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一章 顾濯 证圣三十八年,正月下旬。 时值初春雨繁之季,望京风光正好。 然而此刻身处长洲书院深处,面朝平湖,目睹一年中最好春色的两位书院教授却无心赏景,正低声谈话。 “林挽衣又赢了?” “是的,算上今天这一场,这已经是她第四十六场连胜了,她似乎真的想要把整座书院的同辈中人都赢一遍。” “院里的学生情绪如何?” “与最初奋勇应战相比起来,如今略显意志消沉,还有不少学生恐怕已经心生怯意,而且外界对书院……好像也在渐渐失去信心。” “……不能再让她继续赢下去了,这事必须得要解决。” “我也想要解决,可是林挽衣的身份实在敏感,书院必须要让她输得堂皇正大,输得心服口服,输得无话可说……” 谈话至此,这两位长洲书院的教授无奈陷入沉默,面色越显阴沉,眉头皱满烦躁。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位更为年老的教授忽然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让顾濯去吧。” “顾濯?”另一位教授神情骤变,吃惊问道。 长洲书院的历史极为悠久,与望京这座历经三千年风雨如今沦为陪都的古城亦是仅差些许,其中自然出过不少名留青史的重要人物。 哪怕近些年来,书院受限于朝廷迁都的缘故在声势上有所衰落,仍旧是天下第一流的书院。 而顾濯则是长洲书院这三年间最为引人注目的那个名字。 “对,就让顾濯去。” 年老教授收回望向湖面的视线,声音木然说道:“既然不能再让林挽衣继续赢下去,又要堂而皇之地把事情给摆平了,那整个书院,不……整个望京除了顾濯还能有谁?他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 …… 走过几条青石板路,绕开一方潋滟水池,在某个拐角后一幢七层木楼映入眼中,那是长洲书院的藏书楼,亦是年轻教授此行的目的地。 教授迈步而入,直上三层楼,终于在这处学生骤然变少但不至于稀少的地方,见到了那位独自一人坐在窗畔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件款式不见特别的寻常院服,身上收拾得十分整洁,眼神干净,五官端正,面容温和,给人的感觉很是沉稳,下意识便会多出几分亲近。 这种亲近随着他在这三年间展现出来的学识与天赋,早已凝聚成为名气,甚至名望。 因为这个缘故,顾濯附近的那些书桌始终坐着好些同窗,时不时便有同辈中人拿着书卷靠近过去,向他认真请教询问自己所遇到的难题,而这些难题往往在寥寥数语间就会被解答清楚,让人豁然开朗。 故而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也好,顾濯和少年这两个字都不太能搭得上,必须要用成熟以及更多复杂的词语才能准确地形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教授才认为顾濯愿意为他们,不……为长洲书院解决林挽衣带来的麻烦。 顾濯站起身,望向停在案几旁的刘姓教授,问了声好。 刘姓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随意扫了一眼,发现摆在顾濯身前那本书并非什么修行典籍,而是长洲书院的院规,以及本朝关于夏祭的规章制度,不禁心生不解,但也不作多想,便示意一并坐下。 藏书楼三层此刻依旧安静着,然而此间为数不多的学生,目光几乎都已经离开了原先手中的书本,落在那处阳光正好的窗畔,眼里多有好奇。 “听说你近些天在修行之上又有精进,恰好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又寻思着好久不见,便过来想要与你聊上几句话。” 刘姓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轻挥衣袖唤来窗外春风,于两人身周缭绕不散,断绝余音。 就在他做完这些事情后,准备开口寒暄,或动之以情分,或晓之以理的时候,顾濯便已开口。 “刘先生想和我聊的是林挽衣吗?”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起伏。 刘姓教授怔了怔,好奇问道:“今日为何如此直接,平日里你就算把旁人的来意看穿了,往往也会与人多言几句再转入正题吧?” “因为现在已经入春,离夏祭已经不远了,而且……” 顾濯诚实说道:“最近越来越容易听到林挽衣的事情了。” 刘姓教授叹了口气,无奈自嘲道:“连你都避不开林挽衣这三个字,看来长洲书院距离颜面扫地也不远了。” 顾濯微笑说道:“再如何专心准备夏祭,我也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你是我以及许多同僚,甚至于整个长洲书院近些年来的指望所在,以我们当中某些老古董的严苛性情,定然是恨不得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给你挡在耳朵外的。” 刘姓教授感慨说道:“结果你现在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林挽衣。” 话都是真话,真实的唏嘘。 长洲书院近些年的处境已然不如从前,最为直接明显的变化则是院中教授先生们的待遇被一再削减,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便要把书院本身的职责给履行得足够好。 每四年一次的夏祭不仅是对天下年轻修行者们的一次大考,更是判断一座书院是否足够出色的极重要评判标准。 在最开始时,整个长洲书院上下都认为让书院回到往日荣光当中,将会是一场漫长而艰巨的奋斗……然而,顾濯的出现以及他在这三年间所展现出来的天赋才情,让书院的先生们彻底改变了这个看法。 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事实上已近在咫尺。 刘姓教授看着坐在对面的顾濯,看着少年脸颊上的温和笑容,想了想说道:“因为早年间的一场误会,林挽衣对长洲书院抱有强烈的偏见,如今临近夏祭,她便为当年的那场误会而刻意报复,让书院上下颇受影响,多了不少麻烦。” 顾濯问道:“所以?” 刘姓教授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得认真了些,说道:“我希望你能为书院与林挽衣约战,胜她一次。” 顾濯心想终于要来了吗,继续说道:“传闻里的林挽衣很强。” “终究不如你。” “即使林挽衣真的不如我,可林家呢?” 刘姓教授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沉声说道:“你是长洲书院的学生,书院自会为你遮风挡雨,我想你应该清楚你对书院的重要程度,而且这是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林家没有道理插手。” “但我不见得能赢林挽衣,就算我真能赢下她,以她在传闻中展现出来的睚眦必报的凛冽性情,她有很大可能不惜代价来影响我的修行。” 顾濯提醒说道:“借刘先生您刚才说过的话,我对长洲书院很重要。” 刘姓教授听着这话,非但没有失望,嘴角反而多了一抹笑意。 “我很高兴你能有这份认知,所以你不必为此而担心,书院自会尽一切办法确保你万无一失。” 顾濯看着他问道:“包括通圣丹?” 话音落下,刘姓教授神色不见异样,那一抹笑意已经变作满是欣慰的笑容。 如果这里不是藏书楼,而是别的什么地方,他或许正在大笑出声。 “通圣丹虽未成为绝品,但也相差不远,天下罕见,书院于多年前恰逢机缘得了数颗,留存至今未用,便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思。” 刘姓教授坦然说道:“如今你是书院唯一指望,而通圣丹再如何珍贵也是死物,又如何比得过你?” 通圣丹这种从名字上便知珍贵的丹药,最为直接的用处就是帮助修行者破境,而在此之外也能为修行者稳固道基,荡涤道心阴晦,乃至于提升资质与增添寿元。 长洲书院之所以拥有通圣丹,是因为当年那位炼丹师曾在书院就读,彼此之间留有不薄情分,才会在多年后赠予书院这九阶之上的珍贵丹药,以作纪念。 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被长洲书院大肆宣扬,因此顾濯知晓通圣丹的存在,再是正常不过。 “然兹事体大,不容轻率。” 刘姓教授看着顾濯,神情认真而诚恳,说道:“我会为你申请通圣丹,但你也清楚书院里有不少老顽固,有些流程必然省略不过去,再怎么快也要十天的时间。” 顾濯摇头说道:“十天已经足够快了。” 刘姓教授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说道:“那就从今天算?” 顾濯礼貌说道:“辛苦刘先生了。” “你我皆辛苦。” 刘姓教授也笑了笑,起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就此作别。 藏书室一片安静。 那阵曾经缭绕的春风已散,化作丝缕,温暖的阳光自窗外洒落,照亮了锃亮的漆黑地板。 顾濯重新拿起身前的那本长洲书院院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继续读下去。 就在这时候,忽有声音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落入他心中。 “这人是在骗你吧?” “十有八九是在撒谎。” “他应该就没想要把东西给你,答应的这么爽快,二话不说就是为了让你去办事。” “主要是这事儿他一个人决定不了吧,哪有这样答应的道理呢?真把你给当白痴了吗?” “你可千万不能给人耍了啊!” 或生气或愤怒,或严肃或警惕……各种各样的声音不断在顾濯心里响起,对先前的谈话进行着热烈的讨论,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的深刻琢磨着。 然而顾濯身旁始终空无一人。 唯有晚风,夕阳,与并不如血的暮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合上手中经书,神色平静说话:“我知道。” 第二章 而万物与我言 晚风拂过夕阳下的旧池塘,暮色被春水映入藏书楼里,落下满室皆金。 窗外的麻雀,在梨树枝头上来来又去去,掠过的身姿为这片金色带来道道阴影,很有叽叽喳喳的感觉。 就像顾濯心里的那些声音。 准确地说,这些声音本就来自于它们。 天光,云影,暮色与落日,飞鸟与梨树上的那一朵小白花,乃至于世间万物。 当顾濯在四年前再次睁开双眼,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它们便陪伴在他左右,很少安静,往往吵闹,不曾离开。 过往许多与今天相似的时候,它们都会坚决站在顾濯的立场上,或紧张或迫切或语重心长地对顾濯说出自己的看法与见解,没有一次例外。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安静得腻了,这辈子便觉得热闹一些也挺好的,顾濯从未厌烦过心中这来自于万物的声音,况且……它们也不会一直吵下去。 如此听着那些热闹的声音,静静看着手中经书,待暮色渐褪去,天空为深蓝晕染时,他才将借来的经书物归原处,再与负责值守的书院教习闲聊了几句,离开藏书楼,往食堂去,准备解决今夜的晚饭。 长洲书院作为前都城第一,如今仍旧天下一流的著名书院,占地面积自然极大,从藏书楼走到食堂是很长的一段路。 如往常般,这一路上见到顾濯的同窗们总会热情洋溢地挥手问好,那些自矜身份尊贵的门阀子弟同样微笑点头示意,以此来彰显与他的亲近关系。 就连平日里在书院中以严厉二字著称的某些教授,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不吝于对他展露出慈祥一面,笑着说上三两句话,用以寒暄。 顾濯对这样的画面再是熟悉不过——不久前刘姓教授在谈话里对他的赞誉本就是真的。 自踏入长洲书院后,接连打破数个书院内尘封多年的修行界记录,展现出当世年轻一辈屈指可数的超然天赋,为师长所期待却从未以此倨傲,待人始终温和有礼,无论身份高低贵贱。 像他这样的人,受到喜爱与敬仰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这三年时间当中,唯一让书院师生对顾濯颇感不解乃至稍有微辞的事情,便是他平日里实在太过专注修行,不曾代表长洲书院与同辈中人切磋过哪怕一次。 按道理说,这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他的名誉,难免传出一些关于懦弱的风言风语。 然而每一个与他见过面的人,甚至于别家书院的对手,都会在见面后自发为他去否定怯战这个说法,莫名心悦诚服。 伴随这些透着不战而胜意味的逸事传播散开,顾濯名望自然更盛。 偌大一个望京,如今仍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同辈中人,唯林挽衣而已。 这也是长洲书院那两位教授再如何不情愿,为求光明正大干净利落地解决林挽衣带来的麻烦,最终只能寻求顾濯出手的原因。 …… …… 在书院食堂吃过晚饭后,绕着旧池塘散了几圈步,途中轻抚过某位同窗的大白狗,又与趴在树枝上的肥胖狸花猫打上一声招呼……顾濯这才踏上返回宿舍的道路。 长洲书院的宿舍由二十余幢六层木楼,以及不足十座小院围绕一处小山坡组成,山中绿竹与青树交织成画,偶有灯火自山林缝隙中透出,与月色相映,更显清幽静美。 顾濯走在青石板路上,往高处去,不时踩过几片竹叶,发出沙沙声响。 不远处夜色掩映的竹林中,今日在湖畔交谈的那两位书院教授注视着这一幕画面,神色复杂。 “你说,我们应不应该谢一谢他?” “谢?为什么谢?” “谢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让整个望京都不会怀疑你我今天是去求他对付林挽衣,为书院留了几分颜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位年老的副院长脸上多了一抹笑意,似是赞赏。 刘姓教授皱起眉头,转而问道:“通圣丹的事情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不明白。” 副院长笑容不曾淡去,看着竹林中的顾濯,说道:“以他素来进退有度的性情,怎会提出这样一个明显踏过线的要求。” 通圣丹位列九阶之上,固然神妙至极,可供破境。 但这枚丹药最重要的药效无疑是提升资质以及增添寿元……而顾濯最不缺的就是资质和寿元,这枚珍贵丹药对他来说,效果微乎其微。 若是为了稳固道基,荡涤心中阴晦,理应有更加合适的选择。 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何顾濯会将目光放到通圣丹之上。 刘姓教授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很确定,今天他和我谈话的时候,不是在刻意提出过分要求来拒绝我,是真的在和我谈条件。” 然后他望向身旁的老人,问道:“您不会责怪我答应顾濯了吧?” “你答应的不是为他申请通圣丹吗?既然是,那我又什么好去责怪你的呢?” 副院长笑着说道:“难不成是要怪你节外生枝,让我不得不给顾濯多上一堂课?” 刘姓教授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上什么课?” 副院长敛去笑意,面无表情说道:“自然是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刘姓教授皱眉,说道:“万一出意外了……” “能有什么意外?” “事情最坏不过是他坚持拒绝到底,让书院丢些脸皮,让林挽衣继续闹着玩罢了,这是什么不能承受的代价吗?” 副院长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再不行便让人站出来说上几句话,让天下人知道顾濯非是怯战,而是不屑与林挽衣一战,难道他还会因此与书院翻脸,破门而出一走了之吗?” …… …… 夜风穿林,满是簌簌声响。 顾濯缓步而行,看着已在眼中的那座小院,听着风中送来的谈话声,神色不见半点异样。 哪怕那两位书院教授与他相隔颇远,甚至有意施展道法遮掩,那些声音依旧为他所知。 “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温柔如月色,不……就是月色本身。 顾濯顿了顿,说道:“还没完全决定。” 言语间,他推开院门行入其中,随意挥袖以道法燃起灯光,让幽暗褪去。 那来自万物的声音不曾片刻断绝。 “不行不行,我真的要被这俩人给气死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啊?” “就这还为人师表,难怪这破书院一年不如一年,真是活该!” “整天想着让人给自己拼命,拼完命连个报酬都不愿意给,还想着反过来给你上一课,告诉你什么是现实?荒唐!真他娘的荒唐!” “要不这样吧,咱们今晚合计一下,来个月黑风高多云夜,给那老登刮风下雨轰上七八十道雷,不死也得把他烤个九成熟怎样?” “老而不死是为贼,当贼就应该被雷劈,我没意见。” “别说了,这俩人全都得给我死!” 顾濯理解它们为何如此愤怒。 那两位书院教授立于山林深处,以道法遮掩的谈话看似隐秘,事实上落在它们耳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清晰,嘹亮。 是的,对它们来说,那两位书院教授刚才的谈话就是在大声密谋,是极致轻蔑与不屑嘲弄,是一次毫不避讳的当面羞辱。 任谁都会为此而愤怒。 顾濯却无所谓。 或者说,他更像是习惯了。 来自月色的温柔声音再次在他心中响起,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我还有多少时间。” 顾濯想了想,答非所问。 话音落下瞬间,他的心中顿时安静,不再吵闹。 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厚重如山的声音终于给出了回答。 “最多只有一年。” “那便够了。” 顾濯笑了笑,转身往沐浴间走去,温声说道:“还有时间让我等下去。” 第三章 开门见山 九天之前,顾濯与刘姓教授在藏书楼谈了一场话,随后闭门不出。 第十天,太阳没有照常升起,叩门声与春雨一并响彻山间小院。 顾濯放下手中柳枝,借池水洗净双手,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人还是那位刘姓教授。 与谈话那天不同,他今日面色稍显苍白,也不知是被这场清晨的倒春寒冷到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不等顾濯伸手做请,递上毛巾与热茶,刘姓教授便已抢先开口。 “抱歉。” 刘姓教授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带着歉意说道:“通圣丹的事情没能给你办下来,那群人比我预想中的还要麻烦,着实没有颜面让你招待。” 顾濯神色不变,摇头说道:“辛苦先生您了。” 刘姓教授叹息了一声,动作很是自然地往门框一靠,偏头望向屋檐外的斜风细雨,更显身心疲惫。 “谈什么辛苦,我活该罢了,毕竟这就像我最初没把林挽衣当回事,想着不动声色把事儿给平了,结果却是往火堆里添柴越烧越大。”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满是自嘲:“不但事情没能给人办成,还把局面弄得一塌糊涂。” 顾濯想了想,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春雨变得愤怒了起来,呼啸而至的寒风压弯了山间的竹林携着满天雨珠越过屋檐,宛如箭矢般噼里啪啦地洒落在门里。 以刘姓教授的修行境界,自然是轻挥衣袖便能拦下这突兀到来的疾风暴雨。 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微颤动,正准备施展出道法的时候,忽然发现顾濯就站在身侧,而自己又恰好能为他遮风挡雨,再添几分苦楚。 思绪微转间,风雨已至。 刘姓教授最终什么都没做,任由衣裳被打湿,尽显狼狈凄寒。 顾濯安然无恙。 “但通圣丹这件事终究是不一样……或者说你是不一样的。” 刘姓教授转过身,不再靠着门框,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无论如何,这事我都会为你坚持到底。” 话至此处,他似是忽生感慨:“坦白说,以你的资质与才情,书院这三年间给你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应得的,换别家书院必然会给予你相同甚至更好的待遇,是你选择了长洲书院,而非书院选择了你,是长洲书院需要你的出现重振往日荣光。” 顾濯轻声说道:“这一切不过都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刘姓教授以为自己听懂了这句话。 “也许吧,毕竟以书院的名声和底蕴,就算是望京成为陪都的今天也不至于一直沉沦下去,总会有再次崛起的日子,或许是数十年后,或许是一百年后,仅此而已,只不过人是活在当下的,每个人都希望亲眼目睹成功。” 他回忆着三年前的一幕幕画面,苦涩一笑,转而说道:“那年恰好轮值到我负责招生之事,便与你有了一面之缘,成了你的领路人。这事让我得了太多好处,地位水涨船高……整个书院都以为是我眼光过人,可我自己清楚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是被一枚馅饼砸中而已。” 顾濯说道:“或许吧。” 刘姓教授低下头,看着被打湿的衣摆,忽然说道:“其实我还有些话没告诉你,或者说不愿意告诉你,但我觉得我再瞒下去……多少有些对不起你。” 顾濯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闭嘴……” 刘姓教授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嘲,抬头望向风雨笼罩下的长洲书院,紧接着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说了一大段话。 “就算你真去挑战林挽衣且战而胜之,为书院解决了这个麻烦,那枚通圣丹也不会给你,至于其中的原因我无法与你明言。你若有非要通圣丹不可的理由,那你便坚决拒绝到底不动如山,这或许能为事情带来一线转机。” 话止于此。 无论怎么听也好,他的这番话都是真心话,是基于当年情分而不顾自身处境才说出来的真相。 顾濯心想此时该轮到自己发问了。 他看着刘姓教授问道:“如果我执意拒绝到底,那你会怎样?” 刘姓教授笑容里的自嘲更为浓烈,说道:“不会怎样,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我被直接打回原形,失去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做回那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罢了,难不成我还要为此罪该万死吗?” 说完这句话,他拍了拍顾濯的肩膀,撑开搁在一旁的油纸伞,往雨中去。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在刘姓教授身后响起。 “既然不会罪该万死……伞借我吧。” “嗯?” 刘姓教授愕然转身,眼里尽是诧异之色。 顾濯从他手中拿过油纸伞,踏入仿佛无休止的春雨中,不回头说道:“我去见一见林挽衣。” …… …… 望京作为现今的陪都以及过去的都城,历经三千载风风雨雨,哪怕近数十年间因圣人决意迁都的缘故,稍显落寞倾颓,入目依旧不欠繁华。 长洲书院历史悠久,名望极高,所在的地段自然优越。 对顾濯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不必迎着这狂风暴雨耗费上大半个时辰,才能走到那条权贵云集的街道中敲响林家府邸的大门——当今朝廷对修行者的管辖较之过往更为严厉,最显著的一条便是未得官府允许的修行者,不得凭借修行手段在城池中随意穿行。 他撑着那把宽大的油纸伞,走在这场春日清晨的暴雨当中,与街上匆匆的行人和马车擦肩而过,偶有车轮碾过低洼处溅起一泼污水,眼见就要落在他衣衫上的时候,却又毫无道理地陡然下坠,看着就像是一场又一场细小的瀑布。 相似的画面不断发生,直至顾濯微微抬头,目光越过伞檐穿过细密雨珠,落在林府门前。 半刻钟后,他随着林府一位老仆人走过漫长的雨廊,行至后院一幢书楼前,望向楼内为微黄灯火所透出的那一抹剪影。 那道剪影稍显清瘦,却看不出半点柔弱的意味,甚至有些无由来地显现出坚强,就像是此刻廊外春风中飘零未断的缕缕雨丝。 以剪影来判断一个人的容貌如何,显然是一件毫无根据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隔着窗纸的朦胧一眼,书楼中的那位女子便流露出一种让人下意识凝住眼眸静心细看的美。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老仆人已经离开。 天色昏暗,雨一直在下,早已打湿了廊外青草。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谧。 顾濯看了片刻那扇木门,然后轻叩。 随即门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嗯,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 顾濯推门而入,目光自然落在那个手捧道藏的姑娘身上。 那位姑娘侧对着他,虽然没有显露正颜,也能看出其眉细眼美,如瀑般的黑发随意倾泻在肩头,偶有几绺散落在侧脸上,依旧无碍清漫如水般的昏黄灯火浸出她的轮廓,更显美丽。 然而最让人瞩目的并非这些,而是少女的那一双眸子,明澈如雨后屋檐滴落的水珠,又仿佛是春日午后的明媚阳光,很容易便能令人不知觉地沉进去。 房间很安静。 没过多久,林挽衣放下手中道藏,为等候未久的客人倒了一杯热茶。 顾濯接过热茶,以示礼貌地抿了一口,放下。 当茶杯与木桌相遇的那一刻,林挽衣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有话那便直说?” “好。” 两人终于对视,楼外风雨越发盛大,灯火晃动不休。 楼内剪影纷乱纠缠,难解难分。 他们是如今望京年轻一辈中最为负有盛名的二人,彼此在过往虽无半点瓜葛与恩怨,却因为长洲书院的缘故已然对立,再也没有半点缓和的可能。 在所有人眼中,他们之间注定要有一战。 这一战的胜负决定的不仅是顾濯与林挽衣的高下,更是林挽衣与长洲书院自多年前绵延至今天的恩怨。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没有并肩而立的可能,因为他们早已各自站队…… 就在这时,书楼内响起了两道声音。 顾濯看着林挽衣,平静问道:“要我站过来你这边吗?” 林挽衣莞尔一笑,直接问道:“要不你站过来我这边?” 话音同时落下。 风雨未歇。 场间骤然安静。 第四章 长命万万岁 “我与你说这句话,是因为我和长洲书院有仇,想让书院那群老不死颜面扫地,最好是直接被气死几个。” 林挽衣眼中笑意更盛,好奇问道:“可是你呢?难道你和长洲书院之间也有血海深仇?三年前踏入长洲书院的大门,为的就是今天这句话?” 顾濯摇头,说道:“我和长洲书院之间没仇,但过往三年至今所做的一切,可以是为了今天与你说的这句话。” 他的声音平静而确凿,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全然听不出‘可以是’这三个字当中本该存在的不确定意味。 林挽衣看着顾濯的眼睛,看着那找不出半点虚伪的神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确认这句话是认真的,并不是一个无趣的玩笑。 她越发觉得这事来得过分荒唐,喃喃说道:“不惜耗费三年时间,只为在长洲书院中万人瞩目,然后破门而出站到我的身边来……” 话说到这里,她脸上的那些笑意忽而变成了真实的笑声,听着很像是讥讽。 然而顾濯十分清楚,这其实是她在自嘲。 “难道整个世界都失忆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忘了我曾经有过一个惊才绝艳的青梅竹马,而他又恰好在三年前得知了我过往那些凄苦日子,便决意为我报仇,让今天这一切得以发生。” 林挽衣缓声说着,笑容愈发灿烂,看着顾濯问道:“所以曾经的我认识你吗?” 她不是白痴,曾经有过的那些天真也被她亲手丢在了多年以前。 今天这场谈话的荒谬程度,就像她此刻随意编造出来的这个故事,无论顾濯的声音里充斥着多少的真诚,她都没有办法相信哪怕半点。 除非她能得到一个无懈可击,不,天衣无缝的理由。 “今天之前,你我未曾见过一面,自然无法相识。” 顾濯看着她说道:“但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和长洲书院之间的恩怨。” 林挽衣眼眸微转,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早在三年前踏入长洲书院的那一天,就知道事情会变作今天的模样。” 顾濯说道:“差不多吧。” 林挽衣笑意渐渐淡去,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想从长洲书院得到什么东西?” 三年虽未曾又三年,但三年真的不短。 不惜耗费如此多的时间也要等待今天的到来,只需稍微想想就能猜得出来,顾濯定然所谋甚大……或许他先前所言有可能是真的。 “通圣丹,但是被拒绝了。” 顾濯顿了顿,说道:“拒绝的有些彻底。” 林挽衣听着话里流露的些许憾意,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得与你说一声对不起了,要是我分量再重一些,那你也不至于图谋落空。” 不等顾濯开口,她接着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备选,这代表我手中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很好奇……” 她看着顾濯问道:“那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你不惜把长洲书院得罪到底,仍要和我做这一场交易。” 话至此处,林挽衣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殆尽,就像是积雪与春日相逢瞬间融化,再也找不出半点痕迹,只剩下冷静与审视。 这代表她已经完全改变了态度。 原因很简单。 如果顾濯真的决定抛弃长洲书院,与她并肩而立,那本就在走下坡路的长洲书院将会遭遇重创,声誉一落千丈,直接沦为整个天下的笑柄,变作无法洗清的耻辱,甚至很有可能就此沉沦不复,化作史书上极不起眼的四个小字。 在这个可能到来的现实面前,长洲书院不会再有任何的冷静与维持体面的念头,必然要尽一切可能地阻止顾濯出走,以及在他决意出走后不惜一切代价的报复。 以长洲书院的底蕴,这场报复的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那不再会是现在的小打小闹,一切都留在规矩内——即便囿于天下人的目光与必将遭受的舆论压力,这场报复无法行至见生死的境地,长洲书院也会穷尽所有的办法,迫使顾濯前途尽失,余生不见光明,与尘埃泥土为伴,以此来证明他做错了选择。 她有什么东西能让顾濯不惜代价做出这个选择? 林挽衣墨眉紧蹙,眸子里尽是不解。 她望向顾濯的眼睛,沉声问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敢相信我?” 是的,今天这场谈话的内容不怕被泄露出去。 只要他们没有成为真正的盟友,哪怕此刻顾濯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于真情实感,长洲书院也会迫于现状蒙上自己的眼睛装作一无所知,压下流言蜚语,继续真挚爱护顾濯,欢声笑语不断,尽最大程度的努力让他在夏祭上夺得一个出色的名次,以此宣扬长洲书院已经踏上了正确的道路,即将复兴……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顾濯没有离开长洲书院。 事实上,这件事还存在着第三种可能——即是林挽衣假意答应下来,让顾濯破门而出,紧接着翻脸不认账,而那时候的长洲书院早已颜面扫地,绝无可能再让顾濯踏入院门。 这无疑是最为狠毒,最能把仇报得淋漓尽致的选择。 更为关键的是,没有人和事能约束住林挽衣,让她放弃这么做。 故而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顾濯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为什么断定她绝不会背叛。 顾濯看着林挽衣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 …… 是的,在今天以前顾濯与林挽衣未曾见过哪怕一面,然而他依旧能够确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与往日徘徊在他耳边那些风言风语有关,与不久前门外所见看似柔弱的坚强轮廓有关,与三年间时不时的偶然听闻有关,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些起于心湖源出万物的声音。 那些声音在叙说着她的骄傲。 证圣某年深秋,她与长洲书院院长偶遇,后者见猎心喜欲要收她为徒,却愕然发现她的修行已然误入歧途,忍不住当众扼腕叹息。 这件事没有引起太多波澜,人们只在茶余饭后闲聊几句,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世间天才多如过江之鲫,谁又会去在意一个小姑娘? 直到多年以后,所有人快要忘记那个小姑娘时……她神情坚定地站了出来,站到了长洲书院的对面。 自那天起,整个望京的人们都回想起了当年那场变故,也知道了林挽衣心中所求何物。 自那天起,林挽衣与长洲书院的同辈中人切磋,未尝一败。 她要向天下人证明当年那位院长是错的。 她走的不是歧途,而是那位院长无法看见的堂皇大道。 以一己之力与享誉千年的长洲书院战,至今不曾后退哪怕半步,何其倔强,何其骄傲。 像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至少可以相信一次。 …… …… “所以我为什么要和你结为盟友?” 林挽衣静静看着顾濯,先前所有情绪都已不见,说道:“与其麻烦这么多,直接和你战过一场,把你赢了不是更能让我来得痛快吗?” 顾濯说道:“你即便真的赢了我,最终也不过是把自己的连胜记录变作四十七场,相比于此,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可靠的盟友,与你一同让长洲书院的老人们归老,不再继续误人子弟。” 林挽衣漫不经心说道:“还有吗?” 顾濯看着她说道:“对你而言,我的提议是一场你不愿错过的大热闹。”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好奇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话至此处,窗外雨声已渐稀疏。 顾濯平静说道:“昙夜神符。” 以神符相称,此物自然位列九阶之上,与通圣丹并列,是当今天下最为珍贵的宝物之一。 对林挽衣而言,昙夜神符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意义。 这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 书楼很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顾濯以为今天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林挽衣的声音响了起来。 “合作愉快。” 少女轻笑出声,伸出了右手。 不知何时,窗外雨止。 阳光自云与云的缝隙间洒落,穿过窗纸,照亮了空气里漂浮着的尘埃,便也照亮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林挽衣想了想,忽然问道:“这可以算是志同道合吗?” 顾濯摇头,说道:“狼狈为奸更合适。” 林挽衣挑眉问道:“为什么?” “志同道合这个词往往形容英雄与志士,很容易壮烈牺牲。” 顾濯看着她,认真说道:“而狼狈为奸的意头比较好,因为祸害遗千年。” 第五章 还伞,退学 林挽衣提醒说道:“这世上没有坏人会把自己说成坏人的。” 顾濯说道:“当然不能如此直白,但你我需要有这样的认知。” 林挽衣想了想,觉得这句话的确很有道理。 于是她起身行至窗前伸手一推。 伴随着轻微吱呀声的响起,春风倒灌入窗,阳光倾洒满楼。 画面无比光明。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她问道。 顾濯说道:“去把伞给还了,以及离开长洲书院。” 林挽衣微微挑眉,说道:“不需要我立誓吗?” 顾濯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声音平淡如水。 “我相信的是你,而非你的誓言。” 林挽衣忽然明白了。 在今天见面之前,她听到过很多关于顾濯的传闻,而那些传闻中的当事人无一例外都对顾濯多有赞词,其中不乏心悦诚服者。 而坊间对顾濯持贬低言辞,认为其徒有虚名的人,往往没有见过他哪怕一面。 如此盛名,林挽衣自然不会断定这尽数出自于长洲书院的造势,但也下意识觉得其中存在夸大与过分吹捧。 直到今天这场谈话,她终于理解顾濯为什么能够赢得那么多的赞美,拥有今日的名望。 这和长洲书院的造势有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顾濯本人。 不虚伪,不避讳。 愿开门见山,信之则不疑。 与这样的人无论谈话还是相处与合作,的确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 …… “如果我的出现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其实我可以离开的。” “无法亲眼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你不会感到遗憾吗?” “很难不遗憾,但真正的遗憾不是我无法亲眼目睹,而是我的存在让此事节外生枝,功败垂成。” “有道理。” “那我走了。” “不用。” “……嗯?” 顾濯停下脚步,说道:“因为不会有意外。”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偏过头望向他的侧脸,微笑说道:“我很喜欢这句话。” 暴雨过后,望京的人们已经再次忙碌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不绝于耳,街边的小贩们正用力吆喝着,一片吵闹之下,连空气都变得有些燥热了。 两人此刻行至一座石桥上,只需轻微远眺,便能看见绵延飞檐与黑瓦白墙,还有那仿佛数之不尽的亭台楼阁。 在目光的尽头处,隐有一座青山坐落在重重楼宇间,更显风景如画。 这便是享誉世间千载有余的长洲书院。 石桥作为临近书院的交通要道,此刻又是雨过天晴的午后时刻,人流量自然极大,其中许多都是出来打牙祭的书院中人,有学生也有先生。 当林挽衣面朝顾濯,微笑着道出那句喜欢后,少女随之收回目光,动作十分自然地合起手中油纸伞,让阳光得以倾洒落下,照亮她与他的面容。 就像不久前小楼里的画面。 光明,正大。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的他们站得稍微有些近了。 顾濯神色平静如常。 林挽衣唇角微翘,小酒窝里酿着淡而真切的笑意,很愉快。 这一刻,他们在看着不远之外长洲书院,见风景如画。 桥下的人们看着如画中人的他们,见春风过水,绕长裙,不愿散。 逾千道视线落在那两人的身上,在片刻的错愕过后,是人们止不住的惊呼与一声声不解的咦与啊,听上去和鸟群没有区别,吵闹极了。 “这不是顾师兄吗……” “那是林挽衣吧?” “他们为什么会站在一起……而且模样还这么的亲密?” “这是怎么回事?” …… …… 这一切在顾濯预料之中。 先前林挽衣问他要不要先行回避,问的就是此刻这画面,警惕他因为这千道视线而感到巨大的压力,致使接下来的退学一事横生波折。 他问道:“感觉如何?” 林挽衣的声音很是轻快:“挺不错的。”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两人身旁响了起来。 “师兄,这是怎么回……” 一个长洲书院的学生看着顾濯与林挽衣,视线不断在两人身上来回,支支吾吾着不知该如何问下去,心想这会不会是顾师兄成功让林挽衣痛改前非,前来登门认错呢? 但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为什么看起来显得如此悠然自在呢? 更关键的是林挽衣脸上根本找不出半点懊恼痛悔的意思啊。 顾濯看着这位同窗,问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那同窗想也不想,下意识答道:“当然可以。” “我现在要去退学,麻烦你去知会刘教授一声,还有……” 顾濯从林挽衣手中接过那把油纸伞,递了过去,礼貌说道:“这把伞也请你替我还给他。”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桥上桥下一片哗然。 退学? 顾师兄居然要退学?!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学生还是老师,无一例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事不管怎么想都毫无道理可言,找不出半点逻辑可言,觉得这一切好生荒唐。 然而当人们醒过神来,想要找到顾濯追问这是否玩笑的时候,却发现他与林挽衣并肩而行,转眼间已经走到长洲书院大门前,旁若无人。 “出大事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快去通知该通知的人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顾师兄要退学……我不会是活在梦里,没醒过来吧?” 长街人群涌动,吵闹不休,比之先前还要再热闹上数倍。 …… …… 长洲书院深处那座小青山。 山中清凉亭下。 刘姓教授负手望向亭外天空见雨后放晴,神情愉悦至极,叹道:“风雨再盛又如何,终究会有放晴的那一天。” 然后他转身面朝身旁的老人,恭敬至极地行了一礼,赞道:“然而下属想了又想,只觉得这晴天之所以出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您老人家的神机妙算,否则这一天恐怕迟迟不愿来。” 副院长示意不必多言,说道:“接下来就该给他好好上一课了。” 两人的谈话里已经不再出现林挽衣的名字,原因十分简单——在他们看来,顾濯既然去了,那林挽衣便必败无疑,而她之所以能坚持至今,凭的就是一口气。 如今这一口气泄了,那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早就连名字都不值一提了。 刘姓教授诚恳说道:“劳烦您费心了。” 副院长随意摆手,神情冷淡中带着几分傲意,轻描淡写说道:“不过小事一桩……” 话还没说完。 亭外远处忽有一道满是焦急的声音传来,打破山林安宁。 “顾濯带着林挽衣到书院……” 听着这话,刘姓教授不由笑了出声,对副院长说道:“想来是林挽衣被按着头来道歉认错了……”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那尚未说完的下半句话。 “……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退学!” 副院长眉头紧锁。 刘姓教授连忙转身,看着那位冲入凉亭的教习,皱眉说道:“这玩笑可不见得有趣。” 那位教习理都不理他,直接站到了副院长的身前,盯着老人的眼睛,神情严肃至极,寒声说道:“这不是玩笑,顾濯他是真的要退学!” 第六章 罪不至死 不到三刻钟的时间,整个长洲书院都已经知道了顾濯退学的决定。 那座负责处理相关书院事务的大殿外,此刻已然挤满了人,找不出半点缝隙。 就连殿外那几株大青树都被学生们的身影压得摇摇欲坠,更有甚者试图爬到屋檐上试图揭瓦窥得大殿内的画面,结果当场就被师长狠狠训斥了一顿,揪着脖子丢了下去……一时之间,人仰马翻,场面无比混乱。 与往常时候不同,此刻殿内与殿外一样的吵闹,因为今天轮值的那位书院教授刻意没有开启阵法,维持该有的安静。 “这不是一件小事。” 坐在书桌后的那位书院教授抬起头看着顾濯,神情凝重而认真,问道:“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做出退学这个决定吗?” 无论是谁无故前来退学,都会得到这样一句询问,但今天终究是不同的,因为这句话里还掺杂着殿外的无数声音。 那些对顾濯抱有仰慕与敬意的同窗学子,此刻都在大声呐喊着,不敢置信地追问着,坚定认为自家师兄是遭受了林挽衣不择手段的险恶胁迫,被迫无奈才会做此决定。 这些声音犹如潮水,层层叠叠,撞入此间。 任谁面对这场面,心里多少都会生出些许动摇,不再坚定如一。 “可以。” 顾濯点了点头,脸上找不出一丝的异色,仿佛听不到殿外的浩大声浪。 从林家前往长洲书院的路上,林挽衣不曾与他谈过半句有关此刻的话,要求他以什么样的理由来阐述退学这个决定,一切全由他自己决定。 这即是报还以李的信任,亦是她着实好奇顾濯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理由。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位教授神情更加凝重,声音低沉至极。 “因为我不喜欢被欺骗,更不喜欢在书院这种教书育人的地方学习如何撒谎。” 顾濯的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近乎叙述。 那位教授愕然不解,心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院哪位教授开了这堂课,他怎么不知道? 林挽衣眨了眨眼,眸子里颇有讶异,心想长洲书院竟还有这样一门课的吗? 这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匆匆脚步声,是那位刘姓教授到了。 与此同时,顾濯恰好转身望向后方,因笑容温和而显得格外坦诚。 “你早上和我说过的,此事罪不至死,我应该没记错吧?” 殿内一片沉寂。 那位坐在书案后的教授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表情变得无比复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片刻后,忽有掌声响起。 啪。 啪。 啪。 每一道掌声都像是打在此间众人的脸上。 那是林挽衣正为此而热烈鼓掌。 …… …… 殿外的声浪消失了,但不是长洲书院的师生们已作鸟兽散,而是因为阵法的开启。 刘姓教授到了,副院长也到了,顾濯与林挽衣本就在此,还有今日轮值的书院教授与教习们……所有与退学一事相关的人都已经在场。 副院长自然也听到了顾濯最后的那句话,于是明白自己的谋划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看穿了。 “无论如何,这终究是长洲书院内部的事情。” 老人的目光落在林挽衣身上,冷漠说道:“烦请林姑娘先行离开。” “我的确不是长洲书院的学生,也不想是,但我是顾濯的亲朋挚友,便没有道理让他孤身一人留在这里,遭受可能存在的不公平待遇。” 林挽衣似笑非笑说道:“或者院长大人您是准备动手赶人?” 顾濯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站在了她的身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场间气氛更显诡异。 副院长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没有出手,视线也从林挽衣的身上挪到了顾濯的眼睛里。 老人认真说道:“我不会同意你退学的申请,而你想要的那样东西其实存在商量的余地,你做事不必如此决然,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是的,他根本就不相信顾濯先前对刘姓教授说的不喜欢被欺骗。 在他看来,今天这件事的唯一缘由就是顾濯借林挽衣与退学来威胁长洲书院,索取通圣丹,别的一切都是假的。 只要与顾濯谈妥条件,那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林挽衣知道老人在想些什么,笑意依然,眼里找不出半点担心。 顾濯说道:“你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副院长皱起眉头,沉声问道:“为什么?” 顾濯很有耐心,解释道:“长洲书院院规第十七章第九条中的第四则,院中学生若提出退学要求,轮值教授应当进行劝阻,如确定学生心意已决,劝阻无效后,应准予退学。” 副院长忽然沉默了。 不是因为他被顾濯这番话给彻底激怒了,而是……他无法确定长洲书院是否存在这样一条院规。 长洲书院作为天下第一流的书院,享尽盛名,从来都是学生万般不愿之下被书院责令退学,哪有学生荒唐到拿着这条院规来让自己退学的? 那他怎么可能去记这种没有半点用处的院规! 他偏过头望向那位轮值的教授,以眼神无声询问。 那位轮值教授面生迟疑,显然也无法做出确定。 便在这时,刘姓教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脸色骤然苍白。 十天前,他奉命去藏书楼邀请顾濯出手对付林挽衣,彼时顾濯身前放着的不是什么修行典籍,而是……长洲书院的院规。 以及本朝关于夏祭的规章制度。 原来今天这一切是早有预谋。 顾濯继续说道:“院规具体摆放在藏书楼一层第二排第……” “不用说了。” 副院长打断了这句话,面无表情说道:“我相信院里存在这样一条规矩,就像我相信你必然能在夏祭中取得前三那样。” 林挽衣在旁感慨说道:“如此理所当然的承认自己连院规都忘记了,真是理直气壮到让人以为您这是在通情达理,主动维护自家学生的颜面,给自家院规添上一条新的,好让他能有一个心安理得呢~” 场间众人闻言而神色难看,却又无法出言反驳,只能相信自家副院长定然还有下文,否则绝不会如此坦然。 果不其然,副院长直接无视了林挽衣的嘲弄,大步行至顾濯身前。 老人须发无风自动,面容极怒,盯着少年的眼睛沉声喝道:“所以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此刻身在殿外,全然不敢相信你因为一个与书院为敌的女子而退学的同窗,你有没有想过这三年来他们对你的仰慕与敬仰?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一意孤行会对他们造成怎样的影响?你对得起这些同窗给予你的信任吗!?” 第七章 昨日重现 林挽衣偏过头望向顾濯,心想这你又当如何应对? 这番话不讲任何道理,只谈情分,更直接地说法就是以道德进行绑架。 她自然看不起此等行径,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正确且极其有用的做法。 ——假如顾濯给不出一个足够漂亮的回答,仍旧执意退学不改,那么他过往三年所养名望便将尽失,直接沦为一个被满城唾弃的虚伪小人。 事情若至此等境地,这位副院长便能顺利从中脱身,而书院里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指责是他亲自逼走了顾濯。 毕竟后者那时候的名声必然狼藉,为其行翻案事,着实吃力不讨好,是一件只有白痴才会去做的事。 如此想着,林挽衣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带着嘲弄意味的笑容。 这群老人真不愧是一坨又一坨的屎,活到这岁数既无境界亦无实力,就只学会了怎么搬弄是非来恶心人,一无是处至极。 她微敛思绪,正准备开口为顾濯接话,不让自己的盟友陷入道德困境的时候,场间突有变故生。 这一刻,殿内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顾濯的眼睛,默然等待着他的回应。 下一刻,他忽然转身往殿外行去,离开的毅然决然。 副院长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沉声喝道:“连师长的话都不敢回答,你已经心虚到这种程度了吗!” 顾濯没有停步,仿佛听不到这句话。 场间众人不由神情诧异,心想那份退学申请书上尚未签字,你现在转身一走了之,到底是要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就这样放弃了吧? 那是不是太能屈能伸了些? 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中,顾濯走到了殿门前,伸手把门打开。 随着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书院师生们的目光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炙热如焰火,如此刻的阳光。 副院长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我有些话想要和你们说,关于我的离开。” 顾濯的声音如旧温和,与往常不见区别。 话音落下,殿外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仿若为春风所抚平之湖面。 殿内,林挽衣望向脸色难看的副院长,温柔提醒说道:“原来他不是心虚不敢回答,而是觉得你不配听呢。” …… …… “这三年间我在书院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顾濯轻声说着,往殿外走了几步,想了想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姿势显得十分随意。 他看着殿外熟悉的那些身影,看着三年过去仍未腻味的风景,感慨说道:“对我而言,这是人生当中极为珍贵的一段难忘时光,平静悠闲,白天或是上课或是浸在藏书楼,翻着那些老旧的书,与日渐熟悉的你们探讨修行,等到日落黄昏时便去吃个晚饭,再绕着那片老池塘散上几圈步,一年复一年地看着那只狸花猫越来越胖……说起来,再过上几个月,白狗也该剃毛过暑了吧?” 就像是寻常时候与同窗闲聊那般模样。 坦率,温馨,却又带了些许离别时的不舍追忆遗憾意味。 听着此刻的话,想着往日的画面,人们的情绪非但没有随之平静下来,反而来得更加愤怒了。 “那你为什么要走!?” 人群中响起一道声音,愤怒中夹杂着茫然与不解。 顾濯循声望去,看着那位名叫周俊成的同窗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我还记得三年前刚入学的时候,当时你曾与我结伴同行,一并上了书院的第一堂课,你还记得那堂课上讲的是什么吗?” 周俊成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搭理,皱眉说道:“那堂课讲述的是书院的院训,是求实立志,明辨而笃行这几个字,我怎么可能忘记?” 顾濯看着他说道:“我自然也不会忘记。” 在场的师生们愈发来得困惑不解,其中某些习惯性多想的人,这时已经开始怀疑了起来,心想这其中难道真有难言之隐? “这和你为了林挽衣退学有什么关系?”一位师妹盯着顾濯的眼睛,恨恨问出在场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顾濯这一次却沉默了。 就在殿外人群都以为他已哑口无言,根本无法解释清楚与林挽衣的关系时……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 顾濯打了一个响指。 声音响起瞬间,天光忽而无端变幻,春风骤急。 风停时,一面由变幻天光交织而成的光幕,落入在场所有人的眼中。 光幕如流水般潺动着,呈现出一幕画面,而出现在画面中的那个地方,长洲书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十分熟悉,因为那正是他们平日里生活起居之处。 小楼与青山,竹林与夜月。 以及身在其中的副院长和刘姓教授。 还有今日为春风所拟,当夜他们付诸于口的每一个字。 “你说,我们应不应该谢一谢他?” “以他素来进退有度的性情,怎会提出这样一个明显踏过线的要求。” “……既然是,那我有什么好去责怪你的呢?” “难不成是要怪你节外生枝,让我不得不给顾濯多上一堂课?” “自然是上一堂名为现实的课,告诉他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本该深藏夜色中无人知晓的谈话声,于此刻雨后的温柔春风中轻快荡漾着,传遍整座长洲书院,传入此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殿外一片死寂。 殿内的气氛更是诡异。 林挽衣以袖掩唇,忍得很是艰难,险些笑出声来,打破这沉默。 刘姓教授早已面如死灰。 就连那位副院长也无法继续维持冷静,死死盯着坐在殿门前的顾濯,面容铁青,藏在衣袖里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却迟迟无法挥舞出去。 这不仅是因为他忌惮出手后造成的极恶劣影响,更因为书院里的诸多同僚已然将目光和神念放到了他的身上,震惊错愕诧异愤怒皆有。 之所以震惊错愕差异愤怒,不是因为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而是他居然被当事人发现了。 这是何等程度的愚蠢?! 紧接着,这些书院教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神情再变。 如此轻易地重现当时的具体画面,且无半点含糊不清之处,顾濯的境界显然又有精进,即将触碰到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天堑。 在今天以前,这无疑是让书院所有人都为之高兴的事情。 然而……沉默却是今日的长洲书院。 直到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先前不同,这时的他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神略微憔悴。 “我没有兴趣上这样一堂无趣至极的课。” 他缓缓站起身,对众人说道:“所以我决定离开。” 第八章 送君出长洲 直到顾濯起身走入殿内,场间依旧维持着沉默。 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脸上布满错愕与茫然之色,觉得此事真是好生荒唐,想要说些什么话来辩解,却又哑口无言。 殿内,那位轮值的书院教授看着顾濯,神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片刻后,最终还是在那份退学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代表同意。 从先前那一番话来看,顾濯对长洲书院仍然抱有深厚感情,今日之所以做出退学的决定,归根结底是他对现状过分失望,心死已如灰。 与其强行将他留下,倒不如在这件事情上做得爽利一些,让他知道长洲书院并非全是一类人,以此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温情。 过些天,等到此事尘埃落定过去后,或许他就会再次成为长洲书院的学生了呢? 念及此处,这位轮值的书院教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心想事情都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破镜重圆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在院长远游未归,书院大权为副院长所执掌的当下,这就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奢念。 他越想越是无奈,伸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声抱歉,便将那份签好名的退学申请书递了过去。 刘姓教授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十天前看到的那一本院规,眼里满是绝望。 然而就连他在书院最大靠山也不得不维持沉默,体面目送对方离开的此时此刻,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出来指出今日一切是顾濯早有预谋呢? …… …… “这小山的景色还算不错。” 林挽衣最后看了眼身后的青葱小山,声音里带着几分欣赏。 在她身旁,背上行李简单的顾濯却没有回头,说道:“住着也很好。” 听到这个回答,那些成群结队进行着旷课事宜的长洲书院学子,望向顾濯的眼神不由来得更为复杂,即是不舍,亦是感动,更有迷惘,只觉得师兄心中果然还有书院。 是的,当顾濯拿着被签上名的退学通知书走出那座大殿后,汹涌的人潮非但没有退却,如同撞在礁石上的海浪般碎成极细雪沫消失,反而凝聚成一道无法忽视的洪流,始终跟随左右。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鲜少有人开口说话,静默成为了无声的主调。 林挽衣忽然问道:“你觉得像不像?” “像什么?” 顾濯有些不解。 林挽衣指了指他身后的行李,示意这像是棺材,接着又望向沉默的人群,诚恳说道:“出殡。” 顾濯微怔,心想好像是有点儿这样的意思。 林挽衣似是感慨,不等他开口,接着叹息了一声,说道:“毕竟大家心目中的顾师兄已经死在了今天呢。” 说这句话时,她没有刻意去压低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寻常闲聊。 于是话音方落,原本维持着静默的许多学生骤然盛怒。 “林挽衣你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我们只是刻意当作你不存在而已,你心里能不能稍微有点数啊!” “难道你觉得这里没人能让你闭嘴吗?” 林挽衣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大悦。 少女潇洒往前一步,便要挽起衣袖,准备诚恳至极地道出请指教这三个字,与在场的学生们战上一场。 顾濯没忍住看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人群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冷静而克制。 “不要把林挽衣的话当作一回事,她就是在故意挑事,想让场面乱起来,让书院颜面尽失。” 林挽衣顿感失望,心想到底是谁这么无趣且无聊? 难道就不能想着在今天战胜她,以此来证明长洲书院就算没有顾濯,依旧还是那个望京第一吗? 更何况今天过后长洲书院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她沿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一位小姑娘自人群中挤了出来,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身上,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一张小脸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 “顾师兄,我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感激你这三年来所做的一切。” 小姑娘神情严肃,正色说道:“这不会因为你今天做出的选择而消失,我相信这也是我们站在这里为你送行的理由。” 顾濯温声道谢。 小姑娘微蹲,向他认真行了一礼,接着立于一侧。 伴随着这个动作,静默的人群渐渐分开,为顾濯让出了一条堂皇大道。 远处,许多目睹这一幕画面的书院教授先生们,此刻更是唏嘘感慨不已。 他们很清楚,在这些学生的眼里看来,顾濯之所以执意退学,为的是将书院的黑暗一面揭露在光明之下,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大无畏选择,是一个被迫害者。 毕竟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愿意上副院长那堂名为现实的课。 顾濯与林挽衣并肩而行,走在那条堂皇大道上。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生们都维持着沉默,只是单纯跟随着那两人。 直到书院门前,那些默然注视着的教授们以为一切都将结束时,忽有稚嫩青涩的呐喊声连成一片,响彻整座长洲书院。 “顾师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后你依然是我们心目中的师兄!” 这无疑是在为顾濯壮行。 林挽衣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顾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往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送。 他就此离开了长洲书院。 群情便来得更激愤了。 与此同时,书院深处也迎来了一场小范围的议事。 副院长抬起头,看着在场的诸位同僚,面无表情说道:“别这样看着我,你们都清楚我为什么不愿意把通圣丹交出去。”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夏祭不远了,抓紧时间商量吧,接下来书院该如何对待顾濯。” …… …… 明明还是初春,今日却莫名有些燥热,或许是因为那一路上不曾断绝的围堵目光缘故? 总之,顾濯与林挽衣直至踏入林家府邸的大门后,他们才拥有谈话的空间。 “你在长洲书院的名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高。” “大概是因为我时不时也会充当一下先生授道解惑?” “我觉得主要原因是你比较会操弄人心。” “你想多了。” “是吗?那今天你在殿前的那番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副院长向我要一个解释,我便给一个解释出来,仅此而已。这一切的起因归根结底是我的要求被同意了,他却不打算认账,且试图欺骗我为他办事吗?” 顾濯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林挽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话锋忽转:“你觉得今天这场热闹我满意吗?” 如果从少女在离开书院的途中,莫名其妙地无故挑衅在场学生来判断,她无疑是不满意的。 顾濯却不这样认为。 “你十分满意。” 他说道:“因为今天你亲眼看到了那些老不死颜面扫地且无法反驳。” 林挽衣挑眉问道:“若真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去挑衅你的同窗?” 顾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因为那时的你心情太过愉快,手痒难耐。” 第九章 如今人间 “手痒难耐这四个字未免来得太粗鲁了些。” “那我下次换一个说法。” “谢了。” “不客气。” 简单的几句话过去,两人已经走到最初见面的书楼门前,准备完成今晨定下的那场交易。 就在这时,林挽衣忽然问道:“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言语间,她不曾停下脚步,伸手推开了门。 顾濯随之而行,说道:“断章取义,暗中造谣,搬弄舆论,尽一切手段行抹黑之事,让你的名字出现在今天这件事里,出现在书院的每一个学生心中,以此来挽回淡化我造成的影响。” 这不仅是他对未来的判断,更是他给予林挽衣的承诺。 林挽衣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说道:“看来你真要与我狼狈为奸了。” 少女入书楼,再登二层楼,解除楼中禁制后从某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木盒。 然后她拿着这个木盒,也不打开,直接递给了顾濯。 木盒里所珍藏着的事物无疑就是昙夜神符。 整个过程林挽衣做得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至极。 “昙夜神符就在这木盒子里。” 她对顾濯说道:“我想不明白你要这枚神符做什么,但你既然开口索要它,便该清楚它的用处所在,因此我不会做任何干涉。” 顾濯说道:“谢谢。” 林挽衣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顾濯说道:“请讲。” 林挽衣问道:“你离破境还有多远?” 听似随意,仿若漫不经心,事实上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极为在意——无论是谁也好,当自己的名字长时间与另一个名字被提及,就算不相信所谓一生之敌这种热血的说法,难免也会生出好奇的心思,但她并不想将这种情绪暴露出来,原因当然是骄傲,以及自矜。 顾濯想了想,说道:“夏祭之前。” 林挽衣沉默了。 直到顾濯转身离开,自书楼中走出后,少女才是醒过神来,行至窗畔目送。 她可以确定,话里那四个字是真的,心情便很难不复杂。 拾过七阶,看遍三景,人间风光尽落眼。 这句简单而清晰的话语中所描述的七阶三境,即是人世间的修行路。 修行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像她这样生在世家门阀中,又早早就被确定具有天赋的人,在启蒙的时候就会开始阅读阐述修行之理的书籍,并且开始接触基础的功法,为日后的修行做出充分准备。 然而就算是林挽衣这等毋庸置疑的天才,如今的境界依旧停留在修行路的第二阶,即洗髓过后的炼气当中,只能隐约窥得第一境的些许风光,尚未觅得踏入其中的道路。 林挽衣微敛心神。 少女收回目光,转身准备认真修行,却又忍不住多想了些。 她在想,顾濯在夏祭结束后将会作何选择。 …… …… 所谓夏祭,即是天下各地的书院、道院、私塾、以及具备同样职责的地方,都必须要让其中符合条件的学生前往参加的一次大考。 像林挽衣和顾濯这样的年轻天才,则是会在夏祭结束后选择进入某一方势力,比如当今朝廷,比如某个宗门,比如某些在夏祭中拥有择徒名额的当世强者。 这是当今人间的规矩。 更准确地说,这是那位高居神都的圣人皇帝在百年前挽狂澜于既倒,让千年大秦再次步入盛世后,为整个人间定下的规矩。 这条规矩的用意十分明确,是在通过规范或者说收徒这件事情,从而对天下宗门势力进行扶持或打压。 故而在夏祭之前,年轻修行者无法正式拜入任何一个宗门。 因为这是违法的事情。 但这不代表两者在此之前无法建立联系。 许多书院背后的靠山,往往就是当地的宗门世家,前者需要后者所给予的一切资助,而后者为的自然就是书院里的生源。 至于当今朝廷作为夏祭创立者,自然能够在这制度中得到最大的好处,诸如收徒的名额数量,优先挑选权等等。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今整个人间的修行宗门无一例外,都是在吃朝廷给出来的残羹剩饭。 …… …… 叩门声响起,让林挽衣自沉思中回过神来。 她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请进,抬头望去,继而微怔。 因为进门的不是家里那位老仆人,是顾濯。 她有些不解,然后想到以顾濯今日展现出来的行事风格,如此突兀地去而复返,极有可能是外头发生了意外,不由心生警惕。 “出了什么事?” “没事。” 顾濯看着她,摇头说道:“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中更是困惑,说道:“请讲。” 顾濯说道:“我可能需要在贵府借住几天。” 林挽衣再一次沉默了。 半晌过后,她以为自己理解了顾濯的意思,问道:“你是想以此来让长洲书院借题发挥,坐实你我之间的关系,好让那群老不死的报复来得更快一些吗?” “但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认真解释道:“首先我相信你作为盟友的可信程度,其次我希望舆论在短时间内无法平息,直至望京满城风雨为止,而你的借住很有可能缩短这个过程。” 顾濯再次摇头,说道:“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林挽衣墨眉微蹙,不解问道:“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顾濯说道:“我发现我漏算了一件事情……” 林挽衣没忍住打断了他,说道:“别再绕圈子了,直接一些可以吗?”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似乎不太够银子住客栈。” 不知为何,明明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听着就是显得奇怪,似乎是在强忍尴尬? 林挽衣怔住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像哪怕让她再想三千遍也好,她也不可能猜到这背后的原因是顾濯没银子。 顾濯在这件事上极具耐心,说道:“我离开贵府以后,看了一圈附近的客栈,发现很多都挺好的,就是普遍存在一个问题,价格比较昂贵。” 这三年间,他的吃穿用度以及修行所需一切资源,都是由长洲书院直接提供,无须操心半点,与上辈子的日子别无二致。 前世今生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么他忘记考虑钱财方面的问题,无疑是十分合理的。 而且……这附近能住的客栈真不是一般的昂贵。 林挽衣好生无语,无奈问道:“偌大一个望京,难道就没便宜的客栈让你住吗?” 顾濯嗯了一声,是理所当然的意思。 紧接着,他认真解释道:“我自然也看过便宜的客栈,但问题在于……便宜的客栈的确不太能住人,因为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林挽衣挑眉问道:“一张床还不够你睡的吗?” 顾濯沉默半晌,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说道:“是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床那么大。” 林挽衣不说话了。 顾濯顿了顿,又再补充了一句话,关于那些能够住人的客栈的平均价格。 林挽衣心想这也算贵吗? 林挽衣摇了摇头,对顾濯说道:“借住还是罢了,客栈的钱我替你付就是。” 这话她说的甚是潇洒,神情亦淡然,可谓是尽显世家贵女应有之大气。 就在这时,书楼的门再一次被敲响。 这一次来的人确实是那位老仆了。 老仆人先对顾濯行了一礼,然后来到林挽衣的身旁,将本月的账本递了过去。 林挽衣接过这月的账本,认真翻阅片刻后,平静放在一侧。 接着。 她再次望向顾濯,忽而嫣然一笑,诚挚问道:“你方便忘记一下刚才的那句话吗?” 第十章 昙夜神符 房间的布置颇为简单,以素雅为主调,墙上挂着的那副山水画亦非珍品,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全然找不出高门大阀的气息。 顾濯对此却很满意,无论房间,还是这份清冷。 更何况他的世界未曾沉寂过片刻。 不知何时,夜里渐有雨声淅沥。 顾濯没有关窗,在房间里寻了张合适的椅子,搬到外头坐了下来。 那个存放着昙夜神符的木盒,此刻就被他放在膝上。 借着屋内的灯火,与夜雨中的稀疏月色,他开始观察木盒。 与此同时,许多声音开始在他心间涌现与浮出。 “东西是真的。” 一道厚重如大地的声音响起。 顾濯怔了怔,说道:“我没想过是假的。” “那你为何一直在打量这个木盒?”月色在夜雨中徘徊,虚渺难见,便如此刻这声音。 顾濯解释说道:“我只是在想这木盒值多少钱,能不能让我尽快搬到客栈住。” 这个房间固然不错,奈何他真的没有寄人篱下的爱好,更何况今夜林挽衣的态度十分明显,就是不希望他长久借住下去。 雨声忽浅。 下一刻,整个世界倏然热闹了起来。 “这盒子用的木头是沉渊龙木,价格肯定低不了,你可以放心。” “我觉得这木盒子只要能够卖出去,最少也够你住三个月最好的客栈,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房间,得是天字甲号房!” “这样未免太奢侈了些吧?” “到时候再开源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不说节流?” “谁爱过穷日子谁去过,我才不要!” “不是,穷日子还是富日子跟你这场雨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不能有关系了?我要是下个百八十天大暴雨,那整个望京都得给我过穷日子!” “你这不就是在胡搅蛮缠吗?” 顾濯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早在数年前,他就习惯了它们之间的无意义争吵,或者说是闲聊斗嘴。 他的右手落在木盒上,取下了那把小锁,然后打开。 木盒中的事物随之落入他眼中。 那不是一枚画着看不懂图案的符咒,也不是别的什么事物,而是一团凝而不散的幽暗光芒。 这团幽光不大,时刻变幻不休,看着就像是一朵在风中飘零的花。 事实上,这就是一朵花。 ——昙花。 昙夜二字,为昙花盛开之夜,取刹那芳华之意。 这枚位列九阶之上,若与修行境界对应,毫无疑问已然触碰到第三境范畴的神符,其用处只有一个——即是让动用神符的修行者登上生命中的最高峰,随后凋零枯萎,而在这这个过程当中,修行者的生命将会被神符所恒定,简单些说,即是执神符者不死。 今日清晨的那场谈话里,林挽衣之所以在得知顾濯想要昙夜神符后陷入沉默,除却这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外,便是她实在无法理解这枚神符对顾濯有何用处。 正是因为这份不解,以及随之而来的好奇,还有她的确需要一位可靠的盟友,林挽衣最终才对顾濯说出了那句合作愉快。 …… …… 一声轻响。 幽光不见,木盒已被合上。 顾濯收回视线,抬头望向夜雨笼罩下的天空,心想这应该是最差的选择了。 与直接增添寿元的通圣丹相比起来,昙夜神符不能直接延续他的生命,只能给予他虽步步登天却也不断逼近死亡的道路,且需要他在这上面耗费极大的精力,时刻不能松懈怠慢。 但这已是他当下的唯一选择。 那么,最差也可以是最好。 更何况这是不是死路,总有走到尽头才能知晓。 “还剩一年……” 如此静默想着,顾濯缓缓闭上了眼睛,与檐外夜雨声为伴,安然入睡。 …… …… 长洲书院最深处,那桩因顾濯而起的议事,此刻已然临近尾声。 小楼书房里,长洲书院的高层们不再如白日般精神奕奕,都已面露疲惫之色。 唯有那位副院长依旧精力充沛。 “还有一个问题。” 他看着在场的诸位同僚,认真说道:“在对付顾濯之前,我们必须要先弄清楚顾濯现在的修行进度,否则只会闹出与今天相似的笑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脸上找不出半点异样,仿佛那个笑话与他毫无关系。 在场不少人对此已然麻木,懒得叹为观止。 副院长的话仍未说完。 “除此之外,在座各位该对顾濯继续好下去的人,还请千万不要泄密。” 从这句话来看,今日长洲书院这场极为漫长的议事,所得出的结果似乎无法完全统一。 然而考虑到诸多方面的影响,这个矛盾的结果其实颇为合理。 顾濯之所以选择离开,与副院长的言而无信存在着直接的关系,书院在这上面无可避免地站在了道德洼地上。 那些正值青春的学生们爱得轻易,恨得自然也容易,只需要给顾濯泼上足够多的脏水,让他们相信今日之事别有内情,让他们的爱恨翻转并非难事。 但书院里得知今日内情的教授先生们,却无法用这种办法简单糊弄过去。 故而副院长用来说服他们的理由很直接——顾濯所行之事是在动摇长洲书院的根本,如果书院沉默不作任何回应反击,无疑是在承认错误,而误人子弟这种错误是可以犯,但决不能承认的。 因此长洲书院必须要打压顾濯,但在打压的同时,又要在暗处对他展现出温柔的那一面,以此来维护关系,保留一丝情分。 毕竟谁也不希望因为这一次打压,莫名其妙地开启一位绝代强者的崛起征程,让长洲书院沦为后世中人唾弃的无趣小丑反派角色。 场间数人面向副院长,点头示意理解这个做法。 其中包括那位今日在顾濯那份退学申请书上签名的教授。 “那就开始最后的正题吧。” 副院长终于显露出疲惫之色,缓声说道:“顾濯是怎样窥得我和刘仁谅的谈话内容,为何非要通圣丹不可……” 老人顿了顿,声音变得沉重了许多:“以及他距离入境到底还有多远的一段距离。” 伴随着这个问题的被提出,小楼书房再一次变得热闹了起来,众人开始先后发言,以顾濯过往与今日所展现出来的手段开始进行推断,就在诸位教授准备更加深入的时候…… 有人指出了一个事实。 “这三年时间里,顾濯从未与人动手切磋过哪怕一次,并且鲜有为修行之事请教我们的时候,因此我们对他的了解……必须要用知之甚少这四个字来形容,只凭当下所知晓的情报做出判断,得出的结论必然失真。” “难道他早在三年前入学之时就在为今天准备着?” “若真如此……未免太过恐怖了些。” “还有什么事情是他没有算计在内的吗?” “只能让人去试探他了,恰好,他离开书院后也必须要为获得夏祭的名额应战。” …… …… 夜色已深,林家府邸那幢书楼灯火依旧明亮。 林挽衣叹了口气,不再去看这月的账本,轻轻揉搓眉心,模样很疲惫。 她着实不理解,为什么顾濯能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没有。 她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连请顾濯住上几个月客栈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望京的客栈怎能如此昂贵? 她为何能如此的贫穷! 第十一章 为自由及钱财故 翌日清晨,天光昏暗。 一夜未眠的林挽衣走出那幢书楼,依循着记忆,行至府邸里的一处院落,轻叩门扉。 片刻后,院门开了。 顾濯看着站在门外的少女,不解问道:“出事了?” “无事。” 林挽衣微微摇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往房间里头走去,说道:“只是有些话昨日忘了问你,便想着在今天补上。” 途中她很自然地看到了那张放在雨廊下的椅子,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惯,但也懒得多问。 顾濯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晚些不也一样吗?” 林挽衣心想自己待会儿可是要睡觉的,面不改色说道:“因为我要准备开始一天的修行了。” 顾濯也不多想,说道:“所以你想知道什么?” “你准备怎么弄来夏祭的名额,以及夏祭过后你有何打算?” 林挽衣问的十分直接。 夏祭作为面向全天下年轻修行者的一场盛事,当然不会只有各个书院出身的修行者才能参与,朝廷从未忽视过那些无力承担昂贵学费住宿费的年轻人,自夏祭创立之初,便设有各种获取名额的途径。 其一是以战取之,通过与同辈中人的切磋交手,以战果赢得当地官府的认可,从而换来夏祭的名额——当今圣上对此持赞同鼓励态度,故而这一途径的公平性颇有保证,极少传出相关的贪腐丑闻。 其二则得到举荐。 这条规矩无需多言,只要举荐方愿意落笔写就一封推荐信即可,通常情况下是给予某些强者的未入门弟子,以及世家门阀的后代所使用。 现在顾濯已经从长洲书院退学,书院必然会把他的名字从保送名单中剔除,在夏祭将至的此刻,寻求一个新的名额无疑是当务之急。 但以他的名望,显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顾濯看着林挽衣说道:“你真正想问的是我在夏祭后有何打算吧?” “没错。” 林挽衣也不尴尬,感慨说道:“其实我本来没想问你这事儿,奈何昨夜一夜过去,我书桌上险些被信封给堆满了,那堆信来自望京的各个书院,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同一个问题,你猜是什么?” 顾濯想了想,说道:“我有没有兴趣去当他们的学生?” “没错,他们都很乐意为你把长洲书院得罪透彻。” “那你可以替我回他们一句话吗?” “什么话?” “我准备拿夏祭头名,让他们把价格给高一点。”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顾濯嗯了一声。 这句话当然是认真的。 事实上,他最初根本没想过要争夺夏祭头名。 然而在通圣丹已然无望,不得不指望昙夜神符的当下,夏祭头名便成了他必须要赢得的头衔——唯有赢得夏祭头名,他才能够进入白帝山,截取盘桓在其中的万物霜天真意,以此延续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 林挽衣看着他,眼神变得十分复杂,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对于那些书院来说,只要能够说服顾濯代表自家书院参加夏祭,本就是一桩难得的功劳。 如果他真的拿到了夏祭头名,这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功劳二字能够概括了。 顾濯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这很显然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林挽衣收回视线,敛起思绪,道了一声再见后便要离开。 就在她转身离开房间,即将走出小院的那一刻,身后忽有声音响起。 不是说话声。 是撕裂的风声。 声未止,人已至。 与此同时,林挽衣眼眸里的那些困意疲倦都已尽数消失,只剩下了极尽冷漠的警惕敌意。 一道三尺青光倏然撕破昏暗清晨,以一往无前之决绝杀意,自门外某处阴暗角落迸射而出,刺向少女,直指眉心。 这一剑若是得以落实,哪怕她有宝物在身护体,亦有不小的可能直接身死。 但更可怕的并非这一剑的强大,而是出剑者所挑选的时间,无比精确地挑选出她与顾濯对话结束,困意涌上心头踏出院门的那一瞬间,这代表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杀手。 杀手比起刺客更为危险。 刺客杀人为的很有可能是某些诉求,比如秘密,比如宝物,又或者是政事上的主张,这也就存在着拖延时间扭转局势的可能。 然而杀手却要纯粹上太多,因为他们只要目标的性命,以此来换取客人的钱财,绝不会有半句多余的废话。 思绪只在瞬间,她已来不及思考为何家中会出现这样一位可怕的杀手,眼前画面已被那道青光填满。 林挽衣衣袂轻飘。 不是后退,而是前进! 对方的境界比她更高,这一剑更是处心积虑,那她退则必死无疑,唯有前进才能换来一线渺茫生机。 杀手十分冷静,看着迎剑光而上的少女,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他手腕微动,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剑势,以此确定任务得以完成。 而林挽衣也无调整身姿的余地,注定与那道青光相遇。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便在这时,杀手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大,震耳欲聋,仿佛晴空霹雳。 他来不及皱起眉头,沉思今日明明不是雷雨天,为何会有这么一声轰鸣之时,答案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中。 一股强大的力量沿着剑身来到他的手中。 转瞬即至,沉重如山。 砰! 一道鲜血四溅乱飞。 一道青光崩溃散开。 杀手的侧前方,林挽衣的身旁多出了一个人。 是顾濯。 …… …… 整个过程十分短暂,生死皆在瞬息之间。 杀手出剑,林挽衣不退反进。 顾濯后发先至,出拳自侧面击溃了那道剑光,让这必杀一剑无疾而终,同时也让杀手虎口掌心破裂。 险死还生的林挽衣不曾错愕失神刹那,无视扑面而至的鲜血,竭尽全力一掌拍向杀手的胸口。 一声轻响。 那杀手接下这一掌,嘴角溢出鲜血,身体却是借着这股力量迅速后退,欲要隐入昏暗天色之下。 但这并非结束。 破空声又一次响起,杀手竟在退去的同时,掷出手中利剑化作青光,如离弦之箭再次射向林挽衣眉心! 第十二章 如夜色般高大的身影 这位杀手已经越过洗髓炼气二阶,有半只脚踏入了第一境,此刻他在生死之间若有明悟后掷出的这一剑,比之先前更是多了几分破境后得以御剑杀人的风采。 如果他这次能够活下来逃出去,很有可能就此勘破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天堑,彻底踏入第一境,不必再留半边身在炼气当中。 想到这里,杀手因伤势会晦暗的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 嗤! 空气被撕裂的声音清晰响起,只在顷刻间,那道青光再至林挽衣身前。 林挽衣眼中仍无惧意。 最初那一剑都不曾为她带来半点恐惧,这一剑即便比刚才来得更强,又怎能撼动她的心神? 她冷静思考着,身上有什么宝物能够抵住这近乎御剑杀敌的一击,能够让自己活下来。 问题在于,她昨日归家后很自然地便放松了下来,将平日里随身携带的护身宝物放在书楼案几上,这次来找顾濯想着只不过是闲聊几句,又是在家里见面,便也没有在意这些。 她怎么也没能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家中遇到一位杀手,陷入这个荒唐绝境当中。 想着这些事情,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那一线生机……林挽衣不得不确定,此刻自己的身上没有这样的宝物。 至于顾濯,她不认为对方能够再次击中剑身将这一道青光击溃,这并非是轻蔑或者别的什么,而是纯粹基于其境界做出的判断。 那么……她似乎真的很难活下来了。 毕竟顾濯不可能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下这一剑,哪怕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最终的结果大概也是一并身死,仅此而已。 林挽衣不再多想。 她看着那道愈发清晰的青光,看着隐于其中的淡渺剑影,开始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准备尽可能地溅上对方一身血。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少女身前。 那道剑光所拟作的晨光消散殆尽。 林挽衣的眼前一片漆黑。 如夜色再临。 然而这夜色何以这般令人安宁? 思绪不过瞬间。 砰! 一声巨响落入林挽衣的耳中,震耳欲聋。 她墨眉紧蹙,竭尽所能地睁大了眼睛,认真看着身前的一切,却怎么也没看到那理应透体而出的剑尖,只有那个身着黑衣的高大身影。 还是顾濯。 …… …… “这东西果然很值钱。” 顾濯叹了口气,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惋惜憾意。 林挽衣从他身后走出,确认那位杀手已经离开后,才偏头望了过去。 然后,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拿来挡剑的……怎么会是这东西?” “手无寸铁,我总不能以肉身为你挡剑吧?那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顾濯觉得好生莫名其妙。 林挽衣无言以对,看着他手中那个木盒,看着上面的以点状扩散的轻微裂纹,心情愈发来得复杂。 是的,这是她昨日亲手交给顾濯,存放昙夜神符的那个木盒。 连一天时间都没过去,她就因此而捡回一条命。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因果? “我不太理解。” 她看着顾濯认真问道:“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 顾濯摇了摇头,指向那张摆在廊下的椅子,说道:“我昨天是在那里睡的觉,睡之前正在研究昙夜神符,睡醒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便来了。”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又问道:“所以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值钱那句……你不会是想把这木盒给卖了换钱吧?” “的确这样想过。” “现在不这么想了?” “嗯。” “为什么?”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这木盒都成这模样了,再拿去卖也值不了什么钱,留着不是更好吗?” 话音落时,忽有雨水从天而降。 林挽衣再次无言以对。 她着实有些尴尬,于是抬手抹去溅在侧脸上如妆般的鲜血,装作自己有事在忙的样子,转而说道:“在这不该出现杀手的地方出现了一位杀手,便说明这场刺杀存在着极大的问题。” 顾濯看着残留在她指间的那些血,说道:“你有头绪?” “有一点,不多。” 林挽衣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转身望向门外,看着这场越下越大的雨,看雨珠落地四溅成雾,视线变得越来越差,不禁蹙起了眉头。 她说道:“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像这样的事情必须要拿出足够的证据,可偏偏这时下起了大雨……” 在她看来,这场雨极有可能在那位杀手的事先计算当中,一切都是早有准备。 以此作为推断的前提,对方即使受伤也不见得会留下痕迹与线索。 “抱歉。” 林挽衣突然醒过神来,转头面向顾濯认真行了一礼,带着歉意说道:“我先前注意力都在别的事情上,忘了感谢你救我一命。”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并不是无聊的客套话,而是他的真心话。 因为他们是盟友。 林挽衣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无意义地矫情坚持致谢下去,说道:“这边的动静不算小,丘管家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要不先进屋里休息一下?” 说是休息,事实上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过后,她又怎能安然闭上双眼? 就在她一边往房间里走去,一边默默思考着该如何处理此事,以及杀手到底会是谁派来,该如何才能把这杀手找出来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一句话。 “其实你不用操心怎么抓住刚才的杀手。” “为什么?” “我能找到他。” 林挽衣闻言霍然转身,望向顾濯的眼睛,好生不解问道:“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 顾濯提醒说道:“因为你那时候突然想起来要感谢我,我不好打断你,只能留到现在告诉你了。” 林挽衣沉默半晌后,点头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现在真的十分尴尬,而她不想让顾濯知道自己的尴尬,那样会让她更加尴尬。 幸运的是,那位丘管家这时候终于赶到了现场,及时粉碎了即将彻底弥漫开来的尴尬气氛。 看着落在地上的长剑,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老人面色倏然苍白数分,连身体都晃了数下,担心紧张之情流溢于言表。 林挽衣对这位照看自己长大的老管家向来抱有极大信任,几乎将其视作为亲人。 此刻看见老人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没有片刻迟疑,便用最为简洁的语言将整个过程描述了一遍,包括其中的所有细节,且强调自己并没有受伤。 丘管家听完这番话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认真说道:“小姐,今天这件事太过严重,该知道的人必须要知道。” 林挽衣明白话里的意思,指的是他要将此事传达给神都那边的本家,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我明白。” 丘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恭敬说道:“小姐,这边很快就会有人赶到,接下来的事情您暂时不需要操心了,要不您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林挽衣没有立刻回答。 她心中忽有所感,转身望向站在一旁的顾濯,神情格外认真地问道:“你现在就要去找那个杀手?” 顾濯嗯了一声,说道:“主要是有些生气。 林挽衣想着那个布满裂纹的木盒,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想了想说道:“你先去一趟书楼,把我放在案几上的那枚玉坠带上。” 听到这句话,丘管家的脸色再次急剧变化,视线在少年少女的脸上不断来回,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那枚玉坠不仅是林挽衣的贴身之物,还对她有着极特别的意义,平日里根本不会让人触碰。 “谢了,但不用。” 说完这句话后,顾濯转身走出廊下,踏入雨中,不知所踪。 第十三章 莫之知而知者,天也 天色昏沉,春日的宁静为滂沱大雨所破。 街上行人匆匆,繁华不曾淡去,许多临街的商铺酒楼都在白日挂起了灯笼,照亮门前一角,映得春雨如珠帘般好看。 顾濯戴着一顶不知从何寻来的斗笠,行走在这暴雨当中,一袭黑衫为天色所掩映,在变得难以发现察觉之余,隐隐有种身在幽冥中的意味。 没有谁发现他的存在。 人们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另一件怪事上。 某间商铺里,掌柜正与学徒低声咒骂这天气,准确来说,他们正在抱怨的是这时东时南,时而东西南北的莫名风向。 许多在屋檐下躲雨的人,都因为这飘忽不定的怪风,措不及防之下被淋了个浑身湿透,恼火至极。 谁也没有发现的是,那个行走在暴雨中的黑衫年轻男子,始终走在顺风的方向上,脚步因此而分外轻盈。 “左拐。” “直行通过这个路口,然后前行十七丈,在第二个路口右拐进去。” “沿着河道前行,过桥。” 风雨中,顾濯跟随着风的方向,与心中不断响起的声音平静前行。 他的脚步不曾变得急促,始终维持在同一个速率上,看上去甚至有种漫步雨中的潇洒感觉。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他既然选择追逐那位杀手,理应要抓紧一切时间,不该如此散漫,但他却偏偏这么做了——因为此刻这场大雨是为他而滂沱。 杀手在动手之前,确认过今日并非雷雨天,不该有雨。 当他刺杀林挽衣失败后,恰好遇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如何谨慎的人多少也会生出庆幸的念想,认为时运在己。 如此念想下,杀手的心防必然有所松懈,下意识认为自己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雨水所掩埋。 然后,只要在一定时间之内没有人追上他,那他将会彻底地放松下来。 这是人之常情,谁也无法例外。 就像不久前的林挽衣。 顾濯等待的就是那一刻。 走过一座古桥,穿过某条寻常巷陌,他与杀手始终保持了近百丈的直线距离。 直到某刻,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子低头望向一座小土地庙。 那庙里趴着一只大橘。 橘猫有些狼狈,这当然是毛发被雨水打湿的缘故。 顾濯想了想,蹲下身来,对它喵了一声。 橘猫貌似十分嫌弃,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但紧接着却又喵了起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橘猫性情傲娇,而是它的身体比较诚实,顾濯只不过是顺其自然地摸了摸,便让它舒服到不能自已,毫无办法地答应了下来。 顾濯又喵了一声,表示感谢。 他请求橘猫办的事很简单——在接下来的两刻钟内,不要让人靠近对门那座小院。 当他做完这一切后,便在土地庙前站了起来,转身走向后方。 大雨滂沱下,一切悄无声息。 …… …… 比起最中心的彻夜繁华街市,望京更多的无疑还是寻常巷陌。 这处坐落在小土地庙对面的民宅,便位于望京城西,一个算不上贫民窟也无富贵人家的位置,故而地价与客栈的价格都要来得颇为亲民。 去年冬日,一位外地客商买下了这间民宅,用来作为临时的落脚处,平日里出现的自然不多,但也算给邻居留了印象,都知道这是一位性情和善,极好相处的中年干瘦男子。 此刻这位中年干瘦男子,便坐在房间里,听着暴雨敲窗声,低头望向胸膛的伤口。 这伤口没有鲜血渗出,看似寻常,然而当微黯天光透过窗纸艰难落下后,便能看到那处伤口竟有略微下凹,并非表面所呈现出来的并无大碍。 很显然,伤口之下的骨头都已经折断。 他感受着胸膛不断传来的痛苦,想着被迫丢弃在林府的佩剑,以及已经宣告失败的任务,眉头便忍不住紧皱了起来。 这场刺杀出现了太多他意料之外的变故,无论是后发先至的顾濯,还是生死之间逆剑锋而前的林挽衣……让他耗费将近半年时间才等来的这个机会,只能无奈至极地落空。 “还好有这场雨……” 中年男子低声念着,抬手抹去额头汗水,起身往房间一处角落走去。 那处角落下方并非是宅子的地基,而是他在这小半年间精心打造出来的密室,其中存放着不仅是他此时急需的丹药,更有一部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财物。 就在他准备踏入其中,度过一段漫长的煎熬岁月时……忽然响起了一道冷淡如冰水的声音。 “方便聊几句吗?” …… …… 中年男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以极缓慢地速度转过身,让自己的目光得以循声而落,于是他便看见了站在门前的顾濯。 大雨依旧滂沱,未曾淅沥。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顾濯不在乎这种故作愚蠢,随手关上房门后,神情平静地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中年男子忽然说道:“我知道你是顾濯,整个望京年轻一代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有比你丰富无数倍的杀人经验,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敢这样坐在我面前,你不怕死的吗?” 按道理来说,他作为一位颇具职业道德的杀手,不该和顾濯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理应果断出手偷袭才对。 然而不知为何,他只是看着顾濯坐在那里,心中便无法抑制地生出不安的感觉。 就像往日里死在他剑锋下的那些目标一样。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让他下意识地去模仿着那些死者,试图凭借话语来改变些什么。 顾濯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什么意思……” “黄新平,长乐郡阴平人士,二十六年前因不得夏祭名额,庸碌行商十七年,直至九年前偶得机缘,拜入无忧山成为一名杀手。” 中年男子尚未听完这番话,眼睛已然彻底睁大,因为话里描述的都是事实,是他真实的生命旅程。 顾濯的声音仍未停下:“然而你的天赋有限,始终停留在炼气,迟迟无法破境入道洞真,就在你为此心生绝望的时候,去年冬天的一单生意给了你新的希望,你最终决定铤而走险,于是有了今晨发生的这一切。” 话至此处,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已经足够了。 黄新平……也就是今日险些杀死林挽衣的杀手,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尽是血丝与茫然惊慌。 当一个人毫无预兆地复述出你的完整一生,而且你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对方不可能事先了解过你的时候……心中很难不生出极度的恐惧。 他沉默许久后,抬起头死死盯着顾濯的眼睛,声音嘶哑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濯说道:“是你告诉我的。” 第十四章 洞真 黄新平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凄然,有些癫狂。 就像他这时的声音。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 他看着顾濯问道:“现在的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处吗?” 顾濯置若罔闻,根本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继续说道:“你的恐惧是真的,绝望却是假的,因为就算我知道你的一切,只要你能够杀死我,那我的尸体就会为你保守一辈子的秘密。” 黄新平沉默不语。 顾濯平静说道:“替我做一件事。” 明明此刻的他就坐在椅子上,微仰着头,却偏偏像是在居高临下看着中年男子。 窗外的雨更大了,噼里啪啦个不停。 房间内反而显得更为寂静。 黄新平听得很清楚,知道这是顾濯给出的唯一一个机会,如果他选择答应,今日之事或许就能在此停留结束。 但以后呢? 他垂下眼皮,被雨水打湿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犹豫的十分明显。 片刻后,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撑起眼帘死死盯着顾濯,寒声说道:“我拒绝。” 顾濯神色不变,轻轻地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的瞬间,黄新平没有因为顾濯的淡然而错愕。 因为他已然开始了最后的搏命。 为求完成刺杀林挽衣的任务,他不惜掷出了自己最为倚仗的利刃,此刻手中确实没有了兵器,但这里终究是他的家。 一位杀手的家里怎么可能没有第二把武器? 一把深藏在架子上的锋利匕首,在他冲向顾濯的同时被拔了出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这把匕首从一开始就在他的手上。 房间谈不上狭窄,但与宽阔也无缘,当顾濯入门坐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更是被拉近到一丈不到。 故而当黄新平不顾伤势暴起发难,这本就微小的距离便被瞬间抹平,匕首划破空气后所发出的嗡嗡声响,落在顾濯耳中是如此的清晰。 顾濯的反应很简单也很直接。 他看着那把正在抹向自己咽喉的匕首,仍旧没有离开那张椅子,只是一个轻微的侧身仰头,便直接与匕首以毫厘之分错开,整个过程看似无比凶险,事实上他连一根发丝都不曾被斩落。 而在同一时间,顾濯已然抬起左手并指为剑刺出,赫然刺在了林挽衣造成的伤口上,炼气所得之真元自指尖喷薄而出,直接贯穿了黄新平的胸膛,留下了一个足以看见身后的空洞。 下一刻,鲜血从空洞中溅射而出,看着就像是一朵处于上升途中尚未散开的烟花,黄新平却在这烟花盛开之前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惨然倒向地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顾濯已经站了起来,与正在倒下的黄新平擦肩而过。 两人身影交错,画面看上去无比寻常。 就像是一次简单的你坐下,我起来。 一声扑通。 黄新平倒在了地上,那朵眼看着就要冲天而起的鲜血烟花,唯有无力坠落,留下满地狼藉。 顾濯的黑衫依旧干净,不曾沾上半点血色。 他没有回头再看哪怕一眼,平静走向房间的角落,准备进入那间密室,拿走自己该拿走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一道沙哑干涸将死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黄新平最后的疑问。 “你……你已经踏入洞真了吗?” 洞真,即洗髓炼气过后的入道第一境之名。 顾濯不曾停下脚步,但也没有沉默。 他温声说道:“我不是洞真。” 听到这句话后,黄新平竟在濒死的此刻莫名迸发出新的生命力,近乎不可思议地再问出了一句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吗……” 顾濯想了想,转身望向黄新平,展颜露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温和微笑,认真回答道:“我觉得我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好人。” …… ……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就不能忘记帮过自己每一个人,以及……猫。 当顾濯走出那处民宅时,雨势已然衰减许多,云间偶有天光垂落,景色迤逦。 他望向对门的那座小土地庙,向橘猫点头致谢,紧接着又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条蒸好的鱼,亲手放到庙里,以此作为供奉,这才正式转身离开。 “你现在感觉怎样?” 一道满是关切意味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顾濯微仰起头,雨水从斗笠边缘垂落,仿若枯水时节的瀑布。 他无声说道:“还好,不算累。” 此刻询问他状况如何的并非风雨,而是天光。 “像今天这样的做法,给予你的负担实在太重,以后除非迫不得已,尽量还是避免吧。” 这道温和声音话里所指,无疑是顾濯借满天风雨而行,一路追踪杀手来到先前那处民宅且强势杀之的整个过程。 事实上,就算他留在林家什么都不做,以朝廷所掌握的庞大力量,只要愿意认真追查,发现黄新平的藏身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主要是当时有些生气。” 顾濯解释道:“而且我想尽量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话是真话,他昨夜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轻而易举就能赚到不少银子的办法,结果转头就落得一场空,不生气才是怪事,单凭这个理由已经足以他动手了,更不要说这位杀手显然代表着一个极大的麻烦。 如果他性情冷漠自私眼里唯有自己,当然可以选择结束与林挽衣的盟友关系,以此来规避这个大麻烦,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只要林挽衣不主动结束这段关系,他就会如当初所言那般,是对方的一位可靠盟友。 ——他也曾给过长洲书院机会,耐心等待了整整十天,最终却只得到了遗憾。 “明白了,我们会替你多加留意的。” “不过按道理来说,这次刺杀失败之后,对方短时间内应该会沉寂下来,没那么容易找出来。” “除非你像今天这样,直接找上门把人逮住,不然很难找到线索。” “可恶啊!” “你这是在可恶什么东西?” “什么可恶什么东西,我还不能可恶了吗?这事儿想想都脑壳痛,抱怨一句怎么了。”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脑袋啊,哪里找个脑壳来给你疼呢?” “……比喻,这是比喻你明不明白啊!” “咦,平时他看书的时候你也偷偷跟着看了吗?连比喻都学会了,真是厉害啊~” “你这是在阴阳怪气吧?” “哎,真是头疼呢,明明是夸赞结果却被误会。” “不是,我的确没有脑袋,可你就有头了吗?凭什么你也来头疼啊!” “都别说了,顾濯你也别装死,赶紧来评理!” 暴雨已逝,望京有彩虹升起。 顾濯摘下斗笠,走入云散后的温暖天光中,很是舒服。 他听着脑海中那些奇怪的声音,感受着轻抚衣衫的醉人春风,心情不由也变得美好了许多。 于是他愉快地笑了起来,说道:“你们的头疼或许是假的,但有些人的头疼肯定是真的。” 第十五章 杀人者谁 长洲书院深处,还是昨夜那处议事的地方。 书院的高层们去而复返,无一人缺席地坐在相同的位置上,脸色却是不一样的黑沉,仿佛一夜过去每个人都少了个妈。 当然,以在场众人的年纪来做判断,他们没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愤怒自然不是因此而来。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一位压抑着愤怒的老人寒声说道:“昨天书院出事,今天就有杀手登别人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死死盯住坐在最上头的副院长,意思十分明确。 “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副院长面无表情骂道:“就算我真他娘的是白痴也好,我还没有缺脑子到前头说要试探,后头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忘了,莫名其妙整个买凶杀人的事情出来吧?”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了,纷纷踊跃开口。 “你自己觉得你不是白痴,其实我们也没觉得你是白痴,但问题是现在整个望京都觉得你就是一个白痴,那我们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因为你干的事情全被顾濯给摆到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知道你亲手把自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给逼走,那你还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不要说买凶杀人了,现在书院但凡少一只下蛋的老母鸡都能是你偷的!” “偷母鸡其实还好,不外乎就是拿回家煲个汤,现在最怕的是有学生莫名其妙头脑发热,为了顾濯来污蔑你奸淫虐杀,那才叫真正的麻烦。” “更别提今天这种黄泥巴掉进裤裆里的事儿。” “放心吧,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等事情结束之后定然会为你著书立传洗刷冤屈,就是大概要等到你死后几十上百年才能还你清白了,不过届时你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倍感欣慰吧?” 书房里一片吵闹,污言与秽语齐飞,长洲书院的老先生们再也找不出平日里的半分体面。 这一切当然都是因为今晨林挽衣遭遇的那场刺杀。 “够了,别吵这些没用的东西。” 一位老人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转而说道:“当下最为紧要的事情,是如何让书院置身事外,不被林家给找上门。” 另一位老人皱起眉头,说道:“以林挽衣和林家的复杂关系,这事那些人不见得会管吧?” “换做别的时候,林家是有可能不理这事,但如今临近四年一次的夏祭,林挽衣又恰好为众人所瞩目,要是她被刺杀了都不管,旁人会怎么看待林家?” 这人认真说道:“只要林家不想被认为刻薄对待一位孤女,那就必须要管这件事,因为这关乎到林家的颜面。” 一位教授见气氛越来越沉重,连忙说道:“林家也不可能立刻就有人赶到望京来,在此之前我们先把事情给弄清楚便好。” 听到这句话,沉默良久的副院长终于抬起头,对在场众人说道:“此事关乎重大,望各位配合朝廷调查之余,尽可能动用能够动用的手段,让这背后的真相早日水落石出。” 在场众人相继点头答应。 议事即将结束。 就在这时,有位教授忽然想起一个名字,不确定问道:“顾濯那边怎么处理,要不……还是就先放着不管了?” “不,不能放着不管。” 副院长望向这位教授,认真说道:“我们必须要继续对付顾濯,因为书院决不能在这件事上显露出哪怕半点的心虚。” …… …… 雨后阳光正好,春风也醉人。 顾濯回到林宅的时候,门前看似依旧冷清,府中却比昨夜要热闹上太多。 一位杀手险些置林挽衣于死地的消息,连一个清晨的时间都没过去,所有该知道的人就都已经知道了。 出于林挽衣身份的缘故,望京的官员们必须要展现出足够重视的态度,同时还是因为她的身份,这件事必须要低调进行处理。 故而最终负责此案的官员只派了三个人过来。 这个决定看似轻率,不加重视,但只要得知这三人的师承,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无论黄山天都峰之上的朝天剑阙,还是位于西海之畔的长秋寺,又或是玄月湖的落星宗,都是与大秦朝廷具有密切关系的当世顶尖宗门。 这也是此三人得以能够进入巡天司,这个大秦朝廷的核心暴力机构当中最主要的原因。 “我叫陈迟。” 为首那位出身朝天剑阙的男子主动站起身来,与顾濯握了握手,笑着介绍道:“他们两个分别是关信古和郁荫椿,大家都对你挺好奇的,想见你很久了。” 就像他话里说的那样,其余一男一女两人同样表现得很友善,找不出半点平日办案时的铁血无情模样。 顾濯礼貌道谢,然后问道:“有什么要问的吗?” 言语间,他动作十分自然地往林宅深处走去——这里是前堂,而他那位盟友此刻并不在场。 陈迟也不阻止,笑呵呵地跟着走,说道:“其实也就例行问上几句,比如你那时候追出去可有收获,你对那位杀手有什么印象,身形境界出手时的习惯啊,大概就是这些了。” 然而不等顾濯开口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的情绪意外饱满。 “其实我听到那位老管家说你追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怪担心的,毕竟那杀手不是快破境了吗?你又是整个望京出了名的不爱打架,没追上还好,万一你追上了要是没打过怎么办,到时候再被别人捅上五六七八刀……呼,那这事儿可不就是一般的大了。” 话说到这里,陈迟还叹了口气,甚至脸上流露出一副悻悻然的模样。 顾濯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问道:“如果我认真回答了你话里的每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就要以性情适合为理由,邀请我在夏祭过后拜入朝天剑阙了?” “你猜对了,但没完全对。” 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听上去有种深感无奈的味道。 林挽衣推门而出,看着顾濯说道:“就算你和我一样不搭理他,他也会说朝天剑阙十分适合你,因为那里嫌弃他的人也很多,我和他的师兄弟以及师长的性情十分相投。” 隔着庭院,顾濯无言以对。 至于一直跟随在旁的另外两位巡天司强者,这时都已背过身去,只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局促的很明显。 然而陈迟却毫无异色,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反而笑了起来。 “那道理的确就是这个道理嘛,我又没在胡说八道。” 顾濯闻言,望向林挽衣。 林挽衣摇头,示意不要理会,对陈迟说道:“我想和他先聊几句。” 陈迟笑着说道:“这事儿不着急啊,你们慢点聊也行。” 看着顾濯与林挽衣走入房间,反手把门给关上,在旁沉默良久的一位巡天司强者终于开口了。 “这无所谓吗?”关信古皱眉问道。 “这能有什么所谓?” 陈迟的笑容依旧,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说道:“他俩又不是凶手,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久别重逢后着急私下见面怎么了?” 郁荫椿听得着实忍不住了,纠正道:“他们俩分开连半天时间都没有,这到底算什么久别重逢呢?” 陈迟敛去笑意,眼睛微微眯起,说道:“所以我很好奇,待会儿他们出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话音方落,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顾濯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人已经死了,我杀的。” 第十六章 林挽衣的身世 很简单直接的一句话,却让巡天司的三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你进去到出来,大概也就三十息不到,我现在很好奇……” 陈迟一脸奇怪地看着顾濯,问道:“你俩到底聊了个啥,为什么转头就出来了,还带这么一句话?” “因为他进门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刚听到的那句。” 林挽衣从房间里走出,声音平静中略显疲倦:“然后我告诉他,你们是可以相信的人,没有隐瞒的必要,仅此而已。”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陈迟沉默半晌,摇头说道:“虽然听起来很合理,但我还是觉得你俩是故意的,就是听到我在好奇你俩出来会和我说啥,赶紧冒出来了这么句话。” “怎么会呢?” 林挽衣莞尔一笑,说道:“您想多了。” 陈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计较,转而望向顾濯,问道:“方便带我们过去吗?” 顾濯直接告诉了他们位置。 意思很清楚——不方便。 “好吧。” 陈迟对此十分理解,自然不会强求下去,说道:“你俩好好休息,等有消息了,我会过来通知你们……” 话至此处,他突然间皱起了眉头,看着顾濯不解问道:“我到时候怎么找你,还是过来林府吗?或者直接到你住的客栈去?” 顾濯沉默了。 林挽衣也不说话了。 场间莫名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陈迟看着两人愣了愣,心想这话是有哪里不妥吗? 他迟疑片刻后,最终还是没敢追问下去,转而稍微寒暄了几句,便与两位同僚一并离开,前往顾濯给出的位置。 人去楼未空。 林挽衣示意顾濯跟上,转身往二楼书房走去,说道:“昨天你和我谈判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句,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这句话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顾濯随之而行,说道:“自然不会忘记。” 林挽衣问道:“那你知道我有怎样一个身世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唇角微微翘起,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 若是从常理来判断,在这句满是不屑讥讽之意的话过后,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一个充斥着豪门争斗色彩,落败者遭受迫害无奈远走他乡——尽管望京其实就是林挽衣的故乡,但总而言之……这个故事里定然有着许多让人悲伤落泪与愤怒的狗血桥段。 顾濯却不这样想,因为他不认为林挽衣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 他说道:“知道一些,但不多。” 果不其然,林挽衣接下来的一句话格外现实。 “那我简单给你概括一下,林家因为当年在圣上刚登基的时候站队正确,这些年来备受信任,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如今风头也算正盛。” “嗯。”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我自己,你大概可以理解为……因为我那俩爹娘的缘故,我的存在已经成为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希望我死去,愿意让我活着,但我不能活得精彩,最好是活成一滩烂泥的模样。” “但今天那位杀手要的是你死。” “没错,所以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对大部分人来说,一个活着的我比死去的我更为合适,但那人却敢要我死,这已经说明了很多。” “如果那人不是一个疯子,那就是他有底气无视你死后随之而来的报复。” 顾濯的描述十分客观。 言语间,两人已然登上二层楼。 林挽衣行至窗前,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雨洗后的天空,说道:“我一向都不喜欢聊这些,主要是不喜欢让人觉得我可怜或是卖惨,今天之所以与你说清楚,是因为我认为你有知道的必要。” “更直截了当一点儿……” 她的声音莫名轻快,如过堂风:“这一切已经超出我的预料,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我说不准。” 顾濯嗯了一声。 林挽衣忽然不说话了。 春风入窗,轻拂少女鬓间微乱的发,乱了旧书页。 房间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有声音响起。 “谢了。” 林挽衣转身望向顾濯,语气十分认真。 顾濯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说道:“不必。” “为什么?” 林挽衣墨眉微蹙,说道:“这件事已经不在你我的合作范围内,你愿意继续站在我身边,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因为我理解这世上一切的明哲保身。” 不知为何,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莫名有些重。 “这件事的确不在你我合作范围之内,但我先前说过,我当时有些生气,做这件事也是为了自己的痛快。” 顾濯平静说道:“更重要的是,我接下来有需要利用你的地方,必须要维持当下的盟友关系。” 林挽衣嫣然一笑,说道:“这挺好的。” 紧接着,她在倏然间敛去笑意,神情变得极为严肃,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复杂情绪。 她认真问道:“你在那杀手身上有什么发现吗?”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那人真的很穷。” 这句话是真话,真心话。 他在杀死黄新平后进入了那处密室,想着对方兢兢业业地当了九年杀手,理应攒下了不少的钱财,能解自己的眉头之急,却没想到……近乎一无所得。 如今想来,这人赚来的钱财大抵都换取丹药之类的事物,执着于破境入道洞真,那贫穷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很穷吗……好吧,其实这也没什么事,你可以暂时在我家住着,钱的事情不用那么着急的。” 林挽衣有些无语地安慰了一句,继续问道:“所以还有别的发现吗?” 顾濯说道:“那杀手是无忧山的人,在去年冬末接下刺杀你的生意。”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两件事……我知道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啊。” 无忧山不仅是一个杀手组织,更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魔道大宗之一,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向来以信誉著称,从未有过暴露买刀人的先例。 更何况那位买刀人身份必然特殊,具有极高的地位与价值,无忧山为求与其建立起稳定的利益关系,必然加重保密的程度。 至于为何无忧山最终只派出了黄新平,这样一位尚未入道的杀手,其中的理由也很简单——这是最干净不留痕迹的做法。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修行者们在踏第一境洞真之前,并不能完全称之为修行者,因为这时候的修行者未曾真正见过天地之浩大,择一道而行之。 未见天地,不登大道,这样的人自然最为干净,无法留下让巡天司循着修行功法穷追不舍的线索。 这时再从林挽衣的境界来做考虑,长时间停留在炼气无法突破又有丰富经验的黄新平,无疑是一个极为合适的杀手人选。 “麻烦了。” 林挽衣叹了口气。 顾濯宽慰说道:“先前那三人肯定比你我来得更头疼。” 林挽衣沉思片刻,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轻声念道:“所以这事你我暂时想管也管不了,让巡天司去查就是最合适的,那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做呢……” 话到后半句,她心里不禁变得茫然了起来,心想自己险些被刺杀致死,整个望京眼见着就要迎来一场暴风雨,结果身在最中心处的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何等程度的荒唐?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有?” 林挽衣有些没反应过来,说道:“有什么事情是我和你能做的?” “当然是你这三年间最喜欢做的那件事。” 顾濯毫不犹豫说道:“与长洲书院过不去。” 林挽衣闻言微怔,眼神旋即变得明亮了起来,直接问道:“你是想要借我被刺杀的机会,让长洲书院不得不把通圣丹交出来?” 第十七章 此间无二人 这句话里的道理很简单。 无论那位杀手是不是长洲书院请来的,从当下的客观事实进行判断,长洲书院和林挽衣被刺杀一事就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后者昨日让长洲书院颜面扫地,当众行挑衅之事,今日便险些因刺杀丧命,那么书院遭受怀疑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或许这是那位幕后黑手在祸水东引,但林挽衣显然是不会在乎的,她本就乐意见到长洲书院死。 顾濯与长洲书院并无恩怨,唯有利益,对其看法则要纯粹许多。 他说道:“黄新平是在去年初冬到的望京,距今将近半年的时间,而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找不到刺杀你的机会,直到今天清晨,他突然发现了林家阵法中的一处漏洞,才得以完成这一次刺杀。” 林挽衣闻言,没有说话。 “这有两种可能,一则是这里有鬼,二则是有一位强者在暗中为黄新平开路,无论是何种情况,都代表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那位幕后黑手的底线,而这一切是从你在长洲书院出尽风头开始的。” 顾濯看着她认真说道:“基于这个缘故,我们和长洲书院继续过不去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做法。” 林挽衣沉默片刻,问道:“你觉得那幕后黑手的底线是什么?” “名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目前的信息太少,妄作推断没有任何意义。” 林挽衣不再多言,伸手把窗关上。 阳光被遮去,房间内的光线随之微黯。 “接下来我会竭尽所能让长洲书院把通圣丹给你交出来。” 阴影覆着少女清美的容颜,衬得她眼眸更加黑白分明,连这一句近乎陈述的话语都变得动人了起来。 “好。” 顾濯毫不客气。 林挽衣莞尔一笑,说道:“所以你现在能帮我一个忙吗?” 顾濯不假思索,认真说道:“请讲。”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愈发温柔,问道:“我准备好好洗上一个澡,然后再睡一个完完整整的觉,能麻烦您先离开我的房间吗?” …… …… 望京城西,那座小土地庙对门的民宅。 “……你们都看懂了吧?” 陈迟蹲在门框上,看着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语气颇为微妙。 郁荫椿与关信古迟疑片刻后,先后点头,神情则要来得复杂上太多。 话中所指是顾濯与那位杀手的整个厮杀过程。 当然,事实上那很难称之为厮杀。 故而当巡天司的三位强者维持着低调,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来到这尚未遭到破坏的现场,仔细勘察得出这个结果后,心情才会来得如此奇怪。 “死者在生前的最后时光当中,曾经生出过极度的恐惧。” 陈迟依旧蹲着,缓声说道:“尽管他最后强提勇气,选择直面恐惧的来源,但结果依旧无济于事,在转眼间就被人轻松杀死……没有任何的缠斗和挣扎余地。” 站在屋外的另外两人沉默不语。 他们正是看出了这个事实,先前才会心生迟疑,不敢相信自己眼见为真。 “有没有可能……” 郁荫椿蹙眉说道:“当时场间存在第三个人?” 陈迟站起身来,望向顾濯曾经坐过的椅子,忽然说道:“以洗髓至炼气方能洞真,养阴神承天地意终至归一……望京现在有几位归一境?” 洗髓、炼气、洞真、阴神、承意以及话中最后提及的归一,都是修行路上的境界名词,分别形容三境七阶中的前四阶与二境。 每一个修行者都会从洗髓开始,不断淬炼身体变得适合修行,继而开始炼气凝聚真元,以求睁眼看见天地之壮阔,踏上真正大道,得以洞真。 然而哪怕是在堪称修行盛世的当今,绝大多数修行者穷尽一生,都只能被困在炼气一阶中,迟迟不得洞真,这也是洞真被称之为修行路上第一境的缘故。 夏祭之所以被天下宗门所重视,便是参与其中的年轻人,绝大部分都能踏入洞真境,成为宗门内的中流砥柱。 至于陈迟后半句话提及的养神承意与归一这二阶一境,更是寻常修行者所梦寐以求的境界,放眼整个人间也能被唤上一声强者。 关信古思考片刻,说道:“望京明面上的归一境应该就五位左右,都是颇有身份的人物,亲自出手对付一个尚未洞真的杀手,可能性极小。” “除非是这五人出手,又或是归一境之上的那些老怪物动了,否则绝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陈迟沉默片刻后,低头望向地上那具尸体,认真说道:“这人就是顾濯自己杀的,一招致命。” 郁荫椿犹豫了很长时间,低声问道:“师兄,当年的你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吗?” “一剑杀之……大概是做得到的。” 陈迟的语气很确定。 言语间,他的眼前隐约重现出当时的画面。 手握利刃的杀手以命相搏,身着黑衫的少年平静起身,与其身影交错重合刹那,再分开时……既分胜负,亦分生死。 于是陈迟接着补充了一句话:“但那时候的我已经半只脚踏入洞真,而顾濯现在还是炼气,所以当时的我在战斗这方面……不如他。” 听到这句话,郁荫椿和关信古直接愣住了。 两人之所以会有先前的疑问,自然是因为少年时候的陈迟强到极点,曾在一届夏祭中与人间各地天才争锋相对,最终仍然以无可阻挡之势踏入前十。 而彼时的他以好战著称,酷爱争勇斗狠。 然而就是这样的陈迟,都不得不连承认少年时的自己不如顾濯,那后者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 …… 离开民宅后,陈迟抬头看了一眼对门。 一只橘猫正懒洋洋地趴在墙头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正对现场。 他静静打量了会儿那只橘猫,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是收回目光,带着两位同僚走出巷子。 在踏出小巷的瞬间,吵闹声如浪潮般涌来,却不是寻常的卖菜吆喝声,而是在不断议论着一桩新鲜事情。 “这真是要热闹起来了,前头才退学,这头便放话要争第一呢?” “长洲书院的面子怕是要挂不住咯。” “我倒不这样觉得,主要夏祭可不是只看境界,战斗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整个望京都知道他这人不会打架,凭什么夺魁?” 听着这些声音,陈迟的脸色变得很微妙。 他随便找了位街坊,故作好奇问道:“你们话里说的难道是顾濯?” “要不然呢?” 那位街坊觉得他好生莫名其妙,说道:“除了顾濯,整个望京谁有资格去争夏祭头名?” 第十八章 顾濯的来历 “都查清楚了吗?” “查是查了,但查出来的结果……我觉得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确定。” “怎么说?” “有关于他的许多事情,都停在了四年前,再往前追溯就一无所得了。” “……什么意思?”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顾濯今年几岁。” “我记得是十七。” “很遗憾,根据我看到的那些卷宗所得出的结论,其实他是一个刚过四岁的小孩子,因为在那之前的十三年是一片空白。” 长洲书院某处湖泊,副院长与一位同僚正并肩绕湖而行,低声进行商谈,而话里谈论的那个人显然就是顾濯。 副院长皱起眉头,看着身旁这位满脸笑意的胖老头,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吗?这世上怎会有人活了十七年,却有十三年里的过往是一片空白?” “一点点的好笑吧。” 胖老头想了想,诚实说道:“反正是没你今天早上议事时被骂的那些话好笑,当时我都没忍住笑出了声,现在可是忍住了的。” 副院长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说道:“继续查下去,可以查得光明正大一些,等到巡天司过来问的时候,你记得把这些疑点抛给他们。” 胖老头点了点头,转而问道:“现在整个望京都以为顾濯要争夏祭头名了,下一步你准备怎么走?” 是的,连一天时间都不到就被整座望京所热议的那桩新鲜事情——即顾濯放话要夺得夏祭头名,正是从长洲书院传出来的。 如此声势浩大的宣告,所需要的花费自然少不了,但对长洲书院而言,这却近乎没有成本。 原因令人难过。 早在去年冬末时候,长洲书院就已经决定要为顾濯造势,提前打点了各个方面的关系,邀请自书院离开的优秀学生发声,务必要让顾濯的名字传遍整个人间。 彼时以副院长为首的书院高层们,为顾濯定下的目标自然不是夏祭头名,是一个更加具有实际意义的名次。 然而这一切都已成往事。 长洲书院提前准备好的那些赞美与吹捧,在今天都变成了不惜代价的过分捧杀。 “下一步?” 副院长眯起眼睛,说道:“自然是让他把这三年欠书院的东西都给吐出来。” 胖老头下意识问道:“饭菜?” ——长洲书院的食宿向来收费,且价格颇为昂贵,但顾濯显然是那个例外。 副院长沉默片刻后,视线落在同僚那圆润肚皮撑起的衣服上,神情已然有些麻木,说道:“不是饭菜,是书院为他拦下的那些挑战书。” “噢。” 胖老头嘿嘿一笑,说道:“那要是他赢了该怎么办?” 副院长说道:“他赢不了才是值得遗憾的事情,那代表我和整个书院在过往三年间都看错了人,所以我十分希望他能一直赢下去,如此才能证明他的价值。” “那岂不是顾濯赢一次,书院就等于被他扇上一巴掌?要是他连赢几十场,那书院脸都得被他抽肿了吧?” 胖老头有些忧心忡忡,说道:“我怎么感觉你这主意是在送脸上门啊?” 这个想法不无道理。 副院长神情淡然说道:“只要在最后连本带利全都赢回来,谁会在乎你之前输过多少?” 有些话他没有付诸于口。 自今日始,顾濯的每一场战斗他都会亲自到场观看,将战斗中的一切细节记录于心,以此作为样本,让长洲书院的强者们秘密进行研究与破解。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的那天,长洲书院便会派出一名顾濯的昔日同窗,亲手摘下这枚果子。 届时顾濯只要败了,那他与长洲书院之间的舆论将会迎来一次彻底的反转。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这自然是一个无比煎熬的过程,然而考虑到过往三年间在顾濯身上所投入的沉没成本,以及书院至关重要的颜面…… 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话好像没啥问题,但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胖老头看着副院长,问道:“如果顾濯就是不愿意迎战,那你该怎么办?” …… …… 望京作为大秦的前都城,坐落在最中心处的建筑自然是皇宫,而在当今圣人决意迁都以后,这座历经千载风雨的皇宫并未成为一座事实上的无名分冷宫,除却部分具有特殊意义的宫殿之外,不少建筑都拥有了新的用途。 比如成为某部或某司的衙门。 巡天司作为大秦的核心暴力机构,承担着管辖修行者的重要职责,在此拥有一处衙门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陈迟走在其中,看着千篇一律的无趣宫墙,心情着实有些不好。 他在离开那处民宅后还不到半刻钟,正准备再次到访林家,与顾濯详谈朝天剑阙到底有多么的适合对方,努力完成自己的招生大业之时,忽然来了一位巡天司的执事邀请他到此处,言称一位上级想要与他见面。 巡天司终究是朝廷的衙门,哪怕他的身份也算得上特殊,依旧逃不过那些繁复的规矩。 这般想着,陈迟不知不觉行至衙门深处,见到了那一方水榭,便也见到了那位凭栏而立的黑裙女子。 于是他怔住了。 下一刻,他醒过神来,连忙认真行了一礼,恭敬说道:“裴司主,您怎么来望京了?” “顺路过来看看。” 裴今歌的声音听着有些懒,但不是慵懒,而是没睡醒的困懒。 陈迟听着这话,神情依旧恭敬,找不出平日里的半点随意。 之所以如此,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女子贵为巡天司的两位副司主之一,权势熏天。 更因为此人境界极其高深,早在多年前就成功突破归一境,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怪物。 裴今歌轻声说道:“我想听听今天发生的事情。” 陈迟闻言有些惊讶,更不敢隐瞒半句,以最快的语速将今日所见所闻完整地复述了一遍,不留半点错漏。 而他这番话里的重点,理所当然地放在了顾濯身上。 裴今歌静静听完后,说道:“一招杀之……连你也做不到吗?” “是的。” 陈迟低声答道。 “听着还挺有意思的,颇有几分前人风采……查一查他是什么来历。” 裴今歌随手从身旁瓷盘里拾起一把饵料,往栏外挥洒一空引得满池鱼儿争抢。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你去准备一下吧。” 陈迟不解问道:“啊?” 裴今歌漫不经心说道:“找个时间,我亲眼看看他。” …… …… “那只橘猫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有三个人一起进那间屋子了,还在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三个人,一具尸体,听起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书上不是有两脚羊的说法吗?我在想夏天快到了,那三人是不是想吃冰煮羊。” “……这想法也太邪魔外道了点儿,你还是稍微收敛一下吧,我可没兴趣当举世之敌。” “但你不觉得这很适合夏天吗?” “到底哪里适合了?” “冰煮羊,是冰煮的诶!” “白痴,冰煮羊你以为吃起来就是冷的吗?” “说起来冷这个字,我刚才路过皇宫的时候才被一个人冷的不行。” “啊?你不就是一阵风吗?怎么还能被人冷到的?” “难道我还会骗你吗?那人的气息恐怖的不行,就像是从尸山血海里冒出来似的,佩着一把刀,可别提有多吓人了……” “可你不是人吧?” 听着那些正在热烈争辩的声音,顾濯忽然不再沉默,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下一刻,他的世界霍然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 春风自窗外来,小心翼翼地缠着他的衣角,低声询问。 “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你们帮忙,以及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到我。” 顾濯的语气如常平静,却不知为何隐隐透露着急切。 话至此处,他取出了那个满布裂纹的木盒。 是的,这件容不得任何干扰的事情,即是他要开始炼化昙夜神符了。 第十九章 破境 “啊?” “怎么就着急要炼化昙夜神符了,你之前不是说要准备万全再动手吗?这事儿可不是一般危险的,要不再缓一缓?” “不是,这事我不太明白,现在有谁着急对付你吗?” “总不可能是长洲书院吧?” “书院最多最多也就恶心人,下不了黑手……难道你是在担心巡天司?” “巡天司有什么好担心的,顾濯可是好人,今天才干掉一个杀手,官府还得感谢他为民除害呢!怎么可能过来对付他?” “……你们都说得这么有道理,所以他为什么要着急炼化昙夜神符呢?” 此言一出,场间骤静。 顾濯看着手中木盒,神情有些复杂,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但我必须要做这件事,因为这样破境最快。” 听着这句话,它们更加不解了。 修行的确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从书读百遍务求其义自见,到磨炼肉体洗尽铅华,再到聚气于体内初步炼就真元,以此为基础再去窥得天地间气息的流向,直至了然于胸,方能试图踏出洞真一步。 唯有洞真方能养神,再以神游四野承天地之意,终至神魂与肉体归一,脱去凡俗种种枷锁。 枷锁尽去,其人自然无垢,唯无垢方能得道,得道继而羽化,直至成就最后的登仙,自此无拘无束于天地之间,隐性命于岁月长河之后,长生而不老。 这就是人世间每一位修行者所熟知的漫长艰难修行路,寻常修行者在攀登这条道路的时候,理所当然要抓住一切的机会,片刻不可能错过。 然而顾濯不是寻常人。 三年前他来到长洲书院的时候连洗髓都不是,三年后的今天却已炼气圆满,站在了洞真的门前,不知何时就会迈出许多同窗梦寐以求的那一步。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那他将会在修行路上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哪怕顾濯当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但也正是因为缺乏足够时间的缘故,他这一世从未为修行而产生过着急的情绪。 因为他的修炼速度再怎么快也好,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之内破境至登仙,从而一举解决自己面临的最大问题,那他在修行上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为何偏要在今天着急? 为何执意立刻炼化昙夜神符? “因为你先前话里提到,有着恐怖气息的那人,给我的感觉有些熟悉。” 顾濯认真说道:“而我如今风头颇盛,很有可能被此人注意到,必须要尽早做好准备。” 凉风穿堂而过,带着许多的困惑。 “不过是有些熟悉,至于到这种程度吗?” 顾濯还是认真,正色说道:“很至于。” 话止于此,他想的却不止于此。 当不久前风儿喧嚣着自己的见闻时,他也感受到了那尸山血海般的恐怖气息,尽管未曾亲眼看到那人是谁,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是如此的真实。 更重要的是,那人境界极其之高,有可能发现他藏得最深的那个秘密。 这是顾濯所无法接受的后果。 但只要破境洞真,踏上真正大道,那他就有信心够把自己的秘密藏起来,再不济也有远遁千里之外的余地。 这是他决定提前开始炼化昙夜神符的原因。 哪怕在他最初的设想当中,昙夜神符作为最后也是最危险的选择,理应尽可能做好一切准备,再开始尝试炼化……这时也必须要前提了。 “明白了。” “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人打扰到你!” “要不咱俩配合一下,再下场暴雨怎么样?把人都留在家里好了。” “这又不是夏天,莫名其妙来上一场大雨太奇怪了些,要是引起别人注意找上门来,那不反而坏事了吗?” “谁赶紧去外面挂一块牌子写个谢绝拜访?” “这事儿得他自己做吧,我们做要是被别人给看见了,那不得出问题吗?” 顾濯识海中的声音依旧吵闹,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此刻它们流露着极其明显的担忧情绪。 这体现在许多方面。 春风依旧在吹,却不再温柔,莫名凛冽。 阳光愈发来得炽烈,与空气中的烦闷湿意相结合,如若蒸笼。 时值午后,月色无从落下,然而它的身影已然隐约浮现。 大地一动不动,如往常看似别无两样,但就像是一面即将被敲响的青铜鼓。 直至某刻,顾濯打开了那个木盒。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团凝而不散的暗紫幽光从中飘出,缓缓浮至他的眼前。 彷如风中飘零之花。 这就是昙夜神符,一枚可以让修行者瞬间登上自身生命中的最高峰,却又旋即枯萎凋零,故而被视作为鸡肋的珍贵宝物。 他与这花静默对视片刻,眼帘微垂,指尖落下。 相遇瞬间,顾濯再见天地。 …… …… 那是一种极其美妙畅快的感觉。 躯壳的束缚被直接解开,不再受到拘束的魂魄踏上远行的道路,穿过屋檐与瓦砾,向着辽阔无边的天空飞去。 整个望京就此被收入眼中,横竖交错的复杂道路,行驶在路上数不尽的马车,以及密密麻麻如蝼蚁般的漆黑细点……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但只要他念头微动,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就连皇宫深处,那道似曾相识的恐怖气息,都为他所清晰目睹。 如果顾濯再不加以自控,他的魂魄将会被继续拔高,直至失去返回的道路,最终与天地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一道阳光忽然笼罩住了他,带来恰到好处的暖和。 于是他闭上双眼,任由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托举着自己的身体,往归处去。 …… …… 顾濯睁开双眼。 不知何时,他的指尖上多了一片花瓣。 下一刻,那片花瓣被他抵在额头,如细雨般浸入眉心,就此不知所踪。 那一朵以幽光凝就的花儿依旧存在,只是少了一片。 他静静看了片刻,再是把缺了些许的昙夜神符收入木盒中,起身往外走去。 天色渐晚,暮火正浓。 晚风自远天而落,穿林过水,缠衣角。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顾濯把门打开。 门后站着的是林挽衣。 一觉睡醒,少女见日沉西山,便想与顾濯吃顿晚饭,商讨一下该如何对付长洲书院。 在前来这座小院以及敲门之时,她都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别无二心。 然而此刻看到顾濯,正当她准备开口时,却下意识怔住了。 “有事?” 顾濯问道。 林挽衣看着他,墨眉紧蹙,说道:“你给我的感觉……和中午的时候,为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稍微花了点时间破境而已。” 林挽衣沉默片刻后,问道:“洞真?” 顾濯嗯了一声。 第二十章 你什么境界? 听到这一声嗯,林挽衣沉默了更长时间。 半晌过去,她忽然猛烈地摇起了头,神情莫名愈发坚定。 顾濯看着林挽衣,看着那正在纷飞起舞的如瀑长发,想了想,说道:“我……” “你别说话!” 林挽衣霍然打断了他,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面无表情说道:“我突然有所感悟,必须要立刻去修炼,晚饭你一个人吃有问题吗?” 顾濯自无不可。 林挽衣转身远去,裙袂随风而起,其势凛然。 她看起来很是着急,事实上也的确着急,因为她无法接受自己在修行这件事上被顾濯抛在身后。 尤其当她想到顾濯仅耗费了一个下午便成功破境洞真,而在这段相同的时间内,她却是去睡了一个饱满的觉……哪怕这一觉是必须的,而她也睡得颇为幸福,此刻还是深感耻辱。 羞辱她的人不是顾濯,是她自己。 如何雪耻? 唯有勤加修行。 与之相比,无论晚饭还是长洲书院皆不值一提。 就在林挽衣想着这些,快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回忆起了一件事。 “有很多人挑战你,挑战书全都递到我这里来了,待会儿我让丘管家给你送过来。” 说完这句话后,林挽衣才是真正离去。 顾濯心想很多到底是多少? 半刻钟后,那位丘管家拿着厚厚的一叠信封,含糊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里一共多少?” “没有细数,约莫是百余封。” “好。” “顾公子我想提醒您一句。” “请讲。” “我知道顾公子您向来不喜与人争斗,但对方的挑战书已经送到您的桌前,如果不认真对待,恐怕会引起一些非议。” 对话就此结束。 这百余封挑战书最终被安放在房间的书桌上,堆成了厚厚的一座小山,而且可以想象出来,这座山在未来必定还会长得更高。 丘管家那句话里提到的非议二字,其实是在委婉提醒顾濯,如果他像过去那样拒绝迎战,接下来定然有人要借此事发难,让他谨慎对待。 至于到底该如何对待……谁知道呢? 百余封挑战书,总不可能一封封全给打过去,那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而是麻烦到极点的问题。 从最基础的约定时间,到商讨战斗地点,再到各场战斗时间与地点并不重合,来回路程该如何准确安排,以及顾濯的个人休息是否充分…… 这些事情稍微想想都能让人感到厌烦,甚至是恐惧。 更别提其中绝大多数的挑战者,实力与顾濯相距甚远,根本没有与之一战的意义。 很显然,亲手掀起这场暴风雨的长洲书院,是在借这一堆如山般的挑战信无声告诉顾濯。 ——过往你所有的超然与洒脱,都是书院不计代价为你堆砌出来的。 …… …… “你觉得顾濯会怎么应对这事?” 陈迟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问道。 在他身旁的自然是那两位熟悉的同僚,郁荫椿和关信古。 此时三人位于巡天司的衙门深处,正在翻阅内部卷宗,努力完成裴司主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 “挑一些值得迎战的出来?稍微打上几场?” 郁荫椿随意回答,视线始终停留在身前的卷宗上,思考着长洲书院那位胖老人所困惑的问题——顾濯那空白的十三年去哪了? 关信古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与之不同的是,他的心情稍微有些不好。 “这事办得也太荒唐了,顾濯又不是从昨天才冒出来的,为什么之前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陈迟想了想,说道:“那这就得问长洲书院的人了。” 郁荫椿忽然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顾濯?” 关信古说道:“因为无法确定他所言真假。” 郁荫椿不再翻阅相关的卷宗,转身望向两人,认真说道:“不管他给出来的答案是真还是假,就算他不愿意开口,本身也是一条线索。” 陈迟摇了摇头,说道:“先继续查着,实在没头绪了再去找他。” 话虽如此,关信古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三人干脆就此展开了讨论。 “四年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天灾人祸?” “我印象里好像没有……你是想说顾濯有可能是别国流浪偷渡过来的难民,所以过去十三年才会一片空白?” “可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从边境走到望京的?” “长洲书院的院长这几年都云游在外,有没有可能是他云游的途中,恰好救了顾濯一命?” “这个推论有些道理,毕竟他的确不愿意谈论过去,而那位院长在意识到他的天赋后,主动为他遮掩伪造一个新的身份,让他来到望京进入长洲书院……这逻辑好像能说得通。” “但长洲书院那边的意思是他们也一无所知。” “就算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吧?伪造身份可不是什么小事,得治罪的。”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陈迟拍了拍掌,打断了这场探讨,说道:“那就先从你们聊的这方面入手,我会让各部衙门的人都配合一下,相信很快就能有进展。” 郁荫椿和关信古自然不会反对。 陈迟望向窗外,见天色已晚,说道:“总之,事已至此,今天就别再想那么多了,我们先去吃个饭吧。” 归根结底是身处千年难得之盛世中,哪怕是巡天司这种直接隶属皇帝陛下,并且带有一定阴暗色彩的暴力机构,内部的风气也相对趋近平和,鲜有阴厉暴戾的画面。 离开衙门,汇入人潮,入夜后的望京繁华更盛。 三人随意行走,在街上挑挑拣拣,最终好不容易才选定了一家火锅店。 就在他们坐下没过多久,连锅底都还没呈上来的时候,楼下突兀爆发出一阵哗然声。 紧接着,这阵哗然声就像是从未出现过那般,在刹那间平息了下去。 “怎么回事?” 陈迟虽好热闹,但更好美食。 他本不打算理会这事,然而这情况着实有些奇怪,还是忍不住招来小二,打听了一句。 那位小二压低声音说道:“我家公子今天听到顾濯发话要争夏祭第一,心生战意,便忍不住写了一封挑战书。” 陈迟不解,心想这有什么好哗然大叫的,问道:“然后呢?” 那位小二左右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后,神色无比古怪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顾濯给我家公子回信了,那信上写了六个字。” “哪六个字?” “我已洞真,你呢?” 第二十一章 配与我一战? 这六个字初看不明所以,是答非所问,让人莫名其妙。 然而只要看上第二眼,那六个字里的真正含义便会水落石出,显露无疑。 一切都是那么的直接。 ——你什么境界?配与我一战吗? 在一封挑战书的回信上,亲笔留下这样一种意思,不管怎么想也好,都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蔑与羞辱。 想到这里,陈迟终于明白为何众人先前明明一片哗然,又在转瞬间沉寂如坟了。 原因很简单。 尽管顾濯回信上的这六个字堪称嚣张,但酒楼的那位公子哥却拿他毫无办法,只要不想毫无意义的自取其辱,那装死就是最好的选择。 洞真之所以被誉为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天堑与第一境,是因为修行者自此境起才真正开始接触大道,炼气与洗髓二阶再如何重要,终究还是为了奠定基础,如何能比得上洞真一境? 绝大多数修行者便如黄新平,那位来自无忧山的杀手一般,穷尽一生的时间,付出无数努力与钱财以及精力,始终无缘洞真境。 在每四年一次的夏祭中,适龄的考生里往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天才,得以踏入洞真一境当中,而这几人无疑都是夏祭头名的有力竞争者,是必然进入前十的明日宗师! 更直截了当地说,如今整座望京的年轻修行者里,唯有顾濯一人得以洞真。 面对这句话,酒楼那位公子怎么回答? 这他只能选择不打。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青出于蓝。” 陈迟听完这件事,挑眉说道:“都快要追上当年的我了。” “当年的你在夏祭前没能洞真,不要借别人抬举自己。” 关信古随意说了一句,顿了顿,转而说道:“这样做是对的,我记得今天他大概收了有一百一十多封挑战书,真要是一封封打过去,那得打到什么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极为微妙。 “顾濯不会给每封挑战信都来了这么一句吧?” 三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下一刻,陈迟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直接往酒楼外走去,准备通过巡天司的特殊情报渠道,以此来确认关信古的推断是否正确。 约莫一刻钟后,他神情复杂地回到那张桌子,对着已然沸腾起来的那一锅红汤,满是感慨地说了一句话。 “你猜错了,其实顾濯的回信不全是那六个字。”陈迟看着关信古说道。 郁荫椿很是好奇,问道:“他还回了别的什么话?” 正值饭时,最好的下酒菜无疑是八卦,谁又能忍得住不好奇呢? 陈迟神情微妙,说道:“顾濯可能是回信回得有些烦了。” “别卖关子。”关信古有些不耐烦了。 “好吧。” 陈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着两人说道:“他后面那几十封,回信里写的是……我洞真,你?” 话音落下,郁荫椿和关信古不由沉默。 片刻后,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语气颇为复杂。 “少写两个字,的确是要省上不少力气。” “这四个字比起之前那六个字……感觉要欠揍上好多倍啊。” 陈迟早已吃过这惊,故而此刻神情分外淡然,微笑说道:“你们说的都对,但我对顾濯的评价只有十二个字。” 郁荫椿素来捧场,耐心问道:“哪十二个字?” “这话好生嚣张。” 陈迟眉飞色舞,赞道:“此人更是嚣张!” 关信古沉默片刻后,视线穿过火锅升起的热雾,望向酒楼外的万家灯火,说道:“自明日起,望京要有大热闹看了。” …… …… 长洲书院深处再次迎来一场议事。 在场的还是那些老人,也许是入夜休息后仍要前来开会的缘故,他们的脸色比之今晨来得更为难看。 如果说清晨时候是丢了个妈的模样,那现在的他们则像是白发人在送黑发人。 “说吧……这事儿现在该怎么整?” 一位老人单手撑着额头,毫无平日在学生面前的威严,无奈至极问道。 在他的面前,那张宽大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小叠被拆开的信封,而那些信纸上分明都写了不久前陈迟亲口念出的那四或六个字。 “连一天时间还不到,之前所有的算计就都变成了一堆废纸……” 一位教授呵呵笑着,望向坐在上头的副院长,嘲弄说道:“要不干脆我们一天十二个时辰全躲在这里开会,商量怎么对付顾濯好了,免得咱们设局的速度跟不上他破局的速度。” 这当然是气话,但也是实话。 此间众人才在今天清晨的那场会议里,大致定下了该如何对付顾濯,收回书院过往三年间的沉没成本的具体方针,本想着就算意外的出现难以避免,多少也有一些周旋的余地,存在调整的空间。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连一天时间都还没过去,这一切便已尽数成空,无处挽留。 此刻心境如何? 自是麻木。 “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诸位。” 当日负责签字退学的那位教授,对众人说道:“长洲书院上一位在参加夏祭前破境洞真的学生,已经是九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然后他望向副院长,声音无奈说道:“谁也不可能忽然给你变出一位洞真的学生,在恰到好处的日子里击败顾濯,夺走他已拥有的名声。” 此言一出,场间的气氛更为死寂。 一位老好人看着这画面,想了想,安慰说道:“至少顾濯的出现也算是证明了书院的实力,证明书院是能培养出力争夏祭第一的学生的,年底向朝廷要银子的底气总归又多了些。” “然后户部问书院,既然书院做的这么好,那顾濯为什么是在退学后才洞真啊?” 旁人冷笑出声,讥讽道:“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回答?” 老好人无言以对。 副院长还是不说话。 场间一片沉默。 事实上,话说到这里,已是无话可说。 无论在场的书院老人们,有多少的人生经验与智慧,曾经做过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此刻依旧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本就不占道理,而顾濯不仅站在道德高地之上,更具有将自身道德优势落到实处去的境界,那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要不……” 有人抬头望向始终沉默的副院长,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事儿书院干脆就认栽得了吧?” 第二十二章 通圣丹的去向 副院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你想书院如何认栽?是不是要我引咎请辞,且在卸任之前我还得去给顾濯磕头道歉,求他回来书院?” 没有人接这句话。 场间一片安静。 然而许多人的眼神与表情,都已经说明了自己的态度——默认甚至是赞同。 “真是一群白痴。” 副院长忽然冷笑出声,看着场间众人讥讽说道:“你们在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动动脑子,回忆一下顾濯为什么要闹出那么一场大戏,非要退学不可?” “那是因为他要从我手中拿到通圣丹,而我不愿意给他,所以他就立刻转头和林挽衣狼狈为奸,用尽一切手段,逼迫书院向他低头!” 老人大怒喝道:“你们连问题的根源所在都弄不清楚就想着让我去跪地求饶?” 话至此处,他更是愤怒到极点,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的风度。 砰! 一声巨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这张案几从副院长的掌心处不断生出裂纹,直至布满每一个角落后……沦为满屋齑粉与顾濯亲笔所书回信,一同飘落地面。 直至片刻后,回响才是堪堪消散。 副院长脸上已无怒容,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冷漠。 “但这事不是拍桌和掀桌就有用的,问题不是这样解决。” 一位老人叹息了声,说道:“毕竟你总不能把这一掌拍到顾濯的身上。” 这般说着,他起身走到副院长的身后,拍了拍这位同僚的肩膀,以此作为劝解。 副院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缓声说道:“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我不愿意把通圣丹给出去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你们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为长洲书院丢掉这张老脸。”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诸位教授与先生们,身体不由微微一震。 是的,就像副院长话里说的那样,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通圣丹的内情。 当年长洲书院一共得赠三颗通圣丹,前两颗早在前些年就被用掉了,只是不曾对外告知,而院里仅存的最后一颗通圣丹,恰好又在五年前就被定下了具体的用途。 更为麻烦的是,这枚通圣丹的用途涉及到书院的一个重要隐秘,根本无法付诸于口,作为一个理由告知顾濯。 正是这其中的复杂缘故,副院长在得知顾濯索要通圣丹的要求后,才会毫不犹豫地决定拒绝,而事发之后在场众人也不曾借此为由,对他进行攻讦和指责。 “双管齐下吧。” 副院长忽然说道:“通圣丹我会亲自询问院长,征求他的意见,但同时书院继续执行先前的计划,寻求越境……击败顾濯的可能。” 话到后半句,就连他本人的语气都变得迟疑了起来,显然是对此不抱有太多的希望。 话已至此,在场众人也无法再对他进行指责,纷纷点头同意,甚至有人开口安慰。 “顾濯虽已洞真,但他修行的依旧还是书院的功法,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更替成别家宗门的功法,未必没有胜算。” “越境而战固然困难至极,但修行史上并非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们不必提前陷入绝望。” “问题在于,我们现在不可能再鼓动顾濯的同辈中人去对付他了,没有人会蠢到自取其辱,被当成白痴笑话。” “望京年轻一辈里的确只有他一个洞真,但望京可不只有他一个洞真。” “你的意思难不成是……以大欺小?可谁丢得起这个脸?赢了谈不上不光彩,必然会有人在背后置喙,输了就更别提了,颜面扫地,后半辈子都得抬不起头来。” “但现在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不管是以利诱之还是别的什么手段,总之,只要我们愿意花时间去找,总能找到不要这个脸的人。” “等等……我们,不,书院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何能如此健忘,这为的不就是积攒足够多的样本,好让我们找到顾濯的弱点所在,从而击败他吗?” 场间忽然沉默。 好几位书院教授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直到其中一人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终于说出了那番心里话。 “这事办的也太莫名其妙了些,不知道的人见我们半夜躲在这里密谋,又是拍桌又是头痛欲裂的,只觉得我们是在对付一位名震天下的魔道巨擘,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结果呢?我们这一堆老不死坐在这里,事实上是和一个刚过十七岁没多久的小孩子作斗争,而且还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荒唐,荒唐,太他娘的荒唐了!” …… …… 翌日清晨。 顾濯睁眼醒来,与窗外春光打了一声招呼,起床简单洗漱了一遍。 与昨日不同,今天小院的门没有被再次敲响,意外不曾在门后伺机待发。 阳光映照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 他把椅子搬到雨廊外,与万物唠嗑了小半个时辰后,才是起身离开,走出了这处院子。 林家与寻常时候并无区别,全然不像是昨日刚发生过一场刺杀的模样,那位丘管家正在指挥下人处理一些琐碎事务。 见顾濯到来,老仆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显然他已经得知昨夜亲手寄出去的那些回信,信上写的那四或六个字了。 “可有回信?” 顾濯的语气有些随意。 丘管家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是没有的。” 那四或六字再如何让人倍感羞辱也好,终究只是落在言语之上,若是继续坚持下去,那这份羞辱就要来到身上了。 没有谁愿意当那个白痴,昨日那百余封挑战书,理所当然地石沉大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不过……” 丘管家话锋一转,看着顾濯说道:“今天有很多人希望见顾公子您一面,都是望京各个书院的教授先生,甚至连长洲书院都派人过来了。”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依顾公子您昨天交代的意思,让这群人暂时回去了,但他们留了不少东西下来,您要过目吗?” 顾濯嗯了一声。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不是昨天林挽衣遭遇刺杀,让事情变得莫名复杂了起来,早在昨日就该出现这样的热闹画面了。 他真正关心的是后半句话,因为那句话里提及各个书院代表留下的东西,必然是试图让他心动继而行动的事物。 简单些说,那定然是一堆价格不菲的财物。 顾濯看了一眼庭院极深的林府,心想昨夜应该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 这般想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具礼貌的温和笑容。 “麻烦丘管家带路。” 第二十三章 折雪 如今的林家已然举族搬迁至神都,唯有林挽衣独自留在望京。 然而离开不代表拆迁,这里依旧是林家的老宅,在过往林氏枝繁叶茂时曾无比喧闹,甚至是拥挤。 尽管人去楼空后显得凄冷如坟,但也正因这一份凄冷而多出了许多的空余位置,正好用来摆放今日望京各大书院送来的成堆见面礼。 丘管家走在前头为顾濯引路,想着那一张张堆着笑容的脸皮,想着那些书院的先生们请求拜托自家小姐为其美言几句,心情不由有些复杂。 在那些人看来,林挽衣与顾濯的关系已然非比寻常,而后者借住在林府,与小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这个事实,更是最为有力的作证。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丘管家停下脚步,侧身让出一扇门,对顾濯说道:“东西都在这个房间里。” 顾濯认真道谢,推门而出。 丘管家很自然地转过身,为他看门。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一张被刻意清理出来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 阳光自窗外洒落,映照在这座小山上,颇有几分珠光宝气的意思。 顾濯没有关门。 他走到桌前,把这些礼盒逐一打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丹药,其色泽如近海之蓝,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只是浅浅一闻,便令人心旷神怡。 这显然是长秋寺闻名天下,专供洞真境修行者所服用的碧海丹,此丹的药效在于为修行者开阔心神,巩固心境,为接下来突破至养神做准备。 如果顾濯没有记错,此丹按照市价换算过来,完全足以他搬出林家,住完这几个月的客栈,甚至还远有结余了。 这般想着,他的心情自然更好,将青藤书院的名字认真记下。 下一个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张青云符,可让修行者御风而行,直上青云间,价格适中,显然是看中了平步青云这个意头。 接下来顾濯拆开的大多数礼物,都与青云符类似,求的是价不廉之余带个好意头。 毕竟这终究是见面礼,是不求回赠的礼物,像青藤书院如此奢侈的做法,反而不合常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一堆东西拆起来看着挺麻烦的,但拆着拆着莫名其妙就有点儿愉快了。” “这算不算是发掘未知?” “未知不未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顾濯,咱家现在有钱了!” 或雀跃或欣慰,或兴奋或感慨的声音,自万物间有感而发,不断涌入顾濯的心中。 听着这些无比高兴的声音,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礼物,他的心情自然也很不错,手上的动作便也越来越快。 于是很快,最后一件见面礼出现了。 那是一个狭长的木盒。 木盒通体黑色,表面以阳刻的手法,雕出了一副绵延群山图案。 群山之中,独有一座奇崛险峻高峰显得与众不同,令人见之难忘。 顾濯看着这座高峰,于是知道了这份礼物出自何处。 当木盒开启后,那一道映入眼帘如秋水般的清光,更是彻底证实了他的推断。 这不是某家书院给出来的见面礼。 这是当世顶尖宗门朝天剑阙的赠礼。 那座与众不同的险峻雄伟高峰,显然就是朝天剑阙所在的天都峰。 清光微敛,锋芒依旧。 落入顾濯眼中的是一把长剑,约莫三尺左右,剑身通体明净如镜面,其锋利程度不想也知。 更为神妙的是,那如镜般的剑身别有玄机,每当空气中的尘埃飘然落下,将要与剑身相逢之时,便有云雾如漩涡般涌动,无声吞噬尘埃。 很显然,这剑身可以吞噬的不仅是尘埃,亦能是鲜血。 这把剑毫无疑问是今日顾濯所得最为珍贵的礼物。 就在他把木盒闭上,掩去剑光锋芒时,后方随之响起了一道声音。 “此剑名为折雪,如何?” 顾濯转过身,望向站在门外依墙而立的陈迟,想了想,诚实说道:“尚可。” 陈迟愣了一下,心想这可是门中师长亲手锻造出来的飞剑,尽管由于用料的缘故,以品阶而论确实普通,但铸剑所用的手段却不寻常。 单从剑身内里所篆刻的千变万幻云雾阵法来说,这就不是寻常五阶飞剑会用上的东西,更别提铸剑的那位师长在修行界颇有名气,在铸剑一道近乎宗师。 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天剑阙,当然不可能在昨夜听闻顾濯破境洞真后,连忙让门中强者赠剑数千里至望京,赶在今晨送到顾濯的手上。 这一切自然都是陈迟的决定。 折雪一剑,是他在数年前替那位长老办事后得到的回报,奈何因为各种缘故,始终派不上用场。 昨夜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朝天剑阙不能错过顾濯这等天才,又深知折雪在自己手中是明珠暗投,这才下定决心把剑给送了出去。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顾濯竟一脸真诚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对了。” 顾濯看着他问道:“这是你特意让丘管家,把这……折雪放在最底下吧?” 陈迟无言以对,心想这也被看穿了吗,无奈说道:“主要是想给你一个惊喜,顺便也是用这一堆臭鱼烂虾来衬托出我的诚意。” 顾濯自然不会接话。 先不提他附和这句话会显得自己极其无礼,更重要的是他还指望靠这堆东西换钱,好让自己搬到客栈去住,怎么可能开口赞同。 这般想着,他转身望向丘管家,说道:“麻烦你了。” 丘管家明白话里的意思,是让他处理这些东西的时候小心一些,尽量不要让送礼的人知晓,否则面子上不太好看,点头说道:“我明白的。” 说完这句话,老仆转身离开。 很显然,他也觉得顾濯不适合再继续借住下去了,尽快搬出去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在旁的陈迟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也没看见。 “聊聊?” “好。” “还是那句话,朝天剑阙真的很不错,有一个非常适合你的原因。” “什么原因?” “像你这般英俊,堪称仙人之姿的少年,要是不小心进错门派,到时候只能拎着一口大锤去砸人,那未免太过有损形象,而朝天剑阙是用剑的,剑仙懂吧?最擅长的是飞剑,第二擅长的就是装……堪称完美符合你该有的形象,日后别人称呼你都是喊的什么什么剑仙,绝不会有莽金刚之类的奇怪称呼,这够不够重要?” 顾濯无言以对。 陈迟越说越是酣畅,只觉得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有道理,任谁也无法拒绝他给出的条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丘管家去而复返。 他手中拿着十余只信封,对顾濯说道:“有人送了新的挑战书来。” 陈迟觉得好生奇怪,失笑嘲弄道:“哪来这么多自取其辱的白痴,连洞真都不是,凭什么送挑战书过来?” “不。” 丘管家的语气复杂至极:“这十三封挑战书里落款的名字……都是洞真,在望京成名已久的洞真。” 谁能在一夜之间让十三位在望京成名已久的洞真境,直接丢下自己的脸皮,把挑战书送到这里来? 陈迟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神骤变。 顾濯沉默片刻后,伸手接过这十三封挑战书,将其搁置在旁,平静说道:“告诉他们,时间地点皆由我定。” 第二十四章 故人都是死人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比如生死。 今天送到顾濯手上的这十三封挑战书,自然不是生死这般躲无可躲之事,他有许多理由可以用来拒绝,比如对方是在以大欺小,比如他对战斗并无兴趣……这或许会让许多人认为他只敢以境界压人,爆发出极大的舆论,让他走在街上都要遭到非议之声。 但终究是可以拒绝的。 顾濯却答应了。 原因很简单,这一夜之间能让十三位洞真送出自己的挑战书,背后必定存在一位幕后黑手——这位幕后黑手所掌握的恐怖权势,甚至连众志已然成城的长洲书院都远有不如。 就算他坚持拒绝下去,不与这十三位洞真战,以对方所掌握的权势也会有新的手段。 更何况他大致可以确定这位幕后黑手,并不是布局刺杀林挽衣的那一位,对他更多是抱着试探与打量的意图,不带杀意。 “换个角度来想……” 陈迟看着他,认真鼓励说道:“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试一试折雪,我觉得它真的很好。”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谢了。” 陈迟犹豫片刻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虽然这十来架真的很难打,但我还是相信你能咬下其中一两场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接开口就是。” 顾濯想了想,有些好奇问道:“如果我真像你话里所说的这样,用嘴巴咬下其中一两场的胜利,那到时候旁人会怎么称呼我?铁齿铜牙剑仙吗?” 陈迟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顾濯,支支吾吾说道:“那要不咱们还是输了算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生死之战,真要背上这么个名声,以后还怎么找妻子呢……” 话至此处,他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这句话分明就是随口一提。 顾濯说道:“我要回去准备一下了。” 陈迟下意识问道:“准备迎战?” “不。” 顾濯拾起那装着折雪的狭长木盒,背负在身后,转身往门外走去,说道:“收拾行李,然后搬家。” 对他而言,无论那十三封挑战书还是那位幕后黑手,似乎都不如搬家来得重要。 …… …… 旧皇宫,巡天司衙门。 陈迟与两位同僚并肩而行,再次来到那一方水榭中。 裴今歌今日依旧在此,还是那一袭暗红黑裙,青丝随意挽起成团,慵懒垂落在左耳一侧,偶有几缕垂落脸颊,更显随意。 与之前不同的是,她不再凭栏而立,颇为悠闲地坐在一张竹椅上,晒着望京午后的明媚春光。 “有事?”她的声音还是懒散。 陈迟沉默了会儿,问道:“是裴司主您让那些人送出去的挑战书吗?” “嗯。” 裴今歌承认的很是干脆。 郁荫椿与关信古下意识对视一眼,很自然地发现了对方眼里的诧异之色,以及震惊无语。 巡天司一正二副三位司主当中,所有人公认裴司主最为骄傲与懒惰。 如果说她的骄傲体现在不屑于杀死普通修行者,不至归一境根本没有让她出刀的资格,那懒惰二字无疑要方便解释上太多。 这十余年间,她亲自操持的事情不到十件,而这当中每一件都是关乎到修行界稳定的大事。 比如九年前落星宗与桃止山势如水火,便是她亲率巡天司化解干戈,阻止了一场地域性的宗门大战——关信古作为落星宗的弟子,之所以进入巡天司,与这件事便有直接的关系。 像裴今歌这样的大人物,在昨日过问顾濯之事,本就让陈迟三人为之心生诧异,但这终究可以解释为一种心血来潮……然而今天亲自插手,显然就不能继续用这四个字来解释了。 “这如何了?” 裴今歌站起身来,面朝阳光下的湖面,问道:“我做的有问题吗?” 三人闻言好生无语,心想谁敢说您做的有问题? 是司主,还是皇帝陛下? 陈迟摇头说道:“下属只是诧异,没想到您到望京来,为的不是林挽衣。” “我只是顺路过来一趟罢了,不为了谁。” 裴今歌没有回头转身,但三人却能感觉到她在微笑:“而且只要我在这里,就没有人会无聊到对林挽衣动手,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去看那个小姑娘呢?” 不等陈迟开口,她继续说道:“散了吧,莫要让私心耽搁了正事,该查的记得要查下去。” 话音落下,陈迟剑心骤然生寒。 只是转眼间,他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无一处完好。 他看着裴今歌的背影,终于明白那不屑对归一境之下的修行者出刀的懒惰骄傲从何而来——如果对方抱有杀人的心思,那这时的他已然身死。 这是多么无趣的一场战斗?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裴今歌不曾回到竹椅坐下。 不知何时,皇城上空飘来一泼流云。 天光随之黯淡,阴影笼罩皇宫,带来凉快的感觉。 裴今歌看着湖中百余尾死气沉沉的锦鲤,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场战争,自言自语自嘲道:“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故人,早就都是死人了。” 然而事情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正因故人都已成死人。 那一缕故人之风才值得她凝眸细看。 …… …… “这群人也太不要脸了些。” “的确挺不要脸的。” “所以……你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记得开口。” “嗯。” 顾濯收拾好最后一样行李,转身望向站在一旁的少女,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在得知顾濯凑够了搬到客栈的银钱,且正在收拾行李后,本在专心修行以求突破洞真的林挽衣,便以最快速度赶来道别。 这即是作为主人家该有的礼貌,亦是她的确有话想和顾濯说。 “这十三封挑战信背后隐藏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理清你的底细,提前针对你所修行的功法,在关键时候痛下杀手。” 林挽衣看着顾濯说道:“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隐患。” 说完这句话,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到颈子,微微用力,取下了一枚贴身玉坠。 顾濯看着那枚仍然带着少女温暖体息的玉坠,看着她脖颈处衣裳微乱后流露出的那一抹娇嫩白皙,没有说话。 “这枚玉坠可以为你挡下洞真之上,养神中人的全力一击,紧要关头必然能够派上用场。” 林挽衣墨眉微蹙,盯着他的眼睛,再次强调了一句:“这不仅是我作为你的盟友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是我身为你的朋友该做的事情。” 顾濯想了想,问道:“原来我们是朋友了?” 林挽衣怔住了,心想难道还不是吗? “朋友这两个字听着比盟友要顺耳上不少,还挺好的。” 顾濯提起自己的行李,往门外走去,随意说道:“既然他们这么想看清我的底细,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林挽衣转身望向他的背影,想着这一前一后两句话,心情十分复杂。 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大声喊道。 “那你至少把我的玉坠给带上啊!” 第二十五章 春风何以这般醉人 顾濯入住的客栈名字很是奇怪。 百草园这个名字,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一家药店又或是菜园的名字,但这偏偏是一家客栈,且在望京城中伫立多年不倒,明明价格颇为昂贵,生意却始终不差。 他选择住在这家客栈,即是这里距离林府相隔不过两条长街,亦是这客栈内设有阵法独立运转,不断凝聚天地间气息,再辅以各种珍贵绿植装饰与提纯,营造出满眼青翠意,为住店客人营造出与山上宗门相似的环境。 像这样的客栈,昂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清风徐来,入窗不散,带来阵阵凉意。 顾濯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一面倒映流云的湖泊,心想那位丘管家办事的确心细。 他只不过是随意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位林家的老仆人,便能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找出三家合适的客栈任他选择,并且在他做好决定后,在半个时辰内将一应琐碎事安排妥当无漏,让他得以直接走到房间里,整个过程什么事情都不用做。 这样的人,难怪会被林家留在望京照看林挽衣。 他默然想着这些事情,眼帘微垂,视线落在掌心那枚玉坠上。 出于某种缘故,顾濯本不愿意收下这枚玉坠,奈何林挽衣过分坚持,见他越喊越走后甚至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让他不得不收下这份好意。 就在这时,忽有声音落入他心中。 “你问的事情有消息了。” 顾濯道了一声谢,目光转而望向身旁的案几上,看着摆在那里的十三封挑战书。 紧接着,天光云影与春风把各自打听回来的消息,逐一告诉了他。 “第一封挑战信那人经常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偷溜出门,每次回来都洗的干干净净,应该是到外面偷偷去洗澡了!” “第二封信的人练的应该是扇巴掌,它家里那只仓鼠和我们说,经常看到他用这招打女人,不过你是男人,肯定不怕这招。” “还有还有,第三第四封信这俩的关系肯定很差,明明是住在一起,但……” 顾濯举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不觉得这问回来的东西奇怪吗?” 是的,他在入住客栈推开窗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万物依循着那十三封挑战信上残留的气息,寻找到每一封信对应的那个人,确认对方所擅长的战斗方式。 尽管顾濯从不认为自己会输,但能赢得轻松一些何乐而不为? 他又不是那种酷爱战斗,喜欢给自己寻求挑战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平日里颇为靠谱的它们,最终打听回来的消息竟会如此莫名其妙。 “这事也不能怪我们啊。” 自春光而来的声音里好生无奈,满是委屈:“这群人又不是现在住在皇宫里面的那个变态,平时谁会闲着没事就过去上一眼啊?我们现在临时要问,不就只能满大街找猫猫狗狗大仓鼠和老榕树问了吗?” “哎,想让它们开口还不容易呢,猫要太阳晒它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舒服,狗要我陪它抛球玩来玩去,玩了整整半个时辰啊,我都不知道它哪里来这么好的精力!那只仓鼠倒是稍微好一些,就是追着我问哪里果子多,一天到晚就惦记着提前囤货,可那些树就是不喜欢自己身体里被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啊,我还不就只能两边来回劝和吗?” 春风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幽幽与怨。 随着这两位的先后开口,各种无奈诉苦的声音顿时涌来,细细讲述打听消息时遇到的那些奇怪要求,委屈连成一片。 顾濯无言以对。 他是真没想过事情能这么难办,话里描述的那些要求,只是想想都来得让人觉得无奈。 更无奈的是好不容易把这些事都办完了,最后得到的情报却又如此不堪入耳,让人深感无语。 “抱歉。” 他叹了口气,对它们说道:“是我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 话音落下,天光云影与春风及万物又闹成了一片。 “这也不能怪你,主要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 “不是,你怎么就我们了,我可没让你代表我啊。” “我也没有!” “难道你们真的要怪他吗?” “怪,应该是不怪的,但就是想多听几句好话啊,难道你不想吗?” “诶……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那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顾濯听着这些话,看着窗外那一湖春水,不由笑了起来。 然后他认真思考片刻后,敛去笑意,开始与它们说起了动听的好话。 适逢初春时节,窗外湖畔桃李已然盛开,花枝正招展。 湖畔行人见风吹花舞,不由笑着问道:“今日春风何以这般醉人?” …… …… 傍晚时分,长洲书院深处。 还是那幢小楼,还是那群老人,聊的事情依旧是同一件。 “他们都同意了顾濯的要求,时间地点任其选择,看样子是稍微想要挽回一下颜面。” “所以到底是谁说服他们同意的,难道望京还有人看他不顺眼?” “……这谁知道?现在唯一可以确定就是这事和书院无关。” “这可说不定。” “怎么说?” “已经有人向我开口,希望我能提供一切关于顾濯的情报了。” 谈话至此,在场众人顿时意识到问题所在,望向面容愈发憔悴的副院长。 昨夜那场议事的最终定论是既要又要,那他们现在就必须要考虑把顾濯的情报送出去带来的影响,再也无法像之前那般全无顾忌。 副院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这终究是长洲书院和顾濯之间的恩仇。” 众人闻言,心想这句话听着真是有道理极了。 下一刻,许多人的脸色变得古怪了起来,因为他们都想起了一件事。 ——昨夜不是你亲自定下来以大欺小的抉择吗?现在有人替你把事情办了,你便故作深沉地来上这么一句冰清玉洁的话? …… …… 傍晚时分,百草园。 顾濯将最后一封信认真蜡封,连带先前的十二封放在一起,等待客栈的人前来收信。 时间他已经确定下来。 是寻常无奇的十天之后,但地点却有些意思。 那是顾濯最为熟悉的一段路。 第二十六章 十三连战 十天时间尚未过去,整个望京都已经知晓这十三场约战,大概是过往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大热闹,人们理所当然对此爆发出极大的热情与期待。 最先真实反映出民众情绪的地方,不是茶馆与酒楼的茶余饭后,而是充满金钱味道的赌坊。 望京城中的每一家赌坊都为这十三场约战开设了诸多玩法,从最直接的全盘胜负,到具体每一场的约战的胜负,再到某场战斗将会在多长时间或多少招数内结束……大量的钱财涌入这些赌局当中。 当第十天清晨到来,买顾濯赢到最后一场的赔率已然居高不下,叙说着望京人们对这十三场约战的真实看法。 是的,赔率的一昧走高并非某方势力突然投入了大笔钱财,看准顾濯必然走不到最后,而是望京民众的自发选择。 原因十分纯粹。 顾濯不是把第一场约战定在十天之后,而是把十三场约战,一并放在了第十天。 更直接地说,他将会在第十天连战十三场。 在这个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事实并不如此,为此进行了三番四次的重复确定,直到人们发现事实的确如此的时候……整个望京都陷入了沉默,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神都亦有许多相关传闻。 很显然,世间已有多年未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了。 再如何疯狂眼里唯有赔率的赌徒,也不可能把大笔钱财丢进深渊里,至多稍微稍微买上几注,以此自娱自乐。 与顾濯赢得最终胜利的赔率居高不下相反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必然能够赢下第一场,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他连第一场都赢不下来,凭什么拥有一日连战十三场的自信,不,狂妄? 直至第十天的清晨,望京依旧沉浸在顾濯关于时间的安排之上,以至于他对约战地点的安排,无人在意。 …… …… 清晨时分,望京薄雾不散。 陈迟与两位同僚走在前往观战的路上,不时摇头叹息,声音里情绪极其复杂。 郁荫椿听得烦了,看了他一眼,嘲弄说道:“现在的顾濯还仅仅是快要追上你的程度吗?” 陈迟闻言顿生感慨,自愧不如道:“我岂能和顾濯相比,我这辈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狂……自信的人。” 关信古认真问道:“那你觉得顾濯有可能做到吗?” 陈迟怔了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摇头说道:“虽然我很希望看他赢到最后,但我真的想不出他到底该怎么赢,除非……” 郁荫椿有些好奇,说道:“除非什么?” 陈迟伸手指了指自己,说道:“除非换我上场。” …… …… “我不知道顾濯能不能赢到最后,但他既然是我唯一的朋友,那我理应站在他这一边,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林挽衣对丘管家说道:“然而这是他自己的战斗,我不可能也没道理插手其中,既然如此,表明我态度的最好态度就是赌他赢,赢到最后。” 丘管家叹了口气,一副看着败家子的无奈神情,痛苦说道:“就算小姐您要支持顾公子,那也没必要预支下个月的银钱,而且还全部砸进去吧?” “钱财不过身外物,又不是性命,有什么好不舍得的?”林挽衣的声音十分平静,找不出半点故作无所谓的感觉。 然后她神情变得认真了许多,说道:“更何况他还真的救过我一命。” 听到这句话,丘管家不再多言,低下了头。 …… …… 旧皇宫。 裴今歌与往日不同,今天的她没有留在那座水榭里,静观满湖锦鲤,难得离开了巡天司的衙门,于皇城中登上一处高楼。 满城薄雾遮不住她的目光,千家万巷在她眼中如若无物,只要她愿意去看,那望京的一切便都瞒不过她。 这也是为何当她毫不遮掩地进入望京后,那位试图杀死林挽衣的幕后黑手自行退避,再无半点声息。 然而不知为何,裴今歌今日之道心却轻微有异。 更不知为何的是,她始终找不出这一抹异样的源头,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 都是天地间的自然造化。 裴今歌往前伸手探出栏外,指尖落在淡渺的雾气当中,似是要将其摘下一片,但最后二指还是没有并拢起来。 她望向百草园,墨眉微微蹙起,自言自语道:“总不可能是因为你吧?” 不过是一抹让她稍感兴趣的故人之风。 何至于此。 …… …… 百草园外早已人满为患,望京的大人物们没有悉数到场,但也来了个七七八八,而那些不愿出面的权贵们想来也在关注今日的十三场约战。 捕快们早已将约战的地点隔离出来,却无法隔绝人们的目光与声音,呼唤声早已震耳欲聋。 如果百草园不是有阵法进行隔音,正常入住的客人想必已经在骂娘了。 就在人们的热情注视之下,百草园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顾濯在数千道视线中,走出门后,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一位持刀男子自捕快的包围中走了出来,与他面无表情冷漠对视。 这男子名为蓝义东,正值壮年,在望京经营着一家祖传的武馆,于七年前突破至洞真一境,已有薄名。 很显然,此刻他的心情十分不好——谁都知道顾濯今日为求打出气势,必然要先挑一个软柿子来捏,而他恰好就被当成了那个软柿子。 如果说十天之前递出那份挑战书时,他是为权势所迫必须要赢,那他现在则是为自己而求胜。 蓝义东望向顾濯,看着那双犹带睡意的眼睛,理所当然地变得更加愤怒。 越是愤怒,他的心境却越是冷静,因为他想要赢,那就不能让情绪主导自己的刀锋。 “可以开始了吗?”他木然问道。 “嗯。” 顾濯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就在朝廷的官员宣告正式开战之前,笼罩长街的这场薄雾隐约浓了些许。 天地间的气息流动随之而略微紊乱。 官员宣告开战的声音响起。 蓝义东看着顾濯为雾气所遮掩的身影,感知着他的气息,毫不犹豫拔刀。 下一刻。 一缕寒光刺破昏暗晨雾,霍然撞入众人眼中,宛如一座银桥,连接起雾气中的两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只在瞬息之间,以至于绝大多数民众都没能反应过来。 人们只能看到那道寒光缓缓淡去,一个身影平静前行。 片刻后,朝廷官员满是错愕的声音终于响起。 “第一战……胜者顾濯。” 忽有风起,薄雾微散。 顾濯从雾中走出,右手随意提剑。 折雪的剑身依旧明净如镜。 在镜中。 少年一袭黑衫整洁如初,未乱分毫。 第二十七章 天道酬勤 那一缕刺破昏暗晨雾的寒光消失得着实太快,如惊鸿飞掠而过,以至于绝大多数人在‘胜者顾濯’这四个字响起后,神情依旧一片茫然。 直至下一刻,顾濯自雾中提剑而行,出现在人们眼中之时,欢呼与哗然声才是姗姗来迟,震耳欲聋。 以百草园为中心,方圆百余丈所有目睹第一战结果的民众都已沸腾起来,不断欢呼着顾濯的名字,鲜少有人关心这一战的具体过程。 然而再怎么少,终究不是没有。 …… …… “这一剑是怎么回事?”关信古皱眉问道。 以他的境界及在巡天司中办事的丰富经历,目光自然能够穿过笼罩长街的雾气,看清那一道寒光之下的真实画面,但也正是这个缘故,他反而陷入了不解疑惑。 郁荫椿神情有些迟疑,说道:“如果我没看错,刚才那一剑应该长洲书院所授剑法当中……极为出名的大江东去?” 陈迟境界比起两位同僚更高,看得自然更加清楚,声音复杂说道:“的确是大江东去,我当年在夏祭中和长洲书院的人交过几次手,亲身体会过这一招,但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世上能有这样的大江东去一剑。” 两人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正是因为太明白了,他们才止不住地陷入困惑,不得而出。 在他们最初的设想当中,顾濯想要赢下今天这第一战,最好的办法是凭借踏入洞真后得以御剑的特殊,以折雪疯狂抢攻,借剑锋之利逼迫蓝义东不得不自救,让局势不断倾向自己,直至胜负分明。 然而今天出现在他们眼中的画面却截然不同。 长街为雾气所笼罩,天地气息略微紊乱。 蓝义东迫于变故,无法立刻出刀,须先以气机锁定顾濯。 就在同一时间。 顾濯出剑了。 这一剑来的毫无征兆,仿若大江之水自天上来,又为雾气所掩,缥缈不可言,仙气凛然。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三人仍不至于如此惊讶,因为这终究是顾濯一个人的事情,是他突破自我,以天时地利将这一剑推至登峰造极的程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让他们真正为之困惑茫然的地方。 就在顾濯剑光如大江东去之时,蓝义东恰好捕捉到了前者气息所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出刀了。 这一刀以快闻名望京,为蓝义东立身安命之根本,唯一的破绽就在出刀的那一刻,而顾濯大江东去的一剑恰好就落在了破绽出现的那一刻。 当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一瞬间,事情便简单了。 身在雾中的蓝义东宛如一叶轻舟,欲要行过万重山时……有滔滔江水自天上奔流而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彻底碾碎。 这就是那个瞬息之间发生的全部事情。 这真的很简单,这也真的很不简单,因为整个过程可谓天衣无缝。 差一分,差一毫,都会失之千里。 然而这场战斗的完美程度,就像是顾濯与蓝义东提前为这一战演练过数千遍那样。 简直莫名其妙。 着实毫无道理。 总不可能是顾濯早就把一切算计在内吧? …… …… 没有莫名其妙,没有不讲道理,但的确是早有算计。 故而这一战的整个过程,在顾濯看来是理所当然。 早在遥远的七天之前,他就已让万物认真打听清楚蓝义东的战斗习惯,确定对方为今日这场战斗做了什么准备,那一刀将要怎么斩出来,且天时地利尽在自己这边的时候…… 那么。 一剑胜之,何足挂齿? 所以他在赢下这一战后,连半个字都没有说,只是提着剑往外走去,奔赴下一场约战。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蓝义东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很多茫然,仍自错愕,喃喃自语如梦呓。 顾濯没有回头,想了想,诚实说道:“天道酬勤。” “天道酬勤?” 蓝义东整个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他发出了也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听之几分癫狂。 …… …… 顾濯孤身前行。 沿街上的人群便如潮水般分开,无需捕快维持秩序,自然为他开辟出一条通天大道。 人群并未随之而沉寂,气氛越发热烈。 尤其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少女们,看着那一袭黑衫分毫未乱,少年提剑自雾中而出那一刻,更是无法维持半点该有的矜持,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如痴了般。 在顾濯决定一日连战十三场的那天,整个望京的人们都以为他是彻底疯掉了,故而陷入了那般异样的沉默。 人群中,长洲书院的一位小姑娘激动至极,抓着身旁好友的手,大声喊道:“我就知道我没说错,让你不相信顾师兄,像顾师兄这样信奉天道酬勤的人怎么可能狂妄自大啊!” …… …… 林挽衣远远看着行在人海中的少年,眼神分外明亮,笑意已嫣然。 远方皇宫高楼之上,裴今歌看着那一袭不染尘埃的黑衫,看着晨光到来而散的雾气,眸子里的情绪多了些异样,心想这的确有些意思。 以她的境界和眼力,当然能够看出顾濯那一剑是机关算尽的结果。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 她轻声念道:“天道酬勤吗?” …… …… 顾濯为第二战选择的地点,与第一战相距不远,就连时间也颇为接近。 那是百草园出门后左拐,行至长街尽头的一处宽敞路口,此时自然已被官府清场,该到场的人早已到场。 第一战的结果早已通过鼎沸人声传到了这边,甚至在某些有心之人的帮助下,战斗过程中的具体细节都为顾濯的对手所知晓。 很显然,顾濯与蓝义东堪称天衣无缝般的绝佳配合,让人根本无法从这一战中总结出半点有用的经验。 面对这种情况,想象着那惊艳绝伦的大江东去一剑,本就万事以稳重为先的明资允看着已然步入战场的顾濯,心想自己决不能掉以轻心。 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步步为营,凭借多年的战斗经验与真元优势,硬生生消耗磨死对方才是正道。 此时晨雾已然尽数散去,天光渐明媚。 两人相对而立。 在场的官员确定无误,宣告第二战开始。 与上一战没有任何区别,顾濯依旧抢先出剑。 但这一剑不再是长洲书院的大江东去。 折雪离手而出。 破空而去。 不足十丈的距离,在这瞬息间就被直接抹去,来到明资允的身前。 与蓝义东不同,他没有抢攻的打算,早已做好防守的准备,死死盯住了折雪。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天光恰好明媚。 光是人世间最快的事物。 无有能出其右者。 折雪剑身明净如镜。 天光垂落,映入明资允眼中的剑光自然随之而大盛。 如煌煌大日倏然临世,不直可视。 明资允道心骤乱,下意识闭上双眼,守势随之而乱,纵身后退,退的极其之快。 再快又怎可能快得过飞剑? 啪的一声,或者数十声轻响。 当折雪回到顾濯手中时,明资允身上已经多出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从中不断溢出。 胜负已分。 顾濯手腕微动,折雪随之微微一震,鲜血如雨洒落满地,剑身依旧纤尘不染。 他看都没看明资允一眼,往人群中走去,随意说道:“下一场。” 第二十八章 一日看尽望京花 “现在是第几场了?” “第六场刚结束。” “谁赢?” “……还是他。” 长洲书院里一片死寂。 出于某个众所周知的缘故,书院今日极为阔绰地临时给予了所有学生一天的假期,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故而这时的书院静得颇有几分凋敝的意思。 但此时诸位教授与先生之间的诡异沉默,显然不是因为人去楼空后的寂寥,而是那短短几句话里流露出来的事实。 “现在该怎么办?” 一位教授望向副院长,寒声喝道:“以大欺小?找出顾濯的弱点?从书院里找一位学生去把他赢了?还要跨个大境界把他给赢了?然后把之前丢掉的颜面全部都给收回来?你现在给我听听,你听听你之前在我们面前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出的都是什么屎一坨的点子!” 此言一出,死寂荡然无存。 早在今日之前,长洲书院的高层们就因为顾濯破境洞真而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这时候伴随着顾濯获胜的消息不断传来,并且截至目前为止六场战斗皆是一剑取胜的情况下,心中的那道堤坝终于无法继续承受下去,决堤。 随着第一位教授开口,众人紧随其后发声。 “我从最开始就觉得这事办得莫名其妙,元凶分明就是林挽衣,结果有人跟走火入魔似的,盯着顾濯不放,看都不看林挽衣一眼。” “顾濯那孩子性情是真的极好,平日里我和他碰面的时候,他总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就走到叛出书院这一步了呢?” “归根结底就是有人面子上挂不住,放着顾濯退学当天直接挑衅院里学生的林挽衣不管,非要和一个自己人过不起。” 副院长听着这些话,看着这些人的嘴脸,神色再也无法维持住平日里的淡然。 “是我不想管林挽衣吗?” 老人深呼吸一口,强行冷静下来,缓声说道:“是她事发后的第二天就被刺杀险些死去,这种时候书院再去针对她,你们是把林家全家都当死人了,还是把她娘当死人了?” 这句话听着的确似乎很有道理,但此刻显然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另外一位书院资深教授冷笑着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嘲弄道:“所以这就是你借机针对顾濯的理由?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到底有多少的私心!” 副院长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竟发现场间无一人支持自己,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沉声呵斥道:“无论你们怎么说,顾濯就是叛徒,叛徒就是要比敌人可恨,我做这一切事没有过半点私心,全然问心无愧!” 话音方落,一位教习匆匆赶到场间,为长洲书院们已经面红耳赤的高层们道出了最新的消息。 “顾濯已经赢下第八战了。” “还是一剑胜之。” 场间再次沉寂了下来。 下一刻,在场的老人们爆发出了更加激烈且直接的骂战。 …… …… 在十三场约战被定在同一天的那时,望京的人们都认为这将会是一场持续上一整天的恶战,自薄雾不散的清晨持续至日落黄昏之时。 是的,绝大多数人不认为顾濯可以赢到最后,但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他能赢下前四场,然后因为真元与精神上的剧烈损耗而选择中场休息,尽可能地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 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推测。 唯一的问题是……事实并不如此。 事已至此,人们早已懒得去思考顾濯到底是怎么赢下来的,不再去理会他所递出的每一剑当中的精妙所在,不再关注他那一剑中占了多少的天时地利甚至人和。 就连各大赌坊也有了相应的变化,临时开设关于下一场战斗是否仍旧一剑胜之的盘口,在极短时间内就受到了民众的热烈欢迎。 其次则是望京的花店迎来了往日难以想象的大笔生意,少女们毫不吝啬手中的银钱,将沿途的每一家花店的存货横扫一空,那些出身矜贵的大小姐们甚至派遣下人们去更远的地方购买鲜花,以最快的速度送过来。 然后,身份不同的少女们做着同一件事。 ——数不尽的鲜花被她们从手中掷出,掷在顾濯前行的道路上,掷出了一片不断盛开的花海,画面无比瑰丽。 顾濯孤身走在花海中,随手执剑,衣衫微乱。 神情平淡如故。 …… …… “这也太……” 陈迟看着当下的疯狂画面,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难以言喻,彻底无言以对。 哪怕是他,在这种时候也懒得再去思考顾濯为何能赢得那么离谱,无言感受着这种特殊的气氛。 关信古忽然说道:“这算不算是气吞万里如虎?” “差不多了。” 郁荫椿沉默片刻后,说道:“接下来这几场战斗不会有第二个结果,顾濯赢定了。” 陈迟感慨说道:“众望所归啊。” 当顾濯连胜六场,且尽是一剑胜之的时候,已得众望。 整个望京都希望看到一位绝代强者在此崛起,这可以是众志成城。 如此气势之下,今天这十三场约战分的又是胜负,而非生死,与顾濯为敌者道心必然不稳,只要不稳就会被他手中折雪找到破绽,继而落败。 而且……输给顾濯的人早已不是一个两个了,这时候再输也无所谓了,甚至输了更能让他们来得合群。 这样的想法不会出现在少年的身上,因为他们正值青春,身体和神魂里仍旧流淌着热血与执着,不甘居于人下,可以逆势前行。 但今天顾濯的十三位对手都已经过分成熟了。 故而,结果早已注定。 …… …… 林挽衣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顾濯平静走向下一场战斗的地点,想着自己即将赢到手的那一大笔钱,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理应在这时候开心的她,却毫无道理地高兴不起来,情绪甚至莫名其妙的有些低沉。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安静片刻后,对丘管家说道:“走吧?” 丘管家愣了一下,问道:“不等到最后吗?” “没有必要。” 林挽衣转过身,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微笑说道:“反正最后都是他赢。” …… …… 旧皇宫。 春风自远天而落,穿过层层楼宇,轻拂裴今歌的裙角。 她抬起手,任由衣袂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想着此刻望京城中那一幕绮丽画面,突然间回忆起多年以前听到的那一句老话。 “一日看尽望京花……吗?” 裴今歌看着走在人海中的顾濯,话里皆是不尽之意。 第二十九章 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再如何漫长的旅途都有一个终点,再如何热烈的气氛终究要归于平静。 第九战真真所向披靡,第十战已然势不可挡,第十一战可谓所向无敌,第十二战已然风轻云淡……人们正思考着该如何用一个合适且漂亮词语为顾濯今日这最后一战收尾之时,有人突然发现了一件被绝大多数人遗忘的事情。 整个望京都知道,这十三场约战的时间与地点皆为顾濯所定。 时间都在今天。 地点却如十三颗流星般散落在望京各处。 直到此时,许多人开始认真回忆起顾濯今天走过的每一段路,把那十三颗星辰按照先后顺序连接起来,人们很容易就想到了两个地名。 ——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想着这两个地名,想着十多天前发生在长洲书院那桩事情,想着居无定所唯有漂泊百草园的事实……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顾濯的想法。 重回故里,为的不见得是耀武扬威,更有可能是顾濯试图证明对方做错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向各个地方,为望京的人们所知晓,让许多人生出新的期待——古来今往,孤身一人战胜庞大权威这样的戏码,总是会让人倍感热血。 时间无声流逝。 朝阳高升,正午将至之时,顾濯终于穿过茫茫花海与人海,沿着变得面目全非的街道,来到长洲书院的大门前。 不过十余天的时间,长洲书院周遭的环境自然没有任何变化。 那座大红院门依旧高耸,门前承千年风雨的石碑古朴厚重,上面篆刻着最初那位院长一番语重心长的告诫,大意就是长洲书院的院训——求实立志,明辨而笃行。 而在长洲书院正门外的不远处,即是院里师生们时常光顾的食肆街道,此时那些食肆的老板早已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等候着今天的最后一场约战。 与汹涌人潮相对比,这时候长洲书院死死紧闭着的大红木门,无疑显得有些奇怪和滑稽了。 “顾公子。” 一道声音在顾濯耳中响起,让他收回望向食肆的目光。 相隔十余丈,方尧道看着那位已然不可一世的黑衫少年,很是不解顾濯为什么在开战前如此专注地看着那一头。 但他并未因此生出自己被轻蔑忽视的感觉,继而愤怒,只是好生感慨地想着,如此盛景之下仍能保持心境清明不为所动,无愧是望京这数十年来最具名望的天才。 “我已经准备好了。” 方尧道看着顾濯说道,脸上带着笑容,声音里都是宽厚。 就像陈迟三人所推测那般,这位境界和实力隐隐排在十三位挑战者中第一的中年男子,此时此刻心中已经毫无战意可言。 陈迟站在人群外的一幢高楼屋檐上,远远看着这一幕,嘲弄说道:“这人怕不是已经在想自己该怎么输给顾濯,才能输得足够漂亮,输出一个最具风度。” 郁荫椿不想对这荒谬事实进行谈论,转而说道:“顾濯为什么要特意安排这一段路,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关信古耸了耸肩,说道:“还能是为什么,不就只能是借这个机会,让长洲书院颜面扫地了吗?” “但我觉得……” 郁荫椿蹙眉,说道:“顾濯展现出来的性情不太会这样做,毕竟他今天只要赢了,自有整个望京的民众为他和长洲书院争论不休,他必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陈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沉思片刻后,眼神瞬间明亮。 “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 他压低声音说道:“顾濯这样做是为了给林挽衣出口气?” 话音落下,郁荫椿和关信古顿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这显然就是事情的真相所在。 就在这时候,今天的最后一场战斗开始了。 …… …… 清风徐来,数不尽的花瓣从那些少女的手中飘零落下,然后陷入一道无形的河流中,洒向长洲书院大门前的那片空地。 乱花渐欲迷人眼。 顾濯身在其中,往前一步。 方尧道看着这一幕画面,提起手中重剑,横于身前,调整气息。 紧接着,当他开始思考顾濯将会以何种手段向自己进攻,是飞剑横跨十余丈,还是持剑在手刺来的时候…… 一声清亮剑鸣响起。 剑鸣起时,春风停滞刹那,乱花不再落下。 此间万物仿佛都遭受到某种奇异的吸引。 下一息。 顾濯出剑了。 这一剑极其简单,直接,纯粹,是没有半点花哨的提剑直刺。 然而就在他出剑的那一瞬间,春风、乱花、乃至于春日洒落的天光,与此刻所有观战者的视线如同深陷漩涡之中,一并汇聚涌向折雪的剑锋。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一剑之上。 砰! 一声巨响,尘嚣四起。 人们隔着烟尘,清楚看到一个壮硕的身影正在不断往后退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声音,就像是新春时候的鞭炮声。 另一个站在烟尘里的身影则是平静地转过身,从中走出。 这人是顾濯。 他依旧提着折雪,剑上无血,那一件黑色衣衫上多了些尘埃,微显凌乱,不再那般整洁。 在他身后,尘埃逐渐落定。 长洲书院的广场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沟壑,而这道沟壑正好通往那块铭刻着书院院训的石碑。 方尧道就站在石碑前,身形佝偻。 曾经横在身前的那把重剑,此刻已被他当成拐杖拄着,剑身上多出了一个显眼的伤口,裂纹从中不断扩散到整把剑上。 而他的身上布满尘埃,嘴角也溢出了些许血水。 与之相比,顾濯不曾有伤。 胜负已分。 当朝廷的官员确认一切无误,向在场的民众宣告今日十三连战的最终结果后,场间骤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但这掌声没有持续上太久,很快就消失无踪,因为人们想到今日这趟旅途的最后目的地,想到顾濯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很自然地把这份安静给予了他。 那扇大红木门后,长洲书院的老人们感受着这无声的沉重压力,已经汗流浃背。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顾濯,等待他走到书院门前,说出一句漂亮至极的话,再为他把这句话流传世间。 就在这无数视线中。 顾濯侧对着长洲书院,向人群中走去。 人们自然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眼神却渐渐不解了起来,满是困惑与茫然。 他沿着这条道路沉默前行,走进一家面馆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面馆老板紧张到不行,不停地用毛巾擦着双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顾濯没有看他,神情认真地琢磨了会儿墙上的菜单,再如往常那般说了句话。 “老板,来一碗茄汁拌川,记得放个卤蛋。” 第三十章 不能说的秘密 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迟自人群中走进这家面馆。 他在顾濯身旁坐下,神情复杂至极,替在场的所有人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顾濯心想这话也太莫名其妙了些,放下手中的水杯,说道:“饿了,过来吃个饭啊。” 陈迟怔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来得如此……合理,当中却又充满了荒唐的意味。 这的确很合理,从薄雾笼罩的清晨一路且战且胜,连胜十三位同境界的对手,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的天时地利与人和,终究也是要累的。 累了,饿了。 在一切都已结束的时候,又恰好到了该吃饭的正午时分,那找一家店吃上一碗自己平日里喜欢的拌川,这真的很合理吧? 这般想着,陈迟却完全无法以此为理由说服自己,声音苦涩问道:“所以你就没看到外面站着的所有人了?” “我又不是瞎子。”顾濯理所当然说道。 然后他站起身望向店门外,看着以沉默进行围观的人群,想了想,说道:“谢谢。” 这一声谢谢他说的格外认真。 在顾濯最初的设想当中,这十三场约战远不像今天的结果来得这么简单,而造成事实与计算颇有出入的最大原因,无疑出自于人和与众望这四个字。 之所以漏掉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上辈子着实没有相似的经历,无法想象望京的民众能够给予他这样的支持。 那么,他理应为此诚恳道上一声谢谢。 随着这一声谢谢的落下,人们的沉默顿时消融,化作充满热情的招手问好。 “顾师兄你今天真的很帅气啊!” “你谢谢干嘛?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无所谓的淡然模样!” “等改天儿我可以请顾师兄您吃个饭吗~” “别这么客气啊,顾公子您吃好喝好睡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看着您就已经很幸福了。” 顾濯听着人群里的声音,看着那些满是热情笑容的面容,便也笑了起来,打趣说道:“我也没有打算请你们吃午饭,主要是请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悠悠闲闲地喝了一杯茶,心情好得很显然。 店主早已进入厨房,正认真准备着那一碗茄汁拌川,想来很快就能出锅。 陈迟借此空闲,继续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从百草园到长洲书院?” 顾濯说道:“因为想念。” “想念?” 陈迟的声音里都是不解。 “嗯,就是想念。” “之前在书院修行的时候,偶尔也会过来这边吃顿饭改改口味,本来觉得这边的味道只是寻常,但真的离开以后,偏偏又想念了起来。” 顾濯解释道:“定下时间和地点那天,我想着既然都要出一趟远门了,不如干脆就从百草园走过来这边,打完正好吃个饭。” 话音落下,陈迟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就连外头的人群也安静了片刻。 当这个消息越过长洲书院的那扇大红木门,落入那群老人们的耳朵里,无休止的争吵声也都没了。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无关羞辱,无关炫耀。 无关自我证明。 更不是为了林挽衣。 他就是想要吃一顿自己喜欢的饭,仅此而已。 陈迟叹了口气,不再多问下去,向店老板喊道:“给我来碗一样的!” 伴随着他的这句话,人们终于不再继续围观,纷纷走入沿街的各家食肆,说出意思大致相同的一句话。 ——给我来一碗顾师兄平时喜欢的! …… …… 林家,那幢书楼。 林挽衣听完顾濯赢下最后一场,以及随后他在面店里说的那些话,抬头望向窗外。 那是长洲书院的方向。 她想象着那群老不死的反应,莞尔一笑,忽然觉得这好有意思。 ——当你认为一个人费尽心思,为的就是要羞辱你,而事实上也确实羞辱到了你,就在你下定决心要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却忽然得知对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这是何等程度的自取其辱? …… …… 吃完那碗拌川,离开那家面馆,顾濯没能踏上返回百草园的道路。 一辆马车早早停在门外,默然等待。 陈迟看着他,面带歉意说道:“这事儿我实在没办法替你拒绝,你不见不行。” 顾濯表示理解,神情平静地踏上那辆马车,在许多人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离开。 马车向着望京最中心地带一路前行,直至旧皇宫的护城河前仍不掉头拐弯,竟是径直从正门进入,一路不作任何的避讳。 这一幕画面被许多有心人看到,继而传到望京诸多大人物的耳朵里,让这群人下意识皱起眉头,开始认真思考如果是巡天司莫名其妙盯上顾濯了,那自己是否要站出来,为这位天才做些什么,比如担保,比如一次强硬的站队。 ——那辆无任何特征的马车代表着巡天司,对这些大人物来说并不算什么隐秘。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终于消失。 “到了。” 车夫对顾濯说道:“烦请顾公子移步入内。” 顾濯自无不可。 下了马车,他抬头望去,便有一幢九层高楼映入眼中。 这楼建得颇为好看。 朱墙黄瓦与春光相映而美,屋檐悬铃随微风轻响,清心静意。 顾濯推门入楼,沿着木梯一路向上,直至最高处。 一位身着黑裙的女子正凭栏而立,放目远眺。 顾濯没有行礼致意,动作很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望向她眼中所见风景。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极远处的山岳被天光晕染成一抹深蓝,映衬出望京城墙的漆黑肃杀,墙下便是一眼望去数之不尽的飞檐与砖墙,以及芸芸众生。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世界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今天这十三人皆是我安排的。” 裴今歌轻声说道:“为的是看一看你。” 顾濯问道:“那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那天他之所以着急破境,为的就是今天这场必然到来的会面,不愿让对方发现他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 既然该做的都做了,那这时就没有紧张的必要,平静以对就好。 他是这么想的。 裴今歌却不如此。 “还不够清楚。” 她收回落在远方的视线,转身望向顾濯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我很好奇你还藏着多少秘密。” 第三十一章 十三年间的空白 目光是相对的。 当裴今歌望向顾濯的时候,后者自然也就能清楚打量她。 身着黑裙的女子本就生得极美,随意挽起成团的发丝又恰好露出白净的脖颈,让春光如水般荡漾在精致的锁骨之间,动人心弦。 然而真正特别的仍然是她的气质。 不是清冷,亦非高贵,而是一种毫不遮掩的悠闲慵懒。 这一抹慵懒,因她眉眼间那浅浅的岁月痕迹多出了悠长深远的意味,仿佛在无声倾诉着一个来自遥远当年的故事,令人不知觉地沉溺其中。 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那故事里讲述的不是春日午后的美好温馨,而是尸山血海堆砌出来的恐怖。 面对如此恐怖的一位前代强者,似笑非笑般直言好奇,很难有人不感到压力。 顾濯却表现得很冷静。 也许是因为早在十天以前,他就在承受这道压力,早已习惯。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 裴今歌对此并不介意。 终究是少年,得知今天这一切尽数出自她手后,没有情绪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她说道:“谈谈吧,你人生中那一片空白的十三年。” 顾濯问道:“理由是什么?” 如今大秦正值盛世,秩序仍存,哪怕是巡天司这等隶属于皇帝陛下的暴力机构,在办事之前也需要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如今天下为大秦所有,人间诸国与世外宗门莫有忤逆者,巡天司作为帝国最为重要的情报机构,只有懒得去查的事情,鲜有查不出来的事实。” 话至此处,裴今歌的声音非但没有严肃,反而越发随意:“你那一片空白的过去,便属于这难得一见的例外。” 她最后微笑说道:“就当做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莫名温柔,听着十分舒服,让人下意识放松下来,再无防备。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今日天气晴好,春风正暖,所以你可以从最开始说起。” 裴今歌笑了笑,说道:“而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于是,顾濯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 …… 十七年前,大秦南方及数诸侯国遭遇了一次极其恐怖的天灾,暴雨在短短一日之内咆哮落下,直接让南方各大江河的水位拔高了数个档次,许多堤坝根本无力承受这等压力,开始损毁。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当地的宗门与官府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境地。 顾濯就是在这不久前才睁开双眼,与人间相逢。 然后,他很自然地成为了一个江流儿。 毕竟那时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为了活命竭尽全力,谁又会去在乎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生死呢? 还是有的。 一位逆流而上的修行者,在他即将毙命的时候,出手救下了他。 按道理来说,故事发展到这里,往后的情节多少会变得明朗上一些,比如就此结下善缘,顾濯继而有了与人世间相连的命运之线,得以前进。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位修行者在救下他以后,简单交托在一处临时的难民营地,转身便前往堤坝抵御蕴含着天地气息的洪水,然后……决堤,身死。 难民营地就此覆灭,顾濯再一次幸运地成为江流儿。 当这场影响远大的洪灾被平息时,他已经流连过将近十个难民营地,鲜有长久的时候,最终还是一位老书生把他捡入深山,才终结了这趟奇幻漂流,不再无奈漂泊,往后他便一直在那座深山中活着。 直到数年前,在那位老书生身死以后,顾濯终于做出了那个重要的决定。 ——出山。 …… …… 春风远去,天光渐斜。 遥远的故事在屋檐洒落的荫凉下走向尾声,再无下文。 顾濯望向裴今歌,问道:“这个故事你觉得怎样?” “不怎么样。” 裴今歌的评价很客观:“但故事的背景选得不错,当年那场洪水的确影响深远,死了将近十万人,许多卷宗都因此而遗失,查证起来确实有些麻烦。” 顾濯请教问道:“不好的地方在何处?” 裴今歌说道:“首先在于当时的你仍是不记事的年纪,以天赋异禀早慧作为借口,看似让人无话可说,事实上只会招来更多的怀疑。” 顾濯说道:“其次?” 裴今歌说道:“近十个难民营地被洪水冲毁,而你却偏偏活了下来,这个说法太过命犯孤星,简单些说,你让自己显得过分特殊了。” 顾濯神色不变,问道:“还有吗?” 裴今歌说道:“最开始那位修行者尚且还好,毕竟当年是有不少修行者舍身救灾而死,但后来那位老书生出现了太长时间,再如何隐居深山不出,十三年间也会留下无数的痕迹,而这足以让整个故事毁于一旦。” 顾濯叹了口气,神情感慨,说道:“果然编故事这门手艺一般人都做不来。” “事实的确如此。” 裴今歌似是抱有同感,转身望向顾濯,声音很是轻柔:“所以你需要有人帮忙。” 顾濯与她对视,平静问道:“谁能帮我?” 裴今歌说道:“我。” “我需要付出什么?” 顾濯问的十分直接。 裴今歌回答道:“巡天司很欢迎你。” 话是真话。 只要顾濯愿意进入巡天司,那她将会亲自出手掩埋这十三年间的所有空白,让那个错漏百出的故事变作天衣无缝,无可挑剔。 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欣赏,更是她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有人能与她长时间相处之下,仍能完美保留住自己的秘密。 至于后果? 如今人间或许有她所无法承担的后果,但那显然与一个初入洞真的修行者无关。 凭栏处一片沉默。 唯有风声。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等待,等待顾濯做出自己的决定。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不错。” 他看着裴今歌说道。 裴今歌明白了他的意思,莞尔一笑,问道:“理由是什么?” 顾濯认真说道:“那个故事是真的。” 第三十二章 此事无关对错 故事需要逻辑,但现实不需要。 裴今歌并不赞同这句话,她始终坚信万物之中必有因果的存在。 人们之所以看不到现实中的逻辑,只是因为逻辑被隐藏在无数的细节当中,难以发掘。 她不认为顾濯能在她面前撒谎,而不被她所察觉看破。 那么江流儿的故事便是真的,无非是故事里的许多关键细节被刻意隐去,以至于整体感官显得格外粗糙。 “有意思。” 裴今歌笑意更盛,话锋骤然一转,好奇问道:“从最开始的第一句话到现在,你明知我的身份,却始终没有半点惧意,为何?” 顾濯说道:“恐惧没有任何意义。”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有人特意和我提到过,你不屑杀死归一境之下的人,而我现在只是洞真,不符合被你杀死的条件。” “那人是陈迟吧?” 裴今歌自嘲似的叹了口气,感慨说道:“真是家贼难防。” 顾濯没有接话。 裴今歌依旧不在乎,接着说道:“想来林挽衣那个小姑娘与我深有同感。” 顾濯闻言,心想自己原来真的没有猜错吗? 早在十天之前,他就对那桩刺杀案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只是囿于当时在准备那十三场约战,以及对方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次动手,于是什么都没做。 裴今歌往前一步,负手凭栏而立,任由春风吹的衣裙猎猎作响。 “看来你猜到是那人谁了。” 她的声音里都是漫不经心,大抵是在过往漫长岁月中,早已见惯了相似的背叛,不以为意。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位丘管家。” 答案都在细节当中。 那场刺杀里面存在太多的巧合,一个甚至两个都能是真正的巧合,但促成最终结果的所有必要因素都是巧合,那就代表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既然如此,谁能掌握林挽衣生活当中最多细节,谁便有问题。 十天前,丘管家为了让顾濯尽快搬出去,在极短时间内将一应琐碎细节问题安排妥当,不出半点错漏,这必然是经年累月所磨炼出来的能力。 那么,这位老仆人理应遭受最大程度的怀疑。 裴今歌随意说道:“算算时间,陈迟三人这时候也该和那位老管家坐一起喝茶,探寻那场刺杀背后的真相了。” 顾濯沉默不语。 裴今歌唇角微翘,无声而笑。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直到现在为止都不清楚林挽衣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半个身子掺和进了帝国最上层的斗争当中,并且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等你去到神都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将会得到毫无道理的冷漠待遇,而这将会体现在每一个角落里,就连号称最为严明公正的夏祭也不可避免,因为那也在他们的权力范畴之内。” 她的声音越发温柔:“这并非是我在威胁你,就像陈迟对你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如果不是你这人着实有意思,便连这些话我都不会告诉你。” 顾濯看着她的侧脸,想了想,认真问道:“难道您觉得今天这十三场约战就是公平了吗?” 裴今歌无言以对,继而哑然失笑。 不知为何,她的笑声里却全无尴尬,如青春般清脆。 顾濯继续说道:“假如你此刻所描述的这一切,只因为我在那天救下了林挽衣,那只能证明一个事实。” 裴今歌微微挑眉,问道:“什么事实?” “错的不是我。” 顾濯平静说道:“是你话里描述那群所谓的帝国最上层。” 裴今歌说道:“此事无关对错。” 顾濯说道:“如果无关对错,那就更能说明这群人白痴的过分纯粹。” 这句话他说的理所当然。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裴今歌转过身,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看的分外认真。 就在顾濯以为自己即将听到一句威胁,又或者别的什么时候…… 忽有掌声入耳。 裴今歌正在为他认真鼓掌,眼神里尽是欣赏,诚挚说道:“我十分赞同你对他们的看法,因此我衷心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这世上若是少了你这样的人,未免太过无趣……” 话音戛然而止,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太像威胁了? 片刻后,有脚步声自两人身后传来。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一句话。 “前辈您放心,我和他要比你们年轻上太多,正值青春,总归是要能活得更久的。” 林挽衣走到顾濯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神情漠然而坚定。 顾濯心想事情真若如此就好了。 那他何以这般辛苦? 裴今歌也不生气,认真看着站在一起的少年少女,视线在两人身上不断来回,最终落到顾濯腰间那枚玉坠上,一言不发。 林挽衣声音微冷说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裴今歌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就是觉得你的眼光着实不错。” 林挽衣微微一怔,然后才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墨眉微蹙。 顾濯说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裴今歌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可以离去。 就在两人即将转过身,拾阶而下时……她的声音忽然响起,于轻描淡写间解释了一切的缘由所在。 “说起来,你娘快要上位当皇后了,你是不是该写封信认真恭喜几句?” …… …… 旧皇宫的风景很好。 朱墙碧瓦,清水楼台,褪去权力堆叠出来的森然衣衫后,别有一番意味。 在听到那句话后,林挽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不复先前清亮,略显黯然。 她一直紧握着衣袖里的拳头,时不时咬住自己的下唇,挣扎的十分明显。 与之相近,顾濯的心情却格外轻松,甚至有心欣赏沿途风光。 “抱歉。” 林挽衣深呼吸了一口,停下脚步,看着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真的完全不知道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如果我知道,我今天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顾濯偏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道:“你道歉做什么?” 林挽衣微微一怔,好生不解,迟疑说道:“……因为我连累到你了?” “原来你没听到我之前说的那句话。” 顾濯顿了顿,说道:“那我再重复一遍好了。” 林挽衣有些紧张,很是好奇,压低声音问道:“所以你跟裴今歌说了什么话?” 顾濯的神情认真了些许。 “如果我因为救了你,就要被那群所谓的大人物欲杀之而后快,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他说道:“那群人就是一坨彻头彻尾的白痴。” 第三十三章 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林挽衣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有些震惊,有些无措,但最多的还是感动。 “我很赞同你说的这句话。” 少女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顾濯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但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这旧皇宫里一大堆的衙门,万一被听到怎么办?” 顾濯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骂人不被听到则毫无意义。” 林挽衣心想这话好有道理,但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呢? 这般想着,她的情绪莫名放松了许多,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与焦虑,渐渐平复了下来。 “所以我大概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了。” “嗯?” “就为什么会有那个杀手,为什么裴今歌说你接下来会被针对。” “为什么?” “我忘了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件事,就是我爹死后我娘改嫁,不过你现在也全都知道了,所以我的身份挺尴尬的,嗯……接下来更尴尬。” “这不是你的问题。” 顾濯摇头说道:“那位皇帝陛下又不是瞎子,娶你娘之前还能不知道你的存在吗?非要说尴尬,那也是他自找的尴尬。” 事实本就如此,故而这句话他说的理直气壮。 林挽衣听着话里的那些不敬,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震惊,没好气说道:“我当然没觉得我自己有问题,皇帝陛下大概也没觉得尴尬,但禁不住有人爱这么想。” 顾濯说道:“无非就是为君分忧这四个字。” 林挽衣叹了口气,说道:“太远了。” 无论是远在神都那群欲要为君分忧的权贵们,还是站在人间最高处的皇帝陛下,都和现在的他们有着一段无比遥远的距离。 “像这样的事情,可以想,但不必多想。” 顾濯想着自己的处境,摇头说道:“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 言语间,两人自朱红宫墙洒落的清凉阴影中走出,行至西斜艳阳之下。 对话还在继续。 “那就不聊这些了,聊点儿别的。” “比如?” 听着这两个字,林挽衣下意识望向顾濯的腰间,目光落在那枚玉坠上,很是在意。 她有些想要问一问,问顾濯为什么不把玉坠挂在脖子上,这又不是玉佩,坠在腰间也不好看吧? 只是当她准备开口时,却又觉得这个问题着实问的没有道理,她和顾濯真正相识不过十余天,她哪有道理去管这种事情呢? 倘若她真这么做了,反而来得惹人厌烦吧? 一念及此,林挽衣顿时打消了这心思,轻轻咬住下唇,心想这可以是一种不拘小节。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自己没有必要乱说话! 顾濯见她久久不开口,随意问道:“所以你有什么要聊的?” 林挽衣醒过神来,心情有些微微乱,连忙开口道:“接下来这些天里,我准备继续闭关修行,争取在夏祭到来之前……不求破境,至少也要比现在更进一步。” 顾濯说道:“那我提前祝贺你。”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眼神微凝,忽然问道:“你以前和你那群同窗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顾濯摇头说道:“一般不会。” 林挽衣墨眉微蹙,说道:“那是怎么说的?” 顾濯回忆着那些时候的画面,进行了一次简单无误的重复。 “努力。” “……没了?” “嗯。” 林挽衣闻言怔了怔,旋即轻笑出声,心情无由来地变得很好,再无先前半点烦忧。 她的声音里满是愉快:“我现在开始相信一件事了。”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林挽衣莞尔一笑,认真说道:“你的确有把我当作朋友。” “……难道我之前表现得那么不明显吗?” “是的。” “主要体现在哪方面?” “所有方面,但最重要还是说话,唔,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什么字?” “装。” “……我什么时候装了?” “呵呵,你应该问什么时候没在装,你说话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你太喜欢装了,之前我想着和你着实不熟,不好意思当面指出来,现在既然算是朋友了,那我可得认真指出来了。” “烦请指教。” “首先是十天之前那次,我当时过来找你吃个晚饭,你莫名其妙和我说一句,啊~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花了点时间破境而已,这句话还不够装吗?你不要现在找补,跟我说当时是实话实话,这分明就是你在装。” “还有吗?” “那可不要太多,接下来路还挺长的,你放心,我保证每一回都给你说得清清楚楚,弄个明明白白。” …… …… 旧皇宫,高楼之上。 裴今歌看着那对少年少女,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唇角笑意淡淡。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顾濯和林挽衣的身影消失在眼中之时,后方再次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陈迟等三人。 “那位丘管家暂时没有查出太大问题,很有可能是被利用了,并非串通外人刺杀林挽衣。” 他请示问道:“要放人吗?” “继续关着。” 裴今歌的声音听似懒散,一切都无所谓。 然而当陈迟三人,想到望京今日许多发生的事情,皆出自于这位裴司主的一念之间,便很难再相信此时看见的表面懒散。 从薄雾清晨的十三连战开始,到那辆马车横在面馆门前,再到消息传入林挽衣的耳中,让少女急于心切进入旧皇宫来到此间与她对峙,又提前命令他们借此空隙请走那位丘管家,避免了一场无意义的冲突……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裴今歌继续说道:“可以散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对她而言,如今望京只有两件事是她在意的——林挽衣的性命是受人之托,顾濯那个粗糙故事则是她的个人爱好与兴趣。 郁荫椿与关信古转身离开。 陈迟却留了下来。 裴今歌问道:“何事?” 陈迟先是恭敬至极地行了一礼,然后抬头望向她的背影,诚恳问道:“下属记得您之前评价顾濯时,说过一句他颇有前人风采,所以下属有些好奇您今日与他见面后的看法。” 裴今歌没有因此不悦。 就在片刻之前,她才让这三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有这时就翻脸不认的道理? 更何况她心胸素来宽阔。 “顾濯吗……” 她轻声念着,回忆着不久前的那场谈话,说道:“像,却又不像。” 陈迟闻言好生无奈,心想这谁能听懂你话里的意思,直接问道:“裴司主,所以您话里提到的那位前人到底是谁?” “道主。” 裴今歌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说道:“当然,现在我们应该称呼他为魔主。” 第三十四章 天命所向 千年以降,整个世间唯有一人被修行界以道主二字相称,不需要带上任何的前缀。 这位道主的名头,哪怕是陈迟这种出生在他身死后多年的年轻一辈当中,亦有一定程度的流传——因为许多老一辈修行者,在追忆过往似水流年之时,总会不可避免地提到这两个字,然后引来年轻人无法抑制的好奇,让话题转移到这位道主的身上,追寻昔日往事。 陈迟犹自记得,每当这个时候宗门里的老人总是会陷入或长或短的沉默,然后给予晚辈们一句极简单的回复。 ——天下第一,仅此而已。 那时候的陈迟对此抱有很多疑惑不解,心想既然是天下第一,为何要在后面多加仅此而已四个字? 后来当他逐渐长大,对人间的过去抱有兴趣以后,才真正明白了那八个字里的不尽之意。 百余年前,人间并非如今模样。 彼时的大秦积弱已久,接连数位皇帝莫名驾崩,朝纲混乱至极,各地宗门的势力便也顺势水涨船高,让许多人看到了实现那一句话的可能。 ——宗门与朝廷共天下。 其时的道门之主,即坐落于玄都之上的天道宗,以号称天下第一的道主为倚仗,开始将这句话落到实处,为天下宗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盛。 直至百年后的今天,那依旧是许多宗门老人所魂牵梦萦的最好年代。 然而好景不长。 原因很简单,如今的皇帝陛下继位了。 后面的故事说来其实很简单——在大秦即将失鹿之时,皇帝陛下挽天倾,为大秦重开盛世至今,因此被称之为在世圣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皇帝陛下所遭遇的最大危险,无疑就是那场发生在玄都之下的决战。 道主作为当世第一人,在这场战争中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强大境界,将道门诸法演至无上妙境,以一己之力迎战四位已然羽化的世间至强者丝毫不落下风…… 但他终究只是天下第一,而非天下无敌,与他为敌者不仅是眼前数不尽的强敌,更是那位皇帝陛下的昭昭天命。 此战过后,人间大局已定。 故而当后来那些参与过这场战争的宗门老人,回忆起道主二字时,总是习惯性地加上一句仅此而已。 天下第一又如何,敌得过人间大势,敌得过天命所向吗? …… …… 陈迟敛去思绪,不再沉浸在那些老人描述的往事中。 他看着裴今歌的面容,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 如果他没有记错,自己这位上司在百年以前……应该十分年轻,就算不是一位小姑娘,年岁应该也就和林挽衣差不多。 那裴今歌再怎么天才,想来也不过和顾濯一般,而一位初入洞真的修行者,凭什么参与进去当年发生在玄都之下,号称倾天的战争当中? 这故人,到底是哪门子的故人? 陈迟百思不得其解,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敢开口询问。 正当他准备告辞离去之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顾濯的来历你查得如何了?” 裴今歌问道。 陈迟摇了摇头,答道:“暂时没有太大的进展,不过倒是连带着查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是关于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 裴今歌说道:“嗯?” 陈迟认真说道:“长洲书院那枚通圣丹是这位院长特意留给自己,准备用来在关键时候突破归一境的,这也是长洲书院为什么不愿意将通圣丹交给顾濯的根本原因。” …… …… 暮色来临时,顾濯才是回到客栈里。 自旧皇宫至百草园的这一段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长,按照正常修行者的脚力,哪怕刻意放缓步伐,一个时辰之内也该走到了。 这段路之所以变得如此漫长,当然是因为林挽衣……以及他本人的缘故。 不知为何,明明都不算擅长聊天的两人,从少女认真指出他装的那一刻开始,突然之间就有了仿佛说不完的话题兴。 从兴趣到爱好,从修行到功法,从平日里习惯以什么解闷,再到某本经书偏爱不说人话,以至于书里的注解厚的离谱…… 两人聊着这些琐碎事情,下意识地绕起了弯路,尽可能地让对话延续下去。 如果最后不是街上有太多人认出了顾濯,导致他们的谈话经常被打断,或许这个时候谈话还在继续着,话题不知去往天南还是地北。 “之前……你好像没有过今天这样子?” 晚风入窗,为顾濯拂去满身尘埃,也带来了疑问。 不仅是晚风,就连暮色与夕阳,以及往常娴静温柔的月色,都在为这件事情而好奇,乃至于是生出别样的情绪。 它们从未见过顾濯和别人聊上这么久的天,而且途中全无厌倦之意,更没有摆出安静聆听的架势,始终有在认真开口说话。 顾濯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说道:“应该是没有的。” “那为什么林挽衣能和你聊这么久?” 暮色如水般浸没他的身体,仿佛拥抱。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因为之前从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指的是说我装这件事,所以我最开始回答的很认真。” 夕阳并不温暖,于是声音也冷。 “但你后面聊的也很认真。”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这是惯性的问题……好了,我要去洗澡了。” …… …… 入夜,长洲书院深处那间书房。 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再次齐聚一堂。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们这一次没有再对顾濯的事情进行探讨,既是因为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亦是他们今夜坐在这里有别的原因。 十天之前,副院长在一场不欢而散的议事中,答应为通圣丹的事情征求云游在外的院长的意见。 双方的联系方式自然不是以寻常书信,而是通过一种特殊的功法,跨越客观存在的空间距离。 按道理来说,院长最迟会在今夜给予回复。 时间无声流逝。 夜色渐深,场间愈静,静如坟。 书房里没有点灯,稀疏的月色艰难穿过窗户,落在老人们的身上,映得一张张面孔彷如死尸般。 一位老人撑起眼帘,声音嘶哑问道:“时间是不是已经过了?” 听着这话,众人神情骤变,想到了一种可能,纷纷望向坐在上头的副院长。 副院长皱起眉头,不悦喝道:“不要这样看我,我不至于在这里弄虚作假,必然是就通圣丹的事情通知了院长的……” 话说到一半,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想到了在场众人心中的那个可能,霍然睁大了眼睛。 ——院长出事了。 第三十五章 望京,望京 翌日午后,百草园。 一位望京当地的官吏正满面笑容,与顾濯坐在客栈的包厢里,亲口郑重通知后者,在当地衙门的诸位同僚努力之下,关于申请夏祭名额的流程在这一日之间就完全走完,让他无须操心。 紧接着,此人又说了许多关于祝福与希望的话语,大概就是请顾濯接下来千万不要骄傲自满,记得勤加修炼,好在夏祭中为望京多争一口气,修行过程中只要有需求便可开口,许多人都愿为此尽力而为。 话里话外,这位官吏其实就是在为望京的权贵们传递善意。 这场谈话的最后,他很自然地提到了长洲书院的事情。 “长洲书院那边我们会尽量想想办法,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但这事关乎到书院的颜面,实话说是真的不好办,毕竟别人硬是要死犟着,你也不能拿他怎样。” 官吏看着顾濯,语气真挚说道:“但我相信,整个望京的人们都知道其中的对错,坚决站在你这一边。” 顾濯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点头说道:“辛苦大人您了。” 说完这话,他不知为何就回想起昨日林挽衣对自己的评价,心想果然是偏见。 这时的他难道还不够有礼貌吗? 官吏自觉话到此处就好,又想着年轻人定然不喜欢与自己一起吃饭,于是笑着再寒暄了几句后,便起身直接离开了包厢。 顾濯看着满桌菜肴,心想这怎么吃得完? 就在他生出这个想法的半刻钟后,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来者是陈迟。 顾濯和他见面数次,谈不上朋友也算得上是熟人,更别提手中折雪还是此人相赠。 “我现在有些奇怪一件事情。” “什么事?” 陈迟一边随意问道,一边随意熟络地坐了下来,低头动手用热茶冲刷碗筷,准备蹭上这顿过分丰盛的午饭。 顾濯看着他,好奇问道:“难道巡天司在望京里就只有你,还有你的两位同僚,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吗?” 陈迟耸了耸肩,说道:“因为像我们仨这样的人就是负责干脏活的。”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顾濯,仔细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说你脏的意思,主要是林挽衣的身份太敏感,涉及到她的案子必然吃力不太好,谁也不想在这种案子上牵扯太深,只有我们这种宗门出身,根本没有办法升迁的人不在乎,又或者是裴司主这样站得足够高,无惧狂风暴雨的大人物才敢掺和进来,所以你不就只能看到我和荫椿还有信古了吗?” 顾濯都听明白了。 “反正也说到这里了,那别的事儿也多讲几句得了。” 陈迟举箸,随便夹了一块牛肉丢进嘴里,声音含糊说道:“你之后去到神都会被很多人看不顺眼,多少会遭到一些刁难,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是从望京走出来的。” 顾濯大概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还是觉得有些无语,心想这应该算是地域歧视? 陈迟耐心说道:“望京明面上说是陪都,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弃都,这归根结底是因为皇帝陛下不喜欢,虽然陛下从未在明面上表达出这样的意思,但整个人间都觉得他是这么想的,而陛下也没有否认。” “这几十年来,当初没有随陛下迁都离开望京的那些家族什么之类的,都在走下坡路走得停不下来,眼看着再过上几十年就能装进棺材埋进坟里了。” 他看着顾濯叹息说道:“但你的出现,还有你之前说自己要争夏祭第一……我就这么说吧,多少有点儿揭棺而起的意思了,尽管你现在顶多也就是把那棺材盖撑开了一个角儿。” 如果说望京的衰落可以用大势所趋这四个字来形容,那本该死去的林挽衣却活下来了,又该如何形容呢? 这个问题不重要。 关键是,这两件事都是他在逆势而行。 如此想着,顾濯忽然发现自己的确很有被针对的理由,不由无言以对。 陈迟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他的心情因为这些话变得不太愉快,赶紧换了个话头:“我有一个秘密可以告诉你,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秘密?”顾濯听着有些奇怪。 陈迟咳嗽了一声,神情莫名严肃了起来,正色说道:“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和陛下曾是故人……” 话还没说完,他想到昨天高楼上一脸正经的裴今歌,便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直接拍起了饭桌,心想按裴司主那个算法,自己面圣时远远瞅过皇帝陛下一眼,当然也能算是故人之交。 准确地说,自己早已故人满天下了! 顾濯无话可说,着实没听懂这句话的笑点何在。 在他耳边,原本沉默以观两人对话的许多无形旁观者们,这时都下意识开了口。 “要不你还是离这人远点儿吧?” “我也这么觉得,主要这人现在笑得……就像是发病了一样。” “病这东西吧,其实一般情况下也不可怕,但他这种没有征兆的发病,真的有点可怕。” “别说了,赶紧溜吧!” 满是担心的声音不断在顾濯心中响起,进行着诚恳且真挚的劝说,主要是它们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陈迟终于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盯着表情复杂的顾濯,认真说道:“我刚才是在说一个笑话。”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嗯,一个笑话。” 陈迟见他这般模样,顿时急了:“你别这种表情,这个笑话真的很好笑的,等我给你解释一下,你就明白我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了。” 顾濯一言不发,眼神变得怜悯了起来。 陈迟深呼吸一口气,闭眼片刻后,缓声说道:“其实今天我过来找你,不是为了讲这个笑话,也不是为了告诉你望京现在具体是个什么处境,确确实实是有一件正事要告诉你的。” 顾濯礼貌说道:“请问何事?” 陈迟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说道:“长洲书院应该很快就会让人过来见你,和你聊通圣丹的事情。” 顾濯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陈迟不作半点委婉,直接将巡天司查出来的情报尽数付诸于口,其中甚至包括了那位院长昨夜不曾回信的最新变故。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复杂说道:“巡天司原来是这么随便的一个地方吗?” 不管怎么想,一位在巡天司中不受待见的宗门出身之人,如此堂而皇之地来到他的面前,毫无避讳地告诉他最新的情报……哪怕这情报远谈不上重要,这依旧是一件离谱到极致的事情。 陈迟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这当然不是我的意思。” 顾濯听懂了。 果不其然,陈迟接着说道:“这是裴司主本人的意思。” 顾濯没有说话。 他仿佛再次看到那位黑裙女子于凭栏处负手而立的身影,心想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不再多想,对陈迟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第三十六章 一位师兄该做的事情 陈迟听完后,神情变得十分复杂,说道:“我应该没有听错或者听反了吧?” “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顾濯说道:“我希望你尽可能瞒住院长失踪的消息,至少在短时间内不要流传出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没有半点迟疑。 陈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要通圣丹吧?” “是的。” “既然你想要通圣丹,为什么不让这个消息传出去,让长洲书院从上至下人心惶惶?要知道长洲书院事实上就是那位院长在撑着,他出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现在书院里的那群老人定然自乱阵脚,你完全可以趁机而入,趁火打劫,以自己的名声逼迫书院交出通圣丹,谁也不会因此过分责怪你,因为他们错在前头。” “大概是这样吧。”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顾濯听着这个问题,没有思考太长时间,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我离开长洲书院那天,几乎所有同窗都来送我,那时候他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看着陈迟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那句话说的是,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始终是他们的顾师兄。” 陈迟叹了口气。 顾濯站起身,往包厢外走去,轻声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谁都明白,我不想当日送我离开长洲书院的师弟师妹们惶恐不安,仅此而已。” 陈迟感慨说道:“看来这个忙我不得不帮了。”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谁让你蹭了我这顿饭?” …… …… 离开百草园后,顾濯很自然地撑起了一把伞。 这为的不是遮阳,而是让自己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悄无声息前行。 就像那位官吏所说那般,如今整个望京都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而这种期待落到实处则是肉眼可见的热情。 热情往往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顾濯不讨厌麻烦,但讨厌无休止的麻烦。 更何况他此行是为前往林家,与林挽衣讲述自己今天得到的消息,以及先前做出的决定。 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通圣丹的去向。 近些天来,望京一前一后两场风波之所以发生,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这枚位列九阶之上的丹药。 根据巡天司给出的情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在归一境中浸淫多年,距离破境或许仅有一步之遥,而通圣丹可以帮助他在关键之时往前踏出这一步。 与一位尚未成长起来的天才相比,无疑是这位院长的突破来得更为重要,更不要说他将要突破的是归一境。 三境七阶,如果说洞真境是修行路的真正开始,那位列中间的归一境则是一道分水岭,进一步则海阔天空,人间之大无处不可去;退一步则是滚滚红尘,逃不过功名利禄缠身。 这句话固然存在极大的夸张之处,但有一点却是真实不虚的——修行者唯有能够突破到归一境之上,才有资格进入帝国权力的最中心占据一把交椅,又或是在朝天剑阙这等顶尖宗门当中去竞争掌门之位。 如果那位院长真能成功破境,长洲书院当下的处境必然能够得到极大程度的改善,为副院长为首的书院老人们带来难以计量的巨大利益。 故而长洲书院的老人们面对顾濯索要通圣丹的要求,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到底,不留任何委婉余地。 然而,这位院长现在出事了。 无论是遭了意外,还是身死他乡,总之,长洲书院如今已经无法联系上这位院长。 最大的倚仗失去了音讯,书院如今又深陷舆论漩涡之中,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几乎是遭到了整座望京的鄙弃,心中压力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这群老人想要尽快解决当下的危机,最合适的方法无疑是把已然空置的通圣丹拿出来,进行一场合适的交易,顺便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这一场交易的对象可以是顾濯,也可以是别人。 以通圣丹的分量,朝野之间定然有人愿意出手相助,为长洲书院化解这场危机。 这也是陈迟为何在饭桌上对顾濯直言,长洲书院很快就要派人与他相谈通圣丹的缘故。 …… …… 长洲书院深处,那间书房。 夕阳已至,暮色如潮水般淹没了大半个房间,留下似血般的红。 以副院长为首的老人们,在将近八个时辰不休不眠的剧烈争吵与互相辱骂过后,终于在不久前暂时达成了一致的意向。 紧接着,他们又耗费了一个时辰,大致敲定了该用那枚通圣丹与何人做交易,最能让在场众人的利益最大化。 故而这场无比漫长的议事已然走到尾声,正在进行最后的总结。 “当下最为重要的,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把院长出事的消息给瞒下来,决不能让外人知晓。” 副院长的眼睛早已布满血丝,连声音都已嘶哑:“否则必然有人前来落井下石,通圣丹的价值也将十不存一。”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就在这时,一位教授忽然说道:“真不考虑把通圣丹交给顾濯吗?以他如今在望京的名声,只要他愿意站出来代表书院参加夏祭,得到夏祭头名,书院的情况将会好上许多,我们也不用整天担着骂名。” 副院长看了此人一眼,寒声说道:“你还要抱着这个白痴想法到什么时候?” “是,没错,只要顾濯愿意跟书院和解,那望京就不会再有人盯着我们来骂,书院的名声也能重新回来,但这有什么意思?” 老人霍然站起身来,视线在书房里横扫一圈,怒声斥道:“书院现在要的是恢复名声吗?要的是顾濯代表的未来吗?要的是维持住院长留下来的关系!要的是朝廷和宗门一如既往的支持!这些东西顾濯能给得出来的吗?” 那位教授安静了会儿,认真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顾濯的名字放进名单里,列为交易对象?” 不知为何,副院长忽然沉默了。 老人抬起手擦了擦脸颊,坐回椅子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面无表情解释道:“因为他想要通圣丹。” 第三十七章 一位朋友该说的话 夜色未至,暮火仍在天边燃烧,晚霞艳丽如画。 林挽衣趴在窗台上,用左手撑住下颌,微仰起头看着这幅美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抱歉。”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道:“这确实违背了当初我给你的承诺,所以我可以理解你的愤怒。” 话中所指,自然是他请求陈迟尽量把院长出事消息瞒住的事情。 林挽衣没有回头,声音淡如水:“你想多了,我不会为此而生气,因为我还欠你一条命。” 顾濯心想那就没生气吧。 然而在他心中,数不尽的声音在同时重复着同一句话。 ——她就是生气了! “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挽衣漠然说道:“这事你做就做了,我也不可能特意去查,你不说我大概是不清楚的,为什么你就是要过来和我说一遍?” “尊重。” 顾濯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我很清楚我做这件事会让你不愉快,瞒着可以减轻不少的麻烦,但你我既然是朋友,在关乎到彼此的事情上,理应尽可能地坦诚。” 林挽衣说道:“就算你知道我肯定会不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明明依旧冷漠,气势不曾温和半点,给人的感觉却偏偏有所不同。 顾濯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已经听到了下一句话。 “是的,我的确不高兴,那你知道我最不高兴的是什么吗?” 林挽衣冷声说道:“不是因为你现在做的这件事,因为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做,任谁回忆起你离开书院当天,为你壮行的那些师弟和师妹,都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他们,而非书院里的那群老不死,所以就算你这样做会让长洲书院得到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也不生气,我真正生气是因为你做这件好事无人知晓!” 不等顾濯开口反驳,身着白裙的少女已然转身,裙袂凛然转动间,气势凌人。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濯,面无表情问道:“还有,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你说志同道合,你纠正我,说你要和我要狼狈为奸,因为祸害才能遗留千年,可你现在哪有半点和我狼狈为奸的模样?” 顾濯根本来不及说话。 林挽衣越想越气,越气越急:“我不是觉得做好人不行,但你做好人之前能不能稍微想想?想想好人能不能有好报?好吧,就算没好报也没什么,反正做好事就是不求回报的,可现在仅仅是没有回报吗?是别人现在把你当成仇人来看待,根本不知道你在为他们做好事,就算他们知道这好事是你做的,都会觉得你别有图谋!你做这事到头来不就是在恶心自己吗?” 这番话她说的很快,彷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又似暴雨击打梨花,因为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直都觉得顾濯是个聪明人,根本没想过对方会做这种事,在她看来,得知长洲书院院长出事的消息后,不把消息传出去就已经足够善良了,更别提委托陈迟帮书院隐瞒。 这简直莫名其妙,林挽衣甚至想骂上顾濯几声白痴。 但这不是为了消气,而是让自己唯一的朋友,决不能再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好事了。 直到此时,顾濯终于有了说话的余暇。 他看着难得如此失态的林挽衣,看着少女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却怎么也平复不下去的骄傲与大气,说道:“其实我都有考虑过的。” “全都考虑过,但就是不告诉我对吧?” “……我刚才哪有机会开口?” 顾濯看着她无奈叹息问道。 “呵呵。” 林挽衣顿生恼意,旋即冷冷一笑,说道:“那你现在说给我听吧。” 顾濯越发觉得她反应奇怪,解释道:“最迟明日,最快今夜,长洲书院必然会派人来和我谈论通圣丹的事情,届时院长的消息能作为我的筹码。” 林挽衣听懂了,墨眉微微蹙起,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是想通过这件事来展现出自己的手腕,向书院证明你有影响全局的能力?” 顾濯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林挽衣认真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就是抱着做好人的心思,这些都只是次要。” 顾濯不作否认。 林挽衣还是有些生气,有些恼火,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理应冷静下来,因为这个解释有一定的道理,并非临时起意的糊弄。 于是她的心情越发来得复杂,情绪也莫名地不对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哪怕这里其实是她的书房。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仆人赶了过来,低声汇报了一件事情。 ——长洲书院来人了。 …… …… 来者共有二人。 那位曾与顾濯关系不错的刘姓教授,以及长洲书院的副院长。 会面的地方不是书房,而是一处偏厅。 “这次见面,我主要是来和你谈书院的事情。” 副院长看着顾濯说道:“当然,如果能让你稍微痛快一些,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来求和的。” 刘姓教授听着这话,心想这也太强硬了些吧? 这哪里像是来求和的? 尽管他知道谈判必须要强硬,否则就是求饶,心中仍有忐忑生出。 林挽衣一言不发,静静看着顾濯。 顾濯说道:“请讲。” “你在书院读过三年书,多少清楚一些书院的底蕴,就算从陛下迁都过后,书院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像你这样的学生,但在此之前,书院有过和你一样出色的学生。” “这些学生,如今有几位已然身在朝廷权力中心,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又或是成为了某个大宗门的长老,境界超然。” 副院长面无表情说道:“不可否认,包括我在内的书院高层们,都不希望动用这些关系,毕竟像情分这种东西,用一丝便少一丝,无法弥补。” 事实的确如此。 长洲书院传承如此悠久,就算当下的颓势难以抑制,关键时候依旧能够凭借深厚底蕴,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 顾濯神情平静,问道:“所以?” “你在这些天里的表现,证明了你的确很不错,所以现在我们可以放下之前那些事情了。” 副院长缓声说道:“公开与书院进行和解,言明一切都是误会,在夏祭中至少取得前三的名次,并且尽可能帮助你的同窗拿到更好的成绩,至少有一人进入前三十,两人进入前五十。” “只要你把这些都做到了……” 老人盯着顾濯的眼睛,最后说道:“书院可以在夏祭结束后把通圣丹交给你。” 偏厅里有笑声响起。 是林挽衣在笑。 笑声刺耳。 第三十八章 可笑不自量 林挽衣嘲笑的自然是书院提出的要求。 就算抛开所谓的当众和解,以及为书院向外人解释当日只是一场误会,这些与自身名誉切切相关的地方统统不谈,副院长提出的要求依旧苛刻到可笑的程度。 苛刻之处,自然是在关于夏祭的要求上。 夏祭不是与一城一地一方之人相争,而是与整个人间的年轻修行者相争,其中必然也有同为洞真境的天才人物,位列前三谈何容易? 更不要说除此之外,顾濯还要去照看一并参加夏祭的曾经同窗们,为他们尽心尽力,争取到前三十的名次。 哪怕时间倒回到二十多天以前,再充分考虑通圣丹的珍贵程度,以及顾濯索要这枚丹药所存在的越界行为,这样的要求仍然可以被当作是一个笑话。 空间易破碎,时间难倒回。 如今是二十多天后,是长洲书院已然深陷危机的现在,副院长提出的这些要求就连笑话都称不上了,应该用羞辱二字来形容。 对任何一个骄傲的少年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副院长仿佛对此一无所知,眼神冷淡地看着顾濯,淡然说道:“我可以明白地告知你,这并非我或者长洲书院在刻意刁难你,而是长洲书院的底线所在。” 顾濯轻声说道:“是这样吗?” 副院长坦然点头,淡然说道:“我主动来到这里,与你谈这一笔交易,本就是极具诚意的事情,因为是你主动想要通圣丹,不是我惦记着把通圣丹送给你。” 听着这话,刘姓教授越发来得坐立不安,汗水悄然打湿背后衣裳。 不管他怎么想也好,都想不明白副院长为什么能这般理直气壮,把自己说成真的在为顾濯在考虑,充分顾及到往日的师生情谊。 在他眼里看来,这就是一场纯粹的登门羞辱。 就在这时,林挽衣偏过头望向顾濯,忽然问道:“方便让我先稍微说两句吗?”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当然可以。” 林挽衣很满意这个回答。 她收回视线,看着副院长毫不客气问道:“你觉得你自己配吗?你配得上让顾濯站出来和解,给你们这一群老不死废物台阶下吗?” 副院长的表情不再淡漠,与林挽衣对视,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极其明显的厌恶之色。 早在多年以前,老人就不喜欢这位性情倔强的少女,在他看来,林挽衣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到无药可救的偏执狂,朽木不可雕! 尤其从三年之前开始,林挽衣坚持与长洲书院过不去之后,那份厌恶便来得更加浓烈了。 “我配不配,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副院长冷冷地看着林挽衣,说道:“提醒你一句,你没资格代表顾濯和我谈话,就算顾濯不愿意接受这场交易,这世上多的是人愿意。” 老人突然讥笑出声,嘲弄说道:“另外我不妨送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说自话,所以你以后还是尽量少说几句话吧。” 偏厅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顾濯不再沉默下去,站起身,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林挽衣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无比明艳,大气。 “多的是人和书院做交易?” 她笑意嫣然说道:“你这所谓的交易,应该是用通圣丹为书院置换利益吧?是和朝廷里的某位官员?还是从书院背后的宗门里讨来更大的支持?” 副院长最后看了她一眼,冷笑着站起身,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竟是直接不作任何理会,展现出了轻蔑嘲弄到极致的态度。 长洲书院当然清楚林挽衣的复杂身份,清楚她的母亲是那位贵妃娘娘,否则过往三年间办事也不至于那般规矩。 但这又如何? 平日里书院愿意给这位贵妃娘娘的面子,那是出于基本的尊重,并非是忌惮到不敢动弹。 更何况与书院过不去的并非是这位娘娘本人,只是她那位处境尴尬的女儿,这有何惧? 以通圣丹的昂贵价值,朝野间多的是人愿意为长洲书院站台——长洲书院之所以能留住如此珍贵的丹药,最关键的原因在于那位炼丹师尚在人世,德高望重,没有人愿意为一枚丹药得罪他。 林挽衣亦不去看那位副院长,只说了一句话。 “你刚才送了我一个道理,那我也不妨提醒你一句,今天过后,朝廷……不,整个天下都没有人敢收下这一枚通圣丹。”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莫名温柔,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全然听不出威胁的意味。 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朴素简单至极的道理。 顾濯看着林挽衣的侧脸,心想这是真的生气了啊。 “可笑。” 副院长头也不回地嘲弄一句,正准备继续离开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位书院的教授神情无比着急,把平日里的礼节尽数抛在身后,冲到了皱起眉头副院长的身旁,喘息着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消息。 听到这句话后,副院长神情骤变,脸色苍白。 消息的来源十分可靠。 那是一位在朝廷为官的长洲书院优秀学生,因惦记着过往情谊的缘故,特意告诫自己往日的先生们,要如过往三年如一日那般对待某位少女。 很显然,那位少女指的就是林挽衣。 那个消息与一位娘娘有关。 副院长停下脚步。 “噫~” 林挽衣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意外,缓缓转身望向长洲书院一行三人,一脸吃惊问道:“你们怎么不走了?难道是指望我送你们吗?” 如此明显的脸色变化,她怎么可能猜不出对方得到的消息内容? 副院长回头望向林挽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沙哑说道:“我今天来到这里,向你们提出这场交易,是因为书院欣赏顾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随着话音落下,老人的语气越发平静,因为他决不能在此时漏出半点怯意,让林挽衣和顾濯发现长洲书院的虚弱,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这枚通圣丹本来是为院长突破归一境而准备,你可知为何书院为何突然找上门来和你做交易?”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语速越来越快:“是因为院长在得知你的事情后生出了惜才之心,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真以为书院会把这枚通圣丹拿出去置换利益?可笑至极,到底什么样的好处才能换来一位归一境之上的院长亲自坐镇书院?你觉得书院里的老人都是白痴吗!” 林挽衣听着这话,好生佩服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忍不住鼓起了掌。 掌声清脆。 顾濯没有鼓掌。 “你们是不是白痴与我无关。” 他以平静客观的语气陈述出一个事实:“但你们真的没能联系上院长。” 第三十九章 尘埃落定 “没能联系上院长?” 刘姓教授的神情茫然至极,下意识望向副院长,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坚决否定的回答,好让自己提起来的心安定下来。 副院长却沉默不语。 紧接着,刘姓教授再看到那位赶来传递消息的同僚,脸色在这刹那间变得苍白起来,于是知道顾濯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这样的谎言。” 顾濯看着副院长,摇头说道:“在我面前没有任何的意义。” 就算陈迟没有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只要副院长在他面前说出这句话,他依旧能够直接得出这个的结论。 人在撒谎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些极细微处的变化,这些难以发现的细节,对顾濯而言却是如此的明显——因为那些源自于万物的声音,几乎每时每刻都徘徊在他的心湖之上,向他不停地唠叨着自己的发现,以此邀功。 “原来您刚才在撒谎啊~” 林挽衣一脸惊讶模样,很是担忧说道:“那这枚通圣丹院长大人大概是用不上了呢,书院还能卖给什么人呢,我得好好想想呢,提前寻思个办法阻止才行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在很多地方刻意加了个呢字,咬字发音也刻意加重着,就像是拎起了一把锤子,把呢字当成一口口钉子,不停地敲进副院长的胸膛里,好让老人的心脏血流不止。 顾濯在旁说道:“不用担心,没人会买的。” 林挽衣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听着这几句话,长洲书院的另外两人尚且还好,唯独副院长的脸色越发来得铁青,比之当众被迫吃马粪还要难看上数分。 就在老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备抛弃颜面,继续先前那场已经结束的谈判时,忽然听到了三个字。 “送客吧。” 林挽衣的声音很是温和,礼貌至极。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早已站在一旁的林府下人立刻来到副院长身前,示意请走。 副院长置若罔闻,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安静片刻后,沉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顾濯与老人对视片刻,平静说道:“体面一些吧。” 副院长听懂了,就此转身离开,说道:“我……明白了。”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十分注意外表让自己显得精神奕奕的老人,在说出这句话后一瞬间突然变得苍老了许多,即是眼眸里的浑浊和身形上的佝偻,亦是气息与精神的一落千丈。 偏厅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明白,长洲书院那颗通圣丹的去向,在这一刻已经彻底定下。 夜色已至。 林挽衣转身离去。 顾濯随之而行。 在前往书楼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直到最后才说起了话。 顾濯偏过头,看着林挽衣的侧脸,认真说道:“谢谢。” “啊?” 林挽衣微微一怔,然后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容宛如春日融冰,夏花盛开。 少女轻挥衣袖,声音清脆而利落:“不客气!” …… …… 翌日正午,一个令人震撼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望京。 以副院长为首,长洲书院十六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决定自行引咎请辞,在老人们亲笔所写的辞书上,有着一个共同的理由。 ——即深感自身在处理顾濯退学一事上存在重大的失职,更在与此相关的许多问题上的决定有失师德,故而再无颜面在长洲书院中继续逗留下去。 一般而言,在自行请辞的辞书之上,请辞之人通常会为体面二字对自己所作所为进行含糊,而收到辞书的人往往也会接受这种含糊,算是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 毕竟事已尘埃落地,没有穷追不舍的必要。 在长洲书院面临危机之时,这群半辈子时间都耗在了书院里的老人们,最终还是放弃了逃避,选择正面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没有再自欺欺人下去。 昨日与顾濯吃饭的那位望京当地官员,得知此事后表情不由变得十分古怪,心想昨日我才和你说要向长洲书院施压,结果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你就已经都解决了? 有着同样心情的不仅是这位官员,还是日过正午才起床的陈迟。 这位巡天司的强者好生迷惑,心想顾濯这应该是把事情给办完了,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替长洲书院继续隐瞒下去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抓紧时间洗漱了一遍,赶至百草园,把心中困惑给问了出来。 “先继续瞒着?” 陈迟再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说道:“这是那群老不死和你达成交易了?以自己的请辞,换你帮忙隐瞒这个消息?” “不是。” 顾濯摇头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陈迟好生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濯说道:“暂时还不适合。” 还是之前那个原因——这时候消息泄露出去,定然会让备战夏祭的学生们人心惶惶。 陈迟明白他的想法,说道:“所以在夏祭过后再让消息散出去?” 顾濯说道:“嗯。” 如今人间,朝廷明文规定书院招生的时间在夏祭过后,即秋初夏末之时。 到了那个时候再让长洲书院的现状为人所知,既给了后来者一个提醒,也给了书院刚刚上位掌权的先生们收拾烂摊子的余地。 ——据闻接下来执掌书院大权的那位教授,恰好就是当初在顾濯退学申请书上签名的那一位。 陈迟心想这考虑的未免太详尽了些。 话至此处,他对长洲书院一事再无兴趣,视线在房间内随意一扫,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你这是准备搬出百草园了?” “嗯。” “啧啧,你不会是要搬回林家去吧?” “你想多了。” 顾濯微微摇头,只当听不到话里的别样促狭意味。 相识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和林挽衣的关系确实突飞猛进,从最初利益相同的盟友,成为了真正聊得上天的朋友之交。 这时候的他只要愿意开口,林挽衣大抵是愿意让他长时间借住,节省下一笔钱的。 但他现在真没那么缺钱,故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很简单,很纯粹。 “我准备提前离开望京。” 顾濯看着陈迟,平静说道:“去神都。” 第四十章 远行须结伴 “你要去神都了?!” “嗯。” “今天过来是为了和我道别?” “是的。” 林挽衣神色颇为诧异,眼眸里满是不解地看着他,心想你这到底是要做啥呢? 春日未老,春光依然明媚,如今距离处于盛夏时节当中的夏祭还有相对较长一段时间,着实没有着急前往神都的必要。 往常人间各地的年轻修行者们,一般都会选择在入夏时赶赴神都,鲜少有人提前,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之余,在衣食住行上的耗费还会成倍增加。 顾濯自然考虑过这方面存在的种种问题,坚持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存在自己的理由。 “因为有时候真的很麻烦。” 他对林挽衣解释道:“我今天中午离开房门,在百草园里随便吃个午饭,前后两刻钟时间不到,就有一大堆人找过来和我搭话,事情没完没了。” 林挽衣想了想,乌黑眼眸微微转动,突然之间生出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连下一刻都还没到,这个念头便已在她识海中生根落地化作参天大树,再也无法抑制下去。 她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那确实该走了。” 顾濯看着她眉眼间的认真,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是不是想着和我一起走?”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想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面不改色说道:“何出此言?” 顾濯诚实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你不是抱着这个想法,你在听到我给出的理由后第一反应,应该是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开口拒绝,只要你不给那些人好脸色看,拒绝的够多,谁还会凑过来自找无趣?” 林挽衣不说话了,因为这确实是她会说的话。 更准确地说,这是她的朋友才有资格听到的劝告。 她安静了好会儿,终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所以你很想被我这样追着问?” “还好吧。” “还好?” “意思就是你不问当然最好,但问也没什么,我来之前就想好该怎么解释了。” “呵呵,呵。” 林挽衣翻了个白眼,极其标准地冷笑三声后,转身离开。 顾濯看着她,知道这是返回房间收拾行李的意思,有些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也想要离开?” 林挽衣头也不回,理所当然说道:“因为留在望京已经没意思了啊。” “长洲书院那群我讨厌的老不死都已经滚了,之前答应帮你把通圣丹弄到手这事儿也成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事情能做?” 她没好气说道:“难道你觉得我真有脸继续去堵长洲书院大门欺负你那群师弟师妹?” 顾濯心想这话听着还挺有道理的。 “一起走,有话想问你。” 林挽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示意顾濯跟上来。 顾濯从善如流,随之而行。 林挽衣似是随意说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就像我因为童年时候的过节,非要和长洲书院过不去这种……谈不上远大,但比较实在的目标。” 顾濯想了想,说道:“夏祭第一。” 早在十天以前,与这四个字有关的传闻就在望京城里泛滥,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林挽衣当然也听过。 她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个答案为众人所知,但没有表现出来,继续问道:“所以为什么非要夏祭第一,这背后有原因吗?” 顾濯嗯了声,算是承认,说道:“这事背后的原因很复杂,直接关乎到我最重要的一个秘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真正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极少,屈指可数。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问题不是出自林挽衣口中,他根本不会给予回答,更不可能明言这关乎到自己的重要秘密。 林挽衣的脚步忽然停下,接着转身。 她停的有些急,身转得有些快,于是如瀑般黑发就这样飘了起来。 仿佛夜色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顾濯眼前一片漆黑。 紧接着,他的脸颊感到轻微的疼,然后是一种温柔的痒,不久后这些感受都消逝了,只剩下一道清清淡淡的山茶花香? “坏了。” 林挽衣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发生了天大的坏事。 顾濯往后退了一步,眼前景色复得光明,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林挽衣微微挑眉,狡黠一笑,说道:“我现在对你那个秘密特别特别好奇!” “你先别忙着拒绝,这事我可不会让你吃亏,我也用一个自己的秘密和你交换,保证这事儿足够公平,你觉得怎样?” 不等顾濯开口,她又补了一句:“而且你得相信我,我这人啊,嘴巴可严了!” 话至此处,林挽衣忙着敛去笑意,用竖起的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神情颇为严肃! 顾濯的心情有些复杂,摇头说道:“但秘密一旦用来交换,那就不再是秘密了。” 这句话是认真的。 否则他为什么只剩下长不过一年的寿命,却偏偏要将此事隐瞒到底,至今未曾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试图展现自己的天资,以此去交换各种资源? 当然是因为这个秘密暴露在天光之下,将会为现在的他带来无法承受的巨大麻烦。 古往今来,从未有人如他这般能与万物言。 更不要说他现在的身份本就来得麻烦。 林挽衣本就是心血来潮的好奇,见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心中顿时生出了些许的悔意。 “那就先不聊这个了。” 她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转而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神都?” 顾濯说道:“最快可以是今天。” 林挽衣想也不想,直接说道:“那我们就今天一起走。” 下一刻,她继续迈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声音轻快如歌。 “你先回去百草园休息吧,我晚点儿就过来找你……丘管家前天不知道为什么出了趟远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得要给他留一封信把事情都给交代清楚,不然就是离家出走了……总之,等事情都弄好我就过来~” 少女也不回头,右手高举过头,随意挥舞着。 顾濯静静看着林挽衣的背影,直至消失。 不知何时,天上飘来一泼白云。 人间大地一片清凉。 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光云影,又伸手与穿堂春风轻轻握了个手,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招呼,这才转身离开林家,向百草园走去。 第四十一章 送别 旧皇宫,巡天司衙门深处那方水榭。 裴今歌单手拿着瓷盘,不时从中抓起一把饵料,抛向池中锦鲤。 池水荡漾生波,天光随之错乱。 看着这一幕繁乱画面,她的心情似乎不错,唇角多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有脚步声响起。 陈迟来到她身后数丈,恭敬行了一礼,认真说道:“顾濯准备离开望京,提前赶往神都。” “理由是什么?” “他给我的解释是,望京事了,不必逗留。” “倒是洒脱。” 裴今歌话中笑意依旧,却放下了手中的瓷盘,不再逗弄池中锦鲤。 水榭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陈迟下意识问道:“您是不想让他离开望京吗?” 裴今歌说道:“夏祭是人生大事,我又怎会阻止他离开,只是恰好发现了一条与他身世有关的线索,他便着急着离开,让我略感遗憾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敛去笑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陈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也好。” 裴今歌随意说道:“你们三个接下来算是有事情做,不至于闲得和吃空饷没区别了。” 陈迟听着这话,连忙赔笑数声,解释道:“这也不是我和荫椿还有信古想吃空饷,是平日里真没适合我们仨做的事情,今次难得遇上了一桩,咱三不是每天都努力的很吗?” 裴今歌置若罔闻,说道:“前些天里,你们查出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情报我随便翻了翻,里面有些地方值得细看一下,暂时先从这里入手。” 陈迟愣了愣,问道:“您不是让我们去查顾濯的身世吗?” 为什么会牵扯到这位已经失踪的长洲书院院长? 这两者之间真有关系? 裴今歌没有解释,因为这涉及到顾濯和她说的那个故事,复述一遍实在太麻烦,便挥手示意陈迟可以离开。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旧事,随意补了一句话。 “你觉得那是一个笑话吗?” “啊?什么笑话?” 陈迟茫然回头。 裴今歌转身,看着他似笑非笑问道:“我和道主算是故人。” 陈迟闻言一怔,表情变得无比紧张,压低声音说道:“这……这当然不是笑话。” 裴今歌说道:“那你和陛下算是故人吗?” 陈迟听到这句话,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裴今歌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洒落饵料,玩弄池中锦鲤。 “我不喜欢计较这些小事,即是懒也是无所谓,但这世上总有和我境界差不多还偏爱计较小事的人。” 她随意说道:“以后还是多注意些吧。” 陈迟回过神来,连忙向裴今歌行了一礼,给予了自己最为真情实感的赞美。 “裴司主您真是心胸广阔!” 裴今歌不作回应,因为她本就是极大气的人。 …… …… 临近傍晚时分,一辆马车从百草园中低调驶出。 暮色未至,天空里的蓝却已变得深沉了起来,就像是在哀悼些什么似的,天欲雨。 马车行驶在长街上,在林府一处隐秘的偏门前停留约莫半刻钟,重新出发,汇入车流,沿着望京的主道一路前行,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时候,坐在马车里的客人会伸出手,掀起车帘望向外头的风景。 那是林挽衣的目光。 伴随着马车逐渐前行,她眼眸里的情绪也慢慢地变了,从最初的兴奋雀跃与期待,渐渐化作了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背井离乡的怅然,对最简单的不舍,亦是不知前路如何的心生茫然。 林挽衣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望京,离开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她真正的家在神都。 如今顾濯心生去意,那她同行是很自然的决定,前人在诗中亦有相关记载。 ——青春作伴好还乡。 顾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理所当然也是她的青春。 林挽衣偏过头,望向坐在车厢内另一侧的顾濯,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车厢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收回视线,说道:“告别。” …… …… 是的,顾濯在认真地进行告别。 与这方天地的万物。 北方荒原的大雪落不到天南的四季如春里,西海的风穷尽一生也越不过昆仑的万丈之高,生在神都里的人们总是想象不出南国的烟雨朦胧……这世上许多的风光往往如此,难以跨越时节与地域。 于是望京的风便也吹不到神都。 当顾濯决定离开后,他的世界就此吵闹了起来。 那些声音从最初的不舍,至此刻的万般叮嘱,并非一段过分漫长的历程。 “濯啊,我听说神都那边的风儿脾气都挺暴躁的,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好像是因为个什么原因来着?反正你得多注意一点儿。”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真麻烦的是那边很少下雨才对,据说气候还干燥的要命,到时候你睡不着觉,都不知道怎么给你下一场雨敲窗助眠了。” “好了好了,怎么都在危言耸听,能不能给他来句好的话啊?” “……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 “要不我给大伙打个雷,当作是放鞭炮?显得喜庆一点儿?” “听着怎么感觉像是在送瘟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什么才行啊?” “我觉得别出问题就好了,其他真不要强求太多。” “真行啊,不知道的听着我们这一堆话,还以为我们是在送丧呢。” “总之,不用把神都那边想得太可怕,因为整个天下只有你可以和我们聊得来,这事儿是已经彻底确定了的,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到时候稍微说几句好话,它们肯定也愿意帮你忙的,就和我们一样。” “要是有不愿意的呢?” “……很简单,我们一路打过去就好了。” “好,我就等这一天来!” 顾濯在心里认真回答着这些话,没有错漏任何一句,偶尔进行劝解,比如最后那句关于万物战争的发言。 不知何时,暮色悄然而至。 如血般的鲜红没入车厢,带来难得的温暖。 借着这落日的余晖,顾濯偏过头,望向车厢一侧。 在那里,林挽衣已然浅浅睡着,唇角带笑。 顾濯想了想,转身望向后方,对前来送别自己的万物说出最后三个字。 “改天见。” …… …… (本卷完) 第一章 天下人 神都之繁华,世间莫有能及者。 自当今圣人重拾旧山河,于倾天之战中击败诸宗门联军,挽狂澜于既倒,让大秦在第二个千年到来之前再次步入盛世后,人间各地的资源与人才便形成肉眼可见的潮涌之势,不断向这座城市汇聚而来。 宗门教派、世家士族、百家学说、商贾与墨客……芸芸众生皆在此城。 与之相比起来,望京如今唯一能够矜持自豪的,大抵只有那历时三千余年的悠久风雨了。 神都位于大秦北方,坐落平原之中,道路自然四通八达,无论水路还是陆路皆方便,每日入城的船只与车队难以计数。 一个月前,顾濯和林挽衣乘着马车离开望京,踏上了前往神都的道路。 两人这一次出行没有时间上的约束,更无须着急赶路,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在前半个月,林挽衣对望京外的风光极感兴趣,时常选择在某个城池或小镇暂住一夜,以此来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无疑就是游学。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尝试着掺和到旁人的谈话里去,想着去听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奇闻,奈何囿于平日里的世家贵女习惯,鲜少真正开口。 与林挽衣不同,顾濯对这些事情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看着,安静旁听。 到后半个月,林挽衣的兴奋终于随着时间褪去,渐渐感到了疲惫,不再无意义的逗留各地,最终选择以水路为前进的方式,登上了一艘客船。 直至今日,神都已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如擎天巨兽般赫然撞入人们的眼中,顿生苍茫伟岸之感,林挽衣才是重新提起了兴致。 顾濯未曾见过这座世间第一雄城,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于是和她一并上了甲板。 时已午后,烈日高悬。 甲板上的人却不见半点稀少,比之平日还要多上数倍,普遍都是青春稚嫩的面孔。 待顾濯与林挽衣来到甲板的时候,场间恰好围成了厚实的一圈,似乎是船上那位说书先生终于找到了新的故事,挽回了前些天被他说腻了的听众们。 林挽衣对听书没有兴趣,正准备招呼顾濯往船头走去,认真欣赏一下神都雄伟的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这到底是谁排的野榜啊?能不能稍微有一点儿常识,宋景纶那是什么人物?是他刚接触修行第一天就被钦天监监正断言日后必将登临归一境之上,成就无垢的天才,你这野榜居然能把他排在第十一?” 听着这话,林挽衣才知道原来那位说书先生今日不是在讲古,而是在评述这四年一次夏祭中的天才人物。 话里提及的那位宋景纶她有所耳闻,但不怎么多,只知道是神都本地的天才。 就在她准备询问顾濯的时候,甲板上已然有人嘲笑着反驳。 “你拿别人来说事就罢了,宋景纶算什么?我说实话,让他排在第十一本身就已经抬举了,都现在这年头,谁还不知道神都出身的天才最容易名过其实?” “确实,比如神都的某些所谓天才吧,你打之前就已经觉得他名气不怎么样了,但真要一打起来,呵,还是名气大于实力。” “你们这些人真这么了不起,倒是去宋景纶面前说这种话啊!” “那肯定是不行的,这样做可太没礼貌了。” 林挽衣沉默了。 她偏过头,望向顾濯说道:“我后悔了。” 顾濯嗯了一声,不解的意思。 林挽衣带着憾意说道:“我这些天不应该窝在房间里修行的,该多到甲板听听他们说话。” 顾濯说道:“都是胡言乱语罢了。” 林挽衣想了想,老实说道:“主要是我觉得自己不太懂怎么说话,想稍微学学……我不是说话里的内容,是说这些话的勇气。”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那我觉得安静其实也很好。” 两人言语间,那位说书先生已经平息了场面的争端,继续把话给说了下去。 “第十呢,我这里会把这个位置给到颜静君,此人出身天南道院,据闻早年间被道门太始宫里的大人物看中欲要收之为徒,而今年正好是她第一次参加夏祭,显然把握十足,更重要的是此人听说与洞真仅差一步。” 就像先前某个人话中所言那般,这当然是一个毫无权威可言的野榜,但再如何野的榜也好,出现在榜上的大抵也是那些让人熟悉的名字。 顾濯对排名并不关心。 林挽衣颇有兴致。 原因很纯粹,她认为自己比颜静君更强,名字应该快要出现了。 然而,那位说书先生接连报了好几个名字,引得在场的客人们吵闹个不停,直到第四位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听到林挽衣这三个字。 “名声都是假的,天下第一也无足挂齿。” 顾濯安慰道:“不要太在意这些。” 林挽衣听着这话,呵呵笑道:“我当然不在乎。”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变得尖锐了起来,冷冷地盯着那位说书先生。 下一刻,这位说书先生付诸于口的那个名字,却让甲板上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抱以难得的尊重。 那个名字是白浪行。 白姓为国姓,千年大秦多有赐姓之事,但白浪行并非如此。 是的,他是一位皇子殿下。 与别的皇子殿下不同,白浪行在五年前孤身离开神都,抛弃锦衣玉食与荣华富贵,隐姓埋名至风雪连天的荒原,不知经历了多少厮杀与残酷。 直至去年冬天,他才是结束了这段修行路,重新返回神都。 不过据说,整个人间都知道他已然突破至洞真,并且决定参加今年夏祭。 在场众人之所以抱以尊重,不仅是忌惮此人的皇子身份,更是钦佩他出身如此高贵,仍有前往无尽风雪中厮杀的坚定向道之心。 “那第二第三你也不用说了,明明之前吵得挺开心的,怎么到这时候就客观起来了?” 场间有人颇感无趣,没好气说道:“整个天下,年轻一辈里有资格把自己名字放在行浪殿下前面的,无非就是无垢佛痴和神景天女这两人。” 林挽衣听着莫名有些恼了。 她不再沉默旁听,静悄悄地行至人群后方,故作好奇问道:“咦,难道望京那位顾公子在这里没有排名吗?就是那个在望京连胜十三位洞真,得巡天司裴司主盛赞一日看尽望京花的绝世天才。” 话音方落,甲板上顿时一静。 不少人听着这段话,眼里生出茫然,似乎根本没听过这回事。 林挽衣心生尴尬,又想着自己是在为朋友说话,决不能在此时退缩。 就在她准备继续说下去,认真宣扬一番顾濯的战绩时,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当然有!” 那位说书先生眼神倏然明亮,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十岁,悍然拍下手中惊堂木,壮声喝道:“顾公子乃谪仙人,岂会居于所谓佛痴天女之下,在我这里,顾公子当属第一!” 第二章 何许人也? 林挽衣怔住了,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心想自己真没听错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 甲板沉寂片刻,旋即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在场的人们看着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就连先前那几道习惯性反驳的声音此刻都愣住了,显然是在思考话里那位望京顾公子到底是谁? 不等谁来开口质问或者反驳,那位说书先生面容已然肃穆,又是把手中惊堂木往桌上一撞。 砰的一响! 场间哗然声渐止,随之而来的则是说书先生仿佛背诵了上千遍,了然于胸熟络至极的长篇大论。 “我为什么敢把顾公子排在第一?那是因为他单论实力,一日之内连战十三位成名洞真无一不胜,并且都是一剑胜之,这样的战绩不说后无来者,前无古人你多少得承认一下吧?而且在我看来,如此恐怖的战绩和他早已踏入洞真的境界并不是顾公子的全部,真正让我如此看好他的缘故,其实是他的超然心性……” 有人听着忍不住,大声打断喊道:“所以这啥顾公子到底是谁啊?” 说书先生闻言,半点也不恼火,心情反而更加愉悦,给此人竖了个大拇指,说道:“这话问得好!你这问题便在我接下来要说的心性当中了,顾公子啊,他是一个真正具有高尚品德的人,心性之成熟世所罕见,前阵子他在望京做那件事,可谓非常事,在这里我真要和大家仔细聊聊……” 本已沉寂的甲板,在此刻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挽衣看着这一幕画面,神色看似平静,眼神里却是一片茫然。 都是望京出身的天才人物,就算顾濯的确要稍微比她厉害上一些些,但彼此之间的名声差距有这么大吗? 应该不至于吧? 难道是林家在背后对她进行刻意打压,又或者是朝中某些权贵不愿看到她名满天下,有意隐去了她的名字? 否则她为何寂寂无名? 林挽衣沉默片刻,回到顾濯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顾濯看着此刻的这场热闹,心里也颇有些无语,摇头说道:“我怎么知道?” “怎么说呢……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纯粹是直觉,但我就觉得这位说书先生有点儿奇怪?” “奇怪在哪里?” 林挽衣墨眉微蹙,沉思片刻后生出一个念头,不确定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人就像是收了钱来吹捧你似的?” 顾濯觉得这话好生荒唐,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有一定的道理。 哪怕这位说书先生是望京本土人士,对他天然具有好感,那也不至于砸了自己的饭碗吧? 与此同时,甲板那头的争吵愈发激烈,正在僵持不下。 更准确地说,是那位说书先生正在舌战群儒,以一己之力为顾濯争锋,寸土不让。 “你真觉得无垢佛痴很厉害?无非就是他天生佛子,血脉非凡,修行之初就流露出些许无垢境的玄妙,无垢又是归一之上的第一个境界,让你们下意识觉得这小和尚战力恐怖,可事实呢?他有什么战绩能拿得出手的?啧,根本就没有!” “神景天女?不过是神灵垂降天光,为其洗髓炼气而已,她进入洞真之后可有天地异象?没有吧,那她也就是在修行路上提前多走几步而已,哪里比得上顾公子这般谪仙人?这不是稍微想想都能明白的吗?” “谪仙人你们都知道什么意思吧?这不比什么佛痴天女厉害多了?别人是过来人间走一趟,改天就羽化登仙的超然人物,我把他排在第一可谓合乎情理,更何况这还是有战绩支撑的。” “不服气?谁来连战十三位洞真再上桌说话!” 林挽衣听着这些话,沉默了好长时间,对顾濯认真说道:“虽然我知道你没花这个钱,但我真觉得他收了不少钱,因为连我都快要不认识话里的那个你了。” 顾濯无话可说,转而说道:“我们回去?” 林挽衣嗯了一声,同意的很快。 顾濯心生意外,说道:“我还以为你想继续看下去。” “那我是有些想继续看下去。” 林挽衣诚实说道:“但我不想你觉得尴尬,又想着我是你朋友,便不能自私到以你取乐。”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若是寻常情况,他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在场谁也不认识他。 那么,现在这些话尴尬到谁也尴尬不到他,但问题是林挽衣今天在场,以少女过往展现出来的心性,听完后必然会认真复述一遍那位说书先生的话。 这才是他不想承受的尴尬。 林挽衣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以后你还是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顾濯微怔,问道:“什么话?” 林挽衣说道:“名声都是假的,天下第一也无足挂齿。” 顾濯有些不解,说道:“这话怎么了?” 林挽衣微微偏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像这样的话,当过天下第一的人说出来是装,可没当过天下第一的人说就是酸了。” 顾濯无言以对,问道:“那这句话岂不是生来就错了?” 林挽衣想了会儿,说道:“装其实还好,但酸是真的不行,因为做人在这方面需要大气。” 顾濯十分赞同她的看法,因为他和酸没有关系。 言语间,两人已然离开甲板。 神都已在天边,这趟旅途便也接近终点,客船上的人们很自然地忙碌了起来,为接下来进城的事宜提前做好各种准备。 顾濯和林挽衣回到各自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太多东西需要处理,连两刻钟时间都不到,房间内已然变得整洁了起来。 顾濯推开窗门,让江风得以倒灌而入,呼啸成声。 他在窗边坐了下来,与这江风低声叙说了一句,然后闭目。 闭目之后,风势至此莫名温和。 这代表顾濯已经开始修行。 在以副院长为首,长洲书院十六位老人请辞的同一天,书院仅存的那一枚通圣丹被低调地送到了顾濯的手中,以此换来林挽衣的高抬贵手,不作阻挠。 就在那天,顾濯直接服下了这枚通圣丹,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炼化过程。 直至月余后,即将抵达神都的今天,这个过程才算是接近尾声。 第三章 落日如朝阳 世间飞剑法器丹药与符箓共分九阶,分别对应着不同的修行境界,大体上是一至三阶为凡俗事物,多为洞真之下的修行者使用,四到六阶所针对的则是洞真及养神承意这三个境界的修行者,最后的七八九三阶则是尽数被划分到归一境。 之所以如此划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归一境已是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可望不可及的终点,有太多年少时候成名的天才人物,穷尽一生未能再往前一步,在归一境里终老。 故而修行界通常会将涉及到归一境之上的事物,统一概括为九阶之上,以此来彰显其珍贵程度。 但凡顾濯那天向长洲书院索要的不是通圣丹,是别的任何东西都好,那位副院长也不会觉得他越线太多,在心里生出要给他上一堂课的念头。 通圣丹的药效神妙至极,可为修行者破境,提升资质以及延寿。 顾濯破境至洞真不过月余时间,对再次突破到养神没有任何的想法,况且他所遭遇的问题并非破境就能解决的。 是的,修行者的寿命确实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漫长,踏入归一境的修行者只要甘心在原地踏步,放弃继续往前一步,苟延残喘活上三百年并非过分困难的事情。 然而顾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确定,这个办法对自己没有太大的用处。 故而他十分需要通圣丹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 江上风清,余阳正暖。 伴随着万物的温柔轻抚,通圣丹最后一缕药效终于彻底化开,缓缓融入周身百骸与神魂之中,为顾濯带来近乎灼烧的感觉。 奇怪的是,这灼烧感并未为他带来痛苦,更多是一种奇妙的愉快感觉。 这种愉悦的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微醺时的醉酒,又像身处梦境里的无边自由,不受拘束。 若是裴今歌这般境界绝世的强者在场,并且目光专注放在顾濯的身上,就会发现通圣丹被彻底炼化后迸发出来的庞大药效,正在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消失着,宛如石沉大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濯睁开双眼。 江风随之而凛冽,吹走他身体上渗出的细微汗珠,留下清爽。 “怎样了?” 一道声音在顾濯心中响起,听着颇为关心。 顾濯站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轻声说道:“五年。” 与他最开始计算当中的别无二致,通圣丹为他争取了五年的时间,不多不少。 尽管这枚丹药放在寻常修行者,比如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身上,足以让其所剩无多的寿命再添近百年,甚至有望直接突破归一境,身抵无垢。 五年与百年可谓云泥之别,但顾濯很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故而十分满足。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顾濯望向窗外,与天光对视一眼,回答道:“我最开始想的是通圣丹与昙夜神符二者取其一,然后走向不同的道路,没想到最后都拿到手了……那就两条路都走好了。” 如果说昙夜神符代表着一条急于求成的偏僻险峻山路,那通圣丹相对应的无疑是一条稳打稳扎的康庄大道,可以让他走得更为稳妥一些,不必面对那么多的风险。 但这两条不同的道路之间并无冲突,求的都是延续自身所剩无多的时间。 那为何偏要择一放弃呢? “更何况我现在不是一般的出名,就算想躲也没那么好躲……” 顾濯喃喃自语,想着裴今歌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想着甲板上那位大概收了不少钱的说书先生,想着关于夏祭第一必然带来的举世瞩目,还是觉得很麻烦。 就在这时,忽有敲门声响起。 顾濯想了想,没有关窗,转身前去开门。 站在门前的自然是林挽衣。 她显然已经收拾妥当,甚至还简单梳洗了一遍,青春正盛的颜容上不施粉黛,隐见湿意,分外好看。 “快到时间了,我过来提醒一下,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 “那就一起走?” “好。” 顾濯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与林挽衣并肩而行离开。 两人路上依旧有话,大都是关于神都闲聊,比如某某地方的风景听说不错,比如某家书院近些年在夏祭中颇有竞争力,又比如世间各大宗派的代表都已抵达神都,据说要在夏祭之前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好让世间各地的天才提前熟络一下……诸如此类在船上听回来的小道消息。 待两人去到甲板上的时候,春日已斜,阳光泛黄。 那位说书先生早已离开,场间不再那般吵闹,但依旧热闹。 许多年轻人站在栏边,极力眺望那座已然清楚起来的世间第一雄城,打量着城墙上的每一块青黑巨石,不时抬头指向某处,说那里站着一位铠甲好生炫目的将军,声音里满是雀跃,眼神里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与希冀。 在往里边的地方,那些来往神都已然许多次的大人们,对这一幕也抱以善意与鼓励的笑容,不在乎那些青春化作的鸦和雀叽叽喳喳吵到自己的耳朵,只觉得无论再看多少次也好,这样的青春依旧是极好的,就连此时的落日也觉得是初升的朝阳,充满了鲜活的意味。 林挽衣这时却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 顾濯偏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了?” 林挽衣有些不解,心想难道自己维持冷清矜贵的得体气质都有问题了吗? 顾濯说道:“这时的你,很像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你。” 林挽衣微怔,然后好奇问道:“哪个我比较好看?” 顾濯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后,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挽衣墨眉微蹙,似是不悦道:“难道是不管哪个我都长得不好看吗?” “不是。” 顾濯看着她诚实说道:“是都很好看,一时之间分不出高下,所以没有办法回答。” 林挽衣嫣然一笑。 …… …… 远处,神都城楼上。 一位身着锦衣的阴柔男子,隔着十余里看着这一幕画面,眼神变得有些尖锐。 他沉默片刻后,冷声吩咐道:“再问一遍林家的人,看看他们准备的怎样,千万不能让……” 话至此处,这位男子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林挽衣才算正确。 “……让林小姐受到半点怠慢。” 片刻后,阴柔男子才是说完了这句话。 站在一旁的城门郎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想着这位来自宫里的公公的身份,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决定亲自前往。 第四章 谁人不识君 神都作为世间第一雄城,每日进城出城的人流量极其庞大,无论水路还是陆路总会堵塞起来,让来往的船只车队与人们排起看不到头的队列。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这种拥挤,以及在这拥挤上耗费漫长的时光,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今日守城士兵们的检查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某些多次来往神都的眼尖旅客,甚至察觉到今日的士兵变多了不少,为此心生疑惑。 傍晚时分,顾濯与林挽衣所乘的客船终于靠停岸边,客人们开始下船经受士兵检查。 这个过程依旧进行地十分迅速,长不过一刻钟,两人时隔半月后再次脚踏实地。 守城士兵接过路引,再是抬头仔细地进行了一番打量,又简单询问了几句话,确定二人是前来神都参加夏祭后,便露出了一个格外和善的笑容,直接放他们离开了。 如此再拾阶而上百余阶,穿过汹涌人潮后,神都的些许繁华正式落入两人的眼中。 车水马龙,青石板路上蹄声响亮,为晚霞浸染的夜空中徘徊着苍鹰的身影,遥远皇城的琼楼玉宇之间有庞然大物的身姿隐约浮现。 ——据说那是朝廷即将正式投入使用的飞舟,可惜造价昂贵到极点,根本无法取代马车和船只,否则人间各地的来往显然可以方便许多。 林挽衣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崇高雄伟如山岳般的皇城。 她的目光在前方简单扫过,很快就发现那个颇为显眼的‘林’字,知道那就是自家的马车,对顾濯说道:“接我们的人到了。” 顾濯嗯了一声。 两人向那辆马车走去,脚步不怎么快,借这最后的闲暇时光说了几句话。 无论她还是他,都知道抵达神都后,像这样的机会将会变得很少。 “之前一直没问你,你到神都后准备住哪?” “不会固定,大概一家客栈住个两三天,把周围的大街小巷逛上一圈,看看周遭值得看的风景和人,这样子换着来。” “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应该。” “可惜了,我是没法像你这样潇洒……等以后我们有时间闲聊,你记得要和我说说路上遇到有趣的事儿。” “好。” “噫!” “怎么了?” 顾濯偏过头,看着林挽衣说道。 林挽衣神色莫名严肃,压低声音问道:“你钱够吗?” 顾濯想了想,说道:“应该没有问题,要是我没钱了,望京那边有很多人愿意无偿资助我。” 林挽衣叹了口气,说道:“之前靠你赢了那么一大笔钱,想着找个机会当你的债主,结果你偏偏就不缺钱了。” 在街角的一辆马车上,那位来自宫里的公公仔细记下了这一幕画面,眼神冷淡。 等到夜深时分,他今日的所见所闻将会汇聚成一份情报,呈现在那位权势地位日益增长的娘娘桌上,以供她进行翻看批阅。 就在这时,顾濯和林挽衣终于走到那辆停靠许久的马车前,与车厢里的林家小姐打了招呼。 是的,林家没有让任何一位长辈前来接待林挽衣,而是在家族里特意挑选出一位性情温柔贤淑的同辈女子,好让前者不至于感到拘谨,可以心生亲近之意。 这位贵女名为林浅水,人亦其名,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 暮色经由天窗,洒落在车厢内,留下昏暗光线。 林浅水年龄稍大,温柔笑着与林挽衣寒暄了数声,这才将视线放到顾濯的身上,然后眼神微异。 下一刻,她便将这一抹异样情绪敛去,神情如常地打起了招呼。 顾濯素来有礼,回应得十分妥当。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马车沿着神都的堂皇大道,开始前往以清贵著称的北城。 在路上,车厢内未曾沉默片刻,林浅水温柔动听的声音一直在响起,为两人讲述着神都近些年来的趣闻解闷。 偶尔她也会好奇询问顾濯两人在望京的经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神情都会变得格外专注,不愿错过话里的每一个字。 像这样的谈话很难不愉快。 直至夜色遮天,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林浅水犹自有些遗憾。 于是她很自然地微笑着对顾濯说了一句话。 “再过些天这边有一场聚会,是神都当地书院学子们自发组织的,目的自然是夏祭前的切磋和交流,据说巡天司的大人们也在关注这场聚会,不久后由朝廷公布的那份榜单,在一定程度上会参考这场聚会的结果,顾公子你要不要过来坐坐?” 顾濯对此并无兴趣,正准备拒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对林挽衣说道:“你有兴趣吗?” 林挽衣想了想,摇头说道:“没有。” 顾濯望向林浅水,说道:“那我也不去了。” 他之所以问上这么一句,还是因为先前答应过林挽衣,要找个时间与她聊一聊往后可能遇到的有趣事情,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见面。 林浅水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然后说道:“我明白了。” 顾濯微微摇头,与林挽衣道了声再见。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行李,离开车厢,径直走入客栈。 林家的待客之道确实不错,房间早已安排妥当,无需顾濯再操心半点。 推门而入,落入眼中的并非一片漆黑,早有灯光明亮。 顾濯放下行李,没有着急沐浴洗去满身尘埃。 与之相较,有一件事更值得他去做。 或者说,这是他来到神都后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顾濯行至客栈敞开的窗户前,看着满城灯火与孤悬明月的夜空,在心中无声而认真地打了一声招呼。 话音无法落下在真实的世界当中,却为此间万物所知晓。 风继续吹。 一切仿佛如常。 神都无处不在的阵法气息,未曾有半点变化生出,静如过往。 唯有顾濯的世界里多出无数道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和我们说话啊?!” “嘿嘿嘿,这就有意思咯,我记得之前是谁信誓旦旦说这肯定是假的,是它们特意凑到一起撒谎,想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是我说的怎么了,当初你信的也不多啊,怎么现在还有脸来问我了呢?” “安静。” 江月年年望相似,神都的月色依旧是望京的月色,哪怕是要求万物肃静的此时此刻,声音里的那一抹温柔也不曾有变。 顾濯不禁想起了前世那一句诗。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笑了笑,笑容如旧温和,说道:“我叫顾濯,你们好。” 第五章 无垢僧 “基本上查清楚了,那些人就是收了钱。” “这么大阵势,现在整个神都都听过他名字了,这得花上不少钱吧,所以是谁出的这笔钱啊?” “听我家老头子的意思,好像望京那边和这事脱不开关系。” “啧,这不就对上了吗?那家伙正好就是从望京出来的。” 七日后,某间酒楼的包厢里头,十余位少年少女举箸落筷间,很自然地聊到了神都近些天来最火热的事情,或者说一个名字。 ——顾濯。 在这段时间里,顾濯这两个字以一种极其夸张的频率,不断出现在神都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楼甚至是青楼与书院里,为各路人士所卖力吆喝传唱。 有意思的是,这些人为顾濯扬名的方式还并不一致。 那些说书先生们比较喜欢捧一踩二三四五六,总爱把他的名字和某些成名已久的天才人物放在一起,以各种方式进行对比,最终得出全方面碾压的结论;青楼里的姑娘们的说话方式自然要温和上许多,往往是在不经意间笑着说听闻最近有位天才叫做顾濯,曾在望京如何如何风光,今年夏祭或许可以看看他;至于最简单的无疑是那些书院里的先生们,只需要说一句你们看看隔壁那个顾濯,为什么样样都比你们好呢?名声自来。 如此盛况之下,与顾濯相关的情报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若非如此,今日坐在酒楼包厢里这群出身尊贵的少年少女们,也不至于凑在一起谈论顾濯。 “难怪我爹时不时就骂上一句,说望京那群人没一个脑子是好的,之前我还将信将疑,现在一看才知道所言不虚。” 一位少年不屑说道:“哪有像他们这样子造势的?顾濯这两个字连我都快听到腻了,别人可想而知,到时候那顾濯都不需要出大问题,只要稍微有点儿对不上被吹捧出来的样子,铁定是要被整座神都吐口水唾骂的,我现在可期待那时候的画面了。” 有人笑他道:“你确实是要多期待一点,要不然你最近岂不是白挨你爹骂了?” 那位少年无可反驳,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林浅水亦在场间。 她听着这话,眼里流露出些许担忧,摇头说道:“这事并非那位顾公子自己能决定的,想来他也不愿如此,但结果却偏偏是他来承受。” “浅水你还是心地善良了,总爱把人往好处去想。” 那少年越想越恼火,嘲弄骂道:“别人都替他预定今年夏祭第一了,我就不信这顾濯冰清玉洁到什么都不清楚,分明就是他本人也想借这个机会把大家给踩下去,好让自己扬名立万。” 就在这时候,坐在席间主位上的年轻英俊男子,终于不再继续沉默下去,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不必过分在意这种小事。”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纷纷开口响应,话里话外都是宋师兄气度非凡,不与人一般计较。 这位宋师兄自然就是宋景纶,神都本地天才的代表人物,也是最近这些天经常被说书先生们用来拉踩的名字之一。 “无论那位顾公子抱着怎样的想法,他终究是要站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发出挑战的。” 宋景纶淡然说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此浪费心神,到时候把他赢一次足够了。” 最先开口那位少年连声应是,赞道:“果然还是宋师兄考虑深远,不像我只能看到眼前事……” 话还没说完,场间有人忽然打断了这句话,兴奋问道:“宋师兄你是已经突破到洞真了吗?” 众所周知,顾濯早在月余前已然踏入洞真一境,而宋景纶在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是有万全把握可以战胜前者。 “差不多了。” 宋景纶神色几分风轻云淡。 接着,他很自然地把话题拉回先前,淡淡评价道:“此事往深处想,无非就是望京那群老人们心有不甘,左挑右选后把此人推出来试图证明些什么罢了,这顾濯无非就是一枚用完就丢的棋子,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可怜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似惋惜同情,实则居高临下。 林浅水闻言,想着顾濯当天给她留下的不错印象,犹豫片刻后,说道:“其实我和这位顾公子见过一面。” “咦?还有这么一回事?” “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难怪你刚才会为他说话,原来是见过面啊~” 在座众人心生好奇,目光几乎尽数落到林浅水的身上。 唯有宋景纶一人目不斜视,神情淡然,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林浅水看着众人,认真解释道:“那位顾公子给我的感觉很不错,无论说话还是为人方面都十分得体,着实不像是那种嚣张的人,我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可能非他所想。” 在这十余位少年里,她的境界不过位于中游,远远谈不上出彩,但因为自身容貌出色与性情缘故,绝大多数说的话都会被加以重视。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众人正要为此展开讨论时,宋景纶放下了酒杯,说道:“既然如今局面非此人所愿,那我有一个办法。” 林浅水眼神微亮,说道:“请师兄指点。” “神都能容天下人,自然也能容得下一个望京来的天才。” 宋景纶微笑说道:“晚些天那场聚会,师妹你让顾濯过来一趟,我愿意为他做中间人,向那些被冒犯到的人解释清楚这场误会,届时他最多就是说上几声抱歉和对不起,绝不会有半点额外的麻烦,你看如何?” 林浅水愣了一下,想起顾濯早在七天前就已经拒绝过,神情变得十分微妙。 …… …… 暮春将至,神都春光渐老,天阴郁。 顾濯不曾停下脚步,继续着最初的计划,在这座世间第一雄城里留下自己的足迹。 若是以更准确的专业术语来形容,则是踩点。 与先前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十分低调,出门要不撑起一把大黑伞遮掩面容,要不就是干脆戴起斗笠,总之就是不愿见人。 原因十分简单。 他的画像已从望京流传至神都,随着舆论的不断发酵,现在几乎每个同辈中人都知道他的大概模样,对他抱有许多的好奇。 如果不是他已至洞真,让绝大多数人熄灭了挑战的心思,想来比好奇更多的会是敌意。 然而无论好奇还是敌意,又或者别的什么,终究都是麻烦。 顾濯无意为此浪费任何时间。 清晨时分,他在神都尚未醒来之时,便已踏出客栈大门,沿着贯穿整座神都的渭水前行,见识此间风光。 午后,神都迎来一场细雨。 顾濯站在水边垂柳前,看着空中飘零雨丝,听着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自己的名字,心中再次生出无语的感觉。 “你也在烦恼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顾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那人已经来到他的身旁,长吁短叹道:“恰好小僧现在也烦心的很,要不咱俩一起来烦吧?” 顾濯转过身,低下头,望向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于是知道了此人是谁。 无垢僧。 若不算他,当今人间年轻一辈中坐二望一的真正天骄。 第六章闭口禅 顾濯没有说话。 无垢僧也不尴尬,就这样迎着他的目光,诚挚对视。 顾濯收回视线,问道:“这是偶遇?”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与渭水相逢,河边自有薄雾弥漫。 他今日舍了过往的那一袭黑衣,换上青衫,斗笠亦是市面上最寻常的斗笠,哪有半点名满天下的绝代天骄模样,更像是一位落魄江湖客。 虽未完全掩盖自身气息,但与平日相比亦有不小区别,哪怕是高顾濯一个境界的人也很难发现他的踪迹,更别提无垢僧与现在的他境界相同。 这次相遇真的有些没道理——除非这真是一场偶遇。 “是偶遇吧。” 无垢僧想也不想答道。 接着,这位没有撑伞的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着流淌在掌心的雨水,叹息着说道:“因为我这辈子的运气好得莫名其妙,出门在外都不用化缘的,钱全靠捡,时不时就能遇上一位看我顺眼的前辈高人,非要给我开小灶,害我都没在书院里学上几天,现在别人回忆同窗情谊的时候我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傻笑,你知道这有多难受……” 顾濯沉默了。 尽管他知道和尚最是擅长没话找话,但他真没想到这人能够来得如此……唠叨,话里话外没有半点儿边界感可言,而话里的内容又全都是炫耀的意思,语气偏又苦恼地格外真诚。 他忽然很想把林挽衣喊到这里来,让少女对此给出一个尖锐的评价。 半刻钟后,小和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连忙闭上了嘴巴,满怀歉意地尬笑了两声。 “你好,小僧名为无垢。” “顾濯。” 两人没有握手,简单点头致意了一下,便算是认识了。 “诶,原来你是顾濯啊!难怪我刚远远地看过来就觉得你非同寻常,连发愁也发得不同凡响,还想着到底会是什么人。” 小和尚微仰起头,向顾濯竖起一根大拇指,认真赞美道:“顾公子果然非常人,换做别的人听我这么念叨,早就直接溜走了。” 顾濯微微摇头,表示不在意,说道:“主要是好奇你到底能唠叨多久。” 小和尚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说道:“那你好奇完了吗?” 顾濯沉默了会儿,心想这话的言外之意,是还要再继续聊下去? 一念及此,他看着小和尚的眼睛,神情真挚说道:“我觉得有一门功法很适合你。” “什么功法?” “闭口禅。” 无垢僧闻言,眼神瞬间明亮,说道:“之前也有一位前辈高人和我说过这话,劝我去修闭口禅……” “咦,这话就绕回来了,我跟你说,我之前为什么和你一样的烦心。“ 小和尚叨叨絮絮道:“我烦就烦在夏祭之后该去哪座寺里修行,主要是元垢寺慈航寺悬空寺明庆寺和好多寺庙里的前辈都教过我,希望我能入门修行,这一来一去,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了。” 话里提及的那些寺庙,每一座寺在当今人间都有着极其崇高的名望,其中甚至还有禅宗祖庭的存在。 简而言之,如今禅宗的半壁江山都在无垢僧这句话里了——另外半壁是以长乐庵为首的佛门女子修行地。 顾濯看着小和尚,提醒说道:“别人听着这话,只会以为你在炫耀。” 小和尚似乎遭受过类似的事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他却踮起脚尖拍了拍顾濯的肩膀,神色格外怅然,叹道:“所以像我这样的烦恼,唯有和你这样的天才分享,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只会觉得我在刻意炫耀。” 顾濯懒得接话。 小和尚好奇问道:“我在烦什么已经说过了,那你呢?” 顾濯看着还在垫脚尖的无垢僧,干脆在岸边郁郁青草上坐了下来,面朝渭水,静观垂柳。 “有近烦,亦有远忧。”他说道。 小和尚跟着坐下,想了想,又特意坐远了一些,问道:“近的是名声?” 顾濯摇头说道:“不是。” 话是实话,近些天来的名声虽然麻烦,但还不值得他为之烦心。 小和尚有些好奇,说道:“那是什么?” 顾濯平静说道:“得了夏祭头名后该如何做。” 小和尚愣了愣,心想这话里的味道自己怎么有点儿耳熟,沉思片刻后说道:“那到时候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做,你烦也是应该的。” 顾濯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已经回答了问题。 至于他此刻所言……依然是真话。 夏祭头名将能进入白帝山。 这座与大秦帝室同姓的名山,在人世间具有极大的名气,却因山间常年云罩雾笼的缘故,鲜少有人能够看见其风光,更不要说踏上那片土地。 而世人对白帝山的印象无外乎都是帝室陵墓所在,仅此而已。 顾濯当然也没去过白帝山,但他曾经在一位朋友的口中,听到过不少关于这座名山的描述,便知道那山上有着怎样的风光。 问题在于,在时过境迁后的今天,那些话不一定还能做得了准。 这才是真正让顾濯心烦的事情。 便在这时,无垢僧的声音在他身旁响了起来。 “感觉你现在烦的事情我帮不上忙。” 小和尚沉思片刻,说道:“那要不这样吧,等夏祭的时候我多把几个人给揍出去,让你别打得那么辛苦好了。”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那你我相遇的时候呢?” 小和尚一脸老实说道:“要是我们遇到的比较晚,我可以直接放你过去,但要是太早就没办法了,咱俩只能好好打一架,不然有点儿说不过去,主要是我名次太低会让那些照顾过我的前辈难做。” 顾濯说道:“前者是假赛吧,这就能说得过去了?” 小和尚嘿嘿一笑,说道:“禅宗最讲缘分,到时候别人问我,我就说缘分到了,准不会有人和我辩。” 举世皆知,无垢僧为当世年轻一辈中机缘气运最盛之人。 只要他到时候真这么说了,没有谁会计较他是否故意假赛。 顾濯更不解了,说道:“但你我认识不过两刻钟,闲聊最多百余句话,何至于此?” 小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诵道:“缘,妙不可言。” 顾濯说道:“换个理由。” “你应该也明白的,像我这样的人平日里多少有些无聊,好吧,主要是因为没有同辈中人愿意听我唠叨,难得遇上你这么一个人,我当然要和你交个朋友。” 无垢僧诚实说道:“所以你把这理解为朋友费就好了。” 第七章 那一位娘娘 顾濯说道:“听着还是有些奇怪,但我觉得可以。” 小和尚点了点头,说道:“我果然没看错顾公子你,换做别的人,这时候肯定要和我虚与委蛇,矫情上好多句话,最后才装作勉为其难地接受。” 顾濯坦然说道:“主要是觉得到时候能省下不少时间,没必要拒绝。” 小和尚赞道:“公子乃真人也。” 言语间,顾濯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株垂柳,起身沿着渭水继续前行。 无垢僧连忙站起来,拍了拍僧袍上的雨珠,随之而行。 顾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和尚不解问道:“怎么了?”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因为你的烦恼和我的烦恼都已经聊过了,也都聊完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跟上来。” 小和尚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那我其实还有很多话能聊的。” 顾濯想着尚未收下的朋友费,觉得不好直接赶人,点头说道:“聊可以聊,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你去弄把伞回来,或者学我这样戴个斗笠,遮一下自己的脸,否则你被路人认出来后,我也不得半点清净了。” “啊,好吧,但小僧其实觉得不撑伞,就这样在雨中沿着渭水浪行是极诗意的一件事,百年后回忆起今天,定然感慨万分,可以不顾破戒下酒一杯。” “……要不你还是走吧,朋友费到时候记得给我就行。” “为什么?” “我拒绝和一个和尚留下这样的奇怪回忆。” 小和尚无言以对,二话不说去买了一顶斗笠回来,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紧接着,他维持着与顾濯将近一丈的距离,格外认真强调道:“小僧虽然暂时没有喜欢的姑娘,但的确喜欢姑娘家,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顾濯嗯了一声,提醒道:“这是破戒。” 无垢僧再次无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怎么感觉你说话很容易让人生气?” 顾濯想了想,确定林挽衣没有对自己做出过如此评价,摇头说道:“你的偏见。” 然后,他继续说道:“这世上很少有人不愿意和我聊天,而你刚才亲口承认,同辈中人里没有谁喜欢和你说话,两者相较,显然你对我的评价做不得准。” 无垢僧心想这话也太有道理了,但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小和尚皱着眉头,就在快要想出问题所在之时,忽然听到了顾濯的声音。 “所以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聊的?” “挺多的!” 小和尚顿时抛下之前的苦思,连忙把话题给丢了出来,主要还是夏祭后的何去何从。 只不过这次他聊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顾濯。 是的,顾濯在夏祭后将进入哪个宗门。 无垢僧对此十分好奇,准备以此作为参考对象,好让自己不再那么烦恼。 然而顾濯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最终还是没有给出答案。 …… …… 夜雨若是声烦,无非心自烦。 皇城深处,一位面相阴柔的太监在长时间的等待后,终于得以进入御书房。 他弯腰行至书案前,把一份情报递了上去,连看都不敢看那位娘娘一眼,目光只能隐约看到堆满桌上的许多奏折。 御书房很安静。 片刻后,那位娘娘看完了手中的情报,轻声说道:“挽衣最近不曾离开房门一步吗?” “是的。” 太监低声答道:“林小姐修行得十分用心,应该是想在夏祭上一鸣惊人,就连林浅水邀请她参加神都天才们的聚会都给拒绝了。”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了一句话:“但这也有可能是林小姐察觉到如今的舆论趋势才不愿参加这场聚会,生出无谓冲突。” 娘娘闻言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自言自语道:“性子和小时候也不见区别,还是那么个样子。” 太监自然不敢接话。 就在这时,娘娘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笑容瞬间消失无踪,问道:“与挽衣同行那个小孩子最近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里问的其实是顾濯的名声。 按道理来说,以这位娘娘尊重至极的身份,根本不应该注意到这件事,奈何这事有林挽衣。 太监恭敬说道:“最初的确是望京那边的人在为顾濯造势,但事情之所以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地,是因为神都这边有许多人在暗中添了一把火。” 事实便是如此。 在望京政治地位日益衰落的今天,当地的权贵们怎可能把手完全伸入神都,随意掀起如此庞大的舆论趋势?稍微想想都知道其中定有古怪。 更何况如今对顾濯的舆论已经不是单纯的吹捧,而是彻头彻尾的捧杀。 这绝非望京权贵们所愿意看到的画面。 娘娘微微挑眉,似是不喜,说道:“他近些天怎样?” 太监说道:“除去变得更加低调以外,顾濯与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每天依旧出门闲游,神都里的风光差不多被他都看过一遍了,今日他甚至在渭水边偶遇无垢僧,随后结伴同游许久。” 娘娘说道:“遇事倒也平静。” 太监低头不语。 娘娘不再关注此事,话锋忽转,吩咐道:“让挽衣出来散散心吧,修行并非一味绷紧就能成功的。” 太监应是。 娘娘淡然说道:“就去先前你提过的那场宴会吧。” 太监愣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在说完这句话后,御书房里的这位娘娘便让太监转身离去,继续处理书案上已经处理了好些年的繁杂公务。 …… …… 夜色深时,顾濯终于回到了客栈。 雨下一整晚,客栈早已不见多少人影,灯火昏昏暗。 于是那位姑娘眉眼间的焦虑被映得格外显眼。 顾濯望向显然是在等候自己的林浅水,摘下斗笠,问道:“什么事?” 林浅水听着谈不上熟悉却印象深刻的声音,惊喜地回过头来,望向衣衫微湿的少年,本已疲惫的眼神瞬间明亮了起来。 下一刻,她的神情却变得格外黯淡,眼帘微垂。 顾濯眉头微皱。 林浅水不敢再有半点迟疑和犹豫,连忙把今天聚会上发生的事情完整复述了一遍,不做任何保留。 待这些话都说完后,她向顾濯认真躬身行礼,带着歉意诚恳说道:“对不起,是我给顾公子您添麻烦了。” 第八章 恶意不息 林家的家规不能以森严二字形容,但也绝非白纸一张,可以随意踩踏。 此时夜色已深,林浅水又是孤身一人在客栈里等候良久,早已变得无比显眼,在白日里被许多人低声好奇过,最终又等来了一位男子…… 不管怎么想,这事只要流传出去,她必然要被按上一个有辱门风的罪名,受到家中长辈严厉惩罚。 更何况她等候的人还是顾濯,如今在神都负尽狂名的少年天才,根本没有低调的可能。 不必深思也知道,今夜这次会面定然会在明日为众人所议论。 即便如此,林浅水依旧坚持等到了夜深时分,胸中歉意之诚恳由此可见一斑。 顾濯对这一切之所以清楚,是因为在他踏入客栈的下一刻,便有不是人的东西就此事跟他简单唠嗑了一遍,讲述这位世家贵女从午后等到黄昏,又至此刻夜深的整个过程。 就在道歉完的那一刻,林浅水蓦然抬头,望向顾濯的眼睛。 “但我不赞同宋师兄的做法,因为这明显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应该为此而道歉。” 她的声音依旧柔弱,却流露着异常坚定的意味。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啊。” 林浅水看着他,认真说道:“等明天一到,我就去和宋师兄说清楚,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会替他邀请你出席那场宴会!” 顾濯神色不变,轻声说道:“你准备这样做吗……” 林浅水抿了抿唇,神情变得越发不可动摇,沉声说道:“是的。” 顾濯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有问,难道你就为了这件事等到夜深吗? “所以你就没有向我道歉的必要,也不必为此去和那个宋什么谈清楚。” 他平静说道:“因为整件事情由始至终,与我毫无关系,是旁人在自作多情。” 林浅水微微一怔,下意识说道:“可是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吧?” 顾濯摇了摇头,说道:“就像那场宴会不会因为你今天闭嘴就不举办,你的那些师兄看我不顺眼也不是因为你替我说话,而是神都如今的舆论,在舆论平息或者得到改变之前,他们对我的态度必然不好,问题必然存在。” “因此,这件事情由始至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不必也不用生出任何的歉意,那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愚蠢自责。” 他看着这位神色茫然的世家贵女,补了一句:“我最开始拒绝你的邀请,不愿意参加这场宴会的原因很简单,这对我来说就是浪费时间。” 对话就此结束。 顾濯不再谈论此事,转身向正在值夜的掌柜要了一辆马车,让林浅水踏上回家的道路。 临别时,林浅水掀开车帘,眼里满是担忧问道:“那顾公子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顾濯说道:“什么都不做。” 林浅水好生不解。 顾濯转过身,向客栈里平静走去,最后随意留下了几句话。 “不管你的那些师兄师弟对我有再多的厌恶,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到我的身上,即如何战胜我,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 “我只要等这群人看我不顺眼的人自己找上门。” “然后把他们全赢一遍就行了。” “这样最简单。” 林浅水怔住了。 车夫闻言亦是惊叹。 那位客栈掌柜的反应最为明显,他直接朝着顾濯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以此表示了不起! …… …… 翌日正午不到,顾濯昨夜那一番话便已传遍整座神都,为年轻一辈所知晓。 与此同时,林浅水为见他一面等至夜深时分这件事,除却林家外再也无人关心。 顾濯今日起得比往常要晚上不少,久违地睡了很长地一觉,心情自然不错。 就连窗外的风不断涌入房间,向他兴高采烈地复述着,神都许多年轻人们气急败坏后的破口大骂内容,他心境依旧如常。 只不过每到这种时候,他多少也会回想起离别之时,望京的风叨叨絮絮说神都的风不如自己来得温柔的话。 都是真的。 大实话。 顾濯想着这些,眼里流露出些许怀念。 就在这时候,一道温暖厚重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客栈外来了很多年轻人,嘴里都念着你的名字,等着你出门。” 这声音来自人们脚下的大地,无论顾濯在望京还是神都,它总是习惯沉默寡言,鲜有开口的时候。 故而每当它开口了,那就代表事情有些麻烦了。 天光倏然微亮。 随之落下的还有一道声音。 “这群年轻人里应该没有人能打得过你,但……他们好像没打算和你打架,旁边堆着堆着好些鸡蛋蔬菜瓜果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要做啥。” “对了,还远一些的地方站着挺多境界和你一样的人,不过年纪要比你大上很多,其中还有一个要比你强上不少,好像是衙门的人。” “啧啧啧,这阵势还怪大的,看来有些人是真的生气咯。” 顾濯听着这些声音,稍作思考,很自然地明白了客栈外出现的这一切。 简而言之,这可以用恼羞成怒四字概括。 昨夜他与林浅水说的那些话,如今神都年轻一辈修行者鲜少有人能够反驳,或者说有资格站出来与他一战。 白浪行虽入洞真,但却贵为帝室中人,纵使心有战意也不可能在此时提前下场,必要是要等到夏祭,再与顾濯一分高下。 至于神都其他年轻人,其中自然有比宋景纶更为强大,境界上已经踏入洞真的天才人物,但谁也不愿意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出手。 万一败给顾濯,坐实对方的名声,那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被钉在神都的耻辱柱上了? 这其中的心思并不复杂。 如果不是顾濯在昨天夜里的那一番话,神都的吵闹想必会维持上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夏祭前才会迎来类似于今日的变化。 然而当他开口后,这一切都被直接提前了,因为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看来,他的回应就是直接坐实了这些天里的所有传闻,是一颗石头。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便在这时,客栈的隔音阵法忽然失效了。 下一刻,无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如潮水般不断拍打而来,又像是入厕后的剧烈喷溅。 那些声音似乎对顾濯的房间具体在什么位置了如指掌,无比精准地朝着他进行咒骂,从他出身的望京开始骂起,再到他根本不存在的所谓长辈,尤其重点关注他的女性家人们,偶尔也会对他的外貌进行攻击,大抵上无非就是青楼勾栏与男宠那个路数。 顾濯静静听着这些声音,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自己若是因此被激怒离开客栈,对那些同龄人出手。 那么,更远处挂着嘲弄讥讽笑容的那些大人们,将会现身阻止他的剑锋,甚至是直接对他动手。 至于对他出手后该用什么理由解释? 不重要,因为没人关心。 这就是裴今歌当初亲口为他描述过的画面。 这就是神都对待他的真实态度。 第九章 再骂一遍 “你觉得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少年心性,志比天高,从他昨夜说出的那番话来看,就算他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最多半天也会心甘情愿地踩进去。” “因为骄傲。” “是啊,只要他还是一个少年,那就必然会被骄傲这种无聊至极的脾气连累,做出愚不可及的选择。” “但就算他一点都不骄傲,是一个面皮厚如城墙无所谓被咒骂全家的人……那又能怎么样呢?” “面对这样的羞辱,不敢做出任何反应,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毁掉他之前所有的骄傲,让昨天晚上那番话变成天大的笑话了。” “那废这么大功夫把他给捧起来远在望京的那群大人们,岂不是一个比天还大的笑话了?” 与客栈相距不远的一家酒楼包厢里,两位中年男子听着窗外的谩骂声,神情颇为悠然自得地举杯对饮,眼里笑意淡淡,都是自得。 很显然,这两位中年人和现在的场面有着不可开脱的关系。 更准确地说,他们就是今日局势的幕后推手之一,又因为本身官位职责的缘故必须要在场,时刻准备‘防止’局势走向不可控制的境地。 “但有时候骄傲也是好东西。” 魏友彬笑着说道:“我最近一直在拿这顾濯当例子,一天骂一顿我儿子,看他那气得不行的样子,想来或多或少也能奋发图强上几天了。” 另外那位中年男子愣了愣,旋即失笑出声,赞道:“魏兄这点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妙!不愧能在巡天司里屹立多年不倒。” 话至此处,两人心情变得更加愉快,再一次举杯对碰。 神都左右无事,一片安静,他们有大把的好时光耗在这里,把那位望京来的天才少年当成一只兔子,静待这兔儿自个往树桩上撞去,撞出一个头破血流。 …… …… 客栈里。 顾濯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没有沉默太长时间。 就像酒楼上那两位中年话里说的那样,若是仅凭他自己面对这样的局面,确实很难想出一个完美破局的办法。 然而。 很难指的是难以做到,不是不可能做到。 他神情平静地听着窗外的辱骂声,对这方天地说道:“帮我做两件事。” …… …… 阴雨笼罩着神都,绵密如丝线,在天地间织出一张有形巨网。 明明已至深春,这场雨还是有些寒意。 林挽衣收回送别长辈的目光,望向渐被雨水打湿的墙角青苔,默默想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今天林家忽然派来了她父亲的亲生胞弟,向她循循善诱,说什么一味闭关不是正途,弦不宜紧绷,要她稍微出去走走散心,又说过些天有一场宴会可以参加。 她自幼一人生活在望京,早已习惯了没有亲人的日子,自然不会简单轻信这是突如其来的关心,再结合林家之前对自己讳莫如深,不敢有半句多余废话的模样,心中难免生出了一个猜测。 ——这或许是她那位娘亲的主意,林家不过是在代为传达。 一念及此,林挽衣的情绪变得极为复杂。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随意取下束发的发绳,任由黑发缭乱散落在床上,抱着双膝,沉默不语。 修行有什么不好吗? 既然你从前未曾管过我,为何现在忽然就起了为母的兴致呢? 好吧,或许你之前是囿于身处境地无法随心所欲,不敢像现在这样做事,但……写一封信总归是可以的吧? 十多年间,我一封家书都不曾有过。 这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场间一片安静。 雨声淅沥。 林挽衣微仰起头,怔怔地看着风中飘零的雨丝,神情恍惚地令人心生怜惜。 片刻后,她忽然坐起身来,认真竖起头发,又去铜镜前为自己画了淡妆,最后再是耗费了些时间,挑选了一身崭新深蓝长裙换上。 这当然都是出门的准备。 林挽衣撑起油纸伞,踏入绵绵春雨中,向外走去。 没过多久,林家便有下人发现她的踪迹,下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比如劝阻。 对此,她连伞檐都懒得抬起来,声音冷淡地说了一句话。 “与我那位叔叔知会一声,我修行得有些累了,出去散散心,晚些就回来。” 说完这句话,林挽衣自慌乱不知所措的下人中穿过,步履踩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缕水花。 那几缕水花倒映出的阴沉天空落入她眼中。 让她心中那一抹随降雨而生的不安更浓了一分。 在神都,她不会再遇上一位无忧山的杀手。 她那位娘亲更不会有危险。 她其实不怎么在乎林家。 这一抹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抱着这个想法,林挽衣离开家门,向某间客栈走去。 因为她在这世上只有一个朋友。 …… …… 雨势不见半点衰减,围在某位客栈外骂着脏话的少年们竟也没有半点气馁,在意识到顾濯在刻意沉默过后,他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热情,脱口而出的话语愈发肮脏。 客栈里,掌柜看着客栈外的那群少年们,满脸愁容却无可奈何。 早在骂声不见停歇的时候,客人们便纷纷退起了房,客栈为此还赔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银钱。 但今天这件事着实不是他能管的。 就在掌柜暗自叹息时,忽然看见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新的身影,更加无奈地想着今天这事是真没完没了。 林挽衣撑着油纸伞,听着风雨中越发整齐壮大的辱骂声,脸色早已难看到极点。 她深呼吸一口,想要强自冷静下来,却发现这事根本就没有静下来的道理。 她往前一步,对着那群正骂的兴高采烈的少年们,大怒喝道:“你们这群白痴都是没娘生没爹教的吗?大白天站在这里骂个不停,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吗!?”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安静。 没有谁想到会有人突然站出来,如此理直气壮地呵斥上这么一句话。 正在骂街的少年们很意外。 坐在酒楼包厢里的那两位中年男子更加意外,心想到底哪家的姑娘这么白痴,竟然敢站在整座神都的对立面? 不等他们两个弄清事况,某个骂得兴起的少年霍然转身,盯着站在长街末尾撑着伞的林挽衣,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脏话。 “没娘生没爹教?你在说自己是吧?” 林挽衣闻言,沉默片刻后,撑起油纸伞。 少女清丽至极的容颜不再被遮掩,就连此间天光也因此明亮了数分。 她看着那人的眼睛,看着所有站在自己对面的人,面无表情说道:“我给你们一个机会,闭嘴,然后滚。” 那名少年见她生得如此漂亮,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但又不想被同伴认为自己因对方貌美而懦弱讨好,迟疑片刻后,终究还是大声骂了出来。 “滚?我说你妈死了,你是听不清楚吗?!” 第十章 长街血案 伴随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脏话响起与落下,早已在今日骂出了习惯的少年们更是兴高采烈,紧随其后准备开口辱骂林挽衣,以及她的双亲。 法不责众的道理再是简单不过,谁都能够明白,今日在场的这些少年亦是心知肚明。 正因为他们知道这个道理,以及意识到这么多人围在这家客栈外痛骂顾濯许久,却没有哪怕一个大人出来制止这场羞辱,他们越发确定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众望所归,众志成城。 既然如此,事情其实就很简单了。 顾濯必须要被继续骂下去。 谁敢站在他这一边,那理所当然要被痛骂上几句。 至于林挽衣能不能骂? 站在阴雨中的少年们又不是瞎子,像她这种生得过分漂亮的姑娘,出身无需太过高贵,天赋无需超然众人,同样能够名满神都。 但他们对林挽衣毫无印象,那就证明这姑娘必然是能骂的那种。 哪怕真的骂出事了……那又怎么样? 小孩子不懂事,少年心性不可羁,这从来都是人与人相处间的最好借口与理由,不对么? 哪家大人能丢得下脸皮,与一群正值青春满怀热血的少年过不去呢?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事情是这样的。 …… …… 酒楼上。 魏友彬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那位站在长街尽头的持伞少女,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感觉。 他在巡天司中谈不上位高权重,无法接触太过机要的秘密,但勉强算得上是身居要职,手中确实握有一定的权力,否则他的儿子哪有资格进入那个以宋景纶为首的小圈子里? 然而他依旧认不出林挽衣究竟是什么来历。 出于警惕的缘故,他在听到林挽衣的警告后,本想要阻止事态的发展……只是他的动作稍微慢了些,那位少年骂的又太快了些,以至于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咦。” 另一位中年男子望向魏友彬,神情微诧问道:“魏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友彬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来,说道:“没什么。” 来都来了……不对,骂都骂了。 那他现在还有什么好阻止的? 要怪只能怪那位少女着实愚蠢,偏要替顾濯说话,站在整座神都的对立面。 那位少女的身份再如何尊贵,背景再如何恐怖,难道还能比站在今天这群少年背后的权贵们加起来更高吗? 神都没有这么了不起的人。 更准确地说,神都只有一位那么了不起的存在。 但那位不是什么人。 而是当今圣人。 想到这里,魏友彬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下来。 他为自己添了一杯酒,与同伴碰了一杯,笑着说道:“来,继续饮酒,继续乐!” …… …… 长街上,客栈外。 林挽衣看着那群正在纵声而笑,以羞辱自己取乐的少年们,早已愤怒到了极点。 她这辈子都没承受过这样的羞辱。 是的,她的确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多年与她关系生疏,但不代表她不在意双亲遭到辱骂,更何况这一切还发生在她的面前。 过往三年间,她在长洲书院那群同辈身上豪取数十场连胜,纵使败者再如何不服气,也没有人对她当面破口大骂。 这就是神都的风气吗? 打不过就靠骂人? 真是可笑至极! 林挽衣不再多想,越是愤怒,越需要平静。 她面无表情,真元于经脉中开始流转,准备出手。 那群少年察觉到林挽衣的动作,嘲笑声不由更大了,有人讥讽骂道:“你这脑子可真不好使,一个人要和我们几十个人打是吧?难怪能蠢到替顾濯说话……” 嘶! 一声轻响,让骂声戛然而止。 许多人下意识回头。 林挽衣的视线穿过雨幕,望向那家客栈,看到了顾濯,便也看到了那道剑光。 剑光未散,已有鲜血四溅而起。 所有人都呆住了。 直面剑光那位少年神情茫然,低头望向自己的腹部,看着不断从中流出的鲜血,心想这真不是假的吗? 下一刻,极其剧烈的痛苦从伤口处涌向他的整个身体,让他跌倒在雨中,发出痛苦至极的哀嚎声,比之先前喷脏话还要嘹亮上数分。 “疯了!” “你怎么敢动手的?” “这里是神都,不是你那乡下望京!你这是想今天进天牢吗!” 长街上一片慌乱。 顾濯置若罔闻。 他松开握剑的手,折雪瞬间消失无踪。 下一刻,愁风苦雨中出现一道明亮的剑光。 这道剑光穿行在今日那群痛骂了无数脏话的少年之间。 每一次明暗交错,便有鲜血随之而出。 极短的时间内,青石板上就多出了一块颜色鲜艳至极的红布,数十位少年倒在这块红布上,痛苦哀嚎之声掩过雨声,远远传到了数条街之外。 无论是那些自矜身份不愿亲自下场,在更远处冷冷笑看这场热闹的天才少年们,还是躲在自己家里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们,看着这一幕画面都惊呆了。 天下承平近百年,神都作为人间首善之地……多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这是一场血案! 某座茶楼上,宋景纶在凭栏处看着那满街的鲜血,眉头紧紧皱着,突然间又舒展开来了。 “原来是个疯子。” 他自以为客观地评价道:“好了,不用再关心此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行凶,今天过后他不可能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听着这话,同行的少年们稍微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可不愿意与这种疯子打架。 有人不解问道:“但那边不是有人在看着的吗?为什么不阻止顾濯?” 旁边另外一人想了想,不确定说道:“可能因为……大人们想一锤定音?直接用这件事把望京那群老东西伸过来的手给斩断?”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再无半点困惑。 …… …… 那家酒楼上。 包厢里,魏友彬与中年男子面色极其难看。 他们的确没想到顾濯动手如此酷烈,直接以飞剑近乎杀人,但以他们的境界,并非没有阻止这场血案发生的可能。 之所以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是因为包厢里多出了一个人。 一位面相阴柔的男子,眼神冰冷至极地看着他们,仅是站在这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寒冷气息,便让两人连话都不敢说,更不要说动弹。 片刻后,这男子忽然笑了出来,问道:“主辱臣死,这四个字你俩知道怎么写吗?” …… …… 长街上。 顾濯跨过那群正在以鲜血染红雨水的少年们,来到长街尽头。 林挽衣就站在这里。 雨势渐小,偶有天光穿云破雨而落,照亮人间一角,落在流淌着的血水上。 画面残忍而艳丽。 “抱歉。” 顾濯心知今日此事皆由自己起,对林挽衣说道:“谢谢。” 林挽衣摇了摇头,把伞举得更高一些,为他挡去落个不停的雨水。 然后,她听着那不绝于耳的哀嚎惨叫之声,高兴地笑了起来,认真说道:“谢谢。” 第十一章 一发不可收拾 长街雨静,哀嚎遍地。 林挽衣持着伞,向顾濯认真道谢,不曾再看一眼那满地鲜血。 她之所以如此认真,是因为她觉得现在这画面这是自己想做该做,却又很难做到的事情。 以她的境界,就像先前某位少年所说那样,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战胜这么多人。 故而她真的很感激顾濯替她出这一口气。 顾濯道这一声谢谢的原因很简单。 如果林挽衣来得不是那么快,那他还得再被骂上好一阵子,才有解决这群人的机会。 故而他真的很感谢林挽衣给他这个出剑的机会。 这般想着不一样的事情,伞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濯说道:“先回客栈坐坐?” “好。” 林挽衣看着眼前的满街血色,听着远方传来踏破春雨的马蹄声,知道接下来将会有很多人来到这里,忽然说道:“你把他们伤太重了。” 顾濯微怔,问道:“嗯?” 林挽衣伸出手,指着那个最先开口辱骂自己的少年,说道:“我本来想要再给这人一拳头的,但他好像会挨不住,直接死掉。” 顾濯想了想,说道:“比起死,那的确是让他活着更好。” “因为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惩罚。” 林挽衣的声音冰冷至极。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更不要说避着谁。 于是,尚未正式下场正在观望的那些人,都听得很清楚。 宋景纶眉头紧皱,心想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为何口气如此之大,为何自己对她毫无印象? 在更远处,后知后觉的林浅水终于赶到了现场,看到满街血色,脸色霎时变得无比苍白,心想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 事至此,谁都知道神都将要迎来一场暴风雨。 然而在场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在顾濯尚未拔剑斩人之前,在那位少年骂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便有苍鹰破雨直入皇城,为御书房带去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 …… 酒楼上。 魏友彬看着那位气息阴柔的男子,沉默片刻后,以难得的意志力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沉声说道:“我不管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多么尊贵的身份,但这里是神都!” 阴柔男子直接愣住了,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里是神都。” 说着说着,他不禁失笑出声,问道:“对,这里是神都,然后呢?” 魏友彬渐渐冷静了下来,找回了平日里身为巡天司官员的架势,寒声喝道:“然后?你还敢问我然后?” “好好好,让我来告诉你然后会发生什么!是因为你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让我无法出手阻止那个恶徒行凶,直接酿成神都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一场血案!” 他盯着那位阴柔男子,冷笑说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今日这场血案面前,无论你背后站着的人是谁,手段有多么通天,都要为你们今日的狂妄付出沉重的代价。” 阴柔男子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的确要有人付出代价。” 魏友彬听着这话,心中再次生出强烈的不安。 但他现在已无任何退路,必须要咬死是对方阻碍公务,让他没有出手拦下顾濯的机会,最终才导致了这场血案的发生。 虽然无论如何,在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后,他都必然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责任也有主要和次要之分,他必须要为自己争取到后者,否则结果将会是他所难以承受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羽林军的骁骑即将到场。 巡天司的强者想来也快到了。 魏友彬心神微定。 与此同时,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那位中年男子,不知为何始终沉默着,身体隐隐发抖,似乎是在害怕,又像在努力回忆起某些事情似的。 魏友彬没有发现这件事,因为他的思绪已经别无空余,除却与这位不知来历的阴柔男子对峙外,只剩下了仇恨顾濯的余力。 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顾濯居然能够疯到这种程度,在天子脚下做出这等凶事。 除却造反谋逆这一类的大事,平日里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场血案得严重? 疯也没什么,为什么之前不发疯,偏要在他这里发疯?偏要把他给害惨了? 魏友彬越想越是愤怒,盯着那位阴柔男子,满脸憎恨说道:“你刚才敢阻止我出手,那你现在就别想走了!巡天司不会放过你的!” 阴柔男子笑了笑,说道:“我就没想过要走。” 话音落下,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男子霍然抬头,望向那个过分阴柔的奇异笑容,如遭雷击,想要说些什么,却连半个字都不说口。 是的,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阴柔男子了。 在皇城里。 这是一位太监。 …… …… 羽林军以最快的速度赶至现场,骁骑营统领亲自率领精锐下属,对那条长街进行最为严密的封锁,禁止制造这场血案的凶手离开。 与此同时,巡天司的强者也然闻讯到场,压阵。 一袭白衣行走在天地之间,凄风苦雨自行避开,此人显然是承意中人,距离归一境或许就只差一步,由此可见巡天司对这场血案的重视程度。 在后方,还有许多医者在匆匆赶来的路上,准备救治那群连哀嚎都快没有力气的少年。 在看不见的地方,神都的大人物们渐渐得知此事,皱起眉头。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程度。 一位权贵已经开始对魏友彬生出意见,心想对付一个望京过来的小孩子,你怎敢一直躲起来不出手,让事情闹得这么大的?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最终结果都是一样。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会被打入天牢,望京那群老东西的意图再一次落空,这结局不会有任何问题。 不过……情报里那个突然掺和进来的小姑娘是谁? 那顾濯不似白痴,竟为她冲冠一怒至极,那她长得到底有多漂亮? 想来她的母亲也很不错吧? 这位权贵心想,要不把那小姑娘也扯入这桩案子里,以此来威胁她那位娘亲,为自己乏味无趣的日子稍微增添些意思? 如此想着,他随意向下人问了一句。 “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做林挽衣。” 话音落下。 权贵霍然抬头,神色瞬间黯然如失魂落魄,面死似灰。 …… ……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 长街上的那些少年都已经被搬走,只有那些尚未来得及散开的鲜血,证明不久前的这里曾发生过一桩血案。 马蹄声响起。 那位骁骑统领来到客栈前,居高临下望向坐在客栈里的顾濯与林挽衣,面无表情说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神都当街行凶,如此肆无忌惮。” 巡天司强者飘然而至,目光落在林挽衣的身上,眼神骤然明亮起来,温和说道:“束手就擒,听候发落,我能尽量让你们少吃些苦头。” 顾濯看了眼林挽衣,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挽衣微微摇头,说道:“我今天不想骂人。” “那我来吧。” 顾濯收回视线,望向那位巡天司强者与骁骑统领,礼貌问道:“你们准备怎么死?” 那位巡天司强者闻言不怒反笑,感慨说道:“死到临头,还要在这里逞口舌之利,真是幼稚啊。” 话音方落,他轻挥衣袖。 一道银光凭空生出,直指顾濯眉心。 在看到这道银光出现的瞬间,所有人都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画面。 顾濯的身体将会微微一晃。 紧接着,他会觉得自己的额头有些冰凉。 很快,不断从眉心洞间流淌而出的浓稠鲜血,将会淹没他眼前的世界,化作一泼血花四溅散开。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就连出手的那位巡天司强者都是这么认为。 直到那道银光无声消失的下一刻,这一切依旧没有发生。 世界静止如画。 一位苍老的太监走入这幅画里。 一道无比冷漠的声音随之响起。 “咱家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嚣张到在神都当街行凶。” 第十二章 轰然未落地 片刻之前,那位骁骑统领也曾说过当街行凶这四个字。 当这四个字在这一刻被苍老太监重复时,许多人忽然之间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好像要变得不对劲起来了。 那位骁骑统领藏在头盔下的面色,在看到苍老太监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发生了数次变化,越来越难看。 那位巡天司强者的反应来得更加直接,毫不犹豫地低下头,恭敬说道:“见过曹公公。” 在神都传闻中,皇城里有一位老太监不仅手握重权,境界更是高深莫测至极。 据说他随时都有可能踏入羽化一境,踏上最后登仙之路,世上鲜有能及者……朝中公卿、皇亲国戚、天下诸宗掌门、就连巡天司的三位司主平日见他也要礼让三分。 今天长街上的这场血案,当然没资格惊动这位大宦官,让他亲自到场。 曹公公虽也苍老,但他只不过是那位太监的徒弟。 不过这也足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了。 因为这里所有人都认得出他。 因为他代表了宫里的意志。 曹公公神情冷漠,看了一眼长街上的血腥画面,看着那些封锁街道的骁骑,看着更远处正在围观的人们,以及那些看不见的不在场权贵们,眉头紧皱。 这件事闹得已经太大了。 思绪不过瞬间。 在外人看来,他只是简单扫视了一圈场间的状况,直接无视了那位巡天司强者的问好。 同时他转身望向林挽衣,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神情温和问道:“您是怎么想的?” 这时候的林挽衣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句话。 她的心思尽数落在顾濯的身上,焦急而生气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不躲?” 话里指的自然是先前那位巡天司强者出手,以真元所化银光掠杀眉心的那一击。 顾濯坦白说道:“主要是相信你。” 林挽衣微微一怔,旋即才明白了过来,视线落在他的腰间,找到了自己送出去的那枚玉坠。 于是她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想要说很多话,但安静片刻后,最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两人对话的整个过程中,那位曹公公始终报以笑容,没有半点儿的不耐烦。 下一刻,林挽衣站起身来。 她望向身前慈眉善目的曹公公,指着那位巡天司的强者,面无表情问道:“我想知道这人凭什么不由分说,直接动手杀人?” 曹公公点头说道:“这确实做的不对。” 在这句话来到不字的时候,那位先前悍然动手的巡天司强者,竟毫不犹豫地运足真元于掌心,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胸口拍落。 砰的一声! 一道鲜血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不断滴落在那一件白衣上,留下极为刺眼的红。 紧接着,他低头拱手说道:“此事是我过于鲁莽。” 曹公公视若无睹,视线一直停留都在林挽衣的身上,根本没往旁边看过一眼。 场间很安静。 林挽衣转过身,望向顾濯,说道:“你来说吧。” 顾濯不解,问道:“为什么?” 林挽衣想了想,似乎是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认真说道:“因为你在这方面,要比我会说话。” 顾濯没有再做推辞。 他望向曹公公,神情平静地说了三句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里会有这么多人,聚在这家客栈外脏话连篇的骂街。” “我不明白为什么该管这件事的人由始至终都没出现。”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动手后,之前消失的人忽然都出现了。” 每一句话的出现,都让在场许多人的心为之下沉,肩膀上多出成倍的压力。 便在这时,林挽衣接过话头,平静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明亮如此刻雨过天晴的阳光,让一切阴晦无从躲避。 曹公公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濯,眼神十分复杂,点头说道:“这自然都是要弄清楚的。”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脸色不来变得更加难看,甚至苍白如纸,失魂落魄到就像是在今天失去了自己母亲似的。 长街上的这场血案,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起责任,作为明面上的交代。 现在看来,这人不会是顾濯,更不可能是林挽衣。 那还能是谁? 不就是他们了吗? 很多人心想,今天或许就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天了。 …… …… 那家酒楼上。 魏友彬早已失去了愤怒的勇气,整个人躺倒在椅子上,嘴唇不断抖动着。 他看着那位公公,想要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解,最终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惨然一笑。 在魏友彬身旁,那位中年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正不断给自己甩耳光,悔恨不已。 事实上,他当时已经看出魏友彬在听到林挽衣的警告后,想要阻止事态的发展,让那群少年闭上嘴巴,但当时的他却偏偏酒兴上头,随便阻止了一下……要是不喝那杯酒,不让酒意上头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切? 想到这里,想到自己即将迎来的悲惨未来,这位男子竟是嚎啕大哭,眼泪连带着鼻涕一起哭了出来。 魏友彬听着这哭声,心神反而清醒,望向那位阴柔公公,声音颤抖问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阴柔公公笑了笑,笑容尤为渗人,没有回答。 魏友彬彻底陷入了绝望,喃喃念道:“明明事前全都查过的,明明没有任何问题的,为什么突然间就冒出来这么个人……为什么?” …… …… 茶楼里,为首的宋景纶面沉如水。 魏姓少年跪在地上,神情茫然至极,显然是不敢相信当下发生的这一切。 他忽然醒过神来,用力抓住了宋景纶的衣摆,愤怒喊道:“你不是说顾濯就是个疯子,他今天死定了吗?以后都不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宋景纶强忍着把他一脚踹开的冲动,劝解说道:“遇事须先有静气,千万不能着急,尘埃尚未落定……” “落你娘的定!” 魏姓少年霍然起身,直接给这位师兄抡了一个耳光,怒喝道:“平日里就知道你爱装风轻云淡,现在我家出事了,你还在这里装?” 宋景纶愣住了,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火辣疼痛,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场间一片混乱。 那位魏姓少年被众人抱住,再也无法动手,大声骂道:“我到时候看你怎么对付那个顾濯,看你到时候被人一剑捅个半死,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我看你还敢不敢办那场宴会!” …… …… 长街末尾,人群中。 林浅水看着远处的那一幕画面,眼神里一片惘然。 她心想,自己这位表妹到底是什么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位最先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权贵,沉声怒喝问道:“事情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吗?林挽衣这段时间都在闭关,根本没有关心过外界的事情,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你们还让她被骂了个你妈……” 话至此处,他赫然止住了自己,把那句很想骂出去的话给吞回了肚子里。 “娘的,连我都不敢这样骂,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才能干出这种事?!” 这位权贵越说越是愤怒,随手拎起一个价值千金的花瓶,狠狠地往下人头上甩了过去。 一声巨响。 鲜血与碎瓷片洒落满地。 那位受伤的下人根本不敢动弹,更不要说抬起自己的头颅,稍微看上一眼那位身份尊贵至极的世子殿下。 下人小心翼翼答道:“消息是从林家来的,这是最可靠的渠道了。” 世子渐渐冷静了下来,自言自语说道:“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知道……不,她肯定会知道,现在要做的是善后,不能让她用这件事和王府联系上。” 他很确定,以那女人的性情今天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接下来定然还有一场险恶风波。 …… …… 羽林军结束了针对长街的封锁,街上残余的鲜血早已被打扫干净,在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映照下,仿佛先前一切都没发生过。 唯有空气里漂泊着的极淡血腥味,无声叙说着先前发生的故事。 曹公公已经回宫了。 在离开之前,他慈眉善目地与林挽衣说了几句话,便让人替顾濯换了一家客栈,免去往后的困扰。 林挽衣没有回家。 她依旧撑着伞,遮去阳光也遮了自己的容颜,与顾濯行至新客栈外不远处的白马湖畔。 雨后天青,春日迷眼。 林挽衣看着水里的倒影,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问道:“如果我今天不是凑巧来了这一趟,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 第十三章 万物无言的……委屈 林挽衣问的很认真,因为担心。 这一路上,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看上去始终在走神,就是因为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答案。 她所能想到的只有今天自己要是依旧在闭关,不曾离开房间,听着雨声沉沉睡上一觉后的那个未来。 ——顾濯最终忍无可忍,愤而动手教训那群白痴,结果正中下怀,被酒楼上那两位官员出手阻拦,甚至是直接欺辱打压,再把他请回衙门里,用各种手段消磨意志,直到他心神衰竭,心气全无,或许连参加夏祭的资格都给剥夺了。 那些权贵们必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稍微想到这样一个未来,林挽衣便无法控制地生出怒气,越发觉得这群人真的该死。 “我在等。” 顾濯想了想,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说道:“等雨变大,等雷开始落下。”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想这话说的也太莫名其妙了,听着就跟唱歌似的。 但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问道:“然后呢?” 顾濯说道:“狂风暴雨不停,天上还在打雷,他们不见得有心情顶着这个天气继续骂下去,就算真的坚持要骂,不怕被雷当场劈死……” 话到此处,他突然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想象那种画面。 林挽衣好奇了起来,说道:“那你会怎么做?” 顾濯诚实说道:“那我会给他鼓掌。” 林挽衣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濯好生奇怪地看着她,理所当然反问道:“真到了那个时候,大雨滂沱,风声轰鸣,时不时还下一道雷,他们真要顶着这个天气,连雷劈都不怕,非要站在街上骂我,这难道不是一种大毅力吗?” 林挽衣心想这话真的好有道理,但为何听上去就那么的奇怪呢? 她叹了口气,心里莫名地轻松了许多,唇角微微翘起,莞尔一笑说道:“可现在雨没下大,风也没轰隆隆的,雷就更别提了,连一声响都听不到诶~”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因为你来了。” 林挽衣啧啧作笑,不信的很明显。 不知为何,随着她这满是促狭意味的笑声响起,湖畔的风莫名变大了些,天上的云又聚在了一起,洒落一片阴影,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抬头望向天空,想了想,担心问道:“不会是待会儿咱俩遭雷劈吧?” 顾濯认真说道:“当然不会。” “那就好。” 风吹花落,林挽衣转身望向顾濯,长裙翩然似舞。 她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指望着什么天打五雷轰了,直接来找我可以吗?” 顾濯心想这哪里莫名其妙了? 林挽衣继续说道:“有些时候可能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至少可以和你一起挨骂。”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今天过后,整个神都谁还敢骂你?” 林挽衣微微一怔,本该严肃至极的面容略微泛起尴尬的红,支吾着说道:“好像是的,那这句话有点儿蠢,你当我没说过好了……但这个意思你得明白,既然我们是朋友,理应守望相助,我也相信我遇到这种麻烦的时候,你会站在我身边。” 顾濯说道:“当然。”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谈论过这些事情,开始了真正的闲聊。 聊过往,聊现在,聊历史上的故事,聊身在其中的青春旅途。 因为如今的他们仍自年轻,尚未走到那深夜对饮苦酒,听杯子把梦都撞破碎的悲凉年华。 直至暮色隐约浮现,烧了几片云,林挽衣听完了顾濯这些天的见闻,这场谈话才走到了最后。 两人即将道别,林家的马车等候已久。 “对了。” 林挽衣忽然想起一件事,墨眉微蹙,说道:“过些天我要去参加一场什么宴会,好像是一个叫宋什么的人举办的,今天我过来找你,就是想着和你说这件事,希望到时候能有个朋友陪陪……” 顾濯没有说话。 林挽衣看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我没打算让你赴宴,就是心里稍微有些难受,毕竟到时候我肯定要被麻烦死,现在和你说,就是为了让你心生愧疚。” 顾濯想了想那个画面,有些同情她,说道:“辛苦了。” 林挽衣有些不舍,但想着此刻有人在看自己,于是表现得格外克制。 她沉默片刻,缓声说道:“那再见了。” 说完这句话后,林挽衣挥手道别,就此提起裙摆登上马车。 顾濯静静看着那辆马车远去,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这才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云层中忽然浮现出一缕苍白。 那是宛如枯枝般的雷电。 雷声随之而来,是轻微的轰鸣。 不知为何,这道雷声听上去……好像充满了委屈的味道? …… …… 皇城深处,御书房。 娘娘把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端起热茶饮了一口,宁静心神。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两位在旁等候已久的公公身上,神情漠然说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是的,那只直入皇城的苍鹰为她带来了当时场间的全部变故描述,但她那时正在处理一件真正的要事,只是简单扫了一眼那份情报,便让曹公公赶去处理,直至此时才再次过问。 曹公公往前一步,将自己的徒弟所总结的内容认真复述了一遍。 娘娘沉默片刻,说道:“所以挽衣今天之所以出现在那里遭人辱骂,归根结底就是一次机缘巧合,或者说是因为我让她出门散心?”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哪怕事实貌似的确如此。 房间内一片安静。 娘娘不在乎,转而问道:“顾濯此人如何?” 曹公公低头说道:“天资超然,行事果断之余底线拿捏的恰到好处。” 话中所指,自然是顾濯向那群少年拔剑,斩出一个满街鲜血却又无人身死的结果。 娘娘回忆片刻,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他要争夏祭第一?” “是的。” 曹公公认真说道:“今日我仔细看过此人,他的境界十分踏实,剑招与真元运转极为流畅,长洲书院近些年虽日渐衰落,但传承并未断绝,他兴许还修成了些压箱底的手段,无垢僧和那位道门天女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他确实有很大可能是今次夏祭第一。” 娘娘静静听完这番话,想着今日的那件大事,忽然说道:“可惜了。” 殿内气氛骤静,寒意弥漫散开。 以这位娘娘的性情,极少会说可惜二字,此刻忽然说了,那代表着什么? 难道那位少年因为和林挽衣走得实在太近,让她心生不喜了吗? “你们想多了。” 娘娘知道他们的心思,轻笑出声,随意说道:“我岂会连一个小孩子都容不下?” 曹公公赔笑说道:“娘娘自然大度。” 娘娘敛去笑意,平静说道:“我只是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在这次夏祭拿个第二名,稍微有些可惜罢了。” 第十四章 再相见 曹公公有些惊讶,说道:“谁能稳操胜券?” 因为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对顾濯的印象十分复杂,有好,但更多还是不好。 正是如此,反而让他以更为冷静客观的态度来审视这位少年,最终得出了先前的结论——此人有极大可能夺得夏祭第一。 但娘娘不可能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若是行打压之事……那先前又何必说自己岂会连一个小孩子都容不下的话呢? 这证明在娘娘眼中,此次夏祭还有一位更强者,然而曹公公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 “一次夏祭罢了。” 娘娘神情淡然说道:“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言语间,她重新拾起那份情报看了一眼,继续说道:“今天这件事他们办得太难看了。” 曹公公附和说道:“是的。” 娘娘平静说道:“连一个小孩子都容不下,要依靠这种下九流的无趣手段来对付……神都还是天下人心中的神都吗?这事该查的都查一遍吧。” 这是她对今日这场长街血案的明确表态。 曹公公听着这话,点头应是。 他知道,接下来将会许多与此案有所关联的官员遭贬撤职,甚至死去。 一场血雨腥风笼罩神都在所难免。 …… …… 入夜,白马湖繁华依旧,街上游人络绎不绝。 有青楼挂起灯笼,映得倚栏而立的伊人们轻招红袖间,袒露而出的肌肤格外动人。 这些都是湖对岸的事情。 顾濯在岸这边的酒楼吃过晚饭,又闲来无事听了听湖畔风吹花落声,直至各种声音愈发烦嚣,而那些烦嚣里都是自己的时候,他才是敛了心思,起身返回客栈。 这家客栈自然很好,曹公公离去前更是亲自交代过一番,掌柜以及其背后的东家对那番话谨记在心,不敢有半点怠慢顾濯,务求要让他宾至如归,自入住至退房全程满意。 于是。 当顾濯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即将推门而入,却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心情难免有些微妙。 房间里一片安静。 但有人。 那人境界极高,比今天从宫里出来的曹公公还要更高,与那位近乎身在传说中的大太监相比,差距或许也只在毫厘之间。 这样的强者举世罕见,若非一派之尊,即是正魔巨擘,又或是站在大秦权力最中心处的大人物。 长街上的那场血案固然影响极大,但还不至于让这样的大人物亲自下场。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一道懒散的声音。 “你还要在外面站多久?” 顾濯听到这声音,眉头微微舒开,旋即又皱起。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对方也不曾抱有杀意。 但他真的不想与此人见面。 …… …… 灯火昏黄,静谧四散。 墙壁上刻着的梅花图被照得很好看,微光流转间,颇有几分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思。 一位身着黑裙的女子半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单手撑住下颌,视线落在一本书上,看到入神兴起之时,褪去鞋袜的脚趾还会微微翘起,以此彰显心情之愉快。 顾濯看了她一眼,关上房门,平静地倒了两杯新茶,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当初对你生出兴趣,是一件注定的事情了。” 裴今歌一边看着手中书,一边说道:“初入神都不到一个月,便闹出来这么大的一椿案子,明面上至少让十几位官员遭贬去职,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求自保脱身,逼着旁人因病暴毙,又或是不得不割舍手中利益,自陛下平定天下以来,神都可谓鲜有这般事宜。” 是的,今夜不请自来的就是这位巡天司的副司主。 顾濯认真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强者,沉默片刻后,问道:“这里是我的房间,你为什么能这么随意?” 裴今歌头也不抬说道:“不是随意。” “那是什么?” “懒。” 顾濯心想这也能懒的吗? 鞋袜早已褪尽,赤足随意搁在榻上,长裙微乱间流露出的些许白皙,与昏黄灯火相映而美,引人目光流离,动之心弦。 这画面着实很难用一个懒字来形容。 裴今歌接着说道:“我等你很长时间了。” 顾濯说道:“很久是多久?” 裴今歌说道:“约莫一个时辰。” 顾濯回忆片刻,心想那时候自己才去吃饭,接下来又在湖边散步许久,那这确实可以成为慵懒的理由。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已然放下手中书,换了个坐姿,但依旧谈不上端庄。 “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白天的事情?”顾濯看着她问道。 裴今歌没有立刻回答,隔空取来热茶轻轻抿了一口,微眯眼睛说道:“自然是有别的事情,但白天那桩事也值得聊。” 顾濯平静说道:“只不过是那群人在一个不合适的时候,骂了一句不合适的话,仅此而已。” 裴今歌随意说道:“世事若真这般简单那便好了,林挽衣她娘为后之事虽然定了下来,但还差一个正式的流程没有走,而且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反对阻止这件事,她娘在这时期的一举一动都关键至极,今天这事就是凭空给她多添了一个不得不处理的麻烦。” “当然,这些事情与你没有太大关系,你终究只是一位赴京待考的少年。” 她温柔提醒道:“但这不妨碍与娘娘作对的那些人,因此事更加痛恨你,视你为眼中钉。”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如果他们是今天之后才看我不顺眼,那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件事发生。” 裴今歌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所以您的正事是什么?” “都是好事。” 裴今歌唇角微翘说道,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取出一枚漆黑木牌,丢了过去。 顾濯接过木牌,看了一眼,眉头紧蹙。 之所以如此不解,是因为这块木牌的象征意义太过沉重。 是的,这是裴今歌的随身令牌,在绝大多数都可以代表她的意志,而她的意志对巡天司有着近乎绝对的影响力,仅有另外两位司主可以与之抗衡。 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对你的兴趣消散殆尽之前……” 裴今歌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顾濯,神情莫名温柔,然后说道:“我需要你活着,如果你死在今天那种废物的手上让我难得的好奇落空,那会令我很难过的。”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十分不习惯这样被俯视着,但现在的他确实不可能打得过裴今歌,视若无睹就是最好的选择。 话至此处,裴今歌已然转身往外走去。 在这次见面的最后,两人还聊了几句话。 “你想排第几?” “第几?” “巡天司在入夏时,将会为所有参考生列出一个排名,今年由我进行最后的定夺。” “这既然是你的职责,那便不该问我。” “你没意见就好。” “……这什么意思?” “我对你的排名恰好有一个不错的想法,以你的性情会喜欢的。” 第十五章 顾濯身前空一格 五天时间过去,那桩震惊了整个神都的长街血案,依旧没有尘埃落定。 林挽衣的身份始终不便明言,于是当天动手的顾濯成为了人们讨论这个话题时的中心,虽有不少人抨击他行事过分心狠手辣,性情上存在极大的问题,但毫无疑问绝大多数平民百姓就是喜欢这种有仇不过夜的快意,在市井巷弄的茶余饭后间多有赞善与艳羡。 更不要说本就那些收了钱的三教九流中人,恨不得把世间一切华美词藻尽数按在顾濯身上,让他本就响亮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远在望京的人们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纷纷沉默错愕无言许久,然后迸发出痛快至极的大笑声。 长洲书院里,顾濯的同窗们更是兴奋难以掩盖,当天夜里就开了一场宴会,为自家顾师兄在神都所行之壮举而热烈庆祝。 其时,书院里的许多先生却叹息不已,心想要是没有当初的事情,那现在该有多好啊? 望京有太多人为此感到喜悦,无论身份高低。 寻常人是与有荣焉,被神都新贵视作为遗老的那些大人们,则是在为自己的提前示好而深感自得。 这一夜,望京有许多人喝醉了。 以至于翌日清晨,人们得知巡天司提前公布了今年夏祭的考前榜单,还以为是自己一觉睡上了数十日,直接睡到入夏被热醒了过来。 每四年一次的夏祭正式开始之前,巡天司都会向天下人公布一份列出三百人的榜单,上榜者皆为参加今次夏祭的年轻修行者。 巡天司作为大秦朝天管辖修行者的暴力机构,掌握着难以想象的庞大情报网,列出来的这份具有官方性质的榜单自然无比权威。 世间九成九以上的宗门,都会通过巡天司的这张榜单,以及榜单上给出的考生信息,瞄准每一位适合自家宗门的考生,在夏祭到来之前进行私下的接触,以求考生在夏祭后选择自家宗门。 过往这个时候,神都每天都会流传出某位考生与某某宗门达成意向的消息,只待夏祭过后正式入门。 更有甚者,比如无垢僧这种世所罕见的天纵奇才,直接让诸多顶尖宗门下场争抢,各方互相拉扯时流露出来的小道消息,便能让寻常百姓们每天时刻关心,时不时在饭桌上尖锐评价几句,充满乐趣。 许多人都笑称,说这往往就是一个宗门从上至下最为忙碌的时节。 这份榜单带来的影响不止于此。 对那些参与夏祭的考生而言,其中一些考生为证明自己不止于此,往往会对排名靠上的人进行挑战,以此来赢得名声与关注,方便在夏祭后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这既是争名,亦是夺利。 不参与夏祭的普通人自然不在乎这些,他们关心的只有排名。 长洲书院的一位学生,即当日带头送别顾濯的小姑娘,此时站在那张榜单前,眼睛几乎瞪圆了,嘴巴也张大得几乎可以直接吞下一颗苹果,惊讶得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神都那群混蛋在刻意打压顾师兄,不让他上榜吗!” “……没事,真要这样子做,那丢的是巡天司的脸,没的是朝廷的公信力,毕竟如今天下谁还不知道顾师兄的了不起?” 小姑娘醒过神来,连忙摇起了头,伸手指向榜单的最顶端。 她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的同窗,声音软糯糯,迟疑问道:“这应该不是我太矮了,给看错了吧?” 学生们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心想到底是什么。 下一刻,他们也都愣住了。 “这也行?” “真不是巡天司的人给弄错了吗?”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有过先例吗?” “好像没有,但……” “但什么?” “顾师兄这是真他娘的猛啊!” …… …… 巡天司今日所公布的那份榜单,流程往往是在放榜前数日进行最终的敲定,然后通过特殊渠道传向大秦各州郡县城,再择一时间进行公布的。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实际上也不复杂,看似其中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间,但因为最后经由巡天司的一位司主亲自进行定夺,寻常人也不敢把手伸进去,故而很少会引起大范围的争议。 直到这一次。 因为巡天司今次榜单震惊的不仅仅是望京的人们,就连神都的崭新权贵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夏祭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是确确实实的大开眼界。 据说这份榜单传进深宫后,让皇帝陛下也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才是笑骂了一句真行。 据说当天就有人询问那位裴司主,想要弄清楚榜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得了一句理直气壮到理所当然的简单回答。 ——你们不是要压一压顾濯的嚣张气焰吗?我顺手帮你们个忙,这是不是该感谢一下我? 诸如此类的传闻,在神都的大街小巷乃至人间不断穿行,为民众带来无穷欢乐。 至于站在风暴最中心处的顾濯,他对此最直观的印象就是……这真麻烦,自己不想见到那个女人果然是对的。 是的,这真的很麻烦。 在巡天司榜单公布以及确认无误的那一刻,便有数不尽的人踏破客栈门槛,希望与他进行一场深入的谈话。 如果不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因为曹公公当天的交代,腰杆挺得足够直,无惧这些压力,或许五天前的事情将会再一次上演。 其中区别,只不过是从那时候的谩骂声,变成另外一些扰人心神的话罢了。 没有区别的是,今天的顾濯依旧出不了门。 于是当无垢僧听闻他住在这家客栈,临时选择登门拜访的时候,他竟觉得这小和尚也变得顺眼上了几分。 小和尚进门看到顾濯的第一时间,笑得格外灿烂,大声喊道:“您好,天下第二。” 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完你好这两个字后,他莫名其妙地刻意停顿了好会儿,才接着说出了天下第二。 是的,那张由裴今歌亲自拟定的榜单,顾濯位列第二。 第二自然不值得称奇,人们真正为之诧异不解的是,这个第二的面前好生突兀地空了一格,与位列他之下的诸多名字形成了明显的不同。 更加让人觉得离谱的是,这个第二上面没有第一。 仿佛顾濯名字前面的那一处空白,就是第一。 这才是让众人深感无语之处。 顾濯沉默片刻,再次确定裴今歌此人麻烦至极,转而问道:“你为什么会来白马湖?” “诶?你不知道吗?” 小和尚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老实说道:“今天这里有一场宴席,几位对我很好的长辈让我过来凑个热闹,说和同辈中人稍微认识一下。” 顾濯问道:“这场宴席是谁举办的?” 小和尚思索片刻,说道:“好像是那个宋景纶吧。” 顾濯闻言微怔,下意识说道:“这难道是送脸上门?” 第十六章 禅宗之邀 无垢僧皱起眉头,认真琢磨了一下,摇头说道:“没道理。” “我虽然没和这宋什么见过面,但这人肯定不是白痴,所以不可能是送脸上门,所以这背后肯定有一个针对你的大阴谋!” 小和尚神情格外严肃,认真说道:“但你不用担心,因为有我站在你这一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顾濯的肩膀。 如果忽略小和尚做这一切的时候,又是刻意踮起脚尖,又是全程仰着头说话,那这多少还是有些前辈高人风范的。 顾濯心想道理的确如此。 他与宋景纶未曾谋过一面,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便不愿意先入为主将其视作为白痴——这是处事大忌。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神都并非所有权贵都被牵扯到数天前那桩长街血案中,与那位娘娘在作斗争,总有些恰好避过这一劫的人,有余暇有能力对顾濯出手。 问题在于,这报复来得如此之急,着实不像是这些人的作风,没有谋定而后动的阴谋味道。 顾濯不再多想,因为空想了无益处。 他感受着藏在腰间那块木牌的厚实分量,于是无惧阴谋。 若是阳谋,那对方到最后终究需要问过他手中剑锋。 “对了。” 小和尚满是不好意思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濯望向他,问道:“嗯?” 小和尚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压低声音问道:“就是我过来的时候,有位长辈拜托我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兴趣当和尚?” 顾濯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 小和尚被看得有些慌,正色说道:“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和你说,百年前陛下之所以能重拾破碎山河,与禅宗的支持密不可分,所以现在当和尚的好处多得很,像你这样的绝世天才,以后说不定还有希望成为国师呢!” 当年禅宗之所以愿意支持当今陛下,其中一个许诺即是往后五任国师之位,尽数交付于禅宗中人。 如今南国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禅宗不世盛景,与百年前的那一纸盟约,以及为一纸盟约而死的数千僧人密不可分。 ——那数千僧人近乎象征着彼时的整个禅宗。 故而这一笔买卖甚至可以在禅宗漫长历史中位列前三。 顾濯想着这些事情,安静片刻后,转而问道:“你不想当国师吗?” “没怎么想过。” 无垢僧诚实说道:“主要是我还这么年轻,根本不懂国师要背负起什么责任,现在就说要做国师,万一以后我没兴趣了,那岂不是被架住下不了台?稍微想想都尴尬。” 顾濯说道:“所以这句话是你那些长辈托你与我说的?” “嗯。” “还有别的话吗?” “他们说,只要你现在愿意答应下来,神都这些麻烦都会替你解决,等你夏祭结束后正式拜入佛门,直接传授你禅宗真经,为你的修行路提供一切的支持” “大气。” 无垢僧听到这两个字,竖起大拇指,真诚说道:“前辈们别的毛病挺多,比如特别烦人什么的,但大气那是真的大气啊。” 顾濯摇头说道:“这条件的确很好,但是很遗憾,因为我不想当和尚。” 无论是当初身在望京之时,还是进入神都风雨不断后的现在,都有许多人好奇他在夏祭后将会进入什么宗门,又或者是直接入朝? 如此重要的事情,他自然认真思考过,但他从没有想过去当和尚。 “那就好!” 无垢僧听到顾濯的回答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上去颇有几分后怕的感觉。 紧接着,小和尚好生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脸好奇问道:“这可真不是一般的遗憾呢,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吗?” 顾濯有些无语,看着他的笑容,提醒说道:“你是不是该稍微装一下?” “这有什么好装的?” 小和尚嘿嘿一笑,说道:“现在这年头僧多肉少,要是你也跑过来当和尚,那我分到的肯定变少,你拒绝的这么坚定,我还能不高兴吗?而且我刚才问你问得可认真了,一点儿也没劝诱你放弃,就算日后被人问起来,我也能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顾濯更加无言以对,心想这话可真有道理啊。 小和尚见他沉默,好奇问道:“这怎么了?” “没什么。” 顾濯微微摇头,随意说了一句:“所以宋景纶为什么要把宴席放在这里?” …… …… 一辆驶往白马湖的马车里。 林浅水坐在一旁,看着宋景纶担心说道:“师兄,真的不能换个地方吗?为什么要把这场宴席的位置定在白马湖?” 宋景纶听着这话好生憋屈难受,心想这要是真的能换一个地方,我现在还至于坐在这辆马车上吗? 难道我不知道自己很难打得过那顾濯吗? 否则那天我知道他就住在白马湖后,至于在家里发了大白天的呆,然后赶紧给浪行殿下、神景天女和无垢僧这堆人送去新的请柬,然后不惜耗费人情都要确保他们在今夜赴宴吗? 如此想着,宋景纶却是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语气淡然说道:“因为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林浅水怔了怔,问道:“师兄您的意思是?” “不是我和顾濯过不去,是他有意和我过不去,提前数日搬过来白马湖,等我登门拜访。” 宋景纶微笑说着,侧脸莫名浮现出当日被扇那一巴掌的痛楚,让他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身体甚至隐约有些气得发抖。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依旧温和得体,找不出半点失态的地方。 他看着林浅水的眼睛,温和说道:“你我乃是神都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面对顾濯如此得寸进尺的挑衅,岂有不战而退且避之的道理?” 林浅水无话可说,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这些天里,她一直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心烦不已,的确没有注意到今夜这场宴席被定在白马湖,与顾濯落脚的那家客栈正好对上。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认真说道:“但我听说……顾公子落脚的客栈,好像是宫里那位曹公公亲自安排的。” 宋景纶敛去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浅水,如果我没理解错,你似乎一直在替顾濯说话?” 林浅水抿着唇,低下头。 宋景纶声音微冷说道:“假如这真是曹公公的安排,那我们就更没有退让的余地,因为这代表着陛下希望我们能为神都挽回颜面。” 林浅水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意思很清楚。 师兄您真的不是顾濯的对手。 宋景纶被她这目光看得好生胸闷,心想你倒不如干脆些说出来。 他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今夜这场宴席不只有我,浪行殿下,无垢僧和神景天女,还有许多人都会到场,顾濯再如何嚣张也罢,在这种场合下也得规规矩矩!” “所以……” 他看着林浅水安慰说道:“师妹你不必担心,今夜出不了乱子的。” 林浅水没有留意最后这句话,因为她听着话里的那些名字,下意识替顾濯担心了起来。 第十七章 登场 兴许是神都的道路太过平整,以至于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带来的动静着实太小,让林浅水长时间陷在思绪中。 直到白马湖将至,她才是醒过神来,问了一个让宋景纶很不高兴却又无法发作的问题。 “魏师弟他怎样了?” “很难。” 宋景纶摇头说道,眼中流露出些许憎恶的情绪,但收敛的很快。 林浅水注意到这一幕,想到那天的传闻,决定不再问下去。 宋景纶的声音却在继续响起。 “魏师弟的父亲严重渎职,那桩案子又惹得宫中震怒,从上至下都在从严处理,听说魏师弟的娘亲想了许多办法,但始终无济于事。” 他长叹了一声,说道:“大抵是家破人亡了。” 林浅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景纶望向林浅水,话锋忽转,意有所指说道:“我记得,你那位叫做挽衣的表妹也要参加今夜这场宴会?” 林浅水听着这话,神情不见丝毫变化,说道:“师兄您想认识挽衣妹妹?” “错了。” 宋景纶笑了笑,说道:“不只是我,是大家都想要认识她。” 言语间,他回想起那天雨中一袭深蓝长裙的少女,心中犹自残留几分惊艳感觉,很有再见一面的冲动。 林浅水看着他的眼睛,把这些情绪尽数收入眼中,温柔说道:“师兄放心,这件事我会和她说的,只不过她平日里修行颇为勤奋,而修行之外的唯一爱好似乎是……” 宋景纶不假思索追问道:“似乎是什么?” 林浅水犹豫了会儿,还是没说。 宋景纶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在意的太过明显,已然失礼。 就在这时,林浅水却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把那句话给说了出来。 “挽衣妹妹……” 她看着宋景纶长叹了一声,带着憾意说道:“修行之外的唯一爱好,似乎就是和顾公子待在一起。” 宋景纶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林浅水的这一声长叹好生熟悉,自己好像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林浅水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宋师兄,你还要我请挽衣妹妹过来吗?” “……再,再看看吧。” 宋景纶沉声说道,心中莫名生出极大的愤怒,却在下一刻无力消散。 …… …… 入夜后,白马湖畔高悬数百灯笼,照亮一方水光。 这场夏祭前的盛大宴会,没有被局限在某一家酒楼里,而是别出心裁地放在了四面空阔的湖畔处,以此彰显年轻一辈中人须壮阔心胸,目光远放天地间,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的深远意向。 为求与此相得映彰,今夜这场宴席架起了篝火,要吃的是烤肉。 随着夜色渐深,越来越多的马车抵达场外,在神都或神都之外的少年天才一位接一位出现,引得对岸的人们格外好奇,就连那些暂时结束了生意的青楼姑娘都不顾休息,倚栏远眺此间风光。 某刻,一辆格外低调的马车入场。 一位面容略带风霜之色的少年从中出来,踏入众人眼中,虽无任何气息流露,却自有一番威严。 在场的少年们纷纷起身,向此人恭敬行礼。 很明显,这就是那位名为白浪行的皇子殿下。 “无需多礼。” 白浪行摇了摇头,目光习惯性地在场间扫视一圈,紧接着在宋景纶的招待下,理所当然地坐在主位上,俯瞰在场众人。 虽是席地而坐,但场间依旧有座次尊卑之分,位置越是靠近湖水那一侧,便代表其人身份尊贵与境界高强。 今夜最好的位置属于白浪行,旁边则是发起这场宴会的宋景纶,再外侧自然就是那些颇负盛名的天才,而已然到场的那位道门天女,则是坐在另外一侧。 这位道门天女一袭白裙,纵使面蒙轻纱,亦可见颜容之美,其气质更是超然脱俗。 每当夜风过湖而至,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之时,众人总会生出一种她下一刻便要飘然离去的感觉。 与之相比,无垢僧在卖相上无疑要逊色上不少。 宴会尚未正式宣告开始,湖畔的气氛便已热闹了起来,绝大多数少年都很喜欢这次别出心裁的宴席,早早就开始了饮酒作乐,借酒兴畅谈身前身外天下事。 话里提及最多的,自然还是近在眼前的夏祭,他们既好奇今次夏祭的考题是什么,也会互相交流自己的看法,聊哪家宗门更好,又或者是直接进入巡天司这样的衙门修行…… 难得一聚,又是正值青春的年纪,彼此之间自然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可以聊。 然而绝大多数的话题聊到最后,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那个名字。 ——顾濯。 “那位怎么还没到?” “听说今夜这场宴会没有邀请他。” “但他不是说就住在白马湖这边的客栈吗?应该会来的吧?” “肯定会来,你们都忘了吗?之前他可是放过话出来,巍然不动,坐等看他不顺眼的人找上门,现在宋景纶真的找上门了,他怎么可能不来?” “但是今天宋景纶喊了这么多人过来,顾濯再怎么强也好,一个人也打不完吧?” “谁知道,反正到时候你和我稍微退远一点儿,别莫名其妙挨揍了就行。” “希望他能来,不然今晚就没意思了。” 少年们交头接耳说着小话,时不时饮上一杯美酒,吃上一口烤肉,惬意至极。 就在这时,征得白浪行同意的宋景纶站起身来,笑容如春风得意般望向场间近百位同辈中人,清了清嗓子,认真说了一番话。 “天色也不早了,为了不浪费诸位的时间,今夜这场宴会便正式开始。” “在开始之前,我有一番话想要和各位同辈简单说说,放心,这不至于占据大家太长时间。” “我之所以举办今日这场宴席,为的不仅仅是让诸位同道结下情谊,更是放眼于外来,要知道大秦已然踏入第二个千年,以史为鉴,千年之帝国必有积重难返之弊端,若非皇帝陛下于百年前重拾旧山河,扫尽邪祟,大秦定非今日之模样,我等应承此志……” 宋景纶的声音渐说渐小,神情自春风得意至困惑不解。 他看得很清楚,起初场间众人都在认真听自己讲话。 然而自从某一刻开始,便有人的注意力开始转移,直至此刻,更是绝大多数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后。 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宋景纶神情不变,忍着不皱起眉头,恼火心想到底是谁在这时毁了自己的风光? 这般想着,他转身往后望去,然后沉默了。 场间一片死寂。 在白马湖两岸的无数视线中。 在那灯火阑珊处,在稀疏月光里。 一叶轻舟随波而至。 月色明明稀疏,那一袭青衫却独被映得飘然如仙,离尘清逸。 小和尚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画面,看着与顾濯一并泛舟而来的那位少女,以充满感慨敬佩意味的六个字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这是真能装啊。” 第十八章 道争始 灯火阑珊,月色稀疏,一叶轻舟渡湖而至。 无垢僧见此情此景后的感慨,那堪称意简言骇的六个字,亦是在场绝大多数人心中的真实想法。 只不过有底气附和的人不愿开口,想要开口的人却生怕因此得罪顾濯。 于是场间一片寂静。 唯有风声寂寥。 轻舟上,林挽衣看着这一幕画面,心情有些复杂。 顾濯忽然问道:“不习惯?” 林挽衣嗯了一声,说道:“太高调了些。” 顾濯说道:“但以后的你总归是要习惯这些的。” 话中没有深意,因为意思十分浅薄。 林挽衣想着母亲的身份,想着自己的将来,沉默不语。 “而且……” 顾濯望向即将抵达的岸边,平静说道:“事情不会因为我的高调或低调有任何改变,该厌恶我的人只会厌恶到底,我若是低调行事,或许只会让他们认为我失了自信,那为什么不高调呢?至少这种高调可以让他们感到不愉快。” 林挽衣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想了想,说道:“但我觉得你的想法不只是这样。” “你说的没错。” 顾濯笑了起来,说道:“主要是因为我习惯了这样做事,以及……” 林挽衣好奇问道:“以及什么?” 顾濯诚实说道:“因为和你吃这顿饭吃太晚,要是坐马车绕湖一圈赴宴,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林挽衣有些恼了,偏过头望向他,嫣然一笑问道:“所以这都怪我咯?” 顾濯不说话了,他总不至于白痴到在朋友生气的时候火上浇油。 …… …… 宴席上近乎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一叶轻舟,自然也把林挽衣的笑意嫣然看在了眼里,没有错漏分毫。 场间没有哗然声,只不过许多人的心中难免都生出了些遗憾。 数日前那场血案的真正缘起,对那些有心打听的人而言,其中的来龙去脉本就称不上隐秘,因此许多人都知道了林挽衣这个名字。 林挽衣在那天留给人们的印象真的很好,家世显赫之余隐有深不可测的意思,容颜清美身段却不曾随之而清瘦,修行天赋更是无需多言,早在望京负有盛名。 这一次巡天司公布的榜单,她更是高悬二百余人之上,入座第十一。 如果不是顾濯莫名其妙占了个地儿,林挽衣理应是那个第十。 像她这样未曾订婚,身份容颜境界皆上上之选的少女,理所当然成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追求目标。 哪怕众所周知她和顾濯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但人之常情就是痴心妄想,只要不是切切实实地发生在眼前,总爱自欺欺人。 幸运的是,那些痴心妄想都已经随着今夜二人并肩乘舟而至彻底破灭了。 “真是让人羡慕啊。” 林浅水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朝轻舟上的两人轻轻点头致意,笑意淡淡。 …… …… 弃舟,上岸,踏过如茵青草,行至席间入座。 没有人对顾濯和林挽衣说请出示请柬,又或是以各种方式将两人拒在宴席之外,就连视顾濯为仇敌的宋景纶都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 小和尚招呼着两人在旁边坐下,接着十分娴熟与顾濯搭起话来,叨叨着先前又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林挽衣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心想你俩原来没仇吗? 在她想来,先前无垢僧那六个字不仅是阴阳怪气,更是直言讽刺两人乘舟而至,刻意与其他人形成明显区别,着实太过装腔作势。 如今两人这分外熟络的样子,多少让她来得难以接受。 更重要的是,她一直以为顾濯只有自己一个朋友。 结果……却是她只有顾濯这一个朋友。 下一刻,林挽衣不动声色望向场间众人,发现因此而吃惊的不只有她一个,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动作自然地举杯饮了一口茶水。 湖畔夜风清凉,以特殊手段孤悬空中的灯笼洒落光明,照亮了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面孔,画面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温馨的感觉。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暂时的假象,今夜这场宴席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只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当宋景纶又一次站出来,再续前言之时,顾濯依旧没有任何的表示,仿佛他只是过来蹭上一顿饭。 出于这种不解的缘故,很多人根本没有去听宋景纶说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是说今年乃夏祭大年,在座的大家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为让当今盛世绵延不绝,不至盛极而衰,理应同心协力,这就是今天这场宴席的真正目的所在。 这番话引经据典,念诵时亦是感情充沛,语气抑扬顿挫到位,宋景纶显然为此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惜的是,没有谁在意。 场间众人安静沉默着,等待今夜的真正主题。 果不其然,宋景纶在背诵完那番话后,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自宴席起时,一直独饮的白浪行终于放下手中酒杯,目光平淡如水般扫过场间众人,只在顾濯等人身上稍微停留片刻。 唯一让他长时间停留的人只有林挽衣。 如此作态自然骄傲,但考虑到他天潢贵胄的出身,将来甚至有可能坐上那悬而未落的太子之位,成为整个人间最具权力的大秦皇帝陛下,在场的年轻人们完全可以接受这种骄傲,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骄傲。 “难得一聚。” 白浪行看着席间的同辈中人,忽然笑了起来,淡然说道:“饮酒作乐固然痛快,畅想未来亦然美妙,但大家终究是修行者,走在三境七阶的修行路上,值此今夜良机,理应相互映照修行所得,以免日后生憾。”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知道今夜真正的戏码要来了。 许多少年的视线纷纷落在顾濯的身上,等待着他给出回应。 场间不断有人站起身来。 众人下意识望过去,发现每一个站起来的人,在巡天司那份榜单上的排名都极为靠前,其中甚至有两位踏入了前十。 紧接着,这十余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顾濯所在的位置,意思十分显然。 很多人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阵势固然不小,但不见得能是顾濯的对手,除非直接丢下脸皮进行车轮战,才有机会可言。 还有些人则是觉得,这应该是针对顾濯的试探,看能不能把他的底牌逼出来,为夏祭中的相遇提前做准备。 林挽衣对此毫不担心。 小和尚则是好奇。 顾濯神色不变,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冷了些。 这些人的目光没有真正落到他的身上。 下一刻,一连串让众人神色诧异的话语在席间响起。 就连这场宴席的主人宋景纶都为之错愕不已。 “在下久闻林姑娘之盛名,还请赐教。” “据说林姑娘在望京一连四十余胜,着实令人心向神往,敢请教。” “林姑娘不入书院道院禅院,不得名师指点,仍被巡天司位列十一,如此天资着实让人钦佩,望指点。” 相同的话语不断响起,徘徊在场间诸人的耳朵里,迟迟不愿散开。 湖畔一片安静。 白浪行举杯独饮,看也不看林挽衣一眼,心想你既然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总不至于连这场面都应付不下来,让我徒然失望,擅自期待。 是的,他之所以答应宋景纶参加今夜这场宴席,只为亲眼看看林挽衣,仅此而已。 至于顾濯? 他从未把此人真正放在心上,再如何天纵奇才也罢,终究只是一个少年天才,与林挽衣相比不值一提。 更不要说与贵为皇子的他相提并论。 第十九章 风波恶 同一个夜,神都皇城深处。 今夜月色不错,娘娘在处理完公务后,久违地起了散步的心思,以此闲养心神,好让无穷无尽的天下繁忙事不至于压垮看似瘦弱的双肩。 皇帝陛下并不在场,于是她的身后仅有那几位公公。 曹公公得知了一个消息,低声说道:“三殿下今夜也去了那场宴会。” 娘娘稍作回忆,想起话中所提之宴会是什么,淡然说道:“浪行因为他母亲的事情一直不喜欢我,今夜去参加那宴会,无非就是为了挽衣。” 没有人敢贸然接下这句话,因为话里还涉及到一桩无人敢言的旧事。 ——即白浪行为什么会在五年前忽然离开神都,把那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尽数抛下,隐姓埋名去到风雪连天的荒原,与异国异族进行厮杀,以此锻炼心智,磨炼境界。 寻常世人只以为是这位皇子殿下有远大志向,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是因为他对那位愈发受宠的娘娘抱有极大的意见,才会做出远离神都的决定。 那位娘娘当然就是现在这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娘娘。 娘娘从未对此事流露过半点不喜,宫里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她城府极深。 唯有屈指可数的几人才知道她是根本不在乎。 “以林小姐现在的境界,恐怕今夜很难应付得过来……” 曹公公有些担心,犹豫片刻后,小意问道:“需不需要我去做些什么?” “一场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娘娘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多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随意说道:“她是我的女儿,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应付不过来,倒不如早些回去望京嫁人生子。” 曹公公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寒意,心想长街血案发生的那天要是您没有被直接骂到,是不是就会当做无事发生? …… …… 过去之事可知而不可控,未来之事可控却不可知。 坐在白马湖畔的少年天才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夜的风波要落在顾濯身上,故而没有谁想到最终是林挽衣落入这等局面中。 场间一片安静。 宋景纶醒过神来,目光飞快地打量了一遍那些站出来的同辈,脸色终于无法维持住平静,心想这些人连我都不好对付,林挽衣怎么可能赢得下来?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分明清楚林挽衣的身份不同寻常,还是如此坚决地站了出来,代表他们的背后定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 只需简单想上一想,此间有资格这样做的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这个连宋景纶都能猜到的答案,在场自然也有许多人能够猜到,于是湖畔的气氛越发沉默,越发诡异。 然而在场终究还是有人无所谓那权势的。 无垢僧皱起眉头,说道:“这也太奇怪了吧。” “哪有这样子挑战的?” 小和尚的目光扫过那十几个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好好一桩事情,弄得跟我早起去赶集似的,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这句话讥讽的很是直接,可以说是指着这群人的鼻子,说他们赶着去给某位权贵当狗了。 听到这句话,数人神色骤变,变得很不好看。 换做别人开这个口,他们接下来必然要开口挑战,奈何说话的人偏偏是无垢僧,这位被誉为当世佛子的禅宗瑰宝,这些人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如乐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小和尚你被禅宗大德赐名无垢,但入世修行为的就是以红尘搓洗己身,像这样的话还是太超凡脱俗了些。” 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始终安静的道门天女竟会在这时突然开口,与无垢僧争锋相对。 无垢僧神色微沉,说道:“我有名字。” 他一直不喜欢被人喊小和尚,因为他长得确实不怎么高。 神景天女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连说两个无垢,听着着实有些不顺口,便喊你小和尚了。” 无垢僧皱起眉头。 神景天女对此视若无睹,语气淡然中自有骄傲:“况且我生得本就要比你高上不少,以你现在的身高,我喊你一声小和尚再是合乎情理不过了。” 无垢僧眼帘微垂,低声宣了一下佛号。 谁都知道,他看似平静不为所动,事实上已经生气了。 没有人想到,今夜这场宴会才正式开始不久,场面就变得如此紧张。 白浪行放下手中空杯,静静看着林挽衣,心想你到底还要沉默到什么时候? 以沉默来试图回避当前的局面,这种做法是否太过愚蠢和怯弱了些? 一念及此,他不禁皱起眉头,只觉得林挽衣着实不像是那个女人的亲生骨肉,紧接着又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心想不是谁都有资格与那心狠手辣至极的女人相提并论。 更何况林挽衣就是一个没人教养的少女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白浪行全然没有想过自己没有年长上多少——五年风雨霜雪的洗练,让他的外貌变得粗狂了太多,哪怕重回神都善养了好些时日,这些粗粝依旧不曾被洗去。 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让这些粗粝被洗去,因为他清楚记得他的父亲是如何重定天下,而他想让他那位万万人之上的父亲看到这些风霜,继而开始考虑让他坐在大秦帝国悬空已久的太子之位上,入主东宫。 白浪行最后看了一眼林挽衣,平静收回目光,敲定思绪。 今夜他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即是不屑于此的骄傲,亦是怯弱如林挽衣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做。 思绪不过瞬间。 宴席中,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放到林挽衣的身上,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女,眼神里渐渐多出了怜惜与不舍之意,心想你的身份背景或许通天,但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天家贵胄相比? 谁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最初站出来的十余位天才,盯着林挽衣的眼睛,再次请指教。 湖畔一片安静。 “抱歉。” 林挽衣叹了口气。 众人闻言错愕,好生不解,心想你这又是在抱歉什么? 人们只见林挽衣偏过头望向顾濯,神色几分无奈,旋即却又笑了起来。 少女梨涡清浅,月色流连其中,不愿离。 顾濯说道:“不用抱歉。” “那还是要的。” 林挽衣莞尔一笑,声音几分俏皮:“按照你之前说的话,这些人明明是你的对手,结果现在被我莫名其妙抢了过来,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顾濯说道:“那应该是我对你说谢谢。” “也对。” 林挽衣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言语间,少女已然站起身来,笑意随之而敛去。 她望向那群挑战者,望向白浪行,神情傲然说道:“谁来?” 场间一片寂静。 谁都听得出来这对话里流露出来的强烈自信,故而没有人能理解这种自信从何而来。 因为巡天司的排名极具权威,从未乱来,短时间内极难有以下克上的事情发生……许多人想到这里,下意识望向顾濯,脸色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 白浪行没有想过这些。 他与林挽衣对视片刻后,愉快地笑了起来,心想今夜总算是有些意思了。 第二十章 起风雷 林挽衣墨眉微蹙。 她当然不喜欢白浪行的这个笑容,只觉得这人真的好生莫名其妙,让人无法理解。 这般作态到底是给谁看呢? 她不再多看一眼白浪行,望向自己接下来的对手。 都是少年天才,其中甚至有两个人在巡天司那份榜单上的位列前十,名次比她更加靠前。 然而道理还是那个道理。 如果世间一切事都能以境界或排名来直接敲定结果,那又何至于纷争不断? 巡天司给出的榜单当然没有问题,排名基于每一位上榜者的自身境界、最近一年间的具体战绩如何、以及心境上的波动,比如近期是否遭遇情爱上的挫折…… 以如此之多的综合因素,再经过巡天司中强者精心计算,并且最终由裴今歌这位归一之上已然得道与羽化境相距不远的当世顶尖强者亲自出手斧正,任谁也要承认这份榜单的权威性。 林挽衣自然也承认。 既然承认在先,那她此刻为什么依旧表现得这般风轻云淡,流露着不言自喻的强烈自信? “我先来吧。” 一道沉闷压抑的声音响了起来。 场间众人没有哗然,只是看着林挽衣的眼神里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些,因为此人恰好是这十余位挑战者中的最强一人,在巡天司榜上位列第九。 那是一位来自大秦南方的天才,名为卢升平,年龄要比林挽衣大上差不多三岁,身量颇高。 与顾濯不同,过往三年间他有诸多战绩,早已为世人所熟知。 出于现实原因,他在数日前得到白浪行这位皇子的暗示后,曾经痛苦地自我纠结了一个晚上,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答应。 因为他认为凭借自己与洞真仅差一步的境界,以及鲜有败绩的过往,完全可以得到殿下的信任,然后倚仗这一份信任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做出许多改变。 但……卢升平怎么也没想到,当今夜他在人群中悍然起身,向林挽衣发起挑战的同时,还有十来个人和他做了相同的事情。 在那一瞬间,如果不是场间的光线有些昏暗,而他的脸又因为黝黑而表情不明显,以及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林挽衣身上,那张被尴尬与羞辱以及强烈的愤怒所占据的面容早已被人清楚看到。 这就是卢升平为什么第一个站出来的原因——他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向白浪行证明今夜对付林挽衣,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他一人足以。 林挽衣没有说话,平静点头。 两人行至场间。 那些负责在暗中维持秩序的巡天司执事目光集中,时刻准备出手,避免意外的发生。 顾濯眼神平静如水,心湖却有微澜生。 许多声音在他心中不断响起。 那些声音来自神都的风,脚下的草,湖中的水,它们都在询问顾濯要不要帮忙,确保林挽衣这一战可以获胜。 不知道为什么,与他相识更久交情更深的黑夜与皓月与大地,这时候却一句话都没有说,维持着安静。 “没有必要。” 顾濯在心中对它们说道。 话音落下瞬间,林挽衣和卢升平这一战已经正式开始。 没有任何的试探,出乎众人的意料,双方都选择了最快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场战斗。 一拳对一掌。 卢升平面无表情盯着林挽衣,直接一拳轰了出去。 拳锋过处,那些落在指间的光线恍惚错乱,就像是陷入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当中。 撕裂如飓风般的刺耳声骤然响起。 这一拳的强大程度肉眼可见。 更为可怕的是卢升平的速度与之般配,在顷刻间就抹掉了自己与林挽衣之间的距离,来到她的身前。 这是毫无疑问的全力一拳。 与此同时,林挽衣才堪堪出手。 白浪行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画面,心中已有不悦。 宋景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小和尚心想自己是不是该站出来了? 道门天女的想法最简单,她的目光直接落在顾濯的身上,饶有兴致。 林浅水已然起身,眼里满是担忧。 顾濯什么都没做。 在众人下意识为林挽衣担心,不愿看到如此漂亮的少女当场横遭惨败,心生叹息怜悯之意,甚至是避而不看接下来的难堪画面的时候…… 林挽衣终于动了。 在拳势将尽而难改之时,她欺身下压向前,不知以何种手段摆脱了卢升平的气机锁定,与那个蕴积风雷的拳头真正意义上的擦肩而过。 卢升平脸色骤变,旋即浑然不顾临时逆转真元流向带来的伤势,悍然化拳为锤,向少女的背脊砸落。 这一击只要能够落实,他依然能够赢下这场战斗。 林挽衣对此感知得十分清楚,置之不理,因为她确定这一锤来不及落下,因为她已经出手。 嘶。 一道极轻微的声响,落入席间众人耳中,听上去应该是布料之类的东西被撕破了。 然而人们没有余暇去理会这声音,视线无比紧张地跟随着林挽衣的身影,只见卢升平以拳所化之锤在落下的时候不知为何慢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就是这一个呼吸之差,便让林挽衣毫发无损,直接越了过去。 下一刻,卢升平脸色倏然苍白,嘴角因强行逆转真元流向而溢出血水,身体随着那一记落锤带来的强大惯性,直接半跪在地。 轰! 未来得及消的强大真元,尽数灌入地面形成龟裂之势,众人甚至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足以见得这一记手锤的恐怖。 很多人看着这一幕,想着胜负犹未可见之时……忽有血光映入眼中。 在卢升平挥拳的那一条手臂下方,即胸膛一侧的衣衫突然间出现了一道裂口,紧接着他淬炼千百次的肉体出现了一道狭长的伤口,从身前到身后。 鲜血从伤口里不断冒出,转眼间就打湿了他的衣衫,衬得他那一根渐渐无力垂落的手臂来得愈发凄惨。 直到这时,绝大多数人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不是卢升平那一锤莫名其妙慢了,而是林挽衣在那错身而过的瞬间,以真元凝五指为刀锋飘然划过,让他根本快不起来。 无垢僧似是赞叹说道:“如果是我来面对这一拳,大抵是要以掌化湖硬接下这一拳,最后固然也能赢下来,但断然是没林姑娘这般干净利落的。” 随着小和尚恰好响起的声音,众人的目光这才开始挪到林挽衣,望向她的右手。 昏暗灯火中,夜风不息。 少女颇为随意地甩了甩手,鲜血随长风而逝,五指洁净如初。 就在这时,卢升平沙哑中夹杂着痛苦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输了。” …… …… 卢升平出身厚德道院,这家道院对学生的教学方针就像道院的名字,道院出来的学生以肉身与真元的强度远超同辈中人而颇有名声。 他作为厚德道院这十来年间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这方面更是出类拔萃,甚至倚仗自己的出色天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速度方面的劣势。 若非如此,巡天司也不会把他放在第九位,仅次于宋景纶。 以及前面那六位都已踏入洞真的变态。 如果是林挽衣还是之前那个自己,这一战她纵使能胜,亦是惨胜。 但她上一次出手还是在望京,是在初春时节,与长洲书院顾濯的某位同窗较量。 自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手,哪怕是一次。 巡天司再怎么神通广大,情报网再怎么无所不入也罢,终究是要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去进行推断,不会凭空进行猜测,尤其是在夏祭这份榜单上。 林挽衣修行向来勤奋。 在离开望京前往神都的那些日子里,纵使她对那些未曾见过的风土人情有着无限好奇,每天依旧会坚持修行,不曾懈怠片刻。 那时候的她早已确认顾濯要比自己更强,便在修行方面多有请教,而后者对朋友一直都算得上是大方,自然不做隐瞒。 这段约莫月余的旅途中,她虽未能在境界上更进一步,直接踏入洞真,但在别的方面却有着极大的进展,尤其是对天地气息的流动与感知,以及如何应用到最重要的战斗之上。 在卢升平向她发出挑战的那一刻,林挽衣就知道自己会赢。 唯一让她出乎预料的是,这赢的比她想象中还要轻松。 夜风渐止。 卢升平已经被人抬走,接受该有的治疗——那狭长伤口看似骇人,实则不算特别严重,至少不会影响他参加不久后的夏祭。 场间一片安静。 林浅水重新坐下,看着自家妹妹的眼神很是复杂。 神景天女则是稍感遗憾。 她对林挽衣不感兴趣,因为后者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只为没能亲眼目睹顾濯出手而遗憾。 小和尚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正在自鸣得意,很是满意自己刚才恰到好处的捧场。 白浪行嘴角微翘,轻笑出声。 紧接着,他举起双手,迟来地为林挽衣鼓起了掌。 掌声回荡在湖畔,让场间的许多为之表情错愕,心想三皇子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十余位尚未退回案几前,已经向林挽衣发出挑战的少年天才更是尴尬,只觉得自己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胸膛郁闷难受到了极点。 白浪行却是理都不理这些人一眼,静静看着林挽衣的背影,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可言。 关系当然是有的。 只是他不在乎。 连顾濯他都没有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些寻常天才? 今天他来参加这场无聊至极的宴会,只为认真看上一眼林挽衣,那个女人的女儿。 如今该看的都已看到了,那自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就在许多人准备附和白浪行而鼓掌的时候,这位皇子殿下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让在旁的宋景纶生出强烈的警惕之意,生怕他心血来潮下场与林挽衣一战。 以宋景纶的背景,自然能够得知林挽衣的真实身份,于是他着实不想看到今夜的白马湖畔迎来一场皇室子弟的内斗。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顾濯,发现此人没有任何的动作,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准备勉强打上一个圆场,好让这场宴席不至于太过一塌涂地。 然而下一刻,宋景纶却愣住了。 白浪行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负手而行,竟是再也没看一眼林挽衣,径直往场外走去。 一辆马车就在那里等着他。 坐在宴席间的人们看着白浪行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要说本就对他抱有好感的许多少女,就连好些少年都觉得他风姿着实过人,好生艳羡。 那句形容名士的话怎么说来着? 有人忍不住感慨说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真风流也。”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越发觉得白浪行果然天潢贵胄,非寻常人。 便在这时候,一道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濯,我现在突然想到了两个字,要不你猜猜看?” “……是幼稚吗?” “不是一般的幼稚。” “本来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幼稚也正常,你没必要在意那么多。” 这两道若无旁人的对话声,被夜风吹向所有人的耳中,无比清晰。 白浪行忽然停下了脚步。 场间一片沉默。 鸦雀无声。 白浪行转过身,望向坐在临水一方的顾濯,似笑非笑说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说我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幼稚也正常?” 这辈子他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称之为孩子,当年就是因为那位女人以这目光怜悯过他,才让他决意离开神都,远赴终年风雪笼罩的荒原。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历经风霜的五年后得到这样一个评价,甚至还多出了幼稚两个字! 顾濯简单地嗯了一声。 白浪行眯起眼睛,笑容越来越尖锐,寒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顾濯说道:“但你大概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与寻常没有区别,却偏偏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这让白浪行格外不舒服。 林挽衣在旁说道:“可以去掉那个大概,因为他刚才得意的太明显,明显不知道。” 顾濯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白浪行终于笑不下去了。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给不出一个理由,那你今后的路将会变得格外难走,这同样不用大概,是肯定。” “这句话反而好了一点。” 顾濯耐心说道:“像刚才那种让人当面出手试探,又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只为看上一眼别人,在那里故作风轻云淡不亲自下场的把戏。在你现在既不是她娘,也不是你自己爹,重要程度远未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学家里的大人捣鼓这种手段了。” 他最后说道:“因为这除了无聊,只会让你显得格外幼稚。” 说完这句话后,顾濯站起身,便要与林挽衣结伴而行,乘舟离去。 白浪行看着两人的背影,声音冷硬如金石,带着寒彻心扉的杀意。 “你觉得你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真认为你是我的对手?”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一连三问,问得此间死寂如坟。 在场许多人根本没敢去看白浪行,都能想象出他那已经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要不是出离的愤怒,这样的话又怎会脱口而出? 顾濯头也不回,想也不想就给出了关于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嗯。” “是的。” “你打不过我。” 话至此处,林挽衣回眸后望温柔一笑,提醒道:“烦请殿下您不要自取其辱,当然,您可以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并不幼稚,就是稍微有些蠢而已。” 白浪行看着两人的背影,沉默不到片刻后,往前一步。 明明临近夏天,然而随着他往前踏出的这一步,场间众人瞬间彷如置身于隆冬之中。 第二十一章 一个机会 白马湖畔一片安静。 数百孤悬夜空的灯笼洒落的光线,与那道冰冷如隆冬的气息相遇以后,较之先前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昏暗光线下,场间众人的脸色却是变得越来越精彩,或者说是越来越古怪。 很多人想到了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规矩。 当今圣人在百年前重拾破碎山河后,为求中央集权与压制天下诸宗门,设下了一场名为夏祭的崭新大考,就连大秦之外的人间诸国也在遵守着这规矩。 规矩是什么? 即是在夏祭之外,任何宗门势力都不得擅自收徒授予传承,违背此律令者则沦为魔道邪宗。 这条规矩在极大程度上限制了宗门的势力扩张,逼迫天下宗门在夏祭中投入巨大资源,来争抢一位适合的弟子。 宗门势力想要在夏祭之外收徒,首先那个人的年龄必须要超过夏祭的适龄范畴,并且得到官府的同意与签字,这才算得上合乎程序。 在这诸多规矩限制下,天下宗门势力早已熄了提前传授功法的念想。 如今的年轻修行者们在夏祭结束之前,所修炼的基本上都是通用功法,只在某些地方上有所不同,而这就是各家书院道院之间的区别和特色,或者说差距所在。 待夏祭结束,进入宗门后,修行者们才会转而修行自家宗门传承,真正踏上登临大道的旅途。 这也是为什么历届夏祭以来,从未有过洞真之上的天才出现,不是没有人能够突破至养神,而是修行者在洞真境过后将会变得不适合转修功法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规矩很大程度上缩减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让双方因为功法差别而落败的战斗少了许多,不失为一种公平的体现。 在这百年间出生且参考夏祭的修行者们,对这条规矩更是时常推崇,鲜有反对者。 于是,当白浪行今夜当众展露出来这道寒冷至极的气息,毫无避讳地无视了这一条人尽皆知的规矩后,就连先前对他抱有些许好感的那些少女们,此刻眉头也都皱了起来,生出了明显的情绪。 哪怕在场绝大多数天才,本就不是这位皇子殿下的对手,依旧无碍他们发自内心地厌恶这种特权。 更不要说白浪行提前修行的这门功法,明显就是大秦帝室的最高传承之一——万物霜天劫。 人世间罕有能与此传承相提并论者。 这太不公平了! 就算你是皇室中人,将来必然能够得此传承,提前修行也算合理,但你至少要给皇帝陛下定的规矩一点面子,别把这种事情直接摆到台面上吧? 很多人这样想着,然后渐渐明白了过来,为什么白浪行今夜不曾把顾濯放在眼里。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 …… 白浪行不在乎那些复杂的目光。 他神情漠然,静静注视着顾濯和林挽衣的背影,没有再说一个字。 然而随着他的目光遥隔十余丈落下,两人脚边的草失去了原有的嫩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霜色,乘着那一叶轻舟的湖水不再荡漾月色,因为凝结成冰。 夜风不息,寒意愈发森然。 小和尚看着霜草,微微眯起眼睛。 那位道门天女秀眉微蹙,不喜的很显然。 当这两位年轻一辈的翘楚隐约表态后,在场的好些人便也有了勇气,不再瑟瑟发抖宛如受了寒的鹌鹑。 唯独宋景纶脸色愈发来得难看,正在不断接近先前的白浪行,想来很快就能超越——毕竟是因为他才有的今夜这场宴席,那他必须要为现在发生的事情背负一定责任。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不过片刻之间。 顾濯才说完那三句话。 林挽衣笑意未敛,裙摆微飘。 众人看着他们,心中不由生出些许同病相怜或物伤其类的悲凉念头,只觉得自己要是也面临如此窘迫境地,那该如何应对是好?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白浪行无视规矩夏祭的规矩,直接展现出万物霜天劫的玄妙后,顾濯先前说的那句‘你打不过我’就已经失去了效力。 双方功法之间的差距着实太大,以云泥之别来形容完全恰当。 胜负已经毫无悬念可言。 如此想来,顾濯和林挽衣先前说过的那些话,似乎多少有些重新回到他们自己的身上。 “幼稚啊……资格啊……打不过啊……自取其辱啊。” 白浪行看着两人的背影,感慨说道:“那我也送你一句话好了,不知天高地厚……” 每当他重复一个先前的词语,众人便觉得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响,每一声轻响都是那么的清脆,像极了手掌与脸颊接触时发出的声音。 啪。 啪。 啪。 故而当话音戛然而至后,场间忽然传来数声无比真实的轻微声响时,很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以为都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不是错觉。 是事实。 白浪行无法继续感慨下去,眼神变得很凝重。 他的目光从顾濯的身上挪动到一旁,只见霜草再次泛起绿意,湖水凝结成的冰面碎裂成块,以飞快地速度开始融化,随夜风再次荡漾,让月色得以流连其中。 万物霜天劫的气息依旧存在,不曾片刻消散,为此间带来真实的寒意。 然而此间的一切却不曾再受影响。 这是何故? 顾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湖对岸,今夜前来观宴的许多宗派的代表们也都皱起了眉头,不解的很明显。 唯有少数几人若有所思。 巡天司的执事们早在白浪行展现出万物霜天劫的那一刻,便已经深深感到了头疼,甚至有些焦头烂额。 此刻目睹这一幕画面,他们的头疼立刻就被治好了,只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茫然与震惊。 紧接着,一个问题出现在所有人的心中。 今夜这场宴席将会以何种方式收场? 难道真要打上一场吗? 林浅水心里满满都是担心。 神景天女心想,反正此事与自己无关,看上一场好戏,等明天找长辈举报白浪行就好。 无垢僧心想,既然白浪行已经不讲规矩了,那自己是不是也能下场帮忙围殴?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们得再晚点儿才能走了。” 白浪行无视了这句话,看着顾濯的背影,面无表情说道:“你确实比我想的要好上些许……” 话没能说完。 顾濯转身望向白浪行,神情依旧平静,语气温和仿若春风。 “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第二十二章 两声赐教 白浪行神色冷漠。 在巡天司不久前所公布的那份榜单上,他的名字被放在了第五,仅次于顾濯与道门天女和无垢僧这三人之下。 以此作为理由,顾濯确实有资格说出现在这句话,把他视作一位挑战者。 然而这句话不应该出现在他以万物霜天劫的气息笼罩场间后的现在,因此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次充满羞辱意味的挑衅。 尤其是顾濯说这句话的时候,其神情之平静,语气之温和,着实很像是一位教书先生面对一位难缠的学生,最终只能无奈出手管教。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只不过当白浪行生出这样想法的时候,却全然忘记自己不久前当众离席,所谓兴尽而返的骄傲不屑作态,同样是在羞辱林挽衣。 以及在场的所有人。 顾濯看着他,温声说道:“请。” 白浪行冷笑出声。 下一刻,他骤然敛去所有笑意,抬起右手,向身后一招。 一道寒光倏然撞入在场众人眼中,紧接着才是空气被撕破带来的呼啸刺耳风声。 那是一把铁枪,此刻已经被他握在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 “我现在真的有些好奇了,你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人们看着那把被白浪行握在手中的铁枪,想着他过往五年间在荒原与异国异族进行厮杀的事实,想着枪尖之下不知沾染了多少的鲜血,心神竟有所颤抖。 无垢僧自然无惧,但这时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这确实很难打。 神景天女看了一眼小和尚,秀眉不愿蹙起,表情风轻云淡,似乎这对她来说不成问题。 林浅水没有看那柄铁枪,视线落在自己表妹的身上,眼里渐有不解生。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挽衣没有半点担心的模样,这对顾濯的信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与这几人相比起来,其余关注着这场战斗的人们,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剑呢? 所有人都知道,顾濯在过往的切磋当中皆是以剑胜之,可今夜……他似乎没有带上那把名为折雪的剑,这该如何是好? 白浪行不曾把顾濯真正放在心上,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件事,因此他看着顾濯说了一句话。 “去取你的剑。” 这不是避免胜之不武,又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他要赢得彻彻底底,不给对方留下哪怕一个借口。 “就这样吧。” 顾濯微微摇头说道,声音如前温和。 话音落下,场间所有人都怔住了,心想这你该怎么赢? 白浪行不再多言,手腕微抖,枪尖轻挑。 众人早已提前让开道路。 一触即发。 …… …… 渭水畔。 裴今歌不再撒料喂鱼,难得夜钓。 一位巡天司执事匆匆赶至,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低声从简复述了一遍,询问现在该如何应对。 按照朝廷所定下的规矩律法,白浪行提前修行功法的事情,确实该由巡天司处理。 如今下面的人不敢乱动,只能是把事情逐层上报,报到有资格理会这事的大人物那里。 “因为过去五年在荒原的经历,军方好几位老大人对三殿下颇为欣赏。”执事的声音停在了这里,话里的不尽之意十分明显。 裴今歌听完后,懒洋洋说道:“然后呢?说到底,白浪行不就是一个被人当面戳破心思后挂不住脸恼羞成怒的小孩子吗?” 旁人需要给这位殿下面子,但她却是不用的。 执事闻言好生不解,斟酌片刻用词后,低声说道:“要是三殿下今夜凭借万物霜天劫击败了顾濯,恐怕会引起一场极大的舆论风波。” 届时巡天司必然要遭受这份压力,在各方势力明里暗里的推动之下,对白浪行做出处理,以此为交代。 “嗯?” 裴今歌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你在说什么?” 执事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话。 “这话听着是有些道理,但……” 裴今歌甩了甩手里的鱼竿,心想又不是那位亲自出手,顾濯凭什么输? 她漫不经心说道:“一切的前提是白浪行能赢。” 执事再一次怔住了,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司主认为顾濯胜券在握? …… …… 白马湖畔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一道寒光破空而去,直至顾濯眉心。 那是铁枪留下的痕迹。 白浪行随之而行,速度之快,残影层层。 顾濯却在这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青衫微飘,他已然退至那一叶轻舟的尽头处,让枪势老去。 北方荒原乃风雪笼罩的凄苦之地,在那里长久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是做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保存自己的每一丝体力,不愿奢侈浪费。 白浪行自荒原归来不久,身体必然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这不算是什么隐秘,许多人都能猜到。 问题在于,顾濯是怎么确定铁枪的枪势将会在何处老去的? 众人不得其解。 白浪行则是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握住铁枪的那一瞬间,先前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平静与战意。 这时自然也不会有错愕。 他看着退至轻舟尽头处的顾濯,继续维持住当前的距离,握枪的手却忽然松开了。 铁枪没有因此落地。 相反,枪锋骤然刺破空气,再次指向顾濯的眉心。 就在这极短的距离之间,铁枪上居然亮起了细微的光芒,那是枪锋与空气进行剧烈摩擦后,所产生出现的火花! 与此同时,白浪行身形倏然一变,庞大的力量从他的腰肢传递到双腿,直至脚下的如茵青草。 砰! 他竟是在这一瞬间向铁枪追赶而去,五指紧握成拳,直接轰向顾濯的胸膛。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许多旁观者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濯身后即是湖水,无路可退。 小和尚心想,这要是换做自己的话,只能迎难而上了。 道门天女心想,哪怕这种情况很难做到逆转了,所以她根本不会让自己陷入此等境地当中。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因为她对顾濯有着绝对的信心。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 在铁枪尖啸将至之时。 在拳头落下一刻。 顾濯往后退之。 他脚踏湖水而不沉,随水势而动,身形莫名恍惚了刹那,竟与那柄铁枪擦肩而过。 一缕发丝离开了他的耳边。 但这不是结束。 白浪行的拳头已经到了。 这一次顾濯没有再退。 他静静看着那个气势汹涌至极的拳头,右手成掌后发先至迎上,与之相遇。 …… …… 忽有风来,夜空无由飞霜。 就在拳掌相遇瞬间,万物霜天劫自白浪行的拳头轰然爆发出来,直接影响了此间的气候。 原来那一根铁枪只是他的佯攻。 真正的杀着是这一拳! 两岸视线纷纷落在顾濯身上,神情骤变凝重,心想出事了。 拳掌相接,不只是单纯力量上的比拼,更是给予了双方浑身真元直接对冲的机会。 万物霜天劫之所以独以一个劫字来收尾,没有用诸如真经之类的字眼,就是因为这门功法殊为酷烈,攻伐之势堪称举世无双。 在那些观战的长辈看来,顾濯迎接这一拳后,如果白浪行不收手,不只是单单摧毁对方的守势这么简单,很有可能给前者留下难以痊愈的沉重伤势。 巡天司的执事不敢再等下去,便要出手中止这场战斗,避免事态严重化。 就在这时候,白浪行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的眼里渐有困惑生出。 因为众人想象中的情况没有发生,万物霜天劫所炼就的真元自他拳锋汹涌轰向顾濯,却没有引起任何该有的变化。 顾濯就像是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漠然吞噬着一切。 又像……此刻直面拳锋的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他身后的整片湖水。 整座白马湖。 白浪行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如何做得到一拳倾一湖? 下一刻。 顾濯伸手前推,拨开那个粗粝的拳头,看着白浪行说道:“机会已经给你了。” 此岸,对岸。 两岸鸦雀无声。 人们听到现在这句话,不由想起片刻之前那句话,表情变得无比精彩。 ——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机会已经给你了。 这算什么? 为人师者吗? 林挽衣没来得及开口,无垢僧先她一步。 “殿下,您现在是不是该说一句请赐教呢?” 道门天女微笑着附和了一句。 “难得小和尚你说了句正确的废话,这两人之间的差距,啧,确实值得说上一声请赐教。” 第二十三章 知天高,识地厚 忽有风来,湖水生波。 在顾濯以右手拨开白浪行的拳头,再次说出机会二字的下一刻,他已经出手了。 那是极简单的一指点落。 这不像是并指为剑的手段,不见半点锋芒自指尖流露,不管怎么看都很寻常,找不出特别的地方。 然而不知为何,一种极其强烈的危险感渗入白浪行的道心中,瞬间占据了他的所有心神,不留哪怕半点余地。 以至于他即便听见了无垢僧和神景天女的讥讽嘲笑,情绪也生不出丝毫的变化,甚至连万物霜天劫在顾濯的身上无功而返带来的困惑都瞬间消散了。 他完全可以确定,这一指如果自己接不下来,那这场战斗将会直接结束。 如此想着,白浪行的目光落在这一指上,眼神里的那些凝重却变成了明悟后的笑意。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这场战斗。 顾濯直到这一刻才出手,与所谓的赐教无关,而是他唯有这样做才能赢下来。 在手中无剑的情况下,他决定让出先手的机会,诱敌深入。 唯有如此,此刻这一指才有致胜可能存在。 白浪行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很简单。 顾濯这一指真的太慢了。 哪怕两人此刻相距只在毫厘,得以清楚看见对方的神情变化,白浪行依旧有绝对的信心躲开这一指,因为他的速度要快上太多。 想着不久前顾濯只是随意偏头,便轻而易举地躲开了自己掷出的铁枪,这时候的他很自然地生出了以其人之道的念头。 一念之下,不再有疑。 白浪行看着那即将落下的指尖,身形欲要随之而微动,掀起狂风,好让衣袂猎猎作响。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他过往五年间在荒原与异族厮杀之时,曾经做过无数次,或许会因此而受伤,但从未真正失败过。 当他成功躲开这一指的时候,先前被掷出的铁枪将会以更快的速度归来,直指顾濯的后背。 不管顾濯再怎么了不起,真元磅礴如这一湖之水,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并非身成无垢的修行者。 既然如此,那他在无法转身全无防备的情况下,便不可能挡得住归来的铁枪。 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白浪行几乎事无巨细地对接下来的战斗过程进行了全面的推演,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胜负已分。 然后,就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他念头已经动了,身体却没随之而动? 为什么他和铁枪之间失去了心神感应? 为什么……这方天地像是视他为囚? 天地为樊笼,他无法逾越半步,就连万物霜天劫都陷入了沉寂。 无数个不解和为什么当中,白浪行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指落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与心脏仅仅隔着一层血肉。 “住手!” “别!” “手下留情。” 远方有许多人着急大喊道。 随着声音响起,那些隐藏在夜色中的强者纷纷现身。 其中最为让人瞩目的那一位,无疑是为白浪行驱车的车夫,就在顾濯指尖得以落下的刹那,那位车夫横跨近百丈的距离,直至来到了湖畔,与那一叶轻舟仅剩不到丈余。 车夫未曾摘下斗笠,目光却已落下,为顾濯带来如火炬燃烧肉体的疼痛感。 这显然是一位踏入了归一境的真正强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出手,阻止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切时,他却忽然收回了目光,什么都没做。 那一指完全落下。 没有鲜血四溅而飞。 白浪行愣住了。 顾濯收手,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输了。” 他这一指根本没有辅以真元又或剑意,看上去普通,那是因为真的很普通。 这也是那位车夫横跨近百丈,已经准备出手,最终却又收手的真正原因。 白浪行浓眉紧皱,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看着微微凹陷的衣衫正在恢复原状。 那张为风霜磨砺至略微粗犷的面孔上,表情正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如果不是他的脸黑,且背对着身后众人,这些情绪早已被发现了。 顾濯从白浪行身旁走过,往岸边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别的事情我可能不太清楚,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话是真话。 之前闲着无聊的时候,顾濯曾经好奇问过天之高与地之厚,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白浪行只觉得这是一句羞辱。 更像是一记耳光。 他的脸颊变得无比滚烫,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道心剧烈震荡之下,一口鲜血竟是他嘴里喷溅而出,瞬间打湿衣裳。 紧接着,他为抵抗顾濯那一指而调动的浑身真元骤然失控,尽数泄向身旁四周。 轻舟拦腰而断,碎成两截。 湖水如遇惊雷,瓢泼而起。 一场人为的滂沱大雨就此出现在夜幕下。 噼里啪啦,声响不断。 白浪行半个身子浸入湖水里,衣衫尽湿,成绺的头发粘着皮肤,那张微黑的脸难得苍白。 整个人看上去好生落魄,哪里还有半点儿不久前的风采? …… …… 白马湖畔。 顾濯与那场大雨错开,恰好回到岸边,望向林挽衣。 不等他开口,面色难看到了极点的宋景纶,为了避免事情再继续恶化下去,以此生未曾有过的坚决态度,直接结束了这场宴席。 没有谁对此有意见,因为不管是谁都对亲眼目睹今夜发生的这一切,而深感满足。 人们下意识望向顾濯,想的并非他今夜过后定将名动天下,因为他早已随着巡天司的那份榜单,成为了整座神都的话题中心,真正让人们为之而好奇的是,他到底是怎样击败的白浪行,这场战斗当中实在有太多的不解之处。 如果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白浪行绝无可能在这场战斗当中放水,必定竭尽全力,而且最后那一指落下时旁人的反应做不得假,恐怕会有不少人怀疑这一战的真实性。 抱着这样的疑问,人群渐散。 就连白浪行也被那位车夫带离现场,回到了马车上,低调远去。 顾濯却未离开。 他看着那断成两截随湖水沉浮的轻舟,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要赔钱了。” 这轻舟是两人向对岸的酒家租来的,如今毁在这里,赔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的,他现在的确不再缺钱了,但他也没有赚钱的手段。 坐吃空山,终究是要见底的。 他总不可能一直指望着旁人的资助吧? “赔就赔呗。” 林挽衣微微挑眉,骄傲说道:“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顾濯怔了怔,神情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你不缺钱?” 他还清楚记得,那天在望京自己没钱住客栈,不得不拉下脸借住林家的时候,林挽衣曾好生潇洒地说钱由她出,紧接着就反悔,并且还要他当场学会失忆。 这件事他毕生难忘。 “嗯?哦,我之前一直忘了告诉你。” 林挽衣这才反应了过来,故作淡然说道:“你十三连战那次,整个望京就没有人相信你能全部赢下来,只有我把全副身家给压了进去,最后赚了一个盆满钵满回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很认真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只是嘴角那怎么也压不住的弧度,早已出卖了她此刻心中到底有多得意。 顾濯沉默了。 林挽衣发现他的神情越发凝重,心想你总不可能是在担心白浪行的报复吧? 她不解问道:“怎么了?” 顾濯安静了会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是先前与白浪行一战中都未曾有过的凝重。 他沉声说道:“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尚未离去的小和尚好奇发问。 就连那位道门天女都在不动声色以眼角余光进行打量。 顾濯幽幽说道:“我下次能不能买自己赢。” “我觉得就算能买也没有意义。” 神景天女的声音在旁响起:“你今夜连白浪行都赢了,还赢得这么碾压,以后谁会白痴到买你输?没人买你输,那你买再多次自己赢也赚不了几个钱。” 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真正发财的机会其实只有一次。 林挽衣忽然好生尴尬,心想自己仗着朋友发了一笔横财,却过了这么久才说出来。 这是否不太道德? 她咳嗽了一声,望向沉默的顾濯,提议问道:“要不……我们先过去吃顿夜宵怎样?” 第二十四章 红白喜事 “我不是很能明白,你们俩为什么要跟过来,难道你们连一顿夜宵都吃不起了吗?” 林挽衣看着坐在对面的无垢僧和那位道门天女说道,墨眉微蹙。 她对被蹭饭这件事谈不上不喜,但确实有些无语。 夜色尚未极深,白马湖畔自然还在热闹着,只不过绝大多数酒楼的后厨都已停炉,剩下的都是火锅与烧烤这类的选择。 因为今夜晚宴是以烤肉招待的缘故,众人没有思考上太长时间,便决定要吃上一顿火锅作为夜宵。 神都作为人间首善之地,火锅的不正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种不正宗却恰好能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 锅分红白,先后沸腾。 热闹得就像是大户人家在办红白喜事。 桌上摆满了碗碟,都是酒楼耗费大价钱请修行者出手,以修行手段保存下来的新鲜食材。 “嘿嘿,那不是刚才只顾着看热闹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嘛~” 小和尚看着那新鲜的毛肚与黄喉,眼神分外明亮,心动得格外明显。 神景天女说道:“我先前也算是帮你们开口说话,吃一顿夜宵做报酬很合理。” 她说的淡然,神情看似随意,事实却不如此。 因为这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她点的。 林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沉默片刻后,望向坐在一旁的林浅水,无奈问道:“那你呢?” 林浅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道:“难得今天我可以晚点儿回家,我要是提前回去了,那不是很亏吗?” 前些天里,她因为私下前往客栈为顾濯苦等半夜的事情,遭到了爹娘的责骂与惩罚,给她设下了好几条规矩,其中之一就是入夜后有门禁。 今夜因为宴会的缘故,这条规矩暂时作废,于是她很自然地决定过来蹭火锅,以此作为夜深时归家的理由。 林挽衣无言以对。 然后她望向顾濯的眼睛,认真说道:“谢了。” 桌上的另外三人都知道她为何而谢。 尤其是当时就在顾濯身旁的无垢僧和神景天女。 其时白浪行起身离去,两人看得很清楚,顾濯并不在乎。 就像他话中所言,一个幼稚小孩子的故作姿态,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么多。 为什么他最后还是站了出来,与白浪行一战,落尽这位三皇子的颜面,为自己招惹上一位敌人? 当然是因为林挽衣。 如果不是她开口询问,顾濯根本不会开那个口,说出那一声幼稚。 “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神景天女一面开口询问,一面举箸夹起几块毛肚,在红汤里七上八下。 “什么事?”林挽衣知道这话问的是自己。 “你和顾濯已经确定关系了吧?” 神景天女随意看了两人一眼,好奇问道:“大概还有多久订婚或者成婚?到时候方便我过来吃个席吗?” 在她想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如果不是这等亲密关系,谁会闲得去把白浪行得罪个彻底? 话音落下,包厢一片安静。 火锅沸腾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林浅水睁大了眼睛,心想还能这么直接的吗? 小和尚装作心无旁骛,思考着该把猪脑往红汤还是白汤放,其实注意力早已在那两人身上。 “不是。” 顾濯没有多想,摇头说道:“我和她是朋友。” 不知为何,林挽衣听到这句话莫名有些失落,觉得那火锅红得有些刺眼。 但她没有让这情绪流露于表面,神情如常,似是随意问道:“难道我和他表现得很亲近吗?” 林浅水有些无语,想着两人乘舟而来的画面,说道:“如果你们那都不算亲近,那可能得要当众牵手……不,当众对亲才算亲近了吧。”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似乎觉得这很有趣,没忍住莞尔一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五人没有再谈论过这件事情,伴随着各种食材不断被送进火锅里,这一桌的话题逐渐随意了起来。 顾濯依旧不擅长聊天,安静最多。 无垢僧很爱唠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神景天女最爱与他过不去。 林挽衣偶尔给出辛辣评价,而名为浅水的姑娘捧场总是能捧得恰到好处,让场面冷不下来。 “就算今天你不出手,我之后在夏祭里也是要和白浪行过不去的。” “你能打得过他?” “如果我不是白浪行的对手,那小和尚你更不是。” “凭什么?!” “就凭巡天司把我排第三,把你放在第四,而且……” “哈哈。” “挽衣姑娘你这是在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我觉得她接下来那句话应该是我长得比你高……我猜对了吗?” “当然猜对了。” “……你们为什么就爱提这个?” “放心,我是不会提的。” “浅水姑娘你真好。” “咦,话说回来,你本名到底是什么,以后总不能喊你神景吧?喊多了总感觉不太对味。” “楚珺。” “那我明白你为什么讨厌白浪行了。” 小和尚眉飞色舞,盯着对坐的那位尚未成为道姑的少女,高兴说道:“因为你是储君!” 这当然是谐音。 楚珺对他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如此这般漫无边际的聊着天,说着那些与自己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于是这一顿火锅被他们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小二敲门提醒将要打烊的时候,众人才是起身离席。 夜色已深,繁华如白马湖畔的街道都不再明亮如昼。 对岸的灯笼早已熄灭,篝火了无踪影。 远风渡湖而至,寒意阵阵。 林家的马车等候已久。 道门天女挥手作别,潇洒离去。 小和尚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以与顾濯秉烛长谈,却被林浅水拦了下来。 夜色下。 林挽衣行至屋檐下,与顾濯并肩。 少女微仰起头,看着夜空里的那一轮孤月,认真说道:“今晚这件事,我觉得我还是该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因为那归根到底是我被羞辱,结果却是我让你替我还击。” 顾濯想了想,说道:“如果我那时候真无所谓了,那现在的我会不太高兴。” “为什么?” 林挽衣轻声问道,眼神里是连她本人都没发现的期待。 顾濯认真说道:“那种做法太高高在上了,不是朋友受到欺辱时该有的反应。” “朋友吗……” 林挽衣沉默片刻,没有去问那三人今夜这顿火锅过后算不算是你的朋友。 她收回望向孤月的视线,莞尔一笑,打趣说道:“今晚好像吃太多了,感觉稍微有点儿难受,我一个人散步回家,路上吹吹风好了。” 说完这话后她与顾濯道别,离开屋檐下,孤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其实今天她吃的不算多。 但她这时候却莫名有些难受。 可是……她知道自己没有难受的理由。 第二十五章 世上何有万岁之天子耶? 渭水畔夜色已深。 裴今歌单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水面,等待着那条怎么也不愿意上钩的鱼儿。 在她的身后,三位巡天司执事并列而站,低声向她进行汇报。 道门与禅宗还有数个当世大宗以及神都诸多家族,在这短短两个时辰内,便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且进行施压,希望朝廷对白浪行提前修炼功法一事,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这不是全部,或者说这就是一个借口。 因为这些人还有第二个诉求,更准确地来说,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做成的事情。 而这件事顾濯有着直接的关系。 原因稍微有些荒唐,但又荒唐得合理。 因为今夜在白马湖畔观战的许多宗门代表,以及神都诸多家族的供奉,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顾濯凭什么能赢白浪行。 尤其当他们确定白浪行在万物霜天劫的修行上已经踏入门槛,绝不是那种空有外相的程度,相关的质疑便也甚嚣尘上了。 是的,这些人认为顾濯和白浪行没有任何区别,其实也坏了夏祭的规矩,提前修炼了某种功法。 若非如此,他凭什么能够战胜白浪行? 那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白浪行的身份极尽尊贵,又得军方某几位老大人的看重,谁都知道不可能真让他给出一个切切实实的交代。 与之相比起来,顾濯的背景无疑要弱小上太多,并且带来的威胁更大。 在望京日渐衰落的现在,对付谁来得更容易,不想也知。 更何况这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质疑。 而且这些人并未要求顾濯当众进行自证,而是联名请求巡天司进行考察,没有以此来形成舆论上的压力,摧毁考生的心态,任谁也无法说他们的不对。 当然,巡天司答应彻查此事后,某个人不小心把本该隐秘的消息泄露出去,最终带来风言风语……这也不能责怪他们吧? 毕竟这一切都是合理的。 至于最终的结果,如果顾濯没有违反夏祭的规矩,那就当作一切无事发生。 若是有问题,皆由巡天司秉公处理就好。 裴今歌执掌巡天司已近四十余年,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又怎可能看不懂这些人抱着的心思? 她对此只说了三个字。 “证据呢?” 那三位巡天司执事愣了一下,心想司主这是什么意思? 在过往的夏祭当中,自然也有过坏规矩的考生,巡天司在得到相关的举报或质疑后,一般情况下都会派人进行彻查,鲜有索要证据的时候。 今夜以神都诸多家族为首,兼之佛道两宗共同向巡天司请求彻查此事,很大原因上是这些人认为裴今歌不喜欢顾濯。 为何如此判断。 理由很简单。 如果裴今歌对顾濯没有意见,那她为什么非要开前所未有之先河,不惜引起莫大舆论,硬生生让榜一的位置空悬不落呢?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渭水畔一片安静。 裴今歌神情淡漠说道:“既然拿不出证据,那他们的诉求便是不应存在的,听懂了吗?” 为首那位执事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是,表示明白。 …… …… 神都北城较之南城地势来得更高,故而为诸多权贵所喜,往来难见白丁,街上坐落着的那些宅院都属于朝廷里的某某位大人,某某著名的达官权贵,甚至是某位王爷。 在这以清贵二字著称的北城,某片风景极好的地段,却偏偏没有坐落任何一位大人的府邸,零零散散地伫立着二十余座石塔。 石塔前的台阶生有青苔,塔身爬着青藤,塔内似有青灯。 夜色笼罩下这一抹绿意隐隐有些渗人。 如此荒凉诡异的画面,之所以能够出现在北城,与朝中诸位大人同住一地迟迟未被推倒,是因为这是当朝钦天监监正的修行地,为陛下亲口赐下。 监正境界极高,多年以前便已突破归一境,毫无疑问是大秦的中流砥柱。 近些年来,监正在修行上愈发专心,鲜少理会世俗中事。 唯一一次的例外,还是宋家在多年以前投其所好,让他难得开口,断言宋景纶必然登临归一之上,身成无垢。 每当天色入夜,云气浅薄之时,老人都会登上塔顶,静静看上一夜星星。 今夜与往夜并无区别。 于是他恰好看到了那一轮孤月的明暗变化。 那一抹变化真的很小,不起眼到极致,几乎就是一瞬间。 如果不是老人常年夜观天象,根本无法发现这变化。 更重要的是,这一抹变化给他带来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老人为此沉思了很长时间,始终参悟不透那明暗间的细微变化,最终他提起了笔杆,沾上墨水,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留下了自己的全部见解。 这封信在送到皇帝陛下的面前,绝不会被旁人拆开。 天生异象,月隐有意。 他再如何不理俗事,写不下一个明确的批注,仍旧要承担起钦天监监正该有的责任,将此事如实上报,告诉那位真正能够进行定夺的人。 是的,大秦境界最高的那个人不是谁。 就是皇帝陛下。 …… …… “气煞我也!” “真是尸位素餐。” “裴今歌到底在想什么,巡天司连这种事都能不管的吗?” “她去一趟望京回来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难怪前人总爱说望京尘污人,诚不欺我。” 白浪行坐在位置上,听着自家舅舅与另外一人的低声咒骂,眉头越皱越深。 巡天司,或者说裴今歌的态度让各方深感错愕,许多人为此生出情绪,顺口骂上一句望京再也正常不过了。 然而这辱骂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白浪行越听越烦,忽然间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见父亲。” 话音方落,旁边的两人怔住了。 白浪行往外走去。 “我要向父亲请罪。” 他面无表情说道:“顺便请教父亲,弄清楚我到底是怎么输给顾濯的。” …… …… 在皇城深处坐落着数座园林,风光各有不同,其中一园名为景海。 之所以得此名字,是因为这座园林里藏有一方湖泊,看上去竟有几分浩渺如海的意味,令人心神开阔。 据闻神都雨雾浓郁之时,寻常人的目光甚至看不到对岸。 皇城占地再怎么广阔,这一方湖泊的存在依旧让人深感不解。 唯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其实是皇帝陛下的道场。 所谓道场,是修行者在突破归一境后,才有资格接触到的事物。 道场对修行者而言,就像是一个完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其中的一应规矩都可以随心意而定,玄妙至极,有无穷妙用。 ——裴今歌之所以有那般底气,轻蔑面对诸宗诸世家,以一己之意对抗诸多势力,不仅是因为她本身是巡天司的三位司主之一,权势彪悍难有人及,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已经炼成了自己的道场。 时已入夜,景海的天色依旧明亮,有薄雾轻笼。 皇帝陛下坐在湖边,没有钓鱼也没有做别的事情,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深思某些事情。 直到一位老太监带着监正亲笔所书之信,来到这位圣人的身旁,他才是缓缓醒过神来。 片刻后,皇帝陛下看完了信上所言,不由笑了起来。 “陛下因何发笑?” 老太监及时问道。 皇帝说道:“想起前人的一个故事了。” “忘了大概是多少年前了,也是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有太白星落地,上呈的时候写成了太白犯东井。” 他笑着说道:“当时那位君主看着这几个字,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有星入井,那是它渴了,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老太监愣住了,心想这是何等的不学无术? 皇帝说道:“今夜这封信倒是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太多含糊其辞的地方,也算是有心让朕不至于犯上这等白痴逸事,让后人平白嘲笑了。” 老太监诚恳说道:“陛下乃再世圣人,后世中人崇拜都来不及,又怎会嘲弄呢?”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说这些话,转而吩咐道:“既然天象有异,那他也别整天闲着了,该动起来把事情弄个清楚,还朕一个心安,还朕一个国之安宁。” 话里那个他,指的当然就是钦天监的监正。 老太监奉旨离开,前往御书房,将此事告知那位娘娘。 ——近些年来,陛下向来如此处理政事,宫中众人都已习惯。 景海却未随着老太监的离去而安静。 皇帝陛下似乎起了说话的兴致。 他转过身,望向某个方向,目光所至之处雾气尽散。 那里站着一位女子。 女子年岁不长,身着一袭青裙,眼神宁静如雨后春山。 “监正那封信你怎么想?”皇帝好奇问道。 “只要你活着,这天下就乱不起来。” 这女子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半点情绪,自然也就没有敬意可言。 当今人间谁有资格与皇帝陛下这样子说话? 唯有他的亲姐。 大秦的长公主殿下,白南明。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后,重复说道:“只要我活着,是啊,只要我还活着。” 话至此处,他不由轻笑出声,举起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一杯美酒,饮尽。 “劝汝一杯酒,世上何有万岁之天子耶?” 第二十六章 入夏 盛夏将至,蝉鸣与暑意渐起渐浓。 皇宫有大阵隔绝,自然不会热的让人难受,气候始终维持在一个适宜的地方。 白南明坐在凉亭下,看着阳光映照下颜色深得越发油腻的琉璃瓦,眼神依旧清澈与宁静。 就像是清晨时的第一滴露珠。 有脚步声自她身后响起。 来的是那位娘娘。 白南明起身,向她点头致意,轻声说道:“辛苦你了,这些天。” “的确有些辛苦。” 娘娘点了点头,说道:“该我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白南明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想了会儿,话锋微转,问道:“白浪行那边需要我替你解释吗?” 那天夜里,皇帝最终没有接见自己的儿子,因为他在忙碌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白浪行对此一无所知,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如今大权在握的娘娘从中阻挠,否则父皇怎会不愿见他? 尽管他当场以莫大的毅力压抑住了自己的愤怒,没有失态到大吵大闹,但据说他回到自己的府邸后彻夜未眠,怔怔地看了一夜自己娘亲的画像,气息格外渗人。 娘娘为此又背了一口黑锅。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是她的手笔,根本没有人在乎这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不必。” 娘娘笑了笑,说道:“小孩子心性罢了,你过去解释,在他看来就是受我所托的打压。” 白南明也不坚持,说道:“那要我照顾一下林挽衣吗?” 娘娘听到女儿的名字,沉默片刻,说道:“随你。” “我知道了。” 白南明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淡。 娘娘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视线落在这位长公主的身上,忽然很认真地打量了起来。 这样做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她们早已不是一次见面,为何偏要在此刻深看? 在娘娘的眼中,这位身着一袭青裙的长公主殿下眉目清秀,但远远谈不上绝世美丽,只是寻常。 她的身上找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单从外貌判断,甚至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位少女。 然而她却没有少女年华该有的青春稚美之意,静得仿佛空山新雨后。 这是一种让人分外安心的感觉。 娘娘收回目光,忽然说道:“今年的夏祭是难得的大年,道佛诸宗有不少老人亲自下山,诸国使团里也有几人值得重视,邪魔外道似乎也来了不少人,神都接下来会更加热闹。” ——如今许多世家大族都会通过夏祭,将自家的晚辈送进某个宗门,以此来让双方的关系变得亲近起来,颇有几分联姻的味道。 换普通人的话来说,夏祭在这些达官权贵看来,更像是一次盛大的相亲。 白南明叹了口气,说道:“那还真不凑巧。” 娘娘说道:“是有一些。” 话至此处,等候在外的曹公公走进亭下,低声提醒了一句时间到了。 在皇帝陛下鲜少亲自过问朝政,娘娘代批奏折代理国事的如今,她所拥有的时间自然越来越少。 更不要说朝中许多人对她抱有意见,不愿看到她以皇后之尊临朝施政的画面,或明或暗地以各种手段来给她添堵,让她来得更为忙碌。 娘娘神情依旧平静,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白南明看着她,忽然说道:“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 娘娘没有问那是什么事情,直接答应了下来。 …… …… 随着时间的无声流逝,人间正式入夏。 夏祭将至,神都不止迎来了大秦各个州郡的考生,早已臣服的诸国也派来了自己的使团与年轻天才,参与到这场世间第一等的盛事当中。 生活在神都这座天下首善之地的人们,对此更是深感自豪,甚至骄傲。 这种自豪与骄傲不是鼻孔朝天,也不是对这些外来客鄙夷上一句乡下人进城,而是一种洋溢着强烈自信的热情。 他们尤其喜欢与人聊天,特别是和那些自诸国而来的那些年轻人聊,讲述神都的风土人情,哪里的风景比较有意思。 每当这些年轻人忍不住转移话题,好奇询问今年夏祭之事,又不可避免地提到某几个名字的时候,神都的居民往往就会风轻云淡地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那个事儿发生的时候其实我就在现场,然后享受着少年充满期待与惊喜的目光,老神在在地聊上一遍那件事。 其中让最多外来人好奇的事情,无疑是那场长街血案。 神都人在谈论到这事的时候,骄傲到没有任何避讳,不禁如实说了一遍,甚至还会讥笑着骂那些权贵犯蠢,继而开始不断上升到国之大事,直接辛辣锐评近些年来朝廷定下的国策,言语刻薄尖酸嘲弄,让诸国的年轻人听得一脸震撼,心想这您难道是某位大隐隐于市的了不起人物? 否则为何坐在旁边的衙役对此视若无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这些年轻人怎么也想不出来,衙役们正是因为每天都在听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才会装作听不到。 反正朝堂上的大人们天天被骂,早已习惯被骂,在民间再多被骂几句又怎么了? 只要别当着本人的面开骂,那就无事发生。 大秦民风之开放,由此可见一斑。 某家酒楼,坐在大堂里的客人正在剧烈争吵着,话题的中心是顾濯。 这些人讨论的是白马湖畔至今真相未明的那一战。 在巡天司拒绝对顾濯进行调查,诸宗代表与神都各方势力又拿不出证据,唯有保持沉默的现在,人们对那一战的讨论更是极具热情。 “稍微有点脑子都知道,顾濯这人肯定有问题,不然他凭什么能赢浪行殿下?” “呵呵,你这话可真有意思,敢情就是我弱我有理了是吧?” “你别胡搅蛮缠,你就说他凭什么赢?” “可笑至极,百年前魔主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陛下当时还不是以弱胜强赢了下来?” “这能是一回事吗?顾濯有资格和陛下相提并论吗!” “那可太是一回事了,现在那群从天道宗里叛变出来,自称天命教的邪魔外道也觉得陛下赢得很有问题,看来你的身份很有问题啊。” “放你娘的屁!你在找打是吧?” 眼见两人吵得越来越激烈,吵到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上面去,周围的人连忙打起了圆场,好让局面不至于失控。 那些自诸国而来的外人,对此自然深感失望,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酒楼二层。 顾濯不曾多看一眼楼下的争执,平静地对付着桌上的菜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好。 第二十七章 不愿回望的今天 半刻钟后,满桌菜肴已残。 顾濯放下筷子,与掌柜打了一声招呼,取来一顶斗笠戴上,准备出去散散步。 他没有从后门离开,因为绕路多少有些麻烦,决定二楼下大堂从正门而出。 就在顾濯走到一半的时候,那两个还在激烈争执的客人,赫然发现了与众不同的他,下意识里都喊起了话。 “你和这事没关系,来评评理。” “百年之前的陈年旧事就先不谈了,我们现在就聊白马湖那一战到底有没有问题。” 顾濯停下脚步,望向那两人争得满脸通红的食客,想了想,说道:“那不应该是白浪行先有问题吗?” 那两位食客不由都愣住了,心想道理好像真是这个道理,没有任何毛病。 但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两人有些恼火,正准备让顾濯正面回答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酒楼,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踪,只好无奈作罢,失了继续吵下去的蓬勃兴致。 …… …… 暑意随夏日渐盛,神都烦嚣依旧。 顾濯走在白马湖畔的街道上,看着来往人群,难得生出了些感慨。 昨夜的烟花会谢,青楼里的笙歌会停,世界却总是这般热闹,不曾因谁的离去而沉寂。 他微微摇头,敛去这个被人知晓后会被认为少年强说愁滋味的念想,右手双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藏在腰间衣衫下的那枚令牌。 一道真元随着他的指尖没入其中,悄无声息地激发了潜藏在其中的精妙阵法,相应的许多信息温和进入他的识海当中。 顾濯身上的令牌只有一枚——裴今歌所赠的那块木牌。 木牌所至,如她本人亲临。 以裴今歌的身份地位,哪怕木牌仅有这一个用处,分量也称得上是极其之重。 更何况这枚木牌除此之外,还有着一个同样重要的用途——以此令牌可以直接动用巡天司掌握的力量和情报网。 这一点是那天夜里裴今歌亲口所言。 当时的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之所以不愿意与这个女人打交道,就是因为他完全弄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总能做出一些超出他意料的莫名其妙决定。 像这样的人,敬而远之是最好的选择。 顾濯抱着这样的想法,仍旧把这枚木牌挂在腰间,并非是言不由衷,而是他很简单地认为物不尽其用,是一件很浪费的事情。 更何况这木牌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可以发挥相当重要的用处。 比如现在。 顾濯压低斗笠,走进了一家布庄里。 这家布庄的生意一般,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神都里有太多这样的布庄,着实不起眼。 没有谁能想到这里居然是巡天司的一处秘密据点。 巡天司作为大秦朝廷管辖天下修行者,以及监管世间宗门的暴戾机构,成立之时就带着相当浓郁的阴暗色彩,与间谍间隙卧底这种词语有着离不开的关系。 尽管近百年来天下承平,邪魔外道与望京一般日渐势衰,如无忧山这样的宗门甚至沦为某些权贵手中刀,但这不代表巡天司已经放弃经营黑暗中的力量。 相反,巡天司从未在这方面放松过警惕。 与裴今歌平起平坐的另外一位巡天司副司主,据说这二十年来一直不现身,就是在为皇帝陛下在黑暗中沉默耕耘。 顾濯随意想着这些事情,静静打量着这家布庄,一言不发。 “这位客人,您需要帮忙吗?” 原先在柜台老神在在的掌柜,此刻神情严肃,眼里满是狐疑与审视,就像这句话里的语气。 顾濯心想这反应也太激烈了些吧。 这是否稍微有些不专业了? 然而他却忘了,自己的头上是平时戴习惯了的斗笠,进店后又一言不发,直接环顾了周围一圈。 任谁来看,这样的他都很有问题。 “嗯。” 顾濯的心境向来平稳,自然不会在意老掌柜此刻表现出来的奇怪态度,迈步往柜台走去。 老掌柜愣住了,睁大了浑浊的双眼,神情里的诧异得难以掩饰,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在神都行凶? 这是何等程度的嚣张?! 不对,此人很可能知道这里是巡天司在神都的隐秘据点之一,这时直接登门前来是为夺取一份重要的情报,为此甚至可以承担巨大风险。 老掌柜越想越觉得此事来得可怕,不管是据点被暴露,还是情报传递上出现漏洞,以及有外人直接找上门来……这三件事同时出现,完全足以巡天司内部时隔多年后发起一场充满血腥味道的大清洗。 只是稍微想想,他的身体便已生出冰冷的感觉,看着顾濯的眼神越发凝重,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消息给传递出去,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这时,顾濯的手放到腰间,取出那枚令牌。 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甚至颇有美感。 落在老掌柜的眼里,这无疑是一次极具自信的瞬杀动作,他再次确定此人境界看似寻常,实则深不可测。 他强自冷静下来,体内真元暗涌,准备动用巡天司的秘法拼命。 下一刻。 空气突然安静。 顾濯取出了那枚令牌。 老掌柜看着这枚令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化的极为明显,就像是一锅烧开了的粥,正在不断翻滚。 他深呼吸一口,弯腰凑近认真打量令牌,直至半晌过后,才是幽幽地开了口。 “下次您能不能正常点儿?” “哪里不正常了?”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顾濯都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事情,自然不清楚其中的规矩。 老掌柜听着这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好生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耐心说道:“我的意思是,您下次就不要这么吓人了。” 顾濯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先前掌柜莫名其妙变得紧张了起来。 只不过他心中一直没有声音响起,往常喜欢唠叨他眼中所见一切的世间万物,在片刻前维持着无所谓的安静,让他习惯性地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以为这是看似奇怪实则正常的接头流程。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吓出了一场巡天司内部的腥风血雨。 “抱歉,下次不会了,你可以放心。” 伴随着顾濯说出的这句话,他的心湖顿时不复先前安静,有诸多愉悦笑声相继响起。 很显然,这世间万物与他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以示亲近。 顾濯心想果然还是望京的风更为温柔。 就在他心生感慨之时,老掌柜的声音再次响起,无奈到有种想要以头抢地的感觉。 “大人……您能不能先收起这枚令牌呢?” “这家店虽然生意一般,但也是有客人来的,要是被外人看到我们这样子接头,到时候那画面可能会稍微有点儿不太妥当。” “您觉得呢?” 老掌柜的声音极尽委婉之能,笑容早已僵硬到不行。 顾濯沉默着收起了令牌。 “谈正事吧。” 然后他看了一眼老掌柜,简单而直接地补充了一句话:“我觉得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第二十八章 赠君一杯酒 “好的,请您放心,下属完全明白。” 老掌柜从善如流,转而问道:“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希望您能稍微解开我心中的困惑……” 顾濯打断了他,说道:“你想问我是裴今歌的谁?” 老掌柜心想这话也太直接了些,犹豫片刻后,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顾濯的视线透过斗笠,落在他的身上,礼貌问道:“你没发现吗?” “请您说,我该发现什么?” “我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无风亦无雨还是戴着一顶斗笠?” 老掌柜懂了。 顾濯也不计较,只是再次觉得这不够专业。 老掌柜好生无奈,几分委屈。 他心想,哪有你这样子隐藏身份的,别人都是害怕不够低调惹来目光,而你是生怕自己不够高调。 任谁见你现在这般模样,再想到你之前的不专业行为,猜测你忘了摘下斗笠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顾濯继续问道:“要报名字吗?” 老掌柜叹了口气,说道:“按规矩是要报的。” “那现在不用按规矩了。” 顾濯看了周围一眼,语气十分自然:“换个地方谈话吧。” 老掌柜看着那枚令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这家布庄作为巡天司在神都的隐秘据点之一,在看似寻常无奇的布局当中,塞进去一间密室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密室里存放着的自然是最近这些天里的重要情报。 两人的谈话却不是在这一间密室里。 为了表示对裴今歌的尊重,老掌柜特意启动了隐藏起来的阵法,把这场谈话放在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房间里,不见半点晦暗。 顾濯心想,原来间谍与卧底对站在天光之下的强烈渴望是不分世界的。 老掌柜没空理会正在感慨的他,因为这事有点麻烦。 事实上,顾濯提出的要求并不复杂。 他只是需要知道最近进入神都的各个宗门大致的人员名单,无论正邪,抑或外道。 老掌柜在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沉默了很长时间,很想问上一句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巡天司的衙门找人要,非要来这里折磨我呢? 然后他想到以顾濯非要戴着一顶斗笠的打扮,决计是走不进那座衙门里就要被拦下来的,于是无奈放弃了无意义的诉苦,开始认真解决问题。 按道理来说,像诸宗到访神都的人员名单这种东西,与礼部具有直接的关系,毕竟他们需要负责进行接待,但巡天司在这方面的情报确实相当丰富,因为这关乎到神都的安危。 巡天司的关注重点自然是落在黑暗中,即如今日渐衰落的邪魔外道,防止某位魔道巨擘强行抢走天才,逼迫其成为自己的徒弟。 过往夏祭年间,神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致使陛下震怒。 结局很简单。 那个宗派连带着山门消失在人世间,再无传承留下。 如今的邪魔外道们,为求宗门之传承,仍旧会在夏祭的时候冒险进入神都,但绝不会再勉强为之,而是采用各种手段引诱考生坠入魔道。 这种做法无疑要隐秘上太多,兼之魔道中人苟延残喘百年之久,在境界上或许普通,却普遍擅长如何隐藏。 换句话说,巡天司每逢四年一次的夏祭,便要在神都与人间魔道玩一次场面盛大的躲猫猫。 老掌柜耗费约莫半个时辰,把符合要求的情报尽数调出。 案几上堆起了一座小山。 顾濯没有说话,直接开始翻阅这些卷宗。 他的速度非常快,在每一封卷宗上停留的时间大概只有几眼,几乎不做任何停留。 老掌柜站在房间一角,低下头目不斜视地看着木地板,正在等待顾濯的发问,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听见书页快速翻动的声音。 就在他因此而不断生出想法,快要忍不住腹诽的冲动时…… 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可以了。” 他伸手合上最后一封卷宗,起身往外走去,途中不忘向老掌柜道谢。 老掌柜整个人都愣住了。 直到顾濯推门而出,消失不见之时,他才愕然醒过神来,下意识望向窗外,只见天色与先前无任何变化,心想这也太荒唐了吧? …… …… 长街上。 顾濯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谁也不知道他正在与这个世界对话。 “全都记下来了,你就放心吧!” “所以你现在没生气了吧?” “没有就好……总之,现在这件事我们会认真办的。” “不过这是真的麻烦啊,一下子要盯这么多人。” “啧啧,闲着的时候总觉得太闲,整天说想要找点儿事情做,现在事情真的来了又觉得折腾,你们可真不是一般难伺候呀。” 顾濯听着再次争吵起来的万物,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 …… “他查了什么?” 裴今歌坐在一张躺椅上,闭目养神,轻声询问。 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位巡天司执事正弯着腰低着头,把顾濯今日在那家布庄里的所作所为尽数汇报。 她静静听完,睁眼望向被窗檐切割了一半的天空,心想这是凭借那份名单来判断哪家宗门更加重视今年的夏祭,以此作为自己未来去向的一份依据吗? 这个猜测很合理,很有道理。 毕竟顾濯总不可能白痴到投身魔道。 不知为何,裴今歌却偏偏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做。 …… …… 傍晚时分,顾濯回到客栈。 只是极随意的简单一眼,他就在大堂里发现了一位熟识。 这与他的眼力有关,但更为关键的无疑是对方的头颅过分光亮,在暮色的浸染之下,真是像极了第二个太阳。 他摘下斗笠,走到无垢僧的背后,问道:“有事找我?” “诶!” 无垢僧惊喜地转过身来,下意识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等顾濯开口,小和尚连忙说道:“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那换个地方说话?” 顾濯提议道。 小和尚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回到客栈的房间里。 顾濯说道:“讲吧。” 小和尚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说道:“你有一桩大机缘快要到了。” “啊?” 顾濯难得有些错愕,心想为何我对此一无所知? 小和尚很是喜欢他的反应,缓声说道:“琅琊山上那位秀湖真人今年也来神都了,要设宴……” 顾濯有些无语,问道:“这怎么又是宴会?” 小和尚听着这话,想着不久前白马湖畔那场宴会,深刻明白话里的微妙意思。 “虽然也是宴会,但这次真的不一样,而且……” 他的声音格外认真:“不用宴会这个名头,那怎么把大家凑到一起?总不能一起上青楼吧?别人肯定感兴趣,但我可不方便。”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先不谈宴会,那份机缘是什么?” 小和尚微微挑眉,说道:“秀湖真人在修行界被称之为双绝,第一绝是天机术算之道,第二绝则是酿酒。” 顾濯说道:“在宴会上拔得头筹者,得一卦,一杯酒?” 小和尚竖起大拇指,赞道:“不愧是你,聪明!” 顾濯心想这有什么难猜的? “不过这位秀湖真人不喜争斗,所以宴席上比的不是谁更能打,而是别的东西。” 话至此处,小和尚的眼神变得极其明亮,说道:“秀湖真人要问一个问题,谁答这个问题答得最好,他就好处给谁。” 顾濯着实无法理解他的兴奋,说道:“所以那个问题是什么?” “不知道,但无所谓。” 小和尚敛去笑意,神情是刻意的风轻云淡,骄傲说道:“反正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我更能讨好长辈的人,谁跟我比这个都得输。”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句话是事实,但他还是觉得很奇怪。 难道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好吧,这的确是。 君不见人世间有多少皇子欲要讨好自己的皇帝父亲却始终不得半点办法?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 小和尚微仰起头,眼中得意掩之不住,故作淡然说道:“这次我来是请你喝酒的。” 第二十九章 血后清香 “一定要喝这杯酒?” “虽然我还没去过酒席,但你这句话让我想起那些关于劝酒的话了,好像是这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什么的吧……你放心,我肯定没有这种无聊的陋习。” “所以酒可以不喝,而我人一定得到?” “没错!” 无垢僧的表情格外严肃。 仿佛下一刻自己要是再次遭到拒绝,就要当场开始引经据典道出无数前人风流往事,以此对自己的行为合理性进行强而有力的佐证,进行一场艰巨艰辛的说服战。 顾濯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只是看着小和尚难得这般正经的模样,他竟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久违地生出了些许捉弄人的心思。 就在他正准备为此开上一个玩笑的时候…… 小和尚神情骤变,面容上的严肃如遭逢春日之冬雪瞬间融化,随之而现的是极真挚的诚恳之情,不知脸皮为何物般说出了三个字。 “求你了。” 这简单直白的三个字,即是无垢僧在深思熟虑过后的唯一答案。 与其搬出一大堆前贤道理来辩经辩难,从夜里苦苦熬到清晨熬到双方都不堪折磨,成为彼此第一个过夜的对象,倒不如这样来得干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顾濯对待朋友一向很好说话。 否则那天怎会为林挽衣得罪白浪行? 顾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小和尚想了想,说道:“你是觉得明明是我请你喝酒,结果我还得求着你去,这样做很没道理?” 顾濯说道:“原来你也明白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要求太奇怪。 无垢僧跟着他叹息了一声,神情似是怅然,无奈说道:“主要得找个人给我捧场啊,要是没足够分量的人在旁边看着,那我就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要知道这年头想当和尚的人可太多了,要是我不把自己的名头给打响一点儿,对得起现在的待遇,那是要被人暗戳戳说小话的。” 顾濯无话可说,心想你把这话放到自己身上未免太假了些,不过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无垢僧,再次确定和尚的脸皮果真天然厚实,非比寻常。 小和尚宣了一声佛号,找不出半点羞愧的意思。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本就没打算拒绝的顾濯,自然不会再为此多开一个玩笑。 只不过他还考虑到了一个更具体的问题。 他问道:“所以到时候我怎么给你捧场才对?” “啊?” 小和尚好生不解,更为茫然,心想这也能算是一个问题的吗? 顾濯解释道:“主要是我没有过相关的经验,可能需要你提点一下。” “难道你平时就没讨好过长辈?” “我想想,应该大概好像貌似……的确没有过。” 小和尚沉默了。 下一刻,他眼神幽幽地看着顾濯,说道:“原来你还是第一次啊。” …… ……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人生中仍有数不尽的第一次可以尝试。 金榜题名春宵一夜,破境高歌位极人臣,笑傲江湖归隐山林,端坐云上俯瞰众生……这是许多少年在梦境中去尝试实现的第一次,而这所有的第一次当中,绝不包括如何在饭局上讨好吹捧长辈,毕竟前人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最是符合少年心性。 没有谁愿意在自己最为美好的年华里留下显眼污渍,更不要说主动学习如何拍马屁,这必然是日后回首往事之时的惨烈污点。 小和尚没学过拍马屁,一切都是天然而成,当然无所谓。 顾濯其实也无所谓,况且这是给朋友捧个人场,又不是真给长辈拍马屁。 小和尚沉思许久,犹豫半天。 直到太阳为群山所掩去,夜色笼罩四野,他最终还是决定让顾濯顺其自然而为之。 这并非是他不愿意传授其中技巧,而是他太清楚自己这位朋友,言行举止之间完全按捺不下去的那股气质,勉强学习也只会适得其反。 顾濯有些遗憾,心想自己难得遇到了不擅长的事情,生出几分好奇学习的心思,结果却偏偏如此。 送别无垢僧,他在房间窗边坐下,让入夜清风拂去浑身尘埃与疲惫。 房间里没有点灯。 夜色如潮水般涌来,温柔地抱住了他,明月独在他耳畔窃窃细语,不曾带来烦躁,反而愉快心神。 顾濯闭目养神,静静思考。 此刻他心中所想的自然不是七天后的那桩所谓机缘,也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夏祭过后应该加入什么门派,而是…… 一道浸人心脾的清香无声浮现,就此打断了他渐渐深入的思绪。 这道清香很好闻,味道虽淡却不会让人过之则忘,往最细处去品甚至还有一抹妖异的感觉。 顾濯睁开双眼,望向随意坐在那张贵妃榻上的裴今歌,眉头微皱。 他知道今天的所作所为瞒不过这个女人,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登门拜访,而且……这与寻常时候的她并不相同。 下一刻,裴今歌的声音响了起来。 “难得杀了个人,想着你就住在这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和你闲聊几句。” 顾濯没有说话。 举世皆知,裴今歌在巡天司的三位司主中以懒出名,归一境之下她根本懒得动手。 如今的神都能够让她亲自动手的修行者,不必在此刻开口询问,都能猜到就是那些意图不轨的邪魔外道中人。 他看着裴今歌,忽然说道:“之前两次见你的时候,我都没有闻到这股香味。” 裴今歌淡然说道:“明知故问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今夜的她与先前两次的唯一区别,即是不久前手上多了一条性命。 清香自是因血而来。 这是裴今歌所修功法的原因。 “满手鲜血,清香缠身。” 顾濯想了会儿,轻声说道:“挺好闻的。” 裴今歌没有理会这句带着点评意味的话语,望向窗外那一轮月亮,说道:“之所以见你这一面,是因为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 顾濯面不改色,仿佛自己白天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已经想好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之所以调出那些情报,为的确实就是夏祭过后进入哪个宗门。 至于为何如此光明正大的低调着,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通知你,毕竟谁看到这样的我都会起疑心…… 裴今歌望向顾濯的眼睛。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她身子微微侧倾,单手撑着侧脸,声音里都是兴致。 第三十章 人世间最大的那场机缘 在今年神都最后的春夜里,白马湖畔曾有过一场余波至今未曾淡去的战斗,其中的细节与让人们为之争辩至今天仍未肯休。 在这场战斗中,顾濯说的每一句话都为人所清楚熟知,很有可能跟随白浪行一辈子。 然而很少人注意到,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过多在意,他曾在当时说过一句有关天地的话。 因为人们下意识判断认为,那只是一句单纯为了羞辱的存在的话,没有谁觉得那句话里说的是真的,更多认为那是在代指战斗双方的境界差距。 ——别的事情我可能不太清楚,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这就是那一句话。 顾濯亲口所言。 春去夏至,光阴转瞬远去,神都的风雨从未停歇,却从未有人向顾濯问出这个问题。 问天有多高,问地有几许厚。 直到今夜此刻。 裴今歌亲手杀死一位魔道强者后,带着血后的清香不请自来,坐在那张贵妃榻上,眼里满是兴致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顾濯没有立刻回答,转而问道:“你有办法证实我给出的答案?” 裴今歌微仰起头,看着他,很认真地慢慢翻了一个白眼。 这显然是鄙夷的意思。 不知为何,这时候的她仿佛褪去了那件名为巡天司司主的衣裳,莫名有些可爱。 哪怕这人世间绝不会有人把可爱与她联系起来。 顾濯还是这么觉得。 “不行。” 裴今歌淡然说道:“就算我现在当场破境羽化,仍旧没办法亲自证实你的答案,或许羽化之后再登仙可以吧。” 三境七阶中的第三境指的就是羽化,而登仙则是在羽化后更上一层楼,为人间极致所在。 不要说近乎传说般的登仙,如今世间的羽化中人屈指可数,就算把某些不知生死的老怪物全都算上,拢共也不到十个。 大秦独占四人。 皇帝陛下、长公主殿下、巡天司司主,以及一位曾经因为某件旧事展露过羽化气息的神秘存在。 这就是大秦如今横压一世的最大底气。 更不要说在这四人之外,还有裴今歌这种与羽化相距不远的绝对强者。 哪怕佛道二宗联手,朝天剑阙等等当世大宗随之而行与大秦开战,最多也就维持住一个勉强不败的局面,几乎没有胜算可言。 “我的确证实不了你给出的答案。” 裴今歌看着顾濯,微笑说道:“所以我才好奇你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据我所知,你没有为求装腔作势而胡言乱语的爱好。” 然后,她接着说道:“而且,虽然我无法亲自证实你的答案,但天高地厚之事早有前人好奇,某些典籍上或许会有登仙之人留下记录,以此可以与你的答案进行相互印证。”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顾濯心中已经有声音响起。 那是源自于世间万物的认真劝阻。 他听着这些话,神情不见任何变化,看着裴今歌说道:“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裴今歌眯起眼睛,声音微微沙哑。 顾濯平静说道:“因为这个答案很珍贵。”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巡天司的情报同样珍贵。”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顾濯客观阐述说道:“人不过万物之一,如何能与天地相比?” 裴今歌笑意莫名温柔,说道:“如果你我现在的谈话是一场正在进行的交易,在我无法确定你商品的真实性时,给予更高的价格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的。” 顾濯摇头说道:“所以这不是一场交易,是一个简单以及明确的拒绝。” 裴今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 “可惜什么?” “我本以为我帮了你好几个忙,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位朋友了,殊知你冷漠得如此彻底。” 顾濯听完这句话后,不想说些什么,于是很认真地对她翻了一个白眼。 “啧。” 裴今歌微微挑眉,说道:“年纪不大,心眼倒是真的小。” 不久前她曾翻过一个白眼,这时候被翻回来,不是记仇是什么? 顾濯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裴今歌说道:“这就要请我离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从那张贵妃榻上离开,站起身来。 顾濯平静说道:“我准备休息了。” 裴今歌置若罔闻,走到他的身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 直到这时候,顾濯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曾躲避离开。 两人形成对峙之势。 “你似乎很不想看见我。” “任谁也不喜欢看到一个刚杀完的人上门做客。” “我长得很漂亮。” “是的。” “但这对你没有意义。” “是的。” “纵使我不曾说过,你也该清楚我为你挡下了多大的麻烦,然而你对我却无半点感激。” “这一切是你在为自己的好奇付账。” “有理。” 这场迅疾的对话在此结束。 裴今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顾濯,行至窗前。 她微仰起头,伸手取下束发的衣带,任由如瀑青丝倾泻在肩头,似是随意问道:“我记得你要拿这届夏祭的第一?” 顾濯嗯了一声。 裴今歌说道:“那你可以等下一届了。” 这句话很像是交涉破裂后气急败坏的威胁,但她却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正在阐述一个必将发生的事实,听不出半点异样的情绪。 顾濯皱起眉头,因为他听得出来这句话不是威胁。 相反,这是一次十分真诚的告知。 “真是遗憾啊。” 裴今歌回头望向他,微微一笑,温柔说道:“虽然我心胸广阔极其大度,很愿意告诉你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但可惜的是,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告诉你这背后的真相呢。” 这显然是报复。 顾濯站起身,随意看了一眼她的胸前,发现话中所言为真,半点不假。 那这句话大概也是真的? “再见。” “我们当然还会再见。” 话音落下之时,裴今歌身影微虚,转瞬不见。 顾濯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关上窗户,重新坐下。 为什么万物与他都不愿意说出那个答案?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闭上眼睛,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在心中无奈叹息了一声,难得生出了些许牢骚。 “当初破境还是慢了些吗?” “麻烦。” “我怎么就成了别人的机缘呢?” …… …… 一辆马车行驶在神都的街道上。 车厢内的空间十分开阔,且有阵法隔绝外界传来的声音,避免路面不平带来的震动,坐着极为舒适。 裴今歌坐在其中,回忆着先前的对话,以及道心上那一缕妙不可言的轻微触感。 “难道你是我破境的机缘?” 她墨眉微蹙,思考着这个格外荒唐的念头。 若非如此,她为何会在杀死那位身成无垢的魔道强者后,身负轻伤却莫名其妙地心血来潮,致使她临时起意与顾濯见上这一面? …… …… 说再见却始终未见。 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顾濯与裴今歌不曾再见上哪怕一面。 时间飞快流逝,神都越发来得热闹。 诸国使团尽数到齐,诸宗强者如云而至,共赴这场四年一度的人间盛事。 每一天都有少年成名崛起,每一天都有宴会举办,渭水不知在这些天里饮了几许美酒,就连空气里都泛起了淡淡的酒香味。 然而最让人们为之好奇的顾濯,这些天里却格外低调,近乎沉寂。 直至某日午后,他终于推开了那扇房门,重回繁华盛世里。 今天是他和无垢僧早已约定好的日子。 第三十一章 捧场 神都的夏天越来越炎热。 那座无所不在的庞然大阵散发出来的气息,笼罩住街头巷尾里的每一个角落,冷漠注视着生活在此间的芸芸众生,却不曾带来一丝半点的冰凉快意,四季始终那般分明。 寒暑不侵的修行者也是人,对清凉世界的偏爱与生俱来,更不要提普通人了。 顾濯行走在街道上,与十多天前并无任何区别,仍旧戴着那一顶斗笠却已经泯然于众人之中。 此时距离无垢僧念念不忘的那场宴会,还有谈不上短暂的一个时辰,他的记性一直很好,当然不会记错时间。 之所以提前一个时辰出门,顾濯自然有一个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 这些天里,他在修行之外常常思考无垢僧带来的问题。 ——如何更好的捧场。 为此他甚至委托客栈的掌柜买来不少崭新的书,都是神都近些年里火热流行过的志怪演义小说,希望从中能够得到一些启发。 这些故事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些启发。 可惜是他比较擅长的那方面。 与捧场毫无关系。 想着无垢僧对宴会的重视程度,顾濯在昨夜认真思考了两刻钟的时间,在万物踊跃的热情建议之下,他最终思考得出了一个听上去就很合理的做法。 为此他不得不提前推开那扇房门,重回繁华盛世里,听着自心湖而起的声音,不需要翻过那座广阔无垠的人海,依旧能够知道尽头有谁在等待。 这固然让期待与惊喜淡去太多,然而顾濯本就极少为这两种情绪而有情绪。 只不过当他走过数条长街,横穿几道深巷后,听到风中传来的那些青春中犹带稚意的熟悉声音,心情多少还是为之愉快了几分。 长洲书院的应届考生们就住在这座院子里。 于是当顾濯敲响院门,一位昔日的同窗把门打开后,恰好看见摘下斗笠了的师兄,不由直接怔住了。 屋檐下一片安静。 天上飘来白云,洒落难得荫凉,有风起。 “不请我进去吗?” 顾濯微笑着说道,语气如旧温和。 然而落在那位同窗的耳中,只是这简单的寻常一句话,他的时间便如海浪般往后不断退去。 盛夏远逝,热浪消散。 院子里的少年们仿佛回到那个春天里。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 …… “我就说师兄肯定会来找我们的吧?之前是谁不信来着?” “……你怎么当着师兄的面说这种话啊?” “懂不懂什么叫做问心无愧?” 长洲书院参加夏祭的几位少年坐在屋子里头,正低声开着玩笑清算对方,声音里满是愉快。 不时之间,他们也会抬头望向窗外,好奇顾师兄和书院先生在聊什么,为何平日里以严厉著称的先生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事实上,顾濯没有说些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很单纯地叙了个旧。 长洲书院的先生之所以如此高兴,是因为他们确定顾濯没有与书院决裂割舍的念头,承认过往三年间发生有过的那些愉快和美好。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双方终于放下了追忆往昔,聊到如今。 书院先生在得知顾濯今日为何而来后,没有生出任何被冒犯的念头,错愕片刻后当场就答应了下来,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至于他曾经的同窗们在得知此事后更是兴奋。 …… …… 琅琊山上的秀湖真人在修行界中既有双绝之名,自然不可能是一位泛泛之辈,素有名望。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难得来一趟神都,且不再囿于过往低调作风,决定设宴招待今年夏祭的考生,以一卦一酒作为菜头,无疑是一桩难得的机缘。 既然以机缘自称,这场宴会自然不会往外发送任何请柬,有多少人能来全看运气。 话虽如此,但事实显然并不如此。 秀湖真人性情并不孤僻古怪,在世上有着众多身份尊贵的朋友,而这些朋友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给予晚辈一份机缘。 ——毕竟这位真人再如何性情阔达也罢,想来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宴会上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那着实太过丢人了些。 有资格知晓此事者,要不就是无垢僧这样气运极盛之人,要不就是身份背景强悍到极点的权贵之后,几乎不会有真正的普通人。 这些人里没有谁会蠢到把这件事往外说去,让这桩机缘被无故分散。 故而消息只在一个小范围内进行流传。 当然,在这场宴会正式结束后,相关的消息便会以极快的速度流传出去,为人们所知晓,让同辈中人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桩怎样的机缘,以此来获得一些理所应当的超然愉快。 毕竟是少年,哪有真喜欢锦衣夜行的? 今日这场宴席被安排在神都某家以清贵著称的食府当中,极为豪奢地占据了其中风景最好的地方,为求舒适甚至开启阵法,以此来缓解夏日的炎热。 为了表示对秀湖真人这位前辈的尊重,以及确认有谁来争夺这份机缘,早在宴席正式开始之前,便有不少人提前到场。 无垢僧自然不属于这样的人。 这即是因为他对自己抱有强烈信心,亦是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与顾濯同行。 当他去到白马湖畔那家客栈里,从掌柜处得知顾濯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出门时,不由为此而深受感动,心想果然是我的好朋友,竟为我提前做好准备。 那份到现在还没交上去的朋友费真是太值了!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靠谱的朋友啊~ 如此想着,小和尚整个人都幸福了起来,只觉得天地骤然美丽了许多。 就连那过分炽烈的阳光看着都变得顺眼了起来,不再炎热如炙烤。 他脚步轻快如风,穿过茫茫人海,往那座著名清贵食府走去,一路上不知唱了几首佛偈,又扶几位老人穿过长街,好事做尽。 哪怕是此刻,他看着十余人乌泱泱地向自己走过来,来势似乎凶凶,心情依旧极好。 小和尚面带微笑,宣了一声佛号,正打算问上一句施主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时候…… 为首那人摘下了自己的斗笠。 小和尚的笑容僵住了。 出现在他眼中的那人不是谁。 就是顾濯。 小和尚沉默片刻,视线好生艰难地落在后方,看着那十几张青春洋溢的陌生面孔,声音微涩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顾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我在长洲书院的师弟师妹们,我这几天认真思考过,发现自己确实不太会捧场,所以决定多带些人过来替你撑场面。” 小和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濯以为无垢僧觉得这分量还不够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放心,不止这些,我还喊了别的人。” “还有别人?!” 无垢僧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是啊。” 一道熟悉的讨厌声音落入他的耳中,让小和尚神情为之震撼错愕,再无半点平静可言。 顾濯转身望去,只见那位站在林挽衣身边的道门天女笑意嫣然,开心得过分明显。 他收回视线,望向无垢僧,认真说道:“我必须要向你澄清,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更不可能是我的想法。” 林挽衣走过来,低声解释了一句,说道:“楚珺刚好来找我闲聊。” 小和尚不想说话了。 神景天女走到他身旁,眼里快要笑出一朵花儿,安慰说道:“放心,今天我绝对不会拆你场的,别在大街上这样子难过了。” 小和尚无语凝噎,抬头望天,心想这世界何至于这般晦暗? 此刻阳光正盛。 第三十二章 笑声 “所以其实不能带这么多人来?” “秀湖前辈肯定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正常情况下……确实不会有人这样做。” “这是潜规矩?” “我觉得应该是吧?毕竟之前确实没人这样做过。” 清贵食府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顾濯与小和尚站在阴影中压低声音聊着天,前者依旧光明正大,后者却时不时就要往外小心翼翼地瞅上一眼,很有躲在背后蛐蛐旁人的味道。 事实上,小和尚只是觉得总有人偷偷飘来目光打量自己,心生不安罢了。 两刻钟前,他前所未曾有过地在众人拥护下踏进这家食府,顾濯与神景天女两位鼎鼎有名的天才人物陪伴在侧,主动落后了一个身位,后方甚至跟着十来位长洲书院的考生,气势不可谓不引人瞩目。 正是因为太过瞩目,不知道落入多少人的眼中,这才让他每每回想起来,身体总是忍不住颤抖上一下,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小和尚准备结束这场谈话,回到众人的视线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霍然抬头望向顾濯,难以置信问道:“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秀湖真人是谁?!” 顾濯想了想,说道:“你是说他的本名吗?那我确实不知道。” 无垢僧再次沉默了。 话至此处,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这位好朋友对大名鼎鼎的秀湖真人其实一无所知,又或者是……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想着接下来的宴会,在心里无力地叹息了一声,停下了准备返回场间的脚步,对顾濯认真说道:“趁还有时间,我赶紧给你详细复述一遍秀湖真人的事迹。” …… …… 琅琊山不曾坐落在大秦境内,秀湖真人自然也不是秦人。 这位在修行界中颇有名声的前辈出身自南齐,因家境贫穷缘故不曾参加过哪怕一次夏祭,于不惑之年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踏上修行路,随后又沉寂了好些年,直至无意掺和到禅宗所举办的一场法会中才渐有名声。 真正让他负起盛名的事情,还是十多年前那场席卷大秦南方以及诸国的肆虐洪水。 秀湖真人夜观星象而觉天有不测风云,提前数日给予当地官府预警,却因自身名声微薄而未受重视,无奈目睹天灾降临,其后他并未消沉气馁责怪官府,积极参与到灾情当中,做出了有目共睹的巨大贡献,在修行界取得了莫大的名声。 近些年来,他在天机术算一道上愈发精进,隐有几分一言断人前程的意思,确确实实也指点过提携过许多晚辈。 唯一让人深感可惜的是,这位真人在当年那场天灾中为救灾民,操劳成疾而导致境界受损,至今停留在归一境中,未能踏入无垢。 然而这无损他的名声,只让世人对他来得更为尊敬。 …… …… 顾濯认真听完后,说道:“听起来名声挺好的。” 无垢僧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他说道:“这哪能用一个简单好字来形容,那可是真正的德高望重,就连和我关系好的那些长辈也没几个名声能比得上秀湖真人。” 要知道小和尚几乎和整个禅宗的高僧大德都有过情分,连他都说出这么一句话,足以见得秀湖此人不凡。 顾濯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一声。 小和尚眉头紧皱,低头苦思,想了许久终于确定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 “放心吧。” 顾濯安慰说道:“来的路上我问过我那些师弟师妹,他们中午都没怎么吃饭,待会儿就当做是蹭一顿饭,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小和尚心想这样也挺好的,小声说道:“秀湖真人酿酒为一绝,今晚的酒水肯定都是他自带的,你记得让你的师弟师妹们多喝几杯酒以助修行,唔,别把自己当场喝到烂醉如泥就好。” 话至此处结束,外头逐渐有人入场落座,两人便也迈步离开这处阴暗角落,返回场间。 时近傍晚,炎日已成斜阳。 不再过分刺眼的阳光穿过层层纱幔,洒落在乌黑锃亮的木地板上,留下温暖色彩。 随着入场的同龄人越来越多,每一位都是名声不浅的天才人物,顾濯的同窗们早已安静了下来,无意识地压低了自己的交谈声,让此间的画面变得严肃了许多。 之所以如此,很大原因是后来进场的天才们环顾场间时,视线往往会在他们的身上停留许久,生出不解困惑之意,继而视线又落在林挽衣和神景天女的身上,表情变得格外古怪。 任谁被这种目光长时间不断进行打量和审视,多少都会变得不自在起来,心生尴尬,再无兴致。 林挽衣墨眉微蹙。 神景天女神情看似自然,然而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一抹寒意,明显有所不快。 当顾濯和无垢僧回到场间,尚未来得及坐下,恰好有数人的对话声响了起来。 “哎,今夜秀湖前辈怕是要心疼了。” “此话怎说?” “秀湖前辈酿酒虽不易,但今夜既然设宴邀请,想定不愿亏待咱们,那不可得心疼了吗?” “那我觉得陈兄你对这心疼一词的理解倒是有些肤浅了。” “噢?李公子有何高见?” “美酒终究身外物,真正难以弥补的是心血,要知道推演天机之事可不容易,极为劳费心神,这可是花多少钱财都补不回来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开口附和,场间一片惋惜悲叹之声。 唯独顾濯这边死寂无声。 没有谁是白痴,都听得出来这些话就是在讽刺自己。 今夜除去顾濯一方以外,其余人加起来也才二十个不到,堪堪过了一半,心生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谁也不愿意这场难得的机缘被人平白分走。 而当这些人认出顾濯和林挽衣,还有无垢僧与神景天女后,心中更是深感不忿,无需任何言语沟通便自发联合了起来。 终究还是那三个字。 凭什么? 就因为你们几个境界更高,身份特殊,家世背景雄厚就能干这种坏规矩的事情? 楼内欢声笑语,气氛越发压抑。 许多人的目光落在顾濯身上,心想自己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总能阴阳怪气恶心上你几句,难道你还能动手打人吗? 真要是气急败坏到动手,那事情倒还好玩起来了。 有资格踏入今夜这场宴席的少年,谁背后没有靠山? 到时候真闹起来,只要自己这方占着道理,那断然是不怕的,要闹到底的。 白浪行殿下那天是太过骄傲,自己先动了手,否则结果何至于那般凄惨? 今夜定然没人会犯这个错。 这般想着,场间的笑声越发肆无忌惮,越发来得刺耳。 第三十三章 所谓规矩,所谓机缘 小和尚听着这些笑声,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在他看来,尽管这群人的话说得很难听,但今天的确是自己坏了约定成俗的规矩,分了别人的机缘,那旁人心生不快之下嘲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总不能站起身反过来指责对方,又或者是开口威胁,说些比如夏祭的时候你给我等着,千万别让我遇到你这一类的话。 这样做也太没道理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糟糕之余更是自责。 因为此刻受辱的可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他唯一的朋友,以及那些兴高采烈来到这里以为要渡过一个美好夜晚,结果被当众羞辱的长洲书院同辈。 小和尚不再低头沉默迟疑下去,便要站起身来,向坐在身后的同伴们开口道歉,言明此事错在自己,不该让大家遇上到这些无礼无聊之徒,平白无故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就算把这群人全给得罪了,他也要替朋友们狠狠出上一口恶气! 便在这时候,顾濯忽然问了一句话。 “如果我没记错,今晚这场宴席是没有请柬的吧?” “嗯。” 小和尚不解地点了点头,重复确认道:“没有请柬。” 顾濯望向那群犹在冷嘲热讽的天才们,神情平静问道:“这群人里有没有出身比较寻常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问的光明正大,不曾避讳半点。 场间笑声渐渐稀疏。 “好像……” 林挽衣猜到了他的意思,视线在场间迅速环顾一周,唇角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似是感慨说道:“还真就没有一个普通人呢,都是有名有姓的天才人物啊,这也太凑巧了些吧,真是有趣呢~”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讥讽的意思便更浓郁了。 以天才论,那张榜单上的前三位都在这边,如今人间年轻一辈里谁有资格和他们叫板? 想来是没有的。 对座有人皱起眉头,正要冷笑出声,反唇相讥的时候…… 顾濯再次开口。 他看着无垢僧认真说道:“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是一场机缘。” 无垢僧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神情严肃,认真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自然不会骗你,今夜就是一场机缘。” 顾濯收回视线。 就在对座众人以为他即将开口,与己方进行对峙的时候,他却转身望向身后的同窗。 “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既然这是一场机缘,那你们就没必要为此感到不安。” 话音方落,场间终于有人无法安坐下去,冷笑讥讽道:“话倒是说的好听,就是不知道有些人接不接得住这桩机缘了。” 小和尚闻言一愣,险些没被气笑,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这世上还有我接不下的机缘? 真是笑话。 神景天女沿着声音望去,漠然记下此人面孔,心想夏祭里怎么也得找个机会把这恶心人的蠢货给揍上一顿。 林挽衣什么都没想,因为信任。 顾濯没有回头,对同窗认真说道:“像这样的话,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当你们开始从话里的角度去思考,便是落入了他人的陷阱。” 那人面无表情说道:“无论你找再多的理由,都无法改变你今天就是坏了规矩的事实。” “如果我真的坏了规矩,你为什么不动手把我和我的师弟师妹们赶出去呢?” 顾濯转身望向那人,语气十分平静:“难道只是因为你连我一剑都接不下吗?” 林挽衣在旁接过话头,讥讽说道:“显然不是。” 顾濯继续说道:“是因为你们知道我根本没有坏了今夜的规矩,这所谓的规矩事实上是你们试图凭借手中的资源和人脉进行一场垄断,让这场宴席多上一张无形的请柬,仅此而已。” “事实上,这规矩从未存在过。” 他看着那人,给出了一个礼貌的建议:“或者你可以尝试把这规矩强加在我身上。” 场间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连提前修炼了万物霜天劫的白浪行都败在顾濯手下,哪里还会有人白痴到去直面顾濯的剑锋? 这是从一开始众人就打定主意要避免的事情。 “这话听着有些意思,可惜都是歪理,难道如今的秦人就是习惯了这样子自私?” 一道充满了惋惜悲伤之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场间的沉默瞬间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话里的秦人二字,很显然地暴露出了说这句话的人的身份,是一位自异国而来参加夏祭的考生。 许多人循着声音望去,认出这是最初开口那位李公子,不禁想起了此人的出身。 南齐有千年世家曰之为李,与国同休,族里出过众多著名人物,既有佛道二宗之贤人,亦有镇守一方的沙场名将,更不要说那十来位宰相大人了。 其中最了不起的那位李家先贤,更是以异国之身入望京执大秦相印,死后极尽溢美之辞,真正名留青史。 此刻说话这人名为李若云,是李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名声早已鹊起,即便放在神都也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巡天司那份榜单上,他就在白浪行的身后,已入洞真。 先前李若云只说了一句关于心疼的话,便一直维持着沉默,冷眼旁观。 谁想到他再次开口,话锋居然来得如此直接。 在场的秦人不由脸色微变。 李若云视若无睹,与顾濯静静对视,认真说道:“事实的确如你先前所言,秀湖前辈从未定下过那条规矩,那为何还会有这样一条默认成俗的规矩?不是因为你话中的所谓垄断,因为这家酒楼外不曾有我们的侍卫站岗,拦下旁人不允进入,而是基于一个十分直白却被你罔顾的事实,就是今夜这场机缘尽数出自于秀湖前辈的心血。” “每一壶酒都是由秀湖前辈亲手所酿,每一个卦象都是由秀湖前辈耗费心神所得出,我们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间的客人。” 他微微一笑,最后问道:“我从未听闻过客人登门把主人家的余粮给吃完的事情,真有这样的客人,那只能是恶客,顾公子您以为呢?” 这番话被他说得温和而诚挚,宛如一个故事被娓娓道来,不曾有半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在场的秦人纷纷沉默,再也无法生怒,或者说他们的怨气已经来到了顾濯的身上,认为他有辱秦人颜面。 任谁听来,都不得不承认李若云所言占理,位于道德高地之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句话的到来。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李若云看着他温和说道:“请讲。” “所以你话里的秀湖前辈……” 顾濯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他真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家底吗?” 第三十四章 谁配? 一片安静。 众人错愕无语,不明所以,心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若云不曾失神片刻,笑着说道:“难道秀湖真人有万贯家财,散尽人间亦有剩,旁人就能理所当然地向他索要好处了吗?”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这个道理的吧?” 话说到这里,他望向顾濯身后众人,敛去笑意诚恳说道:“在我看来,机缘并非是一张天下掉下来的馅饼,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番因果,受这份机缘之前要先想想自己能不能还得上,这才是我等晚辈应行之事。” 虽未直接言明,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和不久前那句你们接不接得住这桩机缘无甚区别,都是一种在说你不配的羞辱。 事实上,长洲书院近些年来再如何衰落,在天底下依旧有着不薄名声,此刻坐在后方一直维持着沉默的顾濯的师弟师妹们,平日里身上也是担着天才二字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代表长洲书院前来参加夏祭。 只不过今夜奔赴这场机缘的人,恰好都不是泛泛之辈,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要比他们来得更强。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受顾濯邀请而来,总该让师兄先行处理这些问题,而非自己抢先开口。 这种极为难得的信任与尊重,却被这群人当成了一种不敢直面问题的怯弱,时不时就要嘲弄上两句,或是直言羞辱,或是拐弯抹角讥讽上一堆。 归根结底,还因为这群人不是顾濯的对手,不认为自己有哪怕半点胜算可言,但同时又对他抱有极大的意见,心中生出数不尽的怨气,最终只能把这怨气愤怒发泄到他的同伴身上。 这如何不无耻? “你错了。” 顾濯看着李若云说道:“依你话中所言,这不是机缘,而是一场交易。” 李若云微笑说道:“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你我看法并不相同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因此我不会为此与顾公子相争。” 早在开口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想过要说服顾濯,因为他很确定这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连白浪行都敢羞辱的人,性情必然骄傲到极点,又怎可能在三言两句之间承认自己做错了呢? 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他真正想要说服或者说想要激怒的人,其实是顾濯的那群同窗。 在他看来,这十来位不配在场的所谓同辈众人在这连番羞辱过后,心里的那根弦此刻已经完全绷紧,只要再轻轻弹上一指就能直接绷断。 李若云可以想象到那根弦断裂后的画面。 ——在长洲书院里享受着天才之名的少年们霍然掀桌起身,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愤怒地对场间众人做出指责,然后放下一句狠话,说夏祭再见之时一分高下,让整个世界看看到底是谁配谁不配,然后骄傲地昂起头离开这里,留下一个少年心气不可欺的背影。 这就是他现在想看到的画面。 其实他不觉得也不认为秀湖真人介意今夜多上这十来个人。 问题在于,他十分在意。 理由很纯粹。 过往与秀湖真人把酒言欢者无一白丁,要不就是在修行界负有盛名的强者,要不就是当朝公卿之类的大人物,再不然也是引人瞩目的明日之星。 如今秀湖真人难得来一次神都,决定设宴招待年轻人,那今夜到场的理应都是当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天才人物,不该也不能让一群阿猫阿狗莫名其妙坐在这里,占了半数的位置,拉低该有的格调。 李若云心想,若是自己今夜不站出来不说出这番话,明日将会迎来何等嘲弄舆论? 不想也知,神都必定要有小人嘲讽讥笑秀湖真人所谓的德高望重,放到大秦其实无人问津,否则为什么都主动往外送礼了,来参加宴会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有名气的? 那几人大抵还是收了好处过来撑场面的吧? 齐人啊,纵使被吹捧得再怎么高,名声在外如何响亮,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啊~ 这才是身为齐人的李若云所真正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望向顾濯身后那群长洲书院的同辈们,准备压断那根紧绷着的心弦,带着歉意说道:“当然,这些话不过是我的一己之见,话里若有不敬冒犯之处,还望诸位谅解。” 话音方落,从双方对峙开始一直在沉默的顾濯的师弟师妹们,终于无法再继续冷静下去,纷纷抬头望向李若云,眼里的愤怒清晰可见。 谁也不是白痴,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句话里的所谓歉意,事实上就是再一次的羞辱。 长时间沉默带来的压抑,让这份羞辱来得更为刻骨,更加无法忍受。 终究是少年。 场间有轻微声音响起,那是椅子与锃亮地板摩擦时发出的动静,来自顾濯的身后。 有人已经开始站起来了。 李若云望向那人,看着他眼神里根本无法掩饰的愤怒,知道自己所期待的画面很快就要到来了。 至于自己即将因此而被记恨又或者挨骂? 对他而言,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甚至不会去了解这个人的名字。 翱翔在苍穹的巨鹰本就不该在乎活在地上的蝼蚁的愤怒。 要是真在夏祭中有缘相遇,他十分愿意给予这位少年一个体面的落败。 李若云微微笑着,默然期待着那位少年该有的骄傲。 与此同时。 小和尚已经彻底涨红了脸,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紧紧握住,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轰出去。 神景天女不动声色,默然止住了他,心想这时候动手那就真让自己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了。 林挽衣望向顾濯。 她虽然和长洲书院有仇,但仇恨只针对那群老人,并非此刻身后这群同辈中人,此刻心中自然也极其不悦。 如果顾濯想不到该说什么,那她就该反击了。 “我和我的师弟师妹们……” 顾濯平静说道,与李若云对视。 李若云眼神微变,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被看穿,正准备开口之时,却发现这句话已经被打断了。 一位坐在顾濯身后的小姑娘,扯了扯自家师兄的衣袖,声音软糯糯说道:“师兄,可以让我来说一句吗?” 顾濯回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安静片刻后,嗯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嗯,在更后方起身到一半的那位少年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那位小姑娘随之站了起来。 李若云见此一幕,心里顿时送了一口气,笑容再次淡然。 小姑娘隔着数丈的距离,盯着李若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首先,你还有你旁边那群人说的那些话就是在不敬和冒犯人,其次,我绝对不谅解,所以我会报复你。” 话音落下片刻,她的同窗们纷纷开口附和,都是不谅解。 李若云笑而不语。 小姑娘看着他,忽然也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不以为然,因为你觉得我们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不在乎我们谅解不谅解你。” 李若云微微摇头,笑着说道:“何必把自己和顾公子给摘开来呢?今夜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之所以能来到这里,就是因为顾公子。” 小姑娘似乎早已料到了这句话,挑了挑眉,嘲弄说道:“当然是因为这件事根本不需要顾师兄出手。” 李若云的笑容微微一僵,不再那般潇洒。 只要耳朵没有聋,都能听得懂小姑娘话里的意思是,他根本不配与顾濯为敌。 这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羞辱。 哪怕小姑娘认为自己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然后呢?”李若云的声音变得有些冷:“你不恳求顾濯出手,该怎么报复我呢?” 小姑娘像是在看一个白痴那样看着他,说道:“还能怎么报复?当然是做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啊。” 李若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强烈预感。 “你从最开始到现在,废话说个不停,不就是想让我和我的师兄师弟们离开吗?” 小姑娘冷笑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赶我们走,但我也不用知道这个,我只要知道我们今晚坐在这里,就能让你不高兴上一整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报复?” 听到这句话,先前那位准备放狠话的长洲书院天才顿时醒悟了过来,不由心生庆幸,只觉得自己还好没来得及开口,否则就是正中下怀了。 无垢僧的脸颊不再那么涨红,连衣袖里的拳头都松了些许。 神景天女早已松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座那群人的难看脸色,好奇思考夏祭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把他们揍得更加难看一些。 林挽衣认真回忆,终于回想起这位小姑娘究竟是谁。 顾濯嘴角带笑。 李若云沉默片刻后,笑着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心里痛快一些,那就这样想吧,我确实有些难过,但这与你无关,只为秀湖前辈。” “虚伪,愚蠢,目光短浅。” 小姑娘看着李若云,认真问道:“你凭什么断定我们得了今夜这份机缘就一定还不上了?难道你其实就是秀湖前辈?” 话至此处,无垢僧毫不犹豫开口附和。 “虽然我觉得机缘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不是一场交易,不能用还这个字来形容,但非要用的话……我保证你们一定能还得上。” 神景天女视线缓缓扫过场间对座众人,说道:“怎么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资格还上这份机缘,我觉得夏祭的名次是一个很好的佐证,你们觉得呢?” 这句话并非威胁。 而是一道通知。 ——夏祭之时,今夜说过话的人最好不要遇上她,否则就准备提前出局吧。 林挽衣和顾濯没有说话,因为已经无需多言。 但谁都知道这两人必定也是同一个态度。 李若云沉默片刻后,洒然一笑,说道:“那就在夏祭里见真章吧。” 事情闹到这份上,谁也不可能再往后退上哪怕一步。 纵使明知不是对手,该打的还是要打。 今夜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天才,都有自己的骄傲,怎会在此时露怯? 接下来再也没有谁说话。 场间一片安静。 不久后,夜色降临。 秀湖真人终于姗姗来迟。 那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穿着一袭看上去有些粗糙的灰袍,似乎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但面容偏又收拾的极为干净。 银灰相间的头发牢牢紧贴在头皮上,被一根发绳束起理好,一丝不苟。 老人的脸上不见半根胡须,只有略显尖锐的胡茬,大概是每天都会认真修剪一遍。 只是这简单的一面,在场众人便对这位老人生出了好感。 与秀湖真人一并出现的还有两位大人。 其中一位是当朝礼部侍郎,最近这些年里身下的位置虽然没有什么变化的可能,但也正因此而根基牢固,在礼部内有着相当的话语权,不是边缘人物。 另外一位则是栖霞寺的住持,在禅宗内部颇有地位。 这也是无垢僧为何今夜来到这里的缘故。 “对不起。” 谁也没想到秀湖真人入座后的第一句,竟然是面朝众人致歉。 “先前你们争吵的事情我已尽数得知,此事不怪你们任何人,只能怪我今夜来得太晚。”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众人,神情坦然说道:“我很希望你们能放下先前结下的恩怨,但我不是你们,没有经历过你们刚才的感受,自然也没有资格替你们做任何的决定,现在与你们说这些话,坦白而言,其实多少也有些自我安慰,让自己心中的愧疚少上几分的自私意思。” 此言一出,众人哪里还能坐得下去? 不断有人站起身来,向秀湖真人表示此事与您老人家无关,都是我们自作主张。 就连顾濯身后的同窗们都为之深深触动,心想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 果不其然是当年愿意舍弃境界,只求一方平安的秀湖真人。 秀湖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错在我这里,那我自然是要给出补偿的,今夜的酒水将会换成梨花雪。” 听到最后三个字,场间席上好些人的脸色诧异了起来。 就连那位礼部侍郎和栖霞寺的住持都为之些微错愕,心想秀湖今夜竟这般舍得? 秀湖真人对此视若无睹,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止于此,我还会为你们都认真算上一卦。” 第三十五章 天下第一,该当如何? 随着那个卦字的落下,场间席上众人先喜后惊,旋即一片错愕。 以卦象推演天机窥探未来,绝非寻常修行者所能做到的事情。 更准确地说,当今人间鲜有擅长此道的修行者。 因为这不仅需要修行者本身对天地间运行的客观规律有着深刻认知,本身心力算力超然于众人,更需要其终年沉溺此道当中,且最终起卦之时还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或是寿元,或是某些不显于眼的事物。 修行求的是超然,是超脱。 是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永存于世。 在秀湖真人的事迹当中清楚记载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因家贫缘故,未曾参加过夏祭,而夏祭之事缘起于百年之前…… 简单些说,秀湖真人的真实年龄远不应该像外貌上展现出来的那般衰老,但他却偏偏老得无从遮掩。 换做一位正常的归一境强者,这应该是一个正值巅峰追求破境,成就无垢身的美好年华,何至于衰老如这般落魄模样? 故而绝大多数修行者在入道之时,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天机术算之道,对此讳莫如深。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像秀湖真人这样沉浸于天机术算一道的修行者往往能够得到更多的尊敬,更何况他过往年间所行之事早已赢得世人的尊重。 像这样的人,不该为今夜这场年轻人之间的冲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才对。 片刻沉默过后,场间渐渐有人站起身来,行劝解之事。 为首者还是李若云。 他此刻的表情格外凝重,再也找不到先前半点的风轻云淡,这即是在为秀湖真人心生担忧,更是想到不久前那位小姑娘的话,胸口快要气闷成疾。 坐在最上方的那两位大人物无法再静坐旁观下去,直接开口劝阻,语重心长。 “此事何至于此?还请真人您再三思虑,切莫急一时之悲愤。” “秀湖兄你这想法着实有失偏颇了,年轻人吵吵闹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若不能让他们吵闹了,那世界反而来得不美了。” 秀湖真人摇头说道:“我意已定。” “你们也不必把我的话想得太过沉重,我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为今夜这件事把自己弄到折寿,那我脑子多少有点儿问题了。” 老人看了一眼场间那些神情古怪的晚辈,不禁笑了起来,自嘲说道:“就是简简单单算上一卦罢了,你们真不要把这太当成一回事,万一老夫算错了,你们又死信到底,那我岂不是在误人子弟了?” 随着话语的落下,那道爽朗笑声的响起,场间的气氛不再那般压抑凝重。 轻松,愉快。 这两个词在今夜第一次正式出现,带来一场宴席该有的氛围。 便在这时候,那名为梨花雪的美酒也被送了上来,倒满众人身前酒碗。 清浅酒水映着满楼灯火,那淡幽隽永的香味仿佛也随着灯火洒落,飘入此间众人身心。 香自梨花来,如雪堆满人间。 酒水尚未入喉,在场的诸多天才们便已眼神发亮,不是因为贪杯爱酒,而是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境界隐隐有所松动,似乎下一刻就能直接突破。 这自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是溢散的酒香给人们带来的轻微错觉,但此酒的确有益修行,或许真有与洞真只差一步的天才能够借此良机破境。 顾濯看着身前那一碗酒,说道:“这酒的确不错。” 无垢僧的神情是故作的严肃,小声说道:“我要请你喝的就是这酒。” 顾濯想了想,说道:“但现在每个人都能喝到了。” 小和尚无言以对。 他有些想要开口反驳,说这也不是我做的决定……然而话出口前一刻,却发现这件事还真和他有相当直接的关系,根本甩不掉。 “没事。” 顾濯安慰说道:“我这不是在怪你。”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让酒水没入喉间。 与此同时,秀湖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梨花雪酿造不易,酒劲不在一时之烈,而在绵延不绝的后劲,最是适合你们这些酒量参差不齐的年轻人喝。” “说实话,先前决定要请你们喝一杯的时候,我多少也有点儿肉疼,但话放出去了断然没有往回收的道理。” 老人笑着说道:“只希望你们能尽量把这酒喝完,要是喝不完的话……那记得要带走,可别留在这里,平白便宜了别人。” 只是短短的三言两语,他几乎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好感,只觉得今夜能遇上这样一位毫无架子平近亲人的长辈,果真不虚此行。 好些年轻人被这番话引起就行,端着站起身来向秀湖真人敬酒,接着又要再说上好几句话,话里无非就是敬佩与仰慕,诸如此类的吹捧言语罢了,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其真心。 一时之间,酒楼内的画面变得好生热闹,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阴霾。 顾濯也在喝酒,轻抿。 林挽衣对酒没有太多的兴趣,因为酒量太浅,不愿醉。 少女微微偏过头,望向顾濯的侧脸,压低声音问道:“接下来我们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虽然很多人都已经忘了,但她记得很清楚,今夜众人过来是为了给小和尚撑场,不是真的来蹭吃蹭喝的,更不是来闹事。 言语间,食府精心烹饪而成的各色菜肴如流水般呈现上桌,正式宣告着这场宴会的开始。 顾濯轻声说道:“先喝饱吃足,然后看看什么时候才能走人。” 林挽衣很是苦恼,小声说道:“但我不会喝酒,要是不喝浪费了又有些可惜,但带走……很不方便。” 她曾经为钱而发过愁,哪怕只有那么一次,终究是品尝到了其中滋味,故而进行思考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想到这方面的问题。 这酒明显珍贵,就算有钱也很难买到,因此她真的有些心疼。 然而她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是决计不能偷偷摸摸地提起一壶酒溜走的,只要她敢做出这种事情,不用第二天清晨,就在今天夜里她那位娘亲便要为之不悦了。 有辱门风啊,丢人现眼啊……这一大堆词绝对是要落在她头上的。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那待会儿我给你拎走。” 林挽衣赶紧道了一声谢,眉笑眼开。 在两人当众窃窃私语的时候,场间忽然出现了一道声音,借酒意而起。 一位坐在顾濯对面的少年,端酒起身看着秀湖真人,满脸通红壮声说道:“还请秀湖真人发问!” 听到这句话,场间众人才是回忆起来,今夜这场宴席并不是为了吃喝玩乐,单纯让大家混上一个眼熟,好让彼此在夏祭里有一个照应。 是因为秀湖真人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在场的年轻天才们。 场间不再过分热闹,声音渐渐沉寂,等待着那个问题的到来。 礼部侍郎与栖霞住持也有些好奇,这两位大人似乎事前并不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 也许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秀湖真人听着这话,没有立刻开口回答,而是随手提起身旁的酒壶,高举过头。 梨花雪清澈透亮的酒水如细微瀑布倾斜落下,尽数没入老人嘴里,不曾漏出哪怕半点,画面宛如鲸吞般壮阔,让人心生豪气。 酒水饮尽之时,老人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然而这声音却未曾如饮酒时那般豪气凛然,反而带着一道微不可察的怅然感伤之意,几分落寞。 “天下第一,该当如何?” …… …… 从字面意思进行理解,这个问题着实很好解释,没有任何复杂的地方,甚至这可以认为是秀湖真人对在场诸位晚辈的一种美好祝福,希望今夜的每个人都能够得求所愿,然后……在这之后为人间尽可能地做些事情? 很多人都想到了这个方向,因为秀湖真人的过往经历在场众人都很清楚,都知道这位前辈始终在为十七年前那场天灾而耿耿于怀,认为自己当时要是执着坚持下去,或许就能说服当地的官府提前防备,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天灾之下,或许就不会有万民流离失所难以归家的惨景。 这是秀湖真人多年以来的心结。 以此进行考量,那他现在希望听到的话,再是显然不过了。 今夜在场的都是少年天才,席上又有长辈在场,自然要顾及自己的颜面,即便都认为自己领悟到了问题的答案,仍旧不愿意抢先出口,让场面变得闹哄哄的,有失体面。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无垢僧皱起眉头。 神景天女挑了挑眉。 李若云面无表情。 很显然,这完全凑不到一条道上的三个人想到了一块去。 在他们看来,秀湖真人今夜最初准备的问题应该是另外一个,绝对不是现在的天下第一。 至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为何临时换了自己的主意,给出这么一个跟送分放海没有区别的问题,不想也能猜得到,分明就是因为今夜他们闹得太凶,而原先那个问题很容易生出不同的答案,导致众人为了自己的观点相争不让。 如果问题不是现在这个问题,还是最开始的那个问题,那先前已有矛盾的双方很有可能再添上一份仇恨,让事情闹得不可开解。 简而言之,秀湖真人今夜打定主意要一个皆大欢喜。 至于林挽衣则是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下意识望向顾濯。 没有如果,她不觉得也不认为自己能是天下第一。 理由很简单。 谁让她认识顾濯了呢?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天那句话。 ——名声都是假的,天下第一也无足挂齿。 而顾濯? 他觉得今夜这家食府的清蒸鱼做得格外好吃,鱼肉鲜嫩无比,稍微沾上些许酱油便有无穷美味。 是的,现在的他正在认真举箸吃鱼,目无旁人。 林挽衣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想我对你的评价果然是对的。 顾濯的确在吃鱼,但他不只在吃鱼,还和天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十分简单。 他想要知道秀湖真人为什么姗姗来迟。 自从白马湖与白浪行那一战过后,顾濯近些天来一直低调,不曾拜托过它们任何事情。 如今他难得开口,万物竟是为之而雀跃。 就像是……久旱逢甘雨? 顾濯微微摇头,把这奇怪的想法丢出识海中,专心对付身前的那盘鱼肉,不时饮酒。 …… 夜风穿城而过,走遍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 皓月似是隐约明亮了数分,洒落如霜般淡光笼罩人间,引起无数愁绪,与诗词。 神都上下,数不尽的猫猫狗狗突然之间活泼了起来,惹得自家主人好生困惑,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苍鹰不再翱翔于夜空,落在飞檐与城墙之上,莫名低头,让路过的巡城士兵好生吃惊,笑着说这老鹰怎么像是在思考? 更多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画面出现在神都,为人们所亲眼目睹,却不觉有异。 神都城北,石塔最顶层。 监正起身走到窗前,往外伸出右手,感受着那不曾停息的清凉夜风。 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那似乎与往昔没有区别的月亮,陷入漫长的沉思。 巡天司衙门深处。 正在休憩的裴今歌睁开双眼,墨眉微微蹙起,隐隐觉得这感觉有熟悉的味道。 她似乎……在某个地方有过此刻的感受? 是哪里呢?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此刻身处神都的世间至强者们,于这一刻心有所感却不得而知,无从寻觅。 …… …… 那间清贵食府里的画面不再如前喧闹,安静许多。 在场的天才们借着酒意踊跃发言,直言自己成就天下第一后该当如何,豪情壮志在此间尽数宣泄,不做半点保留。 秀湖真人自然不会吝啬言语,但他并未一昧夸赞与鼓励,偶尔也会提出关于对方志向的问题,这问题往往问得引人深思。 比如某位天才说要人间就此太平,他则问这太平的前提是你杀到天下人为之噤声,你可愿负上这罪行?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所有人都说了个遍,直至酒残菜无人渐醉。 秀湖真人的目光落到顾濯的身上。 “你呢?” 老人微笑问道:“如果你是那个天下第一,你想做什么?” 第三十六章 直面天命 顾濯望向上席。 秀湖真人就坐在那里,面带笑容看着他,那笑容里充满慈祥与鼓励的意味。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人们的视线也渐渐汇聚到顾濯的身上,为酒意所浸染的脑袋清醒了许多,表情显然变得认真了许多。 先前回答问题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与天下第一存在着何等遥远的距离,即便今夜纵酒放歌依长辈之意狂言一二,那也必然是假的,是一场永远不会降临在现实世界的美妙的梦。 然而顾濯却不一样。 因为今夜宴席开始之前的那场冲突,在场的许多天才对顾濯抱有意见,但没有人怀疑他的实力与天赋,否则何至于在心中腹诽来日来年再见分晓? 早就有人动手打起来了。 如果说今夜参与宴席的年轻天才,真有谁将来登临人间绝巅被称之为天下第一人,那最有可能的人必然是顾濯。 除却他外,别无旁人。 顾濯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 唯有与他足够亲近的林挽衣,隐约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 一片安静。 场间渐有焦虑生出,因为众人不明所以。 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是在故意装腔作势。 坐在秀湖真人身旁的那两位大人物,养气功夫了得,自然不会因为这长时间的沉默而愤怒,但多少也还是有些不悦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濯微微摇头,认真说道:“不必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好生不解,心想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大可以直接拒绝,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秀湖真人笑了笑,说道:“你觉得我为你起卦的代价太大?”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原来先前的问题就是起卦的一部分,是秀湖真人在兑现自己的诺言,好些人意识到这一点后,连忙回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糊涂话,心情顿时忐忑了起来,面露担忧之色。 顾濯静静看着他,再次摇头,说道:“天命自取。” 这句话很深,可以理解出很多的意思。 最直接的那个当然是命由人定,无须借由他人旁观。 秀湖真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里的情绪不再掩饰般流露出来,为众人所清晰所见。 最终这一切情绪都化作了悲苦的叹息声。 老人看着顾濯感慨说道:“你是对的。” 说完这句话,他似是心生强烈感慨,起身往露台走去,身影几分萧索。 落在此间人们的眼中,无疑是这位老人因此回忆起某些惨痛回忆,再也无法平静坐下去。 因为尊重,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他,默然为他留下了安静。 很多人心中颇为佩服,更生亲近之意,只觉得这位老人性情当真直率,比那些总爱遮掩的所谓大人物要强上太多了。 唯有一人知道,秀湖真人在走过场间行至露台的那一瞬间,脸色骤然苍白,五官无声扭曲挤在一起,整个人显得极其痛苦。 鲜血从他的喉咙不断上涌,渗过牙关,没过嘴唇,染红胡茬。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转眼间又泛起了白,失去所有光彩,像极了一条死鱼。 就在这时,有夜风送来清凉,让他心神得以缓解。 秀湖真人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摆脱神魂中不断传来的痛楚,取下腰间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 酒水胡乱洒落,掩去鲜血带来的味道,也让他得以抹去嘴角的血迹。 直至这一刻,他才有了回忆先前画面的余地,于是后怕。 在顾濯说出第一句话后,秀湖真人下意识动用秘法,推演对方的天机所在。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落入自己眼中的竟然是……一幕直到他现在依旧无法理解的奇异抽离画面。 仿佛整个世界都重叠在了一起,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纷纷涌现,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是他自修成天机绝学后从未遇到过的事情。 他可以确定,如果不是顾濯及时说出第二句话,让他得以摆脱那些画面……或许这时候的他已经神魂崩解而身死当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虽未从归一境突破,但因为当年奇遇缘故,神魂之强世所罕见,何至于发生这种事情? 忽然之间,秀湖真人回想起顾濯说的那四个字。 ——天命自取。 天命位于人间之上,何人有资格自取? 总不可能是顾濯已经取得天命,而他先前所作所为是在……直面天命? 这个解释很合理。 但他不敢相信。 “你究竟是什么人?”秀湖真人喃喃自语。 …… …… 宴席气氛一片沉寂。 顾濯望向小和尚,认真说道:“抱歉。” 无垢僧知道他为什么道歉,摇了摇头,说道:“你今天已经尽力了,是我做的不够妥当。” 两人此刻话中所言自然是捧场一事。 小和尚在不久前也回答了那个天下第一的问题,就像他曾经自傲过的那样,他给出的答案让一定意义上充当着裁判的三位长辈笑逐颜开,毫不吝啬掌声。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日之神都将会流传他今夜所言。 这足以作为一个交代让看好小和尚的那些禅宗强者满意了。 可惜的是,顾濯偏偏被秀湖真人指名了。 “那我先走了。” “……好。” 小和尚想要对顾濯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出来,于是无奈同意。 顾濯与林挽衣就此离席。 两人走得很低调,但没有忘记做该做的事情——把那一壶梨花雪给带走。 自侧门离开,不与正门的繁华灯火相见,踩在绿树洒落的阴影上,凉风阵阵。 林挽衣双手负在身后,微仰起头,看着随风而动的树叶,说道:“你心情好像很一般?” “是一般。” 顾濯承认得很干脆,说道:“我现在遇到了一件有些麻烦的事情,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想到就忍不住有些头疼,所以心情也跟着一般了起来。” 林挽衣墨眉微蹙,低声问道:“因为秀湖?” 顾濯注意到,话里没有加上真人二字。 这是否代表林挽衣从一开始就对此人毫无敬意? “嗯。” 他说道:“和秀湖有关,但主要原因还是在我自己身上,所以这件事其实不怪他。” 林挽衣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们之前也没见过面吧? 为什么突然间就这样了? 顾濯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你这边有夏祭的消息吗?” 林挽衣这次是真的惊了。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那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顾濯希望知道今年夏祭的具体情况?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朋友的性情看似温和如春风,实则骄傲已经深入骨髓却丝毫不自知。 像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生出作弊的心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挽衣醒过神来,嫣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少女骄傲说道:“那你可算问对人了!” 第三十七章 九日不言人间事 顾濯对此十分平静。 这世界的一切事终归是因人而起,夏祭也好,朝政也罢,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 ——人事就是所有事。 以那位娘娘敢于为后的性情与手段,把夏祭的具体情况泄露给自己的女儿,着实不是一件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随手为之罢了。 林挽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你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 顾濯说道:“怪你不主动向我泄题吗?” 林挽衣嗯了一声,说道:“虽然直到刚才那句话为止,我一直觉得你不会有这种想法,但我作为朋友多少该问你一句的,免得你在心里面偷偷责怪我,而我还一无所知。” 顾濯好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为什么这样说?” “要不然呢?自从白马湖那天以后,你我多久没见过面了,今天直到现在你我也才有了独自说话的余暇,在这之前你哪有机会和时间向我泄题。” 林挽衣无言以对,因为这话太有道理了。 她咳嗽了数声,努力缓解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转而说道:“那你接下来可要听好了。” 顾濯说道:“嗯。” 林挽衣认真说道:“首先,最重要的那个消息是长公主决定在今次夏祭收徒。” 这句话与泄题无关,但的确是今年夏祭最具分量的一个消息。 举世皆知,长公主殿下无论境界还是权势,都站在如今人间的最高处,鲜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更重要的是,她至今为止没有收过哪怕一个徒弟,始终孤身一人。 这其中代表着的意义无需赘言,只要一句十分简单的话就能形容透彻。 ——一夜过后,万人之上。 顾濯听到这句话后,望向皇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确实很重要。” 林挽衣说道:“所以今年夏祭的难度较之往年要难上数倍。” 话至此处,她的笑容里多了一抹自嘲,说道:“这大概也是我娘为什么私下提前向我泄题的缘故。” 顾濯说道:“也许是她希望你成为长公主的徒弟。” “或许吧。” 林挽衣不置可否,想了想,好奇说道:“那你有兴趣吗?” 关于长公主还有另外一件举世皆知的事情。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出名的美人之一。 之所以用曾经二字来形容,不是因为她的颜容随年华老去不再美丽,而是她的境界与地位实在太高,人们不敢妄自非议。 问世间哪有少年不想拥有这样一位师父?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没有兴趣,我不可能拜她为师。” 林挽衣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的回答竟如此果决不留余地,很是意外。 在意外过后,她心里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少了一个极其有力的竞争对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顾濯看了她一眼,没有提醒她唇角的那一抹笑意已经压不住了,问道:“然后呢?” 林挽衣这才醒过神来,继续说道:“今年夏祭没有具体的考题。” 顾濯听懂了。 没有具体的考题,那就代表这次夏祭什么都要考。 境界与悟性心性要考,阵法丹药符箓气运地脉走向等等与修行有关的也要考。 “我娘的意思是……” 林挽衣回忆了会儿,认真说道:“这次夏祭会有无数条路通往终点,如何选出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是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事情。” 顾濯问道:“她没告诉你?” 林挽衣坦然承认,说道:“这是我参加夏祭,又不是她参加,总不可能什么都由她来做吧。” 顾濯却不这样觉得,认真说道:“如果她明确告诉你应该去走哪条路,那你就必然会放弃那条路。” 林挽衣微微挑眉,说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不听劝的人?” 话到这里,她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往前迅速走上几步,然后转身停下。 顾濯随之停步,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别的事情你会听劝,但与你娘有关的事情,我不觉得你会听。” 林挽衣呵呵一笑。 不等她开口,顾濯接着说道:“另外,我觉得我说的话你会听。” 林挽衣笑容微微一僵,心想这句话也太自信了些,没好气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顾濯的声音里满是理所当然。 林挽衣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仰起头望向被树枝繁叶切割成碎片的夜空,看着那残缺成千万碎片的月亮,莫名沉默了。 顾濯与林挽衣并肩,望向她的侧脸,看着那不曾为月色所朦胧的清丽线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他开始犹豫是否要为此说些什么的时候…… 林挽衣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不再如过往那般清脆利落,有种怯生生的感觉? “其实……我有一个秘密。” “嗯。” “等夏祭结束之后,如果我的名次还算不错,那我就要这个秘密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以听一听吗?” “好。” 顾濯看着她,看着她渐渐坚定下来的眼神,便明白了她的想法。 这挺好的。 时间果然是人世间最为美妙的事物,可以让人拥有一切,无论金钱,还是决心。 在接下来的路上,两人没有蓦然分开,依旧有话可聊,不曾像白马湖那夜忽而无言各走各路。 也许是因为顾濯需要替林挽衣提着那壶酒。 也许是因为林挽衣还有关于夏祭的细节需要告知。 总之,直到林府的侧门出现在眼前,两人才进行了最后的道别。 “夏祭再见。” “很快了。” “是啊……已经没几天了。” “还有最后九天。” 顾濯轻声说着,把手中那壶酒递了过去。 林挽衣接过这酒,放在一旁,看着他说道:“谢谢。” 顾濯说道:“不客气……” 话音戛然而止。 林挽衣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手轻轻地抱了他一下,片刻不曾停留。 她松开双手,重新提起那壶梨花雪,头也不回地推门入屋,只微笑着留下了一句话。 “这才是真的不客气。” 顾濯无言以对。 …… …… 时间总是在人们希望抓住的时候飞快流逝,不愿停留哪怕片刻。 这九天里顾濯没有离开客栈房间半步,一切心神尽数倾注在不久后的那场夏祭当中,去面对人生中一场阔别已久的挑战。 万物也因此而认真沉默,不再与他多言半句人间事。 然而神都的烦嚣却不曾停息,关于秀湖真人那场宴会的消息飞快奔走,天命自取这四个字流传在大街小巷之中,让顾濯因而得到了更多诸如骄傲与目中无人之类的评价,当天夜里的那场冲突自然也为人所知晓,秦人对此展现出来的态度是理所当然的嘲弄与满不在乎,只觉得南齐这等小国的所谓天骄果真矫情,言语中多有不屑。 流言蜚语如暑意笼罩着整座神都,为人们带来无穷热闹,也带来了无尽恩怨。 直至第十天的清晨。 夏祭至。 神都骤静。 上架感言 坦白说,这本书写到现在真不容易,心里有很多想要说的话,只是之前不方便在章节末唠叨,所以一直作罢和算了。 现在我终于有一个可以开单章的机会,必须要多唠叨几句,认真谈谈。 最先要感谢的当然是我的编辑给予的帮助,如果没有她的话,根本就不会有这本书的存在,因为我那时候抱着的想法是以后都不写了,就当一个读者默默看书……但现实并没有往这个方向走,我最终还是开出了这本书,再认真写上一个故事。 这本书我当然写的很认真,因为我想要对得起自己的努力,想要对得起一直追读和我讨论剧情走向的编辑,想要对得起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说这些话,目的当然是为了强调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工作态度绝对没有问题,每一章都用了心,没有乱来。 然后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书里老是莫名其妙冒出几条以性别为一切前提的本章说,这本书是有哪里在搞对立了吗? 这种评论只要出现我是必删的,就和我一直喜欢写多女主后宫是同样的道理。 不爽的地方就唠叨到这里,接下来谈谈愉快的。 这本书的成绩其实比我预想中的要好,毕竟新人新号加一个让我自己都忐忑不已的四字书名,路途坎坷是在所难免的,本来都想着要熬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完全没想到能有现在的反馈,所以心满意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真的很感谢一路支持过来的读者。 上架的剧情点卡在夏祭,这是开书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想法,这也是本书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大高潮,希望自己能够写好,希望你们能够满意。 想来想去,好像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特别想要说的话也就这么一些了。 那就到这里吧。 很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感谢每一张推荐票、月票,以及打赏。 还有没她就没这本书的我的好编辑。 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 就这样啦! 《诏道于天》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章 共沉沦 一声哀嚎,惊破山林寂静阳光美好刺透四方,响彻众人耳畔。 那是弘忍僧佛法被破,精神世界被那杀意粉碎干净,神魂从而遭受自身所持法门的极大反噬后,所感受到的强烈痛苦。 任凭他禅心再如何坚定,过往经历过多少苦难,然而此时的他依旧无法忍耐下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今后的修行路将会彻底告终,不止是 苏南耐心的等待,不到半日的时间,这二人,终于结伴而来,两人的坐骑也就是上好的马,都是府主,看来只有段无痕的家底比较丰厚,当初那头双尾青牛被苏南砍死了还真是有点可惜了。 萧东当然是不缺钱,他要的,只是报复冷妃而已,一种近乎于变态的报复。 “在!”孙老瘸等人更是热血沸腾,这还是他们恢复了身体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跟苏将军出征。 看到这一幕的杨雀儿先是露出了一脸的意外之色,随后想了想她也就明白了。 然而还不到五秒钟的时间,6晓娇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陈诗曼脸上的大部分粉底和口红什么的,都被苏南轻轻的擦拭了下去,露出一张绝美无比的面庞。 天魔化身眼中精光一闪,强大的魔识神念顿时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出,轰然探入大海之中。 那几位曾经跟何明打‘交’道的警员还好,虽然都是一脸的惊‘色’,但是表面上还算镇定。不过剩下的那几位从来没有见过真鬼的人可就不行了,一个个的不由自主地往后面躲。 而这黑气,却是在炉鼎之中一炼,居然就变成了刚才的那种特殊的气息。 这些事叶晨自然不得而知,他现在就知道一点,这守山老头可以说是他重生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敌人了。 这样地亏,他吃过一次了,他不会再吃第二次。上次在沙滩上的时候,青儿姐就用过这一招,差点要了他的命。 猛然间,林奇的眼中一丝厉色划过,而后手腕猛地一抖,顿时从袖口之中翻出一个铃铛一般的器物,整个铃铛呈古铜之色,上面铭刻了纵横交错的银色符箓,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凡物。 “好说!好说!叶哥,不知你说的两位朋友是?”郭四眼明知故问的说道。 “什么意思?”顾仰辰的眸子深处烈焰熊熊燃烧,她这是给他戴绿帽子的意思吗?但是,他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 “不,你想错了,我想说的是,就我们这样打斗,你不觉得很没意思嘛?不如我们来个打赌如何?”齐崛一脸笑意的问道。 “三级火焰!”梦魔对火魔说道。火魔听闻,手掌一推,一道熊熊的红‘色’火焰自火魔手中‘射’出,火焰正对那红灵石容器。 顾仰光回过神来,闪电似的冲回房间,拿起钥匙冲了出来,安洛初赶紧跟上他。 接到举报后,县环保局局长陈宝月非常重视,马上亲自带人来到溪水乡做实地调查。 “怎么可能不负担,我和赫连泽并没有那么好,没有道理去花他的钱,我不要。”摇头,林心遥连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欧格纳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还略带一点歉意,不过,这都不是当时众人最关心的,他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欧格纳的衣着上,此时的他正穿着一件驾驶机甲专用的战斗服。 他一出车子,子弹呼啸着朝他的身子飞来,不想后腿中了一枪,疼痛使他汗水不禁涔涔而下,但是他还是勉力的躲在宝马车的车头处。 第五十九章 败无可败 李家所在的位置很高,与顾濯最初所在那片孤崖相差无几,很容易就能看到。 今次慈航法会,除却李若云外李家还来了两个人。 很多天以前,裴今歌曾经就此事提醒过顾濯,说李家定然是要找你麻烦的。 不过那场谈话里头,她只提到谢应怜这一个名字,很显然就是不在乎李家来的人。 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 顿时,所有人全副武装,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林维、苏玛以及雷威纳保护其中。 “安胎药都差不多,主要是让大伯母心安,你明白的。”怀孕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多疑多思,忧心过重,心情才是良药,安胎药只是辅助,况且在这方便她和灵宓差不多,交给灵宓她也放心。 “这还差不多。”白雪飘看了看手中的东西,玄玉,黑晶,血玛瑙,白金,琉璃珠,青翡翠,还有帝王浆,剩下还有一些玄贝,仙贝,乖乖,出手倒是有些阔绰。 果然,宝贝龙一看见真嗣,就张开嘴,立即吐出一道淡绿色的气息,使出龙之吐息。 “哈哈,克鲁尔,干得漂亮,让他们几个跑的那么远,这下碰到意外了吧,不要总是离我那么远,人家克鲁尔都看不下去了。”擎天柱回过身来,指着我们几个大声的喊了起来,那兴奋劲的,咱就不说了。 楚河在大同县购买药材,第一重金钟罩辅助丹方中的药材都购买齐全,楚河也因此成功的修成了金钟罩第一重的青木体。 大长老也说,当初只是口头约定,大长老一脉守着本质是守着灵岛,护卫灵岛安宁,在这个基础上盯着另一处岛屿,并劝解灵岛上的人不要靠近,加上那座岛实在危险,便也只是顺便的事。 当最后一颗血流星砸中魔狼统领之后,还处于震撼状态下的魔狼统领身子一软,直直的砸在了地面上,将一株株绿草压在了他那狼身之下。 望着手中的卡片,周天却是微微一笑,没想到就这么一张卡片还有这个作用,那我就不用挤进拍卖场了。 而李胜与李莲儿两人却是听懂了天鹰的话,而后相视之下也是沉默了起来,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但是灵儿却还并非听的懂。 九块天空大陆中:玄翼大陆和净纯大陆已经被魔界数千万大军完全攻破,完全被战火弥漫。 不一会,就凝聚了一层可以隔绝水域的护盾,向深不见底的水域深渊游去。 随着娄衡对着两人的一番询问,逐渐对这个来自于背嵬域的情报开始有所了解。 凭借着会识字,眉眼通挑礼貌殷勤,在不良人队伍里倒还混得下去。 “好!你是天子,信你一次!走吧!”甘宁转身就走,待在岸上,被众将虎视眈眈,全都等着拿甘宁开刀刷经验,这感受忒不爽了。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十几号人一拥而上,对着夏长江和夏陈氏一顿拳打脚踢。 出于以前在玉骨峰时她三人曾帮过自己,便只是将她们打伤驱逐。 这也不知道要在人间待上多久。还有自己的储后伊辰梦,云诗远和林墨殇元神到底归于何处? 常例的报喜不报忧就不说了,大多数官员为了自己的帽子,或者还会与山贼勾结。尤其是当对方还与洋人教会有着勾结,那更是能不惹就不惹。 现学肯定是来不及了的,所以现在择优的方法,就是把美术资源外包一部分出去。 第六十章 最重要的事情 “这样你可算是满意了吗?” 道休缓声问道,负手静观为落日晕染之橘红云海,神情不曾凛冽,眼神始终宁和。 余笙说道:“我没问题了。” 道休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似笑非笑说道:“但我还需要说服你师弟?” 余笙莞尔一笑,与年轻僧人对视,说道:“是啊。” 道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 庞老在远处顿足捶胸,刚才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杀死冥魔,现在他脱困想要再杀他更难了。而他想要再发出一波土系魔法需要时间,而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我看着床头的这一段桃木,看模样,应该是以前的木门。这么说的话,这里曾经可能还有道观一类的。能够过了那么多年,这符咒还有一定的威力,更可见其的不一般性。 佛之战国可不会忘记大海贼时代刚刚开始的混乱,大海完全陷入混乱,现在大海海贼虽多,但环境相对稳定。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这一会,冯爱娟完全放松了,何况老板娘虽然十个鬼魂,但是一点也不凶恶,看上去还比较善良,这样的善良无论是人是鬼,都不用害怕。 “我去吧,做男人就要有担当——”杜海涛挺着胸膛,将头扬起来,那一刻看上去很阳刚。 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端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长得剑眉虎目唇红齿白。在他的身边围坐着十来个中年人,当中还有两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魅影暗自心惊,这些人一看就来头不一般。 我想反驳,想问姐姐,我到底是谁,我们父母又在哪里,可是,话到嘴边时,我又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我竟然问不出口。 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z国的这种主战坦克是踩着老毛子的尸体而立下的无上威名。 话说到这里几乎不用再往下说什么了,韩富是韩家的管家,这次只是为了保护两位少主人回去中川州。而恰巧幽禹和妙妙是兄妹二人,而且又都姓韩,他们便是韩家的两个少主人。 “秦唯一……你?”里维斯头上的绿发陡然黯淡了光泽,盯着秦唯一上看下看了好半天,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荆叶也不客气转手收了储物袋,交给火云麒麟保管,这份工作火云麒麟自是乐意,笑意灿烂接过了储物袋。 几片荷叶犹如孤舟般在湖水中自由飘荡,荷叶光彩失色,与有淡淡臭味的湖水相伴,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感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白和那甄时峰应该是死对头吧?”其中一位同伴默默道。 四位绑匪一愣,然后躲在角落里商量了一会,终于同意了我的提议。 当然,这样的温度对叶凌寒来说并不算什么,即使是掉入到了岩浆里,在他的能量耗尽之前依然能够毫发无损,何况他的能量根本就是无穷无尽的。 直到最后,宁西居才开始介绍面前的道长,道号云玄子,算是道门的后起之秀,当然后起之秀是对宁西居这种千年妖怪来说的,至于徐江南还是的谦恭喊上一句前辈。 最后,代表地府希望我能够再接再厉,在以后的工作中铭记地府工作者不屈不挠,勇于跟恶鬼作斗争的精神,将地府的良好形象发扬光大。 夏茗萱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叶凌寒的逻辑推理能力这么强,事实和他猜测的几乎一模一样。 第六十一章 误了余生 余笙敛去思绪,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轻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顾濯怔了怔,问道:“嗯?” 余笙的心情似乎不是一般的好,听着这一声嗯,唇角微翘而笑,给了一句她觉得有意思的解释。 “不是你和林挽衣以后那个孩子的名字。”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余笙有些意外,说道:“这 刘光世看着赵福昕开心的样子,觉得让赵福昕辞官也许是正确的,希望他在战场上不会有事。 回到家认真洗漱打扮一番后,孙昕把自己的头发扎成马尾,挡住了被剪凸的两块头皮,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说罢,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冲冲地擦了擦嘴巴,在他的注视中落荒而逃,连鞋子都差点掉了。 现在回过头来再仔细想,罗鸣之所以会那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是老好人,而是他这样做,可以接触到更多的东西。 宋熙铭似乎可以感觉到电话这头发生的事情,直接不客气的笑出声。不知是在笑顾萌现在的囧样,还是有些幸灾乐祸。 胡杨并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而是看到站在最后面的那个警察,拿出手机,正在对着叶周基拍照。 惨烈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这只是海天神山防御地带的中间部分,三族联军若要彻底攻上海天神山,那就必须要冲破这第二道防御之后,才能靠近海天神山核心地带。 当他来到万洋洋身边时,生日歌刚好唱完,原本吵闹的花园,顿时安静下来。 他肯定有问题,不然的话,对方也不会在如此隐蔽的地方,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告诉自己这个名字。 听到我这么说爷爷点点头,就把那只黄皮子放到了地上,那只黄皮子看着我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刚转身要走,就在这时我说了一句,“等一下”。那只黄皮子浑身打了个哆嗦。 “多谢。”祁天养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和巫伦对视着,虽是感谢的话,空气中却弥漫了火药的味道。 我换了衣服,窝在干燥的木板床上,看着一旁默不作声发呆的祁天养,感觉一张大网罩在我们头上,正一点点的收紧。 “带队的是乾家五虎的老三,刚刚突破到四气境。”金驴斜着眼,嘿嘿坏笑着:“老江,把他们交给我,老子还有气没出出来。”说罢,四蹄一扬,嗖一下冲了过去。 对于江家来说,这两日几乎是白驹过隙,匆匆而过,时间犹如指间的流沙,想留都留不住。江东更加消瘦了,又是接连两晚的恶梦,已经使他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生命之火已然无多。 第三份:因为之前水多了,于是赶紧放少一半的水。最后成了酸梅膏,不过还别说,那味道还挺吃的。 江东以混沌力轮番施展冥王三怒、人皇三怒以及金刚伏魔拳,他所会的拳法只有这三种,面对越衡一口气施展出的十几种少林绝技,他能做的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这个钟点,茶楼里的人极少,否则看到这个景象,肯定被惊呆了。 而在千珏回城补给的这个功夫,uf也并没有闲着,下路沐璟直接配合诸葛伝在抢六之后直接发难强杀对方,不过因为莫甘娜双招俱在的缘故并没有成功,只是堪堪将其双招打出。 而这个道理无论是在游戏而是现实之中都是可以体现出来的,所谓古语有云: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 第六十二章 被天意选中的她 三天后,在诸国诸宗代表与慈航寺一方认真商讨过后,今次法会得以继续进行下去,只不过接下来并不会延续斗法这个环节,而是进入本该还在数日后的辩难与结经之事。 这场议事当中,大秦官员们只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要求,或者说条件。 即使往后的辩难还是解经当中有人当场顿悟,言至天花乱坠,诸般异象纷纭呈现,仍 “但是,八皇子遇刺一事,至今还没查到背后之人,臣请陛下与此事一起,彻底调查,也好还皇后一个清白。”刘纪一脸悲痛,言语诚恳。 朱明背负双手,虽比知县矮了几分,气势上却已经将知县压了下去。 靠着家里的门路,专门进行白糖的买卖,在一次跟人喝酒赌博时,意外的结识了吴然这个狐朋狗友。 进入这里的时候,姬璋就已经和姜风说过,这个地方和幻灵境类似。 周厉对此也不在意,有卡尔在,华烨没有这么容易就被人打下线。 武下一直非常谨慎,土八路狙击手的厉害,他从鬼子尸体上就看了出来。 甚至连一直待在角落里的沉三,亦是不知他何时离开了房间,他的气息早已淡的几不可察。 当时她还以为是发现了她的天资不凡,结果没想到这狗男人只是看中了她的体质,想要把她培养成一个药人。 忽略他那双极为显眼的金色眸子,倒更像是人间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贵公子,矜贵漠然。 升级的启元号后,周厉就告别了父亲,准备去广袤的银河系中转转,收集资源,在没有超神学院监控的环境中进行研究,尽早地升级为二代超级基因。 正在攻击鬼影子本体的狂战士一听不乐意了,心中暗想,你是队长还是谁,有什么权利来指挥着我,完全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上辈子她是以男子身份到死的,根本没有做过母亲,这一世虽然做好准备要给顾恒舟生孩子,却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才好。 也正是暗处了解过林迟,所以黄声如才会笃定对方不会反叛海城。 “爬了一天山,歇一歇,吃饭吧,明天早上咱们再进去。”戴沐白说道。 一旁,海神不由得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一眼食神,感慨了一句,安慰了一句道。 甚至,今天欧阳儒去了画展的事情,她也不敢说,也交代了沈淼,一定要装不知道。 好在明天不需要去武馆授课,也不需要去学校,算是自由的一天。 沈柏有点担心,但转念一想,要是消灭不了那个恶灵,连她自己都会被吞掉,她也无暇顾虑那么多。 在厨房的时候,她问我什么时候跟靳夜白结婚,我不想让她知道靳夜白并不想结婚的事,就随便敷衍了几句。 他跟朱竹清坦白完没两天就跑到了这里,浓情蜜意的日子还没过两天就不告而别,难怪朱竹清会生气。 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段家的底细,看到那些手饰,真会怀疑段家在暗中有贪污。 面对着夜墨寒微楞着的脸庞,苏酒酒在说完那话之后,才心知刚才的情绪,实在是太过激动了,不免让人起疑心的。 原本今晚的寒风就带着点点冷冽之气,现在给人都感觉更加冰冷起来了。 就像是iu,就靠在姜浩然的肩膀上完成一张双人自拍,看的她的经纪人都羡慕不已,但姜浩然已经撤了。 高手协会那些人最后留下的那些话语,也可以很明显看得出来这一点。 第六十三章 故事里的人 神都坐落于大秦之北,直面风霜。 然而今年的气候较之以往相对温和,冬风不曾凛冽如刀刺骨,落在屋檐上的新雪便也就来得喜人。 站在皇城城门楼上,放眼眺望神都最核心地段的繁华景色,早已被神都权贵们视作为一种殊荣与身份的象征,对那位娘娘来说同样特别。 之所以特别,不是因为娘娘同样需要这事情来 “就他娘的知道没这么简单,天狗食月,阴气加倍!六十年一甲子,果然!孙仲谋的,怎么还不出来!”胖子低声咒骂了一声。 而在阳间,也有同样的制度,那就是‘科举制’,虽然这种制度并不完善,但不可谓不是一项壮举。 至于菲的话,她可能在,只是她一直藏在暗处,也不用管她。除非我真的遇到危险了,她才会出现。 全真道曾受神界点拨,丁冥作为全真道最为杰出的人才,肯定已经把神界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会这纵地金光并不奇怪,他早就想跟我打了,求之不得,到地后直接取出金剑,做好了出招的准备。 “对不起,我有事给耽搁了!我今天就过去!”我对谢子君再次道歉。 对于周青的真实实力宋轶寒并不了解,下意识以为他只是个医生罢了。 更别说,来时的渡轮已经被困在了冰寒深渊南侧的冰层中,根本开不走。 李嫣然轻轻踮起玉足,修长的美腿直直的拉长,白皙的大长腿格外惹人注目。 保安队长放下对讲机,盯着监控录像,监控画面中行走的二人,赫然就是肖天和王梦妍。 定海神针和道树不同,他是三界神兵,道树的枝干终究还是脆弱了一些,会被轻易绞杀,但是他绝对不会。 “这……”黄如石居然在第一时间没能找到反驳的理由,甚至还觉得自己老板说的挺有道理。 店长亲自将所有东西打包好,打完会员折,又打了八折,还额外送多欧颜两条裙子。 大家都是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学生,对于学习本来就是够认真,可以说是带点卷。 安定郡主抿着唇瓣不说话,说着番违心的话,已是昧着良心,怎么还能去动她的人,她多少还是要点脸面的。 “若祖母答应孙儿这两个请求,顾南枝自然可以好好的在侯府,当一辈子摆设,祖母能逼孙儿娶她,却没有办法逼迫孙儿做其他的事。”裴洛白不咸不淡道。 可张力拿着咖啡刚走过马路,刚才那个和自己说话的营业员就追了过来。 干了一天的活,江临月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刚来的那几天,她活干得慢,等她回来的时候,别人都吃完了,只给她剩了点汤,别说菜和馒头,就连米都没有一粒,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饱饭了。 顾南枝道谢之后,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她急忙追问姨母的情况。 好不容易揪出下毒的凶手,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顾南山不免有些挫败,审问那个侍卫的时候,他越发谨慎,先让搜身的老手,将他身上仔细搜查一遍,防的就是他藏毒自杀。 姚氏急匆匆赶到正院的时候,正巧遇到从外面回来却一身酒气的丈夫。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就有些释然起来。不过,紧接着,另几个疑问就涌了起来。王立宝是怎么看到自己跟许薇在一起?为什么他就能断定许薇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让会计给他们开工资? 第六十四章 春将至 岁月无声消逝,转眼深冬。 这冬天的人间未曾太平,笼罩大地的风雪中有诸般事生,带来无尽的热闹。 听闻那谢应怜回到谢家后被罚当众下跪,向着列祖列宗磕头自责谢罪,亲口阐述自身过往之骄横无礼罪过,再被禁足囚在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不得一步出。 有很多人认为谢家这是在借她的双膝与当场粉碎的骄傲自 傅鹏程这种态度反倒将叶语刚才准备了一大段说辞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旁边的魂状赫连霄呼出一口气:唉,真是操碎了心呐,他的傻邈邈终于不傻了。 诅咒之地的狼狼毛更加浓密,除了智力水平外,其余的各项属性都更强。虽然畏惧着火光,不过还是有几只冒头的扑了上来。 也就是海妖02,不过现在还在制造中,连固定的武装也要重新制造,海特并不急,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殉义者协会就是钻这个时间眼上。 这一幕带给了这些新人们极大的鼓励,许多原本已经到了极限的少年纷纷亢奋起来,咬着牙继续攀登着。 为的就是制止杀戮、平定乱世,还妖界众生一个安稳、和平的生活。 人事思虑一下,最后说:“好的,知道了。”然后现场给她制作了一个员工牌,上面写着主编助理,然后是她的名字。 周家人一个都没到,但还是遣管家送了一份大礼过来庆贺,甚至于一直被无视的也得了一份礼,虽然不怎么珍贵,但也是一个好的开始,叶翊自己无所谓,叶母却是高兴得很。 虽然海翼00在装甲上对ap子弹的抗性很高,但是也无法抵抗饱和的ap弹幕打击。高能破坏步枪的预估有效射程能够攻击到敌方强袭登录艇,不过在没有准确的视野下,无法进行精度的射击,更何况黎浩也不是狙击手。 再仔细看这人,剑眉冷眼,一脸的冷峻,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郑自牙等人都微微点头,确实,没有人希望乱战,谁家没人自己的亲人,倘若真的被对方针对杀害了,任何人心里都不会好受。 黄帝见是俞伯请令,他要只身一人去疏通洪水,顿时眼前一亮:着哇!怎的把俞伯给忘了? 然而,他性情暴烈,心胸狭窄,不善言语,爱生闷气,人们从没见过他的笑容是什么样子,许多人不敢接近他,对他是敬而远之。 宋大年得了好处,自然也没再理会李天启,其两人看到宋大年不动声色,也就没敢对李天启这晚进弟子如何,倒也相安无事。 就算是木南也顿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这把刀,比刚刚更加强大了。 张东海从随身包裹里面取出了一只野鸡,然后将药材也丢了进去,在砂锅里面就炖了起来。 也就是这些人仗着自己实力高,撑起结界,才在这里待下来,古西风一看林语梦跑了,顿时着急起来,撇下寒冰就想冲去。 石子路并不长,约有二十丈,虽然看不出这些雕像是做什么用的,但一定不是为了欢迎客人的。 五秒不到,这些人已被肖云飞全部干掉了,除了对肖云飞下狠招的人之外,肖云飞一般都没有要了他们的命,但都让他们失去了进攻的能力,以避免到时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叶禄生答不上来,只能跟着拉泽走,拉泽的头发很长,柔顺地散下来如同一段丝绸,风吹起发丝轻抚着他的脸庞,他正要说什么,却是脚下一空,直直地往一侧摔下去。 第一章 望京,望京 薄雾淡掩旧城,故纸堆前是新人。 叶依兰坐在书案前,腰背挺得笔直,不时咬住下唇,蹙眉苦思。 思而不得其解,小姑娘无奈放下笔头,转身望向就坐在不远处假寐的顾濯,眼神慢慢地明亮了起来,就像是摆在屋檐下被春雨盛满的那一个瓷碗。 哪怕是很多天以后的现在,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发生的过分梦幻,让她就 狂生笑道:“你可与她们说明,大爷我是在她们褪去衣衫之时,左摇右摆间脱得身,至于你们那些可笑的所谓忍术,大爷还不放在眼中。”说着话,狂生久违的放声大笑起来。 把跟随自己保护的侍卫留下帮忙,纳兰雪便带着燕娘,急急的往纳兰府的方向而去。 花上雪起了身,六人立刻分立两旁让开一条道让花上雪离开,可就在花上雪走到一半时,一丝淡淡的。却让花上雪无法遗忘的香气从一人的身上传来,钻入花上雪的鼻子里。 “是!”微微一个点头,凯瑟琳信步来到德索雅的身边,在她那无奈的眼神下,将手伸进她的胸脯。 再度亲身面临四皇,参与过顶上之战的提尔他们,恍惚间闪过了白胡子在马马林繁多大发神威的画面,而这样的存在,等下要由西蒙只身一人挡住。 如今的李慕法力磅礴无比,已经很少有人比得上,李慕就像有了一个金山的富翁,可以肆意的挥霍。 坚牢地王乃是本地之主,犹豫了一下便让善听兽王得了先机,那里再肯落于人后,至于狂生说的后遗症早就抛到爪哇国不见了踪影。 一路杀来,两人也有些累了,正要休息休息,一阵凄厉的吼啸声骤然传来,苏彦一惊,急忙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信上,是写得这些时日,纳兰雪在商国的诸多作为,以及,商国的百姓们,对她的评价和推崇,其中,当然也包括,交口相传的,她是“神皇转世”的这一条儿。 照片传上去,兰溪已经完全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可能要在这里生活很长时间甚至一辈子,有了好的人际关系,以后活得也开心些。 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上吞五水而下纳长江,大气磅礴以波动日月。 没见有人前几天还在街上收买人,让人出面作证你确实勾引了野男人么。 万千思绪在心头飘过,古歌的心境仍然平静如水,现在他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不会因为外物而改变自身。 那狗是旁边肉铺老板养的,平日里最乖巧不过,从来不追着人乱叫唤的,苗翠花他们平时有卖剩下不能过夜的饼都是喂了它。 不一会儿,马本斋领着骑兵连押着四五十个俘虏回来了,会场上的战士们又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给我拿下里面这座城市。”嗜血元谋兴奋的说道。 溜辕铁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虽然不至于遍地都是,但是也能轻易的买到,可是这东西竟然在月妖儿的嘴里吃的如此的香甜,这绝对是一间不可思议的事情。 “翠花,你知道的,我毕竟是那样的身份。”一世独宠,若是有那么一天,或许他不介意做一个昏君。 由于仓促应战,别说是带一桶凉水了,连一条毛巾都没带,更不用说别的防毒装备了。 山狼跟他其余的十来名手下,一个个的都下意识的加紧了双腿,然后一脸恐惧的看着接下来会怎么样。 哪怕面对两名被称之为“神”的家伙也面不改色,更是一出手便斩落一人的魄力,从仙王取出那碎星神剑的一刻,他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这一剑便可以斩落一人的魄力? 最近神族两大无上长老消失,好在现在有了神王坐镇,而且神王既然打算高调出行,相比神王修为更是精进不少,这让聂双感觉神族终于有了几分底气。 不久,一座庞然大物般的巨大宫殿离奇的出现在了神国神都陈地的上空,让原本就因为选拔进入天庭名额而风起云涌的神都陈地更加复杂起来。 先前在分组积分战中,吕默的剑意境界也不差,但是运用的手段太过于粗糙,也太过于依赖,远远无法将自身所拥有的剑意,使用到极致。 而這頭烏鴉,若是眾王者有看到的話,便會知道,此烏鴉靈獸,乃是極陰之森大名鼎鼎的靈獸族王者『黑鴉王』,其本體乃是皇獸『冥渡兇鴉』,其戰力與鬼魎王一樣,都屬於地王級戰力的王者。 有一回,自己偷偷的推开篱笆的竹门出去了。哥哥姐姐都没发现他出去了。到了夕食时,一家人都找不到他,那回把霍香梅吓得眼泪都出来了。等许三郎回来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 而每一县每年秀才录取数目是十人,而报考的人数通常都是二三百之多,竞争之激烈难以想象。 许三郎没想过要一毛不拔,可是如果真的要花费太大的话,他也是肉疼的,“难道就没有折中的法子吗?”,其他人也纷纷问道。 更何况眼尖的她看到墙角那里还有几支野菊花在探头探脑地摇曳。 二哈似乎对陵墓里的情况很熟悉,它拖着周名扬一路往前,穿过了那一片隐隐绰绰的蓝光,似乎到了尽头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时间不过过了十息之久,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响彻在众人的耳旁。 青玥见状,到是觉得此招甚有意思!不过可惜她没有火属性,不然她应该可以发挥的更好。 他模样狼狈,但眼神清冷,右手提着个破布袋子,还在不断渗出鲜血,让人心中发寒。 第二章 神通 下一刻,宋景纶的脸色倏然泛白。 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中,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车窗外不是明媚春日,而是倒春寒时的绵延不断湿冷阴雨,渗入骨髓,冻杀年少。 “如此这般其无后乎的景象……” 监正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徒弟,说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决意迁都的真相,其实是以这整 在之后的几年内,湿境将开启真正的乱世时代,陆续会有很多绝巅死亡。 他怕他闹得太过分会热闹兰溶月,兰溶月一气之下分开走,他就是自找麻烦了。 纵然真嗣将美纳斯往实力强大的精灵为目标训练,但天生爱美的美纳斯一出场,总是要将身上的点点粼光作为陪衬,以最美的姿态登场。 这个问题的确是非常的尖锐,很显然这位记者是不太相信,中航商飞做出来的产品,能够与波音和空客相比的,哪怕中航商飞真的能做出来这么大客机。 问题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三界帝君又何须人来扶持,自己的力量可毁天灭地,又何须别人给自己帮助。 如此吐纳间,周天似乎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进行着蜕变,当这种蜕变完成之后,他会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最终邪乐还是不敌与炎舞等人,但此刻,邪乐被众人的玄阴幻象阵困入其中,无法动弹,即便邪乐想全身而退,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随着真嗣和雷嗣通完电话,预赛的所有比赛也结束了,真嗣就看见杜舍、叶越等人就来到神奇宝贝中心,等待着结果的出现了。 了白雪的身体之上,而白雪的实力也是瞬间从大斗师级别进入了斗皇巅峰。 看到吴鑫沉默不语的样子,何夕也不在意,毕竟他知道吴鑫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她不知道跟踪的人是谁,只是觉得皇甫夜这般故作轻松的话语,有点奇怪而已,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乞丐的话,皇甫夜的态度不会这样。 王媒婆继续口干舌燥的劝说着,说罢,抬手抄起旁边的水杯,端起来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曾经是总部监测部门的中层,后来因为老婆是延海市的,所以就定居在延海市。 白石龙泽闻言,连忙摆摆手,然后一边取出手机在精灵闲鱼上面给艾伦付款,一边笑吟吟的说道。 “祈先生,若是其他人没诗的话,那我继续以战争为题赋诗第三首!”李思琦爽朗笑道。 菲尼克斯向着山谷的尽头指去——在那边,一个橙红色的亮点正在上下闪烁,似乎是有人在拼命挥动。 所谓的仙灵根,也不过就是普通灵根中,天赋能够达到仙境以上的,这便意味着,这凤子奇不管怎么修炼,最起码仙境巅峰之境,他定是能达到。 李思琦醒来简单的清洗后,出了营帐。发现整个新军都已走向正轨,火头军正在做早餐。夜岗的士兵刚换班准备回营休息,几个早起尿尿的士兵看到李思琦走过来连忙恭敬道。 那名士兵朝着禹望亭看的时候,自然也看见了此时性感的朱晴晴,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下一刻,一团黑影仿佛泰山压顶一般破空追至,隔空一爪猛击而出。 这句话的意思是:知道什么是自然而然的自然之为,和知道什么是人为。一定要分清自然而为和人为。自然而为我们无法改变,人为我们是可以改变的。 第三章 杀人者谁 顾濯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神宁静而清澈。 让他此刻说的这句话很像是玩笑。 哪怕其实完全不好笑。 清水楼阁上一片安静。 监正的神情并未继续凝重下去,反而笑了起来,并指轻叩栏杆,说道:“当然是不如何,这又不是神都的皇城大阵,哪有把事情做尽的道理,例行询问罢了。” 伴着那叮咚般 鬼冢桃换好鞋子,看了一眼他的鞋子,习惯性皱起眉,有些嫌弃地说道。 只不过李戈虽然不愿意和对方有什么瓜葛,也不想和这个林晓晓彻底交恶。 马儿仿佛有灵性,似乎不想在这儿窝囊地死去,在她挥动缰绳的功夫,朝前方奋力扬蹄。 秦远端坐在龙床之上,模样绝美的江韵乖巧的站在身后,帮他按揉着肩膀。 此时这只手,正捧着她脸颊,她仿佛还能闻到那男人身上肮脏的油腥味。 真正的爱情是懂套路而不是玩套路,知世俗但不世俗,时刻清醒,难得糊涂,糊涂也是我自己愿意糊涂。 昨天被楚希柔审问了一通,赵明杰本就觉得有些憋屈,眼见庄远前来赔罪,这才稍稍好受了些,拿起豆浆便大口喝了起来。 张老师原本还在想着怎么将庄远也给弄走,听见许忆的话,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而李戈等张秋水之后,就看了一下时间发现才不到3点,于是直接回卧室继续睡觉了。 来自海面的夜风吹拂下,鬼冢桃的心情莫名有些烦躁,瞬间失去了耐心。 陆天雨明白多说无益,他是无法劝说她们离去的,只好由着她们了。况且此时跳蚤市场定然已挤满了人,回去也未必安全。 吃过晚饭。,三人像逃跑一样的跑掉了。当然这一夜并没有发生那不得不说的故事,三人是分房睡的。虽然许阳想,但他确怕自己来个现场直播,只不定会不会被几个无良的老家伙偷看。 “你到底是谁?来这里准备做什么?我告诉你,如果你是想将这个家伙劫走,那是不可能的!”飞虎脸色凝重的望着对方,浑身肌肉紧绷起来,双目中闪烁着寒芒,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 不只是许阳,其它人也有些心里不舒服,虽然这种人只是少数人中的一部份,可是心里就像有一根细刺扎进自己的心里。 一会儿垂眼打量自己的衣裙,检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一会儿又紧张的抓抓自己的衣角,或是把原本就闭得很紧的双腿闭得更紧一些。 虽然谁也没说,但此前圣殿之主那一次攻击,根本就是在放人情的。 贾岩微皱起眉头,不假思索的仍旧选择闪躲,在攻击抵达之前成功的躲避过去,但是还没等他的身形落地,灭空的身影却突然尾随而至,将他的后路堵死,仿佛是早就知晓他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病毒血清价格非常昂贵,数量极为有限,单单分部基地就有数亿人口,购买力实在是很强大。 陆天雨、上官天龙和盖都都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因为不满花连锁,所以才挑起的决斗。 等到科尔森气喘吁吁的来到自己身旁,帕奇不由稍显疑惑的打量了弓着身子大口喘气的他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过了会,凛折回来,找到之前躲藏的那棵树,解气地宰了还缠在树上的那条树蚺,剖解拿了皮后才施施然地离开。 第四章 落日亦是骄阳 遇到事情,逃避也许无耻,但不失为一种上好的选择。 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事情是逃不过去的。 比如这一封战书。 顾濯当然可以坚持拒绝到底,相信王默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但这样做太不道德。 当初在慈航寺法会上,王默当众自认不如,那是舍了重筑道体这一桩大机遇给他让路的抉择。 不管 “哼,外卖伙计都能出入高端场所,简直就是对大家的侮辱。”周宝强叫嚣。 夏晴心里很清楚,今天这个机会如果不把握住的话,也许两人将会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酱油和伊泽一左一右,一人去打一边的敌人,一旦哪边崩盘,他们就彻底凉透。 黑色的屏幕,塑料质感的外置框架,甚至还有一个蓝色光点,正在不停闪烁,仿佛在催促他进入。 只见黑塔周遭尸体密布,难以计数的尸骨堆积起来,竟是有半丈之高。同时在那黑塔之上,还有一道道黑色锁链一般的物体蔓延而出,锁缚着什么东西静静悬挂。 姜晚却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开揍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还是一样的力道,但是直接甩在肉上可是不一样的感觉,我现在只恨没多长两条胳膊。 声若雷动,震憾天地。看来朱棣经常这样训话,口号答之若至素。 而在石盒之上,也有着简短的字眼铭刻,分别是灵术,阵法以及灵纹。 “好吧,说实话。我也觉得用刀叉吃披萨有点太装逼了。”肖恩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观点。 恐怖的波动,也在这个时候开始展现而出,无数的魔气瞬间弥漫而出。 “确实如此!”司马季含笑点头,梁王不出来的话,这就说明一件事,以司马彤为代表的在京藩王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话语权了。 都是老狐狸,他已经从炎益心对阳旭的态度上,隐隐猜到了阳旭的不凡来历。 看着魔帝被斩退,龙浩心念闪转,十二星剑在虚空一个盘旋,便是飞向了燕桐。 而且因为苏秦出色的表现,让这个曾经一度陷入饥寒交迫的鬼谷门人,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丰衣足食,不必再为柴米油盐担忧。 九幽魔狻龇牙咧嘴,一双前腿正在慢慢重生,见到萧凡走来,浑身绽放着凶狠的杀气。 虽然说仙火殿主并没有受伤,但是刚才的战斗,却令他出来很大的丑,特别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十分丢脸。 洛阳禁军自然不必谈,关中军隶属于秦王司马柬,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军镇,战力不是问题,在后面还有镇守邺城的河间王正在赶来,部下天罗地网的洛阳,绝不想见到失败。 “你说呢?要不然,我怎么会带你来这种地方!!呵呵,这荒山野岭的!”叶子浩颇为玩味的调侃了一句,说道。 上衬衣,扣子由上而下,一颗颗扣上,再配上袖口处定制的钻石袖扣,配上同色系量身定制的西装,顿时,尊贵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 他想的是,怎么折磨她,怎么让她身心都难受,怎么让她偿还自己犯下的错。 枪兵队长吴远来到张扬身后三米外,躬身问道,这些事情是之前就交代给他的,张扬相信吴远做的会比他更出色。 可是嘟嘟,你怎么连“喵喵”叫都不会,你不会是智力有问题吧?我一轻轻把它抱了起来。 第五章 胜负 王默笑了,说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顾濯不再多言。 话音落时,王默已然动身。 风乍起,他身上那一袭长袍被吹得猎猎作响,百余丈的距离被缩短到数个呼吸之间。 虽不如那道仿佛朝阳照亮众生的白光快,但这时候的他已将自身境界推至极限,速度放在同境界当中,兴许只比剑修手中剑慢上那么些许 “可是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做!只要我不动手,那个道具就会把伤害叠加的我身上。”说到这里,强子的情绪变的激动。 距离脏丫头的脸只有一指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倒飞出去。 她的床榻正对着屏风,这一晚她便是看着黑暗中屏风的影子睡着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可不向你一样,天天到处吹牛。”陈玉田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自己这个朋友除了喜欢吹牛,人很实在,经常是嘴硬心软。 也算是为近期要开设的旗袍服装厂,做一个测试,看看舒不舒适,美不美观。 他身受重伤,急匆匆的装了几壶昆仑水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好好查探。 “苏姐,苏姐!”沈笙然也跑了过来,晃了晃她的胳膊,终于将她晃醒了。 以上这些基本都摆着地上,供来往顾客挑选,稍稍上些档次的,全都有像样的店铺。 苏昭觉得,这一次华雨仙人恶念出世,对于整个灵泽国来说都是一场大劫难。一个从未主动出世,显露过寻找传承之人消息的仙人坟墓。一旦被人打开,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惊喜等着盗墓之人。 “这可不是在骗人,老太太我这辈子都没有说过假话,西红柿简直神了,你们谁吃谁知道。”老妈脸上笑颜逐开,热情的朝着周围的人介绍着。 轻响声中,那柄古剑颤抖了一下,哧哧两道白色剑芒破碎虚空而去,下一刻两颗人头飞起,血液喷洒一地,“砰砰”两声,两名少年便被朽骨给斩杀了。 顿时,被封得极为严密的门被子龙踢飞出去,径直撞向里面的那名中年人。其中一名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明显实力很强,反应也十分迅速,起身冲了上去。 董飞现在急直咬牙:“姑娘你上先去行不行,我,我真坚持不住了。”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打颤了。 「怎麽了﹖」巍薇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满脸惊愕地紧盯者他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至于那边,根本就已经不省人事的郭子安是无法感觉到外界情况的,两眼一闭昏迷的很是干脆。 “焦城主费心了,根本没有生这种事,启明帝国中谁敢找我火家人麻烦?”拖着肥胖的身体火郢灼坐在一张木制宽椅上,不承认斗殴事件的生。 雀凝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望着自己居住多年的城市﹐任何一处破损都足以让她心疼﹐斗志也因此更加旺盛﹐这是南疆最关键性的一战。 深蓝听说过人龙大战的事儿,知道那一战中,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闻到血腥味,无数苍蝇从屋外飞了进来,围绕着我旋转着,不时的有大胆的苍蝇,不顾一切的冲到我的身上,爬在伤口上贪婪的享用着。 比比东选择强行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态,蓝诺的确,经常能拿出让她眼前一亮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她勉强能够忍受这让人眼前一黑的对话。 天见可怜,乾东完全没有一丝丝贬低赵无极的想法,他想鼓励大家。 第六章 天地衡 顾濯温和一笑,说道:“你很幸运。” 王默怔了怔,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幸运何在。 他神情凝重说道:“请指教。” 顾濯说道:“我直到今天才想到该叫他什么名字。” 王默闻得此言,心情变得很是复杂,沉默不知何所言。 证我绝学,你也算是与有荣焉? 所谓幸运难道如此 “没事,他只是失血过多休克了,输完血就好了!”向左轻抚着林夕的秀发安慰道。 又过了一会儿,不灭红炉生出异变,开始轰隆作响,澎湃的能量重击炉膛,仿佛有一头洪荒猛兽即将苏醒。 两人气势对碰,冲击着周围的水,将水底搅得暗流汹涌,沼泽的表面更是浪涛翻滚。 撤退的命令一下达,伊剑锋们一行近万人是连夜趁着漆黑的夜色离开了。几乎是伊剑锋他们一众人刚离开,那水月宗的修士就来到了这个大峡谷中。 他附属万兽门已经几十年了,对于万兽门和门主腾武的恐惧,早已深深刻入骨髓。 他可不想面对李昭君,他最受不了李昭君那副装腔做势高高在上的模样,还有看他时充满鄙视轻蔑的目光。 “应该问你有没有事。”聂雨灵仔细查看过叶凡,身上的衣服都没脏,就好像什么没发生一样。 “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别打了!”那五彩鸠被青龙老祖一通狠揍,他也不是哪种死老筋的人型凶兽,此时知道自己不敌对方,在僵持下去也只是找虐的份,顿时不由口吐人言求饶道。 还有那些大势力的高手,远远看着二十名大高手被斩灭,死状惨烈,哪里还敢冲出? “好吧。”秦梦瑶应道,她也看出再说下去,叶凡很可能就要暴走了。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有你么?难道你还不自信自己的实力?”赫莉坦然笑道。 “你不是说酒店是你随机订的,没人知道吗?”李二冷冷地看了龙九一眼。 毕竟,如今无论是南疆还是西域,都臣服于翌国了,那么南疆与西域便就是大翌的附属国了。 当他们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四处打听才发现,他们要投奔的亲戚早就搬离了京城。 独孤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的,从背后拔出了一柄黑色的长剑,继续向上走着。 此时那只巨蟒看到猴子来到了萧寒的身上,也是直接改变了方向,向着萧寒冲了过来。 “沃林老师,万幸你居然没有死!”萨尔大喜而泣,天可想到这几天他的心灵是多么的脆弱,那就是惊涛骇浪当中的一叶扁舟,随便一个浪花都能够打翻。 掌柜的立马再叫那几个大汉来,看着梦瑶说道;将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看着这房间就是一个普通的闺房,没有什么特别的呜呜身上好疼呀! 自古以来水源都是人们出门在外露营的首选,有水的地方,代表着生机。 现在弊端已经开始显露出来了,天下大定了,他就是李唐最大的异类,手里有兵,家里有粮,还是家中独苗,这绝对是造反的第一人选。 古狮满头金发狂舞,周身金光万丈,无形中拔高了数寸,更发出阵阵噼里啪啦有如雨打芭蕉般的密集声响。 龙飞右手抬起,捏羊脂玉手印,轰的一声冲着地龙妖王猛拍了下去。 再之上,便是如同大魔王等人得罪的坤泽星国,统御1008个帝国。 第七章 谈因果 同一天的傍晚,身在望京的监正收到长公主殿下的回信。 信上的意思很清楚,即顾濯所言为真,烦请监正给予方便,让他观摩旧皇城大阵的维护检修过程。 至于理由则是简简单单的修行二字。 监正接受了,没有任何异议。 宋景纶心有不满,但他的意见不重要。 于是一切照常进行。 当天夜 说罢,开好药单让清茶立刻去找药铺抓药,幸好米铺的掌柜刚好识得邻街的药铺老板,直接带清茶去老板家里找他,请他帮忙开店卖药给他们。 他当然知道大明开海只有月港一地,可各地私港无数,走私海贸的船队数不胜数,怎么可能禁绝? 林清愚莞尔,却并不再多说,告了辞便转头带着绿檀林傅离开了。 安德烈英俊的近乎妖异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大胆的打量着艾莉西娅。 所以,得知她竟是逃出来了,一想到她对玉如颜的仇恨,三个丫鬟都如穆凌之的顾虑一下,认定木梓月一定会来找玉如颜报仇的。 他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所以,在他的理念影响下,奥术联合会极为重视对孩童的教育和培养。 石头洞并不大,只要在石头洞的洞口加上一道木栅栏门,那么石头洞就可以当成是一个临时的屋子来住了。 楚蓁蓁只觉得腿酸软的厉害,将力气都依偎在白雪身上才稍微好些。 梁柔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照叶枭这个说法,恐怕到时候聂焱是一定会出席的。 穆凌之字字诛心,将霍相逼得退无可退,霍相先是没料到掖庭的宫人会被他们先找到,如今他竟是心思慎密到想到这一层,竟是让他一句话也驳不出来。 面对佟东带着球踏过前场,金南哲主动凑上去迎住对手!佟东似乎因为这场比赛而变的成熟,至少此时面对金南哲,他面无表情,牙齿轻轻咬着,双眼盯着金南哲的双眼,双手熟练的‘操’控着篮球。 但跟【镜盾】的纯防御不同,【星光之链】不但具备一定的防护能力,更同时兼具攻击、控制两种威能。 只是这神通有两个要求,一是要求众人修练同一种功法,彼此法力圆融无碍,否则便不能气息贯通,依然是各自为战。这一点,飞龙谷上下到是都能做得到。 于是w1星域的存在就非常有意义,uac联邦在此建立了一座半要塞化的太空城,供舰队平时休整之用。 杜子平道:“他怎么又肯放过你?”那血天老祖既然修炼了天罡地煞血兽变神通,冥血鹤这种妖兽自是大有用处。 翌日,天际破晓,一列数十人的护卫队伍拥簇着一辆豪华马车,浩浩荡荡的朝着都尉府所在的位置靠近。 “呵呵呵,徐将军客气了!”赵范心里那个得意呀,这徐珪都对我这么客气,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第一人呀,如此看来,只要我讨好他,或许还可能再次升官。 由此可见,为了这一战,uac人做了多么充足的准备,每一位出战的王牌和准王牌机师都已经做好了打硬仗的心理准备。不管“风暴”有多么惊人的表现,他们都不会受到风宇的影响,而是按照己方既定的步骤实施作战。 半夜十分,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夏末悄悄的起床,摸进了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响动后,夏末揭开锅盖一看,里面居然还放了一碗饭,饭旁还留了菜,饭菜都冒着热气。 第八章 皆是孤身客 “世间何夜无月?” 顾濯平静说道:“何夜无那夜之凄冷景致?” 监正看着他。 顾濯静静看着空阔的旧皇城,说道:“景色之意义,从来取决于观景之人彼时之心情,你眼中的凄冷可以是旁人眼中的阴凉,旁人眼中的温柔亦能是你眼中的讥笑。” “以景取意,取的往往是心中意。” 他的声音清淡 “这个问题再说吧,至少双方要停火。”黑格元帅心中依然放不下作为皇家陆军的荣光。 虽然在进化这一件事情上,人形种族与其他物种,实际上殊途同归,并没有什么差别的地方。但人形种族毕竟和自己处在同一层面上,如此一来,她的紧张也就油然而生了。 方子明惊愕之余有些不敢相信这条情报的真实xing,但武仁先生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xing了。 后来,“坚决桌”不知被尘封在白宫哪个角落,肯尼迪入主白宫后特意把它找到放回椭圆形办公室,之后历届总统都沿用这张办公桌。 嘛,之所以找许钰的原因还是因为只能够使用三次道具的限制,作为氪金道具流,姬神表示压力很大,虽然单刷她也是能过就是了,不过显然团队狩猎比起单刷要简单的许多。 培养一位半步s级精锐,单单用在血脉进化术上的各种消耗,就得上万魔晶!再加上更换和升级装备,耗资就更大了,更不要提培养一位s级传奇将领,消耗的高昂资源了。 “多多益善,命中4发是及格,命中6发的话给你们工资涨一级,命中8发的话,你的中将军衔就有着落了!”王子十分慷慨的说道。 李剑鹏进屋后见杨峰正坐在沙发上发愣,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到底怎么回事,真的失手了吗? 方子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坎蒂丝就够他照顾的了,这回又多了个林媚儿,方子明真有些后悔答应她搬过来。 正在通话的是一部新手机,用得是新号码,知道这个号码的只有两位警务联络官,并且只能用于跟他们联系。 就在昨天上午,海斯在国会例行会议上建议降低关税,把关税降到三年前的水平,这个提议不出意外的再次得罪了几乎所有人。 远东地区对于美国来说实在是太远了,即使是骏马武器公司从旧金山的分工厂出货,要运抵目的地也要将近一个月时间,李牧无法忍受这年月糟糕的交通状况,所以扩大琉球的兵工厂势在必行。 当然了,或许威廉埃瓦特早就已经意识到李牧的不好惹,所以威廉埃瓦特才会用当面沟通这种方式和李牧交流,否则你当国务卿的时间真的很多吗? 她怕自己迷失在兰黎川的温柔里,更害怕他的温柔和体贴都是假象。 御家三少秉承着一定不让慕容和好好吃饭的原理,又换了一个打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些什么,曾经的花魁何愁,如今瞧着却像是老了十岁,抬眼之间满是沧桑,半点不见从前的光彩。 岳鸣要去的地方是在“华润二十四城”跳楼的那个男生的家,他家是在清水河旁的别墅区里,显然是个富家子弟,可惜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 一时间,肖伟所面临的问题是引擎盖大开,遮住了他的视线,汽车前倾,方向盘很难掌控。 第九章 开端 雨随风落,明明倒春寒的时节已经过去,路上行人却都有些受冷。 有人衣衫单薄缩紧脖子,有人忍不住低声咒骂天气,更有本地居民自嘲望京备受冷落的事实……裴今歌变得越发不起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走到守城的士兵面前,递出路引。 士兵被这场春雨折磨的心情很是不好,语气上自然有些糟糕,问道 “结果如何?”见麒麟停下来半饷没有说话,洛思涵不禁开口问道。他刚才已经沉浸在其中,听的热血沸腾。 而另外一个灵魂行者就更可怕了,当他发动能力的时候,能力范围之内的所有灵魂,都能够处于一个滞留状态;如果这些灵魂有身体可以回去,甚至可以做到起死回生这个程度。 一匹清瘦的战马在刮着凛冽寒风的北部草原上缓慢地行进着。战马上的战将倒拖着长刀,临风而立,本就不是很强壮的身体显得形销骨砾。 在五域大6,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青川仙宗。便是暗月界,秦昊也了解过,没有一个什么青川仙宗。 随着越来越多的妖灵缺胳膊断腿、丢了头颅,使得灵树下充满了阴灵气,而这间接的给灵树下所有的妖灵,提供了让自己壮大的阴灵气。 “没关系,身体的损伤可以治好,至于那些异能之血……本身也没什么价值,丢了也就丢了,你会在乎你消耗过的力量吗?”王薇薇一边给他提示,一边把异能汲取胶囊喂了进去。 于是洛哲再次发动能力,双手分别按住石觉星的左右太阳穴,闭眼睛,仔细的寻找着他体内的异能核心。 其实李明也没太明白,只是在照本宣科,毕竟他也是人类,看到的事物也是从人类的角度看的。 醒來的时候自己躺在一面镜子上,镜子上面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不似这个年代的铜镜,甚至比二十一世纪的镜子还要光亮!而且四处温温的,舒服极了。似乎还是在水中,可是为什么能呼吸了呢?枫熙耶呢?他去了哪里? 被打板子这么丢人,入学来还是头一遭,还是别给哥哥添堵的好。 “刚刚在改新闻稿。”盛夏坐在陆墨一旁边,很自然端起陆墨一的酒杯,把杯里余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戊王后见辛来了,本就有些心虚,不管怎么样,大王既然没有罚邢嫔,那找这个理由来打人,理由就有些牵强,何况……一想到这儿,戊王后就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一点都不得劲!气得歪歪嘴角,一言不发的走了。 曲朗故意没觉得他特别重要地说:“当然,我就是干这个的,今天就算了,我还有点事。”说完就走了,连头都没回。 回到凤栖宫找来一大堆木头,开始画手稿算及各个零件的精准度。 其实迟辰和林千夏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家世交,本来也有意撮合两人,但是两人没处成。 “方丈大师,在佛祖的面前,您能保证您所作所为真的没有违背菩萨?”姜芃芃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一字一句的质问着他。 到处的浓烟滚滚,一米开外都看不清,这种情况下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找人。 还别说,古代的山水就是养人,眼前的这男子长相上挺让人惊艳的。 叶轩已经来不及想其他的应对办法,唯有催动体内的法则之力,想要强行挣脱对方这空间武技的禁锢。 第十章 杀局 叶依兰不由怔住了,难以置信问道:“这还不是结束吗?” 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想了一遍这场刺杀的过程,心中仍有余悸未能消去。 以她体内那道气息为引,制造出她走火入魔的事实,让顾濯心切救人后遭受重伤,再有伪装成医生的刺客守候在旁,以此来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方案不管怎么看也好,都能称 从90年到2012年真正跨越了30多年,后世银幕上的大片巨作李俊的脑子里虽然达不到要多少有多少的程度,但凑个几十部还是有的。 看着玲琳的阔爱模样,凯瑟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好你个金斯斯,就你嘴贫,还敢调戏起玲琳了,看我一掌拍死你。”说完,取其右手,作势欲拍。 就在他离去的时候,他并未注意到,一袭黑色和服的绿,在不远处凝视着他。那只黑色的蝴蝶停靠在她的肩膀上,不时扑扇着几下翅膀。 剧本中说明,如果发生ng。那么就会倒退回这一幕最初的触发场景。 “芬姐,你不仅人美,而且还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这些被神眷顾的幸运儿,总有一天会得到应有的报复!”玛尔莫德咬牙切齿地喊道,在完全被冰刺淹没之前,化成红雾消失了。 与此同时,其他各方势力的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一幕,很多道目光落在罗修身上的时候,皆都带着一丝的敌意。 破盾斩:无视目标斗气盾防御,用自身斗气蓄力给予敌人强力一击,蓄力越久,破盾效果越明显,斗气蓄得越多,造成伤害更加猛烈。 漫天仙料沉浮,他勾动大道之力凝聚演化,同时祭出一尊至仙器级别的仙鼎,将所有的仙料投入其中,以本命仙火炼化。 我很想过去看个究竟,但围堵得实在过不去,又不能在自己人面前发作。 被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陆晨星却是眉头紧皱。他一边挥刀将缠绕住自己的云雾击散,一边思考着破局之法。 阮欣伸出的,想要去阻拦谭宣的手缓缓放下,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一点。 门口戒备森严,看阵势连个苍蝇也飞不进去,我上前掏出刚发到手的证件,要求见电经理,警卫看过,一是给电经理电话联系,二是使用光电照射。 这都是范鸠算到这双方的条件里边儿去的,你说粮食打外边过来没可能了,因为我们的勇兵水师虽然不能够过来,不能够支撑范鸠打这个仗,但是我把水道已经牢牢地占住了,起义军的补给是没有可能过来的。 “呵呵,来者是客,这就是你们无双府待客之道吗,还是说你们真的怕了?”说着身上气师介九重气息散发出来,离门近的武者直接被掀飞出去。 我妈患病了,病得不轻,明天我引上他,到雅塔图人民医院去看一下,明早让地上的岳母来看孩子。 谁同意让你保管了,钱刚拿到手上还没捂热乎呢。刚刚还一脸兴奋的苏易,这会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 苏易闻言暗自在心底想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样说来的话,那其他城市的危险程度肯定比魔都要高了。不过好在只是负责一个区,以自己目前的修为,应该是能够应付的。 陆晨星与钱玉莹见目的已经达成,中年男子又下了逐客令,只得行礼告辞。 第十一章 情非得已 金灿灿认得出这人,神情格外古怪,诧异问道:“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副院长不予理会,对顾濯催促道:“快走。” 楼已经垮了,这里的事情谁也无法再继续掩盖下去,只要他再拖延上片刻的时间,那今天这场来自于无忧山的刺杀就会直接告破。 至于他本人的生死……他当然不想死,但这件事值得他弃了晚年 这封印一定得维持下去,永远封印恶魔之王,否则圣界可就危险了。 视野中的城市慢慢开始变的完整,一片静谧和安详,平静的江面上倒映着半圆的月亮。 到这种关头,只有圣力能帮助李元白,白色的光芒从李元白身上冒出,流出的血液在白色光芒的照耀下,慢慢消散。 那尊者身边还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儒雅男子,就是他叫的价。如今价格已经攀升到两亿三千万。 敲门声响起来,少年关掉论坛,转身开了门,面无表情看着站在门口的人。 傀儡制作需要天赋,他就是那种天赋不高的,但幸好材料充足,即便是缺少几种,也可以在府邸中用更高级的材料替代。 李元白看出了端倪,这具僵尸借着程茹月的身体自行通灵,具有了灵智。 “你们喜欢什么风格?我可是能驾驭所有风格。”何瑶瑶鄙视般的说着。 但是还不等他再次向唐果扑过去,白河的右虎爪攻击已经离他非常近了。 所以,纵然现在看着这白熊软萌可爱的模样,她也没有简单靠着外表来认为了。 万青望着秦玫娘被皇后娘娘带着往府外缓缓去了,他满是纠结,拳头紧握。 “你早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早说?”张露从洞口出来,就怒气冲冲地对叶子峰吼道。 “漓之夭,你要死!”我一恶作剧,眼前的温非钰就表示要杀了我,不过我并不怕,因为我知道,这人是骗子,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 “爸,妈,你们吵架了吗?”刚下楼梯的储凝听到叶梅最后的一句负气的话,便好奇地问道。 那被易容成太子模样的金凤国侍卫,此时的内心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的,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太子”。 这一次的伤失血过多,当时的环境又无遮风避雨的地方,天气渐凉,罕都的初冬比起唐暮更加的猛烈,身受重伤有寒气入体,李太医也很棘手,所幸公主顽强,一切都已经挺过来了。 众人议定必须得保密,否则一旦被安禄山得知,定将再生枝节。这一次,鸿俊隐隐约约有预感,最后兴许真的能成功,毕竟鲲神、刘非都曾经说过,消灭天魔的唯一办法,就是集齐不动明王六器。 “婶婶,你真是善解人意,那我们就出发了,储凝上车吧!”方维珍说完朝储凝挥着头道。 “不用什么行李,明早起床上,拿一套里面换洗的衣服装在包里便好,如果来得及的话,可能当晚就回来了。”储凝有些心虚地道。 拳击,吴华也不擅长,虽然他有六合形意拳,但是他不想这么早暴露。 说着元武是伸手相请,随着他的这话,在其坐椅旁边是凭空生出一张椅子来。当然,这不是元武凭空创物,而是他暗中有所准备,从储物戒中取出来的。 单卓坤、尉迟宝林、李元昌及尉迟恭则因为此番扬名立万,春风得意,个个喜笑颜开。 同天微微有些好奇,他还是第一次在游戏之中遇到影像消息,这个功能玩家并没有,看样子应该是那些制作人独有的功能。 第十二章 天清地净 无数道明亮的金光再次升起,在风雨中交错编织出一座新的樊笼,让顾濯再次身陷其中。 不是不想逃,而是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就没有抢先逃出这座樊笼的可能。 这一次金灿灿不再驻步原地冷眼旁观,提着铁铲前行,以肉身堵上道法尚未完全成型前的唯一生门。 风雨未曾停歇,为流云剑解所唤出的雨水藤蔓,仍 “管闲事?你们想抢我的车,难道还是管闲事吗?”人还未到,一声冷彻心扉的身影传进了每一名匪徒的耳中。 终于,根茎被吞噬完,花朵绽放出夺目霞光,这一刻,吴正邪毫不迟疑,一指点中自己眉心,随之松手时,那是一滴血红色明亮异常的晶体,是他的眉心精血。 陈俊虽然对于鬼神之说是半信半疑,但是也有听到父亲谈起钟奎捉鬼事件的细节。要不然也不会悄悄带着人来,跟随在后面,想的就是到万不得已时,出手助力他们一把。 “蔡枪跟我说过跟你见面的情形。”蔡姨轻声道,音响播放古典乐,悠扬空灵。 连八卦杂志都挖出很久以前在上海半岛酒店偷拍到陈皇妃与神秘青年“约会”的照片,重新当作副封面。 “就这么干。对了,重新在全军招募特战团的新团员,我们要组成三个四军区的直属特战团。每个特战团还按照标准的十个大队的配置。另外,招收十个预备役特战团。 可是令他感到大惑不解的是,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出现在后院。当深重的暗夜笼罩住整个疗养院时,等待中的钟奎终于呼呼大睡了过去。 星海黑暗而又冷,只有那些微弱的星光才能够让人感觉到不是孤独的一人。 想到这儿,陈俊松开手退后一步。看着那些逐渐围拢来的混混们,做好了准备再次迎战的架势。 谢子献没有想过直接联系虚凌天的事情,在他想来,人家虚凌天也不欠他们,这个时候突然到访,弄不好就会直接被拘捕起来,或是扫地出门。 吴子健大概弄明白了许双录在说什么之后,他内心深处,也终于完全,接受了许双录,这个来自灵界的话唠朋友。 可惜,他还没那个能耐使用,这水绳也只是控制他,并没有入侵他的体内,所以凤凰精血也没什么反应。 “一会就好,一会就好!”常非努力的将手掌往里伸,却被勒住了。 “你这个蠢货!”林永星骂了一句,然后就朝着后面躲去,他自然看得出自己派去的人吃了亏了,所以猜测得出方和的强大。 他一拍自己的脑门,感觉十分丢人,可突然又发现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他,去看他。 “走。”最后剩下的两名武神境见情况不妙第一时间选择了逃遁。 殷都现在叫做阳洲是河南安阳,不过为了不涉及一些其他东西,这里化名阳洲。,商朝没落之后这边就处于荒芜状态,就算到了现在也没有很达。 云飞扬被龙吟之声波及,体内血液剧烈沸腾,唯有依靠两种心法来强行压制。 方和起来后照着那副图修炼了一下,功法运行,能量流走之间,方和感觉好受多了。 往往踢馆的选手很少有能成功踢馆成功的,概率不大。也可以俗称是电视台那面请来的人气炮灰,为电视台拉收视率的。 所以运营部的存在意义非常重要,未来运营部主管线下的运营。而网络宣传部,则是主管线上的运营,两者互补,毫无冲突。 第十三章 生死 如晨钟,似暮鼓。 这声音在宋景纶的识海中响起,回荡不休。 那徘徊在他心头诸般思绪,就像是水面上的一滩鸥鹭,惊起而四散。 不过刹那,他便已从那些致使他做出可怕决定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发现且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事情,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神万分惊恐,哪里还有什么怨毒和愤怒? 整个望京城 葫芦岛的传说她并不是不知晓,但万年机缘被他得到,本身就不寻常。 “什么?!”秦老夫人脸色一变,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心道不妙了。 被李大宝这么一提醒,我也把强光手电给打开了,然后冲着里面照了过去。 虽说彻甲虫只是二星怪物,但两者展开协同作战的话,威胁还会进一步提升。 我皱着眉头看着远处,声音从四周的黑暗中传来,就好像阵阵飓风一样刮了过来。 景庆深眸微沉,随后又戏谑道,“怎么,你留在京城是相亲的吗?”还能让东宫有机会动手脚。 当特务团的哨兵,注意到河底村这边大火腾起的时候,就有人匆匆跑去叫醒了酣然入睡的杨远山。 可其实几乎所有的禁军都不知道自己在找的是福音帝姬,他们只知道,自己在找禄王世子。 等了半晌,前面的赵呈徽才轻轻的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一声“进来”。 原本来之前只想着对皇帝发发火留下赵呈徽的法子,看来是不行了。 启动入口权限,浑天仪内核亮起豪光如注,分成三道,逐一罩向其他三人。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李天佑已经把手中的剑拔出了一半,只要倌倌有任何动作,李天佑都有把握在一瞬间击杀掉倌倌。 风,已经渐渐凉了下来,现在正是初秋时节,街道两旁的枫树叶子已经被渐渐浓郁的秋之气息染红了,间或有几片根基不牢的枫叶被多情的秋风吹拂开来,缓缓地飘落人间,坠落入梦。 如果紫罗兰来万邦帝都,带着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丁火的意外出现,肯定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心理转变。 天机十二修纷纷将所有的真气全部激活,并且将力量全部源源不断的注入到了鼠修的手掌上。 这些特殊情况都是军区情报部门,不太可能搞到的。但即便是寥寥无几的情报,也让军区相当的重视。毕竟谁也不知道日军调进关内的类似部队,究竟有多大的规模,下一次这些毒气会使用在那个方向。 自己在得知荷西回来的消息时也曾出现过不安的情绪,那时候联系卡蕾忒时,得知她正在南区别墅里的时候自己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这谢天灵不知因何原因,此时已经萌生死志,就算唐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 不过还好,韩雪还是有一点自觉xing的,在车下了告诉之后,韩雪的速度逐渐减慢下来。 在连长宣布开进后,我们开始了又一次的徒步行军,这一次的徒步行军像是在给我们消化肚子里的生牛肉。行军路线并不是很长。 叶天无可奈何的苦笑一下,自己怎么可能会袖手旁观,只要莲花出手,他是绝对不可能让莲花受到伤害的。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叶倾城也越来越痛苦,到了最后,甚至不断发出痛苦的喊叫声,要是寰宸宇和白泉在身旁看到这一切,只怕是豁出去也要阻止他的认主行为。 第十四章 借刀 德秋思忽然笑了起来,状似洒脱,很是感慨说道:“不愧是裴姨您,果真妙算如神,就连这种局面也能推断得一清二楚,分厘不差。” “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您对顾濯的认知似乎……比司里知道的还要更多?” 他叹息说道:“要是今天我办这事儿之前能先请教请教您,那该多好啊。” 裴今歌静静看着他。 “你之前吸收了很多光元素,但是你还无法将它们全部使用得到,在你的精神世界里,还残留着许多光元素,现在,只有靠你自己的意识,凭借你的感觉将它们纳入你的力量之中,填补你确实的精力。”王者之剑缓缓开口。 一凡闻言挠了挠头,貌似这王虎的说的,他一概都不会。一扭头,看到城门处终于检查完毕放出来的车队,旁边跟着几十名手拿刀剑的护卫,一个个身形壮硕,看上去威猛无比。 即使是魁梧男子随意的一击,也让金姓青年此刻处于临死的边缘,因为两者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我想亲自动手切割这块祖母绿.所以把机器重新调校一下.尽可能地保持祖母绿的重量。”闫亦心笑着解释。 冥筋禁元散,是魔宗最为歹毒的‘药’散,其炼制‘药’方在修仙界已经失传上千年之久,而且需要的主‘药’也已经很久不现,一经炼制成功,大乘期以下的高手,真元会完全被封印住,如同常人,手无缚‘鸡’之力。 上官芷水面色露出了犹豫之色,她也知道卫经说的是实话,她若是再强撑下去,恐怕还没到即墨就已晕倒。看来权宜之计只好与他共乘一骑。 火夕清晨起来,总会发现火彤趴在桌子上睡去,他却从不多问什么,只是轻手轻脚的将她从桌子旁抱回到床上,自己则坐在床边看着她酣睡的模样。 等下,他的脸上,无奈里透着两分宠溺,还有一点不可名状的歉意。他的眼睛清亮如水,映着顶上半暗的‘床’头灯,更像是黑‘色’的曜石,隐隐有着琉璃的光彩。 “谁说我家主子没侍寝过?八月二十二日那晚,皇上就恩宠了主子!”听言,刘氏身边的大丫头红英猛地上前一步,面红耳赤的朝乌雅氏争辩道。 面对这等不公平的待遇,新婚夫君不时的口里支吾要夜凰给他把汗巾取下来,可夜凰则充耳不闻,只摆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缩在车里,好似给吓傻了一般。 科尔森听到梁舍予得逐客令,于是便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不知不觉间,以马杨两家为中心的外围地带,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大部分是散修,但其中不乏宗派弟子与世家弟子。 “杨子龙,注意你说话的语气!”杨怡当即怒喝道,杨睿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明白这场宴席的真正目的,也希望杨睿能够将蕴灵术和拘灵请神教给杨家,但却也不想有人对他不敬。 “哼,早晚都要打的,除非你愿意失去现在的一切!”安格鲁冷哼一声。 对方身上的衣服有褶皱,下巴还有青渣,双眼微红一看就是熬夜了。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一旦被纠缠住,等到野蛮人的大部队反应过来,等待所有人的,恐怕就只有死亡了。 任凭裴洛倾心里再怎么想,在到了项景辰安排的院子后,凌煌夜眸光森冷的睨了两人一眼。 第十五章 贺新郎 仿若天开一线。 一道惊艳绝伦的刀光出现在旧皇城正殿前。 只是瞬间,为深蓝幽静天幕所笼罩的大地于顷刻之间被涂抹上一抹怵目惊心的苍白,再无其余颜色。 紧接着,那一抹苍白又在极短时间内被敛为极纤细的一道,起于旧皇城正殿之前,没入夜穹之上。 人间自此二分。 一片寂静。 这 “你知道么?这么长时间来,我族一直在找寻你家,你知道为什么么? 没有在二楼停留,唐阳直接向着三楼奔去,刚一走到三楼,入眼处就是一个全身盔甲的身影。 若是有人在此,恐怕谁也想不到,前一刻还强硬无比甚至喊打喊杀的铁霜会低声下气的求饶。 白宜修今天非常高兴,喝醉了,酒喝的实在太多,以至于现在忍受不住。 这是一座有着神族和魔族的世界。在这个只要一直胜利下去就会不断变强的世界里,参与者会被要求选择阵营,加入神族阵营、魔族阵营,或者是选择独立的中立阵营。 李无定点点头,这个兑换价格非常公道了,正常市价确实是一千比一的兑换。 想到这,常家脸色漆黑如墨:“今日温鸣在朝中大肆攻讦,主要目的就是奔着常家和景王府来的。 镜子光芒一闪,上面的星空消失,就这么变成了一面真正的镜子,毫无反应地立在那里。 你……”这位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用手指一指李无定,却无话可说。 宗派一般不会收那些软弱无能的废物残渣。鲲鹏不扶摇直上,无法经历九天雷震,证得金身。鲤鱼不拼搏向上,历经千难万险,躲暗礁,避风雨,怎能跃龙门成真龙? 不过成始源因为害怕张梓琳打电话来给他安排什么任务,所以成始源没有接电话,选择了忽视。 而其他宝石,根据各种所蕴含的能量品质高低,从低到高,可以将其分为恒星石,宇宙晶石,甚至是黑暗晶石。 皮衣哥要紧都看直了,今天婉儿穿的也就是一般的休闲装而已,也没有想过要好好打扮化妆什么的。 阿兰罗德里格斯索萨对酒店拒绝早就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他也只是试一试而已。 而各大势力当初打开结界的各个寂灭境的前辈也都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来了,一时之间,平原上恭敬的见礼声络绎不绝,而镇魔宗众人也看到了当天的庞鸣渊,正在恭敬的行礼当中。 因此,随手扔出去几个上品元灵石对他来说,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 更有人注意到,此次参与青云榜之争的天骄,数量远远超越过去任何一届。 燃灯拜道:“圣人在上,燃灯不过一介大罗金仙,哪敢与圣人称呼道友,在下一心求道,还请玉清圣人能收我为徒。”广成子等人也没想到,燃灯竟然如此来头,倒也意外。 以前成始源还没这么高的地位的时候,就敢和他们的同行硬怼,最重要的是,他还怼赢了。 成始源了解过之后还是感觉这个美国演员工会的管理范围还是挺宽的。 他们坐立不安,期待着命令下达,但是,不管怎么联系,巴格达方面就是没有回音。 二千万道死亡光束在一瞬间狠狠的砸在了联合防护罩之上。这号称是宇宙中最坚固的能量防护罩就像是纸糊的一般,瞬间破裂洞穿。 老魔头却怪笑一声,好像想说什么,可发现众人脸上神情不好,便没有开口。 第十六章 立后为国之大事,不得轻慢。 早在很多天前,礼部的官员们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最终给出了一个极尽详尽的方案,把娘娘在今天的每一刻光阴都安置妥善。 同样,神都上下亦有数不尽的人在为此而忙碌,照看着确定着让今天的一切都如常进行下去,避免一切意外情况的出现。 虽说如此,礼部呈上去的这个方案依 怪不得一进来谷源先生就发了疯似的揍他,敢情是他得罪了谷源也惹不起的人。一想到他对金慧的刁难和污辱,他就遍体生寒。得罪子这样的人,能活着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顾嫦曦自然是不愿生下人妖混血儿的,可惜她的研究只能灭杀一部分,充分体现了优胜劣汰的生物进化准则,甚至她的研究加剧了细胞之间吞噬的速度,却不能彻底消灭它们。 冷羽辰高大颀长的身影出现,凌筱寒却两耳不闻窗事,根本就不知道他进来了。 “嗷呜——”最后这一下白墨染的声音拖得很长,几个孩子也不喵喵叫了,全都转头看向他。 吴王在朝中一手遮天,仿佛储君已是囊中物,圣上也有意改立吴王为太子。可是改立太子要顺应天意,圣上招来慧参法师占了一卦,卦象却显示太子还活着。 因为龙城集团的缘故,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家的人不再那么过分的辱骂林凡了。 张百元一愣,看了一眼自己的能力面板,的确,现在的张百元体力值只有2点,刚刚脱离濒死状态的他的确不适合参加什么校霸争夺赛。 抿唇,轩辕曦傲娇着,看着那些原本就美美的花儿在凌雪陌折腾之下,竟然绽放出了最美的花姿,还真的让他很意外。 与此同时,虚神界的警告也到了,如果他再破坏初始地通道,将会被驱离出虚神界。 杨老太太吓得差点都哭出来了,两腿一软,差点没当场给唐峰跪下。 “混沌性平和,一向不喜人血,被强行喂了这么多年的人血,估计是厌倦了,封闭了灵智退化成了幼儿体。”穷奇缓缓解释。 可能韦德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但对亦阳的球‘迷’来说,自己喜欢的球员能获得韦德的亲口称赞,还是让他们兴奋不已。 “一闪!”一道巨大的剑光斩出,硬生生将红色的冲击波斩成了两半,向着黑飞去。 秀才的妻子点了点头,就算不是自己的相公,大家总归是乡亲,能帮上忙的就帮。 玉锦绣坐在喜房中,周身安静下来,轻呼口气,她靠着床沿,脑中回想起上一次穿着红嫁衣的时候。 只有屈玉琢,他毕竟是个心理医生,或许跟他聊聊,会有所帮助。 以往,他们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母亲和父亲在爸妈都过世得早,亦阳一家在中国也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亲戚,所以以往他们也没有回去的必要。 紫陌体内的杂质随着境界的突破,通通排出体内。一场洗精伐髓过后,伴随而来的还是那一场熟悉的恶臭……幸好她非常有先见之明的脱掉了傀儡娃娃,不然都不能用了。 一系列的响动,旁边一人一声惨叫,胸膛直接被抓开了,紧接另一只鸡伸爪掏出了此灵魂的心肝肺肠子。鲜血溅的到处都是,江东脸上还被喷上了很多,急忙用衣服擦掉。 姚父自问混迹这么多年,可此刻却猜不透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