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 第一章 黑风寨 大魏元熙七年的夏天,黑风寨下了一场雨。 不知道是掳了哪个老先生来写的招牌下面,顾怀眯着眼看了许久,才拍拍屁股从黄土墩子上站起来。 这名字起的是真他妈够烂大街的...不过也很有土匪山寨的特色就是了。 雨后的天气很湿润,感受着自己的肺腑充斥着被原始森林过滤后的空气,顾怀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风景,转身走进了山寨。 喧嚣声和热浪扑面而来,烧旺的炉子边有汉子在打铁磨刀,远处有土匪的女眷在追着孩子跑,路旁最常见的是饭桌,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吹着牛。 “不是我说,就我这身板,哪个女人看了不迷糊?你看老三他婆姨平时看我那眼神...二当家!” “二当家要不要过来吃点?” “死婆娘,要打孩子去旁边打,别拦了二当家的路!” 问好声此起彼伏,清秀的少年脸上露出些笑容,脚步却没停下,一路循着寨子里的小路走到了低矮的草房前。 掀起只能防风不能防人的门帘,正在炉灶前缝补衣服的小侍女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瞥了顾怀一眼,又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对于这种待遇顾怀倒是已经习惯了,他寻摸着在门口坐下,半晌才苦涩开口: “没路可跑啊...” “嗯?”小侍女莫莫发出询问的鼻音,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清。 “我说,不好跑,”顾怀掀起一角门帘看着外面,“两个多月了,这帮人盯得还是紧,下山也就一条路,就算是能跑出寨子,也走不出这崇山峻岭,早晚会被追上。” “为什么要跑?” 顾怀听得一愣,自家小侍女居然这么没心没肺?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没睡醒?这是个土匪窝!” “他们不是每天都送菜过来么?对了顾怀,你什么时候让他们送点灯油过来?那盏灯灯芯有问题,油少了亮不起来。” “你少爷我好歹是二当家,要点灯油还用亲自去?明儿我就让王五...”顾怀下意识应了声,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灯油,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事儿,都要跑了还惦记灯亮不亮?” 小侍女停下缝补衣物的针,有些黑的小脸仰起来,认真开口:“可今晚还是要点的啊。” 顾怀沉默下来,他认真地看了看自己小侍女的脸,再次确定了自己这捡来的小侍女有点缺心眼。 而且小侍女也实在说不上好看,虽然有柳叶一样好看的眼睛,眸子也像冰琢出来的一样亮,但微黑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对于很多事情又懒得去想,所以实在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倒像是人到中年嫁不出去选择了躺平等死只纠结明天吃什么的成年女子。 也不知道问题是不是出在了自己身上,毕竟捡到她之后的这一年过得实在不容易,对于没有户籍路引的二人而言,能有个遮风挡雨吃喝不愁的地方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他还是决定帮小侍女重新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观:“我们两总不能在这土匪窝呆一辈子,世界那么大,总是要出去看看的...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之前我教过你什么?土匪这种事情,做久了就会认命,抢来的东西吃起来容易,但往往结局是把之前吃的也一起吐出来。” “可顾怀你都是寨子的二当家了。” 顾怀愣了愣,随即有些恼羞成怒:“二当家...你以为我想当?说了走大路,你非要说走山里寻点吃的,半路跳出来十几个大汉,一个个盯着你眼睛都冒绿光,我要是不跟他们干,你还能坐在这儿和我说话?” “也得亏这帮泥腿子没读过书,你少爷我王霸之气一抖,他们就非要拉着我拜把子坐第二把交椅,要不然寨子里光棍那么多,你早就成了哪个土匪的婆姨...” 小侍女歪着头想了想:“可顾怀你当时说的是‘好汉饶命’哩。” 顾怀叹息了一声,有些烦恼自己的小侍女记性平时总是差,这时候倒是有些意外的好...同时他也意识到话题偏得实在有些远了。 “怎么上山的不重要...总之少爷我是不打算在这山上耗一辈子,前两天带他们下去打劫回来的时候,我把王五灌翻了,问出来后山有条小路,这两天你把萝卜干之类的包好,改天人一少咱们就跑。” 小侍女这次倒是没有犹豫,只是抬起头咬了咬嘴唇,看向梳妆台上那几盒新得的胭脂。 “不能带,味儿太重,”顾怀摇摇头,“他们是养了狗的,咱们挑个雨天走,只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能出这山就一切好说。” 小侍女这才点点头,二人相依为命一年多了,大概是习惯了让顾怀做决定,所以她也就越来越懒得想事越来越沉默--或者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熟。 屋内安静下来,沉默持续了片刻,小侍女停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抖了抖补好的衣服,打断了顾怀的思路。 “这破山寨哪儿来的儒衫?” “王五送过来的,说上次抢的穷书生包里就几件衣服,扔了怪可惜的。” “和我们一样想不开不走大路抄林子那个?我想起来了,那天王五带人下山买酒来着...你看见没,咱们要是再倒霉点,莫名其妙死在了那林子里就是咱们了。” “顾怀你不是说不让他们杀人么。” “这两个月是没动过刀子了,我都带着他们下山打官兵的秋风,”顾怀接过衣服试了试,还挺合身,“但当时我又不在,这书生是被王五手底下的人吓死的。” 感受到了袖子处的异样触感,顾怀皱起眉头寻摸片刻,拔出匕首挑断针脚凌乱的线头,摸出了几张薄薄的纸。 “难道是银票?我看看...婚书?” 有些皱的纸上写了很多字,除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约好的成婚日期外,下方还有双方定亲长辈细致的画押,为的就是将来上门提亲的时候能对上。 旁边的小侍女低头看了看,可惜她认识的字不多,都是赶路或者休息的间隙顾怀教她的,看来看去,也只能认出两个熟悉至极的字。 “顾怀,这人名字和你一样诶。” “是挺巧,也挺晦气,”顾怀摇了摇头,“估计是去提亲娶老婆的,结果死在了这山里,这世道人命是真不值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他正准备把这婚书扔到一边,门外便响起了一阵喧嚣哭喊声,随着几道脚步声猛地响起,门帘便被掀了起来,王五那张丑脸露出来,表情已经急得有些狰狞: “二当家的,官兵上山了!咋整?” 刚把小侍女拨到身后的顾怀一愣,随即脸色便阴沉下来。 怎么会这么快? 土匪敢抢运粮的官兵,自然是早晚要遭报复的,顾怀一开始就没想着让这帮土匪好生活着,只是在他的预料里,官兵攻寨怎么也得花几个月,到时候他早就跑远了,哪里用管这寨子的死活? 毕竟他每次带人下山都做得干净,虽然没伤性命留了活口,但都蒙了脸布了疑阵,这才是土匪们敢和他下山的原因,但乱世里一向只喜欢欺负老百姓不喜欢打仗剿匪的官兵这次效率居然这么高? 他想了想:“大当家还没回来?” “没有!官兵已经快打到寨门了,二当家你不是说官兵铁定找不到寨子?现在咋整?” “别慌,山下既然没报信,官兵的人数就一定不多,你带些人去抄官兵后路,这年头官兵什么德性你不知道?真要打寨门早就破了,只要守住寨门再捅了他们后背,他们肯定就撤下山了。” 听顾怀语气笃定,王五也松了口气,转头就带着人匆匆忙忙奔向寨门,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原本还一脸“我与山寨共存亡”神情的顾怀就扑向了柜子。 “收拾东西快走,不能等了!” 小侍女也拿着个小包裹匆匆忙忙装着干粮,把藏在角落里的刀弓递给了顾怀,主仆两忙碌半天,小侍女才擦了擦汗,看向顾怀: “咱们去哪儿?” 正把刀用布裹好背在背上的顾怀身子一顿,沉默下来。 没有户籍路引,走到哪儿都不好过,再加上这鬼地方闹造反都几年了...这才是他们这一年来过得颠沛流离的原因。 如今就算靠着那条小路逃出寨子,又能往哪儿去? 摸了摸刚才匆匆塞进怀里的那几页纸,顾怀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他挠了挠头,看向莫莫: “要不...少爷我去入个赘?” 第二章 苏州城 每年的七月,苏州城的梧桐总是长得极盛。 刚上过油的马车车轮碾压过青石板的街道,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刚刚成年的马驹打了个响鼻,赶了许多年马车的李府车夫压了压帽檐,低声朝着车厢说了句: “小姐,到了。” “李伯,你去休息吧。” 纤细修长的手指挑开车帘,只是轻轻地一点头,伴着精简的话语,走出马车的女子干练利落的气质便一览无余,只是察觉到从李府牌匾下走出的一行人后,那双黛眉便轻轻皱了皱。 走在前方的是个熟面孔,也是苏州商贾大户人家的二辈子弟,外表是常见的纨绔子弟,诗书也是学过的,算是一表人才,只是名声实在不怎么好。 自从去年的商会之后,他便常常往李家跑--公开的理由是要想向李家提亲,但有没有老一辈的授意,想要借着结亲的名头吞下如今风雨飘零的李家,就不得而知了。 大概是看见了回家的女子,那位公子哥的表情变成了惊喜,只不过有长辈在身边,碍于礼数没有像以往一样缠上来。 既然碰上了,自然是该问好的,李明珠走上去,拿出平日做生意时的玲珑,一番攀谈之后,也确定了眼前这些人的来意。 确实是来提亲的,而老祖母的态度似乎也越来越松动了,眼前的世伯打量自己的视线带着些审视和满意--大概已经认定了自己会是他家的儿媳。 心底涌上来些无奈和疲惫,但她终究是把这种情绪掩盖在了平静的面孔下面。 这确实是个顶漂亮的女子,带着些高挑婀娜的江南水墨风韵,黑发简单地垂到腰际,没有着妆,但容貌还是那般惊艳,此刻轻轻抿了唇角,便透着股孤单倔强我见犹怜的味道。 也难怪对面那位纨绔这一年来总是往李府跑了--再联想到这位女子身上除了美丽之外的另一层身份,如今苏州丝织大商李家生意实际上的主事人,这样的女子,自然是极其适合娶回家的。 简单的寒暄,简单的道别,走入李府的女子转入正厅,朝着上面气度雍容闭目眼神的老人行礼: “祖母大人。” “明珠是去盘账回来?”老夫人睁开眼,额头上岁月沉积的皱纹舒展开来,“钱府的人刚走。” “嗯,明珠之前碰见了。” “钱家那小子有没有烦你?” “有世伯在,世兄还是知道分寸的。” 老夫人轻轻点头,沉默片刻,又看了过来:“那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之前已经问过很多遍了,问的自然是婚事,毕竟再怎么说,她如今也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该怎么想?能怎么想? 李明珠的嘴角有些苦涩:“明珠...还不想嫁人。” 老夫人叹息一声:“你爹娘走得早,二房三房又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这些年李家是你撑起来的,但你终究是个女子--我难道不想你一辈子管着李家?人言可畏,真让你孤独终老,终究有一天你是会恨我这个祖母的。” “明珠明白的。” “你不明白,”老夫人顿了顿手里的拐杖,“哪个女儿家年轻时候不想嫁个如意郎君?哪个女子愿意稀里糊涂就入了洞房?但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是没得选的。” 看见眼前女子的神情越发灰败,她叹了口气:“你一嫁人,二房三房你那几个兄弟是做不了事的,老身也看开了,今天便跟他钱府说得清楚,你嫁过去,李府的生意可以跟着过去,但还是由你管!究竟是他钱家吃了咱们李家的老底,还是你以后把李家家业翻一倍,终究要看你本事,你只要答应老身,待老身过世之后,看顾一下你那几个兄弟就行。” 李明珠怔怔抬头,绝美的脸变得煞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祖母今天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嫁出去,还要来这么一场豪赌。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正厅的了,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闺房里。 要嫁人么?嫁给那个毫无才学,只会和狐朋狗友饮酒作乐,靠着祖上福荫混吃等死的二世祖? 沉默许久,她点起烛火,坐在铜镜前。 两行清泪滑下,忽明忽暗的烛火照着她仙子般的侧脸,像是在轻吻她的脸颊。 ...... 苏州城外的官道旁,有个由驿站延伸扩大的小镇。 将从山上带下来,一路逃跑太过顺利所以没用上的刀弓,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杂物卖给镇上某家连破烂都要收的铺子后,顾怀拍了拍腰间的钱袋,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只不过一旁的小侍女眼神就明显不舍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在惋惜自己在磨刀上下了太多的功夫以至于那把刀都可以当镜子用,还是在怀恋那把弓下打到的许多野味--但这些情绪很快就在顾怀的话里沉了下去。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苏州城就在眼前,大好的生活在等着,回忆感伤之类的实在不是什么合适的情绪好不啦。” 远远看着苏州城高耸的城墙,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小侍女的情绪有些不对劲:“顾怀你说要给我买胭脂。” “都说了要叫少爷,你能不能装得像一点,”顾怀有些头疼,“你身上穿的是侍女服,有点演员的修养好不好?” “至于胭脂...”顾怀的笑容明亮起来,“等少爷我当了上门女婿,绝对少不了你的。” “顾怀你真要去入赘啊?” “那个穷书生年纪跟我差不多,户籍路引上的信息也勉强对得上,既然是益州过来的,这边就肯定没有熟人,这种机会都不把握住,咱们难道继续去钻深山老林?还是说哪天被起义军抓起来当炮灰?”顾怀笑起来,“咱们这不是已经快半年多没进过城了么。” “顾...少爷,万一那个女的满脸麻子怎么办?” 这一下算是正中了顾怀的软肋,少年清秀的脸庞上露出些犹豫,但一想到后世某些兄弟为了少走几年弯路做出的努力,再考虑到自己这一年来野人般悲惨的遭遇...一瞬间觉得相比外貌果然灵魂更重要一些。 没有选择可以容纳八辆马车并排疾驰的宽敞官道,一大一小主仆两顺着官道旁的田垄朝着远方的巍峨城门漫步而去,正是菜花开的时节,空气里的甜味让人心情莫名轻快,偶尔还能看到远处老农挥舞的锄头和升起的炊烟。 阳光下顾怀一如既往地跟自己的小侍女说着些后世的白烂话,好在小侍女永远不会烦他,即使得不到回应他也乐此不疲,偶尔有路人擦肩而过他还会远远地挥手打招呼,看见飞过的蝴蝶也会作势欲扑。 只有这一刻他才像是外表那样的年纪,才像是来享受第二世人生的。 回想起来这一年确实像是一场噩梦,死亡之后再睁开眼便来到了陌生的世界,造反的起义军,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户籍路引进不了城,在死人堆旁发现枯树下呆呆抱膝淋雨的小女孩... 如果有一个评选的话,大概他是混得最惨的穿越者? 想着些有的没的,一路打望前行,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那看起来并不遥远的城墙才真切出现在了眼前,顾怀抬头看着那片阴影从小溪树林蔓延到了他们的头顶,看着古老斑驳的城墙上被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脸上渐渐露出些真切的笑容来。 这一次进城,说什么也不要再回去当野人了。 ...... 既然是南方最大的几个城池之一,连造反的农民起义军都不敢来攻城,苏州城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这座坐落在江南中心的城池实在太过巨大,连城门都有足足八扇--但即便如此,每天进城出城的达官贵人和百姓还是时不时把这些城门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极长的队伍。 又饿又渴的顾怀主仆两排着漫长的队,一直等到真的快黄昏了才挤到城门前,看着那些满脸严肃仔细翻检行李的士卒,挤得满头大汗的顾怀不由庆幸自己提前把刀弓都给卖了。 等到终于轮到顾怀莫莫两人的时候,样貌俊朗但也同样满头大汗的士卒转过头来,发现眼前是个书生带着个瘦瘦小小还有些黑的侍女,脸上严肃的神情便变得温和了些: “路引。” 讲的是如今流行的官话,和后世的普通话区别也不大,顾怀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份穷书生留下的路引,尝试着后世的四川话: “大哥,这里人咋个这么多?” “益州人?”士卒微微一愣,看着手里的路引:“此地离益州千里有余...来做什么的?” 一说到这个顾怀可就来精神了。 顾怀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就算身上的儒袍有些补丁,身旁的小侍女微黑且瘦,他还是放大了些声音,有些得意: “来娶婆姨涩!” 第三章 婚约和李家 等到好不容易挨过了漫长的检查,城门洞外的天色已经近黄昏了。 颇有仪式感的在城门洞外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顾怀深吸口气,随即就被扑面而来的喧嚣和嘈杂淹没。 泥泞的街道,扎堆的小摊,拉车的马边走边拉,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小孩的哭闹和大人的训斥夹杂在一起,偶尔还有对骂声从街尾传来,空气里没有江南特有的烟雨朦胧以及泥土青草味,闻多了反而让人有些犯恶心。 和后世旅游时看到的景象差别不是一般大... 掂了掂肩上不算沉重的包裹,用这种方式接受了现实,顾怀和莫莫随着人流走上街道,莫莫抓着顾怀的衣角,想起刚才那个俊朗的士卒,有些好奇: “少爷,苏州人都像那个军爷一样话多吗?” “不一定,得分人,”顾怀摇摇头,“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很冷漠的,尤其是在这种世道,不信你上去随便找个人说你好几天没吃饭了能不能给点碎银子,保证没人搭理你。” 小侍女点点头,看来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不过想起刚才那个俊朗士卒拉着他们说了好久的话,大概是听见他们从益州来,还热心科普了下苏州城便宜好住的客栈,以及周边被起义军祸害得厉害的地方,笑得温和而又善良。 她想了想:“感觉那个军爷是个好人呢。” 顾怀脚步顿了顿,偏过头语气认真:“好人在这个世道是很难活下去的,我就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不想做个好人,好人不会跟着土匪上山打劫,也不会来城里入赘骗吃骗喝,但如果不这么做,死在山里的就是我们。” 他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莫莫,我们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所以我们不做坏人,但也绝对不要当好人。” “嗯。” “所以既然是骗吃骗喝,那当然是能省就省,”顾怀的情绪又高涨起来,看向了路边的摊贩,“住什么客栈?眼下穷得叮当响,来都来了...赶紧能蹭一顿是一顿。” ...... “姓李?苏州城姓李的那么多,俺咋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 大概是生意不好,拿着蒲扇的摊贩态度很不耐烦,又或者是看出顾怀和莫莫来自外地,那股身为苏州城本地人的自豪骄傲感就压不住了: “俺在城里呆了十几年,哪条街巷俺都门清,只要你能说出地儿来,俺就能给你指的明明白白。” 于是顾怀摸出婚书看了一眼:“额...桃李巷?” 摊贩眉头一皱,坐直了身子:“桃李巷?那可是苏州大户扎堆的地方,姓李,家主叫李承禄...莫不是那织造李家?” 顾怀来了精神:“大哥,有什么讲究?” “这李家可不得了哇,苏州出的丝织品,天底下谁见了不竖大拇指?那可是连官家都喜欢的东西,尤其是李钱王三家,是苏州最大的织造大户,每年都是要走朝贡的!你小子什么来头,打听李家做什么?” “还有这种事?”顾怀震惊了,接过蒲扇殷勤扇起来,“大哥你再多说点。” 对于顾怀的上道,摊贩颇为受用:“而且这李家长房的大小姐李明珠,那可是苏州城出了名的美人,去年花灯的时候我就远远看过一眼,那样貌,啧啧...” “不过这两天听说李家和钱家要结亲,说是钱家的公子要娶李家大小姐,连婚期都定好了,那钱家公子跋扈无度,只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咯。” 织造、朝贡、大户人家、婚期将近... 顾怀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热情地抓住摊贩的手,声音洪亮: “老哥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入赘的?” 摊贩一愣:“什么入赘?我没有...” “老哥你说得对,钱家那王八蛋,也想跟我抢老婆?我老婆瞎了眼才会看上他,结亲这事必有蹊跷!” “我没...” “多谢老哥开导了,我这就问路去李府,必要将这事弄个水落石出,”顾怀站起身子,朝着听见动静围过来的行人团团一拱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幼时许亲,岂可擅改?我不远千里从益州过来,这赘,我顾某人入定了!” 他从怀里摸出婚书路引:“诸位,且看婚书,白纸黑字,我这就去李家讨个公道!” 行人面面相觑,在这个时代男方入赘,地位也就比家奴高一些,以往大家听到都要骂一声卖了祖宗牌位的烂人,所以众人实在不明白顾怀为什么如此张扬...不过看他这慷慨激昂的样子,倒是很想为他鼓掌喝上两声彩。 看热闹本就是人的天性,这里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于是一片吵闹中,某个穷酸书生拿着婚书找上李家的事情,便在这个黄昏里,在苏州城内飞速地传开了... ...... “嘿,你听说了没,城南李家...” “听说了听说了,是不是那男子从西南益州千里跋涉来娶亲,却听见李家大小姐要出嫁的事儿?” “就是,要我说啊,李家做事多少有点不地道了,婚书都在人家手里,却要另嫁他人...” “你知道个屁!李家钱家结亲,这苏州织造不就是他们说了算?那穷酸书生我之前看到了,身上儒袍都带着补丁,小侍女都黑黑瘦瘦的,一看就是家道中落了,换你你把女儿嫁谁?”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可惜那书生面相俊朗,说话做事也利索,就是有点不认识路,听说都找到北城去了还没找到李家在哪儿,逢人就说自己是来入赘李家的,莫不是有点傻...” 入夜的苏州城灯火阑珊,新鲜出门的谈资在市井坊市里流传开来,街角处顾怀擦了擦头上的汗,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枉我扮路痴跑了这么远,消息总算是传出去了。” 一旁的莫莫投来疑惑的视线。 “本来一开始呢,是想靠这路引进城安顿下来,蹭几顿饭,再慢慢考虑出路,到时候做个账房什么的,总比在山里钻林子好。” 顾怀牵着莫莫的手在人群里逆流而上,解释道:“但有趣的是,这个李家是个大户人家--非常有钱的那一种,所以操作的空间也就大了起来,也许咱们能靠这张婚书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 莫莫歪了歪头,示意顾怀说人话。 “...也就是想办法敲上一笔,有了本钱,换个地方打点关系,弄出两份真的路引来,再做点小生意,不管世道再怎么乱,日子就能好好过起来了。” “可顾怀你见人就说你要入赘,这种事不是应该私下里谈吗?”莫莫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顾怀侧身让过一对士子佳人,“人一旦太有钱,就不太喜欢和别人商量了,再加上那位李家大小姐马上要成婚,咱们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李家人觉得这个婚书就是废纸,息事宁人的钱也不用给了,翻脸怎么办?” 二人挤出人群,莫莫仰起小脸:“所以顾怀你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入赘这种事呢,在这个时代确实是有些丢人的,只可惜你少爷我向来不要脸。” 顾怀笑了笑,“老百姓都喜欢看热闹,更喜欢偏向弱势群体,事情传出去,同情我的肯定比那钱家大少多一些,虽然这事儿过两天他们就忘了,但起码这几天李家是不敢动手的,也就给了咱们操作空间。” 解释完这长长的一番话,他才叹了口气:“只是从盗用身份再到诈骗再到敲诈勒索,咱们这职业转得也太快了...会不会多行不义必自毙啊?这事儿过去了,咱两真得找个地方夹起尾巴做人。” 莫莫摇了摇头,心想少爷总是喜欢一边说做坏事不好又喜欢一边说不要当好人,实在是很矛盾...而且夹起尾巴做人实在很不适合你,能少惹点事就谢天谢地了。 大概是从自家小侍女脸上读出了这种心思,顾怀有些挫败:“走吧,找间客栈。” “不是说要上门蹭饭?” “炖汤讲究火候,舆论也需要时间,”顾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咱们明天再上门...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第四章 入赘 随意凑合了一晚,阳光洒进屋子的时候,顾怀睁开了双眼。 然后下一秒就感受到了怀里的异样...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说好了他睡床头莫莫睡床尾,这丫头大半夜的又钻进了他被窝。 之前在山里,条件太简陋,两人经常挤着睡,但眼下都进城了,是得找个机会好好说说。 小侍女的侍女服是捡来的,自然也就不可能早起伺候自家少爷洗漱,等到两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出客栈大门时,便被路边摊上食物的香味吸引去了心神。 在烟火气里吃完早饭,由于昨晚问的路实在太多,李家的位置实在听了太多遍,主仆二人便不用再一路打听,穿街过巷地往南城走去。 等到那两棵路人口中标志性的大槐树映入眼帘,权贵云集的桃李巷就这么到了。 槐树间的街道很热闹,马车来来去去,仆从云集显得很奢靡,街道两旁不知是谁家的宅院,热热闹闹的大白天就在开宴会,不时有人打量顾怀莫莫这对穿着寒酸左顾右盼的主仆,只当是走错了路的寻常百姓。 很多参天大树从院墙里伸出来,遮住了夏天的阳光,在街巷里洒下一片荫凉,主仆两停在一处朱门前,站在石狮子边探头探脑地打量。 “少爷,是这儿吗?” “就这么一家挂了李府牌匾,八九不离十,”顾怀皱着眉头,“就是反应有点怪...我本来以为他们要上客栈主动找咱们来着。” 一道身影走出府邸大门,看见了台阶下的主仆两:“顾公子?” “是。” “请随我来,老夫人和大小姐已经等许久了。” 对话简单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好歹说明昨天散出去的消息起了作用,顾怀朝着小侍女挤了挤眼睛,意思大概是接下来就看少爷我表演。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在小侍女蹲在石狮子旁等得有些脚酸后,被带进去的顾怀再次走出那道朱门,表情有些茫然。 他挠挠头,看向莫莫: “计划没赶上变化...钱没拿到,但少爷我好像真要有老婆了。” ...... “决定了?” “决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李府正厅里,听见下方简洁有力的回答,老夫人几欲训斥,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长叹。 “人,老身刚才看过了,样貌是不错的,说话也有分寸,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衣着虽然寒酸,却也看不出什么自卑,想来性子也还不错。” 老夫人闭上眼,语速很慢:“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老身还以为是你为了不嫁过去才弄出来的,但看过婚书,对过你爹娘的名印,此事就应该没什么蹊跷。” “你爹娘还在世的时候...顾家是耕读世家,咱们从商的,为了做生意总要往官场里伸手,你爹才和顾家家主定了这门亲事,后来顾家举家迁往益州,此事也就慢慢淡了,谁知十几年后又冒了出来。” 说完这么多的话,老夫人抬起茶杯抿了一口,等到顺了气,看向下方那个倔强清冷的身影时,语气不自觉的严厉起来: “履了婚书,招了赘婿,钱家那边必定难堪,生意场上使绊子,你担得起?” “赘婿入门,长房继续掌着生意,你那些二房三房的兄弟说些难听的话,再加上外面的流言蜚语,你扛得住?” “以后你若是和他有了子嗣,当家那么多年,做母亲的想要为自己子孙留下整个李家,二房三房哪个人是你的对手?你忍得了?” 说到最后,已经隐隐带上了些责问。 而下方也没有传来回答,只有李明珠紧紧抿着的唇角显露着她的态度。 “...罢了。” 许久之后,上方传来一声长叹。 “有些事,你说得也对,招一个早有婚约的赘婿,名义上说得过去,钱家也挑不出毛病;李家这里,现在也不能缺了你,有你继续掌着生意,总垮不了。” “一个书生,李府还是养得起的,老身清楚你不是天长日久就认了命的性子,既然如此,有些话就该早点说清楚,莫要日后惹些是非。” 上了年头的红木太师椅微微摇动,拐杖轻点在地板上逐渐远去,沉默了许久的李明珠站起身子,朝着老夫人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福。 终究是太任性了点... 做了这么多年乖乖听话的孙女,终于也有一次惹得老夫人不开心了。 但昨夜听到消息后的那些辗转反侧,今天看到那个书生时的轻咬银牙,还有听见书生重述来意之后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我愿意。” 他当时好像有些错愕,想必是没见过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女子? 回想起那一刻,她的脸上浮现几朵红霞,但片刻之后,脸色又变得微白和黯淡。 希望自己后面的话说得够清楚,也希望他不要会错了意... ...... “不对劲,很不对劲。” 离李府大门有段距离的树荫下,顾怀蹲在莫莫旁边,一脸的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你少爷我现在已经英俊到惨绝人寰,任何女子对视三秒内都会爱上的话...那今天这事儿就绝对有问题。” 吐出嘴里的草根,顾怀转头看了看莫莫的表情:“好你不用说了,那就是后者。” “可是,为什么?” 他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就没停过:“不应该是郎情妾意婚期将近,半路杀出来个光屁股时候定亲的反派角色,然后其中某家的长辈跳出来说‘就凭你?赶紧拿着钱滚’么?这才是正常的剧情展开啊。” “然后我就撒泼打滚说什么家父尚在时就一直挂念此事,如今千里奔波只为履约以安家父在天之灵...说白了就是要加钱,可是对方连信息都没怎么对,看过婚书闲聊一阵就说要我去当上门女婿,准备那么多说辞全白瞎了,你说吓不吓人?” 一旁的莫莫自从顾怀走出李府情绪就有点不对,听顾怀说了这么久,埋着头说了句哦表示自己听见了。 “而且那女子也太漂亮了点,搁之前我就以为这是仙人跳了,”顾怀摇摇头,“不过咱们现在一穷二白,实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且咱们也没多少钱住客栈了。” 莫莫抬起头:“你要去?”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看起来也不会假戏真做,”顾怀站起身,“那女子送我出门时跟我约法了三章,语气很礼貌,但内容却不怎么客气。” “人前人后,仍以夫妻相称,衣食用度,有人会安排好,以后我若是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子,只要不带回李府,她也大可视而不见,只要不起风声就好...所以说只是有个夫妻名分而已。” “虽然没拿到钱,但听起来也挺适合的,起码这段时间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了,这样的买卖,倒也挺划算的,你说是不是?” 顾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这样的豪门大户,胭脂水粉肯定很多哦。” 莫莫仰起小脸,只感觉少爷刚才的笑容好可憎,现在又变得很可爱起来: “嗯!” 第五章 李府边缘的小楼 “穿过大门和门房,过了中阁,就是李府正厅,平日里有什么大事,都是在这边商议的,老夫人若是召见晚辈,也多半是在这儿。” “那边是用膳的地方,老夫人定了规矩,若是没什么要事,一大家人每月都要一起吃几回饭,不管平日怎么小吵小闹,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 “这里便是独属长房的花园了,再往那边去一点,就是二房和三房,但姑爷没事还是少往那边走,毕竟对于姑爷入赘这件事,二房三房是颇有微词的。” 上了年纪的管家走在前面,身上满是大户人家家仆那种不卑不亢的味道,顾怀和莫莫背着从客栈搬来的两个大包裹,走在后面倒像是签了卖身契来干活的。 定下入赘的事情之后,客栈自然是不必再住了,回客栈收拾好行李,主仆两就朝着想象中的美好生活跑步前进。 这一路看过来,李府也确实是大户人家,亭台楼阁,花园回廊,有着南方宅邸特有的雅致精巧,又因为占地太大显得尤为大气。 很显然这一幕对莫莫的冲击有些大,凑到顾怀身边声音都有些颤:“少爷,我们以后就住这里面?” 看见自家小侍女没出息的模样,顾怀下意识就想训斥两句,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后世的故宫都进过,一座宅子算什么? 但一想到在山林子里睡山洞,土匪窝里茅草屋的灰暗经历,训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有些热泪盈眶--就算是靠入赘的方式,也总算是活出个人样来了。 只可惜主仆两的激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老管家带着他们左拐右拐,绕了不知道多久后,最后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小楼前。 顾怀愣了愣:“出李府了?” “瞧姑爷说的,这里当然还在李府内,”老管家笑了笑,指向一边:“那儿就是李府的院墙...再走两步就能看见李府后门了。” “我就住这儿?” “姑爷毕竟是读书人,李府其余地方太吵闹,这栋小楼以前是藏书楼,环境幽静,正适合姑爷。” “那吃饭咋整?这里离用膳的地方那么远。” “会有人送过来。” “你觉不觉得这待遇有点奇怪?”顾怀挠挠头,“接下来是不是告诉我月钱也没了?” 老管家微笑着摇摇头:“月钱自然是有的,但不凑巧,前天才发过,姑爷若是想要支取,怕是要等下个月了。” 顾怀沉默半晌,才问道:“老夫人的意思?还是你家小姐的意思?” “不是谁的意思,姑爷不必多想,安心住下就好,”老管家微微躬身,“至于姑爷入赘的婚事,也有吩咐,一切从简即可,毕竟姑爷是读书人嘛,入了赘,旁人闲言碎语起来总是伤姑爷心的。” 没有说是谁的吩咐,寥寥几句话就把主仆两从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里驱赶了出来,也没有给顾怀商量的余地--你不过是个赘婿,地位本就如此,还想怎么样? 顾怀叹了口气:“那婚事能不能折现一下,多少给点安抚下我受伤的心灵?” “姑爷说笑了。” “我认真的。” 老管家点了点头:“那老奴就去回报老夫人,说姑爷坚持要大张旗鼓入赘李家,从客栈坐花轿吹锣打鼓进李府正门--姑爷您看怎么样?” 许久没得到回复,老管家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袖子里摸出份文书来:“老夫人还说了,虽然是入赘,但姑爷也不好一直闲着,李家二十多家铺面,靠李家过活的人实在太多,少年少女到了年纪总该读书识字,所以李府是有自己的学堂的。” “往日私塾学堂的老先生请辞已经许久了,只是寻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先生,才一直耽搁下来,姑爷既然进了李家,这学堂教学一事,就麻烦姑爷了。” ...... 老管家离开以后,夏天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冲散了些暑气,然而站在小楼屋檐下避雨的顾怀和莫莫只觉得自己被淋了个透心凉,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小楼的前方还是有块小花园的,雨打残叶雾气朦胧的样子很好看,顾怀眯着眼看了那边半晌,声音微哑: “堂堂大户人家...入赘就是这种待遇?实在是令人不齿,除了包个吃住,连月钱都没有就算了,居然还要我去上班,更有甚者居然不发工资?” 莫莫低头看着鞋子前方溅起的水花沉默许久,才仰起小脸:“少爷,要不咱们跑吧?” 顾怀摇摇头:“跑回哪里?继续回山里当野人?” “可少爷你之前说...” “我哪儿知道他们防个赘婿跟防贼似的?”顾怀语气带着些幽怨,“那李家大小姐之前看起来还不像太刻薄的人,还以为怎么都能捞一笔再跑...还是我太年轻了。” 愁苦的对话自然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在跑和留之间既然没有选择,主仆两也就很快接受了现实,推开小楼的门后,两人倒是很惊喜地发现这小楼外观陈旧,但住起来实在比之前的茅草屋舒服很多。 一楼的空间不大,满满当当的有很多书,上面落了些灰尘,但也有很多崭新的家具,想必是新搬进来的,东墙挂着字画,屏风后的书桌上陈设着笔墨纸砚,书卷气很浓。 上了二楼,就是入寝的地方,站在木栏围着的阳台上,还能看见后院有一口水井,风景很好。 想到吃住总算不是问题,主仆两的心情好了些,莫莫搁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脸,又不知从哪儿抽出块大毛巾,从井里打了水便准备打扫卫生。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被水打湿的味道,有些瘦小的侍女吃力搬动水桶,搭着凳子爬高蹲低打扫着卫生,偶尔抬手擦着手帕外额头上的汗珠。 家务这样的事情,顾怀一向是不需要理会的,以往在山林里流浪,或者是给某家荒郊野外的黑店当账房,亦或是进了土匪的山寨当二当家,他都只需要解决外面的问题,回家后莫莫总能让他伸手就能够到茶杯。 捡了件侍女服还真就养成小侍女了...顾怀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想着。 他抽过几张纸,拿起毛笔,那些刚穿越过来,还没有来得及担心基本生计问题时候的奇思妙想又冒出来了。 “不如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 ...... 入夜的时候,那辆马车又停在了李府的门前。 李家的生意很大,自然也就很忙,早出晚归是早已习惯的事情。 有些疲惫的女子走下马车,轻轻挽起耳边垂落的长发: “陈伯,安顿好了么?” 老管家身子微躬:“大小姐,姑爷那边都安排好了,姑爷说喜欢后院那栋小楼,老奴便安排人把东西搬了过去,大小姐也知道那里用膳不方便,老奴便让人每日送膳过去。” 李明珠沉默片刻,说道:“那栋旧藏书楼?是不是太偏远和陈旧了点。” “姑爷毕竟是读书人,倒也正常...对了,姑爷还说入赘一事不必张扬,一切从简即可,既然已经进了李府,婚事也就没必要办了。” “终究是个读书人么...”李明珠微微垂头看不清表情,许久才点头,“我知道了。” 因为是个读书人,所以不想丢了读书人的颜面,不要办什么入赘的婚事;因为喜欢书,所以搬去了李府的边缘,连膳食也送过去就好,正好可以不与自己见面。 李明珠不由得想起来之前自己伪装成冷漠生疏的语气,追上去和他约法三章的模样。 大概也是听了祖母大人那句,“有些话就该早点说清楚,莫要日后惹些是非”? 只是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就算没有功名,但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怎么会没有一点傲骨?今日这些表现,或许也是想告诉自己,他之所以来入赘,只不过是为了履约吧? 所以才会在自己已经吩咐过在吃穿用度上好好招待的同时,才会依然选择那栋小楼。 想到这儿不由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装模作样,是不是好歹还能成为朋友,不至于这么被他疏离厌恶? 月光下她走进李府的大门,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第六章 书院 雨后的清晨,小楼的空气里带着些江南的湿润气息,远处红墙白瓦的对比也更鲜明了些,顾怀伸了个懒腰坐到窗前,眯着眼睛准备享受自家小侍女的梳头服务。 然而下一秒头发就被扯得生疼,他转过头,有些无奈:“梳个头而已,至于要我的命吗?” “要不然少爷你自己梳一下试试?”小侍女好像带着些起床气,把握着梳子的手缩到身后,没好气地开口:“以前都是随意梳个发髻,你今天却要学那些书生,我可没学过。” “瞧瞧你这态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爷!”顾怀有些恼火,“说你两句,居然让我自己去梳!你要知道,少爷我今天要去学堂教书,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以后每天都要这样梳!” 往常闹到这里,小侍女也就偃旗息鼓乖乖照做了,但今天小侍女的情绪明显有些问题,把梳子一丢就气鼓鼓地往外走。 “等等!”顾怀叹了口气,“不就是不让你一起睡...你至于么?以前那是没办法,就一床被子只能挤着睡,如今二楼有几个房间,你干嘛还非得往我床上挤?” “你看,去年之前的事情你虽然都不记得了,但怎么也该有个十五六岁,都要到嫁人的年纪了,还不知道注意这些?” 小侍女没说话。 这模样顾怀之前倒也见过几次,之前有一次落脚的县城被起义军攻破了,顾怀带着小侍女逃出城一路往山上跑,有几个逃兵盯上了小侍女,顾怀把她打晕了扔山洞里自己引着人逃远,等绕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小侍女就呆呆地抱着双膝坐在洞里一点生气都没有。 后来就半个多月没理他。 “行了行了算我怕了你了,爱睡床尾就睡床尾吧...不过你得学怎么梳书生的发髻。” 小侍女脚步顿了顿,生闷气的表情一扫而空,脆生生应了声:“好咧。” 梳完头,下人送过来早膳,还有几件衣服,大概是考虑到他现在还得去教书,穿着满是补丁的儒衫实在太过不像话,所以衣服里有几件崭新的儒衫,此外还有几件侍女服,莫莫也总算不用再穿那件满是补丁的了。 用过早膳,顾怀走出小楼,在阳光里伸了个懒腰,便走向了李府的后门。 至于为什么不走前门...自然是因为太远了。 大概是得了交代,后门的门房开门倒是利索,出了后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青石板街,两边多是住宅看不到什么商铺,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夏日清晨的凉爽微风里,一袭青衫的顾怀挑准了之前问清的书院的方向,走在了相隔几百年的苏州街头。 毕竟是私办的学堂,倒不好取什么太大气的名字,只是挂了块牌匾,简简单单的“书院”二字,顾怀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也就传到了耳畔。 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迎了出来,想必是终于能还乡休憩了,老人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端正的儒生互礼后,他也就带着顾怀在不大的学堂里走走停停。 “学生有三十七人,今年过后怕是还要多些,平日讲学,老夫多是用《论语》启蒙,再教《礼经》、《孝经》,那十来个女娃也会给她们讲《女训》,终究不是权贵人家的私塾,这些孩子还是很好学的...” “老先生辛苦。” “倒谈不上如何辛苦,上四休一,午后若是犯困,老夫也是要打个盹的,”老先生带着顾怀站在学舍外,一脸笑意,“只是孩童终究玩闹,做先生的,不仅要教学问,也要教会他们持身以正的道理,倒是颇费心力。” “教做人确实要比教学问难得多。” 老先生顿了顿,细细品了品这话,那份担心也就轻了些:“这些孩子虽不是出身什么穷苦人家,但也多是掌柜伙计的子女,走科举入仕是行不通的,多半也是识字启蒙好为后日方便,做先生的若只想应付交差,是很容易的,但既然被人称了一句先生...老夫觉得还是该多做一些。” 朗朗读书声里,在没有名字的书院教习二十余年的老先生背有些弯,顾怀心底生出些敬意,后世的老师谁都能做,但此时的先生...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点了点头:“我尽力。” 读书人间的交谈往往不算热切,看过了新任的教习,老先生也就放下了心,小包袱挂在肩上,拱手告辞后走得也算洒脱,顾怀注意到身后的读书声停了,回头望去才发现学舍的窗边挤满了一张张小脸。 不知道哪个孩子带的头,读书声越发大了起来,好像在送老先生最后一程。 晨光里,那些小脸上挂满了泪花。 ...... 毕竟是要来做先生,小楼里书也很多,顾怀昨晚还是做了些准备的,只是这个年代的教育多半以经义为主,学生启蒙之后就得死记硬背那些大人都不一定懂的道理,所以昨夜顾怀随手翻了翻教材,就很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误人子弟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孩子进学堂是为了读书识字而不是为了去走科举入仕,所以就算教学水平差了点也能糊弄过去。 学堂里老先生留下的威严还在,就算孩子们沉浸在离别的氛围里,也还是安安静静的没闹腾,等着新来的先生敲响戒尺。 一般书院上课,卯时晨读之后,是要讲经义一直到中午的,书院没有食舍,孩子们自然各回各家,下午的课程就宽松了许多,乐、射、御或者算学之类的,全看先生的心情,顾怀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昨日做好的备课笔记,随手拿过了些宣纸: “今天不教经义,先讲个故事,放松一下。” 这般特殊的开场,在以往的书院里是没出现过的,老先生虽然和蔼,上课时也会拿出做先生的威严,不听话的孩子们多半会被戒尺打手心,哪里会讲故事给他们听? 但只要是孩子,最喜欢听的莫过于故事,见孩子们起了好奇心,眼神里泛起期待,顾怀没停下手里写写画画的动作,温润的声音在学舍里散开: “今天要讲的,是一只猴子的故事。” 记不起定场诗,也想不起很小时候看过的原文,但不影响那些小时候看过很多遍的电视剧浮现在脑海里。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分为四个大洲,在东胜神洲的傲来国,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块仙石,有一天石头崩裂,眼睛发出道道金光的猴子从里面跳了出来...” 这个年代的故事,多半还是以男女情爱为主,话本也多半写些负心郎痴情女,这种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实在是孩子们平日里没有听说过的,当听到那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成为猴王,下山寻仙问道,拜得菩提为师,学会七十二变,还大闹龙宫拿到金箍棒之后,有胆大的孩子已经催促起来: “先生,先生,接下来呢...” 神仙、佛陀、妖魔、精怪...原来大魏只是这个天下的小小一部分,在天上有那么多不老不死的神仙,人死了以后会去地府,在大海里有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有能大能小的定海神针... 而当听到那只身披金甲的猴子反抗天地,打上天庭之后,孩子们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故事到了最紧张的时候,顾怀手里的笔却停了下来。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 学舍里响起一片哀嚎声,见离别的愁绪被冲淡,孩子们的心神都被吸引了回来,顾怀便让一个女孩子把自己手里的宣纸发了下去:“既然是第一堂课,就做一次随堂测验,要认真些做,如果做得好,我会把故事讲完的。” 听到以后先生还会讲故事,孩子们的精神好了许多,宣纸发到手里,磨墨的声音便一片片响了起来,看着宣纸上的簪花小楷,不少孩子都觉得新先生的字写得真好看,但当他们看清了题目,有些茫然的表情就出现在了他们的小脸上。 “第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第二题,你是否好奇,熟透了的果子为什么总会落到地上?太阳为什么会东升西落?为什么会有月食?天上的银河和星星到底是什么?世界的尽头又是什么地方?请简述你的想法。” “第三题,诸子百家、汉代经学、魏晋玄学、三教并行,是哲学思想一脉相承的脉络,所谓经义,便是在探寻人与世界的相处之道,你认为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可引用经义作答。” “第四题...” 数学,科学,哲学...顾怀并没有希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这里面的一些问题,不知道多少人苦苦追寻了一生,这些孩子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想明白? 但起码可以知道他们对什么感兴趣,也能知道他们有哪方面的才能。 纸笔声里,顾怀坐在上方,看着那一张张认真的小脸,笑了起来。 就当是以前做的缺德事有点多了,积点德吧... 第七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今儿的菜怎么清汤寡水的?” 僻静的小楼里,刚从书院回来的顾怀凑到桌前打量了半晌,回头朝着小侍女问道: “你又下厨了?真是抠得慌,你家少爷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上门女婿,书院的教习先生,中午就吃这个?” “才不是,”小侍女没在意顾怀对自己厨艺的贬低,相反有些忧心忡忡,“是那边送过来的...还少了一个菜呢!” 顾怀愣了愣,感叹道: “这就有点过分了,这才几天,没人来搭理咱们也就算了,这看起来连饭也不想管了?跟他妈资本家似的...以为好不容易能养点膘了,这怎么吃得跟土匪山寨的大锅饭差不多?” “顾怀你要不要去找他们说说?” “你以为说了就有用?说不定到时候还要被阴阳两句吃白饭的,”顾怀掀起儒袍的下摆坐了下来,“反正是早晚的事情,凑合吃吧,等少爷挣了钱咱们就自己开火。” “啥?还要自己开火?”小侍女的声音因为不安而显得有些尖利,“那还住什么住!” “咱们又不是冲着这顿饭来的,说白了就是弄个身份进苏州城黑下来,再慢慢想办法,有地儿住就不错了,你以为少爷我真要当一辈子赘婿?压根没人过来管才好。” 小侍女微黑的小脸更局促了:“我昨天去东门的菜市场看过了,菜价比咱们以前呆的镇子贵了好多,之前把刀弓还有带出来的东西卖光了也就三两银子,加上你之前黑下来的二两多,根本吃不了多久,你上次还说入了秋你要做件衣服免得学生笑话,我还看到有卖胭脂水粉的摊子...” 哪怕是早就习惯了小侍女抠门的德性,一番话下来也听得顾怀有些头大,但自诩为一家之主,挣不到钱自然是没什么地位的,他只能闷头吃饭不说话。 “顾怀你啥时候去挣钱啊?” 还是没躲过去...顾怀刨着饭,言语有些没底气: “挣钱肯定是要挣钱的,可眼下一没好路子二没本钱嘛,再说大魏律法有规定的,赘婿没有私产,要是被发现了就得给别人打白工。” 说起这个,顾怀有些愤慨起来,挥舞着筷子:“我一开始还真以为入赘是个不错的法子来着,有地方住有饭吃还有月钱拿,压根不用担心像那些偷跑进来的流民一样被满大街撵,也不用担心某天夜里就听见有人喊起义军来了...结果你看现在,这哪里像入赘?住得偏僻,吃得潦草,几天了除了送饭的压根没人来过不说,上班还不给钱!这他娘的到底是大户人家还是黑心企业?” 小侍女端起比自己脸还大的碗,细声细气地忧愁着:“就是说啊。” “其实之前我也想过,要不就在山上呆着算了,”顾怀叹了口气,“起码还能喊喊‘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山贼王’什么的,可你也知道那二当家的名头根本就是个摆设,除了王五那憨货其他人也就口头上喊喊,要不是大当家那个女神经病...” 顾怀的手顿住了。 官兵围山...那个疯女人不在山上...一回到山寨发现老窝都被抄了...下山打听发现某个狗头军师不在处刑或者死亡的犯人名单里... 他摇摇头赶紧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转移了话题:“总之呢,生活肯定是越来越好的,等咱们装装孙子熬过这段时间,挣点小钱算什么?少爷未来可是要当魏国首富的人。” 可惜小侍女不吃他画的大饼:“顾怀,我知道你觉得去找李家的人很丢人,可咱们总要想个挣钱的法子吧,不然要是哪天他们不给咱们饭吃了咋办?” 顾怀沉默片刻:“你还真别说...就他们现在这态度,哪天真变成这样也说不定,终究还是得早点打算。”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小侍女扒拉饭的声音,片刻之后顾怀双眼一亮: “我想到了!” “嗯?” “没有本钱,就得整点低投入高回报的,”顾怀敲了敲碗沿,“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山里看到的山楂果子?整点冰糖葫芦怎么样,你不是贼爱吃么?” 小侍女蹙眉想了想:“这时节哪儿有山楂?” “那就做皮蛋!”顾怀微微一笑,“少爷做的皮蛋肯定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可是我不爱吃啊,”小侍女认真地看着他,“不止我不爱吃,之前那县城、那山寨里的人都不爱吃,不是还有几个山贼以为顾怀你要给他们下毒吗?” 顾怀收敛了笑容,低头看着碗里的白饭,故作平静:“其实我说笑的。” 无论是在被起义军包围的小县城,还是在有个山贼寨子的山里,处在怎样艰难困苦的局面,他和莫莫都能撑过去,结果现在到了富庶平静的苏州城,反而会因为一顿饭而产生极度的焦虑感,入赘之后现实和理想所产生的巨大差距,实在是让这对主仆头痛不已。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 用过午膳,书院下午的课程也要开始了。 忧心忡忡的顾怀熟练地穿过李府的后门,然而还没走上几步,远处的喧嚣声便打破了他关于如何在大魏朝创业的构思。 走近人群,锣鼓声便更加清晰起来,顾怀踮着脚只能看见一片密集的人头,便只能拍了拍身边奋力往前挤的小贩: “这是出啥事了?” 大概是刚被挤掉了鞋,握着扁担正犹豫要不要冲着前面的后脑勺来一下的小贩打量了下顾怀,有些不耐烦: “外地来的?” “我这种土包子能是苏州本地人?” “倒也是,”小贩点点头,“你小子有眼福了,眼下近了端午,春风楼和明月楼的人在争花魁呐,游完街就要去祭苏水了。” 看着万人空巷的场面,顾怀摸摸下巴:“风尘女子也能这么受追捧?” “穿个儒衫你看起来还像个读书人,连这都不知道?”小贩的鄙夷语气更重了几分,“往年能参选苏州花魁的女子,那可都是仙子下凡一样的人物,要不是官府里的老爷请她们出来,咱们这些老百姓哪儿能见着。” “厉害的厉害的。”顾怀漫不经心地点头,看着远处那些水袖纷飞,舞姿曼妙歌喉婉转的女子,心想这不就是后世的明星艺演么,要是再搞点慈善募捐,大佬的钱原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之类的...味儿就更对了。 不过整个江南地界都在闹造反,外面打得热火朝天,城里面还能如此歌舞升平,实在是给人一种极致的割裂感。 这种割裂感随即在一位面貌极美,抚琴唱词的女子到来时达到顶峰。 “啊,苏苏姑娘!” “苏苏姑娘我爱你!” “赵公子捐银百两!” “杨公子捐银三百两,为买美人一笑!” “土包子,三百两也敢喊些浪荡话?本公子出五百两!” “钱公子赠诗一首...” 络绎不绝响起的叫喊声让顾怀有些不满,他看了眼那女子,心想坐着弹弹琴就能有这么多打赏?跟他娘的银子不是钱一样。 就这么走过的片刻功夫,就到手了近千两,他顾怀要是有这种本事,还用得着为银子而发愁? 只恨此生是男儿啊... 哗然声再次响了起来,原来是那苏苏姑娘将刚才赠诗的士子邀请上了大銮,那士子受宠若惊地爬上去,脸上满是对诗文得到佳人赏识的惊喜,又唯恐冲撞了佳人,只是坐在纱帘旁露出些自矜笑容。 下方不少士子满脸羡慕,也有不少扼腕叹息,每年这种选花魁的时节,也是他们这些才子的扬名好时机,做得好诗,配上被选成花魁的佳人,自然是成就一段佳话,日后仕途也会增色几分,但今年花魁呼声最高的苏苏姑娘怎么就看上了这货... 一个士子打扮,手中还摇着折扇,只是身材有些胖的年轻男子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出人群。 “哟,这不是一掷千金的杨公子吗?” “真可惜啊,三百两扔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只可惜苏苏姑娘只爱诗文不爱钱财,不然被请上去的可就是杨公子了,可惜,可惜啊...” “陈兄此言差矣,就算爱财,也得挑人不是?若是选了杨公子这样的,今年这花魁可就要花落旁人了。” “有理,有理!” 几道奚落声从旁边传来,身材有些胖的男子看见那些围过来的年轻士子,脸色难看起来:“你们让开,我不想惹事。” 见几人只是挂着奚落笑容,身子却根本没动,只是戏谑地看着他,男子用力分开人群,大步走开。 被推搡的几人面色也有些难堪,说话也越发不顾忌起来: “哼,愚不可及的家伙,也敢来此附庸高雅?” “拿着把折扇,穿着士子服,就以为自己是读书人了?还妄想搭上苏苏姑娘,简直可笑至极。” “要不是靠他那个被贬下来的爹,他也想和咱们说话?整个苏州士子圈,谁不知道这位是个笑话,简直丢尽了他老爹的脸。” 几人没有压低自己的嘲笑声,胖胖的年轻人身子一颤,脸色苍白,步子却迈得更快了些。 “会写两首诗了不起?去你妈的才子。” 喃喃自语声没人听见,而远处的顾怀,眼睛却慢慢亮了起来。 本钱有着落了! 第八章 端午诗会 远离了那些苏州城的本地士子,体型偏胖的男子松了口气,但片刻之后,那份不甘和无奈又浮上了脸。 从京城到江南,从众人环绕到冷眼嘲弄,偌大苏州城都把他和他爹当乐子看... “怎么,是不是很不甘心?”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了出来。 杨岢望向暗处,警惕问道:“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男子杨岢摇了摇头,“装神弄鬼。” 说罢转身便走,暗处的身影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当成摆摊算命的了。 他想了想,决定换一种方式。 “你是否因为写不出好的诗词而烦恼?是否因为得不到女子的青睐而辗转反侧?是否因为那些所谓才子的嘲笑愤恨不甘?” 杨岢的脚步停住了。 “写诗,你不是那块料;泡妞,你长得也够呛,但我还是有办法,让你出了今天这口气!” 杨岢抬头擦了擦额角的汗:“犯法的事我可不干。” “谁要你犯法了?”暗巷里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有个更简单速成的法子,你交钱,我给诗,交了钱诗就是你的,你署上名字,随便拿去用...”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写了几句骗我?” “哪儿那么多废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诗,爱买不买,不买我就走了,你继续让他们把你当人傻钱多的冤大头看。” 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杨岢握紧拳头,咬牙片刻:“怎么卖?” “五十两起步,上不封顶,多种价位,自由选择,可接受定制,你出主题我来写,钱给到位,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都给你安排上,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一次多买还有八折优惠!” 杨岢愣了愣:“这么贵?”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那声音越发飘忽,离得近了些,“刚才被请上去那姓钱的,就那种诗词,在我这儿也就是五十两的水平,你刚才扔那三百两银子要是买了我的诗,现在坐在上面的就是你!如果你想要一鸣惊人,出到五百两,整个苏州的花魁都要追着你跑;出到一千两,你就是大魏新的诗圣!”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那位姓钱的士子,也算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了,不然也不会有底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赠诗,能选上花魁的姑娘也愿意和他同游苏州,然而在暗处那道声音看来,仅仅只值五十两? “我要一百两的。” 片刻的沉默后,巷子外的杨岢长长出了口气,开口回应。 “稍等。” 黑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几声异响之后,一张折好的纸夹在修长的手指里,递了出来。 杨岢小心地走过去,伸出手,那张纸往里面缩了缩。 他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张银票: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这张银票,你在哪个钱庄都能兑现。” 黑暗处的身影将银票接过去,将那张纸放进杨岢的手心,黑暗中的声音渐渐消失,杨岢壮着胆子走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打量了一下手里一百两银票买来的纸,色泽有些黄,质地不算好,折得也有些随意,写得有些匆忙的墨迹已经渗到了纸背,怎么看怎么潦草。 他舔了舔嘴唇,轻轻展开... ...... 将借来的纸笔还给小贩,顾怀四平八稳地走向书院,然而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死死攥住了那张银票。 一百两!真的有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花一百两向来历不明的人买一首诗! 一瞬间顾怀都有些同情山上的那些山贼了,提着刀子下山打劫,做着容易赔脑袋的买卖一年到头也攒不了一百两银子,要是他们知道一张纸能卖一百两... 不过不得不说刚才那家伙还真挺有魄力的,银票说给就给,要早知道苏州城里有这么多行走的钱袋,他哪里用得着和小侍女为钱发愁半天? 按照如今的物价,一百两银子怎么也够三口之家用上几年了,他顾怀在外面奔波了一年,说起来寒碜的是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银票... 也不知道如今的钱庄有没有银票挂失的机制,为了防止那家伙回过味儿来,还是得及早换成银子。 想到这儿他停下脚步,没预料到变成有钱人的速度这么快,好多手续还没来得及熟悉。 钱庄在哪儿? ...... 苏州多水,端午时节龙舟祭水便是自古就有的风俗,到了这个时节,就算世道不安稳,几百里外就有起义军,也浇不灭人们相聚城外庆祝节日的心思。 眼下已经到了选花魁最激烈的时间段,远处水面上船楼画舫穿行而过,临水搭建的平台上青楼红牌女子们伴着歌声翩翩起舞,除了游人如织和如云的围帐外,平台的另一侧还立着很多桌椅,有士子奋笔疾书,也有士子在对他人诗作摇头晃脑地品鉴,不时还有熟识的面孔凑过来行礼。 “啊,萧兄,许久未见,今日可有大作瞻仰?” “刚才陈公对李兄这首词可是赞不绝口,尤其是这一句‘菖歜碎琼,角黍堆金,又赏一年佳节’,依小弟之见,今年这端午诗会魁首...” “此言差矣,苏南学舍的钱公子一首七言绝句也不遑多让,听说连苏苏姑娘也...” “都好,都好,我等只管品鉴,至于评选,还是交给陈公他们,几位都是苏州有名的大儒,断不会评选不公就是了。” 觥筹交错间,诗会的气氛也越发热烈,所谓诗会本来就是这样,就算写不出好诗词,也不是不能交际一番,为自己以后得仕途结识点人脉,至于本身就有才名的,更是想在此更进一步,毕竟江南文气重,本朝也有写得好诗登朝为官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场合。 除了某些人。 “嘿,那姓杨的怎么又来了?” “听了我等真心实意的话,还有脸来诗会?真是粗鄙不堪,我辈真是羞于与之为伍。” “李兄消消气,也不能这么说,姓杨的出手还是大方的,不过由此可见当年他爹在京城手脚也不怎么干净就是了。” “父子两都是笑话,老的被贬,小的死皮赖脸想要买个才子名头,不提他不提他!” 一番奚落之后,几人又开始闲谈起来,言语内外无非是把之前绞尽脑汁偶然拿到的几句得意之作拿出来让众人赏析一番,若是得了好评,便假惺惺谦虚两句,若是得了真话,脸上也就多半有些挂不住匆匆告辞,一直到台上的青楼红牌换成了苏苏姑娘最大的竞争对手,几人才被一道突兀响起的声音吸引去了心神。 “杨岢杨公子,为水月姑娘赠诗一首!” 诗会的才子很多,赠诗的不在少数,要想唱名,要么是有才名在身,要么就得花钱,听到那熟悉的名字,众人自然知道人群里脸色潮红擦着额头油汗的杨岢用了哪种手段。 不过片刻的沉寂之后,倒是有不少士子笑了出来,连台上那位正在抚琴的水月姑娘脸色也变得有些奇怪。 杨岢?赠诗? 作为某个因为政治事件被贬到江南的前礼部尚书的独子,杨岢在苏州出名不是因为身份,而是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十足的草包。 不止毫无才学,蠢笨如猪,还一门心思想往苏州才子圈里凑,不过以往这姓杨的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如今竟然学起旁人在诗会上赠起诗来了... “哈哈哈,姓杨的居然会写诗?” “快快快,快些念出来让我等看看,杨公子有什么惊世之作出世!” “不行,等会儿再念!莫要让我笑岔了气...” 一时间嘲笑声此起彼伏,台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人群里的杨岢脸色变了变,攥紧了袖子里的拳头,却没有理会周围人的嘲弄,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送往台上的宣纸。 那张纸笺辗转几手,终于是到了诗台中央一位老者的手中,那老者想必也是知道杨岢的,轻轻摇头之后,便想着冲杨岢父亲的身份,今日也多半要违心说几句场面话把气氛圆一圆才是。 然而只是粗略一扫纸笺内容,他便皱紧了眉头,指尖轻弹,口中念念有词,几次之后,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意味深长地扫了杨岢一眼,将纸笺递给了一旁的另一位大儒。 “呵呵,依老夫之见,今日这诗会魁首,怕是有着落了...” 第九章 真值 纸笺在高台众人手中依次传递,能做诗会主评,自然是江南地界德高望重的大儒或者年事已高从朝堂退下来的官员,就算诗词笔力不高,但鉴赏的功夫是怎么也不会差的。 往日诗会,就算出了上佳的诗词,高台上的气氛也显得轻松,众人笑谈一番,便请某位士子到高台上勉励两句,而当这张薄薄的纸笺掠过眼前,众人便出奇地一致沉默下来。 这里是诗会的中心,一举一动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古怪的气氛便像是瘟疫一般蔓延开去。 连舞台上表演的青楼女子们,也不由对这边的动静产生好奇,放慢了抚琴的手往这边看来。 至于被吸引过来的士子,就更多了。 “陈公他们...难道是出了佳作?” “何等佳作才能让十几位主评都拿捏不定?我刚才听见些动静,多半是那姓杨的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主评们又顾忌他爹脸面,不好明说。” “也是...” 自然也有心急的士子已经高声发问:“陈翁,可是诗作有什么问题?岂可独自赏析,不如念出来让众人评点一番?” 老者手指在桌面轻弹,见台上众人也已看过纸笺,便笑道:“嗯...是得念上一念,抬头五字,浣溪沙,端午,下接,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念到这里,他停了停,却没有继续念下去,环视一圈,台下的议论交谈声果然淡了下去,刚才还朝着杨岢方向投去揶揄目光的士子们,只是一个个眉头紧蹙,重品着这寥寥几句。 过了半晌,才有人开口:“浣溪沙...唐教坊司曲词牌?” “该是,”又有人接,“以唐人韩偓其词《浣溪沙·宿醉离愁慢髻鬟》为正体,双调四十二字,上片三句三平韵,下片三句两平韵...应该还有三句。” 老者欣赏地看了那士子一眼,赞了一声博学。 大魏文坛,此时仍以诗赋为主,词令虽然自唐时便已开山,此时也已经登堂入室,但还一直未见成熟。 说到底还是因为词作最大的特点是贴合韵律,长短参差,可以由优伶乐师唱出来,但因为内容多半诉相思闺怨,而且不重格律,所以不为大魏文人所重。 在大魏,词作依然只是诗余。 当然,文坛兴盛,作词的文人自然也是有的,比如今日端午诗会,写词的士子也有不少,但都没在十几位主评这里拿到太高的评价。 毕竟都脱不了小家子气的毛病,但这浣溪沙的上阙三句...实在是不像小家子气的写法。 看起来倒像是来了这临水平台,随手拿起笔,轻描淡写地用些字画出了这片风景。 但如此笔力... 一片沉默重,老者顿了顿,才继续念了下去: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用上了读书人惯用的抑扬顿挫,再加上老者熟知词作韵律,诵念之下,便扬起了些词作本身自带的轻柔舒缓味道。 其实词作到了这里,笔力意境高低也多少能看个七七八八了,单论写景描人述物,这寥寥几句实在是能让在场众人难以望其项背。 然后便是最后一句: “佳人相见一千年。” 从写景到相思,往日看起来矫情刻意的词作,却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味道,端午时节的风物,水边相约的两人,几乎写得入木三分。 老者的声音落下,台下却久久无人说话,都沉默在这份笔力和意境里。 词...还能这样写? “好词啊...”素以严厉出名的大儒点点头,“可评上佳。” “仅仅上佳?” “终究是诗会,若点一词作为魁首,怕是不能服众,”大儒抚了抚胡须,“而且此词究竟出自谁手还难说。” “的确,”老者笑道,“不过此词一出,今后诗会情形如何,就难说了。” 最后一句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片刻沉默过后,台下的士子们爆发了。 “这词...出自何人之手?绝不可能是那杨岢所写!南唐百年来,从未听说这等笔力,这...这是哪位大家?” “姓杨的!实话交代,这词你从何而来?” “此人端的无耻!借他人词作,扬自己才名,还故意挑在此时拿出手,莫非是故意羞辱我等?!” 乱糟糟的一片,突兀里又多出一道声音:“水月姑娘邀杨公子后台一叙!” 一时间能杀人的目光堆到了一起,从一开始就有些发愣的杨岢身子抖了抖,额头上的汗已经快连成了线。 天可怜见...他不会写诗,赏析的水平也就那样,只觉得这词好,那暗巷里的人果然没骗自己,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好到这种地步! 但感受到那些往日看不起他的士子们恼羞成怒的情绪,看到水月姑娘挑起轻纱偷偷往这边看过来,他脸上泛起些潮红,挺了挺胸膛,大步走了过去。 这一百两,真值! ...... “门关好了吗?” “关好了。” “窗户呢?” “插销顶上了。” “我回来的时候绕了些路,应该没人跟得上来,”顾怀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襟,冲着小侍女使了个眼色,“以防万一...把窗帘也拉上,免得光透出去。” 等到神色有些鬼鬼祟祟的两人终于完成了准备工作,顾怀有些紧张地松开手,将几锭银子掏了出来。 “一百两!”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我他妈就没看过这么多钱!” 小侍女也有些紧张,两只小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在围裙上擦了好几下,才敢拿起一锭银子: “顾怀,这些银子都是我们的了?” 原本已经快穷疯了的顾怀乍然暴富,一下午的情绪都有点不对,然而此时看见小侍女的失态,他反而佯装镇定教训起来: “瞧你那点出息...都跟你说了要大气点,不过一百两银子,看把你兴奋的...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晚上才掏出来你不是得一夜睡不着?” “我肯定睡不着,”小侍女语气笃定,看着几锭白花花的银子好像看见了满桌的胭脂,“我今晚要把它们放在枕头下面。” “就不嫌硌得慌?” 小侍女坚定地摇摇头,表示银子这种东西一点都不硌人。 不过兴奋感很快便消退了下去,她皱起眉头想到了什么,沉默地抿起唇角走到顾怀身边。 先看了他的手,然后再看身上的衣服有没有破口血迹,再看一些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有没有伤... 她直起身子:“你没杀人?” “看你说的,我在你嘴里怎么就变成了挣钱就靠杀人放火的德性?”顾怀有些恼火,“跟你说了进山寨当山贼是个意外,我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提把刀子在苏州城重操旧业。” 看到莫莫没有因为他的语气松口气,这笔钱的来历也确实有些难解释,他拍了拍小侍女的头,宠溺开口: “少爷今天挣了钱,咱们自己开火,你别抠抠搜搜的,每次切完猪肉都要割一块回去只留一人半的量,今晚就敞开了吃,明儿少爷给你带胭脂回来。” “好咧!” 等到小侍女去了厨房,顾怀想了想,坐到桌边看着那几锭银子发起了呆。 一百两...看起来确实很多,但如果想做点生意,连租个大点的门面也不太够。 这一年来实在是穷怕了,刚刚才会那么情绪失控,现在看来选择进苏州城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没有户籍路引做敲门砖,他哪里有运气弄到这一百两银子? 再考虑到终究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这一百两便更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一步一步来吧... 第十章 暗巷 夏雨一场一场,暑气却越来越重,无数的故事在开始或是迎来结局,从山里逃到苏州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觉度过了他们在苏州城的第一个月。 然而这一个月以来,住在李府里面的二人感觉和山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事实上除了每天送菜过来的家仆,二人就好像被其他人遗忘了一样,不管是顾怀名义上的老婆,还是李家实际上一言九鼎的老夫人,乃至那些入赘之后莫名其妙成了亲戚的人,都没有来过这栋小楼。 有些快入夜的黄昏,顾怀赤着上身拿着本书躺在二楼阳台的凉椅上看着,想到同在一间府邸之内的某个女子,也会觉得有些茫然和啼笑皆非。 两世为人,结婚还真是头一次,入赘也就罢了,就是这家庭地位... 不过这样也挺好,本身就只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如今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还挣下了第一笔银子甚至还有班上,生活简直充实得不行。 就是没工钱这一点实在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有时候顾怀也会忍不住想,一直就这么生活下去也不错,和小侍女相依为命,和李家人也没什么纠葛,不管外面的世道再怎么乱,好好享受生活就行了,等到攒够了钱,就去个风景秀丽风平浪静的地方... 正在洗脸的顾怀顿了顿,想到以前电影里那些说完“这场仗打完我就回老家结婚”就牺牲的先辈们,连忙把这个想法按了下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天光还没大亮,小楼外面起了雾气,鸟叫声鸡叫声穿透窗户,顾怀打着哈欠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显然是有些抗拒早起上班。 身后给他梳头发的小侍女倒是精神满满,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抹了顾怀带回来的胭脂的原因,小脸比在山里时白了些,顾怀透过铜镜看了两眼,意外地发现小侍女白起来倒还挺好看。 如今的主仆两早就不是身无分文步履维娟的样子了,有了某个行走的钱袋或者说冤大头送来的一百两银子,主仆两现在连早饭都吃的是巷子里早点摊上的鸡蛋烙饼,李府送过来的白粥都懒得看上一眼。 第一次吃到这鸡蛋烙饼还是顾怀有一次早膳没吃饱,路过时候闻见香味没忍住买了一张,然后惊呼这玩意儿怎么他妈这么好吃,在把剩下的一半塞到小侍女嘴里后,主仆两达成了一致意见,恨不得一天来上三顿炊饼。 然而几天之后两人就发现一天三顿炊饼带来的不是身体精神上的双重满足而是消化不良,痛定思痛之下也就改成了两天一次,而且小侍女还仪式感满满地把每天蘸什么酱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到吃完了今天的配额,顾怀便摇摇晃晃出了李府准备去书院,半个多月的书教下来,有些事情做起来也就驾轻就熟了。 得益于他会讲一些很特别的故事,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再加上古代的先生和后世的教师地位实在有着天壤之别,久而久之这份没有工钱的工作也就不那么难熬起来。 一切都在变好,今天也是平静的一天。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掀起儒袍的下摆跨过一摊积水,然而目光扫过某处巷口的时候,却停滞了下来。 ...... 杨岢这半个月来很幸福,也很烦恼。 幸福自然是因为那首一百两银子买来的词让他在苏州城出尽了风头,一句“佳人相见一千年”不知道在苏州城的各个角落被传唱了多少次。 那日诗会上的情形,以及诸位主评的言语流传出来之后,这首诗在苏州城的风头和热度一时无两,生意头脑出众的商家在印发自家小作坊折腾出来的《元熙七年端午诗集》时,甚至直接把这首词作排在了首页,定为了魁首。 一时间骂声和赞声连成一片,然而好笑的是所有人都对这首词挑不出毛病,也就只能冲着杨岢本人去了,人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废物点心到底是从哪儿搞来的这首词。 不过杨岢倒是也挺硬气,一口咬定这词就是他自己写的,半个月来从未松口,倒是让不少想见见那位“南唐百年来词作笔力最过人者”的士子和女子们遗憾叹息。 “早就知道就买五十两的了...不对,早知道就该多买两首!” 暗巷外面,杨岢焦躁地踱着步,不时朝着暗巷内瞥两眼,自言自语之中满是后悔的情绪。 都怪自己喝多了乱说话,不然也不用用这种大海捞针的法子在这儿干等。 本以为把那首词甩出去之后,以往看不起他的苏州城士子们得被恶心个好久,再让那个不给面子的苏苏姑娘看看,自己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再转身潇洒离去,以往丢的面子就算是捡回来了。 但谁能想到,这些目的是达到了,但士子和姑娘们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苏州城的士子几乎是一边倒地声讨他,姑娘们倒是对他穷追猛打,但感兴趣都是那首词真正的下笔者。 就连半个月前因为这首浣溪沙名声大噪,隐隐压过苏苏姑娘一头的水月姑娘,每次邀他过去一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想见见真正的词作者...然后几杯酒下肚的他就昏了头。 “这首词就是我写的!别说一首,十首都能写出来!” 然后他就懂了一个谎终究要用无数的谎去圆的道理。 海口夸出去了,他又不想在刚熟络起来,对他款款微笑的水月姑娘面前丢了面子,就只能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那首词不是买来的,他不是以往苏州士子们口中的废物点心,以前只是低调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而已。 可是暗巷里的仁兄出现得神秘消失得也神秘,自从那天买下一首诗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岢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更不知道长相,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一条巷子。 所以他就只能跑到这巷子外面守着,只是整整守了几天,也没能见到想见的人。 暗巷里响起脚步声,愁眉苦脸的杨岢猛然抬头,等到一道身影走出暗巷,他便连忙凑了上去。 只是出来这人扛着扁担穿着短衫,看起来不像是神秘高人倒像是个卖菜的... 杨岢有些犹豫,但又怀疑有些高人就好这一口,水月姑娘的脸浮现在眼前,终于是战胜了理智。 他凑上去:“...一百两?” 挑着担子的小贩见生意上门,连忙放下担子,只是听清数字之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俺勒娘,一百两?俺地里的菜种刨了都没愣多,公子你买愣多菜干啥?” “...” 好不容易把眼睛都放金光的小贩哄走,还买了把青菜攥在手里,杨岢有些欲哭无泪,又看了一眼暗巷,他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 看来是不会再来了... 然而一道声音却在他身后的暗巷里响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 第十一章 心与心的距离 清朗的声音刚刚落下,杨岢的脚步便一顿,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兄台...” 他快步上前,好像生怕这忽然出现的声音是错觉,一只手掌却伸出黑暗,朝他摇了摇。 “停在那里。” 杨岢的脚步立刻停住,看向浓厚的黑暗,却依然看不清对方的身影,只能看见青色儒衫的一片衣角。 “那首词,还满意么?” “满意,非常满意!”杨岢猛地点头,心想自己这辈子就没买过这么物超所值的东西。 那道声音多出了些疑惑:“既然效果不错,你还来这里等着做什么?” 杨岢脸上堆起笑容,又走近了两步:“不知兄台还有没有...” 暗巷里没有声音再传出来。 沉默空降在两人之间,杨岢逐渐焦躁起来,难道这神秘人只有那一首词?还是说已经转身走了,听说这些神秘高人一个比一个脾气怪... 一想到拿不出好的诗词证明之前那首是自己写的,苏州城士子们的冷嘲热讽变成现实,这些天眼波流转的水月姑娘怕是也要失望,这样的后果未免也太惨烈了一点。 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闯进那片黑暗里,许久之后,明显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 “要几首?” “五首!兄台,可还是上次那个价?我可记得兄台说过一次买多了还有那什么,打...” “打折,只收八成。” “对!五首那就是四百两银子,还是用银票付。” “有没有特殊的要求?” “就像之前那首一样就行。” “写男女之情风花雪月的那种?” 杨岢猛地点头:“对,对,就是那种!” 暗巷里并没有立刻传出回答,好像是在思考,过了片刻,那声音才继续道: “先交一半定金,天黑之前,在这巷子口等着,到时候把东西交给你。” 杨岢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把脸别开,递了过去。 想到当自己面无表情地把这五首诗词丢在那些所谓的士子面前时,他们那目瞪口呆的模样...一股难以形容的舒爽感沿着杨岢的脊背窜上了天灵盖。 一首就能有这种效果,整整五首,那还不上天? ...... “东家请,账本已经备好了。” “有劳宋掌柜,最近两浙情形如何?” “年景还是不错的,就是打仗打得太乱,生意虽然不好做,但价可以压上许多。” 在李家的铺子里当了半辈子掌柜的宋掌柜年近五旬,一看就是精明的生意人:“库房那边已经装满了,肯定能让东家满意。” 做起生意的时候,一身青色罗裙的李明珠便不再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她一路与掌柜谈着生意上的事情往铺子里走,需要做决定的时候也只是轻轻皱皱眉头,便能给出设计大笔银子和人力的答案。 能看出来掌柜和伙计们对这个少女东家也很服气,起码对于她的话语或是决定都是一口应承下来,转身去做。 一直聊到还要继续加大收蚕丝力度的时候,为人处世以稳妥为先的宋掌柜才皱皱眉头: “东家,是不是该缓缓?两浙十二间铺面都在收货,库房里的蚕丝比起往年已经多了五成,要是再多...” 李明珠微微摇头:“价钱不涨太多,就继续收。” 每年夏秋,总是丝织生意最忙碌的时候,新的蚕丝要收上来,旧的货得出出去,偌大的苏州城,几乎家家都有绣娘,到了这个季节总是满城的机杼声。 而这个时候,除了自家需要织衣缝补,丝织商贾们也总会雇佣绣娘们将蚕丝纺织成布,运往各地销售,而在苏州城内,只有三家大商有资格做更大的生意。 辽人的朝贡。 说是朝贡,其实更像是以前弱小如今强大的辽国用这种名义来敲诈勒索,辽国手工业不发达,但需要大量丝织品,而大魏需要和平,每年过了年中,总有大批的织物需要送到京城,然后几经辗转运到辽人手里。 这样的生意,一家肯定是吃不下的,长久以来苏州的丝织品朝贡生意向来由三家大商瓜分,想要吃多一点,另外两家的碗自然就要空一些。 没人知道李明珠想做什么,哪怕宋掌柜也在为眼前少女或有或无的布局而感到困惑。 话题很快跳了过去,便变成了东家一边盘账一边和掌柜聊些生意上的事,等到账盘得差不多了,闲谈自然也就越发轻松了点,宋掌柜端起茶杯,不知怎的说到了那间小小的书院。 他的小儿子是在里面读书的。 “...明儿以前总爱胡闹,最近倒是好学了不少,现在散了学回家也会看书了,都是多亏了姑爷。” 这话有几分真心暂且不论,至少是这一个月来寥寥几次有人在李明珠面前提起“姑爷”这个称呼,恍惚了片刻,她才意识到是在说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相公,那个住在偏远小楼里的男人。 她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原本处理生意和盘账时的平静淡定变成少女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也就只能含蓄的笑笑。 然后宋掌柜便讲到了最近那间小小书院的传闻。 “按理说姑爷是先生,该如何教习,我等是不好说的,不过小孩子爱听故事,姑爷又宠溺他们,旁征博引虽是正道,但还是该以学识为重...” 作为家长,说这种带着隐蔽含义的话是怎么也不过分的,李明珠也只能点头称是,等到又闲聊一阵后,才告辞离开。 等到上了马车发了许久的呆,青石砌成的街面已经走过了四条,她才回过神来。 “他最近在做什么?” 问的是自己贴身丫鬟,也就不用像在外人面前那样装样子,丫鬟想了想,倒是没有理解错自家小姐问的那个他是谁: “听府上的人说,很老实呢,平日除了去书院都呆在小楼里,前几天有人瞥见那边起了烟还以为走了水,过去问了才知道是他们自己在小楼开了火,还拉着那家仆问什么时候发月钱问了好久...” 李明珠无声地笑笑,沉默下来。 看来确实是个很老实木讷的人,那天在府上能对答如流已经是用尽全力了,自己这些天来逃一样的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理会关于他的事,他也就安安静静地生活在那栋小楼里,如果不是身边人偶尔的提醒,她有时甚至会忘掉自己已经成婚了。 一开始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这样拿着婚书上门会不会有些居心不良,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同意了入赘,后面会多出来许许多多麻烦的事情,也担心会坏了自己的名声,李府的名声...但如今看来这样的担心是有点多余了。 她到现在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名义上会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如今突然在旁人嘴里听见他的消息,本想着要不要去问问关于书院里故事的事情,也许能打开些局面起码能让两人像朋友一样相处,又觉得还是算了。 想到那身打了补丁的儒袍,想到那张清秀的脸,想到自己在正厅在祖母的面前大声说要嫁给他,而那时的自己是第一次和他见面...她的脸就慢慢变红起来。 但随即又变得有些黯然,她自然是不想嫁一个呆板木讷的书生,但也不想自己名义上的相公,去做了先生,还要用这种小手段去取悦学生。 固然学生学起来会上心一些,但也少了做先生的威严,还是会落人口舌的。 但仔细想想,这样的事情,不是该自己去说的,也许他有自己的考量也说不定,若是想借这个话题去和他第一次聊天,想必之后都不会再有什么平和的氛围了。 毕竟他本身就只是个普通的书生,学问一般,见识也一般,现在看来,脾气是不错的,也就只能用这种法子去接手书院,不给旁人添麻烦,住在那栋小楼里,过着自己的生活。 也许过几年会好一些吧,她这么想。 就这样吧... 第十二章 随便写 入夜之后,连绵的灯火由苏州城东逐渐亮起蔓延至城西,江南虽乱,但乱不到苏州城来,不知多少游人百姓,流连在一处处灯火通明的坊市里。 琳琅满目的商品,商家吸引顾客的免费表演,临街的酒楼上有人靠窗饮酒,和对面的青楼女子高声笑谈,高大憨厚的中年男子牵着自己妻子多年操持家务满是老茧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扶着脖子上对着小吃流口水的儿子,在人群里慢慢地穿行着。 这样的太平盛世光景,也不知在大魏开国百余年后的如今,还能维持多久。 一处青楼之中,高大的舞台上,舞姿曼妙的女子正翩翩起舞,其中一名女子的身段容貌都有些无可挑剔,也理所当然地在首位领舞,吸引了楼上楼下不知多少视线。 “说起来,水月姑娘那日因一词之缘,邀杨兄相谈许久,后面就真没发生点什么?” 二楼的包间里,刚刚赶到的杨岢才喘匀了气,一旁就有士子看着下方那位起舞的水月姑娘打趣问道。 这话倒也并不全是揶揄,杨岢在苏州虽然不受那些士子待见,但多少也还是有些冲着他老爹身份巴结上来的友人,只是这些友人的品性... 那天杨岢一首浣溪沙让水月姑娘名满苏州,以往诗会有这样的事情,写出诗词的士子成为那位花魁的帐中之宾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然而按杨岢的说法,他居然连水月姑娘的手都没摸上? 杨岢摆了摆手:“那天只是看见水月姑娘弹琴样子实在好看,又恰逢端午诗会,才起意赋诗一首,实在是没其他的想法。” 刚刚还开口挑起话题的士子一愣,感叹于杨岢脸皮居然如此之厚的同时,继续拍着不要钱的马屁: “实在是看不出来,杨兄诗才如此之高也就罢了,品性也这般高洁,实在让我等汗颜--杨兄你隐藏得好深啊!” “不要张扬,不要张扬,”杨岢把好话全盘照收:“我很低调的。” 桌旁其余几位士子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奇怪了起来。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是真的傻到听不懂反话吗?还是说是真的把咱们这帮人当成朋友了,才会一点心眼都不带有的...这种莫名其妙生出来的些微愧疚感是怎么回事? 一人脸色浮现些不忿:“只是那给苏苏姑娘写了首词的钱修文,实在可恶!眼见自己的诗词被杨兄比了下去,居然就怂恿其他人在诗会后大肆抹黑,说什么杨兄这词买来的,可笑!” “就是!这种诗词,堪称无价之宝,谁愿意卖?”另一人满口附和,顺手给杨岢斟满了酒,“除非是遇见个满腹诗才的穷鬼...杨兄,给兄弟们透透底,这词该不会真是买来的吧?” 几杯温酒下肚,酒意已经开始泛上来了,换做平日杨岢早就开始满口胡言乱语,不知怎的今天口风特别紧: “当然不是买来的!再说了,这种诗词,还用得着买?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 话音落下,几人听得都是一怔,但立刻就笑道:“咳,杨兄高才,我等佩服,佩服!” 说到底还是穷读书人太多了,要不是图这几顿饭,或者能靠上他那前礼部尚书的爹,不然谁愿意在这里受这种折磨? “花点银子买首诗词,尾巴就要翘起来了,”旁边传来一道冷哼,一位士子瞥了这边一眼,冷冷开口,“毫无才学,还要把别人的诗词据为己有,不知羞耻!” 杨岢把酒杯一顿:“姓钱的,说谁呢?” “说的是谁谁自己清楚,”在诗会上被抢去风头,与苏苏姑娘一亲芳泽机会破灭的钱公子冷笑一声,“有些人还真是会丢他老子的脸!” 他身边还有几位同样儒衫打扮的男子,闻听此言也纷纷开口赞同,杨岢原本还一脸的无所谓,但听到姓钱的提到自己的父亲,脸色便彻底的难看下来。 他喝完一口酒,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那桌旁边,认真地看着姓钱的读书人: “你们以往怎么嘲弄我,怎么一起排挤我,也都还好,但扯上我爹,就过分了。” 钱姓男子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但此刻被众人围观着,连一楼的歌舞声都停了,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他若是朝着杨岢这个废物低头,以后还怎么在苏州混? 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若是心中坦荡,又何惧他人议论?” “坦荡就不怕别人议论?” “自然。” “什么都不怕?” “我辈读书人,胸有正气,何惧他人言论?” “好,”杨岢点了点头,“干你娘。” “你!”钱公子猛地起身,脸色赤红,但看到杨岢那比他腰还粗的胳膊,恢复了些理智:“有辱斯文!难怪只能是个买诗的废物,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还是干你娘,”杨岢继续开口,“顺便说一句,那诗就是我写的,别说一首,再写几首都行。” “你还敢说这种话?”钱公子目欲喷火,“好,只要你能再写出来一首,我钱某人今天就在这里跪地磕头,为之前冒犯令尊的话赔礼道歉!” 其他几位士子脸色一变,若是杨岢买了两首怎么办?立刻上前劝道:“钱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慎言...” “不,我就不信这种诗他想买就能买到,”钱公子顿了顿,“只要他能拿出两首...不,三首!我钱某人今天就认了栽,今后在苏州城,见了你杨岢,我绕着走!” 杨岢斜眼看着他:“你确定,只要我再作出三首,你就跪地磕头道歉?” 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一旁与钱公子交好的书生立刻补充道:“随意乱作难道也算?必须得是之前那种上佳之作才行,姓杨的,若是你今日胡搅蛮缠,可堵不住我们悠悠众口!” “好,赌了!”杨岢猛一点头,看向台下,“正好水月姑娘也在...这首词还是赠给水月姑娘吧。” 台上已经停下舞姿的女子怔了怔,看着满脸自信的杨岢,一时有些茫然,但想起之前那首词,内心深处又隐隐期待起来。 杨岢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所有人都静静地抬头听着。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犹...” 词作念到一半的时候,一楼二楼,台上台下,凡是懂得一点诗词的,都是脸色一变安静下来侧耳听着,尤其是对面的钱公子,更是愣在了原地,有些茫然。 看格律,应该是鹧鸪天,只是这笔力...为何还是这般高? 到了最后一句,杨岢的脸挣得通红,却始终没有把最后一句念完,有些反应快的人已经脸色大变,因为杨岢这番表现,分明就是在现场作诗! 其余人也多半是小声念着词句,暗中与之前那首对比,之前那首浣溪沙是写端午,而这首是写青楼女子,笔力实在不相上下,一样的精妙绝伦。 联系到杨岢之前对着水月姑娘的一番话,所有人的视线都变得奇怪起来,这杨岢,难道还真有绝伦的诗才,只是之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而杨岢也终于是想起了最后一句,如释重负地念了出来: “犹恐相逢是梦中。” 钱公子的脸色变成了雪白。 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叹了出来。 绝句。 但仍有人不死心,与钱公子交好的士子强打精神,狡辩道:“只一首,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他当初买的就是两首!就算这词精妙绝伦,又如何证明出自他手?这如何能算?” “就知道你们会耍赖,”杨岢摇摇头,一脸的悲悯,“但今天你这头是磕定了...再来听听这首怎么样。” “梦后楼台高筑,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水月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钱公子张了张嘴,脸色灰白一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台上的水月姑娘有些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最喜欢的一向是青色罗衫...什么时候穿过心字罗衣?而且自己也不喜欢弹琵琶... 一片默然中,这个苏州城最热闹的酒楼,一时间陷入了一种极诡异的气氛里。 而远处正忙着和小侍女数银子的顾怀,也抬起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第十三章 杨溥 “所以顾怀,他们为什么会花银子买一张纸啊?” 像仓鼠一样的莫莫把银子盖到被褥下面,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一旁坐着喝茶的顾怀就见不得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但一想到自己现在也坐拥几百两身家,换在乡下怎么也能当一个地主了,心情顿时也大好起来: “什么花银子买纸,都跟你说了,那是绝好的诗词!就这么几百两银子,说破了天也是贱卖,瞅你那见钱眼开的样!” “可它就是一张纸啊,”小侍女熟练地拿起针线钻进被褥,尽情享受着白银带来的冰凉感觉,“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顾怀抿着壶嘴吸饱了茶水,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后真得想办法给你补补课了,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又不是在山里,现在的人都讲究个诗词歌赋雪月风花,咱们以前那是没办法,今后咱们就是有钱人了,有钱人的素质怎么也得学着点。” “有钱人的素质?” “首先就是善良和气,有钱当然才能善良和气,饿得都啃树皮了肯定是没心情释放善意的,不给抢吃食的人一刀就算好了,咱们以前在山里过得比较惨,老觉得自己跟这世界有深仇大恨,这一点以后得注意点。” “像以前那个县城里的王老爷一样?” “对,就是那种和气,你没见乡里的人都说他是好人?可他背地里挣起钱比谁都狠。” 说起那个遥远的已经被起义军攻破了的小县城,莫莫缝补衣物的手停了下来,想了想: “顾怀,你说咱们养那几只鸡,现在是不是已经下锅了?当时好不容易才开始下蛋,最后也没带上。” 顾怀心想你就惦记那几只鸡,隔壁天天拉着你闲聊的王婶儿你怎么想不起来? 但他的嘴却说着另外的话:“应该没下锅...下蛋的鸡,谁舍得?再说当时咱们是逃命诶,还带几只鸡像什么话,你当郊游呢?” “还有那些家具,我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小侍女有些伤心,“你也没个房契,当时要是早点把房子卖了就好了。” 顾怀心想我他娘的带着你到了那个小县城连条活路都找不到,能有个破茅草屋住就不错了,上哪儿去弄房契? 他意识到小侍女又陷入某种悲伤难过的情绪里了,毕竟那个破茅草屋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第一个能称得上“家”的地方,当时的小侍女什么也记不起来,每天只会坐在门槛上等他回家,那双灰色的眸子里才会出现某些色彩。 只可惜现在应该已经被那些造反的农民一把火烧了...他又抿了口茶,转移了话题: “除了善良和气这种表面气质,其次就是修养了,现在这世道,谁都喜欢卖弄学识,如果大字不识一个,就算变有钱了也不过是个土财主,所以以后你还是多学点字,免得咱们变得更有钱了,修了李家这样的大宅子,还是个文盲,到处跟人说少爷我拿着张破纸卖了几百两银子。” 莫莫轻轻一笑,知道自家少爷只是说话难听,但其实是怕她被别人看不起。 他就是这样的,说话不好听,脾气也不好,有时候还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喜欢骂老天爷...但这样的他就很好。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手里提着把柴刀,面无表情地劈死了一只路边吃死人的野狗。 当时下着很大的雨,打在身上很疼,路边堆满了死人,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皱着眉头看过来,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那么走开了。 然后过了大概很久,他捡了件侍女服走回来,扔回一个馒头。 然后他就说他捡到了个小侍女。 莫莫咬断线头,那边的顾怀还在喋喋不休,大概是在说得亏自己记性好一年多了还没忘干净,五首诗全是薅同一个人的下次还是别这样了,晏几道老兄勿怪实在是生活所迫之类的,她笑了笑,静静听着,低头拿起了下一件衣服。 做不做有钱人无所谓,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 江南的夏天,雨总是说来就来,小侍女力气不够,准备出门的顾怀也就冒着雨从水井里打上水,然后接过小侍女递过的大黑伞匆匆出门。 有那么一瞬间,踏出门槛的顾怀还有点恍惚,这种两点一线上班的日子怎么他娘的跟上辈子那么像... 不过这一年来生活的铁拳实在是让他知道了什么叫知足,在遍地烽火的江南,能拉扯着莫莫平安活着就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了。 当初是谁说穿越就能称王称霸的?真应该去把他抓起来左右开弓给两个大耳刮子。 路过那条小巷的时候,顾怀下意识朝那边看了看,昨天他就打定了主意,卖完这五首诗,说什么也别再和那大冤种扯上关系了。 卖诗这种行为是不是太过有辱斯文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一年让顾怀明白了个道理,这个世道人命是不值钱的,能仗着上辈子的记忆掏出几首诗有什么用?最能明哲保身的,还是别被人惦记。 不引人注意,就不会莫名其妙卷进些事里;不惹些没必要的事,他就能和小侍女好好活下去。 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而明了的。 但当他已经越过了那条巷子,脚步却还是慢慢停了下来。 几百两...离一开始的预想还是很远的,要开个铺子,要买栋宅子,要去个安稳地方,这兵荒马乱的,路费估计也不少... 再瞅一眼,就一眼,要是能再卖几首... 他走进了那片黑暗里。 几乎同一时刻,巷子对面的酒楼上,巷子旁的河边,两拨人同时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是他?” ......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作为从朝廷中枢退下来的前礼部尚书,哪怕是因为政治风波的牵连,来到江南,几乎看不见复起的可能性,但杨溥在苏州城里还是受足了礼遇。 大宅子是来了就有地方官员白送的,田产之类的,官员日常交际也自然会有人通过各种手段挂到杨溥名下。 官场中人,凭的就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及鸡蛋从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杨溥如今看起来是挺倒霉的,但朝中有人好做官,谁知道杨溥在京城那么多年有没有埋下什么坚挺的人脉? 打着这种主意的人很多,杨溥收到的好处自然也就很多。 若他是个清官,这些人的媚眼大概就抛给了瞎子看,但很可惜杨溥并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岢花钱的风格,也不太能证明他爹是。 但是不是清官和有没有能力实在不搭边,杨溥盛隆十七年中进士,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名次也确实不高,这在考试成绩比天高的大魏,是在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当时就有同科考生打趣,就算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杨溥这辈子能混个正四品退休,就算是祖坟冒了青烟。 然而那位同科考生没想到的是,杨溥岂止是祖坟冒了青烟,简直就是起了火。 当年放榜之后,杨溥入翰林院抄写卷宗三年,之后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仅仅花了十二年就爬到了礼部尚书,这样的速度,放在大魏百年历史上来说,都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尤其是杨溥以博闻多识长袖善舞出名,在京城颇有名气,入阁做个执掌朝政的内阁大学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年后,他就被贬到了江南。 年近五十,正是一位官员的政治巅峰期,然而杨溥却只能在江南看春去秋回,京城的繁华热闹,都和他没有关系,朝堂上吵得再热闹,他也没办法提出一句自己的主张。 政治家最悲惨的结局,不是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而是被人彻底的遗忘。 然而此刻,这位被陛下和大臣们遗忘的,头发微微泛白的,额头有了些皱纹沟壑,眼神深邃的前礼部尚书,脸上却没有什么落寞遗憾的情绪。 他只是看着眼前桌面上那张薄薄的宣纸,微微眯眼,看向自己一夜之间名满苏州城的儿子: “哪儿来的?” 第十四章 暗处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放下薄薄的宣纸,杨溥闭上眼细细品析许久,终于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儿子拿出几首词,一夜之间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五首词,词牌虽不同,但看笔力意境,应该出自同一人,语言婉丽,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 他看向杨岢:“一夜之间,苏州城处处传唱这几首词,有好事者还说你胸有大志蛰伏多年,如今称得上是江南第一才子--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能看出来杨岢有些怕他爹,之前一直闷着脑袋不吭声,听见他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才恹恹开口: “不是,这几首词是我买来的。” “花了多少钱?” “五百两银子。” 杨溥摇摇头:“自古诗词无价,能写出这种词句的人,会缺那五百两银子?连你拿出来都能被安上个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你就不想想那人为什么不自己当?” 杨岢迟疑片刻:“我倒是觉得那人不像坏人...” “好人还是坏人,分不分得出来都没有意义,这个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只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杨溥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被贬江南,朝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落井下石,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想看到我永世不得翻身,但是我没给他们机会。” 他看向手中的宣纸:“还是说,他们想要从你身上找?” 这一番话听得杨岢满头大汗。 在京城耳濡目染了那么久,杨岢自然不会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如今回过去看,那个神秘人的举动确实是有些可疑的。 那么好的诗词,就卖那么点银子,还偏偏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那条巷子,一点一点把他推到如今的风口浪尖上,而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看到杨岢总算明白了一些,杨溥轻轻点头,站起身子: “还找不找得到那条巷子?” ...... 在顾怀走入那条巷子,并没有看见预想中的冤大头,有些遗憾地走到光亮处后,除了河边静静看向这边的杨溥父子外,河对岸酒楼上,也有一个人遥遥举起筷子: “就是他?” “是,他就是顾怀。” 发问的钱家大公子钱森文放下筷子喝了口酒,言语有些意味深长:“倒是长得挺俊俏的,原来李明珠喜欢这样的小白脸。” 提起某个女子的名字,桌旁另外两个男子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对视一眼后,年纪稍大的李府二房少爷李明怀轻轻摇头: “倒也不全是李明珠的意思...还是那份婚约让老夫人点了头。” 三房少爷李明玖也笑道:“不过是场假入赘罢了,李明珠不想嫁,老夫人催得紧,再加上钱兄上门提亲,才让李明珠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招个赘婿,继续掌着李家,既不用嫁人也不用分权,老夫人也没话说--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钱森文饶有趣味地看了李明珠的这对堂兄弟一眼:“再怎么说也是你们的姐姐和姐夫,这么说话真的合适?” “什么姐姐姐夫,钱兄何必开这样的玩笑,”李明怀冷笑一声,“李明珠终究是个女子,早晚要嫁出去的,一直这样把持家业,她把我们兄弟两置于何地?至于那个顾怀...” 他看向岸边阳光下负手慢行的顾怀,一脸的阴戾:“我们两兄弟倒是想了些办法让这家伙自己乖乖滚蛋,可谁知道他却是铁了心要在李府呆下来,不管是吃住得差还是克扣用度都忍了,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但还是那句话,他只是假入赘,钱兄你,还有机会!” 钱森文差点笑了出来:“机会?李明珠都招了赘婿,我难道还会再娶一个破鞋?我钱家也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你们请我来吃饭,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么可笑而又无稽的事情吧?” 李明玖也笑了起来,但话语里却没有半分笑意:“谁说一定要明媒正娶了?” “哦?”钱森文端起酒杯,身子微微前倾,来了兴趣:“说下去。” “李明珠之所以能掌权,只是因为会做生意,老夫人喜欢她而已,”李明玖敲了敲桌子,“但说到底,只是我们兄弟之前年纪太小,没试过而已,只要能想办法让李明珠倒下去,让我们兄弟两掌一段时间的权,到时候李家还不是我两说了算?” 他看向钱森文,好像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外人谋算自己的家产:“等到二房三房掌权,人都快死完了的长房自然也就没了现在的地位,到时候李明珠想要嫁给谁,就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了。” 钱森文挑起眉头,倒是有些惊讶于眼前之人的薄情:“那可是你的堂姐,好歹也撑了李家这么些年。” “狗屁!”李明玖暴怒起来,狠狠一拍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夫人之前和你们家谈妥了,李明珠嫁过去,是带着家产的!到时候我们兄弟还能剩下什么?看你们钱家的脸色吃饭?” “只是谈好了,并没成真不是么?” “所以我才来找你,”李明玖端起酒杯,脸色恢复正常,“那顾怀只是假入赘,李明珠还是那个李明珠--只看你想不想要而已。” “想要如何,不想要又如何?” “不想要,自然就看着你原本要过门的李明珠跟一个半路冒出来的穷酸书生过一辈子,”李明玖紧盯着钱森文的双眼,好像不顾一切的赌徒,“想要,你就得出力,我们兄弟两当上李家家主,李明珠才能属于你。” 钱森文点点头,状若无意地开口:“这样啊,确实有点意思,挤走顾怀,让李明珠招人入赘的法子落了空,再想办法扳倒她,大房倒了,李家自然就是你们兄弟两的--那么你们谁来做李家家主?” “不劳费心,”一直沉默的李明怀皮笑肉不笑,“到时候自然有一个人坐上去。” 包间里沉默下来,钱森文轻敲着桌子,好像在思索,视线却一直落在那个河边的书生身上。 青色儒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相倒是挺俊朗的,浑身透着股穷酸气,若是跟李明珠走在一起,就像是泥地里的癞蛤蟆和落地的天鹅,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到发自心底的厌恶。 他想了想:“挤走顾怀,效率实在太低了点,倒是有个更快的法子,也能让李家乱起来。” 李明玖李明怀两兄弟怔了怔:“什么?” 钱森文站起身子,一展折扇往楼下走去,脚步声渐远,声音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让他死。” 第十五章 数学与哲学 “前几堂课,我们引入了阿拉伯数字的概念,所以这节课我们开始学习一元一次方程。” 小小的书院里,顾怀用教尺轻轻敲了下桌面,看着下方面露苦色的孩子们轻轻笑道: “进度的确有些快...所以我希望你们回去都有好好做功课。” 以往在学堂里是孩子王的男孩举起手:“先生,那些鬼画符是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鬼画符,严格来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要和它打交道。” 江南夏日的和煦阳光从学舍外斜斜照进来,被窗格截断,有些调皮地落在顾怀的青衫上,空气里荡漾着些许灰尘,穿堂风把顾怀放在桌上的教材书页吹得轻轻作响。 “上一堂课的时候,我曾经提出过一个鸡兔同笼的问题,当时只有一个人做出来了。” 刚刚举手的小胖子骄傲地打了个鼻哼。 “...但很可惜,用的是穷举法,太费纸,也太费时间,所以后面的题都交了白卷,”顾怀漫步在桌椅间,轻轻拍了拍小胖子的脑袋,“引入一元一次方程,就很容易能得到答案。” “当时的题目是,‘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我们设鸡有x只,则兔有(35-x)只,由此能得到第一个方程...” 不同于和小侍女独处时的不正经,在学舍的时候,作为先生,顾怀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的。 人的一生能遇见很多值得学习的人,但年少时的先生,无疑是对学生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之一,这里的孩子虽然不走科举,以小胖子为首的孩子团体们还喜欢调皮捣蛋,但之前离去的老先生那么诚恳的托付,实在让顾怀不能把这件事随便应付过去。 清朗温润的声音回荡在学舍里,原本应该两三百年后才传入中国的阿拉伯数字,也就在这间落魄潦草的小书院里,第一次出现在商贾人家孩子的眼前。 此时的大魏,记数依然以筹码为主,往日的书院,也是有筹算课的,但时代所限,老先生授课还是以经义为主,所以像白纸一样的孩子们,学习起新体系的数学比起成年人接受得实在要快很多。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生着某些足以加速或迟滞历史进程的改变。 江南清晨独有的雾气渐渐散去,城南寒山寺的钟鸣逐渐传遍了全城,顾怀揉了揉写得有些酸的手,看着下方小脸越发酸苦的孩子们笑了笑:“下课,休息一刻钟。” 欢呼声交错地响起来,孩子们放下纸笔冲向了书院里的小小空地,但路过顾怀面前时,都会下意识地轻轻鞠躬,一直到学舍变得安静下来,总是沉默呆在学舍角落的小姑娘也来到顾怀面前轻轻行礼: “先生。” “占用休息时间,确实是有些赶了,”顾怀看着身前一身红裙,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女学生,有些歉意,“但所有人里,只有你对哲学感兴趣,为了不耽误放课后的时间,也就只能在课间上课了。” “麻烦先生了,”女孩轻轻挽了挽耳边的头发,有些羞涩,“只是觉得先生说的梦蝶那些...很有意思。” “哲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也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手段,虽然有时候会很绕也很枯燥,但希望今天你所学的,在未来能让你悟到这世间的道理。” “请先生教我。” “确实有一门学问很适合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学。” “是什么?” 顾怀看了看手中昨晚匆匆写就的教材,上面的墨迹,好像透出一道圣贤的身影: “心学。” ...... “苏州城的书院有很多,但没有名字简简单单叫做书院的,估计很少。” 跨过不高的门槛,杨溥仔细看了看风吹雨打有些掉漆的招牌,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清晰地传进了杨岢的耳朵: “一个能随手拿出五首绝顶诗词的人,居然栖身在这么一间落魄的书院里,这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杨岢有些犹豫:“会不会是走错了?” “随我出京的人虽然比不过宫城里的影卫,但你我父子能活着到江南,起码能证明他们不算太差,”杨溥负手慢行,远远地眺望着空地上玩耍的学生,“还不至于跟丢一个人。” “所以老爹你是打算当面问清楚?”杨岢挠挠头,“但如果背地里的人真在算计什么,咱们是不是自己送上了门?” 杨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有些无奈:“既然你也知道有些人只敢呆在暗地里,那你为什么不明白,陛下没让我死,就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让我欣慰的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适合京城那个地方,自然也就没了太多的期望,”杨溥走向显眼的学舍,“但你年纪不小了,至少要学会怎么远离是非。” “怎么感觉老爹你在骂我蠢?” “也许是我希望你不要变得更蠢。” 父子的闲聊之间,陈旧的学舍已经到了眼前,透过撑开的窗户,已经能看到一袭青衫的男子正在一块竖立的木板上写写画画,年纪还有些小的女孩子沉默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清朗温润的声音也清晰起来:“大魏的理学,特点就是将儒家的社会、民族及伦理道德和个人生命信仰理念,构成更加完整的概念化及系统化的哲学及信仰体系,并使其逻辑化,心性化、抽象化和真理化,这使得理学具有极强的自主意识,形成了理高于势,道统高于治统的政治理念。” 大概是想到年纪尚幼的女孩并不能理解这一长串文字,有些落魄的书生想了想,换了个更容易理解的说法:“简单来说,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女孩点点头。 “但现在要教给你的这门学问,和现在的理学正统,是相悖的。” 女孩再次点点头,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以理学为正统的时代,一门从根基上就相悖的学问,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连窗外沉默听着的杨溥也微微皱眉。 而等到顾怀开始慢慢讲解起心学的理论,那些话语透过窗户清晰地传出来,身为理学门生的杨溥也从面无表情变成了若有所思。 但他还是挣脱心神,冷冷哼了一声:“误人子弟!” 藏在屋檐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现身,杨溥轻轻摆手,那道影子又消失在黑暗里。 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顾怀的授课,他走出学舍,便看见了沉默等待的杨溥父子。 杨岢那张满是油汗的大脸还是很容易认出来的,更何况顾怀这几天没少念叨再卖几首诗词挣些银子。 等意识到眼前之人的来意后,顾怀只说了两句话,便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先说好,一经售出,不退不换!” 顾怀一脸的警惕,又看向杨溥:“这老头谁啊?你爹?” “你爹来也没用,进了我顾某人钱袋的银子,就没人能掏出去!” 第十六章 夜色 “大魏的理学,除了严谨,便是排外,”杨溥好像没有听见顾怀刚才那些轻佻的言语,只是看了一眼远处有些好奇望过来的女孩,“你应该庆幸我虽然是理学门生,但并不喜欢把宣扬异端学说的人找个借口弄死。” “道理不辨不明,既然是搞哲学的,就不该弄什么一言堂。” “大魏立国之本便是理学,不搞一言堂,难道要让你这种人来把天下搅浑?一个江南造反的白莲教,就够朝廷头疼了。” “我总觉得老人家喜欢把事情夸大既是优点也是缺点,”顾怀笑了笑,“还有能不能别这么试探来试探去了?再说两句我就没话可接了。” 一道影子出现在杨溥身后,杨溥头也不回地接过一张纸条,等到看完上面的内容,原本存的那份谨慎没有变淡,反而越发沉重。 “益州出身,没有功名,不远千里来到苏州,只是为了做个赘婿?”杨溥收起纸条,“再加上那几首词,和刚才那些话,你身上奇怪的地方有很多。” 顾怀挑了挑眉,看了看那道消失的影子,意识到眼前这老头的身份可能实在不简单。 他叹了口气,有些感慨于自己的运气: “老人家,不就是卖了几首词给你儿子,至于吗?” “如果你是坑蒙拐骗,我也不会过来看看了,怪只怪你卖的词实在太好。” “也有便宜一些的,只是令郎实在太有眼光。” “既然有这样的诗才,又有开创新学的见识与勇气,为什么要做个赘婿?” “为什么要做个赘婿...”顾怀思考片刻,倒也坦然地笑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不用发愁吃穿。”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杨溥思索片刻,面对这般诚恳而又显得尤为滑稽的话,他反而有些讨厌不起来。 要同益州那边核对身份,一来一回得花上几个月,只看有没有必要;刚刚查到的那些,实在是太过干净,而眼前之人的态度和说话风格,也实在不像是朝中某些人的暗子。 只是拿出几首词来卖,便能名动苏州,让买者被冠上第一才子的名头;随意在破旧的书院里传授尚且年幼的女孩的学问,便隐隐透着些足以倾覆大魏理学的味道,这等才华,实在是大魏开国百年来前所未见。 而这样的人,却仅仅只是苏州商贾人家的一个赘婿,还是跋涉千里上赶着入门的那种... 终究还是得再看看。 沉默片刻,杨溥转身离开,数十步后转身,一身青色儒衫的顾怀还站在原地。 “这门心学,我很感兴趣,介不介意以后我偶尔过来旁听?” 顾怀怔了怔,倒也颇为大方地点了点头:“可以。” 但随即他就想到了什么,搓了搓手: “只是这书院的先生现在就我一个,学生渐渐多了,有些力不从心,看老人家也是个读书人,反正都要过来旁听,不如...不过束脩肯定是没有的,我都是白干。”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杨溥也被顾怀这混不吝的性子给弄得一愣,怎么刚刚还让他有些惊叹于其才华的顾怀,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幅市侩的模样? 他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不知多少人想要搭上他这条门路,称一声师生,他都从未同意,看今天顾怀的意思,是想让他来这书院里当个免费的教习? 这年轻人... ...... “所以说,得亏你少爷我急中生智,才算没让那老头把钱要回去,还把他坑来了书院当教习。” 入夜的小楼里,顾怀一边脱着鞋一边感叹,满脸都是庆幸:“也还好那老头不太聪明的样子...要换个人来,咱们那几百两银子还没捂热就得还回去。” 刚把灯挑亮一些的小侍女闻言露出些紧张模样:“顾怀你把他打发走不就好了,他要一直呆在书院里,哪天想起银子的事情,又来找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顾怀咬牙冷笑,“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我又变成穷光蛋,更何况是个说话酸不拉几的老头?” 主仆两到现在都还以为杨溥是冲着那几百两银子来的。 顾怀突然想到了什么:“银子埋好了么?” “埋好了,就埋在后院那口井旁边,”小侍女点点头,“我还在上面铺了草皮,保证没人看得出来。” “那就好,咱们以后得安生日子就指望这点银子了,实在不行哪天跑了还能找机会挖出来,”顾怀有些感叹,“当时还觉得这钱挣得真他娘的容易,我都想给晏老哥立功德牌位了,现在才发现这帮人真是抠的慌,不就几百两银子么,至于带着自己爹找到书院来?” “顾怀你不是说他爹身份有些不简单?”小侍女有些担心,“要不我们还一点给他们?” “凭本事挣的钱,为什么要还?”顾怀挠了挠眉角,“之前在街上听那些读书人说杨岢他爹是做官的,今天看起来那老头身份确实不简单,可这跟我一个诚实本分的生意人有什么关系?那几首词哪首写得差了?你看今天他们也没脸说出退钱的话来,以后同在一间书院,混熟了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 “有道理。” “正好书院那边,就我一个人上课实在有些忙不过来,语文数学哲学科学排得太满,那老头既然能当官,肯定也是考过科举的,教经学肯定没问题,最关键的是不用给工资,李家的人发现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算盘打得啪啪响,小侍女两眼冒光感叹好厉害,顾怀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下一秒便有温度刚刚好的洗脚水被抬了过来。 “这件事糊弄过去之后,说什么也要装一段时间的孙子了,之前那是穷疯了没办法,现在有了钱也有了身份,只要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 顾怀把脚泡进热水盆,发出舒服的感叹,发现小侍女又在烛光下拿起了针线,他想了想: “你要不要也去书院上课?虽然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那些孩子还是很好相处的。” “书院可以带侍女么?” “看你这话说得,少爷我现在是书院院长,能不能带不是我说了算?” 小侍女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昨天我去菜市看见有人在卖鸡仔,我想买几只回来养在后院,听说苏州城每家每户的女子都可以接丝织的活儿干,我女红不太好,但熟悉一下应该也可以纺出来,等以后还可以给顾怀你做衣服,对了做饭的灶台有些垮,顾怀你明天打点水重新糊一遍...” 夜色微沉,着落在偏僻角落的独栋小楼中,主仆二人的剪影被烛光映照在窗纸上,那些财米油盐的话语,也渐渐消散在江南的夜空里。 第十七章 平静被打破的瞬间 “昨天放课前留下的作业,我今天早上批改了一下,很可惜的是,及格的人只有四个。” 学舍的讲台上,顾怀拿着戒尺,有些无奈:“你们都是商贾人家的子弟,按道理来说,对算学一道应该算是比较有兴趣和天赋的,结果作业做成这样,实在是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有没有做先生的天赋。” 学生们都年纪尚小,哪怕是平日调皮捣蛋的小团体,挨了训时也是会知荣辱的,只是今日学生们的目光都忍不住往学舍的一角投过去,连顾怀也颇有些不自在地瞥两眼。 杨溥就坐在那里。 昨日刚打了交道,今天杨溥就真来了学舍旁听,上课之前顾怀本想着告诉学生们以后的经学课由杨溥来上,才发现自己连这老头叫什么都不知道,便也只能让学生们称一声老先生。 书院里多出位教习,而且看起来是不苟言笑颇为严厉的那种类型,尤其是杨溥往那儿一坐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学生们自然比平时要老实得多,也让顾怀有些感叹自己平时是不是对这些孩子太温和了。 但不管怎样课还是要上的,经学课定在了数学课之后,顾怀也就花了一早上把之前遗漏的数学基础课程补完,等到寒山寺钟鸣,学生们都兴冲冲地跑出去玩后,只有一个学生的哲学课也就该开始了。 一道身影在桌旁坐下,杨溥捧着杯茶,安静地听着,哪怕顾怀嘴里的某些理论与他之前所学大相径庭,也不发一言,等到穿着红裙的女孩做满了笔记行礼告退,他才看向讲台上挂着的木板问道: “这是什么?” “黑板。” 杨溥又看向讲桌上的某些白色圆柱石条,刚才顾怀就是用这些东西在黑板上书写:“这个呢?” “粉笔,”顾怀拿起一根轻轻示意,“将木板涂黑,将石灰固成短段,在黑板上书写,比沙盘要方便很多...通常品学兼优的学生还会被赋予擦黑板的光荣任务。” “虽然有趣,但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多少有些不务正业了。” “那得看什么才算正业才行,在我看来,改善生活里的这些小事情,比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有幸福感得多。”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才华,怎么会这般愤世嫉俗?杨溥有些疑惑,但既然打定了要再看看的想法,自然也就没有问出来。 说起来自从被贬江南,倒是有好长的时间在焦躁地复盘,如今拿定了主意闲下来,来到这么一间小小的书院,恍惚间竟然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前年幼求学时的那些光景,分外的让人安心和平静。 就着夏日的烂漫阳光以及飘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两人也就开始就着学生学业上的事情闲谈起来。 偶尔杨溥也会就之前听到顾怀授课的一些想法发问,顾怀便也坦率地请杨溥给出一些建议,心想只要你不提那几百两银子的事儿,今儿你想听啥我就说啥。 随着聊天深入,顾怀也就渐渐发现杨溥实际相处起来并不像之前猜想的那般难受,虽然这个老头总是很严肃,而且偶尔话语还极其刻薄,透着股冷冷的嘲弄味道,但却并没有任何架子,也不会就顾怀的赘婿身份而不给予丝毫尊重。 至于杨溥来书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唔,一定还是为了那几百两银子。 顾怀端起茶杯浅抿一口,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正说着当年求学经历的杨溥。 这老头真抠啊... ...... 时间匆匆过去了半个月。 虽然说是半个月,然而对于顾怀和小侍女来说,时间实在是没什么概念的事情。 因为比起之前露宿荒郊野外的日子,现在的生活简直可以称得上幸福而完美。 不用担心吃穿,也不用担心风吹雨淋,小巷的鸡蛋烙饼很好吃,小楼虽然偏僻到离后门很近,但至少让李府的人不会来打招呼,水井旁还静静藏着几百两银子。 书院的课程,也渐渐步上了正轨,为了防止因为时间流逝而忘掉一些关键的东西,顾怀这些日子每夜都在往小册子上记着什么,久而久之因为怕费纸而选择的簪花小楷反而写得大有长进。 学舍里的学生们也渐渐熟悉了那位突然出现的老先生,和对平和温润的顾怀的不一样,学生们对不苟言笑的杨溥更多的是畏惧,好像连出学舍时行礼鞠躬的角度也要更多一些--这倒是让自诩城南书院院长的顾怀有些腹诽。 这些日子杨岢倒也来过几次书院,顾怀每次看过去都觉得这胖子真不是什么好人,买了诗反悔不说,还把自己老爹弄到书院来了,实在是给自己找了些麻烦。 大概是这种目光太过咄咄逼人,以至于杨岢每次来都想和顾怀闲聊两句扯扯关系,都没好意思开口。 要知道他现在在苏州城里可是风头正劲,上次那钱公子虽然没跪得下去,但也颜面尽失第二天就匆匆北上入京进国子监了,也就让那些往日喜欢取笑他作乐的士子们老实了许多。 但万一哪天又需要诗词装逼呢?一想到这儿他的眼神就灼热了许多,眼前的顾怀可是能几百两银子就把绝顶诗词贱卖的狠人...如果不是顾怀每次都绕着他走,他都想跪下抱住顾怀大腿叫大哥了。 也不知道当顾怀发现这家伙每次来都是想买诗之后,会不会后悔得左右开弓给自己来两耳光。 但起码此刻正在锁门的顾怀想不到。 下午的课上完后,杨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顾怀倒也确实不好意思让老头陪自己打扫卫生,也就只能自己抄起扫帚把学舍洒扫一遍,然后一边思索要不要把万恶的值日生制度引进大魏,一边在夕阳的余光里走出书院。 换做平日,他也就沿着小巷慢慢走回小楼了,但想到近日书院里女学生们奇怪的表现,此刻的他犹豫了一下。 七夕快到了啊... 自家小侍女虽然脑袋缺根筋,但也还是实打实的女孩子,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过七夕? 然后他便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此时正是苏州城入夜前后最热闹繁华的时刻,坊市灯火通明,街边各式各样的铺子进进出出的全是人,小摊上也有许多百姓在边吃便谈,顾怀停下脚步准备买些吃食回去,驻足等待片刻,接过热气腾腾的炸年糕,便朝着印象里的胭脂铺子走去。 现在想来小侍女那么喜欢胭脂,可能还是之前有一次吵架时自己说她黑,她又从旁人那里听来胭脂可以变白,才会看见胭脂铺子就走不动路。 但实际上这么段平和的时间下来,小侍女变得白白胖胖了许多,原本不显好看的眉眼现在也有了些长开的味道,看来是之前过得太苦,才让莫莫变成黑不溜秋的小个子侍女... 杂七杂八地想着些什么,借着灯火的余光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顾怀将还没吃完的年糕放回袋子,他要去的胭脂铺子就在巷子另一边。 巷口有一道身影,是个偏瘦的男人,靠在墙上有些吊儿郎当,嘴里一动一动不知道在嚼着什么,巷子外不知道起了什么热闹,男人还喝了两声倒彩,然后视线便聚焦到了顾怀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 顾怀微微皱眉,脚步不快也不慢,继续慢慢走着。 擦肩而过的瞬间,方正显黑的脸庞挤出个笑容,男人突然打了个招呼:“顾怀?” 大概是光线太暗的原因,原本在巷口时看起来还很普通的男人走近了便变得极为高大魁梧,大部分人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都会下意识地回应或者看过去,而顾怀心中闪过一丝不对,毫不犹豫地就将手中的年糕袋子砸了过去。 然而比年糕袋子砸到男人脸上更快的,是从脑后袭来的一道呼啸的棒风。 “奶奶的,不是说是个文弱书生?反应还真他妈快...” 第十八章 莫莫 夜风拂动着小楼外面的竹林,繁星点缀在云层之间,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了两遍,顾怀平日最喜欢吃的青菜已经有些坨了,不复最鲜嫩的模样。 平时顾怀回来得晚的时候,莫莫一向不喜欢把灯点得太亮,大概是在荒郊野外呆惯了的缘故,一盏微弱的烛火总能带给莫莫极大的安全感--然而烧得太旺又会觉得心疼。 书院的课安排得比较满,顾怀一向是个喜欢把事情做到最好的脾气,平日里偶尔也会回来得太晚,一进门就边解外套边说今天哪个学生又得了满分,下次该做个小红花给他之类的话。 但今天那扇旧木门一直没被推开,小侍女想了想,准备起身再把刚才擦过的桌子再擦一遍。 小鸡仔已经买回来了,在后院叽叽喳喳地乱跑,天黑了倒是安静了下来呆在鸡笼,改天应该再买点谷壳回来,喂胖一些。 苏州的女红并不好学,以前在小县城的时候,隔壁的王婶儿教过她一些缝补衣物的针法,在荒郊野外会很有用,但在处处都是织娘的苏州,就显得有些拙劣了。 后院水井旁埋着的银子中午才悄悄去看过,还是那副很让人安心没有人动过的模样,顾怀说这笔银子是保命用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挖出来,但莫莫实在很怀恋那天把银子埋到被褥下睡觉的感觉,虽然第二天起来确实有些硌得慌。 顾怀还说等再过些日子,就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其实莫莫并不喜欢总是离开一个刚刚熟悉的地方,但这是顾怀说的,那莫莫就会收拾好行李。 顾怀,顾怀,顾怀... 自从一年前相遇的那个时候起,小侍女的世界就一直这么简单。 街道上巡夜的梆子声又响过了一道,小侍女就着微弱的烛光把菜又热了一遍,她沉默地坐在桌边,那张最近变得白了许多的小脸看不出表情。 好像就着屋檐下的水滴声倒数了许久,轻轻蹙起的眉头挑成了更危险的弧度,小侍女猛地起身,走向一旁的柜子。 一个小包袱,两锭碎银子,顾怀之前留下的酒精和绷带,进城后重新搞来的刀弓。 就像当初从山上下来时一样,身无长物,却又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莫莫抿了抿嘴角,推开了木门,大踏步地走进了黑夜里。 ...... 在极为安静的环境里,连水滴声都响得像是雷鸣。 锁死的木门后,顾怀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视线还没聚焦,剧烈的疼痛和恶心感就涌了上来。 后脑勺挨了一下,应该有点脑震荡了...应该是有计划的下手,才会让一个人在前面吸引注意,身后的另一个人下手,不给自己任何引起注意的机会...小巷里的男人不是熟面孔,应该不是寨子里跑出来的山贼找上了门...杨溥?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情...李家? 破碎的意识里不停有想法产生又湮灭,把能怀疑的人都怀疑了一遍,但都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顾怀强忍要吐出来的恶心感挪动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像要挨宰的年猪一样被紧紧捆着。 这样的场景让他的瞳孔紧缩,仿佛想起了什么深恶痛绝的回忆一样,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又尝试了两下,绝望地发现这绳子捆得别说猪了大象可能都挣不开。 一侧脸颊与地面接触的冰冷感让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顾怀竭力支起身子睁大眼眸想要看清楚身在何处,但周围的黑暗让他什么都没看清,反而还差点真的吐出来。 渐渐能听清一些声音,隔壁的人应该是在吃喝,饮酒之后惬意舒气声很大,碗筷相交的声音也很清脆,还有人吧唧嘴... 空气里的泥土青草味儿很重,在苏州城里已经很久没闻见了,外面的房间至少有三个人,因为有三种口音在不停地对话。 顾怀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地听着。 “...书生...马车...” “阿大去哪儿了?” “送封信过去,先要一百两...不,两百两银子!” “拿不到就动手,事要做的干净!” “外面的坑已经挖好了...” 果然是最坏的情形,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隔着一道木门就是动手绑他的人,虽说破碎的言语没有前因后果听不真切,但那个坑应该不是用来埋他们自己人的。 一颗心像是在慢慢沉进水里...这一年来他都一直在尽量避免这样的场景,学会了古人的生活方式,学会了在没有路引户籍的情况下流浪野外,学会了不管多么狼狈多么丑恶都要活下去... 一点一点地摸索着,终于看见了新生活的希望,却又一下子被这些破事砸到了头上,明明想尽办法装孙子,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盯上,甚至连这些人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身子依旧动不了,被捆太久血液不畅让半边身子都开始麻木,如果再拖下去,就真的没机会了。 顾怀闭上眼,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沉默地等待着。 时机未到... ...... 游人如织的苏州街头,莫莫两只小手抓住斜挎着的弓,正向着巷外的小贩打听着什么。 “你家少爷?我怎么知道你家少爷在哪儿,走开走开,莫要耽搁我做生意!” 这条路是顾怀从书院回家的必经之路,如果小贩是个细心的人,想必会留意到每天都有个书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巷子的另一边走来,只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对旁人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是对莫莫和顾怀那种打扮的人没兴趣。 莫莫刚刚已经去书院里看过,门好好地锁着,没有顾怀的身影,她便只能沿着路一点一点地找,只可惜背着刀弓的小姑娘实在表现不出什么杀气腾腾的模样,不然问起路人来也许会得到些不同的答案。 大概是过去一年的险恶生活,让主仆两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无论在哪里,一定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消息,顾怀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莫莫,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里,说不定哪天一个转身就真的消失了。 所以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哪儿,所以千万别说再见,有时候说了再见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以往顾怀在身边的时候,莫莫总感觉世界那么小,等到出了小楼,才发现世界原来那么大,李家很大,街巷很大,苏州城也很大。 在这么大的地方,要找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也许顾怀只是去喝酒了,也许顾怀又去做起了卖诗的小生意,也许是去某个学生家里家访,被热情的学生家长拉着吃饭... 莫莫唯一没想过的就是顾怀不要自己了。 等到终于走完了小巷,莫莫仰起脸,看见了那块牌匾。 她沿着李府找了一圈。 她想了想,叩响了李府的门环。 第十九章 赎金 常年没有上油的衰朽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声响,突然涌进来的光线让闭着眼的顾怀也有些不适。 几道凌乱的脚步在门口停下,不同口音间又响起了对话: “是不是该蒙脸?” “蠢货,做完这一票,就要北上了,蒙他娘的什么脸?” “我还是觉得价开得高了点。” “你没听接头的人说?这可是大户人家的赘婿,难道还出不起这点银子?” “这书生咋还没醒?你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气,就不怕把他打死?” 疼痛和眩晕感依然在持续,几人的言语能听清,却很难再脑海里组成被理解的语句,只觉得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最终还是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把其他人的争吵议论压了下去: “闭嘴。” 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停在顾怀身前:“弄醒他。” “谁能想到这厮这般文弱...”嘟囔声很小,随之而来便是冰冷刺骨的凉水打在脸上,乍然间像是无数根针一同刺下,顾怀睁开眼睛,对上了几双冷漠的眼神。 不是三个,是四个。 被水打湿的头发粘在额头,有水顺着脖子流进领口里,顾怀有些畏缩害怕地往后蠕动:“你们是谁?” “顾怀?” “是。” “苏州李府赘婿?” “是我,”顾怀喘了两口粗气,“在下可曾得罪过诸位?为何要将在下掳至此地?” “哈,”有人笑了起来,“读书人说话,真他娘的酸。” 光线从外面的房间照进来,映得几人身影越发高大,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几人的脸庞,领头的人微微示意,便有人走到近前解开捆住顾怀的绳子,将几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我说,你写,”那人语气极冷,“我这里也有识字的人,错写一个字,就挖你一只眼睛放在信里一起送过去。” “我写,我写!”顾怀揉着麻木的手腕,听到要动刀,吓得大惊失色,“诸位好汉且莫动手!” “很好,”领头人微微沉思,“告你等,你家赘婿在我手上,送赎金千两,到城外鸡鸣驿来,若是告官耍诈,莫怨我明日就送你家赘婿人头到你府上!” 不知是被捆得太久,还是被领头的汉子言语中的杀气吓到,顾怀的手抖得有些厉害,看到领头汉子眼中越来越重的冷意,他两手并用才稳住笔杆,哭丧着脸写完了这些话。 一旁站着的汉子露出些满意神色:“不错,俺们只求财,不害命,乖乖写,你家里人要是听话,明儿你就能在家搂着婆姨睡觉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领头汉子斥了两句,又转向顾怀,“信写好了,我还得向你借一样信物,你惯用哪只手?” 顾怀有些茫然地举起右手。 “多的也不用,左手一根小指,不影响你写字,”领头人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提刀走上前,“免得你家里人不见血不知心痛。” 提刀的汉子单手按住顾怀手肘,举刀便要落下,千钧一发之际,顾怀连忙大喊:“等等!” “嗯?” “要信物,何必砍手指?搞得血淋淋的,万一家里人以为我死了,就是不送钱怎么办?”顾怀都快哭出来了,“我腰间有块玉佩,乃是当初和夫人定情之物,约定好此生从不离身,她要是见了玉佩,定然相信我在你们手上,钱立刻就到,立刻就到!” 有人立刻低身摸索,果然翻出了一块玉佩。 随即他便有些疑惑,这玉佩...摸起来不咋地啊。 顾怀察言观色:“好汉有所不知,这玉佩虽不名贵,却是我当年与夫人同赏花灯时在一处小摊买下的,也正是那晚才约定了终生,见佩如见人!” 他看着那块自己为了变得更像个读书人好在书院上班,忍痛从地摊上花二钱银子淘来的玉佩,一脸的悲痛不舍,领头人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子,接过玉佩:“重新绑起来,看好他,让小凤和阿大收拾好东西,我回来就出发。” 脚步声离开房间,绳子再一次捆住双手,衰朽的木门再次关上,重新席卷而来的黑暗里,顾怀脸上的惊慌恐惧渐渐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他重新闭上双眼,沉默地等待着。 还不到时候... …… “顾怀?没看到没看到,一边儿去!” “谁会管赘婿死活?你莫要挡在门口,客人来来往往的,碍事!” “哈,想见大小姐和老夫人?这真是老子今天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李府正门处,几个门房守门的杂役斜倚在朱红色的大门上,有些玩味地看着对面那个一身侍女服的瘦小侍女,言语间满是讥讽和嘲弄。 虽然小侍女已经很认真地和他们解释了顾怀没有回家的事情,但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是个值得思考片刻的问题。 顾怀进城那日,李府大小姐有了婚约却要另嫁他人的事情确实闹得沸沸扬扬,但后来和钱家的联姻告了吹,顾怀进李府也没场像样的婚事,生活娱乐十分丰富的苏州百姓们很快就忘了这一片小小的涟漪--甚至热度还没隔壁某个商贾的小妾红杏出墙高。 至于府上的下人,自然比外人更清楚这场入赘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对于住在李府角落小楼里的主仆两,所有下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实在是没必要把他们当人看。 所以连送饭过去的人都懒得和讨论伙食供应越来越差的小侍女多说两句,到了领月钱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去告诉那对看上去就很穷的主仆可以领点钱改善改善生活。 但此刻小侍女还是站在高大的朱门前,哪怕看起来好像被风一吹就飘走,但还是认真而平静地说着:“我只想问问府上有谁见过顾怀,想请大小姐和老夫人说话让人帮忙找一找。” “你是不是聋了?”有下人加重了语气,“别说那顾怀只是大半夜没回家,就算是真死在外面,也没人管!去去去赶紧滚!” 眼见小侍女沉默地抿着嘴角,没有要动的模样,他快步上前,然而推搡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你他妈...小姐!” 小侍女转过身子,脸色有些疲惫的李明珠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眉头微蹙: “你说他...怎么了?” 第二十章 干爹? “先喝点水,别太着急,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李府正厅,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的李明珠让下人给莫莫拿来水杯,轻声开口:“他会不会只是回来得晚一些?” 莫莫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喝着水,找了一路确实有点渴,听见李明珠这样问,她摇摇头: “不会,顾怀...少爷一定会先跟我说,我也去了很多地方,找不到他。” “他有没有什么友人?也许只是有宴请...” “少爷没有朋友。” “他有没有常去的地方?我可以让人去找。” “少爷上完课就会回来。” 李明珠有些疲惫地轻抚额头,有些茫然。 所以所谓的失踪,其实只是几个时辰不见人影?可看到小侍女小小的、认真的脸,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会让府上的下人去附近找找,问问有没有人见过他,实在找不到,就遣人去报官...就不用惊动老夫人了。” 从入夜开始,这还是第一个真正正视了小侍女的话,并做出帮助的人。 下人跑去传话,正厅里陷入沉默,小侍女小口地喝着水,青布裹着的柴刀背在背上,上好油调好弦的弓斜跨在肩头,衬着她小小的身体显得有一点滑稽。 李明珠看着这身古怪的打扮,想了想,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会带着这些?” “用得上。” “从益州过来的路很危险么?” “很危险。” 小侍女一如既往地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多说话,好在李明珠也并不觉得一个赘婿的侍女这么说话是种冒犯: “你家少爷...你是从小就伺候他么?” “不是,”提起顾怀,小侍女的话多了些,“我是少爷捡来的。” “捡来的?” “在浙北那边,少爷在死人堆里看到了我,”莫莫有些散乱的前额发盖住了眸子,“他就带着我到了这里。” “他是一个人走到浙北的?” “是。” 李明珠沉默想来,想象着那个书生独自跋涉千里路,满身风尘地到了兵荒马乱的浙北,然后在路边捡到了个小小的侍女,又走过了漫漫的群山和平原,蹚过大江大河,才看到了苏州城的城门。 然后便独自居住在那栋小楼里,每天在书院和小楼之间来回,和自己的小侍女两个人相依为命,连个朋友或者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 这些时日实在太忙,忙到没有什么时间去想,此刻听完这些话,她突然开始扪心自问,自己做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他是个读书人,哪怕才学有限,老实木讷,但为人看来是不错的,不会结交狐朋狗友,也不会靠着李府的名声往苏州城士子圈子凑,捡到的小侍女都会为了他不确定的失踪背着刀弓到处寻觅,如果不是那纸婚约,也许他会娶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在益州那个地方安稳的活着,何必来到苏州城受这些委屈? 再想到刚才那些下人们的闲言碎语,李明珠有些黯然下来,她有心想再多问问,但想到顾怀现在还下落不明,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只是开始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桌子的轻微移动声响起,小侍女放下没了茶水的茶杯,礼貌地道谢,然后便准备离开。 “你可以在这里等着消息,找的人已经很多了。” “还能再多我一个。” “毫无头绪地找也不是什么办法,”李明珠想了想,“你家少爷...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小侍女心想顾怀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而且自家少爷往往都是要么不得罪要么得罪到死。 比如那寨子里的山贼现在还能活着的话,估计恨不得能把他活撕了。 “那,有没有最近刚认识的人?” 小侍女脚步顿了顿,那双好看的柳叶一样细长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 “顾怀?散学之后,就没见过了,”偌大的宅子后院,杨溥躺在竹椅上正在看书,手边的香茗冒着雾气,“我更好奇的是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小侍女看向一边的杨岢:“我知道他的名字。” “看看你现在多出名,”杨溥面无表情地转头扫了杨岢一眼,“在北边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名扬京城?” 杨岢有些尴尬地擦着油汗,那胖胖的身子也不知道怎么弯下去的: “老爹,我真错了...你看这事咱管不管?” 杨溥眯了眯眼,翻过一页书页:“为什么要管?那小子骗了你几百两银子,见了面就叫我老头,还想尽办法让我去书院打白工,你觉得我有那份闲心去管他?” “倒也不算骗...” “还是说,你还存着向他买诗的心思,不想他出事?” 杨岢干笑了两声,看了看一旁孤单站着的小侍女,有些不忍,同时也知道自家老爹只是说话难听,内心对那顾怀估计是没什么怨气的,才敢继续往下说: “当然...不是,老爹你不是喜欢听他讲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吗?要是真出事了,也怪可惜的。” “确实是种不错的消遣,可我还是不太想管,”杨溥头都没抬,“去衙门报过官没有?” 小侍女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意思是顺路去过了,可官府不仅没管还把她轰了出来。 “看见没,官府都没管,我为什么要管?” 小侍女突然细声细气地开口:“少爷总是说,老先生是个好人哩,少爷的父母去得早,这些时日和老先生一起在书院,就感觉像是当初和老爷在一起一样。” 她仰起小脸,有些楚楚可怜,全然无视了杨溥停下翻页的手,还有杨岢额头流下的油汗,以及他们有些震惊于顾怀无耻程度的表情: “少爷说,他还想认老先生做干爹的,老先生难道忍心看少爷下落不明吗?” 后花园一时陷入了死寂。 过了许久,杨岢的胖脸才颤抖了两下,却不是因为愤怒于有人想喊自己亲爹做干爹,平白无故多出个兄弟,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事儿要是成了以后再讨诗连钱都不用花! 他弯下腰:“老爹...” 话还没出口,就被杨溥摆手堵了回去,他凝视着莫莫:“顾怀教你的?” 小侍女连忙摇摇头,表示这是平时顾怀自己说的。 “你们主仆两,是不是都喜欢做这种事情?”杨溥有些感叹,“我说想去书院旁听,顾怀便要让我去做个免费的教习;顾怀下落不明我不想管,你居然能说顾怀想和我攀亲戚...你们这种脾气到底怎么来的?” 只可惜那边小侍女压根没听,已经跪下去开始脆生生喊起来了:“老爷!” “停!”杨溥一脸无奈,“这件事我可以过问,下不为例。” 他看向杨岢:“去一趟巡城司,让他们派捕快去找,今夜若是找不到,明日再贴布告,赶紧找到人把她送走!” 小侍女低下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抱歉呐,少爷,你要多个爹了... 第二十一章 开杀 再次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顾怀感觉一股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喉咙干涸得像是要起火。 时间过去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声音和光线的房间里,连最基本的时间都失去了概念。 顾怀一开始也不是没试过心算记事,但仅仅数到一千就放弃了,疲惫和困意带来的后果比失去时间概念更严重...更何况他还需要点时间想清楚怎么脱身。 环境比之前还要安静许多,从饥饿程度来推算,自己被绑应该没过一夜,那么外面的人应该是睡着了。 他们想要赎金,那就不太可能是自己之前得罪过的某些人,因为那些人肯定更想要自己的命--但这也让问题显得越发奇怪诡异起来。 自己进了苏州城就变成了他娘的良好市民,这帮不入流的蟊贼到底是哪儿来的? 冲着李府赘婿身份可能产生的赎金的一次随机绑架?别搞笑了,但凡这帮人踩过点就知道绑他还不如抢个菜农。 李明珠过河拆桥想要灭口?看起来也不像,能要赎金肯定就和李府没太大的关系了。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抽动着,像是在不断提醒顾怀时间不多了。 手脚的捆缚依旧很紧,别说腾出手找工具,连动动手指都成了奢望,顾怀一时都有些绝望了,这帮蟊贼之前难道是杀猪的? 突兀出现了些脚步声,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震耳欲聋,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解开铁链的声音,只是开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你做什么?” “嘘,别让二哥听见...我看这书生细皮嫩肉的,倒是比那些红馆里的兔儿爷还要俊俏可人,反正也不花钱...” “你恶不恶心?要是让老大知道,非把你那玩意儿剁下来喂狗!再说出事了怎么办?” “嗨,能出啥事?这书生胆子有多小你又不是没看到,刚才都快吓晕过去了,我很快就完事,保证不让老大发现。” “闭嘴,莫要多事,钥匙给我!” “哦。” 对话的声音压得很低,随后各自远去,顾怀紧绷的心神慢慢放了下来,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的确是蟊贼,可惜了... ...... 锁链再次轻响,只打开了一小点,面相猥琐的汉子悄悄挤了进来,看着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顾怀,轻轻哼了一声,满是得意的意味。 他停下动作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轻轻把门合上,提了提腰带,朝着顾怀走了过来。 不得不说,顾怀的面相,确实是挺俊朗的,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个清秀少年,穿上儒袍就成了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再加上昨夜的惊吓,脸越发显得白嫩,汉子舔了舔嘴唇,又想起了之前玩过的那些花样。 那些穿着书生文衫的兔儿爷...哪儿有真的书生来得带劲? 这个年头,有许多达官贵人都好这一口,女人玩腻了,自然就想玩男人,他以前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喜好,直到有一次做了票大的,揣着钱进了城里最大的青楼,才看到有大腹便便的商贾搂着阴柔的男子进了房间...从此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汉子本就是贫苦人家出身,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得到什么,这种读过书面相好看的清秀文人,被压在身下婉转娇啼... 汉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见顾怀还是没有动静,才放下心靠近了些,他借着微微的光亮,瞄了一眼顾怀的脸,把手伸向了他的腰带。 解开外衣,内衫却不好解,手反绑着,外衫卡在手臂之间,鼓鼓囊囊一团,汉子有些烦躁,瞪大眼睛看着顾怀手脚被反绑处的绳结,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反正只是个胆小如鼠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反正只解开腿上的绳子而已...反正绑着总是少了些味道...反正老大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这样想着,他埋下身子,费劲地解起了腿上的绳索。 二哥下手是真他娘的黑,屠夫结都用上了,越用力越紧实在是不好解,汉子额头见了些汗,大脸上满是油光。 终于解开了,他脸上露出些欢喜,转了个方向,坐在地上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黑暗里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算得上修长的两条腿轻轻抬起,无声地覆上了汉子的脖颈。 呃... 喉咙间的嘶吼一瞬间便被逼了回去,那双刚刚解开的腿死死夹住他的脖子,顾怀猛地旋转身子,将自己的重量全部压了上去。 不能让他缓过气,不能让他发出声音! 猝然受袭的汉子也反应了过来,知道顾怀是想用腿把自己锁死,甚至把脖子拧断,他立刻朝着顾怀翻滚的方向卸力,同时猛地抬手抓住顾怀两腿,用力之下,竟然生生将顾怀抬离了地面。 但已经红了眼的顾怀没有再给他机会,任凭他双手胡乱摸索抓挠,任凭自己的脚踝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被在地上撕扯厮杀的两人压住,任凭汉子的指甲在他腿上留下无数血痕,他都没有松开死死锁住汉子的双腿。 他把自己的身子绷成了一张弓,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双腿上,感受着汉子不断地接近那个极限。 三十秒、一分钟... 咔。 清脆的声音响起,汉子的脑袋软下去,双手无力垂落,顾怀喘着粗气,立刻蹙起眉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没有脚步。 他松了口气,想要松开双腿,却发现剧烈的疼痛感和脱力感在此时一起涌了上来,让他闷哼出声。 左脚脚踝一片青紫,腿上满是血痕,裤子都被撕成了条状,惨不忍睹。 但更惨的还是倒下汉子的那颗头颅,软塌塌的靠在腿上,两眼泛白嘴巴大张,红白沫子缓缓流了出来,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顾怀踉跄站起身,重新感受着能够活动的身体,还有依旧被反绑着的双手。 第一个,他想。 第二十二章 两边 阳光洒进苏州城,给密集的坊市屋宅镀上一层金边,荡漾的水波里,江南特有的朦胧雾气笼罩着人们的脸庞。 正是一天中最困的时候,除了需要早起讨生活的百姓,大多数人都还处在睡梦里,然而往日此时还未开启的李府正门,此刻已经有许多家仆正进进出出。 “留醉坊找了吗?” “城西去过了,没打听到姑爷的消息。” “城南倒是有人说有个书生在寺里寻死觅活,可那书生听起来不像姑爷的样子。” 低声的交谈,全部是关于那个赘婿的,前半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张旗鼓,可随着时间推移,依然没见顾怀的人影,李府便渐渐加大了寻找的力度。 倒是也有些抱怨声: “不是我说,那么大一个活人,还能走丢不成?何必要派咱们去找,大半夜的都睡不着个好觉?” “你少说两句,让管事听见,少不了要给你扣帽子。” “说就说了,能怎么样?那赘婿可真不是个好东西,真要死也不寻个有人的地方死,白让我们遭这罪。” “依我看呐,你们还是悠着点,”有人略显神秘地凑过来,“咱府上是没人把那姑爷当人看,可看今天这动静,谁能说自己明白小姐的心思?万一哪一天真得叫老爷,可就要小心秋后算账喽...” 这话说得在理,原本还在抱怨的几人面面相觑,也就住了嘴继续去其他地方开始寻人,同时在心里对之前在府上流传的流言骂了句狗屁。 谁说这赘婿只是个招牌?谁说小姐对那书生一点都不在乎?才走失一夜,就闹得这般大,这能是府上下人嘴里那个随意欺凌的赘婿? 然而下人们的腹诽注定传不到李明珠的耳朵里,事实上一夜未睡的她现在正对着顾怀居住的那栋小楼发呆。 小的时候常到这里来玩,那时候父母还在,不用去操心李家的生意,像个假小子,可后来渐渐长大,这栋小楼却是再也没有来过了。 倒是被那对主仆收拾得很干净漂亮,小楼旁还开了块菜地,后院的鸡栏里,几只小鸡正列着队觅食。 整整一夜,都没有一个好消息,苏州城那么大,想要找一个人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这个人没有在苏州城里留下太多痕迹的时候。 只有去报官的莫莫赶回来,说天亮了巡城司就会派人去找,张贴布告,也不知道这个小侍女是怎么做到让一向不喜欢管事的官府效率变得那般高。 她想了想,看向坐在小楼台阶上的莫莫:“我还有一些要紧的事...” 这话显得略有些薄情,毕竟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现在还下落不明,但那件事实在关系着李家未来的命运,她可以一夜不眠不休等着他的消息,却不能任性地把李家抛在一边去等他回来。 “没事的,”莫莫扬起小脸,顿了顿又说道:“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我以为你不会帮忙的。” “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莫莫从台阶上起身,拍了拍侍女服上的灰尘,言语里倒是没有太多担心:“其实找不找意义都不大...” “嗯?” “没什么,”莫莫歪了歪小脑袋,“你要不要吃碗面?” 李明珠怔了怔,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夜还那般杀气腾腾的小侍女现在又变得有些平静坦然,但她还没回应,一道身影就从远处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有人送信...哎哟!” 那身影摔了一跤,但又从地上弹了起来,身形矫健,虽然还有一些刻意表演的痕迹,但在大宅子里过活这样的表忠心手段是不能少的。 李明珠接过下人手里的信件,听完下人刚走进大门,却被绑着石头的信件砸在身上的遭遇后,意识到了什么。 她打开信,倒出一块玉佩,信笺上短短几句话,交代了顾怀的下落。 小侍女靠近过来,眯眼打量了那玉佩半晌,点头确认:“是少爷的。” 她又看向李明珠:“谁写的信?” “像是掳人的歹人,他们要一千两银子,”李明珠看向侯在一旁的下人,“去账房支一千两银子,送过去。” “可小姐...” 李明珠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过去,那下人心头一跳,慌忙转身离开。 只剩下有些感叹随手就能拿出他们主仆两全部身家还有那股爽快劲的莫莫,以及默默收起信笺,松了口气的李明珠。 只是一千两而已,他没事就好... …… 顾怀没有穿鞋,无声的推开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的房间,桌子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食物酒水,以屋内生活物具的齐全程度来看,这里应该是长期有人居住的。 昨夜听见的声音有四个,如今死了一个还剩三个,以他现在受伤的脚来说,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屋子的具体结构应该很简单,是江南常见的木制小屋,有扇窗户透进了光,顾怀走了过去,看见了一条屋外的走廊。 小屋旁是片林子,天色已经渐亮,黎明前的时分人是最不容易醒的,估计那汉子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这时候走进房间。 顾怀用手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选择翻窗子出去,而是走到桌边拿起还算完整的食物,慢慢吃了起来。 他走向另一个房间,没有推开门,沉默地站在门口听着,有打呼声传出来,还不止一个,此起彼伏倒像是交响乐,透过门缝能看到榻上的两个人影,可看不清身形。 不好估算下手的难度,也不太可能做到另外一人不被惊醒,顾怀收回眼神,心算了算,昨夜看到的那几个人影,没有一个比他矮,其中有一个身高应该超过了一米九,浑身的肌肉让人望而生畏,那种身材,偷袭不一定能起成效,很多法子怕是也用不上了。 赤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左脚脚踝已经开始红肿无法使力的时候,每走一步都像是无数根针刺进骨头,但顾怀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改变,有些吃力地翻过窗口,到了走廊。 木屋的另一边是开垦出来的几块菜地,朦胧的雾气里,倒是传出了一点声音。 像是对话,可惜听不真切,顾怀慢慢地靠过去,路过一扇木门的时候,看见了里面堆积的木柴,他走进去寻觅片刻,提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走了出来。 那些对话也渐渐清晰起来。 “阿大,去把猪油拿过来,再去淘米。” “好咧,娘。” 顾怀怔了怔,随即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这年头绑匪也拖家带口地工作了?这不是让人难做吗... 第二十三章 火海 “娘,俺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啊?” “莫要慌,你爹说了,等入了秋,咱们就去北边儿投奔你爹以前的弟兄,听说那厮现在占了个山头混得风生水起,只要到了那儿,咱们就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说不定你还能识字读书。” “娘俺不想读书,俺就想娶个婆姨...” “没出息的样子!到时候让你爹去给你抢个大家闺秀去!” 话语声不大,伴着猪油炒菜的味道从厨房里一起传出来,只觉得叽里呱啦地让人心烦,像他娘的乌鸦乱叫。 脑震荡带来的眩晕呕吐感越来越强,顾怀皱起眉头看了看四周,这走廊走到厨房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回走,就是刚才的柴房和几个房间--这屋子也就这么大。 “去,叫你二叔他们吃饭。” “好咧。” 脚步声响起,顾怀退回柴房里,一个少年郎走出厨房,脖子上还挂着如意锁,身高看来是得了那几个汉子的遗传,比顾怀还高。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地走着,路过柴房的时候,里面传出来些细碎声响,他朝里面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下意识骂了一句:“臭老鼠,早晚把你们抓了剥皮!” 黑暗里并没有肥大的老鼠窜出来,只有一只修长的手扯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脖颈拉得笔直。 然后一柄柴刀就笔直地落了下来,像是裹挟着愤怒的风雷。 血光冲天。 …… 少年郎一走,厨房里便只剩下了胖女人,正把刚出锅的菜盛进盘子。 时间到了大魏,百姓的吃食早已丰富起来,除了烹煮,如今炒菜炒饭也成了百姓们的心头好,虽然调味料肯定不如富贵人家丰富,但猪油炒菜的味道闻起来实在很香。 蒸笼里的馒头白白胖胖,胖女人挑起两个最松软的准备留给自己的儿子,想起自己男人那几个成天在这里混吃混喝的兄弟时,又忍不住骂了两句。 是,之前他们和自家男人是有过命的交情,也一起做过些大事,可如今年景也变了不是?自家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还整天跟着这几个老光棍一起厮混,实在是不成样子。 不过总算是让自家男人松了口往北边走,也不枉自己吹了这么久的枕头风。 胖女人犹豫片刻,便也决定再给他们加个菜,毕竟入秋一走,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以前自己总是碎碎念,但以后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猪油入锅,胖女人切了些肉丝,葱姜蒜下锅爆开香味,一股青烟飘摇而上,站在她身后的顾怀动了动鼻子,感觉腹中的饥饿感好像越来越重了。 他此刻浑身都是血迹,几乎被染成了个血人,脸上的血虽然已经擦开,但脖子侧脸还留着不少,乍一看反而更加狰狞,倒像是索魂的厉鬼。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声地走到女人身后的,他想了想,顺手拿起了胖女人放到一旁的菜刀。 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女人回过头,只听“刷”的一声,血花便从她被割开的脖颈处喷涌出来,有些溅进了锅里,和着猪油葱姜炸响出声,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顾怀这次倒是有了经验,站得偏了些,看着女人跌跌撞撞地撞到桌上,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的滑稽模样,他皱皱眉头,抓住女子的头发,朝着油锅猛然摁了下去。 味道越发难闻起来,还冒起了一阵一阵的黑烟,胖女人的力气很大,但脖颈处被割开的大口子让她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像是过年被放血的猪一样徒劳挣扎。 大概是考虑到不适合耽搁太久,也不希望发出太大的声响,顾怀一边加大了摁住的力道,一边眯起眼睛握紧菜刀,面无表情地一刀一刀砍了下去。 同时轻轻开口打破安静,也不在意她能不能听到: “以前看电视剧啊什么的,看到人被砍脑袋,那一刀下去--刷,头就下来了,现在才知道全是他娘的骗人的,你猜怎么着?我刚才砍你儿子的时候,一刀竖劈下去,就给卡在骨头里了。” 他喘了口气,调整了呼吸:“还好你儿子被吓懵了,只知道用两只手死命推,连喊都喊不出来--不过下第二刀的时候我就稳了很多,实在抱歉,断头之类的,真的没有经验。” 血流了满地,抽搐痉挛的女人渐渐停止了挣扎,顾怀松开菜刀,把女人血肉模糊的脑袋从锅里拖出来,已经有些糊了,森森的白牙有些晃眼。 顾怀将她推到一边,被油锅里的味道一熏,原本的眩晕感更加严重了些,他弯下腰干呕了两声,目光看向了炉灶里跃动的火。 带给他一股久违的暖意。 …… 有些刺鼻的焦糊味蔓延在空气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清脆悦耳,躺在床上的魁梧汉子慢慢睁开双眼,只感觉一股怒气窜上心头。 老大的婆娘,又他娘的把菜烧糊了? 也不知道老大英明一世怎么就娶了这么个玩意儿...他一边喊着三娘,一边从床上坐起来,隔壁铺的老四还有些迷糊,揉着眼睛支起身子。 汉子觉得有些不对:“你三哥没叫你换班?” “没有啊,”老四也有些纳闷,“三哥是不是睡着了?” 汉子皱皱眉头,有些窝火,但又觉得怕是老三在和拿走了钥匙的自己置气,但转念一想也是该管管了,前些年老三就喜欢和男人一起去澡堂子,现在真是越发魔怔了。 他起身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窜上了屋子大梁的汹涌火舌,之前关押顾怀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老三翻着白眼面目狰狞地僵在地上,裤子湿了一片,眼看是没气了。 火光沿着木制的地板飞速地蔓延,稍微靠近,皮肤就一阵刺痛,已经有被烧断的木头不停砸下,汉子眼前一黑,知道是出事了。 但他毕竟也是经历过风浪的,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他冲回房间,左右开弓给了老四两个耳光把他打醒,拾起些衣物,盖在自己的身上。 “老三死了,绑的是个硬茬,三娘和阿大没看见,屋子被点了,咱们先冲出去!” 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火焰已经开始蔓延进这个房间,他深吸口气,一脚踹开了燃着火的房门。 短短几分钟,屋子里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甚至分不清哪里才是出口,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身上的毛发都开始蜷曲干枯,皮肤更是通红一片--再有几分钟,他们就要被闷死在这里。 魁梧至极的汉子发了一声喊,示意老四跟上自己,凭着对房间的熟悉,认准一个方向便冲进火海里,一道木梁猛地砸下,却被他大喝一声生生顶了起来! 直到老四也穿了过来,他才腾挪而出,一脚踹开拦在眼前燃烧着的桌椅,火势最为凶猛的门口处已经近在眼前。 但这一道火墙比之前的路加起来都难走。 呼吸变得极为困难,身上不知道被烧伤了多少皮肤,起了多少燎泡,要是再穿越那道火墙,说不定会变成火人,或者直接被闷死在那里。 魁梧汉子只犹豫了两秒,就强忍着身上被火灼烧仿若刀劈斧砍的疼痛,扯过老四,冲向火墙。 他们冲了过来。 然而求生的喜悦只在心里出现了一瞬间,老四那被烧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甚至笑容都还没展开,一颗石子就砸在他脑门上,将他砸回了火墙里。 被火光吞噬的木屋外,一道拄着柴刀的身影,把玩着手里从少年郎身上摸索出的弹弓,好像很满意它的威力。 他抬起头,看着冲出火海的魁梧汉子,看着他冒着青烟的半边身子,黑漆漆满是燎泡的皮肤,还有一颗已经被烫熟,像极了水煮鱼眼睛的眼珠,感叹于对方生命力之强的同时,也为自己这把火放得实在不够漂亮而觉得遗憾。 脸色苍白的青衫书生放下弹弓,拾起柴刀,看着对面那张被烫毁半边的脸,言语简单: “来。” 第二十四章 厮杀 身后老四的惨叫声已经听不见了,背上传来的灼痛感越来越强,身材魁梧的男子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用仅剩的独目看向对面的青衫书生。 痛,钻心的痛。 不仅是身体上此刻还在持续的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老三老四和老大的家眷都葬身在身后那片火海里的事实--事实上这个看起来最为凶恶的汉子可能是四兄弟里最看重情谊的那个。 往日清明的视野如今变得昏黑模糊,更是只剩下了一半,但并不影响汉子要把青衫书生的模样刻进脑子里。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汉子一把扯去身上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双臂微张,沉膝运力,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暴熊,对面这书生心思够深,演得够像,下手够狠,但他犯的最大的错,就是让自己活了下来! 就算精疲力尽,就算浑身是伤,就算瞎了一只眼睛--可当年军中技击,他可列全军前十! 仿若实质的暴虐气息下,顾怀走得很稳,他提刀的姿势有些随意,汉子甚至能想象到他全力劈下后刀柄脱手的场景--这分明就是个从未练武的文弱书生! 他不想再等了,一步跃下台阶,一步横跨篱笆,仅仅三步,他就扑到了顾怀面前,扑面的劲风甚至吹起了顾怀的头发。 但顾怀只是抬起手,一把五颜六色的粉末就砸到了汉子的脸上,空气里立刻充满各种调味料的味道--其中当然有些进了虎目圆睁的汉子眼睛里。 一声惨叫乍响,能看出来顾怀在厨房搜罗的这些粉末实在很有用,汉子本就剩下一只独眼,如今又被迷了眼睛,一时间眼前模糊一片,再也看不见青衫书生的身影。 而顾怀也就地一滚躲过汉子下意识的扑击,看着汉子发狂地用手搜寻着他,他退后几步,声音在别处响了起来: “是不是很惊喜?以为我会和你来一场真男人的对决?” “混账!卑鄙!” “绑架收赎金的贼人骂别人卑鄙?这真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顾怀的声音忽左忽右,忽大忽小,“顺便跟你说一句--你那些兄弟家眷真是没一个像样的,就喜欢男人的那个,你知道我把他勒死之前他是什么样子么?” 顾怀惬意地笑了起来,看着如同发狂的熊一样朝着声音胡乱扑击的汉子:“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住口!” “对了对了,还有那个女人和少年,我先是把少年的头砍了下来,然后递给了那个在做饭的女人,你想不想知道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那副表情真是太美妙了,所以我又把之前做的事又做了一遍,你如果想看,现在他们的头就挂在你身后的那棵树上--噢我忘了你睁不开眼睛。” “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顾怀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停在了一个地方,像是以前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些穷凶极恶的变态罪犯:“不过我真没想到放了火你们还能跑出来,也还好我为了万无一失提前在这里守着,刚刚和你一起跑出来那个人,以为自己逃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现在应该都焦了,真是可惜了那副表情。” 极度的愤怒和仇恨仿佛一下子被压了下去,眼前一片黑暗的汉子在那一瞬间恢复了冷静,他一直听着顾怀的喋喋不休,听着他议论贬低自己的兄弟亲眷,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以为他可以一直处在不败之地。 但汉子等的就是顾怀自以为稳操胜券的这一刻,顾怀的声音定在一处,汉子猛然下蹲,双腿蓄力,仿佛子弹击发一般,只是眨眼之间,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顾怀面前。 但他的身子却猛然一顿,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了胸前那根穿透自己身子的竹枪。 这个书生...还在算计? 奋尽全力逃脱火海,如今又双眼失明胸口被贯穿,汉子本应已到了强弩之末,却硬生生又爆发出最后一口气,一把抓向自己刚才受伤那一瞬间,旁边发出轻微出气声音的地方。 任你再会算计,要引我入局,自己也得以身犯险! 他果然抓到了一片衣角。 大口吐着鲜血的汉子放声嘶吼,竭尽全力当胸一拳砸下,顾怀万没想到汉子居然在这样的伤势下还能反抗,被那一拳砸在胸口,一瞬间直接被轰的一声拍到了地上。 汉子忍着剧痛站起身子,闭着眼狠狠踩下,挨了那一拳背过了气差点晕过去的顾怀只能双手举起硬挡,却不想汉子收脚后立刻俯身抓来,擒住顾怀的手,狠狠一掰。 一声闷哼和清脆的断骨声响起,顾怀的左手被硬生生掰断,他只能举起右手的柴刀,竭尽全力地朝着汉子脖子劈去。 然而刀还没到,他就被一拳打飞出去,世界旋转起来,顾怀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头骨已经裂了。 木屋的火光骤然升腾,映着顾怀嘴角流出血沫的脸,而对面胸口插着竹矛的汉子脸庞更为可怖,狰狞得像是索命的恶鬼。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暴怒的汉子中了顾怀的算计,身受重伤,而低估了汉子生命力的顾怀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接下来无非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而最让顾怀内心一凉的,还是汉子勉强睁开的右眼。 他能看见了? 下一秒汉子就让顾怀知道自己最坏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因为他朝着顾怀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没有拔出胸口的竹矛,因为他知道拔出来自己就动不了了,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拉着顾怀一起去死。 顾怀吐出嘴里的血,无声地骂了一句,然后站起了身子。 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和动物的追逐捕食,有时候真没有什么区别。 他紧了紧右手的柴刀,然后...转身就跑。 傻逼才和这猛得不像人的汉子硬碰硬! 在他身后,意识已经开始模糊,那股杀意却未曾消减半分的汉子愣住了,他看着青衫书生转身就逃的狼狈模样,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道身影刚刚还缓缓起身,提着刀满身杀意地和自己对视。 他怒吼一声,要不是嘴里全是血,几乎都要骂出来了。 你他妈的,要不要脸? 第二十五章 竹林 踩碎竹叶的声音很清脆,偶尔还能看到林间露头的小动物,偏僻的山间小道上,男人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一切都很顺利,拿到了委托人的钱,而那个书生看起来没耍小手段,李府的人把赎金送过去了,这是他亲自去确认过了的,而官府的人有了动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既然在乎,那就一定会去报官的。 但这都跟他没有太多关系了,两面通吃,拿到了钱,离开这个兵荒马乱的地方,带上老婆孩子去北边好好过日子,官府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他。 想到这里他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带上几个弟兄一起? 说句心底话,老三老四,确实是上不了台面的,但老二当年在军中也是一把好手,跟了自己以后,一直任劳任怨忠心无二,如果带上他,去北边之后,做起事情来肯定要顺利很多。 但老婆的话又萦绕在耳边了。 “你那兄弟,是啥都好,可咱们要是带上他,去投奔你那占山为王的老兄弟,他爬到你头上怎么办?到时候翻了脸不认人,难做的还不是你?”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家婆娘是在挑拨离间,不想再让自己带着这几个弟兄厮混,但好像...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山道难行,但男人已经走得很熟了,抬步间想好以后的事,等到那片竹林出现在眼前,他揉了揉脸,又恢复成了那副冷厉的模样。 只可惜绕过竹林后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还冒着青烟的木屋让他愣在了原地。 风声呜咽,他打了个冷战,看清了木屋焚毁的台阶尽头,摆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老二,老三,还有三个黑不溜秋的脑袋... 好像一记重锤砸在头顶,他有些踉跄地冲过去,没走上几步,脚底下就突然一空,精心盖上的草皮下面,是几根削得极尖的竹矛。 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出发前一切都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老二老三老四老婆儿子都身死当场,脑袋摆在台阶上,为什么脚底下会出现这么一个坑,像是有人提前算到了自己会这样着急忙慌地跑过去... 但能有老二那样的兄弟,男人的身手也不简单,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几乎靠着本能的反应狠狠扭动左脚,身子侧躺下去,只要能伸手撑到地面,就不至于被那些竹矛穿透脚掌--然而下一秒他就听见了些奇怪的声响。 像是弦鸣。 破风声一瞬间已经到了眼前,尖利的呼啸声让男人的瞳孔微微紧缩,虽然他竭力作出反应,身上的布料都绷出了细碎的撕裂声响,但还是没阻止那支利箭穿透他的肩膀。 与此同时,那几只竹矛也终于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在男人的腿上留下几道狰狞的伤口。 一片尘土飞扬里,刚刚还心情极好的男人狼狈地倒在地面上。 咳嗽声从竹林里传了出来,看起来虚弱至极的身影站直身子,他在枝丫上架好了弓,继续有些笨拙地单手搭箭瞄准起来。 地上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弦便猛地松开,很显然单手开弓很影响准确度,这一只羽箭扎在了离男人不远的地上,没入泥土,尾羽还在轻轻颤抖。 竹林里的身影似乎愣了愣,声音微弱:“这就有点尴尬了...” 等到看清那道青色的儒袍,躺在地上的男人发出震惊愤怒的咆哮: “怎么可能...是你!” “怎么可能不是我?”青衫书生继续搭箭,“看不出来你能做这种灭门惨案的仇家还挺多哦。” “三娘他们...” “都是我杀的,”顾怀头都没抬,认真地瞄准,“你那个挺猛的兄弟胸口插了根竹子还能追着我绕着竹林跑三圈,厉害的厉害的。” 又一箭射歪了。 右脚受创的男人靠着单腿勉强站了起来,嘴唇微微颤抖,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看着对面那个浑身是血的书生又有了给弓搭箭的动作后,他迟疑了两秒,扶着肩头单脚蹦跳着,滑稽又可笑地逃入了竹林。 …… 当踩碎竹叶的声音响起之前,顾怀已经在竹林里坐了很久。 事实上杀那个魁梧汉子的过程,远没有后面他自己说的那般轻松,胸口被贯穿,自知命不久矣的汉子铁了心要给兄弟复仇,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一路撵着逃跑的顾怀进了竹林。 好几次顾怀都差点被汉子抓住,想来下场一定比断一只手惨,而顾怀后面也只冲着竹子密集的地方跑,胸口插着竹矛的汉子才被渐渐甩开,而眼见再也追不上滑不溜秋的顾怀,汉子满腔悲愤绝望不甘地发了一声喊,然后就这般倒了下去激起一片尘土。 然后顾怀就犹豫了起来。 之前不走,是因为脚受了伤,早晚会被追上,而现在可以走了,却又有点不想走了。 他有些好奇,好奇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让这些蟊贼盯上了他,好奇他们的言语里,那些还没说尽的话是什么。 这好奇心让他抓心挠肝,让他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以后一定会睡不好,让他看着烧毁的木屋发了一会儿呆。 之后他就砍下了几颗脑袋,挖好了坑,设好了陷阱,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一把还没上弦的弓,轻声哼着歌在竹林里等着某个人回来。 然后他就等到了。 男人跑得不快,毕竟一只脚已经废了,但顾怀的脚也没好到哪儿去;男人被吓破了胆,往日看起来冷厉严肃的模样变成了狼狈和害怕,但顾怀也不敢扔了弓提着刀追近一些--谁知道这男人是不是什么隐藏极深的角色? 而男人跑得干脆利落的行为,倒是让顾怀很欣赏,看来这是个识时务的角色--这样的顾怀就很喜欢,比刚才那个魁梧汉子好上太多,一言不合打生打死干嘛?坐下来聊聊天多好。 口鼻之间有些不适,顾怀吐了口唾沫,里头全是血,他摇了摇脑袋尽量别让自己晕过去,踉跄地追着前面单腿跳的男人,嘴里还在碎碎念些什么,让这一幕看起来分外诡异。 “对,就这么跑,别回头...真要拼命,谁死还难说,再多流点血,再多耗点力气...” 大概是这种碎碎念起了某种作用,单腿跳的男人绊到了树根,摔了个结结实实,等他想要再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 现在想来,如果这些年不是老二,就凭他自己的本事,也许能不能安生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某种信念萌生出来,男人竭力爬了起来,然而很快就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第二次。 “你看看,搞成这个样子,何必?”顾怀咳了咳,算着距离,一刀砍在男人另一条好腿上,“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咳咳,你们他妈的...到底是谁?” 第二十六章 原来是你 这道疲惫虚弱的声音让男人的瞳孔缩了缩,上山时那份轻松写意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这种德性,”顾怀又给男人腿上来了一刀,“你们他妈能不能听别人说话?” 腿上又添新伤,还是这种猫戏老鼠般的方式,男人哀嚎着想要爬远一些,想起身反抗又没有勇气,见顾怀依旧保持距离跟在后面抽冷子往他身上添伤口,这种做事风格也让他大概猜到了身后那栋木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越是这样,就越让他心中恐惧和愤怒交织着占据上风。 最终还是恐惧压倒了一切。 男人徒劳地挥动着手想要阻止顾怀的动作,狼狈得好像失了家的野狗:“我们收了钱!有人出钱要你的命!” “谁?” “我不知道!” 又是一道刀光,顾怀这次落刀离男人大腿的尽头更近了些:“大声点。” “我真的不知道!”男人都快哭了,“中间人给钱,我们收钱办事,这种生意,没人会露脸!” 好像是有些累了,顾怀蹲下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 “我觉得吧,不能一直这么下去,看场景,我现在才像是个反派,你知道反派一般都死于话多或者下手不够狠,我正在尽量争取不犯这种错误...而且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那副冷厉严肃的模样,不至于反差这么大让我觉得你现在在扮猪吃虎,说不定下一秒就在反手拔刀把我给砍了。” 他嘴角扯起一抹弧度:“既然是收钱办事,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你还想再要笔赎金?既然是两面通吃的厉害角色,我就不信你不会试着打探清楚是谁出的钱--你这种聪明人不可能会去惹惹不起的人。” 男人怔怔地看着顾怀,又看了一眼木屋的方向,半晌之后,有些颓然地低下头:“我说了,你要放我一命。” “不找我报仇了?”顾怀挑挑眉头,“是真能忍呐...不过我答应你。” “你发誓。” “什么年代了,还信发誓?”顾怀一脸的不可置信,“我用我的人格作保证...只要你说实话,我就放你走,以后你要来找我报仇都行。” 过了好久:“苏州钱家的大公子。” 林间呜咽的风停了下来,顾怀愣了愣,有些茫然。 这个名字他好像听过? 他眨眨眼睛,额头的汗珠滑落鼻尖挂着,有些发痒,他艰难地抬起手擦去那汗珠,眼睛里渐渐写满了疑问和神经质的笑意。 李明珠原本要嫁的那家伙? 他有些苦笑不得地站起身子,倒是有股释然感觉,地上的男人捂着肩膀,蜷缩着腿,见到顾怀没有丝毫杀意的表情,倒是稍稍放下了心。 但下一秒,顾怀就抬起脚步,比起之前还要快上许多的,走近举起了刀,干脆利落地落下。 一刀一刀,等到惨叫停歇,等到男人的脑袋几乎与身体分了家,顾怀才一身血地站起身子,踉跄地朝着下山的路,一边走一边摇头: “他妈的神经病...” …… 独栋的小楼前,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都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必要再说什么--眼下已经近了黄昏,官府的布告已经贴了出去,李府的家仆也走到了北城,但还是没有任何人见过那道青衫身影。 甚至连赎金,也没有人去动过。 一切都好像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个从益州来的书生,好像就要彻底从这座苏州城消失了。 李明珠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有歹人对顾怀下手,若是陈年旧怨,也不该应到现在才对,但小侍女也不肯说,只是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就和早上她离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像是完全没了生气,但感觉到外界的动静后,又是平静得让人有些不安的语气和表情。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顾怀随手捡来的、瘦小的侍女。 偶尔也会有点后悔,之前应该多了解一些他才是--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不管再怎么抗拒逃避,成亲是已经定了的事实,李明珠已经是顾怀的妻子,这会是她以后得人生里最常被人提起的身份。 虽说是一时情急,才会答应这场荒唐的入赘,但过去了这么一段时间,有些该想明白的,也渐渐想明白了,同时慢慢懂得了当初老夫人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就该早一点说清楚,不然总会生出些是非。 不管是明确地告诉他,以后只能像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一样生活,然后在旁人面前应付过去;还是像朋友一样,不至于做到相看两厌--一切都总该去做才对,之前那样忙着生意逃着出门,把那个书生忘在李府边缘的小楼里,以至于现在他出了事,自己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这总归是不对的。 只要他能回来... 李明珠默默地想着,却没注意到有家仆快步跑过了月亮门。 “小姐,小姐!姑爷找着了!” 那家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丝毫没管一旁小侍女亮起来的眼神,只顾着对李明珠说着: “姑爷是被人送到城门口来的,是家镖行!那镖头说,过灵岩山脚的时候,见到姑爷一身是血地坐在路边,还以为是劫道的歹人,当时就想放箭...”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扯远了,那家仆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他们一问,姑爷说了句苏州城就晕了过去,那帮子人还讲点道义,把姑爷送到了城门口,看了布告才知道姑爷是李府的人,遣人送了过来...应该已经快到大门口了!” 微微怔住的李明珠慢慢站起身子,想要说点什么,那边的小侍女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再一转头,只在花园尽头处看见一片衣角。 她笑了笑,也朝着李府正门快步走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难道真的是上天显灵? 第二十七章 过去的阴影 命案发生的两天后,那栋木屋旁多了许多凌乱的脚印。 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苏州城李家的赘婿被蟊贼绑了,然后脱困反杀几人,拖着重伤的身子下了山,遇见好心人被送回了苏州。 简单而又直接,就像官府的推官去李府询问那个书生时,那个书生的表情一样,那么的理所当然。 但所有人看向那个书生的眼神都像见了鬼--因为那是六条人命。 这个年头的读书人,让他去杀鸡都不一定能握紧刀子,更何况是杀人? 这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书生,了解这个案子的人都这般想。 这一点对于还在木屋旁逗留的两个捕快来说尤为强烈。 仔仔细细地将赤脚的脚印从凌乱的痕迹里辨别出来,老捕快蹲在台阶旁边,又抬头看了眼已经开始发黑的大片血迹: “你跟着我多久了?” “快七年了,师傅。” “见过多少害命的歹人?” 年纪轻些的捕快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多了…没个一千也有八百。” 老捕快点点头:“是挺多,但这么狠的,估计没几个。” 他指了指那片血迹:“屋子烧了,他说他那几个蟊贼捆得不严实,让他逃了出来,然后趁他们睡觉割了他们喉咙—你信不信这个故事?” 年轻捕快视线跟随着老捕快的手指,轻轻摇头:“不信。” “仵作那边,我去问过了,”老捕快点起旱烟,眼睛微眯,“真正被火烧死的,只有一个。” “那岂不是…” “剩下五个,都死在他手里。” 想起那道单薄瘦弱的青衫身影,年轻捕快有些发冷:“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这年头的读书人,读了书明了事理,终究会有股子迂腐气,只有极少极少的读书人,骨子里会有一股狠意,平日里讲礼义廉耻,发起狠来杀人也都下得去手,而且会比那些杀人杀惯了的更狠。” 老捕快在鞋底磕了磕烟杆,顺着那道脚印还原着当时的场景:“血是两个人的,底下踩了灰,所以屋子烧起来的时候,那个书生在和人搏杀。” 他沿着脚印走进竹林:“一个追,一个逃,其中一个受了重伤,看血量离死不远了—所以不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这里血积了很多,那人死了,”老捕快沉默了一下,“但你看这行脚印,那个书生没有走,反而转身进了竹林。” 年轻捕快挠了挠头:“他为什么没跑?” “所以这个人的狠辣程度才让我心惊,”老捕快叹了口气,“他在等人。” “等谁?” “等杀漏的那一个,”老捕快在一摊呕吐物前停下脚步,“有血,书生受了伤,脚步很凌乱,还在这里吐了很久。” 他看向旁边的竹枝:“为了保持清醒,他在嚼竹叶,味道应该很苦,因为他边嚼边吐…但他还是坚持在等那个人。” 脚印往前,在一根奇形怪状的老树旁停了很久,远处的地上插着几只箭,再往前走,就是发现最后一具尸体的地方。 全部都,身首分离。 老捕快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这种狠戾的程度,我见过的不多,这种手法,倒是让我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一个案子。” “师傅是说何家村?” 老捕快点点头:“深山里的村子,全部死绝,要不是山客路过,怕是都没人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山客瞥见的一男一女身影,巧的是那身影也很瘦弱,那女子穿的是侍女服。” “师傅是说…” “调到苏州城后,我总是想起那案子,现在看来,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我已经把提请交上去了,希望能彻查那个书生…” 他顿了顿:“…可惜被按了下来,有人不希望我查下去。” “是谁?” “不知道,我这种小人物也不该知道,”老捕快常常地叹息一声,“就此结案吧…只希望那位大人物知道他在保下一个什么样的人。” …… “你觉得顾怀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府后花园,依旧是熟悉的躺椅和香茗,但低头看书的杨溥翻过一页书页,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一旁的杨苛想了想:“呃…读书人?” “就才华而论,无可挑剔,”杨溥头也没抬,“不止是诗才,平日里他的那些学说,乃至他在算学一道上的造诣,都能让我眼前一亮,甚至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觉来,连当年求学时,在先师的身上都没见过。” “但我问的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次杨苛人真想了想:“感觉是个很温和的人,有时候又有些让人害怕,还有点贪财…不过他对那些孩子又很好,看不出来是能连杀六人的样子。” 他最后做了总结:“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 “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么,”杨溥点点头,“中肯。” “老爹你干嘛突然这么问?这两天你不是提都不想提他么?” 杨溥瞪了我他一眼,这傻小子要是知道那顾怀不止能和那六条人命扯上关系,说不定还和半年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屠村命案不清不楚,估计都想绕着他走。 是的,对顾怀的调查,就是杨溥捏着鼻子压下去的。 毕竟之前好歹当过正二品的高官,就算退下来了,对地方案子进行一些干涉,甚至都不需要他露面,略加暗示即可。 但直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几乎一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顾怀和那案子脱不了干系。 是怜其才华?还是已经有过干涉,所以不想这破事影响自己如今的隐居?亦或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书院共事,觉得那个书生不太可能是那般冷血暴戾的歹人? 说不清楚。 但看过那卷案子的细节后,他就帮那个书生避过了那些来索命的鬼魂。 如今再去多想,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但还是觉得很不爽。 杨溥面无表情地又翻过一页书页,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排一下那个正躺家里养伤的书生。 顾怀,该还债了! 第二十八章 某个决定 江南夏秋交际的时候,天总是黑得越来越早,往日盘完账到家,天色还是大亮,然而这两天就渐渐变成迎着烛火走进家门了。 深宅大院,老夫人是不用天天拜见的,二房三房与大房的矛盾又由来已久,新年大吉的时候上门也会给脸色看,实在没必要在这时候去找不痛快。 走在回廊之间的李明珠想了想,便拐向了那座僻静的小楼。 顾怀被人送回来,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当时的他一身是血,面色苍白,好像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却在听见小侍女声音的时候睁开眼,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还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怔了怔,好像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出现在那里。 然后她找来苏州有名的大夫,一上手,连大夫也感叹顾怀伤势之重—手脚各断一只,受了内伤还在呕血,头部受了重击连眼前的东西都模糊看不清,让人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从贼窝里逃出来的。 这份惊讶在官差勘查完现场后一脸严肃地来例行问话时达到了顶峰—因为那个书生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字一句复述着自己是怎么把那些歹人反杀的。 一字一句都透着股血的味道。 她当时隔着一道屏风静静听着,心中那个搭建起来老实木讷的书生塑像出现裂痕渐渐崩塌了,原本以为多少能看透一些的迷雾又再次笼罩过来。 只有那个瘦瘦小小的侍女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好像自家少爷手底下多出六条人命,也不会让那个书生在她眼里的形象变化半分。 转过回廊,前方那扇月亮门后,便是小楼了,大概是为了节省,二楼没有点灯,远远地能看到一楼那处透着股暖意的烛火,在窗户上映出两道人影。 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少爷我现在在养伤,让你杀只鸡给我补补,你不杀就算了,还就给我吃这个?” “鸡要下蛋哩。” “下个屁,明儿我就把它宰了,”顾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少爷我要喝鸡汤!” “你又提不动刀。” “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当初受了风寒,我背着你跑了几十里山路,那晚还下着大雨,我丢了半条命才把你救回来,如今你就这么对我?” 大概是有些烦,小侍女的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声调:“你就是想闹!我都买了这么多菜回来,你还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不好吃你就别吃了!” “造反了!”窗户上高大一些的身影站了起来,有些滑稽地挥舞着自己那只完好的手:“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在楼外默默听着的李明珠万没想到自己一过来就听到这主仆两吵架,更是没想到原本安安静静的小侍女在顾怀面前就成了这幅模样,也没有想到印象里老实木讷的顾怀也能闹这种小孩子脾气--这哪里是主仆该有的样子? 很显然顾怀的恼羞成怒并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用,在起身抗争后,小侍女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菜要冷了哦。” 窗帘上的人影默默坐了下来:“我不管,我要喝鸡汤。” “明天我去菜场看看,买半只回来熬。” “就不能买整只?瞅你那副穷酸样!” 小侍女恼火起来:“你到底吃不吃?” 小楼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碗筷相交的清脆响声,过了许久,顾怀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说起来...这次我被绑到山上,幕后的人是查清楚了的。” 小侍女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顾怀用筷子根挠了挠眉角:“那还是照之前的来?” “好。” “可这里是苏州城诶,被抓了怎么办?” “那就当不知道?” “忍不下这口气,”顾怀艰难地用单手刨着饭,“倒是二房三房那两个家伙不太好算账。” 窗外的李明珠猛地抬起头。 小侍女头都没抬,一边嚼着自己最喜欢的青菜根一边当着捧哏:“为什么?” “因为名义上大家还是亲戚啊,就算他们勾结外人买凶杀人,还想谋夺李家,可他们毕竟是我家夫人的弟弟不是?”顾怀想了想,“为了老婆...还是算了算了。” 小侍女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顾怀的这个说法。 其实主仆两都知道,所谓的为了李明珠,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借口而已,大家是名义上的夫妻,过的就是你不为我考虑我不为你考虑的日子,你需要挡箭牌,我需要避风港,说到底就是笔买卖。 懒得现在去找那两个家伙算账,更像是不想打破现在的生活,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主仆两在山里呆惯了,都很怕麻烦。 于是某种决定就做下来了。 顾怀头也没抬,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那我明天开始练刀了。” “弓呢?” “弓弩在城里太扎眼,不好用,”顾怀摇摇头“就刀就行,磨亮一点。” “你的手脚怎么办?” “慢慢养,总会好的。” “好。” 这番对话在李明珠听来有些诡异而且莫名其妙,但主仆两做下了决定,就没有再议论过这件事情,筷子敲击碗沿的声音继续响起来,窗外的李明珠有些疲惫地靠在柱子上。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鼓起勇气想要过来礼貌地问候伤势,闲聊些家常,但这一刻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难怪这次顾怀被绑显得那么莫名其妙,难怪顾怀失踪时两个族弟的神情有些奇怪,难怪顾怀一直三缄其口不愿意提起案子的细节... 原来他早就查清楚了,只是不想说而已。 只是因为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只是怕她难做。 李明珠轻咬着嘴唇,看着漫天的星空,这个未到二十的青涩女子,在这一刻做了某个决定。 她轻轻敲响了门,看着来开门的小侍女,还有拿着筷子的顾怀脸上茫然震惊的表情,第一次叫出了某个称呼: “相公的伤势,可妨碍走动?这几日有没有时间?” 第二十九章 邀约 秋日的早上,江南的巷弄里总是起着大雾,李府门前的马车里,顾怀沉默地坐着,一时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眼下这样的情况。 倒是对面的李明珠看起来自然许多...如果忽略掉她袖子紧握着的小拳头的话。 “相公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应酬?” “倒也不是不喜欢...”顾怀顿了顿,“只是生意上的事情,我确实不太懂。” “相公不懂也没关系,”李明珠挽了挽耳边的长发,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铺子的运转,都有老掌柜看顾着,平日里妾身也就是去铺子里盘盘账,相公这几日不便去书院教习,倒也可以去看看的,那些掌柜都常说起自家孩子在书院的事。” 这倒不是找借口,她最近去铺子,也常常能听到某些话: “姑爷不愧是读书人,懂得多,教得也好,小姐有福气!俺家那孩子,最近像变了个人,也不调皮捣蛋了,啥都懂哩,一问才知道是姑爷教的!” 类似的话多了,也就能看出来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她虽然不知道那些孩子气质的变化多是因为被那些超前的知识感染,但久而久之也就渐渐明白一点,有人诟病顾怀的教学方式是真的,但他在书院的教习做得也是不错的...自己当初以为的他只会用些小手段取学生欢心,却是想错了。 于是昨夜敲开了小楼的门,她也就提起了这件事情,正好书院要停课一段时间,她白天去铺子的时候,顾怀也就可以一起露面,做次顺道的家访,也是夫妻二人第一次正式共同出现在人前。 这个想法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也算合情合理,顾怀出事的时候,李明珠才试着第一次正视这段关系和顾怀这个人,再加上在小楼外听到的那些话语,原本的抗拒变成了某种坦然和愧疚夹杂在一起的情绪,她也就想着让顾怀一起了解下李家的生意。 李家布匹生意做得很大,除了采买蚕丝雇佣绣娘,加工后送去铺子售卖或是北上朝贡外,下面还有许多附庸的商户,乃至于还有生意场上各种各样或亲密或生疏的关系。 平日里她总是独自去处理这些,但女子身份终究还有点麻烦,这一次险些生离死别,她也就想开了一些事情,有顾怀这个名义上的相公陪在身边,偶尔去别人家拜访或是出去谈生意都会好一些,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让一些人不再那般看他,可以让一些人在算计他的时候,多些顾忌。 大概是看到顾怀有些为难,她还提到可以顺便做些事情,比如修缮一下书院,给学舍加些暖盆之类的,花不了多少钱,但至少可以让今年的冬日里书院里的孩子好过一些。 听她说得小心翼翼,虽然没有完全察觉她的心思,顾怀也就只能答应下来,正想问她吃不吃饭,她便笑着告辞,然后第二天就有家仆过来催出门了。 确实是可以顺便家访...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顾怀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早上送过来的菜...” 李明珠移开俏脸,显得有些赫然:“之前...亏待相公了,之前妾身明明有交代过,可有些下人擅自克扣了相公的用度,昨夜妾身问清楚后,罚过了相关的人,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这样啊...”顾怀点点头。 李明珠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哪儿有这么简单? 知道顾怀被掳一事里有二房三房两个族弟的影子,她昨夜去堵了二房三房的门,有些事虽然不能声张,但李明玖李明怀心里是清楚的,两兄弟没敢出门,她也就冷冷地撂下几句警告的话,算是替自己名义上的相公讨回了些许公道。 然后她便去查了账,才知道自家相公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送过去的菜都是厨房挑剩下的,月钱发不到手里,受尽所有人的冷眼和鄙夷。 一瞬间她还有点鼻酸,这一切他都不会遭遇,如果不是自己的话... 开除和两兄弟勾结的管事,重新提醒所有下人顾怀是自己相公的身份,接手生意以来第一次不惜撕破脸也要警告二房三房--于是第二天小侍女打开门的时候便发现一脸讪笑的家仆正捧着一大篮子补品,腰弯得那叫一个谄媚。 想着些有的没的,马车在青石板街上走得平稳而缓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让顾怀熟悉生意的原因,李明珠便说说笑笑地把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说得很仔细,她本就是温婉性子,嗓音也柔柔弱弱,一时间倒是让顾怀有些犯困--这样的表现自然也让李明珠有些担心起来。 自家相公毕竟是个读书人,对这些怕是提不起兴趣,或者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闹出些笑话来,但随着马车停下,走过几家铺子后,她就发现自家相公至少在当个摆设方面是很称职的。 每次进了铺子,介绍完了身份,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总要上来问好的,顾怀的外表本就清秀俊朗,虽然身上有伤,手脚都包扎起来显得有些狼狈,但一袭青衫往那儿一坐还是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 他也不会对生意指手画脚,说是顺道看看就好像真的只是看看而已,每次李明珠忙生意,他总是端着杯茶坐在一旁沉默听着,等到李明珠雷厉风行的一番动作后,聊起学舍里的那些孩子,他才会和学生家长闲聊几句。 聊得不深,也没有平日读书人那种动不动扯一顿之乎者也的习惯,总的下来聊得还是很愉快,当然偶尔也有宋掌柜那样读过书识过字的家长表示焦虑,在偶然看到孩子的作业或者听到某些言论时觉得不妥当,他也会认真温和地回应: “其实学问没有好坏之分,读书识字的目的中就是要学会自己思考,作为先生,我不能武断地告诉他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就只能让他们慢慢去探究,见得多了,才能知道什么更适合自己。” 然后便会聊到前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被掳走一事,毕竟不便多问,也就关心一下伤势,最后也会以放心把孩子交给顾怀这位先生之类的话作为收尾。 毕竟李明珠这次带着顾怀一起来查看生意,态度就已经很是明确了,在铺子里当值的都死极有眼力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出什么纰漏。 等到用了几天时间,把苏州城内的铺子走上一遍,和大部分李家生意的高层以及学生家长打了个照面,大概是因为最近补品吃得实在太多,顾怀脚上的伤势也就好了起来,不用人搀扶也能勉强走动,书院的课程也就恢复了。 不过一同出门的事情,倒是一直持续了下来,每日散学,或是午后得闲,马车都会在书院门口静静等着,顾怀也就只能认命一样地跟着李明珠去某些有必要拜访的场合,只是他对这些生意之类的事情实在提不起兴趣,往往是旁人激烈讨论,他便静静喝茶等待,若是有打招呼找话题的,也就交谈一番,表现出一副有礼数的入赘读书人的模样。 大概也是因为这种作态,一些开始时遇见的刁难冷遇,后面也就渐渐消失了,久而久之,李家的赘婿,就这样进入了人们的视野里。 而书院那边,学生们自然是很想念这位会讲故事的先生,倒是一段时间不见的杨溥,依旧是那副冷厉严肃的模样,而吊着一只手的顾怀踏进书院,想到自家小侍女的某些话语,还是之前那件事留下的一些痕迹,便阳光灿烂地笑了起来: “干爹!” 第三十章 宴会 “你叫我什么?”一袭素雅锦衣,负手执着书卷的杨溥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干爹啊。” “你哪儿来的这种见人就叫爹的习惯?” “干爹说笑了,”顾怀也不管杨溥的嫌弃都快写到脸上了,凑得更近了些:“之前我还只是在心里偷偷想想,那天我那小侍女登了门说了这事,干爹又没拒绝,我可不得改口么。” “你那小侍女当时急得直跳,随口编个理由想让我出面,内里缘由你还不清楚?如今尘埃落定,何必还搞这么一出?” 和煦的阳光下,杨溥走在书院内部的小径上,一向神色波澜不惊的他显然也被顾怀的不要脸搞得有些无奈:“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不是看不懂顾怀的心思,事实上想借着一些事情攀上关系的读书人他见过不知多少,这般斩钉截铁的回绝,换做以往那些人早就讪讪退下了,可他还是低估了顾怀的无耻程度。 要知道经历了这一年来流离失所的生活,顾怀和小侍女早就在做人方面达成了某种共识--只要有好处,那脸确实是可以不要的。 至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类的,就更是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某种基本修养--也难怪顾怀能在人前表现出那些截然不同的面貌。 而对付杨溥这种... “干爹这是要去哪儿?”顾怀压根没管杨溥刚才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他直直往外走,有些意外,“课还没上呢。” 杨溥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去插手的那件事,还有对于眼前这讨人厌的顾怀的安排,那份莫名其妙被人认爹的无奈感轻了许多,只是意味深长地开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明明是夏天,顾怀却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 “...每年到了这时节,总是苏州织造最忙碌的一段时间,等入了秋,年节的朝贡也就不远了,再加上路途遥远花费的一两个月,春夏收上来的蚕丝,都要在入秋后织完...而且还不能耽搁秋收。” 有些轻微颠簸的马车上,李明珠一边转着手腕上的小饰品,一边像往常一样解释着李家的生意,然后坐在对面的顾怀却没有收回看向车帘外的目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相公?” “...抱歉,刚刚有些走神,”还在回味杨溥那莫名其妙的话语的顾怀回过头,“又要秋收,又要纺织,还只有秋季一两个月的时间?确实太紧了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年四季,也就只有这个时节才能忙碌,春耕最重,夏季养蚕收丝,秋收之后,官府的徭役也要下来了,看来看去,只有入秋后才能把库房里收上来的蚕丝织成布匹。” 李明珠抿抿嘴唇:“所以不管是李家还是其余几家,靠自家的绣娘伙计,都是没办法吃下朝贡这么大生意的。” 养伤这些时日绝大多数的行程,都是在这样的闲聊中度过的,一开始的时候,顾怀还和李明珠在马车里尴尬对坐,既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偶尔目光交错的时候,简直尴尬得让人想要起身离开。 后来去过几个铺子,接触了些生意上的事,虽然多半无聊,但也让两人渐渐有了谈资,多半是李明珠在说顾怀在听,而今日李明珠的神色是这些时日以来最严肃的一次: “相公可还记得今日要去哪里?” 顾怀想了想:“是苏州织造商贾一起宴请京中来的户部郎中?” 李明珠笑了笑:“若只是京官差遣地方,倒不用这么大的阵仗,更不用做着朝贡生意的三家一同宴请,之所以这般庄重,只是因为户部的郎中每年都会来商定朝贡布匹的价钱。”原来是这样...顾怀明白过来,难怪李明珠从昨日起就一直在提及今天这场出行,此刻拨弄饰品的动作也暴露了心中的某种紧张。做惯了生意的人,其实很难会这般失态,再大的风浪也只会下意识地权衡利弊,只可惜顾怀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并没有看出来李明珠的这种紧张,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因为他不知道李明珠到底做了些什么。 苏州三家一同吃下朝廷朝贡的生意,各自都有自己的供货渠道和加工手法,朝廷派个官员下来谈价,三家都会很有默契地以当年自家的年景决定市场份额,大体上算是个相安无事一起挣钱的局面。 但李明珠今年是有动作的,这个在后世可能还在读大学的女孩子,很有魄力地把手伸向了在闹造反的两浙,囤积了大量蚕丝,准备在和朝廷议价的时候重新划分一下市场。 说到底也就是压价之类的手段,看起来拙劣却有些大巧不工的味道,凭着提前几年的准备和充足的库存吃掉其余几家的一部分。 就算结局是两败俱伤,但李家吃掉的市场份额就不会再吐出来了,而其余几家就没了竞争的资本,要么熬过今年之后再拼一拼手段,要么就放弃朝贡这块蛋糕转向下沉市场。 简单但是直接,这种做生意的风格根本不像是马车里有些紧张的女子能拥有的。 顾怀笑了笑:“看来不像前些天那样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李明珠也跟着笑起来,被这番话冲散了些紧张,她将小饰品套到手臂上:“相公还是随意敷衍一下就行,终究还是个宴请,不会谈太深的,大部分细节还是要等到之后去拜会时再商谈...呵呵,而且妾身还是很有把握的呢,相公和之前一样稍微等等就好。” 后半句话透着股俏皮和自信的小女儿姿态,大概是最近熟稔了点,又被朝贡的事分走心神,这个未满二十的女子才显露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来。 但随即红霞就爬满了脸颊。 还好闲谈间马车缓缓停下,宴请的地点在苏州城最大的酒楼,眼下还不到用饭时分,酒楼前就很热闹了,穿着奢侈的商贾进进出出,见到李明珠下了马车,远处的几堆人,各自有各自的反应。 迎上来的,不用多说,是李府的掌柜和管事;远远朝着这边打招呼的,应该就是苏州三大织造世家之一的王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李家也是世交。 而最后一家...顾怀的目光落在了最前方那个高大的年轻人身上。 他舔了舔嘴唇,有些感慨: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三十一章 胃口 “明珠,倒是有一段时间未曾相见了。” 嗓门有些大,人还没到,就清晰地传进了众人耳朵里。 而当在场众人发现钱森文朝着最近出双入对的顾怀和李明珠走过去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不禁都怪异起来。 当时钱李两家联姻的事情,再苏州城还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可后来随着某人进城时大肆宣扬,所有人都知道了半路杀出来这么个定了亲的书生。 然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李家不会弃大局于不顾,撕毁婚约打发走这个书生,搬来板凳坐等看戏,观赏下李家的丑态时,仅仅几天李家长房的李明珠就已为了人妇。 只不过嫁的人不是钱森文就是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钱家好一段时间都是众人笑话的对象,而今天钱森文凑上去,肯定不是祝那对夫妻百年好合的... “钱世兄,我已为人妇,”李明珠眼帘微垂,“还请世兄自重。” 钱森文倒也不以为意,“哗”一声打开折扇:“明珠何必如此生分?就算未能成婚,终究是一起长大的不是?” 他的视线转向一旁的顾怀:“这位想必就是李家的乘龙快婿了?” 从开始就冷眼旁观的顾怀摸了摸下巴:“夫人,这位是...” “便是妾身与相公说过的世交钱家的大公子,”李明珠抬起俏脸,笑容浮现,仿佛花蓓乍开,“在苏州城可是很有名的。” 顾怀定定地看着钱森文,片刻之后和煦地笑了出来:“原来是钱公子...” 接下来自然是皮笑肉不笑地攀谈,寒暄,片刻之后,那对夫妻的身影走远,钱森文才皱着眉头驻足良久。 他想了想,招手唤过一人:“看起来是毫无所觉...去找中人,再把金额往上提一笔!” ...... 走入酒楼,又有一批人迎了上来。 一番寒暄,顾怀才知道眼前的人出自苏州王家,算是做朝贡生意的三家里和李家关系亲近的一家,远处钱家的人则是远远的看着这边,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如果光论辈分,王家的家主应该是李明珠父亲那一辈的人,算起来李明珠还得叫一声世伯,但既然是生意场,很多客套自然也就免了,聊起宴请的事情,才知道那位户部侍郎到得比众人还早。 王家家主生得有些胖,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缝,先是夸了一番李明珠这两年操持下的李家蒸蒸日上,然后便话风一转: “今年来的这位侍郎,可不是熟面孔,今天才第一天到,准备的宅子都还没去,就直接来了醉香楼,看起来倒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给李明珠提了个醒,两家的人便一同往酒楼里走,介绍到顾怀的时候,那王家主也就认真打量一番,然后说几句夸奖的场面话,不过等他回头去和李明珠聊生意时,身后的某个年轻子弟有些鼻孔朝天,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听说顾兄入赘前,在益州地也是苦读了诗书的,为何这段时日未曾露面任何文人雅会?这么一副唯恐在人前露面的样子,顾兄未免对自己的才学太过不自信了。” 以往跟着李明珠一起出去拜访,硬要纠结顾怀有无文才的人倒也有,只是都没有这般难听的话说出来,这个年轻子弟大概也是年轻,再加上王李两家算是世交,他与李明珠又年纪相仿,之前家里长辈也讨论过婚事,被钱家横插一手也就算了,如今还被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顾怀捷足先登... 这番话已经进了偏厅的李明珠等人是没有听到的,但几个王家的小辈都停住脚步站在一边等着看笑话,顾怀倒也没有生气,随口敷衍了几句,对方却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有些烦人...顾怀倒是有些不太明白这人哪儿来的毛病缠着他不放,便打定了主意不搭理,在旁人看来大概就是心虚--都是些无聊的事。 于是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加快了些脚步,等到越过珠帘,便看到了正厅里已经开始的宴席。 既然是最大的酒楼,雅间自然是极豪奢的,四周点了火盆,偌大的正厅里众人分席而坐,坐在上首穿着官袍的人年纪不算大,看起来有些严肃,几位商贾坐在附近,正小心翼翼地陪他说话。 作为客人,到得比主家还早,这种场合,却还穿着官袍...顾怀寻了个偏僻席位坐下,对那边的议论不太起兴趣。 能看出来这位侍郎是那种刚刚握住权力,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现的那种人,新官上任,难免是想做些事情的。 一旁有歌舞,酒菜也是上佳,如果不去考虑正厅里的众生百态,倒也不觉得这宴席无聊,顾怀断断续续地想了些事情,一杯酒才喝下去一半,那边便传来了几声严厉的训斥: “低上三成?不要以为本官不懂织造行情,户部往年存账,本官也是看过的!” 这声音吸引了顾怀的注意,只是抬头看去,顾怀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三家的家主和那位户部侍郎一开始的谈话氛围,是很和谐的,但现在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明珠孤零零地站着,钱王两家的家主袖手阴阳怪气: “就是,胃口太大...是要崩牙的。” “若是一般生意,李家主这般豪爽,也就罢了,可这是与辽国通商,若是急功近利出了问题...” 李明珠抿了抿红唇:“吴侍郎,这价钱是家中掌柜打了几日几夜的算盘算出来的,李家完全承受得起...而且这对朝廷也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想起之前收到的一些打点,吴侍郎的脸色好了些,出京之前,他是知道今年朝贡份额怕是有些变化的,但怎么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李家家主,胃口竟这般大!要以比往年低了三成的价格,吞下以前几乎两家的份额,他若是点了头,虽然确实能从中获利不少,但若是出了问题... “朝贡之事,干系甚大,万万不可如此冒险,本官能做主,今年李家分走一半份额,不可再多了!” 收了钱却不办事,好大的官威... 孤零零站着的李明珠像是被抽走了许多力气。 顾怀想了想,站起了身子。 无论如何,就算是名义上的夫妻,这种时候也是该站在一起的,既然没有打算马上走,面子上的工作还是得做一做。 感觉到顾怀高挑的身子靠近,李明珠视线投在顾怀的侧脸上,心头那抹无力的愤怒还是轻了些。 本来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沉默坐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一切,却没想到他会走到自己身后,用这种行动来表明无声的支持。 心底涌上股暖意,李明珠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这种宴会,同个行业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现,邀请顾怀一起来一趟,相互介绍一下,就算他一句话不说,起码也能让每个人都知道,如今自己是有相公的了。 生意上的事,之前是准备周全了的,可生意场上总能遇到意外,往年负责此事的户部官员告了老,如今下来的是这么个愣头青--虽然不是年轻人那种顾头不顾尾的做事风格,但收了钱不认账显然更恶心一些。 但也没办法说什么,能拿一半的份额,比起往年来说已经是进了一大步,虽然几年的准备难免会有些落了空,但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也有些视线落到了顾怀身上,一向觉得这些事情无聊从未发表过意见的顾怀眉头皱了皱,准备说点什么,李明珠看见了他的动作,大概是担心自己这个只会读书的相公说些得罪人或者不合时宜的话出来,便点头应下了此事。 对面的人脸上都露出笑容来,顾怀低头看着李明珠轻扯自己衣角的手,有些无奈。 是不需要帮忙的意思么... 第三十二章 王嫣然 “其实前些时日,就已经在听家中长辈说你的厉害了,还说明年苏州的丝织行当,怕是要有一番天翻地覆的。” 正厅的宴会已经结束,醉香楼的偏厅里,李明珠正和另一个容貌妩媚的女子说话。 正在开口的,便是王家的次女,王嫣然,王李两家是世交,她与李明珠的关系自然也极好,两人年岁相仿,小时候是一起在书院进学,几乎算得上是一起长大。 李明珠年少时候,父母便已离世,在没有显露出生意天分前,住在那个深宅大院里,免不了要受些刁难和白眼,所以性格也叛逆古怪过一段时间,能称为她朋友的,大概也就王嫣然了,所以两人说话也没有生意场上惯用的客套。 “爹爹说,你最厉害的,还是能花几年布局的眼光耐力,两浙那边的市场,大家都有想法,可谁能有你布局得早?如今那边战火连绵,你家的商铺却都开到了叛军城池,要是再让你垄断了朝贡生意,以后旁人提起这苏州丝织,怕是只认得你李家的招牌了。” 虽然是真心实意的夸奖,但毕竟刚刚才被那户部郎中翻脸,李明珠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姐姐说得太过了,王世伯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进退有度,才是我们这些后辈该学的...” 王嫣然年纪比李明珠稍大一些,再加上嫁人也早,说话自然带着些对小妹的关心:“但明珠你做事还是太急,就算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该这般平白树敌...能拿一半份额已经很好了,我家自然是要帮衬的,可没十足把握的时候得罪了其余商贾,岂不是要多出些事端来?钱不是一家能赚完的,你也该慎重些才是。” 终究是商人家的女儿,哪怕是说悄悄话,也离不开这些事情,听她说起这些,李明珠也笑了起来: “姐姐莫要担心,本就打算一步一步来...得罪了又如何?既然是做生意,免不了要分个你大我小的。” “这番话倒是有魄力,我爹爹也常说,你若是个男儿身,李家是要更上几层楼的...” 聊完了生意,两个女子凑在一起总是要聊些八卦,自从王嫣然远嫁之后,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聚过了,话题自然也很快就扯到了彼此的夫君身上。 透过珠帘,正厅一角坐在席后孤零零喝酒的顾怀身影从这个角度能看得很清楚,样貌美丽性子温婉的王嫣然只是扫了一眼,便笑道: “那便是你的夫君了?姐姐可是一早就想见见这妹夫了,只可惜你们成婚仓促,后来两浙多生事端,车马也不便...呵,你这夫君到底如何?” 既然是小时候一同牵手上学的交情,终究是不好敷衍,不过是聊自己夫君这样的私密话题,真正意义上还没成婚的李明珠也微微有些脸红: “说不清楚...应该是个不差的人吧。” “应该?”王嫣然笑了起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迷糊,这样的终身大事,哪能是一句‘应该’能盖过去的?不过你这夫君还真是清秀俊朗...单看皮嚢是没话说的,但说到底对我们这样的家族,皮囊只是表象,听说他在益州是个读书人?才学如何?” 李明珠想了想:“该是有的...” “你看你迷糊的,”王嫣然压低了些声音,修长手指点了下李明珠额头:又无才学,也无家世,就算是入赘,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商贾世家,人活在世,终究是要在意名声的。” 李明珠往顾怀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碰见有人去到他面前攀谈,他还是那样的温和笑容,轻轻说着些什么,于是她也笑起来: “相公他...性子是那样的,不喜欢吵闹,也不喜欢在人前张扬,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用劝相公去改什么。” 她挽了挽头发,露出的脖颈洁白修长:“嫣然姐你也知道的,以前明珠...不想成婚,更没有想过以后的相公会是什么模样,然后某一天突然就有了相公,相处了段时日,才发现才学如何功名如何,都是不重要的,若是说到适合,他可能是最适合明珠的夫君了。” 这话透着几分真心,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零零散散的事情,也终于是让她接受了某些现实。 这样的小女儿姿态,是从未在李明珠身上出现过的,王嫣然沉默下来,想起小时候她的叛逆和畏缩,想起后来她做生意的大刀阔斧威风八面... 她勉强笑了笑:“这倒是有些认命的意思了。” “嫣然姐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闺房看过的那些话本么?那时候傻傻的,指着话本上那些大英雄说以后要嫁给他,”李明珠眉眼弯弯,“女儿家自然是想自己的相公能文能武与众不同的,但那毕竟是空想,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错了,相公他...我不讨厌的。” 说完这些话,她便止住不言,正厅那边的热闹不断传过来,王嫣然认真看了半晌李明珠的神态,只觉得心底有些不舒服起来。 做生意比不过她,难道连夫妻情意这种事情也... “刚才你遭训斥的时候,他是走过来了的,倒是也有担当,只是生意上的事都是你开口,他莫非是...” “呵,对的,相公他如今在自家开的书院做教习,生意上的事都不管的。” “这么说...没有做生意的天分?” “总觉得他不太关心这些。” “读书人嘛,倒也正常...你说句实话,你这相公,可还有志科举?可有诗作?” 李明珠抿抿嘴唇,轻轻摇头:“不太能看懂他...但应该是不热衷这些的。” 王嫣然的眼睛再度发出些光彩来:对生意不感兴趣,又无志气科举,才学也是空空,这样的入赘读书人,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这样就好,做生意不如李明珠,在嫁人这件事上... “那这么说,是我相公赢了!” “嫣然姐净说笑,哪儿有这样比的,我才不比呢...” 笑语之间,正厅那边的歌舞也停了下来,这场关系着年尾朝贡,以及明年苏州丝织市场的宴会,也终于是结束了。 第三十三章 屯田 马车在偏僻的巷子停下,穿着莫莫新织出来的青衫,走下马车顾怀朝着掀起车帘的李明珠挥手道别。 从酒楼回来的这一路上,倒没有听见李明珠抱怨什么,明明是之前打点好的事情,临到头了当官的却要出尔反尔,换了谁都会有些怨气。 但不知道李明珠是确实调整得太快,还是不愿意在顾怀面前谈论这些,这一路偶尔响起的闲谈还是和之前一样平淡。 既然她这番做态,顾怀自然不想也不会对这番事情有任何评价,事实上如果不是李明珠几天前就在说这件事情,不好临时推辞,他实在是连酒楼都不想去。 想到这里顾怀的神色略有些古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李明珠现在打算做什么...原本那种大家互不干扰独立自主的生活就挺好的,他得以在苏州城里平静度日,李明珠可以不用考虑嫁人问题--但自从被绑上了山,回来之后这段原本就古怪的夫妻关系便变得更古怪了起来。 “相公之后还有事?” “没什么事,离散学还早,倒是可以回一趟书院。” “相公辛苦。” “谈不上什么辛苦,只是去给他们布置些作业...”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怀的视线朝着小巷尽头一瞥,顿了顿,“现在看来倒是应该有事了。” 李明珠也往那边看了一眼,负手而立的杨溥静静地等待着。 “是相公的友人?” “是最近才来书院的那位老先生。” “这样啊,”掀起车帘的李明珠点点头,“那就不打扰相公会友了,这里离家近,散了学也是可以邀回家坐坐的。” 顾怀点头应了声好,马车的车帘也就重新放下,缓缓驶离,顾怀揉了揉还在发疼的左肩,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杨溥来堵巷子口...肯定没什么好事。 杨溥这个人,其实相处这么段时间下来,多少也是摸清了些脾气。 其实论年岁,杨溥实在称不上老头,虽然这是个四五十岁就可以称长者的年代,但杨溥很显然还处在年富力强的阶段。 零零散散的语句里,虽然没有刻意打听,不过杨溥当年在京城肯定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这一点从他偶尔针对时事的只言片语就能看出来。 严肃,沉默,偶尔还嘴欠,浑身透着某种暮气,总是一句话就直剖问题的根源,对于前半生所学的知识框架来说是歪门邪说的知识也乐于吸收,那双眼睛里世事总是翻不起一点波澜。 让人不喜欢,奇怪的是却也讨厌不起来。 顾怀走到杨溥身边,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笑容:“啥事啊,干爹?” 很显然杨溥已经被他烦得懒得在称呼上追究了,只是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伤势如何?” “伤筋动骨一百天,估计还得休养段时间。” “走动无碍?” “我现在倒是挺喜欢坐马车的...” 杨溥点点头:“那就给你一辆马车。” 顾怀怔了怔:“什么意思?” 杨溥转身朝着巷外行去,喧嚣的人声和阳光一起扑面而来,河边的翠柳随风轻荡,他沿着河堤慢行,没有回头去看一脸狐疑跟上来的顾怀,只是轻轻开口: “苏州城外十二县四城,你可知道如今还剩下几座没有遭叛匪荼毒?” 想起之前从山上下来时看见的某些景象,顾怀沉默片刻:“不是说三百里内无匪患?” “是一百里了,”杨溥面无表情,“叛匪刚攻下鸡西县,和苏州城之间,只隔了一座丘城。”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溥没理他:“你应该知道,本朝自开国便是地方府兵屯田制,苏南一地承平百年,并无常设军队--这也就是说现在还能抵挡叛匪的,便是那些闲时为农战时为兵的百姓。” “让种地的农民去打起义军,这不是缺德么?不过还是那句话...这关我什么事?” “府兵一败再败,京城震怒,地方人心惶惶,所以这一次,很多人下了决心,”杨溥顿了顿,“要平叛,府兵战力又堪忧,所以需要整编军队,清理屯田--起码要让某些兼并土地的人把地吐出来,府兵才能安心打仗。”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顾怀立马停住脚步:“我突然想起来还没吃饭...告辞!” “一年前,何家村。” 寥寥几个字,让顾怀的身子猛地僵住。 杨溥转身看着他:“你精于算学,又无军中背景,这次去辅助清理屯田,这件事情,我可以当作不知道。” 从进入苏州城开始,顾怀的表情就生动了许多,在小侍女面前他嬉笑怒骂,和李明珠出行时他温文尔雅,在书院里学生面前他温和耐心,在杨溥面前...他不要脸地想抱个大腿认个干爹。 但只有这一刻,面无表情的他才像是之前在山里挣扎苟活的样子。 他抬头对上了杨溥的双眼。 …… 酒楼一番应酬之后,吴哲便回到了苏州富商给他准备好的暂住宅子。 说是暂住,但前脚刚走,这宅子的地契多半也要跟着他一同回去了,这是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和风气,官员出京差遣,多半都有这般礼尚往来,算不上什么道德瑕疵,所以他收的也还是心安理得。 毕竟是手握大权的官员,酒楼的宴席上,并没有人敢过多劝酒,所以吴哲的酒意并不重。 靠在椅子上休息片刻,等酒气稍微散了些,他便扭头朝着亲信管事确认道: “出京时带的那副字帖,还有那方黄泥砚台...不用包得多么豪奢,不起眼一点就好,不然那人不一定会收...” 这管事跟在吴哲身边已经好些年了,办事向来得力,此时再确认一次,不过也是作为户部官员的谨慎习惯而已。 要知道在户部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出错,因为一旦有什么差池,往往就很难翻身了。 得到管事肯定的答复,吴哲才轻嗯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这次出京,朝贡的事情,是不太能让他费心的,毕竟架子在许多年前就搭好了,一切照做便是。 做官,尤其是做大魏的官,向来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就算他新官上任,也不打算对着框架进行什么改变...而且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头上毕竟有尚书和左右侍郎压着。 不过这苏州李家,的确是有些手段的,也有魄力,为了今年的朝贡花了大钱,自己之前也想过了,只要看过那李家主事的人,确定是能做事的,让她一试也无妨。 谁知这女子胃口实在太大,分明是想靠两败俱伤的法子挤掉其余几家独吞这朝贡生意--这对于他有什么好处?何必要和那姓李的女子一起冒险? 所以收没收钱不重要,那女子能力够不够、眼界广不广也不重要,给她一半份额,自己已经算对得起那些银子了。 就算到时候真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来。 这事也就这般定下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可言,对于他来说,眼下最紧要的是更进一步。 怎么进?混迹官场,锦上添花从来都没有雪中送炭有用,这眼下的苏州,就有路子可走。 他站起身子,看着那些搬出来的礼品,轻轻点了点头。 一旁的管事看见他的表情,眼尖地将礼单递了过来:“老爷,杨尚书虽然因‘侍诏’一事遭了冷落,被贬江南,但在朝堂之中还是颇有人脉,如今北境又起干戈,朝中也有了让杨尚书复起之声,老爷可是觉得...” 既然是亲信,这种话自然是说得的,吴哲也没怪他揣摩自己心思,只是轻轻摇头: “难说,当初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礼部尚书本是杨溥入阁前暂居之职,实实在在做下去,也花不了多少年,但杨溥是想做事情的,当初那案子,如今看来情况也是颇为复杂...再说就算他真个复起,京中情况大变,最后谁又说得准?我看中的,是他身后那几位。” 大魏官场,不结党的有几人?如今朝堂上分为两党,杨溥便是其中一党的少壮人物,只要是和他走近一些,就算他不能复起,有那些人脉在,自己的路也会好走不少。 再加上他遭贬谪,难免心灰意冷,自己虽然品秩不高,但此刻主动拜访投靠... 吴哲收回心思,转身准备去换下官袍: “备车。” 第三十四章 吴哲 “这种事情,何必非得找我呢?” 杨府后花园,站在椅旁的顾怀一脸诚恳地说道: “一年前我就懂了这个道理,这种世道,有些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尤其是某些提刀子的。” 杨溥端起香茗抿了一口:“我没让你去和他们讲道理。” “那些屯田,进的是兵头子的腰包,要清理屯田,和从他们手里抢钱有什么两样?”顾怀腰弯得更谄媚了些:“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更何况要去的城池就在起义军面前,你信不信我不被恼羞成怒的兵头子带人堵了,也要落到起义军的手里?” “我信,”杨溥抬起头,一脸正色,“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事实上杨溥确实表现得好像和这事没关系,在河边说完那句话后,甚至都没有继续和顾怀对视以求一个答案,他就负手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府邸。 一路跟过来的顾怀想到了很多推脱的理由,但都被那六个字堵了回去。 一年前,何家村。 他重重出了口气:“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溥摇了摇头:“一开始并不确定,我也对这件悬案并不关心,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顾怀似笑非笑:“所以我如果不帮你,你就要告发?” “帮我?”杨溥嘴角微勾,“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是在帮我?我被贬巡视苏州,地方清理屯田,跟我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昨日偶然听见衙门小吏苦恼此事,再想到你精于算学,所以才举荐了你,你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你做好人,背锅我去?”顾怀冷笑一声,“还真是谢谢你。” 杨溥微微摆了摆手,显然在示意顾怀不用谢他。 花园里一时沉默下来,风声拂过草径,吹起顾怀的头发,像是他的心境。 “我确实不想去,我只想好好过日子,”顾怀打破沉默,进行着最后的努力,“官府里精于算学的人肯定也有很多,该为此事负责的人肯定也有,何必只盯着我?你虽然没有直接威胁我不去就将此事告发,但和那又有什么区别?” “因为那些读书人,不会杀人,”杨溥终于认真起来,对上了顾怀的视线,“不能屠尽一个村子,也不能把六个歹人当鸡杀。” 顾怀恼火起来,沿着椅子转了两圈:“你看!你都知道去了肯定要动刀子是不是?我是杀过人又怎么样?杀过人就刀枪不入了?再说我那是自保,自保!官府都没话说你还站到道德高地上谴责上了?” 杨溥静静地看着他徒劳挣扎的模样:“何家村那些人也是?” 沉默再次降临,过了许久,顾怀才苦涩开口:“我不想说这件事情。” “我也不想听,至于你说的道德高地之类的,大可放心,我没有那样的闲心,”杨溥再次拿起古书,翻过一页,“只是因为此事缺人,只是因为你很适合,而且碰巧之前歹人掳你上山那件事,因为你家那个小侍女,所以我帮了你一次,你欠了个人情,仅此而已。” 他摆摆手,示意顾怀可以走了:“既然走动无碍,那就明日动身,一队苏州戍卫士卒会和你一起,你要的马车,明日会去接你。” 好歹也在书院一起相处了段时日,杨溥把话说到了这儿,顾怀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反抗的余地了,偏偏他还握着顾怀根本不能避开的把柄--除非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逃出苏州城回山里当野人。 那和出城清理屯田有什么区别?后者好歹还是公务出差。 嘴角的苦涩越来越浓,杨溥又翻了一页书显然是不打算再理他,想到前线起义军和府兵打得热火朝天,而他则要跑去那些可能很快就被攻下的城池里,从地方将领手上抢田,就算不被砍死,说不定也要在野外碰上几个造反的农民... 大好人生突然灰暗起来,已经跨过月亮门的顾怀顿了顿,回头对着杨溥比了个中指。 反正这一去是生是死还不知道,能出点气是一点。 连话语都是那么儒雅随和: “老头,你tm...” …… 被仆从领到杨府后院的时候,吴哲模糊地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 一开始还不确定,但转过一道门廊,那些声音就渐渐清晰起来,像是些市井常见的污言秽语... 杨府的下人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吴哲还没来得及细问,一道身影就边骂边朝着这边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像是个读书人,但冲着远处花园的骂声还是没停。 这人莫名地有点眼熟是怎么回事? 当然最让吴哲疑惑的,还是这年轻人的身份。 杨溥只有一子,当初在京城吴哲也是见过的,眼前之人明显不是,而且也没见有人这么骂过自己亲爹;若说是没有亲密关系的人,那就更古怪了--谁会让陌生人上自己家来骂街? 尤其是当转过那道月亮门,发现杨溥脸上并没什么怒意的时候,吴哲就基本确定,那个读书人和眼前这位退下来的礼部尚书的关系...显然不简单。 但眼下显然不是思考这个的时机,吴哲递拜帖的时候,用的是当初在京城国子监听过杨溥课的名义,眼下自然该执弟子礼,但行到一半,就被杨溥随意地一指打断: “坐。” 吴哲略有些尴尬地坐下,端起下人送上的香茗,对自己这一行的目的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不让执弟子礼,那就只能是以官员身份说话了,而他一个户部官员,哪里来的话与杨溥好说? 无奈之下也就只能闲聊一下京城风物,久离京城的杨溥倒是听得很认真,随后内容转移到江南来,谈起两浙叛乱的时候,杨溥的谈兴便明显低了许多。 天色渐暗,茶已经换过了两盏,但杨溥依然还是传闻中那样难以接近的模样,吴哲有些无奈地站起身子告辞,知道这位在京城以孤傲倔强出名的官员今日是不打算给自己一个准信了。 但没关系,他在江南的日子还有很多,旁击侧敲之下,总有... 吴哲突然想到了什么:“杨公,刚刚那位公子...” “这段时间结识的读书人,颇有才学,”杨溥面无表情,“只可惜去做了商贾人家上门的赘婿。” 吴哲怔了怔,若有所思: “赘婿?” 第三十五章 出行 从柴堆里找到那把样式普通的柴刀,再从箱子里找出那把黄杨硬木弓,清点过箭筒里的箭,然后全部系到背上,放在最顺手的地方。 接着顾怀在从山里背下来的小包袱里找了找,翻出来一块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黑色口罩,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戴到脸上,只是塞进了怀里。 将新儒衫换下,套上一件陈旧的断袖箭袍,背上包袱,最后把不方便行动的书生髻解开,扎了个高马尾,顾怀对着黯淡的铜镜端详了半天,确认没有什么漏洞,才走到厨房外边,小心探头: “那我走了。” 莫莫在收拾烧过火做过饭的灶台,洗涮锅碗,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柳叶一样的眼眸里,隐约有些烦躁,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小侍女洗碗的动静特别大,抹布擦锅的时候好像想顺手把黑乎乎的锅底捅穿。 顾怀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温和自信和平静:“不过是出公差...又不远,还有马车可以坐,老头虽然没说工资的事情,但这次少爷是绝对不白干的,到时候他不给钱我就去堵门...而且之前也和你说过了,那老头应该很有背景,给他一个人情,未来总用得上。” 咚的一声,莫莫把抹布摔进盛满脏水的木桶里,小侍女腰身一扭,纯粹当作没看见他这人,也不想听他解释。 顾怀揉了揉眉心,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何家村的事发了。” 莫莫的身子很明显地顿了顿,似乎这个地名对这对主仆都是某种禁忌一样,她在围裙上有些慌乱地擦了擦手,顾怀揉了揉她的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紧张的小脸安慰道: “官府那边的事情,应该是老头帮忙压下来的,他不关心这件事,就不会乱说...老头虽然招人烦,但不是什么坏人,做完这件事就清了,我这一趟算是还账。” 说完这话,他也没有再理会小侍女的小情绪,走出小楼,朝着小巷走去。 该说的话昨晚已经说了,没有必要再长篇大论;李府那边也和李明珠报备过,只不过是以出门访友的名义...一来一回大概要十天半个月,这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倒是常有的事。 走过浓重的雾气,小巷的出口果然有一辆马车在静静等着,但让顾怀意外的是马车旁还有十几个明显是士卒打扮的人,都骑在马上往这边看过来,大概是顾怀这身打扮实在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士卒们脸上纷纷露出些诧异,还有几声低笑响了起来。 倒是最前方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熟面孔...当初进城时在城门洞遇见的那个话多士卒微微苦笑:“公子你这身打扮...怎么像是欠了赌债准备连夜逃家的破落户?” 大概是当时莫莫给这位定下了个好人的评价,所以顾怀的印象倒也颇深,他走到士卒面前,打量了一下那些在交头接耳的士卒,对这种军纪皱眉的同时,也客气拱手: “未请教?” “李易,”军中不讲究礼节,俊朗士卒只是微微拱手,“接到上头命令,此次担任队正护送公子去丘城,不过公子既然是读书人,实在不用背刀的...零散叛军一般不会对有军士护送的马车动手。” “顾怀,刀弓只是以防万一而已,”顾怀打量了下马车,忍不住皱眉说道:“就我一个人?” “还有几人,不过他们都在衙门,只有顾公子在南城,所以才先过来。” “都是读书人?” 李易点点头:“都是衙门吏员。” “那就走吧,”顾怀叹了口气,“只希望这次能顺利点...我他妈实在是受够了突然窜出来的破事了。” 他踏上马车,李易打了个呼哨,马蹄声便凌乱地响了起来,李府的后院却冲出来个人影,莫莫站在门槛边,双手抱着把油纸伞,看着马车的背影焦虑喊道:“少爷,你没带伞!” 顾怀回头笑望着她:“又不是之前那样赶路,有马车的,带什么伞?” “到了也会下雨的!” “知道了知道了,”顾怀走下马车接过油纸伞,看着莫莫瘦削的肩膀,突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回来记得给我煮碗面,多放葱花!” 莫莫紧紧抿着小嘴,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半晌才喊了声: “好!” ...... “战乱时节,清理屯田实属不智...府君这次多少有些操之过急了。” “咱们是衙门吏员,怎能质疑上官政令?上头的大人物定了基调,咱们就得风里来雨里去,只求这次能平平安安...” “可那毕竟是前线,依我看咱们还是得走慢点,听说军方那边已经在施压了,说不定还没到丘城,上头就撤了政令,咱们也不用辛苦跑这一遭。” “要我说,就该去!之前太平世道,那些当兵的进衙门都缩头缩脑,你再看现在,府君的政令他们都不想听!要是再不管...嘿,谁知道最后作乱的是叛军还是他们?!” “嘘,司徒兄慎言!” 苏州城的城门处,原本还显得清净的马车里如今乱糟糟的一片,顾怀一开始还觉得这马车有点大,如今一下子钻进来四个人,却实在显得有些拥挤和吵闹。 这四人年纪都不大,同为官府吏员,自然对顾怀这种莫名其妙跑来的编外人员没什么兴趣,再加上顾怀这一身打扮实在是有些诡异,于是除了上马车时互相见了个礼,接下来的行程里他们便只是自顾自地议论着近日听到的一些消息,还有即将要去的丘城,却愣是没一个人和顾怀搭过话。 不过顾怀倒也乐得清净,这百多里路,还是得走上几天的,一旦搭了腔免不了就要被问东问西,还不如闭目养神来得有用...只是一想到要离开苏州城这么多天,心里终究有些不太舒服,对那老头的怨气也就越发大起来。 从一年前他捡到莫莫开始,两人就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虽然莫莫如今在李府不可能有什么意外,大概率就是每天醒了做家务,饿了吃饭困了睡觉,然后坐在门槛上发呆,但想到那张小脸还是让顾怀有些坐立不安。 马车微微停顿,外面传来问话的声音,随后又重新前行,顾怀掀起车帘,穿过车门洞的马车,走的正是他和莫莫进城的那条路,高大巍峨的城墙,已经被甩在了身后。 这一趟莫名其妙的旅程,终于是开始了。 第三十六章 入山 离开苏州城的第一夜,是在官道旁的驿站度过的,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顾怀睡得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在怀疑自己是否没睡醒,满是疑惑和不解。 “你是说,不走官道?” 他看着脸部线条很硬朗的李易,又看了一眼远处桌旁几个看过来的吏员:“他们定下来的?” 李易点点头:“走官道就要从澧县过,得绕一个大圈,如果走苏水这条线...” 他拿出一份行军地图,在上面点了点:“...就要省上几天时间。” 顾怀沉默片刻,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地说道:“不过是几天时间,何必赶这么一点?走苏水就要过仓山,这种世道,走官道这种地方才是最保险的。” 李易欲言又止,而桌边的几个人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在仓山待过一段时间,”顾怀顿了顿,“那里是有过山的路,但也有山贼--我向你们保证,走仓山或许不会有事,但走官道一定不会出问题。” 几个吏员中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就像在看那些随行护卫的士卒,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楚,大概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给你解释? 等到他们全部起身走向马车,顾怀看着叹了口气准备下令的李易,说道:“你真打算听他们的?你知不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少老百姓活不下去跑进了山里?仓山那种路,只要有一个大寨寻到了踪迹,几十个人就能把我们全屠了--而且这里有护卫,还有一辆马车!他们绝对会以为这一票值得干。” “他们不会听你的,也不会听我的,”李易戴上头盔,“我接到的命令就是以他们为主...毕竟我只是个当兵的。” 顾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神仿佛在询问你们十几个人手里提着刀子,干嘛要听这帮只为了能早几天回来,就抄近道钻林子的白痴说话? 李易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再说话,只是指挥手下士卒上马护行,而顾怀上了马车后,面对着几双冷漠不善的眼神,也没有再开口。 锃地一声,顾怀拔出那把一直背在背后的柴刀,拧开水壶,拿出块磨石,开始沉默地磨砺刀锋,当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扭头就走,也没办法改变这几个人决定的时候,下意识地便要开始为自己寻找一些安全感。 柴刀可以用来劈柴让小侍女烧火做饭,自然也可以砍人,当初在山里的时候顾怀就发现柴刀算是最顺手的武器,所以进城之后立即就搞来了一把,小侍女平日总是把这刀磨得锃亮,但此刻顾怀显然是想把它磨得再亮一些...至少可以平静心情。 这样的动作倒是让想要冷笑出声的吏员怔了怔,然后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关于顾怀的身份,他们是知晓一二的,知道是算学出众,所以才被某位官员推荐进这件事情,不过那位官员显然地位不高,不然也不会让自家子侄掺和进这种破事。 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实在用不着对顾怀热络,连基本的结交兴趣也没有,但看眼下顾怀莫名其妙地磨刀霍霍,也就连对刚才那番对话的冷嘲热讽的兴趣也没了。 诡异的安静里,马车便开始转向,驶离了宽敞热闹的官道,一头扎进了苏水旁的小道。 …… 仓山是在江南不多见的连绵山脉,山脚下也有许多村庄,正值秋收前际,马车车窗外的景色也就比起官道更加鲜活青葱。 偶尔能看见有老农从田间好奇抬头打量着这一行匆匆路过的甲士,还有不安的行人赶紧避让,但随着进入仓山地势变高,车队四周的田野便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还未变得枯黄,却已经有了某种秋日的肃杀之意。 随着景色变得单调,原本马车里谈兴颇高的吏员们也安静下来,而李易显然也把那天顾怀的话听了进去,还派了几骑往前探路,又平静地行走了一天后,才算是到了真正的山道口,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密林,还有密林外一条蜿蜒入内的小路,马车里的几人眉眼处也显露出了些不安。 大概是意识到顾怀和那些吏员并不一样,这几天李易倒是常来寻顾怀聊天,骑着马跟在马车一侧,顾怀掀开窗户便能正好与他平齐,轻交自然不会言深,但也多少知道了李易的一些信息。 苏州本地人,军户,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要当兵,得益于当年他爹在那场连江南地方府兵都拉到北方上战场的大战里砍死了个辽人,当兵的起点比一般军户高了点--不过也就是能在城门当个队正的高度。 大魏的户籍制度定自开国,简而言之就是你爹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老子当兵儿子就当兵,老子种田儿子就种田,细分下来还有各种职业,比如医户匠户...什么你要说你不会看病?没事开个药毒不死人就算你过关了。 至于说当兵就更简单,不会打仗?发把武器上了战场只要没死活下来就自然知道该怎么打。 大魏开国百余年,户籍制度到了如今也算是名存实亡,只有军户依然不能脱籍,顾怀捡到的那份路引就是民户,自由度就大了太多,无论是种田经商还是读书做官,甚至来当个赘婿都没人管。 不过李易对这种注定要当兵的命运倒没什么意见,虽然确实倒霉了点,刚当兵就遇见两浙叛乱可能要上战场,但至少不用考虑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运气好点立了功还能把自己儿子的前途都给解决了...虽然这厮还是个光棍军汉。 而此刻这个和顾怀相处还算融洽,一向温和的俊朗士卒,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因为从走进山道口开始,就算是彻底远离人烟了。 穿过仓山大概要四天,只要不出事情,四天后到达丘城,他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到时候无论是留在丘城作战还是回转苏州,都有得选。 他提了提马缰,策马上前: “出发!” 第三十七章 夜袭 把另一根羽箭放到眼前,仔细地测量着羽箭的平直度,顾怀注意到了自己略微有些发颤的左手,轻轻皱了皱眉头。 这一年来受伤是常有的事,所以对于自己身体的自愈能力顾怀是有清楚认知的,脚的伤势还好,不影响走动奔跑,但左手的伤却是会影响日常生活...还有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某些事情。 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的茫茫仓山。 进入山道已经走了两天,这样的景色他很熟悉--曾经他带着小侍女一起投奔进这片绿色,想要躲开那些可能追上的死亡,就是在这样的山里,他开始慢慢了解这个世界,慢慢学会怎么生存,讽刺的是下山的时候他还和莫莫说过这辈子打死也不回他娘的山里了,没想到打脸却来得这么快。 车厢里其他几个人都睡着了,夜色还不深,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远处燃着守夜的篝火,有两个士卒的影子被投射到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这样的夜实在安静,但他一点都睡不着。 所谓安全感到底是什么估计很难有人能说清楚,而此刻最能带给顾怀安全感的东西莫过于背上磨好的柴刀,手里上了弦的弓,他也想过自己这么焦虑是不是有点太过头,但正如他曾经告诉小侍女的那样,作为经历过几百年后那个时代的人,他真的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在这个世道继续活着。 既然这么辛苦才能活下来,那他就不能轻易去死,尤其是不能愚蠢地去死。 抚摸着羽箭,突然想起来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刚捡到莫莫的时候,他还想过主动靠近人烟,也带着莫莫在那座小县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小城被起义军攻陷,他也就只能带着莫莫学着其他人那样逃进山里--因为这个世道的起义军是不太会和人讲道理的。 他们不在乎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也不在乎你曾经在哪里生活过,既然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要提着刀子起来造反,做起事来自然就肆无忌惮,顾怀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有两个义军闯进了他和莫莫的茅草屋,然后他拿出了自己攒的一点银子,那两个人收下后却依然死死地盯着莫莫。 后来的故事老套而又枯燥,无非是杀人逃跑,跑进山里却连怎么生存都不知道,莫莫饿得急了吃了有毒的野果,几乎就要离他而去,然后眼前就出现了张老脸。 那个老猎户是顾怀在这个世道上遇见的为数不多的好人,教会他用弓,教会他打猎,把那座小屋分享给他们--然后在某天死在了山里,连尸首都只能找到残缺的一半。 像是遇见了熊瞎子,也像是被野狼啃的。 然后他和莫莫就去了一座村民都姓何的村子... 思绪突然被打断,顾怀耳廊微颤,脸颊上的平静消失不见,变成从未出现过的凝重,他迅速拿起弓箭,极为无礼地一脚踹开挡在门边的吏员走出马车。 营地在山道旁边,没有密林遮蔽,视线自然就要开阔一些,篝火旁的士卒被这边的动静吓了一跳,马车里也响起一阵骂声,但顾怀只是蹙着眉头看向密林深处,仔细听着风雨声里的某些细节。 那抹杂音最终显现了出来,一支羽箭闪电般从密林间袭来,射向最为惹眼的篝火。 “敌袭!” 有人叫喊起来,原本平静的营地瞬间变得混乱,明明风雨声更为响亮,顾怀却感觉自己听见了噗地一声闷响。 就像是利刃破纸一样,那根羽箭狠狠射进篝火旁士卒的胸口,飙出一抹血花,几乎和那声敌袭一起出现,能看出来这帮年轻士卒还算是训练有素,十多位士卒几乎是一同出了营帐,然后就看见密林深处射出的成片箭矢。 风云声几乎瞬间就被压下,在马车旁的顾怀第一时间卧倒,握紧了手里的弓。 “十几支...人不多!不止这一片...背后!” 默默听着羽箭扎进泥土木遁的咄咄声,计算到一半的顾怀猛地回头,身后果然出现了一片黑影--在弓箭手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另一边的人立刻围了上来!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顾怀身前不到半丈的泥地,捡起几粒土石,顾怀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再去看马车和篝火一眼,只是看向了另一侧的密林。 午夜时分人最容易松懈,扎营之前应该就已经被盯上了,敢对士卒护送的马车下手,人一定不会少,那边的刀刃相交声和惨叫声已经响了起来,时间不多... 身后马车里的几个吏员估计已经吓傻了,甚至还有隐隐的哭声,车窗边露出半张苍白恐惧的脸,又极快地缩了回去,顾怀想了想,拿起弓朝着远处密集的黑影射上一箭,看都不看倒下的身影,喊起来: “挡不住,分开跑!跑进林子里,他们追不上!” 人在绝望恐惧的时候会把旁人说的话当成唯一的希望,更何况顾怀看上去是那么自信镇定,马车门轻轻打开,几个吏员抖抖索索地走下来,看到远处依然在不停射出箭矢的密林,还有身后靠过来的黑影,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其中一个更是回头就要冲进马车,然而顾怀只是一把把他扯了下来,然后又一脚踢到他屁股上,吼道;“跑!” 几个人颤颤巍巍地跑了起来,密林不远,箭矢压制得不够狠,他们应该能跑进去。 远处的黑影,果然也分出了一批,追了上去。 而顾怀看向那些迎上黑影的士卒,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弓,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正如当年一样,投向了茫茫的黑夜与群山。 第三十八章 风雨 对于用别人的命来换取自己存活的可能性这一件事,顾怀心里实在没有什么罪恶感。 那些吏员留在那里,结局无非也就是被围上来的黑影解决掉,跑进密林,也许还能再挣扎些时间,而让他们吸引些目光以便自己跑向相反的方向,实在是顺带的事。 冲进密林的间隙,顾怀看清了那些黑影的模样,结合之前在山寨里待过一段时间的经验来看,这些山贼实在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明明是埋伏的那一方,有些人的脸上还带着些畏缩表情,老弱病残的比例很高,武器也参差不齐,大呼小叫之间也没有什么纪律,跟他当初带下山打劫的那一批实在没办法比... 这么看来山贼里应该有个厉害角色,胆子大到敢带着这帮乌合之众对士卒环绕的马车下车,也能制定战术让一批山贼带着弓进密林压制以此造成杀伤和分散士卒注意力。 这么一看那十几个士卒能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不高。 枝叶扑打着身体,顾怀踏进密林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两道黑影追着自己过来了。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又扫了一眼马车和篝火附近的士卒,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 而场中的厮杀还在继续。 箭雨的压制已经停了,密林里的山贼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破烂衣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像狼群一样扑向全副武装的士卒。 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他们下定了决心,今晚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脸色铁青的李易还在指挥,虽然士卒在箭雨下有所减员,但此刻人心明显还能维系,有几个士卒还被同袍的血激发了凶性,竖起长矛列阵迎了上去。 这场山贼和官兵的战斗在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想要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山贼们知道自己既然动手了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而士卒们更不可能和一帮山贼讨价还价。 终究是经过正式训练的士卒,年纪尚轻更是勇敢,虽然有些慌乱,而且人数不多,但结成阵形后还是像溪流中的顽石一样挡住了人潮,山道旁的空地上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割开喉咙,矛锋捅进胸膛,鲜血从双方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染红湿润的土地。 而后面围上来的人也已经赶到了。 感觉到腹背受敌,十余名士卒结成的军阵明显出现了混乱,负责指挥的李易咬了咬牙,看了一眼分割出来追向密林的身影,做了决定。 不能再等了!这些红了眼的山贼根本杀不完,他们就是要把自己这帮人耗死在这里! “且战且退,分散突围!”李易拔出佩刀,狠狠砍进扑上来的男人的脖颈,“有活着的直接去丘城,引兵为同袍报仇!” …… 厮杀声逐渐小了下去,在密林间穿梭的顾怀避开一根带刺的荆棘,沉默地前行着。 方向应该没有错,不可能再走官道,自然就要想办法绕回山道口,这个时候回头杀人都是在浪费时间,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被不想走漏任何风声的山贼围上。 某种熟悉的生存的压力又回到了这副身体里,顾怀舔了舔嘴唇,掌心与黄杨木硬弓之间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一支羽箭钉在了他身旁的树上,顾怀起身跃起取下还在颤抖的箭,拈弓搭箭转身松弦一气呵成,看也不看黑暗处是否有身影倒下,便再次更改了方向。 追过来的山贼越来越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要么是后面的厮杀有了结果,要么是其余逃进密林的人都已经送了命--这意味着他不能浪费每一支箭,在逃命的时候,远程武器能带来不被包围的安全感。 在苏州城的这些日子,尤其是从山上逃出来,在决定要做某些事情以后,他就坚持每天去书院前练上一个时辰的刀,没有章法,很多时候只是感受着身体肌肉被刀锋带动的感觉,但就像当初那个老猎人说的一样,为了避免猎物临死前的一扑,保命的手段总是越多越好的。 而他用得最好的,其实是弓。 大概可以归结为某种天赋,拈弓搭箭的时候顾怀总感觉这个世界慢了下来,风向引力乃至于羽箭自身带来的重力影响,都随着一支一支羽箭射出去养成了一种不用去计算自然就可以得到结果的习惯。 这才是他和莫莫能在山里活下来的最大依仗--过去这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动物死在了他松弦的一瞬间。 下一秒顾怀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今天要杀的并不是动物,动物是不会围猎的。 “你确实是这边?” “老四说的,他瞅见往这边跑了,外面放了哨,肯定没跑出去!” “你带两个人往那边搜,大当家的说了,这次一个也不许放跑!要是漏了消息,当心官兵来把山寨给平了!” 被安排到的光头男人有些怨气,马车那边说不定已经在分好东西了,他却要钻林子找人...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大当家的说了,他得了消息,最近官兵的粮饷要从仓山过,谁知道那士卒看守的马车里是不是白花花的银子?真等他剁了那些逃跑的吏员再回去,说不定连汤汤水水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的怨气越发大了起来,提刀砍着身前的荆棘野草,像是要一刀砍死那个还没被找到的人影。 这帮他娘的读书人跑什么跑?安安心心等死不行么?刚才有个吏员被他追上,还没动刀就吓得尿了裤子,说自己是苏州城里哪家哪户的子弟--真是搞笑,难道不知道他李老四当年就是被隔壁的富户挤兑得要上山落草?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帮子有钱人。 所以干脆利落地像杀鸡一样送他上了西天。 锋利的刀砍碎野草,李老四百无聊赖地想着今晚该吃点什么打打牙祭,却没发现一道身影面无表情地蹲在一旁的树下,轻轻地解着背上的柴刀。 “你好。”顾怀轻声说。 然后李老四就在疼痛感涌上来之前听见了自己右脖血彪出来的声音。 像是风声。 第三十九章 心有猛虎 幽暗的林中羽箭乍现,瞬间撕裂了李易身上的薄甲,挤进了手臂肌肉的缝隙里。 入肉三分,血花四溅。 而李易并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脸上残留的敌人血液流淌成小溪,在紧锁的眉头处写出冷硬的川字。 箭锋很利,入体很痛,但不会死,比起他那些或是死在之前营地,或是在密林四处被追上的同袍们,他的运气已经很好了。 他不确定还有几个士卒活着,实际上他和这些士卒们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甚至都不同属一个军伍,在向上级主动请缨往前线一行之前,他做的最熟悉的事就是看守苏州城的某一扇城门。 是的,在这一行担任队正的李易,严格来说连战场都没上过。 第二根羽箭接连而至,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刺在李易身旁的泥土里,第三根箭仿佛没有先后,瞬间再至,虽然仍然有些歪,但距离他的身体更近了一些。 这意味着追上他的人越来越多,也意味着那些山贼对他的位置把握得越来越准。 头顶细碎树枝接连响成一片,一道早已等候的身影现出身形,手中略有些弧度的长刀呼啸着砍下,李易握紧长剑剑柄格上,却感觉一股大力几乎要把他的虎口震裂! 到底是他太过疲劳,还是连山贼都有如此身手? 作为军人,他惯用长矛,但却会妨碍自己在密林中穿行只好丢掉,此刻拿着的长剑实在显得有些不顺手,三道追索过来的人影看见在眼前山贼大开大合的刀法下步履维艰的李易,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 那抹活下去的光亮越来越黯淡,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的李易几乎都想放弃了。 逃不出去的。 这样的表现让对面的山贼很不满意,在一招打飞了李易长剑后,他高高举起长刀就要结果李易,几乎就在李易就要闭眼等死的一瞬间,一支羽箭呼啸而来,穿透了山贼的喉咙。 有些瘦弱的身影穿掠过树丛,左手架弓,右手虚握还保持着松弦的姿势,随惯性很自然地从脸侧摆向腰间,双腿向后斜掠,身体向前倾斜,动作显得异常自然协调,像鸟儿滑行般美妙,而腰际已经解开布条的柴刀,马上便要握进他的右手。 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顾怀没有去看自己一箭射出后捂住喉咙的山贼,而是始终盯着那几道惊呼出声的黑影,目光中没有任何杂念,专注冷静到了极致,从而显得异常从容平静。 已经跪在地上的李易看着顾怀跃出黑暗,看着他引弓杀人,看着他落地后丝毫不停地冲向那几道黑影,看着林间细碎的光亮映出他眉眼间的从容平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当初入伍时跟随队伍上山狩猎时遇到的某一幕。 一头年轻的猛虎跃过灌木向他扑来,前爪微握,后足轻缩,竖瞳里没有任何残忍血腥的神情,异常平静专注,在那电光石火间的一刻竟有了某种雍容的气质--然而那个眼神却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有时午夜梦回甚至会被那平静从容的虎视惊醒。 平静从容代表强大和自信,专注代表意志和决心,并不嗜血和冷酷,是因为这并不是想要发泄什么,而只是某种习以为常赖以生存的东西。 这大概是某种生存的天赋本能,他想。 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顾怀跑过自己身侧,看着顾怀一脚将落下的长剑踢到自己身边,面无表情地开口: “跟上。” 他醒了过来,而在他站起身时,顾怀手里的柴刀已经狠狠地嵌入了某道黑影的脖子。 两把长刀猛然砍向了顾怀的身体,反应过来的其余山贼做出了最合适的反应,然而顾怀已经抽刀带血,格挡之余还极为阴损地踢向了左边山贼的裆下。 惨叫和金属刀锋碰撞声骤然响起,劲风起处带起了顾怀随意束成的马尾,从他出现到现在,只是短短几个眨眼,原本已经放弃希望的李易便发现还能反抗的山贼居然只剩下了一人!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加入了厮杀。 片刻之后,喘着粗气的顾怀将柴刀杵在地上,有些狼狈地单膝跪地,李易注意到他颤抖的左手,一边用长剑结果了疼得死去活来的山贼,一边轻声开口:“你不必来救我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顾怀想了想,“还有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救都救了你才说?” 哪怕场合实在有些不适合,李易带着血迹仍显得俊朗的脸上还是露出些笑意:“是这个道理,我就不多说谢了。” “你现在说谢谢怕是有点早...” “什么?” “没什么,”顾怀有些心虚地收回眼神,“抓紧时间休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还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活的还是死的?” “...当然是活人。” 顾怀摇摇头:“就你一个,山贼有些多。” “是太多了,”李易严肃起来,“粗略估计不下百人,分工有度,进退有序,虽然有些粗糙,但很显然经过训练,再加上不知道山寨在哪儿,如果引兵过来,估计也要数月才能平了这帮...” “能不能活下去还难说,”顾怀站起身子,拿起柴刀,又小心地回收羽箭,“我劝你还是别想那么远,下次跟紧一些,别吓得在原地不动弹。” 李易沉默片刻,提起自己的长剑:“也是。” 他看着顾怀有些体力透支的模样:“不继续休息一会儿?这几个人死了,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有人...” 话音未落,密林深处乍然传出一阵喊声,夹杂在风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勉强听清诸如“别让那厮跑了!”、“小心点,他会用弓,都散开!”、“抓到他一定要剥了他的皮!他奶奶个腿...”一类的话。 李易的脸猛然苍白起来,茫然看向了顺势站起身的顾怀。 大概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身上陈旧宽大的断袖箭袍而显得身形有些小的清秀少年羞涩地挠了挠头: “忘了说了...其实追我的人好像更多一些。” 他拍了拍李易的肩膀,颇有些带头大哥的豪气:“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他们抓到我肯定也不会放过你...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别忘了我还救过你一命,必要的时候你要是想留下殿后我绝对不拦你。” 李易看着他转身就走的模样目瞪口呆。 第四十章 以命相搏 沉重的刀锋从斜下方狠狠砍断两名山贼的胸骨,嵌进他们的胸腔,鲜血和肉片被锋利的柴刀挤开,伴随着惨嚎声的响起,自知命不久矣的山贼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豪气,弃刀用手抓住柴刀,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困住了顾怀的动作。 马尾有些散了的顾怀不知是因为脸上的血渍,还是额角的散发眨了眨眼,当机立断地弃刀后退,下一秒果然有鬼魅一样的身影落了下来,双手握着的短刀雪亮一片,一往无前地斩向顾怀的后颈。 就地一滚躲过刀锋的顾怀有些狼狈,他舔了舔嘴角,没有去看一旁同样险象环生的李易,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瘦弱山贼。 在黑夜里跑了有多远?五百步?一千步? 是离山口越来越近,还是在原地兜圈? 雨夜的逃亡根本没有任何诗意可言,没有光线,没有方向感,有的只是林间不时响起的呼喊,向其他人提醒着他和李易的位置,等到包围圈越来越小,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如果不是顾怀和李易都用的是刀刀见血以命相搏的打法,估计他们的人头早就已经和其他人一样成为了山贼的战利品。 无论怎么看,眼下都好像到了绝境,眼前这名山贼显然不是一般喽啰,提着双手短刀出场的时候其余山贼都站得更直了一点,虽然面相有些猥琐,但几个回合交手下来,顾怀就理智地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打赢他。 他用刀用得不怎么好,现在刀甚至还卡在那名山贼的身体里,而箭袋已经空了许久了。 “我说,咱们干嘛这么打来打去的?”顾怀叹了口气,站直身子,“其实我以前也做过山贼...还当上了二当家,你们山寨有没有什么人才引进项目?从底层干起我也不介意的。” 瘦弱山贼嗤笑一声,提了提手里的短刀,显然是懒得跟他废话。 官兵投降当山贼?真是最好笑的笑话,更何况他杀了那么多弟兄,回了山寨第一时间就得给他们砍死。 “顾怀,你疯了?!”一旁的李易喘着粗气,显然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他们可是山贼!” “山贼又怎么了?”顾怀挠挠头,“他们占道抢人,该法律去管他们,我只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干嘛要我去主持正义?” “你...” “再说了,这世道就这样,活不下去,为了自己的命要做点什么,我实在是没办法去谴责他们,”顾怀回头看着李易说道,“当初我要是咬咬牙,说不定也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瘦弱山贼来了兴趣,打了个手势,那边围攻李易的两人也收起武器,几人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易和顾怀争吵起来,显然是觉得看这种同室操戈的场面很有意思。 “是我看错了你,”李易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弟兄?” “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这只能证明你认识我的时间还不够长,”顾怀认真开口,“众所周知,为了活下去,我是可以不要脸的。” “我要是能活着出去...” 顾怀笑了起来,配上脸上的血迹有些狰狞:“所以我才要预防这种情况...你们谁能给我一把刀?我纳个投名状跟着你们干。” 没人有所动作,几人都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 看见这一幕的李易怒气上涌,提剑上前,然而受伤比顾怀还重的他只是几下就被顾怀用手把剑拍飞,斜插在地上。 顾怀低头看着半跪的李易,轻声开口:“何必呢?” 没有得到回答,顾怀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何必呢?” 何必摊上这些破事?何必要在这样的雨夜在密林里厮杀?何必要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前途丢掉性命? 他突然转头看向了瘦弱山贼的身后,瞳孔微缩,被刚才那一幕搞得有些放松警惕的瘦弱山贼警觉回头,下一秒,那道站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微散的马尾在夜风里扯出些痕迹,有些破损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些凉意,顾怀的双脚在被雨打湿的落叶上连错数步,强行榨干身体里最后的力气,捡起那把被他打飞落在自己与瘦弱山贼之间的长剑,像一道幽影一般凭着瘦弱山贼片刻的失神,突破数步的距离出现在他面前。 下一秒他的身体向前一弹,林间骤然响起一连串极为刺耳的金属刀锋碰撞声,大开大合的刀剑相撞光芒里,顾怀手腕一翻剑势转劈为拖,弃掉刚才把剑当作柴刀一般的用法,顺着山贼的刀背斜抹而上,根本不给对方变招的机会,以势压势,光明正大的搏命。 给我弃刀! 瘦弱山贼眼里惊意未减,但已然知道了顾怀的打算,一抹狠厉同样出现在他瞳孔里,竟是根本不管削向自己手指的长剑,依然将长刀抹向顾怀的胸膛。 两根手指,换你一命,谁怕谁! 下一秒,血光乍现。 顾怀根本看都没看砍向自己肋侧的长刀,只是腰腹骤然发力,拧身而转,将全身力气灌注在长剑上,在削断山贼手指之后,依然带着燎天之势直奔山贼脖颈劈去。 长剑的劈砍虽然不及长刀猛烈,但锋利的剑刃依然毫无阻碍地嵌进了山贼的脖颈,去势不尽,竟是深深锲进去一半才停了下来。 山贼猛然睁大双眼,似乎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把自己命当命的人,但下一刻刀锋传来的异样感觉,更是让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等到他跌坐在地,才看清被自己劈断的是什么。 一把雨伞。 某种茫然不解的情绪涌上山贼的心头,他怔怔地看着那把连伞骨都断了的纸伞,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逃命的时候,都要把伞背在身上舍不得丢。而且天明明在下雨,就不打开吗? 顾怀退后一步,知道自己的肋骨肯定断了几根,用力握住长剑,拔出后从山贼脖颈的另一面砍了进去。 鲜血喷洒,山贼的头颅咯嗒一声掉了下来,骨碌滚过他的脚边。 他看向那几个早已傻掉的喽啰山贼,提了提剑,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来。” 第四十一章 二当家? 对于在山林间行走了一年多的顾怀而言,黑夜下的密林与风雨,丛山间的走兽和飞禽并不可怕,那些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根本杀不完的山贼才是他不安的原因。 所以当他砍落瘦弱山贼的脑袋,把几个喽啰吓跑之后,第一时间便沉默地捡起武器,看向静静呆在原地的李易:“该走了。” 然而浑身是伤的李易这次只是轻轻摇头:“走不动了。” 顾怀皱皱眉:“这就放弃了?” “实在是走不动了,”李易很坦然,“也不想再拖累你,你虽然说是追杀的山贼太多,才需要有人替你看着后背,但实际上如果没有我你走得更快。” 顾怀蹲下身子看着被砍成两截的雨伞,感觉全身的酸痛都一起涌了上来,无尽的疲惫开始入侵他的身躯。 他也很想开口说自己走不动了,很想说就这样吧,要杀要剐随便,死之前再拉几个垫背的...可一想到还在那座大大的城池里等着他回家的小小侍女,就感觉喉头发紧怎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回头,只是再次起身开始整理装备。 瘦弱山贼的双刀被他插到腰侧,羽箭回收了几支但还是不够用,弓斜背在背上,最后是掉在地上的柴刀。 “那我走了。” “一路平安。” 两人的语气都很平静,没有那种生离死别之际的不舍或者怨恨,李易眼睛里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震动有些遗憾有些不解甚至还有点畏惧...这一路走来他和顾怀有过交集,但直到这一秒他都不敢确定自己看清了眼前这个平日略显清秀和腼腆的少年。 武技不算精湛,箭法很超群,选择出手的时机和角度无比精准狠辣,温和的外表下是某种让人胆寒的冷漠与凶戾,尤其是最后那番以命相搏,更是让人不解,这明明是个读书人,为什么会把杀人当杀鸡一样熟练? 顾怀开始朝着远处走去,脚步有些踉跄,却又显得无比坚定,李易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刚才那番话,有几分是真心的?” 他当然知道李易在问什么,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就不会被某些世俗道德或者评判标准所束缚,在一年前他从某处醒来,然后决定活下去的时候,也许还有几分后世人的高尚情操...但这一切都在他捡到莫莫后消失了。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和莫莫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什么代价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你杀过很多人?”李易又问道。 他抚着受伤的胸口,对这一点实在是很好奇,如果不是杀过很多人,顾怀身上也就不会有那些大多数军人都没有的特质。 顾怀的脚步顿了顿,笑道:“如果算上这一年我在山里打的猎,那确实杀过不少。” “我说的是杀人,”李易加重语气,“我不是在质问什么,只是确实很好奇。” 顾怀揉了揉脸,想到刚才逃走的那几个喽啰,大概能猜到很快又有一个新的包围圈要形成,他原本该争分夺秒地试图逃出去,如果选择在这里和李易继续扯淡实在是很愚蠢的事情...但他突然觉得很累,也想再多说两句话。 他沉默片刻,转头望着李易说道:“不算上今晚的,应该是四十六个。” “你记得很清楚。” “因为大部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顾怀摇摇头,“第一次杀人,当然好记。” “村子里的百姓?”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些事情,我也以为他们是那种耕田织布,安生度日的村里百姓,”顾怀叹了口气,“当时我带着莫莫在山里转悠了十来天,走迷了路,马上要饿死了,结果突然看见个村子,他们还特别热情好客,我还以为进了桃花源...当时就在那村子里呆了十来天。” 并没有打算问桃花源是什么,李易只是皱眉开口:“为什么恩将仇报?” “因为后来才发现他们实在不算好人,”顾怀很认真,也很诚恳,“山里村子,一年都看不见几个外人,自然胆子就大了很多,再加上那年收成实在不算好,所以他们就打算从其他地方找口粮。” 他脸上挂着些嘲讽笑容:“杀年猪之前也得喂几顿好的,更何况当时村里还有外人,不好动手,我后面还听到他们打算把莫莫许给哪户的傻儿子当媳妇,说人虽然瘦但屁股大好生养,还有其他家讨不着老婆的在争论,说自家出的粮食多点应该先轮到自家儿子,呵...” 李易沉默片刻:“但也不至于屠掉全村。” “当时的我因为很多天吃不饱饭,所以很瘦弱,莫莫更是风一吹就倒,我也还没学会用刀和用弓,实在没信心逐个分辨谁能杀谁不能杀,”顾怀看着远处摇晃的树影,“我当然知道这事是不对的,但换句话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次的沉默更长,许久之后,李易才长叹一口气,引动胸口伤势咳了几声:“是啊,确实没办法。” 想杀人的被人杀,往往是这世间再简单不过而又朴实适用的道理。 虽然不知道顾怀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但能靠着瘦弱的身子和活下去的信念屠了一个村子,也难怪他今日能为了活下去这般竭尽全力。 第一次和莫莫之外的人说这种事,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愤怒质问或者谴责,倒是让顾怀有些惊讶,他挠了挠头,看李易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转过身准备离开,然而没走几步,几道身影就让他的身子瞬间僵住。 太快了。 这么一看,就算刚才匆匆离开,也逃不了多远,这片密林,今晚注定没办法安生的离开。 他摩挲着刀柄,暗暗腹诽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得和李易死在一起,一边看向那几个提刀赶来的山贼。 只是当借着林间有些黯淡的光看清领头一人的面孔后,某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就充斥了顾怀的脑海。 他收好刀,搓了搓手,有些不敢置信:“王五?” 而对面满脸横肉剔着光头,正在骂骂咧咧的高大山贼也停下脚步,一脸的震惊茫然: “我草...二当家?” 第四十二章 小孩子 “寨子被围了之后,好多弟兄都以为这次要完了,投降的也有,结果都被官兵砍了脑袋。” 黑暗的密林里,王五仔细地把顾怀的手绑在背后,打了个漂亮的结,试了试松紧度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好官兵人数不多,后山那块漏了缺,我们几个才逃了出来...二当家您看要不要把腿也绑上?” 一旁的李易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局势变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副老友相逢的情形,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磨刀霍霍... “这就没意思了,王五,”顾怀挣了挣,绝望地发现绑得比杀猪还紧,“你还知道叫二当家?怎么跟他娘的防贼似的。” 王五挠挠光头,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兄弟们逃出来没见着二当家,还以为二当家也死在寨子里了,后来官府通报又没二当家的名字,大当家发了好久的火,这次怎么也不能让二当家再跑了...那几个,去把过来的人应付掉。” 顾怀喉头紧了紧,不祥的预感像海潮一般涌过来:“大当家回来了?” “下山不久就碰上了,心情不怎么好。” “那你他娘的还把我绑上?”顾怀怒道,“还不松开让我快跑?鬼知道那疯婆娘这次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王五只是傻笑不说话,其余几个山贼默契地别过脑袋就当没听见顾怀喊的那个称呼...虽然他们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但实在没人敢说出来。 “寨子没了,弟兄也不剩多少,大当家就带着我们投奔了仓山里的同行,现在就在山上等着哩,二当家,咱们走一个?” 顾怀认命般地站起了身子。 …… 绵延百里的仓山山脉中心,有一座依地势而建的山寨。 仓山多盗匪,算是自古就有的风气,实在是因为这鬼地方易守难攻不说,附近山下的百姓们也颇有“大不了上山反他娘的”之类的觉悟,朝廷调兵剿匪费时费力,除了开国时军队战斗力强并且上层颇有些秋风扫落叶的心思时会不留余力地调兵进山死磕之外,平日里朝廷实在不太愿意搭理这帮下山种田上山提刀子吃饭的老百姓。 于是久而久之只要山里的匪寇不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更何况这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 山寨依托的大山在这里鬼斧神工般地被削成了一片立壁,光是看上一眼就觉得头晕,层层叠叠的房屋也就在山壁下顺着山势一路铺开,从上到下房屋的豪华程度依次递减,不用细想就能猜到当了山贼阶级的分明程度比外面更胜一筹...这实在是让人很啼笑皆非的一件事情。 下山打劫虽然是主业,但寨子里除了青壮还有不少山贼的家眷,于是种田织布之类的副业自然也就衍生出来,随着天明,山寨各处都有鸡鸣狗吠,几道炊烟升起之后,浓重的生活气息也就慢慢铺开,从远山上眺望,甚至还可能把这山寨误以为是什么小型的城镇。 而此时山寨最上方一座房屋外,三个仆役打扮的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我才不去...我昨天去送过了!” “放屁,送晚饭和送早饭能一样?” 最高大的仆役舔了舔嘴唇,眼里的惊恐怎么也压不下去:“被劫到山上以前,我也在一家大户人家当下人,那家的老爷脾气就已经算乖张古怪了,可跟里面那位比...简直像是他娘的活佛。” 他看了其余两人一眼:“我知道你们害怕,但现在咱们身不由己,进了这寨子,命就不在我们自己手上了,你们不敢去,我去!” 他接过食盒,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模样,大踏步跨过了门槛。 “李兄!” “李大哥...” 剩下两人哽咽出声,却也没有伸手阻拦,只是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暗想李大哥今天不知道又会遭到怎样的折磨。 毕竟是山寨,房屋不大,院落不过十几步,姓李的仆役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敲门: “王当家的...该用早膳了。” “进。” 语气平静,但仆役的身子却是一颤,他低头推开门进去,入眼便是一道屏风,两边拉着围帘,看不清后面的绣床和人影,却能清楚听见里头的清脆女声: “早饭是什么?” 仿佛是为了更像男子,所以声音压得极低,不仅没了原本几分黄鹂脆鸣的味道,反而显得有些清澈的愚蠢... “回王当家的,是粥和麦饼。” “又是他娘的麦饼?”屏风后的人似乎有些恼怒,“上山之前说大鱼大肉,现在天天菜汤馒头,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姓魏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是...”仆役忙不迭地欠身,“最近寨子收成不好...” “你他娘的是不是在讲笑话?”里头的声音冷下来,“提刀子干劫道的还讲收成?老娘生下来就在山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有新意。” 大概是想起了昨天被拖出去打得遍体鳞伤的某道身影,仆役额头上浮现一滴冷汗。 面对一个随时可能发火随时可能让人进来把他拖出去砍了的人...连开口说话都显得有些不轻松。 “算了,把东西放桌上。” 仆役松了口气,依言照做,本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但里头传出来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绷紧了身子。 “对了,你会不会唱十八摸?” 仆役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会不会打军体拳?” 那是什么鬼东西? “无趣,”里头的人下了最后的评价,“出去。” 然而一道身影却打断了仆役起身的动作,面相狰狞的山贼一脸兴奋地冲进门,喊道:“大当家,王五让人传消息回来,在山下抓到了那姓顾的王八蛋!” 下一秒那道围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始终低头的仆役只看到了一双小巧秀气的黑鞋,随着视线往上,一道小小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嗯,穿着男装,但明显是个女子,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乍看之下很是可爱,虽然双手插腰努力扮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但这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嘛。 仆役咧了咧嘴,差点笑出来。 一道视线冷冷地扫过,黑风寨曾经的大当家,生气了。 “拖出去,打五十鞭!” 第四十三章 思念也有了形状 “说实话我确实没有想到这年代当山贼也有贫富差距了,你看看别人这山寨,再看看以前咱们呆那破寨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悬崖旁的绝壁上,被反绑着双手的顾怀逆风眺望,看着因为距离有些远显得有些袖珍的山寨感叹道。 这一路过来几个山贼都没有给顾怀好脸色看,大概认定了这当初的二当家破寨时是把他们扔下跑了,现在还和官兵混一起...也就只有当时听大当家命令贴身盯紧顾怀而后关系还算比较亲近的王五会搭话了: “这片山寨是老字号了,听说还是前朝那会儿建起来的,现在当家的寨主和咱们大当家算半个亲戚,才算让咱们弟兄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以前那黑风寨就是大当家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自然是没法比。” 顾怀挑了挑眉头,虽然身上有些血渍污迹,头发也有些散了,但此刻被山风掀起发梢衣角,看起来还是有些翩翩少年郎的模样:“话说回来当初你死活不肯说,现在能告诉我那疯婆娘到底什么来路了么?那么点年纪就当大当家,你们还都服?” 王五犹豫片刻:“大当家家里以前就是干山贼的,老大当家的当年还是苏浙绿林一道的扛把子...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顾怀都快无语了:“谁家他娘的拿当山贼这门事业当家族传统?我就说那疯婆娘脑子多少有些不正常,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旁一直沉默寡言的李易倒是难得开口了:“苏浙绿林...莫非是双花王?” “这又是什么鬼?”顾怀怔了怔,“出来混的取这么挫的外号?” 李易摇了摇头:“大魏开国之初,南乾尚存,有位姓王的将军,南乾被灭时都还手握几万兵马,听说后来占山为王了,算是苏浙一道绿林道上最出名的一位。” 几个原本一路都看李易不顺眼想下黑手的山贼听到这儿都挺了挺胸膛,王五也点头道:“那就是咱们大当家的亲爷,只可惜他走了以后手底下人心就散了,当年那寨子可比这个气派得多,大当家那时候还小,自然是守不住的。” 顾怀实在没想到当初和莫莫一起在山里瞎逛的时候遇见的那个疯婆娘还有这样的来头,当时觉得古怪的一些事情此刻也变得合理起来。 难怪那么一个长相可爱的女孩子张口就是浑话,成天就想着要当山贼王,疯疯癫癫没个女人样,脾气还那么差,手底下的人还都愿意跟着她混,揭不开锅了都不带造反的。 想到这里罪恶感都快涌上来了,当初要不是自己带着一批山贼下山打劫官兵,说不定那丫头还能带着手下在山寨里过几年安生日子...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下了山坡。 …… 朝阳的光芒降临了苏州城。 陈旧的小楼外,早起觅食的鸡群欢快地打着鸣,一道瘦小的身影吃力地从水井里提上水桶,用两只小手艰难地提着穿过院落,呵斥开鸡群,取出一块湿抹布用力地探出手擦拭着窗台。 不易察觉的角落里灰尘被擦掉,原木衬着阳光恢复了一些生命力,变得美丽而生动,散发着柔和的光。 整栋小楼这段时间都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恢复着生机,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莫莫在擦完窗台后,只是把抹布放进水桶用力地搓洗了几下,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便去厨房端出碗稀粥来,坐在台阶上沉默地喝着。 顾怀离开的这些天,时间依然是平静如潺潺溪流一般流逝,买菜的时候莫莫倒是认识了小巷尽头一处普通人家的吴婶,也曾热情地邀请她过去作客,但去过一次之后发现那家的男人有些讷讷然的模样,似乎并不想自己过去作客的样子。 莫莫看出来了,所以也就没有再去过。 事实上当年她也曾有过一个忘年交,在那座小县城里隔壁有些嘴碎但是心肠好的婶娘教会了失去记忆的她该怎么操持家务,也会絮絮叨叨地拉着她骂顾怀成天把她一个人扔家里,那是莫莫在这个世上从顾怀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的难得的暖意--但她最终应该还是死在了那座小县城里,像其他的人一样。 那天逃出小县城的她和顾怀都像是鬼魂,实在没有想过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平静日子。 所以巷尾的那户人家愿不愿意她去做客,那个吴婶愿不愿意和她成为朋友,她其实都不在乎,顾怀不在家,她愿意过得更简单一些。 就这样盯着院子里的鸡群发了好一会儿呆,大概是觉得粥有些淡,莫莫起身去厨房加了两根咸菜,等到吃完,她伸出小舌头小心地舔干净碗沿,便起身开始收拾厨房,取出些陈年的谷壳洒在院落里,一群鸡仔叽叽喳喳地围在她脚边,远远看去好像踩着一朵五颜六色的云。 她已经习惯了很多时候什么都不去想,有顾怀在,她也不需要去做决定;现在顾怀不在,她也不准备改变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他会回来。 阳光很温暖,江南的天空很美丽,想好了下午要把顾怀从地摊上淘来的书拿出来晒晒,她抬头眯了眯眼,好像透过厚沉的白云看到了同一片天空下顾怀的脸。 而墙头跃出来的枝丫间,也有一只寂寞的猫,舔着因为即将换季而渐渐厚实的毛发,轻轻地喵了一声。 第四十四章 女子心思 事实上并没有用多长时间,顾怀就再次看到了那道充满江湖气的可爱身影。 娇小的大当家是一路跑下山寨的,远远地看见王五一行人押着顾怀和李易,提起男装的下摆就冲了过来。 一开始顾怀还有些感动,心想这婆娘疯归疯多少还是讲感情的,这不居然迎出了山寨,再想到她那寨子被官兵堵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祸害的,等下说话应该还是给她点面子... 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因为身材娇小的女子冲到他面前跳起来就是左右开弓几耳光。 “顾怀,你他妈的,老娘让你看山寨,你跑下山当了官兵?你说!那批官兵是不是你引上山的?老娘的山寨是不是被你卖了拿去邀了赏?今天不剥了你的皮老娘就不姓王!” 顾怀被这几巴掌抽得差点原地转了个圈,懵了片刻之后,刚才生起的一丝愧疚早已经无影无踪:“王霸!你他娘的敢抽我?” “老娘今天就抽你了,你把山寨还给我!” 明明是女子,却取个男人的名字,身材虽然娇小但脾气显然很差的大当家扯着顾怀的头发骂得越来越难听,双手被绑的顾怀一时间狼狈不堪,激怒之下居然张嘴去咬。 两人就这样撕扯在一块,一旁的李易看得目瞪口呆,口干舌燥地凑近王五,轻声问道:“他们...他们是什么关系?” 之前就在山寨看过不少次这种场景的王五捂着脸叹了口气,半晌才闷闷开口: “大概是...孽缘吧?” ……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已经回到了山寨上方暂住的宅子,衣衫有些不整的王霸去屏风后换了身衣服,坐在上首看着顾怀不住地冷笑。 “王八蛋,你要是真把老娘的山寨卖了,老娘还高看你半分,结果跑去苏州城当了个上门的赘婿?你他娘的要不要脸?” 一旁头发都被扯散的顾怀也冷笑出声,只是搭配上脸上的瘀青实在有些狼狈: “是,我是不要脸,捡了份婚书就去当上门女婿,那也比有些丧家之犬好是不是?堂堂苏浙绿林的继承人,跑来跟着其他山贼混,你也不怕你爷爷气得从地底下活过来。” 顾怀不提这茬还好,一提王霸的脸都青了,她站起身就要去找刀,顾怀却是豁了出去在一旁冷嘲热讽: “想剁了我?剁了我你山寨也回不来,反正老子当时没卖你,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跑下山的,是,我承认我是没打算回来找你,可你看看你都混成什么样了,我回来跟着你喝西北风?大家好歹共事一场,我在山上的时候也还算尽心尽力吧?结果现在可好,我好不容易能安生过日子了,出趟差又被你的人抢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他娘的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不大的房间里满打满算也就四个人,王五在一旁斜着眼睛不说话,李易则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冲击得有些麻木了,顾怀脸上镇定,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打鼓。 这疯婆娘脾气一向不好,上了头什么破事都能干出来,王五你个王八蛋怎么一点眼力见儿没有?拉一拉好歹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可惜过了半晌也没人出声,原地团团乱转找了半天刀的王霸也颓然地坐回椅子,沉默许久才黯然开口: “你当初说要帮我当上山贼王,是骗我的?” 顾怀心想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也就只有你会信了,当时旁边提着刀的人太多,你想当皇帝我都能给你编个看起来行得通的路子。 “那你说过的让寨子三年脱贫五年致富的办法也是瞎编的了?还有‘要想富先修路’也是骗我的?” 顾怀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神。 从抢下山寨当上大当家以来许多年都霸气侧漏的王霸小姐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还让你当了二当家...你还说会在山寨呆一辈子...那天夜里你还说你会负责...” 一旁的李易怔了怔,看向顾怀的眼神立刻嫌弃了起来,像是在看人渣。 顾怀忍无可忍:“想什么呢?我卖艺不卖身的好吗?那天夜里我都睡了,她半夜摸到门口把我拉出去聊了一夜,其他的什么都没干!” 李易嘴角抽了抽,也不知道该不该信这厮。 “别扯了,总之,”顾怀出了一口大气,站起身子走到王霸面前,“能不能先给我松绑?我还有事,改天你去苏州城我再请你吃饭。” 然而让顾怀没有预料到的是,下一秒状若心死的王霸只是摆了摆手,一旁的王五就抽出了刀:“二当家的,对不住了。” “他不是你的二当家了,”刚刚还差点委屈得哭出来的王霸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顾怀,“寨训,无故下山者,脱寨自立者,皆杀。” 很显然顾怀并没有料到的是,王霸虽然一直以来都以男装示人,嘴比男人还贱,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小女生。 小女生的心思,向来是感性大于理性,之前的愤怒和质问多半还是出于觉得被顾怀背叛,而当她意识到所谓的背叛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欺骗,自然也就没了再让顾怀活下去的心思。 也怪莫莫太老实,才导致顾怀没什么经验,没意识到刚才的那番对话已经让王霸彻底死了心。 “等等,”顾怀转过身子示意王五不要靠近,又一脸诚恳地看向王霸,“其实刚才我就想说了,赘婿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还是山上的日子自由自在一些...你看我还能不能再跟着你干?” “顾怀,你真的很不要脸,”王霸一脸冷漠地看着他,“我不会再被你骗了,虽然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但我要向下边的人交代。” “交代?这也算交代?”顾怀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杀一个因为官兵攻寨走失了的二当家,对你如今的威望有什么好处?杀了我你就能再白手起家?杀了我你就能再聚起一堆人,有一个自己的山寨?” 他凑近了些,几乎要贴上王霸的脸,死死地看着她的眼睛:“让我换个说法,也许我有办法,让你重新站起来?” 王霸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神,避开他的呼吸:“什么意思?” 顾怀松了口气,重新站直身子露出笑容,一如当初王霸带人下山打劫时把他团团围起来的模样: “你看这个山寨怎么样?” 第四十五章 犹豫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王霸才眯了眯眼睛,想到了当初第一次在山道上看见这厮的一幕。 同样的狼狈,同样的镇定,同样的一句话就让自己暂时按下了杀心... “什么意思?”她问。 沉默被打破,顾怀的肩膀明显地一松,他踱了两步,站定身子:“我知道你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 “嗯?” “没了山寨,散了人心,就算是有再大的家世名头,也像是无根之萍,”顾怀说得很慢,“就算这个山寨的人能暂时收留你和傻不拉几还要跟着你混的手下,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王五:“我不是说你,别介意。” 王霸差点怒极反笑:“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奚落我我也不会杀你?” “事实就是,你得想个办法,让自己重新拥有一些东西,而眼下最快的法子,就是这座山寨,有了地盘,人手就可以重新招,而且这地方确实很不错。” 王霸面无表情:“这座山寨的当家传了快七代,寨子里不知道有多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先不说我要靠什么法子拿下这山寨,就说我真坐上了那个位置,也没有人会服我。” 顾怀耸了耸肩:“谁说要你动手抢了?你要当的,当然是英雄。”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一直沉默坐在旁边的李易:“看见那身军服没?他们既然敢对官兵下手,被围剿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要以为现在世道很乱,带兵进仓山,有时候也只是大人物一个念头的事情而已。” 王霸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你以为这座寨子为什么能存在这么多年?还带兵进山?你信不信官兵进来了连上山的路都找不到?” “所以需要有个人带路,”顾怀平静开口,“一个不会被怀疑,而且知道怎么走,但又不算是这个山寨的人。” 王霸勃然大怒,站起身子手指着顾怀:“你想让我卖了他们?” 很难想象那副小小的身躯能爆发出这样的愤怒,起码顾怀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狠厉的模样。 这丫头平时是疯,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古怪的山贼家训,看起来倒是把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顾怀只是一句话就让她跌坐了回去: “是不是忘了你当山贼王的梦想?” …… 让人把顾怀和李易拖下去关起来之后,恢复安静的室内,王霸看着那扇屏风,怔怔地出神了许久。 外表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际上有些憨厚的王五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大着胆子开口:“大当家,我觉得二当家说的有道理。” 王霸漠然地看了过来。 王五心中一凛,低下头:“丢了山寨之后,还跟着的弟兄也就二十个了,到了这寨子,有几个还成天跟着外人厮混,叫做事也不应...怕是再过段时间也要在这里安了家,我知道大当家的做不出那等背后捅刀子的事,不如就把这事交给我,到时候寨子破了大当家再出来收拾人心...” “王五,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王霸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唯有这时候才像是个女子,“这山寨如果破了,活不下几个人,拿来有什么用?我如果接了手,道上的人怎么看我?顾怀骗过我,我还怎么信他?” “但肯定会比现在好,”王五坦然地说,“起码大当家的不用连门都不出。” 王霸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算一算时间,王五跟着她也已经很多年了,算是亲信中的亲信,不至于连他说的话也听不进去,而且自从走投无路到了这山寨,她确实是连门也不好出了。 走出大山,不知道该去哪儿,呆在这里,做任何事都像是在越疽代苞,连累得连手下的人都难做。 有时候也难免会想想,如果不是出生在这种山贼世家,也许她这个年纪已经嫁了人?就不用从小到大听见的都是“今天你抢了几个”、“明天我要占个山头”一类的话,也更不用走到现在这种举步维艰的局面。 所以顾怀有一点还真没说错,除去那个从小因为没有兄弟,只能以女子之身继承山寨,而被灌输的成为山贼王的梦想之外,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嘲弄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那个梦想,还是嘲笑自己可能又要上一次顾怀的当。 “先关他几天,别给他送饭,”王霸终于开了口,“算是收点利息...然后就让他滚下山,为了防那王八蛋再骗老娘,这次你跟着他,盯死一点。” 王五怔了怔,随后面露喜色,又有一丝不忍,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 他转身准备退出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意义不明的询问: “会死很多人,对么?” 王五站定脚步,却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她早就有答案了。 …… 被送去某个地窖的路上,顾怀倒是见到了些熟面孔,大部分都想不起名字,只在之前那个寨子里有过数面之缘...不过他还是热情地贴了上去,打起招呼来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只可惜这些人都不太乐意搭理他,其中一个还在把顾怀关进地窖的时候贴心地在屁股上送了一脚,导致顾怀脸着地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等到外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只点了一盏灯所以有些暗的地下室里,一直沉默的李易才揉了揉手腕,问道: “你刚才说的那些,是认真的?” “关于我想重新入伙那段,还是剿匪那段?”顾怀躺在茅草上,叹了口气,“都挺够呛的,入伙就算了,你也不想想咱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满地的起义军都收拾不完,谁还有心情进山剿匪?” 李易点了点头:“也是。” “但不那样说能怎么办?把脖子伸上去给她砍?”顾怀脱下鞋子倒着里面的石子,“不过现在看来效果是不错的,那疯婆娘只要犹豫了就证明这事成了七八分。” 李易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人渣:“你就不怕挨雷劈?” “这么会说话,刚才你怎么不多说点?”顾怀冷笑一声,“你要是过意不去,等活着下了山,你带兵进山?” 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俨然是不打算再说话了,短短两天就失去所有部下,身上带着好几处刀伤的李易沉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问道: “现在怎么办?” 只有一道闷闷的声音从挡着光的胳膊下传来,结束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程: “等。” 第四十六章 战火 五天后。 仓山外围的小道旁,分开的草丛后,露出顾怀和李易满是胡茬的脸。 突然变化的景色让顾怀怔了怔,随即大喜过望:“出来了!” 他身后的李易几乎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闻言也爬了起来,等到看见那条一看就知道常有人经过的小道后,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总算不用死在这山里了。 落在最后面气定神闲的王五伸长脖子看了看,摸了摸光头嘿嘿笑道:“是哩,这条是出山的道,我之前下山常走。” 旁边一脸苍白的顾怀跌坐在地上,拿起早已空了的水壶抖了抖,闻言颤抖着嘴唇骂道:“那疯婆娘不懂事也就算了,你他娘的也跟着胡来?居然真就关了我们三天,别说吃的了,水都没送过!扔到林子里就让我们走,要不是我在山里呆惯了打了只兔子,不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王五想了想,伸手进怀里掏出块饼来啃了口:“那肯定是不会的...我身上还带着吃的。” 这下连李易都忍不住了:“那你不早说!” 王五翻了个白眼:“你也没问啊。” 顾怀强忍下一刀砍死这憨货的冲动,从他手里抢过干饼啃了几口,才问道:“出山还有多远?” “沿着这条路再走半日,”王五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水袋递了过去,“不过二当家的,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咱们?”顾怀瞥了他一眼,“你这是盯死我了?” “大当家吩咐过的,二当家去哪儿我去哪儿。” “去茅房你也跟?”顾怀懒得理他,转向几乎虚脱的李易:“你怎么说?” 李易低下头想了想:“不知道之前的人还有没有活下来的...如果没有,就得有人把这事禀告上去,丘城那边我也得去报道,所以还是得照着原来的路走。” 顾怀叹了口气:“我还打算分行李回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就这么回去那老头肯定不放过我,再加上答应了那疯婆娘的事情...我恐怕也得去一趟丘城。”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身子努了努嘴:“那走着?” …… 沉重的号角声响彻在城墙下,跟随着响起来的是喊杀声,身披红色铠甲的士卒们挥舞着起义军的大旗,向着丘城不高的城墙冲锋。 一轮箭雨过后,守城的官兵在城墙上来回奔跑着,不断挥刀斩断城下抛上的钩锁,若是砍断了一根,往往便能听见下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如果有搭了云梯的,则往往需要几个人一同奋力才能将云梯推落城墙--而这也意味着将自身暴露在城外起义军士卒的箭锋之下。 当然,除了攻城最基本的云梯钩锁外,经过数天的攻防,双方也准备了相当多的器械,城外起义军不止有擂木望台,甚至还能抽空砍伐树木搭建石炮,此刻呼啸着往城墙上砸来的石炮往往一落下便能砸出一地的血花肉沫。 而丘城的城墙上则是每隔十步就放了一台弩车,绞盘上树立着一根一尺见方,长约一丈的圆木,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五寸的铁钉,细铁索系在上方,只需要几名官兵在一旁绞动把手然后松开,只听“嗖”的一声,下方攻城的起义军中便会瞬间清出一片空地,只能在尘埃的尾端见到被串到一起的数名士卒。 这种守城工具,对比金汁轻弩自然显得笨重,但丘城不大,城墙不高,也就让这种弩车的杀伤力达到了顶峰,事实上若不是这几架在武库里快放坏了的弩车,丘城早就已经破了。 更何况守城的负责人显然是认识到了弩车的重要性,除了必要的操作人员外,两端还布置了数名刀盾兵和弓弩手协助,就算有敢死队先登营爬上了城墙直奔弩车而来,也能保证弩车万无一失。 围城一月,双方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才堪堪维持着平手。 天色已经过了正午,一名大魏文官打扮的人匆匆走上城墙,然而他刚刚扶住墙垛,一支利箭就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钉在了身旁士卒的木盾上,箭尾嗡嗡直颤,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几乎就要转身退回去,但看到远处那在箭雨中同为文官,却依然扶剑指挥的丘城县令后,才咬咬牙压低身子跑了过去。 “县尊!县尊!卑职有要事...” “屁的要事!”大胡子县令怒喝一声,“叛军攻城,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丘捘,带一队人,去把那些狗日的叛匪给我轰下去!” 一旁立刻站出来一位队正领命,带着大胡子县令身边本就不多的亲卫直奔他手指的方向,文官定了定神,斜着看过去不由大吃一惊。 在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城下密密麻麻不知多少起义军士卒正在往城墙这边拥挤过来也就罢了,县令手指的方向,居然已经有起义军士卒爬上了城墙!他们用钩索云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后边有大批的弓箭手向城墙上射箭压制,掩护他们攻城,就算城墙上的士卒也在拼命防守,但敌众我寡... 好在有了生力军的加入,那边刀刀见血的搏杀还是很快就落下了帷幕,爬上城墙的士卒被杀干净,云梯也被放倒,文官才松了口气,继续看向县令: “县尊大人,攻城正酣,卑职也不想烦扰大人,只是这件事...” 大胡子县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别文绉绉的说些废话!” “是!”文官呼吸急促,“城内统筹政务的县丞大人,今日托家里人送来消息,说是得了急病...” “急病?”县令冷笑一声,“急他奶奶的病!不就是眼看要城破了,怕被叛匪抓个现行,才躲到家里,等城破了就跑?圣贤书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文官满头大汗,咳嗽了两声:“除了黄县丞,县衙里包括捕快差役等二十余人,今日也是,也是...” “也是急病?”县令无语望天,半晌才道:“之前吴总兵战死,守城一事也就落到了本官头上,本以为我在城墙督战,你等在后方处理政务,双方一行,总能让丘城从这些叛匪手下得幸...如今一月有余,援兵未到,你等也要生出二心!莫非是天亡我丘城不成?” 文官呐呐无言,最终只能一拱手告退。 大胡子县令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总算还有你这样愿意坚守的人,本城政务,就交给你了!县衙空虚,你自可提拔一批人起来,本官要的,只是后方稳固!其余诸事,你大可自为之。” 一番话说得文官目瞪口呆,那番想要下城墙后同样抱恙回家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而在战火纷飞的丘城外二十里处,仓山入山的山道口,正和王五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顾怀,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此行要清查的对象已经战死,而目的地丘城... 也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 第四十七章 扫荡 越往丘城的方向走,一路上的景色就越让人触目惊心。 这条从苏南通往两浙的官道,在以往还算是繁华,然而如今放眼望去,几乎已经看不见一个活人,路边破落的村落,道旁焚毁的茶铺,还有走上几步就能看见被拆毁的马车,沟里散落的尸骨,都在诉说着这场兵灾之下老百姓的遭遇。 这甚至还不是两浙和苏州的交界地,那里才是两浙叛军和官兵打得最激烈的地方。 刚从仓山出来那会儿,顾怀还有心思和王五说些白烂话,但越往南走,他就越沉默,眼前的景象总能对应上他脑海深处某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仔细想想,最讽刺的莫过于他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看见整个江南战火连绵,直到现在他都在苏州定居了,局面居然也没有丝毫缓解。 朝廷在干什么?官员在做什么?龙椅上的那位...在想什么? 然而这些问题是不可能从身边的李易和王五身上得到答案的,顾怀现在想的,不过也是去丘城走一遭,把欠老头子的情还完,就安心回苏州去当他的赘婿,攒点钱远走高飞。 但很显然这个计划并不顺利,仅仅在一天之后就遇见了些波折。 “前面有叛军?”官道旁的树荫下,顾怀皱了皱眉头,又向王五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不是说叛军都在卖命啃边上那几座城池?他们跑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去前面探路回来的王五摇摇头:“不清楚,但旗号肯定没错,前些日子还有人上山来拉我们入伙哩,打的就是那样的旗号。” 顾怀和李易对视一眼,同时悚然而惊。 事实上现在人们对于两浙起义的大致看法,都是一致的,大魏立国一百余年,还不至于就被这么点动静折腾得要完,大多数人看来,说白了就是一群活不下去的泥腿子抄起刀改了营生,归根结底还是农民,拿什么跟朝廷的官兵打? 而且这样的起义军往往都有个通病,那就是目光短浅,能在两浙舒舒服服的闹腾,就不会跑到外面来闹事让朝廷炸毛,所以无论两浙打得再怎么热火朝天绵延一年,所有人都觉得再拖段时间这事也就了了。 不就是造反嘛,十年八载的就得闹一次,谁没见过啊。 所以眼下这批起义军和仓山里的土匪接触,就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借道仓山,收纳山贼,要去的地方无非只有一个。 苏州城。 李易摇了摇头:“这帮叛匪的胃口居然这么大?” “打下苏州,整个江南就握在手里了,烂上几年,朝廷就别想收回去,到时候大魏一分为二,一跃从造反的泥腿子变身成正规军,换你你胃口不大?”顾怀笑了一声,“还好那帮山贼没答应...” “答应了,怎么没答应?”王五瞪大眼睛,“当时那寨子里的主事人就拍了板,只要他们能打到仓山底下,咱们就跟着他们一起去打苏州城,只是没想到这帮人这么废物,这么久了还没打过来,山寨里的人闲得都下山抢官兵了...”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当着受害人的面你他娘的得意个什么劲?” 顾怀站起身骂了一句,随即又有些犯愁,难怪这帮叛军都扫荡到这儿了,原来打那几座小城根本不是主要目的,一开始就是奔着苏州城去的...这样一来周围肯定都是封锁线,怎么才能穿过去走到丘城? 怔怔地看了会儿南方,他突然眼睛一亮,回头看向李易,准确的说,是看向李易身上的军服。 “脱了。”他说。 …… “不是俺跟你们吹,就郭天王手底下这些兵头,哪个有俺老王的资历高?俺可是从起兵那会儿,就跟着郭天王打浙南的,天王能不念着这份旧情?等到把丘城祁县打下来,去苏州的时候,俺怎么也能当上个总旗!” 宽敞的官道上,从南走来熙熙攘攘一大群人,从打得歪七八扭的旗号以及稀松到令人发指的军纪上看,是两浙叛军无疑,然而往日最喜欢烧杀抢掠的叛军们,此刻都在围着一个汉子不断恭维着: “就是,以咱们王小旗的功劳,别说总旗了,当个小天王也是要得的!” “小天王可以,小天王可以!” “依我看呐,郭天王是处处照顾着咱们小旗,这才把扫荡周遭的好事交给了咱们,要不是王小旗,咱们还不是要冒着箭雨去攻城?咱们都得谢王小旗一声!” 这话一落下,周遭立刻响起一片感恩戴德声,只是原本还对这些马屁颇为受用的汉子则是神色一滞,有些不高兴起来。 真他娘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难道不想去打丘城?反正死的都是手底下这些半道参加起义的人,万一要是走了大运立了功,他岂不是可以往上再走两步?分明就是冷落,结果到了他们嘴里成了照顾... 但最终他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摆了摆手,看了看天色:“出去扫荡的人还没回来?” “禀小旗,怕是还得要一会儿,这周遭本就没了多少百姓,住得又散乱,他们怕是要找上半天,而且要是碰上女人...” 说到这里,禀告的士卒脸上也不由有些尴尬:“...还要多耽搁一会儿,不过小旗放心,天黑前归队是军令,他们是断不会错过的。” “见了女人就提不动裤子的货色!俺都说了,俺们这次起义,是要干大事的!成天一到打仗就犯怂,扫荡就嗷嗷叫,成个什么样子?你得给俺训着他们些!” “是...” 王小旗轻轻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还有跟着他们的人,多派两个,防止这帮狗日的抢了东西私藏起来或者逃跑,不交俺那一份...你懂俺的意思吧?” “懂的,懂的。” 王小旗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部下耀武扬威地沿着官道巡逻了。 就这般直到天色近晚,陆陆续续有人归队,献上各种金银财宝,让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不过还有些带着哭哭啼啼衣衫不整女人回来的,则是被他臭骂一顿,然后放那男人已经被杀了的女子一条性命,跌坐在路旁不知道何去何从。 又是收获满满的一天。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向了三个结伴归来的起义军士卒,看着那一个瘦弱清秀一个结实俊朗还有一个魁梧光头的奇怪组合,问出了声: “等等...俺怎么好像没见过你们?” 第四十八章 混入叛军 话音落下,高大魁梧的光头汉子身体立刻紧绷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刀柄,面色苍白的俊朗男子也紧皱起眉头,只有因为穿着不合身起义军军服的清秀少年怔了怔,谄媚地凑上来: “王小旗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王小旗受伤的时候,还是俺上的药哩!估计是俺长得不好看,才让王小旗忘了俺...” 上药?王鸿皱皱眉头,一时也有些犹疑起来。 之前打仗,他确实受过不少伤,从浙南到苏南,最惨的一次差点被卸了条胳膊,上药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为什么对眼前人毫无印象? 大概是见王鸿眉头紧锁,清秀少年立刻会意,从怀里取出些金银:“这是刚刚从一户刁民家里搜出来的...” 王鸿咳了咳,不着痕迹地将金银接过,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看那清秀少年也就顺眼许多,连连点头: “原来是你,俺记得你!下次归队早些,莫要耽搁这么晚!” 顾怀连连点头,扯着两个同伴便归入了混乱喧闹的队列,王五压低声音问了出来:“二当家你咋知道他受过伤?” “打仗嘛,怎么可能不受伤?”顾怀观察着四周众人的神态,“而且这里少说也有几百人,他难道能个个都记得?只要送了钱,一切都好说。” 王五还是有些疑惑:“可咱们干嘛要混进来?不是要去丘城吗?” 顾怀懒得理他,还是一旁的李易开口解释道:“我倒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连外围都有这么多叛军,丘城那边肯定被围得水泄不通,想贸然穿过去,还不如混进叛军里,只要丘城没有陷落,他们总是要去攻城的。”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如果丘城已经陷落,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再冒险去丘城而来。 走在前方的顾怀没有回应,显然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从仓山出来,意识到就这么走去丘城已经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后,顾怀就带着李易和王五隐藏身形观察着起义军的一举一动,当看到零零散散军纪混乱的起义军士卒开始朝着四面八方扫荡百姓以后,他们便盯上了三个落单的士卒。 很幸运,三个士卒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参加起义军不过也是混口饭吃,很轻松就被王五一刀一个;他们的军服虽然有点不合身,顾怀穿显得宽大,王五穿显得紧绷,但多少也能让三个人摇身一变成为起义军中的一员,只是走近了看起来喜剧效果实在很足。 从三个人怀里,还零零散散搜出些抢来的钱财,甚至还有女子的贴身衣物,至于是从哪里来的,似乎也不需要问一下他们。 不管怎样,此刻的顾怀三人,总算是如一开始的计划那样,混进起义军里了。 而此刻的顾怀,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是在松散的军列里,跟着其余人一起朝着丘城的方向走去,无语望天。 这破事到底是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的啊... ...... 让顾怀没有想到的是,从混进起义军,到走到丘城,这一段短短的路,居然整整花了七天。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类似于王小旗这样带着几百个刚入伙的起义军出来扫荡周遭百姓的队伍实在太多,一来二去连地皮都快刮干净了,士卒也是人,看见别人捞得多自然就眼红,所以这几天王小旗这一队人走得格外细致,士卒们早上散开落日归队,简直恨不得把地皮铲起来看看下面有没有藏起来的老百姓。 只是顾怀三人并不打算去做这种劫掠百姓的事情,但如果每天空手而归自然是在这队伍里混不下去的,三人一合计,干脆每天守在起义军士卒归队的必经之路上,若是有收获满满的士卒赶回来,自然是喊惯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口号的王五出手...反正这些士卒杀起来也没什么负罪感。 说来有趣的是,做这样的事情,收获实在是很不错,因为要搜身,所以实在没办法截下一点,顾怀每天骂骂咧咧地把钱交上去,一来二去居然又被王小旗盯上了。 没办法,他交的实在太多了。 于是在顾怀一脸茫然震惊的表情中,他居然被王小旗提拔到身边当了亲卫--当天晚上他回去就看到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王五。 本来是出公差,半路遇上山贼只能和山贼签个城下之盟,混进起义军想越过封锁线去丘城,一不小心还步步高升... 然而这种荒诞喜剧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走得慢,但终究还是会走到丘城城下的。 除了退下来或带伤或惊惶的攻城部队,还能看到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的援军,等到看到那一片模仿官兵样子赶建的连绵的大营后,攻城的场景也就清晰可见了。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顾怀一直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人世间最为残酷的场景,比如逃难时流离失所的百姓,比如道旁密密麻麻的尸体,比如择人而噬的成群野狗,再比如被起义军攻破后城池里连绵的火光惨叫...但这一切跟攻城时血肉横飞的场景终究还是差了点震撼。 丘城外的空地上,纵横交错挖了无数的壕沟,起义军士卒们躲在里面避开城上射下的弓箭,伤员的嚎叫声连绵成一片,甚至压下了石炮发射时带起的轰鸣。 外面的战场上,四处散落着堆起来的尸体,围城围到这份儿上,双方已经完全撕破了脸面,都不会给对方收敛尸体的时间,那些在攻城时死去的士卒,就那样姿势各异地躺在地上,血流干后成为蚊蝇的大餐,而这样的尸堆,仍然在不断地增加着。 若是攻城的号角声一响,这些恐怖的场景便会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淹没,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人在向着那片城墙冲锋,只能感觉到前方的人像风来时的麦子一样成片地倒下去,若是冲到了近处,刀剑映着双方狰狞的脸交错在一起,然后总会带起一抹血花。 而最让人感觉到绝望的,是这种场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是除了丘城外还有几处城池也在这般遭受围攻,是在整个两浙,这样的情景已经上演了许多次--而且最后都以城池被攻下告终。 所谓兵灾,实在不比天灾弱。 得益于混进的是以军纪差战斗力弱出名的扫荡部队,顾怀暂时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上战场,只是在大营里观赏了几天攻城后,他就越来越沉默,不再犹豫于是就此离开还是等下去。 于是在一天晚上,他找到了李易和王五,轻声开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四十九章 东风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夜色下的城墙上,满脸大胡子的丘城县令闵文满脸憔悴,再不复守城初期犹有余力的模样,对着身后的几个属下开口: “守城已逾一月,城中青壮死伤惨重,军粮也无以为继,诸位觉得,这丘城,还能守多久?” 大魏地方屯兵,是由总兵下辖把总领兵的,丘城城小,但却是两浙和苏州之间的战略要冲,所以此地常年驻扎着几千人的士卒,开战初期,丘城总兵听说起义军来攻,便兴冲冲地带兵出城想立奇功,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领兵守城一事,自然也就落到了闵县令这个文官的头上。 此刻心力交瘁的他,倒是想骂骂那个北方军伍出身的武夫总兵,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真有那么看不起叛军?这下可好了,他被密密麻麻的叛军围死倒也算了,还连累得丘城也落到这个下场。 若是他不把城中守备力量全带出去,他闵县令何必要动员城中青壮守城?何必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寇攻城,却连一点反攻的机会都没有? 平日欺压士卒,贪墨囤田也就罢了,但要是害得丘城也丢了,整个江南就真要糜烂一片。 夜风吹在铁甲上有些微冷,闵县令身后的两个把总对视一眼,一人便道:“大人,敌军人数虽多,但战力欠佳,又全师疲敝,依我看,再守上半月是没问题的...总不能投降不是?” “是啊,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但再守半个月,又有什么意义呢?”闵县令摇了摇头,“丘城城小墙矮,虽有仓储,但人力却终有时尽,既然迟迟不见援军,苏南其余城池必然也是相同处境,而叛匪必然是已经绕过丘城,在后方设阻了,不然怎么也不至于一个月不见有人来援。” 这下除了两个把总,连几位同上城墙的文官都有些茫然了,这位白日间还满脸杀意唾沫横飞的县令,到底想说什么?投不能投守不能守,说出来不是损士气么? “所以本官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想出来一个法子,才能破此死局。” 这话一出,众人愕然之中纷纷露出喜色,守城一月以来,闵县令毫无疑问证明了他不是个赶鸭子上架的废物,虽然是文官,但对于军伍很是了解,团结青壮整理储备,白日守城夜晚巡视,几乎都做到了完美,此时他说有破局的法子,喜悦之余,还是有些迟疑起来。 “还请县尊明示。” “破局?城外叛匪不下一万,城中守军只有两千,还得算上伤兵,连守城都有些无力...” “城中青壮多有怨言,甚至还起了流言,说这般死守不如放叛匪入城,以免日后破城之祸,此时图变...” “不必多言了,本官已下定决心,”闵县令转身开口,那张黝黑的脸上小眼睛里满是决意,“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与尔等一样,食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分忧,投降一事,从未设想!” “坚持守城,士卒疲惫,青壮畏惧,仓储渐空,器械不足,别说半月,十天都够呛!到时候一朝城破,你我一死便问心无愧报效朝廷,这城中数万百姓怎么办?怎可将他们弃于叛匪刀斧之下?” 他大踏步走到众人身前,拔刀出鞘,明晃晃的冷光中,只剩下他斩钉截铁的声音: “所以,唯有出战破贼,方有一线生机!为今之计,只有死战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有心觉得眼前的闵县令是守城多日犯了失心疯,但面对刀光,还是明智地没有开口。 反攻?拿什么反攻?如果有反攻的力气,这一个月来何必这么狼狈? 见众人都没反对,闵县令点了点头,收刀入鞘,看着城墙远处灯火通明的叛军大营,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也只有拿所有人的命,去搏一条出路了。 只是这东风,到底在哪里... …… “你是说,你有破城的法子?” 清晨热闹的军营里,正抠着脚的王鸿坐在自己的营帐里,看着兴冲冲跑过来的顾怀,一脸疑惑: “小顾啊,虽然你人是机灵,办事也得力,可开这种玩笑,俺可饶不了你,那么多天师天王都想不出来办法,你能有什么法子?安安心心当俺的亲卫便是,莫要折腾!” “大人,卑职认真的,”顾怀凑近了些,“再说听一听对大人也没损失是不是?而要是卑职这法子能行,那么多天师天王都没把丘城打下来,大人一来丘城就破了...” 王鸿愕然抬头,怦然心动。 是啊,那么多天师天王,那么多人围着个丘城,一个月了都没打下来,要是自己手底下这眉清目秀的小卒子真有什么好办法... 郭天王未免也太不是人了点,自己从浙南就跟着他,鞍前马后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就是没点打仗的天分么?居然好久都没正眼瞧一下自己了,好几个后面才参军的后辈都爬到了自己头上,手底下管着千来人,再看看自己... 而要是真能把丘城打下来,一战成名,自己岂不是可以越过郭天王,直接进天师们的耳朵? 他放下抠脚的手,挠了挠头:“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好法子?先说好,要是连俺听起来都不像样,就别往外传了!” “是,”一身起义军军服的顾怀笑了笑,压低声音,极为神秘地开口:“大人,您放过烟花吗?” 第五十章 神仙 “二当家,你搜罗这么多烟花做什么?” 被提拔成亲卫后,顾怀得以在王鸿的营帐旁有自己的帐篷,王五掀起帐帘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顾怀正在摆弄着桌上的烟花。 烟花始于隋唐,到了如今的大魏,早已开始大规模地生产,不仅是达官贵人们逢年过节要放烟花,独门小户也会买这东西来给家里添点喜庆,更不用说像京城苏州这种大城,每年都会有赏灯放烟花的习俗。 所以其实顾怀神神秘秘地向王鸿说了半晌后,很快就有搜集来的烟花送进了他的帐篷。 如果不是他再三拍胸脯保证这事跟破城有关系,王鸿都要觉得这厮是不是犯了失心疯想在营盘里放烟花... 面对王五的问题,顾怀并没有回答,只是面对着拆开烟花后的火药发着呆,过了许久,他又拿起一只烟花,倒出火药后,看着颜色不同很显然配方也不同的火药沉默不语。 是了,配方。 要说到火药的配比问题,就算是现在最出色的烟花师傅,估计也不如顾怀了解得深,毕竟烟花从隋唐开始就是节庆观赏用的,实在没人想得到这玩意儿还能做什么。 就算是面对王鸿,顾怀也只是说也许他能折腾出东西来把城墙炸塌,一脸匪夷所思的王鸿自然是不信的,但随即想想也没有什么损失,便放手让他折腾。 也不知道以后王鸿想起这个下午,会不会后悔得吐血。 “找几个人,去附近的民居,看看茅厕旁边的墙上,有没有那种白色的粉末,刮一些下来,再寻些硫磺木炭,一起送过来,越快越好。” 顾怀站起身子,拍了拍一脸茫然的王五肩膀: “想不想看一场史上最大的烟花?” …… 战场休憩了片刻,喊杀声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所以双方的士卒都渐渐开始习惯,城墙上的官兵麻木地拿起长矛弓弩开始守城,城下被郭天王点到的营盘里,穿着破旧军服拿着各式武器的起义军士卒一边怕死得涕泪横流一边朝着城墙冲锋。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起义军先送上战场的总是那些破家之后无奈加入起义军的老实百姓,这些人作用不大,但起码能靠他们的命把真正攻城的起义军士卒和城墙之间的距离缩短。 这已经成了双方的默契,一方不心疼,一方放心杀。 而就在人命比草贱的战场外围,一片还没被砍伐成攻城器械的林子里,顾怀王五李易三人正对着一个小小的铁罐发呆。 亲眼目睹顾怀是怎么把搜集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磨成粉,小心装进这个铁罐的王五最终还是没忍住,率先发问: “二当家,你到底想干啥?” “我只是在想,也许我一开始的想法还是太保守了点,”顾怀摩挲着那个小铁罐,感受着里面所蕴含的力量,“也许可以不止放一场烟花...” 被叫过来的李易满脸都是茫然,但出于性格,他还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顾怀想做什么,只是通过这些时日的接触,知道顾怀是那种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翻身的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对他手里的那个铁罐产生了好奇。 嗯...通体黑色,不怎么起眼,表面坑坑洼洼,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刚好是一只手的大小,也许能扔出去砸人... “退后,”顾怀拿出条裹了烟花里那些火药的线,塞进铁罐,“一会儿受伤了我可不负责。” 王五一脸的鄙夷:“二当家你在说啥梦话,这么个破罐子,受哪门子伤?” “我就知道王五你是铁打的汉子,”顾怀笑出了声,“这是火折子,你把这铁罐子拿着...等会儿我和李易走远了,你就拿火折子把这线点燃,然后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你要是不想扔也行,要是后半辈子不想在床上躺着,你最好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说完他就带着李易朝后跑,远远地跑到一棵大树后才探出头对着王五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看见顾怀这样的作态,王五就算是再憨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只是他拿起手里的铁罐子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喉头耸动了一下后,他把火折子慢慢凑近了引线。 闪烁的火花猛然出现在林间,远处的顾怀一拍脑袋:“完了,那线搓火药搓多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顾怀的话,那条引线燃烧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些,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燃到了罐口,或许是出于常年刀口舔血的本能,又或者是对顾怀刚才那番话的信任,王五大吼一声,身上的军服猛然绷紧,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尽全力将那铁罐扔到远处。 铁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引线燃烧的青白色轨迹还留在空气里,甚至都没来得及滚进野草中,便在林间轰然炸开。 空旷处起惊雷,大地震动,无形的气浪以铁罐爆炸的点为中心扩散开来,野草被压低了头,树木的枝丫东倒西歪,明亮的火光伴着烟尘升腾而起,离爆炸中心太近的王五被气浪掀翻在地。 一声晴天霹雳。 拍了拍身上的落叶,躲在树后的顾怀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李易,还有他脸上那恐惧茫然交织的复杂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远处从地上翻身爬起的王五,则是半跪在地,看了看那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爆炸痕迹的铁罐,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顾怀,想到这要命的东西刚才就在自己手里攥着,几乎就要一翻白眼晕过去。 饶是他多年练武,又长年刀口舔血,也肯定不可能躲过去!哪怕是再近一点,他都要被那爆炸波及!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中,他只能勉强抬起头,看着那道走近的单薄身影,嗓音干涩: “二当家,你是神仙吗?” 第五十一章 城上城下 “所以说,你真的弄出来可以炸塌城墙的东西?” 营帐内,王鸿一脸好奇地看着顾怀手里的黑色粉末:“难怪刚才听见些打雷声...你炸一个给俺看看。” 旁边的王五脸色一白,明显是想到了些不好的回忆,顾怀也赶紧摇摇头:“使不得啊王小旗,在这儿炸,方圆几丈都没活人了,您要想听个响儿咱得走远些...再说这东西在攻城前最好藏得隐蔽些,您说对不对?” 经他一提醒,王鸿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是得藏好些,得先等俺去见过郭天王再说!” 顾怀摇摇头:“何必禀告郭天王?您想想,要是让义军兄弟们再吃点亏,到时候王小旗主动请缨攻城,一战而下丘城,名声岂不是要传遍大江南北?禀告郭天王固然稳妥些,但要是有义军兄弟眼红...” 王鸿脸露迟疑,但犹豫片刻后,还是狠狠点头:“小顾说的是,这功劳可不能让人分润了去,小顾你放心,你这法子要真是有用,以后有俺王老哥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咱们义军从来都讲究干实事,只要等俺拿了这功劳,保管给你求一个小旗来!” 得到了保证,顾怀脸上露出些喜色,看见王鸿跃跃欲试的模样,便朝着王五努了努嘴,王五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顾怀是要自己带王鸿去听个响儿,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些。 练武之人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连防都没办法防,他是真的不想跟这玩意儿打交道了。 但最终他还是带着王鸿和几个亲卫去了小树林,空下来的营帐里,只有顾怀和李易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所以,这就是你的打算?”李易问。 顾怀看了他一眼,倒没因为被他看出来而感到奇怪:“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总要让他们乱起来。” “放把火也可以。” “放火哪儿有这个杀伤力大?”顾怀摇摇头,“这玩意儿能把半个营盘送上天。” 李易皱皱眉头:“乱起来固然可以给城里的人提供机会,可要是他们被打怕了不出城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顾怀没好气开口,“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他们要是连出城痛打落水狗的胆子都没有,咱们还进个屁的丘城?留他们等死算了。” 他摆摆手,止住李易的疑问:“这世上的事没什么能做到十全十美,咱们在城外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到时候起了乱子,应该没人管咱们,城里的人出来,咱们就想办法脱了起义军军服进城,如果他们不出来,咱们立刻回苏州,到时候你再多一句话,我立马转身走人。” 李易叹气点头,算是认可了顾怀的说法。 营帐里再次沉默下来,顾怀闭上眼,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起义军军纪太差...乱子起了没人能收得住...有这个既蠢又贪的王小旗在,东西应该很容易弄出来...时间不能拖太长,一旦被怀疑,就不好跑了... 思路被掀起的帐帘打断,脸色煞白的王鸿打着哆嗦走进来,顾怀立刻换上一脸的谄媚:“王小旗可还满意?” “满意?俺可太满意了,”王鸿抹了把脑袋上汗,死死地抓住顾怀的手:“小顾啊,你需要啥,就直接跟俺说!俺手底下这些人,全出去帮你找!刚才那东西,你能弄出来多少?” 顾怀正忙着从王鸿满是油汗的手掌里抽出手来,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便笑得更灿烂了些: “王小旗这话说的...要不您再多派点人,咱们把丘城送上天?” …… “城中粮草,不足三日了。” 不算高大的城墙上,顶着猎猎风声的丘城临时县丞颤动了下干枯起皮的嘴唇,苦涩开口。 其实有时候想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今天这步的,十来天前,整个丘城的官吏十有八九都撂挑子不干了,他原本也想回家等破城,但只因为上了一趟城墙,见过了人命如草芥,又看到那位大胡子县令在箭雨中巍然不动的模样...莫名其妙就留了下来。 如果留下来是继续干之前的驿丞也就罢了,偏偏官府空了没人处理政务,他被大胡子县令大笔一挥就提拔成了县丞,这换在往日,从不入流的吏员到从九品官员,简直可以说是祖坟冒了青烟,可换到如今的情形,是真的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得罪人。 青壮不够了,他要带着衙役上门去抓;粮草不够了,他要带着吏员去大户人家或低声下气或拔刀相逼;城中某户民宅起了火,某家商铺囤积居奇,某户人家突然闹和离,夫妻俩撕扯着打上公堂... 阵亡的青壮要下葬要抚恤,入城的奸细要严查要行刑,不良的商贩要惩治要充公,各种各样的破事全部涌到了他面前,虽然闵县令说过他可以便宜从事找些人进官府,可他娘的这时节了谁会想不开? 只是短短的几天,他却像老了几岁。 而且眼下实在是没办法了,城内俨然已经成了弹尽粮绝的绝境,军械打空了,粮草吃完了,青壮不愿意守城了,宁愿被抓也不愿意上城墙送死,他带着吏员穿街过巷,有时候还要被百姓泼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只是时常想到那天屹立在箭雨中的那道身影,于是便总觉得自己还能多撑一会儿。 可现在实在撑不下去了。 所以此刻的他弯着腰,苦苦哀求着眼前的闵县令,这场仗真的打不下去了。 是啊,朝廷都没派援军过来,打着打着城中民心都要丧尽了,还打什么呢?守下来了又能如何呢? 可面对唯一尽忠职守的官员的哀求,闵县令只是沉默着看向远处的叛军大营。 他转过身子,拍了拍这位连名姓他都没记住的官员的肩膀:“辛苦了。” “传本官令,开仓起灶,全军将士好好吃一顿!” 官员肩膀一松,还以为闵县令终于是放弃了,然而下一秒,他的身子又紧绷起来。 “今夜,出城夜袭,誓与敌寇分生死!” 第五十二章 那就开始吧 夜色逐渐深沉,因为没有点灯所以显得很暗的军营里,顾怀小心地将混合好的火药封装好,放在了一边。 一旁的王五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营帐角落那让自己心惊肉跳的火药堆成的小山,僵硬开口: “王鸿那边,已经去讨了攻城的军令,明日便要去西城门,还派了人来叮嘱咱们别出错。” 顾怀头都没抬:“还有呢?” “李易那边,已经支开了周围看守的士卒,只有他带着人守着,”王五顿了顿,“只是和中军大帐那边隔得实在太远,插不进去手。” 顾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从定下这个计划开始,已经准备了几天,让王鸿派手底下的人去搜集原材料,让细心的李易打进周边看守的士卒,方便到时候调开人好动手,让大大咧咧的王五去和王鸿打交道,一切都只为了到时候能给起义军来波狠的。 只可惜还是有美中不足,堆成小山的火药没办法送进中军大帐,王鸿找来的工匠也多多少少接触了火药的配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中军大帐那边别说顾怀三人了,就连王鸿也说不上话,就算是靠着和郭天王那点旧情求了攻城一面的差事,但要插手营防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顾怀一个人这些天怎么也不可能配出这么多火药来,寻找工匠的事情也是他主动开的口,毕竟黑火药这东西配方说起来简单,七成硝两成木炭一成硫磺,但实际配比起来还是过于费时费力,没有工匠帮忙不可能达到计划需要的量。 至于那些工匠们只要过手就能复刻出黑火药的事情,他却不怎么在意了。 而且王鸿私底下肯定也是试验过,才会放心去求攻城的任务。 只是明日就要攻城,就说明今晚是最后的准备时间了。 想到这里,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拍了拍手上的炭粉,看向王五: “那就开始吧。” …… “县尊何必以身犯险?” “是啊,若论带兵,闵县令未必有两位把总熟稔,不如稳居城上指挥便是...” “战场刀箭无眼,闵县令若是有个闪失,这丘城岂不立刻就要失守?” 丘城紧闭的南城门后,佩刀持枪的士卒们由两位把总率领,稀稀疏疏地站在空地上,这一千七百余人已经是丘城现在能凑出的所有作战力量,实际上这些人出城后,丘城就真的成了个空架子...所以在听到要出城作战后,队列里的喧闹声怎么也压不下去。 而最前方正激烈争吵的官吏们显然不是在担心士气问题,而是在劝闵文闵县令不要意气用事。 是的,在夜袭的命令刚刚传下去时,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丘城的拼死一搏了,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已经俨然成了丘城全城上下唯一主心骨的闵县令竟然要亲自带兵。 就算是这一个月来闵县令表现出了军事上的天赋,可文官带兵,多么滑稽! 但很显然闵县令并不打算和他们多废话,一面让临时县丞带人在喊杀声后安抚城中百姓,一面让面露尴尬留下守城的一位把总带着青壮紧守城墙,等安排得差不多后,他才唾沫横飞地冲后面嚷道: “老子的盔甲大刀呢?赶快拿来!” 两个上了年纪的家仆一个捧了锁子甲,一个扛了把大刀越众而出,闵县令也不见外,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官袍开始着甲,一边笑道: “科举之前,本官也是习过武读过兵书的,不然哪儿能把丘城守下来?你等有所不知,当初科考两次未中,本官本打算第三次若再不中,便是要弃笔从戎的!如今不过是带兵突袭一帮叛匪,何足道哉?” 这位大胡子县令取过家仆手里的大刀翻身上马,那刀怕不是有四十斤重,但他手腕一抖,那把沉重的大刀便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不得不说闵县令这一番动作虽然有作秀的成分,但这一手无疑证明了他确实有着出色的武艺。 于是在县太爷的亲身鼓舞下,原本因为仓促接到夜袭命令而显得慌乱的官兵们老实了些,七百余士卒也学着县太爷的模样,翻身上了竭尽全城之力凑出来的马匹,气势一时间倒极为唬人,给慌乱不安的众人增添了几分信心。 “七百骑卒紧随本官身后,直取贼寇中军,万万不可停下!千余步卒,由郑把总带领,撕开贼寇营寨,杀人放火!待我等回返,再会合作战!好教诸位知道,今日就算不能尽驱贼寇,也要让贼寇胆寒,知我丘城军民豪气!诸位皆可放心,待保下丘城朝廷论功,本官亲自为大家请赏!” 又是亲自带头,又是封官许愿,连哄带骗之下,不管怎样士气总算是好了起来,城门洞前黑压压一群人对视一眼,俱都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闵县令满意点头,又继续说了两句,比如冲到敌营后不要停留,要一直冲穿大营,再比如汇合之后应该步卒殿后,骑卒两翼护援一类的具体战术安排,等到觉得一切都妥当了,他才一撩胡须,命人打开城门洞后,一马当先出了丘城。 夜风轻拂,远处的叛军大营清晰可见,战场间的尸骸壕沟,军械旗帜俱都染血,诉说着这一月来城池攻防的惨烈,闵县令只感觉胸中一股豪气升腾,忍不住长啸起来,身后紧跟的几百骑卒也跟着怪喊连连,一时间倒让人分不清哪边才是朝廷的正经军队。 可冲锋刚刚过半,步卒都才出城门洞,对面灯火通明的叛军大营就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仿佛是话本里说的平地起惊雷,震耳欲聋的声响从那方传过来,无形的气浪甚至波及到了战场的这一边,一股迅猛的风越过战场吹拂起了众人的头发,大地震颤,几百骑卒座下本就不是战马,受惊之后阵形一下子就出现了散乱,更别提身后连远处大营都看不见的步卒了,一时还以为对面也要在夜间攻城,转身就想钻进城门。 正当人心要散之际,冲在最前方的大胡子闵县令临危不乱,细细端详起叛军大营,见对方并没有一兵一卒出营,反倒是火光升腾伴着一阵阵惨嚎声,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自己若是说了实话,就再不可能组织起一场夜袭了,于是举起大刀,面不红心不跳开口: “诸位看到了吗?这就是本官安插在贼寇中的细作在放火!贼寇现已大乱,要不本官怎么有把握出城夜袭?且随本官冲锋!” 身后骑卒听他这话,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大喜过望,一瞬间四处称赞闵县令料事如神之声。 而一脸从容微笑的闵县令只是摸了把胡子,一脖子的冷汗。 不管怎样,总算是骗过去了。 只是这爆炸声和火势,到底是闹哪门子邪? 他看向火光熊熊的叛军大营,一边喝令冲锋,一边想道。 第五十三章 忙碌 在闵县令连哄带骗地带兵冲锋时,顾怀三人组也很忙。 在忙着杀人。 一切都和计划中一样,成堆的火药就那么放在顾怀的营帐里没有人过问,工匠和士卒只知道这玩意儿是王小旗让找的,而王鸿则是在简易的行军床上还做着明日攻破丘城一跃成为郭天王麾下红人名动江南的存在,巡夜的士卒被李易打发去了别处,王五则是拉着几个王鸿的亲卫吹牛闲聊。 于是在黑暗的营帐里坐了很久的顾怀在深夜时分点亮了几天来唯一的一点火光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起来。 “诶不是我和你们吹,说到参加义军前的日子,你们都得管老子叫爹。” 营盘角落处,摸着光头的王五朝着兴冲冲地吹嘘着:“跟你们这些祖上八辈算起就是烂穷鬼的泥腿子可不一样,老子当年家里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贵人家,别的不说,十亩地八进的大宅院见过没?蜀锦拿来铺床见过没?一顿晚宴吃掉县里一年的岁收听说过没?” 旁边的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来参加义军,多半都是苦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才豁出命跟着这群人干,哪里见过这么豪奢的生活? 也有人不服气:“你吹你娘的牛皮,你祖上要是阔成这样,现在能来和咱们一起混?” 王五脸上出现些颓然笑容,顿了顿才叹口气道:“是啊,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呢...老子也是进过私塾读过书的啊。” 本就是一起造反的兄弟,刚才出声呛他那人见他黯然神伤,也出声宽慰:“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咱们以后跟着王小旗好好干,等到打下天下,怎么也能封个一官半职,到时候也该咱们尝尝那高官权贵的滋味!” 众人纷纷称是,王五的脸色也好看起来,大家便默契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军营嘛,又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底层汉子,能聊的无非也就是女人,王五正准备眉飞色舞地给他们讲讲自己当年一亲芳泽过的红倌人,那边军营中心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中一片浓烟升起,众人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爬起身,便目瞪口呆地发现整个军营中心几乎已经成了一片平地。 隐隐约约还传来各种各样的惨嚎和喊叫: “地龙翻身!” “天塌了!” “我的腿!我的腿!” “俺怎么什么都听不见了!二楞你在哪儿?” 整个起义军右侧的营盘顿时陷入混乱之中,黑夜里只见各处人影跑来跑去,抓住一问却又什么都不知道,最多的说法是地龙翻身,可他娘的地龙翻身怎么会只塌这一片营房? 火势越来越大,几个亲卫麻木地站在营盘边缘,已经不敢去想营帐就在那爆炸中心的王小旗已经成了什么样。 从爆炸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王五此时仿佛对那片火光起了浓厚的兴趣,他走到领头的亲卫头子身边,也伸长了脖子往那边望,直到远处出现某道单薄身影,才对着那亲卫头子笑了笑,冷不丁提起刀手起刀落收下颗大好人头。 旁边的人一时不明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一起吹牛打诨的好兄弟突然就变成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王五也没有和他们解释的心思,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就开杀。 其实对于过去,他多少还是有些保守了,富贵人家不假,读过书也不假,但当年他学得最好的,还是武艺。 这个年代的个人技击,已经退步得很厉害了,朝代更迭,朝廷对地方的掌控是越来越强的,春秋战国大秦两汉时游侠成风,魏晋南北朝门客如林,隋唐也有绿林赤眉,但唐朝往后,别说学以前的人佩剑当游侠了,在地方上闹个事都得被抓进衙门里关个一年半载。 平日里学武不能好勇斗狠,到了军队就更没用途,现在打仗都是千军万马,个人的力量在最多几十万人的战役中显得太过渺小,每一次大战能活下来的人往往不是武艺高强,而是能知道该怎么保住自己性命。 所以这个年代习武就变成一样很没收益的事情,更何况要习武还得吃得够好,生活够没烦恼,饭都吃不上了练什么武?成天关心柴米油盐,哪儿有时间舞刀弄枪? 也就顾怀在寨子里的时候王五成天跟着他混,再加上王五又是个表面憨极了心里门儿清的性子,才让顾怀对他平日呼来喝去一点压力都没有,等闲三五个人不能近身,杀人跟杀鸡一样用来形容王五那是真的不过分。 理所应当的,几个之前说不定还在哪儿种田的亲卫被他杀了个干净,这厮之前得了顾怀的吩咐,一边去寻他一边喊官兵进攻了,官兵杀人了,一路上搞得人心惶惶,原本就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听到这样的叫喊越发慌张,有些甚至逃出大营,遁向夜色不知所终。 而当王五越过重重大营,赶到事先约好的地点时,那道单薄身影果然在这里,正蹲在地上看着丘城方向发呆。 “完事儿了,二当家,跑不跑?” “再看看,”顾怀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还没动静,也没人会反应那么快来抓咱们...你怎么一身都是血?” “都是别人的。”王五抹了抹脸,血都流到嘴角了。 顾怀想了想,还是没打算给他在这儿上什么医学课:“算算时间李易也该回来了,他离中军大帐近,等他带准信回来再说,要是城里没动静,咱们就跑,要是城里有动静,为了你家大当家能拿到那个寨子,咱们还得立点功才好借李易的身份带兵上山。” 王五搓了搓手:“没毛病,要不去把那什么郭天王的头拧下来?这功劳够大吧?” “你疯了?”顾怀目瞪口呆,“这里他娘的是别人大营,你想去中军大帐把他们主帅宰了?你就不怕发了疯的士卒追着你砍?杀两个军官差不多了,记得把头砍下来不然到时候他们不认。” “好咧。”王五提起刀就想动身。 但他转身走入黑暗还没多远,就跟着一脸凝重的李易一起走了回来,看向顾怀的眼神无比复杂和钦佩: “二当家,你说中了诶,官兵真打过来了!” 第五十四章 破营 在马蹄踏破起义军大营的一瞬间,提着大刀的闵县令出现了一丝恍惚...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 起义军打仗很差劲,战斗力很烂,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好歹起兵也一两年了,怎么连基本的大营防务都做成这鬼样子? 拒马什么的是没有的,看起来像在放哨的起义军士卒正满地乱跑,按理说起码应该有三层防线的大营如今一冲就进了,看见官兵骑马冲锋,他们不仅没有脸色大变准备迎敌,反而露出一副“果然是这样”的理所当然模样,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路... 到底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一刀砍下已经被刚才那声惊天动地的雷声吓破了胆的某个倒霉士卒,闵县令恍然大悟,现在是真没必要去管发生了什么,更不用讲什么战阵谋略兵种配合,提起刀子砍就完事了。 而身后的骑卒们见县令大人如此神勇,一柄几十斤重的厚背大砍刀舞得风生水起,也跟着一窝蜂地掩杀进大营,和某些尚有军人素质匆匆赶来迎敌的士卒混战成一团,虽然比起起义军来说,此次夜袭的官兵人数实在太少,但一来刚才那记爆炸实在太巧也太致命,二来起义军士卒并不知道夜袭的官兵有多少,一时间竟然在营盘边缘杀了个旗鼓相当。 闵县令心中大急,知道不能再在这里耽搁,冲不破营房,所有的骑卒都得陷死在敌营里,好在稍后赶到的步卒也参与进战斗,总算是将起义军的防线彻底撕开,深入到了大营内部。 仗打到这份儿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一边是被吓破了胆,大营到处是满地乱窜的士卒,军令传达不畅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一方是抱着必死之心发动的绝境夜袭,再加上士卒们已经把闵县令当成料事如神,提刀杀敌如杀鸡的神人,只管闷着脑袋跟着冲就是了,一时间居然颇有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利落声势。 官兵就这样冲破一个又一个营盘,喊杀震天火光漫地,那边一个中年人才掀开营帐走出来,看着眼前形势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 火光之下那中年人穿着件虎皮袍子,正是主持这一方面攻城战的郭天王,等到好不容易从手底下亲卫那里了解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勃然大怒之下亲手砍了两个逃跑的士卒,挥刀开始指挥起了反击。 但也活该他倒霉,因为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他带着亲卫去厮杀处的必经之路上。 “埋好了?” “埋好了。” “点上了?” “点了,二当家。” “好,”顾怀搓了搓手,“还好我留了一手,本来是准备逃跑路上万一有人追才准备的,现在看来既然用不上了,就再给他们来记狠的。” 王五吞了口唾沫,学着顾怀的模样堵住耳朵,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李易倒是没学他们,只是沉默地看向那个方向,安静等待着。 他今晚也挺忙的,先是找借口调开王小旗营帐附近的护卫,又亲自守在中军大帐附近等待城中消息,在爆炸声响起并且确认城中官兵出击后,他提着刀一边寻顾怀一边砍人,汇合之后又和王五一起四面出击,专挑那些底层军官下手,王五负责解决亲卫,他就直奔军官进行斩首。 那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类似王小旗的军官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在他们手里,事后还要细心地砍下头颅拿取军牌--这都是大魏计算战功的必需之物。 这也是为什么整个大营西侧连基本的防御都组织不起来的原因,亲卫环绕的中层和高层军官不好动,底层军官就好杀多了,尤其是这种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出现过的爆炸声响震慑下,杀人真就比杀鸡还容易些。 想到这里他看向顾怀的目光多了几分畏惧,他是比较纯粹和直接的,既然当了兵,就想好好当兵,但如果遇见顾怀这种敌人,他宁可回家种地,因为那真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没看一万多人的叛军大营都给他折腾到了什么地步? 思路断断续续,直到熟悉的爆炸巨响在远处响起,地动山摇之下,比刚才更加惨烈的鬼哭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果说刚才夜里睡梦中的第一次爆炸还只是让他们吓破了胆,那这混乱中的第二次巨响直接让他们没了任何反抗的心思。 毕竟那被炸倒一片的营帐和四处散落的残肢断臂都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今晚已经不是在打寻常仗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爆炸声响起的时候,郭天王带着亲卫并没有在爆炸范围内,所以虽然受到了波及大惊失色,但并没有受伤,他死死地看着升腾起一阵黑烟的营帐,还有四处乱跑的士卒,咬了咬牙正准备下令,就发现对面突然出现了几匹马,某个提着刀的大胡子正在马上好奇地打量他。 是真的好奇,这一路过来闵县令砍人砍得手都要酸了,是真没见几个人能这样镇定,更何况郭天王的打扮实在很惹眼,大夏天还穿虎皮袍子?就不嫌热?什么他娘的山大王做派。 但这厮身边亲卫多啊...闵县令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送他上天。 郭天王骇然瞪大双眼,只见那几骑在大营间缓缓提速,最前方的黑马上,双手擎刀的闵县令怒喝一声,黑黝黝一张面孔上眼睛瞪得极圆,满脸的络腮胡子舞动着,竟避也不避亲卫们匆匆射出的箭矢,冲到近前时举起大刀,略显姿势古怪但声势惊人地挥落下来。 也不知道郭天王死前到底会想些什么,但起义军以天师天王为最高指挥,连郭天王都死了,消息传遍大营,这下别说组织人力防守,连那些军官都想跑了。 就这么一夜厮杀,天明时分,浑身浴血将大营冲了个对穿的闵县令和步卒重新会和后,神清气爽长笑三声正准备撤回丘城,三道人影却是在路边等候已久。 “所以说,昨晚的那两声巨响,是你们弄出来的?” 闵县令端坐在马上,看着他们摆在地上的十几个人头,眯了眯眼睛。 第五十五章 入城 天色渐渐明亮,远处的起义军大营依旧在熊熊燃烧,能看出来营防已经在逐步恢复,就算失去了主心骨,但依然有人站了出来收拢士卒提振士气了。 随时可能会有人追上来,所以闵县令并没打算废话,问得很是直接。 他身后的几个骑卒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闵县令突袭前是在胡说八道,什么安插的奸细在放火,他根本就和其他人一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士卒在骂娘,这黑脸大胡子县令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居然连哄带骗地拉着他们上战场。 这一系列的表情变化看得顾怀三人大开眼界,顾怀递上出发前官府出具的文书,拱手行礼:“是,在下三人从苏州来,本是奉府君之命清理丘城等四城屯田,可半途遇见山贼...” “清理屯田?”闵县令冷笑一声,怒上心头,“真是开了本官的眼界!一月前贼寇围城,本官的求援手信就送往了各处,苏州城甚至连送了三封!可一月以来,未见半个援军不说,好不容易见到苏州来人,居然是打着这样的由头?可笑!” 见他言语激烈,顾怀皱了皱眉头,不想招惹这莫名其妙的怒气:“个中军情,我等三人实在不知具体情况,敢问大人可是丘城守将吴总兵?” 闵县令摇摇头,也知道自己不该朝对方泄愤,便和缓了语气:“本官乃是丘城县令,丘城守将吴总兵已于一月前战死,当下丘城防务是本官在负责,你等三人既然是奉命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贼寇营中?” 此时负责殿后的步卒起了些骚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义军士卒追了上来,顾怀知道不能耽搁,便简练地说了一遍混入起义军的缘由,至于进山寨那一段自然是略过去了,只说是遍地义军,不好进城也不好折返,只能想办法混进去添些骚乱,没想到正好赶上丘城出兵夜袭。 闵县令沉默听着,抚着胡须连连点头,突袭厮杀前的疑惑此时才算是得到了解答,见顾怀三人身份没有问题,虽然事先没有沟通,但细算下来该是这次突袭的首功,便让几个骑卒给他们让出三匹马来,一起回城。 等到进了丘城的城门,便已经到了清晨时分,好些头一次亲身面对战场厮杀的士卒纷纷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坐倒在地喜极而泣,那些家中子弟出征的家眷在城门附近守着,见到自家丈夫儿子回来的自然喜极而泣,至于没有看到那张担忧了一夜的面孔的,则是哭得更大声了,一时间城门附近处处哭声,让人闻之黯然。 不过不管怎样,这一场突袭也算是创造了一场奇迹,如今苏浙交界处只有三处城池还在苦苦支撑,在朝廷没有及时抽调援军的情况下,陷落几乎就是时间问题,如丘城这样还能寻个机会出城一战且取得胜果的,从起义军祸乱两浙之后,算是一等一的胜仗了。 想到这里闵县令不由叹了口气,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不过是丘城的垂死挣扎罢了,城中断粮情况一天不得到缓解,城外叛军一日不收兵回浙,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和沉浸在喜悦中的军民官吏不同,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示意解散士卒维持城防,便拨马朝着县衙而去,一直骑着马在旁冷眼旁观的顾怀想了想,轻踢马腹跟了上去。 “打了这样的胜仗,知县大人何故叹气?” 闵县令回头一看,见是顾怀,也知道自己冷落了这位功臣,便直言道:“倒也不瞒你,城中粮草已尽,军民皆无战心,若是昨夜本官不带兵夜袭,说不得今日便有不知多少军民官吏在议论开城投降一事了!如今虽然胜了贼寇一仗,可本官又不是神仙,哪儿能变出来粮草继续坚守下去?” 顾怀皱了皱眉:“朝廷的动作是不是太慢了点?” 闵县令摇了摇头:“北方吃紧,江南少名将,地方上没人敢担这责任,自然是贼寇不犯境就当不知道;消息送到京师,京师那边再急,做出调配也要时间,更何况现在朝廷也难...所以本官嘴上虽然屡有怨言,但也知道援兵一事,不能全怪朝廷。” 这话说得顾怀有些意外,和杨溥那种官场老狐狸打交道多了,还以为当官的都喜欢说话云遮雾绕,没想到这位半身都是血的黑脸大胡子县令居然这么豁达坦诚,但转念一想江南白莲教起义都祸害完两浙往外扩散了,朝廷都有心无力,这大魏居然乱成这个鬼样子? 这一趟出苏州走得是真他娘的莫名其妙...半路上被山贼劫了道,混进了起义军体验了几天造反,好不容易联络上了正主,结果发现自己要查的对象坟头都要长草了不说,这丘城能不能守下来还不一定,难道等丘城破了再混进起义军里想办法回苏州? 先不讨论在他炸了起义军大营后再混进去的可能性,起码到时候给他塞了这份差事的杨溥就不会放过他。 顾怀一脸的生无可恋,这破事闹得... “看文书上说,你虽不是朝廷吏员,但精于算学,估计也通政务,如今吴总兵战死,战况又紧急,屯田一事肯定是清理不得了,正好丘城如今政务不畅,实在缺人手,等会儿本官便写封手信,你去寻本县代丞,让他...” “大人,”顾怀抬起头,打断了大胡子县令的安排,“丘城的粮草真的没剩多少了?” 闵县令沉默片刻,实话实说:“昨日出兵前便算过,不足三日,若是全城配给,一日一餐,还能撑四五天。” 顾怀眼皮一跳,心道难怪你们他娘的昨晚那么玩命,千把来人就敢去冲万人大营,原来情况糟到这种地步,自己什么运气才会在这时候进城,真不如再多造两天反... “我或许有个办法,能解丘城之围。” 在心里又骂了几遍杨溥,顾怀抬起头,直视闵县令的眼睛:“可能需要大人的配合,还有几天的时间。” 大概是联想到昨夜的那两场爆炸,闵县令并没有呵斥眼前这个文弱书生的大言不惭,反而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还有呢?” “反正已经是绝境了,大人最好还是别多问,”顾怀看向一旁的李易,“五百个人,五百匹马,是生是死,到时候就知道了。” “敢问大人,这城中有多少铁匠铺?” 第五十六章 再起战端 “营是怎么炸的?” “不知道...” “丘城出来的守军有多少?” “不清楚...” “郭天王是怎么死的?” “这个有人看到了,是被那个大胡子砍的,一刀就把脑袋劈掉了。” 满是烟熏火燎的义军大营里,捧着簿子的书记官眼角抽了抽,看着对面兴冲冲描述着那个大胡子“将军”快马冲到营前,当着几十个亲卫的面一刀砍下郭天王脑袋场面的士卒,强忍着让人把他也拖下去砍了的冲动,放下笔转身询问起其他的士卒。 没办法,前天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得明明火已经灭掉,营防也重新组织起来,但很多义军士卒还是觉得自己做了场梦。 先是一声巨响,然后坚守一个多月的丘城守军发起了冲锋,营地里火光冲天,好多基层军官死得莫名其妙,大部分士卒那一夜都在满地乱窜,好不容易郭天王站了出来,稀里糊涂就被人剁了脑袋。 也难怪消息传到临近的几位天师天王那里,几乎人人难掩震怒之色--从两浙起兵开始,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奇奇怪怪的仗。 “爆的是什么东西?那我哪儿知道,反正贼拉吓人,我当时正爬起来起夜呢,整个茅厕都抖起来了,吓得我裤子都没提就跑了出来,然后就有断手断脚哗啦啦从天上落下来,淋我一身血。” “我咋觉得没那么吓人呢?就是火烧得猛了点,之前就说营房里边别放那么多破烂,那些见钱眼开的什么都往营房里面捡,还有人把抢来的绣床都搬了进来,火能不烧起来么!” “放屁,你当时吓得尿都出来了,老子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叫你半天你都不答应。” “丘城的守军?没看清,不过听说挺多的,怎么也得几万人吧,那天到处都是喊杀声...我还杀了一个哩!” 辗转在各个营房之间,书记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各种不同的答案,力图还原那天夜里的真相,但越是问下去,就越是觉得奇怪,因为直到现在都没办法确定那天夜里引起整个营防崩溃的两次爆炸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书记官停下笔,想了想,走向了中军大帐。 被临时派过来接手指挥的天师已经住进了之前郭天王的大帐,有亲卫上来盘问,书记官把簿子夹到腋下,比出个手势:“白莲降世。” “弥勒下生,”亲卫也比出手势,然后压低声音,“天师心情不怎么好,阁下要不要之后再...” “没事,让他进来,”大帐里传出声音,“正好我也有事要问。” 掀起帐帘,书记官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略微黯淡的光线后,朝着上头的中年人行了一礼。 正当壮年的天师穿着身淡黄法袍,抚摸着虎皮座椅:“老郭之前落过草,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这毛病,八位天王,以后都是封王拜相的命格,居然就死在了这里...实在是可笑。” 书记官静静地听着,等到上面没有声音传来,才躬下身汇报自己搜集来的情况:“爆炸起火的俱是西侧营房,中心点是叫王鸿的小旗营帐所在,丘城守军未曾冲到那里,四周却有不少尸首,应该是有奸细混了进来。” “那个王鸿呢?” “死了。” “奸细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义军会用这种法子,没想到朝廷也开始不择手段了,”天师笑了笑,“能不能把奸细找出来?” 书记官沉默片刻:“不能,尸首无存难以辨认和逃匿的士卒太多。” “所以这就成了笔烂账?”天师叹了口气,“老郭就这么白死了?” 书记官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上首才幽幽开口:“就这样吧,该围还是继续围,不过有了这么一遭,丘城里面的人想必料定我会加强防范,不肯轻易出城了,这倒是有些可惜,不然真刀真枪打上一场,这条线打出个缺口,苏州那边...” “报!!!”帐帘忽然被掀起,背负令箭的士卒半跪在地:“丘城守军似有异动!” 天师原本有些感叹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滞了滞,笑了起来: “有意思...” ......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丘城的城墙上,顾怀站在之前闵县令常站的位置,正对着对面的叛军大营发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披挂完毕的李易走上城墙,静静地站在顾怀身后,等待着什么。 “不打算多问问?”顾怀没有回头,语气有些慵懒。 李易看了他一眼:“反正出发前你总会说的。” “这倒也是...不过你要是不问我就少了很多装逼的乐趣啊。” 李易收回眼神,显然是懒得理他,但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真的让我去带?” 从进了丘城开始已经几天了,这几天顾怀一直很忙,在各个铁匠铺进进出出,又召集骑卒进行训练,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带兵冲锋的机会却被他让给了自己。 李易的性子,说好听点叫正直,说难听点叫迂腐,和俊朗的外表不同,有时候还有点一根筋,不然也不会自己主动请命往前线跑结果差点死在山里...如今立功的机会摆在眼前,却被自己捡了便宜,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劲。 “因为我怕死啊,”顾怀一脸的理所当然,“这种带兵冲锋的事情,有再大的把握,我也不是很乐意干,反正你平时就一副赶着投胎的样子,让给你得了。” 这话就说得实在难听了,好在这么段时间下来李易也了解了顾怀是什么性子,知道他嘴贱,都懒得搭理他。 “去的时候带上王五,之后要带兵上山,他多露点面才合理。” “好。” 这一次的沉默来得更久,城墙上风骤起,顾怀出神地看着远方,李易也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他身后一同看着。 “其实有些东西,我并不打算弄出来的,时代的步子跨大了,容易扯着蛋,”顾怀长长叹了口气,“但谁知道会落到这种地步呢?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能告诉你,这两天折腾出来那玩意儿,你要好好学着用。” “我明白,之前和那些骑卒一起用过。” “不,你不明白,”顾怀的声音忽然冷硬起来,“你根本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有多夸张,几百年的跨度你知道吗?你既然要当兵,要当好兵,你就必须适应改变!从今天开始,打仗不会再是以前那个样子,所有人都要从头学,而你有机会比任何人都先开始!” 他的语气和缓下来,拍了拍李易的肩膀,按理说他现在并无一官半职,李易怎么也是有校尉职在身的人,他这番动作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但偏偏两人都没觉得不对。 城墙上只剩下顾怀幽幽的声音: “只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还有,你最近最好想想,如果有机会留在史书上,你该说点什么才合适。” 第五十七章 艺术就是爆炸 丘城的城门开了。 五百名骑卒,从之前那夜发起冲锋时的南门蜂拥而出,对比起上次被连坑带骗上了战场,这次的他们脸色沉着了许多,那个之前一直畏惧的叛军大营,如今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已经被冲破过一次的营盘”而已。 打过胜仗的老兵和没打过胜仗的新兵蛋子是两个概念。 然而这一次带兵的事李易,和喜欢大呼小叫的大胡子县令不同,他披着锁子轻甲,手拿着长矛,只是默不作声地居于全军之前,微伏身体,眼里只有对面的叛军大营。 感受着被破开的风拂过脸颊,感受着身下马匹的肌肉脉动,感受着身后逐渐提速,在紧紧跟随着他的五百个同袍,感受着城墙上投下来的那一道他一直摸不准包含着什么意味的目光...这一刻的李易,终于找到了他从军以来一直想要寻找的那一种归属感。 军人,就应该这样驰骋在战场上! 终究是白天发起的冲锋,而且没有上一次那样的爆炸作为掩护,对面的叛军大营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就有了反应,原本就布置在外的警戒队伍迅速安放好拒马立盾,密密麻麻的营房中走出的士卒在经过短暂的集结后拿起自己的武器,在那一片防御设施后静静地等待着。 有些人面露恐惧,毕竟他们之前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民,而且实在被那一夜吓破了胆;也有人心中充满了仇恨和杀意,想必是有亲朋死在了那一天夜里官兵卑鄙的偷袭里。 但无论他们什么样,都没有改变那对比起偌大营盘显得渺小的五百人的冲锋,面对叛军的严阵以待,五百名骑卒身下的马匹并没有丝毫减速,也没有些微的转向,反而是在李易一声令下,全员提速,直冲大营! 这一幕引得营盘某处望楼上的天师失笑出声,他看向身后的书记官:“这些人莫非疯了不成?” “颇有求死之意。”书记官皱了皱眉,感觉到一丝不对,但还是躬身答道。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明白义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天师摇摇头,看向那五百骑之首的俊朗校尉,“你看,朝廷都烂成这样了,小小的丘城还有这么多人甘愿为朝廷赴死,整个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人拦在咱们的路上?所以每一次咱们开朝会,我都要劝他们小心些,不要看不起朝廷,万一有一天这个庞然大物醒过来,咱们连动动身子都够呛。” “但军中和教中都没多少人愿意听天师您说这些。” “是啊,大好前途摆在眼前,腐朽朝廷苟延残喘,偌大天下唾手可得,谁愿意听我在一旁絮絮叨叨呢?他们总觉得只要多占点地盘,多拉些人一起造反,这事就成了。” 顿了顿,他作出了评价:“愚蠢至极。”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久到在望楼上已经能远远看见那些冲锋的官兵的面孔,天师才继续道:“不管怎样,等到把苏州打下来,我总要向佛主进言,继续这样下去,别说天下了,我们只能是困在江南两浙的一帮造反贼人,不改掉那些习气,不学着朝廷改制,就算现在能打胜仗,也不过是几年光景,就算拖死朝廷,还有可能给别人做了嫁衣...他们那帮人,都是不读史书的,我不说,他们就永远想不到。” 书记官有些动容:“天师深谋远虑。” 之前还是两浙民间白莲教的时候,他便在教中主管仪式记录,成军以后,更是地位超然,各处事情都能管,记录下来直报佛主,所以他真没必要刻意去拍这位天师马屁,实在是觉得这位天师乃是白莲教和义军中难得的人物。 要得天下,这种一谋定大局的人,远比会打仗的人来得重要。 但现在很显然不是该细想这些的时候,他也只是在纸上寥寥记了几笔,便抬头继续看向战场,等待着这些为朝廷尽忠,发起这种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寻死冲锋的士卒生命消散的那一刻。 然而很快他就恍惚了,因为预想中五百骑卒一头撞到拒马立盾上血花四溅,剩下的被长矛挑起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在离大营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那些骑卒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举起手中的武器,通过各种各样的嘶吼来增加勇气,而是在当先一人举起手的瞬间,做出了一致的动作。 他们摸向了马匹两侧挂着的鞍包。 骑兵冲锋,除了必要的负甲,马匹的负载往往是越轻越好,从起兵以来,义军中也在训练骑兵,书记官也见过几次骑兵冲锋,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冲锋时还往马身上挂鞍包的举动--好好的骑兵变成运输大队,官兵的指挥脑袋是被门夹了么? 然后他的疑惑越发重了,因为那些骑卒手上都出现了某个黑不溜秋圆滚滚的东西,并不圆润也没什么美感,托举的样子能说明这玩意儿还有一定的重量,另一手亮出了火折子,凑近点燃了一根引出线的长线,然后摆出扔出手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这些骑卒要用这东西砸人... 下一秒一股极度不详的预感升腾而起,让他口干舌燥,几乎立刻就看向身边的天师。 还没等他说出来,一声凌厉的喝令就传遍了战场: “放!” 五百个铁球,被五百名骑卒,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扔了出来,并不整齐划一,在空中划过醒目的轨迹,落在了两军即将发生接触的战场上。 “轰轰轰轰轰!” 连绵的爆炸如同白日闷雷一般接连响起,处在爆炸中心的士卒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去了踪影,被淹没在激起的土尘边上,无形的气浪像每年潮汛时节的海边浪花一样,冲刷着附近的军械和士卒,连靠近一点的都要被炸断手脚,不难想象那些被炸个正着的士卒是个怎样的下场。 这爆炸声比起那天夜里的小很多,按理来说不应该把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义军士卒吓蒙,但没办法,因为爆炸实在是...太多了。 马上的骑卒们甚至已经从鞍包里拿出了第二颗。 等到烟尘散去,所有人都看清了,在第一轮爆炸声过去以后,营盘最外围的防御阵线几乎已经被完全消灭,拒马立盾等军械破损散落,士卒死的死伤的伤,就算能活下来,也断了手脚只能在地上哀嚎,而第二道防线已经开始骚动起来,在看到官兵的动作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转身逃跑。 看到这一幕,书记官脸色惨白,他看向刚才还一脸淡然只考虑天下大局的天师,发现对方已经处于一种被吓蒙了的状态,嘴唇哆嗦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处在所有骑卒最前方的李易,已经策马跃过了义军大营用来排水的壕沟,握紧了手里的长矛,对着一名跌坐在地的义军士卒,当胸捅下。 远处的城墙上,顾怀满足地叹了口气,无视周围投来的见鬼一般的目光,少年郎清秀的脸庞上,眉头微挑: “果然,艺术就是爆炸啊!” 第五十八章 历史的改变 顾怀的话音落下以后,城墙上许久都没人说话,只剩下远处传来接连的爆炸声,还有随之不断涌向城墙的罡风。 即使这一个月来,城墙上的许多人已经自诩见过幽冥地府,但在看见那个从城里铁匠铺造出来的,不起眼的小小铁球能够这般轻易地收割性命后,他们依旧对自己是否足够了解战争的残酷而感到怀疑。 而那个脱下起义军军服换上青衫显得成熟很多的顾怀,那个一手主导了这次突袭的少年郎,竟然在笑。 一想到那样的爆炸也有可能发生在丘城的城墙下,城池内,区别只在于眼前这个人是想造反还是效忠朝廷...一时间众人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畏惧还是心寒。 许久之后,才有人长吐了口气,感叹道: “本官少读兵书,闻鸡起舞,后又转仕地方,本以为已经见过了够多大世面,那夜带兵突袭颇得战果,这几日一直有些沾沾自喜...你这么一搞,倒显得本官有些蠢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顾怀摇了摇头,“不过是什么武器,战争的本质终究还是人与人的搏杀...仅此而已。”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闵县令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这到底是何物?上次你说你有信心解丘城之围,本官还以为你未免有些夸大,想着已是绝境,便放手让你一试,你倒是给了本官一个大大的惊喜。” “其实原理并不复杂,大家应该都放过烟花,就和那个差不多。” “烟花?”闵县令喃喃自语,“节庆之物,也能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威力?那为何逢年过节城内处处烟花,却也无人伤亡?” 顾怀想了想:“原理一致,区别只在于配方,加一些材料,减一些比例,混合提纯,再密封进铁匠打出来的空心铁球里,不过这样威力肯定还是不够的,所以得加上些铁钉一类的东西用于破甲伤人,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他顿了顿:“就是有点缺德...因为这样伤兵会更多,对方的后勤医疗压力会变得很大,而就算能活下来,也多半是终身残疾。” 城墙上再次安静下来,众人都从顾怀的话里听出了腥风血雨。 这不是顾怀身上的味道,是火器日后在世上引起的动荡,而现在,它提前了几百年出现在这世上。 “原来如此,也是本官孤陋寡闻了,自诩熟知兵法,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种武器...”闵县令看向爆炸声依旧在接连响起的叛军大营,对于战争胜负走向的担忧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好奇:“只是本官有些不解,你今年多大年纪?这些是何人教你?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这话就不太好接了,而且顾怀是个极度怕麻烦的人,要不是被困在丘城里出不去,还有可能随时破城,他哪里来来的闲心弄出来简易版的手雷?谁输谁赢跟他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里发生的情况,事后肯定是要报上朝廷的,这样的武器能引起的风波用脚都能想到,他要是随意杜撰,到时候朝廷一查查不到,还得找到他头上来。 如果说是自己折腾出来的,这样万中无一的天才... 考虑到还想回苏州河小侍女一起混吃等死,顾怀沉默片刻,一声长叹: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愿闻其详。”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嗯...嗯?”闵县令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那时候,我还很瘦,”顾怀满脸都是陷入回忆的神情,“有天我打开家门,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倒在门口,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给他灌了两碗姜汤,救了他一命,他醒了之后非要报答我,我推辞不过,就收下了他送给我的一本书,上面就记载了这制造‘天雷’的法子。” 就没了? 闵县令一脸的不可置信:“后来呢?” “后来我去寻过那老道士,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也就只能作罢,那本书最后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前几天才想起来有这么个法子...” 众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顾怀摆明了就是在糊弄鬼。 连闵县令都不打算再问了,无论如何顾怀所作所为证明了他对朝廷的忠诚,丘城也全赖人家才能苟存到现在,既然不愿意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何必逼问? 倒是顾怀又看了几眼战场后,便转身准备下城墙,闵县令有些疑惑:“不看了?” “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五百人太少,就算靠着天雷能冲破大营,也动不了敌方根本,估计很快就要撤了,我还得去铁匠铺盯着,免得像前两天一样有人把自己送上了天...说到底这样的突袭还得再来两轮,到时候他们还敢守在丘城外边就算他们狠。” 众人看着顾怀的身影,一时面面相觑,但不管作何感想,对于远处大营里的敌军,他们倒是都抱有一样的感受。 这些人遇见顾怀,真是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 和顾怀预料的一样,在接连踏破了几道防线之后,五百个骑卒很快就力竭了。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带的天雷数量不够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丘城就那么大,就算集全城之力搜寻材料,又让城内所有铁匠铺日夜不休地开火烧炉,这么点时间也造不出来多少,再加上马匹负重终究有限,所以这一次突袭,每个人带的天雷都不是很多。 而在天雷用完之后,战争又回到了最初的肉体搏杀阶段,尽管叛军中大多数人都被吓破了胆,甚至维持不了防线往后退却,但总有胆量过人的士卒敢于拦在马前,而杀这些人,终究是要消耗力气的。 一缕长发脱离了束缚垂在额前,李易从一个叛军士卒胸口抽出长矛,喘了两口粗气,环顾四周后发现已经开始有士卒在刻意地包围过来了,而在他的身后,也开始有士卒在下意识地阻断他们的退路。 一旦叛军大营防线完全闭合,那么他们只有往前硬冲,学着那天夜里闵县令带兵冲破整个营盘,才有可能突围,而要靠着五百骑卒在白天完成这样的壮举,无异于天方夜谭。 还是出发前顾怀的那番话说得透彻:就算是一万头猪,杀起来也要花许多时间,更何况是一万个人?所以不要想一口吃成胖子,也不要因为贪功而把自己交代在战场上。 想到这里,李易狠狠一拨马缰,喝道:“传令,后军变全军,天雷开道,突围回城!” 之前严令众人省下的天雷此刻派上了用场,在爆炸声再度响起后,包围果然瞬间停滞下来,还没冲进大营深处的骑卒也开始向两侧厮杀以便扩开道路,可以预想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活下来的骑卒就能沿着这条叛军大营的伤口回到丘城。 而就在已经能遥遥看到大营边缘出口的地方,李易看到了一座望楼。 大概是出于军人的职业习惯,要么不干,要干就干票大的,李易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招了招,旁边立刻有骑卒递上一颗天雷。 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把它扔了出去。 一道青烟划出优美的轨迹落在望楼下方,李易看都不看,继续拨马往前。 片刻之后,那座望楼在他身后轰然倒塌,断木之中,只能看到一角黄袍。 而李易永远不知道的是,历史的洪流,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 某位白莲教中最有战略眼光,最对朝廷有威胁,最能让这个反叛邪教摇身一变成为政权的天师,此刻就在那座望楼上。 原本能祸乱大魏数十年,甚至引发天下动乱,各地起义割据局面的某个人。 就这么死了。 历史,永远是这么有趣的东西。 第五十九章 开场 提起青衫的下摆跨过一摊积水,丘城的街头,顾怀看着远处民居屋檐下的阴影,皱了皱眉头。 “已经开始有难民了啊...”他轻声喃喃。 虽然是夏末时节,但江南的天气依然很炎热,屋檐下的几道人影衣不蔽体,正端着破碗向寥寥的行人乞讨。 这样的场景,在如今的丘城实在太多,承平已久,再加上丘城城小少耕地,存粮一向不多,如今围城接近两月,已经不知有多少百姓家中没了粮食,只能沦落到街上讨些吃食。 然而这个世道,又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分出去呢? 顾怀也知道这一点实在怪不了闵县令,只能摇摇头走向街角的铁匠铺子。 掀起垂帘,热浪扑面而来,赤着上身的汉子挥洒着汗水,挥舞着手里的铁锤砸下,每一下都伴着四溅的火花,一旁的闵县令将打好的直刀放进水里淬火,见顾怀来了,便招了招手: “正要去寻你,坐。” “时间差不多了,”顾怀没有和他客套,“就今夜吧。” 闵县令的手顿了顿:“怎么你们今天都来找本官说这个?有几个官吏刚刚过来,让本官再多等两天,也许还能再让骑卒出城几次...” “大人怎么想?” “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我知道大人想再多点把握,但我觉得不必再等了,”顾怀走到他面前,“一连四天,每天都让李易带兵出城骚扰敌营,炸死多少人先不说,现在敌军已经没了多少抵抗的心思,每天都有士卒逃跑,这样的机会不抓住,他们还想城里再饿死多少人?” 闵县令对上顾怀的视线:“你觉得他们在拿百姓的命去搏更大的功劳,而本官也会这样?” “当官嘛,我理解的,”顾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水缸里的波澜,“多死几个百姓怎么了?反正存粮已经没了,就算打了胜仗,也总要饿死些人,只要不饿死那些本地大族的人就行...只要再耗上几天,胜算再大一点,没了城破的风险,再全歼敌军,这功劳可就是白莲教起义以来头一份了。” 他沉默片刻,没有去等待闵县令的回复,自顾自开口:“但我不想等了,城外敌军,打散就好,虽然无力追击,但如果战损不大,还能去其他几个城池看一看能不能捅那边的围城敌军一刀。” “战后请功,本官是打算推你为首功的,如此一来,功劳可就要少许多了,说不定都上不了朝廷的邸报,你图什么?” 顾怀想了想:“我又不是官...我大概只是想家了。” “是啊,当官嘛,总是这样的,”闵县令有些感叹,“不就是昧着良心当没看到城里的百姓在挨饿么?唾手可得的功劳,泼天的富贵,谁会去在乎百姓的命呢?” 顾怀挑挑眉头,算是听懂了闵县令的意思:“那,就今夜?” 闵县令点点头:“就今夜。” 他把淬完火的直刀放到架子上,取了块毛巾擦手:“武器军备整理得差不多了,这一次不光是骑卒步卒,连城中青壮也要悉数出城作战,只求毕其功于一役!只要拆了城外大营,丘城之围立解,再让人去附近求粮,丘城就算是保下来了。”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言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责怪:“别把本官想得那么龌龊,拿百姓的命换功劳?还想拉着本官一起干?干他们亲娘,他们也配?今夜战事,你说了算!” 顾怀沉默片刻,也笑了起来: “那就干!” …… 入夜的丘城,少了几分前些日子的战火味道,多了几分因为城外叛军被骚扰得烦不胜烦所以停下攻城的久违安静感。 夜风轻拂,李易检查着自己的铠甲和鞍包,他身后丘城的所有士卒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等到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可以放心上战场,他才走到一道身影后面,调侃开口: “你不是说你不会去做这种冲锋陷阵的蠢事?” “是挺蠢,但有时候是真聪明不了一点,”换下青衫穿上魏军简易轻甲的顾怀摇摇头,“整个丘城的青壮都要出城杀敌,连县令都要冲锋,我呆在城里面总觉得有点尴尬。” 一旁的王五凑过大脸:“二当家,是不是等打完这仗咱们就回去帮大当家抢山寨?” “你他娘的让我省点心吧,”顾怀无情怒斥,“你知不知道说了这种话一般都要死在战场上?你怎么不说打完这场仗你就要回去结婚?到时候离老子远点免得连累我。” 王五纳闷挠头:“我也没相好啊...” 顾怀懒得理他,正准备再磨磨自己的柴刀,冷厉的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城门前密集的人群顿时安静,每个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顾怀沉默片刻,翻身上马,李易和身后不知多少士卒做出一样的动作,一时间铠甲碰撞马蹄轻踩形成连绵的炸响。 按例来说,出征之前,总是要训话的,自古以来都是这一套,大魏尤其发扬光大,但凡出兵,总要有那么一个人上高台发言,主要概述一下这次出兵的目的和伟大意义,并介绍一下大概的打仗方法,以及抚恤金安家费之类的问题,毕竟只有听到了这些,大头兵们才能安心上战场去玩命。 如果有其他将领,接下来自然是让他们补充发言,大头兵们鼓掌表示理解,之后就散会,开拔,开打。 没见到在顾怀进城之前,堂堂县令都要阵前训话连哄带骗地才能说动城里的士卒出城么? 也实在是没办法。 但这次却很奇怪,并没有人站出来搞一套大张旗鼓大义凛然的说辞,原本应该担任这个职责的丘城县令,只是穿上了铠甲,拿上他那标志性的大刀,策马到了顾怀身旁。 所有人都在看着闵县令,而闵县令则在看着顾怀。 顾怀怔了怔,想起之前闵县令那句今夜战事他说了算,原来还真不是开玩笑... 只是这种见过简易版手雷,就把全城军民的性命交托到他手上的举动是不是太儿戏了点? 四百多骑卒,一千余步卒,两千还没经过训练拿着武器惶恐不安的青壮,围观送行的百姓,站在远处的丘城官吏,闵县令,李易,王五...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变成了海潮般涌来的压力。 从没有打过仗,也没有过这种经历的顾怀在夜风里沉默了许久,才挥了下手里从铁匠铺搜罗来的柴刀,说出了大概是大魏开国百余年来最简单的战争开场白: “那就走吧。” 城门轰然洞开。 第六十章 夜 冲锋陷阵是男人的浪漫。 感受着夜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感受着身下大黑马奔跑时隆起的肌肉,感受着身后数千人一起呼吸发出的声响,这一刻,顾怀那颗总是平静的心也泛起了些涟漪。 他没有打过仗,认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最讨厌把性命寄托在某件事或某个人上的生活方式,在过去的一年中他在山里挣扎,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和莫莫活着很不容易,要好好活下去,但这一刻他竟然在带兵冲锋...只能感叹世事总是这么奇妙。 从城门到叛军大营不过三里地,以马匹的冲锋速度,再加上丘城城门前一片坦途,不到一刻钟便能摸到大营边上,往日李易就是这样挑准叛军大营冒起炊烟埋锅做饭的时候带骑卒出城四处乱炸,然后趁士卒没有集结便带兵回城,一来二去搞得叛军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又没什么战损,才算是给今夜的突袭留下了这不到五百的骑卒。 自古以来,骑兵都是封建时代最有杀伤力的兵种之一,在马匹的帮助下,原本柔弱的步卒变成了具有高度突击性和机动性的部队,其中尤以游牧民族的骑兵最为出色,因为他们不仅能自带干粮进行长途奔袭,还能在远距离就掏出弓箭用从小锻炼出来的箭术给步卒方阵第一轮打击。 只可惜顾怀身后这批步骑混合的部队,步卒里没上过战场的青壮居多也就罢了,骑卒也不是什么正规骑兵,虽然已经出城跟着李易打过几次胜仗,但很显然还没办法能听从指挥运用阵形,或者掏出弓箭来撕破大营外的第一道防线。 所以那一天顾怀和李易说的那些东西实在没有半分夸大,原本就行军速度极快极具攻击力的骑兵,配上天雷这种武器...所有的战争方式都要被一手推翻!所有的骑兵将领都要在这划时代的攻击方式下变成毫无经验的稚童! 这也是为什么这只骑卒能拿下几次大胜的原因,所以此刻即使顾怀没有下令,在跨过战场到达第一波可以攻击的位置时,所有骑卒都解开了鞍包,等待着下一步的军令。 “放!” 空中划过无数弧线,刚才还在大营外目瞪口呆喃喃着“又他娘的来了”的叛军士卒在骑卒掏出天雷的第一时间,就极有经验的往两侧奔逃,因为他们明白,往前顶是会死的,往后退也不一定能逃掉,只有往两边跑,这些隔三差五就来炸一遍大营的疯子才不会追! 然而就当他们目送几百名骑卒在爆炸声和烟尘中冲入大营后,心中浮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他们才发现这一次丘城守军不是像以往那样来炸一下就走,而是倾巢而出!密密麻麻拿着武器的士卒和青壮在骑卒后散开,仿佛变成了飞鸟的两只翅膀,朝着大营包围了过来,迎头撞上这些外围防线溃逃的叛军士卒。 对视了一眼,嘶吼声响起,最为惨烈的搏杀便在大营外瞬间上演。 “啊啊啊啊啊啊!” “老五,老五你醒醒!” “老子剁死你!”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是...” 长矛与圆盾,短刀与直剑,久被包围的丘城守军,笃信圣教的叛军士卒,在大营外的壕沟处猛烈的碰撞在一起,刀刃相交的火花中,不知道多少鲜血飞起,人头落地。 然而如果从天上往下看,便能看到截然不同的军服对撞后,这几天本就被炸得晕头转向的叛军士卒听着身后大营内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居然被眼前这些原本纯良无害的青壮逼得接连后退。 一方尚有退路,另一方死地求生;一方已然胆寒,另一方士气正盛,有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更别提此刻的大营中,还有无数的叛军士卒正冲出营盘,准备四散奔逃了。 而此刻已经冲入大营的顾怀,却无心去考虑大营外围步卒交锋的胜负了,那里自然有军官负责,而他在和闵县令、李易,以及丘城原有的两位把总制定了战术后,就知道了自己的任务,还有此战胜负的关键点是什么。 冲营放火,分割战场,配合步卒围剿,只要天明时分毁掉大营,或者把叛军全杀光,丘城之围立解! 但对着行军地图指指点点固然容易,真等到冲进大营,顾怀才知道真的要把这连绵近一里的营盘毁掉,或者四处乱窜反抗的无数士卒杀光,是怎样的难度。 所以把柴刀从一个叛军士卒的脖子抽出来后,他就果断地更改了战术:“传令!全军散开,天雷开道,专找那种高大营帐,有亲卫环绕的军官!普通叛军赶他们出营,让步卒去杀!” 立刻便有人将军令传了下去,顾怀吐了口气,动了动因为砍人太多所以有些发麻的臂膀,抬头看了看天色。 离天亮还早。 另一边的王五已经杀红了眼,这个往日看起来憨厚的汉子刚才被几个叛军士卒联手用套索套下了马,此刻正在步战,先是一戟敲碎了一个试图背后偷袭的士卒的脑袋,收回红白相交的大戟,他又盯上了另一个一看便是刚才套他下马始作俑者之一的士卒。 没错,大戟。 在和顾怀一起去了趟铁匠铺后,王五就盯上了这支挂在铺子墙上的铁戟,据老铁匠的说法,这铁戟是当年一个武夫定做的,事后又没来拿,这玩意儿也没人使得动,便一直挂在墙上当展示品用,年岁已久上头的花纹都有些糊了。 一开始听说王五想用这个,老铁匠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可见过王五取下铁戟舞了几下,嘴巴就怎么也合不上了,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居然是顾怀的书童。 进城的时候,李易和顾怀都有身份,所以这厮先是自称是顾怀的家仆,后来觉得不妥当又改成了书童,听得李易一脸的茫然震惊,这世上哪儿有长这个模样的书童? 然而此刻这个书童已经变成了浑身浴血的魔神,从冲入大营开始,他便守在顾怀身边,提起大戟杀了不知多少士卒,他本就练武多年武艺过人,此刻凶性大发,已经不去考虑自己是什么劳什子亲卫,只想把眼前这些士卒全拧了脑袋。 火光冲天,王五吐了口唾沫,甩了甩因为落马被震得有些晕的脑袋,一步一步追向前方那个逃跑的士卒。 被追上的士卒差点尿了裤子,正想开口求饶,便看到那只黑铁大戟当头砸下,王五根本懒得废话,一戟把士卒的脑袋砸进了脖子里。 他吐了口气,看了看远处正在厮杀的顾怀和李易,走了过去。 还没杀尽兴... 第六十一章 陷阱 “围三缺一,逃跑的不用追,敢于抵抗的,杀无赦。” 战场外围,负责指挥步卒以及青壮包围大营的闵县令抡起大刀将一个叛军士卒劈的身首分离,冷冷地传下军令。 战况很顺利,一切都达到了一开始的预想--突袭让叛军措手不及,天雷攻破了大营外围的防线,步卒间的对撞是丘城的守军占优,特意放开的缺口让没有战意的士卒可以逃进密林,减少包围圈的压力。 但就是这种顺利,让闵县令心头浮上了一抹阴影。 他是打过仗的,虽然没打过大仗,但兵书读了不少,自然知道战场上最忌讳的是得意忘形,眼下对于叛军大营的进攻顺风顺水,但里面终究有近万士卒--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 一万人是什么概念?站在空地上是一片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只能看见成片的脑袋,就像是黑色的海洋;如果爬上山头,连山头都会被这些人遮蔽! 就算里面有许多没上过战场的农夫,有许多一开战就会逃跑的废物,但只要有一部分敢于起来反抗,就能给今日出城的丘城守军造成天大的麻烦。 当然,如果叛军尽力地反抗,利用人数优势和今夜突袭的丘城守军拉扯,无论是外围还是大营内部都没那么容易分出胜负,两方人马终究要靠战场上的意外来破局--那样的话闵县令还会安心一些。 但现在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到闵县令觉得就算是抓一万头的猪的难度都比今夜的战事强。 他看到了什么?一群不敢作战的士卒,一帮只会逃跑的兵!就算是偶有反抗,也只是游兵散勇,根本没办法冲破一群没上过战场的青壮的包围圈。 喊杀声依旧在持续,周围依旧火光冲天,但闵县令高坐在马上,斜提着大刀,沉默下来。 因为一道身影印证了他的预感,负责大营西侧的把总派来了传令兵,带来的却是求援的消息。 “果然是个陷阱么...” …… “我知道他们会来,差不多也就是这几天。” 大营西侧骤然猛烈的厮杀中,一道身影负手而立,朝着身边的亲卫喃喃道:“人捡了便宜,自然就会想捡第二次,不过这世上的便宜,哪里有全让一个人占了的道理呢?” 火光映照下,这张面孔赫然是之前曾和那位天师呆在望楼上的书记官。 “我知道他们有那种可以改变战局的武器,但那又有什么用?我把所有敢于作战的士卒集中起来,藏在他们最难冲锋到的大营西侧的位置,那种武器是会消耗的,只要他们用完,多死点人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是一些对圣教不忠的信徒,让他们去杀就是了。” 在吵闹的战场上,这样的轻声细语很难被旁人听清,不过他好像也并不是在向旁人说明什么,只是为了给自己听。 在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天师潦草地死去之后,他就接过了这个大营的指挥权,在前些日子被李易带兵狼狈地偷袭的时候,不是没有下面的军官对他的能力发出质疑--这样窝囊地藏在大营里,既不攻城也不撤兵,眼睁睁看着士卒伤亡军心尽丧,偌大的大营敌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底是在想什么? 然而直到今夜,那些人才开始对他心悦诚服。 是的,在那种新式武器出现的短短时间,没有人能找到破解的办法,但这位书记官,用某种狠厉乃至绝情的方式,让敌人的武器威力大打折扣。 能撕破防线?能远距离杀人?能让敌军胆寒?能以极为悬殊的人数发起反击? 没事,让你杀。 杀到你的武器耗完,杀到你的马力耗尽,杀到你手底下的士卒手都抬不起来,而我还有一只最精锐的士卒藏在大营里,等着你志得意满的那一刻。 那位天师的潦草死法,这些天大营的惶惶不可终日,都在告诉这位书记官,丘城的守军之所以能从之前只能呆在城里瑟瑟发抖的废物,到如今敢于出城袭击敢于在今夜打一场决战,都是因为那种武器,还有能把它发挥出最大威力的骑卒。 而现在那些骑卒已经进了大营,外围的步卒厮杀暂时分不出结果,他集中起来的最为忠心和精锐的士卒不多,只有一千不到,但用来半途截杀,怎么都够了。 等到把这些骑卒杀光,解了大营之围,丘城依旧是那个只能被围起来的丘城。 熊熊火光下,书记官看着远处已经分出结果的营盘交界处,轻轻点头: “走吧。” ...... “事情有些不对劲。” 半身都是血的李易扯了扯马缰,找到了战场中心的顾怀:“我带兵往西冲了一阵,遇见些精锐叛军,被逼了回来,问了一下其他人,都有对上。” 在脑海中画出一份简易的大营地图,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顾怀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眼下的战场,被分割成了一个极为诡异也极为清晰的情况,冲进大营的几百骑卒,此刻正处于大营的正中心,四面出击袭杀军官,冲破成队的敌军,然而某些精锐的叛军士卒已经开始包围过来,消耗了大量天雷的骑卒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在大营里横冲直撞,只能被逼得往中心集结。 而在双方的外围,则是两方的步卒在厮杀,而他们最终的胜利者,很有可能取决于大营内部活下来的是谁。 “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没有死太多人,就证明对方的人数也不会太多,”顾怀握着刀的手依旧稳定,“虽然骑兵被步兵围住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但只要让全军集合,冲出去就好了。” 李易点点头拨马转身,很快就有零零散散的骑卒赶来汇聚在一起,不用清点人数,就能看出少了许多,等到所有人的马蹄再度朝准同一个方向,正准备提速冲出大营的时候,对面却出现了很多身影。 同样从战场各处赶来的叛军精锐。 两方决定战场胜负的人马,就这么在战场的中心撞见,一方高居马上,一方持着各种武器,都没有什么打招呼的心思。 因为总有一方会死去。 第六十二章 箭 当骑卒在有限的空间被步卒缠上,没办法一口气冲破,也没办法调转方向,更没有办法下马步战的时候,该怎么做? 没有人能给顾怀答案,瞬息万变的战场,也从来不会像日后做数学题一样有公式可寻。 天雷不多了,用来开道不一定有效果,既然对方敢于进行这种诱敌深入的反包围,想必也不像之前那些叛军士卒一样被轻易吓倒,如果直直地冲过去拼人命,今夜也就输得差不多了--因为这些骑卒还需要活下来去配合外围的步卒清缴残兵。 终究还是输在了人数上。 火光照耀着双方的士卒,同样的身上带血,同样的握紧武器,诡异的安静过后,有人动了动。 总要有人领头发起冲锋,这一次,似乎是叛军中的一位步卒。 他提着刀,开始加速,带着白莲教教徽的可笑战服在空气中划过痕迹,大营燃烧的熊熊火光好像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在他划出的痕迹后,将有最为精锐的叛军士卒跟着他一起冲锋,将那些骑在马上的人扯下马来,切断他们的喉咙。 这是正常的战争节奏,更是突然的遭遇战中勇气和胆魄的体现,先发起冲锋的那一方,无论有没有优势,总能给落后的一方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 有骑卒不安地颤抖,盼望中的军令并没有下达,这些原本是绵羊,却在今夜短暂化身饿狼的士卒似乎被打回了原形,在没有人下令的时候,对于死亡的畏惧终于回到了他们身上。 到底该怎么办? 忽然有夜风吹皱火帘。 那名孤单勇敢沉默发起冲锋的叛军士卒倒了下去。 一道很细的血水,在空中飙散,洒在早已看不清颜色的土地上。 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向那名躺在地上的士卒,没有动弹,也没有挣扎,更没有痛喊,原来已经失去了呼吸--一条人命就这样潦草而可笑地离开了世界,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 人们这才看清他的额头上插着什么东西。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在不远的地方,骑在马上的顾怀还保持着松弦的姿势。 因为有天雷,因为未经训练的骑卒不善用弓,所以今夜突袭时,骑兵常用的远程弓箭打击并没有出现,叛军士卒自然也没有准备好应对箭雨的盾牌。 下一秒有人发出怒吼,举起手里的刀,他可能是那位死去的士卒的兄弟,也有可能是他的同乡,更有可能是和他睡一间帐篷的好友,所以才会在此刻显得那么愤怒。 然而都无所谓了,他的怒吼卡断在喉咙里,如同那位潦草死去的士卒一样,倒了下去。 依然是那种普通的,魏军里最常使用的制式羽箭。 被燃烧起来的营帐阻隔,导致变成了一条近乎笔直的道路上的双方士卒,都在这样离奇的气氛里沉默着。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魏军军服,罩着轻甲,虽然处在队列前方,但看起来似乎并不像是高位的指挥者。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很普通的铁弓,能依靠火光看清上面的黝黑光泽,这铁弓并不难开,起码就有很多在场的人确定自己能做到,而且很轻松。 脚步声再起,又有叛军士卒准备冲锋,这次是在另一面。 那人从马匹右侧的鞍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搁在弦上,然后沉默拉弓,简洁的动作透着朴素的美感,就好像他做这个动作已经成千上万次--所以才会如此简洁有力乃至像吃饭喝水一样随意。 松弦,箭羽轻颤消失不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哼,然后是倒下的沉闷声响。 而此时,那人已经抽出了第二支羽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每一次松弦,都会有一道血光飙起。 很多在场练过弓箭的士卒都知道,射箭其实是很多个动作组合在一起的事情,从搭箭到拉弦,再到松弦结束,每一个细微的区别都会影响准度,然而那人射箭的动作颇有种简单机械的味道,谈不上潇洒也谈不上好看,却稳定得难以想象,而且非常快。 快到叛军中每有一人有动作,那支箭就会穿透他的喉咙。 终于有人无法再忍受这种让人绝望的氛围,数十名叛军士卒握紧刀嘶吼出声,朝着马上那人开始冲锋,那人皱了皱眉头,动作却没有丝毫动摇,每一次弦响,冲在最前方的那个人总会倒下去。 李易也回过了神,喝令王五留在原地保护顾怀,随即带着身侧骑卒策马厮杀。 而那人依旧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简单地扣动弓弦。 一名叛军士卒跳离被射死的同袍,挥舞着刀想要再靠近那人的战马一分,一支羽箭贯穿了他的胸膛,视野黑暗前,他只能看到马上那人甚至都已经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一名叛军士卒浑身是血地爬起来,向着外面踉跄而去,满脸都是恐惧,然后一支羽箭便射入他的咽喉,让他嘴里嗬嗬作响,拼命想再逃离一些战场,却只能无力地倒下去。 一名叛军士卒跌坐在地,躲过了马蹄的踩击,嘴里不停地呼喝着什么,显得格外暴戾,一支羽箭从他脸颊右侧射进去,从左侧探出来,终止了他的话语。 就像是校场点兵,像是训练点名,然而没有人骄傲地站出来,只是生命毫无意义地流逝,像成片的野草一样死去。 就算好不容易有人趁着那人拉弓的空隙,躲过骑卒的刀锋突到了眼前,也会有魔神一样的魁梧男人砸下他的大戟。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随着李易的军令传下,最后的天雷被骑卒掏出来,将已经被杀破胆的敌方彻底炸散。 只剩下了一个人,有些憔悴的书记官跪倒在地,沉默地让一名骑卒割下了自己的脑袋。 前方的路仿佛再次畅通无阻,而实际上,那匹马前一片狼藉,叛军士卒的尸体仿佛堆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那座小山上不停地流淌,渗入大地,将火光映照下的地面染得更加鲜红。 直到此时,顾怀才放下一直平举的弓,面无表情。 只有近处的王五看清了,他拉弦的右手,虎口和指间早已裂开。 流满了血。 第六十三章 扫尾 天明的时候,丘城的守军已经在打扫战场了。 这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在冲到大营中心的骑卒与叛军精锐分出胜负的时候,这场战事基本就已经尘埃落定,虽然某人把全部精锐集结意图在大营内将所有骑卒堵死断了丘城后路的行为给守军添了天大的麻烦,但在付出最后的手雷以及过百骑伤亡的代价后,被打散的精锐也如同其余士卒一样逃进了密林。 而被丢下的其余士卒,在没有指挥,没有援兵,也没有士气的情况下,自然守不住外围的猛攻以及出现在背后的捅刀,不到天明,整个大营就几乎已经易手。 虽然这个大营也没什么用,并且被一把大火烧得没剩下什么就是了。 最让人惊喜的,还是在于在大营西侧找到的军粮,这批粮食可算是救了丘城的命,得到消息的闵县令连最后的残兵都懒得收拾了,亲自带人过来守着粮食搬回丘城,而他也是此时才见到昨夜分开作战的顾怀。 “受伤了?”拄着大刀的闵县令看了看顾怀缠着白布的右手,问道。 “拉弓拉多了。” 闵县令点点头,丝毫没意识到顾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事情,到底有多么离谱。 不过常人倒也不会往一人一骑一弓,活生生把叛军冲锋时的士气射下去一半,甚至死在箭下的人能堆起一座小山上想。 “不管怎么样,这次丘城的危机总算是解决了,”闵县令叹了口气,迎着清晨的阳光看向远处密林,“虽然逃的人远比投降和战死的人多,很有可能事后又卷土重来,但实在是没余力去追了。” “大人是想让军中哗变?现在让他们去追,恐怕不少人会撂挑子不干。” “本官自然懂这个道理,厮杀一夜,士卒和青壮都不是铁打的,更何况现在有了粮食,还有你造出的天雷,就算他们卷土重来,丘城也能守得下去,自然是没人愿意再去拼命了。” “这座大营呢?” “没什么用,也不敢留给叛军,等到让城中青壮把大营搬空,就一把火烧了。” 顾怀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两人一起安静下来,火虽然灭了但犹然冒着青烟的大营中,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起,却什么话都没说。 最后还是闵县令打破了沉默:“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在和我说你怕麻烦,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但天雷的事情,我还是要报给朝廷。” 他严肃起来:“丘城守军加青壮,不过三四千人,靠着这天雷,居然能破万人大营!如此国之利器,本官实在不能瞒下,眼下北方局势不明,南方四处战火,有了这东西,乃是万民之幸,国家之幸!” 顾怀叹了口气,知道还是没躲过去:“这份功劳我确实不太想要...” “你为何对朝廷如此没信心?”闵县令怒其不争,“难道朝廷还会苛对有功之臣?你献出此物,不说平步青云,一生富贵总还是能保证的!” 这一次顾怀的沉默尤其久:“我不是对朝廷没信心,是对人没信心。” “什么意思?” “一样新兴的事物出现,就会产生无数的利益,而利益是最能让人发狂的东西。” 顾怀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既然大人都知道这是国之利器,敢问有了这东西,朝廷里某些大人会不会想要更多?我若是拿不出来,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藏私?如果有人想要独占这东西产生的利益,我是不是最大的眼中钉?如果我想自由生活,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会有和敌国沟通的风险以至于要把这份风险断绝在源头上?” 闵县令一时呐呐无言。 他只是单纯地想着顾怀救下了丘城,击破了叛军,以后这东西有可能会救下天下,他自然不能看着最大的功臣毫无所得,所以才想将此事上报朝廷言明顾怀的首功,但正如顾怀所说,如果这东西引起了更大的风波,有谁能保下这个将国之利器献出来的功臣? 他只是个县令罢了。 “不过有些东西,终究是瞒不住的,”看着闵县令神情变换,顾怀话风一转,“看到的人太多,城里的铁匠都打过铁,还有那些混合火药的人...所以献给朝廷还能省去一些麻烦,我只是希望大人在表功奏折上,不要说这东西是我弄出来的...我看给李易就不错。” 闵县令愕然抬头,随即苦笑道:“何必如此...” 顾怀叹了口气:“因为我真的很怕麻烦...而且我并不贪心。” 看他说得诚恳,闵县令迟疑许久,才重重一点头:“此事本官应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本官!” “什么?” “丘城之围虽解,但尤有三城被围,如果城池没破,本官还想请你多呆些时日,等到新一批天雷造出来,就带着那几百骑卒支援邻县,若是能解城围,把叛军逼回两浙,也算是拯救了苏南无数百姓!”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件小事,”顾怀想了想,“大人也知道,来丘城的时候,半路上被一伙山贼给劫了,好几个在苏州城内相识的好友都惨死在山林里,这些时日每每想起真是痛彻心扉...” 大概是想起了那几张熟面孔,顾怀的脸上满是悲愤:“当时我就发过誓,一定要让这帮山贼身首异处!等到事后大人可否将那些骑卒暂借于我,上山剿匪?” 剿匪?整个两浙都沦陷了,叛军都快打到苏州了,一不注意就是江南易手的局面,谁还有心情这个时候去收拾什么山贼? 但闵县令终究不是普通人,只见他抚着自己的大胡子沉思良久,虽然觉得他一个县令,仓促接手城防还好,若是借兵给一个白身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但考虑到这段时日顾怀也是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更是救了丘城无数百姓的恩人,如今上山剿匪虽然有些小事化大,但终究是一件政绩... 他做了决定,迎着阳光昂然开口:“好!只要邻县脱困,到时候不止本官会为你遮掩一二,这几百骑卒,城中步卒,你也可暂借用于剿匪!”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一脸的信赖与欣赏:“苏南大局,就托付于你了!” 顾怀被他拍的一愣,实在没想到气氛被他整得这么大义凛然,只是附和着一脸的热血沸腾。 而在内心深处,他只是不断地扪心自问: “我真的只是来清理屯田的啊...”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第六十四章 病急乱投医 苏州城。 本地富商准备好的暂住宅子中,吴哲就着桌边冒着热气的香茗翻过一页古书,想象着那位前礼部尚书平日里这番作态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很快他就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将古书扔到一旁,又唤过下人把香茗倒掉,靠在座椅上沉默不语。 从第一次去杨溥府上试图拉关系算起,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他又凑上去过几次,但最后都被杨溥拒之门外。 官场上很少有这种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做事风格,按道理来说,你来我往,虚情假意,就算大家谈不拢,也不应该这样落别人的脸面。 除非杨溥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这样有什么后果,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身份,身后有什么人,以后有什么样的前途。 一想到这里,难免内心就会浮起些怨恨和烦躁,但他也知道,如果他搭不上杨溥这条线,在户部的仕途,很可能已经走到头了。 大魏的官场无比现实,不仅要走科举考学识,还要看出身,泥腿子得了主考青睐一步登天,在朝廷步步为营最后权倾天下的在大魏立国一百余年来不是没有,但太过凤毛麟角,而像他这样既无过人才学也无背景的,摸爬滚打多少年才能在户部熬出头?才能看一眼三公九卿乃至内阁里的一席之地? 他娘的凭什么? 凭什么名门望族出身,考个科举就跟走过场一样,走吏部报备后就能当庶吉士,就算外放为官也至少是七品县令起步,而且混个一年就能重新入京? 出了事有人保,立了功有人记,七品县令做起,几十年下来,哪怕灾荒水旱全碰上,至少也能混个从四品大员起步,运气再好点遇见朝廷动荡入个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这种出身呢?功劳总是别人领,黑锅总是自己背,就算不惹事,上级都要时不时找麻烦,从九品干起,能混到七品退休就算命好。 想到这里,吴哲的眼神再度坚定了下来。 他需要一个背景!需要一个担得起风雨的人为他站台,需要一个人在朝廷惨烈的搏杀里给他提供帮助,让他有一天能摸到那个地方,看一眼那个位置! 杨溥依旧是最好的选择。 再大的怨气,再深的恨意,都抵不过杨溥复起后在京城的那些人脉里替他说一句话,现在受些屈辱算什么? 但杨溥实在太过软硬不吃... 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急得在厅中走来走去的吴哲猛地抬头,想起了第一次去杨溥府上的那个下午。 那个敢在杨溥面前大呼小叫,能自由出入杨溥府上,甚至骂杨溥老王八蛋的赘婿书生... 他猛然抬头,喝道: “备车!” …… “最近铺子里的生意少了很多,两浙的叛乱蔓延过来,百姓都不太愿意在新布上浪费钱,更愿意存起来。” “没什么紧要的,李家的生意,终究要以朝贡为主,铺子里的生意淡了也就淡了。” “是。” “听宋掌柜说今年你手笔大了很多?” “祖母大人勿怪,明珠是有些贪心...” “既然把事情托给了你,老身难道还会怪你太过进取?” 李府花厅,老夫人和李明珠坐在圆桌两侧,一问一答地说着话,但少见祖母孙女的那种亲近,反而像是东家在向掌柜盘账。 老夫人拿起一枚干果,放进快没牙的干瘪嘴里吃力地嚼着:“不交给你,难道交给那两个废物?只是既然做了,就要做漂亮,不要半途反悔,或者输不起。” 脸色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李明珠点了点头,艰难地挤出个笑容:“明珠明白了。” 这一个月来,她的神态相比顾怀离开前更显得憔悴,脸庞清减了许多,虽然极美的姿色未曾消减半分,但那份我见犹怜的味道更加深了一些。 在问完最近生意上的一些异动后,老夫人便沉默了下去,李明珠也低头没有再说话,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老夫人嚼干果时的些许声响。 果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从来没有展示过祖母慈爱的老夫人相处,李明珠这般想到。 从有记忆开始,大概是因为长房没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原因,老夫人好像就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孙女,后来父母出事,自己展露了些生意上的天分,才与老夫人亲近了些--不过也就只有一些。 大概可能永远都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了。 极为安静的环境里,时间的流逝显得尤其缓慢,李明珠也是个犟性子,虽然身体不适,也不太愿意继续这样尴尬地坐着,却怎么也没说出来,所幸有下人快步走进花厅,递上了一份拜帖。 只是看了几眼,老夫人就皱起了眉头:“吴哲?那位...户部郎中?他要来府上拜访?” 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大,一旁的李明珠怔了怔,随即知道了祖母大人为什么皱起眉头。 做生意的,和当官的打交道不可避免,但也尤其忌讳和当官的走得太近,谁都知道官字上下两张口,遇见心黑的,除了吃拿卡要往往还要把生意人的家业也占完,而真到了要紧关头,那些平日走得近的商贾也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扔出来挡灾。 这是大多数生意人都有的共识,也是李家家训里提到过的东西,所以李明珠接手这么多年以来,虽然有往官场伸手,但从未和官员太过亲近,如今这位来到苏州主持朝贡一事的户部郎中静坐一月后突然上门,实在是让人有些疑惑和不安。 但无论如何没有冷落一名掌管自家生意的官员的道理,老夫人和李明珠只花了很短时间便到了前厅,亲自迎了出去。 等到双方见过礼,又大开中门迎吴哲入正厅,让下人奉茶落座之后,双方不紧不慢地闲聊许久,吴哲才终于提到了正题: “我今日来,是想见一见顾怀顾公子的...他可在府上?” 不称本官而自称我,就代表不是来谈公事的,李明珠刚刚松了口气,突然从他嘴中听到顾怀的名字,不由紧张起来。 但紧张归紧张,那毕竟是自家相公... “敢问吴大人,和我家相公是如何认识的?” “在一位故人府上曾有会面,当时约好隔日邀约,怎料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消息,”吴哲不以为意,“所以才到府上叨扰。” 原来是这样... “实在不巧,相公出门访友有段时日了,不过也说过中秋前会回来,”李明珠歉意地笑笑,“妾身也没有想到相公居然会与吴大人相识...” 大概是想到了某人大骂杨溥的场景,吴哲嘴边露出些笑意:“顾公子可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可惜了,本来还想和顾公子同游苏水,看来今日是没希望了,唔,可知道顾公子去了何处访友?” 这话问得李明珠一怔,顾怀出发前只是告诉她要出一趟门,她哪里知道顾怀哪儿有朋友?可如果随意回答,这位吴大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搪塞他? 她想了想:“妾身确实不知道,但相公有位亲近侍女,应该是知道的。” 片刻之后,同样瘦了许多的莫莫被带了过来,面对询问,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吴哲有了些火气,他沉默片刻,换了个问法:“你可知道,你家少爷,与杨府那位杨公是什么关系?” 原本还捏着衣角低头不说话的莫莫抬起头,想了想: “那是我家少爷的干爹呀!” 话音落下,正厅里一片死寂。 老夫人与李明珠是不知道顾怀哪儿窜出来这么个干爹,而且连户部郎中吴哲都得毕恭毕敬地不敢直呼名讳,而吴哲惊讶之余的沉默,则是因为他早就猜到顾怀与杨溥的关系不一般。 干爹...果然是这样! 下一秒他猛然起身,一脸亲切地走到李明珠身前,询问道: “之前宴会初见时,李夫人曾说过,今年的朝贡份额,李家想要其余两家的份额?” 第六十五章 让功 五天后,仓山山道口。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雨水顺着战服和盔甲留下,来自丘城的骑卒们纷纷将能避雨的树下空间留给战马,自己则是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大魏的战马,归结于开国时的马政,养马地比起以往的朝代要多上很多,但每年马场出来的战马,最好的都得送往京营,剩下次等的由西北两个方向的边境骑兵瓜分,一层层下来,到了底层骑兵手里的马都算不上太好,但丘城毕竟算是个地理要冲军事枢纽,所以这几百骑卒的战马还不至于像某些地方军屯的马一样只能用来拉车。 不过对于这些已经在丘城附近奔袭了数天的骑卒来说,不算神骏又怎么样?除了已经沦陷的许县,其余三城的围城全是他们用胯下的马手里的刀鞍包里的天雷解决的,几场奔袭战打下来,但凡能活着的骑卒,看这些战马的目光就和看自己的老婆差不多。 不对,老婆何德何能与这些朝夕相伴的战马比?没了武器的步卒还能叫兵,没了战马的骑卒呢? 狗都不如。 所以每一个骑卒这些日子都对自己的战马极为珍惜,自己饿两天没事,马一定不能缺一顿草料;自己淋雨也没事,马能有个地方躲就好。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某位年轻的骑卒想了想,从行囊里拿出块盐饼,让自己躲在树下的战马小心地舔着,任由雨水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有同袍过来也想要点盐饼,年轻的骑卒面无表情,一向吝啬言语的她只说了句滚。 他叫陈平,是个地道的骑卒,祖上三代要么养马要么参军当骑兵,对于战马的感情自然比其余骑卒深得多,每个月的军饷除了寄回去养家,其他的都砸在自己战马的伙食上面,你们这帮王八蛋每个月发了军饷就去窑子,现在跑来找老子要?你们怎么不去死? 感受着自己战马舌尖的粗糙触感,感受着冰冷的雨里战马的呼吸带来的热度,陈平的心情好了许多,对于一个回了家就听河东狮吼的妻管严来说,这匹马可比老婆可爱多了。 但随即他就看向了自己战马屁股上的一道箭伤,有些忧心忡忡。 过去几天,他们这从丘城出来的几百骑卒,一直在跟着那位单弓破敌的大人东征西讨,从丘城出发,一路打到了苏南的最南边,几乎就要进入两浙地界。 战况实在不可谓不惨烈,就算有天雷,也死了许多同袍,连自己也差点被人偷袭一弓射下马来--不过总算还是有了个好的结局,这次积累的战功应该够他升个副尉,算是年纪轻轻就超过了自己在军营待了一辈子的老爹,如果老爹在这儿,说不定还得激动地拍拍他肩膀说他赶上了好时候有仗可打,不用在军营铲一辈子的马粪。 就是这跟了自己几年的战马能不能挺过这关...还有那位大人在解了四城城围之后居然停都不停,没有回城休整,而是直奔仓山而来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 按军中同袍的说法,那位大人是想上山剿匪,这虽然是件好事,也有战功可拿,但... 陈平摸出块炊饼啃了起来,雨水泡炊饼不解馋但是填肚子,只是他看向上方那一片山林的目光依旧充满了茫然。 这他娘的是山林子啊... 让骑兵钻林子,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 做到了和闵县令约定的事,但无比鸡贼连城都不回免得闵县令事到临头反悔就拉着骑兵到了仓山的顾怀此时正在看地图。 说实在的,不要说手底下这些仅仅是因为这些天他带着东征西讨,多少建立了些威信所以愿意跟着来的骑卒不理解,他自己也实在是不想再来仓山。 好不容易到了丘城,屯田清理的事泡了汤,但好歹算是解决了丘城的麻烦,也帮了其他几城一把,回了苏州怎么也能和老头子交代了,何必跑到这里来淋雨? 按他的想法,打完仗的第一时间就该回苏州,神经病才去帮那疯婆娘夺山寨。 可没办法啊,谁让王五从昨天开始就提着大戟在周围探头探脑?这厮名义上还是他的亲卫,赶都没理由赶。 真要是跑路了,鬼知道这憨货会不会提着大戟追到苏州城。 想到这里他不由抚案长叹,真是人心不古,以前的王五多老实一人啊,再看现在精得跟猴似的,忽悠都不好忽悠... 匆匆走来的李易倒是打断了他的感叹:“丘城那边送来了文书...只是这上面怎么说在推我为首功?” “你一个破大头兵,得了功劳还不开心?”顾怀头都没抬,“真让你一个一个去砍军功,刀砍卷刃都捞不到这么大的功劳。” “可那是你...” 顾怀打断了他的话,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你觉得如果我们没去丘城,丘城能不能守得住?” 李易沉默片刻,轻轻摇头。 如果没有他们三人在营中炸的那两声响,没有顾怀鼓捣出的天雷,没有李易三天两头带兵骚扰,没有那一天夜里的破釜沉舟,丘城是不可能守下来的。 “其余的几座城池呢?” 也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因为当他们带兵赶到时,苏南的几座城池几乎都深陷重围,许县更是已经被攻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所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顾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住在苏州,这里离苏州很近,两浙那批邪教徒很有可能会再来,苏南一完蛋苏州城就要被围,而你我亲眼看到了,这些人到底有多不靠谱,守下苏南的可能性有多低。” 李易沉默地听着,但实在理不出来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顾怀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张比李易还年轻的脸上却满是古怪的欣赏味道:“但我一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就知道你和那些货色不一样...准确的说就是苏南有你,我放心。” “天雷的用法,这几天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这次的功劳,怎么也够你升个地方戍卫军官或者偏将...先不要推辞,这功劳我确实不想要,因为我不是官也不是兵,天雷的事情更麻烦,我连沾都不想沾上,想来想去除了你,也实在不舍得给别人,而且说实在的,让你爬高点也好,免得改天你冲得太猛死在战场上。” 一番话把李易说得怔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无奈地笑笑。 这家伙还是一样嘴欠...不过却让他身处雨中也在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见李易没有再反驳,顾怀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看向行军地图,像前些日子向副手下令一样,说道: “所以苏州城出事了记得来救我...还有帮我看看这破寨子到底怎么打。” 第六十六章 胃口 “天雷还剩下多少?” “不到十颗。” “剩下不多了...也好,反正也不能用,那个山寨你看到过,就修在悬崖下面,如果一不小心炸塌了,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得被活埋。” 顾怀的手指在行军地图上移了移:“之前咱们下山的时候绕得太多,太费时间,那条路不能走,王五指的路马过不去,只能让这三百人下马攻寨了。” 李易微皱眉头:“他们是骑卒,下马步战会不会太不合适?而且那寨子里算上老幼少说也有一两千人,三百人想要穿过森林攻打易守难攻的山寨,实在太难了些。” 顾怀点点头:“所以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法子,这么一看,打这个寨子实在比之前朝着叛军冲锋还难。” 这终究是个严肃的问题,别说顾怀现在手底下只有区区三百人,还不能利用天雷和骑兵的优势,就算是往日官府真要铁了心剿匪,起码也得准备上几个月的时间,用几千民夫开辟道路,才能和山贼见上面。 更何况既然答应了王霸,让她接手一个空寨子是没有用的,这也就意味着在消灭山贼的同时,还得留下那个寨子的老幼妇孺,最起码也得维持山寨的正常运转。 这难度可就要比剿匪高了不知道多少。 想到这些,顾怀和李易陷入了沉默,在否决了各种浮现的想法后,顾怀眉头动了动: “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既然我们上不去...”顾怀抬头看了眼莽莽群山,“那就只能让他们下来。” …… 清晨的山寨,处处透着浓烈的生活气息,早起的小孩到处乱跑,女人们往灶膛添柴做饭,汉子们凑在一起议论着下一次怎么多抢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山贼抽着旱烟讲着自己当年做过险象环生的最大一票。 和寻常的市井没有两样,实际上在上山之前这些人也很有可能只是寻常的百姓--说到底还是这个世道出了问题。 而在山寨最高的地方,聚义堂后寨主并不奢华的住所内,上着药的中年男子看着对面的王霸,轻轻皱了皱眉头: “有官兵押送物资从山下过?” “消息应该不会假,几百个官兵,好多辆马车,”在对面的王霸不知道为什么顶着两个黑眼圈,“就看你胃口大不大了。” 寨主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但也少了很多疑惑。 王霸的身份,江浙绿林没有人不清楚,他也是看在当年王霸爷爷提携过他这种后辈的份上,才把走投无路的王霸暂时安置在了寨子里,可要说没有借用王家在绿林的名声为自己谋点好处的心思那是没可能的,没看最近上山的人都多起来了?有些得过王家恩惠的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所以以王霸的身份,能得到这种风声一点也不稀奇,稀奇在于王霸之前几个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闭,怎么今天突然就跳出来了? 寨主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官兵太多...” “官兵什么德性你不知道?”王霸冷笑一声,“只要你堵了路划了道,有几个真的愿意拼命?你前段时间不是还和两浙的白莲教眉来眼去,现在连抢官兵的胆子也没了?” 寨主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我虽然不想出面,但我不傻,”王霸放缓了语气,“做了这一笔,江浙一带的绿林,还有谁能压过你的风头?” 寨主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这种目光很怪异,王霸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头,但想到自己来时王五一脸恳求的模样,还是忍耐着没有发作。 “之前你上山的时候我就问过,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又这么朝不保夕,想问问你有没有成亲的打算,”寨主让一旁给自己换药的女子下去,语气暧昧,“你说你只会嫁像你爷爷那样的豪杰--是不是只要我做了这一票,出足风头,你就愿意考虑考虑?”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浮上心头,王霸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家伙在邀自己上山时就有了这种打算,难怪这家伙看自己的目光总让自己感到反感。 再一想到这人跟自己的父亲同辈,当年在爷爷的寨子里还得叫爷爷一声王叔,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转身就走。 但她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已经成过两次亲了么?” 寨主摇头失笑:“我们这种落草的,抢几个女人,办场婚事让大家乐呵乐呵,哪里算是成亲?公家人也有个三妻四妾的分别,只要你嫁给我,这寨子里你就是说一不二的女当家。” 大概是看到王霸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他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循循善诱:“你看,你爷爷过世这么久,那些过去的风光还能保你多少年?现在你连栖身的寨子都没了,还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你?再过段时日,说不定便只能隐姓埋名化身人妇,以后只知耕田织布,怎么对得起你爷爷?” “相反,只要你嫁给我,你的手下我自然会善待,有你爷爷的名声,这寨子就挂了双花王的名号,这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说不得便要重演当年你爷爷上山时的旧事,到时候以我的实力,加你的身份,咱们岂不是可以占仓山为王?说不得整个江浙绿林的魁首名号,就要落在你我夫妇的身上。” 好会打算盘!好一副贴心考虑的模样!好一句“你我夫妇”! 王霸男装下的小小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内心因为某些事情反复挣扎的罪恶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轻轻歪了歪头,一直以来扮作男子的故作豪放姿态消失不见,有了些女儿家的娇憨,配上她本就过人的容貌,像是朵历经多年才绽放的花蕾: “真的吗?” “绝无虚言!” “那好吧,”王霸眼波流转,仿佛为自己命运的转折黯然神伤,“希望你是像我爷爷一样的豪杰...什么时候下山?” 寨主猛然起身,振声开口: “就现在!” 第六十七章 设伏与夜袭 夜幕下的仓山仿佛蛰伏的野兽,蜿蜒的山道上,几处篝火在暗夜里亮着温暖的光。 把一块炊饼放在火上慢慢烤着,陈平想了想,又抽出刀来细细地磨着。 这两天的境遇实在很离奇,前些日子还在苏南各个城池之间奔走,和白莲教打得热火朝天,忽然就被拉来了仓山钻林子,更好笑的是钻林子钻到一半,他们又全部退了下来,带上了几辆马车,装成押送货物的样子,在仓山的山道上慢慢走着。 --根本不知道到底想干嘛。 当兵就是这样,除非爬到发号施令那个位置,不然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哪一个局面里,想必军人首重服从也是考虑到了这个,当兵的好奇心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所幸陈平是个好兵,所以比起同僚们偶尔响起的抱怨和谩骂,他显得平静了很多,与其去考虑那些大人物到底想着做什么,不如想想怎么继续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回家看老娘,才能继续听老婆咆哮,才能憧憬着给以后得儿子挣下一份前程。 篝火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吸引了他回神,他放下刀拿起炊饼咬了几口,看见一旁有同袍就着火光搓脚丫子搓下一大颗泥丸,咀嚼的上下颚立刻停了下来。 娶了老婆的人是真忍不了这个啊... 可训斥的话还没出口,林间的呜咽风声忽然停了停,陈平身子滞了滞,某种上过战场的老兵直觉让他猛地站起身子。 “敌袭!” 仿佛是曾经的一幕重现,林间密集的箭矢划过弧线袭向营地,而借着夜色悄悄摸到附近的山贼也开始显露身形。 一道身影站在密林的高处,志得意满地看着下方即将发生的厮杀,满眼都是自己即将一统江浙绿林的未来。 很好,官兵不多,但马车不少,夜深了很多士卒都已经睡下,按照以往官兵的素质,大概再放一轮箭雨就要有人逃跑了吧? 等到天明,这山道上的尸首就会成为他的聘礼,等到有了王家的名声,再加上和白莲教商量好的计划,这世道,谁说他就不能搏个大大的前程? 当山贼?呸!不过是骗骗那个小女孩,谁他娘的要当一辈子山贼? 箭雨落下,有惨嚎响起,男人抽出了刀,可还没等他下令,某些与他想象不一致的剧情发生了。 没有想象中的混乱,也没有想象中的逃跑,那些原本睡着的士卒不知道从哪儿摸出盾牌抵御着冷箭,除了某些倒霉鬼被钉在地上发出惨嚎,整个战场突然出现了某种奇怪的氛围。 仿佛某些人终于等到了早就该来的东西。 强烈的不详预感浮上心头,官兵并没有给林间隐藏的山贼放第二轮冷箭的机会,他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分工,一拨人顶着箭雨上前,离密林近在咫尺,另一群人则是摸出了刀靠向那些想要偷袭的山贼。 上过战场转战四城的煞气释放出来,就算没有了战马,这些士卒还是没有把眼前的山贼当一回事,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半夜被吵醒有了些怨气,他们甚至可以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用刀抹了这些山贼的脖子。 而在篝火旁,视力极佳的陈平看着最上方的密林,仿佛看见了某道突然紧绷失色的身影,舔了舔带有炊饼味道的嘴唇。 还没吃饱。 ……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山下应该已经开始了。” 夜色下的山寨,和顾怀第一次来时没有太大的区别,和普通村镇一样,山寨也是讲究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所以此刻顾怀和王霸坐在高处看向下方,没有看见半点人间烟火。 王霸低低“嗯”了一声,眉眼间是某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属于小女生的挣扎。 “怎么,不忍心下手?” 没有回答。 “你这就让我有些困扰了,”顾怀叹了口气,“谈好了生意临时想反悔什么的...我倒是没意见,反正山底下那批人死光,山寨里还是有山贼的,到时候他们一琢磨发现这事不太对,你就算能跑出去名声估计也要彻底臭了,不过你肯定是无所谓的,就是你爷爷的名声...” 王霸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眸子死死地看着顾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别当圣母。” “圣母?” “就是以为自己很善良,所以看见什么就没有思考只想着站在正义的一方,从而伤害其他同伴,一点理智都没有的那种人。” “可你说过我要当英雄,”王霸静静地看着他,“而且不会对山寨里的老弱下手。” 顾怀沉默片刻:“计划出了点问题,一开始是打算强攻,再把那个寨主弄死,到时候你趁机上位,守住山寨,人心所向,自然是水到渠成地把山寨拿下来--但现在肯定是不行了,先不说我手底下的兵不多,没办法把声势搞得太大,其次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做不来那种漂亮的夺权操作。” 他略显怜悯地看向王霸:“不把山寨里残余的山贼全杀了,你手底下那点人怎么控制山寨?不把山寨里人口的数量减一减,你凭什么觉得我走了之后他们会听你的?” 王霸看向下方,许久才开口:“要杀多少?” “我带上山的人不多,一百来个,就算是夜袭,而且对手全是山贼家眷,估计也很难杀太多,从山脚开始,杀到杀不动就好;至于住在高处那些没有下山的山贼,就得交给你的人解决了--希望你手底下的人干活很利索。” 他站起身,没有再和王霸说什么,只是招手唤过一个人,让他去给寨口的李易传令。 片刻之后,被打开的寨门处,全副武装的士卒鱼贯而入。 而在原地呆呆发怔许久的王霸,也终于是起身走向了山寨。 看着她有些萧索的背影,顾怀叹了口气,负手站在崖边,沉默不语。 既然已经被卷进了某些漩涡里,有个山寨当退路,总是不错的吧... 第六十八章 收尾 深夜的厮杀持续了很久才落下了帷幕。 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事情,因为要杀的人很多。 因为想陪老婆孩子所以没有下山的山贼、上了年纪却依旧拎得动刀的老人、立志要有大出息所以听见喊杀声就提起武器出门的孩子们...都是清洗的对象。 罪恶感?官兵剿匪,要他娘的什么罪恶感。 从山脚杀起,比起山贼算得上训练有素的官兵在李易的指挥下冷厉地肃清着山寨,原本一开始还以为人数差距过大所以进度会很慢,但实际上手才发现这山寨之所以能存续这么久不过是因为难找,而当青壮山贼下了山,寨子里无人指挥无人可用的情况下,从寨门处跃起的火光很快就烧到了半山腰。 而且士卒们终究还是带上了天雷,就更加有恃无恐,毕竟他们不是不能用,而是不需要用。 于此同时寨顶的厮杀声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了,但比起寨门处的强攻更加致命,本就青壮不多的情况下,还得在背后被捅一刀,偏偏这些捅刀子的人更加清楚从哪里下刀会更有效--所以山寨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抗实在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直到天明的时候,整个山寨已经不剩下多少活人,山腰处碰见的两拨人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气氛里,担任指挥的李易和对面某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对视片刻后,挥挥手开始带兵回转。 用的理由自然是天明不好强攻,山上不知尚有多少残余山贼一类的借口...听起来倒是显得这场剿匪有些虎头蛇尾,但顾怀不在李易就是军中铁打的话事人,士卒们虽然不理解,但不用继续向老弱病残下手自然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于是一边在退,一边没追,还活着的山贼家眷们看到这一幕,自然把山腰处带着寥寥几十人准备拼死一搏的娇小女子当成了英雄。 估计等到山下那些山贼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来之后,这个山寨就会不可避免地进入一个迷茫期,然后在某人耐心教过的一些手腕下,娇小女子就会成为这个山寨新的主人。 简单的夺权,甚至都不需要把戏演太足,如果出了意外,把人杀光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权力的好处了。 走下山顶的顾怀回头看了一眼处处火光的山寨,面无表情地想。 …… “要走了?” “事都办完了不走等着吃饭?”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易摸了摸脸,“丘城那边...” 仓山山道上,顾怀看着身后连绵的骑卒,叹了口气:“一开始看到闵县令的时候觉得是个爽快人,后来发现他粗中有细,最后才知道这浓眉大眼的是最会做生意的不去当个商人简直可惜,既然之前已经和他商量好了怎么善后,我就实在不想再去丘城被他逮着薅了...而且不顺路。” “听起来最后一句话才是真心的。” 顾怀顿了顿:“我们出苏州过了多久?” “七月初十出发,如今八月十二,”李易算了算,“一个月。” “一个月啊...”顾怀啧了一声,想到某个在苏州城里估计已经黑了脸的小小身影,“不过也还好,赶得上中秋。” “中秋?”一旁凑过来张满脸胡茬大脸,“这咋就要到中秋了?” 凑过来的是王五,顾怀瞥了这厮一眼,面无表情:“你跟着我做什么?” 王五怔了怔:“二当家您这话说的...我不跟着你跟着谁?” “山上的事完了,你不去当你的山贼,跟着我下山做什么?” “大当家让我跟着你啊。” “那疯婆娘什么意思?” “我感觉大当家没什么其他的意思,”王五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就是想我跟着二当家你然后哪天把你拐回山上去...” 顾怀眯着眼打量他半晌没说话,最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说法。 如果说一开始答应王霸打下山寨还只是为了把下山的事情糊弄过去,那么后来在见识过苏南战火连天的情况后想法就变了很多...有个退路总是不错的,更何况对于山林他要比城池熟悉得多,真有一天出现那种想象中最坏的情况,比如苏州城被攻破之类的,他大不了还能带着莫莫往山里走。 帮李易爬上去也是同样的道理,李易这个人在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品性终归是看得见的,之前他只能在小县城和山林间卑微地活着,很大程度上是源于这个世道对于出身的重视,而那时的他甚至连路引都没有。 但后来情况改变了,因为某天一个人走进了那间小小的书院。 就算内心对于那个一手安排了他这次出城的老头再多腹诽,但从一个赘婿变成能插手军政甚至影响苏南四城割据的人总是不变的事实,既然有了依托于老头的临时身份,那么他也自然想要留下一些痕迹。 因为吃过苦,所以未雨绸缪成了天性,凡事都往最坏的地方想,那一天真来的时候就不会太惊慌。 这么一想对于老头的怨念就浅了很多...虽然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次出城是个很蠢而且避不开的差事,但如今来看却是走出了一大步。 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接下来回苏州城里能继续安稳度日,这些准备的退路与后手派不上用场,但这个世道,谁说得准呢? 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越来越宽的山道尽头,也终于是出现了岔路口。 左边通往丘城,右边通往苏州。 并没有太多告别,只是轻轻点头,顾怀便一拨马头走上了右边的山道,王五紧紧跟在他身边,看来这个憨货是真的铁了心要跟着顾怀进苏州城了。 马速越来越快,林间的枝丫飞快地倒退,炽烈的阳光打在顾怀的脸上,某些思念也渐渐压不住了。 终于回家了... 第六十九章 山水有重逢 终究是到了夏末,苏州城大道旁的梧桐已经开始了落叶,马蹄踩上面发出令人惬意的清脆声响。 长街严禁跑马,所以哪怕再想快点回到那条巷子,顾怀也只能拉住马缰放缓速度避让行人,身旁的王五倒没有当初顾怀和莫莫头次进苏州城时的好奇打量,只是视线永远死死钉在路过的女子身上。 “嘶,这腿...二当家你看那姑娘,穿那么少!” 行在前方的顾怀揉了揉眉心:“我觉得是时候考虑一下称呼问题了,二当家这种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称呼你能不能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安我头上?” “那我叫啥?” “只要不是二当家你叫爹我都没意见。” “二当家你占我便宜...话说我住哪儿?” 顾怀顿了顿,突然发现自己倒是一直没考虑这个问题,小楼虽然还有空房间,但住个王五进去总感觉怪怪的,他也懒得向李府解释自己从哪儿带了这么个憨货回来。 “租个房子。” “我没钱啊,”王五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次一分钱都没带。” 顾怀回头看了王五一眼暗骂晦气:“我借你。”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还的。” 王五瞪大铜铃一样的眼睛,心想我跟着你鞍前马后跑了一圈苏南,现在又跟着进了苏州城俨然以后是要跟你混了,解决个吃住问题还得借钱? 二当家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没理会身后王五的腹诽,当然顾怀就算听到了也只会冷笑一声,自己为了挣那几百两银子都提着刀子出苏州城了,你一个跑来当那疯婆娘眼线的憨货还想白嫖?做你娘的美梦。 按理来说他这次出苏州走的是公差,回了苏州城也应该第一时间去衙门或者老头那儿述职,最起码也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出去那么多人只回来他一个,但离苏州城越近他就越没了这份耐心,再加上他今天心情好实在不想看见老头那张臭脸,干脆就直接没打算往衙门那边拐弯。 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熟悉的巷子,顾怀翻身下马,看着熟悉的街景灰墙,还有那之前去书院天天走过时看到的墙头树枝,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 夏天阳光最盛时出的苏州城,眼下回来已经要过中秋了,一个月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相信那栋小楼里的烛光冷饭穿堂风还有埋着的银子都还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然而靠近那扇门时又不禁沉默了片刻,才走上石阶推开了李府后门。 …… 小楼里的莫莫正在吃面。 顾怀走的这一个月,其实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吃面,倒不是好吃或是说喜欢,而仅仅是因为这样方便...而且省钱。 要做饭就免不了要买菜,要买菜就免不了想吃点好的,而吃面只需要煮一锅开水烫两根面条,偶尔煎个鸡蛋就算是犒劳自己了。 只是今天吃的是清汤寡水的素面,倒不是因为懒,只是忘了买菜。 干净整洁得好像水洗过的客厅里莫莫坐在桌前,和面的过程中面香四散,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一筷子下去便往嘴里塞了慢慢的面条。 便在这时候,小楼的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莫莫低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概是门轴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一个月来偶尔也会有人来找她,除了送菜的下人,甚至李明珠也会来看看,她本想放下面碗招呼一声,但忽然间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好像过于熟悉,便急急地抬头看了一眼。 门外的阳光汹涌地涌进来让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但只需要扫一眼身体在阳光下留下的轮廓,便知道是谁回来了,莫莫俨然是忘记了放下面碗这件事,长长的汤面还挂在嘴边没咬下,柳叶一样的眼睛便笑得眯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地喊: “顾怀...” 顾怀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像极了前些日子挂在夜空里的月牙儿。 然后一张大脸就从顾怀身后探了出来好奇打量,看见莫莫被面条赛圆了的小脸,“嘶”了一声感叹这谁家的丫鬟这么傻。 突然出现的陌生身影让莫莫清醒过来,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跟着顾怀一起回来想必是顾怀的朋友,感受着嘴间的满满当当,她知道此刻自己嘴里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笑起来不好看以至于那张大脸出现了片刻的惊叹,所以她有些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倒不是怕别人嫌弃她,只是怕顾怀没面子。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没想到吸太急导致被抢得大声咳嗽,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甚是狼狈,但还是勉强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然后她转身着急忙慌地就想收碗。 片刻后一双手拍上了她的背,阔别一月却又那么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背着我偷偷吃什么呢,看见我回来就想收碗?” 只是一句话便打破了一月未见的某种疏离感,莫莫仰起小脸看着顾怀,努力吸了吸鼻涕,比起以前白了很多也好看了很多的小脸皱成一团,顾怀笑着揉了揉她的脸:“少爷回来了!给少爷煮碗面,卧个鸡蛋!” 一旁响起轻微的咳嗽声,顾怀嫌弃地瞥了王五一眼:“...煮两碗。” “好咧!” 小侍女蹦蹦跳跳去了厨房,顾怀想了想也跟了过去,站在门口处的王五挑了挑眉头,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他以前是见过莫莫的,也知道这个瘦瘦小小的小侍女和顾怀是什么关系,之前在山寨里的时候,这对主仆就没有个主仆的样子,拌嘴吵架常有的事,但看今天这个场景,某种俨然已经超过主仆的感情看起来实在是很耀眼。 王五叹了口气,这个一向显得五大三粗憨厚老实的汉子脸上莫名露出些遗憾犯愁的味道来。 大当家啊大当家,好好的怎么就输了呢... 第七十章 病来如山倒 离家久了,自然就有许多的话说不完,能看出来小侍女的心情真的很不错,端上来的两碗面都放了许多葱花...只是顾怀那一碗卧的蛋足足是王五那碗的一倍大。 但寄人篱下的道理想必王五还是懂的,端起碗就蹲在小楼的大门口大口大口地嗦起来,莫莫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向顾怀,估计是想问这山寨里的家伙怎么阴魂不散的跟到了苏州城,但顾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之后再说,她也就继续把小脸埋到大碗里不问了。 小楼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嗦面的声音,顾怀这一个月东奔西跑,山林里袭杀城墙下打仗,吃饭往往随便三两口就应付了过去,如今回到熟悉的家里闻着熟悉的味道,一碗面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放下碗的时候满头大汗直呼痛快。 一旁的莫莫眼睛眯成月牙,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看到他吃完了便要给他添面,顾怀摆摆手: “悠着点,再吃就该撑了...晚上再说。” 蹲门口的王五估计一直竖着耳朵:“我还能再吃一碗...” 谁料小楼里的主仆压根没理他,莫莫起身收碗的动作一气呵成,王五怎么也没想到这对主仆抠门到这地步多吃碗面都舍不得,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面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家里有没有出什么事?” 本就是随意问问,毕竟小楼里看起来一片岁月静好,小侍女能吃能睡白白胖胖,实在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然而在围裙上擦着手的莫莫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 “小姐还没醒?” “北城的齐大夫怎么说?” “老夫人一天没合眼了...” 李家的长房院子里,聚集了许多人。 气氛有些紧张,院子里充斥着窃窃私语,敞开门的客厅里,李家的老夫人拄着拐杖沉默地坐在上首,各个铺子的掌柜分坐两边,脸色都有些凝重。 按理说这种下面掌柜都到了的大型会议,是该换个地方开的,但感受到了压抑的阴霾,考虑到有些事情不能大肆传播出去,自然也就把地方换到了大房的院子里。 当然,除了掌柜,院子外围还站着二房三房的人,一些与主系三房关系比较近的亲戚也来了,都在或焦虑不安或心思浮动地等待消息。 “无关的人都出去,掌柜留下。宋掌柜,生意可还周转得过来?” 过了许久,上首的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朝着下方的宋掌柜问了句话,才算是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默。 宋掌柜怔了怔,倒是没有想到老夫人会开门见山地这般问:“没有问题,就算小姐染病,铺子也周转得开。” 老夫人点了点头,看着那些离开大院的身影,没有说话。 一开口就谈生意,不聊自己那还躺在床上的孙女,未免显得有些薄情,但偌大个李家,重视的事情自然是要分先后的,不管是谁得了病,都不能影响生意的运转。 只是这病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李明珠接手李家这么些年,生意上的事情老夫人已经不怎么过问了,眼下又是每年朝贡时节的要紧时候,她这么一倒,倒是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片阴影。 事情是从半个月前开始的,自从那位负责朝贡的户部官员来过李家,和李明珠谈过今年的朝贡份额这件事后,李明珠就越发忙了起来,但谁也没料到她会倒下去,虽然没有人事不省,但看起来也实在是没办法下床打理生意了。 大夫的说法倒也让众人松了口气,说是风寒入体,休养一阵便好,不过私下又找到老夫人,道出应该是染病有段时日,多日累积,再加上女子月事使风寒加剧,才致晕厥。 当时那位大夫抚了抚胡须,说得诚恳,若只是风寒,开几服药,烧退了将养两天也就好了,只是看李明珠的气色,恐怕是太过操劳,心力交瘁,这些就不是将养几日能好的了 老夫人当时皱了皱眉,不知道怎么会扯到心力交瘁上去,大夫耐心地解释着,不过大抵是中医笼统的那套说法,最后也只能开服药先退烧,至于身心俱疲加上感染风寒,要想康复,就得休养上好段时日不能劳累了。 所以也就造成了眼下这种情况,朝贡在即的李家乱糟糟的一团...也就是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那个还不大的女子这些年有多事必躬亲,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李家的生意,如今主心骨一倒,虽说铺子运转不成问题,但朝贡一事众人是真的有点没头绪了。 再加上今年李家得的朝贡份额实在很大,大到若是把事做成其余两家明年的盈收必定要缩水很大一截,就更没人敢贸然做主了,只能请出李府地位超然的老夫人。 但眼下看来,老夫人貌似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 几个掌柜隐晦地交汇了一下目光,当时在得知今年的朝贡份额时,他们就曾找到李明珠谈过这个问题,话里话外无非是步子迈得太大,风险太高一类的事情,但当时李明珠铁了心要去做,他们也就只能跟着大步走,可如今李明珠一下子倒了下去,朝贡要是出了问题... 沉默的间隙,院外走来一道人影。 待到看清了那道青衫,几个守在门口的下人脸色都有些古怪起来,对视一眼自然是有人进去通报,感受到某种凝重的气氛,顾怀也就停住脚步,只是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便有下人出来带他进去,走进院子,气氛越发地沉重起来,之前和李明珠一起出行家访时认识的几个掌柜在两侧没有上前寒暄,只是微微点头便继续议论着自己心中所想,顾怀对上上首的视线,便感觉到了那抹隐藏得极深的审视与意外。 一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 “顾怀,你来做什么?这里的事哪里轮得着你插嘴?” 年轻的身影没有打过照面,但从那片竹林活着回来以后,自然是调查过的,说话的是李明晨,他身后的李明鸿倒是没说什么,眼神还有些闪躲,自从顾怀活着下山,李明珠去二房三房门口说过一些话之后,这两个白痴倒是消停了好一段时日。 顾怀脚步顿住,思考片刻后,居然赞同起来:“出门访友耽搁了些时日,回府的时候,听说了夫人身体抱恙,便想着过来看看...看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合时宜。” 他遥遥对着曾经见过,但后来再没有会面的老夫人行礼:“祖母大人不要太过忧心,以免伤了身体,我就先回去了。” 然后直起身子,这次是对着几个熟识的掌柜微微点头,便准备转身就走。 李明晨这个白痴,这就跳出来了?还真以为自己愿意来?只是名义上的老婆都病倒在床上了,离家那么久回来一点都不过问,未免太过违背在李家的身份,以及前些时日和李明珠出行时扮演的恩爱夫妻模样。 不过来一趟也就行了,露个面,该问的过问一下,然后就跟他没关系了。 但下一秒,上面投来的目光凝了凝,止住了他的脚步: “等等。” 沉默许久的老夫人开口了。 第七十一章 接手 天微微亮的时候,李明珠醒了过来。 刚睁开双眼,灯火的朦胧光亮带着些温暖的味道,窗外的夜还是很寂静,只是感受不到以往的安宁味道。 难受的感觉慢慢浮上来,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心底那份躁动与不安怎么也压不下去,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想起了那种前无去路后有滔天洪水的绝望感觉... 幸亏有声音让她醒了过来:“小姐醒了!” 是丫鬟的声音,无须思考便能辨认出来,李明珠视线偏移,用力想要坐起来,眼睛红红的小丫环没用多少力气就把她按了下去:“小姐身体还没好,不能起的。” “什么时候了?” 声音的沙哑程度让李明珠自己也有些意外,好像透着股穷途末路的味道。 “已经过了丑时,小姐该喝第二道药了,我去热一热...” 居然倒下去这么久? 李明珠微微一怔,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显然生意上的事情更让她担心一些:“扶我起来,铺子那边...” “小姐不要再想这些了好不好啊?”丫鬟都快哭出来了,“大夫都说小姐不能再费心了。” 李明珠勉强笑笑,脸色苍白:“不行的啊...” 以往总是这样,每当快累得倒下的时候,总会有丫鬟或者掌柜劝她休息段时日,可每次她都强撑着爬起来挺过眼前,然后继续面对生意上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 可这次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宋掌柜他们已经回去休息了,老夫人叮嘱了他们这里的事情不要外传,不要着急。” 大概是还有些恍惚,许久都没有想起这清朗温润的声音是谁,待到看见屏风旁一袭青衫的身影,才明白过来那是顾怀。 “相公怎么...” “今天才回来,听说你病倒了,过来看看。” 他想了想,转向丫鬟:“去把药热一热,我来和她说吧。” 丫环点头出了门,顾怀在远处坐下,房间再次安静下来,躺在床上的李明珠很费力地凝聚了精神,才算看清了眼下的情况。 这里是她的闺房,那个作为她相公的青衫读书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等她缓过气,神态和平时一样,随意地偏着头,也是那么温和与沉稳,头上的玉簪光滑内敛,额角的鬓发好看地垂着。 突然发现这的确是她曾经想象过的,那些才子的模样,之前倒是从没有这般仔细看过...真的是很好看。 然而读书人的脸色却有些怪异,他想了想,打破了沉默:“老夫人下午的时候和掌柜们开了会。” 李明珠带着病态红晕的脸迅速仰起来,发出一声轻轻的鼻音,满眼都是想知道发生什么的急迫。 “...其实也没有说太多,只是叮嘱各位掌柜看好铺子运转好生意一类的事情。” 李明珠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这一次倒下得实在有些突然,也只有老夫人出面才能镇得住人心了。 只是有些意外从入赘李府开始,就从未过问李府任何事情的相公居然会主动来长房这边,而且还是满身风尘刚刚到家就赶过来--这倒是让她心底浮起股暖意。 “然后老夫人便问我认不认识一位户部官员,”顾怀的表情有些疑惑,“就是之前和你一起去酒楼里见过那个,我说不认识,老夫人便又问我认不认识那位官员口中的杨公。” 他叹了口气:“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杨公是谁...其实你也见过,就是书院里新来的那位老先生。” 李明珠微微抬头,心底有些过意不去,老夫人为什么会问这些她是明白的,眼下生意上出了问题,几乎就要影响到整个李家的存亡,老夫人自然是要搞清楚到底能拉上多少关系,虽然之前从未表现过对这位孙女婿的关心,但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想必老夫人也实在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有些惊讶连那位户部官员都毕恭毕敬的对象居然只是位来书院教习的老先生。 说完这些顾怀沉默了很久,想起下午那一幕,神情越发的怪异起来:“然后老夫人便说这段时日让我帮你看顾好李家的生意,还特地说了其实也没有太多需要插手的,掌柜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代你出面安定人心而已。” 这番话说出来有些石破天惊的味道,连没什么精神的李明珠也猛地抬头微微张开小嘴,她有想过老夫人想借顾怀的关系以作打点,但怎么也没想到老夫人居然让顾怀暂时接过李家的生意! 顾怀看着她笑了起来:“当时那些掌柜们的表情和你一个样...我也实在有些想不通,但老人家没给商量的机会,直接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我也有些搞不明白,才守在这里等你醒过来。” 其实还是当面提出质疑了的,毕竟顾怀从来都是躲着事走的德性,听见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要他帮李明珠看顾好这段时间的生意,他摇头摇的比那些掌柜还快--奔波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回了家,哪里有心情来管这些破事?李家的生意做得再好也不分他一分钱,相反这个时候站出去还得惹一身骚。 没看旁边那两个对他下过手的小王八蛋脸色都变了? 但老夫人的威望摆在那里,就算再觉得不妥,也没几个人当面提出质疑,有几个掌柜抚着胡须一琢磨,一拍大腿还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反正小姐现在病倒了嘛,反正二房三房的人是不能碰生意的嘛,反正各个铺子都有掌柜也不需要这个不懂生意的赘婿真的管事嘛...相反如果真能靠着他和户部官员拉拢关系,朝贡的事情就要简单轻松多了。 想明白的人越来越多,附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除了二房三房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家几乎都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让小姐好生休养这段时间让顾怀来当门面,顾怀站在一旁看的发怔,几乎就想给跑过来凑热闹的自己一巴掌。 好好的蹚什么浑水? 但现在挣扎已经没有用了,也不可能真去找老夫人说自己要撂挑子不干--老人家亲情寡淡利字当头是一回事,他还没做好离开李家的准备是另一回事。 不过多少也闻到了些古怪的味道,毕竟如果只是简单的东家病倒,实在不用闹出这种场面来。 “所以...生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顾怀揉了揉眉心,看向床上神色晦暗的李明珠,轻声开口: “还是说,出问题的是朝贡?” 第七十二章 述职 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李家长房的灯火都没有熄过。 那边一片灯火通明,就算处在李府角落的小楼也能看得清楚,偶尔顾怀抬头看看,仿佛能看到那些掌柜连夜开会的紧张模样,预测着可能出现的更恶劣的情况,商量应对的办法,不断在那片大院里进进出出。 然后便继续低头写字备课,面也露过了,该说的事情他也和李明珠说过了,接下来的事情,他实在是不想管。 此刻的李家还不知道他根本不认识那位所谓的户部官员,和姓杨的老头关系也颇为奇怪,想从他这里走路子是根本行不通的--但好像李家连夜把礼都备上了就等明天去上门拜访,这实在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 不过说到底李家到底想做什么跟他关系都不大,当然,就算想管,以现在的身份,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人听的。 李府上下浮动的心思,下午那会儿开会的时候多少都能看出来一些,二房三房的人想趁着这个机会插手生意,掌柜和老夫人不太愿意,但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个时候他跳出来,自然而然就成了把事情拖过去的借口,毕竟他和李明珠名义上是夫妻,在李明珠生病的间隙替她看着点生意也说得过去。 好像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估计在他们看来能让一个地位低贱的赘婿短时间掌握某种权柄已经是天大的赏赐,顾怀没有余地也没有资格拒绝,等到李明珠好起来,他就可以继续去那栋小楼里呆着了。 顾怀对这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行为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有点腹诽李府的人压根没提钱的事情。 让人干活又不给钱实在是很缺德啊。 不过相比这件事,他对刚才李明珠的神情反而更在意。 “总觉得这件事有点问题。”他停下笔。 一旁坐在灯火下的小侍女轻轻偏头:“嗯?” “得病而已,这个阵仗闹得有点大了,虽然可以用朝贡生意不能出差错来解释,但老夫人和几个掌柜的表情不太对劲,”顾怀摸着下巴,“所以我才去问李明珠是不是朝贡出了问题,但她又只是摇头。” “那可能就是没有吧。” “也是,朝贡要是出问题,估计没几个人坐得住了,”顾怀点点头,“在这个时代但凡能和政治挂钩的生意都挺要命的,要是真出了事,整个李家都得上刑场。” 小侍女怔了怔,缝衣服的手停了下来:“我们算不算李家的人?” “应该算?” “那如果出了事,我们也要被砍头?”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怀皱紧眉头,“我就瞎说一下,你别乌鸦嘴。” 小侍女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顾怀收回目光,但心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不会真有问题吧... …… 天明的时候,顾怀走出李府的后门,抬头看了眼晦暗不明的天色。 书院那边复课已经通知了,但估计还要一两天才能恢复到以前的节奏,之前有下人来过告知了他今天的行程,跟之前和李明珠一起出行好像没什么区别,在各个铺子露露脸,装模作样盘一下账清点一下库存,连谈生意都不用他出面。 这样一来倒是让他感觉轻松了许多,所以赶在去铺子前出了门,准备去一趟杨溥府上。 走出小巷,清晨的街道人并不多,勤快的商贩已经开始摆出摊位,估计要等到雾气散了才开始吆喝,柴火炊烟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有些微凉的天气让呼吸都变得畅快了一些。 顾怀就这样沿着宽阔的青石板街慢慢走着,身上的青衫偶尔被风吹动下摆,头上的玉簪温润内敛,远远看去仿佛走进了水墨画里,倒也有了几分文人古韵。 说到底还是因为考虑到接下来这些时日顾怀便要出没各个铺子,穿太寒酸未免有些丢分,所以下人今天倒是送了些衣物饰品过来,要不然以顾怀的脾气实在不会这么打扮...说到底还是之前穷怕了舍不得把钱花在这上面。 等到阳光破云,雾气散开,便也看到了杨府的大门,顾怀上前敲响铜环,已经见过他几次的门房倒是直接放了他进去,绕过回廊走过拱门,他便再次看到了坐在那个小院里的杨溥。 之前一个月的奔波浮现在眼前,然后牙就开始痒了起来。 “坐。” 杨溥视线都没抬,只是指了指身边的凉椅,顾怀心里腹诽这老头永远一副高深作态,一屁股狠狠坐了下去,连累得椅子都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轻响。 “丘城那边的文书是前日到的,做得不错。” 顾怀咬牙冷笑:“就这?就这?知道我做得不错还不发点钱犒劳犒劳我?” 换做以前杨溥估计就懒得理他了,这次却是放下旧书点了点头:“应该是有的,等会儿你可以拿着我的手书去衙门领,不过你在丘城那边立的功劳还得再等等,眼下只是你随吏员清理屯田的报酬。” 顾怀怔了怔:“吞田的人都没了,哪儿还有屯田可以清理...我还以为这次要被黑了来着。” “你难道以为真的是让你们去清理屯田的?”杨溥摇摇头,“四处战乱,苏州府尹这番政令不过是想告诉那些地方上的兵头子该好好打仗了而已,若是消极怠工,除了兼并屯田还有许多由头可以找他们麻烦--你这一趟直接解了丘城之围,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为什么不能拿这份酬劳?” 顾怀有些意外:“老头你怎么突然这么明事理,搞得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杨溥瞥了这家伙一眼:“我突然想起来有人出发前好像骂过我?” “...瞧您这说的什么话,我当时不是喝多了么,您别往心里去。” 杨溥微微点头,没有去计较那天顾怀是怎么喝多的:“说说吧。” “说什么?” “说说你这次去丘城做的事,从文书上看总是太过简略。” 杨溥放下茶杯,神情变得从未有过的严肃凝重: “天雷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七十三章 人心惶惶 “什么天雷?”顾怀一怔,随即面不改色地移开眼神,“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得出来你和那位丘城县令有了不小的交情,才让他在请功的文书上把你摘得一干二净,不过让我好奇的是你一回苏州就跑过来要钱,是怎么舍得把这歼灭敌寇保下四城之功让给别人的。” 顾怀沉默片刻:“就怕有命拿没命花。”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就是有时候太聪明了,”杨溥端起茶杯,看了他一眼,“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之类的,你现在想还太早。”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能知道。” 顾怀心想老头说这话也太臭屁了点,不过如果他有自己的情报网络,那苏南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想必他早就心中有数,还把自己丢过去折腾一遭,实在是为老不尊。 杨溥皱了皱眉:“你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 “没有没有...” “那就说说吧,天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顾怀一脸诚恳,“跟烟花一个道理,只不过就是威力大了点,瞎折腾一下就弄出来了。” 杨溥靠在凉椅上看了他许久,方才一声长叹:“真希望能有人早点把这东西折腾出来...你知不知道有了这东西,北方战局立刻就要迎来翻天覆地的形势变化?辽人最重骑兵,此乃以步制骑的神物,如果大魏军伍都能配备这东西,夺回河套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想的事。” “河套?” “河套已失百年,若能夺还,则关中、河北稳如泰山,如今辽国对大魏予取予求,就是因为失了河套之后整个北方无险可守,”杨溥目光幽深,“跟你弄出的这个东西比起来,清理屯田算什么?苏南一地之得失又算什么?我当日看见战况文书,几乎夜不能寐,满心都是回京向陛下进言的冲动。” 顾怀有些尴尬:“我倒是没想过这些...” “这份功劳你真不愿意要?哪怕有机会入京面圣,哪怕有机会名垂千古?” “真不想要,”顾怀果断摇头,“而且既然已经拿出来了,有我没我根本没什么区别,我觉得拿点小钱过安稳日子就挺好。” 杨溥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直到顾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颊,才点点头:“好。” 顾怀松了口气:“那就没什么事了?可千万别给我安排什么差事了,我最近有点忙。” 杨溥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顾怀怔了怔:“怎么不问问我忙什么?” “不感兴趣。” “其实是这样的,最近李家生意好像出了点事,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认识你,想找路子送点礼...” “我说了我没兴趣。” 议论完天雷的事情,杨溥又变回那个油盐不进的臭脾气,顾怀倒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准信,李家那边究竟打算怎么走官面终究是他们的事情,象征性地问问也算是对得起这些日子来吃的这些饭了。 他站起身施施然离开,杨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这一次的沉默来得更久了些。 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回京了? …… 接下来的几天,顾怀依旧是每天都会去书院教习,散课后坐上李府的马车,去各个铺子露个面,坐着喝杯茶和掌柜们闲聊一阵。 李家的局面再乱,其实跟他的关系也不大,不过这几天老夫人倒是经常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出门拜访这位那位,若只是东家生了病需要休养段时日,摆出这种阵势未免太过了点,而接下来李府众人的表现也越发凝重严肃和紧张起来。 一切都在说明这次的问题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但也没人来给顾怀说一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不过他也没打算问就是了。 去铺子里闲坐的时候,偶尔和各位掌柜聊天,也能听见些消息的最新进展,比如备了礼送去官场上熟识的官员那儿,却没得到什么好的回馈之类的,至于那位礼部官员则是收了礼却不打算给个准信,而杨府的门更是开都没开。 原本李家对顾怀报的指望就不高,如今一看倒像是老夫人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所以顾怀也就越发被冷落起来,去铺子里也没什么人愿意陪他说话,他倒是乐得清闲,每天只是书院铺子小楼三点一线,等着李明珠好起来的那一天。 然而只过了一两天,李府上下的气氛俨然从严肃变成了人心惶惶,某些知情的人比如老夫人和掌柜还能绷得住神情,不知情的家眷下人却已经开始露出大祸临头的表情了--大概未知才会让人更恐惧一些。 看到这一幕,在铺子里喝了几杯冷茶的他,还是决定再去长房看看。 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 迷迷糊糊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下着雨,天气有些闷,连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 这两天的时间,李明珠其实也有醒过来几次,丫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她想出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闭上眼睛再次进入梦乡,但梦境却一点都不平和,反而让人越发喘不过气来。 全部都是李家家破人亡的画面...有心想要爬起来收拾局面,心底却又涌不起一点力气来。 还有些昏沉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些,感受着嘴里中药的苦味,心情越发的不甘和焦灼起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肩膀: “看起来好像好些了,但还是不能起床。” 是顾怀。 听见这道温润嗓音,她眉头微微松了松,却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还好丫环也端着白粥过来,小口小口地喂她,顾怀就在一旁坐下,沉默片刻后,说着这两天在各个铺子之间的见闻。 听见铺子还在正常运转,李明珠的神情松了松,大概是为了放宽心,顾怀还说老夫人吩咐道下面的人,不要表露出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她倒下去的消息也不要外传,一切还是照旧,之前的生意怎么做,接下来也怎么做,每间铺子的运转每个伙计的动作都要透露给外界一个信息,那就是李家还没有倒。 听说她醒了,中间连大夫也来了一趟,问过情况后又开了几道药,丫环把药煎好喂她后退了出去,顾怀就在一旁坐着,拿着大夫开的药方看了半天,烛光把他的脸照得明暗不定。 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还是再一次问了出来: “朝贡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第七十四章 接棒 “没有什么的。” 低头沉默了很久,李明珠微微仰起苍白的脸颊,还是作出了和前一夜一样的回答。 “其实如果换做以往,你不想说,我便也不多问了,”顾怀看着他,语调和缓,“但现在显然不是该你自己把一切都扛起来的时候--或许你已经习惯了这样做,但也不用把所有事情都压在心里。” 天气转凉,感染风寒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到了这个时代,这些小病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所以李明珠变成这番模样,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因为所谓的“心力交瘁”,顾怀出苏州之前她还没有要倒下去的迹象,只有整理心情后迎接挑战的自信,这么短的时间就憔悴成这个模样,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身体总会垮的。 见李明珠怔怔地看着自己,顾怀才想到从成婚以来自己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景下和李明珠相处,这里不是那辆去往铺子的马车而是李明珠的闺房,她也不再是那副女强人的精明干练模样,而是有些柔弱有些楚楚可怜,穿的贴身衣物也在动作之间难免露出大片洁白... 他移开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轻松一些:“当然和我说好像也没什么用,毕竟我不会做生意,但世上的事不是一个人能扛完的,李家那么大,有那么多掌柜那么多人,总会有人有主意,你不方便起床,你可以告诉我之后我去和他们商量,总比你自己一直憋在心里好。” 过了许久,床上的女子才低下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是出了事的。” “嗯,我在听。” “相公你去访友之后,那位户部的官员上门来寻你,说和你有约,听说相公你和杨公关系亲近之后,之前一直走路子想拿的朝贡份额也拿到了,今年的朝贡李家能占八成。” 顾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那边床上沉默了许久,从未展示过脆弱一面的李明珠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今年交不上货了。” “什么?” “我之前是一直想着让苏州只有李家做朝贡生意,所以一直在收两浙的蚕丝,今年拿到了份额,本来可以在明年把其他两家挤下去的,”李明珠声音越来越低,“但是织娘不够了...哪怕把工钱开得再高,织娘也不够了。” 之前一起坐着马车出行时,李明珠倒是向顾怀解释过李家的生意构成,铺子里正常售卖做生意,同时在做皇商准备朝贡,两边的比重自然是以后者为主,每年从各地把蚕丝收上来,再雇佣织娘进行加工,等完成朝贡份额后,余下的才放在铺子售卖。 这样一来能大大节省人工成本,不用在铺子里养那么多伙计,等到每年夏末入秋时节,便雇佣织娘们用自家的杼机织丝成布,给农闲时的家家户户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可织娘不够了。 顾怀沉默片刻:“其他两家做的?” “其实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做唯一的皇商,只是他们不舍得花钱,应该是在知道今年李家拿到份额后,就把织娘雇光了,李家开价再高,他们也只会更高,”李明珠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笑容,“这是一个...局,是苏州其他两家丝织世家联手做的局,织娘只是个引子,他们早就堵死了李家的退路...” 言语勾起了心病,她神色苍白蹙起秀眉,怎么也说不下去了,顾怀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放缓了声音:“不管是哪些人想让李家倒下去,也不管他们做了多少准备,只要没到最坏那一步,就还有挽回的机会,你现在要少想事情,按时喝药,好好睡一觉,至少暂时把心放宽,生意上的事,慢慢解决。” 原来如此。 说到底就是个生产力跟不上的问题,原本李家今年没想到能拿那么多份额,照着往年的惯例雇佣的织娘,可谁能想到阴差阳错地因为顾怀和杨溥,某位户部官员大笔一挥就把份额定了下来。 但既然三家都有挤掉其余两家的想法,自然是会在这种时候使袢子的,眼看交货的时间越来越近,却根本雇佣不到织娘加工蚕丝,难怪李明珠会着急上火到一病不起。 一旦走错一步,整个李家都完了,也难怪她的心理压力会大成这样。 被子盖到胸口,压得李明珠有些喘不过气,她鼻翼微动,轻轻嗯了一声做回应。 接下来便是相对无言,等到药劲上来,李明珠再次沉沉睡去,顾怀给她掖好被子,走到了一旁的书桌前。 上面还有很多信件,落款是两浙那边,也有各种账簿和记录,顾怀一一拿起来,他看得很快,等到丫环热好下一道药送过来时,他听到了声响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张宣纸铺开,然后拿起温润的墨块,往砚台里倒了些水,缓慢地磨起墨来。 就好像之前在那座小楼里读书写字时一样。 “不把这些事情解决了,你家小姐估计永远都不会好?”他轻声问。 丫环怔了怔,看了看床上的李明珠,又看了看在书桌前落座的顾怀,有些茫然。 顾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拿起毛笔:“接下来...我需要李家名下铺子的账簿,因为我接下来不想去铺子,所以最好让他们送过来,账簿要最近两三年的;还有李家这几年生意上发生的事情,大的小的、好事坏事都需要,如果你还记得,最好是能把这几年李家发展的过程全部说给我听一遍。” 不等丫环回答,他沾了沾墨:“另外我还需要很多宣纸,算盘就不用了,泡两壶浓茶,再要一些能填肚子的糕点...还需要其他的我会再和你说。” 丫鬟脸上的茫然渐渐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这个姑爷到底要干嘛。 “反正已经这样了...事情总不会自己变得好起来,”顾怀看向她,语气淡然,“那就让我试试吧。” …… 炭火升腾,投入了药材的瓮中,浓重的药味散发出来,丫环守在旁边,偶尔转头看看小姐闺房的方向,眼神里有些忧虑。 作为长房的通房丫环,她知道的事情,其实比许多府里人和掌柜知道的都多,也自然明白小姐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倒下去。 事实上这几天她也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想到那些可能到来的后果,连她都感觉呼吸困难,更不用说把一切扛在肩上的小姐了--这次是整个李家的劫难,如果撑不过去,原本就被二房三房指脊梁的小姐会怎么样... 而且小姐一病倒,事情就越发棘手了起来,她只是个下人,按道理这些是不用她操心的,但跟着小姐一起长大,知道小姐这些年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她怎么也不愿意看到最坏的那一幕出现。 还好小姐醒了过来,就像一切有了主心骨,哪怕事情该怎么解决还没个头绪,但心境多少安定了些。 她添了些火,想起了刚才姑爷叫她做的事情,虽然不明白姑爷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也多少能猜到姑爷是想替小姐分担一些事情...可姑爷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严重,解决不了眼下的麻烦分担又有什么用呢? 而且这个姑爷还只是一个名头上的姑爷。 刚刚姑爷做的事情,她在一边看得很清楚,姑爷先是在宣纸上描了许多方方正正的格子,然后就拿着这些年的账本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有些是李家商铺的位置,有些是这些年和小姐做过生意的合作伙伴,当然更多的还是些奇奇怪怪的符号,简单的一竖一圈或者扭曲的形状,完全看不懂。 姑爷的动作很快,只是偶尔会皱眉想想,有两次从沉思里醒过来,也会问她一些问题,比如当年的布价当年的织娘酬钱多少之类的,然后在一旁标注出来。 渐渐的她也明白过来,姑爷是想了解李家的情况,可这样能抵什么事呢?她没有去了解过这位姑爷,但也知道没什么文才和学识,只是个普通读书人,这些毕竟是生意上的事情,连经营这么些年的小姐都没办法,就算姑爷出发点是好的想要帮忙,恐怕也只是那股书生气发作,耍耍性子而已... 老夫人那天说过的话,她也是知道的,但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是场面上的事情,实在不觉得他可以代替小姐接手这件事情。 伤感的夜色让小丫环的神情更沉重了些,一片寂静里,她只能用只言片语来安慰自己。 只要小姐能没事,那就最好了,至于其他的,只能让其他人去努力了。 姑爷是扛不住的,老夫人、二房三房,还有那么多掌柜,这么大的一家,总有人是能扛住的吧... 第七十五章 心扉 病中的人不太有时间概念,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李明珠甚至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微微转过头,一起长大的丫环就在床边守着她,远处还有道青衫身影,顾怀在桌边继续看账本,记东西,只是偶尔开口询问些事情,她就躺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有些时候顾怀也会出去,但也很快就回来了,动作迅速而明确,有条不紊,让人产生一种心神安定的感觉。 然后便听丫环小声说着顾怀在做的事,说他翻看着那些用来记录生意的东西,说他偶尔会出去和掌柜们谈上几句,皱皱眉头或是嘴角舒展,也说他让人送来了布行最常见的机杼,一遍遍地拆开又装上--总之就是很奇怪。 然而李明珠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在做什么,就像那天在酒楼上他微微踏前想要维护自己的一步--他想尽到一个相公的责任。 于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便泛了上来,自从懂事后接手李家的生意,好像只有这一刻,她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成亲,嫁人,相夫教子,看着自己的相公忙碌,不去担心或者说没办法担心生意上的事情,安心在府里呆着看春去秋来。 不用风风火火地四处跑去谈生意,也不用虚情假意地在生意场上应酬,二房三房的亲人见了自己也不会那般咬牙切齿,夜深偶尔醒过来的时候也不会一个人发呆。 在成婚后,这个女子再一次有了这样明确而又清晰的念头: 原来自己,真的有相公了啊... 脚步声逐渐靠近:“是风寒,但也不只是风寒,你应该也清楚的。” 轻轻喝了口茶,顾怀转述着大夫的诊断:“心病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经历过,所以我知道现在你很难受,但不安下心,就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问题,你也就安不下心...这倒是有些像个死局。” 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相处模式,之前大多数出行的时候,多半是李明珠在说,他静静地听,偶尔发表两句简单的总结和回应,但此刻的他很是平静坦然,比起躺在床上的虚弱女子,更像是主事的人。 大概是打定主意打算管一管一些事情之后,整个人便开始不同了起来。 说到死局的时候,他微微顿了顿,李明珠的身子却紧绷了些,轻轻摇头,声音轻得仿佛随时可能断掉:“相公,我明白的,但有些事情,不是说说就能...” “生意上的事,当然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顾怀放下茶杯,“不过你现在身子虚弱,我也就只能长话短说...之前你带我去看过李家的生意,刚才我也看过了这几年李家的账簿。” 大概是意识又模糊了起来,李明珠微微歪头疑惑不解的样子有些像小动物:“嗯?” 顾怀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李府的生意,我大概弄清楚了,大夫说过,你最近不能再劳心劳力,继续这样下去,老夫人那边,很可能会让二房三房的人接手,不过你不会同意,所以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解决掉,你现在这个情况,有些事情就只能我代替你出面,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其实我真的也不想管,但总不能看着你拖垮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想说的东西,但现在没必要说太多,我只想说两点事情,第一点是你可以相信我,现在的生活我也很满意,并不想有什么改变;第二点还是需要你相信我,我说可以做到的事情,就可以做到。” 语调依旧是那般温和平静,但蕴含的味道却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能说出来的,李明珠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但还是艰难地摇头: “相公,你不明白...” 顾怀制止了她的摇头,替她扯了扯被子,便继续走向那张书桌忙碌起来。 困意再一次上浮,但这一次李明珠并没有闭上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伏案翻阅下笔的背影,绝美的脸蛋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作为商贾家的女子,早些年的时候,其实李明珠也幻想过很多次,自己以后的相公会是什么样的。 太平盛世,再加上江南极重文气,所以李明珠自然也想过,自己将来会不会嫁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之类的,但自从接管生意忙碌起来,或者说懂得人情世故之后,这样的想法就渐渐消失了。 要做生意,就不能做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和相夫教子之类的事情离得自然也越来越远,在意识到自己的出嫁很有可能是顾怀没入赘之前那样的结局,甚至更加悲惨,那份小女孩对于未来夫君的憧憬,才算是彻底变成了一抹侥幸。 只要不是太差就好。 但她终究是会奢望自己的相公是个很出色的人物,比如说大才子大英雄之类的,她对诗文才学感兴趣,做生意的间隙,发生在江南地界的那些才子佳人轶事,她也会特意去打听,即使后来出钱和其他几家一起办诗会是为了生意和名声,但也多半会去诗会上看看,看见许多好的诗作,会让她回到闺房后悄悄地默写出来看到深夜。 这些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可并不妨碍她去喜欢和憧憬。 但生活还是生活,女子当家做主做生意注定招闲话,当年定下的婚约也找上了门,她勇敢了一次摆脱了某种步入深渊的命运选择成亲,可面对那个即将成为她相公的男子,却像隔着一片浓雾看不清具体。 样貌很俊朗,对外说是读书人,但没有功名,与才子也沾不上边,只能说是书呆子,性子好像也很别扭,在她面前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就当她以为自己可以和男子约法三章,不去考虑这些,像之前一样做着生意,发生的一些事情又让她一次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亲了。 她试着主动去接纳,去了解,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温和随意,不张扬不夸耀,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却又与旁人完全不一样。 有几次出行的时候,她越来越自然,甚至觉得两人更像是朋友,可名义上的夫妻能成为朋友么?似乎也从未听说过。 然而最古怪的是,她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两个人完全平等,不考虑夫妻名分,也不考虑赘婿身份之类的,就只是简简单单地相处,随意又不拘束。 现在也能看出来,顾怀刚才和自己说了那些之后,是真的在认真做这件事。 结果会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自己当初拿出那般算是羞辱的条件,相公也答应了,在后来的相处里他也没有芥蒂,如今更是愿意主动揽过这些麻烦的事情... 这么看来,当初在那辆马车上,自己从旁人口中听到那句“姑爷”,向丫环问出的那个“他是个怎样的人”的问题,依稀有了些答案。 “相公是个古怪的人。” “嗯?”书桌前的身影动了动,他正看着一些各地掌柜来往的信件,听了这突兀的话,转过头来:“哪里古怪了?” “就是很古怪。” 这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顾怀也就当她还没睡醒过来,随意拿了封信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继续看着,房间里安静下来。 李明珠望着那道身影许久,终于开口问了出来:“相公为什么会想入赘呢?” 这个问题,老夫人问过,杨溥问过,但李明珠是没有当面问过的,这个时候问出来,意味明显有些不一样。 顾怀放下信笺看向李明珠,好半晌之后,才笑着摇摇头:“怎么突然想谈这个?” “相公不想说么?” “倒不是想不想说的问题,”顾怀想了想,“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其实只是想混碗饭吃。” 看不出来李明珠信不信这番说辞,她只是仔细地看了看顾怀,才慢慢收回目光:“这样啊...” “说不清是缘分还是巧合,但成亲终究是成亲了,我也是这辈子第一次,”顾怀看向她,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实话,“虽然没什么实感...但终究是成亲了。” 李明珠皱眉想了想,有些没听明白,但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妾身...很高兴呢,就是担心相公过得不开心。” 顾怀顿了顿,感觉气氛突然开始古怪了起来。 这是要谈心?看李明珠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感动? 他哪儿有什么不开心的...当初就想好了事情不对劲就带着小侍女和银子跑路,之前问李明珠这件事的真相,也不过是好奇心作祟或者是担心祸事落到自己头上。 但后来想主动接过这件事情,自然是有其他的原因。 但这些话不可能说出来,他想了想,拿出了一个很肉麻但又觉得很合理的说法:“不会,很开心,事情已经这样了,入赘什么的,也就不用去介意,生活简简单单,而且最关键的是成亲的另一个人是你,嗯...我很满意。” 满意自然是很满意的,既漂亮又不多管闲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一个入赘对象? 语调如往常一般淡然平和,但却让李明珠有些措手不及。 一道红晕清晰地从脖颈浮上脸颊,连语气也有了些结结巴巴:“相...相公真的这么想吗?” “嗯...真的。” “可妾身...也不是大家闺秀,一身铜臭,还那么忙...别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嫁了人就该相夫教子以夫为纲...” 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儿,李明珠越说越沮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纠结的根源在哪里:“妾身不是个好妻子。” 顾怀微挑眉头,有些意外:“倒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自我贬低...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个入赘吃软饭的,而你又很有本事,很好强。”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而且还很漂亮,所以刚才那句话就不要再说了,这些都不重要,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对入赘的对象是你也很满意,那栋小楼,那间书院,我都很喜欢,就这样过下去也没关系。” 他轻轻拍了拍李明珠的手背,算是从未有过的亲近之举:“总之事情就这样了,如果你没有太多不满的话,那以后我们也许就要这样过下去,不要再去考虑适不适合合不合理之类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对于他来说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话,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总不能说自己这辈子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不当穷鬼。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想欺骗什么,说到底相处的时日还短,但总之有了夫妻的称呼,而且李明珠的性子他并不讨厌,相处也还算融洽,她如今虚弱成这样,实在没必要计较什么。 烛火摇曳,李明珠看着他,慢慢红了眼眶。 “其实妾身之前一直在胡思乱想呢,想和相公说一些事情,又说不出口,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想去小楼看看,又不敢去,只能骂自己不争气,有了上次的事情,又怕相公过得委屈,相公一走一个月,妾身还觉得相公在生气...”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和沙哑:“妾身也很喜欢的。” 第七十六章 议事 “诸位都是李家得力的掌柜,这些天的事情,外人不清楚,诸位是清楚的,所以我要在这里说透一件事--朝贡这件事情,我们还是要做到底的。” 已经过了正午,雨下得大,长房的客厅里,顾怀正对着一群掌柜说话。 依然是一袭青衫,神态也很从容,坐在主位上侃侃而谈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书生意气和挥斥方遒的风范。 几位掌柜隐晦地对过眼神,心里大概都在想同一件事情--读书人嘛,不管事情做得如何,起码卖相还是极好的。 严格说起来,这还是顾怀入赘以来第一次这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一开始听说姑爷这些天要代替小姐出面看好李家的生意,众位掌柜也没当回事,小姐生病的事情,大家都隐隐约约听说了,也就以为这位书生只是站出来安一安众人的心。 可这样的开场白...难道说这位姑爷真以为自己是做生意的材料? 掌柜们皱了眉头,但老夫人发了话,李明珠没反对,如今顾怀要参加议事并且提出意见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人愿意做得罪人的出头鸟,顾怀把他们的神态看在眼里,轻轻敲了敲桌面: “到了秋冬,朝贡就是最大的事情,今年李家拿到这么多份额,只要把这件事做好,外面那些跳梁小丑的谋划,家里的各种议论,都会一次性的平息下去,至于到底是谁想对李家使袢子...不用去管,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稳定局面,过了今年,李家就是最大的皇商!” “所以接下来这一个多月,一直到交货,我都会接手这件事情,只是诸位都知道,我只是个读书人,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一些重要的决定,我都会和夫人商量,同时也希望诸位掌柜不吝赐教...” 说到这里,顾怀站起身子,像其他儒生一样拱手一礼,掌柜们面面相觑,但也还是纷纷起身还礼,和顾怀比较熟悉的宋掌柜也站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才算是缓解了几分顾怀书生气引起的尴尬。 也难怪气氛会这般奇怪,做惯了生意的人,眼中所看虽不全是利益,但都以之为重,而读书人的毛病,就是说话做事弯弯绕绕却都不在点上,如今李家人心浮动,让一个书生出来做主,还尽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 而顾怀却好像没有察觉,重新坐下后,语气越发慷慨激昂起来: “所有的事,和朝贡比起来,都是小事!我虽然是个读书人,没做过生意,但基本的道理我是懂的,拿下朝贡,就好比十年寒窗,一朝高中,这个时候该做什么?自然是该锣鼓喧天,衣锦还乡的。” 他环顾一圈:“之前,我们做足了准备,拿下了朝贡的份额,这一点被其他人看清楚了,所以也就多了许多麻烦,但他们并没有看到我们的决心,所以我希望接下来,不管各位掌柜是在谈生意,还是在请人吃饭,都要清清楚楚地告诉别人,朝贡这件事情,我们不可能会半途而废!李家有实力,也有魄力吃下去,不可能吐出来!” “如今大魏大辽每年都有岁贡,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商机,做好了这件事,未来十年,不,二十年!李家都会是苏州最大的皇商,所以他们急了,用些下作手段希望我们知难而退,但岂能让他们如愿?今天召集诸位掌柜,就是想清清楚楚告诉大家这一点,之前我们太过低调,拿下了朝贡,也没有怎么宣传,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大肆宣扬,这件事,李家势在必得!!” 几位掌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但是呢,诸位也知道,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之前的准备显得有所不足,”顾怀喝了口茶,平复了下情绪,轻轻开口,“所以对外宣扬的同时,也要去解决最近的一些麻烦...” “姑爷,有些事你可能有所不知,商贾人家不比江南织造,纺织的女工上...” “这个问题我和夫人已经议论过了,”顾怀语气平静,“诸位不必多想,一切都照着之前的步骤走。” “有姑爷这些话,我们就放心了,”一位掌柜站起身子,神色说不上好看,“只是姑爷,女工不足这件事情,各个铺子的账房凑一起打了几夜的算盘,算出来的窟窿...小姐没和姑爷说这些?” 顾怀点点头:“说了的,窟窿有些大嘛,但最难的还是拿下朝贡份额...不过是钱的事情,只要能补上就行了。” 几个掌柜听得暗自摇头,哪里是钱的问题?现在是拿着钱都找不到人!苏州确实家家都有绣娘,但拿下这么大的份额,要多招多少女工才能赶在时间前交货?话倒是说得轻巧,窟窿要是那么轻易能堵上,至于整个李府如今都人心浮动? “姑爷难道不知道,如今苏州的局面?在招女工的,可不止李家;而且女工也不是只要一个女人就行,关键是家里要有织机,能自行纺织,李家只是提供蚕丝...如今整个苏州城也凑不出这么多闲置的绣娘来。” 顾怀顿了顿,语气犹豫起来:“苏州找不到,外面总是能找到的吧?比如两浙那边...” 站起来的掌柜都快气笑出来了:“姑爷,先不说两浙现在打得热火朝天,就说从此地运到两浙,走水路最快也得半个来月,就算蚕丝入了库,哪儿还有时间纺出来?” 另一个掌柜也出声道:“而且还有个问题,朝贡一事上压的钱太多了,如果再支出这么大一笔工钱,在朝贡的钱下来之前,李家的生意都运转不开...姑爷应该懂我的意思。” 顾怀点点头:“没有流动资金了么...我明白了。” 能把这种只要入行都懂的事情解释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很尊重顾怀身上的所谓姑爷身份了,在座的都是与李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亲信掌柜,自然也不用顾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李家这些日子以来面临的最大困境,算是彻底被搬到了台面上。 招不到绣娘,朝贡的时间越来越近,资金无法回笼,其他两家甚至一些小商贾都在赶着落井下石...抽调、赶工都补不上交货的窟窿,这才是没办法向朝廷交代的事情。 而且这可是朝贡,可不仅仅是一笔生意,生意场上失信无非赔了信誉和定金,但要是在大魏大辽的岁贡上出了差错,朝廷那边只要追责,整个李家顷刻间就要家破人亡--也就难怪整个李府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乌云了。 雨仍然在下,顾怀沉默片刻,把众人的神情都收在眼底,阴郁、困顿、绝望...这些处在李家生意链最上层的掌柜们,已经没了心气。 他站起身子:“...我明白了,总之,李家不会放弃朝贡的消息,依然要放出去,同时继续雇佣绣娘,如果实在不够,我会再想办法。” 掌柜们也随之站起来:“姑爷,什么办法?” “既然自己没法解决,那就看看能不能寻到外界的助力,”顾怀笑了笑,“苏州还有其余几家做丝织的,其中与李家同为皇商的还是世交,如此紧要关头,说不定他们会愿意出手相助呢?毕竟他们没那么多份额嘛,招那么多绣娘也没什么用。” 掌柜们的绝望更深了一层。 …… 雨声越来越大,闺房里,靠着枕头的李明珠望着窗外的雨幕,好像能看到隔壁院子正在和掌柜们商议事情的顾怀。 这里是闺房,她不能下床,只好让顾怀出面去处理这些事情,两人的关系在之前的谈话后有了些破冰的感觉,正如顾怀所说,无论是如何的阴差阳错,他们现在终究是成婚了的一家人,这些事情,便也成了他的事情。 虽然很想听见那边院子的动静,但传进闺房的只有雨声,丫环进了房间,在床边陪她聊天,她移回目光:“不知道相公现在是什么样子...” “刚才有下人过来,说姑爷在和掌柜们说话,很厉害,那些掌柜们都听得很认真呢,肯定是姑爷说得有道理嘛...” 李明珠笑了起来,想着那些“很有道理”的话该是什么样子,过了不久,那边的商议结束了,开门关门和细细碎碎的商议声音穿过雨幕,模糊地传了过来,听是听不清楚的,但若是她此刻能走出去,也就能听见那些掌柜的窃窃私语。 “真是书生之见...这件事说到底就是其他几家在背后使坏,想看李家死!居然还要去请他们帮忙?” “这一点确实失了分寸,但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道理?真做起来,哪儿有说的那么简单?有些事情,该放就放!就算小姐在这里...” “没办法,小姐生了病,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也就只能姑爷出面,只可惜咱们这位姑爷不太想站一边看,非要过来指手画脚...嘿!” “终究是个书生,生意上的事情,哪里能从书上读来?不过朝贡这件事,眼下也就只能死撑下去了,看小姐什么时候好起来...万一有什么转机呢?” 这样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里,顾怀站在院子外静静地看他们离开,然后走进了李明珠的闺房。 “相公和他们谈得怎么样?” “不太顺利,不过一开始也没想过太顺利,纲领确定下来,后面的事也就好做一些...不过免不了要担一个不懂装懂的名头。” “委屈相公了...”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只希望别扮得太过成了真蠢,”顾怀轻轻摇头,“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应该会很忙,书院那边,只能先停课一段时间。” 他想起些什么,笑了起来:“想必二房三房那边是很乐意看到我代替你位置的,等着抓个像样的把柄,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这个机会。” “嗯?” “就是想到还有笔账没算...”顾怀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就看他们贪不贪心了。” “相公在说什么...” “没什么。”顾怀站起身子,笑得焉坏: “你就安心养病,至于我嘛...还得忙着去给他们挖坑。” 第七十七章 收债 江南的雨天,宛如一幅水墨长卷,在天地间缓缓铺展,细雨如丝,轻轻洒落,湿润了每一片青砖黛瓦,每一片绿叶红花。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小楼外的石板路上,雨水汇聚成小溪,顾怀提着食盒小心地提起青衫下摆,朝着坐在台阶上等他的小侍女招了招手。 大概是这两天顾怀每次去长房都会带饭回来,导致到了饭点小侍女有些无所事事,所以说话的怨气也大了一些: “我不想吃,太油腻。” 收起油纸伞的顾怀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拉倒吧...平时做饭你抠得见不着一点荤腥,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蹭肉吃你还嫌油腻?” “就是不想吃。” “那我就自己吃,”顾怀往门口走去,“让我看看今天都薅了些什么...鲤鱼脍、鹅鸭排蒸,哟还有炙鸡,可惜有些人没口福咯。” 小侍女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全当没听到,一旁却突然凑过来张大脸:“这么丰盛?少爷您看要不多加对筷子?” 从回到苏州就被赶出去自己在巷子外租房的王五搓了搓手,这两天净在小摊上解决伙食了肚子里没什么油水,看食盒的眼神像是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 顾怀懒得接这成了他书童的憨货的话,把食盒放到桌上摆好碗:“来得正好,有活了。” 王五一怔,随即一脸的:“少爷,不是我说,让人干活不给工钱也就算了,起码也得先吃饱饭吧...哪儿有这样几天不理人见面就让干活的。” “我需要一个大点的库房,环境无所谓,越大越好,然后需要订做一些木材铁器,你一会儿去城里的铁匠铺木匠铺把我画的图纸给他们看看,只要能做出来,价钱好商量。” “少爷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 “然后就是招人了,”顾怀顿了顿,“这个我还没想好...原本是想招女子,但仔细考虑一下男人好像也可以,实在不行孩子也凑合,就是感觉有点像无良资本家。” 他看向一旁默默坐下的莫莫:“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说到正事,莫莫的小脾气也收敛起来:“咱们进城的时候有二十两,加上上个月这个月的月钱,还有之前的五百两银子,差不多有五百六十两的样子。” 顾怀一怔,随即惊为天人:“感情咱们这几个月一分钱没花?把钱给你管真是管对了...再过段时间我都好奇它们是不是能下崽。” “等等,”一旁的王五瞪大了眼睛,“二当家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这憨货一着急称呼都改回去了,顾怀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多?接下来怕是还不够。” “五百多两还不够?” 顾怀看向莫莫:“等会儿把钱全取出来,王五办事来你这儿拿,接下来这几天,咱们可能都要忙得团团转。” 他端起碗,自嘲道:“好不容易当了会儿有钱人,一下子又得全折腾出去,只希望这次能多挣点,免得瞎忙活一场...说到底我还得想办法再搞点钱回来。” 议论完这些,三人沉默地吃饭,小侍女偷偷看了顾怀一眼,总觉得这两天他往长房跑得有些多,嘴里关于李明珠的话有些多,现在突然变得这么忙,也是因为李明珠。 小侍女咬着筷子,渐渐长开的眉眼里,有些忧愁。 他不会真的喜欢她了吧? …… “李家放出来的消息,你们都听说了么?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朝贡这条路子,也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当苏州唯一的皇商。” “卧病在床,还能有这般的气魄,倒是一贯的巾帼不让须眉,和这样的人做一门生意,实在是让人压力很大啊。” 临街的茶楼上,钱家的大少爷钱森文喝了口茶,摇头笑了笑: “刚开始家里提去李家提亲的事情,当时还嫌那李明珠年纪小还是个黄毛丫头,未免不懂风情,后来她长大了些,李家也握在了手里,真动心的时候,又半路杀出来个书生...现在看起来倒是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今日钱森文与几位族中兄弟来茶楼喝茶打发时间,关系亲近,有些话也就不用像在外人面前那般遮遮掩掩,想到那美丽动人的李明珠,钱胜文心底也是有点遗憾的,这么漂亮这么会做生意的女人,差点就成为了他的房中藏物,实在是有点可惜。 年纪稍大显得成熟些的族中表兄却是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森文你喜欢,可站远了看,那女子品性如何,这几年做事也能看得出来,是个有野心有魄力的,要压下去可不容易,若是落得和那提线木偶一般的李府赘婿一个下场,可就有得受咯。” 这番话出来,几个族中兄弟也都不免笑起来,打趣几句,随后话题便绕回到了这段时间暗流涌动的朝贡生意上来。 “只可惜那李明珠眼光长远,看人却未免看得太低了些,”钱森文笑道,“朝贡这种稳赚不赔细水长流的好事,谁不想全占了?她花了几年时间做准备,但做得最错的,就是想把其他人全部赶出局。” 有人应和:“是这个理,朝贡赚多赚少还是其次,关键是有了这层皇商名分,生意做起来就容易得多,苏州城唯一的皇商,呵呵,一个半路出家的李家也有这资格?” “这次的事情,也算是给她提个醒,老老实实像其他几家低个头认个错,把份额吐出来,自然会有人帮李家渡过这道坎,既然是女子当家,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要想东想西,可谁料到这女人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都这样了还不放手,也不怕拉着整个李家一起死。” “这么看来,森文你没娶她也是对的,红颜祸水一词,做不得假。” 钱森文看了说话那人一眼,轻轻一笑,但心底却有了些怒意。 终究是曾喜欢过,也差点得到过,自己落井下石说些话无所谓,别人要是贬低,终究像是在打他的脸。 他移开视线,转移了话题:“你们觉得,李家这次有几分生机?” “若是之前,尚有五分,只要壁虎断尾,让出份额,破财免灾,以后多少也是苏州城内一大户,”又稳重的族兄喝了口茶,“可现在放出这种风声,又不向咱们低头,等到朝贡事发了,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活人都难说。”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钱森文微微叹息,看向杯中酒水。 绝无幸理么...这么一来,等到家破人亡的时候,她会不会来求自己?会不会不再那么高傲,而是卑贱到了尘土里? 光是想一想就很开心啊... …… “我在想,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小楼外,准备踏入雨幕的顾怀握了握手里的纸伞,看向一旁的王五。 王五翻了个白眼:“我咋知道少爷你忘了什么?”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顾怀眯着眼看向雨帘,“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我被人绑了,差点死在山里。” “啊?” “现在想来那一次能跑出来运气占了七八分,要不是有个神经病想脱我裤子,可能到死都得被绑着。” 王五满脸都是“少爷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的表情。 “后来下山之后就被老头安排去做事,奔波了一个月,回来又遇见李家出事,这几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顾怀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有笔账还没和一个人算...其实应该是三个人,但有两个人不太好下手,而且接下来也有安排,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先把第一笔收回来。” “正好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很忙,没有时间,”顾怀看向王五,“敢不敢在苏州城里杀人?” 王五被这话问得一愣,心想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王五好歹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敢不敢杀人这种事你都好意思问出来? “那就没问题了,”顾怀点点头,“而且下这种雨,也确实是个好天气。” 适合杀人。 第七十八章 中秋诗会 中秋有雨,如丝如缕地洒落在古老的街巷和静谧的庭院。 夜幕低垂,云层厚重,掩去了圆月,却为这不圆满的中秋夜增添了几分朦胧与诗意。 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笼在雨中摇曳,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明明是下着雨的夜晚,却没耽搁苏州城内的灯会--这毕竟是一年难得几次的团圆节日,再说这世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得更坏了。 时间慢慢接近午夜,苏州城中的热闹正渐渐达到最高峰的时候,杨岢穿着一身雪白的儒衫,对着挂在门口正衣冠的铜镜打量了半晌,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了前往中秋诗会的马车。 还是很英俊的...虽然儒衫好像有点小。 若论江南文气最重的地方,苏州城算是不遑多让,仅此一夜,就不知道有多少诗会在偌大的苏州城内各处举办,但他要去的,是苏州城排得上名号的富商出资共同举办的诗会,听说连府尹都要出场庆词,算是官面上最大的诗会。 一路行来,马车外晃动的是无数热闹的火光,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出去,即使细雨绵绵,街道上此时也是热闹非凡,无数的纸扇汇聚成涌动的浪潮,接踵的行人在各处摊位流连忘返,到了乌衣巷附近最为繁华的坊市时,前方道路上便只能看见伞面了,马车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难以前行。 远远有锣鼓声传过来,是冒雨舞龙的队伍,行人们让开一条道路,车夫这才抽冷子挤了过去,不料下一秒便引来一片骂声,若是换了其他纨绔,说不定就要出动家仆下车打人了,但杨岢只是满脸油汗地催促车夫快走免得一会儿挨骂得更惨。 今晚的诗会,他是万万不能错过的,因为他爹杨溥动了回京的心思,便改了往日闲居在家的做派,开始为苏州城这一年来留下的人情脉络收尾,今晚留园那边的诗会,他更是主评之一,说什么自己也不能拂了老爹的面子迟到。 而且这诗会他自己也是极想去的...之前的诗会他去了多半要出糗,但这一个多月来,他算是真正成为了每一场诗会的主角--没有之一。 要知道端午诗会上他一鸣惊人,拿出一首浣溪沙技惊四座,整个苏州城的士子圈里便全是关于他的议论声,当然大多是不好的一面,比如说他抄诗买诗之类的。 但这些声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销声匿迹了,因为他后来真就拿出了好几首绝好的诗词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脸。 虽然还是有许多人觉得这事有蹊跷,但也有部分人开始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说不定这胖子就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呢? 自那之后每一场诗会他都成了主角,甚至他到场之后有原本满面红光的士子愕然间不敢下笔--珠玉在前,之前杨岢拿出来的诗词实在太高,要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像样,让以往被取笑的杨岢调侃两句,自己以后还怎么在苏州城内混? 每每想到那些士子露出的这种表情,杨岢都会控制不住地挑动眉梢。 爽,实在太爽了! 喧闹的声音中,马车穿过了舞龙的人潮,旁边一处青楼中传出靡靡的歌声,汇聚在喧闹的人声里,再穿过两条街,便有人举着一张宣纸小心地避开雨水,自街道那头快速跑来: “止水诗会,唐公子新诗...” 然后便把那张宣纸贴在酒楼前方的告示栏上,周围人头攒动,今晚城内无数诗会都会这样把诗词流传出来,卖着煎饼的小贩和端着簸箕的大娘也都凑过去,听着周围的人评头论足。 --没办法,这年头读过书的人不多,所以诗词一类的东西在老百姓眼里就成了极厉害的事物,就算读不懂,但多听一听好像也能沾上几分盛世的繁华,若是再辅以那些文人士子的奇闻轶事,就更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又穿过一条临河的街道,马车已经能远远看到河上的游船,留园诗会的连绵船舫会一整夜在河上巡游,周围还有诸多画舫,一袭儒衫手执纸扇的士子们便在周围百姓的艳羡视线中站在河边静静等待,等到船夫将画舫停稳,便前跨一步施施然走上去,屹立在灯火与烟雨里驶向中心的大船。 偶尔还能见到有小船将诗会上出色的诗句送上来,上面还有其余士子的赞美与主评们的评价,杨岢探出头一看,登时有些急了起来,因为这意味着诗会已经正式开始,而他也错过了自己老爹致辞的时间。 诗会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干坐着写诗,其实从入夜开始,诸多节目便已上演,听曲唱词猜灯谜看风景什么的,等到气氛差不多了,士子们才会开始下笔,而顺序也极有讲究,一般有才名的,都不会在诗会前头就贸然把得意之作拿出来,得让一些无名士子搏个头彩,等到酒酣耳热气氛渐高,才是江南成名士子们的表演时间。 得抓紧时间了。 杨岢拿出请帖,快步上了一艘小船,没等他催促船夫快点划桨,一道撑着黑伞的身影便走到他身边,收起纸伞看了看天色,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他笑了笑: “怎么样,介不介意我蹭个请帖?” …… 时间近了子时,各种的好诗词已经陆续地出来了,今晚有几首咏月诗惊才绝艳,整个游船上处处有人抄写低吟,一张素白笺纸被放到了杨岢身旁的桌上,然而他却半点要拿起来看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是看向身边坐着一边品酒一边皱眉的顾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就不能来诗会看看?” 杨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之前那么多诗会我也没见你来过啊。” “大概我今晚确实无聊了点,”顾怀耸了耸肩,“想来见识见识,又没请帖,只能蹭蹭你的。” 他朝着高台上高冠古衣的杨溥示意了一下:“你爹今晚怎么穿这么隆重?” “他是今晚诗会主评...” “这样啊...你不来两首给你爹长长脸?” “你这不说笑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我确实是开个玩笑...” 两人相识也有段时日了,虽说一开始起源于买诗卖诗,还闹了亲爹上门讨说法的误会,但杨岢是心宽体胖的性子,两人相处得倒还算不错,不过后来顾怀和小侍女喊出的那句干爹和老爷,导致稀里糊涂地就到了今天这种说亲近也亲近,说不熟那也是真不熟的奇怪关系。 顾怀和杨岢轻声交谈着,像这样的三两闲聊在诗会上很常见,不过旁人多半是在议论诗词,比如顾怀他们身边那桌,就对着刚刚新鲜出炉的一首好诗指指点点,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听得杨岢满脸的尴尬。 他心想要是你们知道写出让我扬名江南那几首词的人就坐在这儿,也不知道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闲谈间中央的高台传出些哗然声,顾怀转头看过去,一位戴着学士头巾做士子打扮的年轻公子在高台下方腼腆地笑着,偏偏故作平静的脸庞上又满是红光,周围的人一片拱手道喜声。 细细一听才知道是写了一首咏月诗,得了几位主评一致评上佳,又得众人唱和,算是今晚目前为止最出风头的人,身旁的杨岢看向那边,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的一凛。 “怎么,和他不对付?”顾怀问道。 “倒也不是不对付...”杨岢扭捏着开口,“他是苏州城比较出名的士子,也是这几个月说我那...你那几首词名不符实最起劲的人。” “这么狂?” 顾怀怔了怔,说杨岢抄诗他还能理解,说那几首词名不符实?谁给这厮的勇气? 他想了想,突然开口: “怎么样,想不想打他的脸?” 某种熟悉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杨岢一个恍惚还以为回到了那条巷子...但他下一秒就精神抖擞起来:“怎么打?” “他说名不符实?”顾怀冷笑,“那就用名压死他。” “你要写诗?” 顾怀摇摇头,一脸的正气凛然:“记住,不是我写,是你写!” 他拍了拍杨岢的肩膀,凑近耳语:“正好我最近有些缺钱...” 第七十九章 措手不及 过了子时,留园诗会便彻底进入了高潮。 音乐声响起来,一张张的笺纸在众人手上传来传去,歌女轻灵的嗓音在吟唱着今晚的佳作,高台之上,不时有点评声传下来,若是有中评以上的诗句,便立刻有人抄录了送下游船,不多时就传遍了苏州城。 相比起诗会刚开始时的酒酣耳热,此时的诗会气氛就要严肃一些,能留到现在还未拿出诗作的士子,多半是声名在外的人物,想做那压轴的角色,连高台上的主评们也认真了些,接过笺纸时捋须的频率也要快上不少。 然而杨溥此刻虽然拿着一张宣纸,却在怔怔出神。 他没想到回京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原本以为还要花上两三年。 当初侍诏一案,说白了就是他的政治理念与当今陛下产生了分歧,而刚好北方战局又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所以他在几乎注定入阁的前途下被贬江南。 说是被贬,其实更像是从风口浪尖退下来,如今的大魏就像是处处漏风的陋室,没人比他这种身居朝堂中枢高位的人更明白,各地叛乱,外敌环伺,天灾人祸一起来,每一个还没把治国平天下忘在身后的官员都在害怕,害怕大魏哪一天就挺不住了倒下去。 所以他想换个地方看看,看看这天下有没有好转起来的一天。 他明白,陛下的身体并不好,轻信方士日服红丸,日子估计没多少了,他到江南养望,在幕后一样可以遥看京城,等到陛下驾崩那一天,也许一切都有推倒重来的希望。 但眼下就有另一个机会--某个他无意间结识的赘婿带来的机会,把北方战局彻底扭转的机会。 当有机会战胜大辽,有机会把北方防线反推回草原,有机会外拒强敌内平叛乱,他哪怕是在江南多呆一天都有罪恶感。 但要是这次回京,陛下依然与他意见相左怎么办?如果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人不愿冒险,选择继续看着大魏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倒下去怎么办? 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杨公?杨公?方频方公子这首咏月诗可是挠到了你的痒处,让你如此沉浸其中?也念出来让大家听听嘛!” 一声轻笑让杨溥回过神,诗会的喧嚣再一次涌入脑海,他顿了顿,看了眼身边提醒自己的大儒,还有下方眼巴巴等着评价的士子,也笑了笑,低头重新看去: “嗯...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清光凝有露,皓魄爽无烟。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文字通俗平易,韵调优曼柔和,细腻生动,神采飘逸,可当中上。” 他将笺纸递给旁边的其余主评,笑着对下方的士子勉励几句,大概就是“不骄不躁沉心文章,终会入大家之列”之类的套话,众人也就一同拱手道喜,那出身寒微的士子一时间几乎热泪盈眶,连作了好几个揖才停下把位置让出来。 杨溥也就与其余主评继续品评着诗作,只是接下来几首都只能当个中平可堪入眼的评价,正当他开始觉得有些疲惫和厌烦的时候,却好像感到了什么一样,扭头看向高台角落。 今晚的诗会主评有五位,除了杨溥这种退下来的高官,另有几位江南大儒,角落里那位老者便是自两浙扬名,如今正在苏州讲学,此刻已然起身,手里拿着一张笺纸,手指轻轻弹动口中还念念有词,不过片刻,便提高声音朝另外几位主评开口:“诸位且看这首。” 当下便有其他主评将宣纸接过去,也是轻轻扫一眼便口中低喃轻皱眉头,时不时还朝杨溥这边看上一眼。 待到台下众人察觉到这边的气氛开始催促,甚至连女宾那边都好奇看过来时,才有大儒站起身笑道:“嗯...这首词,老夫倒是有些不敢置评了,干脆就念出来,让大家共同赏析便是。” 这话倒是让台下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您可是诗会主评,到底是什么诗词,能让您几位都不敢置评? “词牌,水调歌头,下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上半阙还未念完,台下就已经没了交谈声,那位大儒的声音清朗,再加上贴合韵律,念起来愈发显示出这首词意境的空灵深远,能留到现在还在场的众人,无一不是以诗词起家或是极感兴趣的,只是一听上半阙,便已然能感受到这首词极高的创作才华和笔力。 大魏诗词极重格律,开篇提问这种写法是极少见的,尤其是这首水调歌头光看上半阙就知道不是哗众取宠之众,倒是有点像大唐盛世时的文人那般天马行空、不羁豪放,大家之气展露无遗。 那位大儒顿了一顿,才继续读出下半阙: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余音袅袅,仿佛随着江南的烟雨气息散落在空气里,逸出游船游向平静流淌的小河,游向游人如织的街道,游向那沉重乌云后的一轮圆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台下不知多少人喃喃自语,点头轻吟,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好词啊...” 没有任何质疑,没有任何评价,所有人一瞬间都明白了刚才大儒那句“不敢置评”是什么意思。 这词一出,以后到了中秋,让其他人怎么下笔? 连原本心思并不在诗会上的杨溥也微微一怔,被这首词的大气洒脱所摄,又因词中感叹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所感,眼中浮现当年杨岢他娘还没逝去时小轩窗中共梳妆的模样。 但下一刻,就有主评看向宣纸下方,轻“咦”一声,如同最开始那位大儒一般看过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 “倒是让人意外...你且看。” 他将笺纸递过来,杨溥接过仔细看着,从开篇到结束,再度确定这是一首绝顶的中秋词,直到看到最下方的落款:杨岢。 他眯着眼看向台下,果然在角落里看见自己伸长脖子往这边望的儿子。 不用多想,也知道这词出自谁手了。 他摇摇头,正准备让几位主评不要声张,却突然心思一转,想到了某个被他训斥为胸无大志自甘堕落明明空有一身才华却只想当赘婿吃软饭的家伙。 杨溥想了想,笑了起来:“呵...其实这首水调歌头,还有之前我儿拿出来的那几首诗词,都出自他人之手--只是那人不喜扬名,虽有才华却太过低调,今日诸位也见到了,只此一词,便能让无数文人感叹中秋诗词自此难写了,老夫惜其才华,实在不愿见其继续隐于人世...” 台下众人一时惊愕,当从杨溥嘴中听到那个名字后,都有些茫然起来: “顾怀是谁?” 与此同时,距离游船不远的某条巷子里,穿着一身黑衣蒙住脸的顾怀不自觉打了个喷嚏,抬头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天空,自言自语: “不会要感冒了吧...” 第八十章 寻仇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将苏轼的水调歌头用最拿手的簪花小楷写在纸上,再在下面贴心地署上杨岢的名字,顾怀将其折好放在桌上,一只手指压着推了过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懂,”杨岢从袖子里摸出张银票,“不过这次怎么贵了这么多?一首就五百两?” “卖五百两都是缺大德了你知道吗!”顾怀无情怒斥,“讲道理这种压箱底的东西要不是急着用钱我是真不想拿出来...简直有辱斯文,我都怕苏老哥从地底下爬起来找我。” “你缺钱?那你干嘛不跟我借?” 顾怀顿了顿,收起银票:“怎么把这茬忘了...借就算了,我要做点小生意,之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你要是闲钱多可以入股,到时候包你挣个盆满钵满。” “你叫我老爹干爹的时候可没这么客气...反正我老爹也没把话说绝,咱们也算有了兄弟名分,之后你缺钱可以来找我,不过我估计很快就得和老爹回京城了,在苏州待不了多久时间。” 杨岢一脸的坦荡,倒是让打惯了算盘的顾怀有些不习惯,他点点头没有拒绝,只是收好银票站起身。 “你要去哪儿?” “肚子有些疼,去趟茅房,”顾怀摆摆手,“估计看不到你出风头了。” 他转身离开诗会的喧嚣,面无表情地穿过一群又一群吟诗作赋的士子,当他走到船尾的时候,一艘小船静静地等待着。 确定没人跟着自己,河面上游船太多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艘小船,顾怀这才翻身跳到船帮,接过了王五递过来的刀。 “在哪儿?” “没动弹了,就在钱府,”王五划动船桨,“这厮可真能跑,我跟了他一天,早上酒楼下午青楼,晚上还去了诗会,过了子时才回家,可累死我了。” “钱府么...”顾怀换上一身黑衣,拿起蒙面巾,“地形不太熟,可能会有点问题,还是太仓促了点。” “不过少爷,咱们真要在城里动手?”王五显然还有些不赞同,“城里可不比咱们山上,死个把人压根没人管,真要是溜进钱府把那小子宰了,不得明天就大索全城?” “确实有点冒险,这么个大户人家的继承人死在府上,肯定是要起风波的,”顾怀点点头,“但凡有点动静,城门就肯定关了,再依靠画像追捕--不过这和我一个来参加诗会的赘婿有什么关系?” 王五手里划船的动作都停下了,茫然地看着他:“那我呢?” “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平日总吹嘘自己是浪迹天涯的英雄好汉,我想你总是有办法的,躲几天就好了。” “少爷我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你敢下我就敢举报你,”顾怀冷笑道,“你一个做过山贼连路引都没有得扮我书童才能进城的黑户,你看官府信你还是信我?” 上了贼船的王五仰天长叹,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烟波桨声里,两人都沉默下来,顾怀看着钱府的方向,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按他的性格,应该会再等一段时间,宰了那姓钱的有什么难度?关键是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但仔细想一想真的很烦,很烦有这种神经病窜出来让自己差点莫名其妙死在那山上,很烦就差那么一点就不能回家吃小侍女煮的面,很烦最近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说不定哪一天气就渐渐消了懒得去搭理那姓钱的。 所以恩怨还是早点解决比较好,什么他娘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隔夜饭吃起来总是会觉得膈应。 不去考虑城池里寻仇太过冒险,不去考虑现在的生活会被打破,不去考虑这样做理不理智,他只是想让某些人付出该付的代价,什么徐徐图之天意有报都该去死。 这世上没有神佛,血债血偿这种事情,总得自己来。 江南微雨的夜空下,顾怀看着被船桨划起波纹的河面,面无表情地想道。 ...... 一片雪亮的刀光从围墙的角落草丛处亮起,将层层雨帘照得清晰无比,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砍向某个贴身短打打扮的护院。 然而下一秒却没有血花喷溅,蒙着面的顾怀皱了皱眉头,往前扶住晕倒的护院,身后的王五立刻窜出来将他拖回草丛。 枝叶抖动,很快掩埋了里面有人的痕迹,顾怀看向眼前犹如迷宫般曲折的院落:“这年头修宅子都必须弄成这种德性?也不知道到底图什么...咱们过了几个院落了?” “三个了,”王五小心地清扫着两人留下的痕迹,“遇见了十个家仆五个护院...这帮子有钱人还真是舍得,没事请这么多护院做什么?” “大概是为了防我们?”顾怀笑了笑,“加快点动作,好不容易才找到不在场证明,我得抓紧时间回去。” 王五心想二当家您平日就喜欢说世道不好人心坏了,怎么到了您这儿杀个人就跟下馆子差不多?看来看去就属您最不像好人... 但考虑到自己现在明面儿上的身份是顾怀的书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都得跟着顾怀混,充当大当家派在二当家身边的小间谍...所以还是忍气吞声啥都别说比较好。 借着夜色和小雨的掩盖,两人已经摸到了钱府的中心位置,只是暂时摸不准哪边才是入寝的后院,这么一来两人只能在雨中摸索未免显得有些蠢,连王五都忍不住好几次想问顾怀今夜做事的风格怎么和之前差距那么大。 在他看来自己这位二当家做事一向是谋而后动,说简单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连那姓钱的到底住哪间房都没摸清就跑来动手,实在有些不符合他的人设。 可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会有破防应激的时候,只不过现在轮到了顾怀而已。 而顾怀应激起来可就比普通人离谱多了...老百姓破了防顶多骂两句贼老天,顾怀破了防是真敢雨夜提着刀子去杀人。 而在越过一道又一道院墙,避开一个又一个家仆后,顾怀看见了暖阁外言笑晏晏的那张脸。 他眯了眯眼睛:“找到你了。” 第八十一章 杀人 开着窗的暖阁透出温暖的光芒,两个身材魁梧的护院站在门外目不斜视,像两根没有感觉的立柱。 按理来说普通商贾人家是用不着这么多护院的,但钱府不一样,一是因为有钱,二是因为钱家得罪的人好像有些多。 尤其是钱家大公子钱森文,这些年在苏州城没少祸害百姓,为了防止有些刁民铤而走险,自然愿意花大价钱雇些习练武艺的人来充当护院,连后院这种男丁不能进的私密地方也没忘放上两个最忠心的。 窗外下着小雨,入了秋的江南已经有了些凉意,但暖阁内却是春意融融,钱森文正和刚纳的第三房小妾耳鬓厮磨,时不时还要拿起酒壶玩个皮杯--这倒是青楼中的常见情形,毕竟这位小妾就是青楼出身的花魁。 也难怪连钱府出过钱,可以结交不少士子的诗会钱森文也不愿意久待了,这样的夜晚自然是要和美人一起度过才会更开心。 夜风微拂,虎口满是老茧的护院原本正和兄弟闲聊着已经离开许久的老家,忽地身子一抖,脖颈青筋隐现,神情凝重地看向院落一角,一旁五感不如他敏锐的兄弟正想询问,一道刀光却从黑暗中亮起,犹如一道匹练直跨三丈袭向他的身体。 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提醒猛地变成喝声,护院左手虎口入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把匕首,堪堪挡住那来袭的刀光,火星四溅间他才看清眼前偷袭之人的模样。 一身黑衣,面巾罩脸,倒三角眼身材魁梧,看起来是个光头... 只是武器稍一接触,他就知道今天遇到了硬茬子,一旁他的兄弟正想上前助阵,另一道刀光却从更近的地方亮起,直砍向他的面门。 没办法做到王五那样一刀横款两三丈的顾怀挑的时机很准,王五的偷袭让两个护院都下意识忽略了另一个角落,但就算是王五挑剩下的较弱的护院,也在仓促之间掏出铁棍挡下了这一刀。 “速战速决。” 顾怀的声音透过蒙面巾变得有些失真,一旁王五心领神会,攻势立刻变得猛烈起来,顾怀深吸口气,靴底踏在泥地仿佛钉子般嵌入地面,手腕和小臂上的肌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绷紧放松,带动那把小侍女磨了一个多月,变得雪亮锋利的朴刀化作满月,再一次砍向那准备呼喊叫人的护院。 这养足了杀意的一刀满是凶蛮的气息,护院没有大意,虽然眼前这人看起来不是用刀的好手,但显然经历过生死搏斗,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凛然的味道,他屈膝下沉调低重心,那根手里黝黑的铁棒以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压下,几乎是一瞬间就找到了最好的解法。 自古铁棍对刀,便要以硬碰硬!铁棍虽钝,但倾尽全力防下刀砍,不出几下刀锋就要钝掉,甚至可能沿脊而断。 然而这势大力沉的一棍却并没有反馈给他想象中的触感,那个身材单薄的刀客展现出了生死之间打磨出来的危险触觉和判断能力,那看起来充满杀意的刀锋擦着铁棍而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客的身影也在下一刻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虚招! 身子一矮闪过护院的顾怀连头都没有回,径直跃向暖阁,一旁与王五缠斗的另一位护院反应过来,脸色巨变:“拦住他!” 但下一秒王五便身形一转骤然发力,左手拔出另一把刀递向了那准备转身追去的护院,逼得他只能转身以铁棍格挡。 而此时顾怀已经越过了门槛,看见了正准备从另一扇门逃走的钱森文。 那个女子牵着他的衣角,脸色煞白,见有人闯进来,而且一步不停直扑自己,钱森文几乎是下意识间就把自己的小妾推向那闪着寒芒的刀锋。 顾怀露在黑色口罩外的那双眼睛眼帘微垂,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一脚将被推来的女子踹开,三步便追上了钱森文,照着后背一刀砍下。 可惜刀锋入体稍浅,只划开了外衣留下了些皮肉伤,钱森文往前扑倒的动作避开了这直取要害的一刀,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惨嚎出声。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上一秒他还在抱着自己的小妾享受,下一秒便有贼人破门而入,连一句话也没有,上来就要取他性命! “这位好汉,先勿动手!若是求财,我这屋里尚有...” 犹然带着雨夜湿润气息的顾怀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踏前一步,踩住钱森文的后背,双手握刀朝着那道念叨了一晚上的脖子砍了下去。 他是来寻仇的,真的懒得听那些废话。 这凛然的杀意几乎让钱森文涕泪横流,他还想再求饶两句,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谈不成的生意,只要价码足够,他得罪过这刀客又如何?他可是苏州钱家的大公子,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只要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是整个苏州的首富! 他这样的人,难道杀了会比不杀更有价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脖颈后方传来的凉意,那把没有丝毫停顿的朴刀已经落了下来,那名蒙面的刀客从踏入暖阁就没有说一句话,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谁会和死人说话?谁会和死人谈生意? 犹如热刀入油,锋利的刀锋破开皮肤,在骨肉间遇见了些压力,血水从那道极细微的伤口涌出,顾怀猛地一拉右臂,刀锋在钱森文的脖颈上带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金属与颈骨摩擦产生的异响。 砍了这么多头,他终于也熟练了很多。 无头的尸体止住了挣扎,一旁倒在地上的小妾身下已经吓出了一摊水迹,顾怀看都没看她一眼,收回踩住钱森文身体的脚,那双露在面罩外的眼睛里露出些许轻松满意的意味。 果然寻仇就该这样,雨夜提刀上门,见面就把你脑袋砍下来,玩什么他娘的商战?要什么家破人亡?就算这事看起来再冒险再不合适,在这一秒也为这种过去的故事画上了句点。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总觉得这个场面应该说点什么,比如“我们的账清了”或者“杀你者某某”之类的话,才像那种武侠故事里快意恩仇该有的收场,可又觉得这么做有点蠢,最后还是轻轻一耸肩转身出了门。 门外的王五还在和两个护院厮杀,能看出来他平时总说自己武艺超群还真不是在吹嘘,虽然不能短时间就把这两个也习过武的护院宰了,但以一敌二他还占上风,估计朴刀见血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但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院落的注意,灯火已经亮了起来,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敲锣打鼓地喊捉贼人,顾怀上前一步,言简意赅: “走。” 王五一刀劈退了手拿铁棍的护院,退到院墙边上,正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却被顾怀一巴掌拍了回去,两个护院对视一眼,一人继续追了上来一人则是进暖阁查看情况,而准备紧随王五翻上院墙的护卫还没站稳,便被蹲在上头的王五一刀劈倒回去。 片刻之后,两道身影已经消失在院墙上,而从暖阁内出来的护院脸色阴沉,和地上的兄弟对视一眼,一同沉默下来。 这次怕是逃不过问责了... 第八十二章 安排 夜有些深了,一处处坊市的灯火开始渐渐熄去,原本热闹的城市开始渐渐安静下来,而临街的小河上,那些从上流漂流而下的水灯反而在幽静的雨夜里点缀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好像乌云遮蔽的夜空缀上了星星,倒是让水天之间的界限有些模糊起来。 而此时的诗会上,也有些冷场。 起因自然是因为那首水调歌头,还有之后杨溥说出来的那个名字,原本到了此时该是诗会最热闹的时候,但眼下却已经没人下笔了,连各处青楼出身的花伶们都捧着乐器不知所措。 今日这种要请帖才能进场的诗会,算是囊括了整个苏州城的上流圈子,不时有人向旁人打听着什么,倒也多是围绕这个“顾怀”到底是谁,家住何方,以何为生,往日是否有才名流出一类的话。 不过问来问去,所有人都对这个名字一头雾水,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倒是有聪明人注意到了杨溥的话中余音,又没和杨岢交恶,便凑到杨岢身边去问。 花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诗词被自己老爹转手就送了人情帮别人扬名,换了旁人估计早就拉着一张臭脸,但说到底杨岢还是个实在人,之前买诗词不过也是为了出口恶气,如今被自己老爹一语道穿,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把那几首让他扬名江南的诗词还给了顾怀。 “唔...赘婿出身?这实在是...” “益州人士?离这里未免也太远了,难道我江南士子,还要被益州士子比下去不成?” “入赘了倒也算是我苏州人士...” “你们就不觉得蹊跷么?若是有这样的诗才,何苦去做那赘婿?其中怕是有些问题。” “那李明珠我倒也有听闻,说是生得国色天香,可这等把锦绣文章信手拈来的人都愿意去上门入赘,到底得美到什么地步?” 说来说去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毕竟在场众人对这个横空出世又力压其余士子的赘婿都不熟悉,各种各样的猜想都有,不过倒也没出现之前杨岢拿出那首浣溪沙时一边倒的说抄袭买诗假借他人成名。 一是为顾怀站台的毕竟是今晚诗会主评,又是在朝中多年为官声名在外也可称一声大儒的杨溥;二是这首水调歌头的高度未免也太高了一点,高到有大儒说不敢置评,在场众人也自认于诗词一道有所精通,谁会蠢到卖这样的诗词? 于是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赘婿,也许真的是有旷世诗才却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人物。 缠到杨岢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问出来的只言片语自然也越来越多,有人问顾怀有无功名,杨岢便实话实说没有如今在书院教习;又有人问是哪家书院,是否是苏州城各位大儒都会轮流去讲学的那家,杨岢便说是商贾李家自己的书院,里面就读的多是掌柜伙计的子女,他爹杨溥也偶尔去客串一把老先生。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总觉得这人未免也太古怪了一点,杨岢倒是越说越顺口,反正现在买诗的名头算是从他身上摘去了,顶多也就是说顾怀不喜出名又不愿大作蒙尘所以托他之手拿出来,算不得什么道德瑕疵--就是可惜了那五百两银子,以他对顾怀的了解,要顾怀掏钱估计比他自己写出这些诗词还难。 后来也就顺口说到顾怀到了今晚诗会的事情,围在旁边的众人几乎是一致地怔了怔,然后四下转头搜寻起来,想看看那顾怀到底是何许人物,杨岢正想解释顾怀不在,却看到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到了自己身后。 他转过头,头发还有些湿润的顾怀皱了皱眉头:“怎么都在看我?” 众人从杨岢的表情确认了眼前一身青色儒衫书生的身份,一时间哗然声四起,连远处舞台上的舞女伶人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打量。 身材有些瘦弱,年岁应该不大,头上斜插了只玉簪,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饰,简简单单却透着股淡然味道,面貌很俊朗,还有几分少年郎的稚嫩没有褪去,倒是让好些女子眼前一亮。 也不知道是谁发了第一声喊,在这个大诗人宛若明星的时代,人潮立刻将顾怀淹没了... 被狼狈挤出人群的杨岢抹了把脸上的油汗,也为那首词的威力目瞪口呆,连自己亲爹走到身边了都没注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疼那几百两要不回来的缘故,杨岢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些埋怨:“老爹,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 “什么不地道?是你又背着我买诗,结果我拆穿了你不地道,还是把这喜欢站在幕后的家伙扔出来不地道?” “老爹你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他改天肯定要找你算账...” “嘿,老夫惜其才华,助其成名,他改天见到老夫感激还来不及,”杨溥一脸的冷笑,“总好过他一天到晚入了赘混吃等死。” “老爹我想听实话。” “实话么?”杨溥见自己儿子难得地正经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有些肃然,沉吟片刻,才点头说道:“我这次回京,要做的事情很多。” “我知道。” “这个天下很大,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情。” “这个我也知道,”杨岢有些疑惑,“那为什么...” “所以我在想,也许能在背后推一把,”杨溥老神在在地看着被众人簇拥的顾怀,“入朝这么多年,要说我悟到最大的道理,无非也就是两点。” “其一,每个人有每个人适合的位置,越俎代庖,只会坏事。” “其二,百年的事,不要想着十年就能收尾,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做不完的,自然有后来者顶上去。” 他看着顾怀,满眼都是许多年前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自己:“狠厉,果断,才华无可挑剔,做事有头有尾,还总能给我惊喜,这样的人,只在江南一隅做个赘婿未免太过可惜。” 杨岢渐渐明白过来,胖胖的脸上浮现些奇怪的表情: “老爹,你真要收他当干儿子?” 杨溥顿了顿,转头看向杨岢,面无表情。 这儿子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第八十三章 追捧 接近正午的时候,李明珠醒了过来,靠坐在床头,露着锁骨的贴身衣物外披了件外衣,手上拿着写了水调歌头的宣纸,正在听自己的丫环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然后啊,就有好多人把姑爷围了起来,问东问西的,还有好多人留了名帖,说改日要上门拜访,姑爷说什么他们就跟着点头,可好笑了...” 李明珠眨了眨眼睛,感觉有些离奇,生了病原本就浑浑噩噩的,到现在还有种摸不到头脑的感觉。 她又低头看向那张宣纸,上面的几行字居然有这样的分量么? 作为商贾人家的子女,她虽然入过学,却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做学问去的,所以有对于诗词的欣赏能力却到不了顶尖,自家丫鬟挥舞着这张纸兴冲冲地跑进来,她接过初看时虽然也感觉心中震撼惊艳,但听到丫鬟说起后面的发展,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这首词。 见丫环还在说,她笑了笑:“你又没去诗会,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丫环滞了滞,扬起鼻尖:“是听府上的下人说的,还说一早就有士子往府里投拜帖呢!” 这种行为倒是让李明珠感觉到了某种重视,世人皆言商人逐利,所以商贾地位一向不高,这些年虽然年年都花了大钱办诗会捐助士子,但也没有多少读书人愿意正眼看一下商贾人家。 所以李明珠自然能明白这种重视的分量。 要想跨入士人阶层,其实最好的方式还是诗书传家个几代,等到出了高官,再做些善举搏些善名,以往经商时的铜臭就算洗去了,前些年李明珠也不是没打算过这些,但怎么也想不到李家在士子阶层的第一次出名居然是因为自己的相公... 而且听丫环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一个意思,这首词天明之后便传遍了苏州城,再加上之前那几首,俨然已经有人称自家相公开山词圣,虽然有些博眼球的程度在里面,但也从侧面说明了自家相公写的这些词也许真的很好。 她的水准未到,对于诗词只是喜欢和崇拜,之前有时候远远看着士子当场赋诗,便觉得那种感觉令人神往,可突然之间发现某些事情都指向身边那个曾以为老实木讷的书生,一切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原以为已经多少走近了一些看清了一些,可突然间就像江南的巷弄泛起了大雾,看不真切。 一些以为已经得到了答案的问题,如今也再度浮上了心间。 “对了小姐,还有件事,好吓人的,”丫鬟见自家小姐神色有些复杂,还以为是说的事情太多导致小姐有些伤身,正想止住不说,可转念一想这件事还是说一说比较好:“听说昨夜钱家进歹人了,把钱家大公子一刀枭首呢!现在城门都关了,官府那边在挨家挨户地查户籍,说是凶手跑不远,钱府离咱们这儿还挺近的该怎么办呀...” 后面的话她已经没在听了,她和钱森文自小便相识,毕竟两家算是世交,虽然后来因为某些事情闹得关系难免僵硬,但乍然听说故人出事还是难免有些遗憾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病中的侧脸显得越发憔悴了些。 真是多事之秋呢... …… 中秋之后,苏州城的天气变得晴朗了起来,虽然清晨入夜难免会感到微冷,但大多时候还是会有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 已经过了清晨时分,巷弄的雾气渐渐散去,李府朱漆都有些掉了的后门轻轻打开,一颗小脑袋探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确定没有情况后,才回头喊道:“顾怀,没人了!” 另一颗脑袋从她上方探出来,发现确实没人之后才松口气,然后又骂道: “他妈的神经病...这两天都有人来翻垃圾篓了你敢信?” 终究还是小看了这年头的诗词文化,写首好诗词果然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要是能流传千古那种,毫无疑问就能让一个原本无人问津的赘婿拥有如今的待遇。 落魄寒微士子堵门投拜帖算什么?那晚诗会被众人围起来多喝了点的他来了兴致展示了一下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瘦金体,第二天就有人去翻李府后门的废纸篓找他的字帖! 就更别提各个青楼的花魁送来的信件了,无一不是邀他过去一叙的,那信上面居然还带着隐隐的体香,摆明了就是告诉他只要来了发生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这一切看起来疯狂,倒是也有迹可循,毕竟顾怀虽然当了赘婿,但怎么也是士子出身,再加上之前没怎么露面,其他人对他也没什么恶感,而且一上来就立了个淡泊名利的人设,和其他士子没利益冲突,又有杨溥站台其余主评做个顺水人情夸得卖力气...这才是导致一切发生的原因。 这种追捧让顾怀瞠目结舌的同时对某个老头的咬牙切齿又深了几分,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好不容易带着小侍女在苏州城里苟了这么些日子,结果死老头轻飘飘几句话就让他破了功。 还好一切都有消退的迹象,写的诗词再好,中秋夜的热度过去了提起的频率也就降了下来,虽然有好事者想要捧杀给他安上个什么大魏词圣的名头,但奈何这家伙那一夜之后压根没在人前露过面,请帖拜帖一律当没看到,自然也就不存在被捧杀的可能性。 但终究还是被膈应到了,以他这段时间对老头的了解,做这种事情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接下来的日子真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不过这么名扬苏州之后确实也少了很多麻烦,比如那夜那么多人看见他出现在诗会还写了首千古绝句,不在场证明自然就牢靠了许多,这些天因为钱府的凶案闹得鸡飞狗跳的苏州城里根本没人找上他,至于王五...反正他是不知道王五这厮是怎么做到没个路引还能在苏州城里犯事,事后不被抓还能帮他干活的。 这厮确实比想象中有用... 胡思乱想着推开后门,顾怀走到巷子里伸了个懒腰,朝着身后的小侍女说道: “书院那边停了课,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王五那边有点忙,我得去盯着点进度,你记得昨天的冷饭就别吃了,我看拿来喂鸡就不错。” “可还能吃哩...” “瞅你那寒酸样!跟你说了多少次,咱们现在是有钱人了,别总抠得慌,一顿冷饭不吃就能变成穷鬼?” 清晨的阳光里,小侍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扳起指头算起来:“少爷咱们现在还剩二十两,还是王五昨天来要钱我说没有才留下的,你还说最近要多练字所以要买一套新的笔墨纸砚,还有之前答应我的两盒胭脂...” 顾怀的身子晃了晃,某种熟悉的穷鬼气息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沉默许久,嗓音微哑:“那你记得给我留点...” 第八十四章 招工 “少爷你别这个表情...真没走错,这地儿虽然偏了点破了点,但便宜啊,管事的老头儿连押金都不收,听他说他还有个族弟在巡城司,保证没人过来找麻烦。” 苏州城东的一处荒地,顾怀抬头打量了半晌眼前破破烂烂的仓库,又看向一旁卖力说着这破地优点的王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了想:“你应该不至于干那种中间商挣差价的事情?” “少爷您说的这叫什么话,”王五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一个光棍黑你的钱做什么?” “倒也是,”顾怀点点头,“那这几天你住在哪儿?听说你好几天没回租的那院子了。” 王五挠了挠光头:“也就是去了几趟青楼...这几天大索全城,只有青楼那地方不过问路引,有钱就是大爷,我要是回那破院子少不了要被举报...” 顾怀看了这厮半晌,气得差点没给他头上来一巴掌,拿他辛苦挣来的钱去逛青楼?老天爷怎么不一道雷劈死这王八蛋。 但仔细想一想他说得也确实有道理,之前顾怀还一直好奇这厮躲在哪儿来着...想到这里顾怀也就忍下一口恶气抬步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一股味道差点把他熏了一个跟头。 “...这味儿确实有些重,老头儿说这里之前是放河鲜的,放空了一年这味儿也没消,所以才没人租让咱们捡了个便宜,”王五贴心地用蒲扇大的巴掌驱赶着味道,“少爷您看这儿怎么样?要没问题我就去老头儿那交钱。” 还能怎么样?虽然厚着脸皮从杨岢那儿又黑来几百两,顾怀现在的全副身家也有千两纹银,换在乡间怎么也能买些上好水田做个地主了,但这点钱要在苏州办厂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要租场地要买设备要发工资,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他榨干。 他叹了口气:“凑合用吧...木匠铺那边去了么?” “去了,花了大价钱让他们赶工,总算是赶出来了,”王五走到偌大的仓库一角,掀开盖住防尘的布,“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他们真能把少爷你画的这玩意儿造出来...话说这到底用来做什么的?” “珍妮纺织机...或者说魔改版,”顾怀蹲下身打量着由自己草图演变而来的新式纺机,“大魏的机杼,因为多纺蚕丝,所以几乎都是踏板织机,虽然比起以往的手摇织机可以空着双手投梭和打纬,但效率还是低了点。” “举例来说,以往的织机,纱锭是横着的,但这种新式织机的纱锭竖着,并且有许多个,用一个纺轮带动,效率就可以高上许多倍--而且不仅是蚕丝,棉麻纤维纺起来也一样。” “...少爷你能不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 “简单来说,从今天开始,大魏的纺织业就要变天了,”顾怀换了个说法,“想一想,一个没有听过经年累月机杼声的女人男人或者小孩,只需要简单的培训,就能用比现在高上几十倍的效率纺线成纱,并且可以集中在一间工厂里,几百甚至上千台机器一字排开,每天蚕丝棉麻像流水一样进来,数不清的布匹从另一边流出去,往日价格高昂的新布变得亲民普遍,任谁都能穿上新衣,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某种平静而震撼的感觉悄然出现,王五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想象着这曾经堆满臭鱼烂虾的破烂仓库里,密密麻麻的织机和人群在律动,数不清的布匹从这儿出现运往天下各地,由衷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说...不过肯定很壮观吧?” “如果再考虑到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纺织机一点一点地进步,雇佣关系的手工工场越来越多,生产的丝织品求不应供,资本主义开始萌芽...” 顾怀目光幽深,不知道到底是在看织机还是在看那越来越扑朔迷离的未来:“...江南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长出了口气:“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招人开工吧,我也得好好想想了。” “少爷你还要想什么?” 顾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想想怎么当大魏的第一个资本家。” …… 李老二最近很烦。 烦的点有很多,比如世道越来越坏,比如从乡下逃难来苏州的路上没了老婆,比如自己那十六岁的闺女越来越大可还是没找到婆家,比如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儿子,比如他如今在苏州城里找不到一条活路。 天明时分李老二就从臭水沟旁的茅草屋出发,沿着东城的街道慢慢逛着,他做惯了农活,乍然来到苏州这样的大城,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其他手艺傍身,只能去路边的铺子挨个问招不招人,能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可管事的一般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什么?还要工钱?能干活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流民只要管饭就能干一天,你他娘的算哪根葱敢提工钱?” 不提工钱不行,他还想着在苏州城里给闺女找个人家,拿点彩礼自己再攒点钱,等世道平静下来再回去种地--可越是沿着街道问就越觉得希望渺茫。 还不能走太快,走太快了肚子里昨晚喝的那半碗稀粥就顶不住了。 而且人一烦,就难免要发脾气,早上出门前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骂了小翠几句,还好自家闺女向来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也没敢和他顶嘴,只是抹着眼泪不知道跑那个旮沓生闷气去了。 摸着肚子逛到下午,依然是没找到一份可以拿工钱还管吃住的活,李老二唉声叹气地往茅草屋走,刚走到门口,便看见自家闺女在淘米做饭。 “要死啊你!就剩这么点米了,今儿吃了明天吃什么?” 闺女小翠被他这一声吼吓得一哆嗦,拿着簸箕结结巴巴:“这...这是俺回来的时候买的,不是米缸里的。” “买的?”李老二怔了怔,“哪儿来的钱?” 小翠在打着补丁的布口袋里翻了翻,拿出张布告:“俺早上出去的时候,看见告示栏上贴着这个哩,有识字的人说城东有家铺子在招人,去了就管一顿饭还发工钱...俺就去了。” 李老二接过布告,不识字的他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说招人你就信?哪个铺子会招你这种没过门的女人?莫要遇上歹人,把你卖进窑子里去!” 小翠涨红了脸摇摇头:“俺和几个巷口的女娃一起去的,才过三条街就到了,是真的管饭哩,进去了还给俺们上课,做得是丝织的活...”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摸索出几枚铜钱:“...管事的人说我学得快手艺好,叫我明天还去哩,工钱都是一日一发,还说有熟悉的人都可以带过去,男的女的都可以,爹你要不要...” 说到后面才察觉到自己说得不妥当,哪儿有男人去干丝织活儿的?怕是又要遭爹骂了。 但这一次对面迟迟没传来声响,拿着簸箕的小翠偷偷抬头,发现自己亲爹的视线落在那几枚铜钱上,神情极度的复杂。 大概是为了维护当家的威严,李老二并没有立刻同意,而是挠了挠自己破了个洞的裤子,半晌才压低声音: “你是说...他们还要招人?” 第八十五章 宴会 夜幕降临的时候,几辆马车停在了李府的大宅前,片刻后又重新起行,汇入青石板街上的车流里。 最前方的马车上,代表李家长房出行的顾怀想了想,向一旁的宋掌柜问道:“类似这样的宴会,每年都有很多么?” “的确不少,”宋掌柜点点头,“尤其是接近朝贡的时候,三天一请五天一宴很常见,其实也就是大家通通气,好分定明年的市场,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惯例...不过今年倒是没什么好议论的。” 的确没什么好议论的,朝贡份额都快被李家吃完了,如果没有意外,明年李家也不可能把吃下去的吐出来,其余几家大概率要在将来几年被彻底挤出去,然后李家便是苏州唯一的皇商。 自然,朝贡的生意组成部分有很多,大到丝织品瓷器,小到锅碗瓢盆,土地贫瘠的大辽什么都缺也就什么都要,要不到还要撒泼调动大军压境,其实仔细想想好像跟土匪也没什么区别。 自从大魏开国以来,辽国这个邻居就一直让大魏头疼不已,打了无数次仗,一开始大魏压着大辽打,后来大辽压着大魏打;谈判了无数次,什么黑山之盟古原之约之类的,签完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反悔,撕了再打过。 就这么谈了又打,打了又谈,百余年来从未消停,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个国家结构问题,大辽自草原建国,没有自己的手工业和农业,经济结构严重失衡,虽然骑兵无敌,但除了牛羊肉什么都缺,他们不种地不纺纱,而且就算想学也学不会,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便只能通过两种途径,一种是交易,第二种是抢劫。 在唐末藩镇割据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辽人一般选择第二种方法,来得快又方便,但大魏建国之后,大辽逐渐意识到自己继续这样抢下去,很有可能是会亏本的。 毕竟大魏打仗虽然不怎么样,但以大辽的国力要灭魏也够呛,每天边境线上打生打死,抢回来的往往还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想抢几匹布结果弄回来口锅之类的...而且辽人虽然好战善战,但也只有一个脑袋,而抢劫这种事情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一个不小心就得死在战场上,实在不划算。 面对这种情况大魏也很烦恼,或者说谁家摊上这么个穷邻居都会烦恼,家里要啥啥没有,一需要用就过来借,借了不还也就算了,借不到就要翻脸,翻脸了自己还打不过... 后面也不知道是大魏朝堂的哪个天才一拍脑袋说让大辽入贡吧,这事儿才算是勉强得到了解决。 之前顾怀在地摊淘来的旧书上读到这段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可没想到一转眼他现在都半只脚蹚进了这摊浑水里。 想着些有的没的,马车里一时沉默下来,今晚会出席的除了顾怀和几位得力掌柜,连二房三房的几位成员都在马车上,其他几家也大概会是这样一二十人的规模,毕竟这种宴会有一定的社交属性,也是将自家后辈介绍给其余几家的场合。 最终还是宋掌柜打破了沉默:“明儿最近在算学一道大有长进,如今都能帮着铺子里算账了...多亏了姑爷费心教导。” 想到某个在书院里最有算学天赋的小胖子,顾怀笑了笑:“让宋明去算账,终究还是有些屈才了,我倒是觉得以后他若是醉心算学,未必不是另一个张衡或者祖冲之。” “不瞒姑爷,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两个人是...” “万古流芳的数学家,”顾怀笑了笑,“不过宋明年纪尚幼,还有些贪玩,以后的事说不清楚的。” “呵呵,姑爷说的是,这些天书院停课,那小子都快玩疯了,我也是实在看不下去才让他去铺子帮忙...” “其实书院里有很多有天赋的孩子,比如宋明算学天赋过人,比如刘清两兄弟出口成章,再比如李子卿,”某个喜欢穿红裙的小姑娘浮现在眼前,“对哲学的领悟很快,我觉得再过段时间可能我就没什么能教的了。” “姑爷这番话想必还有下文?” “是的,我不太希望他们来书院只是为了识几个字,而是有更高更深的追求,”顾怀顿了顿,又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也知道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过分,毕竟没有人寄希望于他们去科举,只是在年少贪玩的时候来书院里读一下书,以后终归还是要当伙计、掌柜。” 他轻声道:“但既然做了他们的先生,又怎么能不希望他们去过另一种人生呢?” 宋掌柜微微动容,之前还存在的些许对于顾怀教学的质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终究是个会为学生打算的先生...光这一点,就胜过了多少言语。 宋掌柜微微抬头,坐在对面的顾怀正掀起车帘看着繁华的街道,外面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明朗的线条,这个之前在李府一直深居简出,最近一段时间突然代替李明珠站出来的书生,形象在他心里丰满了许多。 他想了想,压低了些声音:“...或许姑爷该小心一下二房三房才是。” 顾怀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怎么说?” “自从朝贡出了问题之后,二房三房就一直有动作,”宋掌柜坦然地对上顾怀的视线,“虽然以前也有在老夫人旁边说些闲言碎语的事情,但最近不知道是急昏了头,还是真想明哲保身,总之我听说二房三房是准备发难的...或许老夫人也有些难做。” 能说到这一步,已经说明这个掌柜开始慢慢接受顾怀的身份,身为李家的掌柜而不是长房的掌柜,大房二房三房之间的纷争,不该由他来置评,他只要管好铺子运转好生意,做好东家交代的事情即可。 但他毕竟是李明珠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是这些时日以来跟顾怀最为亲近的掌柜,再加上眼前的书生毕竟是自己独子的先生...总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明白了,”顾怀的神色却还是那般平静,“宋掌柜有心了。” “今晚的宴会,怕也是要起些波折的,毕竟人手不足这种事情,很难瞒得过去,”宋掌柜轻出了口气,也掀起车帘看向外面,“我知道姑爷这段时间撑得很辛苦...但希望姑爷还能撑久一点。” 马车外面,位于河边的高大酒楼已经能清晰看见,一架架的马车从四面八方过来,一个个的布行商户,以及一些地方布政的官员,已经在行人们的注视下,走进酒楼的暖光里。 要发难么... 顾怀掀起车帘,吸一口气,笑着走下马车。 夜色之下,灯火如龙,在长街前后延烧开去。 第八十六章 发难 “哎哟,李老板,好久不见...” “陈老板,最近可好?” “还好还好,就是去赌坊总有些手风不顺,宴会过后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上次两浙那边告急,王兄仗义援助那批货物一事,感承高义...” “哈哈,份属同行,本就应守望相助...” 灯火辉煌的酒楼上人声汇集,整个苏州纺织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集中在此,喧嚣热闹得好像成为了整个苏州城的中心。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小商贾们早已习惯到得早些,在大人物们分润蛋糕前先敲定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等到李钱王三家大商的人到场被安排入席时,这种热闹也就渐渐达到了高潮。 等到进了宴厅,顾怀在宋掌柜的引导下应付着过来打招呼的商户,看好李家的,不看好李家的,有合作关系的,没合作关系的,总之在得知顾怀如今算是李家出面的人后,都还是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 然而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下,到底有几分真心,就有些值得考究了。 今晚能到场的人,多半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李家如今的境况,虽然不能说人尽皆知,但起码大家都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李家陷入了不小的困境,难道他们这段时间没有参与哄抢绣娘?难道他们这些时日没有刻意压低蚕丝价格等着李家出手?见面问候是一套,背后做起生意,那就是另一套了。 当然,寒暄的态度还是很热情的,各家各户,或者商行里的实权人物,几乎都是在与宋掌柜等人聊着生意上的事,而和顾怀聊的多半是些天南海北与丝织行业牵涉不多的话题,有趣的是在这边打过招呼后,他们往往还会去宴厅的另一边与到得早些的钱、王两家热情攀谈,衬得整个宴厅有些泾渭分明。 这样的分席,这样的态度,很难不说明一些什么--也许某种危机感让三家中的两家结成了某种同盟也说不定。 就这么过了半晌,等到以吴哲为首的官员们进场,气氛才算是从热闹转为严肃,在路过李家这一席时,走在前头的吴哲还停下脚步,打量了下曾经见过一面的书生:“顾怀?” “吴侍郎,”顾怀站起身子,笑容平和,“之前听夫人提起,在下才想到误了吴侍郎约好过府一叙之事,还请吴侍郎勿怪,实在是当时有公务在身,不在苏州城...” 见顾怀如此上道,将那当初为了走通杨溥路子,才子虚乌有弄出来的邀约主动揽了过去,吴哲也笑着开口:“无妨,后来本官去杨公府上时,便已知晓此事...改日再叙便是。” 一来一去不认识也算认识了,顾怀倒是没有想到吴哲身为一个侍郎居然这么平易近人,对他一个赘婿也这么客气...其实也就是他不知道当初吴哲靠着往李府走了一趟,给了李家份额一事为由头,成功让杨溥在某些事上给了不算承诺的承诺而已。 倒是对面钱王两家的人见吴哲和李家的人如此相谈甚欢,脸上的神情变了变,不知道李家是如何与这位当初进了苏州就丝毫不给本地大族面子的官员打通的关系。 而等到掌管朝贡的户部侍郎入了场,宴厅也就稍稍平静了下来,此时有资格入场的商家基本都有专属安排的坐席,李家众人便是一个大圆桌,而其余的商家,也都各自分配了一张圆桌坐下,同身旁的人小声交谈。 类似这样的宴会,既是结识同行打通渠道的途径,也是对明年市场的风向标,做生意的向来喜欢长长久久,能参与这样的宴会本就意味着自己有了细水长流的资本,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结识了官面人物,以后的路就要好走不少。 大多数人都是冲着这些来的,所以视线大多聚集在吴哲等官员的身上,果然,下一秒吴哲便轻举酒杯:“说起来这还是本官第一次来苏州,倒是见识到了许多苏州风物,不过以后多年恐怕都要来此叨扰,还望诸位莫要嫌本官烦人才是。” 宴厅里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吴哲的这番幽默感倒是让这些本地商贾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 “苏州织造天下闻名,所谓十里机杼声家家有绣娘,来此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江南织造苏州独占过半,全赖今日在场的诸位,请满饮此杯!” 宴厅众人纷纷举杯,一旁帷幔后的乐曲声也适时地响了起来,这也就意味着这场宴会正式开席了,各处的交谈声也就变得随意起来,因为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就不会谈公事,更何况如今也确实没什么公事好谈。 然而原本准备举杯的吴哲下一秒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他看向身边某个不知名商铺的掌柜:“你是说,这次朝贡,会出问题?” “吴侍郎有所不知,”那位掌柜硬着头皮拱手,“据在下观察,李家这次拿到的朝贡份额实在太大,以他们家的实力,肯定是无法交货的,到时候若是误了朝贡...” 偌大的宴厅逐渐安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方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精彩。 他们先是看了看李家的席位,又看了看钱王两家,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掌柜,心中渐渐有了数。 这是要把有些事情搬到台面上来说啊...偏偏自己还不出面,随便找个人跳出来说两句,李家若是有问题,自然是百口莫辩,就算这样当面质疑会得罪吴哲,这位侍郎也不好迁怒到那两家身上去。 法子简单但是有效。 然而吴哲并不是个蠢人,他想了想,看向王家的家主:“你的意思?” 身材有些胖,看起来一团和气的王家家主笑了起来:“吴侍郎不要误会...有些事情,在苏州已经是众人皆知了,想必吴侍郎过于繁忙,才不知道其中原委,这位掌柜也是有心了,害怕吴侍郎被蒙蔽...” 相比说话还留情面的王家家主,钱家那边的语气就要恶劣得多:“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李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他们自己心中有数!到时候自家垮了不要紧,误了朝贡才是大事!” 其实想想倒也能理解,自家的继承人莫名其妙在府上被人一刀砍死,官府那边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犯人,钱家这些时日几乎沦为了苏州城内的笑柄和谈资,不知道多少人在议论那位平日嚣张跋扈的钱家大公子是个什么死法,语气能好才是怪事。 吴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放下酒杯,看向李家的席位,那个坐在主位的年轻书生: “有这回事么?” 第八十七章 激将 “侍郎大人,这是污蔑!” 坐在主位的书生并没有开口,身边的宋掌柜涨红着脸站起来,声色俱厉:“为何要如此污蔑我李家?李家在苏州开第一家商铺,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安分守己,可曾有得罪诸位之举?今日为何要做下这等事情?” “安分守己?”钱家那边传来一声冷笑,“妄想做苏州唯一的皇商,也算安分守己?不自量力信口开河,也不想想事情出了纰漏,你李家有多少口人能填这口窟窿!” “你...” “够了!”吴哲冷冷喝了一声,止住宴厅两边的争吵,依然看向那个年轻的书生,“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果然,不管之前再怎么和善,不管之前有什么故事,真到了威胁身家性命的事情,这位官员便再度恢复了当朝户部侍郎的威严。 在争吵发生的时候,顾怀便在座位上安静地坐着,他只是望向对面,目光复杂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然,其实那样的目光所有的生意人或许都有见过,那是某些人一腔热血投入商事,随后被里面的黑暗陡然吞噬时的眼神,复杂难言,难以置信说不出话来。 许多人都猜到了什么,或许这个年轻书生,之前还在想这些事情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在想为什么今天钱王两家会发难?为什么之前还言笑晏晏,转眼这个宴厅的气氛就变得如此冷厉?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李家席位上沉默的顾怀开口,他们知道当这位户部侍郎这样问出口的时候,事情就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了,如果之前李家还能强撑,那么如今若是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谎,无疑是蠢到了极点的行为。 “真是厉害啊,李家的事情出了有段时日了,那两家不动声色地看着李家忙活,就是为了等到这时候递出一刀...” “这一招真是太狠...” “架到高处,再狠狠摔下来,我现在都在考虑当初李家那么轻易拿到份额,会不会是这两家故意让出来的了。” “说还是不说?说了今夜就完,不说最后也是要完,苏州织造三足鼎立的局面,以后怕是不会有咯,李家完了之后,要引以为戒啊...” 四处渐渐起了些议论声,过去的这些天,李家的情况他们也多少看在眼里,对于朝贡的造势,他们也认为不过是在强撑一口气罢了,但依然有少数人会冷不丁觉得李家也许能过了这个坎,成为以后苏州唯一的皇商--但终究是少数罢了。 而这个被推出来的书生,之前自然也被他们观察过,每天定时走出那栋宅子,然后在各个铺子里转悠一下,象征性地盘一盘账清点库存,然后说些漂亮话--发挥的作用实在太小,感觉像是站在狼群中的一只羊,分外可笑。 倒是意外地在诗会上一举成名让众人多看了一眼--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今晚那道身影未免显得有些孤寂和萧索,倒是莫名让人感觉有些同情了。 “...人手不足的事情,是有的,”顾怀微垂眼帘,终于开了口,“李家资金周转也确实有些停滞,我本来想着今夜宴会,还想向两家世交请求一下帮助...呵,是我想多了。” “哈!” 不知道哪儿响起一声冷笑,然后引起一片笑声,众人都觉得这书生未免傻得有些可爱。 “贤侄这话未免有些过了,须知苏州织娘虽多,但商户更多,可不止只有朝贡一件事而已,我们也是要为自家铺子多少准备准备的,”钱家家主脸颊上满是冷意,“如果贤侄原本准备开口的话...那我劝贤侄还是不要开口得好。” 王家家主一团和气地笑着:“贤侄勿怪,我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如此不留情面地拆台打脸,就算是个普通人,怕是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何况是读书人?众人亲眼看到顾怀那张俊俏的脸蛋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果然,下一秒那个书生就猛地起身,愤然开口:“既然两位世伯不愿相助,那我也把话说清楚!李家确实遇到了些困难,这是事实!不过朝贡这件事情,李家有信心能做完!无论是谁...” 他的眼睛从宴厅里一张张脸上扫过去:“...说什么样的话,都不可能让李家放手!” 一旁冷眼旁观的众人先是怔了怔,看向失态的顾怀,又看向神色阴沉的钱家家主和一脸和气的王家家主,顿时反应过来,这两老狐狸哪里是要逼李家把份额吐出来?他们分明就是想让这书生带着一腔意气说出这番话,把份额继续握在手里! 他们想李家死! 上首的吴哲并没有心情去想这么多,他只是看着胸膛起伏,满脸怒容的顾怀,在考虑着什么。 考虑着杨溥的面子值不值得他卖这个人情--须知朝贡出事固然李家家破人亡,虽然不至于连累他,但多多少少也会被参上一本,这个时候顾怀跳出来说要继续把朝贡做下去... 但李家倒了还会有其他家顶上,铁打的朝贡流水的皇商,跟他有多大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想到这里他端起酒杯,俨然是准备不再过问,那边的钱家家主却是笑了起来:“呵呵...贤侄真是年轻气盛,这番话掷地有声啊,之前听说贤侄诗才超群,堪称苏州第一才子,此情此景,贤侄若是有诗兴,不妨赋诗一首,为李家拿下这么大的朝贡份额贺上一杯如何?” 顾怀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这场宴会从头到尾,他还是第一次发出笑声:“世伯想听诗词?” “哈哈,如此甚好,不过诗词倒也不用太好,钱家世代商贾,平日里实在有些粗鄙,不沾文气,贤侄才名在外,人所共知,你愿为今日写诗,那我日后肯定是要裱起来让家中子侄好生观赏的,到时候我就站在他们身边,说着今日盛事,还有贤侄风度如何?来来来,快给贤侄呈上纸笔...” “也好,”顾怀笑容渐渐收敛,“那在下就献丑了。” 一些人笑着站起来,也有些人心中怀着些叹息,这个时候不管再写些什么,也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两名小厮呈上纸笔,放在顾怀的身边,他拿起了笔,闭目凝神,好像准备将一身的怒意和今日的郁气倾注在那笔杆里,过了好一阵子,他睁开双眼,笔锋落下。 一群人围了上来,笑望着桌上的宣纸,酒楼下方的香气传上来,外围全是窃窃私语声,有人俯身认真看着,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定...风...波?” 第八十八章 内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酒楼之上,刚刚的说笑声已经渐渐消失不见,那张宣纸在众人手中传递着,有人低声吟着词句,然后抬头看一眼顾怀告辞而出的那扇门,眼神复杂。 虽然多是商贾,但起码的诗词赏析能力还是有的,其实顾怀停笔的时候,宴厅里一时间就有些冷场了,实在是众人虽然之前都听过那诗会上顾怀一夜成名的事情,也没有想到他真能现场就抛出这么一首绝顶的诗词来。 最后还是今晚挑了大梁的钱家家主将那张宣纸上下看了好几遍,才笑起来: “定风波、定风波...哈哈,这位贤侄在诗词上的才华真是没得说,不过,最近李家这般风雨飘摇的情形,还写什么定风波,莫不是心头郁郁,想要自我安慰一番么?” 他这样说着,自然也有人跟着附和起来:“好词是好词,但一想到这词背后的故事,也确实有些自欺欺人了,多半是写来看看自我慰藉吧。” “我等皆是粗人,倒不太会分这诗词好坏,不过生意场上,写得好诗词有什么用?今晚便是李家最好的脱困时机,却硬要凭一腔书生意气继续揽下祸事,最后还要写这么一首诗词来诓骗他人,实在是可怜呐。” “生意虽做不好,但字也好,词也好,看这样子...是草书?倒是听说最近苏州许多人在求这位的书帖,也不知道挂出来会不会有人出高价哈哈...” 随后便又是一番谈笑,李家离席后,众人说起之前这些时日李家所遭受到的挫折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然而却总有人会免不了地将视线往那张北钱家家主放在手边的宣纸上流连片刻,随即不动神色地移开。 这意料之外的词作,犹如一道沟垄,无形地横在这片空间之中。 定风波么... …… 自酒楼中离开,回到李家的时候,已经近了亥时,然而李家大宅内外却灯火通明,走下马车的顾怀原本打算回那栋偏远的小楼,却被一个家丁拦住了去路。 “老夫人让去正厅议事?” “是,”守在门口的家丁躬了躬身,“二房三房的各位老爷少爷都已经过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宋掌柜神色动了动,打量了一下顾怀的神情。 然而顾怀只是面色平静,没有因为宋掌柜之前的那番提醒有什么异样:“带路吧。” 就这么沉默地一路朝正厅走去,绕过一段回廊,便听到正厅里面传来些议论声。 “连下人都知道了,这次的事情,都是朝贡惹出来的...” “一个女儿家,能守业就罢了,那么好强做什么?” “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倒不好对生意多说什么,可老夫人你也该为二房三房想想,若是跟着大房一起冒险,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没有跨过门槛,顾怀便已经想象到一堆妇人围着李府真正意义上能主事的老夫人叽叽喳喳的场景,他摇了摇头,暗想二房三房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不敢站出来表达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他走了进去,正厅一下子安静下来,许多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人都把视线投过来,毫不掩饰眼中的那份恶意。 “祖母大人。”顾怀朝着上首拄着拐杖的老夫人行了一礼,因为上了年纪难免会在这个时间显得疲惫的老夫人只是摆了摆手: “回来了?坐。” 正对着所有人的位置放着一把椅子,坐在那上面的人应该会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直视之下,像是一场被所有人针对的审讯。 然而顾怀只是掀起青衫的下摆平静地坐了上去,迎上了所有看过来的目光。 李家的内乱,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开始了。 “宴会上出了事情?” “是,李家人手不足,资金见底的事情,被揭了出来,”顾怀想了想,“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整个苏州城都会知道了。” 四周传来一片连绵的吸气声。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李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朝贡。” “这是你的意思?” “也是夫人的意思。” 四周的哗然声越发大了起来,这些天的李府,明里暗里蔓延的全是关于李明珠无能顾怀无能之类的声音,要求停止李明珠掌管商事的呼声就没停过,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夜晚顾怀居然已经替想要切割的二房三房做了决定,拿整个李家上了赌桌! 他怎么敢! 以往还会有所克制的一位李家老人皱眉站了出来:“大房的事情,我们不好管,但谁给你的胆子替二房三房做决定?” 顾怀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大房二房三房合在一起才是李家。” “我们原本就要和大房划清界限!” 顾怀看向这位分不清是属于二房还是三房的老人:“这么说不太好吧,总不能挣钱的时候二房三房要分,出了点事就要划清界限?” “你们是在玩火!连外人都知道过不去这一关,我们凭什么陪大房一起完?” “有问题不就该解决么?大家终究是一家人,没到那一步,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又有人冷笑起来:“解决个屁!要你在这儿教我们做生意?能解决还用等到今天?” 顾怀看过去,那张脸他倒是有些熟,应该是两兄弟中的李明玖,那个如果不是因为多少有层亲戚关系不好下手脑袋说不定都被他剁下来了的废物:“那依三少爷的意思,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李明玖并没有理他,只是阴沉着脸看向上方:“祖母大人,您也看到了,长房这是要把李家家业败个精光!二房三房这么多人,不想跟着他们夫妇一起上刑场!” 他和二房少爷李明怀对视一眼,斩钉截铁地开口:“长房惹出的祸事,长房自己去填,我们要分家!” 偌大的正厅变得落针可闻,李家立足苏州二十余年,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议事上。 然而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除了长房的一些下人面露茫然,二房三房的人,几乎是一致地目光闪烁沉默等待。 孤零零坐在远处的书生好像怔了怔,随后看向了最上方的老夫人。 拄着拐杖的手在颤抖,没了牙的干瘪嘴唇紧紧地抿着,那双见过太多世事的黯淡眼神里倒是没有什么怒意,只有无尽的失望和心寒。 书生想了想,站起身子。 “好啊。”他说。 “那就分家吧。” 第八十九章 工厂 “如此一来,二房三房就算独立了出去,苏州织造李家,以后就只剩下了长房,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可能明天一早就会搬出去。” 闺房内,顾怀削着苹果,他的手很稳,苹果皮长长地垂到地上,见床上的李明珠听得认真,他想了想,说得详细了点: “一开始他们是打算分走些铺子的,胃口还挺大,要三分之二的份额,但现在铺子都关联着朝贡,所以最后他们也只是拿了钱,我虽然没去看账簿,但多少猜到是能让李家伤筋动骨的数额。” “至于房产,乡下的几处别院,还有李家的老宅,都落到了他们手里,这些东西干干净净,就算朝贡出了问题也不会连累到他们,这么一看他们应该是打算了很久,才会考虑得这般周到。” 烛光下看不清李明珠的神色,她只是有些疲惫地垂下眼帘,轻轻开口:“这样啊...” “当时整个正厅吵成了菜市场,不光是和长房争,二房三房自己也在分钱上有些异议,场景看起来倒像是一群食腐的野兽在互相呲牙,老夫人就坐在上面看着他们,我一开始还想去问问老人家怎么不拦着点,或者动用辈分把这事压下去--后来也就觉得没必要问了。” “为什么?” “因为说到底,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一帮人,留下来于局势也是没什么用的,”顾怀把削好的苹果递了过去,或者说该叫“花红”这个名字,“而且老人嘛,难免想留条后路,虽然会恨这些家人不争气,但能让他们远离这风波,也是好的。” 李明珠轻轻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苹果,顾怀看了她半晌,突然问道:“有些决定我并没有和你商量,比如分家这件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会不会怪我?” “相公说笑了,”红唇微颤,李明珠轻轻开口,“其实我的病这么久都没好,都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做决定,扛下那些让我害怕的东西,而且这个人还是我的相公...我又哪里会怪他呢?” 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因为久病未愈越发显得吹弹可破的洁白肌肤上浮现些笑容:“而且终究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或许我还是应该照他们设想的那样,安安分分守业就好。” 一缕头发垂落在她的脸颊旁,顾怀强忍住把那缕头发拨到她耳后的冲动,放松了些语气:“现在就没必要说这些了...不过他们这么一折腾,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朝贡这件事情能安安心心做到底了,而且以后你也不再是替一家人做生意,承担那些原本不应该属于你的责任--而是仅仅为了长房和你自己。” 李明珠想了想,努力想要作出赞同的模样,但最后还是轻轻偏移侧脸,笑了起来:“妾身...想象不出来呢。” “既然想象不出来,那就早点让自己好起来,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也不要让分家出去的二房三房看笑话,”顾怀站起身子,“到时候等李家长房成了苏州唯一的皇商,再看看他们会不会后悔得吐血...先说好,到时候你要是再让他们进门,我可第一个不同意。” “妾身知道了...相公有事要忙?” “倒也算不上忙,只是有些事情得催一催,”顾怀看向窗外,阳光明媚,“既然有些人已经跳了出来,那就不用再等了...” …… 苏州城北那间原本破破烂烂的仓库,这两天热闹了很多。 归结于第一批雇佣的工人的宣传,这两天苏州城内很多人都知道了,有那么一间铺子,不问出身无论男女,只要去了就管一顿饭,通过了培训正式开工就能每天拿工钱,这对于外边遍地战乱导致跑到苏州城越来越多的流民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于是这下子连布告的费用都省了,每天天不亮,就有大片大片的人到那片荒地等待,等到那间仓库的大门打开,衣衫褴褛的流民们拼了命地往前挤,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位管事的衣角。 “老板,老板,还招人吗?” “贵人,我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能干活...” “谁他娘的踩我脚?” “东家我上有八十老娘下有十岁闺女,求您开恩...” 然而对比起庞大的流民数量,每日招工的份额却少得可怜,通过了培训的人自然可以直接上工,若是有人没来,或者仓库里多出了工位,才会有新的招工名额,多数时间那位面相凶恶的管事在清点人数后,若是发现缺人,便会随意在人群中一指。 被指到的流民自然欣喜若狂,没被选上的往往一脸灰暗,久而久之流民们也发现这位管事选人并没有什么规律,往往只是看谁挤得比较靠前,于是这几天以来睡在仓库门口的流民越来越多,往野草堆里扔块石头都能砸醒一片。 这一幕落在早起上工的李老二眼里,便变成了对自己先见之明的庆幸。 他走过被木栏隔开的通道,在众多流民羡慕的目光中走进仓库,领到了一张号牌,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工位。 作为最早来到这个仓库的一批工人之一,李老二虽然不认识字,之前也只种过地,但靠着干活不要命的精神,成功被提拔成了某种没有正式任命的小头头,如今他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工人,其中就有他的闺女小翠。 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如果自家闺女没有看到那张布告,也许自己现在还在满大街问那些铺子招不招工;如果那天自己没有跟着小翠一起来看看,也许自己现在就是外面那些流民中的一员。 再看看现在,手底下管着人,每天工厂都管中午饭,还会按着今天的业绩发钱,比起那些为富不仁的商贾,这间工厂的东家简直就是活菩萨。 刺耳的鸣钟声响了起来,这是开工的信号,偌大的仓库内,百来台纺机几乎同一时间开始了运转,李老二朝着自己身后的几个工人点点头,熟练地将一旁木筐里的蚕丝抱到桌上。 能到这里来工作,自己真是交了八辈子好运! 挥洒着汗水,他幸福地想道。 第九十章 浪潮 “工厂的工人,现在有一百来个,但城内十来家木匠铺铁匠铺都接了订单,半个月内,织机和工人的数量应该都能翻个几番。” 吵闹的仓库内,压下了满脸凶相的王五正带着几个商贾站在上方参观。 “王管事,‘工人’、‘工厂’这些称呼都是谁定下的?” “是东家定下的,”王五摸摸自己的光头,“而且说到底也就是个称呼...你们乐意叫啥都行。” “那出货量呢?” “这便要着重对各位说一说了,”王五神色郑重下来,“刚开业这些日子,我们接的多半是些小商户的单,一家小商户的库存,一到两天时间便可以处理完,如果换成是各位这种大商行...估计也不超过五天。” 他指了指下面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百来台织机井然有序地并排放着,小工推着木筐四处送着蚕丝,忙得连汗都顾不上擦的工人用极快的速度操作着织机:“如诸位所见,虽然我们工厂现在还处在起步期,但初步估计,只要能增加到五百位工人,整个苏州三分之一的绣娘,都可以不用再雇了。” 今日被邀来参观的几位商贾,虽不如屹立在顶端几十年的李钱王三家,但也不是什么小商行能比的,只是从眼前这个魁梧汉子口中听到的数字,还是让他们震撼加茫然了片刻。 多少年了,苏州织造依托于家家户户的绣娘,而照这位的说法,从今以后,这个局面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王五将他们的脸色变化看在眼底,轻轻点头:“诸位猜得不错,我们工厂确实承接加工业务。” “加工业务?” “你们提供蚕丝棉麻,我们纺织成布,只收取一定的费用,但一定要比你们去雇佣绣娘划算得多,”王五笑了起来,“而且时间会短上许多倍...怎么样,各位感不感兴趣?” 几个商贾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火热。 只要是生意人,怎么可能闻不到其中的商机?怎么可能不意识到这是苏州,不!整个江南纺织业千古未有的变局? 然而他们还没开口,就被王五摆摆手堵了回去:“购买织机的事情,诸位就不必开口了,东家已经明确说过不会同意...不过诸位还有其他机会。” 商贾们齐齐一愣:“什么机会?” “一个拥有自己独立的丝织厂的机会,”王五清了清嗓子,“按东家的说法,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们只会接一家商行的单子,这种物美价廉又快速便捷的服务,只有一家能享受到,还请诸位帮忙宣传一下,明日酒楼上设宴,价高者得,东家把这叫做...” 他摸出个小本子看了看,眯着眼睛:“...竞标?” ……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小楼里,顾怀靠在躺椅上,学着杨溥的模样翻着一本古书:“反正这事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为了李家的朝贡生意,何必多此一举搞这些事情,直接找上李家不就完了?” 王五点点头,表示自己就是想不通这个。 顾怀把书合上,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都说了要当资本家!你也不想想,莫名其妙倒贴,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不对,到时候怎么好意思收钱?” 王五点点头:“还有一件事...” “市面上已经有仿制的织机了?” “少爷你怎么知道?” “都过了半个月了,只要消息灵通点,很难不注意到这种新式织机,”顾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虽然是在不同的木匠铺订的部件,再找人组在一起,但只要肯花钱肯用心,怎么也能仿制个七七八八。” 才享受了半个月资本家待遇的王五显然有些不甘心:“那咋办?” “这东西本来就防不住,还能怎么办?”顾怀看了他一眼,“反正他们还得小打小闹一段时间,对咱们来说足够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王五的异样,顾怀脸色凝重起来,提醒道:“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租个地方招点人就能挣一辈子的安稳钱,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整个苏州的绣娘有多少会因为这个失业?多少工坊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用尽各种手段血腥兼并?” 他拍了拍王五的肩膀:“挣一笔收手就好,以后的事情没人能控制住,如果不想有命挣没命花,那就争取别当第一个吃螃蟹的...因为十有八九会倒霉。” 历史上的珍妮纺织机,便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成群结队失业的工人冲进工厂,将纺织机捣毁一空,发明者连居住的房屋都被点燃,被赶出小镇流落街头,虽然后面依旧获得了富足的生活,但很显然顾怀并不想折腾这么一把。 工业革命之类的衍生影响,他没有那样的自信能控制住,多少挣点就好,别把自己搭进去。 见顾怀说得郑重,王五也就熄了其他的心思,他站起身子:“那少爷你去不去明天的酒宴?” “这种关乎李家生死存亡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去?” “那要是钱家王家出的钱太多怎么办?”王五有些迟疑,“为了不让李家有机会爬起来,他们怕是要花大价钱砸...” “砸就是了,反正本来就打算挣他们的钱,我现在就怕他们想李家死的心还不够绝,出的钱不够多。” 王五一怔:“那李家怎么办?” 顾怀看了他一眼:“既然有了第一个厂,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 王五愣了愣,转身就走,没再多嘴半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那两家...自家少爷可真狠呐。 这下子怕是连棺材本都要被坑得保不住了... 第九十一章 竞价 临街的酒楼上,脸色阴沉的钱家家主轻敲着桌面,看着下方如织的游人,沉默不语。 坐在对面的王家家主擦了下胖脸上的油汗,叹了口气:“太巧了点。” 是啊,太巧了点,前一秒他们两家才给李家挖好了坑,下一秒就有这么一个人跳出来说他可以承包下半个苏州城的丝织业务,如果不是已经有人亲眼去看过证实了没有弄虚作假,钱家家主甚至认为这是李家为了求条活路故意放出来的风声。 但如果这件事真的跟李家没有关系,难道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拉李家一把? 大概是最近死了儿子的缘故,钱家家主的脸上浮现些戾气。 去他娘的天意!自古做生意有赔有赚,凭什么轮到他李家,就有天意来救场? 一旁有人轻轻拍掌,响了许久的乐声停了下来,一道魁梧的身影走上高台,对着下方各个包厢轻轻躬身: “感谢诸位赏脸,诸位都是大忙人,就不耽搁诸位的时间了...咱们直接开始吧。” 省去了客套话,魁梧汉子像模像样地拿起一柄木锤,在桌上敲了敲:“想必诸位都知道了,我们工厂拥有如今苏州第一的纺织技术,但苦于没有在座诸位的门路,没办法自产自销--所以东家决定,从今日开始,我们工厂只承接加工业务,并且只为一家服务,绝对不会给合作方增加竞争对手。” “自古经商,财力为先,我们东家说了,既然是做生意,自然就想和最有钱的人做,今日邀诸位过来,便是想看一下诸位的财力...起价五十两,上不封顶!只要出的钱够多,从今日开始,江南第一间丝织厂,就是你的了!不过先说好,加工的钱,还是得另算的。” 这种新颖的竞拍方式和直来直去的风格让台下的许多商贾眼前一亮,消息是昨晚传遍苏州城的,他们自然有充足的时间来想清楚这新出现的所谓“丝织厂”代表了什么。 只要是经商的人,都能明白只要有了这种技术,所有的同行都会被甩在身后!只要占了先机,大鱼吃小鱼的道理在座的谁不懂? 当下便有性急的人先喊了出来:“一百两!” 看似价格直接翻了一倍,然而对于在座的所有人来说这点钱都不算什么,魁梧汉子手中的木锤甚至都还没有落下,便有第二道声音响了起来:“一百五十两!” “两百!” “两百二十...诸位不妨卖在下一个面子。” “两百八!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虽然之前从未做过这样的生意,但在场的商贾们都很快地融入了这场另类竞拍的氛围,随着叫价越来越高,原本还能淡定喝茶的一些丝织商贾也坐不住了。 叫价逐渐逼近千两纹银,若是让外边人知道这笔钱竞争的仅仅是一个代为加工的资格,也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而最前方的几个包厢里,也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千二百两!”仅次于三大皇商的商行掌柜走出包厢,冷冷地看了一眼后面的那些商贾,“今日我甄家布行势在必得!” 他们商行等这个机会已经太久了。 宴厅内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大家都是做丝织生意的,在苏州这个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谁都有勇气去得罪比自己体量大的商行,许多商贾在被那位掌柜逼视过来时移开了视线。 而另一处包厢内,紧握着拳头的宋掌柜站了起来,看向前方那个静静喝茶的书生:“姑爷,不能再等了!” 然而顾怀坐在那儿只是微微偏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目光淡然安静,宋掌柜又叫了几声,他才笑了笑: “那就报价,”笑容收敛,变得冷然,“态度坚决点,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可能放手。” “好!”宋掌柜一掀珠帘,看向魁梧汉子,一字一顿:“两千两!” 刚刚还在用眼神压下众人的甄家商行掌柜怔了怔,待到发现是李家的人后,神情便变得复杂起来。 他点了点头:“两千一百两。” 偌大的宴厅安静下来,坐在远处的众多商贾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或叹息或冷笑地望着,当这两家出手的时候,他们多半都意识到今天这事已经跟他们没太大关系了。 但好戏谁不愿意看呢? 接下来的报价果然在两家的交替开口中稳定上升,甚至突破了三千,两位有资格站出来的掌柜眼睛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急促,似乎将空气也挤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最后当价格来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四千两后,甄家商行的掌柜出现了一瞬间的挣扎。 他回到了包厢,片刻后重新走了出来:“五千两!”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主家发了话才敢报出的价格,苏州的大商很多,但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是两码事,倾家荡产甩卖或许凑个几千两银子轻轻松松,但要在这个丝织最为繁忙的季节拿出几千两纹银... 片刻之后,顾怀的声音越过有些为难的宋掌柜,在厅堂中淡淡地响了起来:“五千五百两。” 那一夜之后,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个声音以及它的主人,此刻这个人的反应也在他们的预想之中,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细细碎碎地指指点点,甄家商行的掌柜脸色难看了好一阵,但似乎是感受到了那道声音中的志在必得,片刻之后才一拂袖子转身进了包厢。 “李家玩命了...” “是啊,听说最近还在闹分家,又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钱,怕是要伤筋动骨咯...” “换了谁也不可能放过的,只要是能迈过这道坎,现在亏点算什么?以后都能挣回来。” “可惜甄家商行不争气啊...” 站在上方的魁梧汉子似乎也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落下了第一锤,一旁的宋掌柜大概是听到了四处的闲言碎语,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朝着四周抱了抱拳,准备上前领取这不知要变卖李家多少产业才换来的一线生机。 但下一刻,一道阴沉的声音从另一角响了起来:“六千两。” 一片哗然声响了起来,众人纷纷看向那个包厢,珠帘被拉了起来,出现钱家家主阴沉的脸,他没有去看宋掌柜,只是看向刚刚那道年轻声音所在的方向:“贤侄...尚有余力否?” “不劳世伯关心了,”那道声音依旧淡到听不出情绪,“六千五百两。” “七千。” “七千五。” “八千。” 两处包厢针锋相对,报价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的衔接,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出现了某样新事物引起竞价,而是皇商之争的延续! 那道年轻的声音似乎也被这八千两的天文数字所震住,久久没有新一轮的报价响起,然而正当所有人感叹李家这次又被钱家摆了一道时,顾怀掀起珠帘,走了出来:“一万两。” 倒吸冷气的轻嘶声连绵成一片,看向那个书生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犯了失心疯,连一旁的宋掌柜也失了色,压抑着声音劝道:“还有机会的,姑爷你别乱来...” 顾怀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后冷然看向钱家家主:“李家出价一万两,只要世伯能出得更高,李家便将这新式织机拱手相让...只看世伯有没有这份胆量。” 钱家家主再一次审视着这个年轻的书生,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又回头和王家家主对过视线,才缓缓开口: “一万...零一两。” “很好,”顾怀轻轻点头,“我们退出。”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一眼,大步走出了宴厅,过堂风轻拂起了他儒衫的下摆,所有人都看清了他噙在嘴角的一抹冷笑。 第九十二章 收尾 在酒楼上的某些事情尘埃落定以后,某种暗潮汹涌表面的平静随之到来。 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大家都是按部就班的生活,顾怀每天都会去李家的铺子作坊转一圈,老实本分地记录,这些地方都有得力的掌柜,轮不上他指手画脚,于是在那些影响李家命运的宴会之后,他又好像变成了派不上用场的闲散人员。 比较值得一提的是钱家,在有了新的纺织技术支撑之后,动作确实变得大开大合起来,俨然已经以苏州纺织业的龙头自居,偏偏其他人也拿不出什么意见,因为钱家现在货物的吞吐量确实可以甩其他商行几十条街,往日在苏州就显得尤为残酷的价格战这半个月来几乎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零散的铺子,布价已经降到了往年的最低点,归结于前些日子苏州众多商贾对李家后路的堵截,太多原本不需要雇佣的织娘已经没必要收的蚕丝现在已经成了某种累赘,在确定李家这次已经基本上没有幸理之后,怎么样从这场风波脱身以及事后吃下空出来的市场成了每个商贾都在头疼的问题。 这里面钱家和王家显然是最舍得砸钱的,说不定已经在掐着指头算日子,等着李家倒下之后合作把苏州的市场全部吃下来,如果说以前他们还只是争朝贡,那么现在有了新式纺织技术后,胃口俨然已经大了很多。 然而九月下旬的某一天,钱家某个负责处理新式纺机事务的族人,在焦头烂额地又踏平一家仿制织机的劣质作坊后,隐隐发现了些不协调的地方。 “大伯,最近仿制织机的作坊好像越来越多了,王管事那边也在催,说这种仿制的织机功效虽然只有五六分,但怎么也会影响咱们得生意...” 这天晚上在家中吃饭的时候,他有些不太自信地朝钱家家主提了一句,大概也是觉得王五有些危言耸听,所以又补充道:“不过王管事说不用担心,这种新式织机的造法流传不出去,倒会不有人影响咱们的地位...” 钱家家主微微愣了愣,随后道:“确实不用担心流出去,连咱们不也没摸清这种织机的造法么?你这段时间多上心一点,见着一家仿制的便砸一家,万万不能影响到咱们的布局...” “是。” 对于这种有人仿制的情况,王管事那边是早就提醒过他们了的,这也多半是避免不了的问题,进过那间仓库的人太多,经手过的人也多,只要多少摸清些构造原理,回家自己折腾下也能复刻个几分出来,但只要不是能达到那间仓库一样的吞吐量,对钱家而言就没什么威胁。 所以钱家家主并未将这番对话放在心上,那位族人也暂时不再去想它,依然只是每日游走在巷弄之间,追查这种仿制织机又出现在哪个破烂作坊,靠着官面上的关系解决掉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 然而这次只过了七八天,他就发现某些仿制的织机已经有了七八分功效,这些作坊背后还隐隐有那些往日不敢和钱家作对的商贾的影子。 而当下午李家将这次朝贡份额所需的布匹系数叫上,某位户部侍郎即将起行回京的消息传回钱家时,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便是王管事那边出了问题,等追到那间城北荒地上的破烂仓库时,才发现守在仓库外的已经换成了李家的宋掌柜。 “嗯...李家确实是买下了这间工厂,今早才谈妥的,朝贡份额需要的那些布,确实不是在这里纺出来的,那间小作坊虽然小了点,但也勉强够用了。” “王管事?今早之后,便没有再见过了,看起来是要出城,现在估计已经过驿站了?哎哟诸位还请小心些,这些现在都是李家的财产,要是一不小心弄坏了...诸位也不想和李家对簿公堂吧?” 匆匆分出一半的人出城去堵那位王管事,又留下一半在现场与李家的人对峙,钱家这一代中最有能力的年轻人匆匆回家报信,等到跨入正厅,便一眼看到了坐在那里的钱家家主。 他原本就有些老了,前些日子独子惨死在家中后须发又白了几分,这半个月来忙着打压李家忙着抢占市场,本就显得有些憔悴,此刻更是已经有些目光呆滞了。 一只手抖动着,麻木地听完后辈的汇报,眼神直勾勾地看向一个方向,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等到后辈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才发现他的视线落到了什么上面。 那首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定风波... ...... “钱家这次,保守估计得亏几万两银子,还打下了布匹的价格,让那么多流民有衣服可穿...实在是功德无量。” 李府正房的花园内,顾怀和李明珠正在院子里下棋,顾怀执黑落下一颗棋子后,满脸都是对钱家家主的敬佩:“而且还被那位王管事骗了一万多两,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多长几个心眼,实在让人唏嘘...听说现在钱家的库仓里还堆满了布料,朝贡的份额反正是没他们份了,只能去和那些有了自己丝织作坊的小商贾打价格战,也不知道要卖到多便宜才能回一口气。” 气色好转了许多的李明珠并没有说话,只是落下一颗棋子,然后歪着头看他,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这件事跟相公真的没关系吗?”李明珠想了想,“那天没能竞价过钱家,马上就有小作坊找了上来...而且那位王管事把那些织机卖给李家的价钱也太低了些。” 她挽了挽头发,低头笑了笑:“可能妾身做生意做多了,就不太相信会捡到这么多的便宜...” “跟我确实没关系,”顾怀一脸的诚恳,“或许只是钱家那位太倒霉...老天爷一向看不惯太嚣张的人。” 他对上了李明珠的视线,好像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这个聪慧的女子应该猜到了些什么。 他低头落下棋子,转移了话题:“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应该是告一段落了,钱家的烂摊子没个几年根本收拾不完,李家这边,你身体渐渐好起来,我也不用再去铺子里坐着无所事事,至于生意就更好做了,有了新式织机,朝贡自然是要做到底的,普通市场的话,未来几年估计都要杀得血流成河,做不做都行,我的建议是别做了免得再掺和进什么破事里...” 李明珠拄着下巴看着他,直到他有些尴尬地停了下来,才笑道:“相公也很适合做生意呢。” 她想了想,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红润,做过了不知道多少心理挣扎,才轻轻开口:“相公...” “嗯?” “我们圆房吧。” 顾怀手一抖,一颗棋子落到棋盘,打乱了已成围剿之势的一角: “啊?” 第九十三章 京城 清晨,在脸上沾了大胡子的王五熟练地翻过李府后院的围墙,稳稳地落在小楼附近,一抬头就看到了拿着扫帚杀气腾腾的小侍女,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他挠挠头,蹦出来句: “额,你有没有听少爷跟你说那事儿?就是他婆娘说那句...” 不提还好,一提站在院子里扫落叶的小侍女身上的杀气更重了,五感极佳的王五下意识摆出个起手式:“...有话好好说!这关我屁事你要朝我撒气?” 小侍女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顾怀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提起这个王五就乐:“都是男人嘛...要我说啊,少爷平时做事也利索,算计起人来更是厉害,你没看钱家那老王八被他逗成什么样?结果偏偏就不擅长应付女人,昨儿跟我去青楼喝酒,喝多了拉着我的手问我该怎么办,我说送上门的干嘛不要?他就猛点头,结果走到李府门口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脚一拐就说想起来还有事...怂得不像样。” 一路滔滔不绝往厨房摸的王五猛地转过身子,看着小侍女紧紧握着扫帚的手惊疑不定,仿佛在怀疑这小姑娘下一秒就能掏把刀出来。 莫莫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说不敢回,谁知道他那婆娘会不会半夜摸到他床上?有时候我都纳闷,到底是不是我年纪大了才搞不明白少爷在想些什么...正儿八经的婆娘还怕圆房?” 这几天因为听说了某件事情的黯淡眼神有了些光彩,小侍女看向王五,小脸上倒是出现了难得的鄙夷:“你懂个屁。” 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满脑子都是女人?顾怀虽然平日总是一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模样,但这种事情想必还是分得清... “不过少爷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么漂亮还有钱的女子追着圆房,谁忍得住?他有时候在想干脆也就这样了...就是说这话的表情有些欠揍。” 王五熟络地从蒸屉里拿出个包子两口吞下肚,这些天他东躲西藏最爱的青楼都没敢怎么去吃得可遭罪了,就怕被钱家的人逮到,到时候那一万多两银子大部分进了顾怀的口袋,他可拿不出钱来平了这事。 一想到这儿他就不得不生起一丝佩服的情绪,看看少爷这事儿办得...站着就把钱挣了,风险还都是别人背,钱家那老王八现在估计被坑得都要吐血了,还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而压根没往某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书生身上想。 他又摸了个包子叼在嘴上,回头的时候却愣了愣,刚刚还对着他一脸冷笑的小侍女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目光无神地看向吹到脚边的落叶,像是离群的大雁一样...孤单。 王五挠了挠头,心想这情绪怎么忽上忽下的,但最终还是没继续嘴欠。 看来不止大当家输得惨,某个小侍女也没好到哪儿去啊--他在心里给某个人打上了人渣的标签。 ...... “见信如晤。 自仓山一别,已过月余,天雷新政,果如顾兄所说,已推广全军,军帐常有议事,江南平定之战,或已不远。 蒙顾兄推荐,易已累功至偏将,升帐议事尚有一席之地,顾兄之恩,终日不敢忘,当日所言日后之事,顾兄笑而不语,然易心中自有定论,还望顾兄知悉。 已至年底,调令将下,或迁调入两浙作战,若顾兄途经两浙,可信入军营,易必备薄酒一杯,以敬顾兄。 李易,于九月二十二日夜。” 手里的信件很短,宣纸也很薄,顾怀只看了一遍,便轻轻折起放进了信封里。 当初看人果然还是没看错...李易依然是那种知恩图报的性子,换作一般人乍然富贵身居高位,或许已经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了,而李易现在从守城的门卒一跃成为偏将,却连要调进两浙作战都要提前来封信。 不过朝廷动手会这般快倒是他没想到的,果然朝中也不都是废物,见到了天雷的直观效用,便开始整肃军队入浙作战,或许这江南要不了多久就平定了也说不准。 但这些和自己的关系都不大,相反下一封信才是让顾怀心神不宁许久的原因。 杨溥写的。 这老头八月十五还在苏州诗会当主评卖了他一把,第二天就启程回了京城,走的时候那叫一个香车绵延家仆成群,看来在江南这段时间没少收好处...不过算算时间他也不过才到京城,这封信摆明了就是他半路写的。 半路能有什么事?总不能是老头走到一半才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苏州让自己给他寄过去? 顾怀差点给自己这想法逗笑了,但他努力了很久都笑不出来。 这老家伙一找上自己就摆明了没什么好事... 一瞬间顾怀把信伸到烛火上的心都有了,也没注意到一旁的小侍女借着烛光缝补衣物时已经扎了很多次手。 他有些事情还没做完...纺织机...资本的原始积累...工业革命...那些看起来有些拙劣的草图流出去后,越来越多的工坊要出现了,这个时代身份低微的民间女子恐怕要大量涌入工坊,这个时候提供一些基本的保障,比如工钱和妇女权益... 引申开来也许会在爆发的冲突中成立某种工会也说不定,这样商行的体量会变得无限大,如果再加上资本兼并那一套,也许某些商贾会因为财富的迅速累积而对已经固定的阶级地位发起挑战... 资本向来是血淋淋的,只是开一个头,没人能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他原本是想在李家安安生生待着,看事态发展再决定要不要出手管一管... 越想越复杂,也越想越晦涩,他好几次想把那封信送到烛火下,却都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好像自从和莫莫一起走出大山,很多事情就开始不受控制,远比他在山里时只需要考虑怎么活下去复杂得多。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封信。 过了许久,在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任何一个字后,顾怀的脸都渐渐扭曲起来,他有心想要骂一句老王八蛋,但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 察觉到看过来的莫莫,他揉了揉眉心,苦涩开口: “接下来这段日子...咱们可能要去一趟京城了。” 大概是太过茫然,他甚至没有察觉莫莫明亮起来的双眼,只是看向窗外的夜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京城啊... 第九十四章 郁结 “不用担心,只是去京城办点事情...来过书院的那位杨公你还记得么?最近发生了些事,他又回到了朝廷,便想着让我去帮个忙。” “毕竟是老人家嘛,总还是念旧的,之前欠了我一个人情,可能就想着帮我脱离苦海什么的...我倒也不是说入赘是苦海,只是老人家难免这样想。” “你问我是不是打算躲着你?这话说得...你最近肯定也很忙,那种新式织机,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以后还会延伸出更多的事情,你要小心点...圆房的事情就等回来再说吧。” 苏州城北的城门外,顾怀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对着对面的李明珠诚恳地解释了很长时间--然而李明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想看清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那天下棋时心血来潮提起的圆房,其实细看之下也没有那么突兀,毕竟从入赘开始也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虽然自家相公身外又罩上了一层江南巷弄特有的晨雾,但并不影响能大致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 或许一开始设想的那些是错的,比如木讷老实、不善言辞一类的定义,后来因为某些偶然的事情,两人的关系有了破冰,她也才能走到近处看看,然后内心悄然涌起某个想法。 原来我的相公是这样的啊。 这种情绪在最为脆弱的时候无疑会放大,朝贡这件事绵延了一个多月,她也在闺房的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看过他在桌前忙碌时皱眉的模样,也听过丫环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与掌柜的谈话,还有各种暗藏杀机的宴会上,这个看似单薄的书生是怎么扛起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责任。 虽然有些事情还是隐隐透着些奇怪,虽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愿意说,自己也就不问了。 于是便不再以之前那种认命的心态去看,而是学着像一个已为人妇的少女那样去思考,等到把家族商事身份地位一切的东西都抛去之后,偶然有一晚她抬眼看见烛光下他的侧脸,便对自己说道: 是喜欢的。 既然喜欢,既然已经成了婚,那有些事情也就自然而然,下棋的时候落了一子,便说了句同房吧,话刚出口的时候确实也有些后知后觉的惊讶与羞赫,但也开始期待起了他的反应。 然而他只是沉默了下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是从未看过的纠结,好像在做某种挣扎--然后肩膀塌下来,闷闷地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了院子。 然后便消失了几天,等再见时,便说着要去京城,从出城的这一路其实李明珠都一直在想,是不是当时不说那句话,两人也不至于会变成这番尴尬的局面。 明明在闺房里时已经有了些丈夫与妻子的模样... 吹进车窗的秋风让她回过神,对面的顾怀仍然在说着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动了动身子。 既然已经大胆过了,那就再大胆一点吧,她想。 柔弱无骨的娇小身躯挤进了怀里,好闻的清淡香味萦绕在鼻尖,长发摩挲着垂落在的儒衫上,有着些许热度的鼻息打在了脖颈间。 是拥抱的质感,是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的重量。 顾怀的身子僵住了,大概挣扎求生到苟且偷安的这些时间里,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茫然无措到这种地步。 只有低低的声音从怀里传过来: “那我等你回来。” ...... 颇为豪华的马车渐渐驶离苏州城门,离开了那道在秋风里送别的美丽身影,从书童混成马夫的王五挥了一鞭子,回头看向车厢里神色阴晴不定的顾怀一眼,心想这世上的好事怎么都被这家伙给占了? 啧啧,那姑娘走下马车时的眼神自己可是看得多了,青楼里那些前一夜还在说着甜言蜜语第二天掀被无情的客人走的时候,好些女子都是这种七分幽怨三分可怜的模样,看来这王八蛋不仅玩弄了自家大当家和窝边草小侍女,连入赘的对象都... “你在心里骂我什么?”大概是王五的表情太精彩,顾怀瞪了他一眼,“就不知道收敛点?” “哪儿能呢,看少爷你说的,”王五现在算是彻底跟着顾怀混了,自然不敢承认,“就是感叹一下少爷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还能把儿女私情放下去做大事,实乃我辈楷模...” 顾怀皱皱眉头:“你在哪儿学的这些?寒碜人呢是不是?” “也得亏少爷你没把你那小侍女带上,不然看见刚才那一幕,怕是要伤心咯...”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把莫莫当妹妹看,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顾怀恼羞成怒,“闭嘴安心赶你的车。” 话是这么说,但放下车帘后,顾怀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天心神不宁的原因来自于哪儿--当然是那栋小楼里某个小姑娘的怨念。 说实在的他当初捡到莫莫的时候,压根没想过当个童养媳养--谁他妈会这么想?当时的莫莫坐在死人堆旁边又黑又瘦,就剩半条命了,相比之下路边吃人吃肥了的野狗都显得更眉清目秀,他那些日子东奔西跑自己的命都没把握能握在自己手里,哪里有心情去考虑这些? 可事情他娘的就是这么发展下来了,那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天天跟着他混,住过茅草屋钻过山洞进过土匪窝子,淋过雨杀过人昧着良心做事,还硬要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她以为自己不知道她那些萌动的念头?可这是依赖不是爱啊小丫头! 忍住想给自己两耳光的冲动,顾怀怔怔地看着马车的天花板,用微哑的声音抱怨着:“结了婚的...凭什么要你管?当初入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乐意,也就知道是来骗吃骗喝才点了头,后来我一去长房你就摆脸色,我他娘的上辈子欠你的?好不容易能有个老婆,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还有钱,凭什么你一甩臭脸我就点不了头?” “你难道真的以为一起混了两年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我承认在山里的时候偶尔我是会想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也就算了,难道还真能说出来?真说出口了你万一恼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你喜欢我,也不影响我喜欢人吧?李明珠有什么不好?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更好的!我都怀疑是不是前两年吃苦吃得太多,才积了德捡到那纸婚书...你到底想干嘛!我都被搞得跑出苏州城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沙哑的声音在马车里不停响起,有些无能狂怒的顾怀挣红了脸,好像对面真的坐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然而如果真的坐在那里,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顾怀知道一旦自己真的把这些说出来,那么那个丫头只会转身就走,然后不给他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 这是她心里最大的死结,只要他敢碰,栓着顾怀和她这两年磕磕绊绊走来的一些东西就会断裂开来。 所以他只有在小侍女没有跟来的马车上,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秋日阳光,连声痛斥,好像这样就可以挽回一些颜面。 坐在马车前的王五伸长了耳朵偷听了半晌,大概是感受到了顾怀最后那份干脆去死了算了的心情,才满意地挥下了鞭子加快了些速度,大脸盘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呸,活该! 第九十五章 对镜 清晨的小楼很幽静,最近才送过来的梳妆台上,各色的点妆器具很齐全,妆匣里的胭脂水粉摆得满满当当。 大概是之前和顾怀闹变扭的时候被他说黑的缘故,莫莫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胭脂水粉,或许也是因为每次进城的时候总能看到处在青春年华的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在心上人的身边,所以她总想着存够了胭脂,也许自己有一天也能变成那个模样。 但今天的她并没有看那些胭脂水粉一眼,也没有理会后院没有喂食的鸡在叽叽喳喳地乱窜,只是默默看着桌上的铜镜。 铜镜磨得很光滑,旁边镶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便知道在外面能卖很贵,看来李府最近真的变得大方了很多--虽然这种大方她并不喜欢甚至抗拒。 莫名地就想到了以前和顾怀在树下躲雨的时候,她念叨着之前进城想买的一块小小铜镜,当时顾怀满脸不屑地说有一种镜子能把人的头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以后有机会折腾出来给她看看...可后来好像就这么忘了。 一想到顾怀就不太能停下来,今天是顾怀离开苏州去京城的日子,昨夜她收拾了很久的行李,以为终于能远离这些时日以来的某种不安,但等到夜深了顾怀却又说这次还是他一个人去比较好。 说还不清楚那边是什么情况,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破事在等着,但她总觉得是某种借口,也莫名有了些不安--但大概是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她最终还是没说出要一起去的话来。 其实今早顾怀离开的时候她是知道的,顾怀站在床边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没说她也是知道的,她也犹豫过要不要去送送,但一想到可能会看到某道身影,还是很没有勇气地用被子裹紧了脑袋。 然后他就离开了,这次又要走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这一路的颠簸会不会让他很烦?到了京城之后没人给他端茶送水他会不会不习惯?如果李明珠和他一起去了怎么办? 没有勇气问出来,也没有勇气追出去,所以只能颓然地坐在梳妆台前。 莫莫抬起了视线,她没有看铜镜,只是看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比起在山里的时候,白了很多,眉眼在渐渐长开,比以前好看,但头发还是因为很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睛最近也变得很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和在李府里的某道身影比起来,她都像是顾怀曾经说过的故事里那只丑陋的鸭子。 “你长得真的不好看。” 她看着镜中的脸轻轻说着。 从那天看到顾怀匆匆忙忙跑回来,灌了一壶茶说李明珠想睡他;到后面一直不见人影,昨天回来就说要一个人去京城,她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什么悲伤的神情,那是因为很多时候她都在提醒自己,既然已经不好看了,那哪里有哭的资格呢? 她想不起很多事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便跟着顾怀一起生活,偏偏顾怀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所以她也不喜欢照镜子,只是偶尔在那座小县城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或者在大山里对着一洼静水洗一把脸--而现在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却突然觉得里面的那张脸有点陌生。 甚至有点讨厌。 她垂下眼帘:“你真的很烦。” 好像有声音从铜镜里低头的莫莫那里传出来:“为什么?” “因为他本来可以过得很好的。” “那我有说什么吗?” “你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你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你不去送他,你不想起床,就是在做给他看...你想让他知道你在生气,你想让他这一路都走得不踏实,想他早点回来想他一直记得你,你就是想告诉他你不想让他和李明珠圆房,从假的变成真的。” “可我就是不想让他变成李明珠的东西!” “李明珠很好,你知道的,以前他在山里经常说以后要娶个什么样的老婆,然后现在李明珠比他说的那些都要好--他好不容易能安定下来了,不用像以前那样惨,他对你已经很好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可他本来就是我的,我们走了那么远,就算做他的侍女也可以,只要能在一起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叫一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 莫莫有些难过:“你为什么非要和她抢呢?” 铜镜里的莫莫更难过:“因为我只有他了呀。”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哽咽得好像吞下了一整个苦涩的坏果子:“我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不要,我从来没抢过别人的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会讨厌我,我也要抢。” 铜镜内外,莫莫抹掉脸上的泪水,像是个刚刚失去了最心爱的宝物的小孩子。 ...... 十月初九。 开封城外的刘记铺子里,歇息的客人并不多。 老刘在京城边儿上开铺子已经十来年了,每天一早,他总是早早把泡茶的炉子烧旺,然后笑嘻嘻的倚在门口遥望着城门那边出城游汴河的人们。 不过每年的这几天生意通常都是不怎么好的,哪怕有刘记特制的烈酒打底,但贵人们还是更喜欢去野外开席游玩赏秋景。 铺子里就老刘在擦着桌子,人少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忙活,人多的时候叫上老妻,夜里心情好就多开会儿,寒暑时节身体撑不住了就早早关门,大儿子当兵去北边打仗战死了,二儿子娶了农家女如今也自己开了个肉铺,老刘两口子这十来年的生活也算安安稳稳。 进京城的路那么多,能来店里的客人按老刘的说法那就是有缘分,偶尔老刘还会跟客人们吹嘘吹嘘,当年哪个哪个学子就是在这儿喝了杯淡酒进了京城高中进士,又有哪些大官从这儿借酒送别然后镇抚各地。 这个时候客人就会起哄说老刘吹牛,哪个大官会来这种铺子喝酒? 老刘也不恼,习惯性的弯着腰拢手笑着不搭话。 不过老刘家的酒还是味道好,好多客人进出京城都喜欢来买杯酒喝,点两碟小菜,倚着围栏看着汴河,倒也有滋有味。 所以哪怕店前多了一辆马车,这一天好像也和之前十多年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 从马车上带头下来的是个身材魁梧气势逼人的车夫,他跳下马车,冷冷地扫视了周围一眼,几个路人当即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接下来是个年轻人,穿着白色儒袍,外面披了一件黑色凉衫,梳了个书生髻。 衣袂飘飘,显得儒雅俊逸的书生拍拍身上尘土,抬头看了看头上飘扬的“酒”字大旗,一边随着迎过来的老刘进了店,一边随口问道:“这是酒铺还是茶铺?” 老刘把两人引到桌边坐下:“哈哈,都是...听公子口音,是江南来客?” 书生点点头,有些惊讶:“掌柜一猜即中。” 老刘有些开心,开酒铺的都闲不住嘴,于是搬了坛竹叶青过来:“公子远游至长安?那可要尝尝咱们铺子的烈酒...保证让公子一尝就不忘!” 年轻书生笑着摆了摆手:“稍后还得进城,就不喝酒了,来两杯清茶就好”。 老刘有些遗憾地“哎”了一声,大概是在感叹这位公子没那份口福,等他走后,早已按捺不住的汉子就不复之前那般冷厉凶悍的模样,指着远处的一大片阴影问道:“少爷少爷,那里就是京城?” “你一个光头壮汉跟我玩什么叠词装嫩...”顾怀摇了摇头,也随着王五指的方向看去,一道黑色阴影拔地而起巍峨耸立,几乎将天空切割成了两半,偶尔能瞥见甲士从城墙上巡逻而过,城门处络绎不绝的人群进进出出。 满身风尘颠簸了半个月的他想了想,长长舒了口气:“是的,那就是开封...也就是大魏京城。” “咱们终于到了。” 第九十六章 入城 京城。 对于大魏百姓而言,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往往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便是两个字:繁华。 和北方以武立国的邻居不一样,大魏自从开国以后,风气就渐渐偏了,重文气好奢靡,百年时间发展下来,发达的商业和经济也就带来了浮于表面的纸醉金迷,不管打仗再怎么打不过,普通老百姓日子过得再怎么差,起码在看到大魏都城开封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觉得真正的京城就该是这样。 原本在江南还能显得有些豪华的马车在城门前不出意外地遭遇了堵车,和其他那样轻则镶金带银,重则能八马并驾的华贵马车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土包子了,更让顾怀目瞪口呆的是在堵车之后,朴实的京城百姓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骂,几个守在马车旁的小厮在厮打,而马车上稍微能主事的人则是探出脑袋鼻孔朝天比身份--什么你家才是个经学博士?给老子让开我家主子可是御史! 如此一来堵车的过程倒也不显得无聊,等到过了城门洞,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一应俱全朝着远处排开,远比苏州城宽广的街道上,一眼望去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做生意的商贾、看街景的士绅、骑马的官吏、叫卖的小贩,还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问路的外乡游客,听说书的街巷小儿,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以及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 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根本看不见人潮的尽头。 尽管已经在苏州这样的大城待了一段时间,但顾怀还是被眼前的繁华震惊了一把,这样的景象倒是让他想起了后世的首都,每年过节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景象--只不过是换了批人看沧海桑田。 而赶车的王五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这厮虽然一直自诩富贵人家出身,但自从家境破落就流落江湖,就算见过不少世面,但在走进京城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失了神。 一旁偶尔路过的行人倒是对这对主仆的表现习以为常,某种京城百姓特有的傲气也渐渐浮现出来,甚至还有热情些的主动凑上来帮忙指路。 “唔,杨府?哪位杨?杏花巷那边倒是有几家姓杨的世家大族...身在朝廷?是杨国舅还是杨阁老?都不是?前礼部尚书...哎哟我知道了,那位被贬江南前些日子才回来出任吏部天官的杨溥杨尚书是吧?这边走这边走...” 确认过眼神,热心人的语气明显更热情了些,大概是认定了这位年轻公子是来投奔那位杨尚书的,一路穿街过巷送到地儿了都还有些依依不舍,看那样子倒是能希望留下来吃碗饭。 等到好不容易离开主街转进巷子,一向不擅于应对这种热情的两人才长松了一口气,王五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回头问道:“少爷,京城人都这样?” “差不多,”顾怀回答道,“这全天下的财富权势都集中在这座城里,京城人就难免骄傲些,但越骄傲他们就越是对外面来的人客气宽容,因为他们很想展示自己的风度...虽然感觉并没什么用就是了。” “感觉有点假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假,如果有一天辽国南下,你就能看到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全部被另一种东西压下去,暴露出原本就丑恶的嘴脸,”顾怀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府邸,淡淡开口,“说到底只是没到那一步罢了...如果连皇帝都去北狩,估计他们的骄傲就会不复存在。” 马车在杨府门前停下,能看出来杨溥捞钱这一方面确实是有一手的,被贬江南收好处住大宅子也就罢了,毕竟御史看不到也就没办法弹劾,可在京城都能弄到这么一栋豪宅,而且一回来就去了吏部那个位置,实在是很让人怀疑大魏最大的蛀虫是不是姓杨... 眼尖的门房早在马车入巷时便已经将目光投注过来,等见到马车上下来的年轻公子后,便极为热情地打开了中门旁的小门,无视了一旁立柱下苦苦等候的一群人,把顾怀迎了进去。 “来走关系的?”顾怀看了一眼那些衣着华贵身后都跟着下人的身影。 “公子慧眼如炬,老爷还在半路,陛下的旨意便下来了,一听是去吏部做天官,老爷便直接回了这座老宅,果不其然主屋那边被堵得严严实实,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走了消息,这些人才...” 这还是老屋? 顾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门房,内心腹诽杨溥这老头是真没少捞啊...还没走到正厅,远处便有一道胖胖的身影走了过来。 自从中秋诗会,杨岢和顾怀的关系便自然了许多,他挥手让门房带王五去休息,自己带着顾怀往主厅走,一路上问了问顾怀来时一路的风景,但就是不说这次杨溥找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等到了主厅入座,还没上茶,杨岢便一语石破天惊:“陛下身体估计快不行了。” 顾怀屁股还没沾稳椅子,立刻便有了起身就走的冲动,他半年前还在山林间讨生活,现在居然就到了京城和别人探讨起了大魏天子要驾崩的事情?真他娘的见了鬼了,他现在回苏州还来得及么? 杨岢连忙安抚了下仿佛受惊兔子一样的他:“倒也还有一段时间...老爹他们想得多,我是不太懂的,但在苏州的时候,老爹见你弄出了天雷,便写了洋洋洒洒一大封奏折,又动了所有关系造势,才被召了回来任职吏部,老爹平时不喜欢跟我说这些,但我觉得,他是想做点事的...比如向北方动兵。” 顾怀一脸“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关他娘我什么事”的表情。 “不过陛下是不喜欢打仗的,”杨岢压低了些声音,“老爹到底想做什么,多的我也不太清楚,但老爹还没到京就给你写信了,怕是要给你些重任...” “告辞!” 顾怀狠狠起身,一抱拳就往门外走,看得杨岢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哭笑不得地去把顾怀拉回来:“...不白干!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老爹这次可是拉下脸了,从来没徇私过的他才上任吏部,就写了一份任职文书,点你去国子监任经学博士,品秩不高只是八品官,干的也是教书的行当...你别这样看我,就这个八品官老爹也是下了大力的!” 他把顾怀按到椅子上:“一开始听说要找个连科举都没过的人来教国子监监生们经学,好多大臣都觉得老爹疯了,要不是他现在管着吏部,内阁那边也有他的老友,陛下也不太管事,这任命还真下不来--就算是这样也捅破天了,国子监那边好多人说你一到任就要给你好看...” 顾怀怔了半晌,拼命挣扎着:“就他娘的没人管管?赘婿也能当官?大魏朝廷他说了算?” 杨岢一脸怜悯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到顾怀被自己老爹用来用去快榨干的模样:“别想着跑了,老爹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你知不知道老爹是怎么和那些人说的?” 他学着杨溥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复述着半个月前在吏部衙门里,杨溥朝着那些反对的官员们冷笑着说的话: “老夫就这一个干儿子,去不成国子监,吏部也不错,你们谁把位置让出来?” 第九十七章 国子监 自从一年前顾怀来到这个时空,他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官。 还是当学官。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祖坟起了火才对,但很不幸的是顾怀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那两把刷子,在苏州的某个小小书院糊弄一下孩子还行,来大魏最大的国立大学国子监教一帮监生经学?这他娘的真是见鬼了。 同时他也感叹了一番杨溥的能量之大,被贬江南远离朝堂中枢那么久看起来像是政治生涯画上了句号,结果人家想回京就回京,还一回来就是坐吏部尚书这种要命位置,随手就能把他这个没考过科举还当了赘婿的无名之人安排进国子监教书。 这已经不是骇人听闻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如果说以往还只觉得这老头满身的安排气息,是那种就喜欢让他这种只想过安生日子的苦命人四处奔波的性子,也是直到进了京城的此刻,才能明白这个看起来手脚有些不干净,嘴有点臭不招人喜欢的老头在这个帝国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不过这个转眼就从贬谪人士变成朝堂当红大佬的老头一直没露脸,顾怀问了才知道说是最近吏部的事情太多,便直接宿在了吏部衙门,杨岢说到这儿一拍脑袋摸出份文书来,还说杨溥提过了一旦他到京城就快点去国子监报到,既然是走关系就要有走关系的样... 京城的空气里,顾怀深吸了几口气,一脸的生无可恋。 ...... “国子监现有监生三千余人,都是来自大魏各地的出色士子,现有祭酒、司业、监丞、典簿各一人,经学博士二十七人...不对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人了,您请这边走,前方便是宿院,您的房间已经洒扫好了,不过想必是用不上的...” 第二天一大早,顾怀便拿着任职文书一路问路到了国子监,有了杨岢的提醒,他早就做好了关系户受尽白眼的准备,谁料出示文书后,虽然有片刻的寂静,但也立马有个热情的老头站了出来一路领着他往国子监里走。 不得不说一路看下来,国立大学确实有国立大学的样,门楼大得让顾怀还以为自己走错到了宫门,进进出出的年轻士子大多衣着华贵,呼朋唤友聚众成群,当然也有一看就是寒微出身的,低着头只顾走路,手里还捧着书,而那些有钱士子那边风里飘过来的细微声音好像是在说要去喝花酒... 顾怀想了想,朝着前方带路的老头问道:“国子监不禁学生去青楼?” “不禁的不禁的,国子监初立那会儿倒是管得宽,后来进学的纨绔多了,也就没人愿意管,到了现在一年两试考得上便出仕考不上便继续苦读,更是没必要管...岂止是青楼,就算去了赌坊之类的,只要不闹到这里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倒是有几分后世大学的模样了,一切全靠自觉,顾怀昨夜找了些书晦涩地恶补了些国子监的事情,才知道国子监是太宗皇帝时设立的,原本估计是想让有才能又没出身的士子来做学问,做得好了给一条出仕的路,结果没想到在后面的一百年里渐渐变成了士子们考不过科举又想当官的另一个选择,同时还有许多官二代跑来镀金好靠关系进入官场,也不知道太宗皇帝看到如今这一幕会是什么感想。 就这样继续往前,沿着铺了石子的小路绕过成排的宿舍,前方便出现了一个人工挖掘出来的湖,此刻时辰尚早,便有许多士子在湖边一边散步一边苦读,朗朗读书声环绕湖边似乎让湖水也沾上了些文气,看来国子监倒也不全是那些一大早就呼朋唤友跑去青楼喝酒的纨绔。 “那是什么?” 湖边的水雾里,一袭鹅黄色引起了顾怀的注意,他眯着眼看了半晌,才发现那居然是个女子,正拿着一枝花站在木栏旁,一瓣一瓣地将花瓣摘下来扔进水里。 “国子监还招女学生?” 他身边的老头看起来眼睛不太好,顺着顾怀指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才算看清那道人影,笑着解释道:“顾博士有所不知,这位可不监生,乃是国子监祭酒温言温大人的独女,在京城颇有才名...” “那她在干什么?”顾怀有些疑惑,“一大早起来摘花玩?” “额,听说是心思细腻,常有伤春感秋之语...” 顾怀半晌无语,感情早上跑到湖边摆这么个姿势就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文艺范儿?还特意挑了个那么明显的位置保证湖边读书的士子们都能一眼看到她。 他摇摇头正准备走,木桥上的女子倒是有了动静,大概是最后一片花瓣都掰完了,她把花杆扔进湖水,小心地提起鹅黄裙摆,伸出秀气的白鞋在木桥上一点一点试探着往岸边走,这一幕看得顾怀目瞪口呆,一旁的老头尴尬地解释道:“好像是眼神不太好...” 离谱的事情还没完,沿着木桥小心翼翼走着的女子忽地一脚踩空,俏丽的脸上茫然的表情才维持了一刻,整个人就一头栽倒进了水里,那里离岸很近,按理说水也不深,但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眼神确实差到某种地步,女子挣扎得离岸越来越远,原本还能偶尔探出水面,后面渐渐就触不到底,翻了个白眼就沉了下去。 这一幕被周围许多士子看见,纷纷神色大变跑了过来,可既然是读书人,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再加上这年头会游泳的实在不多,几个书生急得团团转就是没人敢下去救,好不容易有个胆子大的抄起袖子就下去了,可水性估计也就一般片刻后自己也在水里挣扎起来,看得岸上的人目瞪口呆。 一时间呼救声连成一片,女子沉得只能看见水面盛开的裙摆,下去救人的士子倒是暂时生龙活虎,原本准备离开的顾怀无语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脱下儒衫,认命般地丢给了老头,头也不回地跑向了水边。 第九十八章 新官上任 还没睁开眼睛,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有力的臂膀环绕着自己的后颈,鼻腔火辣辣的,衣服不舒服地黏在身上。 刚才那种绝望的窒息感觉再次浮了上来,温茹用力地抓住手边的衣角,一道温润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已经没事了。” 她勉强睁开眼睛,原本就模糊的视线看不清蹲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只感觉到他拿来一件衣服盖在自己身上。 是他救了我么? 温茹剧烈地咳嗽起来,口鼻间溢出水渍,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想用手遮掩一下却又没有半点力气。 宽厚的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让她感觉自己舒服了些,还没来得及去感受那道余温,那道身影却已经站了起来,她竭力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走远。 他是谁? 还有...自己的脸怎么这么疼? ...... 做了好事不留名还搭进去一件儒衫的顾怀现在走得很快。 能不走快么?没看见身后那老头看自己的眼神都奇怪了起来? 原因当然还是刚才把那文艺少女救起来之后的一系列动作,按照日后的急救手段,怎么也该来个人工呼吸胸口按压之类的...可他敢吗? 这年头理学兴盛,虽然不禁女子出门,但男女之防大过天,真要是做人工呼吸,在旁人看来就是他占那个女子便宜,到时候一口黑锅盖脑袋上甩都甩不掉。 而且这文艺少女还是他以后上班的校长的独女...那就更不敢了。 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刚才那女子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再不让她把水呛出来,非得死在岸上不可。 所以只犹豫了一秒钟,顾怀就把她提起来脸朝下,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 这一系列动作看得旁人目瞪口呆,还以为这个书生和温茹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看到温茹吐出几口水隐隐有缓过来的样子之后,才没有上前阻拦,等到温茹一张小脸被打得通红几乎都肿了起来,顾怀才把她放到地上。 这也是温茹醒过来之后感觉到脸疼的原因...换谁被毫不留情连抽十几个耳光都得疼。 身后的老头开口了:“顾博士刚才那是...” “只是急救手段而已,”顾怀脸不红心不跳,“事急从权,只有得罪了。” “哦哦,原来如此,不过顾博士为何行色匆匆,不等温姑娘醒过来就走了?如果温祭酒得知了今日之事,想必是会好好感谢顾博士一番的...” “今日救人,只是顺手为之,如果挟恩图报,还算什么读书人?”顾怀一脸的正气凛然,“而且我还要去上课,实在不想耽搁那些士子们的时间。” 其实就是怕那姑娘醒了脸疼找他算账而已。 可身后的老头显然是当真了,一脸的钦佩,估计是把顾怀当成了什么正人君子,一路上奉承话说个不停,带着顾怀绕了半天才算是绕到了学舍。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老头,顾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外衫给了温茹,内衫还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实在是有点狼狈,但现在回去换显然是来不及了,他想了想,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原本还三五聚集低声议论着些什么的学子看见有陌生面孔走了进来,并且直接走向上方讲台,也是微微一怔之后意识到了顾怀的身份,只是有些不明白这位怎么这个打扮...但有人开始坐回原位后,衣料摩擦声便纷纷响了起来,不多时偌大学舍里几十双审视的视线便都投注在了顾怀身上。 之前听杨岢说国子监这边有许多人看不惯他这个关系户,顾怀还担心今天上课多半会节外生枝,但没想到这些年纪可能比他还大的国子监监生们看起来倒还挺老实...想到这里他翻开了昨夜备的课: “在下姓顾,接下来一段时间,诸位的算学科便由在下来上了,由于不清楚诸位之前算学一道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今日咱们做个测试...” “总不会比你差就是了,”有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来,“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哪一项需要你来教?你要是不服,便划下道来,若是我有所不如,称你一声先生也不是不行,但若是你败下阵来...” 来了。 国子监监生,除了大魏各地来京进修等待科举和夏冬两试的士子外,也有不少纨绔官二代,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刺头是肯定少不了的,刚才带路的老头也在委婉地提醒他凡事还是有些气度为好,不然在这个一砖头下去说不定就砸出来个正三品高官儿子的地方闹起来,总还是他吃亏。 所以一开始倒也不是没想过能忍则忍,但躺床上半天后顾怀猛地醒悟过来,来国子监又不是自己愿意来的,难道还怕他们找事?反正背后有杨溥这家伙,大不了就和他们拼爹嘛。 要是自己这个便宜干爹不管那就更好了,大不了就革职回江南,还省得在京城给他打白工。 想到这里他的神色都和蔼了几分,和颜悦色地看向那个呛声的学子:“未请教?” “程谊,家父都察院右都御史,”那位学子感受着同窗们投过来的鼓励目光,鼻孔扬得更高了些,“今日出言,实在是不想见同窗们因为某人的欺世盗名误入歧途...”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顾怀伸手止住了那位学子的慷慨激昂,看向学舍门口吊儿郎当抱着双臂看戏的年轻人:“你也是来上课的?” 穿着一件淡紫绸衣,头上简单扎了个道髻的年轻男子愣了愣,点点头:“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已经迟到了?” “知道啊。”年轻男子一脸的坦然,甚至表情还有些疑惑很明显是在问顾怀怎么能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来。 顾怀看了一眼学舍角落处见鬼一般望过来然后闭嘴坐下去的程谊,大概明白了这气质像极了街头混混的年轻人身份不简单。 正好。 反正是要立威,找个身份高点的准没错就是了。 他放下书卷,和蔼地说道:“那你还不去罚站?” 学舍陷入了一片死寂。 年轻人怔了怔:“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我姓赵,”年轻人很有耐心地说道,“我确实不太想去罚站...有点丢人。” “我觉得姓什么都跟罚站没关系,而且如果知道丢人,下次就尽量不要迟到。”顾怀的语气依旧温和。 学舍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吊儿郎当的年轻人这次是真愣住了,挠了挠脑袋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这么个家伙,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耸耸肩站到了门口,抱着双臂看起了学舍外的秋色。 顾怀收回视线,倒是有些遗憾这年轻人未免太听话了一点导致事情没做全套...原本他是打算用一用桌上那把戒尺的。 可当他看向下方,才发现刚刚还有些桀骜的士子们全都坐直了,看过来的目光是...敬佩? 他摇了摇头,打开了书卷: “第一题:那年春,太宗领兵下江南,遇满山桃花,遂寻径登山赏花品酒,一路摘花饮酒而行,始饮一壶酒,令士卒切一斤桃花,后太宗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饮半壶酒,再切一斤桃花,饮半半壶酒,如是而行。” “至山顶,太宗壶中酒尽,惘然四顾,问诸士卒:今日切了几斤桃花,饮了几壶酒?” “第二题...” 第九十九章 夜谈 “听说你第一天去国子监上任,就抽了国子监祭酒的千金十几个耳光,还当众让二皇子下不来台?” 杨府正厅内,连官服都没有换的杨溥坐在主位,看着一旁的顾怀啧啧赞叹:“我还是太小看你了。” 顾怀皱了皱眉:“二皇子是谁?我可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让人罚站之前都不问问身份么?”杨溥冷笑一声,“顾博士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某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出现在顾怀脑海里,他怔了怔,有些不可思议:“二皇子?” “按理说应该封王就藩的,毕竟太子之位已经尘埃落定,但百官奏请了许多次,陛下也不允,所以就一直呆在京城了,”杨溥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听说前些日子在朝会上闹出一句‘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被陛下罚去国子监静心读书,结果却在某人手上丢了好大一个面子。” 顾怀这才明白那句姓赵而且不想太丢脸是个什么意思。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揉揉眉心:“只是想找个人立立威免得成天有人找麻烦...堂堂二皇子怎么这么老实?” “这位在京城平日里为人做事都是这么个风格,猜不透下一刻到底会做些什么,所以你倒也不用太担心他会报复你。” 这次顾怀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你把我安排进国子监,就是为了他?” “...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未封王的皇子结交近臣,还是吏部尚书这种要命的位置,是要出大事的。” “只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杨溥目光幽深,“还是说你觉得在国子监闹了这么一通,许多人都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后,你现在还能抽身?” 顾怀看着他:“我需要一个理由。” 正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杨溥在茶盏上轻轻转动杯盖的声音,今日这场谈话,连杨岢都没有资格参与,顾怀原本以为杨溥终于露了面是要给自己一个解释,但看他现在思考的模样,如果没有今天国子监那些事,这老头居然打算一直让他蒙在鼓里干活? “陛下的身体不行了,最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杨岢跟我说过。” “有了天雷,我想试试能不能拿回河套,把辽人赶回草原。” “这个他也说过。” “陛下不太喜欢打仗,尤其是人快死了的时候,是最不想折腾的。” 顾怀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溥看着他,轻声说道:“但奇怪的是,太子也不想,哪怕已经看过了天雷,也不想。” 顾怀豁然开朗,猛地站了起来:“你想把他拉下来?” 顾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前这个老头想参与夺嫡! “你不觉得,京城的繁华之下,像一潭死水么?”杨溥笑了笑,“地处南方,无险可守;军队不善战斗,贪腐成风;从陛下到大臣,个个都只想偏安,只要辽人不打过来,只要地方造反还没打到京城,就还当这个世道是太平盛世--当日二皇子朝堂上那一席话,实在是说到了很多人的心坎里。” 他收敛笑容,这个以前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胸有沟壑的文官眼神里出现了毫不掩饰的金戈铁马味道:“与其等着大辽南下,不如趁现在尚有余力拼上一把,一个不想打仗只会享福的皇帝,在位二十年,跟把大魏拱手送给辽人有什么两样?你以为就只有我会想着易储?整个京城,太子和二皇子之争,几乎都快要摆到台面上了。” 顾怀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和我一个赘婿有什么关系?” “去和他成为朋友,去影响他帮助他干预他,我到江南一年,最大的变数就是你,我也希望你能成为这场夺嫡里面最大的变数,”杨溥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诚恳与坦然,“国子监只是一个起点,只要你能陪他走完这一路,所有的政治资源我都会留给你,那些我没有做完的事,就要交给你来做完。” “你不觉得现在这个饼画的有点大么?”顾怀脸颊抽动了一下,死死地看着他,“而且这种政治承诺居然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来?我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信任我?就算我没混过朝廷官场,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因为你和我终究算是一类人,”杨溥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如果没有我,也许你的确能在苏州那个地方安生过上一辈子,当个吃喝不愁的赘婿,但当你到了京城,开始了一些事情,你就会一直做下去,并且做到最好--就和你那次出苏州城一样。” “为什么不选杨岢,或者你在京城这些年遇到的青年才俊?”顾怀微嘲道,“说实话我真没自信能当得起这些评价。” “可能是因为我总是隐隐觉得,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挽回那一幕,你会做的选择,一定比其他人狠得多,但也有效得多,起码不会像偌大朝堂里的官员们一样,忍着忍着就成了王八。” 他顿了顿,摆了摆手:“既然都知道了,那就做好准备吧。” 顾怀转身离开,走到门前时回过头,突然问道:“好像夺嫡失败了往往要全家上刑场?” “你之前不是一直喜欢叫干爹么?”杨溥看着他,笑了起来,“该还利息了,顾怀。” 顾怀叹了口气,再也没了开口的兴趣。 ...... 回到自己的院落,顾怀点上一盏灯,看着桌上的一张宣纸,发起了呆。 夺嫡啊...说实在话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前些日子还在苏州商场上算计来算计去,结果现在就已经踏进了大魏最高权力过渡的旋涡里,而这一切都拜杨溥所赐。 但不仅感觉不到丝毫感激,反而有些恨得牙痒痒。 其实刚才顾怀多少能感受到,杨溥还是没有把话说全,这老头一定还有什么在瞒着自己,但以他的性格,就算是刨根问底,估计最后也就是一句“只需要知道你该知道的”。 谜语人都该去死啊。 仔细想想的确也能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从遇到杨岢卖出第一首诗,到现在被杨溥带进京城踏入大魏朝堂,算计的味道有但是不多,杨溥今晚的态度也好像真的在推心置腹地把他当成某种继承人。 该信么?如果到时候被卖了怎么办? 但现在自己有反抗杨溥的资本么? 夜色之下,顾怀幽幽地叹了口气。 还是考虑一下怎么去和那位二皇子做朋友吧... 第一百章 嚣张 “昨天那几道题,做出来的居然就寥寥几人,实在是让我很失望啊。” 国子监的学舍内,顾怀一改昨日温和礼貌的风格,几乎都快把不屑和鄙夷写到脸上了:“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来,还有脸说自己是大魏出色士子?还想考过科举出仕为官?拜托你们平日说这些的时候小声一点,我都怕别人听见了笑出来。” 这番冷嘲热讽之下,学舍内的士子们脸色肉眼可见的变难看起来,几个脾气大点的几乎就要站起来呛声了,可顾怀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一句话就让他们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学术不精就想拼爹?我就纳了闷了,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了点,这也能成为你们炫耀的理由?昨天是谁放话要在算学上跟我比个高低的?站起来说话。” 角落里的程谊脸色登时像开了染坊。 关于顾怀的来历,这几天大概已经传遍了国子监,大家都知道这厮不知道靠着什么本事傍上了那个在京城为官十几载从未徇过私的杨溥的大腿,从没考过科举的落魄书生一跃变成国子监教书的博士,在座的想拼爹,还真不一定拼得过他。 杨溥是谁?任职吏部尚书,入阁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到时候以大学士之身兼任吏部尚书,几乎就等同于大魏的宰相。 光是位高权重也就罢了,关键是杨溥身后还站着一整个政党。 要知道大魏开国以来重文抑武,文官党争几乎已经搬上了台面,官员们往往因为地域、家族、师承等关系而形成不同的派系,如今新党和旧党是两个最大的政治派别,而杨溥几乎已经算是新党公认的领袖人物。 当杨溥在吏部公开维护顾怀这厮之后,谁能和他拼爹? 于是某些不忿的学子也只能低声开口:“我们做不出来,你难道就能做出来?不过是占了个先生名分,有什么好得意的?” “谁说的?”顾怀冷笑着扫了一眼,没找到声音的出处,“就比如第一道题,难道不是送分?谁都知道酒壶里的酒一半一半喝下去,最后只能剩一滴!难道还要喝半滴留半滴?答案当然是喝了一壶酒,斩了满山桃花!这么简单的题目都有这么多人答不出来,真不知道你们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学子们怔了怔,脸上的不服气倒是少了点,这题本就是取了个思维盲区,真要是去穷举才算是误入歧途,顾怀这么一说,他们自然就明白了答案。 顾怀收回目光,继续讲起了昨日那几道题,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角落,却发现那位今日准时到了的二皇子只是在支着手肘看着窗外发呆。 不吃嚣张这一套么...顾怀皱了皱眉。 这种试探倒是让他想起了前一世第一次追女孩时的感觉,他本以为这种狂士作态能引起对方的一点兴趣,却没想到却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看来得换种方式了。 讲完昨日那几道题,顾怀拿出了一叠宣纸,挨个发了下去:“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没几个不是垃圾...既然是垃圾,就要有自知之明,这几道题如果还做不出来,明日上课就没资格坐下听课,看见门口没?记得早点来抢个好位置。” 他无视了学子们投来的愤怒视线,微笑说道:“对了,也不要想着不来,从今天开始,会有一个新的考勤制度,也就是点名,如果三次点名未到,对不起我就得去找祭酒大人聊一下退学的问题了...” 下面的士子们茫然片刻,然后一片哗然。 而当他们把目光投向手中的宣纸时,某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涌上了脑海。 “李雷和韩梅梅?一个追一个跑?追的比跑的快三丈,问什么时候能追上?” “水池同时放水和进水?问什么时候能把水池排空和灌满...谁他妈能想出来这种题?” “甲、乙、丙三人对弈,两人比赛一人旁观,输的去当下一局旁观者,一天下来甲对弈十五局,乙对弈二十一局,丙旁观五局,问第三局旁观者是谁?我他妈怎么知道是谁?” 讲台上的顾怀露出了慈父一般的微笑。 ...... 在用某些日后让无数学子抓掉头发的习题给甲二舍的士子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后,顾怀满意地把讲义夹在腋下,一路带风地走出了学舍。 虽然杨溥给了他去和二皇子做好朋友这样的离谱任务,但说实在的确实找不到方向下手,总不能上去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观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九五至尊之像请务必让我和你拜个把子之类的...生在皇家只要不是天生智力有缺陷,对身边人的防备都要比平常人高上许多。 刻意的痕迹一旦太多,往往就容易适得其反,而且这些破事都是杨溥逼着他掺和的,顾怀越琢磨越想消极怠工。 就这样吧。 国子监是有食舍的,有钱的纨绔自然喜欢出去花天酒地,但对于寒微士子们来说,不用交学费还能一天吃两顿的食舍简直就是救命稻草,顾怀一路问着路准备过去吃饭,然而才绕过一个回廊,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好像有人跟着自己?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某个被玩坏了的士子准备偷袭打他闷棍,路过一个转角后立刻隐藏身形,果然一道脚步急急追了上来,顾怀卷好讲义猛地砸了下去。 然后一张俏丽但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便被砸了个严严实实。 “呀!” 鹅黄色的长裙飘舞起来,温茹两眼一翻便躺倒下去,只能说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顾怀脑袋里莫名冒出来这么句话。 午后的阳光里,他握着讲义,看着地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姑娘,沉默地思考着。 要不还是跑吧? 第一百零一章 新学 “醒醒...醒醒!” 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轻推自己的肩膀,温茹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眉毛好看地皱了起来,顾怀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这是在闹起床气? 他加大了些力气:“再不醒天就要黑了。” 躺在地上的温茹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俯身过来的那道身影,然后轻轻叫了一声,四脚并用地往后缩。 “我...我怎么会...” “你刚才撞柱子上了,”顾怀脸不红心不跳,“撞得那叫一个狠,听着都疼。” 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温茹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疼的额头,有些可爱地眯起眼睛,打量着那道身影:“你是...顾博士?” “你认识我?”顾怀挑了挑眉头,“方不方便问一问你为什么偷偷跟着我?” “我才没有偷偷跟着...”温茹嘟囔了一句,“那天我掉进水里,是顾博士救了我?” “不是,”顾怀摇了摇头站起身子,心想果然是来算账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顾怀转身就想走,地上的温茹急了:“明明就是你!我都打听过了!” “他们说救你的人叫顾怀,是国子监的经学博士?” “嗯!” “那你知不知道国子监有两个人叫这个名字?”顾怀摇了摇头,“你找错人了姑娘。” “是这样么?”温茹怔了怔,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可当她看到顾怀已经不声不响摸到了转角准备跑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大骗子!” 大概是真的急了,原本视力不好的温茹朝着顾怀的方向一把扑了过去,看那模样估计还没扑到人自己就得脸先着地摔个严严实实。 顾怀叹了口气,只能收回准备跑路的脚一把捞住她:“不就是为了让你把水吐出来,下手重了点么...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打回来就是了,何必专程来堵我?” “才不是!”温茹气鼓鼓地站直身子,一张小脸变得通红,“我才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呢!爹爹教过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下子倒换成顾怀愣住了:“不是来算账的?” “当然不是,那天我醒过来之后,问了旁人才知道是顾博士跳进水里把我救上来的,”温茹的手指背在鹅黄裙摆后用力地绞着,偷偷看了顾怀一眼,在心里与那天的高大人影渐渐重叠起来,“可后来顾博士就走掉了...我是想来道谢的。” 顾怀摸着下巴打量了下显然还很单纯的温茹,皱起眉头:“道谢就道谢,你脸这么红做什么...该不会下一句话就是要以身相许吧?” “轻浮!下流!我...我才不会...那么说!” “那你结巴什么?” “才...才没有结巴!” 看着眼前红晕已经开始从脸上蔓延至脖颈,像极了被烫熟的鸭子的温茹,顾怀摇摇头失去了逗她的兴趣,正准备顺口来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温茹仔细地打量起来。 作为国子监内唯一的女子,还是京城有名的女才子,温茹平日里也经常感受到来自不同士子的目光,可从没有哪一道视线让她这样脸红,几乎就要抱住自己的肩膀。 想到刚才顾怀调侃的话,她越发紧张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你爹...”顾怀想了想,“也就是温言温大人,他好不好说话?” “爹爹很好说话的...” 说完才察觉到不对,温茹迎上顾怀认真的眼神,心跳漏了一拍: “...啊?” ...... 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实际上的校长,温言其实是不用去给学子授课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一天都很忙。 国子监的名额只有那么多个,从大魏各地选拔士子的名单需要他过目,京城那么多纨绔要来镀金也需要他点头,平日的课程安排,春秋两季的应试,以及吏部那边需要的出仕名单,都需要他在那张陈旧的书桌上一一签字用印。 --说到底还是闲不住。 国子监祭酒这种清贵职位,其实如果想混日子,实在是很容易的,毕竟朝会上轮不到他发言,真有什么国家大事也就是在六部那边就解决,作为教育部的高级官员,甚至连科举都不归他管。 可温言这几十年还是这么干下来了,国子监从开国时的众人侧目到后来的无人问津,再到今日隐隐有为国选材成为除科举外唯一的学术圣地的模样,全依赖他这二十年来的兢兢业业。 理所当然的,投身于教育事业,自然也就没了打理私生活的时间和兴趣,十余年前发妻病逝后温言并没有续弦,唯一的女儿如今也在国子监,如果不出意外,他很有可能会在国子监一直干到告老那天。 但今天温言很难得的没有一头钻进书桌上那成堆的文书里,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闺女和站在一旁的年轻书生。 闺女的脸有些红,时不时还偷偷打量一眼那个一身黑色儒衫的书生,这样的姿态是他没有见过的--自从温茹还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教她读书,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京城有名的才女,但可能是因为读书太多不懂人情世故的原因,温茹实在是不懂如何和人相处,也不会对那些有爱慕之心的士子变现出任何异样。 莫名其妙有种家养的白菜被猪拱了的错觉... 温言收回眼神,淡淡开口:“你想开一门新课?” “是的,祭酒大人,”顾怀点头,“目前国子监的课程只有礼、乐、射、御、书、数,下官觉得或许还能再全面一些...也就是理学中所言格物致知的新学。” 格物致知?理学中当然有这一段,西汉时便提出了概念,在大魏理学发扬光大,讲究的就是一个格物穷理,只是如今国子监本就有经义及理学的课程,哪里需要新设? 温言看着顾怀,沉默不语。 作为国子监的最高官员,他自然比其他人更清楚顾怀的来历,虽然不清楚那位杨尚书到底想做什么,但能爬到那个位置,一举一动自有深意--不过这和他一个教书匠有什么关系?只要顾怀不折腾得太过分,他自然不介意国子监里多出来一个经学博士。 当然,之前顾怀救下温茹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作为父亲以及上司,按道理他应该出面表达一下谢意,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实在不想和那些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扯上任何关系。 然而现在顾怀主动找上门了,还是和他闺女一起来的... 这是挟恩图报么? 他摇摇头:“国子监的课程安排二十年来从未有过变数,如今秋考也近在眼前,若是新设课程,恐会让学子分心,不如明年...” “祭酒大人多虑了,”顾怀想了想,“不用安排,只要允许我借用一间学舍,同时能让他们自己报名就行,这门学科不感兴趣的人确实不太容易学下去。” 既然不用加进国子监的日常授课,而且全凭学子兴趣报名,温言便实在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了,当然如果是其他经学博士想这么做,估计温言早就已经低头批阅文书让他出去了,只是开口的人是顾怀...他实在没理由去拂那位杨尚书的面子。 况且温茹落水的事情,他确实还欠一个人情。 “既然如此...你打算叫这门新学什么名字?” 顾怀想了想,还是说出了那两个熟悉的字: “科学。” 第一百零二章 实验 “你听说了么,国子监好像要开个新课。” “听说了听说了,名头还挺唬人...好像叫致良知之新学?” “主讲是谁?李博士?还是王大儒?” “都不是,就是最近才来国子监任博士那个,好像姓顾?” “把甲二舍那帮人折腾得半死不活那个?”有人冷笑一声,“听说成天就会出些稀奇古怪的题目,上课还要点名,好些士子这两天提到他名字就打哆嗦,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什么李雷韩梅梅...” “祭酒大人犯糊涂了?那厮好像也才二十吧,国子监设立这么多年,可有过这么年轻的主讲?秋试在即,反正我是不愿意去浪费时间...” “好像没有排课,只有感兴趣的自己报名才能去听,昨儿我还见那姓顾的在国子监门口摆了个桌子,可惜一天下来都没人搭理他。” 几个走入国子监的士子一起笑了起来,片刻之后,又有人继续道:“可能是丢了面子,那姓顾的还扬言要给国子监的士子们一点小小的震撼,今日在弘文馆摆下擂台,要与国子监的士子们来一场赌局。” 他用折扇在手心拍了拍,想起了那个奇怪的称呼:“好像叫什么...实验?若是赌输了,便要去上他的课,若是赢了,他姓顾的就此离开国子监?” “国子监居然也有这般哗众取宠之众了,”有人感叹道,“有个好干爹,就算赌输了,谁敢逼他离开?” “不过徒引人笑罢了。” “唔...反正今日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去看看热闹。” “同去同去!” 一阵笑闹后,他们便汇入了人群,朝着学舍旁的弘文馆快步赶去。 ...... 站在弘文馆大门外的顾怀正与王五说着些什么。 “看到那根突出来的柱子没?等会儿你就爬上去看我信号,记得千万别扔早了免得有人不认账。” 王五抬头看了一眼那根柱子,苦着脸道:“少爷,这是不是太高了点?” “你不是武林高手吗?还怕高?” “我平时也就爬爬围墙...” “听说有些人这些天在京城过得很滋润?”顾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上次那件事估计攒了不少银子?京城的青楼好不好玩?” “不就是高点吗?爬!”王五一脸的正气凛然,“少爷你放心,保证出不了差错!” 顾怀摇了摇头,懒得理这个憨货,他看了看远处,士子已经来了很多,都站在远处打量着这边,轻声交谈着。 “事情的前因后果,诸位既然来到了这里想必是了解的,我就不多说了。” 顾怀的声音打断了那些士子的交谈,他走到那些士子前方,指向了一旁地上一大一小两块石头,还有远处的两块牌子: “今日的赌局很简单,等下这两块石头会从弘文馆屋顶上扔下来,你们只需要猜一猜,这两块石头哪一块先落地,然后去牌子边上站着,若是猜对的人多,我今日便辞去国子监经学博士一职;若是猜错的人多,新设立的科学课,今日到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来上。” 这个赌局很简单,简单到在场的士子听完顾怀一番话后,看向他的眼神觉得他大概是犯了病。 两块石头从同样的高度落下,必定是大的重的先落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居然还用得着打赌? 只要不是智商有问题,这个赌局都根本不可能输吧? 当然也有在场的士子注意到了顾怀脸上难以捉摸的笑容,有几个士子低声交谈一番,推举一人走了出来: “顾博士,可否让我等检查一下?” “请便。” 顾怀负手站到一旁,看着几个士子上前对着大小不同的两块石头一阵打量,等到他们回头朝向其他人点头示意没有问题后,外面围观的众多士子便开始了移动。 所有人都站到了“大的石头先落地”的牌子后面。 与此同时交谈间揶揄的味道也浓了起来。 “这位顾博士...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脑子好能和你赌这个东西?我去赌坊连押十盘豹子全中都比这个靠谱。” “这位该不会是不想在国子监混了,才选了这个扮蠢的法子脱身吧...” “光赌这个多没意思,不知道他赌不赌银子,赌多大我接多大!” 这些窃窃私语顾怀虽然站得远,但多少还能听清一些,听到有人想赌银子,他几乎本能地就要看过去,但一想到他特意请来做见证的温言和温茹就在不远处看着...实在是不好意思开这口。 在国子监聚众赌钱?也不用嚣张到这个地步。 他咳了咳,强行压下对银子的渴望,视线在在场的士子身上逡巡着,等到终于看到了一道懒洋洋靠在树上的身影时,他才放下了心。 顾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打了个响指,一旁的王五叹了口气,捡起两块石头翻身上了屋顶,等到顾怀点头,他松开手,两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便朝着地上落去。 砰! 两块石头从空中落下,撞击在青石板上,只发出了一道声响。 片刻的寂静之后,远处便爆发出了一阵哗然。 “这怎么可能!” “同时落地?居然是同时落地!” “落得太快没看清楚...不过怎么可能是一声响!” 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极度的震惊,从同样的高度落下,必然是重的东西比轻的东西先落地,这是在场的人出生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 连亲手扔下石头的王五都在高处睁大了眼睛,他的五感极佳,看得比那些近一些的士子更清楚,那两块石头,绝对是同时落地的! 哗然之后,立刻便有士子抬起头,看向了顾怀的方向:“你一定是使诈了!” “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顾怀耸了耸肩,“石头你们检查过了,扔的过程你们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你们还是不信--那你们可以自己试试。” 当下便有不信邪的士子抄起袖子捡起石头就要往屋顶爬,还有几个士子跑去拿来了梯子,顾怀一脸无所谓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做徒劳的挣扎。 如果自由落体定律能在他们的手里得出不同的结果,那么他就算真的滚出国子监又何妨? 在之前那个世界,亚里士多德靠着生活中的经验,提出了“重量大的物体下落速度更快”的理论,让整个西方学术界笃信了两千多年。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伽利略走上比萨斜塔,扔了两个重量不等的铁球下去,推翻了这一切,证明了自由落体定律。 所以这个本来只需要一个小小实验就能明白的道理,在那个世界都经过了两千年没人发现,在这个世界,自然也会因为“理所当然”的思维逻辑没有人注意到。 就当是在正式上课之前,先把这种思维定式给他们打破好了--顾怀这样想道。 片刻之后,不畏高的士子已经爬到了高处,颤颤巍巍地站直,咬牙松手丢下两块石头,而这次在下方的士子们全部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那两道划落的轨迹,而当两块石头又是同时落地之后,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秋日的阳光里,顾怀看着那些茫然无措的士子,笑了起来。 自己是不是太卑鄙了? 第一百零三章 赵轩 “为什么...为什么两块石头会同时落地?” 已经收拾好了的房间里,温茹撑着下颌,朝着对面奋笔疾书的顾怀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里是国子监内成排宿舍中的一间,不过要比学子住的宽敞明亮许多,顾怀既然已经入职,自然能在这里拥有一个房间,只是昨天之前他还没打算搬进来而已。 只不过如今不同了,他实在不想回杨府看见杨溥那张脸。 手里的笔停下,面对少女的疑问,顾怀想了想:“你可以理解为,石头下落的速度和石头的重量并没有什么关系,无论重量相差多么大,只要还是石头,从同样的高度落下,他们总会同时落在地上。” 这个解释--其实和没解释一样。 桌子对面的温茹皱起了眉头,那双往往因为近视而朦胧的双眼里茫然更重了些。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顾怀看了她一眼,意外地发现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女因为身子太过前倾,导致某个部位的布料绷出了诱人的弧度,像是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地放在了桌子上。 见鬼,这丫头吃什么长的? 他摇摇头差点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只是会对这些好奇而已,而这种好奇往往会成为探索这个世界的动力。” “比如呢?” “比如河水为什么总是从山上流到山下?” “因为...”温茹下意识地开口,不过说出这两个字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水往低处流,需要理由吗? 而顾怀的问题却没有停止。 “为什么镜子或者水能反射出人的影子?” “为什么雨后会有彩虹?为什么从内到外的颜色总是固定的?” “为什么松开石头是往地上掉,而不是往天上飞?” 一连串问题问得温茹有些茫然,她可爱地张了张嘴,一会儿又闭上,彻底愣在了那里。 --这些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但的确,为什么会这样呢? 作为京城有名的才女,温茹读过许多圣人之言,但圣人也没有对这些作出解释,平日里也根本不会去想这些,此时在顾怀发问之后,她的脑海里才开始浮现出一个个的问号,之前寻常的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显得有一些不一样了。 她点点头:“那你能不能都告诉我?” 顾怀:“...” 怎么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 好不容易打发走好学的少女,顾怀叹了口气,继续忙着科学课的事情。 实验的效果是成功的,虽然他没有作出解释,但那足以颠覆常识的一幕还是让许多人对所谓的“致良知之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顾怀不会占用太多正常课程时间的承诺下,许多人便当场报了名。 这样一来也就不用再按着那个赌局一个个强迫了,要是没因为这个实验产生某些好奇和兴趣,来上这课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终究是国子监,和在苏州那个书院不一样,教材什么的他都得提前准备好,排课也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事情,如此一来倒真的像是要来国子监教书育人了...见鬼,他明明是杨溥的金牌小间谍! 从在学舍里一反往常的嚣张,再到所谓的新学实验,其实都只是为了挑起某个人的兴趣,好方便第一次接触而已。 可那位二皇子怎么算学课照上,实验也跑去看,科学课也报了名,却跟他这个一手搞出这些事情的任课老师没有丝毫接触? 简直就像是风尘老手见到了搔首弄姿的黄花闺女一样提不起兴趣... 脑海中出现的这个比喻让顾怀狠狠的恶寒了一下,连忙摇头甩了出去。 他想了想,拿过一张空白的宣纸,开始写信。 第一封自然是给苏州报平安,简略地说一些这段时间的事,顺便问一句那间书院里失去了先生的孩子们愿不愿意来京城求学。 进不了国子监是肯定的,但外面的书院还有很多...只是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的事情耽误了他们。 第二封信给的是连绵大山里某个山寨里的女神经病,这封信只能交给王五去寄不然都到不了山里。 之前的时候,顾怀不是没有干涉过山寨的发展,王霸虽然嘴巴比较贱,但说到底就是耳根子软不然也不会被他忽悠那么多次,所以对于山寨该怎么发展以及该怎么在这个世道立足之类的问题,顾怀以前是有一些打算的,现在人既然到了京城,自然该跟她说一声免得出了事都找不到人。 第三封信自然是给入浙作战的李易,虽然只并肩作战一个月,但李易终究算是他的老部下,再加上之前给他的来信,顾怀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一封的。 等到安排完零零散散的事情,稍微平心静气之后,顾怀将信封口,拿起笔继续把脑海里那些还能记住的科学知识慢慢写下来。 只希望接下来这段日子他不会被当成妖言惑众的妖人给推出去砍脑袋吧...得好好想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 ...... 国子监某处少有人影的回廊间,赵轩靠坐在立柱上,将脚吊儿郎当地搭上栏杆,朝着一旁的湖水里扔着石子。 作为大魏的二皇子,他好像永远都学不会那些所谓的天家礼仪,不同于那个凡事都讲究仪表风度的大哥,很多时候他只要觉得舒服,便去做了,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浪荡顽劣的名声--但他终究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的。 大概是湖水的涟漪太密,赵轩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和当今大魏天子一脉相承的英俊脸庞上眉毛挑了挑,从一旁堆起来的石子里选出两颗大小不一的,用双手举到同一高度,然后松开手掌静静地看它们落下。 清脆的声音过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真是同时落地...” 收回目光,他淡淡开口:“查清楚了么?” 暗处的影子慢慢浮现,好像畏惧阳光一样没有显出脸庞,只是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宣纸。 赵轩接过轻轻摆了摆手,那道影子便再次消失在黑暗里,他展开宣纸,沉默地看了下去。 宣纸上是那个最近在国子监引起些波澜的书生的生平,从他走出益州,到入赘苏州,再到出城平叛解围,以及诗会商战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在某个赘婿还在思考着怎么和他做朋友的时候,他已经如习惯那样把视野里出现的特殊的人查了个清清楚楚。 所以天雷确实出自他,赵轩放下宣纸,淡淡地想。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都能讲通了,杨溥的突然回京,内阁和六部的变动,朝堂上关于北方战局的声音再一次喧嚣起来,以及那个在人群里看上去并不起眼,但搅浑了一池秋水的书生。 看来自己进国子监读书这几个月,有些事情还真是闹到了台面上啊。 该和他接触么?该不该握住杨溥伸出来的这只手? 大哥那边,想必也在惴惴不安地等着吧? 父皇啊父皇,你怎么就不能早点死呢? 秋日的温暖阳光下,赵轩看着平静下来的湖面,面无表情地想。 第一百零四章 颠覆 “天圆地方的理论,是错误的。” 已经近了黄昏,往日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学子们要么成群结队地去享受京城的夜色,要么去食舍吃完饭后回宿舍苦读,而今天一百多个学子都集中在甲二舍内,看着讲台上一袭黑色儒衫的顾怀说出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 用粉笔在今天才挂上去的黑板上画了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圆,顾怀回头看着下方鸦雀无声的学子们,平静开口:“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圆球--或许应该叫椭圆。” 肉眼可见的有学子的眼角开始抽搐起来,能在那个自由落地试验后自愿报名来上课,多半都是因为那突然产生的好奇,然而顾怀此时说的话简直是在挑战他们这么多年来赖以生活的常识。 果然已经有人忍不住涨红了脸站起来: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那个学子挥舞着手臂,“你们愿意在这里陪这个妖人浪费时间就请自便,在下不奉陪了!” 顾怀看着他愤然走出学舍的背影,以及十几个跟随着他的学子,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下方议论的声音稍熄,他才继续道: “这是你们需要学的第一课,盲目否认并不可取,质疑然后去证明才是科学之道,也是格物致知这种理学理论中最重要的一环。” “你们不愿意相信脚下的大地是圆的?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证明它。” 顾怀想了想,问了一个问题:“在座的有多少人坐过船?” 举起的手有很多,顾怀微微按掌示意他们放下:“那么在坐船的时候,如果远处的江面或者海面上出现另一艘船,我们是会先看到桅杆,还是整艘船一下子出现在视野?” 刚刚举起手的士子们纷纷愣住了。 是啊...只要坐过船,或者说见到过连绵水面的人都会发现,如果对面出现一艘船,那么一定是先看到桅杆,才慢慢出现整艘船...难道地面真的是圆的? “不仅如此,如果按照天圆地方的理论来推导,只要一个人站的地方足够高,那么他一定可以看见地面的尽头,”顾怀说道,“就像‘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揭示的道理一样,然而为什么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因为远方的大地最终会向下弯曲,落到视平线之下。所以即便天气绝佳、前方一片开阔,你最多也只能看到地平线--而通常来说这个距离绝对不会超过十里。” “不对!”终究是汇聚了精英士子的地方,片刻的哗然之后,立刻有人站了起来,“这不能说明什么...如果大地本身是不平的呢?有弧度也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并不一定能证明大地是圆的!” 也有人补充道:“还有,如果大地是圆的,走到边缘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他们会落到哪里,幽冥吗?” 顾怀欣赏地看了他们一眼,为有学子能这么快代入辩证思维而欣慰:“因为是个球形,所以在背面自然也是有人居住的,实际上如果沿着一个方向走,最终会回到原地--而之所以不会掉下去,是因为万有引力。” 他轻敲戒尺,打断了即将响起的反驳和声讨: “这就是国子监的第一节科学课--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 秋日的阳光有些耀眼,斜斜照进学舍,空气里的灰尘扑朔着,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坐在角落的赵轩收回看向讲台上那袭黑色儒衫的视线,落在手里那张薄薄的宣纸上--一张看起来潦草得有些可笑的地图出现在眼前,看墨迹干涸的程度估计是昨晚赶工出来的,在那幅算不上巨大的地图上,一个角落里标注着“大魏”两个字。 这就是那个书生给所有学子上的第一课--所谓的天下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越过西部的群山和高原,走过北方的草原和冰雪,穿过南方无尽的大海,在它们的尽头都有另外的国度与陆地。 那里也生活着一群人,也有自己的文明与语言,也像大魏和大辽一样有人和人的厮杀与征战,而所有的这些人都生活在一个球上,因为某种叫做“引力”的东西不至于掉进无尽的黑暗。 荒谬绝伦而又让人忍不住地颤动一下。 在来上这节课前,赵轩自认为自己知道想要什么,一如过去的二十多年那样。 他生在天家,从开慧的那一天起便被告知自己的兄长才是这个帝国的继承人,而他命最好也不过是封王之后滚去一个富庶的地方,之后每年进京一次向自己那个当上皇帝的兄长拜年。 凭什么? 这种情绪在看到自己的亲爹把这个国家祸害得民变四起,边境战火不断,而自己的兄长一天到晚只会和朝堂上的大臣勾勾搭搭,一边在父皇面前扮演着孝顺又一边期盼着他早点去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努力改变着什么,更多的不是为了那个皇位而是为了争一口气,一直到今天走入这个学舍他都觉得自己是在为之后的某一天铺路。 可现在却有个人站出来告诉他处心积虑想要谋夺的天下,准备多年觊觎的皇位不过是井中之蛙一样的东西--实在是让他不敢相信的同时很想笑出来。 杨溥伸出来的这只手可真有意思。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是在颠覆圣人之言?是在挑战所有人的常识与观念?他难道就不怕哪一天被忍无可忍的上位者送到菜市场把脑袋砍下来? 还是说他以为杨溥会护着他一辈子? 赵轩不知道怎么去验证这些事真或假,或者说在决定和大哥争上一把的时候,有些东西的重要性就被抛到了脑后,可这不影响他对这个书生言论产生的好奇压过了原本对于接触杨溥所在新党的兴趣。 如果世界真有这么大,就算爬上了那个位置,恐怕也没有机会去看看吧。 他垂落了眼帘,这样想道。 第一百零五章 请帖 “请帖?” 国子监的宿舍内,顾怀看着匆匆上门的杨岢,皱了皱眉头: “二皇子邀我赴宴?” “准确的说是邀请老爹,不过老爹看了一眼就让我来送给你,”杨岢手里拿着一张烫金的请帖,胖脸上满是无奈,“你也知道最近京城不太平...尤其是老爹回来以后,太子和二皇子争得更厉害了,最近都在传二皇子要设宴结交京城的年轻俊杰,这不刚好被你赶上了。” “不是说被禁足在国子监读书么?” “嗨,说说而已,谁当真啊。” “那你怎么不去?” 杨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和年轻俊杰四个字沾得上边?咱们家的脸面现在就靠你来撑了。” 顾怀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直到现在他和二皇子的交流还仅限于那天迟到被他赶去罚站,后面二皇子虽然有来上科学课,但两人一直没说过话,连认识都算不上,就这么代替杨溥去赴宴,是不是也太古怪了点? 还是说这是杨溥那老头和赵轩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 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被当成棋盘上某颗落子的感觉,可这也确确实实是个破冰的机会,如果不去,鬼知道杨溥又会搞出什么事情来。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放下请帖后杨岢闲聊了半天才离开,旁击侧敲地想搞两首“不那么太好”的诗词,估计又想重演一波苏州城旧事,可顾怀现在对他的搞事能力算是有了个清楚认知,在苏州都能折腾出那么大的风波,到了京城还得了? 这厮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交易对象,为了防止又被他被坑一次,这次顾怀低头备课随意敷衍两句全当没听到。 一直到入了夜,顾怀才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准备换一身衣服去赴宴。 走出国子监,京城的灯火已经逐渐亮了起来,这里比起苏州的富庶繁华更胜一筹,却不像那座城池一样给顾怀某种安全感,感受到秋意渐浓后凌冽起来的风吹乱了垂落的头发,他呵出口雾气,走向了远处肉眼就可以看见的宫城一角。 二皇子虽然不是嫡子,不过如今的皇室也就只有他和太子最为受宠,虽然没有太子那样的待遇居住在东宫,但在紧贴宫城寸土寸金的地方还是有栋大宅子的,顾怀挑准方向沿着街道一路慢慢走过去,身影隐没在逐渐加深的夜色里。 关于那个二皇子,这些时日顾怀也听到了许多传闻,比如虽不像太子一样与大臣走得极近但颇得武将亲近,还有平日里广纳贤士门庭不绝,往来者皆是年轻俊杰,自己又文武皆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性子浪荡不重天家威严一类的话。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很多事情,比如一个没就藩的成年皇子居然可以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京城广植羽翼,甚至结交武将,这么犯忌讳的事情都没人管,只能说龙椅上那位是真的快死了,或者糊涂到现在都还没有选定继承人,才是太子压不下这没有嫡子身份的兄弟的根本原因。 如果魏帝尚是壮年,或者太子铁定要登基,一个二皇子敢在京城干这些事情,难道是要造反? 这么一看杨溥也是真够拼的,板上钉钉的位极人臣,却成天就想扯起袖子跟辽国干一架,甚至不惜掺和夺嫡这种犯忌讳的事,也不怕以后太子真登基了反过来找他算账。 换了往日顾怀早就在老头面前冷嘲热讽了,可如今实在笑不出来,因为不管他怎么想,外面的人看来这对干爹和干儿子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到时候杨溥跑不了,他难道就能跑出大魏去? 以前遇到躲不开的事情还能钻进大山里学野人,现在难道还能这么干?狗日的封建社会,想安生活着也忒不容易了点。 心中暗骂了几句,走到二皇子宅邸前的顾怀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将请帖递给了门口等候的下人。 下人的目光在请帖和顾怀的脸上来回片刻,大概是在考虑怎么称呼这位当朝吏部尚书的干儿子,犹豫片刻后,他脸上挂上了招牌式的微笑:“顾公子,请进!” 而另一旁响起的声音就要热情得多了:“啊,张小阁老,欢迎欢迎!快快请进!” 大概是“小阁老”这个称呼太古怪,顾怀循声望去,一位身着绿色锦袍的年轻人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他身后的仆从快步上前,递过一个锦盒:“知道二皇子最近在国子监闭门苦读,我家小阁老便去搜罗了这方徽州黄泥砚,还有益州竹墨,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寻到的。” 下人赶忙小心接了过去,顾怀目送那位年轻人大步走进宅邸,一旁却响起声音:“额,顾公子?” 顾怀回过神,有些疑惑这人怎么还不放行:“还有什么事情?” 那下人也疑惑起来,试探问道:“您的拜礼...” “拜礼?”顾怀怔了怔,明白了什么。 见鬼,京城还有这规矩?请帖上也没说啊,杨岢也没提醒过他,请吃饭还要送礼? 他想了想:“不巧忘了带...是不是不能进去了?” 下人也愣了,大概是头一次见真空手上门吃饭的,犹豫片刻后连忙摇头:“没有,没这条规矩...” 虽然这也算是京城年轻人们结交的基本礼仪,但他今天总不能真不放人进去吧?改天真要传出去,二皇子的名声可就臭了。 最终还是无奈让开身位伸手虚引,顾怀摇摇头走进去,他刚才也注意到了来赴宴的人好像都带了拜礼,这么一看是显得他有点不地道。 总不会因为这个得罪那位二皇子吧? 而一旁下人偷偷地看了一眼一袭黑色儒衫的顾怀,心中满是怀疑。 好歹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吏部尚书的干儿子...怎么能抠门成这样?又不是没钱,备上一份薄礼也行啊。 二皇子怎么会邀请这样的土包子? 第一百零六章 张承 在被下人引到一栋灯火通明的楼阁内后,顾怀注意到自己坐的桌子几乎就在最为偏僻的角落。 不过这样也挺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厅内的动静,远处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两边的桌案上已经落座了不少人,有些相熟的聚在一起高声笑谈,十余位舞伶在中央红毯铺就得高台上跳舞,裸着足踝衣着暴露。 ...看起来倒像是青楼而不是什么年轻俊杰交流会。 对比起随着起舞动作偶尔露出一大片光洁滑腻皮肤的舞女,更引起顾怀注意的是面前桌案上摆着的各类蔬果糕点,连饮品都是上等的葡萄酿,这让忙了一天还没吃下午饭的顾怀很是满意,连宴会的主人都没见到,就自己先吃上了。 这样的行为自然引起了旁人的一些注意,有几桌靠得近的低声议论着顾怀的身份,发现没人认识后,视线里顿时就多了几分鄙夷--这他娘的是哪里来的土包子? “好吃吗?”正当顾怀吃得起劲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声音从身旁响起。 “还行...”顾怀点了点头,下意识说了两个字,然后便发现了不对,他初来乍到京城,今晚也就是来走个过场,谁会和他搭话? 他回过头,一道胖胖的身影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站在他的身后,身形有些胖,身上的华服都被撑出了些痕迹。 更让顾怀在意的是他戴的冠...明黄色的翼善冠。 大魏太子赵绥拿起桌上的葡萄酿,只是闻了一闻,便和煦地笑道:“嗯...二弟还是小家子气了点,孤那里有上好的葡萄美酒,乃是西域进贡,你若是喜欢,改日不妨来一趟东宫。”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话语里满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亲切:“你便是杨尚书的义子吧?孤这些时日也听了不少你的传闻,倒也有趣得紧,京城这个地方每年都有俊杰扬名,可很少有人能引起孤的兴趣...改日咱们再亲近一下。” 不等顾怀回答,他便越过了桌案,顾怀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被他放回桌上的葡萄酿,眼神闪动了一下。 看来这位太子调查过他,还记住了他的长相,才能在今天这种场合随手释放一下善意? 顾怀想了想,放下酒杯,站起了身子。 二皇子设宴,太子跑来做什么?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不想掺和...或者说他现在也没有掺和的资格。 然而在转身的时候,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桌旁的过道,等到顾怀的眼角余光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两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那人应该是有点弱不禁风,直接跌坐在地,顾怀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不好意思没注意,你没事吧...” 他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桌案传来的倒吸冷气声,也没有注意到楼阁这一角突然阴冷起来的气氛,他只是看着对面那张年轻的脸,想起了之前进来时下人的那一声称呼。 小阁老。 张承看着顾怀伸出的那只手,突然笑了起来:“不碍事不碍事...之前没见过你啊,是当官的?” 看他自己爬了起来,顾怀也就收回了手:“顾怀,国子监经学博士。” “经学博士?”张承笑得越发灿烂了些,热情地搂住顾怀的肩膀:“很有才华啊!我看你很顺眼,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他话语里满是欣赏,然而眼神里却没有一点笑意,附近的人移开视线,心中浮起同一个念头。 这位小阁老,又要发疯了! “让我看看...你觉得断哪条腿好一点?左腿还是右腿?干脆还是算了,到时候一瘸一拐走起来不好看--那就两条腿全打断吧。” 顾怀看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沉默片刻:“你认真的?” “接下来就不要说些没用的话了,比如你是朝廷命官或者谁谁的朋友学生儿子之类的,”张承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反正说了也没用,我脾气很不好的,你要是说多了,说不定我还会让他们把你的手也弄断。” 他打了个响指,两个侍卫按着刀走了过来,周围的人迅速退开仿佛在避开瘟神,顾怀想了想,没有去看那两个侍卫,只是直视张承:“你一直这么嚣张?” “哎呦,有点意思,你倒是和之前那些哭爹喊娘的有点不一样,”张承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没脑子只会咬人的疯狗?但我从来只惹自己能惹的人,那几个不能惹的,我看到他们都绕着走。” 他退开两步,耸了耸肩膀:“可惜这个世上没几个人我惹不起...或者说没几个人比我命好,这样说你是不是很气?可你又能怎么样呢?” “你的背景在我面前都不算背景,你所有的关系在我看来都不值一提,你就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从我手底下跑掉,你唯一拿得出手的官身在我这里也什么都不算,我今天说要打断你两条腿,你就一定会爬着出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 顾怀想了想:“可能是我不太喜欢说废话...还有你说错了一点,会害怕是因为可能会失去,但这个世界上我本来就没多少关心的东西。” 张承皱了皱眉,认真说道:“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你在打量我的喉咙?” 顾怀眼帘微垂,懒得再开口说点什么。 说实话他确实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一条有脑子的疯狗,的确如他所说,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如果说杨溥是顾怀立足京城的唯一底气,那么这位小阁老身后站着的人分量应该比杨溥大得多。 大魏如今的内阁首辅姓张。 皇帝快死了不怎么管事,太子二皇子忙着争皇位,内阁首辅和宰相好像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比以往的宰相更加高贵,这么一看眼前这条疯狗有句话确实没说错,这天底下比他命好的人的确没几个。 换一个人站在这里,比如一个正经走过科举,靠着学识进入国子监任经学博士的书生,或许早就已经绝望地颤抖了,但顾怀不一样,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虽然很想好好活着,但这个世界他关心的东西确实不多。 他动了动藏在袖子里的手,沉默地等待着两个侍卫走到他的身旁,或许在外人看来,这个小小的经学博士已经被吓傻了。 下一刻,变故突起。 第一百零七章 威胁 不知是哪个人喝多了酒,或者是实在受不了场中的气氛,动作间带倒了酒杯。 只是一片寂静中清脆的一声响,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连那两个侍卫也下意识看了一眼。 脸色苍白的士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生怕被那位小阁老迁怒,左思右想之下,居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见他这样举动,一旁默默看戏的众人皱了皱眉头,却没人能笑出声,毕竟有一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言不合就砍人手脚的疯子站在那儿...换了他们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张承眯了眯眼睛,有了些不耐烦:“快...”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僵硬起来,眼中浮现一丝难以置信。 一把冰冷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侍卫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剑鞘,脸色突变:“大胆!” 在所有人被那个冒失士子吸引去目光的一瞬间,一直沉默的顾怀就动了,却不是像那位士子一样跪下求饶,而是直接拔出了靠近的侍卫腰间长剑,然后横在了张承的脖颈间。 一系列动作快得让人难以置信,等到众人被侍卫的大喝引来目光,顾怀已经站到了张承身后,死死地捏着他的肩膀。 他的手很稳,藏在张承身后只露出半张脸,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再靠近一步,姓张的今天就得死在这儿。 在意识到这位靠着投胎被称为小阁老的疯子是来真的后,顾怀便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他身上没有利器,要想制住张承只能等侍卫靠近夺剑才行,而一旦这么做了,今天的局面便成倍地复杂起来。 但他不想去赌这个疯子最后会停手,他在那双眼睛里没有看到半分玩笑的意味。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个疯子都真的会让人把他腿打断。 那么事情反而简单了起来。 这把夺过来的长剑很锋利,不是作为配饰的样子货,张承甚至能感觉到他脖子上因为寒意而泛起的皮肤颗粒,这种生死只在顷刻之间的感觉他从没有体验过。 他仿佛看到了身后顾怀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嗓音嘶哑:“你...” 抓住肩膀的手猛然用力,那把长剑缓缓移动,张承的脖子上清晰地出现了一条血线。 顾怀的声音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落地成冰:“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张承理智地闭了嘴,脸色苍白一片,他感觉脖子上有些湿热,应该是有血流了出来。 在他对面的两个侍卫瞳孔骤缩,其中一个猛地将手搭在唇上打了个呼哨,楼阁外立刻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 “出路已经封死了,你要是不想连累家人,就把剑放下,”侍卫的语气满是凝重,“小阁老出了事,我保证你全家一个都跑不掉。” 这书生刚才的动作实在太快,虽然有他没太过警惕的原因在内,但很明显想强行救下小阁老已经不现实了,不过这书生肯定不是一般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抓住了场中对他来说唯一的生机--哪怕这抹生机依然是那般虚无缥缈。 顾怀一脚踹在张承膝盖,抓住他的头发逼他跪了下去,紧了紧长剑,看了一眼楼阁外隐现的侍卫,以及泛着黑光的各种制式武器,面无表情地开口: “威胁我?” “放开小阁老,一切都好说!”侍卫沉声开口,“不是威胁你,否则你要知道,无论你是谁,都承担不起那种后果。” “那我就该老实待着让你们把我的腿砍下来?”顾怀笑了笑,“我数十声,十声之后,要是你们没有让出一条路,我就割开这家伙的喉咙。” 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平静:“十。” 时间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张承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受到了身后有如实质般的杀意,那把没有丝毫颤抖的长剑更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一刻他居然有些想笑出来。 疯子!和他一样的疯子!身后这家伙居然是真的在等着把他宰了! “有意思,有意思...” 张承脸色虽然苍白,但却有古怪的笑容浮现出来,他伸手在脖子上抹了抹,用舌头将手指上的血迹舔舐干净,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嗜血的光芒。 “我让你动了么?”顾怀扯住他的头发,逼他把脖颈亮了出来,“还是说你是真的想死?” “我赌你不敢,”张承嘶哑地笑了起来,“你肯定有舍不得的东西舍不得的人...是个女人?那就更好了,你知道教坊司吗?” 顾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也笑了起来。 手腕轻抖,长剑倒转,剑柄狠狠地撞进张承喋喋不休的嘴里,用力一搅。 一声惨嚎过后,吐掉几颗牙,满嘴是血的张承笑得越发凶戾:“哈哈,你在怕!你在害怕!我一定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让她变成千人琦万人娷的贱...” “住手!” 侍卫瞳孔剧震,一声断喝,在他的视野里,那个书生的手背青筋暴起,长剑已然准备朝着张承的脖子抹下去。 那边已经有人惊叫起来,所有人都可以预见下一秒这个楼阁便会血光冲天,然而一道淡淡的声音却止住了顾怀的动作,让那把剑离张承的喉咙只有短短半指的距离。 “不要见血,”二皇子的身影出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却不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放了他,我保证没有人找你麻烦。” 太子的身影也出现在一旁,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和这位小阁老的关系,眼见刚才还在拉拢的顾怀和张承闹到如此地步,脸上几乎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顾怀没有放下剑,只是看向赵轩:“你保证?” “对,我保证,”赵轩的语气极为认真,“张阁老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杀了他,就得给他陪葬,何必?” “拿什么保证?” 赵轩轻轻拍了拍手。 不同于之前零碎的脚步声,成群的侍卫涌进了大门,赵轩朝着顾怀微微示意:“不会有人拦你,你先回去,今夜的事,张承不会找你麻烦--如果他想,我一定会先找上他。” 顾怀微微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他一把扯起还跪在地上的张承,看了一眼赵轩,却没有放开张承,而是继续用长剑架在他脖子上,朝着大门缓缓走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百零八章 绝处 刀剑清鸣,铠甲轻响,随着赵轩的手势,围在楼外的侍卫让开了一条道路。 虽然万般不愿,但张承的侍卫还是狠狠一咬牙,挥了挥手,那几个多年来随身保护张承的侍卫也压低了手中武器,侧开身子。 整个阁楼内静得能听见那个书生缓步前行的声音--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放下那把剑,也没有松开过抓住张承头发的手,往日在京城风光无限人见人怕的小阁老就这么被他当成人质,在无数目光的汇聚中警惕地离开。 --他甚至注意到了暗处泛着冷光的弩箭,把自己完全藏在了张承的身后。 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顾怀确实没有想到,在场的人或许也很疑惑,这个突然出现在京城,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听闻的书生为什么会把事情闹到这么大。 只能说很可惜在场的人不够熟悉他,如果是莫莫或者王五在这儿,就会知道这个书生平日看起来很好说话甚至有些单薄,但当性命遭受威胁的时候,某种本能就会取代往日的行事风格,几乎凝为实质的求生欲望以及对阶级的天然蔑视会让他下意识地做出看起来极为不理智,但往往是唯一生路的选择。 别说什么小阁老,今天就算是大魏姓赵的那位皇帝在这里,也不妨碍顾怀拿起一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 从楼阁到大门的距离并不算远,但顾怀走了很久,脖子被开了条血口的张承看起来很凄惨,养尊处优的身板在顾怀那修长的手下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此时仍然有被邀请的京城年轻才俊结伴而来,看见顾怀挟持着张承与一群侍卫对峙同时缓步后退的场景还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什么鬼?那是小阁老?” “老天爷,这家伙是谁?在二皇子府上动兵?” “嘶...小阁老是被抹了脖子?那么大一摊血?” “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一片哗然声中,顾怀退到了大门边,刚才还吐槽他是个土包子的下人瞥见身后的阴影,下意识躬了躬身准备礼送客人出府,等到看清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滞了下来,然而下一刻,顾怀就做了一件让众人更为震惊的事情。 他狠狠一脚踹在张承膝盖,只听“咔吧”一声,张承的腿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伴着一声惨嚎,顾怀猛地一推,然后在张承的后腰又补上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砰! 这一脚的力度实在不轻,张承飞出去之后,狠狠地撞在立柱上,像滩烂泥一样滑落下来,距离比较近的人甚至看到他吐出了一口血。 跟在后面的众人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把小阁老的腿打断了?难道是在报复刚才的言语? 这人到底是谁?都说张承是疯子,这才是真正的疯子啊! 而等到手忙脚乱的侍卫把张承扶起来时,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前的夜色里,还顺手带走了那把长剑。 “咳...呵呵...” 一声带着血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张承死死地抓住侍卫的衣服,勉强坐直了身体,可能是因为腿上和后腰的剧痛,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他在笑,虽然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嘴角甚至还挂着血迹,但众人都能感觉到他在笑。 咳出一道血沫,他伸手抹了抹,有些轻的声音冷成了寒冬腊月的温度:“还不去追?” 被目光扫到的侍卫头领浑身一颤,立刻站起身呼喊两句,带人顺着顾怀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而在更远的地方,太子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这个顾怀永远不可能站在他身边了。 因为张承,还有他那个内阁首辅的亲爹。 他看向赵轩,语气也严肃起来:“二弟,这件事,你保不下。” 赵轩嘴角微挑:“哦?” “张阁老需要一个解释。” 不管对纨绔的儿子再怎么失望,但终究是唯一的儿子。 “我记得张承也打断过别人的腿,而且还不少。” “你知道孤没有心情和你争论谁对谁错,”太子烦躁地一甩袖子,“只是就事论事,孤今天亲眼目睹,顾怀光天化日持剑行凶,刑部那边,孤自然会去一趟。” 他脚步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你不要想着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个顾怀,你保不住!” 赵轩并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拢袖,看着黑沉下来的天空,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 不能回国子监...也不能去杨府。 遁入夜色后,只是很短的时间顾怀就理清了眼下的局面,事情闹得这么大,注定不可能善了,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去当什么经学博士不现实,而杨府那边,他并不清楚杨溥得知此事后会是什么态度。 至于赵轩说的那一番话?他如果真信了那才是真的蠢。 眼下偌大的京城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地,唯一的生路就是出城,虽然会让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付之一炬,重新变成那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但他并不后悔自己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侍卫有可能当场发疯在闹市动用军弩,他甚至会选择直接抹了张承的脖子--他从来都喜欢把事情做完。 深吸了一口带着些晚秋寒意的空气,王五租住的巷子已经到了,顾怀一脚踹开大门,看向骂骂咧咧提刀出门的王五,言简意赅:“出事了,先出城。” “出啥事了?”王五挠挠光头放下了刀,“再说少爷,这大半夜的出哪门子城...城门早关了!” “带的天雷呢?拿出来。” 王五下意识就想答应,片刻后发现不对,瞪大了眼睛:“等等,少爷你不会是想...这里可是京城!” “又不是让你去炸皇宫你怕什么?”顾怀咬牙冷笑,“我就不信带了这么多天雷都出不去,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拦我。” “少爷你先冷静下,能不能先告诉我发生了啥?” “我打断了大魏内阁首辅独子的腿,还差点把他抹了脖子。” “啥?!”王五差点没跳起来,“少爷你他娘的不是在国子监教书吗?”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走不走?” “我不走!”王五振振有词,“这么大一口黑锅...我就是睡了一觉,至于吗?” “那好啊,等我炸了城门,到时候你想跑都来不及,”顾怀进门翻找片刻,拎着个袋子走出来,“希望你被抓的时候是在青楼,至少还能开心一点...告辞!” “别,少爷我错了,”王五哭丧着脸,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你等我穿条裤子...” 匆匆忙忙准备跑路的主仆两却浑然没有注意,一道穿着官袍的身影在大门处已经看了好一阵这荒诞的情形。 杨溥的声音让两人的身子瞬间僵硬起来:“你们...想去哪儿?” 第一百零九章 交谈 “想跑?” 还穿着官服的杨溥走进院子,打量了下行色匆匆的主仆两人,又看了看院子里的破落景色:“又看到你狼狈的一面了啊...顾怀。” 顾怀沉默下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给你请帖之后,杨岢有些不放心,还是准备跟着去一趟,”杨溥淡淡道,“一出了事,他就去了吏部衙门--至于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也许是因为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 他看了一眼顾怀袖子上的血迹:“有没有受伤?” 语气很平静,没有责怪一类的情绪,比起询问事情的过程先问起顾怀的情况,确实让顾怀在这个微凉的夜里有了些暖意。 顾怀摇摇头:“张承的血。” 杨浦点点头,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坐下,他并没有去询问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顾怀有没有犯错,而是直接问起了顾怀的打算: “打算去哪儿?” “还没决定,但总之得先出京,”顾怀轻轻笑了笑,“总不能在这里等死。” “然后呢?” “世界这么大,总有地方是能待的不是么?”顾怀的声音冷下来,“如果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套就免了,南方容不下我,还有北方,如果北方也待不了,我不介意走得更远一些--而且我对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这一点很有信心。” 杨溥轻轻点头:“我不怀疑这一点--但你不会觉得愤怒么?” “到了京城,有了官身,朝廷里有我为你铺路,你可以一展才学,然而却因为惹上了一个纨绔而束手无策,尽管你可以逃走可以换一个地方生活,但却要放弃拥有的一切,为什么?” 顾怀声音微哑:“说实在的,什么官职什么一展才学,其实我都不太在意,但那个靠着投个好胎才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废物有一句话确实说得对,在这个世道,我确实拿他没什么办法。” 他对上了杨溥的视线,笑了起来:“所以你问我愤不愤怒?事实上如果不是想活着走出京城,今晚那个废物的脑袋就会被我砍下来,我知道哪怕今天我活着逃了出去,之后的很多日子我都会睡不好--但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世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杨溥这次沉默了很久。 从谈话开始,两人都没有聊一个话题,就是闹出这种事后,杨溥会做到什么地步--或许从顾怀的行动和态度就能看出来,他并不相信杨溥会为了自己对上当朝首辅。 所以这场谈话也就成了某种真正意义上没有任何遮掩与暗喻的交谈。 “很多年前,我并没有打算考科举,因为我读书确实没什么天分,”杨溥缓缓开口,“当时我爹在燕王府当侍卫,而燕王最喜欢看人和野兽生死相搏,所以我爹在一天夜里被豹子咬死了,报给官府的理由是失足落入豹池,但我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没有信过。” 顾怀神色微动,却没有打断突然聊起往事的杨溥。 “但问题在于,我又能怎么样呢?虽然大魏开国以后就很防备藩王,燕王手中无兵无权,但我爹莫名其妙死在燕王府里,我却没有一点办法--当然,那时候我如果像你一样再狠一点,做事果断利落一点,说不定就能在某个夜里潜入燕王府,运气好点和燕王一起死在那里。” 他缓缓起身,走到顾怀身前,深深地凝视着他:“那时候年轻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一样东西--特权。所谓特权,就是当你在家酒足饭饱准备洗脚睡觉的时候,有人闯进来,拿走你辛辛苦苦存的银子,放火烧了你的房子,在你脖子上架把刀,然后告诉你,这是他的权力。” “从那之后我常常在梦里惊醒,我明白了这种特权的可怕和威势,我厌恶它,但也向往它,从那之后我用功读书,考中科举,然后在朝堂兢兢业业十几年,直到遇见了你。” 他难得地笑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还顺便做了些事...特权确实是很不错的东西,现在那位燕王的坟头草应该已经长很高了。” “老派的复仇故事,但确实很有意思,”顾怀看着他,“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道确实很坏,确实不好,但不应该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然后不痛不痒地骂上两句,”杨溥的神色很柔和,目光里满是慈爱和教导,“而且也不应该一直想着逃离这些东西,放弃那些你原本可以做的事情。”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淡淡说道:“要成为那个不用逃跑的人,顾怀。” 院子里沉默下来。 ...... 从那一天睁开眼睛开始,顾怀就一直觉得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很奇怪。 他拥有很多超过时代的知识,也见识过更先进更优秀的体系,甚至于不用多想脑袋里就能冒出来许多简单有效的改变世界的法子--但他都没有去做。 一开始是因为活着很难,竭尽全力地在这个世道挣扎耗尽了力气,后来是因为捡到了莫莫,原本那种挥散不去的孤独感慢慢消散,穿梭在山林间,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想那些太过高大上的东西。 再到后来,努力地走进了苏州城,遇到了些人发生了些事,甚至于结识了杨溥这种传统定义上的“贵人”得以来到京城进入朝廷,故事仿佛已经开始向好的一面发展。 但顾怀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在山道旁成堆的尸体里提着柴刀的少年,哪怕现在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单薄的读书人。 世道很坏,事情很麻烦,为什么要去管?遇到威胁性命的事情,就一刀砍下去,如果面前有一片泥塘,那就原路返回,或者逃离不就好了? 他总说莫莫懒得想事情,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然而现在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告诉他那把刀不仅可以用来砍人,也可以用来开路--不要总是想着逃跑,而要勇敢地穿过去。 世道很坏,那就去改变它;特权很烦,那就拥有比他们更大的特权。 顾怀的瞳孔里映照着京城的星星。 “我可以相信你么?”从不愿意把性命交托给旁人的他轻轻开口。 从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赶往这个小院的杨溥轻轻笑了笑,已经开始苍老的脸庞上满是欣慰与期待。 “当然。”他说。 第一百零十章 黑锅 深夜,整个京城逐渐开始被黑暗和静谧所笼罩,宫城内的灯火也大都熄灭,只有偶尔打着灯笼的侍卫与宫人巡逻经过。 而宫墙的深处,一处寝宫灯火摇曳,一个宦官小心地关上大门,朝着守在外面的御医点了点头:“陛下睡下了。” 上了年纪的御医皱起了眉:“陛下今天又呕了一次血?” “量不大,比白天好得多。” “那些方士送过来的金丹...” “陛下已经服过了,”宦官轻轻摆了摆手,“沈御医不必多说,为防陛下一会儿又醒,沈御医去偏殿候着吧。” 御医一时气闷,跺了跺脚之后,有些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上了年纪怎么可能没点病?然而只要不去吃那些什么红丸金丹,用药膳调理一下多活个几年没什么问题,哪里会落到今天这种呕血的地步? 好言难劝想死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大魏说一不二的天子。 脚步声逐渐远去,灯火又熄灭了几盏,然而寝宫内脸色苍白的大魏天子赵寅并没有睡着,只是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许久之后,才咳嗽了两声:“出来。”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飘到了床边。 “把事再说一遍。” “是,”宫廷直属的暗卫单膝跪下去,声音清冷,“二皇子于府中设宴,吏部尚书义子顾怀赴宴,与内阁首辅张怀仁之子张承发生争执...” 若是赵轩和太子在这里,恐怕会因为这个暗卫的话大吃一惊。 因为他描述起今夜发生在宫城之外的事极其详细,就像是他亲自在场一样,甚至连二皇子与太子并没有注意到的某些细节,比如场中其他人的反应,他也没有漏掉。 这意味着在他们心中那个一心想成仙把金丹红丸当饭吃的父皇,并没有放松任何一丝对这个帝国的掌控--甚至连他们那些对皇位的觊觎都清楚看在了眼里。 “所以只是差点一剑砍了张承,却没有动手?” “或许是忌惮张承的身份,”暗卫顿了顿,“但他逃走前打断了张承的一条腿。” “忌惮?”魏帝嘴角微嘲,“你应该去问问江南那些成片死去的亡魂--看看一个靠着他爹在京城横行霸道的纨绔值不值得他忌惮。” 暗卫沉默下来,这样的话不是他能插嘴的。 偌大的寝宫里安静了许久,魏帝才咳嗽了两声:“张怀仁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臣子,朕从来不担心他把手伸得太长--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难免要糊涂一把。” “......” “杨溥已成气候,现在的朕压不住他,让他入阁吧,做个次辅。” “是。” “下一道中旨,训斥东宫,太子失德,再下一道明旨,召二皇子赵轩入京营掌团练,入冬后下江南平叛。” “...是。” 一系列安排,一长串话,仿佛耗光了魏帝的力气,他摆了摆手,床前的暗卫消失无踪。 灯火摇曳里,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朕最怕麻烦了...” ...... 六部之一的刑部,作为维护朝廷法纪的庄严之地,每日都热闹非凡。 阳光透过飞檐翘角的琉璃瓦,斑驳地洒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上,身着官服的刑部官员们步履匆匆,进出在各个衙门内,或手持卷宗,或低声交谈,讨论着各种案件,不时有身着皂隶服饰的差役匆匆进出,传达着来自各地的消息和命令。 而在这样的热闹气氛之外,刑部大堂内坐着的刑部尚书卢何,正在慢悠悠的喝茶。 他瞥了一眼对面的刑部侍郎,眼帘微垂:“说说吧。” “是,”刑部侍郎拿过卷宗,神色有些难看,“案子并不复杂,就是牵涉到的人有点多,昨夜二皇子赵轩于府上设宴,吏部尚书义子顾怀持剑行凶,挟持张大学士之子张承并致其重伤,然后潜逃...” 卢何放下茶杯,认真问道:“义子?” “是,义子,”侍郎翻翻卷宗,“目前任职国子监经学博士...与张承并无往日仇怨。” “现在人呢?” “已经收入天牢。” “抓到的?” “一早便来投案了。” 卢何点点头,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一整个刑部衙门一早上接手这份卷宗的官员都如临大敌。 又是内阁大学士,又是吏部尚书,还牵扯到太子与二皇子,谁看到都得头大。 “尚书大人,要不要听听前因后果?好像是张大学士之子先...” “不用,”卢何摆摆手,“没有意义。” 做官,尤其是做京官,靠的就是一手能文能武与众不同,还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又不是两个小老百姓跑来告状,当牵涉到的人身份太高太过复杂的时候,一个案子的性质就已经变了。 他想了想:“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侍郎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有,一早内阁那边便送来消息,说张大学士希望秉公办理尽快审结...” 这已经算是某种明示了,看来自己独子被人打断了腿确实让这位大学士有些难以接受,要知道平时内阁那边几乎不会主动干涉六部的运行。 “还有呢?” “太子也派人送了口信,说案发时他就在现场,确实是那位犯人光天化日之下持剑行凶,手段暴烈伤人过深,若是刑部对案中细节有所疑虑要升堂问案,他可以出堂作证...” 卢何长出口气,已经没必要再问下去了。 当朝大学士和当朝太子一起出面叮嘱刑部要秉公执法,而且张承确实也被打断了腿,犯人又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的手,这样的案子还审什么审?终究是个义子,就算那位是吏部尚书,难道还要在这种事情上和太子与大学士翻脸?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色俱厉:“罪大恶极,问斩!” “啊?”侍郎愣了愣,凑近了些:“可吏部那边也有消息,杨尚书说此案尚有蹊跷,刑部断不可草草结案,若是有屈打成招或者刑讯一类的事情...今年的京察,杨尚书便要亲自主持了。” 所谓京察,便是吏部每三年一次的集体官员考核,涉及方方面面,不止是京官连地方官都逃不过去,如果考评上有“贪、酷、无为、不谨”这些字眼,基本上政治前途就板上钉钉地走到了底。 杨溥连这种话都搬到台面上来说,简直是不惜撕破脸都要保下这位义子。 这话把卢何听得一愣,刚刚义正词严罪恶克星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他想了想,又坐了下来:“那...再审审?” 侍郎的脸色更难看了些,他哭丧着脸又凑近了些:“大人,怕是等不得了...二皇子那边也有消息递过来。” 卢何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骂两声,你他娘的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二皇子说,他在现场亲眼看到是张大学士之子先动的手,杨尚书义子是迫不得已才反抗自保...依他之见,不仅不能追究持剑行凶的责任,还要将张承也一同下狱,待审理结束再明正典刑...” 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太子,二皇子... 卢何眼前一黑,一个义子而已,怎么惹出来这么多大人物?而且这些跺一跺脚整个大魏朝堂都要地龙翻身的人物偏偏站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面? 再联系上最近愈演愈烈的夺嫡风波,卢何打了个冷颤,总感觉一口黑锅从天而降扣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咬紧牙关,猛地站起身子,只感觉自己牙缝里咝咝地冒着寒气:“不能只让刑部倒霉...把消息放出去,快!” “大人,什么消息?” “下公函,此案案情不明,错综复杂,通知都察院和大理寺,三法司会审!” 第一百一十章 天牢 “哐啷...” 黑暗里传来牢门打开的声音,有些旧的官靴踩在了刑部天牢仿佛还带着血的地面上。 持着火把的狱卒呼出口寒气,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如果不是上头规定每天夜里都要巡逻两次,他实在是不愿意来这个鬼地方。 作为掌管天下刑狱的刑部天牢,这里面进进出出过不知多少人,上到三公九卿,下到贩夫走卒,牢房越来越多,能囫囵走出去的却没有几个。 久而久之关人的顺序也就有了讲究,靠近大门的,多半是些犯了事的泥腿子,定了秋后问斩等着陛下复核,也就只能先在牢里关着;而越往里走,犯人的身份也就越高,至于三公九卿那种在朝堂政争中落败的大人物,更是会关在牢房的最深处。 清脆的脚步声越发深入,回荡在宛若迷宫的天牢内,每当走到一间牢房前,狱卒总会举起火把照亮原本黑暗的角落,看一看里面的人是不是还活着--至于偶尔窜出来的老鼠和虫子则是引不起他的一点兴趣。 这是例行的公事,也是某种消遣,随着转过一个路口,关在里面的基本都是官吏,想象一下这些人之前还高高在上,如今却只能在这暗无天日肮脏发臭的牢房里等死,某种幸灾乐祸的情绪就出现在了狱卒的心头。 偶尔还能听见锁链轻响,满身是伤的人影扑到木栅边急切地询问着什么,这种时候狱卒都会拿出鞭子狠狠地抽过去--一般这种都刚关进来不久,心底还存着希望,而那些已经明白自己没办法出去了的,多半是在听见脚步声或者看见火光的时候默默坐起来,呆呆地看着狱卒走过。 再往前走了片刻,就到了牢房的最深处,狱卒举起手中的火把,便看到了一道没有穿囚服的身影静静坐在地上,对着牢房的墙壁发呆。 那是个穿着黑色儒衫的书生,看年纪应该不大,面相很俊朗,但在这种地方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落魄,身上没什么伤痕,那袭儒衫也没什么破损--这倒是很难得的事情,毕竟能被关到这里,几乎就没什么出去的可能,进来之前总是要挨一顿杀威棒的。 至于原因狱卒倒也知道一些,这书生是牢头亲自送进去的,临了还嘱咐过,千万不要存着敲笔钱的心思,也不能用私刑,如果有狱卒犯了忌讳,到时候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这应该是位大人物吧,狱卒想。 只是这种待遇还能持续多久呢?想必过不了多少天,他就会被扒去那身儒衫,换上囚服,然后被提到刑房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最后满身是伤地回到这里,流着眼泪等死。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倒是可惜了这副年轻俊朗的皮囊。 狱卒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向。 ...... 脚步声逐渐远去,那能带来些温暖的火光也慢慢消失,牢房里一下子暗下来,墙上那些被之前的囚犯留下来的痕迹也开始隐没在黑暗里。 倒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几首绝笔诗,大部分都是骂人的话,政敌的名字加上“彼其娘之”之类的倒是很常见,看来被关进这里的人怨气确实都不小。 但顾怀很无聊...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摸块石头刻个“到此一游”之类的,想想看刑部天牢放到后世大概也算是什么旅游景点。 被关进来已经一天了,现在倒回去想想简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听了杨溥那老头的话之后居然自己跑来自首,由此可见杨溥忽悠人实在很有一套--毕竟之前都只有他忽悠别人的份。 这种把命交给别人的感觉,实在是很糟糕。 但杨溥有一句话确实没说错,先不管能不能离开京城,但只要选择逃跑,就得放弃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苏州是肯定没办法回了,说不定李家也会因为他的拖累被彻底抹平,如果运气好点,他能赶在消息到达苏州之前带上小侍女,还有愿意离开的李明珠一起继续奔向茫茫群山,但之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虽然有个山寨当退路,但难道真要一辈子当山贼?他和莫莫倒是已经习惯,可李明珠呢? 可相信杨溥难道就是一个好的选择?他打断的是当朝首辅的独子的腿,杨溥真的能为了他对上当朝首辅?真的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如果说在事情发生之后他还能选择带着王五拼一把不顾一切地死中求活,那么当他选择来到刑部平静地自首后,他的命就已经不属于他了。 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沉默等待,等待着某一天重获自由,或者被拖出去斩首。 所以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选择了相信杨溥?是因为他还穿着官服就匆匆忙忙赶过来,还是被他那句“要成为那个不用逃跑的人”所触动,亦或是因为杨溥在说到那种他所痛恨倒是又向往的特权时候眼睛里闪过的光? 以前在小县城和山寨里,倒是经常能看到人赌钱,虽然攒的钱往往不够他和莫莫生活,但他总不喜欢去掺和这种事,偶尔回家吃饭的时候还要挥舞着筷子骂那些赌徒是白痴--这世上哪儿有靠着赌钱过上好日子的道理?一帮子赌红了眼的也不想想能赢到最后的都是庄家。 可没想到一转眼他就上了最大的赌桌,赌的是自己的命。 也不知道如果真有上刑场那天王五那白痴懂不懂劫法场的戏码... 顾怀叹了口气,仰天躺在有些馊味儿的茅草上,看着头顶的石壁,想到了杨溥之前的话。 “不用担心什么,进了天牢安心待着,最多三日,你就可以出来了。” 然而现在顾怀只想回他一句话。 这么他妈黑,我他妈怎么知道,哪天是哪天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三法司会审 “哎哟,郑大人!” “王大人来得这么早?” “上次国舅那个案子...” 已经散了朝会,秋日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宫城外的刑部衙门牌坊上,穿着官服的官员们下了官轿,彼此拱手见礼,热热闹闹地往刑部大堂走。 今天是三法司会审的日子。 作为大魏的最高司法机构,刑部并不能对所有案子擅自下判决,一般来说案子结束后还应交由大理寺和都察院复核,如果犯人需要问斩的,还要送到大魏天子的御书房御笔朱批才能定下时间。 而需要这三个司法部门共同审理的案件...说实话已经好些年没有出现过了。 刚接到刑部公函的时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官员着实是震惊了一把,下意识就以为是哪个藩王或者大臣谋逆被抓,亦或是贪污了今年要送到北方的军饷,等到看清居然是个蓄意伤人的案子才有些哭笑不得--刑部他娘的犯了失心疯?这种案子都需要三法司会审? 而等到他们真正了解这个案子的原委,发现如今朝堂上站得最高的那几个人都牵涉到里面的时候,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反而有些想骂刑部那些官员的娘。 但不管心里再怎么腹诽刑部要拉着大理寺都察院一起倒霉,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足的,起码三方官员会面的时候还是一团和气,等到了刑部大堂,自然有刑部的吏员来引他们就座,但轮到最上方三个位置的时候却有些犯了难。 一般这种案子,三方的最高长官座位都是有讲究的,御史参的案子,都察院左都御史坐最上面;大理寺复核不过的案子,大理寺卿负责问案;而刑部着手但还没审结的案子,自然就该轮到刑部尚书去拍板。 可这个莫名其妙的三法司会审本就是刑部尚书搞出来的,躲还来不及,哪里会坐主位? 所以刑部大堂就出现了罕见的一幕--三位大魏最高司法官员推辞得那叫一个热情,反正就是不愿意去接这口黑锅。 大理寺卿说太宗皇帝时便有规定,刑部问案未结束前不可复核,自然该由刑部尚书卢何主持问案;卢何干笑着推辞,然后话风一转说此案涉及官吏,都察院掌管百官风纪,自然该由都察院左都御史高坐首位;而人老成精的左都御史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表示不知此案细节,不好多加干涉云云。 ...最后还是没躲过去的卢何坐到了最上方。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三法司官员落了座,旁审却还没到,卢何看着那惊堂木发呆许久,外面才有通报,先是胖胖的太子迈步进来,席位上的官员们呼啦啦站起一片,行礼后太子便笑眯眯地去了屏风后面,落下一句“若有需要孤可上堂作证”的话。 而官员们才坐下去,二皇子又到了,吊儿郎当的赵轩连侍卫都没带,晃悠到了刑部大堂,扫了一眼就去了角落,摆摆手示意官员们全当没看见他就好。 由此刑部大堂的气氛已经够诡异了,然而随着杨溥和张首辅的身影出现,这种诡异的气氛便达到了顶峰。 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张怀仁看上去比杨溥更加不苟言笑,已经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风霜,大概是长年处理政务的原因,原本硬朗的身体现在已经有些驼背,但却不像普通的老人那般带着暮气--反而让整个刑部大堂的官员们如坐针毡。 大魏开国百年,废了丞相设立内阁,原本是为了控制相权,然而太宗皇帝绝对想不到百年之后的今日,内阁已经发展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在陛下不管事的今天,首辅的权力甚至比宰相还大。 在座的都是官员,要在朝廷混,都得看张首辅的脸色,而且这位又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虽然如今的大魏几乎就靠张首辅撑着,但大多官员对他的情绪都是既敬且畏。 相反走在旁边的杨溥就没那么惹人关注了--吏部尚书虽掌管人事升迁,但和内阁首辅比起来终究还是有些差距的。 说来很巧,张首辅和杨溥是在刑部衙门大门前碰上的,但两人走进来的一路上并没有说过一句话,那种泾渭分明的气氛简直让一旁路过的刑部官员们都屏住了呼吸。 拒绝了几位官员的让座,张首辅与杨溥都坐到了一旁,眼神看向卢何,摆明了不会参与此案的态度,然而卢何在这两道宛若千钧的目光下并没有半分轻松,拿起那块惊堂木时仿佛感觉比泰山还重。 “升堂,带疑犯!” ...... 两只手挂上了沉重镣铐的顾怀走进了刑部大堂。 大概是头上有些痒,他摸了摸头发,拔下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去的茅草,面对投来的几十道目光,丢到了地上。 那些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看向杨溥时仿佛在问你这个义子怎么就这个德性。 然而杨溥并没有去看他们,只是看着顾怀身上有些凌乱的儒衫,还有那张憔悴的脸。 两个衙役不由分说地按着顾怀跪了下去,他仰起头,背后射进大堂的阳光有些刺眼,只能看见那一双双居高临下审视的眼神。 但有一道温和的目光来自角落,杨溥朝着顾怀轻轻点头,大概是示意他放心。 都这个阵仗了,还放心? 接下来无非就是些枯燥乏味的环节,问明身份籍贯,再问起那天二皇子府上的情形,问题交叉着询问个几遍确保没有遗漏,也试试顾怀能不能露出什么马脚--但那个书生只是面无表情地一遍遍复述,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而那位在如今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首辅也并没有干涉任何问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身影。 等到茶上了三巡,问得口干舌燥的刑部尚书才看向身边的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确定没人再有想问的问题,他才清了清嗓子:“那这个案子...” “依魏律,持械行凶致人死者,当绞;致人重伤者,当杖一百流三千里,”有官员站起身子,“此案证据确凿,条理清晰,正当此判!” “受伤的是官宦子弟,行凶地点又在皇子府上,该罪加一等,”也有人忙着表忠心,“流刑堵不住悠悠众口。” “未伤及性命,难道能动用绞刑?” “可伤人后畏罪潜逃是不争的事实,”有阴鸷的声音响起,“当时太子也在,若是伤到太子又如何?” “可那未曾发生...” “本就是三司会审议罪,若不明正典刑动用重典,魏律威严何在!” 跪在地上的顾怀嘴角微挑。 今天是个好天气,这样的日子山里总会有很多野果,衣裳也能很快晾干,一年前这样的日子,他还在和莫莫一起储存过冬的粮食,像两只忙忙碌碌的仓鼠。 可如今他却跪在刑部大堂上,听着一群他根本不认识的人议论他的生死--而且根本没有人问过他意见,那些人自顾自地讨论着,用着各种光明正义的理由,好像他的性命就像路边野草一样廉价。 没有人在意对错,也没有人在意公道,他们说话间还会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古板老者,好像只要他轻轻一皱眉头此事就已经不用再议论了。 世道确实很坏。 他借着秋日的阳光,认真地、仔细地看过那一张张脸,好像要把他们刻进脑海里。 珠帘轻响,有些胖的太子走出屏风,头上的翼善冠反射着秋日的阳光显得异常明亮:“孤那日便在场,亲眼所见,顾怀是有杀人之心的,此案该当重判。” 终究是太子,天然便是文管集团拥护的目标,虽然眼下皇位之争尚未落幕,但朝中文官大多是心在东宫的,所以太子有些越权地发话之后,堂中议论的声音很快便开始一边倒。 角落里却响起一声嗤笑:“杀人之心?” 二皇子站起身,遥遥看着自己的皇兄:“若有杀人之心便要量刑,这天下不知几人无罪,魏律在前,未有人伤亡便要动用绞刑,诸位未免也太把律法当儿戏了点。” “而且也不要再说什么皇子府上行凶了,我不太相信顾怀会拿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他是我的...嗯,朋友。” 一番话让刚刚还叫嚣着要让顾怀去死的官员们怔住,如此明目张胆地包庇,真的好么? 他们又看向了一直沉默的杨溥和张首辅,然而这两位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却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事情终究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主审的刑部尚书卢何身上,面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他却怎么也拍不下手里的那块惊堂木。 然而下一秒便有阴柔的声音在堂外响起,替他解了围: “圣旨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怕麻烦的聪明人 原本有些吵闹的刑部大堂顿时安静下来。 既然是京官,对于圣旨这样的东西自然是不陌生的,也不会出现地方官接到圣旨时那样诚惶诚恐的情绪,只是在场的人都有些疑惑,大魏皇帝不管事已经有两三年了,这些时日所谓的圣旨不过是内阁草拟再转司礼监用印,说白了就是出自张首辅笔下。 如今案子审到一半,突然冒出来道圣旨,难道是这位一开始就有了打算,不给这位吏部尚书的义子一点活路? 然而他们却没有从张怀仁脸上看出任何端倪来,这位首辅只是挑了挑眉头,然后沉默地站起身子,看向那个跨过门槛的身影。 穿着红袍的宦官单手轻举着圣旨,只是扫了一眼堂中情况便微微一愣:“哎哟,太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都在呐,那敢情好,咱家还想着之后再去寻二位...陛下还有两道旨意。” 大堂内的官员呼啦啦跪下一片,宦官展开圣旨,阴柔的嗓音回荡起来: “今有国子监经学博士顾怀光天化日行不法之事,念有献出天雷之功,功过相抵,不予追究,着刑部即刻释放,钦此!” 跪在地上的三法司官员们愕然抬头,一阵哗然。 连张怀仁的脸上也出现片刻的恍惚,随即便低垂眼帘,依旧一言不发。 这番神态落在众多官员眼里,自然是确定了之前那个猜测--这份圣旨根本不是出自内阁,而是陛下直接插手了三法司刑讯! 天雷?天雷是什么鬼东西?打断了内阁首辅独子的腿,一句轻飘飘“功过相抵”就完了? 那位一直躲在深宫嗑药妄想成仙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开了这个口子,大魏律法威严何在? 可下一秒,随着宦官收起圣旨,从身后小太监举起的托盘上拿起第二份圣旨的时候,他们就明白跟之后的事情相比,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朕承天命,抚有四海,夙夜忧勤,以安社稷。东宫者,国之储君,天下之本,宜勤政爱民,以树楷模。然近闻东宫言行有失,骄纵无度,荒废学业,朕甚忧之。” “夫太子者,承宗庙之重,系亿兆之望。宜修德养性,明理达道,以辅朕之不逮。今尔东宫,不思进取,荒淫无度,有违人君之道。朕欲谏之,冀尔能改过自新,勉力向前。” “尔若能从朕之言,改过自新,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今谕尔东宫,令太子闭门读书,以收心养性,兼以明理达道,钦此。” 官吏们憋住了呼吸,不自觉地看向那片珠帘前脸色陡然阴沉下来的太子。 东宫失德,所以禁足太子闭门读书?可太子到底干了什么诏书也没说,莫名其妙就是一口黑锅扣脑袋上。 事还没完。 “朕承天命,治理天下,以安民保社稷为重,今有白莲教徒聚众作乱,危害百姓,朕闻之震怒。二皇子轩素以勇猛著称,朕甚嘉之,今召二皇子轩掌京营团练,不日下江南平叛,以安百姓,钦此。” 念完圣旨,一身红袍的宦官笑眯眯地双手拢袖,看向密密麻麻跪在地上的官员们,抬了抬手:“旨意下完啦,诸位大人,地上凉,请起吧?”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 “其实当年入朝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咱们这位陛下,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马车驶过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掀起车帘的杨溥淡淡地看了一眼繁华景象,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年轻书生:“很难糊弄,也很难伺候,在他还没嗑药把自己磕躺下之前,朝堂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住了两天刑部天牢又毫发无伤走出来的顾怀微垂眼帘:“那是什么样子?” “十六岁便能控制朝政,操控群臣,像张怀仁这样名为首辅实为摄政的权臣,根本不可能出现,”杨溥面无表情,“而且这位也是懂政务的--或许比大多官员都懂得多,递上去的奏折,能不能行他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但大魏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啊,变成了这个鬼样子,”杨溥嘴角微挑,“百姓穷困潦倒,家家干净;官场腐败横行,贪诈成性;国库入不敷出,年年亏空;江南年年造反,四处流民;边境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顾怀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两个字--自私。” 杨溥淡淡道:“咱们这位陛下,认为做皇帝就是来享福的,没有义务,只有权力,而为了享受,就必须分裂群臣,让他们斗来斗去,才不会有人威胁他的地位;而为了享受,就必须修道,这样才能活得更长,至于国计民生,鬼才去管。” 顾怀想了想:“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你笃定我用不了几天就能出来了。” “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杨溥摇了摇头,“在嗑药把自己磕成残废以后,太子和百官走得太近,和首辅也走得太近,为了防止有一天被势大的太子从那个位子上撵下来,他就只能让二皇子和太子之间达到平衡,为了皇位争来斗去,然后自己坐在高处看戏。” “所以才会有今天那两道旨意?” “禁足太子,让二皇子碰兵权,却远远地撵去江南,这样只要咱们这位陛下一天不死,太子就没办法登基,内阁有张怀仁,这天下也不至于彻底乱掉。” “看起来我的事只是顺带的。” “他根本不在意你做的这件事是对是错,也不在意张怀仁会不会看着自己儿子的断腿红眼睛,反正要打压太子,也就顺手借着这件事做文章,”杨溥想了想,“不出意外,我应该要入阁了,如果张怀仁撂挑子不干,还有一个我顶上去。” 顾怀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天雷的事情?” “这天底下的事情,很少有他不清楚的,因为深宫里的皇帝最容易被蒙蔽,而他也不愿意相信任何大臣或者宦官,但就算他清楚天雷到底代表了什么,也不愿意给自己添麻烦。” 杨溥给这些话做了个总结:“咱们这位陛下,是个怕麻烦的人,仅此而已。” 马车内安静下来,顾怀试着在脑海里勾勒龙椅上的那位大魏天子,却只能看到一双冷漠自私俯瞰着大魏的眼睛。 “看起来当皇帝是件很累的事情。” “这点你倒是不用太担心,毕竟你也是个怕麻烦的人。”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既然已经走到了台前,那就尽量多做些你能做的事,”杨溥闭上眼睛,“只是没能考过科举,仕途上终究还是要受些影响--也就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想办法。” “比如?” 杨溥沉吟片刻,看着对面儒衫书生,笑了起来: “比如去江南平叛,怎么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出名 进了十月,大魏的京城已经有了些初冬的凉意,国子监的宿院内,一身黑色儒衫,发髻上斜插了支玉簪的顾怀偶尔拿着笔写写画画,为明天的算学课科学课准备着教材。 从刑部天牢被放出来,已经过了好几天,事情的余波虽然没有完全消散,但生活也渐渐回归正轨,虽然难免会在学舍宿院间往返时遇见些意味难明的目光,以及课堂气氛出现了些奇怪的转变,但终归还是从某些漩涡中抽身出来了。 轻轻松开笔,将有些冰凉的手伸到暖炉上舒展开来,顾怀的目光落到了坐席对面,一身鹅黄襦裙的少女拿着一本诗集懒懒地趴着,身躯舒展,大概是眼神不太好的原因,有些婴儿肥的小脸都快怼到书页上去了。 有些辣眼睛。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慵懒的少女低声轻吟两句,满眼星星地看向对面的书生:“顾怀,你写得好好!” 顾怀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又开始了。 苏州留园中秋诗会的事情,终究是传到了京城,想来也是,这么多首绝顶的诗词,就算到了京城也肯定会受到追捧,但顾怀实在没想到会有好事之人把那些诗词编纂成册,取了个《明月集》的名字就敢买一两纹银! 最该死的是还没付给他版权费! 但很明显这《明月集》卖得是真的不错,或者说京城有钱人确实很多,这些时日顾怀总能听见议论这些诗词的声音,偶尔放课后的间隙还有士子拿着《明月集》来请教。 是的,顾怀出名了。 前些天进天牢的事情,了解详情的人并不多,由于牵涉到那个姓张的疯子,这种事知情人也不会大肆宣扬,所以并没多少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温和单薄的书生当着许多京城俊杰的面活生生打断了张小阁老的一条腿,还进了天牢毫发无伤地走出来。 但诗词这种受文人追捧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则不同,当《明月集》面世,那如天倾一般的笔力直接给了京城的人们一点小小的震撼。 再加上杨溥如今除了是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这种顶级文官,还是京城有名的大儒,莫名其妙真认了个干爹的顾怀也就没遇到大多文人都会遭遇的打压,京城的诗词大家和大儒们几乎都对这本《明月集》赞不绝口。 于是江南第一才子之名不胫而走。 当然这在顾怀看来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比如总有想出名的文人投拜帖,或者各种宴会的请帖送过来邀他出席,以及好事者堵在他去上课的路上想做些博眼球的举动一类的,然而最麻烦的还是他的课这些日子天天爆满,一大堆对科学算学毫无兴趣的士子坐在下面看他的目光充满各种意味。 烦不胜烦。 不过也有好的衍生影响,比如之前国子监内质疑他连科举都没考过的声音小了很多,能写出这样的诗词,才学肯定是没得说的,还有他在苏州那几份诗词原帖不知怎么流到了京城,上面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瘦金体一类的字体,着实在京城引起了一股风潮。 听说都有人在高价收字帖了,那价钱听得顾怀自己都想赶紧写几份拿出去卖...这么一想至少日后还多了条来钱的路子。 还有就是眼前的温茹了...文艺少女这些时日没少往顾怀的房间跑,熟稔起来后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慵懒模样。 “顾怀,这个字体是你创的吗?” “不是,前人所创,叫瘦金体,取笔迹瘦劲,宛若金石之意。” “骗人,我都没听过,”温茹皱了皱小鼻子,“我还特意去找爹爹要了《注字集选》,里面根本就没有。” “那是个冬天,有个老道士路过我家门口...” “大骗子!” 安静了一会儿,叽叽喳喳黄鹂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顾怀顾怀,你怎么不说话了呀?” “...” “昨天国子监里有人说你抄诗诶,我气不过上去和他理论,最后他红着脸跑了,这些人都好可恶!不过谁让你总和他们说那些诗词不是你写的,不要这么谦虚嘛。” “...” “还有还有,上次你在课上说的那个实验,我找爹爹要了一块琉璃,原来光真的是七彩的诶,你是怎么发现的?” “...” 看着低头奋笔疾书一直沉默的书生,温茹放下诗集,托着小下巴,目光一闪一闪: “顾怀,你真的打断了那位小阁老的腿吗?” 在宣纸上书写的笔停了下来,顾怀看着身子前倾眼里全是好奇的少女,叹了口气。 这丫头真的好烦。 ...... 东宫。 名贵的砚台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片飞溅,划伤了躬身守在一旁的宦官的脸,但他却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抬头看一眼太子的勇气都没有。 谁都知道太子在外以仁厚出名...但回了东宫,有些伪装自然就卸了下来。 “独夫,独夫!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到底要把孤玩弄到什么地步!” 又是一方印玺被扔到地上,有些胖的太子喘了两口粗气,伸手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抹到地上,这才一屁股坐回椅子,神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三司会审之后,那份旨意一下,整个东宫还真就封闭了起来,他身为太子,居然连出门的权力都没有--所有的侍卫都换成了暗卫,而这些直接听命于魏帝的暗卫根本不会畏惧于所谓的太子身份。 失德?禁足?直到今日,太子都想不通自己到底是犯了哪门子错,禁哪门子足,读哪门子书! 明明是储君,明明未来会君临天下,如今却好像一条家犬,当龙椅上那个人心念一动,他就要被关进笼子里,而且连呲牙都不敢! “赵轩,杨溥...顾怀!”愤怒到极点的太子双手成爪,狰狞的语气仿佛是要从这些名字的主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如果不是这批人,他何以至今天这个地步!只要没有赵轩,皇子中无人能与他争;只要杨溥一死,整个朝堂都会拥护于他,而顾怀...纯粹就是因为前两个人而顺带恨上了而已。 还在国子监教书的顾怀肯定想不到,这位打算拉偏架的太子被自己亲爹一阵玩弄之后,竟然莫名其妙连带他一起恨上了。 大概是又回想起那天刑部大堂发生的情形,太子的愤怒再一次爆发,他猛然起身,狠狠一脚踢到了面前的书桌上,被踹翻的书桌滚下几层阶梯,发出巨大的声响。 原本就已经浑身颤抖的内侍身子一哆嗦,直接跪了下去。 满脸狰狞的太子走下阶梯,看着这道因为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话语,而开始磕头求饶的身影,轻轻开口:“来人。” 几个侍卫按刀进门。 “杖毙!”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禁军 十月初三这一天,顾怀接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短,但寄信的却是已经许多天没来上算学课的二皇子,散了学后的顾怀拿着那封信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出一趟京城。 京城禁军的营盘在城外。 对于二皇子没有再来上课这件事情顾怀倒是不怎么意外,毕竟魏帝的旨意点明了要让赵轩接手江南平叛的事情,之前罚去国子监读书的事自然也就到了头。 如此一来当初杨溥安排顾怀进国子监接近赵轩的目的自然也就落了空,但却因为某个姓张的神经病让二皇子和杨溥提前站到了同一战线,只能说就算杨溥那老头再怎么会安排也算不准这世事的离奇程度。 但国子监的教学肯定还是得继续下去的,顾怀如今的官职还是国子监经学博士,而且他也颇享受这种在古板守旧的儒家文化里注入一种新学的感觉,虽然很多国子监的士子们对如今的算学课科学课都有些嗤之以鼻,但泱泱中华,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愿意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就够了。 只要他不被当成妖人推出去砍死,某一天这些种下的种子总还是结出花的。 临时叫来王五当了车夫,天时尚早,也就不用考虑出城了回不来怎么办一类的问题,马车经过繁华的车道,又从顺安门南出五里,顾怀便遥遥看到了汴河另一侧的京城大营。 作为整个魏国不一定最有战斗力但一定是最高标准的军队,京城禁军起码从表面上看还是挺能唬人的,但整个大魏的军队都是那德性,也就不要指望禁军能好到哪儿去。 一开始顾怀也曾好奇过这个问题,大魏经济发达,怎么军队就烂成这鬼样子?进了国子监后书库里大把的资料可以随意翻阅,他也就渐渐了解了大魏天天被辽国这个邻居摁着脑袋锤的原因。 说到底还是个军队体制问题,大魏养兵舍得花钱,但边境天天死人,久而久之兵户不够了,靠自愿怎么也拉不够人数,也就只能把民户甚至囚犯强行编入军队,而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参军光荣、军属优待一类的说法,一旦参了军就是终身职业,根本就没有转业退伍这一说,军饷老是领不到分的田被军头兼并还说不定哪一天就要上战场拼命,换谁也不愿意干。 所以大魏律法里动不动就是刺字参军几百里,可见当兵实在不是什么好工作。 所以出于前途考虑,几乎有点脑子和见识的都不会去当兵,有那点砍人的功夫去读书当官多好?所以军队里游手好闲、想混碗饭吃的流氓地痞越来越多,这帮人打仗不怎么样,上司压榨他们,他们就去欺负老百姓,而且还不听指挥上了战场就跑,打不过大辽实在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说起来顾怀还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生动的例子,四十年前边境告急,一位将军奉命出征,魏帝大手一挥给了他三万禁军,可他到了军营才发现禁军里全是一帮子不听话不卖命的二流子,一听要去北方打仗当晚就跑了几十个,抓回来处死都拦不住第二天还有人跑,可见对他们来说打仗比军法是更要命的事情。 军令下了开拔,可禁军就是不动弹;思想工作战后大饼一个没落下,但大头兵们还是不搭理他;最后连着砍了几百个脑袋,军营里血气重得比战场还惨,下面的禁军们也不带怕的。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个将领才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派人去京城里的赌坊请来几十个老千,在军营里开赌局,一来二去那些大头兵们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赌债,这个将领才跳出来说他帮大家想办法。 要知道流氓欠了赌债也是要还的,整个大营所有人一起抗命当然不怕将军,但赌债这个东西只要人还活着就躲不掉,于是在那位将领连哄带骗说打完仗就帮大家还钱还有封赏的情况下才算是把这帮大爷拉出了京城。 当然效果也可想而知,最后大辽南下三百里,再打一段路都可以看见京城的城头了。 这就是大魏的军队,连禁军都这个德性,可见地方军队到底有多么离谱,当初顾怀在苏南打了一圈仗,手底下那些兵之所以还算听话说到底还是因为天雷,要是没那玩意儿顾怀想带他们去冲叛军大营?不半夜给手底下的大头兵抹了脖子就算他运气好。 现在二皇子接手了这个烂摊子,还邀他去大营见一面...顾怀几乎本能地就感觉到有个大坑在等他。 但就像杨溥说的,既然已经站到了台面上,以前那种能躲则躲的做事风格显然已经不太适合了,如今得罪了太子得罪了首辅得罪了那姓张的神经病,不往上爬一爬,难道真指望杨溥和赵轩能在前面顶一辈子? 马车晃晃悠悠过了汴河,在大营外遇到了盘查,下了马车的顾怀出示了随信寄来的印信,便孤身走入了军营。 沉默的士卒带着他在偌大的军营里转了半晌,带到了一个高台,他才看到了那个许多天不见的人影。 穿着一身轻便铠甲的赵轩按着剑坐在高台边上,完全没有二皇子该有的威严与仪法,他看着下方那些被操练了许多天,但阵型依然松松垮垮长矛都举不直的兵,叹了口气: “来了?” “来了。” “坐。”赵轩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顾怀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站着。 “你在江南带过兵?” “勉强算。” “那你就该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烂摊子,”赵轩抹了把脸,“这帮窝囊废带去江南就是送给他们砍...可不带又不行,江南那边没兵了。” 顾怀挑了挑眉头:“没把天雷加进训练里?” “还不到时候,朝廷已经下令管制硝石木炭了,京城里面也在全力开工,但又要送去边境,又要存起来平叛,实在不能浪费在这里,”赵轩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怀,“说起天雷...好些人都想见见你。” “不会又是张承那种神经病吧?” “上次的事,我有责任,”赵轩出了口气,“早知道要闹成这样,那天在府上我就该出面把张承第二条腿也打断,事情反而简单得多。” 顾怀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轩的侧脸,这个二皇子...相处起来倒是意外地挺舒服。 他没有去问赵轩和杨溥到底达成了什么一致的意见,也没有去问自己来到这座军营是不是又被老头子安排了,和以前的抗拒相比,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显然很多。 金铁轻鸣,赵轩从高台边缘站起,拍了拍披风上的灰尘,朝着顾怀一努嘴唇:“那就走吧,有人在等。” “谁?” 赵轩没有说,只是朝着顾怀挑了挑眉头:“上次那件事,虽然大部分文官对你的印象肯定都不怎么样,但管他们做什么?整个大魏的武将,现在都把你当成了宝贝疙瘩。”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将军 从练兵的沙场走向中军大帐,一路上不时有巡逻的士卒躬身行礼,二皇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须多礼,继续和顾怀闲聊。 “话说回来,以那疯子的性格,你们这可就是不死不休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来找麻烦,估计是张首辅动了真怒,把他关在了家里...可张首辅就这么一个儿子,总不会关一辈子。” “殿下有办法?” “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张承那条疯狗有时候连太子都管不住,”赵轩笑道,“真要和你鱼死网破,也就不在乎事后我去找他麻烦。” 顾怀皱了皱眉头:“张怀仁...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轩脸上有些散漫的笑容渐渐褪去,他认真思考片刻,才下了个定论:“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起于微末,从县令做起,一步步升到户部尚书,入阁十五年才做到首辅,事必躬亲,殚精竭虑,如今的大魏如果少了这么个首辅,就不止眼下这些乱子了,”赵轩摇了摇头,“而且个人道德毫无瑕疵,没收过贿赂,没走过关系,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要不然父皇也不会这么放心把朝政交给他。” “居然是这样的完人?”顾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怎么会有张承那样的儿子?” “大概是国事太忙?不过倒是有个离奇的说法,当年张承的亲娘是被张首辅活活打死的,毕竟是寒家女,乍登高位,有些管不住手...从那之后张承就恨上了,久而久之也就不太能管得住。” 顾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如此一来倒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刑部那场三司会审的闹剧,那位首辅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了,唯一传递给刑部的话语也只是秉公办理,或许从一开始这位首辅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德性,来旁审不过也只是想看到个结果而已。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轩转头看着顾怀,片刻后才说道:“天雷,诗词,科学算学...你鬼主意这么多,干脆想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宰了怎么样?死了一了百了,张首辅老来丧子悲痛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殿下这是要宰谁?用不用老夫帮忙?” 粗犷的声音从中军大帐外响起,一道苍老身影掀起帘子走进来,赵轩看过去,脸上露出些教唆旁人干坏事的尴尬笑容:“李老将军肯定听错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身为皇子,怎么能做那种事情?” 顾怀不着痕迹地瞥了这家伙一眼,相比起在国子监那种隔着距离的见面,如今算是站到一起后赵轩这厮有些吊儿郎当不要脸的脾气就彻底暴露出来了,也不知道堂堂皇子怎么是这么个德性...不过总比太子那种拉拢时好声好气出了事落井下石比谁都快得假仁假义好。 “看来是老夫年纪大了,耳朵有些不好使,”头发花白,但脸色却十分红润的老将军大笑了两声,又看向一边的顾怀,上下打量了一下这身黑色儒衫,想起了某个名字,眼前一亮,“这难道就是那个...” “这边是弄出了天雷的顾怀,”赵轩咳了咳,又朝着那位老将军向顾怀介绍道:“这位便是李老将军。” 他只说了这一句,因为他相信,李老将军的名字,顾怀一定听说过。 要知道大魏虽然打仗打得不怎么样,但能在边境和辽国拉扯至今不被南下,全靠了两位堪称军神的人物,一个便是如今镇守北方边境的大将军,还有一位便是因为年老退下来而把这一称号让出来的李老将军。 但凡大魏子民,有谁没听过当年大雪满弓刀奔袭七百里的故事? 就连那位如今大魏军职最高的大将军也是他带出来的兵。 顾怀有些诧异,但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立刻行礼,看来这便是赵轩要带他见的人了。 “哈哈,鼓捣出那玩意儿的小家伙到了?快让我看看,我就说嘛,这才是年轻俊杰!什么狗屁才子都顶不过能让儿郎们少死些的好东西!” 另一道大笑声从大帐外响起,几道身影走进来,无一例外都是上了年纪脸色红润声如洪钟的模样。 这一群上了年纪的武将将顾怀包围起来,上下打量,虽然难免对他身上那身儒衫有些不待见,但还是看出了顾怀和那种传统的读书人有些不一样。 “天雷真是你鼓捣出来的?”有老将军开口问道。 顾怀只能点点头,这事都传开了,现在想抽身都抽不了。 “带过兵?”又有人问道。 “在苏南带过,其实也不算,只是靠着天雷冲了几个大营...” “好小子!”李老将军眯着眼睛,“那...亲手杀过人?” “老家伙你问的是些什么话!”有老将军不满意了,“你看这娃娃,哪里像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这眼神,这气势,没杀过人的雏儿能在你面前站得住?” 一群老将对着顾怀是越看越满意,要知道武将的感情向来是纯粹且直接的,和那些肚子里弯弯绕绕的文官不同,能搞出来天雷这种东西,整个大魏不知道要少死多少儿郎,这简直就是老天爷派下来救场的,不供起来就算好了,还因为些破事关进大牢里?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一帮子读书读傻了的蠢货。 “上次那事儿,二皇子跟咱们说了,动刀子动得爽利,不错!要是被那种废物欺负了,才真的成了孬种,”一位老将军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欣赏之意,“不过没把那废物宰了还是有些胆子小...你记着!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别自己单干,叫人!我给你调一队禁军过去撑场子,看那废物不吓尿了裤子!” “立下这种大功,居然就来了个功过相抵?陛下真是越来越小气了,”又有一位老将吐槽了两句,抬头看着顾怀,“要不要来军中历练两年?别去什么国子监教书,天雷是你弄出来的,没人比你更懂,让你带两年兵,说不定就能把辽国国都给炸了,我今天就去求见陛下,这么好的苗子,不放在军中实在可惜了。” 这么直白的招揽,倒是让顾怀有些意外,虽然之前杨溥也说没考过科举要往上爬很艰辛,可以考虑下走其他的路子,但顾怀实在不打算往军队里一钻就是几年。 跟着赵轩去江南平叛还行,真带兵打仗混军功,画风是不是也演变得太古怪了些? 见顾怀出言婉拒,几位老将军满脸遗憾:“罢了罢了,既然不愿意来军中,老夫也不勉强,不过你要记着,有了天雷这东西,你就是整个大魏军方的恩人,以后谁要动你,你就来找我们几个老家伙,别的不说,只要不是你小子疯了去惹些大事,护你个周全肯定是没问题的!” 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在顾怀刚刚和太子那一方撕破脸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有赵轩的原因,但这几位老将军是真心想给眼前的年轻人一些回报。 说完这些,对话便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几位老将军和赵轩探讨了些南下平叛的事,又考校了下顾怀的军法造诣,发现这厮压根没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之后才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最后等到该聊的都聊得差不多了,几人才对视一眼,搓了搓手,同时露出了些期待和紧张的表情: “小家伙,类似天雷这样的东西...还有没有?”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看重 面对几个老将军期待的目光,顾怀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类似天雷这样通过简单的铁器与火药结合,便能改变战局的东西不是没有,但眼下的大魏根本复刻不出来,而需要长时间尝试和实验的技术,现在说出来意义也不大。 失望是难免的,但毕竟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这种大起大落的心情实在常见,但顾怀沉思片刻,一句话又让他们的心提了起来。 “有助于战场杀敌的东西,短时间可能没什么办法,但其他方面,也许还能改进一下。” 他看向李老将军:“之前在苏南带兵的时候,我就发现军队对于伤兵的处理...实在有些粗糙,不管什么样的外伤,都是扔到伤兵营里上完药就不管了,这样一来死的人实在太多。” 顾怀没察觉到几个老将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自顾自地道:“其实说到底还是伤后感染太过致命,还有大夫人手不足之类的,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不过主要还是刀剑创伤带来的伤风,我倒是想起来有种东西能避免感染...” 他注意到几个老将的眼睛里都要冒火了,李老将军抓住自己肩膀的手像是鹰爪:“怎么了?” “你是说,你有办法能防治刀剑创伤引起的伤风?”连赵轩的神色都郑重起来,“这可开不得玩笑...自古逢战,因这个而死的士卒不知道有多少,辽国善骑射,北边的伤兵营有许多人在等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就是整个大魏军方的大恩人。” “严格来说是一种抗生素,生产过程也比较简单,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做出第一批来。” 李老将军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还有吗?” “还有就是人手的问题,一般打仗都是征调大夫,但大多都没有经验,耽误了最佳的救治时间,所以最好是单独训练一批医疗兵,这样不用等到送去伤兵营就可以进行战场急救,伤兵的存活率会高上很多。” “还有就是简易手术,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军营里的大夫都喜欢洒一把药就完事,但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类似于创伤之类的,应该先用酒精...烈酒消毒,再缝合伤口--也就是像缝衣服那样把伤口缝起来,再进行包扎,虽然看起来有点惨,但非常有效。” 大概是进入了状态,顾怀的思路越来越流畅:“处理尸体一类的,现在就已经做得很好了,集中起来就地焚烧避免瘟疫,但营房的卫生还有待加强,生石灰之类的可以多用,平时也应该给士卒们进行一些简单的普及,比如心肺复苏之类的常识,特定时候说不定就是一条人命...”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看了一眼早已呆若木鸡的几位老将军。 他们看着顾怀的眼神仿佛是在直视星辰。 ...... 好不容易告别几个扯住顾怀袖子就不放的老将军,赵轩亲自送顾怀出营寨,一路上他不时侧头打量那个年轻书生的脸庞,心头那抹好奇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顾怀犹豫片刻,还是没扯什么老道士的故事:“可能是我比较喜欢看杂书。” “但你才多大年纪?算学,科学,天雷,再加上今日这种种伤兵救治之法...你就算从出生就开始读书,难道读得还有京城那些大儒多?”赵轩摸着下巴打量着他,“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别搞得你年纪就很大的样子,”顾怀想了想,“差不多的年纪,你不也可以带兵平叛了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 他现在和赵轩相处越发随意了。 赵轩摇摇头,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想起刚才那些老将军在营帐里把顾怀当成宝贝疙瘩的模样,他笑道:“我还从来没看到李老将军他们这个样子过...能说出那样的话,说明他们真的很重视你,大魏军方这么多武将站在你身后,以后都可以在这京城横着走了,感觉怎么样?” 他是真的羡慕,这些武将为国征战一辈子,他们的父辈、子孙说不定还在边境为大魏厮杀,大魏虽然重文轻武,但如今世道越来越乱,武将们的地位也就越来越重要--虽然这些将门亲近他多过太子,但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政治承诺来。 分明就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保顾怀一把。 “太嚣张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而且老将军们一心为国,也不太可能看着我去京城耀武扬威。” “真不打算嚣张一把?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一整个大魏将门,怕是连我那位太子皇兄都要避一避,要知道提刀子砍人的最不喜欢说废话,”赵轩眉头一挑,“要不然去把张承给宰了?” 顾怀闻言倒是来了些兴致:“这个倒是可以,你领头我绝对没二话,要我说这事儿就不能牵扯太多,偷偷摸摸的绝对不能被抓到,最好是去江南之前动手,到时候张怀仁就算是想找咱们算账也得等叛乱平了再说。” 赵轩愣了愣,先是点了点头觉得顾怀说的也有些道理,然后感觉有点不对:“诶不是,我意思是让你去宰了张承报仇,你拉上我干嘛我跟他无冤无仇的,而且你是不是早就有这想法了,连什么时候动手都考虑好了?” 顾怀停下脚步:“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就说干不干吧。” “没好处不干。” “谈好处多见外?” 两人一路议论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地弄死张承,这一幕落在巡逻的士卒眼里,还以为顾怀和这位二皇子是认识多年的好友...实在是那种狼狈为奸浑然天成的气氛做不了假,鬼知道两人是怎么在短短半天时间混到这么熟的。 等到已经议论到带兵下江南前一天麻袋套头的细节时,便已经能看到军营大门了,赵轩停下脚步,止住了闲聊,神色也稍稍郑重起来: “刚才你说的那种防治刀剑创伤的办法...能不能用在江南平叛上?” “应该没问题。” “那个什么医疗兵呢?” “时间应该不太够,但可以边平叛边训练,第一批上了战场,之后就快多了。” 赵轩点点头:“你是文官,这次平叛不好给武职,到时候你要带多少兵,到了江南咱们再说。” 顾怀摇摇头,想起某个已经进入两浙作战的老部下:“这个不急,大概什么时候出兵?” 说到这个赵轩就头疼:“禁军...实在是太寒碜了点,不多操练两个月,我有点害怕到时候要被抓去敌军大营里喝茶。” 顾怀叹了口气:“有这么离谱?” “你多来两趟就明白了,”赵轩想了想,“国子监的课要停?说起来我对科学课还挺感兴趣,总感觉错过了是一大损失。” “不用,一停课到时候就没人来上了。” 算了算时间,想起某些一路游学应该快到京城了的学生,顾怀笑了笑: “早就给他们安排上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游学的学生们 宋明这半个多月过得很开心。 作为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胖子,又是苏州那间小小书院的孩子王,宋明以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几个小伙伴在巷子里活泥巴玩--但这种情况在某天一道身影走进书院的时候彻底改变了。 阿拉伯数字,奇奇怪怪的符号,背不完的方程,做不完的数学题... 大概是那位先生觉得他有些天赋的原因,他拿到的题总是要比其他人难很多,有那么段时间他再也没时间去玩,甚至晚上闭上眼睛都还在背方程--早上睁开眼一想到要去书院就恨不得半路找条河跳下去。 当然,他那副小小胖胖的身躯也爆发过反抗的力量,有一次先生布置的作业实在太难,散学后他做到子时都没想明白题目到底说的是些什么东西,恼羞成怒的小胖子跳起来把那本算学课本撕了个粉碎,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说自己不去上学了要去铺子里帮忙。 结局当然是迎来自己亲爹宋掌柜的一顿胖揍,到最后也只能揉着屁股一步三回头地去学堂。 从那之后题目就越来越难,越来越刁钻,偶尔他瞥一眼同窗们的作业,都会震惊于先生怎么能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相比之下自己做的那些简直就是天书。 就这么一直熬到过了中秋,才总算是等到了好消息,先是那位严肃古板的老先生不再来上课,再是那个年轻的书生也要去京城,他们不用再去书院,虽然先生临行前布置了好多作业,可小胖子转头就把它忘了个干净,玩得那叫一个开心。 再等到过了一个月,他爹拿着封信兴冲冲地赶回家,说姑爷真是出息了如今都是朝廷命官,还打算把整个书院的学生们都接去京城继续求学,这一路就当是游学了,小胖子才意识到不对,翻出那本快落了灰尘的作业,还没来得及做,就上了去往京城的马车。 对于从未出过苏州城的孩子们来说,这一路走得自然是很开心的,李家派了好些个家丁随行,临走前家里也塞了好些零用钱,小胖子一手零嘴一手玩具,早就把作业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旅途再长也会走完,等到进了京城地界,那种不安再次泛了上来。 马车颠簸,已经能遥遥看见京城的城墙,有些坐立不安的小胖子咬着牙摇了摇身边正在午睡的小伙伴:“李向,你算学作业做了吗?” 七八岁的少年被摇醒,有些不满:“宋明,你干嘛?” “别说那么多,你的算学作业做没有?” “没有...”少年含糊地说了一句,转过身继续补觉。 “那就好,那就好!”小胖子肉眼可见地眉飞色舞起来,他又问了几个小伙伴,得到的答案都一致,看来先生的算学是真没人乐意学,既然其他人都没做,那他怕什么?难道先生还能一个一个打他们手心不成? 一时间小胖子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视线也就落到了车厢角落那道红裙身影上。 那也是个怪人,先生的哲学课其他人都不感兴趣,就只有她会去学,不过有一次小胖子大着胆子去和她打招呼,她笑起来的模样是真的好看--就是红裙少女不怎么喜欢说话,总是拿着先生留下的哲学课本发呆,小胖子偷偷看了一眼,明明上面那些字他都认识,可连起来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东西...能看懂的红裙少女也是厉害。 年少时少年对少女最大的感兴趣大概就是想去欺负她,但宋明从书院到京城看了一路,只觉得红裙少女看着窗外的样子很好看,像是一幅印进了脑海的画。 要不改天先生讲哲学课的时候自己也去听听好了,他想。 ...... 一身黑色儒衫的顾怀正在往国子监外走。 半个时辰前李府的家丁先进了城,送来了书院游学的学生们要到了的消息,他作为先生,又是这场游学的发起人,自然该去看一看学生们,也好带他们去今后要住的地方。 他虽然是国子监的官员,但书院的少年少女年纪实在太小,进国子监求学不太能说过去,好在京城的书院很多,就算顾怀之后没时间再讲课,也可以让他们去其他书院不至于荒废时间,至于住所自然是薅杨溥的羊毛,谁让这老头跟这些先生也有些师生名分?这房子不由他这个大户出难道由自己出? 不过杨溥在这方面确实是挺大方的,直接让杨岢送来了宅子的钥匙,就坐落在离国子监不远的地方,旁边就有间书院,宅子虽然不大,但几十个学生住已经绰绰有余,更何况住个几个月,这些学生就得回苏州一趟,到时候还回不回京城,得看顾怀到时候在哪儿。 学生们的年纪偏小,所以一开始顾怀确实在犹豫要不要让他们来京城求学,可往苏州送了一封信后,那些学生就被家长打包送过来了,代表所有家长的宋掌柜寄来的信上千恩万谢,大意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顾怀这位先生愿意提携这些学生那是天大的恩情,到时候这些孩子要是调皮就使劲揍,揍到听话为止。 这样一来倒是少了很多麻烦。 一路走到了那栋宅子前,顾怀便看见了两辆马车,看来是学生们已经到了,他迈步走了进去,不多时便看到了几个在庭院里疯跑的学生,见到他这位久别的先生便收敛了架势过来行礼,等到顾怀进了正厅的时候,所有的孩子便都已经集合了过来。 问了些路上的风景,又问了些苏州城里的情形,坐在椅子上的顾怀注意到角落里某个小胖子鬼鬼祟祟的样子,笑了起来:“好些日子没见,大家先把之前我留的算学作业交上来吧。” 角落里的小胖子扯了扯嘴角。 大家都没做,大家都没把先生你的话当一回事,看你一会儿怎么收场! 便在这时,红裙少女李子卿站了起来,手上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然后是一个小男孩。 然后是几个小女孩。 然后是李向。 小胖子傻傻地看着走上前交作业的小伙伴们,瞬间呆滞。 “骗子,都是骗子!” 片刻之后,他的表情就变得愤怒,连身子都抖了起来,然而当顾怀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愤怒立刻变成了惊恐。 “宋明,你...没做?” 宛若恶魔般的声音响起,小胖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不再去考虑人和人之间的信任问题,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更为恐怖的事情。 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讨价还价 事实证明,小胖子宋明的预感并没有错。 颠簸了一路,终于到了繁华的京城,按道理来说应该玩得比路上还开心才对,才仅仅只过去了一天,小胖子就感觉自己的生活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模样。 新的学堂离国子监不远,除了这批来自苏州的少男少女,还有些京城本地孩子在里面求学,先生有十来个,都是不苟言笑严肃古板的模样--当然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白天在学堂上完课,散学后顾怀拿着课本晃晃悠悠又过来了! 终究还是没逃掉算学课。 有那么一瞬间小胖子都想逃回苏州了,起码不用每天对着作业里的abxy发呆...没错,在他的小伙伴们还陷在简单的加减乘除或者实例数学题里无法自拔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接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先生弄错了,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谁知道先生只是看了一眼,就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说是因为他在算学一道天赋异禀才提前了进度,还夸他好厉害好些大人都看不懂这些题目--这样一来倒是让小胖子高兴了好些天,勤勤恳恳地拿下了好几本天书一样的册子,后来有一次看见先生上哲学课的时候也这么拍红裙少女的脑袋才反应过来先生对谁都是这样说... 简直天都塌了。 有时候他看到小伙伴们对着作业愁眉不展的样子他都想笑,李雷追韩梅梅之类的题目,在苏州他就已经能面无表情地做一套了,真是笑死人了,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做的题目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估计他们都能晕过去。 这些日子寒意越来越重,上学时都需要带暖手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偷偷跑出去玩,总是听别人说京城那么大,他都没有好好出去玩过... “宋明,那本书看完了吗?” 一道声音忽然从身边响起,小胖子一个哆嗦,缓缓转过头去,看到那道负手站在他身后的人影,结结巴巴地开口:“先,先生...还有几页没来得及看。” “嗯,慢慢看,不着急。”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天才的,小胖子说还有几页没看,就说明前面的那些他都已经看过了--这个速度实在恐怖,要知道他现在单独给小胖子开的课程几乎已经快到高中数学了。 放在后世铁定是个奥数苗子。 顾怀想了想,在小胖子书桌对面坐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和蔼一点:“宋明,你...有梦想吗?先生可是很看好你的。” 小胖子怔了怔,不知道先生怎么今天怎么和善,先是泛上来股受宠若惊的感觉,随后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天先生拍着他脑袋说他天赋异禀的模样。 “先生,我没什么梦想...” 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难骗?顾怀愣了愣,决定换一种方式。 “我现在在国子监给士子们上算学课,你应该知道吧?” 小胖子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当初先生当上学官的消息传回苏州的时候,李家差点没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只是考虑到顾怀的赘婿身份才没张扬,商贾世家出了个经学博士,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你的算学进度比起他们实在太快,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一两年他们都得学小学数学...嗯,也就是我给你的第一本书,你想不想继续和他们一起学加减乘除?” 小胖子先是点头,然后又猛地摇头。 加减乘除什么的,他早就不玩了,现在闭着眼睛都能立马给出答案,真要是再学一两年,简直比让他做现在的这些天书还折磨。 “那你想不想当先生,去教别人算学?”顾怀循循善诱。 “先生?”小胖子结结巴巴,“教...教谁?” 顾怀看着他说道:“国子监的那些士子啊。” 小胖子愣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不行的不行的,我怎么能教他们呢,肯定不行的!” “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之后可能要回江南一趟,算学院那边,只能让你去代代课了。” 顾怀满脸都是“我欣赏你”的表情,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才十来岁,但达者为师,以你现在的水平,去给他们上课一点问题都没有...再说了,上个课能难到哪儿去?难道比你现在做的这些数学题还难?” 小胖子犹豫片刻,艰涩开口:“还是教别人难一点...” 顾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看来还是现在的题太简单,要不先生再给你上上难度?” 小胖子都快哭出来了,就现在那本书他都还有些没啃完,还上难度?还让不让人活了? 但让顾怀没想到的是,小胖子挣扎半晌就把眼睛一闭,显然是打算死扛到底,再难一点又能怎么样?做不出来先生总不能吃了他。 看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顾怀叹了口气,佯装起身:“是吗...那可惜了,本来先生还觉得你算学一道精进极快,想给你些奖励,让你去国子监抖抖威风,看来还是先生想得太天真了。” 小胖子偷偷睁开只眼睛:“抖威风?” “是啊,”顾怀点点头,“你想想,要是去了国子监给士子们上课,你就成了他们的先生,他们就得听你的话,小红花什么的,都是由你来决定给谁,谁不听话你就可以打谁手心,看谁不爽就给他出难一点的题...” 小胖子神色一动,但还是没作声。 这小子...顾怀哭笑不得,这待价而沽的脾气跟谁学的? “有零花钱不白干,上了多少堂课,到时候先生回来一起给你。” “考虑考虑。” “...”顾怀瞥了他一眼,“没讲完的西游记一次弄成话本给你。” 小胖子一拍桌子,眼睛一亮: “干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子卿 “早。” “早啊。” “昨天算学的三备选教案你们抄完了没?作业呢?” “还没,这不正准备赶呢嘛?” “那你们得抓紧点了,甲二舍的这位顾博士...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谁的面子都不带卖的,平日里随堂打分也就罢了,要是作业做不完,期考也就甭打算过了。” “还要随堂打分?” “刚进国子监吧,连这都不知道,说不定待会儿还要抽查昨儿教的那几道方程...不过话说回来,刚开始还觉得顾博士教的这些东西太过新奇和古怪,现在才发现解题是真的快,起码科考的算科我是越来越有信心了。” “还要抽查?完了我肯定背不上来,你们可得在下面替我提提醒。” “那是自然,我的问题在于就算你们替我提醒,我也背不出来啊。” 清晨的国子监内,小径上行走的士子们互相行礼寒暄,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甲二舍的算学学子们已经接受了那种新奇的教学方式与理念,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科学课的出现,和那些每天都被颠覆观念的学子相比,算学课上出现的那些东西还算是处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太阳当空照着,鸟儿在一旁的树林间歌唱,随着冬意渐深,温度自然变得越来越低,国子监内家境不同的士子自然也就越好区分,围着貂裘提着手炉的士子们眼底是富贵生活养出来的傲气自信,而一袭薄薄儒衫入京求学的士子拿着书的手上说不定还有冻疮,只顾着低头直走。 从国子监大门到甲二舍并不远,时辰已经不早,学子们也到得差不多了,学舍里充斥着各种闲谈,也偶尔有高谈阔论吸引去大部分人的注意--但这种气氛很快就随着一道身影出现在学舍门口而渐渐消失。 有坐在前排的学子温和笑着问道:“小朋友,可是来寻人的?” 紧张不安拿着教材,穿上儒衫伪装成大人模样的小胖子宋明一个哆嗦,抬头看了看门牌:“这里是甲二舍?” “是,”眼尖的学子看见了小胖子手里的教材,恍然大悟,“你是顾博士的家眷?” 小胖子挠了挠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悄悄上了讲台。 学舍里逐渐安静下来,面对着投过来的目光,小胖子只感觉自己大腿止不住的打颤,努力了半晌,因为还未变声而显得有些尖利的嗓音才被硬挤出来:“今天讲指数,指数就是...” “等等,”有士子站了起来,“顾博士呢?” “先生最近很忙,所以让我来上课...”小胖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很忙,所以让一个小孩子来给他们上课? 几个士子的脸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要不是顾忌到这堂算学课是国子监的正经课程,挂了之后连期考都没法参加,他们早就起身走人了。 但也终究还是有人没忍住:“荒唐!你...你才多少岁!这事要是传出去,国子监里那么多人,如何看待我们甲二舍的学子!” 小胖子被这声吼吓得一缩脖子:“我十二岁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学子们越发愤怒了,讨伐声开始此起彼伏。 “荒唐,荒唐!我定要去寻祭酒大人,告他一状!” “找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来当先生?简直辱没国子监这等求学圣地!若是今天顾博士不给一个解释,就算是闹上朝堂,这事也没完!” “没考过科举来担任博士就罢了,还消极怠工,让一个小屁孩来替他上课!这小屁孩就算除了娘胎就开始读书,难道就能懂得比我们多?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整个学舍里闹闹嚷嚷全是这一类的声音,一开始小胖子还被这阵势吓到,低着脑袋不说话,但越是听下去,他藏在袖子里的小拳头就攥得越紧。 虽然他每次做题的时候也会说先生的坏话,但先生教了他们那么多,还带他们来京城,小胖子年纪不大,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有知恩图报的道理总是懂的。 骂他没有关系,但要是骂先生... 小胖子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那原本就有些小的儒衫绷得更紧了些。 “敢不敢比一比?” 还在那边声讨顾怀的学子们怔了怔:“怎么比?” “你们出题,我来做,然后我出题,你们做,我如果做不出来,就直接走,你们如果做不出来...”小胖子瞥了他们一眼,尽力模仿着先生平时冷嘲热讽的模样:“那你们就得听我上课。” 安静片刻之后,学舍里的吼声更大了些... ...... “他这一套在哪里学的?” 甲二舍的窗户边,顾怀摸着下巴,看着讲台上的小胖子,总觉得这家伙有些学坏了。 不过这副有点欠揍的模样莫名其妙的有点眼熟是什么回事... 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倒也不用担心太多,如果小胖子连这种局面都赢不了,那也未免太小看顾怀这几个月给他开的小灶了。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红裙少女有些担心,再怎么说小胖子也是她的同窗:“先生,宋明他...” “输不了,那一屋子的学子加起来都不够他打,”顾怀领着李子卿往外走,“天才有时候确实不太讲道理。” 想到这里他看了李子卿一眼:“你也是个天才...就是哲学实在需要些时间沉淀。” “先生谬赞了,”李子卿挽挽头发,“学生还有好多不懂的。” “哲学这个东西,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如果不是之前凑巧有段时间感兴趣看了许多书,连最基本的东西我都没法教你。” 走在国子监的小径上,影子在地上被拉长,顾怀继续说道:“哲学最难的,还是要实践,没有阅历做支撑,什么理论都是空中楼阁,宋明在算学一道还能靠纸上做学问来精进,不过这种方式明显不适合你。” 他想了想,停下脚步:“家里还有没有在催你嫁人?” 之所以问这句话,是因为之前还在江南的时候,有段时间红裙少女并没有来上课,去家访才知道原来是家里已经定了亲,准备过段时间就过门。 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顾怀还有些遗憾书院唯一的哲学苗子就这么被祸害了,但仔细想想这个时代女子长大了都会经历这些,他作为先生实在不好过问,不过看到李子卿泪眼婆娑说自己不想嫁人的样子又有点不忍心,最后还是李明珠去了一趟,才算是劝下了李子卿的父母,再让她读两年书。 大概是没想到顾怀会这么直接问出来,李子卿的俏脸上泛起些红晕,连忙摇摇头。 顾怀放心下来:“这样就没问题了,我过段日子就要出京,而且也确实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你接下来就不用再和他们一起去学堂。” 李子卿紧张起来:“先生...” “心学虽然与理学的理念相悖,但终究脱胎于理学,而理学我又不太了解,所以你大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学习,才能把心学的那些基本理念融会贯通。” 他拍了拍少女的脑袋,轻声道:“这会是很长的一个过程,但前途必然是光明的。” “京城有很多理学大儒,我已经帮你备好了拜师礼,用的是之前来书院教过书的那个老先生的名义,你放心他们没人敢不收...不过我更希望你记住的,还是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这个时代,女孩子想要做学问,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尤其是这种和主流思想相悖的学问,或许未来你会经历很多挫折,也会有很多迷茫的时刻,但我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不辜负今天你对哲学单纯的喜欢和热爱。” 他收回手,看着脸庞有些红的少女,轻轻笑道: “要加油哦。” 第一百二十章 冬天 十二月初七,一辆马车穿过京城高大的城门,沿着城外的官道开始南下。 在京城过了段神仙日子的王五再一次当起了车夫,坐在马车前挥起了鞭子,而在车厢里,顾怀拿着一卷旧书,视线却没有落在上面。 事实证明张承那样的疯狗在这世间还是少见的,起码这段日子他的生活就平静了很多。 国子监那边,算学课有小胖子宋明帮忙代课,书院里那些游学的学生也已经安排好了,而二皇子那边既然已经搭上线,自己那成了内阁次辅的干爹也就没了再安排他的心思。 赵轩忙着在军营练兵,太子被关禁闭,大魏的朝政在张怀仁和杨溥的手下有序地运转着,宫城深处,那个自私冷漠的皇帝依然冷冷地俯视着他的帝国。 像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禁军要南下,大概得过完年,毕竟禁军多出身京城,硬逼着大头兵们年前南下军心士气怕是要出大问题,而且军粮转运器械出库之类的也需要时间,怎么也还得一两个月。 所以顾怀一开始便没打算和大军一起南下,他打算先回苏州看看。 八月北上,一转眼都快四个月了,仔细想一想,他还是第一次和小侍女分开这么长时间。 期间自然也有寄过去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只能从李明珠那儿得到一点消息,不过多少也能想象到孤单坐在那栋小楼前的背影。 像是还在为之前的事置气。 顾怀揉了揉眉心,实在是每次一想到这个都头疼...京城这边局面复杂成这样他都没有感觉心力交瘁,但一想到这次回去要是小侍女还是不想理他,就有了种无处着力的茫然。 原本一个多月前他就已经可以南下了,但京城这边还有事需要他处理,赵轩从太医署找来好几位御医,顾怀把自己还能记得的战场急救法子教给他们,他们再去那个匆匆忙忙组建起来的医疗兵培训班里给士卒上课,至于防止刀剑创伤引起的感染,他倒是早就有了些想法,但没想到实施起来会那么难。 最省力也有效的自然是土制青霉素,但眼下这个季节霉菌不好培养,而且这种土方子弄出来的青霉素也实在有些问题,不经过测试就用生死全看运气,还不如硬扛。 所以无论再怎么赶,在两浙战场上的作用都有限,这也是他终于能抽身南下的原因。 至于这次出京的名目,明面上是告假,毕竟他现在算文官,打仗这种事情怎么也轮不上他,偏偏赵轩和杨溥达成了某种默契,他成为了维系这种默契的桥梁,杨溥无法离京,能跟着赵轩去两浙的也就只剩下了他。 所以这一趟大概率还是白干,就算有了军功也没封赏那种。 不过能离开京城,顾怀已经松了一大口气,如今的京城看起来平静,实际上暗潮汹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风波,而这团风波里站着大魏权势顶点的那几个人,怎么看也轮不上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经学博士插手,能离开这种是非之地,已经算是走了好运。 说起来还是爬得不够高,魏帝,太子与赵轩,张怀仁和杨溥,这些人之间的博弈,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等着水落石出。 也不知道这次南下平叛,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有些颠簸的马车里,顾怀幽幽地叹了口气。 ...... 往灶膛里添了根柴,莫莫吃力地把水桶拎上灶台,倒进水后盖好锅盖,然后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冻得有些通红的手。 她拖过一根小板凳坐在火光前,梳得有些潦草的头发调皮地贴在她的耳边。 就算是苏州,最近也越来越冷了,昨天送菜过来的下人礼貌地告诉她可以去账房支取木炭,她原本准备今天去的,但起得晚了些,就又劈了点柴来取暖。 她最近待在厨房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到了冬天,小楼前的小菜地已经空成一片,长大了的鸡鸭也喜欢待在窝棚里休息,生气越来越少,反而是厨房这里小小的空间更能带来一些暖意。 最近李明珠过来得少了些,大概是生意上太忙,也就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偶尔过来和她聊天,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李明珠在说她在听,只有聊到顾怀的时候她的话才能多一点。 --不过有时候李明珠聊完一个话题后,小声问起顾怀,想更多地了解那个书生的时候,她也会假装厨房里炖着东西,起身走开。 虽然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虽然越来越觉得那个女孩子除了长得漂亮,其他的也都很好,但就是控制不住想躲得再远一点。 好像这样就可以守着自己的小箱子,不让别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明暗不定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她想了想,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怀里摸出几封信来。 大概是因为打开的次数实在太多,折痕越来越明显,已经起了毛边,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断开--她小心地抽出信纸,对着有些黯淡的光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 其实她看不懂,但李明珠念给她听过,很多时候她发完呆,就喜欢拿出信慢慢地对,好像这样就能把整封信复述出来,听一听那被风声带过千山万水的声音。 他到了京城,在国子监里教书,已经是朝廷官员,还在信里有些得意地说看吧少爷总算熬出头了。 他说着京城有多好,街上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偶尔走路撞见一个人说不定就是朝廷高官,也说了宫城有多气派,说皇帝老爷真的不会用金锄头耕地让她别信之前王婶儿说那些话...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一遍一遍地说着。 好像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那挑起的眉毛和弯起的嘴角,像以往一样带着满满的少年意气,对着自己说着大话。 原来他都走那么久了啊。 时间好像就这么没有了概念,每天起床后洗漱一下,打扫小楼的卫生,简简单单地吃顿饭,给后院的鸡鸭喂点东西,然后坐在灶火前发呆,把还能想起的记忆拿出来翻阅,一遍遍地看已经走过的漫长的路。 她的话越来越少,可以这样坐着发呆一整天,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就回到越来越冷清的小楼里,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一年又一年,转眼又冬天。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苏州城外 苏州城外的官道上,才刚刚天亮,拥挤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几里外。 今天是个不算明朗的天气,乌云厚重东风凛冽,然而飞扬的尘土里,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选择来苏州城碰碰运气的流民们,脸上却不见之前的麻木和绝望,反而泛起了些血色。 “城里真的在招人吗?” “骗你干啥,俺弟寄过来的信上说的,要不然俺怎么会走那么远的路过来?” “那些义军不会打过来吧...” “都说了,是反贼!进了苏州城可得管住嘴巴,尤其是那些家里和反贼有关系的。” “是是是,反贼,不过大哥,我一个糙老爷们,城里招工的是布行,我...我不会织布啊!” “土贼!人家叫纺...纺织厂,什么布行!” 慢慢前行的队伍里,满身风尘的汉子瞥了身后偶然结识的同伴一眼,恨铁不成钢道:“种地种傻了不是?风气早变啦!人苏州城里早就不止招织娘了,只要是有两只手的,听得懂人话的,都能干!” 察觉到周围竖起耳朵的路人,汉子显然很中意这种被重视的感觉,放大了声音:“而且我还听说,只要有路引,身家干净,进去第一天就管饭,干一天活就开一天工钱,遇见心好的东家,还管住!” 虽然之前就听说过类似的传言,但汉子的声音传播开,还是引起了人群的哗然。 “不可能吧,哪儿有这么好的东家?” “俺家里人都死完了,俺得活着...工钱俺都不指望了,能管口饭就行。” “我也是,就剩我跟我爹了,我爹腿还被马车压瘸了,就等着弄点药回来,”有年轻人颠了颠背后的老人,吃力开口,“多的不敢想,能有饭吃能看一眼大夫就成。” 周围的人肃然起敬,世道乱成这样,逃难还能带上瘸了的老人,实在是孝子啊。 人流缓慢移动,直到日上三竿,这一群人才算是到了城门楼下,汉子回头看了一眼,漫长的队伍依然看不到头,四面八方还有人赶过来汇入,这还只是苏州城其中一扇城门,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维持多久,这个城池还能不能装下这么多人。 一旁有守城的士卒在维持秩序,发现有插队的,往往上去便是一脚,如果有人悄悄塞点钱过去,便也就当作没看到,汉子被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便感觉到身后的同伴在捅自己的腰。 “大哥,大哥,你看那边...” 汉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成排的棚子沿着城墙蔓延开去,那边警戒的士卒更多,城门前漫长的队伍并不是直接走进城门,而是在那些棚子前分流,不时有人走进走出。 每一个棚子前都挂着旗子,写着不同的商行名称,汉子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什么。 他转过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看俺没说错吧,都到城外来招人了!” 身后的年轻人看得眼花,问道:“这么多...该去哪家?” “你他娘的,还挑上了!”汉子瞪了他一眼,“到时候放机灵点,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家不行再去另一家碰碰运气,明白吗?” “知道了大哥。” 看汉子准备走向城门,年轻人一怔:“大哥,你不去?” “俺兄弟早就安排好了,犯不上去和你们挤,”汉子摆摆手,大概是想着一路同行了这么久,又顿了顿,“如果实在是没出路...到时候来城里寻俺,俺虽然没能耐带你一起,但起码能保你饿不死。” 汉子越走越远,年轻人张了张嘴,对这个一路上照顾他的汉子千恩万谢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挠了挠头,又看向了那些棚子下摆好的桌椅。 一个个主事的人坐在那后面,一旦有流民走上前,便迎来他们审视的目光,问几句话,再记下名字,被挑中的感激涕零,没挑中的愤愤离去,城外这么多人能不能活下去的希望,就攥在他们手里。 真想变成这样的大人物啊... ......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别人憧憬的大人物,连续忙碌了一上午只感觉有些疲惫的李老二揉了揉眉心,朝着棚子外的流民喊道: “下一个!” 说起来有趣的是,如果不是当初走了好运,半信半疑地跟着自家闺女去了那一间“工厂”,他可能和眼前这些流民没有任何区别,至今还游荡在苏州城内,不知道明天的饭钱该去哪儿挣。 更别提成为如今苏州皇商李家丝织工厂里的一个工头了。 几个月前,那时候他还只管着自家闺女在内的几个人,在一间破烂仓库里上工,但在后来那间仓库被李家买下,大刀阔斧地推倒重建后,他便靠着自己的老实肯干一步步成了百来个人的小头目。 如今李家的工厂,早就和当初那间破烂仓库里的模样相去甚远,织机有了近千台,每天来上工的工人热热闹闹,无数的蚕丝棉麻运进来,流水一样的布匹送出去,整洁干净的工作环境,还有可供千来人一起用餐的伙房...这一切都让李老二觉得自己当初做的选择是那么明智。 尤其是轮到他来城外招工,亲眼看见这些如同他当初一样流离失所的流民时,并且可以一句话就决定他们的去留时,对眼下生活的满意和感激也就越发浓烈了起来。 一道人影走进棚子,有些惶恐不安地捏住衣角,偷偷打量了一眼,又极快地低下了头。 是个布衣钗裙的女人,看头发的梳法,是已经成过亲了的,相貌虽然不算过人,但身上也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气息。 “叫什么名字?” “奴...奴家王三娘。” “哪里的人?” “易县,离苏州不远,遭了山匪...” 看过路引,又问过几个问题,李老二点点头,朝着棚子外努了努嘴:“那是你儿子?” 穿着单薄的女人身子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她顺着李老二的目光看过去,小脸冻得发青的小孩蹲在竖旗的杆子下面,呆呆地看着这边。 “不是的,不是奴家的孩子,”女人低下头,她知道这种世道没人愿意花钱养两张嘴,“奴家的相公被山匪砍死了,是一个人逃出来的。” 桌子后久久没有传来声音,王三娘泪眼婆娑,终于还是没承受住这种审视跪了下去,想求那个男人给一条活路。 但李老二的声音打断了她:“之前有没有织过布?” 大喜大悲之间的落差实在太大,王三娘愕然抬头,注意到了男人使的眼色,恍然大悟后连连点头:“织过的,奴家织出来的布,是乡里最好的!” “会用织机?” “会...会用。” 宽厚的大手递过来一个牌子:“进城之后,拿着这个牌子,去李府在城东的丝织厂,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明天早上开始上工,中午管饭,散工的时候能拿多少工钱,全看你能织出来多少布匹。” 再不复之前在苏州浪荡时的颓废模样,李老二笑了笑,给了眼前这个落魄的女人一条活路,正如当初那个好心的东家拉了他一把一样: “有没有问题?”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回家 当那座已经开始有些熟悉和想念的城池再一次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顾怀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产生了些不安。 他皱皱眉头,放下手里的书,竭力想寻找这种感觉的来源,但注意力很快便被官道上连绵的流民吸引过去,负责驾车的王五勒紧缰绳,看着那漫长得没有边际的队伍目瞪口呆: “乖乖,这得多少人?” “估计整个苏州地界的流民都在往这边涌过来,”顾怀掀起车帘,“再过段时间,说不定还要算上两浙的。” “他们全跑到苏州来做什么?” “找一条活路--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现在江南的叛乱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苏州城能养得起这么多人?” “以前不行,但现在不一定,”顾怀想了想,“我们北上之后,苏州城里织机的技术便传开了,几乎所有布行都设了自己的厂房,铁匠铺木匠铺昼夜不息地造织机。” 他看着那些扶老携幼往城门缓缓而行的百姓,慢慢说道:“不止是布行,窥见商机然后入局的也大有人在,有了厂房和设备,自然也就需要工人,织娘抢完了,就轮到了男人,等到厂房越来越多,这些流民也就派上了用场--起码可以在苏州安置下来。” 王五有些纳闷地回头:“少爷你怎么知道这些?” 顾怀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少逛点青楼,写封信回来问问,估计你也能知道。” “但终究还是有隐患,”顾怀顿了顿,继续说道,“成品太多,苏州的布价也就每天都在降,等到周边的市场都饱和,也就只能往更远的地方卖,然而总有一天大魏的布匹会过剩。” 王五挠挠头:“那咋办?” 顾怀没有回答。 其实这是个注定的过程,在第一台新式织机面世的那天,事情就迟早会发展到这一步--工厂取代手工作坊,集中生产取代以前雇佣织娘的模式,相应的职业和行业也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比如更多的行商和维护设备的工匠,乃至于专职的管理人才。 商业的发展往往局限于生产力,但当新式织机把生产力拔高到新的高度,资本的力量就开始展现,越来越多的人入局,越来越多的廉价布匹出现,当已有的市场趋近饱和,唯一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方式就是开辟新的市场。 对外战争,或者贸易倾销。 顾怀甚至都已经预见到,苏州的丝织行业在短暂的春天过后,就会出现全新的变化,也许是海上贸易,也许是与辽国甚至西域的战争,十年,不,也许只需要五年,整个江南都会被带动着寻找新的出路。 当第一台新式织机出现的时候,事情就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慢慢引导这种变革的方向。 而他现在正好回江南平叛了。 车帘放下,马车汇入官道上拥挤的队伍,缓慢而又坚定地朝着城门前进。 ...... 中午时分便已经看到了苏州城的城墙,而等到真正入城,已经是夕阳西下,因为长途跋涉没有上油而显得越发颠簸的马车驶过漫长的街道,停在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顾怀走下马车,看着王五赶车离去后,他抬步走到李府的后门,抬起手想要推开,最后手却停在了木门的纹理上。 沉默了许久,他才自嘲地摇摇头,心想近乡情怯这种情绪未免也太不适合自己了点。 木门发出吱呀声响,守门的下人下意识想呵斥,待到看清了顾怀的身影,脸上的神情便从不耐烦躁变成了茫然震惊,顾怀摆摆手示意不用通报,便朝着那栋小楼慢慢走去。 还是熟悉的风景,只是因为进了冬天难免显得萧瑟,小楼前的菜地有些荒,一旁的草地也光秃秃一片,但顾怀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安,好像鼻端都萦绕着某个小小身影的气息。 他走过小径,绕过竹林,在荒地前踌躇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小楼侧面的水井,还有原本垛得整整齐齐,现在却少了些仿佛被老鼠啃过的饼一样的柴堆,终于是抬步上了台阶,站到了门前。 他也终于找到了那种不安的来源,或者说他此刻才惊觉自己去了京城这么久,依然没有想好该怎么对之前的事做出一个总结。 李明珠的事,去京城的事,他和她的事。 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顾怀揉了揉脸,挤上那种熟悉的轻佻的笑,推开了门:“少爷我回来了!” 没有点灯,也没有那道预想中的身影,显得有些空,地上拖洗得很干净没有任何灰尘,陈设还和走的时候一样,好像时间没有在这栋小楼留下任何痕迹。 顾怀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着走到桌边坐下,想了想他又换了个正对着门的位置,从怀里掏出从京城带的礼物,在桌上摆了好几次,才算是摆到了满意的角度。 然后便是等待,夜色慢慢降临,小楼的冷意越来越重,黑暗也渐渐把那道坐的笔直的身影慢慢吞噬。 没有想象中的上马饺子下马面,也没有那道扑过来的身影,没有预想中的重归于好,也没有最坏的冷漠疏离。 那份不安越来越重,顾怀沉默了许久,站起身子,眉头拧起来,然后又松开,他先上了二楼,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确定行李都还在,才转身下楼,准备出门的时候,便看到了厨房那边因为黑暗而显得明亮的火光。 他的呼吸急促了些,走了过去,透过小窗,他看到了灶上的锅里冒着热气,看到了灶膛里温暖的火光,看到了灶前的小板凳,莫莫坐在她习惯坐的地方,看着柴火,听着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手里端着已经有了冷了的剩饭,微黑的小脸被柴火映得通红。 瘦了很多。 顾怀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才推开门走到她身边。 莫莫从火光中抽离眸子,仰起小脸看着他:“回来了?” 顾怀嗯了一声,说道:“这么晚了还没吃饭?” 莫莫也嗯了一声。 顾怀说道:“我有点饿。” 莫莫从灶前小板凳上站起,把额前垂落的头发抹到后面,揭开锅盖,拿起锅铲,从柜子里抓起一把面。 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说道:“把火加大点。” 顾怀说道:“知道了。” 莫莫又说道:“水烧好了,你先泡脚。” 顾怀说道:“知道了。” 然后他走到灶前坐到小板凳上,从里面抽出烧着直冒烟的湿柴,又塞进去几根干柴,转了转风挡,把柴火弄得大了些。 他就这样看着那道瘦小的背影忙忙碌碌,看着翻飞的锅铲闻着猪油的香味,直到莫莫端过来面,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他低头看了看,满满的面上,卧了不知道多少个鸡蛋。 还有许多的葱花。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意 吃完了满满的一碗面,顾怀打了好几个饱嗝,倒洗脚水回来的莫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一旁拿过小板凳,坐在门口。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很久,顾怀才从怀里摸出个盒子:“京城铺子里买的胭脂...听说那边的大家闺秀都用这个。” 莫莫接过去,手掌摩挲过盒子上精美的雕饰,却始终没有打开看一眼。 “以前的事,还是想不起来?” 莫莫花了点时间才理解所谓的“以前”大概是指顾怀捡到她之前,她摇摇头:“想不起来。” 顾怀顿了顿,拨弄着灶膛里的柴:“刚开始捡到你的时候,我其实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乱成那个鬼样子,像是在做噩梦--我当时都在想是不是拿着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就能从另一边醒过来,然后两个医生凑到我面前说我晕了好多天。” 作为这个世上最了解顾怀也是陪伴他最久的人,莫莫经常能从他嘴里听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开始的时候顾怀还有所收敛,可后来就像是憋得慌了一样,甚至会冒出一句“你想象一下有一个这样的世界”之类的话。 但如同往常一样,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后来这种念头也就渐渐淡了,因为总觉得我死了你好像也活不下去,就像那次我在山上摔断了腿,躲在山洞里的时候好几次想自我了结让你不用出去找吃的,平平安安下山,最后也没下得去手。” 莫莫轻声开口:“我知道的,每次我回来你手上都有血。” 顾怀怔了怔,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一向看起来有些笨和迟钝的小侍女原来在那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他想割个腕。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瘸了两个月,最后还是挺了过来,从那之后就没再想过去死了,等到后面开始学着不要脸和心黑一点,日子也就这么挺了过来。” “有时候我也会想,你这失忆也未免太古怪了一点,说不定就是个什么出走的富家女或者走失的公主之类的,说不定哪一天等你想起来了之后就能养我一辈子。” 他看着莫莫那张微黑的小脸,轻声开口:“可世上哪有这么狗血的事情?凭什么我身边的事情就要特殊一点?后来我就想,其实你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就是和我一样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莫莫抱着膝盖,安静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然而顾怀只是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继续说道:“铺垫得我原本想说什么都忘了...大概只是想说,不管你是走失的公主还是有些笨的侍女,这两年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既然没死在那个小县城和那片山里,我们就应该好好活着,不要总和自己过不去。” 一认真起来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的顾怀憋了很久才说道:“你对我很重要。” 莫莫低头看着裙摆外的小鞋,低声说道:“知道了。” ...... 灶膛里的火慢慢熄灭,一前一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顾怀走上二楼,熟练地展开被子,脱下外衣钻了进去。 感受着熟悉的触感和鼻尖萦绕的味道,他舒服地出了口气,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片刻之后他探出头,看着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的莫莫,有些疑惑:“不上来?” 莫莫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不小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但毕竟相处挤久,顾怀一下子就想到了当时自己和莫莫刚进苏州城住进这栋小楼时,自己让她别睡床尾的事情。 他沉默下来,看着莫莫一点一点地铺好被褥,和衣钻进去,只留给他一个在黑暗里看不太清的后脑勺。 以他两世为人的经验,不难看出来小侍女是在闹别扭,但究竟是为什么,就已经有点超出了他的知识盲区。 就好像当初离开苏州时李明珠那个突然的拥抱让他手足无措一样,他一向不擅长知道女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他看来自己刚才在厨房说的那些已经够羞耻了,小侍女居然还不满意? “上来睡?地上冷。” “不冷。” “你着凉了我可不管你。” “不用你管。” 床上的被子被呼啦一声掀开,翻身坐起的顾怀提高了声调,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不用我管?早两年你怎么不说这话?” 类似的拌嘴发生过很多次,但往往最后都会以顾怀的胜利而告终,在那些食不果腹浪迹山林的时间里,小侍女总是会让着他。 但这一次她没有让。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黑暗里那道朦胧的身影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 顾怀颓然下来,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大意大概是少爷我赶了这么久的路回来就被摆脸色看,不就是没带你一起去京城至于这么冷淡么? 但其实他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两浙?”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 睡在地上的莫莫动了动身子。 “再一起去京城?”顾怀试探着继续说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小侍女卷好被子,放进柜子里,然后钻到床尾。 顾怀长长地叹了口气:“明天我就去找李明珠,把入赘的事情说清楚。” 被子微微隆起,顾怀感觉到那道单薄瘦弱的身体钻进了自己的怀里,轻柔的鼻息打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用下巴蹭了蹭莫莫的头发,伸手抱住了她。 小楼外下起了雨,真正明了了双方心意的主仆听着冬日的雨声,仿佛看见了从前和以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残忍 已经是大魏元熙七年的最后一个月,年味儿自然也就开始出现在苏州城里,顾怀早上出门去街巷外的小摊买吃食时,已经看到巷子口的人家挂上了过年用的大红灯笼。 他咬了口饼,边往回走边回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想了许久才得出结论那时候还没被王五那黑厮绑上山,应该还在和莫莫在山林间流浪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么看来这一年的折腾还是值得的,起码现在勉强有了个能称为家的地方。 走到小楼前的时候,莫莫已经在后院喂鸡了,穿着入冬后新做的侍女服,绑着淡蓝色的围裙,端着簸箕站在一群鸡鸭中间,微黑的小脸上神色明显好了很多。 顾怀就这么站着看了许久,不知怎的莫名看出股心安的味儿来。 等到天色再亮了些,顾怀便已经走在了李府的小径上,他昨晚回来的消息肯定是传到了李府的,但那会儿还在纠结怎么安抚叛逆了的小侍女,也就没打算去前院,但今早肯定是不能再推迟了,再怎么说他身上也还挂着个赘婿的名分。 当然他是更希望李明珠不在的,毕竟有些事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但过来引路的下人带他走到长房时,他便知道今天估计是逃不过去了。 他站在李明珠的闺房前,突然有些紧张。 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虽然一开始来入赘就是想混口饭吃有个住处,但李明珠确实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在这半年来还产生了许多纠葛...现在他去了趟京城回来就要找李明珠谈谈,实在是有些不要脸。 但好不容易才哄好家里那个祖宗,实在也是没了办法。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整理了许久的措辞,手抬起好几次都没敲门,等到好不容易再一次下定决心,那扇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一袭白色襦裙的李明珠站在门内,抿了抿红唇,然后露出足以让满院萧瑟消失不见的笑容:“相公。” 顾怀有些尴尬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夫人...起这么早?” “相公等很久了么?” “没有,刚到。” 李明珠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妾身刚刚一直站在门后。” 气氛莫名更尴尬了些。 不知道这个聪明的女子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在落座后,顾怀还没有开口,她便说起了很多事情。 “...相公改天真应该去看看,现在的城北,工厂已经连成了一片,比最繁华的城南还热闹,许多外地的商贾也来到了苏州,布价越来越低,钱家那边元气大伤,可能再过十年都缓不过来,坊间都在传可能钱家要改行了...” “上次二房三房他们回来过一次,找上了老夫人,大意是说想重新合伙做生意,老夫人问妾身是怎么想的,可相公北上之前说过如果他们回来相公就会生气,妾身也就硬气了起来...” “相公是真的很有做生意的天赋,李家吃下朝贡之后,可能好些年都不会出岔子了,妾身也就没有再打算和他们一起压价,倒是西域那边也许可以开一条商路出来,都是多亏了相公当时定下的方向...” 一身白裙的女子坐在桌边不停地说着,说着顾怀离开以来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本来不是喜欢说这么多话的人,却因为某些不安不敢停下来。 --大概在她听见脚步声高兴地走到门边,却发现门外的那个人一直沉默着没有敲门就开始了。 顾怀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看着李明珠平静地说:“我看过大魏律里和离那一篇了。” 听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突兀和古怪,没有功名穷困潦倒被迫上门入赘的书生突然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后想要和离抹去身份上的污点,而且这场入赘从一开始就是笑话,非但没有实际上的夫妻关系,而且还主动站出来替入赘的李家挡下了一场飞来横祸。 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如果理智一点精明一点的话,就该立刻点头同意吧?然后礼送出门从此之后绝口不提入赘的事结个善缘,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不想。 侧脸好像比白裙还要苍白几分的女子低垂着头:“是因为她么?” 顾怀怔了怔,他原本已经做好被责骂被嘲讽被奚落的准备,摆出一副我就是要踹开李家自己单干的模样,结果对面的女子一开始就知道问题所在。 他想了想后说道:“...是的。” “你们不是主仆么?” “我捡到她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身侍女服也是我捡来的,”顾怀平静地说,“一开始是因为这样的身份方便,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但我没有觉得她照顾我是理所当然的,也不认为我和她是主仆。” “那我呢?” 好像心里某个地方颤动了一下。 顾怀看着对面紧紧抿着嘴唇的女子,她是那么漂亮,好像这个世上干净美好的东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偶尔身影透出股孤单的气质,倔强地以女子之身挑起了整个家族的大梁,没有颐指气使的气息,反而透着股阳光下干净明亮的味道。 她生病的时候会躺在床上静静地听你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她会在马车上和你说着生意上的趣事,小心地观察你是不是不感兴趣;她会在下棋的时候开口说我们圆房吧,哪怕已经脸红成那副模样;送你离开的时候,她会小心地凑进你怀里,告诉你她等你回来。 “虽然这样说未免有些渣,如果早一点遇见的是你,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顾怀沉默片刻,说道,“但是如果没有她,也许我就不会活着走到苏州城了。” “如果你问我喜不喜欢你,那当然是喜欢的,或者说我连做梦都不太敢想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但走过一趟京城,我才想明白一些事情,我和她一起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她连两年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记忆的开始就是我的脸,我虽然从来不自诩是个好人,但也做不出来那种丢下她的事情。” “我习惯了家里她说话的声音,习惯了她做的饭,习惯了晚上她会帮我倒洗脚水,习惯了走到天南海北都有她跟着,我觉得每个人在这世上都会有一个锚点才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孤独,而我的锚点就是她。” “当然,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反正这个世道也就这样了,既然做了官,脸皮厚一点三妻四妾好像也符合当下的价值观,连大魏律法都管不着。” 顾怀叹息道:“...但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也实在觉得有这样的想法,连站在你面前都会有种罪恶感--所以我觉得应该把这些说出来,才能让你总有一天放下这些往前走。” 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残忍, 第一百二十五章 落雪 李明珠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这间闺房还是之前的陈设,简简单单但又透着股女子闺房特有的精致,空气里的味道温柔干净,仿佛能感受到当初离别时鼻端飘过的头发。 她站起身,走到那张顾怀曾翻过许多夜账簿的书桌前,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了一张纸,放在了顾怀面前。 随着这些动作,如瀑的黑色秀发自肩头滑落,白色的裙摆在红木的桌前显得格外美丽,莫名让人想起冬日盛开在雪景里的红色梅花。 顾怀看着她漂亮的脸,紧抿若红线的唇,发现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飘移离散,也没有丝毫责怪怨恨,而是平静且专注,不由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看了一眼那张宣纸,是一张和离文书,角落处李明珠已经写好的名字刺痛了他的眼。 李明珠坐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说道:“那天夜里,我说过我喜欢你。” 顾怀微怔,有些艰难地挤出一句:“我记得。” “你离开之前,我说过会等你回来。” “我也记得。” 李明珠微微抬头,漂亮的脸上格外倔强和骄傲:“你刚才说你也喜欢我。” 顾怀的视线从她的脸缓缓落下,落到肩膀,落到有些绷紧的身子,落到她的白裙。 他抬起头重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修长睫毛,认真说道:“是的。” “但比喜欢她少。” “喜欢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比?” 她低下头,大概是有些难过:“那为什么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很多画面在脑海里掠过,某些情绪在心中起落,顾怀有些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昨夜的辗转反侧里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以为说些话便能为这件事画上个句号,然而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自欺欺人。 所谓做选择便意味着要完全放弃另一个人以及有可能和她一起度过的人生,当初走进苏州城就为了能混口饭吃的那些话还历历在目,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清冷明亮的女子原来已经和他有了这么深的纠葛。 他垂下眼帘,看着那份和离文书沉默不语。 李明珠也缓缓低头,看着裙摆前的鞋尖,声音细微:“我觉得这样会好一点,如果你这次回来还是要走,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去京城,你不再是赘婿,我也不是商贾人家的家主,你可以重新娶我...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顾怀身子微僵,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子会做到这一步。 也许她也度过了许多难以入眠的夜晚,做过了很多心理挣扎,一边想念着远方的某个人一边做出了某些会影响一生的决定,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顾怀以为喜欢只是好感只是某些事情的前提,然而对于这个女子来说,喜欢便意味着一切。 像飞蛾扑火一样赌一把会不会燃尽自己的告白。 他看向窗外,莹白的雪花从天而降,缓缓落到大地上,远处传来几声惊喜的呼喊,原本有些昏暗的世界慢慢明亮起来。 下雪了。 ...... 李明珠坐在窗畔,久违地像是个当年的小女孩一样看着庭院慢慢被雪花覆盖,视线落在一朵盛开的梅花上,回不过神来。 在顾怀有些狼狈地逃离这间闺房之后,她已经孤独地坐了许久。 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当初第一眼看到那个书生的场景,想到了自己一开始还把他当成老实木讷的读书人,想到了自己卧病在床时挺身而出的名义上的李府姑爷,想到了午夜醒过来时在她闺房里忙碌的背影,也想到了那天离别时那个浅浅的拥抱。 如果把懂事之后将李家扛在肩上吃力前行的过程比作昏沉的阴天,那个书生大概就是刺破云层的一道光--虽然已经很难仔细地回想起来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但当再次看到他的脸,看到那袭儒衫和那只发簪,她就会感觉到逐渐加快的心跳。 有时候她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因为他站在自己身前扛住了那场风波,还有现在仍流传在苏州城街头巷尾的诗词,这些美好的闪光点才产生了喜欢,然而当摒弃开这些,只是去想象他的身影和笑容,就会感觉到心安,如果这还不算喜欢,那什么才是呢?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那个小侍女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她才会偶尔去和那个小侍女聊天,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真的只是个很普通的小侍女。 但莫名就想到了那次顾怀被歹人绑走时小侍女身上挂着刀弓到处寻觅的模样,想到了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模样,她可以很轻易地确定这两个人真的走了很远,远到已经是单独的世界,对于其他人来说,很难在那个世界里留下自己的影子。 或许是命运安排那个书生在遇见自己之前,先遇见她。 她也想过礼貌地退出他们的世界,收起柴门前轻敲的手,远远地看一眼不去打扰,但每次一这么想,就会觉得难过到呼吸都止不住发闷的胸口。 她并不因为顾怀向自己说了实话而愤怒或者失落,或者说这样才是他--并没有因为仕途而改变,诚实且坦然,在他看来,无论是侍女还是商贾家的女子,都是平等的。 他尊重她,所以没有想过鱼与熊掌兼得;他喜欢她,所以才想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不耽误她的人生。 但她觉得喜欢是不够的。 感情这种事,不能用商场上的权衡利弊去计算,也不必为了一时的输赢而放弃,既然喜欢还不够,那就让喜欢再多一点。 她看着顾怀没有带走的和离文书,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还有旁边的空白,这样想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年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莫莫就睁开了眼睛。 感受着绕过脖颈的臂弯,还有对面平稳的呼吸声,她的眉眼渐渐弯起来好像月初的月牙,在顾怀的胸口蹭了蹭,她轻轻起身,小心地下了床,又替顾怀掖了掖被子。 在桌旁倒了杯冷茶醒了醒神,她走到门边,在有些冰凉的空气里呵出口雾气,便围上围裙下了二楼。 生火,烧柴,再到井边打上水,迎着渐渐明亮的天空洗漱,然后便吃力地拧着水桶回到厨房烧上,再拿起抹布开始打扫卫生。 等到把一楼都擦了一遍,她便拿着簸箕去了后院,不知道多少条巷子外突然响起阵爆竹声,她才停了下来。 这是她和顾怀一起度过的第三个新年。 等到天色再明亮一些,便听见了下楼的声音,披着衣服的顾怀打了个哈欠,看见她在费力地擦着桌子,便开口道: “别折腾了,反正再过两天就得走,下次回来...” 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下次”不知道还存不存在。 这件事的发展实在越来越诡异了,从那天顾怀去了一趟李明珠的闺房开始,他就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李府的赘婿,因为这几天也没人来客气地请他出去,而他也没有勇气再去一趟前院,更没有勇气去提那份李明珠早就写好了的和离文书。 实在是心虚。 但好在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毕竟新年之后,二皇子赵轩便要带着大军南下平叛,而他作为杨溥在二皇子阵营的代理人,不可避免地要参与到这个过程中去。 大概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带着小侍女离开苏州,然后在平叛之后北上京城,继续一头扎进京城的权力漩涡里。 然而入赘这件事到底会是个什么结局,以后他和李明珠会是怎么样的关系,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得出一个答案,每一天早上醒过来他都告诉自己这件事该有一个结局了,然而直到现在过年了他都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办。 以往杀人寻仇都是提着把刀子就去了,感情上的事他要是懂也不至于两辈子都打光棍,唯一的经历还是捡来的小侍女。 能拖一天是一天。 虽然是新年,但重头戏是年夜饭,所以早饭自然也就从简,顾怀回家一向是像个大爷似的什么家务都不干,铺床叠被端茶递水都是莫莫来,所以吃完饭他便坐着看书等着莫莫洗碗。 等到天色更明亮一些,他便带着莫莫出了门。 巷子里冬季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而远处的街头已是一片熙熙攘攘,还没转过巷角,便能看到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小贩推着推车在巷口叫卖,提着年货的百姓互相问候,穿着新衣头戴花帽的孩子在人群里穿梭,然后拿着零食在卖艺人的圈子外拼命地踮起脚尖。 朴实而又热闹的年味儿。 走在雪化后尚有水迹的青石板路上,顾怀挑了挑眉头,看向莫莫:“去年过年,我们在做什么来着?” 莫莫此时的记性倒显得格外好:“那家黑店被抄了,你连工钱都没拿到咱们就逃进了山里,等到下山都过完年了...走到那家黑店门口的时候你还骂了好久来着。” “对哦,他娘的那豁牙的老板还欠我一个月工钱,”顾怀愤慨起来,“可惜店被烧了人跑了,要不然怎么也得把这钱要回来。” “他应该被抓了吧?” “谁知道呢?”顾怀耸耸肩,“都跟他说了遇见当兵的就怂点,谁知道他要钱不要命?能跑出去就算他运气好--说起来当时他还想把他闺女嫁给我来着。” “哦。” “你不记得了?就腰比门柱还粗那个,一顿饭要干七大碗,吃得比豁牙老板养那头驴还多。” “记得的。” “其实那老板心眼也不坏,这世道开黑店没卖人肉包子就算地道了,他顶多也就是让伙计偷偷钱,往馊了的菜里加料盖味道之类的,”顾怀想了想,“要是没在那个黑店当账房,咱们真不一定能熬过那个冬天。” 往来的人流越来越多,顾怀牵起莫莫的手避过舞龙的队伍,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咱们当时拼了老命才从两浙一路北上跑到苏州来,没想到现在又要回去,真是他娘的跟两浙过不去了...不过要是有机会倒是可以回那座小县城看看。” 小侍女莫名地高兴起来:“那茅草屋...” “没完了是吧?你老惦记那破屋子干啥?”顾怀无情怒斥,“也不看看你家少爷现在是什么身份,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等这次去京城少爷我就买宅子,上次敲钱家那笔挣的是真不少,可惜这段时间太忙花都没处花。” “大宅子?” “对,大宅子!”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干爹的手笔,顾怀有些酸,“少爷现在总算是熬出头了你懂不懂。” 小侍女点点头,大概是想说自己懂,但只可惜顾怀没得到半分成就感,别看他现在跑到了京城,揍过当朝首辅的独子,多了个当朝次辅的干爹,还掺和进太子二皇子之类的破事里,看起来是变成了某种大人物,可在小侍女眼里他跟半年前在山上当土匪也没什么区别。 他叹了口气,带着莫莫在街边买了些吃食,为路过的舞龙舞狮队伍叫了阵好,欣赏了会儿城东城北接壤处商家们联合推出的表演,又在菜巷买了过年需要用的菜,这才大包小包地往回赶。 而等路过一家青楼门口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扶着腰走出来,还不时回头朝着二楼巧笑嫣然的女子挥手道别,而等他看到远处街头朝这边看过来的主仆二人后,脸上的笑容便僵硬了起来。 王五挠了挠头,走到面无表情的顾怀边上,帮忙拎起了菜。 ...... 小楼的厨房生起了火,卷起袖子围上围裙的莫莫忙碌起来,顾怀坐在桌边,看着对面有些坐立不安的王五冷笑开口:“难怪这么多天不见你人,住青楼里了?” “没有没有...” “刚才那是你老相好?” “倒也算不上...” “上次挣的钱还剩多少?” 王五怔了怔:“少爷你也太看不起我了,逛青楼就逛青楼,我可不谈感情,要骗我钱还不如要我的命。” 顾怀眯着眼看了这厮半晌,才点点头:“算你机灵,这两天准备一下,过完年就南下。” 王五应了声,突然想起了什么:“少爷你不去看看大当家?” “我看她做什么?” 这份坦然把王五弄得一愣,他心想大当家现在就跟你婆姨似的你说什么她做什么,没事就寄两封信过来问你怎么了,天天都想着把你绑回山上去,你怎么跟逛完青楼一样翻脸就不认人。 他想了半晌还是没说出口,看顾怀又要张口,连忙自告奋勇跑去挂灯笼。 顾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看向了桌上的一封信。 回来的时候,这封信就放在桌上了,封面上简简单单的李明珠三个字,宣告了这封信出自谁手。 他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拆开。 信纸上是娟秀细腻的笔迹,走锋飞捺间仿佛能看见那张美丽温婉的脸。 信很长,零零碎碎说了很多,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讲着分开后自己的故事,那些以前没办法了解到的李明珠的过去,也在信纸上缓缓展开。 她说着自己小时候喜欢的零食,说着第一次掉牙时哭起来的狼狈,说着去书院的时候她总是最认真的学生,说着她在接手李家的生意时的惶恐和不安。 她好像想把自己的过往说给他听,想告诉顾怀那些他错过的时间里,她遇见了哪些人,发生了哪些故事。 像是在弥补顾怀错过的她的人生。 这封信最后有几段这样的话。 “或许命运安排你们在我之前遇见,不需要我来打扰,但我不相信命运。” “下雪那天,你又说了一次喜欢,我虽然觉得喜欢是不够的,但至少你说过喜欢,我便也很喜欢。” “你要回京,或许离苏州很远,但也不算太远,如果你想回来,或者我想过去,都很简单,也许有一天,就不再是一场没有结尾的入赘,而是我想见你,你也想见我,便越过了千里的河山。” “那天你没有决绝,便证明坚持还有意义,经历许多事以后,也许便会有新的故事。” “我想更了解你,也想你更了解我,希望你常给我写信,一直到重逢那天。” 看完这封信,顾怀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将信收好,把它放在桌上,思考片刻,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只从京城带回来的发簪。 大魏元熙七年的最后一天,看来还是能送出去的,他想。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远行 易县是苏南的一个小城,过了易县,便进了两浙的地界,这里以山川险奇而在江南闻名,每年都有许多喜好出游的富贵人家来此游玩。 然而此时易县外的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在缓缓而行,再也看不到前些年熙熙攘攘的热闹场景。 拉车的是两匹老马,显然很配得上那辆破烂马车的身价,穿着大棉袄敞着领口的王五挥了一鞭子,看着老马都有些打摆子的腿,回头朝车厢里问道: “少爷,咱们带的行李是不是太多了点?马都快走不动了,估计还没进苏南就得死在这道上。” “你还好意思说?”掀起车帘的顾怀探出身子,“让你买马车和马,你到底贪了多少?” “少爷你净瞎说,”王五堂堂铁打的汉子委屈都写到脸上了,“就那点钱,我还是跑了好几个牙行才找到这马车,压根就买不起马,这两匹老马是人家送的,我就是再缺钱也不可能贪这种啊。” 大概是想到自己前些日子还在青楼里当大爷,现在就沦落到来赶车,连声音都更大了些:“而且少爷你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李家那马车你干嘛不要,简直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顾怀被他说得一窒,感受到车厢里小侍女投过来的目光,他颇有些恼羞成怒的转移话题:“我怎么知道行李这么多?这是去打仗,怎么跟他娘的搬家一样?” 此时的车厢里全是锅碗瓢盆一类的杂物,塞得满满当当,顾怀捡起一个碗作势要丢,一旁的小侍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放下手,碰巧马车车轮碾过一大块石头,车厢猛地一抖,本来就拉车拉得痛苦不堪的老马发出两声颇有些绝望意味的嘶鸣。 “你看看你看看,马都受不了了!你是把那栋小楼给搬空了?别人要是看到还以为咱们是去打劫的!” 小侍女轻轻嗯了声:“可是那些鸡鸭我们都没带走啊。” “你家少爷现在是出公差,是去平叛!你还想带着鸡鸭去?到时候咱们这种烂穷鬼做派不得把那帮达官贵人都看呆?” 小侍女简直都懒得搭理他,在她看来这些锅碗瓢盆都是在那栋小楼居住的这几个月一点一点添置的,那些鸡鸭都是她慢慢养大的,既然要远行,为什么不带上它们? 顾怀看向莫莫微黑的小脸,心想这一路走得简直痛苦至极,这破烂马车颠簸也就算了,还走得慢,初六就上路,快十五了还没出苏南,说不定赵轩那边带着大军都比他到得早些。 而且这一路走来苏南显然比他半年前来时还要乱些,起义军虽然已经退回了两浙,但苏南简直连最基本的秩序都维持不了了,光是这十来天就起码遇见了五六拨拦路打劫的山贼。 知道不能把这些锅碗瓢盆扔下马车,顾怀叹了口气,斜倚在打包好的被褥上,展开本书看了起来,偶尔莫莫会递过来一杯茶,他也就接过去抿两口放到一边,更多时候是旁边突然伸出只拿着吃食的小手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嘴里,把好不容易理顺的思路一下子又打乱。 顾怀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放下了书,掀起了车帘。 马车外的官道很宽敞,也很寂寥,冬日看不见什么乡间风光,偶尔路过的村庄也荒凉得不见一个人影,直到看见一棵不知道是什么树,但树冠面积极大,干枯的树冠几乎遮蔽了整个村庄入口的地界,他才意识到自己来过这里。 他转过头,正想叫莫莫也看看,却发现莫莫也已经掀起车帘,看着那棵大树发呆。 一年前他们流浪时曾拿着几张毛皮在这里换过吃食。 那时候他和莫莫曾经无数次站在山林里眺望村镇和城池,但又无数次因为恐惧而默默离开,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个眼熟的曾给予过他善意的村庄才让他记忆深刻。 “少爷,那是啥?” 王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掀起车帘,顺着王五的声音看过去,一只长得有些抽象的鸡正在那棵大树旁的野地上觅食,顾怀心想这村庄现在得荒凉到什么地步才会有野鸡跑进来,但丝毫没耽搁他顺手抄起了一边挂着的弓箭。 拈弓搭箭,瞄准松弦,顾怀既然能射死那么多猎物,自然不会射丢一只跑到空旷地带的野鸡,羽箭在空气里划过优美的弧线,在那只鸡的惨叫中直接把它钉在了地上。 嫌弃了好几天伙食的王五动作极快,翻身下了马车就跑过去,心想总算是可以犒劳下自己的肚子了,可手还没摸上野鸡就听见一旁响起的苍老呼喊。 “哎呀,我的鸡!”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手里还拎着笤帚,目瞪口呆地看着魁梧汉子拎着自己鸡栏里唯一的独苗,王五心想坏了,下意识看向了自家少爷,没想到那边车帘都已经放了下来。 这下子王五就犯了难,别看这厮当过山贼上过战场心狠手黑,可因为自家已经走了的老娘的原因就是怕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此时眼看那老太太拿着笤帚走过来,只能缩了缩脖子: “我,我以为这是野鸡...” “真是造孽哦,这鸡下蛋下得可好了,”老太太倒也没骂他,只是跺了跺脚,“你这后生什么眼神,这明明就是家鸡!” 王五羞愧地低下头去,显得老实无比,心想自家少爷平时总吹嘘山林里就没他不能猎的东西,结果家鸡野鸡都分不出来?然而这口黑锅自己不背是不行了,要是真戳穿了指不定被他怎么收拾。 然而正当他等着被老太太数落时,一道身影却走到了他身边,神色柔和的顾怀看着那老太太,拱手问好。 “老夫人可还记得我?” 王五心想少爷你这招是真不咋地,射死了人家的鸡就想攀关系糊弄过去?这老太太一看就没老糊涂,到时候指定让你拿不走鸡还得赔钱。 然而苍老的老太只是上下打量了下顾怀,便想起了一年前某个夜里敲响了她家门的身影:“是...那个拿狐狸皮换米的后生?哎哟这都一年了吧?跟你在一起那小姑娘呢,人咋样了?” 顾怀笑了起来:“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这世道啊,能活着就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人 既然是熟人,有些问题处理起来自然就简单了很多,老太太手里的笤帚放了下来,顾怀从怀中掏出银钱递了过去,说道: “估计是这憨货分不清家鸡野鸡,才一箭射了想加餐,这便当是买鸡的钱,只是祸害了这下蛋的鸡实在有些抱歉。” 脑袋上被扣了口黑锅的王五怔了怔,最后还是选择了没说话。 然而老太太只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说道:“算啦算啦,就算没被这后生射死,也活不了多久,只要不是被狼叼了就行,我这一鸡圈就剩这一个了。” 眼下是冬季,野狼下山觅食倒也常见,但就算是野狼也很少靠近村庄,成群农夫的粪叉子往往比猎户的弓箭陷阱还致命,只有一种情况才能让野狼大着胆子进村。 顾怀看了看比起一年前荒凉了许多的村子,问道:“搬走的人很多?” “多得很,去年白莲教来的时候,老老少少都跑了一回,今年年中又打仗,好些人走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那您怎么不一起走?” “老啦,走不动了,”老太太摇摇头,示意去自己家说,“我老伴的坟头还在这儿,我要是走了,连个看坟的人都没有,那些白莲教的人喜欢挖富贵人家的坟找财物,刨顺手了没碑的孤坟也不放过,村头那一片全是刨出来的骨头。” 顾怀默然片刻:“那大哥他们呢?” 他还记得这个老太太有个憨厚老实的儿子,嘴笨但心肠实在,眉眼间满是坚毅,一年前他背着受了风寒的莫莫下山,便是那个大哥拉着板车去接来的医生,在相处的那几天里,没收过顾怀一分钱。 最后顾怀实在过意不去,汉子才挣红了脸,问能不能拿米换那张红色的火狐皮,给他妻子做一件披肩。 那个汉子的妻子也是温婉善良的性子,做着家务伺候老人还帮着熬了几天药,替莫莫补了那件满是枝丫划出窟窿的侍女服,等到莫莫病好和顾怀一起离开的时候,夫妇两挥手送别的模样真的让人觉得天生就该是一对。 这次再见到,怎么也该好好道谢才是。 走在前方的老太太脚步还算稳健,然而听到顾怀的询问,有些苍老的身影顿了顿。 夕阳的余晖照亮了她满是沟壑的脸,平静开口:“都没了...年中的时候那些白莲教的人来了村子,来来回回抢了几轮,三儿气不过去和他们理论,被割了脖子挂在那棵树上。” 老太太指了指村头的那棵大树,连一丝一毫的悲伤都没有。 心都死了,自然也就不用再悲伤了。 “嫂子呢?” “一样的,”老太太背着手继续走向村口的家,“我当时也想寻死,有两个年轻的畜生高兴的喊,‘别弄死这个老东西,脏手,让她自己死在这儿’,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我还不能死,三座坟等着我除草烧纸,能多熬一年是一年。” 微黑的天空下,空气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厚重,让顾怀感觉有点呼吸不过来,他看着远处搭着浅灰色草的屋顶,抹着土灰的房墙,总觉得看上去还和之前来时一样,但那两个让他感受到少有的善意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 屋内的陈设还是很寻常,王五把马车赶过来,见到莫莫的老太太越发高兴了几分,热情地招呼几人坐下后,拉着莫莫说长说短,等到天色完全黑了,老太太才有点不好意思地点起灯,埋怨自己好久没说话了一说就停不下来。 见老太太提起那只鸡准备做饭,莫莫便也跟着去帮忙,厨房那边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一旁好奇了许久的王五才瞅准时机问了出来: “少爷,你来过这儿?” “来过。” “啥时候?” “算算时间,应该是某个人把我绑上山的前一个月,”顾怀瞥了他一眼,“当时我和莫莫来这里换了些粮食,准备往北走找座城池混进去,山道上遇见个威风凛凛的好汉,把那些粮食抢了也就算了,还把我绑上山当了半年的山贼,有没有印象?” 王五干笑了两声:“好像是有点印象,记不太清了...不过少爷你之前怎么这么落魄,你不是说自己是游学的读书人,家里富得很么?” “把刀架你脖子上试试?” 王五转过头不敢说话了。 没过多久,老太太鸡圈里的最后一只鸡便变成了菜肴上了桌,为了赶路吃了好些天干粮的王五甩开膀子就开吃,顾怀莫莫则是和老太太慢慢聊着,但都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 直到油灯渐熄,热情的老太太便让顾怀和莫莫睡到了之前汉子和妻子的房间,王五则是剔着牙回了马车,顾怀坐在床沿和莫莫一起洗脚,看着水盆里荡漾的水花,不由生出了些感慨。 “几个月前当我知道要去两浙跟着某些人一起平叛的时候,我挺烦的,因为我觉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我们之前呆的那个县城也遭过祸害,但我一直觉得造反这种事总有人干,没有白莲教还有黑莲教,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层次,世道自然就会变成这样,起义军不是什么好东西,官府当然也不是,既然是必然的事情,那我为什么要去蹚这摊浑水?” “在捡到你之前,我甚至还想过跟着他们一起干,反正他们不查路引户籍,多砍几个人多会点东西说不定就爬上去了,--但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因为与之相比更有可能的是作为炮灰死在了某个战场上,而且每次听到他们的教义都忍不住想笑。” 他说道:“包括这次南下,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躲不开,你知道我很怕麻烦,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选择来掺和这种王朝更替的必然命运,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的想法还是转变了一点。” 莫莫用脚丫把水浇到顾怀的脚背上,问道:“为什么?” 顾怀想了想:“因为我在想,虽然官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然大魏也不会烂成这样,但起码那个汉子和他老婆还能活着,不至于被抢了几轮后连命都丢得那么潦草--起码官府抢起来还要编个理由。” “你想说些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我虽然是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但偶尔我也会想做一些正确的事,杨溥那老头之前跟我说了很多,有一句话我还记得挺清楚的,他说世道确实很坏,但不应该一直站在旁边看,而是应该去改变它,我当时虽然觉得老头在说大话,但现在想一想还是挺帅的。” 他说:“我不是想要搏得关注或者感谢,以我的性格自然也不会主动去做什么***的任务,但既然这件事逃不掉,那么我就想做得更好一点,起码这样我以后学着老头捞钱的时候良心上多少过得去一些。” 微暗的烛光下,顾怀看着莫莫的小脸,认真说道:“这次...我想把那帮狗娘养的送上西天。”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两浙 过了舒州,宽阔的官道旁,同样也有一座已经废弃的村庄。 从京城南下的大军已经连着行军了很多天,军纪和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迷下去,连绵的队伍拉得极长,大概是举久了嫌累所以拖着长矛的士卒们轻声议论着,但声音汇聚起来吵得像是菜市场。 中军位置掀起车帘的赵轩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训练了几个月,京城的这帮兵痞也还是这个德性,不管再怎么跟他们讲军纪,只要长官消失在他们视野里半刻钟,兵痞们就会把行军当成郊游。 只能说还好这是冬天,而且两浙叛乱已经延绵两年,要是官道旁的地里还种着东西,赵轩丝毫不怀疑这帮人能跑过去顺手找点吃的填填肚子。 但还能怎么办呢?光是把这帮大爷拉出京城就要了他的老命,要不是他的身份太高,有军中几位老将出面镇场,而且战前也发足了饷,这帮人说不定还窝在那个营寨里不动弹,万把来人一起把脖子伸出来宁愿砍头都不去打仗。 带兵这种事情,作为皇子赵轩肯定是有心得的,成年之前,他便求下了一道旨意去北边历练了两年,也正是那两年让他看到了边境的战火连天民不聊生,还有辽人的凶残野蛮,才意识到要想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便不能眼看着大魏被困死,而是要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但大概也是见识过边境那些老兵上战场时的果敢利落,才会在对比之下意识到京城这帮兵痞到底有多废物,赵轩甚至觉得那些反贼要是胆子大一点来打个埋伏,都不用太多人,两万不到的叛军就能把这四万来禁军打散,说不定还能把他绑了去逼那些还在坚守的城池开门。 深感前途堪忧的赵轩揉了揉眉心,放下车帘坐回马车,沉默片刻之后,继续拿起了一旁的文书。 从几个月前接到南下平叛的旨意起,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自己那个一心想成仙的父皇身体已经出了大问题,说不准还有多久好活,眼下那个皇位自己和太子都有资格,但要是他驾崩时自己不在京城,说不定等得到消息的时候太子早已登基连年号都定下了。 而且平叛这种事情,对于身为皇子的他来说太过敏感,平叛成功,兵权还是得交出去,人也不能呆在两浙,说实在点就是除了名声没什么好处,还要远离政治中心的京城,实在得不偿失。 但要是平叛失败了,那就有意思了,就算运气好点没死在战场上,那个皇位也注定跟他没了关系。 可大概是意识到龙椅上那位只想玩点平衡,而太子一天要么盯着皇位要么看着自己,他就明白只有自己能去江南,也只有自己能接过这个烂摊子,所以他还是来了。 既然要打仗,那么就得先知道两浙的情况,他知道当官的喜欢欺上瞒下,当兵的往往夸大军功,所以要想从朝廷公文上知道真相,还不如去茶馆听听老百姓们的议论,可他越是通过各种渠道去了解,就越是迷茫,因为无论怎么看,这场造反都不应该变成眼下这个局面才对。 因为说到底,造反也就是那么个流程,闹了饥荒水患,就会有人跳出来喊两声口号,带着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冲进县衙,抢了粮食大家分,一顿吃饱了就想要更多,只要官府应对不当,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揭竿而起,闹得处处烽烟。 但两浙的情况很特殊,一是因为这个地方很富,虽然闹了旱灾,但百姓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二是在白莲教造反的初期,其实也是有能臣武将把那些教徒按了下去的。 不过事情诡异就诡异在这里,第一次造反,前后也就一个月,叛军占了一座小城,被围了半个月就开城投降,大概是官员们觉得这帮泥腿子只是饿极了发昏,而且当时北边辽人南下打得热火朝天,所以就没有彻底清缴白莲教,只把那一次领头的砍了脑袋。 这就缺了大德了,真正的主事人平安无事不说,还累积了经验,短短两个月以后,再次揭竿而起的叛军就攻下了五座城池,在两浙有了根据地。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也还是没有多少人在意,大魏立国百余年,这种造反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军情传到京城,旨意很快就下来,整个两浙的兵马开始调动,准备给这场造反画上句号。 然而就被一战打散。 两年时间,战火绵延到了整个两浙,叛军四面出击,官兵忙着守城,两浙地界里面的冲不出来,外面的打不进去,平叛的将领换了好几个,但面对缺兵少粮并且不得人心的局面,都只能守在城里望洋兴叹。 不知道是不是这次成功给了其他地方的白莲教徒信号,整个大魏接连有几个地方开始叛乱,连益州都有人冒头,如此一来兵力更是捉襟见肘,而且国库也实在是没钱了。 就连这次带着京城禁军南下,户部都差点挤不出钱来,赵轩去户部的时候,户部尚书拉着赵轩在大堂聊了一下午,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要打可以,就这点兵力,而且顶多三个月,过了这个时间,军饷粮草就发不出来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可以看出来户部尚书也是实在没了办法,但凡还有法子可想,也不至于当着以后可能做皇帝的他耍流氓。 就这么个烂摊子,谁接手都得发愁。 赵轩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三十章 敌情 二月初三,因为一直赶路而显得越发破旧的马车停在了宣城的城门前。 到了这里,再往南走,便进了两浙地界,大概是由于叛军已经攻打了这里好几次的缘故,对比起苏南这里显得更为破败,城外的广阔土地上甚至还插着残破的武器,被血液浸透的泥土呈现出极深的黑色。 官道上没有什么百姓,想来也是,被祸害到这种地步,如果有能力离开的,想必早就已经去其他地方讨一条活路,自然没什么人会来这座随时可能被攻打的城池。 所以当一辆被两匹老马拉着,有些破旧的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城门时,好几个当值的士卒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一个士卒下意识上前准备盘问,然后便在看见车夫手里的印信之后果断放行。 于是马车便在一队队巡逻士卒诧异的目光中停在县衙前。 掀起车帘,依然是黑色儒衫书生打扮的顾怀走下马车,在一个士卒的带领下绕过县衙大堂,然后便看到了在桌前审阅军情的赵轩。 一别三月,当初在京城吊儿郎当的二皇子殿下看起来沉稳了不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放下手里的文书,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到这么早?我还以为要打到两浙了才能看到你。” 顾怀在一旁坐下,果然这家伙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自己刚才中了什么邪才觉得他变沉稳了? “有些事情耽搁了。” “倒也不算太晚,赶得上好戏开场,”赵轩摆了摆手,自然有下人送上茶水,“再往南五十里,就能和那些反贼迎头撞上,估计开战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顾怀皱了皱眉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言外之意无非就是那帮邪教徒如果跑过来玩命把你逮了,那就真的有大乐子看了。 在京城时他和赵轩也相处了很多时日,知道这个在争皇帝位置的二皇子到底是个什么德性,所以言语里自然少了敬畏,而赵轩也不是在乎这些的性子,听见顾怀这么问,他笑了起来: “其实现在真不怕他们玩命,反而怕他们不来。” 没有丝毫的寒暄,直入主题地开始讨论起眼下的局面。 “怎么?” 赵轩拿过一张地图,放在桌上,在广德、宁国、旌德三个地方点了点:“京城里一直在说这帮反贼不足为惧,真正的大敌在北方,地方将领平叛无功,只是因为他们废物--然而真正到了这里,我才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这三个地方,已经被反贼经营了快一年,虽然说不上铁桶一块,但要打进去,真挺不容易。” 顾怀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两浙临海,白莲教几乎占了两浙全境,来自朝廷的平叛军队只有可能通过两条路线进入两浙,一是苏南,二便是眼下的宣城一线,而赵轩刚才指的三座城池,可以依托北边的太湖,彻底把整个两浙化作国中之国,防住朝廷大军。 难怪当初白莲教那般拼命想要打下苏南,一旦让他们打下苏州,依托长江,到时候不仅是两浙,整个江南都要糜烂一片。 而碰巧当初这帮人往苏南进军,就是被顾怀给打回来的,大概是意识到朝廷的平叛力度很快便要加强,所以这帮邪教徒很理智地放弃了苏南,开始经营两浙的外围防线,才造成了眼下的僵持局面。 “坏消息还不止这些,”赵轩幽幽开口,“光是这帮反贼没有像以往那样拼命打地盘,反而占据两浙开始当土皇帝也就罢了,我在带禁军进宣城前,便向各处城池下了军令,让他们进军施压,同时配合进攻,你猜有多少人打着出工不出力的算盘?他们依然觉得这些反贼早晚会被按下去,跟北边比起来不算什么大事,而平叛的功劳只有那么些,晚点出力,自然好捞最大的。” 顾怀摇了摇头:“大辽那边最后是什么局面还不好说,但两浙这边再不管,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而且有探子传消息回来,这帮反贼打算建国了,”赵轩看了顾怀一眼,“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造反了两年,占据了两浙,朝廷不仅没平叛成功,反而还让这些反贼在江南建起了国中之国,这事一出来,大魏最后的那点脸面就真的要被按在地上踩了。 “有多少天雷?” “不多,真的不多,”赵轩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觉得,跟北边比起来,两浙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再怎么拼命造,也要送去北方应对大辽,所以我们在京城说的那种天雷开道炸一遍的法子行不通了,眼下只能带兵硬打。” “有多少兵力?” “禁军四万,周边守军加起来大概三万,而且还要留一部分防守城池,至于反贼的兵力,实在是不太好算,但一定会比朝廷的兵力多。” 书房里一时沉默下来,顾怀明白赵轩的意思,跟着白莲教揭竿而起的百姓实在太多,这些人虽然没经过训练,但提起武器也能砍人,这场平叛双方的兵力可能真的不太能比。 但想到这里总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平叛的一方,却有种捉襟见肘的无力感? “还有个不好的消息...” 顾怀顿了顿,眼神危险起来,他看着赵轩,意思是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军粮和军饷,户部那边只拨了三个月...你别拿这个眼神看我,我也是去户部闹过了的,国库实在掏不出来钱了,要想多拨点只能加税,眼下都这个情况了,再加税不是逼着他们起来造反?” 赵轩坐回椅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情况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反正比咱们在京城时想的严重得多,现在你也到了,合计合计该怎么办吧。” 顾怀想了想,诚恳地问道:“我现在回京城去教书还来得及吗?” 赵轩笑了起来,一口大白牙有些晃眼: “来了还想跑?晚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佛主 “少爷,咱们又要走?” “有军务。” “那接下来去哪儿?” 才刚刚进城,转眼又要赶着马车出城,风餐露宿了好些日子的王五有些不乐意,刚才从街上过的时候他可是看到了的,路边有青楼。 顾怀闭上眼,回忆了一下刚才赵轩拿出的那份地图:“去黟县。” 如果说宣城是正对着叛军外围防线的桥头堡,那么黟县大概就是这条防线上的一个小小缺口,而且此刻的黟县,大概驻扎着过万的军队。 听到这里的时候,顾怀是有点疑惑的,因为除非军镇,不然一个普通的小县城要养过万军队几乎不可能,就算把今年的粮种拿出来都不够填大头兵们的肚子,但随即赵轩就主动解释道,这批人在被叛军赶出两浙退守黟县前,估计是把库房给搬空了,粮草之类的根本不缺,打定了主意要死守。 而眼下赵轩要带着禁军正式开始进攻,吹响不知道第几次平叛的号角,自然需要其他地方的驻守军队主动进攻以分担压力,不过赵轩担心军令下去这帮能“且战且退”的兵痞全当没听见,所以就只能让顾怀走一趟。 在京城的时候,顾怀和赵轩便已经谈过南下平叛的细节,在问到顾怀想要在这场平叛中站在哪个位置的时候,赵轩很诚恳地表示希望顾怀能像在苏南一样带兵,实在是江南那帮孙子很可能把他这个主将给卖了,二皇子突然下江南平叛,肯定有很多将领阳奉阴违不肯出力,他需要在军中有一个能信得过交托后背的人。 但顾怀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便也很诚恳地说自己毕竟是个读书人,带兵上阵打打杀杀的实在不好,到时候砍得满身是血还怎么回京城教书?当个幕僚就挺好,实在不行管后勤也行。 由此看来赵轩还是低估了顾怀的怕死以及嫌麻烦程度,如果换杨溥来压根不会给他商量的机会,因为但凡觉得没必要能逃掉的事情就别指望顾怀会自己顶上去。 而且这次还带着莫莫。 所以他这次是去传军令以及督战的狗头军师,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回来的时候仗都打完了。 向守城门的士卒问清了黟县的方向,有些阴沉的天空下,那辆略显破旧的马车便又摇摇晃晃地继续上路了。 ...... 临安。 先是扩建然后加修了宫墙的府衙现在看起来多少也有了些宫城的样子,作为这次白莲起义的都城,临安的秩序自然不是前线能比的,起码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已经渐渐开始习惯,有个叫白莲教的东西已经取代了大魏的官府,然而对于他们来说,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该纳的税不能少,该有的劳役也逃不掉,天下乱来乱去,作为老百姓唯一能学会的,就是不管上面坐的是谁,只要性命不廉价得像是猪狗就好。 清晨的朝阳照耀在新刷过的宫墙上,穿着一身天师袍的徐辉眯着眼睛看了天空半晌,才走入了宫门,站岗的士卒向他微微行礼,他也轻轻点头致意,直到看到穿着一袭仿照大魏宫廷内红袍的宦官,他的脸色才阴沉了些。 “徐天师这边请,三位天师都到了,在偏殿候着呢。” 徐辉的嗓音有些沙哑:“佛主在忙?” “昨日新入宫了两位娘娘,佛主有吩咐,今日早间不议事,”宦官躬身回道,“天师恐怕要再等等。” 徐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起兵才两年,原来那个雄心壮志仿若乱世枭雄的佛主,如今也变成了不愿早朝的君王,从一年前防线稳固开始,这座宫城就变得越来越繁华,如果说徐辉一开始还觉得佛主没忘记起兵的初衷,还会继续推翻朝廷让白莲降世,那么后来宫城里越来越多的娘娘,乃至出现的宦官,都在告诉他坐在高位的那个人已经变了。 但事已至此,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跟随宦官绕过一处处亭台楼阁,看着那些对大魏宫城精心的模仿,总觉得心底有一块石头一直往下落,却怎么也落不到底。 偏殿里三道身影在轻声议论着什么,见徐辉来了,这三位白莲教中举足轻重的天师都止住了话头,而徐辉落座后,也只是沉默地闭眼等待。 没有上位者喜欢手底下的人铁板一块,哪怕起兵之前大家都是一个县里长大的弟兄,哪怕此时的私交再不错,也不要在佛主面前表现出来,天王在外带兵,还不用顾忌这些,而他们这些仿若掌权文臣的天师,还是刻意地保持距离为好。 想到这里徐辉不由感到一丝悲哀,只是短短的两年,但一切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一直等到茶水都换了三盏,那片屏风后才响起了脚步声,身躯胖得已经看不见脖子的佛主慢慢走出来,坐在了那张高大的椅子上。 没有说什么不必多礼的话,神色有些疲惫的佛主等徐辉四人行完教礼,才端起一旁的茶杯漱了漱口:“什么事?” 最年轻的天师语气沉重:“佛主,前面有消息传回来,京城来的禁军,已经到宣城了。” 他沉默片刻,补充道:“贴的布告上说是十五万,但根据探子的消息,应该不过五万。” 大概是才从温柔乡里挣脱缠绵,已经四十多岁的佛主揉了揉太阳穴,越发烦躁了些:“前线有没有问题?” 年纪稍大,稳重些的天师开口道:“应该没有问题,虽然没能拿到那种天雷的制造法子,但那种东西,只有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才最有效,守城是无碍的,我...臣已经往宁国传了三封信,请张天王务必做好准备。” “那不就行了?”佛主摆了摆手,“连禁军都掏出来了,说明朝廷现在已经穷途末路,只要前线不出问题,再等个一年半载,就可以考虑北上了,嗯,就先这样...” 轻描淡写地将军国大事决定下来,佛主准备起身回后殿,一直沉默的徐辉抬起头,突然发现自己很难从那道肥胖虚弱的身影上看到当初那个雄心壮志的佛主。 他踏出一步:“佛主,臣觉得,建国一事,是不是再等等?如今朝廷忌惮辽国,才没有倾尽全力平叛,如果咱们在两浙建国,便要变成朝廷首先要处理的心腹大患,到时以一地之力怕是不足以...” 他打了个寒颤,对上了没有转过身,却冷冷从肩膀上看过来的视线。 当佛主和当皇帝,好像并不难选。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脸色苍白的徐辉低下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第一百三十二章 讨价还价 二月初七,黟县县衙。 已经喝过两盏茶的顾怀看了看大堂外的天色,又瞥了一眼在一旁椅子上陪笑的黟县县令,皱了皱眉头。 他是昨天晚间到黟县的,时间太晚,也就没有来得及去寻驻守在黟县的主将传达军令,于是在城内的客栈休息了一夜后,今天一大早他便去了城外的军营,然而却还是没有找到那位叫李兴的主将。 打听了一阵,才知道这位主将平日里不宿在军营,反而是在城内寻了个宅子,顾怀只能匆匆返回城内,找上了黟县县令。 在他看来要在黟县驻扎,肯定是绕不开这位县令的,他既然找不到人,这位县令应该有办法找到,但让他没想到的事,自从他走进这间县衙大堂坐了起码有一个时辰,那位主将还没有露面。 倒是对面的县令谈兴颇浓,聊起当年去京城赶考的事情就没完,还旁击侧敲地打听了些朝廷上的消息,原本顾怀还以为这位县令要诉苦一番,毕竟这么多兵力驻扎在这里肯定会造成极大的后勤压力,没想到县令倒是实诚,直言若不是有李将军坐镇这里,想必已经被叛匪袭扰多次,如今虽然仓储渐空,但能保得百姓平安就已经是万幸。 但随着时间推移,顾怀的耐心也就渐渐消磨殆尽,正当他想起身告辞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人还未到,声音便已经响了起来: “王大人久等!军营里有些军务,耽搁了些时间,这才来晚了,王大人寻我何事?” 他走入大堂,视线在顾怀身上逡巡片刻,问道:“不知这位是...” 这么看起来,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了,或许这位李将军多少猜到了二皇子派人来所为何事,这番作态,无疑已经表明了态度。 一旁的王县令站起来介绍道:“这位便是驻扎在黟县的李兴李将军,这位是此次平叛主将,二皇子殿下派来传递军令的顾怀顾大人。” “大人?”李兴挑眉笑了笑,“不知顾大人官居何职?” “之前任职国子监,”顾怀顿了顿,“如今算是殿下的幕僚,跟随平叛。” 国子监?李兴眼间掠过一丝狐疑,任职国子监那不就是个教书匠么?二皇子殿下带这家伙来江南平叛? “原来如此,本将是个粗人,还从未去过国子监,难怪未曾与顾大人有一面之缘,”李兴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那么,是顾大人在寻本将了?” “我带来了殿下军令,”顾怀从袖子里摸出文书,“责令你部二月十三日前开拔,赶赴休宁,在殿下进攻宁国一线时从旁...” “不急不急,”李兴摆了摆手,“顾大人还没吃饭吧?本将在迎春楼订了酒宴,不如咱们边吃边谈?想必殿下也不想他的心腹幕僚饿着肚子办事不是?” 顾怀脸色阴沉下来。 他能理解李兴不想出力,所以故意拖延些时间给他这个传递军令的人一个下马威,但眼下军令都摆在了面前,还装成粗人模样,明显就是准备踩一踩赵轩的脸。 大魏以武立国,但后来朝政重文抑武,地方上这些武将,拥兵自重是没可能的,所以一般都会在朝中找好背景,这次平叛赵轩是主将,李兴既然敢表露这个态度,就说明他是太子那一系的人。 但眼下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一套? 顾怀没有起身,眼睛微眯,将军令放在了桌上:“李将军,这场仗,真的很不好打。” “嗯?”李兴眼里有些疑惑。 “殿下的兵力不够,京城禁军只有四万,而且粮草也只够维持数月,”顾怀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围而不攻,是不行的,朝廷需要一个结果,所以殿下会很心急。” “哦?” “我没背过军法,但里面应该有说,违抗军令,主将是可以以军法处置的。” “本将自然知道,”李兴嗤笑一声,“但谁说本将要违抗军令了?” 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谁不会?只要不落下把柄,赵轩敢阵前斩将?到时候谁会服他?更何况自己还是这一带保存兵力最多的将领,没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如果殿下没能平叛,回京就会很丢脸,而按照我对殿下的了解,他应该会在自己丢脸之前,先把别人的脸抹下来踩两脚。” “你...”李兴怔了怔,随即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听明白了。 眼前这个人是在告诉自己,二皇子这次来平叛,是准备背水一战,到时候平叛不成功,自然也就没了做皇帝的资格,到时候还管他是不是太子的人? 大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凝滞,一旁的黟县县令大气都不敢喘。 “哈哈,本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二皇子殿下有平贼之心,本将自然高兴都来不及。” 沉默片刻,李兴笑了笑,再不复之前的粗人模样,反而是主动做了退让,但随即他就面色一苦,叹息道: “不过本将也是有心无力啊,连战数月,本将麾下伤兵众多,如今粮草也略显不足,若是全军开拔,到时候未能建功也就罢了,误了殿下大事怎么办?” 这就是要谈条件了,既然逃不掉,就打算先占点便宜?顾怀看了李兴一眼,实在没想到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武将满肚子都是花花肠子。 但他怎么会给这个机会?话已经说完,如果李兴真打算呆一边看戏,那么赵轩就有借口把这一万兵力也拿到手里了。 要知道顾怀之所以能和赵轩混这么熟,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一类人。 急了的顾怀能提刀抹别人脖子,红了眼的赵轩自然就能把一个地方主将砍了脑袋。 顾怀摇摇头,再不想多废话一句,转身出了大堂,只留下没拿到好处或者承诺,脸色复归阴沉的李兴,以及一脸茫然的黟县县令。 他从来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逢敌 事实上并没有让顾怀在客栈等太久,李兴便作出了决定。 他派出了自己的副将亲自上门,再又确认了一遍从赵轩那里等不到半分补给以及兵力后,捏着鼻子暗骂晦气地认下了这道军令,表示会在规定时间内开拔到休宁,配合赵轩进行进攻,同时他还秉着不能一个人倒霉的心态,热情地给周边手上还有兵力的将领都发了文书,准备多拉点人一起倒霉。 对于这样的事情,顾怀自然是从善如流的,毕竟休宁这一线虽然不是主战场,但如果进攻有了成效,也能替赵轩那边减少许多压力,在确定这次出征的兵力能达到一万五,并且后勤之类的都没有问题之后,他甚至还准备带着王五跟着一起去一趟--免得日后回了京城杨溥说他摸鱼。 于是在和几名将领碰头之后,起码现在的顾怀还是很乐观的,在苏南作战的经验告诉他,只要兵力不处于绝对劣势,在有天雷、医疗兵、防感染药物之类的一系列新兴事物后,这场平叛就算不是十拿九稳,起码也应该优势在我才对。 真不是他看不起那帮造反的邪教徒,实在是当初在苏南打得太顺手--说起来倒是有些遗憾李易的防区并不在这一片,不然有这个老部下的话,战事说不定还要轻松很多。 从黟县出征,过休宁,进绩溪,如果赵轩那边也顺利,也许还没进三月,他们就能在白莲教构建出的防线后汇合了。 并不打算带兵,眼下变成了军事幕僚一类角色的顾怀站在黟县的城门外,看着集结起来的大军,这般想道。 这一天,是二月十二。 ...... 从黟县到休宁,有一条吉阳水,过万的军队在河边的官道上行军,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 并没有换上铠甲,依然是一身儒衫打扮的顾怀骑在马上,呼吸着初春微冷的空气,却没有感受到那种万物勃发的生机,入目全是战争所带来的疮痍。 持续两年的叛乱,实在是把富庶的两浙祸害得够呛。 或许是觉得能跟在赵轩的大军后多捡便宜,所以这几名将领几乎带上了自己的全部兵力,如今前锋已经前压十里,顾怀所处的位置,算是中军旁边。 李兴倒也派人来邀请顾怀去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里,大概是担心遇见敌军这位二皇子殿下的幕僚死在这里到时候不好解释,不过顾怀并没有打算去,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和这些将领攀攀关系。 他来黟县,不过是给赵轩上一道保险,实在犯不着和这些将领称兄道弟,如果平叛顺利,回了京城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和这些将领有什么交集--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太子的人,而太子和他几乎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一个想着登上皇位后把这些当初阻挡他的人送去砍头,一个则是要把他拉下那把椅子然后再踩上两脚。 和顾怀的书生打扮不同,一旁的王五换上了从军营里淘弄来的铠甲,提上了他的大戟,寸步不离地当着亲卫,不过这黑厮看着远处的军阵倒是有些向往,大概是想起了在苏南凶性大发的那些日子。 “少爷,这帮人能成么?” “也没有指望他们什么,决定胜负的战场不在这边,”顾怀一挥马鞭,策马前行,“只是以防万一。” “也就是说打不起来?”王五有些失望,手里的大戟都垂了些。 顾怀摇摇头:“说不准,我倒是希望能打起来,再怎么说也是一万来兵力,如果能打打阻击,赵轩那边压力会小很多。” 王五挠了挠头:“这些兵手里又没有天雷,也不是少爷你在带,万一打输了咋整?” 顾怀身子顿了顿,瞪了他一眼:“少乌鸦嘴。” 好歹也是一万来人,那几个将领再废物,总不至于带着兵去侧翼转一圈都要出事?又不是让他们去攻城,想输都没地输去。 这么一想刚才猛然升起来的不安就消散了很多,顾怀正准备再给这憨货普及一下一万来兵力能在侧面战场上起到的作用,便看到一道马背上插着令旗的身影正从前锋方向飞驰而来,沿着官道一路进了中军。 是传令兵,这么匆忙,难道是前方出了事情? 顾怀的眉角挑了起来,刚压下去的不安,又翻腾了起来。 ...... “白岳山下发现敌军踪迹?有多少人?” “不应该啊,从哪儿来的?遂安?开化?” “早说了走慢一点...” “能绕过去么?再往前走就是休宁,进了城就没事了。” “那宁国还去不去?” 刚掀起军帐的帘子,顾怀便听到了里面激烈的议论声,看见他来了,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个将领纷纷放低了声音,随即都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李兴。 顾怀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按道理来说,战时升帐议事,他一个文官是没资格进来的,但眼下他既然是二皇子传递军令的幕僚,也有点督战的意思在里面,自然是能主动问起缘由。 李兴叹了口气:“斥候发现了敌军踪迹,就在休宁外的白岳山下,看情况是往二皇子殿下攻打方向去的。” “多少人?” “五六千。” 顾怀怔了怔,刚才看见这些将领如临大敌的模样,他还以为是遇见了敌军主力,结果人数连官兵一半都不到? 那有什么好怕的? 他能理解这些将领被打出两浙已经有了一定的阴影,但眼下这么好的机会,难道要白白放过? “既然如此,诸位将军难道还要纵敌逃窜?”顾怀垂下眼帘,“观察地形,布置谋划,安排攻击队形,连我一个读书人都知道流程,诸位不会不清楚吧?” 大帐里一时安静下来,几位将领的脸上都浮现一丝怪异,那抹怪异很清晰,除了害怕,还有一些说不明白的东西。 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等下你就明白了。 让人有些窒息的沉默里,只剩下顾怀一脸的茫然。 第一百三十四章 原来如此 然而很快顾怀就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是这个表情了。 大概是顾忌到顾怀也在场,不能太过直白地下全军撤退的军令,李兴只能传令让前军待命,不可冒进接敌,不过仅仅过了半个时辰,顾怀就听到了远处的喊杀声。 这就有些奇怪了,中军没动,前军也没进攻,喊杀声从哪儿来的? 答案是敌人主动进攻了。 威风凛凛的魏军果然不同凡响,半路遇见人数少于自己的叛军不敢进军也就罢了,那帮前两年说不定还在地里种地的反贼们合计片刻,竟然就全军压了上来,而这般毫无章法的打仗方式,竟然让魏军一触即溃,别说攻击,前军连逃命都顾不上。 而前军仅仅前压了不到十里,前军溃败,中军也就动摇了,中军大帐里几个将领在听见喊杀声的第一时间就脸色剧变,下意识就叫自己的亲卫牵马过来准备逃命,看这熟练的程度,也难怪他们能从两浙活着出来。 顾怀掀起帐帘走到外面,看着远处扬起的大片沙尘,还有哭爹喊娘仓皇逃命的官兵们,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两浙附近官兵的战斗力。 这样的仗,他别说打过了,连听都没听过。 一旁的王五吞了口唾沫,上前拉住顾怀的衣袖:“少爷,跑吧!再不逃命就来不及了!” 喊杀声越来越近,已经远远能看到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士卒,身后的大帐里,除了李兴其余几个将领都跑光了,而李兴也不是不想跑,只是之前顾怀就让王五拿大戟对着他。 他是主将,主将都跑了,就真的完了。 “把我的弓拿过来,”顾怀恢复平静,看向一旁不知道该跑还是该坚守岗位的士卒,“旁边哪里有高地,带我去。” 那个士卒还有些没回过神,知道劝不动王五跺了跺脚,一把扯起李兴,蒲扇大的手掌捏住他的脖子,瞠目喝道:“还不快点!” 片刻之后,站在高地上的顾怀审视着眼前滑稽的一幕,完全溃散的前军,已经开始混乱的中军,人数众多的官兵四散奔逃,阵形拉得极长的叛军在后面穷追不舍,肆无忌惮,冲到最前面的,几乎只有几百个人。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刀明枪的遭遇战,还没打就已经准备跑,只能说两浙的局势能坏到今天这种地步,理由完全是够的。 然而顾怀还是打算再做点什么。 他深深呼吸,拈弓搭箭,拉满了弓弦,瞄准带头冲锋的叛军头领,一旁被王五押着的李兴大概是认定了顾怀要拉他一起死,从登上高坡就一直骂个不停,此刻见顾怀摆出这个阵势,反而有些吃惊地闭上了嘴。 他想做什么? 箭羽没有丝毫颤抖,箭锋随着那名头领的位置微微移动,绷紧的弦带动黄杨木弓完成了一轮新月。 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山里,远远地看着那些猎物,打得到他和莫莫就有吃的,射不准他们就得饿肚子,那些日日夜夜的苦练,那些百年老树上的刻痕,在这一刻呼应上了他的动作。 弦响箭离,脸上带着狞笑的叛军头目应声倒地,没有看清那一箭来自哪里,但个人的生死在战场上被无限缩小,叛军的军阵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追击仍然在继续。 但这并不是结束,顾怀把手伸进箭筒里,抽出了第二支箭。 随着一道凌厉的风痕,第二名头目倒地而亡,这个人骑在马上,所以他的倒地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又一道风声伴随着惨叫传进了那数百个冲在最前的叛军耳里,最前方指挥追击的头目都死在了那不知何处射来的箭里。 山坡上顾怀放下弓,看着出现片刻迟滞的战场,没有回头:“把旗立起来。” 一旁抱着旗杆瑟瑟发抖的士卒没有听清。 “把旗立起来,”顾怀重复了一遍,看向李兴,“传令进攻。” 只是死三个人,对战场起的影响真的很小很小,哪怕是头目,但杀红了眼的叛军不会停下来,只有停下来挡住这一波,这场莫名其妙的败仗才有反转的可能。 片刻之后,山坡上响起了旗号,这个位置实在很好,河边平原上的官兵和反贼都能看到,在意识到主帅还没跑,还在传令反攻的时候,有那么一些士卒停下了脚步。 但还不够。 顾怀翻身上马,看向王五:“带上他,哪怕他死了,旗也不能倒。” 王五狰狞一笑,一把将李兴提到马上横放着,见他的骂声又响了起来,反手就是响亮的一耳光。 这一幕落在了旁边几十个亲卫的眼里,有几个人紧了紧手里的武器,但对视了一眼后,都选择了沉默。 片刻之后,那支帅旗开始朝着山坡下移动,然后逐渐提速,一头撞上了叛军的前锋。 要说魏军也真是耳聪目明,看见叛军没有追了,又瞧见自家主帅都顶在了最前面,军法带来的勇气便逐渐浮了上来,原本已经奔跑出去的魏军完成了难度很大的一百八十度大回转,尤其是李兴的直属部下们,立刻开始了开始冲锋。 提着刀顺手朝一个叛军士卒当头砍下的顾怀看见了这一幕,这才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人数终究还是占优势的,只要能止住溃败的势头,这一仗就还能打,至于挟持李兴会有什么后果,现在他已经顾不上了。 大概是没想到这帮官兵还有胆子反冲,队伍拉得极长的叛军被冲懵了片刻,尤其是那个舞着一把大戟宛若魔神一般的汉子冲在最前,一戟下去便是一条人命,给周边的士卒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所以那些冲得猛了的叛军士卒逐渐停了下来,开始觉得不对。 河边战场一下子陷入了僵持,片刻后,叛军士卒后方传来鸣金收兵的信号,可正当顾怀准备传令让李兴传令全军追击时,让他更加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以帅旗为界,官兵们确实追出了一段距离,但是在离叛军还有一段距离时,却开始陆续自动返回。 哪怕他让旗兵舞断了旗子也一样。 身上还带着血的顾怀纳闷到了极点,他驱马上前,顺手拦住了一个返回的士卒:“为什么不追了?” 大概是看顾怀穿着一身儒衫,也不是军营里的熟面孔,这位军爷看了一眼远处的帅旗,毫不见外落落大方地开口:“以前都这样,把他们赶远一点就行,反正之后还是要打的,犯不着去拼命。” 顾怀呆住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片刻之后,他看了一眼远处还在骂骂咧咧的李兴,以及那些陆续返回的士卒,沉默下来。 原来如此。 第一百三十五章 练兵 白岳山之战就这么潦草可笑而又很不体面地结束了。 事实证明,对于手底下的兵,那几个将领心中还是很有数的,所以顾怀大概一开始就把自己摆错了定位,他以为自己是带着军令来督战,来让这帮被赶出两浙的军队有复仇的机会,但在那几个将领尤其是李兴看来,这家伙就是来催命的。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但这个道理实在不适用于两浙战场,李兴这几个将领或许有些埋汰,但经此一役,顾怀实在是开了眼界,他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熊兵军队”。 出征时过万兵力,在白岳山打了一仗,战死的、流散的、逃跑的一除开,剩下的八千都不到,更严重的是顾怀真不敢带着这支大军往正面战场赶了,天知道到时候跑过去又会打出怎样搞笑的仗,丢人也就罢了,溃败后牵连赵轩才是最要命的。 然后听说这位要命的幕僚不逼他们往宁国方向驰援后,大方的李兴连顾怀派亲卫绑了他的帐都不想算了,立刻点齐兵马回返,来时花了两天,回去居然只花了一天一夜,等到看见黟县城门之后,全军上下都透出了股放松的味道。 婉拒了几个将领的宴请,一方面是顾怀清楚这些人眼下估计是真的不太想看到他,之所以请吃饭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而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他要好好想想。 于是在当天的客栈里,他沉默了许久,才对莫莫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可能得找个地方等我。” “为什么?”给他端来洗脚水的莫莫问道。 “因为我意识到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单靠这帮兵油子,就算把韩信挖出来,也是打不了胜仗的。” 顾怀把脚放进水里,正好是他喜欢的温度:“这边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一开始我以为来江南平叛就是走个过场,那毕竟是朝廷是吧?只要认真点,多准备点,无非就是个时间问题。” “但现在看起来就他娘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顾怀一脸的匪夷所思,“我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兵,当初在苏南一帮连战场都没上过的雏儿都比他们有血性一点,你是没看到他们把主将扔下跑得那叫一个快...你跟着不太安全。” “那你呢?” “我倒是也想跑,但这事不太能跑掉,”顾怀揉了揉眉心,“起码得给杨溥一个交代。” 他擦了擦脚,吹熄了灯,躺到床上,眼前又浮现了之前战场上那一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先回一趟宣城。 ...... 二月十八,宣城县衙。 没有让顾怀等多久,一身戎装的赵轩就走了进来,此刻的他比起之前显然有些狼狈,脖子上还带着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唉声叹气。 顾怀看了一眼他的脖子:“怎么弄的?” “攻打宁国的时候,被流矢擦伤了。” “你可小心点吧,要是你出事了,那乐子可就大了,”顾怀皱了皱眉头,“你一个想当皇帝的人玩什么身先士卒?” 赵轩愁眉不展:“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宁国攻不下来,只能撤兵,没想到那帮反贼还挺有胆子,出城追了一阵,乱了阵形才被他们突到了中军前面。” 顾怀怔了怔,随即有些意味深长:“算你运气好。” 他把白岳山下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当听见那帮地方戍守军队一接触敌军就开始溃逃时,赵轩脸上的表情生动极了,他想了想,假如带的是那种兵,说不定今天就得去敌营做客了。 这么看来禁军里虽然全是一帮兵痞,但也比这种兵油子好,起码打仗是真打,打不过那就是真的打不过。 这场江南平叛还真是处处惊喜。 顾怀又问道:“战况很艰难?” “很艰难,”赵轩叹了口气,“一两年足够他们把这防线经营成铁板一块,士卒,民夫,守城器械,几乎都没什么疏漏,我这次攻城本也就是打算看看虚实才好决定下一步动向,只是没想到不试还好一试我现在都想回京城了。” “没用天雷?” “用了,城墙太高太厚,不出城接战,作用不大,哪怕我让先登营捆满了天雷爬城墙也没用,”赵轩摇摇头,“倒是断后有奇效,要不然被咬上可能会损失更多兵力...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今天找你就是说这事儿,”顾怀认真起来,“禁军虽然服从军令,但是战斗力太差;地方军队或许能打,但太怕死容易不顾主将死活逃跑,再这么下去,别说平叛了,能不被白莲教活捉就算运气好。” “你想说什么?” “练兵,”顾怀一字一顿,“重新练兵。” 赵轩沉默片刻:“之前在京城大营的时候,看到这帮禁军我就有这个想法了,问了几个老将军,你猜他们怎么说?” 顾怀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浙江兵要是能训练出来,我当年早去练了,还用等你来?’”赵轩冷笑一声,模仿得惟妙惟肖:“死了这条心吧,你就不怕练到最后练成现在这个模样?” 这下子顾怀也沉默了,但片刻之后,他还是开口道:“不行,还是得练。” “不仅是练兵,既然要攻城,就不能只靠天雷,我有个想法,但是得试一试,如果有效,那么就该考虑打入两浙后怎么用最快的时间直入临安。” 就现在那些兵,再好的法子也没用,想打赢这场仗,必须推倒重来。 还好之前在京城准备了太多,实在不行,就只能再爬爬科技树了。 赵轩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要多少?” “三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征兵 “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说让我自己去找三千个士卒,我就去附近的兵营看了看,本地士卒多来自江宁,还有一部分来自广德,这两种兵都很有特点,比如广德地界的士卒,据他们的将领说,作战很勇猛,冲锋陷阵从不迟疑,而且非常遵守军令,宣城这一带能守下来,他们实在功不可没。” “有什么问题吗?” “但他们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和自己的将军谈条件。” 赵轩皱了皱眉,看向对面换下了儒衫的顾怀:“谈条件?” “一旦打仗,他们就要求被告知对面有多少人,从哪儿来,然后自己聚在军营里商议,如果觉得能打,二话不说就提刀子上,如果觉得要输,就算费劲口舌,他们也不会卖力,随时准备跑路。” “...” “相对而言,从江宁征召过来的士卒更加听从命令,不管打什么仗,他们都会上战场,而且扎营砍树之类的活安排给他们干,他们也不会推辞,如果战场上敌方退走,他们还会主动追击。” “这样不是很好么?” “但问题是,如果敌人进攻,他们就会主动撤退。” “...” “当然,如果敌人再退,他们还是会追,但如果敌军回军,他们就会再次撤退,据那位将军所言,但凡前锋相距五十步,即将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就会全部逃跑,关键时刻实在有些靠不住。” 赵轩沉默许久,脸上和顾怀一样露出长了见识的表情,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顾怀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在决定好要练兵之后,他一开始也想过要不要从禁军中调三千人,但考虑到赵轩还得靠那些禁军去攻城,就还是把主意打到了这些地方戍卫军队身上。 只可惜去了一趟军营才算是开了眼界,这些军爷真是各有特色,顾怀和赵轩眼下本就没有多少平叛的时间,他实在是没信心能把这帮兵油子调教成能打仗的样子。 说到底还是这些士卒来的地方决定了他们的风格,广德地处山区,跟仓山接壤,出了名的民风彪悍不怕死,都敢上山当土匪了,自然信奉脑袋大了碗大个疤之类的理论,所以打起仗来只要觉得能打过,那是真玩命。 而江宁山清水秀富庶繁华,实在犯不着去拼死拼活,而这种地域决定的差异,靠短时间的训练几乎是没办法解决的。 禁军不能动,地方军队靠不住,事情从此陷入僵局,县衙大堂内,顾怀和赵轩相对无言,两人都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沉默,铠甲碰撞声在门外停下,熟悉的身影沉稳地站着,行了个军礼。 距离上次分开已经过了大半年,从校尉爬到偏将的李易身形健壮了些,俊朗的脸上额角多了道伤疤,但并没破相,反而多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李易?”顾怀怔了怔,“你的驻地不是在石埭?” “是我调他来的,”赵轩看了他一眼,“在京城就听你念叨过他,前两天你说要练兵,我就想着你这个老部下应该能帮上忙。” “大人要练兵?”李易有些愕然,“不瞒大人,末将之前也有过这个想法,只是这边的兵...” 他欲言又止,但顾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江南不比边境,有血性的兵平叛的第一时间就打光了,能活到现在的,哪个不是兵油子? 他摇摇头,正准备问问其他事,但李易却沉吟着开口了:“大人,末将有个想法...” ...... 时间回到三天前。 已经进了春天,但升任偏将的李易却并没等来再次进攻的军令,只能在那座小县城里继续死守,每天和军营里的那帮兵油子打交道。 这半年来他的境遇说不上好,自从在苏南立了功,他就被调入两浙平叛,本以为能在战场上再立些功劳,但分到手里的兵却不由分说地给了他这个主将下马威,但凡作战,他先是要跟手底下这帮大爷做思想工作,劝他们奋勇杀敌,然后又要身先士卒鼓舞士气,而结局往往是这些兵一接敌就溃散,留下他这个主将狼狈地也逃回军营。 此来彼往,疲于奔命,每次打完一仗,都要累得半死不活。 再加上他也不是善于官场经营的性子,功劳要被分走,黑锅总是他背,偏将职位都差点脱手,如果不是二皇子赵轩一纸调令,说不定一年前他在守城门,再过两天又得回到那处境。 所以李易走得实在没什么留恋,而且他也有些怀恋在顾怀手底下打仗的场景。 然后他就在路上看到了一幕让他触目惊心的情形。 他经过的地方,叫西泾,他看到的场景,是百姓火并。 作为一名用过天雷辗转奔袭几百里的武将,他见惯了杀人放火尸横遍野,所以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相当强的,但他依然被这次百姓之间的火并震惊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西泾很穷,非常穷,但老天爷很够意思,去年冬天,他们在地里发现了矿,于是很多百姓纷纷不种地了,改行当了矿工。 矿肯定比粮食值钱,所以西泾百姓的日子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这下子旁边的杞县百姓不乐意了,以前大家一起穷也就罢了,眼下的好事不能只让你们全占了吧? 可西泾百姓也不答应,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你们就想来吃现成的,你们算老几? 于是杞县的百姓们带着农具、粪叉向着西泾县城出发了,反正穷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不拿出钱来今天就跟你们玩命! 于是在西泾城外,双方数千人相遇了,就此开始了这场惨烈无比的火并,而李易之所以能在赶路途中看到这一幕,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刚好赶上,而是因为这场火并从去年冬天开始,到眼下二月了还没结束。 自元熙七年十一月起,到元熙八年二月,双方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大家一同上场,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来械斗,什么锄头粪叉镰刀菜刀握进手里大砍大杀,父亲死了儿子上,哥哥残了兄弟接棒,整整四个月,没有任何一方低过头认过怂,看眼下这情况,再打四个月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这一幕看得李易叹为观止,他向当地百姓了解了情况,感叹着继续赶路,而眼下顾怀头疼的问题,便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这件事。 于是他向顾怀说道: “大人之前担心的问题,末将是清楚的,所以末将敢保证,只要在西泾、杞县征兵,大人的烦恼,迎刃而解!”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兵们 阳春三月。 “都给老子听清楚了,练武不是你答应官家的公事,是你来当兵,杀贼救命的勾当!你武艺高,杀了贼,贼就杀不了你;你武艺不如他,他便要杀了你,若不学武艺,是不要性命的呆子!” 军营的校场上,威风凛凛的王五持着他那把大戟,站在高台对着下面的三千个士卒大声训着话,站在旁边的李易瞥了这黑厮一眼,又看了看远处阴凉处的顾怀,心想你他娘的没事给自己加什么戏,训话都训得这么别开生面。 他清了清嗓子:“诸位都听了,凡你们当兵之日,是要拿银饷的,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记得,这银两都是官家从百姓身上纳来的,你在家种地辛苦,如今不用你劳动,白养你吃喝用度,不上阵杀敌,养你何用?!” 结果他的训话也没好到哪儿去--但起码是把顾怀告诉他们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一个是让新兵们知道,自己的命自己负责,另一个则是告诉他们,多少要有点责任感,不要浪费老百姓的钱。 当然,指望这些刚入伍的新兵有什么家国情怀是不太可能的,他们敢应征,不过是图顾怀开的高额军饷,但顾怀相信时间长了他们总能从这些日复一日的训话里学会点什么。 为了防止这批新兵又变成那种老兵油子,在派李易和王五去地方招兵的时候,他就定下了许多规矩,市井混过的,喜欢高谈阔论的,性格偏激的,一概不要,除此之外,还得是臂膀强壮肌肉结实看上去就很老实的那一种。 概括起来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人老实遵纪守法,再加上地域带来的不怕死性格,他就不信还练不出一批精兵来。 这些条件加起来简直堪称苛刻,起码大魏百余年来招兵肯定没有这样的,但即使如此这两个地方还是凑出来三千多人,实在可见当地民风之彪悍。 不过练兵这件事情,顾怀不打算自己去做,在他看来王五习过武当过兵,李易又长在军中,只要自己把训练的内容定下来,这两个人还是能把事办好的,眼下除了练兵,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顾怀的视线缓缓从那些士卒身上扫过,能看出来王五和李易的训话应该是被他们当成了耳旁风,看来想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打算落了空。 但没关系,顾怀从一开始没指望这些士卒能把话听进去,所以才任由两人自由发挥,眼下他朝赵轩要了粮草要了银饷还要来了这片营房,一切都给这些士卒准备好了,惊喜还在后面等着他们。 王五当教官,李易是主将,保证他们能充实地度过这段难忘的军营生活。 先是思想教育,然后是站队列包括但不限于队伍行进转向一类的基本训练,如今大魏军队多半也是这种训练方式,但顾怀已经交代过王五了,眼下没多少时间给他们慢慢练,如果转错了方向走错了队列,不仅仅是罚站那么简单,拉出去打板子打完了接着练。 再然后就是号令,擂鼓前进鸣金收兵,旗号代表什么意思之类的,这些士卒还算是有基础,所以如果再教一次还学不会,那手黑的王五估计就要开抽了,抽到哭爹喊娘发誓一定记住为止。 如果说当初赵轩在京城训练禁军还要顾及影响,那顾怀眼下就是真的要用最短的时间训练出一支精兵出来,不心狠点怎么行?反正现在也没人能管他。 当然,以上这些还只是基本的训练,就算练成了也只不过是达到了普通军队的标准,所以顾怀详细地向王五布置了一个任务:让他们练武。 和一般军队举着长矛刺刺刺不一样,顾怀说的练武,是真的要实战,这些士卒的老师就是武林高手兼山贼王五,挨上半个月的揍,就算学不会什么起手架势起码也知道该怎么躲。 考虑到眼下这些士卒的身份来历都不一样,有的识字有的不识字,有的聪明有的比较笨,所以顾怀还贴心地给他们设计了个考核方式,来看看教学效果如何。 方式很简单,双方对打,打赢了就赏银一分,打输了就挨五棍。 总结下来就是你不打我我就打你,反正打不过同袍就得挨王五教官揍,横竖都是被打,还不如拼命打战友,起码还能挣点钱。 听起来是挺惨无人道水深火热的,但说到底顾怀一开始就不是来让他们来享福,今天多挨两顿揍,再过些日子,说不定就能从那些反贼手里保住自己的命。 这笔账他们不会算,那就顾怀帮他们算。 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些已经开始被王五用鞭子抽着跑步的士卒,顾怀笑了笑,离开了军营。 他还得去别处看看。 ...... “所以说,土炮这个东西,是可以造出来的?” 黟县的铁匠铺内,顾怀拿着一只木筒,朝着一个年老铁匠问道。 “禀大人,早些年就能造出来了,”铁匠点点头,“取木材泥土,再用石灰加固,把烟花用的火药填进去再塞泥丸引射...多半是农户用来吓吓野猪用的。” “能否改进?我的意思是把目光放长远一点,比如木筒改成铁筒,泥丸改成铁丸,这样装填火药后能发射很多次。” 老铁匠想了想,摇了摇头:“大人,恐怕不行,就算是铁筒,也禁不住几次引射就要崩开,到时候一炸...” “所以说到底还是材料问题?”顾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重新看向手里有些简陋的土炮,没想到大魏已经出现了火器的雏形,虽然火药配比还是有问题,而且看上去更像是烟花而不像炮,但毫无疑问再过些年说不定就会有匠人把真正的土炮弄出来。 --但对于他来说这些都不算是问题,既然能把天雷弄出来,弄几门土炮好像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但与天雷相比,可以用来攻坚的大炮技术含量显然高了不少,这可不只是改良火药配方然后弄个罐子开炸这么简单,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材料。 要不先把高炉炼铁和土法炼钢弄出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炼铁 “黟县没有铁矿,大量的铁矿石运过来还需要多少天?” “禀大人,大概还要三天。” “高炉建造得如何了?还记得标准么?外皮用砾石砌墙,内用沙质耐火土砌成,最好再加一层涂层,以保证炉壁的耐高温和耐火性能,形状最好是葫芦型,这样才能提高温度。” “大人放心,三座高炉都是依大人吩咐建造的,绝无偷工减料。” “这就好...燃料不能用木柴或者木炭,必须用煤炭!煤粉和石灰石准备好了没有?鼓风机呢?” “都照着大人的意思收纳入仓库里了。” 黟县县衙内,听着几个他从当地县令借来的几个官员的汇报,知道一切都准备就绪,顾怀才停下了手中的笔,长长松了口气。 要改进炼铁,说起来容易,但实际上无论是材料的准备还是工序的回忆都是很麻烦的事情,所幸顾怀上辈子学的是理科,虽然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但还是勉强能回忆起细节来。 当然,由于没有实际上手过,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但眼下这个情况,不从另一个方向找突破口,他和赵轩可能连那些反贼构建的防线都打不进去,更别提在三个月内完全平叛。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赌,以前在山林间讨生活是赌能不能找到明天的吃食,现在混进了大魏官场赌的就是能不能事到临头求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不承担任何风险就能得到回报,实在是太过无稽,就如眼下这场平叛,如果结局是失败,那他和赵轩都要承受很大的代价。 一个是无缘皇位,一个是被太子清算,两个人的未来大概已经彻底被绑在了一起,所以顾怀才能在赵轩面前那么坦然,哪怕知道这个人以后可能会成为皇帝,伸手要钱要人的时候还是没半分不好意思。 如今李易和王五那边练兵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那三千新兵被训练得死去活来,只要自己这边能把跨时代的武器弄出来,那么这场看起来遥遥无期的平叛,也就指日可待了。 他站起身:“走吧,去看看。” ...... 滚滚的热浪里,几个工匠正往形状有些奇怪的高炉下添着煤炭,一身黑色儒衫的顾怀走到他们身旁,抬头看了看几座高大的高炉。 其实大魏开国以后,也有许多匠人在改良炼铁的法子,简陋的高炉也有出现,但这种改进需要时间,起码近几十年内肯定不会出现这样成熟的高炉,也不会一跃进入冷兵器的巅峰时代--而今天黟县竖立起来的这三座高炉,或许会直接改变这个原本缓慢的进程。 这样做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肯定是能在短时间内平叛,同时对大魏军力以及民生都有好的影响,但坏处就是步子迈得太大,没有让时代平稳地发生改变,往往会有意料之外的麻烦。 弄出了天雷,如今整个北方边境都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原本已经开始稳固的两国处境逐渐发生变化,大战的雏形已经出现,再加上赵轩杨溥这样试图一战定乾坤的好战分子,也许在短时间内两国就要毫无保留地开始一场灭国之战。 而江南这边,新式纺织机无疑让整个市场和经济形态都开始出现巨大的变化,甚至影响到了人们的思想,以前几个商贾就能把持住苏州的布价,织娘们每年只有特定的时节才能补贴家用,而现在苏州已经遍地丝织厂,无数的丝织产品以低廉的价格销往各地,一座座城池居然连两浙的流民都能吸纳过去。 短时间来看是好处多于坏处,但把眼光放长远,很难想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历史是有规律的,而顾怀毫无疑问是这个规律的破坏者,他虽然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偶尔也会想到如果历史之神真的存在,大概会狠狠给他一耳光让他长长记性。 “铁矿,煤粉,重油,石灰石,从上面那个口加进去,不要停。” “鼓风机也不能停,把热风吹进高炉,及时换人,保证里面的空气不会冷下来。” “铁口那边,记得收集铁水,同时把炉渣剔出来,冷却好的铁锭收集起来放到一边。” 在顾怀的指挥下,几十个匠人走上前,三座高炉同时开火,不停有人攀着梯子上下,将原料倒入高炉,而下方鼓风机呼呼作响,赤着上身的汉子臂膀上的肌肉隆起,奋力将热风吹进高炉内,原本清净的空地顿时一副热闹模样。 顾怀站着看了片刻,确定他们都是按照自己要求的步骤没有疏漏,才在一旁坐下,静静等待。 这种炼铁法子,还是不够高效,但已经是最适合眼下大魏情况的了,再先进的也弄不出来。 而且炼出的生铁,比起千锤百炼的熟铁,虽然硬度上较高,但熟铁强度、刚度、耐磨性和导热性之类的都比生铁优秀,也更适合作为炮管的材料,同时军队需要的冷兵器,民生需要的耕种器械、生活工具一类的,都是熟铁更好。 如果他能再改进一下锻造技术,也许原本应该再晚些年的冷兵器巅峰时代就能早点来了。 可他没有时间。 大军是正月南下,如今已经快进三月,如果五月之前还不能平叛,朝廷就没办法在兼顾北方的同时调集粮饷,因为户部和国库实在拿不出钱了。 这样用高炉加工出的生铁,经过简单锻打成炮管,虽然不算最佳,但勉强够用,而且眼下已经没办法去考虑局限性和缺点了,只要能够平叛,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改进。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这三座高炉真的能用的情况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阳光逐渐西斜,守在高炉前的工匠已经换了几批,一个赤着上身满身大汗的汉子紧紧盯着炉口,吼道:“放!” 炉口打开,明亮炽热的铁水缓缓流出来,被引导进模具中逐渐冷却,骇人的热气中,许多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慢慢凝固的铁锭。 一抹灰色慢慢出现在不平整的表面,而这份灰,已经是以往拙劣原始的炼铁方式难以企及的高度。 大步走来面色凝重的顾怀看见了那一抹灰白,他闭上眼,轻轻松了口气。 “成功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出征 一个月后。 娴熟地将沙袋扛在裸着的脊背上,魏老三咬了咬牙,继续做着深蹲。 “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 随着他的动作,骇人的肌肉在身上隆起,配合春夏交际越来越炽热的阳光,古铜色的皮肤仿佛铜水浇灌而成一般微微发亮。 一旁同时间入伍的新兵们看得头皮发麻: “这厮...是人吗?” “这算什么,军营门口那个破鼎你看见没?上次我亲眼看见他扛起来了,还走了好几步。” “那玩意儿能扛起来?比人都高了。” “难怪他能和王五教官打个有来有回...”一个新兵大概是想到了之前王五和魏老三在擂台上赤着上身的搏击场面,脸色一变,“这都什么人啊!” 要知道当初王五和李易去招兵,第一条就是肌肉发达臂膀强壮,但像魏老三这样的别说见过了,听都没听过,有时候乍眼望去还以为是头熊。 “列阵!” 校场上传来鼓声,几个还在锻炼的新兵脸色一苦,魏老三深蹲的动作也是一滞,丢下背上的沙袋,在地上溅起大片尘土。 “又要对打了?” “别吧...俺昨儿的伤都还没好。” “不知道谁那么倒霉抽到和魏老三一组,他娘的下手也太黑了。” “我宁愿被教官拿鞭子抽也不愿意和他打一场。” 这段时间他们过得实在太水深火热了,每天都遍体鳞伤,虽然武艺确实越来越强,而且月响也真的领到了手毫无拖欠,但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一点。 校场上响起连绵的脚步声,三千个新兵从营房的各个角落汇聚到校场上,只在短短的片刻便组成了严丝合缝的军阵,看得站在高台上的王五连连点头。 但注意到前排魏老三那充满战意跃跃欲试的目光后,王五脸色一抽,默默移开了目光。 现在还能凭着多年苦练的技巧把这厮按在地上揍,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要反过来了,他娘的这家伙未免也太猛了点,以后说什么都不能和他动手了。 既是山贼又是兵痞的王五难得认了怂。 见到士卒都已经集合,这一支军队的主将李易披着铠甲,按着腰间的长剑走上高台。 他扫视一周,看着台下这些经过训练精神面貌截然不同的新兵,深深呼了口气。 顾大人,真的对自己很好。 他把这支军队交到了自己的手上,让自己有机会拥有彻底属于自己的班底,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对着手底下那些军爷发愁。 是他让自己有机会征战苏南,也是他再度给了蹉跎半年的自己一个契机,可以从头开始训练精兵,再一次去征战沙场,去在这个武将不受到重用的年代搏一份功劳。 一年之前,顾怀还是个入赘的书生,自己还是苏州城的守门士卒,而现在顾怀已经变成了京城的大人物,可以跟着那位二皇子殿下南下平叛,自己也成了可以带兵的偏将。 然而情分好像一点都没有变--也不觉得有任何反感。 李易顿了顿,冷冷开口:“今天,是三月二十九!从你们进这个军营,已经过了一个月!然而在本将看来,你们还是一群废物!” 台下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起哄或者骚动--因为王五教官拎着鞭子在一边看。 废物就废物吧,不挨揍就行。 “真正的兵,要上过战场,要杀过敌人,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在漫天箭雨里提刀冲锋!你们现在,充其量就是一批民夫,而本将,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李易扶着剑,手指南方:“那里有一批敌人,他们的财物,只要你们能拿到,本将分文不取;一个人头,一笔军功,只要你们能活下来,权势,地位...本将都可以给你们!” “明日,出征!” ...... 夜很深了,但顾怀并没有睡着。 他坐在桌边,慢慢地翻看着一本花名册。 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一个叫陈平的士卒,当初转战苏南,这个陈平就一直在军中,后来踏平仓山,他也在,没想到如今李易居然还把他带在身边。 当然也有其他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比如那个叫魏老三的高大士卒,实在是铁打的汉子,跟王五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这算是他第一支直属的部队,从招兵,到训练,再到明天第一次上战场,甚至只要不被打散,以后这支军队都会不可避免地带上他的烙印。 所以他才要让李易站在台面上,因为一个文官,而且还是国子监里负责教书的文官,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和一支地方军队扯上关系。 但他太需要一支精兵了,也需要在军中有自己的人,和仓山里那个作为最后退路的山寨不一样,眼下的平叛,就需要一支精兵快速打开局面,而以后对于那皇位的争夺,就更... 所以通过李易去握住这支军队才是最好的方式,至于李易可不可信,如果一开始还存在一些赌的成分,那么一年后的今天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按理来说,他不用这么着急的,但无论是之前在京城的见闻,还是回到江南后看到的新局面,甚至于冥冥中的危机感,都在告诉他,多准备一些,总是没错的。 但一切都要建立在这支军队真的是精兵上。 他拿出一张地图,看着上面被赵轩攻打了一个月,试了无数种方法,依然固若金汤的那道防线,然后越过它,看到了它身后的整个两浙。 乃至于最远处的临安。 这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如果按部就班地攻打,五月之前,不可能打到那地方。 这片土地上,也不知道白莲教的反贼到底分布了多少兵力,他们的建国准备到了哪一步,还有,这里的人心...是否还向着朝廷? 和在苏南平叛不一样,这一次的仗,要难打很多。 昏暗的光影里,顾怀沉默了许久,他不知道这一仗的结果会是什么,也不知道从明天开始,一切会不会顺利。 但看起来,他又要赌一把了。 顾怀站起身,吹熄了灯。 第一百四十章 先轰一轮再说 清晨时分,三千名新兵,走出了黟县城外的大营。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大营内其他人的注意,自从顾怀带着新兵来到黟县训练后就一直住在军营的李兴掀开帐帘,远远地看着那批新兵朝着南方进发,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顾怀想做什么。 新兵练成,总是要拉上战场打一仗的,没有见识过人命如草芥的场面实在算不上老兵,但顾怀居然真的舍得?要知道新兵最容易死在第一次冲锋里,这三千人拉出去还有多少能回来? 还有,他们军阵后面怎么还拉着那么多马车?连车轱辘都陷进了泥里,是有多重? 李兴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军帐。 阳光逐渐破开清晨的雾气,三千人的行军逐渐快起来,走的也是当初出黟县过白岳山入休宁的路,然而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沿着吉阳水还没南下多久,便接到了斥候的回报。 “敌军营寨?”顾怀皱了皱眉,“已经立到了这里?” 李易思索了片刻,策马上前:“大人,这些反贼莫不是想攻打休宁?” “难说,”顾怀摇摇头,“攻打休宁没什么收益,他们既然已经决定要沿宁国一带修建防线,更南方的休宁就接不上,更像是来抢一把。” 他看向斥候:“有多少人?” “卑职不敢靠太近,但看炊烟,不下五千!” “五千么...”顾怀思索片刻,看了旁边的李易一眼。 毕竟是跟着顾怀转战苏南的老部下,他一下子便知道了顾怀想问什么:“人数不足,再加上是新兵,若是强行开战,恐怕损失会太大,不如趁其拔营攻城,绕后突袭!”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顾怀摇摇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今天出来,只为练兵,人数只相差两千,我再帮他们一把,如果还是打不过,练出来何用?” 他看向一旁的王五:“把那些马车拉上来。” ...... 过了白岳山,距离休宁不远的吉阳水畔,连绵扎下的营帐中,许继带着一丝满足和自得,喝了口部下刚刚送来的老母鸡汤。 随着战乱的久久不落幕,前线的彼此拉锯,这一带的百姓身上是越来越刮不出油水了,这一只老母鸡还是早上几个部下去附近村庄抢来的,大半都得进他的胃--不过等下还是得让他们把抢来的钱吐出来些。 相比起几年之前还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果然眼下的这种日子才叫做生活嘛。 前些日子,他寻到了几个堪称美艳的乡间女子,献给了负责前线的一位天王,哄得那位天王哈哈大笑,自然也就得了些权势,如今这五千人,多是他自己借着天王名义狐假虎威拉起来的,在这一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和朝廷有明确分工的军职不同,白莲教除了那几位天王,其他的职位,只要你能拉起人来造反,远在临安的佛主就会有封赏,如果还能攻城拔寨建立自己的地盘,打着白莲教的名义跟朝廷拼个你死我活,那么说不定还能被佛主知道自己的名字,进入教中的权力高层,以后夺了天下,也是封王拜相的前途。 所以许继是很有野心的,他不太想一直呆在乡野祸害百姓,他更想能打下个城池,然后祸害更多的百姓,所以城池不大防御力度不高,在其他人眼里没什么价值说不定还要被朝廷军队轮番攻打的休宁就成了他的目标。 五千人还不够,所以他还招呼上了几个同样拉起队伍的人,加起来过万的兵力,怎么也能去休宁城下摆摆威风了。 喝完了鸡汤,早起的弊病就显露了出来,许继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细心地给帐中的美人儿扯了扯被子,才站起身出了营帐。 “那边传信来没有?” “还没,说是要到午后才能开拔。” “嗯,有信儿第一时间叫我,不然去早了要吃亏。” 他开始在营寨中背着手巡视,看见不顺眼的上去就是一脚,或者骂上两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总是感叹权力的美妙--能让他这样一个泥腿子也成为人上人。 而在营寨远处的一处小坡地后面,顾怀和李易探出了头。 “对方斥候没有察觉。” “营中防备很差...或许真能一战。” “不过营盘依山临水,又在路中,不好冲,”顾怀仔细地打量着情况,“但如果能冲进去杀人放火,敌军自乱。” 这些事情本该让斥候来做,但顾怀和李易都把这支新军的第一次出击看得很重,所以还是自己来一趟最安心。 他俩对视一眼,同时慢慢往后退,走远了些才乘上马,一路返回远处等待的军阵。 十几辆马车停在最前,李易比了比手势,又指了个位置,王五领着士卒将马车停下,从上面搬出了还闪着银光的大炮。 从造型上看,这些大炮跟后世比起来无疑是有些落后的,只有底座,没有配套的轮子,也就无法自由移动;黝黑的炮管肉眼可见地有些不均匀,黟县的铁匠最多也就只能加工到这地步。 但它仍然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美感,尤其是当炮管渐渐升起,士卒将火药和炮弹填装进去之后。 “看来是省不了炮弹了,”顾怀说道,“传令,先轰两轮再说。” 三千新兵对五千乌合之众,看起来势均力敌,但敌方毕竟立了营盘,再加上就算这是亲手练出来的兵,顾怀也实在害怕之前那一幕再度重演,所以他实在是不打算直接让他们莽上去。 火药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十几座大炮对准了那片空地,顾怀众人披挂完毕,然后一起沉默等待着。 而同一时间,那片大营里,许继正从一个部下怀里抢过些金银,大大方方地放进自己铠甲的空隙,满是得意。 直到恍惚间,头上有个东西遮住了太阳。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开门红 河畔多沙,营盘之下地质松软,十几个黑色铁球落下,下一秒便爆发出了耀眼的光亮和震耳欲聋的声响,掀起漫天的沙尘。 仿若天威。 狼狈扑倒在地的许继在爆炸过去之后才敢勉强抬起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落到眼前的残肢断臂让他猛然瞪大了眼睛,愣在当场。 这场景不可谓不熟悉,自从当初进攻苏南被打回来,这一年内整个两浙都知道了官兵手里有种叫天雷的东西,看起来是黑不溜秋的铁球,但实际上落入人群却能一下子收割一大片人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东西终究要靠人来投掷,而且两浙附近的官兵配置极少,难以改变战局。 但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营寨,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从天上?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然而还没来得及多想,惨叫声哀嚎声便在耳朵里渐渐明亮起来,许继虽然是种地出身,但能爬到五千人队伍的首领终究还是打了些胜仗的,他晃了晃脑袋,朝着周围厉声喝道: “别慌!清点人数,先去守住...” 然而话音未落,他便清楚地听见远处的巨响,然后又一片黑色的铁球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朝着营寨落了下来。 瞳孔迅速放大,这次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狼狈地再次扑倒在地。 那些铁球落下,有的在人群中爆开,铁钉黎簇四散,顿时清出一片血腥的空地,有的仿佛实心没有爆炸,但也在落地时激起巨大的尘土,旋转着以不可抵挡的力量撞碎肉体。 新一轮的轰击过去,这次能站起来的人更少了,整个营盘乱成一团,趴在地上的许继只感觉眼前一片血红,那是刚才碎裂的残肢落在了他的眼前。 透过那片血色,他看清了,数十步外,一名面相俊朗的雄壮骑士正策马冲锋,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步卒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朝着营寨的大门冲了过来。 仿佛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那骑士抬手一箭,身边靠近过来的随从便捂着咽喉躺倒下去,这还不算,又一名提着大戟的骑士已经冲到了近前,仿若魔神一般举起那骇人的武器,就要迎头砸下来。 生死一瞬,许继只感觉裆部一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眼前的世界彻底变成血色之前,他只模模糊糊想到了一点。 这些人到底是哪儿来的? ...... 营寨外的山坡上,顾怀看着那十几门火炮被重新搬上马车运往后方,才重新移回视线,看向那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新兵淹没的营盘。 事实证明天雷依然有局限性,但火炮的出现无疑是彻底改变了战争走向,虽然射程不算太远,但这种远程打击能力在如今的时代已经彻彻底底算是降维打击。 冲锋之前先轰一轮,管你什么精锐都要懵上一段时间,成为待宰羔羊。 但要运用到攻城上,肯定还需要改进,现在的威力轰城墙肯定是不够的,而且遭遇战也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眼下这种战局不知道多久才能遇上一次。 只能说明想象和现实确实有很大的差距,时代的进步也不能一蹴而就,或许再花上几个月,新式的火炮就能彻底改变如今的攻城战。 但顾怀没有时间。 他看着远处已经开始的厮杀,看着那些被炸懵,仿若苏南旧事重演的叛军士卒,看着那些长期以来饱受摧残,累积了满腔怒火,心态已经接近失控的新兵在营盘中来回拼杀,如同野兽一般击溃追杀着敌军,知道如果没有意外,这场仗已经胜了。 如果换一个将领在这里,或许会因为眼前的胜利而喜悦,会因为火炮的威力而兴奋颤抖,但像顾怀和赵轩这样,着眼于把这一切都画上句点的主帅,实在是提不起太多喜悦,因为一场无关紧要的胜利依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他们无法越过叛军防线的问题。 他看了看远处,李易和王五已经带着少数的骑卒冲到了中军大营,李易在前,铁甲长剑,不避箭矢,连劈带刺,奋勇向前,而他的身后王五持着大戟护卫,大声咆哮,每吼一声便是一条人命,而且那把大戟砸下去往往便让敌人尸首无存。 整整三千人,涌入了搭建本就随意的大营,杀人兼放火,远远看去,仿佛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三千平叛新兵,五千叛军,再加上他们从四处押来的民夫,一万多人在这个营盘里以命相搏,然而看起来残酷持续的厮杀背后,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在斥候提前发现对方轨迹,而这个营盘并没有严格在外围设置探查点的时候这些反贼就已经注定战败了。 而营盘外的山坡上,那道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骑在马上遥遥眺望的身影,也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并没有什么自得。 “大人,抓了几个投降的,问清楚了,除了这几千人,应该还有三支反贼合谋进攻休宁,再过段时间应该就到了休宁城外。” 身上还带着血迹的李易到了马前,顾怀回过神:“局势稳定了?” “还有些人聚在角落顽抗,掀不起风浪,”李易抹了一把脸,有些兴奋:“大人,要不要再打两仗?那几支反贼人数不多,都不过四千!” 顾怀能理解他这种兴奋,亲手训练出来的兵一上战场就有了个开门红,而且还是在己方人数少于敌方的情况下打的大胜仗,这个在两浙边缘蹉跎了一年的武将大概是再次找回了当初的那种意气风发。 顾怀有些意兴阑珊地点点头:“留下些人打扫战场,能搬走的都别给他们留下,先派人去探一探,如果有把握,再带兵过去。” “是!” 李易抱拳领命而去,顾怀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再次收回视线看向远方。 那是临安的方向。 禁军靠不住,地方军队不顶用,天雷和火炮短时间没法用来攻城,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平了这场叛乱? 他实在是没时间和这些白莲教的人在两浙耗上几年。 下一秒他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猛然回头看向李易的背影,看着他开始传令士卒聚拢,平了这个营盘然后去下一个伏击地点。 顾怀眯了眯眼睛,压在心上的石头松动了一下。 豁然开朗。 等到李易那边的结果出来,也许自己是时候再回一趟宣城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开端 “看来我确实没什么打仗的天分。” 宣城外的官道上,骑着战马的赵轩稳了稳头盔,看向一旁的顾怀:“以前在边境跟着他们痛打落水狗,读了些兵书,就觉得自己打仗也还可以,这次南下前我也在想,说不定就势如破竹收复两浙让京中那些人刮目相看,但连着在宁国城墙下撞了满头的包,才发现我以前不过是运气好了点,身份高了点而已。” 顾怀摇了摇头:“换了其他人来也一样。” “我就当你是在拍我马屁了,”赵轩想了想,“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听好话,就算知道是假的也很舒服。” “你哪儿听出来我在拍马屁?有什么好拍的?” “你现在是真的越来越不把大魏皇室这招牌当一回事了...” “能当饭吃?”顾怀瞥了他一眼,“要不然你站到城墙下面喊一声你是大魏二皇子看看他们出不出城投降?” “有道理,打不赢什么身份都没用,”赵轩点点头,“你有办法?要不然也不会从黟县跑过来找我,练兵多有意思,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都懒得多看一眼。” “少阴阳怪气,”顾怀也没跟他客气,赶了几天的路早没了铺垫的心思:“前几天我带着新练的兵出了黟县,在休宁打了一仗,效果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 “毕竟是新兵,一开始我并没有指望他们能打胜仗,”顾怀顿了顿,“但说起来有意思,他们上了战场之后挺猛的,接连四战,斩获颇丰,自身战损也还过得去。” 岂止是挺猛,前前后后遇上四支叛军,连战连捷,最后都打到休宁城下了,守城的官兵愣是没敢出城来认,毕竟这地界哪儿有这么猛的友军? “所以打完这一仗,我才意识到一些事情,”顾怀看向赵轩,“之前在京城时我们对于这次平叛的看法,可能是错的。” “哦?” “首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这场叛乱的起因,是什么?” 赵轩皱了皱眉,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自然是因为一开始的天灾,朝廷赈灾不力,给了地方宵小蛊惑人心揭竿而起的机会...” “那现在灾情过去,大多数老百姓都是能活下去的,不是么?”顾怀认真说道,“整个两浙的百姓之所以会服从白莲教的统治,不是他们信那玩意儿,而是他们不在乎到底是谁在管事,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了,对不对?” 赵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所以说我们一开始的思路就是错的,这些白莲教的人再怎么是泥腿子出身,这些叛军再怎么是乌合之众,人数和地利也摆在那儿,如果从两浙外面一点一点打进去,需要花多久?光是眼前这条防线,没有半年时间根本啃不下来。” 赵轩来了兴趣:“你有什么想法?” 顾怀转过头,看着远处烂漫的初夏景色,在心里再次复盘了一下这些天来日夜整理的计划。 “我要去杞县再招一次兵,招满五千,还要全军最好的马,整个南方有多少天雷,全部交给我,最后我需要你在宣城宁国一带摆出决战的架势,不惜一切代价攻城。” 顾怀的话语很平静,却透着股凛然冷厉的味道:“在你和这道防线死磕的时候,我会带着五千骑兵,出黟县过休宁,一路经过遂安、睦州、桐庐、新城,最后马踏临安。” 赵轩的眉角抽动了一下,没有在意堂堂二皇子在顾怀嘴里就变成了炮灰的语气,只是从一侧的鞍包里拿出简略地图,在上面勾勒出一道轨迹后,沉默不语。 完美地绕过了眼前这道防线,绕了一个大圈,直插两浙腹地,一路奔袭五百里,最后把刀子递到白莲教高层的嘴里。 他挠了挠额角:“战马会累,人也会累,而且这一路没有补给。” “赌一把他们能扛得住,”顾怀言简意赅,“至于补给,抢就是了。” “好,就算你真的打到了临安,你怎么确定只要临安破了,白莲教就会垮台?万一又从哪儿窜出来个强权人物整合人心,还把你堵在两浙回不来怎么办?” “宗教政权最大的问题,就是神性光环都集中在那一个人身上,”顾怀顿了顿,“如果两浙的百姓发现那个所谓无所不能的佛主只是个普通人,也会流血也会死,而且朝廷大军神兵天降到临安,人心就多少能回拢一点。” 他看向赵轩:“我知道在南下之前,你就建了个衙门,从军中寻了些秘谍好手提前南下探查,如今就在两浙,我需要这份名单,起码能保证不管冲到哪里都不会变成瞎子--还有,宁国一带必须打起来,不给对方一点喘息之机那种,其他人我信不过,你必须亲临前线。” “就不怕我死在前线?到时候你打了胜仗也不顶用啊。” “我之前听说有种东西叫九五之命,虽然我之前很鄙夷,但现在不妨拿出来安慰一下你--如果你命中注定要当皇帝,怎么会死在这里?相反如果没那命,早点死了也就算了,好歹还能追封个殉国的名声。” “你他娘的说话真难听...”赵轩怔了怔,随即笑起来,“不过居然还有那么一点道理。” 他想了想:“这种时候其实该劝你不要急,也该劝你不要去,但仔细想想我这个拿最大好处的还虚情假意,未免也太让你寒心,所以最后也就只能说一句话--只要我还活着,宁国广德一线的反贼兵马,一个都不敢去追你。” 顾怀点了点头:“之前在京城和你说过的那种火炮,我弄出来了,我想了想,还是给你拉了过来,现在就在城里。” “火炮?你不用?” “太重,奔袭不能带,”顾怀摇摇头,“你也不要想着能靠它做太多事情,现在的火炮还有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等到以后慢慢改善,才是它真正发威的时候--但至少能让你在正面战场好过一点。” 说完这些,两人便一起沉默下来,山坡上微风惬意,泥土和青草香味萦绕在鼻尖,两匹骏马打了个响鼻,驱赶着蚊蝇。 “真的决定了?” “嗯。” “死了怎么办?” “我有个侍女,前线兵荒马乱的,安置在后面的城池了,如果我出事,帮我照顾一下,最好能找到她的生父生母;苏州那边,你应该知道之前我有个妻室,做着丝织的生意,如果你真的当上了皇帝,不妨让她的皇商生意再做大些;还有上次你调过来的那个李易,我的老部下了,这次应该会和我一起去,如果最后他活了下来...” 顾怀顿了顿,转过头认真说道:“我突然有点后悔了,觉得活着还是蛮好的,要不这活儿你找别人干?” 赵轩听得认真,突然听见他来这么一句,哭笑不得地一鞭子抽到顾怀身下战马的马股上: “晚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风波前的平静 宁国。 毕竟是个封国,虽然到了大魏中央集权已经高度发展,地方封国基本上没有任何的自治权,但前任宁王有个特殊的爱好,那就是广积粮修城墙。 虽然不知道这位一辈子没有打过仗的王爷从哪儿来的被迫害妄想症,或者是早有想法想坐一坐那把龙椅,总之这座城池的城墙都是按照最高规格来修建的,青石垒墙,米灰刮糊,最后再用几个倒霉蛋压在下面,平日里宁王出游到了城墙上,总能感叹一句这高大城墙怕是能阻十万大军。 能不能阻十万大军不知道,反正白莲教打到这里的时候,这位王爷就带着自己的一家老小跑到京城避难了,而高大的城墙和充实的粮仓就变成了两浙叛军构筑的防线上最难越过的的障碍--整整两年都没人能打过这个地方看一看两浙变成了什么模样。 而此时高大城墙上,往日宁王出游时喜欢坐的那块青砖,上面正坐着另一个人影。 被白莲教佛主委任统筹前线战事的天王郭海迎着扑面而来的强风眯了眯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 “那位二皇子殿下要发疯了。” 他转过身子,看着身后几个跟随他一路从巷里杀出来,爬到高位的亲信:“细作送来消息,那位殿下下了军令,附近一十二城,所有兵马都要择日调到宣城,如果不出意外,十万大军应该是有的。” 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皱了皱眉:“他们耗得起?” 这话透出一股对脚下城墙无比强烈的信心--不是害怕破城,而是不想陪那位殿下发疯。 “那可是朝廷,终究还是阔气,”又有人感叹开口,“十万大军啊...咱们在两浙刨了这么久的根,也养不起这么多正经军队,要是北方没有辽国牵扯,嘿,咱们怕是下辈子也没办法正面和朝廷打上一仗,哪里有现在的威风。” “佛主不是说了么,天下大势如此,像天王这等豪杰应运而生,自然是要做大事的,十万大军又如何?只要不是地龙翻身倒了城墙,再守个几年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还有天王在这里,起兵到现在,咱们打过一场败仗?” “不要说这些没有意义的,”一向沉默寡言的郭海也忍不住打断了亲信们的马屁,“我要问的是,有没有办法少死些兄弟。” 他是种田出身,偶尔去军营里巡视还卷着裤脚像一个老农,实在不喜欢最近在白莲教高层里盛行的虚头巴脑那一套,也实在摆不出高深莫测的模样--但偏偏这样的他最让部下安心,因为这个看起来木讷内敛老实巴交,从没有读过一本兵书的汉子实在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从起兵到现在,一场仗都没有输过。 就算是在建国前夕,政争都出现苗头的白莲教高层,也是雷打不动地被所有人信任推崇着。 “没有办法,”还是中年文士最先开口,“这一场迟早得打,但打完之后,又有了一两年的时间,宁国这一带压力就不会这么大了。” “粮草没有问题,”有人笑起来,“多亏了宁王那老头,不知道从哪儿搞了那么多粮食,就算他们真要围城,断了补给,撑个半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士卒已经收拢进城,城外的树也砍得差不多了--对了,官兵用的那些天雷,仿制有了些眉目,虽然用起来不如他们的好使,但守城时扔下去炸还是很管用的。” 郭海沉默地听着,点了点头,重新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说实话,他其实不太相信所谓的白莲降世弥勒下生那一套,当初之所以起来造反,不过是亲近弟兄杀了两个征粮的小吏,十几个人投奔了路过的白莲教--之后的事情就慢慢变得奇怪起来,他发现自己打仗很有天赋,然后在一次次尸山血海里爬过来,不知不觉就爬到了这个位置。 所以所谓佛主的信任,教义的使命,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他只是在一场又一场仗里有了很多信任的兄弟,然后在这个乱世里走了一步就不敢再停下来,想给他们找一条活路,然而老天爷偏偏就喜欢开玩笑,把他推到了这个最前面的地方,身后就是两浙的千里平原。 他有些厌倦,也有些伤感,看着城墙下方还带着血的沃野,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东西。 这样的好地,不种上庄稼,真是可惜了。 ...... 夜深了,赵轩放下一封文书,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大概是想到了某个和他敲定计划后就不见人影的身影,在心里骂了一句娘。 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两军对垒统帅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冲锋看起来很威风,但实际上前期的准备就能让人精疲力尽,从粮草的转运,到军饷的发放,再到器械的维护,情报的整理--这个过程的体验真的算不上好。 当然,如果考虑到这场仗还要尽可能牵制更多的叛军,还要围住城池不让他们有机会突围驰援,还要挡下四面八方来临的援军,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的赵轩有时候是真的想提把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但骂娘之后活儿还是得干,他倒是可以把这些事情全部交代下去,然后自己做个甩手掌柜,但顾怀早就看准了这一点,那厮知道自己答应了这件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做到最好,所以连问都没打算问一声就把全副身家押了上去--真不知道这种信任到底是怎么来的。 偶尔还能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模样,往常在京城能横着走的自己遇到了个更横的,第一天去国子监上课就敢让自己出去罚站--虽然没什么报复的心思,但不喜欢是肯定的,不过实在没想到这家伙满脑子都是奇思妙想,让自己在国子监被罚读书的那段时间不那么难熬。 直到那场宴会上的闹剧,还有后来的三司会审,才算让两人彻底认识--然后常常感叹一失足成千古恨。 正如顾怀了解他一样,他也很了解顾怀,知道在这个看起来温和内敛的书生表象下,究竟是颗怎样不敬皇权,锋芒毕露的心。 这很奇怪,就算外面那帮造反的白莲教徒,敢于朝朝廷举起长刀,也会对皇权有天生的畏惧,而这个仅仅因为结识了杨溥才走入大魏中心的书生,却真的把所谓的天家威严、君臣纲常扔到了地上,临走前还要踩上一脚。 不过这样挺好,起码现在挺好,他很乐意拥有一个这样的损友,起码两人待在一起时骂两句娘真的能打起来,打完了又能坐下来聊天。 通往那把椅子的路太长,总还是需要有个人陪着的。 只是不知道这次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赵轩又拿起一本文书,淡淡地想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县民户尽出征 杞县很穷,非常穷。 穷这种事情,时间长了自然也就能习惯,吃不上细粮,野果树皮也能对付一段时间,但最近让杞县的百姓们想不通的是,邻居西泾居然找到了矿,眼瞅着就要富起来了。 他娘的凭什么? 于是一场持续很久,让两边县城从邻居升级成血仇的斗殴开始了,直到几个月后的今天都还没完,哪怕是农忙时节,也要忙完了地里的活拎着锄头粪叉去打一架。 于是第一次来杞县的顾怀便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李易形容的那一幕--无数百姓提着简陋的武器,以家庭或者族籍为单位,在城外和对方混战在一起,受了伤或者年纪实在太大太小不能上场的就在一边摇旗呐喊,看那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仿佛都恨不得自己上。 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只带了王五和魏老三两个亲卫的顾怀并没有多看,他这次来杞县不是闲得发慌来看热闹的,而是李易那边征兵出了点问题。 倒不是大家都不愿意当兵所以招不到人,而是人太多了五千的编制一下子招得太满,导致还有很多人想吃上这份军饷。 要换在其他富庶地方,这简直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但要发生在杞县还真不让人意外,毕竟这地方的百姓都穷得要去邻居家打秋风了,而且像人命不要钱一般聚众斗殴就为了改善生活,颇有些要么我砍死你要么你把钱分我一半的匪气,就顾怀开出的军饷,简直可以一人当兵全家不饿了,不愿意当才怪。 死在战场上总比死在城外的聚众斗殴里好,起码还有笔钱拿。 这种好事一传十十传百,老爹和儿子一起来当兵的都有,除了城外斗殴的那批人实在不能动,其他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挤到了李易征兵的地方,听说人招满了还有点不乐意,连已经参军了的都搁哪儿喊算俺爹一个。 “...事情就是这样,想要当兵的人实在太多,连隔壁西泾都有人过来,所以卑职才派人去询问大人,要不要扩充一下编制。” 杞县的街道上,骑着马的李易在前方带路,介绍着情况,去了一趟宣城,从赵轩那儿拐了匹西域御贡纯白马匹的顾怀俯下身子,拍了拍“踏雪”的脖子,引来一个有些不满的响鼻。 “大人这匹马真是神骏!”李易不动声色地拍着马屁,“卑职这一年在军中常见骑兵,也从未见过这等姿容的好马。” 见他一口一个卑职,顾怀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嘿,不瞒大人,我也实在有些不习惯,”李易也笑起来,“不过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一点...看来是没什么用。” “你我之间不必摆弄这些,如果这场仗能顺利打完,今后你在军中就有了谁也不敢得罪的背景,”顾怀淡淡开口,“我不太喜欢画大饼,但看来你这一年实在过得不怎么样,所以我只会告诉你这样的日子以后不会再有了。” “是。” “之所以编制五千,不是不能带更多,而是没有意义,我从宣城带回来五千匹马,原本还想一人双马的,但这已经是整个两浙外围能搜刮到的仅剩的上好战马--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一路我们需要的是速度,带步卒做什么?” “我明白了。” “还有,从招满人到训练,这个进度一定要快,我不指望他们在马上能提升多少战斗力,但起码要保证自己不摔下来,手段狠厉一点无所谓,但一定要赶在宁国宣城那边出问题前出征。” “这个大人不用担心,”李易点点头,“这里实在太穷,每家每户都要进山觅食,每户都能出个老猎人,民风实在彪悍,就算不经过长久训练,上战场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是骑马的话,半个月就够了。” 这番对话在通晓军事的人听来可能实在有些离谱,众所周知骑兵是最贵的兵种,一个标准的大魏骑兵起码要经过半年到一年的训练,还要和自己的战马磨合,而这两个人居然打算训练半个月,就带着他们横穿整个两浙? 如果新兵能完成这等壮举,实在不敢想象当他们成为百战老兵之后会是怎样的精锐。 说话间已经到了临时开辟的校场,随着李易的一个手势,鼓声响起,四面八方都有人涌来,然后开始生涩地列阵,最后站满了整个空地。 他们好奇地看过来,一身铠甲的李将军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匹白马,那个人就是他们的主将? 五千人的凝视实在太有压力,尤其是当知道这其中有很多人回不来的时候。 顾怀沉默片刻,翻身下马,走上高台,他原本想要说点什么,比如这一趟有多危险多有去无回,比如整个两浙的战局都会因为这一支军队的举动而引发剧变,比如出征之后会经历多少围杀,多少堵截。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喝道: “家有孤父孤母者,出列!” 高台下一阵骚动,这些还梦想着吃皇粮的新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一些人站了出来。 “家有妻儿者,出列!” 又一批人站了出来。 “家中独子者,出列!家有妻室而未得子嗣者,出列!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 这一次引发的骚动更大,众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突然出现的主将搞这一出,也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但许多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出来,站在全军之前。 顾怀点了点头,转身下了高台:“出列的,全部留下,就按照这个标准继续招兵,招到五千为止。” 他的身子顿了顿,又说道:“出发之前,除了军饷,一人发一笔安家费,你亲自盯着,不管谁伸手,你只管提刀砍,十五天后,准时出征。” 李易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启幕 四月下旬,夏日的味道越来越重,原本明媚的阳光也带上了一丝燥意,在江南广阔的千里平原上,处处可见在田间耕种的老农,偶尔摘下头上的斗笠抹一把汗水。 而在两浙边界,宣城与宁国交界的地方,新一轮进攻再次开始了。 不同于之前的小打小闹,南下平叛的主帅赵轩调集了附近所有的兵马,算上征调的民夫,差不多十万人开拔到了宁国城下,而在城墙内,已经提前得知消息开始准备守城的叛军也有四万余众,在四月十九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宁国城墙上时,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试探佯攻,也没有任何的缓冲,战争一下子进入了最为血肉横飞的阶段,如果换做野外遭遇战,士卒们可能还会主动撤退,但换到攻城战,前方是高大的城墙,后方是持着刀领了死命令的督战队,要么拿着武器去爬城墙进行最为原始惨烈的搏杀,要么死在自己人手上--吃够了教训的赵轩这次没有给他们任何可以逃跑的地方。 攻城和守城器械的较量,先登营和戍卫卒的厮杀,挖地道、撞城门、天雷对炸,双方主帅甚至亲临前线,一个按着刀柄在城墙上巡视,一个站在弓箭射程之外堪堪几步的地方负手而立。 看起来江南局势,尽皆系在了这一战上。 当然,不是没有被征调过来的武将提出异议,这样的打法简直是拿人命去填宁国的城墙,而且还不一定能填满--但赵轩这次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和气,而是直接连砍了三个试图缩到后方的地方将领,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 这一战没得商量。 甚至连守城的叛军也被这种打法带起了一股寒意,刀砍钝了,金汁烧不过来,试做的天雷一颗都没剩下,所有的守城器械一刻都没有停歇,依然不能让那些红着眼喷溅着口水的士卒停下脚步,宁国城墙上下这一刻真正地成为了绞肉场。 但朝廷大军还是没能越过城墙,哪怕他们第二天就拉出了十几门大炮--这种新式武器的出现毫无疑问带来了第一次看见天雷时的震撼恐慌感,但很快守城叛军就意识到这种东西轰不开城墙,只能落在城头上带起一片血花肉沫,堪堪能让双方的战损看起来不那么巨大。 没人知道这一场攻城战的结果会是怎样,是朝廷大军越过宁国防线挺进两浙平原,还是白莲教叛军成功守下,争取来最为可贵的一两年建国时间,然后和北方的辽国一起蚕食完大魏的最后精气神。 但起码双方现在都毫无保留地赌上了一切,城墙上的白莲教第一善战郭海郭天王,城墙下的大魏二皇子赵轩,都在沉默地等待着用人命拉锯的阶段过去,真正可以决定胜负的时刻的到来。 而在百余里外的黟县,换下了那套儒衫,穿上了轻质铠甲,跨上踏雪的顾怀,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个方向,然后举起了手,轻轻握拳。 五千个士卒,五千匹马,在他身后轰然踏步。 “出征!” ...... 事实证明,半个多月的训练,已经足够这些新兵们习惯在马上奔波,而这种一县民壮尽出征的格局,也让军队士气达到了新的高度--不需要天长日久的磨合,也不需要听懂天南地北的口音,同一个队里有可能是从小一起和泥巴玩的发小,也有可能是叔侄兄弟,血缘和乡土的纽带让这些人紧紧抱团,为了那份军饷提起制式的武器。 在这场奔袭里,不太可能有人被落下。 在知道了要去哪儿,和哪些人打仗之后,恐慌感或许会有,那毕竟是奔袭几百里深入敌境,但彪悍民风带来的好处也就显现出来--拿钱办事,死了拉倒,斗殴都可以拿命去填,来参军了难道还指望打仗像郊游?不就是白莲教的叛匪么,该干就干。 这一点倒是让顾怀很欣慰,毕竟换做那些兵油子,听说要去打这种仗,可能第一时间就是跑路,或者造了他这个主帅的反,再看看眼下这些朴实彪悍的新兵,实在是让他很有安全感。 从黟县出发,最大的好处是有一条河道,这条河道一路流到休宁,宽阔的河道意味着轻松的补给和开阔的行军通道。 于是这支远征军几乎是从容行军到了休宁城下,路上连一个叛军都没遇到--由此看来赵轩在宁国的动作确实是起了作用,起码白莲教也一样将前线附近所有能用的士卒都调集到了宁国防线。 “大人...将军!”身为副将的李易勒马在顾怀身前,说出这一路行军的观察,“士气是没问题的,但纪律有些散乱,好些士卒好像兴奋过头了,一路都在大声喧哗,卑职已经令人军法处置了几人,情况有所改善。” 一身黑色轻甲的顾怀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知道了,有些兴奋不算什么坏事,至于喧哗?到时候跑起来还有力气聊天就算他们厉害。 “天雷和干粮运到了没有?” “河道宽阔,大概下午便到,”李易答道,“路上不见叛军,应该不会耽搁。” “送到之后,天雷分发下去,每人只带两日干粮,”顾怀拿出地图,“不在休宁过夜,东西送到,立刻出发,明日午时,务必赶到武溪。” 李易微微一惊:“将军,这些新兵能不能扛住连夜行军?这可是近七十里路...” “你知道我们最缺什么吗?时间,”顾怀摇摇头,“军队行军,无论如何都会比消息传递得慢,因为人和马会累,需要休息,而送信的只要换个人换匹马就能继续赶路,从出了休宁开始,后面的城池只要收到消息,就会关上城门,而我们就要赶在这之前先进城,才能得到补给。” 他微微一叹:“这一路不会回头,所以有多少人会追在后面我不在意,但前方必定不能有太多堵截,我们多抢一点时间,挡在前面的人就会少一些。” “卑职明白了。” 李易拱手领命,转身去安排,顾怀收回视线,开始闭目养神。 从今夜开始,不知道多久才能休息一次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马蹄声动 遂安地处平原,周遭无山,但南有武溪,北有青溪,两条河穿行而过,灌溉了无数农田,所以即使是战乱时期,这里也非常富饶平静。 起兵已经快三年,从一开始的劫掠县衙,再到现在坐拥两浙之地,白莲教里终究还是会有有识之士,知道一味的劫掠不能维持统治,所以在宁国防线后,地方上的生活已经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节奏,对于老百姓来说,只要交了该交的税,管事的是朝廷还是白莲教,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 这一点在遂安表现得更是显著,虽然这里离前线并不算远,但春耕已然恢复,城外的官道上,随处可见游商行人,而城内更是热闹,各类商铺客栈都在开业,来来往往的百姓也不用像前线那般提醒吊胆,可以尽情享受一年中阳光最为炽烈的夏日。 而此时城内的一间客栈里,清明正坐在临街的窗户前,看着对面青楼门扉内的女子发呆。 说实话,其实他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子殿下的秘谍司要用二十四节气来做代号,他觉得像自己这样文质彬彬的书生,实在不应该和这种带着香火纸钱气息的节气挂钩,每次把这名号报出来不仅不觉得威风,反而还有点给人送终的味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秘谍司也不算是个正经衙门,毕竟是二皇子殿下自己组建的部门,连朝廷编制都没有,有这种奇怪的代号也很合理,而且秘谍司里面的人也未免太过古怪,一个个光往那儿一坐就一股苦大仇深的味道,偶尔凑一起开会那阴风简直刮得让人阵阵发冷,实在不适合自己这种阳光开朗的人混。 白衣书生打扮的清明叹了口气,颇有些悔不当初的意味,换了个姿势继续过着眼瘾。 他已经在遂安等了很多天了,等得都有些不耐烦--最为绝密安全的线路传过来消息,好像是有个神经病要直接去打临安,需要人带路,按理说这种送命的差事他是真的不想干,可谁叫他倒霉呢?其他人要么没时间要么距离远,就他和夏至那个娘们离得最近--总不能让个女人去打仗吧? 都是命。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这么多天了都还没人联络自己?城门那边早就安插人手了,就等着信号开门--他娘的那个号称要打临安捉佛主的人到底靠不靠谱? 清明轻轻啧了一声,感觉这趟多半要把命搭进去,他看着对面的青楼,摸了摸自己沉甸甸的钱袋子。 要不先去爽一把? ...... 沉默的大魏骑兵在武溪旁松软的土地上列着阵,略带着些水汽和清凉的风在骑兵们身边呼啸而过。 这一路走得实在太过顺利,并没有碰上任何敌军--这导致从李易往下,整个骑军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出来打仗的,这种情绪一直到在武溪旁埋锅造饭,斥候回报前方便是遂安城后才渐渐消失。 要打仗了。 要打大仗了。 尽管之前主将和副将就一直在强调他们身上的担子,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士卒有太强的急迫心,这就跟以往斗殴一样--不真正到抄起家伙上时,实在是亢奋不起来。 然后现在溪畔的风里都带着血的味道,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眼下要做什么,这些士卒才沉默地拿起武器,吞了口唾沫之后感受着自己逐渐握紧的手指。 “这里离遂安,大概十里。” 一片沉默里,全军前方孤零零的一骑发出声音,传令兵大声地将他的话复述给全军。 “以战马的速度,最多半个时辰,你们就能看见遂安的城门,那里面有很多敌人,也有很多金银,这一战,你们能斩获多少,我分文不取。” 军阵里起了些骚动,不少士卒的眼里都快闪出金光了。 “但有些话我必须说清楚,这一战不为攻城,只为掠夺补给,杀散敌军,不会给你们慢慢去抢的机会,半日之内,必须再次行军!” “还有,劫掠百姓者,杀!淫人妻女者,杀!不战而逃者,全队连坐!不要以为这是战时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在看着你们。” 几个杀字让骑兵们亢奋的意识逐渐冷却了些,骑在踏雪上的顾怀看着王五魏老三两个高大的亲卫:“我需要你们带着兵冲在最前面,不需要杀人,只做一件事--在他们关上城门之前,冲进去,在城门开出一片阵地,让身后的骑兵能进城。” “是!” 顾怀又看向李易:“踏破城门后,直接去府库,粮食,铠甲,武器,马匹...一定要看好!这次是打了个出其不意,后面的路,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破城机会,能补充多少补给是多少。” “是!” 作为孤零零深入两浙的奔袭骑兵,能补给的机会少之又少,过了休宁,后面的那些城池想必不会再这样大敞着城门等着骑兵冲进去,而且给遂安来一记狠的,也能给后面的路减少些压力。 事实上直到现在都还没撞上叛军,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不抢上一把,顾怀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还是太穷了些,全军只有一半骑兵着了甲,这已经是顾怀和赵轩竭尽所能才凑出来的,打遂安,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而且眼下这些新兵也需要一场大胜来开个好头,不经过血的洗礼,走不完这么长的路。 “全军上马!” 风声骤起,铠甲碰撞声合奏成悦耳的曲声,这些未曾卸甲的骑兵纷纷上马,整个军阵开始弥漫起肃杀气息。 “列阵!” 马蹄声连绵,按照顾怀的命令,王五和魏老三两个魁梧汉子带领五十名着甲精锐士卒在最前方,其后是锥形的骑兵方阵,几千骑兵铺在后方,如同散开的乌云,斥候队伍在外围游弋。 这样的军阵,后方可以加速,哪怕乱起来,也不会有太多的踩踏事故,而且能冲多远,只看最前方的凿阵有多强,而一旦遂安的城门没有关上,那么后方的骑兵军阵就能直接把遂安冲一个对穿。 风起之下,顾怀束起的长发有些飘摇,抬起了手中长剑,指向遂安的方向。 马蹄声动,势如雷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势如雷霆 “我说你这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军爷,是干果,前些日子进山折腾出来的,就想着进城卖点钱...” “干果啊,”守着城门的士卒毫不客气地撕开袋子,面不改色地抓了一把塞进腰间,又扔了一颗进嘴里,“进城做生意可以,要交钱,明白吧?” 穷苦打扮的山客脸色一下子苦了下来:“前段时间没这规矩啊军爷!俺实在是拿不出钱了...要不军爷您再抓一把?” “去去去!老子缺你这点?没钱就滚一边去别挡着路,就是你们这帮人成天往遂安凑,才让老子吃饭都没时间。” 持着长矛的士卒给了山客一脚,又将他推着的小车踹翻在地,红彤彤的干果顺着破掉的袋子掉出来,散落在泥地上,伴着山客如丧考妣的哭嚎声,周边响起一阵笑声,不少士卒都凑过来看热闹。 守城门不算什么有油水的活,进城要收钱,倒不是士卒想要捞一把,确实是最近才有的规矩,前线在打仗不是?朝廷遇见这种事也是要加税的,那白莲教为什么不行? 这样的闹剧每天都在城门前上演,所以排队进城的百姓也有些无动于衷,城门前漫长的队伍更是没有出现丝毫停滞,那个辛苦了几个月的山客,那些散落在泥地上的干果,实在是不能让他们因奔波而麻木的脸上出现什么波澜。 已经是午后,阳光变得越发炽烈,持矛士卒敞开衣襟扇了扇风,觉得心情越发烦躁了些,一辆华贵的马车挤到了城门前,让他的眼睛亮了亮,正以为能有些赏钱进账,然而下一秒却感觉到了有些不对。 地面在震动。 这种轻微的震动其实很难察觉,连绵而又规律,所以不像是地龙翻身,额头上满是汗水的士卒张了张嘴,脑海深处的记忆仿佛也随着震动开始出现一些画面,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他迎着让人眩晕的光线看向城门前连绵的队伍,看到了队伍末尾的骚乱,还有连绵响起的惊呼。 到底是什么...是了!是战马在冲锋! 脑海中梦魇般的画面渐渐浮现,全身的血在夏日都开始冻结成冰,只喜欢对着百姓耀武扬威士卒握紧长矛,尖利的喊声以一种他自己从没有想象过、凄厉仿佛女子的方式在城门前响了起来: “敌袭!” 他扯住身边同袍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一些恐惧,手舞足蹈地跑向门内,叫喊着让他们关上城门--然而他却没意识到自己站在许多人的视线之下,城门前的百姓们看见了他的动作,听见了他的叫喊,片刻之后,升腾而起的哭喊让所有人本能一般地涌向前方。 “快关门!” “该死,不要挤!把他们清出去,把他们清出去!” “拿刀砍他妈的!” “校尉呢?校尉呢?” 高大的城门开始震动,沿着地上的划痕开始合拢,然而这个过程才刚刚开始就停下了,实在是因为挤到门前的人太多。 额头上绽着青筋的守城士卒和百姓互相推搡,城门后的士卒急得直跳,城门合拢一寸又被推开一寸,明晃晃的长刀反射着炽烈的阳光。 而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离城门不远的官道上,已经出现了一片袭来的阴影。 黑云压城。 ...... 十里的距离,全力奔跑的战马实际上并没有用到半个时辰。 随着魏军显眼的黑红色甲胄出现在遂安城前,最为精锐的几十骑士卒在魏老三和王五的带领下开始冲锋,身后密密麻麻铺开的骑兵们保持着队形紧紧跟着,已经提到最高的马速使整个军阵像一片乌云笼罩向了那座城池。 无数道马蹄声汇集在一起,原本还不算明显的大地震动感已经变成了惊雷一般的轰鸣,仍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百姓疑惑地看向这个方向,然后惊恐地发现这些骑兵已经冲锋到了眼前! 高亢的尖叫声连绵地响了起来,许多百姓被吓得全身冰凉,然而这些骑兵并没有看他们一眼,甚至都没有因为经过他们放低马速--偶尔倒是也有边缘的倒霉蛋迎头撞上乱跑的百姓然后人仰马翻,但看了一眼平民的装束后也只能暗骂晦气,再度翻身上马。 见到这一幕,那些原本还拼命涌向城门的百姓有一部分清醒了些,开始朝着两边疯狂逃窜,这样一来倒是开辟了骑兵前进的道路,但毫无疑问也给守城士卒带来了可以关门的契机。 --但毫无疑问是关门更快,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朝着百姓挥起屠刀。 冲在最前方的王五紧了紧手里的大戟,看了一眼身旁的魏老三,那个魁梧不输他的汉子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教官想做什么,也提起了那把肉眼看上去极为狰狞的偃月刀。 两人的武器都有些非人,因为重量关系,比起使用在搏杀或战争里,更适合作为锻炼臂力的工具,但毫无疑问这一刻冲锋在最前的两人一左一右,仿佛两个魁梧的魔神,给守城的士卒们带来巨大的心理震慑,毕竟谁也不想被那种武器来上一下。 城门关闭的速度再度加快,然而王五和魏老三已经冲到了近前--在意识到仅剩的门缝不足以连人带马冲过去后,王五一声怒吼,狠狠夹紧身下马腹,大戟迎头撞上城门,巨大的冲击力让原本要关上的城门停滞一瞬。 另一边的魏老三有样学样,偃月刀砍入城门,反冲过来的力道让两人喉头涌起一股腥甜,身下的战马更是一声哀鸣后被活活夹毙! 落马,急步,肩撞城门,嘶吼声中,天神下凡一般的二人竟然将原本有闭合迹象的城门硬生生又推开一道足以让身后骑兵冲进去的缝隙。 全军最为精锐的五十个骑兵并没有耽搁,冲入城门的一瞬,四面八方都有袭来的武器,然而他们并没有浪费这个王五魏老三争取来的机会,已经点上的天雷从他们的手里扔出,轰隆而起的爆炸在城门后清出了一大块空地。 惨烈的搏杀一下子进入最高潮,感受到城门后传来的力量巨减,王五和魏老三仿佛两个开天的巨人,在嘶吼声中硬生生将城门再度撑开,连绵的骑兵终于再次加速,冲入城内。 至此,遂安城破,大势已定。 第一百四十八章 破城 大魏骑兵选择冲锋的时机很巧妙。 午后时分,刚刚吃过饭,守城的士卒都在犯懒,城外连绵入城的队伍给了冲锋的骑兵们最好的掩护,而拥挤的人潮也让城门没有第一时间关上--自此也让骑兵们冲破城门开辟阵地随后马踏长街变得顺理成章。 就像顾怀觉得大魏骑兵能行军到武溪还没被发现有些不可思议一样,身处防线后方的遂安也没有想到这里会出现这么多大魏骑兵,接连炸响的天雷更是让守城的士卒们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的心思,原本的城池攻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巷战,不知道多少叛军士卒散落在民居街巷之间,等着大魏骑兵下马后鏖战。 然而事态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马踏长街之后,大魏骑兵控制了两座城门,然后就开始沿着街道来回冲杀,甚至没有去完成城池的封闭来关门打狗,他们对那些开始逃跑的叛军士卒没有多大兴趣,将反抗的人就地格杀后,就开始包围城内的库房,收集必要的补给,然后补充体力开始等待军令。 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攻城。 当然,既然已经破城,大魏骑兵们自然一个个捞得盆满钵满,有些士卒甚至腰间都已经快装不下,对于这种情况入城后的顾怀并没有太过去管,换句话说也没法管,这种时候只要骑兵们不去祸害百姓,他们能捞多少好处全是他们的,试图干涉最可能的后果是军队哗变。 而他也不太担心金银珠宝太多导致行军出现问题--因为李易已经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带着几个亲卫一路穿过宽阔的街道,顾怀停马在一间仓库前,他看着不停有士卒往外搬出制式的铠甲武器,甚至还有战马的全身马铠,挑了挑因为戎装显得更为英气的眉毛: “怎么会有这么多?” 一旁的李易满脸都是兴奋的红光:“将军,刚刚审过了,这些才送来不久,是准备送往宁国的--两浙这一年来攒下的骑兵老本,有一半都在这儿!” 发财了。 顾怀翻身下马,抚摸着那些泛起冰冷光泽的铠甲武器:“有没有战马?” “有,但不多,”李易回道,“城内有个马场,只有一千多战马,其余送往前线的战马都走的是昌化那条路,估计是没指望了。” 顾怀长长地出了口气:“够了,不能太贪心...这些铠甲足够武装全军,一千多战马也可以用来负载补给,甚至他们的斩获,还有这些马铠...” 他沉默下来,看着那些极为厚重也极具美感的战马铠甲,感觉这财发得都有些不真实。 这种马铠打造极贵,就算是辽魏边境,也没有多少全身马铠的重骑兵,而且这种马铠对战马的负荷极重,几个冲锋下来战马就会脱力,倒下之后扶都扶不起来。 但这可是能武装起重骑兵的宝贝啊!而且足足一百来具,想想看百来个全身铠甲不畏箭矢,携带着巨大动能的骑兵冲入敌阵,随后几千名骑兵继续将这个口子撕开--很难想象这世上有什么军队能顶住这样的冲锋。 这一趟遂安打得太值了,战损还没统计,但破城这般轻巧,肯定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而缴获的铠甲武器足以让整支骑兵的战斗力再上一个台阶,这百来具马铠可以武装出一百名最为精锐的重骑兵,至于补给和缴获看起来都是顺带的了。 顾怀站起身子:“把这些都带上,不能落下...城内战况如何?” “东门西门已经控制,随时可以撤退,叛军已经开始有组织地袭杀、设置拒马,估计再过不久骑兵就没办法控制街道,叛匪们在城内设置的官吏抓了几个,按照将军的吩咐已经开始在街口行刑,本地几个大族推举了人过来,主动想要维持城内秩序...” 李易一一禀报着,顾怀摆了摆手:“这就开始想要冒头捞好处了?告诉他们,朝廷的平叛大军还没到,日后他们若是有心,倒是可以主动做点事情,至于现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通知全军,不要巷战,在东城集合,埋锅造饭之后,继续行军。” “是!”李易拱手应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泛起些狐疑:“对了将军,还有一个人想要见您...他说他已经等您好些天了。” 跨上踏雪的顾怀怔了怔,怎么也没想到这地方居然还能碰到熟人: “谁?” ...... “所以说你们真的不把遂安打下来?这样的好机会,真浪费啊。” 跟着一个大魏士卒走过街头的清明看了一眼开始主动收缩占领范围的骑兵们,啧啧感叹了两声,然而前方的士卒却压根没搭理他,只是小心扫视着周围,防止那些阴暗的地方突然窜出一把利刃。 城破的时候,清明还是在那间客栈里盯着对面青楼发呆,等听到南城乍然而起的爆炸声,以及城内铺天盖地的惊恐叫喊,他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感到迷茫,自己在遂安等了他娘的这么多天,连城门那儿都安排好了,结果该等的人是等到了,他却直接开始了攻城? 这种风格一时间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清明都懵了片刻,随即看着那些在街道上冲杀而过的骑兵们满脸自闭,他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那些骑兵的杀心已经不像破城时那么翻涌,才现身表示自己是那位主将的熟人。 被收缴了防身的武器,然后跟着眼前的士卒穿过了好几条街道,才算是见到了等待许久的正主。 那是个很年轻也很俊朗的将军,坐在一匹纯白的骏马上,高高束起的发髻勾勒得穿着黑色铠甲的身姿越发修长,因为背对着阳光所以看不清具体的神情,只能看见那双清明英气的眉眼低头审视着自己。 这就是那位敢带兵奔袭几百里,一言不合就破城,将所谓的遂安官吏抄家灭族按在街头行刑的狠人? 还以为是个粗犷武将,没想到还带着些文气,倒有些儒将味道。 一向有些傲气的清明在那道审视的目光里俯身行礼,然后直起身子,三言两语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将一开始那些被遗忘的不满和腹诽完全遗忘,笑得灿烂: “将军只是将那些叛匪砍头,未必能震慑宵小,不如交给卑职如何?倒是有些时日没有活剥人皮了,如今也好让这门手艺派上用场。” 骑着踏雪的顾怀看着眼前的白衣书生,没有说话。 这也不是个正常人,他想。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戒心 当又一次停下攻城的号角声响起之后,潮水般的大魏军队从宁国的城墙上退下去,留下了墙下一地的尸体,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的郭天王握着刀柄,沉默地闻着鼻间的硝烟味。 事实上这场厮杀进行到现在,已经比一开始时双方的预想都惨烈了很多,人命如同草芥一般在城墙上下成片的倒下,那些册子上的名字飞快地消失--好像原本就不存在一样。 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了其他办法,既然朝廷要死磕,那么自己也就只能死守,守到守不住,或者对方先崩溃的那一刻。 晚风轻拂,郭海能明显地看到自己身边的一个亲卫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握住长刀的手上满是血,想必已经滑腻到不行,郭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周围的视线中顿了顿,大概是想说点鼓舞士气或者让他放松之类的话,但最后只挤出来一句: “先吃饭吧。” 他走到那块熟悉的青砖上坐下,一张小木桌上放着简单的饭菜,两碗米饭,一盘红烧肉,还有几根水煮的青菜。 红烧肉汁拌米饭,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也不错,郭海伸出筷子的动作干净利落,好像那是长刀而不是竹筷,他有些黑的脸上蓄了须,胡子上沾着肉汁,随着咀嚼青菜的动作微微抖动,但看起来并不狼狈,依然像是当年那个种地的农夫。 “天王,有人求见,是从临安来的。” 郭海摆了摆手,吃饭的动作却没停下,片刻后两道人影停在他面前,一高一矮看上去有些喜感。 “佛主让你们来的?” 那两道人影大概没有想到这位在两浙大名鼎鼎的郭天王居然这么单刀直入,也根本没有如今白莲教高层那般的气度涵养,没有丝毫铺垫就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 难道不应该是先寒暄两句,他们二人代表佛主慰问下这位天王,然后再提佛主的旨意么? 高大人影额头上见了些汗:“是,天王想必还不知道,朝廷并不只是攻城,他们还有一支大军进了两浙,全是骑兵,如今已经破了遂安,绕过寿昌、建德、神泉监,兵锋直指桐庐,再过些时日,怕是都要打到临安了。” “不可能,”郭海用筷子指了指城外连绵的大营,“朝廷没有那么多兵力,而且他们过不了宁国。” “只有几千人,而且他们是绕过去的...” 郭海拈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你们是说,仅仅几千人,就能一路打到临安?然后两浙境内至少几万的兵力,拿他们没一点办法?” “是追不上!”矮小人影的声音有些阴戾,“两浙没有养马地...骑兵全在前线,天王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鬼知道那些骑兵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冲得越来越快,杀得越来越狠,如果说一开始还是避着地方军队在行军,那么后来当他们发现地方军队怎么也追不上之后,他们就开始了肆无忌惮势如破竹的奔袭,远远地把数倍于他们的军队甩在了屁股后面吃灰! “佛主想要我做什么?” “想让郭天王回去主持大局,天王们全在前线,临安不能出事!郭天王最善战,只要郭天王能回去,那些跳得欢的臭虫...” “不可能,”郭海连摇头的动作都懒得做,“这里怎么办?” “让李天王接手。” “老李?他打不了硬仗,”郭海沉默片刻,“还是说,佛主起了忌惮?” 高矮二人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谁都知道郭天王最能打仗,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郭天王是白莲教中的异类,他不信教义,明明建国之后就是封王拜将,却带着一身的草莽江湖义气,教中的高层如今都在考虑自己以后的位置,都在有意识地根据出身抱团,而郭天王却从不愿意和其他人拉帮结派。 偏偏这样的人却手握着最大的兵权,守着最要命的前线。 “不对,佛主就算忌惮也不会临阵换将,”郭海看着他们,“是哪位的意思?” 话才问出口,他自己就冷冷地笑了笑,再次摆了摆手:“算了,不想听,朝廷围了三面,走的时候小心一些,别死在路上,到时候说是我下的手。” “滚吧。” ...... “呼,呼...” 伏在马背上的陈平用力地呼出几口气,偏头躲过了一支袭来的冷箭,这才有时间看看周围,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方位。 还好,应该离大部队不远...就是身后跟的这几骑太过难缠,短时间内应该甩不掉了。 这次奔袭,斥候都是由他们这帮李易从苏南带过来的老兵担任,毕竟战场上的斥候战死率往往最高,虽然这些骑兵里有一部分早一个月入伍并且打过仗,但比起来显然还是这批从苏南带过来的老兵更精锐些。 自古军中斥候,就往往要选最擅骑术或者最擅技击的士卒,两军相遇往往是斥候先开始厮杀,活下来的那一方才能传递更多消息,小股骑战最重骑射,而在这个时代毫无疑问是辽人的骑兵最为强大--但这些天下来陈平感觉自己也越来越擅长这些事情。 从那天破了遂安城开始,路就开始变得越来越难走,后面的城池果然都加强了防备,在一些大道旁还有许多的地方守卫军队在巡逻,虽然大魏骑兵的速度很快,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消息传开的速度--更何况他们还要为了避开敌军而绕路。 这个时候斥候的重要性就体现了出来,先行十里的斥候往往能提前发现敌军踪迹,或者能够进行补给的地方,这一路就是依靠外围两百名一人双马的斥候,大魏骑兵才能走得这般顺利,而集探路索敌清除哨点于一体的斥候战死率自然居高不下,比如陈平这次就倒霉地遇见了几个游弋在野外的骑兵。 呼啸声起,陈平下意识低头,一支羽箭险险的擦了过去,陈平心头火起,在马上扭身搭弓,瞄准了箭射来的方向,松弦如弹筝。 头发迎风飘起,他的脸色有些疲惫,看也不看倒下的一骑,继续策马加速,身后传来几声怒吼,陈平本想再笑上两声,但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让他失了失神。 一座城池屹立在大路的尽头。 陈平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放下长弓,提起了马鞍旁挂着的制式军刀。 终于到了...杀光他们,然后回转传讯! 第一百五十章 铁浮屠 “将军,前方便是桐庐了。” 连绵的马蹄声仿佛闷雷,宽阔的平原上黑云般的大魏骑兵在快速行军,居于中军的顾怀看着一旁满身是伤的陈平,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连杀三人得以突出重围回到骑军的陈平顿了顿,大概是在回忆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城门关得很紧,外面没有平民,城侧立着两个大营,刚刚是饭点,卑职看了一下炊烟...应该过了万人。” 嗓子有些紧,应该是有些紧张,毕竟之前在苏南时顾怀连个官身都没有,如今却俨然已经可以独掌一军,轻易决定这些人的生死--而且连李将军也对他那么毕恭毕敬,这种大人物,陈平是真没有这般靠近过。 “我知道了,这一路走过来,你们不容易,下去休息吧。” “是!” 陈平行了个军礼,开始放慢马速,两百个斥候在轮换,有了将军这句话,他接下来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但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重新去最前方--毕竟他还有个刚出世的儿子,多挣点军功,以后儿子的路也就好走点,老子受罪儿享福嘛,都是这样的。 眼见那个精锐的斥候已经消失在了骑军军阵里,顾怀收回视线,但眉头却微不可见地皱了起来。 看得出来这些白莲教里的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想做什么,想想也是,这一路虽然有绕路,但千里奔袭兵锋所指必然是临安,而桐庐城外那副模样,分明是算准了他们会从这儿过。 踪迹太难隐藏了,毕竟现在身后就跟着不知道多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步卒。 再想像之前那样,绕过一道又一道防线是不太可能了,因为桐庐的地形很特别。 两浙多平原,但桐庐城外却有连绵的山脉,两条大江在这里合并后东去入海,如果不想对上桐庐城外大营里的那些步卒,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让骑兵钻林子,翻过严陵山脉。 这不太现实,顾怀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再耽搁上几天,说不定临安外就会形成完全封闭的防线。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从遂安过来,这一路走得越来越慢,攻破遂安后还剩四千四百多骑,但后来又经历了两战,皆是被地方上的小股骑兵黏上--骑军的整体行军虽然没受到影响,但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战损,如今也就堪堪四千骑出头,要是再硬冲防线,不知道还有多少骑能活到临安。 但既然已经看见了桐庐,那么临安真的已经很近了,再过新城,再过富阳,就到了整个两浙最为富庶,也是叛军政治中心的临安府,只要到了那儿,这次奔袭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因为临安城墙很矮,而且某个半路入军的秘谍拍着胸脯说临安那边早有安排。 如果说在遂安遇见时顾怀还觉得清明是个有些奇怪和不靠谱的白衣书生,那么后来这段路就证明了他当初向赵轩要来秘谍司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作战之外的事情,那些早早潜伏入两浙的秘谍都办得很妥当。 如果没有他们提供路线打探军情,提供不用攻城劫掠就能拿到的补给,那么就绝对不仅仅只是打两仗那么简单,说不定骑军到现在还陷在某个地方难以动弹。 既然清明那么笃定临安的城防不是问题,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眼前这些叛军仓促构成的防线。 有大营,过万人,依托城池... 顾怀沉默片刻,看向一旁的亲卫:“让李易把‘铁浮屠’调出来。” ...... 如今的桐庐城外,堪称是十步一卡,五步一哨,不知道多少士卒分散在各个要道,外围还有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但实际战力有些可怜的骑兵在巡弋,无论是哪个地方遇袭,都能第一时间将那儿封锁起来--由此断绝任何军队冲过这个地方的可能。 当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很多人都不理解,但这是上头下的死命令,所以这些原本还能驻守各地耀武扬威的士卒都被集中了起来,没日没夜的巡逻,怨声载道。 “不是我说,青天白日的,鬼影子都没有,哪儿他妈有人?还是敌军?上头的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有些简陋的路障后面,杵着长刀的士卒打了个哈欠,向着身边的同袍轻声抱怨,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声,但也有人开口: “官兵进了两浙可是真事,我听说啊,那些官兵连遂安城都破了,但停都没停,就是直奔临安去的,肯定要过咱们这儿!” “那不是也有小二百来里吗?打到这儿得什么时候?” “就是说啊,上头的人动动嘴,咱们就要跑断腿,天天这么巡逻,谁他娘的顶得住?” 很显然心中有怨气的士卒更多,认为谨慎一点总没错的人很快便被问候得不敢开口,大概是觉得跟这帮人讲不通道理,他走到路障边,手搭凉棚看起了风景。 随即他就有些疑惑起来...因为他好像看见了山坡上的林子里有什么东西。 夏日的阳光有些耀眼,地面也有升腾而起的热气,让视野变得更扭曲了些,他眯了眯眼睛,努力伸长脖子--然后他就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 黑色的人,黑色的马,人在马背上微微俯身,战马的四蹄有节奏地抬起落下...然后越来越快。 那抹黑色原来是铠甲,人和马的仿佛连成一套,在第一道身影的背后,陆陆续续又出现了许多同样打扮的骑兵,以第一道身影为起点,朝着左右两边延伸开去,像是突兀出现的一朵黑云。 他感觉通体冰凉,不用他喊,越来越多的人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因为大地的震动感越来越强烈,从那道山坡上冲下的骑兵也越来越多,惊叫声已经连成了一片,不知道谁在骂娘,声音尖锐得甚至有些可笑。 近了,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完全看清最前方的身影--然而根本看不见脸,整个骑兵和战马都罩在黑色的铠甲里,如此一来显得更为高大魁梧,仿佛一座移动的小山,更为可怕的这样的身影足足有一片,冲锋在最前方,自己仿佛已经能感受到战马灼热的鼻息。 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大地震动的节奏颤抖起来,他感觉有点腿软,有些混沌的脑海始终没法决定是该举起武器还是跪在地上,但一想到身后不远就是城外的大营,他觉得还是应该拿起武器--万一跪在地上被后面的人也看到了,怕是要被算作逃兵的。 然而当他彻底看清战马背上那双泛着寒光的眼睛时,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又消失殆尽了,这是怎样的怪物啊!之前不是没见过骑兵,但骑兵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压迫感?这哪里是直面冲锋,这分明是感觉一座山在向自己撞过来! 已经不足五十步了,甚至可以看清马蹄扬起的尘土,马背上的骑士高高举起了手里的大戟--该死,使这武器他娘的是认真的吗? 他觉得裤裆有些湿润,同时也觉得有点丢脸,他努力夹紧了腿,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让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视线旋转着扫过天空,落在草地,在彻底灰暗下去的最后一刻,他看清了自己那还立在地上的双腿。 其他的,碎了一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杀破胆 王五只感觉自己此生从未这般爽利过。 年少习武,然后家道中落,沦落草莽当了个山贼,每天拎着把刀朝着那些可怜人耀武扬威--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怜,总感觉一辈子好像也就这么个德性了。 但再看看现在,他身披重甲,胯下是全军最好的战马,带着百来名铁浮屠骑兵进行势不可当的冲锋,手里的大戟每挥舞一下就是一条人命。 他并不嗜好杀戮,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一下子又有了意义。 枯燥的打磨拳脚,没日没夜的锻炼,难道真就是为了当个山贼?千军万马里纵横披靡,才是独属于他的浪漫! 他不纠结于这些叛军士卒是不是该死,也不去想打这场仗是不是就能让两浙的百姓过得好一些--事实上自从开始跟着顾怀走出那片大山,他就已经越来越懒得去做决定,因为他从来都觉得那声少爷叫得心甘情愿,那个总是一身黑色儒衫的书生要做的事,就让自己去做就好了。 不管是做马夫,书童,新开工厂的管事,还是如今的亲卫乃至铁浮屠统领,每一天都能活得那般精彩,还去想那些做什么? 简单的哨卡被披着重甲的战马一冲而碎,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许多人影,城池边上的大营也有了动静,冲在全军最前方的王五凶性大发,他甚至扔掉了头盔,泛着血色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战意与狰狞。 “杀!” ...... “派两个人去接应,免得那憨货冲乏力了被围死。” 身处中军的顾怀看着最前方已经脱离军阵一往无前的王五,冷厉开口:“再去告诉李易,炸大营的时候不要节省天雷...一定要把他们炸散,炸怕!不然冲过这片大营也没有意义。” “是!” 一旁的亲卫领命下去,不多时整个骑军军阵开始快速变阵,一百多名铁浮屠骑兵依然冲锋在最前方,不避箭矢直冲大营,而两侧的骑兵则是一下子分流出去,开始绕着城外大营的边缘展开厮杀。 无数已经点燃的天雷从两侧扔入大营,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雨,连绵的爆炸覆盖了营房外围设置的路障拒马,原本就因为骑兵冲锋而有些丧胆的叛军士卒更是慌乱地满地乱跑。 然后就遇上一头撞进营盘的铁浮屠骑兵。 实事求是的说,这个年代的重骑兵虽然很强,但也有一定的缺陷,首先是战马承受着太大的重量,如果不是一等一的战马,可能没冲几步就已经脱力;其次是列装全身马铠需要的时间太长,也不能在太远的地方穿上后再冲锋。 但这些问题在这片战场很容易就能得到解决,首先是大魏骑兵到得够快,就算仓促组织了防线,叛军也没办法将岗哨排开太远,其次是城外密集的树林,给了铁浮屠列装的准备的时间。 而此刻大营内的情况就已经证明了当初在遂安发的那一笔横财有多大,不要小看仅仅过百人的铁浮屠,身披重甲不畏箭矢刺击的骑兵实在太过可怕,冲入大营后什么都不用管,一路见谁杀谁便是,如果有活得不耐烦的挡在马前,那么下一秒他就会被冲锋起来的战马撞成碎片。 更何况城外的大营真的很潦草,想必负责统帅这一片大营的人根本没有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并没有以壕沟路障来分割营房让营盘泾渭分明,也没有布置太多的防火措施,在外面不断扔进天雷爆炸连天,铁浮屠杀人还兼放火的情况下,整个营盘很快就变成了漫天火海。 并没有冲进营盘,而是亲自带着右路骑军的顾怀视线扫过火势越来越大的营盘,当机立断:“传令,全军掉头,再冲一次!” 军令一下,原本已经冲过营盘准备汇合的左右两路骑军在绕过一个大圈做缓冲后,再度沿着营盘的外围开始了厮杀,原本已经有些缓过来气的叛军士卒这次是真的被杀破了胆,无数士卒从营盘的各个角落冲出来,然后拼命逃窜,再不敢看后面那些杀气腾腾的大魏骑兵一眼。 这一幕被城墙上的桐庐守军看得清清楚楚,被任命为桐庐县令的白莲教官员更是脚下一软,险些从城墙上掉下去。 “完了,完了...” 他捶胸顿足,知道城外的情况已经无法挽回,统军的将领就算不死在城外也要倒大霉,可他难道就能逃过事后的追责? 可要他开城门让城内的守军出去支援,他更不敢!城外大营里确实是这个地界全部的地方戍卫兵马,但要是城池本身出了问题,他肯定要按照白莲教的教义被活埋! 可如果不开城门收纳败兵,不派人出城支援,这批骑兵压根不攻打桐庐,只冲散大营就继续奔袭临安该怎么办?到时候就算能保下桐庐,也没人能救他! 一时间这个白莲教官员心乱如麻,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不止他没有开口,身后几个官吏、倒向白莲教的本地大族,也全部看着城下的骇人场景面如土色,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完全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是谁他娘的出馊主意让这些兵马在桐庐堵死这批来玩命的官兵?能打的全在前线,他们凭什么觉得这些平日里只能欺负老百姓的窝囊废能拦下这些疯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城下的厮杀已经进入了尾声,整个大营连绵不断的火光映照着白莲教士卒们绝望的脸,四处都有骑兵在追杀,大营内全身重甲的铁浮屠骑兵已经冲了两个来回,那些大营里的辎重全部被付之一炬,而那些官兵...那些官兵居然开始将干粮全部装上,跟他娘的强盗一样! 大营内外连绵的尸体莫名让人想起被大风席卷过的农田,成片的麦子四仰八叉地倒伏,土地仿佛被染成了血色,大概是料定了城内的守军不会出战,那些骑兵居然在大营内开始了休整!一队又一队骑兵归阵,每个大魏骑兵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惫,连那些铁浮屠骑兵都开始卸甲--这看起来是个绝好的进攻机会。 然而城门依旧一动不动,城墙上的众人也依旧一言不发,他们...被杀破了胆。 不是谁都敢直面这些转战奔袭几百里,连破几道防线,直接对着大营冲锋并且开始屠杀的疯子。 大概是意识到没办法再多杀点人,大营内的顾怀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看着远处已经被彻底打散的叛军,下令全军埋锅造饭,马力恢复后再度行军。 脚下传来些湿润感,是泥土被血沁得粘稠,顾怀负手看着那些连绵的尸体,想着接下来这段还没走完的路,淡淡开口: “既然知道害怕,那就再让他们害怕一点...来人,传令全军,于桐庐城外,筑京观!” 第一百五十二章 马踏宫城 临安的宫城内,依旧是那个大殿,四位天师沉默地坐着,气氛比起上一次更加压抑了些。 最后还是嗓音沙哑的徐辉打破了沉默:“前面传来消息,过了桐庐之后,那些官兵又绕过了新城,如今已经在富阳了,再往北五十里,就是临安。” 他看向唯一接触兵权的天师:“拦不拦得住?” “已经拦下来了,加上临安的兵力,两万多人堆在那里,”那位天师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们过不来。” “你把临安的兵力也调过去了?”徐辉皱了皱眉,霍然起身,“他们绕过来怎么办?” “不可能,痕迹很明显,跑了这么远,他们也该累了,只能在那里打转。” 徐辉这才稍稍放心,坐了回去,另外两位天师见他这番作态,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何必这般作态?他们被拖住的时候,就注定了要被围死,骑兵再锋锐,碰上结阵的步卒也冲不过来。” “不过朝廷的手笔也确实大,这么精锐的骑兵,足足几千人送进两浙寻死,只为了出口恶气?” “遂安,寿昌,建德,睦州,桐庐,新城...这么多城池,这么多兵力,拦不下几千骑兵,咱们的家底,还是太薄了些。” “听说在桐庐城外还筑了京观?我还以为只有辽人会这么干,成百上千的人头就堆在城外成了一座小山...真是一帮疯子。” “黔驴技穷罢了,知道冲不到临安,便对尸体泄愤,不过确实是让好些人想起了朝廷,害怕圣教倒了之后被清算--连临安最近都有了这种风声。” 几位天师波澜不惊地议论起那支孤军的表现,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已经画上了句号--虽然确实让圣教伤筋动骨了一阵,也让从遂安过来的一路有些糜烂,但只要眼下把他们堵在富阳,不让他们打到临安,就用不着担心什么。 倒是前线更值得注意一些:“郭天王那边情况如何?” “老样子,一直在死人,不过朝廷打不过来,”徐辉接过了话,“兵力该补充了...我想现在应该没人再说什么临阵换将的屁话?” 这般不给面子的直言直语让两个早就联手想把郭海赶出前线的天师皱了皱眉,他们一个是自己碰了兵权,另一个是和另一位天王相交莫逆,自然想在佛主忌惮那位郭天王时动动手脚,但也只能用点小手段,真要是把事情闹大...前线不要了? 所以他们也就当完全没听到。 白莲教四位天师四位天王,除了当初那位在苏南莫名其妙死了的两位有些蠢,剩下的这些虽然也是泥腿子出身,如今却也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位高权重,平日里天王们在前线打仗,处理政务的天师们也各自有负责的区域,只是这次前线打得实在太狠,加上一支孤军深入了两浙,事态紧张才让他们一起呆在临安。 但眼下来看,一切都还在掌控,甚至都不用惊动佛主--想到这里有人已经站了起来,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需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等到把那两千多骑兵围死,再往前线送一批兵力,宁国必须守下来,佛主已经在催了,这场仗打完,建国的准备也已经差不多,大梁代魏,指日可待!” 同样站起身的徐辉突然顿了顿。 “你刚才说骑兵有多少?”他问。 “两千多一点。” “可之前明明就四五千!” “他们这一路打了这么多仗,还能活着这么些才奇怪,”那位天师答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徐辉只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扶住了身旁的椅子,他闭上眼,只感觉有些眩晕,带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告诉我,你应该没有把临安的兵力,大部分抽调了过去?” 宫城外若隐若现的喊杀声已经给了他答案。 ...... “陈平,带人看住城门,无论如何都不能丢!有人靠近,杀无赦!” “王五,带上两百骑,直接去宫城,封锁所有出口,一个人都不许放出来!” 临安的西城门内,一千五百大魏骑兵以极高的马速冲入城池,在留人看住城门,同时去宫城捉拿贼首之后,顾怀立刻开始带着剩下的骑兵在城池里沿长街冲杀。 这仿若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临安的大魏骑兵果然遇到了进入两浙之后最轻松的一场仗--防备力量本身就有些不足,再加上压根不用攻城就过了城门,那些可怜的巡逻士卒在看到大魏骑兵的一瞬间就失去了抵抗的心思,当马蹄响彻长街,居然连一点像样的反击都没有遇到! 这种情况之下杀人真的不比杀鸡难,连顾怀都骑着踏雪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整个西城顿时乱作一团,无数百姓在仓皇奔走,或是躲在家中瑟瑟发抖,而那仿制大魏皇宫建立起的宫城,更是没来得及有丝毫抵抗就被王五带人冲破了宫门! 这一切仿若梦幻,但实际上在遂安遇到清明,确定临安内已经有渗透的秘谍后,顾怀就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等到桐庐城下一战,确定叛军已经开始构筑防线,他便知道硬冲很有可能会止步在临安城外,所以便立刻选择了分兵。 如今李易应该还领着两千骑兵在富阳地界带过万步卒疯狂地兜圈子...白莲教高层之所以那么笃定大魏骑兵已经力竭,就是因为李易完全不顾战损,两千骑兵转战富阳,硬打了整整三仗! 而顾怀则是带着剩下的一千五百骑兵,走由拳山暗渡陈仓,直接兵临防备空虚的临安城下。 事实证明这一切赌得实在太值,当清明先行一步孤身入城之后,偌大的西城门,居然不战而开! 就连顾怀都没想到这些谍子能这么优秀,原本这场奔袭的最大困扰,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 一身黑色铠甲的顾怀在街头猛然勒马,在确定已经被骑兵反复冲杀的城内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抗力量后,他的下一站便是这些日夜心心念念的终点,宫城。 这个白莲教起兵后定下的国都,这个两浙割据后的政治中心,就在今日,被他策马踏平! 而此时的宫城内,匆匆带兵封锁出口的王五揪住一个年轻的宦官,猛然一巴掌将他抽得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狰狞问道: “告诉老子,那个叫佛主的狗东西...在哪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荒马乱 “没抓到?” 骑马赶到宫城的顾怀听完王五的汇报,又看了一眼远处跪着的一排人影,轻轻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狗东西居然还挖了地道...我带人冲进宫城的时候,估计就已经跑远了,就只逮着这么几个货色。” “地道通往哪儿?有没有人派人去看?” “是外面的民居,我已经叫人挨家挨户照着画像搜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搜到。” 顾怀点点头,有些遗憾,但也知道不是王五的错。 的确是没想到那位白莲教的佛主这般果断和狠厉,明明有地道,却连这些白莲教的高层都没带就匆匆逃命,如今千里奔袭过来却没能抓到贼首,实在是有些不圆满。 他策马到那排人影面前,微微低头:“名字,官职。” 被绑得严严实实,头发散乱的徐辉轻轻一叹,却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沉默等待。 直到被抓的最后一刻,他还在组织宫人进行抵抗,因为他知道,只要能暂时挡住那些大魏骑兵,不让临安完全沦陷,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准备赴死的时候,那个一直被宣扬为刀枪不入神仙下凡的佛主,却抛下他们跑了。 一道冷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越过了他:“有骨气。” 徐辉抬起头,看着马上那个人影,这便是这些大魏骑兵的主将? 阳光有些刺眼,徐辉看不清那道人影的脸,但能感觉出来他很年轻,接连的厮杀让他满身萦绕着血气,黑色的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吞噬着阳光。 这么年轻就能堵上性命孤军深入奔袭千里,这一次输得真不冤。 他突然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大胆!”一旁的王五怒从心起,他记得这厮,从被抓就一言不发,怎么审都只是沉默不语,如今居然敢用这种语气跟将军说话? 他大步走上去就想抽这厮几耳光,却被顾怀轻轻抬起的手止住动作:“问。” 徐辉看着周围的魏军:“朝廷许诺给你们什么?” “临阵讨贼,剿匪平叛,需要什么许诺?”顾怀冷冷开口,“不要把朝廷的军队和你们混为一谈。” “这些话我以前可能会信,但现在我确实不太信,”徐辉诚恳开口,“没人想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赌上性命,尤其是已经烂成那样的朝廷...你一路穿行两浙,难道还没看见么?朝廷还不如圣教得人心。” 空气越发冷了几分,跪在徐辉旁边的其余几位天师都怔怔抬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了还要去刺激这位年轻将军,他难道不知道能苟活一时就可能等到大军回返? “我明白了,”顾怀手里的马鞭轻轻敲打,身子微微前倾,“你想聊大义?” “正是。”哪怕到了现在,徐辉也没有打算放下那份信仰,他依然坚信白莲降世才是拯救这个世道的唯一方法。 然而顾怀的声音更冷了些:“我有些失望...说实话,在我印象里靠着邪教裹挟百姓造反的人,多半都是些趴在他人身上吸血的臭虫,临到该自己去死的时候,就连话都不敢说一句,难得看见一个正常点的,结果脑袋里也是些狗屁不通自以为是的道理。” “你想和我聊大义?聊朝廷有多腐败,百姓有多水深火热,聊朝代更替的必然?聊你们才是天命所归,聊你们过去的悲惨故事?可惜我没兴趣。” 他指了指周围的士卒:“不止是我,他们打这么多仗,死这么多人,是要杀敌拿军功挣银子,谁有兴趣去听你们的大义?既然没有那份本事,就不要想着自己才是时代的弄潮儿,能被我一路打到这里,只能说明你们所谓的天命教义都是狗屁。” 顾怀看向脸色灰败下来的徐辉,淡淡开口,话语里满是挥散不去的血气:“不过既然你们这么喜欢把这些东西挂在嘴里,那就为这个去死好了,为了防止你们路上孤单,因为你们的奋斗而享福的家眷也陪你们一起。” “王五。” “在!” “把清明找过来,他不是想要练一练手艺?那就让他送这些天师上路,剥完了皮挂在城门,大索全城,有关系的,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 一刀砍翻迎面跑来的叛军士卒,勾动了身上的伤势,陈平咬了咬牙,强行把这种疼痛感抛在了脑后。 这种遍地军功的机会,鬼知道多久才能碰见一次? 城门那边已经有人接手,他便带着十几个弟兄到街上开始截杀满地乱窜的叛军,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说不定过两天就要撤退了,他现在还只是个校尉,想让儿子少走弯路,不多砍十几个人头怎么行? 不得不说这一路下来那些原本的腹诽早已消失不见,当一开始听说要深入敌境长途奔袭的时候,陈平还以为那位将军要带着他们来送死,指望一批赶鸭子上架的新兵打穿两浙?真不知道那些大人物们犯了什么失心疯。 可他娘的这事居然成了!直到冲进临安城门的时候陈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五千人,完成了千里的奔袭! 如今这些新兵们已经算得上合格的同袍,一些原本在山林里讨生活的老猎人也蜕变成了优秀的斥候,更别提一路打下来因为战功而升上去的那些百户千户,这种一县民户尽出征的格局,真的在这一路打过来的过程里产生了极好的反应。 比如陈平现在就看到十几个入伍前估计就是同一族的大魏骑兵,在跟着他们族叔冲杀,在指挥下进退有度,偶尔有人落马,也不会被抛下,一个个都因为斩获颇丰而满面红光...看错了,原来满脸都是血。 陈平收回目光,紧了紧手里的刀,他没有去看那些在街道上仓皇奔走的平民,只是寻觅白莲教那有些显眼的军服特征,但下一秒,他就有些疑惑地移回了目光,落到了一行人身上。 人数有些多,好几个人,领头的是个魁梧男人,这不奇怪;大大小小的包袱,估计装满了钱财,这也不奇怪;但一行人里居然有好几个漂亮极了的女子...这就很奇怪了。 这兵荒马乱的,哪个大户人家会带着妻妾跑路?打来的是朝廷又不是要抢一把的土匪,只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什么事也没有,除非--是跟白莲教有一腿。 他唤过一个士卒:“上去查一查。” 那士卒领命而去,片刻之后,被拦下的一行人爆发了激烈的反抗,随行的几人都拿出了武器和士卒战在一起,陈平不惊反喜,知道自己猜对了,哈哈一笑带人加入了进去。 大鱼! 当然,此刻的他还以为是什么白莲教高层的家眷,或者说这个一向沉稳的军人压根没想过自己今天会交天大的好运,在十几名士卒的配合下,他们很快制服了这古怪的一行人,然后看到了被护在中央的,还搂着一个女子的,浑身绫罗胖得看不见脖子的男人。 陈平呆住了,他从身边的士卒手里拿过刚刚得到的画像,视线在男人和画像上来回逡巡了好几眼,然后他的身子就抖了起来,连嘴唇都开始打哆嗦。 他生擒了白莲教的...佛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处理军情 踏入临安并不意味着这场奔袭的结束,相反,接下来的路,可能会比来时更难走。 占据了宫城的顾怀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并没有选择派士卒完全清扫城内,这是不适合也做不到的事情--眼下甚至比奔袭时更需要时间。 虽然临安的大部分兵力都被抽调去围堵李易,但很显然城内散落的士卒还很多,白莲教没抓到的一些高层显然已经分析了眼下的局面,开始带着这些零散士卒准备巷战,要完全清扫不知道要多久,而富阳地界的那些兵力大概很快就会回援--这意味着临安根本没办法占住。 选择了一处偏殿的顾怀开始处理着四处送来的军情,这处白莲教为了建国而修建的宫城这一刻俨然成为了他的临时中军大帐,负责传令的士卒进进出出,而宫城外处处都有喊杀声--那是大魏骑兵们在清理这一片区域,确保不会有想赌一把的疯子杀到自家将军面前。 “传令李易,一日之内,务必赶到临安会合,现在没人有闲心去围死他,这样都赶不到,就自己在两浙等死。” “传令全军,不必巷战,骑兵巡弋控制街道即可,同时清理西城,一定要让撤退时没有阻碍!” “传令,严禁劫掠百姓!严禁淫人妻女!都给我把裤腰带管好一些!” “晓谕全城,私藏白莲教反贼者,同罪论处;之前协助白莲教的本地大族,只要主动自首,前事既往不咎!若是执迷不悟,骑兵上门之时,便是破门灭族之日!” 一条条军令传下去,天色渐晚,整个临安的混乱不仅没有得到平息,反而越演越烈,不过这一开始就在顾怀的预想里,倒也没有觉得意外。 剑走偏锋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是这样,如果他不是抽冷子带着几千骑兵奔袭,而是带着大军直接打穿两浙到临安城下,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手忙脚乱?甚至连城池都没有办法完全控制。 但这一战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多了,临安作为白莲教建国的政治中心,储存着大量的补给财物,这些都是走后面一段路必要的东西,带不走的自然一把火烧掉,而白莲教的高层几乎被一锅端--顾怀甚至怀疑经此一役白莲教还能不能完全控制周边地域,毕竟原本就草头班子一样的行政架构如今简直是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他现在的举动,就是在一个宛若朝阳一样冉冉升起的新生政权身上狠狠捅了一刀,并且顺手拧了拧把内脏搅得一塌糊涂,白莲教占据两浙以来两年的准备,几乎就在今朝被一扫而空。 还想建国?临安被破,天师一个不落被活剥,官吏和家眷乃至倒向白莲教的大族都被一一清算,这种伤势,再有个两年也缓不过来。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让已经割据一两年的两浙百姓们清楚认识到,朝廷还在,而只要有了这种认知,白莲教便不再是已经维持两年的合理政权,而是彻头彻尾的反贼。 哪怕不会在两浙被人人喊打,也会丢掉许多人心。 想想这一路,百姓们已经习惯了白莲教组建的官府,民户开始纳税,青壮变成士卒,如果没有顾怀今天的战果,真让白莲教建起了梁国,岂不是再过些年两浙百姓都要以大梁子民自居? 只能说一切都很及时。 殿外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清明在士卒的护送下走进殿门:“将军抓到了那个佛主?” 顾怀看向那两个眼神充满恐惧的士卒,又看了看没有沾上任何血迹的白衣书生:“剥完了?” “一个都没忘,就是有点不爽利,”清明叹了口气,“全都叫得像娘们...也就那个徐辉像个硬汉,人皮都照你说的挂到城门了,可惜没什么人去看。” “你问佛主做什么?” 清明站直身子,俨然是有些兴奋:“剥皮剥得都有些无聊了,这个不如来点新花样?” “比如?” “活剥人皮还是太简单粗暴了一点,这种祸乱两浙的大人物,肯定要来点精细活...”清明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拍了下手,“凌迟怎么样?这玩意儿我没上过手,正好练一练。” 顾怀看着眼前这个精神状态明显有些问题的书生,再联想到他说过秘谍司他还算是比较正常的,有些疑惑,赵轩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一帮人? “白莲教都准备建国了,这好歹也是一国之主,你拿他来练手?” “也是...一等凌迟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二等也要两千八百九十六刀,我也就堪堪能行三等,实在配不上这位的身份,”清明咬了咬牙,“看来只能让那臭婆娘帮忙了...将军,夏至也在这座城里,她在秘谍司是头号行刑人,要不我把她叫来?” 顾怀轻轻点头,继续低头看起了军情。 他不喜欢这种残忍的手段,因为他来自一个讲究人权的时代,但这几年的生活让他明白,如果残忍的手段能达成目的,那么拘泥于后世的价值观,强行在这个时代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未免也太蠢了些。 就像他能让清明送那些天师上路一样,如果这样能让白莲教的叛乱早平一天,那么就是值得的。 他不是没想过试试能不能带上这位祸乱两浙的佛主离开,也许能在接下来的平叛里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接下来的路很冒险,他不想去赌,能在临安这个两浙中心给所有白莲教反贼上一课,那也可以。 一开始当然也有兴趣去见见这位注定会在历史上留名的男人,但后来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个心思,没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正如他和徐辉的那一番对话,他对所谓的天命不感兴趣,也不在乎这位佛主到底是怎样的人--只要做完他该做的事就好。 他很快见到了夏至,这是个很漂亮也很冷淡的女子,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会成为秘谍,想必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但处理了很多军情的顾怀觉得很疲惫,实在是没什么心思去打听了。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然后带这些跟着他千里奔袭的士卒回家。 “就照你们说的办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行刑 清晨时分的临安街头,战火还未熄,不时有骑兵巡弋过街道,然后发现了躲藏起来的叛军士卒爆发战斗,城内起火的地方有很多,一处处浓烟升腾向天空,仿佛连天色也跟着变得阴沉起来。 倒是有些像真正意义上的亡国景色。 带着十几个士卒的陈平迅速在街头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开始搭建高台,几个士卒去通知附近的百姓前来观刑,而陈平则是将昨天他亲手生擒的那位白莲教佛主送上了高台,再次捆缚在一根立起的柱子上。 只是一夜,这位曾经坐拥两浙之地,麾下十余万反贼的佛主已经颓唐惊恐到了极点,脸上挂着些瘀青,想必是经历过了些毒打,这一幕落在零零散散被士卒驱赶过来的百姓眼里,让他们的脸上显露出些疑惑神色。 这位确实是白莲教的佛主,也是理论上大梁建立后的第一任皇帝--之前逢年过节时曾经坐着高大的莲花座从街道上游行而过,那时的他满脸的慈爱与神圣,没想到今天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是号称神仙下凡,刀枪不入么?不是说注定要将大魏取而代之,建立新的王朝么? 他这两年迅速发胖的身子绑起来很不容易,陈平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的手反绑,一位极漂亮的女子走上高台,身后跟着个满脸兴奋的白衣书生,在看到百姓已经聚集成一片,几乎堵塞了街头后,夏至朝着陈平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陈平迅速退开,带着士卒开始维持秩序,夏至从箱子里取出刀具,细致地摆在一旁的桌上,而清明则是摸着下巴走到佛主前面,打量着他身上晃动的肥禸。 那目光不是在看活人,而是在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桖禸筋骨,意识有些模糊的佛主惊怒万分,这个阵仗再蠢也能看出来不对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连正主都没见着,被关了一夜后第二天就直接上了刑场! 这掩饰不住的恐惧让清明兴奋得满面红光,他解开佛主的衣服,让那些颤抖的肥禸暴露出来--然后猛地一掌击打在佛主的心窝上,打得他两眼翻白,台下的百姓发出一阵惊呼。 就在这响亮的打击声尚未消失,佛主的全身桖气因为重击而封闭时,夏至修长的手指拿起了一柄精钢小刀,在佛主的右胸膛灵巧地一转。 一块铜钱大小的伤口出现,这一刀还恰巧旋掉了乳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瞎子的眼窝。 佛主的身子猛地一抖,双眼圆睁,赤条条遍布肥禸的身躯一阵剧烈的抖动。 “第一刀!”退到一旁打下手的清明已经兴奋地喊了起来。 那片被挑在刀尖上的禸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看着让人生厌,夏至微微皱眉,知道这场凌迟可能并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因为往往身体健康、肌禸发达的犯人才会有好禸,而佛主这样养尊处优的犯人,身上的禸就像凉粉,连下刀都不太好找切口。 每一个行刑的人,都像是厨房里的大师傅,没有一等的材料,就算有精湛的厨艺,也办不出精美的宴席--而佛主就是最差的那一种材料。 她将那块禸随意地抛开,拿起毛巾蘸着盐水,擦干净了伤口处泛出的桖,刚才清明的那一掌效果并不好,动脉没有封闭,如果不处理,凌迟没有行完他便会失桖而死。 第二刀随即落在左胸,对仗精准没有一丝疏漏,刀口宛若树上崭新的砍痕,露出的禸茬儿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几个桖珠,夏至抬头看向佛主的脸,发现他已经要晕过去,却还没有完全昏迷--这预示着这活儿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些都是当初教她这门手艺的老刽子手的经验。 第三刀第四刀连在了一起,没有丝毫的缓冲,台下已经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一旁的清明依旧高声报数,随着夏至将剜下的禸挂在刀尖,在百姓们面前缓缓移开时,他们的目光就随着移动,仿佛那块禸有什么魔力一样,映照着他们的恐惧。 伤口的大小几乎一致,新刀口和旧刀口边缘相接而又界限分明,按照刑部那边的说法,这应该叫做“鱼鳞割”,的确是很形象。 第五十刀割下去的时候,整片胸口已经见不到皮肤,夏至感觉这位的禸很钝,很不好割,这说明佛主的身体极其不健康,根本没有多少肌禸--这倒也很正常,想必这两年他已经忘了当初的那些苦日子。 佛主的身体已经开始了痉挛,这不是个好现象,在半昏迷之间,他的身子在抽搐许久之后,生理和心理上的压力都已经到了极限,夏至能听见他被堵住的嘴里挤出来几声细微的惨哼,小得只有她和清明能听见,仿佛是从耳朵里冒出来的一般。 要加快进度了,她想。 第二百七十二刀,两边胸肌刚好被完全旋尽,活儿干到这儿,就算是起了头,清明在一旁递上一把新刀,美丽的女子调整了一下呼吸,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手,看着那肋骨间覆盖的薄膜,还有那颗正在跳动的、宛若蒙着纱布的庞大心脏,闻到了扑鼻的臭气。 她低头看了看,放在下方的盆里散发出的气味比想象中还要难闻十倍。 一个士卒上前将它端开,夏至的心情重新安定下来,原本的计划没有出错,接下来就该是那东西,按照传统古老的手法,应该三刀割尽,大小不必和其他部位的禸片保持一致,但她实在不想动手。 于是换做清明,得以休息片刻的夏至有些遗憾,终究还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比如这位佛主实在太糙--除了双眼已经快脱离眼眶,除了堵在嘴里的布已经染了好些桖,除了整个身子从痉挛变得无力,就没有其他的动静,让这本应有声有色的表演变得就像一幕缺乏感染力的哑剧。 而台下的百姓已经有些转过了头,其中男性居多,而更多的人则是直接弯腰呕吐了起来,此起彼伏般,一个人呕吐的声音带动了其他人,整个临时搭建的刑场都被这种声音笼罩,一股酸气升腾而起。 又换做夏至接手,她用六百刀切尽了佛主的两条大腿,又用两百多刀切尽了双臂,腹部两百二十五刀,左右臀部稍微多些,五百刀才片完,而当她再次抬起头时,佛主的那双眼睛里生命的火光已经渐渐熄灭,这具享福多年的身体,终于是快到了极限。 他的嘴里不断地涌出泡沫,他的脏器失去了肌禸的约束,都在向外膨胀着,尤其是肠胃,就像是一窝毒蛇在单薄的袋子里蠢蠢欲动。 这位以一己之力祸害得两浙地界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无数流民流离失所,无数士卒战死沙场的罪魁祸首,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 他的样子已经可怕至极,但还剩下最后五刀,分别是双眼双唇和鼻子,一旁的清明已经报数得声音有些沙哑,但那双眼睛里兴奋的光仍未褪去半分,这些秘谍司里不被世人所接受的异类,总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找到些活着的感觉。 夏至抬起手,五刀之后,捅进了那颗硕大的心脏,给这场行刑画上了句号。 一千七百八十二刀。 远处传来些喊杀声,行刑持续到了下午,应该是那些还活着的白莲教士卒听说了这边的事情,发起了疯,台下的百姓们渐渐乱了起来,他们现在只想回家。 想必从今以后,夏至会是许多人心头的噩梦--或者说那些想要和白莲教同流合污的人的梦魇。 这样也好,她想。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回家 轻轻在统计缴获的战报上签了个名,顾怀看向一旁依旧很兴奋的清明,揉了揉额角,有些犯恶心: “干嘛说这些详细?” 清明一怔:“不是将军你问的么?” “我的确想知道百姓们的反应,但我不想知道你和夏至把佛主凌迟的细节,”顾怀叹了口气,“不过既然已经诛了首恶,临安的事情也就可以收尾了。” 一天一夜,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缴获的东西能带走的太少,剩下的估计只有一把火烧掉;抓到的白莲教反贼自然要明正典刑,但逃离在外的还有很多;更别提除了大力清扫的西城,如今其余三城都还在爆发战斗,这种没有意义的战损顾怀已经有些承担不起了。 一路奔袭,近乎杀穿了整个两浙地界,出休宁时的五千骑兵,过了桐庐就还剩不到四千,李易那边的两千在富阳被围追堵截,最后还能活下去多少真不好说,而他带的一千五百奇袭骑兵,到现在为止死在城里的估计都有两三百了。 这意味着就算最后能撤离,比起一开始出征的时候,活下来的人最多也只有一半。 当然,对比起这样的战果,这种战损似乎完全可以承受,顾怀如今也是带惯了兵的人,虽然还没有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但也知道只要打仗,人命就变成了消耗品,或者战报上的数字--但依然想能多活两个人回去。 那么就来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该怎么回去?”清明皱眉,“说实话,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难走。” 这是实话,打到临安,把天师们剥了皮,把佛主送去刑场凌迟,那些白莲教众肯定要发疯,回去的路不知道有多少围追堵截,力度甚至比奔袭时还要大上许多,以现在这点兵力,想再开一条路回去无疑是天方夜谭。 然而顾怀只说了两个字:“钱塘。” 清明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海路?” 临安靠海,再往东一段距离便是钱塘,大魏海禁力度不大,所以钱塘那一片海湾船运极为发达,或许找不到能打仗的战船,但要运走两千多人,还是做得到的。 从一开始顾怀就没打算沿原路回去。 他看向清明:“缴获但是带不走的钱财实在太多,你带着所有秘谍,先行去钱塘,联系船运,用银子砸都无所谓,但一定要抓紧时间,李易那边已经传过来消息,明日正午便能在临安合军,之后便走海路去苏南。” 清明松了口气,知道不能耽搁,立刻站起身领命而去。 偏殿里再次安静下来,顾怀活动了下批改军情太多导致有些酸疼的手腕,看了看周围华贵的装饰,轻轻一叹。 ...... 临安城内的混乱,到了第三天的清晨,已经平息了许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感。 魏军依旧只是清扫西城,其余三城只让骑兵巡弋街道警惕敌情,一开始还仓皇不安的百姓们在围观了那场行刑之后,也渐渐安定下来--因为贴出来的布告很明白地告诉他们这次朝廷骑兵马踏临安只为清扫反贼,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没有关系。 当然,那场行刑还是在很多人心里留下了阴影,堂堂白莲教佛主,日后大梁的国主,居然就那般凄惨地死在了刑场上,很多人开始思考朝廷大军彻底扫除叛军的可能性,一些有志建功立业的人也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但这些顾怀都不是很感兴趣,此时的他只是站在宫城前,负手看着这座集两浙百姓血汗打造出来的奢华宫殿,平静问道: “引火物布置好了么?”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轻轻一摆手,王五带着十几个士卒举着火把走进宫城,片刻之后,滚滚浓烟直冲天际,火舌舔弄着雕梁画柱,将那些华贵的装饰与器物一同吞噬。 这座偌大的宫城不知道能烧几天几夜。 临走前再放一把火,算是彻底绝了白莲教建国的希望,或许两浙战事短时间内还结束不了,但死了这么多高层,连政治中心都被骑兵踏平,如果赵轩这都还打不过,那么他也没必要做皇帝了,死在江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军令依次传递下去,散落的骑兵迅速集结,顾怀翻身跨上踏雪,依然是那身从奔袭开始就未卸下的黑色铠甲,带领骑军有序地撤离临安。 清扫后的西城很干净,这一路并没有遇到袭击,被闹闹把控的西城门洞开,一千多名大魏骑兵鱼贯而出,行军十里后,便看到了对面同样打扮的另一支骑军。 他们赶上了。 能看得出来这两天李易过得很狼狈,战损也有些过重,原本的两千骑兵现在剩下不到一千,还几乎人人带伤,但他一如既往地完美完成了顾怀下达的军令,就和苏南时一模一样。 如果用视线扫过一张张脸,大概能看出来这些骑兵有多么疲惫和乏力,但他们的眼睛却是那般亮--一县民户组成的五千骑兵,千里奔袭,横穿两浙,一刀将白莲教的腹地捅了个对穿,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战绩!这支骑军,真正地成为了百战精锐。 没有过多的寒暄,两军合并后便一路朝东行军,直奔钱塘而去,骤然提高的马速让身后紧紧跟着的叛军士卒苦不堪言,也让意识到大魏骑兵要撤退后再西面布置的防线一脸茫然。 从临安到钱塘不过七十里,全速行军只需要半日,天色渐黑时,顾怀已经能听到钱塘的潮声,而秘谍司也一如既往地展现出了极高的效率,骑军飞快地绕过城池后,便看到了码头上连绵的船只。 什么样的船都有,福船、鸟船、漕船,甚至还有舢板这样的内河船只,可见带着大笔钱财来到钱塘的秘谍们简直给这些船夫带来了一场狂欢。 果然只要用银子砸,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浑身雪白的踏雪马蹄轻点,停在码头上,微咸的海风吹起顾怀垂落的头发,他看向身后两千不到的大魏骑兵,没有得意忘形,也没有废话连篇,只是轻声开口: “我们...回家。” 震天的欢呼声响彻在码头上,骑兵们依次下马,分散登上各种船只,战马集中在高大的漕船上,赶马的过程浪费了不少时间,直到月上中天,连绵的船只才纷纷杨帆,驶离这平静的港湾。 想必只要不遇见风浪,一天之后,他们便可以在苏南登岸了。 然后...回家! 第一百五十七章 洒脱 “火炮呢?敌军又扔天雷了,把火炮拉出来让兄弟们退!” “不去,老子不去!去爬城墙就是死,老子昨天才上过,这次背军法也不去了!” “医疗兵!医疗兵!俺大哥中了箭!他要是出了事,老子把你们的头拧下来!” “金汁!散开!” 宁国的城墙下,惨烈的攻城战仍然在继续,前前后后接近半个月的攻城战,哪怕到了此时也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 这是很不合常理的事情,因为以往攻城战到了这个地步,明知道前方高大的城墙没那么容易攻破,战争就会进入僵持阶段,接下来的时间无非是各种试探和佯攻,以及等待对方粮草补给耗尽的那一刻。 但这次集结起来的朝廷大军却表现出了一种玉石俱焚的气势,从攻城战开始一直到今天,每当那号角声响起,无数蚂蚁般的身影就开始攀附城墙,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可以缓冲的余地。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人命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廉价,万幸得益于越来越多的医疗兵训练完成,以及治疗刀剑创伤的青霉素开始随着天气炎热开始大规模培育,朝廷一方的战损就开始渐渐与叛军持平--因为只要从战场上拉下来,只要不是太过惨烈的伤势,总还是能捡回一条命的。 总比一开始的时候用人命去填城墙要好。 没有人知道那位处在城外大营的二皇子在想什么,就算他未来有可能成为大魏皇帝,但如此不理智的攻城手段仍然在这段时间内引起了很多议论和怨怼,连一开始时没有表达反对的将领们也开始频繁出入大帐,言语间无非只有一个意思。 士卒们扛不住了,多少需要给他们一点时间缓缓。 但面对这些质疑,赵轩用他的行动给出了答复,建议他可以听,可不一定做,而如果有人敢后退,那么他可以保证那个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于是过十万朝廷大军在开战仅仅半个月后战损超过两万,这种伤筋动骨的损失几乎快引起军队的哗变,士卒们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宁愿被军法处置也不去爬城墙--而赵轩依然是那副极度冷酷的嘴脸,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怕死所以不上?那就真的去死好了。 没人知道他的心理压力不比那些士卒小,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攻城阵仗?为什么要把白莲教最多的兵力拖死在这里?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赌在这一战里? 因为他不能输,也不敢输,朝廷没钱,地方没兵,输了这一仗,两浙外围再无兵力能阻止白莲教扩张,而他也会失去成为下一代魏帝的机会,回到京城后要么乖乖接受封王就藩的命运,要么在太子登基后被囚禁到死。 他把一切都赌在了那个率军入两浙的人身上,正如那个人可以把命押上带着五千骑兵奔袭千里一样。 他们都想用最短的时间结束这场战争,然后让大魏好好喘一口气。 这些天赵轩一直在等两浙传出来的消息,要么是顾怀马踏临安,整个两浙乱起来,然后眼前这座城池里的叛军成为瓮中之鳖,要么是那五千人全部战死在半途,然后他选择撤兵保留下勉强遏制白莲教扩张的兵力,最后平叛失败选择回到京城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所以在那一天顾怀告诉他想赌一把的时候,他也把自己的一切都押上了赌桌,从任何角度看,这都不比同生共死来得容易。 而最后的结果,他等到了。 ...... “朝廷有一支骑兵出休宁破遂安,过寿昌、建德、桐庐、新城、富阳,攻破临安,最后于钱塘出海,不知去向。” 宁国的城墙上,风尘仆仆赶了好几天路的驿卒战战兢兢地念完了这道十万火急的军情,束手站到了一边,有些憔悴的郭海沉默了许久,才问道: “佛主呢?” “于...于临安街头被凌迟。” “惨吗?” 驿卒怔了怔,不明白郭天王为什么会问这个,惨不惨...都被凌迟了能不惨吗? 郭海笑了起来:“应该挺惨...但死都死了,跟要受罪的活人比起来还是差了点,眼下这城内的三万多士卒,还有两浙境内那么多教中兄弟,接下来都会很惨。” 一旁的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可宁国还没破。” “宁国是没破,短时间内也破不了,但佛主和四位天师被一锅端,连宫城都被烧了,你告诉我,接下来白莲教该听谁的?” 中年文士脸色一变:“天王的意思是...” “佛主死了,自然需要有人顶上去,其他人没这资格,也就只有四位天王,可谁来当呢?我反正是不想,但老李他们肯定是想的。” 郭海神色平静:“谁先进临安,谁就是下一位佛主,其他人为了不把两浙丢掉,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继续在前线打仗--毕竟当个天王总比沦落到被朝廷通缉好。” 城墙上的众人都怔了怔,然后纷纷沉默下来,各怀心思。 而一旁的中年文士则是彻头彻尾的狂喜!他知道自家天王是枭雄之姿,往日不喜欢争权夺利,但也凭百战百胜成为了白莲教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佛主已死,天师全灭,四位天王中...谁敢与自家天王争这个位置?谁有资格和自家天王抢? 而且天王手下兵力最多!军中旧部最多!只要天王能先回临安,号令两浙,不再有人拖后腿的情况下,打出两浙就是个时间问题! 他猛地踏前一步,正欲开口,郭海却仿佛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不用说了,没意义。” 他指了指城外的大营,淡淡开口:“朝廷不会放我走。” “天王可以少带些人先行...” “那跟把城里的弟兄留下等死有什么区别?我不在,以朝廷这种玩命的架势,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中年文士脸色变幻,狠狠一跺脚一咬牙,狰狞道:“欲成大事者,心要狠!天王,这是老天爷给的机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我一直觉得文华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喜欢看得太高,所以往往落不到实处,”郭海叹了口气,“要成什么大事?要打多少仗才能打下这个天下?要死多少人才能称王称霸?实在是没有兴趣,之前一直觉得打仗越来越累,如今倒是可以放下这个担子了。” 他站起身,按住腰间的刀柄:“佛主已死,我可以忍得住,但老李他们是肯定忍不住的,而为了保证自己到了临安之后能抢得过其他人,兵力自然要带走,如果不出意外,广德和旌德应该已经空了。” 众人脸色再变。 “前线三座大城空了两座,朝廷大可将宁国只围不攻,从其他地方进两浙,其他天王忙着争权夺利,只能等有人坐上那个位置再打回来--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但宁国一定会死很多人,他们也算准我会帮他们拖住大部分朝廷的兵力,可是他们忘了一点。” 郭海笑得极为洒脱:“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带着自己的兄弟死战,拿弟兄们的命来为他们铺路?你们都没有意识到一点,那就是临安破了之后,白莲教就已经完了,拼命挣扎,不过徒惹人笑。” 他缓缓拔刀,不顾众人的惊呼,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投降得越早,也就越能保全,文华,记住我的话,我死之后,将头割下来送往城外大营,三万弟兄,就都交给你了。” 郭海闭上了眼,手背青筋浮现,用力的一瞬间,这两年累积下来的疲惫和悲哀,渐渐消散。 “只是可惜了老家的那些好地。” 第一百五十八章 势如破竹 “拿自己的命保下三万叛军,又断了那些弃城而走的天王的后路,让两浙的乱世一朝平定。” 营帐内,奔波了许多天的顾怀看着匣中的那颗人头,开口道:“确实不像是白莲教走出来的人。” 他看向对面的赵轩:“你逼死的?” “我有那么下作?”赵轩瞪了他一眼,摇摇头,“我可没往城里送信,也没派人喊话,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但我确实松了口气,因为死在攻城里的士卒实在太多,如果他开城投降,这份功劳怎么也够一份天大的封赏吧?不给过不去,给了更过不去,所以他这样做,倒是帮我少了好大一个麻烦。” “可惜。”顾怀再次看了一眼那个面容朴实安详闭眼的头颅,合上了匣子。 撤退的路并没有意外,从钱塘出发之后,那些看起来都够呛的各式船只确实把他们送到了苏南,只是时间比起预计花得多,中途除了几个倒霉落水的士卒,还有一艘装着战马的船翻了之外,并没有遇见风浪。 而从苏南走到广德地区时就更顺利了,原本还以为多少要遇上几伙叛军,没想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顾怀派人往宁国送了信便一路加急行军,可消息终究还是没有叛军驿卒到得快,等赶到宁国城下时,连城门都已经开了。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马踏临安之后,两浙的平叛就将峰回路转,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想来顾怀还是太低估了人类争权夺利的心思,哪怕是在造反,但头一把交椅空了出来,就足够其余几位天王奋不顾身地扑过去,连前线都不太想管了。 然而他们却遇上了郭海这么个对自己狠对背叛者更狠的角色。 不管再怎么说,从宁国开城投降得那一刻起,两浙平叛就不太能出意外,赵轩在这道防线外吃够了苦头,接下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给白莲教可乘之机,想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就要忙着把白莲教赶尽杀绝。 果然:“我打算明日便挥兵入两浙,趁着临安那边还没尘埃落定,多打下一些地方,就算新的佛主出现,大局也已经定了。” 卸下了那身黑色铠甲的顾怀往床上一趟,也不管床的主人就站在一边:“嗯。” “但两浙有些大,我只能打昌化这条线,至于其他地方...你知道那些地方将领实在靠不住。” 顾怀换了个姿势,看向赵轩,一脸茫然:“你刚才说话了?” “...”赵轩有些哭笑不得,“要不你带两万步卒从遂安那边再打一遍?” 这下床上连呼噜声都响了起来。 这下赵轩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奔袭这么远,肯定有些累,但你也知道地方将领是些什么货色,让他们去打,到时候打出事了怎么办?好不容易把白莲教逼到这份儿上,你也不想之前打的仗全白打吧?” 顾怀压根不搭理他,这下子赵轩也没了办法,毕竟顾怀是个文官,这次跟着南下平叛压根就没武职,打下两浙又怎么样?军功又捞不着,之前拼了老命杀进临安已经够对得起他了,现在才平安归来又要让他带兵实在有些不要脸。 于是堂堂二皇子干脆就在军帐里批改起了军情,等着床上那位大爷睡醒再说这事。 然而这一觉睡得实在是天昏地暗,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顾怀才从床上爬起来,一睁眼就看到赵轩守在旁边,一脸的谄媚: “顾大哥,顾大爷!当我求你了不成么?这事儿我一个人真干不完。” 顾怀揉了揉眼睛,知道这家伙是真急了,顾大爷这种话都喊了出来,也不怕他那当皇帝的爹找他算账。 “看来你还是没有抓住和我谈条件的精髓。” 赵轩若有所思:“我在京城还有栋宅子...” 床上窸窸窣窣一阵响,爬起来的顾怀伸了个懒腰,朝着他一撇嘴:“那就走吧,在哪儿吃饭?” ...... 三万叛军的安置是个大问题。 这些人里有以前种地的农民,也有想出人头地的乡勇,有些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有些是被裹挟着走到这一步的本分百姓,而现在白莲教还没被灭,两浙叛乱还没平,这些士卒自然不可能派上战场,也不可能放归故里--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再一次变成战场上厮杀的敌人? 所以也就只能养起来,要填满三万张嘴虽然是个巨大的数字,但缴获了前线三城的存粮,也足以应对一段时间,如果之后入浙作战顺利,这批人很快就不再是朝廷的负担。 至于坑杀...这事儿赵轩连想都不敢想,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于是在将三万叛军安置在宣城后,除了必要的守卫力量,剩余五万朝廷大军挥师入浙,赵轩亲率三万自昌化一线直逼临安,而顾怀则是带两万大军向南,开始扫平浙境。 这倒是给了他练手指挥大军团作战的机会。 两万步卒,再加上之前还剩下的骑兵,自然不可能再像奔袭临安时一样事必躬亲,作为主帅,实际上只需要稳居中军大帐,掌控全局就好,但顾怀实在放心不下那些地方将领,所以紧急提拔了一批人上来作为方面主将,老部下李易自然是带一万兵作为主力攻城拔寨,而剩下的一万步卒则是由之前奔袭时表现出色的百户千户统率。 这一下倒是人人都升了官,毕竟战时临职,只要战事顺利并且不犯错,战后一般都会转为正职,而王五和魏老三这两个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实在是没什么带兵的天分,于是也就作为骑兵统领护卫着顾怀的中军大帐。 不同于之前的路线,这次顾怀由旌德出兵,兵锋直指淳安,这里毕竟处于防线之后,对于临安以及前线的惊天巨变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在火炮轰了两轮,魏老三带着先登营爬上城墙开辟阵地之后,很快就开始了陷落,前后只花了两天,这座两浙境内的第一座城池就完全纳入了朝廷大军的掌控。 至于旁边的遂安...倒是没想到之前奔袭战时留下的伏笔起了大用,那些之前就想要投诚以在平叛后继续富贵的当地大族在听闻朝廷大军压境后,居然连新上任的白莲教县令都给绑了出城纳降,这一战甚至都没有动刀兵,整个遂安就完全倒向了朝廷。 这种太过顺利的平叛让顾怀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奔袭时打惯了硬仗,如今这些城池闻风而降,实在让他有些不习惯,但得知赵轩那边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两浙的情形还是有些误判。 临安被破,佛主身死,天师一个没活下来,最能打的天王开城投降,剩下的三位如今在临安兵戈相向,整个两浙仿佛变成了一盘散沙,这个以宗教起家的临时政权在这一刻迎来了最大的恶果,就是当那个被神化的人死去后,大家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于是顾怀果断分兵,开始同时攻打几个方向的城池,这样的大胆举动带来了极好的反馈,整个浙南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纳入朝廷的掌控,等到五月初五端阳节,以寿昌为中心,三分之一个两浙已经尽在顾怀之手。 平叛成功,仿佛已经近在眼前。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张怀仁 建德城前,朝廷大军的大营已经立了起来,一万士卒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攻城,而负责这个方向攻防的李易,此时正在看着对面那座曾经过而不入的城池发呆。 有些茫然是很正常的,毕竟一年多以前,李易还在苏州城负责守城门,当时的他之所以当兵不过是因为户籍,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人物,生平最大的理想不过是立点功然后给孩子留下个好点的前程。 可如今呢?他的官职一升再升,从校尉到偏将,再到如今的游击将军,从不入流到从五品,他用一年时间走完了许多士卒一生都走不完的路。 他指挥着过万的大军,从两浙边境开始一路攻城拔寨,他可以轻易决定旁人的生死,攻下一座城池,那些地方大族甚至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避免被打成白莲教的同伙--甚至在寿昌休整时还有人往他营帐里塞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女人! 他不知道那些地方大族是花了多少钱才买通了他的亲卫,他也不知道那个亲卫当时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一切仿佛都变得唾手可得,权利,功业,金钱,美人,好像他李易真的就从一个守城卒变成了一个大人物! 甚至于顾怀现在的官职都要远低于他,他完全可以不再那般毕恭毕敬,那般敬畏,在这场战争里,捞更大的功劳,升更高的官!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派人把那两个女子送回去,在全军面前将那个亲卫吊起来抽,甚至连夜上了一封文书向顾怀请罪--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这一年来的转变到底是因为谁。 没有顾怀,他可能死在了苏南的乱战里;没有顾怀,他可能依然在守着某个城门;没有顾怀,他李易何德何能从无数士卒中脱颖而出,变成如今的方面主将? 人,不能忘本。 事实上在顾怀任命他为方面主将之时,他惶恐不安过好几天,一直到今天,他打过的最漂亮的仗,都是在顾怀手下,跟着那道身影一同冲锋--他有信心自己能成为将军最好的副将,贯彻他的每一个命令,但实在没信心自己能统帅过万的大军,在两浙战场打出属于自己的漂亮仗。 这份惶恐折磨了他好几个夜晚,最终他还是找到了顾怀,希望自己能继续打下手,当时在批改军情的顾怀似乎有些诧异,但随即就让他坐下,很认真地作了一番对答。 “你觉得自己有没有指挥的天分?” 说没有好像是假的,但实在不知道有多少。 “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打过仗,相比指挥我更擅长亲手杀人,所以我更能理解你这一刻的心思--但既然我都能边打边学,难道你不行?还是你觉得自己比我笨?” 这番话就有些不太信了,无论是当初转战苏南,还是入浙后一路奔袭,顾怀永远都是那么胸有成竹--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茫然无措的模样。 而且自己拿什么跟将军比? “我对你的期望很大,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以后说不定就要靠刀子说话--所以你不要只想当一个完成命令的副将,而是一个在沙盘上指挥若定的主帅。” 这份期望让他感觉有些沉重,因为他可以很轻易地听出来顾怀很真诚,将军是真的在培养自己,一如当初那样。 所以这些天来的仗他都打得很认真,甚至力求做到完美--事实证明他也交出了一份相对满分的答卷,起码这一路打过来确实势如破竹。 每打下一座城池,距离收复两浙就越近了一分,等到仗打完,想必将军又会再度回京了吧? 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能不能成为将军期望的那种人呢? “传令,全军埋锅造饭,派两个人去城下喊话,出城纳降,可保全城平安,若是负隅顽抗,城破之日,莫要怪本将一一清算!” ...... 京城,内阁。 将两浙送过来的战报轻轻放下,杨溥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一旁批改奏折的张怀仁。 “看来确实收了个好干儿子。”他幽幽开口。 张怀仁的手顿了顿,但没有理他。 杨溥入阁也有一段时日了,如果说一开始还不清楚这老家伙是什么德性,但这么长时间下来,被骚扰得烦不胜烦的张怀仁很容易就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五千骑兵,奔袭千里!马踏临安把反贼头目当街凌迟了不说,连宫城都一把火烧了!”杨溥啧啧感叹,“这小子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怎么打仗也这么厉害?老张,你不来看看这战报?” “我是首辅,你是次辅,如果你还有读书人的修养,就可以叫我名字,或者官职,”张怀仁淡淡开口,“而且有什么好炫耀的?又不是亲生的。” “真要是亲生的就完了,说不定就变成什么欺男霸女的德性,”杨溥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还不准备放你那儿子出门?这都几个月了?” 张怀仁摇了摇头,已经懒得接话。 很难想象如今真正掌控大魏的两个文官私底下居然是这样的对话方式,也很难想象新旧两党的领袖坐一起居然没有剑拔弩张议论政见反而讨论起来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好这个问题。 其实一开始的内阁并不是这个模样,张怀仁作为首辅几乎揽下了所有政务,其余两位内阁大学士更像是来凑数的--可自从杨溥入阁之后这种氛围就变了,大概是察觉到张怀仁这个人确实是个好人也是个老实人,杨溥这老家伙阴阳怪气的能力就开始与日见长。 但这样也合理,总不能因为政见不合就每天拉着脸?大家都是读书人,也都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实在犯不着把气氛闹得那么僵--但也不是谁都能把张怀仁烦成这样。 总的来说,一个主揽政务,一个主管军事,大魏这个摊子总还能勉强支下去,但究竟能撑到哪天?鬼才知道。 “根据最新的战报,两浙已经收复近半,白莲教那边还没有人能冒头,平叛最后也就是个时间问题,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北方了。” “打不起。” “你到底是内阁首辅还是管家婆?有没有一点眼界?现在还不打,就不怕你死了大魏灭国?” “陛下说了算。” “你真是...”杨溥气极,指了他好几下,愣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要打仗就要花钱就要死人,杨溥当然知道;大魏现在很难,一个地方出错就可能山崩地裂,他也知道;但张怀仁未免也太抠了,居然连试都不愿意试!每天除了政务就是政务,除了算账就是算账,他作为官员难道真不想青史留名?这大魏又不是姓张,他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轻微的咳声响起,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吓了一跳,立刻去端来了药--张怀仁喝过之后倒是好了些,就是脸色肉眼可见地又苍白了许多。 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胡子,继续看着奏折,一旁的杨溥脸色倒是凝重起来,认真问道:“还能活多久?” “说不定比你长。” 杨溥认真地想了想:“你要是这时候死了,会很麻烦。” “我知道,”张怀仁淡淡道,“但也不算太麻烦,去年的岁收勉强够用,新税法也推动到了地方,只要再缓两年,百姓们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就算我死了,也不影响。” 他又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官员贪腐这方面,你是吏部尚书,今年的京察要上心;陛下要修问仙台,我拦了下来,这笔钱就用到平叛后的两浙。” “至于地方武备,清查田亩,流民入户,能做多少是多少吧。” 杨溥沉默下来,看着眼前有些疲惫和枯瘦的老人,心头复杂。 的确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啊... 第一百六十章 再入临安 五月二十九,临安。 连绵的战火在这座城池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自从一个月前被数千大魏骑兵冲进城内,生活在临安的百姓就一直提心吊胆,然而这种担忧很快就消失不见--因为真正的朝廷大军前几天便开拔到了城下,开始了正式的攻城。 当然,就算没有大军压境,城内的混乱也不会停止,因为在那位佛主被凌迟之后,三位原本身在前线的天王便带着兵力迅速回返,开始抢夺起了那只有一个的位置。 于是极为荒诞的情形在临安城内上演,以被焚毁的宫城为中心,三位天王各自占据了一部分城池,过万人的军队堆积在城池里,却不是同袍而是敌人,惨烈的厮杀在每一处街道上演,百姓们的生活几乎一瞬间就陷入了水深火热--因为总有那么些士卒不想着战功而是想抢一把。 最为讽刺的是城内打成这样,那些天师的人皮还挂在城墙上没人管。 然而还没有新的佛主踩着其他人的尸体登基,朝廷的大军就开拔到了临安城下,一路势如破竹的李易到得居然比正面攻城略地的赵轩还早,在赵轩还带着主力在前线与白莲教的大部分兵力对峙时,李易已经取道富阳,以不比上次慢多少的速度摸到了临安的城墙。 大概是意识到如果临安被破,那么就算当上佛主最后也免不了亡命天涯,三位天王暂时放下成见开始了艰苦的守城,可临安如今人心惶惶,再加上之前的府库被顾怀让人一把火烧得精光,这座原本就身处两浙腹地城墙低矮的城池被破城仿佛只是时间问题。 也就是到了这一秒,许多两浙的百姓,或者逃亡的白莲教徒才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经祸乱江南,占据两浙全境的政权,也许真的要完蛋了。 而就在攻城三日城门洞开的这一刻,离临安大概五十里的官道上,连绵的骑兵护着一辆马车,正在沉默地行军。 “有两个天王逃了?” 放下前线送来的战报,马车之中的顾怀揉了揉眉心,伸手掀起了车帘:“告诉李易,我不想看到活着的白莲教高层,临安城内暂时维持秩序就好,一定要追下去。” 一位守候在马车旁的传令士卒领命而去,顾怀看着他的背影,又朝着赶车的魏老三说道:“加快速度,天黑之前进临安。” “好咧,大帅。” 原本这个位置是王五的,但王五如今怎么也算是骑兵统领,之前剩下的两千骑兵,再加上后面分兵拨过来的三千骑兵,整整五千被这憨货带着在两浙地界厮杀,所以如今只能让魏老三来暂代亲卫统领。 和上山就是土匪参军就是兵痞的王五不同,魏老三相比之下就是老实憨厚许多,办起事来也比王五细心,如果不出意外,回京时大概是会带着一起走--毕竟自从在京城那鬼地方遇到过张承那种神经病,身后有两个彪形大汉站着总是更有安全感的。 放下车帘,顾怀继续审阅起军情文书,如今赵轩在和白莲教的剩余大军死磕,他这边的仗打起来就轻松了很多,无论是王五带兵巡弋地方,还是小股朝廷兵力攻略县城村镇,甚至于李易在前方攻城略地,都需要他这边来调度。 虽然看起来只是告诉他们下一步该打哪儿,打下后怎样占领然后再去下一个地方这样轻松的活,但实际上远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涉及到粮草的调度,兵力的补充,乃至缴获的归属以及俘虏的处置都需要他过目,每一天送到中军的文书都能淹没桌案,从起床开始就得不停地对着地图思索,比起打仗好像更废力气。 所以实在不是他摆架子,而是骑马的话就带不走这么多文书,总不能边骑边看?一辆马车加上亲卫骑兵,比起传统的中军大帐还有用许多。 不过眼下这种日子似乎就要到头了,重新打到临安,就意味着两浙的平叛已经到了尾声,剩余一些角落里的残兵败将,收拾起来也就多花一点时间,连那些窝囊的地方将领都能把这活儿干完,而前方的李易已经攻破了临安的城门,所以接下来只要赵轩那边不搞出什么乐子,这件事就可以正式收尾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把三位天王都堵死在临安城内,有点志气的那位倒是留在临安死战,剩下两个见事不可为就一起往余杭方向撤退,所以顾怀才决定加快速度进临安,接手临安的同时让李易继续带兵追下去,如果可以就把那两个最后的白莲教高层从钱塘赶下海喂鱼。 赶往临安的路上依然不断有军情送过来,传令的骑兵在马车旁来来去去,车内很少发出声音,大部分时间顾怀都处理得很快,只是看上几眼便迅速写下军令传出马车,近一个月来的历练让他在大军团作战这方面越发得心应手,如果以前还只会带兵硬冲,那么现在他对于战争的把控无疑全面了许多。 没有人生下来就会杀人,也没有人生下来就会打仗,一切都需要学,前者他学得不错,现在看来在后者上他也还算有些天分。 一直到天色近晚,才看到城内处处火光的临安,而在城门旁,前方开道的亲卫骑兵看见了道旁密密麻麻的人群,立刻举拳示意警戒,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老朽是临安王氏的家主,前些日子顾将军入城时,老朽前去拜见过的,听闻顾将军又至临安,老朽特地出城迎接...可否让老朽面见一下顾将军?” 几名亲卫有些为难,马车内传出了一道声音:“让他过来。” 骑兵谨慎地检查过领头的几人身上并无武器,才让开一条道路,一位老者带着几人走到马车旁,恭敬行礼。 “我记得你,”顾怀掀起车帘,“之前奔袭临安时,你们族人曾协助维持城内治安...有什么事?” “得蒙将军勇猛,三军用力,如今两浙收复在即,老朽为将军贺!不过那位李将军攻下临安后,捉拿了好些大族世家子弟,仅仅因为他们之前曾在白莲教匪动刀威逼之时有所协助...老朽想求将军网开一面,不必大肆株连,还请将军网开一面。” 老者直起身子,非常诚恳:“临安繁华,世家大族众多,有许多子弟在朝中为官,还有许多朝廷退下来的官员,将军不妨结个善缘如何?面对刀兵,他们也是无奈...” 态度已经摆得很低了,毕竟流水的官员铁打的世家,大魏开国百余年,地方大族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不管是朝廷掌控两浙还是白莲教造反,都会或多或少给这些世家大族一点面子,而且以如今临安的情况,战后人心很重要,老者的建议实在是很中肯。 既表达了不大肆株连的态度,也卖了许多人一个面子,更是可能得到一笔不错的回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很划算。 可那道车帘已经放了下来。 “李易让你过来的?” “李将军只是说临安一切大小事务均由顾将军定夺...” “我知道了,”顾怀的声音很平静,“魏老三,走。” 马车外的老者顿时怔住:“可将军...” “你找错了人,如果来的是二皇子,可能还会忌惮一下这些东西,可我不同,在我看来,人做了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因为如果可以不用代价就做坏事,那么大部分人都不会长记性。” “既然已经死了很多人,那么我不介意再多死几个,”他说,“现在,让开。” 马车再次前行,车轮转动的声音里,只剩下老者留在原地,遍体生寒。 作为白莲教建国后的国都,临安城内有多少人和白莲教有勾结?简直数都数不清,上次这位将军走得仓促,好些人都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可现在这位把佛主凌迟的杀神又回来了!而且看他的态度,这次是一定要挨个清算? 临安,要血流成河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行刑 从那辆马车进入临安,已经过了好几天。 自从朝廷大军彻底攻下临安,城内的秩序就在快速地恢复着,按理来说战后的临安该由赵轩来管,但现在他还被挡在西边过不来,所以顾怀便临时从上马征战变成了下马理政,每天除了看不完的军情文书,又多了临安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务,在组建了临时的行政部门后,每天忙得简直焦头烂额。 毕竟这里不比其他的城池,是白莲教的政治中心,不是赵轩随便派两个官吏就能暂时稳定下来的局面,如果没有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在这里坐镇,鬼知道那么多和白莲教有勾结的人会翻出什么样的浪花来? 所以在任命几个临时官吏,稳定了城内物价,并且让骑兵巡弋街道维持城内秩序的同时,清算开始了。 首先拿到的名单,是顾怀手底下一位读过书,没卸军职的临时典簿交上来的,其实如果他老老实实做事,战后说不定就从武职转成掌管一县邢狱的文官,但他交上来的名单,顾怀很不满意。 虽然已经很长,但还不够长。 甚至不用查,就能猜到他收了钱,于是他光荣地把自己的名字加到了名单上,然后蹲进了大狱。 第二个人明显就要清廉许多,或许也是被前一位的遭遇提醒了不能伸手,所以查得很用心也很仔细,只可惜临安城内不敢得罪的人有很多,所以名单是够详细了,却不太敢破门抓人,于是最后被革职回到军中又变回了小卒。 然后清明就走进了县衙,脸上堆满了笑意。 虽然相处得不多,但顾怀也能猜到清明会闹出怎样的血雨腥风,他本来不想把事情做这么绝,但很显然临安城内很多人把他入城时说的那些话当成了耳旁风,甚至明里暗里动用了很多手段,来逃过这场战后的清算。 但他们显然还没意识到顾怀放了一只怎样的疯狗出来。 仅仅两天,城内藏起来的逃兵都还没有抓完,清明就开始带着士卒挨家挨户上门,他还挺客气,绝对不搞什么破门而入之类的事情,而是很有礼貌地敲门,表示自己只是请那些人去官府里问些事情,如果没问题很快就放回来。 一副白衣书生的形象,加上彬彬有礼的作风,以及门外许多提着刀的士卒,很多世家大族都选择了交人,但清明抓到人后却并不急着走,而是有些为难地说抓的人还不够交差,要不请各家的家主也跟他走一趟?绝对只是走个过场。 这下子再想反抗也来不及了,毕竟提着刀的士卒已经进了门,于是整整三个大族被清明一锅端,全家老小一个没落地进了监牢,其余的世家被这阵势吓得够呛,慌忙把自家在名单上的人送了出来,县衙的监牢甚至都开始住不下,连着征用了好几间民居才算是把这些人关完。 然后就是刑讯,这没什么好说的,顾怀在忙着处理政事没时间管,清明做事也就越来越狠厉,用刑之下哪怕让那些和白莲教有勾结的人承认他娘偷人都不带犹豫的,于是审了抓,抓了审,一个牵连出一片,一时之间整座城池鸡飞狗跳,吓得一些确实跟白莲教没关系的世家大族们都瑟瑟发抖。 直到顾怀终于察觉到不对,让清明收敛点,意犹未尽的清明这才停手,而此时牢房内的人,甚至已经过了两千。 ...... “官府又贴布告了,谁识字的,来念念?” “最近米价怕是要疯涨...” “唉,管他谁坐江山,该交的税还不是得交?你看我那邻居,家财万贯,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所以说存钱真的没什么用,你再借我点...” “白莲教这次是真完蛋了?” “能不完蛋嘛!你没看上次那佛主?都成那模样了!白莲教就是他娘的一堆骗子,亏老子还买过他们的符水来喝,没个屁用!” “就是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太平下来...” 临安街头,成群的百姓在贴出的布告下低声议论,一个识字的教书先生被推了出来,加大嗓门将那布告念了一遍,听说是要处置和白莲教勾结的反贼,大家都有点兴致缺缺--毕竟从凌迟佛主那场戏后,这些都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场面。 但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当他们离开那片区域,走过菜市时,才发现那里已经沿着长街跪了许多人,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个提刀的士卒,冲霄的杀气之下,绵延开去竟然看不见头。 “我的天...” “这些全部是犯人?全部要行刑?” “这得有多少人!” “那人我认识,之前在白莲教的府衙里当差!那时候还耀武扬威的,现在却变成了这模样!” 人群里能清楚听见咽下唾沫的声音,许多人双眼发直,他们都猜到朝廷大军打过来的时候,好些和白莲教有瓜葛的人要倒大霉,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整个临安的百姓都被惊动了,纷纷出门来看,一时之间街巷全部堵死,一些有头脑的小贩立刻开始了叫喊。 “卖青菜咧,不吃也可以扔人诶!” “烂叶子臭鸡蛋,便宜有用,快点来买!” “卖石子儿,一文钱一个!” “你妈的,满地乱捡的石子也收钱?”许多人怒目而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玩意儿居然还真有人买,白莲教祸乱两浙,不知道多少人因为白莲教家破人亡,如今看到这些往日高高在上和白莲教勾结的人跪在街头等着行刑,好些百姓眼睛都红了,花钱买些石子臭鸡蛋就砸了过去,一旁维持秩序的士卒早得了吩咐,对这种情况视而不见,只要人不砸死,任由他们泄愤。 一时之间长街上各种东西乱飞,长期的战乱让百姓们心里都积压着怨念和愤怒,而此刻终于得以发泄,只是苦了那些跪着的犯人,都要死了还受这种罪,被砸得鼻青脸肿。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正午,长街尽头一声炮响,士卒们纷纷举起手中长刀,那些跪在地上的犯人们身子一紧,有些则是被吓得瘫软在地,骑着战马的士卒快马穿过街道,高声喊道: “行刑!” 明晃晃的长刀举起,反射出一片雪白的光,随即猛地落下,血光冲天而起,两千多个头颅一同落地,不知多少百姓齐齐退了一步,随后爆发出惊天的欢呼。 无数血液汇聚流入青石缝里,粘稠滑腻,想必许多场雨,都洗不完这些痕迹,而许久之后的临安百姓,也一定会津津乐道这一场行刑。 今日的临安,满是冲天的血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雨幕 六月初九,西湖。 连绵的雨幕在湖面上溅起涟漪,有些阴沉的天色下,顾怀撑着一把纸伞,走在西湖边的堤岸上。 湖面的雾气宛若轻纱,远远地只能看见几艘画舫,群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湖水拍岸作响,带着些湿意的风吹拂过脸颊,带走了这些时日以来处理政务的烦躁。 临安已经彻底稳定下来,余杭那边,李易攻城也进入到了尾声,赵轩在前线大破敌军,只是短短的几个月,江南真的平定了。 也正因为肩上的担子送了很多,他才会选择出来走走,这一世他还没来过西湖,便换下了那身铠甲,打算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熟悉的景色。 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雨下得越来越大,泛起的雾气更重了些,远远看去,持着纸伞的书生青衫飘摇,配着周遭的垂柳荷花,好像走进了一幅水墨山水画。 一直跟在身后的魏老三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前提醒道:“将军,望湖楼那边要开宴了。” 从进入临安,许多的本地大族,退休官员,乃至大儒士子,都曾经大张旗鼓地邀宴,目的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这位杀神到底要做到哪一步,之前的血流成河到底有没有画上句号。 顾怀知道他们的心思,但前些日子实在太忙,所以饮宴一概推掉,直到今天有了片刻的休息,再加上想出来走走,才决定去宴会上露个面,让这些被清明吓得瑟瑟发抖的人们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走过堤岸,绕过柳林,一栋大气的高楼便出现在眼前,这栋楼正对西湖,所以名字也就简单叫做望湖楼,此时西湖旁边游人较少,望湖楼内更是不见任何客人,顾怀走上楼梯,不多时便看见了三楼正望眼欲穿的一众名门望族。 见到那位刚进临安就让整座城池血光冲天的杀神真的赏脸露面,众人脸上的笑意明显轻松了许多,有人站起来伸手虚引,说着些漂亮的场面话,也有人高声介绍今日到场的各式人物,顾怀也很平静地一一对话过去,最后坐在了首位上。 丝竹声起,宴席开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也就渐渐放了下来。 这些时日,他们不是没有动用关系打听过顾怀的来历,因为一个为了临安稳定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实在太过可怕,白莲教占据两浙,如果想保全家族,偌大的家族里怎么可能没有几个人和白莲教勾勾搭搭?所以他们是真的很想找到这位的软肋或者忌惮,来让他收敛一点。 可越查下去,就越绝望,这位虽然官职低微只是国子监经学博士,甚至没有武职,可在场的谁敢把他当成真的读书人看?须知这位可是能带着几千骑兵打穿整个两浙的人物,之后更是带着几万大军平定大半两浙,甚至亲手赶得白莲教最后两位天王只能在海边苦苦挣扎,一声令下让整个临安血流成河,两千多颗人头一齐落地的狠人! 光打仗厉害做事狠厉也就算了,这位还是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的义子,还是二皇子殿下的至交好友!谁敢看轻他?谁敢威胁他? 不收礼,不收美人,官职用不着他们帮忙,打仗不是为了军功,理政不是为了政绩,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没有人能改变这位的心意--他如果想继续杀下去,整个临安没人能拦得住。 但是这位今天却给了他们面子,走出了府衙,到了这望湖楼上,几乎是表明了态度--清算到此为止,在场的恭喜你们能活下来。 简直松了一大口气。 放松之下,拍马屁的人自然极多,有人议论起顾怀那本已经传到天南海北的《明月集》,称那些诗词简直让人惊为天人;也有人赞叹顾怀这般能征善战居然是个文官,若是日后多多带兵出征,说不定就是大魏的下一个镇国大将军;还有人夸起了顾怀的雷霆手段,把战后的临安镇抚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之前还怕得要死的他怎么说出的这番话。 但全程顾怀都很平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更多时候只是看着楼外的雨幕发呆。 一年多之前,他还在山林间讨生活,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落魄而又仓皇;而一年后的今天,他已经能带着大军收复两浙,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用在乎旁人的看法和眼光--甚至还能听到这种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溜须拍马。 但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感到狂喜,反而会莫名想起当初带莫莫走进苏州城门时,说的攒上些银子就远走高飞,做点小生意,管他世道变成什么鬼样子。 可惜一切都变得太快。 ...... 宴席散后,得到了答复的本地大族世家们满意离去,望湖楼上剩下一片杯盘狼藉,顾怀斜倚着栏杆,慢慢品着清淡如水的酒。 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我在前线拼死拼活打仗,你跑过来喝酒?是不是太让我揪心了点?” 顾怀没有回头,懒懒地道:“干活的时候见不到你人,出来喝点酒你就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这世上他娘的居然有你这样的黑心老板?” 还穿着铠甲的赵轩从他手中把那瓶酒抢过去,自顾自灌了一口:“我倒是想说点‘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之类的硬气话,但仔细想想没你还真不行,所以我就当没听到了。” 顾怀惊奇地看着他,虽然早知道这厮的无耻性子,但依然每次都会刷新下限:“两浙都快打完了,你就说这个?这时候不应该画点大饼,比如你当上皇帝之后给我什么高官厚禄金银财宝之类的好让我死心塌地继续干活?” “现在又给不起,说那些没用,”赵轩很坦然,“给你封个异姓王我都能说出口,可你信么?你又不傻。” “要不改天我去看看太子开的价码高不高?” “顾大爷,咱们就开个玩笑,你至于么--你真现在就要?要不我以身相许算了。” “你真恶心。” 说完两句玩笑话,两人都沉默下来,顾怀把下巴搭在栏杆上,赵轩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一起看着雨中的西湖。 “两浙的事差不多了。” “嗯,我也差不多该回京了,一走几个月,国子监那边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我还得在两浙待一段时间,这种时候多收点人心总是好的,官吏的安排也能动动手脚,后面说不定有奇效。” “你说这话的嘴脸真寒碜,而且这种幕后黑手一样的话适合说出来么?” “反正又没有外人。” “一般反派都是这么死的,所以我求求你了这种话少说点别连累我,”顾怀叹了口气,“那我就先回京了,这次这么累,怎么也得从老头那儿捞点好处,他手那么黑,家产估计不少--我总不能白干。” “你干爹可真倒霉...” “你亲爹也不容易,两个儿子都盼着他死。” “是啊,”赵轩点点头,看向雨幕,叹了口气,“他怎么还不死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寨 仓山的山路,最近太平了许多。 作为苏州有名的民风彪悍之地,当地的百姓们一直秉持着下山为民上山当匪的信念,所以哪怕仓山的山路可以让苏州的行商们很快到达苏南进入两浙,但许多人都宁愿绕太湖一圈走原路,也实在不敢往这里走。 毕竟货物丢了只是小事,遇见些不讲理的山贼,连命都得丢到那儿。 但这种情况现在出现了转变--因为前段时间山道口突然开了间镖行。 这是很稀奇的事情,因为那间镖行里的镖师们,居然之前全是山上的山贼。 让山贼来押镖,这简直是离谱到了极点的事情,但怪就怪在这帮从良的山贼居然很有职业道德,有赶时间的行商下了第一单,然后就真的走过了那条山道没遭到任何袭扰--比起绕太湖一圈整整节省了数天时间。 只能说这镖行开的时机实在很巧妙,苏州丝织业最近发生了巨大的动荡,数不清的货物要销往各地,而两浙逐渐平定,无数的商机在等着苏州的行商们,走仓山一趟就省那么多时间,长期下来,岂不是要领先同行们一大步?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镖行接生意简直接到手软,那些原本打家劫舍的山贼们现在按着武器老老实实地押着货物走过仓山,镖行也开始在山道口提供各种服务,客栈、酒肆、货物寄存甚至买卖,久而久之居然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镇。 这个小镇的名字叫龙门,因为那个镖行的名字叫龙门镖局。 不是没有人吐槽过这个名字起得太忌讳,一帮山贼出身的镖师,也想越过龙门?真他娘的犯了失心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官府找上门。 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并没有许多行商预料中的情况出现,当地的官府对这新出现的小镇乃至那镖行都视若无睹,于是又有许多人说那镖行的女东家和官府里的大人物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但这样一来显然是让很多行商放下了戒心,龙门镖局的生意甚至更好了一些,已经不局限于仓山这一段山路,甚至还护着货物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果然还是应了那句话,只要赶上时代的风口浪尖,谁都能挣一把大钱--没看到连山贼都能从良?这天底下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于是当一辆马车驶入热闹的的龙门镇时,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毕竟这里的马车实在太多也太常见,除了车架上那两个彪形大汉略微让人有些忍不住多看两眼之外,这马车实在也太过平平无奇了点。 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车帘,看着门口牌坊上面的四个大字,先是怔了怔,随即笑了出来: “我就是开个玩笑...” 不过是在信上建议叫龙门镖局,那疯婆娘居然真的当真了? 但看看这周围的情况,这一年来她做得是真挺用心的,有这个镖行在,起码山上的那些人就不用担心生活了。 从一开始顾怀就和她明白说过,封闭在山里,靠着劫掠路过的商人百姓,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为什么山贼总是饱一顿饿一顿?为什么仓山附近的人越来越少?说到底就是因为靠刀子吃饭不是长久之计,要想让山寨里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就得让这条路重新有人走,附近有人住。 当然,山寨是不可能舍弃的,毕竟那鬼地方实在太易守难攻,就算大军围剿也够呛,当初立寨子时估计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毕竟论躲避官兵,没人比那些山贼更懂了。 所以顾怀也就顺带提出了这种生存模式,家眷们依然生活在大山里,那座寨子永远是最后的退路,而青壮们可以不放下刀子,但一定不能再用之前的那种法子讨生活,不如走下山来做点正经事,比如当一个押运货物的镖师。 山下的小镇越热闹,山上的人日子也就越轻松,从良的山贼们走南闯北,就算遇见危险死了也不用担心家眷下一顿没吃的,而且死在押镖的路上总好过死在抢劫的过程中或者被官兵围剿里。 而周围的百姓也会受益,那些逃离的百姓们会在安定的秩序下回来,耕种聚居,长此以往,整个仓山都会换个模样。 王霸终究还是把自己在信上说的那些做到了,以前的仓山里山贼众多,寨子也有几个,如今被王霸灭的灭收的收,整个仓山她说了算,顾怀之前答应她的山贼王的梦想,现在也算是正式起步。 就是这个让手底下山贼去当镖师的山贼王到底算不算山贼之耻...这个就不在顾怀考虑的范畴之内了。 他放下车帘,仿佛已经能想象到那个娇小女子每天看着账本跳脚骂娘的模样,不自觉笑出了声。 不行,原本是打算逛逛再走的,果然还是得上山看看... ...... 大山里面依山而建的山寨,远远地看过去仿佛与以往没有区别,但若是走进去,便能看到已经修缮的屋子,重新铺过的街道,还有山贼们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只是过了一年,这里就彻底换了个模样。 如今正是盛夏时节,山里面要比外面凉快不少,而且空气清新风景优美,实在是让人很惬意。 然而王霸此时却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烦躁从心底泛起来直冲脑门,简直恨不得掀了面前的桌子。 但她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尽量和颜悦色开口: “茅房修了那么多间,就在街角--你为什么总是要在街上解手?你都被抓第几回了?” 被死死按住的山贼满脸的沮丧:“用不惯...” 王霸怔了怔:“你他妈...” 她最后还是忍住没骂出口,其实她也知道,这寨子里都是山贼出身,能讲究到哪儿去?可现在寨子重新修过,街道重新铺过,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把这里搞得臭气熏天? 卫生!卫生!顾怀给自己写的信上已经说了很多次,之前他还在山寨里的时候就想说了,人有三急必须去茅房,别当街解裤腰带,改不过来就关,关到改了为止! 可顾怀显然还是低估了这惩罚对于这些山贼的可笑程度,关禁闭?往床上一倒就睡觉,全当他娘的放假了。 心力交瘁的王霸摆了摆手:“拉下去关三天。” 这话一出,被按在地上的汉子反而松了口气,被押起身的时候,他还来得及笑着问一句:“今儿晚饭吃什么?你们吃的可比俺自己开火好多了,上次关禁闭那牛肉滋味...啧俺馋了好多天。” “馋你亲娘!把他给老娘吊起来抽,再把那玩意儿给他割了!”王霸一拍桌子站起身,气急败坏:“老娘就不信你以后还敢!”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就是撒了泡尿,至于吗? 连站在门口看戏看了半天的人影也怔了怔,随即开口道: “这就有点没必要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布局 “所以说你也不容易,我都有点没想明白你是怎么把他们忽悠下去开镖行的。” 山寨的顶端,顾怀和王霸坐在悬崖旁,俯瞰着下方的山寨,风声把顾怀的感叹一下子扯得很远: “但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做生意就能饿不死了,你要是还有梦想,以后镖行还能开得再远一些,绿林好汉一般都是比较穷的...说不定你还能拉一大批武林高手当小弟。” 一旁的王霸一直看着他的侧脸,直到他转过头,才立刻移开视线:“我还是有很多都做不好...” “正常,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买卖,所以还是一开始就跟你说过的,别什么事都自己来,有时候可以把事情分给其他人,比如下山绑个书生之类的...这事儿你擅长。” 王霸瞪了他一眼:“早就没绑人了!” “只是开个玩笑。” 风声大起来,顾怀看着下方的山寨,突然想起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从苏南回来之后带兵打上来,那时候他站在这里,帮王霸下定了决心,然后寨子里的人就死了至少一半。 如今看来结果是好的,起码现在的山寨比起之前要繁华热闹许多。 顾怀从不吝啬于夸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么?”王霸怔了怔,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你没有骗我?”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很迷茫,寨子成功拿了下来,但违背了她从小被灌输的江湖义气一类的信念,刚刚接手山寨,她还是下意识地以为会照着以前的方式生活,但顾怀只是一封信就让她无措起来:不许下山劫掠。 不打劫的山贼还算是山贼么?为什么要在山里清扫其他寨子?山寨为什么要重修,为什么要让一批人下山?开个镖行做什么,难道真有行商会从这儿过? 但她还是照做了,托会识字的山贼写信一点一点地问,小心翼翼地把顾怀寄来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出什么疏漏--然而在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山寨里的人都不用再担心明天没吃的,也不用担心再被官兵围剿--甚至她带着顾怀的一封信去了山下的城池后,那个县令还彬彬有礼地把她送了出来,仿佛不知道她是个山贼,也不知道仓山正在发生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系在眼前这道身影上,有时候真担心是一场梦,醒过来就一切都不存在了。 “你怎么这个表情?”没搞清楚这个往日彪悍的女子怎么一副哀伤模样,顾怀皱了皱眉,“你他娘的不是想着不放我走吧?我这么帮你你还惦记着让我当二当家?恩将仇报是吧?” 煞风景。 王五气极,举起小拳头狠狠给了他一拳:“滚啊!二当家早就有人当了。” “那就好,”顾怀松了口气,“我还得回京呢,这次来待不了两天。” 王霸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再度抱着膝盖的王霸声若蚊蝇:“谢谢你...” “什么?” “没什么。” “说我坏话?” “对,让你去死。” “啧,”顾怀站起身,拍了拍儒衫上的尘土,“没良心。” ...... “山寨里现在有多少人?” “青壮三百二,老弱过了五百。” “孩童呢?” “不满十六的有一百多,”王霸看着走在身边比自己高许多的顾怀,仰头问道,“你想做什么?” 踩了踩脚下的石板,又看了一眼宛若水洗的街道,这座山寨已经有了些山中之城的雏形--起码在顾怀看来是这样的。 “之前让你修的学堂修好了么?” “修好了,在下面。” “先生呢?别告诉我又是绑来的。” “是请的,”王霸咬了咬小白牙,“都说了没有绑人了。” 顾怀点点头,不再逗她:“之所以要修学堂让孩子们上学,是因为不能只看眼下,有了山脚下的镖行,短时间内确实没问题--但山寨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一个镖行自然就养不起了,所以必然要扩张,不仅要把镖行开得更远,我希望你们还能开新的业务。” 王五被说得有些晕,她本身就没什么管理的天分,要不然之前那黑风寨也不会破落成那样,但好在她会把顾怀的话都踏踏实实地做好,所以才没有出现问题。 所以此刻只能听得直点头。 “龙门镖局不应该只是个镖局,换个思路想一想,除了负责护卫押送,其实可以帮忙送货,只要收了运费,天南地北都可以帮忙运,大到马车车队,小到随身的包裹,只要签字画押,就能送到指定的人手上--所以必然需要许多人手,还有很多管理人才,如果你不想有一天被架空,最好还是现在就开始自己培养,这些孩子会是你以后很大的助力。” “至于那位请来的先生...说实话教山贼仁义礼智信估计没什么用,所以还是教一些实用的比较好。” 他从怀里掏出本折磨了许多学生和国子监士子的课本,郑重地交到王霸的手上:“再穷不能穷教育,不只是孩童,没事干的青壮也得学,起码要会基本的算数,咱们顺风快递,今后总不能让一帮连五十加五十等于多少都不知道的人去算运费不是?” 王霸被他这严肃的态度感染,虽然听不懂他话里那些名词,但也点了点头,将那册子接过去小心放在怀里,上面仿佛还带着顾怀的温度:“我知道了。” “至于那些不听话的,随地大小便的,关禁闭没用,就让他们进学堂,”顾怀带着她继续走在街道上,语气焉坏,“学不会加减乘除就不给饭吃,你放心,要不了多久他们宁愿去干活都不愿意去学堂,那玩意儿可比禁闭折磨多了。” 对于山寨的布局,差不多也就想到了这里,作为最后的退路,已经算是有了不错的雏形。 至于具体的过程,顾怀不打算干涉,王霸让人省心的就是这一点,虽然发起火来有些疯,但确实很为山寨考虑,所以自己的话她都会认真照做--那么只需要适当指个方向就好,看看她还能给自己什么惊喜。 而走完这一趟仓山,差不多也该回京了,如今小侍女还在宣城那边的城池等着,等接上她,就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去京城,然后狠狠敲杨溥那老头一笔。 一想到计划这么完美,接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很清闲,他的脸上露出些笑意,走在他身旁的王霸摸了摸怀里那本册子,看着他的侧脸,抿了抿嘴唇。 他看起来好开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酒楼 时间进了七月,京城的暑气越来越重,由于理学的原因,此时的街道上已经见不到盛唐时抹胸披肩热情奔放的女子,但来来往往的路人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身着清凉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儿。 走下马车的张承收回看向那个一眼便能分辨出来是雏儿的女子的视线,刚刚提起的兴致消退了不少。 比起不懂风情的青春女子,他还是更喜欢承过雨露知道晴趣的妇人,尤其是身份地位都很高的那种--只可惜这两年京中都知道了他的爱好,每个和他照面的人都不舍得把自己的夫人带出来见面,倒是让他少了好些乐趣。 大概是被关了太久,张承的脸有些病态的苍白,但身着一身绫罗的他看上去还是很气质非凡的,所以清风楼的小厮很快便迎了上来,毕恭毕敬地请他上了二楼。 他今日也是来赴宴的。 要知道虽然谁都清楚首辅大人的独子看起来像是个神经病,做事也像个神经病,但架不住在皇帝不管事的今天,张首辅在大魏简直堪称一言九鼎,那么没有官身的张承自然也就成了许多人眼中的大腿。 抱上去能不能升官不好说,毕竟张首辅出了名的公正严苛--但能打着小阁老的名号办事总是很方便,而张承也不介意自己多背几口黑锅。 所以张承的朋友其实很多,虽然大多都不在朝堂,只是官员权贵们的后代,但凑到一起也是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力量。 这大概也算是纨绔们的自我修养,毕竟权力不是来自于自己,自然而然就开始了抱团取暖,或许你爹只是个刑部郎中,我爹也只是户部的小小官员,不过聚到一起,许多事情做起来就极为方便,而他们这些躺在父辈功劳簿上享福的蛀虫,需要的恰好就是方便。 其中张承自然成了最核心的人物,不仅是因为他爹的身份高,更多的是因为他不怕做坏事,外人看起来这位小阁老就是一条疯狗,但走进了这个纨绔圈子,就会发现张承是真的不害怕其他纨绔拉他一起下水--名声都已经坏成那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去年张承被张首辅禁足在家为止,当时谁都以为不过是例行公事,过不了几天就又出来了,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关居然就是整整半年。 所以今天纨绔们齐聚清风楼,都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庆祝庆祝。 清风楼是京城最大的几间酒楼之一,装饰自然极为奢华,一楼大堂有一座半人高的戏台,上面有酒楼专门请来的花魁伶人,给吃饭的客人们增加点看头,戏台下是星罗棋布的桌子,但或许是清风楼收费太高的原因,此时虽然是饭点,却并没有坐多少人。 相比一楼的开放拥挤,二楼的位置更好一些,坐在高处可以纵览全貌,价格自然也贵上不少--但能来这里订包厢吃饭的人自然是不缺钱的。 而张承要去的自然是二楼最大的那个包厢,里头安静了片刻,便再度觥筹交错起来。 “小阁老气色不错啊。” “首辅大人这次做得有些过了,怎么会将小阁老禁足这般久?少了小阁老,京都都没了好些乐趣!” “说起来前些日子我碰见个入京述职的地方将领,他那娘子,啧啧...小阁老有没有兴趣?” “来喝酒!等喝完了,小阁老好不容易出来,咱们要去干点大事!” ...... 在张承和他的纨绔小伙伴们喝得天昏地暗时,一辆马车驶过青石板砌成的街道,停在了清风楼的前面。 从窗户探出小脑袋的莫莫一路上眼睛就没停过,她之前听过自家少爷说起京城的繁华,但怎么也没想到京城居然这么大!人那么多!房子可以那么高! 之前进苏州城时她就感觉那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然而跟京城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一大截。 偶尔目光扫过路边的胭脂铺子,她的眼睛就开始发亮;偶尔遇见结伴走过的青春少女,她也会仔细地看一看她们身上的穿着和打扮,但仔细想一想又觉得穿着不适合做家务,还是侍女服穿着舒服;一想到顾怀说的接下来就要在这个地方生活,她也会开始茫然担心起来--这里的菜价会不会比苏州城还贵? 一颗梳着书生髻的脑袋从她旁边挤进了窗户,看着小侍女忙得目不暇接的眼睛,他笑了起来,颇有种炫耀的味道--看,这就是京城,这就是你家少爷带你新开的地图,棒不棒? 两浙局势尘埃落定,平定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烂摊子自然就留给了赵轩,在去过一趟仓山后,顾怀便在后方的城池里接上了小侍女,主仆两加上王五魏老三四人踏上了回京的路,这一路走得很慢,游山玩水绕路远行,这才折腾到了七月入京,不过眼下本就没什么事要忙,倒是让打了半年仗的顾怀好好休息了些时日。 他揉了揉小侍女的头发,视线扫过街边的清风楼,眼前一亮:“王五,停车!” 和魏老三一左一右坐在车架上的王五扯紧了缰绳,这厮之前带着骑兵在两浙地界厮杀,身上到现在还有伤没好,用力之下扯动伤势疼得龇牙咧嘴,看得一旁的魏老三想笑又不敢笑--谁都知道王五这厮是个兵痞,看见路边的野狗都要上去踢一脚那种,偏偏又是他的教官,以魏老三那老实巴交的性子这一路没少被挤兑,实在是不敢惹他。 其实这两人的军功都完全够留在两浙做武官了,但王五魏老三还是选择留在顾怀身边当亲卫,王五是因为跟得实在太久,都不习惯自己单干了,而魏老三则是压根没多想,反正打仗时是当将军的亲卫,打完仗自然继续当就是了。 随着马车停下,四人走进了酒楼,眼看顾怀带着侍女还有两个一看就很彪悍的侍卫,小厮迎了上来,刚准备请贵客上二楼,谁知顾怀却挑中了一楼的桌子,拿过菜单之后脸色变了变,看了一旁的小侍女一眼。 他侧了一下菜单,保证小侍女看不见上面的价格,要了些家常菜,又给王五魏老三点了两瓶酒,便将菜单递了回去,引他过来的小厮见这位客人这般抠门,连赏钱都没有,也是暗骂自己走了眼,之前白献了那么多殷勤。 但就算是最省钱的吃饭,一旁的小侍女也开始念叨起来,比如明明可以回家做饭干嘛要在外面吃之类的,好在顾怀之前在苏州从钱家弄了不少钱,一直在忙没时间花,如今钱包满满说话也就硬气了许多,三言两语就让小侍女止住了花钱的怨念。 而就在菜端上来,酒坛开封,几双筷子夹向菜盘的时候,二楼某处开窗的包厢席间,有酒杯碰了碰,却没有收回去。 消瘦了许多的张承看着一楼大厅里大口吃饭的那道书生身影,眯了眯眼睛。 第一百六十六章 纨绔 作为酒宴的核心人物,张承的一言一行自然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当他的目光锁定在一楼,甚至连酒都忘记喝的时候,立刻便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小阁老,怎么了?” “没事。”张承的手终于收回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色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紧了拳头,半年多了,每一个夜里,他闭上眼都能回忆起那一天! 那个疯子,拿长剑划破了他的脖子,踹断了他的腿,给了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羞辱,并且最后还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刑部的大堂! 而他却被那个从未让他感受过父爱的父亲关在了宅子里,不许出门一步,每一天,每一天!他看着上方那被围墙围起来的四角天空,都会想起那张比他更疯的脸! 然而在他刚刚走出来的这一刻,就像是命运一样,他又看到了那道身影。 已经养好的腿再次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下去找那个疯子算账,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拿那个疯子没有什么办法。 他爹是内阁首辅,顾怀的干爹是内阁次辅,两人如今听说还有了私交,只要不涉及政见,平时都和和气气;自己和太子关系亲密,而顾怀则是和二皇子彻底站在了一起。 自己的背景,自己的名声,都对那家伙没有用,如果去找麻烦,更大的可能是演变成单纯的厮打--然而自己之前已经被他踹断了一条腿。 他闭上了眼睛,告诉自己就当没看到。 然而酒桌旁的一个纨绔已经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道身影,并且回忆起了去年冬天发生在京城的那个案子,毕竟当天他也在场,神色变了变。 他放下酒杯:“原来是那家伙。” 有人好奇:“谁?” 纨绔意味深长地开口,却没有说明白:“和小阁老有些过节...不过都过去了。” 这番话引起了另一个年轻人的注意,他也顺着众人目光看过去,发现那只是个俊朗但是很普通的书生,不由意动。 年轻人是新来到这个圈子的纨绔,叫李友良,父亲刚刚升任礼部侍郎,之前一直在外地为官,而跟着父亲升官沾光来到京城的李友良很快就和京城子弟们混到了一起,也早已听说小阁老的大名,所以迫切需要小阁老的认可--但今天无论怎么阿谀奉承都没能引起小阁老的注意。 他是个聪明人,既然知道抱大腿,自然也就知道离不能惹的人远些,京城那么多权贵子弟,他都早已心中有数,但着实没见过下方那个书生--而且连包厢都进不了的,能是什么大人物? 或许是太过渺小,认真计较反而失了身价,所以小阁老才懒得去搭理。 李友良的心思活络了起来,之后又是一番推杯换盏,片刻之后,李友良站起身子,歉意地站起身子:“诸位,在下先失陪一会儿。” 他朝着楼下走去,坐在主位视野最好的张承目光微动,瞥了一眼下方,却并没有阻拦。 也好...暂时不能自已出手寻仇,有个傻子帮忙恶心一下倒也适合。 他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一口喝光。 ...... 其实顾怀点的菜有些多,四个人一大桌,但有王五和魏老三这两个饭桶在,实在不用担心吃不完。 几杯酒下肚,原本憨厚老实的魏老三也开始豪横起来,正在和王五拼酒;莫莫给顾怀夹了满满的一碗菜,现在正对着几根青菜努力进攻,而就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看你很不顺眼。” 这样的开场白倒是顾怀从没有遇见过的,一旁拼酒的王五魏老三也瞪大了眼睛,心想京城就是他娘的不一样,居然有人敢对将军这么说话? 顾怀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桌边,身后跟着几个家仆,他端着酒杯,目光锁定顾怀,仿佛是在担心顾怀之前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我在酒楼里吃饭,实在不想看见倒胃口的东西--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现在就滚出去?” 顾怀放下筷子:“我们见过?” “没有,不然你应该看见我就躲开,”李友良把嚣张这两个字表演到了极限,“看来你是不愿意起身了...没事,我帮你。” 他退后一步,身后一个高大家仆立刻走上来,手搭在桌子上,猛然用力。 然后桌子纹丝不动,喝红了脸的王五看着他,一只手按在桌面上。 李友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冷冷说道:“看来是不给李某面子了...也好。” 他拍了拍手掌,远处十几个家仆立刻又跑了过来,这里的动静自然引起了楼中很多人的注意,现身的掌柜被一个家仆在耳旁说了几句,然后立刻脸色难看地退了回去。 能在这个地段开酒楼,还是这么大的酒楼,背后自然也会有某些依仗或者说靠山,至少能够为他们拦下平日里遇到的大部分麻烦。 然而当他知道眼前这个跋扈的年轻人来自二楼那一个包厢时,他就意识到这些依仗和靠山在那些人面前时真的不够看。 这些京都的纨绔,自己或许没有多大本事,但是家里的背景,动辄便是二三品大员武将,甚至还有藩王子弟,实在是惹不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为那个书生感到悲哀--也不知道这个书生到底是怎么得罪的这批人,偌大的京都,可能今后都没有容身之地了。 十几个家仆很快就团团围住那张餐桌,然而却畏惧于那两个站起的彪形大汉所以没有直接上前--须知王五和魏老三都是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人物,此时手边虽然没有那把大戟和偃月刀,但那极具视觉冲击的魁梧身子就能让这些往日陪着纨绔欺男霸女的家仆们不敢妄动。 一直到这一刻,李友良才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在他的预想里,自己信心满满地下来,然后替懒得跟这书生计较的小阁老出一口恶气,赶他出这酒楼,让他狼狈不堪,再反身入席。 只有让小阁老满意了,自己才能更顺利地融入进这个纨绔圈子,才能让以后的日子更好过,让自己的老爹说不定更进一步--巴结小阁老并不只是他的意思,也是他侍郎老爹的意思。 但眼前这个书生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乖乖地滚出酒楼--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没有说话,好像想看透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麻烦。 丝竹声已经停了,台上的舞伶已经停下了动作,家仆不敢上前,那两个彪形大汉站起来的气势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李友良这书生的身份或许没那么简单,也许小阁老不愿意下楼并不是懒得计较而是不想惹麻烦... 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朝着二楼包厢看了一眼,随即反应了过来:“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而顾怀并没有回答,只是顺着李友良的目光看向二楼,看清了那窗边握着酒杯的张承。 他若有所思:“原来是你...”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有意思吗 大厅里的变化让人有点目不暇接,零星的客人看着这边有些茫然,刚才的只言片语勉强能听出来那位从二楼下来的年轻公子哥是来找麻烦,十几个家仆也像是习惯了欺男霸女的模样。 可下一秒怎么就认了怂? 只能说李友良确实不是什么蠢到极点的纨绔--长期混迹于各种圈子的他在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的时候第一时间收起了那副嘴脸,然后诚恳地表示自己认错了人,背在身后的手疯狂打着信号,示意后面的家仆从哪儿来的退回哪儿去。 同时心里也在暗骂,这个时候怎么还能不明白自己被当成了枪使?眼前这位必定是连张承也不愿意对上的人物,结果自己屁颠屁颠跳了出来,楼上的人在看戏,楼下的这个书生把自己当成了傻逼,刚才的开场白说得有多嚣张,这一秒钟就有多害怕。 “王五,老三,清场。” 重物落地的声响接连不断,那个书生依然在桌边坐着,但那两个彪形大汉已经站起了身子,片刻之后,桌边的几名家仆已经倒在了地上,刚刚准备掀桌的那个高大男子已经抱着一条手臂,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李友良张大嘴巴,关注这边的零星客人手中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实在是没想到,刚刚那两个汉子坐在桌边拼酒时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结果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动手后,身上散发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暴戾和杀气! 顾怀站起身,走到脸色发生变化的李友良面前,李友良身子抖了抖,却并不明显。 他竭力隐藏自己的慌张,诚恳开口:“我真的认错人了...今天公子的消费我来买单如何?给个面子,权当是交个朋友,俗话说不打不相识...” 顾怀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我其实还是比较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还有,年轻人不要整天把面子之类的挂在嘴边,没什么意义,有时候面子真就是自己凑上来丢的--而且你挡路了,让开。” 这一幕看得一些食客忍俊不禁,两人明明是相仿的年纪,甚至李友良比起那个书生还要年长一些,但顾怀这番话却像极了长辈训晚辈--气度实在差得太多,就像成年人坐在街边看着小孩子玩闹。 李友良很快反应了过来,隐隐知道了顾怀想做什么,但就是这样才让他更加惊恐--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今天完全成了跳梁小丑,顾怀压根没打算找他麻烦,而是准备直接去找那个在二楼看戏的正主! 他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狼狈地退到一边,身后传来走上楼梯的沉稳脚步声,还有一道极冷的声音: “老三,护住莫莫,王五守住楼梯口,今天一个人,都不准走。” ...... 实际上在看到张承的时候,顾怀第一时间就认为过去的仇怨找上了门,但在看到李友良有些滑稽的表演后,他便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意识到应该是场偶遇。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和张承已经没有和解的可能,但刚刚回到京城就遇见这种事情,心里多少是有些不爽的,一看到那张脸,就再次想到了刚刚来到京城时的那种无力感,还有那天夜里的反复挣扎。 不过是撞了一下,就要断自己一条腿,不过是想活下来,就得抛弃所有的一切再度浪迹天涯,权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东西。 和立场站队之类的都无关,顾怀发现自己就是单纯的厌恶这个人,所以当他意识到再度返回京城的自己可以不再把以前那些所谓的身份地位当一回事的时候,他就打算好好和张承好好聊一聊。 楼梯很长,脚步声依旧沉稳,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在江南杀了那么多人,顾怀身上的血气都还有些没散,脚步声配上那道身影,二楼看过来的一众纨绔仿佛看到了一头狰狞的血兽。 得益于父辈的身份,包厢里的很多人对于大魏在发生什么事情是很清楚的,也知道顾怀在江南到底做了些什么,甚至于最近朝堂上掀起的一些风波他们也有所耳闻,比如几位老将军说这位是带兵的好苗子,闹了一通想把这个书生要去军中之类的。 然而更多的还是那些战绩所带给朝廷大臣们的刺激--一个国子监教书的文官,一个二皇子赵轩的死党,带着几千骑兵几乎打穿了两浙,把白莲教的佛主在街头凌迟,之后又带兵平定大半两浙,在临安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闹得整个大魏动荡的江南白莲教叛乱,几乎是被这位一己之力按了下去,成片死去的人命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书生真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再加上北方战局大放异彩的天雷,传遍了天南地北的诗词,好些人都在惊呼到底是从哪儿窜出来这么个文武都沾边的怪才。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内阁次辅杨溥所展现出的对这个书生毫不遮掩的爱护,那些可能惹人攻讦的赏赐,那些招人眼红的升迁,以及暗地里的拉拢触碰,都被那位毫不留情地挡住,没有影响到这个书生半分。 不难想象这个书生接下来的路有多么好走--作为文官,担任吏部尚书的杨溥几乎可以给他扫平任何障碍;要想当武将,军中那几位老将军早就望眼欲穿,若是再有几次这样平定江南叛乱的战绩,说不定就得在北方坐镇战局,成为下一任镇国大将军。 然而最诡异的是他偏偏还是个小小的国子监经学博士。 包厢里的许多纨绔都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们最擅长的拼爹在这位面前毫无用处,而对方也根本不像他们一样是个毫无作为的二世祖,在他们还祸害京都的百姓的时候,这位已经带兵在江南厮杀了,他们有什么资格和这位翻脸? 不知多少人在心头暗骂了一句该死,问候起了李友良的祖宗八辈,但那道脚步声已经走到了包厢前,穿着黑色儒衫的书生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脸,最后落在主位的张承身上,脚步声又响起来,他走到张承面前,古井无波: “有意思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嚣张 时隔数月,再次听到这一道声音,张承承认,他的心难以控制的一紧,握住的酒杯里也出现了些许涟漪。 那些难以磨灭的回忆,以及身体某个部位又出现的疼痛感,让他有些想低下头去,不和那双眸子对视。 但他还是展现出了自己作为首辅独子的气度,脸色淡然,轻轻的抿了口酒: “你是什么意思?”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啪! 耳光响亮,随后是瓷器破碎的声音,桌旁的众人看到那书生一巴掌抽到了小阁老的脸上,酒杯飞了出去,张承侧着的脸上迅速浮现一个浮肿的手印。 这一幕看得他们瞳孔剧震呼吸不顺,很多人张大嘴巴脸色呆滞,楼下的李友良身体微微一抖,知道自己这次算是把小阁老得罪死了。 没有人会预想到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巴掌,也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这么不忌讳张承作为首辅独子的身份,都说张承是条疯狗,但跟眼前这个人比起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一点规则都不讲,一点情面都不留,说动手就动手。 这一巴掌抽得实在太狠,脸都肿胀起来的张承看起来有些滑稽,他站起身,和顾怀目光对视,面色平静: “此事与我无关,这一巴掌,我不会善罢甘休。” 一旁的众人怔怔看着这一幕,当听到小阁老的回应时,他们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什么叫此事与我无关? 这些年张承在京城算是横行霸道,除了那几个站得极高的人物,整个京城的官员百姓提到他的名字都有些提心吊胆,换作往日挨了这么一巴掌,或许那个人很快就会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但这一刻他却站起身肿着脸,一本正经地解释,好像那一巴掌不是落在他身上--这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阁老么? 连顾怀都怔了怔,被他这态度搞得有些疑惑--随即有些歉意地诚恳开口:“真不是你?那抱歉,一顺手就打错了...” 他能听出来张承话里一丝一闪而过的委屈,看来今天这事真不是他主动挑起来的,或许有些看戏的心思,但这位小阁老也确实不像蠢到明知现在拿顾怀没什么办法却还要把脸伸出来挨打的程度。 只是这样一来就显得顾怀很无理取闹--他李友良嚣张跋扈,跟我张承有什么关系?挨了一巴掌,道歉顶什么用? 但顾怀显然不打算让他把这一巴掌抽回来,在表达了些许歉意后,他便转过了身子,准备去问问李友良莫名其妙跳出来是不是吃错了药。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一些知道内情的人肯定是忍得住的,但蠢的人肯定也有,当下便有一个少年郎跳了出来,拍着桌子怒吼:“嚣张,太嚣张了!把护卫调过来,别让他走!” 包厢角落当下便有人掏出了呼哨,片刻之后,楼外响起了阵阵脚步,披着简单盔甲的士卒围住了整栋清风楼,但碍于已经抽刀狞笑的王五堵在楼梯口,所以没有上楼。 顾怀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少年郎:“你是?” “家父齐王!” “原来是小王爷,”顾怀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笑了笑,“闹市动刀兵,小王爷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光天化日行凶!”少年郎义正词严,“快抓他去见官!” 一旁张承死的心都有了。 见官如果能解决事情,他有必要这么忍气吞声?这小王爷是不是脑袋抽了? 他咬了咬牙,实在是不想再在这里和顾怀纠缠,于是一言不发地向外面走去,然而一只手却拦到了他的面前。 “你不要太过分。”张承的平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阴沉。 顾怀看着他:“事情还没完,你说不是你就不是你?既然要见官,那就等官来了再说。” 包厢内一时沉默下来。 ...... 事实上该管这事得京兆尹早就到了。 在楼里闹起来的第一时间,掌柜就派人去报了官,听说一堆纨绔在清风楼大打出手,京兆尹王鸿祯脸都黑了,带着几个衙役就往这边赶。 然而当他真到了楼外,清楚里面闹起来的两批人是什么身份时,简直心都凉了半截。 多好的天气啊...审着案子喝着茶,累了就回后堂对着新纳的小妾上下其手,何必来这里凑这种热闹? 楼外人群里的王鸿祯目光从那些纨绔脸上一一扫过,越看越觉得心凉。 藩王的儿子,尚书的儿子,侍郎的儿子,还有首辅的儿子... 加起来都快大半个京都纨绔圈子了。 而和他们对峙的人也不简单,身为京兆尹这种高级官员,顾怀的底细他怎么可能不清楚?所以他清楚这事管不了,偏向哪一方都不行,真出了面一定没什么好结果...他越想越上头,只恨那通报消息的衙役今天动作未免太快了些,只恨自己怎么就真来了这清风楼,不来还好,来了就得站边,到时候得罪了哪边都没好结果。 还没想好今天这事该怎么和稀泥,街道尽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身披铠甲手持军弩的禁军二话不说接管了整个街道,在酒楼外的藩王护卫外又围了一层。 上了年纪的老将军骑着马,冷眼四顾:“敢动手就射!他娘的现在这些小王八蛋都敢把阵仗闹这么大,要造反不成!” 他下了马走进酒楼,声音洪亮:“顾怀,都跟你说了,遇到这种事,叫人!老子带了禁军过来给你撑场子!” 楼外的王鸿祯脸色都开始扭曲了。 这事越发不好收场...他突然灵光一闪,不对啊,自己虽然来了,可毕竟还没露面不是? 他看向一旁的差役:“来,给本官一棒。” “啊?”差役听得一愣,提着杀威棒的手一抖。 “来,朝这儿打,留些伤,”王鸿祯悄悄把差役拉到一边,指着自己的脑袋,“记得也别太用力,别落下什么毛病,本官晕了之后,速速带本官回衙门,对外就说本官身受重伤,办不了公务,听到了没有?” 差役半天没回过神,这种要求...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看见差役呆呆看着自己,王鸿祯心中一阵羞愤,他抢过杀威棒,悲愤说道:“记得把本官抬回去,这里的事情,本官管不着!” 只见他狠了狠心,用棒子往自己脑袋上一敲,白眼一翻,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跟着来的几个差役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将王鸿祯抬了,钻进巷子头也不回地回了衙门。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个也别想走 随着禁军完全包围了整座酒楼,手中泛着黑光的军弩对准了那些楼外的护卫,包厢里的少年郎脸色彻底难看了下来,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热血上头。 没人敢说话,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们真的只是想给被放出门的张承办场宴会啊!顾怀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同时他们也再度在心里骂起了李友良和那位小王爷,一个是惹上了这瘟神,另一个则是彻彻底底让事态升级,如果说之前还能用闹闹小矛盾来把事情盖过去,那么动兵之后性质就彻底变了! 而李老将军的声音也越来越近:“顾怀,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京城,”顾怀笑起来,又看了一眼外面那些披甲持弩的禁军,“麻烦李老将军了...” 老将军摆摆手:“老了,派不上用场,也就只能看着你们这些儿郎在战场上征战厮杀,不过你小子在江南干得不错!老夫刚刚还在兵部喝茶,听到这边的事情,才带了禁军过来--你放心,只要有老夫在,没人能动你!” 他扫了一眼那些静若寒蝉的纨绔,冷哼一声:“不成器的东西,都跟顾怀好好学学!” 这一番话若是旁人来说,他们或许还会冷笑一声你算老几,但换做大魏军神一般的李老将军,别说像训儿子一样训他们,就算是把他们吊起来抽,家中长辈也只能说一声管教得好。 所以当顾怀和老将军旁若无人地闲谈起来时,他们内心的惊惧更重了几分--这家伙什么时候搭上的军方这条线?连李老将军都肆无忌惮地出来为他站台,再加上身为内阁次辅的杨溥,他们之间到底谁才算纨绔? 这家伙都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又客套了两句,顾怀才想起一旁站着的纨绔们,他朝着李老将军拱了拱手,老将军却仿佛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来就是帮忙撑场子的,事情他自己看着办,然后又叮嘱了一番过两天记得上门吃饭聊些平叛细节,这才转身离去,只是把禁军留在了酒楼外。 而张承似乎也清楚今天这事没法善了,而眼下实在是拿顾怀没办法,干脆就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其余的纨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沉默下来,压抑着怒气看向顾怀。 “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不过既然都这样了,事情总还是要有个收尾的。” 思索片刻的顾怀抬起头,看着他们淡淡说道:“闹市动兵,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今日可以因为意气围了酒楼,明天是不是就要起来造个反?实在太不像话。” 一旁的小王爷都快哭出来了,挣红了脸:“我没有...” 顾怀没理他:“既然你们不懂事,那么就让你们的长辈好好教导规劝一下,今天这事看起来小,但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让你们的长辈来领你们回去吧。” 这话一出,除了张承,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顾怀分明就是在说,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得让家里人来领,才能下这二楼。 果然,走出包厢,回到一楼的顾怀坐到了桌旁,重新拿起了筷子给一旁的莫莫夹了菜,而守在楼梯口的王五,则是依旧没有动弹一下。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那个书生和他的侍女,居然真的继续吃起了饭... ...... 时间一分一秒推移,酒楼内的气氛越来越让人窒息,顾怀又给莫莫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拿着酒杯慢慢喝着。 中途掌柜倒也过来过,大概是知道了这书生的身份不简单,竟然可以把京都这么多纨绔的面子按在地上踩,所以态度殷勤地又送上了几道名菜,连珍藏的好酒也拿了出来,顾怀一开始还觉得太贵不想收,听到是免费赠送的才点点头谢过掌柜的好意。 一旁的莫莫从来没有见过顾怀的这一面,在她的记忆里,顾怀大多时候是个喜欢说白烂话的乐天少年,无论是在山林间流浪,还是后来在县城山寨或者苏州安家,大多数情况下顾怀在人前都很和气,总是笑眯眯的,和自己独处的时候又喜欢对世道评头论足,说着这个比较白痴那个比较傻逼,然后最后感叹一句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个鬼地方之类的话。 她也见过顾怀冷厉凶狠的模样,不管是在那座吃人的村庄,还是遇见些威胁性命的事情,顾怀往往会拎起刀面无表情地砍下去。 从不曾像现在这样。 她想了想:“这些是什么人?” “我只认识一个,但其他的应该身份都挺高,”顾怀喝了口酒,“换做以前,我们应该这辈子都和他们没有交集,在他们看来,我们估计就跟地上的爬虫没什么两样。” “你讨厌他们?” “当然很讨厌,不过有意思的是,我现在做的事是他们平常最喜欢做的,果然仗势欺人很爽,也难怪那么多人想要往上爬,”顾怀笑了笑,“只希望我最后别变得跟他们一样。” 莫莫听不懂他的意思,但看见他笑起来的熟悉模样,莫名心安了很多。 消息既然已经传了出去,陆陆续续便有人来到酒楼,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当然也就知道了那个坐在一楼的书生的身份,这些来到酒楼的官员们展露出了各种不同的态度。 比如在朝廷人微言轻的,甚至还会在领人前和顾怀客气两句;而亲近杨溥的或者身处同一政党的,便只是微微点头就领着自家子弟离开;而那些平日里就和杨溥不对付的,脸上的阴沉几乎都要溢出来了,甚至还会言语阴阳怪气几句--不过顾怀也就当作没听到。 见顾怀这么干脆利落的放人,仿佛真的只是让长辈来领他们回去,二楼的纨绔们都松了一大口气,但紧接着就羞愤得满脸通红,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下楼,然后跟着家中长辈离开酒楼,二楼的人越来越少,连那位小王爷都被家中管家接走,临走前红着眼睛死死地瞪了顾怀一眼。 藩王护卫离开,禁军自然也就松开了军弩,小侍女早就吃饱,如今正和顾怀小声聊天,杯中的酒添了又添,直到有了些醉意,楼上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酒楼前出现一道高大但是苍老的人影,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便服的张怀仁走进酒楼,似笑非笑的杨溥走在旁边,看来一路上没少取笑这位因为儿子脸上无光了许多次的首辅。 二楼的张承面色平静地下楼,走到张怀仁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离开酒楼前,张怀仁才看了一眼顾怀,淡淡开口: “在江南做得不错。” 从头到尾没有追究过那一巴掌,也没有追究把一众纨绔堵在酒楼让家中长辈来领人的事情,顾怀怔了怔,然后起身行了一礼。 而随着张怀仁的离开,酒楼里发生的事情,也飞快地传向了整个京城,许多人都知道了那个小小的经学博士回京的消息,也知道了他把一众纨绔堵在酒楼不敢下楼的事情。 实在是有点狠。 第一百七十章 时事 杨溥坐到了桌边,才刚刚落座,一旁的小侍女已经甜甜地喊了起来: “老爷!” 杨溥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俨然是已经默认了这个称呼--真是想不明白怎么变成这样的。 “怎么闹这么大?”杨溥拿过酒给自己倒上一杯,淡淡问道。 “虽然这么说好像没什么可信度,但这事真不是我挑起来的,”顾怀叹了口气,“谁知道那么巧在这儿遇见,还有个想跳出来出风头的白痴...” “看似很威风,其实没什么用,”杨溥有些恨铁不成钢,“何必要和注定倒霉的人置气?他又没有官身,张怀仁一死,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他麻烦,你到时候落井下石也好,推波助澜也罢,多得是法子让他更惨一点,为什么现在非要和他过不去?” 顾怀怔了怔,若有所思:“我倒是没想那么多...” 不过这老家伙怎么这么熟练?果然剖开一看心说不定都是黑的。 接下来两人就没有再聊张承,只是就着酒说起江南平叛的事情,说到战场上的一些细节,杨溥听得很认真,聊到江南地方府兵的窝囊表现,他又皱起了眉。 “我没有带过兵,依你之见,如果现在与大辽国战,胜算有几分?” 顾怀摇摇头:“我没有去过北方边境,也没亲眼见识过辽国骑兵,所以不好说,但如果之前听说的关于辽国军力的那些事情是真的,那么大魏一定不能拼到最后。” 如果北方真出了问题,那么辽国南下打到江南的时候,一定遇不到像样的抵抗,前方防线一破,灭国只在弹指之间。 杨溥的眼底不自觉带上些阴霾:“你也这么说...我知道这一战希望渺茫,但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魏衰落,被异族入主中原?” 顾怀想了想:“天雷表现如何?” “很好,起码辽国骑兵现在不能来去自如了,步卒结阵靠着天雷完全可以阻挡上万骑兵的正面冲锋,毕竟人可以习惯但马总会害怕,”杨溥说道,“不过问题是,辽国骑兵想走,天雷也炸不到,前线堪堪只能达到平衡,不用担心辽国南下,但也没能力北上草原。” “我在南方折腾出来些火炮,之前给你写过信。” “我记得,但和天雷一样,守土有余,进攻不足,光是把那些火炮拉到草原就是个大问题,更何况要炸的还是来去如风的骑兵。” 杨溥叹了口气:“我和张怀仁议论过这两种新式武器,得出的结论都是可保大辽五十年内无法南下,但五十年之后呢?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万一辽国也仿制出来,那么边境那些城池被破只是时间问题。” “五十年...”顾怀皱了皱眉头,看向杨溥,“大魏立国一百多年,再加上五十年,差不多也是一个王朝的正常寿命了,你不要想着自己能过多干涉这个过程,如果结局注定是异族入主中原,那么就该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谁让大魏烂到了根子里?而且谁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再造河山--简而言之就是你现在操心太多没用。” “我当然知道朝代更替是必然,大魏不可能千秋万载,但...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顾怀摇了摇头。 但杨溥显然是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我老了,也不知道还能再在朝廷干多少年,未来的事情,终究要靠你们年轻人,只是不知道死之前还能不能看到大魏把大辽逼回草原...不求尽灭辽国,只求收复河套,那么死了也能安心闭眼。” “好好的你干嘛摆出这种语气?实在不像是你的风格,”顾怀叹了口气,“说吧,又想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杨溥很坦然,“所有人都在告诉我这一仗赢不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相信你,所以应该是你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都可以?那我在京城当个富家翁行不行?” 杨溥没理他:“不管是天雷还是火炮,还是江南平叛的战绩,朝廷上有很多人知道了你,有功就该封赏,但我把那些官职和金银都挡住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是被你吞了?” 杨溥被酒呛了一口,瞪了他一眼:“朝廷是个染缸,官职一高,就注定要陷入无休止的政争里,尤其是你身上带有太多我的笔墨,旧党不可能容得下你...但官职低微,只要我还在朝廷,你就不用担心被那些风波波及,也可以做很多事情,我等了很多年才等到你,不能让他们毁了。” “你这话挺有歧义。” “所以我现在很认真地告诉你,”杨溥严肃起来,“张怀仁撑着这个烂摊子已经太多年,陛下一走,他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便是朝廷首辅,只要二皇子能登上皇位,到时候皇权内阁都会站在你身边--你能不能做点什么,来把辽国赶尽杀绝?” 气氛郑重起来,一旁的小侍女听不太懂,但也感觉到这对老爷少爷在聊很沉重的话题,她拿起酒瓶,给他们添满了酒。 顾怀沉默了很久:“我要两个卫所的编制。” “用来做什么?” “一个叫神机营,专精火器,如果要和辽国彻底开战,天雷和火炮是不够的;一个叫锦衣卫,赵轩有一个秘谍司,我打算拿过来,组个情报衙门。” “多少人?” “一个三千吧,多了没用。” 杨溥端起酒杯皱眉沉吟许久。 “可以,军方那边眼馋你许久,调你入兵部,他们会松口。” “我不想出现在明面,”顾怀摇摇头,“国子监经学博士这个身份就挺好。” “有没有信得过的部下?” 顾怀的视线在王五和魏老三的身上转了一圈,心想让这两个憨货去当间谍头子或者炸弹狂人实在是有些不适合。 他又想到必须留在地方握着军队的李易,但最终还是没打算让他过来:“神机营那边,我调一个叫陈平的士卒入京,锦衣卫的话...可能需要物色一下人选。” 杨溥点了点头:“还有么?” “京城这边稳定下来,我需要去一趟边境,不打上两场,心里没底。” “到时候安排。” “夺嫡的事如何了?” 杨溥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打算让顾怀在这件事上分神:“还不好说...但应该还有一些时间。” “那么该聊下一件正事了,”顾怀摇晃着酒杯,“我在江南打了这么久的仗,既然没有封赏,那么干爹您是不是要...” “内阁那边还没忙完,我先回去看看,”杨溥站起身子,“回不回家住?” 顾怀显然没想到杨溥这就要跑,但说到宅子,他脸上的笑容都灿烂了几分,从怀里摸出张房契晃了晃: “没想到吧,我也是在京城有房产的人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家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又绕过了两条巷子,远处若隐若现的宫城越来越近,可以完全看见飞檐上的一只檐兽时,马车停在了一道朱门前。 巷子很宽,马车行驶在里面甚至显得有些小,两侧的宅子看起来都很大气,牌匾上都是些吓人的名头。 越是往深处走,顾怀就越心安,心想赵轩那厮虽然平时也有些无耻,但跟杨溥这老头比起来还是要脸面的,这栋宅子多半不简单--毕竟是大魏二皇子嘛,有些家产是很合理的事情,他顾怀在两浙出生入死那么多次,赵轩要是不割块肉对得起他这么努力干活? 王五和魏老三跳下马车,上前敲着朱门,里面很快有了应答,一位老管家透过门洞看见外面两个彪形大汉,一开始还以为是遇上了歹人,直到顾怀拿出那份房契,他才知道自己等了这么多天的正主来了。 “...原来宅子里的下人,基本都遣散了,顾大人若是没带家仆,老奴明日也可去东市帮顾大人物色些下人回来。” 顾怀示意不用,他习惯了和小侍女两人待一起,实在不喜欢家里有太多下人,老管家点点头领着四人往里走,刚跨过朱门,便能感受到这宅邸之大--光是肉眼能看到的建筑就有十几间,后面还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远处甚至还有一栋楼。 道旁的花草显然是经过精心护理,此时开得鲜艳,各种院落也没有陈旧气息,反而像是水洗过一样干净,转过各种各样的拱门回廊,却一直没看到宅子的尽头,老管家尽职地解释着各种宅院的作用,让顾怀一惊的是居然连专门喝茶的地方都有。 一旁的莫莫早就已经陷入了沉默,不是见过了苏州的李府所以对大宅子有了一定的抵抗力,而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清幽美丽宽敞明亮的大宅子,以后真的就是顾怀和她的了? 她想起两年前盛夏时,顾怀和她在山林间行进,幻想着以后要住的房子,不由觉得恍如隔世。 而如今漫步在属于自己的大宅里,她才发现,原来当初的想象是那么寒酸。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住这么大的房子。” 顾怀的声音也有些干涩:“很好不是么?” 莫莫点点头,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比很好还要好。” 一股湿润的风打在脸颊,老管家带着神秘的笑意领他们走过一道月亮门,眼前不再是精致典雅的院落,而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开阔,伴随着蝉鸣和不知名的昆虫鸣叫,顾怀和莫莫看到了一条石径从眼前延伸开去,从美丽的宅院通向了一片湖。 他们的家里有一片湖。 ...... 老管家领着扛着大包小包的王五魏老三去了前院,顾怀站在湖畔,看见了许多古树,湖心还有一座小亭,湖风穿行其间,扑面而来,让温度都低了不少,和刚才街道上的闷热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回头望去,只能看见密集的建筑群,粉墙黑檐延伸开了很远,不知道多少房间院落隐在其间,想着这便是自己以后的家,不禁连身子都微僵起来。 赵轩的手笔太大了。 他看向一旁的莫莫,发现小侍女已经陷入了一种呆滞茫然皆有的情绪里,不由生出一股豪气:“以后我们还要住更大的房子。” 莫莫有些吃惊,仰着头说道:“还有比这里更大的房子?” “当然有。” 小侍女歪头想了想,有些黯然:“现在就已经扫不完...” “要不还是找些下人?” 莫莫摇摇头,表示自己可以慢慢扫,就算宅子再大,一天扫一点,也总会洒扫完的,她不喜欢家里有其他人。 顾怀表示同意,他牵着莫莫的手走到湖边,看见了那座湖心亭旁的简易泊船栈道,还有两艘带蓬的小船。 “走划船去。” 不复之前在酒楼里与杨溥谈论天下大事时的模样,此时的顾怀倒像是个兴致勃勃的少年郎,他牵着莫莫走上小船,木浆划破湖面倒映的白云蓝天,湖波渐起,涟漪扩散,小船驶过湖心亭,朝着深处划去,隐入一片莲田。 空气中是清雅的莲香,顾怀仰躺在船头,莫莫想了想,躺在他的身边,把小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任由小船慢慢前行。 顾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要不要成亲?” 其实早就该问了,毕竟回到苏州城的那一夜,都明了了双方的心意,既然都知道对方是割舍不开的那个人,也都知道会一直在一起,那么自然就该走完该走的流程。 莫莫身体微僵,转过小脸埋进顾怀的衣襟里,有点羞涩。 不管再怎么熟悉,但女孩子面对这种时候,总是会脸红的。 “但你最近好像会很忙。”她的声音闷闷的。 “是会挺忙,”顾怀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了接下来要组建的两个卫所,以及答应了杨溥的北方战事,“说不定还要去北方一趟。” “会很危险么?” 顾怀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其实从入京开始,他所做的事情就和以前在山林间讨生活不太一样--虽然以前和现在好像都是为了生存,但那时候显然和野兽打交道更多,而不是和人勾心斗角。 危险么?朝堂上的政治风波,大魏大辽可能到来的国战,走错一步,好像连死法都能五花八门--但他总不能告诉小侍女实话。 就像他从两浙打完仗回来接上她,也没有告诉她那一路奔袭打得有多难一样。 “其实还好,也不看看你家少爷是什么人?之前的日子都走过来了,眼下这些算什么。” “那等你忙完再说吧。” 小侍女偷偷看着顾怀的脸,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下颚--她悄悄凑上去,在脸侧轻轻地亲了一口。 就像很多夜里她看着睡着的顾怀做的那样。 感受到了脸侧的柔软触感,顾怀笑起来,低头对上了那对柳叶一样的眼睛。 一朵莲叶遮住了他亲下去的动作。 第一百七十二章 飞起来 温言最近过得很不舒心。 虽然谁都知道国子监祭酒是个清贵官职,如果不想做事,混日子简直轻轻松松,可温言上任之后一直兢兢业业,简直把教育当成了自己唯一的爱好--所以国子监才有了近些年蒸蒸日上的气象。 但最近国子监的气氛显然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而这一切,都要从某个不务正业的经学博士开了新学说起。 一开始听说是所谓致良知之新学,算是理学的延伸,温言也就没想那么多,冲着那个经学博士身后杨溥的面子,也就大笔一挥开了方便之门,甚至还去为他的开课做个见证。 然后便看到了一场离奇的实验,大小不同的铁球居然同时落地?而按照顾怀的意思,所谓的“科学”课便是要探讨这些现象背后的真理--听起来倒是有了那么些意思。 后面的课,他就没有再去管了,自然也就不知道顾怀又给那些士子们灌输了些什么理念,只是那段时间跑到他这里来告状的士子多了很多--多半都是在说顾怀误人子弟妖言惑众一类的话,但温言也没有打算就此把这门课罢掉。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很多事情之所以坏事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在开头时就给它按下去,顾怀的科学课也是这样,虽然大多士子都觉得那些所谓的科学理论是在糊弄鬼,但架不住国子监这么多士子肯定有人会信,会学着去研究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去验证顾怀提出的那些理论,甚至主动做起了各种实验。 一个所谓的科学结社悄悄浮现,然后就让整个国子监鸡飞狗跳起来。 事情的发展在前些时日一个士子从二楼跳下来时达到顶端,匆匆赶到的温言见到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的士子,听见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当场就傻了眼: “怎么就飞不起来?” 该死,这帮士子已经不满足于探讨从楼上扔东西下来看谁落得快,而是因为顾怀提了一句人也可以像鸟一样飞上高空,然后就开始了跳楼! 想到这里温言不由后悔了起来,当初就不应该因为他救了女儿一命就答应了这件事,看看现在国子监的歪风邪气... 说到女儿,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温茹,果然,手里拿着的还是那本《明月集》。 以往只喜欢看书的女儿现在几句话不离顾怀,每天问得最多的就是顾怀什么时候回京,当初她和顾怀一起站在面前时的感觉真的没错,温言也是过来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女儿对那厮莫名其妙的关注就是春心萌动? 虽然她自己还不知道,但真让这两再待上一段时间,不仅国子监要被那厮搞得鸡飞狗跳,自己的女儿说不定也要被拐跑! “祭酒大人,不好了!” 有经学博士匆匆跑进来,温言额头青筋直跳,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过很多次,他猛地起身:“那些士子又在搞什么鬼!” “他们,他们又要做实验!”经学博士满脸的惊恐,“他们又要飞!” 温言感觉自己差点晕过去:“又要跳楼?赶紧带我过去!” 于是国子监出现了罕见的一幕,以往总是温和文雅的祭酒大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狂奔,跟着那位经学博士跑到了湖畔,只见一旁的草坡下已经围满了人,正对着上面指指点点,一个年轻的士子背着一个巨大的风筝形状的东西,身旁有其余士子在为他进行最后的检查。 这阵仗温言见过,上次就有一个士子这么摔断了腿,急火攻心的他正想上前呵斥,却见那些士子察觉到他的到来,一下子加快了进度,那个背着巨大风筝的士子一个助跑以后,就沿着倾斜的草坡冲了下去。 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那个士子的速度实在太快,背着那种东西这么个冲法,怕不是要脸着地滑出几丈远? 但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因为往日那惨烈的情形并没有出现,那个士子的脚尖逐渐开始离地,甚至开始慢慢腾空--当移动到草坡尽头时,距离地面已经足有一丈多的距离,随着他微微倾斜身子,巨大的风筝也开始倾斜出一个角度,宛如一只大鸟一般,居然在空中转了个方向! 啪嗒。 温言身后传来落地的声音,几个路过的士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幕,手上拿的书本掉在了地上,随后眼神变得惊恐,指着那名在空中盘旋的士子:“他...他在飞!” 连温言也不禁目瞪口呆起来,看着那道宛若大鸟的身影说不出话,然而没过多久,那个士子就开始了下坠,只见他在空中手忙脚乱地一阵操作,仍然避免不了坠落的结局,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当下便有人急忙跑过去把那名士子捞起来,但那风筝则是完全报废,一道人影走到温言身边,脸上带着些得意开口: “这便是试做的...飞行器三型,是当初顾博士随口说的名字,我们便这般命名,虽然看起来只是能让人从高处跳下免于摔伤,但我们发现只要改变角度,就能完成转弯、掉头之类的动作,如果跳的地方足够高,说不定还能飞上半个时辰,可惜附近没有太高的地方,最多也就能飞上这么一会儿...改天还是得去找个悬崖。” 他的脸上满是遗憾,温言心中一跳,认出来这便是那所谓科学结社里的领头人物,也是顾怀科学课的最忠实拥护者:“你们还想跳悬崖?” “为科学献身,是最大的光荣!”士子满脸的狂热,甚至开始对着温言洗脑道:“祭酒大人您想想,如果人真的可以飞上天空,那么战场上再也不需要骑马的斥候了,敌方在做什么,在天上看起来一目了然,而且飞行速度快,用来赶路也是不二之选--当然这需要胆子大一点,不过顾博士还说过有种叫热气球的东西飞得更稳定更安全,可惜我们讨论了许久也没搞明白原理,只能等顾博士回来...” 他话里话外全是让温言多开点方便之门的意思,那边的人群喝彩声依然没断,想必有了今日短暂飞起来的壮举,接下来的时日对科学感兴趣的人会迅速增多,而这些已经不满足于草坡起飞的疯子,该不会真的要去跳悬崖吧? 而且如果真的让他们飞了起来,接下来他们又会研究什么?所谓的圣人之学,到时候岂不是要被他们鄙夷地扔到一边? 温言一时怔怔无言。 好好的国子监...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重回国子监 迎着清晨的阳光,小胖子宋明走出离国子监不远的宅子,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儒衫,然后将讲义夹到腋下,满意地朝着国子监走去。 半年下来,他消瘦了一些,原本还有些小的儒衫现在变得刚刚合适,他的脸上也不再是那种小孩子的玩闹轻佻,而是有了一些读书人的沉稳严肃--不过还是多少能看出之前的影子。 这半年来不仅是他,所有北上的小伙伴都过得很充实,他在国子监里替先生代课,教那些国子监士子们算学,他的小伙伴们也在外面的私塾里求学,唯一让他比较遗憾的是那个总是让他想要多看两眼的红裙少女李子卿现在已经离开了京城,据说是拜了大儒为师,现在正在外游历。 这么一想人和人还真不能比,看看人家的先生,带着她走遍大魏去体会理学至理,再看看自己,被先生扔到京城就是半年,还得给他代课,说好的零花钱和小人书到现在也没看到影子...先生的良心真是大大的坏。 苏州的家里已经寄来了很多信,透着满满的想念,按道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在外独自求学,但那些家长们对顾怀这个先生很放心,对京城的教育显然也很放心,信上除了嘘寒问暖以及叮嘱他们好好学习,提都没提回去的事--偶尔宋明想起在苏州城那些巷弄里玩耍的时光,都觉得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在街边的小摊上吃了早点,宋明走进了国子监,一路上有上算学课的士子朝着他行礼,笑着喊一句小先生,他也学着读书人的模样还礼,他来国子监上的第一堂课很不顺利,那些士子都觉得让这么一个小孩来做先生是对他们的羞辱--但这种心思在他和士子们同做一张卷子后很快就消散无踪,因为一整间学舍的士子加起来都没他做得快。 达者为师嘛,后来大家也就渐渐习惯国子监里有这么一位小先生,据此还引申出一场讨论,就是作为顾怀弟子的小先生算学造诣就已经这般高,那么顾博士于算学一道又得达到怎样的高度?许多士子看着小先生面无表情地解开一道又一道让他们抓耳挠腮茫然无措的算学题,都对那位已经远下江南的顾博士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很显然宋明在国子监里做得真的很不错,现在来上算学课的士子越来越多,以前还能难倒一大片人的算学题现在不过是一盘开胃小菜,而顾怀那些原本让人难以接受的新式算学概念,也在宋明兢兢业业的工作中被推行开来,甚至户部的一些官员都过来旁听过几堂课,然后让一些管账的官吏跑过来进修。 算学,科学,就算顾怀不在京城,他当初留下的一些人一些理念,也在悄然无息地改变着这个世界。 绕过求学湖,走过几处亭台,国子监内的钟声准时响起来,宋明也走进了甲二舍,里面的士子们已经恭恭敬敬地坐好,宋明将讲义放在讲桌上,上起了课,一举一动满是当初顾怀给他们上课的模样。 只是他的内心有些沉重,因为当他昨晚准备讲义时,才发现如果先生再不回京,他可能过不了多久就没东西教给这些士子了--要知道当初先生虽然给了他许多本天书,但他教得实在太卖力,如今的士子们算学造诣和当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那几本天书早就被吃干抹净,接下来总不能让他们自学... 所以宋明现在是真的挺想念先生的,不仅是自己没东西可教了,还有就是先生欠自己的零花钱和小人书... ...... 此时的顾怀恰好也在国子监,只不过他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学生惦记上了,也把自己当初答应学生的东西忘了个干净。 他只是看着眼前一脸狂热的科学结社社长,有些茫然:“你们还真飞起来了?” 他刚走进国子监,消息就传了出去,然后这家伙就来把他堵了个严严实实。 “是,”那士子猛地点头,“当初还没人信顾博士说的那些...只是经过我们的实验,人真的有可能自由飞翔在天空上!还请顾博士不吝赐教,这个飞行器的改进...” “这其实就是个风筝,”顾怀看了看那份草图,“还远远达不到飞行器的标准,说句实话就你们这种简单粗暴的实验方式没人摔死可真是个奇迹。” 他很欣慰自己当初上的那些科学课多多少少还是开拓了一些人的思维,让他们从满脑子圣贤书开始转变成观察这个世界,但很显然这种实验风格很容易出问题。 比如另一个世界的明朝,也有一个拥有飞天梦的人,名字叫做万户,把火箭和自己绑在椅子上,想要去月亮上看看有没有嫦娥--结果当然以失败告终,还因此丢掉了小命。 相比之下这些士子也有些疯,真就把人绑在风筝上从高处往下跳?鬼知道他们是摔断了多少条腿才能达到今天这个水平。 不过以他们的知识储备,要想让人真正地飞起来,一辈子的时间估计是远远不够的。 “有没有纸笔?” 士子怔了怔,随即满脸狂喜地点头,顾怀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飞快地勾勒起来。 不同于之前他们做出来的风筝,顾怀画出来的东西显然更接近于鸟类的形象,有着长长的双翼,也不像他们一样追求翅膀可以扇动。 “这是...” “滑翔机,”顾怀把草图递给他,“可以飞得更高更远,尺寸我有标准,材料的话需要你们自己实验,但比起风筝显然安全很多--起码可以让你们少走很多弯路。” 士子拿着草图翻来覆去地观看,嘴里喃喃:“原来还能这样...” 他抬起头:“顾博士您之前说的那个热气球...” “不要心急,一点一点来,”顾怀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欣赏,“还有,我并不希望你们只是想要单纯的‘飞起来’的结果,而是彻底地去了解它的原理,比如为什么是这个形状?空气对它产生了什么影响?让它飞起来的力究竟从何而来之类的,实在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但相信我,你们会享受自己找到答案的这个过程。” “是。” “还有,通知他们,科学课明天就重新开课了,感兴趣的都可以来。” “太好了!”士子一脸喜悦,“不知顾博士这次打算讲什么内容?” 大概是想到了即将组建的神机营,顾怀摸了摸下巴,看着这个有潜质成为疯狂科学家的士子,若有所思: “不如讲一讲爆炸这门艺术?” 第一百七十四章 萧平 时隔几个月,温言再次看见顾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生动。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瘟神怎么又回来了?然后立刻去看自己的女儿还有没有在一边看书--没在,这很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想自己的女儿和这家伙走在一起。 “祭酒大人。” “原来是顾博士...顾博士这趟走得可够久的,”温言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不去想国子监内现在的乌烟瘴气,“顾博士寻本官什么事?” “下官这趟回乡省亲,耽搁的时间有些久了,回到京城,自然该先来向祭酒大人道歉一声才是,”顾怀笑道,“可不是祭酒大人说的这般无事不登三宝殿。” 亏他能说出来回家省亲这个借口...谁都知道这位国子监经学博士跑去江南跟着二皇子平叛,打了一仗又一仗,如今京城这边人尽皆知,绵延两年的白莲教叛乱就是被这家伙亲手按了下去,他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番话的? “顾博士说笑了,以经学博士之身征战沙场的儒将,百年来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温言似笑非笑,“说吧,寻本官到底何事?” “那下官就直说了,”顾怀坦然起来,“国子监士子众多,不知有没有那种...特殊一点的士子?” “比如?” “孤僻,不合群,有才学,无心仕途的那种。” 温言挑了挑眉:“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结识一下,”顾怀并没有说实话,“还请大人引荐。” 温言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但实际上只是沉默地打量着顾怀。 他对这个年轻人不是很了解,刚开始听说吏部那边越过他点了一名经学博士,他也以为不过是从未徇私过的杨溥想要给自家子侄一条仕途,但后来就发现并不是这样。 这家伙真的不是个简单的考不过科举的读书人,不知道从哪儿来那么多奇思妙想,又是科学又是算学,把整个国子监搞得乌烟瘴气,但又隐隐有一种新的活力--更让人无语的是这家伙居然顶着经学博士的头衔去平叛得有声有色,好些国子监的博士和士子平日里都开始喜欢议论起了这个家伙,变得与有荣焉。 而现在他这番话的意思,无非就是想来国子监要人? 温言顿了顿,最后还是回答道: “有。” ...... 距离秋闱越来越近,最近的国子监,苦读诗书的气氛比以往浓了很多。 住在乙七舍的萧平难得的一天一夜没有看书,而是一直看着从窗外伸进来的一根枝丫还有一朵花。 他昨夜又晕倒了一次,被吓得不轻的书童找人送了医,在医馆醒过来的萧平谢绝了大夫的诊治,领着闹个不停的书童青竹回了国子监。 小孩子闹累了就会睡,青竹的呼噜声已经响了很久,而萧平的眼神却一直平静而温柔的看着那朵尽情绽放着自己的花朵。 他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也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 有国子监的同窗敲门进来想请教问题,萧平收回目光,细致缓慢的讲了自己的见解,再将同窗送出了门。 风里带着些依稀可辨的朗朗读书声,乙舍正对的小湖旁有些士子和女子在慢慢走着,虽然眉目传情,但当然是没有牵手的,真正有了感情的更喜欢去后面的小树林。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国子监一向以学习氛围和优美的环境而闻名,想进来其实也不容易,要么父母有官身,要么自己有功名,而萧平两样都没有,所以只能住进乙舍,但现在看来,怕是也住不了多久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萧平站起身开门,门口也是个年轻的书生,静静地看着他。 “萧平?”他问。 萧平点头,他对来人有一些印象,几个月前那场让国子监士子们震惊失声的实验,他也在场。 “顾博士。” “不请我进去?” 门敞开了些,顾怀走进屋子,看了一眼一旁睡着的小书童,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而是看向萧平。 萧平俊朗的脸上露出些歉意的笑容,想了想拿出了个棋盘,伸手进棋盒抓了一把,然后伸到了顾怀身前。 这就是读书人的做派么...别的先不管,来盘棋再说? 顾怀挑了挑眉头,思考片刻,从棋盒拿出两颗黑子。 萧平松开手掌,四颗棋子跌落棋盘。 收好棋子,双方各在对角星位上搁置两子,称为势子,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了先行优势,而且注定了中盘于中腹的激烈战斗。 顾怀拈起一颗黑子,起手三六,轻声说出了第一句话:“我建了一个衙门,需要一个读书人。” 萧平应手九三,与黑棋分势相持:“我要瞎了。” 顾怀再次落下一颗棋子:“我知道你患有眼疾,我也没有找错人。” 他抬起视线看向对面:“既然注定走不了仕途,那么不妨听一听这个衙门是做什么的?” 萧平想了想,并不回答,只是跟着落了一子。 顾怀笑了笑,没有再问,落子速度不慢分毫。 接下来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没逃出先人路数,第十子落下时,萧平开口:“二皇子?” 顾怀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他不再看棋盘,而是抬头看了看萧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猜到了?” 双方落子未停,而对话终于是开启了。 “顾博士做的那些事情,小生都有耳闻,把很多事情联系起来看,就能得到个模糊的答案。” “聪明,”顾怀赞道,“实在聪明,而且胆子很大,不是每个人都敢往这方面猜。” 萧平咳了一声:“心思多也一定是好事...而且注定要变成瞎子,胆子也就大了很多,不过是夺嫡而已,说一说总还是敢的。” 话语间黑子十一断,对于顾怀的棋力来说已经有些力竭,只能多作思量才提子落下。 古语棋从断处生,萧平接下来几手隐忍许久,终于白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况下抢先攻击,五六飞攻,顾怀微微一滞,就算以他的棋力来看,这一型竟也有二十四变之多。 白四十三轻出,棋盘上刹那杀机四伏。 萧平第一次主动开口:“具体要做些什么?” 顾怀摇了摇头:“眼下还只是个情报衙门,虽然有卫所编制,但走不到明面上,至于以后...能不能做到监察百官,还得看你的本事。” 萧平点点头,再不多言,清脆棋响,落子生根。 已经进入中盘,整个棋盘中段厮杀极为惨烈,顾怀不断提子,黑棋仿若一叶扁舟泛海,岌岌可危。 而萧平仍然不为所动,又下了几十手,直到一百八十手后,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顾怀很平静的投子认负。 他站起身:“衙门还没建好,过段时间,我会让人来寻你。” 萧平轻轻点头,拿起棋子开始复盘,沉默地听着脚步声远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位的视线...但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要瞎了。 一个瞎子,没有背景,没有功名,除了接受顾怀递过来的这个机会,他还能做什么? 回乡下去种田?对着地里的庄稼下棋,念之乎者也? 别说是一脚踏入夺嫡这个旋涡,就算是之后注定了要上刑场,也好过收拾行李狼狈地回乡。 一身才学,原本也许能卖个好价钱,但落到一个瞎子身上,就真的不值什么了。 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眶,感受着眼皮下那颗眼球的微微转动,感受着最近越来越浓,想必之后就会彻底淹没整个世界的黑暗,轻声喃喃: “柳暗花明...” 第一百七十五章 衙门初建 “先生...” “这半年你在国子监做得很不错,先生很欣慰。” “先生,我...” “没教的了?没关系,先生可以再给你补补课,你学了再去教那些士子。” “不是,先生,你之前...” “我之前的确是说过只让你代课一段时间,但你看你做得多棒啊,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先生怎么好意思收回这个锻炼你的机会呢?你就安安心心继续在国子监替先生代课就好,等以后年纪到了说不定就可以直接入职国子监做学问...” “先生!”小胖子忍不住了,加大了声音,“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来给他们上课有零花钱和小人书!” 国子监的小径上,顾怀的身子僵了僵,把这事忘了个干净的他微微转身,神情凝重:“我...说过?” 宋明愣了愣,随即悲愤起来:“先生是个大骗子!” “开个玩笑而已,先生怎么会骗你呢?说好的零花钱现在就给你,不过小人书嘛...”顾怀想了想,“可能还得过些日子。” 原本都已经不抱指望了,现在多少还能拿到零花钱,小胖子猛地点头,好像生怕答应晚了先生又要玩消失。 聊完正事,这一对师徒便在国子监里闲逛起来,说着这半年来国子监内发生的一些趣事,能看得出来一开始小胖子是挺不情愿来国子监替自家先生代课的,但现在显然已经乐在其中--毕竟这世上有什么事比把自己受过的罪再让别人受一遍来得爽呢? 正是因为遭受过毒打,所以才想着不能只自己一个人倒霉--每次看到学舍里那些士子被各种各样的数学题折腾得欲仙欲死,他都会感觉由衷的开心。 而走在前方的顾怀也心生感慨,看看小胖子宋明,多好的一个学生啊,不仅在数学一道很有天赋,而且还能帮他上课,只要一点零花钱和几本小人书就能让他兢兢业业干活。 只可惜这样的学生只有一个,从苏州来京的孩子里其他人实在有些平庸,如今也只能在京城正经求学--如果再有个对科学也这般感兴趣的学生,岂不是连科学课都不用再上了? 至于说让学生帮自己干活的罪恶感...那肯定是没有的,小胖子虽然之前一副和算学不共戴天的模样,简直恨不得把那些课本撕了吞下去,但现在也已经习惯了在算学一道大步前进。 国子监就是最适合做学问的地方,在苏州他可能还会对未来感到迷茫,最后选择做一个铺子里的掌柜或者伙计,但来到京城,显然就开启了另一种人生--只不过是顺带帮顾怀上上课罢了。 还有李子卿,那个红裙少女也摆脱了原本要早早嫁人的命运,如今正在跟随大儒求学,说不定以后也能从某些角度改变这个世界。 真的挺好。 ...... 从国子监出来,顾怀抬头看了看天色,决定去街上走一走。 要凭空建起两个衙门,最缺的肯定是人,要来的一个衙门三千编制,加起来便是六千,这六千人的饷银好解决,杨溥在内阁发话就行,但人还是得靠顾怀自己找。 神机营既然是专精火器的军队,自然是要从军中划过来,陈平现在应该已经带着人开始北上了,有一批是当初跟着顾怀转战苏南的老兵,还有一批是跟着奔袭过临安,这些人都接触过天雷和火炮,以他们为框架,三千人的神机营很快就能把城外那块即将划出来的军营填满。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神机营固然是一支顾怀想弄出来的特种部队,但他更看重的是研发部门,也就是他接下来科学课的重心--光靠他自己,很多东西记不起来,很多材料配方没时间实验,先在国子监教,教完之后挖点人过来,到时候从研发到实战一条龙,效果好便可以推广全军。 至于锦衣卫...说实话还是因为在两浙打的仗告诉了顾怀,情报到底有多么重要,不管是绕过防线获取补给,还是最后的开城门走海路,如果没有赵轩的秘谍司,那五千骑兵可能全得死在奔袭的路上。 而如今他对辽国两眼一抹黑,不搞个情报衙门实在是心里没底,更何况京城的夺嫡风波愈演愈烈,是得多握些东西在手里。 而为什么要给衙门取这两个名字...也算是某种恶趣味。 绸缎铺子好找,将昨夜画的式样拿出来,铺子里半老徐娘的掌柜有些犹豫,打量了半天才开口:“客人,这是...军服?” 顾怀点了点头:“就照着这个式样做,别出错,先做一百件,效果不错的话,以后也在你这儿下单子。” 他顿了一下:“以后可能还会要很多。” 一听是个大生意,掌柜自然不会再去问为什么这军服这么花哨了,她有些皱纹的脸上挤满了热情的笑容:“是,原来这位还是军爷,军爷坐,小翠,还不快点上茶?” 顾怀打断了掌柜的热情:“最快多久可以做完?” “大概要五天...”掌柜先算了算,然后看着顾怀皱起的眉头赶忙解释道:“客人别不满意,整个京城我这店都算是做得快的了,手艺质量那更是没得说...客人,这是什么军服?怎的从未见过?” 顾怀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卫所的编制是要下来了,但杨溥也说得很明白,指挥使一类正儿八经的官职是没有的,一些事情张怀仁可以让步,但涉及朝廷底线,比如将正经卫所的一应官职全安排上,他不可能同意。 所以神机营和锦衣卫现在只能算空头衙门,一个的驻地在城外军营,三千人里最高的军职也就是个偏将,锦衣卫就更磕碜了,本就是秘谍司换了个名头,也就是勉强能上台面,要想像后世那样指挥使是三品高官,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 甚至连锦衣卫谍子们的飞鱼服都得来先订做一批。 看着顾怀沉默半晌,掌柜起了疑心:“客人,这军服要是做岔了,可是逾矩的,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顾怀摆了摆手:“就这么做,杀的又不是你的头,别问那么多,三天后我来取。” 他丢下定金,转身出了铺子,朝着东城走去。 是时候去秘谍司的官署看一看手底下这批谍子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锦衣卫 顾怀再一次看见清明,发现他依然是那身白衣书生的打扮,只是和在两浙时候满手的血腥不一样,现在的他...在巷子口晒太阳。 这是条偏僻的巷子,巷口人流稀疏,明明是炎炎夏日,巷子里却挂着股阴冷的风--倒是有点间谍衙门应该有的味道,可这巷子里不都是民宅么? “将军...顾大人,”像个老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的清明看见顾怀,起身行礼,下意识叫出了两浙时的称呼,“卑职恭候多时。” “接到了二皇子的文书?” “回京之前就收到了,殿下在密信里说,从今以后秘谍司便听从顾大人调遣,”清明脸上浮现一些疑惑,“可卑职如果没记错...顾大人明面上应该是经学博士?” 让一个教书的文官接手谍报衙门?实在是有些离奇--不过一想到眼前这位在两浙做的那些事,这件事好像也不那么奇怪起来。 “把秘谍司拿过来,和我是什么官职没有关系。” “大人说的是,毕竟您连兵都带过了...真要说您是文官也没人信。” 毕竟在两浙一起打过仗,两人已经很熟悉,言语自然是随意了些,其实这样也挺好,毕竟顾怀现在确实没什么自己成为了大人物的自觉。 这大概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好事...毕竟乍登高位然后就被权力迷晕了眼的大有人在,一般人换到他这个位置,怕是早就开始享福了,可他现在还得成天忙得团团转。 闲聊了几句,清明便带着顾怀往巷子里走:“秘谍司所有在册的谍子,在京的、出公差的都回来了,就等着大人您过来。” “有多少人?” “二十四节气,再加上零零散散的外围谍子,也不过一百来个。” “和我知道的差不多。” 赵轩肯定不止这点家底,但想在京城搞小动作培养势力,不是那么简单的,军权不能碰那是大忌,朝堂百官天然对嫡长子有好感,赵轩能网罗这么些谍子没事查一查太子最近又和哪个大臣拉上了关系,已经算是不错了。 “不过大人,”走到巷子深处一处民宅的门前,清明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秘谍司里的谍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听说大人要来接手,好些人是不太乐意的...大人怕是要做好准备。” 顾怀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不是个正常人,哪儿来的资格说这话?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处民宅,外表普普通通,连块门匾也没有,没有刷漆的木门估计只能防狗不能防人,但如果有梁上君子偷到了这儿...那就真是有大乐子看了。 顾怀不意外秘谍司里的人有些奇怪,毕竟他遇见的两个,清明能面不改色活剥人皮,在临安掀起腥风血雨,夏至就更厉害了,外表是个冷淡美丽女子,结果却能在刑场上把白莲教的佛主活生生凌迟,由此可见秘谍司里都是些什么人才。 也不知道赵轩从哪儿找来的他们。 作为秘谍司里和顾怀最熟悉的谍子,让清明来帮助顾怀接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估计赵轩也是知道自己招揽来的这些怪人是个什么脾气,才让清明早点赶回京城,结果比游山玩水的顾怀到得还早,零零散散在外的谍子们也全部召了回来,就等着他上门,结果这一等就是十来天。 推开那扇木门,两个在门口值勤的谍子正靠着门柱吹牛,看见清明领着个陌生读书人回来,他们对视一眼,很快意识到了来人是谁。 随着顾怀走向这个民宅深处,他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早就改造成了住百来人也不会拥挤的宽敞场所,而新任主官终于来了的消息也传递开去,不知道多少影子出现在了屋檐的阴影处。 院子中央,顾怀站定脚步,他看了一眼那些影子,却看不真切,只有人与人的搏杀经验告诉他,这些人都挺不简单。 他们之中也许有军中退下来的精锐士卒,也许有称霸一地绿林的好汉,也许还有身负血海深仇的阴郁男子,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是那个故事的主角,都为了不同的目的而进入秘谍司,或许杀人不眨眼或许身怀绝技,但顾怀都不在意。 他只在意好用不好用。 “从今日起,撤秘谍司,”顾怀的声音不大,也很平静,“归入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北镇对内南镇对外,设指挥使一人,南北镇抚二人,下辖千户百户。” 阴影里依然只有沉默的呼吸声。 “和现在的秘谍司不一样,锦衣卫是卫所编制,是军事衙门,所以不要想着以后还能想做什么做什么,如果不想面对北镇同僚的追杀,那么你们最好认真听好我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很多人不服,也有很多人觉得无所谓,觉得无非是改了个名字,多了批人,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关于这一点我理解但是不尊重--事实上从看到秘谍司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赵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搞出来这么一个无用的东西,还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有人踏出了阴影,脸上带着几道狰狞伤疤的汉子舔了舔嘴唇,看向顾怀。 顾怀也看了他一眼:“我不在乎你们之前从哪儿来,做过什么,或者以后想做什么,我今天来不是和你们谈人生聊感情,然后适当地让步好给你们一个台阶下,而是要明白地告诉你们,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命不属于赵轩,也不属于你们自己,只属于我,我让你们活着,你们就能活着,我让你们去死,那么你最好一开始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我从来不介意当你们有自己的目的,我也不会过问你们特殊的爱好,我会给你们权力和地位,也会让你们这帮阴沟里的老鼠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给你们定了军服,叫飞鱼服,就算不喜欢也给我憋着;我喜欢唐氏直刀,所以今后你们的腰上都要配上绣春刀。不要以为我是个无微不至的好人,给你们的你们可以收着,但记住,我只要优秀的谍子,达不到这个要求,不用你自己退出,我会先让你滚蛋,或者把你关进锦衣卫的昭狱直到死。” 已经说了很多,大部分来自于对这个秘谍司的失望--赵轩果然不是什么搞间谍衙门的好手,看看这破落的民宅,看看这些藏匿在阴影里的怪人,哪里有一丝他想象中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缉查天下的模样? 还不如推倒重来。 “从明天开始,一切任务取消,我会给你们上课,教你们怎么样做一个合格的锦衣卫而不是去查太子和谁吃了顿饭的蹩脚秘谍,以后的某一天,也许你们会见到锦衣卫的鼎盛模样,那么你们会感激今天站到这里听完这些话的自己。” “皇权特许,监察百官,独立执法,无所不查,这,就是锦衣卫。” 第一百七十七章 勾栏 能看出来,还是有很多谍子对顾怀刚才说的话有些不服气,或者嗤之以鼻。 能人异士嘛,有点脾气很正常,顾怀也没打算今天就要让他们改过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脱层皮他们就知道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锦衣卫了。 这栋改造了的民宅倒也适合作为锦衣卫的官署,之后的许多天顾怀都会抽时间过来一趟--既是给他们上课,也是把自己对于锦衣卫的安排再细化一下,他虽然从没做过间谍,但既然知道原本历史上锦衣卫的发展过程,那么自然也就明白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任命了清明作为北镇的镇抚,这个满手血腥的白衣书生倒是挺高兴,看来搞内部监察对自己人下手他是很能接受的,除了让他自己挑十几个必要的谍子把北镇抚司的架子搭起来,其余的谍子大多编入了南镇,至于南镇镇抚顾怀还没看到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先搁置下来。 指挥使他也并不打算自己亲任,之前去国子监找到的那个叫萧平的书生,过两天大概就会被他扔进锦衣卫,能不能服众之类的,顾怀并不打算考虑,如果连这点能力都没有,那么被那些桀骜不驯的谍子吃干抹净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离开了那条有些偏僻的巷子,顾怀又去了一趟铁匠铺,既然有了飞鱼服,那么接下来自然是绣春刀,只是比起寻常军队用的战刀,不适合劈砍的绣春刀显然装饰作用更重一些,铺子里的老铁匠看着草图上有繁复花纹的修长长刀一开始也有些茫然,但很快就在顾怀开出的高价前连连应声。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有赵轩报销,顾怀倒是也不心疼。 安排完了锦衣卫的事情,顾怀原本打算去城外给神机营划分的军营看看,但看着天色渐晚,也就打消了想法,陈平带着一千来个士卒还在路上,起码得过半个月才能开拔到城外,也不急这一天两天。 从回到京城开始,他就一直在忙,明明有了大宅子,但理想中在夏日靠着躺椅喝着冰镇莲子粥的日子却没能到来,实在是让他有些感叹遇人不淑,杨溥和赵轩这两个家伙实在是有些不地道。 但既然都定居在京城了,那么也该考虑一下产业之类的,在他和小侍女当初的预想里,有了自己的宅子,有了可以收租的地,或者生意蒸蒸日上的铺子,那才叫生活,而如今事情完成了一半,实在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那么,该开个什么铺子呢? ...... 焦浩揉了揉脸,挤出个还算明媚的笑容,露出颗大金牙,走进了勾栏。 京城居,大不易,自己的命也苦,老爹老娘走的早,留自己在京城巷弄里厮混长大,没学到什么本事,最后也只能落魄的开了个勾栏谋生。 所谓勾栏,便是戏行,多是演戏说书给粗鄙人士观赏,以此糊口而已,在京城这种地方实在算是低贱行业,毕竟有钱人真不乐意来这地方和平民百姓挤在一起。 来勾栏讨生活的多半是穷苦人士,偶尔有外地戏班进来表演,可能来勾栏的戏班层次又能高到哪儿去?焦浩这些年也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基本的温饱倒是没问题,可一出去给别人说自己开的是勾栏就会迎来许多古怪的目光。 勾栏开在城南,周围住的多是些普通平民,能掏的钱不多,勾栏的收费自然也就随之降低,只需十文钱,就能入勾栏找个地方坐下,听着台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的唱着戏,或是出来个老者提溜着二胡说段故事。 小吃酒食自然是没有的,有钱的主又不来勾栏,除非是有些闲汉得了些闲钱,才能多掏几十文在边上坐了,一口酒一口下酒菜的惹得别人艳羡。 整个勾栏的构造也极为简单,前面是个大大的棚子,四周都用围布遮了光,入了棚子中间便是个高台,下面摆着些密密麻麻的椅子,越过高台就是勾栏的后台了,多是给戏子说书人准备的地方。 焦浩撩开门口垂下的围布走了进去,稍微适应了下黑暗,便看清了台上演着的戏码。 还是老一套,民间爱听的情爱故事,状元公又抛了发妻迎娶世家女,最后落得个仕途尽毁,也就这帮平民爱看,真这么干的状元公多半混的比之前要更好些。 他走向后台,沿途的戏班成员都恭敬的向他问好,他也是呲着大金牙笑着回应。 不呲不行,全身上下也就这颗金牙算是最后的家当了,还是当年街头厮混时掉了颗牙补上的,这些年最苦的时候也没打过它的主意。 后台的一个老者迎了上来,有些犯愁:“班主,你可算来了,外地来的那个戏班正闹着要钱呢,都影响到上台了。” 焦浩挑了挑眉头:“要钱?还没演满半个月,要什么钱?” 又起了阵喧闹,他走过去,只听见那戏班班主理直气壮:“...怎么能不给钱?咱们是演了戏的!演一天就得给一天,十天刚好一贯,咱也不多要,给了就走人!” 焦浩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陈班主,当初说好的演半个月结,怎么如今就变了卦?都是勾栏讨生活的人,不会少了你的,只是听你意思今天就要走?那剩下五天怎么办?” 陈班主眼见正主来了,气势低了些:“焦班主也是敞亮人,咱也就直说了,城外有村子来请咱们过去,开的价可比你这儿高多了,多耽搁一天就多亏些钱,戏班子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我不可能跟这儿死蹲着吧?也就提前个几天,把钱结了不就成了?” 焦浩脸色没变:“结钱事小,可空出来五天,我这勾栏怎么办?” 陈班主冷笑道:“那可就不归咱管了!这钱今天是拿定了,要是不给...” 他环视四周:“可别怪咱们闹腾起来!” 多少有点不讲道理。 但世道就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苦命人,有时候比的就是谁更横,可要他这个有家业在京城的人跟这些四处流浪讨生活的戏班比,实在是让他有些为难。 最后也只能掏钱了事,还好那戏班班主也算厚道,没有狮子大开口,不然才发了月钱的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下那颗大金牙。 等到事情平息下来,他掀起幕布看了看,后台有事,台上自然是没人表演,勾栏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唯一的客人看样子好像是个读书人,带着个魁梧的护卫,正闲聊着喝茶。 这倒是有些奇怪--谁都知道读书人最喜欢一副清高做派,勾栏这种地方,肯定是不会来的,更别提现在台上还空空如也。 焦浩犹豫片刻,走了过去,正想以东家的身份替今天没有节目道声抱歉,然而却听见那个读书人笑着说道: “总算是来人了...你们这个勾栏怎么卖?” 第一百七十八章 焦浩 焦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像是以往那般,他下意识躬了躬身子,想请这位公子再说一遍--或者说他没有听错,只是未曾设想过会有人上门来问这破破烂烂的勾栏怎么卖。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身着一身黑色儒袍的年轻公子笑了笑:“我的确是在问这勾栏出不出售...不过看你没有直接摇头,想来只是顾虑价钱。”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看着勾栏里的摆设装饰,慢慢说道:“京城有好几家勾栏,都比你们这里看起来好太多--但我实在喜欢这个地段,所以才直接来了这边,你如果是东家,那么现在就可以开价了。” 焦浩心想这地段也叫好?勾栏就开在全城平民百姓最多的地方,几乎隔着一条巷弄就能看到路边成堆的流浪汉,这公子哥是不是对地段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说起来他之前也想过要不要把勾栏盘出去,然后去外地闯一闯,毕竟总这么在京城硬熬也不是个办法,看不见出头的日子,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换条路走--可后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是因为勾栏里那么多伙计,还有伙计背后的一家子都在指着勾栏吃饭。 他想了想,欲言又止。 大概是看出来眼前这个生意人的窘迫,顾怀摆了摆手:“我问你,这勾栏,它挣钱吗?” 焦浩怔了怔,随即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么既然不挣钱,卖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总好过哪一天就不知不觉地倒闭了,”顾怀修长的手指敲击着茶杯,说道,“不用担心说实话我就会压价,也不要想着把价钱开得太高--我谈生意不喜欢勾心斗角你来我往,有时候只要溢价不太严重,一锤子买卖我也愿意挨宰。” 焦浩实在是没见过这么谈生意的,但他好歹在京城厮混了这么多年,很容易就能看到年轻公子身上那极难伪装的气质--平静而毫无波澜,对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有把握,仿佛在静等着他表演。 之前焦浩一直觉得所谓的威严是很虚无缥缈也很可笑的东西--目光怎么会有力量?然而此刻他却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一直在巷弄间厮混,从未见过习惯了权力然后掌握着许多东西的大人物,然而此刻他却在眼前这个年轻公子哥面前失去了以往的风趣和机灵。 他老老实实开口:“敢问公子盘下这勾栏是为了什么?” “既然买了勾栏,自然就是要继续开,”年轻公子挑了挑眉,“我对百姓们的娱乐生活还是很感兴趣的。” 既然要继续开下去,那么勾栏里很多伙计想必也能留下来...焦浩松了一大口气,见年轻公子不是那么难说话,他的腰又弯了些: “还想求公子一件事情...这勾栏有戏班,多是些苦命人,若公子只是想买下这勾栏打发时间,不如让他们留下赏他们一碗饭吃如何?小人替他们谢过公子了。” “不先开价,反而惦记着手底下人以后的活路?”年轻公子俊朗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我答应了,开价吧。” 焦浩舔了舔那颗金牙缓解了下自己的紧张,开出了一个他自认为在合理范围内顶到了极点的价格:“一...百两。” 年轻公子听完,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喝光了那些残茶,站起了身子。 随着他的动作,焦浩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他忙伸出手拦了一下,在魁梧汉子的视线下讪讪地抽了回来:“公子稍等,价格其实可以再商量...” “你确定?”年轻公子似笑非笑,“我原本都打算掏银票了,看来你还是把价开得高了些。” 见焦浩一副茫然悔恨的模样,年轻公子摇了摇头不再逗他:“一百两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公子请说。” “如果你刚才没有为那些手底下的人求情,那么接下来的对话也就没有这个选项了,但既然你开了口,那么我也想起来,买下这个勾栏,恰好还缺一个管事的,”年轻公子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轻轻点了点,“一百两买下勾栏,你继续当班主的工钱另算,怎么样?” ...... “不是我说啊,少爷,一百两就买这么个破烂?您最近是不是钱多烧得慌,实在不行可以找我帮忙啊,何必把钱浪费在这上面。” 游人熙攘的街道旁,顾怀瞪了发牢骚的王五一眼,心想钱给了你不也是浪费在青楼?我他娘的买个勾栏轮得到别人说,轮得到你张口? 再说眼下他也不缺钱,之前在苏州时就从钱家那儿坑了一万两银子,再加上后来把那间纺织厂卖给李家,就算是分给了忙里忙外的王五一笔让他去青楼当大爷,现在顾怀的身家也真不算低了,平日里节俭也就是因为穷惯了而且太忙没时间花钱,那批银子现在还放在小侍女那儿,一如既往地存多少剩多少。 所以一百两买个勾栏真的很划算,那么大块地,那么多伙计,别看现在破落成那样,之后说不定就是京城的娱乐圣地。 至于为什么要买个勾栏,灵感还是来自于之前答应小胖子的那几本小人书,没讲完的西游记可以演出来嘛,既能兑现承诺,又能丰富京城百姓们的娱乐生活,还能挣点银子,简直一举三得。 只可惜手底下的王五和魏老三都没什么做生意的天分,一个只会逛青楼一个只会每天锻炼肌肉,也就只能找个外人来管勾栏--不过那大金牙既然能为手底下人那么着想,倒是可以让他先试试,实在不行换人就行了。 眼下正是京城最炎热的时节,平民百姓们的生活估计挺枯燥无聊的,等到装修了勾栏,再开始演西游记之类的话本,改进一下制冰技术,把冰饮弄出来,顾怀就不信京都百姓们舍不得花钱。 至于人来人往的勾栏所能控制的舆论,以及日后是不是能为夺嫡造势,现在想都太早了一点。 那么,是该把西游记之类的话本弄出来了,顾怀可不想自己还要去勾栏帮他们排练,但他也不想自己写,眼下要忙的事实在太多,实在没时间窝在家里一边回忆一边复刻出来。 该去祸害谁呢...不对,该去找谁帮忙呢? 领着王五走在京城街头的顾怀若有所思。 第一百七十九章 故事 再一次见到温茹,是在国子监的藏书阁内,眼神不太好的女子捧着书认真地看着,丝毫没注意到顾怀的靠近。 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为难的地方,她的眉眼好看地皱起来,鼻翼轻轻抽动,顾怀扫了一眼内容,发现是篇情爱故事,不由得眼角抽了抽。 国子监的藏书阁,大魏开国就建起来了,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列着多少古籍,还不时有新书加入,有神鬼志异甚至情爱故事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不过顾怀确实没想到温茹居然也喜欢看这东西,他本以为这姑娘颇有些没心没肺来着。 第一次在国子监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只是个喜欢表演的文艺少女,后来才知道只是单纯有点缺心眼,读书读多了就这毛病,不谙世事而且视力也有问题,估计是温祭酒将这掌上明珠保护得太好,才导致她实在没什么心机。 不过这个才女现在看起来都要哭出来了。 他轻轻咳了咳,受惊的温茹宛若青春时期偷看禁书的少年一样下意识把那话本往怀里塞,发现来人不是父亲后才松了口气凑近看看,顾怀闻见清新淡雅的香气从她前倾的身子上散发出来,莫名让他想起了冬天的梅花。 “顾怀,你回来了!” “回来了。” “你走的这些日子我好无聊哦,去了几趟诗会,可都没人能写出你那样的诗词;我还做了几次实验,可都不知道原理,那个科学结社我去过,不过他们有些神神叨叨的我听不懂...你在江南都做了些什么?我有想过写信给你,可不知道寄到哪儿...你寝室里面的花草我都有浇水喔,长得可好看了,我还挂了你说过的那种风铃,每次我坐在屋檐下面,起风的时候可好听了我都会想起你...” 叽叽喳喳的,像是活泼的黄鹂在枝头跳跃,顾怀心想你这些话可别让你爹听见,自从上次和你一起去见他之后那目光警惕得跟防贼一样,听了这些不得几天睡不着觉? 他很自然地接过温茹手里的书放回高处,和她在一处空置的桌前坐下,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户斜斜打在藏书阁的地板上,散出不规则的光斑,连空气里都带着些静谧和安然。 省略了一些血腥的细节,聊起一些江南发生的事,听得对面从未出过京城乃至很少出国子监的女子眼睛一闪一闪,她双手撑着下巴,目光一直落在顾怀的脸上,连神情也随着他的话语迅速地变换--连她自己都没注意这个前倾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毕竟那份被桌面托起的沉甸绷出的弧度实在很难让人移开视线。 顾怀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面推过去:“给你带的礼物。” “哇,顾怀你好好,是什么江南的特产么?”温茹落落大方地接过去,却发现是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这是什么?” 她好奇地拿起来,顾怀解释道:“玳瑁作为镜架,水晶作为镜片,你可以称呼它‘叆叇’或者‘眼镜’--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两个称呼区别这么大,至于功效嘛...” 他伸手拿过,凑近了温茹的脸,温茹有些紧张,但还是带着一丝期待一丝羞涩等待着他的动作,随着镜架穿过鬓角的头发搭在耳朵上,顾怀仔细地调整了一下角度,她的视线便越过水晶的镜片,看清了对面原本在这个距离有些模糊的书生。 下一刻她的身子便微微僵硬起来,轻轻伸出手,好像想触摸一下突然清晰起来的世界--或者是顾怀的脸,来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大概猜到你会问原理,归根结底是通过改变物体在眼底成像的焦距来让画面更清晰,至于成像是什么...这个就很难解释清楚了,”顾怀顿了顿,“反正你就把它当成另一双眼睛就好。” “之前第一次遇见你,便知道了你有近视的毛病,后来便想起了这东西,这次去江南在白莲教的府库里找到了不少水晶,干脆就让匠人打磨了一副出来,但归根究底还是有些治标不治本,你以后还是得改改看书的习惯,不然近视更严重了就需要度数更高才能再次看清...”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不是因为眼前的女子戴上眼镜之后真的很好看,而是看到一行清泪顺着温茹的眼角流下--他显然还是低估了能重新看见清晰的世界对于深度近视的人来说有多么意义重大。 安慰了好一阵,才算是止住了道谢与眼泪,顾怀想起刚才那本被温茹藏进怀里的话本,突然问道:“你喜不喜欢写故事?” “喜欢的,之前也有写过,”温茹的脸有些红,“不过都不怎么好...” 这年头的才女确实少,像温茹这样闻名京城的更少,可想而知这姑娘到底读了多少书,又有多才思敏捷,如今听到她对写故事有兴趣,并且已经有了练笔之作,顾怀心安了许多: “能不能让我看看?” 然后他就看到温茹拨浪鼓一般摇起了脑袋,微微一滞大概明白了这丫头为什么拒绝得这么果断,多半是跟情爱有关而且压根没打算给别人看...他想了想,又说道: “那么,我讲一个故事的大概给你听,你再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怎么样?” 这种扩写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见温茹没有拒绝,顾怀起身拿来纸笔,又去管藏书阁的老者那儿端来两杯茶,热气的氤氲里,他缓缓讲起了一个叫《珍珠衫》的故事。 故事的大纲很简单,无非是男人长年经商在外,妻子搭救了落难的书生,然后久生情愫,离别时赠其珍珠衫,而后男人回家途中意外结识书生,见到了自己家传的宝物,然后三人之间一系列的纠葛之类的老套剧情,但要想把故事写生动,其中的对话与人物构建就比较难了。 顾怀的声音随着故事的落幕而渐渐低下去,他抿了口茶,安静等待着温茹扩写完第一段,等到温茹停下笔,他开始读宣纸上那些娟秀的字迹,才发现自己一开始的期待还是太低了些。 既有女子写故事特有的秀气精致,也有让人出乎意料的场景设计,剧情的推进更是无可挑剔,对话仿佛就是故事里的人本身就会说的言语。 他放下宣纸,看着对面的女子怔怔出神,心想自己让这种有可能写出巨作的人来代笔到底犯了怎样的罪过? 温茹被他盯着,脸越来越红:“是不是写得不好?” “是太好了,比我想的还要好,”顾怀摇摇头,“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帮我让它面世?”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顾怀沉默片刻,便缓缓开始讲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阳光里灰尘轻舞,墙外的青藤绿意盎然,手里的茶杯袅袅地散着热气。 “这个故事,叫《西游记》。” 故事很长,肯定是记不住的,温茹拿出宣纸,一边静静听着一边记着笔记,偶尔顾怀停下来回忆时,她就揉着手腕静静看着顾怀的侧脸,还无师自通地解锁了推一推眼镜的动作--这让她身上文静淡雅的气息更浓了一些。 于是在夏末时节的书阁里,一袭黑色儒衫的书生偶尔喝口茶,讲着神鬼妖魔的故事,长发垂肩的女子坐在窗边认真听着,肌肤被阳光照得有些透明,偶尔抬头时,眼睛里满是小小的喜悦和笑意。 分外明朗而又温和的场景。 第一百八十章 练刀与风波 夏秋交际的节气,天依然亮得很早,宫城南面迎春巷的宅子里,穿着断袖箭袍的顾怀正在湖边练刀。 说是练刀,其实早就已经过了重复劈砍的枯燥无味过程,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扎着马步,将那把直刀平举,闭眼感受着身体的延伸,然后宛若裹挟着风雷般猛地劈出一刀,寻找着某种搏杀时拨云见日的韵味。 事实证明他在练刀上确实没什么天赋,这几年虽然习惯了把刀子拎在手上,可如今离王五那种从小习武的人距离还很远,箭术倒是一骑绝尘,可随着身份地位越来越高,以前那样艰难讨生活的日子怕是不会再有了,武道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精进。 他倒是很看得开,一开始练刀练弓不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有自保之力,后来渐渐告别了风餐露宿的生活,再加上确定了这世上没什么太过超凡的力量,当初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成为武林高手一类的想法也就渐渐淡了下去。 当然,一开始他也曾好奇过,是不是这世上真有比如轻功比如内力之类的东西,后来遇到了王五,听到他这样问,那厮笑得差点岔气,说练武要真能练成所谓的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之类的,那谁还去读书?一人一马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事儿也就少爷你才信,好多绿林好汉穷得饭都吃不上... 所谓练武不过是日复一日地打磨身体,在生死相搏的刹那爆发出所有的力量,然后在刀光剑影间用无数次濒临死亡的经验让自己的刀更快一点,从本质上来讲,什么武功路数什么打坐养气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那就是让自己在面临生死的时候更冷静更沉稳一点。 所以想象中高手飞来飞去剑气四溢的场景大概是不会有了,更多的是两个人仿佛野狗一般撕咬,活下来的那个想怎么体面就怎么体面。 自此算是死了心,练刀也就变成了某种早起的习惯,有了京城的大宅子后,练刀更是变成了不错的消遣,毕竟风景太好看,空气太清新,甚至顾怀都有了种错觉,仿佛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身边的环境,越来越清晰的五感在告诉他脚下泥土松软的程度,风里花香的抑扬顿挫,还有一旁有些悦耳的嚼草声... 他睁开眼,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瞪大马眼的踏雪,嘴里嚼着不知从哪儿叼的花,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不知道主人到底在干嘛半天了一动不动... 好气又好笑地给了马屁股一巴掌,继续赶它去一旁的树林里当野马,顾怀走进后宅换上儒衫,和努力了很多天扫除进度也才三分之一的小侍女吃了早膳,便悠悠然出了门一路去了国子监。 跟在他身后的是魏老三,王五那厮回到京城后安分了没几天就跑去青楼流连,按理说他和魏老三应该轮流担任亲卫来着,可魏老三是个老实人,每天除了窝在宅子里锻炼肌肉也没其他爱好,自告奋勇要跟着顾怀多走走见见世面,用他的话说就是祖上十几代人都没读过书没想到他魏老三还有进国子监的一天,实在是祖坟冒了青烟之类的。 顾怀不太喜欢出门必坐马车的做派,所以回城时的那架就放在了宅子里的库房没动过,踏雪也就避免了从名驹变成拉车劣马的命运。 好在国子监离宅子并不远,在国子监的士子们熙熙攘攘地走进大门的时候,他也踏着钟声走进了学舍,偶尔在路上遇见帮自己代算学课的宋明,看着他因为自己回京后越来越浓的黑眼圈,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越来越觉得这学生好用--也只有此刻才能勉强体会杨溥使唤自己做事时的满足感。 最近的科学课不太主讲认知这个世界,顾怀回京后把重点放在了化学上,原因自然是想让大魏最出色的士子们帮他打白工爬爬火药和热武器的科技树,可讲着讲着味儿就不对了,有学生一拍脑门说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炼丹术?顾博士发了失心疯想让他们去当方士? 由此又只能开一堂课解释通化学和炼丹术的本质区别,顾怀原本还想把元素周期表弄出来,可折腾了好几个日夜都填不满,最后也就只能悔恨一下当年的同时表示这是给学生们留下的道路,希望日后有学生能帮他完成这个伟业。 --也不知怎的自从进了国子监后他挖坑的本事就越来越熟练。 之前的一堂科学课已经讲到了最近在京城掀起风潮的,江南平叛上运用到的大炮的原理,也就是能量转换、热力学和机械学之类的,同时还引申出来讲了讲热能转换为动能的代表技术之一的蒸汽机,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国子监内已经随时间推移而渐渐有所冷却的实验热情,被他这几句话彻底点燃了。 烟花总是好弄的,火药配比可以自己尝试,从那堂课起,整个国子监内便时而响起一声晴天霹雳--一开始还有士子被吓得脸色大变,可后来也就知道了又是科学结社那帮疯子在搞事情,比起以往的跳楼来说,这次还算好的了。 可后来他们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当正午时分许多士子吃完饭后悠然地午休时,乙七舍内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随之而来的是间邻好几间宿舍的倒塌,据说有人冒险冲进去抬出来个满身鲜血淋漓的士子,那家伙被送去医馆时还在喊: “成了!小爷我成了!顾博士诚不欺我,果然艺术就是爆炸!” 这样一来事情就大条了,顾怀也没想到这帮疯子在国子监内做实验能炸得这么响,据说一向温和的祭酒大人都当众发了火,事后找到顾怀这儿委婉地提醒他国子监毕竟是读书的地方。 由此引发的恶劣影响还没完,温言刚走,帝国军方就找上了门,就算那些老将军都对顾怀青睐有加,但兵部内部还有文官,他们见到顾怀问的第一句话就是: “天雷火炮秘方怎能外泄?还用到国子监教学?若是被辽国得去怎么办?” 当着顾怀的面问责这番话颇有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意味,顾怀也是此刻才明白杨溥的煞费苦心,朝廷里的人并不都通情达理,也并不都对他饱含期望,官职太高,名声太响,很容易就被许多人盯上--这样一来想做事情未免就束手束脚。 如果没有杨溥挡在前头,他哪里能回到京城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不受打扰?只是如今的举动实在是捅了兵部的心窝子,他们才连杨溥都不管了出面找麻烦。 然而顾怀只用一句话就把他们堵了回去:“辽国想学,就让他们学,技术是迭代的,等再过两年,他们想学也没办法学了。” 有些人勃然大怒,有些人沉默以对,但大多数人都对顾怀这种在国子监内普及科学教育一同研究的举动不认同,但不知道杨溥做了什么,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没有闹到决裂的地步。 但国子监内的乱象终究还是得管管,温言的面子要给,顾怀也不想哪天听到某个士子把自己送上了天的事情,所以在喝止了这些跟小孩子拿到鞭炮一样什么都想炸一下听个响的士子后,火枪和蒸汽机的教学研发,便渐渐提上了正式的日程。 就是不知道到底要花多久。 第一百八十一章 手段 说实话,国子监的事还不算太麻烦。 最原始的火枪,以及像珍妮纺织机一样技术含量不算太过超越时代的蒸汽机,如果只靠着顾怀自己还记得的知识,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复刻出来,而把知识教给这些大魏最聪明的一些人一同研究,只要有顾怀在避免走弯路,研究出来也就变成了个时间问题。 与之相比锦衣卫那边才是真让他头疼。 一般他早起练刀,然后去国子监上课,等在国子监的食舍内用过午膳之后,便会去之前那破落的民宅,如今锦衣卫的官署里去接着给谍子们上课。 月黑风高夜,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间谍潜伏在窗外,然后潇洒地翻窗进入一刀抹了脖子,最后取走一直追查的东西--这是许多人心中关于秘谍的印象,也是秘谍司里这帮人努力的目标。 所以顾怀才会这么绝望,在他看来这样的秘谍算是个屁的谍子? 他用了好多天才给这些谍子描述了以后锦衣卫该有的样子,真正的秘谍--应该有两拨人,一拨在明面上,优雅,冷血,他们监察百官,遍访民间,用飞鱼服和绣春刀给所有人头上悬赏一把利刃,事无巨细地掌握着这世间的情况。 还有一拨人隐在水面下,好像根本没有穿上过那身飞鱼服,他们可以是渔夫,可以是小贩,可以是掌柜甚至种地的农民,他们忘记了本来的身份甘愿为了某一天这条线的启用而隐姓埋名,如果不是看到那个熟悉的印记,他们的一生都不会再和锦衣卫有任何瓜葛,只有在死的时候把自己的使命传递给下一代。 这还只是负责情报的南镇抚司,对内的北镇抚司则更加冷漠高效,他们的职责就是监视自己人,以及冷血的清理,所有南镇的锦衣卫都会担心某一天被北镇的同僚找上门,他们的存在保证了锦衣卫这把刀的刃口能一直保持锋利。 当然,这只是顾怀描述的未来,在那个下午他对着那些喜欢隐藏在阴影里,觉得这样很酷的谍子们说出这些话,实际上只有很少的人有反应,比如满脸兴奋的清明。 对于这种情况顾怀也很理解,秘谍司的设立,不过是为赵轩争夺那把龙椅的过程加一点筹码,而现在顾怀接过了秘谍司,告诉这些谍子以后锦衣卫会成为怎样的庞然大物,就颇有些画饼骗他们出力的味道在里面。 自古以来哪个朝廷没有情报衙门?如今的大魏自然也有,他们又不傻,难道真以为主官大人吹了两句牛,那些东西就能成真? 画的饼没多少人吃这个问题,顾怀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太好的解决办法,也就只能先忙着衙门结构的重组问题,北镇南镇已经分好,清明那边看起来倒是弄得有声有色,选定了一批谍子开始了平日的训练,而南镇这边,顾怀准备交给萧平,也就是那个他从国子监内挖过来的书生。 不过那个即将目盲的读书人到底适不适合,一时还很难说。 五天之前,萧平离开了国子监,带着他的书童住进了锦衣卫官署的最深处,当听说一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读书人即将成为锦衣卫的指挥使,好些谍子的反应比顾怀那天走进来的时候更大。 越有能力的人越傲气,被精挑细选进入秘谍司的谍子们内心想法简而言之就是你算老几? 这种能不能服众的问题其实很要命,如果说顾怀那天还有清明帮忙镇场子,那么萧平就真的是被顾怀孤零零丢了进来,只给了一个身份,没有给任何帮助,甚至都没有现身表示这是他选定的人--其实也是为了看看萧平会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然后他就知道了萧平在那个小院子读了几天书的事情。 是真的在读书,毕竟是名义上的指挥使,要去看秘谍司的档案确实也没人有理由拦,据说他不仅自己看书,累了还让小书童读给他听,里面全是一桩一桩之前谍子们干的事情搜集的情报,书童青竹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锦衣卫官署的深处,让好些谍子都不明白这个指挥使到底想做什么。 然后就是第一个谍子被叫进了那个院子,带着书卷气的读书人拿着档案,给一脸不服气的他讲着他做过的那些事情里,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差,哪些还有改进的地步,哪些是绝对不能犯的错...然后他就一脸茫然地离开了那个院子。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萧平花了几天时间见过了秘谍司百来个谍子,知道了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知道了他们办事的所有风格,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们为什么不是个优秀的谍子,过程里甚至都没有变换过语调,依旧是那么儒雅平静。 或许还有人不服气,也或许还有人认为一个读书人不能统御这种满手血腥的衙门,但起码所有人都知道了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什么模样。 知道这一切的顾怀放下了心,把锦衣卫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萧平,从此只是下午过去上一堂课。 萧平走的路子和他不同,但同样有效。 顾怀是制定了整个锦衣卫发展的大方向,萧平则是在这个基础上细致入微,他当然不能只读几天书就变成优秀的秘谍,但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用水磨功夫把秘谍司变成锦衣卫。 总算没有犯读书人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毛病。 这样一来部门的整编重组、各级基层军官的任命、新谍子的招收与训练,就可以交给萧平和清明去做了。 还有许多事等着顾怀去做,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一个能查漏补缺的指挥使是他需要的,锦衣卫这边让人头疼的麻烦事,总算是能暂时放下了。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个过程原本是以半年为期限来设想的,毕竟他查过萧平的背景,实实在在的贫贱出身,父母早亡,上京赶考,没有什么混迹官场的经验,但一上手就能有条不紊,看来的确是个聪明到了极点的人。 他偶尔会在上完课后去那间小院子喝茶,萧平没有毕恭毕敬也没有谄媚热情,这很好,很多时候他只是和萧平下一盘棋,聊着些对锦衣卫以后的设想,或者一些天南海北杂七杂八的事,并不像上下级或者恩主,而是像两个没有功名偶然相逢的读书人。 顾怀注意到萧平几乎不出锦衣卫官署深处的小院子,倒是好奇这种死水一般的沉稳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风格,但偶尔注意到他看向天空的眼神,也就渐渐明白过来,想必如果一切都不出错,他之后的人生大多数时间都会在这间小院子里平静地度过了。 不知道他最后的光明还有多久。 也不知道他会在这个有顾怀的历史上留下怎样的痕迹。 第一百八十二章 新戏 八月初一这一天,焦浩如同往常一样走进关了几天门的勾栏。 说起来这门关不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了...往常就客少,毕竟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讲烂了的桥段,百姓自然不愿意花钱来看这耳熟能详的故事,只有找不到地方打发时间的闲汉才会来坐坐。 不过这几天倒是挺忙,新的东家出手阔绰,焦浩跑了好几天牙行,才弄出来的那份装修清单,新东家看了几眼就拨了银子,还嘱咐他不用怕花钱,倒是让准备了好些说辞的焦浩一愣,回来后立即热火朝天地开了工。 原本只是在空地搭了个大棚子,如今一切都要奔着起一栋高楼去,地基已经平整铺好,就等着木材送进城--不过倒也不用急,整个过程可以一步一步来不影响开业。 换掉陈旧的桌椅,新的一批油光水亮;之前沾了厚厚一层灰的幕布也全部扔掉,连台子都雇人换了木板,还预留了好些窗户门扉的位置方便通风和保持明亮--这是东家的原话,虽然焦浩也不太明白勾栏为什么要和酒楼一个水平,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戏够好不就成了么?不舍得花太多钱的老百姓又不在乎这些。 但他还是照着东家的吩咐做了,如今走进勾栏的门,的确要比以前的阴暗拥挤更让人心胸舒服一些,他同一旁忙碌的几个木匠打了招呼,又检查了一些不易察觉的角落,这才慢慢走向了后台。 勾栏有自己的戏班,甚至也有受附近百姓喜爱的名角,只可惜以前身为戏班班主的焦浩没有太多的路子,总是没什么好故事,才让整个戏班都过得有些水深火热,可自从前些天新东家送来了一个话本,让他们照着里面的故事排练,原本还因为闲下来有些不安的伶人们这才放下了心。 焦浩看过那个故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意识到原来新东家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的富家公子,而是真真正正能让这个勾栏名扬天下的救星...那个故事实在太精彩,虽然只有第一幕,但光是透过那些字眼,就能感觉到故事的浩大与复杂。 他甚至隐隐有了些惶恐,他焦浩平日里又不讲究积德行善,这种好事凭什么落到他头上?有时候真怕醒过来就是一场梦,勾栏并没有被那位年轻公子买下,自己还是每天只能拖着半死不活的戏班艰难度日,什么翻修什么新剧都不存在。 还好一切都是真的。 斜倚着柱子的焦浩就这么看着伶人们排练,偶尔上去指正一下错误,大多数时间他都只是眼含笑意静静地看着,心想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们这么热情这么兴奋了...看来不仅是因为那个好故事,还是因为新东家一买下勾栏就提前发的那一个月工钱。 一直到负责杂务的孙老头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点什么,他才站直身子:“消息都放出去了?” “是的班主,找了好几个人沿着街巷一路喊,城南勾栏义演三天新剧西游。” “嗯...这是勾栏翻新后的第一场戏,一定不能出差错,东家看着呢!” “班主放心,我都盯着呢,”孙老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过班主,真的要白演三天?” “不能改,”焦浩摇了摇头,笑起来的时候嘴里的金牙发着光:“东家特意交代过,新戏开场就白演三天,一天两场,一场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虽然有些不懂,但还是把顾怀的话奉作至理名言一般说了出来: “东家说了...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 “西游记?听都没听过,是个什么故事?” 在城外码头扛包的王二从巷子口走过,听着那个汉子卖力地宣传着勾栏的新戏,紧了紧背上的包裹,这般想道。 城南的勾栏,所有平民百姓都不陌生,才十文钱嘛,逢年过节也是去得起的,去年年节的时候王二就带着老婆孩子去过,还把儿子放在脖子上让他看得更清楚,那小子回来之后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其实王二并不喜欢去勾栏,一是因为要钱,二是那地方实在又吵又挤,而且看的戏也无甚新意,有那点花钱看戏的时间,他还不如多在码头扛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给媳妇扯一匹好布了--说起来最近京城的布价是越来越低了,那些以往精美的丝绸现在甚至连平民百姓都能买得起。 听说是苏州那边新开了好多铺子,一股脑地往京城运了好多布,还听说要是会点丝织手艺,在苏州那地方就能挣上大钱,铺子都在招工,去干个一年半载的活儿,回来说不定就能置上几块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如果换作往日,听见关于勾栏的字眼,王二也就转身走了,可今天他的脚步顿了顿,随即便挤向了那边的人群。 “不要钱?” “都说了是义演!到时候去了不收钱,有孩子的,还送小吃!”站在高处的汉子有些鄙夷,“知道啥叫冰糖葫芦不?又酸又甜,可好吃咧,拿到外面不一定卖多少文钱,家里有馋嘴孩子的可别错过!” 围在一堆的百姓认真听着,外围的王二心头一动,看向了勾栏的方向。 不要钱...倒是可以带三儿去一趟,就算新戏没什么意思,还有那什么冰糖葫芦可以拿嘛。 王二收回眼神,脚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住的地方离勾栏还是有些距离的,眼下天色已经擦黑,到时候去晚了怕是没有位置。 转进一条偏僻的巷子,他的家就在里面,是这个时代京城常见的平民屋子,两扇柴门后是个小院子,养了些鸡鸭,此时还没回笼正满屋子乱啄;在城里住着,倒是不用养狗,自然也就没有犬吠声迎接回家,厨房那边有炊烟袅袅升起,让忙活了一天回家的人涌起暖意。 年纪尚幼的孩子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王二的腿:“爹!” 抱了抱又变重了的儿子,用满是胡茬的脸蹭了蹭,引来一阵小手挥舞,王二哈哈大笑,眼神里满是温情,看着围着围裙走出厨房的妻子: “先不急着吃饭,三儿不是一直念叨去勾栏?先去一趟,回来再吃。” “你不是舍不得?” “今儿不收钱哩,还有新戏看,”王二躲过孩子兴奋的手舞足蹈,把他放到地上,“说还有吃食送,不去白不去。” 妻子擦了擦手,将出炉的饭菜盖好,熄了灶膛的火,取掉围裙跟着丈夫一起离开院子,王二把孩子举起来放到脖子上,走出巷子时,发现许多人都有说有笑地一同前往同一个方向,知道今晚勾栏怕是要爆满了--于是便吃惊于勾栏东家的大手笔。 走了一阵,等到了那片空地时,王二才发现原本那有些潦草简陋的棚子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已经有了雏形的楼阁,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正有序地往里进,他牵着妻子的手排进一个队伍,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被守卫放了进去。 只是一瞬间他就发现不仅是外面,里面也是大变了模样,演戏说书的台子比以前更高,下方近处是单独的桌椅,四周还有雅间;正对着戏台的是一片连绵的位置,就像连在一起的木制长凳,一圈一圈延伸开去,此时已经坐了许多人,但并不像之前那么乱,反而有些井然有序。 王五挑了个位置坐下,发现这里的视野很好,坐起来比前方要高一些,倒是不用再让三儿骑在脖子上。 到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座椅坐满后,还有人站着,直到没有人再被放进来,才有伙计挨个发放那所谓的冰糖葫芦--被透明壳子包裹着的红果,每个孩子一串,看起来红彤彤的很是讨喜。 而随着一声惊锣,勾栏里嘈杂的声音很快安静下来,拿着二胡的老者领着身穿鹅黄粗布衣裳的小丫头上了台子,伙计端来桌子让小丫头放了琴,还顺道给的老者端上了杯茶。 看来是要先说书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畅想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念完定场诗,戏台上的老者拿起二胡拉了些苍凉调子,一边娓娓道来:“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 底下的百姓们听见这从未听过的开头都是微微一愣,这些年比较火的话本都是些情爱故事,可这开篇极为不同,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状元郎弃了结发妻之类的。 整个勾栏里众多客人的心神都被渐渐吸引了过去,听着老者开始讲一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的故事。 在老者述说着那个世界的奇妙构造时,客人们都啧啧称奇,在老者讲到石猴在山中逍遥快活时,客人都脸露笑意,在老者描述到石猴对于死亡的恐惧,毅然决定出海寻仙拜师学艺时,客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在听到石猴遇见了老神仙,正式有了名字而且开始学起仙术后,客人们都惊叹起来。 然而老者悠悠然端起茶抿了一口,止住二胡,在客人们期待的目光中停了下来:“不知这孙悟空能修些甚么道果,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客人们都愣住了,就讲完了? 猴子好不容易进了山门,就要修仙术了,怎的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勾栏里的百姓们一下子不干了:“刘老,讲下去!别做这真真可恶的事情!” 老者脸上带着笑,他在这个勾栏说了这么多年书,还是第一次见这般热烈的反应。 他向四周团团拱手:“诸位勿恼,这故事啊,还是得一天天讲,来日方长,诸位要是喜欢的,明儿再来听,东家说了,白演三天分文不取!” 台下又响起一片起哄声,老者看着下面激动的百姓们也有些遗憾,这要换了以往,吊足了胃口等着赏钱再讲下一段,该能收多少啊。 可惜东家的话比天大,老者领着小丫头团团一礼,就此下台去了。 后台准备许久的的孙老头凑到了焦浩身边:“班主,都准备好了。” 焦浩回头看了一眼穿好戏服的伶人们,点了点头:“那就上去吧,把时间拖长些,今日还要再讲一场,让刘老多休息会儿。” “班主放心。”孙老头打了个眼色,身后几个戏子朝着焦浩行了一礼,纷纷掀开幕布出了场。 台下的百姓们本来还有些喧闹,讨论着猴子之后会学到些什么东西,可看见刚才心心念念的戏班出来了,便聚精会神地往台上看去,故事虽然好听,但显然还是演戏更精彩一些。 出来的人不多,也就四个,先是个做树木打扮的人在一旁念着旁白,跟刚才老者讲过的差不多,台下客人顿时明白是要演刚才老者说过的西游记了。 勾栏又安静起来,甚至还有不少外面的人偷偷扒着窗户,露出几双眼睛看着勾栏内的场景。 等到旁白念完,惊锣一响,做石猴打扮的人从石头中跳出,左右打量抓耳挠腮,十足的玩猴作态,逗的台下观众会心一笑。 又有神仙打扮的人架着云从旁经过,做遥望状,看着石猴惊疑不定:“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 舞台边缘云端的威严玉帝微微点头:“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客人们哪儿曾见过这般场景?才听到的故事,正是记忆深刻的时候,又见戏班将戏中场景一一演化出来,更是看的目露异彩。 甚至有些孩童已经完全被奇妙的故事场景引去了心神,呆呆的看着舞台,嘴巴长得大大的,手里的冰糖葫芦顿时不香了。 而后台的焦浩看见这一幕,终于是完全放下了心。 果然是个极好的故事,看起来勾栏也没有演砸,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客人们的表情,但那欢呼声却是实实在在地传进了耳朵里。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的喜欢上它。 故事里那只猴子天生地养,活得自由自在,却也畏惧着死亡,为了寻找解决的办法,又敢孤零零地出海,实在是能戳中人心底最深的对自由和冒险的向往。 不同于这个时代最火热的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这本西游记完全是向人描述了另一个千奇百怪的世界,令人只看过第一幕,就难以从脑海里抹去。 他悄悄地打量着戏台下的一角雅间,俊朗的书生坐在桌边,正看着戏台出神,东家这次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上次那个护卫,以及一个穿着侍女服的女子。 那个位置视野很好,又不会太引起旁人的注意,也不会因为周遭的观众而觉得吵闹,算是焦浩专门给东家留的,看东家的神情,对于今晚勾栏装修之后的重新开业,应该还是满意的。 自己总算是没把这给了勾栏活路的事搞砸。 ...... “虽然布景差,道具差,演员们的台词都背得有些生硬,但看观众的反应,应该还是及格的。” 雅间内,顾怀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看着戏台上的表演评价道。 只可惜他身边的两个人都没给出什么像样的反馈,魏老三是早就已经看入迷了听见自家少爷说话只顾一个劲点头,而莫莫则是之前就已经听完了整个西游的故事--在那些山林里奔波的日子顾怀总是靠这个哄她睡觉,所以自然也没什么反应。 她反而对冰糖葫芦很感兴趣,两侧脸颊鼓鼓地嚼着像极了仓鼠,顾怀忍住上去捏一把的冲动,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样,勾栏就算是开起来了,西游记可以演上几个月,之后要演什么还没想好,但少爷我最不缺的就是故事--挣钱还是次要,主要是想看勾栏最后能做到什么地步。” 不同于那个留作退路的山寨,顾怀对于勾栏的规划,显然就有野心得多,从说书演戏,再到应季的零食小吃,以后说不定还能弄点什么别开生面的表演,比如给绿林好汉们一个擂台之类的,他们自己能扬名,百姓也能看个热闹,到时候弄个武林豪侠榜出来... 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也可以往勾栏里塞,香水肥皂牙刷之类的生活用品闲下来了之后倒是可以试着做做,这种改善民生的东西多多益善,也许很久以后勾栏推出什么新玩意儿都会受到京都百姓们的热烈追捧,还有娱乐这一方面,勾栏好像也不是不能再开些棋牌室,反正也不怕城管。 到时候的勾栏,也许就会成为整个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百姓们会习惯在晚饭过后过来逛逛,无数的信息在这里汇集,舆论变成可以轻易控制的东西,一个原本只能养活几个可怜伶人的戏台子也许可以把分店开到大魏各地,到时候再把钱庄报社和客栈的功能也加上... 这哪里是勾栏,这分明就是个百货大楼! 从与百姓们切身相关的方方面面入手,到最后成为一个庞然大物,这么离谱的事情,在顾怀看来,居然真的有可能。 也许需要很多的时间,但这种埋个伏笔,也许就能收获成千上万倍回报,而且还没有太大风险的事情,好像并不难做选择。 戏台上人影纷飞,曲声悠然,台下的百姓们如痴如醉,目不转睛,雅间里的顾怀又倒了一杯酒,眼含笑意地喝下。 这勾栏买得太值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辽人使团 赵轩回京了。 毕竟已经拖了几个月,所以二皇子殿下平叛回京的消息在京城闹得有些沸沸扬扬,尤其是听说禁军会押着仅剩的几个白莲教高层穿街而过,还要在刑场公开处刑之后,百姓们看热闹的热情显然更高了些。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见不到那位传说中的佛主了...但听说下场也不怎么好,在临安被活活凌迟,好些这辈子都没有去过两浙的人兴致勃勃地说着听来的消息,好像那天自己就在场亲眼看到了一眼,比如那个佛主身上的肉割下来能装满十个桶,比如佛主的血都是臭的,整个临安的人都吐了三天。 但归根结底都是民间瞎传的消息,满足了百姓对于白莲教邪恶面目想象的同时,又完全没有提及那个真正把佛主送上刑场的人--便于安稳民心的消息总要放出去,但又不想顾怀受这些影响,这大概也是杨溥的某一种保护了。 不管怎么样,两浙叛乱的平定,都是这几年来朝廷难得的好消息,百姓们已经准备好了狂欢,朝廷也及时将这种气氛送上了顶点,不仅身体抱恙的皇帝陛下下旨褒奖(出处存疑),连朝廷首辅次辅也携百官出城迎接。 当禁军旗帜出现在城外的那一刻,二皇子赵轩的名声算是彻底压过了那个被禁足在东宫读书的太子,成为了京城被议论最多的名字。 尤其是他本身就很俊朗,和有些胖的太子完全不同,骑在战马上身披铠甲的样子很是勇武,马蹄过处,百姓们欢呼声不绝于耳,女子们情难自禁,不知道多少人脑海中出现某个“如果这就是我们未来的皇帝陛下就好了”之类的想法。 或者骑在马上的赵轩也会想,比起当初南下时的紧张不安,以及之后的艰难作战,这一切的回报总还是值得的。 大概唯一让百姓们有些失望的,就是所谓的白莲教高层们并不像传说中一样是神仙下凡,不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在囚车里的模样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毕竟是被顾怀逼到差点跳海,之后在余杭城破后又被关了几个月,受尽了折磨,一路被押送到京城,能有好样子才怪。 但不管怎么样,随着这几个人在万人围观的刑场上被砍下脑袋,绵延几年的两浙叛乱,在现实意义和政治意义上,都宣告完结了。 随之而来的庆祝活动,大概还会延续好几天,而作为实际上平叛主将之一的顾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因为他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去掺和这种热闹,而且眼下的事情还很多。 直到大军回城的第二天赵轩就敲响了他家的门。 ...... “虽然我一开始就猜到了你不喜欢吵闹,但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大的宅子,居然真的就只住你们两个人?早知道我就送小一点的了,亏得慌。” 湖心亭内,换下铠甲重新穿上那身顾怀第一次见他时的淡紫绸衣,赵轩端起莫莫送上的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向顾怀: “我是不是该叫一声弟妹?” “要叫也不是不行,但先包个红包再说,”顾怀瞥了他一眼:“江南的事完了?不是说要再待一段时间?” 赵轩吐出嘴里的碎茶叶,心想你他娘的怎么这么抠就拿这种来招待客人?这种烂穷鬼做派,这么大的宅子送你真是白瞎了。 他没好气地说道:“哪儿有那么容易?到处都有白莲教余孽在作乱,浙南又起旱灾,张怀仁也不允许我把手伸得太长,吏部兵部那边下了好多公文把位置拿了回去--再加上我那瘫在床上的爹最近不知道抽哪门子邪不嗑金丹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是真的想再多呆一段时间,怎么也能多捞点。” “那怎么?” “因为京城也有事啊,”赵轩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匆匆赶回来了。” “等等,”顾怀深吸口气,警惕起来,“从那声‘弟妹’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老三,送客!” 赵轩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就要给他表演个声泪俱下,可努力半晌实在是演不出来,只能诚恳开口:“这次是真的只有你能帮忙...你别拿那个眼神看着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见他这么郑重,顾怀倒是没有再赶人,只是端起茶杯慢慢喝茶,眼角余光分明是在告诉他少打感情牌。 修了好几年的宅子被这厮住着,西域供奉的绝世好马被这厮养在树林里变成野马,精心选出来的谍子们眼下正在跟着这厮混,银子对于到了一定地位的人只是数字,官职什么的完全用不着自己帮忙...赵轩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留醉坊那边,听说有个花魁,堪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这下子连莫莫的眼神都变得危险起来。 顾怀轻轻咳了一声:“不逗你了...说说吧,什么事才能让你从江南赶回来,又第二天就上门来催命?” “辽人派了使团。” “这个时候?这么巧?”顾怀皱了皱眉。 “两浙叛乱平定,大魏内部就没了什么太大的乱子,再加上北边战线的天雷,还有两浙战场上的火炮,”赵轩眼神平静,话语极冷,“大概辽人是想来抖抖威风,顺便让大魏清醒一点--辽国肯定想要天雷和火炮,不至于撒泼打滚,但一定会大军压境做出全线进攻的架势,但我不准备给,张怀仁也不准备给,所以这次的场面会闹得很难看。” 这倒是让顾怀微微一怔,在他的印象里辽国应该是那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风格,眼下居然用起了外交手段?实在是国不可貌相。 “所以?” “我爹现在那个情况,你也知道,太子又不可能被放出来,所以也只有我赶鸭子上架,去应付这件事,北边会不会发生全面战争,其实我不太害怕,但辽人前几次使团南下都在京城抖尽了威风,这一次大魏绝对不能丢了面子--原因你应该也知道。” 顾怀沉默下来,他当然知道,因为之前就和杨溥议论过这个问题。 所谓的民族自信心,说起来很笼统落不到实处,但实在是很要命的东西,大魏之所以能被辽国按着揍这么多年,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从官员到百姓,没有几个人认为举国开战大魏能把辽国拦在北边。 而有了天雷和火炮后,尤其是两浙叛乱平定,许多人都感觉终于有了能在边境线上和辽国掰手腕的可能性。 杨溥和赵轩都是坚定的主战派,他们的合作以及布局都建立在开战上,如果辽国使团这次真的南下在大魏京城闹得魏国颜面尽失,骑在魏国身上耀武扬威,那么赵轩和杨溥也堵不住偌大朝廷所有人的悠悠众口,到时候不想打仗的太子怕是要在东宫笑出声来。 所以天雷和火炮不能给,仗也不能短时间打起来,还不能让辽人闹得太难看...顾怀想了半天,总觉得赵轩这次摊上的麻烦很大,还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开口:“我又不是什么外交人员...” “确实是礼部那边的事情,但这次辽国使团领头的,叫司徒鄢。” “这家伙又是谁?” “辽国最有名的才子,号称诗书双绝,辽国皇帝亲自给其磨墨的那种。” “我还是不明白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轩顿了顿,眼神复杂:“前些日子有些字帖和诗词传进了辽国,引起了好一阵风波,那位司徒鄢有一日无意间看到了一本诗集,惊为天人,自那一日后随身携带,时时吟诵,还常对旁人说‘甘为此人门下走狗’。” 他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水上面的浮沫: “你猜猜那本诗集叫什么?” 第一百八十五章 搞波大的 大魏京城,鸿胪寺。 放下书卷揉了揉眼睛,司徒鄢端起一杯茶,看向一旁:“还是没有回复?” “是,”年轻人脸色有些愤愤不平,“先生投了那么多拜帖...那人居然一封也没有回!每次只是派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来说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这明明就是在看不起先生!” 司徒鄢摇摇头:“如果真的一点气节都没有,我反而会比较失望--要知道他终究是魏人,而我是辽人。” 辽国的使团到大魏京城已经有好几天了,这几天里一直在朝大魏朝廷施压,认为大魏并没有表现出尊重所以让一个不是嫡子的二皇子来谈之类的,其实魏帝的情况他们当然知道,但这次南下无非是找麻烦,对于魏帝出不出面,其实他们真的并不在意。 但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北边的前线犬牙交错互相拉锯,大魏这两年已经有了些不安分,依仗无非是那种新式的武器天雷,虽然说司徒鄢并不觉得这个东西能完全改变两国的实力对比,但前些日子有个大魏将领灵光一闪开始把这东西埋到地下,以前来去如风的大辽骑兵就开始感觉麻烦了起来。 有时候不能追,有时候不能退,和扔出来时有明显的轨迹不一样,一旦战马绊到了悬在地面的暗绳,被扯开的火折子见风即燃,不消片刻大地便能成片地爆开,铁钉黎簇四散--由此而死的骑兵是越来越多了。 听说最近南方还出现了一种能隔得很远就具备强大进攻威力的火炮...这次司徒鄢来,既是为了给大魏一些警告,也是要仔细看看,是不是该彻底开战以把某些事情扼杀在摇篮里。 但说实在的,他本人对于大魏并无太大恶感,国与国的争端,用对错善恶来衡量未免太过幼稚,他会来到这里,尽自己责任就好,所以在事情没进入正轨之前,实在不想露面。 使团那边在和大魏朝廷扯皮,他这些天也就有些闲,于是开始朝那座宅邸递拜帖--那本《明月集》他已经读了很多遍,很多时候他都会抚摸着那已经开始出现许多折痕的封皮,想象着那个写出这些诗词的读书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这次有机会能走近看看,当然不能错过。 但很可惜没有一次得到回应。 按道理来说,推脱个两三次,也就差不多可以顺水推舟了,司徒鄢打听得很清楚,那位不过是一个经学博士,八品的官员,朝廷上的风波怎么也波及不到他,拒绝几次拜帖,已经可以在魏国文人中挺直腰杆说话--看,那个司徒鄢,递了几次拜帖我都没有搭理,这便是文人的气节! 再然后就应邀赴宴,喝酒寒暄,最好是借着醉意拿出些得意之作,对大家的才名都有好处,写在史书上也好看,日后也能成为许多人的谈资--这才是这个时代所谓文人们最喜欢走的流程。 可他没有,拜帖一律不看,消息一概不管,哪怕司徒鄢这些天在大魏京城已经传出了许多话语,比如多么想要见他一面--也全都当做没听到。 也许该恼羞成怒拂袖而走才对,但司徒鄢却觉得自己好像压根没有这些情绪,反而越来越感兴趣。 这般清高孤僻,才像是他想象中能写出那些诗词的模样。 ...... 实事求是地讲,顾怀确实不是司徒鄢想象中的模样--但应该与司徒鄢理解的差得有些远,比如此刻的他就对这些天的拜帖还有起的传言觉得很烦。 虽然有那么一段时间在苏州他喜欢自诩为读书人,但也不过是觉得伪装成那个模样很方便,实际上对这个时代的文人那些古怪的癖好和毛病,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很嗤之以鼻的,连带着对那个从未见过的司徒鄢印象也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家伙来了京城才导致自己又莫名其妙多出来些事要做。 但此刻的他心思确实不在那些被丢进废纸篓的拜帖上,而是在很认真地和赵轩聊起这些天的想法: “我觉得你们的思路有些问题。” 上一次他说这样的话,还是在江南的时候,赵轩在宁国防线前碰了满头的包,随后他就带着几千骑兵绕路奔袭一战而定两浙局势--这次又这么开口,实在是让赵轩的脸色不得不郑重起来: “我在听。” “其实说到底,什么外交辞令什么施压试探都不重要,你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让辽国这次狠狠丢一下脸,然后在暂时不打起来的同时,百姓官员们不要生起反战情绪--甚至还想要主动打一打试试,对不对?” 赵轩仔细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对。” “那么实在没有必要和辽国使团拉扯了,”顾怀眉头舒展,“也没有必要把我推出来,我之前就想说了,不管是和让我去和那个谁拉关系,还是说哪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跟他比写诗--哪一种都实在傻得不行,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看着顾怀的笑容,赵轩突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他坐直身子:“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什么才能引起一个国家或者民族在被压迫中产生的最激烈的反抗么?” “是什么?” “是愤怒,”顾怀认真道,“只有愤怒,才能让百姓官员们生不起反战情绪,也不想再继续这样靠朝贡掩饰勒索,靠偏安来苟延残喘的格局。”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种愤怒以前也有,但只有少数人有,比如你,比如我干爹,但要想让所有魏人都有,只靠挫一挫辽人使团的脸面是肯定不够的--你说他们这次来多半要嚣张一把,但我觉得他们应该还不够嚣张,所以我打算帮帮他们...简而言之就是搞波大的。” 赵轩多少听懂了顾怀的意思,他原本的计划确实是打算让顾怀成为这次外交周旋的核心人物,来把这事糊弄过去,但看顾怀眼下的模样,分明就是想搞个大的! 他很诚恳地劝道:“你不要乱来...” 然而顾怀压根没理他,已经开始对脑中那个计划开始了最后的补充。 他抬起头,看向赵轩,若有所思:“这件事,倒是可以交给现在的锦衣卫。”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当街杀人 耶律弘是个辽人。 说是辽人,其实从他父亲那一辈起,就没有正经在草原生活过,偶尔听老人说起草原上什么迁徙什么逐水草而居之类的事情,实在是感觉不到任何的认同感--吃饱了撑的才不让底下人种地而跑去放马? 当然,作为大辽年轻的一代,这种态度还是不能表现出来的,祖辈在草原吃了苦,才有他们如今在北方的好日子,而因为战功从大辽建国起就在朝廷任要害职位的先祖更是给耶律弘留下了不用奋斗也能随手拿到的地位--比如这次作为使团中的一员南下。 在来南方之前,他也做过许多的功课,通过书籍和一些人的话语了解着这个南方的帝国,然而这种热情并没有持续多少天,因为大部分书或者人都在说同一件事,那就是大魏打仗很差劲,从皇帝到百姓都很窝囊,辽国时不时就能南下抢一把,实在没什么好了解的。 而这次使团南下之前陛下给的只言片语也能充分说明,连陛下都没把这次外交放在心上,不过就是感觉最近魏国有些跳得慌,让他们去大魏京城重新提醒一下这些窝囊废辽国的大军就在边境,让他们多少收敛一点。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慎重行事的?耶律弘把书一丢就将这事抛在了脑后,全当这次是来南方出游了,吃喝全有公款报销不说,说不定还能收点礼回去--他可是知道之前有辽国使节进了魏国,回去的时候队伍里足足多了好几辆马车。 这种感觉在进了大魏京城后越来越明显,使团领头的司徒鄢成天就待在鸿胪寺里,什么事都不过问,一门心思地往那个魏国官员府上递拜帖--原因耶律弘倒是也清楚,之前在辽国也闹起过一阵风波,不过亲眼看到司徒鄢的作态还是有些忍不住腹诽,这般奉迎,算是把辽国的面子丢了个干净。 而大魏朝廷那边就扯得更厉害了,一方本就没认真谈,一方很为难,几天下来一件事情都没敲定,每次耶律弘跑去看热闹都觉得自己可能要留在魏国过年--鬼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那些简单的事情变得这般复杂的。 这下没办法了,总在鸿胪寺呆着也不是回事,耶律弘这些天便总是出门在京城里逛逛,这里吃吃那里玩玩,全当打发时间。 身为从小在汉境生活的辽人,耶律弘的外貌和魏人没什么区别,换上南人常穿的服饰,走在街上倒也像是个京城常见的公子哥,大概是在辽国国都过惯了奢靡生活的原因,这些天耶律弘总喜欢往平民百姓扎堆的地方跑--昨儿就让他遇见了个好地方。 是辽国没有的勾栏,外边在修,里边有一堆人在听说书看演戏,耶律弘打量了半天,走了进去随手给了些赏钱,立马被小厮迎进了雅间,茶水吃食摆了一桌--然后他就一整天没走出来。 戏是真的有意思,勾栏听曲也是闲散写意至极的做派,耶律弘看戏入了迷,喝了两壶茶吃了四盘点心,回去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拿了几串冰糖葫芦准备给同僚尝尝,然后今天一早又来了勾栏,点了满满的一桌点心,俨然是做好了在这儿继续耗一天的打算。 然而才过正午,就有小厮一脸歉意地走进来,委婉地表示勾栏内部要装修,到时候怕是漫天的尘土,戏是肯定演不了了,贵人可以明儿再来,要是没吃饱也没关系,街巷转角就有吃食摊子,味道那是真没得说--看贵人就是会吃的主儿,可千万别错过。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耶律弘也只好有些不乐意地起身离开,不知道是肚子的确有些饿,还是对小厮的推荐有了些好奇,他决定去那个所谓的吃食摊子看看。 打理摊子的是个老人,光从飘过来的味道来说,的确是挺能勾得起人食欲,看起来也不像一般的街头摊子那般邋遢,耶律弘犹豫片刻还是坐到了支起来的桌边,要了份吃食,借着等待的时间打量着旁边的几个客人。 有落魄的脚夫,有穿着寒酸的读书人,也有挂着褡裢的行商,有那么一瞬间耶律弘都觉得自己完美融入了他们,让他想起之前祖父常教导他的一些道理。 吃食端了上来,耶律弘伸出手,一旁的侍从立刻递上卫巾,耶律弘反反复复擦了好几遍餐具,才满意地下了筷子。 然后他就被苦得一口吐了出来。 “呸!”他狼狈地捂着嘴,“你这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被吓着了,上了年纪的老头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经验,一个滑跪到了耶律弘腿下,死死抱着不撒手:“贵人勿怪,贵人勿怪!许是小老儿上了年纪糊涂,手生放了不该放的东西,才冲撞了贵人!” “可恶!我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 “是小老儿的错,是小老儿不对,求求贵人不要掀了小老儿的摊子!” 耶律弘涨红了脸:“谁说要掀了你的摊子?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这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要是我吃坏了肚子...” 跪在地上的老头哆嗦得更厉害了,干脆抽起了自己的耳光:“求贵人饶了小老儿这一回!” 这里毕竟是大魏京城,这一幕要是被知道他身份的人看到,鬼知道会闹出什么风波来?耶律弘满心的无奈,怒气也消了不少,正准备息事宁人转身离开,却发现被老头抱着的腿死活抽不出来,而且老头的耳光越抽越响,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而老头好像是太过害怕,自己说的话他连听都不听,明明都说算了算了,那老头还是一巴掌抽得比一巴掌狠。 最后还是一旁的侍从实在看不下去自家主人和这个老头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走上两步想把耶律弘从这哭笑不得的破事里拉出来,结果他只是轻轻一推,那跪在地上的老头“嗝儿”一声就软倒了下去,抽搐两下就不动了。 空气里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然后就响起了几声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凑过来的百姓将这条巷子口围得水泄不通,还有几个热心肠的汉子死死地盯着耶律弘显然是不让他逃,外围机灵些的已经跑远,显然是打算去报官--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灰头土脸地扭送到衙门。 耶律弘眼前一黑。 天地良心,他就是想看个戏然后吃个饭... 第二百零四章 天云上人 地牢里的谈话持续了很久,甚至久到守在外面的清明都有些不安起来。 他当然知道里面被绑过来那个人是什么身份,甚至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大人想要做什么,虽然他一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而且把人命当儿戏的性子,但想到大人可能图谋的那一位的身份,还是不由觉得有些喉头发干身子微僵。 甚至连被书童搀扶着的萧平到了他身边他都不知道。 “看起来不太顺利。”萧平说。 “大人,”清明行礼,有些意外,“大人怎么来了?” 锦衣卫的所有人都知道,指挥使大人平日里向来不喜欢出那间小院子,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处理公务,甚至连召见属下都不太愿意露面,只有那个小书童会走出院子用那带着些稚嫩声调的嗓子转述萧平的命令。 但今天居然连指挥使大人都忍不住想过来看看...清明一时间觉得自己的预感更加贴近真相了一些。 “只是想来看看,”闭着眼的萧平轻声说道,“那些谍子怎么样了?” “绑到人的第一时间就送出京了,有专人盯着,锦衣卫里知道这件事的现在只有我们几个。” “嗯。” 复归沉默,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两个人都沉默地等着,一直到夕阳开始西下,黑暗里才响起了脚步声。 顾怀走了出来,点了点头: “成了。” ...... 重新回到那个小院,坐在石桌旁的萧平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瓶,轻轻放在了桌面。 “试毒的人怎么解决?” “那位陛下想成仙都想疯了,那种要花所谓的天材地宝才能炼出来的仙丹,他不舍得给别人吃。” “能找到的毒药有很多,但无色无味且毒性猛烈的实在太少,验尸验不出来的更是没有。” 萧平轻声说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想要悄无声息地毒死一个人,并且伪造成自然死亡的模样,只能靠天长日久地少量摄取毒素来达成这个效果,但眼下顾怀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只能往毒性猛烈上靠,这样一来留下的破绽就实在太大,甚至可能会引起整个计划的崩盘。 顾怀拿过那个小瓶子,细细打量片刻之后说道:“有解,如果解决不了验尸的问题,那就解决验尸的人。” “可你说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但有些风险必须得冒。” 萧平沉默了很久:“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或许有,但没有时间去想了,”顾怀坦然道,“而且这世上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法子。” 萧平点点头:“虽然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动那个天云上人的,但我想我还是不问比较好,如果结局是被诛九族,那如果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起码在黄泉路上我还能多怨恨你一些。” 顾怀怔了怔,随即被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其实这件事比你想象得简单。” “我是真的不想知道。” “因为他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自然就能够知道,无论这件事有没有他,我都一定会去做,而区别只在于,如果是他动的手,那么在事情完成之后,他的结局会好得多。” 萧平悚然而惊:“他知道了你的身份?” “对付这种聪明人,不能把他置于必死的位置,所以必然要让他知道,到底是谁想让那位陛下死,”顾怀说道,“不止是我,他还知道了其他的名字,如果不这样做,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动手?” “我觉得他如果去告发的话,结局也不会差。” “是的,所以我喂他吃了点东西,告诉他三日毒发,没有解药的话,他就真的要升天了,”顾怀笑起来,“有时候反而是简单粗暴的法子最好用。” 萧平有些疑惑:“什么毒药?” 顾怀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子: “进去之前随手在地上抠的泥丸子。” ...... 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被蒙住双眼的天云上人被扔在了一处小巷子里,然后马车疾驰着离开。 过了片刻,确定自己身边已经没人,天云上人才抬起手一把扯下蒙眼的黑布,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他紧皱着眉,感受着胸腹之间传来的剧痛,伸指入喉扣了几下,随即便大口大口地呕吐,等到他在秽物里翻找片刻,却找不到任何异样东西的时候,他的脸色便迅速地变得惨白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胸腹间的疼痛好像越来越强烈,而想起刚才从黑暗里探出的那张年轻的脸,他的一颗心越来越沉,好像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内阁杨溥,二皇子赵轩,还有那个之前在朝会上瞥见过一眼,如今总揽京城防务的年轻人... 说句实话,他一直自认为胆子算大了,毕竟胆子小也不可能招摇撞骗到皇宫里,甚至还在皇帝面前吹嘘着自己活了五百年,可跟这些人比,他发现自己的胆子还是太小了些,他不过就是想骗个官位骗点银子,而这些大魏身份最高的人,居然想要那位陛下死? 而且还让他来动手? 就这么呆呆地在巷子里的冷水洼里坐了半晌,天云上人爬起来,看到越来越暗的天色暗叫不好,随即动作飞快地去之前的民宅换回道袍,然后一路赶到了宫门,总算是在关门之前重新入宫,但远远地看着宫城里阑珊的灯火,某种不安彻底占据了他的心头,让他的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要做么? 不做会怎么样? 那可是大魏的皇帝!他如果死了,自己真的能像那个年轻人说的一样,能置身事外,并且事后还能拿到好处吗? 如果向陛下告发呢?陛下会怎么赏赐自己?但如果他们有人活下来...而且自己刚才吃下的毒... 是不是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个宦官,那个宫女,那个侍卫...皇宫里有多少他们的人?这件事他们到底计划了多久?是不是真的如那个年轻人所说,有没有自己都一样? 天云上人彻夜难眠。 第二百零五章 驾崩 帝国的又一个清晨,阳光依旧照耀在宫城上,一夜未眠的天云上人揉了揉眼眶,再度恢复成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走入了位于一处偏殿的炼丹房。 他拿出一个造型奢华的小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粒红丸,外表光滑温润,静静地待在绸布上,他心里清楚这所谓的成仙丹丸不过是一些对身体无害的东西,外加研磨成粉的老参雪莲混杂成的,吃下去能不能延年益寿不好说,但起码能保证不会吃坏身子。 这世间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当年被逼无奈混进了道观成了个道士,本以为一生都会这样了,结果有一天听说了那位陛下的事迹,便猛然发现自己还是有成为人上人机会的--而他也确实抓住了这个机会,江湖骗子的手段有时候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也会奏效,谁能想到仅仅是一些药丸和话语就能让他当上国师呢?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天云上人拿起那颗红丸,他在犹豫,犹豫到底要怎么做,昨晚他想了一夜也还没决定,但很显然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去纠结了。 一个宦官走了进来,大概是催他去面见陛下,天云上人微皱眉头,想要盖起盒子,下一刻宦官的动作却让他连汗毛都耸立了起来。 那个年轻的宦官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想必里面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红丸。 天云上人呆呆地看着宦官年轻的脸,之前的所有迟疑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个盒子。 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人想要那位陛下死? ...... 沐浴更衣,焚香用膳,在栖安殿的钟鸣过三遍后,从犹豫不决变得心如止水的天云上人随着宦官一路前行,再度到了御花园。 在那里,他见到了大魏的天子,他为陛下号脉,为陛下讲道,神态一如往常地出尘。 最后,他拿出了仙丹,或者说应该叫红丸。 他恭恭敬敬地退下,如同往常一般态度平和淡然,然后在走出那道拱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被时间和求仙问道折磨得越来越苍老的陛下脸上依稀还能看出些年轻时候的英武模样,在他的身边,一个宦官打开了盒子,陛下以水送服,像以往一样,服下仙丹。 此时,是元熙八年九月十九日的上午,大魏天子服下了那颗红丸,他的感觉很好。 按照后来大魏宫廷起居注的说法,这原本是极为平常的一天,在服下红丸后,陛下如往常一样感觉浑身舒畅,且渐开食欲,思进饮膳--甚至还有心情过问一些政事,比如让司礼监那边催一下内阁,尽快将南迁的旨意发下去,最好明后两天就能起行。 陛下还问起了北境的一些军情,当听到辽人已经开始清扫相州外围,显然是不准备越过相州直奔京城后,他的心情明显更好了一些--因为这代表着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迁至东南,后续能带走的东西也更多,这样偏安东南后求仙问道的路显然会更顺利些。 而除了宫廷内部一切如常,宫廷之外也没有什么新鲜事,朝廷那边,虽然人心渐乱,但大家都知道陛下必然会选择南迁,所以没了留下死守京城直面辽人的阴影后,大多数人还是能保持镇定;而掌控着朝政的内阁,如今说话算数的杨溥依然没有升任首辅,新设国师进入内阁的事情也因为辽人南侵的事情耽搁下来,想必这样的格局还会维持一段时间,起码也要等到到了东南之后才会有变动。 次辅杨溥以及入阁凑数的其余两位阁老这些日子都住在了内阁,北境军情太多,不管是死守京城还是迁都东南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太多,如今的朝政几乎都是被杨溥总揽,六部居于内阁之下,隐隐又恢复了些张怀仁在时的景象。 当然,既然已经到了国战的时刻,军事上的事情显然更让人关注一些,这些天总揽京城防务的定远将军顾怀在不遗余力地加强京城的防御,除了调兵运粮之外,他还让前些日子调到京城的神机营入驻了一些城门的防务。 除了这些,他还经常亲自出没于造作监那个都快落了灰尘的衙门,从国子监带了好多士子学生在大张旗鼓地搞着什么--联想到这位之前折腾出的天雷火炮,不难想到顾怀是想穷尽心力为保卫京城加几分保障。 这些事情落在许多人眼里,不知不觉便多了几分同情与悲哀,因为谁都知道陛下不会留在京城,顾怀做的这一切无论声势再大无论再尽心竭力,最后都是些无用功--但这好歹让人们看见了一些力挽狂澜的勇气与胆色,让内阁舍弃了那么多名将高官最后选择一位五品将军总揽防务的决定变得合理了一些。 这就是元熙八年九月的京城,有的人忙忙碌碌,有的人心思不定,官员们从早吵到晚,百姓们人心惶惶,市集间粮价飞涨,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从北境传来,恍惚间一片大祸临头之相。 一切的转折点都发生在下午。 在服下红丸的六个时辰之后,在内阁一片文书中奋笔疾书的杨溥突然看到了几个火烧屁股一样跑过来的宦官,着急忙慌地说着什么,他听了半晌,才听明白他们传达的谕令:即刻入后宫觐见。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杨溥和另外两位阁老对视了一眼,纷纷掀起官服下摆就往后宫跑,陛下这些年不管事,所以自然没赏他们宫中骑马坐轿的特权,可怜三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爷子沿着宫道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没赶上。 就在他们尚未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第二个消息--陛下驾崩了。 元熙八年九月十九,大魏天子赵寅在宫中逝世,享年四十九,享位二十二年。 死了,终于还是死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胜,就死! 对于顾怀这种放着高墙巨城优势不要,要让士卒在城门外列阵迎敌的决定,兵部大堂在安静了片刻后,立刻响起了接连的反对声。 这就是官职不高的坏处了,他若是镇国大将,甚至都不需要这一场军议,只要他下了决定,就不需要向旁人解释,哪怕深宫里的陛下也要顾忌临阵换将带来的恶果。 但他毕竟只是五品,又无军中派系,虽然当朝陛下和内阁首辅都把京城防务全部交给了眼前的年轻将领,之前若不是他背后站着陛下首辅以及几位劳苦功高的老将军,连基本的军令可能都要花许多时间才能传下去,哪里能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把近二十万人的军队完成整编? 所以除了听完刚才顾怀一席话沉默下来的一些官员外,几乎所有人都表达了对这种战略的极度不认可,在他们看来顾怀就是打算拿京城,拿天子,拿所有人的命去赌。 但顾怀并不想解释,或者说,他觉得就算自己解释了,眼前这些人还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官职地位放在第一位,士气人心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里,人数够了,粮食足了,就躲在王八壳里,等着外面的辽人自己退兵,或者有人解围。 在朝堂混久了,难免会没了血性。 如果现在的皇帝不是赵轩,或许顾怀还会被这些人折腾得焦头烂额,雪片一样的奏折送到宫里,皇帝就算再信任守城的将军,也得为了平息群情汹涌而作出回应。 但现在坐在那把龙椅上的是赵轩,对于京城战事,全无顾忌地扔给了顾怀,甚至连这种军议也只是派个宦官来象征性地旁听;而杨溥则是为了后勤民生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办公的地方都换到了京兆尹衙门。 既然他们都没说话,那顾怀为什么还要听眼前这些人说? 于是他只是等待议论声稍小,便接着下达了他的第二条军令: “锦衣卫巡查城内,凡查到有盔甲军士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文臣们万万想不到,之前这些天里看起来还有些温文尔雅的顾怀竟然这般冷酷,军令之严厉,大魏开国百余年来闻所未闻,甚至连那些战场杀惯了人的将领也有些心惊。 大魏国情在此,当兵的就那个德性,平日里打仗要是下这种军令,士卒们早就不干了,不给他们退路,谁会出城玩命? 这是要让十几万士卒在城门前与辽人血战! 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顾怀的声音继续响起: “京城九门,失其一门,辽人必然趁乱入城,现分派诸将守护,如有丢失者,立斩!” 顾怀拿出一份名单,这是他在这半个多月里,用尽所有手段,找出的适合守城门的人选,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今天被点到了名,就别想像当初两浙平叛时那些地方将领一样出工不出力了。 没有退路!要么死在城门前面,要么被锦衣卫送上刑场! “安直门,刘安!” “崇武门,李端!” “宣成门...” 念完八道城门,八个将领,顾怀停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停顿,因为屏息听着的官员们都知道,还有一扇城门他没有说,就是京城东面,正对着城外辽人大营,一旦开战必然厮杀最为激烈的东直门。 之前还没被点名的将领们都有些慌乱,因为这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简直谁守这里谁倒霉。 然而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因为顾怀的声音很快就再度响了起来: “东直门,顾怀!” 他放下手里的名单,视线扫过每一个人,这种眼光也告诉了众人,他没有开玩笑。 他不会在城墙上面指挥,不会拿着一把剑在安全的位置当个招牌,他只会像要求其余将领一样要求自己,甚至还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险的位置。 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制定战略的人都亲自去冒风险了,甚至没给自己留一丝退路,他们还能说什么? 可让他们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因为顾怀要下达的是一道他们闻所未闻的军令。 “凡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杀气腾腾的连坐军令一念出来,在场众人只感觉在十月的晚秋天气里莫名升起了一股寒意,今天这场军议,实在有太多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不管是全军出城列阵与敌死战,还是主将亲自镇守最危险的城门,甚至于最后这道断绝所有人退路,要么杀敌要么去死的眼里军令,都和他们一开始的设想想去甚远。 不是应该靠着城墙青壮,一点一点和辽人耗么?不是应该辽人今日攻一下城,明日攻一下城,偶尔搞搞夜袭,双方在不断的试探与佯攻里,寻找对方的破绽,然后再伺机求胜么? 哪儿有这种一上来就玩儿命的? 可很显然顾怀并不打算只玩儿自己的命: “辽人立足未稳,今夜应该不会攻城,明日开战,众将率军出城之后,立即关闭九门,有敢擅自入城者,放人入城者,立斩!” 听到这道军令,连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将也被震惊了,这就意味着但凡出城的将士,只能死战退敌,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胜,必死无疑! 真的豁出去了。 “北境沦陷,京城被围,敌军兵临城下,局势至此,难道还有什么顾虑么?若京城被破,半壁江山必然倾覆,诸位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之人?” 顾怀看着他们,说出了这场军议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对明日一战的所有总结: “拼死一战,只在此时!” 众人怔怔无言。 虽然他们对顾怀的军令还是感到震惊茫然,但最后这一句话,他们还是听懂了的。 他们也看得出来,顾怀给所有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选择。 不胜,就死! 这个...疯子!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复仇 骑上马的萧奇亲自指挥骑兵发起了冲锋,经过仔细的考虑,他为自己最后的表演选定了四个目标--崇武门,安直门,宣成门,以及安定门。 这四扇城门,要么是之前已经被攻破过,形势岌岌可危,要么是兵力较少,又无护城河吊桥之类的障碍,易于攻打,从这也可以看出来,萧奇多少还是保留了些理智的,哪怕在京城的城墙下吃了这么多天的瘪,也没有丧失他的指挥本能。 四万辽国骑兵兵分四路,萧弘萧奇两位主将各领一路,攻打崇武门安直门,而另外两位将领则是攻打宣城门以及安定门,经过几天的战争,他们已经确定魏国那种可怕的新式武器并不多,还要辗转支援各门,如今分兵四路虽然没有了兵力优势,但也可以减少对上那种武器的风险,真刀真枪地和魏国的军阵厮杀上一把。 随着萧奇一声令下,精锐的辽国骑兵倾巢而出,只留下几千骑兵守卫大营,向着几扇城门发起了进攻。 而进攻安直门的,是萧弘。 作为辽国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在指挥骑兵的造诣上,萧弘无疑是世间顶尖的几人之一,但事情坏就坏在他有一个更优秀的大兄,只要是在大兄帐下听命,他就只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照着吩咐打仗。 可对于这样的待遇,他却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将才,而大兄则是帅才--起码在攻打京城之前他是一直这么相信的。 只是自从到了京城脚下,亲眼看着以往战无不胜的大兄在城墙外面不断地碰壁,而且越来越缺少作为主帅的冷静与理智,他就一直在怀疑自己该不该劝一劝--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大兄就下达了总攻的命令,无论萧弘再怎么觉得眼下已经不适合与这座城池死磕,他也做不出当众质疑大兄的事情来。 没办法了,那就打吧。 他带领一万精锐骑兵朝着安直门扑去,做到了一个将领该有的谨慎与周密,一路都在小心埋伏,因为他不确定魏人还能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但让他安心的是,一直到安直门前,也没有遇到任何的伏击,甚至城头都没有开炮,这让他更确定了安直门是京城防守的弱点所在。 可就在他准备传令全军,提速向城门发起冲锋时,却惊奇地发现城门守军竟然放弃了防守,主动朝着辽军杀了过来! 这一下实在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对面那些魏军里居然还有一部分是骑兵! 魏国的骑兵远远不如辽国,这几乎是所有人公认的事实,可现在这支骑兵竟然主动发起了进攻,实在是让萧弘下意识觉得又有什么陷阱。 但一直到前锋正式接敌,也只是寻常的战场厮杀,更让萧弘想不到的是,其实对面还是他的老朋友。 安直门的守将刘安,之前在北境做过许多年的边将,那时候他与萧弘打过很多次交道,当然,用的道具是刀剑,地点则是战场。 在那许多次的交锋中,虽然一向是萧弘胜得多,但刘安也不算太吃亏,事情一直发展到后来的阳渠之战,在那一次刘安输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个让刘安刻骨铭心的时刻,全军覆没,四周布满了手下士卒的尸体,自己孤身逃离,背后是紧追不舍的辽人,甚至需要亲卫主动赴死来引开他们,战败的痛苦与被人穷追不舍的耻辱交织在他到底心头,但刘安当时没有太多机会去想这些,因为他最重要的任务是逃命。 但成功逃回城池的刘安并没有得到任何安慰,还被削去了官职押送回京,后来虽然侥幸保下了性命,但终日生活在旁人逼视的眼神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不仅是战场上的失败者,还是抛弃士卒和亲卫独自逃走并活下来的自私小人。 从此之后,刘安在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萧弘,他无数次地梦见那次战败的耻辱,梦见那些他无法面对的死去将士的亲人,他明白自己要想挺直腰杆,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那个人,在战场上再次击败他,赢回属于自己的荣誉。 可他没有机会,他甚至连官职都没有了。 如果继续这么和平下去,刘安最大的可能性是会在京城郁郁而终,可当辽人打到京城,他便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可能真的来了,他去到兵部,苦苦哀求,一直没有人愿意看他这个败军之将一眼,一直到那位年轻的将军走出兵部,看到了站在道旁宛若野狗的他。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愿意死在战场上么?” “我会,”刘安说,“我不会再成为活下来的那个人。” 于是那位白马将军没有计较他的过去,提拔了他,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有句老话说得好,叫凡事总有例外,辽国骑兵的整体素质固然要比魏国的骑兵强上不少,但并不排除有些例外情况的出现,一个优秀的将领加上合适的用兵方法,足以培养出优秀的骑兵部队。 刘安仔细研究了辽国骑兵的特点,加上自己边境苦战多年的经验,在顾怀把禁军里最后的骑兵拨给他之后,他利用这仅有的半个多月加紧训练,教导作战方法和战术,连家都没有回过,或许这一点时间不足以让那些骑兵能够匹敌辽人,但却足够让刘安心头那团复仇的火燃得更旺一些。 可惜的是,在这场战争的前六天里,一直没有辽人进攻过安直门,他只能强行按捺住自己的焦灼与渴望,遵守军令。 一直到今天,一直到今天! 当看到那面熟悉的旗帜出现在安直门外时,一股强烈的兴奋感冲击着他的脑袋,他意识到,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安直门外的骑兵们抽出了马刀,准备抵抗那些即将发起冲锋的入侵者,可出人意料的是,军令刚刚传达完,一个人就带着亲卫冲了出去,最滑稽的是,这个率先出击的人竟然就是这支军队的主将! “杀!” 如梦初醒的魏国骑兵们纷纷握紧武器,跟随着自己的将军朝着辽人发起了冲锋,大概是习惯了由自己吹响战争号角的原因,安直门外的辽人大军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被挥舞着大刀的刘安带领亲卫冲入军阵左冲右突,大肆砍杀,而等他们想要合围将这些胆大包天的魏人砍死时,魏军的大股骑兵就赶到了。 经验丰富的萧弘立刻意识到那些冲进来的魏人不能管,当务之急是向魏军发起反冲锋,可刘安自从传下军令的那一刻就把生死抛在了脑后,用着最不要命的打法,五百余人的亲卫,居然硬生生冲乱了辽人的前锋! 而此时带领魏军的是刘安的外甥,在看到舅父陷阵杀敌不求生还,只为了耽搁辽人那一丁点冲锋时间之后,他眼含热泪传下了军令,根本没有一点想要去求援自己舅父的想法,而是用魏国京城所有的骑兵,冲向辽人的侧翼,想要将他们的军阵拦腰截断。 这一幕看得萧弘目瞪口呆,他意识到眼前这些士卒和其余城门那些步卒方阵是不同的,他们是如此的不顾生死,连主将都甘愿陷阵!而这些二流骑兵这种看似自杀的打法,却实实在在地对辽军军阵产生了难以抵挡的冲击。 一道道军令被他吼了出来,用着最细致入微的操控力指挥着大军迎接这马上就要到来的、两支骑兵洪流的对撞,同时严令前锋防范城门外的步卒,可他也意识到,就算下一刻军阵没有崩溃,安定门外的这片战场,也将迎来最为绵延也最混乱的厮杀了。 如果这时候哪一边来了援军... 第二百四十三章 信笺 马车经过江宁的时候,李明珠在李家的分号里拿到了一封信。 她并没有拆开,或许是因为害怕看到那些出现在昨夜噩梦里的消息。 第二天车队继续上路,载着李明珠和宋掌柜继续赶往京城,在一开始李明珠说出想要上京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致地反对,实在是因为现在不是个好时候,辽人要去攻打京城,那边具体变成了什么样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到南方,如果已经被攻破了怎么办? 别的人离那儿远些都来不及,为什么还要主动过去? 然而老夫人却好像猜到了什么,只是淡淡地问道: “值得么?” “值得,”那个清冷美丽的女子孤零零地站着,满是倔强,“如果不去一趟,也许明珠会后悔一辈子。” “如果老身说不准呢?” 李明珠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祖母,许久之后,她抿了抿嘴唇,轻轻跪下: “从长大以后,明珠就一直听祖母大人的话,学着做生意,学着做商贾家的家主,”李明珠轻声说着,“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明珠都没有恨过祖母大人,可刚才那一刹那,明珠是有些恨的。” “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如果真的有,事情反而简单了些不是么?”李明珠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可真的没有...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他如果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就不会受这种相思之苦--可如果没有他,我也就不是今天的自己了,不是么?” “当初招他入赘,是老身看走了眼,”老夫人叹了口气,“一个落魄书生,却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还把你的心也骗走了--当初你们和离,老身之所以没有过问,只是因为你们没有圆房,你还有机会招个安安分分的赘婿,结果你现在为了他命都不要了?” 正厅里沉默了许久,李明珠抬起美丽的脸,从未这般认真地轻声说道: “是喜欢的,比喜欢更喜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都说了喜欢,最后却只能隔这么远,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把那根线握紧一些,他就真的会离开了。” “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之前也有想过,要不要放下,去认识一个新的人,可在马车上会想起他,做生意的时候会想起他,吃饭的时候会想起他,夜里闭上眼睛也会想起他,”这个总是清冷的女子毫不掩饰地表露着那份心情,“世间纵有千万人,但都不是他。” 老夫人已经掉光了牙的干瘪嘴唇颤动了一下,拄着拐杖:“那你还来问老身做什么?” 李明珠轻轻给老夫人磕了个头,大概是在为自己的不负责任道歉--但思恋是那么的炽烈,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燃尽,有关于生意,有关于家族,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站起身子转身离开,在她走过那道珠帘的时候,身后的老夫人再度开口:“明珠。” 李明珠没有转过身子,沉默地等待着。 “你爹娘走得早,你还是个丫头那会儿,老身其实是有犹豫过,要不要把这一份家业放在你手里的。” “可后来就发现,其实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老身自然知道走上了这条路要遭多少白眼和刁难,但也隐约觉得,就算受了苦,你也只会忍着不出声,因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越懂事就越能吃苦,不是么?” “可这世上是有负心汉的,遇见那种人,和吃苦是两回事,”她说,“如果你真的认准了他,那就不能只对自己狠一点,去了京城,也不要想着自己最后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 李明珠轻轻点头,掀起了珠帘。 第二天清晨,车队便起行了,大概是担心这种世道李明珠一个女子上路有些不安全,宋掌柜也跟着一起去往京城,打算去看看自己去京城求学一载的儿子宋明。 车队走得很快,十月十九便到了江宁,而李明珠也看到了那封走商号送过来,还没到苏州就先到了她手上的信。 在摇晃的马车里,她拿着那封信发了很久的呆,几次想要打开,但到了最后就失去了勇气,直到离开了江宁地界,她才小心地撕开了封口。 是顾怀的字迹。 信是京城被围的前夕送出来的,信上面说了很多,有关于以前的,有关于以后的,但李明珠却透过这些字迹看到了一种东西。 死志。 顾怀不确定他能不能从那场战争里活下来。 李明珠美丽的眼睛渐渐朦胧起来,阳光透过车帘洒在她修长的颈间,当看到那句“很抱歉没能成为故事里那个会陪你一起到老的书生”时,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落到了信纸上。 战争还在继续么?他还好么? 她想立刻赶到那座城池,去看一看他,而这次,她怎么都不会放手了。 人只有在真正感觉要彻底失去时,才会觉得对比起失去,许多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 越过千里的河山,她只想看到一袭青衫的他平安地站在那里,然后轻轻地对他说一句: “我喜欢你。”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 拿着陶罐走进满是药味儿的房间,王五看着躺床上裹得跟粽子一样的魏老三说道: “抹药了!” 全身缠满绷带连行动都困难的魏老三肉眼可见地一抖,声音嘶哑:“五...五哥,要不今天先算了?” “你这不开玩笑么?大夫说了,一天都不能少,你要是想之后还能站起来走路,就别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的。” “可五哥你下手也太...” “啥?老子亲手给你抹药,你还嫌弃上了?” 躺床上的魏老三咬了咬牙,挣扎着起身解下了裹住背部的绷带,场面壮烈得跟上刑场差不多,王五在陶罐里伸手掏了一大把药,搓了搓手满眼都是凶光: “我前段时间去青楼没穿裤子就从二楼跳下来的事情,是不是你跟少爷说的?少爷笑话了我一天,这件事老子就跟你提过。” “没...没有!” “还不招是吧?”王五把药糊到魏老三满是刀伤的背上,大力抹起来:“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学会告状了?不让你长长记性老子就不是一等一的绝世猛男,你学不来的那种。” 连续的惨叫响了起来,被折腾得欲仙欲死的魏老三嗓子都哑了,过了许久王五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子,大夫叮嘱过这药一定要用心抹,他现在够用心了吧? 他擦了擦手,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少爷封爵了,伯爷!想当初我跟着少爷下山那会儿是真没想到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啧啧,跟着少爷混真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 躺在床上连手指都动不了的魏老三吃力地点头:“嘶...是这么回事,我之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主簿,简直没想过能在伯爷手下听差。” “少爷说这次可以把咱们调成偏将,我是不去了,你怎么想?” “偏将?”魏老三实实在在地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没那天分...安安心心跟着将军就好。”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王五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坐在一边,“还好你没选偏将,实话告诉你,别说偏将,给个将军老子也不做!哪儿有跟着少爷有意思?人活这辈子就为了个轰轰烈烈,如果不是少爷,我王五顶天也就是个山贼,哪儿能打完叛匪打辽人,见识这么多东西?” “我也一样。” 王五一拍脑门:“聊着聊着把正事忘了,少爷让我告诉你,是时候把你老娘接过来享享清福了,老人家孤孤单单在老家呆着像什么样子?如今打退了辽人,接到京城来就住宅子里,再给你说门亲事,家不就有了么?不过依我看少爷也是白费心思,娶婆娘有什么意思?改天五哥带你去趟青楼,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温柔乡...” 后面的话魏老三已经没在听了,他只是想到,这个世上有几个大人物愿意关心自己属下的老娘生活得孤不孤单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勾栏打牌 日上枝头的时候,沈拓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勾栏的招牌,听着里面的喧闹声,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 都察院的御史,其实也并不都是喜欢骂人的,在这个乌烟瘴气的衙门,也总有些人想干点实事,沈拓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朝廷已经许多年没有派御史巡视地方了,都察院的御史就算想找点事做,除了弹劾官员好像还真没更适合干的,但前些日子仗一打完,政治嗅觉比较灵敏的沈拓就闻到了些不正常的味道--比如北境该怎么办? 辽人撤兵之后,北边陆陆续续有消息传过来,比如哪几座城池被辽人攻下,哪几座城池还在固守之类的,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个时候就应该派一位重臣去处理北境事宜了,可朝廷到现在还没有动作,实在是让人有些不解。 于是在家里闲得发慌的沈拓一拍脑门,准备去调查调查民意再折腾封折子送上去,到底有没有作用不知道,但如果能引起新帝的重视,那可真就挣大了。 而要论调查民意,沈拓沈御史旁击侧敲地问了些同僚家眷,得到的答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勾栏。 这个答案让沈拓很不解,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勾栏是那些穷苦百姓打发时间的地方,实在是没什么好去暗访的,可所有人都在告诉他勾栏已经变了个模样,如今不只是平民百姓,连富商士绅都喜欢去坐坐,听听故事喝喝茶--实在是没有更好打听消息的地方了。 沈拓想了想,还是换下官服出了门,去看看总是没关系的嘛。 朝几个路过的百姓问了路,沈拓这才知道京城的勾栏居然有足足七间,而其中两间都是这段时间才开起来的分号,其中最大的一间在南城,去得早了可能还有位置。 这话听得沈拓嗤之以鼻,他还是穷士子那会儿,也不是没去勾栏找过乐子,破破烂烂的帐子,坐着发呆的闲汉,台上要死不活唱着戏的伶人,就这种地方还需要抢位置,眼前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一路走到南城,停步在一栋建筑前,抬头看去,明显新建的楼阁上挂着勾栏的牌子,给沈拓看得目瞪口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走到了那栋青楼。 他抬步准备走进去,可鼻翼微微抽动,却闻见了一股极为特殊的味道。 作为文人,他也是有在书房点熏香的习惯,对于这种淡雅的香味,实在是有些抗拒不了,他循着味道望过去,发现是勾栏旁的另一栋建筑,两个妙龄美貌女子站在门口,姿势端正,脸上挂着礼貌而不谄媚的微笑。 “玲珑阁?” 沈拓低声嘟囔一句,走了过去,两个女子弯下腰,脆生生喊道:“欢迎光临!” 这阵势把沈拓吓了一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种新颖的迎客手段,不过太热情了也有点让人吃不消,他刚想转身,一位女子就已经站到了他旁边: “客官里面请,小七倒茶!客官请坐,我来给客官介绍一下玲珑阁最近新出的商品。” “我不是来...” “这是我们玲珑阁最近推出的肥皂,洁衣不伤手,只需轻轻一擦,各种污渍一洗便清,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之物。” “我不用...” “客官请看,这是香皂,比起以往加了香料的胰子,香味清新不腻人,还能滋润肌肤,醒神安眠。” “唔...” “这便是最近我们玲珑阁主打的香水了,这是牡丹,这是槐花...只需要一滴,便能余香萦绕数日,客官像是读书人,令夫人也必然落落大方温婉美丽,请容我竭力推荐这瓶梅花香水,清新淡雅,很配令夫人的气质...” 沈拓起身想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那瓶小小的香水,想到陪伴自己多年的糟糠之妻,想到她用上这香水的模样... 女子还在介绍着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商品,态度热情,沈拓想了想,问道: “那个东西,还有这瓶香水,加起来多少钱?” ...... 片刻之后,钱袋空了一半的沈拓提着个精美的袋子走出玲珑阁,颇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这铺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好东西... 发了会儿呆后他反应过来,自己明明就是来暗访的,怎么莫名其妙买起了东西?还一下子把月俸都掏了一半,这家铺子,不,那个卖东西的女子也太厉害了点! 他走到勾栏前面,心中犹然震撼平日里节俭的自己居然会花这么些钱去买华而不实的东西,同时有些茫然逛个旁边的铺子就没了半个月的月俸,进了勾栏还不得彻底空了钱袋? 下一秒一道人影又从旁边窜了出来: “哎哟,客官,请进请进!您是要听书看戏,还是要打打牌?或者只是想坐着喝喝茶寻人聊聊天?” 沈拓还没想明白那打牌是个什么东西,听见小厮后半句话,接口道:“喝茶聊天不错,速速带本官...带我过去。” “好咧,客官这边请!”小厮一边引着沈拓往里走,一边卖力介绍,“客官请看,那边便是戏台,现在是在说书没什么人,可到了晚间那会儿,真是人山人海啊!西游记演到了二十七回,现在可整个京城都在追捧呢,好些人都想见见那位写故事的大家...” “那边便是喝茶的雅间了,旁边是牌间,客官喜不喜欢吃食?我们这里还有各种小吃,最近还多出了种冰制的冰糕,就是这天气...” 一路被小厮带着穿过前厅,沈拓发现台上还真有个老者在说着什么,台下的听众们三两成群,偶尔拍手应和两句,若是遇上那阔绰的客人给老者点上一杯茶,那老者的谈兴就更高了: “...说起那日辽人攻城,那是千军万马杀向城墙啊,就问这等场景,在座的谁能不害怕?可偏偏那位白马将军就横刀立马,犹如天将下凡,尽显英雄本色。只见他身长八尺腰围也是八尺,如那古时燕人张翼德一般发一声喊...” “腰围也八尺?那不成球了么?” “别打岔!” “可我怎么听说那位白马将军俊朗的很,是个儒将啊,他哪里会发什么喊...” 台上老者一愣,心想老夫不说夸张点谁乐意听啊,买杯茶就能进来听一下午你们还这么杠,想砸老夫的饭碗? 远处的沈拓听得直摇头,民间就是喜欢以讹传讹,他看着空无一人的雅间,可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了小厮刚刚提到的牌间。 得到走了进去,才发现这里居然比刚才那个偏厅还要热闹,几十张桌子一字排开,每个桌子旁边都坐着四个人,正在哗啦啦搓着竹牌。 沈拓看得又是一愣,这哪里是打牌,这架势分明就是赌坊? 勾栏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被双眼一亮的两女一男笑着喊住: “哎哟,来得真巧,这位兄台,打上两圈?刚好三缺一。” “三缺一?”沈拓怔了怔,发现自己是真有些听不懂,“这个我不会...” “没事没事,这东西简单,一学就会。”女子使了个眼神,其余两人心领神会,拉着沈拓落座后边教边搓。 竹牌碰撞的声音很清脆,夹杂着沈拓没停下来过的询问声:“这竹牌上面...怎么刻着只鸡?” “这写着万字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要三个连在一起才行?” “...” 打上了两三圈,沈拓总算是摸清楚了这牌的打法,一时也觉得颇为有趣,于是牌局正式开始,可沈拓也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说起近日辽国南侵一事,诸位是怎么看的?” “二条!还能怎么看?打呗!之前不都打赢了么?也是时候给辽人些教训了。” “碰!三万...是该打,前些日子我去那公墓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墓碑啊,死了这么多魏人,哪儿能说不打就不打了?到时候我第一个不认!” “八万,可打仗不还得死人?再说万一打不赢咋整?” “咋打不赢了?前些天不就把辽人打跑了么?依我看呐,辽国现在就是外强中干,兄弟你说是不是?” 沈拓看着自己手中的牌,一时不知道该打哪张,只能闷头答应:“说的是说的是...幺鸡!看来大家都觉得该打这一仗啊。” “碰!自然是该打的,能赢一场就能赢第二场,前些年受的憋屈气也该出了,”一起搭伙打牌的男子点了点头,“这些天好多人都在聊这事儿呢,与其被辽人打到城下,还不如主动去打辽人,世道反正都这样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沈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出个小本子写上“百姓多有战意,对辽动兵民心所向”几个字,还准备再细问几句,却见下家把牌一推: “胡了!” 那女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伸到了沈拓眼皮子底下:“掏钱掏钱。” 沈拓摸着手里的牌,一时居然忘了继续问下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封奏折拉开的大幕 忙碌了一天的沈御史灰头土脸地回了家,民意倒是调查了不少,还学会了打牌,只是装钱的袋子这下算是彻底空了。 走到家门口的沈御史都没想通那两个婆娘怎么胡得那么快,自己于棋道上难逢敌手,触类旁通,按理说打牌也不应该输得这般彻底才对... 不过收获也还是有的,打了一天的牌,和形形色色的百姓们聊天,倾听着民意,沈御史相信自己听见的是真实的声音。 门房恭敬地叫了声老爷,沈拓嗯了一声脚步没停继续往里走,心里盘算着将今天得到的信息整理一下,折子就差不多能递上去了。 但还有一个要紧的关节--陛下的心思。 折子写得是不是花团锦簇不重要,这件事要不要拉上其他人一起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想,魏辽国战,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如果陛下希望的是停战休养生息,而他现在却上了封民意沸腾想要对辽动兵的折子,那就不是折子被丢进废纸篓那么简单了,很有可能从此就被陛下打上不识大体不晓朕意的标签,政治前途板上钉钉地完蛋;如果陛下早已磨刀霍霍准备镇抚北境兵出河北,等着有眼力见儿的臣子递上这么一封奏折替他开口,那么这封折子很有可能会成为他沈拓飞黄腾达的契机。 混迹官场,很多时候和赌徒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赌徒是猜庄家开大小,而他是在猜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走进花园的沈拓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根本不是奔着调查民意去的--在意识到陛下迟迟没有动作之后,他就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写这么一封要命的折子,今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给自己增添一些心理上的筹码,告诉自己对辽国全面开战是民心所向,自己并不是一个想要搏前程的官员,而是兢兢业业地替陛下倾听着民间的声音。 编着编着把自己都给骗过去了--沈拓这般想道。 那么,到底该不该写这么一封奏折呢? “老爷!”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沈拓皱眉看过去,发现是自己的夫人,想起前些日子半夜挨的那一脚,沈拓下意识把身后背着的手放了下来,露出了手里一直提着的袋子。 “给你买的。” “这是...” “香水,”沈拓下巴抬高了些,“梅花香味,很配你的气质。” 他倒是想像之前那个女子一样好好介绍一通,可发现自己的夫人慢慢红了眼眶,这才惊觉从入京为官十余载以来,自己和夫人的关系实在是越来越生疏了些,像今天这样出门带份礼物回来的事情,看起来很小,却实在不像他平日里会做出来的事情。 花了些时间安抚好梨花带雨模样的夫人,沈拓一身轻松地走进了书房,静心磨墨之后,他扯过一张宣纸,沉默许久,拿起了笔。 陛下还年轻,初登帝位,正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可陛下在政务上又很老成,如今全面对辽开战实在有些冒险,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割地赔款,暂时和谈...对了,杨首辅!杨首辅一向是推崇主动开战的,他会影响陛下么...不对,已经快入冬了,军粮后勤怕是要成问题,是不是该等到明年春天? 没有点灯的书房有些昏暗,握着笔的沈拓陷入了挣扎,手里的笔怎么也落不下去,他猜不透陛下的心意,也不知道自己这封折子递上去到底会有怎样的后果。 莫名地,他想起了那一天城墙上立起的龙纛。 他平静了下来,他提起了笔,他写下了那封名留青史,掀起魏辽国战升级、大魏全面对辽国开战大幕的《顺民伐辽安国疏》: “臣都察院御史沈拓,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 伏惟陛下圣明神武,德配天地,自京城一战,龙旗高扬,逆贼授首,京师内外,人心大定... 然臣近日巡察民间,亲聆百姓之声,察其心意所向,深感民心可用,士气可鼓... 臣斗胆进言,恳请陛下速下圣旨,整军经武,誓师北伐,以安社稷!” ...... 内阁。 招了招手让小黄门将批改过的奏折送去御书房,杨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对面闲得无聊已经开始打瞌睡的顾怀说道: “你有梦想吗?” 这话透着股图穷匕见的味道,顾怀打了个激灵,坐直身子:“别来这一套...我汗毛都立起来了。” “我是说,你觉得你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有钱。” “换一个。”杨溥面无表情。 顾怀认真地想了想:“想有栋大宅子,嗯这个已经远远超出了;其次是有点自己的产业,这个也有了,目前看起来经营得还不错;然后最好是有个高一点的身份免得遇到什么破事...” 他一件件地说着,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东西,之前还在山上和莫莫相依为命的时候,哪怕只是拥有其中一项,都会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而现在距离他和莫莫走进苏州城还不到两年光景,他已经积攒下了一份可观的家产。 于是他肉眼可见地眉飞色舞起来,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到当初那个穷怕了的少年郎。 “可是你说的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杨溥淡淡说道,“那就是大魏还存在。” 顾怀叹了口气:“就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国家大义什么的真的就免了吧,我真的已经拼过命了。” “我知道,已经没有人能要求你什么了,”杨溥看着他,“没有人会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付出一切--这是我很早以前就懂了的道理,我也知道之前那场仗你打得很辛苦,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你今天这开场白确实有点不一样...” “可是顾怀,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付出和得到的这个过程里,其实你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顾怀一怔:“什么意思?” “我还记得在苏州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和这个世间,是没有太多联系的,”杨溥看着窗外的阳光陷入沉思,“除了那个小侍女,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打动你,魏辽的存续,汉人的大义,金银官职,那些东西都不会让你停下来看一看。” “还记得你和张承起冲突那一晚么?你说如果大魏容不下你,你可以去辽国,去更北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那时候的你真的会这样做。” 沉默了片刻,杨溥继续说道:“大概你对皇权的无所敬畏也来自于这里,因为你从来都不算一个纯粹的好人或者坏人,唯一能让你约束自己的只有你那个小侍女。” “可是后来的你不一样了,我一直在想,在你下令去攻辽人大营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你明知道那样可能会回不来,会违背你长久以来的生存准则,可你还是那样做了,我相信那不仅仅只是因为莫莫还在城里,而是因为那一刻你是真的割舍不下那些你在这两年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东西,甚至于会让你连带着对大魏也生起一股保护欲。” “你不再是以前那个游荡在世间的孤魂了,顾怀,”杨溥说道,“你已经成了一个魏人。” 顾怀看着他,再次生起某种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所有人都想让你成为那个英雄,而你自己也朝着英雄的方向走了一步,这样没什么不好的,不是么?”杨溥看着顾怀的眼睛,好像能看穿那个躲藏在后面的灵魂,“只是接下来那几步,就不要再让人推一把了,有些路,总归是要自己走的。” 他摆了摆手,不给顾怀思考的时间:“去见陛下吧,他在等你。” 第二百四十六章 开府 “老头子今天有点神神叨叨的。” 御花园里,顾怀和赵轩并肩走在花径上,远远跟在身后的沐恩早已对这一幕见怪不怪,只是很机灵地让那些侍卫走远一些。 顾怀还在抱怨:“莫名其妙把我叫过去,说什么接下来的路要自己走,上了年纪是不是都喜欢这样?当什么谜语人?” 一旁的赵轩好像有心事,嗯了几声有点敷衍,顾怀看了他一眼: “还在想他们逼你娶老婆的事?” 不提还好,一提赵轩就有点炸毛,这破事儿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按了下去,这两天又被提起来了,连那些开午朝的重臣也在旁击侧敲地打听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立皇后,热心肠一点的还给他介绍起了几个官宦人家的闺中小姐,简直烦不胜烦。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急也正常,本来这皇位就是你争来的,要是不立皇后生个太子稳定人心,难免会有之前的太子党想搞事,”顾怀看了他一眼,“二十来岁了没个相好...你不会喜欢男人吧?” 赵轩停下脚步,顾怀心中猛地一惊,一个后跳拉开了点距离:“还真是?” 空气里是让人窒息的沉默,顾怀汗都快流下来了,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之前和赵轩勾肩搭背的一幕幕... 片刻之后,赵轩哈哈大笑:“逗你玩的。” 顾怀松了口气:“神经病...” “立皇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眼下实在太忙,”赵轩摇了摇头,“你都不知道我一天要处理多少政务...北境的,东南的,西南的,简直恨不得连睡觉都在批折子,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把这皇位给大哥算了,那样我至少还能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这话的嘴脸是真的挺无耻的...你大哥现在还关在宫里?” “哪儿有时间让他去就藩?”赵轩耸了耸肩,“之前是在备战,后来就打仗,现在又得缝补这个天下,实在是不敢把他放出去...不过也差不多该让他就藩了,礼部那边都上了好几道折子。” “封地是哪儿来着?” “金州,在西南,”赵轩双手揣袖,叹道,“估计得改,西南那边也不安生,益州那鬼地方从来都是中原一乱就割据,上一任府尹又是儒将出身,再把他放到那儿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得重演两浙旧事。” “改到哪儿?” 赵轩忽然转头看着他:“北境怎么样?” “你问我干嘛。” 赵轩自顾自说着:“反正也要派个重臣去镇抚北境,把他封到那儿,有人看着就翻不起风浪,过个两年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藩王,嗯...只是这位重臣必须得信得过,而且还要能打仗,北境那边乱得不行,没点手腕估计连兵都聚不起来...” “停!”顾怀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跟我玩图穷匕见是吧?这些话你想了多久?想我自己钻进去?跟老头子下套的功夫比起来你差得实在有点多。” 眼看顾怀猜到了,赵轩也不装了:“对于要不要和辽国彻底开战这件事,我和杨首辅的想法你是清楚的,但这件事不能由其他人提出来效果更好,今天早朝,都察院有个御史上了封折子,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朝堂都在吵这件事。” 他顿了顿,和顾怀一起坐在石桌旁:“一是在吵要不要北伐,二是在吵具体的镇抚人选,整个河北...也就是北境,需要位重臣镇守,任职河北道经略安抚使,正三品,总揽一道军政,你也知道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所以这个人选就显得尤为重要。” 顾怀沉默半晌:“所以你和老头子又盯上我了?” 赵轩默认。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他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很重要,这世间少了我有些事情也是一样的结果,京城这一仗,算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我没有那么大的功劳,关于政务,很多事情我都没来得及学,你和老头子都不是草率的性格,为什么总是推我出来?” “因为我们预感这场仗要打很多年,就算给你时间,也来得及,”赵轩坦言道,“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现在的大魏经不起任何折腾,我能毫无芥蒂全无保留将一道军政尽皆托付的人选只有你,除了你无论谁去,我都要担心他是不是会看着辽人南下,或者直接带着大军转向来京城。” “所以如果我去,就得先把整个河北的烂摊子收拾好,然后带兵北伐?”顾怀面无表情,“这虽然不像之前在城墙底下玩命,但要背负的东西也差不太多--如果我说不呢?” 赵轩很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作为皇帝却被拒绝的恼怒:“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直接下旨的原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只是我,那么我可以越过内阁直接下明旨,因为我知道你终究会去,但杨首辅说,他希望这次由你来选。” 顾怀总算明白为什么之前在内阁会有那一番对话了。 看来老头子多半是在看到之前自己玩命的场景后有了些愧疚,那句“今后成为英雄的路要自己去走”,原来是这个意思。 把选择的权利交给自己么?老头子怎么突如其来搞这么一出,都是朝廷首辅了,结果还没以前安排自己的时候胆子大。 这一次的沉默来得尤其久,初冬的御花园有些凉意,顾怀和赵轩坐在石桌两侧,都没有说话,一个在看着天空发呆,另一个袖手数着云朵。 他俩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画面感。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去了,”顾怀说,“作为亲信,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待遇?” “如果是位重臣,比如三公九卿出任河北道经略使,那么我会派个宦官跟着,再在各个位置重新安插一批官吏将领,防止有一天被魏国的军队打到了京城都还蒙在鼓里,如果是你去...” 赵轩看着顾怀的眼睛,只说了四个字:“允你开府。” 这石破天惊的四个字让顾怀有些目瞪口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就是给你建立府衙设立官署,还有自行选拔官吏的权力,”赵轩伸了个懒腰,“大魏朝是没有过,但也要分时候,你去了河北,兵荒马乱的,总不能让你每件事都要写折子来问行不行,是吧?” “这可是独立的行政和军事权力,”顾怀揉了揉眉心,“我要是想造反,都可以割据了,朝中的大臣能同意?” “当一件事皇帝和内阁都想做的时候,就算他们不同意也事,”赵轩总算有了点皇帝的霸气,“不就是上折子吗,谁怕谁啊,旨意都下了他们闹有什么用?” 顾怀嘴角挂着些自嘲:“一年前还在国子监教书,一年后都要去经略河北了,这事写在史书上估计都没人信...” 他开始讨价还价:“我要带一支军队去。” “你的老部下是吧?我一会儿去写个给兵部的调令。” “还有神机营。” “本来就是你建起来的,”赵轩摆摆手,“出发的时候正好给你当护卫。” “锦衣卫...” “提成御前拱卫司,再加个亲军都尉府,一暗一明,你可以带去河北,把框架留下就行,我用父皇的暗卫填进去。” 这么豪爽,实在是让顾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启动资金...” 赵轩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我都已经穷到要去打京城富商士绅的秋风了,你居然好意思问我要钱?” 他站起身子,一副穷横的姿态,甩着袖子大步走开: “免谈!”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月色 离开宫城,从宫门侍卫那里拿回腰牌,顾怀抬头看了眼越过宫墙一角的飞檐,走向了那辆停在外面的马车。 “去锦衣卫官署。” 坐在车架上的王五懒洋洋地挥了下鞭子,清脆的马蹄声响起,封爵后总算不那么穷酸的马车沿着青石板的街道慢慢前行,融入了战后复归繁华的京城景色。 终究还是脑袋一热就答应了下来,毕竟谁能放弃一个手握大权镇抚地方的机会呢? 顾怀坐在马车里叹了口气,心想难怪老头子要先把自己叫到内阁语重心长地说那么多话,与其说是在坦白告诉自己以后没安排了自己选,还不如说是让自己正视起了另一个自己。 但这却实实在在是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或许正如杨溥所说,在走入苏州之后的这两年里,自己一点一点地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更多的交汇,彻底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魏人,而不再是像之前那样,只想着和小侍女一起活着,这天底下的事情,轮不到他一个后来人去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国子监那批被传播了新思想的学生士子,还是从辽人马蹄下解救出来的万千百姓?是那栋赵轩送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宅子,还是现在这个已经可以上朝时站到前列的爵位? 这些人和事像是一根根丝线,缠在他身上,把那个原本只站在远处冷冷看着的他慢慢拉过来。 顾怀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作品,主角在面对强大的反派被打得遍体鳞伤时,总会热血地喊一声“不要小看我们的羁绊啊”,然后起身挥拳,那些捧着西瓜的夏天里顾怀总是会想这是什么中二傻逼的台词,羁绊这种词光是看上去都透着股让人抠脚的尴尬感觉,吼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如顺手抄起脚边的板砖。 可一个人的存在原来真的是由各种各样的羁绊构成的。 他提着柴刀在落雨的山林间踉跄奔跑时,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恐怖而又绝望;他捡到小侍女时,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有了一个锚点,有了些许温柔存在;等到他和莫莫走出那片大山,才发现原来这片河山也可以真正地为他敞开胸怀。 他在慢慢接受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在慢慢接受他。 顾怀掀起车帘看向窗外,夜幕降临的街道上,百姓们来来去去,路边的铺子灯火通明,夜空里挂着星星,空气里满满的人间烟火气,这座京城,这座差点被辽人马蹄踏破的京城,留下了很多他的痕迹,这么美的风景,不应该被那些异族一把火烧掉。 顾怀平静的脸上起了些波澜,大概算是彻底解掉了某些心结。 他放下车帘,突然想到这么一看平日里老头子没少打量自己,这种自己都没发现的情绪他都能看出来,实在是人老成精啊,难怪能在朝堂摸爬滚打那么多年... 马车停在了锦衣卫官署门前,随着锦衣卫在京城的威名越来越重,衙门越来越大,走过这里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少,久而久之便多了些阴森的气氛,顾怀走下马车,守在门前轮值的谍子立刻行了军礼。 自从魏辽开战,赵轩登基,锦衣卫走上正轨之后,顾怀就很少来这个衙门,因为他对萧平很放心,也想看看彻底放手之后这个读书人能做到哪一步,在后来的战争里,萧平也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无论是监察官员,遏制太子党想要掀起的风波,还是监控民间,稳定人心,乃至于辽人暗子展开的谍战,都说明了如今的锦衣卫早已今非昔比,而且有着远大的前途--因为这是新帝唯一能信任的间谍衙门。 许多锦衣卫里的老谍子偶尔还会想起当初顾怀走入锦衣卫时说的那些话,当时看起来那么不切实际那么像随口一说的未来居然真的实现了,有时候他们走出锦衣卫的衙门,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去办案时还犹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一切从想象到真实,仅仅只花了几个月。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可惜的是,萧平根子里是个温和的读书人,而不是酷吏,锦衣卫没有变成那个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模样--顾怀这般想道。 他走过那扇对于许多人来说跟地狱入口没什么区别的大门,走过看起来有些潦草的官署前厅,走过一队队巡逻而过驻足行礼的谍子,走过昭狱的入口,最后停在了那间最深处的小院前。 小书童探出脑袋,然后飞快地缩回去,拉开了门。 月色之下,萧平如同往常一般坐在桌边,闭着双眼,顾怀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端起刚刚沏好的茶: “你知道我要来?” “大人说过,锦衣卫最应该擅长的,就是把各种看起来毫无关系的线索聚集在一起,然后推导出最为贴近真相的结果,”萧平微微侧头,“朝会时,百官为了任命河北经略使的事情争论不休,陛下和首辅明明有了决定,却迟迟不公布人选,卑职便隐隐约约猜到大人或许会来一趟了。” “我还以为是有跑得快的谍子先进了锦衣卫。” 萧平严肃起来:“锦衣卫不会查大人,负责保卫和守卫宅邸的谍子也不会传递任何关于大人行踪的消息。” “开个玩笑而已,你活得太认真了点,”顾怀放下茶杯,“还有,不要再自称卑职了,锦衣卫以后除了是间谍衙门,还是御前拱卫司,亲军都尉府,你作为指挥使,目前虽然只有从五品,但以后还是要升的。” 萧平沉默片刻:“从目盲书生到五品官员,只花了几个月...” “算不上一步登天,因为间谍衙门终究有它的宿命,”顾怀说道,“不过有了这些明面上的身份,权力会大上许多,你作为指挥使,要学会约束。” “是。” “我要去河北开府,锦衣卫大多数人要先行北上,去把北境查干净,但锦衣卫的根子会留在京城,接收陛下的暗卫之后,会变得很臃肿,不过把他们调教成谍子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下官要留在京城?” “北镇南镇这次起码要走一半,这边离不开你。” “是。” 安排完之后锦衣卫的事情,顾怀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后才说道: “其实我有想过,让你来锦衣卫到底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进了这里,很难再见光,就算成为了官员,也只会被所有人当成躲在影子里的恶鬼,而且你也知道这里面的谍子这里多半有些问题,”他指了指脑袋,“现在看看你成天呆在这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实在是让人怀疑你是不是也有了什么心理疾病。” 一向平静沉默的萧平点了点头,笑道:“一开始是挺害怕的。” 顾怀轻轻笑道:“你也会害怕?” “读那些卷宗的时候,看到他们能面不改色地将人活活剥皮,或者千刀万剐,确实很害怕,”萧平淡淡说道,“可后来也就习惯了,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我是目盲,而他们也有自己的各种问题。” “这种苦命人理论你用在这里真的合适吗?” “如果这都不算苦命人,那什么才算呢?” “有道理。” “其实很多谍子都很感激大人,因为大人完成了当初的承诺。” “但我不能给他们重新在阳光底下活一次的机会,”顾怀站起身子,渐渐走远,“所以还是别告诉他们我知道了这份感激比较好。” 夜风轻拂,目盲的书生一身黑衣,嘴角微挑: “是。” 第二百四十八章 苦难 提前换上最好的衣服,还特意检查了好几遍大金牙里有没有卡着菜叶肉丝的焦浩在那条贵人云集的巷子外驻足片刻,上前敲响了宅子的门。 片刻之后,一旁的小门打开,五大三粗的汉子探出头,见到是焦浩,他挑了挑眉:“跟我来,少爷在等你。” 虽然已经来过了几次,但焦浩那份惶恐却并没有减轻多少,作为京城土生土长的百姓,他很清楚能住在这条巷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有那位当初走进勾栏拿出一百两银子的年轻公子又是什么身份--直到今天他都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东家居然是整个京城的英雄。 毕恭毕敬地对着那位好像门房的汉子行了一礼,焦浩走了进去,那位东家在买下勾栏以后,其实并不太经常过问勾栏的生意,甚至都不怎么去,很多时候都只是让他过来一趟,然后告诉他接下来勾栏该做些什么--这固然给了他许多操作的机会,比如在账目上做点手脚之类的,但在没发现自己的账簿偶尔会被某个锦衣卫翻开看看的情况下,焦浩却一直很老实地拿着月钱尽心尽力地做事。 作为一个小人物,他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如果还不能闻出来这是自己一辈子最大的机遇,那就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他从那道门走出来,朝着汉子行礼后看着那扇门慢慢关上,等到离开这条巷子,他脸上的惶恐恭敬表情终于褪去了一些,变成了带着些意气风发的踌躇满志。 勾栏眼下已经很好了,但那位公子觉得还不够。 讲故事,听评书,喝茶看戏闲聊打牌之外,还应该有更多东西;旁边铺子里的商品不用着急卖,要打造成奢侈品--这是那位公子的原话,焦浩没有听懂,但用文玩来作比喻便让他知道了该怎么做。 而更重要的,是应该让勾栏走得更远一点。 京城里确实已经有了两家分店,不再适宜多开,但繁华的南方还有很多城池,一点一点开过去,像是夜空上点缀的星星,最后变成一条银河--公子描绘的这幅景象让之前只能带着个戏班在街巷讨生活的焦浩想要双膝一软跪下去。 亏他之前还在为那栋新修的楼阁还有络绎不绝的客人而窃喜,像是地洞里的老鼠终于见着了光,而那位公子已经想到了那么长远的以后,他要将勾栏开满大魏的天下! 这需要很多钱,也需要很多人,选址修缮招人开业一套流程下来得花不少的时间,他本想卑微地表示自己能力怕是有些不足,但那位公子大手一挥告诉他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甚至让焦浩有些无所适从,因为他很确定自己老爹老娘没给自己积什么德,刚才一路走出来时,他心里想得最多的不是这下子自己真飞黄腾达了,而是如果把这事办砸了自己直接找个地方上吊算了,实在没脸去见公子。 钱,公子会在这两天拨下来,一个新的勾栏加上玲珑阁分号,需要几十个人,公子也给他指了条明路--那些被辽人搞得家破人亡,如今正在京城里忍饥挨饿的人们。 焦浩抬头看了看天色,上了马车赶往东城。 在辽人来到京城时,他们花了些时间扫荡了周边的村镇,不仅抢粮食抢钱,还会把百姓集中起来裹挟着攻城,虽然后来辽人成功被打跑,但那些百姓们的生活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只能来到繁华的京城寻一条活路。 东城便是他们新的聚集地,马车驶过一道街巷的转角,焦浩便很快看到了在路旁衣不蔽体瘫坐在地的人们,他们坐在臭水沟旁双眼无神,像是些已经死去的尸体--如果还有带着孩子的,双眼看上去起码还灵动一些,因为他们不仅仅只为了自己活着,还得考虑自己已经饿得皮包骨的孩子。 这样的情形,哪怕焦浩在京城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是从未见过的,他听说最近官府已经在全力安置这些涌入的难民,但周遭受到辽人劫掠这种飞来横祸的百姓实在太多,好像连官府也有些有心无力,只能眼看着这么多百姓在东城等死。 焦浩渐渐明白为什么公子要让自己来东城招人--他果然如同传闻里那样正义和善良,这种时候,能救一个是一个,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焦浩下了马车,慢慢走过那些人群,偶尔会有人抬起头看着这位衣着华丽一看就是生意人的身影,眼里放出希冀的光,但下一秒焦浩就立刻移开了眼神。 需要的人没有那么多...这个世上的苦难是救不完的。 新的勾栏需要孔武有力维持秩序的伙计,需要机灵会说话的小厮,需要会写字会算账的账房,也需要懂得售卖商品的年轻女子,而眼下这些百姓,多半都在京城外围的村镇务农,就算焦浩可以大发善心把他们招回去,反正不用花自己的钱,可这样真的对得起给了自己机遇的公子么? 他也渐渐明白为什么公子不亲自来--大概公子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哪怕现在整个京城都把他当成英雄,可他做不到的事还是太多。 只希望有官府安置,加上商贾施粥,还有各种各样像公子这样的好心人出一份力,能让这些百姓早点回到之前的生活吧。 一路穿街过巷,打量着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民,遇见合适的,焦浩便会上去询问几句,在知道自己能被招用,不但有饭吃还能拿到一份工钱后,那些或困顿或绝望的流民们都没有在乎可能要去另外一座城池生活,只是狂喜地跪下对着焦浩磕头,感谢他给了自己一条活路。 十个,二十个...焦浩陆陆续续招了上百人,准备先把这些人带回现在的勾栏培训,等到物色好分号的位置,便能让他们第一时间过去上工,他最后看了那挤满了许多小巷的流民,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来世道真的一下子就乱起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远方 临安。 清脆的马蹄声在校场上响起,宛若夏季时的疾风骤雨,在马上伏低身体的李易用极快的动作拈弓搭箭,在战马未曾减速的情况下稳定住上半身,松开了弦。 箭矢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射中了远处的草人,然而李易的动作却并没停下,伸手进了箭袋,在横穿整个校场的过程中射出了一箭又一箭,俱都上靶。 这一番动作看得一旁的两个年轻亲卫连连喝彩,其中一人感叹道: “将军怎么这么勤勉?早起读兵书,中午便是巡视军营操练士卒,还要抽空练刀射箭--我就没见过将军闲下来。” “我还听人说,像咱们将军这般年轻有前途的将领,全大魏都没几个,好些临安的大族都请了人说亲呢,可咱们将军都没点头。” “将军还未曾娶妻?” “你这不废话吗,你什么时候看见将军休假回家省亲?” “倒也是...” “唉,难怪将军是将军,咱们只是小卒,我要是能像将军,早就到处威风去了,哪里会成天守着军营...” 话音未落,穿着铠甲酣畅淋漓的李易走了过来,接过亲卫手里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笑道:“说什么呢?” 一个亲卫吐了吐舌头:“在说将军你的箭法超群,上阵肯定能一箭一个敌军!” 李易失笑摇头,眼角那道没有破相反而更添英武气的伤疤随着笑意也柔和了许多: “你们没见过更厉害的,才会这样觉得,我之前追随的将军,才真的能称为神射,之前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随将军征战苏南,他曾一人一箭一马止住敌军冲锋,那副景象,直到今日我也常常想起,难以忘怀。” 他擦着汗朝军帐走去,年轻的亲卫好奇问道: “将军的将军?是当初平定江南的那位...” “是,不过我随将军征战的时候,他还是个文官。” “文官...”两个亲卫对视一眼,都有些咋舌,缠着李易想让他说当初的那些事,“将军,我们还想听!” 江南的战乱,虽然只过去了短短半年,但对于终于能休养生息的两浙百姓来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没有白莲教作乱,官府重新掌控两浙,这里的经济和民生都在迅速恢复着,那场平叛之战里的事情,自然而然也在江南流传着。 但是对于作战的细节,许多人都是不清楚的,人们只是传颂着二皇子战后坐镇东南的仁政,还有那位马踏临安的定远将军的英武神勇,以讹传讹之下,倒是有许多人下意识把那位定远将军描绘成百年难得一遇的猛将,形象类似于吕布或者张飞那样。 但李易一开口就让两个亲卫吃了一惊:“你们是后来才参军的,所有自然不清楚,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样,其实将军是个很温和随性的人...” 他讲着当初的那些事情,比如自己被调入两浙后的困顿,比如顾怀来到江南后见识到当地军队战斗力的不可思议,还讲到将军昙花一现的练兵想法,以及后来孤注一掷的几百里奔袭... 故事在讲到临安第二次被破,那些天师被逼得只能在钱塘跳海时戛然而止,因为后面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因为军功,李易被提为游击将军,奉命镇守临安,以防白莲教死灰复燃,开始这种日复一日的枯燥练武练兵生活。 两个亲卫听得目泛异彩,大概是在遗憾没有亲身参与那场注定会记入史册的奔袭,这世间战争的惨烈往往会在结束之后慢慢被人遗忘,只有那种荡气回肠被铭记--以至于掩盖掉战争过程中那些让人绝望的惨烈。 他们叽叽喳喳地叫嚷着想要见一见那位定远将军的英姿,走在前方的李易会心一笑,他有种预感,自己不会一直在江南呆着,做一个镇守地方的戍卫武将,而他练武练兵研习兵法的动力也都来自于此。 他一直没忘记当初将军对自己的期望--不要成为那个只会遵守命令的将领,而是要学着去做一个有独立判断并且能为之负责的主帅。 用木桶打水在有些寒意的天气里冲了个凉,卸下铠甲,大帐里点起灯火,李易正准备再读一遍《六韬》,一道人影却快步走到了帐前: “报,加急军情!” 李易起身快步接过军令,粗略一扫,他的眉头先是狠狠拧紧,随即便舒展开来,最后变成了某种心愿达成的豁然开朗。 辽人南侵,京城被围,血战七日,辽人退兵...将军封爵了?还被任为河北道经略使,这是几品的官职?总揽一道军政,怕是不低...还有兵部的调令,随将军,不对该叫伯爷了,北上镇抚河北。 披着一件外袍的李易在灯火前站了片刻,随后出声道:“传令!” “七千骑兵,明日清晨埋锅造饭,全部开拔!让城里送一批粮草出来,三千步卒押运,随后一同北上!” ... 拂过仓山的风总是那么烈,穿过林间古老的树木时,发出的声响像是整座连绵的山脉在向着旅人低语。 站在山寨依托的那片绝壁之上的王霸抱着双膝,坐在那个能看到很远很远地方的位置,沉默了很久。 --当初她就是在这里看着那些顾怀带上山的兵一点一点剿灭了之前的那些青壮,然后接手了这个山寨。 原来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一开始她从那个不知道什么叫诗书传家只知道提刀砍人的家里走出来,秉持着家训拥有了一间小小的山寨,可还没来得及发扬光大,就被官兵剿灭,当时的她觉得或许这是老天爷在告诉她,她实在不适合当山贼,也不适合当大当家,最好的结局也就是隐姓埋名嫁个人然后生个孩子。 所以在带着最后那几个愿意跟着她的人走入深山之后,她是真的有些想要那样过一辈子的--直到某个一点都不像读书人的书生再次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其实你还是可以当山贼王的。 后来的事情就越来越不可思议了,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兵马,帮她拿下这个传承了很多年的老寨子,不准她派人下山打劫,而是老老实实开镖行做生意--见鬼,不打劫的山贼还能叫山贼?王霸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提刀子说话,现在却要成天对着账本发愁,都没脸去见在地底下的爷爷。 可这件事诡异就诡异在这里,不打劫改行做生意之后,山寨的日子蒸蒸日上,连最老的老人和最穷的寡妇也能吃上饱饭,整个苏州不知道多少人走这条商道去两浙,在镖行有了送货服务后,白花花的银子真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每个月王霸在寨子里分钱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像是带人抢了一把最富的县城回来。 他是对的,他又是对的,他脑袋里哪里来的这些鬼主意?当初王五第一次把他绑上山的时候,他说的那些话到底哪些是骗自己的哪些是真的? 王霸没读过书,但也不会觉得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这个样子,所以他是特别的--王霸这么告诉自己,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命运。 她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起他,算账的时候,训人的时候,和那些掌柜商贾谈事情的时候,那个书生有些贱贱的笑容就总是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总是想写封信去问问为什么要这么帮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可又觉得这样就会听到某些不想听的答案,戳破自己心底隐藏最深的那一点贪心。 王霸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无措,如果让手底下人的看见大概会大为震撼,平日里张口闭口就是骂人永远那么霸气的大当家居然也会这个样子。 身后响起脚步声,王霸身子一抖,迅速恢复成平时的严肃模样:“什么事?” “有信过来。” “知道了,把教书先生叫过来,再去叫他们少在寨子里闹腾,老娘在这上面都能听见。” 手下人走远了,不一会儿带着个老者回来,王霸把信递给他,老者接过扫了一眼:“从京城寄过来的。” 寨子里唯一识字的教书先生慢慢念起信上的内容,没有多少问候的话语,几句简单的寒暄过后,说起了对于镖行以后的一些建议。 建议,他明知道自己都会做,却还是这么说--王霸脸上的神情动了动,眼底掠过些落寞。 这一切都是他建立起来的,为什么总要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分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想告诉自己他的态度? 千里之外的顾怀大概想不到,有时候得罪一个女人真的是很简单的事情。 信上说着送货的业务该走得更远一点,甚至可以走到京城,也提到了和某间勾栏合作的可能。 勾栏?唱戏的伶人和打劫的山贼能有什么合作? 听到一半的王霸迷惑不解,但她还是礼貌地没有打断,直到教书先生把信念完,她才客气地道谢,等到他们走后,继续看着京城的方向发呆。 突然好想去问问他,自己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什么? 第二百五十章 好久不见 散朝后的顾怀走下殿前的台阶,袖着双手眯着眼看了半晌的天边,才提了提腰间有些不习惯的玉带走上了出宫的宫道。 这动作多少有些不雅,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监察御史记上一笔--但想到现在杨溥还兼着吏部尚书,估计没哪个监察御史想不开会在这事上和他过不去。 不过就算真的弹劾也没事,自从几天前赵轩下了明旨点他出任河北道经略使,这些天朝堂都快吵翻天了,各种各样的奏折雪花一样飞向御书房,几乎把之前保卫京城的英雄贬成了大魏第一罪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二十多岁就担任一道最高军政官员实在太离谱,不管之前是亲近疏离还是嫉妒,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的赵轩疯了。 那可是河北,京城的北境!之前的边境就打得热火朝天,自从辽人南侵之后,整个北境就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不想着让个成熟老成的重臣去坐镇,反而让几乎没有任何政绩的顾怀出任,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无论他们怎么弹劾怎么吵,唯一有封驳旨意权力的内阁却保持了沉默,帝国名义上的首辅实际上的宰相杨溥明显是默认了这道旨意,而其余阁老也是默不作声,让好些官员拍着大腿叫喊这是徇私,这是拿无数黎民将士的命去冒险! 但还是那句话,当皇帝和内阁这两种互相制衡的最高权力同时想要完成一件事时,别说他们跳起来骂,就算是跑到宫门前跪下撒泼打滚,也没办法改变顾怀现在已经是以靖北伯勋贵身份出任正三品河北道经略使的事实。 所以大概就恨上了。 顾怀也没有想到,自己踏进官场先是教书,再是以文官身份平叛,全程有杨溥护着,所以没机会去经历官场的勾心斗角,朝中的官员们对他大抵是没什么恶感,可这道任命一出,这几天散朝都没人愿意跟他走一起,莫名其妙就成了被大部分官员疏远鄙夷的对象。 当然,也不是没有表面一副不愿相与的清流模样,晚些时候偷偷送拜帖想通过顾怀抱上当朝首辅大腿的,但顾怀只是扫了一眼就让莫莫当柴火烧了,拉帮结派结党营私这种事是真的不太适合他。 走过殿前的拱桥,和那几个不在意官场名声的老将军闲聊了几句,询问了些当年他们在边境作战的经验,顾怀走过漫长的宫道,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回家。”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火急火燎地去河北道上任,毕竟那边乱得不行,死守的魏人和占了几座城池的辽人天天打仗,老百姓们偶尔被自己人抢,大部分时间被辽人抢,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大部分地区的基层行政组织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听说有些地方连县令都开始弃官跑路,急需一个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做些实事安抚人心。 可老部下李易估计才收到调令,锦衣卫也才开始陆陆续续北上,对于压根没去过北境的顾怀来说就算日夜兼程赶到河北道也是两眼一抹黑,真不如多做点准备再上路,不至于到了那儿就开始手忙脚乱。 所以他这些日子,早上上朝听大臣们和皇帝首辅打嘴仗,偶尔能获得一些有用的建议,中午回家吃完饭就去锦衣卫,安排好探查北境的事情,再去国子监搞搞研究,争取让神机营的武器装备更上一层楼,到了晚上还要去杨溥府上跟他学那些他花了几十年才总结下来的施政手段,比打仗还忙。 不过也不能再耽搁多少时间了,十一月肯定是要起行的,年前赶到河北,尽量在明年春耕之前多做些事情。 马车转入巷子,车架上的王五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可打到一半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卡在了嗓子里,掀起车帘准备走下马车的顾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调侃一句: “你这是吃太撑所以想打个饱...” 话说到一半他也愣住了,慢慢瞪大了眼睛。 在那扇紧紧关着的门外,那棵掉了许多叶子的树下,身穿白裙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慢慢转过侧脸,露出一个美丽到了极点的笑容: “好久不见。” ...... 在那辆马车驶入小巷之前,李明珠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很久。 她是昨夜到的京城,赶在了城门关闭之前入城,虽然一路走来早已知道了京城没有被辽人攻破的消息,但在亲眼看到这座宏伟的城池依然完好时,李明珠才放下了那颗这一路北上都悬着的心。 当然,除了提前知道京城并未陷落,外出的宋掌柜还带回了些其他的消息。 李明珠现在还能想起那天宋掌柜回到车队时那异样的神情,带着些茫然和不可置信,又有些由衷的喜悦,他整理了许久的语言,才对李明珠说道: “小姐,有姑...顾公子的消息。” 以文官身份出任定远将军,临危受命总揽京城防务,血战七日击退辽人,因军功被封爵位,大魏三等伯爵... 李明珠静静地听着,完全不能把这些事情和记忆里那个温和的读书人联系起来--顾怀虽然在信里提过他有了武职,也会去守城,但没有提起他便是守卫京城的最高军事统帅。 难怪他在写下那封信时已经有了赴死的决心,因为京城若破,就意味着他没有任何可能会活下来。 从那天之后,后面的路走得就有些沉默,大多数时候李明珠都待在自己的马车里,安静地思考着什么,偶尔下车一起吃饭,才能隐约听到旁人“这怎么可能”、“真是靖北伯”一类的话。 爵位啊... 作为见过世面的商贾人家,李明珠清楚地知道,这个爵位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消息传回苏州,或许许多人都会笑出来,当初那个入赘李家的书生,和离后居然扶摇直上到了李家只能远远仰望的地位--对此李明珠倒是没有多少李家注定会成为苏州笑柄的念头,只是觉得这一年来他过得果然不是信上写下的那般轻松。 她也曾起过就此回去的念头,毕竟已经知道他安全了,而且他过得很好,那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呢?当初那些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和他的小侍女已经一起走了那么远,以后势必也要一起走下去,自己不过是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假姻缘,自顾自喜欢上他,凭什么就要缠着他不放呢? 因为他也说过喜欢--清冷美丽的女子这么对自己说。 蓄藏了一年的思念真的会让人像扑火的飞蛾,李明珠说过自己会等,在那些往来的书信间,她总是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可这一次她不想再等了。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变化,也不是因为自己已经走到了京城前方,而是因为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就彻底失去了他。 所以马车最后还是驶入了京城,车队在一间客栈呆了一晚,李明珠没有让念子心切的宋掌柜陪同,让他去国子监见一见那个想必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宋明,自己在京城的街头问着路,一点一点地接近顾怀在京城的家。 她走入了这条巷子,慢慢地走着,看着墙头的青瓦,数着盛开的梅花,想象着他在这里生活的模样,想象着那些日子里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她最后看到了那扇朱漆的大门,她感觉自己的心里缺失的一块在被慢慢填满,但犹豫了很久,她也没有去敲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裙,还有白裙下斑驳的青砖。 一直到那辆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下,车帘掀开,露出了那张梦见过许多次的脸,还有他头上斜插的玉簪。 “好久不见,”她说,“真的好久不见。” 第二百五十一章 心防 目送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顾怀带着李明珠往府里走,站在远处看戏的王五袖着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忧郁地叹了口气。 这几天终于能勉强下床的魏老三在一边探头探脑:“五哥,那姑娘是谁?” “少爷的发妻,”王五想了想,“不对,前妻。” “啊?” 王五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少爷以前入过赘,这位就是入赘的对象,所以严格来说...之前是她娶了咱们少爷。” 魏老三都惊了:“还有这种事?” 他看向那两人的背影,挠着头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连将军这样俊朗的男人也要入赘才能娶到老婆,像自己这样的...是不是这辈子铁定得打光棍了? 他又发现了些其他东西:“怎么感觉气氛...” “这么尴尬是吧?”王五点头,“之前还有更尴尬的,哪天得空了给你讲。” “就现在呗五哥,前两天有人送礼,将军不喝酒就给我了,去我那儿边喝边说?” “你小子...可别让少爷知道是我告诉你的,不然我指定挨骂,走!” 远处的顾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勾肩搭背的两人低声嘀咕着什么往远处走,摇摇头看向李明珠: “你怎么来了京城?” “看了你的信,”李明珠挽了挽头发,“有点担心,就想来看看。” 顾怀一拍脑门,他把这事忘干净了,那封信是在战前写的,想到自己在信上说的那些话,他不由老脸一红,轻咳一声: “嗯,当时是有些觉得守不下来...” 两人闲聊着走在通往后堂的小路上,李明珠看着这栋比苏州李家还大的宅子,有些好奇一路没有看到任何下人,但并没有问出来,只是偶尔悄悄地看一眼顾怀的侧脸,安静地听他说话。 他瘦了一些,侧脸的线条更明朗了,穿着朝服,比起儒衫是另外的风格,虽然有过武职,但看起来还是更像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没有着冠,斜插的玉簪真的很好看,有种洒脱写意的味道,一如印象里的模样。 内心有些雀跃的欢喜,李明珠能清楚地感觉到,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并没有变。 并没有像很多人会觉得的那样,身份地位越来越高,就越来越不像之前的自己--一切好像回到了苏州时的模样,他走在自己身边,温和地说着话,笑起来带着和煦的阳光。 她抿了抿嘴唇,停了下来,还在说着之前那一战的顾怀有些疑惑地转过头,随即感觉到了什么,有了些不安。 “去年的冬天,我说过我会等。” 手指轻轻绞着背在身后,穿着襦裙的李明珠脸颊染上些红云,低头看着地面铺成小路的青石,顾怀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身子有些颤抖,仿佛这些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抬起头,勇敢地直视着顾怀的眼睛,轻轻说道:“可我不想再等了。” “知道你可能会出事的时候,我便想着来京城,没有想过如果见不到你该怎么办,但现在既然重逢,我便想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其他东西我都不在意。” 她眨了眨眼睛,越过了千里的河山和快一年的时间,再次问道:“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顾怀觉得自己真是挺该死的,是他主动走进了苏州,走进了这个女子的生活里,惹了情债以后,又找些借口想把事情搪塞过去求一个心安,好像放弃她的人生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权衡之后的结果。 有了决定,却又做不到决绝,厚颜无耻地说着我其实也很喜欢,也很痛苦,可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也做不出来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彻底断了她念想的事情,明明已经离开却维持着来往书信,让千里之外的她孤独地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结果。 她用行动和言语证明了自己的勇气,而自己只是一味地逃避。 生平第一次,顾怀什么都不想考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想着那一夜自己上阵之前写下那封信时的心意。 “好。”他说。 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声响,莫莫低头捡起掉落的扫帚,紧紧地握在手里,看着远处的顾怀和李明珠,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 三个人沉默地坐在桌边很久,一直盯着桌面的莫莫站起身子:“我去做饭。” “对不起。”李明珠说道。 莫莫轻轻摇了摇头,视线一直没有和李明珠对上,转身去了厨房,片刻之后,李明珠也站起了身子,沉默许久的顾怀看向她:“不用急着走。” “我很想和她说说话,但她的心防太重,所以我不是那个合适的人,”李明珠轻声说道,“我不是有意想伤害她的。” “我知道,是我的责任。” “听见你说好,我很欢喜,但这件事,光是你说了也不行,”李明珠笑了笑,“你和她便是单独的世界,想要走进去,也需要她同意,我从来没有认为你会抛下她,所以我会在城南的客栈等一个答案,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不会怨恨。” “现在想来,是我有些贪心,但喜欢这种事情,谁又能说我错了呢?”她说。 她走到门前,轻轻地朝顾怀点头,大概是在让顾怀不要再送了去陪陪她,阳光映着她的身影,美得仿佛一幅画。 脚步声逐渐远去,顾怀坐在桌边没有动作,不久之后莫莫过来示意可以吃饭了,看到李明珠已经离开,她也只是看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顿了顿,便转过了身子。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饭,顾怀没有打算再去锦衣卫或者国子监,在院子里发呆到了深夜,才进了房间。 他本以为莫莫会像之前在苏州闹别扭时那样,去另外的房间睡,或者在地上铺床,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莫莫依然给他打来了洗脚水,熄灯之后钻进了被窝,缩到了他怀里。 “我是不是很坏?”她小声问道,“我不应该这样对她的。” 顾怀摸着她的头发:“爱本来就是很自私的东西。” “我有些害怕,”莫莫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她是个很好的人,之前在苏州的时候,你去了苏南,只有她会来和我说话,她很漂亮也很温柔,她什么都好,而我什么都不好。” 她说:“我以为我们会像之前那样一辈子。” 顾怀只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她的心境。 在自己忙着打仗,忙着在朝廷往上爬的时候,这个自己当初捡到的小侍女,在做些什么呢? 她那么木讷,那么不喜欢说话,每天重复着做家务做饭等你回家的生活,她跟着你从南走到北,穿过山间的密林走过宽敞的官道,从苏州到京城,她停留的每一个地方都只是因为有你在。 她的世界里只有你,她的眼睛里都是你,她会把你说的每一句话当成真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这样和你永远在一起。 可你对另一个女孩子说了喜欢,让她感觉那些原本全部属于她的爱丢失了一部分,她自卑而又敏感地觉得,那个什么都比她好的女孩子,总会在有一天占去你所有的喜欢。 她不是讨厌李明珠,她只是太喜欢你。 所以她闹了小脾气,和你一起离开,可兜兜转转一年过去,那个女孩子还是带着决心与勇气再次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次,拦不住了。 “我们依然会在一起一辈子,”顾怀蹭了蹭她的头发,“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莫莫。” 莫莫听着他的心跳声,听懂了后面那句话。 “嗯。” “等到把河北的事情做完,我们就成亲吧。” “好。” “你更喜欢苏州还是京城?” “都可以。” 只要是和你,都可以。 外面下起了雨,又一年的冬日,一同走过莽莽群山的主仆,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打开了一道缝隙。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定情 天明时分,顾怀换上朝服,系好玉带,用过早膳以后,在莫莫的额头轻轻一吻,看着她小脸上出现的一些羞涩,笑了笑出门去上朝。 在朝中有了常职后,只要在京就得去上早朝,此刻外面天都还没亮,顾怀满怀心事地乘着马车到了宫门,跟着百官一起走过宫道,然后站在大殿里继续发呆。 百官还在吵,当然不如前些天那么激烈,好些官员出列之后慷慨激昂的一番发言,然后看向顾怀这个当事人,发现这位伯爷站在那儿目光空洞不由一怔,心想难道是自己的发言太过犀利导致这位都有点怀疑自我了?于是越发自信起来,话里话外都是让顾怀滚回去继续当勋贵,别去河北祸害百姓。 可无论他们跳得再厉害,顾怀也仍旧一言不发看着地面发呆,好不容易挨到了散朝,这位平时喜欢落在后面慢慢走的伯爷健步如飞窜出大殿,仗着年轻人的腿脚把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远远甩在后面目瞪口呆。 “去城南。” 坐上马车的顾怀吩咐道,车架上的王五挥了下鞭子,想了想,朝着马车里问道: “少爷,您这是要去找李姑娘?” “嗯。” “您要重新娶她?” “怎么了?” 王五心底生出些希望:“那大当家...” “你提她干什么?”顾怀皱紧眉头,“她跟这有什么关系?” 王五被问得一愣,心想你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没把大当家当个女人?少爷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混蛋啊...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加快了马车的速度,等到了一间客栈之后,顾怀走下马车,看见了正好回来的宋掌柜。 “哎呀,姑...顾公子!” 顾怀看他憋得实在难受,笑道:“叫姑爷也没事。” 宋掌柜又惊又喜:“姑爷和小姐说开了?” “说开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还好小姐坚持要来京城,我早说过了,姑爷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哪种人?我渐渐有些好奇我的风评在苏州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察觉到自己有些失言,宋掌柜尴尬地笑笑:“我刚从国子监回来,还看到了宋明给士子们上课,这一年没见,孩子长大了,这一切都要多亏姑爷!” 他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给顾怀行了一礼,顾怀本想避开,但想了想还是受了,宋掌柜一向是这种性子,不让他把感谢表达出来,以后憋着更难受。 又闲聊了几句,宋掌柜便领着顾怀往里走,一路说着些苏州的事情,还表达了对顾怀如今身份的不可思议和恭喜,直到走到天字号客房,他才拱手退开,把这片空间留给自家姑爷和小姐。 想到和莫莫终于把这件事谈开,顾怀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轻轻敲了敲,过了片刻,依然是那身白裙的李明珠拉开了门。 看来她昨晚睡得不是很好,没有着妆隐约能看到眼角有些红,大概是没有想到顾怀会第二天就作出决定赶过来,她有些开心也有些不安。 在桌边坐下,犹豫片刻之后,顾怀开门见山: “我和莫莫谈过了。” 李明珠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接下来我要去河北任职,时间可能会有些长,具体要花多久我也不太确定,不过这两年也习惯了这种奔波,所以也还好...” 李明珠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看着顾怀的侧脸,有些悲伤地想道最后果然还是这般陌路么。 “...所以,成婚的事情,可能得等到我从北境回来。” 客房内安静片刻,顾怀话语的余音渐渐消散,李明珠很可爱地歪了歪头,仿佛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之后,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泪光出现在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她轻轻捂住颤抖的嘴唇,听清楚了那两个字。 成婚。 “虽然觉得可能没有必要再问一问,但必要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顾怀小心地握住她的手,问道,“你愿意嫁给我么?” 大颗大颗的眼泪划过李明珠的脸颊,她看着自己被顾怀握住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又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坚定地点头: “我愿意。” ...... 让顾怀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才求完婚,后脚李明珠便让伙计整理车队,准备南下。 站在客房里的顾怀看着李明珠安排着一项又一项的事宜,甚至还留下了宋掌柜处理朝贡生意断裂的后续,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你要回苏州?”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大概是终于确定了关系,一向清冷的女子多了几分由衷的喜悦,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轻松起来: “因为苏州还有很多事情呀。” 这倒也是,李家那么大的生意,就算是没了朝贡,可两浙建起了那么多纺织厂,再加上之前一直在开辟的海外商路,在李家分家之后,大房唯一的主事人便是李明珠,缺了她可能还真不行... 顾怀揉了揉眉心,知道自己有些想当然了,李明珠和莫莫是不一样的,莫莫习惯了待在他身边,而李明珠则要独立许多,她这次抛下一切来京城是为了一个答案,既然已经得到了,自然也该回去了。 他还是决定再努力一下:“要不再待两天?好歹带你在京城转转...” “不啦,我知道,你也很忙的,”她俏生生地站在顾怀身前,清冷全部化为了生动与亲近,“虽然之前听说你守卫京城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可知道你要去镇抚河北,我便发现,以前我总是在想自己的相公如果是个大英雄就好了,可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成真。” 她眉眼弯弯,有种从未展现过的美丽:“回到苏州以后,我会继续做生意的,等到有一天生意稳定下来,或者你回到京城...” 她真的有股生意人的利落爽利,当知道自己的勇气和决心都得到了回报,并没有像小女孩一样想要黏着那个人,而是放心地让他去做完该做的事情。 顾怀沉默片刻,也笑了起来,轻轻点头:“我会记得给你写信。” 儿女情长和家国天下产生了些许冲突,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不是么? 他看着李明珠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事情,展现出一个商贾人家家主该有的从容,等到车队在客栈外停下,等待着再度南下时,李明珠走到了他的身前。 她的脸上染上了些红云,勇敢地、轻轻地抱住了顾怀: “我在苏州等你。” 好闻的清淡香味萦绕在鼻尖,长发摩挲着下巴有些痒,顾怀回抱住了她,犹豫片刻之后,他抬起了李明珠的下巴,在她瞪大的眼睛里吻了下去。 感受着那握起的小拳头在自己胸前举起又落下,顾怀停了下来,看着李明珠蒙上雾气的眼睛,他笑了起来: “下一次,轮到我去苏州见你了。” 许久之后,停在客栈前的车队开始缓慢起行,沿着街道驶向南方的城门,站在原地的顾怀静静地看着,手里是李明珠给他的香囊。 一旁王五破锣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少爷,这咋走了?” 顾怀看了他一眼:“你一天与其操心这些,不如想想怎么讨个老婆。” “嘿,少爷你还别不信,我要是想成家,说亲的媒婆能把门槛都给踩破,就我这种绝世猛男...少爷你等等!” 走上马车的顾怀轻声说道:“让几个锦衣卫跟着南下,不记在出行录上,算是我的私事。” “好咧。” “算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已经快十一月,再耽搁两天,就出发吧。” 王五点头应了一声,挥下了鞭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北上 时间进了十一月以后,越往北走,天气就越苦寒,路边的野草都已经被霜雪覆盖,换做往年或许还会有人念一声瑞雪兆丰年,而在现在的北境,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却带走了成千上万流民的性命。 北方的天空比起南方显得更加高远,就算天色有些阴沉,但也让久居南方的将士们感觉心胸开阔,有侥幸从流民手底下逃开的野兔外出觅食,被绵延极长的队伍所惊扰,在野草白雪间窜动,长途行军的将士们顿时精神一振,不知是谁趁着校尉不在跟前,飞起一箭射去,将那野兔钉死在了地上。 有胆子大的士卒冒着冷冽的寒风跑过去将野兔捡了回来,掩护他的同袍都一脸的兴奋,因为这意味着下一次驻扎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再吃那难以吞咽的干粮,而是可以开荤了。 队伍的最前方,不时有斥候来回巡弋报告消息,而在中军位置,取代中军大帐的是一辆宽轴大轮的马车,由四匹黑色的马拉着,两边是打着旗号的亲卫,一旗书“总督河北军政”,另一旗书“靖北伯顾”,表明了这支军队的来历与统帅。 而在车辕上,坐着的是两个魁梧至极的大汉,他们手边都没有武器,但若是有人想要靠近马车,恐怕会被他们那夸张至极的身材吓得不敢动手,此时其中一人正拿着马鞭懒洋洋打着哈欠,而另外一人则是正襟危坐,不时将前方斥候传来的消息低声汇报向车帘,神色间满是尊敬与爱戴。 宽敞却很朴素的车厢里,顾怀坐在垫子上,身前是一张桌案,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一旁燃着炭炉,给车厢里带来了暖意。 就着车帘透入的光,顾怀翻开那些卷宗,仔细地看着,看一阵想一阵,有了想法,就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在一旁记下,而那叠宣纸已经快被写满,由此可见顾怀出京后这一路到底看了多少卷宗。 他正在恶补关于河北的知识,要知道河北路涵盖了河东河北河西三地,地域大小比起两浙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这里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以及兵家百战之地,导致民情复杂地理情况特殊,他前世今生都是南方人,对于河北所知有限,如果真的想要做事,首先要做的就是了解此地。 这次他出京之后并没有在黄河边上等待李易的那一万大军,而是带着四千神机营继续北上,原因自然是因为他这次来并不是直接奔着打仗去的,如何解决河北的乱象才是他优先考虑的问题,如果他是个官僚只想着向朝廷交差,那才应该等着大军集结和辽人死磕,如果能把辽人赶出河北那就风风光光地回京,平民百姓的死活关他屁事? 到时候被打烂的河北就算没过几年又被辽人占领,也跟他没了关系,但他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就应该切切实实地做点事情,打得热火朝天的边境城池先不去管,在等待李易的这些时间里,他起码可以先处理地方上的政务问题,以及组建起属于自己的河北道府衙官署。 如此一来,镇抚河北就变成了经年累月的事情,按道理来说他大可不必自找罪受,毕竟二十多岁爬到这个位置,已经是封无可封,事情做得再好,也不会让朝廷百官对于他的忌惮减少半分,不会让官职爵位有什么变动。 不过顾怀觉得世间万事都是利弊共存,从后方开始经营,固然会花更长的时间更多的精力,但这次辽人南侵把河北大片地域打成了白地,也给了他一些尝试的机会,结合杨溥教给他的施政理念以及手腕,和后世人的眼光,也许能让整个河北道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 这是在京城或者平稳的南方都做不到的事情,只有在这里才行,如果他真的能顺利做到自己计划的那些事情,也许不用多久,战线就能反推到辽人境内,北伐河套平原以及燕云十六州... 马车颠簸了一下,笔架上的毛笔滚落,在宣纸上沾染了几道墨迹,顾怀捡起毛笔放回去卡紧,又合起卷宗,一道人影适时地出现在了马车旁边: “伯爷,斥候回报,前方到临漳了,临漳县令携官员出迎,已经等候了有段时间。” 顾怀掀起车帘,骑马随马车一同前进的是陈平,如今军职是正六品昭武校尉,其实陈平如果在平常的军队任职,此刻怕是已经能转为偏将或者地方戍卫将领,但既然是类同顾怀私军的神机营,军职自然是要被兵部压上一压的。 顾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陈平行了军礼,又朝着相熟的王五魏老三打了个招呼,这才策马向前继续坐镇前军,顾怀看了一眼远处山坡上疏落的山林,还有山坡下那条已经枯掉的溪流,突然问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过了黄河以后,见到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车辕上的王五魏老三齐齐一愣,然后对视一眼,同时反应过来。 这一路,是没见到多少村寨啊,这里不算前线,怎么会这般荒凉? ...... 临漳是座大城,往北是邯郸,西南都是过黄河的要道,地理优越,自然也就要富一点,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能被外放到这个地方做县令,陈文斌平日里肯定是不缺钱的,但他今日却换上了自己最旧最破早就该丢掉的官服,还让下人往上面打了几个补丁,穿上之后早早地带领城中官员士绅来到了城门外。 虽然地处要道,但临漳的运气比较好,东西两路南下奔袭的辽人都没有看这里一眼,所以临漳的城门得以幸存,此刻城门外的官道上雪已经早早被扫干净,牛粪马粪也是绝对看不到的,两侧是戍卫官兵们的屯田,看起来倒是极为规整。 远处道路两侧还站着些训练有素的精兵,持着旌旗,看起来气势凛然,就算天上还在飘着雪花,也没人敢动一步,因为不管是县令还是自己的顶头军官今天都放了狠话,谁要是敢在那位总督河北军政的贵人丢人,直接军法伺候! 至于城门出入的百姓,那是一个也没有,早就被驱赶到了其他城门,泥腿子绕上几里路没什么,要是冲撞了那位权势滔天的大人,谁能担起这个责任? 寒风呼啸,好几个身子弱的官员都打起了喷嚏,陈文斌陈县令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最后还是让他们去城门背风处歇一歇,可他们千恩万谢后还没走上几步,立刻有骑兵回报靖北伯仪仗已到三里外,吓得陈文斌原地一蹦就让他们赶紧站回来。 其实换做平日,这种几近于黄土垫道、净水泼街,远迎数里的排场,别说一个伯爷了,迎接皇帝还差不多,可谁让这位伯爷兼了河北道经略使总揽一道军政,还能开府置事呢?他等于是掌握了一道官员将领们的生杀之权,别说免官了,若是他发起怒来,先斩后奏怕也是没人敢说什么的! 怀着既畏惧又心虚的情绪,陈文斌定了定神看向远方,用微弱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喃喃: “可千万别是冲我来的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临漳 当靖北伯的仪仗终于到达临漳城外时,在城外等候的官员士绅们首先看到的,是兵强马壮的精兵。 临漳虽处黄河以北,但距离京城不算太远,京城保卫战的细节早已传开,所以人们在看到那些马上骑士所持有的奇形怪状的长筒状武器时,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这便是能让步卒力敌数万辽人精锐骑兵的火枪么?” 不,不仅是火枪,这些士卒比起城外肃立迎候的官兵,整体素质不知道要高上多少,那是真的经历过血战的军容,首先到达的是数百骑斥候,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看城外的这些人一眼,如同雾气般散开,只用了极短时间便控制了周边各个方位,甚至开始沿着城墙探索,杜绝了所有危险的来源。 其后便是骑在雄健无比的高头大马上的重甲甲士与步卒大阵,军阵每前进一步,地面仿佛也在跟着颤动,官道旁的士卒只感觉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不由起了些骚动,下一刻那重甲军阵的当先一骑肃然举拳,整个军阵便轰然停下,然后井然有序地左右分开,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昂然而出。 马车并不豪华,两个车把式没有着甲,但也能看出来是厮杀惯了的猛汉,周围游弋的亲卫簇拥着马车一直驶到城外众人面前,两个汉子跳下马车,将车帘左右一分,一道随意盘了个道髻,斜插一支光滑内敛玉簪,身着三品紫色公服的身影便一弯腰走了出来。 看来这位便是那位靖北伯爷了,城外众人纷纷抬眼打量,又暗自吃了一惊,这位伯爷...怎么如此年轻? 丰神俊朗,英气勃勃,这并不足以让人意外,穿上那身三品大员的公服,就算是常人也能带上三分威严,可看着那英朗俊俏的模样,怎么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么年轻的三品大员,世袭伯爷,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也能从侧面证明这位看似年轻的伯爷肯定有过人之处--居于众人前列的陈文斌更加心慌,连忙踏前一步,拱手行礼道: “下官临漳县令陈文斌,携城中官员士绅,恭迎经略使大人!” 勋贵在朝中任常职,一般都只称官职,亲近点的才称爵位,而大魏官员相见不必行跪礼,所以陈文斌这一套下来确实没什么毛病。 走下马车的顾怀踩在城外坚硬的土地上,目光在陈文斌脸上轻轻一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身上满是补丁的官服,却没有提起,只是洒脱笑道: “本官奉旨赴河北任职,一路颠簸,军中粮草不足,怕是要叨扰众位两日,可不要怪本官不请自来啊。” 这番打趣的话说得城外等候已久的众人心头一松,气氛也肉眼可见的轻快起来,内心暗道这位伯爷虽然年轻,却也没什么架子,这次多半只是路过而已,于是众人纷纷言道不敢,高高兴兴地簇拥着顾怀入城。 “于城外背风处扎营,再去城中接收粮草,不要打扰百姓,”顾怀先是看向陈平,又转向陈文斌,“陈县令,城中补给可含酒水?” “是有的。” “不必了,多送些热食就行,就算临时休整,军营内也不能饮酒,又不是逢年过节的。” 陈平领命去了,跟在顾怀和陈县令身后的众人一时都有些感叹,这位伯爷还真是治军极严,难怪能和辽人一战,这年头军队在魏境行军,只要择日没有战事,一般都会放开军营禁令,让士卒们喝上两杯水酒,可这位伯爷真是一刻也不许放松啊。 众人继续簇拥着顾怀往城内走,气氛融洽,顾怀和陈县令聊起一些本地风物,时而还有士绅官员搭两句话,一时间看起来倒是宾主尽欢,直到过了城门,看见冬日有些萧瑟的街道,顾怀才状若无意地说道: “比起政务,本官更通军事,但本官也明白,这次镇抚河北,要想政令通达,图谋发展,缺不了本地官员士绅的帮助,临漳算是本官进河北的第一站,不知陈县令可有言教本官?” 陈文斌愕然抬头,可能是没想到这位伯爷说话竟然如此直白,丝毫没有官场中人的弯弯绕绕,说要请教,就真的问出来,这才刚进城门呢!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整理语言说道:“经略使大人谦虚了,不过下官在临漳任县令三年,确实也是有些心得的,依下官看,大人若是想发展河北,首先要做的便是安置流民准备春耕...” “嗯,本官也是这么想的,”顾怀负手立在街头,赞同道,“河北久经战乱,边境不安生,内地也处处流民,再加上之前辽人南侵,可谓是千里白地无鸡鸣,只有让无数流民在各地定居下来,由地方政府开仓赈粮挺过这个冬天,然后再开展春耕,才能让河北重现生机...” 他边说边走,身后那些官员士绅听着他的话语,有人不屑一顾,有人皱眉思索,可下一秒,顾怀却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一样平常地开口道: “本官没进河北时,便接到密报,说临漳、安阳、南乐三县不仅没有收拢那些南下的流民加以赈济,还把他们驱离县界,死了的就草草扔到路边,有没有这回事?” 陈文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登时有些惊慌失措:“大人,何来此事啊?下官任县令三年,任上从未出过差错,这必然是有人谗言加害!” 他满怀怨恨地看着身后那些官员士绅,还在思索到底是谁告的密,让这位伯爷刚刚进入临漳地界就直奔自己来了,竟然连宴席都不去就过问这事! “其实本官一开始是不信的,”顾怀轻轻叹了口气,“北方一乱,自然就有无数百姓想要往南走,带的口粮吃光了,就只能盼望路过的地方能有人给口吃的,依魏律,地方府衙本就有开仓赈粮的义务,那粮食是朝廷的又不是地方官的,何必冒险去做那种驱赶流民的事情,你说对不对?” 明明是数九寒天,陈文斌却出了一头的热汗,他用官服的袖口抹了抹,连连应声:“是,是...” 顾怀看了一眼他的官服,笑道:“再说了,这件官服如此陈旧,陈县令依然舍不得换,由此能看出来是位勤俭节约,爱民如子的好官,这样的官,怎么会贪腐存粮,驱赶流民呢,是不是?” 陈文斌说不出话了。 “可过了黄河之后,本官真的没有看见多少活人,”顾怀笑容收敛,静静地看着他,“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流民南下,必然会汇聚到京城,这一路的官道都应该有流民扶老携幼往南走才对,可本官没看到。” 见陈文斌喏喏不敢言,顾怀看向那些士绅官员,平静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来告诉本官?”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这位伯爷是演的哪一出,可有那么两个人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们都是县衙的小吏,上不了餐桌,也喝不了汤,但眼下这个场景,分明就是这位河北经略使想要杀鸡儆猴,在等一个有胆识有野心的人站出来!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挤开眼前的人群,快步向前,却被顾怀的亲卫拦了下来,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喊道:“大人,大人!小吏石开(孟显德)有事检举,临漳县令陈文斌贪赃枉法,伙同地方武备...” “知道了,”顾怀摆了摆手,止住他们的话语,又看向陈文斌,“陈县令,这可是开了个不好的头啊,本官初到临漳,便有人检举你,实在是让本官有些为难,这样吧,来人,把陈县令先行收押,待到本官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再还陈县令一个清白!” 陈文斌呆住了,他有想过顾怀会在这件事上发难,可他也不认为顾怀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拿他开刀,因为他清楚,在这件事上手脚不干净的人实在太多,就算顾怀要总督河北军政,他也不敢对那么多人下手! 可他到临漳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下狱,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他是不是不懂? 还不等他说话,一直跟着顾怀的其中一个汉子就伸出大手将他按倒,然后干脆利落地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大概是嫌他抗议声太吵,那厮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乌漆麻黑的抹布,团了团塞进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官员士绅看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言笑晏晏的靖北伯爷说翻脸就翻脸,眼见这位伯爷不打算去已经洒扫准备好的宅邸,反而让人带着那两个小吏去县衙准备问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海里都蹦出了一句话。 那宴席...还开不开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态度 “临漳是三国故城、六朝古都,后来虽然不再那么繁华,但至魏朝,仍下辖七镇十三寨,民户过两万,共计七万九千余人,地方戍卫士卒七千六百七十七名,骡马共计四千三百四十二头,烽燧十七座...” 临漳县衙内,正在汇报的是当地的县丞,县令下狱,他便是地方上的最高官员,此时的他硬着头皮站在堂下说着当地的情况,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坐在上首的顾怀认真地听着,不时点一点头,倒是觉得这位虽然是仓促接替,但对地方情况如此清楚,是个用心做事的人,不由有些满意。 锦衣卫的密报里,并没有提到这位县丞的名字,不排除是藏得太深锦衣卫仓促之间没能查到,不过还是有一些其他的问题,但顾怀进了河北,不可能到了每一个地方都要把积弊清理干净,那样的话地方行政就要完全瘫痪没人做事了,眼睛里能容得下一些沙子,是杨溥教给他的治政理念之一。 大堂上,临漳所有的官员小吏噤若寒蝉地在两侧站着,目不斜视,那两位检举县令的小吏也赫然在列,只是和其他人的畏惧瑟缩比起来,满面红光的他们就显得精神多了,等到县丞汇报完毕,顾怀点点头夸奖了几句,其余官员小吏又继续上前,将临漳辖区内各自负责的情况逐一汇报。 之所以听得这么仔细,并不是因为顾怀要在临漳做什么大事,这里是河北的最南端,离京城不远,不适合作为改革的发起点,他此刻是在将河北的实际情况和自己之前从书籍卷宗上了解的相互对应,然后先用雷霆手段将这一片区域整顿,等到李易的大军到来,才继续北上,去往那已经被打成白地的地方大展拳脚。 就这么一直听到了下午,顾怀才让他们退下,城中为了迎接他本来已经备下了盛宴,但顾怀却不打算去,兵灾也是灾,大灾之年无数流民在这个冬天挣扎求生,要他去和一帮官员士绅举杯同乐,他做不出来。 他在大堂闭目沉思片刻,一名未着飞鱼服的谍子走进来,并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待着。 “招了?” “是,贪墨公粮十七万石,白银四万九千两,已经派人守住了。” “一个地方县令,做了几年官,便可以攒下这么一份家产,”顾怀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偌大河北,到底有多少公粮金银藏在了官吏的家里?来河北之前没要到钱,看来这钱还是得从这方面想办法。” 他站起身子,负手踱步:“临漳守将张俊在哪里?” “据说是巡视地方武备,尚未回城。” “巡视地方?是心虚吧,”顾怀摇摇头,“兼并屯田,虚报人数,克扣军饷,伙同县令驱逐流民,犯了这么多事,以为躲起来就能熬到我走?去告诉他,要是再不来负荆请罪,别怪我在这里动刀兵!” “是!” “再把消息放出去,黄河以北,邯郸以南的州县,手脚不干净的官员将领,我要看到他们的态度,要是不能让我满意...” 他的语气冷下来:“那就别怪我帮他们体面。” ...... 安阳。 县衙的后堂里,桌上的菜肴袅袅地冒着热气,可坐在桌边的几人却一点也没有动筷子的念头,反而一个个的脸色都像死了亲爹一样凝重。 “那位经略使,是真的动手了?” “据说刚进城门,还没到饮宴的酒楼,就让人拿下了陈文斌,”安阳县令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下,“牵连的官吏有七八人,买卖官粮的士绅更是有四五家一个没落地进了大狱,抄出来的钱粮就那么明晃晃地运进了县衙。” “他是真的不怕引众怒么...” “众怒?”安阳县令嗤笑一声,“任职河北道经略使,举凡吏治、刑名、钱谷、治安、档案、教学、农桑、水利、风俗民隐,无所不管,无所不察,贪墨公粮,驱逐流民,这种事情他凭什么不能管?王典史,你来说一说,这该怎么判?” 上了年纪的典史面色难看:“依律罢官抄家,视数额追责,轻则发配边疆,重则...当街问斩。” 众人的呼吸都齐齐一滞。 “听见没,问斩!”安阳县令两眼通红,显然是熬了一夜没睡觉,“就咱们之前分的那些,你们说够不够得上?” 还有人有所侥幸:“他倒也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前些日子,不知道多少锦衣卫提前北上,噢你们不知道锦衣卫是什么,那是天子亲设的谍子衙门!他们无孔不入,什么都查,只要被他们盯上,连你昨晚做梦喊的是谁的名字他们都查得出来!你以为那位靖北伯为什么要在城门点出安阳县的名字?就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这里的事情,在告诉我们他的下一站就是这里!” 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安阳县令,其余几人对视一眼,俱都沉默下来。 是的,贪墨公粮这种事情,不是个例,整个河北,有多少人伸过手?这里直面辽人,只要不是太过分,为了稳定朝廷里的大部分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哪里知道会来这么一个较真的疯子! 朝廷里的人不也在贪么?拨的粮银一层又一层下来,到了府库还剩多少?地方上钱粮不够,也就只能从收上来的公粮上面想办法,这已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可如今却有人一把将桌子掀了过来,然后砸向了他们的脸! 至于驱逐流民...公粮都贪了,哪里能拿得出来赈济?只要让他们离开辖境,自然就该其他的人头疼,边境至今都还打得热火朝天,谁能想到这个时间点还有人会来管? “本官虽然不想说什么丧气话,但诸位还是一起安心等死吧,”安阳县令抓起酒壶仰头就灌,“或者你们可以弃官而走,本官可以当作没看见,只是这里离临漳那么近,就看你们能不能跑过那位靖北伯手底下的兵马了。” 有人不敢置信地开口:“他...真的敢杀?他就不怕河北乱起来?天子怎么会派这么一个胡来的人坐镇河北!” “他不敢?嘿,你猜他敢不敢?”安阳县令瞪大眼睛,乐不可支,“你知不知道,之前那一战京城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就是靠守下京城的功劳才封伯的?你知不知道,他在那些日子里看过的死人,可能比你这几年看过的活人还多--你居然问我他敢不敢杀人?” 美味的饭菜渐渐冷下去,众人品着刚才安阳县令的一番话,心里都慢慢生出些绝望。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一道人影突然走了进来,低身在安阳县令耳边说了几句,只见原本已经有些疯癫的安阳县令眼神一下子清明起来,他坐直身子细细听着,思索片刻之后,那张脸上浮现出了毫不掩饰的狂喜。 “他,他真的让那些锦衣卫传出这种消息?” 听到确定的回答,安阳县令猛地站起身子,一把扯过主簿,吼道:“快!快去把账本翻出来,一把火全烧了!再把人叫起来,告诉他们把粮银送去临漳,送到那位经略使大人的行辕!” 主簿抹了一把满脸的口水,有些茫然:“大人,什么钱粮?” “老子的家产!”安阳县令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不仅是老子的,还有你们的,谁要是敢留一分,不用靖北伯来,老子亲手剁了他!” “再派人去把辖区内的流民全带回来...不,去外县抢!告诉流民,这个冬天,安阳养他们!” 第二百五十六章 立威 在河北经略使行辕进入临漳城的几天后,络绎不绝的马车便载着无数粮银从四面八方赶来,经由临漳官吏清点造册之后存入府库。 越是清点,那些官吏就越是心惊,不清楚个中情况的,可能还觉得是顾怀这位伯爷刚进河北就借权谋私,向各个地方官员索取贿赂,可他们自然知道这些钱粮的来历,知道这是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官员谋取的生路,可这么多...到底有多少人在贪?他们到底贪了多少? 而这几天里,顾怀也没有闲着,城中的邀宴尽皆推掉,他带着亲卫住进了县衙,每天就在忙着查看锦衣卫送来的卷宗,在那名册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记号。 在进河北之前,他就在心中定下了一条线,以杀止贪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他不可能把官员成片地杀光,不止朝廷那边无法交代,地方行政也会陷入瘫痪,所以这个时候,哪些该杀哪些该放便成了一件有难度的活。 只是手脚不干净的,把吞下去的吐出来,他可以容忍他们再蹦跶一些时间;贪腐太过分的,对流民下手的,背后搞小动作一边交钱一边准备向朝廷参他一本的,或者压根就不打算妥协准备死扛的,那就没必要再给他们一条活路了。 这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想要当官的人。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政令从这间县衙发出去,一些提前到了北境的谍子重新穿上了飞鱼服,提着绣春刀去往周边府县,顾怀这时候倒是希望能有胆子大的跳出来,最好进行些激烈的反抗,这样城外的神机营就能派上用场了,等到把这一批名册上打勾的官员脑袋砍下来挂在临漳城外,到时候看看河北南端还有多少官员敢在他任上再伸手。 这一系列动作的根本,一是为了立威,二是为了从那些贪官污吏手里把钱掏出来,三是逼他们妥善收拢流民,为以后的事情做打算。 河北南端不是他大展拳脚的地方,用雷霆手段安稳下来就可以了,后面有了时间再慢慢洒扫。 这么一看,之前在京城杨溥教他的那些算是白教了,因为杨溥说得再苦口婆心,顾怀也根本没有官场沉浮养成的那些习惯,他不喜欢照着朝廷的规则来,如果是一个正经的三品大员镇抚河北,他要做些什么?先拉拢再分化,做事不敢放开手脚,得顾忌朝廷与民间的影响,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拿着刀威胁那些贪官污吏。 可顾怀呢?他刚到河北就敢坐在临漳冷冷地看着那些人,告诉他们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事情传到朝廷又怎么样?皇帝和内阁都站在自己身边,官场名声他根本不在意,地方上表面顺从背地里沆瀣一气阳奉阴违给他使绊子?真当锦衣卫神机营是吃素的? 察觉到自己杀心渐起,恨不得让清明和夏至把整个河北南端所有贪官污吏都扒了皮,顾怀扔下笔揉了揉眉心,转移了注意力: “张俊还在外面跪着?” 守在一边的魏老三点了点头:“是,就跪在县衙门口,好多百姓都在围着看。” “算他识相,让他滚进来!” 不多时一道赤膊身影跌跌撞撞进了衙门,扑通一声在大堂跪下:“末将张俊,拜见经略使大人!” 哪怕满心烦躁,顾怀还是被张俊的造型弄得一愣,这个粗人背上还真背着根荆条,把整个背部划得鲜血淋漓,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早上,冻得胡子上都起了冰碴,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 可一想到平日里被这家伙压迫的那些士卒,顾怀心里实在升不起半分怜悯: “张俊,你可知罪?” “是,末将知罪!”张俊结结实实地磕头,砰的一声传遍整个大堂,“末将心起贪念,克扣士卒银饷,平日以鞭挞士卒为乐...但末将是个粗人,没能管住自己的手,还请经略使大人网开一面,末将绝不再犯!” “还在避重就轻?”顾怀冷笑一声,“你躲了本官几天,就想出来这么一个可笑的法子?城外多少屯田是你张俊的,你以为挂在你妹婿名下本官就查不到?临漳七千士卒,你每年都向朝廷报万人的军饷,多出来的那些被你吃了?流民入境,你带着士卒武力驱赶,还借机强娶了两房小妾,你以为本官不知道?” 张俊心中一惊,之前听到那位靖北伯爷刚进河北就直奔临漳,他确实是有些心虚不敢当面奏对,只好找了个巡视地方武备的借口远远躲开观望,可他没想到顾怀刚进城就把之前与他狼狈为奸的陈文斌下了大狱,还指名道姓让他自己过来负荆请罪。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位地方戍卫武将也不是没起过恶念,河北这么乱,这位靖北伯一个不慎死在这里,朝廷又能怎么办?他刚进河北就得罪了那么多官吏,谁知道是他张俊下的手?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压根就不是文官的做派!哪位文官会带着四千甲士赴任?而且这些甲士俱是参加过京城保卫战的精兵,全都带着火枪!他们驻扎在临漳城外,日夜不曾松懈,他张俊就算动用手底下全部兵力都不一定能进得了临漳城! 这下完了,在张俊眼里顾怀已经变成了个拿着利剑的刺猬,咬不得打不过,想必其他地方官吏也是一样的苦不堪言,可张俊还没发愁两天,便听到这位靖北伯爷传下了能网开一面不全部追究的话语,惊喜得他一蹦三丈高,当天就背负着荆条独自走进了临漳。 但眼下这也不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态度啊...张俊定了定神,又连连叩首道:“末将知错,末将知错!末将愿意尽退屯田,散尽家财,只求经略使大人能网开一面...” 顾怀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张俊有些绝望的目光中缓缓摇头:“现在说这些,晚了!你可知道本官为什么要在临漳停留这么多天?除了要警告这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便是在看你们这些地方武将的态度,要知道那可是朝廷分给士卒的屯田,他们一家老小就指着那块薄田活命!可你们这些将领,把他们当成可以随意压榨的牲畜,他们怎么可能尽心尽力去打辽人?你们该死!” 他绕过桌案,一步一步走向面如死灰的张俊,一旁魏老三已经毫不掩饰地警惕着张俊的一举一动: “本官给过你三次机会,第一次,本官初到临漳,你却选择远远避开;第二次,本官命锦衣卫转告你自行请罪,你却迟迟不至!第三次,你仍然避重就轻,毫无悔意!所谓事不过三,本官本想你给河北武将们做个表率,可你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别怪本官用你的人头打响这清理屯田的第一枪!” 张俊全身发抖,看着那道有些单薄的身影,膝下几度用力又几度瘫软:“你...不能杀我!杀了我,那么多将领,他们不会再听你的话!” 顾怀走到他身前,负着双手俯视着他,冷冷一笑:“威胁我?我平得了江南,难道还会怕一些不敢打辽人只能对着自己手下士卒发威的烂人?而且你刚才的话说错了一点,就是文官和武将不一样,对于官员,我可以选择性地容忍一些事情,但对于握着兵权的武将,只要有任何可能让河北乱起来的苗头,我都会提前送他们去见阎王。” 顾怀看向魏老三:“关起来,不急着杀,我倒是要看看,整个河北,会有多少武将为这个人求情,不用我去找他们,他们自己会跳出来。” “杀完了,才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 第二百五十七章 流民 破了许多个洞的冬衣呼呼地透着风,睡在树下的阮小七意识朦胧地醒过来,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块已经硬成了冰坨子的面疙瘩,察觉到那冷硬的触感之后,他才放下了心睁开眼睛。 肚子里面有些空,他犹豫了片刻,背过身将那面疙瘩摸出来塞进嘴里,没什么唾液的嘴吃力地合拢,可面疙瘩没咬碎,倒是把自己磕得满嘴是血。 这让落魄的他看起来又多了几分狼狈,可周围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闭眼休息,因为多动一下可能就多消耗一些肚子里的存粮--虽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一点东西了,但人活着是需要胃里有东西的,不然那种动起来胃里水晃荡的声音会把人活活逼疯。 阮小七把面疙瘩和血一起吞进了肚子,感觉自己有了点力气,某种吃独食的罪恶感让他推了推身边一起走了很远的同伴,想把他唤起来一起再往南走,但同伴的身体已经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又死一个,他想。 这家伙是哪儿人?河间还是定州?记不太清了。 但起码知道是个汉人,和阮小七一样是生活在大魏北境的汉人。 火已经灭了,冷得让人心慌,阮小七早已没了挖坑埋人的力气,可把他扔在这里,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野狗或者野狼吃个干净,或者是被其他人--这种世道不管是人还是狗眼睛里都有绿光,有些荤开过之后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让人瘆得慌。 他低声对着那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的尸体说了声抱歉,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子,拄起拐杖,陆陆续续有人和他一样站起来,麻木地看着渐亮的天空,然后汇聚起来,继续朝着南方走去。 不知道走到哪儿才算是个头,但只有走下去才有一条活路,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阮小七至今都还记得辽人出现在镇子上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下地回家,看到一队骑兵从镇上穿过,见人就杀,一个辽人挂着狰狞的笑容朝他冲过来,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后来是怎么连滚带爬逃回家的已经记不清了,反正那天夜里他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乘着夜色逃离了那个小镇,身后冲天的火光映得天空都红彤彤一片。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天辽国开始了对魏国的全面南侵,无数的辽人越过边境,攻陷城池开始屠杀,小股骑兵扫荡乡间,争取不让任何一个魏人活着--这大概就是那些异族最喜欢的打仗方式,他们打下来的土地,是不需要有魏人存在的。 阮小七当然不知道整个河北北端都糜烂一片,像他这样背井离乡逃离兵灾的人数不胜数,也不知道辽人还有两支精锐骑兵奔袭向了大魏的京城,他只是想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活下去,所以他决定往南走,走到那些辽人去不到的地方。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走到真定,真定就被破城,辽人屠城了三天;他走到高邑,高邑县令已经被挂在城门上血都流干了;他走到邢州,过万的辽人大军围住了那座城池,激烈的喊杀声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 这一路他遇上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和他一样不知道该去哪儿,所以索性一直往南走的,他们这样的人被称为流民,在战火里失去了家乡,想重新找个地方生活的流民,当时有个领头的乡老说再往南走一点吧,走到邯郸就没事了,辽人打不到那里的。 是的,辽人的确没有打到邯郸,他们最远也就只祸害到了巨鹿,可看起来平静的邯郸却并没有为他们打开城门,说是担心流民中有辽人的奸细。 阮小七知道自己不是奸细,他也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那个不收钱给流民看病的大夫,那个领头的乡老不是奸细,可官老爷说有,他们就进不了城,带的干粮吃完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倒下去死在路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越过了邯郸,走到了临漳,走到了安阳,可那些城门依然没有打开,甚至还有拿着武器的魏人来让他们滚远一些。 接下来还能往哪儿走呢?过黄河去大魏的京城么?天气已经冷到他们不得不在周边找些吃的,在野外抱团取暖,听说像他们这样过万人的流民队伍还有很多,没有哪个地方能容得下养得起,那些村镇看到他们都紧闭了门窗,像是看到了一群来分口粮的瘟神。 阮小七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都是魏人,他们的命怎么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路边野草一样下贱? 这种疑惑在妻子和女儿死去之后变成了麻木和痛苦,阮小七埋了她们,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了什么走下去,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倒在路边然后被野狗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分食,他还想有朝一日能回到老家看一看埋着爹娘的坟。 可眼下好像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这片地域庞大的流民队伍缓缓地开始移动,有些朝南,有些在附近的城池周围打转,有些开始和当地的百姓抢粮,可以预见的是,在这个很多人会死去的冬天,这些从北方南逃而来的流民,会在河北的南端上演一出惨剧,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看到明年的春天。 一支骑兵突然从远处冲过来,引起了队伍里的一阵骚动,许多人抱头躲向路边,有些已经饿得没了力气的甚至被骚乱的人群踩踏得没了气息--阮小七注意到那些骑士并没有靠近,而是大声地喊着什么,便有些虚弱地朝着旁边的人问道: “他们在说什么?” 一旁的流民早已经呆住,被问了几声也没有反应,可突然间他就蹦了起来,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他们说可以去安阳,安阳有地方住,还要施粥!” 安阳?那不是之前已经去过的地方么,阮小七还记得那天结结实实地死了好些扑向城门的流民,那些士卒下起手来没有留任何余地。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看到庞大的流民队伍陷入停滞,然后齐齐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哭泣声,一些流民快步跟上那些骑士,朝着安阳的方向赶去,一些人仍然留在原地,包括阮小七,他们都是一路从最北方走下来的,已经被那些城池拒绝过很多次,他们宁愿相信自己能在外面挺过这个冬天,也不愿意相信那些官老爷会这么好心,给他们一个遮风的地方,再给他们一口饭吃。 走的人越来越多,扶老携幼,背着所剩不多的行李--有钱人自然是在哪儿都有活路,平民百姓逃难,能带的东西不多,这一路走下来也剩不下什么。 要不还是去看看好了,阮小七突然这么想道。 他跟上了队伍,顶着寒风,一步一步地走在冷硬的土地上,他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走到安阳,中途又有许多人倒下去,倒在路边,当安阳城门终于出现在庞大的流民队伍眼前时,不知道多少人发出喜极而泣的声音。 很快有人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也注意到了城外连绵的、仓促搭起来的帐篷,在这样的节气,或许只能挡下一点风--但总比睡在野外要好很多。 城门前有一排粥棚,已经排起了好几道队伍,这证明已经有一批流民先到了,阮小七艰难地耸动了一下喉头,站到了队伍的末尾,一直排到日上三竿,他用手里那缺了个口的碗接了满满的一碗粥。 他躲到帐篷的一角,听着周围狼吞虎咽得声音,看着手里的那碗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了碗里,这个历经苦难走过整个河北的男人,在家乡被辽人侵占的时候没有哭,在妻子女儿死去的时候没有哭,然而在这一刻,他第一次哭了出来。 “为什么不早一点...” 第二百五十八章 整顿 十一月十七。 河北经略使的行辕,已经在临漳停留了好些天,整个河北南端的官吏武将们,都在痛苦这位瘟神怎么还不离开,要知道他们这段时间真的是被这位给折腾够了。 黄河以北,邯郸以南,自从这位进了临漳城,所有官吏就过上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会有锦衣卫的谍子破门而入,将坐在堂上审案的大老爷们干脆利落地绑起来,然后将其押送到街头,一项一项地公布那些罪状,然后再让锦衣卫的谍子顺手送他们上路。 当然,剥皮或者凌迟之类的事情,还是没有做的,终究还是得顾忌影响,就算顾怀总督一道军务,有任免地方官员的权力,但如果把事做得太过分,也难免会引起一些反抗,譬如三县县令弃官而走,四城县衙人去楼空的场景,传出去还是不太好听的。 一开始没有人知道要不要被扒下那身官服具体是依靠什么来衡量的,因为有些官员贪了,但把那些不干净的钱粮拿出来,仍然可以继续保住乌纱帽;有些人明明已经尽交家财,最后却还是逃不了一个充军或者问斩的结局。 后来大概是觉得再玩下去这些官员多半要被玩坏,而且也实在查不到更多东西,那些调查抓人的锦衣卫才透露出一个消息,那就是靖北伯爷罢官问罪不只是因为贪污,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贪了点就贪了点,交出违法所得做好安置流民的工作,也不是不能再给一个机会,毕竟法不责众嘛,可要是再加上其他的不法事,那就抱歉了,犯事的官吏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黄泉路上至少还有伴。 于是一些只是贪了点钱的官员们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可是知道的,那位伯爷有一份这片地域的官员名录,在那份名录上打了勾,锦衣卫就要来勾魂了,于是有劫后余生的官吏摇头苦笑,说出了一句传遍河北的话语: 终日想,想出一张杀人榜! 顾怀就像个勤恳的老农,在这样恩威并施的手段之下,把整个河北南端的府县犁了一遍,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官吏被抓,多少小吏上位,他的意思表达得也很清楚,以前的事,他可以选择性地忽略一些,可他顾怀如今来了河北,谁要是敢在背后给他添乱,那就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洗得够不够干净。 而对比起官吏,武将们的日子显然更难过一些,在那位张俊下狱之后,确实有一些武将来求情,希望经略使大人能从轻发落--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同情张俊,而是他们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这种求情无非是一种试探,试探那位伯爷是不是要撕破脸。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顾怀等的就是这些求情的信,对比起官吏,武将要难查许多,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彻底清扫一遍,于是在确认哪些武将和张俊有勾结,或者因为心虚而求情后,顾怀直接让陈平带着神机营给锦衣卫的谍子们压阵,一个一个地找过去,让他们去给张俊作伴。 而对于那些没有求情的武将,顾怀展示了宽容的一面,他只是让清明负责屯田的清理工作,象征性地去查了一查,至于那些屯田是不是刚刚才到士卒的手里,他没有追究到底,这样分化拉拢之下,总算没有掀起河北的乱象。 他在临漳要做的事就这么几件,整顿吏治,安置流民,清理屯田,有那些吓破胆的地方官吏的协同,再加上提拔一批人,总还是能顺利推行下去的,那两个见机得快顺势检举陈文斌的两个小吏,如今已经从吏员转为了正式的朝廷官员,在临漳负责屯田清理事宜,做起事来简直不要太拼命。 当然,人走茶凉,官移政息,顾怀也没有指望过这一次的整顿能维持多少时间,或许过不了多久,官员们又会贪起来,武将们又会强行兼并麾下士卒的屯田,但顾怀相信等他继续北上把辽人赶出河北之后,总还是有空腾出手来再犁一遍的。 到了那时候,就不是处理一批放过一批这么简单了,他要让这片地域的官员武将们在贪之前想到他的名字就打哆嗦。 一切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流民现在起码能在各个城池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贪官污吏们吐出来的钱粮够他接下来那一系列动作的用度,地方武将兼并的屯田在一点一点回到原本应该属于的士卒手里,整个河北南境,起码在明年春天以前,不至于起什么乱子。 在临漳县衙待了很多天的顾怀站起身子走出大门,看着打起的仪仗,以及李易带兵已过黄河的军情,坐上了马车。 那么,是时候继续北上了。 去前线,去辽人还在与魏人厮杀的地方,去那些原本属于大魏的土地与城池,去那座被辽人破城屠城然后变成一片白地的... 真定! ...... 散朝之后,赵轩回到了御书房。 坐在那张明黄色的桌案后,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每一天上朝,好消息不多,坏消息是真的不少,北境那边还是个烂摊子,东南又有了白莲教死灰复燃的痕迹,而天高皇帝远的西南,隐隐又有了几分割据的气象。 大魏建国百余年,各种弊病一下子涌现,无论他再怎么当个勤勉的皇帝,也没办法一下子处理好这么多问题。 而且还要考虑处于深宫的他到底被瞒了多少事情,哪些官员所说的“不足为患”实际上是可能江山倾覆的危险,哪些官员振振有词忧国忧民其实只是想借题发挥爬一下官位,朝廷上那么多张嘴,他作为皇帝得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得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得和稀泥拉偏架,还得防着他们干涉自己的生活问题... 这皇帝--或者说一个好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考虑到离和大臣开午朝还有一些时间,赵轩坐直身子,拿起朱笔,一旁的沐恩躬身走上前,介绍起了那几叠折子: “陛下,这是关于今年税赋的,这是南方旱灾的,这是关于吏部官员任免的,这是...” 作为现在宫中最受信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沐恩本就有替赵轩整理奏折加盖印玺的责任,而他做事也细心,在看过奏折之后进行分类,能帮赵轩节省很多时间,而且许多官员喜欢在折子上说废话,比如之前一个御史洋洋洒洒写了厚厚的一叠奏折,文风晦涩引经据典,赵轩顶着头疼看了半个时辰,搞得他痛苦不已,最后发现这厮居然只是想让他今年举行一个祭天的仪式! 从那以后沐恩便会在奏折上圈出重点,让赵轩的工作能轻松一些,再加上内阁的票拟,总算是让他每天不至于被折子淹没喘不上气。 察觉到还有一叠奏折沐恩没说,赵轩问道:“那叠是什么?” 沐恩眼角抽了抽,小声道:“都是弹劾靖北伯的...” “这么多都是?他又干什么了?”赵轩一愣,拿起一份看了看,皱起眉头,“才进河北,就向官员索贿,并大肆株连,迫害地方官员?” 他看向沐恩:“你信不信?” “奴才...奴才是不信的。” “嗯...要说顾怀收钱朕信,反正他常说那些官员的钱都不干净,可索贿就纯属胡说八道了,他拉不下那脸,”赵轩说,“朕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一进河北就亮刀子了。” 他一封一封看过去,总算是拼凑出了整个事情的过程,北境那边的乱象,他还是皇子时就知道了,那时候父皇不太管事,北境又是个敏感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久而久之就让那些地方官员将领的胆子越来越大。 可你们胆子大也就算了,你们去惹他干嘛? 赵轩摇了摇头,沐恩察言观色:“陛下可是觉得靖北伯此举有些不妥?” “少说些怪话,其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赵轩看了他一眼,“朕只是有些感慨,看来河北局面实在有些不好处理,连顾怀都开始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叹息一声,放下折子,打算之后就把这些扔进废纸篓里送去御膳房当柴火烧: “你说顾怀怎么就不把他们全杀光呢?” 第二百五十九章 拜访 “将军,为什么咱们过了黄河,但还是没遇上辽人啊?” 大雪纷飞,一支快速行军的骑兵军阵里,年纪不大的亲卫小声地向身边的李易询问道。 同样在进入河北前做了许多功课的李易笑道: “过了黄河虽然就是河北,但河北也是很大的,眼下咱们只是在河北的南边,真正有辽人的地方,是河东河西,还得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 “那将军,辽人之前不是气势那么足么?他们怎么不把整个河北全占了啊?” 骑在马上的李易看了他一眼:“辽人一开始想必是这么打算的,甚至还派了大军奔袭京城,只要京城一破,大魏的半壁江山就归他们了,可谁让他们被靖北伯爷打回去了呢?精锐骑兵死了快一半,他们又不擅攻城略地,只能在北境来来回回地抢,一点一点地往南占--而且这是冬天,辽人也是人,也是要休息的。” 亲卫先是想了想,随后笑起来:“然后我们就来了!” “对,然后我们来了,”李易收回目光看向北方,“只要把立足未稳的辽人赶出去,收复整个河北,就能回到之前那个样子--不,不只是回到之前的模样,我觉得,伯爷一定还有其他的打算。” “那将军咱们是不是要和辽人打仗?” “不然你以为我们来做什么?”李易笑道,“这是我们汉人的土地,我们从江南过来,就是要把辽人赶出去!” 这一番对话听得周围的亲卫都屏住了呼吸,辽人对于出生于江南的他们来说,更多时候只是一个称呼,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而他们加急行军了一个月,真的就要和辽人打仗了! 有人兴奋,有人畏惧,李易并没有再多说,他带的这一万大军,七千骑兵三千步卒除了当初奔袭的那些老兵,大部分都是后来才训练的,虽然李易自认在训练士卒上不差,但也要真刀真枪打过一仗,经历战火洗礼之后,这些士卒才能成为精兵。 当然,这种事情按道理来说是轮不到他的,他一个在江南戍卫地方的将领,北境打成什么鬼样子都不需要他带兵不远千里地行军过来,除非辽人打到南方--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伯爷的老部下,兵部才一纸调令调他北上,再次跟随顾怀征战。 作为武将,除了贪生怕死的那些,谁不想多立军功?李易从一个守城卒爬到今日,只是因为他遇到了顾怀,别说这次征战河北有大笔的军功等着,就算是光出力没功劳,他也会任劳任怨地带兵过来。 唯一的怨念可能是顾怀走得太快都不带等他的...一路上他收到几封军令,不断地修整方向,一开始以为要在京城护卫伯爷,可后来才知道伯爷早就提前出发了;本以为伯爷会在黄河以南等着大军会合,谁知道赶到黄河边上时伯爷都已经到临漳了! 一路风尘仆仆的李易止不住地嘀咕,北境那么乱,万一遇上辽人怎么办?虽说有神机营护卫,但那些辽人现在可恨伯爷得紧,万一得知了伯爷镇抚河北的消息,不顾一切地派人想要将伯爷围死,几千神机营根本挡不住。 可一定要停下来等一等啊... “报!”一骑逆流而来,“靖北伯军令!” 整个军阵没有停下片刻,李易伸手接过军令,展开一看眼角就不自觉抽动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过了黄河全速行军,可还没到临漳,顾怀又走了! 而且这次顾怀要去的...居然是真定? 那个已经被辽人攻破屠城,如今附近百余里都是辽人的真定? 李易只感觉自己一颗心砰砰跳起来,他已经不敢去想如果顾怀半途被围住是个什么后果,只能狠狠一鞭子抽向战马,吼道: “加速行军!” ...... 过了邯郸以后,顾怀的行辕并没有直接去往真定,而是停留在了巨鹿。 这里离曾被辽人攻破的邢州很近,但如今已经看不到辽人的踪迹,在奔袭京城无功而返之后,辽人主动收缩了兵力,只牢牢占据真定河间以及附近的城池,不时出兵劫掠,但没有再像一开始那样疯狂地南下了。 但这里也已经很接近前线,和邯郸以南那片地区的区别只是辽人想不想来,虽然有些风险,但顾怀还是决定在去见前线那些将领之前,先来见一个人。 巨鹿有大泽,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的领导者张角便是从这里走出了第一步,后来唐初的名臣魏征也是巨鹿人,但顾怀此行显然不是来怀古的,在行辕过了新店后,他便带着王五魏老三几人轻骑先行,进了一个大泽边的小镇。 虽然称之为镇,但实际上过了临街的几个商铺,其余地带都很荒僻,顾怀几人问着路,到了一间在这里还算是气派的宅子前,下马敲响了门。 “谁呀?”上了年纪的门房有气无力地透过小门问道。 “京城来人,特来拜访卢...大儒。” “公子稍等,小人去通报一声。” “有劳。” 小门关上,把顾怀几人挡在了门外,自从顾怀封爵之后走到哪儿都从未受过这种冷遇的王五瞪起了眼睛:“少爷,咱们这是来找谁?怎么这么大的架子门都不让进?这雪下得...” “闭嘴,少发牢骚。” 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顾怀沉默地站在门外,自从进了河北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忐忑。 一切都是因为里面那个人。 在出发之前,他曾经很认真地和杨溥谈过许多个日夜,而在那些谈话之后,杨溥往往会提到一个名字,告诉他如果能请出这个人,他镇抚河北的过程会顺利很多。 卢何,前户部尚书,如今归老退隐的大儒,原本能入内阁再发光发热,却因为看不惯先帝的作风辞官回家,开始闭门教书。 这些年他教出了很多学生,有的为官有的在做学问,在河北尤其是河东这一片,或许有很多人不知道皇帝是谁,但他们一定知道卢何的名字。 两袖清风,满手政绩,德高望重,有能力也就算了,还很有性格,顾怀要在河北开府,如果能请出这位,那么政令的推行改革的进行都不会遇到什么阻力。 所以他一过了临漳就来了,但他其实也没抱太大的期望,因为如果他没记错,这位卢大儒已经快八十了。 当过尚书,差点入阁,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现在来给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打下手?站在门前的顾怀暗叹一声,心想杨溥和自己真是一个敢提一个敢说。 雪慢慢变厚,原本就纯白的踏雪踩了踩雪打了个响鼻,王五已经在一旁不耐烦了好几次,可都在顾怀的目光下缩了回去,而就在连魏老三都忍不住想开口时,那扇小门终于打开了。 “公子请进,老爷在等你。” 第二百六十章 落雪 这座宅邸不大,自然就没有太多的回廊,而且北方建筑比起南方的精致小气更讲一个大气,进门之后顾怀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一个极大的院落,等到走过平日里用来授课的草堂,顾怀便看到了一道有些清瘦的身影。 上了年纪的老人须发皆白,站在堂前静静看雪,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着那个走过雪地的年轻人: “顾怀?” 严格来说,眼前这位大儒已经没有了任何官职,算是白身,对着一位当朝三品大员直呼其名未免有些逾越,但顾怀却没感觉有丝毫不妥,毕竟这位老人已经在朝堂上沉浮了那么多年。 他执着晚辈礼,恭恭敬敬地拱手: “晚辈见过卢大儒。” 他没有去问卢何为什么能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猜到自己要来,一个闭门教书的老人就算不再关心天下事,可难免会有多嘴的学生想要多说两句。 卢何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杨溥让你来的?” “是,晚辈在出发前,家父曾多次说起卢大儒,说卢大儒心系苍生胸有沟壑...” “这种不要脸的话不太像杨溥说的,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一天到晚就想着让别人打白工,可舍不得夸人,”老人笑眯眯地负手看雪,“你自己加的吧?” 顾怀一怔,在他的想象里,卢何这种当过尚书的大儒脾气应该很中正严肃才对,怎么这对话风格... 不过他对于杨溥的评价倒是很贴切就是了。 有些摸不准对话的走向,顾怀犹豫片刻,本想选择开门见山直接说出这次来拜访的原因,却见卢何转身走进草堂,他也就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两碟微凉的小菜,铜炉里热着酒,咕咚咕咚冒着气泡,卢何示意顾怀在矮桌对面坐下,见他又要开口说话,摆了摆手: “冬日午睡起来见到小雪,首要事是先喝一壶春泥瓮存的新酒,酒不喝完,没兴趣聊正事。” “大儒刚刚是在午睡?”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没让你进来,我可没那喜欢让人站屋外等的臭毛病,那看门的老仆见叫不醒我,便去了一边烤火,”卢何笑道,“年轻人就应该有点年轻人的脾气,不开门继续敲就对了,你摆这么一副恭谨模样,白白淋了这么久的雪。” 顾怀失笑摇头,心想自己本想拍个无声的马屁,学学古人虚心求教的模样,谁知道算是结结实实地拍歪了。 他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卢何将热好的酒端出来,倒入两个酒杯,拿起筷子呷一口小菜抿一口酒,顾怀想了想,也跟着慢慢饮起来。 一老一少安静地喝着,酒不烈但是很醇厚,顾怀的酒量一般,眼神逐渐开始有些恍惚,对面的老人酒量应该也不怎么好,两杯饮完也有了些醉意。 这世间的醉酒之人有很多种,酒品不好的,比如吹嘘自己从未喝醉过的王五,那便是要借着酒意发泄,踢树爬墙骂人之类的;再比如魏老三那种酒品太好的老实人,喝醉了找个地方一躺就鼾声大作。顾怀不属于这两种,所以他喝完酒后更多是在沉默地想着之后的这一路该怎么走。 比起他来说,对面的老人酒品就要差了许多,喝完酒后喜欢长吁短叹,具体是什么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之类的,但也听不清具体的内容,等到感慨告一段落,酒也喝得差不多,他才用帕子擦了擦手,看向顾怀:“说吧。” 沉默了很久的顾怀正襟危坐:“晚辈受朝廷委任镇抚河北,确实感觉力有不逮,想请大儒出山相助,收复失地拯救万千黎民...” “用大义来压一个老头子,不合适吧,”卢何轻轻一叹,“没几年好活了,这些对老夫来说,重要么?” “我觉得应该是重要的。” “为什么,就因为当年我在朝堂里做过的那些事?”卢何说,“可你想想,如果你已经八十了,在安心教学生等着老死的那一天,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人来找你,想请你帮他做一件事,这件事需要的时间很长,你说不定就会死在这个过程里--而唯一的回报只是一些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要是这件事没有办成,大半辈子的名声还得搭进去,你做么?” “如果权衡利弊,大概是不会做的。” “我喜欢你小子的阴阳怪气,权衡利弊确实是商贾才会做的事情,可我这把年纪了,凭什么不能讲一把利弊?” “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比起利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顾怀认真说道,“是这些东西让大儒您苦读诗书,入朝为官,不愿与朝堂污浊同流合污,告老后还要教书育人。” “可我已经是老人了啊,顾怀,”卢何说,“老人是有权利逃避这些东西的,不是么?” 顾怀沉默片刻,说道:“大儒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哦?” “一开始听到大儒当年在朝堂中的事迹,晚辈以为大儒是那种暴烈如火,注重实干的性格,这次晚辈登门拜访,只要对答能称了大儒的心意,大儒应该很快就会出山。” “那会儿还年轻,性子是烈了一些,杨溥有没有和你说过当初张怀仁还在户部的时候,政见与我相左,我追着他从宫门骂到了他家?” “额...没说过。” “可人是会变的,一腔热血在朝堂待久了,也会变冷,更何况我现在已经八十了,”卢何有些懒散地坐着,“所以这副算盘算是落到了空处。” “是,所以刚才我又觉得,或许这一次很难请出大儒了,但如果我在河北做好了一些事情,或许能以此打动大儒重新做一次决定。” “这种心思多少还像样一点,那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顾怀顿了顿,很认真地开口:“屯田改制,迁民入户,以河北人守河北。” 卢何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说道:“这就是你把流民安置在河北南境,然后马不停蹄北上的原因?” “嗯,打走了辽人,收复了失地,才有地方安置那些流民,而要让他们安定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分给他们土地,”顾怀说道,“以往的屯田制太容易造成土地兼并,改革是必然的,河北已经被打成了一片白地,所以我觉得这次步子可以迈大一些。” 卢何沉吟片刻:“会很麻烦。” “不试着做一做,又怎么能知道呢?”顾怀摇头,“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这种改革在其他地方都会遭到抵触与反弹,只有在河北,才有一丝可能。” “难怪你要来请老夫,你在河北开府,如果有了老夫的名声,或许那最后的一点阻力也会消失不见。” 卢何叹了口气:“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能把辽人赶出去,但辽人这百余年来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机会,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滚呢?” 顾怀沉默片刻,站起了身子,他知道自己今天这一趟来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也看到了那一丝可能性。 而且他很喜欢眼前这个讲话有趣的老人。 “他们不想滚,我就帮他们滚,”他说,“到时候,晚辈会再来一趟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栾城 作为魏辽边境最大的两座城池,河间与真定,一直是魏国抵抗辽人南下的堡垒,从大魏立国之后,辽人就很少从雁门出兵,越过五台山南侵太原,辽国毕竟是以骑兵起家,更喜欢攻打真定河间,过了这两座城池,就是一马平川。 所以理所应当的,河间与真定有最高的城墙,最深的护城河,魏国最精锐的士卒,以及第一时间运过来的火炮和天雷,当时许多人都觉得以前辽人打不进来,现在更不可能打进来,然而事实是,现在的这一片区域,处处可见辽人的身影。 游牧民族的习性在魏国的土地上展露无遗,比起夺下城池一点点经营,耕植土地繁衍百姓,辽人更喜欢抢一把换一个地方,真定城外的这片平原上,时而便能看到游弋而过的辽人骑兵。 当然,在这里偶尔也能看到魏国的军队,毕竟这一整片地域,如今两国兵力都是犬牙交错、互相咬合的,各自以已经被屠城的真定为界,魏军收缩防线占据栾城、获鹿死守,而辽人则是以真定为桥头堡,兵出稿城、灵寿四处劫掠。 一进入冬天,辽人攻城的动作变小之后,双方时不时就能在野外爆发突如其来的遭遇战,而一般都是以魏军大败作为结局,久而久之魏军也不出城了,双方都默契地等待着后方的补给,等待着明年春天,到时候要么是辽人攻城拔寨一路南下,要么是魏军守住这条防线,继续把辽人挡在北边,甚至夺回真定,重新变成之前的对峙情况。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十一月二十五,距离新年不剩几天的时候,一支风尘仆仆的大军护卫着一辆马车,到达了栾城外。 在进入真定地界前,顾怀原本以为之前走过的那些地方就已经够荒凉了,可到了前线,才知道什么叫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一路走来几乎看不见任何活人,村寨要么被劫掠的辽人一把火烧掉,要么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寥无人烟,官道旁走不了多远便能看到森森的白骨,不知道属于士卒还是百姓,跟当初被白莲教攻打的苏南比起来,这里才能算得上人间地狱。 河北经略使行辕到达前线的消息,已经提前半日送到了栾城,所以哪怕再不情愿,栾城的军政要员也得出城迎接,只是比起临漳,这里的排场就要小上太多,只是让一些甲士敲锣打鼓地往城里迎。 栾城本是真定的卫城,是南北长约一千丈,东西则不足八百丈的土城,在魏辽开战之前,起到兵员转运和粮草囤积的作用,而如今却成为了直面真定的唯一一座城池,实在让人唏嘘。 虽然在这几个月里,栾城已经翻修整固了许多次,但整座城还是由土坯筑成,看上去依然有些低矮破落,由此可见能在辽人大军的攻打下守下来,这里的守将应该颇有能力。 顾怀的仪仗经过了高三丈五尺的潦草城门,城墙旁边一位中年将领正带着几位偏将安静等待,看着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精兵,以及那招展的旌旗,一位偏将摇头感叹道: “嘿!瞧人家那队伍的气派,不愧是三品大员!” 有人搭腔:“我听说,这位可不仅是个文官,还封了爵,靖北伯...好像才二十多岁?” “咱们拼死拼活打一辈子仗,也就只能看看。” “你现在也没看着,这仪仗还不知道要走多久,正主还没进城呢。” “不过这位跑到咱们这鬼地方来干什么?真要是让辽人看见这阵仗来干一票,把他绑回去就有乐子看了。” “闭嘴,”站在前方的栾城守将李正然训斥了一声,“罗福通你带人再去城外扫一圈,别让辽人的斥候靠近,今晚都把眼睛放亮点,这位能在河北出事,但绝对不能在这里出事,明白了没有?!” 几人齐齐应了一声,立马便有人出列去给顾怀擦屁股去了,在他们看来这位如此大张旗鼓地进了真定地界,说不定早就被辽人斥候盯上,真是给他们平白招了些麻烦。 等到仪仗终于进了城门,那辆千里奔波感觉都快散架的马车出现在视野里,李正然整了整身上的铠甲,带着几人迎了上去。 穿上公服的顾怀走下马车,和栾城的将领们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声,双方都默契地没提到一些话题,比如顾怀来栾城做什么,比如栾城现在情况如何之类的,栾城的将领们表面上还是很热情的,一路迎了顾怀往城内走,准备热情款待一番,顾怀将四千神机营安置在城内的军营,听到众人邀宴倒也没像临漳一样拒绝,只是带了几个亲卫,便施施然去赴宴了。 毕竟是前线,宴席不算丰盛,但也还算细致,诸多野味就用大锅炖起,别有一番风味,见众人敬酒,顾怀也没说什么不能饮酒的扫兴话,而是一番痛饮,才兴尽而散。 而等到李正然将他送到洒扫好的宅邸,顾怀刚才还有些醉意的眼眸立刻清明起来,邀李正然进门一叙,等到双方落座,顾怀哪里还有之前那副官僚作态,单刀直入地问起了栾城情形。 气氛一变,李正然也严肃起来,他略作思量,便将如今的前线形势和盘托出,听到魏辽双方犬牙交错相互咬合的兵力,顾怀微微点头,这和他一路上了解的差不多。 而眼前的李正然果然也如同锦衣卫事先调查的那样,没有大多数武将身上的粗俗,相反还很细心地提醒道:“经略使大人,眼下已是隆冬时节,有辽人袭扰,我军后勤堪忧,有之前的败绩,将士们也无战心,眼下实在不适宜...大动干戈。” 经过刚才的谈话,看着顾怀不时点头思索的模样,李正然虽然会因为之前京城保卫战的种种传闻不把这位伯爷当成军事上的雏儿,但也害怕他贪功冒进,眼下的边境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能维持这种对峙的局面,已经是死了无数人才换回来的结果,如果顶着后勤不足天寒地冻再度开战,到时候一旦再败,整个北方就再无险可守了。 见他说得委婉,顾怀笑着摇摇头,问起了其他事情:“李将军,依你看,若是本官现在在栾城传令前线将领来栾城议事,有多少人会来?” 李正然顿了顿,选择了实话实说:“大人未到北境之前,前线战事多是由沈大将军统筹的,听说朝廷委任大人经略河北,统筹军政,军中多有怨言...若是大人此刻升帐议事,怕是会有大部分将领推诿不至。” 嗯,这倒也符合顾怀一开始的预想,空降的官儿嘛,哪儿能让这些武将上来就听话,边境从来都是讲究真刀真枪的地方,别以为官职就是一切,他传令众将聚过来议事,可别人找个发现辽人踪迹不好擅离职守的借口又能怎么办?这里是前线不比临漳,轻易阵前斩将,是容易引起哗变的。 硬的不行,也不能太软,顾怀笑吟吟地说道:“想必李将军也猜到了,本官既然到了前线,自然是要动兵的,这种僵持局面虽然不算坏,但也绝对称不上好,考虑到明年春耕,最好是把真定也一起夺回来,这样才能把防线往北推,给河北喘息之机--就是不知道李将军愿不愿意助本官一臂之力?” 李正然无声一叹,心道果然如此,刚才顾怀问起前线情况时,他便已经有了这种预感,也同样有了些好奇,这位伯爷直奔栾城而来,想必是认定了他会选择听令,可他与这位伯爷素昧平生,这份信心又是从何而来? 顾怀当然不会给他解释锦衣卫早已将前线将领生平调查了一遍的事情,他也是经过了筛选,才选中了李正然这个切入点,谁让这位好歹读过书,性子良善,在前线还老是遭受排挤呢? 见李正然已然默认,顾怀轻轻点头,收敛笑意:“那就开始准备吧,这一仗,必须要打!只有打破这份看起来美好实则是慢性死亡的平静,才能彻底熄了这一片土地上的战火。” “大人可有把握?” “如果没有把握,本官就不会亲自过来了,”顾怀说道,“今天下午进城的四千神机营,你看如何?” “是...带着那种火枪的神机营?”李正然先是大喜,然后又沉吟起来,微微摇头,“可能还是有些不够...真定被屠城后,囤积了三万辽人,其中一万骑兵,两万步卒,要是不能将他们一战打散,以栾城的兵力...” “那本官要是告诉你,后面还有七千骑兵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试探 已经近了黄昏,骑着马的王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看向身边的亲卫: “都回来了没有?” “有的好像走得远哩,”亲卫说道,“将军你也知道,他们看见汉人的屋子就走不动道...” 王洪有些郁闷地吐了一口气,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辽国的偏将,类似于这种带兵外出劫掠的事情,他实在是很不想做,倒不是同情辽人,而是在他看来,不能正面在战场厮杀,立下军功,自己这偏将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还有多少年才能升任一军主将? 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情,辽国的国姓是耶律氏和萧氏,上层人物几乎都是这两个姓,而在逐步侵占汉人土地的过程里,倒也融合了些汉姓,比如王张李郑之类的,但对于王洪来说,这种汉姓并不是一种荣耀,一种辽国强盛的证明,而是挡住他往上爬的一大阻碍。 没办法,大辽自建国就一直严格遵循"异姓为婚"的原则,由于只有两个国姓,这些上层人物便喜欢内部通婚,与萧姓通婚的均姓耶律,与耶律姓通婚的必定姓萧,牢牢把持着朝堂上所有的位置,像他这样辽国入了汉境才出生的下等人,一说自己姓王几乎走到哪儿都受不到重用。 可这次国战给了他机会!军中军功最重,只要他打的仗够漂亮,就算够不到那些上层的位置,总还是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可谁知道打着打着突然就停下了呢?害得他只能带着些老弱残兵出真定城,跑到乡间劫掠汉人,看着那些辽国士卒烧杀抢掠,没有任何的成就感。 他明白上头下这种军令的用意,烧掉他们的房子,抢走他们的财物,掳他们回去为奴,才能彻底占住这一片富饶的土地,魏人就像虫子,只要能在地里种出粮食,他们就会一代又一代地扎根,然后拿起武器反抗--他们唯一的宿命就应该是成为辽人的奴隶,替辽人种田放牧,仅此而已。 所以自己做的事应该是有意义的--王洪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天色越发暗了些,最近在真定城外已经很少能看到魏人,这说明他们的确是被打怕了,等到天气转暖,南下应该会比之前还要顺利,王洪至今都还记得那一日无数辽人越过边境,攻破一座又一座城池,杀死一个又一个魏人,将他们用毕生积攒的金银夺走,然后在城外建起宏伟的人头塔--这种场景真是让他感到亲切又怀恋。 他拨转马头,准备带着劫掠回来的士卒就此回返,一道人影沿着官道急急赶过来,汇报道: “将军,我们在河边拦住了一队马车,他们拉着好多东西!” “什么东西?” “酒水食物,还有些银子。” “人呢?” “看见我们就跑光了,只逮住一个,听他说这些东西是要送去栾城的!” 王洪心头一动,栾城? “带本将去看看,快!” ...... 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魏人被绑在马车边上,好几个辽人士卒兴高采烈地清点着马车上的东西,一个辽人翻到件女子穿的彩服,披在身上转了转,引来了一阵哄笑。 直到看见王洪快马赶到,笑声才讪讪停止,王洪没有理他们,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被抓住的魏人,叫过来那名懂汉话的士卒,问道: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我是平棘县的吏员,各位大爷饶我一命!” “你要把这些东西送到哪儿去?” “栾城,送去栾城!那些天杀的,说是要过年了,让我们送些酒水过去,还要送几个娘们给他们泻火!要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呜呜...” 王洪皱了皱眉头:“过年?” 辽人有自己的历法和节日,王洪虽然知道魏人有过春节的习惯,但也没想到会如此看重,还特意要让后方送来酒水,这里可是前线,军中应该严禁酒水才对,魏人这是发什么疯? 可下一秒,他的眼睛就慢慢睁大,猛地看向那些马车上满满当当的酒水。 栾城离真定不远,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打,只是因为占下来也没什么收益,而栾城守将一直以来的表现也还算可圈可点,实在没必要在冬天里硬去啃那座土城,等到明年春天全面进攻就好了。 但如果栾城里的魏人都在忙着过年呢?如果春节军营里不禁饮酒,在他们喝到最高兴的时候出兵呢? 用最小的代价,吃掉那座土城里正对着真定的兵马... 王洪只感觉心中一片火热,转过头死死地看着那个负责运送酒水的小吏,语气森然: “带上他回真定,我要去见将军!” ...... 被屠城后的真定,其实还是有魏人的,毕竟辽国的大军囤积于此,还是需要有人烧火做饭处理后勤,当然,这些侥幸从屠刀下活下来的魏人,在辽人看来和牲畜也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被一把火烧掉的真定府衙里,一道身影正在批阅着军情,真定如今是辽军最前方的城池,再加上四处都有辽军外出掳掠,每日要过目的军情实在太多,身影放下笔轻轻揉了揉眉心,摇曳的烛火照出了他的相貌。 是萧弘。 当初攻打京城,大营被烧之后,他便和自己的大兄带着剩下的辽国骑兵一路北上,一路就粮于敌,历经围追堵截才回到了河北,可刚到真定,大兄就主动承担下了一切责任,作为败军的主帅,回到大京去承受陛下的怒火了。 而萧弘作为方面主将,因此逃过一劫,在送走日渐消沉的大兄后,他还被任命为了真定的守将,负责在来年开春之前维持住眼前的局势,然后等待粮草后勤转运完成,彻底南下。 这是一份殊荣,也是陛下对他能力的信任,但不知道为什么,萧弘总是感觉开心不起来。 大概是那一战败得太过耻辱,很多次萧弘半夜醒来,总能想起那座宏伟的城墙下,那些魏人组成的军阵,还有这一路逃回来的狼狈,他不知道大兄这次回到大京会有怎样的惩罚,但他知道,自己的锐气,已经在那一战打光了。 烛光跳动了一下,亲卫禀报有将领求见,萧弘放下军情文书,看着王洪走了进来,满脸的兴奋,说着他的想法。 趁着魏人过年,然后奇袭栾城?拿下栾城固然能打开一些局面,但拦住辽人的不仅是魏人和那些城池,还有天气,还有粮草后勤,打下栾城又能怎么样呢?打仗看的不是一地得失,而是大势。 他摇了摇头想让王洪下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反而变成了另外的话: “你知不知道,有一支魏人的军队进了栾城?” 王洪怔了怔,萧弘没有等他回答,自言自语:“打的旗号我有点熟悉,不对,是很熟悉,我能确定,在京城打那一仗的魏人将领,就在栾城。” “你不觉得有点巧么?他前脚刚到,你就发现魏人要大张旗鼓的过年,甚至还碰巧在路上拦下了送酒水的车队,一个不知道具体身份的小吏告诉你,那座城池有了破绽,就差一脸诚恳地告诉你这一仗真的可以打了。” 这种味道有点熟悉,有点像当初他在京城时闻见的那样。 王洪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舔了舔嘴唇:“那将军,该不该打?” 按他的想法,这件事情既然已经有了问题,那么这一仗就千万不能打,可那份建功立业的心还是迫使他问出了这句话,万一...万一一切都只是将军想多了呢? 然而萧弘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挂在墙上的盔甲与刀剑,轻轻说道: “我需要想想。”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百六十三章 过年 “大人,恕末将直言,这种诱敌的法子,辽人很有可能不会上当。” 栾城土墙上的角楼里,李正然陪着巡视的顾怀慢慢走着,轻声说道:“有些太刻意了,春节那天辽人应该不会进攻。” “是的,确实刻意了点,看起来像是把对面当成了傻子,”顾怀笑道,“可试一试又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么?” 是没什么损失,一些酒水货物,几个原本就有问题的小吏,辽人上当了固然好,可要是不上当,对魏国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李正然走在顾怀身后,明明是一地主将,却像是他的亲卫:“末将还是不明白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好奇心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尤其是当某些事情明明已经开始,却怎么也看不明白的时候,对于李正然这种武将来说,就变成了抓心挠肝一样的瘙痒,他知道眼前这位伯爷是通军事的,城高墙厚的真定太难打,所以引辽人出来作战,最好是让他们主动攻城才是正道,可到底要怎么做呢? 顾怀看着他,问道:“你知道真定城内的主将是谁么?” 这是很容易查到的事情,自从一个月前,真定的守将就换了人,如今应该是那个在边境成名多年的萧弘。 “那么你知道,对于一个年少成名,仕途顺利,走到哪儿都顺风顺水的人来说,最难以接受的是什么吗?”顾怀看着真定的方向,不等李正然回答,他就继续说道:“是失败,刻骨铭心的失败,这种失败有时候甚至会让人丧失理智,不顾一切地赌上一把。” 这话说得有些云遮雾绕,但还好李正然多少读过书,不是什么大老粗,思索片刻之后,他便想到了之前京城发生的那惨烈一战,以及对面那位辽人主将之前经历了什么。 他的眼角抽了抽:“大人是在算计对面那个萧弘?” “的确是想和他玩一玩‘我预判了你的预判’这一套,还是那句话,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么?”顾怀笑道,“我想要的,是在开春之前解决真定这里的问题,才好做接下来的事情,就算过了新年,我也还有一些时间来和他慢慢试探,眼下本就是这个局面,总要在你来我往里找对方的破绽,就看谁更能忍一些。” 李正然点了点头:“难怪之前大人那般大张旗鼓地打着旗号入城...” “是的,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来了这里,那个曾经把他赶出京城的人就在这里,用着蹩脚的法子,想让他主动来攻,”顾怀淡淡道,“只是很可惜在这里的不是那个萧奇,因为我相信那位会更难忍住一些,换成萧弘,我也猜不透他到底会怎么选。” 李正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真定,试着将自己代入进去,如果是自己,年少就成为草原有名的骑兵统领,然后在边境,在幽燕都无败绩,在魏辽国战开始的时候千里奔袭,以为能攻下那座城池,结果却撞了满头的包,狼狈地逃回来...然后好不容易能把这事给揭过去了,当初那个按着自己揍了一顿的人又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摆出一副蹩脚可笑、仿佛自己就只能配上那种的试探。 他顿感心惊肉跳,因为他确定换了自己,是真的有些忍不住。 “接下来这几天,就不用再有什么动作了,但要记住一点,破绽是故意露给对面看的,可别变成真的破绽,如果辽人真的打过来,我可不想被萧弘抓去出气。” 李正然心头一凛,站直了身子: “是!” ...... 今年是汉人的新年,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在河北的这一块地域,却根本看不到什么过年的气氛。 官道上的行人是看不到的,路边的村镇是已经空了的,辽人还在不知疲倦地四处劫掠,魏国的军队还是死守在那些错落的城池里,要死不活地挺着。 这样的场景大概会持续一整个冬天,直到全面的战争再次爆发,所以这片因为没有百姓而更加荒芜的土地,在元熙八年的最后一天,总还是平静的。 栾城的南城门挨着大道,土城的城门上方风吹雨淋的形成了一个土窝,一个蓬头垢面,穿着件破羊皮袄子的守城老兵懒洋洋地半卧在土窝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在衣服里寻找着虱子,找到一个便用指甲一掐,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换在其他地方,早就可以颐养天年了,可在边境,如果没有儿子接过长矛,当了兵便是一辈子的兵,如果运气不好死在战场上,或者年纪太大哪天倒在巡逻的路上,这个军户才算是彻底销掉。 老苍头便是这么一个老兵,他爹还活着的时候,除了这个军户的身份,还给他留了两亩屯田,老苍头找了两个百姓帮他种着,一年到头攒点钱,准备在某天找个老婆生个儿子接自己的班,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两亩田在某一天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别人的,他跑去衙门问,人家拿出一张画了押的字据问他是不是他的手印,连字都不认识的老苍头对了半晌点了下头,然后人家就说那就对了,那两亩田跟你有个屁的关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从那之后日子就难过了起来,攒的钱也一点一点地花完,老婆自然是讨不上了,儿子更是没影儿,老苍头只能继续当兵,一天一天地硬熬,结果还真让他在这死人比割草还容易的鬼地方活了一大把年纪,连前些日子辽人南下都没能带走他的命。 分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身边一个守城的年轻戍卒轻声问道:“老苍头儿,听说过完年就要打起来了?俺还年轻不想死,你是咋保命的,教一教俺呗?” 老苍头抬头看了一眼,这娃娃是前两天才来这城墙上的,他爹被辽人砍死,自然就轮到他继续来顶班,看起来家里也没啥银子打点,才会落到来守城门的下场,一张娃娃脸在冷风里冻得发青,还挂着两条鼻涕。 蓬头垢面的老苍头抬起头,抠了抠眼角干涸的异物:“你听谁说的?” “都在传哩,说过完年辽人肯定还要打过来,要占了整块河北才罢休,”年轻戍卒压低声音,“老苍头儿你见过的世面多,你觉得打不打得起来?” “看这阵势,多半要打,”老苍头打了个哈欠,“担心也没用,我告诉你啊,上了战场,你就往死人堆里钻,仔细听外面的动静,要是最后喊话的是魏人呢,你就爬出来,往自己身上抹点血;要是喊话的你听不懂,那就多半是辽人了,这种时候就脱了衣服扔了武器赶紧跑,别回头就对了。” “真要打啊?”年轻戍卒脸都被吓白了,“俺就想好好过个日子,那些天杀的辽人...” 老苍头嗤笑一声,继续低头抓着虱子,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打就打呗,反正他总有法子能活下来,打赢了更好,打赢了说不定到时候大赏全军还能捞着点银子花。 “对了老苍头,今晚俺轮值,能不能跟你换换班啊?俺还想回去陪小翠和俺娘过年哩。” 过年?对了,今天就过年了啊--抓着虱子的老苍头愣了愣,脸颊抽动了一下,他已经记不起上次和家人一起过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去吧,有什么好菜给我带一点,有酒喝就更好了。” “俺可不敢带酒,被抓到要挨军法的!” “也就开个玩笑,你个瓜娃这么较真做什么?” 又闲聊了几句,年轻戍卒离开了,老苍头看着他的背影,惨然一笑。 有个家能回,是真不错啊,哪儿像自己,今晚又要睡到城墙上咯,过年,这过的什么年... 第二百六十四章 攻守 明明是新年,却没有任何的庆祝活动,也没有打个牙祭或者有点酒喝,整个栾城的所有士卒,都感觉心头有股怨气。 当兵的也是人,是人就想休息,平时也就算了,大过年的还不让人歇口气,说是要防着辽人...哪儿他妈有辽人? 城墙上戍卫的士卒们怨声载道,各自议论着那些将领们说不定此刻就在帐子里饮酒作乐,也许还有女人陪着,而自己却必须得在这里吹冷风--这么一想真是觉得还不如拿起手里的武器抹了脖子下辈子投个好胎。 角落里的老苍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城头没有更夫报时,但他也能勉强猜出来,离天亮应该不远了,也就是说大魏元熙八年是真的过去了,现在应该改口叫...昭安元年? 皇帝总有人当,年号改来改去,日子总还是这样过,在土窝里躲了一晚上冷风的老苍头伸了个懒腰,准备等人来换班然后回他那个破屋去好好睡上一觉--可当他从土窝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熟识的士卒身子微僵,死死地看着一个地方。 “怎么了?” 他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有些不对劲,”那个士卒说,“好像有东西在动。” “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鬼东西?”老苍头没好气地开口,“别编些话来吓老子。” “真的有!” “你还不如说是辽人...” 话音未落,那个士卒尖叫一声,指向那个方向:“辽人!真的是辽人!辽人来了!” 老苍头一怔,随即猛地转头看去,黎明前无尽的黑暗里,真的跃出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士卒穿着辽军的军服,毫不掩饰自己的冲锋路线,以及脸上那狰狞的杀意。 土墙角落的角楼上,连绵的警钟声响起,一道道身影在城墙上直起身子,看向黑暗深处涌出的越来越多的辽人,踏着积雪与泥泞,朝着这座低矮的城池席卷过来。 老苍头只感觉自己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曾经很多次看见过辽人冲锋的模样,但没有任何一次有这种直面锋芒的感觉,看着那些明晃晃的马刀,仿佛从眉心往下的每一寸身体都开始了剧痛。 他看到身边有人慌忙抓起武器,看到远处城墙依次亮起火光,听见身后的城池内传出了很多喧哗,这些明明能让他感到心安,但他也发现以辽人的速度,冲到近前时根本没有人能去挡! 辽人的确没有在新年的时候来,他们选择了新年过后,黎明之前,这个庆祝与寂寞都已经过去了的时间。 几乎是本能的,老苍头就想丢掉武器转身逃开,沿着城墙跑到另一扇城门,然后逃向那茫茫的夜色,身后的这座城池已经完了,他不是什么将领,但打过那么多仗,也多少能猜到后续的发展。 在这个栾城几乎没有防备的时间,辽人以最擅长的速度冲破城门,在这座土城内展开厮杀,那些轮值的士卒可能才刚刚睡去,那些回家与家人团聚的士卒也许还没起床,城内的军营已经熄灭了灯火,在辽人杀到眼前时,他们说不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恐惧,不安,握着武器的手颤抖起来,喉咙紧得像是能闭过气去,老苍头知道身后的这座城池已经完了,那些辽人在攻打京城失败之后,就一直藏着獠牙,然后选择了在此刻亮出来。 怎么办?往哪儿跑?不是自己想当逃兵,这里守不住的!老兵的命也是命,自己活过了那么多次大战,怎么能死在这里! 某种力量促使着老苍头迈开脚步,但又有某种力量逼迫他停了下来,他听见了身边陆陆续续响起的吼声,听见了后面连绵的脚步,想起了那个有着一张娃娃脸,现在正在家里和家人一起睡着的年轻戍卒,想起那些自己明明应该记得,却一张一张模糊的脸。 他突然觉得有点累。 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再过一个像这样的新年? 老苍头身子的颤抖停了下来,他抄起了长矛,举着它的模样滑稽而又可笑,像是举着粪叉,张开的嘴里口水飞溅出来,朝着那些越冲越近,已经拉开弓箭准备第一轮齐射的辽人,狠狠嘶喊: “操你们的妈!” ...... 辽人的骑兵洪流,很快就与那座低矮的城门迎头撞上,和萧弘预想的一样,甚至都不需要动用从魏人那里缴获的天雷,这座原本是卫城的潦草城池就这么破了。 他身处中军,远远地看着辽人骑兵沿着破开的城门冲进城去,不断有惨叫和火光涌现,心头满是复仇的快感。 他知道那个人就在城内,也知道那个人之前所有的试探布局都是想引他主动进攻,所以他真的就来了,只不过是比对面那个人预想得晚一点。 他现在会是个什么表情?是不是刚刚才饮过酒,和手底下的将领们一起庆祝了新年,然后搂着某个女子入睡?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咬那么愚蠢的饵食,遗憾地放松警惕的时候,自己再上门给他个惊喜,他是不是也能体会到,自己当初在京城城下撞得头破血流时的后悔与无助? 这是魏人新年的第一天,很适合做他最后活着的一天,萧弘想道。 军令一条条地下达,一支又一支骑兵冲入城内,开始对那些魏人挥起屠刀,一切就如预想中那般完美,魏人放松了警惕,这座原本就潦草得可笑的卫城完全没有防备,原本可能还需要一场血战才能杀尽的城中过万士卒,如今只能在黎明之前的黑暗里仓皇无助地奔逃死去。 萧弘挥了挥马鞭,整个中军也开始缓慢压上准备入城,给这场战争画上句号,在通过城门时,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袄的老卒躲在路边装死,伺机挥舞长矛向他冲过来,然后被他一箭钉在了地上。 可笑。 回到熟悉的北方,熟悉的战场,一切都变得那么的顺利,终于没有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武器,也没有了莫名其妙的败仗,那个曾经打败自己的人,终于被自己堵在了这座土城里,即将沦为自己的俘虏。 他畅快地想着这些,然后他就听到了前方回报的军情。 冲入城内的辽人骑兵确实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他们顺利地冲过了东城,沿着街道反复冲杀,甚至还将一整片的军营拔掉,可当他们冲到一片空旷的民居时,突然从前方两翼冲出大片的士卒,堵住了继续冲锋的道路,与此同时,另一批士卒从民居中涌出,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这种情形任何一个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是什么,兵法上叫做围歼,通俗点说就是埋伏,某些人更喜欢说成是包饺子。 但奇怪的是,那些没有入睡,等待了许久的士卒并没有发动进攻,他们堵住了城内狭窄的路,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然后辽人就看到周边的民居伸出了一支又一支火枪,那些神机营的士卒们以民居为据点,开凿枪眼,从屋顶屋内甚至街道上的路障后开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各个方向向着包围圈里的辽人前军发起了射击。 这一招确实有效,前军尽是骑兵,在民居之间无法移动,站在高处的神机营把他们当成了活靶子,从容地装药、瞄准、射击,辽人疯狂地挥舞马刀,举起弓箭,但并不能对神机营造成有效杀伤,在那片被围困的区域内,每一秒都有许多辽人死去。 “这就是你的打算么?”身处中军的萧弘轻声自语,“同样的当,我怎么会上第二次?知道你来了的时候,我就在防着这一招。” 军阵让开道路,已经完成着铠的重骑兵出现在了栾城的街道上,可以预见的是,当他们开始沿着街道发起冲锋,那些由步卒组成的包围圈,就会像被滔天洪水冲击的堤坝一样四分五裂。 地面开始震颤,五百名重骑兵已经开始了提速,可就在这时,已经入城的中军后方,响起了喊杀声。 “将军,后军遇袭!”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胜 在目送着那些辽人杀向栾城前,李易已经带着七千骑兵在远处等待了很久。 当然,既然是过年,连城内都怨声载道,这些从江南一路风尘仆仆行军到河北,又连城池都进不去只能在野外扎营的士卒们怨念更大一些,但好在整支军队都是李易亲手训练出来的,他的威望足以让这些士卒们继续听从军令。 这支大军十二月二十才过了巨鹿,在邢州完成了补给后,继续追着顾怀的轨迹北上,在到达真定地界时,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 为了防止被辽人发现,李易并没有带着大军靠近城池,而是在远处巡弋,就在这种情况下,他接到了顾怀的军令。 只是粗略一扫,李易就明白了顾怀想做什么,依然是熟悉的味道,力求毕其功于一役,辽人既然想等开春再南下,那就不能让他们如愿,必须让他们主动进攻,才能制造出一场大胜需要的契机。 中间的勾心斗角,李易不打算去细究,而是直接看向了军令的末尾:如果辽人攻打栾城,那么李易就需要带着骑兵堵死他们所有的退路,让他们只能选择在栾城死战。 李易带兵来到了伏击地点,执着地等待着,借助密林的掩护,辽人的斥候并没有发现他们,一直到新年这一天,李易策马在高坡上等了一夜,也没有看到有辽人来到栾城的外面。 看来伯爷的计划失败了,他想。 可就当他想回去传令全军休息时,栾城那边便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 借着夜色,辽人悄无声息地行军,在新年过去黎明将至的时间点发起了进攻,那座土城看起来是那么不堪一击,辽人的前军丝毫不费力地冲进了城中,在观望片刻之后,连中军也全部入城开始了最后的扫尾。 李易强压着心中的激动,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军令,在他的指挥下,那些或兴奋或惶恐的士卒们爬上战马,握紧武器,朝着城外警戒射箭的后军发起了冲锋。 在魏辽边境,类似的场景经常上演,不过发起冲锋的一方往往是辽人,所以在辽人渐渐压着栾城守军打时,身后突然杀出一支魏人的精锐骑兵,对辽人产生的冲击可想而知,身先士卒的李易一声令下天雷开道,连绵的爆炸声中,本以为没有表现机会的辽人后军几乎被直接冲烂,溃散向了四方,而李易也没有派人追击,而是沿着辽人冲入栾城的道路开始索敌。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军相遇了。 此时的栾城内,大抵是这样的情况:辽人冲入城内的前军被早有准备一夜未眠的李正然带领步卒围困,顾怀的四千神机营对着那些瓮中之鳖不断地射击,辽人的中军顺着重骑兵开出的道路迎头撞上李正然的步卒,而在他们的身后,是杀散了辽人后军的李易部骑兵。 大混战就此开始。 熊熊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天际,魏辽双方都陷入了开战前未曾设想过的苦战,连相比之下最安全的神机营士卒都在辽人箭下阵亡了不少,承受辽人重骑兵正面冲击的步卒方阵更是死伤惨重,而与之相对的是,在狭窄地形无法完成集群转向的辽人中军,被李易带着骑兵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一直到天明了都没缓过来。 此时那些事先未曾得到消息,在辽人的第一波冲锋中被冲散的魏国士卒们终于有了反应,他们在土城的各个角落拿起了武器,拖着或落单或受阻的辽人骑兵进入了巷战,居住着士卒家眷的西城厮杀得最为惨烈,在李易分兵赶到之前,无数士卒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死在了那条染血的街道上。 这场大战一直持续到天明,才终于落下了帷幕,借助不惧火枪子弹的几百重骑兵,死伤惨重的辽人冲破北门,仓皇整合散落的后军,逃离了栾城,李易带着骑兵在其后紧追不舍,一路斩杀无数,一直追到真定城下,才选择回军。 而那些遗落在栾城的辽人,自然逃不开身死的下场,一处处火光被扑灭,一个个士卒重新归营,零星的厮杀一直持续到正午,这场战事才算是彻底落幕。 据事后统计,栾城步卒战死三千,神机营折损五百,李易部骑兵死伤两千,真定几乎倾巢而出的两万辽人,在栾城战死一万三。 大胜! ...... 栾城一战,轰动了整个真定地界,继而传遍了整个辽东,所有人都没想到,才过新年,魏辽之前暗潮汹涌的平静就直接被打破,昭安元年的第一天,就爆发了一场血战。 更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战的结果,明明是辽人主动进攻,却在栾城丢下了过万尸体,最后狼狈地逃回真定,而真定原本的三万守军,如今居然只剩下了一半,堪称辽国南侵以来在河北遭受的最大重创。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是因为许多人都在这一战中看到了某种可能性,随着越来越多的细节传出来,河北经略使、靖北伯顾怀亲临前线,麾下神机营神勇表现的事情让听到的人直呼痛快,辽国俨然已经不再是那么难以战胜;而发愁的人多半是百姓,因为大战一起,最受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 而作为这场大战的导演者,顾怀却并不太关心这些,在他看来,战争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一场战争中揭露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他想要的是夺回真定,彻底将辽人赶出河北。 而在栾城一战后的几天里,那些原本对顾怀来到前线不闻不问的将领们终于没办法再装作视而不见了,不只是因为麾下士卒都在议论,还因为顾怀首次将军令送到了他们手上,要在栾城升帐议事。 他总督河北军政,要见前线将领,确实没什么问题,更何况不声不响就打了这么一场大胜,更是让这些将领刮目相看,于是在新年后的几天里,陆陆续续有将领安排好相应事宜,陆陆续续来到栾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靖北伯。 但顾怀还是很不满意,因为他给的时间是三天,而三天过去,却仍有几个将领没有来。 找借口的找借口,派副将的派副将,更有甚者居然连装都懒得装,压根就当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在自己守备的城池里窝着不动弹。 对于这种情况,大部分将领都选择了看热闹,这几天里陆陆续续有将领被叫去询问真定附近的情况,双方兵力分布,关隘布防之类的,但却没有人主动提起这件事,显然是打算看看顾怀准备怎么办。 提刀子的将领有时候是真的难对付,说不服那就是真的不服,就算你官大,可咱们一没喝过酒二没拜过把子,凭什么替你打算? 他们巴不得顾怀吃瘪,然后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顾怀确实打了胜仗不假,可这跟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摩擦有什么区别?一堆将领在前线死守了几个月不见胜机,某个年轻的三品大员一到就立马狠揍了辽人一顿,对比之下岂不是显得他们像吃干饭的? 这时候有人挑刺,自然是要选择坐着看戏的。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第四天清晨,顾怀到达前线的第一场升帐军议,开始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军议 大帐里,十余位真定地方武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听着其他人上去汇报的情况,等待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刻。 这些地方武将对于朝中下来的大员的观感是复杂的,大多数时候都喜欢玩消极怠工保持距离那一套,可如今的顾怀可不是一个来巡视河北的文官,而是实实在在的河北道经略使,而且他在军中也不是毫无威望,其他的不说,栾城一战之后,他可以指挥得动的军队,就已经达到了两万之数。 而且这位身上还挂着一系列的军功,有些武将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可不是什么不通军事的文官,转战苏南,江南平叛,京城死战,再加上刚到前线就诱敌出真定斩获过万,这使得他不需要搞什么分化拉拢那一套,只需要坐在前线,这些武将不管心里怎么想,总还是要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敬畏与服从。 凭借官职和爵位,他镇不住这些打了一辈子仗的将领,可凭着战功,他便足以坐在那里听着一个又一个武将上去细说自己的布防情况、兵力数量,一点一点在心中完善初期的战略。 一直汇报到中午,才只汇报了七个人,李正然本来在城中已经备下了酒宴,顾怀也就让众人休息一下,一同赴宴,只是因为下午还要接着议事,所以一概不许饮酒,直到宴席散后稍作休息,他便继续听取汇报,不时持笔把一些复杂的情况在纸上记下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了下去,大帐里点起了灯,汇报的将领也到了最后一位,等到他的声音停下,顾怀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前线的戍防训练、粮饷运输、军械武备,确认没有遗漏,便笑道: “河北边境,屯兵过了六万之数,兵强马壮,如何能让辽人逞凶?之前打的那一仗,你们也看到了,所谓天下无敌的辽人骑兵,不过也是纸老虎罢了,我意已决,三日之后,集合前线兵力,攻打真定!春耕之前,务必要将真定攻下,将防线反推至飞狐、灵丘!” 他霍地站了起来,诸将一看,尽管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刚才顾怀的那一番开战话语,可还是下意识齐齐站起,军帐内一片甲胄铿锵之声,顾怀肃然道: “本官知道,你等忧虑之事,不过后勤不足,骑兵不足,真定城高墙厚三事!开战之前,本官先给你们吃一颗定心丸,本官这次北上,粮饷已经带足,尽皆屯于高邑,诸将若有所需,可持本官手令前去支取,不用过个穷冬!二者,本官过邯郸邢州,寻觅了大批匠人,已经开始赶制火枪火炮,一者用于应对骑兵,一者用于攻城,假以时日,你们麾下也能各自列装神机营。” 大帐内诸将的呼吸沉重了起来,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这位会这么胸有成竹,这么不在意那些想要给他使绊子的前线将领! 不来参加军议,不低头?没关系,这位经略使如今握着所有前线将领和士卒的命脉,补给、武器都是他说了算,他要是不批,不仅那种火枪没他们的份,连粮饷都要成问题! 栾城一战的具体细节,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没有武将能拒绝拥有一支由那种新式武器列装的军队,这可是完全改变战争方式的武器!来去如风的辽人骑兵,只要不着重甲,就会被火枪死死地克制! 一时间诸将看向顾怀的目光都像是在看只老狐狸,他们有些想不通这么年轻的顾怀是怎么不动声色地就捏住了前线所有将领的命脉,从今以后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同时也有些庆幸自己终究还是来了一趟,不然今后粮饷发不下去,手底下的士卒还不造反? “至于真定难攻这件事,本官已有了几分把握,”顾怀拿出一份地图,招招手示意众将聚过去,“真定城内原有辽军三万七千,外围散落的辽军步卒不过两万之数,其中各种混编的骑兵三万,步卒万余,经栾城一战,还剩不到两万的骑兵...本将要你们做的,是坚壁清野!真定城先不去攻,但外面的地界上,本官要看不见一个辽人!” “等到将真定变成一座孤城,那才是攻城决战的时候,拿回真定,反推防线,到时候就算开春辽人举国南下,也可以打上一打了。” 这一番话说完,顾怀扫了眼还在沉思之中的诸将,缓声道:“本官行辕会一直在栾城,军令从此处发出,不遵军令者,军法处置!往后诸位若是有事,可直接前来汇报,今日夜色已深,诸将可自行散去就餐安歇,各位将军肩负重任,若无其他要事回报的,明日一早便启程返回吧,无须向本官请辞。” 诸将闻言尽皆愕然,中午饭简单吃过也就算了,晚宴居然也不了了之,这位伯爷行事还真是雷厉风行,定下了事情,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而且听这位的意思,是要一直待在栾城?要知道这里可是正对着真定,真定出兵,必然是直奔这座土城来,更何况辽人之前吃了那么大的亏,这位还真不怕辽人找他玩命啊... 诸将不由升起一丝敬意,没什么好说的了,又是粮饷,又是新式武器,总督前线军政的靖北伯还把自己摆到了最危险的位置,他们这些边境将领平日里虽然有些痞气,但也对顾怀的这一系列安排由衷服气,碰上这样的上级总比那些军事都不通的官员跑过来指手画脚好吧? 众将遵令一一退了出去,顾怀伸了个懒腰,也离开了军帐,他唤过一名亲卫,不多时李易便快步赶来,抱拳想要行礼,却被顾怀摆摆手拦下: “我们之间不用讲究这些。” 他负手在军营里慢行,李易跟在他身后,见顾怀神情凝重,他主动开口道:“伯爷为什么不将那些不来议事的将领军法处置,以绝后患?” “因为我的威望还是太低了,”顾怀叹了口气,“眼下只能靠一场胜仗,还有后勤粮饷拿捏住大部分将领,如果贸然斩将,只会起反效果,要处置他们,起码也得先把真定城外的辽人清完再说。” 李易应了一声:“伯爷深谋远虑。” “阳奉阴违,消极怠工,不免要坏了大事,河北的大体情况,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眼下就只有一仗一仗打下去,才能尽收人心,就像他们对我没有太多期望一样,我也不会全部指望他们,”顾怀负手站定,看向李易,“所以这头先几仗,还得靠你,只有让他们知道不用那么害怕辽人,他们才会主动去争军功。” “但凭伯爷吩咐。” “之前在江南时,我便告诉过你,不要只想为将,而要成为主帅,眼下便是极好的机会,如果我将前线这数万勉强能调动,但不保证能出全力的军队交给你,你要用多少时间打下真定?” 李易一惊:“伯爷不亲自指挥大军?” “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来,河北的情况,不是只打仗就能解决那么简单,”顾怀说道,“过了一月,就得考虑春耕,我没办法一边分心打仗一边关注民生,所以只能把这件事交给你。” “是,”李易有些紧张地思考片刻,给出了答案,“起码也要两个月。” “把神机营拨给你,再加上新造出来的那些火枪呢?” “半月扫平外围,半月围死真定,”李易斩钉截铁,“若是一个半月内打不下真定,末将愿领军法!” 顾怀转身看着他,笑道:“虽然很想说点让你宽心的话,但好像眼下不太恰当,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打不下真定,我对于河北的谋划全部要落在空处,北伐更是无从提起,开春以后,辽人卷土重来,半壁江山再度岌岌可危,到时候拼死一战若是输了,大魏百余年国祚就此结束,这样能不能让你有点压力?” 李易沉默片刻,苦笑起来:“何止是有点压力...末将都感觉有些害怕了。” “那就加油吧,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主帅,”顾怀摆了摆手,“去吧,打一场漂亮仗,告诉我我的选择没有错。” 李易抱拳退下,走了几步后停住脚步回头看去,没有积云而露出的漫天星空下,负手而立的顾怀静静地站着。 他深深地记住了这一幕,然后转身走出军营。 第二百六十七章 出巡 真定地界的魏军刚过新年,就开始全面出兵与辽人血战的消息,很快就轰动了整个河北。 所有的人都在关注这一战的结果,不只是因为冬天太闲导致人人都在议论此事,更关键的一点在于,如果河北百姓没有记错,这是近些年来魏国第一次主动对辽国用兵。 就连上次辽国南侵,大魏连丢了数个城池,甚至一路被辽人杀到邢州,杀到京城,大多数魏国军队和将领也只是占据城池死守,根本没有主动与之决战的想法,这也是导致了如今边境局面的主要原因。 自从入冬以来,整个河北的北段就成了辽人的跑马地,将领们觉得只要防住辽人南下就完成了任务,而百姓们则是纷纷收拾行囊开始逃跑,化作流民一路南下,而如今在打了栾城的大胜仗后,魏国将领居然还主动出兵了,简直让河北百姓都有些不敢相信。 或许辽人也有些不敢置信,所以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辽人确实是吃了些大亏,好些出来劫掠惯了的辽人被魏军堵了个严严实实,步卒封锁官道,加上火枪伏击以及骑兵对冲,着实清扫了好一片区域。 而总揽指挥大任的李易也没有得意忘形,继续稳扎稳打地一步步蚕食着真定外围,在他的指挥下,各个将领都分到了自己的防区,并不需要一同作战,只需要防御好自己那一片地就行,搜寻并与外围辽人死战的事情交给了他麾下的骑兵以及神机营,之前京城一战的细节虽然已经传到了北方,但大多数辽人骑兵还是没有意识到魏人有了怎样一种以步制骑的神器。 落后就要挨打,亘古不变的真理。 一道道军令从栾城发出,调动着整个真定地界的前线军队,军令上加盖了顾怀的印玺,所以前线将领们都认为是那位伯爷在细致入微地操控着这场战争,而很难意识到这场战争的统帅实际上是级别还不如他们的李易,但在看到神机营以及李易部骑兵屡屡建功,一点一点地收复真定外围被辽人盘踞劫掠的地域后,终于也有将领开始主动出击,试着争取军功了。 没办法,有了河北无数贪官污吏贡献的后勤,前线终于不再是之前那副捉襟见肘的模样,而在见识过火枪之后,辽人骑兵也不能再像之前那么肆无忌惮,再加上真定地处大魏境内,此消彼长之下,真定地界的战局便逐渐开始明朗起来。 而就在这样的局势下,那些一开始连军议都不来参加的将领们,开始低头了。 也实在是没了办法,自从顾怀到了前线,补给后勤都走高邑运输,要想领到只能靠顾怀的手令,那几个将领派人去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粮饷不足,手底下的大头兵就要闹,他们倒是可以选择继续和顾怀硬气下去,可到时候手底下的兵全跑了怎么办?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来了栾城,想要拜见那位如今捏着前线命脉的靖北伯,一路上想好了各种说辞,也端正了态度,可当他风尘仆仆到了栾城,才知道那位靖北伯居然已经不在此地,一问才知道顾怀已经带着一批官吏,巡视地方去了。 没能领到粮饷的几个将领最后还是在栾城凑到了一起,提起那位做事天马行空,偏偏又老谋深算的靖北伯爷,几人对视一眼,同时沉默了下去。 ...... 魏辽的前线关隘虽多,但其实是一整片连绵的平原,前线固然打得不可开交,但往南一些的邢州、冀州,总体来说还是暂时没受威胁的,只是因为害怕辽人南下,所以当地百姓才纷纷南逃,营造出十室九空的情形。 顾怀这次要巡视的便是这两州,因为在他看来,真定的战事一时半会儿落幕不了,李易用兵稳扎稳打,和他这个老领导喜欢冒险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哪怕手握一定胜算,也一定要步步为营揍得辽人哭爹喊娘,他说要一个半月,那一月份真定的情形就不太可能发生什么变化。 所以呆在栾城也只是起到个招牌作用的顾怀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打仗归打仗,关于战后的一些事情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于是一月十一,他下公函通知了前线的一些地方文官,兴冲冲地由宁晋开始了解地方情况,为日后在河北开府做准备。 说到文官,其实前线的这些地方官员是真的挺惨,辽人打过来的时候,除了那些弃官而走如今要么回了老家要么蹲大狱的人,大部分前线地方官员都处在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危险之中,只要被辽人抓到,干脆利落的一刀倒也罢了,要是被那些辽人施展各种酷刑以此取乐,那才是生不如死。 所以时至今日,哪怕地方行政已经接近瘫痪,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仍然坚守在岗位上的这些官员,无论能力如何,职业品德还是值得肯定的,顾怀这次带上他们,一是因为文官在战时本就没什么事可做,二便是想考察一下他们,看看哪些可以在日后的河北得到重用。 这样一来,一开始微服私访的计划自然就行不通了,这么一群官员,要是不带护卫被跑错方向的辽人堵住那乐子可就大了,所以只得调拨了一支兵马护送,三千余人由栾城出发,护着顾怀暂离前线,在宁晋待了几天等到了官员们都聚拢之后,便由柏乡、隆平、南宫、清河的路线,开始了顾怀上任后第一次正经巡视。 这一路走来,观感比起之前匆匆行军时还要强烈许多,看到那荒废的大片耕地,以及人去楼空的村镇,顾怀越发深感战争对百姓生活的破坏性,一日不将辽人彻底赶出河北,将战场推入辽国境内,河北就一日不得安宁,这片大好河山永远处于危险之中,甚至不能让百姓们安心耕作生活。 严格来说,河北多平原,这固然是辽人选择进攻河北的原因,也同样为河北带来了一定的农耕优势,这里四季分明,大多数农作物适宜生长,如果能开辟大量耕地,那么就再也不需要朝廷进行补贴了。 “大人有所不知,河北固然适宜农耕,但也还是有一些问题的。” 这一日,顾怀带着几十位官员,正经过柏乡外荒废的大片耕地,他感叹了几声,一位满脸沟壑,一看就常经风吹日晒仿若老农的官员就出声道: “河北水系丰富,还有大泽,但分布不均,这导致有些地方土地不平却无忧水源,有些地方一片平原却无水灌溉,而且一些地方常年易受洪涝、干旱影响,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适宜耕种。” 他指着那片耕地解释道:“大人请看,比如这一片耕地,远远看去连绵延绵数十里,本可以养活全城人,但此地土壤有问题,每年的年景都不过沃土的六分,甚至更少,农夫们每年辛劳,却只有那么一点收获,所以辽人一来,他们便弃地而走了。” 顾怀有些讶然,他翻身下马,走到田垄边蹲下,丝毫不在意身上的冬衣沾上了些许尘土,只是轻轻拈起土块,用力一捻。 他若有所思:“土地盐碱化...” 看来要在河北大力发展耕种,并不像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这里的平原固然适合大规模种植,但也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 气候、水源、土壤...以及最重要的,人。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子,看着眼前肥力不足有些低产的耕地,沉默不语。 第二百六十八章 经略 在顾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片原本可以供养整座城池,却因为水源不足时常干旱,以及种植不当导致土地盐碱化肥力下降的土地时,那个一开始出言的老农般的官员也在观察他。 这位官员的官职是邢州同知郑功,七品的官职,跟眼前这位三品大员或者在场的大多数官员比起来,他都算是芝麻绿豆大的官。 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去看那个年轻人,因为在这几天的同行巡视中,他发现这个年轻的伯爷和他见过的大多数官员都不一样。 大魏的官员,向来都是讲究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新官上任,只要前一任的架子勉强还能用不出问题,也就不需要去改,大魏的北境也就是河北积弊太多,每一个来到此地的大员,不管之前是怀着雄心壮志还是得过且过的心思,往往到了最后都只是象征性地做点事情拿点政绩然后就风风光光地离开,只留下一整个河北继续烂下去。 他不知道朝廷为什么会派这么一个年轻的人来经略河北,那天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官员,就很悲哀地觉得河北这次可能真的没救了。 可这几天一同走下来,从城池到荒郊野外,从府衙到民居,从密林到耕地,他意识到这个年轻的伯爷是真的在打算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很明显,他当年没中第入仕之前,是在老家真的种了好些年地的,到河北上任之后,又经常四处指导农耕,考察水利,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见过多少人,到底是不是想要做点实事,他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让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期待与紧张,因为河北是真的太需要改变了,他虽然没有这样的权力,但眼前这个年轻的伯爷有。 如果他能再多问问... “本官明白了,河北不仅是因为常年打仗,没人种地,还因为易发水患,地理气候等等因素,才导致需要朝廷年年调拨粮食,是么?” 穿着公服的郑功拱手道:“正如大人所言。” “看你对河北农业所知甚多,官至何职?” “下官邢州知州郑功。” “对于河北现状,你可有什么建议?” 郑功心中一喜,只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幸福竟来得如此突然:“若要大兴河北农业,不过三事而已:其一大兴水利,兴修堤坝、水闸、灌溉渠,以调节水量,防洪抗旱;其二推广水稻、占城稻,多设淤田,下官前些年已经考察过了,若是大力种植水稻,不仅可以提高产量,还能改善土地,提高肥力;其三则是因地制宜,规划作物,之前河北缺粮,所以每家每户不管身处何地都在种粮,若是能让一些地方多种棉麻等物,就可以让农户增加收入,如今南方那边正在高价收购棉麻,大力推行之后种出来的不用发愁卖,还能让更多商户来到河北...” 他越说越兴奋,丝毫没发现身前的顾怀脸上神情越来越微妙,也没发现身后的官员们纷纷愕然,不明白这个官员为什么能在农业一事上说这么洋洋洒洒一番话,简直像是之前就打好了腹稿! 等到他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却发现顾怀正在微微摇头,不由五雷轰顶一般颤声问道:“大...大人,可是觉得下官所言太言过其实?” “不,”顾怀笑着说,“我只是觉得还不够。” 他站在田垄上,看着眼前几十位来自各州各县的官员,说道: “郑知州说的那些,其实都切中了要点,但还不够,比如大兴水利,就需要摊派徭役,保障后勤,比如推广水稻,就需要先开荒地,再引沟渠,这一切的前提,都需要人!而现在邯郸以北已成白地,哪里能完成这一系列事情?” 一些本就不愿多事,甚至不想走这一遭的官员们纷纷点头,觉得这位伯爷总算没有年轻人天马行空想做就做的毛病,轻易点头同意那郑知州的一番言语,而郑功则是脸色一下灰败下来,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以为终于遇到了一位能给河北带来巨变的有识之人... 顾怀把他们的神态一一收进眼底,暗暗点头,继续道:“所以百废待兴,万事以人为先!本官之前在临漳做的事情,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南逃的流民,如今都被安置在那里,靠着官府开仓赈济,但官府养得了一时,养不了一世,既然今天郑知州首倡农业改革,也是时候让他们回到这片土地上了。” 原本还觉得顾怀做事稳重的众官员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一片哗然,如今北方还在打仗,这位居然就想把流民迁回来?谁愿意回来?到时候压力不全摊到了地方政府头上? “本官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所以有些事情,也就可以说了,陛下曾许本官河北开府之权,这开幕府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从农业着手!兴修水利这件事情,本官会想办法,但凡开垦荒地,接受安置的流民,免去税赋三年,同时依照人头分配土地,也就是说,这头三年种了多少,全归他们自己!” 顾怀淡淡一笑,看着目瞪口呆的一众官员:“这便牵涉到第二件事情,屯田改制!以往边境土地,都是分配给军户用作屯田,而军户又会雇佣百姓替其耕种,久而久之便造成了兵头土地兼并,以及军户世袭,士卒战斗力不高等一系列积弊,所以本官来河北之前,便已经决定,改屯田为民田,改军户为募军制,从今以后,百姓种田,当兵打仗,分得清清楚楚,一扫之前河北乱象!” “至于种植棉麻一类经济作物,河北作为南北交通要冲,水系发达,只要改善了漕运条件,疏浚河道,修建码头,设置仓储,河北未必不能成为另一个江南!” 比起之前只议论农业,这一番话就真的宛若一道晴天霹雳,给这些地方官员们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如果说顾怀一开始谈及兴修水利安置流民之类的,还只是在缝缝补补,那么眼下这户籍重编,屯田改革,就是在彻彻底底将河北重新变成另一个模样! 这么大的手笔,别说在场的官员了,就算是大魏开国以来,都未曾在河北这片复杂敏感的土地上出现过。 见众人已经忘记了言语,算是第一次在这些河北官员面前公布自己改革计划的顾怀平稳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 “当然,这只是提前和大家通一下气,事情要一件一件做,不能急,真定地界的战事都还未落幕,一切都要等到河北稳固,再论其他,不过今日出巡,本官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些,也是在告诉诸位,这便是大势,不可挡的大势!谁要是敢妄图阻拦,或者背地里使绊子,这种千古罪人,本官绝不姑息!” 他洋洋洒洒说完一大通,算是彻底公布了自己之后经略河北的大致方向,经由眼前这些官员之口,不用多久就能传遍河北,也算是提前开始准备,而等这一趟巡视完地方,真定那边也要有结果了,到时候他在真定开府,今天说的这一切,都将一点一点实现。 给官员们留下了消化的时间,顾怀没有催促他们起行,而是看向郑功,笑道:“本官开府之后,农业改革尚需一人提领全局,郑知州可愿助本官一臂之力?” 郑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委以这样的大任,他还在为刚才顾怀描绘的那番前景震动不已,闻言躬身拱手:“愿为大人鞍前马后!” “开府总揽河北军政,听起来威风,可本官能用的人才,还是太少了,”顾怀说道,“要处理整个河北的事情,需要有更多的人帮忙才行,郑知州在河北为官多少,可否给本官指一条明路?” 郑功思索片刻,便轻松地笑了出来:“下官还以为大人早有计较,才会把最后一站定在那个地方...河北多英才,但大人只需说动一族,便可无忧矣。” “哦?哪一族?” “清河,崔氏!” 第二百六十九章 祠堂 大魏有很多高姓大阀,虽然自科举之后,世家门第有所衰落,不再像之前那样牢牢把持着朝政,但对于地方的影响力,是连地方官府都比不上的。 而要谈到大魏的世家,清河崔氏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个姓。 清河是一片富庶的原野,虽然地处河北,但比起其他地方少了些壮阔,多了些明秀雅致的气息。巡视地方的队伍到达清河之后,骑着踏雪的顾怀走过城门,便看到了道路两旁连绵开去高低有致,白墙黑瓦的民宅,即使是冬天,也还能看见济水上的风车静美地转着。 青池石桥,溪河长堤,不像是在北方,反而更有些幽静的南方风景。 而对于清河的崔氏,顾怀这一路也从随行官员的口中了解了很多。 崔氏是地方大族,但不是到了魏朝才变成门阀的,严格来说,自从两晋开始,他们家就有人在做官了,一直到魏朝,几乎每一代都有人在朝中为官,从未间断。 刚听到这儿的顾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可片刻后心算了算,才突然发现两晋离魏朝已经有了八百余年,这也就意味着这八百年来无论世道变成什么样,王朝变迁沧海桑田,清河崔氏一直没有断掉他们的传承,一直拥有着不低的地位。 这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八百年前崔氏便在清河扎根,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到底有多么深厚的底蕴? 顾怀问出了这个问题,然后便有官员回答道,良田万顷,家财无数,还不是最重要的,这些高姓大阀之所以能延绵长久,是因为他们极重视教育。 他们把教化传承看得最重,将家训奉为至理,八百年下来,不知道出了多少名士,南北朝他们保住了门第,隋唐时他们适应了科举,到了唐末藩镇割据,魏朝统一天下,他们依然会派出家中子弟做官,然后静静地待在清河看着世道变迁。 而且崔氏还出过几任皇后,其中中央与地方世家的博弈暂且不论,单说根系蔓延到这种程度的庞然大物都还没被朝廷清洗,可见崔氏有多会明哲保身。 如今的清河,各级官员几乎都与崔氏有断不开的联系,一些官职甚至就是由崔氏子弟担任,但也没传出来什么压榨百姓为非作歹的消息,反而颇有教化乡里治理有方的名声,就算是辽人南侵,河北北端的百姓都跑光了,清河也是受到影响最小的地方之一。 也难怪之前那位郑功会说出那样的话了,以为顾怀早就把主意打到了清河崔氏,只要能有这种地方大族鼎力相助,政令推行之类的便再无阻碍,而要是顾怀的幕府能有崔氏子弟担任官吏,那么这个匆匆搭建的府衙对河北的掌控力也会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但顾怀一开始定下行程确实只是因为顺路,所以当他来到清河时,依旧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姿态上门拜访。 他唯一一次与这种世家打交道,还是在江南,马踏临安之后,清算那些与白莲教有过勾结的地方大族,如今是要请别人帮忙,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可想来想去,自己身上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打动这种传家近千年的门阀。 怀着这样的烦恼,一月十九,他和几十位随同的官员一起进入了清河。 ...... 其实清河除了崔氏,还有其他几个大姓,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那几个姓其实都算是崔氏的分家。 世间的事一旦过了特定的时间,就很少会有人去追究过往,清河诸姓中哪怕底蕴最为薄弱的钟姓,也绵延了几百年,甚至远长于大魏的国祚,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去,当初清河崔氏做过的那些事情,早就随着时光淹没在尘埃里,除了去崔氏祠堂旁边的藏书楼里查看每一任崔氏家主的手书,或许已经很难一窥历史的真相了。 平日里除了钟姓,其余几姓的家族成员都居住在城外的庄园里,而就在顾怀的行辕大张旗鼓地进入清河时,钟姓的家主也匆匆走上一驾马车,然后轻声嘱咐道: “去城外。” 一路颠簸,钟姓家主一直都皱紧眉头思考着什么,一直到马车停在一处庄园外,他才惊醒过来,然后快步随着仆从走进了有些暗的祠堂。 其余几姓的家主果然也已经到了,坐在最上首的便是崔氏如今的老太公,须发皆白,看起来是个温和慈祥的老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老太公当年还在大魏内阁的时候,却是出了名的城府极深老谋深算,告老之后,他的二儿子又做到了吏部侍郎,如今已经辞官,还在朝堂上做官的已经是崔老太公的第三代长孙,如今在大理寺任职。 其实不仅是崔氏,清河的几个大姓,都有家中子弟在朝中为官,平日里未曾表现出来,却都以那一代的崔氏长子为首,隐隐抱团形成一股极为可怕的政治力量,而在做官之外,士农工商各个阶层也都有涉及,这种种举措都是为了确保家族的延续,而事实证明清河诸姓在这一点上做得也都极好。 所以类似眼前这种诸姓家主齐聚的议事,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在钟姓家主走入祠堂的时候,六个座位上的皓首老人几乎同时看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很慢也很迟钝,倒并不是轻视清河诸姓中最薄弱的钟姓,而是因为他们实在太过苍老,老得几乎都快动不了了。 很快有下人送上烫好的毛巾,钟姓家主将它覆在脸上,感受着那份灼热慢慢清除掉疲惫,其余老人都沉默地等待着,仿佛这是一个必要的仪式,片刻之后,他取下毛巾快速地洗手、洁面,恭恭敬敬地去祖宗牌位前上了香,然后才坐到椅子上,像其他人那样隐入了黑暗里。 “他进了清河,”钟姓家主是这些老人中最年轻的一个,所以由他打破了沉默,“我还没有来得及见他一面。” 一位老人说道:“而且关于他的事情传得已经够多了,见不见都一样。” 又有老人问道:“他代表着那位,那位是什么态度?” 既然是延绵近千年的世家,对皇权还是会有一定的敬畏,所以这个老人只是很笼统地用“那位”代指刚刚登基的天子,一旁的崔老太公终于开口道: “这里是祠堂,说话不用遮掩。” 老人点点头:“那么,那位是否知道我们与辽人之间的那些事情?这次他来,到底有没有其他意思?” “不要用这种犯了错之后惶恐不安的语气,我们做错过的决定或许很多,但不包括这一次,”崔老太公说,“没有人能预料到京城发生的那些事情,也没有人能预料到辽国南侵会变成这样虎头蛇尾的事情,上一次清河崔氏选择依附魏朝,换来百年安稳光景,那么这一次依旧有必要再赌一次辽人是不是需要有人帮忙管理汉地,毕竟他们不可能把汉人全杀光。” 老人们沉默着点头。 “而且如果我没猜错,新帝的态度也许还不如他的态度重要,”崔老太公继续说道,“因为他现在就在河北,就在清河。” 祠堂里安静下来,几位老人都没有对这番话表示出质疑,这代表着他们知道很多事,知道那位天子与顾怀的关系,知道顾怀的行事风格,知道顾怀想做什么,或者可能会做什么。 “或许我们可以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有老人说,“他想经略河北的态度表达得足够明确,这一次来清河,不管有没有其他意思,但至少我们也可以主动加入这个过程,而与辽人的联系也不必断掉。” “两头下注?”崔老太公轻轻笑了一声,“我见过、听过很多世家都这么做,以为旱涝保收,赢不了太多的同时也不会输,可他们最后的下场,往往就是连祖宗的灵牌都落到地上被踩了个稀巴烂。” 他说:“你年轻时我就觉得你蠢,本以为老了怎么也能好上一点,可没想到还是这么蠢。” 第二百七十章 父子 明明已经是一姓的家主,上了年纪的老人,但面对崔老太公毫不留情的训斥,他还是未发一言,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崔老太公继续说道:“你们都知道他在平定江南的时候做的那些事情,那些曾经以为和白莲花勾勾搭搭一些时日没什么关系的世家,在临安被破之后被他清算成了什么样,那时的他只是个九品的国子监官员,就敢把两千多个人一起按在街上砍头,而现在他是正三品一道大员,还是那位新帝最信任的人,你有没有信心在他任上和辽人眉来眼去不露出一点破绽?别忘了,他还有锦衣卫。” “所以两头下注这种蠢话就不要再说了,摆在眼前的选择只有两种,服从他,或者反对他,要么给他他想要的,要么给辽人打开河北的大门,而能促使我们作出决定的,应该取决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崔老太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而当他苍老的声音再次在幽暗的祠堂响起时,给人的感觉比先前变得越发苍老疲惫,但也透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纵观他做的事,他应该是一个很骄傲也很冷漠的年轻人,”崔老太公说,“他比起大多数人都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也不太考虑一件事是否有足够的收益,他有着很奇怪的道德准则,也拥有大多数人不具备的可能性,他现在才二十多岁,但已经做到了一道封疆大吏,甚至拥有开府的权力,他之前对那些官员说的,之后可能到来的改革,也许会让河北完全变成另一个模样。” 老人们耐心地听着,哪怕崔老太公的这一番话听起来仿佛偏得很远,但他们也依然没有听漏一个字。 “我之前一直在遗憾一件事情,那就是清河崔氏在这近千年来,都没有更进一步,”崔老太公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子,看着灵坛上烛光映照的那一排排灵位,“出过宰相,有过皇后,但却从来没有争过天下。” 老人们悚然而惊。 “然后现在出现了这么一个年轻人,如果他完成了他想做的事情,河北会变成什么样的地方?” 不用说出那个答案,但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词:国中之国。 北上可以北伐,南下可以直逼大魏京城,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个年轻人,那个似乎什么都可以做到的年轻人。 有老人颤声道:“是不是太过冒险?” “这个世上有些人把没有变化奉为极乐,也有人把一潭死水当成酷刑,”崔老太公说,“我年轻时一直想的是怎么让家族传承下去,八百年的岁月光阴不能断在我手上,可现在半截身子入土,才发现活得很没有意思。”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真的能让我再选一次,是不是就能更大胆一些?而现在,老天爷给了我这个机会。” 崔老太公淡然说道:“我没有办法拒绝扶持一个年轻人争夺天下的机会,你们呢?” 几位老人的呼吸沉重起来,他们沉默地思索了许久,却迟迟没有办法表示赞同或者反对。 只要那个年轻人有这样的心思... “那么,就试试吧,”崔老太公说道,“先去告诉他,崔氏可以全无保留地支持他的决定,所有族中子弟都可以在他的幕府任职,整个河北都会随他的心意改变,他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娶我的孙女。” 几位皓首老人离开了椅子,躬身离开,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庄园,继续做清河诸姓的家主,把今天祠堂内发生的对话压在心底,等待着大幕的拉起。 而钟姓家主落到了最后,他顿了顿身子,看着那个站在一排排灵位前沉默的老人,欲言又止。 “你我一对父子,姓氏却不同,是不是很讽刺?”崔老太公没有转身,“如果这一次输了,清河诸姓大概都不会再存在,而我的名字,也会被刻在耻辱柱上。” “但您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记载在史书的最开端处。” 钟姓家主看着他,轻声说道。 ......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钟姓家主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向自己真正的父亲,也就是崔氏的崔老太公提出了一个问题: “您说我们是扶持他来争夺天下--可谁都知道,他是如今陛下最信任的人,甚至信任到可以让他来经略河北,就地开府,虽未封异姓王但已经有封疆裂土之实,这样的人,我们怎么能确定他会举起反旗?” 崔老太公走在清池边,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然是不确定的--或者说这样的事情怎么能确定?世间之事本就如同弈棋,刻意为了一角的围杀而去布置一颗棋子便是落了下乘,先落一颗棋子,再落一颗,最后再经由几颗毫不相关的妙手串成一线,才有着别样的韵味。 当时势了然,开头那颗棋子还想不想成为这棋局的一环,已经不重要了。 没有得到解答,钟姓家主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好吧,但一个崔氏女,如何能让他和崔氏紧紧绑在一起?” “因为他还没有娶妻,反而是入过赘,”崔老太公终于开口,“与他有关系的女子,只有一个侍女,还有一个商贾家的女子--便是入赘又和离的那个,这样年纪的人却一点也不风流,这只能说明他是个很看重情义的人。” 他袖着手站在石桥上,确实有些像是个畏寒的老人:“这对于我们来说便是好事,他要经略河北,便需要崔氏,他只要同意了联姻,娶的崔氏女子先有了子嗣,那么那个子嗣就一定会继承他的一切,这远不是被提防打压的世家大族皇后能比的。” “这会需要很多年。” “对于普通人来说,岁月的确是无法付出的代价,”崔老太公说,“但对于绵延近千年的家族,数年时间便不算什么。” “那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钟姓家主叹道,“您为什么那么相信他会成为您设想的那种人物?” 崔老太公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说道:“看履历,听故事自然无法看清一个人,但这一点在他身上不适用,想想他做过的那些事情,连在一起便会让人感觉由衷的反常,而反常到了极点,就往往意味着这个人身上有着很大的问题。” 钟姓家主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的身份高,是内阁首辅的义子,是陛下最信任的大臣,他弄出来天雷火炮火枪,上马平定了江南打退了辽人,到了河北,又展露出狠厉果断的那一面--我每次看到关于他的事情时都想不出来他过段时间又会做到些什么,那些家传的典籍,历代家主的经验都在他身上找不到影子,所以我很害怕。” 崔老太公皱起眉头,好像陷入了某种极大的困惑:“我很害怕看不清一个人,尤其是这样一个前二十年默默无闻,却在一两年内成为帝国中流砥柱的人,他入过赘,没考过功名,有流出诗集,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害--却一下子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而他身后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族撑腰。” 他感叹道:“我在想,如果这样的人都成就不了大业,谁还能行呢?太阳底下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当你看多了就会发现是那么的千篇一律,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这样的人,是真的会吸引去你全部目光。” “所以我在想,过往的那些崔氏家主之所以那般寂寞地死去,或许只是因为没遇到这样一个人,”他说,“而现在我遇到了,那么我有什么资格,不去赌这么一把呢?” 第二百七十一章 联姻 到了清河之后,便意味着顾怀这一趟出巡已经接近了尾声,真定往南,邯郸以北的河北地域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对于真定那边战事落幕后该如何入手改革的问题,也已经有了初步的眉目。 而这一路走来,地方官员们的素质如何,也多少看在了眼里,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基本都有了安排,顾怀没有太多时间去整顿官场,也就只能先做到这一步。 当然,这几天里他也和清河崔氏乃至其他几大姓有了接触,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当地官员多由这几个氏族中的子弟担任,但却并不是毫无能力,相反比起其他地方的官员素质都要好上许多,在他了解当地情况的过程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替他节省了许多力气。 而当地的产业也大多带有这几姓的烙印,耕地、商铺、庄园,随便走到一个地方,抬头便能看到几氏的族徽,但考虑到这几百年来几姓都扎根于此,就算不巧取豪夺压榨百姓,也能积攒下这份家产,况且当地百姓对这些世家大族多有敬意,所以这件事理所当然地没有被顾怀做文章。 事已至此,开府的准备便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一切只需要等到李易打下真定,根据前线传来的战报,如今真定外围已经逐渐清理完毕,魏军正在一步一步缩小包围圈,距离彻底围死真定也就只剩下一个时间问题,李易还很细心地切断了辽国对于真定输送补给的道路,保证这边打得热火朝天河间和辽国也没办法及时驰援,让如今不在前线的顾怀安心了许多。 李易确实成长了,按道理来说外地来的将领到了前线多半要被排挤,但李易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便打了几场硬仗,实打实地扳回了些局势,而且对于各个将领的作战任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其余将领现在就算知道了如今统筹前线的是李易,也生不出什么逆反的心理,顾怀也总算可以将前线彻底交给他,不用再让李易以自己的名义发布军令。 那么,是时候和崔氏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一月二十九,顾怀便等到了这个机会。 一名打扮得体的家仆来到顾怀暂居的宅邸送上了请帖,清河几姓家主联名设下宴席,邀他前往,顾怀没有像以往一样婉拒这种宴请,而是换下公服,穿上名贵保暖的貂裘,腰间悬挂一枚简朴的玉佩,没有着冠斜插一支玉簪,走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向城外,最后到达了占地极广的庄园,既然是私宴,气氛自然不用拘谨,一路碰上的当地官员士绅们都会凑上来闲聊几句,等到了开宴的正厅,崔氏现任的家主便迎了上来。 他的模样很普通,身旁老管事的模样也很普通,穿着一身说不上俗但也绝对谈不上雅的绸衫,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或者说土财主。 这形象和顾怀想象中诗书传家近千年的家主有些不同,但他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因为他相信崔氏不会选一个蠢人做家主。 问候,闲谈,融洽地聊起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崔氏的家主领着众人对顾怀经略河北的政策加以赞美,而顾怀则是对崔氏教化百姓安稳地方的过往予以肯定,并不设桌席的大厅里,拉近距离的众人都聊得很开心。 顾怀见到了许多崔氏的子弟,他们有的学富五车,有的精于政务,有的腼腆似少年,有的落落大方甚至可以在他这个三品大员面前侃侃而谈,这么多英才如果都去考科举,以后想必能做很多很多事情,如今却都归于一家一姓,而越是和他们聊天,顾怀就越是觉得如果这么多人才都能到自己的幕府任职,那么他经略河北的压力就会小上太多。 但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还未通气就大剌剌地当众说出打算,顾怀一直面带笑容地应对着,不时就有人过来敬酒,他有些后悔刚进来时喝得有些痛快,现在浅抿一口未免有些不地道,所以也就敞开了喝,酒意上涌的同时小腹也有些鼓胀,还好那个富家翁似的崔氏家主看了出来,让家仆带顾怀去一趟茅厕,才算是让他从酒局中脱身。 从侧院的茅厕出来,净了手走在回廊之间,顾怀在一处池边站定身子,还在犹豫该怎么把崔氏这些子弟挖过来到自己的幕府上班,然后他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视线,对上了窗后一双好看的眼睛。 那是个极美丽的女子,肌肤细腻如瓷,透着淡淡的粉红,看起来不过二八年纪,发髻高挽,以精致的玉簪和珠花点缀其间,消弭了些青春少女的活泼,多了些书卷气,正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 顾怀注意到一直跟着他的家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这位女子应该是崔氏的家眷,实在不适合他一个客人与之独处,正想告罪一声离开,那个女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清丽: “他们要我嫁给你。” 顾怀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么个开场白,他怔了怔,随即笑道:“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顾怀,靖北伯,河北道经略使,”她说道,“我应该没有认错。” 顾怀皱起眉头:“你是谁?” “崔茗,”女子放下手里的书,面无表情,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崔氏家主最小的一个女儿。” “他们为什么要你嫁给我?” “这样的事情很多不是么?”崔茗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你要经略河北,就会触动世家门阀的利益,你的来意,他们很清楚,但要让他们相信你能和他们站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顾怀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重,他想起这场突如其来的酒宴,想起刚才还笑得极为和善的那位崔氏家主,以及那些仿佛刻意要让他见到的崔氏子弟...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所以他们让你在这里等着我?” “这种事情不太适合开诚布公地谈,所以让我来告诉你是最好的选择,这同样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她说,“我不介意作为联姻的工具嫁出去,但起码要先看看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怀看着她,片刻后笑了起来:“验货?” “反过来说,我也可以是那个货物,”美丽的女子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很常见。” 的确很常见,封疆大吏与地方士族的联姻,既保证了双方的利益,也能够成为彼此的保护伞,唯一的代价只是一个女子而已,而世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家族中的女子。 而且这个女子是那么漂亮--想必在崔氏也是最珍贵的一颗明珠?由此可见崔氏难怪能在河北立足近千年,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如此果断地下定决心,只是为了防止那个新上任的河北道经略使是个疯子,想拿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开刀--就像顾怀在临漳做的那样。 为了保证家族的延续,他们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换做其他人,不,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由衷地考虑一下要不要握住崔氏伸出的这支友谊之手,毕竟能有什么损失呢?娶一个崔氏的女子,就能和崔氏拉上关系,许多优秀的崔氏子弟都会成为自己的助力,那些官场中有崔氏烙印的官员都会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源。 再仔细想想,这样的事情也许确实像眼前女子说的那样,发生过太多,既然那么多人都已经接受了,顾怀为什么要拒绝? 然而顾怀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下去,透过那扇连接回廊与暖阁的窗户,他和那个女子沉默地对视着。 “建议很中肯,”他说,“但我不打算听。” 他强忍着怒意,转身离开。 而极为美丽的女子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一如既往,面无表情。 第二百七十二章 谈话 在顾怀含怒离开,甚至都没有再回宴会,导致庄园内宴席不欢而散之后,陆陆续续离开的官员和士绅们的对视里,都难免表露出彼此的疑惑与心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本还极为融洽的经略使大人与崔氏怎么就闹到了这种不好收场的地步? 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大族,而是清河崔氏!族中子弟不知有多少在朝中为官,不知多少人与崔家有关联,甚至整个清河,整个河北的中段,都受着崔氏的影响,那位想要经略河北,怎么会如此撕破脸地离开? 而就在他们茫然地走出庄园,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可能的情况时,一辆原木色的马车也驶出了庄园。 这辆车轮上还带着些微红泥土的马车看似寒酸孤零,但在清河却只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马车所过之处,无论是城外寥寥行人的官道还是城内热闹无比的街头,都立刻安静下来,不知多少衙役和管事站在街道两侧躬身行礼,甚至还有很多百姓对着那辆马车跪了下去。 清河的人都知道,能坐这辆马车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崔氏的老太公,甚至连崔氏的族长也不行。 而那栋因为顾怀巡视地方,早早被清河县令洒扫好的宅邸附近,已经见不着一个行人,很是清净,马车经过街道,缓缓停在宅邸前面,崔氏如今的家主先出了马车,然后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扶着车厢里那位老太公走了下来。 佝偻着身子的崔老太公走到门前,负责看门的王五撇了撇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打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没有多余的言语。 顾怀知道他会来,他也知道顾怀知道他会来。 ...... 作为先帝又先帝时的阁老,崔氏的老太公虽然已经退下来了很多年,但身份依然很尊贵,或者说全天下比他身份更尊贵的就没有多少人。 如此身份的大人物到访,按道理来说无论是谁都该出门迎接才对,但顾怀并没有这样做,甚至坐在正厅的他脸上都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因为他很确定,能做到内阁阁老,世家家主的人不是蠢货,至少不会比自己蠢,那么既然都是聪明人,何必弄那么多虚伪又无意义的事情? 在听到那个女子的话之后,他确实很愤怒,愤怒不仅在于崔氏用这种手段来抛出橄榄枝,更愤怒在于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有所心动。 他不是圣人,他也会害怕,害怕经略河北出问题,害怕魏朝的国祚断在他手里,害怕赵轩和杨溥被他连累得背上千古骂名,所以在意识到如果自己答应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会收获许多之后,他确实沉默着挣扎了起来。 但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崔氏的报价,拒绝了这看似好意实则会让他彻底抛弃掉之前的行事风格,与世家大族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选择,而他也相信,只要崔氏真正的主事人不蠢,就一定还会有这么一次谈话。 他现在等到了,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佝偻着身子走进正厅,看似普通的老人在坐下后,说的话却并不普通。 “我错了。” 崔氏的老太公感慨叹道:“当年在内阁,我便是想让陛下高兴,结果反而惹得他很恼火,所以被赶回了清河,如今你来了,我大概是想证明自己在逢迎一道上还不错,所以就想尝试着让你高兴,为自己挽回一些在此道的声誉,但没料到还是这么失败,看来我真的错了,我就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他把身段放得很低,很诚恳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把自己的孙女送给别人,别人还不要,这确实是很没脸没皮的事情,但我也很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拒绝呢?” “因为我明白,有些妥协做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顾怀说道,“而河北有无数个坑等着我去跳,在这个过程里我不能升起想要躲开的念头。” “你是个心狠的人啊,顾怀,”崔老太公叹息道,“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所以我很害怕,崔氏也很害怕。” “我并没有想对崔氏挥刀。” “现在是这样,可以后谁能说得准呢?”崔老太公说道,“你要在河北做的事情,眼下看起来是和地方大族没有冲突,但我觉得在你心里,百姓是要比世家大族重上太多的,再过些年,如果有一个门阀挡了你的路,你会怎么选择?” 顾怀没有说话,但沉默俨然已经是有了答案。 他确实没有想那么远,眼下只是想让河北重新变成一个像样的地方,百姓有地种,有东西吃有衣服穿,当兵的能守住汉人的土地,不用担心上了战场家里的老娘没人养。 但改革是会到头的,这种世道,百姓的日子再改善也就只能那样,他之前拜访卢大儒时说自己想把步子再迈大一点,到时候是不是真的会对这些地方大族动手? --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确定。 “所以我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崔老太公说,“崔氏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族中子弟学文的去你的幕府替你处理政务,学武的可以走入军中去边境厮杀,我甚至可以拿出崔氏积攒了很多年的财物粮食,帮你做到你想做的事情,而我只是想要你娶一个崔氏的女子,让你之后对世家大族挥起屠刀时能念一些崔氏的好,这样有错么?” “确实没有错,”顾怀说道,“我的确需要崔氏的帮助,但不需要崔氏做到这种程度。” 崔老太公沉默了很久,笑道:“这话...挺无耻的。” “那么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更无耻一点,”顾怀没有笑,而是平静地说道,“我不会和崔氏联姻,我唯一能给的只有一个承诺--在我经略河北的过程中,崔氏只要出力,那么无论日后我会不会对地方大族动手,都会绕开崔氏。” “三岁的孩子也不会相信这样空口无凭的承诺。” “但您不是三岁了,不是么?”顾怀说,“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既然这么说,那么我就一定会这么做。” 大厅里一时沉默下来,崔老太公没有说话,和顾怀平静地对视着,他身后的崔氏当代家主恭敬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这个原本在清河跺一跺脚就会引发巨变的男人,如今却像是个在父亲面前不敢说话的孩子。 过了许久,崔老太公才点了点头:“好。” 有那么一瞬间,顾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没有在崔老太公的眼里看见一丝一毫的笑意,这才确定眼前的老人是真的信了这看起来极为荒谬的话。 崔老太公吃力地站起身子,说道:“崔茗在门外。” “我已经说过...” “她现在虽然姓崔,但已经不是崔氏的人了,”崔老太公平静开口,“世家的女子,既然已经要嫁出去,那么就不会再留在族谱上,我曾经让她学琴棋书画,治政人心,现在你不要她,就看看她能不能靠这些养活自己。” 顾怀皱起眉头:“我不吃这一套道德绑架。”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老人有时候吃了亏,就会想像个孩子一样闹一闹,”崔老太公说道,“整个清河不会再有人敢接纳她,从现在开始,她是一个与崔氏毫无关系的人。” 顾怀很认真地开口:“我不会让她进门。” “那就让她饿死好了。” 崔老太公点了点头,在崔氏家主的搀扶下离开,走出大门之后,他上了马车,再没有看沉默站在寒风里的美丽女子一眼。 第二百七十三章 狠心 崔老太公与崔氏家主离开之后,顾怀在大厅沉默地坐了许久,等到天色近晚,他才端起早已冷掉的茶,一口饮下。 “老东西有问题。”他说。 王五在看门,守在旁边的就只有魏老三,对于他来说,自家伯爷是只能仰望的人物,尤其是当顾怀将他老娘接到京城好生安置之后,这份敬畏又多了几分由衷的亲近,再加上他是个老实人,如今听到顾怀突然开口,实在做不到像王五那样插科打诨,于是便沉默地听着。 还好顾怀也不是真的要和他讨论什么,只是不得不开口说点话来驱散心头那抹怪异感。 “这样的条件都能答应,不是有问题是什么?”顾怀皱着眉头,“能延绵成千上百年的世家大族,不可能会这么害怕一个初来乍到的封疆大吏,他们应该清楚,短时间,不,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敢对世家大族动手。” 他思索着,突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崔老太公像是心系百姓的好人么?” 魏老三仔细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片刻后认真说道:“不像。” “那像什么?” “像条山林里的老蛇。” “这就对了,”顾怀点头,“有所算计,却又不忌惮于在我面前显露这种算计,最关键的是,他好像在不断试探我的底线,来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大人物之间的弯弯绕绕,老实憨厚的军汉自然是不懂的,身为亲卫的魏老三知道自家伯爷似乎遇见了一个很难解开的难题,便说道: “那伯爷是不是要拒绝他们?” “为什么要拒绝?”顾怀说,“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我很清楚我自己想做什么,他的算盘打得再响,但只要和我的目的不冲突,那么我就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和他撕破脸。” 说着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放下茶杯,起身负手踱步。 “他知道我的来意。” “他知道我想在河北做什么。” “他一开始就作出了选择,但还是不断地试探我,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当作某种筹码,通过这种试探送到我身边。” “他到底想要什么?” 沉默思索的顾怀只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张大网,一张从各种方面都看不出破绽的阳谋织成的大网,在踏入官场之后其实他很少有机会遭遇这种算计,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杨溥都替他将那些风波挡住了。 只有这次,他对上了一个甚至都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的老狐狸,才能感觉到那种明明白白的已经被算计却不知道从何处破局的无力感。 顾怀站定身子:“崔氏的女子在门外?” “是。” “把消息放出去,后日我启程回真定,清河大小官吏,须来汇报辞行,我倒是想看看,当他们看到门外崔氏的明珠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冷然道:“如果崔氏真的连脸面都不要了,那么也就能证明,老狐狸的图谋,可能比我想的还要大。” ...... 夜幕降临。 看着远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已经在长街上站了很久的崔茗收回目光,走到了屋檐下。 这里能避风,比起长街上会好一些,崔茗虽然穿着冬装,但也抵挡不了刺骨的寒意。 那扇门没有要打开的意思,那辆马车离开时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滞,在刚才的几个时辰里,这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崔茗一个人。 但她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像是个极精致的瓷娃娃,比起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她在眉心点了一抹朱砂,在细腻洁白的皮肤上,红得刺眼。 这座宅邸的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崔茗走了过去轻轻坐下,抱着双膝,看着天空浓厚的乌云,沉默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了。 第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在门口停下,上面下来的人神情有些凝重,在看到宅邸一侧的崔茗时,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强迫似的转移了目光,目不斜视地上前敲门。 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第一个人走了出来,很快又有马车到来,他们依次走进宅邸去见那个人,却没有一个人敢毫不掩饰地打量大门的角落。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崔茗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一夜未眠,也未饮水进食,但她的眼睛依旧很亮,依然很衬她完美的脸与修长的睫毛,这个世上大概没有出现过这么美丽的流浪少女,乞讨累了,就在路边的角落里歇歇脚,不知道之后会走向哪个地方。 她突然很确定如果那扇门不为自己打开,大概自己真的会饿死在这里了,可她心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是继续沉默地坐着,躲避着冬日的寒风与雨雪,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过来又离开,看着那些曾经见过的,或者听过的清河人士,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惊艳或者爱慕,只是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她。 白天很快过去,黑夜再次降临,崔茗的嘴唇开始干裂,她的眼睛依然明亮,但已经不再能睁大,沉重地呐喊着想要合上,她的头发有些调皮地散落在脸侧,透着一些凌乱的、凄凉的美。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昏迷了几次,然后每次都被寒冷温柔地拍醒,黑夜漫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原本还能偶尔听到些远处的声音,如今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感觉到原本只是听闻的死亡离自己是那么近,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就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求生的本能在逼迫她站起来,去寻找饮水,去寻找食物,寻找可以躺下盖上丝被好好睡一觉的地方,那些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如今却成了脑海里不停涌现的、最大的渴望,安静的环境突然响起了很多疯狂的嘶吼,像石子一样一寸寸地磨砺她的神经。 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常人能忍受住这种痛苦,但她忍住了,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轻轻地抱着双膝,脸颊低垂,像是化作了一座石雕。 一座最美丽的石头落下,最为优秀的铁匠打磨出来的石雕。 天边再次亮起了光,卷走了浓厚的黑暗,这座城池再次苏醒,远处的声音渐渐多起来,偶尔能听到宅邸里传出的声响,食物的香味顺着街道飘过来,勾动着她的魂魄在这个世间多停留片刻。 她要死了,她很确定。 门扉打开的声音像是她曾用七弦琴奏出的天籁,有脚步声走来走去,有人轻声喊着什么,过了许久,却也没有人站到她身边,崔茗用尽力气抬起头,看见了许多辆马车在准备出发。 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的靖北伯骑着一匹纯白的马匹,在最前方,顺着街道前行,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崔茗的眸子黯淡下来,某些维系着她度过这两个夜晚的东西,消失了。 她感觉自己在慢慢地上升,仿佛能看到这座宅邸的全貌,看到门前已经开始启程的车队,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彻底死去的自己。 然后她看到最后面的马车并没有离开,而是停在她身前,打开了车门。 崔茗重新落到了地上。 她垂下的脸颊上,嘴角微挑。 第二百七十四章 攻城 二月初九,真定。 四万朝廷大军,已经完成了对真定外围的清理,开始逐步包围这座城池,这样的举动似乎把意图表达得太过明显,所以城内的辽人陷入了极致的愤怒,他们还没有被魏人如此看不起过! 几支骑兵从城门冲出,朝着城外还未立起的大营发起了冲锋,然后他们很快就被成排的火枪狼狈地打了回去。 这种情形在最近的真定时常上演,这个冬天给了辽人休养及准备的时间,也未尝不是给了魏人成批列装火枪的机会。 京城在造,临漳在造,邯郸高邑也在造,造好了就送到前线,没开过枪的士卒就在栾城的大营训练,用子弹喂个几天总能让他们习惯这种新式的武器,然后就成批地拉出去打辽人。 当然,对面的辽人也不是没有一点挣扎的机会,他们当初也是抢到过火枪的,甚至在边境的战争里学会了用天雷和火炮,只是他们再怎么仿造再怎么想要和魏人一样彻底改变战争方式,可他们要走的弯路还不少,哪里有个像顾怀一样的人站出来帮他们指一条明路。 所以概括下来大概就是,时代是真的变了。 而很显然真定战场魏军的接连胜利给了所有将领和士卒一定的信心,起码很多原本出工不出力的将领们现在也开始打起了硬仗,尤其是在时间到了一月底,离开春越来越近时,真定城外爆发了不知道多少战斗,而最终李易也达成了一开始的战略目的,将外围清扫干净之后围死了真定。 现在辽人想要过来,只能走两条路,一条是从之前的边境南下,一条是走河间驰援,但步步为营的李易根本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在围死真定的第一时间就让最为精锐的神机营封锁了道路,防止辽人冲过来,而剩下的步卒以及新列装火枪的士卒则是全部开拔到了真定城下,不给城内辽人任何冲出来的机会。 这种步步为营的手段证明了李易的帅才,在这一场接过顾怀指挥大权的战争里,他几乎没有犯错,如果一开始时在一片宽阔的地域指挥大军团作战他还感觉有点吃力,那么在接连的野战和胜利后,他已经可以做到对数万大军如指臂使,甚至给辽人挖了不少的坑。 二月初十,真定攻防正式开始。 比起辽人,魏人显然更擅长攻城一些,在围城阶段,李易就完成了必要的准备,无论是城外搭建起来观察城内情况的高台,还是砍伐树木造出来的云梯冲车,甚至他还拉了刚刚造好还带着余温的几十门大炮过来,日夜不息地朝着城内开轰。 当然,辽人打下真定,不可能没有缴获火炮,城头上的火炮完全可以用,但跟魏人比起来,那些江南平定之后就匆匆造好的火炮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射程不够。 这就缺了大德了,我打得到你你打不到我这种路子是辽人最擅长用的,完全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城外几十门大炮就在城内火炮射程之外开轰,城墙上守城的辽人士卒经常莫名其妙就被炸死一片,有时候那炮弹甚至会越过城头落到城内,有个倒霉的偏将正在城内训话,一发炮弹落下来轰的一声连带着他的亲卫都一个没活下来。 开战的前三天辽人就被这种打法搞得痛不欲生,连吃个饭都得观察天上会不会掉炮弹,毕竟那些卑鄙的魏人总是轰着轰着就换一个地方,搞得整个城内都不安全。 当然,辽人在短暂的破防之后,也是有想借着骑兵的速度优势,在城外开炮时出城冲杀,然后毁掉大炮的心思,可这个计划只实施了第一次就彻底夭折,因为魏人的炮兵阵地上除了有密集的路障壕沟以及步卒守卫,居然还有火枪队! 这下完了,除了挨轰没有其他办法,城内的辽人大概也是拿定了主意,轰就轰吧,只要城墙不倒就没事,炮弹轰进来谁死了谁倒霉。 而当发现辽人做起了王八之后,城外高台上观察了许久的李易微微一笑,传下了军令。 接下来的几天里,魏人算是让辽人开了眼界什么叫攻城的艺术,包括但不限于挖地道、热气球轰炸放火、洒传单号召城内还活着的魏人开城墙、用投石车往城内扔辽人或者动物的尸体试图引发瘟疫,最后甚至还让青壮开始挖河道,试图从旁边引水泡城墙的墙根。 忍无可忍的辽人又出城冲了几次,可收效依然甚微,李易在攻打真定的过程中打的全是硬仗呆仗,他知道自己没有伯爷那样的勇气与决断去毕其功于一役,但他可以保证自己一点错误都不犯。 而就在这样的折磨下,城内的辽人已经接近崩溃,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费了大力打下的真定不仅没有成为有效的防御反而成为了一座牢笼,束缚住了他们最擅长的野外作战的能力,只能被动在城内挨炸,而魏人也根本没有爬城墙的意思,只是用尽各种手段来一点一点地消磨他们的意志,让每一天上城墙守城都变成了他们最为恐惧的事情。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整整七天,原本雄伟高大的真定城墙被轰得坑坑洼洼乌黑一片,好几次魏人的地道都差点挖过了城墙,要不是城内有魏奸献计,在城墙下挖坑埋入大瓮,然后让人日夜不息地听地下的动静,真定真有可能就这么破了。 但事实上没破也没好到哪儿去,城内已经有了几次魏人的暴动,粮草虽然足,但军心士气一落千丈,每一日都有辽人想要出城厮杀而不愿去守城墙,好几个将领甚至质疑起了主将的决定,认为萧弘是之前在栾城一战被打没了胆子,如今情形,最好就是把城内的魏人杀光,然后突围,去到辽人最擅长的战场。 各种争论还没有结束,感觉时候到了的李易一声令下,数万围城的魏军便开始了正式的攻城,在炮火的掩护下架设云梯爬城墙,护送冲车擂木攻打城门,火枪队压阵时刻紧盯着城内的骑兵,无数持着大刀长矛,在边境土生土长的魏人前赴后继地扑了上去。 这一幕会让所有看到的人热血沸腾,如果站在高空,仿佛会看到无数的蚂蚁集成黑云慢慢覆盖掉精致的积木盒,而那些蚂蚁,都是一个个失去了家乡,失去了土地的魏人。 这种惨烈的攻城,在这片土地上上演了无数次,但这一次角色却彻底的调转,守城的是辽人,攻城的是魏人,唯一相同的,大概便是那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逝的生命。 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仅仅第二日,真定就破了。 这跟很多因素有关,比如李易亲手挑选的悍不畏死的先登营,比如城外火炮掩护下原本靠近城墙最难的一段路变得平坦快速,比如被折磨多日的辽人早已失去了一些战意,比如某些辽人将领所产生的想要突围的情绪。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先登营开辟出了一块阵地,火枪队迅速压上,压制了城头的辽人,然后城内某个魏人立下大功,成功联合其他人打开了城门。 双管齐下,半日血战之后,真定易手,城内辽人突围八千骑兵,四千步卒。 在纷飞的战火里,满脸都是血的萧弘带着亲卫骑兵逃出了城门,在许多将领不愿听他命令,选择放弃真定突围出城之后,他连基本的聚兵都已经做不到了。 他最后看了真定城头竖起的大旗一眼,还有身边同样狼狈的一群亲卫,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他还活着,可他很想死。 第二百七十五章 半途 “真定打下来了。” 高邑城外,亲卫环绕的马车上,顾怀看着前线送来的军情,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掀起车帘:“不在栾城停留,直接去真定。” 车架上的王五应了一声,熟练地挥了下鞭子,顾怀坐回车内,只感觉压在心头的某块石头终于被移开。 说是一个半月,还真就是一个半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李易啊李易... 他对这个成长得可以独当一面的老部下很满意,真定的战事他只看了个开头,就放心地全部交托了出去,很显然李易也给了他一份完美的答卷,在开春之前,真的暂时把辽人彻底赶出了这里。 而等了这么久,经略河北的计划也终于可以正式开始了,他这一次到了真定,结局无非就是两个:要么是他在真定开府,彻底稳固住河北,然后把辽人挡在北边,在某一天挥师北伐;要么是辽人开春以后卷土重来,然后把他的府衙一把火烧掉,将他那些豪言壮语雄心壮志全部扔到地上狠狠踩两脚。 想到最坏的那一种可能,也就是自己兴冲冲跑到真定准备一展拳脚,结果没用多久就又被辽人赶跑,成为整个河北的笑话...到时候就真的没脸活下去了。 他摇了摇头,旁边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 “怎么了?” 在顾怀习惯批改文书的桌旁,崔茗静静地坐着。 顾怀现在看见她就头疼,从清河离开之后,他有把她留在后面的城池过,可离开没一天,就有人追了上来,说崔茗不吃也不喝,毫无生气地坐着,像极了那天在清河府外的模样。 顾怀丝毫不怀疑这个女子在通过这样的行为告诉他,如果不能跟着他,那么自己就没有了活着的意义。 这份决绝,他曾经在清河亲眼见过,他以为把崔茗关在门外,让整个清河的官吏们看看崔氏是如何对待这个女子,就能让多少顾忌些脸面的崔氏把她接回去。 可崔氏没有,不仅没有,所有来汇报辞行的人都像是遗忘了门口的那个美丽女子,连提都没提。 与之相反的是,顾怀终于看到了崔氏的底蕴,在崔老太公点头说好之后,崔氏子弟的名字甚至编纂成册送到了顾怀的手上,只要他需要,这些人才就可以成为他经略河北的助力。 而原本还有所推诿的地方官员,也在那一天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最为夸张的还是崔氏可以送出的财物,顾怀看到那个数字时只是粗略算了算,就震惊地发现哪怕河北免流民税赋三年,也不用朝廷补贴,可以靠着这些钱粮撑过去! 这就是崔氏毫无保留的支持后所能给予的东西,而更让顾怀恐惧的是,他们这么坦然地送出了一切,然后根本不在意那个女子是否会在顾怀的门外饿死。 直到最后,顾怀也没有看到崔氏老狐狸露出的任何一点痕迹--所以在离开时,他还是让崔茗上了马车。 因为他确定,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这个女子真的会死在那栋宅邸的门口,而整个清河,乃至整个崔氏,都不会有丝毫的动容。 所以大概是被算计了,只要顾怀不想看见崔茗像凋零一样死去,就只能把她带在身边,而只要这么做,就意味着老狐狸的阳谋落到了实处。 可顾怀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轻轻摇头示意无事,顾怀继续审阅批改着手里的文书,一旁的崔茗也没有再说话,除了偶尔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曳一下,大多数时候她都像是个精美的瓷娃娃。 而每当顾怀手边的茶冷掉时,她都会用优雅舒缓的动作,重新给他沏上茶,整个过程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你就没有一点怨恨么?”顾怀突然开口。 “为什么要怨恨?” “原本养尊处优地活着,突然就被安排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并且连自己的命也要成为某个算计的一部分,不由自己,”顾怀放下笔看向她,“我很难觉得一个妙龄女子会坦然接受这种安排。” 他仔细观察着崔茗的表情,希望从中能看到细微的变化,可让他失望的是,崔茗依旧那么平静和坦然。 “这是注定的事情。”崔茗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注定。” “有。” “没有。” “...”崔茗和顾怀对视着,最后选择了沉默。 顾怀由衷地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姑娘,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很难让眼前这个女子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虽然这一路我已经问过很多次了,但我依然还想再问一次,”顾怀说,“我不会一直带着你,我也不会接受这种联姻,你是选择回清河,还是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生活?你有选择的权利。” “你很讨厌我么?” “这跟我讨不讨厌你没关系,我也没有资格对一个刚认识的人下定论,”顾怀诚恳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能让你不再寻死,而且也不需要再跟在我身边?毕竟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值得活下去。” 美丽的女子微微歪头,看着他眼底泛起一丝茫然,仿佛在疑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从哪儿想出来的这些话。 然后她摇了摇头:“没有。” 车厢里安静下来,顾怀揉了揉眉心,只感觉自己这辈子怕的东西虽然已经够多,但还得加上眼前这个无口无心无表情的女子。 他终于不再尝试,选择继续看文书,崔茗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道:“这里有点问题。” 她拿起一份折子:“任县不需要额外拨银,在邢州这里受到战争的影响应该最小。” “还有这里,改军户为募兵,如果没有妥善安置上了年纪老卒的手段,会产生很多问题。” “关于屯田...” 她还是第一次在顾怀面前说这么多话,而那些顾怀匆匆批阅的折子里隐藏的问题,她只是坐在一边看了几眼,就能简单发现,看来崔老太公之前说的那番话确实不假,这个美丽的女子除了琴棋书画,还学了治政和人心。 见鬼,这世道世家门阀的教育都已经高大上成这样了?家族里的女子都得学治政? 顾怀怔怔地看着她,片刻之后突然说道: “我有一个可以解决我们之间问题的办法了。” 美丽的大眼睛看了过来。 “你想不想当官?”顾怀问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 战后 大战之后的真定,宛如一幅惨烈的画卷,铺展在魏辽边境的苍茫大地上。 经历数日攻城,城池虽然重回魏国之手,却再难掩满目疮痍之态,昔日还算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遍地瓦砾,断壁残垣间满是残肢断臂,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血腥交织的沉重气息,有些地方的火还没有灭,汹涌着吞没一处又一处建筑。 辽人攻下真定后,并没有维护修理这座城池,屠城三日,城中活人本就不剩了多少,再加上魏军围城数天,又有不知道多少魏国百姓被逼着协助守城,或者在辽人突围时被杀了泄愤,当魏军终于攻破城门时,还以为看到了一座鬼城。 如今的真定已经十室九空,幸存者寥寥,他们的眼中满是惊恐与无助,踽踽独行于废墟之间,寻找着亲人或一丝生的希望,面对街道上四处巡弋的魏国士卒,乃至于他们偶尔和落单辽人爆发的战斗,都没办法让如同行尸走肉的他们停下脚步,经历过这些日子人间地狱一样的场景,已经不太能说清他们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城内城外遍地尸体,当魏军入城后的第二个黎明来临,确定战争已经完全落幕,士卒们便开始清理街道,收整百姓,收殓尸体集中安葬,而就在这个过程里,那些之前未曾传出的惨状,才一点一点被发现。 搬开断壁残垣,或许能看到不着寸缕的魏国女子,或许能看到如同牲畜一样被虐杀取乐的男人,或许能看到被剖开取出的婴儿,或许能看到被扔进深坑层层叠叠宛若噩梦一般场景的屠杀现场。 这就是异族入侵带来的后果,有些人是不配称之为人的。 很难想象这座城池屹立在这里已经数百年,也很难想象出它未曾被辽人攻破前的模样,那些从草原走出来的杂种用蛮荒原始的手段对待从一开始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魏国百姓,希望这样的血腥能让其他魏人有所恐惧,让他们的马蹄在下一次践踏过来的时候,反抗会变得小一点。 不知道有没有效,但每一个看到真定城内情形的士卒都沉默了,战争胜利带来的喜悦在这一刻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很多士卒在清理的过程中忍不住呕吐或者落下眼泪,而更多的则是在愤怒于之前为什么不多杀两个辽人。 收复了失地,但失地却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样子,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不会亲自来这里看一看,也不会知道有时候那些战报上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代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顾怀看到了,他掀起马车的车帘,看见了城外堆起的如山一般的尸体,看见了那些焦黑倒塌的民居,看见了原本有着过十万居民士卒的城池,如今除了攻城的军队外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万人。 他还听见了风里夹杂着的嘶喊与怒吼,听见了隐隐响起的哭声,听见了不远处几个抬着尸体的士卒的对话。 “你手里攥的什么东西?” “从一个书生身上捡到的香囊。” “这玩意儿不是约定终身用的么?那书生死了还是活着?” “当然是死了,我总不可能抢。” “这样啊...” “不只他死了,送他香囊的姑娘应该也死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两个人都是我埋的啊,死的时候都抱着。” 沉默了片刻,有人问道:“他们看起来般配么?” “不知道,头被砍掉了,不过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吧,能被她看上,那个书生应该也是有才学的。” “你应该把香囊放回去的。” “我知道,可我又觉得留着更好,因为除了我,这个世上好像就没人知道他们相爱过了,有我记得,起码能证明他们存在过。” “那你最好加把劲别死在战场上,老了把这故事说给孙子听。” “嗯。” 顾怀收回目光,看着被战火烧灼过的城池,面无表情。 ...... “城中文书卷宗都被辽人毁掉,在突围之前,他们还纵火烧了粮仓,末将寻到了几个躲过屠杀的官吏,又组织了些识字的士卒担任吏员,县衙那边已经开始处理城中事务了。” 大概是察觉到顾怀的心情不好,李易并没有展露出大战得胜的喜悦,只是站得笔直,汇报着真定的情况。 “城中现在还有多少人?” “暂时没来得及登记造册,”李易说,“他们分散在城内各处,有些到现在还躲着没出来,只能临时组建粥铺施粥,同时清理出民居加以安置。” “做得很好,”顾怀轻轻点头,“这一仗打得很漂亮。” 是很漂亮,从接过兵权开始,步步为营,不贪功不冒进,依靠着火枪的优势一点点清理外围,然后包围城池,用各种手段消磨城内辽人的意志,用很小的代价收复了失地,而攻下城池后关于安置的种种措施手段也可圈可点。 他达到了顾怀的期许,成为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主帅。 “但战争暂时还不能停,”顾怀说,“打下了真定,可真定并不安稳,北边没有像样的防线和防御手段,就意味着辽人开春后可以随时打到真定城下,这不利于之后要展开的计划。” “请功的奏折我已经写好,但封赏下来肯定还会过一些时间,我虽然可以直接任免地方官吏,但边境兵权和主将就不好直接伸手了,”顾怀看着摆在桌上的行军地图,示意李易站近一些,“所以在封赏下来之前,你可能还得继续以现在的方式打下去--你看到这条线了么?” 李易的视线跟随顾怀的手指移动,片刻后恍然大悟:“花塔子铺、捉马口铺、鱼台口铺?” 顾怀点了点头,这三个地方的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他们却是实打实的军镇--辽人的军镇。 这三个地方在真定以北三百里处,对面便是顾怀还没进入河北前就有所预想的飞狐、灵丘防线,只要能打到这里,魏军就能拥有抵挡辽人南下的资本。 因为飞狐灵丘一线有长城。 “你看,过了真定,如果你能一路摧城拔寨,拿下曲阳、龙泉、唐县,就可以直面辽人这三个军镇,据我所知,辽人确实在这里囤积了两万骑兵,等着开春南下,但他们现在面临一个巨大的问题。” 李易点头:“他们破不了火枪。” 这就牵涉到工业能力的问题,魏人不缺铁,也不缺铁匠,火枪的造价,要比重骑兵低上太多,之前魏辽边境,魏国的兵力是超过辽国的,但苦于没有野战应对骑兵的手段,所以只能龟缩城池防守,在辽国以举国之力南侵的时候,丢失了大片地域。 但现在不同了,辽国的确有成建制的重骑兵,但这种费人费马还不能短时间量产的大杀器,他们能掏多少出来?与之相反的是,魏国现在在全力生产火枪,一个士卒经过短时间的训练便可以完全掌握这种武器,也就是说在短时间内,辽国在野战上的优势会被彻底抹平。 真定一战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没有寻找到破火枪阵型的法子之前,辽人会被边境这数万步卒压着打。 “所以我需要你继续带兵北上,将真定以北的这一片地域彻底打下来,”顾怀说,“拿下这三个军镇,依托遂城(今保定),以及飞狐灵丘的长城,配合火枪火炮,辽人想要过来便只能绕路。” 他又笑道:“可西边是五台山脉,更远是代州与雁门关,辽人从那边过不来,他们便只能取道河间--而那就是开春之后决战的地方,无论打成什么样,都影响不到真定了。” 李易听得心服口服,他本以为拿下真定之后便达成了这个阶段的战略目的,没想到伯爷已经想到了开春之后的决战,甚至开始主动限定决战战场的范围。 “伯爷深谋远虑。” “但想得再多,也终究还是要打无数场硬仗,才能实现,”他看向李易,“打下真定,只是个开始,你要走的路还很长,等到把辽人彻底赶回北方,稳定住河北,北伐的那一刻,你便是下一任边境大将。” “这条路,你敢不敢走?”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大儒 收复真定的消息,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传遍了整个河北。 原因自然还是归结于真定作为边境最重要的城池之一,代表的战略意义和政治意义实在太大,在过去的百余年间,这座城池都是直面辽人的,而在被辽人攻陷后,许多人都悲观地觉得河北已经丧失了抵抗之力,但如今真定却失而复得,怎么能不让所有人都觉得欣喜若狂? 与之相对的,关于真定战场的零碎信息也逐渐传开,其中自然有官府为了稳定人力而作出的推波助澜,那个到了河北就整顿地方奔赴前线稳定局势的河北道经略使,那些在真定一战中表现出彩的边境将领,以及实打实作为主帅打了这一战的李易,都逐渐变成了河北家喻户晓的人物。 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止住脚步,在打下真定以后,经过短暂的休整,三万大军出真定北上,开始逐步收复真定以北的地域,而且捷报频传,几乎每一天都能听说又有哪一片地方重新变成大魏的疆土。 而除了依旧在持续的战争,其他的变化也很多。 首当其冲的便是滞留在临漳一线的流民们开始在地方官府的安排下逐渐北归,当然,对于要重新回到曾被辽人马蹄践踏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是很抗拒的,但在地方官府不遗余力的宣传下,他们逐渐知道了那里的辽人已经被打跑,并且河北道经略使大人要给他们分田地,未来的三年还不用交税... 退一步讲,如果不回去,还能去哪儿呢? 无数的流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和南逃时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地方官府都在官道旁设立了各种各样的设施,确保流民不会在路上冻死饿死。 换作以往,这正是大贪一笔的好时候,账只要做得漂亮,到底喂饱了多少流民提供了多少衣服谁知道?可现在这些地方官员却异常的老实,实在是因为之前被那位靖北伯杀怕了,而且他们并不确定自己的身后有没有锦衣卫盯着。 整个河北地界南端的流民就这样沿着官道往北走,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而就在这一日,巨鹿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加入了官道北上的人潮。 负责驾车的是一男一女,年轻男子像是个书生,挥着鞭子的动作有些笨拙,时不时转头朝身边的美丽女子说着什么,在车架上闭目养神的女子显然是懒得理他,连表情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全当是耳边有苍蝇在嗡嗡作响。 大概是实在憋得慌,找不到人聊天的清明干脆朝着车厢里开口道: “老爷子,您怎么知道我们就在附近?” “又不难猜。” “不过老爷子,我还以为您要等大人亲自来接才动身嘞。” “都是老人了,哪儿有那么大的架子,”卢何掀起车帘,“他说要把辽人赶跑,就真赶跑了,还说动了崔氏不遗余力的支持,我要是继续在家里装清高,你家大人觉得有我没我都一样,到时候岂不是都找不到台阶下?” 清明哈哈一笑:“老爷子说话真有意思。” 被顾怀留在巨鹿时,清明还觉得这是个苦差事,河北还没稳定下来,他和夏至这一对雌雄双煞有那么多事要去做,结果却被派来守着个糟老头子,实在是让自己怀疑是不是在某个时候不知不觉惹恼了大人被穿了小鞋。 可当收复真定的消息传过来时,那个每天除了教书就是午睡的大儒便站在门口转了几圈,朝着无人处喊了一声走吧,就回屋去收拾行李了,把一直盯着这边的锦衣卫谍子们吓得不清,以为自己盯梢的本事居然退步到了这种程度。 因为知道大人对于这位老人的重视,所以清明和夏至选择了亲手赶马车送老人去真定,明里暗里还有数十谍子相随,可这么一接触,清明才发现这位前尚书、现大儒实在是很风趣也很幽默的人,明明没什么大儒做派,却只是说一两句就能感受到老人的胸襟和学问。 他注意到卢何正看着那些扶老携幼的流民队伍沉默不语,便出声问道:“老爷子怎么了?想啥呢。” 卢何抚了抚胡须,只说了四个字:“功莫大焉。” “怎么还打上哑谜了?” 卢何没有细说,突然问道:“你觉得你家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大人吗?”清明想了想,“怎么说呢...挺俊朗,也就比我差一点点,还很会打仗,我第一次见到大人的时候,就是他奔袭临安,后来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像做梦,那么多人平不了的叛乱,不知道怎么到了他手上就变得那么容易...还有就是有时候挺让人害怕的。” “害怕?” “对啊,老爷子你是没见过大人发火的样子,他总说我下手太黑太狠,可大人发起怒来才真是血流成河啊。” “我没有见过那一面,但我现在只看到十万流民因为他得到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说大人很矛盾啊,”清明说,“总觉得他有两个模样,一面温和,一面像把刀子,可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那些大事果然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吧。” 一旁的夏至看了他一眼,眼神大概是想表达“没心没肺的废物早点闭嘴吧,这么在背后编排大人你是真的不怕被吊起来抽么?” “很多人都会有两副面孔,甚至有些人还会更多,”卢何说,“比如一般的大人物,支持他的,就展露出温和;反对他的,就露出残暴的那一面。” “那大人应该会比他们好一点。” “我也确实觉得他好很多,或许这跟他还年轻也有一定的关系,”卢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笑道,“从他进入河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妥善安置流民时,我便知道你家大人是个有心的人。” “没心早就活不成了。” “可有时候没有心,反而会活得更容易一点,经略河北,其实要考虑的并没有那么多,安稳地方,打退辽人,积弊什么的可以不用去管,也算是对朝廷有了交代,至于拉拢地方大族实施改革之类的,就更是吃力不讨好,因为比起被他维护的人,利益受到损失的人更多,地位也更高。”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大人有点给自己找麻烦。” “但看到这数万流民回归故土,并且拥有了迎接新生活权力的情形,总还是让人有一丝动容的,”卢何说,“他不是只想对天下人有个交代,他是真的想让天下人过得好一点--起码现在是这样。” 他静静地看着那些流民脸上浮现的喜悦与向往,想象着数月前他们背井离乡的失魂落魄模样,沉默下来。 “你觉得这数万因为你家大人才能活下来的流民,以后会怎么看待你家大人?”他问。 清明甩了甩马鞭,想了想:“怕是要立生祠哦。” “他的功绩也确实配得上,但过度的神化很容易导致极端的后果。” “老爷子,这话就有点难懂了。” “比如说,如果你家大人有一天想做一些在其他人看来不太合适的事,而这些因为他才能活下来的流民,乃至以后在他改革中获利的河北无数百姓,他麾下的那些将领,被他提拔的官吏,会不会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应该会吧。” 这就对了。 不,甚至还可以更极端一点,比如有些事他或许不想去做,但他手底下人想,甚至他治下的百姓、官员也想,那么到底做不做,就由不得他了。 而且年轻时的顾怀,和十年后的顾怀,从某种意义上说,会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或许顾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些事情,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他想。 第二百七十八章 先生 “把这条政令发下去,每一个参与登记的城内百姓,除了施粥外,还能额外领到一份救济粮款,同时向他们征召工匠、青壮,协助士卒修缮房屋,这些出过力的,会在之后的分配里参与优先配给。” “在城内设立几个临时医疗点,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必要的检查,马上要开春了,瘟疫绝不能在城内传播起来!” “躲到深山里的百姓似乎很多,派遣些使者到周边地区宣传归乡政策,承诺给他们提供临时住所和食物,在城内秩序稳定之后,他们会分到田地和房屋。” “还有,修复和加固城墙要上心,辽人虽然已经被赶离,但不确定会不会有犯了失心疯的想来抢一把,城墙上的破损不能再搁置了,这个事情的优先程度提到最高。” “后方的种子、农具还没运到?告诉他们,别说下雪,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耽误春耕!” 真定的府衙大堂内,顾怀坐在最高处,下方是忙忙碌碌快步奔走的小吏,一条条政令从顾怀这里发出去,立刻便有人接过去处理,而在顾怀的旁边还有一张小桌子,崔茗坐在后面,正在帮处理政务处理得焦头烂额的顾怀拾遗补阙。 已经忙碌了几个日夜,好不容易才逐步稳定城内秩序的顾怀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当看到几封折子被崔茗放到他身前,上面有勾画出来的明显错误时,那份疲惫更深了些。 问她要不要当个女官,一味的只是摇头,明明有处理政务的天分,却只会每一天清晨等在院子里,跟在他身后。 没办法了,就当招了个秘书吧,他想。 而事实也证明,崔茗是个很合格的秘书,她会把城内的情况整理妥当,会提出很多简单有效的处理方式,会察觉到顾怀一些微小的错误,替他节省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然而越是这样,气氛就变得越发怪异。 感觉到疲惫终于缓解了一些,顾怀继续批改着各式各样的折子,眼下还没有开府,只是一个真定就忙成了这种模样,真等到整个河北的政务都归于真定府衙,到时候光是折子都能把他给淹没。 还没忙碌多久,一道人影快步走了进来,俯身在顾怀身前说了几句,然后他脸上就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喜。 “卢老到了?” ...... 成千上万的流民进入真定地界,被提前安排好的军队维持着秩序,在吏员的奔走下被分成了若干的队伍导向了各地,而那辆马车则是沿着官道继续向前,驶进了真定的城门。 此时的真定,虽然仍然能看到战火留下的痕迹,但起码已经有了秩序,街道上的行人不多,更常见的是警戒的士卒,但之前一直萦绕在这座城池上的绝望窒息感已经散去,某种劫后重生的活力正在涌现。 真定的府衙前,顾怀快步走了出来,刚好看到那辆马车停下,清明和夏至下了车驾,先朝顾怀行了军礼,然后便掀起车帘,露出了一道苍老的身影。 顾怀快步上前,拱手躬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儒生一礼。 “老夫现在可没有官职,被三品大员行此大礼,传出去怕是有人要多嘴说老夫倚老卖老咯。” 卢何走下马车,扶起顾怀:“怎么这么庄重?老夫可受不起。” “这一礼可不止是我,还是替无数黎民拜的,”顾怀笑着说道,“卢老一来,晚辈心里便有底了,有卢老统筹,河北幕府,才算是有了主心骨。” 他迎着卢何往府衙里走,卢何闻言笑道:“哦?你肯放多大的权?” 顾怀断然道:“全部!” “这就有些过了啊,顾怀,”卢何说,“官吏任免、地方财政、军事决策,开府仪同三司,你就这么放心老夫?” “晚辈就算不相信自己,也是相信卢老的。” “哪怕老夫的选择有可能是错的?” “在这个过程里,无论是谁,都不可避免的会犯错,”顾怀说道,“河北百废待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尝试,然后找到一条正确的路。” “可万一你要是与老夫政见相左呢?” 顾怀停下脚步,沉默下来。 他犹豫片刻,然后正视卢何,说道:“我于政务一道不算精通,哪怕离京之前多经家父教导,也还是缺少了日积月攒的经验,所以我能保证,在卢老执掌河北幕府的过程中,我不会对卢老的政令指手画脚,因为经过那天的商谈,我很确定卢老想做的事情和我是一样的。” 卢何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没说完的话。 “但若是大方向,我希望卢老能有一定的让步,”顾怀轻吐了口气,“之前我便察觉,卢老认为有些我的一些改革计划太过急躁,应该放慢步伐,但乱世用重典,久病下猛药,河北若是只想挡住辽人,那么便可以慢慢来,但若是想要脱胎换骨,甚至有余力北伐,就一定要把步子迈大一些。” 他沉默片刻,苦笑道:“听起来好像是有点过分,按道理来说应该全部托付给卢老的...但我真的希望能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野心更大一点。” 卢何轻轻抚着苍白的胡须,许久后才说道:“好。” 他确实不太同意一些改革的方式,认为那会埋下祸乱的种子,作为一个老人,他更喜欢润物细无声的改变河北,用他一辈子在朝堂沉浮积累的经验,在不引起各种反弹的情况下推行政令。 但他同时也相信眼前的年轻人,相信他那日小雪后饮酒时说的那些话,那些可能到来的景象,当然,最让他能接受让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凌驾于自己之上的,还是这一路走来看见的无数流民,还有如今失而复得的真定。 听到肯定的答复,顾怀很明显轻松了许多,但他又有些赫然:“不过幕府官员,品阶最高不过五品,倒是要委屈卢老了...” “不,老夫不须在你的幕府任职,”卢何摇摇头,“官职对老夫来说不重要。” 顾怀一愣,自己总不可能让这位前户部尚书,如今天下闻名的大儒来打白工吧,而且没有幕府身份,做起事来难免会不那么光明正大。 “相比官职,其实老夫更想做一件事情,”他笑道,“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只可惜被杨溥那家伙抢了先...而且老夫比杨溥年长,真要算起来,爷孙还差不多。” 见到老人笑得畅快,还有话里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扬,顾怀也笑道:“嗯...我想义父应该不介意我帮他认个干爹?” “还是算了,这种便宜不好占,真要是比杨溥高上一辈,下次见面就难堪了。” 他轻笑一声,负手慢行,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年轻人,突然说道:“或者,老夫可以做你的先生。” 一个天下闻名的大儒,一辈子肯定会有很多学生,但如此郑重的开口,不太像是要简简单单地靠表面上的师生关系来帮顾怀经略河北。 老人温和的目光像是在说更多。 “那么,学生该向先生求教什么?经义之类的,好像实在没什么天分啊。” 卢何站定身子,拍了拍顾怀的肩膀: “那就学一学,做人的道理吧。” 第二百七十九章 开府 河北幕府开府的消息,在二月的下旬传遍了整个河北,甚至于整个大魏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明白,虽然那位靖北伯还挂着河北道经略使的名头,但还未封疆便拥有开府的权力,实际上和裂土封侯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这是何等的尊崇荣耀?那位年轻天子到底对他抱有多大的期待与信任? 与此同时,更多的事情也跟着传了出来,比如在河北道幕府担任总督的,竟然是享誉天下的大儒,前户部尚书卢何,这位声名在外许多年,门生故吏满天下的老人居然自愿给那位年轻的靖北伯爷打起了下手,替他总揽河北政务,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相比之下,由崔氏子弟带头,整个河北地方大族都有家族子弟在河北幕府任职,协助靖北伯进行改革的消息,反而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但只有少数人看得明白,清河崔氏那毫不遮掩绝无保留的支持,意味着靖北伯顾怀接下来几乎可以完全控制住整个河北,而不再是依靠官职与兵权强行推行政令。 消息传到京城,所有人都有些震惊茫然,因为从顾怀出京算起,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这四个月的时间他到底做了多少事情?刚过黄河就开始了对地方官员的监察,安置了流民,打响了清理屯田的第一枪,然后马不停蹄北上,在真定地界与辽人血战,收复了魏辽国战开始后的那一整片失地。 如今无数南逃的流民都在扶老携幼的归乡,因为战争而被耽搁的春耕已经有了恢复的迹象,地方行政机构在重新组建,河北密集的官道上,哪怕是冬天,也到处可以看到一副热闹熙攘的景象。 在四个月前还在辽人马蹄下挣扎的河北,如今竟然已经能清晰看到即将到来的稳定。 而随着顾怀开府的消息一同到达京城的,还有一份招贤令。 “今有圣上龙恩浩荡,特旨下诏,于河北之地,开府建邺,意在兴教化,固边防,惠万民,共谋盛世之基。本府之主,靖北伯、河北道经略使顾怀,承天子命,秉持公心,广开才路,特发此招贤令,遍邀天下英才,共襄盛举。 一者,士子儒生,胸怀经纶,或困于科举,或志在四方而未得展才之士。不论出身贵贱,但求学问渊博,德行兼备,以此教化一方,启迪民智。 二者,技艺之士,百工之长。无论能工巧匠,精通农桑水利;亦或医者仁心,妙手回春;乃至天文地理,术数星象,琴棋书画,亦可于河北各展所长,造福百姓,强国富民。 三者,心怀家国,勇武之士。民间但有壮士,愿保家卫国,不问出身,皆可入河北,共守疆土,护佑万民。” 很明显,这份招贤令不仅面对河北,还面对整个大魏,颇有些与朝廷抢人才的味道,顾怀以开府就搞这种动作,吃相未免有些难看了些。 但往实际考虑,河北要发展,确实需要人才,那里地广人稀,百废待兴,只是本地世家大族的子弟,根本满足不了接下来的需要,看起来顾怀也实在是有些急眼了,才有点不要脸地跟朝廷抢人,希望能让各行各业的人才兴起一点去河北闯荡的念头。 当然,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封疆大吏有这种动作,早就被参得找不到北了,一个河北还不够你折腾,跑来打天下英才的主意,莫非是想造反?可上折子的毕竟是顾怀,不管朝堂百官再怎么神情微妙出言反对,仅仅只过了一夜,内阁就已经拟好了旨意,由赵轩御笔朱批,加盖了天子印玺,将那份招贤令一起布告了天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朝廷背书,天子下诏,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河北已经开府,有大把的官位与机遇在等着,只要有一技之长,去了说不定就能光宗耀祖。 一时间不知道天下间多少读书人一时心头火热,毕竟写不好科举文章的士子不代表完全没有做事能力,而且这年头读书基本都以入仕为唯一的人生目标,进不了朝廷,去河北似乎也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还是有许多理智的人按捺住了这种冲动,因为那毕竟是河北,直面辽人的马蹄,接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兵荒马乱的,就怕有命当官没命享福。 于是启程的人有之,观望的人有之,但无论如何,这份招贤令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让许多郁郁不得志的有才之人开始北上,尤其是卢何的门生故吏,当听说老师都在河北幕府任职后,抛却顾虑选择前去的人尤其多。 而在大魏后方因为河北的种种迹象引起风波时,顾怀也没有闲着,他的幕府定在了真定,颇有些效仿“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味道,大概是想告诉所有流民安心归乡,辽人如果再打进来,河北幕府也会挡在所有人身前。 具体的政务,例如即将开展的春耕,就有需要先行将流民编户,然后按照人头分田,再发放种子农具等物,鼓励开荒,派官吏巡视指导,监察这些过程中的贪腐迹象之类的事情,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顾怀什么都亲自过问,怕是要累死在岗位上,所以他从一开始组建幕府时就已经划分好了各个衙门具体的职责。 比如农政署,就由之前巡视地方时引得顾怀颇为留意的郑功领头,作为入仕前在老家种过好些年地,上任后也一直兢兢业业却不得施展的官员,郑功在得到重用后爆发出的热情让顾怀都为之一惊,这位农政署长刚到真定,就兴冲冲地带着十几个吏员卷起裤腿考察起了周遭的水利情况,用双脚丈量着可以开垦的荒地,等到风餐露宿半个月后回到真定,跟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比流民看起来都惨。 而他甚至都没有进家门,就跑到府衙后堂闹着要见经略使大人,等顾怀一出现,他立马就扑通跪下扯住顾怀的衣服开始要人要钱,几个重大的水利工程计划听得顾怀脑袋直发晕。 顾怀犹豫片刻还是想劝他缓一缓,还跪在地上的郑功也顾不上官职了,脸都恼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说伯爷您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就想糊弄过去?跨山的沟渠确实费时费力,但修好之后可灌溉千亩良田,这一来二回的帐您算不清楚下官算得清楚! 顾怀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也只能感叹一声点头同意。 当然,河北幕府那么多衙门,填进去那么多世家子弟、将校之后,亲亲相顾必然会带来一些贪腐问题,以及之后可能会发生的官官相护,争权夺利,但眼下顾怀正是用人之际,也实在是不能做到什么事都力求完美。 当然,最让他这个总督河北军政的经略使喘口气的,还是总揽政务的卢何。 甚至都没有必要在幕府中任职,卢何便天然地拥有了仅次于顾怀的威望与权力,他坐镇府衙,无论哪一个衙门的折子递上来,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最好的解决方案,担任过户部尚书的他处理起赋税问题来更是得心应手,打了半年仗的河北原本就有些入不敷出,各地财政问题频出,但卢何经手后只经过了一些调度,再加上以崔氏领头的地方大族提供的资助,河北的财政情况居然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甚至能一定程度上让各种政务的开展得到便利。 至于官吏任免,权力分化之类的事情,他做得更为得心应手,甚至都不需要顾怀亲自过问,整个河北幕府就隐隐有了完善的气象与规模。 整个河北,由此终于走上了正轨。 第二百八十章 流官 阳春三月。 早春时节,积雪消融,天气已经逐渐回暖,住在真定府衙后堂的顾怀酣畅淋漓地练了会儿刀,感受着自己最近壮实了很多的体魄,有些欢喜。 这几年总体来说还是无病无灾,练刀虽然已经不能再进几大步,成为想象中的武林高手,而且现在也不再需要亲自上阵杀敌,但多少能让自己更健康一些。 他擦着汗回到卧室,洗漱之后换下了短打练功服,穿上宽松舒适的道服,这种道服形制如同长袍,领袖处是黑边,色彩淡雅素净,比如顾怀这身就是黑白底格,让进入河北后日渐威严的他多了几分随性洒脱的味道。 披散着头发坐到桌前,他随手拿起一旁的卷宗,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说道:“梳个道髻吧,今日不见客。” 自从幕府有卢何统筹,他能偷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样虽然未免有些对不起老人家,但已经年老的卢何却仿佛有无穷的精力,白天处理着数不完的政务,晚上还会偶尔来给他上课,讲讲经义说说道理之类的,倒是全了那师徒的名分。 门口处的侍女顿了顿,走到了他的身后。 顾怀现在在看的卷宗,是昨天司名署送上来的,这个衙门负责管理民户的重新编制,以及军户的逐步改革,工作量简直让人闻之色变,毕竟现在真定地界是实打实的过十万流民,而且这还不是简单的迁徙,是彻底的推倒重建,有多忙可想而知。 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所以衙门里虽然人多,光各氏的子弟就有一二十个,可还是忙得焦头烂额,实在受不了了就只能多招人,可现在整个河北都在抢人,那么多衙门分完了各族子弟,自然也要去外面找人,哪儿轮得到他们? 实在也是没了办法,司名署便把主意打到了一个新的群体身上--流官。 所谓流官,便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流放到边境的前官员,有些是因为贪腐,有些是因为倒霉卷入了某些政治风波,总之罪责够不上问斩,但又比罢官重,便全家老小一起被发配到了边境吃土。 考虑到靖北伯爷一直以来都是任人唯贤不问出身,司名署长便上了折子,询问能不能从流官中挑选些有才干的官员给他们机会将功赎罪,这份折子先到了卢何的手里,他看过之后颇为认同,挑选了一部分,做了大致的调查后,便送到了顾怀的手里,让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于是流放河北的犯官及其家眷的全部资料便满满当当堆满了他卧室的桌子。 一道人影走到了他身后,拿起一旁的梳子,轻轻束起了顾怀的头发,他鼻子动了动,有些疑惑。 给他梳头的侍女哪儿来的这种体香? 有些熟悉,有些淡雅,像之前院子里开放的梅花,仿佛一缕早春的微风穿透了静谧的空气,不染尘埃。 顾怀的心情莫名平静了很多,他没有多想,拿起了一份卷宗。 “李正,瑕县知县,因纳贿举荐事发,杖一百,罚尽家财,谪戍平山,嗯,不要,贪污受贿的,一个不要!” 他拿起笔一抹,彻底抹杀了这个人东山再起的可能。 “陈识途,汤阴县令,汤阴?不就在临漳旁边么?弃民而走,放任辽人劫掠...居然只判了流刑?不要!” 顾怀根本没往下看,一个在异族入侵时把子民和城池丢了就跑的官员,哪怕再能做事,他也不会要!这是个原则问题,这位长腿县令唯一应该感到庆幸的是他被流放时还不是顾怀总督河北,要不然早就送他去见了阎王。 他继续翻阅着,一些官员如果只是本人不合格,但随同发配的家眷子弟中,若是有可用的人才,顾怀也会在这种用人之际发个善心,但翻看了那么多卷宗,也就只有几个人入了他的眼。 “张求仁,举荐失当,牵连流放,这个可以试着用一用。” “卜庐,勾结山匪,欺压百姓...这也是个人才,你当官就当官和土匪一起压榨百姓算怎么回事?” “单弘业,私开银矿,收受贿赂,唉,大魏的人渣怎么这么多?” 顾怀轻轻摇头,一只纤细的手拂过他的额头,将散落的一些头发拢在一起,整齐地向后梳去,动作轻柔,顾怀放下卷宗,下意识想伸个懒腰,然后便撞到了两团柔软,身后的人影手顿了顿,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给他梳着头发。 然而顾怀却像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他可不想背上什么骚扰侍女的名声,当看清那张脸后,他才愕然道: “怎么是你?” 拿着梳子的崔茗看着他,轻轻歪了歪头。 “我还以为是侍女...” “头发还没有梳完,”她说,“发髻要散了。” 顾怀略有些尴尬地坐下,原本一些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也渐渐清晰起来:那双修长细腻的手,偶尔垂下拂过他脸颊的袖子,还有不时和他后脑撞一下的某个部位... 随着一支玉簪插进发髻,这略有些煎熬的过程才得以结束,顾怀咳了咳,感受到她站远了些,才继续拿起卷宗,可下一个名字却引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因为这个人卢何已经召了他两次,却都未曾到幕府报到,换句话说就是继续当犯官也不愿意抓住这可能仅有的机会。 “嗯,户部给事中邬弘方,京官?这又是犯了什么事?” 他继续看了下去,当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禁呆了呆。 ...... 当看完最后一封军报时,夜已经深了,军帐内的李易还未卸甲,他想了想,站起身走了出去。 守在帐外的亲卫把身子站得笔直,头上的旌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李易顺着军营里的道路,一个又一个大帐看过去,确保着这深夜没有人违反军纪。 他一直都有巡营的习惯,这大概是因为他想更了解自己麾下的士卒,在真定一战之后,他手底下的兵变得既多且杂,既有从江南带来的亲手训练的精锐,也有各处收纳、新招的士卒,甚至还糅合了几个将领带来的兵力,他渐渐感觉没办法再做到像真定时一样对军队如指臂使。 所幸这段时日以来的仗都打得很顺利,背靠真定这座大城,就少了很多顾忌,他将三万兵力兵分三路,左右两路清扫地方,自己居于中路沿新乐、定州一线北上,一路攻城拔寨打着硬仗,如今终于到达了唐山。 打到这里,离一开始和伯爷讨论的那三个军镇便已经不远了,这些时日与辽人骑兵的交锋也越来越频繁,那些骑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不遗余力地拖延着大军北上的脚步,妄图把他们彻底拦在唐山以南。 但还是那句话,在没有如同魏国一样成批制列装火枪,或者寻找到破除火枪阵型的办法之前,辽人在野战上的优势已经被完全抹平,在完全不露出任何破绽的李易带着大军步步为营之下,防线一推再推,已经推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那么,一切都系于接下来这一战了。 轻轻地对着同样在夜间巡视的军纪官点了点头,李易在交错的营帐间站定脚步,这个城门卒出身,一点一点靠着战功爬到如今位置的将领,抬头看着漫天星空,久违地有了那么一丝不安与紧张。 自己真的可以成为伯爷希冀的那个人么?明日或者后日开始的这一战,又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四万魏军步卒,进攻囤积了两万精锐骑兵的三个军镇,这样规模的战争,这样影响深远的厮杀,最终的赢家,会是自己么? 如果输了... 不,不能输!伯爷在后面看着自己,四万将士在看着自己,整个河北,整个大魏,有那么多人在看着自己! 李易看着星空,深深地吸了口气。 第二百八十一章 故土 时隔快半年,阮小七再次回到了他的家。 自从逃离家乡,他已经渐渐习惯吃完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尤其是到了临漳以后,在妻女死去之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动了。 然后地方官府就开始了赈济。 有那么一瞬间,阮小七觉得自己应该是恨透了那些人,那些在之前驱赶他们,不管他们死活,却又在之后摆出一副同情嘴脸的人,虽然在领施粥的时候这么想难免有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味道,但他一直控制不住去怨恨为什么这份善意不能来得再早一点。 只要再早一点,他的妻女都还能活着。 在那座曾经拒绝他的城池外,他靠着粥铺每天两碗的稀粥,还有那勉强能挡住寒风的帐篷熬过了这个漫长的冬天,在路边青草冰雪消融后拔出第一根嫩芽时,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个场景时常出现在他后来的梦里,成千上万的人,离开家乡的人,衣不蔽体扶老携幼的人,沿着那条南逃的路,慢慢地北上,仿佛他之前下地时常看到的蠕动的蚁群,然而比起之前的绝望和茫然,这一趟所有人走得都要安心很多。 因为有很多话在百姓间流传,他们议论着那些被打跑的辽人,议论着已经被夺回的真定,还有那位从南方过来,经略河北的伯爷--然后便传出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那位伯爷说,回到故乡的百姓,都可以领到地,可以重新安生地生活下去,甚至免了三年税赋,地里面长出的庄稼,会全部成为他们自己的口粮。 听起来很美好,比之前那些年听过的都美好--但这世间越是美好的东西,往往就越是容易变成谎言。 阮小七是这么觉得的,他甚至觉得这一趟万千流民归乡,最后也会演变成又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毕竟辽人再一次打进来,上次还能跑掉,这次呢?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继续往南走,逆着人潮,去一个新的地方,但这样做所需要的勇气是他不具有的,而且远方仿佛传来了些呼唤声,促使他走到妻女的坟前,将变成白骨的她们挖了出来,取下一截骨头,带回那个曾经生养他的地方,和已经逝去的那些人埋葬在一起。 故土难离,总是这么简朴的道理。 这一走就走了很多天,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府组织赈济,才不至于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越往北走,景色就越熟悉,直到看到那一块界碑,他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兜兜转转走了这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真定。 他看到了很多官吏,登记着他的名字,他之前住的地方,他曾经的家人,曾经有过的那一间需要修缮的草屋,还有那两亩薄得可怜的地。 然后那些穿着丝绸长袍,很年轻但是也很能干的官吏们告诉他,他被安置在之前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镇,会分配给他一间新的房屋,以及几块上好的水田,农具和种子需要自己拿着新的户籍证明去地方衙门领取,然后过些时日会有人上门指导怎么种地。 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那个年轻的官吏这么告诉他。 恍惚间已经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然后蹲下来泣不成声,眼泪在他饱经风霜、有些丑陋的脸上流着,鼻涕口水一起挂在下颌,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折磨他,偏偏要先让他绝望,然后再看到一点希望,更糟糕的是,他甚至都找不到人来分享这一份喜悦。 他回到了他的家乡,从荒郊的草屋搬进了小镇,拿到了那些原本以为只是奢望,却真真切切存在的东西,他重新埋葬了妻女,握住了锄头,和其他那些新的邻居一样,站在了那几块属于自己的地前。 领种,浸泡,耘田,除草,育秧,就像是之前那些年做过的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有了新的灌溉沟渠,有了经常来地里巡视的官吏,有了官府拨给的肥料,以及远处新立起来的两座坟头,静静地望着他。 又一天清晨,简单洗漱过的阮小七穿上那件略显旧却干净整洁的衣裳,走上了田间的小路,阳光透过初春的薄雾,洒在每一寸土地上,他卷起裤腿,把昨夜烫好的两个馍馍放在地头,走下了田。 日头逐渐升高,手里的锄头挥起又落下,脚底传来与湿润泥土间的清晰触感,阮小七在这片养育了他和祖辈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偶尔直起腰喝口水,等到阳光炽烈,他躲进了树下的阴影,洗干净手,拿起了馍馍。 远处传来些苍凉的曲调,有好嗓子的农夫得意地唱着,拉长着余音,偶尔有应和声加入,让午间连绵的农田多了些热闹。 坐在田埂上的阮小七也跟着轻声哼起来,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十里八乡最悠扬的歌声,那时候他总是嫌吵,可现在真的好想再听一听。 “这是什么曲子?”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笑意,阮小七转过头,看到一道穿着黑白底格道服的身影同样站在田埂上,负手好奇地听着。 他的身边还跟着三个人,两个魁梧到了极点的汉子,一个站得笔直,另一个则有些懒散,而在道服公子身边,是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 阮小七急忙垂下视线,恭敬地站起身:“都是俺们这些种田把式瞎哼哼...” “但很好听,”道服公子说道,“我倒是希望这种歌声能再多一些。” 他的话语很温和,但阮小七却还是有些紧张拘谨,这个老实本分的汉子一向不习惯与生人打交道,更何况是这种一看就来历不简单的公子? 察觉到那美丽的女子也一齐看过来,阮小七红了脸,说道:“也不全是这种,有些年轻的后生喜欢唱俗调子,怕是要污了公子的耳朵。” 宽袍大袖的道服公子看了一眼他放在布上的馍馍:“下地劳累,中午只吃这么一点,怕是有些顶不住。” “有这个吃就不错哩,官府发的粮不多,不敢敞开了吃。” “有没有什么克扣或者刁难的现象?” “没有没有,”阮小七摇摇头,“新上任的官老爷都是好人哩。” “眼下是有些困难,但挺过这段时间,就会慢慢好起来,”道服公子笑道,“等到了秋收,收了粮食,到时候就可以敞开吃了,毕竟不用再像以前一样交粮,对吧?” “是,公子说得在理,以前...以前两税虽然只有十五税一,但其他的税太多了,一年下来家里三口人都吃不饱,如果不交粮食的话...” 说到这里,阮小七顿了顿,这个老实的汉子带着些希冀和期盼,向眼前看起来就很贵气的道服公子问道:“这三年真的不用交粮食吗?” “官府不是说了么,免税三年,若是遇到有人强征,你放心去报官便是,”道服公子没有丝毫嫌弃地同样在田埂坐下,微风轻拂他垂落的头发,“不过徭役肯定还是会有的,到了农闲时节,兴修水利,扩宽河道,修建码头之类的,都需要人。” “那无所谓,俺们只要能伺候了地里的庄稼,那份力是肯定要出的。” “我很喜欢这份理所当然...只是觉得你们的期望也太少了些。” “能有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见道服公子很随和,阮小七也放松了很多,“有屋住,有饭吃,有地种,不用害怕辽人,到了秋天,还能收上粮食--这些全都多亏了那位靖北伯爷。” 道服公子摇摇头:“那位伯爷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做到这么多事,之所以能有这么多人返乡开始新生活,是因为那些还在前线奋战的将士,成百上千兢兢业业的新任官吏,你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他们。” 听完这番话,原本还有些敬畏的汉子却抬起了头,认真说道:“不是的。” “为什么?” “因为俺见过靖北伯爷来之前,这里的样子,”阮小七说,“俺当然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比如那些打退了辽人的军爷,还有发给俺们粮食种子的官老爷,但如果没有靖北伯爷,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情,俺们只能背井离乡死在南边。” “俺以前也常听乡里乡亲夸那些大人物,说那个公正廉洁,这个大公无私,但到了最后,世道还是那个世道,但这一次俺除了常听人夸靖北伯爷,还有镇子里最近立起来的那座生祠,香火就没断过,每天都有人在拜,供的就是靖北伯爷--这总做不了假,大家都是这么想。” 他挠挠头,红着脸说道:“公子对不住,俺也不知道怎么扯这么远...” 道服公子嘴角微挑,站起身子,拍了拍道服上的灰尘:“没事。” 又闲聊了几句,他负手走远,两个魁梧汉子和美丽女子跟在他的身后,道服被风微微掀起,衬得他有些飘然欲仙。 然后他回过头,对田埂上的阮小七轻轻说道: “谢谢。” 第二百八十二章 邬弘方 “少爷,你走慢点,一会儿踩进田里咋办?好好的不走官道,跑到这地里来作甚...” 田埂之上,王五还在抱怨:“少爷你也真是的,也不用这么礼贤下士吧?那邬弘方是因为弹劾你才发配真定的,这不开眼的东西就让他烂这儿呗,理他作甚?少爷你可倒好,还下公文去请他,这是外举不避仇啊,可那家伙居然还不愿意,这不是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走在前方的顾怀回头瞪了王五一眼:“少废话,不愿意跟着就回去。” “好嘞好嘞,我这不是都来了么?” 王五嘟嘟囔囔地闭嘴了,一旁的魏老三依旧站得笔直,警戒着周围,可他心里也有些不解,边境那么多流官,伯爷怎么就这么看重这一位?眼下伯爷日理万机,居然还抽空亲自来见他,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同样走在一旁的崔茗那张美丽的脸上则是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她今天穿着绛罗褙子,这件直领对襟式的青色上衣衬得她身姿更加修长,下裳则是同样素雅的褶裙,和穿着宽松道服的顾怀走在一起,仿佛一对神仙眷侣。 她只看了几眼远处的田间耕作场景,就收回了目光,平静地走着,而过了这么些时日,顾怀倒也习惯了身边总跟着这个女子,只是有些说不清这到底是秘书还是侍女还是一同出游的女伴... 这关系确实诡异,但也总不能把她丢出去让她等死,这姑娘和崔氏的风格如出一辙,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 而负手走在最前,在魏老三心中“日理万机”,仿佛把这趟当成郊游的顾怀,也同样在想着关于邬弘方的事情。 严格来说,这个邬弘方确实是因为弹劾他才被流配的,但事实上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邬弘方是户部给事中,朝中忌惮弹劾顾怀的官员多了去了,排队也轮不上他,而且他弹劾的也是那老一套,什么太过年轻位高权重,做事轻率不计后果之类的事情,还把之前京城一战,以及顾怀进河北后大肆株连官吏的行为都拿出来骂了一遍。 户部官员不去管财政,反而去弹劾当朝炙手可热的大员,实在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从这也能看出来,这位是真不为了升官,也不为了名声,单纯就是看顾怀不顺眼,觉得朝廷做事草率。 而且从锦衣卫的调查来看,邬弘方这位户部给事中,是在京城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清廉自守,勇于直言,不畏强权,说话做事直来直去,压根就不懂什么叫委婉,如此一来得罪的人太多,连被贬官发配都没人给他说一句话。 但这些都不是他被流配的真正理由,他之所以被贬来边境,只因为他碰了一件绝对不应该碰的事情--太子。 准确的说,是前太子。 自从赵轩登基,有些事情尘埃落定,以及击退辽人保下京城之后,关于那个皇位原本归属的事情,就渐渐再也没人提,被封为齐王的太子关在宫里迟迟不就藩,也就只有几个重臣敢在午朝散后私底下劝一劝,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情,谁碰谁倒霉。 虽然先帝驾崩没有指定皇位的继承人,那个位置的确应该属于太子,但如今木已成舟,赵轩都登基了,而且还干得有声有色,也没有追究之前太子党那些官员的过去,那就把这事盖过去得了呗,谁当皇帝不是当啊? 但清廉刚烈,直言敢谏的邬弘方偏不,在他看来,世间道理非黑即白,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先帝没下诏废太子,那登基的就该是他,之前打仗顾不上,现在局势稳定了,你赵轩就该退位,迎太子登基,到时候兄友弟恭,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封跟骂人没区别的折子一上,气得赵轩鼻子都歪了,连内阁几位阁老都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这位的政治情商居然低到这个地步,不是太子党,却比太子党更离谱! 但就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赵轩也准备忍了,折子留中不发全当没看见,谁知道邬弘方见迟迟没动静,居然开始准备联合官员一同上书,就算谁见了他都跟见瘟神一样远远避开,也依旧我行我素,四处游说,准备和赵轩死杠到底,在这个过程中,他还顺便上了封奏折弹劾顾怀。 这下子真是神仙也忍不了了,赵轩大笔一挥就把他打发到了边境,眼不见心不烦,原本还以为这次必然身死的邬弘方在家里把棺材都准备好了,一听说只是贬官发配,也二话不说地带着全家一起上路,被看押着走走停停,等到了真定,正好赶上仗打完。 也正是因为看完了这一整个他被贬官的过程,顾怀才毫不犹豫圈上了他的名字,谁知道这家伙还挺倔,放着这么一个重新做官的机会不要,也不愿朝顾怀低头,然而他越是如此,顾怀越觉得这人只是性格有问题,但品性刚正不阿,又有治政经验,实在是可用之人,所以才微服到访,准备亲自见一见他。 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闭嘴,别再去关心谁做皇帝,做好眼前的事就行,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在田垄间穿行,亲眼看了看治下百姓如今重新安置后的生活状态,很满意的顾怀重新回到了官道,前往那座小镇,小镇的入口有戍卫士卒看守,顾怀上前问道: “甘泉镇卫吏邬弘方在哪儿?” 就算不知道眼前这身穿道服的公子究竟是谁,但也不影响士卒看出他的身份不一般,光是那两个侍卫就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更何况是这等美若天仙的女子随行,于是恭敬回道: “这位公子,邬弘方现在已经不是卫吏了,是个屯夫,您要寻他,得去镇外东郊,他在那儿沤肥呢。” “屯夫?”顾怀怔了怔,“他又犯了什么事?” “嗨,谁晓得啊,只听说好像是上头要用他,结果姓邬的不识抬举,把县丞惹恼了,撤了他卫吏之职,轰他去做屯夫了。” 顾怀听得直摇头,道了声谢便重新问路找去,沿着镇中间的大道往东走,一路穿过逐渐复苏繁荣的小镇,才在镇外看到一排潦草的房子,闻到了扑鼻的粪肥味儿。 所谓沤肥,便是将收集的牲畜粪便堆积在特定的区域进行发酵,然后还需要不断地翻动和覆盖,才能形成能用的肥料,提高土地的肥力,只是谁能想到那位之前已经做到了户部给事中的官员如今却天天在跟粪肥打交道?这也太惨了点... 顾怀眼角抽了抽,把崔茗留在原地,才继续前行,中途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叮嘱了王五几句,只见王五越听越两眼放光,最后哈哈一笑: “少爷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得妥妥的,让那不开眼的东西好好丢点脸面!” 王五兴冲冲地跑远了,顾怀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想到出主意的是自己,只觉得王五这厮最近是越来越贱兮兮的,也不怕哪天出了门就挨一顿打。 他摇了摇头,又清了清嗓子,把胸一挺,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这才循着那粪肥的臭味,寻觅起那道身影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屯夫 甘泉镇地处真定以东,并未筑城,所以除了临街的商铺和民居,以及镇外驻扎的几处军营外,其他地方都略显荒僻。 比如镇东这一块,就只有一排茅房,几栋荒废的民居,以及一些菜地,而在远处,还有一座小山似的沤肥堆。 一个穿着短衣,担着粪桶的中年人在茅房后现出身影,用粪勺子舀了些金汁出来,盛满两桶,便担上肩,摇摇晃晃地沿着菜地间的小径走到沤肥堆前倾倒下去,然后再把野草混着泥土金汁等物用叉子混在一起,以此来加速发酵。 春季气候转暖,空气中的味道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中年人用白巾蒙住了口鼻,看不见表情,但只能看到那双以往满是严肃刻板的眼睛里装满了麻木,在用力翻动一阵后,他没有偷懒,而是继续挑起粪桶准备再来一次,等到这批沤肥发酵完,便能让其他屯夫用小车将粪肥装起运到地里去。 屯夫和戍卒一样,也是军户,只是不需要作战,而是负责屯田相关的事宜,世世代代都与土地打交道,和农夫也没有什么区别,而且真要论起来,他们的待遇比起一般军户还要差上许多,因为他们甚至没有资格能分到一块地,负责的土地都不属于自己,生活可想而知。 顾怀远远站定在田垄上,看着那个挑着粪桶走在小径上的中年人,虽然没有印象,但他却莫名很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位曾和他一同上朝的户部给事中邬弘方。 一个曾为六部官员的读书人,现在居然沦落到了这种境地,要说对他的精神没有打击那是不可能的,邬弘方机械地挑着粪肥,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双眼麻木无神,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远处站着一个人,正在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顾怀才抬起脚步,走了过去,邬弘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他看到了顾怀,却没有说话。 菜地旁,一个挑着粪桶的屯夫,一个道服大袖的公子,两个人面面相对,半晌,顾怀问道: “幕府召你任职,为何拒而不至?” 邬弘方眉头一挑,这才把眼前这位穿着道服梳着道髻的出尘公子与当初朝堂上那位靖北伯对应起来,他有些惊讶,似乎是想放下粪桶,但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一动不动强硬说道: “卑职愚钝无能,若为使君效力,恐坏了使君大事,不敢应承。” “使君?”顾怀轻轻皱眉,“这又是什么称呼?” “一道封疆大吏,虽未持节,却已开府,如何不能称为使君?此乃古称。” 顾怀有些愕然地看了看身上都沾了些粪肥的邬弘方,心想这是卖弄学识的时候么?可片刻后他又反应过来,邬弘方这是不想承认他的官职与爵位,却又无力改变顾怀经略河北的现状,这才用了这个早已尘封在岁月里的称呼? 这些读书人...顾怀摇摇头,说道:“不适合为我效力,那么便适合做一沤肥屯夫了?” 邬弘方把头一昂,凛然道:“甘之若饴!” 顾怀负手看向远方,轻轻一笑:“那么你的家人,也甘之若饴么?” 邬弘方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甘之若饴...怎么可能甘之若饴?一道奏折,引得一家老小,通通发配边疆,要一辈子做这人下之人,他邬弘方两个夫人,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哪里想过会有今日?可就算是这种情况,她们也对他不离不弃,引得他偶尔夜深时都会泪流满面,知道对不起她们。 见他迟迟无言,顾怀负手而立,语气平静:“我知道,邬大人那封奏折,是出于公心,不计较个人得失,不考虑官身前途,只是为了讲一个公理,并没有错,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你认为嫡长子继承不可乱序,你认为我太过年轻不应该成为当朝权臣,你觉得满朝文武皆为苟全利禄之人,终究需要有个人站出来说点什么,我无法在这些事上批判你做得不对,但实际上你却只看到了眼前的一尺黑白,却未曾看到更多。” 顾怀的道服并未系上对襟处的系带,被微风轻轻扬起,衬得他仿若谪仙,更映得一旁的邬弘方狼狈不堪,他继续说道: “如今河北形势如何,你可知道?辽人已经被打退,防线在往北推进,无数流民返回家乡,地方趋于稳定,我的幕府几乎已经把权柄延伸到河北全境,地方官府受幕府统辖,政令推行开来,之前的乱象,已经不复存在。” 他毫不客气地挑明:“事实证明,我就算太过年轻,但方略并未出错!陛下虽然不是嫡长子,但他于山河破碎时登基,兢兢业业,可曾有错?你只在乎那些限制行为的礼、制,却从未意识到是自己错了!再者,你死守旧制,与我政见不同,但贬你戍防边境的,不是我,你为此怨恨于我,甚至不肯就职,毫无道理!” 听闻这番话,邬弘方身子微微颤抖,他放下粪桶,义正词严:“用错误的方式,得到好的结果,一切就是对的吗?有些事情,不能做!” “迂腐!”顾怀斥道,“你初为地方提刑,入京后又任户部给事中,皆因你直言敢谏,心怀公义,可这并不是你抓住每一件事认死理的理由!拉帮结派地想靠祖制逼天子退位?胡闹!我之所以决定起用你,是我看重你的德行与才能,才下了公函,你须知道,你要效力的不是我,而是朝廷,是大魏!但你却自恃身份,毫无悔意,宁愿放弃这个一展平生抱负,造福河北百姓的机会,因为那些可笑的理由和对我的无端怨恨而拒绝接受,可笑至极!” 见邬弘方脸色数变,顾怀沉声道:“之所以今日来见你一面,只是怜你德行,惜你才干,没有你,我一样可以经略河北,而若是今日我不来,你唯一的结果,就是永戍边境,世代做一屯夫!” “如今的河北,需要一个铁面无私、绝不会徇私枉法的司法署长,你在此地并无派系,之前的事情也证明了你绝对不会与旁人同流合污,河北百废待兴,我决不允许贪腐成风,法理无存,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挑粪,跟我说什么甘之若饴!你若是经过了这么一遭还不长记性,那么失去这个机会,你诗书传家、传承数代的邬家,将来在河北,子孙后代,都是人下人!” 他深深地看了邬弘方一眼,缓和了语气:“当然,也许某一代时,你邬家会有一个杰出的子孙,重新振兴门户,但那只是也许,引发这一切,败落了门楣的人,是你邬弘方,你放着世道不去看,偏要往死胡同里钻,作出的错误选择会让你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你居然还能自豪得起来?你以为你会因为直言敢谏被记在史书上,名留青史?将来,谁记得你!” 邬弘方面色如土,却仍嘴硬地冷笑道:“使君好一张利口,你以为纡尊降贵,扭捏昨天一番,我邬弘方就会感恩戴德,报效于你么?” 顾怀轻轻荡袖,负手走远:“今天,我的确是想来见你一面,但你别指望我会好声好气请你回去,对河北来说,一个正直有提刑司经验的司法署长,确实会少走很多弯路,但没有哪个人是不可或缺的,我不是,你也不是。” “所以,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日落之前,我会停留此地,你来,你我便冰释前嫌,望你为河北百姓多做些事情;你不来,我便另择贤明,从今以后再不会多看你一眼。呵呵,做决定前记得多思量思量,免得多年以后悔不当初,悔到肝肠寸断,我言尽于此,告辞!” 第二百八十四章 俯首 刚过了晌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甘泉镇便出现了一幕罕见的场景。 一个还穿着屯夫服装的中年人,被两个身着布衣,却貌美端庄的妇人扭着胳膊死死绑住,推推搡搡进了镇子,直奔衙门而去。 而在他们身后,年纪稍大点的少年牵着个顽童,手里还抱着个吸手指的孩子,紧紧跟着,更远处则是一帮看热闹的闲人,好奇地互相议论着。 “哎哟,这是发了什么事?” “那人我认得,挑粪的老邬嘛,那两个不是他媳妇儿么,怎么弄成这幅德性?” “挑粪的能娶两个媳妇儿?” “你不知道啊?老邬可是有来头的,听说之前还做过官嘞。” “做过官...像衙门里那些老爷一样?这倒是开了眼了,之前他还帮我挖过土呢!” 感受着自己一妻一妾毫不留情的推搡,以及周围传来的议论声,邬弘方苦着脸喊道:“别推了成不成!你们...你们这样让我把脸往哪儿放?我也没说不去啊,我去!我真的去!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 “闭嘴!遭瘟的东西,天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今儿不亲眼看着你走进那衙门,我就不放心!你害了这一家人不够,还要害子子孙孙?靖北伯爷开恩,给了你这好机会,你倒拿腔作势的摆起架子来了...” 邬弘方的正妻越说越气,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说道:“老娘今天豁出去了,你个驴入狗日的今儿要是再执迷不悟,你以后就别想进家门!我们全家人都不认你!” 跟在远处看热闹,和顾怀分开后就跑去寻邬弘方家人将一切全盘托出,亲手导演了这一幕的王五看得哈哈大笑,混在人群里喊:“再打狠些!没吃饭是不是?” 邬弘方听到自己的发妻这么一顿骂,又看到自己的小妾,乃至跟在身后的大儿子都一副赞同模样,不由悲从中来,喊道:“娘子你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怎能...怎能说话这般粗俗!” 只可惜他大族出身的发妻并不打算给他留面子,只是照着他屁股踹了一脚:“大家闺秀能当饭吃?一家人被你害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邬弘方本就被绑住了手,又挨了这一踹,直接扑倒在地,引来周边一阵大笑,但他却只是羞恼,对反应如此之大的妻妾恨不起来。 归根结底都是自己造出来的孽,发配边境,家财肯定是没了,要不是有之前看不下去的同僚帮忙打点了一下,这一路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但他们也就只能帮到这里,到了边境之后,邬弘方才发现自己一开始设想得还是太天真了些。 一家四口,挤在漏水的破茅草屋里,一天只能吃一顿,以往知书达理的妻妾常常唉声叹气,自己那翻惯了书页,拿惯了毛笔的手现在却只能每天和泥巴粪肥打交道,而更绝望的是这种生活并不会在某一刻终止,而是要一生一世乃至世世代代不断持续下去... 所以之前顾怀那一番话,怎么可能不打动他?而且邬弘方也明白,自己之前那些事做得确实有些过了,上折子时赵轩都没有理睬,只是留中不发,只因为自己一直不停宣扬该归还帝位让太子登基,又占着大义成天在京城闹腾,才让赵轩寻着邬弘方弹劾顾怀的由头贬到了边境。 他是真的学到了教训,也亲眼看到了顾怀治下的河北,知道自己若是到了此刻还认着那些死理不放,才活该沦落到这种下场,可顾怀虽然来请他,却也端足了架子,让他想要低头却又有些放不下身架。 就这么迟迟疑疑地堆完那堆沤肥,邬弘方准备回了家再仔细想一想,不想家里人早就从王五那儿知道了原委,知道那位靖北伯爷亲自来请自家老爷复起做官,妻妾子女都喜出望外,一边感恩戴德,一边伸着脖子等自己老爷回来,谁知道邬弘方回是回来了,却仍犹犹豫豫,不肯直言。 他想着反正离日落还早,自己总还是要脸面的,平日里总拿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来训孩子,自己总不能看见官位就屁颠屁颠跑过去吧?怎么也要摆出些犹豫模样,再让发妻劝解一番,到时候顺坡下驴... 邬弘方想得倒是圆满,奈何一家人早就已经急不可耐,再加上王五在旁边煽风点火,把邬弘方的孩子拉过去就问他愿不愿意一辈子在这地方挑粪,听得一旁邬弘方的发妻怒火冲天,摇身一变成了母老虎,振臂一挥带着邬弘方的小妾和大儿子一起造了自家老爷的反。 这下好了,满满当当一家人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亲自扭送着送往衙门,这一幕被此地无数百姓围观,真是比邬弘方自己赶去低头还要丢脸。 邬弘方欲哭无泪,却也无可奈何,干脆把眼睛一闭认了命,一直到了衙门,邬弘方才鼓起力气挣脱出妻妾的手,狼狈不堪地道:“为夫这就去!快松绑,你们是怕为夫的脸丢得还不够干净么?” 他那妻妾对视一眼,这才解开了绳索,又用力一推:“快去!遭瘟的,你要是再不跟伯爷低头认错,那便不要回来了,自己撞死在这衙门外面!” 邬弘方整了整衣衫,看着一家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长叹一声,举步进了衙门,没走多远,便看见了院子里负手看天的顾怀,本地的官吏们恭恭敬敬束手站在他身后,小声地禀报着什么。 都到了这时候邬弘方还有些放不下架子呢,他看顾怀在忙,就干脆站在廊下等着,可顾怀接见了一个又一个官员,了解着当地的情况,愣是没朝他这边看一眼。 眼见日头偏西,黄昏将至,邬弘方额头出了不少的汗,他想到自己还在衙门外苦苦等候的妻儿,想到自己这一路发配的颠沛流离,想到自己当初以为的刚正不阿直言敢谏,最后全数化作了轻轻一叹。 他走了过去,拱手道:“庐州邬弘方,特来投效使君,蒙使君不弃,愿...为使君效力。” 顾怀轻轻摆手,示意正在汇报的官吏退下,他静静地看着拱手躬身的邬弘方,问道: “想好了?” “想好了。” “哪怕是要在我这个讨厌的人手下做官?” 邬弘方直起身子,凛然道:“我之前弹劾使君,并不是因为我个人对使君有何偏见,只是觉得河北干系天下,镇抚河北的人员应当更加老成持重,朝廷不应行此冒险之举。” “然而河北在渐渐好起来。” “所以于此事上,我错了,”邬弘方说道,“年少亦可有为,是我太过固执己见。” “那关于陛下呢?” 邬弘方眉头一挑:“行径有过,但初心无错!”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够了,”顾怀轻声道,“一个国家,确实需要各种各样的法度来维持,嫡长子继承制的确是为了避免可能到来的混乱,但如果明知道那个继承人不是最优的选择,依旧固执地要让他决定天下苍生的命运,这合适么?” 邬弘方沉默下来。 “而且新帝明明已经登基,你却仍抓着那些事情不放,甚至还要鼓动其他官员一同上书,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和你所厌恶抗拒的,会引起国家动荡的越位继承一样,都是祸乱之源?”顾怀平静地说道,“所以这件事情,以后就不要再提起了,而且我相信他会是个很好的皇帝。” 邬弘方顿了顿,说道:“我会看下去的。” 顾怀轻轻点头。 “那么,今晚就一同回真定吧,从明日开始,河北法治,就交给你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战书 之所以这么急着回真定,是因为有锦衣卫快马报信,寻到了这位微服私访的河北道经略使,带来了真定以北最新的战况。 这下子就没什么时间给邬弘方一家老小收拾东西了,好在他们家里现在也不剩什么,坐上马车就能起身。 邬弘方性子虽然刻板中正,但毕竟是读书人,平日里分配到的任务也从不偷懒,所以在这座小镇上也还是有些人缘,之前一些刚发配时照顾过他的乡亲听说挑粪的老邬走了鸿运,要被请去河北幕府做官,又听说之前曾在地里田间偶然看到的那位道服公子居然就是如今坐镇河北的靖北伯爷,于是便纷纷跑来送行。 小镇的大门处一时间拥挤不堪,人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靖北伯爷的真容,那些之前就对顾怀感恩戴德,时常去生祠参拜的百姓更是就地跪在路边,对着那辆马车磕头不止,倒是让坐在车架上的魏老三有些感慨: “伯爷真得人心。” “你是没去看那生祠,香火旺得很--那待遇跟供神仙也没区别了。” “五哥,神仙见不到摸不着,咱们伯爷可是活生生的,这生祠建起来是不是有点怪?” “不懂了吧?生祠就是建给活人的,前朝的时候这玩意儿还挺流行,好些地方官员自己都要出钱整两个,回京了可以吹上好几天。” “那后来怎么没了?” 王五顿了顿:“后来有些掌权的太监听说了这事儿,也跟着学...反正闹得埋汰得很。” “这样啊...” “不过咱们少爷还年轻,生祠以后指不定还得建起来多少个,要是咱们少爷一个为国捐躯,啧啧,我都不敢想。” 车帘被掀起来,顾怀没好气地看着王五:“你他娘的可闭嘴吧,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挨了骂的王五挠挠头,有些委屈:“哪儿能啊少爷,我不就这么一说么,再说了我和老三都是您亲卫,您要为国捐躯了我们也肯定活不下来啊。” “就你这破嘴早晚得被我叫人缝起来。” 见顾怀没有真生气,一旁的魏老三问道:“伯爷,咱们怎么这么急赶回去?您不是要多走走么?” “原本是打算多走走,看看真定附近流民的安置情况,”顾怀说道,“可前线出了点事情,不能再耽搁了。” 前线?王五与魏老三对视一眼,同时出声问道: “李易?” “嗯,”顾怀揉了揉眉心,“但说不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之前和你们说过,我让李易继续往北打,是为了夺回飞狐灵丘那一带的长城,还有破掉辽人的三个军镇。” “他没打下来?” 顾怀摇头:“不,他打下来了。” “这么快?”王五一惊:“这还没出三月啊。” 那可是整整两万多辽人精锐骑兵!囤积于三个军镇,依托遂城,李易手底下也就四万步卒,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啃下来? “因为辽人根本就没打算在那一片死磕,”顾怀叹了口气,“也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对于他们来说,防线被反推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继续留在这里和已经有成熟火枪阵列体系的步卒大军对峙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所以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顾怀拿出军报:“一夜之间,三个军镇人去楼空,遂城被辽人废弃,连城墙都倒了--而辽人集结了所有兵力,沿容城、雄县、莫州南下,进驻河间,兵锋直指河东。” “辽人放弃了继续打真定,他们打算直接把河东打穿。”他说。 ...... 登上飞狐县外的长城城墙,李易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疾风,沉默不语。 本以为终于对上了辽人的三个军镇,接下来便会是一场场惨烈的厮杀,然而这场仗却以他没有想到的方式结束了。 辽人放弃了遂城,放弃了三个军镇,放弃了飞狐灵丘一带的长城,他们是那么的有恃无恐,丝毫不担心魏人在这一带构筑起防线,因为他们把所有的赌注都堆到了天平的另一侧。 河间。 魏辽边境,两座最大的城池,真定确实已经收复了,但河间还在辽人的马蹄之下,经过一个冬天,河北河西虽然已经趋于稳定,但河东那边,依然是一片糜烂。 事实证明辽人的确做了一个最优的选择,这段时间他们在真定城外吃了太多的亏,或许能死守下三个军镇与遂城,但也会丧失主动进攻的先机。 要知道在国战的最初阶段,整个河北几乎是任由他们驰骋,边境防线已经被打烂,零散的城池只能一边死守一边瑟瑟发抖,他们甚至打到了魏人的京城,只要能攻破城门,整个北境彻底被辽人控制几乎就成了个时间问题。 但偏偏就是没打进去。 七万精锐骑兵死了一半,一路狼狈逃回来,再加上冬季来临,北方苦寒,辽人不得不主动收缩进攻态势,开始占据城池出兵袭扰,准备等到开春后再彻底南下。 然后某个人就进了河北,安稳地方主动出战,再加上有李易这么个步步为营绝不犯错的将领接过了指挥权,整个真定地界的辽人被打得痛不欲生,甚至连防线都被推到了遂城。 这下算是完了,真定地界对于他们再也不是之前那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留下来和四万步卒死磕也纯属浪费时间,因为现在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魏辽在边境对峙的情况了,而是任何一方都想将对方彻底赶尽杀绝。 河北河西无法染指,那么摆在辽人面前的选择也就只剩一个,偏偏这个选择看起来是那么诱人,河间到了开春还在辽人的控制之下,以这座城池为据点辽人的触手几乎已经伸到了长芦(今沧州市),只要集结兵力将河东彻底踏平,那么魏人就算拿下了飞狐灵丘防线又如何?整个河北河西对于辽人来说依旧是毫不设防的。 这场战争没有人是蠢材,魏人靠着新式的武器和绝命一搏夺回了真定,习惯了游牧和狩猎的辽人就要将河间的伤口彻底撕裂,让魏国的血流干。 三万步卒,四万精骑,开春之后后勤再无忧虑,河间城外的沃野平原对于辽人来说是最好的跑马地,在真定无数流民归乡开始春耕,在河北河西逐渐稳定的阳春三月,辽人再一次掌握了主动权,将战争再一次拔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像是摆下了一封将国战这场大戏彻底拉到高潮的战书。 这和顾怀一开始的预想不谋而合,但辽人的动作太快,所以严格来说不是顾怀收复真定组建防线将辽人逼到只能在河间决战,而是辽人集结大量兵力主动做出踏平河东的姿态。 看起来是一样的结果,但主动权完全握在了辽人手里,对于现在的河东来说,怎么集结零散的兵力都是个严肃的问题。 轻轻拍了拍长城斑驳的青石,李易从怀里拿出军令,再次仔细看了一遍。 四万步卒,征调三万日夜兼程赶赴河间,留下一万依托长城防守飞狐灵丘一线;遂城既然已经被夷为平地,那么便彻底撤销此地的地方行政机构与区划,转而合并三个辽人留下的军镇,就地筑城。 军令的最后还有一段,是将这筑城的任务,以及一万步卒,全部交给李易,从今以后这道防线,便靠他来守了。 身前是辽国的国境,身后是大魏的国土,站在长城上的李易大概是这些年来距离打入辽国最近的一个将领,只要他能维持住这段防线,进可北伐,退可固守,辽人再也无法威胁真定,他将成为帝国北境的守门人。 但他却知道,这道军令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这一次河间之战,伯爷打算自己来么?” 感受着未经血战便夺下防线的空虚与欣喜,李易沉默地想。 第二百八十六章 辽帝 辽国上京。 坐落在城池中央的宫城,整体的建筑能够很清晰地看出游牧民族的粗犷风格,不过倒也融合了些中原文化的精致,其主体建筑是仿照那座大魏的宫城,采用木结构与砖石相结合,高大巍峨,但历经风雨却依然洁白如新的墙壁上,却不是龙凤呈祥、云水纹等汉族雕饰,而是骏马奔腾、猎鹰翱翔。 夕阳的余晖洒在琉璃瓦上,风拂过檐兽下挂着的银铃,荡出几声清脆悦耳的声响,透过镂空的窗棂,能看到摆放着装饰的几案,有来自中原的瓷器、玉器、书画,也有来自西域的金银、宝石,黄昏的阳光覆盖了地面名贵的羊毛地毯,浅浅地摸到了那张书案的桌脚。 再往上看,是金红交织的几巾,和魏人独尊明黄为天子之色不同,辽国尤以金红为贵,而一只手却从一旁伸了过来,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抖,便在那片金红上染上了些墨迹。 辽国皇帝耶律元看着那些墨迹,轻轻皱了皱眉。 作为一个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的皇帝,任何人第一次看见他,比起略显普通的样貌,大概都会先注意到那双眼睛,锐利如鹰这种词语,以往都是加以修饰,然而在任何和这双眼睛对视的人看来,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丝毫不弱于被天空中翱翔的苍鹰盯上,下一秒便会用锐利的爪子撕破自己的喉咙。 所以他皱眉的时候,整个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角落里的内侍立刻感觉到了某种窒息感。 “可惜了,朕原本很喜欢这块案毡。” 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响起,辽帝搁下笔,将批改完的奏章放到一边,站起了身子。 他走出了书房,走过廊庑与回廊,走到了议事厅,早已等候在此的左相和右相立刻站起身子,发自内心地恭敬向这位辽帝行礼。 “都说了,用不上这一套繁文缛节,该学的学,不该学的就少学点。” 辽帝摆摆手,扫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历代先皇画像与战功图,走到那张不名贵坐起来却很舒服的檀木椅上,手支侧腮,下巴微抬:“开始吧。” 一项项事情被辽国的两位宰相禀报上来,偶尔他们还会因政见不同而产生分歧,大多数时间辽帝都是沉默地听着,仿佛已经入睡,但只要他嘴唇微动,那些分歧与争吵便会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照左相说的办。”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开始下一件事情,这种议事会一直持续到夜里,和魏国皇帝与重臣开的午朝不一样,这位辽国的皇帝,更喜欢在这个时间来对一天的事情进行收尾。 其实在这位陛下登基之前,帝国的决策并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出的,大辽自草原起家,由不同的部落组合而成,拥有的兵力才是一切权力的基础,这也就导致了大辽易出权臣,甚至会出现几个实权王侯与宰相重臣吵得不可开交撸袖拔刀的情况。 但现在没有了,分散的兵力得到了整合,左右二相越来越像大魏的内阁大学士,对于整个辽国来说,那位陛下,是唯一的天。 “就到这里,”他说道,“说说南边的事情。” “兵力已经往河间开拔,预计半月内便会彻底开战。”左相说。 “后勤补给没有问题,不存在被袭扰的可能,”右相补充,“而且已经开始往前线输送预备的兵力。” “一整个冬季掳掠的汉人奴隶已经分发了下去,中间有些强占售卖的情况,清算得差不多了。” “火枪和火炮的仿制出了点错,有些关键的东西匠人没有摸透,”右相顿了顿,“这导致威力和射程有所不如,而且征调了太多工匠,所以影响到了马铠的制造。” “重骑兵现在有多少?” “四千,全部拉到了前线,死完了几年内都再也凑不出来。” “只有四千?” “最好的马,最强的人,最重的马铠,他们身上的一根毛都值不少银子,你是不是忘了当年进中原的时候太宗只有一千重骑,也破了过万敌军?” “我不通军事,但我觉得应该多做些准备,别忘了魏人京城发生的事情。” “够了,”眼见左右二相又要吵起来,辽帝轻轻训斥,“这一次,朕不想再看到那种意外。” 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司徒鄢留下。” 角落里的年轻人沉默地站定,左相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和右相一起离开了议事厅。 大厅里安静下来,辽帝闭目养神,过了片刻,才说道:“知不知道朕要你留下来做什么?” 出使魏国归来,比起之前更加成熟的司徒鄢回道:“臣之前上了给萧奇萧将军辩解的折子。” “他打了败仗回来,所有人都把他当瘟神,你为什么想要拉他一把?” “因为臣觉得萧将军没有犯什么错,”司徒鄢说,“而且也隐隐觉得陛下应该是不想重责,才会把萧将军关了这么久却没问斩。” 辽帝看着他,嗤笑一声:“也就你敢这么当着朕的面猜朕的心思了,连你那位做左相的父亲,也不敢说这种话。” 然后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但这一次,你猜错了,朕不是不让他死,是想让他在合适的时间死,这样多少会死得有用一些。” 司徒鄢沉默片刻,鼓足勇气对上辽帝的双眼:“陛下...还想清洗一遍朝堂?” “总得腾些位置给新的人,不是么?”辽帝站起身子,“打下魏国,就该有一场变革,打不下魏国,就证明现在的朝堂里废物很多,反正都得再犁一遍,迟早的事情。” 他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父亲姓司徒,却能一路做到左相?不只因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该说,也是因为朕一直觉得,只有耶律和萧这两个姓氏的朝堂,太无趣了。朕之前听过一个叫黄巢的汉人的故事,总觉得有些事情,大辽也未必不能主动学一学。” 司徒鄢浑身发冷,但额头上却满满的都是汗迹。 黄巢杀尽了士族,这位陛下便打算杀尽那些从草原一路跟出来,尸位素餐不思进取的上层么? 眼下可还在魏辽国战... 他从来不觉得辽国的陛下是个喜欢和臣子聊闲天的人,眼下既然把自己留在这里,就必然是因为自己在陛下的宏图里有一个对应的位置。 司徒鄢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跪了下去:“愿为陛下手中利刃。” “看看,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辽帝说,“你的父亲心不够狠,所以不适合做这个人,你也姓司徒,你会是那个合适的人么?” 司徒鄢平静了下来:“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允臣彻查萧奇里通敌国一案。” “嗯,准了。”辽帝摆摆手,就像是在吩咐今晚要吃什么那么简单。 他走到桌边,动作轻柔地拿起墨块,说道:“上次让你多临摹些他的瘦金书帖给朕看看,你偏要说学不来神韵不敢献丑,这次你可是跑不掉了,朕替你磨墨,写不完两张大纸,可别说朕不放你出宫--不过那位魏国的靖北伯倒也真真可恶,朕和你一样喜好中原文化已久,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位在世大家,结果不好好把那本《明月集》填满多留些字帖,反而跑去治政打仗给朕添堵,实在是不务正业...” 司徒鄢站了起来,先去一旁内侍端着的水盆里净了手,然后走到桌边,握住了那支笔。 像是溺水之人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第二百八十七章 魏皇 “顾怀这王八蛋,写折子永远都是要钱,朕整天在宫里这么无聊,他也不知道多写点陪朕聊聊天?” 御书房里,赵轩拿着顾怀上的折子气不打一处来,顾怀这厮一走半年,上的折子永远都是在哭穷,说什么河北已经穷得叮当响,朝廷再不拨款天都要塌了,到时候辽人打进来第一时间他就跑路什么的。 信了你的邪!赵轩心想你刚进河北就把磨好的刀拿出来舞得呼呼响,整个河北南端那么多贪官污吏的家财被鬼吃了?而且听说这厮还抱上了地方士族的大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自己这个内库都空了的皇帝还真不一定比他富。 该死,不能让他这么快活,得想个办法给他添点堵。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很快地被赵轩打消,因为眼下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时间点。 很明显京城的春天来得要比北境早一些,而随着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便重新浮现在所有人的心头,导致最近弹劾顾怀的人都少了很多。 辽人又该卷土重来了。 摊上这么一个邻居,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最近这个邻居还不单单只是想来抢一把,反而升级到想占了隔壁的房子,上一次魏人是守住了,可这一次呢? 眼下魏国的情况还是一如既往的坏,虽然也有几个好消息,比如江南那边经济的复苏情况,因为纺织业的快速发展而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比如益州那边之前虽然有些犹犹豫豫,但最终还是把赋税送到了京城,比如河北河西因为顾怀的种种举措,有了稳定的趋势... 但折腾了这么多年,魏国的国库还是太空,地方上一堆人跃跃欲试准备起来造个反,屯田兼并和官吏贪腐问题简直清理不过来,臃肿庞大的朝堂大多数官员都只喜欢袖着手站一边看。 赵轩不由想到之前在顾怀家里喝酒时,说过的那些话。 一个王朝到了中后期,国库空虚,军备废弛,官吏贪腐,土地兼并严重,百姓负担沉重,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社会矛盾尖锐等等情况是完全避免不了的事情,到了这种时候,越是大刀阔斧的改革,就越是容易让王朝彻底咽气。 如果运气好,会有那么几个应运而生的人,强行帮王朝续命,但也根本没办法完全改变这个注定的过程。 当时的赵轩喝得有些醉,大着舌头问就真的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么? 顾怀说有,梦里。 赵轩还是皇子的时候,读过很多史书,他虽然没有顾怀那样肯定,但很多时候也隐隐察觉到,大魏的问题真的不止表面看起来的那一些,反而更像是被虫子蛀空了的木梁,不去碰还好,一碰说不定连房子都要完全塌了。 但就算不碰,塌不塌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而更要命的是,他现在成了魏国的皇帝。 所以近来这种无力改变局面,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自己只不过是在尽力避免成为大魏最后一任天子的感觉一直在折磨着他,无论看多少折子,做多少事情,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一度让他自暴自弃,可挣扎了一夜最后还是得爬起来上早朝。 再看看眼下,开春后辽人已经蠢蠢欲动,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再次南侵,顾怀顶在最前面,但他又不是神仙,而且河北就是那么个烂摊子,真被辽人再一次攻破也不值得意外,到时候自己也不用去烦恼什么王朝延续改革变法之类的问题了,板上钉钉的亡国之君。 有时候赵轩真的觉得不管换了谁坐在自己现在这个位置上,怕是都会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按顾怀的话说,他现在应该算是个悲观主义者--没错,大魏的皇帝自己都觉得这个帝国迟早要完。 但他还是作出了很多努力的,比如在朝堂上通过了几项决议,不遗余力地向北境输送魏国现在仅剩的家底,比如抽调所有的匠人玩命地生产火枪火炮,比如学着顾怀在北境做的事情开始清理屯田监察吏治,推行税法改革户籍--但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改变如今魏辽之间国力悬殊的现状。 “看来我也不是一个合适的皇帝。”他想。 那谁合适呢?太子?还是算了,估计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对抗外敌,而是内部的彻底清算--赵轩太了解自己的那位兄长了,他要是成为了皇帝,二十年前曾让他吃过亏的都得被他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 其他皇室宗亲?自己没有子嗣,太子的大儿子才四岁,其他的旁系枝干好像也没什么出色的人才,而且就算让他们坐上这个位置,又能比自己好到哪儿去呢? 或者再想远一点,地方上造反起义的叛军首领?成功推翻了大魏之后,他们能打退辽人么?好像也不太现实,怕是辽人比他们还先打进京城,而且他们连基本的治政经验都没有。 那么,顾怀? 赵轩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下,然后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看向了书案上那一堆被沐恩选出来的、弹劾顾怀的奏折。 如果是顾怀,拥有了最高权力的顾怀,他会做些什么? 他能不能做到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想不出答案。 赵轩放下手里的笔,看向那一堆奏折,突然问道:“朝中大臣,有人说顾怀专横跋扈,急功近利,也有人说他是难得的忠臣良将,股肱之臣,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在一旁侍立的沐恩被问得一愣,完全猜不透陛下怎么莫名其妙问起了这个。 “靖北伯爷立下那么多大功,对陛下又忠心耿耿,自然是忠臣良将...” 他顿了顿,恭敬垂着的脸上瞳孔突然放大,他突然想到陛下看向那些奏折的那一眼。 沐恩口风微转:“...不过靖北伯爷到底是太过年轻,又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朝中大臣们有所警惕,也是应当的,毕竟靖北伯爷如今在河北开府,听说地方上建了许多生祠,怕是只知靖北伯爷而不知陛下...” 赵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顾怀如果有反心,就会割据河北?” “奴才不敢,”沐恩连忙跪了下去,“奴才岂敢妄加揣度?” 赵轩静静地看着他,平静说道:“召锦衣卫指挥使萧平入宫,朕倒要看看,这些话最早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是。” “还有,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朕不介意让另外一个人来理折子。” 跪在地上的沐恩满头大汗,那身大红的宦官服似乎都要被汗水浸透:“是。” “摆驾御极殿,该开午朝了,北境战事将起,虽然京城做不了什么,但也要尽早做些准备。” 沐恩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恭敬地一甩拂尘走在前方引路,赵轩走出御书房,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 他的脸上涌现出一股不自然的红润,然后轻轻咳了起来,随后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甚至让他踉跄两步扶住了回廊上的栏杆。 咳声回荡开来,赵轩用手巾捂住嘴唇,只感觉胸口的心脏仿佛都要顺着咽喉咳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好了一些,喘匀气息直起身子,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去叫御医。 他走过一个转角,清风拂过他还带着红晕的、英武的脸庞,他的视线落到了手中的手巾上,沉默片刻后,将它收进了袖子。 那上面的一抹嫣红,映得廊外的春景越发青葱。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战将起 四月初三,衡水。 黄河支流的渡口处,一辆马车正静静地等待着渡河,一千余精锐骑兵在周围护卫,每个士卒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神情紧张。 但不是因为发现了敌军,而是因为官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 一只修长的手挑起车帘,露出顾怀的侧脸,他静静地看着那些扶老携幼,渡河逃往河北河西乃至南方的无数百姓,轻轻叹了一声。 战争开始得让人猝不及防,甚至在他还没有到达河间地域的前线时,辽人就已经发起了全面的进攻。 不用细看战报,也能大概想象到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那些事情,原本是大魏边境城池的河间成了辽人的前哨站,无数骑兵从这里涌出,朝着四面八方发起攻势,地方戍卫军队与魏国边军节节败退,大片大片地丢失国土,无数刚刚还在努力春耕的百姓被迫逃离家乡,满脸的仓皇与无助。 果然,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辽人完成了兵力的集结,然后也给顾怀时间赶到前线整合大军,双方像春秋时期一样讲究地摆开阵形,光明正大地对垒,哪边要是赢了还得请俘虏的将领吃饭,好生款待等着敌国拿钱来赎人。 --辽人又不是傻子。 这是国与国的战争,任何可能胜利的机会都要死死地抓住,魏人既然能把真定附近清空,那么辽人就能调集兵力踏平河东。 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原本在冬季就已经被辽人劫掠得空空荡荡的河间地域如今更是成了人间地狱,像是魏国版图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主要的道路、府县已经被辽人完全控制,以黄河为界,高阳、饶阳、博野、清州已经尽入辽人之手,整个河东三分之一的区域已经不再属于魏国--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一道道军情不断地送到顾怀手里,所以这辆马车行进的方向一直在改变,从一开始准备去往和河间遥遥相对的永宁,到更南边的乐寿,再到如今黄河南边的皋城,这倒是很形象地证明了辽人攻城掠地的速度有多快。 过了眼前的这个渡口,便是皋城,也就是说顾怀总算是赶在辽人过黄河前抵达了前线,顾怀现在只希望千万别是刚进城就被堵个正着,要不然乐子可就大了,靖北伯爷亲赴前线被辽人活捉,然后押着挨个城池叫门什么的... 他摇了摇头,拿起后方送来的折子看了起来,如今真定地界的春耕已经初步告一段落,紧赶慢赶总算还是安置好了大部分流民,幕府下的各个衙门也已经彻底建好完善了各自负责的范围,农政署已经将重心转到了下一阶段的大规模水利工程上,而司法署也已经正式开始履职,这对于河北监察吏治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步,毕竟顾怀带来的锦衣卫更多时候是个谍子衙门,河北需要稳定就不能大搞这种政治恐怖。 至于其他的衙门,有卢何统筹,顾怀在不在真定的意义就不大了,河北河西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可以蹒跚地走在道路上,而等到步伐健壮起来,就可以试着进行深化的改革了。 当然,前提是辽人打不下河东,不然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这也是顾怀必须要亲自来河间的原因,如果辽人没有摆出这么一副孤注一掷的势头,那么让李易过来慢慢和辽人拉锯是最好的选择,可真定北方的防线需要人守,而且这一战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个责任还是由顾怀自己来背最好。 手底下还是缺人才--他这么想道。 马车外的官道上满是哭声,无数百姓逃离河东的景象,不比当初过十万流民南下的惨状差,眼下顾怀还无力改变这一局面,也就只能等到打退辽人之后,再把真定做过的事情在河间再做一遍。 他放下了车帘,轻轻开口: “走吧。” ...... 马车又走了半天,便能远远地看到皋城的城墙了。 皋城城外,等候已久的城池守将罗通带着依顾怀军令,前来议事的大小将领,上前迎接,走下马车的顾怀省去了没必要的客套,一番对答之后,便走入了城门旁的大营。 一路上罗通还在汇报着眼下的情况: “大人,辽人聚兵七万,如今分了三路,一路由清州向东,准备攻打沧州;一路驻扎永宁,与祁州守军对峙,还有一路便是在黄河对面,兵力最多,有四万之众...” 这些事情顾怀之前已经通过军情文书知道了个大概,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沧州,这个名字总让他莫名地有些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不是自己的封地么? 沧州清词,当初打了京城保卫战获得爵位后的封地,结果第一年的赋税都还没收上来,眼下就要遭了辽人的祸害? 他摇摇头:“我们还剩多少兵力?” 罗通的脸色难看了些:“不多了,前前后后打了几仗,原本还有四万,如今怕是不到三万,而且分散各处...” “本官这次带了三万大军过来,”顾怀说,“加起来也有六万了,虽然大多数都是步卒,但多少能和辽人打一打。” “大人,那种火枪...” “带得不多,”顾怀叹息一声,“时间仓促,没办法大批列装,还得留一部分防守真定以及北部防线,如今也就堪堪不到一万,如果分散开守卫地方,不是辽人一合之敌。” 说话间已经进了大帐,顾怀大步走到上首,转身坐下,将领们依据军职分列左右,随着一些隐蔽的眼神交流,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我很欣慰,有些事情并没有发生,”顾怀开口,“本以为总会有人不听宣,或者来添一些堵,这样我在路上磨好的刀就刚好能用得上,也能用最短的时间整合前线的兵力,但看来是我想多了。” 听着这杀气腾腾的一番话,下面的将领们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同时内心也在苦笑:不是,您就别这么玩了,之前真定发生的事情大家又不是没有听说过,再说眼下这是什么时候,犯了失心疯才会跟总督河北军政,已经开府建衙的您作对。 “这样的话倒是会省去很多时间,所以可以直接进入下一个话题了,”顾怀看着他们,“从现在开始,不再允许各自为战,前线的所有兵力,指挥权统一归于本官大帐,即刻征召祁州、静安、东光、清州等地戍卫军队,赶赴皋城集结,不遵军令延误时机者,军法处置,听清楚没有?” 下方一众将领先是面面相觑,随即猛地变色,这几个地方如今都是前线,征召了所有军队,岂不是意味着彻底放弃那些地方对于辽人的抵抗?那样辽人岂不是可以直接连仗都不用打就占领各个城池? 见众人迟迟没有回答,顾怀冷喝一声:“听清楚没有?!” “是!”将领们凛然站直,齐声应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集结兵力,放弃那些地方,就是资敌,就是避战,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辽国这次南侵,兵力比我们多,士卒比我们精锐,后勤补给比我们完善,他们甚至还有河间作为依托,继续这样把兵力分散各地,怎么可能挡得住辽人?” 将领们神色各异,这种时候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带动气氛了,皋城守将罗通暗叹一声,主动问道:“所以大人是想集结兵力主动求战,毕其功于一役?” 顾怀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辽人在黄河以北,皋城在黄河以南,兵力完成集结后,六万对七万,未尝不能一战。” “可辽人如果不来...” “他们会来的,”顾怀负手看着地图,平静地道,“我就是要告诉辽人,河间地域的全部兵力都在这里,能不能吃下去,就看他们牙口够不够利!辽人的自信还没有被打垮,这一场仗不仅是我们想要这么打,他们也抵抗不了这种诱惑--当然,如果他们依旧选择分散兵力劫掠地方,那么我便会带着大军越过黄河直接北上,去那座他们不得不回援的城池。” 他在地图上缓缓一点,将那个地方指给了所有将领看: “河间!” 第二百八十九章 耶律洪 四月初十,魏军控制了皋城区域的几个渡口。 得益于黄河在此地延伸出了多个支流的原因,水势比起上游已经不再那么汹涌,这几个渡口甚至还搭建得有浮桥,可以让大军得以快速通过,但在控制渡口之后,魏军却并没有做出要越过黄河的举动,而是开始沿着黄河布置第一道防线。 辽军斥候天下无双,这样的情况不可能瞒过他们的眼睛,而同时其余几个方向的魏军也有了异动,开始因为那道总集结令向黄河南岸的皋城快速行军,几乎放弃了这一路所有的城池与村镇。 甚至不需要过多地思考,辽人就意识到了魏人想做什么。 整个河间地域的魏国兵力几乎都开始向着皋城集结,每一天都有数支零散的军队赶到那座城池,整个河东的大片区域被魏人主动放弃,依托黄河的第一道防线渐渐成型,但那些渡口和浮桥却并没有被魏人彻底毁掉。 “他在邀我们决战。”耶律洪这般想道。 作为这一次辽军南侵的主将,年过五旬的耶律洪是个很沉稳也很有经验的将领,但这些都不是他被陛下点为这次国战主将的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作为将领来说,太过强大。 大辽进中原的时候,他曾经灭过一国,那个国家叫做西夏。 同样是游牧民族,同样在中原混战的时候侵蚀了一寸寸的汉人土地,西夏鼎盛时带甲十五万,民壮三百万,可最后还是被他带兵攻破了国都,亲手将西夏的国主吊死在了宫殿的大门外。 从那天以后无数党项人的亡魂都缠在他身上,那些破碎的山河、屠尽的百姓都在他的梦里朝他嘶吼,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就只适合养养花逗逗鸟了,没想到这一次还是又被陛下赐予了灭国的重任,而且是比西夏大了许多倍的中原魏国。 他穿上了铠甲,骑上了战马,来到了魏人的土地,战争的初期阶段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辽国这次精锐尽出,虽然只有三万骑兵四万步卒,但依然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将魏国的河间地域打了下来,那些零散的、可怜的魏人军队甚至都不能对他的大军造成像样的威胁,依照这样的节奏,拿下河东,兵发河北,由北境南下侵吞整个大魏,仿佛已经变成了时间问题。 可现在魏人开始合兵了。 军帐里,有辽人将领开口:“也许不用管他们。” 他说:“魏人在黄河南岸聚兵,北岸再无任何兵力,那就聚他们的,咱们继续往东西打不就是了?说不动还能一路打到河北河西去。” 蠢货--耶律洪这般想道。 他甚至都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因为他很明白对面那个魏人的将领在想什么,这不仅仅是邀战那么简单,没有毁掉渡口浮桥,也是在告诉辽人,如果你们不来,那么我不介意大军北上去打河间,把你们的后路彻底断掉。 当然,耶律洪其实并不介意事情会变成这样,因为他手下有大把的骑兵,可以在这一路不断袭扰,断掉对方的补给线,甚至借助步卒压阵彻底撕开他们北上的阵型,也许他们还没摸到河间的城门,就得全部死在路上。 可他有他的骄傲,辽人有辽人的骄傲。 对于南方那个孱弱的帝国的垂涎欲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有过灭国经验的耶律洪知道,一寸一寸的蚕食,远不如一战打掉对方所有抵抗的信心来得快,魏人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他又何尝不想?当初他在西夏国境一战杀尽敌国四万骑兵,之后一直到打进西夏国都都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同样的道理,杀完这些凭着最后的勇气聚起来的魏人,整个魏国北境,还能有多少人敢反抗辽人挥起的马刀? 耶律洪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揉搓,太有意思了,太让他兴奋了--他原本还以为这会是一场无聊到了极点的攻城掠地,大把的时间要花在那些攻打占领的过程中,但没想到魏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勇气,堂堂正正地邀请他来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决战。 他不由对魏人的将领产生了些许好奇,因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的勇气实在太多--这是辽国的南侵,辽人输得起许多次,但魏人却只能输一次,如果换了是自己,自己会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么? “那应该是个很骄傲,也很冷酷的人,”耶律洪轻声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同样我也无法拒绝这种把魏国主力一战击溃的机会,只要杀光他们,整个河东都会属于大辽。” 他看着那些等待他做出决定的将领,说道: “既然他们想要死得悲壮一些,那就把这样的机会给他们。” ...... “除了那几个渡口,其余地方的浮桥都已毁掉,士卒沿河将船只全部收缴,同时黄河沿岸的险要地段,已经开始构筑高墙、挖掘深沟,布置重兵防守,利用黄河这道自然屏障,应该还能设置多几道防线。” “防线后方已经部署了弓箭手、投石机,辽军如果试图强渡黄河,就能对辽军进行密集射击,削弱其攻势拦住几波进攻--但应该不能彻底阻止辽军渡河。” “辽军的动向已经有了回报,和大人预想的一样,数支辽军已经开始向乐寿行军,速度极快,估计四天内便能形成集结。” 皋城外的军帐里,随着这些天军队完成集结,数量越来越多的将领们拥挤在一起,他们都着了甲,如此一来使得坐在上首的道服公子越发特别,不时有人出列汇报着什么,那个年轻的公子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大多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比如集结的兵力可能还达不到一开始预想的六万,比如辽军的行军速度远比想象中快,虽然勉强能依托黄河形成一定的对峙局面,但争取不到多少战略准备时间。 这场仗的确很难打,甚至比之前所预想的还要难打,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到时候河东再也没办法抵抗辽人的南下,甚至河北河西也会受到巨大的影响,整个北境再次沦陷在辽人的马蹄下。 双方加起来超过十万的兵力会分散在黄河两岸,顾怀一开始所设想的纵深防御与多层次阻击,也抹平不了双方兵力以及战斗力上的悬殊对比,更何况辽人越过黄河以后,就要开始惨烈的白刃战,而自己身后甚至没有像样的城池进行防守... 好在参战的人数到达一定的规模,这样的大军团作战就会有许许多多的意外,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说自己能像指挥小股军队一样顾及全局,这么多兵力铺开,一旦正式开战,就算是想要输怕是也要打上几天几夜,这就有了很大的操作空间,起码不至于像分散兵力对抗辽人南侵那样让人绝望。 不管怎么样,顾怀到达前线之前初步的预想总算是实现了,他猜中了辽人的心思,也成功集结了兵力,眼下随时可能到来的对峙,标志着这场决定魏国命运的河东之战已经彻底拉开了序幕、 这虽然不是两国的全部兵力在进行决战,但对于局势的影响却一点也不逊色。 那么,在正式开战之前,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顾怀翻阅着军情,一封又一封,想要从中找出哪怕只有一点的胜机,可越是看下去,那份悲观就越重一些...直到他看到那份来自于锦衣卫,记载着敌方主要将领生平的册子。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蹙起来许多天的眉头,也随着他的心情,轻轻一挑。 第二百九十章 机会 将那份手令上标注的军粮草料整理完毕,河间城内的军营里,萧弘低头面无表情地在出库册子上打了个勾,然后沉默地看着士卒们将粮草押运上车。 他已经渐渐习惯不去关心外面的战况,反而每天都做这样简单且枯燥的事情,作为一个连着打了许多败仗的将领,还能来管理后勤军需,大概算是那位舅舅为数不多的善意。 是的,丢掉真定后他并没有战死,也并没有被押回去受审,仅仅只是因为接替前线战事的大将耶律洪是他舅舅。 对于辽国来说,上层频繁的两姓通婚,除了带来权力被牢牢把持的后果外,还让大部分官员将领都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萧弘的母亲就姓耶律,是前线主将耶律洪的小妹,然而他们之间外甥与舅舅的关系却并不算融洽,甚至于之前在上京时都不怎么串门--这也是萧弘在得知耶律洪没有将他这个丢掉真定的罪人一刀砍死,反而调他来管理后勤时那么诧异的原因。 但不管怎么样,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偶尔萧弘会莫名想到,自己前半生顺风顺水,可自从那次南下奔袭京城后,命格好像就开始拐起了弯。 而且光是自己倒霉也就罢了,偏偏还容易连累其他人,奔袭京城打了败仗,自己的大兄萧奇被撤职押回了上京,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处置;丢掉真定后狼狈逃回,那个当初信任自己把真定交给自己驻守的前线主将也丢掉了官位,被耶律洪代替--结果这两场干系全局的败仗打下来,偏偏就自己没遭到清算。 什么他娘的天煞孤星。 人们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却没说毁掉一个将领的名声仅仅只需要一场败仗,萧弘在前些年被誉为是大辽百年难出一个的天才将领,然而现在却沦落到跑来看守粮仓,偶尔那些将领来取粮草,看到他的时候还要取笑两句,颇有些想问“怎么其他人都死了就你没死”的意思,但每次萧弘都只是低头不想去辩解,甚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大概在他心中的某个地方也确实默认了他们说的话。 是啊,反正也就这样了,废物就废物吧。 他甚至提不起来对那个打败了自己两次的顾怀的恨意,哪怕对方之前名不见经传,完全就是踩着他的脑袋爬了上来,也不再去想是否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对垒把从前那个战无不胜的自己找回来,他虽然偶尔会隐隐觉得如今的大魏有了些不一样,不再是之前所有辽人都认为的,那个可笑羸弱的模样,但也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因为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在为自己之前的战败而辩解。 这么一想,也许逃出真定的那一刻,虽然肉体上还能算是活着,但内里其实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将手令上调集的粮草送走,看着几个士卒将粮仓封好,萧平没有在感觉自己多待片刻都会有生理不适的军营停留,走过长街,走到了自己在城内的住所。 偶尔会听到有魏人的惨叫,不过很少,在辽人占据了一整个冬季的河间,已经很少能看到魏人了,还能活下来的,要么是对辽人有用,要么是精于保命--当然,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在此列。 士卒需要发泄,军官需要上贡,容貌姣好的女子便成了抢手的货物,萧弘至今还能想起那天有一个军头送过来的那个女子,温润如水,我见犹怜,按照他以往的品性,大概是要怒斥一番然后退回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把她留了下来... 在那上面驰骋的时候,仿佛还能找到当初那种战无不胜的成就感。 他感觉到自己麻木的心头起了些火热,守在门外的亲卫隐晦地递过眼神,他便明白,今天又有一个美好的女子在里面等着自己。 萧弘推开门走了进去,稍稍适应了一下屋内的昏暗,他便看到了床边的美丽女子。 很漂亮,但也很冷,画好的妆点好的唇都带着些想要强装出来的妩媚,但依然能看到锋利如刀的冷厉味道。 “你是谁?”萧弘问道。 他还没有被女色弄坏脑子,某些基础的本能都还在,几乎只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些什么,知道给自己找寻女子的那条途径出了很大的问题。 他摸到了门,呼救声几乎已经到了喉咙,但下一秒,他却很诡异地平静了下来,甚至都没有再继续尝试冲出去。 因为他听见了女子的话:“靖北伯顾怀派我来的。” 那是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名字。 “为了什么?”他说。 “大人说,如果你没有第一时间叫人杀了我,就证明你应该知道更多事情,”夏至说道,“萧奇已经死了。” 萧弘的瞳孔微微一缩。 身处前线,有很多东西不必知道,消息的传递都会被严格的把控,为的就是避免动摇军心,他曾经也想过很多次大兄被押回上京后会被怎么处置,也预想过他会完全背上奔袭京城失利的责任被处死,但也没想过第一次听见他的死讯,居然是从一个魏人的手里。 他沉默片刻,说道:“然后呢?” “他的罪名不是打了败仗,而是里通敌国,”夏至看着他,“你们的皇帝认为他是故意输的,所以开始了对朝堂的清洗,上京那边已经血流成河,我们死了很多个人才把消息送出来。” “你认为我会信么?” “这些事情很好查。” 是的,是很好查证,他甚至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撒谎的必要。 随即他就感到了深深的讽刺和荒谬,他和大兄一起长大,萧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不清楚么?当初京城那一战,大兄从踌躇满志到困顿不堪的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是不是里通敌国,他会看不出来? 他选择暂时不去想这些:“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只要我推开这扇门,你就会死在这里?” “知道,我做好了准备,”夏至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我家大人想要再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重新来过的机会,”夏至说,“被萧奇牵连的人很多,就算你暂时躲了过去,但你们的陛下最后也不会放过你。” “荒谬。” “比起萧奇,你更不应该活着,你甚至连着打了两场败仗,一仗死了三万骑兵,一仗丢了真定,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好好活下去?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之所以能活着,仅仅只是因为还没有清算到你头上?” 夏至看着他,语气极冷:“但你现在有了机会,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 萧弘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嗓音嘶哑地问道:“什么英雄?” “当河间外的所有辽人死光,你带着仅剩的兵力保护好粮草后勤,然后安全撤退回辽国,守住了边境,打退了试图借着胜势入侵的魏人,到时候耶律洪不会活着,前线的很多将领都不会活着,他们会被千夫所指,但你会成为英雄。” 夏至顿了顿,补充道:“辽人的英雄,你们的陛下不敢清算的英雄。” “这么些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话之一,”萧弘说,“在今天之前,我原本还对顾怀抱有一定的敬意和恨意,但现在看来,他只是个异想天开到让你白白送命的疯子。” “那么,我该去死了,”夏至站起身子,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到时候或许会有很多辽人庆祝胜利,但你绝对不会是其中的一个。” 她走向大门,没有再去看萧弘一眼,在她即将推开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说下去,”面色平静,却藏着扭曲狰狞的萧弘说,“继续说下去。” “我要再听一听。” 第二百九十一章 明月照大江(一) 抚摸着手里尤带着些冰冷温度的火枪,许四趴在用泥土简单堆砌出来的防御工事后面,感受着从黄河对岸刮过来的劲风。 天气晴朗,偶尔就能看到黄河对岸出现些零零散散的影子,许四知道那是什么,也会下意识紧张起来,但好在那些影子很快就消失,并没有顺着浮桥发起冲锋,才让他得以在地上擦一擦死死握着火枪,出了汗湿漉漉的手。 黄河两岸正式的军事对峙,已经开始两天了,作为一个小卒,他并不知道大势是怎么发展的,但也能很明显感受到那种越来越让人窒息和不安的气氛,他的运气并不好,所属的军队赶赴皋城后,被安排在了最前面,直面黄河以及对面的辽人。 这两天里辽人发起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数支骑兵沿着没有被毁掉的浮桥朝着对岸发起了冲锋,魏军事先构建的防御阵线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并没有让他们越过这片滩涂--但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好几个许四相熟的面孔都死在了辽人的马刀之下,每一次他们冲过来,都会在这个地方多出许多具尸体。 许四这两天总是在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了自己,毕竟这挖出来的壕沟,堆起来的土围子,实在不能对那些辽人骑兵造成像样子的阻碍,能对他们产生威胁的,还是火枪投石,以及顶上去的步卒,但随着辽人一次次的试探,每一次的兵力都会比上一次更多,冲杀的距离也比之前更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踏平这道简陋的防线。 没事,后面还有伯爷的几万大军呢--许四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一片地形很平坦,在黄河改道前被冲刷了很多年,滩涂上连草都不长,他回头看去,虽然不能看见连绵的营账,以及成片的大军,但勉强能看到那片突兀的山坡,靖北伯爷就坐镇在那里指挥,那立起来的帅旗莫名地让他有些安心。 “有吃的没,给我来点。” 旁边传来声音,相熟的士卒凑了过来,许四从怀里摸出啃了一半的干粮,士卒接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吃着,脸上满是凶狠。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他说。 “哪儿有那么容易死。” “你懂个屁,”士卒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子打了那么多仗,能感觉得出来,下次...下次辽人就要动真格的了。” “什么意思?” “十多万大军挤在这里,每天就死个几百人,你当是唱戏?辽人就这样的,先派人来摸清楚底细,然后就成片地杀过来,”士卒说,“大的要来了...不信你就看着吧,到时候千军万马冲过来,咱们这些顶在前面的一个都跑不掉。” “可是校尉说...” “去他妈的校尉,他比咱们也好不到哪儿去,该死也得死。” 许四沉默片刻,抬头看着他:“那怎么办?” 他的确还不想死,他跟着李将军从江南到河北,看过那么多风景打了那么多仗,身上添了些伤疤活到了现在,如果真的死在了这黄河边上,老家定了亲的姑娘怎么办? 他死死握着手里的火枪,那是此刻唯一能给他提供勇气的东西了--昨天的时候他曾用这火枪射下了三个辽人,校尉亲自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干,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升个军官,等到河北的仗打完,就可以衣锦还乡。 可现在这个在河北土生土长的老兵告诉他大家就要死了。 “怎么办?嘿,还能怎么办?逃都没地方逃!你只能盼咱们那位伯爷打个大胜仗,不然到时候尸都没人收...” 日头逐渐升高,他已经听不清身边士卒的骂骂咧咧,突然一阵浑厚的号角声在南岸的阵地响起,让他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探头看向浮桥,对岸出现了很多人影,密密麻麻看不到边,距离太远导致那甚至看起来像是北岸突兀出现了一整片密林,远处的阵地已经响起了喊杀声,这证明已经有同袍开始和辽人接战。 真的来了。 汹涌的河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静止起来,零落的马蹄声震耳欲聋,无数的辽人顺着浮桥发起冲锋,他们策马在大江上奔跑的时候,脚边还偶尔有浪花卷起,像极了那些不会出现在现实里的画卷。 “断桥!!” 声嘶力竭的喊声响起,几道身影扑向浮桥扎于岸上的立柱,但辽人的箭到得更快,只听一阵“笃笃”声,那几个扑上去的魏国士卒都被射死在当场,而当那些火枪终于瞄准开枪的时候,第一批辽人已经冲到了南岸。 不同于前两天的小打小闹,这一次冲过来的辽人实在太多,几乎一瞬间就撕开了堵上去的步卒防线,他们狰狞地挥起马刀,开始试图将岸边防御的士卒杀绝。 许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抬起枪努力地瞄准,却发现以往的准头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他空了一枪,然后看到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回过头去,一个高居马背上的身影对着他,挥下了刀。 ...... “报!辽人分兵两路,从上下游强行搭建浮桥渡河,我军侧翼接敌!” “报!辽军发起正面总攻,已经冲破了南岸防线!” “报!右翼死伤惨重,三位将领求援!” 滩涂尽头的山坡上,换下道服穿上铠甲的顾怀坐在高处,沉默地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坏消息,然后尽可能地传下军令维持局面,但他也知道,整个南岸厮杀的颓势,短时间是救不回来的。 辽人依然采用了他们最习惯的打法,先用小股兵力试探,然后像狼群一样全数扑上,就算正面渡口那几座浮桥被魏军毁掉也没关系,他们真正的主攻方向是从上下游强行渡河然后攻击侧翼。 这分明是对面辽人的将领在短短两天内就完全看出了南岸阵地的虚实,然后采用了最为高效也最有利的进攻方式,并没有尝试打穿正面的一条条防线,而是借助骑兵的速度优势强行突袭两翼。 这里毕竟只是黄河的支流,就算魏军先行控制了渡口浮桥,也没办法彻底占尽地利,更何况两军的实力对比摆在那里,既然选择了这样摆开阵势打一场决战,那么就必须得承受相应的后果。 整个南岸都响起了厮杀声,十几里河岸,两军一接触便开始了血肉横飞的搏杀,正面、两翼均有辽人在进攻,滩涂上展开的步卒大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从中军大帐所在的高处看出去,这场经过短暂试探就到达高潮的战争,惨烈得让人仿佛置身地狱。 虽然突然,但这场决定两国命运的战争,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明月照大江(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岸滩涂战场上的厮杀逐渐进入了白热化。 从侧翼发起进攻的主要是三万辽人骑兵,这一片滩涂离皋城大概有二十里,魏军的军营立在皋城外,这也就意味着战场上的魏军两翼并没有任何的依托,换在一年前,这样猝然展开的战争往往会以魏军完全被骑兵冲散而收尾。 但今天的战场,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在侧翼受到冲击的第一时间,仿佛提前演练好了一般,由十几位将领分别带兵组成的步卒大阵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死死顶住辽人骑兵,而是主动让出道路将完整的大阵分割开来,任由那些骑兵们在如林的士卒间冲锋,而在大阵的中央,则是被层叠保护起来的火枪阵列,在骑兵冲到面前时,万枪齐鸣。 这一幕完全就是当初京城城墙下发生的战事的复刻,同样的放任骑兵冲到眼前,同样的借助火枪稳定阵地,事实证明这套在真定上演过许多次的战法换到河间依然有效,两翼辽人骑兵的攻势几乎一瞬间就停滞下来。 好在一些辽人将领也学聪明了,他们没办法完全冲破步卒大阵,那么就开始转向与外围的步卒厮杀,保持着距离,顶着连绵的火枪声响游弋于外围,一点点蚕食那些被推出来当做炮灰的魏人士卒。 而比起一开战就拿出所有火枪,暴露了所有底牌的侧翼来说,被辽军步卒进攻的正面,才是最难守住的。 不同于从上下游强行渡河的骑兵,正面的几个渡口是有浮桥的,毁不毁去的意义都不大,而当辽军开始进攻,整整四万步卒全数压上之后,黄河南岸的防线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 或许魏军原本还存了半渡而击断桥死守之类的想法,但侧翼被骑兵冲击的情况下,整个军阵的运转已经陷入了停滞,也就只能直面渡河而来的辽军,花了近半个月时间修建的一道道防线,迅速被辽人所攻破,虽然辽人也付出了惨烈的战损,但他们在南岸开辟的阵地越来越大,甚至隐隐有和两翼骑兵呼应,将魏军军阵彻底锁死的势头。 这一切顾怀都看得很清楚,但很可惜的是,他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过十万人的混战,和之前那些战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战场实在太大人数实在太多,杀红了眼的士卒能不能遵守军令都是一个疑问,山坡上的旗兵就算把手挥断,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调动士卒作出响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各自带兵作战的中层将领们依据眼下的情况,还有战前的推演做出反应。 想要微操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一战开始得实在仓促,导致顾怀不再能像之前京城一战时一样,多准备一些给辽人的惊喜,他最大的底牌,不过也就是那万余装备了火枪,经历过真定一战的老卒,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战场上的形势才没有一边倒。 “勉强防守,无法主动进攻。” 顾怀观察着战场的情况,沉默地想道。 战况很焦灼,但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或者说,如果双方都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手段,这片战场很有可能会僵持到天黑双方鸣金收兵。 那么,你们会怎么办呢? ...... “过万的火枪,的确很麻烦。” 黄河北岸的望楼上,耶律洪负手看着南岸的战况,陷入了思索。 这确实是种能够完全改变战争的武器,看来真定一战落败的那些辽国将领还不算太废物,之前觉得太过太过夸大其词,可现在亲身对上,才知道这种看起来不起眼的武器一旦大批量列装之后,对骑兵到底能产生多大的威胁。 可是也就这样了。 甚至在没有开战前,耶律洪仅通过旁人的描述,就意识到了火枪的严重缺陷--说到底还是步卒,没办法快速移动阵地,也没有办法应对突如其来的近身战。 看来对面的魏军将领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摆出这么一个阵型,沿河设置防线,又用步卒大阵将火枪阵地保护起来,放任骑兵冲阵。 这确实守住了胜败最后的底线,无论三个方向主动进攻的辽军再怎么取得优势,都没办法彻底撼动中心的火枪阵地,只要时间拖下去,人和马都会累,到时候便只能撤回来再打一次,对于魏人来说,总之是又拖过了一天。 可要是根本不跟你们死磕呢? 耶律洪没有回头,问道:“确认皋城的军营在城外?” “是,有分离的斥候探到了,就在战场后方二十里。” 耶律洪点点头,若有所思:“皋城墙矮城小,想必也是因为这点,魏人才会想借黄河迎战,因为他们知道待在皋城里更难打--可让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目光幽深,轻声道:“魏人把粮食放在了哪儿?” 第二百九十三章 明月照大江(三) 厮杀正酣的战场上,出现了一队重骑兵。 他们选择的进攻路线不是两翼,而是正面的浮桥,在步卒攻破黄河边上的防线并控制浮桥后,很快就有被追杀得四处逃亡的魏军士卒看到了那些披着厚重铠甲的怪物。 最高大的马,最高大的人,最为狰狞的武器,他们在黄河北岸完成了集结,然后沿着浮桥发起了冲锋。 那些还在黄河边上厮杀的两军士卒都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看了过去,然后仿佛看到黄河分出了一条黑色的、汹涌的支流。 成建制的一千重骑兵摧枯拉朽般冲破还在拉锯的防线,没有人能在他们的马蹄之前停留,那些壕沟路障对于他们来说仿若无物,妄图阻拦的人甚至会化为空气中的血雾,连成一片迷蒙。 辽国立国两百余年来最为强大的战争武器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魏人的面前。 他们在原本可能需要鏖战许久才能推开的防线上撕开一道狰狞的缺口,然后沿着那道缺口一往无前,像一把利刃捅进了在滩涂上纠缠厮杀的魏军步卒大阵。 “来了。” 顾怀说。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以骑兵起家的辽人怎么可能没有一支成建制的重骑兵?当初在京城战场他都能想到用披着全身马铠的重骑兵来突破还很落后的火枪阵地,辽人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他在真定没有看到,所以他以为辽人没有想到,但如今却在河间之战的战场上看到了。 这只能说明这种重骑兵对于辽人来说也是极为珍贵的,而现在就是该他们出现的时候。 如果站在高空望去,南岸被不断改道的黄河冲刷出来的滩涂上,一望无际的魏军步卒结成了大阵,外围是不曾停下不断巡弋交战的骑兵,偶尔大阵会裂开缝隙,让那些骑兵冲入,然后被人海和火枪的响声淹没,步卒大阵的另一端有无数的辽人跨越黄河而来,像是一条黑蛇试图冲过那些阻碍彻底吞掉眼前的宝珠。 原本还应该拉锯更久的,原本还应该用无数人命来将这一场厮杀推向高潮,但现在这条黑蛇长出了尖牙。 有人面色大变,看向那匹白马上的顾怀:“大帅,他们是冲着火枪来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那些越过防线的重骑兵一头扎入了步卒大阵,所带来的杀伤要比之前那些从两翼突入的骑兵高上不知道多少,而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冲锋的路线尽头便是那些被保护在最中央的火枪阵地。 就算没有亲眼看到,顾怀也能想象出那一幕,面对这种只为了厮杀和践踏而产生的兵种,那些连战马都没有的步卒会疯狂地调转枪口,装填子弹,徒劳地开枪,圆润的子弹落在那些精心打造千锤百炼的铠甲上,迸发出剧烈的火光,却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冲破下面的血肉。 但连绵的子弹携带的动能还是会对重骑兵和他们身下的战马产生强大的冲击力,也许会有那么一批因为被子弹覆盖而落马,而死去,但已经不再会上演那种血肉之躯越不过弹幕的场景了。 他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直起了身子。 “传令,把铁浮屠调出来。” ...... 一支颜色和那条黑蛇完全不同的重骑兵加入了战场。 他们的人数略少,铠甲略粗糙,甚至气势也远远不如那些越过黄河的黑甲重骑,他们出现在步卒大阵的后方,打的旗号曾经出现在江南战场。 当时的他们只有一百人,但冲破了那座屹立在城外的大营,在后来江南之战平息后,镇守临安的李易总是能想起当初那一幕,所以他开始试着把活下来的铁浮屠变成一支独立的、成建制的军队。 这很费时费力,过去了整整半年,也不过是把当初那支铁浮屠的数字翻了几番,在接到北上的调令后,李易曾犹豫过要不要带上他们,因为行军缓慢的重骑兵和他需要带着轻骑快速北上的职责完全是两个极端。 还是带上吧,他想。 在后来的战争里,这支铁浮屠重骑并没有出战,等到大批列装火枪收复了真定,他们也没有出场的机会,但是这一次顾怀将他们带到了河间,然后选择在这一刻让他们从战场的另一个方向,迎向那些可能会冲穿整个军阵的辽人重骑。 在那条黑蛇越过黄河前,这些铁浮屠并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他们融合不进步卒大阵,也没办法对两翼来去如风的轻骑造成威胁,平坦的滩涂不适合埋伏,需要整队列装也需要时间提速的铁浮屠就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这一刻他们寻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或者这也是顾怀将他们带来的理由,正面作战这些铁浮屠当然不是辽人重骑兵的对手,但起码他们可以在如同棋盘的战场上做到最基本的一件事。 兑子。 如同当年一样,没有戴上头盔的王五持着他的大戟,身处全军之前,在他的面前是厮杀正酣,每一刻都有许多人死去的战场,在他的身后是完成了着甲,准备冲锋的七百铁浮屠。 他闻到了血的味道,再一次找到了那种活着的感觉。 猎猎作响的旌旗下,魁梧的汉子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狰狞与狂喜: “杀!” 第二百九十四章 明月照大江(四) 野,放眼望去每个地方都在死人,随着辽人的重骑兵冲破了防线,战场上所有的辽军都看到了那疯狂挥舞的旗号,剩下的几万余人尽皆跟着压了上来。 这一幕场景实在太过浩荡而且夸张...想象一下二十里的空荡平原上到处都是人,骑兵们骑着马不断冲杀,武器挥起时总能带起一抹血光,偶尔被步卒从马上扯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而地面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绞肉场,身着两种军服的士卒们嘶吼着冲向对方,扭曲的脸庞上沾满血迹,一条条生命被无情地收割,性命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地廉价。 已经没有退路了,没有什么佯攻,这就是最后的决战。 以往打仗,两军对垒从来都是拿人命去填,在一次次的进攻和防御,一次次的阴谋和阳谋里发现破绽,并且用惊人的意志和魄力赌上将领和士卒的性命,才有可能获得胜利,自古以来哪一个将领的成长不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也许这一场战争的开始是一次佯攻,但当这二十里地的战场留下了超过七千多具尸体后,当重骑兵出现的那一刻,真正的决战就开始了。 耶律洪有这种魄力。 按道理来说,正面战场的厮杀往往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厮杀个一天一夜也是常有的事情,所有的指挥都依靠于旗兵挥舞的旗帜,还有战场两侧那两杆竖着的大旗,一书“靖北伯顾”,一书“耶律”,而在两面大旗下,双方的指挥官脸色都是一样的凝重而紧绷。 他们都看到了那撕开一道口子的辽人重骑一往无前地冲到了火枪阵地,开始对着那些需要障碍保护、需要距离缓冲的孱弱步卒举起武器,他们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将原本轻骑们根本撼动不了的阵型冲出了个巨大的缺口。 山坡之上,顾怀传下一道道军令,在他的指挥下,令旗变换,一道道将令准确及时地传递到前方那片战场上,虽然过十万人的战场不可避免地有些混乱,但各路兵马还是在他的指挥调度之下让那些如同利刃一般的轻骑只能回转切割战场,而不能彻底将魏人冲垮。 但是拦不住那些重骑。 他看着前方缓缓转动的军阵,如同磨盘一般磨碎了两方将士的血肉,身后的几位将官却只看着那支越突越深的重骑兵,只感觉心头始终有一片阴影在萦绕,因为在他们的心里,已经知道这场战争最能影响胜利天平的火枪大阵已经被破了。 忽地一道箭矢般的队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支队伍直插战场中央,从另一个方向杀入了阵地,迎头撞上了那支黑色的洪流。 刚刚融汇的两军爆发出惊天的巨响,在混乱的阵地上又硬生生开凿出一条空旷地带,双方裹挟着厮杀,黑色洪流的冲锋姿态虽然没有被彻底拦住,但也仿佛陷入了泥沼。 两支重骑兵相遇了。 那里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辽人没有想到魏人居然也能搞出来这种时代背景下最强的兵种,而魏人则是没有想到仅仅相差数百的铁浮屠只是一个照面就露出了颓势。 他们虽然拖住了辽人的重骑,却根本没办法压过他们。 过十万人的战场,千把个人组成的军队是很渺小的,但这一刻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看着不起眼的地方,却会影响整个战局。 然而顾怀却并没有看那里,他的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 落在北岸。 ...... 在远离那片血肉横飞战场的地方,一支轻骑正在快速的行军。 他们并没有打起旗号,但从相貌和铠甲上,能很容易分辨出来是魏国的军队。 这是很不合理的事情,因为这里是黄河北岸,是河间南方的北林镇。 自从辽人出兵南下之后,河间地域几乎都被辽人牢牢控制,这些日子虽然大部分辽人兵力已经南下去黄河决战,但也不是一支轻骑能孤军深入的理由。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很明显不是一头雾水地冲到了这里,而是有很确定的目标,比如领头的那一骑,高大魁梧的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还有一份简短的军令,不时调整着方向。 “还有多远?” “大概四十里。” “有没有被斥候发现?” “应该没有...咱们毕竟是沿河下来的,谁能想得到?” “也不知道南边已经打成了什么样子...” 领头的几骑都是顾怀的亲卫,而最前方的那个男人便是魏老三,在他身后的几人都在轻声议论着什么,好像想借此来打发那埋在心里的不安。 “统领大人,咱们到底要去做什么?” 魏老三收起地图,沉默片刻,说道:“我们要去放一把火。” “放火?” 魏老三是个木讷老实的男人,他并没有做太多的解释:“我们要去烧掉辽人的粮食。” 很多跟随着他的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辽人的运粮路线有好几条啊,这不是已经探清楚了么?” 耶律洪这种打了大半辈子仗的将领,根本不太可能犯那种给敌人袭其粮草的机会,虽然带兵南下决战不可避免地要把补给线拉得很长,但他也做了很多准备,虚虚实实的运粮线路就有好几条,更别提还有重兵把守,这么一支顺流而下的轻骑,怎么可能烧掉辽人分散囤积的粮草? “这是大帅的军令,”魏老三说,“你们害怕了?” 他顿了顿:“大帅拿到了很准确的消息,辽人这几条线上,都有疏漏的点,而且我们最后能不能把他们的粮草烧完,其实不重要。” “因为就算烧完了,也影响不了什么,说不定南边的仗都已经打完了,我们要做的,只是放一把火。” “重要的是,我们要让辽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第二百九十五章 明月照大江(五) 在魏老三带着轻骑朝着辽人后方几个粮草囤积重地发起进攻的时候,黄河南岸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而经过了血肉横飞的半日厮杀,甚至连重骑兵都开始了对冲兑子后,后方遇袭的消息,也终于是送到了那座黄河北岸的望楼上。 “北林、永宁、景城都有魏人偷袭?” 耶律洪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再次确认了一遍。 在他看来这是很愚蠢的行为,虽然从河间到皋城确实有一段距离,但己方的补给线不算拉得太长,而且眼前的战场已经胶着到了这种地步,后方的些许袭扰对他来说并不能影响大局。 不,不对。 耶律洪看着汹涌的黄河,重新默念了一遍魏人偷袭的那几个地方。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三条补给线最为关键的几个节点,一个都没落下,这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对面那位将领对辽人的后勤转运了如指掌。 为什么?对峙的时间并不长,战争开始得很仓促,魏人的斥候到了北岸就要被绞杀,他从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些布置? “内奸么...”耶律洪轻声喃喃。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个将领,他突然意识到了对面那个将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后勤补给的布置完全走漏,魏人绕过防线袭扰后方,不管有没有用,都是实实在在的阳谋,就是告诉自己,辽人的将领里,有人把消息全卖给了他。 耶律洪突然觉得对面的将领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因为他打过太多的仗,见过太多的人只会带着麾下的士卒闷头往前冲,而这样一边指挥着麾下士卒浴血厮杀,还要一边攻心的打法,实在是很精彩。 有了疏漏就可能会有意外,而最可怕的是这种意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爆发出来。 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意外发生之前把一切都结束掉。 “传令,全军渡河,再让右军按之前的计划绕过去,日落之前,我要在对面的山坡上立旗!” ...... 在亲眼看到铁浮屠加入战场,然而还是没能完全挡下那些辽国重骑,并且隐隐有被冲散迹象之后,山坡上的魏国将领们脸色都变了。 身为边境的将领,他们都知道这种规模的战争,尤其是这种在平坦地形由对峙演变而成的厮杀混战,很多时候考验的其实并不是将领的指挥能力,而是双方士卒的战斗力以及士气之类的基本素质。 顾怀没有犯错,对面那位辽人的将领也没有犯错,但辽人就是能把魏人压着打,滩涂地形已经很限制骑兵的冲锋能力了,黄河南岸甚至构筑了好几条防线,但就是招架不住辽人的全面进攻,好不容易能靠着火枪维持着阵型将战场拖入持久的厮杀,可辽人又拿出了专门冲阵的重骑。 铁浮屠连兑子都够呛,顶多也就是顶住了最后一口气不被辽人冲穿整个大阵。 而当他们看到原本还有所保留的辽人步卒全部开始渡河,密密麻麻地开始与魏人的步卒大阵短兵相接时,脸色变成了无法掩饰的难看。 “辽人要决战了。” “能挡住么?还有人能顶上去么?” “没了...后面的营房都空了。” “辽人为什么没有上当?皋城下面那片军营他们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 “因为他们比我们想象得还要自信和聪明,”顾怀打断他们,“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分一支骑兵去突袭皋城断我们的后路,也不需要去烧掉军营和那里面可能存在的粮草。” 所以这番布置算是落到了空处,顾怀和一些将领本来以为辽人还会用他们最喜欢的打法,分出骑兵破城拔寨,然而他们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只想把滩涂上的魏人全部杀光。 随着全部辽人完成了渡河,战场上魏人的压力猛增,外围的骑兵开始压缩分割步卒的阵型,而正面已经开始出现被杀得溃逃的魏人。 除此之外,一支脱离战场的骑兵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战场左侧原本还在厮杀的数千骑兵仿佛接到了什么军令,只花了很小的代价就脱离了步卒的牵制,开始游离于战场之外,在经过短暂的整队之后,他们改变了方向,开始提速。 山坡上起了一阵骚乱,因为那些骑兵是朝着这个方向发起的冲锋。 几个魏人将领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口劝顾怀移动帅旗,这片山坡实在太显眼也太靠后了,魏人所有的兵力都压了上去,如今山坡下不过也就两千亲卫在孤零零地守着,如果直面辽人骑兵的冲锋,守不守得住都是个问题。 到时候帅旗一倒,整个战场上的魏人都要开始溃败。 但出乎他们预料的是,骑着踏雪的顾怀却没有露出半点惊讶,好像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幕,他只是沉默地拔出刀,然后看着那些冲过来的骑兵,传令接敌。 “撑下去。”他说。 撑到什么时候?撑到这片山坡被辽人攻下,撑到代表着指挥系统的帅旗被辽人的马蹄践踏在地上? 几个将领脸色扭曲,但最终还是狠狠一扯马缰,去到了各个位置准备厮杀,在他们看来,大概今天是很难再活着离开了。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黄河边上,一个刚刚冲过浮桥的辽人步卒,原本正举着武器大声嘶吼,却突然注意到了淹没到脚边的黄河水。 他脸上兴奋的神情退却了一些,看着自己被打湿的裤腿,有些疑惑。 这浮桥一直搭得这般低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明月照大江(六) 随着远离战场的辽人骑兵对那片山坡发起冲锋,这场发生于黄河支流南岸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无数人死在了这片滩涂上,却依然没有出现那足以决定战争走向的转折点。 虽然从表面上看辽人确实占据了上风,但所有辽人将领都不太能开心起来,因为在一年之前,整个河北都还算是辽人的跑马地,那时候的魏人士卒对辽人的畏惧已经根植在了心底,大多数时间他们只能依靠城池和关隘死守,不敢在野外和辽人来一场面对面的拼刀。 然而现在呢?他们靠着火枪,靠着结阵,靠着京城和真定前前后后的胜仗有了信心,甚至敢于在这种平坦辽阔的地形与足足七万辽军死战,而最让辽人将领恐惧的是,这种以往他们最擅长的战争,居然没有在短时间内看见胜利的苗头。 魏人在改变。 随着四万步卒全数渡河,以及那支骑兵淹没了那片山坡,望楼之上的耶律洪带着其余辽人将领也到达了战场,在他看来,这一场由试探转变而来的决战,是时候落下帷幕了。 因为天色昏暗了下来,因为战场的主动权在他这里,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去赢,比如借助黑夜以及骑兵瓦解掉魏人的指挥系统,比如将那片山坡攻下来斩掉魏人的主帅--然而他想不出来魏人怎么赢,那就值得压上一切。 当然,他不是没有觉得自己心急了一点,因为黑夜里的厮杀同样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但在得知后方遇袭,并不清楚顾怀派了多少人绕过前线赶赴河间地域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让这场战争继续僵持对峙下去。 在南岸有些松软的滩涂泥土上留下一个脚印,听着前方血肉磨坊里震天的厮杀声,耶律洪放开了指挥,他不再试图看到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也不再试图继续掌握战争的走向,因为他相信自己麾下的那些将领,相信大辽立国这么多年以来积攒下的军威与士气,他不忌惮于将战争回归最为原始的本质--人与任的厮杀。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然后注意到了涨起来的河水。 有些奇怪,他想。 这里是黄河的支流,水不算深,不可能像大海一样有潮起潮落,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魏人搞了什么小动作。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每一个将领都应该有的基本功,就是在河边扎营时至少隔个五里距离,防止上游束流放水,而辽军已经全员渡河,想要搞什么半渡而击水淹大军也不现实,难道魏人还想断辽军的后路?到时候战场上的魏人说不定都被杀完了。 耶律洪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魏人想做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让人前去上游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像命运一样,派出去的人还没走多远,就骑马赶了回来,惊慌地喊: “船,大船,魏人的船!” ...... 完全降临的夜色下,罗通立在船头,看着凿毁堤坝后迅猛涨起的河水,脸色有些不安和期待。 不安大概是因为他没想到准备了那么多天,最后这份重任居然被靖北伯交到了自己手上。 他知道战场那边在发生什么,也知道自己是靖北伯最后的底牌,如果自己不能扭转战场的局势,那么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会死,毫无意义地死。 如同耶律洪想的那样,魏军确实在这条支流的上游建了堤坝用来束流,为了防止被辽人的斥候发现,这个距离还选得相当远--这么多天的积蓄下,水流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威力,但还远远不够。 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不是为了用水流直接冲击辽人,而是为了让这条支流足以容纳下那些游弋在黄河上的大船。 河北水系多而浅,所以并没有水军,辽人也不可能防,但是黄河上依然有许多吃水很深的大船,这些大船以往用来载人载物,不太能进入支流,但在靖北伯到达前线的时候,便统一集中开始改造,然后囤积在支流的上游,等着放水后顺水而下。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感受着船身的颠簸,罗通快步走到船的右侧,他掀起篷布,一门门火炮出现在月光下,许多士卒按照之前的演练,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军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能听见战场的厮杀声,然后是跃入眼中的火光,整个南岸仿佛成了一片火海,无数人借着光亮继续挥舞着武器,对比之下北岸是那么的安静,好像所有人都集中在了南岸。 四万已经渡河的辽军步卒在冲击着魏人的大阵,他们前面是敌人,背后是黄河,狂风骤起,黄河之水奔腾而下,一艘艘大船在河面出现,组成了夜色下起伏的山脉,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许多注意到的士卒吃惊回头,然后便模糊看见了那些大船上闪过的火光。 然后,“轰!” 不知道是谁开了第一炮,连绵的炮声在河面响起,炮弹划过美妙的弧线落入人群,盛开的血肉像极了一朵朵花。 “后面!” “是魏人,魏人在河上!” “躲开,有东西落下来了!” 一时间原本已经要压过魏军大阵的辽人们陷入了彻头彻尾的混乱,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漫天的炮声,整个河北的大炮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些船上,借着夜色和水流无情地轰击。 对比起步卒,骑兵受到的影响更大,炮弹满天乱飞,许多战马开始亡命奔逃,任凭身上的骑士怎么抽打也不停下,血战整整一天建立起来的优势,就这么被身后突然出现的攻击强行抹平。 一枚炮弹落下,火光亮起,照亮了不远处耶律洪铁青的脸。 第二百九十七章 明月照大江(七) 亲眼看见一个辽人骑兵挥舞着武器冲杀到离自己仅仅只有十步的地方,将亲卫组成的防线撕开一道口子,顾怀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去碰手边的刀柄。 山坡下已经围满了辽人,他们疯狂地想要冲上来放倒这面帅旗,几个随行中军大帐的将领带着亲卫防御着各个方向,这里本可以成为足以决定战场走向的中心点,但在南岸滩涂上爆发出阵阵巨响的时候,这里的胜负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在进入河间地域之前,大致的战略就已经定下,和以往能靠奔袭靠各种手段取胜的战争不一样,要想打败占据了河间的辽人,除了堂堂正正的一战没有其他办法,所以顾怀才选定了这个战场,这条黄河支流旁边的滩涂。 不到六万的魏国步卒,对上辽国四万步卒三万精锐骑兵,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场仗都不好打,倒不是说一点胜利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希望太过渺小以至于都快看不见--但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的事情。 顾怀做的准备有很多,集结兵力,组建防线,筑堤束流,偷袭敌后,派人去找到了那个不甘陷入困局的萧弘,然后给辽国主将的心中添上几分疑虑来让他急躁地想要一战而胜。 这中间任何环节出了差错,这几万魏军就会万劫不复,但值得庆幸的是,顾怀等到了他想要等的那一刻。 连绵的爆炸和巨响已经传遍了整个战场,远处岌岌可危的大阵再次稳定下来,山坡下辽人疯狂的攻势得以减缓,黑夜里原本胜券在握的辽人被黄河上神兵天降的魏军断了所有的后路。 只差最后一把火。 “传令,让罗通炸断浮桥,再让全军前压,把辽人步卒围在南岸,骑兵先不用管,这四万步卒,今天必须死在南岸!” ...... 乱了,彻底乱了。 带着铁浮屠和辽人重骑缠斗许久的王五在军阵中狠狠一勒马缰,很明显能感受到整个军阵在前压,身处军阵再加上又是黑夜,视线并不开阔,但那熟悉的火炮声以及整个军阵的动作都让王五意识到了些什么,果断放弃了继续拖着辽人重骑厮杀,转而带着铁浮屠开始朝着河边杀去。 没有花上多久时间,他就看到了彻底被反推回去的防线,这里距离河水已经不远,数万魏人步卒依照着最后传达下来的军令,也就是不顾外围辽人骑兵的游弋,强行吃下那些在火炮轰炸范围内的步卒,展开了血肉横飞的厮杀。 连绵的火枪声响起,原本处于大阵中心的火枪阵型现在已经移到了前方,找到了他们熟悉的战斗方式,如同之前在真定时一样,缓慢而又坚决地向前推进,两翼的步卒用命拖住了辽人的骑兵,不让他们来干扰这个反败为胜的机会,终于得以在兑子中脱身的王五没有犹豫,直接带着铁浮屠开始为火枪线列开路。 两军的士气完全反了过来,被围了一天的魏军终于凭借夹击的机会以及黑夜的掩护脱离了步卒和骑兵三面挤压的困局,而辽人步卒则是被身前的火枪以及身后河面上连绵的火炮压得抬不起头,身后河面上的火炮挨都挨不到,身前数万步卒堆成的大阵借着火枪一点点前压,几乎让他们无法喘息,成功渡河的步卒们成片地倒了下去,像是刮起大风时地里的庄稼。 而在他们后方,脸色铁青的耶律洪已经连下了好几道军令,但此刻的混战已经让军令没办法顺利传达下去,最要命的还是处于两翼的骑兵已经无法配合步卒进行分割,彻底乱掉的战场让战争回归了最原始的模样,而对面魏军的步卒是有火枪的。 当然,耶律洪确定对面的将领和自己是同样的困境,甚至比自己还狼狈一些,因为他的旁边还有数千骑兵在疯狂进攻想要砍下他的人头,大家同样无法指挥,但说到底还是耶律洪吃亏。 因为他打过的仗更多,因为他更擅长于精细活,而对面分明就是想乱拳打死老师傅,大家都别微操了来拼命吧。 --透着股混不吝的痞气,而最可恨的是耶律洪还确实没什么办法。 隐隐间近处传来喊杀声,耶律洪循声望去,一队重骑杀出重围,披的却不是黑铠,而魏人的重骑能杀到这里,就只能说明前方的辽人步卒就算没有溃败,阵型也已经彻底散了。 “大帅,撤吧!”身旁有人在喊。 撤?往哪儿撤?身后是黄河,上面还有魏人载着火炮的船,身前是魏人的大阵,他们这幅模样分明是想把南岸的所有步卒全部吃光,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暂时还威胁不到那些骑兵。 又一枚火炮落到近处,耶律洪沉默地盯着那股浓烟看了几秒,才闭眼说道:“突围,召集骑兵。” 有将领愣住了:“那这些步卒岂不是...” “管不了,只能等到天明看还有多少人活着,”耶律洪说道,“但我也不会吃亏,因为魏人拼命拼到忘了他们身后还有一座城池。” 他说:“那就不妨大家都贪心一点。” 几个将领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纷纷提振精神开始带人突围,而这里的动作无疑引起了周围辽人士卒的注意,一些靠得近的步卒看到那没传下军令就开始南移的帅旗,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脸色狰狞。 大帅...抛弃了他们? 听着对面不停响起的火枪声,看着那些被保护起来的线列步卒,宛若壳上带刺的王八咬不动也不敢咬,一些士卒心中生出绝望,他们不怕打仗,更不怕战死,但这种莫名其妙倍感折磨的仗,他们真的不想打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做出转身的动作,跳水求生,由此引发一连串效仿,无数被逼到河岸的辽人宁愿选择跳进茫茫黑夜下的河水,也不愿面对那些远处便可以取走性命的武器,他们奋力地游向对岸,好像这是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办法。 一时之间河水里满是辽人,那些驶过的大船上魏国士卒们拿起长矛疯狂地戳着,一抹抹血花在水中荡开,场景像是一场捕鱼的盛宴。 明月照在大江上,照出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第二百九十八章 明月照大江(八) 夜幕如墨,将黄河南岸的滩涂完全吞噬,黑暗之中,只有战火的光芒如同地狱的焰火,忽明忽暗,映照出一幅惨烈至极的画面。 辽国步卒们开始疯狂地跳入黄河,他们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瞬间被巨浪吞噬。黄河的咆哮声与步卒们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悲壮的死亡交响曲。有的人在入水的瞬间就被暗流卷走,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有的人则在水中奋力挣扎,却被冰冷的河水冻得失去知觉,最终沉入河底;还有的人幸运地抓住了漂浮物,但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寒冷、疲惫与恐惧却一点点侵蚀着他们的意志,直至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 而此刻还在河面上巡弋开炮的大船们配合着汹涌的河水,无情地收割着一条条性命,许多魏军的士卒已经杀到了岸边,目睹着这场人间惨剧,他们的脸上也露出了震惊与茫然,这是作为人的天性与本能,没有人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士卒被黄河吞噬而做到面不改色。 但战争一直都是如此残酷的。 仗打到这个份上,就算是埋头只管砍人的小兵,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夜空下某处响起了欢呼声,然后引起了他处的共鸣,越来越多的魏国士卒举起手里的武器,开始庆祝这一刻的反败为胜,这突如其来从试探佯攻突兀变成决战的一仗,持续了整整一天,所有人绷紧了的神经此刻都终于得到了松缓,因为他们知道,当这几万辽国步卒被火枪火炮夹击逼得只能跳河的这一刻,这一场仗已经是大胜了。 但只有少数清醒的人,才在战场厮杀的余韵里注意到了两翼开始远离的骑兵,和笨重无法强行渡河的步卒不同,辽人的三万骑兵战损不算严重,建制完整的同时也还能接到军令,而他们整齐划一地拨转马头开始整队,明显不是打算再冲一次魏军的大阵。 那他们是要去做什么? 挥舞着大戟砸死两个辽人,吓得几十个辽国步卒狼狈跳河的王五眉头一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勒紧马缰,朝着身边仅剩的几十骑铁浮屠吼道: “调头,去寻大帅!” 在和辽国重骑缠斗的时候,借着夕阳的余晖,他分明看到了一队骑兵直奔那片立着帅旗的山坡而去,如今正面战场虽然有了战果,但若是顾怀出了事,那后果跟惨败也没什么两样。 提起厮杀半日后仅剩的马力,王五带着铁浮屠穿越战场,没有去管那些满地乱跑被围堵被截杀的辽人,只是朝着记忆里那片山坡的位置奔去,一直到身下的战马都快被活活累死,他才看到了那一片被密密麻麻骑兵淹没的高地。 明火执仗之下,肉眼已经能看到辽国骑兵冲到了离帅旗不远的地方,身着魏军制式铠甲的亲卫正在与他们进行惨烈的搏杀,维持着最后的防线,王五这个角度看不到顾怀的身影,但确定帅旗还立着,他立刻松了一大口气,正准备催马上前视图冲过敌阵,却发现身下的战马哀鸣一声就往一侧倒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血战半日,横穿了几次战场,又背负着沉重的马铠与王五,哪怕是大魏最上等的战马,也早就到达了极限,而且就算它还能负着王五再冲一次,眼前已经快被辽人淹没的山坡也不是几十个强弩之末的铁浮屠骑兵能扭转的局势。 以身做饵,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赌得多了,就不可能一直赢下去。 被重重亲卫保护起来的顾怀骑着踏雪,沉默地想着这个道理,这一战可以说是光明正大的决战,但他却还是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能多吸引一点辽人骑兵,正面战场的压力就会小一些,这么看来他和对面的将领确实是两个极端,在辽国步卒完全渡河之前,对面的帅旗就没打算越过黄河来到南岸,哪里会像他这样把自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夜色如墨,他不知道正面战场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也不知道战前的布置有没有落到实处,但他知道,再这么被围下去撑不了多久,怕是只能试着突围了。 黑暗里突兀响起一阵号角声,原本已经收缩到了极限的防线压力骤然一松,疯狂进攻的辽人们动作齐齐一滞,然后展露出了他们的纪律性,有条不紊地开始后撤。 目睹了这一切的魏人们目瞪口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辽人分明已经快摸到坡顶,摸到他们渴望了已久的帅旗,却突然选择了放弃,只有几个将领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那匹白马上的身影。 顾怀也微微怔了怔,随即看向黑夜之下的战场,仿佛看见了那边扭转的局势。 如潮水般退去的辽人骑兵让原本的山坡显露了出来,远处的王五一愣,随即大喜过望,拎着大戟就换乘了马赶往山上,于此同时周围也有等待了许久的传令士卒瞅见机会,为山坡上血战了许久的众人带来了前线的消息。 “大帅!” 王五破锣一样的嗓子有些哑,也不知道是不是喊杀了太久导致的:“大帅!辽人完了!密密麻麻的人全跳了黄河!” 此时周围的人也从赶来的士卒嘴里得知了前线发生的事情,所有人的表情都出奇地一致,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位年轻的主帅。 筑堤束水,船载火炮,趁夜顺流而下断了辽人后路,送了他们一场大败,几万步卒被逼得跳河? 苍天啊,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魏辽立国以来多少年了,居然能打出这样的仗? 一时间白马上年轻的靖北伯在他们眼中仿佛神化成了个无所不能的军神,连刚才拼命厮杀时有所腹诽埋怨的立旗诱敌之举也变成了老谋深算,在今天之前,谁能想到有一天这样过十万兵力的堂堂正正决战,魏国居然能将四万辽人一战尽没? 然而那位年轻的主帅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得意自矜的表情,只是问道: “辽人的骑兵呢?” 还处于兴奋状态满面红光的王五微微一怔,然后挠了挠头:“我冲过来之前,好像是看到他们在集结,但不知道要去干嘛...对了,连这坡上的辽人也突然撤了兵,他们要去干嘛?” 有熟悉战事的将领脸色一变:“不好,辽人必是要去袭城!” 他越众而出:“大帅,辽人步卒虽被围歼,但骑兵还有余力,他们肯定是知道正面再难有作为,所以想趁此刻余战未熄,整兵杀向皋城去了!” 话音一落,周围随行中军大帐的几个将领也恍然大悟,纷纷开口道: “是啊,皋城空虚,还真有可能被他们打下来!” “可打下来也没用啊,收拾完正面再打回去就是了。” “愚蠢!你莫不是忘了军粮?眼下才过春耕本就缺粮,若是军粮出了问题,还活下来的士卒靠什么养,与民争粮?” “对了,还有军营!军营可是立在皋城外的,辽人这是知道事不可为,所以想要强行一搏了!” 反败为胜带来的喜悦很快被你一言我一语冲淡,将领们越议论越心慌,只有两个得到顾怀重用的将领听到“皋城”、“军粮”这几个字眼,脸上的神情不由得一松,不同于其他人的惊慌失措,反而是平静下来看向了顾怀。 果然,当得知辽人正面失利后转而集结骑兵想要再搏一把,很有可能是直奔皋城而去之后,顾怀的神情略有些古怪,没有立刻传下军令集结士卒回援,反而终于放松下来似的感叹了一声: “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二百九十九章 明月照大江(九) 带领亲卫杀出重围的耶律洪依旧冷静,连续的几道军令已经传达到了散落的骑兵之中,在远离魏国大军的夜空下,他能感觉到集结而来的骑兵越来越多,甚至再次形成了辽人最擅长的骑兵洪流阵型,那张绷得冷硬的脸终于是放松了一些。 对于这种大战中临时更改作战目标的举动,对于大部分将领来说可能是天大的忌讳,因为这会导致整个大军都陷入混乱,但对于习惯了奔袭和游击的辽人骑兵来说不会有太多的波折,心狠如铁的耶律洪在意识到黄河南岸已经被魏国的步卒和水军彻底围死,那几万辽国步卒举步维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犯了个天大的错。 他依旧如以往一样看不起魏人,在今天之前他对魏人的警惕甚至还不如之前的西夏党项人,在他看来这一场决战是对方在愚蠢地找死,甚至替他缩减了分兵攻城掠地的时间,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上京修生养性的这些年,魏人已经彻底变了一个模样。 一场惨败在所难免,但好在还有一些挽回的机会,战前耶律洪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刻,居然要靠着最后一搏来稳定住辽人在河间的优势--但只要还有选择,有些事情就不算太糟糕。 然而耶律洪不知道的是,在半年以前,那个被安上里通敌国罪名然后成为清洗辽国朝堂借口的萧奇,在京城的城墙外面也是这般想的。 整队,确认方位,布置阵型,斥候先行,全军提速,这些刻进骨子里的流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与以往那些年不同的是,大多数集结而来的辽国骑兵眼中并没有了以往的自信与欢畅,反而是深深的茫然与恐惧。 他们身处侧翼,并没有直面江面上火炮的轰击,以及上万支火枪的齐鸣,但只要不傻,就能感觉到那些辽国步卒们遭遇的窒息夹击,那种上万个辽人一起跳入黄河的场景实在太过恐怖与震撼,就算他们是天下闻名的精锐骑兵,也不可能毫无波澜,事实上很多骑兵握着马缰与马刀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因为他们很确定换了自己在那个地方也会是一样的结局。 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任由他们劫掠与冲杀的时代了,找不到任何借口,他们就是在兵力优势的情况下正面遭遇了惨败,魏人送给他们的惨败。 察觉到军阵的士气低到了极点,耶律洪虽然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心头越发沉重了几分,这一仗算是把还活着的辽人的心气彻底打没了,如果接下来不能拿下一场能稳住局势的胜利,那么河间的局势就要彻底变天。 过了滩涂,两侧已经有了地形的起伏与连绵的密林,皋城距离黄河南岸大概二十余里,用不了多久就能看见皋城的城门,以及城外的军营,这种正面的决战,就算辽国的斥候远胜魏国,但也没办法越过数道防线查探皋城的虚实,耶律洪能确定的,就是那座皋城很小,以及城外立着魏人的军营,至于粮草到底存放在哪里,驻守了多少兵力,通通都是未知。 终究还是草率了一点,以为一场决战就能将魏人打垮,所以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当初应该多探一探的。 凌厉的夜风里,耶律洪这样想道。 ......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看起来就像那些戏班子演的酆都?” 皋城的城墙上,两个持矛的小卒一边巡逻一边闲聊,高个士卒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城内,然而却不见以往的热闹与喧哗,只有无尽的寂静,这般感叹道。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渗人。” “城外的军营也是,看不见半个人影,却要把灯火全打起来,真是不懂那些将军们是在想什么。” “所以说要不咱们是小卒子,别人是将军呢?你要是懂你不也是将军了?” “倒也是。” “也不知道前头打成什么样了,要是辽人赢了,咱们不会要留下来死守这座空城吧?” “我倒是觉得有的打,”高个士卒挠了挠脸,“那可是靖北伯爷...打辽人打得老顺手了,你看从京城到真定,他输过没有?说不定这次辽人都看不着咱们身下这城门,就得被全赶回去。” “希望吧。” 两人闲聊着走过一片片城墙,路上不时遇见其他两两成对的巡逻士卒,如今的皋城与城外军营不剩多少兵力了,加起来可能也就三四千,指望这些人守城是不现实的,所以自从军事对峙以来,他们大多都只是这般平静地巡逻警戒,与前方二十多里外的血雨腥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直走到北边的城墙,两人便看到了一道静静立于城头的身影,跟随着顾怀一路转战江南,又北上镇抚河北的陈平沉默地看着北边的夜幕,好像能看到那边正在发生的厮杀。 在收复真定的过程中,他其实并没有怎么出风头,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带着少数神机营与锦衣卫接洽,负责安稳地方,正面的作战任务几乎没有参与,这一次河间之战,他也被顾怀留下来守皋城与军营,在外人看来这可能算是彻底的冷遇,但只有陈平知道,伯爷交给了自己一个怎样的任务。 所以他很矛盾,既希望自己有表演的舞台,又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发生,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实际上一切都取决于前线的战况,如果作战顺利,那么他这个伯爷安排的后手自然派不上用场,但如果作战不顺,或者辽人又犯了老毛病打算偷家... 这般想着,远处的烽火台突兀亮了起来,陈平神情一凛,仔细看着一处又一处烽火接连亮起,在黑夜下如同繁星,这意味着有一支军队正在快速地行军接近皋城,而且数量还不少。 不消片刻,一支迅疾如风的骑兵便出现在了可见的范围内,就算不看旗号,也能看出来是辽人,他们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洪流遇石而分,一路直奔城门,另一路转向城外军营,那份如同猛虎下山的气势,如同扑面而来的狂风,吹起了陈平的头发。 但他却并没有慌乱,而是带着某种复杂意味冷静传令: “吹响号角。” 苍劲的号角声传开,在远处响起许多应和,然而城内守军却并没有任何举动,这让毫不费力就冲入城池的辽军一时有些发怔,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身处敌军后方的重要城池,居然就这般轻易地拿下了? 只有身处后军,仍未入城的耶律洪脸色一变,厉喝道:“退!” 下一秒,许多道身影从隐蔽处浮现,城墙上也出现了许多火点,火箭、燃烧着的投石纷纷落下,一道道大火猛地燃起,城门处火势尤其凶猛,有辽人为了躲避箭矢翻身落马,入手处湿润滑腻,他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看了一眼四周囤积的无数干草柴捆,脸色一变: “火油!” 难怪!难怪整座城如同鬼城,难怪冲锋得这般顺利甚至没有遇见任何的抵抗,难怪魏人这般有恃无恐,敢于出城二十里决战,而不管辽人有可能会绕后偷袭城池! 还不止,在迁徙百姓转移粮草之后,陈平这些日子还更改了城内的建筑和街道布局,设计火势蔓延的路线,确保火攻能够覆盖整个城区,城外的军营则更为夸张,无数的引火物足以让那里燃起几天都扑不灭的大火! “疯子!” 感受着扑面的热浪,城门外的耶律洪目瞪口呆,随即差点咬碎了一口硬牙,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疯子,居然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放弃整个军营和整座城池,只要辽人敢来,就会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冲天的大火! 他不仅要断了辽人的后路,也要断了自己的退路,这一战魏人压根就没考虑过输了该怎么办! 一场水一场火,彻底打碎了耶律洪想要拼死一搏的梦,他看着几乎燃烧起来的整座城池,想象着那些在火中疯狂乱窜的骑兵,只感觉眼前一黑,几乎就要被顾怀这不讲道理的几拳给打得晕过去。 这般孤注一掷,这般狠辣果断,这般不讲道理! 打了一辈子仗的耶律洪呆呆地看着眼前冲天的火光,不由想到这一把火之后还有多少辽人能活下来...魏人的将领难道是神仙?自己的每一步他都猜得准? 不,不可能,兵仙再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想用这一座城和军营,换掉一批过来奔袭的骑兵,而好巧不巧,自己在步卒陷落之后,带着辽国的全部骑兵,自顾自地一头撞了上来... 耶律洪几乎想要吐血。 他不由想道,自己之前灭掉西夏之后自矜了那么多年,以为自己已经在将领一道上走到了头,此生怕是再难逢敌手,可现在看来,难道只是自己那时的运气比较好? 而现在,倒霉的时候到了。 第三百章 明月照大江(终) 四月二十一,河间城又迎来了一个清晨。 比起之前明显憔悴消瘦了太多的萧弘走在街道上,一如往常地准备去军营整理粮草,等待调粮的军令,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亲卫,一个是跟随他好几年的老面孔,而另一个,则是这些天才提拔上来的新人。 路过一个转角,那名亲卫告罪一声,自顾自地走远,对于这种情况萧弘并不意外,甚至还站在原地默默等待,他知道对方是去用自己的渠道取消息了,也曾经试图派人跟上想要知道魏人到底在河间城里埋了多少暗子,但这些有胆子跑到这里来的魏人实在太过警惕,除了主动暴露在他面前的,没有被他抓住什么痕迹。 好像是叫锦衣卫?还是亲军都尉府?能把手伸得这么长,跟前些年比起来,魏人的胆子真的大了很多啊。 不过自己的胆子好像也不小,萧弘想道。 自从那一天那个美丽又宛若蛇蝎的女子提起了那个疯狂的计划,这些时日以来萧弘都在和这些锦衣卫进行有限的合作,将辽人运粮的路线,兵力的分布告诉了对方,他现在虽然已经被贬到只管粮草后勤,但军中很多关系还没有断,总能知道些底层将领不知道的东西,而把这些透露出去,所承担的风险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除非这些魏人把他卖掉。 从一开始,萧弘就不信任他们,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会落下把柄,从今以后就再没有什么辽国的天才将领,有的只是一个靠着出卖几万辽人同胞而活下来的卑劣人渣。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难道就该为了那场败仗去死么?像自己的大兄一样,在所有人对耶律洪推崇,为辽国大胜欢呼的时候,背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然后狼狈地被按在街头行刑么? 不,他不想死,尤其不想现在还平安无事,但不久之后注定要被清算地死去,这种被死亡笼罩的阴影足以把一个人逼疯,而他想要再一次成为辽人的英雄。 果然,人只有经历得多了才能看清自己。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晚春初夏,阳光和熙,河间城依旧很平静,仿佛已经彻底成了辽人的疆土,远处有士卒巡逻而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几骑驰过长街,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氛迅速蔓延看来,让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上些惊慌失措。 “去问一问发生了什么。”萧弘说。 “不用问了。”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去而复返的亲卫。 不同于之前那些日子的沉默木讷,此刻这个锦衣卫谍子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他看向萧弘,尽力想要平静,但还是暴露出了几分得意与满足: “南边已经打完了。” 萧弘微微一怔,随即睁大了眼睛,他看着谍子的神情,猜到了什么。 “四月十七,魏辽共计十万大军于黄河南大树渡口展开决战,血战一日一夜后,四万辽军步卒被阵斩一万七千余人,过两万人跳河求生,死伤无算,最后活着到达北岸的,不足五千。” 萧弘瞳孔一缩。 锦衣卫谍子还在念着战报:“...而后三万辽国骑兵偷袭皋城,魏军引燃城池、军营、密林,又有少数伏兵断其后路,最后只有万余骑兵突围成功,由黄河上下游强渡返回北岸。” 也就是说,七万辽人南侵,最后活着回来的,不到两万? 原本和煦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无比,萧弘感觉稍微有些眩晕,对面的谍子没有必要在战报上作假,因为此刻辽人传递的消息必然已经到了河间。 那可是整整五万人啊!五万辽人就这么被黄河吞噬,成了徘徊的幽魂!哪怕自己这些日子里一直告诉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甚至还希望魏人能赢要不然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可当这个结果真的摆在眼前时,萧平还是感觉到无数的目光在自己背后怨恨地看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两个字。 叛徒! 萧弘轻咬舌尖,那股腥甜再次让他变得心如铁石:“耶律大将军呢?” 锦衣卫谍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突围后自刎于望北坡上,大概是觉得没脸见人吧--嘿,望北坡,还真是个好名字。” 萧弘并没有在意他口中的揶揄味道,只是再一次感到茫然与不真实,那个曾经灭掉一国,威名盖世的耶律洪,自己的亲舅舅,真的就这么死了? 他以手覆面,推开额发,发出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声音。 “萧将军也不必惺惺作态了,这些人的死,有哪一个与萧将军脱得了干系呢?”锦衣卫谍子微笑着说道,“比起这些,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耶律洪一死,前线辽军中再无人能有资格整率大军,但萧将军还未被撤职,所以此刻就应该站出来登高一呼...” 他突然停了下来,感觉到了某种寒意,他看向萧弘,看到了指缝里露出来的,萧弘冰冷的眼神。 然而谍子却并没有恐惧,反而露出很满意的神色--对,就该这样,有什么好演的?你的亲舅舅饶了你一命,而你却出卖了他,将那些足以改变战局的消息给了魏人,逼得他只能自刎谢罪,他以为是自己的错才直接导致了几万辽人的死亡,可他却不知道,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他之前一瞬间的心软。 从今天开始,那几万辽人的幽魂都会缠在你身上,推着你一步一步地下地狱。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我们这种人啊,将军。”他说。 萧弘沉默了很久,放下手,除了微微泛红的眼角,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那些消息对他的影响了。 “魏军现在到了哪里?” “已经越过黄河,打下了北望镇,到了永宁镇外,”谍子说道,“距离河间还有一百多里,将军,时间不多了。” 萧弘看着他:“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在这点时间里整合大军,顾怀不介意将我围死在这里?” “不,我家伯爷从不出尔反尔,既然已经许诺过允许将军您带着剩余的兵力撤出河间,那么就不会试着将活着的辽人全部留下,”谍子很诚恳,“接下来,就要看将军您的手腕了。” “我需要顾怀陪我演一出戏。” “当然,”谍子说,“只要将军您提供其余几个可能威胁到您的将领的驻地,伯爷自然会一一清理,确保您能掌控住所有大军,然后在攻打河间之前,留给将军您一条北归的路。” “还不够,”萧弘说道,“当初你们许诺的,是让我成为英雄,带着一些老弱残兵回去,只会让我成为笑柄。” “我需要一场胜利,”他说,“一场可以让我挺直腰杆的胜利。”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到一种极致的羞耻,一个将领,居然落魄到需要敌人施舍给他一场胜利,来让他逃开那注定到来的死亡,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他感到愤怒和无力了。 他也曾是个骄傲的人,曾以为自己能摘星揽月,麾下大军横扫天下,可现在呢?他出卖了那么多人,却依旧没能拿到那以前看起来平平无奇,如今却难能可贵的自由。 锦衣卫谍子平静地看着他:“这个需要我禀报伯爷,由他定夺--但将军不用担心,因为伯爷需要你活下去。” 需要,只是需要,却并不在意。 萧弘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之后,他看着依然跟着自己的谍子微微皱眉:“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将军这话可就有些伤人了,卑职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卫不是吗?”谍子微笑着说,“卑职还期待着和将军一起去大辽呢,权当是公费出游了。” 萧弘顿了顿:“你们是觉得能吃定我一辈子?” “一辈子也太长了,那么远的以后,谁敢说能看清楚呢?”谍子说道,“但是三五年,总还是可以的吧?” “您说呢,将军?” 第三百零一章 收复 虽然战报到达河间的时间已经过了四月二十,但实际上四月十九魏军就全线越过了黄河,开始收复失地。 一战而定输赢的好处在此时便显现了出来,魏辽双方都默契地集中了大部分兵力在黄河南岸决一胜负,这便导致魏军在大胜之后几乎不用花什么时间就能往北推进,几乎是追着幸存下来的辽人开始厮杀。 如果说一开始还能遇到像样的抵抗,那么在七万大军死伤过五万,主帅耶律洪自刎的消息彻底传开以后,大部分辽人占据的城池军阵就已经失去了死战的信心,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他们不知道是该战还是该撤,也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结局,不是没有人想要站出来整合兵力构筑防线,但魏军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到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魏军都已经开始攻门了。 由此可见,作为将领太过骄傲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耶律洪如果还活着,起码黄河北岸的辽人也不用这么惨--可话又说回来,一个曾经灭掉西夏的将领如今却在黄河吃了这惨烈的一败,真狼狈地活着回去,结局也比死好不了多少。 但不管怎么样,河间地域的形势彻底逆转,南岸血战后魏军死伤也接近两万人,剩余四万大军兵分三路,顾怀亲率一路奔赴河间,兵力较少的另两路则是沿外围开始清扫,逐渐收复景城、乐寿、肃宁、苑桥,当时间来到四月二十四的时候,已经彻底形成了合围之势,如果收复了河间,那么防线就将反推到魏辽国战开始之前。 与此同时,黄河一战的细节,也彻底传遍了整个河北,所有听见这个消息的魏国百姓,一开始都是如出一撤的不可置信,但随即就陷入了深深的狂喜! 无数人反复确认着战果,添油加醋地杜撰着那些辽人跳河的细节,在远离河间地域的后方,不知道多少城池里都会有消息灵通的人站在街头一遍一遍地复述着那充满史诗感的一战,当说到几万辽人因为恐惧和畏怯选择了跳下黄河时,下方围着的百姓一同发出惊叹,偶尔还会有因为辽人南侵家破人亡的汉子在街头哭嚎,泪流满面地感谢着老天爷。 “老天爷?不,你该感谢靖北伯爷,”有人说,“我算是看明白了,只有靖北伯爷能救得了河北,你看看伯爷才来多久,所有辽人都被赶出去了!” 他跳上高台,大声地喊着:“只有靖北伯爷能打走辽人,只有靖北伯爷能为我们这些百姓着想!真定那边之前够惨了吧?如今也变得好起来了!等到伯爷打下河间,我背井离乡那么久,也能回去看一看老娘的坟头了!等到那时候,我要给伯爷立个生祠,早晚都要上几炷香!” 许多人都在附和,一传十十传百,顾怀也被安上了各种名头,什么在世军神菩萨心肠,仿佛他这样的人就只能是天上下来的。 身在前线的顾怀并不知道河北的百姓已经逐渐在将他神化,这种犯忌讳的事情不闹起来还好,蔚然成风之后难免要在朝堂引起风波,但就算他知道了估计也不怎么在意,毕竟乱成这样子的和白,百姓们总是需要心理寄托的,百姓对他有了信心,那么河北也就能早日安稳下来。 所以比起民间的风声,他更在意眼前的战局,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军神,打的仗大多都是取巧,这一战虽然赢得漂亮,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让萧弘和剩余的辽人退场。 首先河间必须收回来,兵力也必须推到雄州与保定,只有这样才能连上西边的飞狐灵丘,形成一道阻止辽人南下的防线,到了那个时候河北才算是真正地脱离了随时可能被辽人马蹄践踏的阴影,成为一片完整的土地。 其次辽人必须活下来一些,但又不能太多以免短时间内就有反攻的余力,萧弘想要赢一场来获得体面,他可以给,但又不能给得太过。 一个有把柄在手的辽国将领坐镇魏辽边境,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最后,黄河的那场决战打完,河间地域就不再能翻起什么波浪,把辽人赶出去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么关于战后的种种举措,也要提上日程,如今已经过了春耕,无论是迁徙百姓还是召回流民,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让他们活下去,只有先安置了人,才能有后续的事情。 距离河间三十里外的军营里,顾怀拿起桌上的密报,又看了一遍。 事实证明,萧弘的确不是什么庸才,在魏军越过黄河之后,一直颓废的他再次站了起来,手段迅猛地整合了河间的兵力,焕发了新生,其中的勾心斗角刀光剑影顾怀并不关心,也不想细看,因为这个过程他本就有所参与,如果不是萧弘提供消息,同时顾怀带着魏军势如破竹地收复河间外围的失地,那么多分散的兵力和将领,萧弘这个败军之将何以能再次手握大权?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原本能决定魏国命运的一战,在如今却变成了顾怀手握四万重兵,与河间城内不到两万的辽军对峙,最好笑的是辽人的指挥官居然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内奸,事情能发展到这一步,实在是有些超出了顾怀当初的预料。 那么,接下来就是收复河间,同时让萧弘华丽退场了,只是这件事,还是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做。 他放下密报,看向帐外站着的王五: “把陈平叫过来。” ...... “前线军情,急报!” 真定府衙内,来来往往的官员都行色匆匆,春耕虽然已经告一段落,但百废待兴的河北还是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更别提现在河北政务均归于幕府,在幕府任职的官员忙得都恨不得能多生出两只手。 而就在这样的忙碌里,匆匆跑进府衙的身影很是显眼,他挥舞着手上的军报,神色兴奋,一边跑一边喊: “辽人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河间收复有望!” 哗--所有听到的官员都怔然片刻,然后齐齐惊呼,他们都知道靖北伯爷去了前线,但哪怕是最乐观的魏人也不觉得会这么快就有结果,毕竟以往魏辽之间的战绩摆在那里,哪怕是能征善战的靖北伯爷,也不可能一直都那么势如破竹地赢下去吧? 然而这才仅仅半个月啊,就打赢了? 有那么一瞬间许多官员都陷入了恍惚,因为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固有认知在受到挑战,什么时候辽人也变得这么弱了?到底是靖北伯爷太强,还是以前那些被辽人打得抱头鼠窜的将领太废物? 还没想出来个结果,越来越多的官员就凑了过来,连一向沉稳的卢何也听到了些风声快步走出,接过军报细细看一遍,眼里是已经快溢出来的欣慰与满意。 果然,自己临老了收的这个学生,是真的能改变这个世道。 兴奋过后,便变成了沉思,卢何没有去参与其余官员的高声议论与欢呼,只是拿着军报细细斟酌,过了片刻,他看向赶来的农政署郑功,司法署邬弘方,以及其余几个衙门的负责人,说道: “前线将士齐心用力,打了这么个大胜仗,倒是替所有魏人狠狠出了一口气--但是咱们也不能闲着,大战之后的事务还很多,从即刻起,分派各署官员赶赴河间,就地开展政务,一定要抓紧!多耽搁一分,河东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一点,真定这边已经趋于稳定,包括我在内,各衙的负责官员也要一同前往!” 这话一出,以卢何的威望,也引起了些反对声,实在是河间那地方仗还没彻底打完,真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基层官吏的损失还好,要是卢何这个实际上总揽幕府事务的老爷子出了事,那还怎么得了? 但卢何显然不打算听他们的意见,在他看来,好不容易有彻底收复整个河北的希望,那就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能多给自己那个学生分担一些事情,就完全值得冒险。 倒是由他和顾怀亲手提拔起来的各衙负责官员干净利落地应下,纷纷告退去准备起行了,这一幕倒也反映了如今幕府的朝气,正是有这些想要干实事的领头官员,才有如今河北的崭新气象。 其余官员也逐渐离开,而随着他们的离去,消息逐渐传递开,先是府衙内部,渐渐的,欢呼声在外面的街道上由近而远地响起,汇成了一股直上云霄的音浪。 阳光下的卢何抚了抚胡须,温和地笑了。 第三百零二章 气节 “如今城内剩下的兵力,大概还有一万九。” 河间城内,重新穿上铠甲的萧弘看着眼前的沙盘,平静地说道:“当然,外围肯定还有散落的骑兵或者步卒,但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了,再晚两天,魏人的包围圈就要彻底形成,到时候连能不能撤退都是个问题。” 眼前这一幕很熟悉,是辽人的升帐议事,几个还活下来、无法威胁他地位的将领在听着他的话语,一切就好像从前一样--那奔袭京城的一战以前。 某些失去了的东西再次回到了萧弘的身体里,然而他的神情看起来是那么的沉稳和冷静,让几个惶恐不安的将领都感觉心安了一些。 不是谁都有勇气在这个时候接过这重任的,毕竟走错任何一步都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之前或许还有,但在魏人逐渐北上,势如破竹地收复一座又一座城池,攻破一个又一个军镇,将那些带兵散落各地的将领杀得差不多以后,就只剩下一个萧弘了。 他是打过败仗,但到了眼下,大家都会选择性地忽略这一点。 听见要彻底放弃那些散落各处,被魏人围杀的士卒,几个将领的神色都变了变,有将领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问道: “真的要撤退吗?” 萧弘轻笑一声,看着他:“三万骑兵,四万步卒,到了黄河边上,只有不到两万活着回来,花了半年时间打下来的地方,只用了几天就被魏人占了回去,四万个刚刚打了胜仗的魏人在城外虎视眈眈,是什么让你觉得,还能一战?” “可...” 很明显将领还是想提起辽人的骄傲,提起之前魏人的不堪一击,但这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到了如今,就算是傻子也明白,南边的魏人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萧弘轻声说道:“魏人比我们擅长攻城,全线南侵,后方已经没了什么兵力,在座的都通军事,想要等到大军来援,起码也要撑两个月,你们是觉得魏人的火炮不够多,还是觉得自己能以一敌万?城内甚至连青壮都没多少!之前杀得那么爽,魏人真攻城了,到时候是你去运金汁投石,还是我?或者是他?” 他手里的长鞭指过一个个将领,被指到的都脸色苍白地低下头,他们当然知道萧弘说的有道理,然而今天还能有这么一场军议,说白了就是不甘心罢了。 见众人都老老实实,萧弘轻轻叹了口气,他负手看着沙盘,说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趁着魏人合围之前,带着全军以及粮草往北退,束城虽然已经被攻下,但雄州还在我们手里,后面就是辽国国境,只要能赶到那儿,守住边境,让魏人不能趁势攻入辽土,便已经是功莫大焉。” 几个将领对视一眼,见萧平如此镇静和自信,心中也生出些希望,心道一场败仗果然没有摧毁眼前这位当初被誉为百年一出的天才将领,而且败仗有什么,灭过一过的耶律大将军不也打了败仗么? 可当他们看见沙盘上河间与雄州之间那漫长的距离,又不由感到一阵绝望。 魏人真的会给他们这个突围的机会么?这近两万人还有多少能回到大辽? 见他们意志消沉,已经被之前的败仗以及接连的打击削去了精气神,萧弘温和地出声宽慰道:“魏人有句话说得好,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败虽然伤筋动骨,但魏人也无余力攻入大辽,只要我们能守住边境,再过一两年,仍然可以卷土重来,到时候再一雪前耻。” 他站直身子,喝道:“传令!全军埋锅造饭,带好干粮,喂足马匹,今夜出城突围!” ...... 束城外的绪口铺,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关隘,这里处于河间的北方,是辽人南侵时大军经过的通道,同时也是他们想要回去的几条路之一。 昨日过了正午,陈平便带兵来了这里,虽然兵力不多,但这种串联起来的包围圈已经足以把城内剩下的辽人围死了,像他这样越过河间来到北边布置的将领还有很多,包围圈也几乎彻底成型,而眼下要做的,就是慢慢收缩,直至彻底攻下河间城。 换做往日,面对这种局势陈平其实不会想太多,老老实实地按照军令行事就好,他是小卒出身,从跟着伯爷和李将军转战苏南起,这两年一连串的仗打下来,也混到了正六品将军,只比李将军低一点--而这还是托了当初活捉白莲教佛主的福。 但今夜的陈平却一直感到有些茫然,因为昨日伯爷把他叫过去的那一番安排,实在是太古怪了。 在那番对答的最后,伯爷带着些歉意地说这次可能需要他背个黑锅,表面上要给些训斥和惩罚,之后才能升回来,对此陈平倒是觉得无所谓,他这种跟着伯爷从天南打到海北,从底层小卒升上来的将领,实在是让去打必死的仗都没二话,背个黑锅算什么? 实在是这黑锅有些太过莫名其妙了点... 不过伯爷自然有伯爷的安排,陈平觉得自己听命就是了,于是在来到绪口铺后,他按部就班地布置了防御任务,然后连营都没巡,就早早地钻进了营帐睡大觉。 一直到了后半夜,才有亲卫着急忙慌地跑来,说是辽人趁夜色突围出城了,眼下正在朝北边杀过来,伯爷已经传令全军,务必要将辽人拦下,哪怕死再多人,也不能让他们回到边境。 类似于围住河间城的这种包围圈,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的交通要道都已经被牢牢控制,各处都有警戒的传令士卒,一旦辽人想要突围,其动向立刻便会传遍周遭,只要被拖住一段时间,后续赶到的兵力就会将其彻底围死,他们要想突围,唯一的希望便是越早越好地将包围圈彻底杀穿。 所以一开始直接对上辽人的魏国将领应该算是挺倒霉的,放跑了辽人要担责,死扛又难免被玩命的辽人打惨,当然,这也是个挣军功的好机会,真要是拦住了辽人,那就是首功了。 然而陈平却有些兴致缺缺,因为他知道还没到自己登场的时候,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象征性地传了几道军令,便爬起来在大帐里读了遍兵书。 不时有军情送过来,比如辽人冲到了哪儿,然后爆发了激烈的厮杀,随后见事不可为便主动退却,准备换个地方突围之类的,河间城外的所有大军都动了起来,在这个夜里上演了一场激烈的搏杀与追逐。 就这么又过了几个时辰,直到天色微亮,才有最新的消息送过来,确认了辽人真正选择突围的路线。 好巧不巧,就是陈平守的这里。 整顿完毕的大军扼守着交通要道,没用多久,一支明显经历了大战的军队便出现在了眼前,步骑混合的辽军沉默地看着对面军容整齐的魏军,心头都生出了些绝望。 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最终还是没避开。 骑在马上的萧弘看着身旁所有人脸上的困顿与不甘,平静地说道:“传令。” “三千步卒整队,随我大旗前压,剩余骑兵掩护步卒北上,不可停留。” 命令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明白这道军令意味着什么,年轻的主将分明就是想要自己殿后,用自己的命去掩护大军的撤离! 这三千步卒脱离的大部队,与前方的魏人厮杀,几乎没有任何突围的可能,只要军阵一分,就意味着这三千余人便要死在此地! 几个将领越众而出,哪怕这两天再怎么与萧弘对着干,对他有再多的不满,此刻也热泪盈眶: “将军,不行啊将军!”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萧弘拔出马刀,“记住,活下去,没能带着你们全部回到大辽,是我的责任,记得替我转告陛下,萧弘有负于大辽,今日战死,也算是得偿所愿!” 晨光洒在他身上,映得他是那般的光明与英武,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仿佛看见了辽人最后的气节。 而在战场的对面,眼看辽军迟迟没有动静,骑着马的陈平叹了口气。 戏可真多。 第三百零三章 收尾 “所以说,辽人分兵之后,只靠着步卒,就将你们的军阵冲散,然后成功突围,甚至连尾巴都没给你们抓住?” 已经被攻破的河间城内,由府衙匆匆改成的帅堂上,顾怀坐在上首,看着下面跪着的陈平,有些不敢置信: “你要知道,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让他们成功突围,大军还怎么攻入辽境?本帅接下来的计划,就因为你,全盘落空!” 见顾怀发怒,十余个站在两侧的将领静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而跪在地上的陈平则是一脸羞愧:“伯爷,末将兵力不足,那留下殿后的几千步卒均有死志,一个个浴血奋战,实在是拦不住啊伯爷!” “闭嘴!”顾怀喝道:“你也随本帅打了大小几十仗,明知道本帅最讨厌用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无能!来人,将他给本帅绑了,推出去军营问斩!” “伯爷!饶命啊伯爷!”陈平大惊失色,喊道:“还望伯爷念在末将追随已久,饶过末将这一次!” 好歹也打了这么多天的仗,在场的将领谁不知道顾怀与陈平的关系?陈平几乎就是顾怀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亲信中的亲信,如今见顾怀居然连他都要推出去砍了,由此可见放跑了辽人让靖北伯爷愤怒到了什么地步。 而军中发生这种事情,自然是该求情的,这是同为将领的本分,同时也没人知道是不是过两天顾怀的气就消了,此刻求情,也算是结下些善缘。 “大帅三思!” “大帅,陈将军罪不至死啊,辽人这一战伤筋动骨,没个一两年缓不过来,优势仍然在我魏国啊!” “还请大帅饶过陈将军这一次吧...” 一个个将领出列跪下,诚恳求情,顾怀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片刻后才说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有延误军机之举,定斩不饶!” 陈平手脚瘫软,几乎就要彻底倒下去,勉强跪直了拱手称是。 见到陈平的表现,顾怀在心里赞了一声好演技,又继续借机敲打起其他将领: “赶跑了辽人,收复了河间,一个个的也别太得意忘形,传本帅军令,除了继续往北反推防线的一万八千兵力,其余士卒各自分散镇守各地,维持地方稳定,各个将领均有自己的防区,一旦哪个防区出了问题,或者让本帅知道你们手脚不干净,到时候可别怪本帅刀子磨得太利,下手太狠!” 十余名将领纷纷凛然,拱手领命,见他们确实是听了进去,顾怀才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转身看向了身后挂着的河间地图。 这一战终于算是打完了。 算一算时间,他去年冬天北上进了河北,那时候的河北是个什么烂摊子?真定河间被辽人占着,不时出兵劫掠,无数流民被迫南逃,一路上尸横遍野,过了黄河见不着多少活人,所有人都人心惶惶觉得下一刻辽人就要彻底打下河北。 如今过了半年,真定收复了,河间收复了,只要他再继续往北打一段,将雄州打下来,今后彻底连成一线的防线在一两年内不用担心伤筋动骨的辽人南下,河北终于有了可以喘息的机会。 他想做的一直都不多,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当兵的能领到军饷,能保家卫国,能为了守住河北而毫无畏惧地去和辽人厮杀。 如今看来,几乎就快做成了。 接下来或许还需要很多改革,还需要很多时间,但无论怎样,如今的河北,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雏形。 轻轻抚摸着地图,顾怀连着绷了许多天的神经终于松缓了下来,连带着他的脸颊线条也柔和了许多。 镇抚河北,他做到了。 ...... 在把辽人彻底赶出河间之后,整个河北都陷入了某种狂欢的气氛,其中以真定最为热烈,大概是同为才收复不久的失地的原因,对于河间所遭受的,真定百姓最为感同身受,对于英勇奋战的将士们,他们也最为感激。 重新日渐繁华的街头,不知道多少人在热情洋溢地议论着战果,人越是经历过痛苦与混乱,才能知道眼下平静的日子有多么珍贵,那位进入河北之后整顿吏治安顿流民击退辽人的靖北伯爷,在他们的口中几乎已经成了某种信念与希望。 一道人影走过街头,听着那些议论,美丽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已经是晚春初夏的时节,天气越来越温暖,崔茗穿着薄纱制成的青襦,下配素雅的襦裙,身姿婀娜气质微冷,再配上她绝美的容貌,一路上引得许多人目生惊艳,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喜欢有什么表情或者言语,像是个美丽的瓷娃娃,那股生人勿近的气质让所有人都失去了接近的心思。 她走过一条长街,停留在了一间府邸前,她知道自己的身后应该跟着某个锦衣卫,但她并不在意有些事情被那个人知道。 还没有敲门,门扉就已经打开,门房走在前方引路,好像她依然是那个崔氏的明珠一般恭敬。 从她遇见顾怀开始,崔老太公便说过她与崔氏再无关系,然而实际上,这种关系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斩断,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和当初大相径庭,她依然可以动用崔氏的一切力量,但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崔茗走进花园,看见了一道苍老的身影。 从离开内阁,已经几十年没有离开过清河的崔老太公坐在石桌旁,平静地看着她。 “他打下了河间。” 没有什么祖父与孙女之间的温情寒暄,也没有任何的铺垫与缓冲,话题一开始就进入了最为紧要的部分。 “我知道。” 美丽的女子站在花丛旁,声如莺啼:“我没有机会。” “是没有机会,还是那可笑的自尊心又缠上了你?”崔老太公说,“而且机会从来都不是可以等到的,需要把手伸出去死死握住再抽回来--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帮他处理政务。” “是。” “你是个女人,并不是他经略河北需要的官员,”空气里响起些轻微的咳声,“崔氏子弟我送出去那么多,已经够了。” “他对我没有那种意思。” “那只是因为他比较克制,而这样专情的人,才最好控制也最可怕,”崔老太公看着自己的孙女,声音极冷,“他已经是实际上的河北之主,连朝廷那边都要顾忌打下河间后彻底掌控河北的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辽人和朝廷都不是他的威胁,我需要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甚至为他生下一个有一半崔氏血缘的孩子。” 花园里沉默下来,许久之后,崔茗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不要等,他在哪里,你就应该在哪里,你不再是崔氏的明珠,只是一个为他生育的工具,我相信你足够聪明,知道该用什么手段和方式。” 他拄着拐杖站起身子,苍老的身影有些佝偻,但却没有日薄西山的迟暮味道,反而是某种极致的冷厉与决然: “我已经老了,所以不像年轻时那样有许多耐心,我可以死在清河烂在清河,但我要看到我想看到的发生,才能安心闭上眼。” 他说:“你要知道,崔氏的明珠,可以有第二个。” 第三百零四章 海运 四月的钱塘,花事正盛。 上了年头的古城里,桃花、樱花渐次凋零,而杜鹃、蔷薇却竞相绽放,走过水洗般的街道,看过古桥流水人家,便能听见那日夜不息的潮声了。 一栋正对着远处轻烟缭绕山色的院落里,重新像出嫁妇人一样盘起发髻的李明珠,正在看着一叠厚厚的账簿。 去过一趟京城后,她便知道朝贡的生意从今以后就算是彻底断了,完全撕破脸掀起国战的魏辽,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苏州李家这样的商贾,得益于顾怀事前的提醒,逐步把生意重心转移到日渐稳定的两浙的李家,总算是没有被这场时代的巨浪彻底冲垮。 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失去了朝贡这样稳定金贵的生意,回到苏州的李明珠不得不把目光重新投向民间,可惜苏州这一年来生意场的厮杀实在太过惨烈,虽然丝织业的发展彻底带动了经济,让整个苏州日渐繁华,但其背后却是无数破财遭灾的小商小户,毕竟市场就那么大,就算能把生意做到西域做到北方,也避免不了同行间靠着各自的体量相互碾压。 到了如今,市场几乎已经定型,李家这样想要重新挤入市场的庞然大物,几乎会引起所有人的同仇敌忾,但让他们有些吃惊和心安的是,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李家就撤出了苏州,只留下了几间象征性的铺面和那栋老宅,然后彻底转向了海外。 是的,海外。 这也是李明珠如今会在钱塘的原因,钱塘江虽然因礁石与海潮不利于直接航行,但钱塘港却处在两条运河的交汇点,同时有着完善的转运体系,足够支撑起如今李家对海外的开拓,是个足够理想的生意总部。 而且在彻底将生意迁入两浙之前,李家便在两浙设了许多厂房,战后的人力是很廉价的,还可以帮助地方安置百姓,官府也会大开方便之门,因为朝贡耽搁而停滞的生产重新开始启动,一艘艘大船载满了丝绸罗绮,驶向了天边。 也是这个时候,李明珠才知道原来顾怀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并且有了妥善的安排,包括让自己将生意转到两浙,早早地开始与海外接触,就算他不再是自己的相公,也还在担心时代的浪潮会把自己淹没。 只可惜他还是没从自己身边逃开--李明珠挽了挽头发,有些俏皮地想道。 她去了一趟京城,又一个人回到苏州,难免会遇到些异样的眼光和奚落,连老夫人也控制不住地叹气,但她没有宣扬什么,把京城发生的那些当成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得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一切。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关注着北边的讯息,河北的混乱让她心惊,但也偶尔能听见一些好的消息,比如收复了什么地方,有了哪些新的举措,而在这些过程里,不可避免地会一次又一次提到那个名字。 已经约定好终生的人,在远方做着那么光明正义的事情,仿佛成了故事里的人物,这种情绪总会让李明珠感到有些紧张与窃喜,几乎每一天夜里,她闭上眼,都会想起京城离别时的浅浅一吻,还有他温暖的笑意。 我的相公是个大英雄--她总是对自己说。 这半年里信件的来往很频繁,顾怀也渐渐会在信里说一些他的烦恼与无力,偶尔抱怨的模样会像个小孩子,和那些传说里完全不一样,是只属于她的样子,她虽然偶尔也会担心,但却从来没有说过让他不要冒险之类的话,因为她明白只有做完了那些该做的事,他的心才能平静。 有了寄托,时光就变得不再那么寂寞与难熬,生意逐渐走上正轨,高丽与倭国的航线已经彻底开辟,走东海过琉球,便能到达高丽的开城,以及倭国的鹿儿岛,这两个国家的人有些不同,高丽人对于丝绸和绫罗很热衷,每一次商船都能满载而归,在他们的请求下,后面还逐渐加上了瓷器、茶叶、药材、香料之类的东西,一开始的几条商船也变成了连绵的船队。 相比之下倭人真的很奇怪,他们最为热衷的永远是武器和粮食,只有那些倭国的将军与大名会顺带购买些精美的商品,其他的人总是旁敲侧击地想要让李家的船队走私一些让他们杀起同胞来更为快速和致命的东西,其中不少人在见到了护卫商队的人拿着的火枪时,眼里放出的光据说比宝石还亮。 然而那些火枪只是顾怀让人送来的礼物,不可能卖给他们--好像还因此爆发了冲突,有些倭人在商队准备启程时翻脸偷袭,买不到便想要抢,却白白送了好些人命。 当然,这样的生意实在太过挣钱,钱塘的一些商贾在见到了难免想要主动加入进来,也会有人雇了船偷偷跟着商队上路,对于这种事情,顾怀一开始也说过,是拦不住的,李家不可能完全控制商路,所以最好是收一些...加盟费?然后带着其他人一起挣钱,受益的人多了,海外的生意才能稳固下来。 到时候李家会真正地成为庞然大物,连通着好几个过度,做生意的掌柜甚至能和一国的实际掌权者谈笑风生,无论那些国家乱成什么样子,打着李家旗号的商船都会成为座上贵宾--不过好像还很遥远。 而除了这两条海上商路,其实李家还派了人下南洋。 南洋诸国虽然一直和大魏有着联系与交流,但像李家这样光明正大开辟商路进行大规模贸易的还是很少,那里的路比起东海来说难走了很多,半年时间过去,也不过是打通了几个小国,整个国家的百姓加起来还没战后的两浙多,虽然也可以做生意,但和顾怀一开始所描述的那些实在差得有些远,有好几个掌柜都觉得走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过李明珠还是坚持派出了好几支船队。 算一算时间,这两天也该有一支回来了。 想到这里,便有掌柜兴冲冲地在小院外面喊着什么,李明珠放下笔走过去询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一支下南洋的商队已经入了港口,停泊好了商船,带回了很多消息。 她离开院子去到港口,刚下马车,远远地便能听见喧嚣的人声,好些做贴身短打打扮的伙计正在卸货,一样样在大魏见不到的东西被搬下来,引起围观众人的惊呼与雀跃。 “东家!” 晒黑了一圈的新任掌柜快步走过来,难掩兴奋:“我们这一路过了占城、真腊,最后到了三佛齐,带的东西都卖空了,买回来好些当地盛产的香料宝石!而且我们还找到了这个。” 他回头喊了两声,一个伙计快步拿了个小袋子过来,掌柜将其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种子。 李明珠有些惊喜,这件事顾怀已经拜托她许久了,可一直没有什么眉目,她本以为可能找不到了,没想到现在居然有掌柜直接带了回来。 她用修长的手指拈起一些,细细摩挲着,问道:“确认过了么?” “肯定没错,我们还去看了种出来的东西,和东家您之前说的那种一模一样!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玩意儿不值钱,随便拿点东西换就行,要多少有多少!” 李明珠点点头,随即看着这个小袋子,有些失望:“就只带了这么一些回来么?” 年轻掌柜笑了笑,让开身子,引着李明珠的视线看向停泊的一艘大船,朗声道: “不,我们带了一整船!” 第三百零五章 午朝 魏国宫城。 宫阙间的回廊外,花草树木随着夏天的到来变得越发青葱茂盛,被宦官引着去议政殿参加午朝的杨溥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炽烈的阳光,想起那封昨天送到京城的战报,感觉笼罩在整个帝国上空让人窒息的乌云,终于是如同春季的阴雨一般,彻底过去了。 这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连因为接连不断的忙碌,越来越差的身子都重新充满了一些活力。 成为帝国首辅的这半年其实并不好过,以前不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张怀仁那个缝补匠做事太过抠抠搜搜,一点都不大气,可真等到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才明白原来有时候缝缝补补比推倒重建更需要勇气与耐心。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要讲一个天分,杨溥许多年前就知道自己读书不算出彩,要不然也不会一开始考科举就落第,后来在官场沉浮半生,他觉得自己施政和为官都还算是可圈可点,但拿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主导着整个帝国方向的权力时,又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也许还是因为他想做的事太多,也许是他的性格注定了不适合这种已经快走到尽头的王朝。 道理他都很懂,他知道现在的大魏需要什么,需要的是春风细雨来让所有人喘一口气,需要妥协需要让步,需要花很多时间去做一些不会被他人理解的事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理想,想要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想要在执政的过程中完成那些远大的目标,他从来不自诩为什么正大光明的人物,他做官时手脚也不干净,他可以为了达成目标用尽所有手段,比起让万千百姓日子比之前过得更好一点,他更希望自己执政时能收复河套与燕云十六州,完成大魏开国以来没有人完成的事业。 而不是像张怀仁那样勤勤恳恳默默无闻地死在这个位置上,甚至死后还要被拉出来鞭尸,没人知道他为这个帝国付出了什么,百姓们也不知道曾经有个人在内阁为了他们的生计劳累到吐血都顾不上。 这么一看,自己和张怀仁的确是差得太远了,他那样的人,才是行走在光明里的。 走过一个转角,杨溥停住脚步,他遥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太极殿,那是帝国的中枢,是百官上朝的地方,自己在这剩下的短短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间里,能做到些什么呢?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很悲观地意识到大概之后的那些年,无论他想或是不想,都只会在内阁批着折子,努力维系着朝堂的平稳,试图让国库充盈,吏治清明,却根本没有时间去实现自己第一次穿上官袍时,所想的那些事情--就像当初的张怀仁一样。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之一,莫过于终于有了完成理想的力量,却没了做成事业的时间与精力吧。 他这么想着,苍老的脸上沟壑更深了些,然而过了片刻,那些代表着岁月的纹路却又松缓开来。 这么看来,原来一切都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当年被贬江南,遇见顾怀,有了一层父子关系,如今自己在京城处理政务,维系朝堂,他在北方收复失地,与辽国战,一切的一切,都是命运对于自己的馈赠。 亲儿子去了远方做个平凡的地方官员,干儿子继承了自己的理想激流勇进,自己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阁老...阁老?” 宦官疑惑的呼唤声响起,杨溥回过神,那份失落与欣慰再次埋在了心底,他平静地点了点头:“走吧。” 转进了议政殿,除了有事务在身的几位尚书,其他重臣都已经到了,这些时日天天开午朝,众人也都习惯了这种议事的松散氛围,所以见到杨溥进来,到了的几人也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等到杨溥在一处坐下,刚刚断掉的低声议论便又再次响起。 又过了片刻,珠帘轻响,年轻的魏皇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微微摆手示意众人不用多礼,喝了口茶缓解了批改大量奏折的疲劳后,见到脸上都挂着喜色的诸位重臣,他也轻轻笑了起来。 今日的午朝应该不会再有其他政务需要议论了,河间被收复,河北再次成为完整疆土的消息,已经足够所有人高兴上很长一段时间。 兵部尚书主动起身,再次念起了战报,比起之前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的简略版本,现在念出来的要详细得多,几个真正意义上执掌着这个帝国的人安静地听着,想象着那条黄河支流的两岸,爆发的那场惨烈至极的厮杀,饶是他们没有亲眼看到,而且已经知道了结果,也不由微微放慢了呼吸。 “...四月二十七,魏军收复河间,万余辽人突围成功,返回了边境,靖北伯传令继续北上作战,后面虽然还会有零星的战斗,但防线推到容城、归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这是靖北伯奏章的原话。” 兵部尚书收起战报,轻叹道:“将士们不容易。” “是啊,多少年了?这等大战换作以往,只会有魏人惨败这种结局,我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局势会彻底反过来...几万辽人尽殉黄河,那个场面一定很壮观。”内阁次辅李仁开口。 兵部尚书微微摇头:“还是不要太乐观,这一战是不可复制的,要想有稳当赢过辽人的资本,还需要时间。” “无论如何,经此一战,边境的心腹大患总算是解决了,”李仁微微点头,“后方可以缓一缓。” “但必要的输送还是得有的,河间地域几乎成了白地,又耽误了春耕,如果不想生乱,接下来压力还是很大,”坐在上首的魏皇摇头道,“加快恢复漕运的速度,河北太过缺粮,走陆路损耗太大。” 户部尚书点头应下,随即又问道:“靖北伯上书请求迁民入河东,眼下也只有京东东路那边能想想办法,可迁多了难免影响地方,迁少了又不能缓解河东局势,是不是应该让百官共议此事?” 话音落下,众人都面露难色,这个时代人是一切的根本,大量迁徙百姓很有可能会引起一连串的不好反应,必须得慎之又慎,一般的封疆大吏根本不敢开这个口,可河东已经被打成了那个鬼样子,那里又直面辽人,不迁民过去怎么发展得起来? 其实顾怀估计也想不到,这件事他也就是随口一提,毕竟大量迁民是会动摇根基的,不过也就是为了被拒绝后在其他方面好开口而已,却这么引起天子和重臣的重视,只能说他还是低估了稳定的河北对于朝廷的吸引力。 众人各执己见,议论了许久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赵轩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朕给顾怀写封密旨,就不拿在朝堂上说了,钱粮挤一挤还是能往河北运一些,人只能靠他自己想办法了。” 几位重臣同时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议论起其他关于河北的后续事宜,几乎已经是在竭尽全力解决河北的困难,虽然后方现在也是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但也是想尽办法来给河北提供一些便利,跟自己不过了也要让顾怀过好一点差不太多。 等到种种举措暂时敲定,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宦官们换上茶,几位重臣隐晦地对过视线,都知道接下来又是一场重头戏。 他们一起看向上首,揉了揉眉心的赵轩抿了口茶,开始了这个话题: “那么,议一议封赏吧。” 第三百零六章 太快 实事求是的说,顾怀能以二十多岁的年纪爬到伯爵和正三品,除了他本身确实功绩过人之外,他是内阁首辅的义子以及是陛下最宠信的大臣,才是最关键的原因。 无论百官怎么跳着脚骂,一封又一封折子弹劾,只要皇帝和首辅不点头,就没人能真正威胁到他,所以他能对地方官员挥起屠刀,能毫无顾忌地推进改革,那些或忌惮或嫉妒的官员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但是世间许多事情,往往都是有利就有弊的,皇帝和首辅对于顾怀无条件的信任,也会让百官对此产生极大的疑虑与猜忌,这并不是因为个人的好恶,而是因为他们对于人性的认知。 顾怀还年轻,现在就是靖北伯,正三品河北道经略使,再过十年又会爬到什么位置?他在河北做得确实不错,百官都承认,但如果某一天他意识到南边京城里那个位置还不错,想自己坐坐怎么办? 他会打仗,会施政,百姓们给他建生祠,士卒们把他当军神,整个河北立几块界碑就能完成割据,更别提这家伙如果倒向了辽人,那对于魏国来说就真的是灭顶之灾了。 所以这半年以来,虽然朝堂上因为杨溥还兼着吏部尚书的原因,没有形成实际上的“倒顾派”,但弹劾顾怀的折子是真的没见少,几乎每一个官员都很想苦口婆心地对年轻的魏皇说一句,陛下我们知道您很信任顾怀,也知道他确实能做出很多功绩,但您能不能多少考虑考虑用些帝王手腕制衡一下?亲手搞出来个能登高一呼就造反割据的封疆大吏,这样真的好吗? 然而让他们绝望的是这些声音赵轩完全就当做是没听到。 可以想象到的是,只要顾怀还在那个位置一天,这种风向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无数的人前赴后继想要把他拉下来,却不能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坏的。 而眼下更要命的来了--顾怀的爵位和官职,以及开府的权力没被动摇一分不说,他又打了个大胜仗,不对,是许多胜仗,收复真定收复河间,把辽人彻底赶出河北,安稳地方构筑防线,原本可能需要好些年才能做到的事,这家伙半年就给干完了。 不封赏天理难容,可要是再封赏那就真的要捅破天了。 议政殿内几位重臣对视了一眼,都默契没有提起顾怀,而是依照请功的奏折,从下面开始议起,无论是顾怀镇抚河北之前就因固守有功的将领以及地方官员,还是在后面收复真定河间过程中立下功劳的人,都得到了合理且慷慨的封赏,升官的升官,赐物的赐物。 按道理来说,顾怀在真定开府,地方官吏与将领任免升迁的权力就被他握在了手里,但封赏是朝廷必须要做出的举动,因为不能让地方官员与将领只知幕府而不知朝廷,如果顾怀贪心一点,还可以借机薅朝廷的羊毛,比如把自己压根没功劳的亲信都给写在请功奏折上,反正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好在顾怀还是要脸的,一切都依据事实来办,就这么一个一个地议过去,将那份极长的请功奏折给翻看完,到了最后一个名字,众人都沉默下来,把目光投向了次辅。 袖手看戏的李仁被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封赏一向是官员共议推举,吏部复核,最后才由皇帝点头,眼下吏部尚书是顾怀干爹要避嫌,在座的官员就李仁身份最高,你不来谁来? 而且被推举的官员还得念这份情,也算是某种官场潜规则了...平常来说这确实是件横竖不吃亏的好事。 可在入阁三年,当上次辅给杨溥打下手半年的李仁看来,这哪里是什么好事?分明就是祸事!朝中现在有多少人忌惮弹劾顾怀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虽然是次辅,可被杨溥压得死死的,推举得高了难免被百官追着骂,推举得低了不是要得罪杨溥和陛下?这他娘的里外不是人谁愿意干? 紫袍玉带,顾怀之前就有了;官职三品,再往上升还得了?爵位靖北伯,这个更要命提都不敢提... 他有心想推脱,可赵轩也把视线投了过来,最后他憋了半晌,才说道:“要不,增俸?” 众人一愣,这出的什么馊主意?顾怀有爵位,又不靠俸禄过日子,这三品官职早晚要退--虽然鬼才知道是哪年哪月,但收复河北的功绩怎么也不是增加点俸禄就能糊弄过去的吧,真要这么搞民间得传成什么样? 因为京城一战和顾怀关系较好的兵部尚书摇了摇头,主动开口道:“可以加三孤衔。” “不可!”“万万不可!”几位重臣也顾不上沉默了,异口同声地反对。 所谓三孤,便是少师、少傅、少保,均为从一品文官官职,虽然是虚衔,但地位相当明确和尊崇,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在告老时才有可能得到这份辅佐天子一辈子换来的荣耀,真给顾怀加了三孤衔朝堂不得吵翻天?第二天不知道要多出许多告老还乡罢工不干的折子。 他们知道兵部尚书的心思,顾怀确实太年轻了,但给个虚衔总好过再往上升,但三公三孤地位实在太过特殊,怎么也不应该给。 顾怀才二十多岁! 见众人一齐反对,兵部尚书也没办法了,他坐了回去,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杨溥身上,只见这位当朝首辅面无表情,似乎完全不关心自己的义子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封赏。 不对,不是不关心,而是早就猜到了会是什么结果--多半是一些物质上的奖励,或者特殊的待遇,不会有太过分的东西。 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因为上首的赵轩支着下巴,说了两个字: “封侯。” 议政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赵轩开口时的语气是那么不容置疑和云淡风轻,就好像早就已经想清楚了这场闹剧的结局。 封侯,靖北侯。 二十多岁的侯爷,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侯爷,再努力一下,就摸到大魏爵位的顶端了。 这可不是什么虚衔,实打实的军功侯爷,整个河北都被他的幕府统辖,边境数万大军在他的麾下。 几位重臣面色复杂,心事重重,他们已经预想到了明日朝堂上的争吵声,以及之后会引起的连锁反应与风波。 但已经手握权柄,日渐威严的天子开了金口,就意味着他们不需要再在这件事上讨论了。 他们一一告退,消化着这件事情,只留下杨溥和赵轩沉默地坐着。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杨溥才开口:“陛下。” 半年来老了很多的他看着赵轩:“真的要封侯么?” “嗯。” “开府,封侯,他还年轻,这条路他应该走慢一些,太快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 赵轩顿了顿,说道:“朕确实是想推他一把。” “为什么?”杨溥没有注意到自己其实已经有些逾矩了,“为什么陛下要这么急呢?” 赵轩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是站起身子,掀起珠帘的时候,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河北趋于稳定,齐王就藩的事情,正好也可以一起办了,免得他们总是吵,封地就改到冀州吧,那里离真定和河间都很近。” 被宦官环绕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议政殿里只剩下杨溥,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几只椅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三百零七章 意料之外 时间进了五月之后,河间的战事终于开始告一段落。 虽然从黄河那一战打完,彻底收复河间的过程就不太可能有什么意外,但为了防止辽人狗急跳墙,顾怀还是准备妥帖地送他们最后一程,除了必要的分散士卒镇守各地维持秩序,他留下了大部分兵力继续往北推进,亲自带兵一点一点打到雄县城下,然后开始了为期四天的攻城。 雄县并不是个大城,严格来说更像是军镇,辽人可能也没有想到顾怀居然是这种送佛送到西的态度,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连一刻都没有休息就带着火枪火炮来开轰,所以仅仅坚持了四天,他们就彻底放弃了死守等待援军的打算,彻底退回了辽国境内。 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辽国虽然军力强大,但又不是神仙,征召士卒调集粮草都需要时间,七万精锐兵力在黄河死了一大半,眼下实在是没缓过来,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魏人彻底收复之前的失地,在容城归信一带重新建立起防线,与西边的飞狐、灵丘一线长城重新连为一体,保护着身后的魏国北境。 而在留下了一万兵力驻守后,顾怀也终于可以返回河间,去进行更为让人头疼的善后事宜,真定那边他留下了李易镇守,河间这边同样需要一个帝国的守门人,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份责任顾怀交给了前段时间还在帅堂上被骂了一顿的陈平。 理由自然是清扫河间北部的时候陈平立下了不少军功,被贬的军职,被罚的俸禄最后也改回来了,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再加上之前的战功,这么一算没拦住辽人不仅没被贬最后反而还升了,好几个将领心中本有些忿忿不平,可顾怀如今在军中的威望简直达到了顶点,别说去他面前讨个说法了,众将私底下抱怨都不太敢,最后也就只能默认了这个事实。 如此一来,防线彻底闭环,兵力囤积于边境,这片饱经辽人蹂躏的土地,居然在此刻迎来了许多年不曾有过的安稳。 而回到河间之后的顾怀也没有闲着,真定幕府的许多官员在接到黄河战报时便已经赶了过来,连卢何都亲自赶来坐镇,如今已经开始着手处理堆积的政务,首要的自然是把真定做过的事再做一遍,比如迁回流民加以安置,重建户籍按人头分配田地,但河间经历混乱的时间明显比真定更长,大片大片的土地资源甚至找不到百姓可以分。 毕竟被辽人占了半年多,能跑的百姓早就跑光了,眼下虽然能归乡,但还活着的实在不多。 “所以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缺人,”河间府衙内,顾怀和卢何相对而坐,他说道,“我虽然有向朝廷递折子提议迁徙百姓,但多半是不会同意的,只能慢慢想办法。” 卢何轻轻点头,说起了下一件事情。 虽然河间被打成了白地,但与之相对的便是改革更容易展开,这些事情幕府早就有了初步的规划,一开始的改革,主要分为两部分。 一是税法,二是军制。 税法没什么太多好说的,毕竟真定与河间都是免税三年,有地方大族的支持,以及朝廷的拨款,总还是能撑一撑的,而且秋收之后,压力便会小上太多,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而在三年以后,便要施行新税法了,这个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河北需要在现有田赋制度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行均田均税法,通过重新丈量土地,确保税赋按土地实际面积和肥力合理分配,而对于新开垦的荒地,可以给予一定年限的免税或减税优惠,以鼓励百姓耕作。 在不同的地区,也会适当调整田赋税率,至于户赋,也就是人口税,则是要大量减少繁杂税目,不能再出现以前那种明明已经有了两税,却还是各种各样的税收逼得百姓无法生存的情况。 农业税与人头税的改动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河北刚刚缓过来一口气,不敢折腾得太过,要不然顾怀不介意改革得更彻底一些。 终归是要慢慢来,只可惜不能把个人所得税搬过来,彻底把两税给取消掉... 而关于军制的改革,简单说起来便是彻底取消军户,改为募兵制,以往那种战时打仗闲时种田的现象将不再存在,兵就是兵,民就是民,职业化军人有军饷有百姓养,军人的待遇和地位提高,那么就不要埋怨各种各样的军事训练会掉几层皮。 当然,这种军队时间久了不可避免地会产生问题,但这里是边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总的来说在短时间内,对于军队战斗力的提升总是好过军户制度的。 一支脱离土地,平日里久经训练,能随时上马打仗的军队,太过重要了。 这两点改革眼下已经在逐渐开始,军队的整改和税法的推行都将慢慢改变整个河北,而像兴修水利、清理河道、启用运河之类的事情,这几年里恐怕根本不会停下来。 这还只是河北,如果是想将改革推行整个天下,其工作量和难度可想而知。 又和卢何议论了许久政务,直到新的一批折子送过来需要卢何批改,有些心虚的顾怀这才得以离开,他对于这种把事情丢给老人家自己偷懒的事情还是有些罪恶感的,只是他毕竟没什么治理地方的经验,空有后世人的眼光却还没有具体施行的手段,也就只能委屈这位先生替他被折子淹没了。 河间的府衙不大,城池内因为大战刚刚落幕的原因也显得空旷而萧索,换下铠甲,仍然是道服打扮的顾怀走到后堂,正准备忙里偷闲睡个午觉,却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崔茗?”他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站在花丛边的女子转过身,轻轻咬了咬嘴唇,仿佛是提起了些勇气,走近他的身边,仰头仔细地看着他的脸。 看着她这反常的表现,顾怀只感觉一阵诡异,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怎么了?” “我有些想你,”她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就来了。” “你这话你自己信吗?”顾怀瞪大双眼,“你吃错药了?” 崔茗的神情微微一滞,虽然她已经很尽力地想表现出那种思恋模样,但她大概没想到自己的表情还是很清冷,而用清冷的模样说这种话是很反差也很怪异的。 她感到有些挫败,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里这是很难生起的情绪,但她还是决定再努力一下:“真的很想。” 顾怀沉默片刻,突然找到了某种乐趣:“感觉还是没什么说服力。” 他说:“你得笑,笑懂吗?嘴角勾起来,对,然后眉眼要弯一点,身子微微前倾,最好是把手背在身后,手指扣在一起,这才是少女怀春的模样嘛。” 见崔茗真的照他的说法摆出了个奇怪至极的表情,顾怀感觉自己已经快忍不住笑出声了,他安慰了两句让崔茗多练习一下,然后大踏步走远。 看着他的背影,怔在原地的崔茗取出一本出发前在市面上买来的言情话本,看着里面那段文字,轻轻皱了皱眉。 她从来没有试图去讨好过一个男人,也不需要讨好,所以真要做的时候,才发现连学习的途径都没有。 是的,无论是崔老太公还是崔茗自己,大概都没有想到,这个清冷美丽聪慧至极的女子,或许有着太多的过人之处,可在爱情一道上。 她是个白痴。 第三百零八章 改制 正午时分,穿着魏军制式战袍的唐杰随着一批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一起,浑浑噩噩地走进了河间城。 河北的军制改革已经开始了,毕竟眼下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辽人被京城一战黄河一战打没了几年的积累,下次再想南侵,怎么也需要准备一些时间。 而河北军费开支实在太大的问题,则是迫在眉睫的,眼下各地镇守军队,再加上两处边境防线的军队,零零散散加起来已经快过了十万,其中大部分不是主力作战部队,在名存实亡的军户制度下,对于本就已经踩到红线的河北财政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所以在逐步撤销军户制度的同时,军队的清查工作也必须加快进行,尤其是前线李易和陈平统率的三万余边军,要尽可能稳定的同时提高战斗力,年龄不足或者年纪太大的兵员,都需要强制退伍然后转为民户。 唐杰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在边境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唐杰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大概率也就是死在战场上,或者老了之后由儿子接手武器战袍,结果突然之间上头就有命令,要让他回去当民户种田,这谁受得了? 其余和他一样因为年纪太大而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也多半是这种想法,虽然军户的日子也不好过,两亩薄田难养一家,遇见个贪婪的将领还要入不敷出,以至于常有军户携家带口逃离边地,但河北的民户过的是什么鬼日子?说不定哪一天辽人又要来了,现在上头要另外给他们找饭碗打发他们回去种田了,大多数人却又觉得天塌了似的惶恐不安起来。 军户虽然难吃饱,但好歹是个铁饭碗,捧在手里头踏实,只要家里有男丁,实在不行过继也行,就能一直把这碗饭吃下去,可现在要让他们放下武器回去自谋生路,难免便让他们忐忑起来。 虽然已经有负责军户改民户事宜的司名署官吏给他们做了简略的解释,譬如三年免税,按人头分地等政策,以及分析了变成民户种田比起军户雇屯夫看顾军田的收入只多不少,农闲时节还可以打打短工有些贴补,比大头兵强上百倍之类,可任他们说破了天,到底能不能成这样,那是起码要到明年才知道的事情。 而今天一旦被剥离了军户,明天就彻底变成了平民百姓,到时候谁来保证他们的生计? 这首批退下前线进入河间城的老兵来自边境各地,有真定人有河间本地人,出于这种担心,这一路都有人诉苦喊冤,一些心态上似可非可的人也就跟着喊,等到进了河间城,这种声音就更大了起来。 一个老兵突然跑到街道上,对着自己的同袍以及那些官吏,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喊道: “朝廷不能就这么抛弃俺们啊!太祖那年头,就给俺们定的是军户,世世代代,不更不易,怎么朝廷突然就改了章程,要把俺们赶出去呢?俺虽然年老,可再有一年,小的就可以退了让儿子接班的啊,要不然...要不然俺提前走也行,俺那儿子身强体壮,他能打仗的啊!” 这一番话引起了许多老兵的共鸣,他们也在街头纷纷叫起屈来,好些不知原委的行人驻足观看,还以为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这一路许多不厌其烦一遍遍解释、安抚平息他们情绪的官吏也有些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敢当街闹事。 一个小吏心头无名火起,把脸一板站了出来,沉声斥道:“喊什么喊什么?以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又不是没给你们退伍的补贴,改成民户也能拿到按人头分下的田地,日子过不下去了?有什么好闹的?你们就是图那份除了屯田外保底的军饷,不愿意自己种地,就想着雇人帮忙!” “哼!你们这些刁顽,一把年纪了,之前在军中,就只管敷衍了事,做事不肯勤勉,让辽人在河北耀武扬威,若非如此,河北幕府怎么会下决心军户改制,叫你们自谋生路?” 他又转向默默站在一旁的唐杰等老兵,不屑开口:“看看你们的德性!老的老,残的残,打仗?你们还能打仗吗?靖北伯爷经略河北,好不容易把辽人赶跑了,可辽人又没死绝,接下来还得打,靠你们这些废物,能成么?不把你们清出去,怎么空出兵额招募青壮勇士?一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又不是让你们去死,改成民户有什么大不了的?再敢叽叽歪歪违抗军令,老子砍你们的头!” 这一番话落下,原本还只是沉默的老兵们顿时就怒了,他们本就对前路一片茫然,如今又被小吏出言侮辱,登时激愤难平,前些日子在黄河边上受了伤,有些微瘸的唐杰愤怒冲上前,刺啦一声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哆嗦着道: “大人!你说小人是废物?小人十八岁当兵,在这打了四十多年仗啦!和辽人拼命眼睛都不眨,俺这些伤疤,都是为朝廷拼出来的!现在大人说俺是废物,成啊,俺一辈子没抗过命,今儿个就要抗抗您这军令,你杀我的头吧,你杀!” 唐杰扯着胸襟把头递过去,小吏登时有些恼了,一把推开他的头,骂道:“混账东西,你跟老子耍无赖?来人,把他给老子绑起来,在太阳底下抽四十鞭!” 这下算是彻底闹大了,几个随行安置的官吏在一旁袖手看着,领命的士卒如狼似虎一拥而上,那些老兵兔死狐悲顿时炸了窝,立刻蜂拥而上把唐杰护住,与那些士卒七嘴八舌地对骂起来,有人已经抽出了刀情绪激动,眼看就要激起兵变,一旁忽地响起一声厉喝: “住手!” 众人闻言望去,一道宽袍大袖的道服身影从长街尽头跑来,玉簪定住的发型都有些乱了,却没有什么狼狈的意味,只是继续喝道:“不要激动,把刀放下!” 一旁立刻有眼尖的人认出了道服公子的身份,惊呼一声那是靖北伯爷,随即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行人百姓都激动起来,连那些已经起了冲突的士卒与老兵都猛地一凛,讪讪站定。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随即呼啦啦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山呼伯爷,顾怀现在在河北的威望简直如日中天,谁都不能否认是他一手缔造了如今河北的安稳现状,所以这一跪还真是心悦诚服的,哪怕是那些想要喊冤的老兵也再没敢有闹事的心思。 已经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从府衙匆匆赶来的顾怀喘了口粗气,先是深深地看了挑起事端的那个小吏一眼,然后摆摆手,立刻便有身着飞鱼服的随行锦衣卫上去将其拿住,那小吏此刻见到伯爷亲至,早已反应过来自己之前那番话有些失当,也不敢辩驳了乖乖束手就擒。 见到伯爷第一件事便是处理小吏,老兵们心头感动,唐杰更是朝着年轻的道服公子磕头不止,顾怀左右看了看,跳上路边商铺用来展示的高台,平掌下压止住场中喧哗,才大声说道: “这里发生的事情,本官已经清楚了,欺凌辱骂士卒的官吏,本官定然会予以惩戒,不过你们也不应该这般闹事,怎么着,当了一辈子兵,真要晚节不保,被官府判个煽动哗变之罪,连累老婆孩子也一起倒霉?简直胡闹!” 先各打三十大板,见老兵们冷静了下来,顾怀才继续道:“河北的军户屯田,这个必然要清理,没得商量!但是你们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第三百零九章 就藩 “你们想想,离了这个军户,你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么?之前的军户,也就是两亩薄田,保底发点军饷,家里面人多了,连饭都吃不饱是不是?若是遇上三灾六病,干旱洪涝,就连地里也没了收成,若是再有什么军头儿兼并屯田,是不是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顾怀的声音回荡在街头,听闻消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街道堵了个严严实实,跪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倒是没想到这位伯爷会这般和善亲民地说话,听着他的话语,纷纷点头认同。 边境的军户制度已经烂到了根子里,或许一开始的出发点是好的,当兵的战时打仗闲时种地,可以自给自足不用给朝廷增加负担,但实际上开国以来百余年,这个制度早已经在实际施行的过程中扭曲得不成了样子,许多政策都是这样,下面的人总会想方设法地钻里面的空子。 “所以说,军户和屯田制度,必然要改!而现在只不过是改制的第一步,所以你们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你,叫什么名字?” 被顾怀指到的唐杰浑身一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能与伯爷这种大人物搭上话,慌忙答道:“回禀伯爷,俺...俺叫唐杰。” “唐杰,你家里有几口人?” “算上俺,一共五口。” “嗯,人丁兴旺,不错,”顾怀点头,“平日地里收成如何?” “不...不太好,俺两个娃儿长年累月吃不饱饭。” “日子不好过啊,”顾怀叹气,“两亩薄田,一点军饷,要养五口人,确实太吃力了,可你知不知道,如果重新变为民户,官府会依据你家里人口的数量分发田地?只要辛勤劳作,害怕没饭吃?” 唐杰一怔。 顾怀有继续看着脸上仍有些愤愤然的其余老兵道:“诸位老哥,耕牛、铧犁、粮种、田地,这些都不用你们操心,会按照你们家里的人丁分发农具粮种,以及田亩,至于住处,官府也会分,就算还没建好,也断不会让你们一家老小露宿街头,三年的免税,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全是你们自己的,就算过了三年,新税法推定的时候,也会按照你们当兵的年头长短,酌情减免,你们想想,如此一来,还能饿了你们的肚皮不成?”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算是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解释着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场中的老兵们都平静下来,因为这些话是镇抚河北的靖北伯爷说出来的,和那些官吏们说出口却无法保证的东西不一样。 在如今的河北,靖北伯这块招牌比什么都有用,老兵们可以忧虑未来的生计,却不能不信顾怀做出的承诺。 “放下武器,回归民户,三年不用交税,好好种地,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日子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以后的大魏边军不会再种地了,他们经年累月都在训练,当兵吃饷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你们可以将我今日说的这些话说给旁人听,只要我顾怀还在河北一日,就定然不会让你们这些为了大魏流过血汗的老兵衣食无着!” 话语落下,第一批正式退伍的老兵们感激涕零,纷纷叩头,这一场刚刚生起还没来得及爆发的冲突,总算是平息了下去。 而在送走千恩万谢的老兵们后,又安抚了下围观百姓们的感恩戴德,顾怀带着王五魏老三,以及几个远远缀着的锦衣卫走在街道上,突然叹息一声。 要说改革之难,其实最难的就在于人心,一个军制改革,就会有这么多的问题,那税法呢?教育呢?商业呢? 这还只是眼下看到的,整个河北边境,不知道多少退伍的老兵会抱着和刚才唐杰他们一般的心态,在重新整编整个边军以及地方戍卫军队的过程中,这样的冲突不知道还要发生多少次,大概真的要等到明年,他们看到了实际转变的世道,才会彻底放下心吧。 这些日子里顾怀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府衙,他一直在和卢何敲定各种各样的改革政策,有平缓的有激进的,有的已经推行有的还在酝酿,但眼下看来,这个改革的过程,比打仗还要难太多。 河北太大了,几乎等同于四分之一个魏境,就算幕府已经可以成为这片土地实际意义上的另一个朝廷,还有卢何以及各氏出色人才执政,也没有办法做到面面俱到,顾怀想做的事情那么多,大兴水利发展农业,引进商贾复苏经济,吸引人才开办教育,乃至筹备着开始北伐... 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 走在街头的顾怀仰头看着刺眼的阳光,有些疲惫和期待。 慢慢来吧... ...... 临漳外的官道上,之前顾怀进河北时行辕曾经路过的地方,一列长长的队伍正在缓缓北上。 如果有熟悉仪制的官员在这里,便能看出来队伍打的是藩王出行的仪仗,队伍前方的旌旗上描着大大的“齐”字,而在看守最为森严的中军,一辆最为豪奢的马车旁,有道小跑着跟上的大红宦官服身影。 “王爷,王爷?前方不远便是冀州了,奴才是特来告辞谢恩的,这一路北上奴才都跟着王爷的仪仗随行...” 车厢里没有一点声音,片刻后,响起了简单的一个字: “滚。” 车厢外的沐恩撇了撇嘴,全当是没听到,自顾自的感恩戴德一番,便回了自己的马车,走上车架时,他扫了一眼被重兵环绕,不知道是守护还是看守的豪奢马车,扯了扯嘴角,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可等到进了车厢,刚刚升起的幸灾乐祸情绪又消失了大半,看着窗外的北地景色,沐恩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引得旁边一路服侍的小太监好奇问道: “干爷,这是怎么了?” 在后宫那个地方,宦官之间认了干爹,这层关系几乎就得绑一辈子,另投门楣都没人敢要,既然是自家人,也没有遮掩的必要,沐恩长叹一声: “都是你干爷我鬼迷心窍,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被打发到这个鬼地方,妈的之前去给老太监送礼,本来是想着请教些经验,狗东西说什么要揣摩陛下心思,结果一揣摩就把爷们我弄到这地方来了。” 一想到离了司礼监那个权利之地,沐恩就感觉抓心挠肝一样难受,他当然知道这一趟前往北境宣旨是陛下对他的惩戒,谁让他之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呢?也是猪油蒙了心,靖北伯和陛下那是什么关系?自己他娘的犯了什么失心疯以为陛下起了忌惮,跑道陛下跟前说关于靖北伯的怪话。 见状小太监也只能安慰道:“干爷掌印的职不是还没撤吗?这说明陛下心里还是有干爷的啊,老老实实走完这一遭,回去干爷还是宫里最顶天的爷们!” “就你会说话,”沐恩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些话可别拿出去说,咱们奴才的权势都是陛下给的,伺候好陛下就行了,别成天嘴上没个把风的。” “知道咧,干爷,”小太监挠挠头,“不过干爷,咱们真要和齐王分开走啊,这北境兵荒马乱的...” 沐恩冷笑一声:“跟他一起走?还嫌不够倒霉?你以为他怎么会被封到这里,眼下谁敢和他亲近?这里离河间真定都不远,日后有他受的,这北境啊就一个说话算数的,那就是靖北伯爷!这一趟怎么也要和伯爷好生联络联络感情,至于那劳什子齐王?” 他看向那辆马车,翻个白眼吐了口口水: “还这么嚣张?呸!” 第三百一十章 封侯 过了浅口镇的渡口后,沐恩的马车便与齐王的仪仗分开,目送长长的队列过了河前往封地冀州后,他便带着几个小太监以及护卫继续往河间赶去。 原本以为这一路会走得极不安稳,因为在帝国后方的人看来,河北现在就是兵荒马乱的,但让沐恩意外的是,过了黄河以来,这一路都极为平静,大体上好像跟后方也没什么区别。 昔日因战乱而荒芜的田野,如今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五六月的季节,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田埂间,农夫挥汗如雨地除草施肥,脸上洋溢着对丰收的期盼与喜悦,孩童们在田边嬉戏,偶尔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地方秩序已然逐渐恢复。 时不时能看到昔日流离失所的流民,在官府的安置下,纷纷踏上了北归的路途,他们或肩扛简陋的行囊,或推着载有家当的小车,虽然面容略显疲惫,但眼中闪烁着对家乡的渴望与重生的希望,沿途的驿站与市集、码头,也重新焕发了生机,商贾往来,货物交流,隐隐有了些繁荣景象。 此外还能看到身着铠甲的士兵在乡间巡逻,一些地方还设了校场,虽然不能靠近军营看到里面的景象,但能听见地方武备训练时响亮的号子与呐喊。 这是河北? 马车上的沐恩与小太监们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虽然河北的情况一直牵动着京城的心,有任何最新消息都会极快地在京城扩散,但百闻不如一见,只有真正看到这些地方,才能意识到这种从战乱到安稳的彻底转变。 哪怕是作为一个宦官,沐恩也生起了许多对于顾怀的敬意。 就这么又北上了数天,沐恩才终于看到了河间的城门,这里比起后方还是要荒凉寂寥一些,偶尔还能看到大战的痕迹,在离城还有几里的地方,风尘仆仆的沐恩先是派人先行通报,又带着小太监们整理了仪容,恢复了些代表天家的威仪,才让护卫打上旗号,朝着城门而去。 此时得到消息的顾怀已经带着幕府官吏以及地方将领出城迎接,毕竟沐恩一行是代表了天子的使者,这种表面功夫是不能省的,这般动静自然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意,在城门附近聚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毕竟边地极少能看到京城来的使者,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宦官长啥样。 当然,他们更多的则是将视线投注在那道紫袍玉带的身影上,许多人都不知道镇抚河北的靖北伯爷居然这般年轻,可看到那代表天子恩宠殊荣的玉带,才确定这俊俏公子的身份,一些妙龄女子更是眼放异彩,边地民风彪悍,她们对着那道身影挥舞着手绢,仿佛只想要他回头看上自己一眼。 对于这种情况,顾怀倒也没让人驱赶,权当是与民同乐了,好些官吏将领则是知道这些宦官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多半是之前大战的封赏下来了,一些立了功劳的将领笑意都快盖不住了,连带着整个城门处都喜气洋洋。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那辆马车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护卫们一字散开,翻身下马手持长戈,一道大红宦官袍的身影双手捧着圣旨走下马车,看到顾怀熟悉的身影,先是示好地一笑,随即又严肃起来:“靖北伯顾怀,接旨!” 顾怀上前两步,这种正式场合,依他三品大员的身份,是可以见旨不跪的,只是微微拱手:“臣顾怀接旨。” 沐恩刷一声拉开圣旨,提起中气,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国家兴亡,系于边疆之安危,赖于忠勇之将士。今有靖北伯顾怀,国之栋梁,朕之干臣,自镇守河北以来,忠心耿耿,矢志不渝。昔有外患侵扰,失地沦丧,幸有顾怀不避艰险,挺身而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数度交锋,皆克捷奏功,终致失地尽复,威震四方,实乃我大魏之幸,万民之福也。 靖北伯之勋劳,昭如日月,功在社稷,朕心甚慰。为彰其功,旌表忠勇,特诏令:晋封靖北伯顾怀为靖北侯,扩其封地,赐金千两,锦缎百匹,良田千顷,以资奖励。 尔等文武百官,亦当以此为鉴,尽心竭力,共图国是,以不负朕之厚望,百姓之期盼。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顾怀微微一怔,随即意味深长看了沐恩一眼,站起身子接过圣旨: “臣顾怀,谢主隆恩。” 封侯?原本以为只是赐些殊荣,不太可能有官职和爵位上的变动,赵轩这是抽哪门子疯?他是真不怕被折子再淹一遍? 然而封赏的过程离完成还早,在顾怀谢恩站定后,一个又一个有功的官吏将领走上前来接旨,跟顾怀比起来他们就得真跪了,然而一个个却并不觉得狼狈,反而是乐在其中。 不得不说朝廷这次真的很大方,有功必赏,毫不吝啬,连没有官职在身的卢何,魏皇都特赐了手书的金匾,然而所有人最为关注的还是一开始的那道旨意。 封侯!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出声,嘈杂的声浪汇聚在一起,整个城门附近,所有对顾怀感激涕零的百姓士卒们,最后都整齐地喊着: “靖北侯!” ...... 等到旨意终于念完,日头都已经开始西斜,顾怀将沐恩迎进府衙,和陪同的官吏们打了会儿官腔,等到众人散去,原本就相熟的两人才彻底放松下来,聊起了些京城的事情。 得知齐王终于被赵轩放了出来,已经赶赴冀州就藩时,顾怀眉头微微一皱,虽然这事之前早就和赵轩商量好了,可眼皮子底下多出这么一颗定时炸弹,还是有些感到棘手。 那毕竟是曾经有资格登上皇位的前太子,现在虽然看起来尘埃落定,但关系到皇位争夺的政治斗争,任何苗头都能引起天大的祸事,虽然眼下赵绥好像翻不起什么波浪,只有个藩王的名头而无实权,甚至连三护卫都没给他配,但是万一有心人主动接触... 还好冀州那地方离河间和真定都很近,一旦发生什么事,大批的兵力能用最短的时间赶到,眼下河北绝对不能乱,看来是得想办法再给齐王上几套锁。 一旁喝茶的沐恩完全没想到眼前的侯爷已经在想着多调点锦衣卫去盯着齐王了,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路上的见闻,最后还不忘适当地拍些马屁,他算是看得明白,这趟走河北宣旨虽然是祸事,但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经由之前那一遭他算是彻底明白了顾怀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此时不舔更待何时? 一直聊到最近朝堂上的风声,沐恩的兴奋劲头才过去了不少,他看了顾怀一眼,小心地提起最近弹劾顾怀的人比起之前更多了,简直前赴后继,打着河北稳定了就该让顾怀卸任常职的名头让他回京,气得陛下好几夜没睡好。 对此顾怀倒是不意外,反正赵轩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自己去扛,二十多岁的军功侯爷不是疯了是什么? 等到夜色降临,相谈甚欢的两人才止住话头,沐恩起身告辞:“就不打扰侯爷歇息了,奴才明日还得启程去边境,去向那几位镇守的将军宣旨,等到之后折返,才好与伯爷彻夜长谈。” 顾怀也没有劝阻,跟着起身笑道:“嗯,到时候我可得备上些好酒,来替沐公公洗一洗一路上的风尘,要知道这北境虽然贫瘠,但野味可是不少,沐公公这次可有口福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存了亲近的心思,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等到送沐恩出门时,顾怀从一旁的王五手里接过一封极厚的红包,不由分说地放进沐恩的怀里,说道: “最近在这府衙待得太腻了,静极思动,看来我也得出去走一走,既然齐王殿下到了冀州,我作为河北经略使,没有不去拜会的道理,嗯...顺便还可以去看一看封地,看看沧州清池是不是如同当初沐公公说的那样风景绝伦,沐公公,此去边境,一路顺风啊!” 等到终于走出府衙,沐恩摸了摸怀里的那封红包,感受着那惊人的厚度,他才摇头一叹,将之前被发配宣旨的某些小小怨念全熄了下去。 靖北侯爷,是个厚道人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齐王 冀县。 城门开启,随着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划破长空,齐王的仪仗队缓缓步入,队伍前端,是手持金瓜斧钺、身着耀眼铠甲的禁卫,随后是随风飘扬的旌旗,军容齐整威严的护卫们沿着城门与长街开始布防,队伍中央,豪奢的马车越过了城门,却根本没有在等候的大小官吏面前停下,而是径直驶向了洒扫好的,此地最大的府邸。 封地改得仓促,自然也就没有时间修建宫城王府,而且冀州久经战乱,之前辽人来的时候抢得那叫一个狠,所以此地虽然是繁华郡治之地,但放眼望去,却皆是低矮的民居与简陋的市集。 马车内部,齐王赵绥收回看向轻纱之外的目光,眼底划过明显的愤怒与绝望。 比起之前顾怀在东宫见他的最后一面,他瘦了很多,原本像吹胀气球一般的身子,如今也只能堪堪称得上肥胖,可以看出来被关在宫城里的这半年,他的日子过得确实不好。 当然,这种不好更多是心理上的,因为赵轩还不至于去克扣他的待遇,但瘦下来的赵绥看上去并没更有人君之像,反而那些因为脂肪消失而松垮的肉皮堆积起来,显得越发难看。 但他不在意了。 是啊,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太子身份没了,皇位没了,棋差一着,就变成了被幽禁的齐王,等到过了半年,他才得以就藩,而封地就是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一座像样的宫城都没有。 而自己的身边,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监视自己的任务,自己的一举一动,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甚至每天上了几次茅厕都要被他们记下来,然后禀告给那个千里之外的大魏皇帝,那个抢了他皇位的亲兄弟! 他愤,他恨,他不甘心,他曾经在那间幽禁的屋子里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赵轩顾怀和杨溥,他曾经试图接触那些之前太子党的官员来策划一场佂变,他想尽一切办法甚至宁愿自己永堕地狱也要换得那几个人生不如死,但这一路北上,他就很悲哀地发现了自己现在真的成了一个废人。 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绝望,他听到了赵轩的励精图治,知道了杨溥的兢兢业业,知道了顾怀扫平北境,收复失地,知道他们在努力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好,知道长此以往他们会尽收人心,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到时候不再有人提起那个曾经距离皇位无比接近的太子赵绥,连史书上都不会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真的好恨呐。 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的赵绥住进了那栋还算过得去的宅邸,那些赵轩任命的王府属官在和当地官员接洽,准备修建王府履行职责,那些随他一同进入河北的禁卫们分散在府邸周围,严密地看守警戒,注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这栋宅邸,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新的监牢。 坐在院子里的赵绥抬头看着天空,围墙周围连棵树都没有,除了偶尔飞过的飞鸟别无他物,心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至少这样还能让赵轩背上一点弑亲的名声。 但随即他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不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王妃,和即将年满五岁的儿子,而是因为他在等,至于到底在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日升日落,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王府属官每天都会像模像样地过来禀报些什么,可赵绥都没有去听,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某一天,一道身着道服的身影出现在了院落里。 顾怀看着眼窝深陷,双眼无神的赵绥,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 赵绥缓缓转过头,当看到那张刻骨铭心的脸时,他的眼里爆发出了滔天的仇恨,双手成爪仿佛就要直接扑上来,可片刻之后,他又坐了回去。 “顾怀,”他的声音像是刀锯木板一般沙哑,“你来了。” “殿下就藩,封地就在河北,于情于理我都该来看看,”顾怀看着他,“也算是对殿下的某种提醒。” 赵绥好像没有听出顾怀话里的余音,他只是看着天空,沉默下来。 顾怀也不再说话,负手看着院里的风景,突然注意到廊间有道小小的身影藏在柱子后面,正在看着这边。 顾怀想了想,猜出了他的身份,应该便是赵绥那年岁不大的儿子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院落里的沉默让那个孩子有些不安,片刻之后,赵绥突然说道: “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 “殿下请说。” “赢,是种什么感觉?”赵绥看过来,“赵轩赢了,你也赢了,他有了天下,你有了前程,可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和满足?是不是在看着我的时候,都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地笑出来?” 然而顾怀没有笑,他想了想,说道:“看,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 他不再用尊称,就像许久不见的老友一样,平和地说着:“你只在乎赢不赢,却没有看到赢了之后该承担的责任,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赢下一切那一刻的满足感,但不在乎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从本质上来说,”顾怀看着他,“你和你父皇是一类人。” “在把你赶下来之前,我和赵轩喝过很多次酒,每一次喝醉了,提起皇位,他都不在意成为皇帝之后所享受的荣耀与尊贵,反而很烦恼那些逃避不开的责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大魏的每一寸国土每一个百姓都会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整个下半辈子都不太可能会有一个好觉--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不管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起码就现在来看,他是一个好皇帝。” 赵绥的嘴唇动了动,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意:“真好,真好啊,赢了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说想说的话,可以把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情强行安排在输家身上,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个好皇帝?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像我父皇一样,把整个国家祸害得只剩下一口气?!” 说道后面,他已经有些声嘶力竭,阴影里的孩子担忧自己的父亲,跑上来牵住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你就只是看不惯我!你就只是将对于张承的愤怒迁怒到我的身上!顾怀!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道貌岸然地说着这些,然而你打心底里就没有尊重过皇权!” 顾怀看着摔倒后有些委屈的孩子,抬起视线与他对视,轻轻点头:“你可以这么想。” 他已经没有再继续对话下去的打算,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偏执,然而赵绥显然已经被这种偏执蒙住了眼睛,甚至不打算去认真地看一看之前那些事情。 那么就把事情回归最原始的本质,成王败寇,足够简单。 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些异样声响,赵绥牵过他的孩子,在顾怀有些震惊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大魏的前太子,如今的齐王,带着他唯一的儿子,跪在顾怀面前。 “我或许得罪过你,但他是没有错的,”赵绥的脸上有着诡异的平静,“赵轩或许不会对我下手,但他的儿子,一定不会容忍我的儿子活在世上,帝王家的这些事情,太多了。” 他说:“我或许可以把话说得更为简单直接一点,河北是你的,你只不过缺了一个名分,而我不介意成为一个傀儡,只要能短暂地坐上那个位置,我不介意。” “你,想不想当皇帝?” 第三百一十二章 女真 “从今天开始,派个得力的锦衣千户带人在这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要知道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许你先动手再上报的权力。” 宅邸之外,走出朱红大门的顾怀面无表情,看向随行的清明:“再传令武邑守军南下二十里,城内毕竟有王府不好立军营,那就在城外屯兵。” 他还是太过低估赵绥的胆子,本以为过了半年他多少能看清些现实,但没想到这家伙已经疯了。 这个前太子甚至愿意主动成为祸乱大魏的傀儡!以身入局来再和赵轩赌上一把,如果今天来的不是顾怀而是其他颇有野心的封疆大吏,说不定就真的会以赵绥为傀儡举起反旗,占据河北争夺天下。 这种诱惑太大了,只要将赵绥这个前太子立为皇帝,起兵的合理合法性就都有了,眼下魏辽国战刚刚进入修整期,如果数万边军悍然南下如同当初辽人骑兵一般直奔京城,只要能攻下,大魏的官吏百姓除了认下赵绥这个皇帝还能怎么办? 本来先帝驾崩后皇位的继承就是不清不楚的事情,朝廷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隐下心思的太子党官员,在所有人看来这都不会是造反,只是两位先帝血脉之间的家事,政权会以最平稳的方式过渡,甚至赵绥也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尝试摆脱傀儡的身份,真正地坐上那个位置。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顾怀,只可惜如今镇抚河北的是顾怀。 这样的赵绥,放任任何人和他接触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难怪赵轩要把他送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看着,放到其他地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大魏岂不是要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见顾怀脸色极为凝重,一旁的清明也不再吊儿郎当,拱手应下:“是,侯爷。” 考虑到锦衣卫如今在河北的体量,想要盯死一个藩王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当初顾怀离京时将南镇北镇带走了一大半,在进入河北后锦衣卫又发展了半年,如今职能几乎已经辐射到了河北全境,虽然顾怀在收复真定后已经在有意地将监察职责转给司法署,不搞政治恐怖,但事实证明要想让河北安稳,锦衣卫依然是不可缺少的衙门。 或者应该把这个几乎已经独属于顾怀的一半锦衣卫叫做亲军都尉府才对。 处理完齐王赵绥的事情,顾怀才抬步走向远处等候的人群,那是冀州的本地大小官吏,这次顾怀从河间出行巡视地方,并没有遮掩旗号,除了拜会刚刚就藩的齐王,也存了释放某些政治信号的心思,毕竟河间一战打完,接下来就至少有了一年的安稳时间,辽人在明年秋收之前都不太可能有什么太大的攻势,国战暂止的情况下,也是时候让地方上的官吏百姓安安心了。 可以把这理解为一场政治作秀,靖北侯的行辕大大方方地在河北巡视,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接下来便是埋头发展的时机,同时也可以敲打敲打那些从顾怀屠刀下活下来的官吏们,半年前才被打断的手脚还不是该拿出来活动活动的时候。 而这一趟的终点站,便是顾怀一直没能去看看的封地沧州清池了。 ...... 五月二十一,归义。 这是辽国边境的城池,正对着对面刚刚被魏国收复的雄县,两城之间流淌而过的巨马河成为了一道天然的国境线。 距离之前那一万多辽人被魏国军队狼狈地赶回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边境并没有发生什么像样的战事,但此刻的归义城内,却汇聚了许多军队。 不对,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杂兵。 辽国国境广阔,灭了西夏后国力更是达到了巅峰,从草原到燕云,他们几乎控制了整个北方,理所应当的,臣服于辽国的民族与部落有太多,他们居于辽土,但并不是辽人,在一个月前辽国打了败仗之后,朝廷便下了征召令,各个部落都需要出人出粮,来到边境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当然,指望这些拼凑起来的杂兵打进魏境是不现实的,但这也是一种治国的手段,通过削减这些部族的人口,将他们的青壮送上战场去当炮灰,那么辽国境内就可以更加安稳一些,还能给魏人添堵,何乐而不为? 所以随着越来越多的各种部族军队来到归义,这座小城就变得越发拥挤和混乱,操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习俗的人们挤在一起,几乎每天都有人在闹事,比如此刻的归义街头,就有两批从茶扎刺部与敌烈八部的青壮,正举着武器喷着口水对骂,眼看着就要上演提刀砍人的戏码。 然而最终还是没打起来,一名辽人将官赶过来喝骂了几句,就将众人驱散,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少年郎遗憾地撇撇嘴,那张英气稚嫩的脸上挂满了不屑和鄙夷。 大概是终于想起了自己这趟出来时干嘛的,少年郎拍了拍脑袋,小跑着去了城内的衙门,在等待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见到了管理军需后勤的辽人官吏。 由于有些语言不通的原因,少年郎指手画脚比了半天,才总算是表达出了自己的来意,然而官吏只是瞥了他一眼: “女真部的人?” 少年郎猛点头。 “东海女真还是长白女真?” 少年摇头:“完颜...部。” 在报出部族名字的时候,其实少年郎还是有些许骄傲的,因为完颜部已经走出了大山,不再藏于大山以渔猎为生,算是女真部族中最为强大的一支,也是最像辽人的一支,刚刚官吏提到的东海女真与长白女真,都还处在茹毛饮血的阶段,和他们没法比。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自己英勇的父亲完颜劾,只可惜自己是次子,没办法像大哥那样跟着父亲学习管理部族,只能带着部族里的青壮来到前线替辽人厮杀。 不过自己也确实没有那方面的天分就是了,虽然从小就力大无比,精于弓矢,几年前就敢一个人上山打猎,但父亲说过,个人的勇武对于部族的发展是没什么用的。 然而官吏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一板一眼得让人不适:“你来领粮?” “是。” “是什么让你觉得,你们有资格吃粮?”官吏说道,“征召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自带粮草,你们可倒好,来打朝廷的秋风?” 少年急了起来:“可...” “野人就是野人,穿上衣服,也不过是勉强有了个人样,”官吏毫不吝啬自己的刻薄言语,“听说你们还吃老鼠?我倒是可以让你们去仓储里面抓...” 他突然停住手里的笔,抬头对上了少年的视线,看到了那双泛着血色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狰狞与杀意。 官吏顿了顿,笑道:“怎么,还想动手不成?你信不信我要是喊一声,你整个部族的人都得死在这座城里?” 那种让人窒息的杀意缓缓褪去,少年不发一言转身离开,身后官吏的话语依旧清晰地响在他的耳畔: “一群山里的野狗...” 第三百一十三章 炮灰 用所有的金银与相熟的部族交换了些粮食,又硬熬了几天以后,被安置在军营一角的完颜部人接到了出征的军令。 虽然年轻,但少年毫无疑问是部族青壮们的首领,他带着人随同大军开拔到了城外,放眼望去一个又一个部族的杂兵在军阵里显得泾渭分明,俨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种景象让少年的眉眼间浮上了些阴云,他是随父亲打过仗的,知道这种军队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战斗力,虽然以往总是听说魏人也不擅长打仗,但最近辽人的战败好像把这个传言彻底推翻,让这么一群杂兵去和魏人交锋... 但不管他怎么想,当开拔的号角响起,完颜部的女真人也就只能被军阵裹挟着前进,好在出城后并没有遇到像样的伏击,甚至在渡过巨马河后都没有看见一个魏人,只要再行军三十里,便能看到那座被魏人夺回去的城池了。 征召令上说过,只要能打下雄县,所有参战的部族都可以免去一年的赋税,依照砍下的人头来算军功,实打实地用金银和土地作为奖励,这种优厚的待遇才是各个部族纷纷出人,在归义聚兵两万的原因。 对于少年来说,这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完颜部虽然走出了大山,但辽国沉重的税赋还是压在所有人身上,每一年都有人饿死,可还是要向辽国交纳各种各样的贡品,部族可供种植的土地也还不够,如果他能立下功劳,回去之后也许父亲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会多考虑他一点。 那座立在魏境边缘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眼前,紧闭的城门看上去是那么脆弱,穿着牛皮制成的轻甲,露出右肩和臂膀的少年握紧了手里的武器,身后传来几声嘹亮的号子,那是女真人开战前的传统,苍凉有力,随着后方辽人的军阵彻底站定,一声号角响起,来自于大辽各地的部族们朝着那座城池发起了冲锋。 没有什么章法,骑兵和步卒混杂在一起,各种简陋的攻城器械在蚂蚁般的人潮中极为亮眼,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混聚在一起不仅没有什么气势反而还有些可笑,但多多少少是有了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大战模样。 城内的魏军依然没有动静,就好像城外的两万大军不存在一样,领着族人前冲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些压阵的辽人并没有动弹,冷冷地看着他们冲向那座城池。 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湛蓝的天空下,有什么东西朝着散乱的军阵飞了过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在了离少年不远的地方。 “轰!” 爆炸声与尘土飞扬起来,泥块和断臂残肢像雨点一样落下,少年本能地想要卧倒,眼里是毫无遮掩的惊骇。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隔着这么远就取走了一大片人的性命? 该死的辽人!他们压根没有提过魏人有着这种武器! 然而更让人绝望的是在安静片刻之后,刚才的巨响在雄县城头接连地响起,刚刚还有模有样的军阵顿时被轰击得狼狈不堪,无数的人因此殒命,少年转身看去,发现一些落在后面的杂兵下意识就想转身逃跑,却被那些压阵的辽人用刀生生逼了回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少年才彻底明白了所谓炮灰的含义,那些辽人根本不在意这两万人的死活,甚至他们都不在意这一场仗能不能赢! 他们只是想用这两万人的命勾出魏人的破绽,但魏人早就看穿了这一点,甚至连城门都不打算出。 这就是辽人,这就是那些压榨了他们一辈子的辽人,这就是逼他们交纳苛刻的税赋,让他们不断进山寻找珍奇贡品,让族里的青壮白白送死的辽人! 刻骨铭心的仇恨在少年心中升腾起来,他很想带人回冲辽人的阵地,但他却发现那些和女真人一样被抛弃被戏弄的其余部族们,却在顶着炮火继续冲锋,好像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少年的嗓子里发出压抑至极的吼声,他站起身子,带着女真人继续前冲,学着那些像蚂蚁一样的人架好云梯攀爬城墙,他看到一个又一个人潦草地死去,看到城墙上方不断倾倒着热油与金汁,看到他们又用另外一种像是铁管一样的东西瞄准射击,每一声响都会有人从云梯上落下去。 只是冲向城门,攀爬城墙,双方甚至都没有正式接战,就已经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而远处的辽人,依旧一动不动。 时机,他们依然在等待进攻的时机。 得益于族人的保护,少年成功爬上了城墙,他在族人开辟出的先登阵地里,挥舞着刀与魏人厮杀,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如他一样开始与魏人短兵相接,但没有人统一指挥调度的他们各自为战,也顶多是把局势维持在这一步。 这一刻性命在雄县的城头显得无比廉价,火炮不断地轰击,火枪密集地响起,刀与刀之间碰撞出火花,每一处城头开辟的阵地都像是孤岛,在魏人的海潮里苦苦支撑,四面八方仍然有无数人顺着云梯往城上爬,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幅悲壮凄厉到了极点的画。 “该死,辽人为什么还不动?!” 一刀砍翻顺着城墙跑过来的魏人士卒,少年吼了一声,随即感觉到背后突兀的一刀划开了他肋下的牛皮铠甲以及皮肤,如果不是有族人帮忙挡下了这一刀,或许他会失去半截左臂,少年一脚将那个偷袭的士卒踹翻,看着几个族人乱刀落下,又捡起地上刚才那士卒掉落的火枪,可看来看去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最后只能气恼地将其扔下。 这一次完颜部出了两千多人,厮杀到现在,他放眼看去估计也就只剩了几百,魏人在城头的包围圈正在不断缩小,如果没有援兵,估计他们很快就会被赶落城头,运气好一点死在城墙上,运气不好估计就得落下去摔成肉饼。 那几千辽人依旧没动,哪怕眼下的战况已经值得他们发起冲锋赌一把,少年看到远处的另一扇城门处,一队魏人骑兵杀了出来,沿着城墙冲了一遍正在架设云梯的敌人,然后大摇大摆地消失在远方。 号角声突然响彻在战场上,让所有人都齐齐顿了一下,辽人的军阵终于出现了些动静,然而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们开始转向。 撤兵了,辽人撤兵了。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突然很想笑,原来是这样啊,他们一开始就是弃子,就是辽人用来试探魏人的工具,两万杂兵的性命,来换掉一些魏人,同时看穿这座城池的兵力布置,好像在他们看来是很划算的一件事。 目的达成了就该走,就像吃完饭就要擦嘴一样简单。 片刻的停滞之后,所有攻城的杂兵都陷入了绝望,还没爬上城墙的则是四散而逃,处在魏人包围下的先登阵地里,少年手里的武器垂下,最后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魏人,少年转向自己的族人,平静开口:“放下武器。” 他跪在地上,将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仇恨埋在了心底,对着那些魏人说道: “我们投降。” 第三百一十四章 沧州 时间来到五月底,巡视了大部分河东地域的靖北侯行辕,终于是过了苑桥镇的渡口,进入了沧州。 这一路的风景与之前并无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此地受辽人的荼毒较轻,比起其他地方更为繁华平静。 官道上三千亲卫环绕的马车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是普通,敞开的车窗内,能看到曼舞的轻纱,车架上依旧是两个彪形大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大概是聊起了前两天酒宴上看到的那个美貌花魁,王五两只眼睛里都在放光。 车厢内部,依旧是简简单单的陈设,一张用来放置文书的木桌,一处用来休憩的软塌,空气里弥漫着茶香,一只五指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沏好了茶,将它放到了桌上。 正在批阅折子的顾怀很自然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依旧在为折子上的内容紧皱着。 幕府现在已经将权柄延伸到了河北全境,每一天要处理的政务都可以说让人望而生畏,即使有卢何统筹,诸氏子弟以及来河北闯荡的读书人填充其中,好些事情也还是要顾怀拿主意,哪怕离了真定河间,他还是得每天抽出时间修修改改河北前进的方向,一旦拖到第二天折子就得堆起来。 好在身边有崔茗跟着,这个除了琴棋书画还精于政务的女子能替他节省很多时间,甚至一些不重要的折子都可以代为批复,反正最终都得送到卢何手里施行,倒也不用担心她越权,不过最近有些奇怪的是,顾怀总感觉崔茗从到了河间后就有了些变化,可到底变化在哪里,又有些说不上来。 他放下茶杯,顺手在官吏升迁折子上打了个勾,视线落到崔茗身上,发现她正在整理软塌上的痕迹,随着弯腰俯身的动作,襦裙绷出了极好看的弧度,盈盈一握的纤腰衬得蜜桃一般的曲线越发明朗动人,秀发下的脖颈修长白皙,还能隐隐看到抱满梃拔的贲起,空气里的香味让人忍不住想要深深呼吸... 顾怀猛然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最近一直忍不住想这些? 他没有察觉到是那种让人遐想的香味引起的问题,还以为是车厢内男女之防的界限太过模糊,才让自己心头起了遐思,便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平心静气地继续看起折子。 而感觉到身后那份灼热的视线移开,表情依旧清冷的崔茗脸上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终于是整理好了软塌,继续乖巧地坐在木桌的一边。 有效--她对自己说。 很难想象这个瓷娃娃一般的女子也会有这样的心理波动,以往做成很多事情都不曾出现过的小小雀跃和欢喜让她感觉有些新奇,如同以往那般,她毫不避讳地看着顾怀,看见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将身着道服的他映得越发出尘,看着他批阅过一封又一封折子,最后有些不自然地松开了笔。 “我出去透透气。” 他站起身子,心想还是得寻个由头让她别跟着自己了,有个秘书固然是好,可二十多岁的男子身边天天跟着个美貌妙龄女子,这换谁来也把持不住啊。 顾怀掀起车帘,看着渡过黄河后焕然一新的风景,正准备叫上王五魏老三一起骑马活动活动,就看见一骑自远处赶来,背上插着几支令旗。 得了,又有文书送过来了,还是继续回马车待着吧。 他坐回桌旁,拆开驿卒送上的第一封文书,只是扫了两眼,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这折子来自陈平,上面说的是边境战况,果然辽人没有那么老实,才过了一个月,就开始试着攻打雄县,为下次南侵做准备,虽然最后没有成功攻破城池,但城内的布置也被他们看得差不多了。 而最让顾怀意外的是辽人继续送了那么多杂兵上战场,根据陈平的说法,战后审出来,攻城的两万军队不是辽人的正规军队,而是来自于辽国全境散落的其余部族。 女真人,蒙古人,党项人...各种各样的部族都有,都成为了辽人用来试探魏人的炮灰。 这确实是笔划算的买卖,人不用自己出,粮草不用管,上了前线能打赢当然最好,输了也没什么损失,而且还能借此安稳国内,反正死的人再多也不是辽人。 按理说顾怀应该有些烦躁才对,毕竟这种没成本的骚扰实在是让人不爽,但他看着折子沉思了片刻,就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他可是知道在河间之战以前,辽国朝堂上就起了许多风波的,如今辽人既然这么着急安定国内情形,就说明河间这一败给辽人带来的折腾比自己想象得还大。 折子的最后陈平还请示起了对俘虏的处置,这一战魏国大胜,光是俘虏的异族就差不多有七八千,这些被辽国抛弃的人投降得倒是快,但也给雄县增加了负担,放回去是不可能的,全部坑杀他又不敢下这种决定,养起来浪费粮食,也就只能快马加鞭送来折子请示。 面对这种情况,顾怀很快便想到要不要将这些异族试试编户入籍变成平民,毕竟现在河北太过缺人,尤其刚刚收复的河间,大片大片的土地没人耕种--但随即他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安置了这些俘虏,也不会引来那些部族的归附,长此以往只会让河东变得越来越不安定,而且那些异族未必就肯老老实实地在河东扎根。 或者发卖奴隶也行,编为奴籍发给百姓,用来恢复战后的生产,可眼下俘虏才七八千,对于整个河东来说,也太过杯水车薪了点。 顾怀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的崔茗,问道: “进入沧州也有几天了,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崔茗只回想了片刻,便条理清晰地说道:“沧州水系发达,下辖清池、无棣、盐山、乐陵和南皮五县,除了平原较多适合耕种,还多盐山矿产,物产包括盐、绢、五色柳箱、蜃蛤、棉、绫、水葱席、细文苇簟、糖蟹、鳢鮬、兔毫、牡蛎...” “纵观河北全境,只有沧州丝织业最为发达,盐业税收也极为可观,无棣外还有天然良港,你的封地如今涵盖整个清池与大半南皮,应该是河北最好的封地之一。” 得,过目不忘的行走型问答机。 顾怀安静地听完,点了点头:“这么看来陛下对我还是不错的...不过我对这个地方还有点其他想法。” 他扯过一张宣纸,在上面简单几笔勾勒出简单的沧州地形,先用一个圈将矿山盐山较多的地域圈起来,然后又在无棣处的港口,以及外面的大片平原点了点。 “你看到了什么?” 议论起公事,崔茗最近越来越重的吸引力就收敛了许多,她静静地看着那张宣纸,思考了片刻后说道:“你打算将它们和其他地方划分开?” “聪明,”顾怀赞了一声,笑道,“其实之前还没进沧州时便有了些想法...等到亲眼看过此地风物,才渐渐下了决心,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但任其自然发展就太慢了,如果在这里设两个特区,其中一个是连绵的工厂,而另外一个则是凭依天然良港,铺展开去的商铺与贸易点...” “当然,后者我还需要上书请奏陛下,毕竟现在虽然没有海禁,但这种太大的动作还是需要朝廷点头的,但一旦能全面开海,这两个地方,就会成为整个河北的明珠。” 他说:“河北工业区,环渤海贸易区,你看这两个名字怎么样?” 崔茗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睫毛轻颤,然后认真地说道: “真的不怎么样。” 顾怀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第三百一十五章 来信 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没什么取名的天分,顾怀摇摇头,有些遗憾看来这两个名字拿到现在来确实不太行。 但要搞经济特区,来带动其他地方的发展,前期的建设是要下大功夫的,这样一来那七八千战俘便派上了用场,在整个过程中不用摊派徭役,给百姓增加负担。 虽然这样一来今年沧州的税收怕是要受大影响,作为顾怀的封地说不定还需要他动用幕府府库贴钱,可一想到成功之后的回报,那么一切都还是值得的。 沧州有着丰富的盐业资源和纺织资源,适合建立盐业加工和纺织工业区,其他工业可以往后缓一缓,至于贸易区,这里紧邻京杭大运河,水路交通便利,还有港口可以让船驶往渤海黄河,与江南还有周边诸国连通不是什么大问题,商业吸引力足够大,只是这毕竟是个天长日久需要时间的计划,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才能看见初步的成效。 这么一看,今年河北还真是紧巴巴的,财政踩红线,粮饷开支大,河间那些地方耽误了春耕,就算换成其他作物,也还需要地方官府开仓赈济,大兴水利清理河道之类的更是财政大头,这个时候要是来个天灾水患... 简直想都不敢想。 对此顾怀也只能安慰自己明年就一切都好起来了,而且眼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总还是有收获的,军队焕然一新,民户分到田地,河北的种植业与交通条件接下来会迎来一个飞跃式的发展,大魏各地的人才都有来到河北闯荡的,未来再普及教育开个大学,就完全是另一副气象了。 这般想着,他打开了第二封信,微微停顿后,脸上的神情便真的放松下来。 从离开崔氏开始,崔茗的视线就一直落在顾怀身上,甚至已经开始能通过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的心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眼睛里全是他。 所以崔茗很轻易地便猜到这封信的来源,以及他身上突然出现的温柔意味,是对着何处。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给黑白底格的道服镀上了一层金边,在河北,在这些和自己相处的日子里,他是威严的、温和的、冷峻的、礼貌的,但只有收到来自远方的信时,他是温柔的。 崔茗甚至看清了他嘴角那一抹宠溺的笑意,还有眉眼间的甜味,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车厢里有一些闷。 所以她罕见地主动发问:“上面说了什么?” 顾怀看了她一眼:“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继续说道:“在之前我就一直在想,河北固然适合种植水稻和占城稻,但它们的生长周期太长,还特别需要灌溉沟渠,对土地的要求也高,那么能不能找到这么一种比稻子高产,适应性强可以大力推广,同时一年可以几种,可以作为耽误春耕后的主食,或者平时作为稻子辅食的作物?” 崔茗看向他手里那封信:“所以你找到了?” “是的。” “这种作物叫什么名字?” “番薯。” 他说道:“原本以为可能会花更多的时间,去到更远的地方,但没想到能在南洋就找到并带回来,而且还是整整一船的种子,”顾怀说,“之前一直困扰我的河东错过春耕的事情,眼下终于可以得到解决了。” 顾怀抚摸着那封信,略显兴奋:“不过大力推广之下,很多百姓还是会因为固有思维难以接受,但这并不难处理,我完全可以动用整个幕府来宣传和强制推行,从种下到收获,只需要四五个月,完全赶得上秋收,而且河北这地方很适宜番薯生长,等到第一批收上来,明年农夫们甚至会主动去种。” 他扯过一张纸,拿起笔喃喃自语:“不过好像有些番薯含有微量毒素?过量食用会有一定风险...嗯,不知道这批种子是不是这样,这个同样得注意一下--好像番薯还不怎么耐饿?储藏也是个问题...” 等到将零散的想法以及还记得的种植方法写下,他才继续奋笔疾书写完了交给卢何的折子,唤过王五让其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河间,等到坐回桌旁,他又一次拿起了那封信。 李家的生意走上了正轨,这是件好事,和高丽倭国以及南洋开展了贸易,起码在彻底打开海禁之前都不用担心有什么倾覆的风险,而且说起来沧州的贸易区如果建好,也许能让李家第一批迁过来,这里比起钱塘更适合走海路贸易,也能起到带头作用。 倭国人想要火枪?希望李家能大批量走私武器粮食过去?还动手想要隐藏身份抢李家的商船?果然还是这种德性--不过这件事李家不敢干不代表自己不敢干啊,等到贸易区建起来,到时候淘汰的老式装备一船接一船运到倭国去卖,能换回大量的财富,管他们在岛上打生打死,要不是河北没有像样的海军,顾怀甚至想要派人出海抢点人回来。 整个河北现在就缺人,打倭国奴隶的主意好像还真有搞头,之后不是不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写完了生意上的事情,后面便是些思念的话语,在信上倒是能看到李明珠平时不常表现出来的小女孩心态,让顾怀的神情越发柔和起来。 说起来...大魏封侯,哪怕外派为官,按道理来说也是该回京受封的,好像还有什么繁杂郑重的册封仪式,随着沐恩一同到来的还有赵轩的密信,除开否了顾怀想要从外地迁民入河北的奏请外,便是让他挑个时间回去一趟,时间自己把握。 眼下的河北算是走上了正轨,幕府主导改革,边境囤积重兵,一直到年底,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变动,辽人再度南侵的可能性很小,毕竟那位雄才大略的辽帝很明显也要试图清理一下国内的积弊。 那么顾怀在不在河北的意义其实都不大了,这次出巡也已经接近了尾声,看过沧州之后便要启程回河间,若是想回京受封,最近这段时间刚好可以起行,说不定还能和去前线宣完旨的沐恩凑个伴儿。 或者,也可以将那件还没做完的事,借着这次回京的机会,一起办了。 成亲。 他和莫莫,和李明珠的亲事--不能让她们一直等下去。 想到这里,顾怀展开宣纸,握住笔,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 “我在京城等你。”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未来 行走之间,腿上的镣铐碰撞作响,来自完颜部的少年讨好般地对负责押运战俘的士卒扮着丑相,说着一些辽人的笑话,逗得他哈哈大笑。 自从那一天在雄县城头放下武器投降之后,还活着的人都被集中关押看管了起来,许多人惴惴不安以为魏人会将他们赶尽杀绝,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并没有耽搁多少天,他们就被驱赶着南下了。 沦为战俘就意味着无论魏人要对他们做什么都只能默默忍着,但好在少年浑身都是机灵劲儿,他认准了一个懂得辽话的魏人士卒,先是送上了藏起来的那一点金子,然后每天都使劲逗士卒开心,这才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至于被坑杀,但要去到更南的地方成为奴隶。 这种事情很常见,连完颜部与周遭部落征战的时候,也会想发设法掳回青壮发卖为奴,对于这些主动侵入魏境然后被俘虏的人来说,这种结局真说不上坏。 但少年并不这么想,因为他是完颜部族长的次子,他有大好的将来,如果真的去了南边每天浑浑噩噩的做工,那么不需要多久完颜部那边就会当他已经死了。 --或者从战败消息传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也难说。 逃跑?不太现实,先别说分批押运的士卒很多,看守很严,就算是跑了出去,这里是魏境,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回到辽国? 反抗?更不可能了,不同部族的人都打散了,许多人都已经认命,谁先站出来,迎接他的一定是魏人士卒干脆利落的一矛。 想办法搏得眼前这个士卒的同情和施舍?先别说魏人和辽人之间刻骨的仇恨,就连他们这些攻入魏境的杂兵,甚至连辽人都不是,魏人怎么可能会对他们生起同情心? 少年越想越是绝望,仿佛从女真身份最高贵的那几个人之一变成一个低贱的奴隶已经是注定的结局。 他随着一同分批南下的两千余人,一路从雄县出发,走过莫州走过河间,眼下已经到了景城,听那个士卒说,再往前走个一百来里,就到了他们下半辈子的归宿--清池。 也就是说,离成为奴隶,他还有最后的两天可以想办法。 然而当终于来到黄河边上的渡口时,办法还是没想出来,于是他对于辽人那种滔天的恨意反而更浓烈了一些,虽然之前那些年就已经习惯了压迫他们的辽人那种可憎的嘴脸,但这一次被抛弃导致自己沦落到这种下场,依然是让少年对统治着他们女真人的辽人恨得咬牙切齿。 辽人!辽国!如果有一天自己有了能反抗的机会,一定要硬生生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发着狠的少年并没注意到那些士卒开始将战俘们驱赶到路边,甚至还以为站在原地发呆被抽了两鞭,等到一辆被亲卫环绕的马车出现在渡口外的官道上,那些士卒劈头盖脸地抽着鞭子,逼所有战俘一齐跪了下去,然后持着武器单膝跪下,一同喊着: “参见侯爷!” 侯爷? 看着那辆并不豪奢的马车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缓慢前行,看着魏人们眼里不加掩饰的崇敬与敬畏,跪在地上的少年喃喃自语:“靖北侯爷?” 他从混熟的士卒嘴里听见了很多这个人的事情,知道是他将辽人彻底赶出了魏境,逼得他们只能用治下的部族杂兵来进行可笑的试探与进攻,同时少年也知道,这个侯爷在河北,是真正的一言九鼎大权在握,而河北也只有他一个侯爷。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缓慢下来,跪在最前列的少年怔怔地看着那辆马车,不知道多少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他对女真人原始的萨满信仰一向不屑一顾,然而这一刻,他觉得那些族人们崇拜的日月星辰、风雨山川、动物植物给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门。 少年站起身,脚间的镣铐让他无法迈开双腿,只能一边蹦跶一边朝着马车跑去,狼狈得像是一条野狗,他不顾四周传来的惊怒呵斥声,用这些天学到的汉话声嘶力竭地喊着: “求见侯爷!求见侯爷!求见...” 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他很快会被那些巡弋的亲卫一刀砍死,或者一箭钉在地上,没有人在意他到底想做什么,也没人在意他的来历,他会在这片大魏的疆土上慢慢腐烂,最后成为那些士卒们用来警告其他战俘的例子。 但或许是神明对他露出了微笑,那辆马车缓缓停下,那些亲卫们没有对他动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蹒跚学步的幼兽一样跑到近处,狼狈地摔倒在地。 车架上跳下两道骇人的身影,一左一右像是魔神,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道略有些出尘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是谁?”靖北侯爷问道。 四周扑面而来的杀气寒意并没有让少年涕泪横流,他只是激动地说着辽话,手舞足蹈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一个懂得辽话的亲卫上前,将他的话翻译出来: “他是完颜部的女真人,是部族族长的次子,他说想送给侯爷一份礼物。” “噢?”道服公子在马车上看着少年,“什么礼物?” “他说,有很多东海女真和长白女真都很恨辽人,完颜部也是被辽人压迫许久,”亲卫看着少年怔了怔,但还是老实翻译道,“他说如果侯爷愿意帮助他,他可以将那些女真人全部召集起来,誓师反辽。” 在他看来,这个少年大概是犯了失心疯,一个沦为奴隶的战俘,居然跑到侯爷前面说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是哪个士卒看管不严把这家伙放了出来?一会儿一定要好好抽他两鞭。 然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听到这些字眼,马车上的靖北侯爷目光幽深了几分。 “我知道一些女真人的事情,或许确实能给辽人造成一些麻烦,”靖北侯爷说,“可你只是个部族族长的次子,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能统一女真,甚至能向辽国举起反旗?” 少年往前膝行了些距离,恭恭敬敬地将头磕到尘土里: “我的父亲,已经老了,我的大哥,他只会对辽人唯唯诺诺,如果侯爷能够给我一千把,不,五百把那种火枪,我就能夺下完颜部,然后进山里将所有女真人都逼出来,到时候他们只能跟着我一起干。” 靖北侯爷笑了,他笑得有些玩味:“你很贪心,你甚至开始尝试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和我谈条件。” 一种名叫野心和复仇的东西在少年的眼里熊熊燃烧,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大地,试图向眼前魏国的靖北侯献上自己的忠诚: “我会是侯爷最好的猎鹰,我也会是侯爷在东海的眼睛和长刀,我会和辽人死战到底,让侯爷的北伐变得更容易--我愿意认侯爷为义父,永生永世是侯爷最忠心的厄尔干(儿子)。” 靖北侯爷沉默下来,他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那并无重量的目光却让地上的少年止不住地颤抖,甚至留下会绵延一生的阴影--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这种从生命到未来都握在一个人手中,他轻轻点头自己便会重新拥有大好前程和作为一个人的权力,他转身离开自己就会再度落到尘土泥泞里的感觉是多么的恐怖与无助。 过了许久,上面才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我没有收干儿子的习惯,更不会收一个前脚刚背刺完亲生父亲的人。” 少年绝望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土地上。 “但是,你的想法确实很有意思,或者说对于我来说,是一门投入不多就可能收获颇丰的生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到底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还得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车帘被重新掀起,靖北侯爷重新走入马车,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从尘土里重新直起身子的少年终于握住了未来。 他说:“我有汉名,叫完颜旻,我还有一个女真族的名字。” “完颜阿骨打。”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夜 天才微微亮,大魏京城那条菜贩云集的巷子里,已经是人声鼎沸。 虽然外城本就有耕地,但城外村镇农夫自种的蔬果看起来就是要新鲜一些,而且大概是因为他们还要赶在午前卖完好出城回家的原因,价格也更便宜,自然更受到京城百姓们的欢迎。 许多会过日子的妇人都会趁早来到这条巷子挑挑拣拣,偶尔也会出现某些酒楼菜商出事,跑来包圆的情况,为了赶在城门刚开时候就进城的菜贩们大概是半夜就挑着担子起行,但依然是抵抗着睡意卖力地吆喝着。 肉铺的屠夫手里的刀上下飞舞,农夫与居民讨价还价,采购食物的大户人家仆役鼻孔朝天,偶尔还有几个跟着自家父母进城的孩童跑来跑去,构成了一幅鲜活温暖的盛景。 窥此一角,也能看出来经过了半年,京城总算是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流民在城外的村镇得到重新安置,物价稳定,路边原本随处可见的乞儿越来越少,人心不再那么浮动,如果不是城门附近依然屹立的那座纪念碑,就好像之前辽人未曾打到过大魏京城一样。 但其实莫莫很少去关注这些--或者说她的世界原本就很小,小到容不下那些风波与胡思乱想。 她依然穿着那一身侍女服,但因为最近渐渐长高了,所以不得不改长了一些,她挎着小竹篮,走进这条巷子,偶尔在几个摊位前停留片刻,熟识的菜贩帮她省去了讨价还价的过程,总是热情地将果蔬主动帮她装进那个竹篮里。 时光好像在她身上停了下来,眉眼依旧像柳叶,小脸还是有些微黑,身段或许比起之前修长了些,但被宽大的侍女服掩盖,来来往往的人都不会知道这个小侍女与传闻里那位靖北侯的关系,只会以为这是哪个普通人家出来买菜的丫鬟。 依旧普通,依旧平凡。 然而她的十步之外,便有扮成妇人的锦衣女谍小心跟着,有两个相熟的菜贩更是北镇出色的谍子,确保眼前这个小小的侍女在京城里不会遇到任何的危险--对于他们来说,出这种任务当然更像是休假,但也能看出来,在靖北侯离开京城后,对于锦衣卫衙门来说,保护这个小侍女的重要程度跟皇帝好像也差不了太多。 只可惜这半年来没有哪个辽人想来抓住这靖北侯唯一的软肋,也让这些谍子失去了许多乐趣,某一天早起挑上担子猛然发觉自己再这么下去好像真就要变成卖菜的了。 对于这些事情,小侍女是不知道的,或者说知道了也很难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如同往常一样买了几日够吃的菜,然后挎着小竹篮离开巷子,在某间胭脂水粉铺子前驻足片刻,然后便回了家。 那个很大,也很空的家。 顾怀还没离开的时候,这栋宅子外总是围着很多人,他们用尽各种手段想见顾怀一面,但后来也就渐渐散了,如今连朱门都上了锁的宅子在权贵云集的巷子里看起来并不起眼,而那个单独住在里面,只会偶尔出来买菜的小侍女更是被所有人遗忘。 小门开启又关闭,莫莫认真地上了几道锁,将小竹篮放进厨房后,她卷起袖子,吃力地提着在水井里打满了水的水桶,开始打扫起来。 宅子太大,也就只能一天洒扫一点,杂草不可避免地长势惊人,花园也变得有些野蛮粗犷,有着一片湖的后院更是从精致曼妙变成许久未有人踏足的野景,莫莫一开始倒也想过要不要雇点人来帮忙,但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大概是害怕人气多起来,会把顾怀留下的最后的味道冲淡。 扫了庭院,洗好的衣物挂在绳子上晾干,给几株最喜欢的花浇了水,把顾怀之前淘来的藏书搬到太阳底下,莫莫给自己煮了碗面,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往外一步便是夏天炽烈的阳光,而她在屋檐的荫凉里小口小口地刨着面。 从离开大山进入苏州之后,这样的日子好像就越来越多了,莫莫知道顾怀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也渐渐习惯这样的孤单和寂寥,但偶尔心里还是会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她当然想过寻找一些事情打发时间,或者说学会某些东西来让自己变得更像一个要和他成亲的女子而不是侍女,但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倒不是因为什么配不配得上他的心思,毕竟从还在大山里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连在了一起,哪里会在意这些呢? 她就是她,他也是他,从相依为命到现在他各地奔波,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莫莫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真的不会变么? 偶尔她是会自卑的,在自己学字的过程里,不可避免地要去看许多书,她看见书上那些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女子,总是会觉得如果是她们站在顾怀身边,好像会更般配也更合适一些。 他已经成了故事里的人物,而自己还是那个小小的侍女。 收起碗筷,莫莫继续做着家务,她重新再后院里养了些鸡鸭,好像这样就可以冲淡一些寂寞与孤单,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已经捡了好几颗蛋,想起之前在山里她生了病,顾怀冒雨下山换了药和几个鸡蛋回来,替她压下了药的苦味,莫莫大方地将刚刚捡起的蛋煮了两个,剥开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的圆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在远处,同样有人看着天空,然后朝身后的几道身影摆了摆手。 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他们纪律严明地散开,两个人动作利落地翻过高大围墙,借着夜色和花草的掩护,靠近那处还点着烛火的院子。 他们的时间不多,锦衣卫对这一片看得太死,等待了许多天,才终于等到了这一点空隙,过程中还不能引起任何动静,不然接下来他们会面临整个大魏京城锦衣卫的追杀。 对于这种用大批谍子来保护一个侍女的举动,这些黑衣人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者说正是因为近两年那个声名鹊起的靖北侯的原因,他们才能注意到这个在靖北侯成名之前就与其相依为命的侍女。 他们的动作很快,两个黑衣人已经到了小院外围,其中一个身段玲珑有致明显是个女人,她柔弱无骨地穿过半掩的门扉,只是一两个呼吸之间,就站在了那个呆呆看天的小侍女身后。 她并指如刀,却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落下,而是直接伸手捂住了小侍女的嘴唇,然后不顾她的挣扎,掀起一点侍女服,看清了她小腿上的胎记。 她轻轻点头示意没错,另一个黑衣人立刻快步上前,捆住小侍女的手脚,扛起她与女子一起消失在院落里。 片刻之后,他们越过高墙,出现在外面的巷子里,领头的人打了几个手势,立刻便有几人从不同的方向离开,如果锦衣卫发现了任何动静,他们便会成为接下来锦衣卫追索的对象。 但夜晚依然是那么安静,繁星之下的京城陷入了沉眠,领头的人看着黑衣人肩上的莫莫,眼睛里露出了复杂至极的目光。 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几个呼吸之后,一道握着绣春刀的人影走过巷子的转角,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城 天色刚刚明亮,萧平便在书童的搀扶下快步走进宫城。 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紧闭着的双目上方,眉头几乎拧成了扭曲的形状。 侯爷是那么信任他,他能从一个目盲书生到锦衣卫指挥使,几乎是侯爷一手提携,连锦衣卫的理念是侯爷教他的,然而现在却有那么一批人,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掳走了侯爷托他照看的那个小侍女!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从来都温和平静的他第一次在属下面前失态,他用最短的时间将消息送进了宫城,而宫里那位也用最短的时间传出了旨意。 宣他进宫。 眼下整个锦衣卫都已经动员了起来,所有谍子都从那条破落巷子的官署里涌出,疯狂地调查着事情的真相,然而直到萧平走入宫门,依然没有寻找到任何确切的线索与方向。 他被引入了一间宫殿,听见了焦急不安的踱步声,连早朝都没有去上的魏皇猛地看过来,眼里是让人发寒的冷意。 比起萧平,赵轩更清楚那个小侍女对于顾怀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江南平叛回京之后,他甚至调侃过顾怀自己是不是该改口叫弟妹,然而在顾怀替自己坐镇河北对敌辽人的时候,莫莫居然在京城被人掳走了! “有没有消息?”他问道。 萧平跪在地上摇了摇头,面色难看:“犯事的人动作很利索,甚至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惊动任何人,锦衣卫是等到天明之后,发现那位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出门,才发现事情不对。” 毕竟看护的是个女子,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事实上平日里除了两个女谍会靠近,其余的谍子都保持着距离,这半年下来风平浪静,让他们失去了一开始的警惕--毕竟谁能想到有人会对这么一个看起来平凡普通的侍女下手? “传朕旨意,封锁城门,”赵轩声音极冷,“但城门不可能一直封下去,朕再给你一早上的时间,查出来到底是谁动的手,还有莫莫到底在哪里,如果她出了事,那么在顾怀向朕讨个说法之前,朕一定会先让你给个说法。” 萧平心中一凛,虽然他已经把这件事想象得足够严重,但看来还是太低估了可能产生的后果,连魏皇都用这种压制着滔天怒意的语气来下令,可想而知锦衣卫如果办事不力的下场。 有宦官上前搀扶着他退出大殿,等到书童接手,萧平的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与思索。 他紧闭的双眼对着地面,轻声自语: “辽人?还是...” ......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城门都关了?” “嗨,谁知道啊,俺还在这儿等着出城咧,谁知道突然跑过来些锦衣卫,二话不说就催着那些当兵的把门封了。” “锦衣卫?”有人插话道,“那可不得了啊,我听说锦衣卫要么不管,一出手准是抄家灭门的大案!唉不知道又是哪位贵人想不开瞎折腾...” “我也听说过,这衙门现在可威风得紧,你看他们那飞鱼服,多好看,多霸道!” 在顾怀当初曾经血战过的东直门内,一群群排着队原本准备出城的百姓正对着那些封锁了城门的锦衣卫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要知道这种封锁城门的举动,上一次出现还是辽人打过来的时候,平日里哪里能看到这种阵仗?一些胆子小的已经走了,只有今日实在急着出城的百姓还在这儿等着。 然而日头越来越高,也不见有任何打开城门的迹象,人们越来越吵闹,连那负责看守城门的校尉都凑到握着绣春刀刀柄的锦衣卫跟前询问了几次,可得到的都是极为冷酷的一瞥。 与此同时,城内也炸开了锅,无数锦衣缇骑涌出葫芦巷子,策马踏街而过,沸腾的杀意指向了京城的各个方向,被他们盯上的可疑人士在这个早晨都感受到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客栈里最近来的那些外地人,那些和辽人做过生意的人,他们在哪里?” “说!昨天晚上,为什么在那条巷子外面鬼鬼祟祟的?” “我再给你一点时间整理语言,告诉我,你昨夜有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声音,看见什么奇怪的人?” 所有锦衣卫都像疯了一样,查着任何可能与昨夜那件事有关联的人,他们一遍遍地在那条巷子进出,试图找到最为微小的一点痕迹,甚至以巷子为中心,敲开了一扇扇权贵们的门邸,审着一个个可能有着线索的百姓。 如果说以往锦衣卫还有所约束,那么在这一刻他们就是出笼的疯狗,这个由顾怀建成,如今成为天子亲信的间谍衙门,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在京城掀起风雨。 然而大部分锦衣卫,都没有什么想借着这个机会抖威风的心思,一是因为这半年来他们督查官吏监理民间,早已不是什么草台班子,二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次陛下是动了真怒,指挥使大人是动了真怒,如果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整个锦衣卫都可能再次沦为那条破落巷子里的破落衙门! 就在这样的疯狂里,原本一些微不可见的痕迹被找到,一些线索被串连起来,封锁半日的城门终于被打开,然而每一扇城门旁都有锦衣卫带着士卒在仔细的检查着进出的每一个人。 “动手的人不会太多,而且都很细心专业,并不是什么发了失心疯的蟊贼,如果不是一株歪了的花草,甚至查不出他们摸进宅邸的路线。” “他们用来藏人的地方应该不远,京城如今没有宵禁,掳了人赶夜路太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没有任何血迹以及挣扎的痕迹,目的不是财色,根据经验来说,那个人应该还很安全。” “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利落,那么,他们是想将她带出城?为了防止意外,成行的人应该不少,但也不会多,同时他们还必须有能藏下一个人的工具,比如马车和货箱。” “大人说了,重点注意长相偏辽国的人,还要考虑口音,一旦不是京城本地口音,就得往死里查!” 一个个锦衣卫死死盯着城门进出的百姓,甚至细致到了包袱都要打开看个具体的程度,由此自然引来些怨声载道,随着时间推移,每一个锦衣卫的脸色都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 他们找不到。 难道那些贼人没打算出城?难道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到最后连锦衣卫指挥使萧平都亲自来到最繁忙的东直门坐镇,听着喧闹的动静,面无表情。 而在西直门外,几辆马车的出现,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 “国舅爷府上的车?运什么的?去码头送货...打开,我叫你打开!看不见我身上穿着什么?” 几个锦衣卫并没有胆子收下生意人惯例性塞过来的钱,他们细致地看过马车里的每个角落,又仔细地审视着十几个随行的奴仆,还有那个自称帮国舅爷打理部分生意,富家翁模样的生意人。 感觉没什么问题。 他们最后挥手放行,看着那几辆马车驶出城门,消失在官道上,某个锦衣卫总感觉有些不对,但又想不出来不对在哪里。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察觉到马车的车厢比看起来要小的。 而在彻底远离西直门后,几辆马车中的一辆,缓缓改变了方向,几个随行的奴仆也慢慢直起了腰,一看就训练有素地警戒起了各个方向。 道旁的树林里,一个儒雅高大的中年人平静地走入马车,掀起车厢地面的盖板,看着那个小小的侍女,眼里是深厚沉重的欣慰与怜惜。 “复国,有望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风云 再一次将几个从草原部落起身,然后牢牢占据辽国朝堂部分权柄的贵族处死之后,站在上京街头的司徒鄢合上了手里的册子,感觉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疲惫。 这些天以来,他成功扮演了一个忠犬,一把陛下扔出来的利刃,以各种各样的罪名,将那些尸位素餐的辽国贵族们送上刑场。 他察觉到了许多异样的目光,也听到了最近朝堂上对他一边倒的弹劾与辱骂,当初那个才名动天下的出色士子,终于是被朝堂的污水染成了个为了权势不顾一切的屠夫。 连身为左相的父亲,哪怕早已知道这一切的主导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辽帝,也会偶尔劝他收敛一点,不要站到所有人的敌对面,如果日后朝堂的反弹到了不可镇压的地步,陛下把他丢出来,那对于司徒家便是破家灭门的惨案。 可他真的有办法停下来吗? 除了之前那一系列惨败,辽国的这位陛下一直是英明神武的,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违逆,他说要清理一遍辽国的贵族,那么就没人能拦在刀前。 当然,那些惨败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摇了陛下的威信,甚至让一些屠刀下的贵族都蠢蠢欲动起来,但很快陛下就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绝望,顺手借着谋逆的罪名扩大了清洗的规模。 辽国的朝堂上出现了百年来未曾有过的空旷与清朗,原本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慢慢完成的权力下移,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初见了成效。 司徒鄢知道陛下还想做什么,接下来必然是学着魏国开始科举,彻底打破耶律和萧两姓对于权力的垄断,而那些被送上前线白白送死的各个部族,也会在不远的将来面临两个选择。 彻底并入辽国,或者被屠灭变成历史的尘埃。 这些事情再一次证明了辽帝的雄才大略,这也是司徒鄢会选择继续成为这把屠刀的原因,无论那些刑场的贵族如何咒骂求饶,无论他这个原本在辽国人人追捧的才子是不是变成满手血腥的酷吏,他都在告诉自己,陛下是对的。 而杀完这一批,这件事情差不多也要到头了。 司徒鄢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转身去往宫城复命,在宫门处他见到了前些天从前线赶回来的萧弘,两人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太多客套和寒暄,只是微微点头,然后便走向不同的方向。 讽刺的是,一年之前,他们还是辽国文武青壮一辈中最为出色的两人,然而现在一个吃了败仗,一个已经从才子变成了屠夫。 前些天陛下任命萧弘再次坐镇前线的时候,还是引起了好一片哗然的,毕竟真定的例子就在眼前,谁也不知道萧弘有没有被彻底打没了心气。 但仔细想一想,这好像也是必然,辽国最为出色的几个将领,萧奇在京城大败后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砍了脑袋,耶律洪河间一战后拔刀自刎,萧弘虽然年轻,但已经在边境打了很多年仗,而且前些日子还在七万大军死伤大半的情况下,强行带着万余人突围回到辽国,成为了那些士卒眼里的英雄。 这么一看,确实已经是为数不多的人选之一。 而陛下的这份任命也体现了他的大气与胆略,杀其兄用其弟,换做旁人怎么也会有些忌惮与戒备,但陛下就是大笔一挥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告诉他,打输了并不可耻,只要下次赢回来,他依然是辽国最为出色的将领,把萧弘感动得泪流满面。 是啊,赢回来。 在河间一战失利之后,辽国这台沉寂多年的战争机器再一次开始了动员,粮草开始转运,兵员开始集训,虽然不至于马上便开赴边境再一次开战,但也不可能留给魏人太多的休养生息时间,也许半年之后,再一次雪化的时候,就是比上一次更为凶悍也更为彻底的国战。 还真是风云际会。 司徒鄢走入了御书房,恭恭敬敬地行礼,一板一眼地将做完的事情总结汇报,过了许久,上方才传来声音: “知道了。” 面貌普通却极为英武的辽帝将折子放下,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好像那些死去的贵族跟圈养的牛羊也没有什么区别。 “做得不错,”辽帝说,“想要什么奖赏?”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司徒鄢束手站着,“不敢言赏。” “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整个上京不知道多少权贵想要一口咬死你,连你那个位高权重的左相父亲都被人一起指着鼻子骂,不给点像样的赏赐,朕心里怎么过得去?”辽帝笑道,“当你成为刀的时候,朝堂上就没了容身之地,这个时候就不要想着抽身了,你该做的是继续当一个酷吏,所有人都害怕的酷吏,毕竟只要朕点头,你就能继续在朝堂立足。” 司徒鄢平静拱手:“是,请陛下吩咐。” “在知道魏国让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镇河北,统筹军政大事的时候,朕曾经怀疑过,那个刚刚登上魏国皇位的人是不是在发疯。” 辽帝放下笔,慢慢说着:“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朕登基以来吃过的最大的亏,便是他送给朕的,朕之前时常在想这样的文武全才怎么就生在了魏国,要是在大辽长大岂不是可以成为朕的左膀右臂?别说河北了,朕甚至可以让他成为辽国最年轻的左右相。” “可后来就发现,比起人才更难得的,是魏国那种敢于培养人才的勇气,甚至可以把整个河北交给他练手,”辽帝笑起来,“这一点上,朕有所不如,但吃这次亏也让朕想明白一个道理,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魏国都敢赌,占尽优势的朕为什么不敢?” 他看着司徒鄢,说道:“南京道节度使,是你的了。” 司徒鄢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辽国南京道(今北京、天津),是直面河北的前线,虽然没有河北那般庞大,但也是至关重要之地,他的年纪虽然已近三旬,但辽国还没有出过这般年轻的节度使。 那可是一道最高长官!虽然不能总辖军政,但犯了错也可能会葬送一道之地。 司徒鄢跪了下来:“臣惶恐。” “成为鹰犬酷吏的好处,就是可以跳过旧制升官,你有才学有心性,以后的路还长,不要总觉得背完黑锅就要落得个被清算的下场,朕的心胸和野望没那么窄,”辽帝笑道,“朕需要你的父亲继续担任左相,朕也需要你在前线替朕盯着萧弘,而且在朕看来,让两国最为出色的士子隔着国境争一口气,是很有趣的事情。” 他摆了摆手:“下去吧,这一次,不要让朕失望。” 余音落下,司徒鄢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御书房的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巍峨的宫门前。 他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想到被自己束之高阁的那本《明月集》,想到自己当初出使大魏京城没能见到顾怀,离开时说的那番话。 “他的傲气风骨如何,如今我已见过,只是或许有一天,当我再次来到大魏京城,彼时风景早不一样,我想知道,到时候他是否还能如今天一般近在咫尺也不愿见我。” 辽国没能打下魏国京城,这些话便变得可笑起来,可谁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和他对垒于边境呢? 这一次,是他把顾怀拉下凡尘,还是顾怀踏着他的尸体,挥师北上? 第三百二十章 议政 折腾了许多天,巡游了大半个河东的靖北侯行辕终于回到了河间城。 这一趟出行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总体来说还是达成了一开始的目的,无论地方情况如何,所有官吏都意识到了和之前河北的天高皇帝远不同,如今是真的有幕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凌驾于所有人的头顶,俯视着整个河北。 而那位战功骇人的军功侯爷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哪怕他巡视地方时参加饮宴召见官吏总是温和客气,但一想到他在临漳做过的那些事情,挥起的那些屠刀,就会让河北的大小官吏都意识到这位侯爷的出巡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在看着你们。 不过和官员们肚子里有着弯弯绕绕不同,行辕经过的每一地百姓,都感觉到了难得的心安--一个人的威望与拥戴不是说出来的,而是要看他具体做了什么,毫无疑问在顾怀进河北以后,这个地方就在肉眼可见地变好,他挡在时代的浪潮与辽人的铁骑前,给了所有人一个可以安心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生祠的香火真的有功德,那么大概能看到一副河北烟云尽皆萦绕一人身上的盛景。 而在行辕入河间后,这一场吸引所有人目光,极具政治意义的出巡就彻底告一段落,顾怀也会渐渐让幕府彻底站到台前,接手一切,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河北都会埋头发展,或许这个过程里依然会出现各种各样不可避免的问题,但未来总还是充满希望的。 休憩了一晚,没有过问任何政事,第二天睡到正午的顾怀神清气爽地进了府衙,果不其然立刻就被卢何给堵了,拿出了一堆急需处理的问题。 “那些走海路送过来的种子已经开始育苗,虽然有一船,但还是不够推广到整个河东,也就只能在河间地域先试着种植一下,不过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产量惊人,打消了农夫们的顾虑,以后推广起来也能更容易一些,”卢何喝了口茶,说道,“这个过程里农政署的官吏会一直盯着,但终究没有经验,一切都要摸索--所以今年河东缺粮的问题还是需要官府解决。” 对面的老人毕竟是自己的先生,总不好戴上痛苦面具瘫坐在椅子上,顾怀只能坐正道:“问题应该不大,番薯最大的好处便是生长期短,第一批种下去到收获,今年余下的时间应该还能种第二批,到时候就不用担心种子的问题了,总能在入冬之前让百姓们有存粮。” 卢何点头:“这件事老夫会一直让农政署上心--还有一件事,军屯改革以后,前线兵力略有缩减,重新招募士卒的过程或许应该加快些,也就是将征兵的条件放宽点。” 顾怀想了想,还是坚持道:“想脱离土地吃这份军饷的农家子弟不会少,辽人也不太可能短时间就发起全面进攻,李易和陈平我会传令让他们提高些警惕,但这个裁军改制的过程还是应该完成得彻底一些。” “最近各地依着那份招贤令来到河北的人很多,除了有真才实学的,也有不少想鱼目混珠搏一份前程,依老夫看,或许可以学一学千金买马的例子,来吸引更多人。” “这个头还是别开比较好,”顾怀摇头,“一个尸位素餐的官员,可能会毁掉地方的根基,那份招贤令一直都在,河北确实缺人才,但也没缺到这种地步--等到以后情况好起来,会有更多的人主动来试一试。” “嗯,沧州那边...” 要议论的政事有很多,这并不是卢何这位先生没有主见,而是出于对自己学生幕府之主身份的尊重,他当然可以越过顾怀做出决定,但有没有顾怀点头,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这么一直议政到茶都换过两盏,将整个河北近期的方向彻底确定下来,卢何才将手里的卷宗放到一边,看了一眼在门外和王五魏老三一同值勤的少年亲卫,问道: “真的要留下来?” 是在说完颜旻的事情。 顾怀也看了一眼被两个彪形大汉衬得娇小瘦弱的少年,看着他穿着亲卫服饰,佩刀站立脸上隐隐有些威风惬意的模样,说道: “可以培养一下,先让他做一段时间的亲卫,学一些东西,女真那边我已经让锦衣卫派人过去查了,如果情况真的和他说得差不多,也许是一个让辽人后院起火的好机会。” 辽国之所以这么强盛,就是因为彻底统一了草原与燕云,灭掉了西夏打通了西域,疆土甚至囊括到了贝加尔湖,没有人能威胁这个帝国,它自然能盯着中原垂涎欲滴,可要是东海那边女真真的能统一形成政权,举兵反辽,那么无疑可以替魏国缓解极大的压力。 而且这个过程还不需要投入太多。 “老夫不是问前景,而是在问这个人,”卢何轻叹一声,“活到老了,自然就能学会看人,老夫一生阅人无数,但也很少遇到这种天生反骨的面相,他会反辽,自然也会反你,他不会忠于谁,只会忠于自己的欲望和野心。” 他说:“这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 顾怀沉默片刻,说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好人不会出卖自己的父亲与族人,也不会成为奴隶之后有胆子拦住我的车驾赌上一切,不过我一开始就没有希望能得到他的忠诚,那么他对于我来说就只是一枚好不好用的棋子。” 门外的完颜旻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偷偷往这边看了一眼,当发现侯爷也在看着自己时,他猛地一凛然后转头站得更直了些。 “起码就现在来看,还只是个嘴上比较狠,但空有野心气魄而无手段的少年郎,”顾怀的声音莫名有些冷,“想带着女真人和辽人厮杀,还不够,所以我还需要教会他很多东西,同时帮他彻底断掉那最后一丝和辽人讲和的念想。” 他想了想,说道:“先生,你说如果当有一天他终于得到了我的认可,可以回到完颜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父亲死去,大哥已经当上了完颜部的族长,而且要将他这个弟弟彻底赶尽杀绝,他除了带着我给他的东西去一点一点争地盘,还有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卢何沉默下来,片刻后笑道:“大概是没有的。” 顾怀点头:“那就这样吧。” 他喝了口茶:“河北走上正轨,我也要回一趟京城了。” “是应该回京受封。” “也要考虑成亲的事,有两个女子等我等得太久,总不好一直让她们等下去,”顾怀笑道,“至于河北这边,就还请先生替我看顾着了。” 卢何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旁边书案后一直安静撰写文书,听到“成亲”两个字后,身子微微僵住的崔茗,抚了抚胡须,笑着开口: “好。” 第三百二十一章 旖旎 夜色如墨。 河间府衙的后堂,是顾怀停留河间期间一直住的地方,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小院子,还有几间独立的屋舍,两个小院是连起来的,一间属于顾怀,一间属于崔茗。 顾怀没有衣食住行都要丫鬟伺候的习惯,所以他那个小院里也就住了自己和王五魏老三,眼下多出来个女真少年完颜旻,之前听王五说昨晚上他和魏老三一唱一和给完颜旻讲打过的仗,把部族出身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少年说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就没对着他们两个绝世猛汉纳头便拜喊一声大哥二哥。 顾怀提醒他是不是忘了之前完颜旻还想当自己干儿子来着,这种辈分也能乱认?脸都绿了的王五走过去劈头盖脸给了完颜旻两巴掌,骂道你他娘的说话过不过脑子,以后见着老子记得叫爹。 王五本就是个山贼加兵痞,以前都是顾怀亲卫,他就没少仗着资格老欺负魏老三,如今多了个完颜旻倒也是好事,起码鄙视链又多了个底层,对于这种事情顾怀才懒得去管,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还想统一女真?做他娘的什么美梦。 已经入了夜,王五他们住的屋子里鼾声四起,顾怀也已经熄灯入睡,而在另一间院子里,崔茗正对着桌上的茶水发呆。 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勉强感觉到她不平静的心绪,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端起茶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抖出一些药粉,混在茶水里喝了下去。 根据崔氏送药人的说法,这会让她更容易怀上孩子。 当然还有些话那个人没有说,比如这种药粉还有着摧情的作用--但好像确实也没必要说,都用上这种药粉了还在意这些? 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脱衣服的声音,片刻后崔茗换上那跟轻纱没什么区别,让人脸红心跳的服饰,然后又在外面披上外衣,走到门前顿了顿,青葱般的玉指握住了木门上的环佩。 但是下一秒,她就像被烈火灼烧一样猛地收回手,脸上露出挣扎。 真的要去么? 不,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可他要成亲了。 崔茗的犹豫和不安渐渐平息,在她美丽的脸上最终化作了坚定。 能看出来她很用心着了妆,朱唇饱满鲜艳,修过的眉如同远山,除了眉心一抹朱砂,她还如同盛唐的女子“点睛”一般,在眼角处点上了一颗小红点,让她清冷的气质之外添了些妩媚之感。 她很美丽,依旧很美丽,全天下或许有许许多多美丽的女子,但都不如这一刻的她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她身上还有那种崔氏沉淀千年的门阀厚重感,如果生在很多年以前,也许那一句倾城倾国真的会在她身上应验。 然而这般精心打扮,却只是为了将自己送给一个男人。 她知道自己再没有了什么选择的余地和时间,崔氏已经不可能再等下去了,随着顾怀掌控河北的越来越完全,这个门阀付出的也就越多,甚至开始不惜一切代价,他们一边将家族的子弟安放在各个位置,攥取着稳定下来的权力,一边等待着家族最明亮的那颗明珠成为河北之主的正室夫人,为他生下一个流着一半崔氏血脉的子嗣。 世家门阀最擅长的便是这种润物无声,到了最后,如果那棵大树遮蔽的人不够强势,也许还会变成这棵大树的养料--而当这整个过程开始的时候,就不可能再停下来。 崔茗是个聪明的女子,上天并没有给了她美貌的同时收走一些智慧,她学过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习惯施政布局,所以她才能更清楚如果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没有人比那位崔氏的老太公更心狠。 仿佛是终于做下了某些决定,她微微用力推开门扉,走进了院子,走到了顾怀的门前。 远处树木遮蔽的阴影里,两个轮值的锦衣卫呆了呆,其中一个挠了挠头,有些茫然: “怎么办,拦不拦?” “你看她拿武器了么?” “没瞧见。” “侯爷平时戒备过她么?” “好像也没有?” “大晚上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来你屋里找你,你锁门么?” “...不锁。” “那不就得了?拦个屁啊,”另一个锦衣卫翻了个白眼,“你不想混了?” 他们默契地转过头,继续在黑夜里守护着这个院子,甚至开始闲聊以免太安静听到些什么声音。 而崔茗也终于推开了那扇门,借着月光,看清了室内的陈设。 六月,天气已经炎热起来,顾怀赤着上身,睡在凉席上,崔茗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她突然有些茫然,接下来该怎么办? 心头燃起了一团火,让她的脸上都浮现了几抹红晕,她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些话本,和衣躺在了顾怀身边。 身子有些发抖,顾怀宽阔结实的胸膛就在眼前,那种气息让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几乎已经靠在了顾怀的臂弯里,轻轻咬了咬嘴唇,修长的五指探了下去。 只是短暂接触,顾怀就猛然睁开眼睛。 “谁?” 他坐了起来,手已经摸向了一旁挂着的长剑,但当他看清那道人影时,不由目瞪口呆。 “崔茗?” “我...我...” 气喘如兰,香舌轻吐,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她挣扎着坐起,呆呆地看着顾怀,然后伸手轻轻解开了系带。 外杉缓缓滑落,轻纱下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 顾怀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他的目光掠过琼鼻朱唇,脖颈酥肩,以及那片饱満与白皙,缓缓下移。 目光所及,崔茗的身子簌簌发抖,她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好像要跳出胸膛,呓语一般低声道:“我想伺候你...” 她轻咬嘴唇,将手伸向轻纱,轻轻退下,顾怀猛地移开视线,喝道:“穿上!” “我不...你是我的...” 她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突然用力扑到了顾怀的身上,那片丰梃饱満压在他的胸口,笨拙地胡乱摸索,顾怀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崔茗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一个女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不知道崔氏的催促与压力已经大到让这个女子要走了那份药,他只知道要是再这么下去,自己的理智也快被淹没了。 顾怀知道崔氏别有目的,他也只是不想看到崔茗香消玉殒所以把她带在身边,但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但也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又有什么关系?又不吃亏,只要顺势下去,说不定还能知道崔氏真正的目的。 两种情绪在脑海里不断搏斗着,崔茗微微泛红的迷璃眸子、犹如绸缎一般光滑的,都在蚕食着他最后的清明,他的双手搭到崔茗内凹的纤喓,然后滑到棉软丰楹的曲线上,崔茗轻轻嘤了一声,顺势被他一托,环住了他的脖子,樱滣笨拙地寻觅着。 如兰的气息打在他的脸上,轻吐的萫舌终于越了进来,缓缓舔舐,就在下一秒,外边突然传来呼唤声,让他心中已经岌岌可危的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将崔茗一把推开。 “什么事?”他沙哑着声音问。 “京城来信,”门外的锦衣卫保持着距离,躬身答道,“八百里加急!” 第三百二十二章 启程 随着天明,崔茗睁开了眼睛。 首先感到的,是一阵眩晕,然后是持续的头疼,她秀眉微皱,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牢牢绑了起来,在自己身上还盖着一件外衫。 她猛地睁大眼睛,零碎的记忆终于是回到了脑海,让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一道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醒了?” 崔茗循声看过去,一身道服的顾怀坐在桌边,看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她问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这个话不应该我问你么?”顾怀说,“我没想到你连那种东西都敢吃...崔氏把你送到我身边的目的就是这个?” 崔茗看着天花板,突然感觉有些疲惫:“就不能是我喜欢你么?” “我现在真应该在你面前摆一副镜子,让你看看你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顾怀起身走到床边,替她松开捆住手脚的绳子,眼神清明再没有昨夜的失控:“不过你这么一搞,我便大概知道了崔氏想做什么,也想到了破局的法子,虽然眼下河北还离不开崔氏这种门阀世家,但他们的算盘大概是要落空了。” 外袍滑落,但只露出一点白皙便被修长的手指扯住,天鹅般的脖颈与散落的黑发更添了尤带着几分妩媚,崔茗看向顾怀,问道: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告诉你便是在告诉那些老家伙,我可以被算计,但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用道德绑架我,”顾怀说,“不然我不介意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没有道德。” 崔茗沉默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唯一看光了自己身子的男人,问道:“你要赶我走?” “从一开始,便是崔氏死皮赖脸地想要把你送到我身边,”顾怀重新坐到左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时候我确实没办法无动于衷地看着你死在那扇门前,但现在事实证明,你并不是崔氏的弃子,相反只是演给我看的一场戏,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待在这里?” 他说:“不要再试图考验我的耐心,我知道崔氏会把事情做绝,所以你可以留在幕府,做个女官,我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崔氏压下所有赶尽杀绝的心思,你不用担心他们再来找你。” 这或许是一个还能接受的结局,从此在崔氏与河北之主的纠葛里脱身--毕竟是这么美丽和聪慧的女子,有了一条出路,还是可以拥有精彩的未来。 但崔茗只感觉到心底某个地方隐隐作痛,甚至有些喘不上气。 她微微皱眉,不明白这种情绪出自何处,按道理来说,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重新握住自己的人生。 但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夜的零碎情景,还有他灼热的呼吸和温度。 “世家的女子,从来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说,“我究竟有什么不好?” 这一幕实在很像一夜缠绵后始乱终弃的场景,然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顾怀喝完了茶,却没有了再开口的心思。 崔茗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察觉到了那种压制到了极点的愤怒与失控。 “不是因为我,”她穿好衣服,走到顾怀身边,问道,“发生了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顾怀的语气依旧冷硬,“出去。” “我承认,崔氏确实是想把我送到你身边,然后成为你的正妻,”崔茗替他沏上茶,语气平静,“如果能拥有子嗣自然更好--这是世家大族与封疆大吏之间经常会有的关系,你的警惕太过多余。”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她看着顾怀紧锁的眉头,还有绷紧的侧脸,挽了挽头发:“昨夜的事情,是我的错,只是因为你要回京成亲,所以才有些心急。” “下一次,不会了。”她说,“如果你希望我留在这里,那么我会成为你想要的样子,然后等着你回来。” 崔茗推开门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阳光让眩晕感更重了一些,她闭上眼,终于意识到了刚才那种情绪来自于哪里。 不是因为害怕事情落空之后被崔氏抛弃,不是因为抛弃矜持却被拒绝的羞耻,仅仅只是因为自己从小到大,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完美。 还有那天在崔氏庄园的后堂看到那个年轻的身影时,命运交汇处的余音。 你是我的。 她对自己说。 ...... 门扉关上,拦住了夏日炽烈的阳光。 顾怀再次拿出了那封信,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已经压制到了极点的愤怒与不安像是几欲喷发的火山,然而顾怀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只能从略微颤抖的手看出些许情绪。 虽然他很想一把掀翻桌子再骂几句娘,或者迁怒到萧平和赵轩的身上,但他也知道这样于事无补,并不能把被掳走的莫莫带回来。 掳走。 这两个字眼再次刺痛了他的眼睛,几乎让他失去理智,那个自己在路边捡到的莫莫,那个跟着自己走过江河大山的莫莫,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莫莫,消失在了大魏京城,那个他曾经舍命保卫过的地方。 根据锦衣卫事后的调查,有一批人具备作案的条件,他们在事发的第二天分批出城消失,并且可疑地带着马车,锦衣卫根据线索一路查到国舅爷的府上,才得知这批人突兀地丢下一直打理的生意,卷走了大笔的钱财。 那毕竟是赵轩的母舅,所以锦衣卫们没敢直接动手刑讯,直到赵轩亲自召其入宫质问,才确定他真的和这事没关系。 有了线索,就可以顺藤摸瓜查下去,但锦衣卫随后就发现,这批人的履历最早只能查到三年前,他们好像在不同的地方突然出现,然后辗转凑到了京城,在这之前,找不到任何他们的痕迹。 所幸有细心的锦衣卫找到了某些证据,还原了他们的身份。 被灭了国的西夏党项人。 由于汉化得十分彻底,几乎没有人能从外表或者语言上辨别他们的身份,而更多的问题也接踵而来,比如他们掳走莫莫到底是因为什么?比如他们离开京城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锦衣卫到底有没有查到,这封信上并没有写,就算是八百里加急,送到河北也已经过了快半个月。 动用传递军国大事的军驿来送关于一个侍女的消息,看起来未免有些儿戏,但只有赵轩知道,莫莫出事代表着什么,这意味着束缚某个人的道德准则可能会出现剧烈的变化,也意味着很多不好的事情大概马上就要发生了。 他们的胆子真的很大。 “党项人,伪装成党项人的辽人,别有用心的汉人,我不管你们是谁,”顾怀的声音冷得没有一点温度,“碰了不该碰的事情,就要做好手被砍下来的觉悟。” 锦衣卫不敢查的事情,他来查;锦衣卫不敢动的手,他来动,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顾怀收好信件,走到门边,看向守着各个出口的亲卫,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启程,回京!” 第三百二十三章 西凉 马车过了庆州,再往西走,就要进西凉了。 离开京城后的群山与密林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官道外起了漫天的风沙,偶尔能在车窗外看到广袤的草原与牧场,荒漠与绿洲,但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到那条汹涌咆哮的黄河。 但都是莫莫从未见过的景色。 离开京城已经半个多月,随着马车西行,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甚至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商队,那些人在碰面时总会激动地用另一种语言对话着,也会向这辆马车投来包含着某种特殊意味的目光,但这么多天以来,没有人和莫莫说过话。 他们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她带离京城,也没有解释接下来要去哪里,他们送来了华丽的衣物,珍贵的食物,表露出了一定的善意,却根本没有想要和莫莫对话的意思。 虽然很多时候莫莫都很懒,用顾怀的话说就是懒得想事情,但严格说起来她并不笨,所以在确定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后,她没有尝试过去主动接触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而是沉默地待在马车里,好像被带离生活了很久的京城对她来说是件毫无影响的事情。 吃了睡,睡了吃,醒过来便看风景,看上去难免有些呆。 但她只是在等着顾怀来找自己,这是一种在山林间穿行养成的本能,很多次她在黑暗里失去了方向,只要这样静静地待在原地,某个气喘吁吁的人就会找到她,然后好气又好笑地说真是没救了。 找到了他便会安心,却从来不提被荆棘划破的衣服,以及握住柴刀太过用力颤抖的手,在那两年里他还不像现在一样心头压着太多事情,很多时候都喜欢说些白烂话,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东西,比如早晚在自己身上装个定位免得哪一天真走丢了之类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让他担心,甚至可以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走就是那么久呢? 大概是再次开始的旅途让莫莫得以从家务中挣脱出来,所以才会起了各种各样的念头,过去这几年的记忆一点一点地鲜活起来,最后定格在了那个下雨天里,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 旁边是尸体,很多尸体,还有吃人的野狗,自己呆呆地坐在路边,瞳孔发散,路过的顾怀冷漠地看了自己一眼,那双暗淡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些色彩。 然后他扔过来一件侍女服和两个馒头,握着柴刀蹲在路边,等着自己吃完。 莫莫曾经在很多个夜里听顾怀抱怨过,说命运就是个狗屁不通的东西,如果老天爷真的存在,那么把他丢过来之后为什么只能让他像野狗一样浪迹山林,这完全就他娘的没道理,然后他认真地看着莫莫,说由此可见这世间根本就没这些东西,嘴上总喜欢挂着这个的要么是傻逼要么是江湖骗子。 可有时候莫莫觉得还是有命运的,比如如果那天不是担心被起义军抓住去当壮丁,所以冒雨打算离开的顾怀捡到了她,那么也就没了后来的故事。 而当前些日子她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马车上,正在渐渐远离那个自己和顾怀的家时,她再次感觉到了冥冥中某种命运开启的感觉,像是将这几年的人生划上了个浅浅的句点。 她很不喜欢。 车队慢慢停了下来,这意味着又有人会加入这个队伍,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有人在马车外轻轻敲响了窗棂。 用力不大,但声音很清脆,而且不急不缓,这意味着外面的人应该很有耐心也很平静,莫莫沉默地听着,片刻之后,有人掀开了车帘,坐到了她的对面。 那是个穿着青色儒衫的文士,看上去很儒雅和温和,虽然岁月难免在他脸上刻上了些痕迹,但能勉强看出很多年前的一些影子。 那应该是个剑眉星目,英气勃勃的年轻人。 他也在看着莫莫,但那种目光里有着太多复杂的味道。 中年文士轻轻一叹:“你越来越像她了。” 如果顾怀在身边,大概会冷笑一声故弄玄虚,但对于莫莫来说,听不懂的话自然就会选择沉默,而对面的中年文士好像也没有希望能得到什么回应,只是看着窗外,继续说道: “很抱歉过了这么多天才开始这场对话,因为我不确定魏人会不会找到我们的痕迹,来把你抢回去--所以在进西凉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让那些过去的影子追上你。” 他说道:“看起来这几年你过得很开心。” 在将莫莫带出京城之前,他便已经旁观了很久,自然知道不应该只看着那一身侍女服和她每天在做的家务,更不应该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她成为一个侍女是受到了天大的冒犯与侮辱。 他只是默默看着那个小侍女的神情,看着她在那一片小小天地里的期待与满足。 然而莫莫依旧沉默。 “看来你确实想不起来了,”中年文士说道,“但没有关系,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他拿起桌上的茶具,简单的冲茶动作,却透着股行云流水的写意洒脱,明明他身上的那件青衫看起来那么普通,明明他已经被岁月打磨成了一个好像随处可见的读书人,但一举一动却带着山河映照的大气雍容。 “这原本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但为了避免你之后会想起来,然后发现里面掺杂了太多我主观的修辞,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把故事讲得简单一些。” 他合拢两指,用指背轻轻推了推沏好的茶盏:“十七年前,辽国灭西夏。” 开口就带着山河破碎血雨腥风的味道。 “到底是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烈,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结果就是,辽国每攻下一座城池,都会屠城三日,一直打到了西夏的国都。” “在辽国看来,西夏不配称国,所以西夏的陛下,在他们的记录里只能叫做国主,所以辽国的大将军耶律洪带兵攻破国都以后,甚至都没有给西夏留任何体面,就将陛下与所有的皇室,吊死在了宫门前。”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这些事情已经不再能引起他心湖任何的波澜。 “从始至终,辽国要的都是屠灭,而不是征服,他们想要杀尽党项人,将西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但讽刺的是,有时候人很脆弱,有时候人又像野草一样,哪怕经历一场大火,也能在来年春天拔出新芽。” 中年文士说:“无数遗民就这么散落到了各地,而以为西夏皇室已经尽灭的辽人没有想到,有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女婴,被送出了国都。” 莫莫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之后的十多年,失去了国家的党项人都在卑微地活着,改名换姓,寻谋生路,那个皇室唯一的血脉也被带到了魏国,每一次我北上联络遗民,图谋复国,回到南方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变大了一些,从牙牙学语到我教她读汉人的四书五经,学治政人心,一切都好像有了希望。” 中年文士顿了顿,喝了口茶。 “直到四年前,我回到那个隐落在大山里的村庄,看到了满地的废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在那一片废墟里找到那个身影。” 他说:“我曾以为是辽国或者魏国下的手,然而查下去才发现,这一切的源头都只是因为一批穷疯了的土匪想要过个好年。” “后来我花了很多年时间在人间寻觅,可人间实在太大了些,直到一个魏国的年轻人声名鹊起,人们议论着他的过去,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小侍女,才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车厢里沉默下来,过了片刻,中年文士才说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要问的?” 莫莫想了想,然后很诚恳地第一次开口。 “如果用顾怀的话说,就是这也太狗血了,这故事写出来都没人看,”她说,“虽然你可能不信,但你们真的找错人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她必须是 “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你来说很难轻易接受,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味的否认,它就不是真实的。” 中年文士说:“虽然很想说会有许多时间来让你慢慢接受,但可惜的是已经过了十八年,随着这一批亡国遗老渐渐老死,西夏就真的会成为历史里的尘埃。” “我还是不信。” “相貌总不会说谎。” “可顾怀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莫莫说,“都过了四年,他总说现在都快认不出我了。” “你小腿处那块痕迹,是当年宦官抱你出宫时,蔓延的火留下的。” “可那是顾怀带着我走山路的时候才有的,”莫莫很认真,“我一直跟他说等雨停再走,可他就是不听,然后我就摔进了沟里,还哭了好久,从那之后下雨我们就没赶过路了。” “...”中年文士沉默片刻,“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流落到那里的,但你身上应该带着一块玉佩,上面有个璃字。” 他说:“那是你的名字,李继璃。” 莫莫有点想说好难听,可看着对面中年文士的神情,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摇头道: “没有玉佩,顾怀之前当过很多东西,都是坑蒙拐骗来的,如果我身上有玉佩,他捡到我的时候肯定会说,”她想了想,“顾怀还翻过我旁边死掉的那些人,说他们是烂穷鬼,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而且我还不识字,”莫莫说,“如果我真的读过书,就算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肯定也能看懂的,顾怀说过识字是种本能,我虽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但不识字就说明多半是贫苦出身。” 句句不离顾怀,好像她的人生里只有那个人的影子。 她的语气很诚恳,诚恳到中年文士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怔了片刻,突然有些激动: “不,不可能出错!你和她那么像,那么像!而且你刚好出现在那里,还想不起以前的事情,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莫莫缩了缩,小声道:“可再巧合也比我是你说的那个人合理呀。” 车厢里安静下来,许久之后,中年文士才重新开口: “是我失态了。” 他的眼神再度坚定下来,看向窗外: “再往西走,过了长城,就进了西凉,我准备了很多年,才有了这一次起兵复国的希望,能在这时候找到你,便是命运。” 他掀起车帘走出车厢,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便是西夏的公主,复国以后的女帝,我会是你的先生,也会是你最忠心的臣子。” ...... 看着那辆马车渐渐驶远,夏则站在原地,目光幽深。 穿着铠甲的身影走到他的旁边,同样看着那个方向,问道: “真的决定了?” “嗯。” “现在还很冒险,”铠甲男子说,“最好是等魏辽国战再打起来,才好起兵。” 言外之意无非就是现在就这么点家底,可千万别一次就全赔了出去。 他是知道的,眼前这个已经到了中年的读书人,在这些年里有多么努力,复国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所遭遇的所背负的常人实在难以想象,包括在几年前他被夏则找上的时候,都震惊于居然还有党项人在为了那个已经灭亡的国家奔走。 那时候他觉得夏则是傻子,是行走在世间的亡魂,可后来莫名其妙就上了他的贼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心甘情愿地为了那个遥远的将来去拼命。 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夏则微微一顿,说道:“等下去固然稳妥,但人心难测,你知道以前我们想要复国最缺的便是长大的皇室血脉,所以那些人很安分,但现在我们迎回了小公主,他们都不愿意看见这一幕。” “是啊,毕竟灭国了之后,也还是有混得好的党项人,尤其是那些提前就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的,”铠甲男子笑道,“你是觉得他们会主动对我们动手?” “毕竟他们不愿意冒辽人再挥起对党项人屠刀的风险,”夏则说,“他们只想让自己在亡国后再往上爬一点,死的同胞已经够多了,再死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铠甲男子沉默下来,他一向不喜欢算计人心,所以听到这些党项人之间的弯弯绕绕难免头疼,明明都是失去了国家的丧家之犬,却还要在那一丝希望下面互相撕咬,实在是难看至极。 “而且,提前起兵,也算是我给那个人的交待,”夏则再度开口,“这几年终究是他将小公主带在身边,看上去是主仆,实际是什么只有他心里清楚,为了防止魏人起一些别的心思,我只能将小公主这样带出来,而西夏的旗帜越早立在西凉,小公主越早成为新的陛下,他就能越早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不像是那种会给别人交待的人,”铠甲男子有些疑惑,“难得看见你会花心思在复国之外的事上。” “因为小公主习惯待在他身边,是不是爱情暂且不论,他们甚至都要成亲了,”夏则面无表情,“一个西夏的公主,一个魏国的侯爷,结局是什么早已注定,为了防止他发疯,我自然要多为小公主考虑一些。” “看到小公主被我们拥立着复国他就不发疯?” “如果能打下西凉,那么辽国和西域以及大半草原就会彻底断开,这是魏国北伐的最好机会,他坐镇河北,局势如此,就算想发疯,也会有人拦住他,至于是皇帝还是民意,我不在乎。” 铠甲男子摸了摸下巴,想着夏则话语里的余音,叹息道:“和你们说话,是真他娘的累。” 他们安静下来看着车队护送着那辆马车进入西凉,听着汹涌咆哮的黄河,铠甲男子察觉到身边的读书人仿佛又老了一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侧鬓居然也有了一缕白发。 “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他问道,“你应该知道,夹在魏辽中间,终究是要走到头的。” 夏则的目光落在了空处,他负手站在黄河边上,却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西夏的国都。 “我当然知道,”他说,“但我不在意。”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种为了一个目的可以把自己都烧掉的那种人,”铠甲男子说,“可这种复国的命运,让一个小女孩来背负,是不是太残酷了点?” “她是西夏的公主,是注定的新帝。” “可如果她不是呢?”铠甲男子看着他,“如果她真的只是那个顾怀随手在路边捡到的侍女,是那个想要和他成亲,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的小女孩呢?” “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亡国后很多党项人都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也许这么多年下来,缠着你的不是那千万亡魂,而只是一个你自己构造出来的执念?也许你如此大费周折,却只是寻找到了一个跟西夏八竿打不着的普通小侍女?” 夏则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铠甲男子遍体生寒,他从未见过眼前青衫文士的这一面。 “她一定是。” 夏则转身离开。 “不,她必须是。” 第二百二十五章 回京 在帝国迎来又一天清晨的时候,京城东直门守城的士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了又一天的站岗。 作为京城人流量最大的一扇城门,这里自然是个可以捞好处的地方,等着进出城的人那么多,只要会点吃拿卡要之类的技巧,自然能挣个盆满钵满,但大多数时候能够伸手的只有那些小吏与校尉的亲信,像他们这种大头兵,还是只能靠着那点紧巴巴的饷银过日子。 城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士卒在维持秩序,也有士卒在开骂,偶尔能听见“别他娘的挤了小心老子给你一刀”之类的话,那些百姓才能老实下来,重新站回队伍。 又是平静的一天,士卒这么想道。 下一秒他突然听见了些马蹄声,这在拥挤的城门附近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连权贵们的马车都只能老老实实放慢速度,谁敢在这种地方策马狂奔? 士卒很快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正朝着城门疾驰而来的四骑,最前方是个年轻的男子,他的左右紧紧跟着两个魁梧大汉,落在后面的是个少年郎,不同于前方三人的沉默严肃,他正好奇地打量着城门前的场景。 他们没有排队的意思,越过起了些混乱的百姓队伍,甚至都没有丝毫减速,明显是想直接策马进入城门。 长矛举起,弓弩响弦,依魏律,守城士卒可以直接把这些不开眼在城门闹事的人射杀当场,可随着一个大汉亮出手里的牙牌,冷冷地扫了士卒们一眼,他们都纷纷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因为有识字的士卒念了出来。 “靖,北,侯?” ...... 清脆的马蹄声在长街响起,引起了一些匆忙的避让,不时有骂声从被惊吓到的百姓嘴里冒出来,但马上的四骑根本没有在意,就好像他们不在意之前在城门处造成的混乱一样。 或者说是最前方那个男子这一路行来,就越来越沉默,在意的东西也越来越少,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只是为了能早一点赶到京城,以往那个温和平静的他在离开河间之后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压抑到了极点的愤怒与失控。 所以他越是沉默,越是面无表情,所带给人的感觉就越恐怖,连平日里最为喜欢说白烂话的汉子也不敢再插科打诨,那个刚刚加入亲卫队伍的少年更是回想起了黄河边上自己跪在地上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让人窒息的压力。 一路不知道引起了多少鸡飞狗跳,一行四骑终于到了那条破落的葫芦巷子,根本没有要下马的意思,疾驰到了巷子深处的衙门后,两个守门的锦衣卫立刻投来了疑惑和戒备的目光。 “衙门重地,闲人...” 握紧了绣春刀的谍子话语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他看清了当先一骑的脸。 虽然上一次看见这张脸,已经是半年以前,但作为锦衣卫里的老人,这张脸是不太能会忘掉的,他至今还能想起来当初锦衣卫的前身,秘谍司迎来命运转折的那一天。 那匹原本纯白的神骏如今已经快被尘土染成了灰色,鬼知道这一路它到底承受了些什么,自从跟了它身上驮着的那个人后,大多数时间它都是在扮演野马或者享受仆役的伺候,一年势下来简直快养成了废马,可这一趟跑下来,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精悍气息升腾,但只有凑近了看才能发现连马腿都在轻微地打摆子。 要知道其他三个人还能换马,可它却是实打实地奔波了千里路程,要不是本身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骏,早累死在半道上了。 而锦衣卫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单膝跪地匆忙行着军礼:“大人...” 马上的男子翻身下来,轻轻一扯披风的系带,身后的少年郎极机灵地上前一步,躬身将那披风抄在了臂弯里,随后趾高气扬地跟随着男子走入了衙门。 乖乖,这可是大魏京城!是那些锦衣卫的衙门!他一个女真族的弃子,居然有一天能跑到这里来抖威风? 门旁的锦衣卫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改变了口中的称呼: “...侯爷!” ...... 官署深处小院的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最后停在了院落中央。 没有说话,但萧平知道是谁来了--或者说很多天以前他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刻。 小书童没有在旁边,闭着眼的萧平朝着声音的方向掀起前襟跪下,轻声开口:“见过侯爷。” 依然没有说话。 “这一个月里,锦衣卫依旧在全力去查,”萧平说,“虽然那些人做得很干净,但还是被抓住了一些痕迹,有两个留下的暗线被拔了出来,但被抓住之后都在第一时间服毒自尽,只能通过他们的随身物品继续查下去,但最后线索都指向了国舅府。” 院落里依旧很安静,甚至会有那么一瞬间让萧平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模糊间他仿佛又能感觉到有一道身影正站在自己前方,低头冷冷地看着自己。 “曹国舅依旧坚持他不清楚那些人的目的,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来历,根据锦衣卫盯梢一个月的结果来看,他应该确实不知情,那些人只是借着国舅府的名头,在京城潜伏。” “与此同时城外也找到了些蛛丝马迹,那辆没有去往码头的马车,最后被证实向西出发,沿着官道最后出现在郑州,随后查证确实有人在马车中看到了和那位相似的少女,并且没有受伤或者胁迫的迹象。” “线索最后断在了河中,根据推测应该是去往庆州、秦州、利州,”萧平顿了顿,“或者出关。” 没有活口,没有踪迹,没办法追上去,也没办法审讯出他们的目的,萧平客观地说完这一个月来的调查结果,省去了那些血雨腥风以及个中曲折,头更低了一些。 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惭愧。 就算是有心算无心,就算对方做事干净利落很明显经过了长期的谋划,但身为天子最为器重的间谍衙门,一个月时间就查到这么点东西,实在是让萧平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人。 他把自己从目盲书生提到五品高官,他把锦衣卫交给了自己,这就是自己给出的答卷么? 萧平拿出一份卷宗,那是这一个月来所有线索的汇总,他没有查出到底是谁掳走了那位,也没有查出他们的目的,查出那位现在到底在哪儿。 他感觉到一只手接了过去,沉默地翻看着,并没有愤怒地质问,失望地训斥,也没有故作大度的原谅,只是听完了他的话语,然后翻看着那些都快被他背下来的卷宗。 “下官萧平,”他拿出一份奏折放在手边,俯身下去,“请辞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是向眼前这个人请辞,而不是向皇帝,因为锦衣卫是他建起来的,因为他曾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好好干,不要成为一个酷吏,而是应该成为黑暗里的守护者,让这个帝国的吏治变得清明,让那些贪官污吏为非作歹的人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审判在等着他们。 萧平自问这一年来很多事情都做得问心无愧,但只有眼下这件事,是自己对不住面前这个人。 翻看卷宗的动作停了下来,院落里再次陷入安静,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那扇木门慢慢地掩上,空留余音。 从头到尾,他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失望,是原谅,还是什么。 只留下闭着眼的萧平,沉默地跪在原地。 第二百二十六章 国舅 很多人都觉得,大魏的曹国舅是一个聪明人。 作为如今魏皇的母舅,出身名门的他早年间还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在赵轩登基之后,他还在京城风雨飘摇打保卫战的时候囤积粮食想发一笔国难财,但在被锦衣卫找上门之后,就老老实实地把吞下去的吐出来还倒亏了不少。 按道理来说,一条路子走不通自然就要走另一条,亏了的自然要捞回来,但从那之后曹国舅就没再传出过什么坏名声,甚至都不常在朝堂和人前露面,画风一转就开始了修生养性。 虽然时代到了魏朝,外戚干政这种事情早就在某些程度上被堵死,有内阁在就算皇帝年幼也轮不到太后监国,更不需要一帮太后的亲戚跳出来指手画脚,但人最怕的就是有梦想。 一帮靠着自己姐姐妹妹突然就成了皇亲国戚甚至有资格去上早朝的人,难免有时候想要做点事情找点存在感,或者证明一下自己之所以之前没在朝堂上混不是资质不行,而是有些偏科心思不在读书上面,智商总还是没问题的。 当然,到了刚开国的时候,这样的故事一般都是以皇帝大义灭亲为结局,但看着这么一个家伙在朝堂上蹿下跳,实在是让大臣们恶心得不行,好在后来随着帝位更迭,老的外戚滚下政治舞台新的外戚坐上来,他们明显就要比前人聪明得多。 捞不着权,那就捞钱。 对于他们来说,想要当帝国的蛀虫实在是一件简单到了极点的事情,下到跑到皇帝或者太后面前哭穷,撒泼打滚要钱,上到借着外戚的身份打点关系,兼并土地垄断生意,实在不行还能靠着人脉在犯法和不犯法之间反复横跳,反正对他们来说,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搞钱事业里,实在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或者是唯一有意义的事。 所以像曹国舅这样,被敲打了一次就老老实实做生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遵纪守法简直跟他娘外戚楷模一样的人,实在很受皇帝与大臣们的欢迎,不少疯狗御史以往最喜欢找外戚的麻烦,可也没上过几道折子弹劾曹国舅,放在开国以来的历代,都堪称不可思议。 而且他还颇有生意眼光,以往的外戚都喜欢在土地上做文章,动辄就侵吞皇庄或者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然而曹国舅却一眼就看上了江南那边发展正旺的丝织业,自掏腰包开了好几条稳定的商路,一路把江南的丝织品卖到了草原,魏辽打得热火朝天,也没耽误曹国舅数钱数到手软。 生意做得大嘛,手底下人多嘛,连朝中官员都想分一杯羹,手底下有几个居心不良来路不明的人不是很正常? 曹国舅从小妾的温香软玉里脱身,坐在椅子上这么想道。 说实话,过去这一个月,其实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整个锦衣卫衙门盯死了他,魏皇也隔三岔五把他叫过去敲打,要不是因为实在不好动手,曹国舅估计现在自己已经进了锦衣卫的昭狱--那可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囤积粮食准备发国难财那一次被锦衣卫带着去参观了一下,回府发现自己裤裆都湿了。 可自己咬死了不认识那些人,难道他们还真敢对自己堂堂国舅动手?他娘的这事儿赶紧过去吧,不就一个侍女吗?没完了还。 他这般想着,又喝了口茶压了压火气,正准备再把几个替他办事的掌柜找过来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再找条丝绸之路出来,把江南那边白菜价的织物卖到西域诸国,眼角就瞥见一个管事跌跌撞撞地爬进了客厅。 他皱了皱眉:“什么事?看你这个样子!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府上就只能用得起你这种...” “国舅爷,不好了!”那管事跪地上就开嚎,“那些锦衣卫的番子打上门了!” “什么?!” ...... “你,还有你,带批人过去,把后门堵死;你,上去撞门,谁敢说废话,你就抡圆了给老子砍。” 国舅府外是一条主街,然而此刻以往熙攘的人群都已经远远散开,王五提着把刀,正指挥着调过来的锦衣卫完成对国舅府的包围,一旁的魏老三死死护着顾怀,看着府门前那些色厉内茬的护卫,狰狞地舔了舔嘴唇。 而更远处的完颜阿骨打则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提刀上前,看着国舅府的招牌有些疑惑:“国舅?这个官儿很大吗?” 在他看来靖北侯爷已经是最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可能也就比那个横征暴敛的辽帝差点,这些什么护卫居然有胆子朝他举刀?真当整个河北十万边军吃素的? 好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顾怀抬步上前,看也没看那些持刀的护卫,然而人群却仿佛因为某种压力而被迫散开,他在门前微微停顿,王五魏老三一左一右上前猛地一踹,朱红色的大门轰然洞开。 密密麻麻的锦衣卫立刻涌了进去,开始控制府里的各个区域,那些原本还想要反抗的护卫看到这个架势,当即知道这帮人是来玩命的,自己拿着那点月饷实在犯不着当出头鸟,也就老老实实地交出武器被押到一边,围在外面的百姓们看到这些锦衣卫这么不把国舅爷当一回事,简直像是来抄家灭门的,登时发出一阵惊呼,一个个猜起来那位风评还不错的国舅爷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而顾怀只是在进门的院子里负手等着,片刻之后一个锦衣卫跑过来报讯,他才抬起脚步,走进了后院。 花园里,刚刚派人四处去报信,又准备爬墙逃跑的曹国舅被两个锦衣卫死死地按在石椅上,犹然在挣扎喊着: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算你们是天子亲卫,也不能...” 他看到那个走进花园的身影,瞪大眼睛,把话全吞了下去。 “靖北侯...” 顾怀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遮住了阳光,只能看到一袭轮廓,轻风拂过撩动他的衣襟,像是择人而噬的黑龙吐息出的雾气。 沙哑的声音从进了京城之后,第一次响起:“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曹国舅都快崩溃了,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阵势搞成这样,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们就是来帮我做生意!我哪儿知道他们发了什么疯去动你的侍...啊啊啊啊啊!!” 杀猪般的叫声响起,他的手指被顾怀硬生生掰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她在哪里?”顾怀继续问道。 “我是国舅!我是陛下的母舅!你只是一个侯爷,我...” 咔吧。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响起,曹国舅涕泪横流,他在锦衣卫的手底下疯狂挣扎着,想要拼命远离眼前这个疯子,然而下一秒,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顾怀的眼睛里毫无波澜:“我最后问一次,她在哪里?” 锐利的刀锋已经划破了皮肤,血液滑过皮肤的感觉提醒着曹国舅,如果自己下一次的回答还是不知道,那么这把刀是真的会砍下来。 他说:“应该是西凉。” “应该?” “是西凉!那些人是党项人,他们帮我赚了不少钱,我就没追究他们的身份,还帮了他们一些忙,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去动你的侍女,我一开始不说是因为觉得一个侍女应该不重要,过了这段时间你就忘了,后来不说是见到了锦衣卫和陛下的样子感觉害怕...” 他一口子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再也顾不上一个魏国的国舅和党项人有纠葛传出去是件难听的事情,扯着鼻涕哭得像个孩子:“我真的和这件事没关系。” 片刻的停顿后,察觉到那把刀渐渐离开自己的脖子,他好像看到了生的希望,脑海里迅速涌上来事后大做文章报复的想法,但随后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了下去。 别掺和这些破事了,真的别掺和了,安安心心挣钱就好。 然后在他希冀的目光里,顾怀握住了他的第三根手指,在他破音的尖叫声里,猛地用力。 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