米。 经历过昨晚的荒唐事之后,她巴不得能躲开慕衍几天。 但转头看见慕衍敛眸静默的神情时,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果不其然,就听见他温声拒绝道,「母后,还是让阿瑶与我一道住更为妥当。我殿中伺候之人不多,皆是精挑细选,且有暗卫在暗中保护。行宫临水,我想,您也不会愿意见到阿瑶再出意外。」 这话说到了苏皇后的心坎里。 她能放任一手带大的侄女离开她身边这么多时日,便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 也罢,苏皇后摸了摸侄女最近圆润了些的下巴,倒也不是特别反对。 苏瑶看出苗头,却是不乐意了,她避开慕衍的目光,低声撒娇道,「又不是总有人想害我,姑母,我还是想搬来跟你一起住。」 慕衍眸子黯了黯,恍若无事地走到临水阑干边,好遮掩住不悦的面色。 如果是在此话之前,苏皇后想让侄女搬来的意愿有个四五分,在此之后,她就彻底安了心。 「阿衍都说要护着你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搬来我这里,我这里没有空闲居所,说不定反倒不自在。」 苏瑶难以置信地看着姑母。 怎么回事,难道她不是姑母最疼爱的亲侄女了吗? 小娘子脑袋里犯起了迷糊。 苏皇后见状笑了笑,对慕衍道,「六郎,你若有事,尽可去忙,我与阿瑶再说说话,待会我会让人好生送她回去。」 慕衍从善如流,又深深看了苏瑶一眼才离去。 苏瑶自动解读成他因为自己坚持要走有几分不悦。 少女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出声留他。 不就是搬走几天么,早先她也不跟慕衍一起住,不过是恢复如旧日一样,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虽然是这么想的,苏瑶的小脸还是挂上几分怏怏不乐,「跟六郎住有什么好的,我就想搬来跟您一起住。」 苏皇后整了整被她蹭皱的衣衫,面色不变,语出惊人,「阿瑶,你跟六郎可曾闹出过什么越界的事?」 苏瑶怔了下,眼中惊讶,「姑母您在说什么?」 她呼吸微滞,忍住自己想揉搓袖边的手指,满不在乎道,「我睡在碧纱橱里,与六郎一个东一个西,清凉殿又大,他便是睡觉有鼾声,我都不见得能听得清。」 苏皇后静静看她一眼,「那你紧张什么?」 苏瑶抿抿唇,「我没有紧张……」 苏皇后看向苏瑶闲不住的手指,揉揉眉心,「我看着你长大,还能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她嘆口气,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尽量语气温和。 「说说看,你跟六郎都做什么了?」 苏瑶张不开嘴,酝酿了好半天,才看了看莹云等一干人。 苏皇后挥挥手,她们便都退下了。 一瞬间,视野开豁的水亭上只剩她们姑侄两人。 苏皇后面无表情,「是六郎主动的,还是你乐意的,他可有强迫你?」 郎君女郎俱是年少冲动之时,好在如今世风开放,男女婚前有心上人再寻常不过,即便真闹出了众人皆知的丑事,也多是一床锦绣被掩过去,婚后仍有情郎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但若是发生在她亲自养大的侄女身上,苏皇后想想还是觉得糟心。 她绷紧下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见侄女嗫喏半天,才压低声,用几乎听不清的气声,不好意思道,「我昨天吃醉了酒……」 苏皇后眉心狠狠地跳了跳。 「姑母,我……我昨晚主动亲六郎了……」 苏瑶捂着脸,只觉得烧得慌。 但姑母既然这样问,肯定是已经知道了昨夜之事,她也瞒不住,小娘子这般安慰自己,说得越发流畅。 「我吃醉了,就要他抱我,然后他与我说笑了几句,不知怎的……我就……扑了上去……」 小娘子脸红红的,杏眸里也是水汪汪的,眼尾还泛着红,手都不知往哪里摆。 只是亲亲抱抱? 苏皇后蓦得舒了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呼吸一窒,险些让人把趁人之危的少年郎给叫回来。 却原来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而已。 第195页 并未酿成什么苦果。 苏皇后心里大石落下,摸了摸侄女的脑袋瓜,意味深长道,「你还小,可不许跟着六郎胡闹。少年人一时情热,若是闹出事来,可是女儿家吃亏,不说旁的,若是有妊,以你的年岁,可是会伤了底子。」 ……苏瑶这才明白姑母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她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我与六郎都不是那般随意之人……」 苏皇后问出自己最担忧的,又见侄女气色俱佳,终于放下心来,又留着她一道用过了晚膳,才恋恋不捨地让人将她送回去。 可还不曾出门,就有婢女来禀告说是六殿下来接县主了。 苏皇后难得微笑起来,语气也轻柔,推了下侄女,「去吧。」 苏瑶一步三回头。 一出门,就看见有人长身玉立在廊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好不容易才熄下去的羞意,混合着姑母起初的误解,声势浩大地捲土重来。 苏瑶很想转身就跑。 可慕衍已经上前来了。 他走得近了,苏瑶才看清他臂弯上还搭着什么。 慕衍将一袭云纹纱的披风繫到少女脖颈上,漫声解释道,「夜来有风,我听你清早起来时还咳了两声,莫要再着凉。」 少年郎面上笑意温和明朗,动作亦是自然无比。 苏瑶摸摸斗篷,倏地就放松了。 事儿是他们两人一同做下的,没道理就她一个人纠结难安,再说了,就算是她主动的,难道慕衍不是也没推开她吗。 更何况,后来他还变被动为主动了,主动的次数也不少。 少女心里想着想着,便理直气壮起来。 她主动牵起慕衍的衣袖,笑眼盈盈道,「那我们早些回去,我今日还陪姑母去南边亭子里垂钓,一共钓上来十多条鱼,现在累得不行,只想早些休息。」 慕衍顺着细细手腕抓住她的小手,握在掌心,笑道,「那阿瑶抓了几条?用什么做的饵?」 「六七条,有懂得垂钓的宫人在一旁帮衬,用的是……」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夜风送来只言片语。 「六郎,我明日还想来看姑母。」 「那清早我送你过来?」 「不用劳烦你,再说了,我午后才过来,姑母还要处置宫务呢。」 「那我午后再送你来?」 …… 苏皇后领着莹云从廊柱后面缓缓步出,望着灯火明灭里少年少女渐渐走近的背影。 莹云瞥瞥她的面色,故作轻松道,「娘娘这下可该放心了,县主和殿下的感情好着呢。」 苏皇后眉宇舒展,「齐王多年来头一次遣人来请安,我还以为他们闹出了什么事,还是得跟阿瑶说说才好安心。」 莹云看她神色柔和,便小心翼翼道,「王爷也是念着县主,才会忍不住将此事透露,他这是真心实意地把县主当小辈看。」 苏皇后摇摇头,便转身进殿,并不想评论什么。 她对齐王印象不过尔尔,对宫闱流言更是嗤之以鼻。 多年的宫廷生涯早就磨灭了她对这些情爱之事的念头,苏皇后倒觉得,若是日后慕衍坐上那个位置,她能将手中事都交託出去,带上些护卫出去四处走走看看,才是美事。 莹云如何不知这些心思。 她眸中光黯了些,不由得替齐王有些可惜,毕竟齐王当年曾救过她一命,又见娘娘多年来心如止水,难免便想替他多说两句。 但皇后娘娘亦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并不会特意偏帮哪个,便没有开口再劝。 曲江畔。 夜风阵阵,虫鸣,水声,枝叶婆娑声,声声入耳。 苏瑶被慕衍牵着往清凉殿走,步伐不紧不慢的,不由得好奇看他,「六郎,你今日不忙么?我临出门时可还看见你桌案上堆了好大一摞文书。」 慕衍垂着眸,随口道,「再忙也要抽出时候去接你,行宫地广人稀,我不放心。」 少女脸红了下。 「那你还答应让我去姑母那里?」 慕衍讶异抬眼,「你不是喜欢去母后那边么?」 因为她喜欢,所以甘愿自己抽出时间来接送她么。 苏瑶心里一软,又有了真真切切被在意疼宠着的感觉。 她见好就收,犹豫道,「那你让郑郎君接送我便好,不必事必躬亲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保重自己。」 「阿瑶,」慕衍见她沉思半天,说了这么两句,便停了一下。 「你不必操烦这些,想去便去,我自会抽出时间来接送你。」 他认真道,「便是我不去,留在殿中亦是会担忧思虑,那些文书也再难入眼,与其如此,倒不如亲自走一趟,也算是走动散心了。」 他这般说,苏瑶反倒越发不好意思了。 其实倒也没必要天天去姑母那里,等过些时候……小娘子心里开始动摇,难免就面上带出来点。 慕衍见达成目的,唇边便泛起一抹浅浅笑意。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走着,苏瑶膝盖发酸,步子就慢了些。 慕衍无奈,只得将她背起。 苏瑶心里滋味莫名,都觉得他当真是太纵容自己了。 郑培则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见状撇撇嘴,心道明明可以骑马打小路过来,殿下倒是会使这劳什子苦肉计。 第196页 此情此景,远处楼阁里,心烦意乱的林茵也是瞧得真真的。 她本就为某些事烦心,原本身边簇拥着她的几位女郎被家中长辈以各种名目叫回去,慕衍又对她不搭不理,连林美人都对她失了耐性,这会见了那一双亲密的身影,简直是目眦欲裂。 难道苏皇后没有好生惩治这位叶女郎? 林茵心里疑惑升起。 她早间无意间听婢女说,看见了慕衍带着他的那位表妹往苏皇后的寝殿去,可是幸灾乐祸了好一会儿,这会见两人全须全尾地出来,就生了疑心。 难不成…… 林茵盯着苏瑶的背影不放,骤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还不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掉了底,苏瑶又往苏皇后处去了几回,就很是安分了几日。 她是着实没了办法。 只要她去姑母那里,慕衍便会亲自接送,一来一回,耗在路上的便是不少时辰。 以至于,每每夜半醒来,都还能看见慕衍秉烛批阅公文,俊美无俦的面容一派认真,眼下却多了浅浅的青影,看在苏瑶眼里就是百般的过意不去。 如是几回,她就不好意思再总往姑母处跑。 左右姑母莳花弄草,读书垂钓,看上去也很是自得其乐,她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清凉殿,也好让慕衍能早些歇息。 郑培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在心里给自家殿下竖起了大拇指。 这招以退为进,简直妙啊! 都不用巧言令色地说什么,只消熬上几夜,就能让长宁县主心生不忍,主动留在殿下身边,心里还好生过意不去。 啧啧,郑培捧着一沓文书入内,瞧着长宁县主因为想吃几颗冰葡萄,跟殿下打着商量,不惜亲自端茶送水,侍墨铺纸,心里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留住了县主,再拿捏住了县主贪食的性子,可不就让佳人主动投怀送抱。 殿下这招真的是高! 郑培心里赞嘆不已,又替被吃得死死的长宁县主点了根蜡。 苏瑶只觉得郑培瞧她的眼神很是古怪。 好在她早就习惯郑培时不时就会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她,倒也不以为意。 她盯着慕衍不放,想到晨起看见外间人捧来的晶莹葡萄,就有些想念夏日吃冰碗的滋味。 但慕衍是绝不会答允的。 苏瑶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软声磨磨他,只求吃上几颗冰葡萄便好。 可这人就像是听不得冰字,一听,就拿乌黑的点漆眸子静静看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揉揉酸痛的手腕,垂头丧气,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慕衍偏偏就是不肯松口。 苏瑶气恼地将墨条搁到一旁,开始回想往岁的记忆,好在脑海里解解馋。 视线也四下漂浮不定。 忽然就注意到,新到的文书上有数道百里加急的印记。 通常只有军政要务,才会这般紧急。 苏瑶眼巴巴地盯着慕衍,想从他脸上看出来点什么,更想知道此事是不是与远在西州的阿耶和阿兄有关。 不对,阿兄才走没多久,还到不了西州,那便是阿耶了。 她胡乱想着,就见慕衍面色一肃,站起身来往外去。 却又骤然停步转头,神色不明地看她一眼。 苏瑶心跳莫名急促起来,难道真的是与阿耶有关? 77. 第 77 章 …… 慕衍已经走远了。 内外殿的隔断处, 琉璃珠帘摇晃着,大珠小珠碰撞声不断,犹自作响, 撞入耳中, 徒然惹人心烦。 苏瑶心烦意乱,绞着不成形的帕子, 指尖因为研墨沾上了一点墨痕, 白的, 黑的,还有娇嫩肌肤摩擦出的淡粉血色,都交织在一处。 她竭力回想着话本里的情节。 话本里阿耶和阿兄出事,都是她及笄之后的事。 再说了, 此时正值夏日, 西州塞外绿草如茵, 一碧千里, 正是水草丰茂之时, 那些蛮族也都忙着赶起牛羊四处游荡, 哪有什么心思来西州扰事。 苏瑶出着神, 拈了颗葡萄, 没滋没味地咽了下去。 指尖的那点子墨痕被汁水晕开, 绽放在皙白肌肤上,如雪里墨梅一般,终于惹了女郎的注意。 她站起身, 洗净了墨痕,想去姑母那处打探打探消息。 慕衍一声不吭地离开,她总觉得心里打鼓。 可才出殿门,还不曾出庭院, 就被人拦住了。 苏瑶抿抿唇,看着不住客气赔罪,面色却没有一丝动容的侍卫们,心里忍不住闷起一股无名火气。 这些人像拿她当犯人一样。 偏偏他们又是奉令行事。 苏瑶磨磨牙,在心里凭空给慕衍甩了好大个冷脸,才气恼地往回走。 她倒也没气馁,四下看了看,突然有了主意,就一阵风似地往殿侧高台去,拎起裙子,拾级而上,还不住地往承熙帝所在宫阙方位张望。 曲江畔的这座行宫依山傍水而建,碧树蕙草,假山流水,掩住层层楼阁轩榭。但比之大昭宫还是远远不如,光是规模便缩水不少,若是登上高处,就能将宫苑各处尽收眼底。 少女心里着急,可一直到站到了最高处,还是只能隐约瞧见远处四庇九嵴的重檐歇山顶。 怎么都看不见呢。 还是这高台不够高。 若是能跟望仙台一样高便好了。 第197页 苏瑶腹诽着,在阑干边来回走动,乌睫眨了又眨,灵机一动,试图稍稍侧身,往阑干外探看。 可身形甫一动,就被沉默寡言的婢女以身挡住。 苏瑶愣住。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不起眼的婢女,很难想像她居然有这么伶俐的身手。 婢女满脸焦急地劝说,「娘子,您莫要心急,一切等殿下回来再说。」 苏瑶心里生出一丝古怪,盯着她,「你习过武?」怎么慕衍都没有告诉过她。 婢女僵住一瞬,想到郑郎君说的,自己的身份一定不能让县主知晓,就一个劲地摇头,实诚极了,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苏瑶眨眨眼,后退一步,猛地往另一侧阑干边撞去。 果然又被及时拦住。 少女挑挑眉,语气肯定道,「你分明就是习过武。」 不注意时便也算了,稍稍留心,便处处都是破绽。 苏瑶的视线从婢女手上虎口的厚茧,一直到她格外扎实的下盘。 除去过于寻常的长相,扎进人堆里就寻不见,显然这人应当是花了不少功夫培养出来的。 而这容貌么,于姬妾婢女而言的确是逊色了点,但是,对暗卫来说,自然是长相越不起眼越好。如此,主子们出门时,他们才能混入人群里,时时注意探看。 苏瑶觉得自己隐约触到了一点真相。 但转念一想,慕衍在她身边放个暗卫出身的婢女,贴身保护她,好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至于为什么不告诉她…… 想了又想,也没想出理由,苏瑶摆摆手,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她看见了婢女额角豆大的汗珠,不由得好笑,递了方帕子给她。 「我只是想看看宫里有没有什么异动,你不必紧张。」 若是边关告急,想来朝堂上的那帮子大臣一定会急匆匆地往行宫赶,边关的快马急信更是如流水一般地往宫里送。 她眺望着,见宫内一片宁静,又放下些心。 婢女则是紧张地咽中发干。 可她天生就缺了能说会道的那根筋,愣是想不出什么周全话,悄悄抬眼见县主并没有什么怪罪之意,便松口气退到一旁。打算等郑郎君回来时,自去领罚。 还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娘子还是莫要站在这了。」 苏瑶没有回她的话,而是专注地留心着远处的动静。 直到夕阳渐渐敛住余晖,江面碎金跃动,她的眼酸,腿也酸时,才不甘心地往台下去。 承熙帝的居所殿前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应当不是她想的那样。 苏瑶暗暗松了口气。 她拎起曳地的柔绢长裙,眼神飘忽地往台下走,身边的婢女垂着肩膀跟着,到底是侍奉人的路子还不熟悉,也不知上来扶一把。 少女想着心事,一个不留神,就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上。 才惊呼出口,就被眼疾手快的婢女抱住。 苏瑶:……已经晚了。 脚踝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脸色一白,艰难咬咬唇,维持住镇定,嗓音涩涩,「你去找些跌打药酒出来,不要惊动旁人。」 婢女吓坏了,脑中嗡嗡的,只得照办。 与此同时,慕衍才下了马,在往慕珣所居的月明殿走去,一不留神,竟是被道上突兀的石子绊了下。 郑培唇角抽了抽,上前踢走石子。 「太子殿下也太好性了些,才纵得这些宫人连洒扫都不上心了,好好的道上居然还有石子。」 慕衍没有回他的话,径直往殿里去。 殿内燃着清冽的柏子香,细烟如织,自山水屏风前的博山炉里裊裊而起。 慕珣正倚坐在竹窗边,闲闲地与自己对弈,见到他来,连衣角都没动一下。 慕衍早知兄长对自己有诸多不满,倒也不以为意。 他从袖中取出那封苏瑶眼巴巴想知道内容的文书,轻轻地放到了棋盘上,如往常般唤了声,「二兄。」 慕珣没接,头也不抬,拈着棋子,随意道,「如今朝中之事尽皆托给了你,你自己做主便是。」 青年端起茶轻啜一口,疏离之色尽现。 慕衍也不恼。 他长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文书寄来时的封记,将文书装了回去,再度递回,「便是如此,二兄也不肯拆看么?」 慕珣眼皮一跳,就看见苏瑶亦为之瞩目的熟悉印记。 他心跳漏了半拍,将文书接过,展开来看,眉心越蹙越紧,最后看到了敬国公的私印,才将信纸按到棋盘上,抬眼看向来人。 温润青年眸色复杂,转瞬间想明白了关键。 语气难得讥诮,「这倒是真巧,边关意外告急,舅父书房中就发现通敌信件。若是舅父再在追击时受了伤,甚至被敌人俘虏,这封信意外落入他人之手,可不就是一出大戏。设局之人当真是处心积虑,定要除掉苏家。」 慕衍还是不愠不火的温和模样。 夕阳余晖里,他伸手,修长皙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信笺装好,收回袖中。 语气温和又不容置疑,「二兄不觉得,连环之计,定是有人有备而来么?我们也需应对才是。」 慕珣往棋盘上丢了枚棋子,登时打乱了精心布置的棋局。 他看向神色如常的少年郎,良久才垂下眼,唇边漾起了笑,忍不住轻咳两声,「你想要我手中的另一半兵权?」 第198页 慕衍毫不避讳,「那二兄可愿给我?」 紫檀底座的屏风处,伫立的卫岕挺直了背嵴,紧张不已。 太子殿下若是肯给,宫中大□□林卫尽在六殿下掌握之中,大事谐矣,登上那个位置,不过是早晚间事。 慕珣顿了顿,挑眉,「我若是不给呢?」 卫岕呼吸一窒,十指在袖中握拳,心情复杂。他虽是转投了六殿下,但太子殿下待他不薄,并不希望旧主与新主反目成仇。 慕衍不紧不慢地坐下,将棋盘上的棋子捡起,一枚一枚丢进盒里。 「不如何,二兄不愿,那便算了。」 他弯了弯唇,一片云淡风轻,实则胜券在握。 慕珣默了会儿,才继续捡起棋子,丢回盒中,轻声道,「阿衍,我待你如何?」 慕衍掀起眼帘看他,「自然是将我当做一母同胞的血亲看待。」 「那阿瑶呢?」 慕衍听见这个名字,蓦得柔和了眸色,「她待我极好,我亦会好好待她。」 慕珣笑了笑,拿棋子丢到他面前盒子里。 「我和四郎绑到一处,在你心里只怕都抵不过阿瑶一个。」 慕衍挑了挑唇,并未否认。 一度紧张的气氛乍然和缓下来。 慕珣目光定定地扫了眼慕衍,伸手解下了腰间的鱼符袋。 按制,各州郡守及朝中官员可佩鱼符,用以明贵贱、应徵召,左二右一,太子以玉,袋上饰金。 慕珣取下的,正是腰间左侧第二枚玉符。 他将鱼符丢给了慕衍,嘆口气,好似肩上压着的沉重山川倏地被挪了开。 「这便是了。」 上好的和田玉符信,莹润如膏,握在手中几欲化开,偏偏这就是慕衍计策中最后缺失的一环,如今,终于补足了。 少年视线微微一凝,露出个笑容来,随口打趣道,「二兄倒是好算计,这等要紧之物,随身佩戴,反倒不打眼。」 天色渐晚,慕衍思及殿中等着她的人,倒也无意久留,拿到兵符便告了辞。 慕珣先是答允,后又在背后叫住他。 慕衍回身,他养气功夫极好,面色并无一丝不耐,也没有露出半分狂喜之色。 慕珣静静地看他。 忽然就不知道自己片刻间做出的决定是否正确。 好半晌儿,才语焉不明道,「阿衍,我总盼着你……莫要辜负我们这些人的一片心。」 他连连轻咳,「君臣父子,纲常伦理,他总是……若是一时冲动,背负史书千载骂名,并不值当。」 慕衍并没有立时给出答覆。 他这位二兄,仁厚宽宏,堪为人君,若否,也不会敢将全副身家性命尽付他手。 但同样的,这般好的人,优柔寡断,又狠不下心肠,是坐不稳那个位置的。 慕衍思量着后续事宜,待走得远了,便吩咐郑培去给苏兼送信,告知他万事顺遂,一切按计划行事,自己则尽快赶回了清凉殿。 甫一进院,就瞧见豆蔻年华的少女正坐在廊下,摇着团扇,仰着娇艷精緻的小脸,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纤长玉颈,望着檐边的风铃出神,浅烟紫的薄纱裙角被风吹得扬起,露出木屐里一截白生生的笋足来。 「阿瑶在等我?」他不由得笑了笑。 苏瑶闻言惊醒,待瞧见他言笑晏晏,并无一丝愁色,心中大石落定,就露出个俏皮的笑来。 「我是闲极无聊,在听风声。」 慕衍也不弃嫌,撩袍坐到了她身边,「什么风声?」 苏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恰好有一阵风拂过,同时吹动檐边金铃,枝叶上的护花铃,竹帘下垂着的细小银铃,俱是清脆又悦耳。 慕衍恍了下神。 缓缓温声道,「以往清凉殿是没有这些的,但你最喜欢这些叮叮噹噹的,我便提前叫人来挂上了。阿瑶喜欢么?」 苏瑶早习惯了他的细緻用心,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反而接着刚才的话,神秘兮兮道,「六郎可听出来这风声在说什么?」 慕衍一怔,不疑有他,「风声?我不曾听出什么。」 他接过少女手中团扇,替她摇着,温温笑着,「还望阿瑶不吝赐教。」 苏瑶磨蹭着靠到他肩头,凑近他的耳廓,说悄悄话似的,「风声里在说,有人在清凉殿等了很久了,六郎能快些回来吧,快些回来吧。」 她欢快地拍了下手,轻笑一声,「于是,你就回来了。」 慕衍心上一软,语气更加柔和,捏了捏她的手,解释起来,「今日有事,我便出宫了一趟。」 苏瑶可算等到这句了。 她抓住话头,有些紧张,「是跟阿耶和阿兄有关吗?」 慕衍挑挑眉,并不意外她会问到这句。 苏兼办事稳妥,寄来的伪造书信无一短缺,连慕珣都能骗过,先前被阿瑶看见,难免起了疑心。 但他并不打算将原委告诉她。 便含糊道,「并非如此。边关的确出了事,但与敬国公无关,你不要胡思乱想。」 苏瑶轻唔了声。 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本能地相信他。 话音一转,就告起状来,「我今日想去看看姑母,殿外的侍卫却拦住我,不肯让我出门半步。」 她小声问,「是你下的令吗?」 第199页 慕衍顿了顿,并不否认,「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苏瑶不乐意了,「清凉殿到姑母的居所才几步路,大白日里的,还是在行宫里,能有什么危险。如此这般,倒像跟我是犯人一样。」 她又想起话本里被囚禁数年的那个苏瑶,心头一紧,眉头皱起,不知怎地,非想逼慕衍在此时表个态不可。 少女扯住郎君的衣袖遮到脸上,掩住不太好看的脸色,闷声央求着,「六郎,我又不是不懂事,不会乱跑的,你把命令收回好不好?」 慕衍皱了皱眉,不知她为什么忽然对出门有了这么深的执念。 他去过慕珣居所的事瞒不了人,想来那人很快就能猜到自己的用意,不定要使出什么招数,这般紧要关头,他怎么可能放心阿瑶到处跑。 还是因为自己今日出去太久? 少年抚了抚她的嵴背,嗓音柔软着,还有几分宠溺,「只要你乖乖地待在这里,我日日都会早些回来的。」 看不清面容的女郎浑身微微一颤。 她想起身,却忘记自己扭伤了脚,身子倏地歪倒,疼得嘶了一声。 慕衍敛容扶住她,蹲下身,不容置疑地握住她的小腿,将裙裾撩起,入目便是雪白一片的脚踝上,肿了好大一块,还泛着红。 「怎么回事?」他问的是一旁瑟瑟的婢女。 婢女心头一凉,跪下请罪,将事情经过禀明,她知晓主上的规矩,说着说着,背后冷汗都浸透了衣衫。 苏瑶看不过眼,强忍住心里异样,勉强拉拉他的手。 可怜巴巴地软声,「不关她事。我好疼的,六郎抱我回去上药好不好?」 慕衍冷冷地看郑培一眼,才抱起苏瑶,转身进了殿。 郑培也是无辜躺枪。 暗卫里女子本就少,二十的身手最好,偏偏脑子少了根伶俐筋,他能怎么办。好在有县主求情,也不至罚得太狠。 他轻踢了踢二十的膝盖,唉声嘆气,「别跪着了,下去领罚。」 二十脑子不灵活,却不代表一点看不懂旁人脸色,当即就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殿里的气氛却骤然降到了冰点。 慕衍将人放在榻上,蹙着眉俯下身,想察看她的伤势,竟是被一贯顺从依赖的小人下意识推开。 他看着苏瑶,就见她眸光闪烁,双臂虚虚环抱住自己,那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她在抗拒自己的靠近。 慕衍眉心跳了跳,下颌绷紧,伸手欲拉住她,用越发温和的语气问她,「阿瑶,怎么了?」 苏瑶呼吸急促了下,甩脱他的手,又侧脸躲开他的视线。 方才他说的那句,「你乖乖地留在这里,我日日都会早些回来。」与话本里暴君常常说的那句,一个字不差,连语气都极为相似。 而在这般昏暗的光线里,还不曾看得清他的面容,颀长高大的身影就压了下来。 苏瑶蓦地有些害怕。 78. 第 78 章 …… 苏瑶着实被吓了一跳。 心跳渐渐恢复平静, 才发觉慕衍还在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儿没有出声,她深深吸口气, 主动抓住了慕衍的手, 好声好气主动解释。 「殿里没上灯,你又背对着光, 都看不清脸, 黑黢黢的影子压下来, 吓了我一跳。」 慕衍半点都不信她的话。 他拍了拍手,便有宫人进殿,将壁间,桌上, 各处的烛火银盏尽数点燃, 偌大的清凉殿登时灯火通明, 如临白昼。 「六郎, 你生气了么?」苏瑶轻声问。 慕衍垂眸看她, 一字一顿, 似是在斟酌语气, 「阿瑶, 你可是有事瞒我?」 苏瑶心慌了下, 低下头,揉了揉裙角,「我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她又没说谎, 只是被话本里的暴君吓到而已。 想到话本里的暴君,苏瑶只觉得糟心。 少女悄悄抬眼,视线却只敢在他的肩颈手下徘徊,她急于区别两人, 便试探道,「六郎,若是我不喜欢你,你会把我强留在你身边吗?」 话一出口,苏瑶觉得不对,又赶紧描补道,「我只是说说,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咬咬牙,以为自己高声,其实声如蚊吶,「没有不喜欢你……」 慕衍接过宫人递上的药粉,将淡烟紫的裙裾掀开,将她的玉足搁置到自己膝上,眸色微冷地审视高高肿起的脚踝。 等苏瑶说完了,才稍稍用力地揉了上去。 少女脸颊的红晕还没有漫上,就被钻心的疼给惊了回去,登时脸上惨白一片。 「疼疼疼!」 她想往回抽脚,却被男子微凉的手指攥紧小腿,疼得不住倒吸气。 慕衍眉宇舒展几分,「未曾伤到骨头,只是皮外伤。」 苏瑶眸子还带着因为疼痛氤氲的水雾,委屈地嘟囔,「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慕衍挑眉看她,「若是我说了,你就不疼了?」 少女头皮发麻,实诚地摇摇头。 慕衍弯了弯唇,吩咐人去取了冰块来。 于是,苏瑶盼了大半个月都没用上的冰块,就这么在铜盆里化成了冰水,然后被巾帕浸润,敷到了她的伤处,偶有滴落的,便在郎君石青的衣摆上洇出深痕。 缓过了劲,她又开始眼巴巴地望着慕衍,等他的回答。 第200页 慕衍见她一意要问出答案,心念转过,不免疑惑,「阿瑶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我曾做过强迫你的举止,让你生厌惧怕?」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苏瑶撑着竹蓆往后挪了挪,一颗心高高提起。 稳了稳心神,才细声细气地娓娓道来,「我前几日看见了个话本,里面的帝王性子坏极了,他喜欢的小娘子不喜欢他,他就逼她进宫,然后将她囚禁在了宫里,非要强留折辱她不可,吓得我做了好几回噩梦。」 慕衍静静地听,并没有笑话她杞人忧天。 反倒是极为认真地问道,「既是天子,下旨将那位女郎迎进宫便可,定也无人敢驳,又怎么算得上是囚禁?」 苏瑶噎了下。 「可是那位小娘子又不喜欢他。」 慕衍扬了扬眸子,中肯道,「可她还是答应了进宫,那位帝王定是允诺了她什么。不过是两相交易,各取所需。」 苏瑶噎住,说不过他,又不能合盘托出。 毕竟,要她说出暴君的那些荒唐透顶的荒淫举动,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无奈之下,颓然栽倒在竹榻上,遮住眼,有气无力道,「我只是好奇想问问,若是六郎是话本里的帝王,我若是不喜欢你,你会强留我在宫里吗?」 慕衍看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口中极为自然道,「自然不会。」 苏瑶松开手看他,眸子里一亮,就像想逃也似的,将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到了脑后。 她就说么,六郎才不是那样的人。 慕衍见她因为这句露出个笑,换巾帕的动作便顿了顿。 苏瑶一无所觉,反倒是磨磨蹭蹭地跟他软声撒娇讨到了好些便利。 她脚踝红肿得厉害,眼里水雾濛濛的,看上去可怜极了,自然是无往而不利,连念叨一天而不得的冰葡萄都磨到了几颗。 只是既然扭伤了脚,接下来时日,苏瑶便是有心出门,也没那个劲头,只好窝在清凉殿里插花弄香,烹茶读书,时不时兴致来了,还拖着慕衍,央他背着自己去高台上望云瞻星,小日子过得自在极了。 倒是叫日日留心清凉殿,指望着亲眼验证自己猜测的林茵吃了个瘪。 她眼睁睁看着众人回行宫的时期将至,都没找到什么能与慕衍增进感情的机遇,急得心火上涌,嘴唇边甚至还打了几颗红肿水泡,越发不敢出现在慕衍面前。 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去求林美人。 日不过午,行宫里已经有了阵阵蝉声。 林茵早早出门,候在了承熙帝的寝殿之外。 林柔如今降了品级,又是多年不曾来行宫避暑,旧时寝居早就住不得了。承熙帝心疼她,便领了她同住,谏官说过几回,都被驳了回去,再加之苏皇后不耐烦管,不曾说什么,便也这么含糊过来。 已然是日上三竿,她都还不曾起。 林茵被宫人领着在外间等时,便垂着眼,盯着光亮如镜的地砖发呆。渐渐的,视线便从地上窗格的精巧影子,飘忽到几案上的夺目璀璨的宝石盆景,随手落下的象.牙梳子上, 不多时,珠帘一响,是她的那位盛宠不衰的姑母差了人叫她进去。 林茵甫一进殿,视线就不由自主地黏在了妆檯上满满当当,宝光夺目的妆奁匣子里,心一横,便再不肯打退堂鼓。 皇室用度,华奢贵气,若是她不能嫁入帝王家,这一切她也沾不着边,更何况,六殿下当真俊美无俦,只看着,便教人生出痴迷妄想。 林茵给自己打着气,才抬眼去看妆檯边坐着的那人。 林柔比之端午佳宴上,又瘦了不少,更兼神色恹恹,随手捡几支赤金钗子让婢女别上,便皮笑肉不笑道,「阿茵来寻我,是有何事?」 林茵醒过来神,便期期艾艾地说自己想入宫来陪伴姑母。 林柔噗地笑出声,她吃多了丹药,嗓音干涩发哑的,不似旧时柔美。 昨儿睡得晚,气性更大,毫不掩饰地讥讽道,「你是要来陪我,还是想时时想与那个孽种偶遇?」 林茵脸色一白,就听见她恨恨道,「林盛这是打量着,怕是我要死得早,林家承不了我的庇佑,就想让你早早攀上那个孽种的大船。」 林柔冷笑道,「你倒也是上赶着的,把脸面搁地上,给人家踩着听响。」 林茵脸上青青白白一片,却不敢顶撞她。 好在林柔出了这股无名火,就把她赶了出去。 回去路上,婢女在一旁忐忑问,「美人到底没给个准话,娘子,该如何是好?」 林茵抬起下巴,强自安慰道,「自然会答应的。她便是有怨恨,当年不也为了林家舍了脸面要入宫。倒是如今脾气越发古怪了,也不知是不是跟她和陛下吃的那些丹药有关。」 婢女吓了一跳,四处望望,才压低声道,「娘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家主知晓了,会发怒的。」 林茵不耐烦,但想想那些丹药都是自家阿耶举荐的道士炼出来的,也不敢多说。 她不敢说,自有其他人敢说。 清凉殿外的回廊上,郑培正压低声,将下属打探的消息一一回禀。 说到承熙帝的近况时,他顿了顿,「陛下如今是越发依赖那些丹药了,昨夜还晕过去了一回,林美人令人压住消息,自己照顾了大半夜,才见陛下醒转。」 第201页 他觑着慕衍的脸色,「只怕也就是几个月的功夫了。」 所以,殿下,您就别折腾了,也免得背上个弒杀君父的名头。 郑培的眼神如是说道。 只可惜慕衍望着庭中假山时旁开着的一小簇雪瓣无蕊的柰花,连半分眼神都没分给他。 等取了银剪,细细剪下几支,让人给殿中公然高卧不起的小娘子送去后,才把玩着银剪,漫不经心道,「便是我无此心,他呢?筹谋这么些年,眼看着心血尽皆被我摘了去,如何能忍气吞声?」 郑培艰难地吞咽了下,喃喃道,「到底是……何必呢……」 慕衍轻笑一声,「我自然不会将罪名背在身上。」 郑培脸色却更难看了,「您就不怕到时他破罐破摔,扯着您当幌子,再惹出乱子?」 慕衍静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那也要他有话可说才行。」 郑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挠挠头,嘆口气,想到了苏瑶,「希望到时县主不要太过伤心才好。」 慕衍搭着眼帘,随手将银剪丢进花圃,眸底的神色清冷肃寒。 说起来,他倒是忘了旁的要紧事。 「你令府中人悄悄地将阿瑶素日所看的话本翻阅一遍,查查看,可有书中所说的——」 他顿了顿,「可有故事里说的是帝王强留并不心仪他的女郎在宫中,囚禁折辱的话本,若是有,便让人寻了一样的送到我这来。切记,不可惊动旁人。」 郑培脚下一滑,险些摔了去。 他忍着笑,肩膀都在颤,却还是答应得利落。 慕衍却没有笑。 他隐隐约约有预感,这话本,并不存在。 那么,阿瑶到底想说什么,亦或是,她到底瞒了些什么?那个故事可有什么暗喻? 少年郎面上一阵阴晴不定,背着光,有些模糊的脸庞轮廓已经有了些青年长成的影子。 清凉殿内室,层层如云似雾的薄纱帐深处,苏瑶才翻了翻身。她昨日吃了些不顺胃的,夜来便闹起不舒服,折腾到三更才睡下,好不容易醒过来,眼还没睁开,就嗅到阵阵馥郁的清香。 乌浓的长睫颤了颤,细细的娇嫩手指下意识地便顺着枕头摸过去。 果不其然,一小簇还沾着露水的柔软花枝被放在了她的枕边。 一朵朵娇小芬芳的重瓣白花缀在圆润幼嫩的绿叶间,洁白如雪,香远益清,教人平白多出些好心情。 不用说,她都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苏瑶打着呵欠起身,拈着花枝四下看了看,将之插到了酸枝木凭几上的瓷瓶里。 扭伤的脚踝已经消了肿,只走得快时还有些细微疼痛,倒也不碍事。 她托着腮,仔细调整了一回花枝的位置长短,才心满意足地后退一步看看效果。 慕衍一入殿,就瞧见女郎笑盈盈的,正在看他折来的那几支柰花。她还不曾梳妆,乌鸦鸦的长发尽数垂落在身后,越发显得那张皎皎如月的小脸柔弱可欺,难免也带上几分笑意。 他令人送来了格外清淡的餐食,状似无意地提醒道,「阿瑶,也快到了该启程回洛京的时候,你也该让人收拾起想带回的物件了。」 苏瑶搅着调羹,讶异道,「不是还有小半个月么?」 原本是有的,只承熙帝昏了这一回,怕是惊惧之下,定会提前回去,慕衍嘲讽地想到,唇角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你早些收拾起来,到时也可不必慌乱。」 苏瑶想想也是,便没再说。 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今岁比去岁还热,暑气日浓,她才不信那位素来贪图享受的便宜姑丈会提早启程回京。 然而,才过了两日。 承熙帝一意回京的消息,便传到了她的耳中。 79. 第 79 章 …… 承熙帝这就要回京? 苏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反应过来后,还是乖乖地去收拾行李。 虽说回京后,没了清凉殿的凉爽宜人, 但到时就有月枝和流霜在了。这些时日, 有了暗卫二十的对比,她可是想念极了这两个陪着她长大的婢女。 尤其是流霜, 没了她笑嘻嘻的玩笑话, 总是少了滋味。 苏瑶心里想着, 难免就带出来点,眉开眼笑的,让慕衍瞧了个正着。 宫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苏瑶正拨弄着她新得的那盒子堆纱宫花呢, 就被人从身后拥住, 熟悉的淡淡温热气息包裹住了她, 让她羞红了脸, 雪白的肌肤原本像上好的玉石, 也沁上了血色。 她微微地挣扎起来, 自然而然地娇嗔着, 「还有人在呢。」 慕衍却是连气息都没乱一下。 自然也没松手。 他才得的信儿, 府中宫中的内应翻遍了阿瑶的书箱,果然如他先前预感的那样,她口中所说的话本, 并不存在。 所以,她说的那些话,那位强留心上人的帝王,又是在说谁, 又或是在指代些什么? 郎君唇角噙着的笑意渐渐散去不少,视线垂落到少女鬓边娇艷如真的芍药上,不知在想什么。 苏瑶不知他这些复杂心思,推搡了几下,见他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她故作镇定地指挥着婢女收拾她的种种细软,从洗手净面的花露膏脂,到锦罽珠玑,冰罗雾縠的各式裙衫披帛,等到手上这匣子碗口大小,栩栩如生的珠花也被收拾好,身后人还是维持着姿势不动。 第202页 铜镜光洁明亮,苏瑶伸手抚上镜中郎君如画的俊美眉眼,俏皮地点了点他的眉尾,笑眼盈盈的,满含好奇。 「六郎,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慕衍抬起眼,从镜中看她,心里明镜似的,苏瑶是不会告诉他的,也就很快收拾好心绪。 雁过留痕,有些事,想查,总会有端倪。 半人多高的菱花铜镜嵌在紫檀木的底座上,映出一双人影,男子俊美如仙,女子皎皎似月,相互依偎着,俱是眸光流转,含着笑意。 慕衍忽然就来了兴致。 他松开手,拉着苏瑶到了桌边,展开澄心纸,拈起一支绘画勾线的细巧紫毫,敛袖望她,眸子浮现出细碎的光,作了个请的手势。 「不知阿瑶可愿替我磨墨?」 苏瑶眨眨眼,将袖子翻起,露出一截细腻皓腕,并其上的玉钏,蹭到他的身边,取过砚滴,将清水点到歙砚石上。 随后屏气凝神,眼睁睁地看着纸面上显出两人的影儿,唇边的弧度也是越来越大。 一直到慕衍落下最后一笔,她才喜不自胜地抱住他的胳膊,软声道「这画的是你我?」 慕衍将笔搁下,好笑看她,「那还能有谁?」 苏瑶伸手想摸摸画中人鬓边颤巍巍的芍药花,将要碰到时,才反应过来墨迹还未干,猛地抽回手。 她抿着唇笑,眸子里亮晶晶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画画?」 慕衍倒是一副从容的模样,泰然自若,「你又不曾问过我。」 他伸手点了点女郎鬓边的那朵芍药花,笑道,「画技不佳,容貌敷衍,勉力而为,还望阿瑶不要嫌弃才好。」 苏瑶自然不会嫌弃,她是真的喜欢。 当即就搂紧慕衍的腰身不撒手,还主动亲了亲他,好央求他答允让人快马加鞭,将这画送去装裱成捲轴,再取回送她。 慕衍面上淡淡,眸中的笑意星星点点,都落在抱着他的少女身上。 暑热才过半,承熙帝领着人提前回了京。 浩浩荡荡的车队绵延数十里,旌旗接天不断,辕铃声清脆不绝。即使有羽林卫执杖开路,也惹得不少百姓指点围观,看起热闹。 苏瑶颠簸一天,甫一回府,就让人把这画给挂到了内室里。 确切来说,就挂在床头。 说起来,这还是慕衍头一次为她作画呢,她得日日欣赏才是。 小娘子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月枝和流霜也是头一回与她分别这么久,一直围在归来的县主身边问东问西。 流霜性子活泼,待瞧见县主时不时便瞟两眼挂起的画,就有些吃味。 「县主成天的跟殿下腻到一处,现下回来了,不说多看我跟月枝两眼,倒一直看着你们二人的画像发呆。依我看,要是再在行宫多待过两月,县主眼里怕是都记不清我们是谁了。」 苏瑶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这画上的是两人面容模糊,你怎么知道是我和六郎?」 月枝忍俊不禁,「画上都是您和六殿下的惯常打扮,我们两人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流霜也气不顺道,「若不然,您哪会挂到内室里。」 苏瑶心虚了一瞬,又理直气壮起来。 她挂他们两人的画像怎么了。 姑母的话音她早就听明白了,日后说不定……说不定还要嫁给慕衍呢,挂他们俩的画像怎么了。 小娘子虚张声势地说了流霜两句,眸子里盛满水意,羞红了脸而不自知。 流霜气鼓鼓的,就被月枝拉出了门。 月枝也笑,「你何苦去逗县主,县主与我们什么情分,还真能不理你?现下不过是情窦初开,眼里容不下其他而已。」 流霜踢踢踏踏的不高兴。 她嘟囔着,「县主那是不知道殿下的真面目!」 月枝吓了好大一跳,连忙看看四周没有府内的婢女,才松口气,压低声呵斥她。 「你的气性越发大了,殿下也是我们能说得的吗?」 流霜瘪瘪嘴,也压低声,「那夜你我都看见了,婢女偷偷来翻县主的话本,分明就是殿下授意指使的,连这点小事都要管,私底下不定瞒了县主多少事呢。」 月枝也不由得想到生辰宴后,六殿下用家人来威慑她,让她照着他的意思对县主敷衍撒谎之事。 仅于此事上,她便算不得个忠僕,月枝嘆口气。 「要不,等回宫了,我们将此事跟娘娘说说?殿下行事虽是过分了些,却不曾害过县主。何况,县主现下正是情浓之时,我们若是胡乱说话,难免有挑拨之嫌。」 流霜不做声,算是默认了。 她心里着实不服气,憋了小半个月,忍了又忍,忍无可忍,还是将这事泄给了苏瑶。 彼时苏瑶才叫人做好了一桌新菜式,干等着慕衍回来一道用膳,听了这消息,好一会儿没回过来神。 她马上就想到了慕衍这么做的原因。 应该是对她说的话本内容存了疑心。 但这又不代表,他便可以随意指使人动自己的东西。 苏瑶心里不是不诧异和生气的。 原本期盼希冀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慕衍怎么会私底下令人做这般……不尊重她的事,柔荑里还握着长柄团扇,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身下竹蓆。 第203页 月枝瞪了后悔的流霜一眼,上前劝道,「殿下也许是好奇县主平日里都看了什么,想寻些话跟县主说,您若是不高兴,只管去问他便是,可别生闷气,再气着自个儿。」 这夜的月不甚明,倒是漫天好星,流萤翩翩,连蛐蛐儿在草丛里叫得欢实。 屋内却静悄悄的。 早就过了晚膳的点,苏瑶也没了胃口。 一则是为流霜口中的话而百思不得其解,二则是为慕衍居然还不曾回来。 这是从前未有过的。 从行宫回洛京之后,他向来都回府得极早,便是处置公务,都会想法子留在府里,像是与她腻不够一般。 怎么回事? 苏瑶心里泛起了嘀咕,她站到廊下,想吩咐府里婢女叫人去给慕衍送个信,可那些婢女你推我,我推你,个个面露难色。 末了,有一个被推出来的,正是那夜偷偷去翻话本的,站了出来,满脸难色。 「县主,府中如今是进出都难,那些侍卫得了严令,既不会让人进来,也不会叫人出去。若是想递信出去,怕是有些难办。」 苏瑶皱了皱眉,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那股子不适感又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地想—— 她这般,与话本被囚禁在昭阳殿,有何不同。 不都是不许进出。 不过是换了个场所,不许她进出的那人越发温柔有礼罢了。 苏瑶捏了捏指尖,竭力将这种想法赶出脑海。 可这念头一起,小娘子的心里就翻起了惊涛骇浪,又哪里是能压得下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苏瑶茫茫然地想着,到底慕衍还瞒着她多少事…… 月枝瞧她面色不对,便扶着她坐到一旁。 流霜见她心急,胡乱出主意道,「县主,我们只管叫人硬闯便是,难道那些侍卫当真敢拦?」 月枝斥责她,「你如今是越发胆大了,倒是敢在县主面上乱出主意。既是殿下下的令,那些侍卫定会遵从,你是打算叫哪个去送死?」 她大约窥得些这位六殿下的真面目,说起话来便露出些。 被苏瑶抓个正着。 她扯住月枝的衣袖,瞳孔一缩,「送死?」 苏瑶眼神茫然,不敢置信道,「难道我们硬闯,那些侍卫当真会动手?」 那个翻话本的婢女也当真是怕她们会硬闯,口不择言道,「县主,殿下下的是死令,若是他们敢放人出府,即刻人头落地。」 流霜惊得合不拢嘴,月枝早有预料,真验证时,却也吓了一跳。 六殿下这般,是将县主置于何地。 苏瑶脑中则是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却还诡异地抽离出一丝神思,想道,原来慕衍是真的绝不肯让她出府的。 她僵一会儿,镇定地打发走婢女,领着月枝和流霜进了屋。 庭院回廊里早就挂上了澄明的风灯,映出远远站在的婢女身影,影影绰绰的,仿佛她们并未走远一般。 不用说,这大约又是慕衍的命令。 不许她们离自己太远。 苏瑶坐在屋内,认真看向身边的两位婢女,「你们可是有事瞒我?」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有关六郎的?」 月枝犹豫了会儿。 背主的行径在她心里如鲠在喉,这会县主直勾勾地盯住她,难免就有些扛不住。 她挑挑拣拣的,将慕衍是打芙蓉池边把她抱起,就径直出了宫,实则并未得苏皇后同意,先斩后奏的事说了说。 苏瑶默了好一会儿。 不知怎的,忽而就想起了在清凉殿时,伺候她的那个粗手粗脚的婢女,编号二十的暗卫。她心念一动,走到隔壁阁屋里,推开临水的窗,作势要跌进湖里。 流霜惊呼出声。 一道黑影利落倏地自树影里跳下,接住了少女稳稳的身影。 苏瑶眼疾手快地扯下她的布巾,果然是个熟面孔。 她听见自己无比冷静地问道,「在清凉殿之前,你就到了我身边?」 二十愣了愣,纠结起来,可想起郑郎君并未嘱咐过此事不能说,就点了点头。 苏瑶登时后退一步,脸色变白。 慕衍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不让她出门,还安插了时时探她的动向的人…… 苏瑶心里慌得厉害,噗通噗通直跳,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汗毛更是根根炸起。 她在月枝的搀扶下往回走,吃惊过了头,等坐回了屋内,茫然了好一会儿,反而开始下意识地在心里给慕衍找着理由。 暗卫本就是保护她的,他悄悄地安排了并不稀奇。落水的事也是他眼见自己奄奄一息,受了刺激,才会一意孤行。话本……话本则是…… 苏瑶在心里急火火地给慕衍找着理由,不知不觉间,竟是平静了下来。 她想,她总要听听慕衍是如何解释的。 便是他真的做了这些事,她也要与他对质才是,绝不能只凭自己先入为主的臆想,就给他定了罪不是。 此为相处之间的大忌。 她与慕衍又不是什么不能戳破窗户纸的关系。 也许他的确另有考量呢。 这般想着,少女的脸色就和缓了些。 月枝与流霜瞧瞧对视一眼,也都松口气。 一刻,两刻,三刻。 第204页 更漏一点一滴地作响。 慕衍始终不曾回来。 这下连府中的婢女都觉出不对了。 方才答话的那人,皱紧了眉,进屋就跪下,「殿下迟迟未归,也无人送信回府,只怕是宫中出了事,还请县主随我暂避一二。」 苏瑶懵了一瞬,「暂避?」 她还是不太习惯旁人对她行此大礼,「你站起来回话,不必跪着。」 婢女缓缓起身,腰身挺得笔直,与平日谨小慎微的模样迥然不同。 苏瑶瞧瞧二十恭敬的神色,又看了看这位婢女不再缩肩躬身后,并不纤细却显得格外有力流畅的身形,恍然大悟。 原来她身边的暗卫还不止一个。 这位的功夫应当是比不上二十,大约是头脑更胜一筹。 心里的疑点越积越多,苏瑶反倒平静起来,她起身要走,又想到慕衍总说夜凉要添衣的话,就让月枝取来了斗篷披上,才跟着婢女在夜色中穿过重重亭台水榭。 左右慕衍不会害她。 说不定真是宫中出了事,苏瑶担忧地往大昭宫的方位看了看,想到姑母,太子阿兄和慕衍,心都揪成一团。 不多时,就通过一道隐秘的隔门,通到了隔壁不起眼的府邸。 只是此间早就有了个意料之外的人在候着她。 那人转过了身,被苏瑶看清了面容,她的震惊溢于言表,手中的灯笼登时摔掉到地上,火舌窜起舔舐,片刻就燃透了绘着数枝灼灼桃花的粉彩纸面。 「怎么……怎么会是你!」 80. 第 80 章 …… 等候的人一身轻薄甲冑, 银光皑皑,腰间悬三尺青锋,通身上下透着股森冷寒气, 唇角却挑着抹懒懒的笑, 上来就要揉她发顶。 他语气轻佻又熟稔,「怎么, 看见阿兄欢喜坏了?」 苏瑶震惊地说不出话。 睁圆杏眸, 干巴巴道, 「边关将领无召入京,阿兄,你是不是疯了?」 苏兼唇角抽了下,濯濯如春月柳的俊俏风流皮相上就显出丝裂纹。 他的笑容僵硬一瞬, 满不在乎道, 「去去, 为兄自有主张, 无需你替我操心。」 说着, 就转向领着苏瑶出来的那名婢女, 语气冷肃, 「好生送阿瑶过去, 莫让人察觉, 若是出了事,我和你的主上拿你是问。」 苏瑶脑中晕乎乎的。 她一把扯住苏兼的胳膊,心脏砰砰砰直跳, 隐隐约约有个预感,却还是想问一句,「阿兄……你们这是做什么?」 苏兼又深深地看妹妹一眼,紧要关头, 原本不该来的。只他就阿瑶这么一个亲妹妹,实在担忧,愣是在此等紧要关头抽了个空子,一意来看看。 好在慕衍安排的人倒是伶俐,还不等他进府里,就已经把阿瑶给送了出来。 想到这些日子的筹谋潜伏,他不由得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来。 「做什么?」 苏兼挑眉,语气淡淡,带着几分隐藏不住的畅快肆意。 「自然是替表兄,替姑母,替苏家讨个迟来的公道。」 他带着笑,伸手将妹妹发间那朵深色如火的牡丹摘下,丢到草丛里,眸里湛然灼灼,唏嘘不已。 「倒是要委屈阿瑶,有一段时日戴不了这等艷色花了。」 苏瑶:「…… 」 她觉得她兄长大约是飘了。 说话归说话,扔她的珠花做什么。 可他话中的意思着实惊心。戴不得艷色花……若是天子大行,国丧期间,的确是要禁鲜衣艷色,再联想到承熙帝那副病重模样,她又不傻,转瞬间就猜出他们大约是有了逼宫之意。 少女忍不住用一种震惊讶异的目光盯着兄长,嗓音微颤,磕磕绊绊道,「是太子阿兄,是他要你和六郎这样做的?」 怎么可能……苏瑶满腹疑问,太子阿兄骨子里最是清正守礼,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苏兼目光闪了闪,挣开妹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 「时候不早了,你且随她们去,阿兄还要去大昭宫,六郎说不定都等不及了。」 苏瑶惊疑不定地看着兄长走远。 草里树上的虫鸣或喑哑或清亮,连续不断,地上的风灯早已烧得连竹篾都不剩,她任由婢女扶着,踏过石板上零星的灰烬,仿佛连无头思绪都被烧得虚无。 都不记得被婢女搀扶着穿过多少园亭池榭,泉石林木,亦或是进过几道朱门绣户,似乎是穿过十数家府邸,才算是在一处不起眼的别院停了下来。 狡兔三窟,慕衍这般,倒像是早就给她准备好了的。 苏瑶抿抿唇,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吩咐着月枝和流霜去点亮烛火。 却被婢女按住,「县主,若是有亮光,招了人来该如何是好。」 苏瑶环顾黑漆漆的院落,嗓音干干的,「无妨,若是此间一丁点烛火也无,反而有人声,才是真的古怪。」 她打量着院落大小,约莫是户中等人家,虽不是朱楼雕栏,倒也齐整素净,心念一动。 「莫要点多了,只在正堂留个一两支照明便好。」 一行人入屋内安顿。 苏瑶正在妆檯前,就着昏暗烛光,指尖一一滑过那些她惯用的花露粉盒时,心里先是一暖,继而又是一惊。 这些都备下了,可见慕衍是真的早有预备。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第205页 苏瑶心里打了个突,皱了皱眉。 月枝与流霜吓得不行,俱围坐在她身边,惊慌不定。 也不知是附近哪家养了狗,忽得汪汪地叫了两声,惊破夜空静谧,就把她们俩吓了一跳。 苏瑶敛了敛心神,见身边几人俱是拧着眉头,连二十都抿紧唇不敢开口,就尝试着安抚道,「六郎既是安顿妥当,此处应是安全无虞,这会儿天晚了,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婢女们这才动了动。 流霜脸色惨白,僵直地仿佛是被提起线的偶人,一下子扑到苏瑶床前,嗓子里还带着哭音。 「让婢子守在县主床前吧。若有贼人闯进来,我也好替县主拖延些功夫。」 苏瑶愣了下,摸了摸她的手,小声训斥她,「别瞎说,不会有人来的。」 她看看几人紧张兮兮的模样,估计她们也是无心睡眠,想了想,便道,「你们去把被褥都抱来,我们今夜一起将就一晚,也算有个伴。」 这才见几人神色都松快了些。 院外的树影里,扑簌簌的鸟雀倏地被惊起,有人嗓中喑哑一声,血溅数尺,淋淋漓漓,来不及向院内人示警便没了声息。 一个时辰前。 大昭宫的漪澜殿里,灯火通明,宫人都失了心神,四下奔走哭嚷,吵闹不已。 夜风入户,拂动殿内轻薄纱幔。 一袭硃砂缕金挑线裙的林柔正坐在妆檯前,亲自描绘着额间花钿。整个人像是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点灯油,回光返照,艷光四射。 镜中人目光幽幽,似乎穿过久远的时光,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不由得地牵动殷红的唇瓣,露出个回忆的笑。 「三郎……」她对着床上静默的人形说道,语气怀念。 「我还记得二十余年前的宫宴上,初初见你时的情形。」 她又想起那个才打马球归来,劲装短打,利落飒沓的英俊少年郎,笑吟吟地沖她伸出手,问她怎么不小心一个人摔倒在假山后面,还叫人悄悄地去通知了婢女,好替她取来替换的衣裙。」 这是被禁足这些年里,她总会一遍遍回想的情形,早就历历在目。 林柔顿了顿,忽而笑声失落,「那时我说自己是迷了路,其实不然,是我阿耶打听到三皇子的行迹,让我特意去与你偶遇。」 额间的花钿渐渐描绘出牡丹的纹样。 林柔对镜看了看,不甚满意,沾了些花露用力拭去,擦得额间肌肤微红也不在意。 她回想这一生中最好的那段时光,「那时我真是欢喜极了,日日都盼着阿兄早早归来,好带了你新写的书信。」 镜中人挑眉笑笑,可不多时,脸色就变得难看,「可你还是娶了苏氏,甚至为了对苏家有所交待,连侧妃的位分都不敢许我。」 画好了新的花钿,林柔缓缓起身,风髻雾鬓里斜插一朵牡丹花,赤金钗,翠玉搔,腰间环佩琳琅,走到了床榻前,伸手抚上承熙帝微凉青白的脸。 她想着那些久远得不愿想起的旧事,眸色明灭变幻。 「你连见都不肯见我,我哭过,闹过,写过无数封书信,最后还是认了命,嫁了旁人。可你为什么还要再来招惹我?林盛不过是偷偷燃了点催情的香料,你就顺水推舟要了自己的堂嫂。」 「我恨过你的,若不是腹中有了孩儿,你又答允我再不碰旁的妃嫔,我绝不会进宫。在郡王府为人正妃不好么,做什么要到宫里给苏氏陪小装低,还要背负流言骂名。」 外间宫人哭喊声一阵一阵,扰人心烦,又有金戈之声渐响,甲冑刀剑碰撞,沉重步伐声渐渐如潮水般围上了整座漪澜殿。 林柔跟没听见似的,她坐到床头,吃力地将承熙帝的脑袋抱到自己怀中,指尖一下下轻抚他的脸颊,随即吃吃地笑。 「你还记得,今日是我们头一个女儿的忌日么?」 晶莹的水珠砸在承熙帝紧阖的眼皮上,碎成八瓣。 她的嗓音骤然怨毒,「我们的孩子才咽了气,你就去宠幸宫人,还弄出个孽种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叶氏那个贱人,长相多少几分像皇后的吧?那些年的相处,你多多少少对苏氏动了真心。」 「只可惜……你迎我入了宫,犯了这等大错,苏氏自视甚高,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原谅你。」 林柔笑得不行,她俯下身,鬓边的流苏冰冰凉凉的,蹭到她与承熙帝的脸颊上。 像是小声在说什么秘密,凑近了承熙帝的耳畔,「你说,奈何桥上,我们的小公主和小郎君是不是还在等我们」 林柔想到自己犯下的弒君之罪,足以祸延全族,笑得越发开怀,「说不得过不了多久,我的兄长他们也会一道下来陪我,如此,才算是一家人齐齐整整。」 细细的血流自她的唇角淌下,她浑不在意,任由血色染上衣裙,整个人慢慢地颓落下去。 起初她还在小声痛苦地细喘,「三郎……三郎……我那般心悦你……来生莫再负我……」神志不清时,却是低着声,如同孩童般孺慕地唤了两声阿娘,便没了气息。 内外殿相接的屏风处,跟随她多年的婢女珍珠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自己也没了活路,便将林柔唇边的血迹擦干,摸出了早就备好的瓷瓶,一仰而尽。 偌大的漪澜殿内室,只余一片死寂。 漪澜殿外,一声鸣镝,剑拔弩张,层层如潮水的羽林卫,金吾卫都执着火把涌了来,东宫十率府的军士亦是早有预备,几方人马乱成一团。 第206页 慕衍正在不远处阁楼上负手而立,冷眼旁观,倒像是看戏一般。他身边的卫岕、卢忱、郑培等心腹俱是心神提起,不敢松懈。 郑培忍不住抱怨,「林美人冷不丁地挑今日下手,若不是殿下早有预备,当真要让那老匹夫得了先。谁能想到,把守宫门的右监门卫竟是他的人!好在苏世子正在赶来,倒也不惧他们。」 他话一出口,反应过来就有些后怕,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慕衍,虽说彼此敌对,但到底是嫡嫡的血亲,他这般说,自家殿下未必真的高兴。 卢忱忧心忡忡,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东宫侍卫倾巢出动,太子殿下只怕很快便要回过神来,殿下,可要派人去拦住太子?」 慕衍眉梢一动,「郑培,让人去拦住二兄,万万不可让他来此。」 他弯了弯唇,像是真心实意地为兄长考虑。 「二兄最是爱惜声名,他若知此事赶来,说不得便要被背上污名,你们派去拦阻之人需得力些。」 郑培应了声,心知殿下早就打算让太子殿下藉此机会得偿所愿,心里有数,便下去安排了。 卢忱在一旁,眉眼还不曾展开。 「如此紧要关头,怎地还不见那人身影?」 慕衍也微微蹙了眉,不由自主地想到府里的女郎,可再想到自己早有筹备,倒也不甚担忧。 他并不知,此时的昇平坊里,苏瑶早已经被人制住。 她们才将将睡下,小院就被人破门而入,婢女挣扎叫喊声里,她被人强迫拎出时,还能勉强镇定。等见到下令抓她的是谁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苏瑶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素来待她慈爱,几乎将她视作亲女的身影,嘴唇动了好几下,才带着哭音,小心翼翼地唤他——「齐王叔?」 齐王挑了挑眉,吩咐人将她松开。 他锦衣玉冠,腰身挺直,一改素日的颓唐之气,沉淀了岁月的俊美眉眼在火光熠熠下变得冷锐如锋,只见了她时,还是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他似乎心情极好,笑得开怀,语气也越发柔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阿瑶,夏夜苦长无趣,王叔带你进宫看一齣好戏如何?」 81. 第 81 章 …… 车轮辘辘, 一路往大昭宫的方向去,苏瑶窝在车厢角落,怔怔的, 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素来待她如亲女的齐王抓起来, 当作人质把柄去威胁慕衍和兄长他们。 她有些恍神, 茫然地看着齐王心情极好的样子。 他甚至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自己, 「阿瑶不好奇我是如何知晓了你的藏身之处吗?」 他笑吟吟的,毫不避讳。 「若不是则昭毛手毛脚的,藏不住气去看你,叫我的人跟了去, 慕衍那小子倒真是给你寻了个好地方。」 苏瑶实在笑不出来, 勉强扯了扯唇, 露出往日乖巧的模样, 弱弱央求。 「王叔, 我的婢女都是无辜的, 您能不能放了她们……」 齐王垂着眼喝茶, 咬文嚼字, 「无辜?」 这两个字似是触动了他的神经, 烛光里,他的脸色沉下,厌恶地掸了下自己的手, 好像上面有什么脏东西挥之不去。 苏瑶屏气凝神,一颗心高高提起。 可齐王竟是一直低垂着眼,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好一会儿,听动静, 车架都进了丹凤门,才听见他轻笑了声,道,「我让人看着她们,并未伤她们性命。」 苏瑶松口气,心里的惧怕去了些。 她眨眨眼,盯着齐王看,有许多想问的,可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齐王瞧着小娘子杏眸忽闪忽闪的,委屈又可怜的样子,心一软,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我一会让人找好宫室,把你送过去,阿瑶可不许乱跑。你不出来,便不会有性命之危。」 苏瑶忍住往后缩的冲动,乖巧地点点头。 车帘被掀开,齐王似要下车,却又转过身来,苏瑶下意识想躲,却是被他拉住手臂,手腕一痛,戴着的那只玉钏就被齐王用力捋了下去,握在手中把玩。 他轻飘飘笑道,「昔年王叔寻了冬暖夏凉的玉石制了玉钏给你,今日便暂且借王叔一用。」 少女看着手背上的红痕,抿了抿唇没吭声。 就见他下了车,又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嘆口气,语气不咸不淡的,「王叔过去有对不住你的时候,可是阿瑶,听我一句劝,一会你只乖乖地待在宫室里,不许出来。」 苏瑶硬着头皮又点了点头,很快便被送到漪澜殿附近的一间空旷小阁楼里。 门外被侍卫团团围住,守备森严,菱花格窗上是他们来来回回的影子,屋内只有些简单家什。 苏瑶一路上装得顺从乖巧,这会才松口气。 她来回踱着步,十指绞在一起,急得团团直转,压根没打算听齐王的话。 齐王拿走玉钏,一定要拿这当信物,证明自己在他们手里,去威胁兄长和六郎他们。 她不知齐王到底是何时起了谋反的念头,但如今自己成了他手中的把柄,兄长他们一定会投鼠忌器,落了下风。 如此艰险的时候,因为自己被抓,要害得他们步步退让,苏瑶心急如焚,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紧张不已。 可她只有一个人,手无寸铁,根本就对付不了外面的那些身强体健的侍卫。 第207页 苏瑶在屋里来回翻看,可一眼能望到底的屋子,什么都没有,只除了柱子边悬了些轻薄的纱幔。 等等……纱幔? 少女眼神一亮,她跑到后窗边,伸手支开了窗,往下是一片黑黢黢的花丛,因为离地极高的缘故,此时并无人把守。 只是阁楼太高,便是有这些纱幔,也不大挡事。 不管了,先试试在说,苏瑶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屋内的那些纱幔都扯下,尽力不闹出大的动静。 天气热,她好不容易将这些纱幔都扯下来,额角已经汗津津的,连身上家常的薄衫都黏在背后。 外间的侍卫因为屋内的奇怪吱嘎声停步了好几回,吓得女郎大气不敢喘,都未曾推门来看。 大概是被吩咐了,不许惊扰她,苏瑶飞快地将纱幔首尾打成结,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齐王叔能一边抓了她,一边又关照她,还有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好,到底又算什么。 她用手背抹了抹酸痛眼眶里滚出来的珠子,吸了吸鼻子,将纱幔繫到了靠近窗边的柱子上,另一端则是甩到了屋外。 如她所料,纱幔的长度不够,离落地着实还有好大一截,便是侥幸能承住她的重量,只怕落地时也要狠狠摔上一身泥。 苏瑶咬咬牙,将木窗支开能容得下她的大小,便探出半个身子,试图往外爬。 此时恰好云破月出,楼外竟然有人经过,听见木窗支开的声响,就仰起头来看,露出张熟悉面孔。 她心神一震,没想到居然会是林茵,顿时觉得什么都完了,连老天都在跟她作对。 苏瑶这边在绞尽脑汁地想要逃走,她手上的玉钏,已经被齐王送到了慕衍面前。 同时来的,还有一句话,他要慕衍令他的人尽数退出漪澜殿。 卢忱并不认得苏瑶的贴身之物,却不妨碍他瞥见自己主上瞬间冷下来的面容。 坊间的关于六殿下与长宁县主的那些沸沸腾腾的传言他如何不知,便是他自己结识殿下都与那位县主有关。 可值此成王败寇,生死攸关之际……卢忱扬袖行了个大礼,「殿下,此等紧要关头,您万万不可以儿女私情为念。」 他抹了把脸,越发严肃板正,「齐王心怀不轨已久,虎视眈眈,若是因县主之故退让,他必会将陛下之死栽赃到殿下身上。届时,便是殿下另有后招,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口诛笔伐,便是在史官笔下,亦是弒父窜位的乱臣贼子。殿下,您请三思!」 慕衍摩挲着掌心玉钏,脸色微白。 远处的兵士举着明亮火炬,簇拥着齐王越走越近,不等答覆,便径直往他所在的阁楼行进,俨然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晃了下神,想起今早离去时,阿瑶还抱住他的胳膊,恋恋不捨地央他一定早些回去,说晚间会等他一道用膳。 身边的属臣还在劝说不断 慕衍抬起眼,目光微凝,轻轻吐出一字,重愈千钧,「退。」 卢忱狠狠闭了闭眼,却又深知自己的主上定下主意便再不会更改,只得长嘆口气,下去安排。 远远的,齐王若有所感,望嚮慕衍的眼神里含上几分嘲讽与怜悯。 阁楼上,慕衍垂着眼,握紧玉钏,手指冰冰凉凉的,那凉意仿佛一直钻进他的心底。他想起自己先前堪称周密的安排,可阿瑶怎会落到齐王手上? 郎君转身下楼,脸色渐次发白,隐在灯影火光里,叫人看不分明。只握紧玉钏的手指越攥越紧,指节作响,几乎将那枚玉钏碾为齑粉。 属于慕衍那方的兵士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他们训练有素,见了玉令,当即便在主将的带领下,面不改色地整齐退走。 漪澜殿外哭喊的宫人也早被擒下。 一片静寂中,齐王缓缓步入殿中,嘴角始终噙着抹嘲弄的笑,尤其是在看见承熙帝与林柔一併躺在榻上,没了气息时,更是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又掩面痛哭。 才哭了没几声,又眼尾红透地抬起了脸。 洛京人人都知,承熙帝不喜齐王,才会将他圈禁京中,只当个废人养活,寻常都不待见他,更是屡屡遣人申饬。 却都不约而同地忘了,承熙帝年幼丧母,是齐王的生母将他抚养长大,说起来,兄弟俩一同长大,也曾亲密无间,焦不离孟。 「三兄,」齐王扬了扬唇,唤起了儿时最亲密的称呼,眸子亮得惊人,他端起一盏铜鎏金云鹤的烛台,照亮承熙帝铁青的脸庞,细细地一寸寸看,像是在欣赏诗文佳作。 「臣弟等这一日许久了,你瞧,你到底还是输给了我。」 「连死都死得这般不体面。」 他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似悲似喜。 「说起来,你向来不成器,臣弟也该习惯才是。便是你得了她的芳心娶了她又如何,我只需将林柔和林家抬举起来,你们便形同陌路。」 齐王朗笑一声,将烛台丢进床榻里,上好的丝被锦缎一瞬就被点燃,噼噼啪啪地冒出无数火舌,沿着织金缕花的床幔窜起,一眨眼就将床上两具尸体团团包裹住。 「你当年费尽心思改了遗诏,夺了阿耶予我的皇位,臣弟便好生送你一程。你可千万要在下面睁大眼看着,看看你汲汲营营所得的皇位,到底会花落谁家。」 第208页 齐王收敛了唇角的讥诮冷笑,转身离开。 想到承熙帝即将化为灰烟,却又不得不永永远远地与害死他的林柔纠缠到一处,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 一阵风吹来,火光被掠过,齐齐一黯,殿外的谋臣与兵士俱是心神一震,便看着朱楼雕栏的华丽宫室冒起浓烟火光,传出笑声和横樑倒塌的巨响。 齐王不急不缓地从容自殿内走出,脸上带着诡异又兴奋的笑,眼尾红透,整个人被火光蒙上红晕,宛如地狱修罗。 谋臣心惊一瞬,随即上前毕恭毕敬道,「王爷,接下来您打算如何?」 齐王掸掸衣袖,渐渐平静下来,漫不经心道,「你让人去传话给慕衍,叫他孤身一人过来,嗯,再叫人去把叶才人给带来。」 谋臣满脸不敢置信,「便是王爷有长宁县主在手,但她也不过一女子尔,六殿下又怎会枉顾性命来此?」 齐王「嗤」得笑了声,偏着头瞧他,不无嘲讽,「慕家多出情种,慕衍那小子身上到底流的慕氏的血,自然也不例外,你只管传话便是。」 关押苏瑶的阁楼里,苏瑶卡在木窗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林茵显然认出了她,面色惊愕地定在原地。 苏瑶只觉得自己当真是运气不好,连逃跑都会遇见林茵。 她握紧了手中的纱幔,手心都出了汗。 忽然,林茵做了个手势,瞧着,竟像是让她放心下来,她会尽力托住她的意思。 苏瑶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想不通林茵怎么会帮她。 可事到临头,她也没别的好法子,只得硬着头皮攀在纱幔上往下爬。 纱幔扯得平直,撕裂声响了好几下,听得人心惊胆战,苏瑶心脏砰砰砰直跳,好在她身量纤细,到底是稳住了。 等到了最后一截,苏瑶顿了顿,她不知道林茵当真可会接住她,索性闭着眼狠了狠心,做好没人接住的准备,蓦地松了手。 可下一瞬,两个女郎便闷哼一声,相拥着一同滚到了花丛里。 苏瑶脸颊被划了好多小口子,一阵阵刺疼,她摸着袖里的簪子,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压低声附到被她砸得七晕八素的林茵耳边,「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茵被砸得眼前一黑,好半晌儿,才捂着脸,扯起她就跑。 「你当我想救你?」 走得远了,林茵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也是神色惊惶。她不过是夜里出来走走散散心,她姑母和陛下就都没了,漪澜殿外又围满了人,让她无处可去。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林茵皱着眉。 苏瑶噎了一下,敢情林五娘什么都不知道。 她松了袖里的簪子,装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是我的私事,你不便知情。」 林茵脑子不甚灵光,方才肯救苏瑶,便是认清现实,被情势所逼,舍了脸面,只图着她日后能在慕衍面前说些好话,给自己讨些好处。 见苏瑶躲躲闪闪的样子,便起了疑心。 「该不会是……」 苏瑶心一慌,宛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想去摸簪子,就见林茵拿古怪又怜悯的眼神瞅着她。 苏瑶:「……」 她嘴角抽了抽,还不知道林茵已经替她脑补好了—— 一定是慕衍怕苏瑶知晓他对太子下了手,与他反目成仇,才把她锁在这! 林茵背后一凉,眼睛却亮了。 东宫着火,太子生死未卜,四殿下行猎时受了伤,现下还卧病在床。如此一来,能继承皇位的,显然只有六殿下一人。 她放了苏瑶出来,若是她知晓太子之事,定然要生了疑心,与六殿下闹起来,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可以趁虚而入。又或者,她图了权势,与六殿下勉强和好,那自己也救过她一次,手中便握了人情。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只不过,太子遇难之事,万万不能出自她口。 林茵心里盘算着,领着苏瑶往自己旧时的居所去。 苏瑶怕她嚷出来,只得就范,打算等走远了,再行设法。却没想到林茵居然能替她弄到身半旧不新的内宦衣衫。 苏瑶大喜过望,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万万没想到,今时今日,居然是林茵帮了她大忙。 正要张口说些感谢的话,就听林茵羞答答道,「我今日帮了你,你可要记得这个人情,日后你我同嫁了六殿下,一定得多替我说些好话,让着我些。」 苏瑶:「……」 她心情复杂,眼尾抽了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临走时,林茵心生一计,目光闪烁着,添油加醋,将那日欺负她的那几人的下场说了出来,又隐晦地夸了几句慕衍手段凌厉,能成大事。 苏瑶愣了愣,这才知道那日欺负苏瑶的那些女郎全部被家族草草远嫁出京,没了消息。 时人看来,洛京才是第一等繁华去处,远嫁出京,无家族倚靠,一看便是犯了过错,惹了贵人厌恶。可以说,因着那日之事,那些欺负她的小娘子们几乎是断送了下半辈子也不为过。 都是因慕衍替她出头之故,苏瑶心一乱,滋味莫名,又马上将脑中的念头甩开,低着头混进人流里。 她特意揉乱了几分发髻,脸上抹了点黄粉,衬着脸颊被花枝划出的几道血印子,垂着眸子,灰头土脸的,借着夜色的遮掩,很是不显眼。 第209页 此处离东宫最近,她下意识地便想先去寻慕珣。 可没走多远,就见东宫方向不断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苏瑶瞄准时机,拦住其中一个年纪小的,压着嗓子道,「你怎么从东宫那边过来,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吗?」 小宫人一脸的灰,惊恐异常,看着比苏瑶还狼狈些,哭哭啼啼道,「殿下怕是……殿下怕是已经……」 苏瑶耳边嗡嗡了一瞬,用力握住宫人的肩,「你说什么?!」 小宫人抽抽搭搭的,连连摆手,「六殿下身边的郑郎君领着好多人来,拦阻不让殿下出门,然后殿下所在的那处就起了大火,殿下他……殿下他没能跑出来!」 苏瑶如闻惊雷。 她心神恍惚中松开手,小宫人就逃脱跑走了。 少女浑浑噩噩地往东宫方向去,一路拦了好些人,都是差不多的说辞。 更有甚者,口里喃喃着:一定是六殿下害死了太子殿下。 苏瑶半点都不信,咬了咬牙,一定要去东宫看个分明。走到蓬莱殿附近时,她远远瞧见郑培等人的身影,心神一震,便缩到了人群里,悄悄从余光里看他,当即就捕捉到郑培唇边的一抹笑影。 这人居然在笑?! 苏瑶如遭雷击。 她缩着头颈往内宦堆里扎,与郑培一行人擦肩而过。 郑培自觉办妥了事,眼角眉梢的得意掩都掩不住。 一旁的孙十郎撞撞他的肩膀,「郑兄,你的神情也收上一收,没得让人以为,那是咱们殿下故意下的手。」 郑培耸耸肩,笑嘻嘻道,「本来就是殿下故意下的手。」 孙十郎皱皱眉,扫了路过的瑟缩宫人几眼,见几人走远,再听不见他们的话音,才道,「你当心坏了殿下的名声。」 郑培这才收起了点,可眼角眉梢的喜色是藏都藏不住的。想当年,他跟殿下的时候,殿下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如今可就要……郑培嘿嘿一笑,觉得自己真是走了大运,压对了宝。 苏瑶听得分明,也看得分明,低垂的小脸变得煞白煞白的,唇上毫无血色。 是慕衍刻意下的手。 连郑培都说,是慕衍下的手。 所以,是慕衍下令烧死太子阿兄? 一股子寒气从背后一直窜到脑后,苏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一寸寸冷透了,她打了个颤,骨头里都在发寒。 原本,今夜就给她带来了不少冲击。 先是流霜,又是林茵,现下又是郑培……他们的说辞神情仿佛都在告诉她,慕衍与她所熟识的那人完全不同……认真说起来,更像是……更像是话本里的那个暴君。 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这么多年,他都是伪装成温润君子的模样,在矇骗她? 还是说,话本内容是不可更改的? 所以太子阿兄会死,姑母会死,阿耶阿兄也会死,苏家满门会被流放,她要靠成为暴君的禁脔,婉转承欢,讨得他的欢心,才能勉强换得二叔他们的一线生机…… 仿佛所有事情都串联了起来,苏瑶木木地想。 怪不得话本里,齐王叔会暴毙,因为他在跟慕衍争抢皇位。 原来太子阿兄不是出了意外,是被人刻意害死。 那阿耶和阿兄呢,他们真的是战死在了沙场上的吗? 苏瑶眼神茫然,远远缀在郑培一行人的身后,夜路不好走,又有宫人内侍没头苍蝇一样一通乱跑,她被撞得踉跄,重重地摔在石阶上,磕伤了手心膝盖,也觉不出疼,只爬起来,一味跟着。 扭伤的脚踝本就还没有好透,这会又肿了起来,抬都抬不起来,每走一步,就是钻心的疼。 胸腔里也是又紧又憋闷,疼得苏瑶喘不过气来,连咳了好几声,偏偏又要咬紧牙关,不肯让眼里的泪珠轻易掉下来。 她走得不快,很快就跟丢了人。 有几个宫人小跑着经过,嘀咕商量着要去凤仪宫报信。 对,还有姑母,苏瑶心里一亮,她转身往凤仪宫的方向去,瘦弱摇晃的身影被道旁的风灯拉得老长。 可还不曾到凤仪宫,她忽然就看见,有一堆兵士押着叶才人往漪澜殿的方向走。 苏瑶身形一顿,视线凝住。 82. 第 82 章 …… 那几个兵士虽不曾动手动脚, 叶才人仍是低垂着头,状似抹泪。 这些不是慕衍的人。 苏瑶立时便反应过来。 她盯紧叶才人,犹豫片刻, 还是悄悄地跟了上去。 这么一来, 就一直跟到了含冰殿附近。含冰殿临水,水畔有假山也有亭, 正值夏日, 四面格子窗已经被拆去, 亭中所坐之人无处遁形。 苏瑶尾随叶才人一行人来此,看清亭中场景,便是瞳孔一缩。 那两道身影她俱是熟的不能再熟。 是慕衍与齐王。 他们相对而坐,四下无人, 连兵士们都远远退后, 举着火把立在远处, 倒像是在寻常夏夜, 亭中人在纳凉闲话一般。 苏瑶愣住了。 怎么都想不到此时此刻, 这两人居然会如此平静的坐在一处, 甚至慕衍还亲自挽袖, 替齐王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 她绕到附近无人处, 撩起衣袍, 咬着牙,一路攀到遍植花木的假山上,趴在石边, 试图离得近些。 偶一抬眼,便见漪澜殿方向的火光沖天,苏瑶不由得眉心狠狠一皱,越发不解他们两人此时还能在此相会的缘由。 第210页 水亭旁, 叶才人也是愣住,好半晌儿才缓缓进亭。 叶淑没想到在今夜会再见到齐王。 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她早就放下了悬着的心,甚至可笑地以为,藏了这些年的秘密会随着她的死亡一同带到地下,可很显然,齐王并不打算给她和六郎这个机会。 她迟疑地向齐王行了个福礼,笑得苍凉,「王爷,许久不见,您一向身子可好?」 齐王似笑非笑地睨了慕衍一眼,端起他斟好的茶水一饮而尽,一波三折地嘆道,「既见故人,云胡不喜。」 慕衍飞快地蹙了下眉,看向齐王,转瞬间又恢复了如常面色。 他起身扶起生母,语气淡淡,「更深露重,阿娘又何必来此。」 齐王啧了声,闲闲道,「看来你果然早就知情。」 慕衍掀起眼帘,眸色如冰,他弯了弯唇,「从我入齐王府,王爷便几次三番暗示,我若是再猜不出实情,岂非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好意?」 齐王也笑,「倒是难为你这些年装作毫不知情,还真将我也骗了去。」 叶才人的身形颤了下,不敢置信地看向齐王与长子,眼里满是不安和恐惧。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待她客气疏离,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生父是谁。 「六郎……」叶才人哽咽着,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角,却被慕衍轻轻躲开。 他非是有意,只是多年疏远,再加之他着实不惯旁人近身。 「您实不必如此。」 慕衍垂着眼,用他一贯的温和语气道,「无论如何,您总是我的阿娘。」 叶才人睫毛颤动,用帕子擦了擦眼尾的泪珠,也曾绝色美貌的脸庞上染上夜霜,平白颓然几分。 齐王转过脸去。 若非是有慕衍的存在,他对这个酒后才有一夕之欢的女子是一点印象也无,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怜惜,反倒是觉得她与苏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更让他对自己生厌。 苏瑶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假山上傍晚才浇过了水,她的薄衫都被汗水和泥土里的水汽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越发难过。 可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娘子硬是咬着唇,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心里疑窦丛生。 齐王和慕衍怎么会在一起,难道说,今日的宫变,是他们两人一同策划的? 是齐王想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暗地将自己抓起来,好威胁慕衍么。 人在痛苦到麻木时便失了知觉,苏瑶便是,她一动不动,把自己伪装成块石头,连蛐蛐从她的脸颊边跳过都不眨一下眼,只管屏住呼吸,一目不错地盯着亭中三人。 齐王瞥着慕衍若无其事的神色,不由得轻哼了声,「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还打算依旧给我的好皇兄当儿子?还是打算等真相大白天下,再叫我一声父亲?」 说到后者,他眼中厌恶之意一闪而过。 假山上,苏瑶捂住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听见了什么。 她眼睁睁看着,叶才人低着头,未曾反驳,慕衍也并未露出什么震惊的模样,分明是早就知情。 像是噼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少女呼吸一窒。 水亭里,慕衍摸了摸掌心的玉钏,耐心渐失,面无表情道,「齐王叫我来,又将阿娘送来,便只是为此事?阿瑶呢,她现在在何处?」 齐王扬了扬眉,笑着打量他,「我慕家倒真又出了个情种。」 下一瞬,他脸色一变,高声讥诮道,「你算什么东西,只要有我在一天,便绝不会放任阿瑶嫁给你这等孽障。」 慕衍连眼都没抬一下。 齐王已经失了耐心,撂下这句话,起身往外走。 慕衍抿了口茶,淡淡地扫他一眼,并未阻止。 此时,卫岕匆匆赶来,站在远处比了个手势。 知道阿瑶已经脱险,慕衍攥紧一瞬玉钏,唇角扬起一瞬,便略略地颔了下首。 骤然间,数声骨哨声尖锐清亮。 无数矫健身影自暗处窜出。 水亭里,叶才人瑟缩一下,她泪眼朦胧地看了慕衍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袖中摸出一物,趁人不注意时咽了下去。 假山上,苏瑶还未从震惊中醒过神,怔怔地望向亭内,就见明明灭灭的烛光摇曳在俊美郎君的脸上,显得他越发阴晴不定。 不远处火光倏地灭掉,喊杀声,缠斗声,刀剑碰撞声响起。 才走出水亭的齐王猝然转身,深深看慕衍一眼,眼底破天荒地掠过一丝赞赏。 可他也并不是无备而来,转瞬间便被下属救下,护着走远。 临了还扬声不怀好意问道,「阿衍,你说,若是所有人都知你的身世,你该如何自处?」 赶来的卫岕狠狠地拧了下眉。 他上前行礼,禀告道,「回殿下,县主已经自行从齐王关押处逃了出去,想来已经无虞。」 他看了眼叶才人,犹豫一瞬, 「殿下,齐王若是真将您的身世消息放出,该如何是好?可要属下们先做打算」 慕衍摩挲了下手中的玉钏,望向远处,夜风吹动衣角烈烈,他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又很快消散,「加派人手,去东宫,凤仪宫两处寻阿瑶。」 他对身世之事嗤之以鼻,随意道,「至于齐王,他便是会说,也需得有人信才是。」 第211页 卫岕不着痕迹地又瞥了眼摇摇欲坠的叶才人,暗地皱眉。 只要有殿下的生母在,齐王府未必没有当年还记得她的人。可这话他却是不能开口,只得应声退下。 卫岕才走,慕衍正欲吩咐人将叶才人好生送回,便听见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瞳孔倏地放大,整个人猛地僵住一瞬,才慢慢转过身,大步走回亭中。 苏瑶亦是咬住了自己的手,以免发出惊呼,她眼眶微湿地看着,见亭中郎君怔怔将他的阿娘抱了起来,愣在原地。 「阿娘……」他轻声,似是不敢置信。 叶才人伸手,想摸摸她十月怀胎,才艰辛诞下的儿郎。 这次慕衍没有避开,他皱着眉,定定地看着生母,嗓音微涩,「您这又是何苦?」 叶才人咳出些血沫,指尖轻轻碰了碰郎君的脸,露出个温婉和善的笑,磕磕绊绊道,「王府……有人认得我……不能……」 慕衍眉心拧了一瞬,轻轻嘆口气,低声道,「他想说便说,虚名而已,又有何妨。」 听了这话,豆大的泪珠从叶才人的眼尾滑入掺了银丝的鬓中。 她这一生都不由人。 年少时生得美貌,被家人卖进王府,一夕得雨露有了身孕,却又被弃如敝履地送进深宫,成了棋子。生下孩子却不能抚养,眼睁睁看着他与自己形同陌路。 如今,还要成了旁人攻讦他的铁证。 既是如此,那便让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为六郎做一回主。 「不要……难过……我早就……备下了毒……就等着……」 叶淑剧烈地咳嗽起来,汩汩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淌下,她猛地抽搐起来,额间暴出一条条的青筋,显得脸色越发难看。 慕衍抱紧了她,身形紧绷,像是在忍耐什么。 叶淑轻抚着他的脸庞,拼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微笑道,「你和阿瑶……要……好……好的……」 郎君愣了下,轻轻点头。 叶淑眼中泪光闪烁着,蓦然间,手滑落下去,没了气息。 晦暗摇晃的烛火里,慕衍抱紧他的母妃,唇瓣都抿成一线,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只余一个孤寂背影。 亲眼目睹叶才人死去,苏瑶瘫软在假山上,大口大口地隐忍喘气,温热泪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沾了灰,渗进伤口里,火辣辣的疼。 她想不明白,怎么不到一夜的时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天翻地覆。 明明傍晚时,她还如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地等着喜欢她,亦是她所喜欢的郎君回府用膳,还打算拉着他一道夜间散步,说些小话。 她心仪的郎君俊美又温柔,看她时眼中总含着无尽的宠溺与喜爱,他与她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来都对她坦诚相待,无一隐瞒。 他们本该结发为夫妻,恩爱到白首。 可现在呢。 苏瑶胡乱擦了擦泪,眼圈被揉得发红。 太子阿兄遇难,叶才人也没了,慕衍在她眼中变得面目全非,他竟是齐王的骨血。 一连串的打击让她缓不过来神,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她竭力忍住哽咽的嗓音,心里像刀割一样疼,好像是有什么被碾碎了一样 还是说,话本的一切果然无法更改。 苏瑶骤然顿住,她忽然想起,话本里的暴君,在宫变这夜,被人用暗箭射中,离心口只偏寸余,险些就没了性命。 难道…… 她含着泪,目光四下梭巡着,果然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暗处一闪而过的银光。 这就是齐王留下的杀招? 苏瑶心慌了一下,她不懂他们既是亲父子,为何还要彼此相杀。 她再看嚮慕衍时,眸色便变得复杂。 若是放任不管,慕衍很快便会被一箭射中,如话本里所说的那般,奄奄一息,几欲丧命。 只要不出声,放任这一切发生,届时再阻止慕衍逃出去,就能改变话本里,阿耶,阿兄,和苏家所有人的命运。 苏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亭中的俊美无俦的郎君,他正抱着他冰冷的母妃,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动了动指尖,又马上死死地咬住唇,直至尝到了口中腥甜的血味,才发现自己将唇瓣都咬破了。 只要不出声就好了。 绝望与痛苦排山倒海地压来,她的心口一阵阵收缩,闷得喘不过气,长睫如受惊的蝶儿颤个不停,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只要自己不出声就好了。 苏瑶忍不住撑手想起身,又像是被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捂住了嘴。 她流着泪,在心里不住默念,他是暴君,他是暴君,是暴君,不是她所喜欢的那个慕衍…… 弓箭手潜伏已久,见四周人都散去,只余目标一人,想到唾手可得的赏赐,兴奋地眼都红了。 绷紧的弦被拉出满月的弧度,下一瞬,箭已离弦,嗖嗖破空,直直地往那人后心射去。 水亭里瞬间静了下来。 苏瑶闷哼一声,被巨力推得踉跄,只觉得心口烧灼般的疼,比她脚踝,膝盖,脸颊上的伤加起来都疼,是她前世今生最疼的一回,疼得她整个人微微蜷缩,紧紧贴伏在郎君背上。 她慢慢低下头,就看见寒光闪闪的冰凉箭头从她的胸口贯出,没入慕衍后心,还有大半箭尖未曾进去,难免失望地扯了扯唇,心里却莫名泛起一丝庆幸。 第212页 这般的伤势,他大约不会与自己同去了。 苏瑶松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废物,明明熟知话本,有过许多次机会,到底还是没能提前杀了暴君。 她果然还是不够狠心。 居然会扑出来替他挡箭。 但这般,他应该不会再对苏家下手了吧。 令人眼前发黑的剧痛中,她颤巍巍地慢慢伸手,一如他无数次背起自己时那样,搂紧郎君的脖颈,无限依恋地轻喃撒娇,声音几不可闻,「六郎……好疼的……」 慕衍没有应声。 苏瑶发觉他居然在抖,艰难地扯了扯唇,却疼得再也发不出声。 两人的鲜血混在一处,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苍青的石阶上,很轻微很轻微的嘀嗒声,分不出彼此。 一枚雕工精细,玉质莹润的玉钏倏地自郎君袖中跌出,摔得粉碎。 慕衍恍若未觉,片刻后,才猛地闭紧了眼,鸦羽般的长睫颤个不停。 他抖着手,拭去后颈的一滴水光。 就在方才,这颗泪珠滑落进他的衣襟里,滚热无比,直直烫到了他的心尖上,烫得他心神巨恸。 慕衍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拔去自己身体里的那截箭,颤抖着,将奄奄一息,形容狼狈的女郎抱进怀中,踉跄起身,去寻医师。他浑身都是血,沿途留下一路的殷红印迹。 他第一时刻就认出了身后扑上来抱住他的是谁,却还是觉得自己如堕梦中。 一个堕入便醒不过来的冰冷噩梦。 宛如深渊,绝望,彻骨。 83. 第 83 章 …… 寅时初, 夜凉如水。 苏兼领着城外大营的数千精兵浩浩荡荡地入了宫,恰巧路上撞见了郑培与孙十郎等人,便一道合了路。 苏兼一身甲冑, 骑在马上, 遥遥就望见东宫火光沖天,半边红透, 他转过身, 压低声。 「你安排的那些人当真可靠, 不会泄露二表兄的行迹?还有那药,果真能让人一连三日昏睡不醒?」 郑培朗笑一声,拍拍胸膛语气笃定。 「世子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那几名暗卫一定会把太子殿下好生送出去。至于那药, 是由曼陀罗花的种子研磨制成的, 可是从前华佗用来给人开膛破肚的, 自然管用!」 苏兼皱皱眉, 竭力忽略着心中的异样。 若有所思, 「可我总觉得, 好似有什么不好之事发生。」 他想到齐王, 就忍不住嘆口气, 索性不想了, 狠狠一抽马腹,往含冰殿的方向去。 一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倒路边, 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苏兼眉头都没皱一下,马蹄踏过遍地流淌的血色。 心下却忍不住地狐疑,明明他已经百经沙场, 嗅惯血腥金戈气,不知为何,今夜竟会觉得心跳急促,不自觉地难过起来。 直到行至半途,苏兼远远望见一道踉踉跄跄而来的颀长人影,待瞥见他怀中抱着的娇小女郎,整个人浑身剧烈一震,当即就从马上跃了下来,飞奔而去。 「阿瑶!」 郑培心里一惊,也跟着跳下了马。 他慢了一步,就看见苏兼睁圆了眼,挥拳冲着自家殿下而去。 「世子!万万不可!」 郑培扑过去拦住了苏兼的右手,等看清自家殿下怀里的,是重伤垂死的长宁县主,再看看自家殿下失了魂,脸庞白透的模样,当即脑子就嗡得一声。 苏兼一把揪住慕衍衣襟,手攥得越来越紧,一字一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好她?我晚间去看阿瑶时,她还好好的,你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衍缓缓抬起眼,乌黑不见底的点漆眸子里空茫一片,听到这话才有了焦距。 他如同梦游一般开口,声音沙哑低涩,「你去瞧过阿瑶?」 苏兼只管狠狠瞪着他,如见仇人般,气喘不定。 慕衍轻声重复,「你去看过她?」 苏兼一下子就暴怒了,额角青筋直跳,「是,我是去看过她!她那时明明还好好的——」 「唰——」 锐利的破空声响起。 慕衍扬袖拔出郑培腰间的佩剑,三尺湛然青锋直指苏兼心口,惯常温和的眼里泛出几分深沉恨意。 「是你,把齐王的人引过去的。」 他下了定论,眉眼冷厉,抬手欲取苏兼的性命。 却被郑培眼疾手快地抱住了手臂。 慕衍没有收手之意,反手就将剑锋划出一道利落锐意的弧圈,若不是郑培躲得快,怕不止是肩膀要被划伤。 郑培后跳一步,捂着淌血的伤口,吓得不清,却还在竭力调停,「殿下殿下,您别动手,县主可还在呢,您可万万不能伤了苏世子。」 他脑子转得极快,殿下已然昏了头,此时此刻,只有搬出县主才管用。 慕衍心弦剧烈一颤,低头看向依偎怀里脸色煞白的小人,见她乌浓的长睫轻.颤着,并未睁开,才用力震开属臣的手,冷冰冰地看了苏兼一眼。 凉薄阴戾,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他抱起苏瑶,继续往御药局的方向走,后背的伤口还在不住地渗血,看得人心惊胆战。 「把他押下去,等候处置。」 苏兼已然愣住,怒气沖沖的气势一下没了。 他也是聪明人,怎么听不出慕衍的话意。 第213页 所以,是他……把齐王引过去的? 是他害了阿瑶? 苏兼哆嗦一下,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他咬紧牙,想跟过去,却被一脸沉痛的郑培拦住。 「让开。」 「世子,你要是再跟过去,殿下可是一定会取你性命的。」 郑培挠挠脑袋,头发都快揪秃了,满脸的欲哭无泪。 「眼下齐王可还在宫里呢,殿下没了主心骨,您可得出把力,若不然,县主只怕是连医师都看不上,更别提保住性命了。您是要眼睁睁看着县主去死吗?」 郑培好说歹说,才把苏兼稳住,急得满头大汗。 这是他头一遭违背殿下命令,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郑培抹了抹额角,看着同样失了魂的苏兼,只觉得要完。 但好在他们兵士人数众多,齐王大势已去。 一想到慕衍身后的狰狞伤口,郑培汗毛竖起,后怕不已。他吩咐了孙十郎等人快马加鞭地去请医师,安顿好殿下,才草草包扎了自己的伤口,硬着头皮带上苏兼往齐王兵士停留的所在去。 …… 苏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关于慕衍的。 不是话本里的暴君,是这一世的慕衍。 她梦见年幼的他在冷宫的石阶上静静坐着,衣衫褴褛,一双澄澈的点漆眸子微微垂下,安静乖巧地完全不似他这个年岁的孩童。 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冷宫里。 无人照应,也无人与他说话,偶尔听到宫人说话,私底下艰难地启唇学舌,语调却是古怪难懂。 冷宫里只有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他连冰冷夹生的食物都吃不饱,更没有整洁合体的冬夏衣衫,夏日被蚊虫叮咬,冬日被冷风吹透。 甚至还有猥琐得令人作呕的老内宦,偷偷趁夜摸进来,想亵玩这个长相俊秀,无人可依的小郎君。 是她想都想不到的艰难困苦。 可那小小的孩童竟是熬了下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他的却只有鸟雀的叽喳声和草丛里的阵阵虫鸣。 他始终孤寂一人,形影相弔。 直到—— 她因着话本,偷来冷宫的那一日。 无数沉睡在她记忆中的熟悉画面飞速从苏瑶的身边穿过。 她看见尚且稚嫩的慕衍镇定自若地吃下酸涩异常的橘子;看见他害羞忐忑地想替自己簪上一朵芙蓉花;看见他站在一望数里的望仙台上,憧憬地说他想跟她一同去苏府…… 她还看见熟稔之后,他在她哭泣时颇为无措地抱住她安慰,在太学义无反顾为她出头,上元节耳根红透地背她回宫…… 一直到后来—— 他长成了她最喜欢的模样,俊美又温柔,会陪她去看马球,陪她去偷看陈十二,搅乱了她的相看花宴,酒醉之后说抱住她说喜欢,生辰宴拒了林茵跳下水来看她…… 太多太多的回忆,像是纠缠不已的繁茂树与藤,捆绑在一处,盘根错节,不可分割。 苏瑶不由得动容。 偏在此时,画风急转而下。 东宫里,楼台亭轩燃起漫天的大火,宫人惊恐地说太子阿兄已经遇难,齐王讥诮漠然,说慕衍是他的亲子,叶才人流着泪,毅然决然地服毒自尽…… 少女在梦中也是止不住的惊惧绝望,整个人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心痛如绞,呼吸不畅。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瑶被这无穷无尽的万分痛苦折磨透了心神,恨不能就此死去,便可不用再醒来,面对这等亲人爱人相残,骨肉分离,痛彻心髓的绝境。 意识朦胧中,似乎有人抱起了她,走了很久很久,始终紧紧将她搂进怀中,又将微凉的脸颊贴在她的上,轻而缠绵地辗转厮磨着。 是慕衍。 苏瑶恍恍惚惚地想,心里像针扎一样的疼。 耳鬓似乎感受到一抹温热湿意,一道嘶哑带着压抑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既卑微又可怜,是她从不曾听过的。 他埋在她的肩颈处,在耳畔一声接一声地轻轻哀求,「瑶瑶,别离开我……」 苏瑶从没有见过慕衍这般难过。 好像天都塌了一样。 她想睁开眼,却被浓重的黑暗拖得更深,只得一遍遍地听他在耳边低喃,心中不由得生出酸楚,只是还没等她睁眼,就听到他的语气转而阴戾,像话本里的暴君一样。 「瑶瑶,你若还不醒,我就会将你永远囚禁在这昭阳殿里。」 苏瑶:「……」 她在梦里都忍不住蹙了下眉。 梦外人却像是已经入了执念,低下头亲吻她,撬开她的唇齿,近乎粗暴地掠夺她的虚弱气息,又将自己的生气都渡给她,好似这样就能换她醒来。 可惜没有用。 尝到的只有咸涩。 梦外的昭阳殿里,慕衍静默着搂紧怀中人,他还没换衣,也没上药,此时衣襟凌乱,乌发松散,背后伤口不住渗红,低垂的如画眉眼上蒙着一层冷冷阴翳,周身寒意如有实质,幻化如刀,几欲嗜血。 殿内跪满了一地的医师宫人,俱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动,唯恐触怒了这位下一任帝王,没了脑袋。 苏瑶看不见这些,她意识模糊地感受到,箍紧她的人托着她的后脑,挪了挪,好叫她在自己怀里靠得更舒服些,又伸手轻轻抚平她的眉眼,一下下替她梳拢散开的青丝。 第214页 面色苍白的女郎软软无力地任由人摆弄。 慕衍静默了许久,低着头,贴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呢喃,语气渐渐变得古怪。 「瑶瑶,你若是再不醒来,我就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为你打冰棺,铸金笼,将你长长久久地锁在这里。」 顿了顿,他转而温和轻声,仿佛在许下誓言。 「我不会求死的,阿瑶,我还要将你永生永世地留在我身边。你若是不醒,我就广建佛寺道观,度养成千上万的僧侣道士,让他们日日夜夜为你我祈求夙世因缘。等我百年之后,你会随我一同风光葬入帝陵,无论史书青简,野史流言,无论后世如何唾弃我,所有人都只能记住,你是我唯一的妻……」 他会怀抱着她,一直到灰飞烟灭,沉沦地狱。 苏瑶从没想过慕衍骨子里竟是如此偏执疯狂,她的眼皮颤了颤,似乎想竭力睁开,却还是抵不过失血过多的睏乏,心神震动之下,反而彻底没了知觉。 慕衍浑然未觉,他看着看着,就低低地笑出声,神色似悲似喜,吓坏了一旁手足无措的郑培。 郑培来了有一会儿了。 多亏了苏兼及时带来的精兵,齐王人马不敌,很快便显了颓势,不知怎的,他反倒大笑着,轻轻松松地束手就擒。 彼时苏兼已然杀红了眼,仇人相见,上去就把剑架到了齐王的脖颈上,却被卫岕摁住。 齐王不闪不避,挑挑眉,顿了半晌儿才低声道,「阿瑶可还活着?」 苏兼一听又急了眼,还是郑培和卫岕合力,才将两人分开,各自捆绑押下。 东方天色才明,巍峨轩峻的大昭宫就已经换了主人。 郑培带着一身的血,难掩兴奋,还未来得及换下盔甲,便急匆匆地回来报信,可一回来,就看见自家殿下将县主箍在怀中,动作轻柔地替县主擦洗着脸庞和指尖,不知怎的,竟是一时不敢上前。 可眼看就要到上朝的时辰。 满朝文武大臣都还等着面见新君,正是安定人心,稳住朝堂的要紧之时。 郑培咬咬牙,正要硬着头皮开口,就见自家殿下看他一眼,轻轻放下县主起身,除了脸色苍白些,竟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培越发惊疑不定,他眼睁睁瞧着自家殿下面色如常地束发,上药,换衣,净面,镇静自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越发觉得惊惶。 尤其是,他看见慕衍走出了门,又折了回来,在床边俯下身,亲吻苏瑶的额心,温和浅笑,「瑶瑶,我会早些回来,你乖些,莫要闹脾气,要好好用膳喝药。」 郑培背后的汗毛尽数炸起。 完了完了,他惊恐万分地想,殿下该不会是受刺激太过,已经迷了心神? 84. 第 84 章 …… 无论郑培心里如何想, 他还是很快地跟了上去,时不时偷眼瞥去,一颗心高高吊起。 好在慕衍当真像是恢复如常。 含元殿上, 有大臣提出质疑时, 他泰然自若,三言两语便驳了回去, 将罪责尽皆推到林家与齐王头上, 并当场便将林氏、齐王一系的官员尽数下狱, 籍没其家,留待候审。 待到金吾卫肃容将那些人都拖下去,徒留一殿悽厉的求饶哀告声,朝堂上众人尽数被他的雷霆手段震住时, 又当场下了诏令:凡朝臣借东宫与齐王、林家之事, 彼此揭发者, 以诬告罪论处。 一张一弛, 尽显帝王心术, 原本多少有些嘀咕的满朝文武心下大安, 无不对这位即将即位的年轻帝王刮目相看。 等到下了朝, 一帮老臣你推我, 我推你, 赶着韩缜去见这位新帝。 慕衍被韩缜拦住,面色并无不耐,甚至还客气有礼地道了声夫子。 郑培眼皮子一跳, 心里违和感更重,找了个藉口熘出去寻了卢忱与卫岕,与他们商量对策。 后殿便只剩慕衍与韩缜两人。 这几年韩缜越发老态龙钟,连腰身都佝偻了几分, 他恭敬地行了个礼,温和道,「殿下还是这般有礼。」 慕衍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韩缜看着昔日得意门生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眼下青影更是淡淡,心里一嘆,索性道明来意。 「殿下方才在朝堂所为,足以震慑群臣,又下了诏令不甚追究,算是给众人吃了定心丸,初步稳住大局。」 「只是……一夜之间,先帝暴毙,太子遇难,又有齐王谋逆,夜半闯宫,喋血禁门,只怕后续处理起来,稍有不慎,便会贻讥千古。说不得便会有宵小之徒胡乱猜度,是殿下推刃同气,暗中谋划了此事。」 慕衍搭着眼帘,似在思量。 韩缜以为说动了他,便大胆道,「不如且将齐王毒害先帝之事隐下,只说先帝是突发疾病,日后再清算此事。」 他满以为此计甚妥。 却不料,年轻俊美的新帝略略掀起眼帘,语气清浅又饱含讥诮道,「若我毫不在意此事呢?」 韩缜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以为是慕衍是对承熙帝积怨已久,怔了下,劝道,「先帝毕竟是您的生父,若是传出他的真实死因……」 慕衍淡淡道,「我非先帝所出。」 韩缜还在说,「难免……」 话音就这么断在这里,韩缜讶异出声,「什么?!」 慕衍轻飘飘地投出一记重雷。 「我是齐王之子。」 第215页 韩缜咽了口唾液,干巴巴道,「殿下何必将此事和盘托出,老臣又非殿下心腹。」 慕衍掀了掀唇角,眸底之色清且冷,又兼凉薄无情,看得韩缜遍体生寒。 「齐王被擒,他埋伏在城中的余党很快便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夫子早晚都会知晓。」 他随意道,「既是如此,隐瞒无益。」 韩缜被这个意外消息震住,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得意门生提步走远,颀长清瘦的背影没入重重宫阙影里,忽然打了个寒颤,总觉得,慕衍似乎有些不同了。 他怀揣着心事出宫,骑马走在回府的路上,还未整理好心绪,就听见街角孩童在唱起童谣,「父非父,子非子,天下莫不喜,蛟子跃龙子……」 其中影射,韩缜一听就便明,当时就是眼前一黑。 可无论坊间传言如何流传开,如何引得群臣私底下议论纷纷,朱雀街头,刽子手高战台上,一连数日处斩罪臣,手斩头落,血流满地,还是震得人不敢多言。 齐王之子,先帝之子,说到底都是慕氏血脉,太子又没了,总不能硬把慕珏那个纨绔推上台,敢这般想的只有卫家人,此时却也不敢冒头。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承熙帝尸身被齐王纵火焚毁,慕衍便叫人收敛了些灰烬,也不管其中是不是混杂着林柔的,一併盛到棺椁里,在大行皇帝的灵前即位,亲自定下年号,改元宁安。 他未曾大婚,便未封后。 可他也不曾尊苏皇后为太后,更不曾提起生母叶氏,与名义上的养母林氏,难免就又惹得不少非议。 一时之间,朝堂虽是稳固,却也暗藏风雨。 而在昭阳殿里,众人则是无时无刻不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唯恐惊扰了圣驾。 谁都知道,长宁县主中箭之处只偏了心脉几分,极为凶险,她高热数次,回回都是陛下不眠不休地在床榻边连夜照料,极勉强才捡回一条命来,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陛下口中不说,周身环绕的冷气一日重于一日,只差没将御药局的医师全部下狱治罪。 宁安元年的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女儿家乞巧的好日子,大昭宫里却没有一点喜气。 月枝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药汤进来,便瞧见慕衍正轻轻地用蘸湿的帕子角,给昏迷的县主润润微干泛白的唇瓣。 她不知慕珣未死,此时已是彻底怕了慕衍,颤着手将药碗搁置到几案上,便肃手站到一旁等候吩咐。 慕衍仔细地替昏睡的少女打理好,才低头亲了亲她,满含笑意,「瑶瑶今日好乖。」 月枝一个哆嗦,往门边挪了挪。 余光里窥见他将县主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胸前,又端起药碗,吹了吹,才用小勺舀起,送到女郎唇边。 昏睡之人自然不会回应,慕衍极有耐心地送了几回,噙上她的耳垂,用唇齿轻轻磨了磨,才无可奈何地嘆道,「方才夸过你,便又淘气,连药都不肯喝了。」 他自顾自地含入苦涩药汁,寻到如花唇瓣,一点点地撬开,将药汁送了进去,又轻轻舔掉她唇角渗出的一点。 「苦么?」 郎君弯弯唇,眸色变得柔和。 「我今日叫人多添了些苦药,你最是怕苦,若是不想喝这些苦汁子,便早些醒来如何。」 他凑到少女耳畔,说悄悄话似的诱哄她,「你若是早些醒,我便叫人把这些药都给你合成蜜丸,便再也不会苦了。」 一碗药汤慢慢见了底。 慕衍仍未松手,他轻轻地、不厌其烦地念着怀中少女的名,呢喃似地缠绵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魂魄召回,让那双乌黑澄澈的杏眸再度睁开。 细细密密的吻从她精緻的眉眼一直描绘到小巧的下巴,他又含住玉白娇嫩的耳垂,啃吮厮磨,俊美苍白的脸庞渐渐泛上不正常的红,眉尾却染上湿意。 月枝木在原地,听见气息声渐渐急促,连忙悄悄地退了出去。 流霜在外面等得急了,见她出来便道,「陛下还在里面?」 月枝嘆气,「跟前几日一样。」 流霜急得团团转,「县主未醒,陛下就对她做那些混帐事,虽说到底未过了界,可你我近身伺候,可都看见了,县主脖颈、手腕上的那些红痕,若是县主醒了,不定有多恼!」 月枝低下头,「那你我能如何?」 流霜一下哑了火,她嘀咕道,「可县主到底还没有嫁给陛下呀。」 月枝抬眼看她,拧着眉,「难道你还觉得陛下还会容忍县主嫁给旁人?」 流霜实诚地摇摇头,向来笑嘻嘻的脸色满是愁容,「可陛下日日歇在昭阳殿,传出去多不好听。」 月枝如今已经是看开了,拍了拍同伴的肩,「只要县主平安无事,陛下早晚会立后,倒是还有谁敢说县主的不是?」 流霜正要搭话,满头乌云的郑培就飘了过来,「陛下还在殿里?」 月枝点了点头,郑培就不敢进去了。 他也是愁。 这几日他跟卫岕、卢忱等人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卢忱那个读死书的,还道是等县主醒了便无事了,左右陛下未曾误了朝政,不必太过担忧。 可陛下分明就是不对劲,他如今不能近身伺候了,却也听昭阳殿的宫人说,陛下每每都到深夜,才肯洗漱与县主共寝。 第216页 更别说苏兼和齐王都还被关着呢。 齐王也就罢了,把苏世子一直关着,算个什么事! 还有,苏皇后三番两次来探望县主,居然都被陛下拒之门外,只差没叫人硬闯了,硬是叫卫岕带人拦住。 郑培几乎要愁白了头。 不管殿外几人如何忧心踌躇,寝殿里,慕衍已经渐渐收敛了起来。 女郎原本皙白细嫩的颈间添了好些红痕,恰如雪地里的点点红梅,凌寒绽放,好看极了。 甚至衣襟都不可避免地松散了几分,隐隐显出内中小衣下起伏的柔美弧度。 慕衍呼吸一窒,别开眼,替女郎将衣襟整理好。 他又不是柳下惠。 少年郎血气方刚,又日日与心仪之人同衾同寝,如何不会生出旖念。 但到底,阿瑶还不曾醒。 他想,还需得克制自己,不能让她一醒来就与自己置气。 慕衍长吸口气,平复杂念,又阖上眼,慢慢地将脸贴在少女的颈侧,软语相求,「瑶瑶,你快些醒好不好?」 「我们去洛水放河灯,去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相会私语,你去岁不还说,要亲手炸巧果给我尝尝么?」 他畅想着,带着笑,用央求的语气,将全天下女子都需仰望的位子捧到她面前,「只有等你醒了,我才能让礼部开始筹备立后大典。」 窗外的月渐渐升了起来。 如霜一般的冷,如雪一般的寒,照在痴心人的身上,没有一点热度。 不知为何,慕衍忽然想起了年少时,苏瑶曾经多次向他抱怨,繁重的宫务总让苏皇后劳碌不已,每逢年节,筹备阖宫的赏赐和节礼宴会,一样样压下来,让苏皇后连最爱的书法都抽不出时间。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长睫一颤,凑到苏瑶耳边,再没有平日里气定神闲的模样,语气微微急促。 「瑶瑶,你是故意不肯醒来的,是么?」 「你不肯受累,不想当皇后,才一直到现在都不肯醒。」 他说着这样荒谬可笑的臆测,唇角却旋出抹好看的弧度,「我怎捨得让你受累,届时选了得力的女官,让她们替你做事便是。」 女郎的手软软地滑落下来。 慕衍怔了下,心里涌出无法言喻的欢喜,他紧紧握住那只柔荑,一目不错地盯着怀中人的脸。 一息,两息,三息…… 她不曾醒来。 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慕衍顿了顿,复又抱紧了她,微微扬起脸,仿佛这样就不会看见苏瑶无声无息的模样。 床幔边上挂着如意纹样的玉勾,如意如意,称心如意,倒像是在嘲笑他不能如愿看见心尖上的女郎醒来一般。 刺得他眼里一疼,整个人微微蜷缩起来。 「瑶瑶……」慕衍将下颌轻轻抵在女郎颈窝里,轻嘆出声,眼尾渐渐红了起来,「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微微哽咽,「你可怜可怜我,不要再让我等了,好不好?」 她不曾醒来的每一息,每一刻,每一日,都像是有什么在一刻不停地剜他的心,鲜血淋漓,痛不可抑。 慕衍甚至想过,若是那日阿瑶不曾扑出来便好了。 他宁愿躺下不醒的是他。 博山炉里升腾起裊裊白烟,很快被夜风吹散,郎君难得脆弱的低喃轻语,也随之消散在寂寂夜里。 除去昏睡的少女无人得知。 日复一日,秋色渐显,昭阳殿外已然是丹桂初绽,满殿飘香,就在郑培等人日日觑着慕衍日益难看冰寒的脸色,越发难熬之际,昭阳殿里,昏睡许久的苏瑶终于醒了过来。 只是等她缓缓睁开眼,看到眸色狂喜的慕衍,再看清昭阳殿的布置,嗅到馥郁的桂花香气时,就惊恐地推开他,一个劲地往被子里钻,将自己裹成了个球,再不肯出来。 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让慕衍一瞬间就白了脸。 85. 第 85 章 …… 等到月枝、流霜等人听见动静, 惊喜地一窝蜂跑进内殿时,就看见慕衍脸色煞白,点漆眸子乌黑, 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裹成的一团。 「县主!」 流霜喜不自胜, 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扑到了榻边, 又哭又笑。 月枝则是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 声音颤抖, 「县主,是您醒了吗?」 苏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只顾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瑟瑟发抖。 慕衍深吸一口气, 稳住身形, 冷声道, 「退下。」 流霜擦擦眼泪, 不敢置信道, 「陛下, 县主刚醒, 我们——」 「出去。」 慕衍薄唇轻启, 连眼风都没给一个。 月枝却听出年轻帝王压抑语气里的风雨欲来, 吓得一个哆嗦,连拉带扯地将流霜拽了出去,还使眼色将其他人都带下去。 慌乱的窸窸窣窣脚步声渐渐远去。 昭阳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床榻上的糰子又瑟缩了几分。 不止为慕衍冷冰冰的语气, 更是为流霜的那一声陛下。 原来,原来他已经是皇帝了。 或者说,他真的成了话本里的暴君。 苏瑶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热。 她一醒来, 就在话本里囚禁自己的昭阳殿,嗅到的是昭阳殿里的桂花香,眼前还是在她心里已然面目全非的俊美郎君,下意识地躲进被子里。 第217页 这会清醒几分,反而更害怕了。 原以为,月枝和流霜都进来了,慕衍就会放过自己,可他居然让所有人都出去。他该不会是,现在就要迫不及待地跟自己说苏家的事,好教她答应以后都留在昭阳殿吧。 或者,他现在就想…… 苏瑶裹着被子,脑中嗡嗡直响,下意识地又往床里缩了缩。 一只大糰子鬼鬼祟祟,掩耳盗铃地悄悄挪动,看上去可怜极了,慕衍眸子微动,才积聚的郁气瞬间化为乌有。 他抿了抿唇,伸手触了触那只糰子,感受到被中人抖得更厉害了,便轻轻拍了拍,猜测她大约是被那夜的事吓坏了,越发放柔了声。 「瑶瑶,是我,别怕,都过去了。」 苏瑶嘴唇动了动,不懂他说的过去是什么过去。 太子阿兄的死怎么可能过去。 想到她视如亲兄的太子阿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东宫的大火里,自己连见他最后一面都做不到,小娘子喉中一哽,就小声哭了出来。 她拼命压抑着,还用手背堵住嘴,不敢大声,怕惹得暴君不高兴,更怕他一怒之下对苏家人下手。 细细弱弱的呜咽抽噎声传到被外,慕衍僵立着,心里刀割似的疼。 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就像苏兼说的那样,是他未能保护阿瑶,才让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素来骄矜明媚的女郎,如今居然要躲在被中,连哭都不敢大声。 他攥紧十指,伸手就要掀开那层薄纱被,想把她抱进怀里,替她擦掉眼泪,好好宽慰一番。 苏瑶抽噎声一窒,死死地揪住被角,不肯放手。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不想见慕衍。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面目见他。 她现在很害怕,害怕极了。 两人一个拉一个扯,僵持住。 好在外边的人扯了几下,大约是察觉她实在不情愿,便也没再勉强她。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人仿佛觉得无趣,起身往外走,苏瑶动动耳朵,听见他的脚步声响起,不由得地松了松手,虽说还是难过,但暴君不在,眼中不见,多多少少好受些。 天气渐凉,可被子里还是闷热得紧,她哭了好一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越发气闷难过,就悄悄探出头来喘口气。 就这么被守株待兔的慕衍逮了个正着。 入目便是玄衣纁裳的身影,苏瑶瞳孔一缩,连忙要躲回去,就被慕衍眼疾手快地搂进怀里,手上用几分巧劲儿摁住。 细嫩脸颊被迫紧紧贴在冰冰滑滑的织锦缎上,凉得让她心惊胆战,牙齿打颤。 箍住她的人涩着声,另一只手拍抚她的背嵴,笨拙地安慰,「瑶瑶,是我,别怕。」 苏瑶眼下最怕的就是他。 她怕得浑身都在抖,用力挣扎起来,一心想要逃开,还在抽噎着,哑声哭着,「放开,你放开我!」 慕衍脸色一白,额角青筋一下下地随着脉搏轻跳,却还是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 口中一遍又一遍地轻声重复着,「是我,阿瑶,是我……」 苏瑶简直要疯了。 她抽泣着,挣扎得厉害,一不小心就扯动了伤口,疼得眼前一黑,又兼之心神大恸,身体虚弱,转瞬间就软软地瘫倒在郎君怀里。 慕衍愣了下,就发觉怀中人又昏了过去。 他低下头,就看见女郎哭得眼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脸颊上满是泪痕,下巴挂着的泪珠将坠未坠,即使昏过去,秀气的眉梢也是紧紧蹙在一处。 慕衍低垂着眼,任由心底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吞噬理智,心里对齐王的杀意又深一重。 但他最恨的,还是自己太过自负,自以为能替阿瑶筹划良久,布置周全,定能在宫变之时护她无虞,却还是让她意外落入了齐王之手。 宫人鱼贯而入,送来了温水巾帕,月枝与流霜担忧地投来视线,却都被无视。 慕衍渐渐收敛起心绪,亲手细緻又耐心地替苏瑶擦脸擦手,见那些浅浅伤痕好了七七八八,才稍稍展了眉。 那日将她抱回时,他就发觉苏瑶身上一身零碎的伤。 等到医师看过后,他仿佛自虐般的,细细地将她脸颊,双手,膝盖,脚踝上的每一处伤都看过,触过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牢牢记到心底,时时提醒自己,都是他的错,才会害得阿瑶落入过如此艰险的困境。 也因此,他才会重新整理心绪,若无其事地去含元殿整治朝政,宣布即位。 但有些错,他大约是永远没机会弥补了。 慕衍顿了顿,再一次想到了停灵至今的叶才人,指尖颤了下。他伸出手,细细地描摹了一遍女郎的眉眼,眸底的晦暗神色都被掩在低垂的羽睫阴影中。 他如今是天子,广有四海,无人不拜服于冕旒丹墀之下,却也不能叫人起死回生。 阿娘已经去了,二兄又将远走山河,他唯一剩下,也是最重要的,便是阿瑶了。 他再不能失去她。 …… 苏瑶再次醒来的时候,慕衍不在身边,昭阳殿空无一人。 她慢慢地坐起身,在空寂得可怕的屋子里,抱住自己的膝盖,咬着唇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更多汲取些温暖。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有脚步声进了屋,她拉起被子就把自己捂进去,牢牢闭上眼,装作没醒,却意外听见了月枝的嘆气声。 第218页 苏瑶一个激灵,忽然注意到,暴君居然会让月枝来伺候她。 要知道,话本里,暴君最厌恶她眼中还有旁人。所以每隔半月,昭阳殿的宫人内侍便要换上一批新人,只为让她身边无人可依,眼里永远只有他而已。 可如今,暴君居然会让月枝来服侍她。 她不愿深想,悄悄探出头,轻声唤,「月枝?」 月枝僵了下,三两步凑过来,眼里还噙着泪花,「县主,您醒了?」 苏瑶轻唔了声。 见月枝想叫人,便连忙按住了她的手,焦急道,「莫出声!」 月枝懵了下,却还是顺从低声,「县主不想叫人?」 苏瑶点点头,涩声道,「若是叫人,慕衍就知道了。」 月枝大惊失色,磕磕绊绊劝道,「县主,如今殿下即了位,便是陛下了,您怎可直呼其名,这是大不敬的罪名。」 苏瑶捏着手指不吭声,过了会,才抿抿唇,「我想喝水。」 月枝连忙去倒。 却不知苏瑶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她不是傻子,从月枝的话音里,就听出她这个婢女只怕是被慕衍收服了,才会对他毕恭毕敬的,如此,自己怕是不能太过深信她了。 接过了水,苏瑶咕噜咕噜地都喝下去。 她今日哭得狠了,又昏过去半日,嗓子又干又涩,直到一整杯水下肚,她盯着白玉盏发呆,才发觉水中似是放了些蜜糖和药材,喝起来甜津津的,还带几分药味。 月枝见状,便轻声道,「陛下临走时吩咐我们泡上,一直在火上煨着,说您今日哭得厉害,只怕醒了要嗓子疼。」 苏瑶没吭声,躺回床上便闷闷道,「我想流霜了,你悄悄地叫她来,不许惊动旁人。」 月枝应了声,便出去了。 不多时,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便入了殿。 苏瑶眼疾手快地捂住惊喜叫出声的流霜,不由得地有些头疼。 这般莽撞活泼,只怕不堪大用。 可她身边也没别人可信了,苏瑶扯扯唇,脸色不太好看。 流霜伏在榻边,眼里就淌下泪来,「县主,您终于醒了,婢子可算能安心了。」 苏瑶任由她哭了好一会,见她稍稍止住,才压低声,慢吞吞地问,「太子阿兄那处,开始治丧了么?」 流霜顿时就想到了宫里的流言,脸色变了变,觑着她的脸色犹豫道,「陛下给定下了谥号,礼部在安排此事,说要随着先帝一道,陪葬东陵。」 苏瑶看着她不出声,就见她脸色青青红红变幻不定,欲言又止。 看来流霜还没有被收买了去,她松口气,拉着流霜坐到床边,继续探听消息。 「姑母现下可还好?」 流霜也松口气,「娘娘都还好,前几日还要硬闯进来看您,可惜陛下说您要静养,最怕人冲撞,娘娘才失了太子殿下,心绪起伏不定,不好探望,就让人挡了回去。」 姑母还能闯昭阳殿? 苏瑶讶异一瞬,心神大定。 看来姑母此时还能振作起来。不至于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因为太子阿兄新丧,便一病不起。 她眨眨眼,忍住又要掉下来的眼泪,附耳过去,小声交待,「流霜,我想回凤仪宫,你帮我递信出去……」 流霜听完,用力地点了点头。 苏瑶想得极好。 如今姑母既然无事,她到底占着长辈的位分,只要自己配合,就一定能先离开这昭阳殿。 她真是厌恶极了这里,连一刻都不想再待。 好在一切顺遂。 等听见月枝说姑母来的时候,苏瑶简直大喜过望。 她自动忽略了月枝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连右脚的鞋履都没穿好,胡乱趿着,就径直往外跑。 可她迎面撞见的,却是面色微沉的慕衍。 苏瑶愣住一瞬,四下环顾,便是瞳孔一缩。 石阶前,流霜被人紧紧按着,跪在一旁。 不远处,姑母被宫人簇拥着,也被卫岕拦住,正往她这边看。 苏瑶唰得一下白了脸,惊惶地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凸凹不平的雕花殿门上,硌得生疼。 就见如今已经是天子的慕衍蹙着眉,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半蹲下身,将她的脚抬起,珍之重之地托在掌心,仔细替她将丝履穿好。 年轻的帝王慢慢站直起身,脸色苍白如纸,乌黑的眼一目不错地望着她,越发得昳丽惊人,简直像是地府来拘魂的鬼差。 他不敢置信地轻声问:「瑶瑶,你这是要去哪?」 苏瑶呼吸一窒,背后的汗毛根根炸起。 86. 第 86 章 …… 初秋碧霄高远辽阔, 昭阳殿的高台上,满地花影,桂香馥郁, 宫人侍卫却无心细嗅, 俱是屏气凝神,不敢大声出气。 苏瑶呆在原地。 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惊恐惧怕, 慕衍看在眼里, 脸色越发苍白。 他的语调又轻又慢, 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瑶瑶,你打算去哪?」 苏瑶动了动唇,想回答却发不出声。 她不住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 要想法子不让暴君迁怒流霜和姑母, 却还是逃不脱对他的恐惧和畏怕。 这可是暴君。 他杀人不眨眼, 全凭一己喜怒行事。是他害死了太子阿兄, 以后他说不定还会害死更多的人, 阿耶, 阿兄, 陈十二郎君…… 第219页 见苏瑶始终靠在殿门上,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慕衍眉心微折,伸手想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苏瑶却是越发后退,整个人紧紧贴在殿门上, 几乎抖成个筛子。 慕衍步步紧逼,一直将惊惶的女郎抵到了殿门上,他微微蹙起眉,直觉不对, 「瑶瑶,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 最后两字,轻飘飘的,除了气息相闻的两人,无人能听见。 他离得太紧,苏瑶忙不迭地低头,熟悉的淡淡松柏气一个劲往鼻腔里钻,勾得人记忆涌动,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好逃开那些沉甸甸的回忆。 远处,苏皇后远远瞧见这一幕,皱紧了眉。 她冷着脸,吩咐左右宫人硬闯。 卫岕很是为难,却不敢硬拦。 犹豫间,苏皇后带来的人已经冲破了侍卫的拦阻,一股脑沖了过去。 苏瑶看见姑母来了,眼中一亮,倏地矮身钻过慕衍的手,像小雀儿一样扑了过去。 「姑母……」她眼里终于有了光。 苏皇后瞧着侄女瘦了许多,脸色微白的小可怜模样,心都揪成一团。 她摸摸苏瑶的发顶,又拍抚了几下,看嚮慕衍,淡淡道明来意,「今日我便先带阿瑶回凤仪宫,陛下到底年少,还未大婚,哪里知晓该如何照顾人。」 苏皇后的语气不甚客气。 慕衍心知她是被自己拦住数次,心生不悦,倒也没计较很多。 倒是苏瑶后怕了一瞬,她依偎在亲人的怀里,鼓起勇气看慕衍一眼,替苏皇后打着圆场,「六郎……」 她稳住心神,小声道,「我想跟姑母一起住的。」 慕衍轻声,「莫要胡闹。」 苏瑶缩缩头,又不敢吭声了。 郎君抿了下唇,对苏皇后道,「母后,阿瑶还未好,哪里经得起挪动。」 「且昭阳殿离御药局甚近,凤仪宫却距离遥远,阿瑶留在昭阳殿,若是有恙,可速召医师来此。」 苏瑶乌浓的长睫颤了颤。 慕衍语气放柔,上前伸手想接过她,「瑶瑶乖,你伤势未愈,不可任性。」 苏瑶心一慌,又往姑母怀里扎得深些,索性闭眼赌着气道,「我只要跟姑母一起住。」她一刻也不想待在昭阳殿。 苏皇后挑挑眉,打量慕衍一眼。 「是阿瑶要养伤,自然要听从她的意思,才能心神愉悦,早日好转。凤仪宫是她打小住惯了的,收拾起来并不费事,陛下还是听我一句劝,莫要将万事万物都握得太紧为好。」 她在暗指慕衍令人药晕慕珣,强行送他出宫之事。 慕衍听懂了,也看得明白。 他不想放手,阿瑶却只想离开他。 少年天子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 可他看了看背对着他,再不肯施捨只言片语的少女,就想到她今日委屈难过的哭泣模样。僵持了会儿,到底还是让了步。 苏皇后如愿以偿地要到人,便要离开,苏瑶则是顺势将流霜捞了出来。 苏瑶从余光里瞥见慕衍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难免背后阵阵发凉,可见他没阻止自己带上流霜,又稍稍轻松了些。 石阶不远处就有歩辇在等着,被流霜扶上了步辇,苏瑶心神一松,满以为就要成功逃离昭阳殿,却又见慕衍一步步过来,挡在步辇去路,显然有反悔之意。 这是做什么,出尔反尔吗? 少女难免有些生气,但到底是惧怕占了上风,极勉强地扯出个笑,软了声。 「六郎,我就是想姑母了,想和她一起住。」 心念一动,她又临时想出个搪塞的理由,抱怨道,「我也不喜欢这么浓的桂花香,熏得人头疼。」 慕衍微微抬眼看她,眸色流转间,透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深色。 苏皇后侧过脸,挑了挑眉,「陛下新即位,朝务繁忙,不如回转含元殿,莫要在此地操心这些小事。」 苏瑶紧张兮兮地捏着手指,从余光里盯着慕衍,生怕他发怒。 可等了会儿,见他动了动,让开了道,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 歩辇摇摇晃晃地走了很远,都无人拦阻,噩梦般的昭阳殿轻而易举地被远远甩到了身后,少女忍不住好奇回头去望,就见年轻俊美的帝王依旧站在原地。 他身量颀长,在她转过眼时,广袖被盈满花香的风鼓起一瞬,整个人如青山玉骨一般清瘦挺拔。 不像是俗世帝王,倒像是山中得道的仙君,翩翩然如野鹤闲云。 苏瑶这才发现,慕衍好似消瘦了不少。 这又关她什么事,小娘子狠下心,咬唇转头,将关于他的念头都扫出脑海。 一夜宫变,翻天覆地,她现在已经分不清,远处一直目送她走远的那位郎君,到底是她的心上人,还是话本里令她忌惮惧怕的暴君。 初秋方至,道旁的柳枝失了浓绿,反倒是天明气净,衬得雕樑画栋,巍峨殿阙的覆绿琉璃瓦越发低调瑰丽,浑不似不久前才浸透了帝位更替的新鲜血气。 苏瑶平静地扫过这一切,恹恹地垂了头,全靠手臂支撑着才没滑下去。 流霜还以为自家县主是被日头晒着了,忙不迭地递上帷帽,苏瑶随手接过戴上,四周景象便蒙上一层柔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歩辇进了凤仪宫,苏皇后甫一下辇,便吩咐人去将苏瑶的居所收拾出来。 第220页 她见侄女唇色微白,便带着她先入了正殿。 凤仪宫的一草一木还跟她离开时一样,苏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见姑母神色微冷,以为她是因为太子阿兄的事难过,便使劲浑身解数,转移话题撒娇逗乐,好叫姑母开怀些。 一晃,便到了天色擦黑。 苏瑶强打精神,睏乏得紧,实在支撑不住,便告退回房内休息,一沾床榻,便睡了过去,连晚膳都没用。 流霜端着药,来瞧了好几回,看县主睡得香甜,也就不忍心叫醒她。 含元殿里,慕衍面无表情地挥退当值陪侍的谏臣。 才上任的左拾遗面色忐忑地退下。 郑培见状,顺势问起可要传晚膳,也没得个确切回应,难免心里嘀咕。 不是说长宁县主都醒了吗,陛下怎地还是这幅不甚欢喜的模样,以及,县主都醒了,陛下怎么也不早些回去陪着,倒是在含元殿一坐半日,着实反常。 正嘀咕着,就被慕衍点了名。 他打起精神,就听见慕衍淡声吩咐他去把昭阳殿外的桂花树都砍了。 郑培愣了下,定定心神,「陛下,那些桂花树可都是种了不少年数的,砍了未免太可惜了些,不如我教人将之移走,种到别处?」 慕衍不置可否,「随你,只日后昭阳殿附近不许再种桂花。」 郑培应了两声,就见慕衍站起身提步出殿,往凤仪宫的方向望了眼,便停了步,似在出神。 难道是长宁县主现下搬回凤仪宫住了,郑培心里猜测着,怀疑这两人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到底也没敢问。 天幕彻底地黑了下去,月朗星稀。 寝殿帷帐深处,烛影黯淡,苏瑶被困在挥之不去的梦魇里,额角冷汗津津。 她在梦中回到了宫变那日。 与记忆不同的是,梦里居然落起了雨,淋淋漓漓的雨水越来越大,终成瓢泼,倾盆的雨滴将梦里的她淋得透湿,周身冷透,没有可避之处。可再定睛一看,落下的雨珠带着淡淡的红,分明是染了血。 入目的只有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她就在血色昏暗的雨里奔跑躲避,一瘸一拐,踉跄摇晃,不明来处,不知去路。 最绝望彷徨之际,却是有人将她抱起,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还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嵴背,语气温柔又坚定,仿佛是拨开阴郁惨澹愁云的那束光。 昏睡的女郎原本还紧蹙着眉,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渐渐地就安稳下来,一觉天明。 翌日一早,苏瑶甫一醒,便想起了昨夜的梦境。 女郎抱膝独坐床头,面色微妙。 她看不清梦中人的面容,但这么些年的相处,她绝不可能认不出抱着她的是谁,分明就是慕衍。 她居然会梦见慕衍。 还梦见他温言细语地宽慰她。 苏瑶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 难道经历过前事,她还要对慕衍抱有幻想不成?那她要置太子阿兄于何地? 苏瑶眼睫颤了颤,对谁都没提起这件事,沉默着将之埋进心底。 可一连数日,她都会在被梦魇折磨之时,梦见那人,难免就起了疑心。 更引人疑窦的是,慕衍居然也就任由她回了凤仪宫后不管不问,总感觉透着那么几分古怪。 苏瑶心里冒出个大胆的念头,当晚便藏了支钗在枕边,每当睏倦不已时,便悄悄地用钗尾戳戳手臂,才勉强保持清醒。 一直熬到了三更天。 始终都没有人来。 女郎放下悬着的心,辗转两回,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看来是她多虑了,慕衍如今都如愿以偿地得了皇位,她不过是他唾手可得的掌中玩物,有什么理由再费这些心思。 她将脸埋进枕中,脑中闪过无数凌乱的片段回忆,忍不住湿了眼尾。 偏在此时,山水图后,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声,苏瑶心神一震,便闭紧了眼。 来人动作很轻。 不多时,床边凹陷下去一块。 少女紧张地屏住呼吸,感受着眼尾挂着的那滴泪珠被温软的唇轻轻吻去。 郎君摸了摸她的脸颊,轻轻嘆口气,似是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看了会,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怀里,如同哄小孩子一样,将自己的脸庞贴上她的,轻喃着,「瑶瑶,别哭。」 这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苏瑶感到荒谬。 原来真的是他,是慕衍。 闭眼装睡的小娘子陷入两难,她现在,是继续装呢,还是…… 87. 第 87 章 …… 纠结的念头在心里打了个转, 苏瑶果断决定继续装睡,她才不想搭理慕衍。 索性任由着那人抱着她耳鬓厮磨,诉说轻喃, 少女努力地神游天外, 强迫自己想些什么,好忽略掉他的动作言语, 只当没知觉也听不见。 她一会儿想到晚膳用的桂花糕, 一会儿想到姑母新拿来的去疤伤药。 可想到桂花糕, 就会想到昭阳殿的桂花,想到伤药就会想起流霜的话,她说自己昏过去时,手脚上的伤都是慕衍亲自上的药, 并不要旁人插手。 桩桩件件, 都绕不开夜入她寝居的这人。 苏瑶指尖一颤, 轻轻地抽抽鼻子, 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 却还是硬着头皮死活不肯睁眼。 她不知道自己前几日梦魇时也是这般呜咽模样, 难过了一会, 发觉慕衍不仅没拆穿她, 反而和衣抱着她躺下, 一颗心就提了起来,不知道慕衍是要做什么。 第221页 可郎君仿佛真的只是单纯来陪她入睡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身边人气息匀长, 少女眼帘悄悄睁开一条缝,就看见慕衍静静阖眼,像是已经睡熟了。 浓密卷翘眼睫像蝶翅般覆在眼上,落下两道弧度好看的青影, 侧脸线条流畅且利落,轮廓分明。 他真的消瘦了不少。 苏瑶装作不经意地翻身,想离慕衍远些,可这人就跟长了前后眼似的,睡梦中还不忘将她拖回去按在怀里。 甚至还在她一再挣扎时,埋头贴到她的颈侧,睡梦中轻声呓语,「乖,瑶瑶,莫要动了。」 苏瑶整个人被揽住,身后就是男子温热坚实的胸膛,耳边是他匀长的气息声,不争气地唰得一下红了脸,却也真的不敢再动,怕惊醒了对方。 大昭宫有那么多宫阙轩台,数不尽的高床软卧,慕衍怎么偏就要大老远跑到她这里来睡。 苏瑶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慕衍也不见了踪影。 她伸手摸摸身边微陷下去的位置,已经凉透了,对方显然已经走了很久。 女郎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角,目光投向墙壁上的挂画,思绪飘远。 慕衍到底想做什么,大半夜地专门偷跑来抱她入睡。依着话本里描述的暴君性情,他何必这么迂回行事,如今可没有人能管住他。还有,他到底是怎么进的凤仪宫,又是哪里来的锁匙? 问题有些多,苏瑶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好在她也没纠结太久,便面色如常地起身洗漱更衣。 且走一步算一步,少女垂着眼想。 用过膳后,流霜便领着御药局诊脉的医师进来。 苏瑶看着替她把脉的医师专心半闭着眼,便忍不住问起能否将药方都合成蜜丸再送来。 头发花白的老医师捋着鬍鬚,哈哈一笑,「县主倒是跟陛下想到一处去了。」 他从衣箱里取出一只漆盒,打开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褐色药丸。 「这还是陛下吩咐下来,这两日御药局才制好的,烦请县主按照剂量服食。县主的伤虽重,万幸却不曾伤及心脉,但也绝不能短了调养,以免伤了元气。」 流霜欢天喜地地将药盒接过来,露出个笑,「县主,这下您可不用喝那些苦汁子了!」 苏瑶摸了摸药盒,客气地道了声谢。 医师起身告辞,背起药箱时不经意说道,「县主就不需派人送了,老朽还要往含元殿去一趟。陛下背后那伤虽不重,却是一直不曾好好医治,如今瞧着,说不定反倒比县主还严重些。」 苏瑶沉默着看医师步出殿门,心里某处轻轻动了下,不知道慕衍在发什么疯。 她先前昏迷时并不是一无所觉,偶有意识,便能发觉慕衍守在床边照料她。 如今醒来了,回凤仪宫了,他还是夜夜偷偷熘进来,又是宽慰她,又是抱她同睡,还要早早起身,以免被她发觉,定然会休息得不好。 再加之,新君即位,朝中大小事忙碌异常。 若是常人受了伤,定会好生休养一阵,他倒好,真把自己当做铁铸的人一般。 少女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也不肯放任自己深想,由着婢女搀扶着,便去了正殿给姑母请安。 庭中葳蕤的草叶上凝了层薄薄的露气,斜风一吹,便聚成一颗颗晶莹珠,将坠欲坠。 苏瑶在廊下站了会,就瞧见几只叽叽喳喳的云雀扑簌簌地越出了枝,成群结队地落在檐边,欢快地跳来跳去。 铺面来的亦是初秋清爽气,这般的岁月静好,她无心赏玩,存着心事进了正殿,便见苏皇后难得晚起,这会正在梳妆。 苏皇后如今清闲不少。 慕衍甫一即位,便把后宫里的妃嫔打包送去了行宫,若是未曾生育的,还可自行归家再嫁,平白得了个仁厚名声,后宫里的事自然也少了不少。 她从余光里瞧见苏瑶进来,看清侄女一身素净打扮,只发间松松插了枚银钗,又想起底下人说,县主这几日都在茹素,便暗自蹙眉。 等到婢女们下去,便拉着苏瑶安抚道。 「逝者已矣,他起初待你尚好,后来也不过尔尔,阿瑶不必如此自苦。」 苏皇后一想到当年林茵推侄女下水,承熙帝却和起稀泥,不轻不重的处罚,语气就冷了三分。 苏瑶有些没听懂。 太子阿兄哪里待她不好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姑母的脸庞,忽然就发现,姑母好像……并没有什么很难过的样子。 怎么回事? 她心跳蓦得急促起来,忍不住生出些大胆的猜测,动了动唇想问,又怕触及姑母伤心处,就忍着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留了个影儿,回去便把流霜叫了来。 屋内的婢女都被屏退了下去。 苏瑶拉着流霜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紧张道,「你知道太子阿兄的事么?」 流霜不知内情,她坐立不安,低着头要哭出来似的,「县主,太子殿下已经去了,您要好生保重才是。」 苏瑶才升起的侥幸没了,一颗心重重地往下坠。 她原还以为太子阿兄那处是另有隐情,或许他并没有真正出事,所以姑母才会不那么伤心。 但流霜总不会骗她。 少女默然了片刻,声音闷闷的,「我无事,你下去忙你的事去。」 第222页 流霜看着自家县主显然伤心的模样有些踌躇,可如今月枝还留在昭阳殿,她没了商量的人,犹豫好半晌,还是先退了下去。 苏瑶重重地嘆了口气。 这日夜里,更深露重,慕衍再来时,即使知晓自己不该在此时惹怒他,她被气恼上了头,忍不住在他抱住自己时,愤愤地咬上了他的肩。 夜里偷偷潜入的少年郎登时僵住。 不止是为阿瑶醒了,已经发现他半夜潜入,更是为她这意外之举,她分明就是一副泄愤的做派。 可自己哪里招惹过她了? 他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见她脸红红的,一心一意地隔着衣衫专心咬他。可惜却隔着几层衣料,再怎么用力,也是不痛不痒的,难免唇角抽了抽,连日来阴沉沉的心绪难得放了晴。 苏瑶其实咬上去就后悔了。 可咬都咬了,后悔也没用,她眨眨眼,心一横,反倒更用力了些,连腮帮子都咬得发酸。 却见慕衍无奈地託了托她的脑袋,温声道,「秋日衣衫厚,你仔细崩了牙。」 苏瑶:…… 突然就泄了气。 原本还以为他会暴怒,会想些古怪的法子折磨她,结果一抬眼,就撞进他温柔调笑,几乎要溺死人的如水目光,少女难免怔住。 两人枕在一处,靠得极近,这会儿多年的情谊终于占了上风,苏瑶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带着颤音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要对太子阿兄下手?阿兄一直费心照拂我们,你就不能留些余地吗?」 慕衍眸光凝住,看着小脸皱成一团的少女,没想到她居然知晓了,难免就有些不自在。 大约是苏皇后告诉她的,他心里寻思着。 他原本也想与慕珣一道举事,可他这位二兄,最重礼数道义,绝不会答允逼宫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更何况,依着当时场景,若是不下药把慕珣送出宫,他定是会来掺和一脚,日后街谈巷议,小道传闻里,难免就要沾上点弒父的嫌疑。二兄待他极好,连江山都拱手让了他,这份离别礼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慕衍伸手环住苏瑶,拍了拍她的背嵴,温声解释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瑶的心彻底跌进谷底。 有什么比对方亲口承认,更能让人死心。 难过到极致,她闭了闭眼,木着声,「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慕衍轻轻蹙了下眉,不知她问这些做什么,却还是如实答道,「我已经给二兄定下谥号,他很快就会随着先帝一道葬入东陵,极尽哀荣。」 谥号?哀荣? 人都没了,要这些虚名有何用! 苏瑶心里蹭蹭蹭地窜起火气。 她简直是出离愤怒。 娇生惯养的女郎,这段时日醒来后的惊慌惧怕已经是她的极限,在凤仪宫住了几日,就忍不住恢复几分真性情。 她遽然翻身压到慕衍身上,趁他错愕之际,伸手死死地按住他,有点急促又有点气儿地扬起声,「太子阿兄待你那般好,你便这样回报他的吗?」 慕衍不明所以,略显震惊地看着他身上的女郎,就见她因为气愤,杏眸亮晶晶,脸色微红,显而易见的气恼极了。 才要开口,屏风外就传来了流霜疑惑的声音。 「县主,是您在说话吗?」 苏瑶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慕衍的嘴,不让他出声,侧过脸对外间道,「无事,我在说梦话,你退下。」 外间人顿了顿,应了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瑶这才松了手,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 尤其是看见自己还维持着骑在慕衍身上,捂住他口鼻的不雅姿态,难免就气短一瞬,有些讪讪地想撑着他的胸膛先下来。 谁知慕衍扶着她的腰就坐起了身。 她摇晃一下,便与郎君面对面地坐进了他的怀里。如此亲密狎昵,让少女很有些不自在,可慕衍的手还托在她腰后,显然是不打算让她下来。 苏瑶也不管了,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视线,涩声质问,「你害死了他,就一点都不心虚吗?」 慕衍终于知晓她醒来后的异样是为何来哉。 年轻帝王眼尾抽搐,险些将他怀里身上的小娘子给按到床榻上,好好教训一回,却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捏了捏掌中纤细的腰肢,如画眉眼低敛着,嘆口气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谣言?」 谣言? 一时间,姑母并无一丝忧色的面容又浮现在苏瑶脑海里。 她心生动摇,含着希冀地重复道,「阿兄没事?」 慕衍似笑非笑地凝着她,「还是阿瑶以为,我会动手除了二兄?」 他这么说,那应该就不会了…… 苏瑶抿了下唇,小小声挣扎道,「宫里人都这样说的。」 慕衍轻轻扬了扬眉,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便要往屋外走。 苏瑶吓了一大跳,伸手拍他,却不忘压低了声。 语气急促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都深夜了,你这么抱着我从这里出去,还要不要名声了。」 郎君微微敛了眸色,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不现在就带你去见见二兄,怕不是还要将害死他的罪名背在身上。如此一来,瑶瑶又要惧我怕我,不肯跟我说话,也不肯见我,那该如何是好?与之相较,区区虚名,又算得了什么?」 第223页 好好的一段话被他一字一字地说出来,平白带了些旖旎味道。 苏瑶脸热了一瞬,眸子就亮了起来。 他这么笃定,阿兄一定没事。 原来太子阿兄真的没事。 少女吸吸鼻子,搂住了慕衍的脖颈,磕磕绊绊地道歉,「是我……是我听他们都那么说的……是我错怪你了,六郎。」 她喜极而泣,将脸埋到郎君颈窝里,抽抽噎噎的,小声且诚恳道,「是我不好的。」 脖颈里温温热热的,都是小娘子欢喜时落下的大滴泪珠。 慕衍这下也不逗她了,抱着她往回走,坐到床边,伸手替她拭去脸颊泪痕,漫声道。 「瑶瑶,你若是再哭,我就不带你去见二兄了。二兄正打算去游历山河,顺道寻医问药,你若是此回错过了,可不定哪年才能再见到他。」 「你敢!」少女凶巴巴地直起身,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可下一瞬就焉了回去,粉腮微瘪,委屈巴巴地拿泪光盈盈的眼神瞅他,「六郎,你是在吓唬我,是也不是?」 这般模样,分明是算定了自己捨不得苛责她,慕衍是真拿她没法子。 前几日的集聚的阴戾郁气被她这么一闹,都清了个干净。 但是,他亦有自己的疑惑。 等她缓过来之后,便轻轻蹙着眉,问了出来,「瑶瑶,你为何会信他们的话,信我会对二兄动手?」 88. 第 88 章 …… 苏瑶顿了下, 认真思索起来。 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当真会对慕珣下手?想来是多多少少受了话本里根深蒂固的暴君影响,但真叫她信了的,还是日积月累的疑心, 以及, 宫变之后三人成虎的众口铄金,毕竟, 有那么多人都在说, 是他害死了太子阿兄。 可这话, 叫她要如何对慕衍说得出口。 怀里抱着的少女神色变幻,若有所思,慕衍伸手捋了捋她鬓边的碎发,轻描淡写地问道。 「怎么, 这话就这么难以出口, 那瑶瑶为何会疑我?」 苏瑶干巴巴地露出个笑, 轻轻攥紧他的襟口, 「我那日在宫里到处跑, 听见好多人在说, 东宫大火, 太子阿兄被困在楼里, 不曾出来……」 「所以你便认定是我?」 慕衍挑了挑眸子, 眉心几不可查地跳了下。 苏瑶有些失措,挤豆子似得憋出一句,「我也是听人说的……」 边说着, 边偷眼瞥去,就发觉慕衍正一目不错地盯着她。 少年郎本就容貌出众,这些时日清瘦不少,又登了天下第一等的权位, 稍稍冷下脸,气势便非寻常人能及。 更何况,此时屋内光线昏暗,没有温度的青影随潜入的夜风摇曳在他的脸庞肩头,越发地唬人。 苏瑶顿时不敢再狡辩。 她自知自己狭隘偏见了一回,便将自己埋进慕衍怀里,自暴自弃地拱了拱,用讨人喜欢的软乎乎腔调撒娇,「是我错了,六郎,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么?」 若是在往常,她很快便能听见慕衍无奈嘆气,随即反过来安抚她。 可这会,都好久了,他都没动静。 苏瑶用脸颊轻轻地磨蹭了两下,抬起头,入目便是慕衍微微垂眼,遮住眸色的静默模样。 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着一股疏远冷淡的气息。 苏瑶一下就慌了,磕磕绊绊小心道,「六郎,你真的生气了么?」 慕衍静默了片刻,摸了摸她的脸,便转身将她放回到床榻上,轻声道,「阿瑶,早些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苏瑶扯住他欲离去的衣角,急促道,「你要去哪?」 慕衍脸上半点波澜也无,长睫轻眨,眸光流转间淡声道,「我不过是来看看你,这会儿夜深了,也该回去了。」 苏瑶:「……」 说的好像跟前几夜抱着她一夜不肯撒手的那人不是他一样。 她仔细端详着慕衍的神情,见他没有如往常一般挂着清浅笑意,只淡淡的,眼里再没有别的多余情绪流露,心里就有了数,慕衍只怕是真的生气了。 苏瑶抿了抿唇,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就见慕衍慢慢地将袖角从她手里抽出来,探寻地看着她,「难道阿瑶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你?」 苏瑶湿漉漉的眸子不安地动了动。 见状,慕衍眯了眯眼,俯身凑近了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瑶瑶,你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 他的尾音微微扬起,透着几分危险惑人的味道。 确切说,是很有几分暴君的味道。 苏瑶被烫着似地,猛然抽回手。 慕衍眉心微折。 若是方才他还不能肯定,这会便是笃定十分。 阿瑶怕他,不止是为着误会他手刃兄长这一桩事。 她还有事瞒他。 慕衍眸色黯然一瞬,却被他很好地藏了起来。 他转身往外走,并无一丝留恋。 与其此时逼问她,倒不如使了手段查出,亦或是诱得她主动告知自己。 苏瑶怔怔地看着他的清长背影远去,不知怎地,居然看出一丝诀别的味道,呼吸骤然一窒,下一瞬,就不由自主地小跑扑了上去,从背后搂住郎君劲瘦挺拔的腰身。 「六郎……」她顿了顿,红着耳尖吐出个更亲密的称呼,「阿衍……」 慕衍心尖微微颤了一下,就又听见她软软糯糯地一声声唤自己,胡搅蛮缠又理直气壮,「阿衍……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第224页 分明是她不分青红皂白,也不问明原委,就给他定了罪,现下还如此娇蛮。可偏偏,就是让某人提不起气来。 慕衍淡声:「我不曾生气。」 苏瑶噎了下,她若是信了,那真是傻了,所以还是抱住他不肯撒手,一遍遍地软声磨他,「我当真错了,六郎,是我不好……阿衍,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慕衍就不说话了。 苏瑶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也拿不准慕衍现下还吃不吃自己这套,大不了,大不了,她再想想法子好了。 事实上,慕衍还真的吃她这套。 僵持一会之后,苏瑶喜滋滋地看着他转过身,将自己打横抱起,就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挂在他身上。 「不着鞋袜,地上又凉,你倒是豁得出去。」 慕衍不由摇摇头,神色柔和几分。 苏瑶抿着唇笑,可等她白生生的脚尖被慕衍握住时,就笑不出来了。 郎君的眸色幽幽沉沉,有些不对劲,她缩了缩,就被慕衍握得更紧。 女子体弱,又才受伤失血,手脚都是冰冰凉凉的,被慕衍掌心的热度一烫,越发觉得无处遁形。 苏瑶期期艾艾的,「六郎,你松开我,我自己会穿。」 慕衍置若罔闻。 掌心的一双玉足洁白细嫩,在烛火里莹莹如弯月,生的就是惹人把玩的灵巧模样。他的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擦过一寸寸娇嫩肌肤,等到少女面红耳赤地再次请求时,才不紧不慢地替她将足衣穿好。 临了,常年握笔,生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脚踝露出的那一小块,问她。 「这几日可还疼么?」 被触碰时有些奇怪的酥麻感,苏瑶耳根唰得红透。 她有些不安地低下头,知道他在问扭伤之处,就低声回道,「流霜替我擦过了药,已经好许多了。」 宫里和苏家的秘药多了去了,她身上都是皮外伤,自然好的快。 慕衍轻嗯了声,不知怎的,脑中又浮现过方才活色生香的场景。 郎君眸色微深,忽生一念,若是那细细一约指的纤白脚踝上,系上条錾金镶铃的精巧链子……点漆眸中的墨色越深,慕衍忍住心绪,面色镇静地抬眼。 苏瑶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可这点不自在,在察觉到慕衍并不是真的生气时,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拉过被子盖上,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澄澈眸子,「都这么晚了,六郎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说着,她还自顾自地心满意足闭上了眼,只觉得心结解开,整个人的心情都畅快起来。 慕衍神色一顿,简直要被这个小没良心的气笑了。 发觉他未曾生气,就要开口赶人。 天下间哪有这样占尽便宜的道理。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吹灭了灯。 室内彻底暗了下来,只余窗前的几寸薄凉清晖。 好像倏地就冷了下来。 苏瑶觉出夜里的凝重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就往被中缩了缩,竖着耳朵听动静。 细微的衣料窸窣声不远反近。 她听见了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身边的被褥倏地就陷下去,还不及反应,整个人被环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骨头里那股凉意瞬间被驱散开,好受不少。 「你先是落水,又受了伤,身子骨弱,血气不足,便会发冷,我等你睡熟了再离开。」 慕衍的怀里暖和极了,连他温和的嗓音都透着股暖洋洋的味道。 苏瑶的心脏砰砰砰地急促跳了起来。 怪不得流霜说,她在昭阳殿的那些日子,慕衍日日与她同寝,而这几日,两人分明闹了别扭,他还千方百计地夜里过来抱着她入眠。 居然是这个原因。 苏瑶心里愧疚不已,伸手也在黑暗中摸索环住了他,「六郎……」 她带着点鼻音,又唤了一遍,「阿衍……」 这么一瞬间,仿佛积攒了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得念着他的名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慕衍语气还是淡淡的,只黑暗里看不清的扬起的唇角露出几分心绪。 「快些睡吧。」 苏瑶轻唔了声,慢慢地放松心神,很快呼吸就变得匀长。 慕衍静默地抱着她,突然就无声地笑了笑。 翌日清晨,苏瑶是被婢女的尖叫惊呼声吵醒的,随即便是流霜的不悦呵斥声。 她揉了揉眼,整个人还陷在暖洋洋的怀抱里,舒服到骨子里,很是不忍醒来。 等等,暖洋洋的怀抱里? 苏瑶蓦地睁开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清眉俊眼,熟得不能再熟。 慕衍居然还没有走? 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坐起身,就看见被婢女惊叫声引来的其他人,以及急匆匆赶来的姑母…… 苏瑶愣了下,嗖的一下就钻回被子里,顺带把被子扯过他们两人的头顶,盖住两人的脑袋,闷闷道,「我没事的,你们都出去吧。」 被子底下的人红得耳垂滴血。 苏瑶强行假装外面没人,下手推了推慕衍,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不醒? 手一碰触,才发觉到不对劲。 他身上怎么这么烫? 苏瑶唰得将被子揭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便连声招呼着流霜,「快去请医师,六郎在发热!」 第225页 苏皇后一大清早就被惊了来,这会很是头疼。 她冷冷地扫过一圈婢女,见她们都低了头,料定她们不敢再开口,才下令让众人都出去。又看向手足无措的侄女,蹙着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六郎怎么睡在你……这?」 苏瑶已经没脸见人了,这会就顾左右而言他,「姑母,您先别问了,六郎看上去难受的厉害,我们先让人送些冰来,给他降降热度吧。」 苏皇后还能看不出她这点小伎俩。 可看看慕衍始终未醒,苍白脸颊上泛着抹不正常的红晕,的确像是病得不清,倒是苏瑶脸颊白皙透粉,显见得睡得不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不经意地瞥过慕衍尚且完好的衣着,心下一松,就没再说什么。 屋里的婢女都被支使出去,取冰的取冰,去御药局的去御药局,通知朝臣的通知朝臣。苏皇后都来的仓促,也回去更衣洗漱。 四下无人,苏瑶披了件外衫,倒好杯热茶端了过来,试图给慕衍餵些水。 他不止浑身滚烫,连唇瓣都干得泛白。 可尝试了半天,就是怎么都餵不进去。 苏瑶不由想起自己病中情景,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在,犹豫了会,鼓起勇气含进一小口,很费了些气力渡给了他。 小娘子红着脸直起腰,见昏睡的那人喉间滑动几下,好像不够的样子,只得认命地又重复几回。 杯子里见了底,苏瑶才松口气,结果转头就看见流霜呆若木鸡地立在殿门处。 见她转过脸,才讷讷道,「县主,陛下怕您有不适,早早就叫了医师在凤仪宫轮值,我已经替您把人叫来了。」 她侧过身,让出同样呆若木鸡的一位年轻医师。 苏瑶:「……」 她木着脸,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描述了。 看着医师脸色青青红红,便知晓他什么都看见了。 完了完了。 都用不着想,就能知道,这下子,怕是要让不少人看上她和慕衍的笑话。 少女双眼无神,怔怔地靠在床边,梦游般揉了揉发红的小脸,如云长发披散在腰后,其中几缕柔软乌黑的碎发垂落到白皙的额角腮边,整个人都有些懵懵的,看上去柔软无害。 医师红着脸诊完了脉,不好意思地嗫嚅道,「陛下发热,乃是外热侵于内,我还需看看陛下的伤口,才能下药开方。」 屋内现下就苏瑶和流霜两个。 谁都知道慕衍不喜欢婢女近身伺候。 甚至不久才把宫人丢出去过。 流霜见状不妙,激灵一下,寻了个藉口说要去看看冰有没有被送来,就一熘烟跑了出去,活像屋里有什么要吃了她一样。 苏瑶抿抿唇,让医师扶住慕衍,自己亲自动手将他的衣衫解了开。 玉带钩,蹀躞带,绮罗袍,素绫衣…… 一层层褪尽,很快就显出青年男子一身冷白紧实的流畅肌理来。 苏瑶脸热了下,自欺欺人地转过身去,等医师小心将慕衍翻转过来,才转了回来。 入目便是他背嵴左侧狰狞的一大块伤口,拳头大小,在如玉的冷白肌肤上格外显眼。 苏瑶倒抽口气,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问,「我比六郎伤得还重些,我如今都能勉强走动了,他怎会还未结痂?」 医师轻咳了声,「我听家父说,陛下向来不肯好好用药,难免就延误了伤情。」 「家父?」 「便是昨日来给县主问诊之人。」 苏瑶点了点头,杏林医术多讲究师承,御药局中父子兄弟同门俱不在少数。 她越看伤口越觉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伤处。 若她记得不错,自己那日扑出来挡箭,只有一小截箭尖没进了慕衍背后,根本不可能有这般大的伤痕,怎么会反倒越来越严重了呢。 她心里存疑,等将慕衍这处收拾妥当,亲眼看着他敷上药粉,便让人将郑培叫了来。 廊下婢女们鱼贯来回,熬药煮汤。 郑培来时便听说了陛下病倒在长宁县主的寝居内,尽管在心里不住地赞嘆陛下这招苦肉计当真是高,面上却连一丝异样都没露出来。 「不知县主叫臣来,是有何事?」 庑廊下,腰悬金饰鱼符袋,身着紫袍进贤冠,已经升任三品天子近臣的郑培恭敬有佳地行礼问道,心知肚明,这位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皇后都做得,他自然得供着。 苏瑶却没空跟他这么客气,更何况两人因着慕衍的缘故,早就熟的不行。 少女蹙着眉,眸光盈盈,「你不要畏着六郎,只管对我说实话,他身上的伤,到底是为何……反倒伤得更狠了?」 郑培心里一跳,往屋内瞥了眼,没想到加官进爵的好机遇来得如此突然! 89. 第 89 章 …… 郑培忍住欣喜, 轻咳一声,压低声道,「县主有所不知, 陛下这伤……也有他刻意为之的缘故。」 苏瑶不由得心神一凛, 小脸绷得紧紧的。 「郑郎君,你说清楚些, 什么叫是他自己刻意为之?」 就见郑培肩膀微颤, 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直把慕衍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等痴情郎君。 少女怔忪了好一会,才五味杂陈地回了屋。 她倚靠在床前,伸手细细描摹郎君的眉眼,弯了弯唇, 又忍不住有点生气。捏着郎君的脸, 用力揉搓了好几下, 见那白皙的脸皮都泛了红, 勉强才停下。 第226页 过了会儿, 还是气得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唇畔。 「你是一点都不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 上药能耗费多大会功夫, 都不肯去。」 苏瑶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伤, 腮边鼓起一瞬又平复, 压低声埋怨他。 「我舍了命去救你,你反倒不把自己当回事,连药都不肯好好上。便是你不肯给自己上药又怎样, 难道就能把我的伤都移到你身上吗?」 她赌着气,「下回我才不救你,让你自生自灭去。」 郎君静静躺着,好像是听了进去, 又好像没有。 口中说着这般冷漠绝情的话,少女仍是强打起精神,替慕衍换冷帕子,整衣衫,掖被角。等药来了,见他仍是咽不下去,就屏退旁人,如先前一般渡给了他。 世人惯会捧高踩低,原以为新帝登基,未封苏皇后为太后,凤仪宫这处就多多少少冷清不少。可慕衍在凤仪宫病倒的消息一传来,不少人的视线便又聚了过来。 消息稍稍灵通的,就知晓长宁县主也在。 原本蠢蠢欲动的不少人又将心思按了下来,打算再观望观望,再决定可要将族中的培养的女郎往宫里送。 毕竟女郎们都被养得矜贵,若是送进宫总也不得宠幸,如先帝妃嫔一般,反倒失了用处。 满洛京都盯着凤仪宫的动静。 也有心思活络的,还顺带留心着点卫家的动静。 毕竟,慕衍甫一登基便病倒,若是一病不起,说不定就便宜了卫家。 要知道,受封清河王的慕珏还在宫里养伤呢,可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卫家人最是明白此理,一个个都强按着激动,翘着脖颈等消息。 反倒是才被放归家的卫昭仪请安时瞧见了众人眉宇间隐隐的喜色,低着头有些好笑。清河王那性子,哪里是当帝王的料,做个闲散富贵王爷,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视线焦点处的苏瑶却是毫无所觉。 眨眼便过了午后,眼睁睁看着药都灌了两回,慕衍却还不曾醒,她开始急了。 化过的冰水一盆盆被端出去,细嫩皙白的柔荑拧着浸透冰水的巾帕,被冻得通红,来来回回敷了不知多少回,好不容易才让慕衍降下了烫手的热度。 苏瑶用帕子拭了拭郎君被冰水润湿的眉眼,又轻柔细緻地擦掉浓密羽睫上晶莹的水珠子,忍不住搓了搓手,哈了口气。 在她印象里,慕衍从不曾生过什么大病。 可就越是平时鲜少生病的,病起来就越是气势汹汹,苏瑶心里慌得很,见他久久不醒,就让流霜去禀告了姑母。 苏皇后雷厉风行,见榻上郎君还不曾醒,皱了皱眉,就下令凤仪宫内外不许宫人随意出入。 她还叫来郑培,言语间颇有深意,「六郎身边,唯独你相随最久,他如今昏迷不醒,最要紧的便是封锁消息,你当知该如何做为妥。」 苏瑶正握着慕衍的手坐在床边,就见郑培撩袍跪在了床前,行了大礼。 他板着脸,一字一句道,「陛下待郑培和郑氏一族恩重如山,我定不负陛下。」 苏瑶心里乱糟糟的,也知新君即位便病倒,着实会让人蠢蠢欲动,就提议道,「姑母,要不让太子阿兄先入宫,在暗中把控大局?」 郑培眼珠子动了动,没接话。 苏皇后却是哭笑不得,「你阿兄当真是白疼你了,他才得了清闲,想好生休养着,你就要烦他。」 苏瑶方才也是心急乱投医,看清郑培的神色,稍稍动了动脑,就明白此时此刻,慕衍的属臣无论如何都不会乐意看见太子阿兄再度出现。 她默了下,说没有失落绝对是假的,但想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是慕珣让出的皇位,追随慕衍的众人既然押上了家族性命,难免心中防备警醒,唯恐一个不着,便落得悽惨下场。 这大约也是阿兄打算离开洛京的缘由,好给慕衍一派的人吃个定心丸。 苏瑶心里明镜似的,也觉出自己方才的粗疏随意是多么的不合适。 郑培倒没多言,退下后便去寻卫岕等人商议。 更漏嘀嗒、嘀嗒,一声接一声。 眼看着药汤灌下,跟泼在石上似的,慕衍阖着眼,始终未醒,苏瑶是坐立不安。 她看着颇为沉得住气的姑母,犹犹豫豫,「姑母,要不我们再叫些医师来看看?」 苏皇后摇摇头,「六郎一日都不曾露面,若是再叫医师来,岂不是坐实他病得人事不知。再说了,医师都说他是因着伤口发热,你再请几人来,也都是这般论断,药方也大差不差。」 她眸带深色,「阿瑶,你担忧六郎没错,却也该知晓何为顾全大局,你若是日后还想与他并肩携手同行,便该开始学着思虑这些事了。」 苏瑶抿抿唇,摸了摸慕衍的额头,触手倒是不烫,可他怎么都还不醒。 她其实知道姑母的意思,也不排斥学着站到慕衍身侧,但是一想着这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昏迷不醒,心里还是一阵阵难过。 要是早些发觉就好了,苏瑶目不转睛地盯着慕衍的眼睫,几乎要一根根数清到底有多少根。 心急间,她忽然想到,慕衍不过昏过去半日,自己就这般不安,那她昏过去的那段时日,慕衍又是如何度过的? 可是会跟她一样的忐忑不安,担忧难过? 第227页 这么一想,苏瑶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她与慕衍之间,其实还有许多话未曾说明白,流霜、林茵、齐王等人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但在生死病痛面前,好像一下子就显得不怎么重要起来。 若是他能早些醒过来,她就不跟他计较了,苏瑶主动退步,闷闷地想着。她握住他的手,感受到肌肤贴合处传来的熟悉温度,才稍稍放松些心绪。 「六郎六郎,你快些醒吧。」她喃喃道。 被她惦记的人这会浑然不知自己做了梦中客。 慕衍站在昭阳殿外,看着四周葳蕤繁茂的桂树,轻轻蹙了下眉。 他吩咐郑培之事,是都被郑培当做了耳旁风不成。 「陛下可还要去娘娘那里?」身边看不清面孔的内宦躬着身道。 后宫没有妃嫔,只昭阳殿贮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女郎,所以虽说没有封号,这些宫人还是习惯称呼一声娘娘。 慕衍盯着他看了一眼,「我未曾纳妃,哪里来的娘娘?」 内宦扑通一声惶恐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错……」一边说还一边扇自己的耳光,啪啪地打得响亮,涕泗横流。 慕衍鲜少苛责下人,见状不由得蹙了蹙眉,冷冷声,「下去。」 那人就跟得了老大的恩典似的,连滚带爬地离开,如避蛇蝎般。 慕衍信步往昭阳殿走。 他忘记了苏瑶已经回到了凤仪宫,还当她依旧在昭阳殿养伤,见到殿里影影绰绰的娇柔身影,眸色微动,柔和几分,脚步更快了些。 背对着他作画的女郎显然听见了他进来的动静,浑身一颤,将笔搁到了玉山上,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小脸苍白,神色不安。 「阿瑶,怎么不画了?」 慕衍扶起她,侧目往纸上看,可女郎却慌乱地将那纸都团成一团,丢到博山炉里,纸张薄软,顷刻间就燃起一缕青烟。 她的眸子里含惊带怕,躲避着他的视线。 可慕衍分明瞧见,画上的不过是苏皇后的小像而已。 这有什么可避人的。 慕衍默了一瞬,目光滑落,蓦得凝在苏瑶衣袖间,淡淡青痕落在那截细白手腕上,格外显眼,一看便是被人大力抓握出的。 他伸手握住,涩声,「瑶瑶,这伤是从何而来的?」 女郎侧过身躲闪着,想挣扎,却露出更多。 淡青的指印,被吮出的点点红梅,交错在白皙如雪的娇嫩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可慕衍分明记得,他不曾如此沉不住气过,当即就握紧了她的手,嗓音微颤,「瑶瑶……这些痕迹是哪里来的?可是有什么人欺负了你?」 心中大恸,他脑中转得飞快,却怎么也想不出能有谁欺负了她。 「可是慕珏?」他将宫中人都想了一遍,不敢置信地试探着,伸手抱住她,强忍着怒火,柔声安抚她,「莫怕莫怕,我在这。」 可女郎却误以为暴君不过是想了个新花样折辱她,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咬紧唇,眼眶里噙满水汽欲落不落。 慕衍秉着气,轻轻拉开些她的衣襟,便见她锁骨以下满是暧昧痕迹,新痕旧痕累加,蔓延往下。 他的脸色唰得一下煞白,却还压抑着情绪轻声,生怕吓坏了她。 「瑶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慕衍脸色越来越难看,自虐般地想继续察看,却被误以为他居然要在白日书案间行事的女郎用力推搡开。 她背靠着书案,大口大口地喘气,泪珠淌得欢快,隐忍着,哑着声,「陛下是想玩什么花样?这些痕迹,不都是您留下的吗?何苦如此作态,是非要羞辱我不可吗?」 慕衍不明所以,怔住一瞬,「你说什么?」 苏瑶豁出去了,她忍着羞,将自己的衣衫扯开,露出一侧光洁莹润的肩,指着其上的浅浅的齿痕红印,语气讥诮,「这些,不都是昨夜陛下所留?」 她闭了闭眼,「我与清河王除去幼时一同读过书,再无干系,陛下便是想杀嫡亲兄弟,又何必拿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做藉口。」 若是传出去,她怎可能还有活路。 她死不足惜,那苏家呢,苏家该如何是好。 女郎笑得悽苦,慕衍猝然觉出些不对来。 他蹙了下眉,想拉过她看得清些,却被苏瑶误以为是被拆穿后,恼羞成怒,挣扎得更厉害。 两人拉锯中,女郎奋力往后仰去,摔倒在歇息的竹榻上,裙裾被掀起了一角,露出未曾穿着丝履足衣的玉足来。 慕衍一下就瞥见了她脚踝上繫着的链子。精巧錾花,悬着几枚娇小玲珑的金玲,与他心中曾想过的样式一模一样,可他分明没有付诸行动过,脑中就嗡得一下炸开。 下一瞬天旋地转,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透过眼帘间隙,就见壁间烛火明亮,似是有人在低声细语。 而在屏风旁。 流霜端着碗粥,脸色忧愁,「县主,你便是吃不下,也用些粥垫垫,您伤也没好全,可不能饿着。」 苏瑶勉强接过,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勺子搅着,半晌儿,又搁了回去,有气无力道,「我是真的吃不下,你让人送些酪浆来吧。」 见流霜应是,往外走去,她就又坐回了床边。 先试了试慕衍额心的热度,眉眼舒展了些,然后就趴到床边,凑在他耳畔嘆气磨牙,「六郎,你再不醒,你的阿瑶就要因为你饿死了。」 第228页 女郎等了一日,一颗心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偏偏还要装成个没事人一样,时不时还要在凤仪宫外露个面,笑如春风,好让人知晓慕衍并无大碍,心神绷紧得不行。 这会天黑了,不必再装模作样,绷紧的弦就一下子断了,什么胃口也无。 她越想越气,又气慕衍,又气她自己,忍不住就小声地嘀嘀咕咕。 负气埋怨道,「就你最厉害,受了伤都不肯好好敷药,还装个没事人一样。有本事你就一直装到伤好,偏偏现下倒下了,留着我们这些人替你担惊受怕。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说着说着,苏瑶就抽搭了一下,泪光还没酝酿出来呢,就被人搂住了腰身。 「若我是故意的,瑶瑶打算如何?」 醒来的那人微微扬了下唇角,慢慢撑着床榻,揽着她一併坐起身。 苏瑶先是眸子一亮,见他还好意思说笑,立时恼得不行,从他手臂里钻了出来。 她挑起眉梢,装出三分气势,「不如何,但你日后都别想再拿回此物。」 少女翘着看不见的尾巴,将一枚光亮的铜匙在他面前亮了下。 这是给慕衍宽衣时,从他袖中掉下来的,她亲自试了试,就是开耳房那间隔门的。只是不知道是怎么被他拿到了手,看上去也很有些年份了。 金属的光泽一闪而过。 慕衍顿了顿,想到了那个古怪的梦。 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问道,「若是我亲自画图,教人打造一条精緻的脚链跟你换,瑶瑶可会喜欢?」 脚链? 苏瑶整个人愣住了。 90. 第 90 章 …… 「什么样的脚链?」 苏瑶心跳漏了半拍, 飞快地眨了下眼,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慕衍定定地看她,「阿瑶不是最喜牡丹, 我便让工匠在细细的链子上錾上连绵的折枝牡丹纹, 再缀上几颗铃铛,你觉得如何?」 壁间的烛火陡然被风吹得一折。 才不过几息, 苏瑶背后就被冷汗浸透, 汗毛根根炸起。 这不就是, 话本里,暴君令人打造的那对链子? 话本里,苏瑶最厌恶的就是此物。 每每欢好之时,金铃泠泠作响, 暴君都会兴奋地红了眼, 几乎将她的腰掐断了去。偏偏郎心似铁, 若是她熬不住哭着求他, 反倒会让他在床榻间越发的狠辣无情。 「我不喜欢什么脚链……」 小娘子揉了揉袖角, 皱着眉, 嫌弃意味显而易见, 「尤其是带铃铛的, 平白惹得人睡不好觉。」 她不高兴地侧过脸, 却悄悄地从余光里偷看慕衍的神情。 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什么脚链,着实奇怪。 苏瑶心慌了一下, 忍不住将袖角都揉成一团。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引人疑窦。 慕衍甚至觉得,在自己面前的,仿佛是一只看见饿狼在前的兔子,明明怕得不行, 还是红着眼,抖着毛茸茸的耳朵故作镇定。 如玉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就忍不住揉上了兔子的脑袋以示安抚,却发觉她在自己手底下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忍不住轻笑,「一条链子而已,你若是不喜欢戴这些,我再捡了旁的物件送你。」 窗外被枝条缠住的鸟雀倏地脱了身,扑簌簌地往檐角天外飞去。 苏瑶暗地松口气,捏了捏手中的锁匙,强行没话找话,「六郎,你从哪里得来的锁匙,我自己的那枚都不知道放在哪个匣子角落,你又是从哪得来的?」 慕衍没有立即答话。 他还在想方才的那个梦。 他生出一个过于大胆的猜测,在方才试探苏瑶后,甚至有几分觉得,或许,这猜测可能是真的。 若是如此,阿瑶表现出的种种异样,仿佛也就有了解释。 可这般离奇之事,难免有些古怪。 苏瑶见他垂着眼,轻抿的唇瓣泛白微裂,就没再追问锁匙之事。 左右他如今成了天子,这点小事,只要他想,自然有人千方百计地想法子讨好他。 她起身将桌边自己未曾动过的粥端了来,递过去,软声细语,「你一日都没进食了,先喝些粥,我让人去给你做些好克化的来。」 见慕衍接过,她就想往屏风外走,却被拉住了手。 转过头,就看见慕衍抬起眼看她,他的脸庞上犹然带着虚弱苍白,目不转睛的眸子里却缀满了光,格外动人。 嗓音亦是温温和和的,充满暗示,「瑶瑶,我睡了一日,有些乏力。」 苏瑶心里好笑,偏偏作势要抽手,「那我可要快些让人将膳食送上来,你好好喝粥,我去去就来。」 手自然是抽不出来的。 方才还说自己乏力的人,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脸上还一副无辜的神情,语气温和,「可我现下就有些饿了。」 就差没说要她亲手餵了。 这人怎么这样…… 苏瑶腹诽着,心里却莫名雀跃,方才的凝重心绪都被她抛在脑后,还生出几分促狭心思,就是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如意。 居然还想着要送什么脚链给她,她才不会给这人餵粥。 「那我去叫人进来伺候。」 慕衍唇角抽了抽,淡声道,「我不喜宫人近身。」 苏瑶一本正经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叫郑培进来。他担忧你一日,宫门下钥都没出去,我让人给他收拾了屋舍暂住,这会都还在外面候着呢。」 第229页 屋外等候的郑培莫名打了个喷嚏。 慕衍似乎被噎了下。 他慢慢收紧手指,将唇角止不住上翘的小娘子拉到身边,轻轻蹙眉嘆气道,「瑶瑶果真不肯帮我?」 苏瑶故意别过脸不看他。 俊美郎君状似追忆,慢条斯理道,「你病重的那些时日,每每用汤喝药,都是我——」 苏瑶:「……!」 这人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 苏瑶倏地捂住了他的嘴,耳根微红,眼神闪烁不定。 「要我帮你也可以,但以后不许再提此事了。」 慕衍眸子动了下。 他不过是试探一下,可看阿瑶这反应,分明是知情的。 他忍着笑,点了点头。 对上他温柔含笑的目光,苏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掉他言语间挖的坑里了。 她恼了一瞬,烟霞如云,霎时漫上脸颊,却还是端起粥搅了搅,轻轻送到郎君唇边。 壁间的一双人影被烛光叠合在一处。 崇仁坊内,卫家。 卫家家主,也即是卫贤妃的父亲,人人尊称一声卫相公的卫中书令,端坐书房,还未曾入眠。 卫家小几辈的嫡支郎君也都围坐在他身边。 养气功夫不到家的,已经掩不住眉角眼梢的喜色,小声嘀咕起来。 「听说宫变那日,新帝被齐王的杀手射中,身上有伤,难怪这回会倒下不醒。」 「清河王如今……」 「卫岕那小子很是猖狂了几年,可到底马上……」 卫相公轻咳了声,那些蚊吶之声便停了。 他睁开眼,淡淡扫过小辈们,目光所及,郎君们无不是敛气凝神,不敢出声。 「身为卫家的儿郎,自幼饱读诗书,怎能如此浮躁?」 众人起身行礼应是。 这时,传递消息的家臣入内,卫相公从席上站起来,迎了上去,「如何?」 家臣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 卫相公眼里的光一下就黯了。 四周的卫家郎君面面相觑,也都面露失落。 卫相公捻了捻须,露出个欣慰的笑,「陛下年轻,身体康健,此乃天下之幸。时候不早了,你们也都退下吧。」 郎君们三三两两地告辞,不约而同地相互递着眼色。 几个时辰前,擦肩而过的巨大机缘还让他们的心都砰砰跳个不停,即便是转瞬即逝,也会让人心驰神往地回想那么几瞬。 明月皎洁,照地如霜。 千古来都没有什么新鲜事。 …… 慕衍这一病来得快也去得快,完全没有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迹象。 朝中人原本都还战战兢兢,捕风捉影,没几日,就看见束带矜庄的年轻帝王高坐丹墀玉阶之上,神色自若,不由得相互交换了眼色。 别说朝臣了,连苏瑶看着都咂舌。 她总觉得慕衍是在逞强,非得强拉着他一道日日按时用些药丸汤药,才稍稍放心。 慕衍倒也肯陪她一道。 只是本就是年少血气充足之时,这么一进补,气血过剩,难免就有些不适,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隐而不发。 很快便到了中秋节。 虽说碍于先帝大行不久,不好大肆庆祝,但到底也是难得的佳节,苏瑶盘算着,总需设上一桌小宴,家人们一道聚聚。 她其实有些头疼该在何处设宴。 往年的惯例,自然是聚在凤仪宫,可若是今年照旧,那就把宫外的慕珣落了去。更何况,她还一直惦记着被关在诏狱里的那位亲兄长,也关的也够久了,总不能还一直关下去。 苏瑶琢磨这些的时候,正坐在歩辇上,一只描金朱漆的螺钿食盒被她稳稳地搁在膝上。内中装了新炖好的参鸡汤,隔层里还放了碟应景的广寒糕。 今早一醒,她就见慕衍神色不对,古里古怪,还匆匆离去,连早膳都没用,心里惦记,左右无事,便打算去给他送些。 流霜一路跟在辇边,笑嘻嘻地说话逗乐。 秋日天高气爽,心中愁事得解,苏瑶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食盒上的锁扣,惬意极了。 很快就到了思政殿。 远远的,苏瑶就瞧见卢忱并几个大臣正往外走。她不想被撞见,就吩咐人避开些,等那几人走得远了,才往思政殿去。 恰巧是卫岕麾下的将领当值,见她来了,就连忙入内禀告。 苏瑶提着裙裾走上汉白玉的层层石阶,不多时,就见慕衍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他亲自来接她了。 小娘子下意识四下看看,见无人在,才忍不住娇嗔道,「你这般郑重,若是叫那些谏臣瞧见了,怕不是要说三道四。」 天子可迎贤臣,可迎国士,但若是迎一介无功于社稷的女子,难免就叫那些自认刚直的谏臣看不过眼。更何况……更何况,现下明面上,她与慕衍可还未成礼呢。 慕衍挑挑眉,面露几分意外,「瑶瑶都特意避开了人,我又为何不能放心大胆地来迎你?」 这点琐碎事都瞒不过他。 苏瑶气馁了一瞬,将食盒推到他怀里,「我们先进去再说话。」 思政殿里,四面格窗大开,很是宽敞明亮。 苏瑶还是头一遭来,难免就在慕衍的书案前摸摸看看。 第230页 书案前分门别类堆了许多上书文表,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书案后是逦迤数十扇的巨大水墨屏风,其上书满逸飞清隽的字迹。 放眼望去,便见其书云,「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如……」俱是前朝贞观年间,太宗与谏臣的对话。 苏瑶噗嗤地笑出了声。 侧过脸,笑吟吟地明知故问,「这屏风真不错,是什么时候摆上的?又是何人赠予六郎的?」 慕衍坐在一旁,自觉地将盒中之物取出,闻言,就笑着屈指轻敲了下女郎的脑袋。 「你还能认不出二兄的字?」 苏瑶微微挑眉,故作深沉,「二兄送你此物,可见是费心了,光是誊写这么多字,便需耗费不少时日。」 她眉开眼笑,「所以六郎一定要好好珍视,日后也做个太宗那样的好皇帝。」总之,千万不要像话本里的暴君那样,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女郎笑里的促狭调侃意味浓得化都化不开,慕衍不以为意,长睫垂落,轻嗅着碗中浓烈的苦参气息,才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忍不住想到清早醒来,佳人在怀,却不得不克制自己的难得窘迫。 这些大补之物,的确是有些用不得了。 慕衍顿了顿,正要婉拒,就对上女郎亮晶晶的眸子。 苏瑶早就坐到他对面,托着腮,不无期盼地望着他。 「这是我亲自看着人煮的,放了好些参进去,都是前些年阿耶让人从宫外给我送来的,最是滋补,你尝尝可还能入口?」 慕衍看着她弯起的眉眼,静默了会儿,端起那碗参鸡汤,轻抿了口,弯了弯唇,「尚可。」 苏瑶眼中笑意更深,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慕衍将一碗汤都用尽,才递了帕子给他。 随后看着他仪态温雅地拭了拭汤渍,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道,「六郎,快过十五了呢。」 慕衍轻唔了声,将女郎牵到自己身边。 漫不经心地笑问,「快过十五了,然后呢?」 苏瑶顺着他的力道,依偎地坐他身边,咬了咬唇,「我阿兄他……」 「二兄?他现下不是好好的?」 慕衍像是有意吊她胃口。 苏瑶心想,也不打算跟他绕弯子,就抱着他的胳膊轻摇了下,软声道,「我是说我亲兄长,不是说二兄。」 慕衍低笑了声,「二兄待你如亲妹,你却说他不是亲兄长,来日若见了二兄,我定要将此话告知他。」 他就是故意的。 苏瑶磨了下牙,捏了捏他的手臂,一点弯子都不绕了。 「我说的是我阿兄,叫苏则昭的那个,他现在可还被你关在诏狱里呢。」 慕衍慢慢收了笑,眸色转淡,「那又如何?」 苏瑶噎了下,气势落了下去。 「可是,现在都快十五了,他都被关了大半月了,你还不放人吗?」 慕衍用银签子拈起一小方广寒糕,端详着糕点上金黄娇小的桂花,却是递到了女郎的唇边。 苏瑶来不及细思,嗅到甜甜的气味就下意识动了动唇,接过去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糕点含在嘴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倒是软嫩白皙的粉腮被迫塞起一团,圆鼓鼓的,显得她年岁更小了些。 慕衍用拇指轻轻地替她擦去唇角的一点碎屑。 「他犯下大错,险些让你丧命,我若是轻轻放过,日后如何在朝堂上服众?」 理是这个理没错。 苏瑶犹豫着将糕点咽下,闷声道,「可这又不是朝堂上的正经事,许多朝臣都还不知道阿兄还在京中呢。更何况,我这个苦主都不追究了,六郎就不能轻轻放下么?」 慕衍默了下,望进她的眼,一字一顿,「瑶瑶,你昏去的那些时日,我心死如灰,难道我便算不得苦主了吗?」 苏瑶想到她迷糊中听到的那些话,别开眼,吶吶道,「可是,他毕竟是我阿兄啊……又到底没有铸下大错,他也不是故意泄露给齐王的消息。」 她拉住慕衍的衣袖,眼巴巴道,「阿衍,你能不能高抬贵手……」 慕衍长久地看着她,在小娘子几乎受不住那般淡淡疏离的目光时,忽而笑了笑,如云破月出,繁花弄影。 「若是瑶瑶真想放他出来,倒也不是不可。」 苏瑶知有转机,眸子一亮。 就见慕衍轻轻地将她往怀中带了带,托扶着她的腰,清眉俊眼里满含笑意,显得那副郎艷独绝的好容色越发潋滟无双。 他附耳靠近,微扬轻佻的语调磨得人心尖一个劲地发颤,「那我可能得些什么好处?」 91. 第 91 章 …… 苏瑶抬头怔怔地看着慕衍。 一瞬间, 她就想到了话本里的故事。 暴君也是这般……这般拿她的家人威胁她,好叫她不知廉耻地顺从承欢,曲意逢迎。 可下一瞬, 思绪回笼, 她咬咬舌尖,定了定神。 暴君才不会这么好商好量地跟她说话, 只怕是上来就直接动手动脚, 还要轻挑调笑地说什么都是她勾引的他。 苏瑶在心里给自己找着理由, 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僵住了腰身,不敢去与抱住她的那人对视。 小娘子久久不答话,脸色亦是变幻不定,倒让慕衍心念动了动。 他其实已经理清了梦中事, 却并没有选择和盘托出。 第231页 细细回想这些年的过往, 想来这古怪梦境已经困扰苏瑶多时, 几乎成了她的梦魇。 她也习惯于将自己像个河蚌一样闭得紧紧的, 若是自己强硬将蚌壳中软软怯怯的一团拖出, 曝于日光之下, 便是她面上应下了, 心里的阴影也会挥之不去。 与其如此, 倒不如徐徐图之。 慕衍垂下眼帘, 敛住眸色,手上微微用力,还有些出神的女郎毫无防备地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苏瑶被迫醒过来神, 鼻尖撞得酸了下。 虽说不疼,但她还是揉了揉鼻子,小声抱怨,「你吓了我一跳。」 垂眸看她的郎君轻轻笑了笑, 凑近过来,几乎贴到她的脸,「阿瑶想了这么半晌儿,可想好,要给我些什么好处了么?」 他刻意压得了声,嗓音沉沉的,格外暧昧。 苏瑶脸热了下,脑中空白一瞬。 扶在她身后的掌心热度透过衣衫传到肌肤上,尤其是,那双手顺着她的腰肢,轻轻摩挲到背嵴上,指尖,掌心,一寸寸地碾过折枝葡萄纹的罗琦上襦,带出了些许旖旎。 慕衍想要的是哪种好处,简直昭然若揭。 苏瑶却还想挣扎一下。 她撑在慕衍胸口上往后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远在殿门的侍卫,又羞又恼,「这可是在思政殿的,六郎。」 慕衍轻轻嗯了声,一目不错地凝着她,轻声反问道,「那又如何?」 那双乌黑透澈的眸子里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像是九天银河都落在幽沉夜幕里,引得人心驰神往,忽略了峻峭崎岖,只想攀得峰顶,伸手试摘星。 世人常道女色误人,然而色便是色,男色误人也不奇怪。 苏瑶现下就是被误的那人。 意图引诱她的人还在轻轻唤她的名,语气缠绵,「瑶瑶?」 苏瑶小心脏砰砰砰跳得急促又漏拍,像是被蛊惑般地,终于凑过去在薄唇上点了点。 「真乖……」 慕衍厮磨着她的额心,满足喟嘆了句。 苏瑶小脸绯红,蝶翅般乌浓的长睫颤呀颤,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抽了什么风,居然真的做了。 她脑中有些乱,可还不及反应,就被慕衍松了开。 欸? 小娘子懵了下,就见慕衍敛袖,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拂过耳畔,温声笑着交待她。 「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去。至于你阿兄,等十五那日,我再放他出来,也好给他一个教训。」 苏瑶眨眨眼,有些不敢置信,慕衍就这么放过她了? 她当然不喜欢被迫与他亲热。 但据她所知,慕衍并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性子,能这般轻巧放过她,实在是太过奇怪。 慕衍欣赏着小娘子脸上明晃晃的讶异,唇角旋开一抹好看的弧度,指尖慢悠悠地擦过她的唇畔,「口脂花了。」 ?! 苏瑶连忙摸出袖中的小靶镜,照了照,入眼便是水水润润的粉嫩唇瓣,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些时日养伤未曾出门,不过薄薄地擦了些透明的膏脂,哪里用口脂了。 再看看慕衍一副正经温文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他方才是在捉弄自己。 「六郎是跟谁学的,都开始拿我取乐了。」她嘟囔道。 慕衍垂眸,明知故问,「我哪里捉弄你了?」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苏瑶抿抿唇,摸了摸袖袋,果不其然,惯用的那盒口脂被她带了出来。 计上心头,她扬了扬眸子,伸手在袖中旋开盒盖,沾上些口脂,然后故意捏了捏慕衍的脸颊。 她皱着眉,一脸认真严肃,「六郎,你近来是不是胖了些?」 慕衍:…… 他握住小娘子的柔荑,揉了揉眉心,好笑地轻声斥责,「莫要胡闹。」 苏瑶看着他白皙俊美脸庞上的几点红梅,几乎要笑出声,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恰巧此时有人禀告说卢忱与卫岕在外,似有要事相禀。 苏瑶忍着笑,起身要走。 她熘得极快,一直到回了凤仪宫都还忍不住笑,可等到晚间,就开始不安起来。 嘶…… 这都几时了,他怎么还没有来。 慕衍该不会是记仇吧。 她揉了揉脸,悄悄地往屋外看了眼,都到了往日他该来的时候了,可这人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不至于啊,不就是点了些口脂在他脸颊上,后面进来的几人又是他的亲信,定然不会将这等事传出去的。 苏瑶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半风雨大作时,才被猝然惊醒。 她摸了摸身侧冰凉一片的被褥,蹙了蹙眉,慕衍还没有来吗?外间都下雨了。 苏瑶端起一盏银灯往外走,偏在此时,厅堂的半阖雕花木窗被风吹开,吹得室内纱幔翻飞,遍地扭曲残影。 也衬得屋内端坐的那人越发鬼气森森。 苏瑶吓得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等看清了人影,才抚着乱跳的心口埋怨道,「六郎,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吓了我一跳。」 慕衍剔亮桌案边昏暗的灯烛,抬眼看她,温声问,「这么晚了,阿瑶怎么还不睡?」 苏瑶没好气地往外间走,不知被什么绊了下,整个人直直往地上倒去,吓得呼吸一窒。 万幸的是,被人接了个正着。 第232页 她攥着灯盏,看着慕衍被灯油泼得透湿的前襟,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将灯盏放下,仔细查看。 近乎是湿透了,她皱皱眉,「六郎,你先把脏衣裳换下来吧。」 慕衍将她扶得站好,看了看身上的污渍,「我久不住此处,没有衣衫可换。」 他说的是实话,晨起他发觉异样,都还是临时赶回思政殿换的衣衫。 苏瑶看了看被风吹得不停的窗,窗下绒毯甚至已经湿了一块,豆大雨滴打在檐瓦上的声响噼里啪啦。 显然此时叫他冒着雨回去换衣衫,是有些过分。 那便只能…… 想到唯一的解决法子,苏瑶脸红了下。 她转过身去,脸颊上粉晕致致,小声道,「我不看你就是了,你先将脏衣裳换下来。」 身后静默了一瞬,才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混在外间的风声雨声里,意外得清晰。 苏瑶有些尴尬,索性没话找话,「你都来了,怎么在外间枯坐着,方才还吓了我一大跳。」 温和好听的男声不紧不慢地从身后传来,「今日不知何故,我脸上沾染了些口脂,色泽艷丽又醒目,被御史台的几位年长大夫瞧见了。他们好生进谏了一番,话里话外训斥我在先帝丧期,便不遵礼法,寻欢作乐,实在任性放纵。」 「我便在此反思片刻,却不想吓着了阿瑶,倒是我的不是了。」 苏瑶:……! 不是说卫岕和卢忱要来么,他们就没有提醒慕衍,脸颊上染了口脂么? 小娘子捂了捂脸颊,有些懊恼地嘀咕道,「他们那些老古板,怎么知道就是口脂了,万一是你午间用膳时不小心沾染上的汤汁呢。」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苏瑶心里乱乱的,难免有些后悔。 她只不过想捉弄一下他,却没有想让他真的出丑。更想到,居然会惹动了御史台的那帮人。 那帮人最是古板严苛,慕衍一定是吃了不少挂落,才会大半夜的不睡,在这里反思自己。 她心里的愧疚都快淌出来了。 偏在此时,属于男子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 苏瑶感觉有什么热热的气息附在她耳边,轻轻款款地喷洒在她颈侧的肌肤上,惹得阵阵酥.麻,「瑶瑶就不问问,那口脂是从哪来?」 两人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地贴在一处,苏瑶甚至觉得,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 慕衍微微侧过脸看她,低笑一声,扬了扬眸子,「你就不怕我与什么旁的女郎勾勾搭搭?」 苏瑶闻言一怔,她动了动唇,有些艰难地讪讪道,「你不会的。」 那口脂就是她抹的,她还能不知道么。 她嗫喏着,「六郎,其实,那口脂是……」 慕衍本来也没想问出答案。 他今夜本就在琢磨,该怎么引得苏瑶再主动些,顺口编了这么一桩事,逗逗她而已。 至于那口脂,等她一出殿门,他就用帕子擦去了,连卢忱等人都不曾看见过。也只有自以为得计,傻乎乎的小娘子会觉得自己瞒得过他。 如今目的达到,便也不再纠缠。 慕衍漫不经心地截了苏瑶的话头,「不过是小事,阿瑶不必挂怀。」 见苏瑶咬着唇,面色越发愧疚,他弯了弯唇,「只还有一桩事,倒是不知该如何跟阿瑶商议。」 苏瑶微微睁大了眼,竖着耳朵听。 慕衍却是慢悠悠地端详了她紧张的模样片刻,才凑近她耳边,轻声慢语,「我如今衣衫不整,瑶瑶可还愿意让我上.你的床榻么?」 他眉眼含笑,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下小巧娇嫩的耳垂。 苏瑶耳边嗡嗡嗡的响。 脑中似有无数烟花炸开。 虽说,这些时日,两人心照不宣地大被同眠,但到底未曾有过什么过分举止,怎么,怎么被他这么一说,就觉得莫名地羞耻起来。 小娘子微微颤了起来,脚下发软,却被身后人抱得越紧。 「怎么了?」 他体贴地问,轻轻含住那枚小巧玲珑的耳垂,怜惜疼爱地在唇齿间厮磨着。 苏瑶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缩了下,气息一下子就乱了。 她蹙了下眉,侧过脸避开他,面红耳赤的,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被他含住过的耳垂几乎要烧了起来。 慕衍顿了顿,松松地放开她,语气温温和和的,失落之意隐约可见,「我逗逗你罢了,快些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就该天亮去上朝了。」 窗外一阵风吹了进来,溢满秋凉。 苏瑶觉得有点冷。 她敏锐地察觉抱住她的人也僵了一下。 显然是有些被冻到了。 屋角的更漏浮起不长不短的一截,离上朝还很有些时辰。 她咬了咬牙,转过身抱住慕衍,「我们一起。」 92. 第 92 章 …… 鼓足勇气说出口, 苏瑶才发现慕衍身上只剩了一袭素绫单衣,轻薄软透,吓得她连忙收回了手, 都不知目光该往哪看。 好在屋内也只有桌案前一灯如豆, 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 慕衍见她露出害羞又娇怯的神态, 笑了笑, 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骤然失去重心, 苏瑶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肩,却被手下真切的热度触感烫得手指蜷缩了下。 说是一回事,实打实地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第233页 幔帐里,苏瑶蜷在慕衍怀抱里, 两人都只着了里衣, 肌肤紧贴的厮磨熨烫感越发叫人招架不住。 小娘子咬着唇, 脸颊的热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 怎么都睡不着。 偏偏慕衍还疑惑地握住她的手, 「瑶瑶, 怎么了?」 苏瑶的声音闷闷的, 还带着颤音, 「没事的。」 细软蜷缩的十指被一双温热修长的手握住,不住把玩,轻轻碾开又合拢, 很是爱不释手的模样。 过了会,就听见慕衍善解人意地轻声,「你若是不惯,我便出去。」 他顿了顿, 不以为意道,「左不过坐一会,天就亮了。」 那是瞎说了,离天亮还有好久呢,他身上的伤都没好全,怎么可能让他出去枯坐着。 苏瑶硬着头皮道,「我没有不习惯的,六郎别瞎想了。」 话一出口,她忍不住想到,其实起初两人一起睡的时候,她是真的不习惯的,忍不住害怕与他太过接近的话,又会做那些与暴君有关的梦。 可说起来也奇怪,原先慕衍初初表明心意时,她还总会梦见暴君,如今他们日日相拥而眠,她反而再没有梦见过暴君了。 如此这般,对暴君的惧怕厌憎渐渐减轻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夜夜在温暖怀抱中安枕的惬意与舒适。 就连姑母,起初都是不甚贊同的,每每看着她欲言又止,但见她气色越来越好,慕衍又有分寸,也就不说什么了。 苏瑶暗暗出神,耳畔好像有什么软软地擦了过去,紧接着额心便被贴合抵住,乌睫狠狠地颤了下。 「怎么了?」她动了动唇。 近在咫尺的眸子在暗夜里灼灼含光。 在少女看不见的所在,郎君喉间缓缓滑动了下,如同一只将要进食的兽,可惜即将被吞吃下腹的兔子却是一无所觉的无辜模样。 黑暗中,郎君的语气温柔含情,「若是瑶瑶睡不着,我们做些别的?」 苏瑶眨眨眼,总感觉这话听起来就有些耳熟。 可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是在哪个话本里看见过的时候,就被人不容置疑地噙住唇瓣,尽情地攫取气息。连毫无防备的丁香小舌也被人拖了出来,纠缠不休,被困在对方的唇齿间含吮厮磨。 她的推搡抗拒声呜呜咽咽,都湮没在这相接的唇齿间。 炸毛的猫儿胆小地弓起后背,庭中被雨打着的娇花儿颤巍巍的,轻.颤着寻找攀附可依附的枝干。 可唯一触着就是松散开的素绫褶皱,都不知从何着手。 苏瑶脑中混沌,觉得自己脑中所有仿佛融开一般。 偏偏那一双环住纤细柳枝的游鱼还在不甚满足地游曳而上,吓得她连忙抽回手分神摁住。 对方迟疑一瞬,便收敛不少,转而专心地,温柔长情地亲吻她,唇齿纠缠,缠绵动人,很快就让她晕乎乎地醉了心神。 素来含笑的薄唇辗转在她的唇齿颈侧,轻轻款款,落下一个又一个淡红如花的印记,连被凌乱发丝遮住的后颈都没被放过。 「瑶瑶……」他抱紧了她,抵着她的颈窝,语气不稳,带着些细喘,「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慕衍还不知他此时的嗓音温柔几乎能拧出水来,好听得令人心折。 柔荑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苏瑶模模糊糊地轻唔了声,便被他视为了答允的铁证。 他轻轻抚过少女略带湿意的娇艷眉眼,弯起唇,笑得欢喜开怀极了,简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鲜活少年郎。 「瑶瑶,你答应了,日后可不能悔了。」 苏瑶红着耳根,不由得别过脸去,哪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表明心意的。她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反悔的。 她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却很快被抓了回去。 窗外的风雨又起,没关好的木窗被风吹得来回不休,轻微作响,扩散着初秋凉意,遮掩住内室细微的嘤咛声。 雨丝斜斜地被吹进窗,落在色彩斑斓的绒毯里,洇出越来越多的湿痕。 都不知过了几时,慕衍紧紧地抱着她,附耳轻喃,「睡吧。」 他安抚地一下下轻轻拍抚她的背,好叫被雨水催打,颤巍巍,怯生生的花枝不再惧怕过于陌生剧烈的感知。 那嗓音分明沙哑得很,连他身上的异样都没消下去。 苏瑶已经受不住了。 她隐约知道慕衍不会真对她做什么,方才都会顺着他,可不过是略略被索取,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小死一回。 话本说的太过轻描淡写,苏瑶愤愤地腹诽,然后难捱地想挪开,离罪魁祸首更远些。 「怎么了?」慕衍箍住她,轻声问。 少女支支吾吾,憋出一句,「你不难受么?」 她不是男子,但光凭他的嗓音和他绷紧的身躯也能猜测出,慕衍此时大约是极其不好受的。 而让他不好受的缘由,大约就是自己。 慕衍没出声,等她再度逃开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重复道,「瑶瑶若是睡不着……」 苏瑶心肝一颤,连忙闭紧眼,「我已经睡着了。」 耳边传来一声调侃的轻笑,少女窘迫得不行,却还是闭着眼。 被褥上褶痕四散,几乎可以说是……咳咳,苏瑶在心里轻咳了声,强行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胡天胡地闹过这么一场,她乏得很,在黑暗中细细数着慕衍的吐息声,不知不觉中真睡了过去。 第234页 待到她睡熟后,慕衍才起身到窗边,推开木窗,吹了会风,整个人都凉透了才回转。等到在床边又坐了会,身子回暖,才复又躺下,抱住身边人喟嘆。 本想诱诱阿瑶,好叫她逐步解开心结,没想到却把他自己折磨得够呛。 慕衍捻了捻少女敏感的耳垂,果然听见她在梦里娇气不满地咕哝了声,不由得有些好笑,也阖上眼沉沉睡去。 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 苏瑶陪着姑母一道出了宫,直奔苏府。 一路上,苏皇后就看见侄女一会趴到窗边往外看,一会含笑绞着帕子玩,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阿瑶不是总爱往宫外跑,怎么还一副新奇的样子?」 苏瑶抿着唇笑,眼角眉梢里都是雀跃。 「一会儿就能看见阿兄和太子阿兄了,我自然欢喜的。」 苏皇后点了点头,却还是不以为然,有意逗她,「说起来,你要是真这么想你阿兄,怎么一直忍到过节才去跟六郎提?」 苏瑶眨了眨眼,她故意挑起眉,「阿兄害得我被齐王抓走,我恼他几天不行么?」 苏皇后也笑,「自然是行的。他那么毛毛躁躁,也该吃些苦头才能学得再沉稳些。」 见姑母没有因兄长被关押的事对慕衍不满,苏瑶暗地里松了口气,越发期待一会儿的见面来。 苏府内也是热闹非凡。 来来往往的婢女下仆,个个换上新衣,面带喜色,清扫回廊,悬挂饰物,端着各式食材器皿穿梭游走,府中充溢着欢声笑语与桂花浮香。 苏瑶的堂妹,苏璃,正眼巴巴地盼着堂姊快些来,就被一旁的堂兄苏兼敲了下脑袋,「二叔母叫你呢。」 苏璃一回头,就看见乔夫人在回廊处沖她招手。她小跑几步,还不忘回头对苏兼吐了吐舌头,「阿瑶姊姊若是回来,阿兄可一定要告诉她,阿璃有等过她呀!」 苏兼点了点头,等小丫头走远了,才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整理整理仪容。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是他险些害得胞妹惨死,眼中黯淡一瞬。 不多时,一辆车缓缓驶进府门。 苏兼呼吸一窒,扯出个笑迎了上去。 胸腔里的心跳声一声快过一声,直到看见那个娇俏裊娜的少女轻快地跳下车,转头望来,才轰得一下炸开。 苏瑶一眼就看见了兄长,才扬起了明媚的笑脸,正要唤他一声,就发觉苏兼眼珠子红红的,还闪着隐约水光,登时吓了一跳。 她阿兄何许人也,那可是十几岁就在沙场摸爬滚打爬起来的少年将军,她可还从来没有见阿兄哭过的。 僵在原地的苏瑶被兄长一把抱住,就听见他语带哽咽,「阿瑶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苏瑶噗嗤一下笑出来,「阿兄我好好的呢。」 她其实猜到了,阿兄在诏狱里一定是日日夜夜都在反省后悔,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 她伸手大力地拍了拍兄长的背,语气无辜道,「我无事的,阿兄,你都抱疼我了。」 苏兼松开手,看着失而复得的妹妹,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自然不会告诉苏瑶,自己在诏狱被关押时,慕衍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将苏瑶转好的消息告知他。他沉浸在害死亲妹的煎熬痛苦中,直到被放出来,才知晓苏瑶早就醒了过来。 苏瑶忍笑不已,看着素来风流俊逸的兄长一副被狠狠打磨过的落魄模样,心里嘆口气。 既是心疼,又隐约觉得,这般对兄长虽是残酷了些,却也是最好的了。 阿兄日后可是要上战场的,成千上万的兵士的命运荣辱皆负于他的肩上,自然是一点马虎错漏都不能有。 兄妹两人相对激动无言,苏皇后看了他们一眼,就自顾自地往府内走,没几步,就看见乔氏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姑嫂两人素来关系不差,难得见面,有说有笑地往后院走。 苏瑶仔细端详着兄长,抿抿唇,「阿兄,你瘦了好多,眼睛下面也是青青的一片,是不是近来休息的不好?」 她看得皱眉,伸指想蹭蹭苏兼的眼下,看看可是沾染了什么。 苏兼见妹妹还惦念自己,并没有一丝怨言,心里先是一暖,又是一酸。 他贴心地俯下身,好教妹妹够得着自己,「这不是知道你今日回来,昨夜翻来覆去地想,怎么给我的小阿瑶赔罪,才好让妹妹消了气,就睡得晚了。」 苏瑶的手可还没碰着呢,就被人截了胡。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冷不丁出现的俊美郎君,整个人愣住,「六郎,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她的手腕还被慕衍握住,这么一打断,就忘记自己方才要做什么了,反而是四下看了看,着实想不明白他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随后就来了,」慕衍不动声色地拉下她的手,转而握在掌心,才看向苏兼,唇角泛起些不甚热切的弧度。 「世子归来后,可曾用柚子叶之类的沐浴过?阿瑶身子弱,可沾不得什么脏东西。」 「说什么呢,」苏瑶不满地娇嗔,又看向兄长,言之凿凿,「阿兄别听他瞎说,我才不会嫌弃你的。」 苏兼经宫变一事,对上慕衍时难免自觉就矮上一头,但听见他口中弃嫌,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回来之后,二叔母便将这些琐事都打点好了,陛下担忧得也太过周全。」 第235页 慕衍挑挑眉,似笑非笑,「我总是要为阿瑶着想的。」 气氛一时僵住。 一点点尴尬。 苏瑶头皮发麻,顾左右而言他,「太子阿兄呢?怎么不见他在。我都好久没有见他了。」 而在后院里,慕珣面无表情地将收到的意外来信烧掉,听闻慕衍已到,便扬了扬眸子,问来人,「阿衍现在在哪?」 93. 第 93 章 …… 苏府里长辈不多, 再上一辈的,如苏瑶的耶耶等俱是早已离世。 而她的阿耶,也就是敬国公苏览, 此时仍驻守在西州。府中最年长的, 只剩下苏瑶的二叔父,如今右迁礼部尚书的苏议。 苏议是个软和性子, 秉性纯良, 在长兄长姊庇佑下, 一路顺风顺水,后娶妻乔氏。夫妻两人待苏兼和苏瑶,皆是视若己出。 如此一来,苏府里自然没有什么严苛规矩。 以至于, 苏瑶和慕衍、苏兼一道说说笑笑地往后院走的时候, 居然都没有想过要先去给长辈请安问好。 还是见着慕珣时, 苏瑶才忽然想起来的。 但她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兄长, 就把话咽了回去, 左右二叔和二叔母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怪他们。 苏府久经风雨, 府宅颇为宽广, 一路上经过不知几重朱门深院, 静室高斋, 一路穿花拂柳,几人才终于来到一处僻静楼阁前。 慕珣显然已经在外等了好一会了。 谦谦郎君温雅如玉,独立廊下唇角噙笑, 正望着他们,他一袭素色的宽袍博带,衣角无风自扬。 苏瑶心里蓦地生出一种空寂惘然,好像太子阿兄随时会随风而逝一般。 她喃喃地唤了声, 就拎着裙裾小跑过去,站到了慕珣身前。 杏眸里孺慕又惊慌,「阿兄……」 慕珣也有些想念她,端详打量几眼,见她气色尚佳,才略略松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温温笑道,「阿瑶来了。」 头顶上传来的触感真切极了,苏瑶这才感觉心落回原地,又翘着唇角笑起来,精緻的眉眼都弯成了小月亮。 苏兼酸得不行,拿手肘想戳戳慕衍,却被他轻轻避开。 苏兼还不死心,扬起眉,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在场之人都能听见。 「咱们俩这会儿绑一块,怕都不如二表兄一人在阿瑶眼里重要。」 此处又无外人,苏瑶回身就故意沖兄长做了个鬼脸。 慕衍眸色淡淡,也附和地笑了笑。 等几人就坐时,他自发地坐到了苏瑶身侧,借着袖袍的遮掩,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才是真的醋罈子呢。 苏瑶在心里撇了撇嘴,偷偷地用尾指勾了勾不声不响的郎君掌心,面上一点端倪都不露。 慕衍弯了弯唇。 涓涓细流注入玉盏,阳羡茶浮于水,浓绿舒展,清香怡人,茶气,茶色,茶味,莫不让人心旷神怡。 苏瑶静静地看着慕珣摆弄,弯唇笑道,「太子阿兄如今可是有大把的闲工夫来琢磨这些风雅事了。」 慕珣好笑地瞥她一眼,「如今还唤我太子阿兄?」 苏瑶噎了下,下意识看了看慕衍,小声道,「这不是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么。」 慕衍倒不在意,捏捏她的手,漫不经心地笑,「如今只我们几人在,阿瑶随着欢喜喊便是,旁人还能说些什么?」 苏瑶一听,眉眼就雀跃起来。 她一叠声地又故意唤了几遍太子阿兄,尾调扬得轻快,直把慕珣逗得揉了揉额,却也拿她没法。 慕衍亦是弯了弯唇,含笑看身侧小娘子得意洋洋地翘尾巴。 苏兼见他们三人欢喜,自己插不进话,故意玩笑道,「阿瑶这般任性,陛下仔细日后宠坏了她。」 口中说着这话,他心里其实不以为意得很,他的妹妹,自然是值得人疼宠,几句私底下的称呼能碍着什么。 苏瑶不乐意了,装腔作势地瞥了兄长一眼,其实也没往心里去。 几人说笑着,小娘子端起茶盏轻嗅,抿了一小口,心念一动,就看着慕衍,用俏皮的语气念起了前朝的诗句。 「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她弯着眉眼,熠熠有光,「可如今六郎都还未动,我倒是先饮了。」 慕衍看她一眼,噙笑敛袖,亲自替她斟了一杯。 苏瑶眼里的笑意又浓了许多。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看得苏兼后牙一酸,可再看看一脸欣慰的慕珣,就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几人都默契地未曾提起慕珣即将离京之事。 苏瑶多看了慕珣好多眼,仿佛是想一次便将这位视她如亲妹的兄长牢牢记在眼里心里。 她很有些捨不得,可太子阿兄是正经去游历与寻医问药,耽搁不得。 再说了,太子阿兄大约也很想出洛京去四处走走看看。 她还记得,东宫的藏书阁里,有一角书橱,整整齐齐摆满了专门搜罗的许多山川游记,都有慕珣翻阅批註过的痕迹。 苏瑶自以为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失落,装出天真不谙世事的欢喜样子,在两位兄长与心上郎君面前玩笑说话。 可在场的,哪个心思不如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也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拆穿。 就这么,也一直到了阖家一同用膳的时候。 谁也想不到,前太子慕珣并未亡于东宫的大火中,甚至还与不同父不同母的新帝一道,来过这中秋佳节。 第236页 甚至还是灯下黑,光明正大地住在了他的母族苏家。 苏瑶唏嘘不已,忍不住想笑,惹得苏皇后遥遥一瞥,「阿瑶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一家子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小娘子身上。 苏璃瞧着堂姊猝不及防被点名,愣愣的样子,登时就笑出声,惹得乔夫人轻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慕衍弯着唇,握拳唇边,轻咳一声,拆了台,「阿瑶都笑了许久了,母后才发觉么?」 惹来身边小娘子一记嫌弃的美人瞥。 不过苏瑶今日的确是很欢喜,也没打算无需掩饰。索性就站起身,端起面前的果酿,遥祝天边皎皎明月,一脸诚恳认真的神情。 「今夜月明,皎皎清晖,我见明月而心喜,又有亲人在侧,唯愿,」她环顾在场之人,眸中熠熠,笑靥如花,「年年有今朝,岁岁不分离。」 一堂的人都笑了开。 慕衍深深地看着仰头一饮而尽的少女,眸光攒动,也将慢慢地将杯中酒尽数饮下。 欢喜过了头,等回宫的路上,苏瑶就有些晕乎乎。 席上,是乔夫人特意取来才启封的果酿,专给家中的小娘子饮用,虽说不醉人,但也扛不住苏瑶喝得多,难免就有些上头。 回程车厢里,她倚在了慕衍肩头,还是摇摇晃晃地几欲摔倒,全靠扶在腰间的手来撑住她。 少女皙白如瓷的脸颊上粉晕致致,染就的是云边春睡的海棠色。如蝶翅般好看的乌浓长睫也是一颤一颤的,半遮半掩住水雾濛濛的杏眸。 「六郎……若是我阿耶和阿娘也都在就好了……」她借着酒意轻喃着。 慕衍轻应了声,抚着她的发,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良久,见她半睡半醒,才从袖中取出临去时慕珣递给他的纸团。 借着月影烛光,纸面上赫然一行字迹。 慕衍皱了皱眉,他大约猜到朝中还有人知晓前太子未死,但没想到他们居然想方设法地打听了慕珣的所在,递信给他暗表忠心。 「咦?」 他肩头的小脑袋动了动,想凑过去看,眸子睁得大大的,却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内中盛满茫然之色。 「这是什么?」 慕衍将纸条一团,随手扔到香炉里,侧脸看她,「这会又不困了?」 苏瑶揉揉眼,总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些什么。 她咕哝一声,慢慢道,「我本来就没有醉,是六郎以为我醉了而已。」 慕衍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苏瑶揉揉脸,有些憋屈地想,以前不还是屈指敲敲她的额头么,怎么现在学得跟她一样,开始捏脸颊了。 车轮声辘辘往北而去。 进了丹凤门,慕衍看向身侧人,见她睁着眼发呆,湿漉漉的眸子亮得惊人,就知她虽然还有些晕乎,但也清醒不少。 「阿瑶?」 「嗯?」 慕衍顿了顿,温声,「你陪我去一处地方可好?」 细细听来,他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踌躇迟疑。 苏瑶迟钝半拍,什么都没听出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慕衍弯弯唇,吩咐侍卫去跟苏皇后说一声,便带着苏瑶一道下车换马。 这会自然不可能是让带着醉意的少女自己独乘一骑,他俯身伸手将不知所措的小娘子抱上马,让她坐到自己身前。 月下两人同骑,微凉的夜风不住地往面上扑,苏瑶渐渐又清醒几分。 她看着四周似曾相识的阙楼宫道,动了动唇,没出声。 她好像知道慕衍要带她去哪了。 苏瑶低下头,就看见环过她腰间,扯住缰绳的手,骨节修长,在泠泠清晖寒光里,如玉一般得白净,亦是如玉石一般的冰冷。 她神使鬼差地就覆了上去,轻轻握住。 好似这样,就能将他暖得热些。 慕衍眼睫一颤,反手抓住了她,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这笑,一直到某处庙宇似的建筑前,才渐渐收敛起来。 苏瑶被他抱下了马,迟疑地望着他。 「进去吧。」 慕衍拉住她的手。 这里是他生母的停灵之所。 苏瑶不由得微微屏住呼吸,想到宫变那日的场景,心里胀胀得有些难受。 但最难受的应该是慕衍吧,他眼睁睁地看着生母为了自己赴死,却无能为力,也不知那段时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跟着慕衍一道,替叶才人上了香,眼见慕衍垂着眸子,不知在思索什么,也没有出声打断。 「我原本想,等寻到阿娘的故乡,便让人悄悄将她送回去安葬。」 慕衍轻轻嘆口气,语气淡淡。 苏瑶眉眼一跳,小心附和,「这不是好事么,我记得才人生前也总是会说,她很想念故乡的饭食。有一回我去探望她,还听见她背着人,在轻轻地哼小调。」 慕衍握着她的力气骤然变大,面上神情却是截然相反的冷淡疏离。 「可我派去的人说,叶家自将她卖了去,就过上了好日子,渐渐地,居然成了一方富户,良田百亩,呼奴使婢。」 他冷淡吐字,「可这些年,他们却从未试图找过被卖出去的阿娘,甚至还严令家中人不许提起,只当是没她这个被卖去做奴婢的女儿。」 苏瑶僵了下,没想到叶才人的家人如此狠心薄情。 第237页 她有些担忧地看嚮慕衍,「可这又不是才人和你的错。」所以不要拿那些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只会平白难过。 慕衍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视线从沉重无声的棺木上挪开,轻轻落在少女皎洁娇艷的面容上,忽而拥住了她,低低喟嘆,「阿瑶……」 苏瑶也伸手抱住他,柔柔道,「我在这呢。」 郎君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少女想了下,故作轻快道,「你还有我,我的家人以后也会是你的家人。叶家人如此冷心冷肺,那就只当没他们好了。」 她又放软了声,仿佛在哄孩子一样,重复道,「你还有我呢,六郎。」 慕衍沉默了很久。 他生来便不被喜爱期待,如今生母逝去,世上再无来处。 慕衍掀了掀唇,低声,「瑶瑶,你一定不要离开我。」 否则,他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没有理智的疯狂事。 苏瑶噗嗤笑出声。 「不会的,」少女羞红了脸,声音小小的,却还是煞有介事地认真许诺给他,「六郎不负我,我定也不负六郎。」 慕衍闭了闭眼。 她的话就像是破开层层雾霭迷障的一道暖光,陡然照进心底。 相拥许久,两人才默默地携手出去。 「可是……」苏瑶悄悄地瞥慕衍一眼,建议道,「可我觉得,才人还是会想回故乡的,与她的那些亲人并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是想念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慕衍嗯了声,望向天际缓缓东移的圆月,淡声道,「等我将叶家人尽数迁走,再送阿娘回去。」 都迁走?真霸道,苏瑶暗暗咂舌,却也觉得如此好像……也不错? 叶才人不用见到叶家人的嘴脸,却还能回故乡安置。 至于吸她的血才富裕起来的叶家人,不过是换换地盘,说起来,都是便宜他们了。 她掀起眼帘,看着郎君若有所思地望着天际高悬的白玉盘,忽然就想到了曾经的梦境。 那也是一个八月十五,那个小小的孩童,被毒打凌.辱后,抱着从『她』枝干上抖落的石榴果,望着明月,轻声唤着阿娘。 明明知晓那是梦,苏瑶抓紧他的袖角,心里还是莫名一恸。 「瑶瑶,怎么了?」慕衍垂眼看她。 苏瑶眼里的水雾氤氤氲氲,她低着头,闷闷道,「我想吃石榴了。」 慕衍一时愣住,继而微微笑道,「等回去了,我剥给你。」 小娘子顿时仰起脸,眉开眼笑。 慕衍见状,眸色更柔和了些。 回凤仪宫的路上,苏瑶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都过去了呢,阿衍。」 慕衍垂头亲了亲她的耳珠,俊美眉眼舒展开,笑着应她,「好。」 月色溶溶,洒下澄莹清光如纱,披挂于崇阁巍峨,桂殿兰宫之上。马蹄声嗒嗒作响,不紧不慢地落在笔直宽阔的青石宫道。 苏瑶倚靠在温热安稳的郎君怀抱里,仰头望月,心里是说不出的安宁清逸。 只不过,路过一座形制眼熟的阁楼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身影,不由得变了变神情。 怎么把她给忘了…… 苏瑶飞快地蹙了下眉。 于是,慕衍就听见怀里少女期期艾艾道,「六郎,我知道林家被流放了,那林茵呢?」 94. 第 94 章 …… 「林茵?」慕衍讶异一瞬。 苏瑶捂着脑袋, 长长地嘆口气,「事情太多,我醒过来就忘了。」 她抿抿唇, 「说起来, 我能从齐王手里逃脱,还要多亏她的帮忙。」 她将自己脱逃的始末简单说了说。 慕衍垂眸默了会, 清明月色落在他的眼睫上, 根根分明。 才道, 「林家为首的几人已经被处以极刑,其余家眷也都关押在狱,等候流放,林茵应该也在此列。」 他挑挑眉, 试探道, 「阿瑶打算放了她?」 苏瑶皱皱眉, 一时没想好。 很快便到了凤仪宫, 月枝和流霜都在宫门处提着风灯眺望, 见他们回来了, 都是笑容满面的模样。 慕衍先下了马, 又把少女抱了下来, 牵着她往后殿走。 自从他常往凤仪宫来, 苏皇后就让人把他少年时住过的耳房重新休整扩建了一番。哪怕知晓他夜夜往侄女的寝居去,也将原先耳房另一侧的墙壁打通,使之宽敞不少。 两人各自回屋洗漱更衣了一番。 苏瑶换好寝衣, 握着柄檀木细齿的梳子,一遍遍理着乌黑的发,就看见慕衍捧着几只黄澄澄的石榴果,从隔门处进来。 他也不见外, 径直坐到了不远处的凭几旁,取来帕子仔细将石榴果的外皮擦拭一遍。 苏瑶抿着唇笑,索性过来挨着郎君坐,一边自己慢悠悠地梳发,一边看着他利落地将石榴皮划开,用琉璃盏的边缘刮下其中的石榴籽。 殷红的石榴籽被仔细地收拢在琉璃盏里,玲珑又剔透,在烛光的映照下好看极了。 郎君替她剥石榴的认真样子也好看极了。 苏瑶一目不错地望着他,有些挪不开眼。 少顷,几只石榴就只剩了皮,被丢弃在一旁。 慕衍将琉璃盏推到苏瑶面前,慢条斯理地拿湿帕子擦了擦不小心溅上的汁液。 他浅浅笑道,「不是说想吃石榴么?」 第238页 苏瑶也不客气,眨眨眼,视线在慕衍和琉璃盏之间不住徘徊,眸子亮晶晶的,暗示的意味昭然若揭。 慕衍失笑,舀了一勺送到了她的唇边。 果然很甜,小娘子眉眼弯弯。 她一点都不吝啬甜言蜜语,「六郎剥的石榴最甜了。」 明明心知这小骗子心甜嘴甜,见谁都会这么说,慕衍还是忍不住动容微笑。 他弯弯唇,俯下身,轻轻舔去小娘子唇边的一点,再直起腰时,才下了定论,「果然很甜。」 语气十分的意味深长,简直叫人分不清,甜的是石榴还是人。 苏瑶的腮唰得一下红了。 她梳了两下如云的青丝,没有接话。 可女子害羞时的脸红,往往就胜过千言万语。 慕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心口缺失的部分都被填得满满的,格外满足欢畅。 他想起苏瑶方才的话,「瑶瑶,你想让我赦免林茵么?」 他迟疑一下,「赦免不可行,但我可以想法子将她偷转出来,再好好让人安置她。」 苏瑶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她斟酌着词句,「朝堂上的事,我不是很懂。但你是天子,本就该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如果因我之故,在暗地里行这等事,来日若是教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损了你好不容易才立起来的威信?」 这是真心实意地在为着他着想。 慕衍忍不住笑了笑,摸着她柔软的发,宠溺温声道,「瑶瑶好乖。」 真是叫他越发喜欢得紧了。 该有多幸运,他才能遇见她。 苏瑶羞得不行,乜他一眼就垂下眼。 从慕衍的角度,都能看见她的眼睫颤呀颤,像是受了惊的蝶儿。 他像是受了蛊惑般地去亲了亲那两只俏皮的蝶儿,然后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梳子,轻轻缓缓地替她梳起发来。 苏瑶心里腹诽,只觉得这人越发得会了。 还专捡这些叫人面红耳热的话来说。 倒显得曾经那个会红脸的年少郎君好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她捏起银匙,慢吞吞地吃起了石榴。 可那晚林茵帮她的场景始终挥之不去。 苏瑶心里明明白白的,林茵不是什么好人,她也一点都不喜欢这人,甚至林茵帮她,也不是出自善心。 但偏偏就是她帮了自己一遭,自己承了一时的好,就不能不报。 她实在纠结得很,挣扎着,「要不,我们暗地里让人在流放之地做些安排,再给些银钱什么的,这总不算是过分了。」 慕衍万般好说话地点了点头。 身陷牢狱的林茵此时还不知情,因着她那日的一念之差,竟是能得了个偌大的善果。等她千里跋涉到了岭南荒僻之地,蓬头垢面,心如死灰之时,却见早有人替她置办了安身之所,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此是后话,便不再提。 过了中秋,天气渐寒,慕珣便准备动身。 凤仪宫里,苏皇后也开始领着宫人,收拾些针线细软,好让她的独子路上能舒服些。 苏瑶看得眼热,也开始准备起来。 她不善女红,只好现学现卖。 好在苏皇后也不甚精于此道,姑侄两人生出兴致,索性一同跟着司衣坊召来的女官一道,捡些实用好做的物件来学。 如此一来,女郎白日里忙碌,夜间便睏倦不已,早早睡下。 倒叫晚间归来,想与她叙话闲谈的郎君好生没意思。 平白苦了思政殿陪侍轮值的亲信官员。旁人还好,只不过朝见之日才能见着陛下的冷脸,他们可是日日都得见,还都提心弔胆,怕陛下一个不高兴,拿他们的错处是问。 反倒是郑培摸出些门道,总是安慰他们,说再等半月就差不多了。 虽说不知半月之说有什么缘故在里头,但谁都知道郑培是慕衍的亲信,又跟了他多年,心里却还是安定不少,做起事来也更加从容。 这日,郑培再来时,大老远,轮值的杜左拾遗看见他,就笑着迎了上来,「郑郎君近日可好?」 郑培也笑,「昨日才见的,哪里不好了。」 他往内殿使使眼色,「陛下这会可在见旁人?」 杜左拾遗皱皱眉,「一大清早就叫了那些个老臣过来,也不知在做什么,连我也被赶了出来。要知道,朝臣觐见,一言一行本该记于起居註上,陛下此举,倒是失了规矩。」 郑培拍了拍他的肩,「陛下所为定是大有深意,你莫多想,说不定内中就是在说什么大事,轻易记不得的。」 杜左拾遗嘆口气,往殿门处看,恰巧就看见一帮头发鬍鬚花白的老臣从殿内踏出,为首的韩缜面色严肃,其余的,有不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这天儿也不热啊,他疑惑地想。 郑培却绕过了他,径直上前跟那些老臣客气寒暄。如今他是天子宠臣,面子大,即便那些人面色不佳,看见郑培时,也附和着敷衍几句。 等慰帖地送走了人,郑培才往殿里去。 巨大的水墨屏风前,慕衍敛袖提笔,正不紧不慢地在写些什么,听到声响,抬起眼轻瞥他一眼。 郑培行过礼,搓手试探道,「陛下当真就这么放过他们?」 慕衍批阅完笔下的文书,敛袖蘸了蘸,才发觉砚台已干。郑培见状,连忙上前替他研上新墨。 第239页 「他们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更何况,并未做出什么事来。」 自从苏瑶醒来,慕衍的心性又宽和不少,「又都是朝中老臣,家族姻亲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此时还动不得这些世家。先揪出其中煽风点火的领头人便可。」 郑培迟疑道,「那帮子老臣,都是刚直顽固之辈,若是得知前太子无恙,定会想着正本清源,您轻轻放过,岂不是要留有后患?」 慕衍眸色沉了沉,继而不疾不徐道,「二兄已经替我解决了此事。」 年轻帝王垂下眸子,似是感慨万千,「二兄他……亲自邀了韩缜去了趟苏府,在韩夫子的面前吐了几口血。」 不止如此。 慕衍想到暗卫传来的原话,慕珣当着韩缜的面说,便是他们肯冒着天下动荡的风险,扶一个病秧子上位,他自己也是有心无力。 郑培默了默。 他自幼便读史书,天家兄弟无不是为了皇位,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能做到慕珣这般的,着实是少数。 他嘆了声,「当真是不易。」 慕衍唇角微扬,「的确是不易。」 郑培凝着他,忽而补充道,「您也非是常人。」 慕衍挑挑眉,不置可否。 郑培笑,「便是前太子肯让位归隐,您能纵他平平安安地离开,也已经是心胸宽广了。」 帝王之所以不肯放权,可不就是因为,一旦放手,继任者必会猜忌杀人,无一例外。毕竟,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尤其是曾为帝王之人。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有心人打着前任帝王的幌子生事。 慕衍没有答话。 慕珣待他恩重如山,他自当回报一二,退一万步讲,若是他敢对慕珣下手,凤仪宫里的小娘子只怕是要哭瞎了眼。 他弯了弯唇,旋开一抹如春风的笑意。 然而这好心情,一直到回了凤仪宫,看见苏瑶在彻明灯烛里,一心一意地替他那位好二兄制做体己衣物,连一个眼风都不曾给他时,就瞬间褪色。 慕衍揉了揉眉心,温声劝道,「天晚了,烛光再亮也不比白日,阿瑶,你明日再赶也不迟。」 苏瑶疑惑地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屋舍,怀疑地瞥了慕衍一眼,只觉得他是睁眼说瞎话。 「可屋里都点了这么多灯烛,还不够亮吗?」 她一分心,不甚熟练的右手就将针刺得歪了,当即就惊呼一声,「呀!」 慕衍快走几步,看清葱白指尖上慢慢渗出枚豆大的血珠,就是眉心微折。 他摸出帕子,摁在伤口上,语气不悦,「你不善此事,叫司衣坊的人来做便是,便是伤了手,二兄得知了,也不会欢喜的。」 苏瑶用另一只手翻看着素白足衣上粗粗成型的绣纹,见其上没有沾上血迹,才松了口气。 她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六郎,我只是想给阿兄做一双足衣而已,又不是要大包大揽地将他的细软都赶出来。」 她软了声,好声好气地跟郎君说道,「阿兄都要远行了,为人妹妹的,哪有一点心意都不送上的。」 慕衍唇瓣都抿成一线,「那也不必如此。」 苏瑶眨眨眼,「可是我跟着姑母学起这些,也觉得很有意义呀。虽说阿兄不一定会穿上,但我们赶出来,他随身带上,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是份惦念。」 慕衍不说话。 烛光将他沉静得过分的俊美面容照得分明,清眉俊眼,挺鼻薄唇,俱是被收敛着。 苏瑶脑中灵光一闪,眨眨眼,狐疑道,「六郎,你该不会在吃味吧?」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就乐不可支,将手中物往桌上一搁,就眸光盈盈地往郎君怀里蹭,语气娇柔得都能化成水,笑嘻嘻地问他,「是也不是?阿衍,是也不是?」 慕衍深吸一口气,垂眼看她,「我并无此意。」 甫一说完,就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苏瑶一个字都不信。 她忍笑忍得双肩颤抖,几乎要笑出声。 至于吗,至于吗,不就是一双足衣么。 竟是为了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跟她置气。 少女纤细的玉臂攀上郎君的肩,侧过脸,目光灼灼,追逐着与他对视,见慕衍换个方向,又马上追过去…… 逗了他半天,见他脸庞露出几分无奈,才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轻声道,「六郎,我到时候也给你做一双,好不好?」 慕衍几不可察地一颤。 苏瑶就知道,他最是怕自己对着他的耳畔说话,每每如此,都会红了耳根。 她抿着唇笑个不停,反而再接再厉,搂紧他的脖颈,用黏黏糊糊地语气在他耳边撒娇道,「阿兄马上就要走了,我给他送些东西怎么了。」 「我们一直在一处,以后肯定会有六郎的份儿的。」 慕衍耳垂红透如滴血,心知她目的明确,不禁嘆了口气。 他将如藤蔓般娇柔缠他的少女揽到怀里,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道,「我不需要这些,你给二兄做过这双之后,可不许再花太多精力在此道上。」 他顿了顿,解释给她,「阿瑶若是喜欢,也可以研习,但需得是白日光线好的时候,更不可久坐不起。你身子骨弱,经不得累的。」 苏瑶亲了亲他的嘴角,笑得像偷到了鸡腿的小狐狸,满口敷衍,「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是六郎在关心我。」 第240页 慕衍也笑,可片刻后,他就轻轻挑起眉,「苏世子也要回西州了,阿瑶该不会也给他准备了这些?」 苏瑶笑意一顿,阿兄也要回西州了? 她心慌了一瞬,忽然想起了话本里的后序。 就在她及笄前后,边境有敌来犯,阿耶和阿兄……相继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 95. 第 95 章 …… 慕珣走得轻巧。 一车两仆, 外加一队暗卫,洒脱利落地就出了洛京。 未了避免暴露行迹,他婉言拒绝了众人来送, 只换上寻常游学书生装束, 择了晴好之日,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洛京城。 苏瑶再是向来知道, 她这个兄长, 承自姑母, 内里实则是个豁达心性,却也还是不免怅惘失落。 希望漫天神佛庇佑,能让阿兄身体康健,平平安安才好。 倒是慕衍始终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 话里话外安慰她。 「二兄说是抱恙, 更多的是早年落下了病根, 身子骨孱弱, 经不得思虑和劳累。若是好好调养, 放松心绪, 未必不能长命百岁。」 苏瑶想想也在理, 就默默地在心里又添上了一条愿望, 希望阿兄此去游山赏水, 乐以忘忧才好。 若是能再遇见个性子和阿兄一样好的小娘子,能让阿兄那棵万年铁树上开朵花,就更好了。 等到夜来慕衍再来, 她将这话说给他听时,郎君就抬眼看她。 待看得她不自在,不由得摸摸看,自己脸上可是长出了什么花的时候, 才慢悠悠道,「说起来,等阿瑶及笄了,我就可以让礼部筹备起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苏瑶正窝在他怀里,捧着他的脸玩闹,这话一入耳,就心乱地脱了手。 慕衍托住下落的少女的腰身,眉眼扬起,再接再厉,「我忽然想起件趣事。前些时候,陈十二郎迎娶了颍川荀家的女郎,这几日在朝堂看见他,都是一副春风拂面的称心模样。」 「郑培还说,他娶得这位女郎也是个喜好道经佛理的,两人才新婚,竟是趁着休沐日,一道跑去慈恩寺寻了高僧,花了好几日的功夫,谈玄打机锋。」 苏瑶:…… 这都多久了,他怎么还记得陈十二。 少女隐隐有预感,这坛醋怕是都得放经年了。 她索性翘起唇角,故作惊喜道,「陈十二郎不是说被外放出京了么,六郎,你什么时候把他招回来的?」 慕衍顿了顿,轻轻蹙起眉。 「阿瑶怎么对他的动向如此清楚?连他外放出京之事都知晓。」 苏瑶乌黑的眸子狡黠地转了转,笑道,「山人都自有妙计,我当然有门路知晓他的动向,六郎也一定猜不着。」 慕衍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将视线回落到他手中的书册上。 苏瑶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瞧。 两人对峙,谁也不肯先开口。 一直到,月枝见着屋内烛光久久未息,在外间轻轻叩门提醒,苏瑶动了动僵住的脖颈,嘆了口气,伏到郎君怀里故意长吁短嘆,故作忧愁了好一会。 再抬眼,慕衍还是无动于衷,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真难哄,小娘子偷笑腹诽着。 苏瑶仰着头看他,面上装出讪讪神色,认输道,「我才没有让人去打听他呢。」 慕衍终于分给她一丝吝啬的目光,似笑非笑道,「瑶瑶这话说的含糊,你想打听谁?」 还跟她装起糊涂来了。 苏瑶磨磨牙,正想将话挑明,忽然就瞥见了慕衍手中的书册还是方才的那页,心念一动。 慕衍何许人也,打小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他就是出了名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怎么可能这么大半天都看不完这一页。 分明就是心里介意得很。 偏偏口头上不肯承认。 少女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抻抻腰,唇边挂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就要跨过他下床去,好给自己倒杯茶润润喉。 却不料被郎君骤然伸手扯住衣袖,一个不稳,就栽进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抬了起来。 慕衍凑近这个故意扰他心绪的小娘子,温声开口,意味深长,「瑶瑶还不曾说明白,怎么就要走了?」 苏瑶被迫跨坐他腰间,因着这古怪的姿势,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悄悄挪了挪,避开某种异样触感,微红着脸,理直气壮道,「我去倒杯茶就回来。」 慕衍轻轻摩挲着指尖的水润唇瓣,轻一下重一下地点按着,眸色渐深。 苏瑶眨眨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等了一息,才见他慢慢地开口,「渴么?」 女郎一头雾水,但还是在他手中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渴。」慕衍缓声,神色自若。 苏瑶:…… 她推开慕衍的手,继续下床,好说话道,「那我也给你倒杯茶来。」 慕衍没再拦她,可等小娘子端着两只玉盏过来的时候,他接过,却是拈在指尖把玩,久久未饮。 苏瑶奇怪看他,「六郎不是说自己渴了么?」 俊美雅致的郎君掀起眼帘看她,边看,边将杯盏送至唇边,微微扬起,喉间玉白的突起便上下滑动了下,平白添了几分莫名的古怪和暧昧。 苏瑶不由得郝然,不过是寻常喝水的举止,怎么被他这么慢悠悠地做出来,又一直盯着她看,就好像……就好像喝下去的不是水,是她一样。 第241页 她倒也没觉得可怕。 相处久了,慕衍总会在亲密无间的情动之时,按耐住自己,温柔地安抚她,暧昧流连,轻轻款款,诱得她卸下心防,投入其中。 甚至有时候苏瑶清醒过来后,都暗搓搓地怀疑,慕衍是不是拿他的美色和温柔在刻意引诱自己。却也不得不说,经此种种,她因着暴君而生出的惧怕隐忧又消了不少。 譬如此时,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少女就觉得脸上渐渐热了起来。 她有些禁不住,就把逗他的心思撇到一旁,坐到榻边。 抿了抿唇,认真道,「我真的没有人叫人去打听过陈十二郎的。」 苏瑶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的杯子,作回忆状,「是有一回,还住在昇平坊的时候,郑培来寻你,你们在屋外说话,我还没有睡熟,迷迷糊糊里听见了。」 慕衍静静听完,状似不在意地一字一句夸赞她,「瑶瑶当真是好记性。」 言罢,也不再提,反倒是温和含笑地示意她早些躺回去,免得着了凉。 还有完没完了,苏瑶瞧见他这模样就撇了撇唇。 她还能不知道他,说不定心里就在可劲酸呢。 小娘子心里乐不可支,面上却是磨磨蹭蹭地将玉盏放回去,回到床榻里裹好自己,闭上眼,不打算理睬身边的醋罈子,心道让他酸着好了。 只可惜,少女心思简单了些。 她以为此事已了,就放松了戒备。 结果就是在半睡半醒的迷糊里,被郎君揪出来按在身下,好好磋磨了一番。 最后难熬之际,迫不得已,还是攀着他的脖颈,依偎到郎君耳畔,说了好些丢盔弃甲的甜话哄他,才勉强讨到了饶。 庭中树梢,枝叶随风微微摇晃,发出细微窸窣声。 寝居内室,帷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郎娇娇软软,含着不满的撒娇轻咛声,教那偷听的明月都羞得揽了云彩来遮住半面清晖。 …… 苏兼在洛京逗留得久了。 一接到西州寄来的几封措辞严厉的书信,他就递上鱼符进了大昭宫,与姑母和妹妹说起自己要回西州之事。 苏瑶早有预备,却还是心里一酸。 她等兄长和姑母叙完话后,就拉着兄长往花圃里转悠,想说些体己话。 可等两人在回廊上走了好一会儿,也没酝酿出来几句有用言语。 倒是苏兼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捨不得阿兄?」 苏瑶乖顺地点点头,「自然是捨不得的。」若是阿兄能不回去就好了,她在心里嘆口气。 苏兼也乐,「要不为兄带上.你一道回西州?阿耶也有好一阵子没见你了,我瞧着他嘴上不说,却把你送来的平安符带着身上,时不时就会看看,只怕也是想你想得紧。」 不得不说,苏瑶还真的心动了下。 若是她跟着兄长去西州住上一阵子,说不定就能想方设法地提醒暗示,好叫父兄避过这场生死大劫。 她忍不住想到慕衍,可转念一想,她去西州也不用很久,只需半年而已。 半年分离,换来父兄无恙,显然是再值当不过的了。 正想着呢,就被苏兼敲了下脑壳。 苏瑶捂着额头蹙眉,「阿兄,你做什么敲我?」 苏兼眉开眼笑,「我说笑的,你还真以为我会带你去西州啊?」 「为什么不行?」苏瑶抿唇。 苏兼皱眉看她,「我跟阿耶两个郎君松散惯了,一直住军营里。你去了,连个住得地方都没有,还要现让人去清扫府邸,没得麻烦。」 「再说了,你若是在西州城里,我和阿耶身边又无女眷,还得分出心神照顾你,这多耽搁事儿。」 苏瑶懵了一瞬。 迟疑道,「阿兄,你这是在嫌弃我累赘吗?」 她没听错吧? 苏兼摸摸鼻子,承认:「算是吧。」 苏瑶:「!!!」 她不敢置信地咬着牙,深吸一口气。 结果白皙粉嫩的脸颊才一鼓起来,就被兄长故意玩笑地戳了戳。 「好了好了,你乖乖地待在洛京,有姑母……」苏兼顿了顿,不自在道,「和陛下照看你,我们也放心。」 「再说了,一到冬日,边关就会不太平,劫掠胡匪层出不穷,片刻松懈都不能有。」 他视线放远,蓦得定住,好像看见了什么。 苏瑶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周身清正,气度高华的俊美郎君正从一丛翠竹荫下望过来。 下一瞬,他唇边绽开了笑,提步过来。 苏瑶眨眨眼,总感觉,慕衍比之从前,气势似乎更不加收敛,却也更俨然端正。便是用汉乐府中,罗敷称赞夫婿的那句,「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亦不为过。 「看见他就挪不开眼,还好意思说想要跟我一起去西州?」苏兼挑了挑眉,话里发酸。 「去西州?」 走近来的慕衍轻轻蹙了下眉。 「是啊,阿瑶捨不得我,追着喊着,说要跟着我一起回西州去。大约是洛京里的人事物太过无趣,留不住她了。」 苏兼笑容肆意,觉得自己可算是扳回一城,看热闹不嫌事大。 慕衍的目光越过皮相风流俊俏的郎君,落到了他身后的皎皎少女身上,缓缓开口,「阿瑶想去西州?」 第242页 这要是再看不出来他不高兴,苏瑶都可以把自己的苏字倒过来写了。 她没好气地瞪了坑妹的兄长一眼,再对上慕衍时,莫名地有些心虚。 她拉拉郎君的衣袖,温声细语,「我只是那么一说,又没有定下来。再说了,阿兄刚刚也说了,我就是去了,连个合适的住所都没有。」 慕衍不怒反笑,薄唇轻启,不急不缓地吐字,「那若是有,阿瑶便想去了?」 苏瑶一下噎住。 96. 第 96 章 …… 苏兼乐得看热闹, 当即就开口道:「陛下,阿瑶不过是想念亲人,我也打算带她上西州住些时候, 好带她去领略领略塞上风光。」 慕衍眸色越沉, 抿紧了唇。 她就这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苏瑶简直要被嫡亲兄长气死了。 她恼得一跺脚,桃腮染红, 「阿兄, 你就别添乱了。」 没看见慕衍是真的不高兴了么, 怎么还故意添火呢。 苏兼见目的达到,挑着眉痞痞一笑,振袖大笑着离去,都走得远了, 还能听见他愉悦畅快的笑声。 苏瑶:…… 她就没见过比她兄长更气人的郎君。 为了和慕衍赌气, 连她这个胞妹都能坑, 她回头非得跟姑母告上一状不可。 但现下已经这样了, 少女硬着头皮默默转身, 就对上了那道一直落在她身上, 如有实质的视线。 她眸子动了动, 从一旁摆放的花盆里扯了朵晕色黄娇的菊花, 讨好地塞到他手里, 「我没有说非要去西州不可的,都是阿兄随口说的。」 「今岁的菊花开得不错,六郎陪我去赏花好么?」 慕衍捻了捻手中的花枝, 并不上当,「并不是非要去西州……也就是说,阿瑶还是有打算要去西州一趟?」 苏瑶头皮止不住地发麻,扯了扯唇, 「我有点想阿耶了而已。」 慕衍把玩着花枝,神色微动,提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阿瑶,你在大昭宫住了多少年了?」 欸? 苏瑶愣了下,心里嘀咕着,就说出了声,「我从出生就被抱到了凤仪宫,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需要来问我。」 低声嘀咕着,少女抬起一双澄澈无垢的姣好杏眸,一目不错地望来,青白分明的眼里浮着细碎璀璨的光,像是一汪潋滟的春池水。 偏偏鬓边垂落的红珊瑚殷红如血,不住地晃来晃去,平添了几分小女儿娇态,更衬得皙白肌肤越发如雪。 这般天真又荏弱的娇憨艷冶模样,任是铁人也要动容三分。 慕衍不是铁人,自然动容十分。 他轻抚着柔软花瓣,伸手欲将手中花往女郎乌黑的云鬓边别去,却被苏瑶灵巧地避开。 她抿抿唇,不满地小声嘟囔着,「我今天又没有戴花瓶簪,哪里有地方别呀。」 花瓶簪,顾名思义,也就是簪头部分是一整只小小花瓶,内中可蓄水,供新鲜花枝插入不败,还可避免弄乱鬓发。 都这般情形了,她还惦记着这种微末小事,慕衍抿抿唇,一时都不知自己该不该因着她的娇气生出不悦。 苏瑶也很快反应过来了。 算了算了,周幽王还曾经烽火戏诸侯,只为了博褒姒一笑,今人亦是有千金买笑一说。相比起来,不过是区区弄乱发髻的小事,能算得了什么。 她咬咬牙,主动凑了过来,笑盈盈道,「但是六郎所簪的花枝又不同,便是没有花瓶簪,也没什么的。」 小娘子的脸变得比六月的天都快。 慕衍不由得想到许多年前,两人初初相识时,少女曾拒绝过他手中的芙蓉枝,心里微微一动,当真将那青蕊重瓣的柔黄花别到了她的发间,才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阿瑶在凤仪宫住了十数年,都未曾说起过要去西州,怎地如今忽然就动了念?」 聪悟敏瞻的郎君明知故问,他其实早就联想到其中缘由——只怕又与那个古怪梦境有关。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者,只知梦中与自己肖似的那人百般欺辱女郎,但阿瑶显然做梦许久,说不定会知晓更多。 说不定,就是因为苏家父子将有一劫,她才会动念,不顾路途遥远苦辛,也想去博上一博。 有此孝心当然没错,可她为什么不肯告知自己。 慕衍唇边的弧度含着只有他自己才知的苦涩,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也许……阿瑶也会愿意对他吐露一二。 即便是假託做了梦,亦或是偶然想到的,也是好的。 年轻天子暗怀希冀,面上却看不出半分端倪。 苏瑶哪里知道他已经参透了梦境之事,只当他还是为着这种小事吃醋,就有些为难。 毕竟,即便是她肯明言,自己因为梦见阿耶和阿兄要出事,才想跟去西州,只怕他也不一定肯信。没准还要怀疑她是不是伤了脑子,或者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但若是不解释清楚,六郎又一定会醋着生闷气。 两头为难,她犹豫又踌躇,轻轻地咬着花瓣似的唇,拿不定主意。 慕衍等了好一会儿,都等不来期盼的答覆。 一阵无奈袭上心头,他飞快地蹙了下眉,别开了眼。 忽然就不想再听她绞尽脑汁编出的谎话。 难得打断了她,「也该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我让膳房预备了你喜欢的,母后也该等急了。」 第243页 台阶一搭,苏瑶顺着就下了。 她伸手挽住慕衍的手臂,见他没躲开,就松了口气。却一点也没察觉,对方一路上静静地听着她说,垂下眼帘,敛住了变幻眸色,一言不发。 去西州的事自然是没能成行。 苏皇后,不,如今是苏太后了,一听这话头,就断然拒绝。 她坚决不肯同意伤势才好的侄女舟车劳顿,千里迢迢地去西州探亲。原话说的是,「等到岁末朝见,你阿耶就会回来了,又何必你百般奔忙。」 苏瑶拗不过至亲之人,又说不出合情合理的缘由,只能把苦水都往自己肚里咽。 心心念念,到了送别苏兼的前一日,她就特意避开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半天小话。 苏兼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忍不住啧了下舌,「知道了知道了,便是阿瑶不说,入了冬,边关不太平,我和阿耶也会处处谨慎行事的。」 苏瑶皱着眉,「阿兄,你别不耐烦,我说的都是头一等的要紧事呢。」 即便如今诸事不同,看在她的面上,西州一旦出事,慕衍也定会很快让人支援,绝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他人暗害父兄。但说到底,都是她的至亲,她还是难以放下心,免不了多多嘱咐几回。 苏兼暗自好笑,觉得妹妹大约是被宫变的血腥场景吓破了胆。 他边答应着,转头就去找了慕衍,忧心忡忡地跟他提了提此事,想让慕衍留意着,设法帮苏瑶解开心结。 彼时夜幕低垂,残阳将落未落。 苏兼说了一大通,想到又要离胞妹而去,心绪正感伤,一抬眼,入目便是慕衍微微垂眼,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轻咳了声,唤慕衍一声,「陛下?」 慕衍的目光这才停留到他身上,金色浮光笼罩着的俊美眉眼渐渐蹙了起来,「阿瑶她……一直劝说你们今岁要格外注意外边关外那些异族的动向?」 果然如此,年轻帝王心下一沉。 苏兼一无所觉,大大咧咧地拱手道,「她是这么说的。但陛下尽可放心,就算是我与父亲拼尽性命,也定会守好西州。」 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慕衍恍惚一下,三言两语打发走苏兼后,握在绿沉漆笔桿的指尖攥紧,渐渐发白。 良久,思政殿内才有人低低嗤笑一声。 内宦点起彻明摇晃的烛火,水墨屏风上就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影子。 凤仪宫里,天色渐晚,苏瑶如往常一样等着慕衍归来。 明日便要送别兄长,她原本早早洗漱歇下,想养足精神,却还是强忍着困意,等着慕衍回来。 但这些时日她日日烦心父兄之事,心里存着事,身心俱是睏倦得很,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少女睡意朦胧之时,下意识往身边摸索,却摸了个空,一下子就睁开了眼。 原来天已大亮。 苏瑶一下坐起身来,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在身侧平整的,状似无人躺过的被褥,就伸手揉了揉眉心。 怎么回事,她昨晚明明睡得好极了,周身都暖洋洋的,原来慕衍竟是没有回来吗。 不对,他昨晚怎么会没有回来? 满腔的疑问,一直到她恋恋不捨地送别了兄长后,正想与慕衍说起,就见他藉口朝中多事,匆匆离去时到达了顶峰。 怎么回事? 苏瑶满头满脸的问号,却不得不还在姑母面前掩饰一二。 等回了宫,她左思右想。 难道是因为她近来冷落了他,惹得他故意冷落自己? 少女抚着曳斜出檐角的花枝出神。 明明那花枝上一朵花也无,就干巴巴的几枚绿叶,还黄了半边。 月枝和流霜悄悄相互使了个眼色,流霜就笑嘻嘻地上前,「县主在想什么呢?」 苏瑶回过神,蹙眉轻喃,「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太冷落六郎了?」 先是给太子阿兄送行,又是给阿兄送行,连着要送走两位兄长,她忙碌不少,顾此失彼,难免花在慕衍身上的心思就少了些。 若否,她早就该发现他是打什么时候开始,心里闷气的了。 还是月枝有主意,「县主与其猜测,倒不如想些法子,去打动打动陛下,两个人坐下来说说,总比相互猜疑得好。」 流霜也拍手,「就是就是,猜来猜去的,万一猜错了,误会了可怎么是好!」 苏瑶飘忽的视线一下就定住。 对呀,她在这瞎想什么呢。 她与慕衍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没道理要自己一个人怀揣着心事胡乱揣测他,反而不肯亲自去问问他的真实想法。 即便是再如何情比金坚的情人,也要相互道明心意,敞开心扉,才能对彼此生出越来越足的信心。 只一味猜测对方,很容易就钻进牛角尖里,闹了不快。 她如此,慕衍亦然。 说做就做,苏瑶转身就往膳房走,身后婢女对视一眼,都带着笑。 去思政殿自然是要寻个由头的,若是突兀跑去天子处理政务之所,只为了说起这些小儿女的私事,着实儿戏。 苏瑶想了想,挑了两样时令点心,又让人做了盅热热的螃蟹羹。 秋日菊黄蟹肥,肉质细嫩,膏似凝脂,又加之江南送来了新橙,最是鲜美多汁,拿来佐菜最是解腻。 第244页 苏瑶寻思了一回,又取了一小壶潋滟鹅黄酒,一同放进食盒里,还在盒盖雕花格眼里斜插了几支开得正好的清芬菊花。 便打算算计着时辰,提上满盒的秋意,好往思政殿去。 既然是打着时令的幌子,她心念微动,特意换了身浅绿鹅黄的襦裙,遍绣忍冬纹,腰间也繫上了只枫叶红的玉坠子,压住裙角。 她收拾得仔细,心情也开朗不少。 恍惚间,觉得自己倒真像是寻常秋日,邀着心上情郎一道品蟹赏秋,共度好时光而已。 少女唇边的笑意清浅愉悦。 却在到了思政殿,被人拦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瑶皱皱眉,觉得自己脑壳有些疼。 97. 第 97 章 …… 思政殿外, 杜左拾遗拦住提盒而来的长宁县主,急得俊脸通红,脑中瞬间转过百般念头。 谁都知道, 这位县主是陛下的心尖尖, 也就是现下尚未及笄,早晚要封后的, 轻易得罪不得。 如今的陛下又是个强势的, 自有城府, 跟先帝那个和稀泥的性子完全不同。 原先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如今渐渐见识了陛下的手段,都不敢再打送人进宫的主意。连他们杜家,都开始替他那位原打算送进宫的堂妹相看起来。 日后这后宫, 定是这位县主说了算。 杜左拾遗踌躇着, 想让人进去通禀。 但他看了看闭紧的殿门, 左右权衡, 觉得还是朝堂大事要紧。 更何况, 这位县主看上去似乎是很好说话的模样。 杜左拾遗拦住了人, 客气地陈说缘由, 「县主有所不知, 陛下先前才召了一帮心腹重臣商讨大事, 吩咐过了,不许人打扰。」 苏瑶被拦住,愣了下, 盯着阖上的殿门,半天挪不开眼,怔忡又诧异。 当真有这么巧么? 她一来,慕衍就召集了朝臣议事。 还是说, 是他吩咐了人来找藉口拦阻自己? 食盒上低枝翠婉的花枝被一阵风吹落,她下意识俯身去拾,颜色娇嫩的浅鹅黄披帛便顺着洁白皓腕柔柔滑落,如水一般。 少女将拾起的花枝拈在手中,望着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天堑的紧闭殿门,闷不做声地又站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打算离开。 毕竟,她总不能硬闯吧。 临走时,苏瑶还不死心,她抿抿唇,蔫巴巴地交待道,「等六郎那处散了,烦劳杜拾遗代为通禀一声,便说,我已经来过了。」 她来了这么一遭,自然不能白来,便是让慕衍知晓她来过也是好的。 如果他还有心,肯定就会早些回去了。 苏瑶转过身,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被什么碾过一遍又一遍,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但总体上还是泛着酸,很有些失落。 任是谁,欢欢喜喜地打扮好要来寻心上人,却被拒之门外,无论是何种正当的理由,都难免会心情一沉。 算了算了,也许真的只是她来的不讨巧,苏瑶心里嘆口气,转身往歩辇方向去。 手中的食盒越发沉重,她拎得手疼,就随手递给了月枝。 杜左拾遗在她身后拱拱手,目送她远去,客气道,「县主慢行,我必会记得禀告陛下。」 思政殿内,沉寂片刻。 朝臣们各抒己见了小半个时辰,已然是口干舌燥。可此处无宫人,就无人来上茶,吵得累了,难免都面面相觑,有些讪讪地休战一会。 慕衍不紧不慢地提笔落字,一笔一划,自成风骨,细看来,竟是与屏风上的字迹有几分相似,非是类形,而是类骨。 执笔之人指骨如玉,搭着眼帘,看不清眸色,近乎无视了争论不休的朝臣。 郑培嘆口气,瞥向脸绷得紧紧的卢忱,见他即使是俯身作揖,亦是腰身板直,不肯退让半分,就只得出来打圆场。 「陛下,无怪卢侍郎,实在是您此举太过……」他顿了顿,寻了个更温和的词,「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卢忱听闻,附和朗声进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为天下万民着想,更加爱惜自己。」 右侧,有武将装扮的臣子,一听就不乐意了,「陛下明明是要壮我国威,怎能被你们这帮文官区区几句吓退!」 韩缜倒是没有第一时刻表态,反倒是等朝臣们又争执一阵后,才捋捋花白鬍鬚疑惑道。 「陛下才登大宝,朝中齐王余孽尚未除尽,犹有隐忧,何必要捨近求远,反倒去在意尚且安稳的边关之事。」 「更何况,西州有苏氏父子坐镇,数年都无大的战事,陛下怎地……」 这话也是众臣的心声。 听闻韩缜一针见血地指出,俱是点头不语,目光聚焦在水墨屏风前的桌案上。 慕衍将批阅好的文书收好,漫不经心地抬眼扫过众人。 众人便下意识地挺直嵴背几分。 「众卿可都已将心中疑惑道尽?」 郑培一见自己跟了这么久的主上露出这般神情,就知他心中有数,成竹在胸,当即带笑捧场道,「陛下此言,莫不是已有计较?臣等愚钝,还请陛下明言。」 慕衍看他一眼,又看向众人,似笑非笑,「齐王深耕谋逆之事二十余年,你们可有招数将他的余党底牌全部揪出?」 第245页 众人皆是面露讪讪。 慕衍慢悠悠地叩着桌面,忽而笑道,「我却是有一计。」 ……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思政殿的殿门才再次打开。 一帮朝臣来时有多疑惑,去时便有多沉默。 卢忱拧着眉,既像是贊成,又像是有所顾虑,还是郑培拍了拍他的肩道,附耳低声,「你我追随陛下多年,陛下所谋所虑,何时失手过?此回不过是又一次小赌罢了。」 卢忱欲言又止,面色沉肃。 郑培笑着宽慰道,「你不过就是被限制住了,只觉得帝王便不该离京。可你也不想想,本朝素来崇武,帝王亲征之事亦不少见……」 他正说着,就看见杜左拾遗行色匆匆地过来,似是有事要说。 郑培的弟弟才要跟杜家女郎攀亲,见着他来,当即就敷衍走了卢忱,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来,「杜拾遗怎地这般匆匆?」 杜左拾遗拱了拱手,犹豫道,「郑郎君,我是有事要进殿禀告。先前长宁县主来过,似是有事要寻陛下,让我给打发走了。她留话说,让我一定要将她来过之事告知陛下。」 郑培木着脸,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郎君继续茫然问道,「郑郎君才从殿中出来,不知……陛下现下可有空闲?」 郑培恼得磨了磨牙,忽然有些后悔让自家跟杜家结亲的念头。 就这么个愣头青,居然还是杜家这一辈年少郎君里最为伶俐知事的一个? 杜家要完,他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大字。 郑培捂着头深吸一口气,施力揽住来人的肩头,才嘆气道,「杜拾遗,若是你肯信我,下回,若是长宁县主再来,无论陛下在忙何事,你都需得想方设法,将消息递进来。若否,你若是他朝落得个被贬的下场,可莫要怪我今日未曾提点一二。」 杜左拾遗愣了愣,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郑培沉着脸下了定论,「便是天塌下来,你得先得把长宁县主的消息放在天塌消息之前,你可千万要记住了!」 杜左拾遗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三感谢后,才脚步虚浮地进了殿,将消息禀明。 他慌得不行,额角冷汗津津,悄悄地从余光里打量着年轻帝王的神情。 「阿瑶来过?」 慕衍屈指一下下敲着白玉镇纸,狭长秀致的眼尾低敛着,看不清眼底神情。 杜左拾遗见天子并无慌张之态,便悄悄松了口气,腰杆挺直几分,「半个时辰前,县主来过,手中还提了……」 话还未说完,就看见慕衍抬手将文书分作几叠,示意一侧站着的内宦装起带走,便往外去。 自杜左拾遗随侍帝王左右以来,慕衍一直是镇定从容,不紧不慢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位年少天子的身影现出几分匆忙的意味。 难道真是自己做错了? 他心里慌得厉害,连忙帮着内宦收拾起来,勉强将功赎罪,不敢再多发一言。 凤仪宫内。 月枝和流霜陪坐在赏花亭里,俱是不自在极了,时不时便要看自家县主一眼。手上却还是干净爽利地将蟹拆开,用竹籤顺着纹路将蟹壳里的白肉剔出,盛到小巧的青瓷碗里。 苏瑶其实并不如何生气,也就那一会有些不高兴。 她轻抚着身侧摆放的紫菊花苞,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数,神游天外。 阿兄这便走了,也不知他如今走到哪了……六郎现下在做什么,昨夜怎么又没有回来…… 乱糟糟的思绪纠葛成一团,最后却被摆到面前满满一堆尖的雪白蟹肉齐刷刷斩断。 少女眼中一亮,蘸着新酿米醋,尝了尝。秋日蟹肥,膏白油黄,这般鲜美之物,鲜得连舌头都能咽下去。 慕衍果然是没有口福,她有些愤愤地想,粉白的两腮鼓了鼓,将方才的思绪都抛到九霄云外。 不光自己用,她还招呼着月枝与流霜,「我让人备下的有多的,六郎没有口福就算了,你们也一同来用。」 一点都没打算给某人留。 月枝和流霜对视一眼,见苏瑶还有心情吃蟹,便也放下了心,一道凑趣地用了起来。 三人有说有笑的,流霜还说了好些有关时令的逗乐话,惹得绿裙的娇俏少女眉眼弯弯的。 她有些讶异,「你说的是真的?芙蓉池那块石头底下当真有一窝小螃蟹?你从谁那里听说的?」 慕衍脚步陡然停下。 隔着大半个回廊,摆满的葳蕤吐芬的秋菊,遥遥地望着亭中背对着他的几人。 顺着卷翘流畅檐角滑落的光,星星点点,晕染在鹅黄浅绿的娇俏少女身影上,她似乎被婢女的某句话逗乐了,整个人笑得微微打颤,像极了林中快活的小云雀,鲜活又明亮。 并不如他想那样,会因为被拦阻,未曾见到他而失落伤心。 一时之间,慕衍都不知道自己匆匆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 跟随他而来的杜左拾遗捧着沉重的盒子,胳膊发麻又酸疼,满心茫然。 忍不住压低声问道,「县主便在亭中,陛下缘何不过去?」 慕衍回眸看他,眸色如远山幽沉。 杜左拾遗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难道他又说错话了? 他悔青了肠子,吭吭哧哧地低头认错,「是臣失言,不该妄猜陛下心思。」 第246页 却只见年轻帝王沉默地路过了他,往凤仪宫外走去。 这是何苦来哉,匆匆赶回,却又不跟长宁县主打个照面,杜左拾遗满头雾水,只得跟上。 经过回廊转角处时,慕衍顿住,回身又深深地看了亭中人一眼。 杜左拾遗满以为是陛下改变了心意,可下一瞬,就见身量颀长的郎君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离开,他连忙抱紧文书跟上。 两人的身影才消失在转角处,亭中的苏瑶就下意识地回了下头。 「县主,怎么了?」 流霜顺着她的目光转过脸,却什么都没看见。 苏瑶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转身,只是突然福至心灵地异样一瞬,觉得像是有人在看她。 她轻轻蹙了下眉,用帕子细緻地擦了擦唇角指尖,越想越不对劲。 心思转了几下,她就起身往外走,很快就宫门阙楼处拦住了守卫的侍卫,十分笃定道,「方才可是六郎……可是陛下回来过?」 才被交待过不准透露行踪的侍卫脑中空白一瞬,支支吾吾地脸红道,「可是县主看错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撒谎。 苏瑶眉心轻跳,她将鹅黄轻软的丝帛往臂钏里一塞,拎起裙裾就朝思政殿的方向追去。 月枝和流霜猝不及防,都被落在了后面,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县主!您身子还没好呢,快别跑了!」 「县主……县主……」 少女置若罔闻,木屐「嗒嗒嗒」响彻在青石板夹道上,清脆且连绵,浅绿的裙角因为跑得快被扬成半朵饱满欲滴的青青花萼。 她咬着唇,心想,慕衍一定是回来过,她要追上他问个究竟。 到底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98. 第 98 章 …… 追来的木屐声清脆不绝, 响彻在两侧夹道间,灵巧又不失急促,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杜左拾遗跟上慕衍, 步履匆匆, 来不及回头,却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也不知是何人, 居然敢在宫内如此失仪, 穿了木屐还如此放肆匆忙。 就见他跟随之人蓦得停住脚步。 颀长如玉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慕衍听见了木屐声,甚至还认出来是谁。他不由自主地捏紧指骨,细微作响,慢慢回身, 眸中碎光攒动。 入目便是提着裙裾, 小跑追来的少女。 她来得急, 跑得快, 颜色娇嫩的披帛裙琚轻快扬起。 一看见他, 那双乌黑水润的眸子就亮得惊人, 仿佛看见了心底最希冀最盼望的所在。 阿瑶是来追他的。 慕衍意识到这点, 心脏渐渐急促地跳了起来, 被蛊惑般弯了弯唇角, 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迎她。 才走近了些,就被扑了个满怀。 「嘶——」 杜左拾遗睁大眼,倒抽口气, 吓了一大跳,连忙侧目垂眼。 慕衍猝不及防地接到满怀的温香软玉,也是怔了下。 他低下头,就看见小娘子微微气喘, 两腮因为奔跑红扑扑的,连鬓边的碎银珠穗都晃个不停。 苏瑶看到果然是慕衍回来了,恼得不行,却又因为气喘吁吁,不得不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呼吸。 质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因为急促喘气而鼻子发酸,眼里不受控制地漫上了水花。她忍不住,轻轻地抽了几下鼻子,倒像是哭了似的。 长宁县主泪光盈盈,追了上来,径直扑到陛下怀里——杜左拾遗再是不解风情,也知自己此时在此地并不妥当,他抱着文书胡乱行礼避躲到远处。 月枝与流霜见状,也远远地立着。 默契地留意着四周,不许宫人靠近。 一时之间,幽长宁静的宫道上就剩神色莫名的清长郎君和眼中水光闪烁的娇俏少女。 对上小娘子泪光里的控诉和委屈,慕衍脸色微白一瞬,迟疑地伸手欲拭去少女眼中泪花。 「瑶瑶,莫哭。」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总是见不得她难过。 「谁说我哭了?」 苏瑶小声反驳道,一头雾水。 她抚着自己的心口,细细喘着,咬住唇,努力平复呼吸。 可惜忍得过了音,嗓音就闷闷的,她在慕衍面前向来不懂得忌讳,即使他如今身份不同了,也是有话直说。 「六郎,你是在故意躲我么?」 小娘子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慕衍就跟她闹起了别扭。 但她想到慕衍方才的话,就又认真地解释了一遍,「我真的没有哭,只不过是跑得太急了而已。」 话虽如此,小娘子双目水雾盈盈,看在在意她的人的眼里,分明就是忍住委屈,还倔强地不肯承认。 慕衍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原本因察觉到苏瑶对他有所隐瞒而郁郁,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打算做出冷她几日的假象。好叫小娘子好好琢磨琢磨:为何不肯坦然地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都託付给他,又是为什么不能将所有视线都着重落在他身上。 所以昨夜深夜赶回来之后,又刻意在她未醒之前离开。 可今日听见她来了思政殿无功而返,还是会忍不住尽快赶来劝慰,生怕她难过,结果却看见她若无其事地在跟婢女逗乐。 ……到底还是破了功。 慕衍扬袖抱住怀中娇小的一团,心里嘆气。 第247页 他总是捨不得,还贪恋被她依赖信任时的暖意。 无论心里明知该使出如何手段,才能叫怀里人再乖顺听话些…… 可就是捨不得用在她身上。 一丝一毫都捨不得。 怕她哭,怕她难过,怕她的眸子失了光,怕她像过了秋的花,失去颜色香气…… 到底还是心软了。 郎君心头沉沉,柔和了俊美出尘的眉眼,像是要拥住自己此生挚爱的珍宝,一面轻轻拍抚着,一面劝慰着,语气也是温柔得不像话。 「是我的错,不该冷落了你,瑶瑶,不要哭了。」 苏瑶好好解释过,仍是被误会,好气又好笑。 本来以为他是故意躲着自己,才会因此恼火发问,这会也彻底冷静下来了。 慕衍若真是躲着她,又何必听说她去过思政殿,就匆匆赶来凤仪宫,还不是知晓了她去寻他,才赶了来。 小娘子咬咬唇,索性坐实了自己被气哭的误会,她故意抽抽鼻子,酝酿了下,抽抽噎噎地挤出一句,「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气恼中的少女总是格外不讲理。 她眸子动了动,倒打一耙,胡乱猜测,「你是不是看上别家的小娘子了?才会对我忽冷忽热,好叫我知难而退?」 她说的自己都信了。 伸手用力推开抱住她的人,转身就要走,还抿紧了唇,不想再看见这个负心人。 木屐声「嗒嗒嗒」落在石板上,比来时都更急促,显然透着几分恼火。 这回好气又好笑的轮到了慕衍。 他三两步追上落跑的小娘子,心里酸胀,仍是伸手拉住她,耐心且温和地承诺给她。 「从不曾有别的人。」 他顿了顿,「昨夜太忙碌,才回去的迟了。」 苏瑶慢慢停了下来,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来,不高兴道。 「谁说就只是昨日了?」 她抿了抿粉润的唇,认真道,「又岂止是昨日?六郎,你细想想,你前日醒来都未曾陪我用早膳,大前日回来时比平日晚了两刻钟,大大前日看见我在剥栗子都没有来帮忙……」 她掰着手指,细数着一桩桩一件件的零碎琐事,渐渐的,自己都开始讶异,自己居然注意到了这么多琐事。 原来她居然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都记住了? 苏瑶眨眨眼,茫然了一瞬,深深怀疑起来,难道自己当真有胡搅蛮缠的潜质? 慕衍也难得惊诧一回。 随即便忍不住弯了弯唇。 原来阿瑶竟是这般在意自己? 连这种琐事都记得清楚。 只有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将这些小事都记得分明。 白肚皮肥圆的啾雀扑簌簌地窜过夹道上方的天际,一头扎进无际如洗的湛蓝碧霄中,欢快啼鸣。 他心里紧绷许久的心弦骤然颤了下,被藏匿压抑的欢欣如春日决堤的河水,声势浩大地涌现出来,顷刻间漫天彻地,心软到不行。 隔阂两人的心结还未凝成,就被误打误撞地化为乌有。甚至两人自己都未曾深刻地意识到它曾存在过。 嘀嘀咕咕地小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苏瑶同样有些羞赧。 她这样说,好像显得自己太过小气了。 慕衍待她好是不错,但她得了好,还想要求他一直如此,的确有些斤斤计较。 两人诡异地沉默起来,又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 「阿瑶。」 「六郎。」 两人顿了下,再次同时出声,「怎么了?」 竖着耳朵偷听的杜左拾遗:……噗 他连忙装作咳嗽地捂住嘴,背对着两人走远些,装不存在。 末了,还是苏瑶看了看慕衍,捏紧了衣袖道,「阿衍,我们先回去再说?」 慕衍不经意地看了杜左拾遗的背影一眼,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慢慢拉住她的手。 少女手中攥着不属于自己的袖角,又被人握在手心,往回走着,也松口气。 一直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宫墙夹道里算怎么一回事,再闹下去,没准姑母就要派人来问了。 事实上,苏太后还真的已经知道此事。 莹云通禀此事的时候,她只停了下,就继续翻阅手中的帐册。 慕衍问过她的意见后,便替她行了册封礼,又让人将城西的行宫收拾了出来,这几日凤仪宫上下都忙着在清点库房。 莹云试探道,「娘娘,陛下和县主好似闹了别扭,我们当真就这么看着吗?」 苏太后落笔圈起一件打算带走的硬木嵌螺钿的屏风,不以为意地挑挑眉。 「少年人于情之一字上心性未定,他们两人又都是头一次动心,两个小孩子家家的闹别扭,哪里用得上我们去插嘴。」 她笑了下,满不在乎道,「说不定晚间用膳的时候,就和好了。」 莹云其实不大信。 越是年少,越是气性足。 她冷眼瞧着,陛下和县主都是气性大,主意正的人,一旦心里认定了,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真闹了别扭,说不定就要折腾好些时候,哪能那么容易和好的。 莹云在心里嘆口气,没吭声。 等到晚间,正殿烛火依次被点燃,膳房送了一道道佳肴时,她看见一双小儿女携手并肩,笑吟吟地走进来,险些把眼珠子都掉出来。 第248页 居然这么快就和好了? 莹云瞠目结舌,连摆筷的动作都慢了几拍。 还是苏太后看不下眼,叩了叩几案,她才回过了神,即刻垂首请罪。 「不怪你,」苏太后清冷素淡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他们俩无缘无故地闹了一通,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任是谁,都要大吃一惊。」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住声。 分明就是故意调侃苏瑶和慕衍的, 慕衍尚好,他如今已不需再掩饰自己,再加之养气功夫极好,温和一笑,亦或是面无表情,任是谁,也不能轻易窥探这位年少天子的心绪。 这也是朝堂中人惧怕他的原因之一,无他,不过是不知深浅而已。 苏瑶却是有些经不得的,听了这话,耳根就微微热了起来,孩子气地跟姑母说道了几句。 老实说,她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慕衍耐心跟她解释许久,说自己昨夜回来过,又兼这些时日,见她总挂心两位兄长吃了味,朝中诸事繁忙,才会不知不觉地冷了她几日。 她的气恼就没了九成。 要说全信,倒也未必。 出于某种直觉,苏瑶心里总有些毛毛的。 这说辞到底有些浅显了,内中应该还有些别的缘故。 但是被慕衍温声细语地一哄,她就有些把持不住,唇畔露出个笑影儿,自然就不好再装作生气的模样。 说到底,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偶尔闹闹别扭,是很寻常的事,也就是他们两人鲜少因为琐事红脸,才会显得一惊一乍的。 这些念头在苏瑶的脑中过了下,很快就消散无踪。 她以为此事过去了,却还不知在慕衍心里,此事还远远未曾了结。 他要的,远比苏瑶想的还要多。 他在朝堂上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思政殿又闭紧过几次殿门,西州洛京之间又来回过不知多少信使,朝臣们面色凝重地进出大昭宫,私底下来访同僚…… 等到芙蓉池畔的柳树被秋末的风薅去最后一片焦黄的细叶,尘埃落定的消息才终于传到苏瑶的耳中。 彼时,苏瑶正在焦头烂额地理清几丝色泽极为相似的绣线,面前还搁着只未曾完工的香囊,听了这消息,秀气好看的眉都皱成了一团。 「什么?六郎要御驾西征?还是要去西州?」 令人吃惊的消息仿佛一声霹雳炸响在她的耳边。 她不敢置信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月枝嗫喏着,也是惊骇得不行,「晨间朝会时,陛下才下的诏,金口玉言,此事已经是定了。听说……听说兵部发文,已经开始押运粮草,整装大军了呢。」 苏瑶愣住好一会儿。 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找慕衍问个清楚。 但这会儿,朝会都还没有散呢,她心里乱乱的,扶着桌站起身,就要去寻苏太后。 流霜马上将熏笼上的云丝披风取下,追上去替自家县主披好。 凤仪宫正殿里,被慕衍以季候渐冷,搬迁不易的藉口,暂且留住的苏太后正在作画,莹云正在一旁伺候笔墨。 纸面上,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辽阔远空里是高飞远去,再无留意的鸿雁,山脚孤城外,有行人坐吹羌管,仿若画中含音。 苏瑶的视线落在画上,一瞬间就明白了,姑母怕是早已知情,且是极为贊同的。 她眼前有些发黑,不知是为慕衍突如其来的决定,还是为着居然只有她一人不知情的讶异震惊。 苏太后招手把侄女领到身边来,「阿瑶,你瞧,这是我数十年前,去西州所见的场景,如何?」 平心而论,画中壮丽气魄,着实是苏瑶生于繁华风流的洛京,从不曾见过的。 她动了动唇,用前人诗词夸赞几句,颇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你不贊同六郎去西州?」苏太后挑眉问道。 苏瑶并不意外姑母什么都知道。 她摇了摇头,自然而然道,「六郎定是与朝臣商讨许久才做下的决定,自然有他们的一番道理,我自然是信他的。」 话一出口,少女的眼神立时就清澈几分。 对啊,她应该相信慕衍的。 苏瑶眨了眨眼,她方才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到了心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话本里,父兄因边境有变而丧命,才会茫然地来找姑母。 但是,既然慕衍要西征,定会带上精锐大军,也就是说,父兄许是就要因此机缘巧合,脱离话本命运。 这不是好事么,她怎么先乱了阵脚。 苏太后看着小娘子神色变来变去,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来找姑母做什么?」 苏瑶晃了晃脑袋,云鬓垂落的流苏就垂落在青丝间。 她在袖中掰着手指算来算去,又想到话本里,父兄战死沙场后,西州的烂摊子的确是暴君收拾好的,心里就生出几分期待来。 这么看,六郎去西州,分明是百利无害的。 阿耶和兄长一定都不会重蹈话本里的覆辙。 女郎慌慌张张地来,又噙着笑雀跃离去,看得莹云傻了眼。 她磨着墨,疑惑道,「县主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想让陛下去西州,还是……」 苏太后看得分明。 她如今无事一身轻,心绪越发平和,搁了笔,净了手,才含着笑道,「阿瑶哪里是不想让六郎去,只怕今晚等六郎回来,就要缠着他一起去。」 第249页 莹云踌躇,「那陛下可会同意?说起来,县主打出生,还没有去过西州呢。」 苏太后擦手的动作一顿。 若不是承熙帝明里让她抚养侄女,以示恩宠,暗里拿阿瑶当质子,威慑兄长和则昭,他们苏家子女,哪个没有在西州长住过,没有吹过塞北的凛冽寒风。 西州不止是边关重镇,更是他们苏氏一族的根骨。 但朝事和家事又不能混为一谈。 她淡淡道,「我瞧着,六郎大约是不会带上阿瑶的。」 99. 第 99 章 …… 「六郎, 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一起去?」 满含疑惑的女声响起,继而就是一阵沉寂。 夜风声缓,庭中传来落叶簌簌被吹落的动静。 凤仪宫后殿里, 早就燃起了熏笼, 香菸裊裊,温暖如春。 苏瑶半跪在茵褥, 从后方趴在端坐的郎君肩头上, 睁圆了眸子, 眼底满是不敢置信。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等到慕衍回来,斟茶又倒水,捏肩又捶背, 殷勤了好半晌, 才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也想跟着去的请求, 却是被对方断然拒绝。 苏瑶抿着唇, 搂紧慕衍的脖颈, 轻轻摇晃着他, 很不甘心地保证。 「我到了西州, 一定就乖乖地待在将军府里, 绝对不出来乱跑, 也不会给你们惹事。」 慕衍揉了揉眉心,顿了顿,才淡声道。 「此去是为平定几个蠢蠢欲动的小国, 肃清边境,好彻底免去商贾往来西域的隐忧,开放商路,与西域诸国沟通往来, 交流易物。此为关乎国计民生之利害大事,我怎好带你前去」 「更何况,沿途艰苦,可不比洛京繁华安逸。」 苏瑶一声不吭地听着,并没有立即反驳。 说清楚不带她去的理由,慕衍换了语气,柔和几分,「你乖乖留在洛京,西州事了,我一定尽早赶回,绝不会误了你的生辰与上元。」 他之所以将此事瞒她至今,本就是不想苏瑶跟着去,又怕她提前得知,花了大功夫软磨硬泡,自己狠不下心,才一直拖延到瞒不住为止。 慕衍微微笑着,试图换开话题,「瑶瑶,你还记得吗,我们幼时说过的,以后都要一起过上元。」 苏瑶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中还是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话本里的情节。 此回一去,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尤其事关父兄和慕衍,她怎么可能安心缺席。 但慕衍说的这么果断,显然是想好了的,打定主意不想让她跟去。 小娘子闷了会儿,凑到慕衍耳边,软了声色,小小声沮丧道,「六郎,真的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慕衍看着苏瑶蔫蔫的,貌似听劝的样子,眉心反而一跳,将手中杯盏搁到螺钿山水的几案上。 天下间再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眼前之人的性子。 这般模样,分明就是口不应心。 慕衍侧过脸,深深看着眼前人,不轻不重道,「阿瑶,你也莫要打旁的主意。我启程之前,也会跟母后说好,让她看着你,不许你偷偷跟去。」 苏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一下子从慕衍肩头跳下来。 她的修养礼仪不足以让她做出过分姿态,但那双杏仁似的乌黑湿漉的眸子里满是显而易见的控诉。 苏瑶不满地低声,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你不许我跟你一起去,那我就去看我阿耶和阿兄,为什么还非要你同意不可?」 慕衍不带她去就算了,居然还不许她自己去。 这是何等的独断和不讲理。 少女眨眨眼,澄澈眸子里就漫上些清凌凌的水汽,氤氤氲氲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若是换了旁人,大约会当即心软,随后反思一下自己,可如今这位被问的人倒好,完全不似被指责,始终从从容容的,连眉梢都没抬一下,也没有要答的意思。 苏瑶忍了又忍,又软着声央求了好几遍,见他还不答,自己就先泄了气。 她松开手,沉默着坐到桌案边,摆弄瓶中的宝石花枝,将玛瑙作瓣,珍珠为蕊的花苞扭来扭去,不高兴地轻声嘟囔。 「我就是想去西州。」 「六郎,你凭什么偏就不许我去。」 「我也只不过就是想去看看……想去看看阿耶和阿兄。」想去确认他们的安危而已。 见她垂头丧气,语气低落起来,慕衍这才慢悠悠地将这只耷拉耳朵的炸毛兔子拉回到自己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嵴背,顺了好半天的毛,待她神色温和些,才放柔语气,薄唇轻启。 「西州不比洛京繁华,现下又非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也没什么可玩乐的场所。再值变乱在即,想必城中戒备,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很是冷清无趣。」 「这种时候,你去西州做什么?」 他弯了弯唇,温温和和道,「难道你还想学做花木兰,替父兄上阵杀敌么?」 说着说着,他将一看就是未沾几分阳春水的柔荑托到掌心,轻轻碾开如葱细指,带着几分笑看她。 话里未尽之意明晃晃地显露出来。 想做花木兰,只凭这双养尊处优的手,怕是不成的。 苏瑶动了动唇,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才没有想做什么花木兰。 苏瑶抽回手,捏了捏自己的细指,看了慕衍一眼,心里纠结万分,简直想把原委和盘托出。 第250页 可话都堆到了嗓间,却愣是没了音。 慕衍察觉她的松动,微微倾身,与她四目相对,离得极近。 他扬了扬唇角,温和道,「还是说,瑶瑶有什么非去西州不可的理由?」 苏瑶愣住,心跳都漏了半拍。 难道慕衍猜出来了? 不对不对,他再是多智颖悟,也不可能猜出自己有过这么离奇的遭遇。 重活一世,梦得话本,自己境遇之曲折离奇,简直比话本还像话本,任是谁,都不可能猜出原委。 苏瑶迟疑抬头,刚好对上对方那双乌黑深澈的点漆眸子,幽幽沉沉的光近在咫尺,诱人坦白,她抿抿唇,忍不住想屈服在这几乎看破人心的目光之下,「六郎……」 「嗯?」 慕衍亦是心弦绷紧。他微微俯下身再度靠近,握紧掌中的小手,应着她。 胸腔里的心跳渐渐急促,却作出了等待倾听的耐心姿态。 他在等着解开两人之间的所有阻碍的契机。 苏瑶张了张口,几乎就要将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大石挪出,一吐而快,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知给他。 若是慕衍知晓了,他那么聪明,一定要法子,能避开西州将发的乱局,还能救出阿耶和阿兄…… 苏瑶下定决心要告诉他原委。 可下一瞬,她动了动唇,愣是没了音。 她愣了下,失望地又试了试,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她唇瓣微动,却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 苏瑶的出声动作停住了,她侧过脸,闭了闭眼,乌浓长睫颤得如同受了惊的蝶翅,心跳砰砰砰跳得飞快,心慌得不行。 为什么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难道真有鬼神之说不成,否则,为什么自己突然就说不出来话? 她惊疑不定地想着这个曾经想过无数次的问题,耳边都是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慕衍原本等着她坦白一切。 此时见她这般惊惶模样,心下不由得嘆气。 他握了握手中的柔荑,轻声试探,「瑶瑶,怎么了?」 苏瑶整理了下心绪,才转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口中却是若无其事的语气,「没事的,我……我只是,真的很想去西州。」 她脑海中浮现出父兄战死沙场的选段,失了神,皎皎如玉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脆弱失落之色。 「我想阿耶,还有阿兄他们了……」 苏瑶不由自主地依偎靠近潜意识安全的所在,飞快地整理思绪。 也许,也许不一定非要说出话本的事,只要自己示弱,软语央求,慕衍就会答应了,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对自己百求百应。 慕衍如何不知少女是在转移话题,敷衍自己。 虽是不知阿瑶缘何改了主意,又不肯将梦境明说,但她有了动摇,便是好事。 总有一日,她会对自己敞开心扉。 慕衍的视线落到了毫无防备靠在自己肩头的小脸上。 这般角度,他能看见少女忽闪的眼睫轻覆在杏眸上,鼻樑秀美,唇瓣如花般粉嫩水润,正一张一合,故意吐出试图让他心软的话语,当真是可怜又可爱。 有些无可奈何,心底却又有什么在悸动,郎君一目不错地看了一会,索性顺从自己的心意,轻轻地凑过去亲吻她。 苏瑶猝不及防被打断,双手却很诚实地抱住吻她之人的腰身,微微扬起小脸,习惯性地去附和他。 她心里乱得很,索性闭着眼,不敢再去看慕衍的神情,放任自己沉醉于他的温柔怜惜中,任由他予取予夺。 依偎的身影好半晌儿才分开。 慕衍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掌中柔美的腰线,一寸寸地度量深入,害得面颊绯红的小娘子一个劲地躲他。 「有些痒的,」她故意学着慕衍的模样去捉弄他,又有些失望地不乐意道,「你怎么就不怕痒呢。」 慕衍低声地笑,将她按进怀里。 「阿瑶就乖乖地待在洛京里,」他温和又不容置疑地缓声,「你要相信,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没想到这样都不能打动他。 苏瑶磨了磨牙,心里蓦地蹦出个主意来。 大不了铤而走险一回。 她想了好几日,就悄悄地避开人去做安排。 未免惊动慕衍和姑母,接下来的日子里,苏瑶安分得很,一门心思地琢磨她那只未完工的香囊。 月白底色,金丝锁边,还绣着几支曳斜水上的粉白芙蓉花,矜贵又雅致。 小娘子花了许多心思,在香囊的内衬上悄悄绣了一个衍字,然后装作不在意地送给了某人,口中却说是自己勉勉强强的练手之作。 她偷眼打量着,就见慕衍接过后,唇角翘起,细细摩挲着有些粗糙的香囊,虽是没说什么,可以后再进进出出时,没有一次不带着它。 没多时,周遭许多人都知晓了,这是长宁县主所赠之物,陛下才会如此爱惜。 杜左拾遗如今可算是见识到这位县主在陛下心中的份量。 他对郑培的话信服无比,在心里暗下决心,日后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位县主。 如此一来,西征大军开拔后,他从装载陛下衣物书简的车架里揪出个少女,又一眼就认出来是何人时,完全不敢声张,反倒是驱赶旁人,第一时间替这位胆大包天的县主遮掩一二。 第251页 苏瑶被闷在装满衣物的箱子里许久,好不容易才能透透气,缓过来时,才发觉这位杜左拾遗正惊惶不定地瞧着自己,一下就乐了。 「你这会可不许将此事告知给陛下。」 她看出这位杜拾遗对自己没来由的畏惧,索性故作冷脸,打算先吓唬吓唬他,「若否,日后我可饶不了你。」 杜左拾遗其实没被吓住。 他只是太过震惊,一时之间,下意识地就将此事盖住,将这位县主安顿到随行的车架上。 等缓过神,反应过来,转头就去寻了郑培。 郑培一听,差点没跳起来。 当即去禀告了此事。 年轻帝王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让卫岕送她回去。」 宽敞车厢内,书案后侧,慕衍头也不抬地吩咐。 「可……县主未必肯答应。」郑培有些为难,若是苏瑶不愿,他们总不能强行把这般娇贵的女郎绑回去。 慕衍早就猜到苏瑶不会安生地留在宫里。现下听闻她偷偷跟来,也并不是很意外。 但他早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带她往西州去。 且不说路途遥远艰辛,她连番受伤,禁不起这般劳碌,便是他暗地里筹谋的计策,便是要一定将她留在洛京,才能奏效。 见卫岕和郑培齐齐露出为难之色,慕衍对箇中原因心知肚明,索性搁笔起身,亲自去寻那不省心的小娘子。 车行放缓,车轮还是辘辘不停,一身利落胡服的小娘子正倚靠在车壁上,慢慢地喝茶吃点心。 她一大早就躲了进来。 虽说是提前许久就安排布置好的,但吃食却是不好带上,偏偏慕衍这人也不贪口舌之欲,偌大的车厢里,除去必备出行之物,竟是再没有旁的吃食,以至于她现下飢肠辘辘。 苏瑶原本想熬一熬,等到天黑休整时,再出来。 届时,慕衍定不会让人趁夜送她走,耽搁上一夜,她再好好认错赔话,木已成舟,说不定他就同意自己一起去了。 小娘子的算盘打得精,却没想到杜左拾遗是个细緻人。 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她。 苏瑶慢吞吞地咽下糕点,觉得自己真是不走运。 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她摸了摸腹部,火烧火燎的飢饿感已经离她远去。 小娘子靠在车壁上,有些昏昏欲睡。 筹谋多日,可算是大功告成。 她不由得有些好奇,轻声自言自语,语气难掩雀跃,「也不知道,等晚间六郎见了我,他都会说什么?」 「自然是什么都不说,直接送你回去。」 车帘唰得被揭开,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来。 苏瑶吓了一跳。 她有些讪讪地将手中糕点搁下,擦了擦指尖。 小娘子微微后退,湿漉漉的眸子不安地转动着,显然是在打着什么歪主意。 这般狡黠又气人的样子,慕衍明明有些头疼,却还是弯了弯唇角,只不过这笑意却是不达眼底的。 他伸手过来,语气坚定,「瑶瑶,下车,我亲自送你回去。」 苏瑶:「……」 她脑中闪过两个大字——要完! 心急之下,索性在郎君伸手要来拉她时,直接顺着力道,软趴趴地瘫进他的臂弯里,装出无力昏倒的模样。 100. 第 100 章 …… 眼睁睁看着长宁县主公然碰瓷陛下, 杜左拾遗目瞪口呆,嘴张得甚至都塞下一整个鸡蛋。 郑培白他一眼,心道才弱冠的少年郎就是不稳重。他看了眼慕衍的面色, 就把吃惊的同僚拉到一边去, 以免他再碍事。 慕衍则是眼角抽搐了下。 躯体先于头脑做了预判,下意识地托住了这只自欺欺人的小狐狸, 还伸手慰贴地护住了她的脑袋, 免得碰撞到车壁上。 他垂眸看着眼帘闭得紧紧的女郎, 见她因为紧张,长睫垂落,微微地颤个不停,装都装得不像, 原本的不悦和无奈就散了几分。 这般天真大胆的性子, 真不知是谁宠出来的。 莫名心绪顺着托举的双手蔓延爬上心头。 慕衍深吸一口气, 将苏瑶安置好, 起身下车, 低声吩咐道, 「令人备马, 再挑拣几名侍卫随我一道。」 他看向郑培, 眸色瞬间凌厉, 「今日之事,务必要瞒住消息。」 郑培也知道厉害,连连点头。 一朝天子, 甫一出京,就因为儿女私情,要孤身调转送小娘子回京,若是传出去, 流言蜚语,朝臣进谏,可不止会劝导陛下改过稳重,只怕更多是指摘长宁县主红颜祸水,魅惑君上。 陛下这是为着县主的声名着想。 郑培肃容下去安排。 不多时,一匹皮毛光滑的高大骏马就被牵了过来,另有一队口风紧的心腹侍卫整装待发。 慕衍接过郑培挑拣好递来的衣衫,回到车上,将车帘打下。 苏瑶半天听不见动静,心里像是被什么抓了似的。 这会听见细微的窸窣声,就悄悄地睁开了一条缝儿,入目就是素白轻透的缭绫里衣,薄如蝉翼,男子流畅线条优美的身形肌理隐约可见。 苏瑶:「……!」 她红着脸闭紧了眼,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慕衍脱衣服做什么? 为什么还要在她面前突然脱衣服? 第252页 小娘子脑中空白一瞬,紧跟着化成一滩浆糊,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很快就开始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 她甚至想到了话本里暴君还曾经多次在车厢内欺辱她,就为了看她听着车外烟火喧嚣声响,心慌难过,露出羞愤不已的神情。 该不会慕衍也有这种可怕的嗜好…… 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整个人微微蜷缩着。 苏瑶正自己吓唬着自己,忽然就感觉到属于郎君的有力手臂将自己扶抱起来。吓得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紧张兮兮地抓紧了揽住她的胳膊。 随即视线就迟缓地凝住,她后知后觉地发觉,慕衍已经换去帝王服饰,重又穿戴齐整,作了寻常郎君打扮,连发间的玉冠也被换成素色发带。 果然是她在胡思乱想。 苏瑶立刻松了口气,见慕衍挑眉看她,又提起了心。 「不装了?」慕衍看着她,漫不经心道。 他如今年岁渐长,身居至尊,周身的气势渐渐压过了过分昳丽的眉眼面容,让人不敢小觑。 尤其是眼底没有笑意,还要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时,便是苏瑶与慕衍一同长大,知根知底,也禁不住地脸皮发热,面露讪讪。 她讨好地伸手抱住慕衍,仰头看他,软着声撒娇。 「阿衍,你就带上我一起去西州,好不好?我保证不乱跑,路上就乖乖地躲在车里,即使去了西州也不露面,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少女满脸认真,信誓旦旦,看上去乖巧又听话。 可慕衍却知道,不过是假象而已。 若真是听话,就不会想方设法地熘进队伍里,执意跟来。 他眉梢轻轻一挑,也不多言,伸手将两只帷帽分别带到苏瑶与自己的头上,抱起她下车换马,一甩长鞭,就沖了出去。 苏瑶来不及反应,就被抱着侧坐到马上,重心不稳,只得被迫紧紧搂住抱她之人的腰身,吓了一大跳。 「六郎,你这是做什么?」 「送你回洛京。」慕衍毫不掩饰。 苏瑶顿时就慌了。 她有点急促又有点气儿地压低声。 「六郎,我都追到这里了,你做什么还非要送我回去,难道就不能带上我吗?」 慕衍置若罔闻。 他片刻不停地策马往东,疾奔的马蹄带起烟尘无数,顷刻间就沿着小路绕上近道,离开了官道上浩浩汤汤,旌旗摇摇连绵不绝的队伍。 眼见离众人越来越远,苏瑶也不必顾及了,她胡乱将帷帽的面纱撩开,底下的小脸都皱成一团。 「六郎!」 她见慕衍不肯理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不住地央求他,「你就带上我一起好不好?」 「六郎……」 「阿衍,阿衍……」 小娘子一声声唤着,软语央求着,随着景物的飞速后移,还带上了哭音,直叫跟随的那些侍卫都听得有些不忍,侧过脸去。 可慕衍始终面无表情,也不曾停下。 他似乎是铁了心一定要将她送回京,苏瑶咬紧了唇,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又不敢多动作。 两人身下的马疾疾狂奔,如风亦如电,但凡她敢有多的动作,只怕她与慕衍都会出些意外。 他居然是真的铁了心不带上她。 眼看着离洛京越来越近,苏瑶眼眶里噙满了雾蒙蒙的泪花,欲落不落。 她怔怔地仰头,看着慕衍微微抬起的下颌线条,完全不敢相信,这人居然会对自己这般狠心。 自己都想方设法地追来了,还央求了他不知多少回,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允。 小娘子心里酸楚异常,一颗心像是泡在了黄连苦水里,难受得发紧。 忍了又忍,还是在远远看见洛京城门时,真的抽噎起来。 她抽抽鼻子,不死心地轻声重复央求,「阿衍,我真的会听话的,你不要留下我好不好?」 慕衍蓦得握紧缰绳,面上却半点不起波澜。 一直到将她送到大昭宫的丹凤门前,瞧见他事先安排之人早已候着,才跳下马,轻柔地将哭得委屈巴巴的小娘子抱了下来。 苏瑶恼得很,用力去推他,说着气话,「我不要你抱我。」 慕衍其实没想到她居然会这般伤心。 他愣了愣,有些强硬地将推拒他的少女抱紧一瞬,附耳低语安慰。 「瑶瑶,你乖些,好好听话,母后会照看好你。我也很快就会回京,不要再哭了。」 苏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抽搭搭的,还挣扎着不让他抱。 慕衍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狠下心,松开双手,任由怀中人被得了他的吩咐,提前来迎的宫人扶住,就要上马离去。 可小娘子却发觉了他的意图,猛地扑过来,死死攥紧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苏瑶是真的慌了。 她没想到自己都哭求到这种程度,他居然还要走,晶莹的泪珠子滚烫发热的,大滴大滴从渐次发白的脸庞滚落。她不推拒了,反而将自己更深地扎进了慕衍怀里。 明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用娇嫩的脸颊磨蹭着他的心口,讨好地努力撒娇求他。 「阿衍……阿衍……你不要丢下我……阿衍……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慕衍浑身绷紧,紧紧一闭眼,才将少女轻轻推开,翻身上马,扯起缰绳就要追上众人。 第253页 马鞭的破空声锐利,且毫不迟疑。 他摆明了是彻底狠下心要离开,却听见身后少女蓦得高声喊了他一声,「阿衍!」 声音绝望又难过,还带着浓浓的哭音。 慕衍身形一僵,心口阵阵发紧。 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在疾奔的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到少女越来越小的身形几乎是软倒依靠在宫人身上,颤巍巍的,像深秋寒枝上最后一枚叶子。 显然是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慕衍心口像是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瞬,登时就无意识地勒住缰绳,马蹄声凌乱一团,困在原地打转。 他向来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冷心冷情之人。 他从不曾对承熙帝有过期待,在知晓生父是齐王时,连多余的恨意都不曾有过,更没有什么孺慕。甚至,连生母为他惨亡时,都不曾掉过几滴泪。 可偏偏心里就住了这么个小娘子。 娇气得紧,她哭起来,他的心口就会像撕裂般的疼。 慕衍抿紧唇转回视线,他本想继续往城门方向去,但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方才的景象。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策马回身,向他唯一的软肋低了头。 也罢,不过是满盘计划推倒重来而已,转身的一瞬间,郎君颇有些自嘲地想。 苏瑶泪眼朦胧中,就看见那道远去的身影竟又回转了来。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可眸子里水雾满满,怎么都看不清来人的面容神情。 下一瞬,她就被人抱回了马上。 有人抱紧了她的腰,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痕。那道她最熟悉的嗓音含着笑,温和里满是无可奈何的意味,语气微涩。 「不哭了,阿瑶,我带你去西州。」 苏瑶咬着唇,委委屈屈地看他一眼,伸手抱紧他,反而哭得更狠了,呜呜咽咽的。 慕衍轻轻拍拍她,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底满是宠溺。他嘆口气,交待宫人几句,让她们自行回复甦太后,就带着人离开。 苏瑶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却真的被他今日的狠心吓得够呛。 即使他重又回来,妥协认命地带上自己,也还是难过得紧,生怕他又改变主意抛下自己,愣是在马上抱紧了他,好好地哭了一场。 慕衍倒也没拦着。 他知道小娘子其实是因为接二连三的事,以及心底的隐秘,积压了太多情绪,难得有个由头能都发泄出来。 所以只是静默地将人往怀中带了带,抱得紧些。 一直到将人安顿在自己的车架里,才拿了温热的湿帕子,轻柔地替她拭了拭微红的眼角鼻尖。 「不哭了,瑶瑶,再哭下去,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去。」 他弯唇笑起,见她哭得难过,心口也跟着生出些钝钝的疼。 「你敢!」 苏瑶这会算是知道了,慕衍到底不捨得她难过。 有所凭恃的少女凶巴巴地出声,可惜紧跟着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哭嗝,破坏了气势。 她抽噎声一窒,耳根也红了下。 慕衍有些好笑,眉眼轻扬了下,端了杯盏送到她唇边,「喝些水。」 苏瑶哭了一路,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小抿了一口温水,慢慢咽下,一直到小口小口地喝下小半杯水,才觉得自己好了些。 这才有了心神,来思索整件事的经过。 她缓了好一会儿,心知是因为自己累得慕衍来回奔波半日,捏了捏手指,悄悄抬眼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六郎,我是真的很想跟你一起去西州的。」 慕衍点了点头,并没有要追问她的意思。 他托好掌中纤细的腰身,扶着她坐稳在自己膝上,乌黑的眼静静看着她,似乎是鼓励她说下去。 毕竟,她今日的反应着实太大,也太过反常。 难道西州果然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苏瑶却不知该如何说,琢磨了好半天,突然灵机一动,蓦得想到,话本之事她没有办法泄露出来,但却可以编出个理由来暗示一二。 这么好的主意,先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小娘子心里雀跃起来,面上还是抿抿唇,故作犹疑,「六郎,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前些时候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梦。」 慕衍眸色微动,温和地鼓励她说下去,「是什么样的梦?」 苏瑶就编了一个,梦见慕衍与父兄在西州出事,令她心慌不已的梦。 谁知慕衍听完后,却是只是不冷不热的轻笑一声。 「六郎不信吗?」她有些忐忑。 慕衍怎么可能会信。 梦境中,与他相似那人从未与苏家父子有过交集,又如何能出现在阿瑶梦中场景中。 更何况,小娘子说谎时,眼神不自然地往一侧瞟,显然是现编了个故事来敷衍他。 但到底,她说的也是半真半假的。 慕衍眼看着撬开她心门的曙光初现一瞬,剎那间又消失不见,倒也不如何失落,转而温言安抚她。 苏瑶折腾得有些累了,很快就窝在车厢里的矮榻上睡了过去。 当然不知有人俯下身凑近过来,看着她的睡颜沉默良久。 修长的指尖轻轻地落在残留泪痕的微红眼尾边,稍稍摩挲一下,就见沉浸梦中的少女似乎觉出些刺痒,蹙了蹙眉,委屈巴巴地蜷缩躲开。 第254页 慕衍重新坐直回去,唇角旋开抹好看的弧度,继而眉心微折,思索起来。 他早就猜到苏瑶会寻隙跟来,提前安排了人在丹凤门候着,也告知了苏太后知晓。结果如今因着一时动念,又反悔将人带上,需得去信解释一二。 除去这桩,后续也还有不少事都需得重新安排。 车厢外,杜左拾遗疑惑地策马随行,忍不住多看了帝王仪仗的车架几眼,压低声问郑培。 「陛下不是说要把县主送回去吗?怎么两个人又一道回来了?」 郑培眯着眼,瞥他一眼。 「但凡跟县主沾边的,还能用常理度之吗?你只需记得,凡是陛下与县主有分歧的事,十有八.九,最后都会按着县主的意愿为主便好。」 杜左拾遗不大赞同地摇头。 「陛下怎能如此纵容县主,若是县主日后提出什么荒唐要求,难道陛下也会都顺着她的意?」 郑培也曾暗暗担忧过此事,但他对苏瑶甚是了解,倒也不至于多心,闻言就反驳道,「县主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性子娇气了些,却是个心中有数的,绝不会过分索要什么。」 「不过说起来,」他也有些疑惑,「她此回居然如此执拗地非要与我们一同去西州,的确是件古怪事。」 郑培其实也很好奇,冷不丁的,陛下就力排众议要去西州,县主也跟着死缠烂打地要去西州,难道说,西州真的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心里一突,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昭狱里的齐王。毕竟,陛下可不是个会顾念旧情的性子,能容忍齐王,让他至今都毫发无损,也是怪事。 101. 第 101 章 …… 本就是深秋寂寥的时节, 一路西行,苏瑶入目所见的,俱是草木萋萋, 霜寒枝冷, 渐渐往西,城镇人烟越发稀少, 显露人前的是大片大片的黄褐荒原, 尘烟四起。 她还是头一遭离开洛京, 难免新鲜,就时不时将车帘揭开一角,往外顾盼,一看便是大半日。 还要时时刻刻注意着, 不弄出太大的声响, 以免扰了专心处置公务的那位郎君。 等看得累了, 就摸出些话本点心针线之类的消磨时间, 虽说闷了点, 但也还能熬得住。 倒是慕衍当真变成了闷葫芦一个, 有桌前一沓文书作伴, 居然就能坐得住, 苏瑶心里暗暗纳闷。 慕衍搁下一卷, 察觉有视线时不时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身上,就抬眼笑着看她,「怎么了?」 少女摇了摇头, 顺手往香炉里添了块提神醒脑的清献公合香,慢吞吞学着宫里老嬷嬷的样子,老气横秋道,「六郎如今还年轻, 才能一看就是半日,仔细伤了眼,以后就该后悔了。」 慕衍忍笑,看她因为夜里睡得不好而犯困,不住地打哈欠,就让她枕到自己膝上小憩一会。 苏瑶有些择床,这几日都没睡好。她跟慕衍才不会见外,就凑近过来,攥住他的衣角,阖着眼睡得香甜。 一路都是如此,很快就到了西州的境内。 这日夕阳渐晚,随行的官员便准备起安营扎帐的事务来。 一顶顶行军帐在平坦辽阔的荒原上开满了花。 慕衍出京时所带军队不算多,但一路西行,接到兵符调令赶来汇合的各处驻军不断赶来,很快便也汇集了数十万人马,旌旗绵延数百里,盔甲锋刃碰撞声,咴咴马嘶声,不绝于耳,声势浩大。 天子的大帐自然是位于最核心处,早早就被安置妥当。 苏瑶跳下了车,进了营帐,就开始忙碌起来。 慕衍这人,向来不用宫人伺候,便是这回出行也是。 她又来得突然,只得亲力亲为。 好在郑培细心,安排的人手脚利索,大面上是不会错的,只是在两人体己事务上还是需得她亲自收拾安排。 她四下看着,走过去吩咐郑培安排来的族弟,名唤郑源的那位郎君,疑惑道,「小郑郎君,我昨日让人收拾起来的那张绒毯呢?」 郑源心里一咯噔,为难道,「还请县主见谅。早间我让人去收拾起来,装进车里时,负责搬运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张绒毯摔了出来,染了灰,我就让人去清洗了,现下还没有干透。」 这可就糟了。 苏瑶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 她跟慕衍身上都还有伤,即便是都结痂了,若是睡在不够柔软的床榻上,也还是会有些不适。 没有这张绒毯,在这荒郊野外的,可就只能睡硬邦邦的床榻了。 她有些发愁地琢磨着,刚好慕衍从外面回来。 「阿瑶,怎么了?」 他见苏瑶眉梢紧锁,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郑源,如有实质的视线吓得后者在这深秋冷时,依旧背后冷汗直冒。 苏瑶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还不是他出行也太不讲究了些,居然只带了些必要物件,就那绒毯,还是她半路让人特意去买来的。明明是个思虑周全的郎君,真是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少女抿着唇想埋怨一二,但见他衣角染了尘,还是回身将帕子浸到水里,想先拧干了让他擦擦脸再说。 素白的帕子沉进光洁铜盆里,吸足了水,她伸手去提。 「嘶——」 苏瑶猛地抽回手,倒抽了一大口凉气。 慕衍飞快皱了下眉,大步走近,就见盆中热气裊裊,而小娘子葱白细嫩的指尖被烫得通红,看上去可怜极了。 第255页 他摸了摸盆边,眉心蹙得更紧,就吩咐人去取些烫伤药,又看了郑源一眼,冷声道,「怎么送了这么烫的水来?」 郑源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却觉得自己冤得很。 这水是烧好了才送来的,自然热烫得紧。 谁也不知道县主今日会急着用,往常都是晾了许久,变得温了,才会被县主用上,可不就赶巧了么。 苏瑶咬着唇不住轻嘶,被烫得眼泪汪汪,但瞧着郑源缩着肩,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模样,心知并非他的错,实在不忍心,还是开口替他分说了两句。 「又不能怪小郑郎君,」她看着慕衍眸色沉沉,难得喜怒现于面的样子,自己还噙着泪花呢,忽然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是你回来的太早了,水还没有晾凉呢。」 慕衍挥挥手,让慌手慌脚的郑源下去。 他垂眸细看,将一双柔荑捧在掌心,见那娇嫩雪白的肌肤上被烫出的红晕几乎都要透进血里,忍不住地皱了皱眉,眉心浮现一个浅浅的川字。 苏瑶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倏地将手抽回来,背在身后。 脸上紧张兮兮道,「我没事,你可不许赶我回京。」 慕衍嘆口气,「我何时要赶你回京了。」 「六郎,」苏瑶对上他的眼,认真道,「你是没说,可我都看出来了。你分明就是悔了。」 慕衍默了一瞬,将她的手捉到面前,细緻轻柔地将矮几上刚刚送来的药膏轻轻涂抹到她的伤处。 听见小娘子忍不住地小声吸气,才慢慢道,「你若是不来,就不会吃这些苦头。」 十指连心,苏瑶指尖疼得很,但听着他变相关切的话语,唇畔还是扯出个笑影。 还扑进他怀里磨磨蹭蹭,仰头笑着,「你不送我走就好了,这些都是小事。」 慕衍扶着她的手,无奈温声道,「慢着些,仔细把药都蹭掉了。」 他顿了顿,「我既然答应带你来西州,当然不会就出尔反尔。」 「可你一定还是后悔了。」苏瑶望着他轻轻吐舌。 慕衍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闻言也不否认。 他扯了扯苏瑶身上略显粗糙的衣料,缓声道,「你随我一起,整日闷在车里,吃的用的比之在洛京时仓促下乘不少,时不时就磕碰到了自己,便如今日这烫伤……」 他还未说完,带着草药清香的小手就捂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湿漉漉的乌亮眸子里露出几分狡黠和得意来,「我方才是逗你的,我才不怕你把我送回去。」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雀跃,「现在都到西州境内了,便是你真让人送我回去,我也会偷偷跑去找我阿耶和阿兄。他们一定不会强行送我回京的。」 慕衍心知她在转移话题,不想让自己因为她被烫伤后悔内疚,眉眼稍稍舒展开,却也不揭穿。 反而是摸摸她的脸颊,顺着话意逗她,「你怎么知道敬国公和世子不会送你回去?」 苏瑶悄悄松口气,窝在他怀里笑着咕哝,「我就是知道,我阿耶那人,面上冷,心里却疼我疼得紧,我都千辛万苦跑到西州来看他了,他怎么可能再赶我走。」 慕衍挑挑眉,也没反驳,他看着苏瑶的手有些出神,看得苏瑶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只是被烫了一下,也并没有很严重,说不定过上半日就跟没事人似的,怎么看着慕衍眼里,就跟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腹诽归腹诽,等晚间梳洗时,苏瑶就长了记性,先摸了摸盆边。 居然是温热合宜的,她唇角翘起,脑中一动念,就心知肚明是何人的吩咐。 军中用水都是统一烧好了送来,她以前不想因为这些琐事太过劳动旁人,就让郑源将水送来便好,等她晾凉些再用。今日心里想着事一时忘了,才会不小心被烫到。 慕衍才见到她被烫着,下面就送了温水来,是谁吩咐的,可不就昭然若揭了。 等晚间入睡时,苏瑶心里欢喜,就像只不安分的猫儿一样,滚到身侧人的怀里,主动蹭过去亲了亲他。 「阿衍最好了。」 她软了嗓音,甜得像蜜糖,眸子亮晶晶的,在黑暗里笑不可支。 见她因为这点小事欢喜,慕衍忍不住弯弯唇。 娇气矜贵却又好哄,当真像猫儿一样的性子。 他收紧了手臂,将人往怀中带了带。 等身边的人睡熟过去,气息绵长均匀,呼吸间仿佛都带着令人放松的馨香,他才就着这份萦绕在他鼻端安稳又宁静的气息沉下心,思索起日后的打算来。 原本慕衍是不打算带上苏瑶一起来的。 他已经查明,的确有边外几国与边关将领勾结,意图谋害苏家父子,祸乱边境,或许野心更甚,最终目的是为了一路南下,剑指洛京。 这计划说起来离奇,却未必不可行。 毕竟前朝时便有军镇节度使叛乱起兵,集结大军,长驱直入,逼得前朝某一任君王狼狈出逃。此后便是天下大乱,耗费数年才夺回失地,前朝也因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这般看来,他那位生父倒真是狠心,他留有后手,宁肯冒着将这天下搅成一团乱的风险,也要放手一搏。 帐中一角,一缕青烟自铜兽嘴里裊裊吐出,在薄薄月色里若隐若现。 第256页 慕衍一下又一下轻抚睡熟的小娘子枕下柔软如云的青丝,唇边笑意讥讽,他此行说起来,也是趁了齐王的意。 若是他在边关陷入险境,洛京里,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又怎可能按捺住勃勃野心,定会露出马脚。 不破不立。 这可是他那位二兄临走时托人递来的四字。 可见即使仁厚如慕珣也是认同的。 想到这些,慕衍微微失神,侧过脸在苏瑶发上落下一吻,气音轻轻的,几不可察,「便是瑶瑶留在洛京,我也是要把你送出城的,偏偏你自己有主意,一定要跟在我身边。」 他笑了笑,眼里存着微弱的光,仿佛倒映着点点星火。 《尚书》里说,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嚮迩。 他便是想用这一把火,乘此时机,彻底焚尽藏于朝中的魑魅魍魉。 夜色寂寂,跃动的火光伴随着噼啪的燃火声,入到铠甲湛然的巡逻兵士眼中耳内。 洛京里,彻明的灯烛照亮了卫府的书房。 卫府嫡系一脉话事的几人聚在房里,压低了声争执不休。 唯独卫相公垂着眼,细细思索,而引起争执的,则是他面前桌案上摆着的书信。 「阿耶,富贵险中求,时机难得,不可再来!」 「你说的轻巧,齐王如何肯心甘情愿地扶清河王上位,他正值壮年,虽则膝下只陛下一个子嗣,将来未必不会封后纳妃。」 被问的卫小郎君似乎被问住了,也思索起这个可能来。 齐王年富力强,若是他想,怎会不能再有子嗣,到时又如何能甘心扶慕珏这个侄子上位,平白给卫家做嫁衣裳。 卫相公等他们的争执告一段落,才不紧不慢地投下一枚炸雷,「齐王不会再有子。」 「什么!」几人齐齐出声。 卫相公嘆了口气,面露不忍,眼里却精光攒动,「先帝病重时,便疑心齐王日后作祟,让人给他下了药,我也是偶然得知了此事。」 「那齐王可知晓此事?」 卫相公笑了笑,「他怎可能不知。」 「只是不在乎罢了。」 「齐王此人,心性非常人所能揣度,他大约也没想有什么子嗣,就连陛下他,也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齐王无亲子,便是撕毁与卫家的合作自己上位,日后也要将帝位传回宗室。而在宗室内,最近的亲缘,便是有着他们卫家一半血缘的清河王慕珏。 众人眼神大亮。 满腔充斥的野心与欲望让他们忘记了,慕珏亦是先帝之子,且齐王连亲子都不愿顾及,又如何会真心实意善待这个侄子。但即使有人短暂地有过这个念头,也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便被他们刻意忽略。 人总是着眼于自己乐于得见的事物,对其他的不愿见到想到的,总是刻意在潜意识里就避而不见。 不多时,诏狱里,有人借着月色扫过送回的讯息,嘲讽一笑,并不意外。 更深夜长,无数心中盘算的人都睡不安稳。 而在千里之外,原本睡得安稳的小娘子却在梦中难受得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 慕衍被惊醒,下意识抱住身边人,才睡醒的嗓音略显喑哑,满含担忧,「瑶瑶,你怎么了?」 苏瑶感受到身下的异样潮湿,攥紧被角,羞得脸都红透了。 幸好在黑暗中看不出什么。 她心里着急,小腹坠坠得疼,下意识想往慕衍怀里钻,又怕弄脏了他的衣物,听见他在问自己话,更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 苏瑶这会颇有些手足无措。她前些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身子虚得厉害,癸水也是迟迟不来,险些让她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回事,更是没想到它会猝不及防地在今夜突然造访。 眼见慕衍要起身点灯,吓得连忙从背后抱紧环住了他。 「阿衍……」 小娘子的嗓音闷闷的,细如蚊蝇,脑中乱糟糟一团麻。 她不想让慕衍看见床上的一滩血迹,那也太难堪羞人了些。 更糟糕的是,她来的本就突然,细软里根本就没有准备月事带这种东西。 实在是天要亡她,苏瑶急红了脸。 慕衍不知少女心中千回百转,羞愤不已。他觉出些异样来,细细分辨,只觉得鼻端似乎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登时就变了神色。 「瑶瑶,可是你身上的伤口裂开了?」 他心跳都漏了半拍,轻轻扯开她的手,就要下床去点灯来察看。 苏瑶:「……」 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她闷不做声地倒回床上,裹紧自己,又拿被子捂住了脸,还顺道踢了踢被子,遮住那块污渍。 她瞒不过慕衍的,苏瑶长嘆口气,两眼放空,认清了这个事实。 索性破罐破摔。 无比郁闷的话语搁着被子透了出来,带着几分谁都能听出来的生无可恋和羞恼,「是……是我来了癸水。」 剔亮银灯,执火过来的郎君僵在原地,唰得一下也红了耳尖。 102. 第 102 章 …… 沉默了会儿, 慕衍转过身去,嗓音微涩,「你的物件……都放在哪, 我替你去取。」 「嗯?」 苏瑶一头雾水, 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杏眸。 慕衍顿了顿,耳垂红得滴血, 慢吞吞的, 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你们女子用的那物……」 第257页 苏瑶:「……」 沉默。 她重又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一定是在做梦。 少女在心里哀嚎一声,尴尬到无所适从。 她压根就没有带月事带来。 这让她怎么说,完了完了…… 月事带的事迫在眉睫, 更糟糕的是, 床上铺着的两层薄绒毯怕是都被染上了污渍, 明早来人收拾时, 说不定就要被人发现, 那可怎么办, 她还要不要脸面了。 少女耳边嗡嗡的, 咬紧唇欲哭无泪。 慕衍等了会儿, 身后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将灯盏搁到床头的矮几上, 回过身,入目便是一只裹起来的大糰子,只管藏头不藏尾, 羊脂玉似的双足都露在外面。 见到某人羞得这么厉害,他脸上的热度反而消退了下去。 慕衍走过去,伸手轻轻拍了下那被子,忍笑道, 「阿瑶,被子里闷,别捂着自己,我不会笑话你的。」 是不笑话才怪吧。 苏瑶磨磨牙,别以为她没听出来他那种忍笑的语气。 她闷着头,不吭声,生怕慕衍揭开被子拉她出去。 但没想到的是,慕衍一直站着不动,过一会儿居然自己出去了。 苏瑶听见脚步声远去,就是一愣。 她有些讪讪地从被子里探出双眼睛,发现慕衍是真的出去了,就赶紧将整个脑袋露出来,透了口气。 不得不说,被子里是真的闷。但她方才都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哪里还管什么闷不闷。 苏瑶僵坐了片刻后,悄悄将被子揭开一角,瞄了一眼,又赶紧盖上,自己都知道自己就是在掩耳盗铃。 但巴掌大的一块血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看见就刺得她浑身都难受。 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苏瑶揉了揉脸,懊恼又尴尬,绞尽脑汁地开始想法子善后,越想越头大,恨不得自己还是如先前那般虚弱,就不会有这等麻烦事。 不多时,有人掀开帐帘进来。 她心知是慕衍,也不躲了,厚着脸皮坐着不动。 反正都被他瞧了笑话,也不在乎再多一星半点。 慕衍端着盆温水进来,看她已经坐了起来,就将袖中揣着的一只不大不小的水囊递了过来。 苏瑶不明所以地接过,指尖一触,眉眼就舒展开,水囊是热的。她会意地将水囊搁到小腹上捂着,顿时觉得那股难受寒凉劲儿减轻不少。 慕衍轻咳了声,「阿瑶,你去换身衣裳,床榻上的我来收拾。」 苏瑶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嗓音都是颤的,「你来收拾?」 慕衍挑挑眉,温和道,「我若是不收拾,还是说,你打算明日让周围人都知晓此事?」 不待苏瑶回答,他亲自动手,将水盆搁置到遮挡梳洗的帘子后面,又从盒中取出两条干净柔软的帕子放在盆边。 少女垂着头,青丝披散背后,闷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鼓起勇气,小声道,「你不觉得污秽吗?」 她自己都没有收拾过这些弄脏的衣物被褥,慕衍居然要替她收拾……说出去,怕不是要让人惊掉了眼珠子。 慕衍从帘子后转出来,就看见小娘子一副窘迫又茫然的神情,低垂着眉眼,满脸说不出来的郁卒。 他忍着笑,眼里却没有一丝不自然,「不过是人之常情,阿瑶,没什么难为情的。」 他咳了下,别过脸提醒她,「你莫要忘了,你头一次……比这会闹得动静还大,那时便是我替你善得后。」 苏瑶睁大了乌熘熘的眼珠子,也想到了前年自己头一遭来癸水时的窘境,这么一比较,心里莫名其妙就轻松不少。 毕竟那回,她可是大白日的就险些在太学闹了笑话,还是慕衍提前发现,替她周全的。 苏瑶有些憋屈地想,反正一回生二回熟,丢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就是笑话,自己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更不差这一回。 少女硬着头皮往床边挪,伸手去够衣衫,却被人妥帖地递到了手中。 「你不要看我,」她有些弱地争取。 慕衍会意地转过身去,迟疑片刻,道,「我找了件未曾上身的里衣,撕了些布条,你自己看看可否能用。」 他怎么连这种事都懂! 苏瑶才披上外衫,脑中嗡嗡地抬起头,就看见背对着自己的那人耳垂红红的,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显然也是不好意思的。 原来难为情的不止自己一个。 苏瑶无缘无故地放松下来,她抿着唇,接过慕衍递来的小包裹,小步快走地躲到帘子后面开始收拾自己。 手中绞着帕子,却还是忍不住一心二用,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可惜外间安静得很,还不如她指尖滴落的水花来得动静大。 她心不在焉地从包裹里取出边缘不整的布条,一想到方才这布条经了他的手,如今却要……轻覆在杏眸上的浓睫微颤,小娘子的脸上登时晕上一抹霞色。 外间的慕衍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尤其是帘后传来水声后,就是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清晰可闻。 他呼吸放慢了半拍,俯下身将床榻上面那层薄薄绒毯捲起,见下层并未染上,就匆匆一卷抱起,快走几步,揭开帐帘出去。 整个人被深秋寒夜里的风迎面一吹,才觉得心里清净了些。 第258页 守夜的侍卫犹豫上前,又被他挥退。 等苏瑶磨磨蹭蹭,不知该用什么面目从帘后出来时,就发觉帐中又没了人。 她悄悄松口气,轻手轻脚地熘回床榻上,背朝着帐门抱着水囊躺下。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有人回来,她眼睫颤了下,稳住身形没动。 矮几上的灯烛被人吹灭,眼见的一切又陷入黑暗中。 很快,她身后位置就陷下去些,来人从后面抱住她。 「瑶瑶,还难受吗?」 耳畔温温和和的语气熟悉一如往常,仿佛方才的那些混乱窘迫事都不曾发生。 苏瑶低低地应了些,乖巧地缩着不动,身体却慢慢放松展开,生出睡意。 温热的掌心踌躇了会,轻轻抚到她觉得寒气直冒的位置,耐心地轻揉着。 苏瑶迷迷糊糊地想,真不知道他都是从哪知道的这些女子私隐事,却被他揉得舒服地低哼了声。身后人似乎顿了下,亲了亲她的耳廓,柔声道,「睡吧。」 这两字似有魔力一般,让她很快睡了过去。 翌日早起再对上慕衍时,苏瑶就装得跟没事人一般,好在慕衍也没拆她的台。 反倒是郑源那个没眼力的,嘀咕个不停,「我明明记得昨日将绒毯都收拾了来,如今却少了一床……」 苏瑶心里有点虚,就发现慕衍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她不甘示弱地回看回去,端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还是郑培瞧出了些端倪,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到族弟背上,「今日就要入西州城了,敬国公和世子得了信儿,早就出城来迎,你动作也快些。」 郑源也急,却还是有条不紊地领着人将帐中物件都归置到箱子中,一併带走。 深秋有雾,落地满霜。 清晨行进的兵士呼进呼出的都是雪白的水气,寒光闪闪的铠甲与锋刃上都凝满了细密水珠,变得雾蒙蒙的。 宽敞车厢里,苏瑶抱着暖炉,坐在慕衍身边,心早就飞到了未曾谋面的西州城。 慕衍偶一抬眼,就见小娘子眉开眼笑,雀跃非常。 他敲了敲少女的额头,轻笑道,「就这般欢喜?」 苏瑶撑着腮,笑吟吟的,「我还是头一次来西州呢,而且我都有一年多没见到阿耶了。」 慕衍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可你阿耶现下都还不知你如此胆大包天,偷偷跑了来。」 苏瑶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不生气,反倒笑弯了眼,「说不定阿耶听说我偷偷跑来看他,还更欣慰了,知道我还一直惦记想念着他,以后回京述职也会更勤快些。」 慕衍弯了弯唇,点点她的鼻尖,「尽说歪理。」 苏瑶不理他,从篮子里摸出两个才做好的荷包,搁在膝上整理丝穗,打算一会见面时送给父兄。 慕衍瞥了眼,见两只荷包皆是素面,指尖不经意轻蹭过自己腰间,抚触到临水芙蓉花的绣纹,才弯弯唇,收回了目光。 西州城外,城中精锐尽出,整齐划一地陈兵列阵,严阵以待来人。 苏兼吊儿郎当地骑在马上,远远瞧见竖着慕氏皇族徽纹的旗帜出现在天边,才策马前进几步眺望,沖父亲确认地点了点头。 敬国公苏览肃容敛气,锃得一声拔出湛若秋水的锋锐佩剑,剑指天际。 高台上众人得令,擂响战鼓,吹彻号角,兵士们原地不动,齐声喊杀,一时声闻震天,雄浑磅礴气势难当,连古老沉重的西州城墙都似乎被震得颤动数下。 苏瑶远远听见,心神一震,就拉住慕衍的胳膊,眸光熠熠,「六郎你听,一定是我阿耶和阿兄在以军礼迎你。」 慕衍敛容,轻轻抽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你乖乖待着,我下去见他们。」 苏瑶也知自己此时不适合露面,就强忍着激动,重重点了点头。 她捂着心口,在马车经过城门时,忍不住悄悄揭开一角,飞快地看了正嚮慕衍行礼的父兄一眼。 他们都还安好。 真好,少女攥紧手中的两个荷包,靠在车壁上,捂住嘴,难以自制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眼中就闪烁了些水光,却被她用力压了回去。 有慕衍在,阿耶他们一定会没事的,小娘子吸吸鼻子,给自己打气,重新整理起方才被不小心弄乱的丝穗,试图冷静下来。 真好,一切都还有救,她忍不住地想,两眼都弯成小月亮。 等到安置下来,用了些饭食,苏瑶就到离府门不远处的花厅去等,满心以为父兄会随同慕衍一起回来。 可到天黑时候,都没有人回来。 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夜深了,才见到兄长送了慕衍回来,两人俱是沾了酒气,尤其是她阿兄,红着脸看了她半天,眼睛亮得出奇,大笑着就要走过来。 「我大约是眼花了,居然看见了我家阿瑶」 苏瑶后退一步,无语地看了看醉醺醺的兄长,颇为头疼地让人把他送客房去,又让人去煮上醒酒汤。 等把慕衍扶坐到厅上,见他搭着眼帘,似醉似醒,就知道问不出什么。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左右的人,「我阿耶呢?」 她阿耶怎么可能忍住不来看她。 郑培笑道,「大将军没碰酒,说夜间还要亲自领着人巡城,早早就去了,倒是世子拉着陛下……劝了好一阵,说是西州的酒烈,陛下定是要尝尝鲜才好。」 第259页 苏瑶有些失落,面上却只撇了撇唇角,「你不用替我阿兄遮掩,一定是他强拉着六郎喝的,有那些将领作陪,话上一赶,六郎不喝怕是都下不了台。」 郑培但笑不语。 夜里的风越发凛冽。 苏瑶拉拉身上的斗篷,站到慕衍身前,挥了挥手,「六郎?你还醒着么,这里坐着太冷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慕衍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清眉俊眼,水雾氤氲,乌睫轻.颤间,潋滟且多情,好看得一塌糊涂。 看得苏瑶心里一软。 原本她还以为慕衍醉了,正要叫人扶他一把,就见他笑了笑,温柔应她,「好,我们回去。」 原来没醉呢,苏瑶松了口气,将手递到他的掌心,两人一同提着风灯往住处去。 郑培见他们走远了,才收起笑意,依事先定好的计策,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从小门遁走,亲自去约定好的地方寻苏览商议对策,好避开各方眼线。 而制定计策的主使者正带着三四分醉意,乖顺地任由少女牵着,一同回了屋。 苏瑶点了灯,将帕子递给他,咕哝着,「我阿兄那人明摆着就是不怀好意,总想灌你几回,你怎么能回回都顺他的意。」 她转过身去斟茶,就听见慕衍轻声说了句什么。 「六郎,你方才在说什么?」 她将温热的茶水送到他的手边。 慕衍的眸子乌黑湿润,静静地看着她,却又不说了。 苏瑶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结果对方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这下她可是确定了,这人虽说没醉太狠,但到底也是很有几分醉意。 行吧,反正也不是头一次看见他醉了。 苏瑶嘆口气,淡定地接受事实,从容安排起来。 等到劝服这人自己去洗漱完,再将醒酒汤一勺一勺地餵给他之后,就哄着他先去床上安置。 她拿着把梳子,坐在镜前慢慢理发,想着心事。 若是明日要是能见到阿耶就好了,就是还得想法子让人送些女子的装束来。她不耐烦总穿胡服,总感觉拘束了些。 更重要的是,这么久没见,她一定要装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阿耶一定多少听闻了洛京里的事,她可千万不能露了怯了,平白惹得阿耶分神担心。 正想着呢,就被人从侧面拥住。 镜中倒映出来的郎君只着一袭里衣,颀长俊美,眼尾微红,明明已经醉了,却还是虔诚地俯下身,轻吻她的发顶。 「瑶瑶……」他附耳轻喃。 几缕淡淡的酒气洒在苏瑶的脖颈耳畔,让人微醺,心里亦是酥酥.麻麻的。 她抿着唇笑,「怎么了?」 郎君嘆口气,又不说话了。 等到两人同眠在床榻上,苏瑶窝在温暖的怀抱,舒舒服服地闭眼时,才听清了他说的那句无奈轻嘆。 「等我娶到你,就不会再喝你阿兄的酒,顺他的意了。」 苏瑶噗地笑出声。 说的好像跟她愿意嫁给他,是因为他去陪阿兄喝酒的缘故似的,她腹诽着,不住地想笑。 小娘子往慕衍怀里又钻了钻,寻了个更贴合舒服的姿势,带着笑意闭上了眼。 更漏里一滴水落下,惊起圈圈涟漪。 洛京,宜微殿里,慕珏惊闻外祖家送进宫来的消息,反手就将手边之物掷了出去。殿角的更漏被砸得倾倒,洒了一地的水。 103. 第 103 章 …… 状如莲花的铜制更漏被慕珏砸倒, 宜微殿里水光洇洇,一地狼藉。 慕珏怒气沖沖地握紧了拳,与性子南辕北辙的俊秀脸庞涨得通红。 也无怪他气得很。 他在行宫伤了筋骨, 伤筋动骨一百天, 这一阵才刚刚能走动自如,正打算接着母妃一道去封地做个清闲散人, 享享清福, 就接到外祖家授意他们再逗留些时日的讯息。 如今, 先帝正经的儿子就剩了他一人,慕衍能留他一条性命不绝后患就已经是大度,偏偏卫家要拿他们母子当幌子使。嫡嫡亲的亲人为着争权夺势,竟是丝毫都不顾及他们的性命, 如何不叫人齿冷心寒。 「阿娘, 你瞧瞧, 外祖该不会是老得糊涂了!他真以为他打的什么主意, 别人都看不出来?依我看, 咱们不仅不能听, 还得尽快走, 越快越好。」 曾经的卫贤妃, 如今的卫太妃攥着手中的书信, 亦是眉眼冷透。 她沉着脸,「四郎说的是,我们不仅要走, 还得大张旗鼓地收拾细软,让所有人都知晓,我们并无一丝觊觎之意才好。」 慕珏见阿娘肯定地站在他这边,憋着的气登时就散了, 还拍掌笑了起来,「阿娘说的极是。」 他站起身来回走动,怎么看怎么像热锅上的蚂蚁,「事不宜迟,明日.我就让人赶紧把风声放出去。」 卫太妃点了点头,肃冷端庄的皮子里已经被母族拎不清的妄想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她自己的儿子,她还能不知道,做个富贵闲人尚可,若是当个皇帝,只怕没几日就要做了卫家的傀儡。 她为了卫家,已经在这深宫里熬到红颜白发,虚耗过大半辈子,是断断不能放任他们再因为自己的勃勃野心把自己唯一的指望断送于此。 卫太妃有此心思并不奇怪。 她虽在宫变那日闭门不出,未曾见过炼狱场面,但听过外间的喊杀声,闻过浓郁血腥气,已然成了惊弓之鸟。 第260页 数十年宫廷生涯,她剩下的唯一慰藉便是虽不出众,却存有孝心的独子。 任是谁,也不能拿慕珏的性命做筏子。 慕珏见阿娘神色不对,摸了摸曾经断折的腿骨,嘆口气,安慰她道。 「阿娘,小六儿若是想要我的命,哪里要什么藉口,只前几回性命之危时,在一旁见死不救便可。他那人,心冷了些,背地里的狠辣手段却不会照着自家人身上使,您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行。」 「只要我不掺和,卫家便是有事,也绝对累不到我们母子头上。」 卫太妃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需得用尊称,万万不可再胡乱喊什么小六。」 慕珏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那咱们明日就向母后辞行?」 卫太妃点了点头,连夜让人收拾起来。 他们母子不想沾惹是非,耐不住有人非要留他们不可。 才不两日,洛京的流言就满天飞。 都道是清河王为着不愿离京,竟是下了狠心。明明好端端走在桥上,硬生生,直挺挺地就往那寒凉彻骨的芙蓉池里栽,被捞上来时,都呛了不知多少冷水,当场就高烧不起了。 一时之间,不少人心里都活动了开。 这信儿传到西州时,慕衍的脸色就淡下几分。 他将纸条点燃在香炉里,一针见血评说道,「他这是非要了慕珏的性命不可。」 郑培笑了笑,壮着胆子调侃道,「您不是也盘算着乘此时机要将卫家连根拔起。」 慕衍搭着眼帘,他想拔起卫家不错,但慕珏的命他还是想要保下的。 不为其他,只阿瑶和二兄两人,便足够了份量。 慕衍叩了叩桌案,「让宫里的人留意着些宜微殿的动静。」 郑培眯着眼笑,正想感慨两句陛下仁慈,就听见有人轻轻叩门扉的声音。自家陛下也在看到俏生生立在门边的少女的剎那,平直的唇边就旋出抹笑意。 郑培知情识趣地行礼离开。 走到回廊转角处时,却不由自主地回头,入目便是娇俏灵动的美貌少女正仰着头,笑吟吟地跟认真倾听的郎君说些什么,手中还扯着他的衣袖,将那平整的衣料攥得皱皱巴巴。 被拉扯的郎君却并无一丝不耐,眉眼含笑,笑若春风。 郑培不知怎的,忽而很有些欣慰。 他伴着慕衍久了,见惯了慕衍私底下行事独处时的种种狠绝模样,虽知自家主上智计过人,使得出种种高明的权衡手段,但心里总是有些隐忧。 身为帝王,若是只知玩弄心术,即使未必会落败身亡,却难免落了下乘。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但凡有长宁县主一直在…… 说到底,还是他当年慧眼识珠,在陛下还是个落魄皇子的时候就敢孤注一掷地将宝都押在他身上。 郑培甩甩衣袖往外走,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洛京坊间的欢快小调,心里估算着还有多久,此间事了,能早些回去洛京。 只剩两人的屋舍内,苏瑶正极力劝说慕衍尝尝她新买来的胡饼。 「阿耶派来伺候我的婢女说,这可是西州城里做的最好的一家,排队的人可多了。我们两人一起,排了小半个时辰才买到的。六郎你尝尝看,现在还热乎着呢。」 她将胡饼举到郎君唇边,催促道,「你快尝尝看!」 慕衍从善如流地咬了口,赞嘆两句,然后才仔细交待道,「阿瑶,你但凡要出去四处闲逛,就必定要带上丹朱。再者,若是城中戒备,你就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免得有居心不良之人蠢蠢欲动。」 城中戒备?苏瑶心里一个咯噔。 她点了点头,咬着热乎乎的胡饼,小心试探道,「六郎,你跟阿耶是不是这就打算出兵了? 慕衍顿了顿,拉着她往屋外去。 两人沿着回廊一起慢慢地走。 「阿瑶,」他捏了捏掌中的小手,认真道,「你已经来过西州,见过你父兄了,我让人送你回洛京好不好?」 苏瑶手中的胡饼差点都惊掉了。 她扯了下唇,极勉强的弧度,心里疑窦重重,「我没来西州之前,六郎就不许我来,为什么我都来了西州,你还要急匆匆地送我走?」 小娘子苦思冥想而不得解,轻蹙着眉。 就好像,容颜俊美的郎君明明就站在眼前,却与自己隔了层薄纱,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分明。 这种异样感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像是自她在宫变中受伤醒来后,就不知不觉地浮现出来。 少女偏着头,明媚澄澈的眸子里碎光点点,「六郎,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把我送走不可?」 他想做什么。 不过是想要诱她说出实情而已。 却又矛盾地不想让她全然陷在自己的谋划中…… 慕衍想到正在稳步推进的计策,眸色流转不定,正要说些什么。 「咚咚咚——」 远远的传来几声震天的闷响。 很快,另一方位也有鼓声传来,虽不如先前的响亮,距离却是更近。 苏瑶脸色一变,「是城头和府内的鼓声。」 西州城墙上架着几只震天鼓,若有敌袭等要紧之事,便会有兵士擂响报信,提醒兵士及城中百姓戒备。 与此同时,将军府亦会有鼓声附和,是为召集将领之意。 第261页 一定是出事了。 苏瑶的心高高提起。 她下意识看嚮慕衍,就撞进他似有深意的目光中,却也来不及多想,就抽出手,轻推了下他。 「你快些去吧,我先回去,不会乱走动的。」 慕衍心中有数,不慌不忙地摸摸她的发顶,安抚几句,哄得小娘子眉开眼笑,才转身往议事的中堂去。 没几息,颀长的身影便消失在转角处。 在他背后,苏瑶卸下满脸的笑意,轻轻蹙了蹙眉。 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旁等候的劲装婢女丹朱见主子落了单,就忙不迭地从假山石后面跑了来。嘴里的胡饼还没有咽下,就咧嘴笑道,「娘子,我送你回去后宅吧。」 丹朱是敬国公苏览特意从部曲的子女中挑出来的,身手利落,性子爽朗,本就是他特意为女儿训练出的护卫。得知苏瑶跟着慕衍前来,身边却没带什么伺候的人手,就让人把她送了来。 苏瑶点点头,跟着她往与慕衍相反的方向走。 走了一阵,苏瑶还是放心不下,就吩咐道,「丹朱,你一会儿帮我去前面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丹朱爽快地点头应下。 虽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苏瑶却莫名有些心慌。 她回到房内,觉得屋内太暗,就将四面的窗都支了起来,自己怔怔地坐在光线正好的窗前出了会儿神,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 毕竟慕衍和父兄都在,能有什么事。 她将路上没做完的针线找出来,穿针引线,沿着早早画好的花样细细地刺绘,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璃兽香炉里吞.吐着惯用的甜香,气味幽幽的,却不长久,也免得熏得久了,进进出出的人衣裙袖口都沁着那股味道。 为着她,慕衍早早就吩咐人烧了地龙,便是开了窗,也不冻手,暖暖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扑,熏得人心情舒畅。 坐在这般暖和清香的屋内,本该是极为闲暇惬意的。 不知怎的,苏瑶摸了摸心口,觉得里面像是有什么一抽一抽的,让她总觉得似乎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廊下往屋内闯,足可见来人已经乱了心神。 她听出了是丹朱的嗓音,那道在低低喊着,「娘子,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苏瑶若有所感。 极轻微极轻微的细针刺破皮肉声几不可察,她垂着眼,瑟缩地将露出一点红的指尖藏到袖中,有些恍然地抬头,平静得不似常人。 「你先喝些水再说话。」 丹朱心粗,闻言就胡乱地给自己倒杯水,咕噜咕噜几口下肚,才张皇失措地一股脑倒豆子。 「娘子,出大事了。听说苏小将军带着兵士在城外数十里外巡视,被回鹘人在半路伏击。伏击人马不多,败退后仓皇逃窜,苏小将军就带人去追,谁知这就没了踪迹!」 「直到刚才,才有个满身是伤的残兵逃回,说是那伙人就是故意引得小将军去追,早早埋伏了大队人马等着呢!他是挣了命才逃出来的,小将军他们已经陷落到敌军手里了!」 阿兄出事了 苏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104. 第 104 章 …… 听闻苏兼中了埋伏, 苏瑶坐立不安,索性让丹朱继续出去打探消息。 她坐回窗边,再没有心思摆弄针线, 胡乱将布料丝线等物推到一旁, 以手支额,不知是第几遍努力回想话本里边边角角的细节。 不知不觉间, 天色渐渐暗了。 苏瑶仍坐着不动, 也没有点灯。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 话本里原文中可是有两句—— 【西州城中死寂一片,满城的百姓听说消息,自发地跪倒街边,满眼泪光。点点殷红从驮着苏氏父子二人的马背上滴落, 将洁白雪地染上刺目的红。】 也就是说, 她父兄战死之时, 当是一个雪天。 苏瑶看向屋外, 并无一丝下雪的迹象。 再望向远处天际, 晴好无云,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下雪的迹象。 她稍稍放下心口巨石, 却还是没来由的心慌。 原本温暖如春的屋舍仿佛变成了困人不倦的佛家火宅, 烦恼加身, 焦火焚心,将人煎熬出一身冰凉的冷汗。 她不好去议事的中堂露面,心知慕衍也不会早早归来, 只得翘首盼着丹朱赶紧带着消息回来。 议事的中堂里。 慕衍漫不经心地垂眸饮茶,纹丝不动。 随行天子西征的朝臣与西州本地的将领泾渭分明,分坐两侧,为着该不该即刻出兵营救苏兼之事争论不休。 西州的将领力主出兵, 朝臣们则多是主张再行打探一番,不可贸然动武。 右侧坐着的将领个个在西州经营数年,早就吹透了塞上凛凛烈风,骨子里性情暴烈的不在少数。但对上嘴皮子利索,满口大义凛然的文官,还是难免相形见绌,被说到痛脚,恨不得站起来高声辩驳。 反观最为坚决的几位朝臣,则是泰然自若,口若悬河。 要不是他们还时不时瞥着坐于上首的年轻帝王,和右侧下首第一位的敬国公苏览,顾及着苏家与新帝的暧昧关系,多少留些情面。只怕一番唇枪舌剑之下,坐于敬国公下首,涨红着脸的康副将当真要第一个拍案暴起。 「要我说还议什么议,赶紧出兵救人才是真真的!」 第262页 「副将军可知城外埋伏者几何,又在何处暗设伏兵,贸然出兵……」 双方争执不休,各持己见。 直到始终垂眸不语的慕衍缓缓站起身,堂中才猝然一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俊美郎君身上。 郎君眉眼如画,昳丽难言,又兼高冠博带,气度不凡,俨然神仙中人,浑不似西州黄土沙尘里能出现的人物。 亦不似能驰骋沙场的模样。 一片寂静中,不知有谁轻哼一声。 朝臣们齐齐皱了眉,刀子般的目光尽数往苏览身上刺。 眉宇落满塞北积年风霜,格外沉稳的苏览按着剑鞘,沉声喝令,「康副将。」 一名褐发碧眼,显然有外族血统的壮硕大汉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拱手道,「属下在。」 「你且出去,待回了军中,就自去领罚。对陛下不敬,以下犯上,按军律,当杖责五十。」苏览冷声道。 康副将强忍着不耐,不情不愿地走出去。 御史大夫仍是冷嗤一声,对着慕衍行了一礼,「陛下,敬国公治军不严,才纵得手下之人如此放肆,竟是只知有苏氏而不知有帝王,也当同罪才是。」 这话不可谓不重,还颇有些阴阳怪气的。 慕衍挑了挑眉,还未应声,就见苏览手下的那些将领急赤白脸,高声不断。 「狗东西,说什么呢!」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当着陛下的面就胡乱污衊人!」 御史大夫气得手都颤了,「尔等果然不知尊卑,当着陛下的面,就敢口出狂言,辱骂朝中大臣。」 这下连尚书省的官员都站出来了,怫然不悦,「陛下,此当严惩!」 慕衍不留痕迹地瞥苏览一眼,后者收回目光,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 「今日天晚,救援之事容后再议。」 慕衍挑了挑唇,不轻不重道,「倒是苏大将军需得好好约束手下之人才是。」 苏览揖手,稍稍俯身,「皆是臣之过。」 苏览身后之人俱是敢怒不敢言。 等出了府邸,沉默片刻,你推我搡间,康副将策马靠近,一肚子的牢骚不满。 「大将军,您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少将军丧命城外吗?陛下年岁才多大,哪里懂得带兵打仗的事,那些文官磨磨唧唧的,要是耽搁了少将军的性命,他们还能拿命来换吗?」 「那些京里来的文官就更是过分,不就是仗着会投胎,自以为家世清贵,就个个眼高于顶,一点都瞧不起我们。我这等杂胡出身怎么了,照样能上场杀敌,保家卫国,他们就只会耍嘴皮子!刚才分明就是故意在陛下面前给我们上眼药,张狂势力得很!」 苏览扯了扯缰绳,身下马儿放缓了步伐,嘶鸣一声。 沉沉夜幕中,众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一贯沉稳的声线道。 「君有命,臣不得不从。」 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不少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句,心里都有些活动。 苏览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袖袋里软软的一团,那是他视若明珠的幼女为他缝制的荷包。 他心中一软,旋即又被收起,目光转回到前路上,挥鞭一甩,马蹄声就去得远了。 心思各异的将领连忙一窝蜂跟上。 中堂里,还未离去的朝臣面面相觑。 郑培半阖着眼,余光里瞥着早被他记下姓名的几人私底下相互交换眼色,心里忍不住冷笑一声。 最后还是斥责康副将的那位御史大夫理了理衣襟,义愤填膺地上前劝谏。 「陛下,西州如今的情形您也见到了,那些将领个个面服心不服,也该收束收束,免得让他们忘了本。这天下,姓的是慕,可不是苏。」 慕衍眼尾低敛着,看不清眸色,略略颔首。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素来神色淡淡,叫人看不出情绪,那些人试探几句,自以为没有天子不会在意功高盖主之事,自己定是已经在慕衍心中埋下芥蒂,也就心满意足地起身告退。 等那些人都走远,慕衍才看向留下的郑培,「城外都安排好了?」 郑培舔了下干燥的唇角,笑得得意,「那是当然。陛下,我们这回可算是能一网打尽先前的漏网之鱼。」 慕衍揉了揉眉心,不经意地往堂外瞟了眼。 「等夜半时苏兼回来,你就尽快把消息传回洛京。」 郑培点了点头,也往堂外看了眼。 「陛下,县主身边的婢女在外面窥探许久了,可要我放出些消息,以安县主之心?」 慕衍默了片刻,起身往外走。 可没走几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他薄唇轻抿,竟是罕见地踌躇一瞬。 郑培多少摸出自家主上的几分心思,咂着舌劝道,「臣虽不知陛下为何要尽数瞒着县主,但我总觉得,县主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亦不会将消息走漏,您瞒着她,实非上策。」 慕衍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再说了,」郑培拧紧眉,顿了顿,揖手请罪道,「还请陛下恕我多言。」 慕衍侧过脸,静静看他一眼,「有话直说便是。」 郑培直起身,挠挠头,「臣若是县主,大约是不会想您什么都瞒着她。」 他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道,「更何况,上回,县主受伤的事……不就是因着,咳咳……」 第263页 他见慕衍轻轻蹙眉,却没有动怒,就放心大胆起来,「臣总觉得,您与县主之间,不该隔阂至此。」 「若是寻常帝王后妃之间,彼此隐瞒算计,都不是什么罕见事,但若是换作是县主与您,臣总觉得有些违和。倒像是,平白辜负了你们之间这许多年的情谊一般。」 郑培一脸遗憾地嘆了口气。 「更何况,抛却身份,您是男子,又年长些,让步包容些许,也不是什么丢脸事。」 情之一字上,越是聪明之人,越易钻进死角,自家主上便是如此,郑培情不自禁地想到。 慕衍站在台阶上,指尖轻轻擦过腰间悬着的香囊,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 这段时日以来,他胸腔里暗藏压抑的那股郁气仿佛骤然间寻到了出口。 郑培之言使他心神豁然,恰如天光乍破,云破月出。 对,他是介怀阿瑶始终瞒着他梦中之事,又觉得她不会坦诚告知自己,才会借着此回西州之行,打算不着痕迹地迫她一回。 但阿瑶瞒他,定是有种种苦衷。 而自己这般算计她,又岂是认真坦诚相待? 真心方可换得真心。 他若一意孤行,最终酿就的,也只会是苦果。 便如宫变之时,若那箭再偏上几分…… 慕衍狠狠皱了下眉,心中敞亮一瞬,有了定论,清眉俊眼就又柔和几分。 郑培察言观色,一直憋着的那口气也泄了出来。 他跟随慕衍多年,半仆半臣亦半友,从启程来西州开始,就渐渐发觉到自家主上有了莫名心结。而经过了宫变的前事,他绝不可能只顾着独善其身,看着自家主上重蹈旧时覆辙。 要知道,那时候他眼睁睁看着慕衍失魂落魄,偏激狠厉的样子,自己都恨不得先愁白了头。 郑培忽然轻咦了声,伸手去接空中纷扬白花。 「西州的雪,来得倒是突然。」 他正要说几句瑞雪兆丰年之类的吉利话逗趣,转头就看见慕衍的身影远去,融于夜幕雪景中。 俨然是等不及了。 「这般大的雪,若是起了战事,那可真是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啊……」郑培喟嘆着,畅快地吐出一口白气。 深宅中昏暗的寝居里,苏瑶怔怔地伸手接过被风吹送进来的雪花,刺骨的寒凉钻进掌心,沿着汩汩血流没进心房里。 下雪了? 她扶着窗棂,微微仰起头,就看见廊下摇晃的昏黄风灯照亮一角纷扬飘落的大片白花,恍若一息间就回到孟春时节,让人联想到梨杏枝头落下的雪白花瓣。 明明美不胜收,可这雪却仿佛一直下到苏瑶的心里。 尤其是,她想到了话本里,阿耶和阿兄就是死在一个雪日…… 一瞬间,苏瑶周身的血仿佛都被凝住。 她倏地站起身,登时就浑身一晃,勉强撑着几案站直时,久坐发麻的双腿还在微微打颤。娇嫩的掌心也被桌案上凸凹不平的雕花磕出繁复雍容的牡丹纹样。 少女乌睫颤个不停,静默地站了片刻,待到稍稍缓过来,能自如走动时,就推开门往外去。 她走得急,连斗篷都不曾披,被外间的冷风一吹,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屋舍四周守着的近卫连忙跟上。 苏瑶任由他们跟着,向着早先慕衍离去的方向走得飞快。 偶有细小的雪花不住吹落到她的云髻面容上,沾染到卷翘纤长的眼睫上,转瞬间就化成了细小水珠,抖落不去,遮挡视线。 前路也开始变得模糊。 苏瑶撑住了一口气。 只觉得平日里短短的一截路径变得格外漫长。 「阿瑶?」 有什么人在叫她? 苏瑶顿了顿,继续往前走,却撞到了什么,被挡住去路。 她微微扬起脸,这才看见慕衍关切的脸庞。 他眉心微折,温热的手将她冻得发白的小手包住轻搓,温声责怪道,「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了?」 「六郎?」女郎如梦呓般轻声。 慕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就着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到自己怀中,放柔了声,「此间冷,先回去再说话。」 苏瑶站定不动,跟失了魂魄似的。 慕衍眉心轻跳,他大约知晓缘由,却没想到事情才开始,她的反应就如此之大,心口难免有些发紧,将指骨攥得咔嚓作响。 是他不好,是他被那股郁气蒙住了眼,才会不惜冒着伤害到阿瑶的风险,也要逼得她敞开心扉。 幸好,还不曾铸下大错。 慕衍抿紧唇,不容置疑地将少女打横抱起,就要往寝居走,打算等回去了便将此事和盘托出,让她也能放下心。 少女如木偶傀儡般任由他动作。 偏在此时,报信的人喘着粗气奔过来,语气慌张,「陛下,城门吏来报,说发现苏小将军踪迹,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声声入耳,字字如刀,剜在苏瑶的心口上。 果然还是发生了…… 都是她,都怪她不曾早些明言。 她怕是害死阿兄了。 苏瑶脸颊煞白,心口撕裂一般的疼,一时难以呼吸,闭上眼就晕死过去。 慕衍来不及制止来人开口,见少女闻信晕倒,浑身一僵,抱紧她就大步流星地往寝居走。 第264页 他嗓音涩得发紧,「去叫医师来。」 105. 第 105 章 …… 一直到将苏瑶安置回床榻上, 近卫叫来医师,慕衍才肯稍稍退后半步,将位置让给诊脉之人。 丹朱在一旁, 双手不停地绞缠, 见那青年医师收回诊脉的手,就三两步上前。 语气急促, 「我家娘子可还好么?怎么好端端的, 就突然晕了过去。」 张医师起身对着慕衍揖手, 「陛下,县主这是肝郁气滞,心火沖焦,再加之前些时候伤了身, 本就虚羸少气, 才会猝然昏倒。」 丹朱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 一个劲地催促, 「那你就赶紧写药方, 我马上就去煎药。」 她性子急, 不依不饶地扯住青年医师的衣袖往桌边带。 张医师脸红了下, 轻轻抽开, 有些紧张地望向沉默的天子。 慕衍的目光落到少女微白的脸庞上, 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他颔首道,「你们先下去, 尽快让人煎好药送过来。」 张医师这才松口气,顺带着把想问问自家娘子到底出了何事的丹朱给捎了下去。 两人走得远了,慕衍还听见丹朱在跟张医师斗嘴。 「你拉我作甚,娘子还没有醒, 我就想问问陛下到底发生了何事,娘子总不能是无缘无故就晕倒的。」 张医师的嗓音听起来就很无奈,「丹朱,你能不能改改你这性子,毛里毛躁的,陛下可还在呢。」 他顿了顿,声音越来越远,「县主这病,其实是心病,原因多着呢,你问又有什么用……」 心病么。 慕衍坐到床边,慢慢地将露在被外微凉的柔荑握入手心,用目光一寸寸描绘小娘子的面容轮廓。 他又想起郑培的那些话。 静默了会儿,他嘆口气,对着紧闭双眼的少女许诺,「你若是尽快醒过来,我就将那些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 屋外大雪纷扬,从辽阔深蓝的天际飘落,不多时就将叠瓦屋背嵴鸱吻和印着莲瓣纹样的瓦当隐于雪下。 床上人毫无反应。 慕衍心口有些闷,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侧。 倒是丹朱就端着碗热气裊裊的药碗进了屋。 她屈了屈膝,算是行过了礼。 慕衍伸手要将药碗接过,丹朱皱紧眉头,有些犹豫,「陛下您到底是男子,还是让我来吧。」 慕衍难得多看这婢女一眼,不由得有些好笑,随即被拉扯回宫变后不久的沉重回忆中,唇畔泛起几分苦涩笑意。 他想到那些日日夜夜的无望等待,出着神,「我曾给阿瑶餵过很多次药。」 丹朱愣了下,不太相信,但见他不松开,还是不情不愿地将药碗递了过去。 她有些怀疑地看着,就见慕衍无比轻柔娴熟地将小娘子抱在怀里,将药吹凉,慢而细緻地一勺一勺将药餵给昏迷不醒的人,还时不时停下来,耐心地将少女唇角溢出的一点点药渍擦净。 丹朱瞪大了眼,忍不住夸赞道,「陛下待娘子可真好。」 慕衍并不厌恶这等没有心机之人,但想到方才听见的那些话,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你与那位张医师可是好事将近?」 这两人明显互有情愫,且年岁相近,应也快到商议婚事的时候。 丹朱这下是真的吓到了。 她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红透了半边脸,「陛下,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看看床上的苏瑶,不好意思地猜测道,「娘子都不知道,陛下真的是好眼力。」 慕衍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转而问起,「我观那位医师其人,腹中略有城府,与你并不是一路人,你们相处起来,他若有事隐瞒,你当如何?」 丹朱琢磨了会,才算听明白了慕衍的问话。 她也没多想,就随口答道,「那也需得看他瞒着我的都是什么事。如果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那我自然不会在意。但是如果跟我有关的,他又故意瞒着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思,哪怕是为我好呢,我肯定也不会高兴。」 慕衍定定地看着怀中人,心里苦涩。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先前为何要赌着那口气,不肯先让步些。 丹朱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看看苏瑶,又看看慕衍,大胆道,「陛下是跟娘子闹别扭了吗?」 慕衍将空空如也的药碗递给她,没有答话。 丹朱退下之前,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劝合道,「娘子性子软和着呢,陛下要是真做了什么事,惹得娘子不高兴,您就好好跟娘子说说,说不定娘子就不生您的气了。」 慕衍眸色动了动。 恰巧郑培得了信儿,赶了过来,就听见这句话,嬉皮笑脸地接了下去,「若是陛下能早早了解了这桩官司,等县主醒来时自然不会怨怼,那就更妙了。」 郑培这会是高兴得紧。 他见自家主上想得通,没有像前回一样,因着县主病倒就彻底失了魂,反而有心要将正事尽快了结,当真觉得走起路来都轻快几分。 慕衍淡淡瞥了他一眼。 郑培打了个颤,就将不合时宜的笑都收了起来,开口劝道,「我来时就问过张医师,他说县主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大悲大喜之下才会昏过去。」 他想到外面情形,强忍着激动,提醒道,「陛下,外间的朝臣都听说了世子重伤而归,军中也是哗声四起,如此时机,也该到了推波助澜的收尾之时。」 第265页 他话音一落,屋里静悄悄的。 丹朱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 只剩下些雪花落在屋嵴上的细碎声响。 慕衍倒也没拒绝。 他伸手抚平小娘子在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宇,又俯下身,在那泛白微干的唇瓣上轻轻落下一记。 郑培有心想催,却又不敢。 叉手垂头等待,心里正发急的时候,就见革色青磁的衣角从眼前一闪而过,隐隐地泛着月色水光,只因着衣料中掺了极细的银丝,就是说不尽的清贵高华。 郑培大喜过望,连忙跟上。 门外候着的丹朱见两人要离去,便垂头行礼,却不料为首的郎君在她面前停下,缓声道,「阿瑶若是醒了,便立刻让人来寻我。另外——」 他顿了顿,「将我的原话告知阿瑶,就说:我所谋甚大,她的兄长必不会有性命之忧。」 丹朱不解其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郑培这会子高兴,看这婢女顺眼,顺手摸了几枚金叶子打赏她,倒把丹朱先吓了一跳,连忙推脱。 她目送为首的那道清长的身影走远,便迫不及待地搓着手回了屋,坐回苏瑶的榻边,静静守着她。 城外军营因着出兵被耽搁致使苏兼奄奄一息之事已经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是天子被一帮只会口诛笔伐的文官蒙蔽,一意孤行,丝毫不顾边关将领安危,更是隐隐有譁变之象。 远道而来的朝臣中,心怀鬼祟的,则是心中称意,连夜让人冒着大雪也要将信送回洛京。 无数府邸宅院中烛火夤夜未熄。 沉沉暗夜里,铠甲兵器碰撞声亦是尖锐不绝。 丹朱强撑着精神守着,直到天色大亮,才受不住地靠着床榻迷瞪过去。 可她才闭上眼没多久,察觉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就一个激灵地睁开了眼。 「娘子你终于醒了!」她打了个哈欠,满脸惊喜。 苏瑶睡了一夜,脸颊染上睡足的粉晕,看着高兴地出去报了个信的婢女,动了动唇,却是先问道,「我阿兄那边怎么样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昏过去就是因为听见有人说兄长受了重伤。 苏瑶瞥了眼窗外天光,心都沉了下去,都一夜过去了……阿兄他…… 丹朱被问及,脸上的笑就没了踪影。 她将想起身的苏瑶扶坐好,挠了挠头,犹豫道,「我守了娘子一夜,的确不知道苏小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苏瑶默了默,掀起被子打算起身,却被大力的婢女按住。 「娘子,你别起来了,医师说你现在还虚着呢,」丹朱急得不行。 苏瑶被她按住,这才注意到屋内只她们两人,她缓缓眨了眨眼,「六郎呢?」 丹朱只好如实答,「郑郎君来了,好像是有什么急事,陛下就被他叫了出去,一夜都没有回来。」 慕衍一夜未归。 那一定是出了大事。 说不定就是阿耶和阿兄出事了。 苏瑶心急如焚,蹙着眉想挣开丹朱的手,「你先松开,我要去看看兄长他们。」 丹朱却是个实诚的。 在她心里,自己是被苏大将军安排来照顾娘子的,那就一定不能让娘子出了一点差池。张医师也说了,娘子就该好好养着,那么她就一定不能让娘子拖着病弱的身子骨乱跑。 所以她按着苏瑶的手,纹丝不动。 但瞧见苏瑶蹙着眉,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还是很有些慌。 就在此时,丹朱脑中灵光一闪,连忙道,「娘子,陛下让我给您留了话。」 苏瑶顿了顿,果然被吸引住,「什么?」 丹朱松口气,模仿着慕衍的语气,将他留下的话说了一遍。 阿兄一定没事? 苏瑶脑中还带着久睡的不清醒,空荡荡的,但听见这句,那股心底油然而生的慌乱就渐渐明晰起来,继而被抽丝剥茧般,细緻分剖了开。 「六郎他……真的是这么说的么?」 苏瑶抿了抿唇,口中疑惑,身上却都泄了力,慢慢陷到松软的隐囊里,显得整个人越发娇小纤弱。 丹朱大力点了点头。 瞧着娘子安静下来,就把温着的药汤端了来,「娘子,你先将药喝了吧。」 苏瑶脑中转得飞快,神情却木木的,接过药碗,似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所图甚大……阿兄其实没事…… 难道说,这其实是阿耶阿兄与慕衍合谋演出的一场戏? 她眨眨眼,尝不出滋味似地小口小口吞咽着药汤,直到丹朱将窗打开,一股冷风骤然吹进了屋,才陡然清醒过来。 原来是如此。 苏瑶眸子亮了亮,浑浑噩噩的茫然一扫而空。 原来那些都是假消息。 她这才觉得出药汤的苦味,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丹朱见状,就一匣子蜜煎果子捧到她的面前,笑着道,「这还是半夜里陛下让人搜罗送来的,娘子快尝尝,吃了蜜煎果子就不苦了。」 苏瑶拈了枚鲜红剔透的樱桃,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从前慕衍可不会跟她说这些事。 若否,也不至于宫变之时,闹出那么大的误会。 他这是转了性么。 就只是为了……让她不要担心? 苏瑶心里疑惑,噙着那枚樱桃,半天都没有细嚼,倒是那浸透樱桃的蜜汁渐渐渗进唇舌间,带来些攻城略地的细密甜味。 第266页 这甜味一直往下,蔓延到心口处。 就如同慕衍牢牢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她其实也一直都知晓慕衍是个什么性情。 他年少时坎坷曲折,所以心防甚重,人清淡漠,偏偏又头脑过人,心怀机变,骨子里难免就偏执自矜,自有他认定的一番道理,其心如石,不可转也。 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因为顾虑她的感受,屡屡改变心意计划。 苏瑶忽然就想到离开洛京时,他耐不住自己的央求,改变主意带上自己的场景,捂了捂心口,就发觉胸腔里有什么跳得急促。 她窝在隐囊里,不知不觉就微微红了眼,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心里嘀咕着,忍不住悄悄翘起唇角。 丹朱瞧见了,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偷偷地笑,还趁着煮药端药的功夫,跟青年医师嘀嘀咕咕地说了些小话。 外间的雪停了。 银装素裹的后院里,四处守备的近卫人数却又添了数倍,暗地里埋伏的又不知有多少。 苏瑶靠坐在窗边,只看这架势,就知府外情形怕是不怎么乐观。 尤其是午后,城外隐隐约约的鼓声传来,府内却是寂静无声的时候,气氛忽然就紧绷到了极点。 事实上,在苏瑶微微蹙眉,难免心慌意乱的时候,慕衍正站在城楼上,被彻骨的寒风吹透,衣衫猎猎。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外铠甲森然,高居马上的苏览,淡声道,「敬国公无诏引兵入城,是想谋逆不成?」 106. 第 106 章 …… 慕衍话音刚落, 底下的将领就炸开了锅,康副将骂骂咧咧地策马上前,仰头就是一声暴喝。 「咄!谁说大将军谋逆?陛下果真是非不分, 冤枉好人!」 「就是就是!」 「陛下一定是被那起子小人蒙了眼, 我们今日定要肃清君侧,以正视听!」 底下人高马大的兵士俱是不服气, 仰着头, 在呼出的白气中, 与城头众臣怒目相对。 御史大夫颤巍巍地上前,气得鬍鬚直抖。 「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们动了谋逆的心思,想要造反。」 他满腔义愤地对慕衍行礼,「陛下, 您看, 臣早就说过, 西州之地, 早就落入了这些竖子之手, 只知有苏家, 竟不知有陛下。您也莫要再念旧情, 快快下令, 剿灭这些乱臣贼子吧!」 不少人围上慕衍, 极力劝说。 还有人摆出朝臣的气势,站到城墙边高声呵斥,喝骂西州将领们辜负朝廷赏识, 肆意妄为,谋逆犯上。 城下的康副将不着痕迹地扫过身后人,冲着苏大将军使了眼色,骤然振臂高呼。 「儿郎们!如今佞臣当道, 谄媚天听,将我等性命当做儿戏,我们如何能再忍!」 「不能忍!」 「不能忍!」 声浪滔天中,城头兵士被席捲裹入,越发绷紧嵴背,严阵以待。 两方人马气势汹汹,俱是目眦欲裂。 连那些马儿都绷紧身躯,马蹄在雪地上点踏着。 眼瞧着战事一触即发。 众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激愤思绪里,竟是无一人留意到,慕衍与苏览都未曾再开口,竟是放任这等场景一般。 慕衍淡淡地瞥了郑培一眼,对方会意稍稍动作。 城下康副将登时就瞧见城墙边挂出一点不起眼的讯号,心知时辰已到,他深吸口气,闭紧眼大喝一声。 「西州的儿郎们!随我冲杀!」 如潮水一般的兵士跃马扬鞭,往西州城的方向而来,城中兵士早有准备,流水般地投石箭矢砸落射出。 一时之间,喊杀声,吶喊声,金属碰撞声,铠甲摩擦声,弓箭滚石声,闷哼哀鸣声,充斥天地间,几乎要将那皑皑尺厚的积雪都震得重又飞扬起来。 慕衍看了几眼,便往回走。 城外血染不绝,城内却是静寂得惊人。 西州城内家家闭户,长街小巷,俱是空无一人。 慕衍驻足回头,掀起眼帘,望向寥廓天际。 点漆眸子里幽幽沉沉,仿佛能越过无际荒野,看到城外数十里外,潜伏的回鹘,龟兹,疏勒等国的混杂联军蠢蠢欲动。 像等待已久的虎豹,磨牙吮血,几乎按捺不住想要收割这座即将两败俱伤的狼狈重镇的炙热野心。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背后,擦净伪装血迹污渍的苏兼正领着西州最为忠心的一支精锐,悄无声息地切断了他们回程的粮草和路径。 年轻俊美的帝王被群臣簇拥着,屹立不前,革色青磁的衣衫袍角中掺着银丝,被凛冽的寒风吹拂鼓起,猎猎作响,折射出冰天雪地里细碎熠熠的冷光。 慕衍如墨勾画的眉眼里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惧色,细细察之,倒像是暗藏着一抹诸事在握的隐隐快意,锐意而风流。 洛京花似雪,西州雪似花。 苏瑶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窗边发呆。 丹朱怕她冻着,劝了好一阵子,见她不听,也只得将暖烘烘的熏笼炭盆都搬挪到她四周,还灌了几只汤婆子,让她手里捧着,脚边垫着,不至于冷到。 见苏瑶出着神,因为悬着一颗心,娇美动人的小脸上没了笑影儿,丹朱想了想,还是忍痛将自己宝贵许久的窖藏秋梨取了出来,摆到桌前。 「娘子若是无事,我们围炉烧梨吃怎么样?」 苏瑶眨眨眼,视线落到了那几只洗净之后,青黄皮上还带着点水气的梨子上。 第267页 丹朱自以为得计,笑嘻嘻的,「西州不似洛京,这几只哀家梨很是难得,还是张医师托人给我捎回来的。我捨不得吃,就好生收了起来,原打算过年时候才拿出来。若不是看娘子没精打采的,我才捨不得拿出来呢。」 苏瑶抿抿唇,「张医师?」 丹朱脸红了下,故作不在意,「就是给娘子问诊开药的张医师,他现下正在后厨看着药呢。」 苏瑶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她看着丹朱隐约羞赧的样子,心念一动。 尾调微微上扬,「丹朱,这位张医师,该不会就是……」心上人? 丹朱故意嘆口气,小声抱怨了句,「娘子怎么跟陛下一样样的,都是火眼金睛。」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又毫不掩饰地转移话题,「娘子光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还不如我们现在就来烧梨吃?」 苏瑶挪了挪,肩并肩地坐到她身边。 少女心里挂怀着父兄和慕衍,被满腔愁绪焦虑堵得难过,她想,若是能跟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眼见丹朱手脚利索地将梨子煨到火边,被火光印着红红的脸颊上显然还带着笑,苏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我也经常跟六郎一块烧梨吃的。」 丹朱睁大了眼,手上不停,「娘子说的是陛下吗?」 苏瑶点点头,唇角微微翘了下。 其实又何止是烧梨呢,他们俩一道长大,慕衍又愿意宠着她,偏着她,两人一起做过的趣事多了去了,数都数不清。 她的思绪飘远。 忍不住想到了第一次跟慕衍一道围炉烧梨的情形,再回过神,就瞧见丹朱正眼巴巴地瞧着她,一副巴不得她继续说下去的好奇模样。 苏瑶顿了顿,继续回忆道,「我们第一次一起烧梨吃的时候,那还是延载九年的下雪天。当时先帝召了群臣议论,想要将六郎从凤仪宫带走,送去给林贵妃抚养。」 丹朱咋舌,显然也听说过,「是毒死先帝的那位林美人吗?」 苏瑶点点头,抿了下唇,慢慢道,「林氏向来跋扈善妒,定不会厚待六郎。我那时心里害怕极了,就拉着六郎一起去含元殿附近守着,只想着,若是有消息传来,也能早些知情,看看能不能再想些法子。」 她回忆起那时自己生怕他被林贵妃带走,难过得都要哭出来,最后竟还要他这个苦主反过来安慰自己,就有些好笑。 「我们起得早了,又都没有进食,六郎就让人送梨过来在火边烤着。等到烤好,剥过皮,他就先递给了我。」 苏瑶忽然笑了一下,这才发觉到,原来在那时候,慕衍就已经开始习惯于将好东西先留给她。 继而就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惘然,原来一晃,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如今的慕衍,也不再是能任人摆布的伶仃少年,甚至已经有反过来任意摆布他人的能耐。 丹朱听着,忽然嚮往道,「真好!」 苏瑶偏过头看她,乌润杏眸流转生辉,鬓边的些许碎发俏皮地搭在白皙脸颊边,整个人被厚实的大氅小心包裹住,看着分外乖巧恬静,像是美玉雕琢成的易碎美人,又像是天边的皎皎明月。 丹朱看呆了去,又想到苏瑶方才的话,忽然蹦出了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苏瑶乌睫一颤,眼下的好看青影也随之变了弧度。 丹朱笑嘻嘻解释道,「诗里面就是这样唱的,我前阵子去酒肆时,就听里面行令的胡姬这样唱过的,说的可不就是娘子和陛下吗。」 「丹朱,你什么时候又偷偷跑去了酒肆?」 陌生的男子语调骤然响起,丹朱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苏瑶侧过脸,就看见位长相文气的郎君,正提着装药的盒子站在廊边,见她转头,就行了个礼,继而又拧着眉看着丹朱。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位大约就是丹朱口中的张医师。 苏瑶挑挑眉,难得幸灾乐祸起来。 她不仅装作看不见丹朱求助的眼神,还在喝过药后轻咳一声,说自己想先歇上一会儿,打发丹朱也下去歇歇。 丹朱一脸幽怨地瞥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丹朱,你怎么又偷偷往酒肆跑?」 「我哪里是偷偷去的,我是跟我几个兄长一起去的。」 「荒谬,那些蓄有胡姬的酒肆哪里是正经小娘子能常去的地方。」 「怎么就不行了,我想去就去。」 隔着老远,苏瑶都能听见那两人斗嘴的声音,那位张医师听起来就生气极了。 但真吵起来,居然还是丹朱站了上风。 苏瑶用帕子包住手,将那几只梨子拎到盘子里搁着,忍不住地抿唇笑,整张脸顷刻间就生动不少。 哪里是丹朱站了上风,分明是那位张医师有所收敛,让着她罢了。 苏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和慕衍。 好像慕衍也总会让着她。 她撑着腮,想到以往的种种,心情明朗不少。 也终于有了心情,取了银匙,将梨子分剖开,慢慢地小口小口抿着热乎乎的雪白梨肉。 果然细糯软甜,如儿时一样。 这一夜慕衍都没有回来。 但苏瑶在床上抱着汤婆子,回忆着两人从年幼初见到现在的一桩桩一件件的趣事,倒是一反常态地睡了个好觉。 第268页 晨起时,她噙着笑在窗边梳妆,就发觉府上的戒备越发森严起来。 她动了动唇,想问问外间情形如何,又想起丹朱也一直待在府里,问她大约是没什么用,就又收回心思。 乌黑如缎的青丝被挽成了灵巧的反绾髻,渐渐成形。苏瑶随手从匣子里挑了支带流苏的玉簪,让丹朱替她别好。 「哎呀,娘子,我想起来了,」丹朱忽然拍了下头,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这是清早陛下让人送回来的,我方才竟给忘了!」 嗯? 苏瑶眸子一亮,伸手接过拆开。 信中是她熟悉的笔迹,只寥寥数言,简单交待了下外间的境况,又特意说明他与她的阿耶阿兄现下都无恙,只是太过忙碌,又在明面上与她阿耶『翻脸』,不好大张旗鼓地回来看她。 细白如葱的指尖轻轻擦过信尾的一行端雅字迹,便染了点墨痕,显然是还没有干透,一大早让人加急送来的。 六郎好像是真的转了性情。 现下什么事都不瞒着她,大约也是怕她再胡思乱想。 苏瑶心里暖洋洋的,看着那行被模糊了的字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娘子在笑什么呀,是陛下写了什么有趣的事吗?」丹朱好奇问。 苏瑶挪开眼,撇了撇唇角,一脸不以为意道,「还能说什么,他让我努力加餐饭,莫要常念他。当真是无甚新意。」 丹朱噗嗤一声笑出来。 苏瑶也跟着弯了眉眼,小声嘀咕,「谁念着他了,平白自作多情。」 丹朱看着口不对心的小娘子,见她拿着那信轻轻摩挲不肯放手,分明是欢喜得紧,也就没有揭穿。 反而趁着她心情好,赶紧将滋补调养的药汤端了来,「那娘子还不快些将药用了,我也好叫人将早膳端进来,切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心意才是。」 苏瑶耳根热了下,接过药碗,小抿了口。 好苦……少女蹙紧眉心,小脸都皱成一团。 与此同时,如出一辙的苦涩药汤恰好被端到了慕衍的手边。 他掩唇轻咳,故作一副虚弱的模样,扫过环簇在他身边的朝臣,听着他们各怀心思的建言,漫不经心地叩了叩桌案。 直到郑培从外边进来,不动声色地示意已经将信送回去,才真心实意地挑了挑唇,看向口若悬河的御史大夫。 「柳御史当真觉得,此时该紧急发诏调动范阳,平西两大军镇节度使,勒令其率领军队赶来西州支援?」 滔滔不绝的柳御史见君王眉眼舒展,好似将他的建议都听了进去,就是心头一喜,继续力劝道,「陛下英明!臣此言,皆是为着……」 他说得上头,并没有注意到帝王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洛京里,泛着湿冷的讯息加急而来。 夜半三更,北风乍起,诏狱门外,举着火把的一队兵士屏气凝神。 为首的那人腰间鱼符袋上黄金绣纹闪烁着,俨然是三品以上的朝中大员。他来回走动,心神不安,直到一道人影缓缓步出大门,才按捺着激动地迎了上去。 齐王掸掸衣袖,吐出肺腑中积郁数月的浊气,似笑非笑道,「事情都办妥当了?」 107. 第 107 章 …… 郑培接到洛京来信的时候, 西州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 岁暮天寒,他袖着封书信,匆匆穿过鸟头门, 照壁, 回廊,一直走到中堂门口, 才理了理衣衫, 好叫蹀躞带上挂着的七样物事摇晃的动静小些, 莫要显得他太过得意似的。 可脸上的笑却是压都压不住。 进了堂内,入目就见博山炉内轻烟裊裊,姿容甚美的郎君正微微垂首,去取柜中奏表。 深青伽陵频迦纹的圆领缺骻袍袖口, 露出一截羊脂玉雕琢而成的修长手腕, 又兼腰身笔直, 气韵清正, 只静默地立在那处, 仿若岁寒茂松, 幽夜逸光。 郑培见惯了自家主上的仪容, 都不得不在心里暗嘆, 有些人就是得上天眷顾, 生来便是与众不同。 慕衍侧过脸,淡淡地瞥他一眼,便猜出三分来意。 「洛京的情形如何?」 郑培笑吟吟的。 「还不是跟陛下先前预料的一模一样。齐王前脚出了诏狱, 跟卫家那老头子见了一面,连哄带吓,强硬地得了他手里的实权。转头就翻了脸,领兵将清河王连同卫家人一道都圈禁起来, 倒打一耙,说他们是要谋逆篡位。」 他咂摸两声,似是喟嘆,「果真是好算计。若不是您好心,提前安排着让咱们的人私底下偷龙转凤,照着清河王病重遭罪还缺衣少食的困窘,指不定早就……」 郑培收住话头,轻咳两声,「洛京现下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慕衍搁下笔,将他递上的信件拆开来看,不置可否。 郑培迫不及待地旁敲侧击,「陛下,真要说起来,您为着西州这烂摊子,可也有好几日都不曾去见县主了。」 慕衍眉梢微动,手上动作顿了下,才又继续。 郑培叉手肃立,心里念头转个不停。 因明面上与苏览父子翻脸,陛下未免节外生枝,的确刻意歇在前宅,虽说嘴上没多说,但心里大约也是想的。 若否,也不至于每日他都能看见陛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院方向遥望几回,更别提日日早间他亲自让人送过去的信件。 思及此,郑培忍不住又撺掇两句,「依臣之见,也该到了时候。」 第269页 早些把西州的摊子收了,回洛京把朝内朝外料理个干净,也好踏踏实实地过这个安生年,郑培喜滋滋地如是想道。 慕衍如何能看不出郑培暗藏的那点心思。 无非就是快到岁余,生出些思乡情切,惦念着想早日回京,阖家一道过节罢了。 但郑培的话也的确说中他的心绪。 自己的确有好几日都不曾见阿瑶了。 也不知她气色可好了些,又是否闹着性子不肯喝药…… 更何况,洛京那处虽安排妥当,也需有人主持大局才是,还是得尽快回京。 慕衍思量着,目光越过郑培落在壁间一只石榴梅瓶上,见丹朱奉命送来的几支梅花欹斜疏朗,含苞待放,眉梢舒展,就缓缓道。 「你与卫岕且去安排,今夜便动手。」 …… 午后又落了雪,夜里就越发得冷。 苏瑶裹在被子里,听着炭盆里细小噼啪的火花声,听得外间风紧,就竖起耳朵仔细听,不久后果然就听见熟悉的落雪声。 窸窸窣窣的,落在雕满莲瓣的木质瓦当上,虽是细微,但在寂寂深夜,也是清晰可闻。 她午后小憩了会儿,走了觉,这会就有些睡不着,听了一会儿雪声,觉得无趣,就开始胡思乱想。 阿耶和阿兄一点信也没有,也不知怎样了。城外一定冷极了,尤其是阿兄,他这会说不定在哪块雪地里猫着呢,万一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是好,也不知道他衣裳穿得厚不厚。 丹朱跟张医师好像又闹别扭了,丹朱性子太直,气了两日都不肯听张医师解释,她要不要想法子帮忙调和调和。 少女琢磨着这些琐事,脑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也不知道六郎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苏瑶心跳都快了几分。 她摸了摸枕下压着的书信,又倏地抽回手,总感觉自己像是在欲盖弥彰。先铺垫了那么些,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心安理得地想念他。 少女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在宽大柔软的床榻里滚来滚去,然后就闷在被子里忍不住笑话自己。 这般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屋内留着的烛火都彻底黯淡下来,苏瑶才终于有了点睡意。 她将暖融融的汤婆子抱紧在怀里,慢慢阖上了沉沉的眼帘。 竟是久违地梦见了话本里的情节。 【一晃,整整六年过去了。 昭阳殿困着的女郎出落得越发娇美,即便衣着素净,素面朝天,也依旧是容色灼灼,肌莹骨润,常常让身边伺候的婢女看呆了去。 也因此,暴君越发不肯容她出门。 苏瑶自去岁上元节回宫,在昭阳殿里已经足足待了半年,都不曾踏出殿门一步,深居简出到了极致。 但在洛京世家里,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在富丽堂皇的昭阳殿藏了娇,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旁的小娘子根本近不了他身旁半步。可偏偏,昭阳殿那位椒房专宠至今,竟是仍无子嗣。 不少人动了念,联名上书,力劝暴君以江山社稷为重,务必要纳娶妃妾,绵延皇嗣。 暴君听了,一反常态地不曾暴怒,玩味片刻,竟是刻意将那些车轱辘的劝诫话儿都传到昭阳殿让苏瑶知晓。 等听到婢女回禀说,娘娘并无一丝异色,登时就怒极反笑。 夜里便冷了脸,床笫间越发狠辣无情,常常使得外间侍立的宫人面红耳赤。 每当女郎细.喘间咬紧唇,不肯出声取悦他,他就慢条斯理地用自己的唇齿撬开她的,将那尾丁香小舌拖出来嬉戏。非要逼得她在枕边嘤咛呜咽,忍不住带着哭音唤他,才肯心满意足地将她箍得更紧更深,泛红的黑沉眸子里露出深深的笑意。 每当苏瑶昏昏欲睡时,就会听见他嗓音喑.哑,在自己耳边一声声唤,「瑶瑶……」是说不出的偏执孤注。 日复一日,选妃之事被一拖再拖。 也不知是暴君的一反常态地未曾发怒让人心存侥幸,还是权势富贵太过诱人,竟真是有人眼红外戚的空缺,胆大包天到买通了昭阳殿的宫人,送进一只匕首……】 苏瑶在梦中大起大落,颤着眼睫似要醒来,半睡半醒间被熟悉的怀抱拥住。 来人似乎趁夜踏雪而来,明明换下外衫,还是有一丝未曾散尽的寒意往人骨头缝里钻,迫得小娘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渐渐清醒过来。 「瑶瑶……」 抱住她的人满足地轻声喟嘆,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薄唇轻车熟路地寻到她的耳垂,轻轻啃咬吸吮,苏瑶还未完全清醒,就被一阵阵战慄的酥.麻淹没,软了腰肢。 少女被迫微微仰起脸,乌黑顺滑的长发垂落铺满枕边,还未清醒就被人掠夺了气息,欺负得狠了,也只会从唇齿间溢出一声声细弱嘤咛。 缓了会儿,才委委屈屈地唤他,「六郎……」 她抽抽鼻子,显然是还没有从梦境里与他天人永隔的心恸中醒过来神。 慕衍嘆口气,以为是这些时日的冷落让她变得不安,就怜惜地将这只惊惶的小兔子又往怀中拖了拖。 抚着她的嵴骨,温声应她,「瑶瑶,是我,我回来了。」 苏瑶渐渐清醒过来。 但一想到梦中结局的惨烈,还是忍不住地难过。 她搂紧慕衍的脖颈,趴在他耳畔。小声后怕地一声声唤他,「六郎,阿衍,阿衍……」 第270页 慕衍心都要化开,小心地将沾在白皙脸颊边青丝拨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怀着满腔的喜爱,低头在水色润泽的唇瓣上亲了亲,一触即离。 「瑶瑶,我在这。」 这些都不够。 苏瑶心中酸楚,忘情地凑过去亲吻他,好像要将梦中得来的不安与恐惧都发泄出来。 少女微微仰着精巧的下巴,纤细的玉颈弯出一弯优美的弧度,脆弱得像是下一瞬就能被轻而易举地折断。 慕衍还从未见过她这般主动迫切的模样,初时有些怜惜好笑,继而眸色渐深渐幽,终于沉浸其中,耐心又温柔地回应她。 一举一动皆是温柔轻缓,又富有力度,透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才被掀起的床帏又被人随手拉下,遮住了内里的春光。 少女的衣襟松松散散的,衣带在动作中滑落,露出一侧莹润如弯月的肩,白皙柔嫩的肌肤在昏暗光线里莹莹生辉。 她恍若未觉,如蝶翅般乌浓的长睫安静低垂,轻覆在水雾潋滟的眸子上,因为对方的触碰亲吻而轻轻.颤抖着,可怜又可爱。 看起来动人极了。 尤其是,她还放松了花枝,软软地攀附着他。 慕衍将她拥得越来越紧,眸中渐渐升起惊人的热度。 厚重织金的床帏遮住相濡以沫的影子。 苏瑶眼中盛满几欲漾出的水光,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却被他身上的热度烫得连脚趾都微微蜷缩。 少女的神色茫然无辜,却还是执拗地抬起眼,轻轻地寻觅吻上他发热红透的耳廓,软着嗓,喃声不住唤他。 两人额心相抵,在黑暗中紧紧贴合。 慕衍心跳如鼓,眸子亮得出奇,心里压抑已久的慾念叫嚣着,几乎想将这个勾人而不自知的小娘子就地正法。 却还是在紧要关头抽离开,将她的脸颊轻按到自己的心口,艰难地平复呼吸。 毕竟来日方长,他还不曾让她光明正大地嫁给自己。 苏瑶被他按住后脑,只得贴在他胸膛上,听着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平缓,似被安抚般,莫名也随之平静下来。 「阿衍,我方才做梦了。」 温存片刻,苏瑶依偎在慕衍的臂弯里,有些低落地开口,轻轻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像是要寻求安慰,又像是要解释自己方才的不安。 慕衍指尖颤了下,从善如流地抱紧她。 顿了顿,他开口时,嗓音微涩,却带着些被刻意压制住的轻快,「是什么梦?」 108. [最新] 第 108 章 …… 苏瑶话刚一出口, 就有些后悔。 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到慕衍怀里,嗅着熟悉的淡淡香气,心跳渐渐加速, 拿不准主意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慕衍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亦或是, 她真的能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全都和盘托出? 苏瑶摸了摸自己咽喉,想起从前自己想要将事情说出, 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一般的艰难, 一时就很是踌躇。 慕衍紧绷的情绪在她长久的沉默里渐渐收敛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少女的发, 闲闲笑道,「阿瑶都梦到什么?可有梦到我?」 自然是有他的。 苏瑶点点头,垂下眼帘,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梦里的惨烈。 她心里像是什么在一遍遍碾过, 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襟。 但小娘子心里本就在惦念着旁的, 手上没收住力, 竟是一下就将本就有些松垮的衣襟给扯了开, 露出大片大片玉白的肌肤。 少女小声惊呼一下, 不好意思地往后挪开。 她捂紧眼, 别别扭扭地低声, 「六郎, 我不是故意的。」 慕衍眼角抽了抽, 干咳一声。 他半坐起身,指尖搭上了襟口,想要整理齐楚, 但瞥见苏瑶正捂着脸,很是害羞的样子,促狭意味油然而生,就改了主意, 忽然伸手去捞她。 苏瑶猝不及防地被他抱回怀里,脸颊一下子贴到了他敞开的领口处,又被他抱紧按住。 大片大片的温热肌肤厮磨贴合,一下一下地交换热度,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苏瑶呼吸一窒,眼前充斥着从不曾见过的种种,羞得眼神都不知往哪里放。 尤其是那人还轻轻地笑了声。 原本就微微发热泛红的脸颊这会彻底晕满烟霞,她有些艰难地挣脱他的手,仰起小脸,就看见昏暗光线里,郎君微微扬起的唇角,显然是因为捉弄她一回,心情正好的模样。 他就是故意的。 苏瑶羞恼地想,伸手摸索着要去掐他的腰间软肉。 可惜郎君清瘦得紧,闲暇时也未曾丢下过骑射,与她软绵绵的腰肢截然相反,竟是掐都掐不动多少。 反倒是慕衍挑挑眉,指尖下滑,在她的腰间稍稍捻动两下,就换得少女像砧板上的小鱼儿一样挣扎起来。 「六郎,我不许你掐我。」 小娘子躲避着,软软的羞恼声调娇气得紧,毫无威慑说服力,可在她腰间作怪的手的确是停了。 苏瑶抿唇松口气,抬眼看他,就见他的眸子里氲着光,正认真而专注地凝视着她,还缀着星星点点的温和笑意。 没有人会错认和误解其中的宠溺和爱意。 因为已经浓得化都化不开,昭然且肆意到毫不掩饰。 她眼中一热,有些受不住地挪开视线,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将自己挂在慕衍身上,深深地吸口气。 第271页 犹豫着,慢吞吞地坦白道,「阿衍……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梦到过你了。」 苏瑶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 慕衍却听懂了。 他并未追问,看了她一会,在黑暗中起身下床,斟水端到床边几案上,却不曾递给怔怔出神的女郎,而是自己小抿了口,倾身俯下。 苏瑶正两眼放空,思索着言语,就被人轻柔地抬起下颌,有什么温温软软的贴上了她的唇瓣,继而有清甜的茶水被度了过来。 明明是白日里喝过的茶水,可味道就是变了许多,少女原本有些干燥的娇嫩唇角再度湿润柔软起来。 还有什么趁虚而入,轻轻地撩拨她的唇舌,温柔地引诱着她,好让她放下心中的防备和戒心。 她的手也被抓起,被郎君轻轻放到自己的心口处,去感受他一下又一下沉稳用力的脉搏跳动。 「我信你的,瑶瑶。」 慕衍在唇齿间低低道,「你说的,我都信。」即便是谎话,只要她愿说,他就会信。 苏瑶怔了一下。 她动了动唇,将下巴抵在慕衍的肩头,有些说不出话。 他怎么这样好,连问都不问,就要一门心思地相信她。 苏瑶唇角不受控制地上翘,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渐渐的,不自在绷紧的嵴骨就放松下来。 慕衍察觉到怀中人终于卸下心防,便弯了弯唇。 他这几日孤枕独眠,早便想得明白。 梦境之事皆是虚妄。 若是年幼时他不曾因阿瑶而被接进凤仪宫,不曾有后续种种,依旧是冷宫里人人皆可欺之辱之,连姓名都不曾有的微末草芥,也许真有些可能阴差阳错,成了梦中肆意妄为的暴君。 但如今诸事已定,他早早就因为阿瑶而走上另一条道路,又何必再去回首假设,平白增添烦恼。 退一万步说,即使那梦境是真的,便如人有前世般,那又如何? 这一世,与阿瑶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情相悦的,是他,并不是梦里那个暴君。 这便够了。 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大约是揣摩出难得糊涂的真谛。 慕衍抱着小娘子慢慢躺下,轻声安抚道,「很晚了,阿瑶,早些睡。若否,等明日,你阿耶和兄长大约也要来看你,到时若是你精神不济,他们一定会担心。」 苏瑶这才放手。 她枕着慕衍的手臂,眸子里明暗不定,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阿衍,我……」 对方毫无反应。 黑暗里只剩下匀长平稳的呼吸声,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苏瑶顿时就泄了气。 她磨了磨牙,心道这可是他不肯听,不是自己故意拖延瞒他的,就长长嘆口气,才闭上双眼打算入睡。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熟之后,有人悄悄地侧过脸,看了她许久,又无比眷恋地亲了亲她的发,才肯真的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但梦境却不肯放过心中存事之人。 苏瑶梦见先前的后续,满手的鲜血,还有那双偏执疯狂的幽沉眸子,无尽的绝望痛苦,就冷汗津津地从梦中猝然坐起。 慕衍被惊醒,入目便见她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狼狈模样。 他伸手去触碰,却被大力推开。 慕衍没有生气,反而是强势地将那陷入梦魇的一小团揽进怀里,一下下拍抚着,迫她醒来。 「瑶瑶,是我。」 他温声安抚,不容置疑地捧起那张汗涔涔的小脸,用干爽的帕子轻轻替她拭去额角细密汗珠。 苏瑶靠着他,抬起眼眸,渐渐有了焦距,「六郎?」 慕衍侧过身将灯剔亮,又回身抱过她,就看清女郎小脸依旧煞白,唇瓣上连一丝血色也无。 他眉心跳了下,想到曾经梦到过的场景,顿了顿,轻声试探道,「你是梦到我出了事?」 乍一听,这话像是有些自作多情。 但苏瑶耳边却是响起一道炸雷。 她狠狠地颤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嚮慕衍,觉得自己像是在那道温和的目光里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满心满眼都是,慕衍一定是已经知晓了。 少女乱了心神,一时之间,竟是完全没想到为何他会知晓。反而是在得知他也知晓后,难过得险些哭出来,含着泪花想去拥抱他。 慕衍注视怀中乌鸦鸦的发顶片刻,才伸臂回应她。 心里却不由得嘆气。 他素来敏锐,已经知晓此事大约是不能善了。 先前想轻轻放过此事的念头,到底还是浅显了些。 是他想得简单了。 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的隐瞒藏匿,鲜少有人能真正地心无挂碍,只不过是将那些负面情绪都悄悄藏了起来,自己咽下苦果。 蚌类能将磨砺柔软躯体的沙粒包裹住,日复一日,结成莹润珍珠。 但心软的人,将之藏起,却只会任由其在心房上磨出一道道陈年伤痕。初时不见致命,长久之后,便成沉疴。 是他算计着勾出牵动阿瑶心中的旧影,让她彻底入了相,辗转难言,不得解脱,又是他先放下此事,打算不再提及。 竟是成了一盘死局。 既是如此……慕衍低垂着眼帘,轻抚着,让怀中人放松些,慢慢开了口,「阿瑶,你都梦到过什么?」 他的语气动作温和轻柔,修长用力的指尖不慌不忙地轻触抚摸,像是在哄骗小孩子一样。 第272页 苏瑶原本放松的身躯紧绷,眼神由清明慢慢变得茫然。 她喃喃着,「我梦见,梦见了一把匕首……镶金嵌玉,锐利极了……有人说,我若是自我解脱,他们会替我将家人都送走远循……」 慕衍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梦里的确是有人将匕首送进了昭阳殿。 「我被你拉住了手,」苏瑶屏住呼吸,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滑落,她梦呓一般,「你带着我,将那柄匕首,刺到了你的心口……」 慕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嵴。 少女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好多好多的血……热热的,红得刺眼……顺着我们的手往下流……」 苏瑶慢慢地眨了眨眼,眼里的水雾氤氲朦胧,模糊了视线。 她只要想到梦里的自己将匕首送进慕衍的胸膛,亲手杀了他,心口便是一阵阵发紧发疼。她咬紧唇,刺骨的寒气随着血液流转,冷得她浑身都在抖。 慕衍用被子裹住他们两人,替她拭去泪珠,硬下心继续温声追问,「瑶瑶,你只做过这一个梦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是想打破藩篱,便该一鼓作气。 苏瑶还未从梦中暴君歇斯底里的疯狂举止中回过神,被他诱导着,浑浑噩噩的,竟是将那些梦都说了出来,「我很早很早就梦到了你……」 天际渐渐发白变亮。 被雪光,火光,血光交织映成绛红的天幕渐渐褪去深色,跃出几抹彩霞。 西州城腹的府邸里换了一批侍卫,银色铠甲上还染着新鲜血迹,手中才拭净的兵刃在惨澹雪光里反射出森冷寒气。 一大清早,苏兼就急匆匆地赶来请求拜见。 一夜未眠忙着收尾善后,才阖上眼小憩片刻的郑培恰好才归,正胡乱瘫在门房里歇脚,闻声探头一看,就有些乐了。 「世子这也是一夜未睡?」 苏兼正就着水囊里的热水将脸上溅上的血点污迹擦掉,见他出来,就客气回礼。 大大方方笑道,「这不是惦念着阿瑶,如今大局已定,想早些赶来看看。」 郑培邀着他一道进去。 不多时,肃容板正的苏览也来了,他默不作声,大马金刀地在堂中坐下。 郑培将两人安顿好,派人去禀告。 慕衍看了看好不容易才睡熟的小娘子,见她睡得香甜,便没有惊扰她,自己放轻动作地梳洗一通后,才来到前堂。 苏兼一直翘首以望,一看他身后没跟人,行礼的动作都慢下几拍。 苏览面上看不出端倪,但周身的气势却冷了几分。 慕衍微微笑了下,解释道,「阿瑶昨日夜里发了噩梦,才睡下不久,等晚些时候再叫她。」 苏览皱了下眉,苏兼则是抓住重点,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你们住在一处?!」 苏览皱紧眉望过来。 慕衍面上半点不起波澜。 苏兼气急,「阿瑶还是个女儿家,陛下这般,岂不是要败坏她的名声?便是洛京习气恣睢,多有女郎在婚前与人相好,也断断没有婚前便与男子同住同寝,毫不避人的道理!」 慕衍任由他指摘一通,神色如常,视线都落到沉默拧眉的苏览身上。 待苏兼气急败坏地告一段落,才客气地向苏览行了个晚辈的礼。 苏览避开半礼,「陛下这是何意?」 慕衍垂目开口,语气温和,「晚辈慕衍,年十八,未冠,无字,欲求娶苏公独女,苏氏阿瑶。此生必会珍之重之,爱之惜之,视之如冠上明珠,心上皓月。但凡我在一日,便定不会让阿瑶受半分委屈。」 苏览深深地扫过面前清眉俊眼,气度高华的郎君,眉眼舒展几分。 苏兼冷哼一声,轻声嘀咕,「说得倒好听。」 慕衍微微敛容,任苏氏父子打量。 在苏览开口之前,郑重地一字一句补充道。 「我虽居帝位,却绝不会迎纳妃妾,此生除阿瑶外,绝无二色。纵使天不垂怜,」他顿了顿,计划得周全。 「便是我与阿瑶不幸子嗣艰难,也只会从宗室中挑拣过继,绝不会让她心生龃龉,忧愤感伤。苏公尽可放心。」 郑培和苏兼见惯了,倒是不甚惊讶。 便是苏兼多有不满,倒也从未怀疑过慕衍的真心,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挑了挑眉,倒也没再说风凉话。 苏览默了默,不轻不重道,「当年,先帝求娶太后时,也曾这般郑重许诺过。」 他目光飘远,眉宇皱成一个川字,生出些深重的悲哀。 慕衍虽说如此郑重求娶,语气恳切,但他身为人臣,帝王有意求娶,难道还能真的说出一个不字不成。 甚至比之当年,更为艰难。 当年求娶的承熙帝尚且不过是一个不甚得势的皇子,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则是位已经羽翼丰满,心术卓然的帝王,甚至昨夜才刚刚压制过一场叛变。 苏览凝视着眼前尚未及冠的俊美儿郎,嘆息道,「陛下此时尚且年轻,阅历尚浅,如何能轻许一生,轻言断定。」 慕衍的确也曾想过这个问题。 他与苏瑶一同长大,倘若他只是习惯有这么个娇美灵动的女郎相伴在侧,日后变了心,两人又该如何自处。 但每每思及此,他便会置之一笑。 他抬眼正视这位因着前车之鑑,心怀忧虑的人父,缓声断言,「我自是可以。」 第273页 慕衍忆起往事,唇畔露出个笑影儿。 「阿瑶于我,如幽夜之明灯,破晓之微光。我们自幼相识,一同长大,我见她而心喜,因她而动念,满心满眼唯她一人耳。流水自西而东,一去不回,人亦如此,断无再少之时,天下间,自然也不会再有第二人如她于我,亦是无人像她。」 他再施一礼,鸦羽似的眼睫轻覆眼上,遮住翻涌眸色。 认真立下誓言,「我此生,定不负阿瑶。」 短短八字,掷地有声。 门后偷听的苏瑶捂住嘴,眼中一酸,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昨夜才将那些积郁心底的事告知他,原本还以为,慕衍得知自己当年并非心存善意地接近他,而是另有心思,刻意为之,多多少少会生出芥蒂。 便是他嘴上不说,也会别扭上一阵子。 因而在醒来后见他不在,就追了出来。 却没想到,竟会听见这么一通深情厚意的剖白。 即使得知了真相,他也依然待她如初。 苏瑶说不出心里此时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就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拎着裙子走了进去。 越走越快,变成了小跑,将追来的丹朱甩到后面。 苏览正要答话,目光忽得凝住。 慕衍维持着行礼仪态,听到熟悉的细碎脚步声,便慢慢直起身回头。 小娘子像是云雀般飞扑进他的怀里,眼尾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慕衍下意识地接住她,小心又讶异,像是拥住天边骤然坠入怀中的明月,继而唇角旋开一个好看的弧度。 「阿瑶,怎么醒的这么快」 「六郎,」少女带着鼻音,「我都听见了。」 她怯怯地看了苏览一眼,搂紧慕衍的脖颈,吸吸鼻子,鼓起勇气道,「便是阿耶不答应,我也答应。」 她眼里含着泪,像缀满了星子,扯起唇角,「六郎,我答应你。」 慕衍眸子微动,唇畔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苏瑶一下子埋进他怀里抽噎起来,未曾梳起的青丝披散垂落在身后,显得小娘子越发荏弱娇气。 郑培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顺手把手足无措的丹朱拎到一旁示意她莫要出声。 苏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别过脸去,风流多情的眸子湛然有光,隐约含笑,显然不似面上表现得那么冷淡。 苏览乍惊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他活了大半辈子,识人多矣。 慕衍与承熙帝性子迥然相异,真要说起来,慕衍更类似他的生父齐王,认定便不肯回头,并不是什么风流薄情的性子。 方才的那些话,也不过是有感而发,敲打一下,却没料到会被自己的女儿打断。 不过,小儿女既然彼此有心,他自然也不会棒打鸳鸯。 苏览难得露出个淡淡的笑,拍了拍苏兼的肩膀,示意他与自己一同出去,郑培见状,也拎着丹朱一道出去。 走了老远,堂内仅剩的两人还听见苏兼唯恐天下不乱地撺掇苏览,「阿耶,你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我们苏家的小娘子,个个矜贵,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被娶走的。」 苏览语气淡淡,「阿瑶心中有数,我自不会干涉。倒是你,比之陛下还年长几岁,至今未曾婚配……」 后续就有些听不清了。 但苏兼一声故作悲痛的哀嚎,还是让慕衍怀里的小娘子破涕为笑,止住了眼泪。 慕衍摸出方帕子替她擦拭,温温笑道,「昨夜就哭了许久,这会又哭,仔细后日眼睛都还在疼。」 苏瑶眼睛一弯,小脸靠到他的胸膛上,轻蹭两下。 她这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 但想到昨夜的那些话,又有些心虚。 声音细细弱弱的,「六郎,你真的不介怀吗?」 慕衍微微偏头,眸光浮动,「阿瑶,你待我是真心的吗?」 苏瑶脸红了下,整张脸埋到他心口,深吸一口气,闭紧眼,一鼓作气道,「我最最最喜欢阿衍了。」 慕衍轻轻笑着,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动她耳畔的碎发。 他认真道,「我初见你时,也是有意讨好你,接近你,亦曾想着,借你的权势,护我离开冷宫,仔细计较起来,也是心怀鬼胎。」 苏瑶想到他年幼时纯良无害的样子,惊诧地眨眨眼,就听到他继续说。 「彼时我也从未没想过,那个因缘巧合,使得我能从冷宫出来的小女郎,有朝一日竟会成了我心中所爱。」 苏瑶耳根热了下。 就见慕衍轻轻嘆口气,「阿瑶,世间种种,多的是兰因絮果,初时美好,最后离分,你我又为何非要计较久远前最初结识之事?我们反其道行之,博得个絮因兰果,又有何不可?」 「你心中有我,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他的声音像清泉一般动听,轻轻款款,「瑶瑶,我心悦你。」 慕衍一目不错地凝着她,复又问道,「等这次回了洛京,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苏瑶湿漉漉的眸子亮晶晶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欢实。 她踮起脚尖,凑到郎君的唇边,亲了他一下。 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眸里倒映着她所爱,亦是爱她的心上人的影子,像汪着三月春水,浮光跃金。 第274页 如同方才慕衍那般简短用力地应他,「好。」 此生契阔,唯她与他。 或许两人相识时各怀心思,但如今,她心中有他,他亦然,这便够了。 郎君亦是这般想,他弯了弯唇,俯身加深了方才的吻。 慕衍幼时坎坷,艰难求生,少时不为名义上生父所喜,视若不见,如今生母已丧,又与亲父反目成仇…… 可他当真觉得,但凡有苏瑶在,上天待他,便是不薄。 有情人相拥而吻。 天地间又落下纷扬雪花。 朔风吹紧,路艰难行。 然有她(他)在,便是另一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