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不殷勤》 第一章 楔子 “谁爱谁去我不去,工伤了。” “……” 这是一处威严端肃的大殿,到处都闪耀着荣华富贵的光芒,地上的砖石是暖玉的,每一块玉砖上都贴着金箔压的莲花,即便是数九寒天都不会觉得有一丝的凉意。 这殿中无窗无门,一丝光芒都透不进来,但是这殿中也不会有一点黑暗——四根盘柱上每一条龙都叼着一粒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如四个小太阳,照的整个大殿日日如白昼。 殿中的柱子用的是千年金丝楠木,盘柱而上的龙栩栩如生,如活了一般一动不动。 而这一切不过都是点缀,为了这大殿中间的香案做点缀。 而香案上,摆着无数的奇珍异果,不必熏香都奇香扑鼻,令人感慨在今夕是何年不似在人间。 而事实上,这里确实算不上是人间。 这里是修仙界,修仙修仙,也就是说,它还不算是仙界,但是它距离仙界也仅仅一步之遥,虽然还是在人间吧。但是比起那终日为了温饱忙碌却只有区区不足百年寿命的肉身凡胎来说,还是要优越不少的。 毕竟修仙界的平均寿命都在二百五十岁左右。 这其中的优越还在于不同的信奉上。 人间的凡人信奉神灵,因为神灵长生不老无病无灾无所不能;而修仙界虽然修仙,却不信奉神灵,他们信奉自己的图腾,就比如这五十桥,就信奉一只鸟。 所以供奉这只鸟的圣殿,就叫青殿。 修仙谷的名字是根据排行的,这处修仙谷在修仙界排行第五十名,故而名为五十桥——若是下一个百年能够进一名,他们就可以轮叫四十九路了...... 但是眼下,他们还是五十桥。 五十桥供养了一只鸟,一只青鸟。 这只青鸟在修仙界中传闻颇多,有的说它其实就是原来那只给西王母送信的青鸟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不小心流落到了民间。 也有的说这只青鸟实际上是玉皇大帝的小女儿,原名叫织女,后来和牛郎离婚之后气不过变成了一只鸟,至于为什么是青绿色的那就众说纷纭了,但是重点是她是天帝的女儿。 还有更离谱的,就是这修仙界就是这只青鸟创造的,别看它只是一只鸟,但是它有五十一个分身,分布在修仙界的五十一个修仙谷中,随时随地,挑选未来跟它一起升天的幸运儿。 总之,这只青鸟,是修仙界五十一个图腾中说法最多的吉祥物。 但是对于五十桥的现任大家长青引来说,这只青鸟又懒又馋,除了整天拉着一帮谷中的小弟子们嗑瓜子聊八卦偷酒啃果子以外,简直没有对谷中做出一点贡献! 五十桥的现任谷主今年已经两百岁,他虽然年岁吓人,却生了一张年轻的脸,只是周身沉淀的气度以及眉宇之间无法忽视的沧然让他看起来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的谷主如今焦虑的在大殿上来回的踱步,脚底的金莲在他踏上的那一刻来不及开花就走开,然后再踏上,再离开,周而复始,直到那些金莲失了耐心,开始摆烂,等到青引停住脚步站在一块莲花地砖上时候,那莲花也没有再要绽开的意思。 只是青引并没有心思去在意这个,他满脑子都是想要扒光那只偷懒的鸟。 “你不是青鸟吗?青鸟就应该会送信!这人间的诗都有写你,什么‘青鸟殷勤......’” “打住!” 这声音是从那个香案上传出来的,同时被丢出来的还有一个被吃到只剩下果核的果子,青引只来得及看到一只绿色的鸟翅膀极其灵活的抓了另外一个红通通的桃子又躲到了果子堆下面。 同时一个吧唧嘴的声音继续传出来:“人间说我殷勤我就要殷勤,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可是只有你能够日行千里畅通无阻.......”青引忍者要上前把那只贪嘴的鸟从果子堆里提溜出来的冲动道,“那一品仙人洞在北,中间要过人间,你又不是不知道......” “过人间又不是只能我去,”青鸟懒洋洋道,桃汁几乎把它的大半的羽毛都打湿了,它整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泡在了桃子酒中,就差一个晕乎,“那不是还有那丫头呢?” 青引皱眉,他这个时候终于开始相信这青鸟开头用的借口好像不是纯粹的借口,他语气缓和下来:“你果然伤了?谁能伤你?” 见果堆中并无回答,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是他?” “......” “是木云乔伤的你?” 还未等到他出口问第二遍,就有一股带着明显杀意的劲风直扑他的门面而来,若不是他闪的快,只怕两颗门牙就要不保了。 青引更加断定自己的猜想,刚刚缓和的神情立刻换成了冷笑:“怪不得你推三阻四,原来是被一品仙人洞的大弟子给打怕了......” “谁?谁怕他?!” 这一回那青鸟终于安耐不住,蹦跶出来,它的原身不过三寸有余,叠起来最多两个苹果高度,虽然算得上是小巧玲珑,但是气势十足,跳着脚指着青引的鼻子骂:“谁怕那个短命鬼!若不是那仙姑当他的靠山,我早就一口把他吞入腹中,现在已经消化了给那桃妖做肥!结了果子叫她云朵儿给我酿酒喝!” 青引继续冷笑的叫人生气:“是么?” 似乎是如愿的呛声了青鸟这件事情令他十分愉快,愉快到就连那件事情都可以短暂的忘却,他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带着嘴角按捺不住的上扬笑意转身离开,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脚下的莲花几乎同时绽放,那光芒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只竖瞳的眼睛。 那“眼睛”一闭是灭,一睁是明,就那么看着缓缓走来的青引,“眼睛”睁开,再闭,殿中已经空了。 莲花再次闭合,殿中就又只剩下青鸟不绝的怒骂声。 它骂的极其精彩,滔滔不绝词汇丰富妙语连珠不堪入耳,惹得那几条盘龙都熟练地堵住了耳朵。 第二章 骂脏话的萝卜 ...... 青引再次睁眼的时候,头顶的烈日让他短暂的恍神了一下,若不是耳边已经没了那只鸟的怒骂声音,他还以为自己还在那殿中没离开。 他离开青殿,最终会回到哪里是随机的,看来这一回是落到了云朵镇边上来了。 云朵镇是修仙界中最为像人间小镇的地方,这里头的修仙的弟子十分向往人间的世界,于是便在一处空地有模有样的盖做了一个镇子,里头琳琅满目,什么人间的东西都有,有酒馆,有客栈,有骡棚,有马厩,还有街边的面摊,挑着担子卖馄饨的老伯和卖花的小姑娘...... 青引幻化了一身凡人的装扮,做一个秀才模样,到巷子口的馒头店买了一个馒头,又提着一个蜜瓜,一路走街串巷过去,这才找到了在一处小酒馆里和人闲聊的云朵朵。 青引进来的时候,她正和对方聊到了兴头上,并未注意到进来了人。 青引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往那边撇了一眼,发现这一回云朵朵扮演的是个卖酒的小娘子。她穿着一身粗麻的衣裳,衣裳虽然旧也洗的发白,却利利索索的,短打的样式,为了干活利落,于是十分坦然的露出雪白的胳膊和纤细小腿,她穿一双草鞋,小腿上还带着零星的泥点子。 她个子娇小,坐在板凳上的时候可以自如的晃荡着脚丫子,也因此,那泥点子已经快要干了,她托腮,笑眯眯的听对面的一个秀才模样的后生在哪里口若悬河的讲事情。 她表情丰富,时不时瞪大一双美目,做出惊讶状,小嘴微张,露出崇拜模样。 这样的反应对于说客来说无异于就是最好的下酒料,那秀才更是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借着酒意,拉了拉云朵朵又软又棉的小手,道:“你,你这酒真好......我,我怕我这此后一生,都再也遇不到这样的好酒!” 他醉酒之后大悲大喜,又是哭又是笑的。 云朵朵单手托腮,笑眯眯道:“这有什么?你只要想喝酒了,就过来喝呗,别说你这个年岁,就算你活到九十九,我也照样有酒。” 对方丝毫没在意云朵朵话中的意思,依然捶桌哭泣:“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 然后就呼呼睡去。 云朵朵又是笑个不停。 她笑够了才瞧见从一开始就含笑望向她的青引,立刻活泼道:“师父!” 她欢快的从凳子上跳下,一蹦一跳的过来,不忘在半路上弯腰提溜起来那个马上就要逃到门口的蜜瓜。 她把那前功尽弃哭丧着脸的蜜瓜丢到了青引面前,不忘拍了一把蜜瓜:“跑什么?没看到这里有凡人吗?吓到人家怎么办!” 蜜瓜原本还在忙着哭哭啼啼,听到云朵朵这番话,惊地连哭都忘了,跑到桌边去使劲瞅那“人”,看得太专心,差点咕噜噜又滚下了桌子。 青引道:“怎么放了人进来?” “他是无意中闯入的,照理来说不容易,偏就进来了,”云朵朵道,“我觉得有意思,于是就和他聊上两句,怪有意思的,他姓陶,是个穷书生,说这回是要去东海那边做官的,师父你说这多有意思?” 青引道:“读书人心事多,别叫他瞧出什么,送他出去的时候,就叫他忘了这里吧。” 云朵朵笑眯眯道:“师父放心,凡人就是凡人,我编了个故事,他就信了,再喝了小半坛子的桃酒,他到时候就只记得那一片桃子味了。” 青引见她胸有成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道:“我有个事要交代你。” 他故意顿了顿,挑眉看对面小姑娘一眼:“想不想过人间?” 云朵朵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事情,先是一愣,马上眼睛就亮了起来。 不过云朵朵还是有些疑惑,想了想说道:“师父怎么忽然想要让我过人间?” “你上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总不能日日都在谷中玩闹,除了种桃子酿酒之外也没多做什么,这样下去,何日才能飞升?”青引道,“故而师父想让你过人间一趟,好生历练历练。” 就这? 云朵朵明显不信,她见青引说着话时候,虽然正襟危坐一派端庄,但是手里的那个馒头已经被捏的嗷嗷大哭快要哭晕过去了,而偏偏青引还毫无觉察,不停的把那个哭唧唧的馒头在手里仿佛揉捏。 “师父真的只是想让我历练历练?”她想了想,故意犹豫起来,“若是这样,人间也没好历练的,又无灵兽灵物让我猎取,也没有什么宝物可找......我还不如去隔壁四十九串个门......” 一声弱小的闷哼,青引手里的馒头终于没承受住,流着泪晕了过去。 他急道:“是为了让你历练,也不是单纯只要历练,还要你去一趟一品仙人洞送封信......” 云朵朵见引青的声音越说越低,与之反过来的是他越来越红的脸颊,她心里有些悟了,于是点了点头。 青引松了一口气,趁着这个时候,那是桌上的蜜瓜一把就把那晕过去的馒头救了出来。 ...... 说走就走,第二日云朵朵就打了个小包袱,带齐了许多有用没用的符纸法器,告别了哭天抢地的云朵镇的“居民”,潇潇洒洒的出发了。 一品仙人洞位于东海,距离凡人口中的仙山蓬莱不近,一路上要过城翻山,跨河渡江,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不然也称不上是历练。 赶了两日路,云朵朵才到了第一处人间的小城镇。 这处镇叫罗马镇,是从前商户落脚歇息的一处避风地,时间久了之后,有人留下,更久之后,更多的人留下,然后成了个镇子。 她今日的脚程慢了一些,进城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城门口还挺热闹,很多小贩忙着趁着关闭城门之前匆匆出城。她不着急,就退到一边去等,还和一个坐在板车上啃萝卜的小胖墩对了个眼。那小胖墩手脚白胖,抓这个比他的胳膊还要肥的萝卜啃得正欢,发现有人看他,却是个面如桃花的漂亮小姐姐,立刻一双眼睛笑成了个小细月牙。 云朵朵少见这样乖巧的凡人孩子,不由得也跟着笑,笑意还没显出来个圆满,就定住了。仿佛被人暗地里试了定身术那样。等她一个愣神的功夫反应过来,那小胖墩和板车淹没在出城的人堆里了。 她刚刚没看错吧? 刚刚那个萝卜,好像在骂脏话? 第三章 老大 云朵朵情不自禁的扭头跟着那出城的人流走了去。 果然,没多久她就在一个小水塘边找到了那个萝卜精。 不过萝卜已经变成了萝卜,孤零零的躺在了路边,除了上头有几个小小的带着口水的牙印之外,还滚地都是泥土,,刚刚寄居在其中的小精怪从萝卜里跑了出来,两眼含泪的抱怨:“这瓜娃子,啃得我好疼。” 小精怪扭头,看到有个漂亮小姑娘死盯着它,还有点不好意思,和那个小胖墩有点相似的小胖脸上鼓出来两坨红晕:“哎呀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嘛!” 刚刚说完,那小精怪就愣住了。 与此同时,云朵朵也愣住了。 她率先反应过来,呲牙一笑,露出一一排小银牙:“你果然是个精怪。” 那小精怪一定不动,就好像没听到任何动静一般。 云朵朵好心地指了指一边被丢弃的萝卜本萝:“你的萝卜在这呢。” “哦,不好意思!谢谢!”小精怪嗖地一下钻进了萝卜中,然后继续伪装一个被丢在路边的脏萝卜。 云朵朵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也不着急,干脆就在蹲在这萝卜面前,看它如何反应。 良久后,一阵微风过来,那颗萝卜就如同一片羽毛一般开始被风吹的滚走,越滚越远,越滚越远,眼看就要脱离云朵朵的视线。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那小精怪在萝卜马上就要撞上一个小石头的时候一个起跳就要逃跑,谁知道刚刚脱离萝卜,就被云朵朵一把抓住。 她把它从头转到脚,在提溜着它的后脖子令对方和自己正视。 这个精怪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白白软软,像一团会动的棉花,此时它在云朵朵的手上不停的挣扎,怪不得它要躲在萝卜中寄生,猛地一看确实很像萝卜。 她严肃道:“你再乱动,我现在就吃了你!” 那小精怪一听,立刻不动了,两只大大的眼睛迅速的凝出了泪水。 云朵朵见日头快落山,她实在是受不了好几日都露宿山林的日子,干脆就把这小精怪卷吧卷吧,收进了乾坤袋中一起进了城。 刚刚进城,身后的城门就缓缓的关闭了,于此同时,云朵朵感觉到乾坤袋中的小妖怪挣扎的厉害起来。 一开始小妖怪也有挣扎,但是从没有这么厉害。更何况它被收入了乾坤袋,乾坤袋中天然有对精怪削弱的能力,再厉害的精怪被收入乾坤袋中战斗力都会削弱几分,更何况是这种不起眼的,平日里只能寄生在萝卜白菜上才能活动的小东西。 如此反常,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这附近有一个厉害的修仙者;另外一个,就是这附近有个厉害的大妖怪。 可是不管是厉害的修仙者还是厉害的大妖怪,云朵朵腰间的寻仙铃都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古怪给古怪的娘拜年——古怪到家了。 师父老人家就说过的,事有反常必为妖。 若是这个城中有妖物,大概也能解释为何萝卜精这样的小妖怪会匆匆忙忙搬家的原因。看来,这城中一定很快就要发生什么事情,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听倒是也不难,探究八卦这事,云朵朵在云朵镇中已经十分娴熟,想必在人间中实践也不算是会有多难,只是她现在饿了,很想去吃一碗正式的人间的食物。 云朵朵慢悠悠进城,不慌不忙的,定好了客栈,中途还吃了一碗鱼粉。 到了入夜时分,街面上几乎已经不见什么人,云朵朵目送打更人远去,这才从没人的角落总是闪出,从腰间的万物囊里掏出一张符纸,低低地念了几句咒语。 一滴血珠从指尖浮出,停留在空气中片刻,立刻朝着符咒扑过去,几乎是同时,那张符纸哗一声自行起火,很快就变成了一堆浮在空气中的灰烬,随着火焰燃尽,那灰烬和刚刚的鲜血凝成一股细细的发光红线,像黑暗中挥动的火光,轻盈地往前方飘去。 忽快忽慢,似乎在催促云朵朵紧步跟随。 云朵朵很乖的就跟了上去。 ...... 云朵朵以为自己会见到的地方不是鬼气森森的坟地就会是衰败的破宅,毕竟云朵镇中就是这么演的。 没想到一路而来,越过那道不高的院墙之后,迎面看到的的却是一院的繁花。 她其实首先闻到的气味。 有白玉兰、凌霄、兰花、桂香,以及新鲜的草叶的气味。 此时正值盛夏,透着月光也能看到这院中繁花似锦,开的轰轰烈烈,这院中不光有花,有树,还有假山池塘,池塘中还有几条肥大的鲤鱼游来游去,时不时拨弄一下尾巴,溅起的水花让池塘中的荷叶摇摇摆摆。 这是一处看起来寻常不过的有钱人家的院子,可是呆的越久,云朵朵就越发的不舒服。 此刻腰间的乾坤袋中已经没了动静,云朵朵使劲戳了戳袋子,小声问道:“喂!死了吗?” 一动不动。 刚刚进城的时候挣扎的那么厉害,现在到了这处最为古怪的地方,却又安静了下来。 这也太不寻常了。 果然反常的很。 云朵朵正想找一张对应的灵符来试一试,这时她听到自己腰间的铜铃及其轻微地晃响了一下,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道:“出去。” 云朵朵一愣,本能转头,看到内室的飘纱后站着一个人。 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但是应该是个男人,穿着黑色长衫,玉冠束发,怀里抱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白团子,竟然是她刚刚抓的萝卜精。 “喂!”云朵朵愕然,“你,你抢了我抓的精怪!” 能够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从她的乾坤袋中取走那萝卜精,眼前这家伙,不是厉害的修仙者就是厉害的妖怪了。 难道他是这里精怪的老大? 对面的男人理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精怪,转身就要走。 云朵朵急了:“喂!把萝卜还我!我抓的!” 他回头,面貌依稀美貌且俊逸,声音的冷漠程度几乎到了冰点:“出去。” 他不等云朵朵是否答应,手一挥,一道劲风袭来,院外的花瓣被漫天卷入室内,瞬间迷乱少女眼前的所有。 第四章 狗血 等云朵朵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小小的月亮已经在头顶挂的老高。 身后的包袱腰间的铜铃和荷包一件也没有少,头发上还沾着地上的青草味道。周围安安静静,连鸟叫声都听不到。 她环顾四周,觉得十分眼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进城时候路过的小山坡。 自己居然还在郊外的树林中?远处的小城中,灯火已经熄灭,就连打更的声音都听不到。 有那么一个瞬间,云朵朵恍惚觉得刚才看到的精怪和院落以及那个不善的大妖怪只是打盹的时候做的梦......可是这梦也太离谱了,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话本子过。 她揉了揉眼睛起身,抚了抚裙子,理理头发,一片血红色的花瓣从发梢上掉落,似乎还存留着山茶的香气。而她荷包里里原本叠的整整齐齐的符纸也少了一张。 不是梦。 她回想了一下刚才在那个园子里看到的男子,惊愕和慌乱中并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只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及其冷傲的气息,莫名让她不舒服。 云朵朵想,那样不输给狐仙花妖的相貌以及会卷起花瓣的幻术,百分百是个妖怪。 她站起身,朝那山下的小城的方向望去——明天,明天一早,她一定再要进城再去看看。 好歹也是修仙门派的弟子,若是让那个妖怪逞了威风,岂不是太丢师父他老人家的面子了。 但是现下的情况是:她被妖怪赶出了城,今晚又要在树上过夜了。 真是太惨了。 ...... 盛夏的晚上,星子就好像一把碎银撒在夜空,璀璨而明亮。 城外四周并没有灯火,只有这些星光算是给她照了路。山路上面坑坑洼洼,夜间的露水又很重,身上穿的是新做的衣裙鞋袜,没两日的功夫,现在鞋子和裙摆的绣花已经被露水、尘土以及野草弄得不成样子。 她走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准备歇一歇,拍拍身上的落叶和残花。就在她选了个结实的树干就要坐下的时候,她瞄到前面有跳动的灯火。 再也没有比暗夜前行之时见到光亮更为让人高兴的事情了。有灯火就代表有人家,那么,是不是可以借宿一宿?顺便吃点东西?走了这么久,她有点饿了,很想吃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酒。 至于那个明明到手了又被抢走的萝卜精以及那个精怪贩子一样的妖怪,在美味鸡蛋酒面前,立刻变成了浮云。 云朵朵大喜,急忙朝着灯光的来处奔过去,整整头发,极为礼貌得叩响了木门。 门内应声得很快,一位青衣皂鞋的女尼打开门,眼前这位面如芙蓉眉如柳的漂亮小姑娘,非常有礼的开口:“打扰了。我是个过路的,可否在此歇宿一宿?” 师父曾经说过,人间的凡人最是讲究没用的礼仪客套,原来的目的是为了不得罪人的拒绝别人,但是更多的时候,这种客套就会被套住自身。 所以有求于人的时候,笑容一定要明媚,声音一定要甜,这样人家才不管是不是乐于助人,都会去帮助你。 这座庵堂很小,但是清幽雅静。 都是一样的青砖瓦房,人家就能排得错落有致,路边的碧草红花在星光下都显得特别漂亮。不愧是出家人住的地方,有花有草有潺潺的溪流有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和馒头……就是没有鸡蛋酒。 云朵朵喝完了白粥啃完了馒头,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就起身走走。 说是走走,也真的就是走,慢慢悠悠,见院门就进,见弯路就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庵堂深处。 夜里很静,夜风也很轻,这让细细的人声也被听得到。看来这个院子里的人并没有休息,她想了想,无论是修仙界还是人间,偷听都是不礼貌的行为。 刚刚转身想走,忽然就听到一个声音,是有人极其轻微的叹了一口气。 问题是,这个叹气的人,是个男人。 云朵朵的脚瞬间就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云朵朵自我解释说尼姑庵也不代表不能有男香客的时候,另外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随风飘到她耳边:“乔哥……” “......” 果然狗血啊! 云朵朵被震撼到了,她看过那么多狗血的话本子,也看过那么多的狗血的木偶戏,没想到人间的故事永远比话本子还要朝前。 就在云朵朵被狗血的坐立不安准备脚底抹油流的时候,那个叹息的男声又出现了:“过几天就要当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还是如小时候那样爱哭…” 外头听了个正着的云朵朵倒抽一口凉气:她听到了什么?!而且这个声音,竟然该死的耳熟! 她以前在修仙谷的时候不是没干过偷偷听师兄师姐八卦的事,甚至好几次她大师姐和师弟偷偷约会,她都是第一目击人。 但是这次她很不走运,被里面冲出来的人抓了个现行。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都相当不友善。 云朵朵沉默了,即便是没认出声音和脸,但是这个极度不友善的眼神和冰冷的语气她都不可能忘记,更别说他前脚才如强盗一般抢走了她抓到的精怪。 此时此刻,虽然时间不变,可是少了那一层纱,云朵朵清清楚楚的看明白了这张脸,他长得,真是......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一副令人拍案叫绝的相貌,满足了话本中一切关于风流倜傥的俊美男主的一切想象! 真可惜,长得这样不输给狐仙和花妖的脸,竟然是个大妖怪。 对方见她紧紧闭着嘴巴,眼神中除了冷意之外又多了一抹不耐烦,正准备追问,忽然听到身后的问:“乔哥,她是谁?” 云朵朵与对方同时扭头,看向那个娇弱的声音的主人,是不出意外的娇弱柔软的素面美人。 她唇色很淡,即便是现在紧紧咬着唇也长了多少血色,一对娥眉下是一双带着雾的美目,真是......我见犹怜啊。 那姑娘的目光在云朵朵和那个叫乔哥之间来回,目光中有胆怯的迟疑,和隐约的期盼,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委屈。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话本里面常常演的。 譬如女主在婚后无意中遇见了之前的情郎,又在无意中被夫君撞见拉了拉小手,搂了搂小腰,那个倒霉的炮灰第一句话必然是:“他是谁?!” 语气中一定要带着愤怒、伤心、难以置信以及你居然背着我爱别人等等一系列正常人很难一起驾驭的复杂感情。 没想到这么狗血的场景居然被她遇到。 云朵朵被狗血的泪流满面。 对方回答的很快,不愧是面不改色抢别人东西的,说瞎话也不用眨眼:“这是我同门的小师妹。” 云朵朵都快要晕过去了——妖怪就是妖怪,果然没有看过人间的话本子。 在人间的话本中,什么表哥表妹师兄师妹,都是明显就透漏着一副‘我们有奸情’的狗血般的欲说还休啊…… 那姑娘看着都要哭了,云朵朵于心不忍,咳嗽一声准备自行解释:“那个......” 冷不防对方比她动作还快,云朵朵只觉得头顶一暗,那妖怪已经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走吧。” 声音极轻,很冷。 云朵朵一愣,忘了挣扎。 那柔弱姑娘追来:“.....你不恨我?” 云朵朵挣扎回头,星光下,那娇弱美人长发披散,几缕青丝被泪水沾在苍白脸颊旁,更是显得楚楚可怜,貌美如花。 对方没有回头,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但是云朵朵的手腕已经快被抓脱臼了:“以前或许会恨,但是现在,我只怕月华不能和她的夫君白头到老。” 第五章 美人 还真是狗血剧啊...... 被跌跌撞撞扯着走的云朵朵抽空回头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个叫月华的姑娘在星光之下一动不动,她纤细娇弱的身影在夜风之下如花朵一般摇摇欲坠。 “她看起来马上下一秒就会晕过去的......” 云朵朵闪过这样的念头。 可是一直等到她被那个长相貌美的妖怪扯着离开了庵堂,那姑娘都没有倒下。 ...... 等到确定他俩的声音已经不会影响到庵堂的所有凡人之后,云朵朵再也不愿意走了——开什么玩笑,一般妖怪都喜欢把猎物拖到无人的深林中吃掉,这山间树林密布,再走下去,那可就是送菜上门了。 云朵朵选了一颗树干抱着不放,死活不肯继续走。 那妖怪也不勉强,连看都不在看她一眼,有些嫌弃的甩了甩刚刚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就冷着那张貌美如花的脸准备离开。 背对她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这妖怪腰间的一个小囊。 作为修仙门派的弟子,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小囊属于修仙门派,而且能够拥有这个小囊的,甚至级别不低,至少如她这样的小弟子是万万得不到的,一旦有事要出门,只能用门派的共用的乾坤袋。 而能够拥有这种小囊的,要么就是修仙门派的长老,要么,就是极其被重视的大弟子。 长老闭关修仙,等着越过那临门一脚飞升天界功德圆满不会轻易踏出修仙界的结界。而只有大弟子们才会开始过人间,做一些斩妖除魔行侠仗义和扶老奶奶过马路等等的善举来积累功德。 这个大妖怪身上会出现这个东西,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吞吃了一位过人间的大弟子,抢走了他的法宝。 云朵朵已经开始小幅度的发抖,与此同时,她抱着那棵树的决心就更加坚定起来。 也不知道这妖怪是不是真的后脑勺会长眼珠子,他走了两步回头,脸上神色不明,但是音调却是冷的:“你不许再回去。” 云朵朵立刻点头,依然还在抱着树抖。 对方一双好看的眼睛此刻眯成一条线:“你就这么怕我?” “怎么可能不怕?你这个连修仙门者都不放过的妖怪!” 那俊美的妖怪冷笑一声:“谁告诉你我吃了修仙者的?” 云朵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话给咆哮了出来,她一把捂住嘴巴,浑身抖的如筛子,恨不得把身上的鸡皮疙瘩给筛落个干净。 她发抖无法克制,与此同时舌头也不听使唤,她听到自己口齿伶俐地咆哮:“你,你这个强盗妖怪!不光抢别人抓到的精怪,你,你还残害修仙者!还!还勾引凡间的姑娘!” 她眼前都黑了,又白了,呼吸都上不来,恨不得自己下一秒就直接晕过去。 而对面俊美的妖怪,正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乎是在考虑是一巴掌打死她还是要费两巴掌。 情急之下,云朵朵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用力过度,在那妖怪看来,倒很像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脆响声落地,不光是自己,连对面的妖怪都沉默了。 良久,云朵朵礼貌道:“啊,那就这样,再见。” 她原地后退两步,甚至还伸出手做了个挥手告别的模样,结果还没来得及挥手,那手腕就再次被抓住。 “你不能走。”这妖怪语气很轻,但是力道却不容他人质疑。 “凭什么?!”云朵朵猛然回头,瞪大一双眼睛狠狠的谴责过去。 她眼睛发热,似乎马上就要流下泪了,可是作为一个修仙门派的弟子,怎么可能在妖怪面前哭哭啼啼?她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我觉得你会坏事......无论如何,你看到了今天的事情。在月华平安出嫁之前,你都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她使劲甩手,无奈这个妖怪的力气比她大多了,怎么甩都甩不掉,“你这个妖怪,勾引凡人姑娘还有道理了?” 对于她的控诉,对方根本没听到一般自顾自说:“下个月初八是月华出阁的日子,在此之前,我不想再有任何的意外。还有十天,这十天里面,你必须跟着我。” 云朵朵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你强抢民女?” 对方不再和她啰嗦,拽了她就走。 云朵朵还处在震惊中,一边被他跌跌撞撞地拖走,一边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惊恐道:“你,你移情别恋了?” 否则为什么一定非要那姑娘嫁人?她虽然只听了个大概,可是那姑娘一看就还是对他有情有义啊...... 除非是这样妖怪先变心了。 对方没说话。 云朵朵结结巴巴,艰难地说:“你.......你变心的对象,不会是我吧?你不会对我一见钟情了吧?......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和妖怪谈感情的!你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在我眼里都是粉红骷髅!” 对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开始考虑是一巴掌打晕她呢?还是一巴掌打晕她? ....... “喂,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走?”夏日午后,云朵朵坐在精致的酒楼里一边吃鸡蛋酒一边问坐在一旁的妖怪。 “我当时说过十日以后,现在还有七日。”那位斜斜地依靠在窗边的矮桌上斟酒,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片殷红的茶花飘落到肩上,他却无知无觉,依然在自斟自饮。 “那个……”安静中,云朵朵及其小心的斟酌开口,“我听说这月华小姐之前曾经有过一段指腹为婚的姻亲……结果当时月华小姐还没有过门未婚夫就暴毙了,那个,不会就是你吧?” 如果是真的,那她就要再次考虑一下,眼前这个木云到底是妖怪还是鬼,如果是鬼,那么她小袋中似乎也有可以驱鬼的灵符,是不是可以拿来用一下? 对方终于动了,他放下酒杯声音平静:“与你无关的事情,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哦,不管就不管吧。云朵朵耸耸肩,继续很淡定地吃起来。 这家酒楼的鸡蛋酒做的真是一绝,多少安慰了一下她受伤的心灵。 此刻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有一队车马路过,看来大户人家的车队,十分的华丽和招摇,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中间的轿子,有风吹过,吹起飘纱一角,露出了轿中之人的半张脸,从路人的惊呼中能够看出,这轿子里的是个美人。 雅间外面似乎有人扒着窗户看热闹,还有零零碎碎的八卦传进来: “不是说安家小姐被鬼剃了头么,看来瞎说。” “也不知道哪个舌头上长疮的乱嚼舌根……” “这安姑娘也命苦,拖到了二十多才嫁出去,真是造孽。” ...... 她偷偷瞥了隔壁好几眼,只见对方只是很淡然地喝酒,也不看她这边也不再看窗外,好像这一切只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第六章 木云乔 云朵朵想,说的不对,应该是“拖到了二十多岁,才要准备嫁出去”。 她在云朵镇中看话本的时候经常听镇上的戏班子说,别看戏文大多狗血,为了哭写哭,为了笑写笑,为了叫观众哭的晕过去,就强行搞一段分离,但是不管再如何狗血,寻词造句都要讲究的。 嫁人就是嫁人。 待嫁就是待嫁。 不管这一回那位月华小姐自庵堂从回家是为了给待嫁做准备还是别的,都够不上“嫁出去”。 而且。 云朵朵喝掉最后一口鸡蛋酒,趁着那妖怪不注意的功夫,偷偷把贴了噤声符的寻仙铃往袖子里掖了掖,一来这是个好东西,怕那妖怪又见财起意,二来她担心这几日被妖怪带着铃铛响个不停惹怒对方自己被迁怒。 而就在刚刚,她袖子里藏着的寻仙铃剧烈的颤抖了起来,接着,安家的队伍就路过了楼下。 这很不对劲。 不光是这一点不对劲,包括这城中往外跑的精怪,令人感觉不舒服的花园,以及这个闷声不响的美貌妖怪,简直处处都透着古怪。 不过没关系,修仙门派的弟子,最不怕的就是遇到古怪的事情。 ...... 她一开始以为这妖怪会为了监视她而与她同住一间房间,她已经做好了抵死不从打算。 谁知他只是把她往房间里一丢,就自顾自出门去了。 虽然房门看着无异,可是一到夜里,那门就无法从里面打开,呸,用这招对付修仙门派,区区锁灵符还能奈何得了她? 她偷偷观察了两天,确定这妖怪真的是每天晚上都不在客栈。 于是在这天晚上对方前脚刚走,云朵朵后脚就打开窗户准备顺绳开溜。她白天看了地形,只有这扇窗户后面对着死胡同,别说窗户吊下来一个人,就算是吊着一个鬼都不会有人发现。 她打开窗户,啪往自己身上贴了隐身符。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多亏了走之前云朵镇的师兄师姐们唠唠叨叨塞给她的这些符纸,否则她今天想要逃出去还真没有这么容易。 她左顾右望,确定窗下没有人才敢把绳子丢下去。轻轻盈盈落地,虽然可能再也吃不到这家酒楼的鸡蛋酒,但是关键时候,还是小命最重要。 戏文里都这么演,一开始抓来做人质,说好关押几天,但是说不准就是一个不爽就灭口,她才不要当炮灰。 ...... 云朵朵理理身后的包袱和腰间的铜铃,很好,法器没问题,符纸也好好的。她凭着记忆往第一天晚上来过的方向走。刚刚走到距离花园大概方向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她站住了,她眼尖,一眼就看到有一个人缓缓走来,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样子,隐约又有那么一点眼熟,她下意识地左右一看,把自己藏在了一面墙的后面。 那个人走得不快,若不是有轻微的脚步声,她还以为这个是飘着的鬼。 她耐心等了一会,等到他走到一处宅子的大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他举头望了一会,大门口那两盏灯笼的光线落下那个人的脸上:这,这不是那妖怪嘛! 原来他一直晚上都在这城里转悠,也是,那安月华都已经回了城了,没理由他还要继续往外头的尼姑庵里跑。 她默不作声地地看着他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很是熟门熟路的模样,云朵朵想了想,决定跟上去。 刚刚走了几步,就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枚玉佩,上手一摸就知道上好的质地,莹白通透,在月色下竟然能够隐隐发出柔光,串同心结,璎珞打得也很漂亮。 玉佩上刻着精细的莲花纹路,正面是个木字,反面则是云乔二字。 木云乔?是那个妖怪的名字? 这个妖怪不光生了一张俊男的脸,还有一个十分像戏文中男主角的名字。 且这个名字还透出一份该死的熟悉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类似于大众化的戏文男主的缘故。 临走进他刚刚拐进的小巷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望,发现刚才那个叫木云乔的妖怪看的是这个府邸的牌匾,上面写着:安府。 这座花园和她第一天来的时候并无任何分别,依旧是繁花似锦轰轰烈烈。 但是这一次不同的是,这个院子多了一份热闹。 这个热闹的来源,是一颗萝卜。 那萝卜精怪蹦蹦跳跳,正在花园中撅着屁股挖坑,挖好了一个坑就跳进去,装模作样的比划一番,它正着躺横着躺歪着躺,最后都还是觉得站着是最舒服的姿势。 它一口气抛了三四五六个坑,最后还是决定选定了那个在池塘边的坑,它扭头对不远处默不作声的男人说道:“神仙哥哥!我就把自己种在这里好不好?” 它喊得是木云乔,此时木云乔正在四下打量这个花园,脸上神情淡定,丝毫没有因为这个成为而脸红一下。 他只是淡淡道:“你要当心会被那头鲤鱼精给吃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句话话音刚落,池塘中就跃出一只肥大的鲤鱼,冲着那萝卜精就张开了嘴巴,小小的萝卜精只来得及听到身手哗啦一声水声,回头一看,正好撞见一张大开的鱼嘴。 “妈呀!” 小萝卜精被吓得哇哇大叫,急忙从坑里爬出来要逃命,奈何它的两条萝卜腿又短又粗,才跑了两步,就感觉自己的萝卜缨子被咔嚓咬了一口! 小萝卜精吓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偏生这条大鲤鱼还能够在空中飞舞,一路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葬身鱼腹中,小萝卜精眼睛一闭,豁出去了一般就地一滚,就在鲤鱼精一口咬住半个萝卜的时候,那精怪的本体借力从萝卜中一跃而出,当即扎进了木云乔的怀里。 小萝卜在木云乔的怀里哇哇大哭:“这些精怪好凶!” 木云乔道:“它们不是精怪。” 此刻那条鲤鱼精正在半空中一口一口啄食那颗萝卜,不多一会儿,池塘中其他的鲤鱼精也无水自游而来,聚拢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的啄食,很快就把那个萝卜给啃得七零八落。 小萝卜精根本不敢看着眼前的惨状,它抖成了筛糠,闷声道:“那是什么?” 木云乔淡声道:“是幻术。” 他伸出手,轻轻地在面前的空气中一点,就像戳破了一个泡沫一般的随意的动作,却让眼前的景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的花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几颗爬满了藤萝的枯木,而烈烈开放的茶花消失不见,什么白玉兰、凌霄、兰花、桂香,全都消失了,就连那养着肥硕鲤鱼的池塘,都变成了一汪浅浅的水坑,里头零星的有几尾小蝌蚪在游来游去,假山虽然尚在,但是却也缺的不成样子。 无论是谁一看,都只会认为这是一片荒废了多年的荒园。 这下不光是那个小精怪了,就连躲在暗处的云朵朵都惊讶的捂住了嘴巴。 师父说过,人老成鬼,物老成精,这世上本就是人神共存妖魔并生。 只不过如今修仙门派昌盛,妖与精怪大多都在深山老林奉公守法敬业修炼,偶尔能在尘世见到是很不容易的,而这个不起眼的小城中,不光有修行成功的小小精怪,甚至还有能够凝结出幻想的“宝地”,实在是......古怪啊古怪。 第七章 新嫁娘 云朵朵在暗处激动地死去活来:自己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刚刚下山不不久,就遇到这些古怪的事情!若不是她此刻已经明明白白的离开了云朵镇,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身处一个以自己为主角的狗血戏文中! 那小精怪大惊小怪个没完,不停地哇哇大叫,只是它也并没有叫多久,就被木云乔一把捂住了嘴巴,只见木云乔一手搂着萝卜精怪,一手掐了个手决,面前当即竖起一层结界。 这一手极其漂快速,云朵朵尚未来及反应,就见前脚木云乔隐入了结界内后,那边一处木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在了院中。 来人竟然就是昨天在庵堂见到的那个安月华。 安月华一进院中,先是忽然一愣,满脸的不敢置信。 起先云朵朵以为她的反应是人之常情:任何人看到一个院子从枝繁叶茂花开满园的院子一下子变成一处断壁残垣的荒地,难以接受和不敢相信都是正常反应。 但是安月华的表现却是在正常反应之中还透着古怪。 她如疯了一般在满院子里跑,好像要找什么丢下的东西,又好像要挽回一些什么,几个来回之后,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不顾地上的尘土和泥巴,捂着脸不停的落泪。 她哭泣的位置,正好就在云朵朵藏身的假山旁边,她的抽噎她的呜咽能够完完整整的钻入云朵朵的耳朵里,云朵朵无法完整描述这种哭声给她带来的感觉,就好像活生生把心撕扯成了两半,再也拼不起来原来的状态。 云朵朵来不及给自己整个结界,她只贴了个隐身符,除了能够隐去她的身形之外,她还得小心翼翼不能叫自己发出声音——原本还好,现在到处都是残破的东西,一个不小心就会破坏建筑物留下动静。 于是她一动不敢动,愁容满面的蹲在安月华的对面不知所措。 有那么几次,她想伸出手去摸摸对方的头,小时候她这样哭,也是师父找到她,然后摸摸她的头,她就不哭了。 就在云朵朵第三次忍不住伸出手的时候,她抓到了一把头发。 头发? 云朵朵吓了一跳,赶紧丢开起身,却又看到了更多的头发。 在哭泣的安月华很快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她呆愣着看着满地的头发,那些头发开始绕着安月华打转,想有了生命的小动物,不多一会那些头发像是禁受不住一般颤抖起来,瞬间绽出无数细小的白色光华,就在安月华被那些光芒刺得不得不闭眼的刹那,光华与满地的秀发一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上多了一把弯月一样的梳子。 而那一直让云朵朵不舒服的气息,此时也消失不见了——她知道这一切是谁的手笔。 她白天的时候已经听说,安员外独生女儿本来下月初八就要出嫁,但是在两个月前忽然住进了郊外的尼姑庵。有人说是安家小姐忘不掉之前的青梅竹马,要在出嫁前为之超度。而更对细碎的另外一种说法,却是谢家小姐要为之前的青梅竹马守节,已经决定剃发出家。 但是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在偷偷的传播,说的是那之前死去的未婚夫变成了个痴情鬼,不肯安月华另嫁他人,于是成了厉鬼,不停地骚扰安家的人,甚至还偷偷剃去了安小姐的头发,安月华如尼姑庵,其实是为了躲避她的前任未婚夫的鬼魂。 云朵朵当时并没有打听到安月华前一个未婚夫的名字,但是她感觉,那个死去的未婚夫,应该就是木云乔。 云朵朵看着安月华慢慢擦干净眼泪,捡起那个梳子紧紧抱在怀里,慢慢的一步一步离开这个已经荒废的院落,她知道,那个叫木云乔的,此刻也在旁边目送她。 云朵朵想了想,偷偷把那块玉佩放在了刚刚木云乔消失的地方,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也跟着离开了。 至于那个小萝卜精,能够致幻的宝地,在她这个修仙界的渣渣面前,还是统统化作浮云比较好。 ...... 云朵朵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又撞见了木云乔,而和上次相遇的尴尬场面比起来,这次简直就可以称得上是狗血乱洒。 因为这次被她撞见的时候木云乔正在被……厄,扇巴掌。 她眼尖,寻声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隔了不远站如木雕的人就是那个木云乔。而她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一颗足够大的树藏起来,那声清脆的巴掌就已经又落到了木云乔的脸上。 而这巴掌的主人,正好就是上回和上上回两次都拿了悲情戏份的女主角——安月华。 安月华应该是在出嫁半路上跑出来的,也不知道倒是谁找到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这茶花林中站了多久,如火如血的花瓣落满衣袖,安素垂下头,发髻上的花瓣和珍珠扑梭梭落下,如眼泪一般滚落不绝。 云朵朵和他们隔了并不是很远,在风中都可以听到安月华压抑的哭声。还没有等云朵朵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木云乔已经先开口了:“我不想你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细致的眉目,温柔的神情,还有低头娇柔的羞涩。 真的是她,隔了这么多年,从没想过的再次相遇,这个从小就温顺羞怯的姑娘,终于鼓起勇气,披着嫁衣穿过茫茫不知尽头的山林,奔向他。 七年多前还只是个可人羞涩的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貌美姑娘。那双总是含着秋水的双眸,如今定定地看着他,倔强的不让眼泪再一次滑落。 他听到她开口:“为什么要悔婚?” “我没有悔婚,”木云乔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静,“我知道如果退婚,对一个女孩子伤害有多大,所以我才会……” 安月华显然被他平静和至今还要进行的狡辩给激怒了:“你父母当年说你死了!一口棺材抬出埋了木云乔这个人!可是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你没死!你骗了我!” 木云乔定定地望着她:“对不起。” 安月华拭了一把脸上的泪:“我现在只想听你一句话,我不要狡辩我也不要听到一切都是为了我好的句子,我现在只要一句话,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安月华问的十分直白,连后面偷听的云朵朵都震住了——这样大胆无畏的姑娘,连戏文里都鲜少见到。 木云乔没有回避安月华那双悲伤到极致的眼睛,隔了一会,才慢慢说:“我没有不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悔婚?” “我不能给你幸福。” 安月华沉默了。 这显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要么喜欢,要么讨厌。而不是这样明明喜欢却还是要离开。 到底当年有什么苦衷?宁愿假死离家,宁愿从此没有了木云乔这个人,宁愿让她悲伤欲绝也不愿意不顾一切地和她在一起。而如今她遇上了麻烦,又是他来解救她。 爱?还是不爱?为什么不可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讲出来? 在绣房准备出嫁的时候,在喜娘把盖头蒙住她的视线的时候,她的眼前除了晃动的流苏和喜帕什么都看不到。她木然地被牵引着一步一步踏上花轿,在一路上,她忽然想起来:木云乔还没有看到过她亲手绣的嫁衣,也没有看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于是在花轿半路休息的时候,她终于不顾一切地落跑了。而她全力以赴的最后结局,就是她想为之不顾一切的人拦住她,对她说:“回去吧,别让你的夫君为你担心。” 第八章 第一个故事 经历过被逃婚与逃婚的新嫁娘,在此时此刻终于掩面失声痛哭出来。 那压抑了多年的哭声回荡在山林中,狠狠地撕裂着对方的心脏。 云朵朵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差不多挡住自己的身形,而又可以明明白白看到木云乔的表情。 她想起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的,隐忍、冰冷、落寞的温柔。他把那些温暖的东西隐藏地很深,深到谁也看不到,或许连他自己也看不到。 他或许真的有苦衷,真的有不得已、毫无任何转圜余地的苦衷。或者真的他把苦衷说出来,他就可以得到所有人包括安月华的理解或者同情。 但是很显然,这两样东西,木云乔都不要。 正当云朵朵觉得偷看小两口吵架很不道德是否应该趁现在跑路的时候,山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那些迎亲的人似乎找来了这边,正循声而来,大声问道:“少夫人!是您吗?您还安全吗?” 在云朵朵刚刚想往声音的来处看的时候,冷不丁手腕一紧,刚才还站在安月华旁边的木云乔已经再一次将她抓了个正着。 “又是你。”每次见她的时候,木云乔总是一如既往地脸色阴沉。 云朵朵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手轻轻一挥,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席花瓣迷乱了所有人的视线。 ...... “那个……”原本以为木云乔这次抓住她会直接把自己灭口,结果木云乔只是将她带出了山林,然后就随手一丢了事。 “我知道偷听别人说话不好,但是我只是不小心听到了而已,你放心,我口风很紧,不会把你是负心汉的事情说出去……” 对面传来一记目光,很冷,云朵朵知趣地住了嘴。 “那个,我逃跑是我不对。但是你也不可以无缘无故抓我对不对……”声音越说越小,云朵朵想起来木云乔抓她的原因是因为她偷听了他和安月华的对话。 “我不会伤害你,”木云乔开口,声音很淡,“不过你必须离开这里。月华她应该还记得你,若是此时又看到你在这里,她心里会不舒服,我不想再有不必要的麻烦。” 当时在尼姑庵的时候木云乔说了瞎话,若是她继续留在这里被安月华撞见,只怕那姑娘会以为木云乔也并没有离开,到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这新娘子会不会第二次不顾一切来找他。 云朵朵立刻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立刻就走。不过我有问题。” 木云乔已经十分不耐烦:“说。” 云朵朵没想到木云乔这么爽快,反而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问比较可能得到答案的困惑:“那个园子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无缘无故制造幻境吧?到底是宝地还是妖物?还有你是人还是鬼?” “......你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多?” 云朵朵生怕木云乔又没了耐心,连忙道:“若是你不说,那我只能留在这里自己寻找答案了......这里若是宝地,那么就一定有灵物在生长,若是不是宝地,就有致幻的妖怪存活,无论是哪一个结果,作为修仙门派的弟子,我都不会坐视不管。” 木云乔似乎笑了一下:“这就是你逃跑了七天之后还没有跑出这小城的原因?” 云朵朵脸刷一下红了。 她当时并没有第一时间跑走,而是想方设法躲着木云乔留在这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但是奇怪的是,自木云乔毁了那处幻境之后,这个小城中无论她怎么探,都再也探不到一点点奇怪的气息了。 而且整个镇子变得普通无比,别说什么精怪,就连稍微有一点灵气的东西就找不到。 木云乔见她一直沉默且开始到了抓耳挠腮的程度,哼了一声举步就要走,然后,腰带就被扯住了。 回头,是那漂亮小姑娘严肃的脸和亮亮闪闪的眼睛:“我想好要问哪个问题了。” “......” “安月华的落发是怎么回事?传闻她在过门之前被鬼剃头,我以为这就是传闻,但是后来发现不是,她真的落发了,且不是自愿的——所以你才来的。” 木云乔沉默良久,方道:“你知道伏妖吗?” 云朵朵出乎意料。 这是一种十分不起眼的小妖怪,甚至称不上是妖怪,它原名叫扶腰,后来被记录在册的时候误写成伏妖,以至于让许多修仙弟子误解它也是一种妖怪。但是它大多时候连实体都没有,它是梦妖的碎片常年积攒下行程的一种新的精怪,存在不过数百年,以凡人的悲情和重复的回忆为食。 只不过凡人人生短暂,大多数人都会朝前看,极少会把自己一直困在悲伤情绪中不肯离开,所以伏妖常常都找不到一个长期饭票,必须要四处流浪,习惯时常饥肠辘辘的生活。 “凡人脆弱,困顿于往事者,往往不得长生,这一点来说,才是伏妖常不饱食的最大原因。” 但是谁能想到呢,安月华的悲情不但喂饱了一个伏妖,甚至还让伏妖壮大到可以编造幻境。那种亦真亦幻的场面,让安月华开始逐渐分不清过往和现实,她每每试图想让自己走出过去时候,伏妖就会让她置身于回忆中的场景中,物是人非令她无比痛苦,越是痛苦伏妖越是饱食。 云朵朵听到这里立刻就懂了:“伏妖壮大,变会逐渐由梦妖的碎片变成新的梦妖,而梦妖的能力又远在伏妖之上,伏妖的幻境只能在小范围,且只要离开了那个地方幻境就离开了幻境,但梦妖却不是如此,梦妖会如影随形,唯一逃避梦妖的办法就是一直保持清醒,但是凡人做不到。” 安月华是个凡人,她做不到一直熬夜,但是她也多少明白了自己遇到了麻烦——被负面情绪左右无法拜托。 她落发,不是自己落发,而是疲惫不堪常年渴睡导致的病症。 若伏妖不除,安月华只怕根本活不过她出嫁那日。 所以她当时看到的那个繁花似锦的园子,其实就是安月华和木云乔当初的回忆吗? 云朵朵虽然八卦,却也知道这眼前的人不是一个乐意被当做八卦对象的对象,只能干巴巴说道:“这妖怪确实凶险,你也确实应该来一趟。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木云乔没理她。 想到这里,云朵朵有些困惑地问了一句:“事情都结束了么?” 木云乔回答:“是。” “那,那伏妖呢?” “没了。” “可是,万一......” 万一那安月华之后依然忘不掉这负心汉,到时候又不小心遇到一只四处觅食的伏妖,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她偷偷抬头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木云乔,再一次感慨一声,这长相,真是祸国殃民...... 木云乔好像能读到她的心声一般,一口咬定:“没有万一。” 行吧,他说没有就没有吧。 云朵朵见他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望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于是也顺着他的目光扭过头。 太阳已经升起,林间本就单薄的雾气消散。身后不远的河水、花木以及隐隐的城门都清清楚楚立在那里。一如数日之前云朵朵刚刚到这里时候在山坡上的样子,这些天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又似乎什么都发生过。 云朵朵的脖子已经有些发酸,她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木云乔,你在看什么?” 木云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要多事。”这是木云乔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云朵朵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冲着木云乔已经消失的方向大叫:“喂!谁说我多事!谁抢了谁的精怪啊?谁吧谁赶出城里害的我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房钱啊?啊?啊!” 【这是第一个故事:伏妖记.完】 第九章 第二个故事:魑魅 云朵朵继续上路。 师父告诉过她,五十桥虽然距离一品仙人洞有千里之遥,中间要跨越茫茫的山林与湖泊,用长途跋涉来形容都不为过。但是并不代表不好走:一品仙人洞位于五十桥的正北方向,所以不管路途之中多么蜿蜒崎岖,只要一路往北走就可以了。 于是云朵朵继续一路往北。 好在其后几天,不管是在城镇过夜还是在山林露宿,她都很顺利。 比如眼下,虽然刚刚因为下雨耽误了行程不得不露宿山林,可是因为避水符的缘故,她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她选了一块平坦的地方,还寻了一些柴火准备生火,虽然刚刚下过雨,但是她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她啪一下把一张避水符贴在了那一堆潮湿的木材上,瞬间就成了一堆干柴。 她烤了一会儿火暖和了身体,立刻觉得饿了。 于是她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张大饼,这饼还是在罗马镇的时候买的,略微烤了烤就出了香味,她张嘴就要啃,却忽然被身后莫名其妙出现的一股凉意给冻得一个激灵。 她嗖得闭上嘴,并未回头,而是用了“回目”警惕的看了一眼:她清楚的记得,她刚刚身后是有一棵参天大树的,此刻已经不见了。 收回“回目”,面前的火堆,一旁的干柴也都不见了,周围空空荡荡,只剩下举着大饼的自己和身边的包袱。 冷静……冷静…….她在心里默念。 在山林中行走,很多顾忌是一定要牢牢记住的,首先一条就是绝对不能轻易回头。 山中有野兽,最喜欢偷袭。 莫回头这个教训都不知道是摊上了多少猎人和夜行者的生命换来的。野兽猎捕大多在夜间行动,尤其是狼,最喜欢偷偷留到落单的旅人身后,闹出动静或者干脆拍一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在对方毫无准备回头的刹那咬断对方的咽喉。 所以即便是修仙门派,只要过人间,基本都会遵守莫回头的这个规矩。 “回眼”就是为此而准备的道具,可以分出其中一只眼睛的视线挪到脑后,看清身后的景象同时又不动声色。她左右“看了”一圈,并未看到任何猛兽的痕迹。 既然不是狼或者任何野兽,那么她估计自己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魑,或者是山魅。 凡人管它们和另外两种妖怪并成为魑魅魍魉。 但是实际上山魑和山魅更加经常在一起,山魑擅长幻化,制造迷雾或者俗称的“鬼打墙”迷惑旅人和猎物,而山魅则会趁机幻化为各种各样的人引诱对方走向森林深处。 这俩相当于妖界的狼狈,为了同一个目的为奸作恶。 而魑魅所在的山林,时常就会这样无缘无故起迷雾,一来是警告别的妖怪不要随意侵入地盘,二来也有纯粹恶作剧的情况发生。 师父曾经说过,修仙门派的弟子虽然并不害怕魑魅作怪,但是一定不要主动去挑衅对方,最方便的做法就是挑明身份然后作若无其事状离开。 于是她淡定地把大饼塞回去乾坤袋中,又从荷包中掏出一张灵符,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上面写了一个卍,这是护主灵符,滴上自己的血之后那道灵符就会保护与灵符上血气相同的人,关键时刻,可以救自己一命。 云朵朵低低念咒,那道灵符随着咒语颤巍巍升起,燃起微弱的火光,环绕在云朵朵身侧,既可以给自己照明又可以给附近的鬼魅妖魔一个警告,一举两得。 但是才走了两步,她就听到腰间的铜铃“叮”一声响起,云朵朵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站住。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方向,四周浓雾团团,似乎凝了胶一般,三步之外都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寻仙铃十分的势利眼,若非是厉害的妖怪或者修仙者路过,否则根本懒得动一动,这里她一路而来都不曾遇到其他的修仙者,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里有厉害的妖怪。 听人说,这一带的山脉中有一块地方曾经是万人坑。由于当年天灾人祸,死的人太多,于是就挖了一个大坑把所有尸骨都埋在那里,想着等以后战事平定再回来取回先人的尸骨。没想到这一走多年,多年之后,荒地成了森林,茫茫林海,根本找不到当年的埋骨之地。 之后森林壮大,有了野兽,出过命案,逐渐这山中闹鬼的传闻也就慢慢传开了。 传到后来,已经开始说到这万人坑里住着吃人的妖怪,凡是有人不小心闯入,到了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死状安详,就好像睡过去一样。 搞得人心惶惶,万人坑有鬼的传闻就越传越邪乎。 云朵朵的手心已经微微渗出冷汗,她的运气不会这么差,真的走到了传说中的万人坑了吧? 师父说过,世分五界,鬼、妖、畜、人、仙,各有各的领地各有各的法则,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但是修仙弟子过人间是要积累功德的,属于纷乱必杀。 而云朵朵此时碰到的情况,似乎就是师父所说的乱者。那么,作为修仙门派的弟子,是不是应该路见不平,斩妖除魔呢? 眼前那团迷雾依旧静止不动着,似乎有什么看不到的间隔隔开了两个世界。 那片迷雾身后许是白骨深深,许是桃花源地,也许,只是另外一个平常的所在。 究竟是什么?强烈的好奇心如同看不见的手,拉扯着云朵朵的心与脚步。 ‘叮——’这时腰间的铜铃又清脆地响了一声,云朵朵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在不自觉中,她竟然往前走了一步,而那之前还在前方的迷雾,此时已经在面前,伸手可及。 ...... 她一开始认为,眼前的雾气既然是林中的妖怪幻化出来的幻象,那么只要走过这道雾气就会到达另外一方天地。可是云朵朵已经走了半天,除了灵符周围微小的范围之外,四周还是浓雾密布,丝毫没有任何其他的景象。 师父说过: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 这是兵家策略,适用于行兵布阵、比武决斗、围追堵截甚至于泼皮打架……当然,也适用于剿杀妖孽。 但是,这条策略的前提是:至少她应该先看到敌人在哪里吧?就算敌在明她在暗至少也是知道有个敌人是吧?像她这样子在起雾的林子里跟没头苍蝇一样转悠半天连个鬼都没有遇上算是怎么回事?! 转悠半天一直在唱独角戏,她对斩妖除魔的决心已经由刚才的决定必要时候浴血奋战变成了中间过程时候的见到再捉到现在其实路过一下也无所谓。 她决定原路返回,从欲斩妖除魔的主角变成打酱油的路人甲。 就在这时,她腰间的铜铃再次响起,这次的动静不小,跟以往漫不经心的清脆响声不一样,铜铃声音十分急促。 似乎在催促她赶快逃命,而同时也在告诉她,藏在暗处敌情不明的妖怪已经现身,而且十分强大。 第十章 执念 云朵朵惊异之下来不及回头就感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同时一声叹息夹着疑问而来:“为什么你的执念如此微小?” 声音很是好听,是柔软温暖的女声。 她感觉到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慢慢用力、握紧。 而在她失去最后一刻意识之前,她居然还可以胡思乱想,她的念头一闪而过:原来她不是主角也不是路人甲,而是炮灰。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以至于睁开眼的时候撞见冲天的火堆,还以为自己进了地府将要被架上油锅。 也不怪她会这样想,谁看到自己被好几个火堆包围的第一个想法都不会特别正面。 “想活命就老实呆着。”背后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穿过烈烈的火焰依旧透着冰冷疏离的味道。 云朵朵受惊地回头,数不清的火堆的火焰将这片空地照的通明,她毫不费任何力气就看到了说话对象的脸:“是你!?” 云朵朵瞪大了眼睛,把惊讶、难以置信、怎么是你,竟然是你等等意思表现的淋漓尽致简洁易懂,直接到让木云乔无语。 拨弄着火堆的木云乔似乎冷笑了一下:“真是不知死活,没本事还敢闯迷雾阵,若不是那张灵符护着你,你现在只怕连尸体都凉透了。” 云朵朵说:“多谢?” 木云乔:“......” 木云乔还在整理火堆,云朵朵凑过去,满眼都是惊喜和感动的光。 “那个……是你救了我,对吧?” 没回答。 “那个……你也是发觉这里不对劲所以来斩妖除魔的?” 然后正好发现有弱女子陷入魔爪,于是白衣少侠从天而降英雄救美…….好浪漫、好动人,好……狗血。 木云乔啼笑皆非,看着她的脸,她看起来十分认真的想要传达感恩的情绪。 “那个,那雾气里面到底是什么妖怪?”时间太快,而且隔着雾气,她起初以为是魑魅,可是这个妖怪的能力要比传闻中的魑魅厉害多了。 木云乔声音十分淡定:“我也没有看到。” 云朵朵的声音一下子气若游丝:“妖怪还在?” 木云乔继续淡定:“恩。” 木云乔瞄了一旁愁眉苦脸的姑娘,茫然中忽然觉得有一声叹息在心中划过,还没来得及多想,话语已经出口:“这八卦阵只要一晚不熄,那个妖怪就闯不进来,等到太阳升起,我们就可以走出这片云雾阵了。” 云朵朵抬头看他:“你……你在安慰我?”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木云乔用平和的语调说话,没有冰冷和疏离,平淡的就像一汪随处可见的水。 木云乔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心事重重地抬头望着夜空,目光深沉。 云朵朵忽然想起那天在林中他与安月华的对话,他与对方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他明明有过未婚妻,应该也有过家人,现在却满身孤寂地出现在这里。 “那个……你是怎么进来的?真的是为了救我?” “不用你管。” “是不是真的啊?” “闭嘴……” 夜幕深沉,四周平坦空荡,连纺织娘都不敢开口唱歌。 夜风吹来,将云朵朵叽里呱啦的声音吹得四下飘散,木云乔有些无奈地扭头,避开她闪亮如星辰的眼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那一直积蓄在心中的阴霾和适才在雾气中过招的紧张此时都似乎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有一种久违的轻松涌上心头。 今夜无云,预示着明日应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么,今晚一定平安度过吧? ...... 原本以为会是很难熬的一夜,结果云朵朵只是打了个盹,天就亮了。 她先是被一阵哭声吵醒,周围的火堆有的还燃着火焰,有些已经快要熄灭,旁边的木云乔依靠着树干,呼吸浅浅,还在沉睡。 声音是从林子的那一头传来的,隔着稀薄的晨雾,还听到几声婴儿的啼哭。 云朵朵扭头看了看还在睡觉的木云乔,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他一起去看看。 那婴儿的声音越发急促了,奇怪的是应该很警觉的木云乔居然丝毫不动。 云朵朵犹犹豫豫一点一点朝着声音的方向挪过去,估摸着距离事发地点不远,找了一棵粗大的树干把自己藏起来,只探出半个脑袋去偷瞄。 没有妖怪。 只有一对打扮普通的中年男女。那个妇人满脸泪痕,把怀里的婴儿抱了又抱亲了又亲,连绵不绝的泪水把那个婴儿蓝色的襁褓都浸湿了一大片。 旁边的那个男人应该是妇人的丈夫,在旁边不停的催促:“就放在这里吧,都说这里的仙主青引大人再是善心不过的,咱们把女儿放在这里,总比跟着咱们饿死强……天快亮了,被发现了就不好了……” 云朵朵隔得不近,但是四周安静,于是这对夫妇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连二人的表情都看的分明:虽然那个男人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时不时抬手做个抹泪的动作,但是她依然看到他脸上掩盖不住的烦躁。 也太虚伪了。 丢小孩也不会找个好地方丢,偏偏丢在这万人坑。丢万人坑也就算了,还不认识路,这里横看竖看,上看下看,哪一点像是神仙出没的地方? 难不成凡人还分不清楚妖怪和神仙的区别? 云朵朵暗自唾了一声,刚刚要出声提醒,忽然反应过来:刚才那个男人说了谁?青引大人? 她和其他的弟子不同,她从小就被人丢弃在境内,师父说这也算是缘分,于是也把她收入了修仙弟子行列。 具体她的身世为何,师父都不知道。 云朵朵一个恍神,刚才那对夫妻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怀里的婴儿也不知去向。而她立刻发现她面前的的场景变成了一处小屋,有篱笆围墙,围墙挂着晾晒的萝卜和干菜,院中还有一只肥大的白鹅在时不时偷偷啄食。 她躲藏的大树变成了柱子,而自己也身处在了小院子中。 那妇人手里抖着一件粉色的袄子,冲着自己笑:“乖乖,娘给你做了一身新衣裳,看看喜欢不喜欢。” 见云朵朵不进反退,那个妇人嗔怪一声:“这孩子,越大越和娘疏了?当家的,你看,这是不是女大不中留了?” 后面的一句话是对着刚才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人说的。 此时那个男人也是笑呵呵,十足一副慈父模样:“女儿大了就留不住啦,该给她找户好人家,明儿我就去找村里的张媒婆问问,可有没有适合咱们乖乖的好人家……” 云朵朵皱着眉一脸警觉,一步步后退:“刚才那个婴儿呢?” 这句话一出,面前那对夫妻一时间没有了声音,云朵朵冷眼瞧着,继续皱眉:“你们……” 你们不是刚才还要丢了小孩么?云朵朵这句话在心里说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只听到旁边一声厉喝:“不要说话!” 是木云乔的声音! 云朵朵回神转头,她立刻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木云乔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刃,刺破眼前的画面,那对夫妻如被劈开一样,脸上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渗出来鲜血,他们表情变得十分可怖,血依旧在往外冒,落地的衣裳被踩过,赫然印上了一枚血红的脚印,而那对夫妇恍若不闻,依旧直直朝她走来。 云朵朵很想尖叫一声逃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脚明明长在自己身上,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没办法了,只能用最后一招! 云朵朵大叫:“木云乔!救命!!!” 第十一章 故梦 很好,很及时,就在那对夫妇的血手碰到她的脸的前一刻,一道掌风就将那对夫妇拍飞,与此同此,她也被带入一个怀抱之中,咕噜噜滚了老远。 这一点也不优雅……云朵朵被滚得头昏眼花眼冒金星。等她回过神来,什么夫妇,什么衣裳,什么血脚印,统统不见了。 还好,木云乔还在。 他一动不动伏在地上,背对着她,似乎是晕过去了。 云朵朵爬起来,过去死命摇他:“喂!木云乔!醒一下!喂!木云乔!喂!” 刚刚摇了没两下,木云乔就醒了。 云朵朵松了一口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受伤。 正寻思着怎么开口再次道谢救命之恩,但是接下来的一幕反而让她愣住:木云乔慢慢坐了起来,左右环顾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他开口:“人呢?” 是在叫她么? 好像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告诉木云乔自己叫什么名字,云朵朵有些抱歉,跑到木云乔跟前:“那个,我叫云朵朵,云朵的云,云朵的朵,如果你觉得我的名字太幼稚,我师父说我还有大名,我叫许云朵......喂喂喂,你听得到吗?” 木云乔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就连她扯着他的袖子都恍然不觉,他来回寻找,目光几次要落到她的身上,都穿透她落到她身后去。 如此几次她明白过来:木云乔根本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木云乔来回找了好久,无果。 于是掉了头,望向了林中的深处,那深处云朵朵并不陌生,是昨夜她刚刚闯进去的云雾阵。 难道木云乔以为她再一次进了云雾阵,准备进去寻找她? 不要啊不要啊,她没有进去啊,她就在这里啊,喂喂喂!木云乔你看到我了没有?!云朵朵揪着木云乔的袖子不停扯,无奈他的袖子结实得很,生拉硬拽没有达到断\/袖的效果。 木云乔之前也闯进去过一次那个云雾阵,应该知道里面不是好走的,虽然不知道当时他是无意进去还是怎样,但是至少现在如果他走了进去,就是明知山有虎了。 她记得自己对木云乔下过评论:冷冰冰,又无礼,还有渣男嫌疑的木云乔,真的会为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再一次闯入云雾阵吗? 木云乔恐怕没有她那么多顾虑,等云朵朵抬头的时候,木云乔已经站在那面雾气前,那道雾气与她第一次见到时候一样,如同凝了胶一般静止不动。 木云乔毫不犹豫的,举步走了进去。她来不及思考,也立刻跟了进去。 这次的迷雾阵明显和第一次不一样了。 她跟着木云乔一路走下去,身边的雾气越来越淡,周遭的景色也越发清明。穿花拂柳,水声淙淙,最后来到一片青山绿瓦鸟语花香的所在。 云朵朵被眼前灿烂的阳光和夹杂着花香的暖风恍得差点睁不开眼睛:这里的景致,与刚才鬼气森森的万人坑实在是天上地狱的区别。 一时之间她都分不清楚这是迷雾阵的阵法?还是现实? 云朵朵再度去试探着扯木云乔的衣袖,这次更加让她大惊失色:她的手直接穿过了木云乔扑了个空。 云朵朵这下子彻底懵了,她转而选择去扯周围的花草,路过的桥,无一例外,自己都已经宛如游魂一般的存在。 她不属于这里,这是格格不入的另外一种表现方式。 木云乔依旧不能看到她,他一路走啊走,走过小溪、穿过大片花海,再沿着一条小路走上了大路,然后,就进了城。 进城前,云朵朵瞄了一眼城门:永安。 永安在哪里? 云朵朵一边跟着木云乔走,一边身手从乾坤袋中掏出地图,来来回回的翻看,都没有找到有一处标注为永安的地方。 这也是木云乔困惑的地方。 这个城门的名字他十分陌生,但是城中的一切却是一砖一瓦都叫他熟悉非常。 什么永安,这里分明是临安。 暖风吹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因南宋高宗皇帝爱花,故而高宗治下的临安城中出现了很多以花木为业的人家。百花争妍奇花异草齐聚临安,繁盛一时。就算如今临安已经在十年前改名为永安,只是杭州府的一个小小镇落,但是百花门、竹乡的美誉依旧还在。而当地人,也依然唤这处为临安。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他熟悉这里就好像这里熟悉他一样,一花一叶,一砖一瓦,都已经刻入骨髓,难以遗忘。如今莫名重回故地,一向冷静的他竟然有些心慌与焦躁。 再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天水巷。 木云乔此时想的竟然不是防备妖怪或者是寻找那个暂时还不知道名姓的小姑娘,而是开始近乡情怯起来——天水巷第二家,朱门大户,便就是木府。 木云乔想过很多下一步的做法,想过转身离开,想过一探究竟,甚至想过直接动用仙家法术……但是到现在,他还是抬脚顺着熟悉的路径走了过去。 朱门紧闭。 木云乔站在‘自家’门前,打量着门外的一切——如同记忆中一般毫无差别。有些斑驳的房梁、此时阳光正洒在上面,光线里细尘飞舞。 隔着大门,隐约听到里面有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少爷说出去逛逛……也该是回来了,阿进,你快出去找找,若是再不回来,少夫人该着急了。” 话语说得很慢,夹杂着几声咳嗽,很像是李修的声音,而应声的人,很像是他以前的贴身书童阿进。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青衣小帽的少年从里面出来。 一见到他立刻眉开眼笑:“少爷回来了!” 这个长得和阿进一模一样的人朝他走来,木云乔下意思退后了一步,手心中的古钱被他捏的已经有些发烫。那些铜钱经过百年,又浸透符水极具灵性,可寻妖气而走。一枚铜钱,可剿杀数百小妖不在话下。 但是……眼前的阿进,没有任何妖气,木云乔有些犹豫,并没有出手。 阿进浑然不知木云乔此时的想法,小跑着去开门,如以前那般嘴巴不停:“我就说少爷很快能回来,李伯非不听我的,催着赶着让我去找……少爷都是成家的人了,难道能跑丢了不成?” 后面那句话,是对着李修说的。 木云乔不动声色地跟着阿进,经过李修的身边时忽然停下,低头看了看这个老人,忽然问道:“李伯的咳疾可好些了?” “少爷说笑,”李修一边关门一边道,“昨儿少夫人还请了郎中来为我看吼病,少爷今儿就记我是咳疾来着。日头大,少爷快回屋吧。” 第十二章 入梦 临安镇镇子不大,但是在杭州却非常有名。 因临安镇有一种独特的莲花,与寻常红白粉莲不同,此莲花瓣呈淡青色,清雅秀丽,清新脱俗,一经培育现世就为名人骚客所青睐,更有各处的庙宇争先购入青莲供奉佛前。 由此自然也有花匠购入莲子莲子意图培育,可是奇怪的是,不管其他的人家如何费心养育,开出的莲花要么是白莲,要么就是青的不够明显。 而唯一养得出青色莲花的人家,便就是临安大户,素有‘水中华衣’之称的木府。 木府不仅养莲,而且还种植很多名贵花木,是本地数一数二的百花人家。 曾有传闻,二十多年前,有仙子云游路过,被水府的青莲吸引之后再不忍离去,便化为凡人留在了木府。所以临安镇的很多人都坚信木府那位貌若天仙的木夫人是仙女下凡。 木家只有一独生子,取名云乔。 木家少爷三岁便会背唐诗三百,五岁可读《论语》《诗经》,加上生的芝兰玉树貌若天姿,从小就是木家的心头宝。 因为木云乔喜爱莲花,于是他所居住的赏青阁开窗可见五里莲花池,风景清幽宜人。时值盛夏,窗外莲叶田田,淡青色小莲隐匿于叶下,煞是清白可爱。 而此时,木云乔根本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当时他醒来,见天光已经大亮,还未曾来得及惊异时间竟然过得那样的快,天亮竟然如此早,就发现那个小姑娘已经在不知何时走出了八卦阵。等他顺着声音找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在和两个人说话……准确说,那两个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妖术所变幻,手法低劣粗糙,使他一眼就已经看破。 然后,然后他出声阻止,破了那个小姑娘的幻象,在然后,那个小姑娘就不见了。如果他猜测不错,如今掉入幻象的人应该是他,至于时间应该就是他出声的那一刻。 他确实大意了,他当时认为那个妖怪法力低微,所以所变幻出来的幻象才会那么粗糙,而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他站在书桌前,背后便就是五里莲花池,书桌前还摆放着一盏碗莲,他记得是幼年之时,有一段日子他身体不好,太夫吩咐不好吹风走动,可是他又想要看莲花,一开始父亲是将莲花种在水缸中养在房里院中哄他,次年父亲便培育出可以种在碗里的莲花。 盛夏虽然炎热,但是他的赏青阁却凉风习习,莲香阵阵。 木云乔闭上眼,轻轻抚摸一朵精致的莲花,花瓣是柔软微凉的触感,很像是少女柔软的唇,勾起他强行摁压下去的记忆。那埋藏心底的回忆,如同这莲花一般,脆弱到不管远观不可触碰。 他只有装作自己忘了,也只能当作自己忘了。 傍晚时分,阿进过来回报老爷夫人来了信,明日便可回府,而少夫人会赶回来陪他吃晚饭。 木云乔沉默不语。 阿进虽然看出木云乔似乎有心事,但是也不敢多问什么,说完了事情便就一溜烟地跑了。 少夫人……这么说,他在这个‘家’中已经成婚,那么,新娘是谁? 木云乔无所事事地翻着书,等着自己的那位‘少夫人’。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静,此时此刻的感觉分不清是紧张还是焦虑,亦或者是担忧。 他现在应该想什么?他应该要想如何破解这个幻象,如果才能逃出去,那个妖怪或许就暗藏在这些他熟悉的人之间,或许他接触的其中一个人,便就是那个妖怪所化。 许是阿进,许是李伯,也或许是他所谓的父母,也有可能,是他的……‘少夫人’。 正在想得出神的木云乔察觉门外有了动静,一回头,就见一身碧色罗衣的安月华站在书房外,见他回首,便回以他温柔浅笑。 她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少女模样,她施了脂粉,描画了峨眉,梳起了妇人头,簪戴上了端庄的步摇,唯独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含秋水。 “什么时候回来的?”很奇怪,木云乔的这句话说得十分自然,仿佛这是这一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平淡得就好像随口的问候。 “回来一会了,见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便也没出声叫你。”安月华走到他面前,抬手在他脸上温柔一抚,“说了多少次,晚间不要在窗边久站,你看你,脸都冰凉了。” 许是刚刚从外间回来,安月华的指尖有些微微的凉意,动作之间,手腕上的玉镯相碰,发出细微的叮当声音。木云乔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将她的手笼在自己的手里,握紧。 “白天去了哪里?” 木云乔听到自己的声音,很低,带着有些陌生的温柔。 安月华低眉轻笑:“你忘了,下月是娘的大寿,本来说好今日你要陪我去绣庄选一匹上好的布料给娘做身新衣裳。结果临出门了,偏偏有事绊住了你。” 木云乔笑笑,依旧没有放开安月华的手:“布料可选好了?” “看中了几匹绸缎,一匹天青、一匹牡丹红。娘爱青色,但是想着既然是大寿,也该穿喜庆的不是。结果思来想去,就没拿定好主意,想着回来和你商量。” 木云乔道:“既然是大寿,当然穿红。娘喜欢青色,便就让绣庄的绣娘在上面绣上青莲暗纹便可。” 安月华笑了起来:“还是你的主意好。明日我就去办。对了,你用饭了么?” 木云乔摇摇头。 “那我叫下人去准备。你也饿了吧。” 安月华转身,但是木云乔依旧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的意思。 “云乔?”安月华有些困惑地回头看他。 “月华。”木云乔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叫了她一声。 安月华疑惑地看着木云乔,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双眼紧闭着,睫毛微微颤抖,过了一会才慢慢睁开,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云乔,你怎么了?” 许是真的在窗前吹了太久的凉风,木云乔的指尖依旧发凉,他沉默片刻,手指紧了紧。 “我饿了。”他慢慢松开手。 第十三章 醉梦 吃饭在偏厅。 依旧靠着莲池,四面开着窗户,凉爽干净,因为只有他和安月华两个人吃饭,晚饭就稍微简单了点,桌上四道小菜,他夹了一块凤梨虾球到对方碗里:“吃饭吧。” 木云乔确实有些饿了,他默不作声地将安月华不爱吃的苦瓜镶肉拨到自己碗里,忽然听到安月华问:“云乔,今天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淡然道:“没有。” “是莲庄有什么事么?” 木云乔继续吃饭:“别多想。不是。” 安月华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木云乔又为她夹了一筷子菜:“别多想。没事。” 木云乔让安月华别多想,但是他在吃饭的时候却一直在想。 他记性清楚的很,他与那个小姑娘遇到云雾阵的地方,距离临安千里之遥,如何可以穿过一道雾气就轻易到了临安? 分明是当时企图杀死小姑娘的妖怪所为。 世上人间百态,妖魔千种,不乏就连《山海经》中都不曾有过记述的妖怪。 他记得在师门之时曾经阅过东瀛的《百鬼夜行》,之中记载过类似的妖怪,称为‘猥裸’,生于山中,可以说出所遇之人的名姓、来历等。但是既然是东瀛的妖怪,如何会在中原碰到?而且并没有听说猥裸会造出所遇之人都分辨不出真假的幻境。 大大不通。 稍微有些沉闷的一顿晚饭吃完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随着一轮弯月慢慢升了起,四周的景致也渐渐静谧下来。 ——再是寻常不过的夜晚。 窗外有风吹来,书房的烛影只晃了一下便熄灭了,而那一轮本来还算明亮的弯月此时却躲进了云层中。 木云乔此时,反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天时间过得太快,似乎只是愣了个神的功夫,夜晚就来到了。 若是在平时,他在做什么呢?想必是趁着夜色赶路。 路上静悄悄的,纺织娘在路边的草丛里静静地唱着歌,偶尔有被自己脚步声惊扰的细长的动物刺溜一下从身边的草中窜过。晚上走的路,通常都比白天快得多,若不是这次那个小丫头大喇喇闯进人家的禁地,他也不必插手去管这个闲事,他眼下也该一顿好眠,天明就能赶到下一个镇子。 木云乔揉了揉太阳穴——自从碰到那个小丫头,自己的一切似乎都不在计划中了。 总有什么意外打破自己的计划。 他换下了一身轻薄的便服,坐在窗前发呆。梨花木雕的窗台,精致地雕着莲花的纹路。赏青阁的周围,除了莲花,很少有别的花朵。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很是想念在罗马镇时候的情景。 他当时满怀心事,面前的酒盏、不远处的红花、背后的风景,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仿佛世上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撇得一干二净。 但是现在,他居然可以很清楚的记起那碗鸡蛋酒的气味。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小丫头很爱吃鸡蛋酒对吧?一连三天,都叫酒楼的厨子做了鸡蛋酒,顿顿都吃的干干净净。 木云乔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小丫头的模样,似乎他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那个小姑娘。只记得是个模样娇俏的小姑娘,她似乎也是修仙门派的,腰间挂的寻仙铃,有很多灵符,眼神看着十分机灵,只是不知道现在她好不好。既然这里并未再次遇见,想必她并没有再次被幻境困住。 或许是跑了。 那么也好,省的以后再给他添麻烦,不过以后,只怕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想到这里,木云乔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冲撞。那种情绪熟悉极了,似乎在很久以前,他也过这种复杂的、无论如何掩饰都压抑不住的情绪。 他似乎再一次地,被抛弃了。 ...... 云朵朵把自己藏在一面墙的后面,只探出一个小脑袋,一脸警惕地看着几步远之外站着的安月华。 “你不是安姑娘。”她皱皱眉头,下了一个虽然小声但是却很肯定的论断。 虽然眼前这个碧色罗衣的美人长得和安月华一模一样的脸,打扮地比她见到的安月华更加得体,不管是耳边坠的珍珠还是手腕上的翠环,都跟想象中的贵夫人毫不逊色。 但是她就是不是安月华。 本着先入为主的观点,云朵朵心中的安月华是娇娇弱弱、温和柔美、爱哭的,就连那次出人意料的大胆都带着怯弱的羞涩。 根本不是现在姿容端华的样子。 “哦?” “安月华”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得体,嘴角也划了正好可以称为端庄美丽的弧度。 “那么,我不是安月华,那么我是谁呢?” “妖怪!”云朵朵此刻的样子,像极了警觉的兔子,“木云乔是不是被你吃了?” 安月华掩嘴轻笑:“这丫头说得真好笑,我怎么会吃了自己的夫君呢。” 见云朵朵根本不买账,又好心道:“小姑娘可小心了,你要是不小心过了这道门,可就进了木云乔的南柯梦中了。到时候你可以看见别人,但是别人却看不到你……” 安月华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良善笑容:“那你说,你不就成了所谓的孤魂野鬼?” 云朵朵吃惊,然后说:“你刚才可是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妖怪。” 安月华难得失去了表情管理,露出了一个可以算得上是吃瘪的表情。 她气势汹汹:“要你管!” 还没等云朵朵反应过来,安月华已经又恢复成了那个端庄的贵妇人:“他的执念如此强大,强大到一花一草都如此清楚,可见他对现实是多么不满和无奈。若是如此,我给了他这么好的一个梦,那么,他难道不应该感谢我?” “你说我不是安月华,可是那个安月华被他推开的时候除了哭哭啼啼还会什么?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当时不上去抱住死活不让他走,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东西再次见到不是应该紧紧抓住到死也不放手么?” “我不会像那个安月华一样,除了哭什么都不会。我足够勇敢,足够执着,我才是木云乔的夫人。” 第十四章 迷梦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里确实是幻境,是木云乔的南柯一梦。可是除非做梦的这个人愿意醒来,否则谁都叫不醒他。他会在这个梦里有娇妻爱子,有父母的关爱……只要他想要的一切,在这个梦里都会有。渐渐,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这只是一个梦的。” 安月华朝着云朵朵露出温和柔美的笑容,是云朵朵熟悉的娇娇弱弱的声音:“小姑娘你走吧,这里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这里。顺着来时的路走,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 等到安月华消失,云朵朵发现她已经在墙外,一墙之隔就是木府范围之内的莲湖,大概是本也不在意是否有人会爬墙过去偷摘莲花莲蓬,所以这一道墙修的很矮,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半塌,云朵朵十分容易的就找到了那处缺口的地方。 墙头那一边,天已经暗了下来,预示一天很快就要过去。暗影憧憧,那一大片乌黑黑的想必就是莲湖中心的小岛。岛屿距离她所在的地方并不远,甚至可以看清楚岸边的小柳树。云朵朵伸长脖子使劲瞅:“木云乔,你到底是已经被妖怪吃了呢?还是已经被吃了呢?” 如果你已经被吃了,是不是表示,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呢? 木云乔当然不知道云朵朵的算盘。 他举着一本书在看,看得乱七八糟的,那些书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似乎这个时候都长了腿,在他的眼前跑来跑去,就是不肯规规矩矩停下来让他仔细看清楚。 那个,在这个里面,他是已经成亲了是吧?那么现在到了晚上,他要怎么办?推说不舒服去书房睡?还是闭着眼睛假戏真做?……似乎都不太好吧? 他现在还没有摸透这里的情况,也还没有找到破阵的办法,难道要为了维护清白而在今天晚上大开杀戒?捏着书本的手指缓缓用力,难道真的要亲手毁了这里?虽然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境,但是真实让他如此心惊和感动。他狠不下心亲手将这一切毁去。 从来没有纠结过的木云乔,生平第一次艰难地纠结了。 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外间的风吹进来,烛火跳跃着,明明灭灭。赏青阁平日就安静,到了夜晚,下人都散去之后,这里更加是安静的有些让人压抑。 压抑……很奇怪的感觉。他一向爱静。以前住在赏青阁也是爱上这份独有的安静和雅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反而越来越害怕这种安静。 木云乔此时忽然有的想念那个小姑娘来,若是那个小姑娘在,会怎么样呢?或许会拉着自己准备大开杀戒,和妖怪血战到底…….算了吧,之前差一点被妖怪掐死,估计那个小姑娘的正义感已经被掐死了一大半。 但是不管怎么样,就算是大惊小怪和他商量对策也好,急的团团转也罢,亦或者是把自己躲在桌子底下一脸警惕,都好过现在。 正出神间,面前的烛火被轻轻移开,一盏略微明亮的烛台被轻轻放置在面前:“蜡烛快烧完了,换盏明的吧。” 木云乔看着怀抱着大捧的莲花的安月华,问:“摘这些莲花做什么?” “屋里有一方浅底的青花瓷盏,”安月华将莲花递给木云乔,他下意思就接了过去,满怀清香,“正愁不知道放什么好,后来看到了书房中的碗莲,想着用此盏盛了水,采些莲花莲叶放进去,岂不是碧色田田,有趣的很。” 安月华素手芊芊,撩了一捧水落在那莲叶上,清水即快速地在莲叶上凝结成了露珠,又很快滚了下去,只剩下水波荡荡。 “莲叶田田”,木云乔低声重复这四个字,“也不知道从水底看,是个什么光景。” “什么?”正在打量莲花的安月华没有听清,问了一句扭过头来。 外间已经黑透了,月亮也在乌云中探出头来。房中的红烛摇曳,将那雕花锦床映衬得比白日多了几分暖昧的味道。美人静静微笑,烛光落于明眸中,璀璨光华。 “你笑什么?”安月华见木云乔嘴角弯起,不由得问道。 他只是抿嘴一笑,并不回答,伸手抚过安素的面颊,胭脂的甜香混着花香,在这样的夜晚,说不出的醉人。 安月华抬眼望他,他那双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眸比一般人黑,带着一些如雾气一般的迷蒙。 从来没有人用过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不是满足、也不是绝望、也不是大愿得偿后的无憾、更加不是如同登徒子一般的好色。他把很多东xz得很深,让人看不透。 但是是否看透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她在他的身边,他的身边,也只有她。 不知道是花香太醉人,还是月色太好,还是别的其他的原因,或许什么原因都没有,反正,在安月华的双唇温软的迎上前的时候,木云乔并没有拒绝。 ...... 云朵朵趴在墙头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那个木云乔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妖怪走之前说什么来着?她是木云乔的夫人,既然是夫人,那么应该不会拿自己的相公当做晚餐吧。 那个貌美如花的冰山,应该还活着。 等下,夫人……夫人……云朵朵一下子明白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那些戏本子上面经常默默无视掉的一场戏!轰轰!这么说,今天晚上木云乔的清白要不保!! 可是,到底是怎么样清白不保法呢?戏文里面总是说的含含糊糊的,男女主角终成正果以后步入洞房,也就是交杯酒一吃盖头一揭然后帐子一放就完事了,从来也没有人告诉她,放下帐子以后会做什么。 那木云乔会被怎么样呢?是会被拉拉小手还是亲亲小嘴?亦或者是第二天可怜兮兮地拥着被子饮泣,长发散落,挡不住那未来得及掩盖的春光,各种我见犹怜貌美如花,然后那个妖怪变成的安月华柔声安慰:“不哭,我会对你负责的……” 一阵风吹来……好冷…… 那么这个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一脚踢开大门,大开杀戒,打败妖怪,然后骑着大马把木云乔拦腰一抱,标准的英雄救美。 戏折子里面都是这么演的吧? 第十五章 边界 但是那个妖怪这么厉害,不现身都可以悄无声息的扼住她的喉管,吹灰不费就可以引得木云乔入阵。木云乔这么厉害都不是那个妖怪的对手,只怕到时候惹恼了那个妖怪,原形毕露之下,一巴掌就可以把她和木云乔打成渣。 正胡思乱想着,墙那边已经变幻了场景:不过片刻,那边此刻已经蒙蒙天亮。 而她也渐渐明白过来:这个围墙便是那个妖怪梦境的边界,只要不越过这个边界,那么云朵朵就可以一直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一出戏,同时也能够感觉到这梦境时光的匆匆。 但是如果越过这道墙,她就会和木云乔一样,浑然不知这时光飞逝,只认为日升日落如寻常。 远处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正慢吞吞地顺着草地往她这边走来,正好停在了距离她最近的湖边。 她猜的没错,夜晚时候看到的乌漆嘛糟的团团黑影果然就是小岛,在清晨的雾气之下,青色的莲花悄然开放,簇拥地中间的小岛就好像是戏折子里面观音菩萨的碧莲台一般。 恍如仙境。 而那个站在一片仙境之中的不就是木云乔? 云朵朵偷偷松了一小口气,还好,既没有被那个妖怪吃掉,也没有梨花带雨地哭泣。 还好还好。 虽然间隔短暂,但是再次见到时候,居然有些莫名的亲切。 说到底,木云乔也是为了找自己才走进了云雾阵,才被困在幻境里面。 而且木云乔这个人吧,说起来也不算坏,就算绑架了自己三天,也没有虐待自己,关键时候也出手相救。 加上他的确长得貌美如花…… ‘扑通!’忽如其来的落水声打断了云朵朵的反省,云朵朵还来不及多想,已经身手敏捷得翻过墙头冲着荷塘飞奔了过去:“木云乔!就算是被占了便宜,你也不用自杀吧!” ...... 木云乔曾经在一本古籍中看过,人死前会有最后一刹那的时光出现灵光透顶,而凡间称之为‘回光返照’。 人之将死,所有的名利爱恨都已经不再重要,所有的过往巡回反复历历在目,那个时候才会真的明白,到底自己的一生真正爱的人是谁,真正在乎的是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只有看透了这一切,彻底放下,才能轻轻松松干干净净地踏上黄泉路,饮下孟婆汤。一切的一切,重头来过。 虽然师父也说,那灵光透顶不过刹那,也转瞬即逝,只有少有的人会记住那一瞬间转世成为天才,而大多数人,依然会继续茫然碌碌一生。 他缓缓沉入水底,在这么安静的水底,听不到风声听不到人声,耳边缓缓流过的,只有水的声音。当他感觉自己的背已经触碰到水底的泥土的时候,才缓缓睁开眼睛。 清晨第一缕的阳光穿过水面的莲叶折射入水中,水声漾漾,婀娜的莲蔓自污泥中伸出,其中还夹杂着隐藏在水底的枯败的莲叶和腐烂的莲蓬。小鱼小虾穿梭其中,都说水最为洁净,其实也和大千世界一样,藏污纳垢。 木云乔起初一直屏着呼吸,刚刚入水之前的那一口气并不能够维持太久,可是古籍中记载的灵光透顶不曾出现,一刻都没有。其实也不奇怪,若是这一生无为无做,无人牵挂无可挂牵,那么就算是死前,都没有什么好去回想,自嘲之余,也只剩下了苦笑。 木云乔好像忘了自己在水里,那一声笑意还没出,汹涌而至的水流立刻涌进了他的口鼻,困住生息挡住回路。 就在这生死刹那,有一个声音自水面而来,冲破莲叶莲花冲破水层,直直冲进木云乔的耳膜,那是有人在大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不见温柔,也不见缠绵,可是在此时,却是他这一生,听到的最为真切的声音:“木云乔!” ...... “木云乔!” 云朵朵趴在荷塘边大叫木云乔的名字,连名带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个投水自尽的人知道,她是在叫他,而不是别的张云李云或者木桥石桥,她叫的只有他,那个从来不爱笑,成天目光不善、连正眼都不看她、却可以为了救她,进万人坑、闯云雾阵的木云乔。 有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了湖水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地哭。 许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那个妖怪没有一句话诓她骗她,那个妖怪每一句话说的都是真的,木云乔再也无法走出这个幻境了,否则也不会绝望到自尽。 许是她终于感觉到了恐惧,终于知道贸然行动的巨大后果。 也或许,只是心急,太过于心急,心急到没有办法,所以施行了和其他凡间姑娘一样的策略:哭。 但是那个妖怪说过,她就算进了幻境,也是毫无用处,没有人看得见她,也没有人听得到她说话,就算是眼泪滴落到湖水中,也荡不出半点涟漪。 可是她依旧不管,她如此无用,此时除了喊破喉咙的大叫之外,没有半点办法。 夏日的清晨还带着一丝的凉意,她的手指埋在水边清凉的水草中,现在她的衣裙上应该沾着落叶、泥土、水渍,应该脏的一塌糊涂,可是,那水面之上,半点涟漪都不曾荡起。那些水草、落叶、泥土,也没有半分落在她的身上。 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喊,内容和她不一样,但是叫的都是同一个人。 不是安月华的声音,想必是这里的下人发现木云乔不见了所以到处去寻找。可是木云乔跳湖跳的太过于干脆利落,除了她没有人看到,更加没有和戏折子里演的一样在岸边丢一条丝帕或者绣鞋什么的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快点来救我吧其实我不想死其实我想活…… 木云乔,根本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矫情小妖精啊! “少爷!” 那个寻找木云乔的小厮腿脚飞快,站在距离云朵朵不远地地方,指着云朵朵背后的位置尖叫,因为距离不远,云朵朵甚至可以看到那个年轻的小厮脸被惊吓到扭曲。 刚刚下过论断的云朵朵泪流满面的扭过视线,冷不丁被刚刚出水的家伙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木云乔半个身子露在水面上,本来就墨黑的长发被水浸透,紧贴在同样浸湿的白衣上,他抹了一把脸,朝云朵朵的方向转过头来——貌美如花! 第十六章 淳于棼 虽然被泡过不短时间的水,脸色有些发白,但是却依旧挡不住木云乔的如花美貌。 看木云乔不停咳嗽的样子,只怕也是在水里呛到了。 活该……云朵朵暗暗咬牙。 一点也没有寻死未遂的懊恼,倘若是坚定寻死,就该窝在水底不出来,怎么叫都不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那个小厮已经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跑到湖边,差点哭出来:“我的少爷啊,你怎么好端端的就掉到湖里了呢!你要是这回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老爷和夫人还有少夫人交代啊......呜呜呜呜呜呜......” 木云乔眨眨眼睛,带下了睫毛上的一滴水珠:“怕什么,我在水边长大,还怕被水淹死不成?” 木云乔脸色发白,说话也有些虚弱无力,但是说出来的命令,依旧带着冷意,让人不敢违抗:“今天的事情,不许告诉别人。” “少爷,你的荷包。”木云乔刚刚走了两步,那个叫阿进的小厮眼尖,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碧色的荷包。 云朵朵赶紧凑上去看,那个绣着莲花纹路的荷包普通得很,想必是用得久了,边缘的刺绣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来荷包的主人就是木云乔非常珍爱这个荷包,用了那么久依旧不舍得丢。 木云乔将荷包握在手里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好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转过头,朝云朵朵所在的方向看去,视线定格在云朵朵的身上。 难道那个妖怪说谎!木云乔可以看见她?!云朵朵一动不动,目光炯炯地盯着木云乔的脸,如果对面有个镜子,一定照出云朵朵充满期待的模样。 这个貌美如花的冰山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看的顺眼。 谁知道,云朵朵期待了半天,木云乔却只是凝神了一会,垂下浓密漆黑的睫毛,然后,然后就走了。 清晨的湖边,只留下云朵朵在那里跳脚:“喂喂喂!木云乔,你刚刚是不是在看我?木云乔!木云乔!” 木云乔快要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吹来,使得他大大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呆在幻境的水中,居然也会着凉。 木云乔实打实病了三天四夜,直到第四天下床,依旧脸色苍白,把当天回来的木云乔的双亲吓得不轻,还将赏青阁的下人教训了一顿。 而云朵朵当时越过的院墙,成为了她进入这个幻境之后唯一可以触及得到的实物。初次之外,其他之物于她都是空气,她真正实现了一次穿墙而过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 她一连看了三天那个妖怪变成的安素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中的木云乔,那份心思那份神态,云朵朵觉得就连真正的安月华在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而这眼前原本看着十分温情的一幕,云朵朵只觉得困惑:这木云乔昏迷不醒的,一个人演着独角戏有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挺佩服这个妖怪的。 幸亏独角戏没有演太久,到了第四天,木云乔就醒了。 虽然大病初愈依旧虚弱,但是对安月华的态度明显改观了不少,没有像开始的时候经常沉默与回避。会温柔的笑、对待下人也随和很多,精力好的时候,也会在书房帮助账本,就好像,就好像他这么多年都不曾离开过临安一般。 ...... 安月华找过来的时候,云朵朵正窝在花丛中睡觉。也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不过她应该在这里睡了很久,心无旁骛到没有察觉有人来。 鼻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没法喘气,云朵朵拧着眉头,把手不耐烦一挥:“笨鸟……当心我拔了你的毛!” 有人在耳边哧哧地笑,吹气如兰,是个好听的女声:“你说谁是笨鸟?” 云朵朵一下子惊醒,猛地睁开眼,就见安月华,不,是那个妖怪的笑容满面的看着自己,各种似水柔情,我见犹怜到肉麻。 她短暂愣了愣,一下子回过神,警觉道:“你……你想干什么?” 周遭兰香清郁,安月华笑得更加柔美,依旧轻声细语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一个贪睡的小丫头。” 美丽的庭院,美丽的贵妇人,银铃般的笑声和香气扑鼻的鲜花……多么和谐的景象啊,就像是戏文中的千金小姐和丫鬟在花园中赏花闲聊一样的入画。 可是云朵朵可不愿意去当那个炮灰小丫鬟。 “你想怎么样?木云乔快被你害死了,你不是就要达到目的了么?” “什么目的?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安月华在装傻,“我说过,我如今是木家的少夫人。我怎么会害我自己的夫君呢?我会陪着他举案齐眉,寿终正寝。” 对于这样一番话,云朵朵大概只能勉强相信最后四个字。 “你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你诱木云乔到幻境,不就是迷惑他松懈之后就杀了他么?” 安月华一脸的不赞同,说:“怪不得只是个凡人,就算是入了仙门也甩不掉凡人匮乏的想象力。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些打啊杀啊的东西。” 安月华笑吟吟得问:“小丫头,你可听说过,南柯一梦的故事?” “那个书生?” “那是我唯一一次失败。” “......” “若不是那个多事的老头参合,那个书生也不会美梦一半忽然陷入噩梦。自然也不会中途惊醒。” 安月华重提往事,许是隔得太久,从语调中已经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可是我至今,都还没有忘记那个书生的名字。” 云朵朵道:“淳于棼?” “嗯……”安月华在她附近的一块青石上坐下,轻轻摇动着手中的团扇,似陷入回忆,“当时那淳于棼已经入我南柯梦中,若不是中间发生变故,他在梦中一世富贵之后便会寿终正寝,第二日他的家人就会发现他暴毙于自家庭院之中,那么我就可以得到他所剩下的寿元。” “可惜当时有个云游路过的神仙发现了此事,故意从中破坏,使得淳于棼中途仕途坎坷,妻离子散,终致淳于棼中途惊醒。当时我修为不高,心中虽然恼恨那老神仙,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千年过去,那老神仙就算不死也该神隐了,可是我却借着那些坠入南柯梦中人的寿元一年年活了下来。若是那老神仙有知,不知道是否会懊恼当初心怀慈悲放过我。” 第十七章 离梦 安月华语气平缓,就好像在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故事一般。 但是听到云朵朵的耳中,却如同惊雷霹雳一般。 《南柯太守传》中记载,淳于棼在睡梦中仕途平顺又娶了金枝公主为妻,封妻荫子,二十年享受荣华富贵,醒来后却发现只是一场梦。 南柯梦最后并没有记载淳于棼醒后的心情是欣还是恼,但是如果淳于棼是个落魄之人,想必是宁愿一生坠入梦中不再醒来吧。 ——与其醒来面对那饥寒交迫弱肉强食的世道,不如一梦不醒,至少还享受了一梦的富贵与荣华。所谓由贫到富易,由富到贫难。 凡人短暂一生,总是祈求平顺富贵,衣食无忧的。 这个妖怪既然千年来只失手那么一次,就表示她完全已经抓住了世人的软肋:那就是不不愿面对现实的懦弱与逃避。 这个临安城,很显然就是木云乔的最大执念,这个执念虽然简单到无趣,但是却一花一草都如此真实,足可见到这个执念是有多么强大。 他要父母和乐,夫妻恩爱,家宅兴旺圆满——这只是普通凡人最为圆满庸俗的一生罢了。 那么,木云乔可愿意离开这样的梦境? 云朵朵望着安月华美丽的面容,说不出话来。 安月华察觉到云朵朵心里的矛盾,自觉胜负已定,她微微一笑“你怕什么呢?怕死么?你放心,我绝不伤害你。我只想给木云乔这一世的美满。” 一世美满?不过一梦罢了。 见云朵朵不说话,安月华继续道:“我如今不放你,只是怕节外生枝——我之所以能活这么多年,和我的谨慎之心分不开。之前在云雾阵中我多少也看出来了,你是修仙门派的弟子,想必门派中定有厉害的人物。我可不想冒这个险,放你出去搬救兵。” “你放心,等我陪云乔寿终正寝之后,你就自由了。” ...... 云朵朵很少做梦。 许是真的如师父所说,她这个人缺心少肺,每每都是一觉到天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鬼话在她身上基本不成立。 除了八岁那年她不小心把灵芝草当成蘑菇喂了山下的牛被罚一月不许下山,那一月中她夜夜都梦到自己受罚结束对着一桌子的美味大快朵颐,梦醒,口水弄湿了半个枕头。她受罚结束,师父给她做了一碗鸡蛋酒,那实在美味,胜过凡间一切珍馐。 她没有什么强大的执念,甚至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毫不在意:既然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将她丢弃,不管是再多理由终究是丢弃了。 修仙之人讲求缘分,她与父母的缘分若是那么短,那么打个照面之后就别再去哭求了。 对于这一点,师父倒是十分赞赏,还曾说过如果她用功刻苦一些,成仙之日必然不远。 但是木云乔并不是她这样的人。 从第一次遇见她就隐隐觉得,这个冰山美人心里藏着很多的事情,他为什么离家?为什么诈死丢下同样是美人的未婚妻远走天涯?而多年后为什么又要回来?回来之后,为什么还要放手?为什么不去解释清楚? 那么多的为什么,他从来不去解释。这些问题,有的她问过,有的那个真正的安月华问过。 但是他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有什么苦衷说不出来,有什么爱意无法表达,有什么思念没有尽头,有什么人再也见不到。 人生短暂,却因世间人情冷暖变幻莫测精彩纷呈而显得漫长。可是如果在开头就已经丢下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那么,是否还有信心去走接下来的路? ...... 安月华心情疲惫的回到了赏青阁。 这一次的迷梦多少叫她有些应接不暇:往日做这些梦的不是不得志的酸秀才,就是无能触及官路的穷书生…家中并无显赫家世叫他明白何为朱门富贵,自身也无门路让他知道这世家生活模样。 所以以往时候,她只需要源源不断叫出美人丝绸,宽宅大院,仆从婢女即可。 甚至在有的时候只需要做好眼前一隅……至于其他,谅他也想不到。 就是没料到这个木云乔,家中之事事无巨细,什么管账钱财往来,交际打理,货品数量……甚至厨房大小,连萝卜失踪了都要来寻“少奶奶”…… 以至于少奶奶回到房中时候,着实在门外吹了半时的风才让脸上的疲惫吹散了。 而木云乔却并不在卧房中,阿进说木云乔刚才醒了以后就去了书房,刚才吩咐要送一壶茶进去。 安月华点点头,吩咐备下一壶莲心茶,亲自端着送来书房。 门是开着的,木云乔并没有换下寝衣,只在外面罩了一件外衫,长发披在肩上。他在专心作画,见她来也没放下笔,他看向她,朝她伸手:“来。” 趁着放托盘,安月华看了一眼,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画画,也不知道他画了多久,宣纸上的景色已经完成了大半,此时他正蘸了青石,给枝头上的青梅润色。青梅枝头下,是一个含羞低首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齐眉垂发、稚气中带着一丝的羞怯。 虽然稚气,但是却挡不住的清丽,长大后定然是个明丽照人的女子。 而且这个小姑娘,眉眼之间都透着安月华的影子。 木云乔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素素,你可喜欢?”他已经着完色,将那张画平摊在桌上等着墨干。 “我欢喜的很。” 她的语气与人一样,娇媚动人,原本就白皙的脸颊上施着淡淡的脂粉,细细梳就的云鬓与发间的步摇相衬更是光彩照人。 如果说画中十二三岁的安月华惹人怜爱,那么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鲜花,娇艳欲滴。 他柔声道:“那么,我写词牌,你题诗句,这幅画就算我们两人一起做的可好?” 安月华妩媚一笑:“好。” 木云乔没有再说话,自笔架上取了一支新的狼毫,蘸了墨,在画纸的空白处写下三字:弄青梅。然后便握了她的手,将狼毫轻轻塞在她的手中。 安月华就着木云乔握着的姿势,继续填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便就够了,蹴罢秋千也好,薄汗轻衣透也好,并不能比上那如花的面容羞涩的低首。 题罢诗句,安月华正准备将狼毫归放笔架上,可是木云乔牢牢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放开,安月华迟疑片刻,有意转开话题:“云乔,茶要凉了……” 他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的握着她的手指,错开五指,摩挲她指间娇嫩的肌肤。他的掌心和食指上都有薄薄的茧子,在她掌心摩挲,又麻又痒。 安月华痒地几乎要笑起来:“墨汁都沾到手里了。” 木云乔笑了笑,低声道:“这墨叫做莲纹墨,是用数十种名贵的药材加上千朵莲花的花汁做成。胶质细腻,磨开之后有淡淡的花香……”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笑得极温柔,连声音也变得温柔:“以前我最爱在这窗前作画,一边画画一边就有花香若有若无地飘来,开始我以为是莲香,可是冬天大雪封湖的时候这股香味依旧在。我才知道,原来真相不一定是你所看到的,也不会是你凭着经验或者记忆就能够下论断的……你懂么?” 安月华暗自忐忑,喉咙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木云乔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会忽然和她说起以前的事情,又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大脑混混沌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乱了套路,她只能暗暗咬着唇,让这痛楚提醒自己,不能因为一点波动的情绪而毁了眼前的平静:“云乔,你说什么。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没关系,你总会懂的。” 木云乔的手掌抚在她的脸上,像是在呵护一朵柔弱的花朵,他的唇轻轻靠上来,在她冰冷的脸上吻了一下。 “南柯梦,你还要骗我多久?” 第十八章 梦碎 他平静地问她。 安月华的心猛然跌倒了低谷,原本动荡不安的情绪忽然一下子全部静了下来,死寂一片。 虽然从木云乔进入这个幻境的态度看来,他一直在怀疑这个地方的真实性。 但是他今天竟然如此明白无误的点破她的身份却,让她几乎大惊失色。 看他的神情,只怕很早就洞若观火,之前的欲退还休,苍白无助以至于后来的温柔笑语,此时回想竟全是动魄。 他怎么会知道?他究竟是谁?难道她所看到的执念并非全部? 她神色平静地抬头,与他静静对视,谁也不相让,最后,安月华笑了,她说:“云乔,你在开什么玩笑?” 木云乔也在笑:“我一直很认真,我很认真想帮你完成这个游戏,助你帮我这场梦做的圆满。只可惜,你太过于自信,至始错误百出——我便失了耐性。” 安月华的呼吸一下子乱了,紧紧咬着唇,偏过头去不看他,眼中却隐隐有泪光。 “美人落泪,我自然心疼。” 他稳若泰山,丝毫不乱:“可是月华并不会这么容易哭泣。小月儿虽然柔弱,可是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明白才会想起落泪——那日在罗马镇,是我负了她,她明白是我要负了她所以她才会哭……她不会不明不白就哭。” “我爹娘也不会因为我的事情而责骂下人,或许世上恩爱夫妻大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是我爹娘不是这样。我娘是修仙门派的弟子,自小就在师门中被师兄们娇宠惯了,嫁了人脾气也不改,根本就没有当娘的样子,可是我爹和我都不管,就是喜欢这样。我们越是这样喜欢,娘就越是爱闹小脾气,我爹,就越是娇宠她。” 见安月华依旧不说话,木云乔轻柔一笑,将目光转移到那幅画上:“弄青梅的意思,其实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和小月儿在临安城一起长大,父母间的意思我们隐隐知道,可惜当时太小,只觉得有个玩伴很好。后来小月儿十三岁的时候,终于明白她长大以后是要嫁给我做新娘子的,之后与我见面便多了几分羞涩,下人打趣两句便就红了脸躲走。有一次我追过去的时候,看到她藏在一片樱花里,粉红的花瓣落满头,就好像盖头一样——如果花瓣是大红色的,想必更加好看……” 木云乔的声音很低,慢慢握着她的手,捂在心口的位置,看着她,看了很久:“这些事情刻在我心里,烙在我的梦里,谁都偷不走。你让我做了一场好梦我应该谢你,或者应该把我剩下的寿元拱手赠与你。可惜如果你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光,想必你会十分失望。” 最后一句话果然让安月华有所触动,她猛然抬头,困在眼里的泪水撑不住落下一滴。 木云乔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轻将安月华脸上的泪痕擦去:“你修行多年,虽然并未成正果,可是也该知道修仙门派中仙凡不婚的规矩。” 安月华点点头:“娘她是……” 她依旧还忘不了自己正在扮演的是木云乔的夫人。 木云乔点点头,低声道:“我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我娘嫁给他,自然要有天谴,自然要有代价,只是这个天谴报应在了我的身上,而我也成了那个代价——我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七,而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安月华整个被震住,不知道要先消化哪一个信息。 木云乔依旧是那么淡淡的:“我娘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哭的死去活来,反而是我决断的很。诈死、悔婚、离家......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七年之前临安城木家的那一场白事之后,木云乔就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还去过我的坟头看过,所以我怎么可能重新回到临安?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当这件事情不曾发生过?”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根本不可能。” 安月华愣了很久,嘴角才扯过一丝模糊的笑意:“你倒是伟大的很,成全了别人,只苦你一个人。” “苦?如何才算苦?”木云乔说,“我并不爱天下苍生,所以说不上成全这个词,只是这样安排对大家最好。如若不然,我该如何?依约十五岁那年娶了她,然后眼睁睁地让她在最好的年华中变成寡妇?或者我依旧留在临安,悔婚、等死,在大家的同情中度过的余生?” 木云乔心中微微酸楚,但是语气却依旧淡然,“那不如叫我立刻去死。” 安月华沉默,良久以后忽然发问:“那为何又要告诉我?” “这些事情埋在我心里很久了。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小月儿问我,那个小丫头问我,就连我的一些同门也偶尔会忍不住。答案就在我的心里,我却没法说出来,这个感觉并不好受。我有时候很想很想,对一个人坦诚相告,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而你,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是我?”安月华面不改色得听着,她仰起脸,眼睛有些红肿,不过已经没有泪水。已经撕破了脸,都已经不用再装下去,那个原本柔弱的安月华只是一个恍惚便已经换了个人一般。 他回答:“因为你要死了,死人,或者死掉的妖是不会多嘴的。” 大概是想不到适才一直柔声述说往事的木云乔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安月华足足静了一会才笑道:“死?你说的倒是轻松,如今你在我的幻境中,只要我不放了你,你就永远不会醒来。” 木云乔笑了笑,淡淡道:“南柯一梦之所以很少有人可以走出,只是因为你抓住了那些凡人的贪欲与所留恋的往事罢了。而如今我已经懒得再玩下去,我自然要想办法破了这个阵。” 安月华冷笑:“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说了这么多,安月华的手依旧被木云乔牢牢捂在胸口,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是小夫妻间在互述情愫。 “是么?”安月华几次想从他的掌心将手抽出,都被木云乔不动声色地牢牢握住,温热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她的掌心画圈,一阵阵的酥麻搅地安月华心绪大乱。 “破解南柯梦的方法其实不难,当年淳于棼得异人相助才并未受你所害。而我显然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所以只能找到本主将其诛杀,南柯梦立破。” 安月华干笑:“你又如何知道本主是我?” “我听见的,或者说,你在告诉那个小丫头的时候,我附在她身上的神识‘不小心’听到了。” “你如何……”安月华忽然回想起几天前木云乔莫名其妙的落水以及莫名其妙的生病。 果然呢,是在投水那个时候知道那个丫头也进了幻境么?怪不得那几日木云乔虚弱至此,之后在她见了那丫头之后就日日好了起来,原来是他那个时候拼尽一切放了灵识出去。 原来这个人心机如此深沉,他虽然留恋这个幻境可是却从来没有放弃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原来一直在算计她,从一开始就是,温柔笑语也好,不明所以的情愫也罢,一刻都没有纯粹过。 她扮演安月华,一个不如他的意就要她死。这算是什么?玩笑?戏弄?还是仅仅只是当成一个好笑的游戏? 并未被握住的那只手在衣袖中紧紧捏成拳头,细心保养的指甲断裂在掌心。她仿佛置身冰窖之中,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带着颤音:“木云乔,你心如铁石,真是令我自愧不如,我输给你,真是讽刺地很。” 她待他再好,再柔情似水,也换不来他哪怕一刻真心的感动。 当真是讽刺,还是一天之内,她当时面对那个小丫头,信誓旦旦地说,她会陪着木云乔一世圆满。可是一个转身,那个原本对她爱意深沉的男人就毫不犹豫地说要诛杀她。 木云乔感觉到了身边的女子在颤抖,他慢慢一笑:“你已经活了千年了,总是活在他人的故事里,不觉得腻味么?” 第十九章 梦醒 安月华忽然觉得眼前杀气逼人,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在慢慢朝她逼近。 她想躲开,无奈木云乔紧紧握着她的手,情急之下,安月华低头朝着木云乔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这一口饱含恨意,咬得极狠,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的衣袖。木云乔抽出手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本能一挥袖,一道寒光自袖中激射而出,将安月华钉在对面的墙上。 若是一般人,遭此重创,只怕当时就会殒命,可是这次面对的是妖。 安月华脸色苍白如纸,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边染血的身体,鲜血如泉水般涌出,胸口处的血洞触目惊心,尽管只有一刹那,她依然看清楚把她钉死在墙上的东西是什么:是三道闪着寒光的冰箭。 冰箭出鞘,遇血,瞬间蒸发,恍如无物,但是胸口的血洞却赫然昭示着这巨大的创伤。 他是真的要杀她,冷血冷心,毫不留情。 她惨笑:“当时你神识附着于那个丫头身上,我居然没有发现你是因此才虚弱不堪……我真是傻,当真以为你在幻境也会得风寒——我真是坏了脑子。” 安月华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已经死心,准备等待死亡时刻的来临。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痛苦,他既没有再度出手,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黑暗中,只觉得一只微凉的手,在缓缓的抚摸她的脸,像是刚才一样,仿佛在呵护一朵柔弱的花。 再怎么充满柔情的触摸也不能缓解心口传来的剧痛,她到底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却对上了他几近哀伤的神情。 找不出语言来形容他此刻的眼神,似是爱到了极点,也似乎是恨到了极点。这种爱恨交杂的感情同时出现,让人触目惊心。 为什么要变成安月华的模样? 为什么要引我入幻境? 为什么要让我拆穿? …… 这些问题她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千年以来,她一直沉迷这种游戏,在那些南柯梦里,她时而是任性刁蛮的千金小姐,时而是胸怀大度的正室夫人,也可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那些进入南柯梦的人想要怎么样的日子,她就一一满足他们。 这样就好像是一台戏码,戏本已经写好,故事怎么演,结局如何安排都清清楚楚,她要做的,就是按照那个戏本上的人物设定,好好地、尽全力地演好这出戏。 演好了以后,拿走报酬。 有的时候她不喜欢一个故事,于是演的漫不经心,甚至有几次还露了马脚,可是那做梦的人不但不拆穿,反而一脸紧张,生怕她一不高兴,就不再陪他演下去。当时她得意了很久,凡尘的人凡尘的心,总是脱不掉对名利富贵的渴求,哪管你真假。 胸口的血依旧往外涌,大滴大滴地落到地面上,细微的声响,却是那么惊心动魄。她无法承受,几次都差点要昏厥过去,可是胸口的剧痛却让她不得不清醒着。 “为什么还不杀了我?是不是看到安月华的脸所以不忍心下手?那就先毁了这张脸如何?”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要激怒他。 屋子里安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流血过多让安月华觉得很冷,就算是这炎炎夏日依旧冷得一直发抖。 “变回你原来的样子,”木云乔的声音极为平静,“这样可能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她冷笑,声音讥讽:“生路?那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而已。更大的可能,是我可能会死的更悲惨。” “你现在难道不够悲惨么?游戏结束了,你不必再以这个样子站在我面前。” “如果我偏要呢?” 为何不可以?就因为这个脸的主人是你的青梅竹马?何其自私的一个人,就连自己心中所爱都可以如此狠心抛弃,其他人的生命更是视如草芥。 木云乔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他回头,一眼就看到阿进苍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唇。 木云乔全然不理会这个书童的惊吓,只是及其轻微的皱了皱眉,他原本以为只要杀了本主,那么其他的幻象自然会因为无力支撑而消失。 此时安月华已近垂死,可是阿进居然还在。 正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刚欲转身去问身后的安月华。还没有来得及动,心口的位置却忽然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疼的厉害。细细的一行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低下头,一柄薄薄的匕首自背后捅入,透胸而出。 窗口的阿进本来已经吓呆了,可是看到安月华对木云乔出手的时候却忽然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安月华挡在了木云乔的面前。 安月华胸前的血尽管已经不流了,可是血洞却还是狰狞可怖。 “让开。”这句话是对阿进说的。 阿进害怕的发抖,但是依旧死死挡在木云乔的面前:“少夫人你疯了么?他是少爷啊!你怎么能杀少爷呢?” 安月华冷笑一声:“怎么,你对你家少爷倒真的是忠心耿耿——木云乔,你看到没有?你对这里毫不眷恋,因为这里景是假的,人是假的.....可是你却没想到,这情是真的。与之比较,人果然是这个世间最无情无义的东西!” 木云乔静静的站在哪里,眼前是安月华苍白愤恨的脸和满脸紧张的阿进。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匕首刺入的一刹那以后,他心中原本嘈嘈切切的杂乱忽然一下子不见了,心绪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静静吐出一口气,淡淡一笑:“我说过,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至于你说的情,我信了——否则刚才那一刀也不会偏了三分。” 安月华猛然抬头,目光真的像杀人一样,木云乔坦然受之,丝毫不闪避。 她的目光便渐渐软了下去,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她紧紧闭上眼睛,眼泪一连串地滴落。 她讨厌这样软弱的自己,可是她没有办法。 从云雾阵中见了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人,所以没有杀他,尽管知道这个人不好惹,可是却依旧冒险诱他进南柯梦,拼尽一切为他做出这几近完美的梦境,只为了能和这个人做一梦的夫妻。 哪怕他的柔情他的爱意全部来源于那个真正的安月华,哪怕每次对镜理妆的时候会对着镜子里陌生的容颜发愣,哪怕……哪怕他一直要杀她……她还是爱他,爱极了他。 因为爱极,所以有那么一刻,她也恨极了他。 阿进站在两人中间不知所措,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少爷好端端得会伤害少夫人,而一向柔弱的少夫人居然也可以狠心至此。 他盼望着少爷能够说句软话哄哄哭泣的少夫人。夫妻之间有什么天大的仇恨呢?不是有句老话么?床头打架床尾和。 “少爷,你对少夫人说句软话吧……” 木云乔面无表情地看着安月华,与她对视半响,忽然微微一笑:“你已经中了除妖咒,必死无疑了。怎么?还想拉我陪葬么?” 阿进几乎晕了过去,少爷和少夫人都怎么了?少爷居然想要少夫人死! 他怯生生道:“我……我去请老爷夫人来……” 许是太过于害怕,跑出书房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扑进湖里。 木云乔差点又笑了起来,只是这一笑牵动了胸口的伤势,让他笑并未圆满:“我离家的时候,阿进才十二岁,如今七年没见他,他在我的梦里也是一点也没有长进。” 第二十章 萝卜桥 安月华却笑不出来,她的脸色已经微微发黑,状似中毒,她摊开手掌,手心隐隐泛出金光,越来越明显,愕然是一枚古钱的模样。 她到底修行千年,阅历颇广:“凤符!” 凤符是上古天神女帝所造的第一批铜钱,聚集仙力,斩妖除魔都不在话下,只是经过多年早已流失民间,被凡人当成一般古钱看待,没想到今日会在自己身上看到。 安月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沉默片刻,忽然轻声说:“是,我活不成了。这场戏没有演完,我到死都是安月华——我要你永远都忘不掉我现在的样子。” 她的罗裙已经被血染了个透彻,发间的步摇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落,几缕散发被汗水腻在脸颊旁。她靠着墙壁缓缓地坐在地上,她狼狈地很,俨然不再是那个举止文雅的贵夫人。 “你用这么歹毒的方法来杀我,我有什么能力来阻止你呢……你走吧。在这一切毁掉之前。” 书房里乱成一团,可是外面也不平静。 云朵朵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当时见过一面的小书童发疯一样地从木云乔住的地方冲了出来,毫无章法和形象地乱叫。 她足足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他的内容。 “少夫人把少爷杀了!”或者是“少爷把少夫人杀了!” ……谁来告诉她到底是少爷把少夫人给杀了还是少夫人把少爷给杀了?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木云乔和安月华各自拿着菜刀互砍的画面……好血腥,云朵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是到底忍不住好奇。 她磨磨蹭蹭地朝着木云乔住的屋子蹭了过去。 那个……就算是火拼也应该有声音吧?就算不是惨叫也应该有打架啊。像这样安安静静是怎么回事?难道刚才只是那个书童疯了? 她好奇的一间一间走过去。 卧房,没人。 花厅,也没人。 饭堂,也没人。 茅厕……好吧这里更加不可能有人了。 戏折子里再离谱的戏本也不会出现茅厕这个场景。 那现在就只有书房了,她犹犹豫豫地挪了过去,还没有探进头去,就和冷不丁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云朵朵正好被撞到鼻子,疼的她瞬间泪流满面。 她捂着鼻子后退两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那个人一把拉住。 来人的力气很大,她的胳膊被紧紧擒住,疼得直吸气。好一会儿才想起抬头看看这个劫持者的脸:“木云乔!” 她惊喜出声,继而紧紧攀住他的肩膀:“你看得见我了?!” 她正好碰到他的伤口,疼的他差点没忍住出声。 云朵朵这个时候也看到了血迹,不出所料的尖叫出声:“是那个妖怪伤的?!” 这问的简直就是废话。 眼下好容易寻到了木云乔,云朵朵脑子里明明是觉得应该问如何出逃的问题,但是等到话到嘴边,脱口却是:“那个妖怪呢?” 她生怕木云乔犯下什么错误,赶忙道:“她可不是安月华!她是个妖怪!” 木云乔冷冷道:“你不应该关心我们如何逃出去吗?” 云朵朵恍然大悟,拍脑袋道:“这不是有你吗?!——那妖怪死了吧?” 木云乔的脸上的冷又冷了一分,声音也轻冷的如冰洞的风:“死了。” 安月华死了,他们也逃不出去了:莲花湖燃起大火,每一朵青莲如今都成了引火的种子,令人无法近身。 呆愣半晌后,云朵朵冒出一个克制不住的念头来:“难道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了?” 她看了一眼身边虽然一脸冷漠却难掩美貌的木云乔,她心道:“这若是和他一起死于此处,将来被师父师兄师姐找到,倒也风光的,如此想来,倒也算情愿了。” 当然,这念头她也就如此想想,这样的迫在眉睫时候,她还是想活的。 这时候,湖中忽然冒出来一个白莲,在一看,却是个萝卜。 接着无数数不清的,安月华到死都没寻到的“丢失”的萝卜纷纷冒头,竟在水面上浮出一个白色的萝卜桥来! 那为首的大胖萝卜奋力对木云乔招手:“主人!这里!” 云朵朵此刻已经认出那就是从她手中夺走的萝卜精怪,它叫他主人:…… 却是难怪。 她还没来得及再多想一句,就被人凌空提起,踏着“萝卜桥”一路而走。 木云乔速度很快,转眼之间就越过了五里莲花池,来到了之前投湖的地点。他看着那个矮墙,问:“你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云朵朵老老实实点点头:“进来就出不去了。” 木云乔冷笑,长袖一挥,数道冰箭激射而出,好好的墙被他打碎一半 木云乔肩膀上的伤口依旧在流血,他皱眉:“从这里爬出去,快。” 他用了一个快字,显示事态紧急。 云朵朵不敢怠慢,赶紧手脚并用的从断了一半的矮墙那里爬了过去。 “喂,你也快点,不然被那个妖怪发现了就……”她说不下去了,木云乔也压根没有听到她的话,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刚刚还阳光明媚的天空眼下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中下伴随则瓢泼大雨,远处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时不时还有倾塌的声音传来。 这个时候,一道雷劈到了赏青阁的位置,那里立刻起了大火。 大雨随云走,很快延到了他们这里。 云朵朵一阵不安,无奈木云乔仿佛吓傻了一样动也不动,对她的呼唤也是置若罔闻。 木云乔确实有些傻了。 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那个妖怪死了。可是当时他回头看到这一切的时候脑海中的念头,竟然是安月华死了。 她是安月华,装得再不像也是安月华,何况,她真的很像……他再也移不开步子。 就快了,就快要逃离了。 只要再走几步越过那道矮墙,他就可以走出幻境。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犹豫?眼前的一切分明都是假象。安月华死去,与他无关,木府倾覆,更是与他无关,因为一切都是假的。 何必犹豫? 可是有什么力量在抓着他,不得不回头看一眼,一个个看过来:五里莲花池,陷入火海的赏青阁,远处的亭台,近处的柳树,见过一面的父母、毫无长进的阿进、看门的李伯,还有,还有那个死在火海里的安月华…… 从来没有想过的再次相遇,发生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或许对现实中的安月华来说,往后的一切都是开始。可是对于他来说,这只是结束。 真的已经结束了。 云朵朵焦急地站在矮墙这头呼喊,无奈木云乔好像不仅傻了,甚至她怀疑在刚才那道雷下来的时候,他就被雷声震聋了耳朵。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云朵朵再次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一把拉住木云乔的袖子往后面拖:“喂!木云乔!” 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她震惊了。 暴雨如注,他们两个人被雨水淋的湿透,长发贴在脸上,木云乔身上的血水也被洗干净。或许是因为脸色太苍白,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脆弱的神色,他一脸痛苦地看着她,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来得及喷出一口鲜血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居然在要小命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云朵朵奔溃的泪流满面,扑到木云乔的身上猛力抽其耳光:“喂!你等下再昏会死啊!!火烧眉毛的时候给你给我昏过去!醒过来!!!!” 手腕被抓住,被抽醒的木云乔面带寒霜,仰面躺在地上瞪她:“你在做什么?” 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都极其不善。 她大怒,刚刚想斥责一顿,可是她忽然发现不对劲。这里好眼熟,似乎……似乎是之前的万人坑?天还没有亮,摆成八卦阵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大半,只有零星的几个还燃烧着。 恩……他们已经逃出南柯梦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又问了一句。 她一下子尴尬起来,那个……该怎么说呢? 她讪笑:“那个……天怎么还没亮?” 【这是第二个故事醉南柯.完】 第二十一章 第三个故事 师父说过,好男人的第一个标准就是要胸襟宽广。 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肚能容天下事。 云朵朵不懂大肚子和胸襟有什么必要的联系,不过她觉得,如果只有大肚子才能有良好的胸襟,那么,还是小肚鸡肠点好了。 大肚子通常都是胖子的专利,不足以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引人眼球。 木云乔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看那宽肩、那窄腰,就知道他与大肚子完全挂不上钩,自然也谈不上会有什么胸襟和撑船的肚量。 但是也不能小肚鸡肠成这个样子啊……云朵朵流着口水看一旁的火堆上面被烤地滋滋冒油的烤鸡,再看看手里干的能噎死人的大饼,一颗心跌到了低谷——他一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报复刚才她抽打耳光的事情。 那个小萝卜精怪一开始还在她抽打木云乔耳光的时候哭着扑过来想要护主,奈何它也同样惧怕把自己当做食物的云朵朵,所以除了哭的响亮之外毫无作用。 木云乔醒后,萝卜精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云朵朵七下八下的打量木云乔,试图从他身上找出窝藏的地方,都被他不善的目光劝退。 看现在的情况,短期内可以获得原谅是不可能了,如果想撑着力气走出这个山头,还是乖乖啃大饼吧。 夜里的山林寂静无比,吃完这段贫富差距悬殊的早饭之后,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木云乔施施然站起身,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决定上路。 一看到木云乔起身,云朵朵立刻丢下啃了一大半的大饼:“喂,木云乔,你这样就走啦?” 木云乔转身,冷笑:“不然呢?” “那个……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到山下,”她有点心慌,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死里逃生的缘故,“既然同路,也算是一种缘分,不如结伴……” 话还没有说完,木云乔已经没影子了。 很明显,他并不想跟她同路。 于是云朵朵泪流满面地独自上路了。 厄,既然那个妖怪已经被木云乔给灭了,那么,应该不会再有别的妖怪来骚扰她了吧?就算有,也不要来找她啊,她不想当主角,她只想做路人,所以这次,就让她一路顺风的过路到底吧! 她努力的不去让自己听清楚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很轻微的声响,轻微又混杂,有时候像是小奶娃娃在依依呀呀学说话,有时候又像是有数不清的爪子在挠墙,挠的她想捂着耳朵逃走,可是又心痒难耐地想去看个究竟。 声音好像是从草丛那头传来的。 云朵朵现在很纠结,所以她采取了最原始的解决方法:摘了一朵路边的野花开始揪花瓣。 “去看……不去看……去看……不去看……“ 最后一片花瓣轻飘飘落地,而上天给她的旨意就是:不去看。 云朵朵:“......” 无语之下,云朵朵只好抬脚准备离开了。 这个时候赶上去,估计还能碰得到木云乔的后脑勺。 ...... “啊!” 刺耳尖利的惊叫声划破寂静的山林,直直地传入正在赶路的木云乔的耳朵里——用后脑勺想也知道那丫头为什么尖叫。 十成十是路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没有按耐住好奇心跑去看怪声的来源了。 不过胆子也太小了些,一群狸猫在啃食两只狐狸的场面也值得大惊小怪。 虽然木云乔发现的时候那只母狐尚有一口气在,不过这种弱肉强食的事情本就天经地义,作为修仙门派,应该尊重这种规律不便去扰乱。 况且狸猫并不会主动攻击人,只要那个丫头不要多管闲事,尖叫完了就走,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只是,她尖叫的时间未免太久了,就算再惊讶叫一嗓子表达一下惊吓之情也就算了,难道还和狸猫较上劲了? 云朵朵现在的确在和狸猫较劲,只是到底在较量什么她暂时还不知道,她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手搂着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一手使劲抱住树干不让自己掉下去,然后还要忙着分心提防树下数不清的狸猫会不会忽然上树…… 她现在终于明白上天为何要让她当个路人了,原来好奇心不会害死猫,好奇心会让猫害死她。 只是,她看着怀中吓得泪水涟涟的小红狐狸,她实在是不忍心让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家伙成为狸猫们的早餐啊。 “自身都难保了,还抱着那个畜生做什么?” 一个声音自旁边响起,透着已经极为熟悉的冷漠和嘲讽。 云朵朵艰难转过头,看到那个早就不知道去向的木云乔就站在旁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窜上树的,虽然这种站在树枝上还纹丝不动的功夫确实让她有那么一点点佩服,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她想起自己应该勃然大怒:“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如果早就来了,难道就在一旁看好戏!果然还是在记仇啊,小肚鸡肠的男人,千万不能招惹…… “你在做什么?”木云乔明知故问了一句。 不知道是惊吓还是快被气死,云朵朵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你看不到么?” 按照木云乔的人品,她实在相信他会见死不救。 底下的狸猫越来越多,在这样下去,狸猫就算不上树,那树干也会被狸猫的爪子给挠断掉,到时候,她绝对死翘翘。 这一切被那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木云乔直接无视掉,没有同情也没有见义勇为,只是凉凉一句:“不是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么?” 这句话好像第一次见面就提醒过她了,只是她一直当成耳边风。 云朵朵简直要吐血了:“现在好像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吧?” 木云乔好心提醒:“狸猫不会无辜伤人的。” 说完他用眼神瞄了一眼云朵朵怀里的小狐狸:“除非有人抢了它们的东西。” 云朵朵这些算是懂了,她一脸警惕抱紧了怀里的小红狐狸:“它不是东西!” 她义正言辞,也不管这句话算不算一句好话。 木云乔耸肩:“那待会你就会被吃掉,你自己选,是你和这只畜生一起被吃掉还是让这个畜生自己被吃掉。——我走了。” 他就知道,和这个丫头一起,绝对没有什么好事,他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居然还真的返回来。 云朵朵震撼了:“你就这么走了?” 木云乔回头,扬眉:“不然呢?留下来看你被当早点?” “你能不能救救我啊!”她快抱不住树干了。 “想活命就把狐狸给它们。” “不要!” “那你就等死。” “也不要!” 第二十二章 狐狸和狸猫 木云乔简直无奈,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亏这个丫头还是修仙门派,如此好管闲事本事又不高,也不知道是如何活到这么大的。 再耗下去只会越发激怒底下的狸猫,他的结界只能让狸猫无法损坏他们落脚的大树却无法击退它们。 狸猫天性记仇,若是就这么抢走小狐狸,只怕它们一怒之下会攻击其余上山的无辜凡人。 真是头疼。 木云乔揉揉有些发胀的额头,既然这个丫头死活听不进去,那么只好再一次亲自动手了。 云朵朵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有反应过来怀中已经空了。 那只小狐狸被对面的木云乔揪着脖子不停扭动挣扎,试图要去撕咬这个对它明显不善的人。 可惜不管怎么扭动,就是碰不到木云乔半分。 太没有人性了! 云朵朵气的差点哭了起来,第一次对他发火:“木云乔!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这个小家伙的爹娘都已经被狸猫吃了!它已经是孤儿了!你现在还要把它送给狸猫!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木云乔不理他,但是却并没有立刻把小狐狸丢下去。 只是看看手中的小狐狸,然后又看看下面的狸猫,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可能在想该丢给哪一只狸猫。 这样冷心冷血的人,就算说得再多也不会打动他。 云朵朵正在想是不是现在就扑过去把小狐狸抢回来,木云乔却已经看出了她的计谋,冷笑道:“你最好乖乖抱着树干不要乱动,否则我会一不小心失手把它丢下去。” 他故意把‘一不小心’和‘失手’这两个词加了重音,果然云朵朵立刻合作,抱着树干呈猴状。 树上的已经摆平,可是树下的情况却更加混乱。 狸猫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见木云乔从云朵朵手中夺走小狐,以为木云乔是另外一个抢夺者,便立刻将攻击目标转移到了木云乔的身上。其中几只尤其健壮的狸猫更是从众狸猫中一跃而起,试图攻击木云乔。无奈木云乔所处地势较高。 总是差了那么一分,连木云乔的衣角都碰不到。 眼前的混乱局面让他皱眉,那个丫头在对面虽然紧紧抱着树干,但是眼睛却一直直勾勾盯着他手中的小狐,那个表情简直就是在告诉木云乔:你前脚把小狐狸丢下去,我后脚就把你踢下去! 木云乔叹了一口气。 救下这只小狐并不难,但是如果为了永除后患而除掉这些狸猫,却犯了修仙者的大忌。 他插手这世间的规律已经不对,怎可妄开杀戒?若说这个小狐狸无辜,那眼下这些只是为了饱腹的狸猫又有什么过错? 可惜这些道理,眼前的这个小丫头根本不明白,或者她根本不想明白。她只是看到狸猫在以多欺少,只看到小狐乖巧可爱楚楚可怜。 他和她都是修仙者,可惜却明显是两个世界的人。 彼此都无法沟通,无法理解。 他第一次,碰到一个完全拿她没办法的小姑娘。 任何大道理都没用,只剩下无奈的叹息。 ...... 上面对峙不通,而下面的狸猫却已经形成战术。 没有任何先兆,就连狸猫的嘶吼都没有变调的情况下,底下忽然窜起数只巨大的身影,错落有致跃上半空,但是并不打算攻击木云乔,只是一次一次跃起不知疲倦。 云朵朵正不解的时候,一只瘦小闪着绿光的狸猫悄然无声的从一角窜起,踩着那几只巨大的狸猫的身子,几个灵敏跳跃,居然就跳到了一旁的树枝上,目光灼灼得盯着木云乔手中的小狐,张大嘴扑过去,欲一口咬断小狐的喉管。 木云乔反应很快,在狸猫扑过来的时候立刻错身,那只狸猫扑了个空,却并没有掉下去,而是在半空中急速转身,轻巧地跃上另外一根树枝。 它似乎已经认定木云乔是它的抢夺者,只听一声尖利的嘶叫之后,木云乔的背后又出现第二只用同样方法跃上来的狸猫,毫不留情地伸出利爪扑向木云乔,躲也来不及躲,只听刺啦一声,木云乔背后的衣裳已经被狠狠划破,他闷哼一声,鲜血已经染红了后背。 云朵朵发出了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木云乔心中恼怒,探手一捞,就将那只伤他的狸猫抓在手中当做武器狠狠朝对面的那只狸猫砸去。那只狸猫反应不及,连同同伴一起栽了下去。 天已经放亮,云朵朵清楚看到木云乔惨白的面色,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搂着树干轻轻叫了一声:“木…….木云乔你没事吧? 木云乔面无表情的转头,与她对视半响,忽然杀气腾腾地冷笑:“丫头,你确定你要救下这个畜生?” 他指的当然是现在还被他抓在手中的小狐。 云朵朵连忙点头:“恩恩!当然确定!可是……” 她看到木云乔背后的血迹渐渐晕开,连袖子上都沾上了血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痛的缘故,木云乔的神色缓和了下来,他慢慢道:“你可知道,如果我们夺了这个畜生一走了之,这些狸猫必然被触怒,那么它们就算不会下山伤人,也会视以后所有上山的凡人为眼中钉。从而打破人畜不犯的规律。” 木云乔并没有去看云朵朵此刻的表情,默然片刻,忽然轻声道:“为了这一只畜生,这些同样无辜的狸猫都要死。” 他闭上眼,衣袖一挥,数道寒光激出,在半空中便分成无数细小的银针,将那些四下逃窜的狸猫牢牢钉在地上,有些还未死透的狸猫不停挣扎,鲜血四溅,凄厉之声不绝。 云朵朵吓得立刻捂眼不敢再看。 等到底下的声音都完全消失了以后,她才偷偷打开一道指缝,偷偷看向对面木云乔的脸。 天光大亮,明艳的阳光透过树木枝叶洒落大地。 原本只是个稀疏平常的早晨,可是这一次却因遍地鲜血而变得多了几分的阴冷。 木云乔一直低着头,那从未见过的表情让云朵朵变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以为那种悲悯自责的神情永远不会出现在被她标明冷血冷心的人的脸上,可是一旦出现,竟然让她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第二十三章 什么都没看到 山上的万人坑到了夜晚鬼气森森,但是在白天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林,山下的村民偶尔山上扫墓砍柴的时候注意些,大致是不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所以山下的小茶镇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平安无事毫不起眼。 小茶镇多年前原本有机会可以成为大茶乡,可是那年前来上任的乡长在路上失踪,无论如何搜捕都找不到一点皮毛,最后只能接受这位乡长是被山中豺狼虎豹吞吃入腹的结果。 由此,小茶镇依然成了小茶镇。这里依旧是穷得很,加上官道开通,行脚的商人都不再走这条虎狼路,这里的酒馆客栈变成了最不赚钱的营生。 和平常一样,到了日上三竿,小茶酒楼的唯一伙计才懒洋洋开门做生意,门开到一半,连同打了一半的哈欠都被门口的两个人的样子给吓了回来。 这是……遭了贼了? 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盛夏的时候还罩着一件黑色的外衫,面色惨白,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一旁搀扶他的小姑娘模样狼狈,头发也乱了,衣服上都是尘土,两只眼睛水汪汪地,又是娇美又是可怜——一看就像是一对私奔离家的小情人。 “请问主人家……”还是那个病怏怏的年轻人开口,“可还有客房?” 那个伙计忙不迭的应声:“有!有!二位楼上请。” 同时露出了一个“我很明白”的猥琐笑意:“这就给二位预备一间上房。” 云朵朵差点吐血,这……这个表情,你是明白了什么啊?!正要扑上去掐死那个猥琐的伙计。肩膀却被不动声色的按住,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感觉到修长的手指和指尖的冰凉。 木云乔并没有任何反应:“两间房。” 伙计立马点头,伸出一根手指:“两间房的话,一间房一天一贯钱……” 可以告这家客栈是黑店么? “我没有钱,不过……” 木云乔自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一粒银莲子,那颗莲子通体银白,一看就是上好成色的白银打造,中间以纯金做成莲心,莲子开头细小几乎无缝。 且不说这个莲子用了多少白银和黄金,单是这里面的工艺已经难得一见。不但是云朵朵看傻了,就连一旁的伙计都两眼放光。 木云乔道:“我只住两天,这粒银莲子够不够付房钱?” 不要说付房钱,就算买下这样的破客栈都绰绰有余了。 那个伙计嘿嘿一笑,尽管两眼放光,却没有接过来的意思。继续伸出一根手指:“一间房间两天,一粒银莲子。” 云朵朵嘴角抽筋,见过贪财的,没见过这么贪财的!他干脆抢好了! 木云乔微微一笑,又掏出一粒银莲子。 那个被云朵朵定义为黑心的伙计这才笑容满面接过两粒打劫来的银莲子,一甩搭载肩上的汗巾,装模作样吆喝一声:“客官里面请——” 这个客栈有八百年没有住人了么?扶手,缺了一边,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让人心惊胆战,就连那些桌椅,都是缺胳膊少腿。 云朵朵沉默了很久,终于在踩烂一截木板的时候拉拉木云乔的袖子:“那个,换一家吧?” 后面那个伙计耳朵尖得很,还没等木云乔作何反应就立刻接话:“整个小茶镇,客栈只有这一家。” 见云朵朵无语看着他,还满不在乎笑笑:“不胜荣幸。” 木云乔很久都没有说话,大概是有些虚弱所以懒得开口,只一直在听他们讲话,过了一会,才忽然道:“就住这里吧。” 他转头,忽然朝那个伙计礼貌点头:“劳驾带路。” 整个过程自然的很,云朵朵也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但是等到走进了客房的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一向傲慢到不行的木云乔,为什么对那个黑心伙计这么客气!? 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不满,云朵朵跟着伙计来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是,客房中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虽然家什简单,但是那雕花的木窗、细竹编就的屏风和古色古香的大床就已经让云朵朵吃惊不已。 那个伙计得意一笑:“怎么样小丫头,方圆百里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客栈了吧?后院有一口井,要是想洗脸,自己拿着水盆下去打水,要吃饭,自己去厨房做,不用客气……菜篮子在门后,出去左拐就是大街……” …….不用说方圆百里,就算是方圆千里,不,万里都找不到这么坑人的客栈! 不过洗脸事小,木云乔刚才好像被狸猫伤到了,她内疚,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放下包袱就跑到隔壁木云乔的房间去探病。 木云乔的伤势不轻,虽然很快止住了血,但是那一爪子挠得很深,为了不吓到人,他不得不在外面罩了一身黑色的外衫,适才赶路又出了汗,此时一脱下染血的衣服,虽然看不到后背,但是触手一碰就钻心疼痛,果不其然,狸猫常年吃腐肉,爪子自然带着毒性,虽然不致命,但是伤口处已经高高肿了起来。 幸好他出门的时候师兄死活塞了几瓶灵药,只是,他一个人根本没法清理伤口和上药。 那个伙计,让他找个大夫来,怎么现在都不见踪影,不是因为找大夫的跑腿费没有给吧? 木云乔取了一碗清水,将一粒丹药捏碎拌在水中,刚刚用手巾沾湿想试着清理背后的伤口。 忽然掩合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头进来:“那个,木云乔你的伤口….…” 话还没有说完云朵朵就愣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木云乔侧身坐在床沿同样目瞪口呆得看着她,衣裳已经脱了一半,露出整个后背,赤裸的胸前因为脖子的扭动而显露出精致的锁骨… 她并不渴,可是却无意识的“咕咚”咽下一大口口水。 “你看够了没有?”木云乔很快将外衫披披上,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只是配合着脸上不正常的红晕,怎么看怎么怎么都有些气氛古怪。 “啊啊啊啊啊,我错了!对不起!”云朵朵立刻反应过来,啾一声缩回去立刻跑路。 “......” 第二十四章 红尘之味 木云乔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但是如果说过度惊讶也是骗人的。只觉得这个毛丫头实在是让他很是无语,这样冒失的姑娘,即便是在崇尚随心的修仙门派都十分的少有。 褪下一边衣裳继续试着清理伤口,手巾还没碰到背,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一颗头挤了进来:“那个,你放心,我其实什么都没看到,你可不能想不开,还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云朵,你可以叫我云朵朵......” 云朵朵的不合时宜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很快瞄到木云乔眼中显而易见的腾腾杀气,立刻闭了嘴:“那个,你继续。” 非常识趣地缩回脑袋。 看来应该没事了。看刚才那架势,就算是真的不想活了,木云乔也一定会抓她来当垫背。 没关系,她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跑得快。 再说了,好歹也是修仙门派的弟子,纵然凡间习气不减,也不至于保守到那个程度,他都和妖怪谈感情过了! 那边厢,两度走光的木云乔已经被气得眼前金星乱蹦。 他这次出门没有翻黄历一定错了对吧?对吧?对吧!他发誓,如果那个丫头今天再敢踏进房间门一步,他就…… “那个……啊!”门忽然开了,门外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打完招呼,脸上就被一条手巾准确无误地砸了个正着。 来人非常淡定地把手巾从脸上取了下来,顺便还抹了一回脸:“这位公子,老人家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头一回遇见一见面就招待洗脸的……恩,可谓之独特新颖!” “来者何人?”木云乔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依旧是相当不善。 这老头看起来足足有一百岁,鹤发鸡皮,走一步还喘三下,偏偏说话顺溜地让人无语,怎么看怎么诡异。 假装看不到木云乔的不悦,那老头小心地将手巾认认真真挂在梳洗架上,连边边角角都抹平,才慢吞吞回答:“难道不是这位公子要请大夫?老身就是这小茶镇里最好的大夫——气扁鹊!” ……木云乔半响无语,盯着气扁鹊盯了半天,才默默转过身去:“有劳了。” 不用宽衣,身后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已经再度流血,新换的中衣上血迹斑斑一目了然。如果那老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么是瞎子要么就是骗子了。 气扁鹊凑近一看,故意夸张地‘哎呀’了一声,等到看清伤口以后又‘哎呀’了一声,哎呀地木云乔火大。 气扁鹊哎呀不止,手上却并没有闲着,他端起木云乔手边的水碗一嗅,露出了个讳莫至深的笑来:“这可比世间上的药方都管用多了……这位公子,果然是个有钱人……” 有钱跟药有什么关系? 气扁鹊也不再罗嗦,手巾刚才被抹了脸,直接用衣袖沾湿混了药的清水慢慢擦拭伤口,不知道是灵药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木云乔只觉得气扁鹊湿漉漉的衣袖拂过之处似有凉风吹过,原本火辣辣的肿胀感觉立刻消失无踪。不用亲手验证便已经知道那红肿已经消退了大半。 看来只要再休息两天就会恢复如初。 木云乔道了谢,转过屏风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气扁鹊却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冲着屏风后的木云乔露出个‘我理解’的猥琐笑意:“那刚才在门外的,是你小媳妇吧,啧啧,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老人家我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终归这手劲也该轻点,看把公子抓的……” ……这死老头误会了什么?! 还没等木云乔开口,那老头已经溜出门外,末了还从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满不在乎地笑:“年轻人放心,老人家我不但医术高明气死扁鹊,这嘴巴也是严地很呐——” 木云乔手抖了一下,荷包没系好,啪地一声砸在了脚面上。那里面的银莲子颗颗沉甸,砸地脚面生疼。 他默默走到了窗户前,透过开启的缝隙朝外望去:此刻正是晚饭时候,街面上的来来回回,算不上热闹,却比较那永远安静美丽的仙人洞,却多了许多纷杂的味道:对门人家做饭的油烟味、药店中熬煮药材的苦涩味、蒸笼中冒出来的面香水汽,小孩的笑声,车轱辘碾压路面的磕碰声……各种各样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这就是人间。 盛夏天黑的迟了些。 从临街的窗户望出去,其实小茶镇并不算是一个非常贫穷的镇子,光是木云乔视线所及,就看到两家做木雕为生的人家。 趁着还不必费灯火的时候,搬坐在门口细细雕琢。 其中一个男人面前的一块树根已经出了雏形,眉眼低垂,至若兰花,形态雍容,净瓶垂柳。 是观自在菩萨,又称观世音。 《妙法莲华经》中说: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是不是因为他是道家门派弟子,所以观世音并不曾度他的劫?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诵了一半诵不下去了,有什么用?就算他把【般若心经】诵读千遍万遍,一句天命不可违,就扼杀他所有的希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模糊的天色再也不能看清观音衣褶上细致的纹路,那个雕刻观音的手艺人终于放下了刻刀。街上忽然一下子空落,昏黄的灯火映照在窗纸上,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被一道道门窗阻隔。 各家有各家的的热闹,与外人毫不相干。 正想的出神,忽听门口被人慢吞吞敲了两下,他只当是那个小丫头,随口问:“什么事?” 没声音。隔了一会,敲门声又起了,慢慢吞吞,像是在逗他玩。 木云乔疑惑,离开窗户走了两步,问:“谁?许云朵是不是你?” 依旧没人说话,依旧慢吞吞地敲着,木云乔几步上前,拉开门。 门开了,那个黑心的店小二笑眯眯站在门口,看着眼神明显不善的木云乔,慢吞吞地说:“公子,晚饭已经备好了,在不下去,只怕都被人给吃光了。” 第二十五章 古人云一下 不就三个人?两个在楼上,难道那个小丫头能够有那么大的胃口? 等到木云乔到了大堂就明白了:那个一脸猥琐的气扁鹊没有走,正围着饭桌团团转,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瞄了一眼饭桌,桌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菜色,只是一道素炒茄子、一盘排骨、还有一大碗冒着香气的竹笋肉汤,汤里放了分量不少的猪皮,惹得那个气扁鹊眼冒绿光。 云朵朵正在摆筷子,见他过来,抬头对他灿烂一笑:“木云乔你来了!我们可以开饭了!” 吃饭的情形是这样的:云朵朵眼疾手快,抢在气扁鹊扑上去前动手盛了一大碗猪皮,几乎把汤里的猪皮都捞了个干净,一大碗猪皮都摆在木云乔面前:“那个卖肉的大叔说,吃什么补什么,你多吃猪皮好得快!” 木云乔有些无语,将那一大碗猪皮全部推到了气扁鹊面前:“那人只是想多卖给你肉。” “真是不解风情啊……” 气扁鹊哎呦了一句,立刻扑到碗里大吃特吃,连胡子上都沾了猪皮的碎屑。 一边吃一边还不停拍马屁:“小娘子的手艺在别说这小茶镇了,就是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不如小娘子就留在这当厨娘得了,我看你这个相公也对你不好,休了算了……” 木云乔差点被一口饭给噎死,这死老头,给他吃的还倒打一耙…… 还有,谁说可以休了他?! 等下,谁是那个丫头的相公!! 那个店小二眼疾手快夹了一块排骨放在嘴里细细嚼着,连骨头都不吐,笑眯眯道:“小娘子的厨艺真是不错。这就算是天上的仙女,都不见得有小娘子这般的手艺!” 云朵朵并不吃这一套:“当神仙了还用做饭吗?” 不等店小二说话,气扁鹊抬起被猪皮感动的泪汪汪的头使劲点:“小娘子的手艺这是百年都难得一见啊百年难得一见!当什么神仙,神仙吃风喝露的,哪有做人快活!” 百年?云朵朵好奇:“你有一百岁了么?” 气扁鹊笑嘻嘻伸出一根手指:“不才,昨天刚刚满了一百岁,这才能出来……” “出来?出来哪里?” 气扁鹊继续嘻嘻笑:“出来尝到小娘子的手艺啊。” ...... 木云乔是被声音给吵醒的。 一直有细微的声响在,断断续续,却不曾停止。 他坐起来,弯腰穿鞋,一眼就瞥到了屏风后有一团小小的黑影——而屏风后,正睡着四仰八叉不省人事的小丫头。 都是那个气扁鹊造的孽。 吃完晚饭之后,气扁鹊不知所谓的忽然对云朵朵说木云乔的伤势成败只在今晚。 因为灵药速成的原因,今天晚上后背的皮肉会疼地比受创的时候更加厉害。那个丫头到了晚上果然一脸正经地搬来了被褥,还一脸正经隔开了屏风——好像他有多怕她占便宜一样。 黑影动作浅浅,一条蓬松的尾巴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屏风,果然是白天救下的那只小狐狸。 那小狐狸躲在屏风后面扭扭捏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搞好和木云乔见的第一面印象。乍见他现身,顿时不知道所措起来,蓬松的尾巴不安的动来动去。 木云乔蹲下身去,静静地看它,低声道:“怎么跑来了呢?山上已经没有狸猫了,可以不用怕。” 小狐狸见他目光和善,一点一点蹭过去,咬住他的衣角。 木云乔摸摸它的头,“这里是凡人的地方,并不合适你,你该回山野丛林中去。” 见小狐狸大眼睛里面已经有了盈盈泪光,不由无奈一笑:“看来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我并不是要赶你走,可是我没有能力照顾你。” 那只小狐狸低声呜咽,并没有打算离开。 只是眼泪汪汪的把头往木云乔的手心里拱,蹭的他手心里痒痒的。 “我没有骗你。” 他无奈却又低声的解释,再说下去,万一吵醒那个丫头就糟了,只怕到时候那个丫头爱心泛滥,非要收养这只小狐狸,一路上只怕更加是麻烦多多。 “明天我会拜托山神大人照看于你,你一定可以平安长大。可是跟了我,只会伤心了吧。” 师兄曾经说过,这世上各种事物都是生活在自己的时间里的,人有人的时间,神仙有神仙的时间,妖怪也有妖怪的时间。 等到时间结束了就会消失在天地间,所以彼此最好不要有交集才好,否则,总会有一方会留下悲伤的回忆。 这个小狐狸灵性颇高,修成妖也是只时间问题,它会活地比自己久,万一依赖了自己,等到自己时间结束了以后,那留给这个小狐狸的,岂不是伤心的回忆。 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不可以犯错。 “走吧……回到自己的时间里去。” 等木云乔从窗前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云朵朵已经醒了,墨黑的长发柔软而服帖的披散在身上,此时她正窝在被子里,一手撑着头一手抱着枕头,歪着脑袋看他:“为什么红果果跟了你会伤心呢?” “红?果果??” “我给那个小狐狸取了名字,好听么。” 今晚是晴夜,星空璀璨,月光缓缓顺着窗棂滑动,渐渐攀上了云朵朵的脸,云朵朵的眼睛里似乎也落进了星光:“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会伤心呢?” 木云乔沉默了一段时间,就在云朵朵以为他会无视自己的问题的时候,略带疲倦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因为我不会活地比它久。” 咦?云朵朵抬起头看他,可惜木云乔的脸藏在夜色中,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她朝他招招手,示意靠近点。 木云乔犹豫了一下,在距离她几步的地上坐了下来。 他还是怕她占便宜……云朵朵凑过去,把脑袋伸到他面前,问:“时间不一样就不可以在一起么?” 木云乔沉默,点头。 她想了想:“我师父是个一半神仙,一半神仙呀,寿命已经是凡人的好几倍了,他也肯定活得比我久,可是他还是收了我做弟子。我师父有很多弟子,不是所有的弟子都可以修成正果,这么多年来,肯定有很多弟子老死或者离开。如果每一个弟子离开我师父都难过,只怕我师父每天哭每天哭都能哭死。” 他听不出她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我也会死的,可是很多事情到了死前我都会记住。在师父身边长大的事情、游历时候看到的事情、遇见你的事情、碰到红果果的事情…….就算是时间消失了,可是这些事情在回忆里面,只要其中一个人没死,那这些事情就还在,还被记得......不好么?” 好不好,他不知道。 他恐怕没有机会去体会那个活着的一方的人的心情。 所以他不知道,也只能装作不想知道。 “不好么?为什么不说话?”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好说的,她的问题,永远这么冷场。 木云乔起身,弹弹衣袖,起身:“去床上睡。” 咦?床上?那个……她怎么好意思……那个他还有伤……而且人家还没有准备好……云朵朵被这忽如其来的邀请纠结的心绞痛…….但是,古人云...... 云个什么好呢? 他开门,面无表情回头:“不用乱想。” 然后木云乔就走出了房间,然后,房门轻轻合上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二十六章 神仙小肚鸡肠 酒香撩人。 刚才开窗的时候,就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的酒香。 木云乔下楼,果然看到那个黑心的伙计在喝酒,有板凳也不坐,靠着墙蹲着,跟偷酒喝的小贼没什么两样。 见他下来,也不废话,冲着他露出了个猥琐的笑意:“怎么把小媳妇一个人丢楼上?……真是不解风情啊……” 不知道已经喝了多久,眼神迷蒙,打着酒嗝,就差一头栽倒在地上醉死过去。 木云乔笑笑:“上仙何必取笑我呢,木云乔并未成家。” 木云乔答得恭敬,那个被他称为‘上仙’的人却干脆已经醉地半趴在地上,一只手还死死搂着那个毫不起眼的酒坛,生怕被木云乔抢走了一样。 “上仙?哪里?在哪里?……嗝!” 木云乔淡淡道:“在下也是修仙弟子。师兄是一品仙人洞的云府真人。师兄曾说,若是路过小茶镇,莫要忘了拜访上仙莫……” 木云乔话语一落,那个本来醉的似乎不知东南西北的伙计忽然抬头,眼光居然如鹰般锐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 大堂里忽然安静下来,那人蹲在地上死死盯着他,气氛怪异,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木云乔,都觉得那一刻如坠冰窟。 “你再说一遍?你师兄是谁?”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还没等木云乔重复,那人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就连身边的酒坛子都被撞倒了,倒是把惊愕中的木云乔给惊醒了,犹豫地看着他一眼:“云府真…….” “那混蛋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又收一个凡人入门!!” 那人原本一副抓狂的样子开始怒吼,结果就叫了一声又开始痛哭流涕,眼看眼泪鼻涕就快流到酒坛上了,那个酒坛子忽然就地一滚,变幻成了一个灰衣布袍的老头,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死酒鬼!要哭滚一边哭去!别弄脏老子的衣服!哪有半点酒仙的样子!” 顺便踢了一脚坐在地上泼妇状嚎啕大哭的莫虚言:“哭得跟死了爹一样,那混蛋还没死呢,你倒提前嚎上了!” 莫虚言哭的鼻涕都出来了,哀怨地用灰扑扑的袖子抹了一把鼻涕,使劲捶地,先前那如鹰般尖锐的姿态是半点都没了,转变之快,让木云乔以为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 那老头转过身来,朝木云乔风情万种的抛了个媚眼,弯腰把哭成烂泥一般的莫虚言扶起来,慢条斯理地用一条不知道哪里拿来的破布给他擦脸、整理头发…… 木云乔这才看清那个由酒坛变成的老头的样子:“气扁鹊!” 气扁鹊朝他露出了个堪称猥琐的笑意:“有钱公子,大晚上的,怎么丢小媳妇一个人在楼上?…….真是不解风情啊……” “......” 听说这位酒仙大人风流多情,遗世独立,放弃飞升的机会而甘愿选择百年的自在日子,没有比他更不羁的神仙了,如今看到真人,木云乔觉得这是不羁有点过头了。 莫酒仙见没人理会他,嚎哭地更厉害了:“那个混蛋怎么就这么不想活了?堂堂一个战神!几百年前为了个凡间的女子才被打入轮回!这才过了几百年?!几百年?!这么快又不想活了!” 气扁鹊柔声安慰:“那回轮回结束不又让他重返仙山了么。” “……你知道什么!堂堂一个上仙成了个散仙,还不如面壁个几百年呢!” “许人家就高兴这样……” “我不高兴!我不高兴!这回要是出事,我又得等几百年才能拿到新的酿酒方子啊!”莫虚言哭得天昏地暗,捶胸顿足。 他难过的原来是这个。 木云乔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等莫轻言哭够了才缓缓道:“晚辈此次绕道小茶镇拜访,便是想寻求答案……” “上仙所说的几百年前的凡间女子,是否是我母亲?——家母未曾出阁之时,闺名上官碧。” 莫虚言脸色惨绿:“原来你是碧丫头的儿子……我就奇怪为什么你身上有半仙体质——原来你是碧丫头的儿子。那个碧丫头,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胡闹啊……” 话音突然断开,木云乔愕然望着莫虚言徒然变色的脸,他站了起来,朝木云乔这里走了几步,伸手似乎想抓他,下一刻却忽然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击,顿时头昏眼花的倒了下去。 气扁鹊丢下手上的板凳,拍拍手上的灰尘,冲着木云乔风情万种的一笑:“淡定,这个死酒鬼半点用都没有,以为困住了你就什么事都没了——若是这样有用,早几百年这法子就用在碧丫头身上了,还等到现在?” 他从饭桌上抽出一把筷子,往空中一抛,落地之时瞬间化作十几个灰衣伙计,跟莫虚言的小二装扮一般无二。气扁鹊指指地上:“把这个没用的酒鬼抬回房间去,落上锁,明天一整天都不许放他出来。” 这一手通灵之术用得极为漂亮。 他只在一品仙人洞的时候见他师兄用过。 那是他第一年在外庆贺生辰,闷闷不乐,云府真人为了哄他高兴,用枯枝水洼变成大唐梨园,将落花幻成美人,为他一人舞《霓裳羽衣》——丝竹绕耳、罗裙翩然,步摇叮当,长袖流云,当年独君王可观的绝世美景,如今只为他木云乔而再现。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真正的仙家法术,震撼自是不必说,原来天下之大,并不止于一个临安镇。 云府真人的目的达到,自此,木云乔果然不在郁郁寡欢,而是专心研习仙法,修心养性,只为灵力大胜,有望挡住十二年后的天谴。 然而不过七年,青鸟送来消息,安月华有难。 木云乔不顾一切重回凡尘,七年修为,功亏一篑。 正在愣神之际,气扁鹊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坐下,一起喝酒。” 木云乔回神才发现莫虚言早就不知所踪,破破烂烂的大堂已经焕然一新,破烂的地板变成了芳草绿荫,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长出了枝条生出了花叶,那些筷子变成的小二也依次上前,将美酒瓜果一一摆好,才悉数退下。 气扁鹊拍拍身边的软垫:“小茶镇偏得很,久不曾有故人来了,虽然你我并未有过什么交情,但好歹也可说上几句话。” 木云乔走上前,在气扁鹊对面坐下:“前辈也认识我师兄与娘亲?” 气扁鹊淡淡道:“与你师兄交情不过百年。当时云府真人因故被贬下凡,成了肉体凡胎,而我不过就是他随手抛下的一个酒坛。后被那个酒鬼给拾了去,沾染了灵气,久而久之,就成了这幅样子。” 说完一仰头,一碗酒落了肚,说来也奇,那酒碗刚刚见底,一眨眼的功夫,又满满当当,酒香四溢。 气扁鹊说的含糊,木云乔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是仙还是妖,见气扁鹊笑眯眯看着他,眼见是不能推脱,索性端起酒碗一口气喝下。 气扁鹊又笑了一下:“也是爽快人。不过就不知道酒量如何——云府真人可是千杯不醉的。” 莫虚言既然是酒仙,自然手中有不少仙家佳酿。 那酒木云乔一入喉就知道不是凡品,味香醇美,但是凛烈程度也不是凡间的酒可以比较的。 气扁鹊本来就是个酒坛子,自然不用讲究酒量如何,但是木云乔却不行,才几碗酒下肚,渐渐的,就开始头晕眼花,手也开始颤抖,一碗酒有大半都洒出来了。 气扁鹊神清气爽站起身来,笑眯眯道:“我说过那个酒鬼没用处,又心软——凡体成仙的人,就算是修成了仙胎,照样也是免不了如凡人一样心软。照我说,你的所谓天劫根本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云府真人。” “上官碧不过就是小小下仙,天雷一劈了万事。何必大费周章累及你身?不过天帝要寻个借口处决了云府真人,他们明知云府真人不会坐视不管——九天之上的天神,原来一个个都是小肚鸡肠。” “九天上的天帝一直不喜云府真人,把他贬为散仙还犹自不够,非要他受轮回苦楚不可么?你不过是他们的借口,微不足道。可是如果你现在死了,他们又只能等待下一个借口了,又是不知道要过几百年。” 木云乔头昏眼花,气扁鹊的话悠悠然然飘入耳朵里,在他脑中转来转去,却又抓不住的飘忽不定。舌头仿佛被定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气扁鹊笑眯眯地摸到一个果子,似笑非笑的看了木云乔一眼,柔声道:“你喝了我的‘昨夜东风’,痛感失灵,即便万箭穿心就不会觉得痛苦,这样也算我对得起你。” 第二十七章 云府仙人 他忽然一挥手,身后的桌木长出柔然的枝条,将他紧紧裹住,一根细弱的枝条慢慢攀上他的脖子,他只觉得那几片树叶渐渐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如一只冰凉的手把他的喉管掐住,没法动弹,也没法叫嚷出声。 莫虚言酩酊大醉,被他锁在楼上,而那个小丫头此时只怕也被施了法术不得醒来。 气扁鹊是横了一条心要他死。 不知道为何,在要死的关头上,木云乔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想死——回顾七年来的过往,他居然一刻都不曾有过想要轻生的念头。 纵然这些年他毫无退路又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可是他居然一刻都不曾想过去死。 到底是为什么,他不知道。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把万事看淡,可是在这一刻,他居然感觉到了将死的恐惧。 空气渐渐稀薄,他感觉到脖子上的叶片渐渐锋利如刀,皮肤被割破,有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流了下来,染红了衣领。 气扁鹊望着他渐渐苍白的脸色,讥讽道:“你当年离家、撕毁婚约,不就是不想成为累赘么?其实最好的办法你难道没有想到?只要你死了,所有的人都会很轻松……是不是?” 不是他的错!怎么会是他的错?! 犯了仙凡不婚定律的不是他,任性妄为的也不是他。 他一直是这个事件最大的受害者,他应该最是无辜。 可是为什么到了最后,都要他来承受这一切?甚至还有人要他以死谢罪? ——为何成为成为累赘的会是他? 他很想将这一切一切的质问发泄出来,很想很想把七年来未曾说出口的委屈悉数说出来,可是现在,他一句话都反驳不来。 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五指渐渐使力:只要在多发出一分的力气,眼前这个年轻人就会断气。而云府真人的麻烦也会立刻解除。 不管怎么说,明远真人都算是他第一个主人,就算只是一个酒坛,既然活了,也要懂得知恩图报。 他慢慢饮下一碗酒,满足地闭眼叹息。 再睁开眼的时候,情况忽然变了,眼前忽然涌出大团白色水雾,原本死死缠住木云乔的梨木忽然泄力,木云乔颓然跌落到地上,昏了过去。 气扁鹊大惊,刚要再度施法,那只手却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低头一看,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正死死咬住他的手腕,尖利的小齿透过衣料咬到皮肤,虽然不曾破皮,却也疼的很。 气扁鹊大怒,来不及思量这畜生是如何通过结界进入客栈的,咬牙切齿道:“马上松口!小畜生,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眼见那吃了豹子胆的小狐狸死活不松口,气扁鹊大怒,猛一挥手,将小狐狸远远甩了出去。 那只小狐狸却没有撞上门板,而是落到了一个人的怀中。 此时水雾散去,梨花树下多了一个男子,蓝衫乌发,白玉为簪,身形修长,一双眼眸如含秋水,当真是秀若兰芝,让人不敢多看。 至少气扁鹊是不敢抬头的:“云......云府真人!” ...... 木云乔醒来的时候,睁开眼就看到一旁的云府真人。 他原名宋远桥,因为第一处府邸名为云府,之后的神位上也如此潦草定下了。 他模样认真的看着一本古旧的书,一只手还轻握着他的手腕,温暖指尖似有意似无意地搭在木云乔的脉搏上——场景熟悉,仿佛是还在一品仙人洞的时候。 木云乔略动了一下,宋远桥就察觉了,向着他微微一笑:“醒了?” “师兄?”木云乔昏迷前的记忆,只在气扁鹊要杀死他的那一刻,下意思的摸了摸脖子,并没有伤口,可是他记得似乎有皮肤被划开的记忆的,“师兄何时来的?” 宋远桥笑笑:“之前莫虚言就让青鸟捎了信,说百花醉已经酿成了。要我来陪他喝酒,之前一直不得空,没想到今天正好什么都赶上了。” 赶上了?是不是正好赶上救了他一命? “气扁鹊呢?” 他既然没死,便是云府真人救了他。那么就一定是撞见了气扁鹊要杀他,那么,气扁鹊会被如何处置呢? 宋远桥神色平常,只是笑:“那酒坛喝醉酒发酒疯被我撞见,羞得没脸见人,躲起来了罢。” 木云乔沉默。 他一向都是这样,不肯说的话要么打哈哈要么就是谎话连篇的糊弄过去。 “师兄,虽然气扁鹊做的过分,可是他毕竟忠心。“ “师弟这是在为一个酒坛子求情?”宋远桥看了他一眼,嘴角多了几分笑意,“小师弟一向不喜管他人闲事,这趟出来,倒是改观了不少——师兄倒是早该让你去凡间磨练磨练才是。” 宋远桥觉得有趣极了。 这里不仅有个小狐狸来忠心护主,甚至还有个同样属于修仙门派的丫头,看起来似乎都和木云乔交情不错。 有趣,实在是有趣极了。 “傻孩子,”宋远桥摸了摸木云乔的头,“放心吧,我只是对那酒坛小惩大诫罢了——它妄动杀机,若是不适当惩罚只怕以后会给莫虚言惹下祸端来,那酒仙耳根子终究太软。” “那酒坛不过刚刚成精,本不是你对手,只不过你喝了它的‘昨日东风’,所以才会毫无招架之力……‘昨日东风’对人不起作用,但若是修仙门派弟子误饮之后便会浑身酸软,五感失灵。不过倒不会害了性命,你牢牢睡一觉就好了。” 木云乔点点头。 宋远桥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还没有恢复过来,便笑了笑,合上手上的书,木云乔无意瞄了一眼,书页中空空白白,木云乔知道,这应该是天书。所谓天书无字,只不过是凡人的眼睛看不到罢了。 宋远桥位列仙班,为人随和亲切,就连仙人洞领地的小小妖怪都得他庇佑,无不敬重服帖。 木云乔听谷中其他弟子所言,宋远桥并不轻易下凡间走动。 这百年以来唯一的一次,便是木云乔十五岁的时候,当时他只看了木云乔一眼,便看出他被天庭下了天诛咒,注定短命。 于是宋远桥便将他带回了一品仙人洞,之后,再不曾出谷。 而这次出谷,只怕并非偶然。 第二十八章 一根仙骨 “师兄。” “嗯?”宋远桥神色安然,回头看他,“有事要问?” 木云乔还未说话,便已经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只好先把那些疑问咽下。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木云乔醒啦?” 宋远桥笑眯眯地回答:“哎呀,这不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么!来看我师弟了……好香,是蛋花粥?恩,你这小姑娘真有心。” 云朵朵一手端着食盒,一只手搂着小狐狸,蹑手蹑脚地往宋远桥身后一看,木云乔闭着眼睛,睫毛微动,呼吸浅浅,似乎并没有发现她来。 云朵朵不禁有些泄气,原本以为这个时候木云乔也该醒了才是,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那个黑心的伙计也不见踪影,破破烂烂的大堂依旧破破烂烂,桌椅板凳下面全是散落的筷子。然后……然后就是歪倒的一个空酒坛里面呼呼大睡的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 她抱着红果果疑惑的回到了厨房,粥依旧熬煮得冒泡,浓浓的香味散发出来,整个厨房香气四溢。她一大早起来做饭,结果昨天那些捧场的每一个起来的。 宋远桥这个时候揉着眼睛就走了进来,“好香啊……做了什么好吃的?” 掀开锅盖一看,乐了:“是蛋花粥啊,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蛋花粥?……你这小姑娘真有心。先给我一碗,我饿了。” 云朵朵不由自主地递了一个空碗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动手盛粥,也不吹凉就塞了一勺进了嘴巴。 “你……你是谁啊?” 那人慢悠悠地把一碗粥吃了个干干净净,还洗了碗,将碗勺放回了橱柜里,才慢悠悠对着她笑了一笑:“我是宋远桥,是木云乔的师兄。” ...... “你真是木云乔的师兄?”她问正在观摩菜色的宋远桥,“宋远桥?难不成你是个神仙?” 已知木云乔是个出身厉害的修仙弟子,且已经到了可以入人间收集功德的程度,那么作为木云乔的师兄,成个神仙,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百年来并未有过哪家门派的弟子得道飞升的消息,若是有,那起码是要摆九天九夜的流水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庆祝了。 所以这眼前的“神仙”,要么是吹牛,要么,是百年前就飞升的老......大神! 眼前这位宋远桥姿容清绝,笑容温淳,举止雍容,确实有点道骨仙风的味道。 而且关键是……根本看不出这个人的年纪。 他看起来并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如画的眉目让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无邪,然而不笑的时候眼中所透露出来的苍凉与沉静却如同阅历深远的老者。 ——这并不像是凡人会有的冲突。 “吾……是啊,我是神仙,”宋远桥已经选定了菜品,夹了一筷子的竹笋塞进嘴里,“而且还是个了不起的上仙,会长生不老的那种。” “难道木云乔也是神仙?”难道貌美如花的不是妖怪就是神仙?这世道真是不公平,连上天都喜欢收集美男? “小师弟入门晚,暂时还不是,”宋远桥又夹了一筷子豆腐送进嘴里,“不过以后会是的……那个小狐狸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早上在大堂看到的时候就这样了……”云朵朵低头摸了摸小狐狸的头,那小狐狸下意思的蹭了蹭她的手心,半眯着眼,是不是还嘿嘿地发出几声狐狸笑,像是在做好梦,“怎么弄都弄不醒……” 宋远桥一看,不由失笑:“不要紧,醉了。” 大概是当时咬了气扁鹊的缘故,气扁鹊是酒坛所化,浑身都被酒液浸润,就算是清水被它触及都会沾染酒气,何况这只小东西还咬了它那么久,不被酒气熏醉才怪。 “偷喝酒!?”云朵朵靠近一闻,果然是扑鼻的酒气,她一开始以为是小狐狸皮毛上沾了酒水罢了,压根没往偷喝上想。 “喂!小孩子不可以偷喝酒知道不知道!” 宋远桥笑眯眯地看着云朵朵一脸正经地教训那只小狐狸,觉得这个小丫头实在是可爱,雪白饱满的面颊、纯净的眼神和只有凡间的少女才有的朝气灵动,实在是比任何美景都要动人。 他转头好笑的看了一眼在装睡的木云乔,那个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少年时光最是珍贵呢? 木云乔似乎感觉到了宋远桥的视线,睫毛又动了动,依旧没有睁眼。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渐渐消失在墨蓝的天空,天黑了。被敲晕了一天一夜的莫轻言也起来了,在大堂不停跳脚,声称要把气扁鹊塞进臭水沟。 楼下又飘来了饭菜的香气,与此同时莫轻言的跳脚声也消失了,想是闻着味跑到了厨房蹭饭去了。 屋子里暗的很,宋远桥掏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施了法使得它悬浮于半空,充当烛火继续看那本无字天书。 这时,床上的木云乔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走过去,蘸了茶水涂在木云乔的唇上,“喝了昨日东风的人,一天一夜都不能喝水,忍着点吧。” 见木云乔只是沉默的点点头,宋远桥叹息一声,在床边坐下,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一直有事要问我。既然现在没人,问吧。” 木云乔紧紧抿着唇,良久,才轻声道:“师兄这次出谷,是为了什么?” 宋远桥愣了一下,知道他聪明,不说实话是混不过去的,若是掰谎诓他他也不会再问,只是心里存了事日子久了也不好。只得实话实话:“我见了你娘。” 宋远桥摊手,手心中缓缓幻出一条剔透的丝线状之物,他看了一眼木云乔,顿了顿,道:“你娘求我,去了她的仙骨。” 木云乔猛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碧丫头愿意为了你爹,放弃长久的仙家性命,甘愿陪你爹老死。想来你爹对她一定很好。”宋远桥温和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为何仙凡不可孕子?” 木云乔摇头。 “那是因为凡人躯体太弱,禁不起仙气的冲击。所以大部分仙凡相恋所生的孩子都活不久。——当然,天帝不许血统有混也是一个原因。所以除了天界的司法天神肉身成圣之外,大部分都不得善终。” “那师兄剔除了我娘的仙骨,天帝会不会追究?”当时气扁鹊之言言犹在耳,天帝似乎想借着他的这件事情做借口惩办了宋远桥。那么师兄知道不知道呢? 宋远桥笑了笑:“天界只会管有仙籍的神仙,你娘不过是小小散仙,不在天界仙籍之列,入不得他们的眼。反正,就算不剔除仙骨,过了几百年,你娘也会寿命完结的。” “师兄可是有仙籍的?” 宋远桥点头:“我原本是九重天的上仙,就算如今成了真人,也并未被剥夺仙籍。” 凡人都以为只要是神仙便可以长生不老,却不知道,只有九天之上的神仙才是真正的不老之身,而那些未曾入得仙籍散仙,只不过是比凡人多了几百年或者千年的寿命罢了。终会有一日魂归地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从来不曾想过成仙的人居然会有一天位列仙班,长长久久地度过悠远的岁月,至今都没有想明白,成仙到底有什么好。 正在出神之际,只听木云乔开口道:“师兄若是为了我犯了天规,就是我真的活下来了,也不会好过的……所以师兄,你就不要管我了。” 第二十九章 成仙 宋远桥神色一凝,半响,轻笑道:“傻孩子,我是你师兄,即便是天下人都弃了你,师兄也会护你周全。” 多少是有些意外的。 原本以为他这小师弟的孤僻和冷漠以及满腹的心事皆是因为十五岁的巨变。却不曾想到,原来他一直都在内疚担心自己会累及他人。 “你师兄厉害的很,而且就算是被天帝知晓了,单凭这项罪过,也不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顶多是闭门思过之类的。”宋远桥朝他宽慰一笑,“放心好了,师兄这回绝没诓你,否则到时候你大可以抹了脖子来殉我。” 宋远桥说得轻松,末了还故意打趣像是要逗他笑一笑。木云乔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要笑一笑,可是就在师兄的手触摸到他的脸颊的时候,他却忽然握着那只手,将脸埋在对方掌心中,久久沉默。 宋远桥默然不语,任木云乔抓着他的手,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于自己的掌心中,低低的饮泣声,声不可闻。 晚饭的时候,云朵朵没有再看到那个爱吃猪皮的气扁鹊,却在那个猥琐伙计的身边见到了一个姑娘。 十八九岁的模样,粉衣罗裙,娇俏动人,长得那叫一个……娇媚动人! 只是这位漂亮的姐姐却一脸对谁谁谁深仇大恨的模样,仿佛这个客栈里面所有的人都欠了她银子。对朝着她嘿嘿傻笑的猥琐伙计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宋远桥似乎认识这个姑娘,见云朵朵一脸的好奇,于是好心地主动介绍:“这是喜鹊。” 猥琐的伙计一旁嘿嘿笑:“喜鹊好,这名儿真好听…….” 换了那个叫喜鹊的姑娘一记销魂的白眼。 云朵朵还是好奇:“那个叫气扁鹊的大夫呢?” ……没人回答她。 木云乔装作听不到,喜鹊闷头喝汤一言不发,而那个猥琐的伙计依旧在一脸白痴的傻笑,鼻血眼看着就要流下来了…… 宋远桥再度好心解释:“气扁鹊老了,回老家享福去了。” 云朵朵惊讶:“气扁鹊不是小茶镇的人么?” “唔……不是,他老家远得很,骑着毛驴一路往北,还得走三个月。” 宋远桥似乎格外那一道竹笋汤,一连喝了两碗,又动手去盛。 “那真人怎么知道呢?” 难不成神仙真的是什么都知道? 这回宋远桥回答的很顺溜:“因为我是神仙呗。” ……她实在是没有在这个神仙身上看到半点道骨仙风的意思啊啊啊啊啊啊。 人生真是失败,枉为修仙门派的弟子,结果遇到的神仙一个比一个还不着调……师父虽然是修仙门派的主人,却撑死是个能活五百岁的童颜脸,该有的稳重随着青春永驻的那一刻都丢光光了,成天仗着一张美貌如花的脸四处招摇撞骗,如今好容易看到一个厉害的上仙,却似乎是个吃货…… 啊啊啊啊啊,老天爷,让她遇到一个真正像样子的神仙行不行?不正经的神仙,会影响权威力度的! 晚饭依旧很丰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怪异,那个喜鹊一直沉默不语,对客栈伙计的殷勤一直白眼相对;而那个宋远桥则一直在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就是不见半点醉意;而木云乔,一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总之,一顿饭就是在沉默中吃完的。 吃完饭后,喜鹊沉默得收拾了桌子去后院洗碗,洗到一半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以为又是那个莫轻言,也没有回头:“走开,我一个人可以洗。” 没有回答,脚步声也停了。 喜鹊恼怒回头,不是莫虚言,却是木云乔沉默的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看到喜鹊怨恨的目光,木云乔沉默一会,慢慢开口:“你昨天没有杀了我,是不是在懊悔?“ 喜鹊确实懊悔的咬牙切齿:“我只恨昨天一时手软,没有当即杀了你。空了那么多时间说些无用的话,让你有了活命的机会。“ 木云乔继续沉默半响才开口,可是话题却被扯远:“我师兄将你变成这个样子,果然美得很——至少,比原先的气扁鹊好看多了……” 气扁鹊,不是,是喜鹊果然快被气得发疯:“你给我闭嘴!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宋远桥变成这幅鬼样子!他就是故意的!做人的时候一本正经,当了神仙却变得这样!” 木云乔道:“于修仙者来说,最不计较皮囊——既然你以物成精,便是老叟或是少女又有什么关系?我看莫上仙是喜欢得很。” 喜鹊继续咬牙切齿:“我不稀罕他的喜欢!” “他是你的主人,你该稀罕。”木云乔似乎已经不计较前一天险些被眼前的人杀死的事情,语气平和淡定,“莫上仙容忍了你脾气好得很,若是我师兄,只怕早容你不下。你那日那般对我,不外乎是为了报答昔日师兄对你的恩情,既然如此,你也该转个实现,珍惜莫上仙对你的恩情才是。” 木云乔说完这番话转身就走,也没有留给她想明白回话的机会。倒是让喜鹊有些愣住。 这似乎是她见到木云乔以后第一次听见这个人说这么多话,而且是规劝的话,唠唠叨叨的样子,虽然一如往常一样冰冰冷冷,可是….…怎么有那里是不一样的呢? …… 小月亮升了起来,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破破烂烂的客栈一如白天那样破破烂烂。酒仙莫轻言也懒得把这里弄得好看一点。一身灰衣布袍地和宋远桥喝酒。 两人一开始都在沉默,只是一碗接着一碗的闷头喝。等一坛子酒见了底,莫虚言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当年酿好了百花醉,特特为了等你来喝酒盖了这个客栈,你也说忙完身边的事即刻到,结果一等就等了一百年。这个客栈也破得狠了,我却不舍得丢掉,总想着这是为了和你喝酒才盖的,再破也留着——留着等你来喝酒,哪怕这里破到就剩下一片瓦,也得在这里喝这两坛百花醉。” 宋远桥笑笑:“我既然答应,自然就会来。当年真的有事耽搁了。百年时光对于凡人来说大概是漫长的一世,可是于我们,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无趣日子罢了。我看这客栈好得很,你也好得很。” 莫虚言道:“我原本以为,你避世不出倒也不坏,可是我见了那个孩子,我便知道,你又走了老路。” 宋远桥替他斟满酒,淡漠地笑:“我只是在顺应我本心,并没有故意让自已不痛快。” 莫虚言神情多了一丝悲情,仿佛对面的并不是上仙宋远桥,而是一个悲情故事的男主角,致死缠绵,虐身虐心:“你又何必?那孩子说白了,和你丝毫关系就没有。况且他的劫数是天命。你如何可以改?难道你要学那只猴子,抹去那孩子在生死簿上的名字不成?” “不生不死,非人非仙有个什么趣味?”宋远桥又灌了一碗酒,“若是要救,便让他成仙。” 第三十章 房子没了 莫虚言惊地心脏几乎停了,骇然张大嘴看着对面一脸轻松的家伙。 他以为成仙这般容易?就好像把一道萝卜变成菜一样翻炒翻炒就出锅了么?! 宋远桥神色平静,语气也浅淡:“我自真君手中得了一本天书,天书记载中,有一个办法,可将那孩子的死劫改变。” 莫虚言猛然把嘴合上:“什么办法?” 宋远桥一笑:“那孩子的寿命最多还剩五年,而五年后,便是天雷渡劫。那一年,会有两次天雷。”见莫虚言已经有些明白,宋远桥的声音更加温和与低沉,“那一年,定然会有很多灵兽与精怪选择以此渡劫飞升。” 莫虚言简直要肝胆俱裂了:“你简直是疯了!你可比我还知道那天雷的厉害!若不是因为天庭不喜那些混杂的妖兽,每每到它们修行到一定便引得天雷下界,很多小妖便罢,即便是修行千年的九尾狐也难逃一劫。那孩子虽然法术不错,可是若是论修行,只怕还不能承受第一道天雷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莫要害他连魂魄都散去,那真是连他下辈子都毁去了。” 宋远桥自信一笑:“有我在,怎么会让他魂飞魄散?” 莫虚言几乎是急了:“难不成你打算为他承受天劫?你莫要自找罪受。每个渡雷劫成仙的都要入洗尘池洗去尘世种种,到时候恐怕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更加不可能记得你为他做过的许多!你何必?” “我做这一切,并不是要他记住。” “你还是为了她?”莫虚言的眼眶都红了,他抽了抽鼻子,猛地灌下一碗酒,因为喝得太急,连着呛了好几下,“你真不该做神仙,到现在都抛不下当年种种——不如去黄泉引渡走上一遭或者跟孟婆讨一碗孟婆汤,反而落得个干净。” 宋远桥笑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慢慢饮下。 莫虚言见他神色淡然,反而担忧之心更重。 他认识也有云府千余年了,千余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记得当年初见宋远桥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小酒妖,小小的洞府藏着他酿的各种百花酒。酒香飘溢,还是九天剑仙的云府真人闻着味道就来了。当时他还心想着,这个上仙虽然嘴馋了点,可是却是个美貌如花和蔼可亲的,若是天上的神仙都是这样的美貌这样的性情,也怪不得人人都想成仙。 也就是被这个不像神仙的神仙误导,他这个压根不想成仙的家伙就从此刻苦修行。想着有朝一日成了仙体,酿一坛‘百花醉’多谢当年的点化之恩。 可是就在他修成正果之后,天上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神仙了。当初的九天剑仙,因为擅自改动了一个凡间女子的命格,让一个原本一世孤苦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代皇后,天帝震怒之下将其贬下凡尘受一世情爱之苦。 结果他心灰意冷,放弃了登上海外仙山的权利,自愿留在凡间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散仙。 虽然连庙宇神社都无,可是却约束最小,悠游自在。自然最重要的,可以和那个已经转世为人的那个家伙成为一世的朋友。把酒吟诗,比剑观花,快乐洒脱。只是凡人的生命太过于短暂,短暂的叫人叹息。在真君的保护下,那个忘掉前世种种的凡人平安终老,而他容颜不改,只能在坟前洒下一壶薄酒默然离去。他当时在想,若是再有机会,还是不要认识凡人了吧。他还要承受多少次呢?一旦有过交集便会有感情,一旦有了感情却不得不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快乐如此短暂,可是痛苦却比岁月还长。 是否值得,他到现在都没有想通。 后来那个家伙再次回到九天。虽然记忆还在,可是宋远桥却对当年的凡尘往事一概不提。那些仙友似乎也自动过滤掉他在凡尘的一切。似乎那短短的几十年,他并没有离开过。是啊。凡人的一世,与寿与天齐的神仙来说,不过是几盏茶或者些许长的一梦罢了。如何可以放在心上。 莫虚言对宋远桥犯错的事情一无所知,连那个女子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不过已经不再要紧,几百年过去,当年那个女子只怕早已经写入了史书,随着书卷的发黄变薄而被人遗忘淡漠。他也以为,宋远桥当年不过一时糊涂或者不忍:不忍见那个女孩子受一生的苦难,于是冒险出手。如今看来,他的以为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 只怕是忘得了情,逃不过心。 莫虚言的眼圈红了又红,跟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带那个孩子走?” “自然。他凡间的事情已经了了,何必还留在这里?” “了了?只怕没那么简单吧。”莫虚言回头望二楼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孩子跟你在凡间的时候差不离,是个招桃花的主,凭着那张脸,即便是个冰山都有人想扑上去。” “哈哈哈……”宋远桥被逗笑,“你的意思是那丫头对我师弟有意思?不过我看那丫头似乎也是个修仙弟子。” 莫虚言道:“那丫头跟你还有点渊源。” 宋远桥反问:“你如何知道的?” “还不是气….…咳咳,喜鹊翻了那丫头的包袱。”提到喜鹊,莫轻言有点脸红,但是很快就转移话题把兴趣转到了同桌喝酒的神仙大人身上,“结果你猜发现了什么?” “猜不出来。”宋远桥丝毫不买账,依旧一碗一碗的灌酒。 莫虚言也是个藏不住话的主:“那包袱里有一封信——一封施了仙法的信,所以只能是收信的人才能看到。” 宋远桥略微抬起眼:“你看到了?” “自然不可能,我见到的只是一张白纸。” 宋远桥略微思量了一回,慢吞吞放下酒碗,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凌空一抓,一封信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扫了一眼莫轻言,又扫了扫那封信,打开信封。 莫轻言见宋远桥只瞧了一眼就将信丢在桌上,然后继续喝酒。 莫轻言连忙伸长了脖子去瞧那张纸,依旧是一片空白。看来即便是被宋远桥瞧见,仙法却依旧没有解除。 “信是给你的么?” “是。” “里面写了什么?”看来好奇心这种神奇的东西,是不分种族与国界的。就连神仙也难免有爱八卦的。 “一些无用的东西。”宋远桥的表情淡淡的,似乎并没有被那封信的内容影响到心情。 莫虚言不再说话了。 他认识宋远桥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百年两百年,这位上仙大人有的时候很好说话有的时候却很难说话,总而言之,上仙都是难以琢磨的。他只是个连庙宇都没有的散仙,如果要千百年的活着,一定要低调低调再低调。 只是低调的神仙好奇心的水准却是高调的,莫虚言继续问:“那你要怎么处理?” 意思是这客栈里面还有一个丫头一只狐狸,准备怎么办? 宋远桥直接的很:“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 云朵朵以前听说凡间的小孩睡前总是会有娘亲讲故事,于是睡不着的时候就开始折磨师父。可怜青引,自从下定决心修身养性之后,也没想过自己还是逃不掉带孩子的痛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人游历四方,到了晚上就睡在山谷里面……” “很久以前是多久?几百年?还是一千年?两个人是谁?是师父认识的人么?为什么睡在山谷不睡床上?” “哎呀你烦不烦?师父我也不记得多久以前了——我连自己多大岁数都不记得谁有心事记那不相干的事……反正很久以前,有两个师父不熟的人,嗯,叫张三和李四。因为山谷没客栈所以没床…恩恩。” “然后?” “然后他们怕露水打湿衣服就用布和竹子搭了一个帐篷,恩,然后就睡了。睡到了半夜张三醒了,就推醒李四,问他:喂喂,你发现了什么? 李四睁开眼睛,说:我发现了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乌云很多,明天可能会下雨,咱们要准备伞……” “哇!那个李四好聪明!这样都能知道明天会下雨……” “你是笨蛋么?帐篷被偷走了都没发现么!” “……” 木云乔曾经站在万丈高的山峰上俯视过,只觉得众生芸芸如蝼蚁一般。而如今站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旷野,偶尔抬头看到晒得发晕的烈日,方觉得自己才是那蝼蚁中的一只。 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云朵朵的脸颊:“喂,醒醒。醒过来。” 拍了几下,云朵朵终于不情不愿的醒转,自然了,在云朵朵这次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蓝天白云和晒的发晕的太阳的时候,她嗯了一声:“帐篷被偷了……” 然后,然后她就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木云乔额头上青筋一跳,只觉得头顶上的烈日瞬间被乌云笼罩,半响方道:“起来。” 云朵朵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白玉一样的脚丫子在草地上蹭了蹭,又不动了。 木云乔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又静了一会,他动作利落的抽去了云朵朵当成枕头的包袱。 云朵朵哗地坐起来,怒视木云乔。 木云乔懒得跟她计较,单刀直入:“天亮了。起来。” 云朵朵的神智这才清醒了一些,她看了一下木云乔,又看了看自己,看了看自己,又看了一眼木云乔。 “啊——!”还穿着中衣的云朵朵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叫,她下意识地、手忙脚乱的用被子把自己挡住:“你…….你干嘛闯进我房间来?!” “……”木云乔彻底无语。 尖叫完以后,云朵朵就彻底醒了。她左顾右看了一下,才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你……你把客栈烧了?”她惊魂未定的问。 “我没有。”木云乔冷静的回答。 “那客栈呢?”云朵朵眼泪汪汪的问。 “不知道。” “你师兄呢?” “不知道。” 云朵朵怒了:“你知道什么?!” 木云乔瞥她一眼:“你该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 今生来世 世道到底是怎样的?先是她不小心撞见木云乔春光外泄,然后现在她又衣冠不整地被木云乔直视……师父说,凡间有句话叫做一报还一报。但是!她似乎没有作孽吧?而且木云乔刚才瞥她的眼神,分明透露着‘看了你我还比较吃亏’的不屑。 ——四下无人,她可以把这个虽然貌美如花但是傲娇到极点的木云乔来个杀人灭口么? 但是回想起这一路上的事情,她似乎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家伙的对手……她转过头去默默流泪,认命的把衣服万分认真的穿好。 就在她正要站起身的时候,一封信从她外衣的袖子里滑了出来,她愣了一下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封轻轻薄薄没有署名没有落款的……信?只有信封上面盖着一个淡色的印戳,上面一只绿色的鸟的纹路,怎么看怎么眼熟。 那边木云乔已经不耐烦的转过身来:“好了么?” 话音还未落就看到云朵朵手上的信,他脸上难得的闪现了一丝诧异的表情。不由分说一把抢了过来,拆信。 云朵朵不由得大怒,“喂!那封信是给我的!” 木云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看信,但是一张脸却在烈日下渐渐白了,然后又红了。 他看起来很害羞,然后又很生气,反正情绪复杂,很难猜。 云朵朵好奇心顿时爆满,连忙凑过头去也去看信,但是看到的却是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云朵朵抬起头看他:“喂。你看一张白纸做什么?” 木云乔没有说话。 “难道这真的是给你的?有种通灵术就是这样,施法在信上,除了收信的人谁也看不到内容……我师父让我送的信就是这样。”云朵朵说着就伸手到衣袋里掏证据,“我横竖看了几百回,那张纸一个字都不肯叫我看到……糟糕!” 忽然炸起来的尖叫吓得木云乔不轻,他回头一看云朵朵的脸已经雪白雪白。 “怎么了?”他低声问。 “我的信不见了……”云朵朵瞬间眼泪汪汪,“我这回出来是专程送信的……可是我把信丢了,说不定是丢在客栈里面了——可是你偏偏把客栈烧了……” “我没有……”木云乔仅有的一点同情心,被云朵朵最后一句话消磨殆尽。 “都怪师父!”她大怒,“若不是那老东西在信上施了法术,我就可以把信上的内容背出来!那只要我见了一品仙人洞的仙女,我就可以背出来了!” “你说谁?你师父让你送信给谁?”他是听错了么? 云朵朵抽抽搭搭,过程中还不忘诅咒一下青引,“一品仙人洞的大仙女。” “大仙女?一品仙人洞有大仙女?” “不要看不起人,不对,看不起仙人,仙人洞仙人洞,自然有仙人,也会有仙女。” 一品仙人洞在修仙门派中,名声算是响亮的。并不是因为那里有多山岭水秀,人杰地灵。相反,仙人洞在几百年前,可谓算是妖孽横行人烟不至,所以那个时候不叫仙人洞,叫恶虫谷恶人谷,名字贬义,名声也不好听。 可是就在几百年前,忽然有一位神仙来到了这里,一夜之间收服了那些妖魔鬼怪,从此此处声名显赫,当然,声名显赫的并不是那些妖怪,而是那个收服那些妖怪并且占谷为家的神仙,而那个神仙,在修仙门派中的名声,也是非常响亮的,但是只有极少的修仙弟子知道,改名为仙人洞之后又加了一品这个前缀的一品仙人洞,其实只有一位神仙,就是云府真人。 不过既然用了极少这个词,也就表示,还是有很大一部分的修仙弟子孤陋寡闻,如眼前这个哭的梨花带雨的丫头为例。 木云乔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缓缓转身,又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静静的看着她。 “喂,”他斟酌着开口,“你师父是五十桥的青引?” 云朵朵点头。 她心里还在怀疑客栈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貌美如花加上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干的。 “施了法术的信不会无故丢失的,”木云乔尽量保持语气平缓,表示自己并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单纯陈述事实,“如果不见了,就表示信已经到了主人的手里。” 哎?云朵朵一下子连哭都忘记了。 “一品仙人洞的仙女收到信了?天哪,仙女大人这样迫不及待?难道真的和我师父看对眼了?不是我师父一厢情愿?” “......” 木云乔强忍着把突突跳的青筋按了回去。 “既然信已经到了主人手里,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回去?” “......”云朵朵一下愣住,她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 木云乔深呼吸一下,语气平缓:“我有事,须往南行,如果是顺路,我可以护送你一程。” 这么干脆的邀请让云朵朵一下子不知所措,这货真的是木云乔么?她下意识地往木云乔的面前凑了过去,忽然伸出手,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脸皮。 木云乔没有料到她如此敏捷,当场反应不及,竟然真的让她扯了。木云乔白净的脸上顿时起了两团可以的红晕——被扯的。 真的脸!没有戴面具!云朵朵考虑到是不是应该摸出一张符咒出来试一试,但是木云乔阴沉的脸色让她瞬间打消了这个想法。 木云乔的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够了么?走不走?” 云朵朵立刻刷刷后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走!” 木云乔四处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任何东西或者人可以告诉他这里到底是哪里。可是应该已经不是小茶镇了。莫虚言既然可以施法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来,自然也是不想让云府找到自己。 如今,可以走的路似乎只有往南。 是的,说是护送这个丫头,倒不如说,他是想跟着这个丫头走。 他手心里面的信纸已经被他揉的破碎,但是那只有他才能够看到的字迹却依旧很清楚:“想要活下去,就回仙人洞。想要得到所有想要知道的真相,就去五十桥。” 没有落款,但是他猜得出来做这一切的、写这封信的人,只有莫虚言。 虽然他差点被杀,动手的是气扁鹊,而莫虚言并没有真的直接参与,可是从头到尾,莫虚言都不曾说过想要自己活下来的话。他应该很想自己死,只有自己死了,才不会去牵连宋远桥。而莫虚言却不愿意亲手杀了他,也不惯气扁鹊这样直接的手法,所以才放了诱饵。 ——明知道是陷阱...... 可是相比于死亡的恐惧,他更加想要知道的,是当年的一切:他母亲上官碧与师兄宋远桥的瓜葛、当年的真相、宋远桥的办法……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想要解答的疑惑、包括他不知道的疑惑他统统想要知道。 宋远桥说过,人会死很久的,所有活着的时候一定要尽力。 那么,既然人一定会死,与其带着遗憾不甘不愿的死掉,不如死的瞑目来的好吧? ...... 宋远桥坐在云端的马车里一直看着云朵朵二人,直到他们离开后才问:“为什么要这样?” “你也看见了,那孩子更加想要知道真相。”莫虚言的身影隐藏在云后,抱着胳膊叹了口气。 “你虽然是他的师兄,可是你也未必懂得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如同你不一定知道上官碧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一样。” 宋远桥真的想了想:“可是我已经给碧丫头她想要的了。” 莫虚言摇头:“如果当年不是看不过碧丫头三世受苦才为她改了命,说不定碧丫头现在儿孙满堂都不一定。不过三百年时间,你怎么就等不了了呢?——凡人的运势除非特例,否则总是有苦有甜的,当初碧丫头只要受过了三世的苦难,到时候真君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去弥补她其余几世的荣华和美满——你但凡冷眼些,也不至于看不下去。” 宋远桥默默点头,继而又摇头:“……或许当时我糊涂了,我现在想弥补,难道来不及了么?” 莫虚言道:“你若是还想要出手,我自然阻止不了你。可是我也明白告诉你,如今我施了法术,定然叫他一路南行,定然叫他遇到那些人与事。若是你要破了我的法术,那便只能叫我魂飞魄散。” 宋远桥看了他一眼,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招:“你又何必?” “我说过了,你当年就算是欠了她的,这么多年你早就还清了!如今碧丫头做了凡人,云乔那孩子你就该狠心一些不必去管——那孩子这一世命苦,来世必然一生顺途,说不定还会大富大贵。你真为了他好,就该放手。” 宋远桥眉头紧锁,半响不说一个字。 “可是当年她没有狠得下心来,我也做不到……” 第三十二章 头一次当神仙没经验 头一次做天上神仙的时候,宋远桥还不是什么真人,而是九天剑仙。 之后因为触犯天条才被贬为一个小小的真人——真人真人,名号都带了人字了,就可见这身份着实算不上高贵道哪里去。 即便如此,众仙友依旧觉得他十分走运——因为天庭仙规苛刻,极少有像他这样犯了大错居然还只是贬为凡人意思意思完了还可以继续当神仙的。比之之前的齐天大圣和瑶姬以及三圣母,那三位上仙简直太过于冤枉。 是的,一场变故下来他毫发无损,只是多了一个心口疼的病症。连太上老君的仙丹华佗扁鹊的医术都治不好的顽疾。 宋远桥曾经对一个凡人的女孩子说过一句话,那句话的原意是这样的:“人真是奇怪啊,我在活着的时候极少有人注意我的容貌,等到我……” 他原本的后半句是想说:“等到我当了神仙,那些凡人个个一见我便觉我美若神仙,我倒不明白,我做人和做仙的时候,模样到底差到哪里去?” 但是大部分凡人总是很喜欢把事情往吓人地方想,就好比那个女孩子,她理所当然想着既然前头提到了活着的时候,那么必然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死了,死了自然就是鬼。 压根没有想过,人死了还有另外一条出路,就是去做神仙。 女孩子显然没有太高的觉悟,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已经把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宋远桥只好半途闭嘴。 而那个时候距离他上一次与凡人说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三百多年。而那一次下凡让宋远桥如今想起,都觉得是他这一辈子所做的最荒唐最正确的决定。 三百多年前,他为了找回丢失的剑穗而下凡。 寻常剑穗丢了便丢了,再买一个便是。可是神仙的却不一样,尤其是九天剑仙的剑穗。 那剑穗原本便是由一块古玉串成,又常年在瀛洲吸收仙气雨露,渐渐有了灵气,加上宋远桥不拘管教,那古玉居然自己修炼成了人形偷偷溜下凡间。 天庭早就有了教训,就连太上老君的青牛都能够下凡占山为王,若是那剑穗幻化女子,那之前的烽火戏诸候千金博一笑之类的荒唐事难保不会再次上演。 若是天命也就算了,可是剑穗本不属于凡间,若是随意扰乱凡间秩序,只会牵累旁人。 任何不属于人间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只蝴蝶,都会掀起一个城池的腥风血雨。 于是宋远桥只能下凡。 一入凡间才发现,什么是物是人非,甚至,物不是,人也面目全非。 这样看来,天庭的日子真是难熬啊,活着的时候只想过最好的日子就是田园之乐的人,哪有福气去享受与天地同寿的不老不死?于是就喝酒,醉了就睡,长长的一梦下来,人间沧海桑田。 变到何种地步? 记得他的人早已经化为尘埃,连书写他的史书都已经纸页发黄,稍微一碰就会碎掉——他真的‘死了’。 宋远桥当时站在熙熙攘攘与他无关的凡尘俗世,头一股上涌的情绪竟然是郁闷。 ...... 云朵朵现在非常郁闷。 她一直认为这个世上最郁闷的事情就是在自以为非常重要的任务最后知道其实是替一只发懒的鸟负重前行。但是她现在却发现最郁闷的不仅于此,原来最郁闷的不是接到让人郁闷的任务,而是在于这个郁闷的任务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完成的时候居然已经完成了。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这个还要叫人郁闷的。 就因为这样,云朵朵一路上可谓是难得的沉默寡言。 云朵朵不会骑马,于是改为坐马车,木云乔从那个荷包中掏出两张白纸,一张撕成马车的轮廓,一张撕成拿着马鞭的车夫,咬破手指抹了点血在上面,用通灵术变出了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白纸变成的车夫可以不吃不喝也不会说话,一路上只尽职尽责的驾着马车走。 木云乔似乎有心事,一路上都闭目养神沉默不语,云朵朵本来就郁闷,结果只好更加郁闷的跟着木云乔装哑巴。 一路上停停走走,很快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 经过打听,这个镇子叫做白芷镇,根本没有听过所谓的小茶镇。一方面大概因为小茶镇根本不出名,一方面大概是因为白芷镇的居民不爱出远门,而木云乔却知道:那根本是因为小茶镇与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已经距离很远的关系。 在到达白芷镇的过程中,木云乔并不是故意沉默,只是他睡着了。 在缓缓前行的马车上,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到自己终于还是没有逃过天命,来不及等到二十七岁的时候就死去了。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缕游魂,随着风飘飘荡荡见到了每一个生前熟悉的人。 有父母,有从小照顾他的奶娘和老仆、小书童阿进,还有他曾经的未婚妻谢安素以及后来相依为命的师兄。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感觉到他们十分悲伤,甚至能够看到父母的鬓边添了华发,看到他们悲切的容颜,可是,无论如何就是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远远近近的看着,仿佛在看一副与他无关的画卷。 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属于小女孩的软糯和受了委屈才会有的撒娇的哭腔,熟悉而又陌生。她哭的十分伤心,仿佛丢失心爱的玩具,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他的耳中,她在哭着说:“我喜欢你——” 马车一个颠簸,木云乔猛然惊醒。 环顾四周,他发现他还活着,也没有变成游魂,对面的小姑娘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着了,头随着马车的前进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 他忽然发现,梦里唯一听到的那个声音,居然是云朵朵。 他自嘲一笑:自己未免太过于自作多情。 莫说她不会喜欢他,纵然是他真的死了,他都不能确定她到底会不会为他哭。 如今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别人想要什么呢? 莫虚言让他去一品仙人洞寻找真相,难道是这个丫头的师父知道一些什么?或者莫虚言只是在撒谎,只是想要拖延时间不要宋远桥为了他去犯险。 没有人规定神仙不可以撒谎,也没有人说神仙不会维护朋友。他不是莫虚言的朋友,充其量只是同桌吃过饭的交情,而且莫虚言的酒坛子一度想要杀他。 因为他的师兄豁了命都要保护他,因为他的师兄是宋远桥,是他们的朋友。 而他不过是个多余的、会害死宋远桥的累赘。 如果......木云乔冒出一个想法,一个他本就应该就要有的,却一直不曾出现的想法——若是一开始丢掉一切的时候就没有再想过能够活下来,那么他如今该做什么呢? 人在死前都会去准备一些身后事,那么他,也应该有身后事。 ...... 就这样想着,他浑然没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客栈门口,而且云朵朵早已经下了马车,正在和门口的伙计叽叽喳喳。 “喂喂!木云乔!”云朵朵在马车旁边满头大汗,她总不能跟伙计说,这个马车和这个车夫都是用白纸变得,所以马夫不用住店马匹也不用吃草料。 “喂喂,你过来一下啊!过来过来!” 快过来偷偷摸摸把他们变回白纸! 否则要多出一笔钱! 第三十三章 红娘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白芷镇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地方,即没有奇珍异宝,也没有人杰地灵,和绝大多数地方一样,百姓生活单调,山上生长的农作物也是寻常,河水溪流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典故,就连晚上偶尔见到的黄鼠狼,也就只是黄鼠狼......可作为饭后谈资的事有些少,是太少了,所以一旦有一件大家就要津津乐道很久。 更何况是一天之内来了两个外乡人,而且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俊女的俏,惹得客栈周围忽然多了一大批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佯装讨价还价街坊串门什么的往同一方向瞄。 脸上虽然都在努力的故作淡定,但是不管如何掩饰都盖不住那激动的情绪——百姓嘛,演技都也是平平。 小白客栈的店老大同样很激动。 店老大自十八岁从老爹手中接下小白客栈之后,兢兢业业得打理,早起亲自开店门,晚上亲自上门板,无奈镇上除了被老婆赶出家门的基本不来住店,所以二楼的客房每天都蒙着一层让人心碎的灰。 可是即便如此,店老大也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两个娃。 在今天以前,店老大从来没有萌生出想走出去见见世面的想法。这山外人是不是都长得跟画里一样?山外人是不是都不把银子当银子?山外那头是不是流行私奔?……山外的是不是都那么败家? 嗷嗷! 眼睁睁看着那个好看的年轻人一脸淡定的把那匹高头大马给放走,连带那个面无表情的车夫都不要了。 店老大心口阵阵发痛。那马不要早说啊!给他嘛!按照那个劲头,每天足足可以拉三斗的黄豆还有余,剩下的时间还能租给东街豆腐店的二麻子..…败家子啊败家子! 无视在一旁心痛的咬牙跺脚捶胸膛的店老大,木云乔很是淡定的穿过层层围观视线进了客店。草草吃过饭以后,木云乔就开始从荷包里面取出一张地图开始研究,继续无视在一旁无聊到长毛的云朵朵。 今日不知道什么缘故,好吧,其实是知道什么缘故的,客栈用餐人数暴涨,一夜之间忽然涌出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的“忽然”坏了驴车累了脚程,于是纷纷决定在这个客栈住一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小镇地大物博,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需要三天三夜呢。 由此,不管谁一楼大堂还是二楼雅间,都被订满,云朵朵和木云乔只能低调在客房中用饭,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我要问你,你为什么忽然这么好心要送我回去?” 木云乔终于赏脸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是好心,只是顺路。” “......那我们什么时候继续上路?” “明天一早。” 翌日,还在睡梦中的云朵朵被木云乔从被窝里面挖了出来,连饭都没有来得及吃一口就被拖出了客栈。用木云乔的话说就是昨日掐指一算今天不吉,空有变数不如尽早赶路。 事实证明,木云乔的乌鸦嘴可谓是灵验到百倍。 二人刚刚走出客栈,就刮起了大风,风卷万物,几乎什么都有,花瓣树叶沙粒纸片白菜帮子破衣烂布….…还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那个红衣姑娘大概是身轻如燕,居然被风吹了起来,简直可以羞愧死赵飞燕气死杨玉环。然后不偏不倚,直挺挺朝木云乔扑过去。 那美人扑的风情万种,可惜那个木云乔丝毫不解风情,居然立刻一个错身避了开来。 眼看美人要撞死在地上,云朵朵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不忍看下去。 然后,然后风就停了。 云朵朵睁开眼睛,看到那个本来要撞死在地上的美人如同八爪鱼一般含羞带娇的趴在木云乔身上,木云乔捂着后脑勺,想必是撞得不轻。 那个美人一眨眼,梨花带雨:“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这就相许了?! 实在是太新颖了! 云朵朵不禁深深鄙视那些戏文里面三戏美人拈花一笑之类的千金小姐落难公主落魄书生什么的俗套桥段。 比起这位红衣美人来说,卖身葬父求收养简直弱爆了! 云朵朵在想,所谓的不吉若是被大美人投怀送抱,那恐怕这世上所以的男人会为了遇到这种不吉而给菩萨磕破头。 而木云乔斩钉截铁的反驳,他的理由是菩萨不管这些,这该归月老管——说的好像他跟观音月老有多熟一样。 月老?云朵朵嘀咕:难道月老送老婆都是以如此彪悍的方式来赠送的么? 木云乔吵不过她,于是大怒,一记眼刀命令云朵朵闭嘴。 一声娇笑打断了云朵朵正欲脱口的反驳,于是两个人这才想起来房间里面还有第三位的存在,齐齐转头朝桌上看了过去。 没错,真的是朝“桌上”看去。 那个红衣美人以一种撩人的姿态趴在他们旁边的圆桌上,笑的那叫一个风情万种花枝乱颤。 木云乔朝她皱眉:“有那么好笑?” 红衣美人点头:“就是有这么好笑。” 木云乔无奈不语。 那红衣美人继续风情万种笑了一会,才朝云朵朵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去。并且问:“小姑娘,肚子饿不饿?” 云朵朵看了看木云乔,又看了看红衣美人,觉得红衣美人的笑容比起冰山美人来说,真是又温暖又善良,于是点头:“饿!” 红衣美人嗔怪的看了一眼木云乔:“怎么能让人家小姑娘饿肚子呢,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云朵朵附和:“是啊是啊!” 木云乔再怒,出声:“闭嘴。” 红衣美人呵呵浅笑,变戏法一般变出了一碗香气扑鼻的鸡蛋酒,一边还各自有两个香喷喷的肉包。 云朵朵瞬间感动的泪流满面:“漂亮姐姐,你人长得美,心底又好!月老一定是瞎了,才会让你当这个木云乔的老婆……真是一朵鲜花插在……”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木云乔并没有阻止她,而是云朵朵自己在瞄到木云乔脸的时候大彻大悟到自动消音。 怎么能是牛粪呢?牛粪都如此貌美如花,那还有没有天理?而且牛粪都是热腾腾,才不会跟冰山一样浑身散发寒气。 木云乔并没有给她再多说一句话的机会,就已经把云朵朵拎起来丢到隔壁间,同时命令她吃不完不许回来。 处理完麻烦以后,木云乔转身,朝着那个依旧风情万种的趴在桌上的红衣美人道:“你来做什么?红.......小狐狸。” 云朵朵给那只狐狸取的名字实在是太萌,他死活叫不出口。 那美人善解人意,一双狐狸眼中无时无刻不透着风情万种:“你可以叫我红娘,虽然这个名字在人间有别的意思,可是既然我是妖,又何必在意凡人的意见呢?” 第三十四章 老相识 红衣美人,啊不对,现在是红果果,它笑着并且慵懒的起身,告诉他:“来这里玩。” 木云乔依旧皱眉,他潜意识中觉得不对劲,它既然可以幻化人形,也就表示它已经是妖,而且妖力已经强大到连云朵朵腰间的撞妖铃都感觉不出来——若是这样,那么又怎么可能会被区区的狸猫围攻? “上次,你也是在玩?” 红果果,也就是红娘,知道木云乔问的是哪次,于是继续风情万种的笑:“是啊。” 木云乔的脸色瞬间惨白:“可是我杀了狸猫全族。” 妄下杀手极损功德,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修仙,修仙的过程中修为固然重要,可是功德却也必不可少。如此一来,木云乔本就渺茫的修仙之路,更加是遥遥无期。 即便他是无心之失,可是大错铸成,无心这句话只会被认为是借口。 红娘很是无所谓的梳理着长发:“那点功德可有可无,何况你救了我也是功德一件。一功一过,不就是功过相抵么?” “你只是在玩,我不救你你也不会死。” 红娘歪头看他:“可是那个丫头会死——当时我不会救那个丫头。” 见木云乔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红娘继续解释道:“当时我在玩游戏,是那个丫头一头热的闯进来破坏了我的游戏,我本来要教训她一顿,不过因为你,我原谅她了。” 木云乔似乎懂了些,然后冷笑:“那我岂不是也是破坏你游戏的人?” 红娘坦然:“是啊,不过你比她漂亮,我原谅你了。” 木云乔有些生气,不是为自己。可是忍了忍,到底也没有表现出来,他淡然地继续问:“那你现在跟来做什么?” 红娘没有再回答,而是歪着头,用那双妩媚而水润的眼睛直直的打量着他。眼神中带着笑意和玩味的成分,神情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很经常见到,陌生是因为至少他从未有过:那是逗弄玩物的眼神。 它在思量眼前的自己究竟会给她带来多少趣味。 ...... 我跟来做什么,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你能不能不要捉弄那个小丫头? 怎么你喜欢她? 不。可是你不能捉弄她。 我总要一个理由。 ...... 木云乔终于移开视线,望着紧闭的窗户,过了一会才慢慢道:“按照修仙师门辈分来算,我算是她师叔。护着她是理所应当。” 红娘嗤笑。 木云乔尽管没有回头也可以知道那掩口轻笑的女子会有多么妩媚风情。 他想起在小茶镇的客栈里那个月光中羞涩的小狐狸,那个时候他满心柔软,心疼着那个小狐狸,还特意想着去拜托本地的山神……如今,他无法将那月色下的小狐狸和眼前的美丽女子联系在一起。 “……其实你还是小狐狸的样子可爱。” 木云乔忽然的这句话打断了红娘的笑,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道:“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木云乔不语。 “你可知道,以前有多少人为了博我一笑费尽心机?如今我什么都不要就在你面前一直笑,你反而去惦记我做狐狸时候的样子……”她噘嘴,美人如花,宜喜宜嗔,皆能入画,“周幽王为了让我一笑不惜烽火戏诸候,如今你什么没做我就对你笑——不过也是,因为你比周幽王漂亮多了。” 木云乔一怔,倒不是因为被人夸奖,而是它前面一句话:“周幽王?你是九尾狐?!” 在传说中,九尾狐是四脚灵兽,通体上下有火红色的绒毛。善变化,蛊惑,性喜吃人,常用婴儿哭泣引人来探。 褒姒、烽火戏诸候、婴儿哭泣一一对上。 九尾狐五百年生一尾,周幽王时期就可以变换人形蛊惑人心就证明那个时候的红娘已经不容小觑,更何况如今走过千年时光,现在若是真的长出九尾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九尾狐出,乃是乱世之兆。 红娘见木云乔神色略微凝重,狐妖本就有读心之术,何况木云乔的神情她见得多,于是不由一笑:“你紧张什么?不管是不是乱世,横竖都与修仙者毫不相关。” 是不相关。 从他十五岁以后,他已经和凡尘脱离了关系,就好像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弃儿,那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他再也没有资格参与。 可是刚才的问题,它还没有回答。 他说它是九尾狐,会招来乱世,它说乱世与你有什么相干。 它没有否定,可是也没有肯定。 木云乔十五岁开始与神仙鬼怪为伍,自然多少了解一些:它们不会凡人的弯弯绕绕,也不会打哑谜。 若是凡人将它们的游戏当做暗示,那么就会失去先机,自找灭亡。 “犯人说法,九尾狐会招惹来乱世.......倒是太高看你们这一族了......其实不过是因为天珠族默许,乱世时候可容妖魔现世,其中有利有弊,弊么......凡人自有说法;至于利,那可以解释为天族不忍乱世漫长祸害凡人,于是默许妖族出没加速乱世收尾。” “而妖族中,头等族群便是狐族,法力高强,擅长变化,最会隐于人群......久而久之,凡人就把这口乱世的锅扣在了狐狸一族身上。毕竟,凡人心思,即便是受尽苦难波折也不敢去指责上天神明,唯恐神明哪一天开了眼竖起来耳朵给听了去......人啊,最恐惧的还是远远触不到的地方。” 红娘眼波微动,似有所感,最终出口的还是一句相似,又不相似的话:“你是第三个这样与我说的人。” 木云乔看着并没有太感兴趣,他不感兴趣谁是第一个,谁又是第二个,也懒得在蛛丝马迹中寻找它的身份,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他略微抬眼,凝视红娘片刻,然后闭眼,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再次睁眼的时候,木云乔眼睛瞳孔瞬间缩小,眼睛泛出奇异的冰蓝:“原来你是九尾天狐。” 这下轮到红娘一怔,眼神中的吃惊一闪而过:“你居然已经开了天眼……云府真是不对你留私啊。” 木云乔灵力消耗过大有些疲倦,缓了一会才低声道:“你称呼我师兄........你和我师兄也相识?” 红娘畅快一笑:“老相识了!” “从他还没有成为神仙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那个时候他和现在一点也不一样,”红娘依旧微笑,略微带着些让人愣神的伤感,“尽管现在他寿与天齐整日逍遥自在,可是我想,他宁愿回到当年的时光里去。” 第三十五章 往事 木云乔果然愣神,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宋远桥的议论,说的却是如此伤感而无奈的内容。 木云乔感觉心脏似乎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缓缓捏住,紧蹙得令他呼吸困难,他继续轻声问道:“我师兄以前……很快活?” 宋远桥现在不快活。 这是红娘刚才那句话所流露出来的真相。 那么,既然现在不快活,想回去,是不是代表以前很快活呢? 红娘嘴角带着一丝柔媚的笑意,那是无意中做出来的,这是岁月沉淀得来的风情,美人如斯,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学都学不来。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娶了娘子,还有一双儿女,住在一座大宅子里,是个官儿。每月总有半个月不着家的,好容易回家也是累惨,可是我瞧着,他眉眼都是笑的——在为百姓做了好事之后,在和兄弟们畅聊的时候,在被长辈夸奖的时候,在看到他娘子和孩子的时候,在任何时候。” 木云乔心中一动:这是快活的日子。 家长里短,忙忙忙碌碌,为了生计奔走,操心柴米油盐酱,担心落雨淋了衣服,担心鸡鸭没有赶回笼,担心来年雨水不顺收成不好,担心……担心这担心那,辛苦又踏实。 这是他连做梦,都不可能奢求到的凡尘岁月。 “那么看来,我师兄以前并非是修仙之人,可是为什么会成为上仙?” 修仙者一般容貌会保持在修仙有所成就时候,除了极少天赋者之外,很少有人会是能够保持年轻的容颜的,即便是五十桥的青引,半只脚踏进了修仙的大门,那也是耗了好几个轮回的积累。 但是从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宋远桥似乎就是个凡人,过得也是凡人的顺理成章的日子,并没有一丝一毫和修仙有关的东西,可是他之后却位列仙班,甚至跻身上仙之位。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我当年也问过他——我当年被他娘子吓跑之后躲进林中修行,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很多的岁月,可是等我出来以后发现我居然又遇到了他……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是那一身常穿的衣裳,也没有变老,”红娘笑意满满,很明显已经回忆起了当时好玩的情境,“若不是他身上的仙气,我几乎以为我只离开了几天罢了。” 木云乔对于宋远桥的了解一开始只来自于上官碧,深究的东西上官碧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她从小就是由宋远桥抚养长大,宠溺至极,以至于就算是上官碧根本不愿意好好修仙宋远桥也能给她作弊,而她成仙的日子并不长,属于凡人的好奇心并没有因为仙骨的塑成而被压制,她如凡间话本中那样对红尘俗世生了好奇,再之后,就遇到了木云乔的父亲。 而在这期间,上官碧并没有好好了解宋远桥,她儿时家变,从闺阁中的小姐沦落成为街头乞儿,又很快的被仙人收养,天与地的落差一时之间让一个孩子无所适从,除了死死的抓住这唯一的温暖,她想不到别的东西。 而宋远桥也着实对她疼爱有加,吃穿用度,凡是她想的到的皆有,她想不到的也都给她。一个恃宠而骄一个甘心纵容。很快的,就让她忘记了那段饥寒交迫与惊恐的岁月。 最艰难与恐惧的日子已经过去,来日,正方长。 这是宋远桥和上官碧皆以为的事情。 所以不用急着了解,不用急着懂事,反正岁月那么长,我自然会慢慢学会对报答、慢慢学着如何对你好、如何完美地表达我对你的感谢……甚至,慢慢学会爱上你…… 倘若她当时挡住了对凡间的好奇,倘若当时宋远桥拗过了她的撒娇,倘若她没有路过那个江南的小镇,倘若她没有看到那片碧色的莲花和莲花中的那个人,或许岁月静好这个词,还只属于宋远桥和上官碧。 宋远桥对她真是宠爱,就算知道如此,也没有责骂过一句,只好好嘱咐木云乔的父亲要对她好,不能让她受委屈——即使这个时候,他依旧还是只为她着想。 木云乔想起他离家之前上官碧的最后一句话:“我亏欠他太多,连上天都觉得我做的过分,所以才要夺走我儿子的幸福,要我一世难过。我没脸见他,可是如今,却也只有他能给你希望和未来。” 可是母亲,眼下,我已经看不见未来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成仙的,可是我却知道神仙眷侣这个词,我见他也挺高兴看到我,还恭喜我修习有成而请我喝酒,当时我就问他,你家那个凶巴巴的娘子呢?有没有也去当了神仙?结果他一下子就不笑了,那个神情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想哭。” 木云乔轻声问:“没有一起么?” “若是有,只怕连老天爷都嫉妒他,”红娘一想到就摇头叹气,“他说他娘子已经投胎转世,所以他下来看她一眼。我当时也跟去了,那姑娘长得跟还是他娘子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已经把他忘了。你看这多叫尴尬?上一辈子还是夫妻呢,下一辈子就成陌路了。” 一个记得刻骨铭心,一个忘得了无牵挂。 木云乔想到自己,那个时候他刚刚‘入土’,谢安素一身素服跪在坟前哭,他明明就站在她身后,触手可及。可是他当时隐去身形谁都看不见,连去安慰她都不能。 执手相看都做不到。 那个滋味,比死还难受。 “那滋味很难受。”木云乔指尖止不住的发颤,“红娘,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师兄的夫人这一世的转世,是不是就是我娘?” ...... 云朵朵很不厚道的,在觅食之后就去睡觉,一觉就睡到了天昏地暗。 等到她心满意足的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破晓。 她晕乎乎得起床,发现天色还算是早,正在想着要不要继续睡回笼觉。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闷响,把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有人打架?然后第二反应才是,哎呀,木云乔是住旁边的。 隔壁的客房门紧闭,刚才那身闷响之后里面又归于死寂。云朵朵再次很不厚道地想着,难道是因为那个美人姐姐太过于漂亮,木云乔连拜堂都不打算就直接洞房了? 这脑洞就算是放在话本子里,也是相当炸裂的。 云朵朵拍了拍自己的脸,示意自己冷静冷静,她脑洞虽然大,但是也不能离谱。 虽然那个木云乔不是个好人,又有负心汉的前科,可是却有一张比戏文中的男主还要貌美如花的脸。云朵朵想了想,把美人姐姐和木云乔放在一个画面中去,怎么看怎么般配。 这样就算是戏文里面所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月老可真是偏心啊,给木云乔刮大风送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媳妇。 谁让人家长得俊呢......云朵朵心里酸溜溜的。 第三十六章 说个再见 酸过之后,云朵朵就饿了,于是决定自行去吃早饭。 早饭是街边面摊老板做的面片儿汤,午饭是客栈厨房做的香油鸡蛋面,晚饭依旧是面片儿汤。她中午一不小心吃撑了,所以只好吃点好消化的,免得积食发胖有损修仙弟子的名声。 一直到她打水洗漱完毕准备睡觉,隔壁的房门依旧没有打开。 云朵朵忽然有些疑惑。 在木云乔的房门前转悠了好一会,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寂静的如同死物。 云朵朵忽然忐忑起来,心口掠过一阵不安,她回忆了一下木云乔把她赶出房间的时候的表情,那个时候他虽然比刚开始遇见的时候正常了很多,会和她争辩会生气也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是那些似乎都是表面上的东西,他的眼神空洞,一切的东西在他面前流过,就像是拂过死水的烟云,风过无痕波澜不兴。 云朵朵忽然心惊肉跳起来,什么情况? 难道那个美人姐姐不是木云乔的艳遇而是厄运? 就说嘛,月老就算是做好事,也不会这样突然,人家郎情妾意的哪个不是花前月下,哪有挂个大风就把媳妇儿给刮来的。 云朵朵抚胸,反复安慰自己,淡定淡定,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推门:“那个……要不要吃宵夜?” 没有香艳没有奸情。 木云乔也没有吊死在横梁上。 他孤单单的席地而坐,背靠床沿,面朝紧闭的木窗,一动不动。 “木云乔?”云朵朵小心翼翼的走过去。 木云乔神色漠然,眉宇间弥漫着刻骨的悲凉,眼中空无一物,就和她刚才回忆的情境一模一样。她环顾了一下房间,没有美人姐姐。 “那个……”云朵朵尽管被那双伤到极处万念俱灰的漂亮眼睛逼到心脏砰砰直跳,可是依旧没有挡住她八卦的天性,“就算是被甩了也不用这样啊……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说不定下回月老会送个更漂亮的给你呢……你不是跟月老很熟嘛——” 这样的一通安慰似乎有了效果,木云乔终于有了一点表情,视线里终于凝聚起一点光芒,他看了一眼云朵朵,用手撑着地板试图站起来,谁知还没用上力就一头栽了下去。 被气晕了?! 云朵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把人扶住,急忙掐人中,谁知掐了半天都没有反应,她只好先把人拖到床上再跑去找店小二请大夫,刚刚跑了两步又回来,抽出被子给木云乔盖上。 索性这个镇子很小,大夫腿脚也很快,在医者仁心的驱动下飞快的赶来,一把脉,什么事没有! 云朵朵不信:“什么叫没事?人都晕了!” 大夫:“你一天一夜没吃饭你也晕!” 好么,感情是饿的。 媳妇儿跑了也犯不着绝食啊!才多大点事。 云朵朵咬牙,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过到底是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甩人和被甩是两种情况,一个潇潇洒洒,一个寻死腻活。 木云乔半梦半醒之间仿佛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有蔬菜的清香和稻米的甜糯。他感觉胃部如抽筋一般难受,他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一点气力都没有,就在他绝望到无法思考的时候,他感觉有人走来把他扶起,喂给他吃下了一碗混着青菜香气的米粥。 第二天早上金辉铺地,明亮而带着热度的阳光融化了虚无的梦魇。 木云乔艰难地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身上每一寸的骨头都酸痛无比。他好像死过一次,然后又活了过来,如同一个初生婴儿一般,带着刚刚降临世间的茫然和无措。那些痛苦的过往,那些无法面对的未来,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都如同前世旧梦。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的、安静而美好的脸。 那个平日总是叽叽喳喳冒冒失失的小姑娘此刻正安静的窝在被窝里,听到他的动静也跟着醒来,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你醒啦?饿不饿?” “嗯。”木云乔看到云朵朵在地铺里蜷缩成一团,只都出一个毛茸茸脑袋,仿佛一只在打洞的兔子,“你怎么睡在这里?” “怕你想不开呗。” “……”木云乔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云朵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不是媳妇儿跑了想不开么才绝食的吗?” “......” ...... 木云乔其实并没有想不开,他张了张嘴,想告诉那个小姑娘其实你猜错了,我没有想过要去死,那个美人也不是我的媳妇儿。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无关于我的梦。 可是如果他这么说了,小姑娘一定会问,你做了什么梦会睡了这么久?甚至睡到饿晕过去? 他暂时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是说实话还是干脆蒙混过去。 他这一生受到的关爱并不算少,可是每一份关爱都是有所原因。 父母、随仆,还有师兄……他们都是有原因才会关心自己,有的是因为血缘,有的是因为恩情,有的是因为过往。 只有这个姑娘,毫无缘由、不知所以地对他好。 就因为这样的念头,加上当时木云乔极度虚弱,警惕性也下降,在云朵朵端着早饭进屋的当口,他对着云朵朵浅浅一笑,此时初生的阳光投进,满室明辉,木云乔的笑容融化在阳光里,流淌在眉梢眼角的笑意淡薄却真实,光彩夺目。 差点闪瞎云朵朵小姑娘的眼睛。 云朵朵放好早饭,走到床边蹲下,仰起脸来看他:“木云乔,你果然病的不轻!” “哦?”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云朵朵会下这个结论,不过好像很严肃和厉害的样子。于是他有点好奇地想要听一听。 “因为你笑了!” “……”木云乔有些无语。 这个姑娘的脑子里到底是如何运转的想必就算是神医华佗都会很好奇,他在想,如果当初华佗同时遇到她和曹操,华佗一定会比较想抓她来开刀研究:“我平时也有笑。” “可是那时冷笑、嘲笑、干笑、苦笑!你刚才才是正正经经的在笑……”所以木云乔一定是生病坏了脑子又饿晕到产生幻觉了。 好可怜。 木云乔又笑了:“笑了好不好?” 云朵朵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如何回答:“挺好的,反正怎么样都是美人。” 木云乔又笑了。 依然是那种轻松温柔的笑,云朵朵的好奇心被这一大早仿佛不要钱一样看到的笑勾的不行,她几度欲言又止,想要问木云乔:“今天你怎么一下子对我这样的笑?” 她还想问一问:“你是不是饿的脑子坏掉了?” 同时还想如果可以,敲打一下木云乔的头,看看他如今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她不敢,于是老老实实吃饭。 早饭是白粥,店里新开封的酸笋切得细细地码在碟子里,还有一盘油煎蘑菇。香喷喷又下饭。云朵朵照顾了木云乔一夜,也饿了一夜,木云乔则是睡了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两个人很快把一小锅的白粥和配菜吃了个干净。 期间木云乔有些心不在焉,他用了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来问她一句话:“那红娘给你的吃的,你吃了吗?” 云朵朵反复想了好几轮才半确定木云乔口中的红娘大概率就是那位跑掉的美人姐姐:“当然没有,我怎么会吃精怪的东西。” 她没有告诉木云乔的是,那美人姐姐变出来的食物没到一个时辰就变成了一堆土疙瘩,倒是还好,她还听师父说过,一些恶趣味的精怪,会用蛤蟆蜈蚣变幻美食捉弄人,还会用臭水沟的水变成美酒哄骗人喝下。 如此看来,这个美人姐姐倒还算是厚道。 木云乔迟钝的松了一口气,道:“你倒不是太笨,我多少可以放宽心去。” 就在云朵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云乔紧接又说:“否则我真不放心你自己回去。” 云朵朵吃惊,就连原本要跨出去的脚都忘了怎么迈:“你,你不和我一起回去了?” 木云乔似乎又困了,怪不得师父说凡人渴睡,越睡越困,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我不同路,不如今日好好说个再见。” 云朵朵回头,正对上木云乔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又浓浓的困意,有挥之不去的笑意,还有一丝,诀别? 她脑中不可控的冒出一个想法:“该不会木云乔因为又跑了个媳妇,所以这回真的不想活了?” 等一下,她为什么说又? 第三个故事狸猫篇,待续,未完。 第三十七章 第四个故事 ...... 再一次独自做林中露宿准备的时候,云朵朵还需要稍稍的不适应一下,但是很快就适应了。 她和木云乔在那个白芷镇路口分别,但是其余的,就记不清了。 当时只觉得一头雾水,又匆匆,现在想要认真想想木云乔是走的哪个方向似乎都想不起来。 果真混沌。 云朵朵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反思果然是离开了修仙境太久,脑子也开始如凡人那般的混沌起来。 实在是不妙不妙。 又安慰自己:幸亏任务完成,立刻就要回去了。 钻入小牛皮睡帐的云朵朵做了个很沉重的梦,梦到她回去之后如小时候那样,在她的桃树老娘树下睡着了,桃树娘亲见她离开修仙境几日不到瘦了那样许多,心疼的不得了,在她做梦的那段时间努力结了个巨大的桃子要喂她。 结果一个没注意,结了过头,那大如小山的桃子紧紧把她压在了身下,她呼吸困难动弹不得,连连嚎叫,惨不忍睹。 借着,她就醒了。 睁开眼之后,身上果然压了一物,却不是小山般的桃子,而是一只萝卜大小,萝卜模样的小精怪。 云朵朵在和那小精怪绿豆大小的小黑眼珠对视的时间里,脑子里略过的最为明显且是第一个念头,就是她饿了。 修仙弟子过人间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虽然弟子也可以吃人间的食物,但是却只能够填饱口腹之欲,却于修仙毫无用处,又不是精怪,吃了不光可以增长修为,还能净化明台。如今这只小夜宵,不对,小精怪自动送上门,也怪不得云朵朵勾起食欲。 坦白说,云朵朵在看到这只久违的小萝卜精的时候,心里确实在要吃和忍住回修仙境再说两者中徘徊了那么一下。 别的缘故暂且不提,只是因为这只小精怪,似乎和木云乔的关系很好。 如今这只小精怪就在眼前,难道木云乔也在附近不曾? 若是这样,那这只小萝卜精现在一副准备慷慨就义的凛然模样是怎么回事? 她可没欺负它! 小萝卜精之前每次见她都吓得要晕过去,这一回倒是勇敢了,如果它不是一边说话一边眼泪不绝的话。 “你,你次了窝罢!”小萝卜精已经哽咽到不行,一开口哭腔就憋不住,口齿都不清楚起来,“你次了窝,就要去救窝家主银!” 云朵朵只堪堪醒了一半,她口齿不清道:“什么什么?什么银子?” “不是银子!是主银!主银!” 云朵朵依然没完全醒:“主银是什么东西?” 小萝卜精眼泪横流,只是这一次是气急的,又气又急,它在云朵朵的睡囊周围跳来跳去,扯着云朵朵的耳朵和头发,大喊大叫:“我主人!主人!木云乔!他要被那只狐狸精给吃掉啦!” 它太吵了。 精怪都是那么吵的吗? 云朵朵在修仙境中并没有接触太多的精怪,过人间时候见到的也就这么一只,若是精怪都这么吵,也难怪逃不过被吃的命运。 不过那小萝卜说了什么?木云乔?被吃了? 云朵朵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这下彻底醒了。 “你说什么?木云乔怎么了?!” 小萝卜精来不及马上回答:它被忽然起身的云朵朵掀翻,咕噜噜滚了老远直到撞到了一颗小石头才停了下来。 但是它还记得自己的使命,就是拯救救命恩人! “救救主人!”小萝卜精哇一下大哭起来,“恩公不能被狐狸精吃掉!” 口齿清晰,云朵朵的耳朵也没毛病,这下听得是清清楚楚。 云朵朵目前只剩下一个问题:“哪里来的狐狸精?” 难道这狐狸精才是当时木云乔算出的大凶? 小萝卜精哭哭啼啼:“就是那个风刮来的狐狸精!” 小萝卜精补充:“它,它就是那个狐狸!它骗了你!也骗了主人!它就是要吃了主人!” 风刮来的......那个狐狸...... 云朵朵费心的整合了好一会,这才好不容易对上了号:“那个狐狸精就是红果果?!也就是白芷镇遇上的美人姐姐?!” 小萝卜精点点头,还想擤个鼻涕来着,刚刚还在愣神的云朵朵就一骨碌爬起来就跑。 它连忙拔腿就追,奈何两条小短腿根本跑不过云朵朵,眼看要跑断气,那边刚刚明明已经没了踪影的云朵朵掉了个头回来一把把它捞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奔跑中,它听到云朵朵严肃的声音:“你过来的时候,木云乔已经被吃到哪了?还剩几条胳膊几条腿?” 小萝卜精怪被颠簸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即便是没有这一场颠簸,它其实也说不出来,因为它根本不知道,那狐狸精是怎么吃的木云乔。 至少目前为止,木云乔还是肢体健全的。 他只是睡着了,且不醒的那种。 以至于云朵朵急火火的赶到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木云乔在睡懒觉。 后来在过了很久以后,云朵朵才知道,木云乔确实是在睡觉。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睡”了。 在云朵朵敲门之前,他已经入过一次梦了。 不到二十四个时辰的梦境,他去了那个遥远的大宋,那个属于宋远桥的地方,那个于他来说,只是史书上笔墨记叙的过去。 而那一段时光,却是宋远桥真实的人生。 当时木云乔问红娘:“那个人是不是我娘?” 红娘笑他:“我又没有见过你娘,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转世的人,并不一定会每一世都长的一样,若是在投胎之时魂魄与灵气有损,都会带来多少的变化。” 木云乔道:“既然有我师兄在,想必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有没有办法,让我看看师兄成仙之前的人生?” 红娘问他:“你敢去缠渊?” 木云乔脸色一变。 他也是修仙者,对于人间迷梦,冥道缠渊自然是有所耳闻。 他曾经在万人坑中陷入南柯梦,自然知道这种妖的可怕,只不过迷梦是魅惑凡人的妖怪,而缠渊,则是专门吸取修仙者灵气蠢蠢欲动的魔。 木云乔笑了一下:“我不敢。” 有去无回的地方,而且,没人回来寻找他。就像他在南柯梦中一样,若非他足够绝望和足够无情,他根本出不来。 足够绝望,所以坦然的明白一切绝对不可能回到原点;足够无情,所以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那个妖,尽管她有着一张和自己毕生挚爱一模一样的脸。 可是缠渊不一样。 若是无人寻他,有去无回,身死异界。 第三十八章 缠渊 红娘也笑:“你也没办法去——宋远桥的缠渊并没有被开启,所以你无从可去。而且,你师兄曾经去过。” 木云乔心中一震:“我师兄去过?” 红娘点头,道:“是啊,似乎就是那次之后,仙界才有了规定,凡是登仙者,必取其仙魄,投入洗练池内,涤净凡念,忘却前尘。” 她抚了一把额前碎发,笑了笑:“这个规定,于宋远桥来说,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木云乔没有说话,直直的看着她。 这是一幅很美的画面,俊朗的白衣公子,和一个美貌倾城的红衣美人默默对视。当时已经深夜,木云乔那双眼睛里面溶入了一点窗外的月华,清澈纯净。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地长久凝视,让人沉溺。 红娘败下阵来,沉默了一会,又笑了。她俯过身子抱住木云乔的脖子,声音温软甜美,带着身上醉人的香气:“真是败给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最是受不了这样的眼睛?真可惜我是一心要成仙的,不然我一定嫁给你做你妻子,哪怕拼了千年修行我都保我们一世恩爱长久。” 木云乔一下闭了眼,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淡薄:“利弊权衡,你很是能考量。” “那是,”红娘从善如流,“我历经千年,见过的美人比大海里的珍珠还要多。怎么会为了一个被诅咒过的人废掉我一生的修行?何况凡人都说红颜祸水,太美丽的东西,往往都是伴随诅咒的。” 她说的直白,即便是变化成了人形,但是似乎她并没有一丁点想要迎合做人的规则,美丽的嘴唇,吐露的却是最会伤人的内容:“你看,你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木云乔虽然努力镇定,可是他到底年轻,面上依然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点可以称之为破碎的脆弱来,他轻声道:“你提及缠渊,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他盯着愣住的红娘一字一句道:“当年我师兄入缠渊,根本不是为了私心,而是为了封印,这不管是从任何方面,这都是功而非错。否则......” 否则天庭早寻了云府的错处,再罚他一回解气。 虽然木云乔并不知道天庭到底在气宋远桥什么,莫虚言大概也不会说,不过没关系,他会知道的。 不等红娘再有别的反应,木云乔依然自顾自道:“你与我说缠渊,即便是我不知道内情,你也会接下来告诉我这是一条无解之路,然后,在我绝望之后,再丢来另外一个可能,我就会如溺水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紧紧抓住......这样,才是你满意的结果,对不对?” 红娘起先不语,静静等他说完,片刻停顿后,抚掌大笑。 她面貌很美,笑的也美,鲜少有人能够大笑大哭都很美的,但是眼前的美人,大笑大哭,依然很美。 木云乔看着她笑,却也分辨不出她的笑中到底有几分是有愉悦成分在。 红娘笑毕,夸他:“你这孩子聪明通透,虽然有些无趣吧,可是一想你是个短命的,我倒是有些不舍起来。” 木云乔并没有应和这句话,而是静静的看着她。 红娘到底还是回了正题,道:“我这里确实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叫你看到宋远桥的那一世,不过,你大概明白的,我可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你。” 木云乔说:“你大概并不会想要我的寿元。” 红娘又笑:“你是个短命的,若不是我怕那阎王找我麻烦,我还想分几年寿命给你呢——我当年走的匆匆,来不及见宋远桥老去是什么样子,再见时候他又是年轻面貌,我懊恼了许多年呢。” 木云乔问:“你想要什么?” 红娘也直接:“你把天眼给我,我带你进入我的迷梦。” 木云乔一下笑出声来:“你倒是会挑好东西。” “你不是也是这样么?”红娘微微一笑,白皙的手指缓缓顺着木云乔的眉目描画,最后停留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上,“你一早就猜到我是九尾天狐,偏偏故作不知,还故意在我面前开了天眼,不正是要告诉我你有和我谈条件的本钱,我为何不领你的情?” 木云乔沉默了一会,道:“一道天眼,一场迷梦。很不划算。” 红娘看起来有些无奈,可是这只是表面上的东西,有的时候人往往信任自己看见的,忽略内在的。所以往往在谈判的时候一败涂地。 幸好,木云乔心想,自己已经不算是人了,所以他知道,红娘其实根本没有无奈,她故意在笑话自己。笑话眼前这个毫无生路,对唯一的救命稻草还挑三拣四的傻瓜。 “我知道你们凡人有一句话,叫做锦上添花;我还知道你们凡人的另外一句话,是雪中送炭。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两者的区别?锦上无花还是锦,可是若是雪天无炭……” 红娘几乎是柔声细语了的在哄他:“你心中雪亮,天眼对我来说,不过锦缎上面多了一朵花;可是那场迷梦对于你,或许是你这一生得知真相的唯一机会。” 红娘看木云乔不言不语,可是睫毛却垂下。她很满意:这是木云乔动摇的表现。于是她继续循循善诱。 “你不好奇么?你不疑惑么?——为什么宋远桥会对你娘那么好?当初你娘离开他另投怀抱,他没有计较还可以理解是当神仙当久了,性子豁达看得开。可是你遭到了天谴,宋远桥却跑来操心。好事都让她占了,苦果就别人吃——若是说你娘上辈子积德遇到宋远桥护佑她一生无忧,那这辈子该是福寿双全儿孙满堂,可是看看你身上的倒霉事。所有的事情有因必有果。你吃了苦果倒了大霉,可是连罪魁祸首都不知道,你不觉得憋屈么?就算是死,你也该拖着害你这样的那个罪人一起死才痛快。” “凡人有句话,叫做不到黄河心不死,以你的能力,别说去黄河了,江河湖海都够你看个遍,可是即便如此,你死的时候还不是不明不白?你想知道你师兄和你娘的关系,好奇是一部分,另外一方,不也是觉得自己对你师兄的一切受之有愧吗?你想要活,却不肯背负着愧疚活着,所以那你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接受这份大过天的情谊......我懂。” 木云乔脸色一变,忽然发现红娘扎扎实实地在自己心底最痛的地方扎了一刀。 是的,他一直在找什么,不想去死是为了什么,若是真的不想死想活下去拼一线生机,就该留在宋远桥身边好好修行,在宋远桥的庇佑下努力度过二十七岁的大劫。而不是一接到安月华有难得消息就不顾一切出谷,事情结束了也不肯回去。 所谓贪恋凡尘的味道,这借口实在是拙劣,随便找个借口也不会用这个。 他的命运就像是一团乱麻,木云乔心想。 不管是快刀斩乱麻也好,抽丝剥茧也行,我总要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的。 木云乔叹了口气,仿佛是脱力一般把全身的重量靠在墙上。视线定格在屋顶的梁柱上,盯着那张在结网的蜘蛛忙忙碌碌。 红娘知道这是他已经默许的动作,于是微微一笑,柔软的身子靠近,一阵香气袭来,带着她柔软的声音:“别怕。这只是一场梦……” 是梦吗? 若是如此,他怎么会听到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呢? 透着他又熟悉又陌生的急切:“......木云乔!” 这声音如溺水之人沉底时候见到的一根稻草,飘飘摇摇浮沉于水面,他情不自禁伸手去够,却只触到手心的冰冷。 第三十九章 穆云乔 但是最终还是有一双手把他从溺水之中扯了出来。 “哗啦”一声响,木云乔再次呼吸到了短暂离别的空气。 木云乔睁开眼睛,透过眼前还未流尽的水花,见到便是一张和宋远桥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木云乔几乎就要脱口“师兄”二字,却在撞见对方紧皱的眉头的时候噤了声。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熟悉的云府。 虽然几乎毫无二致。 说是几乎,便是其实还是有差别,眼前的这张脸,能够一眼瞧出来,他大概年岁上和木云乔如今差不多,是个正当年华的年轻人。 宋远桥虽然生的也年轻,可是他的眉眼的沧桑实在是叫人猜不透他的年纪,岁月和过往的阅历在他身上留下的东西在他年轻的脸上交织了一层复杂的痕迹。 这令木云乔十分容易的就分辨这眼前的宋远桥和将来的云府真人的区别。 而且......这位宋远桥,生的十分的幼态,圆圆的一双眼睛眼波流转,眼尾天然一抹惊艳的弧度。这个年纪的宋远桥,并没有之后云府真人时候的威严,令人第一眼相看时候很难从他的相貌上移开眼睛。 大概宋远桥本人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的眉头习惯性的皱着,似乎想要通过正经凛然的神色来淡化这自己的年轻。 而对方这一次的皱眉的缘故,大概也是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湿淋淋的年轻人。 “这位小哥......”他努力不以恶意来揣测眼前这个生的很面善的人,但是手上却还是牢牢扣着对方的脉门,“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见面前的白衣小公子脸色发白,嘴唇还在抖,已经是入秋的凉意明显的时候,他却穿着薄薄的长衫,看这模样,倒像是个富贵人家不受宠的小公子一般了。 只是这城中的各大家族的年轻公子在脑海中过一遍,都和眼前的面容挂不上号。 但是要说实在是陌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上头的熟悉。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河边来了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大声招呼:“小穆大人!” 两个官差一高一矮,高个的那个嗓门也高,站在岸边冲着水中央的宋远桥和木云乔两人喊着:“可有什么事?” 若是无事,这么只是去拉扯个落水之人的功夫,却在湍流的水中停了那么久呢? 宋远桥道:“......无事。” ...... 被拉扯着走回岸边,脚踏实地的感觉叫人神智也跟着回了来。 “多谢宋......多谢这位大人......” 说着木云乔就打算要离开,可是手腕却还是被对方牢牢擒住。 就在木云乔不知道缘故的时候,对方和言语色道:“不客气,不知道这位小公子姓甚名谁?我可遣人将你送回去。” 木云乔想也没想,立刻拒绝:“不必!” 许是拒绝的太过于干脆,木云乔立刻感觉到手腕一紧,同时也瞥见了对方神色变化。 宋远桥虽然一身便服,但是通过观察以及那两位官差对他的态度和称呼,木云乔不难发现宋远桥的身份,他大约有官职在身,且位置不低。 甚至很有可能,他已经将自己列为了需要警觉的目标。 这十分不妙,木云乔并不属于这里,就算是寻到临安木家,也查不到木云乔这个人,更何况这数百年岁月,临安是否真的有木家都不确定,若是查探下去,到时候会引来何种怪异都不敢想象。 木云乔虽然很想知道当年宋远桥那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想要直接参与,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以一种旁观的角度去知晓。 他不由得开始恼怒那红娘,就算是要比他送来迷梦,也不该直接叫他和宋远桥撞个正着。 正在为难之际,他听到对面叹了一口气,放缓语调道:“在下是大理寺司命穆云乔,你不必害怕。” 虽然由着为官警觉的本能,但是面对这个眼前生来面善的年轻人,穆云乔还是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 而让他意外的是,在他自报姓名之后,对面的这个年轻人一下子睁大眼睛面露诧异:“你叫穆云乔?!” 数百年前的云府真人,真名叫穆云乔? ...... “木云乔!” 已经是第三日了,云朵朵一边吃饭,一边探头习惯性的大力摇晃了一下木云乔。 毫无变化,他依然紧紧闭着眼睛沉睡,除了有浅薄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之外,现在不管是用火烧还是剃光他的头发放出小萝卜精咬他的手指,他都毫无一点点的反应。 那狐狸精早就跑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木云乔孤零零的沉睡在这间房间,过去的三天时间,云朵朵能够看到窗外日出日落,昼夜变化,也能在白天听到门外熙熙攘攘,也能在入夜时候听到角落的虫鸣蚊呐。 但是,没有一个人推开这扇门。 在第二天的时候,云朵朵就明白了:这间房间应该是被那个狐狸精下了结界,无论外界过了多久,这间房间的时间都是静止的,而结界的解除大概就是木云乔醒来或者是断气。 她当然不能让木云乔断气,若是他断气,那么岂不是就让那狐狸精称心如意? 要破除结界,就得叫醒木云乔,可是要叫醒木云乔,地跟着木云乔一起入梦。 云朵朵试过各种做梦的办法,横着睡竖着睡,和木云乔头挨着头睡,甚至有一回还挤了一个被窝,闷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最终还是不行。 小萝卜精已经哭晕过了好几回,周围用来擤鼻涕的纸都堆成了小山。 云朵朵翻遍了自己的包裹,也找不到入他人迷梦的办法,于是开始翻木云乔的包裹。 同样没找到方法,却瞧见了一封信,一封原本应该被烧掉的信,信中的纸还是空白的,信封上依然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可是信封上盖着的一个淡色的印戳却还在。 上面一只绿色的鸟的纹路,怎么看怎么严肃。 此时没有了抢夺信封还故意变幻幻术让云朵朵误以为信被烧了的木云乔,这下云朵朵可以大大方方的盯着那绿色的鸟死命看。 她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想起来这只绿色的鸟到底熟悉在哪里——这,这不是青殿的那位青鸟殿下吗? 虽然长得和五十桥的那只青鸟不太一样,可是传说中它有五十一个的分身,分布在修仙界的五十一个修仙谷中,那么分身稍微生的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 云朵朵盯着那只绿色的鸟的纹路死命的看,不知道是看得太久眼花还是别的缘故,云朵朵感觉那只绿色的鸟好像动了一下,原本高高昂起的鸟头,此刻不自然的微微偏了一些。 似乎并不愿意长久的和云朵朵对视。 第四十章 青鸟不殷勤 在确定了自己并没有眼花也没有出现幻觉之后,云朵朵故意咳嗽一声,说:“看来木云乔是死定了,也就救不回来了,那就算了。” 她这样说着,随手就把木云乔的包袱包括那封信狠狠甩在了地上。 她竖起耳朵听得分明,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木云乔的包裹附近发出。 她是故意,但是那小萝卜精却信以为真,当真以为云朵朵就要不管,急的哇哇大叫,奈何它实在是小,又急,哭腔又重,控诉的句子传到云朵朵的耳朵里去时候,更多的像是噪音。 云朵朵挖了挖耳朵,故意又道:“我也没办法,不如就好好的送你家主人一程,别叫他孤零零的走。——咱们把木云乔的东西烧给他,九泉之下,他许还能有点用处......你说好不好?” 小萝卜精没理她,也没听进去,还在哇哇大哭。 云朵朵吵得耳朵疼,故意吓唬它:“你要是在哭一句,我连你一起烧掉!” 小萝卜精这句话听进去了,吓得立刻闭上了嘴,眼泪汪汪地捂着嘴巴,时不时打个泪嗝,瞧着可怜极了。 “这就对了。” 云朵朵很满意自己的吓唬效果,又大声道:“可是你也知道,这木云乔呢是修仙弟子,他的东西也不会是简单的俗物,你真急头白脸点一把火,也是烧不坏半点的。” 小萝卜精此刻已经浑然忘了要谴责她放弃营救木云乔的事情,只顾着着急怎么让木云乔收到东西,果然精怪的脑子简单,没法同时容纳两件事情来思考:“那怎么办?!那主人怎么办?!” 它眼看着又要哭,云朵朵立刻阻止它,道:“我当然有办法,别忘了,我也是修仙弟子。” 小萝卜精连忙追问:“什么办法?” 云朵朵故作神秘,假装看不到脚边一点点往门口挪动的信奉,道:“你知道三昧真火吗?” 她说的挺慢,尤其是三昧真火四个字,更是一字一字咬出来的,同时她手脚很快,不动声色的踩住了那试图转门缝出去的信件,笑眯眯的和小萝卜精道:“要烧掉修仙境的东西,没有比三昧真火更好用的了。” 小萝卜精其实不知道什么是三昧真火,它修行浅薄,见识也短,但是听起来,似乎很厉害:“那,那你有吗?” 云朵朵笑眯眯:“我当然有啊!” 说着,她连关子都不再卖,如变戏法一般的掏出一张画好的符纸亮相在小萝卜精面前晃了晃。 小萝卜精连忙凑上去看,上头的符纸画的七拐八扭,像雨后的蚯蚓爬过的地面的痕迹,唯独中间有一朵小小的,像小花一样开放一样,但是也很丑。 “这是什么?” “这就是三昧真火啊。” 云朵朵说着,就低声念了一句小萝卜精听不懂的咒语,随着咒语落下,云朵朵指尖的符纸“哗然”一声起火,与平时的火焰不同的是,三昧真火,真的有三种颜色,红,绿,蓝,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和谐和自然容和成为一朵火焰,那朵小小的,如小花一样的火焰,此刻随着符纸的燃尽十分乖巧的飘浮在云朵朵的掌心中。 见此情境,小萝卜精发出了一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声。 云朵朵笑眯眯的把这朵掌心的花火呈现给小萝卜精看,故意道:“你说,先烧什么好呢?” 小萝卜精此刻的脑子很快想起来云朵朵刚刚要烧了它的威胁,在看云朵朵的时候,就越觉得对面的漂亮小姑娘笑的十分不怀好意,它一声尖叫,抱头就躲在了桌腿后面去。 云朵朵也懒得去理会一只小精怪的一惊一乍,故意道:“先烧点容易的。” 她看了看脚下,利落的抓住了那封信,道:“就这封信吧,虽然木云乔看过了,好像烧了也没什么用处?” 那信封上绿色的鸟头也顾不上矜持和装死,已经开始肉眼可见的在点头了,但是云朵朵依然故意装作看不到,继续道:“可是我点都点了,还是都烧了吧!” 就在三昧真火的火焰马上就要舔上那封信的时候,信上的绿色的鸟终于忍不住一声尖叫,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那份信封上逃了下来,也顾不上其他,忙不迭的把自己印在了云朵朵的裙子上。 云朵朵盯着自己裙子上新添的一个绿色的鸟的暗纹,阴森森道:“下来。” 那鸟疯狂摇头:“谁下来谁傻。” 那鸟笃定云朵朵不敢在继续下一步动作:她总不能把自己给点了吧? 云朵朵早料到会有这个情况,她微微一笑,丢掉了手上空无一物的信奉,用手指在裙子上划了一条线,裙子上一条原本不显眼的暗纹立刻飘浮起来,在那鸟没反应过来时候,结结实实把它捆了个干净。 等到那鸟想要逃跑,已经晚了,云朵朵提溜着绳子把它提到了眼前,十分严肃道:“看来你也是青鸟的其中一个分身。” “你这小姑娘胡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那青鸟还在挣扎,无奈那暗纹织就的绳子看着轻巧,却十分的结实。 它被拖出了寄生的地方之后,整体就有了一个实际的模样,显出来一只完整的鸟样来,只是它羽毛杂乱,神情狼狈,令云朵朵暂时打消了要拔毛吓唬它的想法。 云朵朵严肃的盯着它看了许久,看它的爪子,看它的羽毛,皱着眉头盯着它发慌,良久,才慢慢疑问它:“青鸟派出分身一般都是送信,你若是送了信件便可返回,为何不走?却偷偷躲在信上?” 云朵朵这句话触及了青鸟的伤心事,它哇一声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开始骂起来。 别看它只是一只小小的鸟,骂起人来确实气势汹汹,吓得椅子后头原本已经迈出一条腿看热闹的萝卜精怪又哆嗦的缩了回去。 云朵朵耐心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它是在骂木云乔。 以及青引。 原来青引之前路过一品仙人洞,遇到了一位天仙,那颗久不动的心脏中忽然老鹿复活,回去之后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于是就求着青鸟派出分身去一品仙人洞送来一份含羞带臊的情书。 修仙门派讲究顺其自然,倒没有佛门中无欲无求的规矩束缚,修仙弟子中互相看对眼钟个情结个婚的也不是没有。所以让青鸟去送个情书也不算是稀罕事,毕竟凡人都会写诗“青鸟殷勤为探看”,主打的就是一个送信任务。 问题就在于,青引的这封信后来落到了木云乔的手上,中间过程到底发生了什么青鸟死活不说,但是最后,如果不是青鸟逃得快,只怕浑身的羽毛都要被木云乔给拔光了。 第四十一章 交易 青鸟骂的气势汹汹一气呵成,若不是那小萝卜精不停地吵嚷影响它的发挥,只怕它还能够再不停歇的骂个大半日。 “你胡说!我家主人才不是这样的人!”那小萝卜精的嗓子喊得已经开始沙哑,像个很小的小破锣鼓,然而气势却还是汹汹,“就算是我家主人下的手,那也是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我家主人再好脾气不过了,他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是菩萨!长得菩萨面,心也是菩萨心肠!” 这一句听得云朵朵都心虚:这小萝卜精只怕是当时并没有见到木云乔对战狸猫的场面,这才能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菩萨?你这萝卜头怕是瞎了吧!” 青鸟大概鲜少见到这样毫无道理偏袒一方的,它不可置信,一双原本绿豆大小的眼珠子瞪大一圈,快有黄豆那样,不过在看到对方是个连人形都化不成的小小精怪的时候,它又变得无所谓了。 甚至抽空瞄了一眼一边捂着耳朵的云朵朵,道:“这小东西虽然只能塞牙缝,但好歹是修仙弟子的一道口粮,你怎么还能丢它在这里跳脚到现在?” 青鸟说话样子,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十分想话本里为了出场而出场的混混,它甚至还砸了砸鸟嘴,小小眼中露出一丝的流氓气质。 云朵朵无语,总不能说这小精怪原本确实被她当做过口粮,可惜后来被木云乔给抢走了,之后她害怕被木云乔打成渣渣,于是就一直没再打主意了。 但是云朵朵不说,她才不要看起来和这个笨鸟一样。 那青鸟也没打算真的问到缘故,它看了一眼沉睡不醒的木云乔,又死死盯了许久,等到它终于确定木云乔不会醒来之后,这才蹦跶到了木云乔身上,雀跃道:“不得了不得了!这不是木云乔么!果然是个不中用的,一离开仙人洞便成了如今这样子,短命鬼呀短命鬼!” 小萝卜精再床下气的大叫:“我主人才不会短命!他只是睡一觉!会醒过来的!” 青鸟在上空幸灾乐祸:“真的吗?我不信——他若是只是睡觉,如何你呱噪成这样,他都无动于衷呢?” “......”小萝卜精终于给气哭了。 云朵朵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道:“青鸟大人,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这番态度很是取悦了青鸟,它立刻收起了流氓气质,就连刚刚一连串的骂声似乎也不是从它嘴里出来的一样,变得十分正经:“哦是吗?既有弟子请我出来请教大事,那本青鸟大人就大发慈悲,赐教于你好了。” 云朵朵当即道:“我要入木云乔此刻身在的迷梦带他出来,有什么办法?” 青鸟一听差点跳起来,事实上它也真的跳了起来,还飞到了云朵朵的头上,若非它还注意分寸,或许还会用力啄两下云朵朵的头来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糊涂。 “你疯了?” 它一只鸟絮絮叨叨,虽然没有刚刚骂木云乔时候的愤怒,可是依然能够从语气中听出来它的抓狂:“你疯了你疯了,这丫头疯了!木云乔可不是睡觉,也不是什么见鬼的迷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云朵朵听出来一些内容,捕捉到了关键词:“不是迷梦?” 青鸟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笨丫头,当然不是迷梦,他进的是妖族的一种介于迷梦和缠渊之间的东西,姑且成为缠梦,不过,不是所有的妖都能织出完整的缠梦——只有大妖怪,尤其是千年修为的九尾狐最为擅长。” 云朵朵愣了一下,她猜到了美人姐姐是狐狸精,却没想到是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这妖怪费这力气,造就这缠梦,为了什么?” 青鸟似笑非笑看她:“这你就要问木云乔了,许这缠梦中,有些东西是木云乔想知道的呢?” 云朵朵不懂:“一个梦而已。” 青鸟继续哼哼:“一个梦而已......说的简单,九尾狐千年修为,这千年于神灵来说不过一瞬,可是对于凡间的那些凡人,确实几辈子的轮回过往,人么,都是贪心又好奇的,想窥探自己的来生,又想知晓自己的前世......为了这么一点好奇,什么都能搭进去。” “有的妖族便抓住了这一点,废了一些修为和时间,慢慢的把自己的过往一切织成一张缠梦,和人去做交易,让人去自己的缠梦中去寻找过往,而作为条件,妖族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青鸟十分的不以为然:“这就是人的毛病,只要是人,就挡不住好奇,挡不住欲望。神界是不管这事的,毕竟这是你情我愿公平交易。” 它看了一眼沉睡的木云乔,不屑道:“木云乔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知道,于是也做了这一笔交易,他若是死了,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你去多管什么闲事?” 云朵朵眼神清澈的盯着青鸟,十分肯定的摇头:“不对,即便是木云乔想要和缠梦交换东西,也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寿命去换的。” 青鸟不信:“缠梦造就不易,且十分脆弱,这木云乔狡猾,除了自己的性命,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云朵朵也不知道,但是她依然坚持:“木云乔不是一个不惜命的人。” 她就是知道,木云乔舍弃了那么多东西,父母,未婚的妻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冰山......她实在是想不到木云乔的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她也是人,对于人来说,最珍贵的就是命,除非冒失送死,否则不会有人为了一个秘密去死。 死了的人,知道再多的秘密,又有什么用呢? 即便是古怪如木云乔,他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青鸟还在十分认真地劝她:“你年纪小,我可是见得多了,我还知道有个神仙,当了神仙都克制不住好奇,日日去偷看自己已经转世的妻子,人家老婆都投胎了那么多回,早把他忘的一干二净,他却还是一直盯着,我看着都累。这就是人.....那啥改不了。” 它看云朵朵依然一副说不动的样子,想了想,扭头去看一边哭哭啼啼的萝卜精,那萝卜精哭的正入佳境,冷不丁就被青鸟一把提溜了过来。 青鸟劈头问:“你说!木云乔用了什么去换缠梦?” 萝卜精脸上还挂着泪珠,一脸的茫然:“什么梦?没做梦......” 青鸟不耐烦,它觉得和精怪多说一句话都好像再对着一根鸡腿或者一块烧饼自言自语一样白费,但是又不得不接受精怪那一点点修炼出来的启蒙:“你不是说木云乔是你的主人么?他和妖怪做交易的时候,你一直在旁边吧?” 这下不光是青鸟,连云朵朵都盯了过来。 萝卜精老实地点点头。 云朵朵连忙问:“那,那妖怪和木云乔要什么了?” “要了......要了,可是主人没给......” 青鸟不耐烦:“废话!他尚未阅完缠梦,当然交易未成,当然取不走!” 萝卜精怯生生地,它的脑袋瓜容不下很多东西,于是回想这件事在它身上就显得十分费劲:“它是九条尾巴的天狐狸......要,要主人的天上来的眼睛......” 云朵朵没听明白,但是青鸟却秒懂了:“那狐狸精竟然要木云乔的天眼?!” 第四十二章 裂缝 “天眼?!” 作为修仙弟子,如果连天眼这种大名鼎鼎的词汇都陌生的话,那也太丢人了。 天眼,顾名思义,就是天神之眼。 不同于凡人的两只眼睛,天眼不会受表面事物蒙蔽,可窥探最真本质,任何人事物在天眼面前皆无可遁形。所以一切妖魔鬼怪或许可以变化来欺骗世人,却骗不了开了天眼的神灵。 而开天眼,是成神的第一步,传说中,只有凡人修行到一定境界,才可以看破红尘,不受蒙蔽,不受干扰,摒弃肉身,不拘凡尘,迈出得道的第一步。 可是,怎么会是木云乔呢? 虽然他生的极好,用一句宛如仙人之姿都不为过,可是.......他看起来就很难看破红尘吧? 一开始云朵朵以为木云乔已经是到了过人间的程度,不过经历过这几天的事情之后,云朵朵觉得,他有可能是专门为了他的前未婚妻偷跑出来的,这样一个人,生的又那样的一张脸,实在是很难把他和看破红尘联想到一起啊...... 否则怎么那么巧,他师兄就追来了,估计原本是想要把木云乔抓回去,中间不知道出来什么问题,又不抓回去了。 云朵朵看了看现在醒不过来的木云乔,暗中嘀咕:“还不如被他师兄抓回去呢。” 云朵朵原本想着,木云乔看起来很厉害,他师兄都说他一定会成为神仙,所以即便是连五十桥的谷主青引都不曾修炼出天眼,她还是觉得,人家木云乔能有,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很快青鸟的哼哼就道出了真相:“不用说,这一定是云府给的。云府一向偏心,只要是他门下的弟子,想要什么都有,不过是个天眼,他上一个弟子,仙骨都给她。” 云朵朵小心翼翼说道:“可是木云乔好像是云府的师弟?” 青鸟给了她一个‘你这就不懂了吧’的眼神,慢吞吞解释:“云府不收徒弟,说懒。所以如果遇到一两个想要收拢的,就直接说是师妹或者师弟,其实说白了就是徒弟,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年纪大罢了。” 面对云朵朵的恍然大悟,青鸟又哼哼:“我原以为这一位要比较上个听话,谁想这也是个找死不想活的——那天眼云府又不是送着玩的,这家伙若是没有了天眼,过人间的时候就是一块香喷喷的肉,即便是隔绝山水,那妖魔都要闻着味过来。” 云朵朵又没听懂,一般来说,修仙弟子自拜入修仙境,就会自带封印,一般妖魔除非不想活,是万万不敢燃指修仙门派弟子的,否则以修仙门派的护短,很容易引发灭族惨剧。 这木云乔被狐狸精看上,还能解释是盯上了他的天眼,但是如果天眼没了,难道他身上还有比天眼更好的东西? 面对云朵朵的不解,青鸟沉默,它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对一个小姑娘说太多,毕竟这木云乔的身世于绝大多数的修仙门派来说都算是个谜,如果被其他的修仙弟子知道了,那等于昭告云府真人的又一次找死...... 但是......就算是不说,那云府也挺还是在找死。 万一知道的人多了,云府一个害羞,忽然不想找死了呢? 抱着这个微薄的可能性,青鸟咬咬牙,先是一巴掌打晕了那个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不住的往这边伸长耳朵的萝卜精,一边问云朵朵:“你知道不知道,木云乔的娘亲,其实就是云府的上一个徒弟?” 云朵朵显然不知道,她吃惊的张大嘴巴:“哈?” 青鸟又说:“那你知不知道,木云乔的娘亲,其实已经修炼出了仙骨?她已经成仙了。” 云朵朵的嘴巴长得更大了:“哈?哇!” 青鸟冷冷继续:“木云乔是神仙和凡人生的孩子,所以他天生就半仙体质。” 云朵朵的眼睛也跟着睁大,她长大嘴巴,瞪大眼睛,表情实在是很像云朵镇上那些精怪戏本写的的拙劣的戏码表演。 青鸟看出了云朵朵的表情的变化,她再次看向木云乔的时候,眼中都多了一丝旁的情绪,也说不上是什么,倒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羡慕? 青鸟很快打断了她的羡慕,道:“你别羡慕的太早,凡人之躯是承受不了一点点仙体的,何况是半仙,所以这木云乔天生短命,有的命不好的,一出生就夭折了,你别看他现在活蹦乱跳,只怕不知道哪天,一口气没上来,也就死了。” 青鸟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看到云朵朵的嘴巴嗖一下合上了。 再看木云乔的时候,眼神中依然还是复杂的。 青鸟看不透这些凡人,包括修仙弟子的复杂情绪,只是十分老成的叹了一口气,道:“人各有命,丫头,他的命数就到这里,可能就是今天,也可能就是明天,或许上天注定他就要死在缠梦中,你也是修仙弟子,最明白天意不可违了,对吧?” 云朵朵短暂愣神了一秒,这一回她反应很快,明白了青鸟对她说这些的目的,实际上就是不愿意让她去带出木云乔。 而木云乔,或许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带他回来。 青鸟见云朵朵似乎有些松动,暗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道:“这天眼其实是云府给他的一道封印,没了天眼,凡人看了还好不觉什么,但是妖魔鬼怪会一下就察觉他是个半仙体质,除了那些吸收寿元的妖怪之外,其余妖怪哪个不垂涎?更不要提那些只差一口气便可成功的大妖,吞了他,事半功倍。” “他不惜用比护身符还要重要的天眼去换入梦,足可见这一场梦在他看来,比他的命还重要,你便是把他带了出来,他也不见得会感激你。” 云朵朵沉默了一会,终于很小声的叹了一口气,随着这一口气的泄出,她的脑袋也跟着垂了下去,看着无精打采极了。 “对了,若是云府仙人知道了,我就算了,可是如果他知道你明明有如何入梦带出来木云乔的办法,却眼睁睁见死不救,那云府仙人会不会很生气?” 云朵朵的思路变得很快,一下子想到了宋远桥,虽然突然,却也合理。 合理到青鸟也跟着想了一下,也不知道它想到了什么,许是被木云乔拔毛的场景,许是别的,反正它狠狠哆嗦了一下,身上的羽毛都感觉要根根竖起来。 “青鸟大人是不是很害怕?”云朵朵在一旁很小声的问。 青鸟嘴硬:“谁?谁害怕了?他一个堂堂真人,还会为难我一个小小的青鸟不成?” 会为难吗?云朵朵认真想了想,她是见过宋远桥的,那位云府真人看着和气的很,美丽的很,但是......神仙哪有一个真的慈祥的?更何况是以护短闻名的修仙界。 云朵朵眨眨眼,也不点破:“这云府大人看着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如果他找不到青鸟大人见死不救的证据,那就算是想要冲着你来,也无可奈何呀。” 青鸟一愣,立刻停止了哆嗦,它一拍鸟腿,恍然大悟:“不错!我只要毁了那木云乔的玉,那云府就再也没有理由来怪罪我!” 云朵朵依然很小声:“玉?” “玉乃是通灵之物,从来都是仙门圣物,所以不管是缠梦还是别的,就算是缠渊,玉器都是开启裂缝的钥匙.....” 青鸟一边说,一边开始对木云乔的包裹翻找起来,嘴里还嘀嘀咕咕:“这木云乔应该会有个玉,玉佩玉簪玉带哪怕是玉佛像都行,肯定有一个啊......在哪儿呢?” 云朵朵看着青鸟翻箱倒柜,一边慢吞吞问道:“那,玉佩怎么开启裂缝呢?” 青鸟头也不抬:“这有什么难的,玉佩是贴身之物,沾染了主人的气息,只要同时在那玉佩上沾染自己的痕迹,比如雕个小相或者刻上名字,便就可以随之入梦......等下,你怎么知道有玉佩?” 第四十三章 小宋 青鸟惊怒回头,它的脖子上还套着一枚金环,看起来滑稽极了。 云朵朵此刻也终于在木云乔的那块玉佩上刻下了自己的小相,为了保险起见,她甚至还动手在那小相上写了个许字,她记得自己对木云乔说过姓名,说她叫许云朵,平时别人都叫她云朵朵。 也不知道当时陷入她的迷梦的木云乔有没有听进去,不过现在看来,木云乔的玉佩是听进去了。 就在她刻下许字的最后一笔的时候,云朵朵立刻感到周围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还没来得及察觉这变化的内容,就看到了回头的青鸟,看到它的样子,云朵朵来不及笑一下,就被身后变化出来的一张嘴巴给吞吃了进去。 青鸟扑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抢夺回来那块从云朵朵手中滑落的玉佩。 一回头,就连刚刚的萝卜精都不见了。 青鸟几乎要大哭出来,透过已经朦胧的泪眼,它看到那玉佩上一面刻着云乔两个字,而另外一面原本应该刻主人姓氏的却此刻变成了一幅画。 画着一朵白云,白云之下是一颗憨态可掬的萝卜。 青鸟这个时候才知道为何这精怪能够躲起来听到木云乔和那狐狸精的对话——修仙门派的随身玉佩具有通灵功效,不光可以作为传声之用,还能够连接万物囊或者乾坤袋。在木云乔与旁人对话的时候,那原本躲在万物囊中的精怪一定是透过了玉佩听到了一些内容,这才在狐狸精离开之后跑去找云朵朵求助。 谁能想到,这云朵朵竟然真的义无反顾的去了,而那个萝卜精,大概也是阴差阳错之下,因为玉佩上有刻印而被一起带了过去,可是一个萝卜能有什么用?青鸟急的要跳脚。 这千年狐狸精阅尽沧桑,缠梦中世界何止用复杂二字就能概述,一个小小的,涉世未深的修仙门派的小丫头懵懂闯入,怕死来不及做些一二,就会被当做可疑分子给抓起来上火堆烤了吧? 若是这丫头带不回木云乔,或者木云乔比那小丫头更早的被抓起来烤了......那等到消息传到云府耳朵里...... 青鸟吓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眼前的玉佩顿时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它急的团团转,转着转着,就震动翅膀飞了起来。 ...... 这家客栈什么都好,就是傍晚时分的时候总会有一群乌鸦徘徊在上空,呱噪的叫人心烦。 乌鸦从来都不算是什么吉利的鸟类,若是喜鹊,大概这店主还会眉开眼笑一番,不过即便是招来乌鸦,这店主的生意还是依然不错。 缘故就是在于这家客栈直接和大理寺合作,每每大理寺或者开封府有什么尚未定罪却已经算是怀疑的目标人士,基本都会被官府安排到这里“住店”,说是住店,好吃好喝不缺,也不限制自由,只要每日在傍晚之前回来客栈就好。 在第三日的时候,木云乔已经十分习惯那每日定时呱噪的乌鸦了。 他甚至还会想,这乌鸦比较那只会骂人的绿色的鸟来说,还算是文明,毕竟乌鸦只会叫,不会骂出脏话来。 但是那只鸟会。 虽然乌鸦比较之算是文明,却还是算是吵闹,木云乔没有听噪音的爱好,微微皱了皱眉就打算关上窗户,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瞥到了正对的街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木云乔还是依然关了窗户,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准备待客。 茶水未温,来人已至。 “请进。”木云乔在对方叩门之前发声。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木云乔抬头看了看门外与自己的名字一字之差的穆云乔,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穆大人今日才来,看来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穆云乔来时候本来还对自己的猜想有些不定,如今看到这室内安静到只闻呼吸声的时候虽然略微吃惊,却反而确定了自己原本觉得有些荒唐的猜想。 他笑了笑,意有所指道:“看来小宋公子也嫌弃那乌鸦呱噪。” 穆云乔在之前就询问了对方年纪,他虚长对方三岁,称呼一句小宋十分自然妥帖。 木云乔明白他指什么,并不回应这话,只笑了一下:“乌鸦为灵鸟,喜怨气,它并非是无缘无故爱徘徊于此。不过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客栈特殊,所住之人也特殊,想必非正常离店的客人也不少——说来大人真应该要谢谢这群乌鸦,若非这些乌鸦时不时吞吃一些怨气,积累久了,这客栈可就有意思了。” 穆云乔坐下,喝了一口茶,不过是寻常的店中的碎茶,他平日里也没少喝过,但是今日却觉得格外的甘甜,低头一看,才发觉那原本的碎茶全都十分的完整,正欲开口询问,却见手中原本已经少了一半的茶水此刻又变成了九分满。 这已经不算是暗示,都到了明示的地步,若是此刻穆云乔还无所察觉,那么他这个大理寺司命也就不必在做了。 穆云乔一口喝干手中的茶,放下空盏,对着面前的“宋远桥”道:“敢问小宋公子一句,你是神仙吗?” 他未曾立刻听到回答,只能继续道:“想必小宋公子也明白这几日穆某去做了什么,不瞒你,我派人去打听了我朝所有的宋远桥,除去年龄不符者,尚在祖地者,我朝还剩下九十五个宋远桥,却没有一个人的户籍与你这位宋远桥对得上号。” 许是习惯使然,穆云乔说这些的时候,眼中不可控制的闪过了一丝的警觉,但是很快就隐了下去。 木云乔十分安静地听他说话,在穆云乔看来,他的神情甚至可以用乖顺来形容,穆云乔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对他十分的信任。 他不懂这种直接的由来,只能暂时把这一股情绪压了下去。 当务之急,是他要搞清楚眼前之人来意的善恶。 “......如今,我朝风声鹤唳,常有外族虎视眈眈,明犯暗渡。此地又是京城,当然就更加的警觉了,小宋公子来无去处,回无踪迹,难免引人猜忌。” 木云乔沉凝片刻,一时也说不上什么,他自然可以顺水推舟的应了自己是神仙的事情,若是什么事情盖上一个神仙两个字,很多不能解释的也就化为了默认。 可是,难保不会有别的麻烦,此刻的穆云乔是个凡人,凡人对于神仙是什么看法,木云乔此刻已经无法共情,也不想过多揣测。 可是有一点木云乔没忘:那就是眼前的穆云乔是会在不就的将来成为神仙的,他会成为九天剑仙,再成为之后的云府真人。 但是此刻的穆云乔看着和修仙完全无关,他到底是哪里来的机缘呢? 难道是自己? 木云乔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吓到了。 他有这个想法,同时也表现在了面上,于是他就用一副受惊的表情猛然抬头去盯着穆云乔。 穆云乔莫名其妙,一时猜不透这位小宋公子的变化缘由,却忽听对面小宋公子开口:“穆大人为何觉得我会是神仙?” 木云乔脸上似乎有笑,又似乎没有,他叹了一口气,道:“如今这个时候,或者说,还不到这个时候,来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最直接的怀疑不应该是我是什么细作坏人?哪怕是个鬼,是个妖怪,都不会先往神仙上想吧?” 第四十四章 你的名字 对于这个问题,穆云乔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窗前,轻轻推开了原本闭合的窗户。 随着窗户的开启,一张符咒无端的出现在了眼前,当着穆云乔的面,轻轻飘飘的打着卷落到了穆云乔的脚边。这便是木云乔用来隔绝乌鸦噪音的符咒。 对于符咒的忽然出现,穆云乔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吃惊,他用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轻轻避过了那张符纸。 符咒落地,窗户开启,一股清凉的风涌进了室内,顿时让原本有些沉闷的空气活泼了不少。 但是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令人不禁皱眉的鸟叫。 在这片噪音中,穆云乔很是淡定的开口了。 “这乌鸦确实为灵鸟,也确实喜欢怨气,它们也确实并非无缘无故爱徘徊于此......这客栈,也确实特殊,所住的人特殊,这外头的乌鸦也特殊,住店非正常,离店也非正常......” 穆云乔的话起初听来很像是他本人在学舌,而听到后面的时候,木云乔确定,他确实在学舌。 “......说来小宋公子也应该谢谢这群乌鸦,若非这些乌鸦这几日内一直如故,我还真的会怀疑小宋公子是鬼是妖了。” 他说话的时候,伴随的并不是风声,而是外头的乌鸦的尖叫,那声音实在是太过于呱噪了,好几次木云乔都觉得听着费劲。 大概是后来穆云乔也发觉了,于是他又关上了窗户,并且十分熟练的捡起了那张隔音符咒啪的贴了回去。 世界安静。 穆云乔转过身来,声音调子依然不变,此刻却清晰多了。 “如今乱世,想必小宋公子也明白,这乱世多妖孽并不是空穴来风,我等凡夫俗子,有能力辩解细作奸恶已经十分苦难,更何况是擅长变化无孔不入的妖魔?于是,这件客栈,这一群乌鸦,也是无奈之举。” 他笑了笑,看了看木云乔,道:“三日时间回来,我原本还抱着有可能见不到小宋公子的打算呢......别看这群乌鸦小,吞吃起精怪鬼魂,可是馋得很。那些区区怨气,根本不够这些乌鸦果腹,你听它们呱噪,其实每一声都在喊饿呢。” 木云乔心中一动,他想起来自己曾经无意中在一品仙人洞翻阅过的一本古籍,上头记载着修仙境中确实会养灵兽,有的用来当做坐骑,有的用来送信,而有的却是防御之用。 很多修仙门派的时间过度漫长,有的时候会经历多个朝代,而朝代变迁往往不会那么平静,战乱发生频繁,修仙者不喜打扰,也不会过多干预外界,但是不代表外界不会主动来打扰,所以修仙境会训练一些灵兽在外头,一来防御,二来通讯。 妖魔鬼怪还好打发,吓唬不走,就派出灵兽吞了了事。其实麻烦的,更多的是那群躲避战乱,或者各种找好地方隐居下南山的凡人。 修仙门派会找山清水秀环境秀美的地方修行,但是有的时候,凡人也喜欢,很不得已,修仙门派只能使用一些方法劝退那些凡人,比如用障眼法,幻化出此地野兽横行,洪水频发,山震多多等等。 若是能够吓跑那些凡人便罢了,若是吓不跑,接到灵兽的报信之后,修仙弟子们就会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好行李骑上灵兽,搬家。 那么这一群乌鸦,有可能也是修仙弟子豢养的灵兽? 刚刚穆云乔说,若非这些乌鸦分辨,否则他也会把自己列为妖魔的怀疑范围。 这么说,这群乌鸦不光有吞吃怨气的能力,还能厉害到把妖魔鬼怪给吞吃了? 木云乔淡声道:“乱世当道,妖魔横行我是能够理解。至于理由,一部分缘故是说天族不忍心乱世跨度太大,百姓受苦太久,于是容忍妖魔出世加速更迭;另外一个缘故也是因为乱世时候,天子之剑返回瀛洲,人间无真龙之气镇压,所以那些魑魅魍魉才能够出来跃跃欲试,既然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行事也不会光明磊落,再加上到了人间吸食了一些贪念之气,就更了不得了。” 他抬头看向穆云乔,虽然他心里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对方,可是木云乔此刻也知道,眼前的这位穆云乔根本无法回答将来云府的所作所为。 原来你本名叫穆云乔...... 那你为何后来变成了宋远桥? 穆云乔,木云乔,云乔......我的名字是不是由你的名字而来? ...... 这些问题,他都想要立刻冲回去找到云府,然后质问他逼问他。 可是现在,他只能对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穆云乔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笑来。 木云乔说:“修仙之人,不该参与人间乱世。” 穆云乔安静了片刻,这安静的时间里他生了一丝的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反应过来,他面对这位眼前的“宋远桥”的感觉亲切是来源于谁了。 “你果然是修仙弟子......说话做派,包括示警我的态度,都和我认识的一个人一般无二。” 木云乔微微歪头,吐出一个字:“人?” 穆云乔一愣,继而忍俊不禁:“错了,应该是神吧。我是不太明白神仙的区别,神,仙,对于如我这样的凡人来说,都是十分了不起的。” 木云乔脸色微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你认识神仙?” 穆云乔不懂对方的诧异的点在哪里,道:“这乱世之中,既然允许妖魔横行,那么神仙下届拯救苍生难道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 他指了指木云乔,道:“难道你来人间,不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木云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眉宇之间的皱褶更深了,他的表情十分的精彩,就好像自己听到了一个十分离谱的且夸张的故事一样。 这叫穆云乔有些颇为不安,甚至十分迅速的在短暂的安静中回忆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说错什么。 这个长相十分漂亮的年轻人有一种清冷的气质,即便是初遇时候被误以为是跳河未遂,湿漉漉的河水也挡不住他超脱的气质。 人天生就是感官动物,以貌取人也好,一见钟情也罢,说的都是外貌对于第一印象的重要性,穆云乔不可否认的就是第一眼见到这位宋远桥,直觉就已经告诉自己对方不是坏人,所以后来上官碧猜测对方可能与修仙有关的时候,穆云乔只有一瞬的诧异,然后很快就接受了。 穆云乔心中默默回忆了一遍当初上官碧的说辞,确定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之后,他小心翼翼开口询问道:“小宋公子,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穆云乔,”木云乔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点点为不可查的笑意,“神仙这个时候会下凡拯救苍生,是有人和你这样说吗?” 第四十五章 苍生好大脸 穆云乔皱眉。 他虽然对于木云乔的询问觉得诧异,但是更多的情绪确实带着怒意的。 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来,这位眼前的小宋公子似乎觉得神仙下凡拯救苍生根本不存在,甚至听着都是一出说出来叫人乐呵的笑话。 在这一瞬间,穆云乔着实是理解了当初上官碧的那句话:“这天下人都有千人千面,庙宇中的神灵更是五颜六色,穆大人怎么会觉得这神仙都长同一颗心呢?” 当时他并未反驳,心中却想着,即便是神仙众多,大体上应该境界都差不多吧,至少都是慈悲的。 “我说错了什么吗?难道苍生就不该解救?” 穆云乔对于神佛慈悲的观念由来已久,如许许多多的凡人一样,一时半会叫他接受神仙不一定慈悲这事肯定受不了。 木云乔收敛了笑意,望向穆云乔的脸的时候,尽管是同一个人,尽管长相一般无二,此时此刻,木云乔还是有些觉得出入,他无法重叠那两张脸。 孤高淡然的云府,和眼前这个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穆云乔......实在是不像同一个人啊。 “苍生自该解救,也该自救——这乱世是神明做下的吗?这战火是神明点的吗?”木云乔给了一个反问句,“若都不是,那为何等到了百姓倒霉的时候,就想到了神明呢?” 巧了,这个题,穆云乔做过:“因为百姓弱小可怜又无助啊。” 木云乔往往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个样子的回答,一时之间没想到反击的内容,给愣住了。 穆云乔笑眯眯道:“这佛如何成佛?自渡。当年佛祖在菩提树下参禅顿悟,由此成佛,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能够自渡的人,境界高超,最差的,也可与神佛并肩。那是寻常人吗?” 木云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既然大家都是寻常人,自然要软下态度,请求神佛相助。” 穆云乔眨眨眼,笑眯眯又接了一句:“还请神仙大人普度众生。” ......木云乔此刻心中的想法是:若是神佛有嘴,怕是当场要怼上一句:苍生们好大的脸。 木云乔自然没真的说出来,也来不及说什么就发生了插曲。 一只葡萄藤自封闭的窗户缝隙中费力的挤了进来,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它自以为自己躲得隐蔽,却没料到自己的藤蔓太粗,早就把窗户的缝隙给挤地咯吱作响,它锲而不舍的往里头硬挤,终于在塞进去一串葡萄的时候,把那一张隔音的符纸给挤破了。 符纸破损,符咒失效,外头乌鸦的呱噪声争先恐后的比葡萄更快的挤进来。 葡萄毫无察觉——怎么能指望一株藤蔓有听觉呢。 于是房中二人耐心的等这颗藤蔓继续往里挤。 可是,一壶茶都要喝完了,那颗藤蔓还在死心眼的试图去顶开挡在面前的柱子。 木云乔皱眉,指着那颗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的藤蔓,问穆云乔:“这个东西是?” 穆云乔十分淡定:“这是一株灵藤,大概是我的朋友有话要说,不过应该不是什么急事,否则,她不会派这个过来的。” 木云乔觉得匪夷所思:“灵?” 也不怪木云乔觉得匪夷所思,即便是翻遍他当时所在的所有的修仙境内,他都没有见过比这一株藤蔓更蠢的东西了。 若是当初他初入一品仙人洞的时候,云府给他看的是这样的一株所谓仙品,他大概会当场绝望,觉得他还是干脆回家,躺到给自己准备好的寿材里安详归去算了。 木云乔对着蠢物没太多的耐心,挥了挥手,在空中画了个一个符的样子,那一株藤蔓就一下子感觉到有了东西叫它顺杆爬一样,顺着那方向,它很快的寻找到了穆云乔。 它触碰到了熟悉的气息,变得灵活很多,呲溜一下攀上了穆云乔的肩膀,然后对着穆云乔的耳朵开了一朵小花。 穆云乔见过开花,但是从未有时间亲眼见证开花的过程,更加没有用耳朵听过开花的声音,此时此刻,一朵新鲜的花苞在穆云乔的耳边绽放,他才发觉过来,原来开花是有声音的,想水泡破灭一般,紧紧包裹的花瓣被一股内在的力量撑开,花瓣开放,那股力量冲了出来,带出来了一句勤快的话,直直钻入了穆云乔的耳朵里。 “穆云乔!穆云乔!你见完了小宋了没有?如果见到了没事了,你就快来满花处!把小宋也带来!” 花朵开放的声音是很轻微的,可以用呵气如兰来形容,但是花朵里传出来的人声声量却不小,震地穆云乔耳朵嗡嗡作响不说,另外一边的木云乔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带了话,完成了任务的藤蔓功成,立刻缩水成了一截枯枝一样,绕在了穆云乔的手腕,打样看去,还以为穆云乔是带了一个造型别致的手环。 木云乔的脸色微变,但是心里却已经是控制不住的跳跃了起来:他已经听出来,那花朵中的声音,和他母亲上官碧的声音一模一样。 穆云乔说过,他认识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友人,且是因为友人身份的关系,才会在猜测他身份的时候,直接跳过妖魔鬼怪,联想他可能是神仙或者和修仙有关。 难道在当初,修仙的人,其实是他娘上官碧? 尽管心中惊如擂鼓,木云乔也尽量做到了不动声色为此冷静态度:“叫我?为何叫我?” 穆云乔鲜少听到上官碧这样急切的调子,她总是故意慢吞吞的,行事也慢说话也慢,每次不管是与他说话,还是和岳将军谈论事情,似乎都要在脑子里过一遍才慢吞吞的说出来。 上官碧曾经解释过,是因为长老嫌弃她性子太急,不符合她上仙的身份,于是每每在她说话语速稍快的时候就噤她的言,时间长了她形成了习惯,每每情急之下,第一反应就是捂住自己的嘴巴。 今日这般的急切,怕是真有什么事情。 而且连小宋都要点名叫上,难道是十万火急? 穆云乔来不及解释什么,一把扯住了木云乔,二话不说就从被藤蔓挤坏的窗户中跳了下去。 木云乔猝不及防,等到双脚落到了地面,才发现这客栈周围百姓不少,有摆摊的,有路过的,包括门口还有个真埋头擦拭酒缸的伙计,但是无一例外都神色淡定,似乎对着一出“非正常离店”的方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他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那狐狸精是不是不靠谱?他是不是被骗了? 木云乔来不及思考更多,满脸震惊的被穆云乔送上了牵来的马匹上,飞快远离了那群乌鸦。 第四十六章 见人就叫娘 上官碧所住的地方叫做花满处,起先在路上的时候木云乔还略微的想过这个名字的出处,还想过是否因为门前或者院中有一棵会开花的树,到了时节落花满地,于是有个这个雅致的名字。 等到了地方之后,木云乔才发现这名字取得也是恰如其分,真的是花满处——花,开的,很满,的,住处=花满处。 而这处花开的很满的住处,实际上位置却并不太偏。 穆云乔把他安排在那处乌鸦客栈——实际上人家名字叫来福客栈,来福客栈的地理位置就和大理寺一街之隔,虽然普通人要奇怪八绕颇费些脚程,可是如果是如穆云乔这种身怀绝技的,飞个檐走个壁的,来回探个路要花的时间一杯茶的功夫都用不着。 所以来福客栈的地理位置很不错,这更加证实了若非这客栈和大理寺合作不缺客源,以这天天屋顶乌鸦满天飞的气势,掌柜和店小二早饿死了。 而花满处距离来福客栈两条街,且是自行,不用绕弯,取两点之间最近的直线距离。 到一处不起眼小院,推门而入,遇溪,沿溪行,渐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书,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木云乔一路屏气凝神,默默跟着穆云乔前进,他起初还在心中诧异,云府成仙之前难道如此天真?单凭一个猜测就自顾自的合理化了他的出现? 若是个本身就是个修仙的倒还好,但是他这一世的身份明显是个在朝为官者,你说他警惕,他实在警惕,河水中初遇便察觉他身份不对劲,然后不动声色又强势的把他“留”在了有乌鸦看管的来福客栈,但是你说他天真也真是天真,这世上懂得法术明白门道的可不一定就只能是修仙者,这世上也不是所有有关人员对修仙或者神域者都会友好......至少之后的云府真人就告诉过他,这世上多得是妖魔鬼怪对神仙的肉体垂涎欲滴...... 穆云乔就这样把他带着来见他的那位神仙朋友不说,就连他那位神仙朋友都如此的天真吗? 一路上,木云乔很想问一句:“就这样就打消了他身上的疑点了吗?” 但是他没说,没有找到机会是一回事,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当他踏入桃花林之后,随着桃花的花瓣轻柔的落满全身之后,他便很轻易的忘记了上一刻在想什么。 以至于他其实走了很久很长一段路,但是他却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要一直走下去,看看这片桃花林以外到底是什么。 桃花林和溪水的尽头,是一座小山,此刻木云乔已经无法思考为何这京城之地会有一座突兀的小山,山有小口,仿佛有光芒透来。 穆云乔依然一言不发,自那透光的山口进入。 起初十分狭窄,只堪堪容纳一人侧身通过,两边的黑暗是无形的压迫,令木云乔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不知道走了多少步,面前豁然开朗,空气中有风,有花香,有芳草,有鸡鸣犬吠,他面前,是一片平坦之地,花开遍地,屋舍俨然。 木云乔惊在当场,一语不出。 好半天,才喃喃道:“这里......” 作为过来人的穆云乔十分的理解,淡定道:“我初次见到时候也是吓了一跳,不过你作为修仙之人,大概接受的比我要快?这似乎是什么法宝来的......” 见小宋依然不说话,穆云乔继续道:“上官初次来京城时候,就嚷嚷着叫我给她寻一处小院,点名位置要好,近皇城近府衙,至于住处大小倒是不计较,说即便是茅屋也可,我愿以为是修行之人不计较这些,之后才明白人家是别有洞天。” 木云乔不语,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一处到底算是什么。 修仙界确实有很多的法宝,例如他的万事囊,看着小巧精致,但是却可以装载万物,夸张一点的说,连床榻桌椅板凳整间屋子都能装进去搬走,只是很多时候没这个必要,毕竟在木云乔那个时候,普通的修为是不可以擅自入人间行走的,可过人间的弟子,谁手上没有一点法力?通灵术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的,只要不怕吓到人,随便抓一把树叶变幻个华屋仆从什么的也不在话下。 但是这样到底夸张了,木云乔尽管有这样的能力,却一次也不曾用过,他为了安月华过人间的时候,云府确实给他的万物囊中塞了许多东西,他还未曾一一整理过,然而今日入梦时候,那万物囊都没带进来。 他不确定眼前之景到底算是哪一种。 若是同样为万物囊中...... 木云乔后知后觉生出一丝戒备,面对眼前微风拂面的世外桃源一般的风光,他却觉得后背冷汗淋漓。 穆云乔似乎毫无察觉,保持着十分恰好的热情领着他推开了一处柴门小院。 那道小小柴门并未上锁,只虚掩,却因为院中的重重花木叫人不能在外窥见院中好风光,就连里头的动静,都是随着柴门吱呀的一声的开启才闻听的。 动静属于女子的清脆声调,同时还伴随着无法无视的破风之声:“小畜生!又来偷鱼吃么!” 随着这个声音的到来,一个容貌清丽身段婀娜的姑娘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同时到来的还有一把在她手中被舞地虎虎生风的......扫帚。 木云乔虽然有些武功的底子,可是毕竟没有过实战经验,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条扫帚已经结结实实朝他砸了下来。 如同当头棒喝。 木云乔立刻清醒。 随即当场傻眼。 同时傻眼的还有对面的罪魁祸首,她死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明明瞄准的是那只老来偷鱼吃的死狐狸,结果扫帚却砸到别人的的身上! “那个……”她看到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一副怔愣的模样,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无措,顿时内疚心泛起,“你没事吧?” “……” 看着不像没事,倒像是被扫帚打傻了,到现在还瞪大眼睛看着她。 上官碧从未经历过如此尴尬的时刻,一时半会甚至觉得还不如砸到个无赖对她碰个瓷的好。 幸好这时候,一旁的穆云乔开了口。 “上官。” “穆云乔!”上官碧明显很高兴看到这个人,“今日这么早?” 穆云乔失笑:“不是你叫藤蔓传话的么?” 上官碧恍然,想了想,说道:“那都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了......我是想说......” 上官碧还未对穆云乔说完,木云乔已经先快人一步,并且语出惊人:“娘?!” 没错,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上官碧。 第四十七章 她怎么会出现 上官碧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 “你,你叫我什么?” 木云乔还没来得及再张嘴,上官碧身后就传出了动静,哐当响个不停,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弄翻的动静,紧接着木门就被哐当一下撞开,一个粉色的的身影从里头冲了出来,她目标明确,路径呈现一条直线,直接冲着木云乔的怀里扑了过去。 她气势汹汹势不可挡也不容拒绝,而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股气势给震惊到,木云乔竟然真的没躲,就那么直直地被那娇俏的声音扑了个满怀。 她身体娇软,身上还有桃子一般的香气,刚撞入怀中,木云乔就知道她是谁了。 木云乔愕然的看着在怀中抬起的看着他的脸,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一层水光,似乎哭过,又像是刚刚打了个哈欠,她之前应该在吃饭,嘴角处还有一粒小小的米粒。 云朵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跟着他过来了吗? 她为何会跟来? 她难道不知道入了缠梦是很难回去的吗? 一时间,木云乔满腹都是问题,他愣愣地看着怀里紧紧搂着他的姑娘,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上还是上官碧开口的:“朵朵,你们认识?” 这一回木云乔依然来不及说话。 “对!他,他是我相公!” 她的动作快的像兔子,生怕他说出来一句露了破绽,但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堵他的嘴。 一般情况下,都是怎么做的? 云朵朵把自己看过的所有的的戏本内容都想了一圈,都没有想起来累死的桥段。她想要对木云乔眨眼暗示,无奈木云乔个子实在是太高了,她仰头仰地脖子都算了,很难保证自己的动作会被木云乔理解。 于是她只能紧紧抱着木云乔不放,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勒住木云乔的细腰。 上官碧迟疑:“他刚刚叫我......” “凉!”云朵朵差点跳起来,她死命勒住木云乔的腰,就好像这是他的脖子一样,妄图勒到他说不出一句话,“他说凉!我相公柔弱不能自理,即便是盛暑天气,都要喝热茶,吃汤面,烫热酒的!” “是这样吗?” 上官碧看了看脸颊粉红的云朵朵,又看了看一脸无奈虽然被怀中的姑娘勒地快喘不上气却并没有别的动作的“小宋”...... 两个人这样看来确实很是般配没错啦,但是怎么感觉有那么一点的不对劲呢?而且刚刚她好像并没有听错,这小宋叫的是娘不是凉...... “好了,”还是穆云乔开口,缓和了气氛,“既然小宋身体虚弱,就更加不要在风口站着了,先进屋吧。” “好咧!” 云朵朵答应的特别快,用刚刚冲出房门那样的速度飞快的把木云乔扯了进去。 ...... 院中留下上官碧和穆云乔,穆云乔转身关门,装作看不到脚边一只偷偷溜走的小狐狸。 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上官碧差不多把自己仅有的几次下凡经历反思了一遍,但是依然毫无头绪,等一下,她为什么要反思?她又不是男的! 意识到这一层的上官碧忍不住双颊泛红,等她发现穆云乔一直在旁边挂着笑看她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摆个脸来凶他:“看什么看!” 穆云乔忍不住笑出来:“我当然知道。” 上官碧瞪眼:“你怎么知道?” 穆云乔一本正经:“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这话是凑在上官碧的耳边说的,温热的气息吹拂到上官碧的耳朵上,白皙小巧的耳垂立刻变得嫣红可爱。 真是……记得第一回遇见穆云乔的时候,逗弄两句都脸红,怎么现在倒是反过来了?真是不要脸!上官碧气不过,暗里地装作不小心一般的‘无意中’踩了穆云乔一脚。 ...... 这天晚上,厨娘特意做了一大桌的菜来款待木云乔和云朵朵。 菜色多自然花了些时间,在晚饭之前木云乔和云朵朵无事只好在花满处里随意到处的走走看看。 穆云乔刚刚回来没多久又被大理寺来的消息叫走,而上官碧则趁机溜进去厨房试图和厨娘学几道小菜。 木云乔已经知道,这里并不是京城境内,而是通过“洞天境”到的边境之处,那处地势很高,渺无人烟,吸引上官碧的是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桃林。 而且经过这两日的相处,云朵朵知道的东西要比木云乔多一些。 她在当时扯了他进了房间就偷偷咬了耳朵:“你娘是不是上官碧?你娘怎么会是神仙?你知道你师兄在这里用了你的名儿吗?” ...... 再三确认周围并无任何耳朵之后,木云乔这才开口问云朵朵:“你是如何来的?如何寻到......上官碧的?” “我没去找上官碧......”云朵朵很快讲道,“其实我一来,就说要找你。我问人说,这里有没有叫木云乔的。结果,人家就把我送到了你师兄云府这里来。” 木云乔:“......” “对了,你师兄当人的时候,名字竟然和你的一模一样!只是他姓穆,你姓木!你说这是不是缘分?”云朵朵这话估计憋了时日不短,今日终于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而这个问题,木云乔也回答不上来。 “你刚刚叫上官姐姐是娘?难道她就是你娘的前世?”云朵朵光是想想都要忍不住惊呼,“云府真人原来上辈子和你娘是一对。” 她歪着头看着木云乔道:“或许就是这一层缘分,所以云府对你特别好?” 木云乔也在想,对视的片刻之间,思绪翻腾,红娘让他睁开眼最先看到的两个人,一个长得像他娘亲,另外一个却仿佛就是他的师兄宋远桥。 不会那么巧合的,他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换来的迷梦每一步都应该有属于它的意味深长。这两人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答案,他应该怎么做?应该如何去试探去追查,至少,他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他师兄,身边的妻子,是不是他母亲的前世。 但是他现在的问题也几乎和云朵朵一样的多了。 他师兄在这一世明明就是个勤勤恳恳的凡人,后来到底是如何成仙的?虽然人修化境要比其余道法容易,但是也不是说能得道就能够得道的。 要么是原本便位列仙班,此番不过下凡渡劫,功德圆满之后回返天庭;要么是几世修行累积功德,这种非常非常困难,差不多一点错处都不可有,有的时候不慎中间踩死一只壁虎,那功德都要打折扣的。 木云乔忽然问云朵朵:“你觉得,那位穆大人,是个大善人吗?” 云朵朵反应了一会才反应他说的是穆云乔:“算......吧?我被送到这个穆大人这边的时候,他没有为难我,他还担心我没钱住店,主动给了我银子还带我去吃饭了呢。” 说到吃饭,木云乔不知不觉就闻到了糖醋藕片的香味,原来是到了后堂。 他还记得当时他在罗马镇时候的那个黄昏,他依靠在窗边远远地望着一个雕刻观音的木匠,周围也是浮动这样红尘的味道,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原来那么那么喜欢人间。 怪不得他母亲宁愿不做神仙不要长生不老都要换一世的姻缘美满。 能当一回普通人,平平静静忙忙碌碌地过日子,用自己的努力换回吃饱穿暖再儿孙满堂再安详地闭上眼睛,然后看着儿子带孙子每年清明来扫墓、拔掉坟头上的野草……这才叫活着,为了不知的未来和无尽改变。 木云乔在廊下石阶上坐了一会,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想着这样也不错,就算最后白来一场,用天眼换着几日红尘时光,也挺好。 这个念头出现和存活的时间很短,短暂到木云乔一转头,瞥见了和他排排坐托腮发呆的小姑娘的时候,立刻被他果断的掐死在萌芽里。 ——他要出去,一定要平安走出这个梦境,他不能扯着这个小姑娘进来,把她的人生虚耗在这浮生若梦里。 正当他神游天外胡思乱想,眼角余光忽得瞥到不对劲: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正用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靠近……木云乔警觉的回头,只听哐当的一声,一个食盒忽地停在他后面。 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食盒,盒盖斜斜的扣着,隐隐约约还露出条缝,似乎是被谁随意的搁置在那里的。 可是木云乔记得很清楚,他刚刚坐下的时候,身边并没有这个东西。 第四十八章 感情澎湃的小熊精 若是普通人,只怕就莫名其妙一下就过去了,顶多掀开盖子看看里面究竟是何物,不过很可惜,木云乔与精怪打交道的日子,可不算短。 再说,旁边还有个云朵朵,她闻了闻,十分有经验的指了指那盒子,对着木云乔做了个“这里头是个精怪”的口型。 木云乔没说话,伸长手臂把食盒拖到了跟前,把盖子端端正正盖好,故意道:“不知道哪里来的篮子,许是穆大人和上官姑娘不要的,我就做个好事,丢了罢?” 食盒里面寂静无声。 云朵朵转了转眼珠,故意道:“丢了麻烦,先砸了送给刘婶当柴烧——我去拿来砍菜刀来,也算是帮忙干个活,不吃白饭!” 她说到做到,故意顿了一顿,弯腰捡了一颗小石头敲了食盒盖子一下,砰地一声。 果不其然,那食盒里面立刻有了微弱的声响,这回听得分明,与刚才那一声“啊”不一样,难道里面藏了不知一个精怪。 木云乔刚刚要伸手打开食盒,临到揭开了又收回手,想了想,他低低念了一句咒语,做了个起的手势,那食盒的盖子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揭开了。 食盒盖刚刚打开,一根细长的东西就刺了出来,正正好扎在了木棍上,果然,有刺客。 食盒里面跳出一只圆圆胖胖的竹熊,圆头圆脑,四肢和耳朵漆黑如墨,肚皮和尾巴却白的发光,生的憨态可掬的一张熊脸上,端着一副戒备的表情,它学人那样站立,两只后爪着地,前爪如人的手那般摆出迎战的姿势,其中一只小爪上还举着那根做凶器的小剑,气势汹汹得对着他们:“呔!来者何人!” 木云乔:“......” 云朵朵心想你跟踪我们在先行刺木云乔在后你还跟我们来者何人? 不过被这样的‘刺客’行刺,她的心情居然变得很好,不同于木云乔的无语,云朵朵干脆坐在石阶上,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客人!” 那竹熊想也不想道:“我家主人从来不接待客人!” “是吗?” 云朵朵笑眯眯地托手看,越看这面前竹熊越是可爱,尤其是还是个会说话的竹熊。 她所在的修仙谷位置靠南,虽然有许多的竹子,却并不受喜冷怕热的竹熊喜欢,故而五十桥从未有过竹熊的踪迹,虽然也可以施法变个阴凉所在,但是既然别的修仙谷天然就有适合竹熊生活的好地方,何必还要去委屈在那依靠变化才存在的方寸之间呢? 而且竹熊虽然在上古之中曾经做过蚩尤的坐骑,威名不弱,但是并没有在修仙界中受到多少欢迎。 缘故很是简单,就是竹熊虽然茹素,却生的笨重,没有修仙该有的灵气,所以修仙界中还是大多会养仙鹤、灵鹿,白虎这种一看就很吉祥的。 所以云朵朵一直都没有和谁说过,自己其实是个竹熊控,从跟着青引去过北边的十九里修仙谷做客那回之后。 站起来还没有猫长的竹熊一脸戒备,看了看云朵朵,又看了看木云乔,视线几番来回,最后定格在了一旁只打算当看客的木云乔身上。 “你……你怎么长的跟穆云乔这么像?!” 竹熊的声音十分的严厉,很像是戏文中公堂审案的青天大老爷的腔调。 且竹熊越说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推论不错:“说!你是不是穆云乔在外面偷生的私生子?跑来跟我们主子抢未来相公?分家产?你你你你不要妄想了!穆云乔这个人虽然不咋地,可是他只能是我们敬爱的主子一个人的!谁都不能抢!” 木云乔继续无语。 即便是说像,那也应该和上官碧想象吧? 虽然他娘的前世和云府的前世是夫妻,可是真的论起来,他和云府实际上不会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而上官碧的样貌并无变化,怎么讲他都应该和上官碧有相似才对。 听说竹熊天生眼神就不好,上古时候的作战威名也是靠武力值和嗅觉,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老花眼能够把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看出相似来? 木云乔满腹无语,克制住才没有翻白眼。 不过......未来相公吗?所以这个时候,穆云乔已经和上官碧心意相通了? 那边云朵朵却只是笑,她觉得这小竹熊怎么样都很可爱,虚张声势很可爱,一脸严肃也可爱,即便是现在眼神不好胡说八道,都十分的可爱。 她笑眯眯的瞥见小竹熊背后有另外一只更小的竹熊正在偷偷的爬出食盒,估计是要去搬救兵,难道是找一堆小竹熊精怪来? 实在是有趣。 “你觉得他这个年纪像是穆云乔的私生子么?” 小竹熊迟疑,但是气势是绝对不能弱的:“你多大?!” 它问木云乔。 木云乔并不太想回答它,但是又瞥见了那竹熊一脸的认真,龇牙咧嘴的,好像他一旦迟疑了,对方就会扑上去咬一口,他不惧生死,但是被野兽撕咬的滋味并不好受。 “二十有二。” 木云乔依很平淡的回答,然后依然平淡地看着那只爬出食盒的小小竹熊勤快的迈着小脚一溜烟跑到拐角不见了。 “……” 穆云乔今年二十九,就算是穆云乔再怎么早恋,估计也不能七岁就喜当爹。 小竹熊觉得这次犯了个大错,不仅敌方消息没有打探清楚闹了乌龙,连自己都暴漏了! 这简直是大大的不妙,它脑袋瓜子里的不安渐渐扩大,此刻若不能立刻出现另外一个念头把这不安取而代之,只怕它就要被心中压制不住的复杂情绪给折磨到放声大哭了。 但是! 绝对不可以哭,它是它主子的灵兽,将来是要驮着它的主子回返天庭的,它将来会是高贵的灵兽,灵兽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当着眼前这两个凡人小孩哭泣? 虽然这眼前的两个凡人小孩子生的确实漂亮,尤其是那个什么小宋的,虽然年岁轻,却十分地俊俏,简单的一袭白衣也能让他穿出仙气的感觉。 莫名的,竹熊又觉得,这眼前的这个小宋,又和它家主子画风一致。 等下,万一这个长着穆云乔脸的家伙看上了它家主子怎么办?咱家主子天仙下凡上能斩妖除魔下能种田插秧,简直居家旅行上门求亲的必备媳妇儿啊! 这家伙长得不比穆云乔差看着也挺聪明伶俐一身白衣穿的看起来还玉树临风,虽然全程冰块脸,但是也可以看成是处变不惊见到竹熊会说话也不惊讶看着就是个有见识的…… 更重要的是:他还比穆云乔——年!轻! 苍天啊大地啊,难道主子要变心了? 小竹熊瞬间被自己无节操的脑补刺激的眼泪汪汪激动不已,木云朵朵眼见面前的小熊表情生动活泼表明此刻它心绪澎湃起伏,而且不一会儿还有两行泪从小熊的豆豆眼里流出来。 云朵朵和木云乔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共同的情绪,就是莫名无语。 等到上官碧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小熊已经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真不知道那么小的一个熊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到底从哪里出来的? 云朵朵在一旁左右上下地打量,对于精怪澎湃的情绪十分好奇。 之前已经吩咐小竹熊有外人的时候不许随便说人话吓人,结果居然还在刚刚认识的客人面前哭得鼻涕眼泪一汪汪,上官碧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旁边正在研究的云朵朵,一把抓起小熊凶巴巴吼他:“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瞥了一眼神情淡定的木云乔:“小宋,它欺负你?” 木云乔还是摇了摇头。 小熊正沉浸在自己的脑补中不能自拔,一看到上官碧来了,一时感情翻涌,悲伤之情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主子啊!虽然穆云乔长得平平无奇胆子只有一点点大而且又小气来咱们地盘喝酒从来不给钱有事没事就爱往咱地盘跑还老送你东西我就觉得他居心不良果然后来被我发现是因为喜欢主子啊结果果然拐走了主子啊这些就不说了啊,可是主子不管是人还是神仙都要专一啊咱都要嫁给穆云乔了就不能始乱终弃啊主子你千万不能跟这个小白脸跑了啊!!!!!” 第四十九章 来了个貌美的神棍 上官碧听明白竹熊到底说了什么以后,差点被气得闭过气去。 这个世上,从古至今长盛不衰人人乐道的就是八卦,连神仙精怪都不例外。 在木云乔出现在花满处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到被屋子里冲出来的云朵朵小姑娘抱了个满怀叫“相公”,这一切都被门口的门当看了个清清楚楚。 门当是个嘴快的,它很快告诉给了笤帚,笤帚又在扫地的时候趁机讲给了院里的鱼缸听,在厨娘做饭盛水的时候鱼缸告诉给了桶,桶很快来到了厨房告诉给了灶王爷,灶王爷立刻去找土地婆嗑瓜子,然后就被躲在就被后院的小竹熊叶叶听到,隔着重重叠叠的碗筷瓢的叮叮当当和各种杂声,加上以讹传讹,从门当嘴里说出来的比较完整的故事到了鱼缸嘴里已经变成了“美貌少年上门泪眼迷蒙看到上官碧就叫娘而且他媳妇还是提前去蹲点了”,最后小青花听到的版本就反转成了“美少年上门带着小娇妻认祖归宗,必须和大娘平分家产!” 岂有此理!居然敢和我主子叫板!没王法了!小竹熊花花在听到弟弟叶叶的添油加醋之后很是愤怒,甚至拍案而起。 可是厨房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小竹熊精的的愤怒除了旁边的更小的小熊精之外无人,啊不对,应该是无熊和锅碗瓢盆感知。 虽然小熊花花并不觉得穆云乔就是最般配上官碧的人,但是那是在盲目崇拜的前提下的。 尽管不愿意小花花也得承认,穆云乔和上官碧自从开始黏黏糊糊眼神拉丝之后,上官碧确实过的脸上的笑容多了很多,穆云乔对上官碧特别特别好,极尽一切地对上官碧好。 而它家主子在这样的温柔乡(?)里确实过得十分快乐,甚至小花花和小叶子都觉得,主子变得比以前更美了(当然以前就很美),那种从骨子里绽放出的光华,小花花正在苦思该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至今还没有想到。 结果!结果!穆云乔果然是个水性杨花(?)薄情寡义(?)的家伙啊!!才黏糊多久?才多久?! 外面的儿子都找上门了! 还分家产! 欺负到家门口来了! 这简直就是是桶可忍锅不可忍,盘可忍碗都不可以忍!萝卜可以忍熊都不能忍! 反了天了! ......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前提,听过老子念过书的小熊精花花作为总指挥,带领着弟弟叶叶和食盒一起,趁着厨娘开了院门出去送菜的时候跑出了厨房,刚刚溜出厨房正在犯愁如何寻找那个分家产的美少年的下落的时候,小叶子眼见,一样就看到了坐在廊下发呆和聊天的木云乔和云朵朵。 真是天助我也,小花花觉得连老天爷都在鼓励熊替天行道,于是一声令下,朝着美少年方向!匀速前进! 然后就被木云乔抓了个现行。 真是太没面子了,简直丢尽了熊界和精怪界的脸。 而对木云乔来说,虽然主要动手的是云朵朵,但是自己竟然旁观小姑娘在欺负一只小熊精,而且还居然被误会自己在欺负一只小熊,也可以算是一件非常颜面扫地的事情。 而且,他长得有那么像登徒子么? 之前先是那个丫头一口咬定他是个登徒子还不是好人朝秦暮楚什么的,现在连个小熊精都觉得他像诱拐良家民女的小白脸……木云乔在想,如果旁边有个墙,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然后他默默看了下旁边的柱子,决定还是算了,所谓生命诚可贵,清白价更高。 若为晚饭故,两者皆可抛。 真是乌龙。 上官碧冷静下来招呼木云乔和云朵朵洗手准备吃饭,然后顺手接过云朵朵手上的小棍敲了两只小熊精各一下,打的花花叶叶兄弟俩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尤其是花花,一开始就感情充沛,哭声震天,哭到动情顺手撩起木云乔的衣摆擤鼻涕。 木云乔:“......” 这个话题就此翻过。 ..... 晚饭果然有糖醋藕片,不仅如此,还有糖醋鱼糖醋茄子糖醋排骨,据说是因为上官碧爱吃,所以穆云乔每次来都会带一筐新鲜的莲藕。还有青菜香菇芋泥春卷米饭面条包子加上一锅香喷喷的莲藕鸡汤。 经历了一番折腾,木云乔和云朵朵已经很饿了,可是依旧没有准备落座的意思。 云朵朵在饭桌前左右张望,好奇道:“穆大人不回来吃饭吗?” 上官碧抿嘴一笑:“穆云乔马上回来了。” 云朵朵点点头,她起先就不太适应两个木(穆)云乔的事情,而且现在更加让她凌乱的是,眼下木云乔成了宋远桥,宋远桥呢,却成了穆云乔。 她时时刻刻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防止自己忽然说错什么。 尽管她已经让自己能够自如的称呼穆云乔为穆大人,但是她做不到管现在的木云乔为宋远桥。 谁敢啊?作为修仙弟子,再给她切一百盘的胆子,她都不敢去直呼云府真人的大名。 没办法,也想不出权衡之计,她只能能不叫就不叫,不然就喂来喂去。 总不能,真的叫相公.......吧? 云朵朵偷偷抬头,飞快的瞄了一眼木云乔,此刻木云乔正在盯着一处方向不动,顺着他视线的方向,云朵朵发现他看的是一盘糖醋莲藕,但是,又其实不是,仔细一看,会发现他其实只是单纯的在发呆。 云朵朵见此,只好也装作发呆,一起等穆云乔回来,然后开饭。 上官碧说穆云乔很快回来,可是等了一会却也不见有下人来回一句。 花满处从外面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小院,看起来很小,却和那主街旁的小户一样,推开门,别有洞天,看起来屋子小巧玲珑,住不下几个人,下人的配置却很齐全,做饭的厨娘、挑水扫地的小厮、洗衣打扫的丫头、还有一个小书童。 前后的院子也大,有池塘,有水缸,厨房的小院子中还有一棵梨树,厨娘和伙夫开了一块小小的菜地,种了萝卜和白菜,院子一溜靠墙的地方种了竹子,刚刚木云乔偶然扫过,还看到几个冒头的竹笋,这些竹笋肯定来不及长大,就会被那两只小熊精给吃掉。 “这里距前院不近是不是?”上官碧略微皱着眉,“这个院子,其实和穆云乔在江南的故宅一模一样,他家在江南算是大户,只是后来人丁稀少了,可是家还是家......我当时还说,这家真大啊,若是我在后院,穆云乔在前院,喊他吃饭穆云乔一定听不见的。” 然后她两手笼在嘴边,对着前院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穆云乔吃饭~~穆云乔吃饭~~~!” “你看!”上官碧赌气,“他就是听不到。” 木云乔想起来了,也有这样的场景,在临安的家,隔着一水的莲花,小时候的安月华也喜欢在湖边对着湖中央的赏青阁这样一声一声地呼喊,直到声音随着风让他听到。 明明多跑几步就能从小桥上过来,她偏偏每每都要在湖边这样呼唤。 因为很有趣,也因为只有她才这样。 ...... “怎么会呢?”木云乔淡声说,“这样很有趣,这样叫穆大人吃饭的,恐怕只有上官姑娘了。” “可是他听不见又有什么有趣!”上官碧依旧赌气。 ...... “我人在大理寺,好像就听见有个姑娘叫我回家吃饭。”门外突然就传来熟悉的声音,穆云乔微笑着踏进门来,“不会是上官说的吧?” 上官碧哼了一声,下巴颌儿对着穆云乔。 “穆云乔,你是说我声音大还是夸你自己耳朵灵呢?在大理寺就听见……哼!” “噗!” 堂中本就没有多余的闲人,上官碧也没有压低声音说话,自然的,走在穆云乔后面的那个人也听见了。 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且没有道歉的意思,那人一袭青衫,姿态年轻,端方雅惠,虽然因为逆光,暂时看不清楚面貌,但是从他的身姿和优雅的动作来看,他应该生的十分貌美,至少他本人应该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姿态骄傲的如天鹅。 穆云乔也听见了,他先是对自己忘客这件事情表示了一下小小的抱歉,小小而已,距离负荆请罪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当然穆云乔也不打算走。 他先向上官碧和木云乔介绍:“他是.....” 穆云乔还没有说完,那位青公子就直接替他说了:“青引,我叫青引。” 说完后看着三人讶异的表情笑得高深莫测,怎么看怎么像神棍,不过却是个一个貌美如花的神棍。 第五十章 不走运的妖怪 貌美的神棍只通报了姓名却未做自我介绍,那副样子,十足的胸有成竹自己应该天下皆知一样。 不过很快就证明这神棍的自信来源于哪里了。 “这......”那个小宋身边的云朵朵吃惊的长大嘴巴,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但是从表情来看,她应该是认识这个神棍的。 而且来人情况似乎特殊,有一种又是好意,又不怀好意的复杂。 这屋子里一个神仙,一个官府的,实在不行还有两只战斗力算是不错的竹熊,怎么着也不怕这神棍翻出天去。 于是上官碧与穆云乔对视一眼,都决定静观其变一番。 不过上官碧还是偷偷在衣袖里捏了个小诀,穿了一句悄悄话入了穆云乔的耳朵:“为何会带这个青引进来?” 这个问题其实穆云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稍微一个回答不好,意思就变了,他能说自己只是在大理寺见了岳将军之后,在半路上遇到了这位青引,三言两语搭讪过来,他就一路跟着自己进来了。 一般若是凡人,除了穆云乔身上携带了上官碧给的符咒除外,一般凡人在推开那扇小门的时候看到的只会是一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狭隘的小院,看到三两只鸡鸭,一间看起来久不住人的房子,房子里还被隔壁主人堆满了柴火。 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间荒屋。 穆云乔记得清楚,当时自己进来之后,就已经回身关了门,虽然有些无礼,但是若是论起来,那也是那个美貌的神棍先一路死皮赖脸的跟着的吧? 结果等到穆云乔走到了桃花林半途,却在前方见到了那一袭青衫,青衫回头,令他瞳孔地震的脸,赫然就是刚刚那个无论他说什么笑脸相迎的青引。 穆云乔即便是心中惊怒不已,面上却还是平静的,他决定不动声色把青引带到花满处,是人是鬼来意是善是恶,上官碧自有评判。 ...... 现在看来,对方来意目的似乎并不是上官碧,从那小丫头的表情到这青引的轻松姿态来看,倒像是......一个来抓叛逆女儿的老父亲? 穆云乔自己都被这个想法给无语到,青引的年岁看起来和自己相当,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有个十五岁的女儿的样子。 只是身边的小相公小宋,却是一副陌生又戒备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云朵朵的下巴差点脱臼了,又不是木云乔看不下去伸手托了一把的话。 云朵朵嗖一下合上了嘴,结结巴巴终于把掉了满地的字给捡起来:“师.......师.......师.......” “我说你师父,不是师师......” 对面想起来青引温柔又懒洋洋的声音,他看了看云朵朵身边的年轻人,并没有一点点要发火的意思,反而是越过云朵朵和木云乔,看到了身后一桌的饭菜,这才笑了个开怀。 “哎呀,都到饭点儿了!饿了饿了!别站着,快吃饭!” 说罢他拍拍手,随着这个动静,屏风后很是灵巧的进来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竹熊,它的身后还背了个一个精巧的小竹篮,竹篮中各种餐具一应俱全,青引抽出一把筷子,十分自来熟的开始摆放,同时还冲着他们招手。 ...... 直到嘴里被塞了一块炸莲藕,云朵朵都没回过神来,她喃喃自语问木云乔:“我师父怎么会来?” 她以为自己是在说和木云乔说悄悄话,实际上一张圆桌声音再低又能低过了谁。 木云乔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自己也十分的茫然,再云朵朵唤出那句师父之后就乱了头绪。 他入了缠梦他自己知道,他也知道云朵朵大概是通过什么办法来找他的,但是,云朵朵的师父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除非......除非是那只青鸟去报信。 木云乔心中多少有些震惊,青引这个名字在修仙界中无论是名声还是威信都十分的渺然,他看起来仙根平平,看着也没有多少雄心壮志,能活个五百年似乎就心满意足,收徒弟也是散漫不挑的类型,否则也不会有眼前这个看起来和修仙一点缘分都不沾的小丫头。 不过目前看起来,这青引倒是个好师父。 和木云乔的心不在焉反过来的是青引的下箸如飞,虽然如此他的吃相还是相当的文雅,如果忽略他已经添了两碗饭的话。 云朵朵偷偷对木云乔咬耳朵:“我从来不知道我师父是个饭桶。” 话音未落,面前的饭碗里就被夹了老大一筷子的青菜,真是好大一筷子,足足够够把半盘子的青菜都夹走了。 另外一半的青菜青引又夹到了木云乔的碗里:“年轻人就应该多吃蔬菜!” 然后他就给自己夹了老大一块排骨开始津津有味的啃,嘴上还说道:“我们这些老人家,现在要是不多吃点荤的,到老了可就啃不动了......” 上官碧偷偷看了青引好几眼,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师父的来头,但是她并未感觉到任何的危险气氛,尤其是家中的小竹熊精对他的态度算得上恭敬有加,她又更坚信了这一点。 那就是眼前的这个貌美的神棍青引来意是善的,竹熊精怪从小就生活在灵气澎湃之地,加上嗅觉敏锐,虽在上古一战中被当做蚩尤坐骑沦为战败方,但是由此也可明白这竹熊的威力,仙家最爱养上两只看家护院。 这竹熊并未感知到青引的不对劲,那么,或许这眼前的青引包括这面前的小丫头们,许是留在凡间低调过头的仙门? 上官碧几次想要开口问个一二,无奈这青引似乎格外尊崇“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原则,全程都专注在菜色上,一边手嘴不停,一边还要抽空点评一下菜色,他似乎格外喜欢那道莲藕排骨,对其赞美连连,夸得屏风后的厨娘羞红了一张脸。 若非穆云乔阻止,厨娘都恨不得现在拔腿跑回去厨房,再起锅烧油做个全席出来。 ...... 缠梦的景象和外界无异,天亮天黑,日升日落。 小月亮升了上来后,花满处自然而然也陷入了夜色中,小竹熊渴睡,早已经把自己团成汤圆一般睡去,它们两只睡觉地点不定,今日选的是一棵树,一颗非常非常高的桃花树,那只小花花的小熊精把自己团的非常圆,以至于晚上睡不着的木云乔起来散步,抬头望月的时候险些把那熊当成了一轮缺月。 “......”木云乔定睛看了好几眼,才确定那看似近在眼前的月亮实际上是那只小熊精的屁股。 他也不想,就缓步离开了那株桃树。 木云乔走到了空旷地,抬眼,看到了一轮将满之月,他对着眼前确定是月亮的月亮,呼出了久违的,疲惫的叹息。 他没想到这青引竟然会为了一个小徒弟追到这里来,这实在是牺牲太大,这缠梦对于根基薄弱的修仙弟子影响倒不是很大,只要能够顺利出去,顶多就如一场梦境一般,但是对于灵气醇厚的修仙者来说,这缠梦就与其气场格格不入,多待一时一会,都会被缠梦一点点蚕食灵力。 而且缠梦在通常的情况下是沉睡的状态,无知无觉,在时间的流逝中重复它所走过的过往,任凭他人入梦,如何折腾,那些过往都不会改变,因为缠梦在沉睡。 是的,虽然缠梦一般是大妖所属,但是其实在缠梦诞生的一刻开始,它就已经自称小魔,只是那小魔并无意识,只要喂养缠梦的大妖运气好,等到缠梦功成时候,小魔也会心甘情愿被其吞吃,用来助长大妖得道。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大妖的运气好。 当年天界封印缠渊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古仙籍中有记载,虽然那些都是天书,但是在他在仙人洞的时候,云府就为了让他能够顺利去看仙籍,随手给了他天眼。所以封印缠渊的缘故他知道,只是他没想到,那位封印缠渊的上神竟然就是云府。 古籍记载,云府封印缠渊,是天界的命令,因为缠渊就是由苏醒过来的缠梦变化。 这就是饲养缠梦的大妖不走运的时候,那个大妖不小心让缠梦吞噬了一位仙人的灵力,进而小魔苏醒,有了自我意识,不光吞吃了饲养自己的大妖,之后还进而蛊惑仙人入梦,进一步蚕食神力。 在陨灭了三位仙人之后,天界命九天剑仙下凡,封印了这位险些成为魔君的妖物。 第五十一章 都有大事 木云乔打定主意要去劝说云朵朵赶紧带着她师父离开缠梦,而且事不宜迟,他连夜就要说。 至于到时候用什么理由和穆云乔上官碧告辞,那回头再说,这事不急,也不是最该急的事情。 打定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就走到了云朵朵的房间,远远看过去的时候,云朵朵的房间还亮着灯,很好,她还没睡,现在敲门也不算是失礼,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等到他走到了房间门口的时候,正要准备敲门,手才堪堪抬起,屋内的灯就灭了。 这......这么巧吗? 木云乔傻眼。 若是睡了,现在敲门,是不是就不太礼貌? 木云乔纠结,可是一想这事紧急,根本没办法等到明天,谁知道这缠梦究竟本事如何,说不定在他纠结的过程中,缠梦已经在一口一口的吞吃青引的灵力了,若是青引谷主的灵力稍微充沛一些,缠梦这个妖吃东西稍微急一些,万一到了第二天,它就吃饱了醒了呢? 是的,事不宜迟,他不能够再犹豫。 轻轻敲了三下小门,无人应答,他想着女孩子睡着了应该挺麻烦的,于是等了一等;还是没有动静,他实在是不知道女孩子在这方面到底有多麻烦,他与此有关的记忆只在于每一次出门的时候,娘亲都要准备好久,纠结于头饰的选择和罗裙的中意,那么,大概姑娘家都是会这样吧。 于是他又等了一会,甚至还偷偷的把耳朵贴在门口听了一下,虽然闪电般的挪开,但是脸上还是发烫了一刻。 再确定了屋里确实没有动静,或许对方睡沉了没听到,于是木云乔又叩了三下门,这次的力道要比较刚刚,稍稍微的响了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而已。 这一回,有了动静。 第二次叩门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对着小院的方向有了一点点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分吹动了竹门,又像是谁偷偷的推开了窗户。 两步过去拐角,木云乔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爬窗户的云朵朵,那个小姑娘披散了头发,穿着一身素衣,明明就是一副要睡的模样,此时此刻却在偷偷摸摸的要从窗户出去。 她刚刚跨过一只脚,就立刻感觉到了背后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云朵朵敏锐的扭头,对上了木云乔十分无语又费解的眼神。 云朵朵一只脚还勾在窗户上,见状立刻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两人都无语起来。 “你......” “我......” 云朵朵忽然笑眯眯地开口,声音如她的发丝一般的软绵:“我,我正要去找你呢。” 木云乔皱眉:“找我?” 云朵朵保持的原有的姿势点头:“是啊,我有事要和你说,挺重要的,不能够等到睡醒天亮再讲的。” 木云乔有些惊讶,他本来想问你也有很重要不能等的大事要和我说吗?我觉得不一定会比我要说的事情重要不信我们来打赌。 但是转念一想,云朵朵若是听了打赌,说不定真的会和他打赌。 他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下注。 他只要沉默地点点头。 片刻,他指了指窗户:“你要不要先下来?” “哦哦哦,好的好的,”云朵朵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姿势,连忙准备把另外一只脚也要跨过去,却没料到这窗户距离地面还有一定的距离,她一个没注意,脚上的鞋子就掉了下去,她想也没想,就准备俯身下去准备打捞鞋子。 “小心!” 眼看她也要跟着失去平衡摔下去,木云乔立刻闪身到了窗下,伸手一捞,她就软绵绵的落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两手都用来抱着云朵朵,分不出来去捡鞋子,而且即便是捡了起来,那鞋子也已经沾上了夜晚凝结在草地上的露水,也不能马上穿了。 木云乔抱着云朵朵,微微动了动手指,转身离开了这个院子。 这院落距离青引的客房很近,距离上官碧的主卧也近,至于穆云乔住在哪里......他们都没好意思问。 云朵朵软绵绵的窝在他怀里,尽管夜风很凉,她却十分的暖和。 云朵朵此刻才想起来她其实是要去找他的,却在自己房门口遇到了他,如果她没看错,木云乔刚刚,是站在她房间门口的吧?所以刚才听到的响声,确实是木云乔在敲门咯? 云朵朵是个有问题就要立刻发问的好孩子:“木云乔,你是来找我的吗?” 这是她进入缠梦之后第一次主动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她十分谨慎,为了达到耳语的程度,她和他贴的很近,两条胳膊软绵绵的圈住他的脖子,声音在一字一句随着呼吸吹到他耳朵里。 忽然有那么一刻出神,木云乔理解了两个词语。 耳鬓厮磨,和......枕边风。 尽管是月下,视线不是那么清楚,云朵朵也看到了木云乔的脸由白变红的过程,她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立刻开口问了:“木云乔,你脸红了!” “......” “你为什么脸红啊?” “......” 她确定木云乔是在装耳聋听不到,明明她贴的那么的近,就算是说话很轻,他也肯定听到了...... 等下,贴的近? 云朵朵愣了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如今和木云乔的姿势实在是堪称暧昧,戏文里会出现这个场景的,要么是要升华感情,要么就是要入洞房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她的脸也跟着刷一下红了,她很不自然的把手缩了回来,浑身僵硬的扭过头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走过了或者亮着灯或者没亮灯的院落,走过了夜色下还在飘落桃花的桃花林,走过了正在咔嚓咔嚓边睡觉边啃竹笋的小熊精。 他们来到了一处算是偏僻的角落。脚下有正在生长的竹笋,还有一汪水洼,水洼倒影了一轮小小的月亮。 木云乔轻轻的把云朵朵放在了一块石头上,这才蹲下身,替她穿上擦干的鞋子。 这个角度,她能够看到木云乔的头顶,他头很圆,头发很黑,他用一根缎带束起,之后再也没别的装饰。 云朵朵有点尴尬,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被一路的风给吹的稍微降下来一点,但是她还是尴尬,尴尬中,她急切的想要找一些话题来打发这现下的尴尬。 “木云乔,你有两个发旋耶!” “......” 好像更尴尬了,云朵朵抿了抿嘴,轻声问他:“那.......你是不是过来找我的?” “......是。” ...... “我总觉得那个朵朵的师父……挺可怜的。” 上官碧不自觉地想到了刚才无意中看的画面,一袭青衫的青引喃喃地对着一群幻蝶说话,起初从刚刚见面时候,上官碧就能看出来这个青引是个话很多的,话很多的师父,教出来一个叽叽喳喳很活泼的小徒弟,看起来十分的合理。 看起来青引对他的小徒弟也十分的宠爱,也不像是反对这小徒弟和小宋关系的样子,那么有话为什么不对云朵朵和小宋说呢? 穆云乔也会是个好听众,哪怕跟她说几句,她也不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啊。 “我老有种感觉,他好像并不想当神仙的,可是却又成了神仙。” “不想当神仙还能硬逼么?”穆云乔都觉得匪夷所思,“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上官碧想了想,摇摇头:“我当初也没想过当神仙的,可是当初师父将神位让给我,我还是开心加稀奇的。毕竟也不是谁都有机会可以位列仙班的。至于被逼着成仙……我还真没想起过有谁。” 穆云乔看过的神仙志怪不多,搜肠刮肚只想到一个:“嫦娥应悔偷灵药?难道是说真的?” 上官碧摇头:“嫦娥奔月是真,但是那也是天界当时知道广寒宫缺主,这才在人间选了嫦娥,她与后羿并无什么关系,所谓夫妻和盗取灵药,不过是后世的杜撰罢了。” 所以嫦娥对于成仙也并不后悔。 居然有上官碧都不知道的神仙,别说穆云乔了,就连上官碧都有些吃惊。 “或许是我下凡之前做准备之时发生的事情,也或者是我沉睡时候,虽然现在是神隐时代,多年都不曾再出过飞升成功的例子,可是凡事无绝对,我也不必这样的在意吧。” 第五十二章 红尘有他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这个云朵朵的师父当真是你们仙界的人?” 穆云乔坐在椅子上,看着躲在被窝里,只从棉被里露出一颗小小的头的上官碧,她其实还没什么困意,躲在被窝里其实就是因为冷。 因为厚实的棉被的缘故,她全身都很暖和,唯独鼻子——每一回吸气,都觉得呼吸进来的空气把她的鼻子冻的凉凉的,她不得不时不时把半个脑袋也缩进棉被里暖和暖和。 这样的画面落在了穆云乔的眼里,就让他不可避免的联想到在山中见过的小兔子。 探头探脑的,就像现在。 暖和了片刻的上官碧探出头来,喃喃道:“我刚刚让灵蝶去查了一番,我发现他有些法术确实很眼熟,而且你当时也见了,他能破我的结界,而且,花花和叶叶不是也没闻出来异常么?” 穆云乔当时也见了,小竹熊出来并非偶然,那两只灵兽嗅觉敏锐,若是青引但凡有些异常,都逃不过灵兽的鼻子。 而当时那两只灵兽的反应,要说起来,古怪也真算古怪。 “你不觉得花花和叶叶对那青引的态度有些不寻常吗?”穆云乔说道,“你说过,竹熊作为灵兽最为警惕,非自己相熟者的气息不可靠近,虽然花花叶叶还小,正是亲人的时候,可是,未免也太亲近了吧?” 上官碧若有所思。 穆云乔顿了顿,又说:“不过若是都是仙家,那么灵兽感应到仙气,也或许.......” 他话未尽,毕竟谁都看在眼里,那两只小竹熊对待青引的态度并非是对于仙者的恭敬,而是一种熟络。上官碧的花满处并非没来过别的神仙,那两只小熊精领地意识极强,没惹事就不错了,哪里会如此的热情。 所以古怪。 凭良心说,青引生的不错,而且他确实有一种神仙的,历尽沧桑的感觉:年轻的脸,沧桑的气质。 ——用神仙的话来说,一看就是刚刚当上神仙没多久。 如果神仙做久了,离开人间久了,就会渐渐的遗忘那些曾经当人的时候的所有情绪,包括当时的执念,当时的不可得,当时的不甘心,所有的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远去而淡忘,淡忘之后,才是新生的开始。 所以很多的神仙,面上即便是有悲天悯人之相,也不会带几分沧桑。 所以上官碧觉得,那个青引应该是刚刚当了神仙没多久。所以还记挂那些为人时候的东西。 作为过来人的上官碧忍不住要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这日子可还长着呢。 “......难道我真的见过他?我给忘了?”上官碧在被窝里冥思苦想,刚刚没说话就是在苦想,可是想的都要头疼了,也依然没想起来一丝一毫一分半点对那张脸的熟悉。 穆云乔问道:“有没有可能,你或许真的见过,只是岁月太长,给忘了?” “也有可能是我压根就没见过,”上官碧揉了揉因为思考而发胀的头,喃喃道,“我又不是每个神仙都很熟。” 似乎是感应到了穆云乔的吃惊,她抬头很是不客气的瞪了穆云乔一眼:“很奇怪吗?难道京城的每个人你都很熟?” “那自然不会,不过,若是朝中的文武大臣,即便是我不熟悉脸,提及名字和官职,我还是会对得上一些信息的。”穆云乔泼她冷水。 “我是个神仙,神仙最是避世了,在人间隐秘深山,到了仙界,也爱闭关......”上官碧白了穆云乔一眼,“我又不像穆大人,性子活泼,满城的乱窜,怕是后宫的美人们也不陌生吧?” 穆云乔慢吞吞道:“这种事情呢,凡间的律法中叫做诽谤,是可以上公堂的。” “你还敢说你没去过后宫?那我问你,你上个月初八,去陈妃宫里做什么了?” 穆云乔惊吓到:“你,你怎么知道的?” 上官碧得意洋洋:“当然是陈妃宫里的小蛟告诉我的。” 穆云乔慢慢说道:“既然如此,那陈妃宫里的小蛟也该告诉你,我去陈妃宫里,是为了什么吧?” 上官碧自然知道,所以她脸瞬间不可控的红了,同时暗暗咬自己的舌头,怎么能够为了斗嘴赢过穆云乔而主动提及这件事情。 穆云乔慢悠悠道:“陈妃娘娘与穆家有些亲缘所在,所以操心了一些,我那次特意去见了陈妃,是想告诉她.......” 不等他说完,上官碧立刻打断:“好了我知道了!” 穆云乔那次入宫,特意禀告了陈妃,自己的终身已经有了着落,并且即日就要提亲。 陈妃虽然吃惊,但是同时又暗暗替自己的侄女惋惜,毕竟穆云乔一表人才仕途光明,是个不折不扣的乘龙快婿。 陈妃当日问他:“是谁家的姑娘?你就那么喜欢?” 穆云乔面热,不好意思的抿嘴笑笑,却还是用温柔且坚定的声音说:“是,我喜欢她,只喜欢她,这辈子想不到旁人去,只想求她做我的妻子。” ........同时,上官碧听那小蛟龙绘声绘色的学舌的时候,脸也是红的挡不住。 她原本打算不让穆云乔知道她知道的,今日快了嘴,一时羞恼,脸竟然比那日还红,而且不是捂着被窝的缘故。 安静中,穆云乔极其轻微的走到床边,看着面前小小的一包棉被,他脸上露出一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笑容来,他俯身,隔着被子抱住了上官碧。 隔着被子,穆云乔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发抖。 穆云乔开口,声音很轻:“上官,我要离开一阵。” ...... 穆云乔等了一等,都没有等到任何动静,被子也不再发抖。 就在穆云乔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被子中慢慢伸出来一只手,扯住了穆云乔衣裳。 “去哪儿?” 穆云乔轻声道:“郾城。” 上官碧一下子从被窝里起身:“你要去郾城?那不是......” 穆云乔点点头:“此时岳将军在郾城,战事在即,需有人护送钱粮支援,官家想来想去,到底是我年轻担的住远途。” 他伸手理了理上官碧脸色的碎发,轻声道:“此时危急存亡之秋,食君之禄岂能不为君分忧?你放心,为了你,我也会保重自己。” 明明是这样缱绻的情话,可是听到上官碧的耳中,却产生了一种催人的泪意。 上官碧撇了撇嘴,一言不发,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出来。 此时此刻,穆云乔更加觉得面前的姑娘像个小兔子。 他微微笑道:“我原本还有些不放心,生怕这几日忽然出现的人来者不善,尤其是那个青引,他身份古怪,来历不明,若是心怀恶意,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既然你说是同道,那我就多少能放心下来。” “......” 穆云乔把她又塞回去了被窝里,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穆云乔的手指很凉,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唇的瞬间,很像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你别送我,天不亮我就要走,现在冷的很。” 上官碧要说什么,穆云乔阻止了她:“你要是送我,我舍得走了怎么办?” ...... 穆云乔还是走了,走的悄无声息,路过那小熊精睡觉的地方的时候,还看了看那两只小熊,轻声道:“你们两个可别光顾着吃东西,要替我好好守着上官啊。” ....... 上官碧果然没有起身送他,却还是偷偷拍了一只灵蝶跟着穆云乔一直走,一直等到了穆云乔回到了京城,到了军营之后,那只灵蝶才回来。 灵蝶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漆黑的夜色下,营地冲天的火把。 火把燃烧的旺盛,激地上官碧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她情不自禁的再度裹紧了一点被子。 她挺怕冷的,但是更怕热,所以才在下凡的时候挑选居所的时候挑来挑去,选了个最最西边的所在。 她抱怨京城热的慌,人还多,吹过的风都觉得混了很多很多的尘土的味道。 起初穆云乔没懂什么叫做尘土的味道,后来才明白那是红尘的味道。穆云乔一直以为上官碧不爱来凡间,即便是来,也要住在这距离西天最近的地方,上官碧一直没来得及告诉穆云乔,她喜欢红尘,因为红尘有他。 第五十三章 闹个大乌龙 穆云乔走后,上官碧躺在床上睁眼静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她差点忘记的事情。 那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彼时她尚在天界,她本是闲职,那段时间凡间无甚波澜,她也乐的清闲,时常去九天各处窜门。 有那么几次,她去了典史一族的神域范围。 典史一族是天界较为特殊的存在。 他们地位崇高,性子清冷,不属佛,不论道,也非上古之神。他们解释凡人成圣,却甘愿偏安一隅,安静书写山河光阴。 是的,他们就是负责书写人间历史的撰稿人。 初次登临天界的时候,上官碧曾经在凌霄殿外与其中一位蓝衫女子擦肩而过,那个女子的穿着类似于裙裾的牡丹蓝衣裙,上绣着朵朵云彩与叶纹,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起,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她似乎察觉了上官碧的目光,微微抬眸,正好与她视线交汇。 上官碧原以为对方会漠视自己,谁想到那手中捧着厚重书简的女子却回了她一个温凉的笑意。 给她带路凌霄殿的二郎神对她十分尊敬,称呼她为“落姑娘”。 仙界并不太在意各位神官之前的身份是什么,严格尊崇众生平等的原则,管你之前是皇帝还是乞丐,是修佛还是问道,只要同为仙友,便是仙友。 故而即便是上官碧对这位名为落姑娘的前世身份好奇不已,她也从未过问过。 天界时光漫长,就算是仙友之间有所走动,也不会像凡人走亲会友那般的勤快,有的时候隔着一两百年能够面对面喝一杯茶就已经算是熟络了。 她有一次无聊,忽然想去一趟,于是就去了。 结果正赶上两位典史一族的长老在说话。 ——凡人心志大多不坚,安稳求生只是因为能力不足,穷者独善其身多,达者兼济天下者却寥寥无几。乔松,你说若是我笔下这人温柔勇敢聪慧内敛有勇有谋,又得一幅好相貌好家世,再给他少年成名的好运气和天家赏识的好作为,这样的完人,你说他会如何? ——若是乱世,必会成为一代英雄。 ——那若是盛世呢?天子明君,清官当道,四海庆贺,内在安稳,外忧无虑? ——我一向不会揣测人心。 ——我不喜揣测人心,但我一向不甚乐观。人无完人,这话说的太满了。眼前就很快就要有一个。 ——那你要如何双全法? ——我不忍令他慧极必伤,也不想这样的人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未免太俗。此人应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就让他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 这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惊醒后,上官碧愣了很久,才惊觉自己为何会做个梦,已经,她如何能够把当时的随意听闻记得如此清楚。 毕竟,这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隔绝了三百年的岁月,长老清冷的嗓音,平淡冷静的叙述似乎还在眼前,而此时此刻,上官碧才咂摸出这字句之间夹杂的血肉滋味来。 ......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特别特别重要。” 云朵朵表情丰富,加强了她的谈话中重要的成分。 虽然木云乔也有很重要的事情,但是看起来,她好像更加着急一些。 “那就先听她说话。” 木云乔点点头。 “你说。” 云朵朵左顾右盼,再三确定周围无人,周围当然无人,他们离开了小院离开了桃花林,一直走到了一处四面空荡之处,除了头顶的小月亮和云朵朵蹲坐的小石头之外,周围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 带着寒气的风还在吹着,云朵朵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木云乔想了想,捏了个手决,在他们周围画了一圈结界。 这下风吹不进来,话也飘不出去,既暖和,又牢固。 云朵朵觉得暖和多了,于是她继续严肃:“我那个师父,他是假的。” 木云乔惊讶:“什么?” 云朵朵预料了木云乔的预料,她继续压低声音表情严肃道:“我师父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就算是青鸟跑去报信给我师父,我师父也不敢自己闯来找我,他只会哭哭啼啼去别的修仙之处求救......所以,现在我们看到的师父,他是假的!” 木云乔的眉毛皱起,他没想到这一层,但是他也并不认识那个什么青引,万一人家听到爱徒出事,情急之下奋不顾身了呢? 云朵朵接下来的一席话很快推翻了木云乔心中对青引的挽尊:“我师父自己就说了,他修行了好几辈子才得了这五百年的寿命,接下来每一年他都要当做葛老头那样过,一天一天都不能懒!” “葛老头是谁?” “我师父说是他当人的时候的邻居,一个特别抠门的有钱老头。” “......” 云朵朵又说:“再说了,我师父好容易遇到了中意的仙女,现在只怕在谷里那个犄角旮旯里偷偷摸摸的写情书呢,就算是青鸟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 情书?五百年?中意的仙女? 木云乔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 他问道:“你师父,是五十桥的主人?” 云朵朵用力点头:“对!他喜欢上了你们一品仙人洞的一个仙女!想要攀亲事呢!你们一品仙人洞是不是有很多仙女姐姐?” 木云乔面无表情的说:“一品仙人洞没有仙女。” 他补充:“只有我和我师父。” 哈? 已知,一品仙人洞只有木云乔和云府真人,而青鸟之前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控诉过木云乔险些扒光他它的毛,而且从反应来看,木云乔应该不是受害者。 那么....... 难道是.......云府? 云朵朵恍然大悟,吃惊地张大嘴巴,又在木云乔的一个眼神下立刻捂住了嘴。 她师父,闹了个大大大大大乌龙啊!云朵朵含泪的想,幸好这次来的是个冒牌货,不然木云乔能扯光青鸟的羽毛,也一定会找机会去扒光青引的头发....... “那,那你不是也有事情吗?”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扯开个话题了,她作为徒弟,既不想聊她的师父闹了个大乌龙也不想去木云乔商量怎么扯人头发的事,“你那么晚了来找我,一定是有事情的吧?” 木云乔很是顺从的翻过了这一篇,好像自从进入了缠梦,他就好说话的不像样,特别的......温柔体贴? 云朵朵不由自主的发抖。 迎着木云乔的目光,她尬笑的戳了戳手:“不知道怎了,忽然感觉有凉风,大概是错觉吧。” 木云乔沉默片刻,道:“不管那位是不是你师父,他能进来也是有本事的,那么他就有本事带你走,让他带你走。” 云朵朵不解。 木云乔说:“白天吃饭的时候,那两只小熊精的表现你也看到了?” 云朵朵点头。 木云乔说道:“那两只竹熊我在古籍上见过记载,说竹熊嗅觉敏锐,且绝大多数都出身仙界,对于除仙界之外的气息敏锐而戒备,越是修行高的越是亲切,那两只竹熊的态度如此亲密,那个冒充你师父的人,一点非凡品。” 木云乔抬头看她,他当时把空地上唯一一个能够当坐垫的石头给了云朵朵,说话的时候,他一直都是半跪在云朵朵面前的,说话时候,很自然的抬起头,这样的角度,在云朵朵的眼中,让她生出一种,木云乔在哀求她的感觉。 令她不可思议。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木云乔说:“这缠梦本身就是妖怪,它会成魔,它若是成魔,可移天换日,斗转星移。” 第五十四章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听起来很严重。 云朵朵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木云乔一开始以为她是被吓到了,想着虽然她也是修仙弟子,可是到底也才十五岁,再说了她的师父还是个那么不着调且眼瘸的,想必也不曾见过更多的场面。 只怕连什么是“移天换日斗转星移”都想不到的。 他想想,干脆长话短说的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云朵朵,包括当年曾经有个缠梦成功了,天界废了很多力气才把那个大魔鬼封印成功的事情。只是他并没有说,那个封印大魔鬼的神仙就是云府真人。 正想要软下声音来安慰她两句,和她说不用害怕,只要赶紧扯着这真真假假随便是谁的青引离开就好,只要青引离开,这缠梦就没有机会吞吃仙家灵气,就不会醒来,其他的事情,上官碧自有主意。 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云朵朵嘴巴一撇,眼圈一红,泪珠子扑梭梭的就滚落了下来。 她的眼泪连绵不绝,一颗颗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砸,好几颗砸落到了木云乔的手背上,尚温的眼泪如滚烫的岩浆,激地木云乔战栗不已。 就这样害怕吗? 云朵朵没等木云乔反应,就哭哭啼啼的说话:“你,你不走吗?” 木云乔一愣:“什么?” 云朵朵的声音原本是脆生生的那种,如风铃一般,如今带了哭腔,声音就变得软绵绵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软绵绵的声音透着藏都藏不住的委屈,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就那样隔着水光看着他:“你不打算走的,说来说去,只是让我带着那个假师父走......” 木云乔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确实有点被云朵朵的眼泪给惊到了。 然而他很快知道,他的惊吓还不止于此。 因为云朵朵的下一句来的更加的让他震撼。 “你不走,我也不走,死就死了,哪怕是浮生一梦,只要入梦了,不也是一辈子正常过了么?” “胡说!”木云乔皱眉,“你以为是一生,可是现实中不过就是稍微长一点的梦境,和正常的一辈子差的多了。” 云朵朵似乎就等着这一句,很快就还嘴:“你也知道这缠梦看似漫长实际只是一梦,那你还找死!” 她越说越生气,越生气就看起来确实凶巴巴:“你明明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是来带你回去的!你却只知道让我去带那个假师父走!你有没有良心!” 木云乔道:“你就是为这个哭的?” 她凶巴巴的,像个炸了毛的小兔子。红了眼睛的小兔子抹了一把脸,冲着他呲牙:“不行吗?!” 木云乔心中长叹一声,叹息在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化为了眼中一丝看不清道不明的柔光。他实在是对眼前这个以为自己凶巴巴其实可爱地不得了的小兔子毫无办法。 木云乔放软了声调,几乎用哄小孩一样的耐心对云朵朵解释道:“我没想过要死.......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觉得你反正命不长,所以算来算去,还是你留下划算?”云朵朵一口气说了一串,刚刚憋回去的眼泪哗啦啦的又跟不要钱一样的往下淌。 木云乔一边吃惊这么快这姑娘就知道了,一边想着定然是那只蠢鸟说的,等出去了一定要彻底扒光它的羽毛。 一边还是不动声色,逗她:“你若是鲛人,那我现在可就要发财了。” 东海有鲛人,泣泪了成珠。 不过鲛人凶猛,食人啃铁,可不是动不动就会流出珍珠泪的小可怜。 “可惜我不是鲛人,叫你发不了财了。” 云朵朵发泄情绪后,觉得好多了,哭泣停止之后,她开始觉得泪痕挂在脸上十分的不舒服,掏了掏衣袋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寝衣,外头只虚虚的罩了一件衫子,并没有带手帕,于是毫不客气的捡起一截对方的衣袖开始擦鼻涕。 木云乔哭笑不得。 但是还是耐心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而来,但是这事情分轻重缓急.......” “你轻还是他重?”云朵朵擤了鼻涕,又用木云乔另外一侧的袖子擦干净了脸,又瞪了他一眼,“那狐狸精聪明死了,才不会蠢的让这小魔鬼变成大魔鬼呢!” 她道:“你都说了,我那个假师父可能也是个神仙,那么既然这个神仙冒充我师父过来,那那个神仙总不会是来做坏事的,既然不用本来面目,只怕是......上官神仙的熟面孔,所以才变化了我师父的那张脸。” 木云乔有些发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一层。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假的师父,其实是为了......上官神仙来的?” 云朵朵说:“也不是不可能,云府真人都有很多神仙朋友,上官神仙似乎资历更久的样子,那么她一定也有更多的神仙朋友.......上官神仙转世之后,只怕她那些神仙朋友都很想她。知道有了这个缠梦能够见到转世之前的上官神仙,大概想来看看,也不是不可能的。” 木云乔没说话。 上官碧......有很多的神仙朋友。 木云乔说:“若是这样,那些神仙可以去见我娘的。” 云朵朵很耐心的解释:“不一样的——你娘是你娘,上官神仙是上官神仙,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木云乔不懂,他露出迷茫的表情。 这一看就是没看过戏文,也没写过话本的......云朵朵这样想。但凡看过两本三生三世的虐恋戏文,都不会这样的茫然的。 云朵朵心里十分满足,原来厉害如木云乔,也有短板呀。 她十分大方的解释道:“就是不一样的,哪怕是一样的名字,一样的脸,可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个是神仙,她有当神仙的记忆,她还有之前如何成为神仙的记忆,可是转世之后,她就算是再当了神仙,依然有当神仙的记忆,也有神仙的记忆,可是这记忆已经不是原来的记忆了,那是全新的记忆,也是全新的上官神仙。不一样的。” 云朵朵说的很绕,可是木云乔听明白了。 云朵朵最后说:“所以,有两个很厉害的神仙在,你怕什么呀?还需要咱们去费劲?还不如抓进时间去找你要知道的东西,然后咱们赶紧走。” 她说的好有道理。 木云乔几乎要被说动。 “我们都是小小的修仙弟子呀,本事本事不大,能力能力不多,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你娘是个神仙,你师父是个大官,还有两只镇宅的灵兽,竹熊精怪可是多少年都不见的猛兽!只怕都不用让上官神仙出手,那两只竹熊就可以把这小魔鬼给吃了!” 见木云乔有动摇之色,云朵朵赶紧拽着木云乔起来:“好啦好啦,看来咱俩操心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回去睡觉!” 木云乔整个人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十分顺从的解开了结界,然后很快的就回到了那个小院。 推开院门的时候,他听到云朵朵嘀咕一句:“我记得我们走的挺远,怎么两步就回来了?” 见木云乔没出声,她又自顾自解释起来:“一定是因为现在事情解决,心下舒畅,这才觉得路不远。” 于是原路返回。 眼看着绕过这颗桃花树再拐进那月门就回到了他们的小院,木云乔走过桃花树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原本高高挂在树枝上的小熊已经不见了,没有了熊的遮挡,月色显得比刚刚亮堂了一些。 他们进了月门,一脚还未踏上走廊,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对他们说的。 “汝可是岳飞?” 有人回她:“吾便是岳飞,汝是何人?” 声音是从廊下的荷花池对面传来的,岸离得远,隔着清风和浓雾,回音顺水而来之时似乎也沾染上了清冷的味道:“原来汝便是就是岳飞,吾以为那英雄人物就算不是伟岸英武也该器宇不凡……如今一见,不过如此。” 若说之前的话语中只是带着清冷,那么到了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嘲弄意味已经是十足明显。 岳飞皱眉,他并未曾生气,父亲常说,大丈夫要有容人之量。对方只是个小女子,听声音,似乎还非常年轻,虽然语气不善,却也不至于如此就能将他激怒。 “令姑娘失望,岳某汗颜,不过来者是客,姑娘何不大大方方从正门投帖拜访,深夜前来又不露面,只怕不是为客之道。” 浓雾之中的女子似乎笑了一下,片刻后,声音复起:“既汝有如此之言,那么吾便尽一尽这所谓的为客之道——初次见面,吾是典史一族的落颜,此番前来,便是来记录汝的一生功过……” 此时云开雾散,那荷塘对面的声音已经不再遥远,月光笼罩在荷塘中,清晰的映照出立于荷叶之上的女子的脸:那个女子的穿着并不似宋人,类似于裙裾的牡丹青衣裙上绣着朵朵云彩与叶纹,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起,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赤足踩在荷塘中心的一朵荷叶上,青白相衬,水波盈盈荡开,让岳飞有一种如梦般的错觉:仿佛只要一眨眼的功夫,那女子就要与荷叶一起沉入水中。 那一瞬间,二十二岁的岳飞如坠梦里。他万分庆幸此时是在夜晚,想必他就算是不小心红了脸,大概也不至于当场出丑。 他已弱冠之年,早已经过了相信怪力乱神的年纪,可是如今,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么,眼前的女子,难道真的是仙女?否则如何会以这样的姿态在这样的场景下出现? “姑娘说,来记录吾的一生?”他虽然发愣了好一会,可是他也确信自己听进去了刚才的话。 “正是。” “姑娘也说,吾会成为英雄?” “不错。” “那么……岳飞一下子兴奋起来,若是她真的知晓未来,他最为关心的,自然是迫在眼前的事情:“吾守孝期满便要再次从军打仗逼退金狗,不知吾能够打胜仗?” “可以。” “那大宋是否可打败金国?” “不会。” 血色尽褪。 第五十五章 画壁 空气一下子如同凝了胶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躲在暗处观摩这一切动静的云朵朵和木云乔面面相觑,对视一眼的时候,即便是只瞧见了彼此眼神中的光芒,也大约都读出了彼此的情绪。 真是复杂啊...... 一方面是觉得不对劲:这个场景明显不是花满处的所在。怎么凭空出现的花园,凭空多出的回廊,凭空有的水池和假山.......还有,这哪里来的陌生的男人? 而且听这对话,这个男人应该是人,反而是那个飘在水面上的美人儿才古怪,大概是神仙? 云朵朵暗暗想着,若是未曾入这缠梦,大概她见到这样的美人,第一反应只怕是什么妖怪,毕竟她和木云乔修仙的时候,天下已经进入了神隐时代,即便是尘世里还有神仙也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比如那个莫虚言,好好一个神仙,结果整成了个小破客栈的小伙计,半点仙气都没。 这让云朵朵一度陷入困惑,而且这个困惑至今都没有解开:这当神仙,不就是想要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仙气飘飘的么?可是她遇到的一个两个神仙,都似乎非常享受做人的样子,那既然如此,何必费那么多劲? 不如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每一世岂不是更好? 当时的不解,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有了那么点解答:或许,并不是神仙想做人,而是在神隐时代,神仙也要低调? 不似云府做人的时候,神仙看着满地跑。 就一天时间,他们遇到了三个神仙,以后还可能会有第四个,第五个......那么多的神仙在人间到处跑,即便是云府这个时候看起来不像是修仙的,这仙缘也是够够的。 云朵朵几次想和木云乔咬个耳朵,都因为害怕打草惊蛇给忍住了:戏文子里可都说了,但凡反派密谋写什么坏事,即便是关在房间里偷偷说,也会被外头经过的炮灰听到,听到也就听到了吧,炮灰一定会无意中做出点什么暴露行踪的时候来触发后面的狗血戏份。 虽然云朵朵总是吐槽这个戏份无聊且套路,但是她好歹总结出一个经验:就是不要在偷听的时候乱动,包括手脚,包括舌头。 云朵朵想了想,丢了一条长舌虫跳到了木云乔的耳朵上。 长舌虫一共有两条,长的针尖般只有一点点大,落到了木云乔的耳朵上看起来像个很小的耳后痣。 云朵朵把另外一只放在了自己的唇下,反正现在黑暗中,她可以光动嘴型不发音,就让木云乔“听”到自己说话的内容。 木云乔起初有觉察,直到云朵朵那一听就知道是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不对。毕竟这声音实在是太近,简直就像是凑在耳边呢喃一般,可是耳朵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温度。 除了云朵朵软绵的声音:“木云乔!” 他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少女。 少女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的惊人,一度让他有些担心会不会被人发觉这比星子还要亮的存在。 亮晶晶眼睛的云朵朵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用了长舌虫和你说话的,你别害怕。” 木云乔没吭声。 毕竟她没有给让自己说话的长舌虫。他只能一味地接受云朵朵的话。 她简直就像是在看戏,一边看戏一边评头论足的观众一样。 她说:“这个仙女是不是不应该这样说,就算是神仙能够预知,也不该浇灭了凡人的希望,这公子看着好年轻,这番打击怕是受不住。” 这打击不小,甚至极其严重,毕竟关于家国存亡。 木云乔也紧紧抿嘴,他的视线全部落在了那个被预知了结果的年轻人身上。 那个年轻人的面目被黑夜笼罩,看不清神色如何,他消瘦的脊梁在夜风中挺立,如松,如竹,这四四方方一圈围墙挡住了外面的风雨,若是等他出去面对冷雨霜雪,他还会这样屹立不倒吗? 此时,岳飞的心中一片空白。 之前的所有兴奋全被打破:成为英雄又如何?大退金兵又怎样?大宋无法打败金国,难道又要持续缴纳岁币割让国土?辽国已经强如之末,难道下一步,金国要吞并的,就是大宋不曾? “姑娘到底是谁?若是我宋人,岂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吾适才言说汝会成为英雄和胜仗时,汝还未有如此态度。”落颜轻笑,“怎说到金国不败汝却斥责于吾?” 岳飞脸红,这次却并不是因为眼前的如花容颜,而是真正的不好意思。 大丈夫应该有容人之量,而且更重要的,应该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如今却被一个小女子弄得失了体统。看来,他较之刘韐大人,还差的很远。 “抱歉。是我的错,不该责难于你。” 落颜笑,道:“汝终于不再学吾之言了么?” 岳飞又是一通脸红,他自小就有不自觉学别人说话口气的毛病,被父亲训斥了好久才改过来,刚才听到眼前的女子怪异的腔调,不自觉老毛病又犯。 “抱歉。” 落颜宽容地笑了笑,“容止可观,进退有度,方显气节。岳将军果然不虚,不枉我深夜一探……” 岳飞见落颜略微弯腰,衣袖轻抚,扫落裙摆处的露水,便知她要离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要走了?” “正是。” “姑娘来此,只是来告知我,我会成为将军和我无法攻破金国?” “唔,应该还有一件事。” 岳飞皱眉,隐隐觉得接下来并不会是好事,可是,好奇心是强烈压制下了他的不安,“什么?” “顺便,来见证大宋的亡国。” ——这句话,岳飞并未听到。 他皱眉,明明就看到了对面的女子开口,可是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落姑娘?” 他试探开口,对面画面不动,他静等了片刻,终于上前一步,只这一步,面前画面破碎,落颜、荷花池、假山,像是被一颗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荡起了圈圈涟漪。 等到涟漪消散,面前只剩下黑暗。 岳飞还未明白眼前状况,脚下忽然踩空一般失重。 他猛然惊醒。 ...... 云朵朵和木云乔眼睁睁的看着面前布景忽然消失,紧接着岳飞也跟着消散于黑暗,他们的面前又变成了原本花满处的模样:篱笆小院,窗户的很高的小屋,还有开的很老的桃花。 若不是云朵朵眼前还晃着木云乔的那颗耳后痣,云朵朵可能会第一时间觉得自己没睡醒,或者是梦游。 “我不是在做梦吧?” 长舌虫还想要发挥作用,就被云朵朵一把揪了下来。 木云乔感觉到少女柔软的手指在他的耳朵上轻轻一点,一点微凉之后,他就正常听到了云朵朵的声音。 “这应该不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木云乔冷静道,“我来此缠梦时候,在客栈中听到有人谈论岳将军,若是那岳将军便是岳飞,那么我们今日看到的应该过去时了。” 云朵朵更加的吃惊:“那我们遇到鬼打墙了?” 她立刻否定:“不对,这是凡间的叫法,而且也不能说是什么鬼打墙,可这叫什么?有什么说法吗?” 她虽然也是修仙弟子,可是入门时间短,知道的事情了了,加上那个时候已经是神隐时代,就连她的师父青引都不算是飞升成功的,据说只有那只青鸟经历过诸神时代,所以才能倚老卖老。 “早知道就把那只鸟给一起抓过来了,它一定知道这是什么说法。”云朵朵心想。 “画壁,这个说法叫做画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给了他们解答。 第五十六章 画壁2 云朵朵恍然大悟。 她听过画壁,且画壁在修仙境内十分的流行。许多的修仙所在都还能看到一些画壁,那些画壁常常是一些人间的景象,有的很清楚,表示这画壁的存在时间还很新,有的已经逐渐模糊不清,表示这画壁的主人已经快要遗忘了。 那些都是修仙者在人间的留恋,修仙者对于凡尘欲念的态度不在于强求,也不需要强行割舍,这许是经验之谈:只要是人,就斗不过时间,再如何的刻骨铭心难舍难分,最终都会败给时间。 修仙么,不就是修的时间,时间足够,海可枯石可烂,人也会忘情。 云朵朵脱口而出:“好奇怪啊,这尚在红尘,怎么还有人在红尘中挽留红尘呢?” 那声音又回应她:“谁又和你说,这里是红尘呢?” 起初,木云乔和云朵朵还以为这声音的来处是那面前尚未消散的美人,也是那美人神仙和他们说话,于是下意识就看向美人方向,却只来得及收获一片的黑暗。 不是美人,而是没人。 云朵朵莫名有些觉得惊恐,这倒也不是自己吓自己,因为那声音的来处确实是刚刚那个美人的方向。 如今美人消失,现场变会原样,却还有人在说话。 是谁? 云朵朵和木云乔靠的越来越近,她手发凉,声音发颤的地扯着木云乔的胳膊,急急问他:“木云乔!是有鬼了吧!” 越想越不是没可能,这诸神时代并不代表妖魔鬼怪就会少,相反,若是这人间牢房人满为患也不个代表人间太平的意思。 她出生于神隐时代,诸神隐没,对于魑魅魍魉的封印就越发的强大,那个时候即便是有现世的妖魔,遇到厉害的神仙的几率也比诸神时候要大。 就比如那个莫虚言,他应该就是个很厉害的神仙。 而如今他们两个不怎么厉害的修仙弟子在诸神时代遇到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妖怪,该怎么办? 木云乔却只是淡淡道:“不是鬼。” 是鬼就好了。若是鬼,诛杀便是,反正无论是人还是鬼,只有死了才最安全。 当然,他这句话不敢说,太不敬了。 木云乔对着那从暗处走出来的人恭敬的弯了腰,同时声音也和姿态一起恭敬了起来:“上官神君。” 他听云府说过,若是遇到个神仙,不知道级别和职称的话,就直接往大了称呼就好,什么上仙啊,上神啊之类,或者干脆就叫神君,其实神仙和人一样,都爱听好话,也都爱戴高帽子。 这一世的上官碧的信息不多,云府也未曾对他吐露什么,所以木云乔才会来这一场缠梦。 “我的猜测是对的。”木云乔心想。 上官碧的前身果然是神仙不错,而云府,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毫无修仙想法的凡人。后来,身为神仙的上官碧却不知道为何被夺走了神籍轮回转世,而穆云乔却成为了云府仙人。 现在面前出现的就是依然还是神仙的上官碧,她有着神仙特有的清冷,对于木云乔的高帽并不在意,却只看向他身后的云朵朵:“你叫他木云乔?他不是小宋?” 云朵朵吓了一跳,她万万没想到这不是鬼,却是上官碧。她自觉闯了祸,不知道如何回应,本能的躲在了木云乔的身后。 结果确实上官碧先叹了一口气,审视的目光褪去,表情也温和了不少:“我倒并非是兴师问罪——你们两人查无来处,又不说目的,穆云乔本就心生疑虑,可是他为人心善,不愿意以恶念揣测别人,于是让你们来花满处。” 云朵朵忙道:“我们并无恶意的!” “是么?”上官碧眼皮也不抬一下,“可是你一来就说要找穆云乔,结果找到了之后,不伸冤不告状,又似乎毫无目的,你说可疑不可疑?” 云朵朵哑然。 顿了顿,她硬着头皮说:“那,那也有人真的是毫无目的去做一件事情啊......穆云乔名气响亮,我久仰大名,兴冲冲过来看一看也不是不可能啊。” 上官碧微笑:“但是你似乎眼神最后都落到了你身边的人身上了。” 云朵朵再度哑然。 不等云朵朵再说话,上官碧的视线从两人身上一一过去,再开口时候,就是一副胸有成竹态度:“我原先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听到你唤他木云乔,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你其实不是来找大理寺的穆云乔的,你是来找这位木云乔的。对不对?只是或许同名同姓,或许叫法相同,于是你便来到了大理寺,遇到了那个穆云乔,你有苦衷,没法解释,所以就将错就错,留了下来。是不是?” 别说云朵朵了,就连木云乔都惊诧不已。 木云乔此刻有个想法格外的强烈,便就是这眼前的上官碧纵然外貌模样姓名和自己的母亲几乎毫无差距,但是任是谁一看,便知道这两人毫无关系,天差地别。 他的母亲从小被云府养大,云府对她极好,真的要星星不给月亮,人生顺遂无比,就连当神仙也当的比别的修仙弟子容易,后来她思凡,遇到了木云乔的父亲,父亲对她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宠爱,所以她从未遇到过难事。 毕竟这天下若有难事,都会有人替她攀登。 可是这眼前的上官碧却是个实打实的神君,纵然这天下有万般难事,在她看来,要么攀登,要么移山。 迎着两人诧异的眼神,上官碧眼波流转语笑嫣然:“很明显你是认识穆云乔的,我说的是大理寺的那个穆云乔,或者,你不认识,但是你熟悉,至少不陌生。同样,我也是,你对于上官碧了解甚少,但是不陌生。所以,你们想要了解我和穆云乔。是不是?” “让我来猜,你也叫云乔,你和这位姑娘同时来到这里寻找我和穆云乔,但是中途失散,这姑娘第一时间来寻你,阴差阳错找到了穆云乔。而这姑娘在见到我之后便笃定你一定会找来,于是安心在花满处住下,准备对你守株待兔。而她算的不错,也聪明,真的等到了你。” “至于你为何改了名字,怕是你发现重名的缘故,而你自称的宋远桥......只怕也有深意。这宋远桥,是旁人的名字吧?” 云朵朵此刻万分感谢木云乔在身边,若是她面对上官碧,只怕三句话不到,她就撑不住了。而挡在她面前的木云乔还能不动如山,不愧是敢和千年狐狸精做交易的人,胆子就是大啊...... 然而云朵朵此刻却没看到木云乔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他的脑子里想到了当年云府的话——他说“你娘亲如今不知愁滋味,很好。而我当年认识的......也很好。” 云府把那段记忆当做宝藏一样,不肯透漏许多,也不肯给别人看,生怕漏了一点,他就少一点,像是为了过冬储备食物的小动物一般的守护。 然而小动物最终会等来春暖花开,而云府却不会,他只能靠着那么一点点的积存,去度过漫长的,永无春天的冬日。 “我确实叫木云乔,宋远桥也确实是别人的名字,我们查无来处是因为我们并不属于这里,并无目的是因为只能够见证者。” 木云乔慢慢的说道,他说的十分的费力,像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在努力的整顿字句,努力的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良久,木云乔才缓缓抬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对上官碧说:“你也不是现在的,当下的上官碧了吧?你,是已经失去了穆云乔的上官碧,是不是?” 第五十七章 梦里人 这下别说云朵朵了,连面前的上官碧都跟着怔楞了一瞬。 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神态,快的让木云乔若不是死死盯着,定然会以为是一番错觉。 她秀眉微挑,嘴角勾出一抹明媚的笑意来,说道:“你这小小弟子,看着修为一般,倒是很能想......你以为这天界神仙是什么?胆大包天呢?还是不知死活?” 木云乔也跟着她笑,笑出一模一样的弧度来,他说道:“上仙并未否定晚生的猜想,这是否就可以证明,上仙确实有本事,可以回溯过往,力挽狂澜?” “力挽狂澜......”上官碧咂摸这四个字,然后冷笑一声,“这是凡间造出来的成语,不似我神界能有的东西,对于神仙来说,等到了开始要力挽狂澜的时候,就是神迹陨灭之时......到那时候,天可就不管这凡间的人如何了,人定胜天,人得胜天啊......” 上官碧有些答非所问,但是她并不在乎,她看向了木云乔身后的云朵朵,她对这个少女颇有好感,说话也放了些轻柔:“你的名字,并未骗我吧?” 云朵朵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我就叫许云朵!我师父平日里叫我云朵朵,所以我师兄师姐都这样叫我的!” 上官碧静静听她说完,面上的笑意更甚,她自顾自走到了一处石头上,坐了下去,手一抬,脚边一颗矮草如闻风见长,飞快的长大,变成了一把平整的桌子,她又拍拍手,桌上凭空多了一盏茶,还冒着热气,隐隐有梅花的清苦气味。 只要一杯,看出来没打算请他们的意思。 木云乔道:“上仙这是要端茶送客的意思?” 上官碧失笑,进而摇头:“我不懂凡人的规矩,也并未来得及学会这些礼节——你看我即便是来凡间一趟,都选择把花满处安置于此便可相见......我只是太冷了,想暖一暖。” 上官碧不光是变出来一杯茶,还点燃了一根明烛,这确实有些不寻常:即便是修仙界,也不常用人间那种蜡烛,要么是夜明珠,要么是鱼灯,万万用不到这种亮度又不够,还容易发生险情的消耗品。 可是对于眼下的上官碧来说,明烛和鱼灯,都是空有亮度,却无一丝的温暖。 微弱的烛光之下,他们才看到眼前的上官碧的不同,她竟然穿了一双极厚的靴子,身上的衣裳看着轻便,却也是褂子加了夹衣,她的眉目中有掩盖不住的倦意,捧着热茶小口小口嘬饮的时候显得十分的累。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是个有些疲惫的神仙。 上官碧实在是很美,人们常用“美若天仙”来形容一个女子生的极美,而上官碧,就是那个天仙,任何一个人见到她都不会怀疑她不是神仙,尤其是,这时候的上官碧。 她除了美貌之外,气质超脱,神情清冷,颇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凉。 但是,花满处的上官碧不是这样的,她会举着扫把赶走来偷吃东西的小狐狸,会像模像样的摆盘,会去厨房盯着厨娘做饭,还会百无聊赖的趴在桌边一边把玩辫子一边等穆云乔回来吃饭......这些都是凡人才会有的习惯。 花满处的上官碧好容易沾上的红尘,丝毫不见在眼前的上官碧身上。 她着实花了好一会时间才喝完了那杯茶,她随手把手中的空茶盏捏在手里,茶盏残留的温度碰上她冰凉的手,让她有一种被刺伤的错觉,可是她眼下十分需要这种感觉,唯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在人间活着。 她再一次看向云朵朵,道:“你那个师父......” 她还没说完后话就被云朵朵打断,小姑娘急切的声明道:“他不是我师父!是假的!应该是个神仙偷偷装的!我师父没......没太大可能能赶来......” 她原本想说“他没这个本事”,话快要出口又觉得这实在是太不给青引面子,于是临阵改口。 上官碧不以为意的笑笑:“是么......你这个师父......好吧,你这个假师父,似乎和我出自同门,他许多的法术都让我觉得熟悉,包括他驱使的灵蝶......我有些好奇......或者说,十分的好奇。” 她一边自顾自的说着,一边摩挲手上已经凉透的茶盏,她看似平静,但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没有逃过木云乔的眼睛。 但是木云乔却一言不发。 而且背在身后的手死死的抓着云朵朵,云朵朵吃痛,好几次想要抽出来,奈何木云乔的力气特别大,其实她早应该有所领悟的。 木云乔咬紧牙关,死死地不让自己问出那句话:“你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 一片死寂中,上官碧却如同听到了木云乔的心声那般,眼圈一红,眼泪扑梭梭就落了下来。 她说:“我太累了,要喂食缠渊,一次一次的回溯,一次一次的见证大宋之光的陨灭......他会书写在丹青传记中永垂不朽,可是,可是我只想要一个遗落的名字罢了,怎么就那么难?” ...... 目光对视之中,木云乔忽然就明白过来。 他看向了那个面色苍白,眼中有泪的上官碧,她果然是日后的上官碧,而她的身边,果然没有了穆云乔。 其实一开始木云乔并未往那个方向想过,可是他在黑暗中撇见了上官碧的一缕头发,在一片黑暗中,除了女子明媚的脸,那一根白发亮的刺目。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一个神仙生出华发? 木云乔想不出来别的可能,唯有的就是,那个和云府生了一模一样脸的穆云乔。 这个时候的穆云乔和日后的云府年纪相仿,基本可以推断他应该是这个年纪成为的神仙或者说拥有的神格,一个凡人,肉身成圣是非常难的,除了当年的二郎真君之外,拥有姓名的就没听说过几个。 那么,穆云乔是如何拥有神格的呢? 被点将吗? 若说此刻南宋,最可能被点将的,也应该是岳飞,岳将军。 上官碧说的对,岳飞将军日后名垂青史千古传颂,但是在岳飞身边,并没有一个叫做穆云乔的名字,他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无名白骨;他也是“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梦中人。 第五十八章 乱世 “上仙有事情瞒了我们,”木云乔心平气和的开口,“若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怎么可能连一个神仙都救不过来?” 隔着面前夜色,木云乔慢慢的走近上官碧,距离太近了,近到上官碧甚至能够看到木云乔瞳孔中的自己。 即便是只能看到影子,她也看出来自己现下的样子,她狼狈极了,不是那种容颜受损尘满面的狼狈,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和颓丧,以及一种千百次的失败的绝望。 她听见自己用很平静的声音回答他:“即便是当神仙,也不代表可以恣意妄为,人间走向自有定律,凡人的走向也早已经确定......牵一发动全身,哪有那么容易,可以确保改了一环不影响全局变化?” 木云乔没有立刻回应,他心平气和的看了面前的上官碧许久,上官碧被这样的目光是审视之下,丝毫没有畏惧,很是坦然的与其对视。 目光倔强无畏,和他的母亲实在是不同的。 木云乔心中微微叹了一声,将目光转向了那处原本出现画壁的地方。若不是他们也是修仙弟子了解画壁的出处,只怕会恍惚不已,觉得刚刚不过一场幻象。 木云乔忽然开口,问询云朵朵:“朵朵,你知道落颜吗?” 云朵朵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刻回答:“啊,知道知道!是个特别厉害的神仙,品级很高,身份特殊,而且,她是文神,天下走势都在她笔下。” 云朵朵一边说一边还能抽个空害羞一阵,木云乔刚刚,叫她朵朵,就连她师父青引都不曾这样亲昵的称呼过她,都叫她云朵,为了表示亲切,就叫云朵朵,以至于很久很久以来,她都觉得三个字的名字会显得亲切。 比如云朵朵,比如,木云乔。 木云乔很满意自己的得到的解释。 而对面的上官碧已经明白木云乔这番提问的用意,她的脸上已经渐渐难看起来,若是那位画壁中间见过的落颜是文神,那么木云乔几乎可以推定,上官碧大概会是武神,她就那么端坐在那,身边是一个杂草变幻的桌子,可是紧紧是一瞬间的气质变化,都让木云乔周身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 木云乔平静的把目光从拿出黑暗中收回,坦然的与如今已经有明显怒意的上官碧对视:“我一直很奇怪,这画壁出现的缘故,似乎和穆云乔毫无关系,可是又不该真的没有关系。如今忽然明白过来,若是穆云乔不似岳将军那般在历史长河中占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就不该会让上仙如此的烦恼......即便穆云乔是个人中龙凤,可是这乱世中,活一个死一个,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波折和影响。除非......他不在人间史书中,而在落颜文神的笔下,结果清楚,不可更改.......” “啪嗒”一声,是上官碧暴怒之下摔碎了手中的茶盏。 上官碧怒道:“谁告诉你的?!” 说话间,她一掌震碎了那手边的木桌,原本看着还很结实的桌子瞬间化作了碎片,如纸一般。 木云乔来不及说话,生生被震退了两步,险些撞在了一直跟着他身后的云朵朵身上,而他来不及安抚云朵朵,就听到云朵朵一声惊呼。 原来那茶盏本就是变化而来,被上官碧打碎之后,在地面至少又起了变化,与那化为碎纸的木桌残骸一起被无风自卷,瞬间功夫变化成了一股绳子,等落于上官碧的手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一袭马鞭。 木云乔的沉默再一次加重了她的愤怒,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谁,谁告诉你的?” 眼看她的鞭子马上要落下,木云乔深知自己根本不是眼前上官碧的对手,已经做好了准备硬生生挨了这一记的时候,他却听到面前上官碧厉声质问:“谁?” 木云乔本能抬头,却见面前还保持着拿着鞭子的上官碧眼中忽然迸发光芒,又惊又喜,又是茫然,就趁着这片刻的恍惚,云朵朵感觉自己背后忽然有一只手把她往后大力一扯,她来不及反应,顺着力量往后倒去,她却没有如想象中的摔到地上,而是仿佛落入了深渊。 不好!她手中还紧紧抓着木云乔的腰带!她连忙想要放手,却已经来不及了,木云乔也跟着她的力道被带入了深渊,无尽的黑暗中,她唯一的感觉就是木云乔把她拉到了怀中,她听着耳边呼啸的风,闭上了眼睛。 ...... 云朵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看头顶茫然的天,她的神情比较天色更显得茫然。她不由得紧了紧披盖在头上的外衫,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仅穿着一袭长袍的木云乔。 “我们现在在哪儿?” 木云乔摇了摇头,他如今根本不确定,这缠梦和他之前入过得迷梦截然不同,迷梦再如何逼真,都有限度,取入梦者执念最深之处塑造,一砖一瓦一人一物,即便是有差,也是因为入梦人记忆有误所至。 但是这缠梦不同,缠梦是大妖,时间跨度漫长不说,而且不受控,尤其是不受入梦这的控制。且不说上官碧身份特殊可能跨度漫长,这大妖的跨度也不容小觑,他们现在可能距离花满处千里之遥,也有可能距离那时发生之时百年之久。 这天上的细雨绵绵已经落了一天了,周围都被雨丝笼罩变得模糊一片,唯独这雨,千年不变的雨,让他们找到了一丝的真实。 他们靠着这一点真实,已经走了很久。 云朵朵又问:“那我们要去哪里?” 木云乔也跟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看向远处,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他肯定,那眼前影影倬倬之处,是一座城。 只有城池,便会有人,有了人就有了方向,那么他们就能够找到他们所要到达的所在。 “临安,我们去临安。” ...... 雨是忽然落下的。 江南的三月就是如此,天数不定。明明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可是一转眼便风起云涌,雨落如注,转眼间天地便陷入一片茫然。 靠近西湖的茶楼中,有一对主仆模样的人在慢慢饮茶,下棋闲聊,棋下的漫不经心,闲谈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声音压得极低,纵然好奇心十分巨大的店小二竖起耳朵都听不到任何内容。却依旧接着添水的由头一次又一次的跑到那间临窗的雅阁。 小二哥压抑不住好奇的想猜测那主仆二人的身份,有宋一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作为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已经是大不该,现在还带着一个小童在来人客往的茶楼呆了大半天。引人侧目。 看那女子还梳着姑娘的发髻,难不成是来着偷偷会情郎的? 小二哥见多识广,私会情郎也不是没见过,可是若是私会,也该偷摸着点,哪有人在大白日的时候大大方方的跑到茶楼的呢?何况那姑娘…….真是漂亮啊! “多谢小二哥。” 那个小童清脆的声音提醒了正在发呆的小二,回神后才发现热水已经在茶壶中溢了出来,小二哥忙不迭的道歉,扯下抹布把桌子擦干净。 小二哥低头,正撞上了那姑娘的侧颜,不禁呼吸一窒——居然是个国色!一身青色的衣裳上绣着精致的牡丹,窗外便是地上天宫的西湖美景,可是这一切在这个女子的容光下都已经黯然失色。 店小二不曾见过宫里的娘娘和天上的神仙,可是就算娘娘和仙女再漂亮,只怕也及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子了吧? 小童不满的咳嗽了一声,示意那个店小二没事走开。 赶跑了花痴的店小二之后,小童才继续专注于棋盘之上。 “少主预言果然无错。靖康之耻之后,高宗南渡。如今山河残破,大宋气数已快要耗尽……少主是否很快便可回去向长老复命?” “长老预言中,大宋尚有一丝光芒未灭。或可回转。”落颜闲闲一子,封死了小童的第一步退路。 言说落子无悔,一将功成,那么,就让我看看这让天神都不敢妄断的大宋之光,如何逆转大宋的命运。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小童对自己少主口中的大宋之光并不感兴趣,改朝换代是必然因果,就算现在大宋不灭,那以后也还是会由别的朝代替换掉的。不过偶尔能够来人间走一趟也是不错,至少,他吃到很多上一个朝代没有的食物。 每一个历史都值得纪念和表彰。至少,食物是越做越好吃了。 落颜细细品了一口上好的龙凤团茶,道:“吾……我们要北上。” 既然都来到了大宋,还是入乡随俗的好。毕竟,原来属于她的朝代早已经泯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第五十九章 北上 京杭大运河起始于春秋,完成于隋,至大宋时最终成为纵贯南北的水上要道。 南启临安,北至燕京,此时刚刚经历战乱与南渡,金兵依旧不时来犯。局势维稳,民心不安。所以不管是商贸还是漕运皆呈现萧索事态。 所以即使运河渡口每日都有很多官船私船往来,贯通大江南北,可是愿意北上的船只,却极难找到。 “这位客官,可要渡船?”一个船老大本来正在打瞌睡,一听到渐渐接近的脚步声就反射一般殷勤探问,渡船也是生意,不殷勤点还真不好捞到好买卖。 然而抬头一看却愣住了:来到眼前的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穿着一身绣着古怪花纹的黑衣,头发分成两半各梳了一个髻角,两缕未曾梳上去的黑发垂在两边,一如同龄孩子的正常身高和清秀模样。只是别扭的是他的眼神:船家不知道要怎么说,分明是一副书童的打扮,可是那个傲慢骄傲的样子,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当官的少爷还明显,却不叫人讨厌。 就这样才叫别扭。 船老大想着这该是替人跑腿的孩子,看他一身衣裳就知道他的主子来头一定大,于是不敢怠慢:“小哥,可是要坐船么?” 那个小童上下打量了船老大几眼,道:“我们要包下这艘船。” “行行行!”果然是大生意,船老大立刻眉开眼笑,“请问尊驾有几人?” “就我和我家少主两人,我们要北上。” “北——”船老大露出吃惊的表情,这北边…….可是被金人占领了啊,这么小的孩子去,岂不是送死么? 小童不耐烦道:“到底去不去?不去我们就找别的船去。” “去!”船老大心一横,既然去的是险地又是远路,自然就把价格抬了一倍,“只是这价码有点高,得十两银子…小哥也知道,那北边可是凶的很呐。” 小童轻笑一声:“可以。不过我家少主爱清静,一路上只管好你船就行了。” “这是自然。” 生意谈妥,于是船老大就赶忙去打水煮茶,等着那个小童将他家的少主迎来就好启程了。 ...... “船家!船家等一下!!喂!——”忽然间一个声音在码头上大喊,“等一下!我们要搭船!” “什么?”船老大从船舱中探出头。 已经是下午,夕阳照在河面上,璀璨如血。船老大眯着眼睛,依稀看到两个人影从远处飞奔而来,其中一个个子小得多的脚步轻盈飞快,确实一个身穿绿色衫子的小后生,带着一顶儒生帽,帽子有些大了,都压住了眉毛,只堪堪露出一双大眼睛。 “船家!我们要搭船!” 船老大看出来这个小个子并非是个能够拿主意的,一开始就没吭声,直到另外一个年轻人慢慢走近,这才把头上的斗笠抬了抬。 却是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芝兰玉树风度翩翩,一双眼睛中透着贵人才有的疏离感,他看起来像个书生,但是腰间却配了一把长剑,难道是个侠客? 一向阅人无数以眼光毒辣得意的船老大,这一次也好像要栽了跟斗。 虽然看不出对方的身份,船老大却能一眼看出来对方身上衣裳的料子——寻常布料,并非是什么苏绣蜀绣,也不是出自大布庄的成品。想必不是个有钱的主,于是便没好气的问:“去哪?” 说话的还是那个活泼的小个子:“大名府。” 又是北上……船老大皱起眉,在心里唾了一口,直接拒绝:“不去!” “船家,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五天了,就今天来这你这一艘船,我们有急事要去大名府,求您与个方便。”那小个子还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这是五两银子。” 船老大本来心中已经不乐意到了极点,可是一看到雪白的银子,不禁心中又开始动摇……既然那回没事……那么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行!”船老大被银子迷了心窍,嘴里却还要讨个好处,“我船老大今日就权当做个好事!这往北可是找死的差事,要是往常,别说五两,五十两都不去!” “多谢了!”一身男装打扮的云朵朵见船老大已经点头答允,顿时松了一口气,未等船老大的竹篙递过来就一个纵身跃上了船头,端的是身手敏捷,引得船老大多看了一眼。 夜航夜雨,去往河北大名府。 船从镇江出发,从京杭运河北上到扬州,再经淮安、淮阴、徐州、台儿庄、再至济宁到聊城、德州,最后进入河北境内。 这一条水路,不择不扣是一条凶险之地。 因为自靖康之祸之后,北边都已经被金人占领,就连运河之上也不怎么太平。很多人都听说过靖康之祸之后那边的惨况,杀戮烧抢自然不在话下,有些地方甚至几百里不见人烟,只闻到尸臭味,彻底变成了死城。 船老大披着蓑衣,在船头冒雨撑篙,不时的转过头去跟船舱中的两个年轻人说话:“这年头可真不太平啊——快到金人的地儿了,连天都阴了,不知道是不是怨气重的缘故..…” 那个年轻人并未说话,反而是那个小个子打了个哈欠,声音清脆,并无一丝半点的惧意:“天阴就是要下雨了呗——哪来的那么多的怨气?人死了就死了,人死万事空是你们凡人说的,结果呢哭着喊着死了要做鬼,也是人说的......我若是鬼,一定要念叨一句,这人可真是矛盾。” 一句话说的船老大面红耳赤无力反驳。 这原本是他百试不爽的伎俩:故意在这个深夜时候,又趁着月黑风高,渲染一下气氛,明示暗示一番此地凶险难行,若是客人上当,便开始吐露一番苦水,表达一下胆怯之心,若是客人要回返呢,他便为难道这趟即便走不成也要原价收费;若是客人还执意要走,那就要加钱——一般来说,他都不会失手。 当然,是一般来说。 船老大原本看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年纪小一个看着是个小白脸,一定会被吓到,谁知道是个百无禁忌的。 只能悻悻撇嘴,道:“年轻人早些睡吧。过一会就到一个小码头就得停泊下来,夜雨撑船不安全。” 云朵朵在半梦半醒间点点头,钻到了被窝里面,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木云乔看着睡得脸颊红扑扑的云朵朵,不觉也觉得困意上头,于是也闭目养神起来,他在梦中闻到一丝香味,是水汽夹杂着花香,熟悉得很,可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第二天早上金辉铺地,金色的阳光融化了虚无的梦境。 木云乔朦朦胧胧得睁开眼,只觉得身上酸痛无比,仿佛死过一回,又莫名其妙得活了下来。刚刚醒来,他甚至还有一丝的不真切感,直到听到外面潺潺的流水声,才想起自己在前往大名府的路上。 “你醒啦?”云朵朵早就醒了,木云乔走出船舱的时候,云朵朵正蹲在码头便洗漱。 船头支了一架小锅,船老大正在慢吞吞的摆放餐具,只是他今日的脸色有点不对,刚刚还被云朵朵看出来了,他不敢说实话,只能含糊说自己有点闹肚子。 实际上他是在不停的回想昨天那小个子的话...... 什么叫......“你们凡人”啊? 虽然那小个子也说了一句“若是鬼”而否定了自己是鬼的事,可是,这世上魑魅魍魉,又不止单单鬼一个选项! 船老大为这个事情,纠结的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没精打采的,就看到那小个子精神头上十足的在河边窸窣,她摘下了那个有些大的儒生帽,露出了一头黑压压的头发,虽然是挽着头发,但是船老大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小个子,是个小姑娘。 若是昨日看到,船老大会以为是这小姑娘和那年轻后生是一对小情人,但是......哪有小情人会私奔往北走的? 船老大越想越害怕,吓得差点打碎了一个碗。 第六十章 梦中有梦 早饭是芥菜馅的馄饨,喷香无比,还撒了葱花。 木云乔尝了一口就吃出了味道:“到扬州了?” 船老大诺诺点头:“啊......对,是一大早就去铺子里买的!正宗的扬州馄饨!” 云朵朵没去过扬州,也没吃过什么扬州馄饨,但是好吃就对了,她抬起头冲着船老大笑:“船老大还真尽职尽责的!这馄饨好极了!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坐你的船!” 船老大差点哭出来:他原本特意跑去买馄饨就是想要讨好这两位一番——若是真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好歹也能念个情分放他一马......若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把兜里的五两银子还回去.....这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船老大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木云乔并不知道因为云朵朵一句话的缘故,惹出来船老大那么多的心思,他很安静吃完了馄饨,还想要主动去洗个碗,船老大哪里敢让他和云朵朵洗碗?忙不迭的抢走,不光洗了碗,还手脚麻利地拿着水桶去船边汲水准备擦洗船板,等过会启程。 惹得云朵朵再一次夸奖了船老大一番。 船上的食物已经快要吃完,船老大买早饭的时候顺道就去补给了一些干粮,整理船舱的时候又是一番忙乱。 三月的江南,日头已经有些热度,云朵朵在船头吹了半天的风,进船舱后才发现自己忘了叠的被子也已经被船老大整理的整整齐齐。 她越发觉得这五两银子花的不亏。 云朵朵吃完了饭无聊,和木云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她问木云乔:“你来过扬州吗?扬州那么多年,馄饨都一个味啊?” 这里虽然是那个千年狐狸精的缠梦,但是和迷梦不同,缠梦是会还原当时当地的所有的,包括当时的风雨,包括当时的食物,哪怕是那一年西域的葡萄长得不好,导致京城葡萄酒价贵,也会一模一样。 而木云乔作为之后的人,能够吃出来当年的食物,难道这不光是百年老店,还是千年老店了?那么是不是可以表示,等到她和木云乔走出缠梦的时候,他们也能去那家店在吃一碗扬州馄饨? 云朵朵表示十分期待。 然而木云乔十分不留情的戳破了他的希望:“我并没有去过扬州。” 虽然扬州距离临安不远,若是真的想去,也就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十五岁之前,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成行过,那个时候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以为这日子漫长,等到他......等到以后,哪怕是在扬州置办个宅子安家也不是不行。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是他十五岁之前与其他普通的凡人一样都会有的想法。 之后,他再也没有别的想法。 云朵朵此刻想法却很多:“那你怎么知道扬州馄饨的味道?难不成一品仙人洞那里还有扬州的厨子?” “厨子自然是没有的,”木云乔摇头,“修仙境内为何会需要厨子?一品仙人洞中,有地精,且是在扬州最为繁闹的街面上生出的地精,天生就会烹制扬州菜。” 云朵朵这下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地精,她当然知道地精。修仙界中谁不知道地精。 地精顾名思义,就是土地中生出的精怪,但是此精怪不同于其他的精怪,它更加像是一种能够活的......宠物。 只是这宠物与凡间的猫狗不同,大多都会修炼为人形模样,有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有的是妩媚多情的少女,有的是稚童模样,本事种种,形态不一。 有的会唱戏,有的会做饭,有的可以日行千里,有的耳听八方,还有的,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生的美貌如花解语听心便可。 地精是好东西,在修仙界的珍贵程度不亚于凡间的千年人参万年灵芝,更何况是扬州生出来的地精。 地精一般都是长在人间繁闹街面,以凡尘烟火和凡人苦汗为食,且十分不易长成。最为受欢迎的地精一是茶楼酒肆中生出的地精,会烹饪各色美食糕点;二是戏班文馆中长出的地精,天生一张巧嘴,说学逗唱信口拈来。 一般一处土地上一旦有地精长成,就会被那土地迅速收走孝敬给凡间的修仙门派。而且土地也势力,云府是上仙,且洞府在修仙门派中排行第一,自然是头一份被“孝敬”的对象。 而云朵朵所在的五十桥,就听听这排名,除非这凡间地精如雨后春笋一般泛滥,土地公挨家挨户见人就发,否则根本轮不到青引那处去。 这就是区别啊。 云朵朵默默扭过头,心酸的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到达个渡口,已经是半夜三更时分。起风有浪,乌云蔽日,实在不是航船的时候。于是船老大得了木云乔和云朵朵许可,将船暂时停在了一个无人的码头,等到第二天天亮之后再起航。 不过只是个天气不好的夜晚,云朵朵在过人间的时候什么地方都能睡,木云乔也是何时何地都能够入眠,这样的天气和环境于他们来说并无太大影响。 反而是船老大,在船尾辗转反复无法入睡。 云朵朵也听到动静,偷偷问木云乔难道船老大还怕黑?木云乔不置可否,翻了个身刚想吹熄灯火睡觉,耳中却忽然听到一丝异端。 是风夹着细沙吹动的声音,其中似乎还有隐隐的哭泣之声,睁眼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起初木云乔以为是幻听,可是再度闭眼陷入黑暗的时候那个声音又起,这次风沙中夹杂的除了哭腔,又多了一个声音,清脆又遥远,仿佛是环佩叮当。 木云乔心跳似乎骤停,声音未曾过脑子便已出口:“落颜?!” 木云乔感觉自己翻身而起,那纯粹凭借过人间这段时日留下的本能。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然后,然后他就开始疑惑:为什么我会想到落颜? 不过只是间隔三日的画壁,却让他几乎已经无法回忆清楚当时的情形。 而且当时情况诡异,让他从头到尾都提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和警惕,与其说落颜的容色让他印象深刻,倒不如说是当时云朵朵的絮叨更加叫他记得清楚。 他到现在还能想起云朵朵钻进他耳朵里的叽叽喳喳。 木云乔扭头过去想问问一帘之隔的云朵朵有否也听到声响,掀开帘布之后却发现本该酣睡的姑娘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心头一紧,正要出声询问,耳边却又听到一声响动。 环佩叮当之声在继续,仿佛仙境中靡靡之音,又仿佛是黄泉之路的引路铃。 木云乔不由自主得顺着铃声的来出一步步前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船舱,如何从码头进了已经关闭的城门。虽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可依旧挡不住心明眼亮,他在想:这应该不是扬州城了。 似乎起了雾。 在夜雾中陌生的城楼,陌生的气氛,加上空无一人的街道。 木云乔走了许久,才看到前面有一袭身影缓缓前行,身姿苗条曼妙,应是女子,而他也立刻辨认出那一身不同于宋时女子的装扮:如墨一般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类似裙裾的蓝色衣裳上绣着精致的花朵,裙摆及地,无论如何行走,都看不到双足——那应该是落颜。 再然后,木云乔看到了令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夜雾懵动,忽然自四周涌起大团的黑雾,仿佛是水中渗入墨汁一般,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有的地方却还有一丝的光线。奇怪的就是那些黑雾仿佛是长了眼睛一样,一直绕在落颜的周围,似近不近,似怕非怕。 而落颜仿佛看不见一般依旧不紧不慢的前行,而木云乔抱着好奇,也一直默默尾随。 因为他发现那些黑雾根本不在意他,就仿佛他是一团空气,落颜无视,黑雾也无视。 反而安全无比。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平地。木云乔环顾一圈,发现周围的房屋很是眼熟,这应该是一般城镇都会有的集市。而一般来说,有集市的地方,通常不会如此寂静,说是通常,因为总有例外,比如中元节。 传说中元节鬼门大开,所以凡间的人需要早早闭门,街上通常空无一人,因为要给孤魂野鬼让路。 虽然也没有听说有谁在中元节那天遇到过逛街的鬼。可是这是自古以来大家都这么做的,也就成了习俗和惯例。 可是此时,不管现世还是这里,距离中元节都尚早。 第六十一章 惊梦 木云乔终于忍不住,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落颜,压低声音问道:“落……” 刚刚说了一个字他就说不下去了:眼前的黑雾中忽然涌现出团团的火苗,而且是鬼火般的绿色。 一阵阴风刮过,黑雾中传来一阵阵声响,像是叹息,有男人有女人,有老有少,似哭似笑,又像是风声,有轻有重,似高忽低。地上被风刮起的尘土忽然蠕动,绵密不绝,如同女人的长发,又好像是磐恒的树根。 有一缕尘土游走到他脚边,忽然打结,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盘旋,如蛇。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伸手甩过袍摆。 那灰尘被他甩落到地上,忽然凝聚成一颗人头状的东西,它滴溜溜的转过头,朝着木云乔咧嘴一笑,五官俱是空洞。 木云乔心惊不已。 忽听落颜开口:“人有凡尘。鬼有地府。仙有神界。妖有魔域。本该各归各界互不往来。汝等既然已经逝去,何苦苦苦留恋?早踏黄泉罢。” 得,不用讲,落颜这句话铁钉不是对他说的。 而有些事情就算他再笨也该明白了:怪不得他一路上觉得不对劲,原来这些黑雾、阴风以及另外毛骨悚然的尘土,都是鬼怪在作祟。 换一句说法就是:他们遇见鬼了。 这个时候他反而安心。 这比遇见匪徒,或者打饥荒的难民其实要好很多。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的,毕竟他们是修仙门派,自然不惧鬼怪,对于他们来说,遇到鬼怪不等于死亡。 更何况这落颜是神仙,这鬼怪都怕神仙,学术有专精,即便他是修仙弟子,确实也肩负降妖除魔的使命感,可是这这前头既然有真神开道,况且此处状况不明,他何必一股脑往上冲? 由此木云乔决定闭嘴加旁观。 此为上计。 这位叫落颜的上神说话语调很是温和平静,内容也感觉很客气,但还是激怒了周围的鬼魂,原来时聚时散的黑雾开始团团凝聚,在落颜的正前方幻化成一张人脸,五官空洞,大开的嘴里没有舌头,也没有听到话音,可是阵阵阴风却让众人感觉不寒而栗。 此处错了。 三人成众,那边不算是众人,只有安然不动的落颜和一旁静观其变的木云乔。 这样的场面,正常人恐怕早就给吓晕过去。可是落颜再次开口的时候连声调都没有降低一分,她看起来实在是很有耐心,而且,落颜能够听懂鬼语。 是的,不错,凡间志怪中,常常忽略一件事情,那边就是言语。 志怪中描写到人死成鬼之后,不仅可以让凡人目光所见,甚至还能够如常交流,这就十分的不对劲了。 实际上人死之后一切成灰,自然也包括了那条舌头,没了舌头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如何能够让生者的耳朵听到? 所以鬼语,实际上是一种无形的无声的东西,即便是连修仙弟子都需要借助特定的宝物才能够听到。 当然,作为真神的落颜不仅能够听到鬼语,甚至还能自如对答,也是十分合理的。 “……那与汝等无关。” “吾为何要为汝等报仇?” “汝等若还是人,吾自然不会插手。” “不错,吾曾亲见屠城……” 屠城? 木云乔恍惚中忽然灵光一闪:自己好像知道了这里是哪里了。 靖康之祸之后,宋帝被迫南渡,在应天府继承皇位,后南迁临安,与金朝隔水而治,而曾经的帝都汴京便落于金人之手。 无数人流离失所,不计其数的官民仓皇向南逃亡。 可是能逃多少? 还是有很多老弱百姓未能及时逃脱陷于战乱之地,而如今看来,那些无依的百姓已成亡魂。 心脏似乎被一击重锤狠狠击中,他险些无法站稳。原本只是书写在史书上的内容如今呈现眼前,竟然是连叹息都无法顺畅的存在。 就在这一瞬间的失神之中,面前的落颜瞬间被黑雾吞没。 木云乔一惊,本能的伸手去拽,扑了个空。 眼前黑雾依旧张牙舞爪成一张人脸,空洞的五官对着他长大了嘴巴,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他也吞没。木云乔眉头一皱,厉声问道:“你们好大胆子!竟然敢敌对真神!” 若是寻常鬼魅,别说敢不敢的问题,就连接近真神的能力都没有,就如水滴和太阳,飞蛾和烈火,稍微靠近就会灰飞烟灭。 难道,是魔? 眼前黑雾发出一声极为诡异的苦笑声,就在木云乔以为它下一个要对付自己的时候,黑雾徒然散去,一切归于死寂。 什么鬼哭阴风尘土全部消失,连同那浓厚的黑。 木云乔心中一震,正要上前查探一番,前方的土地却忽然成虚,他一脚踏空失重,跌入身后莫名出现的深渊中,然后,他被惊醒了。 醒来的木云乔发现自己依旧在船舱中纹丝不动,拉开隔帘,云朵朵安然的睡在被窝中,红扑扑的脸颊和均匀的呼吸无不表明她正做一个好梦。 难道刚刚,他也是做了一个梦? 睡在外间的船老大被惊醒,披着衣服迷迷糊糊隔着挡门问道:“小公子怎么了?还早呢,再睡会吧。” 木云乔伸手往额头上一摸,满头都是冷汗。他松了一口气,正想向船老大道个歉搅了他的清梦,可是一低头却愣住。 雨已经停了,云开雾散,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柔和明亮,四四方方的月光正好把他罩住,让木云乔可以轻易的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轻易的看到此刻他的脚踝上正有一圈细细的灰线,如蛇一般盘旋而上,眼看就要到了膝盖,木云乔伸手一摸,灰线变成了极细极细的沙土无声无息的落下,形成一圈细蒙蒙的阴影。 木云乔看了一眼熟睡的云朵朵,弯腰披衣走出了船舱。 小船看大不大,但是也有内舱和外舱区分,他和云朵朵所在的内舱与船老大睡觉的外舱仅仅只有一墙之隔,要出船舱就要经过船老大的外间。 见木云乔走出,原本还躺着的船老大顿时也不好意思再躺着,只能披着袄子打着精神一起跟着钻出来。 雨落之后,云开雾散,此刻月亮倒影在水面上,天上水上如有双月一般,木云乔站在船头举头望月,船头的风吹起他的长衫,颇有一种将要乘风归去的错觉。 当然,若是此刻木云乔真的“乘风归去”了,船夫大概会要么尖叫要么松一口气,最好连同船舱中的云朵朵一起归去才好。 船老大心中腹诽,却半点都不敢露于面上,他惶惶上前,忍着困意嗫嚅道:“公子是做噩梦了么......不打紧的,此处阴气重,睡梦不安也是常事......我都遇到好几回了......” 他顺嘴说了,又立刻想要打嘴,十分紧张的看着木云乔,生怕他此刻冒出来一句什么活了两百多年从未见过云云。 若真是如此,他现在晕倒,怕死要直扑水面之月,据说有个诗人便是如此溺水而亡的,他若是这样,怕是不会如那诗人那样被人千古传颂。 “船家,这几天有没有一个穿着蓝衫的女子搭船北上?” 木云乔忽然的问话让船夫浑然不知道反应,明显的惊惧落到一直观察船夫的木云乔眼中,让他最后一丝睡意都消失了。 第六十二章 大事 “客人说什么,没,没那个人!” 木云乔忽然扬眉,忽然伸手,五指在空中虚空一抓。 船夫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脖子,更加让他肝胆惧颤的是,那股力量在逐渐增大,直到他被缓缓提起,那只无形的手自从他的双脚离开甲板那一刻起,就和一根上吊的绳子无异。 若是真的绳子,他还能想办法自救一番,可是眼前这番情境,他只能够徒劳的挣扎。 “饶,饶命……”船老大一张脸胀痛的通红,呼吸几乎窒住,加上又惊又俱,已然忘记眼前这个年轻人初见之时和煦的样子。 “你若是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木云乔神色平静,若不是面前的船夫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还以为他在和这船夫商量,尽管用词和商量这两个字没什么关系。 若是昨日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定,那么到了现在,船老大已经百分百确信,他这一次的客人同样不是人了。船老大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他一直来往于京杭运河上,见过的达官贵人市井小民不计其数,也见过那些传闻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猛将。 但是以上的那些人,有的有着通身的霸气,眉宇间凌厉的强硬和紧缩的双眉,这些外在特征无一不表明对方不好招惹或者身份不简单,可是这一切全部没有在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疏离年轻人身上看到。 可是他却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发抖的念头,不对,是第二次。 “年,年轻人你冷静点......” 船夫挣扎出声的这一句话似乎十分有用,他的双脚忽然感觉到了接触面,他趁机喘了一大口气,剧烈又突然的呼吸让他一时之间眼前发白,缓了好一会眼前才看清东西,也反应过来应该继续求饶。 “我,我也只是个在这乱世里谋生的可怜人啊。” 木云乔冷冰冰道:“我知道,否则你怎么还能活着与我说话?” “那….…”船老大费力地吞了一口唾沫,眼睛不知觉得避开那道冷淡的视线,“你认识……那个姑娘?” “是。”木云乔不愿意跟一个陌生人解释太多,只想迫切的知道答案。那个梦,总觉得不正常。“她在哪?”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木云乔手上又开始发力,船老大胸口一窒,重重咳嗽了几声,终于回过神来,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真的有可能会杀了他,他不是在单纯的威胁。 他费力挣扎示意自己有话要说,这示意一出,脖子上无形的桎梏立刻泄去,他脱力的跪在了甲板上。 这一回没再犹豫,他什么都说了。 “我真的不知道!咳咳咳......那个姑娘在徐州的时候,咳咳,下了船!结果我等了一夜都没有回来!不怪我!真的不怪我!那里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金人出没!若是留在那里岂不是死路一条!咳咳咳!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儿,不能为了银子不要命不是!!咳咳咳咳咳咳!真的不怪我!呕——” 最后的呕吐是因为说话太急喘息太深,一时没承受住,话一通出口,他就手脚并用的爬到了一边大吐特吐。 “徐州?”木云乔重复船老大的话,“真,去徐州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姑娘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了一个孩子!一路北上,进了金兵占领的地方以后每到一个码头便下船一夜不归,第二天再回来!若不是那姑娘大方给的船资够多,谁也不会去冒这个风险!你都不知道那些天我是怎么过的!” 船老大越说越委屈,眼圈红了又红,声调都不自觉高了起来。 木云乔瞥了委屈的船老大一眼,又看了一下船舱,再看向船老大的时候,他立刻十分有眼力劲的捂上了嘴。 木云乔还在思考。 他依旧记得梦里的情境,那些黑雾,想必是鬼魅的化身,那些黑雾应该是冤死的百姓的怨灵。落颜说,轮回有道,这么说,落颜去那些金兵攻陷过的地方,难道是为了超度亡魂么? 也不是不可能,修仙弟子虽然一向有被教导不可改变天意,但是两国征战是一回事,若是被敌国侵犯是另外一回事,若是前者,要以平民百姓为先,若是后者,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前者之时,修仙弟子会走过每一个空城,超度亡魂,驱散恶灵。但是,这需要让真神下凡的情况又是什么呢? 而且即便是超度,那个语气未免也太不客气了,顶着一副漠然孤傲的表情去干超度亡魂的事情,难免会得罪人,啊不对,是得罪鬼。 无论缘故是哪一方面,那位真神应该都有麻烦了。 船老大的心提溜到嗓子眼去,他吐完之后,慢慢的把自己挪到了角落,眼珠不错的偷偷观察木云乔的神情,木云乔皱眉,他的心就纠结;对方叹一口气,他就觉得叹出去的应该是自己的魂儿,一颗心就仿佛他媳妇手里的面团,捏圆搓扁死去活来。 对比这一个月接到的两趟买卖,想想,真是钱难赚那什么难吃...... 可是转头木云乔一句话,就让船老大立刻大惊失色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我要去徐州。” ...... 落颜已经不记得自己发呆了多久,每次都是这样,作为典史一族,来到人间除了记录专属对象的言行之外,另外一项任务便就是维持三界平衡,绝对不许魔怪任意闯入凡界,若是发现,不必警告一律格杀。 主宰万物的天界尚且不对神者网开一面,何况是弃之如敝屣的妖魔。 死人的怨气其实成不了什么气候,否则凡间每天死那么多人,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寿终正寝,其中大多横死者,若是怨气当真如此厉害,岂不早就扰得凡界不得安宁? 当然,这只是一般来说。 就比如用凡间的一句话解释“好心办坏事”,好心通常办不了坏事,除非被有心人利用或者消息误导。 而怨气的非一般情况就是死者的亡魂被有心的妖物利用。 凡间总爱说什么冤魂作祟,连她自己曾经也信过,偷偷地给她的如意舅舅和那个养子烧过纸钱,希望他们可以原谅她的皇祖母。等到她登仙之后才知道,那些纯粹都是胡编乱造。 ——只不过是那些巫蛊者的谋生手段罢了,就像现在,适逢乱世,人心惶惶,当当朝者已经不能令民心安稳之时,那些毫无根据的相命者的话便成为了那些如草芥一般的人的唯一的寄托。 这是很可悲的,也很可怜。 而最可怜的,是这些人活着受尽惊讶与折磨,到了死后居然还要被鬼魅迷惑不得超生。 乱世多妖魔。这句话正是一点都没错。不过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也不麻烦。 除去它就行了。 只不过,凡人多愚钝,弱小又无依,本着对强大事物的信念和恐惧被其利用,虽然可恨却也可怜。 但是,若是真神也被利用,那,就真是罪无可赦了。 ...... “你是说,那位真神带着一个孩子去了徐州?超度亡魂?” 说着话的时候,云朵朵打了第三个哈欠,她困得很,总是情不自禁想要钻回去被窝里,事实上,她也确实只是从被子里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出来。 尽管她的声音隔着被子发出,闷闷的,软绵绵的,木云乔还是听的挺清楚。 他想了想,模拟两可道:“说不定不是什么孩子,那是真神,身边的幼童只怕也是神仙。” 云朵朵点头:“也是,哪有神仙会正儿八经的带这个孩子的。估计是什么仙童——观音都有金童玉女呢,别的神仙也不能就自己孤零零的下凡呀。” 她又快要陷入困意,迷迷糊糊嘟囔:“我师父说,神仙神仙,神和仙人是不一样的,真神特别讲究排场,下个凡也是行头之类的要带一大堆的,有的连家都能搬了走,什么锅碗瓢盆梁上盘的龙凤仙鹤,都要点化了一起带下去......” 这些事情,云府并未对木云乔说过,他好奇:“这是为何?” “......因为真神下凡一定是大事,有去无回......” 第六十三章 畏神 落颜有一种凡人无法抛开的思维:对于她来说,见血见肉的才视如生命,不论是凡人还是牲畜,他们都鲜活无比,血是热的,心是跳的,有感情知冷暖天生的拥有畏惧之心。 而绝对不是像他们这样,无情无爱,无病无痛,即便岁月能够让沧海换成桑田,她的容颜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连最无情的岁月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何况其他? 就像现在这样,那些鬼魅只敢在她周围相聚五尺的地方晃动,却丝毫不敢近身,因为畏惧她身上的结界和未知的法力。 如今已经要接近诸神时代的尾声,她在来到人间之前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法力不再如从前充沛。 这是很明显的改变:随着时间的过度,他们这些古早的神仙必然会渐渐的被遗忘,随着凡人乞求的内容逐渐的明确,他们需要更多分工明确的神仙。 于是凡人开始造神,于是有了财神,之后还分了文武;之前还有看守门户的门神,待在厨房的灶神,主司官禄的禄神;以及十分受欢迎的寿星公等。 而这些神仙的衰落和兴盛与凡间的盛衰也是捆绑在一起的。 落颜踩到一块木板,门板上陈压的灰尘被震落了少许,露出了门板一角斑驳的彩色的纸张。尚且依稀能够辨认,那原该是一副门神。 如今乱世,民不聊生,凡人自保尚且不能,自然也没了去供奉这些神仙的心思。要活命才能求温饱,有了温饱才能乞求炊烟不断,要吃饱穿暖才会去想口袋充盈,要过得好才会去想长命百岁。 自古都是君王求长生,谁见百姓要什么千年万年的。 落颜叹了一口气,面前短暂的略过了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忽然遇上力量这般强大的神仙,这些鬼魅也是没有想到的,所以在落颜下凡之时,那些识趣的、怕死的、有自知之明的鬼魅早就逃了个干净。 而剩下的这些,已经可以够得上棘手二字了。 它们多半嗜杀,多半道行极高,甚至有的只差一步便可登天。而这最好的一步,莫过于像落颜这样的神仙魂魄。 然后,鬼魅便可入魔了。 她记得两百多年前曾经有仙人诛魔,折损了数位仙家,险些动的天地变色,之后虽然平息,可是付出的代价极为惨烈。 落颜若是此战落败,那么下一个下凡的,只能是瀛洲典史的长老。 无他,不过如今天界,可称为战神的,实在是少之又缺。 故而这一次落颜下凡,除了要完整无缺的带回天子之剑之外,还要带回去那位战神。 落颜想到那个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年轻长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个鬼魅一直不停的围绕在她的身边絮絮叨叨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她在发呆出神一字都不曾入耳,反而如同赶苍蝇一般烦不胜烦,她对于被打断思绪就如同常人的起床气一样,发怒:“烦死了!做个鬼而已!不要以为有多了不起!” “自然没有上仙这般清雅高贵,小魔只怕穷尽一生,都沾不得上仙一角华衣……”鬼魅般的声音如同游魂一样缠绕在她耳畔,“不过上仙真的当得逍遥么?” 落颜连抬眼都懒得抬,闲闲地纠正道:“小……魔?你不过只是个区区的梦魇,离成魔还远得很。你即便不是人,在人间久了,也该有点自知之明。” 似乎是被落颜的话激怒,那半空中的黑雾渐渐凝聚成形,慢慢地化为了实体,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兽体,一张脸妖媚无比,时男时女,就连贴在耳边的魅惑浅笑,也是一会黯哑一会柔媚,撩人心弦。 “上仙教训的是,小的自然听命,不过都说为神佛者都有大慈大悲之心,若是上仙可怜芸芸众生,不如就亲自了断这乱世如何?——连佛祖都曾舍身喂虎。” “若你是虎,我也可舍身。” 梦魇笑地轻狂,一双丝毫不带温度的手自落颜的脸边拂过,留恋不已:“上仙成仙之时并未抛却肉身,且无欲无求,清洁无比,端地是天地间最可遇不可求的极品……我若是能得上仙魂魄,便可立即飞升成仙,绝不再祸害生灵,上仙以一己自身救下天下生灵,岂不是大功一件?日后成神成佛,指日可待……” 落颜一笑:“若是你真的有如此本事祸害生灵,今日又怎会被我困在这徐州……你说太多大话,我一句都不信。” “上仙好本事,如今徐州已是空城,小的又被困在此处自然不可能作怪,那么,小的便先退了,若是上仙想通了,再来召唤小的即可,小的随传随到。” ...... 距离徐州还有两日行程,此番已经进入了金狗侵占领地,更加要谨慎小心,穆云乔与另外一位负责护送粮草的副将轮流值夜,日夜兼程的赶路,饶是如此,计算一番,要到达郾城,尚且还需要两日。 这一次他们选择水路,乔庄而行,夜间由熟悉水路的水兵带路,悄无声息的突破无边的暗夜。 夜幕降临之时,他们找到了一处渡口稍作休息,无话,万籁俱寂,黑暗中安静得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穆云乔慢慢的睁开了眼——触目所及,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所有的光线尽被吞噬,不光是光线,便连所有的声音,也好似被这黑夜一并吞噬了。 隐隐中,有淡淡的暗香飘来,似隐似现,若有若无。而在这极端的安静之中,忽然传出一声细细的笑声。 鬼魅般穿透寂静,瞬息间又回复了一片安静。 穆云乔晃了晃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刚刚要起身出船舱查看一番之时,身旁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声音带着微微的鼻音传来:“穆大人?” 声音熟悉,是当初他在军营时候认识的随行兵士小叶。 可是,他此刻不应该跟随岳将军一起为了北上做准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男儿沙场征战大愿莫过两件事:保家卫国和建功立业。岳将军乃一代英雄也,生于乱世,真乃天命所归,可是难道穆大人就甘心趋于人后,做个丹青史书上默默无闻者吗?” 穆云乔没有回答那个声音,可是他的眼帘,却不由自主的慢慢垂了下来,连眼神也涣散开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竟是不知自己已身处何方。猛然一睁眼,却听到耳畔有人轻轻唤他:“穆将军,官家以及允诺了上奏,明日我们便要北上伐金,将军早些睡吧,也好养足精神。” 他转过头,军帐,宝剑,盔甲,这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事物让他的心绪起伏不已。但是他来不及思考,便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然而身不由己,他依旧在第二天天未亮便睁开了眼睛,由小叶服侍自己穿上盔甲,执剑在手,穆云乔发现这宝剑的触感竟然无比真实,他深深吸了一口微凉而干燥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走吧!” 一切都顺利地不可思议:他带领的军队战无不克,连连告捷,在半月之内,很快就打了一场胜战,金兵被连连赶退,很快,汴京城遥遥可及。 就在那天,他与小叶一起站在收复的城墙上遥望汴京的方向,很奇怪,他以为他会激动地落泪,却没有。反而异常平静,或者说,心不在焉。他总觉得他忘掉了什么事情,是的,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 第六十四章 细作 “报——” 一声突兀打断了穆云乔的思绪,一名小兵上前,递给了小叶一份文书。 上面赫然加盖的皇家印记让穆云乔心中一紧,打开文书后一目十行扫过,是陛下赵构的亲笔书信。 小叶在又一旁见穆云乔阅过书信后脸色发白,不由担心。 “将军?” 穆云乔置若罔闻,手中脱力,文书落于雪地之上。 文书中,赵构十万火急,要穆云乔立刻率领一队精锐部队返回临安城,接应皇室成员及其重臣逃往明州,渡海逃难。 上年八月开始南侵的金军,于是年正月又先后攻下徐州、淮阳、泗州,进袭扬州。准备一举擒王,此为“斩首行动”。 二月初三日,南迁扬州的宋帝得到金军攻陷天长军的消息,惊慌失措,落下了病根,落荒逃至临安。 一路奔逃,舟车劳顿之下,皇子病重,奄奄一息,宋帝为此更是焦虑烦心,宫中愁云惨淡人心惶惶。 “宫中传出,陛下下令打死了一名太子殿服侍的宫人。” 穆云乔没想到这一次前来替陛下送信的竟然是张宪,穆云乔又惊又疑,尚未来不及问询,就被张宪带来的消息惊出了一身冷汗。 穆云乔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因那宫女不慎撞翻一只通鼎,声响惊动了皇子,皇子竟然为此受到惊吓抽搐不已,陛下大怒,当即下令拖出去打死。” 张宪摇头:“即便如此,小皇子依然也是薨逝了。” 张宪说道这里,左右看了看,朝着穆云乔处略微俯了俯身子,压低声音道:“经过此番惊吓,陛下已经不会再有子嗣了。” 这话说的隐晦,但是穆云乔却也听了明白,宋帝胆怯,偏安一隅,不思夺回故土,只求一方享乐,只怕四太子打进扬州的时候,宋帝是在温柔乡中惊梦的。 穆云乔已经猜出宋帝下一步的路线:“难道陛下要逃往海上?” 张宪点头:“金人不善水战,咱们又有水师,陛下,认为这是自保上计,且陛下如今如惊弓之鸟,只信任穆大人,于是下了旨意,要求穆大人随性护驾。” 张宪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不用想也知道这一番路上的艰难险阻,他费力咽了一口唾沫,不敢直视穆云乔失望的眼睛。 “穆将军,不对,如今,您又是穆大人了。” ...... 这是画壁的一幕。 上官碧的目光自画壁处收回,她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她对着落颜道:“那小魔会选中云乔作为宿主,是因为我。” 落颜淡淡道:“即便是不选中穆云乔,也会选中别人。” 上官碧凄然一笑:“我知道,我也明白,我也该明白。可是......为何偏偏是他呢?” 有风起,上官碧的眼泪洒落到了画壁中,正在行军回返的穆云乔此时抬头,撞见了一场风雪。 ....... “张大人——”雪停而风不止,宋回凑在张宪耳边大声喊,“金狗一时半刻不会再进犯了,大人进屋歇息吧。” 张宪张口想答,喉咙却痛得发不出声音,只得从石壁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适才惊心动魄一场,死里逃生,反而坐不安稳。” “将军放心,这一片虽然近金地,但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沿途都设置路障,若无熟人领头根本无处寻路。且风雪愈大,大人若是病了,谁来稳定?” 张宪到底点头,向宋回道:“我便去就是。” 说是休息,张宪根本坐不住,姜汤半碗下肚,又去了穆云乔养伤之地。 宋回说是屋,其实这一片皆是山洞,蜿蜒缠绵不到头的山洞不下百个,除了当地人之外,谁也不知道那个洞口最后的尽头通向哪里。 张宪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领着才到了岳飞的住所,也不远,左拐,第一个洞口不能进,第二个也不行,小孩说,到了第三个洞口,有蜘蛛,暖和,再进去。 不大的空间,用品寝具倒是齐全,看起来该是通风不畅,可是奇怪炭火生着,此刻已经没有开始时候的血腥气。 小叶一直守着,见张宪来了也没主动吱声。 “……今天一天状况怎样?” “烧还是烧,说些胡话。” 张宪心中一阵叹气。 小叶见张宪这样,想了想又道:“其实天气冷成这样,烧些不是坏事,那些伤兵里有几个身子冷得厉害,怕撑不住了。” 张宪起先点头,听见小叶后半句话,道:“我那还有些烧酒,若实在撑不过去,便喂些,比药灵。” 张宪整好战甲出了山洞,小姑娘领着回去,路又变了,右拐,第一个洞口就到了,起先说不能走的路又能走了,张宪记得之前那个洞口没有蜘蛛,如今却有了半张网。 宋回带了熬制的汤药,除了喂给了受伤的将士之外,剩下的都端来了穆云乔的身边,穆云乔牙关紧闭,根本饮不进去多少,这些都是用来热敷伤口,指望药劲透过伤口渗透血液,以达到比喝药更见效的目的。这些药必须热敷才有效,天气严寒,熬煮好的药冷的很快,宋回每每来送药,都会随身带着手炉。 张宪极为过意不去,通过昨日的粗略了解,他知道宋回等人都是当年南渡时候的遗民,因不愿背离乡土又不甘沦为金奴,便举家北逃,全部改了宋姓,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勿忘故土国恨。 躲到了这边境之界的一处险要山谷中,姑且算是避世的桃花源,但此地常年严寒,多风雪,没有良田美池只有寒风枯草,没有落英缤纷只有风声鹤唳,最最暖和的时日,都催不开一朵桃花。 据宋回说当年北逃时候的人数接近五六百人,举家迁徙,全镇逃命。 也算是井然有序,壮实的男人开道,护着牛车骡车里的财产和孩童,女人都能卷卷包袱背着粮食采集野菜生火做饭,然而金兵攻陷,见到逃亡的汉人皆不会留下活口,到了最后能活到这一片峡谷的,也堪堪不过半。 “当时想着,与其落入金狗之手当亡国奴,不如给自己个痛快。” 宋回当年属里长一职,虽年事已高,但到如今依然思绪清楚耳聪目明,对于当年之事依然历历在目。 “我的发妻在当年逃难之时失踪,从此音讯全无。如今路口所掩埋的,也只是一个空草席罢了。” “不曾出谷去寻过么?” “不曾寻过。寻了又有何用,必然是死了。” 就连再见之日的空念都不曾再想过,可见心中的绝望已到了何种程度。张宪心中酸楚又自责,宽慰之语打好腹稿却一个字都挤不出口。想着我军此番险些阵亡,却要靠百姓营救,此等恩情,不收复失地驱除金狗不足以报。 张宪想到一事:“昨日听到一些话语,似乎不似官话也不像周边方言?” 宋回解释道:“土话,自己编的,没给起名。也就几个人会,只有这里的人懂得。“宋回画了个圈圈了个大概,“此地虽然易守难攻,却地处夹缝,金狗自然不可能放过。各种手段都用了,就连密探都派过,若是没有术语,如何防范?此地的暗道灯语皆是三天一换,夜间口令也是一个时辰一次。半点不敢松懈。” “那水粮又是如何解决的?” “洞中有温暖之地,当年逃难又带着蔬菜的种子,种些容易收成的蔬菜和水果,萝卜收成了埋在地窖可以存储到来年。粮食和牲畜也有些,不远处有密林沼泽,金兵不敢涉险,但我们敢,那里有水有泥,水里有鱼,泥里可以种谷子,设个陷阱本来想防范金狗,有的时候野猪也能中计,野猪比金狗来的叫我们高兴。还有些草药茶叶长在绝顶险峰,张将军猜我们如何取到?” 张宪猜不出来。 “我们养猴子。” 见张宪恍然大悟,宋回又问他:“清早有叫彩萍给你送茶,可好?别看叶子碎,可茶是好茶。” 张宪笑道:“是好茶。这么多年行军,总没机会喝到好茶。” “小宋都说是好茶。自然是挑不出毛病的,”宋回说话间又在沸水里添了一小把叶子,“此番若不是有小宋在,即便是昨日救回了穆大人,今日也活不了了。” 张宪正愁着如何提起这人,自然不肯轻易把话头换走。 于是装着无意的口吻问他:“那位小宋似乎并不是这里的人?” 宋回点头:“不瞒将军,虽然谷中的人都姓宋,但是小宋和朵朵确实也不是本地的。小宋他们比你们来得早三天,彩萍去林里抓鱼,回来的时候带回的。说是自己不小心陷入沼泽幸亏遇到了小宋和他妹妹。来者是客,又是彩萍的救命恩人。说来,他们也算是穆大人的救命恩人不是?” 张宪点头。 宋回说的没错,昨日遇伏,穆云乔重伤,虽然后来被宋回的人救下,但是当时已经流血过多失了意识,眼看就不活了的时候小宋就出现了,几针下去气息回转。 当时满身血的张宪看那一袭青衫的小宋站在如同修罗一般的兵士人群中,那个场景就跟下凡济世的神灵没两样了。 可是如今脑子冷下来想想,想不通的却要比想得通的多太多了,多到完全可以忽略那些想得通的。 如今乱世,一个干净清秀的哥儿是怎么带着一个小姑娘来到这里的? 而且宋回也说,此地易守难攻前后夹击,就连他们到达此地也是九死一生加上机缘巧合,那么这个小宋又是如何来到的?那片密林有野猪有沼泽,时不时还有金兵巡逻,那小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衣着光鲜神态悠然,难道金兵各个眼瞎就这么放着这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 细作。 叛臣。 这个念头在张宪的脑中一闪而过,然后再也挥之不去。 第六十五章 真真假假 “……” 他尽力动了动嘴唇,然而靠在身边的人没有听见。 伤口像火烧一样疼,他的右手还能动,于是伸出被盖去推,那人歪了一下,并没有醒。 穆云乔惊得险要坐起,抓住小叶的肩膀连连摇晃,“小叶!小……” “他并没有事,只是有些疲倦而已。”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惊慌,“你昏迷了两天,他两天没有合眼。” 穆云乔怔了了一会,才迟疑得放开了小叶的肩膀。小叶睡得非常非常沉,半分都不曾被惊醒。 “你最好也躺下。” 穆云乔于是依言躺下,刚才动力过猛牵动伤口,腹部察觉到凉意,应该是伤口裂开渗出了血液浸透纱布。 然而这不是最紧要的。 “你......小宋?你如何在这里?” 对于穆云乔见到他之后先从诧异再转为惊慌的表情,木云乔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你觉得我如何在这里?” 穆云乔道:“原先觉得我是在做梦,如今我见到你......” 对此,木云乔并未有任何的回应。 然而穆云乔却也并不在意这个,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想要问。 “你来这里,那,那那位许小姑娘是不是也来了?” 木云乔点点头。 “那......” 木云乔打断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上官碧并未在这里。” 穆云乔一直心中恐惧提出的问题得到了回答,他却并未觉得轻松多少。 “攻城之前,我心中便觉得哪里不对,总想着是不是忘了一些事情。适才看到你,才想起来我本来只在去郾城运送粮草的路上,后来一觉醒来却发现我成了将军,还打了胜仗........我心中虽然对此欢喜可是我心知肚明我对于兵法并不通晓,所以发生那一切实在是古怪的很。” “既然穆大人心中已经起了疑虑,为何刚刚看到我出现,面上却是如此的惊恐呢?” 穆云乔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挡住了眼睛。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即便是夜有所思,也不该入梦见到你们。” 木云乔道:“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你能见到我们,却并不算是突兀。” 穆云乔扭头:“这话怎么说?” 木云乔道:“我在花满处见到了一处奇景,景象为何现在看来并不重要,至少对我来说。但是那之后我和朵朵便掉进了一处深渊,深渊不见底,醒来后却到了临安。” 穆云乔继续听。 “我们不知那是何年何月的临安,于是想着北上,不管是寻到你还是寻到岳将军,都好从长计较。但是后来,我做了个梦,梦中引我去徐州。” 穆云乔震惊:“我当时就在徐州境内,一夜的功夫我醒来却发现自己成了将军,已经渡江即将攻破汴京……” 他终于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你我可是入了梦魇?” “大人既然都已经心中明镜,我又能说什么。” “那我们要如何破了这魔障?” “我们?”木云乔转头看他,“破不破这魔障与我何关?” 穆云乔一愣。 “魔障皆由人心魔所成,心中执念越大魔障的力量就越强,穆大人想想,您的心中执念为何?那心魔是依附入魔者而生,这天下权贵惜命者如此之多,为何心魔要选中大人您呢?” “可是……” “初次相见大人便猜测我的身份,我也并未隐瞒,我确实是修仙之人,修仙者无情无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执念,所以这个魔障与我毫无关系。” “可是你现在出现在我眼前。” “这要问大人您自己。” 穆云乔呆了一瞬,垂下眼睛想清前因后果:“入了这魔障的人是我,就是连梦到你也是魔障的一部分,因为我认识你知道你是修仙者,虽然我身边不止你们两人,但是上官与我说过,她是奉了天命下来人间,为神着不可干预人间之相,需跳出人间冷眼旁观,所以即便是心魔也无法左右上官碧,同时它许是猜到你们可能会替上官碧出手,于是便把你们也扯了进来。是不是?” 木云乔并未回答。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 “什么?” “既然我这是入了魔障,那么在我面前的,究竟是魔障变化的小宋?还是真实的小宋?”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大人心中,小宋是敌还是友。”木云乔这般回答他。 ‘非敌非友。’穆云乔这样想。 木云乔似乎可以读出他的心声一般,回给他一个了然一切的微笑。 “上官曾经说过,这世上有妖名为迷梦,可令入梦着在梦中恍若一生但是实际上在人间不过一觉,”穆云乔在心中分析道,“也不知道如今粮草如何,上官如何。若是这梦魇的时间只是一梦,我倒是还能从容想办法破除。” 念及至此他再次开口:“若是我死在此处,不算是逃出梦魇的办法是不是?” 木云乔说道:“梦魇无法逃离。” 他解释:“梦魇是有宿主的,要么,入梦者寻到梦魇将其斩杀破梦,要么,人间寻到宿主,将其斩杀。否则,你会一生都困在这梦魇中。” “困在梦中如何?” 木云乔说:“大人会如何我自然想不到,但是那也只是想不到而已,我不敢想象上官上仙会如何。” 穆云乔脸色严肃:“把话说清楚。” “——大人,您是个人,人在世间一日就做不到独来独往,大人失踪,不光是朝廷会寻找,大理寺会寻找,大人的友人家人也会寻找,上官上仙也会寻找。除此,大人您还会求生......人是会求生的,人的求生欲望强大如斯,就连真神都不敢妄加猜测。到那时候,您想这梦境是真那就是真,是假就是假,假假真真,本就是说不准的。” ...... 两天后穆云乔可以下地走路,便叫小叶扶着四处走走。 张宪此时走来,给他递上棉制的外袍。 “这个衣服……” “是那许姑娘送来的。大人有伤在身,不能再受寒。”张宪将外袍披在穆云乔身上,穆云乔抓着衣襟发愣。 待他反应过来才察觉小叶离开,张宪一路引他走到无人处,他边走边道:“有话要说?” 张宪点头,片刻,又摇头。 于是穆云乔主动开口:“我那时困在雪中神智全失,听见有人念经文,醒来后见了小宋,想必是他念的经文。” 张宪点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此地凶险,寻常人必不会轻易来此,小宋带着一个小姑娘,又如此之巧合遇到我们,就算是对我有救命之恩,依旧是疑点重重。” 张宪并未答话。 穆云乔续道:“若是换一个境地,我必然三思而后行,而如今你我九死一生许无法回去复命天子,我却还要带着小宋二人同行。” 张宪转过头,愕然看着他。 穆云乔转头看着他:“我有我的理由,三言两语必然说不清楚,但是我可以保证,小宋并非敌国细作,也不会做出不利于我军之事。” 张宪摇头:“即便如此,普通行军也没有带女子之说,小宋也就罢了,他会医术,或许还能有些用处,而如今背水一战九死一生,却还要带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岂不是难上加难?” “你既知她是弱女子,那么将其一人置身困境,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他们的正前方,雪山坦现青空之下,日光洒落漫山积雪,银洁无涯。峰间斜插而出的深谷,纵断如刀痕。 那冷寂的冰雪下埋葬着近万死者。不止是汉兵,当日的暴风雪催垮了两侧坡地上搭建在雪下的暗道,金人守军亦无人幸免。 满目亡魂。 “张大人可知道我在顾虑什么?” 张宪摇头。 “那日我醒来,身上伤口剧痛,满目火光,闭眼却成了血色,我一场一场梦见我军将士浑身浴血如同修罗。这一场梦仿佛就再也逃不出去,我睁开眼睛见到小宋,惊恐之中甚至问他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小宋却说,你见这是真就是真,看这是假便是假。你看着玄机多么可怕——前者惊心动魄,后者绝望无边。” 张宪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我想过战事平定后的去向,我自然要回江南故里,盖两间草屋,挖一片荷塘,娶一房妻子,穿着麻衣,光脚下湖采藕,一年到头的的大事只是柴米油盐,到了冬日,才有那么几日看着大雪,喝上两口米酒。想着这才算是田园之乐。我挣命求生,只为这些。” “没有更好了的,大人。” 第六十六章 诸神时代 经此一役,宋兵大损,仅余下旗下不到百余人,已经在入口处安装陷阱并且用雪砌墙固守了四天。士兵们见穆云乔康复,即使身陷险境也面露喜色。 穆云乔并未出言安抚,只道:“哀兵必胜,我军如今定能够攻敌军军营。” 众人闻言变色,宋回脱口而出:“大人!大人仍要……?” 张宪接言道:“若不攻敌营,如何出这困地?” 想要突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宋回对此忧愁不已,即便是此处的口粮并不能够养得活这些伤病,每一日的停留都会加快这里形成弹尽粮绝的死局,宋回依然坚定地相信,这里才是最为安全的所在。 “将军重伤未愈,将士们也是惊魂未定,何苦在此时突围?”宋回苦苦挽留,“不如再等等,等到金兵自己受不住撤退,到那时候再寻个良机。” “只要金狗一日张狂,便没有一日会是所谓良机,”穆云乔声音虽然轻,却十分的坚定,“我有保驾之责在身,拖延一日,陛下便一日不离危难,我想这大概也是那位四太子费劲心机派遣精兵伏击我的缘故。” 宋回道:“既是如此,那大人更加不能够这时候出去啊!” “我不光要此番突围,还要替宋先生和此地的百姓解决这番困境。如今军中缺食少药,连生火的柴油都要将尽,金兵几日来已经放弃进攻,摆明要将你我困死在此。难道还要连累宋先生和此地的百姓不成?” 话虽如此,但众人皆觉得前路无望。 穆云乔的视线扫过人群,声音扬起:“天寒地冻,草料已经所剩不多还须从口粮中分配,即便杀马为食,不是长久之策。如此一来,无论原路回返还是继续前进,无论留马还是弃马,全军都会饿死在此地。若想求生,只能以攻为守,取食于敌。” 营地中负责勤务的参将此时点头,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何况此地距离敌营不算远。宋先生这里的人熟悉此地路径,又知道敌营的确切所在。而金狗以为我军困在险地又遇伏击,必然伤亡惨重,定然已经放松警惕,而此处粮草已所剩不多,与其困在这里连累宋家人,不如与我杀入金营背水一战,夺他粮草马匹,抢他衣锦,还可以寻得生路。” 如此分析,战局确实还有转机。将士们议论之下,颓废之色都消散了大半。 将士们纷纷散去,唯独留下的张宪看得分明:那将士们脸上的忧色如今全都到了穆云乔的脸上。 ...... 穆云乔走近洞中的时候,云朵朵正背对着他在守着炉子,她在熬煮一炉子的草药,草药是宋回给的,能采到的药材全用上了,用不上的也没有办法。汤药散发出来一股非常难以言说的气味,即便是隔了很远的距离,穆云乔依然没忍住呛了一声。 蒙着药巾的云朵朵扭头,一句“木云乔”卡在了喉咙里,想要收回,却也来不及了。 穆云乔轻轻笑起来:“许姑娘怎么没回头就知道是我?难道修仙弟子还能未卜先知?” “这个......啊,就是这样。”云朵朵结结巴巴的应下,“我们修仙的弟子,厉害的后脑勺也会长眼睛的。” 若不是身上有伤,只怕穆云乔此刻已经大笑出身了。 “便是上官都没有修炼出来这番本事,你这小姑娘倒是厉害得很。你刚刚,其实是在叫小宋吧?” 他看着云朵朵一张脸刷一下红了,即便是隔着药巾也挡不住的吃惊,她一双眼睛实在是大,大眼睛一般都藏不住事情,就如上官那般。 念及上官碧,穆云乔心中的愁云又重了一层,积如雨云的忧虑在心头沉沉甸甸,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你和小宋,到底是什么人啊?” 穆云乔的声音温和,似乎并没有逼迫云朵朵要回答的意思,可是不一样,在云朵朵的心中,眼前的穆云乔将来是会成为一品仙人洞的云府真人的。她不知道这里的记忆将来出去了之后云府会不会有记忆,可是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敢冒险的。 可是这种缠梦的事情她又如何能够对着一个尚且还是凡人的穆云乔说得清楚呢,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以为是疯子了。 云朵朵开不了口,可是也不能直接沉默,她只能使出来凡人对天发誓的姿态来,举手道:“穆大人,这些东西我和您说不清楚,也没法说,可是大人请相信我们,我们绝对绝对,是善意的!” “善意?”穆云乔重复这句话,“可是小宋却不是这样说的呀。” 云朵朵急了:“他怎么说的?” 他怎么不来和自己对个口供呢! 穆云乔走到了云朵朵旁边,捡了个板凳坐下,看着面前咕噜噜冒着热气的陶罐发呆,看得太久了,云朵朵还以为他是想喝了。 “您,您要来一碗吗?” 穆云乔:“......” 云朵朵见他没说话,所谓沉默就是默认,于是挽起袖子准备给他动手盛一碗。 穆云乔这才阻止,道:“我的伤痛是真的,受到的伏击也是真的,可是这药却不一定会奏效......只要我破了这梦魇,只怕醒来,这一切都会是一场梦。” 见云朵朵吃惊,穆云乔看着她道:“我清清楚楚记得,我运送粮草前往郾城的时候明明是六月即便是进攻开封的北地也不会有这样大的雪,而且我熟悉地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沼泽、峡谷之类的地形,一切实在是太过诡异。但是这些地形和天气,又对于金兵是有利的。” “小宋此前和我说,我想这是真就是真,想这是假就是假,原本我实在是不懂这个意思,之后我却逐渐明白了过来。” 云朵朵连盛汤药的勺子都忘了放下,一直在听,她忍不住追问:“那你知道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穆云乔看向她:“我应该是无法顺利走出这片梦魇的。我若是想要出去,便要想办法令这片梦魇成真,那么这片梦魇的的所有都会和现实重叠,进攻开封的路上就会出现沼泽,峡谷......六月也会飞雪......这样一来,岳家军的收复之路会更加的艰辛,而金狗则占据了天时地利。” “若是如此,你说,我算不算是千古罪人?” 他说这番话的语调很是轻松,但是听到了云朵朵的耳朵里却需要很长时间的消化,等到云朵朵用愣住的表情消化完毕同时做完阅读理解之后,她差点跳了起来。 “那......那这......” 这简直就是戏文中强行虐文的存在啊!让一个天生的倒霉蛋变成倒霉体质,如果自己不死就会影响到旁人或者大局,那个倒霉蛋根本没得选择,只能自我了断,一般情况下这种桥段都是整个戏文的最高虐点,能把戏台下的小弟子们看得哭晕过去的那种。 云朵朵心里疯狂吐槽,怪不得木云乔昨天有那样古怪的表情,说那样古怪的话。 “如今这是诸神时代,你知道它代表的意思吗?神仙不光是我们的神仙,妖怪也不光是我们的妖怪。” 第六十七章 谜开 穆云乔当年的死因一直是个谜。 这个谜不少人好奇,包括后来转世之后被穆云乔寻到的上官碧,以及后来的木云乔。 但是对此当了神仙的云府都以沉默回应,时间久了就被理解为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莫测。 到现在木云乔才明白过来,这确实不可泄露,也算是天机。 这属于一种典型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范例。 “乱世当道啊,妖魔横行,咱们汉人的神灵下凡,妖魔混世,难道他们金人的神仙和妖魔就不会前来捣乱吗?”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难以反驳。 至少云朵朵无法反驳,不过这并不是她结巴的理由。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作为一个凡人,能够想明白这一切就已经很恐怖了,甚至在想明白之后还端出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十分令人害怕了好嘛! 穆云乔看着一脸震惊的云朵朵,她惊讶的忽视了一切,连汤药都快要熬干,焦糊味传来都没有察觉。 穆云乔十分好心的帮忙把炉火上的药炉端了下来,又好心地解释这一切:“我好歹有个当神仙的红颜知己,若是连这一切都不能知道不能接受,那是不是也太给上官丢份儿了?” 山中之外,风雪依旧,北风呼啸,百草皆折,这样的天气似乎没有一个结束的时候。 穆云乔神色不明的看了云朵朵许久,忽然绽出一个笑来:“我实在是保不住了。” “对方魔神料定梦外有人会保我,所以将自己的灵神与我合二为一,我若是死,他死;我生,他生;但是我若是不死,那么为了求生,我必然要想办法破了这梦,而破梦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把这一切溶于现实.......那么如此一来,宋国六月之天就会降下风雪,百姓饥寒交迫,将士寸步难行。到那时候,岳将军即便是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去借到太阳融化霜雪。” 穆云乔扭头往洞外看去,实际上这洞中九曲回折,能够将外面的严寒挡的严严实实的同时,也将外界的景色挡的解释,他的视线再如何,都只能看到一方石壁。 但是他的表情却让云朵朵觉得,他能够看到外面的风雪,守住关卡的将士,厚厚的雪墙,以及那那一棵似乎永远都无法开的桃花树。 他的眼中,已经单薄到毫无希望。 云朵朵看着眼前的穆云乔,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不!我们会救你的!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不然来这里干嘛呢? 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木云乔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都要来这里的缘故了。 缠梦既然是个小魔,喂养成了缠渊之后又斗转星移扭转乾坤的能力,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表示,如果穆云乔在这一场战事中活了下来,上官上仙就不会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她和木云乔其实已经猜到了当初的结果:穆云乔当初想必是因为什么缘故意外死去,彼时还是神仙的上官碧用了一些上天不许的方法救活了他,甚至替换了两人的命运,之后这一世过去,穆云乔替代了上官碧的神格飞升,而上官碧却成了凡人转入了轮回。 而作为上官碧曾经做下错事的惩罚,转世的上官碧命运不会太好,这恰恰是成为了神仙之后的穆云乔接受不能的。于是干涉,就如同当年上官碧干涉穆云乔的生死一般的出手。然后他被贬,上官碧再次转世,然后穆云乔再次出手。 没完没了,世代折磨。 而木云乔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所谓的好奇,他是想要结束这一切,从根源开始。 那么根源便就是这一场看起来就是死局的战争。 只要在这一场战事中保下穆云乔,不就没有日后的一切了吗? 是啊,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用的,唯一的方法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中和明镜一般的透亮,可是眼前却还是渐渐被雾气给蒙住。 “穆云乔,我会救你的,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云朵朵咬着牙说,尽管她一边说一边掉泪珠子,几乎是说一个字掉一颗泪。 穆云乔静静看着她流泪,想了想还是说一句俏皮话来舒缓这个氛围:“好,谢谢你,我相信你,如果你不要再哭的话。” ...... 穆云乔的伤势并不轻,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忽然起了风,之后风中有了沙,再之后,就在将士们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风中的沙土落到脸上化成了水。 起了风雪! 六月的天气落了大雪,这本就属于不可能的事情一旦成为现实,必然和一些“异象”联想到一起,穆云乔带领的将士本是一队精兵,无论是体魄还是心性都要比一般的士兵要坚定的多,饶是如此,在雪越发的大了之后,队伍中依然还是响起了议论之声。 张宪原本只是要来护送一程,见此不得不出手干预。 他一扬马鞭狠狠地在空中抽了一击,响亮的鞭声阻止了祟祟的声响,周围安静下来,只想着张宪厉声的号令:“天气多变,偶降风雪不过寻常!你我将士出生入死都面不改色,难道要为一区区风雪动摇心志?再有妄加非议乱我军心者,军法处置!” 张宪直觉穆云乔脾气温和,断案追凶是一把好手,但是碰到这一群兵油子不一定能够镇压的住。 张宪道:“穆大人,我干脆送你们过了江再说。至少至少,叫我看到圣上的龙御平安,我可遥遥一拜跪许君恩。” 穆云乔知道这是张宪的借口,但是这份是好意,他于是也不必推迟,点头应允了。 他们未曾能到长江。 之后也不知道再能否到去。 风雪越来越大,眼前能见的视线范围逐渐缩小,从原本能视百步,到五十步,到十步,到最后的时候,连眼前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 风卷残雪,慢慢压上山头。天幕灰茫。 风一刻紧似一刻,将士们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起严霜。穆云乔早早下了命令,将战马马蹄裹上棉布防止打滑,再派遣一匹老马开道,为首老兵举着一面红旗,只见周围一片白茫,士兵眼中只有前方一点红色引路,风雪中红旗烈烈,如一把火,劈开了风雪。 在雪中行进的久了,眼前极其容易疲累,有不少士兵眼中被银白色激地眼泪横流,张宪有过经验,教授兵士以手巾半闭蒙眼,为首兵士扶着老马,踏着前方兵士的足迹前进。 汉兵走得缓慢,然而穆云乔心中的不安越越发的上升。穆云乔遥望军前旗帜,刚想问一问张宪此处地势为何突变?虽然风雪漫天周围景象不容易明确,他却已经从风声动向中观察出这里是一处极其狭小的地段,除非两处有山,否则哪里来的这样的地势? 然而他未来得及开口,忽听山头一阵呼号响动。 张宪扬首看向天空:“风又大了?” 身后的亲兵一声惨呼,穆云乔猛然回头,对上山上无数如幽灵鬼怪一般用处的金兵闪着寒光弓箭。 第六十八章 死局 小叶把手中用火烘烤的十分柔软的皮毡当做衣裳裹在了穆云乔的腰部,十分注意的在包扎好的伤患处裹了两圈,仔细地打了结,左看右看,直到满意之后才开始给穆云乔穿上盔甲。 云朵朵原本在一边给将士们打包熬制好的草药,这些草药一半外敷,一半搓成了药丸子含在嘴里。因为没有蜂蜜,所以其苦无比,反而能够提神。 张宪眼珠不错的盯着云朵朵的动作,他心事重重,所以也就没有去格外注意云朵朵,还是一边的木云乔提醒,才没有造成神情恍惚的云朵朵把窝头装进药包的错误。 云朵朵终于打包完毕,把其中一份药包交给了已经穿戴好盔甲的木云乔。 这是木云乔提出来的主意:之前那一场伏击,宋兵伤者过半,大多如穆云乔那边有伤筋动骨,实在是没有多少力气可以驭马,不如干脆两人共骑一匹,有的实在是重伤,可以坐车,这样不光可以缓解战马伤亡带来的损失,也能最大程度上保护伤员。 张宪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是等到木云乔站出来主动表示愿意自己穿戴穆云乔的盔甲代替他开路时候,张宪就点头了。 “那她怎么办?” 张宪对着一边的云朵朵示意。 云朵朵赶忙道:“我可以坐车。” 她原本想说自己可以骑马,但是一想到那些这几日连胡萝卜都没有吃过一口的可怜的老马,转念想了想,还是选了坐车。 若是车驾,她还能动点小小的手脚,让驭车的马匹轻松些。 张宪这才点头。 云朵朵那边偷偷的看木云乔,看一眼,又看一眼,终于在第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看到木云乔盔甲有个带子没系好。 她不做声的走过去,替木云乔把那根带子抽出来,仔细的系好。 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说。 一边的小兵递给了她一件改小的盔甲,她闷闷不乐的接过,礼貌的道谢,垂下眼帘的同时错过了那个小兵羞红的脸。 木云乔也不做声的走过去,替她把那件盔甲穿好。 不用说,这件盔甲的主人应该已经不在,包括木云乔身上那件盔甲亦然。有的时候生命就是如此,死一个的时候的痛彻心扉难以接受,到死去十个人的痛苦愤怒,到一百个人的麻木。有的时候,转变也不过瞬息之事。 木云乔低头看着云朵朵苍白的脸,嘴唇动了两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出声。 他们并没有经历过争吵,反倒是云朵朵听到了木云乔和穆云乔的争吵。 ...... “我和你不同,我熟读兵法,而且我熟悉雪战,我有把握能够叫你全身而退。” 他说的肯定,可是穆云乔的面上却并未露出欢喜的神色来,反而添了一丝的警惕:“这位小仙友......你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吗?” 木云乔一怔。 “你和那个小姑娘,出现的太诡异了,你出现之后,发生了许多古怪的事情,包括我如今的境况......”穆云乔说道,“当然,我不会想着这些古怪有可能是你们带来的,甚至我会想,会不会其实你们是我的故人,知道我有此劫难,为了救我而来?” 他光是说出来都觉得要发笑,若是这样想,未免也太自恋了。 “但是你说,你精通雪战还熟读兵法,我要问你,这一切的前提,是不是需要冲出这困局?” 木云乔点点头。 “不过你放心......” “这不行。” 木云乔话未说完就被对方否定,他当即就急了:“你为什么如何快的否定?你就不能赌一赌吗?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吗?” 穆云乔摇头,他很平静,用平静的语调平静的表情说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的话。 “我赌不起,或者说,我大宋百姓和将士们都赌不起。” 如何堵地起呢? 这天降异象,六月飞雪,即便是在天平年间都会引发人心惶惶,更何况是这战乱时候。 军心若是动摇,即便是首领将军再如何机关布局再如何运筹帷幄,胜负都会发生偏移,那事关成败,成败关于国土,国土关乎命脉。 何等重要? 如今百姓保守战乱之苦,饥不果腹,衣不蔽体。战役又不是单方面的你死我活,一下就能够见到分晓,一场战役有可能会打仗十天半个月,有可能会打一年半载,而六月的时候,正好是果蔬成熟,稻田成长时候,别说十天半月了,即便是一晚上,都会让农田遭受不可估量的损失。 到那时候,又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他如何赌得起呢?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死局。 木云乔眼眶通红,捏住穆云乔完整的那一侧肩膀却也不敢用太多的力气,他咬着牙道:“你想一想,想一想,想一想陛下,你要保护的陛下,再想一想上官,上官怎么办!你若是死了,她能甘心?” “只怕上官现在也无暇顾及我了吧。” 木云乔抬头,死死盯着对方。 穆云乔扯了一抹笑来,试图安抚对方,说:“上官说过,这各国神域之所以太平年间无他国异神异鬼冒犯,便是靠着天子之气镇压,在该朝鼎盛之时,天子之剑都会在凡间驻守以保国土稳固。所以也因此异域神鬼不敢犯。而如今这时候,上下动荡,上官碧都下界了,自然不只是来人间体察的。” 木云乔此刻的神色复杂,眼中情绪捉摸不透,他分明是年轻人的长相,此刻眼神中透漏的悲悯和枉然却叫穆云乔心惊不已。 “你爱世人,真是伟大,想也不想的就在上官和世人之间做了选择.......你真是一块成神的料......大爱啊.......哈哈哈哈哈,大爱!” 他的笑声震落了眼眶中的泪,然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穆云乔。 “那我问你,你如何能够保证,上官能够如你这边的淡然?如何保证上官能够接受?你当时和上官说要离开一阵,只是一阵,却违背了诺言选择了死别,你如何叫她接受这一切?!” ...... 这个问题,直到队伍开拔启程的时候,穆云乔都没有交代。 百人的车马队伍算不上长龙,但是宋回却依然带领着此处的居民从一个一个山洞中走出,面色寂然地聚在一边,目送他们离开。雪墙已经卸去,汉兵马队走得很快。 云朵朵挑着帘子看向路边百姓,不时看一眼木云乔。她的旁边是脸色苍白的穆云乔,云朵朵看着温和从容的穆云乔,依然无法把他和将来的云府真人联想到一起。 这样一心都是大义,为国为民的热血将士,后来是怎么变成一个仙风傲骨永远都呈现出一副满不在乎恬然态度的神仙的? 云朵朵实在是想不通,就在她还想要再探头看一眼行军的队伍的时候,马车上一个小兵的咳嗽让她赶紧放下了帘子。 实际上这个马车经历过那场袭击,已经露出了不少的破损,很多都是勉强补上的,外表真是惨不忍睹。但是聊胜于无,还能遮风避雪。 云朵朵刚刚放下帘子,冷不丁车厢一震,云朵朵不明就里扭头一看,却见一只弓箭正好插在车壁之上,箭羽犹自颤抖不已。 外面的骑兵一阵骚动,纷纷举头寻找弓箭来的方向。 车驾旁边的木云乔见此,偷偷捏了个手决,在云朵朵的马车上做了个结界出来,不想此刻又一支冷箭袭来,不偏不倚,正好射中车驾马匹的臀部处,马匹吃痛失控,剧烈惊跳着撞开周围马匹向前奔去。 木云乔只来得及听到车厢内云朵朵一声短暂的惊叫,然后马车就擦着自己朝前狂奔了过去。 第六十九章 小娘子 车内的穆云乔一边稳住要歪倒的云朵朵,一边护住几个重伤的小兵,正要扯开帐帘从车内赶出,就见木云乔已然腾身而起,接连踏过几人的马背跃上惊马之后,探腰抢过缰绳紧勒惊马,然而受伤的马匹蹄速极快,猛然减速却难以停步,两边不光有围观的宋民,还有堪堪推倒的雪墙,混乱之中一个瘦小的姑娘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个踉跄,跌倒了中央,她受惊过度,张大嘴巴却一声声音都发不出来。 惊马再一次受惊,高高的掀翻了前蹄,眼看那小女子就要丧命于马蹄之下,紧急时候,云朵朵挣脱了穆云乔的手,自帘帐中冲出,一把抱住那小女孩,两人团抱住在一起,借着云朵朵的那股冲力朝着旁边连滚了好几圈。 等到马蹄落下,马匹又往前跑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惊马被安抚之后,木云乔回头,脸色苍白地冲着云朵朵那边望去,自刚刚开始,云朵朵和那个被就下来的小姑娘从始至终都一动不动。 雪花依然在落下,然而木云乔并没有感觉到冷,那雪花落在身上的感觉像是沙子,他的眼前也如起了风沙一般有了一层迷梦的雾。 一旁的张宪察觉不对,派兵阻止了木云乔和宋回他们的靠近。 那个阻止了木云乔的小兵上前,用手中的长刀拨拉了一下地上的人,等到云朵朵放开之后,骑在马上的木云乔赫然发现,少女的腹部多了一大摊深红的血迹,而那个刚刚被云朵朵救下的少女此刻脸上一扫此前的惊恐,面上全是阴霾的杀意,她手上还握着一把带着血的匕首。 此刻宋回等人也看到了云朵朵腹部的血,以及那凶手,宋回惊叫,带着族人连连后退,大声道:“她!她不是我们的人!” 其实不需要宋回提这一句,那匕首暴露的那一刹那,那凶手就活不成了。当然,凶手自己也没打算要活,本就在给了木云乔一个挑衅眼神之后就准备反手抹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兵士的砍刀来的比她的动作还快,她很快变成了一堆碎肉。 木云乔几乎是摔下马的,他连滚带爬的来到了云朵朵身边,想要抱她,却又不敢动。他用雪块堵住云朵朵的腹部,想要阻止血流的更多,然而云朵朵的脸色很快就变得比雪还要白,她苍白的脸色和身下渐渐云开的血迹形成了鲜明有心惊的对比。 木云乔紧紧捂着云朵朵的伤口,哭都哭不出来。他已经说不出来话,浑身抖的很厉害。 那边的宋回不顾一切的冲出来,摇着木云乔的肩膀:“小宋!小宋!你不是大夫吗?快点看看啊!” 木云乔连呼吸都已经呼吸不过来了,他十分虚弱地摇了摇头。 怀中的云朵朵,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变凉,从刚刚开始,木云乔就已经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了。 这一切的变故太过于突然,包括宋回以及周围的兵士都没有料到人群中竟然混进来一个刺客,此刻已经开始纷纷排查起来。 张宪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遥遥对上了马车上穆云乔的视线,他缓慢地摇了摇头,示意穆云乔不必下车做些无用之事。 然而穆云乔的眼神在看到了其中一个探头张望的百姓脖子之间出现的一道寒光的时候,再也坐不住。 那匕首横在了一个男人的脖颈之间,还没来得及往下用力,一记羽箭就刺穿了他的喉管。 那个差点丧命的男人回头一看,正撞见了对方被贯穿喉管的模样,以及对方从口鼻中喷涌而出的饱含泡沫的鲜血,再回头,便是车马旁边举着弓箭的穆云乔,他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现场的百姓吓得乱做一团,四下的逃了起来。包括他们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不过是几日的功夫,自己坚不可摧的桃花源就涌入了至少两个刺客。 那男人连滚带爬的逃离,逃离的方向是冲着兵士的反方向,他指着张宪和穆云乔大声指责:“他们!他们根本不是宋兵!他们是金狗!是乔庄的金狗!要来灭我们宋民的!啊啊啊啊啊啊......” 宋回愕然抬头。 他对上了骑在马背上一脸漠然的张宪。 他一下子糊涂起来,看了看面前已经气绝的云朵朵,再看看和死人无异的小宋,再看看从变故发生开始到现在都一动不动的张宪,几乎是下意识的,把木云乔往外推了一把。 木云乔跌坐在雪地上,以一种十分茫然而迟钝的表情抬头看向宋回。 宋回等人已经退回了峡谷洞中,换成了一脸的戒备。从人群中,木云乔还能看到彩萍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一闪而过。 张宪依然不动,只是淡淡道:“宋里长,如今这是什么意思?” 宋回脸色惨白,浑身都在颤抖,然而面对张宪背后刀剑齐全的兵士,他知道自己不能够说些什么,费力的咽了一口唾沫之后,宋回艰难道:“穆大人,张大人,你们还是走吧。” 张宪道:“宋里长之前说过......” 宋回摇头:“从未说过什么,请穆大人等原路返回吧。” 张宪手上缰绳紧了紧,之前宋回就说过,这处山谷,路径许多,早已经被他们摸了个透,若是穆云乔要去攻打敌营,那么有一条路便是最为保险和快捷的。如今突发变故,宋回失了对他们的信任,甚至连指路都已经不再愿意。 没有宋回指路,这山谷的路一个不慎便是死局。 但是若是原路返回,天知道那出口是不是有金狗把守? 张宪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穆云乔阻止。 穆云乔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他知道,多说无益,谷中的这些人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如今莫名出现的两个刺客解释不清,信任瓦解在意料之中。或许这也就是敌人派来这两个死士的缘故吧。 穆云乔走下马车,对着那些已经满面戒备的宋人讲道:“前几日多谢你们仗义相救,如今局面,并不勉强,只不过这刺客之事实在是抱歉,另外,还请你们之后再自查一番以保完全。” 在对宋人说完之后,穆云乔走到了云朵朵身边,他腹部有伤,根本没有力气抱起来少女,旁边的年轻人已经颓废着脑袋一动不动,直到穆云乔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这才看到,那张脸上已经满是结了冰晶的泪。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恩?” 见木云乔依然不动,穆云乔那边捏着他下巴的手施加了一分力气:“旁人便罢了,你难道不明白,她还能不能活?你还想不想救你的小娘子了?” 这声音极低,低到除了木云乔之外谁都听不到。 而木云乔在这句话尚未落地的时候就醒悟过来,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穆云乔,不对,是云府。 第七十章 梦醒 此前一切的不合理终于串联了起来。 在这一场缠梦中,出了许多的变故,多了不少的意外。他固然兜兜转转跟在了穆云乔的身边,可是似乎这一切都不是他们在占据主动权。 此后消失的上官碧,如同出现了又没有再出现的“假青引”,这里的梦中梦,忽然梦到的落颜,跟随的指引......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木云乔的眼泪落下:“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托你的福,还吃了一顿家常饭菜。” 彼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车厢内,木云乔搂着已经凉透的云朵朵,只见对面的穆云乔略微动了动手指,那两个小兵就浑然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云府叫他们做了什么梦,脸上都是笑意,眉宇之间都舒展了许多。 云府看了看那两个睡着的小兵,也跟着漏了个笑意来:“生于乱世,实在是辛苦极了。幸好他们两人来世时候生在了富贵人家,一生都顺遂无比,也是欣慰一件啊。” 木云乔想到了什么,说道:“师兄,你有没有后悔,或者怨恨过?” 云府微微一顿,说道:“后悔什么?怨恨什么?” 木云乔慢吞吞道:“若不是......您或许也会有一个顺遂无比的来世......” 云府揉了揉眉心,嘴角的笑意并未落:“若是如此,我不久成不了神仙,见不到那些风光,认识不了那么多朋友,也没有这些经历了么?” “可是......” “如今再谈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来这里,便代表一切已经成了定局。” 木云乔的脸色,雪一样苍白。 他知道了,云府已经猜到,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木云乔这一趟的目的。他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这一切的。 木云乔咬牙,还想再努力一把:“师兄,你不该来的......这是缠梦,你一来,它变会开始蚕食你的灵力,开始蜕变成长。” 云府还是在笑:“我若是不来,如何成就你的计划?” “天有天规,一切生灵自有定律,除非越了规矩,不然即便是魑魅魍魉,天界也没有审判权。这只小魔,在尚未成长之前,只能成为祸患,但是祸患祸患,毕竟没惹祸,没招患,只能成了头疼的存在。”云府靠在车壁上,手中把玩着那副弓箭,目光微凉,“虽然有些卑鄙,但我确实看这畜生不顺眼了很久。” “师兄是故意?” 云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认真道:“那小狐狸修行千年,想要成仙的心思已经很久了,它会盯上你是在我意料之中,然而神隐时代,对于魑魅魍魉有所束缚规定,要求不可横夺,但是若是对方心甘情愿,天界就管不住。你手上由它想要的我知道,它手上有什么能换的,我也知道。” 木云乔摇头:“师兄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既然是神隐时代,留存人间的神仙本就不多,真神更是寥寥无几,只要没有神仙上当,即便是那小狐狸多么妄想成仙,也没有机会。”木云乔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冰一样冷,怀中的姑娘冷的如一团雪,但是他依然不肯放手,胸口如抱了一团冰,“这缠梦中,有师兄想要的东西,或者,是想毁掉的东西。” 云府淡淡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掀开了车帘的一角:“不愧是我的师弟,真是聪明。只是你这样聪明,可能了解我这一趟对你的良苦用心?” 车帘被掀开,与此同时一股风雪立刻卷了进来,那两个兵士当即被冻醒,几乎是同时,车外的刀枪剑斧之声骤然响起,有惨叫,皮肉被划开的刺耳动静,还有张宪的怒吼:“护着穆大人往北走!” 那两个小兵不顾伤势,也挣扎着下了马车警戒。 一声战马长鸣,马蹄声响起,渐远。 借着,有两声追赶之声传来,同样马蹄声响起,不止一匹战马。 云府叹了一口气:“声东击西.......小叶披了我的衣裳,纵马而去,引开了一部分的金兵,他逃进了一方死路,最后拉着那追赶而来的金兵同归于尽。......我其实当年就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梦境,但是死的人确实真的死,除了风雪是假的,其余都是真的。” 他眼中依稀有泪,闭眼再睁开时候,换了一副决绝模样。 木云乔心中闪过一丝不祥预感:“你......穆云乔!” 话音未落,穆云乔已经搭弓,射穿了一个对面的金兵,同时利落下车,对着木云乔说了一句:“离开这里。” 然后一鞭子抽到了马匹上,战马吃痛,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带着木云乔飞奔而走。 穆云乔最后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确定他们离开了危险范围,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一跃而起,站在了一堆金兵尸体堆积的小山上,举起手中弓箭对着飘雪天空,大声道:“家国危及,便是一去不返!”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半身浴血的张宪几乎瞬间就懂了穆云乔的话,他眼中涌出泪来,泪水混合了脸上的血迹,恍若血泪一般。他同样举弓对天:“一去不返!” 将士们跟着大声道:“便是一去不返!一去不返!” 金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呆立现场。 穆云乔几乎和张宪同时搭弓,射中了山谷雪峰,随着一块巨大积雪的滚落,无数的弓箭纷纷朝着两边积雪处而去,一时之间,雪崩滚滚而下,此刻,大地震撼,不仅惊动了金兵的战马,就连宋兵脚下也几乎站不稳。 等到金兵发现想要逃离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大量滚落的积雪堵住了出路,狂风卷着积雪,如山崩地裂,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把所有人都掩埋在了厚厚的大雪之下。 包括反叛的金兵,包括宋兵,包括张宪,包括穆云乔....... 阳光落下,此处已无血战痕迹。 ...... 绍兴十年,完颜兀术用骑兵一万五千人直扑郾城,七月十三日,张宪护送粮草到达,杨再兴以三百骑兵杀死了金兵二千多人,郾城之战,金兵大败。 此后,岳家军节节胜利,完颜兀术几乎放弃开封府,准备渡河北遁。 绍兴十一年,金国准备重新与宋议和。完颜兀术在给秦桧的书信中说“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 十一月初七日,宋金“绍兴和议”达成。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宋帝下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将防护。” ...... 穆云乔轻握手中的金桔,指尖的触感能够察觉出被薄薄的果皮包裹的桔瓣。 凡人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如今他握着他人赠与的桔子,想来丝丝果香也该随着手心的温度飘散在这阴冷的的地牢中。 “或许这样有些犯规,”思考了很久才说出的话,大概也需要一丝丝的勇气,“此朝乱世已起,将军已经尽力了。但今生所有的苦难,上天会在来世给你所有的补偿。” 岳飞没有说话。 在他的注视中,穆云乔抬头望向那扇照不进任何光线的气窗:“将军会终结一个乱世。” 岳飞沉默片刻言道:“终结乱世的尽头有两种可能,取而代之成为开国君主或者兔死狗烹如我今生一样。来世,会是个好点的下场么?” 穆云乔道:“你会是个好皇帝。” 他看了一眼穆云乔,他的声音听起并不契合他的台词:“真是个令人期待的来世。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弹指一挥间,时间会过得很快,痛苦也只是暂时。” 凡人似乎永远不懂绝望是何物,哪怕今生受尽了苦难,到了临时似乎还会对来世抱有希望。 一开始的时候穆云乔只觉得这是无能的表现,因为无力抗拒命运才寄托于那些飘渺的东西。尘世间的不平永远多过于公正,那些诅咒那些希望那些祈求,包括那些无力的游愿,根本不可能穿过九重云霄,更多的依旧是无尽的苦难和挣扎。 他们喝过了孟婆汤,一切前尘忘尽重头来过,就连受的苦都以为是头一遭。 这大概并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愚人。 毕竟熬制一碗孟婆汤要比度人出苦海容易的多。 大约是感觉到了自己生命所剩无几,之前所有的愤怒、绝望、仇恨还有悲伤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力的麻木。岳飞终究还是没有明白,这朗朗乾坤,大好河山,历朝历代的更替兴亡,为什么总要以乱世来开场,又以乱世来终结呢? 岳飞很想不通这些问题。不过他的心已经慢慢静了下来。昨日在墙上愤书的墨迹还未干透,却已如前世。 “小时候陪着我娘在佛堂诵经,我胆子大,敢抬头去瞧菩萨,后来长大了也去过不少庙宇,我奇怪为什么每一个佛堂或者庙里的菩萨都低眉垂目?我曾经问我娘菩萨从来不看众生又如何去保佑众生?我娘只说,菩萨最慈悲。......我当时不懂,现在依旧还是不懂。” 穆云乔安静的听他说。 “你也是神仙,也认识菩萨是不是?活的。不是我们看到的泥胎。” 穆云乔点头,他这次不能够以原本样貌去见岳飞,毕竟在岳飞的记忆中,那位大理寺的穆大人已经在押送粮草的路上意外身故了。 顶着落颜长老的样貌去见了一面岳飞,岳飞倒是很不意外,甚至露出了他乡遇故知的淡笑来。 “其实对于我们凡人来说,只要是神仙,求谁都一样。只要能保佑自己,哪个庙都一样拜。” 穆云乔笑。 他没有告诉岳飞并不是每一个神仙都有庙宇。 这并不重要。 “不过我比别人运气好,我认识一个神仙。我很多年没有拜过神佛了,临死之前也想给自己来世求点好运气。” 穆云乔说:“我以为你会替你家人祈福。” 岳飞摇头:“死亡有时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穆云乔没表态,此刻想到了在自己梦魇中遇到的那位宋回。他自己一直很奇怪宋回的出现代表的意义。现在终于明白,宋回其实就是自己绝望的化身。 凡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直觉,隐藏于内心,惧怕、逃避、亦或者假装不在,终究有面对的那天。 “上仙在上,我可以祈福么?” 岳飞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穆云乔有些纳罕,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希望,我这一生所受的苦难,以后的人都不必再受。也希望,我的魂魄可以平静的安息,不要有怨恨,不要化为厉鬼。愿我来世,当个好皇帝,不要有我今生这样下场的将军。” 岳飞低眉细语,他的脸背对着烛光,笑容在光影中隐现,此刻的神情虔诚地和每一个香客一般无二。 穆云乔想起在天界和文珠菩萨短暂的接触,菩萨说,自己不愿意众多的人来叩拜,而愿众生修炼成佛的样子。 记得当时自己怎么说的? “凡人执念深重,如何能修炼成菩萨的样子?何况生在红尘,纷纷扰扰,如何修炼?” 文殊菩萨未答,低眉垂眼而立。 如今此景,文殊菩萨的脸仿佛重现眼前。 仿佛是卸下了背负了一生的重担一般,在那句祈愿之后岳飞长长的送了一口气,浑身都轻松了下来。 “多谢你来送我。我很感激。” 他不看他,他的眼睛闭起,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暗色的光影。 他如同一尊石刻。 ...... 头发花白的狱卒打开了囚室,他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岳将军的故人感到不解。 曾经有过片刻的恍惚和期盼,若这个不似凡尘的姑娘是个神仙就好了,是妖怪也没关系,只要是个好心的,能够救走岳将军就行。 不是说乱世起妖魔出么?怎就没有妖魔去挖了那个秦桧的心肝呢? 他带着这样的恍惚等待那短暂会面的结束,终章的开启之处,只有落颜。 “姑娘要走了么?”狱卒眼睛酸痛,一滴老泪落在了尘土中,“岳将军要走了么?” “他不是个会黄袍加身的人。”以女神相貌示人的穆云乔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至少这一世不是。” 年老的狱卒并没有听懂。 这一世亦或者下一世在他看来并没有太过重要,这一世时日无多,下一世如海市蜃楼般渺茫无期。 所以,既然同样都是握不住的流沙,是来自沙漠还是寻至深海又有什么分别? 但是他至少知道岳飞依旧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大概是一次次的失望太多了。这一次,狱卒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 狱卒将他送到了天牢门口,推开了沉重的牢门,天牢不见底,牢门极重,推开之时却并没有太大的声响,穆云乔本想帮忙,狱卒阻止了她。 “女娃娃别动,仔细伤了手。”上了年纪的老人这样说。 牢门距离囚室很远,即便回头也不可能看到关押岳飞的那件牢房。但是他还是能够知道里面最后的一幕场景:牢门的开启,冷风灌入,吹熄了岳飞身旁那支本就欲熄的烛火,高高的气窗投不进一丝光明,身穿囚服的岳飞、逐渐冷却的烛泪、包括他身后如滴血一般的天日昭昭四个大字,都一同沉默的埋葬在了黑暗中。 穆云乔已经走得很远,远到即便回头也不会再看到那座天牢。 第七十一章 第六个故事 七月行已半,早凉天气清。 即便大宋之光已经泯灭,国破已不是危言,杭州西湖的暖风依旧可以熏醉游人。挎着篮子的小姑娘满头大汗,见了他问:“哥哥,要桂花茶么?今年新摘的桂花。一个铜钱一碗。” 有两枚铜钱被丢到小姑娘的篮子里:“要两碗。” 桂花茶从罐子里小心的舀出来盛到木碗中,卖茶的小姑娘说事先放在井里冰镇了好久,又一直捂在棉絮里,丝丝凉意还在。茶汤上飘着粒粒桂花,他只饮了一口,然后看着身边的人一下就将自己碗里的茶喝了个干净。 好像真的很渴一样。 “桂花茶不错,比唐宫中的荔枝酿解渴。”容貌端华的的女子向卖茶的姑娘道了谢,看她走远才开口。“即便国破升斗小民也还要谋生的。” “谋生不易,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穆云乔回答道,“长老。” 典史一族的长老点点头,落颜的模样其实非常年轻,嘴角总是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且她周身气度华贵,你叫她身上的不染凡尘的仙气来讲,更加惹人注意的是她自带矜贵的疏离,“见过岳飞了?” 穆云乔点了点头:“明日正午,大宋之光将散于风波亭。届时要麻烦长老受累,协湛卢一同返回瀛洲。” 湛卢是天子之剑,离开凡尘就表示很长一段时间内人间将陷于乱世。 而湛卢宝剑原本收藏于皇宫,后因穆云乔护驾有功被天子赐予,之后穆云乔在护送粮草前往郾城的路上“意外身亡”,湛卢也因此不翼而飞。 那个时候宋帝忙着登上海船躲避完颜兀术的“搜山检海”,无暇去顾及一把在他看来寻常的宝剑的下落。 穆云乔并没有预料到会在此地遇到落颜,一想到刚刚他还借了落颜的身份和样貌去见了岳将军,他不由得在落颜面前感受到了心虚。 好在身为典史一族的长老的落颜似乎并不在意这事,道:“我当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向他预言他会有很多场胜仗,但是却不能够挽回颓势,他当时年轻,看起来十分的失落。” 穆云乔恭敬道:“岳将军还记得长老的。说来惭愧,我倒是应该先对长老陪个罪。” “是你替了我的身份去见了岳将军这事么?”落颜依然十分的冷静从容,“那你便道个歉,这事就过了。” 这却是很让穆云乔意外。 他以为落颜会说不在意,或者不重要,或者真的重要,然后训斥他一番云云。 他实际上与这位传说中的长老并未有过真正的交集:毕竟在当年的时候时候,他还在花满处沉睡,等他醒了落颜已经返回了天庭;而等到他登上仙界成为了云府后,落颜却又下界了。 一来一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和这位长老打过照面。 如今这番相遇,还真要谢谢这片缠梦。 毕竟当年现在,那位在郾城失踪的穆云乔,已经被上官碧冻在了花满处的雪山下。 穆云乔从善如流:“小仙肆意妄为,还望上神海涵。” “罢了,”落颜道,“我本就没有想法去见岳将军,而你自己的身份若是去见了岳将军,只怕岳将军会受惊不小,你顾虑的很好。” 穆云乔着实有些愣住:“上仙知道我?” “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知道你在凡间的身份,”落颜看着他那张生面,着实是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我劝住了上官,却没料到天帝反而小心眼起来。” 小心眼? 这么多年以来,穆云乔一直都以为自己之后能够飞升,是因为当年上官碧为了复活意外横死的自己置换了自己和他的命盘,也由此一生之后,上官碧才入了凡人的轮回盘,而他则顶替了上官碧飞升仙班。 他为此耿耿于怀,愧疚郁结,难道这一切,还有天帝的手笔? “上神可否明示。” “我来人间一趟,自有任务在身本就忙碌,却又发现仙友恋了红尘,着实头痛。所谓疏不如堵,我这位仙友性子固执,敢爱敢恨,若是强行带回天庭,谁知道会出多少意外,既然如此,不如就留她一世,与她心中所爱等个白头......” 落颜说道这里,回头看了看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穆云乔,周身上下打量一遍,点点头:“世人谓她恋临安,其实只恋临安某......有意思的很。” 落颜问他:“她这一世与你,可圆满?” 穆云乔茫然看着对面西湖景色,又看了看一旁的落颜,最终还是点点头:“虽然我醒来后一切大变样,但是却仿佛在桃花源中过了一生,平顺安康。” 他这一世死于五十岁。 天命之年,多少都算是偷来的时光,他十分的从容,对于死亡的到来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的恐惧,他当年葬身雪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娶妻生子的那天。他死的时候孩子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强忍着悲痛安慰哭的不像样子的母亲,他伸手,如往常那样抚摸上官碧的头发,轻轻拍打,这是他惯常的哄着妻子的方式。 他眼睛已经灰茫,恍惚中,竟然看到妻子的发中夹杂了根根银丝。 难道那个时候,上官碧就已经明白自己回返不去天上了吗? “我当年临去之前,还偷偷和上官说,要她回返天庭,回天上去,一想到她会回去天上继续做神仙,我就十分的欣慰。我还记得初见她时候她说不喜欢红尘,太吵,夏日太热,冬日太冷,陪了我那么多年在凡间,实在是辛苦极了。” 穆云乔苦笑:“我当时并不想到她已经无法回去。” 落颜道:“但是她如今已经几世转载,习惯了当凡人,也习惯了夏天有骄阳,冬日有落雪,你若是再让她回去天庭,或许她又要不习惯了。” 穆云乔的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一下子被抽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在风中摇摇欲坠。 落颜并未回头,却如能够洞悉穆云乔所有那样说道:“你我相遇本就是意外,但是凭着这样的一层缘分,将来你若如何,可来东海寻我。” 就在此刻,不远处的小姑娘卖完了最后一碗桂花茶,她在回家的路上又走到了西湖边,远远看到了那刚刚买她茶的一男一女,小姑娘对于这两个人印象十分深刻。如今这样的时刻,临安之地皇室贵族十分多,她甚至还遥遥见过出巡的陛下和后妃,但是都没有如这两人这样的美丽和矜贵,美的,就像是神仙一样。 有风吹来,小姑娘眼睛被迷了一把,她眨眨眼,下一刻,湖边起了风,卷起漫天的花瓣,湖边两人身体一下子破碎,变成了更大一片的花瓣,轰然摔入了湖中,惊起一片的游鱼。 这是第五个故事。 ...... 马车在白茫茫的路上狂奔,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刻。 木云乔只觉得自己浑身骨架都要被颠的要散架,他几次想要爬出去阻止那匹惊马,然而数次尝试,数次都失败。 这马车不知道跑了多久,是一个时辰,还是一天,还是更久。 木云乔饥肠辘辘,即便是没有被马车颠簸吐死,也要活活饿死。终于,在木云乔第二十五次尝试之后,他到底是爬出来了车厢,一掀开车帘,木云乔惊地忘了下一刻要做什么。 前方的惊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脱离了缰绳,这时候只剩一个车厢在往前飞奔,左右空空茫茫不知位置,而更加令木云乔心惊的是,前方不远之处,赫然是一处悬崖。 风卷起白雪,寒气扑面而来,木云乔瑟瑟发抖,手脚瞬间就僵住了。他知道此刻若是想要保命,当即跳车是唯一的可行方案。可是他不能,此刻云朵朵还在车厢中,不管是生死,他都不能够把云朵朵丢下。 就在他要往车厢内回去的时候,无形中有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那丫头已经断气了,你此刻不逃,回去给那个丫头殉葬么?”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那个莫虚言。 第七十二章 茶骨寻汤 “滚开!” 起初木云乔根本没空多想,他下意识就把那股力量甩开,继续费力的往车厢中的少女探去。眼看就差一指就要够到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这眼下的车厢一下子被粉碎成了碎渣,散落成了风中纷飞的碎片,立时就和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直到不见。 木云乔起先是猛地一惊,继而立刻反应过来,在失重下落之前奋力往前一捞,终于在最后一刻紧紧抓住了云朵朵的手腕,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在快速的往下掉。 木云乔想也没想,立刻就把毫无知觉的少女紧紧搂在了怀里。与此同时,那个很像莫虚言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真是跳河都要抓块石头,纯纯找死!” 那声音骂了一句之后,木云乔忽然觉得胳膊再次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紧接着整个身体先是被一股力量托起,等到他下落的速度停止之后,那股托起的力量开始把他死命的往上拽,起先是一股力量在拉扯他的一边胳膊,之后又一股力量加入,死死拽着他两侧的胳膊,到后来的时候,木云乔觉得就连脖子和腰都被紧紧的箍住往上托。 那感觉,就好像是在打捞一个落入深海的溺水者一般。 那个声音还在耳边骂骂咧咧:“捞你一个就已经够累了,还非要托一个!我看你是想让我这个老头子一起跟着你填平这去!” 往上升了一个高度之后,周围的凉意更明显了几分。 原本在穆云乔的梦中时候,周围全是风雪,确实是冷的,不过因为修仙境内更多的就是雪山,所以倒没有觉察太多,但是此刻的冷却与雪山不同,它有一种透骨的凉,像是浸入冰湖中一样,那种冷意入蛊虫,一点不错的钻入身上每一寸骨头。 叫人冷的无法思考,也无法动作,他死死抱着少女的动作也已经僵化,渐渐的,他的思绪也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等到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非常非常久,至少是他能够感觉的时间流速缓慢的久远。 他先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随着眼皮的活络,他睫毛上的冰雪开始融化,很快化成了水划过鼻梁滚落到沙土上。 他的身下,是一片湿润的沙土,仔细的感觉,还能感受到双脚泡在温暖的水中的舒适。 而他很快就发现,水并不是暖的,而是他的全身都冻地快要成一块冰块。 他缓了很久才逐渐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等到他可以站起来之后,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怀中,是空的。他心头一紧,紧张的情绪在冻僵的心脏中反应格外的强烈,想要张嘴呼唤,却连舌头都是僵硬的,他几乎感觉自己快要心痛的要呼吸不畅而死掉,然而他的反应也确实感觉要立刻死去了:他干脆再一次的扑到了水中去。 清凉的水很快的带走了他身上的寒凉,等到他的手指感觉到了流水的凉意的时候,他再一次的从水里走了出来。 这一回,那个很像莫虚言的声音没有出现,不管是他第一次爬起来的时候,还是他入投水一般的扑进河里的时候。周围都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只有风声,水声,以及风吹树叶传来的窸窣的声音。 这是自然的味道。 木云乔茫然的看着这周围的景色,他心有余悸,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回到了人间。 但是还有一个办法:他伸手往自己的荷包里掏了掏,等到掏出来一叠已经浸透了水的符纸后,沉默了。 沉默是今日的落日,是远处的牛叫,是渐渐而来的脚步。 那个放牛的娃子发现河边的木云乔的时候,他已经快把自己埋了半截入沙了。 小男孩吃惊的捂住了嘴,以为发现了一具尸体,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再一次打量后,才发现对方面容衣料精致,尽管脸上被泡的发白,发丝黏在脸上都盖不住五官的秀美。 小孩子折了一截树枝,蹲着隔了两步远戳了戳那河边一动不动的人的肩膀,一脸的震惊:“死了吗?” “别动,”湿漉漉的手从抬起来,一把抓住了戳个不停的树枝,有气无力的声音嘶哑的非常非常可怕,“没死。” 小男孩儿松了一口气,继而又好奇心爆棚:“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你该不会是想要找死吧?” 怎么看怎么像,这一脸的生无可恋,加上半截身体都快被沙土埋了个严实,看着,看着就很像是夫子教的一句成语啊! “你,你在自掘坟墓!”小孩子很是高兴,昨日刚刚学了一句成语,今天就找到了合适的地方给用上了。 “......”木云乔十分无语的扭头看了那小男孩一眼,目光一言难尽的从他兴高采烈的脸上移开,叹气,“谁教你的这句?” “我们村的夫子!” “辞了吧,至少换一个。” 也不是不行,小男孩心里冒出来一个念头,那个夫子是个屡战屡败的落榜秀才,自命清高,总觉得自己将来是要去当大官的,所以总觉得当个私塾先生实在是委屈大了,教书不好好教,常常教了一般就嚎啕大哭,让学生们不得不围着连连安慰他,且要吃要喝,极其讲究,这也不吃,那也不能碰,总而言之,用他娘的一句话就是,若是自己家养的在饭桌上这样挑嘴,早就一棒槌揍过去了。 “你有学问吗?你看起来像个读书人,”小男孩心里的主意滴溜溜的转,“你不是那种想不开的读书人?既然想不开就别想,来我们私塾当个教书先生呗,这也算隐居,也叫避世的。” 木云乔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并没有多少的神采,但是呼吸顺畅,嘴唇带着微微的血色,漆黑的眼珠,眨动顺畅的眼皮无一不证明这是个活人。 还是个很好看的活人。 很好看的活人有了一点点活人该有的好奇:“这词也是先生告诉你的?” 小孩摇头:“我们这位置,常常有人飘下来,殉情的姑娘啊,不得志的读书人啊,小媳妇啊之类的,还有很多当了官之后又不当了,跑这里来盖个屋子住的。可多了。” 木云乔瞄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把我挖出来。” 这句话单独听的时候实在是够吓人,不过小男孩是知道,他只是在客观的描述现状罢了,于是就丢下树枝,开始挖了起来。 木云乔把自己埋的不深,又是河边冲上来的沙土做坑,十分容易的就被挖了个干净。 小男孩看着被挖出来的木云乔慢吞吞走到河里清洗,洗干净了手脸和衣服之后,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比年画里的神仙更加好看的样子。 这一下,小男孩更加的确定,眼前这个好看的,且看起来很贵的人,一定是想不开来寻死的。 只是,这一位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七十三章 穷奇 叫这放牛的小男孩不解的是,这好看的公子被挖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干净自己,第二件事,就是绕着能够走的河道结结实实的走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起初他以为木云乔是在找他丢掉的东西,比如金子银子,比如玉佩铜钱,于是兴致勃勃的跟着一起帮忙找。 等他转悠了一圈满头大汗回来,决定认命自己没有横财缘分的时候,他却听到了木云乔在严肃的对空气说话。 准确来说,是蹲在河边,对着河水里的倒影说话。 “当真没有?明明与我一起的......” “再仔细找找,万一遗漏了呢?” 他眉头紧皱,对着水中的倒影严肃的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发疯。 ...... 木云乔和河神很是来回拉扯了一番,河神实在是对他无奈,就差指天画地的发誓水中并没有一个叫云朵朵的姑娘,甚至连岁数对得上的都没有。 而且放牛的孩子过来的时候,河神正在跳脚,表示这片河水清澈明亮,没有那么多的尸体。 就算是跳河,那也是山神的锅,怎么能算到河神的头上呢,他甚至对木云乔抱怨,说山神和土地公有私交,平日里都一起偷偷喝酒,所以土地公没回都会把跳崖殉情落水的锅甩自己头上。 要知道,跳崖只要下方有水,可是有百分百存活率的,就连志怪戏文中都是这么写的!别说山崖下那么大的一条河,就连是个小水潭子,跳崖都能准确无误的落到水潭里重获新生! 河神越说越跳脚,眼泪呱啦啦的掉,掉下的泪在水面上炸出来许多的泡泡,立刻就把木云乔的倒影混的乱七八糟。 木云乔十分无奈的听河神哭哭啼啼的好久,他大概是哭累了,或者是之前就喝了酒——云府说过,河神这一类的神仙十个有十八个都是无酒不欢的酒鬼......感情充沛,哭唧唧的河神见得不到这位修仙弟子的同情,很快就消失了。 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那水面上的泡泡,泡泡消散之后,木云乔再一次看清了水面上属于自己的倒影,以及旁边一脸纠结的小孩:“你,你自恋?” ...... 木云乔慢吞吞的走,并不是他故意走得慢,而是他还冷的哆嗦,那种冷并不是表面的,他感觉那一场风雪并没有冻到他,反而是之后下落时候被那一场不见痕迹的冷意给凉伤了骨头。 如今落他一人,云朵朵不知道去想,也不知道是中途他失了知觉之后松了手,云朵朵被冲走了? 想到这里,木云乔问了一嘴:“你们这里,经常飘下来人?” 小男孩点点头:“是啊,不然我刚才见到你,早吓得尖叫了。” 感情是习以为常之后才生的胆量。 木云乔像是被噎住一样顿了顿,片刻才接着说:“那些飘下来的,是活的?” “不一定的,有活的也有死的,不过大多都是半死不活的。” 木云乔一边慢慢跟着小男孩去找牛,一边懒懒说道:“半死不活的,大概也是活不成了吧。” “可不是,不过我们这儿有个老神婆,能把这些半死不活的救活回来。” 小男孩找到了自己的牛,他的牛混迹在树林中,和另外一只长得看不出区别的牛亲亲热热的挤在一起,如果不是牛角上扎了一朵红布扎的大红花,或许连小男孩自己都不能一眼分辨出来。 他骑上牛,热情的对着木云乔招手:“要不要一起上来,我们大牛力气可大了,驮你一个也不嫌重。” 木云乔看了看那瘦骨嶙峋的“大牛”,十分识趣的摇摇头。 又问他:“那飘下来的人,基本都在发现我的那处河滩见到吗?” 小男孩摇头,用手里的树枝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那处发现的多。” 小孩扭头看木云乔:“这里偏的很,如果不是我偷懒来这放牛,怕死你躺的都凉透了都没人知道。就算是知道了,再救你,喊破嗓子你那魂儿也喊不回来。” 木云乔原本以为,这地方救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靠的是医术,如今看来,和他理解的大概有所出入,这出入还不小,竟然是法术? 木云乔心中咯噔一下,多嘴问了一句:“怎么说?” “老神婆说了,那些半死不活的说破天就是因为落了水,魂儿受了惊吓挑出躯壳了,然后稀里糊涂顺着水就飘下去了,而且魂儿比身体轻呀,所以飘走的速度要比肉身快的多,就算是要招回来,肯定也得尽快吧。” 小男孩说着,把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喇叭状,然后朝着一处地方大喊:“小霞!小霞!你哥又来抓你啦!” 他对着一处山坡方向,山坡不矮,他们这个角度看不到山坡之后有什么,但是很快就有一个声音传来,又尖又细,明显是回骂状态:“杀千刀的穷奇!再吓唬我,看我下回不用鞋底抽你!” 被叫做穷奇的小男孩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要跌下牛背去。 木云乔道:“你叫穷奇?怎么写?” 这名字怪得很,一般百姓的小孩子,确实会取一些不上台面的名字,因为老一辈的人相信名字越是普通,老天爷越是不放在眼里,就可以瞒着老天爷偷偷养大孩子。 叫狗剩,地生,赖九的挺多,穷奇这名字,实在是......头一回见。 “喜欢怎么写就怎么写,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写。” 见木云乔不信,穷奇笑够了,换了一副老实表情老实摇头:“我真不会写——我不认字呀。” 木云乔皱眉:“不是说这里还有私塾夫子的?” 他故意提醒对方:“你刚刚见我,还会用成语。” “我偷听的,”穷奇笑眯眯道,他伸手指了指山坡之后的一处地方,此刻他们已经放过了那个山坡,山坡之后是一片橘子林,里头隐约有一个影子,大概就是刚刚的那个小霞,“那片儿过去就是私塾,风向好的时候,念书声会传来,我在这里躺着放牛,也能听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布包摊开露出一张荷叶,荷叶再摊开,露出两张干巴巴的饼子来,他犹豫了一会,下定决心一样,撕开了一张饼,把其中一张大一些的递给了木云乔:“好吃,是豆渣馅的。” 木云乔本能的摇头,然后下一刻,肚子就咕咕叫了。 第七十四章 小姑娘 穷奇一把把那半块饼子都塞进了木云乔的手里,十分大方加善解人意道:“你这样金贵的公子肚子也是金贵,轻易是饿不起的,我听说你们这样家里有钱的,饿一顿就会死啦?” 还没等木云乔提出反驳,穷奇就再三催促他:“快吃呀!” 那种急切,生怕木云乔再晚一口咬下去,他就要活生生饿的晕死过去,木云乔实在是抵抗不住这样殷切的目光,于是真的咬了一口。 他十分艰难的咽了下去。 那面饼也不知道是出锅了几天,里头的豆渣大半都已经干硬,大概面饼回锅过,所以尚且算是柔软,所以穷奇用的是撕,而不是掰。 但是即便如此,有那么一瞬间,木云乔还是差点看到了自己脚下长出了奈何桥。 穷奇见木云乔下了嘴,也跟着咬了一大口。 真是一大口,一口下去,手里半张面饼消失了一半去,他十分熟练,一边啃一边用另外一只手借着掉落的豆渣,还会用小拇指操控手里的长杆子时不时敲打一番牛头指引方向,把所有的面饼吞下去之后,他立刻个自己灌了大半袋的清水。 然后拍了拍鼓起来的肚皮,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饭,穷奇才有了心思问木云乔:“对了,差点很多忘了,你叫什么呀?” “......木云乔。” “这名字听着就贵,是有钱人家才会取的,我今年九岁,不对,十一岁?反正忘了,你多大?” “二十二。” 尽管眼下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不少,但是木云乔依然挡不住自己的好奇:“为什么你会说我都的名字很贵?” 穷奇坦然回答:“因为正经啊!不是天天能吃饱了饭的有钱人,谁会正儿八经的给小孩子取个名字?” 他朝着刚刚路过的橘子林努努嘴:“就拿那个小霞来说,为啥叫小霞啊?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她娘还在大着肚子在田里干活,肚子一疼蹲下就把小霞生了出来,咬断脐带之后就用一件小衣裳抱着回家了。” “后来小霞的爹知道了,在橘子林收完橘子回去,路过河边洗脚,看到天上晚霞,女儿的名字就有了。” 木云乔道:“听起来颇有诗意......” 穷奇大笑,这小孩刚刚在牛背上东倒西歪,递给木云乔面饼的时候甚至还探出大半个身体也十分的稳固,这个时候反而差点给掉下去,不过幸好还是稳住, “谁家有钱人给小孩起名字叫刘晚霞啊?” 木云乔闭上了嘴。 不过恰好,穷奇的家也到了。 穷奇的家很符合他的名字,穷。 穷到牛要和人住在一间屋子里。 说是屋子,其实更加像是一个大树的裂缝。那树非常大,中间列出的缝隙铺上稻草正好可以足够一头牛和一个瘦小的男孩挤在一起。 穷奇原本拎着木云乔来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大概也从未对自己的家现状产生过任何的其他的想法。但是等到他抱着一卷新的稻草过来,正好看到长得十分有钱的木云乔一言不发的站在他的“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之间觉得,木云乔是站在了一堆破烂的面前。 尽管木云乔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甚至十分淡定的接过了穷奇怀中的稻草,穷奇依然觉得糟糕透顶。 他抓了抓头发,安奈住心头涌上的一股陌生的情绪,说:“木云乔,我还是带你去村长家住吧。” 木云乔抱着稻草正在往“屋子里”走,闻言奇怪的回了一下头:“为什么?” 穷奇跺脚:“这也不是人住的地方!” 木云乔失笑:“你不是吗?” 穷奇涨红了脸:“我不是这意思......” 他嗫嚅半日,要说又不说,最后还是在木云乔善意的目光下说:“你是客人,你要是个穷小子,或者是个流浪汉叫花子,我也就算了,大大方方招待你吃一顿喝一顿的,也算是先生说的地主之谊,可是你看你!” 看?看什么? 木云乔看了自己身上一眼:走了这一程之后,木云乔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衣服上的沙土也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这还是他尽量的为了避免吓到凡人而缓慢的拖延了时间,天知道他为了忍耐那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和掺了沙土的头发又多抓狂。 总不能说,他还是因为太干净才被临时闭门谢客的吧? 穷奇垂头丧气,一扫刚刚的开朗客观的态度,他沮丧的蹲在地上抱着头:“你这样金贵的客人,别说在这里借宿了,就算是鞋子踏进去我家里,我都觉得脏了你。” 木云乔看了看已经熟练地钻进去树屋的黄牛,想了想,用尽量温和真诚的语气道:“你真心招待,已经十分可贵。我若是有半分嫌弃,那便是我这人人品不好,你到时候大可以把我打出去骂出去;我若是人品对得起你,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微词和抱怨,所以,无论是怎么样的结果,这都与你没有多大关系。” 木云乔已经尽量用了白话,就连中间的微词两字都怕穷奇听不懂而加了抱怨,但是此刻抬起头的穷奇依然一脸的茫然。 茫然的穷奇长着嘴巴半天没出声,最后还是闷闷不乐地接过了木云乔怀中的稻草,在树屋中重新铺了一块干净厚实的地方:“这里别看白天暖和还热,到了晚上不起风都凉骨头,所以垫子要厚点。” 这算是同意他借宿的意思了。 穷奇依然闷闷,说:“你的话比那私塾的先生说的还绕口。你还是别去顶替那先生的活了。” 木云乔说:“那我岂不是没了一份工?” 穷奇想当然道:“没了就没了,反正我们这的先生也没钱拿,只是有的地住,挨家挨户送点吃的给先生,这几年过得艰难,年轻人跑的差不多了,就剩老的,没了年轻人也没处生孩子去,学堂都没几个人了,那先生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等下!” 刚刚准备扭身去拿陶罐煮晚饭的穷奇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呆住:“你,你要留在这里?” 木云乔帮着呆若木鸡的穷奇把盛了半灌水的陶罐放在了火堆上,说是火堆,实际上就是两个石头中间挖了个坑放上柴火罢了。 “是啊。” 穷奇呆呆地:“你,你也是飘下来找死的啊?” 他们这个地方,因为水道的地势缘故,经常会有很多飘下来的寻死腻活的,时间久了之后,他们都能够根据年纪打扮相貌来推断这些人寻死腻活的原因。 这面前的木云乔,生的俊俏,穿戴有钱,手指修长洁白,看起来就是没干过活的主,可是他不嫌弃这连屋子都不算是的地,还知道怎么生火和架上火堆,连那个快发霉的面饼吃了都没有闹肚子,难道...... “你,你是私奔的吧?” ......见木云乔没有第一时间否定,穷奇的脑洞就开始发散了:“你不愿意和和你一样有钱的小姐成亲生孩子,喜欢上了一个没钱的大姑娘,后来和那大姑娘私奔了,过了两天苦日子,结果不知道什么缘故,大姑娘和你掰了,你一气之下,就寻死腻活飘来这里了?” 不光是这样,甚至还有点疯了。 穷奇想到木云乔刚刚对着水面一脸严肃的自言自语,只觉得这疯劲可能是一阵一阵的。不知道这下一回犯病是什么时候,万一是半夜,他疯起来,是会掐死自己,还是掐死那黄牛? 结果让他觉得更恐怖的是,木云乔竟然没否定。 他笑起来:“不是大姑娘,是个小姑娘,小丫头一个,并没有什么掰了,是她迷了路,丢了。” 坦白来说,木云乔笑得挺和善的,但是此刻太阳要落山,夕阳铺了半边天,凉意下降,穷奇打了个十分坦白的哆嗦。 第七十五章 神婆 穷奇同情的点点头,表示他懂。 小媳妇跑了,多情的漂亮公子伤心难过的跳了河,结果没死成,反而是疯了。 当然,疯子一般都不会承认自己疯了的,穷奇也觉得自己不能够以貌取人,但看这漂亮有钱公子这幅样子,就直接推断他疯了。 不过即便是疯了也不打紧的,他疯了,然后飘来这里,这是天意,老天爷要救他一把。 ...... 第二天木云乔是被穷奇大力给摇晃醒的。 十分大力,甚至连那只老黄牛都跟着过来凑热闹,属于动物的,格外明显且粗\/重的鼻息喷到了脸上,混合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气味,木云乔再也睡不下去。 他十分费力的睁开了一只眼睛:“天亮了?” 穷奇:“都快正午了!你可真能睡啊,老黄都耕了一趟地回来了!你们有钱人天天都是这样睡的么?也是,有钱人又不用下地干活,不吃吃睡睡能做什么呢?” 这也不怪穷奇,一来这村镇上确实也没有什么有钱人,二来即便是路过县令衙门,面对那高墙朱门,也望不见去,就算是瞥见了,也会被朱门之内的重重高墙再一次的挡回来。 这重重高墙,便是深宅大院的一个深字最基础的解释。 问为何木云乔会知道? 因为他昨夜驱了魂魄走了一趟县令府衙。 先去查找了一番县志,知道这一处地方确实是真的,毕竟若是依然在缠梦中,这府衙之处妖物是万万不敢擅入的,毕竟有门神护卫,即便是他,都要好生的那尉迟恭与秦琼好一番拉扯。 此处名为小俊山县,他飘去的那个村子名为大橘村,原本是以种蜜橘为生,之后由于一场暴雨,压垮了好容易踩出的通往官途的山路,县中无钱,也无多少青壮年可供调配,而本地的知府很快就选了另外他处的蜜桔上贡。 然后,小俊山村就穷了,穷了之后,青壮年跑的就更多了,先是外村的都不愿意再嫁进来,再是青壮年都一心往外跑去谋生——这个村子原本种果树为生一个缘故就是没有太多肥地可耕种粮食。 人要吃米,总不能用橘子填饱肚子。 橘子若是能卖钱,自然是香馍馍,但是若是不能变成钱了之后,就再也不能分更多的心思在上面了。 县志中提到,这两年,小俊山又小小的富裕了起来。 但是富裕的原因,县志中没说。 不过说来说去,这里都是处小地方,偷鸡摸狗都算是大事要慎重其事的记录到卷宗中去,看得出来这是一处十分平常的、无趣的寻常所在。 但是令木云乔觉得不对劲的也有:穷奇说过,他那个村子老飘下来人或者尸体,那么不管是仇杀还是殉情还是别的缘故,既然牵扯了人命,那么怎么说也比偷鸡摸狗邻里纠纷要问题大的多吧?可是这里竟然没有记下来一笔。 木云乔不死心,花了大半夜在府衙的卷宗室中翻找,他甚至看到了不下数桩因为谁家的鸡进了谁家的菜地吃了菜苗然后扯头发打架闹上公堂调解的事情,也包括谁家上游洗了孩子下游淘了米吵起来的案子,就是翻不到小俊山村子里的案子。 总不会是小俊山村没死人过。 穷奇说的分明,飘下来的,有活的,有死的,也有半死不活的。 而且这村子听起来还挺善,会把“半死不活的救活”。也不像是会是怕多生枝节而对那些飘下来的种种视而不见的类型。 否则的话,白天的时候那个叫穷奇的孩子见了半死不活的他,应该要么就直接把他埋了,或者直接把他一脚踢进水里让他飘到下游去。 他又问了山神,又抓了醉醺醺的河神,自然也问了土地,本地的土地庙是县中土地,令他奇怪的是,小俊山中并无土地,问起缘故,还是山神哭哭啼啼诉说,是因为几年前小俊山村子来了个神婆子,装神弄鬼,偏了村中信仰,村中山神庙本就薄微,小俊山村背山靠河,对于风调雨顺的乞求不多,百姓祈神,所求不过如是,风调雨顺升官发财多子多福,总不会去土地庙去求肚子,时间一久,土地庙中竟然供奉清零。 山神原本与小俊山村的土地关系甚好,常常提了从河神处偷来的酒去找那土地,那土地一日比一日的单薄,瘦瘦的一片,端起酒杯饮的时候脖子细的吓人。 山神哭哭啼啼:“我原本想着,若是因为无人信奉而虚弱,那我来信奉......人的信奉单薄,神的信奉是不是就厚重些?结果......结果.......呜呜呜呜呜......” 木云乔原本耐心的等着他的“结果”,结果到了最后,山神哭到打嗝,都没等到下文。 还是醉醺醺的河神给了他结果:“结果等到他一日去寻的时候,土地庙都塌了......” 这话一落,山神哭的就更加大声了。 ...... 等到木云乔神魂归位,天都快亮了,他左右看了,四面鼾声,他观察了一会才发现穷奇和那老黄牛都打鼾,所以等他真的睡着,已经是太阳升起的时候。 然这一切穷奇自然不知,他只觉得这有钱人公子真是贪睡,睡了那样的久,还是不停地打哈欠。 穷奇看着一脸倦容的木云乔,有意想对他买个关子,他神秘道:“今儿可有好看的。” 木云乔抬了眼看他,只抬了一半,他寻了一晚上云朵朵的踪迹无果,本就丧气,又因为被人牛的鼾声吵得无法入眠,今日就算是王母下凡亲自在他面前表演炙烤青鸟肉他都不一定能提得起兴趣。 见他这样,穷奇的胜负欲更重,非要让他见识一番,穷奇催他快快吃饭。 “你们有钱公子见识的或许不少,吟诗作对什么的,可是,应该没见识过神婆吧?” 木云乔沉默,神婆没见过,可是神仙见过算不算?而且他面前的还是个半仙的修仙弟子...... 穷奇自然听不到他人腹诽,只见木云乔沉默以对,便知他确实不曾见过所谓神婆,更是松了一口气,兴致拔高:“今日可巧,那老神婆要出山啦!” 木云乔再一次抬头看他,这一回他眼睛算是睁开了。 “既然是出山,总该有契机才是,是什么机缘呢?” 穷奇见木云乔终于生出了好奇,十分激动,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到:“你飘下来的前几日,这个村子里疯了一个丫头!” 木云乔眉头皱起:“为何发疯?” 穷奇耸肩:“这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丫头白日的时候好好的,只要太阳一落山就会开始发疯,碰不得水,一碰水就不管不顾的要投河,太夫都没得法子,后来是那家里人求了好久,那神婆才答应瞧上这一回。” 木云乔沉默,若是怕水还好说,有可能就是被狗咬了,但是.....碰到水就要投河?总不能说是被鱼精给附体了吧? 木云乔忽然问他:“神婆......的时候,我们能见吗?” 穷奇道:“当然啊!神婆一般做法,都会选在午时三刻,日头最毒的时候开始。” 说道这里,穷奇赶紧看了看天,这日头已经老高了。 于是赶紧吃饭。 第七十六章 神婆 自古以来,怪力乱神之事之所以屡禁不止,除了有心之人为了牟利在背后煽风点火之外,其实还应该和人民群众喜欢凑热闹是分不开的。 天下之大,虽说无奇不有,可是这世上能够有幸看到奇观奇景的寥寥,且通讯不畅,不必烽火连三月,家书都是十分费钱的,所见所闻,即便是当场记录下来,通过传颂到个人耳中眼中,大多也无法还原全部。 且很多地方大多无聊,能够有些乐趣,自然都是蜂拥而至。 包括邻里吵架,猫狗打闹,夫妻偷人,淹死孩子......当然,也包括神婆做法。 一路上穷奇都表现的十分的急切,他不光是吃饭吃的快速,就连催促木云乔都快速,恨不得能够替木云乔三两口把那个红薯给吃了,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一声不吭,只是如屁股着火一般的坐立不安。 就在木云乔把最后一口菜叶汤送进嘴里之后,穷奇立刻跳起来,一把拉住他就往外跑。刚刚拐了个弯,就险些撞见一个老汉,那老汉大概五六七八十岁的样子,生的老态龙钟,白头白胡白眉,只觉得碰一下就要魂飞魄散一般的虚弱。 结果穷奇的态度却是十分的不耐烦,他叉腰指着那老汉破口大骂:“你这白老小子,走路就走路怎么还不长眼?” 那被穷奇称为白老小子的老汉一脸维诺,明明是穷奇走的急切差点把他撞倒,但是在穷奇无理也不饶人的前提之下,他竟然就这么认了,且满怀愧疚的不停的道歉。 甚至差点急哭。 那老头其实面相不错,本来一头白发老者就十分的打眼,加上他生的还是一副慈悲面,仔细一看,他的神情中还有一丝天真态度。 鹤发童颜。 这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木云乔对这眼前老汉的印象。 十分古怪。 世人迷信长生,渴慕长生,不单单是凡间朝廷,就算是民间,对于长寿者都十分的尊崇,孔子名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完整一句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说的就是长寿者。 而穷奇的态度一定不会是偶然,否则别的不说,穷奇一定不敢在街面上如此大声的做事,穷奇态度,只怕是这个村子对这位老者的态度。 索性穷奇也没时间骂他太久,他看了看日头,狠狠瞪了那老汉一眼,就扯了木云乔准备离开,刚走了两步,又觉得这样不解气,回头又唾了他一口。 从始至终,那老汉都没有一句反抗,他十分老实的低头站在那里,承受穷奇的责骂,也承受穷奇的唾弃。 等到他们走了老远,木云乔回头,发现那老汉依然低眉垂眼,立在那。 他一定在偷偷观察他们两人背影,所以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木云乔的回头,他把头垂的更低了。 ...... 穷奇住的偏,距离神婆做法的村头还有一段距离,走了两条街之后,穷奇才发现木云乔面色不悦。 穷奇一开始还不解,挠了挠头,还是没明白,可是他对冷面的木云乔有些发憷,并不敢直接张口问,于是只能蒙头往前走。 又走了半条街,在前头领路的穷奇忽然一拍脑袋,想明白了。 他一下子停住脚步,扭头冲着木云乔道:“你是不是在生气?生气我刚刚骂那小白头?” 木云乔不说话。 穷奇也不用他真的点头。 自顾自的开始往外呱唧:“这小白头原本是我邻居,我那会儿有个丫头,和我看对眼儿,我那时候小,要脸,不好意思给那丫头示好,于是就让兄弟帮忙,就那小白头......结果这小子使坏,不知道传了什么样,丫头就不理我了,结果不到半年,那丫头和小白头定了亲,你说,我能不恨么?” 穷奇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两句的时候,鼻音再也压不住。 他狠狠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我那会真是哭的厉害,放牛也哭,做梦也哭,洗脸也哭,吃饭喝汤都不用加盐,都是给哭出来的......” 木云乔却反而听了个糊涂。 他并未问过穷奇的年纪,看着很小,像个小男孩,不说乳臭未干,也顶多撑死十二三岁的年纪,否则再大一些,就是少年了,而不是男孩子。 昨日看他独自居住,还会生火做饭,也只能说是一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而那老汉,看起来说五十岁都算是跨年轻了,怎么......成了穷奇的兄弟,还能抢兄弟喜欢的姑娘? 当然了,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事也说不准,可是,竟然抢得过? 要知道虽然老夫会发少年狂,可是还有句话是“自古嫦娥爱少年”。 木云乔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你多大?” 穷奇醒了醒鼻子:“十九。” 木云乔先是在心中小小惊讶了一把,又问:“那刚刚那老汉,多大?” “什么老汉,”穷奇瞥了瞥嘴,“他还比我小一岁呢,十八都不到,他原本还长得人模人样,过了十五之后忽然一天醒来白了半个头,请了神婆来做法都没用,半个月后,另外半个头也白了,不到一年的功夫,他连眉毛都白了,所以村子里的人觉得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孽,惹了神怒了鬼,成了个小白头。” “可是他生的十分老态,若非刚刚你的态度,即便是我遇见了,也会觉得他是个老者。” 少白头这事倒是有听说过,有些少年人明明年纪轻轻,却已经生了银发,虽然看起来夸张,却并不妨碍精气神,所以少白头的人,即便是满头银发,也不会有人把他们认成是老人的。 穷奇反而畅快的笑:“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村子里的人才说,他一定是做了什么惹怒了鬼神的事情......但是,他们只说对了一半......” 木云乔听他口气,似乎是个知情者,想想也合理,毕竟人家曾经是穷奇的邻居,两人之间还有点不大不小的仇,自然要比村中其他人要关注彼此。 于是木云乔用了少有的耐心去听。 结果却看到了穷奇讳莫如深的笑:“这因果洞的神仙能耐可真好啊,老神婆都发抖......” ...... 老神婆做法的地方在村头的那处戏台上。几乎和所有江南的村子类似的一样,稍微大一些的村子里总有一处地方会搭一个戏台,除了往日红白请戏班子之外,有的时候也会做些别的用处,比如,请神婆来做法。 戏台子上东西已经搭好,原本木云乔还以为会有什么符咒阵法,没想到戏台上的东西,竟然是一口大锅。 大锅上煮着一大锅的水,然后旁边还放着一个需要三个人才能搬得动的蒸笼。 这是个什么说法? 台下出身正宗修仙门派,见多识广,博闻广学,甚至还有过和妖怪打交道经验的木云乔,此刻也是心头茫然一片。 神婆很快就出来了,出乎意料是,她竟然不老,是个普通长相的妇人,乌黑的头发梳地溜光水滑的盘在脑后,穿着一件缎面的大红裙子,上面是一件黑蓝的袄子,袄子里好像还夹了棉花,看来起来很冷的模样。 她在戏台上旁若无人的智慧人在搬运东西,看起来十分的强势,一手叉腰,一手用染着红指甲的手在指指点点,她的手腕上套着两个银镯子,碰撞的时候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她倒是不施脂粉,唇色很深,眉毛很淡,若是说没有算是夸张,但是要说是有,又有些强人所难。 她指挥着让人看着大锅中的水开,开了之后就架上了蒸笼,最后,她一挥手,四个粗壮的女人就抬着一个麻布袋过来了,女人们在那神婆的指挥下,齐心合力的把那个麻布袋给放进了蒸笼,期间,那麻布袋中的东西不停的挣扎,以至于那四个女人十分的费力,还被踢了好几脚。 等到麻袋放上蒸笼后,麻袋的口子也因为里头的挣扎而散开了,立刻就有一个头钻了出来,开始大口呼气。 第七十七章 鸠占鹊巢 说实话,刚刚那口袋被提留上来的那一刻,木云乔是非常非常紧张的。 尤其是看到那神婆子是要把那口袋放在蒸笼里去蒸的时候,他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要冲上去。在那张脸从口袋里挣出来的一瞬间,他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冒出来的是一张年轻小姑娘的脸,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因为在口袋里捂了一阵子的缘故,满脸都是汗,额头鼻尖不停地有汗珠子往下滴,倒是嘴唇很白,她此刻在蒸笼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目光混散,对于眼前一切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也不曾放在眼里。 木云乔在看清那姑娘的脸之后,一颗心瞬间又落回了该有的位置,他此刻似乎才开始懂得呼吸,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那里跳的很快,十分惊人。 不是云朵朵就好......不是她就好。 对于神婆“蒸人”这事,更加令木云乔觉得奇怪的,却是台下村民的反应。 有好奇的,有兴奋的,有害怕的,也有又好奇又兴奋又好奇的......但是就是没有提出质疑的。 木云乔悄悄对一旁不停地伸长脖子往前凑的穷奇说:“这神婆都是这样做法的?” 穷奇的个子不高,这使得他在凑热闹这件事情上十分不占优势,一边的木云乔就那么十分淡然的站着,不需要抬头也不需要垫脚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穷奇已经看到前头那个小寡妇,不止一回装作扭到了脖子往后看,扭一回头脸就红一层,现在脸蛋已经红的跟猴子屁股差不多了。 村子里的人个子高的不多,尤其是像木云乔这样,不光是个子高,长得还好的,走到哪儿都是光芒万丈的。 刚刚还有个后生压低嗓子偷偷问他:“这是谁啊?脸生啊,你家亲戚?” 最后四个字那后生自然是用一副十分不信的口吻问的,他才不信穷的连屋子都没有,出门就一条裤子的穷奇能有这样的亲戚,那长相,往外一站,简直了......光宗耀祖。 那后生叫日生,速来就和穷奇不对眼,也不拘什么缘故,反正就是不对眼,仗着家里有点子小钱,还有个远方的堂叔和知府有那么点子交情,看人都是斜着眼看的。 平日里从来不把穷奇放在眼里的,这一回主动说话,穷奇自然是明白他心里的小九九的。 穷奇本来想着如实说,但是看他那表情,那语气,心里顿时生了反骨来,他故意尖了嗓子,当着对方和几个跟班的面:“这是我娘那边的亲戚!路过这里,来见见我!” 日生自然不信,听了这话就拿探究眼神去撇旁边的木云乔,希望木云乔能立刻跳出来反对,哪怕是流露出一个眼神,日生都能当即撕掉穷奇的谎话。 可惜从头到尾,木云乔都没有露出任何否定的态度,就那么淡淡的站着。 日生很是不服气,同时也不信,他咬牙问木云乔:“他说的是真的?” 穷奇的一颗心都要提溜到嗓子眼了,手脚都麻了,若是木云乔再晚上一点说话,他都要瘫软在地上了。 幸亏木云乔很快表态:“嗯。” 一句“嗯”,听起来不轻不重,却像是一股暖流一样救活了穷奇,他像是一颗打蔫的杂草被忽然浇了一瓢凉水那样,一下子激灵,活了过来。 日生很快就冷着脸离开了,穷奇一直等到他走远,才对木云乔投了个感激的眼神。 对此,木云乔并没有多少表示。 只是接来下的一段路上,木云乔变得更加的沉默,穷奇心中本就有些不安,这番过去,他就更加不安了,一路上都在抓心挠肺,试图想要知道木云乔的沉默的原因是不是自己。 ...... 等到木云乔主动问他,虽然是为了神婆,但是穷奇依然十分的兴奋,他立刻滔滔不绝起来:“是啊,可不是,那老神婆说,这疯癫的缘故实际上是因为有东西抢了人家的肉身,这一番做法,就是把那鬼怪给逼出去,才能让原本的肉身回来。这叫什么......什么什么麻雀。” “鸠占鹊巢。” “啊对对对,就是那鸠霸占了麻雀的窝。现在老神婆就是想要把那大鸟给赶出去麻雀窝。” “那这姑娘你认识吗?” 穷奇点头:“认识的,这妮子叫春妮,是镇上米铺店的掌柜的闺女,原本都说好亲了,过了年就和对街的如意饭庄的独生子成亲的。谁想到能出这事啊。” 穷奇说完之后,学着镇上说书先生的语气叹了一口气,结果叹气的语调不对,人家是惋惜态度,他却像个被捏了嗓子的鸭子。 那就表示在此之前,这姑娘一切是正常的。否则也不会到了年纪就婚配。 木云乔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他又看了看那戏台上的姑娘,此刻那姑娘被迫站起来:她原本是不想站起来的,但是随着蒸笼越烧越热,她再也坐不住,不得不主动站了起来,她也不敢跳出来——那蒸笼周围,都要好几个婆子举着削尖的竹竿,若是那姑娘往外一跳,只怕会立刻被竹竿捅了个对穿。 姑娘站起来之后,神婆立刻指挥着搬来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工具,那个工具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斗笠,但是又比斗笠圆一些,像个圆桶,上面改了个帽子,只是这桶能够从两边打开,帽尖的位置开了个很小的圆洞,那东西起初不知道是用来干嘛,等到用上了才明白。 那姑娘被迫站起来后,那个圆通就搬上了蒸笼,把姑娘给围了起来,那个圆孔正好围在脖子的位置,只漏出一个头,没多久,蒸笼的热气就从那个圆孔蔓了出来,热气蒸腾的姑娘的脸通红,不停地翻白眼和流汗。 一边的穷奇见状赶紧对木云乔解释:“这就是在做法了!你等着,那老神婆很快就要说话了!她要把那鬼从这妮子的身体里逼出来!” 他比划的激动:“你等着看!等到那鬼被逼出来的时候,会吐出来一口黑烟!到时候一定要屏住呼吸!不然怕那鬼趁机钻了别人的肚子里去!” 他再三叮嘱,看得出来这神婆做法已经不是第一次,穷奇都已经十分熟悉套路了。 鸠占鹊巢,所以为了让麻雀回到自己原本的鸟窝来,难道就要一把火把麻雀的窝给毁了吗?并不说凡人中没发生过精怪夺魂这件事情,但是人的魂魄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人有三魂七魄,缺一就不算齐全,缺少魂魄者会导致凡人无法正常思考,发生诸如痴傻、易怒、郁结等症状,自制力远低于常人等等,这种时候,魂魄不全者,这种才算是最容易被精怪盯上的。 因为天生魂魄不全者身体一般极好,思虑不多,性情纯净,精怪夺魂上身之后最容易控制。 民间就发生过自小痴呆的公子小姐忽然一夜之间恢复如常的奇事,且不光如此,甚至智慧异于常人,见解独到,聪明灵秀,颇是做了一番作为这种事情。 这都是做足了功课之后的精怪所为。即便是被夺魂者的家人发现自己家的孩子前后表现诧异过大,心中有过怀疑,也会因为这巨大的、正向改变而让自己接受这一切。 所以,即便是精怪要夺魂,也会精挑细选对象的。 至少别的不说,不会去盯上正常人,除非这姑娘遭遇意外,横死,但是即便是横死,被夺魂的精怪盯上,也会做足准备,至少确保自己夺魂后不会很快露馅,万万做不出来发疯,遇水就投河的事情来。 就在这时候,台上神婆已经动了起来,她的两个徒弟打扮的年轻姑娘搬来一个巨大的莲花座放在了蒸笼面前,神婆坐下,盘了腿,如画上的坐莲观音那样,只是与观音不同的是,她披了一件红的刺目的披风,戴上了一个十分古怪的,长着獠牙的面具,一手握着一把杵,一手捏着一截细长的树枝,口中念念有词,她念一句,就用那把杵在空中划一道,然后再用树枝抽打一下那姑娘,再念一句,再划一道,再抽一下...... 如此几番下去,姑娘的脸上很快就紫胀了起来。 她开始嚎啕大哭,不停地叫“娘”。 木云乔顺着那姑娘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戏台拐角处站着一个几乎要哭晕的妇人,妇人旁边有个一直抹泪的中年人,想必那就是姑娘的父母。 那姑娘叫的凄惨,却没有喊来上前的父母。 神婆此刻厉声一句:“走!” 那姑娘还是一直哭,只哭。 神婆又抽了一鞭子:“快走!” 那姑娘哭的更大声了,就在神婆准备再抽下去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人群中爆炸:“别答应她!” 第七十八章 笑 为什么用爆炸来形容声音? 是因为这声音确实如炮弹轰鸣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开,看热闹的人群中大多数毫无准备,猝不及防的被动接受了耳边的一个轰炸,顿时耳朵轰鸣一片,本能的捂着耳朵抱着头蹲了下去。 这还是身体强健者的反应,还有一部分没承受住这般的冲击,直接吐了出来,这会儿是正午时候,来看热闹的人基本都是忙忙扒完了饭赶来的,木云乔过来的时候,还看到槐树下有几个端着碗的,可见匆忙。 这一番反应之后,现场的空气中顿时充斥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气味。 这双重夹击之下,有几个虚的直接晕了过去。 木云乔不属于这些情况的任何一种。他神情淡然,非常冷静的看着台上的神婆,那个神婆的几个徒弟和那几个婆子都被震的不轻,有的抱着头有的蹲在地上久久不能动,确实那个老神婆稳稳当当,气息都没乱掉。 她的神情从刚刚的摆出怒威之态现在换成了一脸的警惕,那蒸笼的姑娘本来也想要吐一下或者晕一下,却被她一个鞭子给抽清醒了。 于是继续叫娘。 姑娘的娘亲已经无法回应,大概是虚弱太久,根本无法承受这一波的轰炸,已然瘫软在地一动不动。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这声音传来,只一遍,就消失了。 若不是这声音带来的这周遭的一系列的反应如此强烈,怕是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幻觉,太阳晒了太久导致的幻觉。 毕竟若是中了暑气,也是会恶心呕吐晕倒的嘛。 果然,还真有会产生这样错觉的人。 身边的穷奇属于体虚的,他当场晕倒,且是一种匍匐跪地的姿势昏迷的,这姿势不错,很方便他醒来后当场吐在地上。 吐完后,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劲就缓解了大半,穷奇的脑子也似乎跟着清空的胃清醒了片刻,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边下意识的扶着木云乔的肩膀,一边不住的拍打的自己的头,嘴里还念念有词:“下回可不能吃凉饭了,这才站了一会就晕了......要死要死.......神婆发威了没?” 他等了片刻,没等来木云乔的回应,却见木云乔直勾勾的盯着台上,表情怪异,似笑非笑。 穷奇心中咯噔一下,一股酥麻感从脚心飞快窜上,麻的头皮发紧,眼皮直跳,这个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妙,却还是没有安奈住那该死的好奇心,非要顺着木云乔的视线往戏台那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过去,穷奇就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珠子。 ——他如果没看错的额话,那个眼下盘踞在蒸笼上姑娘身边的黑烟,好像是个蛇的形状? 虽然搞不懂那蒸笼冒出来的烟什么时候成了黑色,又什么时候成了蛇状,可是随着那黑蛇的盘旋,桶子模样的蒸笼却在以肉眼可见的状态慢慢的变形,就像是.......蛇在挤压一枚鸟蛋。 他是见过蛇吞吃鸟蛋的,别看蛇只有细细一条,实际上嘴巴张开可以吞下比他的头大好几圈的东西,一般的鸟蛋甚至鸡蛋都可以稳当吞下,而若是更大一些的蛋,比如鹅蛋之类,蛇就会采取一下办法。 比如把鸟蛋推挤到有棱角的石头上弄破。 比如盘旋挤压。 而现在来说,这黑烟就像是一条蛇,它正在以一种十分恐怖的力量在挤压那个木桶做成的“蛋”。 而那条在缓缓绕动的黑蛇面前,姑娘已经要晕死过去,她要晕不晕,十分的痛苦。 在穷奇一副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身边木云乔的一句轻声又清楚的话:“闭眼。” 闭眼? 穷奇先是一愣,本能的瞪大眼睛表现出狐疑,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了那句话,他立刻伸手捂住了眼睛。 他不是不能闭眼,而是怕自己忍不住,控制不住眼皮和那颗好奇的心。 他捂住眼睛的速度,说不上快,手指头也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竟然漏了一条细细的指缝,在缝隙中,那条“黑蛇”变成了片面的状态,他只能够瞄到局部,所以那一瞬间,他看到的其实是一片黑。 但是他忘了一点:蛇是会动的,包括由黑烟化作的蛇。 他用手捂住眼睛,下一刻才想起来木云乔的吩咐是闭眼,而不是挡眼睛。 尽管他觉得差不多,可是还是决定照做。 于是闭眼,在闭眼的前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指缝中的黑蛇,睁开了眼睛。 红色的。 而在穷奇捂住眼睛的同时,他不会发现,木云乔也同时消失。 ...... 在场之人无一人发现这一现象,毕竟在场的人晕的晕吐的吐,那样难受的情况,缓和都要一阵子。 木云乔并未走远,还在原地,只是使了一个隐身符,并且往那姑娘的蒸笼中加了一块冰。 然后,他静观其变。 黑蛇自然也察觉了变化,毕竟这变化也太明显,水汽蒸腾一下子就弱了很多,令它不解,甚至生了怒意。 而与之相反的是,木云乔看着眼前的黑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心头的忐忑终于卸下,如今,他才真真正正的踏实下来:这里确实已经回到了现实人间。 而最有利的证据,就是眼前的这黑蛇。 这是幻蛇。 属于精怪的一种。 且是在近百年时间中才出现的一种新的精怪。 所以,它的出现,只能证明,这是现实。 虽然幻蛇对于修仙弟子来说十分的头疼,幻蛇狡猾,擅长迷惑人心,它本身并无实体,但是却也因为并无实体这个特点,变得无孔不入,钻缝遛地,入水升天,只要是它想去的地方,都能够畅通无阻。 若不是刚刚那一身轰然响声的话,有可能现在这村中观摩的人已经疯了一半。 这神婆只怕就是被幻蛇蛊惑,自以为是掌控了一个听话的精怪,却浑然不知,自己是被幻蛇操控了心灵。 如果木云乔没猜错,这幻蛇刚刚就存在了那一口大锅中。 随着水汽的蔓延,空气中的幻蛇就被毫无知觉的村民当做了水汽被吸入肺腑,入了肺腑的幻蛇会在人体中游走,困住心脏,抓住大脑,从而控制村民眼前的一切。 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实际上确实幻蛇想让他们看到的。 神婆还在念念有词,尽管她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而那水汽中的姑娘此刻却已经好受了许多,就连之前被水汽蒸腾的通红的脸蛋都缓和了不少。 神婆惊讶,对于这超过了预期的差多有些手忙脚乱,但是她毫无办法,毕竟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差错,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咒。 就在这时候,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再度想起:“你还在念!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那种吗?!” 这一次的声音并不炸裂,是个脆生生的,再好听不过的少女音。 若是此刻穷奇睁开眼睛,又没有隐身咒的情况下,他会发现木云乔此刻在笑,不是那种浅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是发自肺腑的、开心的、畅快无比的笑。 第七十九章 破相 神婆自然听到了,包括那条黑烟化形的黑蛇。 木云乔观察到,神婆虽然恼怒,但是更多的是惧怕和慌张,反而是那条烟雾缭绕的黑蛇,它倒是怒气更重一些,因为这声音,让它的化形出现了中断。 木云乔已经看出来了,这确实是一场做法。 不过,并不是针对于那姑娘的一场营救,反而,更像是一场献\/祭。 而被献祭的目标,应该就是这一条黑蛇。 木云乔对于幻蛇的所知不多,只知道虽然幻蛇很会迷惑人心,但是遇上心志坚定的就没有办法,再者它灵力不高,所以迷惑的手段也一般,最多就是迷惑一些猎人或者农夫献祭一些活物和香火给它填饱肚子,然后就逃之夭夭。 幻蛇长期生活在山林中,靠着山林的浓雾隐藏身形,有的时候会不小心被人看到,但是因为山林地形本就复杂,加上它出没时候往往都是选在浓雾时候,所以即便是不小心泄露行踪,也会被人误以为是蛇或者还是幻觉。 而且,浓雾时候其实不方便打猎和耕作,上山的就更少了。 所以即便是这近百年来修仙界发现了一个新生出的精怪,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倒不是什么仁慈心善的缘故,纯粹是因为懒。 精怪渺小,若是此刻诛杀,对修仙弟子来说名声不好,有欺弱的嫌疑,毕竟这世间包容万物,一个不曾做过什么的精怪,没有理由就那样赶尽杀绝。 而精怪成长一般时间漫长,要跨度上升,需渡劫,渡劫为天界手法,十有八九过不去,然后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若是为了保命不去渡劫,那就安于现状,做个苟活山林的小小精怪。 所以修仙界来说,没什么理由去赶尽杀绝。 而如今,有了。 这时候,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气势汹汹的杀到了神婆面前,神婆也没看清楚这姑娘是怎么忽然出来的,就那么一下子,忽然就怼到了面前。 见神婆还在继续念念有词,云朵朵情急之下,甩了神婆一个嘴巴子:“叫你别念了别念了!再念你的命都要没了!” 那老神婆被那一巴掌给打地懵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就开始大声的嚎啕。 她就像个街头打架的泼妇一般,盘腿在莲花座上开始哭天抢地:“了不得了!快看!这有人犯了大错,毁了做法,破了阵法,神蛇降罪!天地不灵啊!” 如果说刚刚做法的神婆还有一点震慑的模样,如今哭天抢地一番下来,是半点威严都不见了。 而她的嚎啕并不是没用,戏台下看戏的村民大多是被暂时给震地晕了头,就比如穷奇,穷奇吐了之后就好多了,虽然还有点晕,可是如今也开始有了好奇的心思。 不光是穷奇,周围的百姓听到了动静,有的已经开始本能的抬头冲着台上声音的位置看了过去。 结果刚刚一抬头,就感觉脑子如千金重,眼皮趿拉,睡意如兜头的一盆水泼来,他们挣扎片刻,倒头就睡。 神婆原本还指望乡民助力,把这个横空出来捣乱的给赶走,结果眼前事情一件件都超出预料,倒是让她傻眼了。 傻不傻眼的,只要不再嚎啕就行了,当然,也不能念咒。 云朵朵趁机往神婆的脖子上捏了一把,神婆当场软绵绵的倒在了莲花垫上,彻底不再发一言一语。 周围安静下来,片刻,云朵朵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边在蒸笼中刚刚平静下来没多久的姑娘又开始尖叫,不对,她没有尖叫,只是无声的张大了嘴,那条黑烟化作的蛇瞅准时机,就准备冲着那姑娘的口中窜去。 说时迟那时快,云朵朵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二话不说就塞到了姑娘的嘴里。 口窍被封,黑蛇掉了头,用一双恶狠狠的赤红色眼睛死死盯着云朵朵,近在咫尺,那眼睛就好像能够在下一刻就灼烧掉她的脸一样。 而云朵朵与它四目相对,很是冷静的说:“你这精怪,真是不老实,难道不怕修仙弟子上门绞杀吗?” 黑蛇不语,它冲着云朵朵长大嘴巴,忽然一个俯冲就冲着云朵朵直面而来,她吓了一跳,从未见过这样胆大的精怪,本能的一闭眼,就在这时候,黑蛇忽然调转方向,准备逃往近处山林。 山林是精怪的老家,只要躲进了山林,茫茫林海,即便是修仙弟子,也不容易搜查到。 但是逃跑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黑蛇刚刚转了个方向,就感觉到尾巴被一股力量给拽住,它以为是那姑娘,回头想要再吓唬一番,结果回头时候,却和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笑的一脸猥琐的脸给对视上了。 而他的手上,捏着一个同样破烂的口袋,破的就像是从他身上的衣料撕下来随便缝补成的。 但是刚刚拽住黑蛇的力量,却就躲在这布袋中,黑蛇来不及挣扎更多,转眼之间就被吞进了那条布袋中。 穿的破烂的男人几下收了布袋,这才从一个看不见的之处“爬”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昏过去的神婆的手上,神婆在昏迷中只来得及一声呻吟,就被对方给踢了下去。 这样看来,这穿着破烂的男人,虽然气质猥琐,骨瘦如柴,可是经过刚刚一段操作,又如今站在了莲花座上,周围又蔓了一圈恢复如初的白色水汽,远远看去,倒是有几分仙姿风骨。 而他转过头私下打量一番周围的时候,正好,被木云乔看到了脸。 莫虚言? 果然是那个莫虚言! 撞上莫虚言的脸的那一刻,木云乔咽下差点出口的“云朵朵”。 云朵朵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了那差点被蒸熟的姑娘的身边,一巴掌下去,那个蒸筒粉身碎骨,随着筒子禁锢的消失,那姑娘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云朵朵十分好心的把姑娘抱了下来,姑娘的脖子上还卡着那个让她无法坐下的木板,厚厚一块,看着挺重,但是云朵朵只是轻轻一掰,板子就变成了两半。那原本被用来堵住嘴巴的东西此刻也开始动了起来,它抖了一下,生出了软绵的手脚,落地之后还长出了绿色的帽子,竟然是一个萝卜,只是不同的是,那是个长了手脚的萝卜。 昏迷的姑娘得以大口大口的呼吸,云朵朵用柔软发凉的手拍了拍姑娘的脸。 姑娘一动不动,云朵朵十分担心:“她死了吗?” 莫虚言没好气:“人哪那么容易死?又不是蚂蚁臭虫。” 云朵朵道:“人还不容易死啊?那么小的精怪都能把人蛊惑的团团转。稍微用了点手段,就能够叫人相信这姑娘是着了魔......” 她撇嘴:“真蠢。” 莫虚言忙着在周围撒上一圈药粉,他是酒香,连他随身携带的解毒的药粉都带着浓浓的酒意。 有些药粉撒到了木云乔的身上,他十分嫌弃,不动声色的矮了一下肩膀,错开了下一刻要落到他肩上的粉。 莫虚言这时候脾气挺好,大概是因为没有木云乔在身边的缘故,耐心都多了很多,还有心情对她解释:“凡人呢,心性不定,大多只看眼前,毕竟人生艰难,而且这些村民人心肉长,本就惧怕神鬼,否则也不有三人成虎这一说了。” 云朵朵嘀咕:“这有什么可怕?虚头巴脑。” 莫虚言乐了:“你觉得不可怕,是因为你是修仙弟子,学有所长,见了这些东西也知道如何应对,自然不怕,若是你不知道呢?将来你若是遇到了不擅长的不了解的陌生事物,保不住你还不如这些村民来的镇定。” 云朵朵不服气:“这世上除了怪力乱神,还有什么是陌生的?” 莫虚言倒是被问住了,他原本还想说“难道你去过天上”,但是想想自己也不曾去过九天,又看云朵朵这天资,大概也没这个可能,就干脆闭了嘴。 云朵朵对他的沉默十分的不满,噘嘴道:“你好歹还是个神仙,还打包票替我寻到木云乔,结果了,到现在位置,连木云乔的头发都没找到一根。” “打包票的可不是我,是喜鹊,”莫虚言的脸上又是照着惯例的染上了红晕,“当,当然,喜鹊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可是!我也没说多久给你找到啊!” 云朵朵继续撇嘴,她被莫虚言救了之后,醒来就没有见到木云乔,吓得她哇哇大哭,以为木云乔死了,毕竟没有走出缠梦就等于是死了,哭的差点晕倒,每天都哭,在客栈门口哭,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哭,连带半夜莫虚言要偷偷摸摸的去喝酒,也能发现在酒坛边上搂着酒坛哭哭啼啼的少女。 最终还是喜鹊失了耐心,一脚把他俩给踢了出去,言说如果找不回木云乔就别回来了,或者空手回来她就把客栈烧个灰飞烟灭,自己看着办吧。 这回轮到了莫虚言哭天抢地,可惜他毫无办法,只能带着云朵朵开始四处流浪——找木云乔。 寻着寻着,就寻到了一抹......妖气。 莫虚言骂骂咧咧:“这个木云乔,我明明把他扯了出来往外一丢,结果是怎么回事,跟遁了地一样,明明山神说这里有个半仙的味道,难道是那山神喝多了,把这不成样的东西当成了木云乔?” 莫虚言起初觉得荒唐,再想想又觉得不是不可能:“难道是我丢的太狠,把他给摔破了相?” 第八十章 心动 云朵朵没吭声,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但是她并不想把这种不好的揣测说出来。 凡人有一句比喻,叫做乌鸦嘴。 意思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有的事情就算是心里嘀咕也不能真的说出来,否则天生的神灵听到了,有可能就会成真。 虽然这个说法在修仙界听来实在是啼笑皆非,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云朵朵即便是告诉自己一百次这种说法是假的,她还是紧紧抿着嘴。 她自己没察觉,可是莫虚言看得清楚,她的表情要哭不哭,实在是委屈极了的。 她一路上循着气息而来,刚刚到这里就嗅到了妖气,虽然不强大,若是平日里许还不会放在心上,可是莫虚言却再是清楚不过的,那个时候云朵朵嗅到了妖气,尤其是在山神说这里是木云乔出没的地方产生的妖气,她的脸一瞬间就苍白了。 尽管这小姑娘一句话都不说,但是莫虚言也能看出来,她那一瞬间脑子里已经涌入了许多不那么愉快的猜想。 也是因为不愉快,所以她一路上都闭着嘴,不肯把那些不好的猜测泄露一个字。 莫虚言倒空了手里的瓶子,在周围渐渐浓郁的混合着酒气和药味的空气中拍了拍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她一句:“你放心,那木云乔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你想想,他连贸然和那狐狸精做了交易入了缠梦,云府都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若是木云乔真的死了,那狐狸精还有命在?” 明显这个说法说不动云朵朵,她费力地张口:“那狐狸精,拿到了天眼了吗?” 在一边隐身的木云乔心中一动,她怎么知道天眼的? 这个问题让莫虚言也皱眉:“谁告诉你的?” 继而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总不会是狐狸精,它放出缠梦之后,妖力会同时大减,为了避免那个时候受损,必然会寻个地方躲起来以保证缠梦的稳定,所以那个时候你应该不会和那狐狸精打到照面,所以,现场还有谁?” 他没等到云朵朵的回答,倒也不是她可以避开问题,而是她完全不在状况内,倒是她的脚边有个小小的东西在一点点的爬,企图不动声色的爬到云朵朵的裙子底下躲避视线。 还没躲好,破烂衣裳的莫虚言就出现在云朵朵的身后,他勾了勾手指,那个把自己躲的还剩两条小短腿在外头的小萝卜就被提溜到了莫虚言的手里,那小萝卜不停地挣扎,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 莫虚言把那瑟瑟发抖的小萝卜提溜到眼前,冷笑:“原来是你......你和木云乔一路同行,还随身带着吃食?” 后面那句是对云朵朵问的。 小萝卜瑟瑟发抖,很怕如今赶路口渴的莫虚言一个张嘴,就把它给嚼了。 莫虚言还没来得及冒出这个想法,手里就空了,云朵朵抱着抢回来的萝卜精,闷闷道:“这是木云乔的萝卜。” 莫虚言没听懂,冒出一句:“木云乔,那么爱吃萝卜?” 云朵朵闷闷地懒得理他,只是把那吓得快要晕倒的萝卜精怪抱的更紧了:“反正这是木云乔的萝卜,我还要还给他的。” 莫虚言用一双能够看透一切的目光盯着她,云朵朵蹲在地上搂着萝卜,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说来说去,萝卜不过就是借口,她还是要一门心思的找到木云乔。 别以为他当了神仙喝多了酒就糊涂了,他是神仙,而且还是个在人间混日子的散仙,那些人类的悲欢离合见得多了,君王恩宠也看得透,柴米油盐的吵闹也听的进去,他一眼就明白过来:这个小姑娘,是对木云乔动了心思了。 也不怪她,年纪那么小,平日里怕是只在修仙界中,那五十桥的主人青引他也略听闻过,是个一门心思修仙成道的,结果好容易修了百年寿数和造化,忽然就散了,怠慢了修行不说,连带着对于修仙谷都不伤心,人间修仙谷中,排名屹立不倒的两个谷地,一个是头名的一品仙人洞,另外一个,就是万年老二的五十桥。 想必青引也没教她多少东西,实在不算是个合格的师父。 但是,即便是教了,就能杜绝这种情窦初开吗?她毕竟是个人啊,血肉之心,凡人之躯,一来不曾见过爱恨,也未曾经历过离别,很多的情感都是摩挲,只怕眼下,云朵朵都不知道她这一番表现的根源是什么。 孽债啊孽债。 莫虚言摇头。 他摇头的本意是在叹息这丫头情窦初开的对象不好,却被云朵朵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她愣愣的看着一脸怅然的莫虚言,下一刻,眼泪都涌了出来。 莫虚言连忙道:“误会误会,木云乔好好的,好好的,他好好的,天眼也好好的,暂时那些妖魔鬼怪闻不到他的味。” 他自认为说的诚恳,但是那副表情落到了云朵朵的眼里,这么看怎么不靠谱。 看着姑娘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莫虚言想问一句知道不知道木云乔是个短命的,又觉得若是这样问了,怕是这个傻姑娘更加的义无反顾了。 这人心不就这样么? 若是眼前是个铺天盖地的沙漠,许还不那么着急,慢慢的走,慢慢的看,寻一寻有没有绿洲,看看这沙漠之下有没有藏着别的东西,是蛇蝎还是宝藏......反正沙漠广大,她的时间又多,一切都不着急。 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眼前只剩下手心中的一捧细沙,且那在阳光下散发细碎光芒的细沙正在无可挽回的流逝在指尖,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 莫虚言如此想着,试探性的伸出手,正好接到了一缕阳光,风气,树荫摇晃,摇晃在手心中若有若无,莫虚言下意识的握住,他知道,此刻手心中只有一片空茫。 莫虚言还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学着云朵朵那样,抿住了嘴。 就算是现在他真的说了什么,云朵朵也听不清了,因为此刻莫虚言撒下的药粉开始起了作用,周围的酒气越发的浓郁,这种气味对于毫无灵力的凡人没多大的刺激,凡人闻起来只会觉得是一股酒味,而且酒气会根据自己熟悉的气味而改变。但是修仙之人闻了就十分的受罪,云朵朵和怀中的小萝卜喷嚏接二连三的涌上来,不停地打喷嚏。 周围的肉眼不可见的气体已经笼罩了整个戏台,有人开始断断续续的醒来,包括木云乔脚边的穷奇,他一边抱着头一边呻吟,同时还要忙着抽出一只手在旁边摩挲,口中喃喃:“木......木.......” 他实在是头痛,说不出来更多。 张了嘴巴就好像要了他的命那样,他只能选择继续抱头。 莫虚言站在戏台上,风吹地他的破烂衣裳,他随手捏了个诀,便轻松地往人群中丢去,人群顿时静默了一片,莫虚言又在面前画了个小小的符咒,喃喃了几句,便把那空中的金色符咒推了出去。 他的手法极其漂亮,而且不需要像云朵朵那样用到特定的符纸,才能够定住术诀,他的法力足够强大,云朵朵在看到他扯了一把日光掐诀的时候就已经震惊的快要晕倒,根本没管他刚刚说的内容有多么的狗血。 莫虚言使的是捣梦诀,就是以一种全新的内容洗去凡人其中一段记忆,这属于修仙人士的必备技能,云朵朵也多少练过,但是她需要的工具很多,比如符纸,比如朱砂,比如加深灵气的宝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做到如墨虚言这样,一手漂亮的光诀出神入化。 但是有一点她倒是可以做到:那就是编造狗血的内容。 莫虚言的那段编造纯粹属于放在戏文里都俗套的地步:“你们今日并非看戏,从来也无人中邪,这老妇也并非什么神婆,而是打着神婆的名义招摇撞骗,她故意每日跳入你们饮水的河里洗澡弄脏了水,闹的半个村子闹肚子,然后今日就假借了土地的名义在这里卖什么灵丹馒头,说是吃了一个就能百病全消,结果你们当然不信,所以一起过来把这个婆子揍了一顿,逼着这婆子吃完自己卖的馒头。” “事呢就是这么个事,没有什么姑娘中邪啊什么的,人家好好的,女婿挑的也靠谱,这神婆多两句嘴,这当爹娘的就甩几个嘴巴子过去。” 云朵朵在一边听着,觉得无语到了极点,这都什么跟什么......等到这些人醒来之后,脑子里灌入这样的记忆,难道不会觉得这事荒唐? 她光顾着无语,没注意到一阵风吹来,她满脸的泪痕都不见了。 第八十一章 神仙不在乎 等到穷奇头疼欲裂的醒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醒来,只想来了一点点,于是他还混沌着,第一反应就是:“下回可不能喝那么多了......” 然后等到他半爬起来之后,额头终于离开了地面,那泥土把他的脸做得灰头土脸,连那块接触的土都是热的,他肿红着脸坐起来,十分茫然的觉得:“我什么时候喝酒了?不是来看热闹的吗?” 他捶打自己的头,邦邦两下用的劲不小,他自言自语:“我明明记得我是来看热闹的,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对!我带人来的!” 他一边手握拳,一边捶打自己另外一只手的掌心,越发肯定:“我带人来的!中间还遇到了日生!” 于是他坚定自己的记忆不错,他是来看热闹的,并没有去和谁一起钻到酿酒坊去偷酒喝,毕竟身边还带着那个有钱的长得漂亮的木云乔,木云乔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跟着他们一起怕酒窖小窗的...... 他尖叫:“天哪!木云乔呢!” 有个石头砸了他后脑勺一下,他猛地回头,眯着眼睛盯了好一会才发现木云乔在一边的大树上。 穷奇连忙爬了起来,他腿脚绵软,脑子发晕,刚刚尖叫的“木云乔”三个字,听起来都像“牧云雀”,这一切都像是他喝大了之后第二天的反应。 他好容易跌跌撞撞跑到了那树下,抓着木云乔栖身的那根树干费力抬头,他不能抬的太高,不然头疼欲裂。 “木云乔,你怎么上树了?” 村子里不是没后生去爬树,不过这棵树的最佳视角就是那戏台,又隐蔽又凉爽,夏日的时候,就会有后生早早的占了这棵树的几个粗大结实的树干,舒舒服服的一边吃炒黄豆一类的零嘴一边听戏。 难道木云乔也是上去看热闹的? 可是今日的热闹到底是什么,他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木云乔懒洋洋的半倚靠在那截树干上,看着穷奇一脸纠结和头疼,他缓缓道:“我原以为你是带我来看热闹......” 穷奇脑子钝的厉害,只能跟着木云乔的回忆去延伸了想,即便是这样都费劲。 “是......我也记得是要带你去看热闹,神婆什么的......” “你领我一路到村口,中间还遇到了个你叫他小白头的,你还骂了他几句......” “对对对......”穷奇搅成一团线的脑子逐渐的开始被木云乔拉扯出来一条清晰的线来,“还遇到了日生......我还诓他,说你是我家亲戚.......多谢你,没戳破我......” 可是到了这,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他只能继续指望了木云乔的指引和拉扯。 于是木云乔继续往下扯:“后来那神婆来了,你说让我赶紧看热闹,结果那神婆就开始往台上驾了一口锅。” 穷奇捂着头,往台上看了一眼,那台上锅还在呢。 可是架上了锅要干嘛来着,他愣是给断片了。 木云乔说:“我原以为,那神婆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结果她架了锅,就添了水,添了水,就开始烧柴,然后好容易等到了水开,我以为她终于要开始惊天动地了。” 穷奇捂着头:“那后来了?动地了没?” 木云乔伸手摘下了穷奇头上掉落的一枚树叶:“她又上了蒸笼,开始蒸了馒头。” 穷奇觉得不可思议:“我总不会带你来看蒸馒头的热闹......” 都说有钱人讲究,十指不沾阳春水,君子都不进厨房的,可是即便是这样,那有钱人若是好奇蒸馒头,往自己家里去瞅就是了,再不济,让厨子把灶垒到院子里招呼一家子老小去看就是了。 再说了,就算是木云乔当真觉得蒸馒头这事是个热闹,那怎么也不至于全村都来吧?又不是分馒头。 如果是分馒头,许还会召个全村来,但是.......怎么又觉得有点不对呢? 穷奇头疼的看着那片酒意盛腾的人群,一个一个的,真的很想集体喝多了的模样。 他视线中进了一个人,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泼子皮大寡妇,她为人刁蛮,气跑了自己的那口子之后,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儿子皮二狗在村子里横行霸道,那皮二狗今年十二岁,已经会爬墙头偷看大姑娘小媳妇洗澡,还会吐口水在别人吃的饭里然后看着人家毫无知觉的把饭吃了,有一会他故意丢了一包粉末进村长家的水缸,然后说那是砒霜,引得村长老婆拎着一把砍刀就冲到了皮寡妇家里差点砍死皮二狗,皮二狗吓得尿了一裤子,才改口说那就是一包土。 皮寡妇最出名的,并不是那个四处惹是生非的儿子,而是她的贪,她特别贪,属于鸡鸭鹅路过她家门口都要被拔一把毛,镇上如果有善人施舍粥米,她就领着自己儿子反复去索要,被认出来也不怕,躺下就哭,哭的人家不得不把粥底都刮给她。 而现在,那皮寡妇捂着头,明显也是头疼,但是她两手空空,虽然嘴皮子上还没饶了谁,可是,她两手空空。 如果是神婆送馒头,那皮寡妇怕是一个人就要吞了一蒸屉。 “自然不会是来看蒸馒头的......”木云乔慢吞吞的说,主要是那莫虚言编的段子实在是扯的很,木云乔没办法完全照着念,而且他的这一招覆盖的地方也有片面,有的药粉撒的多些,醒来后记忆就强烈,有的药粉撒的少,听到声音也片面,那记忆就残破,至于穷奇,刚刚洒落药粉的时候一半都被木云乔不动声色的给挥开了,所以他思绪更加的破碎。 “你昨日和我说过,说你们村子里恐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个村子有半村都闹肚子,所以战战兢兢不敢随意让我吃喝,而今日就传出来说是神婆算出村中有祟出没,而这神婆得了大仙指点,有良方,你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拉扯我过来的。” 穷奇觉得,好像他说过这事,似乎是说过的,他想,怪不得自己招待木云乔吃野菜汤和豆渣饼.......原来当时是想到了这个...... “那,祟,除了吗?” 木云乔指了指那戏台上还冒着热气的蒸笼:“不知道,我们来了之后,那神婆就开始蒸了馒头,说那馒头都是经过了开光加了圣水蒸的,只要每个人吃一个馒头,就能够百毒不侵药到病除了。” “那我们吃了吗?” 木云乔摇头:“一个馒头一吊钱,你们嫌弃贵,不肯出钱,嚷嚷着干脆就把那神婆打了一顿。” 穷奇吓的下巴差点脱离自己的上巴:“啊?” “不过你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那神婆就说那米店家的姑娘中了邪,要驱鬼,结果被那姑娘的爹妈扇了两嘴巴。” “啊??” 木云乔似乎要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于是指了指戏台方向,穷奇顺着往那一看,果然看到神婆红肿的脸,而那姑娘不知怎么回事,浑身湿透,正被米店掌柜夫妇搂在怀里,掌柜夫妇的目光不错的盯着那神婆,像是要随时把她咬下一块肉来。 穷奇:“真打啦?” 木云乔点头。 真打了,莫虚言在临走之前实在是气不过,为了证明自己嫉恶如仇,生平最恨这种招摇撞骗的不良之辈,他对着神婆的嘴巴子扇了两下。 他打的不重,但是他是神仙,神仙的任何惩戒落到凡人身上反噬都是巨大的,这和普通人互相甩巴掌的伤害不同,就算是用五百个鸡蛋滚脸都无济于事。 她起码要肿胀个半年,别说坑蒙拐骗妆模作样的念咒,就算是喝水都要费一番劲。 但是往好处想,这样一来,那幻蛇也就不会再选择她,无形之中,她也能从此平安。这便就是神仙的远见,少了一桩谋生的手段,与此同时,也减少了她为此消耗自己功德的机会。 至于这神婆能不能读懂神仙的一番心思,神仙也不在乎。 “那,那馒头呢?” “吃了,”木云乔发现自己胡说的本事也不低,竟然还能把这事给圆回来,“你们打了神婆一顿就把那些所谓的包治百病的馒头给分吃了,结果那馒头其实加了酒糟做的,吃了之后你们就醉了。” 穷奇傻了眼,他呆愣了好一会,大着舌头问:“那,那我有给你抢一个吗?” 木云乔没想到穷奇在意的是这个,他又笑了起来。 第八十二章 神仙姑娘 穷奇回去的时候还是赶紧晕乎乎的,他的脑子里的东西塞的挺多,感觉上都是乱的,刚刚走过皮寡妇那的时候,皮寡妇还在拉扯着皮二狗问儿子到底有没有吃了所谓百病全消的馒头。 二狗看着也晕着,所以皮寡妇的重点只在于儿子吃了一个还是两个三个的问题。 对于她来说,既然这东西能百病全消,那么多吃几个总没有坏处。 她愣是想不起来自己当时到底抢了几个,懊恼的锤头。 木云乔自树上轻巧落下,经过的时候,还听到皮寡妇的鼓囊:“说是记得吃了,这嘴里怎么就没啥馒头味呢.......” 她甚至还试图掰开儿子的嘴看看里头有没有馒头渣。 二狗被掰扯的吱哇乱叫,好容易挣扎开来,就立刻嚷嚷:“娘,我饿了!我要吃饼!吃肉饼!” 这时候木云乔已经离开了这片地,只遥遥听到皮寡妇咬牙切齿的声音:“吃吃吃!你看你娘我长得像不像肉饼!” 然后就是一阵大人骂小孩哭的混乱。 穷奇听得觉得好笑,想笑,他也真的笑了一下,只是一咧嘴,太阳穴那块就突突的疼,以至于让他的笑便成了一种奇怪的龇牙咧嘴。 他咧着嘴道:“你别说,那皮寡妇长得还真像个肉饼......” 皮寡妇其实长了一副所谓的“好生养”的面相,十分的富态,连手指头都是粗胖的,但是灵活,一边看热闹一边手里还在不停的打着络子,据穷奇说皮寡妇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里的勤快丫头,虽然生的胖些,家里也不富裕,可是家里的姐妹嫁出去都生了儿子,所以到了岁数之后上门求亲的不少,也因此,年轻时候的胖姑娘还能自己挑中意的去嫁。 后来挑挑拣拣,胖姑娘选了小俊山的皮阿大。 皮阿大是小俊山的富户,家里养了十几头猪,还种了一片橘子,包了一亩茶园,每年到手的银子都要比小俊山其他户的多一倍不止。加上嫁过去的胖新娘子手脚勤快,那会儿,日子真是往好处奔头的。 “皮阿大生的也好,当然是按照小俊山来说的长相,人家都说,皮阿大不像是村子里的,反而像是镇上的,这是夸奖的词儿。” 木云乔其实对这些没太多好奇,他又不是云朵朵那个丫头,那丫头天生就对很多东西好奇,若非如此,他们俩也不会遇到,明明就是没多少本事的小弟子,非把惩奸除恶的修仙弟子的责任扛在肩上,也不知道那小身板能扛下几斤的使命。 她若是今日听到这些故事,肯定是要问东问西的。 “那后来呢?怎么就成寡妇了?” 他问出来这句话,马上感觉这问题问的傻,能有怎么样,要么意外要么病故,还能如何?看那皮寡妇年纪还轻,皮二狗也年纪还小,她确实一副占尽了小便宜的局促样子,想必那位皮阿大过世之后,并没有留下足够母子从容生活的钱粮。 这一层缘故,就足够的复杂了。 虽然木云乔是修仙弟子,但是十五岁之前还在红尘中,那些家族门第之间的争斗没经历过也听说过,这些虽然都是发生在大家族和富户之间的,但是不代表小门小户就没有。 一斗米还有人争呢,何况是十几头猪,一亩茶园和一片橘子林。 穷奇左右看了看,确定了没人他才开始说道:“中了邪啦!那皮阿大,中了邪了!” “什么?” “什么?!” 同时两个声音响起,一个是木云乔的淡然音调,另外一个确实脆生生的少女音,而且是从穷奇的头顶上出现的。 穷奇本能一个抬头,就和树顶上一个小姑娘的脸对上了。 确实是脸,咋一看,像是树上长了一张脸,虽然那张如花似玉的,笑起来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但是穷奇依然吓得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细细一看,才发现那姑娘穿了一身绿色的衫子,和树上的叶子完满的融为了一体,所以才会吓了穷奇一跳。 躲在树上的云朵朵也被吓了一跳,她一个倒挂金钩,正正好落到了穷奇面前,她蹲下身,十分好奇的盯着穷奇:“怎么中邪了?是怎么回事?啊?” 她眼睛里燃着熊熊的由好奇组成的火焰,那火焰把云朵朵的眼衬的面若桃花眸如新星,也同时把穷奇的脸烤的通红。 木云乔虽然也很意外,但是他更意外的是没见到莫虚言,也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暂时和云朵朵分开,碍于穷奇在场,也不好问,于是只能叫了云朵朵一句:“云朵。” 她听见了,三步两步的跳到了木云乔面前,瘪了瘪嘴,露出一脸要哭不哭,十分委屈的表情,然后瞪他。 像是在责怪他明明对面却不愿意重逢的举动。 木云乔被瞪得有些无措,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情绪,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措,他故意干咳一声,伸手拿走了云朵朵揉在发间的一片叶子:“什么时候来的?” 云朵朵没好气:“你不是知道?还问?” 木云乔:“......” 云朵朵又说:“既然不想让我和莫虚言知道你,干嘛还给我擦眼泪?i你如果不给我擦眼泪,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 木云乔这才知道云朵朵是如何察觉自己的,不由得笑话了一番自己的作为。 “那......莫......也知道了?” 云朵朵摇头:“他去山.......那边找老朋友喝酒去了。说那边有什么猴儿熟了。” 深山上一般都会有猴子,猴子们会酿一种猴儿酒,专门用来孝敬山神,山神因此格外照拂山中的猴子,只要山中没有猛虎一类的大兽,那么那片群山称霸的基本都会是会酿酒的猴儿。 这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由来。 云朵朵继续撇嘴:“你躲着不肯出来,不是不愿意见到我吧?” 她这样说,其实神情倒是紧张的,有着明显的不自信,小脸蛋实在是委屈极了,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如果木云乔反驳她的话。 木云乔摇头:“当然不是。” 云朵朵一下子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不讨厌我!” 何止不讨厌呢......木云乔心里想。 云朵朵的笑意实在是太过灿烂,像是春日的眼光,明媚地令人眼眶发热。 木云乔僵硬的避开了视线。 云朵朵却已经扭头对着穷奇打招呼:“你好呀,你是新朋友吗?谢谢你照顾了木云乔!” 穷奇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他何德何能! 能够在短短两日之内一下子见到两个漂亮的比年画中的神仙还好看的年轻男女!对比那清冷不像是活在人间的木云乔,这面前的漂亮小姑娘,美貌明媚,像是熊熊燃烧的太阳,穷奇下一刻就觉得,自己能够和扑火的飞蛾共情了。 云朵朵道:“为了谢谢你,今天的晚饭就让我来解决吧!我做的饭可好吃了!” 神仙姑娘还要给他做饭? 穷奇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那个酒糟馒头好像现在才开始发挥酒劲,他晕乎乎的,像是泡在了酒缸里,小时候钻进酒坊偷酒喝,都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 云朵朵一边说一边往河边方向走:“我们去河边抓点鱼虾,等到吃饭的时候,你就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那中邪的事情!” 穷奇情不自禁的双脚飘浮的跟了去,别说皮阿大中邪的事了,就算是云朵朵他的生辰八字,他都要去磕头请求他那一对不知胖瘦的爹娘托梦送来! 第八十三章 凶兽和烤鱼 等到穷奇跟着云朵朵飘着到了河边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应该提醒这漂亮姑娘一句,这河里的鱼虾狡猾的很,而且水流很急,也不好下网,河道的弯道过的急,基本也留不住那些小鱼小虾。 只有飘下来的人...... 穷奇看了一眼木云乔,默默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谁知道这回,天地菩萨显灵了一般,云朵朵只用了一根随意折来的竹竿,没一会儿的功夫,就钓到了不少的肥鱼,她还在等着鱼儿上钩的功夫用岸边的细长的青草编了几个个斗笠模样的笼子,两个笼子合并在一起,中间抽走一根青草开了个很小的口子,然后往里头塞了一点点的馒头碎屑就丢到了水里。 等到再捞出来时候,里头就多了不少的河虾和螃蟹。 云朵朵手脚麻利的用青草搓好的绳子,选了几条肥的鱼串了起来,小的就丢回去了河里,拎着一小篮的虾蟹对着穷奇笑笑:“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问你的名字?” 穷奇又要快晕倒了:“我,我,我叫穷奇!穷奇的穷,穷奇的奇!” “穷奇?”云朵朵重复了一遍,笑笑,“这名字真少见,但是非常神气!” 穷奇激动的浑身颤抖.......这叫什么啊?知音对不对? 他的名字自己听着苦恼,又是穷又是奇的,村子里的不懂这意思,纷纷的笑话他,只有那个私塾里不好伺候的教书先生提过一嘴,说自己是古话本子里写过的一种吃人的东西。 这听着就更不咋样了呀。 结果今天,有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说,这名字神气! 穷奇忍不住昂首挺胸起来。 看着在前面十分神气的带路的穷奇,落后了几步的木云乔忍不住道:“万一他问起来穷奇为何神气,你要如何说?” 《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 穷奇很有意思,看见有人打架,它就要去吃了正直有理的一方;听说某人忠诚老实,它就要去把那人的鼻子咬掉;听说某人作恶多端,反而要捕杀野兽馈赠。由此可见,它应该是头凶兽,而且还是一只惩善扬恶的凶兽。 注意,是惩善扬恶,不是惩恶扬善,字词的顺序调换,意思就直接反过来。 传说中,穷奇外貌像老虎,大小如同牛,长一双翅膀,喜欢吃人,会从人的头部开始啃食;也有的说法是穷奇外表像牛,长着刺猬的毛发。也有传说中讲,穷奇一身雪白的毛发,额头长有两只淡金色的龙角,嘴巴则是鹰喙的样子,有一对黑色的羽翼,喜食人肉。 无论是哪个传闻,同样的一点都是它喜欢吃人肉。 这一点对于神仙来说无所谓,但是对于凡人确实罪大恶极,尤其是它还惩善扬恶,自然成为了人间传说中的凶兽。 所以包括木云乔在内,也无法理解为何穷奇的父母会给他取这个名字。 即便是从上古神话的话本子里随便指一个名字,那也不应该选个穷奇两个字啊。 尤其是穷这个字,辛苦过日子的老百姓最是忌讳。 ...... 云朵朵不光是钓了鱼和抓了虾蟹,她还在路上劈了一截竹竿,起初穷奇还不知道她的目的,但是等把这一切拿到了穷奇的“家”中的院子的时候,他很快就佩服的五体投地。 云朵朵先是劈了三段正常大小的竹竿,把在河边处理好的鱼串了起来交给了木云乔,木云乔结果之后架在了火堆上开始烤,剩下的竹竿木云乔随意的在手中搓了一把,原本还是完整的竹竿就在他的手上裂开,变成了一把粗细均匀的竹签,云朵朵把肥美的河虾和河蟹都一一串在竹签上,依然放在火上开始烤。 篝火烧的很旺,河鲜的香气渐渐的被柴火的温度逼了出来,等到篝火燃烧到一半的时候,云朵朵已经指挥穷奇把一些烧的很透的木头跳了出来,另外堆砌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又把烤的办成的河鲜给转移到了文火上,还未等到日落时候,周围已经香气四溢。 穷奇中午只潦草喝了菜汤,虽然现在还不到晚饭的时间,可是他却不停地吞口水,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为了那块馒头还是为了眼前漂亮的像个仙女还给他做晚饭的小姑娘。 云朵朵十分的自来熟——本身这个树洞看着也无法联想到是屋子,她在黄牛栖身的旁边找到了一个瓦罐,从里头还剩下的一点菜汤判断这应该是人做饭的陶具,她征求了穷奇的同意,洗干净了瓦罐,煮了一罐的清水,然后把刚刚网罗虾蟹顺道捞上来的几个河蚌丢了进去,穷奇还贡献出来自己珍藏的晒干的蘑菇和菜干,煮了一锅算是有味道的河鲜菜汤。 看着手脚麻利的云朵朵,穷奇几次想要上前搭话,都因为自己的胆怯而错过机会,几次下来,等到终于被云朵朵察觉的时候,那穷奇脸上搭讪未果的懊悔就被她理解为了欲言又止。 云朵朵如此理解,当然也十分的善解人意,于是她先挑了一条特别肥的鱼大方的递给了穷奇,同时道:“这位有神气名字的小兄弟,你可要好好和我说说今日没说完的事。” 见穷奇茫然,只顾着手忙脚乱接过那条香气扑鼻的鱼,木云乔好心提醒:“中邪那事。” “噢噢噢噢.......”穷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皮阿大,皮阿大!” 云朵朵笑眯眯点头,挑了一条烤的最好的鱼给了木云乔,然后和木云乔排排坐,笑眯眯的准备一边啃鱼一边听故事。 基本没有机会被这样正视对待的穷奇莫名的紧张了起来,坐立不安,十分急切的想要找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此时鱼肉的香气不停的钻进他的鼻子里,他肚子里的馋虫勾的他无意识的对着手边热乎乎香喷喷的鱼肉咬了一大口。 鱼肉烤的恰到好处,云朵朵处理鱼的时候并没有除掉鱼鳞,起初穷奇还以为是云朵朵一个漂亮姑娘不懂得下厨,可是看她钓鱼抓虾的本事又不像是,结果等到他看到云朵朵一开始故意用大火把鱼皮烤的焦透,等到吃的时候,去掉烤焦的鱼鳞和鱼皮,露出的鱼肉白嫩弹牙,撒上的作料也恰到好处的透入鱼肉中,咬一口,鲜嫩多汁,恨不得连着舌头一起吞下去,而若是提早就把鱼鳞给去了,一开始的大火就会直接把鱼皮烧的卷起来鱼肉也会烤焦便没有了这样的美味。 但是这种美味享受的前提是,小口小口的咬,先用牙齿咬下来一块鱼肉,然后让牙齿最先感受带着鱼肉的香味弥漫在口腔中,等到鱼肉的温度不烫了,才用舌头把鱼肉卷到舌头底部慢慢咀嚼,让舌头可以充分的品尝到鱼肉混合了调料的咸鲜美味。 而穷奇的那一大口不但没让他尝出来鱼肉的鲜美,反而把他烫的吱哇乱叫,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把嘴里那一大口的鱼肉给吐了。 最后还是木云乔好心的给他倒了一碗河鲜汤递了过去,递过去之前,他不动声色地把那碗热腾腾的汤降了温度,穷奇一仰脖就是半碗,稍凉的河鲜汤顺着喉咙下去,瞬间把他的窘迫给浇灭了。 而且那边云朵朵似乎并没有看到穷奇的窘迫,她一边小口小口的吃鱼肉,一边和木云乔在聊那中邪的话题:“这人间就那么容易中邪?怎么一个村子里,就有两个了?” 木云乔说:“好像不止......这神婆似乎在这个村子里赚了不少,看那感觉,以后还会有生意的。” 云朵朵睁大眼睛:“难道......难道这会是诅咒?” 她想到了什么:“难怪这村里的土地也跑了!” 木云乔摇头:“若是诅咒,即便是土地跑了,山神和河神也不会坐视不理,早就奏报上去了,只怕是一些东西利用了人心从中讨了便宜——若是有人参与,这就是人祸,那边,是不好管的。” 当着穷奇的面,木云乔不方便说的直接,一来是怕吓到了穷奇,二来还是怕吓到了穷奇。 那边说的就是修仙界,修仙界不管人间是非,只盯魑魅魍魉,对于修仙者来说,人心经受不住蛊惑犯下错误,也属于轮回受罚的一种,不可强加干涉,毕竟自己不是菩萨。 所以,若是皮阿大是受到了魔物的诅咒,修仙界早就荡平了这个村子了。 要知道,能有诅咒这个能力的,基本大小都是魔。 第八十四章 骨茶 而穷奇一开口说故事,木云乔就知道,这事和魔什么的没关系。 穷奇说:“这皮阿大,是被狐狸精迷了魂啦!” ...... 前面说过,皮阿大娶妻的时候,家里算是殷实的,这殷实的缘故大多数取决于皮阿大本身的勤快,他年轻时候生的不错,皮相整齐,身形高大,笑起来还有点老实人的腼腆,但是嘴巴却不木讷,很是能言会道的。 若不是干活的时候那样的麻利,不认识的还以为这是个读书人呢。 照理说,家里有资产,人也勤快,只要不是运气不好遭逢旱涝,这日子总是会奔着越来越红火上去的。 前面也说,皮阿大有一亩茶园,陈阿大每年春秋两季都有那么一段时间在茶园中忙活,那个时候皮二狗尚未出身,但是已经在肚子里,皮阿大心疼妻子劳累,那一年就不让她跟着,虽然采茶炒茶辛苦,可是毕竟茶园就那么小,在辛苦也不至于熬到很久。 即便是这样,炒茶也是个辛苦活,往年陈阿大从茶园中回去,都是疲惫的,等到回了家里,都要狠狠的灌上两大碗凉茶,拿着蒲扇在家门口扇风,心满意足的看着对面不远的茶园和橘林一会。 这样的情境,怎么看都是一副美好的,田园之乐的画面。 讲到这里,就该有转折了。 和很多转折的开场一样,穷奇丢掉了啃得溜光的鱼骨,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事啊,就出在那茶园里......” 此刻天已经开始黑了下去,火光照着穷奇故意压低的脸,怎么看怎么有点想笑。 云朵朵咬着一只蟹腿:“难道那皮阿大是在茶园的时候遇到了个什么借宿的美人?” 说道这个,云朵朵可就来劲了:“美人对皮阿大暗送秋波芳心暗许,然后和皮阿大在茶园中有了私情,皮阿大就把美人藏在了茶园里,他也就时不时的往茶园跑,乐不思蜀地,但是一日一日的比之前瘦,快要脱了相一样.......” 毕竟说法是狐狸精,又说过中了邪呀,吸收精气之类的,所以瘦骨如柴这一点应该加上。 “后来皮阿大的老婆察觉不对劲,就在一天晚上偷偷的跟了去,眼见皮阿大走近了茶园的屋子,吹了灯,她就从缝隙往里看,哇!一个美人!但是,长了狐狸尾巴!” 穷奇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用一副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猜测的眼神得意地看了一眼云朵朵,然后继续拨浪鼓摇头。 穷奇说:“有一年,这皮阿大的茶园里,除了一款新茶。那茶也不知道是混了什么花一起做的,那茶汤煮的时候,真是香啊......那香味我还问过,不是花香也不是肉香也不是什么别的果子的香味,反正闻一闻,就觉得开了肠胃,吃什么都是甜的,再闻一闻,感觉这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皮阿大靠着这香味特殊的新茶得了当年的茶魁,还给那茶叶取了个名字,叫骨茶。 骨茶稀少,故而价高,最厉害的时候,一两茶叶能卖出一两银子的价格,所以有人说皮阿大的茶,一两新茶一两金,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靠着这一笔钱,第二年的时候皮阿大把那一亩茶园扩了一圈,变成了十亩茶园,他还寻了几个农人做帮手,帮忙一起采收茶叶,但是等到开始炒茶的时候,他却把所有的伙计都赶出了茶坊,把门户钉死,谁也不放心的前提下,就是在周围栓了十几只恶犬。 而第二年出的茶,依然有特殊的香味,虽然这年不再稀少,却依然的价贵。 皮阿大赚的盆满钵满,自然引来了眼红的人,村中有个同样制茶的,叫石山,一生都在钻研茶道,他也知道之前皮阿大的茶有多么的上不了台面,那一亩茶园不过就是用来做大碗茶的,怎么就一夜之间忽然能够研制新茶了? 这必然有古怪。 云朵朵插嘴:“难道是狐狸精给他做得茶?” 她这番猜测也不算是毫无根据的,人间故事中,神仙和精怪化了人,必然要帮忙去给人做点什么的,比如织女会帮忙董永织布,田螺姑娘会给人家做饭,鲛人临走还要哭一盘珍珠送人家,这狐狸精......不走寻常路,不去用美色迷惑别人了,说人家改走田螺姑娘和织女的路数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想着这貌美如花,媚眼如丝的狐狸精在茶坊昏暗的灯光下,满头大汗的炒茶,这画面怎么想怎么逗。 穷奇声音压的更低了,声线沙哑,如一个即将那啥的老者:“这石山做了十全的准备,买了好些的肉,在肉中惨了好重的蒙汗药,偷偷的丢给了那看守的恶犬,等到天黑透之后,恶犬也开始发了药性,昏睡了过去,石山就偷偷的到了茶坊外头,找到了之前就盯好的缝隙往里头打量......” 穷奇说起来故事,画面感十足,加上云朵朵十分的有想象力,自己都跟着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好吧,这故事的走向换了个人,感觉上都变了。 若是这皮阿大的老婆去偷看,这故事就往狗血了走;这若是换了个别人,这就有点刺激了......像是听鬼故事。 事实上,那石山看到里头的场景的时候,也差点被那宛如鬼故事一般的画面给吓得直接厥过去。 他死死咬着唇,咬到出血,一只手的大拇指还死死掐着另外个手的户口,剧烈的疼痛令他保持清醒,时刻提醒他不能尖叫,也不能够晕倒。 茶坊中,汗如雨下炒茶的依然是皮阿大,几日不见,皮阿大瘦了很多,眼下的乌青重到连透着昏暗的烛火都能看得出来。 但是即便是如此,皮阿大依然一边炒着茶,一边用满怀爱意的目光温柔的看着旁边津津有味啃着骨头的美人。 是的,茶坊中确实有个美人,美人在吃东西,啃肉,津津有味的抓着一个人手在啃,她吃相很漂亮,一点也不狼狈,吐出来小拇指头的样子都是好看的,红唇一噘,雪白的指骨就吐了出来。 吐出来的人骨雪白异常,还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皮阿大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把美人吐出来的骨头捡起来,直接就丢在了正在炒制的茶叶中,动作十分的熟练,习以为常到一看就是已经做过许多遍的动作。 石山如今才明白,这异香扑鼻的茶,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了。 他没有一点的兴奋和喜悦,反而感觉胃中一阵阵的作呕,酸水一层接一层的上涌,他不停的克制,克制,再克制。 而那姑娘的影子被烛火投在了后面的墙上,石山看得清清楚楚:那姑娘的背后,长了尾巴,毛茸茸的,动的非常欢快。 石山数了数,有九条尾巴。 ...... 九尾狐狸? 云朵朵嘴里的螃蟹都不香了,她扭头问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当个听众的木云乔:“这,怎么有那么多九尾狐狸呢?” 这一拨一拨的来啊。 木云乔摇摇头:“是同一只。” 别说一山不容二虎了,同朝同代,基本是不会同时出两只九尾狐的。一公一母都不行,因为狐狸精修炼到九尾,早已经超脱了男女性别的束缚,可男可女,可老可少,根本不在意什么繁衍生息的问题。 那个时候,九尾狐狸便是狐族的神一般的存在,而且九尾狐狸是吃“灵”的,狐子狐孙要得到九尾狐狸的庇佑,同时就要贡献出自己修炼的灵力,或大或小,照单全收,等到将来九尾狐狸一旦飞升成功,就可以论功行赏。 这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一狐得道,小狐升天”。 而且狐狸一族本来就不多,修炼出灵的就更少了,九尾狐狸对于灵十分的看中,根本不愿意同代出现另外一个九尾狐狸和它瓜分。 所以木云乔十分肯定,这个迷惑皮阿大食骨的狐狸精,和那个找他做交易的狐狸精,是同一只。 第八十五章 眼睛 云朵朵追问:“那后来呢?” 她又淡定起来——这皮阿大遇到狐狸精的时间与他们遇到时候相隔了好几年,看起来这狐狸精全身而退且离开了这个小俊山,这样一来,这就是纯粹的故事,而非临头到眼前要解决的麻烦。 于是她开始专心的对付手里烤的很烫的河虾,她挑了一只很肥很大的河虾来,又想吃又怕河虾的汁水弄脏自己的手指头,于是翘着小指头小心翼翼的准备剥开,才麻溜的拧断虾头,就被一边的木云乔接了过去,十分从容且漂亮的剥开了打扮的虾壳,留下一个很小的虾尾。他一口气剥了好几只,然后用荷叶盛了,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云朵朵的面前。 雪白的虾肉还冒着热气,每一只虾肉的尾端都还留着可以供她捏了又不脏手的虾尾,十分的方便。 云朵朵短暂的害羞了一下,然后就开吃。 虾肉新鲜弹牙,从捞出来到进嘴里都没超过半个时辰,木云乔不知道在虾肉上淋了什么特殊的酱汁,让虾肉吃起来还有一种水果的酸甜味道。 云朵朵立刻想起了木云乔说过的一品仙人洞中的地精,又开始羡慕起来。 据说厨艺超群的地精不光会复刻那些百年传承酒楼的菜肴,还会自主研发新的菜式,有的地精在仙人不在的时候还会到人间去,寻找几个眼缘的传人,把自己的手艺教授给凡人 地精没有藏私的心思,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学得会就教,学不会就走,寻找下一个传人去。 而有的特殊年份中,地精还会在人间开店,选个深巷子里,开个小店,有缘就来吃一口,没缘分,看看店面简陋掉头走了也不会觉得遗憾,毕竟也不知道嘛。 不过如今眼下,云府仙人尚留人间,地精是不会来到人间的,这不算是特殊年份。 这虾肉嫩滑,若是此刻再来一壶桃花酿,真是神仙给她也不做的。 当然了,若是此刻真的让她在做神仙和酒肉之间选一个,她其实还是想要做神仙的。 做了神仙,千载万年的活着,总能等到地精来到人间的日子呀。 她倒是忘了,若是真的当了神仙,那土地爷必然是忙不迭的把出土的地精孝顺给她,何必还要去巴巴的等。 那边木云乔还在问一些关键的问题:“那后来呢?那个叫石山的,窥窃到了秘密,想必是逃走了。” 这问题也是不聪明的很,若是没有当场逃走,穷奇又从哪里得知的这一切呢? 穷奇是没察觉这个问题的问题的,只是连连点头:“这石山到底是有点见识的,走过大地方的就是不一样,尽管吓得魂都要飘了,还是硬生生的挨到了自己腿脚能动了,然后才慢慢的爬了出去。” 虽然腿脚能动,可是颤颤巍巍的走到底也是不稳当的,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四条腿就是比两条腿来的好,石山原本想要等到天亮了再走的,可是他很快意识到了他能够安全的进来是因为那门口的狗都被给放了药的缘故,他药下的不多,能够保证那几只大犬在天亮之前醒来,不会被皮阿大察觉。 他若是真的等到天亮,那几只大犬醒来,他就会当场露了现行。 现在也不知道那里头啃人手的姑娘到底是鬼还是妖怪,若是鬼,那边天亮不必惧怕于她,可是皮阿大也会杀了他,毕竟那啃得是人手,人手,总不会是肉摊上买来的....... 若是妖怪,无论天黑天亮,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木云乔说:“这人倒是聪明,也冷静。” 一般的凡人遇到这种情况,要么当场失声尖叫暴露踪迹,要么就是直接晕倒不省人事,很少会有这位石山这样冷静,还能想到被自己药倒的狗的。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石山怕是自己疯了,于是就拉着自己的婆娘,白日里偷偷的趁着皮阿大去喂猪那会儿,去了一趟茶坊,为了以防不测,还带了一罐子黑狗血桃木剑之类。” 一边的云朵朵忍着要啧啧出声的冲动:这简直找死,不管死任何的话本中,重返现场都是找死。 “结果呢?” 结果就是,山石和他老婆在茶坊中好是一番的搜索,并没有找到了那个美人的踪迹,但是他们找到了骨头,人骨。 确实是人骨。 穷奇故作神秘道:“你们一定不知道,那人骨在哪里。” 小的指骨头被皮阿大混在了茶叶中炒茶,可是炒茶并不会融化人骨,最多就是炒出来一些骨粉黏作在茶叶上,穷奇说的,应该是其他的比较大的骨头。 见果然木云乔和云朵朵露出一脸的迷茫,穷奇忍不住又飘飘然起来,他对两人解释道:“就在炉灶里!烘茶的炉灶!” 茶坊炒茶,有个工序叫做烘焙,简单来说,就是把茶叶经历采青——萎凋——做青——揉捻这几道工序之后经历的最后第二道工序,这也最麻烦最累的,复揉叶经解散后,于焙笼中摊放在特制的有孔平面焙筛上,明火高温水焙,各焙窑温度从高逐渐到低,在不同温度的条件下完成水焙工序。 这需要好几房的炭火,也需要十分老道的茶工来管理这些炭火,稍微不慎,这一季的茶叶也就毁了。 石山的茶坊中,每年封山之后,石山都要自掏腰包买下一头猪,请杀猪匠做杀猪菜,请茶坊的老茶工喝酒吃肉,临了还要在个人手心中拍下一封厚厚的红包,以求来年这几位老茶工依然还会留在他这。 他原本是根本没把皮阿大放在眼里的,皮阿大的那一亩茶园也是他当时半卖半送给皮阿大的,结果谁想到第二年,皮阿大就用那一亩稀薄的茶叶炒出了新茶。 石山自然困惑、不解、羞怒、生妒。 如今他全是全然明白了,这茶坊中,并无其他的不同,就在石山以为昨日的一切是因为嫉妒心作祟的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边的婆娘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声,他赶去,发现婆娘视线落在了火房中少的他通红的炭火上,而等到他走近,发现那炭火不是炭火,而是一个个烧的通红骷髅。 骷髅上还有两个空空的眼窝,原本应该有眼球的位置漆黑一片,对视时候,仿佛要被那深渊吸入黑暗中。 等到那石山的老婆抹了泪看过去的时候,差点吓破了胆子:她的男人真撅着屁股,把头一点点地往炭火的坑里钻,要不是她拼了命的拽住石山的裤腰带,只怕男人已经成了炭坑的一堆焦肉了。 那日的也是如现在这样,天黑的特别早。凉风就那么吹着,寻常的村落,普通人家都舍不得点灯费油,早早就睡了灯闭了门的,眼下除了他们三人的小热闹之外,周围黑的浓稠,若说黑暗中能钻出来点什么,也不见得说不过去。 穷奇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害怕起来。 他刚刚说的入神,满心都想着面前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这漂亮小姑娘笑什么来着?对,云朵,真好听呀,一看就是......就是有钱的漂亮公子会挂念的小姑娘。 穷奇也不知道是为了转移话题还是想转个害怕,他问木云乔:“你之前说,你丢了个小丫头,这回好了,终于找到了。” 木云乔愣了一下,没料到穷奇忽然提到这一茬,他抬头,正好对上了身边的云朵朵,云朵朵此刻盯着他,火焰的光芒在她的眼睛里灵动跳跃,像不安分的兔子。 “木云乔,原来你也再找我呀?” 他没说话,倒是穷奇乐呵呵的替他说:“可不是么?小娘子可别乱跑了,你家相公为了你伤心的差点去跳河!” 木云乔:“......” 若是穷奇没说的这么明白,云朵朵或许还好,这一说的干脆,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移开了目光,转头看向了篝火,此刻烤鱼也吃完了,虾蟹也吃完了,她低着头,无意识的用两个螃蟹壳玩打架的游戏。 一时间,三个人都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穷奇忽然指着远处有些起伏的黑色痕脉说道:“你们看,这皮阿大的茶园,就在那山上,后来皮阿大中邪没了以后,这茶园就废了,旁边那处就是石山的茶坊,虽然这样看着不远,其实算是两处山头呢。......哎,不对,怎么有两个灯?” 什么两个灯? 木云乔和云朵朵循声看去,发现那远处隐约能够看到山的起伏,起伏之处,有两个亮着灯的所在,这样看来,很像是两只眼睛在直勾勾的盯着。 眼看着穷奇诧异的时候,一只眼睛“灭”了。 第八十六章 肉 云朵朵以为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 确实只有一只眼睛了。 再怎么盯着不放,那“眼睛”也没有再亮起来。 穷奇迟疑开口:“可能是......看错了吧......” 云朵朵本就犹豫不定,结果听到穷奇也这样说,许是真的看错了? 可是,有可能两个人都看错吗? 也不是不可能,云朵朵看过去的时候,其实速度很快,她堪堪撇到了如两只眼睛一般的山上的灯火的时候,那一边的灯火就迅速的熄灭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穷奇说的,可能看错了的话。 那么就有可能,她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一盏灯,只是她受到了穷奇的话的影响,撇过去的时候视线代入了眼前的火光,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看到了,其实,她并没有看到。 于是云朵朵扭头,去看木云乔那边:总不能三个人都看错,如果木云乔也看到了两盏灯火,那么就不是看错。 而木云乔此刻却说:“确实是只亮了一边的灯光。” 他神色很平静,像是真的他们都看错了一般,穷奇那边松了一口气,道:“嗨,我就说,这皮阿大都没了那么久了,茶坊也荒了,半夜谁还会在那里留着呀。” 他打了个哈欠,道:“何况现在也不是炒茶的时候。” 云朵朵见他困了,登时就急了:“哎,你还没说,这皮阿大到底是怎么死了呢?” 皮阿大中邪了,然后被狐狸精迷的五迷三道的,还用人的骨头做了味道特殊的新茶,但是,然后呢? 这皮阿大并没有什么一日日的瘦下去,也没有被狐狸精吃了,也没别的,什么都没说啊...... 穷奇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哈?” 穷奇有点不好意思,他的不好意思的点并不是没能讲完一个中邪的事情,而且是觉得自己叫眼前的漂亮小姑娘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故而不好意思。 但是他也不能瞎编啊。 于是穷奇十分老实地说道:“那会我年纪也不大,我就记得,忽然有一日,穷奇发了疯,而且是在他儿子的满月酒的日子发了疯,白天好好的,乡里乡亲的该吃吃该喝喝的,那会儿皮阿大家里有钱,婆娘还跟他生了个大胖儿子,正是最得意的时候。结果,就在半夜那会儿,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这次追问的是木云乔。 穷奇说:“那我是亲见了的.......” 穷奇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是村子里谁家也不是富户,也没几家粮食多的要喂给闲人,于是他小时候就只能在每家吃饭的时候在门口眼巴巴的站着,怎么赶都不走,也不哭也不闹,就是直勾勾盯着那家人桌上的饭菜,一直盯到那家人受不了,塞给他半块饼子或者喂他两口汤为止。 而皮阿大儿子的满月宴,他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把自己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手脸也去河边洗了,然后平平整整的跑去院子那里忙活。 村子里吃酒,一般是不会去酒楼请什么大厨的,而是会请来专门接流水席的村灶大师傅,大师傅带了自己的徒弟,提前两日就在皮阿大门口的空地上垒了灶台,摆了桌子,胖的油光发亮的厨子头上顶着一块雪白的帕子,挥舞着一把很大的铁勺在火光中翻炒,那香气能飘半个村都闻到味儿。 等到宴请那日,村子里男女老少都会来帮忙打下手,穷奇也跟着混了进去,一开始还有个村子里的后生发现了他,踢了他一脚,骂他一个克父克母的怎么也敢进来,不怕冲了喜之类的话。 到底是皮阿大那会儿高兴,让他去负责倒泔水的活,最后开席的时候,还让他搬个板凳在厨房里挑些折箩吃。折箩虽然都是剩菜,但是也干净,而且有很多的肉和蛋,他大口大口的吃着,撑得眼泪直流。 而出事的时候,穷奇正在帮着皮家的伙计打扫擦洗后厨,伙计和他一人一边,提着一大桶的泔水往猪圈里走。 他力气小,自然走得慢,少不得被那伙计给骂,就在这时候,前头轰轰乱乱起来,伙计首先听到了老板娘撕心裂肺的哭喊,伙计立刻就要去瞧热闹,才跑一步就回来吓唬他让他赶紧提着泔水去喂猪。 穷奇才不听他的,等伙计走了之后,他一下子收起唯唯诺诺的模样,对着泔水桶吐了一口唾沫,也跟着跑去凑热闹。 此刻已经来了不少人了。 还没成为寡妇的皮寡妇此刻还是皮家阿嫂,皮阿嫂之前一直都是干净利落的样子,就算是怀这胎的时候头发也一丝的不乱,此刻却是披头散发,衣裳的口子都没来得及扣,敞着怀,鞋子还掉了一只,她近乎疯狂的追着皮阿大,口里不停地喊着“我的孩子!” 这个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前头抱着孩子狂奔的皮阿大,皮阿大嘴里不知道念着什么,手里紧紧搂着孩子,搂地特别紧,孩子被挤地哇哇大哭,皮阿大却浑然不觉,依然脚步不停的往茶坊的方向冲,对于身后皮阿嫂撕心裂肺的哭喊充耳不闻。 清官难管家务事这个道理,即便是三岁小儿都知道。 所以起初时候,对于这一出闹剧,众人只是围观,并未有人出手的。毕竟大家都在潜意识中觉得,皮阿大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许只是夫妻拌嘴罢了,万一不问由来的上去劝架一番,到头来闹了个白活,岂不是左右不是人? 就是这样顾虑之间,皮阿嫂眼见这就要晕厥,追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皮阿大很快抱着孩子,就要爬上了茶园所在的山坡。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是石山,石山并未来吃喜宴,听到这消息的时间也是有延误的,但是他到底是赶上了。 石山气喘吁吁,指着皮阿大大喊:“拦住他!” 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石山继续大喊:“他,他要把他的儿子送给妖怪!他,他在茶坊里藏了个妖怪!是个狐狸精!” 话音刚落,人群哗然。 若是简单的说是妖怪,众人可能会觉得是石山胡言乱语,但是提到了狐狸精......又想到皮阿大今日种种怪异的表现,众人又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已经有胆大的后生走出人群,试图阻拦皮阿大。 而从刚刚开始就不管不顾的皮阿大对于阻拦在前头的人起初并不在意,一心往前走,这样的态度给了那几个后生勇气,就在那几个后生试图要困住他,其中一个后生要把他的孩子从怀里扯出来的时候,皮阿大忽然发狂,他的发狂并不是那种像人一样的发狂,而是一下子如野兽那样窜起——他原本被几个后生包围起来,忽然一下子从包围中窜了起来,起跳足足半人那么高,然后就在一片惊呼中,他朝着那个抢夺孩子的年轻人飞扑了过去,那年轻人只来得及一声尖叫,就被皮阿大咬住了肩膀。 后生惨叫连连,惨叫声惊醒了那几个吓呆的年轻人,那几人连忙上前扑制住皮阿大,摁腿的摁腿,捆手的捆手,即便是如此,那个被扑咬的后生还是被生生扯下了一块肉。 而更恐怖的是,皮阿大紧紧咬着那块肉,不顾满脸的鲜血,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第八十七章 非人哉 当时只有十二岁的穷奇,眼睁睁地看着白天还满面红光的皮阿大顶着一脸的鲜血,像个野兽那样叼着嘴里的一块肉,四肢着地,灵活敏捷的往茶山方向窜去。 茶山在小俊山这边不是什么稀罕,小俊山这个村名的来由首先是小,小山,至于俊不俊的是另外一回事。 小俊山的山一般都不高,山上大多都是茂密的竹林,茶园或者橘子林也是靠砍了一些竹子才腾出来的地方,所以茶园往上走,就进入了茂密的竹海。 而小俊山的人从来不知道这片竹海的尽头在哪里。 似乎绵阳不尽,又似乎走不完的只是人的两条腿罢了。 此刻石山又在那里大叫:“别让他跑了!他若是跑了进了竹海,就再也别想抓住他了!” ...... 这时候云朵朵困惑的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让他跑了?他跑了,不久没事了吗?” 穷奇:“.......” 他想了想,那会儿还真没想过这事,那会儿那些人忽逢变故,一时间方寸大乱,石山的声音和嗓门最大,不自觉的大家就都按照石山的说法去做了。 于是大家就纷纷掏了家伙,浩浩荡荡的去追。 “追到了吗?” 穷奇摇头:“起初是真叫他跑了的。” 起初是真跑了,事实证明,两条腿的就是追不到四条腿的。 皮阿大别看平日里和常人无所两样,可是中了邪之后身手矫健了不止一点半点。只是一个愣神扭头取家伙的功夫,他已经窜进了茫茫竹海不知所踪。 村子里的人不死心,举着火把搜山,搜寻了大半夜,除了找到了竹林中几条被剥了皮的毒蛇,一无所获。 有的村民试图想要牵着捕猎的猎狗进去,可是奇怪的是平日里胆子极大的猎狗却死活不愿意进林,抖如筛糠,呜咽嚎啕。 这一场景把村子里的人吓得心惊不已,于是第一场搜捕就这样草草结束。 那一晚上,平日里号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小俊山村,家家门户紧闭,灯火通明。 起初没抓到,也就是说,后来还是抓到了? 对此,穷奇是这样说的:“后来大家不敢进林子,就想着干脆在林子外头设个陷阱,做一些捕兽夹和坑洞之类的,还是石山给的主意,说茶坊那周围也别漏了,果然。” 木云乔问:“果然什么?” 穷奇回答:“果然在第三天的时候,就抓到了,而且就是在茶坊门口挖的那个坑里,那坑挖的很深,就怕皮阿大会窜出来,毕竟那天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所以挖了足足两人深的坑来的。” 穷奇又说:“抓到皮阿大那天,我也是去看的。” 说了他打了个哆嗦。 他那会年纪小,可是因为爱凑热闹,又是个孤儿,本就是喜欢到处晃的时候,所以茶坊门口挖坑的时候他也去了,他没什么力气,小仔鸡一个,但是能够帮忙递铁锹和锄头,也能帮忙把提上坑来的土给倒了,再把空筐送下去。 他是等到那个陷阱做好了才跟着人群一起走的,毕竟他的目的是要混上一口饭,而不是真的热心肠。 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做好事,自己都走不动了,就别想着去背别人过河,这道理,他不读书都知道。 所以他记得很清楚的,那洞里,其实是空的。 村子里的人设了陷阱,实际上是想要活捉皮阿大的。 毕竟皮阿大说起来中邪,但是没害人啊,他就连所谓的给妖怪献祭,也是送自己的儿子,还没成功。所以村民觉得,皮阿大还是很有可能醒过来的。 皮阿大毕竟有钱,别说去镇上请个神婆子,就算是去城里请个神婆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等到真的捉到了皮阿大之后,场景却令整个村子的人都胆战心惊。 ——皮阿大仰面倒在坑里,坑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数支削尖的竹竿已经贯穿了他的身体,其中最致命的一支横穿了他的脑门,那只竹竿上除了淋淋的鲜血之外还有一些白色的稠物,想豆腐脑,又像是植物流淌的汁液。 他眼睛瞪了老大,似乎到死的那一刻都十分的难以置信,他眼珠子已经没有了那时候的发狂的血色,黑白分明,透漏一种死不瞑目的震惊。 站在坑边围观的村民此刻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这些竹竿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都说到这里了,那狐狸精的事情好像马上就要呼之欲出了一般,穷奇却忽然犯了困,他打了个哈欠,自顾自的起身,去把树洞里早就躺好的老黄牛连拽带扯的给弄了出来。 树洞最多只能容纳四个人,老牛一蹲就占用了俩,穷奇的“陋室”从未到访过这么多的客人,此刻不管是叫木云乔住外头还是叫云朵朵去别处都不合适,想想,还是自己和老牛在别处挤一挤得了。 穷奇就这样牵着老黄牛走了,说是去橘林中的草屋,那草屋平日里是给看守橘子的人住的,这会儿也没橘子,屋子是空的。 留下云朵朵和木云乔对着一片快要熄灭的篝火面面相觑。 云朵朵咳嗽一声,有意打断这叫人忍不住按捺住心跳的沉默,小声道:“这个穷奇,好像是个说书的一样,说到紧要的,就不说了。” 木云乔摇了摇头:“可能这就是他能够说完的全部了。” 云朵朵吃惊:“怎么可能?还有狐狸精的事儿呢!” 木云乔问她:“你觉得,真的有狐狸精吗?” 云朵朵愣住,起初没明白过来木云乔为何有此一问,当下第一反应是,凡人或许对于狐狸精的存在尚且存疑,可是他们是修仙弟子,是非常非常笃定世上是有狐狸精的,再说了,他们不是才遇到过嘛。 然后转念一想,木云乔说的,或许就是不是狐狸精到底有没有的事。 她脱口:“你的意思是说,皮阿大中邪这事,其实是他们编的?” 木云乔点头。 云朵朵不懂:“为什么?” 木云乔淡声道:“因为他们杀了皮阿大。” 真正的故事其实就是止步于皮阿大的尸体被发现在那个坑中了,他们齐心协力挖出来了一个捕兽坑,却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若是如此,那么那些人都会背上人命官司。 但是,如果不是人呢? 云朵朵一头雾水。 此时木云乔问她:“你觉得,故事中那个所谓的中了邪的皮阿大,算是人吗?” 他又问:“今日白天的时候,那神婆做法的那个姑娘,你觉得村子里的人有把她当人吗?” 当,当人是人啊。 一张嘴巴两只眼,有手有脚会哭会闹会叫娘,怎么就不算是人了呢? 木云乔说:“可是,人,会蒸笼去看着人蒸人吗?人,又会挖补兽的陷阱去抓一个人吗?” 那个姑娘和故事里的皮阿大,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中了邪,一个拼了命的要往水里跑,一个豁了命都要往山上逃。 一个像是失心疯,一个像是迷了窍。 “若不是那个叫石山的出声,我觉得实际上村民并不会第一时间觉得皮阿大是中邪,最多觉得,他是傻了,受到了什么刺激,变成了疯子,但是一个傻子或者疯子对于村子里来说并不算是威胁,也不会有人要抓他捕他致他于死地。” 云朵朵说:“若是傻子疯子,除了家里人之外,其他人或许就不会这么执念的要抓他回来了。而事实上,他原本是逃得掉也活地了的。” 木云乔点头:“你有没有发现,穷奇从一开始就把‘皮阿大是中了邪’这件事情刻在我们的脑子里。而皮阿大在整个故事中,并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中邪的样子。” 他捧着自己的孩子去茶园,他烹制了新茶,他给孩子办了满月酒,他保守了新茶的配方......这种种一切,哪里有一点算是中邪的呢? 这倒也不算是木云乔产生怀疑,穷奇说故事说到现在,也只是在围绕着皮阿大中邪这事说起来,而对于那狐狸精所食的人肉,倒进去一起炒茶的人骨,以及石山发现的碳炉中的骷髅并没有说来源。 一个小小的村落,每家每户有几口人都不用去翻人口本子去查的事,若是有人失踪(狐狸精不可能就吃一个人就能满足),或者是有人意外死去,小俊山的人不可能没察觉。 即便是之前觉得那是意外,如今已经发生了皮阿大的事情的话,村中人必然会把此前种种算在皮阿大的头上。别说本就可疑的事情,即便是没可疑的都要扣一口锅的。 可是穷奇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一句。 那么是不是可以表示,那茶坊的尸骨,并不是皮阿大提供的?皮阿大也不是被什么狐狸精的美貌迷地失了心窍,或者说,一开始并不是。 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狐狸精这一样存在。 “那那个石山为何会这样说?” 木云乔暂时不清楚,但是他潜意识中是觉得那个叫石山的太过于可疑,几乎皮阿大中邪的传闻和根据,都是从他那里而来的。 “狐狸精,老鼠精,蛇精这些,对于凡人来说,算是比较熟悉的志怪的产物了。” 云朵朵说:“可是我们今日,确实看到了有精怪啊。” 精怪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非要一个地方有那么一点点的特殊才行,要么这里路过仙人留了点慧根,要么这里有过大妖怪落点灵脉。 这就是所谓的种子,一块土地上,空口白物是生不出东西的,一定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便是神仙不管,土地倦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有那么点灵慧之物,这才能春风催生。 而这个地方,神仙倒是真的倦怠,山神河神都是酒鬼,但是如果有神仙来过,那么山神河神比如不敢倦怠,那么只能是来过大妖。 放眼如今凡界,称得上是大妖的,怕是只有那只九尾狐了。 第八十八章 土地 木云乔问她:“你觉得这里如何?” 两个都是修仙弟子,问的自然就不会是这里是否适合居住风景如何的问题了,云朵朵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回答:“这就是寻常的村子.......” 若是说有什么不对的,也有。 “这里没有土地。” 云朵朵和莫虚言这一趟过来,主要目的是寻人,寻木云乔的,当然这是寻到了。但是也是属于是误打误撞来的,要不是这里有妖气顺便过来看看的话,而至于为何会格外发现这一出的妖气么......也是有缘故的。 一般寻人都不会两眼一抹黑的乱找的,各有方法。 普通的凡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寻人,要么去找官府,要么去客栈问询,或者找本城内想通的花个银子帮忙,这都是办法。 而作为修仙弟子,到一个地方寻什么,寻物寻人,都会第一时间去找土地。 莫虚言也是如此,且他身份厉害,凡间小神都会给他面子,所以一开始莫虚言寻人,直接就是跺脚,招来了八方土地。 八方并不是单纯的八个方向,而是八个方位中的所有土地。 所以,应该是六十四个土地。 当时莫虚言在空中画了个结界,投了一张木云乔的小像,指着结界中那个有着如玉一般温润的容颜气质却如染了雪山寒风一样的人问那些土地,所属界内是否有见过这位修仙弟子的时候,六十三个土地都在摇头。 起初云朵朵以为自己数错了,摇了摇头又数了一遍,确实,只有六十三个土地。 土地公的形象在民间大多相似,都是白须面善黄袍的老人模样,有的还会有土地婆,就好像作为民间的神仙,也应该和凡人一样入乡随俗,结个姻亲似的。也有的传说中,土地公是一方老实人死后,天地怜悯,就会封他为一方徒弟,但是不管如何,人间的土地庙中坐的,大多都是老人样。 而事实上云朵朵见到的这六十三个土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模样不一,但是个个都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以至于虽然莫虚言气势十足的招来了八方徒弟,一圈排开,场面也没想象的那么宏伟。 更多的反而是生动有趣。 也因此云朵朵才十分方便的去数土地的数量。 莫虚言对此不解。 他和云朵朵被土地们团团围住——土地只有在划定的结界之内才能显形,一般凡人是见不到土地的,土地可以是一缕清风,一汪清泉,一片沃土,一缕芳草......即无形态,那么万物皆可是土地,所以凡人所拟画的土地,其实也不算是错。 而这一回莫虚言划定的结界不大不小,足以容纳八方土地,却只能让自己烦躁的时候踱步都不能多走两步。 “这缠梦范围不过就范围,我甚至扩了一倍的地方来,怎么就没人见他?” 神仙发怒,土地震动,脚边的土地们各个缩了脖子,距离莫虚言近一些的,还要提防小心被莫虚言给踩一脚。 而那边,云朵朵说了一句话:“你们怎么少了一个土地?” ...... “所以,你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要来这里寻找土地?” 云朵朵点点头。 木云乔说:“我起初来这里,也察觉了这里没有土地,且这个村子里的土地庙都是荒废的,有说法说此地神婆灵验,所以当地人不信奉土地,土地失了供奉,才逐渐消散。” 云朵朵皱眉:“会是这个缘故?” 云朵朵这回是第一次过人间,她之前从未来到过人间,对于土地这一类深入民间的神灵并不熟悉。 瞧了,木云乔虽然在人间生活过十五年,但是他养尊处优,大多时候都在临安,且和普通的凡人差不多,对于土地灶王爷观音弥勒这一类算是稀松平常的神灵并没有产生过好奇,也没追根究底过来历和说法,只知道土地是土地,灶王爷每年都要抹点蜂蜜,观音么,等到自己成婚求子的时候再说,而至于弥勒佛,那是未来佛,老头老太才去磕头呢。 结果,也就没任何再说和未来了。 木云乔其实也嘀咕,但是...... “这是河神说的。” 既然是河神说的,那云朵朵也没什么话说了。 木云乔又问:“那么当时其他土地就没什么说法吗?你们问起来为何少了一个土地的时候?” 云朵朵摇头:“虽然都是土地,好像彼此是都不熟的,大家各司其职从不越界的。” 土地和土地之间,虽然并没有像人那样明显的划分范围,开垦田埂,盖起围墙,但是他们的泾渭分明要比人类还要严格,即便是化为一缕春风,那南边的分也不会越过到北边去。 所以才会发生即便是土地召集,六十三个土地挤在同一个结界中显灵,也没有发生嘈杂的情况,十分安静,莫虚言问一句,答一句。 云朵朵问起来为何少了个土地的时候,回应的是整齐划一迷茫的摇头。 “那么就不会是土地倦怠或者......喝多了之类的?”木云乔觉得自己大概是和云朵朵接触久了,连想东西的路子都差不多,要是以往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层去。 云朵朵说:“莫神仙说过的,八方之术尤其是神仙施展那是令,召了谁,谁就要来,不可抗。” 所以莫虚言才告诉他,不存在这事。 “土地在民间的说法里,是一种庇护当地风调雨顺的神灵,虽然地位不高,法力也不甚强大,却足以庇护一方。但是实际上来说,土地更像是当地的一种投射,当地越是五谷丰登民风安良,那个地方的土地就会越发的康健和饱满,而若是那个地方饿殍满地匪类横行,当地的土地也会不那么好看。” 云朵朵看了看脚下一圈的土地,果然发现这些土地确实长得不一样——有的气色红润白白胖胖哥,看得出来那个地方应该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而有的土地看着珠光宝气像个很小的小财主,那代表当地应该十分富饶;那个长得十分漂亮头上脖子上都带着珍珠的,或许那个村子是个非常有名的才珠村;而满身都是花朵的小土地,估计就是从有名的花城而来;而有一些却是又瘦又黑,甚至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的土地。 “即便是那村落消失,土地也还会在,除非桑田化作沧海,但是,那怎么可能?”莫虚言如此说,他看了一眼云朵朵,“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现在先别急,我们需要去一趟那边,土地消失,可不是小事。” 土地消失是莫虚言从未见过的情况,之前也没听说过,土地再如何也算是神灵,被冒犯都会遭天罚,所以一般的妖怪是绝对不敢对土地之类的下手的。可是莫名其妙的消失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个结尾还是一个开始?若是土地消失了,那么那片土地有没有经过河流,河神呢?有没有背靠大山?山神呢? 如果土地,河神,山神都消失了,那方土地上会发生什么?当地的百姓呢? 对比这一切,木云乔的下落只能暂时搁置了。 说到这里,木云乔心中倒是情绪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莫虚言还算是有点负责,颇有那么一点作为神仙的担当,很是分得清楚孰轻孰重;而另一方面他却有点担心,这个担心,还得先证明了自己的猜想再说。 “那么现在,莫虚言和你分开,是不是去找河神和山神算账去了?” 云朵朵一愣:“他说是这样说,但是.......” 其实也不用替莫虚言隐瞒什么了,之前两人相遇的时候云朵朵就说了,莫虚言去找老朋友喝酒去了,还是猴儿酒。 所以木云乔心情复杂,莫虚言是神仙不错,可是问题是,他是个酒仙啊! 在遇到土地消失和木云乔消失这两者的时候,他还能分得清楚孰轻孰重。等到遇到酒之后,一切都是浮云了,除非...... 木云乔问:“莫虚言是不是已经知道我在这里?” 都说到这了,云朵朵嘿嘿一笑:“他来这之前,先去找的河神,那河神一见你的小像就说,这不是前后脚的时间么......” 第八十九章 好故事 云朵朵了这句,就没有接下来的话了,不管木云乔怎么问,她都一声不吭,问急了就说:“那河神胡说八道,一看就是个酒鬼。” 河神原本恭恭敬敬地对着莫虚言回话,一下子看到了莫虚言身后的云朵朵,眼睛都亮了:“你就是那小子跳河都要找的小娘子吧!哎呦我的天,感情你俩这是相亲心爱啊,你找他他寻你的!哎呦我的天!” 河神好歹算是一方地仙,掌管流域方位沿路水土,有的地方,还会把河神当成是财神来供奉,结果谁想到这河神简直啰嗦的像个碎嘴子。 对此莫虚言不以为意,他在人间多少年,什么样子的地神没见过。 知道木云乔在这里就行。 同时他又觉得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手说:“修仙弟子路见不平就应该拔刀相处!这土地如何不见,这处如何生了祸害,就靠你们小两口了啦!” 云朵朵:“.......” 怎么一个两个神仙的都不着调! 云朵朵急切的不想要谈论那两个不着调的家伙,于是略带生硬的转移了话题:“那,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立刻就觉得不妥。 尤其是她感觉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说过来着......从她过往那些简单到可怜的经过来说,她很快就回忆到了这句话的出处。 云朵镇上,那些化作人形的小妖在手忙脚乱的演着戏本子,大多是傀儡戏,当然这傀儡戏和民间的需要用细细的丝线牵引才能做出一些动作的不一样,到底是修仙门派,若是连民间的玩意都比不过那也是在是太跌份了,小妖们学着民间傀儡戏的模样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傀儡,有华贵美丽的公主,温柔多情的千金小姐,儒雅的书生,骄傲的将军,满脸大胡子的土匪等等。 排排整齐,对着那些傀儡吹一口气,那些傀儡就火了,小妖再把写好的戏文烧成灰烬,把细白的灰烬轻轻的抹在每一个活起来的傀儡的额头上,那些傀儡就会活灵活现的按照戏文的内容开演。 她那会儿看的是个好故事,所谓的好故事,说的就是有情人最后会终成眷属,这就是好故事,至于中间再如何的分分合合相爱相杀,只要最后终成眷属,那就是好故事。 云朵朵那天看的就是这样的好故事。 宰相的千金小姐遇到了来避雨的书生,书生和小姐一见钟情,彼此交换了信物,小姐送了手上的团扇,而书生一贫如洗,只好摘了一朵花园的花送给小姐,曰:“借花献佛。” 之后书生上京赶考,小姐在家中相思,后面还为了拖延时间还演了点什么给忘了,反正挺狗血的,总而言之最后,书生金榜题名,骑着大红马,穿着大红袍,风风光光的去宰相府求亲。 最后的场景很是华丽,大红喜帐大红灯笼,大红盖头,很多带着大红花的人欢欢喜喜的把双喜临门的书生推进了新房。 新房里坐着娇羞的小娘子,在盖头下都挡不住的春光。 掀了盖头,饮了合衾酒,书生说:“娘子,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呀?” 小娘子羞红的一张脸,接下来,大红的喜帐就闭上了。 好故事结束了。 台下的观众一半嘻嘻哈哈,一半羞红了脸,剩下云朵朵,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还是那个写话本的小妖说:“这是成亲啦!放下幔帐就是成亲啦!” 小妖笑得一脸猥琐,对着云朵朵挤眉弄眼:“小姑娘还嫩呢,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情爱的滋味啦!” 还小的云朵朵问:“什么滋味?” 小妖说:“酸甜苦辣,甜的时候赛过蜜糖甜的掉泪,酸的时候人都要爬不起来,苦的时候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知道掉泪,辣的时候,啧啧啧......” 云朵朵犀利指出:“怎么甜了也掉泪苦也掉泪?” 小妖哈哈大笑:“这就是人啊!” 人真是个不讲理莫名其妙的存在,高兴哭一哭,难过哭一哭,生气到了极点反而要发笑,喜极而泣,怒而发笑这两个词儿就是为了形容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的。 云朵朵想,她才不要做人,她要修仙,要当神仙,要长长的活着,清醒又自在。 ...... 木云乔不知道云朵朵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到底想了多少,只是感觉到云朵朵在愣了一瞬间之后,脸一下子就红了。 并不是因为篝火的缘故,篝火都要熄了,夜风那么凉,微微的吹的脸都有点冰,云朵朵的的小手,又软又凉,才堪堪触碰了木云乔的手一下,云朵朵就立刻像烫到了一样飞快挪开,然后用自己的手贴在脸上降温。 木云乔知道她的眼睛一向很亮,此刻也是,即便是黑夜中也能看到那如星子一样的微光。 而此时抬头,竟然是个无月之夜。 木云乔算是略微迟钝了回答了云朵朵其实很想撤回的话:“我们现在要去一趟茶坊。” 他指了指那处在夜色中显出来一点点黑的轮廓的地方:“你和我都没看错,刚刚,那个地方,确实是两盏灯。” 两盏灯同时点亮对视的时候,确实像是大山在沉睡中短暂睁开的眼。 ....... 山神一开始没有庙,这里的村子虽然靠山,却不吃山,背后的竹林每年生春笋,冬笋,还会生竹叶青蛇,山下的人每年春天上山,采收一些蕨菜挖笋子,然后还要提防被蛇咬两口,笋子和蕨菜都是自己吃的,吃多少摘多少,也不卖——这竹林范围不小,周围都吃这个,谁家会为了随处可见的东西掏这个钱? 山神庙是这几年才盖起来的,盖在了半山坡的中间,白日看过去,皮阿大的茶坊一边,另外一边是石山的茶坊,中间是石山该的山神庙,很多小孩说,这庙就像是大山的鼻子,两边茶坊就是眼睛,至于那两边一大一小的茶园,就是山的眉毛,那大片大片的竹林,就是山的头发。 总而言之,这样看来,山神应该是个美人,美人才有一头好头发嘛。 有一头好头发的山神此刻正在殷勤的给莫虚言倒酒,倒酒的器皿用的是绿色宝石雕琢的宝石杯,杯子做成了竹筒的样子,随着雪白的酒液的倒入,杯子散发出宛如月华一样的柔辉。 莫虚言很是畅快的一口饮下,很是满足:“怪不得说地仙中,就属山水两神最为阔绰,果然如此。”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宝石空杯滴溜溜的转,转的一旁的灵猴焦急的吱哇乱叫,但是莫虚言并不在意,而是继续和眼前的山神和河神聊天:“说来也怪,山神水神,都阔绰的很,怎么轮到土地,就身不由己了呢?” 第九十章 人间月 山神笑笑,没说话,倒是地上软的如一摊泥的河神开了口:“对于神仙来说,金银财宝不过过眼云烟,世人都渴求金山银山,可是我们真的有了,又能如何?打酒来吃吗?” 山神上前毫不客气的给了河神一脚,又把好不容易从鲤鱼池中爬出来的河神又踢了回去。 眼看着河神一声不吭的沉了下去,水面上只有一圈咕噜噜的泡泡。 不多时,水面才又有了动静:一只白的吓人的手从水里伸了出来,举着一只青铜酒杯,对着空气晃了晃,示意山神再给他来一杯。 山神叹了一口气,目光盯着那只酒杯,似乎是在一脚踩上去和踢飞之间来回犹豫了一番,最后,到底还是给他倒满。 酒液刚刚倒满堪堪至杯口,那只手就忙不迭的缩了回去,酒杯就像是落入水中一样,一声闷声都没有就消失了。 看得莫虚言目瞪口呆,若是这样,倒不如直接倒鲤鱼池中算了! 山神也不在理会那醉的如一滩烂泥一样的河神,只把一柄酒壶搁在了池水边上,就拎着一壶新的朝着莫虚言走来。 他给莫虚言倒酒:“上神莫怪,寻江一向如此,疯疯癫癫的,有好几次现了形就飘在水面上睡着,三番数次的吓坏了凡人。” 好家伙,这河神看着和凡间花街外头见到的酒鬼差不多德行,谁能知道会有个这样雅致的名字。 “不过他说的倒是也不无道理,我们这些神仙,说着是无欲无求,事实上更多的是觉得厌烦,大富大贵的日子过了多了,也就寡味了起来,慢慢的更加发现有多少渴求的东西,根本就是钱所不可得的。” 莫虚言歪头:“比如呢?” 这山神喝酒实在是儒雅,一杯一杯,选的每个杯子都讲究的很:给河神用的是青铜酒爵,给他的是一个宝石的立脚杯,给自己用了一个玉雕的碗盏,每个杯子虽然不一样,但是都是一口的量,这让之前都是搂着酒坛一瓢一瓢痛饮的莫酒仙十分的不爽快。 “就比如这酒,”山神慢悠悠道,他喝酒也雅的很,同样都是一饮而尽,他的动作就十分的漂亮,“再好的酒,也要等上三年五载,总不能说给那酒看看百两黄金一斗珍珠,它就可以立刻变成陈酿吧?” 莫虚言笑道:“我才是酒仙,怎么听着,你们这山神河神的,反而比我更爱酒了?” 山神没说话,只是笑。 此地的山神名为青绿,听着像个美人的名字。 自古以来确实有很多美人取绿为字,比如绿腰,绿珠之类的,听着也是好听。 不过这位叫青绿的山神却不算是美人,算半个。 山神无男女观念,神力强大的山神可依照自己的心意幻化模样,神力微薄的山神则是依靠山民的信奉幻化模样。 有的山神现世时候长得一看就是仙风道骨隐士风范,实际上这模样大概就是根据他见过的一位百年前或者千年前隐居于此的隐士模样幻化的。有的因此也会传闻出某某名士在此山中隐居最后得道成仙的说法,有的时候此名士的后人就会来此祭拜,修庙立碑什么的,山神也不介意。 反正这模样也就用一次,随人怎么说。 莫虚言此刻眼前的山神生的十分的......华贵。 也不知道这是依照哪家的脸幻化的,也或许是两个人也或许是好几个人的脸吧。 否则如何能够做到眼前这样,明明是一副斯文男子的身形,却在举手投足之间又有美人的顾盼姿态,同时推杯换盏之间,又有江湖的豪气。 他此刻就这样用一种一人千面的模样斯斯文文的站在莫虚言面前,把玩着手里玉雕的酒盏,笑。 笑容落在莫虚言的眼里,渐渐的,莫虚言就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河神,躺在了那个鲤鱼池中,透过层层的水波,看到一个俯身看水的人,那人一头长发,青绿衣袍,皱着眉,嘴唇蠕动似乎再说着什么。 但是水可真深啊,透不过一点点的声音,池水便的酒壶好像倒了,酒液全都倾倒在了水里,他被酒被润透了,熏地他眼皮都要黏在了一起。 莫虚言在沉睡的最后一刻的念头还是说了出来:“怪不得这酒,你给的这么吝啬。” 周围安静下来,一直等到莫虚言的鼾声响起,那鲤鱼池才又有了动静。 先是出来两只手,湿漉漉的,苍白的手扒在池边的鹅卵石上,紧接着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带下来一大串的水珠,声音很沉闷,说一句话,水里咕噜噜的冒出一大串的泡泡:“睡死了?” 青绿拍了拍手:“睡死了。” 河神松了一口气,这才麻利的爬了出来,同时还抱着酒壶不撒手,心疼的差点掉泪:“要不是.......我才不会拿出来这坛酒!我自己都没舍得喝!” 青绿十分好脾气的哄他:“是是是,多谢你。” “你要用你的猴儿酒赔我!我知道你有一洞府的猴儿酒!你要让我去挑!” “好好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青绿答应的太过于痛快,引得河神有些困惑,他紧紧搂着怀里剩余的酒壶,一边捉摸不透的看着青绿:“怎么回事?你往日里最是看中那酒仙洞,我要靠近都不许,今日这是......” 青绿斜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就别去了。” 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丢下啕嚎大哭的河神巴巴的追上来要扯他袖子不放。 ...... 无月无星的夜晚,四周堪堪称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树丛中有虫儿在歌唱,时不时踩一脚坑,落了个坑坑洼洼跌跌撞撞的走势。 云朵朵还惦记着穷奇说过的话:“穷奇说这里有很多陷阱,我们会不会不小心掉进去?” 若是个寻常的坑洞也就算了,但是如果是像抓到了皮阿大那样的坑,掉进去岂不是串成渣渣?云朵朵越想越害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就算是有陷阱,也应该填平了,”木云乔在前面说,“咱们又不是看不到。” 他指了指自己手中的夜明珠,说:“你若是害怕,我们可以用离朱之泪。” 离朱在修仙界有两个意思,一个就是上古神人,曾下凡相助黄帝,其人视力极强,能在百步之外,察见秋毫之末。 另外一个意思,就是修仙界中的一样法宝,名为离朱之泪。 把离朱之泪涂抹在眼皮上,可以在黑夜中行走如若白昼,畅通无阻。但是离朱之泪珍贵,在修仙界中存活也不多,云朵朵这样的小弟子只听说过并没有真的见过,但是木云乔却用十分轻松的语气说,我们可以用离朱之泪。 云朵朵心里又酸了,她想到了木云乔提到的地精,既然一品仙人洞动都能够视线地精自由,那么离朱之泪想必也不算是什么难得的东西。 “你师兄.......云府真人对你真好。” 她把木云乔递过来的离朱之泪捧在手心,离朱之泪是一种透明色的像是水一样的东西,但是又不是真的水,它不溶于人间,在人间格格不入,所以捧在手心的时候,就是一团柔软的冰一样的物品,凉凉的,在云朵朵面前散发出一种如月亮一样的光辉。 天上没有月亮不要紧,她手心里有一个小月亮。 她学着木云乔的样子把离朱之泪在眼皮上各自轻轻碰了一下,随着眼皮被冰凉的触感点了一番,再睁眼,眼前的花草道路清晰可见。 “呀!”云朵朵惊叫,她这才看到他们差点走到了一处陡坡边上,再走两步就要滚落了。 然后她又看到,其实他们面前不远,就是那个茶坊了。 原来不知不觉,虽然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的,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处去。 木云乔也看到了茶坊,他扭头观察了一番,大概指了一个位置:“那里,大概就是皮阿大之前的房子了。” 从皮阿大的房子到茶坊,确实用不了太多时候。 云朵朵眨了眨眼,不知道是不是初次适应离朱之泪,她总觉得眼睛里此刻凉凉的,眨一眨眼还能感觉上下睫毛上似沾了冰雪一样的冷意。 木云乔此刻已经扯着她走到了小路上,真准备继续往上走,再扯的时候,发现云朵朵不动。 木云乔诧异回头,发现云朵朵在看皮阿大的屋子,原本应该是空屋的门口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来一个高瘦的男人,还有一段距离看不清面容,但是能看到他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什么东西,走了两步,门里又跑出来一个人,女人,头发披散了一半,敞着怀,跌跌撞撞的往前追,嘴里似乎在哭喊,然而他们却什么都听不到,前面的那个男人也视若罔闻,只一心一意往前走。 很快,女人不见了,而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他怀里搂着一个婴儿,婴儿用一块小碎花的花布裹着,花布被扯掉了一大片,露出的婴儿能够看到脸被憋得通红,张着嘴在大哭,却还是没有一点的声音,那男人就这样紧紧搂着孩子,直挺挺的越过他们往前走去。 而这个男人的方向,也是茶坊。 云朵朵刚要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够在这样暗的夜色下行动自如,忽然一个激灵她就反应了过来。她和木云乔对视了一眼,双方都读出了彼此的意思。 离朱之泪不光可以令人在黑夜中视物如白昼,还能够回溯此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有些修仙弟子过人间时候会遇到一些案子,需要回溯案发经过,就会来到事发地点抹上离朱之泪。 而这个他们看到的男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皮阿大。 他们决定跟上去。 第九十一章 人干事 跟是跟上去了,可是两人心里却还是有不少的嘀咕。 离朱之泪对于修仙弟子来说并不陌生是不错,大小的用途也是清楚的,但是,离朱之泪一般都是用来破人间大案的啊。 大案,指代血案,大案,要案,且有魑魅魍魉参与者方可插手。 这几类的案子,基本都会集血气、怨气、怨念于一体,方可被离朱之泪聚集,重塑当年的一切。 但是皮阿大来说......好像和这些并无多少关系? 云朵朵想了想,说:“会不会是因为皮阿大死的时候是因为掉到了村民挖的陷阱,所以才有怨恨啊?而且死的时候也有血啊。” 道理是有这个道理的。 但是,又那么大的怨念吗? 皮阿大的事情已经好几年了,而皮阿大的影子却一直一直在重复这件事情。若是有这样强大而怨气,那么早就已经可以化形了啊。 为何这村子并没有任何异常呢? 这一切都透着可疑。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跟着皮阿大的影子一路走去。 皮阿大紧紧搂着孩子,眼珠不错的一步一步的走,走到茶坊门口的时候木云乔注意到皮阿大是从旁边进去的,他好像在绕开一些什么东西,可是在云朵朵和木云乔看来,那茶坊门口其实是空的。 云朵朵一开始猜测:“难道当年这个时候,茶坊门口挡了东西?”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比如车马,比如零碎之物等等,可是,什么东西,会挡在茶坊的大门口呢? 从皮阿大绕开的位置来看,挡在门口的东西似乎还不小,皮阿大足足饶了一个大圈,才小心翼翼的沿着大门的边缘走了进去。 他依然小心翼翼的搂抱着怀里的孩子,云朵朵探头看了那孩子一眼,孩子的小脸已经红的要发紫,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皮阿大那样珍而重之在乎的孩子,却对于它的哭喊声毫不在意,而是走到了茶坊中间,对着一处空地的位置跪了下去,然后他就把手里的孩子托举了起来,做了一个“送”的动作。 皮阿大的面前是空的,自然也就不会有谁来接他送的婴儿。 包裹婴儿的花布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那婴儿几乎是赤裸的被呈现在半空中,那样的黑夜,无声的,啼哭的婴儿,还有眼神空洞麻木的笑的男人......这个画面,是任何志怪类的话本子都写不出来的渗人。 云朵朵不知不觉已经溜到了木云乔的身边,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云朵朵屏气凝神等了一会,皮阿大在那里举着婴儿。 云朵朵再偷偷松了一口气等了一会,皮阿大还在举着婴儿。 半晌都是一动不动。 到底是小姑娘,不容易沉得住气,虽然她的动作依然还是害怕的,刚刚还不断冒出的手心的汗都不自觉的抹到了木云乔的袖子上,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察觉,还十分自然的扯了木云乔的袖子擦了一把脸,刚刚一路跟过来的时候,她实在是紧张,夜晚的露水沾湿了她的刘海和睫毛都顾不上擦。 她嘀咕:“怎么回事?下一步呢?起码这送礼的来了,收礼也的出现啊?” 说好的美貌如花的狐狸精呢? 她话音刚落,眼前场景就发生了变化。 ——底下生出来了一个东西,先是像个什么要破土而出的模样再跃跃欲试的顶开泥土,云朵朵一边眼珠不错的盯着,一面心想:“这要是冒出来一个虫子,我马上尖叫。” 她手上发着颤,把前头的木云乔躲的像是一堵墙。 然而破土而出的,还真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一个尖尖的角,再往上长一长很快看出来,原来是一个竹笋,胖胖敦敦,十分可爱,竹笋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几乎就是眨眼的一瞬间,竹笋就成长为了竹子,然后再一个呼吸,变成了一把竹椅。 竹椅上,坐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大美人! 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几乎挡住大半张脸,即便如此,另外那半张朦胧的脸也还是能看出柳叶弯眉樱桃口,加上即便是端坐在竹椅上也依然柔媚的身段,一言不发也让那跪在面前托举这孩子的皮阿大浑身发抖。 虽然这抖的缘故也不知道是因为美人在眼前还是因为托举的时间太长。 木云乔认出,这美人的脸,并不是那个红娘。 难道这世上有两个九尾狐狸?还是这根本是另外的妖怪,只是那石生因为是凡人知道的厉害妖怪不多,于是就随口编了一个? 美人终于现身,皮阿大果然是要把孩子献给美人,奇怪的是皮阿大如此执念要把自己的亲生孩子交出去,可是收到孩子的美人却很是漫不经心。 她接过孩子,像是拍打西瓜验证熟生那样拍了婴儿的屁股一下,很是响亮的一个巴掌,婴孩立刻不负众望的大哭了起来。 哭声响彻在这小小的茶坊中,听着十分的突兀和令人莫名的惊慌。 然而皮阿大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嘿嘿的笑,依然对着美人儿献宝:“看!我儿子!这血,这肉,干净的很!” 这语气这内容,感觉下一句就是说“快吃!趁热吃!” 云朵朵偷偷对木云乔嘀咕:“他若是说叫那美人说快吃,我就尖叫!” 木云乔:“......” 木云乔没说话,而是反手扯过了云朵朵仅仅拽着她袖子的手,云朵朵的手发凉,在他温热的手心中打了个小小的哆嗦,然后这一点寒颤很快就被木云乔手心的温热给捂化了,只剩下手心中一点点的薄汗。 木云乔在云朵朵手心中写:“原本无声,忽然有声,你我警惕。” 云朵朵很快辨认出内容,也抓过来木云乔的手写,她写的飞快,指尖一点点的凉凉的战栗如无形的滚珠,让她的字行云流水,又像个跳脱的小兔子。 “刚刚出声也没反应。” 木云乔:“警惕。” 婴儿并不是现在才哭泣的,可是声音,却是从那美人出场的那一刻才被听到的。 而他们又听到皮阿大热情的说:“我的儿子,以后就是你的儿子......” 语气之神情,眼神之缠绵,看得云朵朵头皮发麻,她又忍不住嘀咕:“什么情况?要狗血了吗?” 那边果然是置若罔闻,皮阿大依然在深情告白中:“他是你的血,你的肉,你尽可以拿去,塑你的骨,填你的肉!” 那美人儿笑眯眯的接过,把孩子十分温柔的搂在怀里唱歌,唱的是一首情歌? 内容是这样的:“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婴儿自然听不懂意思,依然在大哭,可是美人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依然一遍一遍的哼唱,等到哼唱到了第三遍,婴儿就再也不哭了。 画面陷入了暂时的温馨。 云朵朵又在耳边嘀咕:“那狐狸精不会下一刻就准备那孩子塞进嘴里吧?” “......” 云朵朵:“她要是真的吃了小孩,我就尖叫!” 然后,木云乔就看到那端庄的“狐狸精”嗖的一下把嘴巴闭上了。 ....... 有那么一个瞬间,木云乔觉得那狐狸精好像还飞快的看了他一眼。 什么情况?这难道并不是离朱之泪带来的重现? 木云乔心里嘀咕,不过他并不打算马上拆穿这一切,他忽然问云朵朵:“你说,这皮阿大那个时候,有没有可能真是被冤枉的?” 云朵朵歪着头,明显被勾起了好奇,也忘了刚刚木云乔提醒她噤声的事,反正她嘀咕了好几次,在这种寂静的夜晚和大声说话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石山都看到了啊。” “石山是看到了,可是凡间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信口雌黄,一面之词?” 云朵朵纠正:“这是两个词儿。” 两个词就两个词吧,反正就是一个意思。 “石山自己说看到了这些,可是却并没有什么证据,唯独让村民相信皮阿大中邪就是因为当时满月酒时候的那一场闹剧,可是那个时候,皮阿大果然是那样吗?他抱着孩子去茶坊,不一定就是疯了呀,他有可能去茶坊有别的事情呢?” 云朵朵说:“可是若是这样,他的妻子为什么要拼命阻止呢?还有,穷奇说,他还咬了人,还窜起来老高,然后逃的没影......” 茶坊是皮阿大的地方,管他要干嘛,或许是要送过来让儿子瞅瞅老子给他打下的天下,也或者是想抱来给山神瞅瞅人间的娃娃......总之若是能够讲得通,那都是人干的事。可是,咬下别人的肉,同时还以野兽的速度逃窜如山林,这就不是人能做出来的吧? “这一点暂时不知道,但是那个石山很是可疑的。” 云朵朵耸耸肩:“不管如何,我们很快就知道了呀,我们至少能知道,如果当时无人阻拦皮阿大抱着孩子去了茶坊,接下来要做什么。” 云朵朵满怀希望,而木云乔却只是笑。 然后同时盯着一脸麻木笑意的皮阿大和端庄到几乎扭曲的“美人”。 第九十二章 珠光宝气的神仙 木云乔问云朵朵:“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云朵朵哪里能猜得出来,此情此景,若是不发生点恐怖的故事,那也太对不起这一番布置了,可是若是真的有恐怖的故事,她就肯定要克制不住尖叫了。 云朵朵偷偷吞了吞口水,试图让木云乔说话小声点,这场景还恐怖着呢,怎么着都不该出现平和的,像聊天一样的语调吧? 就算是没有尖叫,也应该尽量压低声音来偷偷的,狗狗祟祟的说话。 就像云朵朵此刻这样:“你小声点,回头叫那鬼妖怪听到。” 那边的“贵妖怪”眼皮子抽搐了一把。 木云乔只能跟着压低声音,说:“那你小声点猜。” 云朵朵说:“狐狸精肯定是去哪里受了伤,所以迷惑了皮阿大,弄点小孩来吃吃补身体吧......” 云朵朵只顾着给木云乔咬耳朵,没注意到她这话落地,那边的美人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抓着婴儿一只肥嫩的脚丫就准备往嘴里送。 此刻婴儿已经不哭了,他把这种动作当成了游戏,婴儿手脚灵活,就算是被单脚抓起来倒吊,也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咯咯咯的乐起来。 那边云朵朵还在继续专心致志的咬耳朵:“但是那狐狸精也太蠢了,我从未听说过哪个大妖怪靠吃人肉来恢复灵力的耶!你听说过吗?” 木云乔含笑摇头,他斜乜了那狐狸精一眼,果然,狐狸精那边把脚丫子送进嘴里的动作就给停了。 云朵朵那边已经有了新的脑洞,她面露惊恐,说:“难道!她要把自己的血肉和那婴孩的血肉融合在一起?做点什么东西?” 这猜测不光把云朵朵吓了一跳,连那边的狐狸精都给吓了个哆嗦。 云朵朵抖着手,瞪大在黑暗里格外亮的眼睛说:“那狐狸不是刚刚唱了歌?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什么什么的......” 云朵朵话音还未落地,那边狐狸精就受不了了,他一把就把那手上的婴孩丢在了一边,大叫起来:“我不行!我就说我做不到!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这丫头的脑子稀奇古怪的,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神仙,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 他这样忽然的咋呼,吓得云朵朵一个激灵,一下子窜起来跳到了木云乔的怀里,死死搂着木云乔的脖子不肯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狐狸精发威啦!!!” 木云乔被装的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才稳住。 然后就看到屋内忽然凉了灯,在灯光下,不必离朱之泪也能清楚看到,那个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大美人此刻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抓下头上的“长发”狠狠往地上一丢,撩起裙子就大咧咧的坐在了椅子上,全然没有了刚刚的端庄姿态。 而旁边的皮阿大和那婴儿此刻已经是一动不动,仔细一看,婴儿已经成了一捆稻草,而那皮阿大,却是一桩枯萎的树干。 此刻那“狐狸精”没有了遮面的长发,面容完全露出,使得木云乔已经完全看见了他的面容,也自然是认了出来。 “河神?” 云朵朵听到有点熟悉的名字,扭头,果然看到那狐狸精长了一张河神的脸。 她喃喃道:“我师父说,狐狸精有九条尾巴,便能在世间变化九重身份,没想到她的担子如此之大,竟然连地神都敢变化啊......” 她对木云乔说:“那河神看起来心眼不像是很大的,回头告诉河神,叫他来扇这狐狸精的嘴巴,也算是给你出口气!” 木云乔看着脸都要气的抽搐的河神憋笑,说:“好。” 最后还是河神懒洋洋开口:“小姑娘,我心眼小不小的,轮不到你这丫头来说,倒是你,虽然那算是你小郎君,到底也不用挂那么久吧?啊?好歹在我这神仙面前留点面子,要亲亲热热的,自己回家关起门来再说呗?” 他挑眉,示意了还窝在木云乔怀里不肯放手的云朵朵。 云朵朵脸刷一下红了,忙不迭的把手松了,跳下来的时候差点崴脚,还是木云乔扶了她的腰一把才稳住。 天热,刚刚吓得冷汗都冒出来,木云乔的身上也是热腾腾的,手扶着她的腰的时候虽然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她都觉得好像被烫到了一般,热度很快就跑到了她脸上,幸亏这茶坊虽然有了灯火,却也不到灯火通明的地步,昏暗的灯火应该能够很好的掩饰自己的脸红,再说了,对面可是神仙,河神又不是莫虚言,即便是看出来了,也不会直接讲.......吧? 结果,事实证明,云朵朵的眼光就是不会出错,小心眼就是小心眼,即便小心眼的是神仙,那小心眼就是小心眼。 河神瞧着二郎腿,穿着女装,忽然伸手指着云朵朵的脸,咋咋呼呼:“青绿快看!这丫头脸红了!哎呦哎呦!果然这俩是小两口!啧啧啧,又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家伙!” 河神一脸的嫌弃和打趣,同时还对着身后黑暗处喋喋不休:“我先说啊,不是我露馅儿,是这丫头不按常理出牌,你看她一副小美人的样子,脑子里稀奇古怪......我受不了。” 他明显是对谁在说话,也没有在吓人,只是暗影中走出来的那人脚步慢了一些而已。 “你早就露馅了,没发觉那是人家在耍你玩吗?” 声音比人先露,第一句话第一个字出现的时候,暗影中只露出一只脚,那只脚穿着一双......金碧辉煌的靴子!靴子是白色的缎面做的,上面镶嵌了许多的宝石,在黑夜中闪闪发光,也不知道神仙是不是不觉得沉重,而视线往上,是一件深绿色的长衫,长衫倒是低调,看起来是一件绸缎的衣裳,绣着松海雪林的图案,腰带也是镶嵌很多的玉石,包括他的发冠,耳环,每一样看起来都十分的.......高调。 唯有苍白的手腕上一串木质的手串在一群珠光宝气之下显得十分突兀。 这一层突兀并不影响这位从里到外,从面容到气质,无一不令人觉得,它们在高呼:“我不差钱!”......的观感。 “你......”云朵朵被震撼到了,一时分不清是因为他的容貌还是因为他的钱,“你是神仙吗?” 对方很是优雅,尤其是旁边坐着一个十分不雅的神仙的衬托,就更优雅了:“我是神仙,我是本地的山神,青绿。” 他又介绍:“这是河神,寻江。” 山神和河神...... 木云乔目光冷了下来:“两位神仙,辛苦演了一场戏,还费了一番装扮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不光为了让我们看一场戏吧?” 山神青绿承认的很痛快:“当然不是,请你们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云朵朵嘀咕:“帮忙直说就是,我们是修仙弟子,有神仙求助自然会帮忙,为啥要这样麻烦。” 寻江听了,踢了山神一脚:“你看我就说!直说就完了!还扮上了!” 青绿根本不理会寻江,只依然端庄站着,对他们微笑,说话:“若是直言,岂不是把主动权交给了你们,你们若是想帮,就帮了,若是不想帮,就不肯帮,若是你们肯,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肯,那我们岂不是又要等许久?这里是小地方,寻一个修仙弟子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木云乔问:“有什么事情,是非要修仙弟子帮忙的?若是如此,派人去修仙谷传话就是,也不是难事。” “不是难事,”青绿这句话似乎是在重复,又不像是在重复,“也是难事。” 木云乔单刀直入:“什么事?” “我要你们替我们做两件事,第一,去把本地的土地的神骨找回来;第二,替我们的朋友报仇。” 木云乔没有先答应,而是问:“土地的神骨是怎么回事,你们的朋友又是谁?” 青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看手上那串十分突兀的手串,他盘了两圈,见云朵朵也注意到这手串,笑了笑,把那手串丢到了云朵朵怀里。 她手忙脚乱接住,借着灯光仔细看那串手串,怎么看都觉得那就是一串平平无奇的,木头做的东西,没有味道,雕琢的痕迹看着也很粗糙,用力闻一闻,大概就只能闻到一点茶叶的味道,可是这里是茶坊,不一定能确信这味道是这串手串上来的。 云朵朵心想: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既然能够让这位珠光宝气的神仙佩戴在身上,那么它就一定很贵! 第九十三章 爱喝茶的神仙 云朵朵很是激动:“神仙是要把这东西送我?” 说实在的,神仙若是要送,也不必真的寻一些标新立异的东西,薅下来衣裳上的随意一颗宝石,她都挺喜欢的...... 这木头珠子,或许很是贵重,可是凡人眼拙,大概没几个能有这一双慧眼,别说彻头彻尾的凡人了,就算是她这样的修仙弟子,横看竖看的,也没看出来这串木头珠子的贵重之处在哪里。 云朵朵一边十分违心的道谢,一边把那珠子在手里抛来丢去,抛的青绿心里一颤一颤。 他略微抬手,勾了勾手指头,那珠子就从云朵朵手里落了空,再一看,珠子已经完好无损的回到了山神的手腕上。 山神面上有些汗颜,到底觉得虽然是这小姑娘误会,可是作为一个老神仙,没有顺着小姑娘的误会大方赠送了不说,还把东西抢回来,到底有点脸面上挂不住的。 他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十分庆幸眼下环境不明,可是即便是如此,对面那小姑娘闪闪发亮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明显的惊吓和困惑。 她睁大眼睛:“神仙又不送我啦?” 神仙咳嗽一声,变戏法一般的让云朵朵的手上一沉,继而一凉,云朵朵好奇的抬手,登时就被眼前的珠光宝气闪的要花了眼。 山神青绿说道:“我刚刚看了,这木头的俗气之物还是有些老了,不配你这样年轻的姑娘,还是宝石珠子更搭一些。” 一串的宝石珠子做成的手链,而且是从青到绿的宝石串成的,和山神的名字完美的符合。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这串手链极其的显白,沉甸甸的圈在云朵朵白生生的手腕上,在她的肌肤上压出好几个浅浅的小坑。 这就是钱的重量呀,云朵朵美滋滋的想。 沉默了一会,木云乔说:“那么既然报酬我们已经收了,神仙可以交代一些任务了。” 报酬? 云朵朵抬起头看木云乔。 “什么报酬?”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宝石珠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把珠子往手下撸,奇怪的是刚刚的木头珠子还能够轻而易举的抛来丢去,结果这手上的宝石就好像长在了手上一样,怎么撸都拽不下来。 云朵朵还想要费点劲努力,实在是不行,她的靴子里还有一把玉刀......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木云乔阻止了云朵朵的动作,他看着面前的两个神仙:“两位神仙费这番力气,又是让穷奇说个故事,又是点亮了此后不曾再亮的茶坊,目的就是引我们来,想必神仙是真的需要帮助,我们虽然是晚辈,毕竟也算是修仙弟子,过一趟人间本来就是为积攒功德,为神仙帮忙,功德多少暂且不知,但是一定不会是空手而归的。” 木云乔的手轻轻捏着云朵朵的手腕,手腕上的宝石冰凉,坚硬的触感如一颗一颗的冰,冻得云朵朵手腕都在发凉。 不知道为什么,木云乔说的话不错,神仙想要找修仙弟子做事也不错,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神仙还没说事就先给礼的啊。 云朵朵急忙道:“神仙!这东西我不能要!” 青绿觉得奇怪,他原以为这云朵朵是客套,谁想到云朵朵是真的不想要。 他对上云朵朵认真的小脸,饶有兴致的问:“为什么?这木头珠子给你的时候,你就很坦然,怎么轮到了宝石珠子,你反而不要了?这宝石难道不必木头好看?” 云朵朵认真:“就是因为宝石好看我才不能要,人间有一句话,叫无功不受禄,我虽然是修仙弟子可是到底也在人间,有些人间的规矩既然不错,也应该听两句。至于那木头,我是看他不贵,你送我一串,我也能反过来送你两串,可是若是宝石,你送我一串,我连一颗都回不了这个礼。” 青绿哈哈大笑:“小姑娘,对于我来说,这串木头珠子可比世间任何的宝珠还要贵重。” 他笼了笼手腕上的手串,对云朵朵做了个抱歉的神态,讲道:“小姑娘抱歉,我实在是舍不得割爱,至于这宝石珠子,虽然你觉得十分的贵重,可是于我这山神来说不过就是和石头差不多,你要回礼,随意做个石头珠子或者石头小象还礼给我,不算是报酬。” 云朵朵听到这里,也算是悟出来了,这木头珠子果然就是寻常的木头珠子,不是她眼拙看不出来,而是确实就是个普通的东西,但是人家入了心,所以显得贵重。 云朵朵看着面前山神这样如珠如宝的看着那珠子,心中一个念头忽然冒出,然后再用压制不住,以至于她没忍住脱口而出的时候,结结巴巴的:“这这难道是你心上人给的?” 天哪,神仙在谈情说爱? 云朵朵话才落地,那边就响起了一片爆笑,谁能想到,这样的爆笑声音竟然是一个人,不对,是一个神仙发出来的。 河神寻江笑的满地打滚,眼看就要笑的晕死过去,他笑得肚子疼,然后还不忘在嘴青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没想到有一天,你青绿也会被以为在情窦初开哈哈哈哈哈哈哈,等土地回来了,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笑话你三天三夜!” 他没笑个尽兴,因为青绿狠狠的踹了一脚过去,就把寻江踹进了旁边忽然出现的一个大坑中。 紧接着坑就被填平,青绿犹然不解气,上去狠狠的踩了两脚土。 这才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土,继续和颜悦色的对云朵朵说:“你误会了,小姑娘。” 小姑娘赶紧拼命点头,然后呲溜一下躲在了木云乔的身后。 木云乔也跟着咳嗽一声,正视青绿:“山神大人,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土地的神骨是怎么回事,还有需要报仇的朋友。” 青绿挥了挥手,眼前的出现了一套座椅,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故意,这座椅不偏不倚,正好就落在了填平寻江的坑上,青绿抽出一把椅子,坐了,两手一踹,扭头冲着身后空气:“树娘何在?茶来?” 话音落,黑暗中缓缓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色罗裙的女子,那女子相貌平平,但是生的十分的温婉,低眉垂眼,走到面前搁下了手上的油灯,退下,再来,端上了茶水和一些点心。 青绿示意:“坐。” 于是坐下,树娘倒好了茶离开的时候,还一脚踢飞了那个冒充婴孩的稻草扎束。动作和青绿如出一辙,不愧是山神门下的精怪。 青绿叹气:“我爱茶,早先这里并没有茶坊,村民也没有人种茶,深山中不过几株茶树,生的茂盛也不过生的茂盛,镇上的茶馆的茶水实在是拙劣,我曾经变化成为农人去镇上售卖那些茶叶,结果也没有茶庄愿意收,本地人不爱喝茶,茶馆里头吃面的比喝茶的多,早些年还有收购贡橘的会带来一些好茶,后来橘子不好了,那些人也就不再来了。可是我是山神,我只能等在这里等人来,不能去追着人家走。” “后来来了一个人,进了这深山,发现了那几株好茶树,采了许多走,第二年又来带了很多的钱,包下了山下的竹林,开垦了茶田,把深山的茶树引到了茶田,不光如此,他还盖了一座山神庙,每天都会摆出最新鲜的茶水来,那两年,我过的实在是舒坦,他的茶实在是好的。” 他指了指桌上树娘上的茶:“尝尝,这样的好茶,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第九十四章 苦茶 木云乔道谢,然后说:“神仙说笑了,石山茶园依然在侧,每年新茶也还在山神庙中供奉不是吗?” 难道石山走了? 应该不会,若是石山真的走了,穷奇那时候也该提一嘴,不过也不一定,万一穷奇忘了?不对,穷奇说过,皮阿大的茶坊此后再也无人,也无灯亮起,所以此后深夜,茶山上只会有一处茶坊亮灯。 青绿嗤笑:“他的茶一开始确实好,后来,也确实不好。” 青绿进一步解释:“这世间三百六十行,大多都是靠手艺吃饭,手艺活这事,可不单单是光靠一双手的,心手合一才能出好东西,茶也是如此,靠天靠地靠自己,炒茶的时候不光要看茶苗的好,也要看火候的好,还要看心好不好。” “当然了,一个恶贯满盈的人炒出来的茶也会是香的,但是对于我们神仙来说,喝的又不是茶而已。” 不是茶而已? 见木云乔和云朵朵面露疑惑,青绿问他们:“你们,可有人在人间过活过?” 木云乔举了举手。 青绿又问:“那你有没有见过家人供奉过神灵?” 木云乔点头:“供过神佛,观音,土地,灶神。” “供什么?” “鲜花,清水,水果,茶,点心,蜜糖......” “神佛当真会吃吗?” “自然不会,庙宇中的水果点心会被小沙弥拿去吃掉,家中的供奉也会分给小辈食用。” 这个在民间有个说法,贡品过了一圈,虽然还是自己家的,但是只要拜过神佛,那就算是神佛赐予的,孩子吃了会快快长大,老人吃了保佑益寿延年,这是个好愿景。 山神问他:“那你觉得,神佛既然不吃,人间为何要拜?” 木云乔自然摇头。 他之后入了修仙门派,虽然沾了个仙字,可是距离那些菩萨佛陀的还是十万八千里,加上并不是所有的神仙都有庙宇和信徒,他自然对这些无更多的了解。 就连土地,他也是到了修仙之后才知道,原来土地并不是当地什么善人行善积德了之后死了就能当个土地爷的。 当年临安城某个小县中,土地的化身就是个小县令,据说那个小县令为人很好,年轻热心,上任第二年就因为洪水中保护一个孩子过世,当地人给他塑了神像,又过了几年,干脆把县中的土地改成了小县令的模样。 后来机缘巧合,木云乔路过那一处地方,因为缘故召唤了一次土地,虽那土地却和庙宇中的泥胎一模一样,但是他却知道,那根本不是那位小县令。 云朵朵插嘴问:“那么,神仙到底吃不吃贡品?” 师父教过她,若是过人间的时候肚子饿,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去找山神水神或者土地公的庙宇,再是偏僻的庙宇都会或多或少寻到一些贡品,别管三七二十一,吃就是了。 所以她觉得,这意思应该就是神仙是不吃贡品的。 那她就能吃的十分的心安理得。 不过神仙在面前,她还是决定问问清楚。 青绿大笑:“我们吃,不过也不算是吃。” 青绿说:“我们吃的是信奉。虽觉得无用,但是聊胜于无。” 云朵朵吃惊:“天哪,神仙真的是会吃信奉的吗?!我以为是假的了!” 她念念叨叨:“那我以后见了庙宇,管他三六一十八,都要去上个香摆个神!” 所谓信奉,便是拜神之人的诚心,木云乔没想到这东西还多少管点用处。云府当年也说过,人的信仰和游愿在到达极致的时候确实可以上达九天通晓神灵,但是大多情况下是极其脆弱的,因为人的诚心大多时候连自己那一关都过不了,所谓的供奉也大多都是盼望有所求,求财求子求色求安康,最后求来生......而云府说,大部分这样的所求混杂私心和怀疑,所以诚心是苦的,神佛大多都不吃。 木云乔当时奇怪,却没有问出口。 那时候他对大多事都没有多少的好奇,他丧气的很。 云府也没有说,云府那时候,话也不是很多。 整个一品仙人洞都静悄悄的。 青绿说,一开始石山心诚,他是个茶痴,来此也是看着水土好,有好茶树,所以才来这里住下,想要来做出好茶来,那个时候,他确实是心诚的,供奉的茶也是甜的。 但是过了几年,他并没有如愿的做出好茶,虽然依然日日的在山神庙中供茶,可是那茶却多了一丝的苦气。 云朵朵说:“那......连石山都做不出新茶来,怎么皮阿大就误打误撞的做出来了?他难道是什么奇葩?” 世上有这种人,大器晚成说的就是他们,一开始碌碌无为,后来忽然像是被雷劈了那样的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找到了人生方向,成为一代大师。 难道皮阿大也是这样?他养猪,种橘子不过只能实现温饱,误打误撞的包了一片茶园,发现了自己的天赋? 结果青绿摇头:“他就是个寻常人罢了。” ...... 木云乔耳边听着云朵朵声音,眼前想着寂寥的仙人洞,忽然冒出来个念头:“若是当时一品仙人洞中有云朵朵,那几年的时光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的死气沉沉了?” 他这年头冒出来的突然,打发的也是一脸苦笑:他那个时候一脸的生无可恋,别说一个小姑娘,云府为了让他开心,几乎把民间所有的布偶戏都搬了过来,仙人洞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了小半年,引得周围的精怪探头探脑,而他却只觉得呱噪。 何苦让这小姑娘来那里受他的冷脸? 是啊,何苦。 ...... 他走神,所以并没有听到青绿和云朵朵的对话。 等到他再把心思放回去的时候,云朵朵已经开始倒吸一口凉气的总结了:“天哪,所以,所以这祸水原来是神仙你啊!” 青绿一听,险些跳起来:“怎,怎么成了我?那石山心生嫉妒做了苦茶,还因为嫉妒污蔑我这个神仙,简直是心术不正!” 云朵朵一针见血:“可是这石山本来是矜矜业业的做茶的呀,你也夸他此前的茶很好,是你给皮阿大做了小动作,才让皮阿大做的茶好,要不然,皮阿大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小破茶园,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青绿被云朵朵的话噎住了片刻,然后笑:“你一个从小活在修仙界的小丫头,对人间的词语倒是用的灵。” 云朵朵骄傲:“我师父教的!” 青绿说:“五十桥的青引是吧?我可知道他,一个贪慕红尘的家伙,旁人修仙是为了攀上九天,他修仙,就是为了享乐,不过也没多久日子了,他都两百岁了。” 云朵朵说:“我师父都不急,他老人家自有自己的节奏!” 青绿点头,敷衍道:“是是是,他有他自己的节奏,人家后头有人,你呢,你一个小丫头子的,看你的修为也不咋地,这么小就来过人间能走到这里也算是你的运气,好好想想你往后的节奏该怎么弹是正经。” 他撇撇嘴:“我老人家倒是觉得,你旁边这小伙儿不错,修为高,天赋也不错,虽然运气不怎么好,但是你运气好呀,你俩凑一起,保不准就四下平了呢。” 第九十五章 石山 云朵朵笑嘻嘻道:“神仙大人,您可别转移话题,这一招用个一回两回就算了,用多了就不管用啦!” 青绿果然表情吃瘪,她正在高兴,冷不丁觉得脚腕处一紧,下意识低头一看,却发现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正从泥土中探出,紧紧的握着她的脚踝。 云朵朵甚至来不及尖叫一声,下意识的就一记飞腿,她原意只是想要甩脱那只可怕的手,却没想到那样的力道却直接把那只手连同身体一起给从浮土中连根拽了出来,直接甩到了正对面的墙上,目测还挺牢靠,暂时抠不下来。 云朵朵这时候才来得及尖叫一声,动作麻利的一头扎进了旁边木云乔的怀里瑟瑟发抖。 青绿慢悠悠的扭头看向墙壁,又看了看因为被带出的浮土弄脏的茶水,十分嫌弃的皱了皱眉,对着树娘使了个少眼神。 树娘见状会意,立刻上前去把那墙上的东西给“抠”了下来。 抠下来的人抖落抖落,勉强能看出来是个人,树娘也是十分的嫌弃,捂着鼻子扭开脸,把那家伙丢到了地上。 青绿冷笑:“给他洗把脸。” 云朵朵还以为洗脸的意思是打一盆水给人抹脸,结果树娘听命后,直接用那嫌弃的表情提溜了人走了,短暂消失之后又再次出现,那人已经洗的湿湿漉漉干干净净。 仔细一看,这不就是河神寻江? 见云朵朵和木云乔看过来,被树娘提溜的寻江从湿淋淋的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招呼:“你们好呀,我又回来了,嘿嘿嘿........” 云朵朵声音颤抖:“你,你之前不长这样!” 刚刚从土里出来不久的寻江苍白的像个鬼,且浑身瘦的要皮包骨,要不是他眼睛明亮嘴唇红润还能说话招手,怕是任谁看了都觉得那就是一个尸体,且还是有些大逆不道的,被丢弃暴晒了多日死无葬身之地的那种。 寻江知道云朵朵的恐惧从何而来,他嘿嘿笑着解释:“小姑娘别害怕,我只是在土里被埋的久了些......这土比较旁的土要温暖许多,且有茶香,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所以就成了这样,不打紧不打紧,等过一会我去河里泡个一夜,明儿我又是那个好看的河神了!” 明儿的事情明儿再说,至少现在,他看着是个十分可怕的河神。 所以云朵朵看起来并没有被这一通说法说服,依然躲在木云乔的身边瑟瑟发抖。 少女的体温和颤抖透过轻盈的衣料传到了木云乔的感知中,木云乔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轻轻的拍打安抚了她好一会,看起来云朵朵十分的受用,她虽然依然觉得寻江很可怕,但是也不至于到了没眼看的地步。 不过青绿还是十分的嫌弃,反正寻江在此也没太多的用处,他吩咐树娘:“再去把他带到河边去泡泡。” 树娘巴不得青绿早些说,于是飞快的提溜了寻江走了。 树娘生的温婉柔情,怎么看都是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然而她却力大无穷,单手拎着寻江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能腾出一只手用手里的小手绢儿捂着鼻子露出嫌弃状。 青绿目送寻江被带走,许是画面忽然勾起了他的回忆,青绿忽然笑了一下,然后扭头对两人解释:“寻江这番做法不是第一次了,我头一回和皮阿大喝茶的时候,寻江就化作了一只树藤从地下钻出来,皮阿大就这样直愣愣的看着那树藤越长越高越长越茂盛,最后包围了整个茶坊,然后开花结果,最后长出来一个葫芦。” 云朵朵猜测:“难道后来河神大人从葫芦中跳了出来?” 青绿又是大笑:“也算,也不是,跳出来的是一只猴子,也是寻江幻化,他不喜人,所以从未以正形示人过。这一两百年中,经过此处的神仙就几乎没有,修仙者更加只有你们两位,魑魅魍魉么......即便是来了,也是进山去打劫,不会到河里去捞鱼。” 木云乔敏感的听出了端倪:“所以,有过魑魅魍魉来你山中打劫?” 青绿说:“当然有,那石山不就是?” “石山是妖怪吗?” 青绿冷笑:“他血肉是人的血肉,心却比妖怪还要恶毒。” 木云乔说:“你说了这许多,却还未告诉我,土地神骨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报仇的朋友......我倒是猜出来了,是皮阿大?” 青绿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原本土地之事我不该管,可是若是土地失踪再不解决,此地也会逐渐的消失,那么我就再也守护不住这片茶园了。” 木云乔说:“所以土地失踪,和皮阿大的死,不是一回事?” “当然不是,谁告诉你是?”青绿皱眉说道,“怎么能算是一回事呢?土地失踪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皮阿大才死了多久?” 木云乔吃惊,本地的土地竟然已经失踪了三十多年,而若非这一次莫虚言误打误撞的召唤八方徒弟,只怕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察觉。 土地这件事情不算是小事,土地本就是一方之镇神,保一方平安,使此地有根有基,若是土地失踪,则会让这个地方慢慢的失去活力,水土不再丰茂,气候不再怡人,河流将逐渐的开始浑浊,直到此地再也不能够成为宜居之地,等到此地的百姓渐渐离开,这里也就成为了一处荒地。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迟迟不上报?” 青绿好奇:“为何要上报?即便土地不在,我和河神也能够压得住,而且土地消失和我山水有什么关系?即便是村庄不在人烟消失,这山也依旧水也依旧,与我有何影响?” 说罢,他又叹气:“我若是知道之后我在这里会结交一个朋友,那我还真应该早些上报才是......哎。” 他叹息,语调中很是有有些懊恼的成分,但是不管是云朵朵还是木云乔都能够听出来,他的懊恼并不是为了本地的百姓。 云朵朵实在是忍不住,问他:“山神大人和这个皮阿大,到底有什么好关系?知己吗?” 要真算是知己,也不该轮得到一个养猪种树的皮阿大啊,皮阿大能和他说什么呢?说养猪的一百种方法?还是如何让果树更加的甜蜜?他连炒茶都是要靠神仙作弊...... 要论对茶的精通和聪明,怎么看,都应该是那个叫石山的吧? 青绿看出来两人的困惑,他仰头大笑,不顾手中的茶水里头落了泥土,依然一饮而尽,然后他说:“不如你们先去见一见那个石山再说?” 然后他再次大笑,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变化出来的座椅也跟着碎成了粉末散落到了地上成了浮土一样的存在。 木云乔和云朵朵毫无准备,直接给摔了个屁股墩,与此同时,离朱之泪失效,眼前霎时间一片漆黑。 不过黑暗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一片光亮打了进来,茶坊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举着灯笼的照了进来:“你们如何进来的?你们是谁?” 木云乔和云朵朵双双抬头,同时看到了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穿着很常见的粗布短打,古铜色的皮肤,浓眉大眼,十分的憨厚,看着像个脚踏实地的农夫,很能种田的那种。 云朵朵和木云乔异口同声的问:“你又是谁?” 那人皱眉,似乎觉得两人无礼,两条很粗的眉毛像毛毛虫那样的卷起,但是他还是回答,且声如洪钟:“我是石山。本地茶农。” 第九十六章 苦 穷奇当时是怎么形容皮阿大的来着? 说,皮阿大不像个小俊山出来的人,反而像是镇上的。这是一句好话。 还有好话,说他皮相整齐,身形高大,笑起来还有点老实人的腼腆,但是嘴巴却不木讷,很是能言会道的,若不是干活的时候那样的麻利,不认识的还以为这是个读书人呢。 而刚刚,因为青绿的缘故,他们也确实见到了皮阿大的模样,即便是当时他的表情已经开始癫狂和疯傻,也没有盖住他长相的整齐。 可是这样整齐的人,名字叫皮阿大。 而眼前的石山,生的确实一副十足的农人打扮,声音也是十分的敞亮。 也难怪,若非这样的嗓门,当时怎么能够一下子用两句话就定了皮阿大中邪这事的呢。 见木云乔和云朵朵许久不说话,石山却没有流露太多的不耐烦的情绪,反而压低了一些嗓音道:“我认得你。” 他对木云乔说:“你今天在村口的戏台那,和穷奇来的,穷奇还说你是他亲戚?” 木云乔只能点点头。 石山的声音更加的柔和了一些:“穷奇便是如此招待亲戚的?不过也为难他了,他自己都没有一片瓦遮头的,但是即便是这样,也不该叫你们来这里住,虽然这里房子坚固,可是也空了多少年了,空屋久不住人就不能贸然去住的,不知道吗?” 这还真不知道。 石山无奈,把他俩叫了出来,找了半天才找了原本拴门的门锁,一边锁门一边说道:“这房子久不住人,屋子里会有一些霉气,霉气对人的五脏不好,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 石山自我介绍,他是附近茶坊的农人,夜间例行巡山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才过来看看。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那里,我有养了几只黄狗,适才黄狗对这里开始低吼,我觉得不对,才来这里看看。” 石山倒是热情,十分爽快的邀请两个人今晚去他那里过夜。 这巧合,也实在是太巧合,前脚青绿才说让他们去见一见石山,后脚,这个石山就亲自送上门了。 虽然心里嘀咕,但是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去吧。 石山在前头带路,离朱之泪已经失效,他们眼前只有石山手上的那一盏昏暗的灯。 石山说话应该没有说谎,他看起来对这里熟门熟路,走的每一脚都很踏实平稳,看似很近的方向其实走了挺久,云朵朵气喘吁吁,身上的汗凉了又干,而石山却连呼吸都没有加重一分。 他把两人带到了自己的茶坊,倒了一大壶的清茶,盯着两人喝下去。 他说道:“茶能清五脏六腑,是这世上最为洁净的东西了。” 他还问:“这茶好不好?这是今年的春茶。” 云朵朵其实不喝茶,修仙人士更多的吃晨露和花蜜,要么清肺要么甜心,微微一点点的苦都叫她皱眉。 石山笑了:“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头一回喝茶,头一回的都这样。” 头一回喝茶,而且头一回喝这么多的茶,那一丝丝的苦味被锁在舌尖,随着一口口的叠加,在舌尖上聚成了短时间内散不去的苦味。 她的脸都皱成了包子。 倒是木云乔说道:“这茶叶,似乎是武夷山的茶种?” 石山眼睛都亮了起来:“公子是懂茶的?” 木云乔说:“我是临安人士,多喝龙井,偶然尝到过武夷山的大红袍,有些记忆,对于这滋味有些熟悉罢了。” 石山道:“这确实是武夷山的茶,不过并非是大红袍,而是武夷山的凤凰种,我当年寻了许久,才在深山的一处悬崖边寻到两株茶树,又是苦等了三年,才堪堪育出了第三株子株,千辛万苦,带到了这里,花了十年时间,才有如今的茶园,才有了如今的这一口茶。” 木云乔着实吃惊:“为了这茶,花了十三年时间?” 石山点头,感慨道:“别说十三年,就算是二十三年三十三年,都是值得的,对比我师父,我还算是幸运,我师父倾尽一生,都没有寻到新品的凤凰种,最后抱憾于荒山。我十七岁接过了师父的遗愿开始巡山之路,走南闯北,到底,天不负我。” 他没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一次一次的深呼吸,一次一次的闭眼,再三确认,眼前确实多了两株茶树,他慢慢把手掌捂在了心口的位置,天地之间,他除了心跳之外,眼前只剩下那两株茶苗。 事情已经过了许多年,每每回想,他的心脏都要情不自禁的欢快的跳跃起来。 “这叫什么茶?”云朵朵问。 石山说:“原本想要取名叫凤凰茶,可是又觉得这名字太大了,怕这茶压不住,老话都说,小名好养活,自古有说这人如茶,人生如茶,那么这茶也该和人一样,名字太大了不好。所以一直都没有合适的名字。” 云朵朵问:“那为何那个茶种叫凤凰种呢?” 石山说:“这有两个缘故,一来是发现拿出茶种的地方接近凤凰滩,传闻古时那里有凤凰曾在那里栖身过,所以偶尔在石洞中还能看到凤凰的图腾;其二嘛,是因为那里有许多的凤凰树,所以就叫凤凰种。” “武夷山距离这里远吗?” “远啊,跋山涉水。” 云朵朵又好奇:“那为什么不在那里盖茶园呢?” 云朵朵说:“既然那里发现了凤凰种,又有凤凰滩又有凤凰树,表示那里是个灵脉啊,灵脉之处,最能生一些灵气之物不是吗?为何要辛苦来这里?” 这话真是问到了木云乔的心坎里去。他十分赞许的看了云朵朵一眼,头一次觉得,这好奇心真好——他刚刚来这里的时候,确实并没有发现这里有任何灵气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有些开始枯竭了,毕竟这里曾经种过很好的橘子,这表示此地确实曾经也有过灵气,否则不会出好果子,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走了末尾,土地都消失了。 如此贫瘠的土壤,能出好茶吗? “这里何尝不是灵脉呢?”石山神秘笑笑,“而且凤凰种虽然好,但是它实在是孱弱,就连那两株母体茶树,若非我那三年精心呵护,也早就抵抗不住南地的风雨了,要让这凤凰种留在世间,就一定需要一个粗壮有利的载体,所以我又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在这山中寻到了极好极好的载体。” 这载体应该就是青绿说过的山中的好茶树。 这一切倒是和青绿说的对上了。 不过有所出入的是,青绿以为是那几株好茶树才让石山决定留下来,而实际上石山只是把那好茶树当做了载体罢了。 不知道青绿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气的晕过去。 木云乔说:“此地据我观察,并不是什么灵气充沛之地,既然寻到了好载体,自然可以带着载体回去凤凰之地,为何又留在这里?” 石山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笑:“确实如今不算是好地方了。” 这话说的,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云朵朵忽然好奇:“那你做好了茶,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石山愣了愣,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错愕的表情,他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而云朵朵却对他的错愕感觉到好奇:“你也说了呀,你说这里不算好地方了,那么是不是就表示这里的茶园维持不了多久?可是你好容易才出了茶,下一步要怎么做呢?带着已经有了载体的茶树回去凤凰滩吗?” “不!”石山立刻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我不会回去凤凰滩。” 云朵朵皱眉:“那,你要再寻一个灵气充足的地方吗?” 石上情绪忽然激动:“不,我不会离开这里!这里,还会是个好地方!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石山并没有回答,而是一直重复:“我有办法,我有办法,这里没有了,镇上还有!我可以去镇上,抓回来!” 云朵朵没听懂:“什么?” 石山说:“十年,我可以用十年时间,把这里,变成灵气充沛的地方,十年,只是十年而已,我等得了!” 石山又喜悦了起来,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来,他问云朵朵:“你相不相信?你再过十年来,你还会发现这里还是个好地方,这里永远都是好地方!” 云朵朵有点被吓到了,手里的茶的味道似乎更苦了,舌尖的茶味此刻开始弥漫加重,苦味浓郁的像是含了一片黄连。 她发现了,石山,有点疯。 木云乔也发现了,疯的木云乔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比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目标。 要说有,就说活着? 可是活下来之后呢? 他很想问问石山,若是他天命注定活不过二十七岁,他还会如此执念的寻茶吗? 但是他并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答案,若是如此,可能石山会更早开始巡山,若是有人告诉他,要花十年才能寻到这什么凤凰种,那么他会从十二岁,十三岁就开始寻找,哪怕是寻到的那一刻便是他的寿命终止,他也会步履不停。 十三年,为了一口茶,花了十三年时间。 就为了这一口苦茶? 云朵朵又闻了一下手中茶盏,茶盏尚温,茶碗中还带着一丝茶汤的气味。 还是苦的。 第九十七章 狐狸精挺好的 石山告诉云朵朵和木云乔,喝了茶能够清除刚刚从废弃茶坊中吸入五脏的霉气,可是并没有说明,这到底要如何清除。 如今起了三次夜的云朵朵算是明白了,这不就是多喝水嘛。 云朵朵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清醒是因为喝多了茶而不是水的缘故,一直到了半夜三更时分,她都眼睛瞪得像个铜铃,精神抖擞,躺在客房中辗转反侧,不论如何酝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这客房简单的很,算不上简陋,也称不上漂亮,不过就是茶坊的第二层用木板搭了个小楼,上头打扫干净,铺盖上干净的被褥就算是一处安睡的地方。 刚刚来领着他们去客房的妇人说这处是平日里采茶的茶娘们歇息的地方,有的时候春日忙碌,需要彻夜采茶,就会在这里打个铺盖休息。 木云乔多嘴问了一句:“采茶的都是女子吗?” 妇人点头:“是,石老板说他的茶只能够让女子采摘,但是炒茶的时候却只能是男子。大概有他的道理吧。” 妇人姓孙,本村人士,家中有个酒鬼男人,只靠着妇人在这里谋生养活一家老小,她平日里负责做饭,洗衣,清理被褥,别的一概不碰。 所以能问的,也就是那么一句了。 云朵朵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腰间的铃铛在她的动作之下掉到了被褥外面,磕在木质的地板上,一声声响,虽然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夜里特别特别的明显。 云朵朵连忙把铃铛握在了手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屏气凝神等了好一会,才确定这一声突兀的响动没有惊扰到第二个人。 云朵朵这才松了一口气,才慢慢的平躺了回去,依然把握着铃铛的手放在胸口位置,睁着眼睛看着面前十分低矮的屋脊。 这本就临时搭盖的小楼,屋檐十分的低,若是白天的话,这个距离大概是可以看清楚屋檐上的每一根衡量的,但是现在连月光都投不进来的阁楼中,她睁开眼就只能看到一片黑色,像是今天无月的夜。 “你把铃铛拿出来做什么?” 黑暗中,有个声音从斜上角的位置穿过来,很淡,响起的并不突兀,所以没有吓云朵朵一跳。 她也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还会说话的,还说话能让她听到的,也就是住在隔壁阁楼的木云乔了。隔壁阁楼也是同样的结构,说是隔壁,其实就是中间用一张帘子隔开了对半罢了。 属于是掩耳盗铃的男女有别。 其实采茶大多在白日,炒茶大多在夜间,基本轮不上同时男女茶工一起歇息的时候,不过这个石山倒是还是想的周到。 云朵朵说:“你也睡不着呀?” 她倒是没有听到木云乔起夜的声音。 木云乔的声音依然很淡:“还没有。” 云朵朵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许是今天喝了茶。” 来来回回的,即便是动作很轻,可是这样单薄的木板和这安静的夜。别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就算是一个耗子串门,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会格外的明显。 当然,不是把云朵朵和耗子一起比较的意思。 云朵朵偷偷松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就不知不觉的,就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她好久没有拿出来这铜铃的,一直都在她的乾坤袋里放的好好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神使鬼差的就握在了手里。 铃铛一路都没有响动过。 云朵朵把这件事告诉了木云乔:“看来这石山的茶坊中好像并没有妖怪。” 木云乔说:“修仙界的寻妖灵能够探听到周围方圆五里的妖气,皮阿大的茶坊距离这里也不远,也没有响动。” 云朵朵嗯了一声。 方圆五里,足够涵盖了两座茶坊和那周围的茶园范围了。 这周围没有妖气,那么等于什么呢,等于石山看到的所谓的九尾狐不存在,也等于石山说谎,也等于......皮阿大当年或许并没有中邪。 所以云朵朵现在不明白,青绿叫他们来看一看石山,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云朵朵虽然离开五十桥匆忙,可是规矩是懂的,她十分纠结:“木云乔,如果石山并不是妖怪,做的事情也和妖怪没关系的话,他如果就是因为人的嫉妒心去害死了皮阿大,修仙弟子是不能插手的。” 木云乔那边没什么动静,但是云朵朵知道他在听。 她心里有点嘀咕,潜意识中其实已经觉得这就是一桩人心嫉妒引发的血案。 ——那位山神青绿,不知道什么缘故,和皮相不错的皮阿大交好,然后还帮助他做了很受欢迎的新茶,引发了石山的嫉妒,穷奇说的内容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也不一定全是假的。 比如石山偷看皮阿大炒茶这事,可能是真的,但是九尾狐狸就可能是假的,石山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九尾狐狸,或许就是外貌雌雄莫辨那个珠光宝气的山神。 云朵朵奇怪的是:“既然石山看到的有可能是山神,为何要说是九尾狐狸呢?” 难道就像是木云乔之前说过的那样,世人想法贫瘠,一看到缥缈之物就会想到鬼,一看到漂亮的美人就会想到狐狸精,是半分都不会往神仙上靠的,除非神仙一出场就自带阵法,头顶金圈脚踩祥云,恨不得把“我是神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木云乔说:“世人毕竟是敬畏神明的。” 山神也是神,若是石山传闻出皮阿大和山神有接触才做出好茶来,这不会是一件坏事,反而会让皮阿大的新茶更加的传播开来,毕竟是沾了神像的光,到时候什么皮阿大有神缘分,前世积德什么的都不会太离谱,更甚者会传出皮阿大的茶喝了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类的,本地官府也不会放过这个神迹,层层汇报上去,小俊山的茶不日就会成为贡茶,到那时候,失了贡橘又算什么?皮阿大都会得天子召见。 到那时候,固然小俊山的茶和百姓的口袋会鼓起来,可是谁还会理会小俊山还有第二个茶园呢?更别提什么石山什么凤凰种了。 凤凰有什么了不起,有受过神仙的雨露吗?喝了能延年益寿吗?既然都不能,那珍贵在何处呢?就凭你石山和师父的辛苦?若是这样,那锄禾日当午的农民辛苦不辛苦,也不见一粒米能换一颗珍珠吧? 石山不蠢,如何想不到这里? 他辛辛苦苦跋山涉水一路艰辛,必然容忍不了有人走了捷径超到他的前方,他势必会把那人推进悬崖下去。 “所以,石山才会说,他中了邪?” 木云乔说:“毕竟不管怎么说,皮阿大做出新茶这事是有的,石山重要找个理由,让世人觉得,这茶蹊跷古怪,宁愿毁了这茶,绝了他。” 所以才有了山神变成九尾狐的事情。 世人厌恶妖怪,更加不喜欢狐狸,他们觉得狐狸狡猾高傲,进了村子会咬死牲畜,化为人形会迷惑男人,唯一觉得狐狸好的大概就是狐狸变成狐裘的时候了。 和狐狸精沾上关系的人,男人,尤其是有老婆孩子的男人,都不会干净的。 云朵朵从来不曾在人间走过,这还是第一次过人间,对人间的事情不懂。 但是木云乔懂,尽管他看起来一丝人间的烟火气都没有,可是他实在是明白人间的是非曲直了。 他告诉云朵朵:“这狐狸精三个字在人间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词。” 是吗? 她虽然之前没有来过人间,可是在云朵镇中可是见过不少人间的东西的,包括傀儡戏,据说在人间非常流行,那些精怪写的戏码中确实有那么几出有关狐狸精的戏份,通常都是指着一个漂亮的傀儡姑娘说:“你这个狐狸精!” 然后那傀儡姑娘捧面做娇羞状:“人家没你说的那么漂亮啦!” 这样看,狐狸精还挺好的呀? 第九十八章 美人计 木云乔说:“这到底是我们的猜测。到底有没有魑魅魍魉参与其中,我们确实还是要在看一看的。” 确实是猜测,毕竟这里确实有了一些精怪,比如那个幻蛇。 地方中确实会产生精怪,可是一般精怪就像是那个萝卜精那样,只是自己活自己的,不会对此地的凡人有什么影响,颇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可是这个幻蛇却不是这样的,它明显对于人间蠢蠢欲动,有危害行为,所以莫虚言会出手铲除。 云朵朵心想,到了莫虚言的手里,只怕那好容易修炼出来的幻蛇还没反应过来呢,就会被莫虚言用两根手指捏成渣渣。 既然想到了白天见到的幻蛇,就不由得产生了联想:“木云乔。” 木云乔还没睡,一声十分清醒的回应:“嗯?” 云朵朵翻了个身,趴在被褥上,把被子压在身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后背,随着她的动作,一部分的长发如流水一般的泄下,在这种极其安静的夜里,木云乔甚至除了能清楚听到她的翻身之外,还能听到她头发流淌的细细沙沙的声音。 他想象着少女的动作,一直窸窸窣窣的直到动到了舒服的状态,这才听到云朵朵开口:“你说,白天见到的幻蛇,会不会这这件事情有关系?” 虽然皮阿大死了好久,幻蛇似乎才出现,中间隔了好几年的时间,可是,这是魑魅魍魉啊,精怪的时间和人的时间可是不一样的,而且,到现在位置,皮阿大的“中邪”还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但是别忘了,那幻蛇可是能够让人致幻的呀! 木云乔也跟着翻了个身:“你的意思是说,是这幻蛇,导致了皮阿大的中邪?” 云朵朵听出来木云乔语气中并没有带很明显的否定,她十分激动,不由自主的靠近了那边几分:“你说有没有可能?” “还真不是不可能,”木云乔说,“虽然幻蛇似乎只是最近才出现,可是那是因为它现行了,且我们来了,但是在那之前,穷奇说过,那个神婆可是在这村中许久了。” 是不是! 云朵朵十分激动,她觉得自己灵光一闪,搞不好就是这件事情的突破口! 木云乔把关于神婆和村外那条河经常会飘下人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并且讲道:“我当日就查过,河神说这条河里并没有什么死魂,镇上土地也说过,并没有意外死掉的人,只有离开的活人。” 云朵朵沉默良久,很是困惑的得出了一个结论:“听起来,这神婆似乎还挺好的?那为何这一回,她要去蒸熟那个姑娘?” 木云乔仔细回忆了白天过程,那姑娘被云朵朵打断仪式,从蒸笼中放出来的时候只是浑身湿透大汗淋漓,似乎并没有受到一些皮肉的损害的。 而且,穷奇是怎么说的来着? 想起来了。 他说“那老神婆说,这疯癫的缘故实际上是因为有东西抢了人家的肉身,这一番做法,就是把那鬼怪给逼出去,才能让原本的肉身回来。这叫鸠占鹊巢。” 云朵朵想了想白天发生的事情,说:“可是我救下那个姑娘的时候,那姑娘很是正常啊......” 她还提到了莫虚言:“即便是我看不出来,莫虚言可是实打实的神仙,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啊,他当时可没喝酒。” 木云乔听了,心说:“他即便是喝了酒,也不会看不出来。” 自客栈一别,木云乔再也没有直接和莫虚言见过,虽然表面上看是他把自己和云朵朵拉出了缠渊,但是......怎么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河里? 他虽然是修仙弟子,可是到底还是个肉体凡胎,丢进火里会被烧死,按进水中也有可能被淹死的,但是莫虚言却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带着云朵朵寻了过来。 他情不自禁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脖子,他可没忘记莫虚言当初是怎么一脸惬意的想杀了自己的场景的。 这么木云乔沉默,那边云朵朵却在沉默中爆发。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速度很快的挪到了帘子旁边,“刷”一下掀开帘子,木云乔本能的仰头看,对上了少女亮晶晶的一双眸子:“木云乔!我们去找那个姑娘吧!” 找那姑娘? 木云乔尚且困惑,云朵朵却兴致勃勃起来:“我今天白天的时候救那姑娘,在她身上放了东西,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们就去寻她,然后问她,到底有没有中邪,或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万一,我是说万一,她真的中了邪或者遇到了什么,我们是修仙人士,不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 木云乔张了张嘴,他想说,这理由真是站不住脚,民间的姑娘大多守旧,别说是这深更半夜,就算是青天白日之下,两个陌生人随意的拜访过去,十有八九都是见不到人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神使鬼差的,就跟着云朵朵爬了起来,真的去了。 云朵朵在乾坤袋中掏了半天,取出来一只“流光”,黄豆大小的虫子,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长什么样子,飞起来的模样像个有一点点微光的黄豆,被修仙界成为修仙中的萤火虫。和人间的萤火虫不同的是,这流光本身不发光,但是它十分的爱吃一种夜明珠,为了那一口吃的,流光能够千里追寻不知疲倦。 而云朵朵在那个姑娘身上,就是放了一颗夜明珠。 那夜明珠也不是寻常凡间的夜明珠,也生的黄豆那么大,黑乎乎的,云朵朵放出来的时候,那夜明珠就呲溜一下钻进了姑娘的头发里不见了。 只要那姑娘不剃头去当姑子,那个夜明珠就会还在那姑娘的身边。 云朵朵和木云乔跟着那只流光,一路前进,深一脚浅一脚,过草地跨小溪,穿城门爬墙头。 尤其是爬那小院墙的时候,云朵朵十分的兴奋,甚至一度腿软,差点半途掉下来。 她嘴角的笑容压抑不住:“嘿嘿嘿,木云乔,这是我第二次爬姑娘家绣房的围墙——你看我像不像戏文里的登徒子?” 她还说:“木云乔,咱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你是不是也是爬了围墙?” 说这句话的时候,木云乔正在两只手攀着院墙准备借力,听这句话险些一个脱力给摔倒,他咬牙:“我没有!”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会穿墙!” 云朵朵骑在围墙上恍然大悟:“对哦,我们修仙弟子会穿墙术,干嘛眼巴巴的爬墙?” 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以前在修仙谷的时候看那些精怪写的傀儡戏,不管是书生大侠还是采花大盗都在爬墙走窗,我老想试试......” “......” 墙已经是爬了半截了,再爬下去用穿墙术也大可不必,不过窗户就不用去扒了,到底也不是真的采花大盗,虽然都是冲着屋里头的大闺女,到底本意也是不一样的。 采花大盗要把姑娘迷晕过去,而他们却要把姑娘叫醒。 米铺店的姑娘叫春妮,白日里受了挺大的惊吓,估计是喂了药才睡下的,睡梦中不这么安稳,一把头发放在枕头便上,眼皮却在不停地眨动,额头冒出细细微微的汗证明她此刻正在噩梦中。 屋里的药气还没有散,很是安静,一个小丫头窝在床边打着地铺睡得正香,连那流光虫咔嚓咔嚓啃夜明珠的声音都没吵醒她。 那就再睡更沉一些吧,木云乔抬抬手,往那丫头那里送了两只瞌睡虫去。 处理好了一切,云朵朵这才去摇姑娘。 她还挺没经验的,毕竟傀儡戏里不演这一出,采花贼进去也不摇姑娘,而是吹一口烟进去,扛着人家就原路跑。这在姑娘自己的闺房叫醒人家还是头一回。 姑娘本来就睡得不安稳,很快就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猛地看到云朵朵,当即本能就是要开口尖叫。 果不其然,于是尖叫。 当然,这屋子里面密不透风,饶是姑娘叫出破音,外头都惊扰不到一只路过的蚂蚁。 木云乔看着捂着耳朵的云朵朵,不得已上前安抚:“这位姑娘......” 姑娘猛地抬头,在屋内虽然昏暗却足够看清眼前事物的光线中,她看清了木云乔的模样:青衫磊落,面如冠玉,目如星辰,脸上虽然微弱却依然可察的关切之情,低垂的眼眸是根根纤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 姑娘一下子噤声,然后,脸红了。 她不自觉的拥住被子,踌躇一会,嗫嚅道:“这位公子,你,你是采花贼吗?” 木云乔:“......姑娘不要误会,擅自闯入实属不该,只是有些问题不好登门相问,只能如此相见,还请姑娘谅解。” 姑娘垂目,沉思片刻:“那,那你们是官府的人吗?” 木云乔说:“姑娘这几日的经历想必官府束手无策。” 姑娘一下子抬起脸:“那,你们,你们是........” 木云乔说:“我们来这里,想问问关于姑娘所谓的中邪这件事情,姑娘可否据实已告?” 姑娘脸还是红的,沉默的点了点头,并且说:“我叫春妮。” 这是同意了。 ...... 一边的云朵朵早就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她像是看戏一样看这一切,心头雪亮一片:“好家伙,这一出戏我看得懂!这是美人计!” 第九十九章 不能有狗血剧情 不管怎么样,美人计奏效才能够写进兵法里。 根据春妮回忆,她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其实是在洗脸。 “洗脸?” 春妮点点头:“我的丫头花叶伺候我洗脸,平日的时候,都是用帕子浸了水拍打在脸上,别的姑娘家一般用的是花汁,但是我家是米铺,所以用的是淘米水,这是我们家的惯例,我奶奶也是用淘米水洗脸,说洗出来的脸又白又嫩。” 微弱的烛光之下,云朵朵偷偷看了看春妮小姐的脸,确实很白,至于嫩不嫩的,她总不好意思去掐一把。 不过春妮此刻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并非胭脂,很是好看,比抹了胭脂还好看。 然后面上羞红的春妮继续说:“那时候,花叶打湿了帕子给我,我却觉得那帕子不湿,所以我就让花叶去给我再浸一遍,可是还是不够,那帕子摸起来总觉得燥的很,所以我干脆就让花叶把洗脸水端来,我要亲自洗。” “那之后呢,可有好些?” 春妮点点头:“后来我亲自洗了,用手把手会洒在脸上,果然好多了,可是过了两日,便是连那一盆水都觉得不够。” 之后春妮就开始更加频繁的沐浴,但是闺阁的小姐,平日里风不吹日不晒,基本也不会出汗,其实是不会那么频繁的沐浴的, 但是那段时日,春妮小姐就不停地要求沐浴,而且一沐浴起来,时间就非常非常的长。 有一会花叶甚至都等到了睡着,一觉起来跑到浴桶一看,春妮还在里头,几乎全身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花叶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条鱼,差点尖叫,最后发现是春妮小姐,立刻动手把小姐从水里捞了出来。 花叶记得,那时候是初春,花叶的手半浸泡在浴桶的水中,那水非常非常的冷。 而春妮对这些却没有太多的印象,她只是觉得那时候自己非常非渴望水,想要在水里活着,甚至有那么几次做梦,能到自己成了一条鱼,醒来后看到窗外的鸟,一时间的恍惚都诧异天生的鱼怎么还会发出声音。 “那后来呢?”云朵朵没忍住问,“是怎么回事,让你的家里人觉得,你中邪了?” 春妮小姐看起来十分的欲言又止,她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云朵朵,又看了看站在一侧的木云乔,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木公子,这位姑娘是......” 云朵朵:“......” 这回倒是想起来问了,刚刚那姑娘自报姓名之后,木云乔才回应完,她以为终于轮到自己了,还没来得及张嘴,那姑娘就开始问木云乔有什么想问的了。 完全把自己当做了空气。 现在挺好,空气也有了姓名。 云朵朵连忙说:“我叫云朵,木云朵,我是他妹妹!” 她连忙对木云乔使眼色,让他看看春妮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并且提醒他一切以大局为重,美人计当前,可不能出现什么师妹啊同门啊之类的乱七八糟的称谓啦! 会狗血! 果然,春妮一听到是妹妹,眼睛都晶亮了一分,她犹豫再三,又想着确认一遍:“公子,是吗?” 木云乔只好默认。 春妮果然舒心一笑,说道:“我在书中看过一些,说有的官府中,会有兄妹都做官,还有兄妹一通闯荡江湖的,听着觉得有趣,谁想到今日我还能亲眼见了。” 她把自己和木云乔当做那些戏文里出现的人物了,云朵朵也没法反驳,只能嘿嘿一笑。 木云乔只能耐心再问了一遍:“那么春妮姑娘,可否再回忆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这种表现被家人觉得算是中邪?” 没想到春妮说:“我父母其实一直都不觉得我中邪的。” 她说:“我洗脸也好,爱沐浴也罢,父母也只是当做我爱洁净而已,并未往这个方面想。” 可是......木云乔说:“我似乎听说,你还曾经投水过?” 穷奇说的什么来着?说“那丫头白日的时候好好的,只要太阳一落山就会开始发疯,碰不得水,一碰水就不管不顾的要投河,太夫都没得法子,后来是那家里人求了好久,那神婆才答应瞧上这一回。” 这......也算是太阳落山了,也没见发疯啊...... 木云乔情不自禁皱眉,心中对于穷奇的话产生疑虑,难道,是他夸大其词了?还是从别处听来的东西,传来传去,传成了这样? 春妮摇头:“我不曾投过水的。” 云朵朵说:“那既然你父母不觉得你中邪,你也不曾投过水,那......” 云朵朵欲言又止,其实话很明白,既然不曾中邪,怎么今天白天,会跑到那个村子,还被神婆架上了蒸笼? 但是春妮没明白,她皱眉,困惑:“那什么?” 云朵朵干脆道:“那你今日怎么会被和神婆一道去?” 没想到春妮困惑说:“我不曾和是神婆去啊......我和我爹娘今日并未出过门,我爹娘今日都在铺子里,我也有一只在这里。” 云朵朵万万是没想到有这样一出结果的,她傻眼了:“什么?” 春妮摇头:“确实如此,我并未说谎的,木姑娘和公子......有没有可能认错人了.....” 云朵朵立刻否认:“不可能......” 春妮不记得自己的脸,可是云朵朵是认识她的,而且那夜明珠也在,流光不可能找错门。 这是怎么回事? 春妮姑娘一听,当即脸色就不好了:“难道木姑娘觉得,我在说谎?” “当然不是,”木云乔上前圆话,“只是这件事蹊跷,今日打扰姑娘了,我们要告辞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个笑的春风拂面的美男子。 云朵朵心里酸溜溜的,这姑娘,完全不记得今天白天是她救的自己,满心满眼的都是木云乔,别说,长得俊可真是能耐,云朵朵心想,若是当时那姑娘张开眼睛那会儿,看到的脸是木云乔的那张,搞不好今日就不会一片陌生了。 ...... 春妮小姐不光是立刻消了气,还甚至要全面礼数,把他们送出去,且热情的很,不容拒绝。 这要怎么办?难道要让春妮姑娘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翻墙头? 真是尴尬,云朵朵本来打算走的时候穿墙的。 但是又怕吓到了人家姑娘。 云朵朵磨磨蹭蹭走在小花园走,那小姐的绣楼比较花园,简直小的可怜。绣楼是没有固定楼梯的,小姐若无他事是不会下楼的,一切东西都是由丫头和奶娘送上去,所以这一回也是如此,春妮小姐十分热情的在窗户那儿目送。 木云乔也十分的温柔的挥手,挥手,再挥手。 他身形十分的漂亮,一袭青衫在风中摇摆,在雨中磊落。 等下,雨?下雨了? 流光吃饱喝足,慢慢吞吞的飞来了他们身边,借着流光的微弱光线,云朵朵忽然发现,木云乔的手指在掐诀,风雨诀? 木云乔要呼风唤雨? 果然,他转身背对绣楼之后,忽然默默的念了一句咒语,再睁眼时候,眼睛中生出一抹淡蓝:“风来......雨来!” 一袭劲风而来,裹挟豆大的雨点,在绣楼的小姐毫无准备之下,落了满头。 木云乔动作十分漂亮,流利,敏捷,他呼风唤雨,擒拿云朵朵。 因为若是不捂住她的嘴,她下一刻就要指着绣楼中手脚并用爬出来的小姐尖叫出声了。 第一百章 水缸 傀儡戏里可没演过这个。 她抬头的猝不及防,那流光有过一个刹那飞过小姐的脸,因为距离和亮度不够,看不清楚,只有一片惨白,此刻若水再劈下一道惊雷,那就是另外一个画面了。 云朵朵当场就要腿软,要不是双手还能下意识的扒拉着木云乔,只怕就要上演修仙弟子被中邪的凡人吓跪的奇耻大辱了。 云朵朵瞪大眼睛,冷不丁耳朵旁一热,就听到木云乔问:“还有多少流光?” 云朵朵起先一愣,继而瞬间反应过来,连忙手忙脚乱的开始掏,她也没数,直接掏了一把子的流光来,流光尚未催醒的时候看着就和黄豆差不多,喂了夜明珠才会逐渐变成龙眼大小,若是凡间小孩见了,也只会觉得那是一只硕大的萤火虫而已,大呼小叫一通也追不上。 毕竟“流光飞舞”,主打的就是一个快。 木云乔看了一眼云朵朵手里满把的流光,多少有点无语,这流光在修仙界中不便宜,那五十桥的青引听着也不是个有钱的主,怎么一会儿有钱一会没钱的,说没钱吧,派云朵朵这样的小弟子过人间送信,连青鸟都请不动;说没钱吧,这流光就跟不要钱一样满兜装。 木云乔把这稀奇古怪的念头按下,一挥衣袖,满把流光倾泻而出,瞬间点点萤火点亮了小小的花园。 透过流光能够清楚的看到绣楼上的情况,被雨水冷不丁浇了一头的春妮小姐,此刻已经一改之前羞涩的模样,粉面褪去,披发白面,双目赤红,手脚以一种常人不可能弯曲的角度开始并用的攀爬,不过眨眼功夫,已经来到了屋顶。 这模样......真是又可怕又有点熟悉...... 但是云朵朵想不起来,她着急又害怕,情急之下也做不到灵机一动。 她带着哭腔,声音从木云乔的指缝中露出:“我可能在傀儡戏中见过这一场,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木云乔竟然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回她一句:“五十桥的傀儡戏演这么吓人的吗?” 云朵朵顺嘴回一句:“那一品仙人洞的傀儡戏不吓人吗?” 木云乔轻轻笑了一声,说:“抱紧了!” 一开始云朵朵还没听明白这话题的转换,她还以为一品仙人洞演的傀儡戏都是搂搂抱抱什么的,刚刚想着这云府神仙还挺奔放,那边就感觉腰身一紧,立刻腾空而起,等到脚下重新踏实之后睁眼,眼前的场景吓得她差点再次尖叫。 云朵朵看清楚自己所处位置,又眼见看到了春妮小姐的背影,她猜出来木云乔的做法:“我们要跟着春妮小姐吗?” 木云乔说:“对,她撒谎了,她确实中了邪,并且还会说谎。” 在屋中询问的时候,春妮表现得的十分的正常,像个完全的待字闺中的怀春少女,但是她确实说谎了,她一遇到水,确实就疯了。 那么她疯了,疯了要干嘛去? 一定她做了什么,才会让父母和家人笃定她中了邪。 于是决定跟去。 春妮手脚并用,爬墙,上树,从一个屋顶跳跃到另外一处屋顶的时候,甚至还会往后倒退两步助个力。 不过到底是人,人的骨头是实的,和鸟和小兽不一样,即便春妮身段轻盈盈盈一握,到底也是个成人,这样跳跃过去,立刻踩断了好几块瓦,碎掉的瓦片稀拉拉的掉,很快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在这安静的夜里,不可谓不惊心。 别说木云乔和云朵朵了,连屋顶上闯了祸的春妮都一动不动,紧紧贴肤在屋顶上,若非还有一些呼吸的起伏,根本难以见到。 流光在周围若有若无,既能够追踪,又不至于醒目。 木云乔的呼风唤雨之术看着本事不行,虽然气势上不错,但是到底也修炼没几年,所以他的风雨只到那绣楼范围,浇透了春妮,弄湿了木云乔和云朵朵的衣袖和下摆。 很快有了声音,是个老人:“阿果啊,快去看看是什么回事,难不成小姐又跑了出来?” “不能够啊爷叔,那门我睡觉之前看得牢牢,上了三把锁呢!可能是野猫之类的吧......” “叫你去看就去看,怎么那么啰嗦!” 房中有了窸窣的响动,不多时,一个小伙子嘀嘀咕咕的走了出来,一边扎裤腰带,胳膊下还不忘夹着一把木叉,那叉子很奇怪,做成半圆的样子,如同一个半月铲,但是手握的那杆子又特别的长,着实奇怪。 那小伙子嘀嘀咕咕的:“这一天天的没法过日子了......这小姐整日里疯疯癫癫,要我说,干脆就绑了送去庙里驱邪的了,再这样下去,家里连个活物都留不住!” 他周围四下看看,用那个大叉子到处敲打一番,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然后又走到一个角落,搬来一把梯子,登登登爬上了围墙,叉着腰站在围墙上左右看。 有那么好几次,视线都扫到了云朵朵这边。 虽然知道在隐身符的前提下看不到什么,可是隐身到这样明目张胆的,她还是第一次。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小伙子左右打量也没发现什么,于是又踩着梯子原路返回,门砰的一下关了,里头那个声音也没有再想起来。 云朵朵这才说话:“怎么看着,觉得这民间对于中邪这事,不是很在乎啊?” 云朵朵头一次来人间,对着不熟,如果凡人的包容性这么大,她可要稍微调整调整适应适应。 木云乔起先不语,但是到底怕云朵朵误会凡人的承受力,还是说了一句:“这事有古怪......一般人见到家人中邪一定是如临大敌的,怎么这下人如此态度?” 话未说完,那么已经动了。 于是继续跟上。 她先是去了一趟厨房,想也不想的就一头扎进了水缸里,一阵哗啦声之后,她从水缸中捞出两条鲜鱼一口吞了下去,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云朵朵甚至觉得,那两条鱼下了肚还能在她肚子里游个两圈。 两条鱼下肚,春妮露出一脸满足,她蹲在水缸边上,平衡惊人,紧紧用足见着地,就在湿漉漉又半圆的水缸边稳定不动。 这样子......好像一只蛤蟆。 云朵朵偷偷问木云乔:“她,她是过来吃两条鱼的吗?凡人是不给吃活鱼吗?” 木云乔摇头,解释凡间的事情:“一般来说不是这样,若是她中了邪只是爱吃生食,家中的人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会干脆给她在屋子里养上好几缸的鱼。” 但是却只是把她关在了花园中,但是谁能料到她还身手这样敏捷呢? 木云乔想了想,终于回想起来一件事情:“那个时候,绣楼的窗,似乎一开始是从外头合上的?” 云朵朵也跟着想了想,奈何当时她在后头跟着,眼前只有木云乔的衣裳颜色,就根本没看到,不过她相信木云乔的记忆力,于是也跟着点头:“好像是。” 木云乔说:“那就是我们的错了。” 云朵朵一头雾水:“可是......我们本来不就是故意使坏的吗?” 木云乔沉默。 云朵朵以为他的沉默是忘了,她还好心提醒木云乔:“你忘啦?穷奇说过,她若是不沾水的时候是好好的,白天也是好好的,若不是咱们呼风唤雨泼了她一头水,她现在可能回笼觉都睡着了。” 她叽里呱啦说完,木云乔那边半天没个回应。 云朵朵还催他:“你倒是说话呀。” 那边一声:“嘿嘿。” 起初云朵朵以为是木云乔嘿嘿,结果不是,循声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了水缸里的一双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春妮已经整个人都泡进了水缸里,只露出半个头和一双眼睛,从那双带着弧度的眼睛来看,那声嘿嘿应该是她入水之前发出的。 木云乔一挥手,接触了隐身咒,在水中的春妮转了一圈,看到他俩,在水中又发出了一声“嘿嘿”,水面咕噜咕噜冒了泡泡,在最后一个泡泡破灭之后,她一个下潜,消失在水面中。 木云乔当场扑了过去,不顾一切的往水中打捞,结果就是差那么一毫的差距,水中已经空无一物,木云乔死死的扒着水面,看着那水缸中一潭深渊,那水,非常非常的冷。 云朵朵嗅了嗅,忽然说:“木云乔,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这缸水在发出一种气味,很苦,很凉的气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明明觉得自己应该接触过,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云朵朵觉得这个气味很熟悉,近期一定是接触过,她马上就要想起来了,为了抓进思绪的进程,她捶了一下头,然后就听到哗啦一声,那么木云乔已经手脚麻利的跳上了水缸,一头扎了进去。 第一百零一章 媒介 云朵朵被那哗啦的声音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随着木云乔跳下,水缸瞬间如丢进去一块滚烫的石头那样,忽然发热起来,水面逐渐开始震荡。 云朵朵扑过去,触手缸壁时候,贴着手心的热度又是一番惊吓。 云朵朵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手敏捷的一跃而起,跟着用一种入浴的方式跳了下去。 她其实没啥水性,但是修仙弟子和普通凡人不太一样,在水中屏气的时长要比普通凡人高得多。 但是这水逐渐升温,穿梭在指尖的热度让她心中隐隐不安,她急切的要寻找到木云乔的踪迹。 耳边不断地有气泡咕噜噜的声音,还能听到气泡上浮到水面上破裂的串串声,而随着这声音,温度也在逐渐的加大,她游了一会,终于眼见,看到前面有一方东西在飘飘荡荡。 这水的颜色起初还算是清澈,但是随着温度的升高逐渐的加深,倒是不浑浊,不像是沙土搅动引起的变化,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时半会还不知道。 她废了好大的劲才看到前方飘荡的东西。 眼前有个东西,手掌那么大,在她视线的前方,看着像个枯萎的,又被泡了很久的木头;也像是一片很大的,被烧焦的叶子......但是她更加希望那是木云乔的鞋底。 于是她奋力往前游过去,拼命的伸手去够,试探了好几次,有那么一次终于指尖触碰到了,但是又因为水流的缘故错过。 即便是如此,她也根据了触感知道,这不是木云乔的鞋底,眼前的水流是越发的昏暗,她有点被热的开始烦躁起来,面前时不时出现的越来越大的泡泡让她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忽然一个巨大的泡泡的冒出把她的前路一下子冲开,她被水流挤兑到另外一方,却发现手边就是那个刚刚被希望是鞋底的东西。 她捞起来一看,发现是一片......叶子。 破破烂烂的叶子,但是很大,有小臂那么长,云朵朵本想丢到一边,又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意识收进了乾坤袋里。 她收入袋中的时候,手指擦过腰间的铜铃——她当时取出的时候并没有再放回去,而是系在了腰间,现在,那铜铃在水中,疯狂的震动。 身边巨大的泡泡越来越大,一个一个巨大的泡泡争先恐后的往上浮去,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浮出水面。 可是,怎么上去?谁知道上面到底是什么?这水中无端发热,要么上面有火,要么下面有岩浆,无论如何,她都知道这里已经不是那一口水缸了。 她忽然想起来神婆做的那一口蒸锅,不知道有没有关联。 这水缸的事情她也能想明白——不过是个媒介而已,看着是中了邪的春妮要来偷鱼,实际上是借着水缸这个结界逃走罢了,她能攀爬上房,攀岩走壁,但是却要借着这水缸的结界离开这里,那么想必她要去的地方必然不在小范围内,短时间内无法到达。 若是如此......水缸是结界,那么,蒸锅是不是? ......管他是不是,先冒头瞅一瞅再说! 不过一个瞬间的差距,怎么就找不到木云乔了呢?难道被春妮给吃了?还是这水缸里原本还有个大鱼,见木云乔跳下来,直接一口吞了? 她还没事,证明这鱼的胃口还不算无底洞。 吃了就吃了吧,那鱼胃口是大,但是消化估计不咋地,师父说过,一般胃口大的精怪本事都不咋地,被吞两口也别慌张,就当是精怪腹中一日游了,要是还有耐心,寻摸寻摸精怪肚子里,搞不好能翻到好东西。 “这胃口大的精怪,一般本事都不高,而且啊,吃进去的东西,吃进去了,承受不起,只能放在肚子里慢慢的磨,等把肚子里的猎物墨迹死了,它才能消化得了,所以寻摸寻摸,说不定能有什么灵珠啊仙果之类的。” 这事就让木云乔来找吧。 她此刻抿住呼吸,等一个巨大的气泡。 气泡在脚下升腾,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云朵朵在心里默默祈祷,再大一些,再大一些......气泡果然继续膨大,她一个灵活的鱼跃,瞬间钻进了那个气泡,再在气泡破灭之前,冲出了水面。 也是在同时,裹着她的气泡,一下子就破了。 气泡破灭,其实是无数个细微的水丝,像是下了一场短暂温暖的毛毛雨。 她睁开眼,很好,上头不是大火,依然是漆黑的夜色。 她刚准备大口呼吸,猛然瞧见的场景却让她一下子血液都仿佛凉透了。 她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石山。 石山宛如一座大山,在她的面前,他的手指粗如门柱,一下一下的重锤着地面,震地水波一圈一圈不绝。 而他的旁边,竟然是一个同样巨大的......春妮? 就算是到这里,再蠢云朵朵也算是明白了过来,根本不是什么石上山和春妮变大,而是自己变小了。 她打量一圈,又看到了角落中,同样巨大的木云乔。 只不过石山和春妮是清醒的,虽然春妮也是湿湿漉漉,可是她看起来正常的很,梨花带雨,粉面含羞,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热的,总之小脸红扑扑的,配着湿漉漉的头发,分外的好看,至少石山赏心悦目,不耐烦轻磕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一伸手,一捞,就把娇弱的春妮搂腰抱在了怀里。 这场景,十分的违和。 而一边半坐在地上浑身湿漉漉昏迷的木云乔,看着也很违和。 感情他没有被大鱼吃了,但是却被石山给弄晕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小? 那边石山尚未发现自己,哄着春妮道:“好了好了,我并没有责怪你不小心,我当时就应该提防他,看着就是外乡人,一副惹是生非的模样,是他狡猾,不是你的错......我的乖乖。别哭了,哭多了回头要头晕......” 他一边搂着春妮的腰不住的摩挲,一边给春妮倒了一杯茶水,云朵朵眼尖,看到旁边有一盏放凉的茶水,而她自己则是在桌上的小火炉上——她变得很小,且如今自己在那茶汤里,她喝过石山煮的茶,知道那个小火炉和茶锅,她趁着石山一边搂着美人一边舀茶汤,她趁机随着那一勺茶汤一起导入了一个茶盏中,然后又趁着那水花的飞溅跑到了旁边那一盏温凉的茶盏里。 一下子舒服多了,温凉的,带着苦气的茶水让她清醒了不少,被烫的有些发红的皮肤也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谁能想到呢,一个小小的,原本被自己握在手心的茶盏,现在跟个洗澡盆差不多。 石山小心翼翼的吹着茶汤,然后一口一口喂给春妮喝下,一想到那喝的算是自己的洗澡水,云朵朵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她看明白了,不是水缸是媒介,而是水是媒介,那春妮小姐不是到了晚上就发疯,也不是发疯了见了水就想跳,而是她想要通过水的媒介而去见心上人,这就跟戏本子书生想要爬墙头,小姐想要卷包袱私奔一样,克制不住。 只是人家的媒介正常,墙头书信头发丝,这边的媒介多少有些不走寻常路。 而她也大概猜出来木云乔是怎么露馅的——他离开了水的媒介,就正常了,一打回原型,人就被打晕了。 如此,云朵朵觉得,自己还能在这水里,坚持坚持。 就是不知道能加持多久,毕竟这画面,不怎么和谐,还有,木云乔的头,在流血。 第一百零二章 杀神 稍微想想就嫩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木云乔估计是紧跟着春妮出来的,一出来立刻显出了本体,然后就被敲晕了。 以木云乔的脑子,未必不会事先防备一番,但是谁能想到,这武器会是个棍子呢? 是的,云朵朵已经看出来东西是棍子了——就在被打晕的木云乔旁边丢着呢,准确来说,那是个锄头,只不过用的不是锄地的那部分,是手持的棍子。 不然只怕木云乔就要当场送命了。 这石山也是心大,也不怕人家中途醒过来提溜了棍子上去反杀,就那么大咧咧的把凶器一丢,然后忙着安慰美人。 云朵朵有些唏嘘:这师父千叮咛万嘱咐了,到底没提醒她一句,修仙人士过人间,不光是要提防魑魅魍魉,还要提防一番人间最淳朴的武器——农具。 那边温存的眼看要辣眼睛,云朵朵这边趁机放出了一个长舌虫。 这虫子上一次出来还是在缠梦中,这一回也不知道能不能叫醒他。 如果不行,她只能丢一个跳蚤过去咬木云乔的手指头了...... 长舌虫已经在木云乔的耳朵里嘶吼地精疲力尽,而木云乔却连眼睫毛都没有眨动一分...... 那边已经啧啧有声了半日的两位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瑟瑟发抖的小白花一般的小姐穿着寝衣坐在粗糙的汉子怀里,用颤音怯生生问:“这个人,怎么办呀?” 石山坐在小马扎上,身上披着粗布褂子,脚上踩着一双沾满了泥巴干了又湿湿来了又干快要怄的烂掉的草鞋,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那边即便是面上淌了血也盖不住俊美容颜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狠绝:“自然是让他做花泥......” 他让春妮道:“你明儿再想个办法,哄你爹娘说你很不好,让那婆子再来一趟,带着黑子,我要这人的身子。” 春妮扭了两下,在石山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娇娇软软的搂住石山的脖子轻声细气:“那婆子上一次也不知道怎么了,吓得破了胆,这两日在家里忙着给自己跳神呢......估计没那么好来......” 石山嘴角生硬的扯出一个笑来:“这人是外乡人,过了这村没这店了......他心志坚定,不好掌控,可不是我随意一口茶就能控得住的......你也看到了,他是个有点本事的,否则也不会忽然出现在这......” 言说到此处,石不动声色瞥了春妮一眼,眼中神情并不轻松,似有责怪之意,果然就立刻见到春妮小范围的发抖起来。 她怯怯不行,舌头打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根本没穿鞋子,光着一双秀足,雪白的脚丫子沾了一点泥,晃晃悠悠的贴着石山粗壮的小腿,贴一下,又离开,又很快似是舍不得石山温热的皮肤那般的又贴了上去。 石山很快察觉,眼神瞬间暧昧,笑意让他看着春妮就像是看着一只挣扎的雀儿的猫,他双腿一夹,就把春妮的一双小脚紧紧的固在腿间一动不动。 春妮一声惊呼,瞬间身体就娇软了下来,整个人倒在了石山怀里。 这画面,这场景,这氛围......真是,辣眼睛。 云朵朵不忍直视一般的扭过头,结果正好发现了同样跟着不动声色偏过头的木云乔。 .......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简直怀疑木云乔为了这一出真相,是豁了血本了。 怪不得不和她打招呼...... 那边石山还在哄她:“你爹娘就一个闺女,自然爱重你,你软磨硬泡一番,不是不成的,再说了,这县令不也和你家能攀上点交情?多去说几次,那婆子不敢不来。” 见石山一直绕着那话就不肯松口,春妮也生了气来,她小声嗔怒:“你是不是反悔了!” 石山的厚唇还撅着:“什......什么?” 春妮小姐看来是真的生气,原本苍白后来因为亲昵而红润的小脸此刻也褪去了两分的羞涩,她指着那角落淌血的木云乔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要不是云朵朵控制得住,差很多要尖叫出来了。 她一个修仙弟子都不敢想的事情,一个凡人的小镇姑娘的脑洞比她还大! 云朵镇专门写傀儡戏的精怪,任怎么狗血,都写不出财主小姐和憨厚茶农的爱情故事来,结果这里上演了;爱好狗血三生三世的精怪,也想不出憨厚茶农一见钟情出尘飘逸的修仙弟子的料来,结果这来了...... 云朵朵觉得,这最应该过人间的其实应该是那些话本儿的精怪,不走万里路,怎么能见证万般狗血! 不过她倒是挺佩服木云乔的,云朵朵这样一个被旁听的都觉得辣眼睛,而作为被指的当事人,竟然还能一动不动,呼吸都没有变化一分的继续撞死,实在是........令人敬佩! 那边春妮不依不饶,其实云朵朵也能看出来,这春妮小姐其实是有些害怕石山的,但是此刻吃醋的心思盖过了一切,她不管不顾的哭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厌倦了我!男人都是一样的!说的比唱的好听,说什么不离不弃只有我一个,结果呢,结果呢!你是不挑食吗?!” 她眼泪滚滚落下,眼睛通红,浑身都颤抖的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 石山连忙搂着她哄,心儿肝儿的叫,一点也不怕腻歪的往外丢,直哄的春妮的啜泣声渐渐转低。 他也低低的在春妮小姐耳边说道:“那就这样糊涂?你想想,我为了做了什么?你这身上,哪一寸皮肉哪一寸骨头不是我的?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够长长久久的?我可是为了你,大不违的事一样没少做!这说书的讲的漂亮,说为了美人对这抗那的,可是你自己琢磨琢磨,他们敢为了美人,去杀神吗?可是我敢!这是为了谁啊!嗯?” 他哄一句就往怀里搂一寸,等到说道最后一个“嗯”的时候,春妮小姐已经又被他死死的贴在怀里动弹不得了。 春妮小姐满脸通红,手软的无力,还是推了一把,羞怯又臊:“膈我了!” 石山不仅没松一份,反而上前,故作凶猛的咬了春妮小姐脖子一口,小姐“哎呀”一声,又软在了汉子怀里。 在清冷苦味的茶盏里默默旁观了一切的云朵朵心想:“这男人真没礼貌。” 那边木云乔:“我还是晕死了比较好。” ...... 好容易哄好了,春妮小姐还是不依不饶:“那你留了他做什么?” 石山说道:“我原来是想着,要他吞了黑子,听我的话,但是我又觉得他不简单,我怕控不住节外生枝,所以,我要他的骨头,要他的血肉——我要成为他。” 春妮震惊,直起身来看他。 石山一边下意识的摩挲春妮的小腿,粗糙的手指一寸寸的抚摸这小姐细白的腿,从腿骨到脚踝再到脚背,最后是脚指。 他说:“我要和你在一起长久在这茶园,你父母如何看的中我?若是他这番模样......就算是白丁,你父母也会面上松快许多......” 春妮又开始发抖,她似乎十分的擅长发抖:“可是.......可是这一个不好.......会惊动其他神灵的......你看皮阿大的儿子......” 石山捏了她下巴,看似安慰,其实又不像:“那是当初,当初是一回事,难道这些年了,我还没长进吗?神灵算什么?我能弄死一个土地,还怕那什么山神水神?” 他看起来信心十足,但是春妮小姐还是一边发着抖,一边扭头去看角落的木云乔,也不知道脑子里过了如何的心思,她在看木云乔的时候,眼神都变得多了一丝的复杂。 这回别说是春妮了,连云朵朵都跟着发抖了,她虽然为了保险起见用了隐身符咒,可是若是此刻石山转头瞥上一眼,会看到这一盏凉茶正在不正常的泛起涟漪,到时候即便是他不起疑心,万一随手一泼,她也就露馅了。 若是之前,云朵朵还不怕,可实现在,他亲口说了,是他杀了土地...... ...... 还好石山并未关心这边的凉茶,只是开口随意的对着空气唤了一声。 “孙娘。” 石山开口唤了一句,扯动了一边角落垂下的一根线,过了一会,隔壁的传来轻轻的叩墙的声音。 石山扬声道:“去客房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不在就算了,若是在......”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候,眼神也变得复杂:“就把那丫头捂死,然后丢到小谭去。” 云朵朵:“吓!” 第一百零三章 吻 云朵朵心想,这石山怎么一会聪明一会蠢的,她和木云乔是一伙的,肯定要跑就一起跑呗,还能一个跑了一个在睡大觉? 她自然是没法把这话怼石山脸上的,不过没事,春妮会说。 春妮一边软绵绵的搂着石山的脖子,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石山腮帮子上没刮干净的胡茬,一边漫不经心道:“怎么还有个丫头?” 石山笑笑,冲着“昏迷”的木云乔努嘴:“跟着他一起来的,他俩没说关系,估摸着是一对儿。” 春妮嗤笑:“一看就是一对小情人儿,结果我问的时候这小哥儿还说是他妹妹......哪来的什么妹子,情妹子还差不多~” 石山被逗得哈哈大笑,伸手去搂着春妮的腰身,把她拉地更近了一些:“那我初次瞧见你的时候,你换我送茶大哥,是不是当时就要做我的情哥哥了?” 春妮脸色一红,情不自禁嘤咛一声,险些又发了软,不过她还是咬了牙,要问个清楚:“你别换了话头,我问你,你怎么惦记上那丫头了?是不是瞧上人家了?” 她咬牙,一双眼睛泪光闪闪随时都要倾瀑而下,声音都发了颤:“那丫头生的美,娇滴滴的,自然与我这种小地的女子不同,我便知道!” 石山忙捂了她的嘴,一边亲嘴一遍还不住的哄她:“胡说些什么!那丫头乳臭未干的,我连正眼都不曾看她一分,只是生怕节外生枝罢了,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的心肝儿。” 他又搂着春妮心啊肝啊肺的哄了好一会,才哄的那个春妮破涕为笑。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生怕你不信我,也怕你因为伤心坏了身子——我便告诉你,我喂了那丫头一口骨茶。” 云朵朵一愣,心中不由自主的狂跳:“什么什么什么?” 她当即觉得自己要死要死,中毒了,感觉命不久矣,听说凡人下毒,要么蒙汗药要么砒霜,鹤顶红都是贵玩意儿,轻易在民间的斗法中用不到,非要到宫廷了才能用到鹤顶红这高级货。 这回是怎么回事? 怎么还来了骨茶? 而且.......她扭头担忧看了一眼木云乔——他也喝了那茶,虽然没有她喝得多,可是也喝了两口,怎么办?木云乔不会有事吧? 那边春妮惊呼一声:“你给她喂了骨茶?你不是说,这东西极好极好,自己都舍不得尝一滴?喂了那丫头?” 她脸上又出现了恼怒的颜色:“你果然是瞧上了那丫头!那丫头一点甜头还没给你,你倒是巴巴把好东西给了人家!” 云朵朵一愣:“感情那东西还是好东西?” 那边石山又要哄,又不算是完全的哄,毕竟若是哄人,是不会一边说这软话一边用看蠢蛋的表情的:“你懂什么?只会争风吃醋——我做那骨茶是为了什么?我一个凡人,喝了又有什么用处?那丫头和这小子一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他们俩一不像是商人二不像是读书人,一副外乡人模样,身上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疲惫,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这样的两个妙人,我走遍了半个天下,都没有遇到这般好的,我岂能错过?” 春妮似乎真的有点害怕他,稍微山石不对她完全软和,她就有些愣住。 趁着这愣住的时候,石山叹了一口气,又软了半点,继续道:“这丫头很好,我留着有大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春妮的小腿骨,从上到下,摸地仔仔细细,每一寸都摸的非常非常细致,这种感觉,有些别扭。 总觉得在哪里瞧见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情人之间的亲昵动作。 山石看春妮的样子,很像是看一个小动物,现在连摩挲的动作都不像是再抚摸一个人。 在这种气氛又迷离又别扭的氛围中,春妮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下子想要缩回脚,却动弹不得,石山的大手粗糙,且如石头那样,把她的脚踝牢牢固住。 春妮颤声:“你,你也想......” 她话没说完,但是石山似乎懂了,没说话,只是瞥了她一眼。 春妮彻底破防,她泪如雨下,一下子狠狠蹬了石山一脚,大喊:“我不许!我要杀了那个丫头!那死丫头!” 她动作气势汹汹,大概石山真的没想到,这一脚下去,竟然真的让她挣开了自己的桎梏,春妮得了爽脱,一下子跳离石山的怀抱,捂着脸哭泣的冲了出去。 石山脸上又怒又怒,一下子起来,不知道如何发泄,看了看面前桌面上的茶盏,一下子举起来狠狠冲着角落的木云乔砸了过去! 茶盏磕在木云乔的额头上,很准,又狠,一下子又一道伤口,血滴滴答答地顺着脸颊落下,在木云乔的脸上形成了一道如泪一般的血痕。 石山冷漠的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木云乔,哼了一声追了出去。 那边响起来嘈杂的声音,期间有一句模模糊糊的慌张声音:“......火......” 石山那边似乎是停顿了一番,这才有了一句气急败坏的:“女人就是麻烦!” 然后登登登也跟着跑远了。 ....... 此刻不跑更待何时? 云朵朵顾不上撕开身上的隐身符,扑在木云乔的身上开始用力捏木云乔的脸——她这次可不敢随便抽打他的耳光,毕竟木云乔这次脑袋遭了大罪,她怕万一手下没个轻重的,把木云乔给晃死了可就完蛋了。 自己的师父又懒又馋又窝囊,哪里能是那云府真人的对手,回头还没见面呢,师父就可能被吓得晕过去。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力掐木云乔的脸蛋:“木云乔!木云乔!!醒醒醒醒!” 她压低声音在木云乔耳边狂喊:“我们要逃命啦!!!” 声音是压低的,气势是十足的,所以“压低声音的狂喊”没啥违和。 木云乔一如从前的不负期望,就在她要准备再一次朝他的另外一边脸颊下手的时候,木云乔醒了,他咧着嘴——脸颊肉还被扯着不放,眼神无语且空洞:“你在干嘛?” 因为隐身符的作用,木云乔只感觉到身上沉甸甸的重量和少女特有的柔软,以及,脸颊那毫不留情的力度。 不过这样就够了,他已经能够从以上三点来明白,此时此刻,扑倒在他身上的人是谁了。 ...... 醒了?! 云朵朵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一把撕开身上的隐身符,激动的去扯木云乔的领子,表情又活泼又惊喜,眼睛闪闪发光:“木云乔你醒啦!” 木云乔点点头,幅度很轻,稍微动一动就头疼的厉害,尤其是后脑勺,当然也不能忽略他前额一阵一阵的疼痛感:“你倒是聪明。” 他说的是她没有被石山发现的事情。 云朵朵笑嘻嘻的:“哪有你笨呢!” 木云乔不说话了,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她,半晌,才抬手摘下了她头发上挂着的一枚软踏踏的叶子。 她浑身湿漉漉的,身上还带着泡太久的水而持续的凉意,头上和睫毛上全是水珠,此刻一滴一滴的顺着头发和下巴滴落,正好打在他的衣襟上。 他身上也是冷的,头上流了很多的血,身上轻微的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失血带来的冷意,还是因为身上的姑娘传递的凉。 他咳嗽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你,你先下来。” 他示意一番身边:“你到这儿来。” 他旁边有一个蒲团,虽然看着很旧,但是干净,地板上的灰尘不多,所以春妮可以光着脚在这里自如的走,足底只沾了一点新鲜的泥。 “哦。” 云朵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整个扑倒在了木云乔身上。不光如此,她的一只手还按着木云乔的胸前,手底下感觉很硬,十分结实,静下心来还能感觉到心跳规律的动静,她一下子脸涨红,很是不好意思,手忙脚乱的爬下来。 她还惦记着逃跑:“木云乔!我们要赶紧走!” 她脑子又乱又清楚:“我们要去找莫虚言和山神大人!这个石山,他杀神!你听到了吗?土地就是他杀掉的!” 她急急忙忙整合自己听到的东西,要让木云乔明白眼前事态的严峻:“他还要杀了你!还要杀了我!——把我丢到小谭去!” 木云乔虚弱笑了一下:“你知道小谭是什么地方吗?” 云朵朵懵了,还能是什么地方?小谭小谭,小一点的潭水呗,她都能想象到自己被杀了之后抛尸飘浮在那里的样子了......不寒而栗啊不寒而栗。 但是木云乔的笑意却让她觉得,估计不是一回事。 “小,小谭是什么地方?” 木云乔笑笑,要说话来着,但是没说,他对着云朵朵招招手:“过来。” 云朵朵以为他也要对自己耳语,于是凑了过去。 刚刚靠近一些,木云乔却一下子伸手揽住了她,下一刻,他低头,封住了她冰凉颤抖的唇。 第一百零四章 小谭 云朵朵实打实的懵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等她明白这是亲吻的时候,木云乔已经把她如刚刚那样搂在了自己的怀里,让她趴在自己的身上,一手按着她的头一手仅仅禁锢住她的腰,缠绵不放。 她抖的不成样子,脑子里万千思绪如跑马一样的登登登的跑过,震地她的心房颤抖如地动来临。 她的手也抖,她的唇也抖,睫毛颤抖的如振翅的蝴蝶,等到云朵朵察觉木云乔在尝试打开她的牙关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被木云乔吃了,他简直要把自己给吃了,拆穿入腹的那种,他在喘息的空隙开口,哄她:“别怕。” 多么敷衍的两个字啊,又那样的蛊惑...... 云朵朵迷迷糊糊的想,随便什么人,听到这样的气音,胆子都会大了天去,怕什么?什么都不怕,上天入地,刀山火海......当然,若是这个时候遇到云府真人,她还是会吓得晕过去的...... 她想的浑浑噩噩,喘息的厉害,木云乔见她一直忘了要打开牙关,便故意不轻不重的咬了她嘴唇一口,果然少女吃痛,“哎呀”一声,如受惊的兔子。 真的是兔子,浑身湿漉漉的颤抖,眼圈儿也红了,看着真是可怜。 凡人的内心都有一种恶作剧的性子,看到小动物除了要去搂要去抱,也有更多的想要去揉搓欺负一番,如今,木云乔就很想要欺负云朵朵。 于是他真的去“欺负”了。 ——他往她嘴里送了一样东西。 圆的,冰凉,很重,像是一块寒凉的冰,压的她的舌头一时半会没法动,也不能说话,她眼睛圆溜溜的,眼中有不知所措的湿漉。 木云乔见她是呆的,笑了笑,摩挲了一番她的唇,用一种巧劲托了一下她的下巴,她不由自主的吞下了那一颗沉甸甸的“冰。” 木云乔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闭上眼睛。” 然后在她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又吻了下来,然后,那边的门忽然打开,云朵朵来不及反应,木云乔搂着她原地一滚,身下忽然失重,他们互相紧紧搂抱着,跌入了仿佛无敌的深渊,深渊彻骨寒冷,她被怀抱紧紧包裹,但是以便如此,她也依然感受到了周遭如寒水包裹的凉意。 正常情况下,云朵朵应该要惊呼一声,但是现在鸦雀无声,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下落,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不管她很快就知道。 用仅存的两个流光探照之下,她终于看到周围的模样。刚刚的哗啦一身,是掉入了水中。 ——这一处茶坊之下,是一方深潭。 潭水很冷,如冰,泡在水中没多久,浑身就冻到僵硬。 但是她还能够受得住,不知道是因为心中那口气还是今天喝的茶,不是石山说的吗,那骨茶是好东西,石山本人都舍不得的东西,巴巴的骗了她喝下去。 当然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谁知道石山要拿她做什么,搞不好是炼丹! 都说有的凡人爱好长生,特长炼丹,还会弄个一石头人举着盘子接天上的雨水拌玉石磨成的粉来吃,万一这石山另辟蹊径,磨人的骨头来拌成粉来吃呢......也不是不可能,凡人异想天开,什么都敢。 ....... 木云乔从入水不久,就已经昏迷了,他很明显还是冻晕的,面上发白,嘴唇发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此刻云朵朵也不敢去掐他的脸颊,怕真的掐疼了他。 修仙弟子在水中闭气的时间要远远久过凡人,但是这个时候并不是怕这个,虽然他们能闭气够长,可是如果一直出不去,他们哪怕是能靠喝水过下来,都会被活活冻死。 修仙界大多都是春暖花开的所在,鲜少有在冰山雪地修行的,那算是苦修,所以大多弟子都很怕冷,云朵朵和木云乔也不例外。 云朵朵说:“木云乔,你别死啊......” 她张嘴说话,嘴里冒出一串泡泡,木云乔紧闭双眼,看着感觉一个字都听不到。 流光不能抗拒寒冷,在不多时就自动熄灭了,云朵朵最后看到的场景,是水中木云乔无力飘浮的手。 她只能咬牙解下一条发带,把自己和木云乔的手腕绑在了一起,然后她努力瞪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出入。 刚刚见到光明的人,咋然落入黑暗,是没办法立刻适应下来的,她只能靠着手指,一寸一寸的往前探去。 她游了两圈,再一次伸手去拨开面前水的时候,感受到了指尖接触到了一处硬物,她大着胆子往前试探,用指尖小心翼翼的感受,是硬的,滑的,索性没有任何的起伏和活物的模样,感觉......应该是长了青苔的石头。 她顺着石头摸去,还能感觉到石头和石头中间虽然细微却依然存在的缝隙。四四方方的石头,看来,这一处寒潭应该不是天然形成的,可是应该是有一段时间了,这石壁上已经有了一层不薄的青苔。 那么,继续往上呢? 云朵朵往上探去,依然是石壁,但是很好,没有封顶。 她记得他们落入这里的时候还被水流冲刷了一段距离,然后到了一处水流缓慢的地方才停下,她浑浑噩噩的脑子才逐渐被冻得清醒,继而麻木。 现在她已经只能够凭借指尖微薄且迟钝的感应来慢慢地、一寸一寸的上下左右的抚摸。 凭着触感,她已经在脑海中慢慢的构架出来一方大概的模样:这是一处四四方方的所在,水面距离封顶的石头大概半人高,有空气,可呼吸,但是并没有任何的出口,至少暴露在空气中的石壁严丝合缝,寻不到一点,她试图用匕首去击打石壁,无果。 很好,这里大概可以判定,算是一处......水牢。 不对,不该算是牢。 牢房是关押活人的地方,但是这里若是活人来此,大概是活不下来的。 她脑子忽然响起来石山说的一句话:“......就把那丫头捂死,然后丢到小谭去。” 这里,会是小谭吗? 若是木云乔还醒着就好了,木云乔当时反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小谭吗?” 听起来,他是知道小谭是什么地方的。 他若是醒着就好了,也可以问问,这里是不是小谭。 可惜,木云乔双眼紧闭,毫无反应。 那么就先姑且判定它是小谭。 若是这里是小谭,那么等到石山把她捂死,就该把她放进这里。 这里有水,冰凉刺骨,和外界的夏日温度差的天差地别,把她的尸体丢在这里,怕是一年半载再提溜出来,都是新鲜的。 云朵朵这个念头过去,还没跑过她的脑子就被她抓了回来,那念头在她脑子里百转千回,她的心也这样挠抓闹心,最后她实实在在的打了个寒颤:“所以,石山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捞他们出来?” 她终于要哭,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还未淌尽就在脸上结成了冰,她声音颤抖,搂着怀中无知无觉的木云乔:“木云乔!木云乔!木云乔你不能死呜呜呜呜......” 她的身体明明仿佛已经冷透了,可是一汪一汪涌出来的泪却还是热的。 第一百零五章 神仙不怕冷 在下一个“东西”被冲进来的时候,云朵朵正在试图用眼泪暖和木云乔,她一次又一次把尚且温热的眼泪涂抹在木云乔冻的发紫的嘴唇上,然而明明在她手指上还能够感觉到一点温热的眼泪,才一涂抹上去,那眼泪就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凝结住了。 在此刻适应了黑暗眼睛看眼前的木云乔,他漂亮的像是一尊雪做的雕像,造物者不知道是填进去了多少的爱意才把他做的那样的好看,睫毛根根分明,纤长又脆弱,明明上一刻还那样火热颤抖的双唇,此刻却无力的闭着,就好像那之前的活气从未存在过。 不论流泪的少女把他捂地多紧,怎样呵气,他的心口都冷的像是一块冰,隔着薄薄的皮肉,那原本跳跃不已的心脏,好像此刻已经成了一块冰坨子。 云朵朵难过的又要流泪,她眼前一片茫然,湿漉漉的睫毛在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那个借着一股缓慢的水流慢慢靠近的“东西”。 那东西很沉,所以只有一小片布料是飘在水面上的,大部分都在水中,艰难且无力的四下扒拉,像是个溺水半死又尚且存在一口气凭着本能求生的......猴子? 他不负自己的期望,如愿的扒拉到了一个东西,在这飘浮的水面上,没有比摸到一个实际物体更加令人振奋的。 于是他一把抓住,死都不放。 ...... 云朵朵那边真忙着伤心和安奈住时不时涌上心头的绝望,冷不丁察觉脚踝被什么力量紧紧的抓住,这一定不是木云乔,因为木云乔虽然也是飘在水面上,可是他半死不活,明显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的。 那么,现在在水底抓着她脚踝不放的,是谁? 云朵朵僵硬回头,过程中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脖子随着扭动的声音的咔咔响动,十分僵硬,像是傀儡戏时候失灵的木偶。 她首先看到水面上鼓起一块,是衣料,棉麻的质地,且上面还有针脚敷衍的补丁。 这她瞬间发麻的头皮又短暂的松弛了下去——她认得这衣服,这衣服是莫虚言身上穿的,且他非常宝贵这衣裳,因为是喜鹊给他做的,喜鹊做这件衣服的时候老大不情愿,可是到底是做了,于是做的时候故意在夏日时候做好,且衣服故意做的厚,破了一块也不修补,扯了一块布做了补丁,就那样给了莫虚言穿,他不光是无比珍惜的贴身穿着,害怕磨破了,所以外头又穿了一层,倒也是神仙,所以不怕热,在炎炎的夏日穿着两层的夹衫跑来跑去。 这衣裳云朵朵保证,全天下都没有谁能有第二身这么丑的。 云朵朵试探性的扯着那衣裳往上一拽,她冻得也不轻,力道都是没弱,那股力量很是轻松的把淹在水中的脸给提溜了起来,“哗啦”一声,莫虚言被泡的发白的脸从水里冒出。 他湿漉漉的,头发上和脸上哗啦啦往下倒水,眯着眼睛,一时之间都没看清楚眼前是谁。 按理说这洞中黑暗,其实应该是看不到脸长什么样子的,但是无法,莫虚言是个神仙,神仙这种存在,天生的自带一种光环,是真的光环,如夜空最新的月,环绕在莫虚言的周围,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俗称神仙圈。 这神仙圈能够按照神仙的喜好存在在任何的地方,有的环绕在手腕之处,有的在脚下,有的在腰间,还有的,在脸旁。 若是莫虚言是个俊秀的神仙,此刻新月一样的神仙圈映衬在脸颊旁,端的是一种眉清目秀摄人心魄,无奈莫虚言的模样,实在是和“英俊”“端正”“威武”这些词挂不上边,偏偏他又似乎对自己的脸很满意,非要把神仙圈挂在脸上,于是云朵朵此刻的眼前就有了一张跑的发白的,无力的,且浮肿都掩饰不住的猥琐的脸。 仔细一看,这脸还在翻白眼。 他因为这股力量被迫放开了抓着云朵朵的脚踝,现在手上啥都没有,一下子没了安全感,他私下乱抓,嘴里狂叫,云朵朵分辨了好一会,才听明白他喊的是:“喜鹊......” 云朵朵对莫虚言这到哪儿都忽略不掉的对喜鹊的痴迷感到无语,据那误打误撞来过云朵镇的小陶说,人间有一种痴情男女,不顾场合不分对象,满脑子只有谈情说爱,于是民间有传闻,说这种痴男怨女的脑子,其实是被一种食脑妖给吃了,然后重新长出来的脑子,便被称为“恋爱脑”。 这就是恋爱脑吧这就是恋爱脑吧? 云朵朵嫌弃的想,她抹了一把眼泪,用温热的泪水短暂的暖和了手掌,然后一鼓作气,狠狠的扇了莫虚言好几个嘴巴。 同时大声喊道:“上仙!神仙!!莫酒仙!莫虚言!醒一醒醒一醒!” 奈何她手都打红打热了,他还是不行,脸皮之厚,怪不得三伏天穿夹衫都不热的。 云朵朵叹了一口气,只能凑到了莫虚言耳边大喊:“再醒不过来,喜鹊就要跟着别人跑啦!!” 这一招果然灵验,一下子莫虚言的眼睛的浑浊就褪去了一些,他张了张嘴,费力的嗫嚅一句:“不,不行......” 云朵朵暗中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再接再厉:“喜鹊真的要跑啦!” 莫虚言果然急了,眼中瞬间清明,甚至还会举手作势要掐诀:“喜鹊!喜鹊!喜鹊我不能没有你啊.......” 云朵朵果然猜的不错,莫虚言的诀失败了。 这个“小谭”不光是能够困住人和尸体,还能够困住神仙。 在莫虚言被冲进来之前,她已经试了无数种方法,甚至想要放出灵蝶,可是无论如何做法,她手上撕下来的蝴蝶都是湿漉漉的一张废纸。 那边莫虚言还在痛哭流涕:“喜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喜鹊你把我带走吧呜呜呜呜......” 云朵朵冷冷道:“上仙若是死在这里,喜鹊就算是要带走你,你也走不了。” 莫虚言此时此刻还尚未看明白和他说话并且泼冷水的到底是谁,他只是本能的反驳:“胡说,我是酒仙,我死不了。” 云朵朵恨恨说:“你现在能出去吗?——你若是连这里都出不去,就别扯死不死的话。” 若是一辈子出不去,又死不了,那简直比会死还惨。 木云乔眼看要撑不住了,云朵朵莫名其妙的暂时还行,可是她到底只是个修仙弟子,尚未修炼出一点神仙骨,会死也是早晚的事情。 她搂着木云乔,小声小声的哭泣,倒不是她不敢放声大哭,而是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她怕回头她哭的脱力,就再也托不住木云乔了。 如莫虚言说的,他不会是死,冻不死饿不死憋不死,他会长久长久的,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谭。 云朵朵能想到的,莫虚言是一定会想到的,果然,他眼中的浑浊全退了,清明的眼神中冒出一点点逃避不掉的哆嗦。 应该不是冷的。 神仙不怕冷......吧? 第一百零六章 过情关 神仙不怕冷,可是木云乔怕冷,此时此刻,云朵朵恨不得木云乔能够打个哆嗦才好。 她搂着要冻成冰棍儿的木云乔流泪,她眼泪流的凶,反正眼下也不在沙漠地,有的水可以叫她狂流,眼泪一部分粘在了木云乔的脸上,一部分滴落在水中,还有一点钻到她的嘴角,咸的。 她的抽泣声很快引起了那边的主意,莫虚言看她,左看看右看看,再三确认,张口的时候还是有带着迟疑的大舌头:“云......这不是那个云小丫头?是不是?” 云朵朵瞥了他一眼。 莫虚言做了个要拍大腿的姿势,然而响起的声音只有水花:“真是云小丫头?你怎么也在这儿?你还能活着呢?——你楼这个冰柱子干嘛?” 云朵朵没出声,只是看他,看得他心里毛毛的。 莫虚言也不傻,不必揉眼睛定睛一看也分辨出来云朵朵搂着的好像不是个柱子,毕竟柱子不长头发,也没有比例很好的手脚,更加不会有个好看的下颚角还正好嵌入少女的肩膀。 估计是个人,十有八九是个人。 莫虚言断定。 这小丫头不住手的搂着个人,那么这个人,十有八九,该是木云乔了。 ......这姿势可真好看啊...... 莫虚言题外话的想,这样好看的脖子,即便是冻得睫毛眉毛都覆盖了一层冰霜,都那样的我见犹怜,凭空一分脆弱的惊心动魄,莫虚言心里酸溜溜的想,若是他长了木云乔这样的皮相,喜鹊也不会天天对着他翻白眼了。 光想想喜鹊那副小骄傲的样子,莫虚言的一颗老心又忍不住跳了起来。 砰砰砰的,在寂静的小谭特别特别的清晰。 莫虚言舔舔嘴角,干巴巴张口:“这,木云乔怎么了?” 云云朵朵的脸上都是泪,泪有部分冻成了冰,挂在下巴上,变成一个小小的冰柱,还挺滑稽,但是看着也挺可怜。 真是个画面漂亮的小鸳鸯呀...... 其实不需要特意问木云乔怎了,莫虚言光看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 他伸手抓了一把木云乔的头发,有掰过来木云乔的脸,试探了一番他的脉搏,然后扭头冲着云朵朵笑眯眯,露出了一番云朵朵初见他时候那一副猥琐的笑意:“你俩亲嘴啦?” 在神仙圈的光芒之下,莫虚言如愿的看到云朵朵的脸刷一下爆红。 她不光是脸红,而且反应也快,结结巴巴的:“你......你,你怎么知道?” 莫虚言没直接回答,只是问她道:“你觉得你和木云乔,谁厉害点?” 云朵朵想也没想:“当然他厉害。” 莫虚言说:“那你觉得他厉害,怎么现在他这样,你这样?” 他抬起下巴,示意一番冻得半死不活的木云乔,又示意让精神挺好脑子也没冻木的云朵朵瞧瞧自己。 莫虚言说:“修仙人士最怕冷,其他的什么不怕,刀山火海都毫无畏惧,但是怕冷。毕竟修仙界所在的地方都是冬暖夏凉,否则怎么穿飘逸的衣裳做静心的修炼呢?可以说,除了十九站之外,没有一处的修仙谷中有雪。” “神仙不怕冷,是因为神仙有内丹。神仙的内丹要做神仙丹,一些修仙有成的弟子也有内丹,叫做送命丹。” 云朵朵愣愣的,咬着嘴唇没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莫虚言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云府那样的宠爱木云乔,恨不得所有都塞给他,自然也会包括送命丹。”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木云乔苍白的手腕,感知到他微弱不可查的脉搏。 “所谓送命丹,顾名思义,若是送了出去,本人可就有可能没命了。” 云朵朵猛地抬头。 “修仙弟子一般都清心寡欲,不轻易动情,而且过人间的任务重大,除了行善积德之外还要肩负除暴安良的任务,所以一般不会轻易为了儿女私情送命。不过也有个例外,便就是动了真情,万般无奈时候,只能够以命换命。” “......送命丹是修仙弟子的第二条命,可以在万般情况之下保持一口气活着,他把送命丹给你,只有一个办法,”莫虚言捏着木云乔的下巴,一根手指轻轻掰开木云乔的下唇看了一眼,叹息一声,“什么办法你已经知道了。” 云朵朵的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今天流了好多好多的眼泪,每一次以为已经能流尽一辈子的眼泪的时候,却发现眼泪依然绵延不绝。 她声音颤抖的很厉害,明明自己不冷,却觉得心脏都冻的发疼:“为什么现在就是生死关头啊?” 云朵朵不明白,怎么就万般无奈了呢,怎么就生死关头了呢,为什么事情发生的那么的突然,前一刻他们还只是说要去看看那个传说中中邪的姑娘,在石山的茶坊的客房睁着眼睡不着,怎么现在就成了生死攸关要一命换一命呢? 莫虚言看了一眼流泪流个不停的姑娘,他说:“木云乔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云朵朵先是很茫然的摇头,又点头:“不确定,但是我猜测这里或许叫做小谭。” “为什么猜测到这个?你知道小谭?” 这倒也不奇怪,虽然小谭出现在人间的几率微乎其微,可是不代表不可能,这不,莫虚言在人间数百年,也就今日见识到了这玩意。 一把修仙弟子很少听说,但是,万一呢。 不过很明显云朵朵并非是这一万中的万一,她表情茫然地解释:“我们偷听石山说话,然后听到石山说要把我弄死,然后丢到小谭来。” 莫虚言静静的看她,说:“这里确实是小谭。” 他反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小谭吗?” 云朵朵果然摇头。 莫虚言叹息,果然,看来只有木云乔知道了,所以当机立断的把送命丹给了这姑娘。至于木云乔为何会推断他们进了小谭一定会一死一生,他保不住这女孩子......莫虚言抹了一把木云乔额头上的伤口。 伤口愈合,伤口已经消失不可见,但是身上和头上的血迹却不管是泡了多久的水都洗不干净。 原来之前就已经受伤了.....怪不得。 “小谭,在人间之地出现的不多,即便是有,也在基本没那个运气看到,而且年代很久,非常非常久.....那些是魔神尸体所化,埋在人间万丈之下,这里竟然会有,大概是因为发生了沧海桑田这一类的事情,若是埋在山中,山无了棱角,海变得枯萎成了大地,那么,小谭就可以重见天日。” “这小谭是的埋骨之地,也是神仙的无边牢狱。......如今,竟然落到了一个凡人手上......” 莫虚言倒是不害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活了很久,唯独觉得遗憾的是才遇到喜鹊,那颗心才开始跳动却又冰封,只是可惜眼前两个年轻人......但是,他又不能死,若是死了,那就不好玩了。 ...... 云朵朵一边哭一边哀求:“莫神仙,你能不能救救他?把送命丹还给他!!!求求你!” 她起初不害怕,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觉得木云乔那样厉害,即便是忽然这样虚弱也只是暂时,毕竟被打了两回呢,换做是一帮的凡人,都至少要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上好几日吧?这样寒冷的所在,他即便是昏迷一下,脆弱一下,就算是云府见了,也只会怜惜而不会觉得他不争气的。 结果今天莫虚言说,他把命给了自己了? 怎么就送了命了呢? 怎么就......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呢? 她只是来过人间的,并不是要过情关啊。 眼看着木云乔的体温越来越凉,呼吸已经到了微不可察的地步,她急了,情急之下,也不顾着面前有个旁观的神仙,她捧着木云乔的脸,深呼吸了一口让肺腑都颤抖的空气,对准木云乔苍白冰冷的嘴唇,吻了上去。 第一百零七章 弑神者 莫虚言虽然在人间当了那么久的神仙,小情侣什么的也不是没见过,但是人间之人大多含蓄,如眼前这姑娘这样大胆热烈的,他还真是头一回见。 何况是这么近距离的亲嘴,看得莫虚言一张老脸臊的通红,恨不得掐灭那神仙圈,让他躲在暗处。 偏是不能,只能够把臊红的脸埋在了水中,烫的水咕噜噜的冒泡。 他是神仙,五感迟缓,自然不觉得水温变化如何,但是云朵朵感觉到了,甚至连已经半只脚进了鬼门关的木云乔都感觉到了。 她对木云乔的感知尤为快速,她飞快的分开双唇,惊喜的看着木云乔很快红润的双唇,不管是嘴唇,浑身上下的冰凌开始肉眼可见的融化,变成一滴滴的汗珠滑落。 云朵朵自然也感觉到了这水的变化。 “......”云朵朵心中五味杂陈,当然大半还是欣慰的,“您老人家,还有这本事?” 几乎要完全躲在水里的莫虚言嘿嘿笑了一声,水面上窜了两个泡泡:“嘿嘿......” 云朵朵还抱着木云乔不放,木云乔脸蛋此刻脸蛋红润且虚弱的靠在云朵朵的肩上,看得莫虚言又是老脸一红。他又要忍不住躲回去水里,却又觉得若是再躲下去,云朵朵和木云乔就要被煮熟了。 若是真的这样,他即便是没死在这小谭中,也会被云府真人上天入地的给挖出来抽筋扒骨吧? 一想到这事,莫虚言在咕噜噜冒着热气的水中都打了个哆嗦。 莫虚言的脸红下去就很不容易褪去,不过这样好,木云乔的情况实在是不能够再冻到。 云朵朵虽然有点猜到莫虚言脸红的原因,她也跟着脸红,却也不能说些什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左右上下的各种打量。 看来看去,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处石壁上,然后就被石壁上的东西吸引了。 原本这一出即便是有了神仙圈的光亮也是看不到的,因为它被一层一层凝结的冰霜给覆盖住了,但是此刻热气逐渐催化了墙壁上的冰霜,让石壁中露出了一角。 是的,一个角。 角这个字。 云朵朵用手往上够了一下,没摸到,但是她歪打正着的把剩余的还来不及融化的那一层冰霜给摸了下来。 差不多一指厚的冰霜往下掉,发出很大的水声,这一声震荡并非唯一,因为水温的上升,不少的石壁上的冰霜都跟着纷纷掉落,落下之后,露出的石壁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原来一开始云朵朵摸到的所谓的平整无缝的石壁根本不是石壁,而是石壁上被水珠冻结成的冰层。 上面露出几个字:弑.....神者,.....角......由不及。 什么意思? 云朵朵摸了一把凹凸不平的石壁,皱了皱眉。 一边有声音问:“怎么了?” “这石头的坑洞,好像是人为挖出来的。”云朵朵说,她不是胡乱猜测的,而是此时此刻她的手指正好完整的卡在一处凹进去的石洞中。 原本看着凹凸坑洼的石壁的时候,云朵朵有过那么一丝幻想,希望这石头并非是石头,而是土坑之类,但是她其实心里觉得不可能——土坑做出来的水牢根本无法坚持那么久。 但是若是石壁,又怎么会形成这么多奇怪的坑洼呢? 结果她用手一摸,心都凉了,这是石壁,还是十分厚实的石头。这样看来,想要通过挖穿墙壁逃出去的可能就破灭了。 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落和丧气:“刚刚说,这里是关押神仙的地方,难道这之前,还关押过神仙?——倒不是不可能,毕竟我亲耳听到过,那个石山,杀过神灵。” 他们很可能并不是第一批被关押在这里的神仙,有别的神仙也被关在这里过,且时间不短,被困的神仙下落如何不知,但是应该想尽了办法要出去,却无果,在石壁上留下了无数求生的痕迹。 云朵朵还是不解:“可是,石山是一个凡人,凡人不说如何能够知道小谭的作用,即便是他知道了,可是困住神仙是一回事,杀了神灵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杀了神灵,要做什么呢?而且他杀的是土地。” 她越想这回事越是古怪的:“石山是个种茶的人,杀了土地岂不是要毁了自己的茶园?” 木云乔想了想:“他或许就是为了自己的茶园,才去杀了土地的呢?” 云朵朵一愣,扭头就要问莫虚言:“什么意思?” 结果对上的是莫虚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的模样。 云朵朵心里一动,顺着莫虚言夸张的眼神看向一边,对上了一双漂亮,虚弱,又很好哭的眼睛。 木云乔眨了眨眼,睫毛上一滴水珠顺着脸颊滚落,滴落到水里,很轻很轻的一点点声音,却比起那层层的冰层更加叫云朵朵心中震撼。 云朵朵立刻哭了:“你.......”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定定的看着木云乔。 木云乔也看着她。 看着看着,莫虚言就觉得自己应该在水底不应该在水里。 其实不长却在他脚趾差点把水中一块厚冰抠出一个喜鹊冰雕的时候,云朵朵终于哭出来声音,她一手捂着脸,一手还紧紧抓着木云乔,眼泪一串一串的透过指缝滴落在水中,滴滴答答的响。 眼泪如珍珠那样,眼看着云朵朵哭地脸都红了,木云乔终于叹息一声,尽管自己还非常虚弱,他依然费力的张开手臂,把颤抖到不行的少女搂在了怀里,伸手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抚摸她的头顶,原本毛茸茸的黑如乌鸦翅膀的头发此刻还带着发寒的冰凉,她又像是冻的,又像是伤心,哭的几乎要晕过去。 过了一会儿,云朵朵终于哭够了。 她今日哭的实在是太多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木云乔掰下来一块尚未融化的冰柱,塞进了她的嘴里。 冰凉入喉,瞬间让她好受了不少。 她依然眼泪汪汪的看着木云乔,一声声问他:“你是不是不会死了?” 木云乔笑得很虚弱,面色确实是好的:“不会了。不会死在这里的。” 云朵朵急急道:“不单单是不会死在这里,出去了也不能死!” 木云乔笑了笑:“好。” 他才答应,云朵朵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那边悄默从水中冒出头的莫虚言就急忙开口问:“你刚刚什么意思?什么叫——或许就是为了自己的茶园,才去杀了土地的?”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转移话题,苍天见的,他虽然知道神仙固有一死,他宁愿孤单一个神仙死在这小谭里,也不乐意死在这小两口面前,当了那么多年的神仙,结果被这俩小孩儿给臊死,真是上天天不答应,下地也要去毒打一顿阎王泄愤。 这是不甘心啊,活了几百年,也没遇到一个姑娘为了他掉一滴泪。 他那么还在自我感伤,这边木云乔就反问了一句话:“莫神仙,你知道不知道,当年的诸神黄昏?” 第一百零八章 诸神黄昏 莫虚言听到这四个字,有了短时间的愣神,眼神中闪过一些情绪,看起来很痛苦,不过他还是点点头:“你也知道?” 他颇感意外。 木云乔很淡定的说:“知道的。” 结果就只剩下云朵朵不知道了。 于是只能解释一番。 人间有法,天命有道。所有的神仙都需要各司其职,九天之上不养闲神。 诸如莫虚言这种好容易修炼得道却不愿意背负责任和使命的,只能成为一个人间的散落神仙,虚虚的承受几百年的散碎时光然后悄无声息的魂飞魄散。 如暗夜花开一般的无声,如秋风落叶那样的凋零。 而九天之上,皆为神职,如凡人所想,为守护苍生为己任。一切一切,苍生都是重点。 凡人书写神仙故事,很爱写神仙下凡爱上凡人,为了一个美丽的凡人放弃长生放弃天庭放弃责任,只为了过一番男耕女织的人间日子。 似乎当神仙的,除了长生不老呼风唤雨之外,本身就没有别的事了,天庭少了你多了你都无所谓,所以放弃了就放弃了,如树上一枚再普通不过的落叶,如瓦房上的一片随意的瓦,如海边一粒不起眼的沙。 莫虚言叹气,倒是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别说九天之上的神仙了,哪怕是我们这种不起眼的散仙,也不敢随随便便去爱一个凡人的。” 他看了一眼一边瞪着他的云朵朵,老脸又是一红:“你以为我长这样,就没有凡人姑娘爱我了?呵,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 姑且相信,于是有人爱他,可是莫虚言却不敢轻易的去爱。 于是爱上了一个酒坛子。 莫虚言还是叹气:“当年诸神黄昏,真是.......” 他最后也没“真是”出来什么,但是眼神中的恐惧显而易见。 木云乔告诉云朵朵:“这世上不止咱们头顶有神仙,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神仙境界的边界不是无边宇宙,而是另外一片神域。” 人间的皇帝会修筑长城来抵御外敌,会建造海船出海发现新的土地,会建造官衙鸿胪寺来接见外邦使臣,这人间都有他方世界,天上也不可能只信奉一片的神仙。 木云乔在临安的时候见过黄头发蓝眼珠的番邦人,也见过红头发高鼻梁的胡人,那些人来临安木府买花,他记得有个姑娘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珍珠,而引得他注意的并非是那一颗颗圆润的珍珠,而是珍珠上缀着的一个东西,那东西像个“十”字,用纯银打造,仔细一看,十字上面还雕刻了一个被钉在其上受刑的男人。 而那姑娘蓝眼珠的姑娘用汉话说,这是他们国家的守护神。 这个姓耶的神灵在这之前是一个人,神之子,他自愿替世人受难,以救赎世人,乞求上天宽恕世人的罪孽。所以他之后成为了守护神。 也是因为这一段经历,此后木云乔再听说了诸神黄昏的时候,才表现的没有那么惊讶。 否则大概也会如云朵朵那样,听了个开头,就吃惊的嚷嚷:“这世上除了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还有别的主神吗?” “当然有。”莫虚言说,“就像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别的人一样。” 他比划一番:“咱们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珠,人家可能反过来,是黑皮肤黄头发黄眼珠......也可能是蓝色的眼睛白色的头发......这世界如此广大,凡人会笑话夜郎自大,也该明白,这夜郎国可以是一个小小部落,也可以是泱你我之心。” 云朵朵心灵受到震撼,很是懂事的点头。 于是莫虚言重新开始说:“当年,很久很久之前,且当我说个故事,当年下界两国征战炮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战战兢兢,乞求上天开眼,可是只看到神佛闭目佛堂无声。而却不知,那时那刻,天上也有了一场恶战。” 神域有异界恶神入侵,布局多年,一朝杀来,残忍至极,见神杀神,浴血披面。 天地之间开始了一场大战。 中间种种莫虚言并没有说太多,只能说,最后是险胜。 而这其中的险字,便是有数位神职者陨灭为代价。 莫虚言看着木云乔说:“我记得,你在那九尾狐的缠梦中,曾经见过一个不相干的人?” 木云乔 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落颜。 那位落颜据说是典史一族的长老,为神域者,这个神族十分神秘,在九天之上的地位崇高,但是无论是诸神时代还是神隐时代,基本都不常会见到。 反而是人间的入卷人会在特殊时候相见。 就比如有大宋之光的岳飞。 木云乔心中咯噔一下:“不会......不会.......” 也不怪他有这个联想,莫虚言上一句说的可是有关神落这事,下一句就提到了落颜。九尾狐红娘的缠梦是相隔几百年的事情,那些出现的人自然是不存在了,而他从未想过,作为神仙的落颜难道也....... 莫虚言自然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摇头,说:“陨落的神仙并非是落颜,但是也是典史一族的长老之一,而且和落颜关系很好。” 木云乔的心情并没有变得很好,毕竟神仙会死这事已经足够令人震撼了。他想了想在缠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落颜,那个时候其实就已经发生过诸神黄昏了,而她也失去了相伴多年的好友。而那落颜却依然无悲无喜恪尽职守。 云朵朵那边也是唏嘘不已——即便是作为修仙弟子,对于接受“神仙会死”这事也是很难的。 毕竟她还是人,她的师父也最多只有两百多年的寿命,即便如此,她都觉得自己的师父有天大的厉害,那么,九天之上的神仙呢。而把那些神仙杀了的的异神呢? 云朵朵尚未回神,错过了木云乔问的一句话:“敢问莫上仙,这事和这小谭有什么关系?” 莫虚言瞥了他一眼:“你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关系吗?” 尽管莫虚言对云朵朵解释小谭的时候木云乔是晕的,但是通过这亲嘴这件事,莫虚言断定木云乔是知道小谭的。 甚至可以说,木云乔只要经过一番的推理,是可以自行明白石山为何会杀神的动机的。 无他,木云乔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完全超过了一个修仙弟子能够阅览的范围。 “小谭,在人间之地出现的不多,即便是有,也在基本没那个运气看到,而且年代很久,非常非常久.....那些是魔神尸体所化,埋在人间万丈之下,这里竟然会有,大概是因为发生了沧海桑田这一类的事情,若是埋在山中,山无了棱角,海变得枯萎成了大地,那么,小谭就可以重见天日。——这小谭是的埋骨之地,也是神仙的无边牢狱啊......” 莫虚言不怕再复述一遍,然后咬牙切齿问他:“现在你知道,这小谭从何而来了吧?” 木云乔脸色刷一下白了,点头:“诸神黄昏时候,异国神域的恶神变化而来。” 异国恶神执念深重,且神仙与人不同,他们是真正能够天地同寿的存在,只要天在地在,那么九天之上的上神就做不到真正的消亡。 所以即便是神隐时代,那些上古之神也只是去沉睡,而非消失。 因为神不可杀。 而异神也是如此,即便落到了人间成了小谭,也依然拥有困住神仙的能力。 而那个跟随恶神跌落人间的那位神族长老,只怕也是如此。 莫虚言说:“你知道吗,许多许多年之前,江河以北处,其实是一片荒漠。” 翻开人间的青史,许多许多年之前,江河以北,名为北荒,是比岭南更加恐怖的流放之所。 第一百零九章 神落 荒漠这个词听起来不可怕,却也可怕,听起来是个组合词,比如荒芜的沙漠。 荒芜不可怕,沙漠也不可怕,荒芜之地不代表没有生机,沙漠之中也是有人住的。 之所以能够被称为荒漠,是因为这片沙漠当中不光是有无边的沙漠,还有毒虫黑蛇,风沙蔽日,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风沙之日。 有人说放一个碗在地上,第二日的时候那个碗就已经被埋没在沙土中了。 沙土沙土,有沙子,也有土,但是就是没有一点点的雨水。 此处常年不落雨,但是说不通的地方在于,它位于江河沿岸不远处,可是偏偏江河上涛涛的江水就是刮不到一点过去。 缘故众说纷纭,有的说此地曾经也是个水草丰茂的小渔村,但是因为之后有百姓冒犯神灵,被下了诅咒,故而如此。 也有人说这里其实是个魔窟,并非是个无人之地,而是住着旁的东西,那白日就能刮出的风沙,便是魔鬼在行军...... 反正说来说去,总结就是:这北荒,实在不是活人能去的地。 于是就成了各国历朝历代的流放之所。 又是过了许多许多年,距离现在依然还是许多许多年以前,江河以南有两国在打仗,打仗有输有赢,于是其中一国输了,国主殉国皇宫被毁,仅存的一个小皇子率领宫中还活着的成员投降,然后带着遗民登上了千万北荒流放的船只。 便是这一去,之后改变了历史。 莫虚言咂舌:“这小皇子也是命中注定的,他原本若是被厚待,当个闲散王爷之类,那么北荒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天意一通放在他身上,他本就是皇储中的年龄较小者,也没有受到过皇储教育,这样的小皇子其实对于胜国来说不算是威胁,保他一生荣华富贵了事。可惜了,那边的皇帝见不得有皇子存活,又不愿意背上一个斩杀投降皇子的名声,于是就送他去了北荒......” 莫虚言不住的摇头:“即便是天子,对于神仙来说也不过就是个见到黄金多一些的凡人罢了,哪里能料到之后的事情呢。”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要问当时天界发生了什么。 九天之上发生了异神动乱,九天震动,诸神大战,到了最后,便是凡间征战停止,那位小皇子到达北荒求生的第九年,一名神族陨落,消逝在北荒的大地。 神族陨落人间,有个说法,叫做神落。 木云乔心中一动,说:“我虽然不曾听说过神落这个说法,但是我听过另外一个,就是鲸落。” 东海有鱼,大如船,腹中皆可容多人,游动起来周围船只感如地动,总之十分的巨大。 那鱼叫鲸。 而鲸落,便是鲸死之后发生的事情。 一只巨大的鲸死后沉入大海之后,并不是结束,而是另外一个事件的开始,那本札记中写道:鲸鱼落,万物生。 鲸鱼的尸体在海中可以让无数的鱼虾得到食物,包括骨头等等也可以让贝类已经其他微弱的生命存活,这一套流程可以长达百年时光,鲸鱼死后的尸体上,是另外一片繁茂的新生。 而鲸鱼之庞大,对比那些大海中的鱼虾来说,大概像是神一样吧。 那么神呢? 神落呢? 莫虚言很快给了答案:“当年上神陨落之后,那北荒之地便下了一场长达数月的大雨,大雨之后,万物新生,草长莺飞......那位此前在北荒已经历经波折的小皇子抓住了那一次的神迹,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让北荒成了北魏。” 又过了十年,以游牧民族为主的北魏渡江而来,战马的马蹄再一次踩上了当年失去的国土。 ......这是人间故事。 人间的凡人,很会把无法解释通顺的事情安排在自己身上,当然,是有利的。 一边听的云朵朵一下子就明白了,也同时举一反三的明白了石山要干什么..... 她情不自禁的往木云乔的身边缩了缩:“所以......所以这石山,杀了土地,是想要神落?” 木云乔没说话,表情算是默认的。 ——穷奇说过几年前本地的贡橘就不好了,果树不好的原因有很多,最大的因素就是水土,雨水过多雨水过少或者土地不适宜等等,都可能造成原因,果树会受影响,那么茶树不可能独善其身。 可是石山却没有搬家,证明石山的茶园并未受到影响。 而木云乔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察觉到本地土地消失,而土地虽然地位不高,却也是神。 这么说...... 云朵朵再一次抬头看向石壁上头,她还记得那个完好的,嵌入手指头的凹陷,这里是关过其他神灵的,毫无疑问。 他们不是第一批,若是他们运气不好,也可能不会是最后一批。 这一点也毫无疑问。 云朵朵发抖,不是逐渐温凉的潭水的缘故:“凡人......凡人,弑神?” 小谭可以困住神仙,从而让神仙打成自己的心愿,简直相当于一个专属许愿树守护神了;而神落,更好说,一方神落,换来的就是长达至少百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别说问人间的皇帝愿意不愿意冒险了,你看这一个种茶的都干的出来这事。 云朵朵吓得不轻,毕竟实在是颠覆她的认知。 人间好可怕,凡人会杀神仙!这师父从来可都没对她说过的! 莫虚言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作为神仙,他当然也有不能理解的地方:“按理来说,不管是小谭还是神落,即便是在修仙弟子那边知道的都很少,我还是从云府那里知道的。” 至于云府是如何知道的那就很好理解了——陨落的神族是典史一族的长老之一,而他和长老之一的落颜关系看起来不错,通过这种联系,云府只怕也是认识那位陨落的神族的。 但是问题在于,云府真人不是个多嘴的,落颜虽然偶尔也会在人间行走,可是她看起来比云府真人还不像个多嘴的。 那么...... “请问,到底是谁透漏的,神仙可以当花肥的?” 这个问题是云朵朵问的,问的内容太直白,太粗鲁,太......一针见血....... 而这个问题之后,木云乔和云朵朵像是越好的一样,不约而同默默注视上了莫虚言。 莫虚言:“......” 第一百一十章 绿脸的神仙 “我没有!”莫虚言想也不想的反对。 这小谭里头黑暗,原本是可以遮掩面部表情的,结果偏偏莫虚言有个明晃晃的神仙圈,这神仙圈在外的时候明亮度还没这么明显,最多称得上皎洁如月,云朵朵都能想象到,若是在仙女的脸颊旁,这样柔和明亮的光芒打在细致的眉目上,该是多么美丽到让人心跳加快的美景啊。 结果在这里,本身就黑暗狭小,加上水面的反光,这神仙圈简直成了一个明亮的太阳,照地莫虚言连嘴角的抽动都掩饰不住。 莫虚言的心虚倒也不是发现真的是自己说漏嘴的——他在清醒的时候不可能说漏嘴,孰是孰非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必要时候也愿意为了天下苍生燃烧自己,十分的有仙品。 但是,问题是,他是个酒仙。 酒仙的日常就是醉生梦死,在酒池中打滚翻腾,他常常许愿自己寿数将至的时候可以死在一片美酒中,又觉得既然是美酒还是留给后人为好,十分的矛盾。 莫虚言实在是没法保证,自己喝醉酒了会不会说些什么。 尽管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想不起来哪一场的醉酒中会提到那一场诸神黄昏之事,但是他又不敢保证。 毕竟当初自己初见木云乔,当晚上只是在喝酒,遇到了木云乔,之后,他就烂醉了,唯一的记忆就是木云乔通报了姓名,说自己的母亲是上官碧......然后,到了第二天的时候,木云乔就用一种“你果然想让我死”的眼神盯他。 而且更加可怕的是,木云乔的脖子上真的有被勒的痕迹,鉴于木云乔不会自己上吊污蔑,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醉酒的时候下了手。 吓! 他紧张的浑身发抖。 这态度引得云朵朵怀疑,她几乎要尖叫,只是克制住了——这里若是尖叫,回声都够他们受的,于是只能无声尖叫:“真是你说的啊!酒鬼神仙!” 莫虚言弱弱发誓:“不可能!基本不可能!与我喝酒的那些,基本都是神仙,我基本不和凡人喝酒!” 木云乔在旁边抓关键词:“基本?” 莫虚言的汗都要下来了:“是喝过,我在那破地方开客栈,总不会一直没有生意,我也卖点酒,只是那酒买个凡人的时候都要兑水,否则凡人容易醉死......而且,我的酒量怎么可能喝不过凡人?” 于是他觉得自己怎么样都不可能说漏嘴给凡人听。 他又觉得:“小茶镇和小俊山村相隔千里,即便是怎么样的......那石山如何知道?” 这题云朵朵会答:“石山说过,自己阅历不错,走遍许多大山为了寻找茶树。” 走遍了许多地方的石山,比如不会是个闷葫芦,毕竟这样的人想要在陌生的地方停留,可不止光靠一双脚。这世上的山,林,坡地即便是天生地长,在许多地方也已经被圈了起来,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允许陌生人闯入的。 别的不说,光是木云乔就知道,在极北之地有个不咸山,不咸山上有人参灵芝,每到季节时候只有采参人才能进不咸山,若是这个时候有外人闯入,严重情况就打死,好一点的就是打断腿赶出去。 这时候已经有茶农茶庄,茶已经成为了一种行当,那么能够有利于茶树生长的山脉和地方自然也和银钱挂钩。那些人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允许同行进入自己的领地呢? 莫虚言也觉得这话不是没道理的,但是....... 他还是要据理力争一番的:“首先,我见过石山,不然也不会被陷害进来,石山的脸面很陌生,完全毫无印象;其次,若是有人知道,神仙埋骨可得福地,那么自己就去做了,何必要去告诉一个陌生人?” 他连后者都想到了,就是若是,即便,万一,可能,他真的酒后说漏嘴了,那么知道的凡人,为何会告诉另外一个凡人这件事情呢? 而且,神仙埋骨成福地这事,他或许可以说漏嘴——说的是或许,因为他也是神仙,将来也会死,只不过只有一半的可能会将埋骨之地成为福地,因为他不是神,而是仙。 凡人总是把天上的统称为神仙神仙,却不知道神和仙的区别大了去了。 神职皆有位,高于九天上。成为神的不管大小,皆有职责在身,而且,有神骨,也就是所谓的金身。 观音的金身在普陀山,典史一族的金身皆在蓬莱,云府也是神格,金身被抵押在方丈。而作为仙的莫虚言没打算去修炼出神格,将来大限将至时候,就会慢慢的失去五感,灵气渐弱,如游魂一般在人间茫然前行,最后倒在某一处地方,若是有力气,就给自己挖一个坑,若是没力气,也不要紧,他会渐渐随风而去。 另外,莫虚言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还有,在这之前,我甚至觉得人间并无小谭的存在。” 说了这么半天,这最后一个倒是最能站得住脚的。 确实,包括木云乔,也是在一品仙人洞的天书中知道小谭的存在的。 而且在天书中,小谭在人间,为深水泉,洞口极小,内在极深,而且分流众多,水冷,凡人饮之微苦,不可用。天界不可能摧毁小谭,就如同魔界不可能吸收神陨的遗迹一般,天界为了尽可能的减少小谭的影响,于是发动地动,将小谭深埋地下,或者干脆起了一座大山镇压。 而且派了神灵守护,底下有土地,大山有山神,虽然做不到万无一失,但是双管齐下,必要时候,神灵还可以通风报信,避免惹出麻烦。 所以,就连天书中都说,小谭即便有,被利用的可能性也十分的低。 即便是凡人发现这处小谭,也只会觉得,这就是一处小谭。 “等一下,”云朵朵打断,她很是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左右看了看,“所以,我可以不可以认为,小谭这件事情,虽然修仙弟子知道的不多,人间的散仙知道也不多,但是,不代表没有神仙不知道,比如,山神和土地是一定会知道小谭的存在和作用的,对吧?” 莫虚言没吭声,但是他脸已经白了,很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而那边的木云乔则是慢慢的问了一个问题:“莫上仙,自你来这里之后,我们还没问过,您是如何,进来的?” 这很好问,也该问,他和云朵朵两个都是修仙弟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俩会遭遇事情称得上是大意但是也可以理解,毕竟年轻,没经验,面对狡猾的妖魔鬼怪还能掏出符纸镇压,严重点诛杀也没问题,但是凡人就很麻烦,动起手来若是惹出什么事情,可不是端出修仙弟子的名号就能过得去的。 所以一般过人间的弟子们首要记住的就是不要和凡人起冲突,因为很麻烦。 这一次也很麻烦。 可是,怎么麻烦到了莫虚言这里,也成了麻烦呢? “你,你可是神仙啊?” 在神仙圈的光芒万丈之下,莫虚言的脸,一寸寸的绿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目的 这话说来不长,但是想要出口却很丢脸。 丢神仙的脸。 莫虚言是酒仙,主打的就是一个千杯不醉,但是他竟然醉茶了。 起因是青绿给了他一包茶叶,起初他不以为意,且说自己只爱酒,即便是活了这些年也不曾和陆羽有过多少交集,实在是不爱茶,若是爱早就爱了。 但是青绿却说,这茶生长的茶树,其实是用酒浇灌而来的,故而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的东西才敢用来孝敬上仙。”山神青绿如此说。 “你信了?”问这话的是木云乔,他多少在人间生活过,自然知道用美酒浇灌植物这件事情的离谱程度。 莫虚言差很多要跳起来,若不是他此刻除了一个脑袋基本都泡在水里的话:“怎么可能?我虽然是神仙,可是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烟火气!别说我知道烈酒能烧死茶树根茎这事,我连蒸包子,打铁,烙饼,扫地的时候要洒水,打算盘算账本这事我都会!” 莫虚言的脑子算不上灵活,人是公平的,上天给了一样就要夺走另外一样,比如给了他寿数长岁的仙缘,自然就剥夺了他的聪明智慧,毕竟他不需要在凡人有限的命格中学会很多东西,他岁月漫长,有的是时间去慢慢吞吞一点一点的学会一样本事。 所以木云乔确实相信他的那些报上名的本事不是瞎吹。 可是...... 云朵朵说:“可是您还是没安奈住好奇心吧?” 莫虚言的脸从头开始就是绿的,现在没啥变化,以至于云朵朵从他的沉默中无法通过表情变化观察出来他的回应。 云朵朵只能又问了一句:“您喝啦?” 这回莫虚言说话了:“没有。” 事实上,莫虚言确实有过想法要尝一尝,毕竟他实在是爱酒,也对于与酒有关的一切都十分的感兴趣。当初也曾经哭闹打滚,想要让云府仙居中的戏精替他做一桌子与酒有关的菜肴来,结果被云府拒绝,任凭他如何的痛哭流涕和胡闹,云府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把他按进了一品仙人洞的鲤鱼池中。 而这回,难得遇到茶酒相结合的好东西。 他自然会去品鉴一番。 那是个小小的纸包,看起来平平无奇,拿在手中也是四平八稳毫不起眼,若是丢在人间的路上,只怕没几个人会丢眼神去注意。 可是那是人间啊,人间才注重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弄个装珍珠的匣子都要做出来一个镶嵌宝石的精美盒子,以至于出了一个买椟还珠的成语来。 修仙人士不在意这个,当年云府生辰,东海的公主就用贝壳装了一串珍珠送来,非常非常的实用和简单,也心意沉甸。 东海公主垂涎云府多年,从双丫少女到如今亭亭玉立,痴心不改,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便如此,云府依然把那串珍珠挂在了府中的横梁上。 横梁之上还挂着西海送来的宝石,南海送来的夜明珠,北海送的鱼油灯,泰山送来的灵芝等等等等,都是发光的东西,照的仙居中的云府灿烂辉煌俊美无双,四海公主包括泰山夫人心中的小鹿狂跳,差点晕厥。 而现在,差点晕厥的是莫虚言。 他发现了一个好东西,稍微揭开一角的油纸包的时候,那一股酒香味就直接钻进了鼻子里,芳芳扑鼻,既有浓烈缠绵的酒意,也有淡淡的无法忽视的茶香。 真是不知道跑出来会是什么味道。 光是从气味来说,莫虚言都觉得自己要醉过去了。 结果,他真的醉了过去。 他砰然倒下,呱唧一声,脸着地的那种,手里还虚虚握着那个不断散发这酒气和茶香的“好东西”。 然后醒来之后,他就看到了木云乔和云朵朵。 之后,他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啊,这里是小谭啊。” 然后第二个念头是:“天哪原来人间真的有小谭!” 莫虚言把脸都埋进了冰凉的水里想要冷静下来,结果差点把小谭的水烧开。 ...... 复盘到了这里,包括云朵朵在内的都知道了要怀疑谁了:“这个石山,之所以知道这里有小谭,小谭是做什么用的,以及埋葬神骨为福地......都是青绿说的。” 不止如此,同时也是青绿,联合石山杀了土地,放出幻蛇,引得莫虚言上门,毕竟不管是幻蛇出现,还是土地失踪,会引来注意的,只能是修仙弟子或者神仙。 凡人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这一招,还挺厉害。 但是与此同时云朵朵也很糊涂:“那石山这样做,弑神这事比凡间的刺杀皇帝诛九族还要厉害的......会永世不得轮回——他做下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他的茶园?” 生平第一次涉足人间的云朵朵觉得不可思议,不是都说凡人是重利的吗?重利的前提是保证自身的利益为上,或者惠及子女和后人,石山这一番做法,直接让他无后,自己也会永坠阿鼻地狱,想来想去,受惠的似乎就只有茶园而已? 还有,为什么山神会愿意帮助石山陷害自己的同宗? 他是神仙,土地也是神仙,莫虚言也是神仙,木云乔和云朵朵即便不是,那也是修仙弟子,和神仙的关系千丝万缕,而且他也不能保证,这些修仙弟子的师父有没有哪一位是神仙的,比如木云乔,他的师兄兼职师父就是云府真人。 根本得罪不起。 然而,青绿似乎都不在意,这是为什么? 莫虚言咬牙:“真是该死!” 没头没尾,也不知道他说的该死的是石山还是青绿。 甚至,那个河神是不是也是一伙的?也不清楚。 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还有,如同石山只是想要和山神合作杀神灵,惠茶园,那么,皮阿大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皮阿大怎么看就只是个凡人,包括皮寡妇和那个皮家的儿子,怎么看也是个普通的凡人,为何要杀了他了? 云朵朵十分的想不通。 而木云乔起先沉默不语,此时说话也是慢吞吞的:“有没有可能......连穷奇也是?” 一开始云朵朵和莫虚言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云朵朵也差点跳起来:“你的意思是说,穷奇也是骗子?” 她很快顺着这个思路想:“是了是了,我们原本是打算收了幻蛇就离开的,土地这事莫上仙自然会去找对应的天神处理,结果就是因为那个穷奇的故事,才把我们引来这里......而且我们当时通过离朱之泪看到的幻象,也是那个山神和河神演的......难道,这里的神仙都是一伙的?” 这也太可怕了! 云朵朵实实在在受到了惊吓,这也不怪她,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初出茅庐,并没有想过要面对凶残的凡人加上凶残的神灵,这怎么看都是一场毫无出路的死局。 云朵朵忍着不让自己流泪,说:“他们编故事骗人,然后杀了我们吗?” 木云乔摇头:“或许不是,我们两个是人,毫无用处,莫上仙只是散仙,不成神骨,也无用处,怕的是,他们想要别的——你我背后之人。” 严格来说,应该是神。 他们背后的,神仙,有神骨......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云府。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茶 莫虚言头摇的如拨浪鼓,他晃地实在是激烈,头发上水滴如下雨天小孩子转伞那样转的水花四溅,云朵朵和木云乔都默默的抹了一把脸。 那边莫虚言越想越不可能:“疯了疯了,不可能的,他们怎么敢对云府下手?何况,这也太冒险了!” 他问木云乔看法:“你觉得呢?” 木云乔点头。 确实冒险,或者说是属于找死。 云府真人再如何被天帝不喜,那也是九天之上的神格。天帝要惩处他都要千方百计的去拿捏他真正的错处,何况是凡人要去陷害他,一个闹不好就会落下天雷劈下,此地寸草不生的结果。 石山暂且把他当成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茶痴,为了茶可以倾尽所有,但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他的心肝宝贝完好无损的前提之下,否则的话,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儿冒一点点的危险。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石山要了解云府真人的身份才是。 但是石山不可能了解。 “而且对于凡人来说,科班印象极重,他们觉得神仙孤傲,喜欢独来独往,天地之间唯自己而已,所以他们或许也会觉得,即便是杀了一个神仙,天庭也不会察觉的.......” 木云乔还说:“这并不是我胡乱猜想——民间有许多故事,皆暴露了这个问题。譬如牛郎织女,这个故事中织女为天帝的女儿,日日都要织天生的云霞,那么为何织女被牛郎偷走羽衣滞留人间,一直到生下了一双儿女,才堪堪被天庭察觉?七仙女和董永也是如此,等到了七仙女和董永结了姻缘之后,天庭才出面行事......” 莫虚言在人间数百年,自然也知道这些人间编撰的笑掉大牙的故事:“大概是因为编撰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根本吧,打时间差呢。” 木云乔说:“若是人间的凡人对这个天上人间的时间深信不疑,石山也可以打这个时间差。” 石山不求长生,只求这辈子能够种出来一片好茶,之后茶树名存千古,那么他也会因此获得另外一种方式的长生。 这个不是不可能,木云乔的父亲,包括祖辈,皆有这个概念——木家是出了名的水上华府,擅长种各种奇花,尤其是莲,木家的家主,也就是现在的木云乔的父亲当年常常带着木云乔去临安的许多名贵的园子转,指着一些名贵花种说:这是木家谁种的,那是木家谁培育出来的,某个花中在皇宫贵族中已经时兴了百年......等等等等。 人是活不了那么久的,但是花木可以。 而对于石山也是如此,他活不了那么久,但是他的茶可以。 他杀了神仙,种出来一番好茶,哪怕是灰飞烟灭,天庭都不能去完完全全的灭绝他。 “疯子......疯子.......” 莫虚言气的要跳脚,但是也是因为这个态度,也证明他觉得木云乔说的可能性很大,石山真的可能这么发疯。 莫虚言又说:“你们之前,可曾主动暴露过身份?” 云朵朵急忙说:“当然没有!我师父说过,凡人是不会理解什么是hi修仙弟子的,到时候宁愿说是什么道门的俗家弟子也不能说是什么仙门弟子,不然解释起来麻烦人了!” 莫虚言说:“那也就是说,不管是山神河神,还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穷奇,对于你们的身份都是单一的?” 木云乔点头。 云朵朵也跟着点头。 莫虚言也点头:“既然如此,难么他们会打云府主意的猜测就暂时抛开吧。” 既然这个可能性被抛开了,那么只能继续思考。 云朵朵小心翼翼道:“我师父说过,凡人的想法简单,神仙神仙,分不清楚,会不会有可能石山会觉得,酒仙大人,也是神?” “那莽夫不知道,难道那山河神仙不会提醒?” “我师父说,凡人都傲的很,得益于他们的见识有限,所以对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概念其实理解不了那么清楚......我想,即便是对于山神来讲,石山若是傲慢起来,也会觉得山神这辈子就困顿在眼前大山中,哪里比他更有见识?他虽然是凡人,却走遍名山大川阅历丰富,他可以理直气壮的看不起山神。” “没想到你师父给你说了许多人间的事情......”莫虚言瞥了云朵朵一眼,眼神中有那么一分的赞赏,仿佛在说“做的不错”,不过说话时候内容说的确是,“青引那小子倒是有几分分寸的。” 这个眼神,这个语气,破天荒一般的,叫云朵朵觉得,眼前的这个酒仙,真真正正是个大前辈,老神仙。 而且,意外的让人觉得靠得住。 云朵朵咽了一口唾液,润了润发干的喉咙——小谭的水不能喝,即便是冰层也是由小谭的水凝结的,更加不敢动,她之前哭了太久,身体里的水分在以自己无法忽视的程度缺失,人真的不能缺水,怪不得即便是修仙谷的大弟子闭关辟谷,可以不吃一粒米,却每天都要喝水。 她现在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缓慢但是明显的消散中,她害怕自己抓不住莫虚言这像是不慎流露出的稳妥。 她小声却又急切道:“酒仙大人,我们要怎么做?总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吧?” 莫虚言说:“不会的。” 他语气很板,有一些冲,还带着一种突兀感,好像话只说了一半,就强行把另外一半咽了下去。 以至于这“不会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云朵朵猜不出来。她求救一般的看向木云乔,却见木云乔也默默摇头,示意她冷静一番。 莫虚言再次开口的时候就柔和了很多,甚至有点宽慰的感觉:“这小谭对于你们来说无用,原本我若是不来,木云乔也就冻死了,但是我来了,你们也就死的没那么快,不过放心,他们大概不知道这里头的情况,很快就会放放你们出去的。” “我感觉,他们要我死是不错的,但是,抓你们,大概是需要别的用处。” 莫虚言说:“我在昏迷之前丢了一点点神识在上头,不知道这里是小谭,神识过不来,到时候你们出去了见了,记得拿走。” 若是木云乔原本还不懂莫虚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么他很快也会明白过来了。 ...... 青绿在摔桌子。 很大声的那种,他几乎把石山的茶坊砸烂,动静吓得春妮战战兢兢躲在石山的怀里止不住的发抖。 石山一边应对青绿的发疯,一边漫不经心的安慰春妮。 青绿砸碎了最后一个杯子,冷笑的看了看石山怀中的春妮,目光十分的不善,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春妮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脸涨的通红,不由自主的往石山后面挪,试图不让青绿看到自己赤裸的双脚和小腿。 感受到了石山不善的眼神,青绿终于把目光从春妮的腿上推开,他继续冷笑,不过终于说话了:“你居然做成了......真是孽障!” 最后两个字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没避讳谁,自然被春妮听到,她以为是青绿在骂自己,委屈和不解一起涌上心头,虽然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可是眼圈儿已经红了,纤细的身量不住的颤抖,隔着石山粗布的衣裳传递到他的肩膀。 一向惯会哄人的石山这一次十分的敷衍,他挥手叫春妮下去,似乎完全没看到春妮的委屈。 春妮十分惧怕这个叫青绿的陌生男人,纵然心中有一万句的撒娇,也不敢出口半个字,她咬着唇,含着泪出去了。 等到属于女子的轻盈且破碎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石山这才大大咧咧的挑了一个三条腿的板凳,坐了,亏他生的魁梧,那小小断腿的板凳竟然也做的稳当。 他慢悠悠说道:“山神大人何必如此动怒?这山中清幽岁月似乎并没有让您这位神仙修身养性啊?竟然还学会了人间的粗鄙!” 青绿咬牙,眼神看着很像是想要一口咬死石山:“我配合你迷惑莫虚言,为的是不让莫虚言参合进来,你答应我的,迷倒了他就交给我,我会把他丢出去让他忘了这里的事情,你竟然敢把他关进小谭!” 青绿几乎要咆哮:“他可是人间的神仙!神仙你懂不懂!和土地不一样!” “我看不出来,”石山非常平静的说,“是你说的,他来了这里就是为了调查土地失踪事情,他甚至还带了两个徒弟来,若是不关住他,即便是他忘了这里的事情,我再弄死这两个徒弟,可是之后呢?会不会有别的神仙也会发现这里土地失踪了?露馅是早晚的......” “难道你想加快速度做出神茶?”青绿脸上很难看,脸色绿的快要和头上绿色的宝石饰物还要绿,嘴角也挂了一丝嘲笑,“他是酒仙!没有神骨!他被关在小谭里即便是死了,你也捞不出来一块骨头!” 石山大笑起来,脸上的嘲讽浓重的像是把青绿脸上的嘲笑一并抹到了自己脸上一般:“你这个神仙,真是......蠢笨的很,我都跟你说了,你却还是觉得我是为了那骨头......” 青绿站着不动:“你什么意思?” 石山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酒仙,这些你早就说过,我就是知道他是神仙才关了他的。我要他的仙气......你应该有办法吧?让他的仙气冒充小俊山的土地?” 第一百一十三章 泥胎 青绿原本很是焦虑的在来回踱步,他是山神,脚下尽管狼藉一片,可是却没有一点点的尘土对他的衣袍弄脏半分。 对于屋子里为何会有尘土这事,就要问此刻在一心一意玩泥巴的山石。 眼前的石山在塑一个泥胎,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在精心雕琢一只手,已经有了指甲和拇指的轮廓,没有手纹,他刻意没有留下任何手纹,整个泥胎的手掌光华无暇,他神情专注,正在抿住呼吸把一个茶盏往那手掌上放:他做的泥胎是一个掌心向上伸展的手势的塑像。 那个手掌的旁边还有三个已经做好的手掌,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是仔细一看会发现,有两个做好的,要比较旁边的一个和他手上的这个泥胎,要小一些和秀气一些,像个女孩儿的手。 ...... 他专心的很,否则不会发现此刻青绿已经停下脚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他。 看得石山心里越发觉得好笑:“你不要用这种表情看我,就好像你想不出我能做出这些事情一般——说来我会这般做,不也是因为你?是你说,土地也是神,用土地的神骨照样能让荒漠成福地。” 青绿是山神,若不是石山再一次的告诉自己,他恐怕会误以为眼前的一个怪物。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神仙身上见到这样重的戾气。 不过这种戾气也是一闪而逝的,快的像个错觉,青绿叹了一口气,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样:“你还要杀几个土地?” “三个。”石山很快回答,“我还需要三个土地,而且,上天有眼,我很快就能成功。之后,我把寻江还给你,你带着寻江归林也好,入海也罢,我都不会再做些什么。但是现在,你还要帮我,做出四个土地的壳子——那个酒仙的力量应该够吧?” 青绿面无表情:“他没有神骨,单纯的仙力为此不了多久,便是瞒过了过路偶然召唤的神仙,很快本地也会慢慢的贫瘠——就像是一片被老鼠撕咬完根部的大树。” 良禽择木而栖,大树若是再也没有茂密的树叶来让鸟雀躲避阴凉和雨水,那么鸟雀就会很快离开,终有一日,蛀空了树干的大叔轰然倒下,留下一片废墟。 石山大笑:“如此说来,我还算是挺好?” 面对青绿的不解,石山说道:“我用那几片土地,换我的好茶,不算是亏吧?我也没有草菅人命过,算起来,等我死后被打入地狱的时候,我还能抬头挺胸的。土地么,不过就是万物之灵孕育而生,既然如此,那么只要这大地之母一日尚在,就还能孕育新的土地出来。” 青绿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只是很淡的一声冷笑:“你的脸皮到了地府怕也是烧不破。” 石山浑然不顾,微微一笑。 青绿知道他路已经走到这里,无论如何说法,都是没有用的。 他只能偷偷地替木云乔和云朵朵叹了一口气。 “你对那两个孩子有什么打算?” “这两个孩子是天意送来的,怕不是赞叹我的决心和毅力,对我伸出援手——他们是神仙的弟子,我没有猜错吧?” 青绿点了点头。 石山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既然是神仙的弟子,怕死也能召唤土地对吧?” 青绿还来不及否定,那边石山就好像看破了他的打算一样自顾自说道:“穷奇当时跟踪他,亲眼见到他如入无人知地一般的入了县衙,然后去看县志,也曾经召唤了县中的土地问询,你当初说的果然不错,这土地和土地之间果然没有私交,本地的县中的土地,对于村中土地的失踪一无所知。” 石山的语气中带了一点点的惋惜,他咂着嘴,不住的摇头:“那时候倘若春妮跟着就好了,直接掳了那土地去——毕竟同乡,小俊山的橘子泛了酸,县城的枇杷也不改是甜的。” 青绿只觉得他疯了,他沉默一会,忽然问他:“所以,你想让两个孩子也接了神骨?” “难道你不高兴吗?”石山反问,“这两个孩子接了神骨,我的神仙茶就成了,到那时候,寻江就回去了。不好吗?” 青绿没有说话。 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青绿反而有一种虚无的感觉。 他的沉默被石山察觉,他抬头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当然了,你若是觉得寻江无所谓了,我也可以放了那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是人,就当是受了一点伤,丢了一点记忆,不碍事的。” “不必了,”青绿甩门而去,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照着计划进行就可以了。” 石山看着被山神大力摔过来的门,那门凄惨的发出吱呀声,这茶坊,建成的时候用心程度可比那皮阿大的强多了,但是如今到处都是枯朽之态,这人间的东西啊,就是不禁用。 山神多次莅临这里,但是满怀怒意和怨气,神仙的怒意不是人间之物能够经受的,所以看来这间茶坊很快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也没关系,正好借着这个茶坊的毁灭离开这里。 人都是需要有特定记忆的,对于无声无息消失的东西反而上头,多年都津津有味,他若是真的无声无息的离开,搞不好过了十几二十年这些村民还要津津乐道呢。若是这房子坍塌之后,他“无可奈何”地离开,用不了多久,村民也就把他抛之脑后了。 到那时候,村中百姓对于这山坡的茶坊影响,大概就是无。 毕竟皮阿大“死”于村民之手,而他的茶坊,早已经没了踪迹。 石山在屋子里继续捣鼓手上的泥胎,不过在他低头的时候他却发出了一声极其懊恼的声音——因为他发现青绿的摔门不光是差点把木门给摔破,而且已经把做好的手臂震地出了裂纹,而不巧的是,那出了问题的两个手臂,正好一男一女,且一左一右。 ...... 青绿并没有立刻回去山中。 他在山中实在是过了太久,对于山中的一草一木甚至一颗石头都了如指掌。 天还未亮,曙光还未越过山头——此地的朝阳要比其他地方来的晚一些。并不是原本就是如此,而是这几年才如此,但是对于习惯了看天吃饭的百姓来说,只会觉得这几年日头走的快了一些,觉不自觉多了些,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穷奇拉着老牛在橘子林中的木屋睡着,他睡觉的姿势蜷缩成一团,像个半圆,睡的很熟,老牛见到山神到来一声都不敢吭,垂下牛眼默默的反刍。 山神的一双眼睛可以看透一切,此时此刻,在村子里的另外一个角落,一个白头的年轻人,也是这样的睡姿,若是此时此刻有个巨人起了兴趣,把穷奇和那个白头的年轻人此刻拼凑在一起,就可以发现,这两个人的睡姿正好可以拼成一个圆。 青绿默默的橘林中站了很久,久到露水湿透了他的衣裳,久到朝阳升起,蒸发干净最后一片叶子上的露珠。穷奇被晒得热醒,满头大汗的爬出了木屋,顿时就有一阵穿林分吹拂而来,舒服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他没有听到那风中夹带的一声叹息:“寻江......” 第一百一十四章 鹅鹅鹅 天亮之后,小谭涌入了第一丝除了神仙圈之外的光线——这光明才出现的第一秒钟,神仙圈就消失了。 石山探头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脸朝下飘浮在水面上的莫虚言,他浑身软软绵绵,想一滩破布那样在水面上飘来飘去。 而木云乔和云朵朵,虽然没有这样的毫无形象,却也没好到哪里去,也基本昏迷不醒。 不过一宿不见,原本还娇俏漂亮的小姑娘此刻小脸雪白,睫毛紧紧的闭着,旁边的木云乔情况更加不太妙,不过这很好,甚至石山在想象中他们的情况要更加糟糕才是。 “按理来说应该冻成雪人才对......”石山嘀咕,不过他自然的想大概是因为这里头多了个神仙的缘故。 青绿并未对他说更多关于神仙的事情,但是在石山这种凡人的理解中,土地这种的神仙实在是小到不行,虚担一副神骨,既不能保佑风调雨顺,也做不到呼风唤雨,甚至百姓落难时候,也不会去寻求土地的庇护。 而对于莫虚言这种的神仙就不一样了,哪怕是散仙,数百年的寿命已经足够引人仰望,而且他是由人成仙,即便是等级不高,可是不是还有术法么? 崂山道士还会驱鬼降妖呢,这种真神仙只怕更加厉害。 ...... 这个想法在石山从木云乔身上搜寻到一些符纸的时候更加坚定了。 在小谭中泡了一晚上,从这看着平平无奇的荷包中掏出来的一叠符纸竟然没有泡烂,真是......石山试了试,果然水火不侵。 水火不侵的不光是空白的符纸,还包括木云乔和云朵朵的衣裳。 石山很是仔细的看了看木云乔的衣裳——他到底还懂得一点点非礼勿视的道理,果然,他发现木云乔的衣裳格外的别致,看着样式普通,但是却没有针脚的痕迹。 “难道这就是天衣?天衣无缝?” “果然是神仙弟子!”石山赞叹。 并且对于眼前的两幅躯壳更加的满意——这一对小情人可以替他带来更多。 比较春妮来说。 春妮再如何的听话,到底也只是个米铺家的女儿,左右不过是能走一趟县中。有了神骨之后,来去更加的自如,也更加的听话。 听话就够了。 石山心中如此想法。 他看着听话的春妮用娇软的手毫不费力的托着昏迷不醒的少女,把她挪到了水池中。 说是水池,其实更像是一口大锅,一口可以让云朵朵十分自然的泡进去的大锅。大锅之下燃着炭,随着炭火的燃烧,锅中的水温也逐渐的上升。 等到锅中的水到了足够烫手的程度的时候,锅里的少女逐渐苏醒。 随着睫毛的眨动,云朵朵逐渐睁开了眼睛。 睫毛上的水珠到底是影响了她的视线,她记得师父说过,当初捡到她的时候原本想丢掉,或者给点好东西让人间的夫妇来养,偏生自己抱起来的时候,那婴儿在他的怀里睁开了眼。 青引回想起来都还是被萌的心肝儿颤抖:“那眼睛啊,像葡萄一样,真黑,还有那睫毛,扑闪扑闪的,像蝴蝶,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娃。” 修仙界中很少有娃娃,大多挑选有天赋的修仙弟子都是从七八岁开始,和人间的开蒙时间差不多,从未有过什么传说中的灵童啊智婴啊,一出生就紫气东来灵光大盛的。那都是骗人的,只能骗人,神仙骗不到。 而事实证明,天生灵童果然是假的,襁褓时期就成了修仙弟子的云朵朵几乎可以算是一点灵根都没有,天天和修仙界中的小精怪玩的开心,玩得不开心就绝交,反正也没什么的。 不过青引教育的好,云朵朵对待精怪就像是人间对待鸡鸭鹅一般,平时可以玩可以学着嘎嘎叫,但是该吃的时候也是吃的满嘴油流的。 云朵朵睁开眼睛,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守在锅边的春妮。 她一时之间没认出来春妮,只是觉得她伸长脖子探头过来打量的样子很好笑,又很熟悉,像是她认识的一个白鹅精怪。 那只白鹅精怪是个姑娘,平日里喜欢穿白色羽衣,爱看傀儡戏,激动地时候就会鹅鹅鹅的叫,看到悲情戏份的时候会鹅鹅鹅的哭,后来云朵镇来了另外一个白鹅精怪,是个男妖怪,也穿白色羽毛衣,大热天的也要这样裹着,一头汗了也不肯换,在一场折子戏的演出时候对哭的鹅鹅鹅的女白鹅一见钟情,天天追着她跑,不管是女白鹅是自己跑还是赶着鹅车都是照追不误,一边追一边流着泪喊:“鹅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鹅啊!鹅儿啊!鹅鹅鹅啊!” 想到这里,还在锅里被煮的云朵朵噗呲一下笑出了声音。 这笑意激怒了春妮,她本来就对石山想要给云朵朵塑骨这事耿耿于怀,一边守着锅一边心里醋意翻腾,恨不得加大火势直接把云朵朵煮熟算了。 这忽然一笑,更让春妮觉得实在挑衅她,仗着如今石山不在,她尖着嗓子喊:“你笑什么!?” 然而这一句像是喝止也像是质问的话并没有让云朵朵产生什么惧怕,她还是自顾自的发笑,笑得春妮越发的火冒三丈。 少女在锅中的时候一直昏迷,脸色也是白的,经过缓慢过度的温水浸润之下,她的脸色和唇色都恢复了红润,一双纤长的睫毛又黑又润,笑起来的时候不像是平日少女的娇羞腼腆的抿嘴微笑,而是仰头大笑,水波一次次跟着她笑意而震荡来去,有好几次都要淹没她的眼睛。 她却浑然不在意,依然还是自顾自的笑,笑得又畅快又美好。 真是美丽的少女啊...... 春妮眼前又浮现了石山打量云朵朵时候眼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赞叹,她的心闷得发疼,像是被无数只猫爪子挠抓一样,又疼又痒,耳边不断有个声音在蛊惑她:“杀了她!杀了她之后,石山还是你一个人的!” 她险些被这个蛊惑骗到,伸出的手的指尖触到水,那水其实还没有到烫人的地步,最多是温烫,但是她却立刻缩了回去。 她不能承受石山愤怒的后果,她甚至对于只要稍微想象一下石山怒视她的一个眼神她都受不了,可是......她更加受不了石山把温柔的眼神转移给别人。 春妮的手颤抖,缩回的手定格在半空,她面上是果决的恨意,眼中确实彻骨的悲伤,但是发抖的身体和冰凉的双手无一不泄露她的犹豫。 春妮在犹豫,但是“云朵朵”却并不会。 春妮没注意到大笑的“云朵朵”什么时候止住了笑声,收敛了笑意,只留唇角的一点勾勒,只听“哗啦”一声动静,一双手从热水中伸了出来,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春妮的手腕。 女子柔软冰凉的手腕被截然不同的温暖紧紧包裹,她想要颤抖,尤其是在对视上了少女的眼神之后,她更加的从内至外的想要发抖,然而少女明明也是一双又软又小的手,此刻却迸发出坚定的力量,叫她动弹不得。 她甚至来不及呼救一声叫外面的石山听到,就被大力的拉扯到了热水中。 等她狼狈的在热水中睁开眼的时候,她们的位置已经发生了变换。 她的脖子被少女紧紧的禁锢,让她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要一张嘴,无尽的热水就会涌入她的口鼻中。她只能被动的听她正上方的“云朵朵”在说话,用一种陌生的,不容置疑和回避的强硬且冰冷的态度:“你就那么喜欢他?你就没有一点点怀疑过,自己凭什么喜欢他吗?石山这个模样的人,村子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你家米铺运米的劳工你怎么不喜欢?还爱的这么惨?我若是你父母,也要给你驱驱邪......” “云朵朵”问一句,手上的力气就增加一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之后,手下的力气已经掐的她喉咙发干,眼珠子慢慢的鼓出来。 这个场景很熟悉,这个感觉也熟悉,这是她爹娘撞见她和石山在米铺仓房相拥的时候的态度,她爹差点把她掐死,却在她落泪的时候颤抖的撤回了手。 她落泪,她爹哭的比她更厉害。 但是她现在也哭了,也落泪了,可是,无人撤手。 铁了心要掐死她。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骨之力 她被吓到了。 随后便是怒目:她想说,若不是石山不信任自己,不肯把那一双手骨换给自己,自己也不会今日落到这番被压制的境地。 她一定可以轻而易举的翻盘,然后借着神骨之力,一个“不慎”活活掐死眼前这个漂亮的让她烧心的丫头! 石山不但不杀她,还要把手的神骨换给她,实在是可恨。 窒息的感觉让她眼前发白,可是并不能够让她的怒意消散半分,泼天的怒意是第一次,然而窒息却不是——她爹,石山,包括那个阴晴不定的漂亮华贵的男人也有对她下过手,可是哪怕是最最痛苦的时候她都明白的很,那是一种威胁,强迫的手段,而不是真的要她死。 她爹爱她,石山也爱她,而那个男人,只是讨厌她。 所以,她只要哄着她爹,顺着石山,同时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那个人的面前,她就不用害怕自己被“惩罚”。 但是这一次,明明对方的力道并不野蛮,甚至算得上是温柔的徐徐为之,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眼看着就要死了。 她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尽管本能让她拼了命的求生,可是她依然撼动不了半分。 实在是可怕,眼前明明就是个少女,可是力气却那么大,一手小小的手掐住自己的时候,简直像是铁一般。 偏那少女的脸上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透过水波,春妮看到水面之上少女的身形,纤细,柔弱,轻盈。然后,在掐她。 ......她没有力气挣脱,即便是现在没有被立刻掐死,她也很快就被淹死,或者被煮熟...... 除非........ 春妮的牙齿几乎要被咬碎......她知道,眼下能够自救的方法只有一条——那就是踢破这一口锅,让水流流出去,她就能够得到暂时的空气,或许铁锅的碎裂声还能引来石山或者别人,即便是那个人听到,她也觉得对方不会见死不救......因为石山还需要她...... 她不能死的...... 凭着这一口气,她悄悄地在水中绷紧了足尖——不同于软绵无力的双手,她的双足敏捷有力,永远不知疲倦。石山不止一次夸这一双腿:漂亮的如同山中的小鹿。 是了,石山和她的第一次相见,就是她自祖母家中小住之后归家,遇到了泥流——前几日的大雨果然还是留下了隐患,暴雨后的烈日看似把路面的晒的干裂,实际上有些地方底下还是一潭软泥,若是人走还好,若是马车过去,就会立刻被陷入,整个车轴都会动弹不得。 那会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丫鬟和母亲急的要落泪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卖茶回返的石山。 石山于是把马车上的女眷都背了出来,为了男女有别,他还在自己的背上覆盖了一条厚厚的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她的小腿,淌着没到膝盖之上的烂泥一点一点的挪到了完整的路段。 之后还帮助伙计和马夫牵出来了同样陷入的骡子,然后才满不在乎的擦了擦满脸的汗。 他甚至还在走之前对母亲道歉,表示自己的汗流的那样的多,实在是冒犯了女眷。 他确实非常非常的热,即便是他当时背着她的时候并没有回头,可是他沉重的喘息、冒着腾腾热气的汗水的气味,依然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萦绕在她身边。 他那样的热,手心几乎算是烫的,隔着厚厚的毯子和裙子,依然能传递到她的皮肤上,烫的她脚都是软的。 之后,石山果然在一日,把她嫩白的脚趾握在了手心,他粗糙的大手一寸寸摩挲她纤细的脚踝、白皙的脚背、粉嫩晶莹的脚指头......他那样一个生的粗鄙的汉子,竟然可以说出那样多的情话。 她爱惨了。 石山独一无二,这镇上那么多粗鄙的汉子,谁会喝茶?谁会爱茶?谁又会那样的怜爱女子?谁又会那样的灼热?唯独石山。 可是她有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米铺的姑娘,爱穿粉嫩的颜色,像隔壁酒楼的小千金,还有胭脂铺的老板娘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副娇娇嫩嫩的脸蛋,遇到了事情,只会哭,除了哭和对父母撒娇,就只能去拜佛。以前上香的时候也只是学着母亲的样子装着,就可是后来那一次她却跪在了弥勒佛前很久很久,弥勒佛是未来佛,她乞求未来佛能够保佑她的未来,称她的心,如她的意。 弥勒佛真灵啊,换了神骨之后,她觉得自己仿佛升天,什么叫做身轻如燕,她才真真正正的感觉到了。 她听过何仙姑的故事,何仙姑从小吃云母粉,长大后身轻如燕灵敏矫健,她没有云母粉可以吃,但是她忍受了泼天的痛苦,换了一副神骨,她也做到了身轻如燕。 这一下,她真是独一无二了。 她相信,石山会一直一直爱她。 她如一只轻盈的小鸟,在夜色中踏月而来,扑进他温烫的怀里。 他是她的太阳,她心甘情愿成为飞蛾。 她眼前还能浮现石山缱绻的爱意...... 她一定不能死......石山告诉过她,神骨的塑成可不单单是能够带来身轻如燕的姿态,甚至还能自保,一脚震碎巨石,踢断树木,都是可以的。 但是她实在是觉得粗鲁,就是不肯试试,如今,这一口锅会成为她第一次试试神骨之力的试验品了。 她的足尖微微绷起:她只有一次机会,神骨是按在她的小腿,并非全部的腿骨,所以她只有小腿之下有足够的力气,若是第一次无法成功,被那少女察觉,克制住她,她就再无生还了。 就在这时候,水面传来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 “你,你在干嘛?”是那年轻公子的声音,透过水面,他一脸的惊吓,瞪大眼睛,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让他清俊的容颜上多了几分无法忽视的幼态。 少女还没来得及出声安抚,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沙哑的妇人声,那妇人是第二次开口了,她第一次招呼的时候没得到回应,于是急了,拍门道:“春丫头!春丫头我叫你呢!是你在里头吗?” 确定是老孙婆的声音,春妮收回了脚——只要她继续没有回应,老孙婆就会起疑,当然她不会贸然进来,而是会咋咋呼呼的去找石山来看看——那回的换骨失败,把她的胆子几乎吓破,不然她也不会敲门。之前仗着自己能够换骨,趾高气昂,门都不会用手,而是动脚。 “我在里头,忙着呢。”水面之外,传来自己的声音,春妮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听到了声音,刚刚还准备继续敲门的老孙婆子放下了心,依然站在门口问:“煮好了吗?蠢丫头你可要把握好分寸,别煮的太过!” 水面上的少女嘴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声音却依然是春妮的声线:“放心,我有分寸......急什么?” ..... “她是假的!”春妮急着要张口,却发现自己除了涌入一大口的热水之外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反而在要呛死之前,被云朵朵大力的提溜出来了水面。 春妮无声的咳嗽,不停地挣扎,似乎引起门外的注意,然而老孙婆却只觉得是锅里的人的正常挣扎,丝毫不给予理会,吩咐了一声:“你注意些,再煮个一炷香就差不多了,按住了!这水金贵,待会儿石爷就要来送神骨啦!” 她说完之后,脚步声就逐渐消失远走。 留下湿淋淋的春妮,还有那个一脸惊恐的,幼态的木云乔。 此时此刻,这个木云乔木公子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眼下的情绪:“你,你,你,你怎么成了我的模样?” 若不是情况特殊,这位木公子,只怕都要捧脸尖叫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心 什么情况? 云朵朵瞠目解释的看着面前的“自己”。 她目瞪口呆,“自己”辣么彪悍,被煮在锅里的虚弱和昏迷竟然是假的,还能反手制敌!而且毫不留情心狠手辣,那利落潇洒的模样,那英姿飒爽的劲儿,她做梦都梦不到自己这样,即便是等到回到了五十桥,让云朵镇的精怪们以她为主角写戏,若是编成这样的,她在台下都要脸红的。 不过她还是聪明,没问出来那句“你是谁”。 因为下一刻,她和“自己”目光对视,那熟悉的冷漠和不善的眼神,实在是太熟悉了,初次见到木云乔的时候,外表温润如玉的木云乔就是用这个眼神盯着她的。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 在对方和春妮的眼里,就是一个英俊的公子捧脸无声尖叫的样子,这画面实在是...... 表情管理满分的少女和春妮对视了一样,双方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无奈。 大概是亏了那两条神骨,让春妮在快要被掐死之余还能抽空好奇一番,不过这一点点的的心思只够短暂的生出好奇,其他的就再也顾不得了。 或许这个木公子原本就是这样的,他初见时候的端方从容是假的,而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调皮和依赖也是假的,也不是没可能。 或许,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生的一副软绵绵的少女模样,行事起来却狠辣果决;而看起来很是内敛稳重的翩翩公子,却实在是个被宠爱地不该出门的小少爷...... 不是不可能啊,她也遇到了呀,看起来莽汉一样的石山,却这样的风流缱绻,叫她着魔;她这样一个胆怯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镇姑娘,却敢偷取神的东西。 她现在很担心,万一她死了,死在了这个姑娘的手里,那么她的神骨怎么办?石山说过,一副神骨只能给一个人,且他每每摩挲的时候,都夸赞她和神仙骨生的那样的契合,真是天生地长的尤物......他还说,她天生短命,可是他爱她,所以想要长长久久,这神骨,便是他为她寻的仙丹。 仙丹啊仙丹,仙丹原来可以延长寿命,却不能保证不死。 她不甘心,她不要死!她好容易承受了那种蚀骨的疼痛才换来的神仙骨,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石山! 她从喉咙里发出音来,一边的木云乔听了两遍,没听清楚声音,可是他通过口型知道了内容:“她说她不想死......” “云朵朵”冷笑一声,道:“我也没让她死。” 就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果然没打算然她死掉一样,她一个用力,就把奄奄一息的春妮从水里捞了出来,被久困水中的春妮本能的吸了一大口空气,结果反而眼前发白,头晕眼花,她此刻的样子,很像是木云乔初见时候被蒸的三魂七魄都要飘忽逃离的模样。 一边的“木云乔”忽然道:“快打她!” “云朵朵”愣了一下,还没明白过来,已经非常麻利的扇了一巴掌,那边发号施令的飞快问她:“走不走!” 春妮张了张口,没出声,她失去了第一次机会。 于是又被按进了水里。 此时此刻,锅里的水烧的更烫了,已经散发出来一阵阵清苦的气味。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木云乔的云朵朵但是此刻已经知道了自己变成了木云乔的模样的云朵朵再次开口了:“这锅的水,像是我们喝的茶......” 她不知道是他还是她,总之有点烦反胃,不知道自己上次喝的所谓好茶里头,除了茶叶,还搁了什么东西。 她也吐不出来,毕竟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这屋里上下左右都没有窗户,也不知道此刻天亮与否。 她听到对面的“自己”再问自己:“为什么要我打她?” 她说:“你不知道就打了?” “你说让我打的......”对面自己的表情十分的隐忍,她从未在自己的脸上见过自己这样的......端庄。 云朵朵嗯了一下,然后说:“酒神仙和我说的,说那神婆是在做法,要春妮交出灵魂。” 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了云朵朵但是第一时间发现且立刻接受的木云乔皱眉,当然用的是云朵朵的少女脸,她端着一张少女娇俏的脸做严肃思考的动作,非常可爱。 可爱的对面的云朵朵又想要捧脸尖叫。 当然没敢,毕竟可爱归可爱,那神情也实在是真的严肃的。 木云乔在严肃的回忆当初的事情:“那神婆让她走?” 云朵朵频频点头,用的是木云乔的端庄的脸,不过他表情很是活泼,一双一贯都是清冷神情的眸子里此刻很是活泼:“神婆是在让她的灵魂走,不过不需要走太多,只需要走一半。” 她补充说:“毕竟人有三魂七魄嘛。” 人有三魂七魄,丢失个一两个人是不会死的,只会憨只会傻,更严重的先天不足,难以成年。 可是春妮已经长大了,此刻再让她疯疯癫癫傻傻的,又为了做什么? 要做什么? 石山要神骨,是为了润泽大地,让他的茶园继续生长,所以不惜杀神,可是......神落是有条件的,神仙有神格,生来便要造福苍生,所以生时为天下苍生,死后要润泽大地,为何只有神才能做到,因为神骨的塑成需要毫无私心,不可有贪痴嗔怨,当年那个润泽北荒的神灵,即便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的心里也只记挂了天下苍生。 但是,贪痴嗔怨中,被杀的土地,会没有任何怨念吗? 有了怨念和恨意的神灵,神骨会失去作用的。 除非,有人杀了土地,把土地的神骨挖出,妥善保存。 木云乔想到了当时在茶坊看到石山和春妮相处时候的样子,当时他被“偷袭”,血流了很多,但是正好如此,他们两人没有注意到自己,他透过滴血的睫毛,看到石山在非常留恋和珍视得摩挲春妮的腿,那样的动作那样的神情,不像是爱人之间带着欲望的缠绵,倒像是......在看一个私有物。 而刚刚,明明是个人的春妮被他死死按在水中那样的久,她竟然没有死掉,反而他能感觉出来她小腿的力量在不停的反抗,他险些没有控制住...... 那样的力量,不像是个深闺少女的力气,反而...... 一条一条看似无关的东西,此刻串联在一起,在木云乔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渐渐地,他好像抓住了这似乎一团乱麻的线头......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 此刻木云乔似乎想到了什么,再一次把水中险些被煮熟的春妮再一次捞了出来,然后问:“我打断了你那次的仪式,你一定恨透了我对吧?” 他盯着云朵朵的脸,自然用的是“我”。 春妮脸被烫的通红,滚烫的茶水从浸透的头发上滴答滴答的流下来,她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 而对方却不管,依然在自顾自的说着,铁了心要等到她的回应。 “......你有神骨,却空无神心,没有神心的神骨毫无作用,更不要提造福天下,人的自私自利是上天给予的自保手段,因为有私心的人是无法成为祭品的,私心哪怕是一点点,都足够让毁掉整场祭祀,甚至还会惊动天庭......所以,石山不光要给你神骨,还说要给你神心,是不是?” 从春妮的表情看来,她不一定听到了全部的话,即便是听进去了全部,也不一定能理解许多,可是就连旁边顶着木云乔脸的云朵朵都觉得,她应该听到了最重要的两个字:神心。 因为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非常非常大,用眼如铜铃已经不能比喻,而要用到“目眦尽裂”。此刻她已经感觉不到茶水的流淌,就算是茶水洗过她的眼球,她依然连一下眨眼都不曾,逐渐吃惊程度。 这样吃惊的程度,即便是放在话本的段落里,都是代表被说中的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归处 “云朵朵”继续笑,笑得又冷漠又残酷,用一种近乎于恶趣味的表情,至少在云朵朵自己看来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和春妮贴近,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少女冰凉神情的脸就能够到春妮发烫的皮肤:“他给你神骨,又给你神心.....听起来,简直爱惨了你,对不对?” 对方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话,根本看不到春妮的瑟瑟发抖。 一旁旁观的“木云乔”看得分明,春妮尽管发抖,却能够看出来,她并不是吓的,而且她双唇也跟着颤抖,似乎在喃喃自语什么。 她忍不住凑近去听,却依然什么都听不到,“木云乔”记得抓耳挠腮,就差要急的跳起来,猛然之间,许是急中生智叫她想到了什么,忽然一下子冲过来,在任何人都没有防备之下,伸手捏住了春妮的两片嘴唇,原本在激动的颤抖的春妮,一下子愣住了。 同时愣住的,还有那个在锅里矜矜业业准备溺人大业的“云朵朵”。 “云朵朵”并没有松开对春妮的钳制,但是表情十分不善,盯着一脸冒着傻气却依然十分英俊的“木云乔”,问:“你干嘛......” 他问出了口,却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因为紧接着“木云乔”的手指就捏住了她属于少女发软的耳垂。 “木云乔”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着自己,尤其是在自己目光纯净,且带着一脸邀功表情的笑意中的时候。 他只觉得别扭。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样的表情了——他的耳朵里传来一个非常非常细微的,却依然还是十分清楚的声音:“......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果然......果然如此......” 再一看,那边春妮又恢复了喃喃自语,“云朵朵”已经明白“木云乔”做了什么。 ——她把长舌虫借着捏嘴的时候偷偷贴在了她的嘴边,所以他们现在可以听到她一切的细语。 她一直在喃喃自语,发抖,重复一个“果然”,但是果然了什么,他们却没有等到。 那边的门又开始被砸,这一回的声音如旧,但是气势却凶了起来:“春丫头!你到底煮好了没有?我掐了漏来算的,往日这时候,人早煮的松快了!——我刀都磨好了!” 里头没有动静,春妮并没有恍若未闻,依然在发抖的喃喃自语,这一回,他们终于听到了一点点内容:“......他果然爱我,如此爱我,爱到要让我做神仙......” 云朵朵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神仙,也不知道刚刚木云乔说的意思。 但是她觉得木云乔一定是明白的,因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翻了个白眼,云朵朵从未觉得,自己原来翻白眼也十分的好看。 她原来生的挺好看...... 云朵朵美滋滋的想,修仙弟子总是看轻人间岁数,觉得十五岁的年纪简直和婴孩无异,懵懵懂懂之下,她跟着精怪慢吞吞的长大,便是连后来串门的大师姐问了一句“小师妹的及笄之礼可办了?” 彼时青引才惊觉她已经十五岁,且个头也窜了好几个,快要到他的肩膀。 然而及笄确实真的忘了,青引打哈哈,推说十五岁有什么了不得,一百五十了再办才叫新鲜。 结果被大师姐嘲弄,说当飞升修成如此容易?还一百五十岁......青引自然跳脚,说自己便是如此,稀里糊涂发现自己尽管青春年少,却已经过了百岁,她是他的土地,为何不能...... 最后吵的不欢而散。 大师姐修习半成,容貌秀美端庄,却是个少妇模样,她办成之后得了百岁寿数,出了五十桥,游走江湖,中途似乎成亲过,又很快分离,并非生死,只是分离。她看得淡然,当时的云朵朵十分的向往这样孑然一身的大师姐,如今觉得,大师姐这样的虽然还是叫人敬佩,却又觉得有点孤单。 不过......大师姐当年出场,是不是也像她初见木云乔一样? 她虽然想得多,可是其实这思绪过得很快,快到她还能听到离开的老神婆的一句尾音:“......我就知道,你公报私仇!见不得石爷有新欢.......傻子!” 老神婆后面走远,之后嘀咕声音再传来:“.......一个两个,不过都是泥!” 最后那个字,云朵朵不敢保证该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是“泥”,还是“你”,还是“腻”......总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是轻易判断,搞不好会错了方位。 那边木云乔已经知道时间紧迫了,他对云朵朵讲道:“那个神婆一定是去找石山的,若是他又要把我们丢到小谭,咱们再想要出来,可能就难了。” 他扬起脸,用自己的表情,说着急切的少女音,那双大眼睛里闪闪发亮隐隐泪光,看着若是自己跟着点头,对方就要哭。 当然,用着云朵朵壳子的木云乔是不会哭的。 可是木云乔却要哭了,当然,是顶着木云乔壳子的云朵朵。 于是木云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脸十分自然的做委屈的动作,撇嘴,揉脸,然后一脸茫然:“为什么咱们会变成这样?” 问的当然是互换壳子的问题。 木云乔用少女的脸来纠结,最后说:“许是神识的作用......” 云朵朵用英俊脸张大嘴巴:“哈?” 木云乔无奈,少女的脸上有一种沉稳的冷静:“莫虚言说自己在这里放出了神识,神识会因为本尊的引导而保护修仙弟子,也是多亏了这个上身的神识,我,或许是你,才没有被这一锅东西煮到对方满意......但是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缘故,你我竟然掉了个个.......” 他不自觉的上手抹了一把脸,手掌触及到的却不是熟悉的有清晰下颚线的皮肤,却格外的软绵细嫩,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揉的是云朵朵的脸......不过,用云朵朵的手揉云朵朵的脸,不必受到云朵朵的怒视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悻悻地把手放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尽量开口的时候把云朵朵脆生生的少女音压的稳重一些:“别着急,等我们把那老神仙救出来,他会有办法把这一切恢复如初的。” 这话一出,云朵朵确实觉得安心不少,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发抖地喃喃自语的春妮猛然抬起头,一双因为泡的太久热水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紧接着哈哈大笑:“神仙?哪有什么神仙?这里是神仙的不归处啊不归处!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他要做茶骨寻汤!只有神仙才能喝的茶骨寻汤!” 她笑得畅快,然后恨恨的盯着门口:“那老婆子总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过是个容器,有一个就有两个,所以成天说我不过是一摊泥,有了福气被塑成了花瓶就忘了自己被踩在脚底的感觉了。可是......志怪中哪怕是一根萝卜,有了灵性也会谈情说爱,何况我本来就是个人,我不光有了灵,我还有了神.......我岂能还做个听话的泥呢?” 虽然不知道春妮为何忽然之间清醒,也不确定这个时候她是否真的清醒,但是,木云乔还是觉得要试探一下:“那你既然有了神骨,还有了灵,你要做什么?” 按照木云乔的想法来说,既然那神婆觉得石山把她当做泥,自然不会是随随便便说的,一定有某种原因,甚至这个时候木云乔已经开始隐隐觉得其实春妮已经明白了石山的用意。 若是如此,她奋起反抗,也不能说是错。 毕竟,谁愿意去做花肥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换皮 “要我做什么?”春妮咯咯笑,“我有了神骨,还有了神心......石山自然想要我继续看他,疯了一般的爱他,爱到他吃我的肉,和我的血我都爱他,爱到.....他说要我的心脏,我都会主动挖了给他,还会怕心脏的血弄脏了他的程度。” 她说的时候满目痴迷,看起来不需要石山强调什么,她已经如此爱如此疯了。 云朵朵试探问她:“那......若是你呢?” 春妮笑眯眯,此刻锅中的水已经烧的滚沸,她虽然看起来并不惧怕这种热度,但是她还是爬了出来,坐在了灶台边上,还解释了一句:“我的神骨不够,若是烧坏了这幅皮肉,我还要受一次罪。” 她说着看了一眼一边的木云乔,当然,其实看的是云朵朵的壳子:“虽然说石山已经多了一副壳子,他能看中表示这壳子也能装神骨,其实我原本有想过的,我可以故意坏了这幅皮肉,然后让他把你这幅皮肉给我......我能一举两得,可是......我后来改变主意了。” 云朵朵在心惊肉跳中松了一口气,她下意识的拍了拍胸,试图安抚自己的心跳:“还好还好,改了就好......” 想想之前她在茶盏里偷偷看到的内容,那石山对春妮的动作......光是看看都如此的辣眼睛了......若是真的春妮换了自己的壳子,那云朵朵即便是在天之灵,都要跑去阎王爷面前撒泼打滚要求阎王爷把自己的壳子打进去火坑;要么给自己的师父托梦,死命托梦,逼着自己的师父把自己的壳子一把火烧了! 幸亏幸亏,春妮说改了主意。 她顾不上去考虑这改变主意背后的意思,到底是嫌弃还是别的,反正,改了就好! 做这幅动作的自然是木云乔,云朵朵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落到春妮眼里却觉得有意:“你们两人果然不对劲,什么兄妹师兄妹的,不过是诓人,我适才说要她的皮肉,木公子你反而先松一口气了?有趣!” 木公子这下不光是尴尬,木公子还红了脸,很是不好意思。 而那边的险些被夺了皮肉的少女,反而是异常淡定的那个,她冷静道:“说的轻巧,要我的皮肉就要了?石山不过是凡人,自己毫无任何的神力,对付你这样凡人倒还好,我们......别吹破了牛皮。” 春妮不屑一顾,用一种看可怜虫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浑然忘了刚刚就是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差点把她溺死在锅里。 她道:“石爷见多识广,计谋深沉,如何是你们这种小辈能够想见的?他从来不做无准备之仗,他会为我换骨,也是因为胸有成竹,说了能够为我换皮,也定然是胸有成竹.......” “你的石爷似乎从未说过要为你换皮,你是不是记错了?” 她未说完,便被打断,顶着云朵朵壳子的木云乔冷笑,慢吞吞拆穿她的谎言:“据我所知,你的石爷说的,似乎是他想要一张新的面孔,却没有说过会给你换个新的?” 他指了指那边的“木云乔”:“你的石爷看中了这幅壳子,他似乎是想给自己换啊......那你真该问一问你自己,你爱的是谁,是你家石爷的那副壳子呢,还是你家石爷旁的东西?” “你也该想一想......若是你家石爷真的有意思,要为你换个壳子,丝毫不顾你受这样的罪,为了什么?我是想不通的,给你神骨,给你神心,你还能自我觉得这是想让你长生,但是已经内里淘了个遍,最后又要给你换个壳子,是什么意思啊?” 木云乔看起来是在问问题,实际上表情极其的讽刺,强调也不是那么好听,春妮果然上头,出口的语气也不是那么好:“你闭嘴!” 他当然不会闭嘴,借着少女的嘴巴,难得体会一次伶牙俐齿:“难道,是因为厌倦了?啊,这倒也是,人么,男人么都这样,喜新厌旧,你越是巴着他越是爱他,他越觉得你不重要,反正,他想着,他生个莽汉的模样,都能有个长得略微周正的姑娘对他投怀送抱,他若是再换个壳子,生的一派风流,那么,他还能看上你?” 春妮的眼睛几乎要喷火,若是她此刻有力气,她甚至可能举起那口大锅冲着云朵朵的脸砸下去:“你闭嘴!你闭嘴!你闭嘴!” ...... 云朵朵,或者说木云乔十分体贴的闭上了嘴。 毕竟马上就会有人迎接她的怒火。 那边的门被砸的碰碰响:“春丫头!春丫头!你在嚷什么?你有没有做好石爷交代的事情?你在干嘛?!信不信我这就去告诉石爷!” 继续扮演牙尖嘴利的少女的木云乔此刻压低声音道:“看,这么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婆子都敢对你这样,可见你在石山的心里也不过如此......” 春妮此刻已经被怒意盛满了心头,烦躁之中还被砸门声音吵得头疼,门外的“春丫头”如今越发听起来像是“蠢丫头”。 她记得自己曾经对石山抱怨过,说孙婆子的嗓子实在是难听,且口音那么重,每每都是端个长辈的架子,叫她春丫头春丫头,听的久了,就像个蠢丫头。而且她一个婆子,凭什么管自己叫丫头? 而且女子的闺名本就是不外传的,她心悦石山,故而告之,却并没有打算去让旁人如此唤她,好家伙,不过是配合一出戏,结果这老婆子却把她的闺名嚷的满天下皆知一般。 她实在是气,故而才告状。告状不是闺阁女儿该有的做派,她知道,可是她气啊,她委屈啊。 可是当时石山说了什么?他说,不打紧,那老婆子老眼昏花不懂事,等到事成之后,丢弃便是,若是她再不高兴,便让她以后再也说不出话。 再也说不出话的意思是什么? 她不敢想,当时真不敢想,是割了舌头?还是处置了? 她不敢想,也不敢说,石山说的轻巧淡然,若是他只是随口一说随心一哄,她想的确实打打杀杀,岂不是叫石山看轻? 如今觉得,她真该想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间贪念 小俊山的日头升的晚,但是再如何的晚,该天亮的时候天也得亮的。 石山的一天的安排还挺忙,这时候盛夏,不合适出茶,经历了春茶一番的折腾,雨水格外多的盛夏更合适给茶树休养生息,所以他只是每日清晨去巡视一边茶园,检查一番根茎,在看看泥沙的情况等等。 石山回来的时候孙婆子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她的脸上不好,又灰又白,看起来气的不轻——她每每被气,都是这样灰败的脸色,石山常常无奈,喊她保重一番,却每每都会被她顶回去:保重保重,怎么保重?你那好汤水倒是喂给我一口? 石山无奈,只能装聋作哑。 他暂时需要孙婆子,而且对于这样的女人他反而放心,他知道孙婆子为了他卖命是求什么,既然有所求,那便是最好的,有财求名求长生,这不正好就是凡人的欲念么? 有欲念就有软肋,作为神仙的青绿不懂这些,但是作为凡人的石山却懂得很。 石山进门的时候带进来一身的水汽——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无声无息的,不像是夏天的雨水,反而像是春日的,细如牛毛,润物细无声。 石山巡视的时候一脚踩下去,陷了半个脚掌,才察觉这一场雨远比自己想的下地更早。 他很担心这一场雨会带来写什么:生活在山间的人都知道,不怕大而短暂的阵雨,最怕这种连绵多日的小雨,润湿了泥,绵软了土,若是这个时候忽然雨势加大,带来泥流。 这不是石山危言耸听,毕竟十多年前,小俊山就发生过泥流,塌陷了半个山头,半山的泥土倾泻而下,在山脚下堆积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坡。 十年后,这个山坡就成了一片繁茂的茶园。 十年前山石不怕泥流,反而觉得这是天意,如今他害怕,心里很是焦虑,因为这一层的焦虑,他进门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老孙婆子比起往日还要难看的脸色,只顾着咕隆隆的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 冰凉的茶水润着喉咙下肚,划过肠胃,一下子通体舒畅了不少,山石很是畅快的呼了一口气,这才抬眼看了一下老孙婆:“怎么站在这里?不是让你去盯着春妮煮骨?” 他见老孙婆不说话,脸色依然不好,以为她又和春妮置气,又是无奈,但是他今日提不起兴致,甚至对于这一出司空见惯的场面显得有些不耐烦,于是长话短说:“你是长辈,不必和一个年轻姑娘置气。” 老孙婆听了,低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很短的“嗯”的声音。 这反而叫石山意外了。 不过意外归意外,难得有人先服软,他乐意接这个好处。 老孙婆嗯了一声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她嗫嚅着嘴唇,很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于是石山等着听。 奇怪的是,老孙婆的嘴型最起初做出来的是一个噘嘴的动作,那音眼看要发出来了,最后出声音的却是另外一个字。 “爷,你若是喜欢春妮那姑娘,何必还要留另外一个丫头?” 对于这个问题,石山似乎有预料,但是却并没有打算解释什么,只敷衍:“你不懂。你只管听我的命令就是。” 老孙婆看起来没听,自顾自的说:“既然留了春妮,何必还要留那丫头,留那丫头不算,同样要给那丫头神骨?下一步是不是要给神心?我听说神骨神心不止两幅,那将来,是不是还有别的姑娘?爷,这是为何啊?” 石山的脸色冷了下来:“孙婆子,今日你的话太多了!” 他的声调也很冷,若是往日,不管是孙婆子还是春妮,早就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许是那个出现的姑娘彻底惹眼了,也或许是本来孙婆子和春妮的矛盾就多,原本石山故意留这两人就是为了呼吸牵制,如今好了,多了一个人,反而乱了寸。 孙婆子看起来就像是疯了一样,她咯咯笑起来,模样很是怪异,她的动作举止很像一个少女,可是她的外貌却是个面容刻薄的老妇,她用这种怪异的模样在发笑,然后缓缓道:“一山不容二虎......既然那丫头爷喜欢,正好,就别要了那个春妮吧,那蠢丫头蠢丫头,老婆子看着实在是不喜欢!” 什么意思? 石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你说什么?说的什么话?” 似乎要像石山证明什么似的,孙婆子一弯腰,从桌底下拖出来一个东西,就那么随意一样的往石山面前一丢,然后继续笑盈盈的看他。 石山顺势一看,目光对上了春妮雪白的脸。原来孙婆子从桌子底下拖出来的,正正就是春妮!软软绵绵,双目紧闭......石山只觉得身上的血液顿时冲上了头去,两条腿几乎要软在地上,他颤抖着扑过去去试探,无声无息...... ...... 青绿曾经说过,凡人的欲念千万种,他起初还觉得这些欲念实在是荒唐,求来求去,勤勤恳恳穷经一生,到头来不还是归拢黄土一堆么? 但是之后过了多少多少年,青绿说自己又觉得,人的欲望开始变得有趣——“你想啊,凡人和神仙的有一点不同十分的绝妙的,神仙不知归处,看不到未来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时光漫长,变数不多,但是凡人就不一样了,凡人的尽头从出生时候就能够看到,所以他们从来不去盯着终点去看,因为未来闭眼就可以想见,反而会更加看中路途上的风景......真不错。” 很是汗颜,他这个念头的产生,其实是刚刚的。 青绿眼下化身凡人,正在和一位游山的老者对坐而谈,一壶用竹叶煮的清水,几颗山中摘下来的虽丑却甘甜的果子,便是作以长谈的作料。 眼前这位在人间来说算是古来稀的老者说,他出身书香门第,从小便饱览群书,在书中读到过五岳群山,黄山云海,雪山浩瀚,他心生向往,便从那时候开始立志要走遍名山大川。 青绿好奇:“那你如今走了多少地方?” 青绿此刻化身为一个模样清俊的年轻人,一身华服美冠,丝毫未曾察觉自己的装束和这周围景色格格不入,反而是那面前七十岁的白发白须的精神健硕的老者,更有些天然的仙风道骨。 而他也没察觉,自己这个年轻人的外貌,如此自在的对一个七十的老者称呼平辈,有多少不妥。 老者哈哈笑:“已经十年啦!” 青绿吃惊:“才十年?这名山大川如此广泛,即便是从少年时候开始走都走不完,怎么......” 老者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老朽今年七十,六十岁岁时候开始游历山川,这山川湖海是走不完的,即便是穷经一生都走不完,老朽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着急过,但是等到后来想通了,这事也就不急啦!” 青绿不明白:“那你为何要等到六十岁之后才开始游历呢?” 老者乐呵呵:“凡人一生背负良多,前有父母,后有儿女,再者还有家族,我也曾经在年轻的时候想过,是不是应该趁着自己年轻岁月,一走了之?可是若是如此,那我还真是枉顾为人一遭了!之后我读书,考取功名,当了个好官,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当我第一次把自己的长子抱在怀中的时候,我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此时此刻,便是让我成仙,我都不会抛弃了我的父母妻儿的。” 青绿不可思议:“成仙也不做?” 他不信:“凡人总爱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话,可是却又各个在求长生,汉武帝建了仙人乘露盘,每日承接天上甘露拌玉屑服用,不知道被天上神仙嘲笑了多久......可是这样证明,连皇帝都是想要长生的,这是人的贪念,也是人间多姿多彩的缘故之一。” 青绿说这些,只是想要对老者讲:“承认贪念并不羞愧。” 老者哈哈大笑:“我这一生都在贪念中过,如何不敢承认呢?我少年时候爱读书,爱功名,是贪念;青年时候爱妻爱子,也是贪念;到了老,我爱父母,爱那在父母面前还能承欢的享乐,也是贪念;如今我父母故去,儿女成人,我这才心怀磊落踏上游历山川之路,一路上都是快乐,是我年少时候不曾有的快乐,我身心轻松,因为我包揽名山大川的时候,并没有不孝我的父母,辜负我的妻儿,愧对我的家族。” “而我也感谢苍天,在我做完这人间贪念时候,我尚有岁数和心力能全我少年之志,实在是苍天有眼。——您说是不是?老神仙?” 第一百二十章 忘忧酒 青绿惊讶不已,在深山数百年间,眼前这位耄耋老翁是除了石山和皮阿大之外第三个认出他的身份之人。 青绿不由得有些恍惚:在这神隐时代,凡人和神仙的关系已经单薄到比之缥缈的云烟还要稀薄的程度,可是这十年来,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识破他身份的凡人。 青绿这一次,终于终于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你,是如何认出我是神仙的?” 老者乐呵呵:“神仙这一声装扮,已非我朝扮相啦!” 看到青绿诧异表情,老者笑笑道:“神仙这一身颇有魏晋风骨,广袖宽袍,但是腰间玉佩却是秦时样式,而且,皆是真的。——晚生不才,家中祖父便是个玉雕大家,为此颇有研究。” 深山老林,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出现,身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穿着魏晋时期的衣裳,腰间挂着秦朝时候的老玉,到底还是老者见过世面的,若是普通人见了,怕是会当场头冒虚汗,两腿发软呼吸不畅;稍微有点定力的,也会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跑下山去。 青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失笑,困扰了自己十年的问题,谁想到是这样容易的到可笑的答案。 他说道:“多谢你,没有把我想成别的。” 老者笑:“想成什么?” 青绿给老者倒了一杯茶:“鬼,比如山鬼之类。” 老者再次哈哈大笑:“仙者灵气充裕,途径这山中花草时候,花草都会不自觉欣喜,即便不是山中神仙,也不该是鬼。” 青绿也还以微笑。 他没有再否定。这一次承认的坦然。 不同于前两次的再三否决,在那些否决中,他已经明白一个神仙想要冒充凡人比凡人冒充神仙更难——自盘古开天,人便是成群结队的,不同于形单影只的神仙,他们的关系更为紧密,相互的链接更加的繁琐,而越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羁绊就越发的牢固。 一个人不可能前无来处后无归途的,即便是一个孤儿,只要有心调查就会查到根源。就像石山说过的那样,“你若是随口编个名字出来,这山下的百姓就会按照你的姓名和这山中百姓的过往迁居历史来给你安一个家族。到时候,你的子子孙孙就会不远万里来到这山中祭拜你。” 青绿当时也像这老者那样大笑,说:“如何能寻到?我并非什么凡人成圣,而是天地灵气所化,真真正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何寻我?” 石山笑:“那是凡人的事情。只要他们想要,就可以。” 彼时他对于凡人十分的轻蔑,他的寿命算不上天地同寿,只和这眼前大山共存亡,虽然对于九天的神仙来说,这一点点的寿命实在是渺小,可是对比百姓来说,那山脚下百姓的一生在他看来,不过是大山瞌睡时候的一个盹儿。 后来却明白,原来凡人想要,果然是就真的可以,因为他们有贪念。 贪念,不光是天庭用来困守凡人永世不可窥窃神颜的牢笼,也是凡间战无不胜的武器。 也是他,敲开了凡人的贪念,铸下大祸。 老者喝了一口茶,入口却是满口的酒香,他从未饮用过这样醇厚甘美的酒液,不由得吃惊:“好酒!” 他谈吐之间,只觉得唇齿都如同在酒液中浸泡过,酒香四溢,香气不散。 老者自然觉得这是神仙的款待,感激不尽:“我们凡人待客,有时候会说一句以茶代酒的客气话,谁能想到今日,晚辈竟然能够真正见识到以茶成酒的景象!” 青绿道:“你若是喜欢,便饮尽这一壶吧!” 不是没看到老者又惊又喜的神色,但是他只装看不到,继续说道:“这一壶酒名为忘忧,顾名思义,等你饮尽了这一壶酒,你就会忘记你在山中这一次的谈话,对于你来说,你只是来这山中路过,并未遇到神仙,也未曾和神仙说话,这山便是山,水就是水,你会梦中梦见一壶美酒,醒来之后却只觉得这梦实在是美,如此而已。” 老者顿时急了,他以为是青绿害怕自己把这里有神仙的事情说出去,连忙发誓:“神仙放心,我必然守口如瓶......” 青绿说:“你不必发誓......我也并不强求,我说过了,你只有饮尽了这一壶酒,才会把今日之事忘个干净,你若是放弃了这一壶酒,这份记忆就还是你的,或者,你把这一壶酒分了别人,这记忆也还是你的——只要你不喝完这一壶酒,你就忘不掉。” 老者愣了,所以,只要这一壶酒不喝完,他就不用失去这一段记忆? 有这样的好事? 他犹犹豫豫,又听青绿说:“你可以慢慢想,这一壶酒你也可以带走,也可以不带走。” 带走?不带走? 老者犹豫着,只一低头的功夫,再抬头时候,青绿已经不见了。 眼前没有了什么煮水的小泥炉,也没有了茶壶茶杯,刚刚泼茶留下的竹叶也不见了,包括石头上的水迹都消失无踪,他面前唯独只留下一小壶酒,透过酒封,都能嗅到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他唇齿之间又蔓上那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那味道在他的舌尖化作一个无形的钩子,从他的喉咙钻进去,一下一下的撩拨他的心。 他的心脏砰砰的跳,山中遇神的经历让他咂舌,舌尖甘美的酒让他心动,他最终伸出手来,把那一壶酒紧紧搂在了怀里。 一向志怪话本中都说,和神仙一日谈,世上已千年,结果等他犹犹豫豫下山时候,山下的民居连炊烟都还未燃起。 他匆匆路过一户人家,上山时候两袖清风,再次回返已经怀揣宝藏,他打消了今日想要在这偶然发现的茶坊借宿的想法,匆匆上路,就要告别这个村落。 ...... 他也真的启程,傍晚时候便到了镇上,他在一间小面馆吃面,简单的阳春面,却因为口齿之间未曾散去的酒香,吃的他满脸红光,胃口大开,之后进店的客人看得都馋了,纷纷要“和这个老人家一样的面”,结果迫不及待吃了一口,却不过是如此,颇为扫兴。 其中一个人兴趣缺缺的吃着,就和邻座之人说了点八卦下饭:“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你要说新鲜事那没有,要是最近有什么事情,还真有,咱们镇上甜水街那条街上米铺的姑娘,又跑啦!” “又跑啦?还是.....那回事?” “可不是,不过这回玄乎的很,抓回来的时候大吵大闹不说,还直接对她娘动手了,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没说两句话,就打自己的嘴巴......抓她回来的便是那个神婆,我就奇了怪了,这米铺的姑娘疯了好久了,一直都听说要请神婆请神婆,怎么到现在,反而是神婆自己找上门呢?” 那人压低声音道:“听说是觉得是那姑娘的爹娘不知道怎么的,一口咬定这神婆不可信,说着山中有的是神仙,水里也有河神,若是神仙不收,大不了就把自己家女儿捆了嫁给山鬼,也不便宜那腌臜。” “你说那腌臜是谁啊?那米铺的小姐真是私奔?” “听说不是,是中了邪,怎么都无用。哎,上一回还听她娘哭,说若是这世上又什么药,喝了就忘了前尘往事,倒也好!” 这话说的小声,可是这小面馆大家都是听得清楚,话音落地都是一片唏嘘,可是又感慨这世上哪来的忘忧草?世上没有后悔药,也谈不上什么忘忧草啊。 众人感慨一番,继续吃面的吃面喝汤的喝汤,没注意到一个角落中,一个白发老者愣住,一只手握着筷子一动不动,另外一只手却紧紧搂着怀中的什么东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换魂 春妮是被自己的爹娘强行捆着回去的。 她回去的时候反抗激烈,又抓又挠,骂的很是不干净。纵然春妮的父母已经十分的习惯,却还是泪流满面。 春妮的母亲一边流泪,一边狠狠甩了石山一个嘴巴,她这还是第一次打人,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内宅妇人,之前哪怕是再生气,也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举动,这一回是真的气急了。 石山也没有回避,就那样直挺挺的挨了那一巴掌,他皮糙的很,妇人的巴掌再狠力道又能大到哪里去,他甚至还恭顺卑微的问了一句:“夫人的手疼不疼?” 一句话把春妮的娘亲气的差点晕倒。 她恨恨的被丈夫拉上了车绝尘而去。 石山沉默的看着远去的马车,一言不发。转身回到茶坊的时候,青绿已经坐在了里头,他诧异的看着角落的孙婆子的尸体,好奇的挑了挑眉。 石山慢吞吞说道:“你应该是看出来了,这里头的魂,不是孙婆子的,不对,已经没有魂了,那孙婆子的魂,跟着春妮的爹娘回去了。” 青绿诧异,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他懒得去问,反正石山会说,他目前看着一脸的阴沉和懊恼,少有的挫败压得他要喘不过气。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发生了这些事情?他还来不及去问木云乔和云朵朵的下落和情况,他有私心,还是先问清楚眼下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的话头过了一会才慢吞吞捡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石山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他道:“春妮疯了。” 他嘟囔:“我也疯了。” 他早该认出来的,那孙婆子行为粗鲁,说话直白,不会这种阴阳怪气的言语,也学不会那种被她看来属于狐媚子的动作,而且她那会儿的眼神,实在是癫狂,就像是很恨妒交加的一般,等到石山确认了这番确实是恨妒的情绪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孙婆子的壳子里,换了人。 至于换的是谁,已经不需要确认了。 他当时真坚定的叫现在的他嗤笑万分啊...... 石山的情绪千头万绪,乱的非常,在那个时候,他甚至忘了一件事:春妮是如何学会的换魂之术的? 他当时表情阴冷,看孙婆子的样子像是看一个死人:“你杀了孙婆子?” 这若是随便多一个外人见了,或许会觉得当下是石山疯了,因为他对着孙婆子说孙婆子杀了孙婆子。 但是眼前的孙婆子却很是畅快淋漓的笑,表示自己听懂了这个问法:“怎么?我杀了她你也心疼?那我如果杀的是那丫头呢?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石山怒不可遏,他闪电般出手,掐住了孙婆子的脖子,孙婆子年事已高,脖子上有肉,但是并没有年轻女子那样的弹性和柔软,用力掐的时候很像是一滩死肉,他甚至还能感觉到皮肉的松动,所以掐老妇的脖子和年轻姑娘的脖颈,差别还是很大的。 孙婆子被掐的脸涨得通红,发出的声音尖锐的像一只鹅,她不停的伸长脖子,试图让自己多呼吸一口,表情也慌乱:“石爷!石爷!” 她这个时候又像是孙婆子了。 可是石山那会儿已经被气得晕了头,直接了当的掐断了孙婆子的脖子,他的手劲很大,用力之下,能感觉到一声明显的咔嚓声音,然后,他手下的皮肉就瞬间软塌了下来。 直到孙婆子的力气卸了,普通一声倒了地,石山的脑子才凉爽了一分。 ...... 他对青绿解释他的做法:“春妮的魂已经没了,可是神骨已经种下,她的躯壳不可能浪费去,否则我去哪里再去寻找更多的神骨?我就想着,既然是魂魄,谁的魂魄都差不离吧。” 青绿即便是听了解释,也还是觉得荒唐和不可思议:“所以你就干脆把孙婆子给掐死,然后把魂魄又种了回去?——你原本以为是春妮杀了孙婆子,自己的魂魄进了孙婆子的壳,于是你觉得春妮荒唐,想要吓一吓她,就让她眼睁睁看着你再一次弄死孙婆子的壳子,然后把自己以为是春妮的魂放进了春妮的壳子?” 他点头,点头点头再点头:“当时我疯了,给气疯了,我看到春妮的尸体我就疯了,着了道了......我以为,以为那真的是春妮和老孙婆换了魂......” 青绿很是无语:“老孙婆和春妮,哪个会换魂?别说这两个,就算是你抓来的那两个年轻人,也不一定会。” 石山已经知道,懊恼的蹲在地上不住的扯头发,他如今的模样,确实像个农人,就差手里一杆烟袋锅子了。 青绿道:“而且春妮怎么可能杀得了老孙婆?春妮的神骨在腿上,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踢死她,若是踢死了,老孙婆的壳子还能看?” 石山点头,不停地点头:“我当时没想到......我竟然忘了......” 春妮再如何的疯和狂,在如何的种了神骨,她到底也是个柔弱的妙龄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力气远比能一只手举起一口大锅的老孙婆小得多,若是说谁能杀了谁,当然是老孙婆更胜一筹。 “而且这老孙婆是神婆,惯会表演什么灵魂附体邪祟上身的戏码的,连那些人都能被她糊弄过去,装一个日日视为眼中钉的姑娘,有什么难的?” 石山叹气,接二连三的叹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太晚了.......” 青绿无语,只能摇头。 “这回可好,春妮的壳子,塞进去的是孙婆子的魂,等春妮的父母发现实在是不对劲,那她就是真的中邪了。” 石山猛地抬头,望着青绿,一双眼睛急的发红:“你,你是神仙,你有没办法,寻到春妮的魂?” 青绿用一双怜悯的眼神看了他:“我是山神,你让我去寻山中野兽的魂我倒是可以,你让我去寻一个人的魂?” 他摇头,坚定不移的摇头。 他忽然又笑了,在石山不解的眼神中开了口:“不过,倒是有个神仙可以寻魂......” 他故意慢吞吞停顿了一番,然后在石山发亮吃惊的眼神中慢吞吞的说:“土地。土地可以寻魂,他本就是地神,可以勘遍三丈三之内,一般来说新死的魂灵都集中在三丈三,很多凡人之人不知道,求神拜佛的时候,往往去拜什么观音如来,实际上,若是在那个时候对着土地磕个头,反而灵验些.......当然了,不包括小俊山了。” 石山的表情变化自然在青绿的意料之中,青绿心里有些痛快,他是神灵,自然心性更加的向着神灵这一方,即便是他罪孽深重,也不妨碍他平等的鄙视这个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不自量力的凡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念 石山对于这个回答,算不上是完全的失望。 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在意料之中,又有那么一点,他或许还有过期待。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沉迷于挣扎的人,他很快认命,并且开始迈出下一步:“孙婆子的魂也行,我也能给她种上神心......” 青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石山从不解上升到了起了怒火,他才摇头,说:“种不上的......你以为随便抓一个凡人,都能够种上神心和神骨吗?” 他哈哈大笑,看石山如看一个傻子:“孙婆子又不爱你。” 石山的表情露出了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他不懂这爱和不爱有什么关系,他不解道:“神心替换人心种上,不就可以了?” 就像是人骨替换神骨,神心替换人心,那么还管那颗心那截骨头如何呢? 青绿摇头,嘲笑一般瞥了他一样,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劈头问他一句:“你当初为何选择春妮?” 为何选择? 石山茫然了一下,似乎自己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对于选择的凡人目标,但是你要他一下子说出来具体缘故,他似乎又说不出来。 选择春妮,是因为春妮足够的单纯,足够的听话,且足够的年轻,她肌肤健康,眼睛明亮,血液干净,小腿笔直有力如小鹿,石山对于女子的倾慕觉得莫名其妙,他是凡人,心思有限,一生倾覆在了茶树之上再也分不出心思去观察旁的,少女的爱慕令他措手不及又茫然,可是就像是一个正好的枕头,不管是瞌睡还是与否,既然抛过来了,他也就顺手接了。 事实证明,接下来的东西,天生有材,必然有用。 而他当时说干脆就用春妮时候,青绿并没有反对。所以当时他以为,种神骨这种东西,找个人就行,种了神骨,再种神心,完美契合之后,便万事俱备了。 青绿又问他:“你觉得我为何同意你用春妮?” 石山也茫然。 青绿回答的平静:“因为她爱你。” 青绿说完,果然见石山眼神中的茫然又深了一层。 他摇摇头,说道:“我说过,凡人有贪念,这是凡人和魔族唯一共有的东西,只是多少的问题;但是我没有说过,凡人也有情爱,而情爱这种东西,也是凡人和神族共有的,同样的却别也只是多少的问题。小爱涉及男女门户私欲名利等等,也无错处有的也可书写;而大爱,是天下是苍生,也是路边草火中花林中兽......这些,也无错处也可以书写但是极其难得——这才能够解释,为何佛经中有那么一句话,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这句话只只用于凡人,只适用于人人。因为人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能够和共同拥有同样东西的存在。” 石山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他的呼吸都要停止。 “人有情爱,所以其实在自己不自知的情况下拥有神性,但是因为同样也有贪欲,所以也有魔性,情爱和贪欲互相交织影响对抗,所以人不能混沌入魔,也极少可以飞升成神,因为这种矛盾,才能够组成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人。天、地之间的构成,才是人间。” 石山似乎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可是喉咙好像被灌进去了一块炭一样,嘶哑的发不出声音来,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字来:“春.......” “春妮爱你,所以她身上的神性要比平常人多,那个时候再种下神心,便可接近于神,才能达成目的。但是孙婆子不行,她没有神性,甚至魔性盖过了仅有的神性,即便是种下神心,他她身上的魔性也会很快反噬掉那些神心,最终功亏一篑。” 石山此刻才觉得铺天盖地的懊悔,这种延迟的懊悔让他呼吸不畅,豆大的汗水从他的头皮冒出,顺着额头不断的流下,再抬头的时候,整张脸就如洗过一般。 他咬牙,一字一句的话语从咯咯作响的齿缝中漏出:“那,那两个孩子.......” 青绿知道他问的是木云乔和云朵朵,他深呼吸之后才点点头:“他们是修仙弟子,本就有神性,确实可以。” 石山一下子松快起来,他一拳砸到另外的手掌里,重重的下了个决定:“那就好!也够了......也够了......我还有三幅神骨......够了够了......” 他一直在念叨“够了够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自己觉得够了,还是安慰自己算是够了。总而言之,他十分欢喜的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冲着青绿笑了笑:“你放心,到时候我定然把寻江还你。” 他很是欢喜的往前走,青绿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春妮那边的神骨你要怎么办?” 石山走的急切,似乎没听到。 青绿又说了一句:“无论你是否取出,她都会死的。” 神骨毕竟是神明之骨,别说神了,即便是仙骨凡人都支撑不住。凡人的话本中极爱写一些仙凡之恋,什么牛郎织女,董永七仙女等等,但是那到底是凡人的思维。事实上这数千年来,仙凡之恋确实发生过,但是从来结局不良善。 尤其惨烈的是仙人和凡人孕育而生的子女,凡人体格脆弱,根本承载不了一般的仙骨,往往早夭,就算是好容易活下来,大限之年也是极快来到。 这还是仙骨。 春妮种的是神骨,若是没有神心支撑,春妮只怕连数月都受不住。 青绿说:“她若是死了,神骨也就废了。” 石山原本已经要跨出门槛,闻言一下子停了下来。 然后回头,一双眼睛茫然又癫狂:“她还能活多久?” 青绿慢慢站起来,抱着手臂看他:“她已经种下三月了,还有不足一个月。” “那就够了,”石山咧嘴一笑,“还有一个月不是么?虽然这一个月对于你们神仙来说很是不起眼,可是对于我们凡人来说,能够做很多事情呢。” 一个月的时间,够一颗种子发芽,长出嫩叶,扎根泥土;也够一颗花苗打出花苞绽放盛开;也够采摘下来的茶树新芽经过炒制变成醇厚的茶叶。 所以,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凡人来说,实在是足够了。 ...... 那边通过莫虚言留下的神识知道了对话的云朵朵十分的着急,她念念叨叨的问那个飘来荡去的神识:“修仙弟子能不能杀人啊?或者说,有没有办法怎么把神骨给毁了?啊?有没有办法?啊?” 莫虚言的神识飘浮在半空中,忽明忽暗,明亮的时候能够看出来像个小葫芦的模样,而暗的时候会被误以为是一缕透进的月光。 它虚弱至极,单是给木云乔和云朵朵换了魂魄就已经消耗了大半的法力。 虽然这缘故云朵朵还不懂,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明白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仔细听来,除了脚步声音之外,还有拖动东西的声音,刺刺拉拉,听不出来是什么,云朵朵慌张的扭头,透过缝隙,正好看到石山托着一把大砍刀慢慢走来,就在石山的手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木云乔醒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过往揭幕 木云乔原本应该早些醒来的,只是石山离开之后,青绿又说了一会儿话。 仙凡有壁,石山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他实在是太过于自信和疯狂了,他手里捏着青绿的把柄,也捏着神明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性命的道德,所以他肆无忌惮,一再的对青绿承诺,只要事成,只要事成,他必然放手,到时候即便是下地狱,他都含笑被青绿拖下去的。 石山并不能够察觉到那神识,只要青绿不说,他自然无知无觉的滔滔不绝。 石山走后与否都不要紧,即便是石山听到了,石山也会觉得那是自言自语。毕竟凡人特别喜欢自言自语,神仙生的和凡人那样的相似,都是两手两脚一双眼睛,自然也不是没可能不会喜欢自言自语。 “我罪孽深重,”青绿说,他一动不动的坐在原位上,声调接近于自言自语,但是他知道,他不是,“我知道应该劝阻他的......可是他并没有给我机会。他拆了寻江的神骨,我找不到寻江的神骨。” 他低头苦笑:“我那会儿说,让你们替我寻回土地的神骨,实际上我只说正确了一半,实际上,我想要你们帮我寻回土地和寻江的神骨。” 神识十分安静,以青绿的眼神,他是能够看到神识的,他也知道那是莫虚言留下的,只是现在莫虚言被困在小谭中无计可施,现在滞留此处的神识到底被谁掌控他无法确定。 有可能是那两个修仙的弟子,也有可能,那只是一副空的神识。 若是空的神识,那么他可能就真的只能是自言自语了。 这个念头才一产生,那眼前的神识就发生了变化,原本是一片微弱的,白茫的光,在一个错眼的瞬间,闪过了一串光芒,由青转绿,在青绿的眼前闪过一串的颜色。 就像是......青绿当时送给云朵朵的宝石手串的颜色。 青绿的眼中险些流出泪,他知道,他刚刚的那番话,不再是废话。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木云乔就全都知道了。 他用莫虚言的神识读了青绿的记忆,连同他那些无尽的悔恨和无能为力。 “石山......并不是从此开始作恶的,他从岭南而来,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副神骨,那是一副腿骨,做成了两只笛子,若是凡人肉眼看来会以为是一副很好的白玉笛子,但是我却认出来,那是神骨......岭南的土地被他给杀了,我起初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但是发现他身上有神骨的,其实是寻江。” 石山走水陆,有一次夜晚时候,曾经对着月亮打开了那个包袱,河神寻江在睡梦中被一股神力给“咬”醒,警觉只有发现那是神灵之气,他循着气息找了好久,才在一个凡人手中的笛子那里寻到了源头。 “寻江吓坏了,他一个河神但是实在是很小,并不能够接受凡人弑神的可能。于是他当时觉得是不是这个凡人误打误撞的捡到了神骨化形的玉笛?” 但是寻江是河神,神者不入凡尘,和仙家实在是不一样,仙者由人成仙,入红尘如入本源,但是神是世间洁净的化身,实在是和红尘、尘世、凡尘组合的人间格格不入。 他们又不是九天之上的典史一族有通天遁地只能,于是想要去查询人间事,只能去拜托凡人。 于是寻江找到了皮阿大。 这个和云朵朵以及木云乔认定的印象倒是截然相反,山神青绿是那个不爱走人间的清冷山神,反而是河神寻江,很爱交朋友。 皮阿大种橘子,橘子之地位于坡上,这些年的雨水不是连年都好,于是阿大总是对着河水发愁,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在水边做一个引水的水车,这样能够免去他日日挑水的辛苦。 他蹲在河边蹲了足足三个月,终于慢吞吞的开始做一个......水车。 那水车,大概水缸那么长,水缸那么大,引去的河水只有稀溜溜的一股,待夏日的日头再晒一晒,等终于引到了橘子林中,只剩下旱死的旱死涝死的涝死。 寻江之后说起这件事情笑得直不起腰,说“那样蠢钝的凡人,本来就徒有一把子力气,却又懒的可以,非要卖弄没有的小聪明来躲懒......最后有的苦头给他吃。” 青绿说:“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这样躲懒的人多得是,最后总是要吃苦头的。” 他不懂寻江忽然对这样一个千篇一律的凡人起兴趣的缘故。 寻江似乎是的了趣味,时不时就要去看一看皮阿大的近况,比如两个月过去了,那水车已经坏了,倒不是被风吹雨打弄坏的,而是没有挑好木头,他挑了耐不住腐蚀的木头,偏要用在水里做水车,不到一个月,那木头的底子就撑不住,摇摇欲坠,皮阿虽然发现的早,也补救了一些,但是也是无用,最后还是坏了,怀成一片一片的腐木,顺着水流冲走。 等皮阿大发现的时候,那原来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水流。 寻江原本以为皮阿大会吸取教训再做一个,谁想到他就那样放弃了。 “奇怪的是橘子林却好好的!” 又过了一个月,寻江耐不住,跑去橘子林看,发现皮阿大在这些日子又挖了一个沟渠,引了一些小河里的水,还挖了个蓄积雨水的水池,这下橘子林的水源问题算是解决了一大半。 寻江又跑去和青绿说,激动得很:“怪不得他不在乎那水车了!” 青绿原以为寻江的兴趣就会随着那水车的消失而消失。谁知道过了几日,寻江十分开心的拿着一个十分精巧的水车过来他面前显摆。 那水车大概人头大小,做的不算是精致,但是十分齐全,甚至还有引水的几节小竹都做了出来,而且据寻江说,这水车别看很小,却真的可以引水。 “是那个皮阿大给我做的。”寻江笑嘻嘻的说。 这是神灵第一次接近凡人。 青绿彼时不知,神仙之所以一概都是清冷的性子,有一大半的缘故其实是为了保护凡人,凡人本该属于红尘,神仙本该归属神域,永不相交最好,若是频繁接触,神仙倒还好,凡人命格或许会被冲撞,凡人脆弱,根本承受不住神格的冲撞,大事不会铸成,但是凡人身上,哪有什么小事呢。 ...... 青绿事后,就是现在,苦笑。 “皮阿大不懂,也不知道是蠢还是旁的,他早就发现了寻江,见寻江是白日出现便自以为是的觉得他不是鬼,既然不是鬼,那就是神仙,毕竟河神传说在人间不算是稀有,我猜他当时把寻江误认为是女子了。” 寻江没有性别,万物生的神灵是没有性别的,无男女之分,所以可以自由变化,那个容貌更喜欢一些便就化形久一些,寻江之前常见一些诗人,散发弄扁舟,于是他时常如此打扮,散发,广袖,长衫,眉目舒朗,眼波流转,你说是风流公子也可以,说是俊俏女娘也算不上不妥。 凡人心思...... 凡人心思在当时青绿的眼中是十分的不屑的,只觉得不过是听了几个上不得台面漏洞百出的故事,真把自己当做什么牛郎董永了。 他自然知道寻江不至于那样的蠢钝,也没有叮嘱太多。 于是也不拦着寻江偶尔和皮阿大说话。 只是之后的走向,越来越迷惑,寻江说这是知己。 “皮阿大说少见的我这样的朋友,所以欢喜。” 凡人的交友要到什么程度? 会因为寻江一句好奇茶的滋味便自己去包了一片茶坊两亩薄田吗? 他还没来得及想个明白,一脸苍白受惊的寻江就闯了进来,他说:“皮阿大死了。” 他紧接着说第二句:“我找到了神骨的来历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骨笛 石山推门出来,看到的就是一脸警惕的木云乔和云朵朵。 和他印象中不太一样的是,那个稳重的年轻人此刻一脸惊吓的躲在娇俏的姑娘身后,而那个初见时候总是一惊一乍的小姑娘此刻一脸警惕。 他们衣裳干净,与这周围的狼藉格格不入。 石山咧嘴一笑,他面相憨厚,平日里看着便是那种老实耕作的朴素人,可是此刻在得知了他的所作所为之后,再看这憨厚面相,老实人这三个字在他们心里就成了一种十分膈应的存在。 “我知道你们的身份......”石山眼神有些癫狂,可是也能看出来在尽量的压制自己的语调,“你们是修仙弟子对吧?真好,修仙的.....修仙的孩子,生的就是和寻常那些村娃子不同。” 他打开门就没有再往里走一步,视线很慢很复杂的扫视过屋内的所有情况,在那口锅台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会,还是生硬的移开了目光。 他站在门口说话,拘束的像个来拜访的客人。 “我走的地方也不少,从未见过你们两个这样漂亮的孩子,心里捉摸不透,实在是吃不准你们的来历,若是官家的,你们没有那种傲气,若是说有钱的,你们有没有那种铜臭的味道......如今才明白过来,果然了,自然只能是修仙的弟子......我其实见过神仙的.......” 他抬起头头来,眼睛闪闪发光:“我师父就是个神。” 这一句话把两人震地不行,实在是没想到的事情,就连木云乔神识当中的青绿,都惊讶了一声。 神识当中的青绿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可是石山他看起来不像是撒谎,于是云朵朵迟疑的问了一句:“那,难道你也是修仙弟子?” 石山忙不迭的摇头:“不不不。” 他摆手,有些羞涩的笑:“我哪里有那个福气?再说了,我没想过要长生,啊,想过的,可是又害怕,我怕我不是这块料,又不自量力的想要去索取,回头白白浪费了时光,到时候一事无成......” 他喃喃自语一般说:“我总要做一番自己的事业的。” 云朵朵简直不知道如何评判,她想说,难道你的事业就是弑神?还是为了新茶去弑神?她甚至有点想要问候一下那个石山的师父,到底是怎么教授的徒弟,神灵教出来的徒弟,最后竟然走上了弑神的道路? 这师父......地多凶残啊? 木云乔问他:“你师父,是神?神?” 他怕凡人不解神和仙的区别,毕竟这人间确实有很多散仙,散仙收徒也不是不可能,有的仙人在人间呆久了,渐渐就生了一些或者无聊或者功利的心思,譬如有的仙人就想要效仿那些神仙,在人间也盖一个庙宇,塑一个金身,想着即便是将来自己魂飞魄散,好歹还能留个泥人供凡人参拜,虽然泥人毫无作用,可是这人间庙宇众多,神佛泥胎千千万,谁能保证各个都显灵? 反正凡人会自己找补,灵验就会说这庙里神仙好,不灵会讲自己心不诚,反正没人真的会怪罪泥胎。 这事天道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散仙寿命不长,人间岁月又枯燥无聊,做些无趣之事,并不算什么。 但是神......就很离谱了,神有神职,要守要护要维系,哪里来的时间去收徒弟? 但是石山很是认真的点头:“我师父,是岭南山脉的一个土地。” ...... 石山这个名字,其实是土地发现他时候的地点,同时也是那个土地辖区的山脉。 那一片山,就叫石山。 那是武夷脉的一处十分奇特的地方,武夷山脉多水,丛林茂盛,延绵起伏,偏中间有一处地方缺水,裸石,位置险峻,还有一处干涸的河床,河床之上不满碎裂的鹅卵石。 常有山农经此处,不慎坠落,或伤或死,长久之后,石山山脉便被誉为不详。山农宁愿绕路都不愿意再途径这里。 于是尚且是婴孩的石山被发现在这里,就连石山的土地都知道不是意外。 土地怜悯弃婴,命令山中灵猴将婴孩带到高枝的废弃鸟窝中,又采来新鲜果子喂食婴孩,石山由此得以存活。 一直到二十岁之前,石山都大字不识懵懂无知,他如一个体型较大的灵猴在山林中穿梭,学猴子的叫声学的惟妙惟肖。 土地寿命绵长,对于人间的时间并不十分了解,神明之觉得一眨眼的功夫,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已经长大,那块原本能够把孩子包裹的严实的花布如今在石山手上只是小小一团。 十分稀奇。 木云乔问他:“你二十岁之前,都没有开蒙过,如今......难道你天赋异禀?” 石山羞涩笑:“我从未读过书,只是在之后,我师父把自己的一部分的力量给了我,我忽然之间便有了一些东西,比如说话,行走,规矩,学问......” 云朵朵眼睛都瞪大了,她一时之间忘了自己顶着木云乔的壳子,所以吃惊的表情十分的显眼,毕竟以云朵朵的个子,怎么挡都不能把身后的木云乔挡的完全。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东西,”石山说,他露出一个木云乔和云朵朵都看不懂的笑意,“神骨。” 他咧嘴,十分满意的看着面前两人的惊惧表情:“我师父是土地,有一日,又有一个人途径拿出山脉,不慎列跌落悬崖,其实拿出悬崖并不高,若是崖底是草地或者水源,那么那个人十有八九都会活下来,可惜,他的头撞到了石头.......” “我师父看了,决定神落。他要福泽大地,将那片石山变成一方森林。他在陨落之前,让我把他的神骨分别埋在山石山脉的八方位置,最后吹响骨笛,告之上天,让这一处再来一位新的土地。当然,我听了,但是没完全听。”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我带走了骨笛。” 木云乔的脑子里,有一声响动,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 青绿没有阻止寻江接近皮阿大,有一部分缘故是因为确实有事情。 这一点上,木云乔也猜出来了。 “你是故意的吧?或者说,你和河神寻江皆是故意的吧?河神是天地神灵,又不是什么民间传说的妖物精怪,常常会发现偶尔漏了行踪为人察觉的事情。包括土地在内,山水神灵皆是天地造物,除非刻意,凡人肉眼如何能够窥见?” 青绿默不作声地听着木云乔借着莫虚言的神识说话。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莫虚言留下神识的缘故:这是神界的桥梁,他把这个桥梁借给了那两个修仙小弟子。 青绿也借着这桥梁说话:“我是迫不得已,我和寻江皆是迫不得已。凡人身怀神骨,惊世骇俗。” 木云乔虽然是修仙弟子,但是到底修仙的时间远没有当凡人来的长久,于是毫不犹豫的说:“既然寻江发现了凡人怀揣神骨,拿走便是,再除了对方记忆,哪怕是不除,他一个区区的凡人,寿命有限,即便是发疯砸了庙宇,也好过于现在的狂妄。” 青绿失笑,摇头:“真是小儿言论,若是如此,那那些山中采药人带走的山中奇珍异宝,我岂不是都能拿回去?我虽然是山神,可是并不能说这山是我的,寻江虽然是河神,却也没法说,那水中所有皆是他的。” 木云乔的声音充满了不解:“但是那石山区区一个凡人,却能够说得出来那神骨是自己的话!” “是啊,”青绿苦笑,“你说这去哪里说理去?” 木云乔愣了。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属于不要脸,可是又觉得又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还是青绿把这事给解释了清楚:“这里是人间啊,所以人间的东西,都是凡人的,凡人争抢偷窃,在神域看来,那都是凡人自己的事情,可是如果神来插手,那就是神的错误了。” 这算什么逻辑?木云乔咂舌,他想即便是云朵朵听到这个逻辑,都要尖叫,他都要忍不住尖叫。 木云乔忍着尖叫:“那他说是他的,便是他的?你们就毫无办法了?” 青绿说:“是啊,除非他自愿还来......或者,有另外的人从他那里抢过来,成为另外的人的,之后,另外的那个人,再把神骨,自愿的,献给神灵。” 木云乔忽然就懂了皮阿大那条线索的合理性。 所以寻江和皮阿大结识,之后皮阿大自愿的为寻江开了两亩茶园和茶坊,那茶园自然是从作为这里唯一拥有茶园的皮阿大手下得到。由此,皮阿大就和石山认识了,自然,且合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爱 有的时候,或者说,大部分的时候,神明的心思还是很好猜测的,神明有的时候不知道变通,有的时候太过于循规蹈矩,又有的时候过分任性,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属于透明的,很好猜测,走向明确,目的纯粹。 木云乔已经明白寻江的目的。 包括穷奇当时说的事情。 就比如,石山看到的场景。 皮阿大确实不是自己做出来的好茶,而是借助了神明,寻江用了法子,给皮阿大做了手脚,让一个很是普通的凡人做出来了石山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好东西。为什么选择皮阿大,因为皮阿大对茶不感兴趣,好不好的,对于皮阿大来说,都不过是解渴的俗物,他不看重的东西,是别人眼中做梦都不可求的,那么交换下去,石山能够得到好茶,皮阿大能够让寻江开怀,属于是皆大欢喜。 可惜了,这是神明的想法。 若是当初果真如此,想必如今木云乔云朵朵包括莫虚言也不会落的这个境地去。 木云乔有好几个困惑不解,他看眼前石山颇有些想要倾诉的意思,虽然不解其意,不过想想凡人思绪,大概是有一种让他们死个明白的意思?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我不明白......” 才讲了个开头,石山边阴阴笑出声来,他直勾勾的盯着木云乔,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姑娘,眼中情绪很是复杂:“不,你明白的。” 他一字一句说:“你明白的,你,包括你后面的小公子,都明白我的意图,知道我之前做了什么,也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虽然你们没有证据,可是,我都把你们丢进去小谭了不是吗?我不用猜,我知道,那个跟着你们进去小谭的,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被我放出来的,是个神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木云乔干脆问道:“为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有神缘,得到上天怜悯,大难不死,被地神养大,按理来说你应该比人世间其他的凡人更对神有亲切感,可是你做了什么?你竟然弑神?” 石山面上看起来并无愧疚,木云乔心中坚信,石山此刻是真真正正的表里如一,他面上如何,心中亦是如何,他说道:“就是因为我是地神养大,所以我比较一般的凡人,更加了解神明存在的意义。他们有大爱,就是因为这种大爱,所以看不见小爱,他们不在乎我之后再次孑然一身,心中觉得,把我生活的石山山脉变成深林,也是如常一般的陪伴我,他觉得,世间万物皆可取代他,比如世间的风,地上的溪流,林中的枝叶繁华,甚至买一只猴子.....都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这就是神仙心中的大爱,他们时间绵长,觉得人生短暂,早晚都会想通,所以完全不在乎,可是......为何如此呢?我那时候苦苦求他,说我一生短暂,在大山面前,在大树面前,都渺小短暂如蝼蚁,更何况是神明面前。我乞求他在我事后再神落,不过就是短短几十年时间,但是他不肯,丝毫不听,甚至觉得我的哀求我的眼泪我的一切努力都可笑至极......” 最后石山感慨一声:“这就是神明的大爱啊......” 他很疲惫的蹲靠在门口,像世间所有乡间疲惫的中年人一般的叹息:“神明会为了增加世间的一草一木而牺牲自己,因为在他们看来,世间神明并非无可替代,消失了一个,变会出现另外一个,并无什么不同,啊,对,这也是他如此和我说的,他说他走了之后,吹响骨笛,那里依然会有土地。” 石山说的碎片,想起一出说一出,听起来很像是答非所问的状态,但是木云乔却听懂了。 石山再如何的与世隔绝,被神明养大,归根结底他也是个凡人,凡人骨血中那种天生的归属感无法被取代,他是血肉之躯,于神明的天生地长毫无任何的共同点。 其实这也是为何修仙弟子终究只能是修仙弟子,从来都是仙人教授,从来人成仙的多,成神的少之又少,因为肉身成神着,即便是入了洗尘池千万遍,到底抹不去本源的存在。 何况石山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引导过脱离红尘。 石山说:“开始很是难过,熬着不肯睡,日日夜夜的守着,不知道那一日什么时候来,这和人还真是不一样,人走了,好歹最后还能有一捧黄土做个念想,神明散去,看起来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山林湖海,可是真的看到眼里,其实虚空的厉害。” 终有一日石山没熬住,闭上眼打了个盹,不知道他瞌睡了多久,一个猛然的惊醒之后,他发现自己身下的石头变成了土地。 像是什么样子呢,就像是一夜之间,石头碎裂成了尘土,这种变化,震撼之感不亚于沧海变成桑田。 他片刻愣神,随着五指不自觉的攥紧,有细细的尘土自指缝中流出,他紧接着就出了一身的汗。 面前原本属于土地的神龛已经碎裂了,面前有好几块碎裂不一的石头,他知道,那就是神骨了。 雨落了下来,一开始是绵密的细雨,之后渐渐加大,最后成了瓢泼大雨,在大雨中,石山放声大哭,如一个任性撒泼的小孩,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吓得不远处的猴子瑟瑟发抖,藏在了山洞中不敢出来。 他闹过之后,还是按照土地的吩咐埋了神骨,雨下了三天三夜,那一片山脉渐渐的焕发了新生,有草生出来,有树苗出现,有瀑布行程,溪流也潺潺流动。 他经过一处断崖,断崖之下是一片潭水,他知道,若是之后再有人踩空,那么必然不会被摔死或者摔伤了。 他哈哈大笑,然后故意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他自然没死,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飘在了小谭上。 那潭水好生奇怪,一般人若是落于水中,不识水性的必然要挣扎扑腾下沉的,可是他却是仰面飘浮于水面上的,甚至还能坐起,站起,草绳编的鞋子踩在水上,漂浮不定又有落地之感。 石山心想,漫步云端不过如此。 ...... 听到这里,木云乔已经明白过来:“你落的地方,是小谭?”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木云乔原本以为,此处是小谭之所,所以石山才会选择这里作为弑神的地点,没想到,小谭竟然在岭南。 石山点头:“不错,原来此处不同于其他山脉缘故如此,小谭藏在石山之下,封印之深,竟然连本地的土地都不知道。” 木云乔说:“既然土地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石山抬头:“那不是后面还有一个土地么?——我可是听话的,我吹响了骨笛。” ......石山也不算是说谎,他带走了骨笛,不代表当初没有吹响过。 这个时候,木云乔脑中的神识传来了青绿的声音:“问他,他对之后的土地做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神 木云乔还没来得及张口,其实是他犹豫了一会儿,他不确定石山会不会这样坦然的承认自己弑神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一瞬间的犹豫,那边云朵朵已经借着自己的壳子严肃的开了腔:“你现在手上的神骨,是不是就是后来的土地的?” 石山没否定,点头。 木云乔的表情看起来更加的惊悚:“你,你,你怎么得到的?” 她问的实在是委婉,问一个凡人如何得到神骨,难道能得到的答案是捡到的吗? 石山自然不能这样的回答,他说:“是那位土地,自愿给我的神骨。” 云朵朵吃惊,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壳子非自己的壳子,她十分尽力的让“木云乔”保持住淡定,不得不说淡定还是有好处的,情绪稍微压制一番,脑子里的聪明劲儿就上来了:“自愿给你?是自愿给你让你随便处置,还是自愿给你让你听着吩咐做事?” 这两项自愿区别可大了。 她是修仙弟子,和所有的修仙者一样,不相信神明会把重要的神骨交给一个凡人让其处置——凡人再如何的天赋异禀绝顶聪明,到底都是肉眼凡胎。 而且师父说过,凡人有个很要命的弱点,就是局限。 说白了就是贪心,他们活的短暂,目光只在人间,看不得未来和过去,因为这些种种,导致凡人的心性永远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给他们一锭金子,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自己打个大金镯子,但凡把这金子拿去买粮食造福乡民的,都已经算是圣人了,在人间的境界就非常非常高了。 当时她问青引:“那若是师父得到了那个金子,师父会做什么?” 青引想了想,说:“我自己没什么本事,也想不到最好,且我自己脱离凡尘太久,不了解凡尘中金子最大的用途,我会寻一个聪明人,然后交代对方,让对方去善用这个金子,那么一来,那金子并非对方之物,对方也不会起到合理的贪念,心中也觉得有我看着,不敢徇私,自然,这金子就会又较好的用途。而且,那金子的用处越好,那么相对应的好处也会作用到那个聪明人身上。” 当时听得云朵朵五体投地,因为毕竟是她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的法子。 她寻思着等到她回去了之后再问问师父,若是他有了神骨,会如何处置。 毕竟现在来说,他们身边真的有了神骨,还不止一副,现在想来,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啊...... 想的太早,现在,这神骨,要怎么拿过来呢? 云朵朵的头都大了——这要命的天规,不允许强行夺取神物。 更要命的是,这石山到底用的什么办法,合理的得到那些神骨的? 云朵朵在抓狂之际,听到了木云乔用她的声音冷静的分析:“那片山脉之前为石山,想必就是为了困住那片小谭,可惜当时土地不知,生出了神落造福大地的想法,以自己的神力将山石变成泥土,阴差阳错的让小谭现于人世。但是,如果不是之后的土地出现,可能你也知道觉得那是一番有些奇特的潭水,并不会知道妙用。” 石山拍了拍手,对木云乔,或者说是云朵朵的分析十分的喜悦,他赞叹道:“不愧是修仙弟子,你这小丫头,我开始倒是小看了你......我若早知道你有这样的聪明,我就不会只想着接你的壳子来用了。” 石山咳嗽一声,似乎在想如何继续说下去:“我吹响了骨笛,等了七天七夜,终于等来了另外一位土地。” 他说的时候,并不高兴的样子。 很快木云乔他们就知道石山为何不高兴了。 新来的土地非常活泼,话很多,他的模样征求了石山的意见,并没有幻化成为过去的土地的样子,过去的那个土地平日里习惯幻化成一个老农人,古铜色的皮肤,苍老的脸,佝偻的背,和这一片的农人算是熟络,熟络到偶尔消失,农人也不会意外的程度。 而之后新来的土地也幻化成了一个年轻的农人,他也幻化成一张平凡的,泯然大众的脸,等到之后闻听此地变化的农人过来看热闹的时候,就见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他热情地自我介绍说是之前那老农的亲戚,接了老人的房子等等。 山里人不爱热闹,也热情,猜到了老人的结果,唏嘘一阵子之后,次日便给新来的年轻人带了不少暖房的东西。 空荡的屋子填的很慢,新鲜的鸡蛋,做好的茶叶,洗的干净硬挺的被褥,甚至还有一双千层底的鞋子和两双编的很结实的草鞋。 土地十分大方的把这些收了,然后开开心心的准备过日子。 这个土地,十分自然的接受了上一个土地留下的所有,包括已经面目全非的石山山脉,和,石山。 那个土地对石山说:“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上一个土地,说白了,我们土地皆是万物灵力所化,内在并不什么不同,尤其是在你们凡人看来,大概只是借一个不同的壳子。” 听到这里,云朵朵说:“你自然是不认同这说法的。” 石山点了点头,又摇头。 以至于让云朵朵也吃不准,毕竟石山是神明养大的,他可能想法就和凡人不一样,不然的话他怎么敢去弑神的?天底下寻一个凡人,为了一幕茶叶,去弑神,那个话本敢写这个的? 就算是真的写了,那也会写那个茶树是个女妖精,总得给这做法寻点儿七情六欲的理由来才站得住脚。 可是,这是凡人的想法啊,对于从小就被神仙养大的石山来说,许这就是神仙的想法呢? 借壳子,皆壳子....... 这段日子,他们已经听了太多的这句话了。甚至包括他们两人的壳子,也被莫虚言给换了。 而青绿对于这个现象,似乎并不吃惊,若非神仙想来淡定,那么就有可能是青绿意料之中的事情。 莫虚言换了他们的神骨,是为什么呢? 木云乔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出来个头绪。 石山有了神骨,却费劲巴拉的要把神骨种在春妮的身上,如此还不算完,他还准备给春妮种上神心,这一点木云乔明白是怎么回事。 包括那个土地神落,除了自身的神力之外,还需要大爱,这种大爱类似于佛经中的观音舍身喂虎。 观音之命很重,毕竟一个得道者修行不易,成佛更是艰难,故而珍贵;一边是至高无上可以普度众生的神佛,一边是一只稀松平常的猛兽,孰轻孰重,凡人心中天平答案已定。 但是这是凡人想法,凡人心中因为种种杂念,所以需要天平来衡量失态的孰轻孰重,这是凡人的天生拥有的能力,而且会随着阅历和岁月的增长而自称一套衡量系统。 但是神明却没有这一番天平,他们心中真真正正,众生平等。 所以修炼艰难成圣的神佛和一只饿地嗷嗷待哺的老虎地位是一样的,舍身喂虎不分值得与否,一条性命而已。 这是神灵。 而神灵需要打成神落福泽大地,需要打成两个条件,神骨,还有神心。 秉承的就是一个自愿。 因为春妮倾心于石山,所以种下神心之后,事半功倍;因为土地是神明,所以天生便有怜悯情愫。 云朵朵还是执着于那个问题:“之后的那个土地,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山淡淡笑笑:“他也是个大爱之神啊......他要填了小谭。” 石山的声音压的很低:“他说,前一个土地心是好的,为了造福苍生,可惜误打误撞冲破了小谭的封印,当然这东西对苍生没什么坏处,可是这人间不单单有人啊,还有旁的存在,除了魑魅魍魉,还有散仙精怪游走......他真是......那屋子里的鸡蛋才堪堪孵出小鸡,那小鸡还没来得及长大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交代 云朵朵想起刚刚石山承认过他现在手上的神骨就是后来的土地的,而且她亲耳听到石山当着春妮的面承认过自己弑神的行为的。 这么说,后来的土地并没有填了小谭? 不是不可能,这小谭眼看着就在,神骨也如今就在春妮的身上,总不能说来,石山那样的运气,接连两处都寻到小谭了吧? 云朵朵说:“你不会没听话吧?” 见石山没有立刻表态,她眼看急了:“你不会欺神了吧?凡人欺神会有天谴的!” 凡人爱诅咒发誓的时候会说一句什么诸如“我若是骗你就天打五雷轰”这种话,但是谁都不知道这句话第一个说的人到底是谁,事实上,云朵朵当初还真的查过这一件无聊的事情,最后查出来,竟然是一个修仙弟子对其师父发的誓言,那弟子下山之下对师父发誓下山后一定会恪守门规不会随意谈恋爱云云,结果下了山之后乱花眯眼,很快就和一个美人看对了眼,然后就黏糊黏糊。 幸运的是这个生平头一次下山的弟子的本事不小,很快在人间就赚了娶媳妇的钱;不幸的是,这个弟子的师父真的是个神仙,那会儿修仙修仙,修仙的是弟子,师父大多是真神仙,于是就在准备拜堂的那会儿,一道天雷劈下,那徒弟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喜酒,就被天雷劈成了焦炭。 完成了自己立下的誓言——若有背叛,天打五雷轰。 所以凡人发誓,对人撒谎就得了,遇到神仙千万别随便嘴炮。 石山笑起来:“小公子,难道你觉得我有这个能耐可以把小谭从岭南搬到这里?” 云朵朵不解,但是她不愿意再说更多,石山那句小公子提醒了她,她这个时候顶着的是木云乔的模样,实在是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引来暴露。 木云乔此时用自己的声音脆生生的说:“你确实是听话了,而且封印了小谭。只不过,你后来又解开了......” 他补充说:“你很会举一反三。” 不同于云朵朵心中的诧异,木云乔顿了顿,只是短暂的想了想如何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心中已经十分的明了了:“我听说过,之物极难毁灭,尤其是越厉害的越难以消耗,说来有趣,之物,反而需要在人间的大地上才能够消耗。所以,小谭和神骨才会落于人间而不是封存于他处。” 这世上多得是神域之地,比如地府大荒,比如天界归墟,甚至宇宙仓皇。但是这几处可吞噬万物之所也不能够消磨掉的痕迹。 举个例子来说,就像是人硬生生吞下一块金子,那金子就算是不会把人给坠死,留在了腹中,那金子也消化不良,即便是过了千万年,人都亡故成一捧灰化为虚无,那金子就还是金子。 神域之所比较力量,就是那吞了金子的人。 而人间,虽然脆弱,却反而可以用时间的力量慢慢的消耗魔性和神力。 “就像把一瓶剧毒投入江河湖海,那么即便是天下极致的毒药,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因为涛涛流水滚滚浪涛会逐渐的净化毒素,流水越是凶猛,浪涛越大,精华的能力就会越高,而人间地大物博江河湖海密布,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消耗魔性和神力的地方了。” 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北荒,北荒在神落之后成了绿洲,之后成为了北魏王朝。但是北荒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北荒,它原本是个渔村,水草丰茂,牛羊成群,十分的宜居。 而人间大地,起初,便是由神所创的。 木云乔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我在一本书中看过,这人间大地原本是一片沧海,天上有天神争斗,降下火球蒸腾了一部分的海水,海水下降露出了部分的陆地,此后才有了雏形模样。而在之后,天地之争并未停止,人间大地水火相容,人间依然还不是人间.....又过了数千年,神域魔域争端停止,除海之外的大地又变成了一片沙漠,而此时,女娲等神灵决定和魔族一同退居,把人间给予人来居住,可是那时候人间并不宜居,于是包括女娲在内的上古神仙自愿陨落,福泽大地,才有了人间如今模样。” 所以从根本来说,北荒原本的渔村,就是神落的结果,可是之后依然成了北荒,可见这神力是有终结的一天的。 云朵朵恍然大悟:“所以说,小谭留在人间,实际上是在借着人间的力量等着小谭的威力消退?” 木云乔点头,又看向了呆坐的石山:“你运气很好,落于小谭之中,没有明显不适,看来那小谭的威力已经开始减弱,若是最初的小谭,别说掉进其中,哪怕是在旁边经过,也会被所谓的‘瘴气’侵体丢了性命。” 云朵朵有点激动:“可是我们掉进去之后,也受了大罪过!” 她可没忘记木云乔在里头差点被冻死的事情,如今她用了木云乔的壳子,若是激动的时候自然不觉得什么,但是偶尔平静的时候依然能够感觉到一股一股从血液中散发出来的凉意。 这股寒意的来源已经分不清楚了,不知道是木云乔差点要死掉的恐惧还是只是纯粹的小谭带来的伤害。 木云乔说:“小谭会针对修仙者的伤害加倍,否则的话,那个土地也不回以身为器皿来封印小谭了。” 以身为器皿? 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态的石山直到听到了以身为器皿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才露出了略微动容的神色。 这细节并没有逃过木云乔的眼睛,他猜对了:“岭南的山脉之所以那一处是石山山脉,并不单单是以石山来封印小谭,还有一个缘故是因为那处底下是小谭,所以其上才会寸草不生,因为底下有魔气。而同样是因为石山的封印,让原本的土地没有察觉小谭的存在,误打误撞开了石山的封印,其后的土地为了补休,同样牺牲了自己,但是,小谭已经不能够留在岭南了。” 云朵朵奇怪:“为什么?” 这一点木云乔也不敢肯定:“或许是因为那个地方被小谭损耗了太多,即便是尽力弥补也已经不再安全;也或许是别的缘故,总而言之,那后来的土地以身为器封印了小谭,然后交代了你一些事情。” 石山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那边云朵朵已经不管石山的反应了,她催他:“交代了什么?” 她也是着急了,无论怎么说木云乔都是猜测,而当事人就在眼前,她若是稍微想想就应该直接去问石山,偏偏她只顾着催木云乔。 木云乔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带着能够召唤土地的骨笛,带着以土地的神骨封印的小谭,以巡茶的名义走遍天下大川,最后来到这里,我们遇到了神骨,掉进了小谭,你猜,那土地交代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蒸笼 看来,此处应该就是妥善封印小谭的所在了。 可是对于前土地来说,他的献祭顶多算是一个容器,并不能够取代当时岭南的石山山脉那般把小谭牢牢的困守在地下。 ——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掉到小谭中去。 想必,那个土地还有交代。 土地确实有交代,包括那个能够召唤土地的骨笛都是必要的东西。 石山按照两个土地的交代,带着神骨封印的小谭和和土地献祭而化形成的骨笛走遍千山万水,最终选择了小俊山作为落脚点。 那么接下来的一步,就是再次封印。 他吹响了骨笛,召唤来了神明。 石山说:“这里的神明还不少,有山神,水神,土地,都很年轻。” “岭南山脉也有土地,但是垂垂老矣,耳朵不好,听土地的说法,那位山神非常非常的衰老,已经坚若磐石不可动摇,而且沉沉入睡,睡梦中眨巴一下眼睛需要一百年,翻个身需要一千年,若是要等他醒来,可能岭南山脉已经沉入大海。土地说,我要去找年轻的山神和年轻的土地。” 云朵朵想了想此处的青绿和寻江,确实算是年轻的模样。 但是她好奇这个走向:“那为何不曾封印?是山神和河神不愿意吗?还是土地不愿意?” 土地是愿意的,否则也不能化作神骨,可是,神骨却没有到了该用作的地方。那么唯一的变数,只能是眼前的石山。 木云乔沉声道:“你已经找到了小谭埋骨之地,也寻到了土地,但是你食言了。” 石山咧嘴一笑:“是啊,我食言了。” 木云乔皱眉:“你可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你可知道弑神的后果?你可知道......” “我知道,”木云乔话没说完,就被石山打断,他很是坦然,“人间有机会,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若是一无所有,何惧担待弑神的后果呢?难道我现在就能过得很好嘛?” 他的笑意很疯,疯在了眼神中,打眼看过去的时候,他还是像个憨厚老实的农人,挽着裤脚,穿着草鞋,鞋底上还有新鲜的、尚未干透的泥巴,他穿粗布短打的衣裳,灰扑扑的布料,很耐脏,他挪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对着木云乔和云朵朵咧嘴笑,露出一排牙齿。 见木云乔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他,石山低头沉默了一会,才慢慢继续道:“神明算对了很多东西,但是有一样没算好,就是这岁月磨砺对人心性的折磨。神明的岁月太长啦,他们感觉不到活着的艰难,所以对于死的恐惧也不会有,但是我是人啊......我要用两条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活生生的从岭南走到这里来。” 这段路程,石山整整走了十年。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青年,抱着一腔的正义和光荣任务,毫无准备且信心满满的一脚踏入凡尘,他那个时候才恍然觉得,原来凡尘是那样的模样。 凡尘不是岭南的绵延大山,凡尘中的人也不是大山里的猴子,他饥肠辘辘的时候,路边的东西是不能直接拿来放进嘴里的,脚下泥坑的水虽然可以随便喝,可是喝了机会闹肚子,他那时候不在岭南山中,没有猴子给他寻草药,他疼得满地打滚,却只能等来路人忙不迭的退让,生怕被沾染了半分,自己也会跟着抱着肚子打滚。 十年时间,石山学会了很多东西,都不是神明能够教给他的。 他为了活下去,甚至当过乞丐,因为他发现哪怕是掉在地上的东西,烂地比岭南猴子都不吃的野果还难以入口的东西,也不是随便谁捡了就是谁的。 那群衣裳褴褛的小乞丐把他围起来狠狠打了一顿,之后才让他去“长点眼睛”,要当个要饭的,就要拜个山头。 就像是山中的猴王,哪怕是当个末尾的只能捡拾残渣的猴子,也得去拜一拜猴王。 人间四处熙熙攘攘,远没有岭南山中的平静,这里房子太多,人太多,路又太平,吃的东西那么多,看得眼花缭乱,人比空中的鸟雀还要嘈杂,人间向往一马平川,住在山中的,不是隐士就是和尚,可是人间,又处处都是山。 他像个外来的猴子,跌跌撞撞,心惊胆战。 “我是奉了神明的命令去寻找合适封印的所在,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的特别的厉害?” “起初,我也觉得自己不同于别人,设置对于那些对着泥胎的菩萨神佛叩头祈祷的凡人嗤之以鼻,我觉得我实在是高人一等,哪怕我衣裳褴褛,看着像个乡巴佬,叫花子,但是,我确实真真正正的侍奉神灵的人。” 但是很快,世俗的欲望就把他从这种清高中扯了下去,他是个人,他在红尘中,他要吃,要穿,要喝,要有个瓦片遮头的地方睡觉,他不能生病,不能着凉,不敢胡乱吃东西,因为这以上的种种,都要用到钱。 那个时候身处的凡尘再也不是岭南的大山,大山中的东西看着那样的随意的,不屑一顾甚至觉得不如一个果子的人参和灵芝原来那样的值钱,他搂着入睡的虎豹的毛皮会被人皮袄穿在身上,而且也价值不菲,这些东西,但凡他当日带出来一样,他也能吃得饱肚子,穿的暖和,有一碗热汤喝,有一张舒服的床睡觉。 “我要吃饱,才有力气继续走,继续寻找封印之地,我要赚钱,要寻个地方睡觉,我每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去就在想着我要去哪里弄来钱,然后去买今日的吃食,我每天想着今天的要吃粥还是换一碗面,一日三餐渐渐的充盈了我的脑子,我渐渐忘却了神灵。” 十年时间,他从一个瘦弱白皙的年轻人逐渐成长为现在眼前这个憨厚结实的农人。 木云乔沉默,他是修仙弟子,即便是在过人间,却因为有许多的宝物,说并不需要考虑银钱问题,甚至在需要道荒山野岭过夜的时候,只要稍微躲懒,他也可以借助法宝让自己得到足够舒服的休息。 包括云朵朵,别看过人间的这段日子那样的辛苦,但是这种辛苦实际上只能作为修仙弟子的考验,并没有被柴米油盐击倒。 而石山,确确实实,在被现实鞭打。 “所以呢?”木云乔问,“你因为这些年的困顿和艰难,难道你把这一切都归结给了神明?你要知道,若非神明,你一出生,就死了。” 石山冷笑一声,并未回答他是否怪罪神明的问题,他只是道:“做就做了,幸运的是我即便是十年辛苦,也没有忘记神明的教导,如今我把这一切和盘托出,也不算是欺骗你们,等我先给你们种下神心,驳一个自愿,到那时候,我便如愿以偿。” 云朵朵见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忙道:“你什么意思?” 石山不理会她,笑了笑,拎着小马扎离开,临走时候,他敲了敲门板,然后带上了门。 寂静回归,刚刚的谈话仿佛如梦一场,屋内空气似乎一下子降了温,那灶台早就熄,纵然木云乔和云朵朵用法术把自己身上的衣裳烘干了,可是依然觉得这房子一下子冷飕飕起来。 云朵朵此刻像是发现了什么,颤抖的扯了扯木云乔的衣袖,小声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屋子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 不对劲? 木云乔四下打量,若是一开始,他确实没发现这屋子除了没有窗户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不对,如今若是先代入“不对劲”这个前提再如同找不对的游戏一般的去看的时候,确实感觉种种都不对。 仔细看看,这屋子私下无窗,用的是隼牟结构,没有一根钉子,接缝处几乎看不出来链接,而且这屋子咋一看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屋子,但是仔细一看,这屋子比其他的房子要高很多,这件茶坊确实也做的毕竟高,毕竟他们的客房就是木板隔出来的阁楼,那阁楼还不小。 若是把那木板拆掉,直通屋顶......那屋顶尖尖,像个扣下来的草帽...... 电光火石之间,木云乔忽然明白过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这是个蒸笼!”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封印 “什么蒸笼?” 云朵朵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可是手心中浸出来的汗已经让她本能的意识到情况不妙。 木云乔说:“蒸笼。” 他重复这句话,似乎是在提醒她回忆起来什么。 蒸笼,蒸笼能回忆什么? 蒸笼这东西不是随处可见?别说人间了,就算是修仙界内也不乏有神仙爱吃蒸饼的。 所以一时之间,真然让她去回忆蒸笼,她脑子里想的简直五花八门,蒸什么的都有。云朵镇的小精怪喜欢吃蒸花饼,小茶镇好像爱吃肉饼,小俊山还来不及吃东西,但是似乎也见过炊烟袅袅...... 这世间蒸笼那么多,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啊? 好歹加个提示吧? 蒸饭的蒸饼的蒸馒头蒸人的那么多......等下!蒸人? 蒸人?! 云朵朵险些尖叫起来:“这......这是那个神婆的东西!” 木云乔很冷静,他用云朵朵的饱满脸颊板着脸严肃的说:“这应该不是原本那个。” 云朵朵崩溃:“当然不是!” 一个人那么大一个屋子那么大,怎么可能是同一个? “除非他有什么好东西,比如变大变小的,小的说话蒸一个人,大了蒸一窝人,”云朵朵说,“可是石山就是个凡人,他哪里来的好东西!” 她忽然想到什么:“山神会有吗?” 木云乔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回答:“没有,这些宝物都是修仙界中的人才有的,即便是一些宝物是天生地长,那也是只能给地精采收,之后交给修仙界,轮不到山神收获。” 木云乔忽然身手大力按了一下墙壁,果然摸到了一手的温热气息,他摊开手看看,手心已经温热起来,周围并不缝隙出来,关闭的门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做到了滴水不漏,这整个房子,就已经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了。 云朵朵一边无意识的用手给自己的脸扇风,一边好奇道:“如果这个房子算是蒸笼,那么锅在哪里?水在哪里?” 木云乔想了想,大概猜了出来:“水是小谭水,锅......就是神骨的封印。” 木云乔蹲下身,在地上折了一根扫把的竹枝,在地上用力挖了几下,挖了出来一个一指深的坑,起初云朵朵不知道他的意图,但是之后木云乔用手在坑中捏了一点泥土闻了闻,示意云朵朵也看看。 云朵朵不明所以,也学着挖了一点土,触手的时候,泥土就是热的,而且这土中散发一种十分明显的热气,她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木云乔说:“我明白了。” 云朵朵急了:“我没明白。” 木云乔看了她一眼,倒是不卖关子的,直截了当道:“石山已经知道我们是修仙弟子,却很是有信心这屋子能够困住我们,你觉得是为什么?” 云朵朵呆了一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低头往自己的身上摸去,等到摸到了胸前结实的胸肌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穿着木云乔的壳子,她脸不禁一红,盯着对面“自己”身上的小包袱,露出为难的神色。 木云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她盯着是腰间的乾坤袋,于是挑眉,解了丢过去。 云朵朵忙不迭接了,然后赶紧打开翻找,符纸、法器、吃食、零嘴......一样没少,甚至那个小罗精怪也在乾坤袋中呼呼大睡,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这反而奇怪,他们经历这样许多事情,包括小谭都掉进去了,结果这萝卜精怪,却只是睡觉? 她心下疑虑,抖了抖乾坤袋,若不是木云乔在外头说话,她可能都要爬进乾坤袋看那萝卜精怪是不是被淹死了。 乾坤袋的东西没丢,法器什么的也还在,难道是石山粗心大意没搜?还是他根本不知道修仙弟子过人间会有宝物和符纸? 不管是什么缘故,东西没丢到底还是一件大好事。 云朵朵说:“咱们先别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比划了一下自己和木云乔,表示虽然换了壳子的事情令人头大,但是现在先保命再说。 “我们先逃出去,然后像个办法求救,你能寻到你师兄吗?云府真人那样的厉害,一定比我师父厉害多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也要把我的师父叫来.......” 这样保险,万无一失。 虽然云府真人过来之后她实在是想不出来青引能够起到的作用了。 云朵朵试着想了想云府真人和青引两个“师父”如果打起来的话的结果......大概就是三七开吧。云府真人三个嘴巴子能打哭青引七次。 当然,她作为弟子,有幸见证这一幕,也算是与有荣焉了。 前提是能跑出去。 她师父青引能得到真神仙,而且还是一品仙人洞的云府真人的指导,说出去还是挺有面子的。 云朵朵一边在掏乾坤袋的东西,一边这样安慰自己。 她摸了半天,终于摸出来。 很是高兴:“找到了!” 手中是一串丝绸一般的软物,看着冰冰凉凉的,像是银丝,却又比银丝要宽一些,像丝绸,又比丝绸闪亮一些。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珍珠链子,链子很长,珍珠又很小,握在手中的时候发光。 这是五十桥的宝物之一,名为“穿白门”。 青引早些年时候十分喜欢的东西,说早些年是因为这些年已经不喜欢了,他懒惰起来,不再爱出门,于是这东西就不再用了。据大师姐说过,早年时候这东西一直都是青引的随身之物,被他当做手链、腰链等等,有的时候还用来当做发带束发。 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华贵的配饰,实际上确实用来做任意门之用。 只要把这一串珠子贴在任意一个类似于平面的东西上,摆出门框的样子,心中默念一处去过的地方或者见过的景象,那么白门便会带着使用者穿墙而过,到达彼岸。 当年时候,青引时常穿白门,如此喜好游山玩水,荒诞了修行。之后等到云朵朵入了山谷,青引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云朵朵一边忙着把珍珠链子摆出门框的样子,一边回头问木云乔:“你们一品仙人洞长什么模样?你能不能和我说?我想了想,我师父大概没用,我们要先去找你师兄,云府真人求救!” 木云乔没说话,依然在若有所思的看着地面在发呆。 只在云朵朵终于贴好了门框之后喃喃自语说了一句:“这土......好像是新的?” 管他新土旧土呢,回头等云府真人来了,一切都可以是新的,包括那石山那已经被尘世摧残的歪七扭八的心肺。 云朵朵抽出一张符纸,点破手指挤出一滴血来,然后缓缓念了一边咒语,随着她的咒语缓缓道出,那一滴血逐渐开始挪动,升腾到半空的时候,逐渐便成细细的一股血线,然后随着云朵朵的手指在空中的比划而扭动。 云朵朵书写完毕,冲着血线的图案念了一句:“去!” 那血线立刻渗入符纸中,空白的符纸变成了一张完整的符咒。 云朵朵啪的一声把符咒贴在了穿白门的中间。 她见过青引用这一招,接下来就是符咒无火自燃,然后随着火焰的蔓延,眼前的平墙会烧出一面黑洞来。这个时候只要心中默默回想要去的地方的一处画面,然后闭着眼睛直直穿过就行。 然而,符咒未燃,更别提在平墙上烧出个黑洞来了。 起初云朵朵以为时间还没到,于是屏气凝神的等,无果。 后来云朵朵信心开始崩塌,以为自己的咒语错了或者是符咒画错,于是又抽出符纸再比划了几个,继续等,依然无果。 云朵朵震惊,吃惊,惊吓。 继而尖叫:“天哪!那石山看着一脸憨厚的人样,没想到他是侍神者吗?!” 青引说过,修仙弟子在过人间的时候要注意点别遇到侍神者。 侍神者顾名思义,就是人间中一批侍奉神灵的存在,他们以出家修行的方式侍奉神灵,同时以诚信在神灵之中得到神力,以此守护自己的国土,一般来说,侍神者都是每个国家的皇室成员担任,而且神秘,避世。 修仙弟子不会经常遇到,但是万一遇到了,就会多少有点麻烦。 修仙弟子虽然法力不错,且有宝物护体,但是若是对上了拥有神力的侍神者,一旦产生冲突,修仙弟子不一定会讨到好处。 对方也不好说话,对方万事以国为重,很是忌惮他们这些三不管区域的弟子,生怕这些身怀法力的修仙弟子一个糊涂被敌国招安,然后敌国的侍神着也是这样想的......总而言之,还是能避开就避开的好。 石山确实不算是什么皇室,和避世什么的也扯不上关系,可是,他确实是神明养大的啊! 除此之外,云朵朵实在是想不出来别的缘故,她的法宝失了效果。 “不是,”木云乔说,“我一直没想明白,石山纵然是被岭南的土地养大,有那么一点子神缘,可是你看他这样,便知道他并没有多少的慧根,而土地为神明,神明不收弟子,也无教导传世之责,所以土地也不会去教导石山什么法术的本事,所以石山并不是侍神着......” 他很肯定:“不是的。” 云朵朵崩溃:“那,我的穿白门失效了呀!” 木云乔十分冷静:“肯定失效了,因为我们现在,在神骨的封印中。” 第一百三十章 侍神 云朵朵傻了,一开始没听懂,等到她回过神来琢磨过味来,就傻眼了。 什么意思? 自己在封印中? 自己?被封印了? 而且是被神骨给封印了? 云朵朵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哪怕是在修仙境中也没有遇到过师兄师姐师父有过这种情况。 她一时之间结结巴巴:“神,神仙的封印,还能封印修仙弟子啊?” 她心情复杂的很,既想要木云乔的推断是错的,又觉得,若是他推断都错了,难道还要指望自己? 但是面对这个可怕的推论,若是对了,又如何出逃呢? 那可是神的封印。 从未听说过,神的封印能够解开的,甚至她就没有听说过几个神骨封印的事情,神骨要么滋润大地,要么福泽苍生,要么,就是用来封印魔物。 她这个时候,包括前几百年来,已经属于神力的隐退阶段了,人间诸神尤其是上古神仙渐渐退居,有的把自己作成人间大山沉睡,有的干脆入海,沉沦海底,甚至有的直接去了归墟长眠,而且现在来说,人间修仙中成功的也越来越少了。 包括她的师父青引,都算不上神仙。他有寿命,虽然绵长,令人羡慕,可是到底也是有终结的那天。而青引却得意洋洋的说,他的成就,已经属于现在修仙中的最上层了。 这世道修行太难,因为人间已经无神,仅有的几个神仙,也已经被侍神者瓜分了,轮不到修仙弟子去。 那时候她年纪小,天真以为便是如此,谁知道却还有个云府真人。 她现在还格外生出一个念头来:“是不是云府真人实在是低调内敛避世?否则若是人间的侍神者知道人间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神仙,不早就供奉上了吗?”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我师父说过,如今修仙之所以艰难,就是因为人间神仙太少了,所以修仙者面临困境,无人指导,在关键时候缺少助力,面对天劫的时候会很难度过难关,几乎是死路一条,所以修仙者比如我师父那样的,就会到了一个程度之后,戛然而止。——而能够到达的最大的程度,就是二百五十岁,听说这个寿命,便是天界给凡人寿数的极限。我师父说,这个寿数之内,名为‘天忍’,就是说是上天容忍凡人偷取寿命的限度。” 人间有个很厉害的长寿者,名为彭祖,据说他活了八百多岁,娶了一百多个老婆。而事实上,彭祖确实活到了八百多岁,但是这其中缘故却还是有的——彭祖生活在尧舜时候,同时还自己创立了一个所谓彭国,所以此后的彭姓都是以彭祖为自己的祖先。 而他活了八百岁的缘故是因为当时的历法和现在不同,那时候算法为小甲年,六十天便为一年,以此为算,便是如今的一百三十多岁。 实际上依然在天忍范围之内。 彭祖时候人的寿命平均只有三十而已,而彭祖能够活过一百三十岁,其实和当时上古之神留存民间点将分不开。 但是即便如此,彭祖也只活了一百三十岁,可见天地对于人的苛刻程度。 说了这些,云朵朵只是想说自己知道的,觉得还挺重要的信息:“我之前问过师父,纵然如今人间多数神灵已经沉睡,可是那些土地山神水神门神什么的却还是有的,为何不去拜这些神仙?我师父大笑,说这些是职神,灵力只能道庇护一方的程度,而且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天罚天诛之类,别说是修仙弟子跟随修仙,就算是人间侍神着,也没见那个朝代的侍神官去拜一个土地的。” 当时云朵朵说:“可是皇帝不是老去泰山吗?” 青引说:“泰山神为东岳大帝,管天下山河万物,泰山为人与天的想通之处,说白了就是个传信之地,历代天子都喜欢登泰山,其实就是为的就是昭告上天,自己为天子的身份,乞求东岳大帝将自己的身份告之上天,若是自己政绩卓越,便请求上天保佑国泰民安自己长命百岁。——当然了,最后一个念头是妄想。” 青引说:“所以你觉得泰山之神,能教给皇帝什么事情?” 所以,云朵朵说:“我师父说过,人间职神是不能够被侍奉的,凡人也无法从这些神仙身上得到神力,石山如何能够封印我们?” 木云乔其实心里也嘀咕,听了云朵朵的话,他心里的嘀咕就更大了。 他有意在脑中神识中问询一番青绿,可是反复尝试了许多次,那神识就像是失灵了一半。 这个发现让他的感觉十分不妙——普通的房子如何能够隔绝神识?除非小谭......或者,封印。 但是不管是小谭还是封印,都对他们十分的不利。 他再也无法联系到青绿,云朵朵的穿白门也没了效果,如今好像......他们真的要死在这里? 木云乔想到了他当日在戏台上看到的情况,那神婆的动作,包括春妮的反应,看得出来,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要自死的,只是要自己心甘情愿的答应些事情。 木云乔想到当时的情况:蒸笼蒸的那样的燥热,眼看着春妮就要支撑不住,神智涣散时候,神婆还在厉声的质问。 而在那关键时候,有个少女的声音忽然出现:“别答应她!” 是云朵朵! 木云乔劈头问她:“我问你,那日在戏台上,你出现时候,为何忽然说‘别答应她’?” 云朵朵瞪眼,她自然不能马上回答她,她根本没听明白木云乔问的是什么问题。 木云乔只好重新梳理:“我们在这见面那会儿,在戏台上,那个婆子在蒸那个姑娘,是你打断的。” 云朵朵出现的非常及时,气势汹汹意志坚定,像个......侠女。 云朵朵反应过来:“哦哦哦......对对对,当时莫神仙说,若是那姑娘答应了,可就是要坏事的。” 修仙弟子一般是不管这些事情的,除非坏了神仙名声,那神婆从一开始虚张声势的时候莫虚言就拉着云朵朵凑热闹了,云朵朵是真的凑热闹,但是莫虚言很快看出来这其中的问题。 他甚至还在旁边解释:“你以为这是个寻常的坑蒙拐骗的故事吗?其实不是,这是在杀人呀。” “你看那神婆子在蒸着姑娘,其实不是真的要蒸熟她,而是要把她的魂儿逼出来,不需要全部出来,人有三魂七魄,只要出来一点点,然后再让那幻蛇趁机进步补了那空缺,这事就成了。” 云朵朵好奇:“成什么?” 莫虚言说:“成事了啊.......这姑娘到时候会面上看着齐全精神,实际上会在每一天的特定时候成为幻蛇,到那时候,还不是叫她去东不去西?叫她喝汤不盛饭?” 云朵朵吃惊:“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一个凡人?” 莫虚言笑:“你懂什么?凡人可不是蝼蚁,何况这蝼蚁都能够毁灭堤坝,这凡人若是不厉害,最后为何会把这人间拱手给凡人呢?你真以为这人间人间,是让出来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不转 当时莫虚言怂恿她出手:“你去呀。” 他说:“你们修仙弟子过人间不是白过的,不是就要累积功德吗?此刻功德就在眼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说这话的时候,那条幻蛇已经逐渐显露形状,绕着姑娘盘旋,只差一步,就能钻进姑娘的嘴里。 这算是云朵朵头一次面对这番的“行侠仗义”,她手心里冒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她吞了吞口水,问莫虚言一句:“上仙,上仙会和我一起吗?” 莫虚言当时哈哈大笑,说:“我已不需要积累功德了。再说了,人间之苦,求神拜佛,皆不如自救。” 然后就把她一把推出了结界。 耳畔忽然传来风声人声已经烈日的热度时候,云朵朵便立刻明白,自己已经现身,她抬眸,正好撞到神婆冲着姑娘高高举起了鞭子,她来不及思索,厉喝一句:“别答应她!” 云朵朵事后想想都觉得有点懊恼,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这句话了呢。 一般来说侠女行侠仗义,脱口而出的都是类似于“住口”“住手”“刀下留人”等等十分霸气的句子,这一句什么“别答应她”是什么鬼? 局外人看来,那神婆只是再抽那姑娘,还没有逼问什么呢。 这句话确实喊得眉头没尾的,想想都有点脸红。 而在木云乔的视线看来,自己的壳子在那里羞答答的脸红,做一种羞怯的模样,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而这幅红面若是落到少女的脸上,粉面含春,倒是确实是好看的。 木云乔端着那副严肃的少女模样道:“你当日,喊出那句话,是因为知道那神婆之后的下一步做法,便是逼那姑娘答应什么事情,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云朵朵愣了,她只记得当时莫虚言说,不能答应,答应了要坏事,且她当时出言阻止,算是救命。那是不是就表明,凡人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即便是后面利用了幻蛇这种精怪补上了缺的,对于凡人来说,也是相当于算是死了的? 在神仙看来死的凡人,在人间却还是活着的......那算是什么呢? 那,行走在人间的那个“人”,算是人呢?还算是精怪? 她把知道的都尽数告诉了木云乔,同时有些懊恼:“也怪我好奇心不够,我当时没去寻根问底......” 她越想越懊恼,拍了拍脑袋,说:“我若是那个时候耐心下来,抓着莫上仙问个明白就好了......偏生我觉得既,既然幻蛇被收了,那么这件事情也就了了,反正也不会再有谁受害,那姑娘没有被逼迫成功,也算是救人一命了。” 至于浮屠不浮屠的,以后再说吧。 反正这所谓功德她也没真的见过,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呢,万一太过于在意,染上了人间所谓的功利心,可能功德都要打个折扣的。 而对于当时她好奇心不足的根本原因....... 云朵朵偷偷看了一眼木云乔,这个视角十分的别扭,自己看自己,感觉就像是自我审判一般。 那个时候她察觉了木云乔的存在,心中震动不已,多种情绪纷杂而至,欣喜,委屈,激动,害怕一起涌上心头,那什么幻蛇,姑娘,功德都被她抛去了脑后。 连暂时都算不上,她这两日经历种种,确实也没有空去想当时的功德。 “这事情谁能预料到,我也不曾预料到莫虚言都会中招,”木云乔说,“而且哪怕是莫虚言,只怕也想不到一个凡人手里会有小谭的存在。” 木云乔算是实话实说,并不是为了安慰云朵朵而故意这样讲,但是云朵朵心里好多了,那口气松了之后,她才觉得自己眼眶在发热。 刚想要偷偷擦拭一下眼角,又听木云乔喃喃自语:“幻蛇被收这件事情,似乎那个石山毫不在意的?为何他不在意的?难道,他手里不止一个幻蛇?” 这个想法出来,云朵朵都惊了。 幻蛇这种精怪属于是新的物种,并不太引人注意,平日里出现的频率不高,且能力有限,山神水神土地皆可对付,就连一般的修道之人也能将它擒获,如此能力不足的精怪,却可在人间存活那么久,必然是有它的生存之道。 木云乔说:“你知道兔子吧?” 云朵朵点头,兔子软萌可爱,是很多修仙人士喜欢的东西,又白又软,特别好搓。 木云乔说:“兔子本身天敌众多,老鹰,豺狼,野狗,甚至一些鸟雀,都可以对兔子造成伤害,可以说兔子敌人比比皆是,但是自己本身却不会对其他的小动物产生威胁,它们就吃草和野果,弱小又可怜。但是这千百年来,兔子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反而到处都是。” 云朵朵点头,确实。 包括在话本中,那些江湖人夜宿山林,要果腹的时候,抓的不是山鸡就是野兔,出场数如此之高,也没见那些山鸡和兔子被吃没过。 木云乔说:“因为兔子生得多,且它们会不停的生,一年四季都在生,以至于它们天敌众多,别吃掉的也多,却挡不住生得多,如此一来,兔子就越来越多。幻蛇,也是如此。” 幻蛇是什么模样他们也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具体形态,为黑烟一般,这黑烟确实可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若是被收纳的时候趁机逃脱一点,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云朵朵说:“莫神仙会失手让其逃走吗?” “应该不会,”木云乔摇头,“但是,有可能幻蛇已经在之前成功过。” 他说:“你我在戏台上看到的那一幕,那些围观的百姓并没有太过于惊奇,反而是当做一种司空见骨的热闹,可见这神婆行事已经不止一次,而你和莫虚言,却只是出现而来一次罢了。” 当时就连穷奇都是能够将神婆的下一步一一报上名来,而且穷奇说过,这村子中打捞过不少飘下来的人,有的半死不活,就会给神婆去救治,说都是救活了的。 穷其当时说,飘下来的,有活的,有死的,更多的是半死不活的。 那个时候他觉得即便是半死不活大概最后也死了,但是穷奇说没有,那老神婆能够把半死不活的救回来。 “老神婆说了,那些半死不活的说破天就是因为落了水,魂儿受了惊吓挑出躯壳了,然后稀里糊涂顺着水就飘下去了,而且魂儿比身体轻呀,所以飘走的速度要比肉身快的多,就算是要招回来,肯定也得尽快吧。” 这是穷奇的原话,他当时想的单纯,原本以为所谓的经常飘下来人,或许是因为那条河的上游有个什么悬崖,被作了什么殉情风景点之类,如今觉得,那些人飘下来,或许并不是情愿的。 “既然是飘下来,那么应该是就外乡人,至少非小俊山......石山说过,本地土地的神骨已经拿走,他还需要几幅神骨才能如愿,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的,他要那么多人,要那么多人种下幻蛇听他指挥,或许是有别的目的。” 云朵朵听了,想到一件严肃的事情:“那若是这样,他沾了人命,且用了邪门法术,这事是会动天的。怎么本地神明不报?” 木云乔说:“大概是神明已经无口了。” 他若有所思:“或许我快要知道为何收束缚的神仙是山神的原因了。” “为何?” “人间有句话:山不转水转。”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卷土 山不转水转。 这句话听起来是一句十分无用的话,山当然不转,水自然是转的,只要是天生地长的河流,河流必会根据河道的流向蜿蜒曲折,那自然,就是“转”了。 不过修仙界中还有一个说法,也算是争论不休,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一样没个定数。 “到底是先有的水流再有的河道还是先有的河道再有的水流呢?” 有的说法是,若无水流,那么道路哪里来的道路?而且这天地之间,唯有天崩地裂的说法,哪来的自然行程的平直河道?唯有是水流的不断冲刷,才会导致河面之下河道宽平菱石变圆。 而有的坚持说,人间第一滴的淡水源头便是天神之泪,天神落泪于长白山。化为长白山上终年难化的积雪,积雪经过多年缓慢融化,汇集到山下洼地,终成长白山天池,而这种静止的湖水,若是没有天生的河道,何来的水流之下? 总之争论不休。 云朵朵不指望在这个时间段去想破这种难题,她喃喃道:“难道是因为水流所处之地漫长,所以......” 在所以之前,她有件事情要问个清楚:“河神,是一整条河的神仙吗?” 木云乔摇头,解释道:“河神不同于山神,和土地辖区息息相关,一个土地的辖区或许可以有许多座山,许多个山神,但是只会有一个河神,因为河流纵然面上看来并不交汇,其实在底下暗河中是想通的。” 所以,一处土地辖区,只会有一个河神,再延长延长,就到了另外一个河神的领域了。 云朵朵忙说:“那,那两个河神,岂不是很容易串门?” 山中绵延起伏,若是两座山绵阳的太厉害,那么可能两座上其实只是看起来两座上,实际上是拥有同一座山根——这人间大山看起来高耸,实际上不过是露出地表的分毫罢了。 同样是一座石,有根为山,无根为石。 大山有根,绵延之下。你看似眼前大山高不可攀,实则或许不过就是地表露出的一点山根罢了。而若是一片辖区两座大山,两个山神,那么相隔的距离一定不近。 撼山不易,流水却长。 云朵朵说:“若是这样算来,我们之前不是见过那个河神吗?” 木云乔说:“你仔细回忆一番,我们见他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云朵朵想:“要么哭哭啼啼,要么醉醺醺的......不过莫神仙说过,这里的河神是个酒鬼呢。” 这事云府也说过,说河神这一类的神仙十个有十八个都是无酒不欢的酒鬼。 而且这位河神还十分的爱哭泣。 那个时候,他也问起来本地的传闻,但是都被那个河神否定了,如今,却又好像应验了,神灵不能说谎,除非,他不是神灵,或者,他被控制了? 木云乔如今想来才觉得当时相遇河神的时候有些事情很蹊跷。 同时他说了出来:“我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召唤了河神一趟,问你的消息。” “嗯?这很正常,我和莫神仙当时也召唤土地询问你呢,”云朵朵有些热,她下意识的在拉扯衣襟扇风,“修仙弟子要过人间,学的第一件法术不就是召唤职神吗?” 木云乔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我当时问询河神,他说法自相矛盾。” 他当时问有没有姑娘投水,然后河神天画地的发誓说没有,而且斩钉截铁说水中并没有一个叫云朵朵的姑娘,甚至连岁数对得上的都没有。 “他如此这样说来,然后又表示这片河水清澈明亮,没有那么多的尸体。” 然后河神还说,就算是跳河,那也是山神的锅,怎么能算到河神的头上呢,他甚至对木云乔抱怨,说山神和土地公有私交,平日里都一起偷偷喝酒,所以土地公每一次都会把跳崖殉情落水的锅甩自己头上。 要知道,跳崖只要下方有水,可是有百分百存活率的,就连志怪戏文中都是这么写的!别说山崖下那么大的一条河,就连是个小水潭子,跳崖都能准确无误的落到水潭里重获新生! 河神越说越跳脚,眼泪呱啦啦的掉,掉下的泪在水面上炸出来许多的泡泡,立刻就把木云乔的倒影混的乱七八糟。 他当时脑子混乱,又急,所以被河神这一番哭啼的操作搅的没有多想。 如今回忆一番却觉得这个河神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没有云朵朵,一会儿说没有对上岁数的,一会儿有又说河里没尸体,然后又怪罪山神和土地互相打掩护,把落水的锅丢给自己等等。 云朵朵皱眉:“他是假的河神吗?——神仙不能说谎,说谎天打五雷轰。” 是的,说谎这个事在神仙中惩处极大,虽然凡人也痛恨说谎的人,可是惩罚力度会根据说谎带来的后果来定论,比如小孩说肚子痛不过一个手板,若是大人说谎引来祸端,或许就是几十下的板子,有的甚至会丢命。 但是在神仙来看,不管是凡人对神仙说谎违背誓言,还是神仙对凡人说谎遮掩真相,唯一的惩处就是天打五雷轰。 天雷之罚无人能够逃出生天,至少作为修仙弟子的云朵朵和木云乔从未听说过有逃过的。 可是,和木云乔说话的时候,天雷没来啊...... 云朵朵于是斩钉截铁:“那就是那个河神是假的!” 木云乔还是有些犹豫:“莫虚言见过他,同样是神仙,神仙看神仙,也能看走眼吗?” 云朵朵说:“不一定啊,这人还有一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神仙也一样啊,神仙不能说谎,但是又不会说谁冒充神仙就会被雷劈死,否则人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神婆神棍之类的江湖骗子了不是吗?” 云朵朵说的肯定,也想得到木云乔的肯定,但是木云乔在沉默。 沉默带来一种令人不安的安静,云朵朵原本热的满地打转,此刻也停下来回头看他。 周围十分的安静,几乎算得上是极静,可是事实上只要在人间一天,人间就不会有平静的一日,各种嘈杂纷乱总会有的,如今这样的安静,实在是不对劲。 木云乔蹙眉,在想着什么东西,他眼看要想起来了,但是手上一下子涌上的热度打断了他的思绪。 木云乔抬起手来,发现属于云朵朵的白净娇嫩的手指上多了一个水泡,再低头一看,脚下的土地如滚沸的水那样冒了一个泡。 触目所及,云朵朵也发现了一个,这屋中冒泡的土不止一个,也不会就那么一回。 空气中的潮气似乎一下子被吸收了干净,空气中干燥无比,云朵朵感觉嗓子眼里都钻进了粉尘,她捂嘴咳嗽:“这是什么?” “卷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卷土2 木云乔随手抽了一根筷子——这里有灶台,虽然没有半点烟火气,可是倒是真的做了个厨房的样子,有灶台有锅有筷箸,打开碗柜里头也摆着几个粗瓷大碗,但是全部崭新,并无使用的哼唧。 明显是个摆设。 木云乔用筷子在沸腾的土地上写字:“卷土重来。” 云朵朵念了出来,同时脚下的“卷土”已经蔓延到了她这里,她被逼迫的一步步后退,直到腿抵到了硬物才停止,云朵朵扭头一看,自己抵住的是一方桌子,她顺势抬了抬脚,就坐在了桌上。 双脚刚刚离地,卷土就蔓延到了刚刚的脚印位置,她眼睁睁看着那脚印被冒泡的卷土噗呲一下给吞了。云朵朵着急了,连忙喊木云乔:“我看到啦!卷土重来的卷土!你快上来!” 她已经知道卷土是什么了。 卷土重来,既是人间的一句成语,在人间成语中,不过就是马匹奔跑时候掀起的灰尘。但是在修仙界中,出现卷土可不是什么好事,卷土的出现意味着这块地方已经开始死去。 就像是人的皮肤上生出的伤疤,起初以为只是一小块,但是随着时间的延长,皮肤上的伤疤逐渐增多,伤口逐渐加深,就好像伤口内中有个东西在吞吃血肉,若是无法挽回,最终那伤口内的东西就会慢慢的吞吃掉全部的血肉,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活生生的人就会成为一具血架。 而卷土和土地也是如此相依,卷土的出现起初只是在一片地方,卷土隐没在杂草树林中,以啃噬树根草叶为生,起初只是一片地方的草叶树木的枯萎,到后面,随着一声响动,那个地方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个或大或小的坑洞,那便是卷土给人间的第一个警告。 若是依然熟视无睹,那么就会在某一天来临的时候,整个村子,甚至整个城镇,都会在一夜之间轰然消失在灰尘中。 不过那个时候一般已经出现草木凋零,水流断流的情况,此地早已经不再适合居住,那轰然消失的城镇早已经成为了空城。 它被凡人放弃,头也不回。 而被放弃的卷土会因此怨念更深,它之后会因为怨念而被拖带到地下深渊中不能够再次作乱,同样也会因为怨念而日复一日的往上爬,试图实现下一次的重来。 所以修仙界中对于“卷土重来”这四个字,一向都不会给予平静的脸色回应。 对于出现的卷土,云朵朵的反应实在是算得上是映照版本,她几乎要抓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里有小谭,还有神骨,甚至还有卷土!” 这卷土看这阵仗,应该是“重来”的,只是不知道是第几次重来,卷土是一种有记忆的精怪,故而一次一次的怨气的叠加会让它一次比一次痛恨人类,它吞噬一切,包括人。 如今云朵朵已经看到它在吞噬了:吞了一口铁锅,吞了一把笤帚,两个簸箕,一个月牙铲子,还有好几个叠加的箩筐也被云朵朵眼睁睁的看着慢慢的散落成碎片然后消失。 借着,卷土包围了“云朵朵”。 或者严谨点,是披着云朵朵壳子的木云乔。 “木云乔!你不要命啦!快躲一下!” 她喊得嗓子都要冒烟了,才喊得“自己”不紧不慢的站起来,慢吞吞的起身,真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讲:“你怕什么?卷土这种精怪,最怕神骨之人,你现在穿着我的肉身,卷土可不敢惹你。” 云朵朵一愣,飞快的四下看了看,果然她这边的卷土只有零星几个,有那么一个小土泡泡想要跃跃欲试过来一番,结果又飞快的后退,她心里安慰不少,又马上反应过来:“那你还在磨蹭什么?你现在是我!我没有神骨!” 她差点嚷破喉咙,才看到“自己”慢吞吞的把筷子一丢,他丢的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把筷子,他他抽出碗柜中的筷子,冲着卷土示意一番,像逗弄猫狗那样,把一把筷子往远处丢了过去,卷土果然被吸引,一窝蜂的冲着筷子过去。 他身边瞬间空落了不少,虽然还有零星一个对着他的衣摆跃跃欲试,但是木云乔却丝毫不慌,有一个是一个,那些落单的卷土都被他用粗瓷大碗给扣住了。 在卷土吞了筷子之前,他踩着那几个大碗轻盈一跃,就跳上了长凳。 那卷土吞吃了筷子,似乎如人那样打了个嗝,冒出了一个很小的气泡,气泡散开,是一圈细小的灰尘。 奇怪的是,卷土能够吞吃竹制的筷子,可是对于同样属于竹子的座椅,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云朵朵刚刚松了一口气,耳朵里就听到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什么东西啃咬的动静。 “你听到什么?” 她趴在桌子上,探头往下,她肯定那声音来自地面,于是使劲的探头去看。她十分不习惯自己一下子变得很高大,以至于平日里能够从容盘腿坐卧的桌子现在变得十分的局促。 连探头探脑的时候都要小心别把桌子给弄歪了。 云朵朵很快就发现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她失声尖叫起来:“它们!它们在啃咬桌子!” 是了,那卷土不是不能够吞吃桌椅,而是座椅的面积过大,它们不能够一次性的吞噬,所以才如老鼠啃咬一般一点一点的啃噬,但是座椅腿的面积能多大,相信不多一会儿桌子腿就会被啃噬歪斜。到那时候他们就无法平衡,一定会从上面跌下来。 跌下的话,那卷土会啃噬他们吗? 一想到这个画面,云朵朵就禁不住头皮发麻。 然而木云乔安慰她:“放心。” 她没法放心! 木云乔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怕神骨?不敢惹? 难道木云乔身上有仙,神骨? 这个疑问令她思绪回返,她立刻想起来青鸟说过的话,木云乔的身上有天眼,那是云府给他的护身符,那天眼不光是能让他自如的看懂天书,还能够遮掩他的半仙身份,难道...... 云朵朵想起来青鸟的话,它说木云乔是神仙和凡人的孩子,天生半仙体质。 她在修仙境中听说过这一类的凡人小孩,大多数仙凡结合的小孩都会在成胎的时候就受不住仙力的冲击而夭折,一部分能活下来的,也会因为受不住天生的半分仙骨而不得长寿。 而木云乔,应该就是属于后者。 怪不得初遇时候,他那样的孤单,明明有优越的家庭,美丽的未婚妻子,却还是冷酷无情的全都抛弃,与世隔绝多年,再现人间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冷漠无情又漂亮的小冰块。 现在他说,这小冰块的身体里,也有神骨? 等下,神骨?! 第一百三十四章 功德 对此,云朵朵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不是口误?” 一定是口误! 怎么会有神骨? 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事情。 别说木云乔如今的修行根本承受不住神骨,他本就是半仙体质,——春妮接了神骨,但是明显看着已经不似常人了,而且春妮寿数已经不及,可是木云乔,是活到了现在的。 神骨神骨......云府真人如今都不再是神格,哪里去给他弄的神骨? 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直接问出来,但是云朵朵确实发现了,卷土不敢冲着自己这边来。她坐在桌上犹犹豫豫,可是犹豫的时间也没有给她太长:那边“自己”的桌子腿已经被啃的木屑横飞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施施然的盘腿坐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这个房间的桌子都是竹子编的,桌子都是很小的桌子,似乎石山很爱独饮一人食。 云朵朵十分别扭的坐在小桌上,看在“自己”盘腿,定在摇摇欲坠的桌上不动如山。 这是矛盾的,既然摇摇欲坠,便不能够真的不动如山。 云朵朵一边眼睁睁的随着那个桌子提心吊胆,一边问木云乔说:“这卷土,也是石山计划的一部分吗?” 出乎意料的是,木云乔摇头,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他说:“卷土,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反问云朵朵:“你是来过人间的,不曾听过卷土吗?” 听是听过......只是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加上这一次她过人间的事情太过于突然——谁能想到这个时候青引忽然红鸾星动了呢?加上五十桥谷中弟子走的差不多了,青鸟还罢工,只剩下她一个勉强到了岁数的。 她几乎算是被连哄带骗的来到了人间,除了乾坤袋中的眼花缭乱的法器之外,她的理论知识实在是少的可怜。 于是很是没底气:“知道是知道,可是我只知道,卷土的功德很高.......” 不是卷土的功德很高,而是若是压制了卷土,则是功德无量之事。 毕竟卷土虽然只是个精怪,可是破坏性却比一般的妖魔还要大,动不动就是一座城的沉沦倾覆,所以对此得到的功德也大。 由此十分受到过人间的修仙人士的欢迎。 当时说到这里的时候,云朵朵年纪还小,大概十一二岁,师兄师姐们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好几个已经开始讨论若是遇到了该在什么时候封印功德最大的事情了。 结果青引冷哼一声,不紧不慢的打破了大家的期待:“上一个卷土出现是在十年前,卷土为七七一次,故而平均每隔四十九年才会出现一回,且行踪不定,压制在一处,之后底下封印略微缓解,只要破了一个缝隙,卷土就会随着地气而走,地气蔓延人间大地,所以卷土的出现也会不定。” 教律堂里一片哀嚎。 青引得意洋洋指着自己:“看看为师我,不是所有人都有为师我这样的运气,初次修行,就封印了一回卷土,得了大功德。” 青引从以前就洋洋得意自己是个天选修仙者,云朵朵之前一直以为是青引夸大其词,那回听来才觉得原来不算是夸张。 一个初次修仙的人,遇到卷土,只能说机缘巧合,且还能封印,只能算是老天爷给他开大,而这种大功德的加持,可以让青引直接一步飞升。 怪不得青引模样年轻,却并不是轮回修行。 他少年潇洒之后,才因缘巧合之下生了修仙的想法,之后遇到卷土,立刻破境,稳固了容颜,在那么多的修仙谷中,年轻的青引可谓是十分的张扬。 虽然云朵朵偶尔也会羡慕谁家有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师父,法术高强尽职尽责的师父。可是退一步想想,自己的师父好歹赏心悦目眉清目秀代沟不深......呀。 云朵朵于是只能把这些信息说了出来,并且说:“这卷土虽然出现的时间不对......不该这么早出来......” 她很担忧:“这事有古怪。” 木云乔很是不在意:“还有比我们这两日经历的事情更加古怪的吗?” 河神被控,凡人手上有神骨和小谭,甚至还有弑神的可能,幻蛇和凡人合作......这种种一切叠加起来,一个不安时间出现的卷土又有什么稀罕。 “你别忘了这里有小谭,之前那个土地以自己为容器,方便石山将小谭封印之后带走,为的就是寻一个妥帖之处继续封印。我觉得那个土地一定给了石山期限,只是他没说个明白。” 云朵朵问:“那若是期限到了会如何?” 她感觉很不好。 木云乔说:“若是以容器为封印就能长久封印的话,那么也就不会有石山这个环节了,这就证明说容器封印不能够永久封印小谭,最终目的还是要让小谭在人间消失。只有人间的地气才能够逐渐化解小谭的魔性,若是长久封印,魔性不但不会消散,甚至可能会外泄。想必........” 木云乔顿了顿,他胸中忽然情绪翻涌,一股无名的悲伤化作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地他的心脏生疼,以至于他不得不休息片刻才能够继续说话:“卷土是精怪,且有毁城的能力,它和魔气有一些能够相互吸引之处,魔气想要破封印而出,卷土想要重来,两方在无意识中达成协议,才会有如今的现象。” 木云乔看了看脚下的卷土,淡淡道:“只是卷土重来心切,没有预料到自己破出错了地方。” 他抬头看了看这周遭:“这里,也是个封印啊......” 云朵朵说忽然想到了个办法:“那,既然我们如今在这里法器起不到作用,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们修为不够?这卷土对于自己来说算是来错了地方,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就反而是个瞌睡送了枕头......我们封印了卷土,提升了功德,说不定有可能破了这个封印逃出去呢?” 她越想越觉得不错,方法可行,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坐在桌子上,她都要跳起来了,她立刻催促木云乔:”.....功德挺好,你,你收了吧。” 木云乔听到这话,很是意外,他神情不明的看了她一眼,少女的模样很难藏住心事,尽管云朵朵看到“自己”蹙眉,神情凝重,却还是从那张少女的脸上看出了她的情绪大多数来自不解。 他十分奇怪,为什么面对这样大的功德,同样作为修仙弟子的自己会这样轻易的拱手相让。 云朵朵催促他:“快呀!” 她理直气壮,似乎并没有考虑别的问题:“你的法术比我高,你也比我厉害,你接了这个功德,救我出去呀!” 木云乔笑了起来,他答非所问一般,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我会被换了壳子了。” 面对云朵朵不解的眼神,木云乔慢吞吞说:“莫虚言想必一早就知道了有卷土这回事,他大概也猜出来我会用什么办法闯出这片封印去求救,于是他无法出面阻止,干脆就想了这个办法——如今我是你你是我,我虽然有神骨,你却不能替我抽出结印,这一片功德,我无法封印,你却只能用我的壳子来替我加持这片功德。”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滚滚泪水。 云朵朵脑子嗡嗡的,她几乎是手足无措的要安慰木云乔:“你,你别哭啊......啊——” 最后的失声尖叫是伴随了一阵轰然巨响一起发出的,那摇摇欲坠的桌子再也无法承受一点,哪怕是一个轻盈的少女,轰然倒塌,烟尘滚滚。 云朵朵失声尖叫,她眼睁睁看着在木云乔落地的那一瞬间,地上原本无数细小的卷土瞬间聚拢,变成了一个井口那么大的坑洞,坑洞如有生命那般冲着木云乔张大嘴巴,在云朵朵的尖叫声中一口把对方吞噬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符纸和玉簪 在那一瞬间,云朵朵几乎可以说是想都没想就直接冲了过去。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眼中什么都没有了,哪怕是被粉尘迷的眼泪直流,她也死死盯着那一角衣袍,最终,在她无意识的吃了一嘴土的同时,她也如愿以偿的抓住了那一截衣裳。 她顾不得其他,也想不起来很多戏文中写到这个段落的时候都会发生衣袍断裂希望破灭的呸呸呸剧情,她在确定自己抓到衣袍的立刻紧紧抓住,哪怕是天崩地裂都不放手,同时在确保自己已经死死攥紧之后猛地一扯,谢天谢地,并没有发生衣袍撕裂的事情,她如愿以偿的把那个娇弱的身躯搂在了怀中。 最后归入黑暗之前,云朵朵确认自己听到了两个声音。 都是尖叫。 一个是自己的,她其实在跳进卷土的时候就已经闭了嘴——再不闭嘴,光是吃土都能活生生把她噎死。但是她听到了她的尖叫的回声;另外一个也是尖叫,属于一个男声,粗狂,疯癫,歇斯底里,他在不停的质问和尖叫:“人呢?人呢?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 她听出来那是石山的声音。 云朵朵一开始还想着:“你看了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还能有没见过世面的时候?” 但是这个吐槽随着黑暗的出现和感受到柔软的手臂搂住她的脖颈的时候,心思就全无了。 她闭上了眼睛,眼眶中的灰尘被滚滚泪水冲刷,在无边的黑暗中,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黑暗和耳边的风。 奇怪的是,耳边闻听风声,却没有失重的感觉。 但是她依然感觉到了自己在落地。 她一边搂着怀中的人,一边从自己手心中抽出一个纸团——那是她施法穿白门留下的备用符纸。穿白门不好施法,她的能力也不能确保一次成功,为了不在木云乔面前丢脸,她偷偷在手心里藏了一个,谁想到她一次成功,却又没成功。 如今这个留下的符纸起了大作用。 她在黑暗中凭借摸索,把用灵力逼出的鲜血涂抹在了符纸上,然后在手心中掐了一个手决,用尽力气往下方丢去,同时大喊“起!” 谢天谢地,这一次也成功了。 丢下去的符纸自己长大了无数倍,然后非常灵活的托住了不停下落的他们。 失重的感觉消失,其他的五感也跟着被察觉到。 她感觉自己的手臂疼得厉害,浑身也疼得厉害,像是被鞭子抽打一顿,也像是被丢进了荆棘丛中打滚那样,每一寸肌肤都很疼很疼,与此同时鼻子还痒痒的,似乎有柔软若是羽毛的东西在不停的骚扰她的鼻子。 于是她没忍住,一个喷嚏之后,睁眼了。 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只能依赖触觉。 她于是伸手摸,她先摸了摸脚下,谢天谢地,确定那是自己的符纸。看来这卷土中的世界已经脱离了封印的控制,否则她的咒语是不能够成功的。 但是这不一定是好事,卷土吞噬一切,从来没听说过被卷土吞噬的东西还能被吐出来,而且修仙弟子打压卷土,也是在地上行动,没有哪个修仙弟子自己闯入卷土腹中才大开杀戒的。 如今想不出来办法,想了想,决定先接着看看自己的壳子有没有什么损伤——她想的很是周全,她摸来摸去,摸的也是自己,无碍。只要不乱摸就行了。但是等到她的手触摸到一片平坦的时候,她愣住了。 她以为自己摸错了,摸到了自己的后背,于是不死心,伸长手臂往后摸了过去,依然是一马平川。 云朵朵懵了。 她一时之间实在是有些接受不来,她能够接受自己面对凡人弑神的事情,也能够接受自己过人间时候遇到那么多种种考验,甚至接受自己和木云乔换了个壳子,然后用一副谦谦君子俊俏书生的模样尖叫和羞怯,还同时被自己的样子鄙视,但是,她不能接受自己...... 她于是又尖叫起来。 尖叫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且这一次没有回声,甚至声音的持续要比自己平日的短,不过她噤声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光明。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 如乌云散开的明月,如灰烬中未饶尽的炭火,如眼前一闪而过的萤火虫.....如......夜明珠。 夜明珠的灯光映衬着木云乔的脸,他依然十分的英俊,温润,皮肤如玉一般的温润,但是表情十分的不好,带着三分的赧然三分的愤怒三分的强作镇定,还有一分的镇定用来维系说话的语调:“你,别摸了!” 云朵朵还蒙着,她木然的低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原本的壳子里,她低头,看到自己穿着自己的衫子,头发的秀发垂落在胸前,很欣慰,虽然不算是波澜壮阔,也算是小有起伏......那么,她现在手上触碰的一马平川又是谁? 她由此,对上了木云乔的眼睛。 木云乔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中依然能够看出来有些红,有些难堪,眼睛隐忍的有些水色,声音很轻,能听出来咬牙的感觉:“还不放手?!” 云朵朵吓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刚刚之前依然在木云乔的胸膛上,她忙不迭撤回。 原来刚刚那触手的硬度是木云乔的......真是差点把自己给吓死。 她悻悻然,嘀咕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看着木云乔的脸上不好,她以为他还在生气,只能干巴巴道:“你,你胸肌不错,嘿嘿......” 木云乔咬牙切齿:“闭嘴......” 于是她立刻闭嘴。 只是还没沉默多久,木云乔那边又问她:“你,用符纸做御物飞行?” 云朵朵:“啊,不行吗?” 木云乔咳嗽一声:“没有不行,挺好的。” 他的衣裳乱七八糟,一边回答一边整理,就是不看她。 这种感觉让云朵朵觉得似乎自己是个登徒子一样,调戏了良家美男,但是看着木云乔凌乱的衣裳,被拉扯的敞开的领口露出的皮肤泛着红色,她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脸也有些发烫,似乎木云乔皮肤上的红色不知不觉蔓延到了自己脸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是凉的,原来没有脸红。 为了缓解尴尬,她咳嗽一声,道:“对了,你用什么飞的?” 木云乔默默地整理好了衣裳,默默看了她一眼,默默的从头上拔下来一根簪子。 那是一根玉簪,通体冰凉温润,没有一丝的杂质,一看就是上好的玉雕琢而成,看起来又金贵又脆弱又疏离,既又珠宝的贵重,又不像是金玉那边的奢华,看起来和人间的珠宝格格不入。 就像是木云乔这个人一样。 云朵朵心中一动,看了一眼木云乔,说:“那还是我的符纸方便,这东西一个不小心脱手了,找都不好找。” “......” 木云乔似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的符纸倒是好用,下雨了怎么办?” 云朵朵理直气壮:“下雨就要避雨呀,下雨还飞,当心被雷劈。” 修仙弟子需要学会御物飞行,有的用剑,有的用花,有的用叶,还有的喜欢用方便携带的符纸的特殊存在,就比如她。 起初的时候青引觉得她是个小姑娘,于是让她干脆选用桃花枝,想这一个粉嫩嫩的小姑娘,脚踏一支桃花飘飘飞行,同时花瓣洋洋洒洒而落,真是不是神仙也看起来像神仙。 但是被云朵朵否决了,还是大师姐说的有道理:“这凡间不比修仙谷,做不到四季皆有桃花,小师妹早晚要过人间,若是需要飞行逃命的时候,就一定会确保手边有桃枝吗?” 其实这个办法也有解决的,就是用木,人间或许不会四季皆有桃花枝,但是会到处皆有树枝。 柳条,柏树,玫瑰、海棠,皆是美不胜收啊。 是啊......真美啊......云朵朵看了看蹲在一朵大荷花上从自己头顶飞过的大师兄,又看了看后面紧跟着的骑着扫把的二十五师姐,共情了一下凡人的心思,她打了个哆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困局 木云乔没再说话,似乎是被她给说服了。 衣服整理好之后,他的神色缓和多了。 如今,符纸也能用,明珠也能用,只可惜,穿白门还是动不了。 云朵朵在乾坤袋中继续翻找,试图想要找出来一件能够在卷土中能用到的逃命的玩意儿。 她还不忘了催促木云乔:“你也别闲着,找找看你师兄云府真人有给你留什么好宝贝......你听到了没有呀?” 木云乔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动。 他慢吞吞说道:“卷土是个意外,石山应该也想不到的。” 云朵朵想到了进来之前听到的石山崩溃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自己也不好过,可是看到石山崩溃,她心里还是有点高兴。 “他想不到不是更好?不然我们几个神仙,修仙弟子都落入他一个凡人的圈套,我回去都没脸见我的师父!” 她高兴之余还有些忧心忡忡:“你说,那山神青绿大人会不会帮他的忙?比如帮他把我们从这里提溜出来?” 她这样想来,于是也情不自禁的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位置:她还真怕忽然从这头顶的黑暗中伸进来一只大手,进来摸索一番,然后用两根手指就轻轻松松的把他们提溜出来。就像是师父从米罐子里捏出来偷米的耗子那样。 索性并没有这件事情的发生,不过她还是有些害怕和担忧,时不时的朝上抬头瞥一眼。 “木云乔,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啊?”她看了好久,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酸疼的脖子还是能反映出来她到底抬头观望了多少次。 他们不能够一直在符纸上带着,万一什么时候这里法术不能够再起作用了呢? 他们不就掉下去了? 而木云乔说:“我确实有个办法的。” 他慢慢吞吞的,不肯一次说完,还要买一个关子。 云朵朵也跟着慢吞吞问:“是什么?” 他没立刻说,只是垂眸看着底下黑暗许久,然后在云朵朵快要不耐烦的时候默默收回视线,默默的又凝视了她片刻。 云朵朵十分的警觉,她也看了看那底下黑暗,她不知道这下方到底有多深,或许只有一尺,或许有百丈,在这种极黑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去试探这一方深渊的。 “你,你最好想到好的办法,”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警惕警觉惊醒的光芒,她一只手还紧紧扯着木云乔的袖子,“你别说什么用你的神骨的事情了......这事也别说出去!那石山那个疯子现在看到神骨就不要命呢!” 木云乔微微一笑,没说话。 云朵朵扯了扯木云乔的袖子,再三确认他的袖子足够结实,只要不动刀动剑,应该很难做到割袍的程度,她满意的点了点头。 然后继续问:“你的办法是什么?” 木云乔这次终于说话,他先指了指脚下深渊:“跳下去。” 他此刻在符纸上本来就是坐在旁边的,符纸的大小可以完整的承载云朵朵,但是若是加上一个木云乔,就显得有些局促了,于是云朵朵只能十分局促的盘腿端坐,而木云乔胆子大一些,但是就是这样的动作,让云朵朵觉得他很像是一个俯身就准备往下跳的样子。 如今,他好像真的要往下跳。 云朵朵吓了一跳,连忙把手心里属于木云乔的袖子攥地更多些。 “不行!”她嗓门很大,气冲冲的,但是眼睛里却闪着亮晶晶的水光。 木云乔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她,就那样被她扯着袖子越拉越紧,他的那只手都要被扯起来,以一个很虚空的姿势像是要拥抱她。 “你,你不要想不开!”她结结巴巴的,急的差点一头汗,“就算是没办法送出消息,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吉人自有天相......”他开口,声音温柔,语调却是苍凉的,“我生来就是个短命鬼,吉人这两个字,从来和我没关系,人间不是我的,天界也容不下我.....我的存在除了证明父母恩爱之外,只剩拖累。” 云朵朵摇头,她想说不是的,不是拖累,怎么是拖累?她不觉得啊! “我娘亲因为我的事情大受打击,整日憔悴;我的师父为了我能活下去,大概是想要豁出自己的性命了......就连你......若不是我,你如何会入缠梦?若是不入缠梦,今日也不会来到这里,若不是为了寻我,你原本送了信就可以回去,继续你开开心心的修仙弟子的时光;若不是为了寻我,你收了幻蛇,带着功德也能开心回去,你师父定然高兴,会让你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他伸手,抚摸了一番云朵朵的脸,她的脸又软又凉,不知不觉,已经落满了泪。 木云乔的手心接住了一滴泪,攥紧拳头,隔空吻了一下那滴泪,抬眸对她笑。 “但是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能来寻我,我很高兴你明明应该是知道了缠梦是我自己寻的死路却没有怪我......我也很高兴事到如今已经倒霉至此,你也还是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真好。” 云朵朵想了想,慢慢的凑过去,一开始还是试探性的搂住他的肩膀,见他没有反抗,就继续大着胆子一点点的,如蚂蚁搬家那样把自己挪了过去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起初因为盘腿太久的缘故,她稍微动一下脚就麻了,索性那时候她已经把下巴搁在了木云乔的肩膀上,所以即便是麻的龇牙咧嘴,相信木云乔也看不到。 看不到龇牙咧嘴的云朵朵的木云乔十分的柔顺,他十分听话的让云朵朵一点点的靠近自己,十分听话的在云朵朵搂着自己的时候犹豫伸手,云朵朵生的娇小,他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把云朵朵一整只锁在自己的怀里。 他克制这个冲动。 哪怕是克制的浑身发抖。 “木云乔,”少女的声音软绵绵的,她整个人也是软绵绵的,像一团被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白云,“你别害怕。” 木云乔犹豫,他的本能终于战胜了自己的理智,他环抱住少女,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把脸埋进她的发间,呼吸着她发丝上带来的草叶的气息,低声道:“我害怕。” “嗯。”她这次,没有再说别害怕三个字,“你可以害怕的,害怕不丢脸。” 有一滴泪落下,渗入了少女的青丝中,他的面色终于变得如他的声音那样柔和,他的手指插入少女的发丝,喃喃道:“我怕我得救,也怕我没法子得救。” “你怕你得救了,会让你师兄知道,你也怕你没得救,会让你师兄知道。” “嗯。我师兄,不能再犯错了。” ...... 云府真人很厉害,在修仙界中声名赫赫,是因为他是九天剑仙的身份,然而这个身份据说也是一贬再贬导致的,他之前是战神,位列神格之位,也是职神之一,之后因为不知道犯了多少错,虽然不至于引发什么大事,大事就是属于那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罪过,于是被贬。 一般神灵受罚,最多的处罚就是打入轮回,让神灵以凡人身份体验一番人间波折坎坷,而且到了最后大限时候会苏醒神格记忆,时光虽然短暂却也能够叫人回想一生时候的心绪起伏和人间悲苦。 之后再入洗尘池中一趟,回返职位。 人间所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其实并不太对,九天九天,天有九重,神域所在之地,天上一天,地上百年。所以看起来是人间一趟的历练,其实对于神域之中来看,也不过是走了一天罢了。 按理来说,战神即便是犯错,也不该会被降职,哪怕是丢入轮回受尽苦楚,最终回来,也该还是战神。 但是。他还是从战神变成九天剑仙再到云府真人。 降职的速度令人咂舌,即便是云朵朵都要急着喊一句:“你从此可改了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后生 上天大概不会盯着自己,但是上天一定会盯着云府真人。 不出错还视为眼中钉呢,若是真的出了什么,难保天上不会迫不及待的劈下一道雷来。 在这样的黑暗中,如果来一道雷电,说不定不是一件坏事。 雷电劈下的瞬间,光芒万丈,一定可以照亮着卷土下方世界。 无论凶险如何,总比现在两眼一抹黑的强。木云乔手心中的明珠光芒只能堪堪笼住他们,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微弱烛光下没扑火的蛾子,绕着那点的烛光瞪眼。 “木云乔.....你刚刚,为什么要跳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搂着,久了也怪有点无聊的,云朵朵把下巴搁在木云乔的肩膀上,她个子小,若是要做到这个动作,她整个人就几乎要被木云乔整个搂在怀里的。 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坐在了木云乔腿上,她仰着头,耳朵稍微动一动,就能感受到木云乔的发丝在耳边摩擦的沙沙声。 凡人中用到的成语,耳鬓厮磨,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木云乔的声音很温柔,一字一句,低低沉沉的,很像是要哄她睡觉的语调。 “你知道卷土之下是什么吗?” 云朵朵摇头,她做了这个动作之后才反应过来木云乔看不到,于是又说:“不知道耶......” 她知道卷土,实际上只是和功德挂钩,因为卷土虽然算是个大妖怪,作恶也算是作的多,但是从古至今,倒是还没有道伤及人命道天诛地灭的程度,但是它也真的伤了人,于是它身上的功德高,很多修仙弟子会在它触犯到人命的时候出手封印,多少年都这样。 修仙弟子和卷土的关系,就像是等在兔子洞门口的鹰。 两方都活得久,看谁比谁有耐心。 事实上木云乔虽然看不到云朵朵的动作,但是两人如今这样的亲密,点头还是摇头的幅度,还是非常明显的。 木云乔低低笑出来,胸前的震动传来,显得声音都活泼了一些。 “我在一品仙人洞的天书阁中看到过关于卷土的事情,我原本以为,卷土是精怪,和寻常精怪一样,为天地灵气所化,只是在地下太久,沾染了魔气故而才会生出毁城灭地的念头。” “难道不是吗?” 若是是,木云乔就不会说原本两个字了,看来应该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卷土其实是多年来历朝历代的征战的将士的亡魂所化,每个朝代开始,都会有胜败,虽然凡人说得好听,胜败是兵家常事,可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背后太多血泪,只有亲历者自己才能够完全的明白的。” 云朵朵一下子紧张起来:“亡魂?那岂不是入魔了?” 精怪之所以是精怪,就是因为天生地长的大多都是植物,再不济就是小动物,比如她现在乾坤袋里的萝卜。这种精怪化形困难,化形之后威慑力不大,留在人间蹦蹦跶跶个小百年也无伤大雅,最多会在不小心的时候被人撞见吓一跳,然后传出来一个猪圈的猪和狗说话,鸡兔笼统在唠嗑以及后院的胡萝卜打包包袱准备离家出走这样的戏码。 闹个传闻出来,传两天邪乎也就得了。 而这种传闻,最为不利的就是那些精怪,原本能活到过年的猪,可能因为这个失误初秋就开了席,后院的萝卜来不及去收罗好包袱就成了萝卜干等等...... 这些天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这些精怪受本体局限,再上一层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故而怜悯它们辛苦修炼,这才允了那世间中等于“长生”一般的寿命。 是啊,百年来说,对于一个萝卜,鸡鸭兔子,自然是漫长到几乎无法想象了。 但是对于人来说,那不过就是堪堪到长寿的祝福。 所谓长命百岁,也是一个能够达到的目标,而不是希望。 故而,人会求长生,求取和神仙相等的长生,要长生,要不老,要一步登仙。 也确实,人在修炼上,距离登仙,确实只有一步之遥。 所以,一听到卷土是人的怨气,尤其是千百年来的人的怨气形成的,这就太惊悚啦! 她一下子从木云乔的怀抱中挣脱,焦急写满了脸上:“这底下.....这地下......” 她想说的东西太多,反而一下子结结巴巴不知道要如何说是好,木云乔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不必着急,虽然卷土是那些打了败仗的将士的怨气所化,但是他们到底是将士,是绝对不会入魔危害天下的,因为他们骨子里还是要守护天下的。征战是一回事,夺回疆土是一回事,同时,毁灭苍生是另外一回事。” 木云乔继续说道:“我说过了,他们是历朝历代的怨气亡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批打了败仗的亡魂没有被地府收走,许是太多,许是太乱,也或许是那些亡魂的存在要比地府有序的时候还要早......他们徘徊无依,于是就在一片黑暗中留了下来,之后,建了自己的城池。” 黑暗并不是不能忍受,只要忘却光明。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发现,黑暗中又多了一座城,只有是第三座,第四座......人间的战争永不停止,新的王朝的崛起就代表会有战败的王朝的倒下,他们消亡于阳光之下,却在暗夜中崛起。 地上有太平盛世,底下,却又是无边的争斗和新的战争。 “随着时间的推移,卷土之下的城池越来越多,醒来的被旧日存留的排挤,昔日的霸主今日在卷土又遇到往日的对手,即便是在黑暗中见不到对方的红眼,也能感觉到无法回避的杀气。可是卷土不是无边无界的,当怨念的力量达到极限,卷土就不在扩大了。若是想要让卷土继续扩大容下更多的城池,那么就只能增加怨气。” 云朵朵默不作声的听着,手不自觉的紧紧攥着木云乔的袖子。 “那......如何增加怨气?” “你应该猜得到......卷土杀掉一座城池,然后把失去的城池拖入底下,变成暗夜中的一座城,神界对于这个,有一个说法,叫做倾城。” 名字倒是怪好听的。 云朵朵又问:“那,听起来,卷土之下十分吓人啊.......” 所以为什么要跳下去? 木云乔微微笑说:“跳下去,才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个太阳 “何为后生?” 她的声音在颤抖,微微带着鼻音,像个被吓哭的小姑娘。 即便是还没有听到回答,她已经预感到了不好。 木云乔把她再一次搂紧了怀里,声音依然还是温柔的:“这卷土之下的暗夜世界,也是分成王败寇的,为了掠夺更多的城池,只有最后的赢家,那位无影将军才能够有资格来到人间。” 云朵朵吃惊,她以为卷土毁城就是直接毁灭一个城池的土地,让土地塌陷而已,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吗? “哪有那样的简单?”木云乔笑,他轻轻抚摸云朵朵的头发,“这土地哪里有那样容易摧毁的?人在地上走,房子盖在土地上,庄稼也要依靠土地的养分,而这一切的主宰则是土地。土地再如何的渺小,到底也是神灵。区区一个精怪,如何能够忽视土地神灵而自行毁城呢?” 所以非要派出一个怪物,来到光明之下,做这一切。 向往光明是人类的本能。 我本可以适应黑暗,倘若不曾见过光明。 那些将士,即便是成为了亡魂,也依然记得那早晨升起的太阳,中午炙热的阳光,晚上落下的晚霞,还有军营升起的篝火。 在回忆总,那些光明都是伴随着热度的,比较这冰凉无尽的暗,不知道是如何的诱惑。 为了这短暂的光明,卷土下的亡魂也会为之一战。 云朵朵被摸的有点犯困了,经历这一番鸡飞狗跳的事情之后,她竟然在这里开始犯困起来,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云朵朵立刻察觉不好,她立刻偷偷的掐自己,丝毫也没有留情,一狠心拧下去,她背着木云乔龇牙咧嘴。 木云乔那边丝毫未察,依然在温柔的抚摸着云朵朵的头发,他像是个无意识的哄睡机器,一边动作温柔,一边语调温柔。 如果不是说的内容和周围环境都十分的骇人的话。 “卷土出来的无影将军,凡人看来依然像个人,只是他没有影子,所以为了不让凡人起疑,一般都会在黄昏时候,或者无月之夜出现,更多的是雨天。” “出现做什么呢?”云朵朵又掐了自己一把。 “无影将军看中一个村落之后,就会混入这个村落,无影无影,所以他不会引人注目,村民或者城镇的百姓会自然而然的把他当做一个很久很久之前就住在这里的本地人,但是又会自然而然的忽略掉他。之后,他,只需要做一件事情。” “什么?”云朵朵警惕。 “煽动。” 起初事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村落,那个村落如这周遭世界上千篇一律的普通村落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溪里有小鱼,河流里会有人浣纱也会有人刷洗污垢,孩子们光着身子跳入河中嬉闹,傍晚时候也会有妇人去河边揪着光溜溜的小孩的耳朵一路提溜回去......那就是一个寻常的村落。 事情发生在一个雨天,夏日,大雨,农闲,孩子们乐疯了,在水里奔跑踩水打闹,热闹的气愤中夹杂着当娘的抱怨,爷们挪了竹椅在门口屋檐下坐着,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议论着今年的田里的长势,一如每一个落雨的日子。 忽然,一声嘈杂打断了这样的平和。 有个人影在雨中出现,他明显是个大人,是个男人,个头比孩子高大,声音比孩子呱噪,所以轻而易举的吸引了能够吸引的人的主意。 “不得了不得了,天生出现两个太阳!两个太阳!” 说的什么胡话?这是村民的第一个反应,有的人笑有的人骂,自然也有驱赶的,也有人不以为然的皱眉,随意的伸长脖子越过屋檐的遮挡看了一眼天空。 雨天,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于是皱眉的也跟着骂了一句。然后继续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雨连续下了好几日,再是歇息不得了。 于是雨天也要忙着农活。 又遇到了那个疯子。 他在雨中比划,手舞足蹈,光着一双大脚板,他笑起来牙很白,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个赖克宝,逗的众人哈哈大笑。 农忙的辛劳为此减轻了不少。 他又在喊:“两个太阳!两个太阳!” ...... 云朵朵没忍住问:“那些村民不会生气吗?若是这个时候把那个人打一顿,他或许就不敢了吧?” 木云乔笑笑:“嗯,或许就真的不敢了。但是一般来说,是不会打的。” “为什么?” 木云乔轻声说道:“那人一来没有踩坏庄稼,二来也没有闹出什么事端,村民没有什么借口去合理打他......再说了,无影将军的存在是为了扰乱村民的心思,并不是用办法去让村民团结一心去做一件事。” 云朵朵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又继续问:“那后来呢?” “后来,真的出现了两个太阳。” 那日烈日高照,日头一早就感觉要比往日要毒辣一些,之前连着几日的大雨仿佛不曾存在一般,不到正午的时候,田地里的泥土就被晒的干裂。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大家都过惯了,于是继续恢复了农忙时候的日子。 忙的口干舌燥的时候,就直起腰走到田埂便的树下,从水桶中舀出一瓢咕咚咕咚灌下,既解渴,也算是喝了个水饱。 缓了一口气之后,少不得抱怨一回老天,“真是不叫人活了.....这日头,就像是有两个太阳一样......” 这是抱怨,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有两个太阳的,若是有,这就该有后羿了......算是笑话一桩,说着玩的。 又提及了那个疯子,说那果然是个疯子闲汉,倒是精的,也知道在下大雨的时候出来,一旦这日头高升,就躲起凉快来了。 于是又笑了两声,一个汉子又灌了一瓢水,嫌这不够解暑,又往头上淋了一瓢,凉水过头,酣畅淋漓,浑身的燥热随着那一下激灵顿时驱散无踪。 他大喊了一声“爽快!”,抬头骄傲的透过树荫瞪了一眼老天。 就这一眼,他的燥热是彻底没了,他就像是从三伏天的烈日之下一下子被丢进了数九寒天的雪地里,浑身僵硬,牙齿咔咔打战,汗出如浆,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很快有人发现不对,一开始以为是他中暑,喊了两声没答应,便困惑的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下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两个太阳!” 与那闲汉不同,这声音充满难以置信,惊慌,恐惧,失措的种种复杂的情绪。 凡人心态已崩。 黄昏时分,两个太阳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村落,那个闲汉又跳了出来,在朝阳之下舞动,依然在喊:“两个太阳!两个太阳!” 人群中有为此气愤不已者,想要上前推攘和毒打,却被人阻止了。 因为那人发现,这闲汉跳舞,有模有样,似乎不像是在疯闹。 两个太阳,两个太阳...... 云朵朵听到这里,沉默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他们从卷土上去之后,也要这样,跳着舞,喊“两个太阳两个太阳”?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可答应 光是想想,她都做不到呀..... 木云乔丝毫不知道云朵朵此刻的心理所想和天人交战,依然还在那一下一下的抚摸云朵朵。 不得不说,木云乔真是有耐心,换做她,撸猫撸小灵兽都只是随意的撸几下而已的。 “光是这样让村中的人恐慌,就可了?”她还是不理解这事,“然后两个太阳是怎么办到的?” 她一下子从木云乔的怀里抬起头来,说:“他们自己卷土里都没太阳!” 若是能自己搞来一个太阳,那就把那个太阳弄到卷土嘛,省的在卷土里乌漆嘛黑的,吃饭打架都是两手抓瞎。 “那只是幻象......”木云乔说,他的表情很......板,算不上面无表情,却也看不出现在的心情,“卷土上来的无影将军其实并不在那村子里,那个跳舞的闲汉只是个影子——他之所以叫无影将军,就是因为这个,他把自己的影子留在了人间地上,自己去了天上,把自己变成镜子,反射太阳。” 无影将军在太阳旁边冒着被随时随地会被晒化的危险坚持着,影子在人间尽职尽责的喊着,只盼着有个人在云开雾散的时候抬头,看到由无影将军反射的两个太阳。 “可是,光这样就行了嘛?” 云朵朵自己想了想,若是自己看到两个太阳,她也不至于搬家,毕竟这天下天下,整个人间都是天底下的,跑能跑去哪里呢? 又不是在房间里发现自己特别害怕的虫子,那估计会头皮发麻整个人尖叫逃之夭夭连房子都送给虫子。 木云乔低低笑起来:“自然不只是如此,人间是有神明的,人间的神明受人间供奉,若是之后人心浮动,心思散乱,神明,就会受到影响。” 人心散乱之后,第一件事会去做什么呢? 想当然就是去烧香拜佛,毕竟两个太阳这件事情,和长出来六个手指头不一样,人力根本无可及,只能乞求更厉害的存在去解决。 于是烧香拜佛,求天告地。 土地就是头一个被叩拜的对象。 土地为职神,保佑一方土地风调雨顺,人们在土地上耕作,带来五谷丰登,本地安居乐业,土地享受阳光雨露,自然相辅相成。 若是民心浮动,不事生产,导致杂草疯长天地荒芜,那个时候,土地之神虽然不至于会死,但是神力也会受到影响的。 “那个无影将军的影子会日日夜夜在村中,一刻不错的盯着土地,一旦察觉土地神力衰微,在天上的无影将军就会立刻将其杀死。” “又是弑神?!” 云朵朵毫无征兆的跳起来,木云乔避让不及,下巴和云朵朵的头顶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起。 她疼得当即捂着头吃痛哀嚎,木云乔虽然没有声张什么,但是他抹了一把嘴角,一丝血线能够证明他被磕破了舌头。 在云朵朵抬头之前,木云乔非常冷静的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 他平静的低头,伸手揉了揉云朵朵的头。 少女的头发柔软微凉,原本是如缎面那样的滑顺,但是如今却有些凌乱,摩挲时候能够感觉到细小的灰尘夹杂在发间。......也就是这个时候没心思去察觉这些,否则......否则她估计早就受不了了。 修仙弟子速来都十分的爱洁净,别的符纸不说,自洁符咒都是头一个学会的,只要稍微有些灵力的弟子,避尘珠都是随身携带。 结果到了这卷土来,所有的符纸所有的法器都没了作用。还是一身的灰。 灰尘落在头发上,像是锦缎蒙尘那样的可惜。 他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在早起的时候兴致勃勃的给母亲梳头,但是只是梳头,再精巧的活父亲也就不会了,母亲早些时候还耐着性子享受这片刻的时光,之后就嗔怪他捣乱,若是丫头服侍,早就梳好了发髻。 但是父亲却依然不厌其烦,只是改了时候,每每入睡之前再给母亲梳头。 每次都要梳够一百下,说这样既能舒经活络,也可以让一夜好眠......总之,好处就是很多。 他把玩着手中少女的秀发,这一刻他很想手中能多出来一把梳子,给她梳理一下秀发。 云朵朵这个时候果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扑了一身的灰,她凑上前去,着急的想看看看木云乔:“你,你伤到了没有?我刚刚那一下撞的可疼了。” 木云乔只听到了“疼”这个字,伸手揉了揉云朵朵的头。 这个动作让云朵朵胆子更大了一些,她凑地更近了一些,伸出手,犹豫了一刻,还是捧住了木云乔的脸,那一刻,在少女柔软的手心的温度沾上他皮肤的那一刻,木云乔僵住了。 “木云乔,你疼不疼?” 她的手软绵绵的,声音也软绵绵的,唯独眼睛亮亮的,比他们之间的明珠还要亮几分。 这个时候,什么疼痛都已经没有了。 木云乔低声说:“你看不清楚的......” 他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自己的脸:“好像咬到了舌头。” “那......” 她脱口,又止住了,总不能说张嘴?语气像是哄小孩,不知道木云乔听了会不会生气和无奈,但是这个时候这样的光线,实在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的。 “那你疼吗?”她看不清楚,只能小声又固执的问他。 他僵硬的脸终于在她的固执的关切中渐渐融化,他的面色逐渐柔和,虽然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云朵朵依然能够听出来他声音的柔软和温柔。 他把手插入少女的秀发,用五指代替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理,遇到打结的地方就仔细的解开,然后继续梳理:“你要想知道我有没有受伤,那我们就要想办法回去地面上。” 云朵朵不吭声了。 “就还是那个办法呗?” “嗯。” “你觉得......我们两个能打得过卷土那些......?” “人定胜天。何况只是卷土。” 他把少女从自己怀里挖了出来,捧着她的脸仔细的摩挲,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的指腹能够比往日更好的感觉到少女柔软弹性的皮肤,扑梭梭的睫毛,微微抿着的嘴唇,就在云朵朵要不好意思低头的时候,他忽然在少女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吻了一下之后,木云乔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贴的那么近,呼吸交缠,云朵朵都要窒息了。 他在缠绕的呼吸中说:“相信不相信我?” 她晕乎乎的,还是在木云乔的手心里点了点头。 木云乔笑,呼吸一下子扑到她脸颊,他继续问:“那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跳下卷土去?说话。”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云朵朵抬起脸,刚刚想要冲着木云乔露出一个笑说愿意的时候,笑意还未来得及勾起,她就感觉到脚踝处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底下升起,悄无声息地缠住了她。 云朵朵低头,昏暗的光线之下,对上了一张瘦削惨白的脸,那张脸在卷土周遭黑夜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的恐怖,更恐怖的是,那个缠住她脚踝的,是那张脸的手。 那是个人! 从卷土之下爬上来的人?!鬼?!! 云朵朵吓得顿时任何的暧昧都没了,她失声尖叫,然后试图挣脱开那只同样惨白的手。 那脸十分难看,嘴巴一张一合,字正腔圆:“不许答应他!” 第一百四十章 自己人 这个时候,精神高度紧张,云朵朵的尖叫声几乎可以用震耳欲聋四个字来形容,她压根就没有听到对方说些什么,除了不停地尖叫,就是用力跺脚。 倒是直接忘了这张符纸就是符纸,即便是施了法术,能够御人飞行,到底也是个符纸。或许可以禁得住雨水,却扛不住撕扯和踢踏。 于是还没等云朵朵一头扎进木云乔的怀里求救,那张符纸就禁不住的,可怜的碎了,碎成了一片一片,灵力顿时飞散,那颗原本靠着灵力悬浮在半空的可怜的夜明珠,也在极夜的暗色中可怜的闪烁了最后一下光芒,就那样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云朵朵以为自己这下是不管答应还是不答应,掉下去是肯定的了,于是吓得闭上了眼睛,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到她睁开一只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什么情况?她的符纸这么厉害的吗?可是刚刚自己明明看到符纸已经碎成了片片...... 为了确定自己身处的环境,她又睁开了一只眼睛。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眼前惨白的怪物,身边刚刚还在耳边呢喃的木云乔,随意动一下就窸窣的符纸,如今都看不见了。 这是自然的。 夜明珠已经丢失,如今两眼一抹黑,若不是周围并无任何异动,也没有失重的感觉,她都以为自己要落入卷土中了。 “木......木云乔?” 无人应答。 她试着动了动脚,很好,脚上的牵扯消失了。 她紧接着又摸了摸周围,她屁股底下确实有垫着东西,硬邦邦的,触手还有繁琐的花纹,木头的质感,而且面积不大,以至于她一动都不敢动。 “木......木云乔?你,你还活着吗?你,你还在吗?” 她声音已经有些惊慌,且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嗓子发干,难受的要命,若是再说一句话,她怕自己就要哭出来。 木云乔是不是已经掉下去了? 他被刚刚那个脸色苍白的怪物给拖下去了是不是?刚刚那个东西,那个抓着自己脚腕的东西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可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看到他是一个人,或者,原本是个人,他的脸色那样的苍白,露出的头整个都是湿漉漉的,一定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阳光的缘故,所以脸白的像鬼。 而他还会说话,他说......他说“不许答应他?” 答应谁? 为什么不许? 云朵朵脑子乱成一团。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木云乔,你是不是死掉了?” 简直不能想象,刚刚木云乔还在问她愿意不愿意和她一起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人。 云朵朵终于破防,哇哇大哭起来,在这片卷土中,任何东西,包括声音、光线都会被吸收一部分。听说卷土本身也是个大妖怪,虽然在神仙这边的归类还是属于精怪,但是在修仙界中还是会习惯性的叫它大妖。 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弟子们轻敌。 卷土喜欢吃东西,吃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原本在外面可以光彩夺目的夜明珠到了卷土就只能发出可怜的微弱的豆大的光;而自己哇哇大哭的嗓子,在自己听起来,只剩下抽噎。 但是这不妨碍她哭的尽兴骂的痛快。 “木云乔!你是不是死掉了!你要是死掉了,我要怎么办?呜呜呜呜呜,我就算是回去我也活不成了,我师父那样的窝囊废,一定保不住我,你师兄那么厉害,一巴掌就可以把我师父打成渣,说不定连莫神仙也活不成呜呜呜呜呜.......” 她抹了一把泪:“可能莫神仙现在已经泡化了,我们连渣都捞不到......” 云朵朵哭了两声觉得没什么劲,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抹了抹自己的手,发现此刻她的脸和手都是干的,好奇怪,她明明是哭过的,而且上一刻擦脸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手的泪水,怎么下一刻就干净了? ......很快她就明白了过来。 这卷土真是什么都吃,连眼泪都不放过。 若是这样,那掉下去的木云乔肯定是连渣都没了。 她又想哭了。 她在犹豫,要不要跟着要不要先喊一嗓子,到底是是跳下去?还是跳下去? 她喃喃自语:“木云乔,你现在在哪里?我现在下去,你能不能接住我?” 她希望卷土不要吃的那么快,哪怕是留一只手一根头发也行。 ......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从旁边传来,非常非常轻微,但是她听到了。 云朵朵猛地扭头,她那一刻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但是很快又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几声巴掌声,她立刻知道这不是幻听。 声音很清脆,又果决又用力,非常好听。 “木云乔?”她试探性的往声音的方向挪动,一点一点的挪,“木云乔,是不是你?” 她在黑夜中睁大眼睛往那个方向够过去,声音还有,依然是非常好听的啪啪声。 听起来......很像是谁在被甩巴掌? 不管了,不管是木云乔被甩巴掌,还是木云乔甩被人的巴掌,只要是木云乔在就可以! 她还在挪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有了一点点的亮光,光亮起初非常的微弱,像个眼前随意划过的萤火虫,紧接着,萤火虫发生蜕变,慢慢的变大,成了蝴蝶那样,而且煽动翅膀,翅膀燃着火,而且这个火蝴蝶还会变化,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很快眼前充满了无数只火蝴蝶。 周围瞬间照亮了。 云朵都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了一个竹子的书简上,那书简并不太宽大,但是很长,她的位置应该正好是书简的云纹处,而书简的另外一头,有两个人,一个长衫磊落英俊非常,一个瘦骨嶙峋一身打满补丁的袍子,两个人好像在......打架? 毕竟不妙的是,好像那个瘦骨嶙峋的明显占据了上风。 他此刻正抓着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在用力的甩耳光。 火蝴蝶照亮他们的时候,正好让云朵朵看到那个英俊的年轻人被打的偏头吐出了一口血,雪白的脸上沾染了鲜红的血丝,非常的好看,英俊,清冷,如玉的温润,同时又自带一种疏离的贵气,和木云乔长得一模一样。 恩? 木云乔? “木云乔!”她尖叫! 然后那个瘦骨嶙峋的回了头,露出了属于莫虚言的脸。 啊咧? 云朵朵瞬间就淡定了。 她小心翼翼的稳住身形坐稳,然后嘿嘿笑:“自己人,嘿嘿嘿,自己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极乐鸟 周围的蝴蝶无声无息的燃烧着,就算是这样,似乎也暖不了莫虚言苍白发青的脸,对比那边被打的红彤彤的木云乔,看起来好像莫虚言才是那个倒霉鬼。 莫虚言扯出一抹冷笑,他这个样子很合适去找阎王爷串门都不会穿帮的:“谁和他是自己人?” 他扯着木云乔的领子不放,奇怪的是,木云乔在他手上乖的像个鹌鹑,一动不动个,表情平静,似乎刚刚被甩巴掌的并不是自己一样。 云朵朵皱眉:“他不是木云乔?” 莫虚言说:“他是木云乔。” 然后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也不算是木云乔。” 云朵朵瞪他:“什么意思?” 是是不是的,绕的她都糊涂了。 莫虚言说:“他是影子。是木云乔的影子。” 他看了看不做声的木云乔,又看了看云朵朵,笑了笑:“所以他才能骗到你......影子虽然没有脑子,但是会有木云乔的记忆,也会模仿木云乔说话。” 他讲完这个,很满意的从云朵朵的脸上捕捉到了一抹红。 莫虚言看着瘦,但是灵活的很,不愧是酒仙,她光是坐在这个书简上都觉要小心翼翼,莫虚言却能够托着一个比他个子还要高的“影子”站起来。 他虽然摇晃,却实在是很稳,一看就是平日里御风飞行的时候也很不安分的。 云朵朵看着那个“木云乔”十分顺从的跟着莫虚言走来走去,一开始吃惊他为何那样的听话,之后才看到莫虚言那只瘦瘦的手死死掐着“木云乔”的命门。 云朵朵道:“那木云乔呢?莫神仙你是如何出来的?这里是卷土不错吧?你知道怎么逃出去吗?” 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莫虚言感觉头都要疼了,他本来就被小谭的水泡了很久,觉得自己当时都快像一个被泡了很大的木头,眼看就要浸透了水沉下去,所谓的湿千年干万年的,他估计要在小谭中千年不老了。 但是他沉到一半忽然就反应了过来:绝不可能。 若是木云乔出了什么事情,他哪怕是被小谭给化了都会被云府捞出来拼好再揍一顿,然后云府又会为了救活木云乔去被天打雷劈,他之后伤痕累累,跪倒在被劈地乱七八糟的云府旁边哭的肝肠寸断....... 虽然知道这事情以后一定会发生,但是绝对不能被提早...... 莫虚言猛地睁开眼,然后拼命向上游,多亏了他在是酒仙的身份,平日里就爱寻天下酒池,每每喝醉都会咕噜噜的沉入酒池中数月不醒,于是哪怕是在小谭中沉沦短暂,也能让他力争上游,他游着游着,发现自己的法力又有了作用,他欣喜若狂,再往上,终于冒头,却发现两眼摸黑。 “那个时候本神仙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我被小谭的魔气浸染太久,无感受损了呢。——也亏了我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很快就明白过来眼下局面。” 莫虚言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却也没有说明白云朵朵想要知道的重点。 “所以莫神仙你没事,然后从小谭中逃了出来,而且你也知道你为何逃出来,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 她问的急切,同时也把莫虚言慢吞吞的唠叨给打断了,莫虚言点了点头:“啊,没错,本神仙料事如神......” “那木云乔呢?为什么只有影子?”云朵朵很着急,“我知道您料事如神见多识广,所以,木云乔呢?” “小姑娘家家的,着什么急......” 莫虚言叹一边叹息,一边给了云朵朵一个安心的眼神,只是眼神的动作没控制好,很像是在翻白眼:“你怕什么?我知道你担心你的小郎君,难道我就不担心吗?” 他还能轻松的笑,就是不正面回答云朵朵的问题:“我刚刚可是听了个干净,那影子对你花言巧语,想要哄骗你自愿跟着他跳进这卷土之下的深渊,对你是又是美人计又是示弱......我知道我知道,别瞪我呀,自古嫦娥爱少年,我懂这凡人女儿的心思,他平日里看着那样厉害,但凡微微示弱,你是不是就春心萌动,恨不得所有的事情都答应他?......哼哼......阿嚏!” 他还没哼完,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 神仙也怕冷,尤其是小谭中刺骨的水。 他吸了吸鼻子,又得意的笑:“哼哼,你答应他就完了。他虽然是木云乔,确实木云乔的影子,他被卷土给侵了神智,只听卷土的话,所以哄骗人入这卷土献祭,这卷土,会吃人!虽然不至于是真的生吞活剥你,可是一个凡人,日日夜夜都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恐惧可想而知,而这卷土,就是吃恐惧的。” “这影子说的无影将军和两个太阳的事情虽然确有其事,却隐瞒了一些事情——两个太阳只能是前提,真正会给人带来恐惧的,其实是卷土中吞吃过的恐惧。” “哼哼,”他得意,“这说起来,就复杂了。” 莫虚言湿漉漉的,站在书简上吹着卷土中烈烈的风。他似乎很想要做一个负手而立的模样,很可惜他衣服湿漉漉的很重,连衣袍的角落都吹不起来,更别说还要一手揪着一个木云乔,倒是那个木云乔,负手而立,温文尔雅。很难想象这是个诡计多端的影子。 等一下,风? 好奇怪,之前,卷土中有风吗? 莫虚言也察觉了分的存在,他试探一番,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丫头,抓紧了,咱们要去找你的真正的小郎君了!” 话音刚落,那些着了火的蝴蝶就好像听到了命令一般,整理的排列,分别飞在了书简的两边,就像是两支火箭那样,云朵朵下意识的抓进了书简,声音都跟着颤抖:“木云乔在哪里?” 都这时候了,莫虚言还有空回头来说笑:“你在哪里,你的小郎君就在哪里。” 她发白的脸色还是落到了影子木云乔的眼中,就在颠簸的书简上,影子木云乔竟然挣脱了莫虚言的束缚,一步一步的冲着云朵朵走了过来,不过几步的距离,走出了刀山火海的感觉,走的云朵朵心惊肉跳。 就在云朵朵悬着一颗心怕这影子一个不小心掉进卷土从此木云乔没影子的时候,那个影子木云乔已经走到了云朵朵的身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云朵朵整个搂在了怀里。 前面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的莫虚言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被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糊了一脸,他摇头叹息:“孽缘啊孽缘,哪怕是个影子,记忆里都是要护着这丫头......啧啧啧,果然是凡人的感情,云府,都这样了,这小子要怎么登临仙境啊你说?” 他摇头叹息,那边云朵朵被影子搂的心惊肉跳,她不自觉的紧紧抓着这个影子木云乔,纯粹是学着莫虚言的样子,她心里想着“木云乔可不能没有影子,他可不能没有影子......” 就在这样的念叨下,影子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纵然如此,她依然感觉到了外界的变化:有刺目的光线从影子的指缝中漏进,她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泪。 “天亮了?” 莫虚言来不及说话,因为这些光芒根本不是天亮,也不是云破天开,而是......极乐鸟。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太阳 极乐鸟属于三不归,不归天,不归地,不归人间。 它出现频率极少,多伴在王母左右,偶尔出现大多都是迷路,上一次出现还是跟着混沌,大概是在九千多年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天上还有九颗太阳,六颗月亮。 极乐鸟通体庞大,展开翅膀可遮天蔽日,一张嘴就可吞噬日月。 也是因为极乐鸟贪吃,所以吞噬了八个太阳五个月亮,这才让人间变成凉爽之地,后来随着日升日落昼夜交替,人间有了山川溪流,雪山峡谷,春夏秋冬,再后来,才有了人。 而这仅存的一个太阳,天庭自然是不会允许再次被极乐鸟吞噬的。 所以此后九千年,极乐鸟都不曾再出现过。 如今,怎么又出现了呢? 莫虚言冷汗直流,他本来就浑身湿漉漉的,如今反而不显出来。 作为一个散仙,他自然是没有机会亲眼见证过当年可吞日月的极乐鸟,但是他读过书,在天书上见过极乐鸟的传说。 这眼前展翅如船,通体散发着比金子还要璀璨光芒,比凤凰还要夺目,比孔雀还要招摇,尤其是最为明显的,是它有一张巨大的嘴巴。 莫虚言惊讶的张大了嘴,然后在看到极乐鸟的鸟嘴的时候立刻闭上了。 “怪不得当年传闻,极乐鸟吞噬日月......这嘴,果然可以。” 极乐鸟从未在人间中正式的出现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莫虚言确实又有在人间见过人间供奉极乐鸟的庙宇,他们给极乐鸟的画像多和凤凰类似,不同的是极乐鸟身边围绕着许多的日月,且羽毛多用金色涂画,以显示极乐鸟的金碧辉煌。 但是实际上,极乐鸟是金绿色的,但是,一点儿不妨碍极乐鸟的金碧辉煌。 极乐鸟越来越近,莫虚言的眼睛也被刺激的流泪,几乎要睁不开,他撑着回头,发现木云乔的影子和云朵朵早就晕了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忽然之间,极乐鸟震翅高呼起来,刹那间,周围金光大盛,饶是莫虚言都险些当场失明。他不由自主的用袍袖捂住眼睛,然而等了好一会,极乐鸟的啼叫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莫虚言咬了咬牙,画了一幅黑色琉璃挡在了前面,这才大着胆子透过琉璃抬头看去。 他这才发现,极乐鸟的出现好像并不是偶然,也不是正好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起初他还以为是极乐鸟又跟着混沌乱跑迷路,然后他们运气不好撞上,现在看来,似乎这极乐鸟,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不是毫无理由这样想的——极乐鸟见他看过来,冲着他再一次高声啼叫,凡人是受不了这个声音的,轻则晕死过去,情况严重的可能会七窍流血死掉。 这里唯有莫虚言是个神仙,饶是如此,也被极乐鸟的光芒差点闪瞎。 极乐鸟发出一声快乐的啼叫,然后冲着他张开了如小舟差不多大的鸟嘴。 起初莫虚言以为极乐鸟吞腻了太阳和月亮,现在要开始吞神仙了!下一秒他看到了鸟嘴中的那个散发的光芒的光球,他大惊失色,以为极乐鸟终于把最后一个太阳给吞了!最后他反应过来,发现那个发光的球中还有个沉睡的人,而那个人的模样特别特别的眼熟,这不是木云乔嘛! 极乐鸟轻轻的煽动翅膀,带来飓风一般的威力,但是即便是如此,莫虚言也抗住了,他眼睁睁的看着极乐鸟轻轻的把装着木云乔的圆球吐到御风飞行的书简上,球落在上面还试图咕噜噜的转,莫虚言连忙把光球给抱住。 这个时候,极乐鸟的光芒褪去了大半,虽然它依然金光闪闪,却没有起初那样闪瞎眼睛的刺目了。 极乐鸟又轻轻的啼叫了一声,用鸟嘴触碰了那个光球一下,光球立刻应声碎裂,木云乔就那样软绵绵的掉进了莫虚言的怀里。 莫虚言想到了什么,扭头一看,刚刚还在云朵朵身边的影子也消失了。 原来刚刚极乐鸟光芒刺目的原因是因为它嘴里含着东西。 可是,极乐鸟为何要救木云乔呢?这看起来就是在救对吧对吧对吧? 极乐鸟的光芒不光是刺目,还似乎有温度,不愧是吞吃过太阳的神鸟!他被晒的口干舌燥,连吞口水的动作都十分的费劲。 天书上并没有记载过极乐鸟是不是能懂人言,没办法,他是由人成仙的,只会说人话,而极乐鸟的出现时间比人要早的多的做,几乎和创世神齐平,加上极乐鸟又隐居世外,可能......真的不通? 不管了,先试试,莫虚言十分费劲的开口说话:“神,神鸟大人......” 他才起了个头,极乐鸟就不耐烦的扇动了一下翅膀,莫虚言一个没抓稳,连滚带爬的从书简的这头滚到了那头去,若不是还有个昏迷的云朵朵做挡隔,他只怕就要滚出去了。 极乐鸟一声长鸣,低头看了看身下的卷土。 在极乐鸟的光芒之下,莫虚言能够清楚的看到下凡如滚滚尘埃一般的卷土世界。仔细听来,似乎还能听到一些哀嚎和尖叫,如炼狱中的鬼魅一般。 “这,这底下在叫什么?” 莫虚言使劲的撑起身体,使劲往下听,奈何他费劲了力气,也只隐约的听到两个字:“太阳。” 什么太阳? 他惊恐的抬头看极乐鸟:“你真的把外头的太阳给吞了?” 极乐鸟自然不会说话,它就算是会说,大概也不会说,它只是翻了个白眼。然后一翅膀就把莫虚言连同书简等等全给甩上了天。 ...... 等莫虚言再次有了反应的时候,他依然是全身湿漉漉的。 他浑身疼得就像是被八百个天兵天将毒打了一天一夜那般,稍微动一下就龇牙咧嘴。 等他表情管理极其失败的从水里湿漉漉的爬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青绿站在极乐鸟的面前,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人,那人披金挂绿,就连脚上穿的鞋子都是点缀满了珍珠。 莫虚言本想打个招呼,但是手还没来得及举起来,就见极乐鸟忽然长大了嘴巴,一股极其巨大的吸力传来,周围顿时飞沙走石,一片狼藉,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青绿和他怀里的那个人被一通吞入了极乐鸟的腹中。 真的是吞,他还捕捉到了极乐鸟仰脖的吞咽的动作。 那么多的珠宝玉石还在身上呢!不硌嗓子吗? 莫虚言惊讶的嘴巴半天没合上,跌跌撞撞的走了一步,极乐鸟就又扇动了一下翅膀,一阵金光发出,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极乐鸟,青绿,包括那个还没来得及看清脸的家伙,统统都不见了。 莫虚言惊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他赶紧左右四下看了看,幸好,木云乔和云朵朵没有被吃掉。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间 云朵朵是先清醒过来的那一个。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冲天的火光,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无边黑暗的卷土中。 定睛一看,原来是柴火加起来的火堆,热热烈烈,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上面还烤着鲜美的鱼,而木云乔,也在旁边,只是还没醒,一动不动。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和木云乔又回到了那个小俊山村,又回到了河边。 这地方她来过,她还在这里用树枝编了笼子来捕捉河虾和鱼,她记得这个地方! 这么说,她和木云乔回来了? 谢天谢地...... 只是他们是怎么回来的?她最后的记忆是一阵金光,刺目地很,照地她即便是当时已经被捂住了眼睛依然眼泪直流,而后她还没来得及时适应,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声音,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却回到了人间。 难道是莫虚言带他们回来的? 那莫虚言在哪里? 总不能又是像之前教她收伏幻蛇那样,拍拍屁股就跑了,事为了就拂衣去,功与名也不肯留。 还是,其实是别人救的? 其实对于谁救了他们这个猜想,云朵朵诡异的相信后者。 她醒来的时间点刚刚好,鱼烤的恰到好处,香气就像是一只勾人的小手,不停的抓挠她的心,痒地她没忍住,眼泪从嘴角流下。 这个场景,这样的火堆,还有肥美的烤鱼......倒是很像是话本子里武林大侠英雄救美的场景啊......不知道是哪个英雄好汉把他们给救了,不光是救了,还架起了火堆,烤干了衣服,还怕他们肚子饿,然后抓了鱼烤上。 真是太有良心了! 这种特别特别有良心的事情,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那个开个小破客栈都要当奸商的莫虚言能做得出来的。 云朵朵被这一系列的猜想感动的泪流满面,就在她准备怀着感动之前去伸手挑一个烤鱼的时候,猛地,她看到了旁边还躺着一个人。 也是一动不动,但是不同的在于,他没有晕倒,而是睁着一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像是死不瞑目的。 云朵朵给吓了一跳,她认出来是谁,但是她不敢去动,她想了想,找了个很小的石子儿丢了过去,不轻不重的大了一下莫虚言的手心:“莫,莫神仙?你还活着吗?” 把自己摊成一个大字一动不动的莫虚言在云朵朵问了第三遍的时候终于稍微动了一下,他偏头看了云朵朵一眼,然后又扭了回去,继续盯着天空发呆。 倒是说话啊...... 云朵朵很急,她其实想要知道的事情还挺多的,比如这个,比如那个。 但是现在烤鱼的香气抓着她的鼻子不放,木云乔又安全了,她刚刚看了三遍不止,确定了木云乔是有影子的,她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然后就感觉到饿了。 她想吃东西,可是莫虚言这样的一副样子在她面前,她实在是张不开嘴啊啊啊啊啊啊...... 一想到刚刚自己还在觉得这样体贴的事情不会是莫虚言做的差点偷偷就把功劳给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想出来的大侠,她就非常非常的不好意思,双重的复杂情绪让她对眼前这个湿漉漉脸色苍白的莫虚言添了一层滤镜。 神仙一定是累透了! 又要把他们两个从卷土中救出来,而且卷土那样的厉害,虽然是精怪,可是好歹也是能吞城池的妖怪,说不定中间还经历了一场他们想象无能的大战!十分辛苦的才把他们给救了出来,不光是这样,救出来之后,莫虚言还费劲巴拉的把他们拖到了岸边,捡了柴火,生了火,还跳进河里抓了鱼,又是串串又是烤,这才累的再也没一点力气收拾自己,就那样大喘气。 真是......感天动地! 云朵朵几乎要流泪了。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先安慰一番莫虚言——他看着脸色那样的青白,神情透出那样的迷茫又悲伤的样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只有挨着火堆的那一块裤脚看起来像是干的,只是再单向的烤下去,可能裤脚就要烧焦了...... “莫神仙......”云朵朵十分小声的说话,她手脚并用的爬到了莫虚言的旁边,十分担忧的碰了碰莫虚言的脸,指尖是一片的凉。 这种凉意让云朵朵的担忧达到了更上一层楼的高度。 “你,你还活着吗?” 神仙应该是不会死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应该不会,莫虚言刚刚还转头瞥了她一眼,估计应该是没事的。 但是,为什么不说话呢? 既然有了这个疑问,云朵朵自然也就问了出来:“神仙,为什么不说话?” 云朵朵费劲的说了这样的许多,说的肚子越发的饥肠辘辘,叽里咕噜的作响,在这个夜里十分的清楚。她脸都红了,奈何莫虚言还是一动不动。 就在云朵朵要沮丧的时候,莫虚言终于开口了:“焦了......” 云朵朵大喜,扑了过来:“神仙你还活着!太好了!” 莫虚言终于腾出空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示意了一番火堆那边:“鱼,焦了。” 云朵朵立刻反应过来,啊啊啊啊啊的扑了过去,含泪抢救出来半条鱼。 那鱼的做法和自己烤鱼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没有开膛破肚直接烤,只是会施法让鱼瞬间升天毫无痛苦,再借着鳞片的一层庇护来防止鱼肉过快的烤糊,但是还是会有万一的情况。 云朵朵含泪一边吹气一边小心翼翼的挑还算是完好的鱼肉放进嘴里,她正吃的开心,感觉空空如也的肠胃被热气腾腾的食物一点点的的慰藉,她不好意思只顾着自己吃,于是客气了一番:“莫神仙,要吃吗?” 莫虚言沉默了一下,看着还带了一点犹豫,最后说:“你要是有酒,我倒是还挺高兴。” 云朵朵眨眨眼:“酒神仙,我们是修仙弟子,不能在凡间饮酒的。” 修仙界中美酒很多,有甜蜜甘美的桃子酒,也有喝了一口就会打冷战的雪山酿,还有光是闻一闻都能睡三天的如意漫,但是这些,在修仙界中有,也只能在修仙界中有。 过人间的修仙弟子,是没法喝酒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偷偷的喝过凡人的酒,也不知道喝了后果如何。 但是至今为止,云朵朵似乎都没有过想法。 莫虚言笑笑:“那是你没口福......当年定这个规矩的老神仙,是个酒神,到了人间任职的时候馋了酒,等不及回去天庭,就化了人形在人间酒馆喝酒,结果把那酒馆所有的酒喝了精光都没有品出半点滋味,大怒,于是定了这个规矩。但是那都是千百年前事了,今日的酒,岂能和昨日比?” 云朵朵看他情绪好了很多,也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于是又问了一句:“莫神仙,是,是你救了我们吗?你,你怎么逃出来小谭的?还有还有,之前,在跳进卷土之前,你为什么把我和木云乔的壳子给换了?” 害得她十分的不习惯,这个缘故想必木云乔是不会说的,至少现在不会。 她又扭头看了一眼依然无声无息的木云乔,他虽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但是面色如常,而且能看到胸膛的呼吸,河边的风轻轻吹拂他的头发,头发的影子在石头上来回晃动......恩,一看就没事。 她放下心来。 那边她扭头回来,却对上了一双瞪得像铜铃的眼睛,那眼睛里是少有的严厉,莫虚言慢慢坐起来,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是主动跳进卷土的?你带着木云乔的壳子,跳进了卷土?”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神仙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云朵朵还没有立刻进入状况,于是她懵了,这也不怪她,她从未见过严肃的莫虚言,哪怕是他掉进会让神仙发生大事的小谭的时候也没有严肃过,以至于这个时候忽然语气的转换,反而没有立刻吓到云朵朵。 她噎了一下,不知道是被语气还是鱼肉,她甚至还砸吧砸吧两下,把嘴里的鱼肉咽了下去才说:“啊......我那时候见木云乔掉了进去,就没多想.......” 莫虚言的严肃和冷脸只是短暂的端了一下子,他又躺了回去,依然是一个大字的姿态:“他跳下去的时候是你的壳子,所以你和他都不会有事,但是你如果带着他的壳子跳下去,你不会有事,但是他会——他的壳子会,你明白吗?” 这怎么能明白? 云朵朵继续懵着,她蹲在莫虚言的身边,一只手里还举着吃了一半的烤鱼,她想了想,回头看了看躺着还没睁眼的木云乔:“那......是神仙你救了木云乔吗?” 虽然还没有亲口问木云乔有没有事情,是了没有,可是观察莫虚言这样的反应,大概是没死的,否则莫虚言肯定会坐立不安,想着怎么跑路才不让云府抓到把他撕成碎片。 撕成碎片这个词,是当时他准备带着自己去找从缠梦中出来就失踪的莫虚言之前说过的最多的句子了。 就连喜鹊天天用一副鄙视的表情看他都没法让他咽回去那句话。 莫虚言哭哭啼啼:“把我撕成碎片不要紧,可是我家喜鹊怎么办呜呜呜呜......” 他在后院抱头痛哭抓心挠肺,路过的喜鹊翻了个白眼,但是到了晚上,还是一声不吭的给莫虚言端上了一碗蛋花酒。 蛋花酒很容易做,就是煮开的热酒中打一个鸡蛋搅合搅合,喜欢甜的可以加点糖,也可以加酒糟,很甜,很好喝。 莫虚言喝的泪流满面,第二天就带着她去召唤了八方土地。 他当时发现土地异常,又是一番哭哭啼啼,一边哭一边纠结,说着万一耽误了寻找木云乔,云府一定把他撕成碎片。 但是现在,莫虚言就只是呆呆的望着天空一动不动,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嚷着自己要被撕成碎片,看来......应该情况还好? 在云朵朵的等待中,她精准的捕捉到了莫虚言微微的点了点头。 “谢谢神仙!”云朵朵心中松快了一分,她继续蹲在莫虚言面前继续问,“石山如何了?小谭如何了?” 莫虚言道:“不用再操心。” 那就是有人出手了呗。 云朵朵虽然有些放心,却也没有完全放心,她皱了皱眉毛,道:“那,是莫神仙出手摆平了一切吗?” “嗯。” “那......”她看着莫虚言湿漉漉的样子,“难道莫神仙掉进小谭都是莫神仙故意的?就是因为人间那句话,什么不进去老虎窝,就抓不到虎崽子?” 莫虚言翻了个白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对对对........所以,是不是这样?” 沉默。 云朵朵若是识相,她应该能判断出来对方的沉默是不想要提及这件事情,再识相一点点,她就应该主动的、善解人意地去再换一个话题扯开去,哪怕是生硬一点,也算聪明。 可惜云朵朵不懂得什么叫做识相,她蹲在莫虚言旁边等着回答,抽空还从烤鱼身上撕下来一块雪白的鱼肉送进嘴里。 莫虚言心里发虚,他没法把极乐鸟现世的事情告诉一个小小的修仙弟子,说了也没用,甚至说了之后,还会担心云朵朵要问他什么是极乐鸟之类,浪费唇色,可是若是顺着她的话接下去,生怕哪一点没说好就碰了禁忌,一个天打雷劈下来,他还是要被云府撕成碎片。 他于是瞥了云朵朵一眼,看着尚且在状况外心大的姑娘,哭笑不得:“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说你带着木云乔的壳子掉下卷土他会有事?反而来操心这个.......” 云朵朵嘀咕:“我也好奇啊,可是对比下来,明显石山的事情要棘手一点——有个凡人姑娘被种了神骨呢!神仙,怎么办啊?” 她想起来那个春妮,一股担心就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取出那姑娘体内的神骨,那姑娘会怎么样呢? 那神骨能让她穿梭结界来去自如,还能飞檐走壁,但是也让她眼瞎,去喜欢一个黑脚大汉,若是这样看来,那还是当个娇嫩的小姐好多了。 莫虚言还是那句话:“这不需要你们来管——你们也管不了。” 他说:“等天亮,等天亮了,我就把你们送出去,送出这个村子,你们该去哪里去哪里,这里的事情,自然会有神来处理。” 哦,好吧。 原来是这件事情终于惊动了神灵,怪不得莫虚言说不用管了呢。 可是.......神会如何对待石山呢? 云朵朵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对了,石山之前说他弑神,后来我和木云乔才明白过来他在吹牛,他根本没本事杀了土地,那些土地都是自愿神落的,为了封印小谭,只是他违背了承诺,并没有按照土地的意思去办,他用原本应该封印小谭的神骨做了别的事情。” 莫虚言说:“神不会委任任何任务给凡人。” 吓! 云朵朵想了想:“那石山在说谎?” “他若是对神说谎,早就天打雷劈了。” “那那那......” 莫虚言一下子跳了起来,吓了云朵朵一条,别看他浑身湿漉漉,脸色青白像是要随时一口气上不来一样,但是动作却很是利落,颇有一种垂死挣扎的倔强。 他说道:“那那那就不是你们这些修仙弟子能管的事情了。” 他快步走到了木云乔的身边,蹲了下去,观察木云乔的脸色。 云朵朵也连忙跟了上去,也学着莫虚言的样子观察,但是左看右看,都觉得火光映衬之下的木云乔气色红润呼吸规律,怎么看怎么......貌美如花! 初次之外,她也看不出什么了。 ...... 木云乔醒来的时候,火堆已经快要熄灭,只剩下一点点灰烬,四下里安静的不像话,除了潺潺流水的声音之外,连草吟子都没有唱歌。 他慢慢的试着坐起来,他后背膈的生疼,幸亏脑后垫着一块手帕才不至于脑仁也跟着疼,打开手帕,除了手帕上淡淡的香味之外,扑面就是青草的气息。 原来手帕中包着新鲜的青草,然后折叠成了一个小小的枕头。 他应该是枕了很久,哪怕是只是借着微弱地火光,也能看出来青草的汁液已经浸染到了雪白的手帕上。 他无意识的摩挲着手帕的一角,那给地方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云朵,云朵上还特别可爱的添上了一对笑眯眯的眼睛,很像.......他无意识地抹了一把。 结果,就把手上的青草汁液沾到了云朵上...... 木云乔愣住了,还没来得及想出补救的办法,旁边忽然传出来一阵窸窣的声音,从他背后的草地里。 窸窣声继续扩大,草丛的动静也逐渐变大,最后,一颗毛茸茸的头伸了出来,她一看到自己,眼睛顿时笑成了一弯月牙:“木云乔!你醒啦!” 她抱着一捆柴火钻出了草丛,不顾身上和头上都是草屑,她一点一点的往火堆里填进去干柴,直到火堆又重新旺了起来之后,才拍了拍手,就在木云乔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抹了一把木云乔的眼睛。 木云乔又是一愣,红晕还没来得及上脸,就听到云朵朵说:“莫神仙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让我在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要仔细扒拉你的眼珠子,看看有没有眼珠子变了眼神,现在看看,挺好,还是原来的。” 她十分开心,冲着他笑,还冲着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比如卷土里头有个影子冒充他啊,比如莫虚言竟然是因为卷土撞破了小谭的裂缝才跑出来的呀,她还说了莫虚言很多好话,就连这篝火,都是莫虚言亲自生的...... “莫神仙别看是个奸商,还长得猥琐,其实他是个好人,不对,好神仙。” 对此木云乔不做任何意见发表,他只是偷偷的把手里沾着青草气味的手帕藏进了袖子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哭 云朵朵给他留了烤玉米。 香喷喷的裹着厚厚的玉米叶子和泥巴埋在了火堆底下,挪开一点点烧着的柴火,挖出已经烤的硬邦邦的泥巴咯噔,一开始木云乔对于云朵朵说的“给你留了好吃的”这件事情抱着很大的不信任。 直到了云朵朵把那个黑乎乎的泥巴块摔碎,露出烤的流汁水的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玉米的时候,木云乔才觉得自己饿了。 云朵朵也饿了。 木云乔睡的时间太久了,等地她又饿了——原本的烤鱼也因为莫虚言的缘故不能够踏踏实实的吃个痛快,后来还因为走神,等发现的时候都烤成黑炭,以至于她也就含糊地吃了几口。 她哼哧哼哧啃玉米,心中十分发自肺腑想着:“还是木云乔好,他不会影响我吃东西。” 木云乔也饿了,而且饿地很厉害,但是他却没有什么胃口,他沉默地啃了一口玉米,然后沉默地看着身边吃地满嘴碎屑的小姑娘,她吃得那样的认真,像个小松鼠。 木云乔本能地想掏出手帕给她擦拭嘴角,动作却在指尖触碰到手绢的一角的时候顿住。 云朵朵的余光瞄到木云乔的动作,却看到他掏了个空,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啃玉米。 她困惑不已,也跟着咬了一口玉米。 两人无声地啃着,黑夜中十分安静,周围除了水流声、风声、只剩下窸窸窣窣地咀嚼音,若是这时候有个路过的,怕是会觉得这里有一群松鼠在比赛。 云朵朵一口气吃了两个玉米,她一共烤了三个,她本来想给木云乔留两个,结果她没想到自己低估了自己的饭量,以及木云乔吃饭的速度。 木云乔吃东西很慢,几乎是一粒一粒的低头啃的,好几次云朵朵都急的想帮他吃,她还想:“若是木云乔是个姑娘,一定是个美人,而且吃东西一定很细致,不过美人长得那样好看,就算是一粒一粒地吃,也会有人夸的。而且,他那样认真对待我辛苦找的玉米。” 她笑眯眯地盯着木云乔啃玉米,看得两眼弯弯,看得木云乔张不开嘴,他最终叹气,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云朵朵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云朵朵擦擦嘴。 云朵朵眨眨眼,没明白这个意思,她见木云乔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看来是认真的呀......那,好吧。于是云朵朵伸出手,替木云乔擦去了他嘴角的一小片玉米皮。 就在云朵朵柔软的指尖触碰到木云乔的脸的时候,木云乔眼睛瞪大了,然后当云朵朵伸手拿下那块玉米皮的时候,木云乔震惊了。 云朵朵心中充满了做好人好事的满足感,笑眯眯说:“这下干净啦!” 这下木云乔脸红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再也不想看云朵朵一下,手里的玉米,啃也不是,丢掉就更不是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尴尬和窒息。 当然,这样觉得的只有木云乔一个,云朵朵心情愉快的很,以至于她又饿了,她看了看还剩的一个玉米,又看了看木云乔吃了半天还有大半的玉米,想了想还是说:“那个.....你能吃饱吗?一个玉米?这个玉米就快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话没说完,手里就被飞快的塞进了一根温热的玉米。 果然十分上道,云朵朵的心情更加愉悦了,她心情很好的吃了起来,继续吃的满嘴碎屑。 这一次,木云乔是再也不敢有要替她插嘴的想法了,这姑娘的脑洞那样的厉害,搞不好就会觉得自己是想要掰回一局故意的。 于是他继续沉默的啃玉米,沉默,是今晚的奏章。 等木云乔终于吃完那根玉米的时候,云朵朵也正好吃完,她愉快的抹了一把嘴角,然后去河边洗了一把脸,精神抖擞的回来了。 “莫神仙说了,等天亮了之后,咱们就要离开这里,剩下的事情就不要我们管了。” 她压低声音对木云乔耳语:“听说真的神仙来了。” 木云乔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神仙”还是因为少女近在耳畔的呼吸。 他听到云朵朵问他:“对了木云乔,你掉进了卷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和影子分开?我当时以为抓住了你,结果莫神仙说,那是你的影子,真是吓我一跳的。” 她叽里呱啦说了很多,也问了很多,但是这些事情,木云乔一个都回答不出来。 只是......这夜晚的寂静被打破,原来感觉这么的好。 他掉入卷土的时候,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他周围一片黑暗和寂静,若是平常人,一定会非常害怕,但是对于木云乔来说,确实再熟悉不过的记忆了。 不管是在一品仙人洞中,还是之后他来到人间之后,都有无数个夜晚,他独自置身黑暗和寂静,哪怕是天上没一一颗星子,他也能不动声色的度过。 起初云府十分的无奈且担忧,时间久了他也想开了,他说九天之上这样的日子多了去了,与其想破脑袋去找事情打发千年的岁月,不如从一开始就适应那样的寂寞。 想通之后的云府,开始反其道而行的夸奖木云乔是个天生的登仙封神的苗子。他若是能够教出一个神仙,许能气死那天天盯着他找茬的天帝王母。 他许也是这样告诉给上官碧的,说的次数多了,说的久了,许云府自己都信了。 唯独木云乔不信。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信。 他过人间,听说了神明,遇到了神明,有心怀大义,愿以自己为代价滋养大地封印魔窟的;也有困顿一隅今日不知明日变化的茫然的。 或许山神水神之前也曾经耐于寂寞,或许现在还是。 木云乔神游四处,思绪不平,他习惯性的抬头,想要望一望头顶的夜空,却忽然看到一处事物,然后,瞳孔地震。 云朵朵眼睁睁看着刚刚还在沉默的木云乔浑身一震,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盯着远处。 她吓一跳,也跳起来,顺着木云乔的视线看去:“什么什么?着火还是有野兽?......天哪!下雪了!” 不是着火,也不是野兽,而是落雪,远处有山,山顶的雪也不知道下了多久,远远看去,山顶已经如盖了一块白色的盖头。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而六月飞雪,为......天哭。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生 天哭,为神落。 传闻当年典史一族长老神落时候,也出现了荒漠中连续下雨三天三夜的情况。 天哭的状况并不一样,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天塌地陷,更多的确实润物无声,有的是一场突兀的小雨,有的是烈日下的骤然雨落,也有如眼前这样,在渴睡的夜晚,山峰的顶端,一场无声的雪。 云朵朵心里慌的,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却不愿意往那边去寻思,她扯了扯木云乔的袖子:“这,是不是秋天来了?” “若是秋来,该有南回的大雁。” 抬头哪有什么大雁,不过空荡夜色。 这是热夏,且小俊山小俊山,明显此处的山也不会有多高,灵与不灵的,山中皆有山神,那么,此番落雪,大概不会是秋来的征兆了。 其实这话也就是反驳。 云朵朵一下子没了声音,她想要再确认一遍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样,却也张不开嘴。 就像是莫虚言说的那样,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们插手。 因为“来了神仙”。 虽然石山并没有真正的弑神,但是涉及了凡人利用神骨,神明前来处理并不奇怪。 云朵朵对于青绿的感觉十分复杂,她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那串宝石链子,觉得心头堵的厉害。 片刻后,她小声道:“山神大人让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一样也没做到。” 寻找本地土地的神骨,为皮阿大报仇。 木云乔没说话,很是沉默的看着那一场安静的雪。 ...... 与此同时,山顶上也有一个在同样安静的看那场雪。 与之山下看来的场景不同的是,山上的雪比较起来实在是要大的多,可以用“北风卷地白草折”来形容。 狂风呼啸,雪花漫天,莫虚言只是堪堪的在原地观摩了不一会儿,满头满脸都是雪花,他瘦,破烂的衣裳在寒风中烈烈吹起,包括他的长发,他吸了吸鼻子,发现不知不觉他已经被冻的流了一溜鼻涕,而且那串鼻涕也已经结了冰。 看起来一点也不仙风道骨。 他若无其事的抹了一把脸,脸上顿时干干净净,他很满意自己目前霜雪满头的形象,甚至还掐了个诀,把自己的形象送到了小茶镇给客栈中的喜鹊看。 客栈依然破破烂烂,依然没有一个人的生意,喜鹊原本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前打瞌睡,冷不丁发现面前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桌子忽然如水面那样泛起涟漪来,木纹如水,荡开之后,便看到了站在风雪中的.......一根柴火棒。 这是水纹镜,仙家的一种法宝,可以在千里之外在任何有关水纹的地方呈现自己的情况,不严格一定是水,酒,酱油,醋,甚至是画上的水纹皆可。 于是木纹的桌面,也可。 就在喜鹊纳闷的时候,柴火棒忽然动了起来,以一种诡异的慢速转身,然后,她看到了,莫虚言的脸。 喜鹊差点把手里的醋瓶子泼过去,她实在是看不下去莫虚言那张故作深沉的脸,于是撇了撇嘴,扭脸去另外一张桌上打瞌睡。 奈何那个水波纹的镜子如认主一般,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不管是她炒菜烧火擦地喝酒,哪怕是她要洗衣服,从井里打水,水桶也能看到莫虚言。 喜鹊终于没忍住,登登登地跑到酒窖里,舀了一葫芦的烈酒就朝着水桶泼了过去,莫虚言一个没准备,竟然真的被泼了个满头满脸。 喜鹊也是没想到能成功,她看着水桶中莫虚言狼狈且冻的瑟瑟发抖的样子,开怀的哈哈大笑,笑声透过水纹镜传来,莫虚言浑身冰凉,心如炉火。 只是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爱火再如何,也抵不住眼前神灵的怒意。 水纹镜在他眼前瞬间成冰,一片雪花飞来,砰一下碎裂。 莫虚言很是遗憾的摇了摇头,感受了这番神怒。 其实木云乔和云朵朵猜错了一半,他们猜出来山神陨落,却猜错了这落雪的情况,这可不是天哭,而是天怒。 天怒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神灵动情,听起来真是......凡人听了会动容落泪唏嘘不已,然后来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云云;但是对于神仙来说,只有尴尬。 莫虚言擤了擤鼻涕,嘟囔道:“人间总说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若是天真的老了,只怕第一个吓哭的就是凡人。” 若是那些神仙真的如人间话本那样,动不动就下凡历劫然后为了一个神女或者魔女大开杀戒要天下苍生陪葬等等,那才是苍生倒了血霉。 “若是这样,凡人就该拜魔啦!” 他絮絮叨叨的说,一边说一边在......堆雪人。 他堆的很仔细,丝毫不顾漫天如刀一样刮在脸上的风雪,从脚到头,到每一粒珠宝和每一根头发丝,他都十分的满意。 “真是.......英俊潇洒......” 而且,还很像那个荣华富贵的青绿。 一想到这里,莫虚言就摇头:“你一个好好的山神,即便是以河神为友,也不该让他成了你的束缚,本来即便是那个凡人用小谭和神骨困住了寻江,但是你也该知道,人是杀不死神的,即便是那个殉了的土地,只要再休养生息百年光阴,自然会慢慢的回来——包括岭南的土地也是如此,你何必着急呢。” 土地以及山水之神皆是万物灵气所生所化,只要此处土地绵长万年,那么土地终将聚首。 所以,莫虚言实在是不知道青绿会因为这个缘故被石山威胁的缘故。 当然,这也算是一种情,神灵生情,天界震怒。 于是上古极乐鸟出现,一口吞了青绿,但是,却把寻江吐了出来。 虽然不解意思,可是莫虚言也没胆大到去问极乐鸟的意思。 “寻江的神魂我已经丢进了江中,他会在今夜重生,洗去有关于你的记忆,重新认识新的山神——我原本想把新的山神模样做的于你差不多,可是又按着凡人的想法算了算,还是算了吧。虽然神仙不会睹物思人,不过......还是算了。” 莫虚言自说自话地叨叨叨了一通,接着就是手下轻轻一点,眼前精心捏塑的雪人一下子就融化成了一汪水,又瞬间结了冰。 他又开始满地滚雪球,准备开始重新捏一个新的雪人。 就在他滚了一个圆溜溜的雪球准备安在雪人身上的时候,山下忽然一声尖叫:“鬼啊!!!!” 声音很脆,短暂,像是被强行中断的。其实按照正常来说,一个声音再怎么清脆,也不可能冲破山的距离和呼啸北风传进山顶的,只是莫虚言是神仙罢了。 他已经看到了情况:山下,水中,涟漪,一个人头缓缓从水中涟漪升起,然后缓缓的淌水来到了岸上,长发,白衣,瘦削,苍白,浑身湿漉漉,着实是能吓死人的。 也能吓到修仙弟子。 只是木云乔反应及时,很是利落的阻止了少女的尖叫。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美人 小俊山上顶峰白雪皑皑,像小山戴上了一顶小帽子。 而从水中缓缓而来的“鬼”,他的皮肤比雪还白。他穿了一件和夜色下的河水差不多颜色的衫子,明明是淌水而来,却没有半点的声音。 这一点也是云朵朵最初定义他是鬼的由来。 越是走近,云朵朵的那声“鬼”越是坚定。 还是木云乔在云朵朵耳边安慰:“你的铃铛没动静。” 万一是铃铛失灵了呢!云朵朵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那鬼缓缓走近,已经能够看到他袖子处的手腕了,手腕青白,瘦的可怕,穿着宽大的、湿漉漉的袍子,完全没有仙风道骨的感觉,反而像个骷髅架子套着衣服,这,这比他们修仙谷外的凡人村落里扎的用来吓唬麻雀的稻草人还惊悚。 更加惊悚的是,她耳朵里还能听到咔嚓咔嚓的细微的声音,像是什么小动物在啃噬什么,又像是一些别的声音。 木云乔在那河里的东西探头的瞬间就衣袖一挥布下了隐局。他一手法术做的很漂亮,单手捏诀的手法若不是此时此刻情况特殊云朵朵实在是应该喝彩一句的。 隐局为隐身结界的一种,不同于其他将固定空间隐身的术法,隐局局为身动,人走到那里,结界就在哪里。 木云乔布下隐身局的同时,手心抛出两个东西,掉在地上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和他们差不多高的植物,云朵朵定睛一看:这不是她刚刚烤的玉米吗? 这玉米......是熟的吧? 木云乔抛出两粒烤熟的玉米粒,然后落地生根,这一手枯木重生用的很是漂亮,玉米生根发芽长大,结出玉米,玉米非常可爱,还有嫩黄的须。 更漂亮的在后面:木云乔嘴里念念有词,徒手虚空笔画,照着自己和云朵朵的廓形模样盖在了两株玉米上,瞬间过去,两颗玉米成了木云乔和云朵朵。 云朵朵起初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很快她就知道了。 那边的“鬼”本就察觉了他们的动静,若是忽然消失,一定会被察觉,可是对方尚且不明身份,贸然行动很是被动。不管是跑、躲、尖叫、吓晕,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还不如......就等着。 许是一种背后的安全感作祟,哪怕是站在“自己”的背后,也足以让在隐局中的云朵朵松了一口气,她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给自己顺顺气,一抬头,发现前方的自己也抬手抚了抚自己。 云朵朵:“???” 她一开始以为是巧合,于是身手挠了挠头。 那个玉米的自己也挠了挠头。 她试探性的扯了扯木云乔的袖子,用的力气有点大,险些把木云乔的衣裳给拉下来。 木云乔立刻把袖子挣出来,然后理了理衣服,他倒是没有生气,眼神中连不悦的表情都没有一点点。 那边的玉米做的木云乔如法炮制,也慢一拍的准备把袖子扯了出来,奈何......玉米的木云乔的衣服,也是玉米做的,大概是玉米叶子,根本禁不住拉扯,只听到“刺啦”一声,玉米木云乔的袖子就被撕掉了,就连衣裳也褪去了一半,玉米做的木云乔丢了一大半衣服,穿着破破烂烂的外衫,还在做整理衣服的动作,眼神中也没有一丝的不悦。 只是无论他怎么整理,那衣服都已经算是一块破布。 搭在身上怎么看怎么狼狈。 顶着云朵朵内疚的目光,木云乔头疼,做了个脱衣服的动作,果然,那边玉米的木云乔终于是把那块破布给脱了。 落地的衣裳刚刚落地,就被一双湿漉漉的脚踩在了脚底下。 那双湿漉漉的脚上还在不停的滴水,很快就把那外衫弄得湿漉漉脏兮兮,团在地上就像是一块菜布。 那双脚的主人青白的脸上显示出一种极其夸张的局促不安来,他开口,声音嘶哑的就像是含着一块石头吞了一把炭那样:“对,对不住蛤......” 他想要后退,然后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更加的不安,想着补救,于是抢过了那块布准备拧干,结果力气太大,那块可怜的破布瞬间成了千丝万缕。 于是那“鬼”的表情更加无措起来。 他哆嗦着嘴唇欲言又止,看了看玉米做的云朵朵和木云乔,又看了看周围,还看了看自己,终于又憋出来一句话:“有吃的吗?” ....... 那鬼瘦的可怜,简直说是骷髅都不为过,看着轻飘飘一巴掌都能打晕的,却十分的能吃。 在木云乔的指令之下,玉米做的云朵朵和木云乔十分尽职尽责的给这个人——(暂且定义是人,毕竟鬼不会要食物吃)找来了很多吃的,有野果,有玉米,甚至还有河里的鱼虾,一股脑都堆在了那人面前。 玉米做的壳因为属性缘故,畏火,给的野果是生的,玉米是新鲜的,就连鱼虾都是活的。 而那个人却丝毫不挑,蹲在地上一股脑儿的埋头往嘴里送。 这下,反而是木云乔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人了。 毕竟......没人会再吃玉米的时候连玉米芯都一起给嚼了.......吧? 木云乔糊涂,也不敢确定,他以前见过府中的老人用玉米须泡茶,也有人直接吃整根的嫩玉米,这玉米虽然老了些,万一人家只是牙口好呢....... 是不是鬼的,木云乔这次非常纠结,究其原因,还在于....... 木云乔抬头看了看小俊山山顶——若是山顶那一场雪代表了山神陨落,那么现在,或许小俊山就没有地方神灵,万一真有什么鬼怪趁机作祟,也不是不可能的。 倒是云朵朵,在旁边斩钉截铁的说:“他不是人!” 木云乔好奇她这样一次的肯定,看她,云朵朵指着那咔嚓咔嚓大口往嘴里提溜小鱼的人说:“就算是大吃大喝能长肉,你见过人能胖的这么快的?猪都做不到吧?” 那人蹲在地上,十分没有形象的吃喝,他几乎就是吞,抓起一条小鱼就往长大的嘴里送,然后嚼也不嚼的就咽了下去,几乎就在喉咙动作的瞬间,他的脖子那块就饱满了一些。 起初云朵朵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定睛的看着,发现他在吞了三条小鱼五把河虾两根玉米之后,他露出袖子的手臂明白白嫩起来,手指也白皙,连指甲都多了一层粉色。 对于他的手指和手腕,云朵朵印象深刻,那不满的青筋和瘦骨嶙峋历历在目。 如今,这吃饱喝足,光泽青丝满头,眼神闪闪发亮,嘴唇红润,皮肤饱满白皙,手指修长的大美人是谁?! 第一百四十八章 混沌 不光是皮肤,头发,嘴唇发生改变,就连一开始那一套如烂菜叶子一样的衣服也发生的变化。 衣服如水一样的光华,在火光下发出莹莹的波纹和光泽,坐在昏暗的夜里,那样手中毫无吃相的抓着鱼虾和蔬果大把大把玩嘴里塞,对方还是美丽的如神明一般。 神明? 云朵朵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莫虚言走之前说这里有神明接管,难道,眼前这个跟饿了八百年水米未进的家伙,就是下来接管处理这些烂摊子的神明? 不会吧? 云朵朵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这实在是和她的想象差别太大,想象中的神明即便不是金光闪闪威严庄重,也应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总之不会貌美如花的蹲在这里大嚼特嚼。 借着隐剧的便利,云朵朵虚弱的和木云乔说:“木云乔,你说,她会不会就是......” 她光顾着猜,差点忘了外头的“云朵朵”会模仿她,好在木云乔反应很快,挥挥手就断了链接,外头的云朵朵一声不吭的垂下头一动不动,那个“木云乔”也没有声张,那位还在狼吞虎咽,压根没察觉面前的一点点变化。 于是云朵朵松了一口气,继续沉重的和木云乔说:“她不会是.......” 那边木云乔心情沉重,原本不想主动说的,但是既然人家都看出来了......于是木云乔也不打算再隐瞒,刚刚叹一口气准备张口,就听到云朵朵气若游丝的吐出后半句话:“......来这里处理这些摊子的神明?” 木云乔:“......” 若非脚下稳妥,木云乔差点摔倒。 云朵朵那边甚至有理有据:“你看这个漂亮姐姐的吃相......就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多像啊.....” 木云乔那边不解:“像什么?” 还有,漂亮姐姐是什么? 一般来说,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能像什么?除了饿死鬼。 从来没有听说过神仙是有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气质。 云朵朵推理的自我觉得有理有据:“神仙都是在天上,和修仙弟子不一样,也和你的师兄,包括莫神仙不一样,你师兄云府真人是自己来人间的,莫神仙呢,本来就是接地气的酒仙。可是神明不一样啊,除非特殊情况,轻而易举应该不会下凡,而且稍微打个盹儿人间就是沧海桑田——这不就算是八百年没吃饭?” 甚至云朵朵觉得算个八百年都算少的。 天上能有什么吃的? 蟠桃?龙肝凤脑?还是露水? 听听就不如人间的入味,也不如人间的花样多,她甚至觉得光是烤鱼一样,就足够秒杀什么龙肝凤脑了。这神仙虽然是神仙,不代表没有了味觉和审美,是个人都觉得人间的食物美味,神仙难道就能例外? 于是云朵朵觉得,若是她是神仙,八百年没下凡,别说生的鱼虾,估计能活吞一头牛。 何况来说,鱼生和醉虾可是美味的很呢。 这边云朵朵还在推测,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是觉得有道理越让木云乔无语。 就在木云乔顺便时直接点破的时候,那边那位已经酒足饭饱,打了个满足的饱嗝,然后抬头,对玉米粒做成的云朵朵和木云乔礼貌道谢:“谢谢啊.....” 然后又问:“那个......我是谁啊?” 声音很低,很空灵,茫然的问了这么一句,然后眼神中的茫然比语调更甚。 云朵朵那边已经无法回应,而木云乔,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没有等到回应的人看起来茫然感更甚,他如一个初生婴儿那边丢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要伸出脚走。 但是他刚刚跨出一步,他就摔倒了。 整个嘴啃泥的状态,甚至在摔下去的时候都不知道用手扶一把。 看着这一切的云朵朵情不自禁的惊呼一声,差点要破了隐局去搀扶。于此同时她的疑惑更大了:“她真是神仙吗?” 还是其实还是个鬼? 可是若是鬼,会懵懂茫然,如初生的婴儿那样吗? 她还没想个明白,那边的木云乔就主动走了两步到了面前,缓缓蹲下,直到半跪在对方面前,轻声道:“你是寻江,是本地的河神,负责本地河流安稳,滋润大地,鱼肥苗壮。” 这番话说的很慢,但是语气坚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的。 他这样说,对方也这样听,几乎是木云乔说一个字,他就眨巴一下眼睛。 等到最后一个字说完,寻江的眼中茫然已经完全褪去。 他笑,白皙如雪一般的脸上浮现一抹带着红晕的喜悦来,他点头:“啊,我是寻江,本地河神。” 他自顾自爬起来,此刻身手利落,不再蹒跚,嘴里不停的念叨:“对对对,我是寻江,是本地河神,有职责在身,我要负责一方安宁,要让这里平安,风调雨顺,不出水患......”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拔了一颗青草,普通的小草到了他手上,如变戏法一般的变成了一截绿色的发簪,他挽起头发,露出那张被云朵朵形容成美人的脸。 因为有隐局的作用,寻江无知无觉的在他们面前梳理头发。 他确实是个美人,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人误以为是女子。 云朵朵诧异的要命,嘀咕:“他是寻江?” 那也算是猜测对了一半,确实是神仙,可是......怎么会一开始以为是个美人姐姐呢? 那边木云乔淡声道:“神明初次临世时候便是如此,尚且不分男女,尤其是山水和土地之神乃人间灵气孕育,更加没有男女之分,你会把他认为是女子,不奇怪。” 云朵朵明白了一半,迟疑道:“那现在......” “现在他混沌已开。” 神明初江,混沌未开,如雏鸟破壳一般,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会问对方,“我是谁”“我应该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他便会变成谁,做什么。 云朵朵这才明白为何木云乔会那样回答他。 “那若是.......” 木云乔知道云朵朵要问什么,也点头:“若是,便是。” 若是对方告诉他:“你是个人,开心生活便好。” 他也会变成人,开心的生活,按照人的寿命老去,死亡,消散。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成人成神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那边已经整齐挽好长发的寻江已经恭恭敬敬对玉米做的木云乔失了一下礼,“木云乔”赶紧回了一个礼,自然是这么木云乔的动作跟随的,云朵朵没反应过来,身体下意识的跟着回礼,却忘了那边的云朵朵已经断了链接,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更糟糕的是,随着玉米木云乔的动作被拉扯的云朵朵还笔直的朝前栽了下去。 看起来倒像是冲着寻江而来,若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寻江不是人),一定会下结论是碰瓷的。 寻江自然不会这样想,他伸手稳稳扶住软绵绵的“云朵朵”,捏了捏她的软绵的手指,面上浮起一丝的忧愁,借接着很快就转变为了笑意:“这小姑娘......毛手毛脚。” 寻江把玉米少女扶起来,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云朵朵”立刻立住了,而隐局中的云朵朵的肩膀似乎也在同时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她也情不自禁的站直了。 她听到寻江朗声道:“多谢......保重。” 他这样说话,却没有对面前两个玉米说。 云朵朵心里有些不安,抬头准备偷看的时候,却意外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云朵朵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头皮都麻了。在看木云乔,他也神色凛然,似有警觉之意。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寻江的意图,到底是察觉了还是没察觉,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的时候,寻江却已经扭头,大笑着走进了河里。 和他刚刚费劲蹚水而来的狼狈不同,这时候他已经是河神,河水自认他的身份,自动为分开开道,他就那样慢慢的消失在河中,等到身影完全看不见,河水自动聚拢,再眨眼,面前河水依旧潺潺。 ...... 其实从云朵朵听到“变成人”的时候,就有一个问题在脑子里来回转悠,这回终于忍不住:“神明也能变成人吗?不是说神都是职神,有职责在身......” 若是能变成人,那这可比一些话本中为了下凡成人必须经历天打雷劈抽筋拔骨的过程容易多了,就找个人当鸟妈妈,像守着蛋破壳那样就行了呗。 木云乔轻轻摇了摇头,他没笑话她的天真和想法的简单,只是淡淡道:“天地那么大,灵气又是捉摸不透的东西,别说是人了,就算是神仙,也把握不住天地孕育神仙出来的时候。” 他见云朵朵表情依然狐疑,便进一步解释:“你和莫虚言能够来这里,不就是因为八方土地发现少了一个吗?” 云朵朵点头。 木云乔又说:“按照我们现在的了解,小俊山的土地消亡已经起码有十年了,可是十年来没有一个神仙察觉,要不是莫虚言误打误撞召唤到了这里的土地发现无果,只怕此地土地消失的事情还要再等许久才会被发现。” 听起来好像很不可思议的。 如果把土地当做一个地方的村长县令这样,自然一个地方官员的消失会变成一件大事,因为凡人是需要管理的,地方的政令也需要有人调度统筹。 然而土地并非长官,此地的水土,灵气,地气等等,也不需要日日夜夜的统筹调度安排。 而且天地的时间和凡人的时间实在是不同。 本地尚无小俊山村的时候,小俊山已经就在,这条河也在流淌,土地也是土地;等本地的小俊山山下有了一个小俊山村落的时候,小俊山还是小俊山,那条河也有依旧按照原本的方向流淌,河里的鱼虾水草该是多少还是多少,土地依然是土地。 所以,到底是不一样的。 山水和大地的时间也和凡人不一样,或许十年对于凡人来说是个很长的光阴,但是对于山水大地来看,大概还不够打个盹的。 由此算来,哪怕是新的神灵孕育而生时候,问“我是谁”,有人回答,“你是人”,于是变成人,过了人的一生,于山水大地来说,不过眨眼一瞬。 “而且神灵即便是化作凡人,也......没有凡人该有的东西,私欲,贪婪......没有这些东西,当然,也不会又有太多的怜悯。所以,他不过就是个平凡至极的人,过无欲无求的一生。” “听起来,好像有神灵化作凡人过?” “没有,”木云乔摇头,“没听说过。” 所以关于神明真的成了人会如何,也只是猜测。 木云乔的想法是,和仙人不同,仙人是人成仙,就算是当了神仙,到底也有点人的根基再,想要重新回忆起来七情六欲不难,但是神明不同,本就不是人,没心肝没脾肺,也自然没有什么七情六欲,活在红尘,不算什么好运气。 云朵朵说:“那,所以你才说......可是......他,他,他不是寻江啊.......” 寻江河神他们是见过的,在那个乌漆嘛黑的废弃茶坊中,虽然生的也算是不错,可是,那时候他穿着女装,正面相对的时候,也没有被云朵朵误认为是女子,而这一回,云朵朵都没有认出来他是个男的! 结果,他稀里糊涂的,成了寻江...... 等下,若是他成了寻江,那,原来的寻江呢? 云朵朵抬头望去山顶方位,雪似乎停了,但是山顶上依然像带了一定小白帽。若是这是天哭,那么就证明来这里的神明已经处决了青绿,青绿消亡,或许很快就会有新的山神,也或许不会那么快,可是......寻江呢? 云朵朵说:“寻江河神,似乎并没有和石山同流合污啊......” 在河边的时候,木云乔还在昏迷的时候,她已经把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从莫虚言那里问了出来。 问的时候虽然抱着十万个为什么的心思,可是真的知道的时候还是大惊小怪的,看起来特别特别没见过世面,幸亏木云乔没醒当时,不然的话一定会鄙视她的惊呼和学舌。 “什么?石山绑架了寻江河神?” ...... “你说啥?穷奇和小白头就是寻江?” ...... “天哪,那个我们见到的寻江是假的?青绿变得?咦~好奇怪的感觉,青绿眼里的寻江河神穿女装耶......” ...... 后来还哭鼻子了,又不到痛哭的地步,所以不住的洗鼻子。 “好惨啊,寻江河神如果知道青绿山神是为了他才被凡人控制,一定会难过死的。” ...... 现在看来,不会了。 第一百五十章 一忘皆空 云朵朵心情复杂,以至于等到天亮之后到达县城中,坐在饭馆中准备吃饭的时候,还是提不起精神。 木云乔都觉得有些奇怪,好奇问她:“你就不饿吗?” 即便是他,经历这一晚上看起来短暂却格外漫长的一夜,他都觉得饥肠辘辘,若不是清楚自己的饭量,恨不得把这小小饭馆中菜牌所有的菜品都点一边。 其实总共也没多少,毕竟这是早饭,小城的东西,选择性还是有限的。 倒是速度。 毕竟小城嘛,吃早饭就是混个饱,不是打发时间来的。 于是很快,桌上就摆满了。 小米粥,鸡蛋,酱黄瓜,脆腌萝卜,杂粮糕,菜馒头......这里竟然还有鸡蛋酒酿,木云乔记得当初云朵朵被自己强制带在身边的时候还会点鸡蛋酒,她大概特别喜欢,于是点了一碗鸡蛋酒酿,还有小店非常特色的橘子水,是用新鲜的橘子熬煮之后,加上很多的野蜂蜜腌制保存,次年做成冲饮售卖。 每天只有一坛子,一大早的做好,装入瓦罐中,然后吊在井里镇着,等到日头升起时候喝一口,凉爽开胃。 价钱不便宜,本地虽然不缺橘子,但是蜂蜜在哪儿都不算是便宜的,店里老板说这蜂蜜是每年自己家人去山中采的野蜂蜜,每年都不算定数,所以每年的橘子饮的价格也不一样。 今年的蜂蜜比往年还少些,故而贵些。 否则按照往日,这橘子饮不到中午就空了。 虽然贵,但是架不住木云乔有钱。 神仙也有钱,虽然云府真人不爱出门,但是架不住地精时不时的爱上贡,于是一品仙人洞里专门有个地儿全是金银珠宝和草绳都烂了散落一地的铜钱。 木云乔比较云府真人,更能了解过人间的时候最需要什么,所以除去符咒法器之外,他十分稳准狠地抓了一大把钱。 沉甸甸的钱入了万物囊,看起来轻飘飘的,却很是安稳的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便是那会子来说,木云乔格外觉得,自己是当不成神仙的——都心灰意冷了,还惦记着能多抓一把是一把。 今天体现出来这多抓一把的好处了。 他可以让眼前的姑娘想吃什么都不必犹豫。 只是眼前的姑娘很是打蔫,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手里的酒酿鸡蛋,明明都听到了好几声肚子咕咕叫,却依然无精打采。 木云乔注视着她,悄声问:“你还在想寻江?” 云朵朵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木云乔,说:“他不是寻江。” 木云乔一愣。 继而听到云朵朵补充道:“就算是神灵是万物所化,可是,既然有了形体和思绪,就该是他自己。” 他可以是一代一代的河神,就像是人间的职位那样,比如小俊山的村长,村长就是村长,可是那个人可以长高长矮,可以胖可以瘦,但是,不会有人觉得,村长只是村长。 云朵朵并不太会准确表达自己的郁闷,但是木云乔听懂了。 他先是奇怪:“莫虚言并没有和你说吗?” 说什么? 云朵朵起头看看:“莫神仙当时累得很,我问一句,他便说一句的。” 当时云朵朵一心顾着木云乔,只顾着问他是不是平安,是不是无恙,是不是此地之事已经能够不需要他们解决,是不是离开这里就万事大吉,是不是此地不会成为烂摊子等等...... 之后之后,放了心后,才问起来石山青绿的结果。 当时对于石山的结果,莫虚言只说:“他是人,神仙不插手,不处理,不降罚。” “为什么?” 即便是凡人,可是他骗了神仙,利用了神仙,还做出那么多事情...... 云朵朵提醒莫虚言:“那个米铺的女儿,春妮的身上,还有神骨呢。” 若是收回神骨,春妮会马上死掉,若是留着,春妮也活不成,这样,算不算石山利用神骨害死凡人?都这样了,还不够天打雷劈吗? 结果,莫虚言说,神不管? 神怎么能这样渎职呢? 云朵朵大怒,但是没表现出来。 莫虚言怎么说?他总不能说所谓的神灵是一只极乐鸟,那极乐鸟直接把青绿和寻江吞了下去,然后又吐出了寻江的神骨,呸一口,把神骨吐回去了河流中,神骨回到养生之处,便是新生的开始,他还是寻江,却不再是寻江。 而关于寻江的事情,云朵朵还没来得及问。 她并不知道极乐鸟,在卷土中陪伴她的只是个影子,花言巧语地,想带着她永堕黑暗。 ...... 日头渐渐的升高,气温也逐渐的上来,云朵朵渐渐的感觉到了热,她这时候注意到了橘子饮,被它温暖的颜色和杯子外凝结的冰珠吸引,她好奇喝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好喝!” “畅快!”一声痛快的喝彩从旁边传来,是个白发的老人,老人的面前也摆了满满一碗橘子饮,不同的是他的显然更贵些,因为那份橘子饮下竟然隔着一块厚厚的冰。 这样的夏日,这样的小镇能够有冰,实在是难得,更难得的是这竟然用来招待一位老者。 那看起来这位白发老人十分的了不得。 少顷,有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匆匆而来,掌柜指了指老者位置,那妇人便被丫鬟搀扶着慢慢走近,险些要跪,又被阻止,于是期期艾艾的坐下,替老者倒了一杯橘子饮。 斟满,泪下,妇人哽咽道谢:“多谢神医,救我女儿。” 云朵朵和木云乔对视一眼,都认出来这个妇人,便是那日在戏台时候见过的,春妮的母亲。 看着这母亲面容虽然憔悴,但是眼神却已经淡然下来,救她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春妮被救了? 云朵朵看着木云乔,用眼神问:“他是神仙?” 木云乔读懂眼神,否了。 不是?如何去救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要知道,现在春妮壳子里的魂魄,可是那个神婆的啊...... 借着又听到那妇人低声道:“虽然如今我女儿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她似乎很努力的想要当个好女儿,孝顺我们......做父母的,便已经足够了了......神医说得对,若是眼前一片荒芜错愕,倒不如一忘皆空来的干干净净。” “无论如何,她还是我女儿,我们老两口,只当是从新养育她便是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妈妈 忘了? 云朵朵和木云乔对视一眼,心中皆疑虑重重。 当时被送回去的时候,春妮已经是神婆的记忆,所以混沌不已,混乱不堪。 难以想象从送回去到“失忆”这一段闹的是怎么样的鸡飞狗跳。 而如今,似乎春妮的父母遇到了个法子,就是让自己的女儿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想想这个做法,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自己的女儿疯了一把的喜欢一个莽汉一般的男人,然后又变得疯疯癫癫,吃生鱼,投水,半夜跑走,什么行为都做了,这也算是爱子情切的父母了,若是换做临安城中一些重视门第名声的人家,家中的女儿闹出一半的热闹出来,次日都会被“意外”溺死在家中的荷花池中去。 云朵朵往木云乔那边挪了一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挪了回去,把木云乔往她那边扯。 木云乔的位置距离那神医的位置近,自己要说悄悄话的,怎么能够去近处呢。 于是木云乔被她拉到了距离稍远的地方,板凳儿太偏了,若是不注意一下,就怕会歪斜过去摔倒。 于是木云乔一边注意板凳一边听云朵朵咬耳朵。 她才喝完橘子饮,一边说话的时候,属于橘子特有的酸甜滋味就在周围暖呼呼的出现,搞得木云乔三心二意的。 “......虽然说这忘记了挺好是个办法,可是,她不是还有神骨?” “......” 云朵朵靠的也太近了,而且她看起来很着急,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可是木云乔还是知道的,这姑娘只要一着急起来,后脖子那块儿就会浸出一身凉凉的汗来,她头发很多,即便是扎着辫子也挡不住零星的碎发,着急出汗的时候,碎发就会被汗珠打湿,看起来可怜极了。 云朵朵热的眼珠子都发亮,湿漉漉的,她鼻尖冒出一点点的汗珠,大概有些痒,于是情不自禁的揉了揉鼻子,然后接着说:“......又不是神仙,你说对不对?” 木云乔懵了,他只是短暂的愣了一下,怎么去扯到神仙上了? 还没等他回答是不是,云朵朵又咬他耳朵:“那老头儿真不是神仙吗?若是的话,咱们就能安心离开了.....” 她嘀咕道:“我还真是不太想再去一趟那铺子里。上回就是我发疯说要去一趟,差点害苦了你。”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云朵朵脸一下子红了,还没等木云乔说个话,云朵朵已经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太热啦!” 可不热吗? 那么热的时候,坐的那么近,胳膊和胳膊紧紧贴着,彼此的体温都感觉升高了不少。 虽然不想去,可是实在是那老者不是神仙,只能去一趟。 木云乔又做了隐身局,他们干脆跟着春妮的母亲走,在关门之前闪进了铺子里去。 米铺是分成内外的,外头是铺子,里头是院子,前院是大厅,后院便是女子的内宅,虽说是小镇之处,规格倒是做的很好。 看得出来,米铺的夫妻十分的宠爱女儿,家中只这一个闺中的姑娘,布置这样的一方院落,为的是谁显而易见。 妇人的脸上还是挂着泪珠,但是表情确实释然的,明显是放下了一件心事的样子。 她一路走到了后院,推开了一扇房门,屋中空荡,几乎什么都没有,里头听到声响,走出来一个丫头打扮的姑娘,对着妇人道:“夫人,小姐还没睡呢......” 妇人忙道:“不是让你哄着小姐喝安神药睡了?” 丫头道:“小姐惦记着夫人,说夫人面色憔悴,想等夫人一道无歇呢,我也劝不住......” 丫头又道:“这也是小姐的一片孝心......” 看妇人又要哭,丫头忙不迭的宽慰起来,又是说了一大堆好话。 云朵朵偷偷的扯着木云乔走到了里头去,不知道是为了防止春妮发疯伤了自己还是屋里的东西已经被砸的都没了,屋里真的是干干净净,从里到外,连杯盏都不见一套。 外头说话的时候,春妮就躺在被窝里把玩头发,她脸色很白,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眼中似乎也有一层薄雾,显得灰蒙蒙的,手指的指甲很短,还有一些伤口尚未愈合,手指和手背都能看到新鲜的擦痕。 模样倒是很乖,即便是听到了外头压低的对话,也没有动一下,只是安安静静的打发时间,等人自己走进来。 她安静的有些过头,更多的缘故大概是她的不安导致的。 木云乔心想。 果然,等到外头的声音逐渐逼近的时候,春妮在被子里自然而然的抖了一下,她往被窝里更缩了进去一点,只露出一双不安的眼睛,但是下一秒钟马上又觉得不妥,便强迫自己把自己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妇人来的很快,到了床前,下一刻泪又涌到了眼眶中,这番眼泪落到了“春妮”眼里,让她更是无措。 少女看起来并不知道如何是好——纵然如今失忆,可是她的本能记忆依然不是那个娇贵养大的娇娇女,她无法脱口而出一些适当的安慰人的句子,即便是妇人说就当成重新养大女儿,大概也是架不住女儿脱口粗野的话的。 想必现在的少女也是同样的担忧,她紧紧抿着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但是眼中透漏出来的担忧已经让那妇人感怀,她欣然的摸了摸少女苍白冰凉的脸,把她发抖的小手捂在手里,宽慰她:“好孩子,没事没事......你要是不想说话就不说话,我知道你关心娘,就够了,真的够了.......” 说着说着,妇人的泪又涌了出来。 一滴眼泪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少女的唇中,少女受惊出声,那滴眼泪正好落进了嘴里,她尝到了属于眼泪的咸味。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了摸妇人流泪的脸。 ...... 看起来......“好感人哦。” 云朵朵情不自禁的醒了醒鼻子。 不过她更多的是为了这眼前的母亲觉得难过,因为眼前的女儿不是她的女儿,且就连这看着很乖的女儿,都留不住几天。 ...... 变数的发生是忽然之间的事情。 前一刻还是温情脉脉的时光画面,仿佛一切岁月静好,未来的美好蓝图已经构象在面前,下一刻,苍白乖巧的少女忽然浑身痉挛,控制不住的抽搐起来,她原本怯生生贴在妇人脸上的手指此刻五爪变弯,如鹰爪一般的弯曲起来,若不是一旁的丫头眼疾手快的把妇人拉开,只怕那妇人脸上的此刻就会被扯下来一块肉。 丫头子吓了一跳,本能尖叫起来:“夫人!小姐又疯了!” 那妇人被丫头拉扯的退了两步,她的眼泪也划过面颊,一滴一滴的落下。 而此刻,床上的春妮的手在空中虚空的抓握,她看起痛苦极了,嘴里起初是无声的尖叫,眼睛瞪得老大,浑身发出冷汗,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寂静:“妈妈!” 第一百五十二章 虎 春妮在凄厉的惨叫,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神色,听到那一声互换,妇人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顾虑,立刻不顾一切的扑过去紧紧的搂住少女:“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孩子!别怕!别怕!孩子!” 她看起来确实是很像把自己的女儿紧紧的保护在怀里的,但是春妮已经是个站起来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女,且大概是因为有神骨的缘故,力气打的惊人,她在剧痛之中猛然的踢了一脚,竟然直接把妇人直接踢飞了出去。 若非木云乔手快施法挡了一下,怕是那妇人当场就要撞在墙上直接殒命。 饶是有了木云乔的护佑,那妇人依然吐了一大口血。 即便如此,她还是紧紧盯着自己的女儿 一边的丫头早已经吓破胆子,腿都软了,她连滚带爬的跑出去,没多会就传来呼声:“救命啊!救命啊!快救救夫人!......” 声音逐渐远去,相信不多会,这里就会变得十分的热闹。 “这......什么情况?” 云朵朵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并且出手——要不是她偷偷把春妮捆在床上,现在春妮怕死已经暴起砸穿了屋顶。她害怕穿帮,于是没有捆了四肢,只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牢牢的从腰部把春妮定在床上。 于是痛苦不堪的少女连翻身都做不到,自然也没法爬下来去把春妮的母亲掐死。 饶是如此,云朵朵还是懊恼,道:“大意了,我应该捆住她的脚才对。” 可是若是真的这样做了,万一春妮回头直接直挺挺的站起来,岂不是吓人? 一个虚弱的妇人,禁不住神骨一脚的踢踹,也禁不住吓啊。 云朵朵扯了扯木云乔的袖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猜测出一个可能:“是神骨出问题了?” 木云乔其实也不知道,他并不知道神骨若是种在凡人体内,一旦出了问题到底应该是什么模样,会是这样痛不欲生吗?还是会是那种被抽尽精气神的衰弱?亦或者......只是忽然之间的灰败? 他不知道,哪怕是他在一品仙人洞中的几年时间里阅览了无数的天书,也不知道这种情况。 云朵朵说:“不知道怎么了......我吓得脉搏突突的跳。” 她自己给自己诊脉,然后给木云乔看跳得肉眼都能看出区别的脉来,说:“我其实没觉得多害怕,可是反应来看,我好像很害怕。” 看着眼前跳得如一条小蛇的脉搏,木云乔的目光瞬间定住,他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看了看那边尽管已经要接近昏迷还是朝着女儿方向爬过去的母亲,已经痛苦的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已经喊不出声音的少女,他的脸色白了下去。 木云乔留下一句话:“你在这里等候,我稍稍去一下。” 还未等云朵朵反应过来,他就不见了。 木云乔消失,结界也跟着没了。 一开始云朵朵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没来得及对木云乔瞬移的身法喝彩一句,那边院外喧哗传来,不多会儿呼啦啦涌进一堆的人,为首的便是那个有些眼熟的掌柜,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吐血的妻子,和痛苦到表情扭曲的女儿,借着,他就质问一旁的云朵朵:“你这小女子是谁?怎么进来的?” 借着眼神中戒备异常:“我女儿如此,我夫人如此,是不是你所为?” ......这就冤枉大了吧? 她扭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这房中虽然依然能辨认是女子的闺房,但是一切陈列已经撤去,自然不会有镜子这种东西存在,不过没关系,爱美的人可以通过一切可以反光的东西打量自己的倒影。包括岁月盘亮的木板。 木板上印出来一个很别扭的少女身形,她穿一袭草绿色的裙子,上面是一件鹅黄的褂子,外头还有一件纱制的罩衫,头上只用一条鹅黄的发带编了一条辫子,此刻垂落在胸前,辫子的一端此刻正在她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 修仙弟子的衣裳轻盈,尤其是裙摆,比凡人女子的裙子要宽不少,有风自动时候,如行走云端之上。一看就能看出来和凡人的姑娘有些不同的,尤其是小城中的姑娘,基本就没有见过这样飘逸的布料,若是这些人再仔细打量打量,会发现云朵朵身上的衣裳之间拼接的缝隙几乎看不到。 都这样了......还能被人怀疑做坏事? “你.......你说话!”见她一声不吭,那些人反而不敢动,就连那掌柜的,也见她站的位置距离自己的女儿太近而只敢搂着自己的妇人,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云朵朵被那其中一个伙计的话给问的回了神,她指了指自己,又看看那个伙计:“你问我啊?” 那伙计被看得一个哆嗦,这些日子,家中小姐发疯,有异能之人上门诊治,今日又听闻小俊山下了雪——热夏之雪......闻所未闻。现在夫人又吐了血,家中莫名其妙出现一个漂亮陌生的少女,一时之间,这屋中的人觉得那小俊山的雪飘进来了,冻得他们筋骨发凉。 一个个眼神戒备,又带着仇恨,还真有点刻骨的味道。 这时候了,云朵朵要是还没明白过来,她就傻了。 还能看不出来吗?有人,或者说所有人都想把这些日子茫然无序的缘故,归根道自己这里来。 小姐的发疯,夫人的吐血,家宅的不安,甚至包括院子里的狗瘸了腿,鸡打了架,鸭子不肯生蛋等等,都寻到一个根由去。 真有趣。 云朵朵想。 于是她笑了起来。 ...... 木云乔忽然出现在这里,并不会叫对方意外。 倒是木云乔很意外,面前这个人的气息和山神青绿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他的样子,却和青绿无法联系到一点点。 青绿打扮奢华,对于穿着十分有讲究,似乎也并不喜欢这市井之地。而眼前这位,他脚穿芒鞋,身上确实一件灰布儒衫,带着一定书生帽,看起来像个居士,依靠在墙边,一口一口的喝着粗瓷大碗中的凉茶。 木云乔闻出来是桂花茶的气味,香味中带着一点属于花茶的清苦味道。 “我以为,山神是不能离开所属的山脉的。”木云乔说,“原来不是。” 对方笑笑:“都是神灵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拘束,我想去东来就去西,想去北边就不会被强制只能走南,这山中好物多,我来瞧瞧我的东西,也是说得过去的。” 说完他走出巷子,随手把手里的空碗递给那个卖凉茶的老汉,夸一句:“好茶!” 老汉忙着做生意,并没有接他的话。 他也不在乎,继续走着。 木云乔默不作声,跟在他身手。 看他如一个寻常逛街市人那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甚至还会和人聊聊对方手里的东西,一副十分娴熟的模样。 他看柴火,看野味,看笼子里刚刚抓来的兔子,看扁担上绑着的山鸡,看用苔藓包的药材......种种看过去,他拿起一根大骨,冲着那猎户大笑:“你说这是老虎骨头?哈哈哈哈哈哈,那山中却有老虎,也确实失了一爪,但骨头却不是这样的。” 那猎人自然不服气:“这是我传家的东西!我爷爷告诉我,只要进山,带着这根虎骨,百兽惧怕!要不是我家中紧急,不然绝对不会忍痛!你这人,不买就算了,上来就说我这不是虎骨,我这要不是虎骨,难道还能你手里有虎骨?” “我,我自然是没有的......我要那东西做什么?” ...... 于是吵起来。 引得周围人去看热闹,一时之间,乱的不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还生 木云乔远远的看热闹,抱着自己只旁观绝对不乐意去搅合进去的想法沉默。 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如表面看起来那样的淡定,一方面他担心云朵朵那边如何应对,一方面又觉得春妮刚刚的事情一定和眼前这个忽然下山的山神有关。 同时,他还有疑问。 寻江已经再生,看来天神放了他一马,那么青绿呢?既然天哭已出,证明山神消亡,难道这位便是新任的山神? 可是若是新任,如何如此的......市井? 看他从容逛街,买茶来喝,还在集市上和人家吵架......听来听去,这位山神的本意似乎并不是为了揭发这位猎户的谎言,而是因为......砍价? 看他唾沫横飞的和那个猎户据理力争的样子,有那么好几次,猎户都想掉头走人今日不做生意了,他甚至也做出了想要把那根虎骨从山神手里抢回来的动作,奈何那位兄弟抓的死紧,大有一种你要不便宜卖我我就动手明抢的无赖气势。 最终的结果,是猎户苦着脸卖给了对方。 看他肉疼的模样,应该和自己预估的价格差了太多。 有人愁苦就有人,神欢喜。 山神笑眯眯的准备付钱,他才要把手伸进怀里,忽然眼珠子转了转,扭头冲着远观的木云乔看了过来。 木云乔顿感不妙,刚刚要转身回避却已经来不及,那位山神冲着木云乔招手,大声道:“小......小木头!快来,给我付钱!” “.......” 面对木云乔的无语,山神厚着脸皮冲着他挤眼:“我的钱袋子不是就在你那里嘛!快来付钱!” 木云乔依然沉默,他不想动。 不动就不动吧。 那位厚脸皮的山神耸了耸肩,伸手往怀里摸了摸,忽然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钱袋子明明就在我身上!糊涂糊涂!” 然后就在木云乔震惊的眼神中把绣着木云乔姓氏的钱袋掏了出来! 在场之人只当是他真的记错,于是在他付了钱之后就当热闹结束,纷纷散去,留下满意的山神和一脸生无可恋的猎户。 山神紧紧的把那根虎骨抱在了怀里,临走还冲着那个一脸灰头土脸的猎户大声招呼道:“小伙子,你是个有福气的!神明会保佑你!” 猎户看起来很想骂几句,奈何他刚刚讨价还价时候情绪激动,唾沫都干了,只能气息奄奄的嘀咕一句:“若是山神有灵,今日让你掉坑里一回,明日让我遇到个大物才好!” 虽然声音很轻,但是山神听到了,他自言自语道:“想让我掉坑里是不行的,不过你若是想遇到个大物,我倒是可以满足你。” 猎户没听到,猎户早走远了。 木云乔听到了,他走到山神身边,伸出手:“把钱袋还我。” 山神笑嘻嘻的把钱袋双手奉上,道:“你这小孩子倒是有钱,我就说嘛,修仙弟子虽然是主业修仙,到底要比我们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来的有钱的多。” 木云乔把钱袋装进怀里,回头瞥了山神一眼:“你若是没钱,刚刚如何买的茶?” “倒也不能说没钱,”山神笑眯眯道,“有点小钱,这就算是普通的老百姓,去山神庙里也会捐点香油钱,我呢,和打扫庙宇的庙祝算是一半一半,加上有些路过山中的难免也会掉一点,也算是我的不是?日积月累的,我也存了一点人间的钱。” 这样看来,存钱并不容易,怪不得一文钱一碗的茶山神大人还能自己掏钱,到了一根虎骨那块,山神那手就要伸进去别人的口袋里了。 木云乔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已经在这里生活过千百年的神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若不是那前几日的经历刻骨铭心,若不是此刻心中空空荡荡,他会觉得之前认识的那位青绿山神是一场幻觉一场梦,眼前这位,才是本地真真正正的山神,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从头到尾,都在这里,吃吃喝喝,小小气气的样子。 木云乔道:“虎骨我已经给你买了,如今,你是不是应该回答我几个问题?” 山神一副受惊的样子:“你就给我买了一根虎骨,就要换我几个问题?” 他故意在几个这两个字上加重,似乎觉得很不划算。 木云乔见此,说:“不然就把虎骨还我,我的钱买的,就是我的。” 说着他作势要抢,但是山神立刻退了一步,紧紧搂着虎骨:“我这东西可是有用的!再说了,你难道不想去救你的小娘子?” 木云乔没说话。 山神冲着他跑了个媚眼,道:“我虽然是本地新来的神仙,可是我知道烂摊子长什么样,我可是忙得很,你看我,我还是百忙中,选择先来解决你们的烂摊子。” 山神不舍得摸了摸那根虎骨:“这虎骨啊我本来可以还给山中那只丢了腿儿的虎儿,不过转念想想,它三条腿跑的也机灵的很,还是给那凡人吧。” 给凡人? 木云乔很快明白过来山神的用意:“果然那里头的动静是你闹出来的。” “怎么能说是闹,这凡人都形容酷刑是抽筋扒骨,可是从古到今哪个活人真的受过这罪?若不是我手下留了情,那姑娘早就活活疼死了。” “你要把这虎骨替去神骨?” “嗯呐,”山神说着就和木云乔走到了米铺家门口,他走的十分自然,跟串门似的自来熟,直接推开门就往里走,“凡人啊,是受不住神骨的,区区凡人肉体,脆弱如丝,三魂七魄都只能勉强安稳个七八十年,何况那是神骨。” “若是不抽骨呢,那姑娘立刻死,抽了呢,那姑娘也立刻死,所以啊,还是扒骨的好,”山神已经领着木云乔到了那姑娘的房间外,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动静,还是别的,一路上他们都没遇到任何人,走的顺利极了,“凡人还是有那么一点子好,很能受苦。” 凡人是世上唯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存在,就因为如此,所以只有活下来才能够知道未来的模样。只要能活下来,就会有希望,所以无论眼前之苦如何,凡人都不会轻易放弃,哪怕是自己想要放弃,周围的人也不会允许的。 山神推开门之前,扭头对木云乔说了一句:“对了,我有新名字,我叫还生。” 他推开门,屋里哭声一片,唯独没有哭的只剩下春妮,她眼泪都干了,自剩下喃喃自语:“让我死吧......” 连云朵朵都要哭,她眼睛红彤彤的,倒不是被吓或者被打,而是底下一堆人对着她磕头,叫她菩萨,求她救命。 那妇人也磕头,脸上的血沾在地板上,看起来吓人极了。 云朵朵急的要冒汗,想擦汗也做不到,她一只手紧紧握着春妮的腕子——不知道什么缘故,春妮只要碰到她,就不会那么的痛,已撒手,就尖叫,一碰就好,一撒手,还尖叫。 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是只能捏着她的腕子。 就在她觉得汗马上要滴下的时候,有一只手帮她把汗给擦了,她大喜,以为是木云乔回来了,一扭头,对上了一张和蔼和亲的......老伯脸? “啊啊啊啊啊啊你是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吃 云朵朵发誓自己是叫出声的,但是周围一屋子的人包括春妮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那位长着老伯脸的人笑眯眯的对着她点了点,轻轻松松的把他们四个画了个结界。 是的,四个,包括自己,包括她包括木云乔和旁边痛苦的春妮。 老伯继续笑,温柔和蔼的在春妮面前弯下腰,说:“我是还生,是......能救你的人。” 春妮听到声音,似乎好受了一些,还生把自己消瘦的大手在春妮的额头上抓了一把,像是抓出来了什么东西一般,还搁在了旁边,温柔的继续问:“现在我问你,你是谁?” 在云朵朵诧异的视线下,春妮滚滚泪下:“我,我是莫娘......” “莫娘是谁?” “莫娘......”春妮的表情心虚,看了一眼云朵朵和还生背后的木云乔,“我是本地的.....神婆。受石爷的指示,做些,不见人的营生。” 云朵朵听到这里,和木云乔交换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就是那个神婆!” 木云乔点头,然后给了她一个眼神,做了个嘴型。 云朵朵顿悟:“他就是新任的山神!” 云朵朵当然也有木云乔那个时候一样的困惑:“山神如何下了山?” 不过她知道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于是继续旁观这一切。 还生的表情依然温和,似乎这些事并不算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他都能宽容一样:“这样啊......那个石爷就是山脚下开茶坊的那个汉子吧,他有点神缘,可惜了,做的这叫什么事。” 神婆一句话都不敢回,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气质十分像私塾先生的人到底是谁,但是看起来就令她胆寒,她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少女,尚未从惊喜中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成了最讨厌的那个丫头,激动的大叫大跳闹成一团,春妮的父母急的掉眼泪,把她的一切辱骂都当成疯话,之后更是接过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外乡老头的建议,为了她一些类似于酒的东西,她被灌了一口不明不白的酒,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之后很长的日子里,她都觉得自己是睡着的又不像是睡着,也像是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她很急,又害怕,之后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更多的被恐惧侵蚀了。 今天短暂的清醒,像是久违的溺水者被救。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的新鲜空气,以至于眼前发白,好长时间才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我这样多久了?”她顾不上很多东西,比如面前陌生的人,比如明明应该没有活路的那两个孩子,还比如,那写或者恐惧或者流泪的......那丫头的家人。 他们一动不动,保持那面上一刹那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 但是他们身上没有冰雪的痕迹,更像是时间凝固在那刹那,尤其是那个丫头的母亲,她脸上还有血迹,眼睛瞪得老大,眼中的泪水混合血迹,凌乱的不成样子。 但是一看就是一个好母亲。 我若是有这样的妈妈,我一定听话......她这样想。 然后自嘲一笑。 “我这样多久了?”震惊、自嘲之后,她逐渐回神,她又不是没见识的人,光是那几分见识就已经足够让她分辨出眼前这三个都不是好惹的。她也懒得去问石山的下落如何了,她只在乎自己的下场。 “一日罢了。”还生笑眯眯的,依然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才一日吗?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半辈子一般。 不过也是因为难熬吧,所以度日如年。 “当初我为了石爷做事,引幻入身,便是用了那蒸笼的法子,叫人魂魄无法待在体内,据说这个法子肉身可容,可是魂魄却觉得度日如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错觉,便是趁着这错觉,才能叫魂魄松动.....如今我这样的下场,真是报应。” 她又笑起来:“但是这丫头更蠢,我是做了坏事有了报应,可是这丫头是蠢的,她一个娇嫩的小姐,喜欢一个不把她当人的莽汉,真是.......狗见了都要摇头。” 她对春妮没多少情绪,只觉得她傻,蠢笨的无药可救。 于是她又想起来:“我现在成了那丫头,那丫头......该不会成了我吧?” 还生笑笑:“你倒是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成了她的。” 她还真是忘了。 那一切发生的太快,快的根本没让她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生也不再废话,只是说道:“这样挺好,她做了糊涂事,便就糊涂一场好了,你呢,原本也该各去各处,但是想想,既然遇到了机缘,我也懒得去断了这一份缘分,便就如此吧。” 如此?如此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问,来生就眼疾手快的拍了她的额头一把,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对方的头马上垂了下去。 然后他当着云朵朵和木云乔的面取出了那根讨价还价的虎骨,招呼目瞪口呆的两个人:“按着干嘛?愣着啊!” 于是手忙脚乱的按住。 ...... 等一切过去之后,外头又是星子满天。 还生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冲着两人说道:“今天咱们都辛苦了,去吃顿好的吧?” 他指了指一处巷口:“这家做的鸡汤汤饭绝了,特别特别美味!” 他又指了指另外一处方位:“那家小娘子烧的鱼汤,最是鲜美!” “还有这家,这家的酒,明年就可以开窖,到时候,应该是香飘十里,不怕巷子深呀。” 他一一走过,一一品味,任何一个人看了,都觉得他是一个在本地住了多年的本地客了。 但是云朵朵知道,他是新上任的山神。 云朵朵说:“酒还没开酒窖,鱼汤.....还是吃鸡汤饭吧!” 话音刚落,那家的窗户灯就灭了,窗户缝隙伸出一只手,扭了一下木牌子,一下子,木牌上的“鸡汤饭”就变成了“打烊”。 “......” “......” “......” 来生咳嗽一句:“既然如此......那就勉为其难去喝鱼......” 一个汤字未落,那边的灯也灭了。 ..... 一顿晚饭,吃的是百转千回。 最后,他们出现在了山顶。 一人捧着一坛酒,出现在风雪交加的悬崖边。 不多时,还生出现,手里捧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砂锅,一边炖着鸡,一边炖着鱼。 锅盖还滚着汤,咕噜噜的冒热气。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再见 在山顶风雪中喝汤,实在是一件从未经历过得事情。 虽然风雪刮脸刮的疼痛,鸡汤也是凉的快,一口比一口冷,但是因为新鲜感在怀,云朵朵还是觉得有趣。 还生也觉得有趣,一口一口喝的开怀。 一口鸡汤一口鱼汤的入口,脸上表情始终是笑眯眯的。 他年岁看着挺老,和青绿以及寻江选择年轻面貌不同,他一看,就很...芸芸众生。 生就一张怎么看怎么普通的脸,又是一副好人的笑面,确实看着很合适去集市上逛,就算是偶尔在山中遇到,大概也不会猜测是个神仙的。 木云乔沉默的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汤下肚,并没有给他多少安抚。 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个神仙为什么要扯着他们在冰天雪地下喝热汤,也不怕拉肚子。 是了,神仙当然不会拉肚子,他们可以在卧冰喝酒,可以在酷暑下吃冰酪,也可以泡在水里饮凉茶。但是他和云朵朵是人,是人就要吃五谷杂粮,吃了五谷杂粮就会生病,生病就会难受.....更何况,他现在比较往日,更加不好随意糟蹋身体。 云朵朵很是信任神仙,哪怕是经历了青绿的事情,也依然信任眼前的信任山神。 至于道理嘛,大概是没谁能在同一个地方跌两次跟斗吧。 鸡汤也喝了,鱼汤也喝了,新任山神还想让他们喝酒,推让了两把,山神就自己喝了。 他姿态豪迈,把酒坛子直接对着嘴往里倒,结果倒的太猛,自己把自己给呛的半死,他咳嗽的惊天动地,连周围的风雪都吓了一跳,短暂的停滞了半晌。 直到他咳嗽的脸红脖子粗,言说道:“不好意思,丢神脸了。” 风雪这才放心,继续刮舞。 还生山神对那酒的浓烈程度十分的吃惊,他呸呸呸了好几下,试图把嘴里的酒液吐干净。还喝了好几口汤,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舌头麻的厉害。 还生嘿嘿了一声,叹气:“这是什么好东西一般,心中执念还在这里。” 他说的没头没尾,但是不管是木云乔还是云朵朵,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还生依然自言自语:“他是和那河神有仇吗?执念就是和河神在山中饮酒,呸呸呸,实在是折磨。”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是还生山神依然还是把酒坛好好密封起来,挖了个坑给埋了。 嘴里嘀咕:“先留着吧,保不齐日后过了千年万载的,我又想喝酒了呢是不是?” 于是好好的埋起来。 他埋好了酒,冲着半空中招了招手,风雪停了下来,连煮着汤锅的火焰也跟着停了。 看着情况,好像终于要开始说正事了,云朵朵感受到了这种气氛,虽然她从未进过人间的私塾,却也情不自禁的坐直了。 “当年山下一个农夫认识了一个神仙,引为知己,从前从未感想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作为凡人,见了神仙必然是有所求的,他于是求子,因为他曾经被神算断言,命中无子。” “神仙当时并未直接答应,而是让他帮忙做一件事情,农夫回去之后,想了一夜,终于领悟神仙之意,他觉得神仙对他的请求不是不能办,而是为了他好——他帮助神仙做一件事情,那么神仙转念帮他一件事情,那么就彼此扯平,互不相欠。否则对于神灵的恩赐,凡人是承受不住这种偿还的。于是农夫欣然应允。” 而事实上,神仙也没有骗他。 农夫开始为神仙做事,神仙给了他即便是活着都无法承受的回报。 数不清的钱,源源不断的钱,和一夜成名的名气,包括,一个儿子。 白白胖胖的儿子,肉嘟嘟的,肥嫩嫩,手和脚胖的像莲藕,会一边睡觉一边吐泡泡。 农夫看着自己的儿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每半夜惊醒,都要贪婪的扒在摇篮边不够的看着。 看着看着,一股凉意从尾巴骨升腾到了他的脑门。他似乎才意识到,他如今的日子,孩子,都是和神明交换的筹码。而他,尚且还没有把事情做好。 若是最终事情没有做到,神明会如何呢? 若是凡俗世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东家会收走他的茶园,他的茶坊,他的经营所得,他的屋子,他的方子,甚至会抢走他的儿子,那么,神明会如何呢? 会不会也带走他的儿子?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恐惧了起来。 “寻江要那位凡人做什么,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之后,那个凡人就拼命的想找石山,企图用自己炒茶的方子来换那笛子。纵然农夫不知道那个笛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只要神仙想要,他就要得到。问题是,他得不到。” 人会想很多的办法去谋求自己无法在明面上得到的东西,所以诞生了土匪,小偷,欺骗等等。 但是只要是农夫诞生了这个念头,神仙就会告诉他,坑蒙拐骗而来的东西,是无用的。 其实神仙并没有逼迫他,也没有给他具体的日子,对于神仙来说,一天两天和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都没有多大区别,甚至只要那农人稍微偷奸耍滑一点,拖个几十年,等到石山老态龙钟了,再想个办法拿来那笛子,神仙也是算数的。 但是木云乔知道,这个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别说十年后石山如此,以那皮阿大的凡人心性,他也撑不住气等个十年。 皮阿大果然等不得,他在孩子满月时候发疯,不顾一切的抱着孩子要去山中,不知道要做什么,或许是请求神仙留下他的孩子,也或许是请求宽限日子,也或许是别的,总之,他最后没有去得山中,临了之前,也没有合上双目。 但是他的儿子还是平安长大了。 皮阿大并没有完成神仙交代的事情,作为交换,神仙收回了他的钱,他的名,他的茶园他的茶坊,但是留下了他的儿子。 还生山神指了指山下一个位置:“多年前,事情由此而起,多年后,事情也该做个了结。把你们牵扯进来,实在是抱歉的。” 云朵朵接受了新任山神的道歉,但是脸上还是茫然的:“这,就算是了解了吗?” 山神笑笑:“神仙的了解,和你们凡人的了解,其实不是一码事。——听起来是不是很麻烦很头疼?” 山神笑笑:“不过没关系,只要这事于你们来说了结了就好了。” 云朵朵又浮现出那种困惑且茫然的头疼样子。 还生装作看不到,拍了拍手,看了看山的另外一边,露出了一个心虚的表情,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我实在是没法招待你们,若是再留下去,我可要倒霉了。” 他这话是对着木云乔说的,还未等木云乔想个明白这话的意思,还生已经飞快的探出手在云朵朵的额头上抓了一把,然后重重的拍像了木云乔的胸膛。 不轻不重,但是木云乔几乎要被拍飞,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还生山神简直是打了一个太阳进了他的身体里。 否则周围冰雪皑皑的地方,他怎么会浑身冒汗? 一滴汗水从额头流下,刺目的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下意识抹了一把脸,然后就看到原本还在旁边的山神在隔壁山头对他们招手,见他看过来,还蹦跳了两下,似乎是在说再见。 再见? 他心里惊了一把,几乎脱口而出:“朵朵?!” 旁边清脆少女声音响起:“啊,我在!” 一扭头,少女在旁边不远处,如被点名那样举起一只手示意,她离地有点远,也不远,至少不在隔壁山头那样的远。 木云乔松了一口气。 这是第六个故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七个故事 还生山神虽然只是把他们送到了隔壁的山头上去,但是下了山,就是另外一个城镇了。 问了问路人关于小俊山的消息,路人有的茫然,有的知道的,也说那可远呢,要翻过两个大山才堪堪到。 那知道小俊山方位的老人是个热心肠,看他们是顺路,一路聊了不少。 木云乔不是那种健谈的,倒是云朵朵,很爱说话,没说几句,那老人家已经一口一个云丫头的叫了。 那老人家自称姓吴,村子里的人叫他吴伯,很是热情洋溢,六十八了,一口牙都没松的,每日都要爬山锻炼身体,很是自豪的说那都是子女孝顺,在家中什么都不让他做活,于是每日都爬山锻炼身体,时不时还会运气好,遇到一些好的菌子。 不过这次看来,倒是两手空空,没捡到菌子,见到了人。 于是等到了山脚下时候,那吴伯热情的邀请他们去家中住。 云朵朵也走的脚痛,心里其实是想答应的,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去看了木云乔。 木云乔皱眉,本能反应是为何这个村民如此热情,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商人,也不像是旅人,轻装简行,出现在这重叠大山围成的一个城镇中,且没有风尘之累,只要是个人,都会觉得古怪。 结果却反而像个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算是莫名的联想,木云乔很自然的想到了小俊山的石山。 他不得不戒备。 吴伯在前方指路,并没有察觉木云乔的神情变化,就在木云乔想着要不要来个忽然遁地消失拉到的时候,吴伯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山下镇外。 吴伯道:“你们哪,一看,我就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了。” 木云乔慢慢道:“哦?” 吴伯乐呵呵说:“虽然你们身上没有戴宝剑,但是也能看出来,一定是武林中人,大侠呗!” 有这样的猜想,倒是叫木云乔愣了一下。 云朵朵才要否定,就被木云乔抓住了手腕,他捏了捏,暗暗示意云朵朵噤声。 “我们这个村镇啊,见的最多的,不是官儿不是商,偏偏就是那些武林中人,好多大侠,我们都认识呢。” 云朵朵好奇:“为什么?” 吴伯乐呵呵:“我们这个村就叫不坪村。原本叫不平,路见不平的不平,但是觉得把不平不平,不太平,所以改了,加了个土,成了不坪村。” “.....你们也是要去莲花山的吧?要去莲花山,最好的路就是这边,必然会路过不坪村的。” 吴伯一路说着,一路引着他们下山,入村。 看起来,老人似乎说的不错。 这里,完全看起来像是做武林人士生意的。 最明显的,就是这里竟然有悦来客栈。 云朵朵或许不知道,但是悦来客栈一向都开在武林人士聚集之处,它只做武林中人的生意,卖一般人家嫁女儿才会开封的女儿红,卖普通人吃一口就会见官的牛肉,时不时就会传来打架的声音,批零哐啷,桌子板凳乱飞,柱子和墙板上经常会戳着筷子或者酒杯,都是用内里逼进去的,小二习以为常,掌柜淡定算账,毕竟招聘小二和掌柜,必要的技能除了八卦心细之外,就是必须胆大。 哪怕是半夜来个披头散发的客人,也要淡定的端上女儿红和牛肉。 前面几分对于这吴伯的猜忌,在看到了悦来客栈的时候烟消云散。 ——若是这老人家把他们当成了武林中人,那么看到他们一身轻装简行时候的淡定倒是可以理解了。 这村中看着不大,可是酒楼客栈倒是很多。也有镖局,当铺,首饰店,打铁铺,茶馆,甚至还有一家专门洗马的摊子。 铺子挺多,看着应该很热闹才对,可是街上却没什么人,连偶尔遇到的几个人,都是步履匆匆的。 吴伯说:“两位要住在哪里?悦来客栈?英雄酒楼?或者......老汉家里?” 见木云乔和云朵朵看过来,吴伯轻咳一声:“实不相瞒,老汉家里,也开了一间客栈。” 这下木云乔对这位吴伯的怀疑基本是消失了,怪不得那样的热情,怪不得那样的健谈,那样的不以为意,原来都是为了生意。 木云乔在红尘待过很久,本身木府也是商人出身,他也深谙经商之道,这种操作并没有任何问题,若是他,他只怕也会这样。 吴伯依然热情,道:“我家客栈虽然小,可是地段好啊,实不相瞒两位,我儿子表示本村的村长,所以这客栈就选在了桃花坡上,这桃花坡可是本村最好的地方。” 像是怕木云乔他们不信,那吴伯神神秘秘的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两位可知道江湖上当年赫赫有名的桃花扇?江湖上都说这桃花扇生的面若桃花武功非凡,可惜十年前隐居之后便再也没了踪迹,其实,她就住在本村的桃花坡。” 吴伯十分得意:“这桃花坡,就只有两户人家,一处那桃花扇的院子,一处,便是我家的桃源客栈。”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加上吴伯热情洋溢的推荐自己家里的菌子鸡汤,说的天花乱坠,讲的云朵朵又饿了,于是决定投宿所谓的桃源客栈。 结果等到真的到了客栈中,却被告之今天的菌子都吃光了,后院的鸡都抓没了,若是要再吃,地等明儿去别的酒楼去借,但是即便是借到鸡,也只能吃普通的鸡汤,毕竟是赶不上连夜采摘菌子了。 吴伯的儿媳妇忙的满脸通红,抱怨这两日来的人实在是多,刚刚还有两拨人为了二楼的包厢打了起来,吴伯的孙子才不到木云乔的腰高,已经会淡定的去一根一根的把戳进柱子里的筷子了。 他们这才知道,那叫桃花扇的武林美人确实是淡出江湖了,但是要归隐就是扯淡了,若是真的要归隐,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归哪里不能隐,怎么也不会想着来着武林人士聚集的不坪村来归去。 实际上当时桃花扇归隐的消息传的轰轰烈烈,武林中只要和她算得上的蓝颜知己皆哭天抢地心碎一片,纷纷挽留桃花扇,都无法改变美人退出江湖的决心,于是武林中的青年才俊选出了十八公子,十八相送的把这美人一路送到了不坪村,出钱出力的给她在桃花坡盖了一个桃花园,同时约定每一年都由一位蓝颜知己去看她三日,不多不少,正好三日。 而这三日,不坪村也不偏不倚,成为一整年最热闹的时候。 而今日,木云乔和云朵朵来的巧合,正好,今日是第一日。 吴伯拍了拍脑门子:大意了,早知如此,拉什么客人,还不如多费心去寻点菌子呢。 【这是第七个故事:桃花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吃席 不光是没有了菌子鸡汤吃,连带着客房都没了。 带他们来的吴伯十分的内疚,跑上跑下打听了个遍,很是抱歉地说因为两个时辰之前呼啦啦来了一大批江湖人士,刹那间就把不坪村的所有客房都订满了。 不坪村确实是做武林人士生意的,也确实在平时的时候房源充足,也确实有做过每个十年就一次武林大会时不时就有有什么莲花山决斗的事情的发生,但是这次的规模,比武林大会还要热闹,比莲花山决斗还要八卦。 这一次,是桃花扇美人要嫁人。 她要嫁给十八公子之一的穆胥郎。 “苜蓿?” “穆胥。” 隔壁费劲和云朵朵解释。 对方是个年岁上和云朵朵差不多大的姑娘,个子比云朵朵矮半个头,细细瘦瘦的一条,有些发黄的头发扎了两个羊角辫,若不是她背后背着一把特别笨重的宝剑,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一个黄毛丫头。 但是这个黄毛丫头却在江湖上算是有点小名气的。 她自我介绍姓岳,岳晓月,江湖人称越剑少女。 面对云朵朵带些歉意的茫然,岳晓月很是宽宏大量的表示,自己名气还是在北边响亮些,不怪南边来的没听说过。 北边来的木云乔:“......” 岳晓月很自然的把木云乔和云云朵朵当成了一对,且是一对虽然生的不错却没啥名气想必武功也平平的江湖侠侣,她见这两人也没住上悦来客栈,于是产生惺惺相惜之感。现在更加知道这俩人连穆胥公子都不知道,更是犹然生出一种“前辈”的责任感来。 更加岳晓月的介绍,这位穆胥公子今年三十三岁,他的武功在江湖上排名第九十七名,这还是去年的排名,今年有没有进步或者退步是不知道,但是能够在莲花榜上进前百,且十年不曾落下,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虽然穆胥公子比不上桃花扇之前的那位蓝颜知己,但是,穆胥公子从十三年前开始在莲花山比武中进了榜单之后,可就没有掉下去过。” 岳晓月比划了一个起伏线:“就一直在九十五九十七九十五九十七这徘徊。” 云朵朵好奇问:“那,那位什么蓝颜知己呢?” 岳晓月道:“桃花扇之前的蓝颜知己叫上官米,二十年前初次在莲花山出现,就进了榜单第三。” 云朵朵“哇”了一声。 就连木云乔都忍不住喝彩一句。 但是奇怪的是,木云乔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也没有这位上官米的资料,木家当年在临安做生意,花木生意已经做到了和官府交好的地步,为了妥善,自然黑白两道都要打好关系,对于武林来说也算是有些交情,若是莲花榜第三,不可能不去结交一番。 但是......上官米,陌生的很。 云朵朵那边又问:“那现在呢?拍第几名?” 岳晓月摇头:“那位上官大侠头年进了榜单第三,三年后又去了一次,虽然降了名次,但是还是第七的好成绩。之后,上官大侠就消失了,之后十七年时间,都没有他的消息。” 岳晓月唏嘘:“桃花扇那时候和上官米是江湖中非常非常出众的江湖侠侣,出双入对,传闻中,只要桃花扇出现的身影,百步之内,必见上官米。当年上官米失踪,江湖上找他的人几乎把桃花扇的桃花苑给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如何,自然是一无所获。 否则现在桃花扇也不会嫁给什么穆胥公子了。 桃花扇苦苦寻觅了上官米七年时间,一无所获。可怜的桃花扇从一个妙龄少女活生生蹉跎成了一个悲情女子,虽然花容依旧,却不再见笑颜。 江湖上曾经形容桃花扇的笑是“桃花一笑淡春风”,但是自从上官米失踪之后,桃花扇再也没有笑过。 之后发生的事情,木云乔和云朵朵也就知道了。 桃花扇在不坪村隐居,江湖十八公子护送,现在十年过去,想必桃花扇已经忘却了旧情,接纳了其中一位爱慕者的情谊,决定重新开始。 桃花扇今年三十四岁,当年上官米消失的时候她才十七岁,正是一生中年华最好的时候,她找了上官米七年,又等了上官米十年,十七年时间,算是一个女子最好的青春都奉送给了他。 也算是对得起那个人,那份情了。 所以桃花扇如今高调嫁人,江湖上并没有多少的非议,反而纷纷道喜,赶来不坪村要喝上一杯喜酒。 穆胥公子虽然武功在江湖上不算是出挑,但是他本身是世家公子出身,穆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穆老庄主又为人和善,光立良缘,他的独自穆胥爱慕桃花扇多年,终于要抱得美人归,作为父亲,穆老庄主也算是放下了一颗心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件大喜事,是穆家庄包括整个江湖的大喜事。 所以只要在这几日来到不坪村的人,都会默认就是来参加桃花扇和穆胥公子的婚礼的。 穆家这次手笔很大,直接把整个桃花坡都包了下来,不光是在搭建新的台子,就连准备酒席上要用的菜品果蔬,比如鸡鸭鹅猪羊牛之类的,都在源源不断的从外头运进来。 木云乔好奇:“听起来,桃花扇答应求亲这事应该很突然才对,整个不坪村都没有受到一点消息,不然也不会连带村长家和悦来客栈的食材准备都不够,但是看起来,穆家和那位穆胥公子,倒是早有准备。” 他们一路来找住宿之地,也同时做好了若是没地住就山上做个结界了事,同时一路上也看到了不少的江湖人已经开始其他占据稳固的树桩——有的在树杈上打了包袱做了记号,有的在两颗树之间捆上一条麻绳似乎准备睡在麻绳上,更有甚者,直接在山坡上挖了个地洞,似乎本来练的就是一手打地鼠的功夫...... 当时与此同时,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是络绎不绝的。 桃花坡已经开始搭台子,许多一看就不是村民的工匠满头大汗井然有序的工作,路上还有不少马车来来回回,一看就不是临时起意能够应对的。 岳晓月正在喝水,闻言噎了一下,她看表情来说,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一层去,但是她明显不愿意在两位“后辈”面前露怯,只能咳嗽一声,道:“那穆家一定是有什么厉害的东西传递消息呗,说不定桃花扇答应婚礼的事情并不是今天忽然答应的,说不定穆胥公子早就来了,桃花扇早就答应了,只是穆公子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然后才今日公布呢?” 她越说越有道理:“不然,那么多江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啊,整个江湖是怎么知道的呢? 就算是江湖人能够飞檐走壁,到底也不是如他们这样的修仙人士,若是要传递什么消息,还有青鸟坐镇,哪怕是快马通知,这整个江湖,南北都相隔如此,怎么能够在短时间内了闹的人尽皆知的呢? 木云乔听到云朵朵问岳晓月:“那前辈,你是怎么知道的?” 岳晓月被问的微微一愣。 又听云朵朵继续问:“那位苜蓿公子那么的齐全吗?整个江湖,只要是江湖人,都能一个一个通知到?” 她是真心实意惊讶的,因为江湖嘛,江湖人,听起来就是又多分布又广,这位岳晓月“前辈”看起来应该是个小小的江湖菜鸟,连她也被通知了?实在是令云朵朵咂舌,要知道哪怕是修仙界有青鸟报信,也不能保证惠及到每一个修仙弟子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岳晓月傻眼。 “我......我就是这样知道的啊......” 没有书信,没有什么口口相传,她就是有一日睡醒,脑子里自然而然的有了一段信息,便是桃花扇不日就要嫁给穆胥公子了。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错记,结果在吃早点的时候就听到周围人纷纷议论,说桃花扇竟然要嫁人了,要嫁给穆胥公子.....一定要去不坪村讨一杯喜酒云云...... 于是她就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听墙角 “那别人也是这样知道的吗?”云朵朵好奇的问。 岳晓月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面上浮起一层不好意思的红晕来:“我虽然在你们面前算是个小前辈,可毕竟在江湖上也不算什么,尤其是比起穆胥公子桃花扇之类,哪怕是飞云将军和妙音娘子......人家可能拿到过请帖吧......” 她甚至有时候在想,说不定根本就不是自己做梦梦到的,而是自己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一耳朵,那会儿忙,然后听进去了没记住,等到了某个梦中,忽然就想起来了。 这才站得住脚。 一定是这样的,她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太大的名气,可是到底也是常住悦来客栈的,说不定就是某一日,她和某个能够接到桃花扇和穆胥公子的请帖的人擦肩而过,听到了他们谈论这事就给记住了。 “我一路而来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呢,眼看着路上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我越是不好意思问是不是大家都没有请帖,直到到了这不坪村,听说了穆胥公子把不坪村中所有的酒楼都包了,让大家免费吃喝,我这才放下心来呢。” 这倒是真的,他们跟着村长爹进村子的时候,街面上没几个人,原来是都去桃花坡看热闹去了。 且来到不坪村的江湖人都去领了请帖——怪不得当时没发,原来是等到了不坪村才给,生的眼巴巴的把请帖送到了之后人不来。 那些过来的江湖人自然是冲着吃席的,所以也备上了礼物,就连江湖上名气还没过江的岳晓月都带了礼物来——据说是在北寒之地寻到的花种,是分析其,至于怎么个稀奇法,岳晓月神神秘秘的不肯说。 礼物盒子也包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估计到时候送出去之后,桃花扇拆的时候都费劲。 岳晓月热情地问木云乔和云朵朵拿到了请帖没有,准备了礼物没有。 请帖是拿到了,村长爹吴伯给他们的,为了弥补没兑现的菌子鸡汤和好地段的客房,于是用了自己村长爹的特权给木云乔和云朵朵拿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真要算起来,那位置比岳晓月的要靠前多了。 至于礼物.....木云乔根本没想留下吃席。 于是他只是笑笑。 见他笑,岳晓月有那么一瞬间又要脸红,她忍住了要追问的冲动,想想人家说不定也神秘着,也是自己先神秘的,不怪人家连礼物盒子都不给瞧一眼。 她于是低头吃饭,这家小客栈确实单薄,总共客房也就三间,除了她和这一对小侠侣之外,另外那间房始终都是紧闭的,想着也不会住什么厉害的高手。 岳晓月耸肩,无所谓的继续吃清汤面。 穆胥公子确实把整个不坪村的酒楼都包了下去,可是仅仅半日时间,那些江湖人就把酒楼中的荤食给吃的差不多了。 这些时日还不到不坪村热闹的时候,所以平日里准备的东西都不多,菜地里的菜也不可能割了一茬立刻长下一茬,猪圈的猪还没长出肥膘,院子里的鸡鸭鹅还要留着下蛋,索性到了现在已经陆续看到穆胥公子的车马赶来,想必第二日就能吃上好酒好菜。 岳晓月心想:“再等等呗,这回是运气不好没住好酒楼,保不能说到了婚宴上也三六九等吧,若是那样,岂不是和官场无异了?不会的,这里,可是江湖啊......” 她低头吃面,面中还握着一个荷包蛋,水卧蛋做的特别漂亮,黄澄的蛋黄和外头的落日差不多,她咬一口下去,淌出来的蛋液把面汤染成了黄色,青翠的小油菜都变得活泼。 岳晓月大大地喝了一口汤,满足的叹气,胃肠舒服了不少。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嗝,立刻反应过来她如今还是个“前辈”,大惊失色抬头,还没想好怎么圆过去,对面却空了。 ....... 外头夕阳也漂亮,但是景色并不活泼,毕竟是落日,且那边山头,才没了一个山神。 那岳晓月实在是不挑食的主,大概是因为江湖上大多都是风餐露宿的缘故,一碗没什么滋味的清汤面都能吃的津津有味一脸满足。 “那面根本没搁盐,那姑娘就没吃出来吗?”云朵朵吃着一碗香喷喷的馄饨,脸上露出了刚刚勉强都演不出来的满足。 就这碗馄饨,还是木云乔从悦来客栈那边拿到的。 倒不是他偷的,虽然没有修仙弟子不能偷东西的规矩,但是木府有,夫子有,木云乔过去的时候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一大锅刚刚煮开的馄饨咕噜噜的冒着热气。 既然煮了一大锅,想必也不会按照人头来数数煮,于是木云乔就十分放心的找了个碗盛了一碗,临走之前想了想,放下了一吊钱。 他前脚走,后脚一个厨子就进去,他果然没听到有人问谁丢了钱的招呼。 云朵朵说:“没想到悦来客栈的东西那么好吃啊!我一直听说过悦来客栈,但是都以为悦来客栈就只有牛肉和女儿红,没想到馄饨也这么好吃啊!” 木云乔听了想笑:“你这话不能叫这家客栈的掌柜的听到。” 云朵朵不在意:“不是设了结界了嘛。” 这家小客栈不光东西不好吃,就连屋子也不怎么样,房间又小又薄,别说隔壁动静,连楼下掌柜的拨算盘的声音都听得清楚,还有老板娘骂人的声音,大概说那厨子最大,煮一锅汤试个味能喝进去半锅云云。 更别提外头街面上的热闹了,光是这一碗馄饨的时间里,外头就过了三两车,其中一趟格外的沉稳,飘着酒香,不用想就知道是用来婚宴上的酒运进来的。 倒是隔壁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静悄悄的,像是没住人。 但是岳晓月说过,这家住满了的,掌柜也讲过,住满了,否则木云乔不会和云朵朵挤一间屋子,岳晓月也不会误会他俩是什么江湖侠侣之类。 “许是睡着了。”云朵朵嘀咕。 她吃饱喝足,也飞快的睡着了。 不坪村是环山的村子,天黑了就没事做,就算是有大喜事,也不见得要彻夜忙。日头一落,天刚擦黑,除了外头窸窸窣窣进马车的动静之外,也就渐渐安静了。 等到下半夜的时候,就只剩下很吵闹的虫鸣了。 云朵朵由此辗转反侧,被格外响亮的虫子吵得不行。她无数次想爬起来再设一道结界让外头的声音进不来,但是又困得不想爬起来找符纸。于是只能继续痛苦的入睡。 好容易睡到一半,她又被推醒,动静不大,动作很温柔,声音也轻:“醒醒。” 她听出来是木云乔的动静,但是还是困意深沉,于是只勉强自己睁开一只眼睛:“哈?不会天亮了吧?” 天自然还没亮,黑夜中木云乔穿着一袭寝衣,外头披着一件宽松的袍子,眼睛明亮,头发有些散乱,看起来也象被吵醒的样子。 他示意:“你听。” 听? 听什么? 听墙角? 墙角确实有动静。很轻微,不是耗子,是有人在走路,很轻很轻,一般情况下,其实是听不到的,但是木云乔的这个结界可以放大外头的动静,所以虫鸣的声音才会“吵闹”,这结界叫做打草惊蛇,外头是草,他们就是“蛇”。如今,有人打草。 深更半夜的打草? 被惊动的不止他们,隔壁那个一直很安静如无人一般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一个男声,很低沉:“谁?” “上官,是我。” 一个女声。 第一百五十九章 长相守 夜黑风高,三更半夜,一个女子来找人,找的人还是个男人。 这......算不算是民间说法中的......幽会? 幽会情郎耶! 云朵朵下意识扭头用问询的眼神去看向木云乔,试图从他这个有过人间生活经验的人这里得到答案。 木云乔的表情十分不赞成她的兴奋缘故,但是实在是没法抵挡少女亮晶晶一下子就不困的表情——他有点后悔叫醒云朵朵的行为了,但是木已成舟,他只好点点头。 天呐!好刺激! 云朵朵一下子趴在了门板上,像个壁虎。 木云乔叹气。 本想要阻止这个行为,他只是想要告诉云朵朵,他感觉出来了一些不舒服的气息,心中有一些不好的直觉,想要叫醒云朵朵干脆现在就启程离开这不坪村。 什么桃花扇,什么江湖公子,什么吃席,什么悦来客栈女儿红,都不去凑这一份热闹。 结果没想到人是叫醒了,结果第一反应就是来听热闹。 “这里说话是不是不方便?是否要......我怕......” 那女声怯生生的,透漏着许多遮掩不住的小心翼翼,但是从她的声音里就能品出柔情和娇媚来,即便是没有看到脸面,就光是听那声音和莲步轻移的动作,就能觉得,这一定是个美人。 “不必,”面对一个美人,这隔壁的客人倒是冷的紧,他语气中透着疏离,像掉入温泉里的冰,只是这冰倔强的很,一时半会估计化不了,“我在这房中设了结界,即便是外头锣鼓响天,隔着这一层结界,也只能细如蚊呐。” “原来如此......”那女声悠悠道,“你总是这样周全的。” 结界? 因为这话中的一个熟悉的词语令木云乔顿住,这隔壁住着什么人?怎么也会设置仙家术法才会有的结界? 难道也是修仙弟子? 或者.....是侍神者? 可是若是修仙弟子,半夜来着江湖人汇集的地方约会一个女子是何道理? 若是侍奉神灵者,来着江湖人汇集的场合,又是何为? 木云乔眉头紧皱,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个所以然。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候,他也已经像一只壁虎那样,把耳朵贴在了墙板上。 那结界不算厉害,但是确实可以很大层面上隔绝声音,那男子的声音还算是清楚,但是那姑娘总是柔柔弱弱的,有的时候甚至接近呢喃,要想听得清楚,确实是有点费劲的。 “你,你既然来了,也该是听说的的吧?......我,我要嫁给穆胥了。”女子声音中带着哭腔,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感觉让人陌生,却又像个无形的小爪子,抓心挠肺的。 而这边,还未被心里的小爪子挠的痒痒难受的木云乔和云朵朵对视了一样,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这深更半夜,幽会情郎的,竟然是这几日就要成亲的桃花扇吗?! 这这这......桃花扇幽会情郎,那位苜蓿公子知道吗? ......苜蓿知道不知道那是不知道的,但是这隔壁的男人是知道的,他不光知道桃花扇过来和他幽会,还知道桃花扇不日要嫁给别人。 “我知道,恭喜你。”那男人声音冷静,果然像个千年不化的冰块。 “恭喜?”声音一下子拔高,就像是桃花扇的脖子被什么给扼住一般,又是仓皇又是难以置信的,“你恭喜我?” “不好吗?”那男人说,“穆胥是江湖世家公子,而且我专门打听过,穆家家规森严,从不纳妾,且对内对外,都极为敬重女眷,尤其是现在的穆家庄的庄主和庄主夫人,更是伉俪情深,他家只有穆胥一位独子,将来穆家早晚也是穆胥的,你嫁过去,便是少庄主夫人,将来就是穆家庄的主母。” 男子分析的头头是道,听得云朵朵连连摇头,纵然她的小小修仙弟子,他人情爱只在话本中看过,也觉得这男人实在是无情的。 这桃花扇姑娘摆明就是心中另有所爱嘛。 也不知道今日这漏夜登门,花了桃花扇多少的运气,才叫她鼓足勇气去敲这一扇门,结果呢,面对的却是个冷冰冰的冰块。 不过...... 云朵朵说:“若是这里头真是个修仙弟子,那桃花扇注定是一场空哦。” 凡人爱上修仙弟子,比凡人爱上和尚道士还惨。毕竟凡间的出家人还能还俗,脱下袍子续上头发的事罢了。但是若是修仙弟子想要重回人间,那简直要扒皮抽筋一番。很多弟子基本熬不过,消亡在抽骨这一环上。 到时候命都没了,还扯什么长相守? 修仙者求得就是长生安乐,极少会为了一个人而放弃这些东西。 看,哪怕是江湖美人桃花扇,也只能啜泣泪洒月下。 那男子听起来很是体贴,循循善诱的说着那苜蓿,不对,穆胥的好处:“......你看,我为你精挑细选的夫婿,不好吗.......你......” “上官米!”对方话还未来的说完就被打断,原本带着哭腔的女声此刻哽咽之声都压不住了,想必已经泪流满面,“我若是想要攀龙附凤,若是想要嫁给一个好人家,十七年前我便会这样做了!我不必十七年!十七年!” “我知道......”上官米有一声叹息,他在试图安抚桃花扇,“我知道你心中有我,我亦是如此,但是我是注定要负了你,所以千挑百选,为你终身考虑,我是为你好......” “够了!” 桃花扇的控诉连绵不绝,想必压抑了许久许久,今日终于爆发,她实在是无法去听他的所谓的为她着想的话,实在是无法听得进去那些只在嘴上吐出的爱意。 “你口口声声说是爱我,我找了你七年,七年时间,我寻遍了天下,寻了整个江湖!甚至一度为了你杀入了朝廷的奉神殿!我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奉神殿的神官关押了整整九个月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等到穆胥和陈寻他们将我救出之后,你才出现......一句话都没有解释.....一句话都没有解释......” “你十年前让我等你,我便等了,我在不坪村桃花苑等了你十年,我知道你的执念,知道你若是不求个结果你必然不会死心的,但是我想,只要你心里有我,别说十年,哪怕是二十年三十年,等到我白首苍苍,我也要嫁给你的......” “......我终于等到了你,可是,你却告诉我,要我答应穆胥的求亲......哈哈哈哈哈哈......” 有笑声传来,可是迟钝如云朵朵,都仿佛能从这笑中接住那滚滚落下的泪。 “我是为你好,”上官米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女子的青春本就可贵,你不可再耗费我身上......你总要......” “够了!”桃花扇明显是被上官米一直冷静的语气给激怒了,“我要如何,我总要如何,从来不是由别人说了算的!我当初整个江湖的寻你是我的决定,当初要闯奉神殿也是我的意思,我从未听过谁的安排,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好,更加不需要谁来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把我推开。” “.......”上官米没有说话,那一瞬间的安静叫云朵朵百爪挠心。 “我现在只想听你一句话,我不要狡辩任何别的都不要,我现在只要一句话,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娶我?!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桃花扇问的直白又大胆,连隔壁偷听的云朵朵都愣住了——这内容,这语气,好熟悉啊...... 第一百六十章 天意弄我 当初......木云乔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哦哦,他说“我没有不喜欢你”。 听听,多么熟悉的,渣男惯用的话啊。又不肯娶人家姑娘,又不想让人家姑娘死心,都嫁给别人了,还半路跑出来求一线生机。 不过这位桃花扇明显做事情要比安月华稳妥,到底年岁上要比安月华长一些,也稳重一些,所以没有做出像安月华那样出嫁半路跑掉的事情。 不过想想,安月华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让她真的这样漏夜跑去找木云乔,似乎也不合理。云朵朵难以想象安月华那样说话都柔声细气的姑娘爬墙头为爱孤身走暗巷的画面。 但是桃花扇,江湖女子嘛。 她对于江湖女子还是有很多好感的,得益于她看得许多话本中传奇的姑娘十有八九都出身于江湖。 云朵朵好奇,若是上官米也说了如当初木云乔那句一样的话,桃花扇会怎么回应呢? 安月华当时崩溃到不知所措,失声痛哭。那哭声令人催泪,叫花树都倾倒。 美人落泪,自然是肝肠寸断的,何况这位桃花扇,据说是江湖上闻名的美人,哪怕是阔别江湖十多年,都能让江湖大名鼎鼎(她没听说过)的穆胥公子情深一片。 那一定是个大美人,大美人若是落泪,怕是上官米当场就要心肝脾肺肾碎裂一地了吧。 上官米沉默了很久,沉默道云朵朵胡乱想了一通的可能,结果他竟然只是沉默。 起初云朵朵以为是上官米不知道如何说,于是她耐心等。 结果上官米还是不说,云朵朵有些急了,扭头问一旁默不作声的木云乔:“他怎么不说话?” 那边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难道.....已经走了? 不会吧? 其实若是云朵朵阅历再多写,年岁再长大一些,她就会明白过来,沉默有的时候也是一种回答。而桃花扇,已经得到了答案。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又响又干脆,一听就很疼。 过了片刻,桃花扇的声音冷冷响起:“我今日来见你,不是来自取其辱的,我只是好奇的很,想来看看你不惜抛弃江湖的一切......” 她顿了顿,继续:“包括我,你现在所得到的,是你当初想要拥有的吗?” 上官米似乎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我当年......” “你当年如何,我清清楚楚,当年我倾慕于你,爱你,所以满心满眼都是你,你心中眼中任何一个变化都会落在我的眼里留在我的心里,我都不会忘记,尤其是这十七年来,我日日夜夜,泪湿枕巾,每每回想与你那若干年的点滴相处,我心中便多一分清楚,我知道你求什么,也知道你为了什么放弃了我,所以,你不必解释。”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现在的得到的,是你当初想要的吗?” 上官米依然是沉默,不过没关系,这一次,桃花扇的耐心很足。 于是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但是这一回,上官米终于艰涩的开口:“我离开你之后,便去拜访仙缘,我知道你去奉神殿中寻我,我也曾经确实去过奉神殿,在那里当了整整三年的神仆,后来我才知道,在奉神殿中,并不是有了仙缘有了天资就能够成为神官的,那些神官,无一例外都是世家公子,都是皇亲国戚,朝廷中,是不会允许一个孤儿能够从神明手中拥有权能力的,我当时无数次的再想,我若是穆胥就好了,我若是穆胥,我就可以侍奉神明,得见天颜。” 上官米语气轻柔,滔滔不绝:“可惜了,穆胥空有世家身份,却是个多情种,他功名之心太重,尘埃之气太明显,连神山都登不得,大概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一个有资格侍奉神明的人,无心修仙,一个有天赋有仙缘的人,却没有资格成为神官.......老天爷啊,天意,弄我。” 桃花扇问他:“你何时离开的奉神殿?” 她问的坦然,语气中并没有一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但是上官米却十分歉意,低声说了一个时间。 桃花扇失笑:“果然是没有缘分呢。我若是提早三天,也就不至于错过。” 她刚刚说完又改口:“不对,别说我提早三天,就算是提早三年,在你前脚上了奉神殿,后脚就追来,你想必也不会见我的。” 上官米又是沉默。 桃花扇长叹一口气,说:“我等了好多年,终究想着,我是不信的,你当年说什么仙人修仙成仙的,我是不信的。” 她重复了两边不信,看来是真的不信。 “我一直等着,盼着,想着你终有一日发现这一切都是虚的,幻的,终究会回来,于是我这些年一直为了你留着心,想着你回来了,还有我在等你,江湖上瞬息万变也好,新人辈出也罢,终究还有我。” 桃花扇这话说得动容,隔壁的云朵朵都要忍不住抽鼻子,她心想,若是当时安月华有这个能力,想必当时木云乔怕都招架不住,立刻扯着安月华回去木家拜堂成亲。 可惜,年轻的木云乔面对的是同样年轻的安月华;多情的桃花扇面对的却是无情的上官米。 “......怎么,怎么就不是骗子呢?”桃花扇的语气中带上了哭腔和绝望,“为什么不是骗子?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片子,修仙是骗子,修仙的人也是骗子。就连那些所谓的奉神殿的神官们,也只是打着神明的旗号罢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假的?” “——就连那个叫青引的家伙,我都觉得他是骗子,说什么自己已经快要两百岁.....你看他行事作风说话方式,哪里像个饱经风霜的人?” ......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是一种什么体验?这一回云朵朵不必再去问别人了。 她头皮发麻,本能反应就是桃花扇说了个同名的人,可是,十七年前的快要两百岁的,年轻面貌的修仙人,还叫青引的.......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是她那个倒霉的师父吧? 云朵朵立刻否认:“不会是我师父!我师父可是大谷不出小谷不迈的!” 她师父一直是个宅居啊,从她记事开始,青引就没有离开过谷中......这一点,云朵朵敢用自己的岁数发誓。 木云乔慢悠悠道:“有没有可能.....你师父就是闯祸了,所以才之后不肯出去的?” 云朵朵:“......” 木云乔结合了桃花扇和上官米的对话,简单的猜了猜,便整理出来一个故事:“当年桃花扇和上官米还是一对江湖情侣,之后遇到你那个没事出谷玩耍的师父,因为你师父人老心不老所以和江湖人就亲近起来,他没有隐瞒自己是修仙者的身份,由此一来二去引发了上官米对于长生的渴望——一个凡人啊,哪怕是出家人吧,都禁不住所谓的登天,长生的诱惑的,若是一辈子没有机缘就算了,结果倒好,机缘摆在了自己面前。上官米本就有那么一点子心思,遇到你师父,一下子就满了。” “......” “想必之后,上官米或许经过了一番挣扎,或许没有,他在江湖美人和修仙之间做了选择。他倒是选择坚定,但是应该吓到了你师父,你师父觉得拆散了人家姻缘惹了祸事,于是逃之夭夭,多年不出谷,之后,江湖上的上官米就推出了江湖,开始满天下去寻找你师父,他的仙缘。” 最后四个字,木云乔是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念出来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久仰和过奖 云朵朵懵了。 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以至于她没听到桃花扇临走之前留下的话。 桃花扇说:“恭喜你,得偿所愿。” 上官米得偿所愿,其实是桃花扇刚刚到来时候就发现的,否则她不会对于结界这样的词汇显得很是从容,就好像江湖上也有结界这个说法似的。 其实不是。 云朵朵从小就在修仙界中长大,她不了解外界凡间和修仙界中的不同,但是木云乔是知道的。他初入一品仙人洞时候,处处看去,都能觉察出和坊间的不同,哪怕是一品仙人洞存在的所有精怪包括地精都为了迎合他不肯吓到他而幻化成了人的模样,可是他依然能看出不同。 等到新奇过去,他就开始尝试透过表象去分辨那些“人”之内的模样了:这个外表看起来是个老实憨厚的放牛郎,实际上该是什么?是精怪吗?还是地精?亦或者是灵鬼? 一开始,实在是很难分辨,他明显生了人的面貌,也是他如常所见那样农夫憨厚的样子,渴了会喝水,热了会流汗,就连在日头下一气灌下去凉水之后,也会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观察到第三日的时候,木云乔甚至觉得或许是自己判断错了。 直到有那么一会,他闭目,再睁演,看到那农夫洗脸,他蹲着,把头低地几乎接近水面,然后捧起一捧水,把脸埋了进去,冰凉的水很快降低了脸上的温度,他舒爽的晃了晃头,甩掉脸上的水珠,站起来后,很快乐的抹了一把脸。 或许没什么不对,或许这就是他的习惯,但是,那一刻,木云乔知道了,眼前这个农夫,其实是黄牛精怪。 顿悟了这一层之后,他第二日再去路过这片田地,在看那老实勤恳耕田的农夫的时候,果然发现了一些平日里察觉不了的事情:比如那农夫耕地时候,每次举起的鞭子,都是在抽打旁边的蚊虫,有点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前提是那牛扭头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那鞭子就会打在那处,与其说是鞭打,更像是挠痒痒,路过一块前日没有耕好的地方的时候,那农夫还会露出羞愧难当的表情。 由此,木云乔判断,这农夫,和黄牛,应该是轮班制的。 今日你当牛,明日我耕田。 ...... 所以到了第三日时候,木云乔坐在了婚宴酒席上的时候,他立刻察觉到,这酒席上,还有别的修仙者存在。 吴伯作为村长的老爹,还作为唯二住在桃花坡的客栈,很是得意的跟着悦来客栈一起承包了这一次桃花扇在不坪村的酒席。他这一次忙的很,对于自己拿手的菌菇鸡汤得到好评十分的得意,就连一点点的空闲时间都匀不出来瞅一眼木云乔和云朵朵这桌。 岳晓月十分的兴奋,偷偷的问木云乔:“你们,不是北方来的吧?” 木云乔不解她这样问的意思。 岳晓月很不好意思的解释:“实在是羞愧,我真是没听说过你们两位侠侣,但是!这一定不是你们不够有名,是我太无知!” 岳晓月先声明了这一点,才继续脸红道:“你们,到底是和穆家认识,还是和桃花扇交情不错?能够让我沾光,坐到内席上来!” 今日是桃花扇和穆胥公子的大婚第一日。 是的,第一日。江湖世家的公子手笔很大,好容易抱得美人归,自然是恨不得要让整个江湖都知道,于是把整个不坪村办成了他的婚宴,宴席要吃个六天。这六天时间里,江湖人来一波吃一波,吃一波来一波,差不多可以把大半个江湖人都喊过来走一波。 穆家庄的庄主会在第六日到,同时一些早已经隐居江湖高人据说也会来和一杯喜酒,故而那日也会是最为隆重的日子,而至于为什么重要人物重要最后到来,岳晓月的想法是大概江湖高手都住的比较远。 毕竟高人嘛,若是不住的远点,不好走点,难免会有一些江湖人跑去比武论剑什么的,偶尔应付一番还行,若是天天都有江湖人上门挑衅,那还要天天磨剑,更衣,出门迎战,搞不好一些讲究点的还要考虑搭配衣服,发饰的选择,会不会重样等等....... 到时候熟了丢面子,赢了也不光荣,碰上一些呆愣点的,可能还要留一顿饭......想着就累,恨不能有多远跑多远。 经过岳晓月这一通分析,同桌的包括木云乔和云朵朵,甚至另外几位江湖人都觉得深以为然,不住的点头。 虽然桃花扇和穆胥的婚事看起来十分的突然,但是穆胥似乎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般,即便是没有提前准备,这头一日的婚宴也十分的隆重,不见一丝的马虎。 桃花坡并不大,除了被当做新房的桃花苑之外,其余的地方都被红绸圈起,摆满了桌椅,坐满了宾客,就算是第一日,来的江湖人也已经不少了,不然也不会发现昨日就把不坪村的酒楼储备吃光的事情了。 酒席分内席外席,这个时候看的就是江湖地位、武功高低,排行榜名次,已经包括是不是有点关系。 原本连悦来客栈都住不进去的岳晓月已经做好了准备坐在外席混几顿酒水凑个喜气的,谁知道头一日就能做到了内席上。再三确认脚下就是桃花坡的泥土,旁边就是一棵虽然已经过了桃花的时节却挂满了红绸而喜气洋洋的桃花树,岳晓月的脸比一边的红绸还要红。 激动之余,她听到同桌的另外几位江湖人在各自招呼。 其实周围的声音基本相似,全是“久仰久仰”“过奖过奖”,互相介绍,不住的拱手,站起又坐下。木云乔一边是云朵朵,云朵朵旁边就是岳晓月。所以木云乔另外一边,坐的就是一位准江湖人。 这准江湖人自报姓名是桃花仙彭有期,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一袭月白色长衫,皂色长靴,生的十分高大魁梧,看刚毅长相方正的下巴就知道为人十分的正派。他的身高让他坐下的时候也十分的引人注目,更加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兵器,竟然是一截铁做成的桃花枝,桃花枝上有一枚铜做的桃子,已经被盘的油光发亮,若是这一截桃花枝和桃子是实心的,那重量比如不轻,可是彭有期的手中却轻巧如一截真的树枝一般,可见对方要么有撼山之力,要么内功十分的惊人。 另外几位,分别是紫袍道人岛刀刀,年岁要比彭有期小一些,生的一副桃花眼,一看就很像是江湖上多情的人儿,可是这样一副多情脸,却被一套道袍束了起来。他人为其名,确实穿了一身紫袍,只是在大喜的日子,也不知道是匆忙还是寒酸,这紫袍明显看起来十分的旧了,洗的发白,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要看不出来是紫色,他的武器是一把浮尘,倒是个新物件。 另外是一对双生姐妹花,生的十分的漂亮,雪白的脸蛋上一双樱桃小嘴特别引人注目,一人已经如此吸人眼球,更何况是两位。姐姐为知知,妹妹叫了了,她们的兵器是一套弯刀,姐妹俩的武功并没多高明,坐在内席的原因是因为她俩是穆胥的表妹。 同桌还剩下三个位置,确实空的,据说是另外一位很厉害的,坐在首席的贵客的手下,那么现在还未正式开席,自然是去那位贵客那边了。于是先忽略不计。 几人互相久仰完毕,忽然想起还有两位没有吭声,于是齐刷刷得把目光对着木云乔和云朵朵招呼了过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流涌动 云朵朵没有什么经验,并没有察觉那些目光的意思,她见彭有期看过来,还以为是对方想要吃她面前的那一碗甜羹,虽然有些不舍,但是架不住她心软和那彭有期的目光又实在是犀利,于是十分大方的把那碗甜羹冲着彭有期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别客气。 彭有期一脸黑线,第一反应便觉得这女娃子是不是在戏弄他,但是等到他对上云朵朵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的时候,他心中本意升腾的火气一下子就灭了,他生硬道:“......我不吃!” 云朵朵诧异:“真的不吃?” 她可是看到刚刚那彭有期一口就把那一晚甜羹给吞了个干净的。彭有期个头高大,手脚也大,衬地那一碗甜羹袖珍如女孩姑娘过家家的玩具,他那样吞下去,也不知道尝到了味儿了没有。 彭有期刀十分生硬的扭过头去:“不吃!” 哦,不吃就不吃吧。 云朵朵十分随意的耸肩,然后端起那碗甜羹吃了起来。 甜羹是用银耳,红枣和冰糖炖出来的,炖的软糯滑腻,入口都不用咀嚼,就能顺着舌头滑进去肚子里,上面还点着一颗蜜腌樱桃,若是直接吃,会太甜,但是若是配着冰凉的银耳一起饮用,就恰到好处的甜蜜回荡在舌尖。 云朵朵吃的十分满足,并没有发现周围的暗流涌动。 岳晓月觉得自己其实有一点义务来引荐两位,虽然刚刚她觉得自己其实沾了木云乔和云朵朵这对小侠侣的光才能和其余这几位江湖高手同桌,但是如今看来,她实在是有必要出面的。 “几位前辈......”岳晓月明显是硬着头皮发言的,她面对这些赫赫有名,无论是南北皆听闻过名声的江湖中人,觉得拱手的时候都负上了千金重量。 “几位前辈,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 她实在是说不出来什么诸如请看在自己面子上之类的话的。 “是吗?”现实看来,她确实是不能说的,因为在座的并不打算要看在她的面上,反而因为自己的“引荐”目光中多了几分的鄙夷。 岳晓月读懂了这种目光,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对于自己的身份给木云乔带来的影响十分的羞愧,难道这就是江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现实场景? 若是这个时候,木云乔和云朵朵解释与自己只是一面之缘,岳晓月也能接受。 木云乔淡淡道:“是的,这位岳姑娘确实是我们的朋友。” 云朵朵也点头,甜羹让她心情很好,抬头对着岳晓月绽了一个笑来。 岳晓月对视的时候,感动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忍住了,然后也对云朵朵挤出一个笑来。 这一切落在其他人眼中,到底也看出来这所谓的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这样一来,这两位的身份依然是个迷。 他们在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而且年轻,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但是坐在了内席,于是开始猜测。 那彭有期先行发问:“这两位.....难道也是穆公子那边的亲眷?” “请恕我们两姐妹见识浅薄,并未曾在穆家庄见过二位。”知了姐妹摇头,当然这否定的并不直接和肯定,穆家家大业大,有一些子八竿子打不到,但是真的攀亲起来又算的数的也不少。 所以即便是穆胥的表妹,也不敢直接否定这个猜测,万一真是八竿子打不着九竿子命中的怎么办? 见木云乔脸上并未有变化,知了姐妹中的姐姐知知迟疑道:“难道这位公子真的是.......” 不怪她抱有善意,面前这位芝兰玉树,面貌生的如描似画一般,举手投足也不见丝毫小家子气,一看便出身不凡,旁边的少女虽然看起来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却也没有一点畏首畏尾的束缚气,细细看来,更像是养在贵阁中娇养长大的贵女,浑身上下不带一点凡尘味道。 知了姐妹对视一眼,心中立刻生出孪生胎特有的心有灵犀来:“这两位不会是什么穆家长辈那边的吧?” 穆胥的辈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父亲上面只有一届族长,但是,一届也是一届。穆家族长那边不怎么爱出风头,避世为居,但是穆家父子却十分的恭顺,年年都捧着厚礼前去拜访。作为穆胥的表妹,她们甚至没资格一通前往,如今在自己表哥的席面遇到一对陌生面孔,男俊女俏,实在是......很难不让人胡思乱想啊。 木云乔摇头:“当然不是。” 不是穆家的亲眷,总不能是桃花扇的亲眷,江湖皆知,桃花扇并无亲眷,她出生江湖峨眉门派,本就是孤儿,之后因为与上官米相恋,故而蓄发下山,因为美貌加上因为脱离峨眉而不可再用峨眉功夫而自创了桃花功法,又因为上官米给她的定情之物是上官家的祖传宝扇,故而江湖人称桃花扇。 这两位,横竖,也不像是峨眉派的。 那么,又是什么人?如此,如此.......年少有为?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木云乔无语道:“我们并非江湖中人,不过是和村长的父亲吴伯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坐席也是那位吴伯相赠。如此罢了。” 这话一出,不光是彭有期哑然,就连那位桃花眼的岛刀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比周围人声鼎沸的热闹席面,他们这一桌出奇的安静,仿佛席面上送来的不是数不清的酒菜,而是尴尬。 好半天,岛刀刀才舌头打结一般口吃道:“那,那,那你准备了什么贺礼?” “自然有。”木云乔淡淡一笑,看了云朵朵一眼。 云朵朵一边吃那颗樱桃,一边把从刚刚开始就搂在怀里的一个红色盒子拿了出来。 那盒子鸡心般大小,看着不精致,不华美,甚至连一点点值钱的雕花都没有。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手工平平的,一个,木盒子。 道刀刀伸长脖子凑近使劲看,试图从这个普通的木盒子中看出不普通来,奈何他都快成斗鸡眼了,也还是觉得这眼前的盒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木漆盒子。 岛刀刀对此兴趣大起:按照送礼的经验,若是这盒子十分华美,里头的东西比如是奇物,而若是这盒子看似平平无奇,实际上也平平无奇,却有人敢在重要场合取出,要么,里头就是千金难买的宝物,要么,今日就会大乱。 简单来说,若是这礼物果然是表里如一的平平的话,这眼前一对年轻男女,十有八九,就是来砸场子的。 岛刀刀环顾一圈,见周围人尚未如他那边领略这其中深意,正暗自兴奋时候,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一个声音洪亮,一听就内力高深的声音响起:“吉人驾到——”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抢婚否 宴席上顿时喧闹起来。 众人扭头冲着声音来处看去,就见山坡之处一袭红轿缓缓而来,即便是那样几步的路程,穆胥公子舍不得心爱之人的足尖沾染一点的尘。 那红轿装饰的华丽非常,并非寻常见到的花轿将其中的新娘围挡的严严实实,而是用堪比桃花一般的轻纱遮掩,周围雕栏玉砌,华美华美非常,且抬轿的是四名美貌的红衣少女,又可见桃花扇的身轻如燕。 岛刀刀情不自禁喝彩:“当年江湖便传说,桃花扇美貌非常且身轻如燕,施展桃花神功之时,足见可在一朵桃瓣上轻松踏过而不伤花蕊,足见其轻功了得,轻盈如燕......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穿着一身红袍的穆胥公子也站了起来,他胸前系着一朵大红花,那花朵大的有些招摇,显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滑稽,但是这一切在他温柔热忱的眼神之下,又一点也不重要了。 他迎着那一顶花轿走去,目光缱绻,满是激动。 红娇停下,缓缓的落在了穆胥的面前。 穆胥躬身将花轿内的新娘子迎了出来,桃花扇盯着一袭红帕,在她弯腰走出花轿的一瞬间,正巧有一阵清风吹过,拂起了盖头的一角,使得坐在首席的宾客有一那么一瞬间看到了桃花扇的半面。 前方众人那一瞬间,喧哗静止,片刻后,传来一阵齐齐的吸气声。 而这一切,落到了后面席面的众人来说,更加是心痒难耐,只是无论如何伸长脖子,都只能看到红衣佳人的窈窕身姿和扶着盖头的雪白素手。 穆胥难掩激动,前者红绸,只让桃花扇在自己落后半步的距离,他真是一刻都不愿意让心上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武林中的喜事,头一日上,是要新人谢意江湖的。 所以在穆胥引着桃花扇面对众人站在喜位的时候,桃花扇忽然大大方方的面向众人,伸手把盖头掀了起来,红艳的盖头落地,露出一张光华惊艳的面容来,席面上在陷入了片刻的失语之后,立刻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 那喝彩声音震动如浪涛,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把席面上的酒菜掀翻。 云朵朵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也放下了手中的甜食,扭头冲着那边看热闹,她一边惊呼:“天哪天哪,新娘子果然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 一边对着木云乔咬耳朵:“你说这桃花扇,是不是真心要嫁给这个新郎官啊?” 木云乔淡淡道:“真心与否,外人如何能懂?” 桃花扇确实十分的美貌,和她旁边气质倜傥风流的穆胥十分的般配,木云乔看得仔细,在桃花扇掀开盖头之前,那位穆胥的脸色其实还是有几分紧张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根本掩饰不住,只是因为现在天气还热,所以汗水并不令人奇怪,而且他是新郎,紧张也情有可原,故而并没有被人打趣。 而等到桃花扇掀开盖头,露出那张脸之后,穆胥在惊喜之余,很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他的喜悦那样的明显,他的放松那样的坦然,就连身边的桃花扇都察觉到了,她主动的被自己的手放在了穆胥的手心里,重重的握了握。 穆胥再一次的惊讶,然后眼中泛起了泪花。 无论是紧张,喜悦,哪怕是热泪盈眶,在今日这个日子里,发生在新郎官身上都毫不违和。 只是木云乔觉得好笑:“这个新郎官,未免太过于紧张了。” 在一片喧哗和道喜声中,木云乔起了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位苜蓿公子,总不会是怕那盖头下是别人吧?” 木云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吃瓜少女,见木云乔看过来,张嘴在啃瓜的少女从他眨眨眼,示意他干啥? 木云乔十分无语,默默把头转了回去。 这回答也算是没回答了。 云朵朵撇嘴,她纵然是不谙世事,不解情爱,却也能看得出来刚刚穆胥看向新娘子时候满眼的爱意的,她情不自禁的想:若是这个时候桃花扇如安月华那样逃婚,不知道这位穆胥公子得多伤心啊...... 她想到这个念头,又立刻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呸呸呸,哪来的那么多的逃婚啊,不能因为她初次过人间就撞见有人逃婚,以后遇到的新娘子就都会逃婚。 这个念头会冒出来,要怪就怪这旁边的家伙。 不过这个穆胥公子看着也是英俊的很,倜傥的很,虽然论及五官相貌,都比不上木云乔甚至那个可怕的云府真人,但是人家自然有一股子的招摇在里头,他就那样往那里一站,看着就是个拿痴情人儿的角色。 痴情总被离别苦,这些段子都是用来偏人眼泪,出现在傀儡戏和说书的,在现实中,还是好好的抱得美人归吧。 他那样痴情,那么喜欢桃花扇,桃花扇只要有眼睛,就应该能知道。一面是一个苦苦求着修仙长生的无情人,一面是个又好看又痴情的富家公子,桃花扇啊桃花扇,天地良心之下,也不会动逃婚这个念头.......吧。 云朵朵偷偷的看着旁边淡定围观的木云乔,忽然脑子里又一个念头冒出来,且按捺不住:那个安月华安姑娘,那么不顾一切的要私奔,难道是因为安月华知道她要嫁过去的人不咋地? 天哪!这一点她是一点也没有想过的! 云朵朵一颗心已经吊了起来,几乎卡到了嗓子眼去,心脏突突的跳,坐立不安的。 周围的人都没有把她的变化看在眼里,毕竟现在大家的屁股都几乎没有好好贴在凳子上——都在恨不得自己能长多一双眼睛去瞅新娘子,即便此刻新娘子和新郎官正在一桌一桌的敬酒,可见爱看热闹是凡人的天性,无论是什么身份。 万一,万一真的那人不咋地怎么办? 糟糕糟糕......万一安月华真的所托非人,她当初逃出来就是在拼尽全力自救啊,结果木云乔不但把她揽住了,还把她送了回去?! 然后还有她!她都遇到了! 那算是不平事,结果呢,她只顾着吃瓜,浑然没有拔刀相助的意思! 云朵朵越想越糟糕,立刻跳起来就要准备回去...... 只是她跳了个寂寞,既然牢牢的被一股力量按在了凳子上,顺着力量的来源扭头过去,对上了那位彭有期冰凉探究的眼神:“我不管你来此究竟是何种目的,但是今天的婚礼,必须顺顺利利。” 彭有期并未实际触到她,但是这也是十分可怕的一点:他的内里可以做到隔空施重,等于说他的内力若是施展开来,几乎等于空投巨石的威力。 若是这就是坐在内席的江湖人的资格......那么也难怪岳晓月会坐立不安。 同时坐立不安的还有云朵朵,她原本的急切暂时被压了下去,浮上来的是不解和困惑,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对于被误会的委屈。 她也没有打算不让婚礼顺利啊?这不是在顺利着么?云朵朵迷茫的眨眼,很是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的意思。 彭有期却把她的反应当成了被说中的心思,他用一种不善的眼神看了扫了一遍,包括木云乔,包括那个在看热闹的岛刀刀,他继续压低声音冷声道:“你若是有骨气,便在婚礼之前把新郎官抢走,现在木已成舟,你就稳稳当当坐下,喝那么一杯喜酒。” “啥?”云朵朵傻眼。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冯婉 还未等她问个究竟,彭有期已经在木云乔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起身,对着对面温声道喜:“恭喜,恭喜穆公子和......冯姑娘。” 桃花扇是江湖人给她的名号,她是孤儿出身,姓氏上承了现今峨眉派掌门人冯渺师太的姓氏,单名一个婉。 美貌的桃花扇和倜傥的穆胥已经轮着敬酒到了这一席面的时候,彼此已经饮下了不少的美酒,空气中弥漫这一股十分醉人的酒香,美人美酒美食,加上不坪村桃花坡的美景,这种种醉人的因素加在一起,令今日的热闹更加添上了几分的豪迈。 即便是穆胥挡下了大部分的酒,桃花扇依然喝了几杯,酒意让她的脸颊越发的红润动人,她用一双带水的眼睛笑意盈盈的看向彭有期,对他敬了一杯。 刚刚还对云朵朵十分冷言冷语的彭有期此刻简直化成了一滩水,他极力的克制自己,然后看着桃花扇,仰着脖子把那一碗酒一饮而尽。 坐在旁边的云朵朵能够十分清楚的把他脖子和手腕上的青筋看得清清楚楚,也能看到他此时此刻在极力的克制自己的颤抖,有那么一刻,云朵朵都会担心彭有期把手中的酒碗捏碎。 ——他看起来好有故事。 云朵朵想着。 不管是区别旁人的酒杯他的酒碗,还是他浑身都在轻微发抖的现状,甚至他的名字,都不难看出来这个是浑身写满苦情故事的.......炮灰。 云朵朵不由得十分同情:不管是彭有期的颜值还是对比的江湖地位,哪怕是在话本中,这个人物都只能做个炮灰了。 可怜。 ...... 一一轮流下去,很快就到了木云乔这边,穆胥看着眼前这个面生的年轻人,起先并不以为意,道:“来者皆是客,小公子今日光临,就是我穆家的荣幸。” 他一饮而尽,很是做到了世家公子的风范,周围又是一阵喝彩,好词好言已经在敬酒的一轮说了个遍,现在说的最多重复的最多的除了“恭喜恭喜”之外,就还有“好酒量”! 酒确实是好酒,上好的女儿红,几乎清空了不坪村悦来客栈的存货。 听说首席那两桌的酒喝的并不是女儿红,而是桃花扇自己酿的桃花醉,本也不多,一桌一坛,自然也轮不到他们这块去,也就刚刚敬酒的时候,飘来了一缕甜香,引得岛刀刀不由自主的使劲吸了吸鼻子。 穆胥公子和桃花扇过来的时候,似乎也沾染了一些桃花醉的气味,岛刀刀坐立不安,苦等着他们走近时候嗅上一嗅,所以在此刻,他只是心不在焉的跟着喝彩穆胥的酒量。 然而这喝彩还未落地,就立刻成了惊呼,原来是桃花扇在身边的人为她倒完就之后,转身看过来时,忽然脸色雪白,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竟然一声不吭的倒了过去。 穆胥大惊,不顾打翻的酒液伸手就抱住了桃花扇。 他将毫无知觉的新娘子搂在怀中,呼唤了两声,桃花扇脸色雪白,紧紧闭着眼毫无回应,再抬头的时候,穆胥的脸色也跟着白了下去。 他定了定神,抱起新娘,对着在场众人道了一声歉意,抬步走近了洞房。 周遭都被这一切忽然发生的变故惊的愣住,片刻后,纷纷议论起来,看到的在交头接耳,没看到的开始急着问“怎么了怎么了”,于是窃窃私语开始,有不少的人把目光落到了举着酒杯站着的木云乔身上。 毕竟有不少人看到,那新娘子是在看到木云乔的时候,才忽然晕倒的。 木云乔站在原地,一杯酒饮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周围的议论之声不绝于耳,虽然不曾细细听闻,但是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词。 与之刚刚穆胥的可是对立啊,木云乔想,他这样想着,忽然就想喝一杯。 然而他酒杯尚未沾唇,就被一股掌力掀翻,酒杯还没来得及落地,在空中就被击了个粉碎,抬头便是彭有期怒气冲冲的脸,他一只手指指着木云乔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面对他的气势汹汹,木云乔依然十分的淡定,似乎此时此刻出于风暴中心的并非是他一样:“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罢了,看到有喜事在办,所以停下来讨一杯喜酒。”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碎裂的酒杯和沾染到他鞋尖的酒液,慢慢道:“可惜了这杯酒——女儿红,我还从未喝过。” 彭有期并不相信他的话,他胸膛不住的起伏,看的出来十分的生气,他看了看云朵朵,又看了看木云乔,道:“你们两个,本就是来者不善!” 云朵朵瞪大眼睛:“哈?” 她不了解江湖人,但是绝对不想要眼前的彭有期代表江湖,这位江湖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因为这一场无来由的指责,云朵朵刚刚对他的同情一下子荡然无存,怪不得呢,桃花扇那个大美人对他不喜。 “哦?”木云乔不动声色,“这位大侠,为何如此说法?从刚刚开始,你似乎就对我们不客气,可是,包括在座可以证明,我们两人从落座至今,不管是言谈还是举动,似乎都没有说过一句不合时宜的内容吧?” “对对对!我可以证明!”岳晓月忽然道,她紧张的浑身颤抖,连正眼都不敢看彭有期一眼,但是却还是鼓足勇气插嘴,“木公子和云姑娘,真的是途径此处罢了!” 岳晓月急的满头大汗,她很后悔一切,包括今日本来木云乔有意辞行时候的极力挽留,包括发现自己能坐在内席上的兴奋,包括所有......若是刚刚,刚刚自己没有那么的兴奋,没有那样的张扬,是不是就不会被人注意他们了?那木公子和云姑娘就不会被刁难...... 虽然她也琢磨不清楚为何桃花扇会在看到木公子的时候晕倒,可是,万一只是个巧合呢? 毕竟,毕竟穆胥公子并没有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发难啊...... 彭有期冷笑:“你一个江湖无名之辈,担得起这份证明吗?” 一句话说的岳晓月面红耳赤,她紧紧抿着嘴巴再也不敢发言,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她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既不敢放声大哭,也不敢抽身离去,只能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低一些,再低一些。 此时此刻,周围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喧闹,纷纷议论起来,明显注意力已经从今日的婚礼换到了适才的变故上。 木云乔冷冷看了一眼彭有期,就在彭有期满眼防备他要逃走的时候,木云乔竟然坐了下去。 这下别说彭有期,周围的人也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木云乔的举动,毕竟不知底细,穆胥也并未发难,万一只是个误会和巧合,岂不是坏了穆家的大事? 此时,也有人开始劝慰彭有期先坐下:再怎么样,今日也是穆家主场,晕倒的新娘子是穆家的少夫人,只要穆家未动一分,作为江湖人,也就不该去报这个平。 不知道是这句劝说管用还是别的,彭有期竟然真的坐下了,虽然坐姿生硬,几乎可以用“一屁股坐下去”来形容,但是坐下了总归是坐下了。 那个劝说的江湖人松了一口气,继续招呼大家有吃有喝起来。 气氛似乎一下子恢复了过来,就好像已经得到了确定,桃花扇的晕倒果然是个巧合。也有不少人伸着脖子使劲看洞房位置,在场中绝顶高手不少,内里深厚着使劲浑身解数都没有听到洞房之中传来一点声响,想必果然无视,于是放心吃喝。 于是众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不由得暗自猜测,这女子忽然晕厥,一般都会有什么缘故? 五大三粗的汉子自然是猜不出来的,但是女眷就不一样。 包括同桌的知知和了了,俩姐妹对视一眼,不由自主的脸上都浮起了红晕,可以说在座几位,除了彭有期之外,其他人的面色都不错。岛刀刀多喝了几杯,如今脸上也浮起了红晕,云朵朵给岳晓月夹了一大筷子的菜,哭的眼红眼红的岳晓月抽抽搭搭的吃。 木云乔慢慢喝下一杯酒,皱眉:原来女儿红是这个滋味。 辣舌头,但是无论如何,也比莫虚言的昨日东风要好得多,人间的酒到底不会要人命。 只有彭有期,脸白的像个鬼,浑身抖的比刚刚桃花扇向他敬酒的时候还厉害。 他刚刚没晕倒,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把木云乔的那只酒杯给击碎的。而现在,那只酒杯完好无缺的回到了木云乔的指尖。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奉神殿 与此同时,洞房内,穆胥脸色雪白,目不转睛的盯着躺靠在美人榻上的桃花扇。 桃花扇如今面色已经转为了红润,她呼吸浅浅,犹如睡着一般,但是面色的红晕红的有些过了,即便是刚刚几杯水酒的催润,也没有让她的脸红到这个程度。 脸颊和唇色皆绯红的桃花扇美的令人心惊,但是穆胥却知道,她如今唇色的红润并非是因为胭脂——他无意识的一边一边的揉她的嘴唇,却再也没有唤醒一丝的回应。 似乎是死了心一般,穆胥终于把目光从桃花扇身上挪开,只那么一瞬,他便由满眼的浓情蜜意变成了冷若冰霜:“你果然没死.......” 他很痛苦,尽管知道这间屋子任何动静都传不出去,却依然是压低了声音低吼:“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的,对不对?” 他的目光若是能够化成刀剑,只怕眼前那个负手而立的白衣男子早已经成了一个血窟窿,可惜人的眼睛再迸发何种的仇恨,终究无法化作实物。 穆胥深知现实,所以心中的痛苦才越发的强烈,尤其是在他看到对方点头承认的时候,他几乎要立刻把他杀了:“上官米,当年你一声不吭的便走了个干净,却不知道婉儿为了寻你是如何的痛苦.....这天下,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要找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真心要藏起来的人,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江湖是说大不大,所以只要有缘,就不会害怕今日的分别,因为总有再见的一日;但是说小也不小,桃花扇寻找上官米的动静闹的轰轰烈烈,几乎整个江湖都知道桃花扇在寻找一个人,也知道寻找的是谁,可是可怕的是,从上官米失踪的那一日开始,整个江湖,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见过他。 桃花扇痛苦不已,恨不得是大海捞针,恨不得上官米就是一根针,哪怕是绣花针掉入大海,她也有把大海的水舀干叫那那根针现于天地的时候,可是,上官米是个人,他有手有脚,会跑会说。 会跑到桃花扇不可及之处,也会让见过他的人闭口不言。 桃花扇为此痛苦无比,甚至寻过短见。 这一切穆胥都看在眼中,桃花扇落的每一滴泪,都如铁水一般砸在他心中,桃花扇痛苦不堪,他同样也是千疮百孔。 而如今,这个始作俑者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语气平淡的说着恭喜,穆胥连笑都笑不出来。 “恭喜?何来的恭喜?你是恭喜婉儿寻你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还是恭喜我哪怕是一日,也还是称心如意迎娶了她?” 穆胥语气中的悲凉终于引起了上官米的注意,他于是把目光从窗外的热闹转了回来:“何出此言?” 他终于看了看桃花扇:“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晕厥罢了,许是情绪大起大落,不碍事的。” “不碍事......”穆胥僵硬着脖子,他的头疼得厉害,耳朵里像是住了一窝的蝉,吵得厉害他以为自己在喃喃重复他的话,实际上语气又尖锐又冲,“你果然不知道吗......” 上官米皱眉,他其实并不想自己好奇心如此,但是他还是问了出来:“不知道什么?” “整个江湖无人不知的事情,你为何会不知道呢?” 穆胥十分不解:“你难道真的不在江湖吗?那七年里,或者说,这十七年时间里.....你一刻都不曾在江湖过吗?” 上官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这有何关系?” 穆胥冷冷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当年婉儿苦寻你不着,几乎要确定你已经离开江湖,甚至......她甚至为了你,捧了万两黄金去寻了江湖那位百晓生。” 上官米听到这个名号,即便是再淡定的神情都有了一丝破碎。 江湖百晓生是江湖人给一些消息灵通或者以贩卖消息为生意的人群的称呼,但是“那位百晓生”却只有一位能够担任。 那位百晓生,精通梅花易数,擅推演,他算卦全凭心情,可以盘腿而坐给乞丐一一算命,也可以面对百斛珍珠不以为意闭门谢客。 但是那一次,那位百晓生,并未拒绝桃花扇。 他但是他并没有收下万两黄金,而是只取了一锭金子,然后告诉桃花扇:“这一卦姑娘若是要算,收卦金的可不是老夫,而是......” 他指了指头顶,示意一番,然后接着问:“那位的卦金,姑娘付不起。你若是现在后悔,饮下这一杯茶,我就当你来和老夫交个朋友。” 他自称老夫,在江湖上也闻名许久,但是桃花扇面前的那位百晓生,却是个下巴洁净面容白皙眼神闪着少年人才有的灵动狡黠光芒的年轻人。 看他自称老夫,桃花扇心中却悲伤如身处冰窟,她的手不停的抖动,无法克制,她看着眼前那杯热茶,想要伸手,却在还未触碰时候缩了回去,如烫到一般。 桃花扇终于下定决心:“请先生卜卦。” 她双目含泪,神情确实坚定的。 那位百晓生摇了摇头,让桃花扇写了个字。 桃花扇写了一个字。 ..... “她写了什么?”上官米忍不住问。 穆胥摇头:“我不知道......” 上官米皱眉:“你为何帮她?——凭她之力根本不可能拿得出手黄金万两,是你助了她,你燃了她的希望,让她无法死心,你.......” “我?”穆胥终于大笑起来,“我助了她希望?这希望,这希望不是你给的吗?你若是当年一走了之之前灭了她的一切幻想,她何必会为了你苦苦浪费了十七年?甚至,甚至为此,得罪了奉神殿......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不必回答,光是看上官米的表情,穆胥就知道答案了。 他声音很轻,透着一丝明显的讥讽:“你......好像是去修仙的吧?你抛弃了江湖的一切去修仙问道,修的什么仙,问的什么道?为何,既不知前尘,也算不到后果......啊?” 那位百晓生推演了一番,算出桃花扇要寻的人在东方,至高之处,然而此高并非彼高,为灵也。 很好联想到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而至高之处,若非高山,那便是另外一种的高度,灵,也是另外的一种解释。 一,为皇城,皇城中有皇权,皇权至高无上,皇权有龙脉庇佑,龙脉为仙;而另一种,明面上的,高山,有神,那么......便是奉神殿。 第一百六十六章 珍珠 奉神殿在九落山上,九落山原名九螺山,取意为九问九重碧落之意。 九落山上有神殿,供奉神明,既有供奉,便有奉神者,百姓尊称一句神官,而神官的职责便是以此生侍奉神明,守护苍生天下,在百姓眼中,这些神官比那皇城中的帝王还要凛然不可冒犯,他们出没神秘,姿态凛然,无事,不可登。 而当年桃花扇一开始其实是投递了拜帖,自然被退回。 九落山中每年求拜帖者如春日的飞花,寒冬的雪片一般多到数不胜数,桃花扇甚至已经做好了在九落山下的镇上驻守多日的打算,但是谁知道拜帖投入的第二日,帖子就被退回了。 桃花扇在九落山下如如今这桃花苑一般准备了一个独门小院,她未曾对外泄露过自己的身份,也不曾大张旗鼓告知过江湖,她就连拜帖都是亲自投递,于是等候也是自己。 故而那个时候收到拜帖的时候,她是十分的惶恐的。 她用颤抖的手打开退回的拜帖,等到看清帖子上的字的时候,她顿时觉得全身的学业都要冲到了脑子,她的手脚发软发凉,几乎要把纸张撕破,那退回的拜帖上写的清清楚楚:“已知冯婉此行目的,注定无功而返,劝尔速离,不做徒劳之功。” 字体清秀,看出运笔不错,大概师承大家之处,只是应该授课不久,故而笔法稚嫩,故而推敲出回复这张拜帖者年岁不大。 ...... 上官米听后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奉神殿也不算是胡说,我那个时候确实已经离开了九落山。” 穆胥并不在意这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是问他:“若是你,得到这样的回答,你会如何?” 上官米道:“我自然就会离开,另寻别处。” 穆胥皱眉,喃喃问他:“你就不会质疑一点半点?一句话,就让你信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始终都在桃花扇身上。 上官米对于穆胥的追问有些莫名,有些不解,有些恼火,他也皱眉,道:“那是奉神殿,难道你要让我质疑封神殿吗?” 倒是忘了这一层了,他是江湖人,对于修仙有关的东西感情上是漠然的,不像上官米,他对于修仙几乎可以算是执念,为了修仙,江湖地位、红颜知己、亲朋故友皆可抛去,那么自然可以理解,奉神殿的一句话可以让他深信不疑了。 但是桃花扇不信。 不管是这封信的真伪,包括她只是简单投了一张拜帖,奉神殿却可以未卜先知的知道她的所求她都保持了怀疑,或者,这拜帖是真的,她有所求被奉神殿中的神官未卜先知也是真的,但是万一......万一神官算错了她的所求呢? 九落山中,此后连续一月,都发生了一件怪事。 所有人的回帖,都在当事人收到之前被拆了。 在九落山的人都知道,送往九落山奉神殿的拜帖,一向都是有山中灵猴负责送去,而回帖,则是需要奉神殿的仆人来分发。 而那些心中有所求送拜帖者,无一不是翘首以盼等候回音的,恨不得在拜帖投放的那日就天天睁着眼等着动静,根本不存在睡过头错过第一个见到回帖的情况。 所以如果要在拜帖人之前见到回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夺帖。 桃花扇作为江湖人,自然不会蠢到和奉神殿为敌,毕竟奉神殿中的侍神者身份贵重,举足轻重,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殿中仆人,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桃花扇小心翼翼,表示她没有恶意,只想看看贴中内容。尽管如此,她依然伤到了一名殿仆。 之后的事情,上官米便知道了,她被奉神殿抓住,在九落山中足足被关足九个月。 之后,桃花扇放弃了寻找上官米,到了不坪村隐居起来。 上官米叹息:“婉儿糊涂莽撞,做了错事,好在奉神殿宽厚,饶了她一命。” 听到这句话,穆胥再也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难看,尽管他原本其实是个生的十分倜傥的男子,可是当一个人疯狂到了极致,悲伤到了极致的时候,他的表情再如何,都不会太好看。 他的眼睛就像是着了火,一片血红:“饶了她一命?你把奉神殿当做了什么?当年桃花扇闯入奉神殿要人的事情整个江湖传的风言风语......结果,在整个江湖都觉得桃花扇难逃一劫的时候,她却安然无恙的回到了不坪村隐居了起来。你知道这些年,江湖是如何评论奉神殿的吗?” 上官米沉默。 穆胥并不想要他的回答,而是低头继续看着沉睡中的桃花扇,温柔道:“奉神殿不着急,他们从来不计较一时的名声传闻,因为,他们有的时间慢慢去计较这件事情,一件事情,发酵的时间越久,等到最终审判的时候,才会越发的惊心动魄。当年桃花扇闯入封神殿就让江湖足足说了十年,你猜这一次,江湖人会议论多久?” 上官米在穆胥如死灰一般的声音中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痛苦神色,他开口,声音凝滞嘶哑:“你胡说什么?议论什么?” 穆胥平静,说:“婉儿要死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是去修仙了吗?既然如此,今日宴席之上,还有其他的修仙者在,你如何不知道呢?” 其他的修仙者? 这里竟然有其他的修仙者? 上官米不假思索,立刻推开窗户向外看去,他实在是太过于情急了,忘记了自己明明设了结界,这个时候,只需要在墙的位置画另外一方结界,便可纵览外界所有,但是他忘了,于是推开窗户。 外头的众人也察觉动静,以为是新郎官和新娘出来,纷纷扭头,却只看到一扇窗户打开,却再也没其他的动静。 上官米顾不上面前这些久违的江湖人,久违的熟悉的或者陌生的面孔,他在酒宴中到处找,试图辨认出哪一位才是修仙者。 穆胥见他脸色大变,微微一笑:“看来,这十七年,你的仙缘,实在是单薄的可以啊。” 上官米脸色一变,沉声:“你在讽刺我?” 穆胥却已经不再看他,他眼神中流过了万念俱灰。 他的父亲是穆家庄的庄主,母亲是当年江湖出名的诗书美人,他们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从小呵护备至,却从来不溺爱他,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产生过执念,幼时候堂弟喜欢他的玩具,他大方的相送,长大后堂妹爱他的名声,他在人前给足额妹妹们面子,他觉得这一切不过身外之物,生死皆不带,失去错过都好,只要曾经在手中过,种种往事,如流水潺潺,划过掌心,他或许记不得水的滋味,却永远会记得冰冷的河水划过掌心的温度。 直到.......直到他遇到了桃花扇。 他被流水冰冷的掌心沾染到了桃花扇的血迹,明明是温暖的热度,他却烫的浑身战栗无法自控。 他从未如此惶恐,如此惧怕过。 在当年奉神殿门外的时候如此过,如今这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 桃花扇就像是他手心里的一颗珍珠,他双手颤抖,眼睁睁看着那颗原本润亮光芒的珍珠在他的手心中慢慢一点一点的失去了颜色,变得晦暗,他慌了,从未有过的惶恐让他坐立不安,觉得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不该想着把这颗珍珠寻一个美丽的匣子安放,而是应该把她送回蚌中,返还回去大海。 第一百六十七章 贺礼 就在上官米推开窗户的同时,木云乔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彭有期的眼睛,他眼睁睁看着木云乔原本要举杯送至唇边,却在即将一饮而尽的时候停下,彭有期顿时头皮发麻——天知道他为何会有这个反应,毕竟他并没有做任何的举动。 他虽然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两人来历不明,定然不会做下什么好事,可是那道士说的也对,既然穆胥都没任何表示,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话呢? 彭有期自嘲的一笑:当年桃花扇放弃了寻找上官米,心灰意冷之下决定在不坪村隐居,以穆胥为首的江湖十八公子自愿守护佳人,在举动在江湖上,不失为一种美谈。 毕竟穆胥行事光明磊落,而且考虑周到:桃花扇美貌,江湖上的倾慕者简直数不胜数,原本看在她和上官米是江湖一对璧人和上官米的排名之下,很多江湖人望而却步,如今,上官米失踪,明眼人都知道这表示着什么。加上七年漫长岁月,桃花扇再如何痴情,也该死心。 这个时候的桃花扇才二十四岁,比较当年的青涩年少,七年江湖的旅途风霜不但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如春风拂过花蕊,催开了那朵倾城花朵。 二十四岁的桃花扇,貌美的如一朵绽放的花朵,令人见之心折。 彭有期便是当年倾心桃花扇的某一位,他自知自己并无胜算,于是曾经花费了毕生的勇气去自请守护佳人,被拒。 幸好,穆胥给了他很大的体面,并未让这个事情流传出去。 所以在接到桃花扇和穆胥的婚帖的时候,彭有期的心情是复杂,但是与此同时也十分的欣慰。 种种情绪和过往加在一起,他并不想今日的喜事有任何的差错。 别说是眼前这两个陌生的少年少女,哪怕是上官米来了,他都要阻止一下的。 只是彭有期不知道,上官米,早就来了。 上官米来参加昔日红颜的喜事,不知道是什么目的,是沾一沾喜庆还是别的。反正在座的江湖人不知道,他们有的人用一双醉眼去看了看那敞开的窗户,却不能从中看到什么。 忽然人群中又有了骚动,刚刚面色苍白的穆胥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面色已经恢复红润,眼睛里带着明显的因为酒气而爬上的血丝,倒是面上还是笑的,他对众人道歉:“适才婉儿有些不适,惊扰了各位,穆某再次替为谢罪了。” 他说着,叫人送来了一大碗酒,豪迈饮下,稍许,将空下的碗底亮给众人,引起众人的一阵喝彩。 这时候窗户那边也出现了一抹倩影,虽然看不清楚,却也能看到是以为新娘装束的影子,对着众人遥遥一拜。 在场之人皆放下心来,知道这番热闹依旧会继续,于是纷纷笑起,继续恭敬敬酒,有一个声音起哄“恭喜穆少庄主少夫人早生贵子!”引来众人一片大笑。 于是婚宴继续,穆胥又连着敬了两大碗水酒,他只喝酒,一口菜都不曾入口过,很快就面上显出浓厚的酒意,身形摇摇欲坠。 穆家的管家赶紧招呼下人扶着穆胥进了洞房,留下自己已经悦来客栈的掌柜和村长继续招呼客人吃吃喝喝。 那位穆家的管家看得出来做事极为周到,还特意来到了木云乔身边安抚,当着众人的面转达了穆胥的歉意,表示桃花扇只是身体不适,并非是因为木云乔的缘故,并且还送上了一份礼物——一封由红绸包的很好的盒子,尽管看不到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看着规格看着红绸,都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 木云乔十分大方的接受了这份礼物,然后同时把自己和云朵朵准备的礼物放到了原本盛放礼物的托盘中。 原本穆胥和桃花扇敬酒到这一桌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把贺礼送出去的。只是当时发生了一个插曲,故而这一桌的贺礼的送出也就被打断了。 如今这位穆家的管家来赔罪,并且说出“少主有些不胜酒力,盼多海涵”,在座之人又不是傻的,如何听不出来?于是干脆一起趁着这个机会把贺礼一同放在了托盘中。 旁人送的礼物尽管也多少做了一些装裱,但是也基本能看出来送的是什么——彭有期送的是一对玉杯,听说彭有期身入江湖之前家境殷实,家中掌握一手玉脉矿源,就连当朝天子却了军费都要派遣使臣去一趟彭家做客,这个传闻一直以来都没有被证实过,直到今日看到那一对晶莹剔透的白玉杯。 知了姐妹送了一对鸳鸯弯刀,最有趣的是岛刀刀,他竟然送了一颗特别大的灵芝,而且没有如何的包装,就那么用一块红绸包着,一颗灵芝就占据了大半个收礼盘。据说这颗灵芝是岛刀刀在泰山山顶偶遇得到的,十分吉利,又在下山时候受到喜帖,他觉得这是缘分,于是拎着就来了。 包括同桌那两位一开始不见人影的客人也回来了,居然是两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他们虽然不是双胞胎,但是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装扮,同样的不苟言笑,且年龄相仿,猛然看去,还以为也是一对双生。 这两位也送了礼物,只是这礼物一亮相,就引得在场之人议论纷纷,连见过世面如木云乔,都愣了一下。 他见过送礼的,不计其数,不管是当年在木府收到的礼物送出的礼物,甚至包括到了一品仙人洞之后见过的礼物,但是从未见过,有谁送礼,会送来一颗......桃子? 一开始众人以为或许是什么琉璃做的桃子,或者是绒花做的桃子,甚至觉得可能是玄铁做的,甚至是什么石头的都想过了,结果左看右看,最终还是确定,那就是一个桃子,能吃的桃子。 众人是听过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的说法,但是,这千里送桃.......是个什么寓意? 难道,是因为这新娘子江湖上的名号有桃花两个字?可是人家是桃花扇不是桃花树啊。 虽然这个桃子看着香气扑鼻,垂涎欲滴,但是,桃子就是桃子。 穆管家到底镇定,很是淡定的道了谢,也敬了一杯酒道谢,一饮而尽,恭顺无比。 有了那桃子的对比,那盘中那个十分简陋单薄的木盒子看着就不那么突兀了,穆管家身手跟着一名小童,抱着一个本子,记录个人所赠贺礼。 他正低头写下:“九落村村民,白铁,方铁,桃子一枚。” 正在等着管家唱念时候,就听到前方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不明所以,本能抬头,在入目了面前那光华灼灼的夜明珠的时候,也跟着加入的倒抽一口凉气的阵营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她 那记书小童也算是个见过些许世面的人,否则也不会被派遣贴身跟随穆氏的管家来主持婚礼,他见过北海的珊瑚,东海的珍珠,西海的鲛衣,南海的砗磲,夜明珠也不算是罕见的,但是那些夜明珠大多都是只能够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绿光,并没有如传说中那样可以在将暗夜照的通明。 于是他也就觉得,传说中的那种夜明珠,大概是古人夸大其词。 如今,他竟然亲眼见到了传说中能够把黑夜照成白昼的夜明珠,他惊叹出声的时候,根本忘了管家对自己需要端庄自持的叮嘱,毕竟连管家也瞪大眼睛赞叹连连。 他的手都有些抖了,哆嗦的不成样子,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笔。 到底是穆管家镇定,惊叹之后立刻转化成为恭敬的神色,先是一个如常的大礼谢过了木云乔和云朵朵,再问候了两人,毕竟,这名贵之物,也同样要誊写在礼物清单上的。 木云乔道:“今日偶遇来此,正好遇上大喜之事,也是缘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我与她都不算是江湖中人,日后也没打算在江湖中行走,所以就不必留下名讳了吧。” 木云乔甚至流露出一些淡淡的,为不可查的歉意来,道:“我知道管家有些为难,您,自行处理便好。” 管家确实有些为难。 这名单上是否留名其实也很有讲究,你若是真的寂寂无名者,想着混一顿酒席抹抹嘴就跑,作为穆家这样的大家其实是不在意的,反正也就是一双筷子的事情。 但是,如果类似于木云乔这种,来这吃了喝了,还送了礼物,且送的礼物十分的名贵,已经到了无法回礼的程度,那么再不留名字就要走,这确实令人为难。 为难的地方很多,第一,天下没有白吃的饭,这句话基本谁都听过,但是其实算来,这天下白吃的饭还是挺多的,大户人家的布施,庙宇中每逢腊八时候的腊八粥,包括江湖名门是不是会遇到江湖人上门做客的事情等等......多了去了的免费的饭。 很多人家,不在乎这一两碗白吃的饭,怕的是,给的房钱太多了。谁知道呢,这多余的饭钱,是不是真的饭钱呢? 这眼前这颗夜明珠根本无法估价,江湖人中有大半的都不曾见过,于是在场许多人都伸长脖子来这里看热闹,若不是考虑到现在是穆家公子的喜宴,可能很多人都要上房爬树来了。 穆管家想了想,将木云乔和云朵朵请到了正厅处,十分诚恳道:“这位公子,实在是老仆为难的,这礼物太过贵重,若是公子不留下只言片语,那么......无法交代。” 木云乔知道这其中复杂,却实在是不想留下姓名——临安木府的公子早已经在人间辞世多年,他可以安然的活在修仙界,却不能够存在于人间中。 可是若是随意捏造个姓名出身,又绝对不可能瞒过穆家。 刚刚在场中,岳晓月这样的江湖小人物都有人听说过,当时她自报家门的时候,只堪堪说了名字,尚未表述名号,隔壁就有个汉子道:“难道你就是越剑少女?” 那人其实是认出了岳晓月的背影,毕竟是来喜宴上,大家十分默契的把一些太过于招惹眼球的兵器留在了门外,但是岳晓月的肩膀还是习惯性的一边低了一些。 那汉子叫周是,也来自于北边,是个刀客。他曾经在一场江湖混战中见过岳晓月,对于这个用重剑的小姑娘印象十分深刻,他们当时在一起围攻某个为祸一方的门派,朝夕相处了三日,虽然并未私下沟通过,面对的更多的也是岳晓月的背影,但是今日他认出了她。 这一番相认让岳晓月十分的自豪,她甚至笑容满面的看了木云乔和云朵朵,似乎再说,看,她也是有名气的江湖少女。 岳晓月的礼物是文房四宝中的笔,有两只,看着简单,但是据说这毛笔的笔毫用的是北方雪山中的白狼,所以写字起来会刚劲有力,浸透纸背。 到底是不是真的岳晓月也不知道,不过雪山白狼确实挺少见,大多会做成大氅,围脖甚至手套,鲜少会有人想到做成毛笔,心意独特,引得周围江湖人赞叹,尤其是那位周是,更是捧场的很。 看,这就是江湖。 江湖看似来去自由,但是你出身何种门派,家世与何系有牵扯,与谁有过恩怨,恩怨是否结清等等等等,都万分的重要。 所以说穆家的喜事来了大半个江湖也是不错的。因为剩下半个江湖,都是和穆家有敌对关系的。 木云乔和云朵朵,手笔太大,相貌太好,又和这个夜明珠一样来历不明,不怪刚刚彭有期对他们有敌意,觉得他们是来砸场子,送了个木盒平平无奇,看着毫无诚意,结果打开一看,是个价值连城的东西,这诚意,又太过。 但是凭空揣测客人的用意是一件十分失礼的行为,稍有不慎就会多一个敌人少一个朋友,穆管家知道这件事情已经非他能够摆平,如今只能请出穆胥。 穆胥此刻在洞房中呕吐,他用内力把自己喝下去的酒都吐了出来,那滋味实在不好,可是他需要这样做,他需要安抚外面的客人,需要保持镇定请求上官米救冯婉。 他一只眼睛因为呕吐而充血,看起来十分的可怕,他嘶哑着嗓子问上官米:“你要救她......你必须救她。” 上官米皱眉,他面对穆胥此刻可怕的表情,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应。 穆胥道:“你今日为什么来?难道不是你算出来婉儿今日会有难?别告诉我你只是单纯来喝一杯喜酒的。” 上官米依然一言不发。 “求求你,”穆胥的声音脆弱至极,作为穆家的长子未来的家主,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低姿态,“救她.......如果这十七年,你后悔了,要来带她走,可以.....只要你救她。” 上官米一愣,随意手中的法术失效,那个在窗前若有若无的影子慢慢的如云那样的消散,刚刚就是上官米做了个法术,穆胥眼睁睁看着桃花扇的一个幻象出现在面前,虽然不算是栩栩如生,但是隔着窗户的轻纱,大概也看不出破绽。 如今,这一点点的鲜活的冯婉也消失了。 “我其实知道一点术法的,”穆胥道,“这些术法,除了需要苦练,还需要人心中的执念,你或许自己没有注意,但是你刚刚凝结出来的冯婉,是十年前的模样——当年,冯婉寻你,你是知道的,对吧?你甚至还见过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让我猜猜,是在哪里?在江湖某个地方?在九落村?还是......在奉神殿的天牢中?” 他看到上官米脸色忽然苍白,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想让穆胥看透他更多,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 如果他能自行堵住耳朵的话,相信上官米也会的。 但是他没有,于是穆胥的声音依然一字一句的传到他耳中:“你去过奉神殿,对吧?你知道她当年遭受过什么,也知道她今日会面临什么,她会如此,都是因为你......所以你必须救她,你一定必须要救她。” 第一百六十九章 挤 庭外婚宴依旧热闹,但是在场的人的心思已经从美酒和美食中抽离开来,他们见到去而复返的木云乔和云朵朵,心中难免生出对这样大手笔的来客的猜测。 纷纷交头接耳,用眼神,用言语,甚至用上了手语,都在打听江湖中有没有这一号人物。 结果很快得到消息,听说是木云乔那桌隔壁听来的,亲耳听到木云乔说自己不是江湖人只是碰巧路过过来讨一杯喜酒云云...... 听了这话的江湖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想法:“谁信这话,谁就是大傻帽。” 哪家人家这样大的手笔啊,还不是特意来的,偶尔路过,送了个可以把十个不坪村整个埋了都配得起的夜明珠,而且只是过来“讨一杯水酒”.....而且,就算是这些都是真的,人家就真的今日脑子被驴踢了,或者酒意上头,豪爽一把,但是,谁家好人出来云游身上揣着这个那样招摇的夜明珠啊。 看着宝珠的成色,哪怕是在白昼都有如此的光芒,可想而知到了日落夜幕降临时候,这明珠该是何等的熠熠生辉。 行走江湖的人,哪怕是行走的商人,都知道财不露白的规矩,但是这样显眼的宝珠,可不是要不要露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不露的问题。 这样贵重的东西,要是非要随身携带,一定是因为要护送到另外一处转移或者做别的重要目的,想破头都想不出能够被随手作为婚宴赠礼的可能性。 木云乔和云朵朵回来了。 邻座那个竖起耳朵的年轻人身着黄杉,他在江湖的名号也叫黄杉客,名气尚可,只是比彭有期和岛刀刀要高一层,不过他却也是个面容和蔼很有亲和力的年轻人,他不敢和木云乔搭话,而是轻轻的碰了碰云朵朵,轻声道:“你,你们,真的不认识穆家庄的少庄主吗?” 云朵朵小小抿了一口甜酒,回答:“我知道他叫穆胥,名字很好玩,今日要娶老婆,老婆是个大美人,叫桃花扇。” 知道的听清楚,但是听起来好像这就是了解的全部了。 那黄杉客不死心,又问道:“你们真的不是江湖人啊?” 云朵朵头摇的如拨浪鼓:“真的不是啊,我之前知道的江湖人,都是从话本子上知道的......” 她忽然问了一句:“你,你在这参加婚礼,住哪里啊?” 黄杉客一愣,继而回答:“悦来客栈...” 他不知道眼前少女忽然问及住地的缘故,以为是她觉得和自己的交谈不错,想要之后再聊天交个朋友之类,于是还想接着把自己住在客栈几号房也说一下,结果就听到云朵朵忽然起了笑意。 她很活泼,道:“原来你们江湖人,真的会去悦来客栈啊!” 黄杉客原本不明所以这一段的反应,然后他很快明白过来,继而哭笑不得。 “话本中说你们江湖人爱喝女儿红吃卤牛肉,而且总是要住在悦来客栈,我起初还觉得不信,原来是真的......好有趣!” 这下,黄杉客是彻底相信云朵朵不是江湖人了。 于是他的震惊程度就越发的加深了。 他试图忍着憋着,但是没忍住也没憋住,又在这时候,那位穆管家又来寻了木云乔,趁着木云乔离开,黄杉客又悄声的问了云朵朵一句:“那,你们真是偶然路过这里,真好发现这里有办婚礼,于是想着凑个热闹?” 见云朵朵十分干脆的点头,黄杉客心中的尖叫几乎要震破云天,他又问:“那,你知道你同伴送出的东西是什么?” “夜明珠呀。” “你知道夜明珠是很名贵的东西吧?” “知道啊,”云朵朵点头,“可是参加婚礼,难道不应该送好东西吗?” 这下不光是黄杉客,周围旁听的江湖人也快厥过去了。 黄杉客气若游丝:“.....为什么你们会随身带这个夜明珠啊?” 云朵朵很诚实说:“其实原本是为了黑夜时候用来照明的,后来我们这些日子发现,天生的月亮和星子都很好,像是从未用过这个夜明珠,它又是个好东西,觉得若是用来送给新娘子,新娘子也喜欢吧?” 新娘子桃花扇喜欢不喜欢不知道,毕竟她还没来得及看到自己受到的新婚礼物。 木云乔被穆管家引导而来的时候,起初并不知道那是洞房。等穆管家示意他自己进去,然后关上房门,他掀开了面前的幔帐,入目皆是喜庆之色时候,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应该是一间喜房。 他见过喜房,曾经有过一度,他差点也能见到家人给自己布置的新房,也差点能够见到自己的新娘。 可惜终究是可惜,差点也是落差,他还没明白过来为何他要被带来人家的洞房来,手腕就一把被人抓住,来人动作很快,看的出来轻功相当了得,竟然让他一点防备都无。 木云乔尚且来不及挣扎,就对上了一双有些恐怖的眼睛,说是恐怖,是因为那双眼睛一只如常黑白分明,另外一只眼睛眼白的部分已经充血,血眼黑瞳,看起来十分的骇人。 那生了血眼的人穿着一身新郎装,很明显就是今日的新郎官,他衣冠整齐,头发也并无凌乱之之色,但是却看起来狼狈不堪,他的手虽然紧紧的握着木云乔的手腕,可是也同样透过这样的接触,让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抖传递到了木云乔身上。 他浑身上下,抖的十分厉害。 包括他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求求你......救救她。” 穆胥滚滚泪下,他哀求他:“当年婉儿行事冲动,冒犯了奉神殿,确实应该有所惩罚,但是当年关了她九个月,这件事情也是全江湖都知道的,也该够了,如今,能不能......能不能请神官看在我穆家的份上,请恕了婉儿?” 穆胥的姿态实在是已经压的很低了,他说请恕,而不是饶恕,也就表示,穆胥愿意让桃花扇承担活罪,只要免除死罪。 至于这奉神殿的事情......木云乔不巧,昨日听墙角是听到了一些。 不过他当然决口不愿意承认自己听墙角的事情。 他其实根本不想参合这件事情,于是本能的想要立刻解释他其实不是什么奉神殿的神官,穆胥误会了。 当时还未张口,木云乔立刻改变了主意。 “桃花扇做下错事,错事是错事,但是也是有缘故的,即便是要怪罪,也该大家都坐下来,一一盘算一番,看看这件事情起因为何,如何走向如此,为何落的那样的因果,总不能,一件事情不算前因,只算后果?” 他看着穆胥那只血红的眼睛,对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说对不对?穆少庄主?” 穆胥呆愣住,他似乎没反应过来,也似乎不知道原来一件事情可以这样计较,以至于令他现在有些懵,他喃喃自语:“因果?” 木云乔嗯了一声,说:“一个苹果,两个人吃,每个人就只能吃到半个。若是一件错事,两人承担,是不是就会轻些呢?” 话音尚未落地,穆胥就一下子松开了牵制他手腕的手。 他用那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一处地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前像是空的。 木云乔虽然明眼上看到这屋里只有他和穆胥三人,但是他知道,这小小喜房中,其实还是挺挤的。 第一百七十章 明珠 木云乔不动声色,依然微笑看着穆胥,眼神中坦然清明,似乎在说:“你求助了,我也给了解决办法,我没有说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可以认真琢磨。” 穆胥睁着眼睛看他,慢慢流出了眼泪,虽然一只眼睛是血红的,可是眼泪确实是清澈的。 就在这时候,头顶上有一点的灰落下,短暂的迷离了一下木云乔的眼睛。 他抬头,并没有看到头顶有灯,而那积了灰的灯穗子却是在他正前方位置。 他没有感觉到风来,那灯穗上的灰却迷了他的眼睛。 此时穆胥艰难开口:“他......” 他字才看看出口,就见面前木云乔一转身,迅速捏了一个诀往后一指,穆胥感觉一阵风从木云乔的袖中出现,直接冲着大门之处而去,而大门明明没开,外头那位捧着礼盘的管家却凭空出现在了房中,管家自然发现这变故,受惊不小的同时,手中的托盘脱手,上面的礼盒落地。 木盒本来就是个简陋的东西,木云乔昨天从小摊上花了两文钱从一个小孩手里买的,讲究不来,木盒尚未落地,那盖子就先脱落了,里头的明珠自然咕噜噜的滚了出来。 与明珠一起滚到地上的,还有那个管家。 木云乔觉得抱歉,他好像确实吓的这位管事的不轻。 木云乔捡起那颗明珠,将尽管在地上滚好几圈却依然一尘不染的明珠放在了穆胥的手心,道:“这是个好东西,也是一份好意的贺礼,它不光可以驱散黑暗,还能让魂魄安宁。” 言尽于此,穆胥却立刻秒懂,他颤抖的手将那颗明珠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桃花扇的枕边,果然见桃花扇的呼吸明显了一些。 木云乔的善意给了穆胥一丝勇气,他觉得眼前的这位“神官”似乎来意很好,那么是不是表示,他其实是来化解这当年的恩怨的? 抱着这个想法,穆胥犹豫开口:“大人.......” 木云乔慢慢摇头,示意穆胥暂时别开口,在他的惶恐的困惑中,木云乔对着那颗明珠缓缓诵出一句什么,话术出,明珠盛。 刚刚外头的人已经见识到了这夜明珠的灼灼光华,但是在屋内这明珠的光芒却更甚,这间喜房原本做的窗户就比较一般的屋子要大,非到入夜时分,屋内光线明亮,根本不必点蜡,就算是冬日落雪,屋外的雪光透过窗上的明纸,也可以节省不少的烛火。 但是今日,这一颗夜明珠的光芒,却照的屋内所有,无所遁形。 就比如困顿在门口的上官米。 穆胥看到变位的上官米,就算是再迟钝,也不难猜出上官米的打算。 “你竟然要逃?”穆胥的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她是为了你才有了如今的祸事,结果,你竟然要逃走?” 穆胥说一句,就朝着上官米的位置走了一步,然后声音也一层一层的染上了怒意,上官米背后是门,退无可退。 “穆胥,你冷静些......” 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法术在他之上,就单看他布的结界就知道,他根本逃不走。 他试探一番,发现这结界唯一能够突破的地方,就在于他背后的大门,但是大门之外,是半个江湖,而他面前,又是已经被怒意冲昏了头的穆胥,一边是在桃花扇的大婚之日忽然出现在江湖人面前,打破自己的所有传言,一边是有可能被暴露的穆胥一剑砍死,权衡之下,他试图开始劝慰穆胥。 “我并不是要逃走,而是这里有诈,我怕你不冷静......” “你够了!”穆胥打断他,低声咆哮道,“我就是太过于冷静,所以才没有在刚刚开始就掐死你!” 上官米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刚刚触及穆胥的神情,顿时就愣住了——分明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人,为何会有那样的眼神,像厉鬼,像罗刹,像是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发誓要把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拖入地府的恶魔。 饶是上官米,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背后被冷汗浸透,终究忍耐不住,对着木云乔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问题问的有趣,”木云乔微微一笑,“穆少庄主把我带来此处,不管三十二十一就说知道我是谁,他为何知道,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上官米咬牙:“你并未正面回答我——我确实是猜测你可能就是奉神殿的那位神官,因为年岁确实对得上.......但是,如今我要怀疑一番,你到底是不是?” 木云乔依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淡声道:“看来你果然去过奉神殿,否则你如何能够知道那位神官的年岁和相貌?有趣。” 上官米语调艰涩:“我确实在九落山过,但是,婉儿去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九落山......待我知道的时候,婉儿祸事已经闯下,我......” 木云乔不语。 他原本想说可是她被关押了九个月,九个月时间,哪怕是上官米爬也能爬到奉神殿去,可是他却置身事外,装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 实在是够......无耻。 怪不得上官米求取仙缘十七年,却法术寥寥仙缘淡薄,如此自私自利者,哪有神仙会看得上? 木云乔忍下了质问,但是不代表没人会点破他:“那个时候婉儿得罪奉神殿,几乎是一夜之间,消息就传遍了江湖,你若是活着,你只要活着,你都能知道消息......但是你没有出现,我费劲心思四处奔走的时候你没有出现,我周全万般才将婉儿救出的时候,你没有出现.....如今,婉儿终于要放下前尘和我携手,你却出现了......你一出戏,婉儿就又出事了.......” 穆胥眼泪滚滚落下,几乎要苦笑出声:“你不是修仙的吗?你不是要寻仙缘吗?这种在你们修仙当中算什么?孽缘?还是命劫?” 上官米口苦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认识穆胥时间不短,他印象中的穆胥一直是个君子端方的温润公子模样,江湖上其实大多人都不是表里如一,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穆胥是江湖上少有的,难得的君子。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把冯婉托付给穆胥的缘故。 甚至他一度觉得,穆胥能够心仪冯婉,实在是帮他一个大忙。 修仙者要断情绝爱,而若不是穆胥的出现,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割舍掉江湖的所有。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错,这十七年之间,穆胥足够痴情,不管是当时着桃花扇整个江湖的寻找他时候的陪伴,还是在桃花扇冲动得罪奉神殿之后的营救以及守护,穆胥都做足一个痴情人该有的姿态,他值得今日的这一切。 而现在其实也在证明,穆胥对于桃花扇的痴情,实在是天地可鉴。 如果穆胥确定杀了他就能够给桃花扇换来一命,他相信穆胥会毫不犹豫把剑对准他。 而上官米可以对天发誓,他并不知道奉神殿的惩罚尚未结束,他天真的以为奉神殿哪怕是看在穆家的份上也会绕过桃花扇,他自然也是感觉到今日宾客中有不同于江湖的气息存在,他更是天真的觉得,今日若是出现奉神殿的客人,那也是恭贺为主的。 即便是奉神殿的神官,也是人心血肉所化,如何会为一个冒失的江湖姑娘去得罪江湖世家呢?没必要,不值当,不是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 故人 可是转念想一想,若是真的一方较真,那么穆家真的会为一个女子而和奉神殿反目吗? 人不可敌对神明,这是每一个凡人,包括稚童都知道的事情,何况奉神殿所代表的不光是神明,还包括皇权。 听说现在的这一届的神官身份贵重非常,无法想象,别说江湖的穆家,就算是宰相也是不敢的。 而且,桃花扇现在还在沉睡。 她还是新娘的妆容,呼吸浅浅,面容舒缓,眉目细致如画,她还是美貌的,让人惊叹的,但是刚刚上官米试探之下,却发现桃花扇的魂魄开始渐渐动荡。 魂体动荡,肉身无法支撑,于是为了尽量的减少损耗,肉身会立刻陷入沉睡以此来延长肉身消耗的时间。这就好比一炉火,为了延长这一炉火的燃烧时间,到了入夜的时候,人们就会把泥炉中的炭抽离一些,然后在剩下的炭上铺上一层薄薄的灰,让炭火缓慢微弱的燃烧。 这样一来,这炉火就能够支撑到次日,人们再添加新炭,使得星火再燃。 而现在,桃花扇的状态就是那个被抽离走炭的炉火,为了让炉子里的火不灭,于是肉身开始沉睡,可是这样的办法根本维持不了多久,若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桃花扇的生命就会在今夜子时永远熄灭。 而他想到的办法,就是让穆胥这个桃花扇名正言顺的丈夫出面求亲,结果,竟然得到的是这样的方法? 那么是什么?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吗? 他的活罪是什么?是剥夺所有的修为一切重来?还是让他去如十年前桃花扇那样,被丢入封神殿的牢狱中九个月不见天日? 眼前的少年不知道身份,他是那位身份贵重的神官吗?哪怕不是,他的法术感觉也在自己之上,他无法将其反控,尽管他自信自己的武功在这少年和穆胥之上,但是他没有必须动手的条件。 他若是动手,便是推迟,便是逃避,不管是上官米还是修仙者,无法让他做出这一步的。 在这样可怕的境地中,上官米做出一个让穆胥都想不到的举动:他竟然扭头冲着大门而去! 尽管穆胥并不知道大门是木云乔结界最为薄弱的地方,可是他也笃定穆胥不敢冲破大门,毕竟大门之外有比结界更加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半个江湖。 不管是作为修仙人士存在的上官米,还是作为前江湖人的上官米,亦或者是桃花扇曾经的蓝颜知己的上官米,都不合适今时今日出现在这里。 但是事实确实上官米扭头就撞破了大门,直接冲了出去,一场动静果然引起了外头吃吃喝喝的江湖人的注意,此时外头吃喝的江湖人已经喝下不少的酒,空气中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酒香,许多的江湖人果然开始呈现出话本中花费许多笔墨刻画的豪迈来,纷纷踩着桌子卷起袖子开始划拳拼酒。 一时之间五魁首六六六等吆喝声盖过了一开始的久仰久仰佩服佩服等等的客套,显得十足的、真正的热闹起来。 在场的有个绿衣姑娘,更是在同桌江湖人的簇拥下被举到酒桌上跳了一只胡旋舞,妩媚的舞姿和娇俏的容颜引得满堂喝彩。 岛刀刀更是接着酒劲一个鹞子翻身就上了房顶,在房顶上当场表演了一段浮尘舞,虽然看不太懂,但是架不住酒意上头的观众照样给了满堂彩,甚至还有几个江湖人起哄,大叫:“再来一个!” 云朵朵心想他刚刚有两次都差点被浮尘绊倒可别再整一个了。 但是同样被酒意冲昏头脑的岛刀刀当真了,还真的要拔下了腰间的佩剑挥舞,嚷着要给大家再来一段道门剑舞...... 动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 洞房的门忽然打开,冲出来一个人影,速度极快,完全看不清长相,同时伴随一声巨响,也着实是吓到了在场之人,尤其是岛刀刀,他本来就凭着虚弱的清明做了个金鸡独立的高难度造型,忽然打断的响动让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虽然最后稳住,但是金鸡独立的造型也毁了,众人注意力被吸引,也没人注意他的狼狈,岛刀刀气恼的坐在屋顶上,嚷:“这谁?” 谁知道是谁,但是就算是如此,在场惊呆的江湖人也能肯定那不是新郎官,毕竟穆胥前脚才穿的红彤彤像个红包那样出来敬酒,不会后脚就换了一袭白衣出来。 话也说回来了,这谁啊?谁家好人会在别人大婚宴上穿着一袭白衣过来的?这边明显就是来砸场子的么?即便是那位尊贵的客人,人家都穿了一袭烟霞色的袍子,飘飘欲仙又十分的捧场,虽然从头到尾没露脸过,但是到底能看出来人家是来吃酒席的不是? 那披麻戴孝的身影速度非常快,而且目标明确,直冲着岛刀刀那一桌而来。 这个最早发现这一情况的正是岛刀刀,他身处高处,看的最是清楚,那人路数很怪,说是轻功也不像是轻功,因为毕竟轻功只能做到身轻如燕,是做不到视若无物的,岛刀刀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道白色的影子确实刚刚丝直接穿过了一桌然后直接冲着自己那一桌的人去的...... 来不及再次分析目的,岛刀刀立刻出声警戒:“彭兄小心!冲着你们去的!” 这句话落地,那人影已经近至眼前,眼看着那人影伸出手就要触碰上旁边看似吓呆的少女,彭有期反应极快,当即一掌“惊雷手”冲着影子拍去。 彭有期的惊雷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中了这招章法的人若是内力不够深厚,那么轻则手臂酸麻数月,重则半边身子直接废掉。 虽然这影子来势汹汹不言目的,但是此处毕竟是穆家主场,彭有期不好下死手,于是出掌时候有意留了情面,只堪堪使出三层功力,即便是对方硬是接住,也会手臂酸麻不能短时间内再次出手,他就可以趁此机会把云朵朵拽到身手保护起来。 他预料不错,那身影果然不曾停下,而是直直冲着彭有期的掌法迎来,中间的云朵朵一声惊叫,来不及彭有期出手,就见到一阵华光闪过,瞬间,包括云朵朵,包括那影子,全部不见了。 彭有期来不及诧异,他大叫一声“不好”,然后拔足就冲着洞房方向跑去,在场众人有的很快明白过来,也冲到了洞房中,果见洞房空空荡荡,桃花扇,穆胥,也全部不见,只剩下门口一个昏迷的管家。 在场的江湖人中有精通医术的神医,连忙扶起管家掏出一枚药丸给管家吞下,片刻功夫,管家悠悠转醒,睁眼后脚见到周围挤满的江湖人,再看空荡的洞房,立刻再度呼吸急促起来。 彭有期心中焦虑难安,身手点了穆管家几处穴道,稳定他心神,这才用力摇他:“人呢?人呢?新郎新娘去了哪里?有谁出现在这里?有谁?” 只听到哗啦一声动静,却见一个夜明珠缓缓的从塌上滚了下来,有人认出来那是那两位陌生人送给穆胥和桃花扇的贺礼,但是此时此刻,眼前的夜明珠已经没了适才令人喝彩的光辉,变得沉闷,晦暗,如一颗品相极差的琉璃珠子。 穆管家原本已经快要癫狂,见到这颗珠子之后,反而清醒了两分,他喃喃道:“好多人.......这屋子里,好多人......” 他指着周围,眼睛发直,看着令人胆战心惊汗毛直竖:“全是人,故人,敌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争论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为故人,何为敌人? 待要再问两句老管家什么,却见穆管家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番忙乱。 经这一场,喜宴上的江湖人再也没有了吃席的心思,新郎新娘失踪,洞房内窜出一个轻功极其高绝之人,不光出手速度快的惊人,在场之人莫不能挡不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了一个少女。 这若是传开,别说穆家,大半个江湖都要颜面扫地。 在场中不光有各门各派的好手,还有不少江湖前辈坐镇,虽然尚未到婚宴最热闹的那日,故而那些江湖宗门和长老尚未前来,但是在他们这一批江湖上的“中流砥柱”面前公然行事,也算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耳光。 ...... 入暮时候,周是陪着岳晓月在不坪村周围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周围别说什么埋伏的据点了,就连一只大型动物的皮毛都没有发现,倒是那陪同的村长的老爹,又在丛林中发现了不少新长出来的菌子。 岳晓月不死心,还想攀上不坪村的最高峰去看一看,奈何村长那位父亲这两日实在是劳累,腿脚已经不能继续,走一段就要歇脚,岳晓月后知后觉看出来,羞愧的满脸通红,她甚至要背着老爹下山,被拒,只能别别扭扭的把村长爹送了回去之后,心不在焉的回到了悦来客栈。 是的,是悦来客栈。 周是替她要到了一间好房间,生怕她拒绝,言说房费已经付过,若是不去,掌柜也不会退,岳晓月知道周是好意,觉得若是再退拒就显得矫情,哪有一点江湖女子的豪爽?于是就同意了,在路过其中一件天字号房间的时候,还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不必细细听来,都知道争吵的内容便是今日穆家婚宴的变数。 今日已经是穆家婚宴发生变故的第二日了,穆管家在当日就已经清醒,打起精神来处理了一切,先封锁了消息,言语离开不坪村的江湖人每人一份大礼,言语上是赔罪,其实是为了告诫此事封口,毕竟穆家在江湖中地位非比寻常,若是少庄主和少庄主夫人在大婚当日失踪,传出去很是能动摇穆家各处。 其实就算是穆管家不必如此,江湖人也不会说——穆胥和桃花扇是在婚宴当场消失的,地点在号称江湖人中转站的不坪村,就发生在江湖人的眼皮底下,这要传出去,江湖人的脸都要在地上碾压三遍都不敢捡起来。 而留在不坪村的江湖人,这两日唯一的讨论点也都是穆家婚变的事情。 他们激动万分,口沫横飞,如一场辩论一般,在争论整个江湖中到底有哪个厉害的江湖人能够做出如此的举动,而穆家又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这举动又意欲何为等等...... 他们甚至觉得有可能是江湖百年之前的绝代剑圣伊无天,毕竟这位绝代剑圣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九霄云云,别说从半个江湖人眼皮底下抓走一二三四个人,哪怕是让他在武林大会上去偷峨眉师太的帽子少林方丈的禅杖都易如反掌。 但是马上有人提出了但对意见,因为那位剑圣即便是剑圣也还是血肉之躯,百年之前百年之前,百年之前的人现在早不知道投胎转世成了哪个娃娃了,而传说中那位剑圣虽然天赋异禀武功卓绝,却是个丑八怪,他爱慕当年江湖第一美人蒋沈姜姜不得,而在四十岁那年在江中喝酒,然后淹死了。 而江湖人无法接受一代剑圣会因为这种窝囊的原因死掉,所以才编了个说法说剑圣隐居飞升云云。 争论两方,一方是剑圣的崇拜者,一方是自诩真相掌握人,于是争的面红耳赤,当天晚上就在悦来客栈屋顶上大战了三百回合。 打的乒乓作响,吵得许多江湖人都无法入睡,干脆起来打坐入定。 所以到了第二日的时候,大家已经对时不时传出来的争吵十分的淡定了。 还未等岳晓月冷静的走过去,就听到砰的一声,门被重重的一脚踢开,彭有期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嘀咕:“我真是脑子昏了才会听他说那么久,什么神仙鬼怪......难道江湖就没人了?非要扯到志怪之上?他怎么不说是奉神殿所为?” 这话一出,旁边听到动静赶来(其实是检查损坏物)的掌柜马上吓得手脚发软,忙不迭提醒彭有期:“彭大侠,彭大爷!求您千万慎言!慎言!那边可不是我们这小店能得罪得起的啊!” 掌柜的指了指上头,就好像此时此刻屋顶上趴着奉神殿的耳朵一样。 彭有期也是一时气话,他很快就闭上了嘴,只是面上依然愤愤不平,他看了一眼被他一脚踢外的半扇门,想也不想丢给了掌柜一片金叶,当做是赔偿。 掌柜马上笑的见牙不见眼,在彭有期回房之后招呼店里马上来木匠收拾。 酒楼客栈中会有专门的木匠,这大概也是悦来客栈独一份的景观。 岳晓月和周是走近那被踢开门的客房,发现这一间竟然是岛刀刀的房间。 真是看不出来,岛刀刀一副穷酸样,连贺礼都是去泰山现挖的,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原貌的道袍,竟然有钱能住悦来客栈的天字房。 此时岛刀刀再三确认了这房门不需要他赔,而是彭有期已经出了银子,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掌柜的又劝慰了他几句,表示彭有期只是脾气大,但是不见得是不讲理的,岛刀刀连连点头,然后苦笑。 他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也于是有了其他心思,自然注意到了门口的岳晓月和周是,尤其看到岳晓月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明显的关切极大程度的取悦了岛刀刀,他十分的高兴,招呼两人进来喝一杯茶。 他十分的热情,刚刚准备倒茶,就发现茶具是第一批在彭有期盛怒之下的受害者,他又苦笑,然后问掌柜的:“这茶具......” 掌柜的没法说,也只能尴尬的笑起来。 一时之间,房中回荡着双方都十分尴尬但是心知肚明的笑声。 “这一套茶具算我头上,”周是的声音在岳晓月身后响起,从容淡定且温和,“还请掌柜的再送一壶茶和一些茶点来。” 他很客气且恭顺,做足了一个江湖晚辈对于岛刀刀这类江湖前辈的态度:“若是前辈不弃,晚生想听听前辈关于这次事件的看法。” 岛刀刀听了,感动的差点眼泪横飞。 第一百七十三章 推测 岛刀刀有个许多人没有的优点,就是他足够的热情和耐心。 这热情和耐心还真不是能同时具备的,就比如同一件事情,你第一次说的时候和第十次说起时候的心情,必然会有个极大的落差的,毕竟人是会生出厌倦的,无论是任何东西,都很难保持十年如一日的热忱。 江山,美人,美酒,名声,村中八卦见闻......无一例外。 就连当年那位剑圣伊无天,曾有一度想要主动退出江湖,也是因为对于江湖无穷无尽的比武产生厌倦。 有好事者调查得知,这数百年来,无数的江湖前辈以及圣手退隐江湖最大的原因,就是厌倦。 所谓无敌是多么寂寞,也等于是对于无敌产生了厌倦——热情消退了,不就是寂寞了么。 于是退出江湖,隐居山林。 至于退出隐居之后干嘛,该干嘛干嘛,放下宝剑拿起锄头也好,手中武器变成鱼竿也行,身侧宝马变成黄牛也不是不可以......总之,只要能叫人觉得新奇,觉得热情,觉得活着,就行。 只要活着一天,保不齐那些人退隐着退隐着,就又对江湖日子热情起来,丢掉锄头,放下鱼竿,卖掉老黄牛,拿起宝剑重出江湖。 所以大部分人,即便是武林泰斗,也无法免俗于热情的耗损和填补。 但是岛刀刀显然是另外一种人,他永远都有热情,对于一件事情的叙述也永远都有乐趣,哪怕是之前被打击了一次两次三次,到了第四次讲述的时候,依然要保持神秘的开场。 “这事啊,道人我也不是第一回和人说了,光是今日,就已经是第四次了,”岛刀刀神秘道,他听着隔壁哐啷哐啷的修门声,露出一个十分尴尬的表情,“至于这说出来的结果嘛......二位也是瞧见了的。” 岳晓月当然瞧见了,她还是亲眼看到的呢,按照刚刚彭有期的脾气来说,若不是现在在悦来客栈,人多口杂的,他可能还想把岛刀刀打一顿让他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所以,岳晓月也就更加好奇了,到底岛刀刀会是怎么个胡说八道呢? 只听岛刀刀道:“现在半个江湖都在纷纷猜测,这位出现在婚宴上不费吹灰之力抓走四个人的高手到底是谁,且不说穆少庄主和桃花扇都是武功奇绝者,就算是那两位,看起来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虽然那丫头看起来弱的很,但是谁知道呢,万一真人不露相呢是不是?” 岳晓月“嗯”了一声,十分殷勤的给岛刀刀倒了一杯茶,示意他继续说:“怎么说那姑娘真人不露相啊?” 难得有人捧场,岛刀刀感动的险些振臂高呼,他大口灌了一口茶,让有些温热的茶压制了一些自己的热情澎湃,道:“那公子,一出手就是那么大的礼,那姑娘,一看就是那姑娘的小内人,眼睛都不眨巴一下,这不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的?” 岳晓月撇嘴:“这也就只能说人家不差钱。” 见世面和不差钱,差的未免也太多,前者像个行万里路的诗人,后者却像个全身都挂满金子的土财主。 “道长说的大概不是姑娘想的样子,”这时候一直都在旁听的周是道,他看了一眼岳晓月,面上不见息怒,“道长的意思是,这姑娘虽然来历不明,但是很是能够表达自己的善恶,若是她当真只是不差钱,那么就会送些最为稳妥的黄白之物,黄金白银银票等等,送出去,人家也是欢喜的,也是令人吃惊的。但是远远没有夜明珠雅致。所以说,这姑娘,不是个俗人。” 说了一堆,到底最后五个字最叫人听得受用。 岳晓月替那被掳走的姑娘受用无比。 于是继续听岛刀刀往下说。 前面已经说过,穆胥和桃花扇都是武林高手,而那两位大手笔的客人呢也不是俗人,那么,谁能同时抓走这四位? “也不是俗人?圣人?”岳晓月猜测。 岛刀刀的想法比岳晓月炸裂:“神鬼!” 鉴于婚礼时候是青天白日,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大概鬼怪是不敢来的,于是推测是神仙。 而且岛刀刀特别特别的肯定,他表示自己这番推测和胡说八道没什么关系,也和自己的道门没有多大关系,他有眼见为实的佐证。 而且他得出这个结论之前特别特别的纠结,愁的一晚上没睡好觉,翻来覆去,长吁短叹,若是平常,早就惹得隔壁锤墙了,但是昨日时候大家都在大事发生的震惊中,仔细听来,叹息声比呼噜声多 周是问他:“那么敢问道长的佐证是” 岳晓月也看过来。 面对岳晓月和周是的好奇到闪闪发亮的眼睛,岛刀刀收到很大的鼓舞,他喝一口茶润喉,然后压低声音道:“璇女!那回的事情,目击者,其实不止就只有我,或者严格说起,还有璇女。” 璇女就是当时在婚宴上跳胡旋舞助兴的绿衣女子,奇怪的是她的存在感极低,明明那日出过挺大的风头,可是不管是岳晓月还是周是,都对这位璇女没啥印象,甚至除去她那一身绿色的衣裳,就连她长什么模样都十分的模糊。 包括彭有期,他觉得岛刀刀的推论无语至极可笑至极,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想到去找当时另外一位目光所及在高处的璇女问问情况。 但是璇女却主动找到了岛刀刀。 这才是岛刀刀坚定了自己推测不错的原因,并不是璇女在岛刀刀这里有了存在感的意思。 璇女当时脸色苍白,说自己很不舒服,浑身打冷战,在岛刀刀的追问之下,璇女才吞吞吐吐说自己摘当时婚宴事情发生的时候,受了惊吓,脚下一滑,不偏不倚正好掉下去时候挡住了那个白影的路径,她原以为自己会被一掌拍飞之类,毕竟这是江湖常见的下场。 “江湖人不就有个口头禅么?”岛刀刀说。 周是点头:“挡我者死。” 璇女那时候已经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但是没有,她安然落地,目瞪口呆的看到那道白色的影子以不是人的距离气势汹汹朝着岛刀刀那一桌杀过去。 璇女赧然一笑,笑容很苦,她说:“我当时以为那影子冲着道长去的,那念头真是挡也挡不住的,幸亏道长安然无恙。” 岛刀刀说道这里,拍一下桌子,道:“提问,你说,她为何会觉得那影子是冲着我的呢?” 岳晓月傻眼:“不是说好的来听猜测的?怎么还考试起来了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棵树 她横竖是想不出什么缘故,虽然心中很想说可能是觉得你神神叨叨的吧,毕竟你也觉得那个影子也神神叨叨的。 但是她自然不会说出去,她是江湖晚辈,不好意思这样对江湖前辈言语上太过于直白,虽然岛刀刀道长看着就是个和蔼可亲很好说话的前辈,可是谁知道呢,坊间不有那么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是周是道:“晚辈适才在外听闻到彭前辈说的只言片语,虽然显得有些无礼,但是晚辈在这还是冒昧借用一番进行猜测,难道是因为那位璇女姑娘觉得道长仙风道骨,而那出手掳走四人的白影功力实在是骇人听闻,所以......璇女会觉得,许来人也用了一些......岐黄之术?” 周是说的小心翼翼,还做好了准备随时在岛刀刀要跳起来打他的时候跑路——毕竟岐黄之术说出,就表明了自己其实是在质疑岛刀刀也是个崂山道士。 这还真不怪周是,岛刀刀确实出身崂山。 所以人家是真,崂山道士。。。。 彭有期对此嗤之以鼻,他对于天下所有的牛鼻子道人大概都一个态度,也不知道之前是有过什么故事,被什么道士坑了还是骗了,反正若不是岛刀刀还有个江湖人的身份,且武功确实是真材实料,或许彭有期都不愿意和岛刀刀同桌。 彭有期啊了一声,拍案,只是不是拍案而起,而是拍案叫绝:“好!好晚辈!好小子!一点就透,果然是个灵气之人!——要不要当我徒弟?” 周是先松了一口气,然后苦笑。 幸好这也是岛刀刀的突发奇想,他的重点还在自己的猜测之上,他神秘道:“璇女昨日来我这敲门来着.....” 他强调:“深更半夜。” 岳晓月和周是不约而同:“然后呢?” 然后岛刀刀一开始是不情愿的,他甚至头疼,毕竟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虽然岛刀刀是个道人,但是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无论怎么样,都没有能在此时此刻共处一室的道理。 但是璇女没等岛刀刀想出合适的措辞,就直接闯进去,速度之快,让轻功不错的岛刀刀都没防住,进门之后,璇女就扑通一下跪倒,求......道长救命。 周是微微一愣,不知道璇女那般动作是为何目的,不由得追问起来:“这......莫不成璇女在白日时候受了伤?且她知道道长精通医术?” 岛刀刀道长是否精通医术周是不知道,这属于刻板印象,毕竟,崂山道士嘛......平日的形象就是抓鬼卖药......咳咳。 岛刀刀道长神秘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璇女过来,请我给她做法......” 原来璇女白日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影穿过她而去,直奔岛刀刀那边,因为当时她的震惊和错愕,以至于她就死死盯着岛刀刀那一座,所以在众人还忙着愣神和惊呼的时候,她把那会儿的场景看的清清楚楚。 为何璇女会觉得那白影奔着岛刀刀呢,因为当时只有岛刀刀的位置是靠近影子奔袭的路线的,要抓,或者要袭击,可以直接冲着岛刀刀的位置袭一掌,虽然岛刀刀当时不在位置上,而是在屋顶,但是,岛刀刀的身家都在座位上啊,而且当时,对方抓走的是岛刀刀座位对面的陌生少女。 那个少女璇女记得,她和她的同伴的礼物惊天动地,出手之大方,礼物之贵重叫人咂舌,很难一下准确推断这个白影的目的,尤其是在抓走出手阔绰的少年少女之后 但是,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那个少女,坐在岛刀刀道长的对面,也就是说,如白影要抓住少女,起码隔着一张桌子 但是那个白影,就那样穿透岛刀刀的凳子、桌子直接抓走少女。 整个过程,用那么一句话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 事情发生后,现场乱作一团,大多江湖人纷纷回过神来,冲到了洞房去查看新郎新娘,还有的去抢救晕过去的穆管家,在一片忙乱中,璇女默默走到了岛刀刀的桌面前,死死盯着那面桌子,那是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桌子,上面还有木头的纹路,即便是刷了油漆也没有遮盖住,桌子很完整,看出来那白影并不是用蛮力破开桌子杀到对面去的,否则,她也该死了。 但是她安然无恙,包括桌子也是,还有,岛刀刀的包袱。 似有所感,璇女抬头看向屋顶,她在屋顶上看到了岛刀刀,他一身道袍,站立在屋檐上,眼神迷离,面容冷峻,他脚下是内室慌乱的洞房,头顶是无风无雨的天空,那一刻,他如神明。 这番夸奖,夸得岛刀刀怪不好意思的。 他扭捏一阵:“我也没那么好......” 岳晓月问他:“所以,璇女找道长,是为何事?” 岛刀刀面上有一坨绯红,他羞怯低头:“她觉得我法力无边,想找我驱邪。” 岳晓月不死心,继续问:“所以,璇女觉得自己是中邪?” 岛刀刀点头,又开始故意压低声音道:“璇女告诉我,那白影该不是人,我也是因为如此,才坚定我的看法” 他指指自己的眼睛,道:“其他人皆无我这般看的清楚,我那时候居高处,看得清楚。” 岳晓月沉默一阵,她有些后悔听他说那么久了,忽然她有点能理解彭有期的暴躁,若是一个不信鬼神之人听到对方煞有介事的表示这件事情是鬼神所为,这也难怪会有些暴躁的。 而且确实这件事情蹊跷的很,悦来客栈这两日关于这白影身份的争论也不少,确实有些嘀咕说这白影武功高到简直不是人,但是这种论调才一出口,就被呵斥,所以到现在位置,关于神鬼的言论暂时还没有发酵。 岛刀刀又说到:“虽然说璇女很是信我,但是,我虽然是道门中人,但是还真没学过驱邪的能耐,所以为安她的心,就随意做下个简单的阵法。” 岳晓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阵法也能随意做?” 岛刀刀打哈哈:“那阵法没什么的,不过就是我师父当年发明的补气之法,我看那璇女面色苍白,大概平日气血亏损的厉害,所以就用这个法子,她也受用,说第二日果然精神好许多呢。” 岳晓月于是再不说话。 周是倒是面露担忧:“若是如此,那么我们可就要依仗道长了啊!” 周是不顾岛刀刀一副受惊的表情,一把抓住了岛刀刀的手,表情诚恳,目光炯炯:“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江湖人,空有一把子力气,对于玄门道学一概不清,遇到鬼神也只能耍大刀,这时候能有道长在身旁,实在是一大幸事啊道长!” 周是的反应和做法不光是让岛刀刀愣住,就连岳晓月都呆了,她想说你还是真信啊,却在触到周是的目光之后闭上了嘴。 岛刀刀结结巴巴,几次试图把手从周是那里抽出来,无果,他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诚意”吓到,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手给抓住,还打了个结。 “客......客.......不......不,不,不了吧.......” “道长您不能推拒!”周是语气中是不容任何人拒绝的真诚,“那白影昨日能抓走穆少庄主和桃花扇,甚至还有两位来客,明日就能抓走你我!道长!如今您就是我们的中流砥柱!是我们的栋梁!” 岛刀刀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一出,他瞬间愁苦起来。 而更加让他愁苦的,远不止这一件事情,在穆家婚变的第三天的时候,悦来客栈的街面上,长出一棵树。 那棵树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穆家的马车。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树 最初发现这棵树的是悦来客栈的小伙计,那小伙计出门倒泔水,无意中瞥了一眼路中间,便看到了那颗小树苗。 悦来客栈有钱,尤其是在不坪村这个地方,因为江湖人的豪爽和不豪爽,让悦来客栈理所应当的占据了不坪村的主干道中最好的位置,而悦来客栈的大门口路很宽,可以让一辆马车和两个仆人从容的行驶,这条路一直都是客栈掌柜骄傲的地方,于是会定期维护,还叮嘱店中的伙计们盯着路上,万一发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立刻收拾干净。 用掌柜的话说,就是:“别脏了客人的眼和鞋。” 结果今天,伙计就在那条路上看到了一颗小树苗。 伙计困得很,急着倒完了泔水回去睡觉,于是就没在意,反正那么小的树苗,明日谁踩一脚也就平坦,于是关门吹灯一气呵成。 等到次日清晨伙计开门,看到门外平坦道路,又想到了那个昨夜所见,他于是又朝着昨日印象的位置瞥了一眼,光是那样一瞥,伙计整个人都怔住,片刻后,伙计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不坪村环山,确实早晚是凉的,但是并没有到这个程度,何况如今还是夏末时分,明明还应该是燥热的,他却觉得一丝凉意从从脚心窜上来,吓得他吱哇乱叫。 “掌柜的!” 伙计不敢说其他,什么不好了出大事了之类的不吉利的话是一件没往外吐噜,但是等到掌柜的忍着性子跟过来一看,脸色也和伙计成了一个色。 ——不过一夜的功夫,那个月光下原本不过一根筷子高的苗子就长到了差不多要六尺高,伙计喃喃自语一声:“乖乖,再多一尺,这就要成男儿高了。” 被掌柜的一记眼刀过来,后面的话直接憋了回去。 那棵树生的十分的孱弱,甚至一片叶子也没有,树干最粗的位置都没有普通人的一根大拇指宽,且看起来更像一棵草。 但是它有树干,有枝丫,能看到树皮,不管它生的怎么样细瘦长条,它都是一棵树。 掌柜和伙计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这到底是什么妖怪,能让一棵树在一夜之间长成这般模样?” 他们倒不纠结为何路面上会长出来树,毕竟犄角旮旯能生树,屋顶能生树,连围墙都能长出来,凭什么路上不行? 不过就是鸟吃了种子的缘故罢了。 问题是,这路是有什么缘故,能够让一颗种子一夜之间发芽冒头,再一夜之间长成小树? 若是别的时候发生这件事情也就罢了,但是如今情况不同,昨日那个紫袍道人还在神神叨叨的说那白影非人非鬼,怕是不好对付云云,虽然被同僚训斥,但是也不乏觉得他说的怪有道理的一批。 原本伙计还是当那道长疯癫胡言乱语,当个笑话看的,今日眼睁睁看着这树越长大,比所谓拔苗助长还惊悚。 掌柜的那边颤声问他:“你确定你昨日看到时候还是个矮小的?” 伙计指天画地,恨不得发誓诅咒:“小的看的明明白白的,昨天,就,就那么点。” 他比划了一根筷子长度,想想觉得还有些长,又缩小了些。 掌柜的狠狠心咬咬牙:“去,把它拔了。” 伙计没料到掌柜的解决办法是这个,他没动,张大嘴啊了一声。 掌柜催促:“还不快点,瞪眼鸡那样呆着做什么?再一会儿功夫,可能穆家那边的人就要陆续到了,还嫌不够乱吗?” 伙计起初还是不敢动,掌柜的汗都要下来了,作势要抽他:“神鬼神鬼,咱们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这东西明摆着就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可是若是咱们纵了这东西,让穆家把眼珠子盯到悦来客栈这,咱们就大祸临头了!” 掌柜的说的明白,一个是人祸,一个是神鬼,一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一个是马上大祸临头,伙计也明白了轻重。眼看着街面上渐渐要热闹起来,伙计赶紧一溜烟小跑过去,一个使劲就把那小树给扯了下来。 掌柜的起初还觉得是不是有人使坏,故意弄些鬼神之说来搅局,结果等到伙计气喘吁吁回来把树苗给掌柜的一看,发现那树苗根茎扎实,一看就是牢牢生长在土中的。 掌柜的握着这树苗,感觉和捏着一截山芋差不多了,烫手的那种。 伙计收拾好了路面,回来问:“这怎么办?” 问的是如何处理,掌柜的一咬牙:“烧了,当柴烧!” 他补充:“今日等穆家来人,少不得要费柴,到时候塞到柴火堆就行。” ...... 于是今日再无新鲜事,掌柜的和伙计一人捧着一碗粥蹲在门口瞅着城门位置等着穆家来人,也不知道这回能来谁,总不能是穆家的现任庄主吧? 伙计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那穆庄主可是穆公子的亲爹,自己亲儿子和儿媳妇出了事,当爹的能不来?” 掌柜的不耐烦道:“你以为那穆庄主是咱们村里的庄稼人吗?听到出事撂下手里的活就能来?再说了,穆家又不是就那么一个儿子。” 伙计糊涂:“不是江湖传闻,穆庄主和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 掌柜道:“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过,人家还有干儿子呢。” 掌柜的有些肯定:“许这次来的就是哪个干儿子。” 伙计不信,就算是有干儿子又如何,哪怕是有一百个干儿子,出事的也是亲儿子,干儿子今天能有明天能有,到穆庄主八十了也能有,可是亲儿子就那么一个啊! 他瞅着掌柜的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觉得到时候一定会被打脸。 ....... 打不打脸的,也得先睡个午觉。 不坪村除非大事,比如穆胥的婚礼,不然是一定要去睡午觉的,天上下刀子也会关门睡午觉。 掌柜的也不例外,叮嘱了一圈,然后施施然躺下睡了过去,正睡得喷香,忽然一阵拍门声响起,十分的急促且大声,吵的他耳朵疼,又是那个咋呼的伙计:“掌柜的醒醒!掌柜的醒醒!进城了!马车进城了!” 伙计好跺脚:“出事啦!” 穆家马车进城? 掌柜的急急忙忙穿衣带帽,嘴里还忙着骂骂咧咧:“进城就进城,出什么事!又不是马车栽沟里!” 伙计记得带哭腔:“还不如栽沟里呢!——那树又生出来了!” 树?什么树? 起初掌柜的没反应过来,待他回过神来立刻连滚带爬开门,十万火急吩咐:“快去拔了!有没有人看到也都拔了!” 伙计道:“拔不起来了都......掌柜的您出去看看吧。” 此时街面上已经站满了人,本就只能堪堪容纳一辆马车两个人从容通过的路面上如今显得局促无比,不光是现在有好几辆马车堵着,还有许多出来看热闹的人都出来了。 彭有期,岛刀刀,周是,岳晓月,知了姐妹,璇女,包括其他尚未离开的来吃喜酒的江湖人都已经纷纷出来,脸上挂满了惊异之色,他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无法相信这甚至都没有一夜的功夫,就一个午觉时间,街上就长出一棵.....大树。 这棵大树与掌柜和伙计早上看到的就完全不同了,不光是枝干粗壮有水桶那么宽,而且枝繁叶茂,延展出来的树叶遮挡了太阳,也让许多睡午觉的客人一时间以为自己睡过了头。 这棵凭空长大的大树不光是遮住了天日,还挡住了穆家的马车,挡的严严实实,左右都绕不过去。 很是不巧,不坪村中,能够让马车从容而过的道路就这么一条,如今车上人若是想要到达事发之地的桃花坡,就只能走下马车步行了。 但是马车上的人从一开始就好像没这个打算,纵然已经和这棵树一样成了包围的景观,里头愣是一点声响都没有露出过。 那拉车的马也是气势足的很,鼻子里喷着粗气对着那棵树,大有要让你让反正我不让的倔劲。 围观的江湖人中有人啧啧称奇:“若是说物似主人型,这么倔的马,那这马车里的人定然是穆家的堂少爷沐之秋。” 有另外一人嘀咕:“不能吧?那位沐之秋少爷不是出家了吗?” 有人反驳:“什么出家啊,别乱说,那不叫出家,那叫侍奉神灵。” 第一百七十六章 沐之秋 ...... 周是在一旁解释道:“这位沐之秋少爷,算是穆家的远亲,穆少庄主的表弟,虽然亲缘上远,但是因为种种缘故,沐之秋是被穆家庄主和夫人亲自教养长大的,虽然十五岁就退出红尘,但是到底也不是铁石心肠啊。” 说着他开始夸赞岛刀刀:“这位封神殿的神使能够亲自前来,想必道长的推测很快就要验证为真了......道长果然真人不露相。” 周是的声音不高不低,不高到大概不会叫马车中的人听到,不低会让左右的江湖人敏锐捕捉。 这两日岛刀刀的推测在悦来客栈的江湖人中不算是秘密,何况昨日彭有期还气氛的踢坏了一扇门,叮铃哐啷的修门声都引到了一番议论,如今这些江湖人本就稀奇来人竟然有可能会是沐之秋,如今再听到周是的这一番说法,纷纷响起来岛刀刀这两日的推断,觉得非常有理有据,于是都对岛刀刀投来了敬佩服气的神情。 岛刀刀原本在发呆和看热闹,忽然听到周是的夸赞,那夸赞虽然听起来发自肺腑,但是却也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垫在脚下那样让他坐立不安,岛刀刀不是个爱出风头的,那天上房也是因为多喝了两杯,今日忽然无形中成被瞩目,有没有酒来壮胆,他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结果原地消失的却不是岛刀刀,而是面前那棵诡异的大树。 眼看着那匹倔马就要开始尥蹶子,马车内终于有了动静,先是那个原本在马匹怎么尥蹶子喷气都浑然不懂的小车夫跳下马车,伸手掀起了一面车帘,一面绸棉的帘子掀起,还有一层轻纱隔着,所以那些伸着脖子想看车里到底是谁的江湖人还是没看到,不由得有人发出一声失望情绪。 马车内的人依然一动不动,隔着轻纱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他也隔着轻纱看看外头的大树,然后嗤笑一声,慢吞吞道:“雕虫小技,也敢在这班门弄斧......” 是个清朗的男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清冷和傲慢。 他吩咐:“仆从。” 那小马夫上前。 就见那车内人对马夫耳语了一阵,交给了马夫一样东西,那个年轻的马夫结果,点了点头,走到了大树旁边,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来一条鞭子,这个时候周围围观的江湖人才发现适才马夫赶车,竟然都没有用到马鞭。 马夫将手中的东西——是个香味扑鼻的药丸,他找悦来客栈的伙计要了一碗水,把药丸一半碾碎融化在了水中,另外一半涂抹到了鞭子上。 那碗水被马夫绕着大树的树根倒了一圈,这模样很像是小狗撒尿划地盘,但是没人敢这样说。 就在众人不知究竟合意的时候,马夫忽然扬起鞭子,狠狠的朝着大树抽了过去! 第一鞭下去,大树的树干被抽下一块树皮;第二鞭下去,大树的第二块树皮被抽了下去...... 人群中有人开始嘀咕:“这难道要把大树给抽烂?若是这样,那用斧头不是更快?” 也有人反驳:“之前那颗药丸你是只字不提是吧?神使如此作为,必有深意。” 那人不服气:“那药丸的作为是药丸的,大可以把药丸涂抹在斧头上砍,难道不比鞭子来的快?” 该人似乎被噎了一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嘀咕一句:“往下看就是。” 看就看,说话间车夫已经打了九鞭,第九下鞭子的时候,那棵树果然发生了变化:只见那棵树似乎发出了一声呻吟,就在众人不知道是不是听错的时候,车夫第十鞭下去,那棵树竟然开始扭动起来,它生的壮大,稍微的动静都足够的热闹,枝丫上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树干的扭动而越发的显眼,那呻吟声也逐渐的增大,已经可以听出来从呻吟变成了痛苦的嚎叫,且从被抽下的树皮缝隙里,开始流出汁水来。 这时人群中有人啊了一声,指着那树:“血!流血了!” 声音从一开始的惊奇到恐惧,因为那棵树不光是流出了鲜红浓稠的血液,连整个树的形状也扭曲如人形,枝丫为手,树叶为头,打眼看去,如一个抱头痛哭,无声尖叫的人。 在场之人不少看出这变化,纵然这些江湖人各个都算是阅历丰富,也被眼前景色震惊的赞叹连连。 周是算是在场中唯一一个有些担忧的,他询问也看的张大嘴巴的岛刀刀:“道长,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听到有人问,岛刀刀嗖一下合上嘴,擦了擦差点流出的哈喇子,道:“应该......应该没事吧......” 他说的气势不足的样子,并没有把周是的担忧安抚下去,他看了看一旁的少女,却见少女看的嘴角含笑,浑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丝毫没有想过任何的意外可能。 周是心中微微叹息,暗暗越发警惕了一分,也跟着继续看热闹。 热闹是旁人的,与马车中的人毫无关系,他依然不动如山端坐其中,淡定的看着局外的变化。 车夫依然面无表情,又是一鞭子抽打下去,那大树无声的呻吟终于变成了有型的尖叫,它的尖叫声并不凄厉,但是气势确实汹汹:所有的树叶被尖叫声无风卷起,霎时间把大树的树干包裹住,只留下两个树杈,像是一个举手投降的人。 车夫停手,回头看了看马车。 在场围观的众人也跟着视线转移,看马车。 马车中的人冷笑一声,一阵劲风自袖中而出,飞出一物,闪电般的冲向大树,瞬间击破了树叶的包裹,随着树叶被击破,落在地上的树叶几乎是瞬间的功夫,就完成了由青绿变成黄叶最后枯萎凋零的全部过程,在场众人还来不及喝彩,就有人惊呼出声:“要逃了!有东西要逃走了!” 果然有东西,那树叶的变化看起来就是一出声东击西的策略,树叶枯萎的同时,有一赤条条之物从其中跳脱而出,像是剥了皮的树干,又像是被剃了毛的猴子,敏捷迅速,一蹦三尺高,眼看就要逃之夭夭。 说时迟那时快,车夫再次扬起长鞭,稳准快的卷住了那个从树叶裹中跳脱出来的东西。 车夫年纪不大,圆脸,少年骨架,但是显然力大无穷,从他抽打树干的力道就能看出,如今也是,他卷住那欲逃之物之后,一个借力,狠狠把那物摔打在原本的大树位置。 是了,随着那变故产生,原本的大树已经消失,树叶枯萎,树干欲要逃离,眼看就只剩下一地莫名的鲜血,加上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那东西被车夫狠狠摔进了坑里,许久,才有一声沉闷的声音从坑中传出来。 在场的江湖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想第一个伸头去看——适才若是他们没有眼花,已经可以确定那东西该是个人了,且是个赤条条的人,如今那人现在就在坑里,虽然不知道为何人会变成树,但是,在对方衣冠整理之前,谁也不想长鸡眼。 正在此时,马车中传来动静,那少年车夫见状,先脱下一件外衫,丢进了洞中,这才上前,恭恭敬敬的把马车上的人迎了下来。 来人大概年岁看起来在二十岁左右,身着华服,头戴银冠,虽然衣着华贵,却依然给人一种飘然欲仙之感,他的皮肤极白,白到显得眸色都有些淡,他生的其实有些女相,眉眼温和,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块温润无比的玉,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完美无缺的玉人。尤其是此刻大树消失,阳光重新洒落在街面上,更显得对方飘若欲仙。 有人认出来,大喜:“果然是沐之秋少爷!” 有人纠正:“如今已经是沐之秋神使了吧?” “神使亲自来到,莫非穆少庄主之事果然是涉及妖孽作祟?” “妖不妖孽的,神使都来了,怕什么?” 在议论纷纷中,沐之秋缓缓走到了坑边,他似乎有很重的洁癖,每走一步都极其的为难,恨不得脚下另外铺上地毯才行。 他眉头微皱,嘴唇微抿,这番嫌弃倒是给他添了一分活气,显得生动起来。 沐之秋缓缓走到了坑边,俯身,原本披散在肩上的长发随着发带垂落,他看了坑中的人一会,忽然笑了起来:“我认识你。” “上官米,好久不见啊。” 他明明是笑着看着那坑里狼狈不堪的人,但是眼神中的嘲讽却毫不掩饰。 这神情,上官米并不陌生,十七年前,那时候刚刚十岁的沐之秋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无声的嘲笑他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说啥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江湖人最初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之后,都炸锅了。 “上官米?是我知道的那个上官米?” “是不是沐之秋少爷有口音啊,其实应该是上官蜜吧?比如那个妖怪是上官蜜?” “......你听听你说的离谱不离谱?你家妖怪还搞姓氏呢?” “......天哪天哪,真是上官米啊,上官米怎么变成树了?” 也有人安耐不住的兴奋:“我就知道,上官米一定对桃花扇念念不忘!变成了妖怪都要来阻挠红颜知己的婚事!” ...... 嘈嘈杂杂之声越来越大,众人讨论的热火朝天,若不是此时沐之秋在那里,怕是众人都要一窝蜂上前,把洞口挤的话水泄不通了。 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许多的江湖人跃跃欲试,有几个已经开始偷偷用功夫蛇一样的游移上房,准备悄默的从上往下打量了。 上官米自然也听到了,纵然再反应不及时,如今也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境遇了。他羞愤欲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牙齿几乎都要咬碎,却不敢大声喊叫:“......沐之秋!你故意的!你故意让我出丑!” 沐之秋微微外头,露出一个笑,其实他一直都是笑着的,但是笑意很冷,又不到冷笑的程度,所以之前的表情只能勉强算是似笑非笑,一直似笑非笑的沐之秋如今终于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笑来,他果然嘲笑上官米:“我如何故意?你挡了我的路......俗话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还有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眼见我面前有奇怪之事,只是按照俗话来做,我又不知道被树妖吞下的人是你......” 上官米瞪眼道:“如今你若是想要找回穆胥和冯婉,就别让......” “别让什么?”沐之秋打断他,“别让别人知道,这坑里的人是上官米吗?不好意思,你说的太晚了......” 上官米险些被气死。 若是眼神能够杀人,沐之秋怕是早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沐之秋丝毫不惧他的眼神,依然淡定道:“我自然是要找到我的表哥和表嫂,但是你刚刚说的事情,得换一个。” 上官米忍着要当场跳出来掐死沐之秋的冲动,道:“我要离开这里,马上,还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 沐之秋微微一笑,就在上官米觉得沐之秋还想使坏的时候,他却说:“可以。” ...... 外头的热闹很是热闹,但是他们却听不见里头的热闹。 那个伙计被挤的喘不过气,不停地回头问掌柜:“掌柜的,他们说啥了?说啥了?” 掌柜的也竖着耳朵听,却也什么都听不到,他只看到沐之秋站在坑边淡然的摇着扇子,却什么都听不到——许多江湖人也要挤进去,却发现面前明明一马平川,却又感觉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那样,把沐之秋和他们隔开,真是严丝合缝啊...... 掌柜的费力扭头,去冲着岛刀刀大声道:“道长!道长这是咋回事啊?” 岛刀刀被挤的差点双脚离地,他艰难道:“这,这该就是结界吧......” 众人并不懂得什么是结界,词汇很是新鲜,但是因为适才周是的一番话,如今在场之人已经对岛刀刀道长刮目相看,于是纷纷对其投来敬佩的神情和夸赞:“道长不愧是高人啊!” 被挤的已经双脚离地所以显得特别高的高人岛刀刀:“哈哈哈哈哈过奖过奖......” 此时,只听到啪嗒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就听到前面的人惊呼连连,岛刀刀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一股力量过来,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无法控制的朝前倒了下去,这件事情发生的突然,一群江湖人本来挤得满满当当,忽然前方的阻力被泄,反应不及时,于是发生了如山崩一般的情况,众人跌作了一团,最倒霉的就是前面为首的一批人,有的大头朝天被挤到了坑里,好半天才哎呦哎呦的爬了上来。 乱成一团,根本缘故就是前方的马车,沐之秋,车夫全部消失,就在眨眼之间,那个在路中间施施然摇扇子的沐之秋如一副倒影那样的散去,最前面围观的江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是不是眼花,就感觉面前那一堵看不到的墙消失,他们大惊失色,本能想要站稳,奈何身后的人墙威力不容小觑,于是就发生了乱子。 幸亏围观的全是江湖人,故而只是简单的乱了一通,后面的更多江湖人发现人墙倒下时候反应及时,没有继续往前倒,于是前排掉进坑里的人只是掉进坑,并没有别的险情。 等到那些江湖人哎呦哎呦爬上来的时候,他们还有空想想:那位沐之秋少爷好生厉害,不光能把自己和马车瞬移搬家,连带坑里的家伙都能一柄带走哇。 岛刀刀直到被岳晓月和周是拽起的时候,脑子还是嗡嗡的——刚刚摔倒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头好像被一头牛给撞了一半,到现在整个人都觉得眼前是花的,好半天才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只长了一颗头。 岳晓月体贴的用发凉的手好心的摸了摸岛刀刀的头,同情道:“道长脑袋上老大一个包。” 岛刀刀连忙一摸,果然摸到了后脑勺位置,痛的叫出声来。 此时身后一个声音十分尴尬,道:“抱歉。” 岛刀刀一扭头,竟然是彭有期,彭有期也狼狈,身上是土,肩膀上还带着半个脚印,他看到岛刀刀看过,十分生硬的别开视线,但是架不住岛刀刀很是不识趣的追问:“你说啥?” 彭有期的太阳穴突突的跳,整个面容感觉都要扭曲,天知道他刚刚吐出那两个字对他而言是多么的别扭,偏偏眼前这个穿着破烂道袍的道士用一副近乎天真和故意的表情问他:“你说啥?” 好在一旁周是极会察言观色,替彭有期道:“适才事发突然,许多人都措手不及,有的时候,难免会发生误伤事件,彭大侠,很是抱歉的。” 周是笑眯眯的,一边拍拍彭有期的肩膀上的鞋印,一边有意无意的瞄好几次彭有期的额头。 岛刀刀果然发现彭有期肿胀的额头,他默默自己的后脑勺,喃喃道:“所以我刚刚以为自己是被牛撞到一般,却其实是撞到你啦?” 不这样说还好,一说,彭有期的脸就更绿了。 看彭有期的脸色,岛刀刀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刚刚想着要想出一些话圆过去,自己就被团团围住,那些江湖人七嘴八舌问他:“道长!好道长!您快算一算,这沐之秋少爷如今在何处啊?” “都说过,如今是沐之秋神使了。” “行行行,道长,快算算沐之秋神使如今在何方啊道长?” 这倒是难为道长了......道长若是能掐会算,那如今江湖那位百晓生的位置就该换他来坐了不是? ......他确实知道一些关于结界的事情,这结界简单来说相当于一个另外时空,不限地方不限所有,如今沐之秋可能在另外一条街,也可能在另外一个村,甚至可能带着马车和上官米在一个大树上,也或许在一个老鼠洞里......谁知道呢? 但是岛刀刀实在是架不住大家期盼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乌龟壳,准备占卜占卜。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玄门 众人哗啦啦围了上来。 这场穆家的婚礼发生的突兀,结束的也突兀,甚至许多江湖人还没有接到变故的消息,依旧风尘仆仆的在赶来的路上,毕竟穆家婚宴要办好多天,就连请帖时间都是按照江湖的位份排序的,所以第一天的时候,许多江湖大前辈都还没来,也因此有许多江湖人也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们想着,穆家的人还没来,江湖的高手们也没到,这一场变故到底是以什么形式结束也是未知,与其之后当个听众,不如这一场置身其中,也够往后吹好久。 所以到了第三日,不坪村中的江湖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在不停的增加——留下的江湖人忙着给新到的江湖人解释如今的场面,然后寒暄,久仰久仰,客气客气,然后再费劲巴拉的寻个座位或者空地叙旧或者谈天说地,有的干脆没有了位置,就抱着一壶酒,怀里揣着一兜子的牛肉,飞到屋顶上晒太阳,是的,晒太阳,因为江湖人在屋顶喝酒吹风几乎成了个潮流,以至于不坪村中屋顶到了夜晚尤其是月朗星稀的时候也成了一处收费景点,没钱的江湖人连屋顶都上不去,于是要么干脆爬树,要么就白日看月。 虽然听起来无情无义,但是许多江湖人现在依然留在这里的缘故,很多确实是为了看热闹。 当然也有不少侠义心肠爆棚的,想要义不容辞,但是义不容辞的前提得有,要么是那位白影的身份,要么是有没有人看到这白影究竟从何而来,去哪个方向找,或者,干脆广发英雄帖,以穆家的实力,只要一声令下,一碗血酒摔下,足够可以让整个江湖天翻地覆。 但是,穆家一声不吭,至今为止,一声不吭。 那位一开始急的晕过去的穆管家醒来后,就像是忘了什么事情一样,满脸歉意的开始一一致歉等等,对于一些江湖上特别重要的江湖人士,还亲自道歉了,问题是,现在是周全这个的时候吗? 桃花坡的喜房依然原样未动,但是,除了喜房之外,其他都已经归置原位了——包括那些酒宴上的桌子,都已经一一按照登记时候的去吃返回了。 不过半日功夫,宾客门就从酒席上回到了客栈中,虽然依旧是同一副座椅,但是不同的是原本是美酒好菜好彩头,如今却是成了江湖的老三样:白酒,花生,阳春面。 自然会有不少的江湖人觉得落差,不过转念想想,如今也不是喝酒吃花生米嗦面的时候,大事要来啦! 结果这大事,足足等到了第三日,才迎来了这位穆家人。 但是这位穆家人的身份却让江湖人的心凉了一分:“若是来得时沐之秋,岂不是表示,穆家的少庄主和夫人,包括那两个倒霉蛋凶多吉少了?” 玄门之事,江湖人不懂啊。 就在集体懵懂时候,忽然发现,咱们江湖人中,有个懂的! 在场的江湖人都沸腾了 江湖人尚且震惊于穆家是从何处的招惹玄门这事上的时候,又眼睁睁看着岛刀刀皱着眉看着从龟壳中倒出的铜钱。 周围的江湖人已经多少明白,这叫六爻占卜,它起初是用50根蓍草进行预测,之后演变成为“以钱代蓍”,预测者将三枚铜钱放于手中,思其所测之事,让所测信息融贯于铜钱之中,合掌摇晃后放入卦盘中,掷六次而成卦。 简单说起便是如此,但是各中复杂之处就无法用语言三言两语说个明白的,尤其是对于江湖人而言,什么周易梅花易数听起来更是比武林秘籍要高深莫测的多,看一眼都头疼。 之后随着时间推移,也有人开始用龟壳代替手掌,毕竟从古至今,龟都被赋予灵兽的称呼,神龟有灵,自然要比手掌算起更准。 卜卦的岛刀刀看起来很是像那么一回事,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刚刚结结巴巴的窘态,他眉头紧锁,神情庄重,使得在场的江湖人都跟着屏气凝神起来了。 岳晓月偷偷抬头看了一圈周围,觉得很有意思,她偷偷笑了笑:适才在真正的玄门弟子沐之秋面前,这些江湖人还是一副看热闹的态度,却在这个看起来并不是专门擅长此道的半个玄门弟子半个江湖人的江湖道士面前,很是有了一副参与感。 难道其中缘故,只是因为岛刀刀道长是江湖人?自然人? 岳晓月还在想着,弯着的嘴角落入周是眼中,周是很快在她察觉之前低头,装作并未发现的样子,因为很快,岛刀刀的结果就出来了。 岛刀刀惊叹:“怎么回事......” 在场已经有江湖人开始不耐烦起来:“道长,究竟结果如何啊?” 这话一出,不少江湖人也按耐不住,纷纷催促。 然而岛刀刀却视若罔闻,依然喃喃自语:“好怪的卦象......明明失踪的是四个人,我却算出来其实只有三个人,但是,另外的,却不是什么死人.......” 丢了四个,算出来三个,一个还不算是死,那是怎么回事? 在场的江湖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硬着头皮道:“难道......另外一个是鬼?” 说话的是璇女,她本就被那日的事情吓得不轻,这两日特别爱跑去晒太阳,一改往日珍惜皮肤不愿意烈日损伤肌肤的娇气,宛然一朵太阳花一般的活泼。 璇女说着话的时候都觉得浑身发冷,感觉袖中的胳膊在一粒一粒的起鸡皮疙瘩。 幸亏岛刀刀摇头:“无鬼。此次事件,无鬼,倒是有神。” 无鬼,有神......在场的江湖人沉默了。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推断错了方向,他们总是想着这件事情是不是冲着家大业大的穆家来的,要么就是冲着穆家唯一的继承人穆胥来的,却实在是忽略了这个隐居了十年的新娘桃花扇。 若是,换个方向想一想:事情发生的事件是桃花扇的婚礼,事情发生之后来的人是沐之秋,而沐之秋,江湖上有人知道,沐之秋十五岁那年,确实远离红尘,但是他不是出家,而是奉神,这天下,唯一可以光明正大奉神的地方,就是九落山上的奉神殿。 而绝大部分的江湖人也知道,十年前,桃花扇曾经为寻找上官米,持剑闯过奉神殿。 而出手营救桃花扇的人中,出力最多的就是穆胥。 桃花扇被救出之后,几乎等于退出了江湖,搬来了不坪村隐居,之后每一年,都会有一个人前来不坪村探望,说是叙旧,但是除了穆胥之外,其余的一些人,其实明面上看,之前并没有和桃花扇有什么交集。 再之后,桃花扇就嫁给了穆胥。 而这十年中,奉神殿一声不吭,竟然一声不吭? 如今想来这三日发生的种种,在场之人无不佩服奉神殿的城府,果然是干大事的,沉得住气,若是那十年时间,桃花扇心如死灰,无论是杀是刮,对于桃花扇来说,最多不过头点地,江湖人嘛,谁还怕这个? 但是十年过去,别说桃花扇了,就算是一般人也会觉得这事翻篇了,于是想着开始新生活,结果...... 好手段啊,不愧是玄门啊。 在场之人纷纷觉得,今日的不坪村,真冷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高处 同样感觉到刺骨寒意的还有上官米,他牙齿咯咯作响,眉头头发包括睫毛全部结了一层薄霜,他尽量把自己缩的很小,试图不让体温散去的更快,但是无论如何努力,他目前的现状也只有一件很薄的外衫。 他看着一旁悠闲坐在豪华的马车上的人,心中的恨意如滔天的火焰,刚刚燃起,又被冻上。 他不敢高声语,绝对不是因为恐惊天上人。 ——他如今深知自己的境地:他处在一处不知名的独峰峰顶,且峰顶极其狭小,堪堪只能容下他一人躺卧坐立,而且这山峰邪门的很,恐惧的很,他曾经试图咬牙下去过,结果却在下了一片云之后发现这山峰之下竟然陡然变窄,如一个立式的高脚杯盏那般,如今他就在杯口中,而那杯脚位置,甚至还缺了许多,变得十分的细瘦,很难像是能够撑过多少动作的样子。 而且这山峰,在云上,时不时会刮风下雪,刮风下雪都如此的凌厉,那若是日出时候,又会如何呢? 上官米不知道。 上官米痛苦呻吟,用尽力气咆哮:“你到底要怎么样!是杀是刮,你倒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要来折辱我?” 类似于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许多,但是隔壁的马车如聋了一样纹丝不动,是的,马车不动,因为他现在很是清楚,这个马车,是个活物,从刚刚马车“咬”着他把他带到这块独峰上丢下之后,马车还呸呸呸吐了几声,似乎很是嫌弃的模样,在上官米的惊恐中,马车施施然如猫狗那样抖了抖,瞬间就从一辆轻纱幔帐的马车变成了围挡这厚厚毡毛的温暖的车厢。 不必看,就知道车厢中会有什么,会有厚厚的坐垫,柔软的皮毛,有温暖的熏香,还有施施然躺在那里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赏雪的沐之秋。 “我要死了,”上官米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且是不停的重复的闪过,“我会死在这不胜寒的高处。” 随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的拨开车帘,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从其中传出,沐之秋的半张脸露了出来:“你为何会觉得我是在折辱你?实在是奇怪的紧,如今这仙界,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仙界...... 上官米冷笑:“这是哪门子的仙界.....” 虽有诗云:“...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但是这到底是古人的想象,沐之秋随意捏造一个幻想或者结界,就妄图想看着他死在这虚幻的仙境,实在是可笑至极。 沐之秋笑笑,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也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说道:“你若是肯告诉我我表哥和表嫂以及另外一个人的下落,我自然会放了你,不光是放了你,还会让上官米从未出现在不坪村,否则,想必后果不是你能够解决的吧。” 不等上官米说些什么,沐之秋又道:“不光是今日的事情,倘若穆胥和冯婉出了什么事情,哪怕是你百口莫辩,落到江湖人人的嘴里,再如何残忍令人发指,只要加上一点点所谓的情谊,就会变得暧昧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一想到无论什么案子,只要掺杂了爱恨情仇这样的调味剂,一碗黄连汤都能咂摸出一点甜......凡人啊......” 沐之秋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 像个面对不肯用功还耍赖的学生的夫子。 无奈中包含着明显的宽容,又带着一丝可以察见的慈爱。 他对于凡人是这样的态度,可是等到扭头看自己的时候,神情变得只剩下冷漠:“但是你不一样,你做下的事情和情爱无关系,但是足够让你这一辈子无法翻身,你以为天知地知你知,其实还有我知道。” 上官米冷笑:“我并未做过什么别的事情。” 沐之秋看他不肯上当,又笑起来,看着和善极了,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也足够让上官米五雷轰顶:“七年前,你在临安,挖了一个死去少年的坟,是不是?” 沐之秋继续道:“虽然那个坟墓中是空的,但是对于凡人来说,有死者为大的说法,所以这件事情,在凡间,过不去;同时,你开了棺,取走了一样东西,这件东西,在修仙界中也非常重要,事关那位少年,这件事情,在修仙界,也过不去。” 他在诓我...... 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这些年来,他在人间,在修仙,哪里遇到过麻烦了?真是在诓我的。 上官米这样想,于是盯着他一言不发,他本就冻得脸色青白,所以沐之秋也不用来观察他的面色变化猜测他的反应,反正他也不在乎。 沐之秋又是笑笑,回身取了一个东西,就在上官米以为他是取什么物证的时候,谁知道他却是去拈了个果子吃了。 沐之秋吃了个蜜饯,又接过用手帕托垫的一块烤红薯,红薯烤的非常香,热气腾腾,稍微掰开就有甜蜜的汁液流出,那么烫的烤红薯,沐之秋却吃的很是优雅,他用一根银勺慢慢的挖,一点一点的送入口中,吃的专心致志。 上官米被这样的吃相看的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在这样的环境下,什么修仙,什么得道,什么机缘都统统被他丢在了九霄云外,如今他最大最大的执念,就是一块红薯,烤的冒烟的,金黄的红薯,那在手上的时候热度会烫的他忍不住要撒手,但是对于这种严寒之下难得的温暖,他根本不会放弃,就算是把手烫到起泡,他都会牢牢的抓住那块红薯,然后连皮一起塞进嘴里,热气冲手上送到嘴里的时候,他的舌头烫的发直,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很快额头上会冒汗,并且睫毛上的冰霜会被泪水融化,他短暂的获得了新生。 ......但是这一切都是想象,他依旧只有一件薄衣蔽体,依旧冷的手足发木发硬,依然被风雪吹的无法睁眼,他的头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了,哪怕是现在有个刽子手把他的头砍下,他的头怕是也会无知无觉的继续麻木的眨眼。 沐之秋在他用刑,逼问他穆胥和桃花扇的下落,但是他无话可说,实在是无话可说的。 上官米往嘴里塞了一把雪,用口腔中一点点的温度融化,然后咽下,那一口水缓解了他的嗓子,同时伴随吞咽的动作,他的喉咙也疼痛难忍。 他看着沐之秋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也是被困着的......若不是你出现,把那树妖降服,怕我就......” 就如何,他并没有说出去,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 这些年修仙之路不算是平顺,甚至还算得上是坎坷的,否则他不会连一个年轻人都打不过,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个小姑娘放出的宝物吞噬,当时眼前变成黑暗之前,他还听到那小姑娘说:“.......云乔你果然说的不错!他果然不是好人!坏东西!” 第一百八十章 坏东西 我不是坏东西......上官米在心里坚定的说。 他是个虔诚的、一往无前的修仙者,修仙者一心修道,抛却红尘,既无钱债,也不欠情,如何说是坏,坏又从何处说起? 更何况,他来此的本意,只是想看到冯婉幸福。 他抬头看着马车上的沐之秋,那辆马车就这样飞在空中,凌驾于云端之上,而端坐在马车上的沐之秋已经吃完了烤红薯,正在仔仔细细地用帕子擦干净自己的手指,等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喝了一口茶,很满足的眯了眯眼,像一只在阳光下吃饱了打盹的猫仔。 他的一切行为如此的随意和自在,并没有传闻中修仙者那样的清冷和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任凭是谁,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都不会怀疑他非神非仙。 原来神仙是这样的...... 上官米回忆起那个甚至没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他甚至并没有看自己一眼,可是在穆胥面前,他却那天的引导他,告诉他冯婉的所有,都可以去找他承担一半,甚至,他可以一立承担,自己去死,毕竟,他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若不是他当日不告而别,冯婉不会苦苦寻觅;若不是他当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断个干净,冯婉不会多年不肯死心;若不是他......冯婉不会闯入九落山,甚至把一切怀疑到了奉神殿的头上,她无法接触奉神殿的神使,如此只能够去拦截那些信件,想要看看那些回馈的信件是不是同样的内容,似乎只要如此,就能够证明奉神殿说的话不是真的,只是在敷衍她,如同敷衍那些同样渴求真相的拜访者一样。 她太过于想要一个回答了,太过于想要一个真相了,但是真相到了她面前,若是与她的预想不一样的时候,她又要本能的否定......这就是凡人啊......如此的执拗,顽固,生生不息...... 上官米口中发苦,他道:“所谓的真相,你难道不知道吗?” 沐之秋听了这话扭头看过来,他眼神中充满了惊奇,震惊,不可置信:“我为何要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掐指一算,全然知晓,若非穆家来了消息十万火急催着我上路,我现在还在九落山快活的很,用不着如此这般行李都还没收拾好就来。” 这下轮到了上官米诧异:“难道,之前喜宴上的,不是奉神殿的神使?” 沐之秋奇道:“奉神殿的神使各个都懒得出奇,平日里最辛劳的动作就是去采摘草药,且是站起来举手摘果子.......而且奉神殿有口欲约束,想来吃席都只能喝清水,来了做什么?白送礼吗?” 上官米咬牙道:“可是冯婉当年闯了奉神殿......” 冯婉闯奉神殿? 有这事? 沐之秋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你是说当年冯婉住在九落村中无意中伤了信使的事情?这有什么?她伤了信使,确实事情可大可小,但是我那位远方哥哥,就是穆胥,他当日就已经奉上黄金百两赔罪,那两位信使都没有计较,奉神殿何必小心眼?” 上官米瞠目:“可是......她不是被关了九个月?” 江湖上都是这样传闻,就连冯婉和穆胥都没有一句解释,十年来这样的传闻虽然随着桃花扇退出江湖而渐渐沉积,可是在穆胥和桃花扇的婚事传出之后,这件事情又再度被翻起,虽然更多的江湖人说的重点已经变成了穆胥苦守十年终抱得美人归,可见人心都是肉长,当年奉神殿之事,真是患难见真情啊云云。 很多故事会随着结局的走向而改变观点和看法,但是唯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故事的起因,冯婉因为苦寻上官米而得罪奉神殿,穆胥为了营救冯婉而倾尽全力,最终痴情公子打动美人芳心,终成眷属。 这是个好故事,哪怕是听在上官米的耳朵里。 可是如今沐之秋说,奉神殿不打算算账,而且这件事情在十年前就已经翻篇,那么,他们那日遭遇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 沐之秋很是热情,告诉他:“当年,除了九落山神官这事之外,冯婉确实曾经闯过奉神殿——凡人嘛,总是不容易轻易死心的,哎,这就叫什么?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并且,她是持剑闯入的,闹的很凶,她被打的也很惨,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小神使,只能旁观这件事情的开始和结束,不得不说,上官米,当年,桃花扇对你真是一往情深啊。” 他越说越是笑容满面滔滔不绝,一开始的清冷孤傲如今在这风雪中是一点不见,倒是像个爱说八卦的无聊男子,上官米如今冻得浑身僵硬脑子发木,都忍不住想这九落山是有多么无趣,连当年从小就不爱说话的沐之秋去了几年都像是憋坏的样子。 上官米沉默,他如今已经知道不需要大声说话——他已经看出来了,这眼前看似高处,独峰,落雪等等,其实应该同样类似于结界,因为若是按照现实中看,尽管他内力深厚,但是若是真的只用一件夏衣避寒,他早已经冻死好几个轮回了。 哪里会有如今这样的坚持,地府阎王面前的茶都凉了好几壶,他都没有去做客,也算是显而易见了。 他张口,刚刚张开一点嘴巴,雪花就飘了进去,他不得已咳嗽一声,才慢慢道:“你一个......怎么能去打趣你的嫂子?” 他这话说的,很像是一个长辈看待一个小孩的口气。 其实这也不算是违和。 上官米确实见过小时候的沐之秋,那个时候沐之秋是穆胥身后的一团小团子中的一个,生的粉雕玉琢一般,穆家的小孩都生的很是好看,但是沐之秋特别令人在意,一方面是他性格孤傲,不爱凑堆,总是一个人骄傲的落在人后,远离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另外一方面就是他的眉心点了一点朱砂,红色的朱砂记点在如玉的脸上,加上他那个时候总是穿着一件大红的褂子,小羊皮靴子,鸦翅一般的头发,衬的他如观音坐下的童子。 而之后他也知道这一点朱砂的含义,确实是童子的意思——他被九落山的神明选中,满十五岁时候就会去侍奉神灵,因为知道他在家中时光不会太久,所以穆家上下都极其的宠爱他。 上官米见他的时候不多,但是印象深刻,上官米实在是无法把眼前这个滔滔不绝一脸兴奋的沐之秋和当年那个从小就知道如何矜贵自持的小童子联系起来。 上官米耐心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既然来了,难道不是应该去救你的哥嫂?我和你说了,一开始就说了,这件事情,并非是我做的,我做不来的。我这一次出现在不坪村,并没有任何恶意。” 他说的诚恳,此时若是换一个人,怕就信了。 但是沐之秋不是别人,他戏谑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但是冷意也浮现了:“你当然没有恶意,可是,你是带着恶意来的啊......” “我说了我没有恶意......”上官米起初无奈,想着继续解释,但是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他此刻感觉学业都凉透了,自己从里到外都像成了一个冰雕一般,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简直可以用可怖来形容。 沐之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还真蠢......真以为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和你拉扯闲聊?我说的哪一句是废话?” “我说你无法翻身,你觉得我是在用另外一件无关的事情恐吓你,你觉得穆胥和冯婉失踪确实和你无关,所以你心下坦荡,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冯婉这些年来从未踏出过不坪村,穆胥这些年满心只有冯婉,他们两人如何去招惹玄门?而他们这一次唯一会和玄门扯上关系的,除了你,还有谁?” 上官米大声道:“我这十七年来,也并未的罪过玄门!” “你还真是厚脸皮”沐之秋摇头,索性讲了个明白,道,“当年你苦苦寻觅仙门踪迹,不惜多次拜访九落山,虽然被奉神殿拒之门外,却还是想方设法在九落山做了一名仆人,这一做就做了多年,多年后有一日,你忽然不辞而别,失踪遁隐,从此江湖天下再无你的踪迹。后来又过了几年,临安木家办了一桩白事,白事过后,那座新坟却被挖开了,虽然盗墓贼的手法实在是精妙,精妙到守护的书童都未曾发现,但是,就像是坊间的那句话一样,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我都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 随着沐之秋的话,上官米的表情一寸一寸的木了下去。 他愕然:“你如何知道?” 顿了顿,他又反应过来:“既然那书童都未曾发现,除非......” 沐之秋道:“不需要除非,那木家少爷的坟前有三棵树,代表了棺木中的三件宝物,只要丢失一样,那其中对应的一棵树就会枯萎。” 还未等上官米再说些什么,沐之秋又问他:“你慢慢想,慢慢回忆,这都是往事,不着急。不过你可以想一想近日的,那日婚宴上,你有没有遇到故人啊?” 沐之秋耐心道:“你盗走了临安木家的宝物,按理来说,这么多年,你应该草木皆兵才对呀。” 木家......临安木家......那个空棺的主人,叫什么来着?木什么? 在风雪中,上官米的耳畔似乎飘来一句话,这一次,他听了个齐全:“.......木云乔你果然说的不错!他果然不是好人!坏东西!”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亡羊补牢 木云乔......那个年轻人叫木云乔,他会术法,会用结界,甚至能够看破他人的结界,毫无疑问,他是个术法高深的修仙之人。 “他怎么可能...”上官米依然不敢置信,“他不是.......” 沐之秋歪头看他,像是在看一个笨蛋:“你开过棺的,那木家的少主死没死,你不是最清楚么?” 上官米道:“可是......” 可是修仙之人的死亡,和凡人是不同的,凡人确实,死了就是死了,一具肉身没有了灵魂支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产生变化,逐渐的腐朽糜烂,最后变成一副白骨。 但是修仙者不同,至少他知道的,修仙者的消亡,是真正的消亡,魂飞魄散,灵体散落,最终化成风化成土化成万物。 那个时候对于死亡还尚未有过什么明确想法的上官觉得,真是心向往之。 所以他当时打开棺材发现里头是空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往假死这方面去想,而是第一时间觉得,果然如此;第二念头便是,果然是修仙之家。 而当时他在那本书上看到的,内容中,确实有着关于临安木家与修仙者关系匪浅的证据。这也是促成了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的最大缘故。 他想解释:“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冲着那孩子的棺木去的......我本意是想修仙,只是知道临安木府有仙缘,故而想要拜访......谁知道......” 谁知道等到他赶到临安城,尚未准备好措辞,就听到了一则白事。那家在临安城中素来有水上华府的木家的小少爷夭折,木家的夫人哭晕了好几回,白幡已经挂了起来,都说夭折的孩子并不能够大办,也不可安葬祖坟,但是木家依然隆重的把自己的儿子的棺木抬进了木氏的位置。 心情沉重,上官米在人群中看着那小小的棺木缓缓而过,那棺木看着和寻常的棺材要小一些,表示这里睡着的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一个少年,可是又无比的沉重,因为父母的爱意和悲伤,以及,陪葬之物。 在人群中听说,葬礼之后,木家或许要连续三年时间闭门谢客,木家的家主脸色发白,唇色皆无,他颤抖的手扶着棺木,眼睛通红,含着泪看着黄土一点一点的埋没,最终无声的离去。 之后,全走了,周围空空荡荡,唯剩站在暗处的上官米。 他沉默着,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若不是如鼓的心跳,还以为这是个石头人。 这和现在在独峰之上的情况一模一样,在这个时候唯一不同的是,上官米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真的像个石头。 他好久之后才喃喃道:“那个孩子.......” 怪不得......他心中不停重复这句怪不得,怪不得许多东西......怪不得那个孩子与他素不相识却在那时候故意针对他,怪不得他几乎要作死他,怪不得...... “怪不得他当时那样的表情......”上官米喃喃自语。 沐之秋冷眼看着他,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冲着他抬了抬下巴,说:“这下你知道,你为何无法翻身了吧。” “于凡人来说,你挖人坟头,罪该万死;于修行来说,你为了一己私欲,夺他人存活机会,天打雷劈......上官,你自己想一想,你这修仙之路如此坎坷,焉知不是你自己造的孽呢?” 上官米喃喃道:“所以,所以这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 沐之秋点头:“你现在才知道,看来你慧根也不怎么样嘛。怪不得在奉神殿待了那么久,结果只找到了那么一个缺德的法子。” 沐之秋见他一直呆着,于是主动问他:“你从那棺木中,拿走了什么东西?” 他这句话不是正经的问,而是只是会阐述,他继续道:“.......你要还回来,然后作为交换,换回穆胥和冯婉。” 上官米猛然抬头,一双眼睛血红,是布满血丝的缘故:“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是不是?” 沐之秋道:“我如何知道?就连你,都是送到我面前我才知道的......或许,他们也如和你一般,被哪一棵树给吃了吧。” 沐之秋说道这里,打了个响指,霎那间周围云开雾散,风雪停歇,他看了看马车之下:“这茫茫群山,你猜,他们会在哪一个树里呢?” 沐之秋继续说:“你若是继续迟钝,那树精就要把穆胥和冯婉啃一具白骨了。” 他语气柔和,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急:“你自己也被抓过,想必还能回忆起来你是如何被一点一点吃掉的?” 话说到这里,上官米立刻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他顿时就明白了,他当时抓那少女挟持无果,反被拽入一个黑暗的空间,之后立刻感觉自己手脚被缚动弹不得,耳边是轻微的沙沙的声音,像尘土打在窗纸,又像是春蚕在啃噬桑叶,还未等他分辨到底是前后者,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那是树精啃噬自己的声音,而时间有限,树精只来得及吃掉他的衣裳,还未咬到皮肉,就被沐之秋的马夫一鞭子抽得把他吐了出来。 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关于他的树精,离奇的来到了不坪村的大道中央,还拦住了沐之秋的马车,想必也不是巧合,而是那个叫木云乔的人在对沐之秋示警,如今沐之秋接到示警,要从他手里要回东西,换回穆胥和冯婉。 想想也算是能够解释的过来:上官米是因为在奉神殿中看到的消息,才知道的临安木府,之后才发生了他开棺盗墓的事情,这一切既然从奉神殿开始,自然也需要让奉神殿去结束。 沐之秋出现在这里,不算是一个意外。 他应该出现,也必须出现。 这很合理。 风雪停歇的时候,周围实在是干净的不像话,不光是面前华贵的马车中的沐之秋,还是独峰之下的茫茫山林,上官米默不作声的扒着,看着下方的山林,忽然抬头对着沐之秋露出一个笑来:“修仙者会结界,这是我知道,因为我也会,结界还有一个威力便是放慢时间,我心想,作为穆家的亲眷的你都不着急穆胥和冯婉的生死安危,那么这结界的时间一定不长。” 沐之秋道:“所以呢?你还打算在拖延一番?别忘了,东西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大错已经铸成,如今不想着亡羊补牢,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吗?” “亡羊补牢.....一错再错......究竟哪个更叫人错上加错呢?”上官米喃喃道,“这江湖许多人都称不上是真正的光明磊落,我就不信这修仙界还没有讨巧成功的!” 上官米忽然装若癫狂一般站起来,他披着一袭薄衣,散发,居然也穿出理直气壮的威风来:前者与我而言是功亏一篑,而后者,我或许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沐之秋若是你,你选择什么呀?” 他没等回答,也不打算等到回答,就头也不回的直接从独峰山跳了下去。 沐之秋是万万没想到上官米会选择这一条路,他没任何反应,眼睁睁的看着上官米急速掉落,风烈烈的吹着他的薄衣,有那么几回撇到一些什么,还挺......辣眼睛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辣眼睛 沐之秋十分短暂的愣神,然后是收回目光,就在他还想拈一个果子吃的时候,一摸,果盘却是空的。 沐之秋困惑看去,却发现马车内的食盒盖子大开,一个圆溜溜白生生的屁股撅着,生探头在里头各种的翻找。 老天保佑,他已经看过一次屁股了,就算是眼前这屁股白软圆萌,他也依然觉得有轻微的烦躁从心头升腾而起,他出手稳准狠,一把抓住那东西的一只脚,把对方从食盒中提溜出来。 一看,乐了,竟然是个白白软软的萝卜精,那萝卜四脚朝天,嘴里还塞满了桂花糕,桂花的花瓣糊了它一脸,猛得看过去,像点了一脸的麻子。 一脸麻子的萝卜精此时此刻正在沐之秋的手里不停地挣扎,倒是不害怕。 沐之秋奇道:“我从未见过有吃食主动送到我们修仙者眼前的......小萝卜,你难道不知道你们这种精怪对于我们修仙者来说,就是最好的饱腹口粮吗?” 他说着,很是故意的舔了舔牙,在小萝卜精怪看过来的时候故意呲牙。 一般情况下,这萝卜精怪应该要开始哇哇大哭了,沐之秋恶趣味般地等着这一切,他平日里也喜欢招惹精怪,最喜欢在这些精怪打呵欠和大哭的时候把手指头伸到它们嘴里,然后看着精怪们一边无语一边大哭乐个不停。 结果眼前这只萝卜精怪一点惧怕都没有,它一个躬身,在沐之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直接超到了沐之秋的手上,然后张嘴,狠狠咬了一下沐之秋的手指头。 痛,但是没破皮,却也着实吓了沐之秋一跳,他本能松手甩开,萝卜精怪接着这一股甩开的力道直接跳躲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怀里,又是屁股对着他的那种躲避方式。 沐之秋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小小的,如芝麻差不多的牙印——好吧,这算是另外一种方式的,把自己的手指头送进精怪嘴里得到的恶趣味。 沐之秋抱怨:“你看看带的小东西......赔钱!” 已经换下马夫那一层皮的木云乔摸了摸萝卜精怪,头都没抬,道:“你要是不吓唬它,它为何要咬你?” 这可要好好掰扯掰扯:“要不是它偷吃我的食盒中的东西,我为何要吓唬它?” 木云乔没话。 沐之秋自动把这举动理解为了无话可说,于是洋洋得意开始讨赔款:“我可是金贵的很,在穆家也好,在奉神殿也罢,都是金尊玉贵型的,若是说你还是临安木府的少爷,想必也还能配得起我两根头发丝,但是现在嘛.......” 沐之秋眼珠子滴溜溜转:“我也不为难你,你告诉我,当年云府真人给你布下瞒天阵法的时候,棺木中到底搁着什么好东西?” 木云乔很无语的看他一眼:“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想救你的表哥.......” 沐之秋立刻道:“如何这样说?!若不是我心系我表哥,我如何能够披星戴月的赶过来?我如此辛苦逼问那上官,你可是知道的,做一个幻境结界可不容易。” 木云乔看了看从幻境结界中跳下去的上官,沐之秋偷懒,把结界设在了不坪村村外的一棵大树上,此时的时间点不坪村的住房已经不算是过于饱和,所以留下的武林人士也算是能够拼拼凑凑的住上客房,不至于要如头一日那样睡在树上,不然那个江湖人忽然看到一个衣不蔽体的大汉腾空出现,就算是不吓死,大概也要吓的掉树。 木云乔道:“你也不必如此鼎力相助,你现在不应该去赶紧找你表哥和表嫂么?” 沐之秋笑眯眯道:“不着急,如今这上官在我们手里,到时候实在是不行,我也会大义凛然的那上官去交换我表哥表嫂的。我表哥痴情,苦守多年终于抱得美人归,怎么着也不能让他把憾事落在这时头上呀。” 沐之秋在食盒里挑挑拣拣,发现这食盒果然被那贪嘴的萝卜糟蹋的不成样子,连一个存货都没有留下,他忍不住道:“回头你把这萝卜精怪送我呗?怪好玩的。” 他说的不怀好意,还对那萝卜龇牙,吓的萝卜越发往木云乔怀里钻。 木云乔没理会他这句,只是道:“看来这上官真是要东西不要命啊,你都吓他到这个程度,他还是不肯交出偷盗的东西。” 沐之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可不是么,我今儿才算是见识到了凡人的要钱不要命......似乎对于凡人来说,一无所有比当场去世还要可怕......啧啧啧......你说说,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霸占了多年,如今看看,反而理直气壮起来了?” 他摇头:“人啊,就是这样,骗着骗着,就首先把自己骗过去了。” 木云乔道:“是啊......骗着骗着,就觉得似乎是真的了呢......” 沐之秋道:“他躲了许久呢,从奉神殿离开之后,就一直失踪,别说桃花扇满江湖的寻他,他作为江湖人,在江湖上不是没有债的,多少江湖人看着他榜上的名字耿耿于怀,怎么肯他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他若是消失,岂不是那地位就再无法撼动?可是无论那些江湖人如何找,就是找不到,你说奇怪不奇怪?如今好容易出现,你可不能叫他跑了。” 沐之秋还想了另外一件事情:“他当年能偷你的东西,焉知这些年不会去偷别的东西?说不定他的手段更高些了呢是不是?” 木云乔道:“他的目的是要修仙,可是一个毫无慧根也无仙缘的人别说想要得道修成正果,哪怕是从何修起估计都是苦难,所以他才从你们奉神殿下手,之后打上了我们家的主意,说到底,他就是要垫脚石,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踩着这些垫脚石,走上仙路。如今他到底是什么本事,怕你还没有试探出来。” 沐之秋不以为意:“三脚猫功夫。” “你莫要小瞧他,”木云乔提醒他,“他一个宁死都不肯交出偷盗东西的人,难道会真的不怕死?你的结界独峰看着就毫无生还可能,他怎么敢真的跳下去?” 三言两语,点播透亮,沐之秋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早就看出这独峰是结界,而且还是不会致命光吓唬人的那种,所以他才......” 反应过来,沐之秋大怒,趴着马车几乎探出去一半:“难道他跑了?” 木云乔道:“这倒不会。” 他胸有成竹,看的沐之秋一愣一愣。 ...... 下方,衣不蔽体的上官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震地他半晌没有缓过神——果然不出他的意料,沐之秋的结界确实只是设置在了树顶上,怪不得那独峰看起来长得别扭,原来是一颗杉树原型。即便如此,从杉树上跳下来也吃了点苦头,但是对于其他来说,这不算什么。 上官米看了看四周,断定这里还是不坪村,想必如今江湖人都集中在悦来客栈那条街上,周围民居村舍应该很是安全,到时候他怕是连戒备都不需要,大摇大摆就能出去,顺便还能顺一身干净的衣裳体面的离开...... 寻思到这里,上官忍者臀部的剧痛站起,一双赤脚还未来得及迈开一步,腰间忽然一紧,低头一看,一条细长解释的鞭子就拦腰阻隔了他,不光如此,那鞭子如活的一般,在他身上饶了几圈,牢牢捆住了他。 上官心中警铃大作,回过头来,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三个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年轻的刀客,还有一位,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黄毛丫头。 那丫头一看他转过来,当即一声尖叫捂脸转身:“啊啊啊啊啊辣眼睛!”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天助我也 上官米大惊,当下意识就要捏个诀逃跑,奈何那中间道士模样的眼疾手快,大喝一声:“呔!还想逃!休要走!” 然后哗啦一下往他的脸上丢了一把符纸,符纸如有意识一般朝他扑过去,并未幻化任何,但是却牢牢地把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严格来说,那一把符纸的数量,无论怎么个生拉硬扯,都不会足够把一个大活人给包裹住,但是奇怪就奇怪在,原本是正常大小的符纸,等贴合到他身上的时候,竟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像玩命生兔子的兔子那样,原来越多,一层一层,直到把上官牢牢包裹。 任凭上官米此刻本事通天,在被鞭子束住,同时周遭又是一层厚厚符纸镇压,他是半点本事都使将不开。 他用符纸仅存留下的三个孔洞中的两个(还有一个就是鼻孔,透气的)去看那三人,黑豆大小的洞口射出他愤怒至极的目光啊...... 奈何那三人是一点也没被他炙热的目光影响到,那少女缘故他不在辣眼睛的打扮而别扭且嫌弃的转过头,那个刀客模样的年轻人忙着拍那道士的马屁:“不愧是道长!果然算出这厮在东南方位置!且一出手就将其镇住,道长果然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道长被吹捧的脸皮红红,很是谦虚一番:“哪里哪里......” 那刀客顺嘴道:“哪里都是高手,道长神机妙算,出手果决干练.....” 好家伙,谦虚之词都给整成了一本正经,那道长都只能够红着脸致谢了。 ...... 这三人自然就是岳晓月、周身和岛刀刀。 还说当时不坪村所有的江湖人屏气凝神看他卜卦,岛刀刀卜卦出的答案,乱七八糟,有神灵,有鬼神,有东南方向,有......向死而生。 这卦象放在面前,引得在场的江湖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都不知所措起来。 江湖人需要一个主心骨,也需要一个站出来振臂一呼的人,那么其他的人只需要相应跟随或者默默退出就好,虽然不乏硬着头皮上场的,但是无论如何,在高声跟随的时候退出也不算是丢脸的事情。 但是这个时候,江湖人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容易穆家来了人,一下子又跑了,江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 这事说归到底,都是穆家的事情,那个白影,姑且算那个消失多年的上官米,他也早已经退出江湖改修仙道,如今这回的恩怨,到底是是江湖事,还是玄门家务,还真是一下子吃不准的。 若是这个时候,穆家的人来此振臂一呼,那么不坪村留下的江湖人毕竟是会跟随的,但是现在,穆家来了又走,实在是态度不明啊。 在场之人已经漠然了很久,久到岛刀刀站得腿麻,偷偷的扭动了一下脚脖子,然后肚子在此时此刻发出咕噜的一声,闹成了他此时的饥肠辘辘。 这声音似乎能传染,不多时,周围也纷纷传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掌柜的此时一脸尬笑的打破僵局,赔笑道:“各位,这眼看着都到饭点了,不如就落座开火吧?” 彭有期先行打破沉默,他往旁边的桌子上一坐,闷声道:“一碗阳春面。一壶烧酒。” 然后看了一眼岛刀刀那边,道:“那位道长和他的朋友的,都记在我账上。随意点。” 这最后三个字,明显是冲着岛刀刀他们来的,岳晓月和周是很是自然的把自己列为了“朋友”一栏,心情愉快的替岛刀刀也点了一碗素面,然后给自己点了一盘牛肉、一碗鱼羹、一碟子豆腐皮、还有两份肉末面条。 一顿饭吃的十分的满意。 酒足饭饱之后,不必付钱就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周围有时不时吃饱了出来的其他江湖人,有的在商量下一步如何,到底是留下还是离开,有的离开的说有急事,除了这档子酒席之外,他三姑妈的表舅家的女儿过几日也要办酒,他不去不行,但是现在走了吧,又不死心,万一过两日穆家正式来人呢怎么办? 也不是没道理的。 三姑妈的表舅家的女儿办的不过是个满月酒,别说满月酒了,等周岁酒再去也行,这穆家的大婚可不是轻易能撞上的,更别说这次还和玄门扯上关系,不管今日这事情如何落幕,等到日后江湖人聊起此事,他可不愿意当个听众。 于是决定再多留几日,现在就想去歇息个午觉,养足精神,看看今晚有个什么安排。 周是和岳晓月年轻,不困,神采奕奕,连带着要打哈欠的岛刀刀都不敢张嘴。 岳晓月提议:“既然道长刚刚算出来位置东南方,是不是表示有可能不是谁就是谁就在东南方啊?” 她说:“或许那位沐之秋少爷连人带马加上那个不修边幅的上官米,都在东南方呢?” 这说的真是听起来就不透着不可能。 但是周是却连连点头:“不是不可能,甚至十分有道理!道长,不然我们去东南方走一走?” 他见岛刀刀并没积极响应,开始循循善诱,道:“道长也是江湖人,不过半个玄门,但是大体上还是要在江湖走动的,难道道长就不想有个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如今穆家有难,局势宛若一团乱麻,穆家至今还没有一个能够出来牵出其中一根抽丝剥茧,道长既然有这本事,又恰巧出现在此地,难道不算是天助您也?” 这一番话确实很有鼓舞作用,岛刀刀的脚都有些抖了,但是还是迟迟不肯迈出一步:“可是......这番动作,明显来势汹汹,并非寻常玄门皮毛,我这个小半玄门,实在是.......” 周是道:“道长莫要担忧,这玄门嘛,到底是有规矩的,听说玄门中人,只清门户,不动外者;道长这半个的嘛,其实也算是外客,玄门中大概不会把道长放在心上。道长此事,最好出其不意。” 岛刀刀还是犹豫,满脸茫然:“可是这东南方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这有什么?”岳晓月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指南针来,比划一番,然后指着一处山头:“哪儿!从那悦来客栈门口为中心算,哪儿就是东南角!” 于是过去爬山,然后抓住了一个有辱斯文的上官米。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复,至今不敢相信这一番行动,竟然如此的顺利。 岛刀刀尤其无法回神,这哪里是什么天助我也,这明明就就是老天爷追着要他扬名立万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导戏 且说回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的饭堂生意好的不行,厨子一个中午把厨房准备的米面肉菜都做了个精光。 着实是一个没想到的,平日的时候,江湖人还会分散到不坪村各处的酒楼去解决吃喝,还有的干脆就在路边的面摊买一碗面填饱肚子完事。但是今日不同,今日大家都在悦来客栈中商量事情,所以怎么样都不肯离开悦来客栈这个情报中心,生怕走一步出去,就错过一条消息。 于是纷纷蹲在门口,一批一批的换食客,有的自诩功力好的,一个跃起就窜上了房梁,然后叫隔壁酒楼送些酒菜,蹲在房梁上就那么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厨房上菜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 江湖人中基本都是铁胃,基本司机上一盘石头也能吞下去,但是却没几个好脾气,于是不一会儿等的不耐烦的就开始催起来:“怎么回事?掌柜的,饭呢?菜呢?酒呢?” 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悦来客栈那大胖厨子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他一头的汗,都没顾得上用挂在脖子间的手巾擦一擦,他就那样带着一身浓厚的汗味冲了出来。 他手里还举着一个大勺,一只手抖的很厉害,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另外一个手上原本似乎也应该拿着东西。 掌柜的被催的着急,见厨子出来以为有什么事情,等了片刻也不见他说话,于是不耐烦,也催他:“什么事?没事去做饭去,客人急着......” 厨子却还是呆呆的站着,还是一言不发,然后就在掌柜的要发火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要走出去饭堂。 掌柜的被这一系列的举动惊的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喊他:“哎!大钱!李大钱!你做什么去?茅房在那边!” 那个叫李大钱的厨子走的同手同脚,木讷呆愣,看起来似乎很不会协调自己的手脚,起初周围吃饭的江湖人还在笑,但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有人看到,李大钱的袖口和裤腿中,随着走动,时不时会漏出一截树杈子,甚至有那么两步,李大钱因为一脚跨过去的跨度有些大,震动的篇幅也大了些,所以头在这一顿中撑不住,领口出还飞快的伸出一截细小的树枝撑了一下,于是李大钱又昂首挺胸了。 周围又不是旁人,在江湖打拼的,眼睛最是毒辣,很快就发现这个李大钱的不对劲。前头已经发现端倪的互相给旁人使眼色,倒也没有去刻意提醒更多的人——毕竟这个局势之下,若是忽然笑不出来,也不见得是一件聪明的决定。 “这是什么东西?妖怪?” “树精吧,树精,咱们不是见过一个了么?” “所以还有树精?先前那个树精不是被沐之秋少爷给除去了?” “沐之秋少爷除掉了一个,带出来一个人,可是咱们丢的除了那个上官,还有四个,可见,树精不会少吧。” “今年不坪村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会来魑魅魍魉?” “你我只会打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魑魅魍魉之事,可不归江湖管,那道长呢?” 魑魅魍魉不归江湖管,于是那些江湖人十分沉默的看着那个被树精霸占了躯体的李大钱同手同脚的走了出去。并且还善解人意的拦住了摩拳擦掌要把李大钱追回来的道长。 原本要骂人的掌柜在听完了周围江湖人七嘴八舌的解释之后,满腔的怒意一下子化成了满身的冷汗,他想到了什么,于是腿脚一下子软了下去,这一番神情的变化,自然又是没有逃过周围江湖人的眼睛。 ...... 等到岛刀刀他们回来的时候,悦来客栈已经成了一个铁通一般的审问堂,中间的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了今日早上发生的事情,说道那个被他打发去处理树苗的伙计,回来之后又被从从头到尾听了一遍事情前因后果的周是就问:“那现在那个伙计去了哪里?” 掌柜的这才如梦初醒,左右环顾一圈,并没有寻到那个伙计的踪迹。 周是耐心道:“掌柜的不着急,你现在想一想,最后看到那个伙计,是什么时候?” 掌柜的本想说是开放时候端菜,但是他当时并没有明确的看到那个伙计的影子,只能含糊道:“约莫是在瞧热闹的时候,不过想来厨子做饭的时候也应该在的。” 周是听出来掌柜的不确定,于是问周围:“各位,可有人在刚才饭间,明确的见到那位伙计?” 众人想了想,皆不确定。 悦来客栈总共有七个伙计,都是不坪村本地的人,闲的时候在不坪村种地干农活,忙的时候就来悦来客栈打杂赚零花,所以本地的人基本都是认识的。 周是想了想,于是叫掌柜的把其他的六个伙计都叫来,一番问询之下,才发现这另外六个伙计似乎也没有什么印象见过那个伙计。 周是问:“那伙计叫什么?” 其中一人回答:“李小宝。” 李小宝很快就被找到了,毕竟大海捞针不容易,在一间客栈或者在一个村落中寻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还是很容易的。 李小宝的尸体是在一口井里发现的,起先是一个江湖人发现这一口井旁边的植物实在是太多了,甚至有一些藤蔓已经顶开了那个盖着顶盖的石头钻了进去,出于今日的见闻,所有的江湖人都对植物过分的敏感,于是走近想要探究探究,虽然心中觉得不可能,毕竟这一口井上压着的青石板已经长了青苔,明显是废弃许久不用的,而且周围长着青苔,周围没有脚印,也没有被搬动的痕迹,但是莫名的,他就是心痒难耐,于是走近。 甫一走近,他就嗅到了一股埋藏在青苔和烂泥之下的都掩盖不住的血腥气。 待到众人赶来把井口的青石板挪开,果然就看到了那个失踪的李小宝。 李小宝在井里,呈现一个大字,虽然看起来像是自己撑着井壁,但是周围井壁滑腻的苔藓一看就知道撑不住,他之所以保持那个姿势不掉,是因为他的手脚都已经被树枝整个贯穿,树枝穿过他的皮肉,延展到井壁砖缝中,树根牢牢固定,同时就把一个人的重量牢牢的固定住。 李小宝的血水一滴一滴的滴到早已经干涸的井中,此时已经汇聚成了一汪,猛然看过去,以为是一口幽深古井。 李小宝遇害,李大强被牵制。 李大钱,李小宝...... 周是问那其他几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伙计:“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其中一个伙计抖着回答:“都是本村认识,不坪村中姓李的很多,家中的男子,不是叫钱就是叫宝,名字倒是不稀罕的。他排行最小,所以叫小宝,他大哥叫大宝,二个叫二宝,他就是小宝。” 既无关系,那么树精下手的对象,看来就是随机的。 周是看向在场众人,看来,这几日的事情,不一定是那个上官能够导出的戏码;反之,若是那个上官米能够导出这样一出戏,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被抓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树精 很快李小宝的直接死因就已经明了:他是被扭断了脖子才死的。 但是扭断他脖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没有查出来,暂时看上去,像是枯瘦细长的手指,又像是光滑的蛇,还像......坚硬的绳子。 但是不管是什么,不坪村发生了见血的命案,到底都让在场的江湖人脸色皆是生了变化:他们也看出来,这两日的不坪村之事,似乎已经逐渐产生了苗头,而这些苗头,无一不预示着这一场由穆家婚宴开始的变故,并非是一场针对性的开始。 似乎,是针对所有人的,而这个针对,是否有范围,甚至,是否就是在不坪村之内的,他们暂时不得而知。 此时周是立刻反应过来,问周围:“那厨子去了哪里?” 其中有个江湖人说:“发生这事,自然不会由着他走,那会儿出了客栈,就已经有几人去盯着了,放心,盯着去的那几人,身手很是不错。”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此时此刻,江湖上的好身手,能够应付这一桩桩的怪事吗? 其实大家心里都在嘀咕。 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不少人已经开始嘀咕,那位奉神殿的沐之秋少爷,来去匆匆,看似解决了麻烦,但是麻烦却不止一桩,也不知道那位神使有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算出这不坪村,今日实在是“不平”。 ...... 那个掌柜的已经抖得不像话,要不是旁边伙计死命的搀扶,他怕是要当场跪了下去。 彭有期看出这掌柜的眼神闪烁,嘴唇苍白,腿脚抖如筛糠,他是恐惧的,但是对于他来说,似乎恐惧的有些过了。 彭有期忽然站到了掌柜面前,粗声粗气道:“掌柜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隐瞒来了我们?” 一般这种问题问出来的是,被问者的第一反应基本都是否定,不管他是否真的隐瞒,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听清楚问题的内容,因为若是当场承认,自己势必要成为这件事情走向到这里的缘故之一。 这可不是好事。 所以掌柜的急忙否认,尽管他的否认和以往情况的所有否认一样,都显得那样的苍白和破绽百出:“没有没有,并没有......” 彭有期见此,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一番语调,用尽可能平和的口吻说道:“掌柜的请见谅,在下刚才有些言语冲撞,只是情急,并非故意不重长辈,掌柜的在不坪村经营悦来客栈多年,想必江湖上的一些事情也多少清楚的,知道若是有些事情故意隐瞒,或许会带来一些无法预料的后果,故而无论如何,还是请掌柜的据实已告。” 周围江湖人也劝说道:“是啊掌柜的,这件事情起初发生在穆家婚宴,就算是再发生在悦来客栈,其实说到底也不是掌柜的的事情,还是说吧!” 在周围人半是劝说半是威压的情况下,掌柜的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今天早上的事情。 周是问他:“那那早上的树苗,是如何处理?” 掌柜的都要哭出声去,他哽咽道:“原本我是让李小宝那去厨房烧了,奈何那树苗怎么烧都烧不着,我那时候并没有往别处想,只觉得当时还湿着,但是又怕放在外出晒干出什么别的状况,毕竟这东西,一夜之间长大,确实瘆得慌,于是我便让李小宝干脆把这东西丢到这废井去,谁知道......” 周是又问:“那你是亲自看他丢的吗?” 掌柜的摇头:“并没有,那会儿我忙着前厅的事,只见到他拿着那东西去了这里,之后再看到他,他就说已经丢了。” 此时周是道:“这话听起来有三分假。” 掌柜的一听,以为是周是怀疑自己撒谎,立刻发誓:“这位爷,我说的句句是真,没一句话是谎的!” 周是摇头:“我并非是说掌柜的。而是讲这伙计。” 他指了指已经被挪出来的李小宝,李小宝尸体死状可怖,已经被一匹白布盖了起来,周围江湖人很是不放心,还缠着岛刀刀贴了个符纸在上头,看着就跟苗疆那边压走尸似的。 他指了指即便是盖了白布依然能看出来身量的李小宝对掌柜的说:“这位小伙计,想必也就是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天生神力吧?” 这话问的,众人皆是不解。 众人不解,但是有人了解。 人群中忽然挤出彭有期,就在众人不解他的举动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绕过尸体,走到了井口边上,他俯下身,两手撑住那块青石板,一声大喝,才堪堪将那石板抬起挪了一寸位置,又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他才说道:“我自问在江湖中,气力已算是佼佼者,举起一头牛犊不在话下,但是即便是我,要托举起这青石板也并非容易之事,可见当初将这石板盖上的难度。而这李小宝,大家想必都是见过,不过就是个年轻瘦弱,有些机灵的年轻人,他有什么力气,可以在时间很短,以至于在掌柜并未催促饭堂的活计的功夫里,完成挪开青石板,把树苗丢进去,再挪回原位的?”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想要替周是证明。 也有江湖人说:“或许是这石板原本就有一条缝隙存在,故而这李小宝当时才用很短的时间塞了进去?” 还有人说:“或许李小宝就是在撒谎,他只是随手丢到了后院,或许就丢到了井边,然后糊弄掌柜,说已经处理好了?毕竟这客栈事物那么多......” 周是摇头:“第一条的可能性就不存在。” 他指了指那已经挪开的井口,说:“若是丢在后院,那树枝现在何在?长腿跑了?大家今日也看到了,那树若是长成,应该是走不掉的,否则今日沐之秋少爷鞭打的时候,那树就应该逃走;若是原本就有缺口,那么这井口应该和这青石板一样生出青苔来,即便是原本有缺,之后再抛尸盖上,那么也会留下痕迹,但是并没有。所以就可以证明,这井口原本就是堵死的。” 彭有期点头,他赞许的看了看周是,道:“而且诸位可以再看这里......” 他说着便转动了一番青石板,引得在场之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侧目,都说彭有期能够用的住六十斤的大刀,如今一看,应该并非吹嘘之词。 大刀不见,但是彭有期的那个铁桃枝也不容小觑,当日婚宴时候,穆家专门准备了一间兵器房用来存放各家兵器,那只铁桃枝当时就压垮了一张木桌,可谓是十分的吸引眼球。 如今回想过来,这玄门惹事,果然是不遵从江湖规矩,也幸亏不尊崇江湖手法,不然的话,直接用个什么法术把那兵器房给挪走,整个江湖都要炸了。 如今,虽然玄门并未偷走兵器,但是等到彭有期把那块青石板的背面摊开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众人也觉得当下自己的头皮也要炸了。 因为他们清楚的看到,那背面青石板上,有许多的手印,许多许多的手印,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遍布其上。因为青石板的背面一直位于背阴处,又常年都盖在废弃的井口,所以不管是井口的圆形印记还是上面的薄薄青苔都十分的明显,圆印只有一处挪动变化,印记新鲜,能够证明这石板之前并未被挪动过,这一次是头一回。 而那手印对比挪动的痕迹,更是明显,并不是新鲜的,或者说,时间是不同的。 周是此刻道:“诸位也看到了,所以周某大胆推测,这井中,应该不止李小宝一具尸骨。” 众人沉默,短暂之后有人开口:“那,这石板......” “石板便是这周围藤蔓挪动的。” “那树.......” “这树或许就是个引子,故意出现,故意引导旁人惊吓,然后叫人丢弃,这一出客栈,最好的丢弃地点就是这个荒废的井,只要有人拿着那树苗接近,那树苗就会当即出手,扭断来人的脖子,然后来人倒下,正好被井口旁边藤蔓接住,藤蔓缠绕上死者,再挪开青石板,然后将死者送入井中,再原样盖上。” 周是说的语调轻松,听起来就像是说“今天晚饭吃什么”“今天吃豆角面”一般的轻松随意,一点也不顾周围人脸绿的绿白的白的震惊。 四周一片寂静,好一会儿,才有人弱弱发问:“那,那这般做法,为什么?” 周是说:“不知道。” ...... 第一百八十六章 观音手 在一片面面相觑中,周是继续说道:“或许是这些树精想要借助人的血肉修炼,也或许是这些东西不过是被人利用和驱使的工具,也或许是别的,我不知道。” 你这不是知道的挺多的嘛! 在场的江湖人冷汗都下来了。 有和彭有期交情不错速来知道他的性子的弱弱开口问:“彭兄,今日这件事情,你是个什么看法?” 彭有期,出了名的耿直力大无穷和嫉恶如仇,同时,最恨志怪神鬼之事。 此时有江湖人特意问他看法,一方面是想试探以彭有期为代表的江湖一些人对此的态度,一方面也是想接着彭有期的态度来否定这件事情。 相比较于玄门或者鬼怪,他们更加愿意相信这件事情其实是江湖人的手笔,比如故意杀了李小宝,然后布置下这一切,利用今日之事来故意误导大家把方向转移到玄门那边去,实际上这就是一桩企图以人吓人做下的恶事。 他们并不相信自己运气到这个地步,江湖的刀枪剑雨都没有让他们吓破胆,如今却遇上了玄门事情。 这树精,大树成精,简直就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这不平常四面环山,唯独一条天然开辟的山缝成为大道作为往来,这周围大山上,有多少的青松多少的绿柏,若是都成了精怪...... 有的江湖人更是想起来自己这些日子风餐露宿,睡卧树干的经历,挡水自然觉得无所谓,如今再回想,都觉得很有可能在自己闭目睡觉的时候,那身旁的树干会在黑暗中睁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一无所知的自己,树干中的年轮也如人心那样活跃起来,暗暗的思量着一些不可为人知道的主意。 ...... 想想就冷汗直冒。 若是如此,还不如面对一些人心的险恶。 有了这些念头,其中一些江湖人看彭有期的眼神就多了一些复杂的期盼。 彭有期何其敏锐,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些目光,但是他依然如是说道:“或许......果真不可避免怪力乱神之说了。” 他说了第一句,故意顿了顿,然后又转而向了周是说道:“不过到底是如何,我们需要等到一个人来。” 周是道:“谁” 彭有期说了一个名字。 在场之人有不少人听过,纷纷议论起来。 岳晓月竖起耳朵来听,在场的江湖人有的听过那个叫观音手的高手,有的没听过,本来嘛,第一批来这里吃酒席的江湖人本就属于江湖中的新秀,有的是能拍打一番前浪的后浪,譬如周是;也有基本可以站住脚但是地位大体也就如此的,譬如彭有期;也有混了大半生也没有出过名气但是硬是靠着运气和契机地位也不错小辈见了也能唬人的恶,比如岛刀刀;但是更多的,还是江湖菜鸟,他们年轻,阅历比岁数还可怜,江湖大多的知道一半是道听途说一半是江湖老鸟的吹嘘和漫不经心的解释,所以,在场的江湖人中,知道观音手的,竟然不多。 观音手是属于后浪,他今年只有二十岁,但是依旧在江湖上十五个年头了,他从五岁就跟着师父老面佛陀行走江湖,并且在十四岁那年就以自创的观音百手掌法打败了自己的师父,一战成名,从此开始独自闯荡的经历。 观音手除了武功高强,还有一个本事,就是医术精湛,而且他十分的喜欢死人,尤其是死法奇怪的死人,由此也破了许多江湖上原本成为谜案的案子。 但是尽管有这样许多优点,观音手依然成为了江湖的一个异类一个怪胎。也如此,经常独来独往的观音手的怪癖就越发的严重,几乎到了满江湖不见人,但是只要哪里出现一桩离奇的尸体,观音手就会用最快的速度给赶过来。 也因为如此,江湖对于观音手这人就越发的排斥,一来二去,观音手成了江湖中一个顶天立地的异类。 他是江湖新秀,是武林奇才,是千载难逢的高手,但是,他还是个异类。 虽然不知道彭有期是啥时候和观音手有的交集,不过观音手也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江湖验尸第一人了。 周是听过那些嘀咕,已经猜出来彭有期的目的:“所以彭兄的意思是,到底是鬼怪还是人为,其实彭兄心中还是有所保留的,一切都要等到观音手来了之后,验尸之后才能下结论?” 彭有期点头:“不错,观音手认得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特杀人方法,若今日这一出是人为,我相信,定然逃不过观音手的一双毒眼。” 他甚至还对此解释了他想要请出观音手的另外一个理由:“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个真正的死者竟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伙计,这实在是令人起疑,我对于神鬼之事不是特别了解,但是偶尔听来,都是妖怪害人,也是采集一些......” 他顿了顿,面上染上了些许赧然,他对于当着女子的面前说这些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含糊带过,希望懂的都懂。 然后继续:“若是要选,这周遭都是江湖人,身强体健年轻有为,即便是魑魅魍魉要害人,也不会随意选个一般的,由此开始打草惊蛇?” “而若是人为,可能性就大许多,李小宝没有武功,肌肉如常人,瘦小,皮肤弹性平常,很是容易做手脚。” 周是点头:“彭兄说的有道理,不过,还有问题。” “什么? ”时间,这是夏日,尸体不好存放,并且,李小宝不是江湖人,他是本村的村民,有家人有父母,在寻常百姓眼中,验尸,相当于酷刑无异。除非,你我敢冒险,隐瞒这事一日,然后一日之内,让观音手做完验尸缝合恢复如常的所有行为,之后,在告知家人,返还尸体,进行安抚。“ 周是看向一旁面如土色的掌柜:”这件事情,还需要掌柜配合。” 他看向彭有其说:“这件事情劳烦你.” 彭有期听出周是的意思:“周兄这意思,似乎观音手的事情,周兄可以做到?难道如此巧合,周兄,正好知道观音手的方位?” 面对彭有期的疑问,周是只是笑笑。 ...... 这一过程,岛刀刀几次想开口,但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每次张嘴,他的舌头都像是被什么夹住一样,让他一发声就只能发出啊吧啊吧的声音,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闭嘴。之后还有过试探,都是这样,他吓一跳,从怀里掏出随身的护身符捏在手心里。 …… 也不管他说不说,反正商量到最后,已经达成了统一,彭有期去负责隐瞒悦来客栈命案这事,同时“安抚”掌柜配合行事。 而周是,负责联系“交情匪浅”的江湖异类观音手。 忙了这些,说了这些,天色也已经迟了下去,于是商量一番,先回去休息,别出客栈,各自戒备,毕竟那诡异树苗并未找到,沐之秋也不见,谁都不知道这什么时候,四处茫茫大山中会忽然窜出一个树精掐人脖子。 带着这些念头,今日的悦来客栈的饭堂热闹都是假的,厨子跑了,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只能硬着头皮做饭,别的不会,只能做阳春面,大家吃的寡淡,没滋没味,心事重重。 回到房中的岳晓月几乎瘫倒,她大口喘气,狠狠给自己灌了一杯茶才捡回自己的舌头:“你怎么去找那个什么观音手?你都不认识他,你也不知道周是认识不认识他。” 周是,或者说木云乔淡定得很:“我不认识不要紧,他认识不认识也不要紧,地精认识就行。” 他如此说道,然后从身上的万物囊中掏出一物,那是一把子的珍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我要一个人,江湖观音手。” 说完,他就把那把珍珠往地上一撒,大珠小珠尚未来得及在地上滚上一圈,地面就忽然冒出一串如水泡一般的浮尘,那些珍珠就如同落入水中一般没了踪迹。 地精接了这份定珠。 第一百八十七章 闻名见面这一回事 云朵朵还有个问题:“我们都能来吃婚宴,为什么现在却要抢人家人的壳子用?”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对这镜子看着这个岳晓月的壳子,她对于这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没啥意见,毕竟是江湖少女嘛,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皮肤自然没有灵力包养和雪水洗面,而且吃的估计也不好,饥一顿饱一顿的,明明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偏生个头要比较自己还矮一个头,且真真正正是个黄毛丫头。 云朵朵对镜子里的岳晓月产生一丝保护欲,想了想,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找出来一瓶“润颜霜”,洗干净手脸就涂抹起来。 她一边擦脸,一边听木云桥那边的反应。 对此木云乔是这样回答的:“你这两日也看到了,江湖是江湖,江湖和民间都已经有壁,而且对比民间,江湖对于玄门的警惕心要更强。” 他手里还有一把珍珠,那是地精剩下的报酬,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云朵朵待着的时间太久了,他又那么一瞬间,是有那么一点担心的,他害怕地精回头来一个争先恐后,一个送来观音手的手,一个送来观音手的脚,虽然不至于次,但是,他到底是怎么冒出个这样的念头的呢? 真是奇怪。 木云乔摇了摇头,把这个一看就没脑子的念头晃出去脑子。 他此时早已经褪下了周是的壳子,觉得轻松无比,觉得轻了许多。 他和云朵朵不同,对于借用周是的壳子借用便是借用,并没有过想法想要给周是趁机美容养颜回春之类。 他讲:“江湖人么,慕强,也畏强,他们本能的抗拒和自己并不相关的群体,不过这并不算是什么不好的,毕竟人都这样,他们不喜欢朝廷,朝廷呢,也不喜欢江湖,不过两方因为暂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而这种暂时呢,又可以长远的保持,所以就一直挺和平的。” 云朵朵算是听懂了:“所以,玄门也算是和江湖格格不入的,所以江湖不喜欢?” 木云桥点头:“嗯。” 云朵朵说:“可是朝廷却挺喜欢玄门的,那个奉神殿,我听我师父说过的,里头的神使,没一个省油的灯。包括那个沐之秋,我估计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木云乔只是笑,沐之秋表面上看,是穆家的一个远亲的孩子,听起来就像是联姻的公主,为了应付对方,所以挑了一个宗门中不受重视的女儿封了公主送去;但是,这个公主即便是再不受重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她依然可以成为开战的理由。 更何况,沐之秋,还不是简单的穆家的远方。 奉神殿奉神殿,奉神殿存在多年,几乎历朝历代都有一个奉神殿,而座落奉神殿的九落山也成为了历代兵家不争之地,可是即便是这样,到底民间也不知道,这奉神殿中供奉的神仙,到底是个什么面目。 有趣的紧。 云朵朵说:“看起来江湖还挺格格不入的,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 不过她又讲:“不过这样也挺好,看着倒有一股清高的气质!” 她叽叽喳喳的,一会儿这个好,一会儿那个不错,反正不需要木云乔插嘴的。 忽然她问:“唉对了,你好像对江湖还挺熟?” 就她知道的,木云桥十几岁之前一直在临安长大,忙着准备继承家业,忙着和安月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估计也没什么空去闯荡江湖吧。而且看他现在的样子,也不像个江湖人,但是怎么觉得,他对于这些江湖的套路,还挺熟悉的? 木云乔淡声道:“我师兄是江湖人,之前。” 这下轮到云朵朵吃惊:“云府真人呀?” 木云乔点头。 云朵朵吃惊:“天哪,天哪,那,那都好多好多年了,他那些江湖的套路,怎么到现在,还能用呢?” 这么一说,连木云乔都愣住了:云府成仙之前的日子已经相隔不知道多少个朝代了,京都都迁徙了好几个,服饰打扮都换了好几播,没想到属于江湖的路数却还能继续用。 木云乔自己也觉得神奇和微微的吃惊:“或许,这就是江湖的神奇之处吧。” 世界万般变化,唯一不变。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这一层壳子变得有些重,于是想了想,也干脆脱了算了。 周是的个子和他比较起来也有些差距,所以脱的时候还有些费劲,于是云朵朵也来帮忙,就在云朵朵忙着把周是的脸皮从木云乔的脸上扒下来,好容易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扒了一半,露出一双眼睛,就听到对面地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然后就听到哐当一声,没了动静。 隔壁听到动静,过了一会儿,框框砸门:“周兄弟?是周兄弟嘛?周兄弟没事吧?周兄弟你说话啊!” 是岛刀刀道长,道长热情洋溢焦急万分,并且表示:“你再不说话,我就咱们了!急急如玉令——” 木云乔急忙阻止:“道长且慢!” 他声音平和,稳重,让听到了声音的道长收回了准备戳进去的桃木剑:“周兄弟?是你吗?” 木云乔汗都要下来了:“是我是我,我刚刚在沐浴,不小心滑了一跤,故而惊叫,扰了道长清修,实在是抱歉,抱歉抱歉。” 对此同样感觉到十分抱歉的还有刚刚一脸兴奋的地精。 对方此时脸上挂满了尴尬,无声的,不停的冲着木云乔作揖,与此同时,对方带来的人也无意识的跟着不停鞠躬点头哈腰。 看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江湖异类,观音手了。 只是,“他怎么这么胆小?” 好容易糊弄走了道长,又后知后觉撑起了结界,木云乔也恢复成了木云乔,趁着地精涕泪横流的对这木云乔道歉解释赔罪鞠躬,云朵朵揉了揉扒皮到酸涩的手指头,小心翼翼的蹲在旁边戳了戳观音手的脸颊。 今年二十岁的观音手嘛……闻名,见面,很难评。 他看起来是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有些微微的胖,圆脸,气色很好,即便是吓唬晕的,也是晕的气色红润有光泽,生的也是一副良人面,这样的小伙子,看着就很讨娘娘婶婶喜欢,见着就会想着给他挑媳妇。 怎么都没法和那个传说中武林奇才,爱好尸体的观音手联想起来。 云朵朵又看了看观音手的手,竟然还是个小短手,像个小胖娃娃的,每个指节都肉嘟嘟的,又暖又软。 啊啊啊啊,真是和传说中的一点也没法相等啊。 而且,胆子还那么小!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扒皮 观音手晕倒的时间很快,醒来的时间也还成。 地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还没有完,哭到忘我,情不自禁的扯起来木云乔的袍子下摆要擤鼻涕。 被木云乔一脸黑线的扯了回来。 地精扯了个空,又瞧见木云乔的黑脸,以为自己犯的错误无法原谅,于是更是放声大哭。 地精的哭声和人的声音不同,毕竟地精不是人,而是地母所生的产物,所以地精的哭声简直五花八门,有的像猫头鹰笑,有的像鹿鸣,有的像风,而眼前这只地精的声音就十分的骇人——声音像是漏风的风箱。 呼噜呼噜噗呲噗呲。 观音手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醒来的,他哎呦哎呦的扶着腰坐起来,耳朵里杂乱的像是住下了一窝抽烟喝酒的的蝉。 扰乱的眼前和耳根子都不清净。 好容易等到他逐渐看清楚眼前的景物,他愣住了:这是哪里?他记得自己明明在铁岭,据说那里有许多被虎狼掏心的尸体,于是他兴冲冲的进了山,结果半路上看到一个小老头,佝偻着在那捂脸哭,哭的难听至极,肝肠寸断,哭的观音手不好意思就这样绕过。 于是就挺住,硬着头皮和颜悦色:“这位老人家——” 老人家摊开脸,一手的眼泪抹的脸上脏兮兮,还没等观音手问一句老人家为何再次哭泣,手就被那矮小到出奇的老头抓到:“你!你是不是观音手?” 正常情况下,若是被如此质问,观音手就要警惕了,至少也要大喝一声,跳开三丈,拔刀警惕。 但是眼前的小老头,个头站直了都没有他手上的手杖高,且一脸真诚,眼睛闪闪发光,有那么一个瞬间,观音手还想过,这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的倾慕者来着。 就因为以上种种的子我猜测,观音手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同时不经意的挺了挺胸,道:“不错,我就是观音手,老人家——”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那面前老人家一脸惊喜的光芒啊,他的手仅仅抓着自己的胳膊,细瘦枯槁的爪子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腕子肉里,他的眼泪还在满脸,但是此时已经是喜极而泣了:“果然今日的好运是我的!” 什么好运?是遇到他是好运吗? 观音手还没想个明白,就被那老头拽着,直接一头冲撞进了土中。 土遁。 那个瞬间,观音手脑子里想到的词。 遇到黄鼠狼精了。 这是观音手想到的第二个词。 没办法,这是铁岭嘛,铁岭下的村子到处都有黄大仙儿的传说,走个夜路都听到嗓门粗大的婆姨吓唬自己夜啼的小儿:“还哭,还哭就把你送给黄大仙儿叼走了!” 黄大仙儿就是黄鼠狼精,据说是铁岭中的标志性神仙,矮小,敏捷,好吃,且小心眼。 但是从未有人见过真的长啥样,大概不爱见人。 结果今日,他见到了? 观音手激动起来,他还没见过真的妖怪,也没见过土遁! 土遁就是两眼一抹黑,然后一股力量推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又一股劲像薅萝卜那样把他往上拽,险些把他薅散架了。 结果拽上来,看到的不是黄鼠狼的窝,也不是什么妖怪的世界,是——黄鼠狼在褪皮? 观音手被自己强大的脑洞给震撼到了,还未来得及让自己适应一番,他就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他的身躯砸在地板上,咚一声响。 然后再醒来,一点儿动静没引起注意,他哎呦哎呦的声音被难听的哭声给淹没,连那个嫌弃的男声都比他打眼。 那个黄鼠狼,不对,小老头蹲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旁边,哭哭啼啼,满脸泪痕,但是嘴里说的却是:“这说好的珍珠数量可不能少啊,一个观音手换一把子珍珠,我问得可清楚,他就是观音手。” 观音手愣住,正好这时候那个年轻人察觉他的动静,扭头,对视:“你是观音手吗?” “我不是。” 他看着那老头得吧得吧的样子,又想起来听到的内容,心里那一个气,他被妖怪抓住就算了,现在还成了妖怪的货物,在讨价还价。 “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是妖怪,但是看你相貌堂堂眉清目秀,可别被这个黄鼠狼精给迷惑了。” 他苦口婆心,想来也是白念叨,他没忘记刚刚过来时候看到的一亩,如果他判断不错,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妖怪,许就是传说中的画皮。 不得不说,这张皮相,实在是不错。 所以,这个画皮的妖怪找他来,做什么? 观音手起初不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你找我来,莫不是要让我替你扒皮?” 这回困惑的表情就转移到了木云乔的脸上。 不过当务之急是他先问清楚黄鼠狼精是个什么情况:“你是从哪里把他带过来的?” 地精生怕木云乔不知道这番的辛苦,经此一问,立刻邀功:“小神仙可不知道,这个小凡人跑的可远,竟然去了北地,且是北地的北地,那里的土真是邦邦硬,可不好走。” 说的是土遁。 木云乔又问:“那你是哪里的地精?” “我是南海的。”满脸都是骄傲。 云朵朵满脸都是惊讶:“你一个南边的,跑去北地把人找到的?你北地那边的地精呢?” 对方羞涩:“小仙女有所不知,北地常年寒冷,地精最是怕冷了,所以每年十二月,有十月中的时间,北地的地精都会相约跑去我们南海过冬,我们南海的海水都是暖的。” 若不是木云乔打断他,怕是这个南海地精还要邀请他们去到此一游了。 云朵朵又问:“那他为什么说你是什么黄鼠狼?黄鼠狼是什么?” 这还真不怪云朵朵,云朵朵的五十桥那块儿,不产黄鼠狼。 地精回答:“啊,就是北地的一种黄皮耗子,会成精。” 别说观音手了,怕是铁岭的小儿见了会土遁的地精,都会直接反应对方是黄皮耗子成精的。 这回不光是云朵朵,连带着木云乔都跟着哦了一声。 那边的观音手把这些对话一字不差的听了进去,他一脸戒备加怀疑:“小神仙,小仙女?所以你们不是妖怪?不是来找我给谁扒皮的?” “……” 这问的,多冒昧啊。 你别说,还真是。 木云乔露了个笑来,问他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个江湖朋友,刀客周是?” 观音手反问:“那是谁?” 木云乔咳嗽一声,再问:“那彭有期呢?” 这回观音手点头:“确实有过交情,他算是我的朋友。” 他很快警惕:“你们不会是找我来扒我朋友的皮得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姻缘人为 观音手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他应该是掉进了妖怪窝里了。 不过江湖人嘛,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无所畏惧。 砍头是小,背叛朋友是大,虽然对于彭有期的印象来说,自己其实也不多了,仅存的一点子的印象就是彭有期烤的烤鸡特别香。 当时他饿得饥肠辘辘,被困在山中似乎遇到了鬼打墙那样的盘桓出不去,在马上就要伸嘴去啃黑白无常的勾魂所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能把他的肠子吊出来的香气。 接着,他就在迷迷糊糊中被灌了一口水,然后一只热气腾腾的鸡腿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饿得浑身无力,然后大口拒绝,全凭本能。 之后他得知恩公姓名,然后慷慨激昂留下一句眼泪汪汪的话:“只要来日恩公有事,我必然千里而至!” 如今恩公有事,他果然千里而至,结果,是给恩公扒皮。 观音手越想越难过,眼泪汩汩往外冒,看的人头皮发麻不明所以。 他带着哭腔决绝的嚷嚷:“妖怪!别看你现在人模人样风度翩翩美不胜收!但是我知道,这皮囊都是别人的!如今你连这样一副上好的皮囊都用的腻味,想要让我给你扒一层新的,我告诉你,不能够!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助纣为虐!” 最后四个字,咬字特别准。 然后他闭眼,一副凛然就义的模样。 看的在者皆是无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先憋不住笑的是云朵朵,她笑得肚子疼,弯腰,头上的发带一颤一颤,随着发丝散落,“江湖人原来都这样逗吗?看来他们适应的很快嘛,我还以为江湖人对玄门态度都是像彭有期那样特别特别排斥呢。” 木云乔摇了摇头,他想说其实江湖人不是都这样,不然观音手也不会被成为异类,想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第二个发笑的是那个地精,对方关系的收到了全部的后续款项,美滋滋的把珍珠全部塞进了嘴里,然后打开肚子上的缝隙再一颗颗掏出来数,数完了再吃进嘴里。 如此重复几回,以至于他笑的时候还喷出来一颗珍珠。 他急忙止住笑,爬过去把那个珍珠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这一切都是当着观音手做的,观音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对于眼前一切都不做任何态度。 木云乔终于说话,说的是话本中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你误会了。” 这句云朵朵熟,她头一回见木云乔的时候,木云乔也是对着她说了这样一句台词。 当时她也以为木云乔是个很好看的妖怪,要把她抓住吃掉。 想想,当时自己可没有观音手这样的镇定和慷慨。 她满脑子都是怎么跑。 ——到底是江湖人呀。 云朵朵暗暗佩服。 观音手睁开一边的眼睛:“误会什么?”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不断的重复打开肚子和吞吃珍珠的地精说:“误会这个能够把我从北地大山一下子带到这不知道何处的客栈不是个妖怪?” 然后又指着木云乔:“还是误会我刚刚过来时候看到你在扒皮是我眼瞎了?” “……”确实有些无话可说呢。 木云乔微微笑笑,首先道:“第一,我不是找你来扒你朋友的皮的;第二,你果然是不认识周是的,但是,之后在其他的江湖人面前,你要认识周是;第三,你的朋友并没有死,而且,还是你朋友告诉我你的存在。” 观音手心中莫名,但是在知道彭有期没死的时候,他果然安心了许多。 既然彭有期没死,那么是不是就证明,这个妖怪不一定是一个会扒皮的? 虽然他的问题许多,不过眼下还是有个棘手的,他问:“那,你刚刚身上的皮是谁?” 木云乔说:“那不是谁的皮,那只是玄门中的一个变化的法术。如果你想,我还可以穿上你的壳子变化成为你。” 观音手并不懂,不过有他还是抓到了重点:“所以你是玄门?所以那不是人皮?” 木云乔点头:“我是修仙门派的弟子,这里是不坪村,我和我朋友路过此处,参加了一场喜宴,遇到了一场事故,死了一个人,如今这场事故似乎涉及了玄门,但是你的朋友彭有期不确定,所以他希望能够出现,验一番那尸体,证明那死者之死是不是和玄门有关,还是有人假借玄门的手法,行嫁祸之实。” 木云乔说:“但是彭有期说归说,观音手走遍江湖行踪不定,哪怕是按照他的说法放出离奇死因的消息,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够引你出现,更多需要一番缘分。但是我么,更加相信事在人为,既然缘分虚无缥缈,那我就来拉扯一番这一线牵。” 观音手懂了,他若有所思点头,借着又问:“周是是谁?我为何要认识他?” 木云乔笑笑,举起一张皮:“就是你刚刚见我扒的这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观音手一个没忍住,又是一声震天响的尖叫。 彭有期在房间里踱步,他心头焦虑,第一不敢确定到底要不要放出消息,第二不知道观音手到底能够用多快的速度赶过来。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便是去本地最近的城镇去寻仵作,但是若是如此一来,这件事情就牵连更广。 不坪村和其余城镇不同,本不算是个正经的村落,本地土壤不适合耕种,树木中果树的含量也很低,虽然有溪流可是却过于清澈,水清则无鱼也无法捕鱼为生,所以找个地方本就没有形成村落的可能。 只是源源不断的江湖人,让许多外来的村民入住,盖了酒馆建了客栈,有的长居有的不过打工,本地有个村长,其实说白了也无用。本地的村民户籍皆不可能有不坪村三个字。 他们即便是打架,要闹上公堂,都要好好的坐下来商量自己到底是归那个县衙的。 所以,本地还能算个三不管。 而现在,一个不小心,本地这件事情,就要成为三方介入的大事了? 彭有期越想越头大,无意识的挠头行为也越发的用力,直到指甲中抓掉了一小把头发才罢手。 他无处疏解这种焦虑,只能继续踱步。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门被砰砰拍打,是岛刀刀的声音:“彭兄弟?彭兄弟你在睡觉吗?快醒醒!有结果啦!那观音手说,果然事情有蹊跷!” 有结果? 观音手? 彭有期的脑子一时之间都木了,什么意思?这么快,观音手就来了?彭有期愣愣的开了门,然后愣愣的看了看外头:这,还没过一夜吧? 第一百九十章 三分缘 天未破晓人未眠。 但是偏生能够有人是精神抖擞。 李小宝的尸体被安放在悦来客栈中原本废弃的酒窖中,那酒窖自带一丝天然凉意,但是对于酒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寒凉。 谁能想到,这酒窖最好的用途竟然是用来停尸。 在搬运尸体的时候,掌柜的一脸菜色,有伙计悄声说了一句:“还真是没想过,这地其实若是当做厨房的储物还不错。” “咱们客栈闲的时候一个菜都炒不了一盘,忙的时候恨不得把掌柜的给炒了,哪里来的多余的去储物?” 倒也是。 于是这处只能用来停尸,先砸了好几坛子烈酒,把上下抹擦了一遍然后才把李小宝放了进去。 最后挪了个门板,把酒窖入口给封了。 到底不放心,找岛刀刀又贴了好几张符。 临走时候有个平日里和李小宝关系很好的伙计忍不住扭头看,似乎在这一刻,才反应过来李小宝是真的死了,他在悦来客栈打杂,好几年了,平日里听这些江湖人酒后豪言壮语,什么刀尖上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头颅不怕掉,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那时候还觉得,听起来,生死好像在江湖来说,不是一件大事。 真神奇,在坊间中最大的一桩事,在江湖上竟然是最为微不足道的。 一度他觉得,江湖人是不是掉了一条胳膊都照常吃喝,要一坛女儿红,一斤酱牛肉。 如今真的生死在眼前,再看这周遭面如菜色的江湖人,这伙计觉得,有点什么不一样了。 原来江湖人也怕死的。 于是原本的麻木又变成了贯穿心口的痛点。 一呼一吸,疼到窒息。 李小宝没了,孤单单的躺在了废弃的酒窖里,真是可怜。 他走的时候,狠狠地擦了一把泪。 …… 伙计眼前全是眼泪,困的,尽管他觉得自己举着蜡烛站在酒窖门口,外头还有凉风扫过,里头还有血淋淋的声音,他没往里头看,但是架不住这夜实在是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锋利的匕首划过人皮的声音,也能听到粘稠的血一滴一滴的砸到地面的动静。 不光如此,还包括里头那个脸皮面善皮肤雪白的年轻人时不时传来的惊叹。 包括但不限于“天哪,竟然是如此的法子!” “这果然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我这辈子大概也只能见过这一会吧?”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天哪最后,那个皮肤白皙面容和善的年轻人在点满蜡烛的酒窖发出嘿嘿嘿的,介于猥琐和恐怖之间的笑声。 伙计打了个不明所以的哆嗦,然后摸了一把因为忍着呵欠流出的眼泪。 吓人是吓人,但是奈何实在是太困,所以就连十分的惊吓都减退成了七分。 伙计心想:“怪不得那些闹鬼并不是日日都来,毕竟若是日日都来,谁也遭不住,万一真的困急了,到时候谁都闷头大睡,任凭鬼怪去跳脚尖叫,对方也只会扯一团棉花堵上耳朵,爱咋地咋地。” 正想着,面前冷不丁的出现了一个人,他面貌白皙,面容带笑,满手都是鲜血,见他看过来,和蔼可亲,又缓缓说到:“去把该喊起来的喊起来呗,事情已经弄清楚了。” 伙计一个激灵,冷汗冒了一背后,头皮就那么一个瞬间就湿透了,他顿时困意全无,张嘴就要尖叫,声音却仿佛卡在了喉咙口,怎么都脑补出动静。 这位眼前面容和善的,江湖人称观音手的人露出一个克制的淡笑来,道:“我就知道你会尖叫,所以先封了你的哑穴,你只要答应我不要慌张,要淡定,我就给你解开穴道。” 伙计冷汗冒了满脸,眨巴一下眼睛的动作,就让原本挂在眉毛上的汗顿时扑簌簌落了下来。 观音手和蔼可亲:“听懂了吗?” 不管是什么,此刻观音手的目的是要一个点头。 点头就是了。 于是伙计拼命点头,他的动作也让自己脸上的冷汗不停的掉。 观音手对此有些嫌弃,他退后一步,动了动手指,并未触碰到伙计汗津津的衣裳,就解开了他的穴道。 观音手说:“去把人喊起来吧,就说,李小宝的死因已经明了。” 伙计忙不迭的跑了。 此时此刻,整个客栈包括掌柜,基本都无一人安眠,直挺挺躺着,睁着眼睛准备熬到天亮。 还有许多就在大堂一夜未睡,虽然没一人说出口,但是都默默的清除掉了饭堂的花草,然后开始大眼瞪小眼。 夜色渐深渐淡,人的黑眼圈渐深渐深,困意却没有随着日渐天明而到来。 而此刻最轻松的,莫过于云朵朵了。 云朵朵躺着百无聊赖,她此刻又换上了岳晓月的衣裳,看着一边神情淡定的“周是”。 云朵朵忍不住说:“其实这事,何必让江湖人来插手?明摆着就是精怪所为的。” 她说:“这村子其实就是古怪,而且这些精怪我猜就是那个上官米带来的,咱们只要把上官米抓走,那精怪不就走了嘛。” 又是披上了周是的皮的木云乔此刻抬眼问:“那你猜猜,这精怪和上官米的关系?是他故意引来的?” “不一定,”云朵朵原本这样说,然后又摇头,“不,我觉得不是,他虽然也勉强接近了修仙的门槛,但是你看他的结界那样差劲,就知道他其实也是东一榔头西一筷子,并没有真的摸到修仙门派的门去。” “那这些精怪是怎么个回事?” 云朵朵很是仔细的想:“或许是那些精怪要的就是上官米呢?” 木云乔原本在低头欣赏周是的刀具,听到这话抬头看她,小姑娘盯着两个软塌塌的发髻搂着被子打滚儿,明明是一副渴睡的模样,却还是强打精神支撑,生怕半夜真的有什么了她给睡了过去。 毕竟刚刚观音手听了全程之后兴奋不已,打着包票说他的真相会比日出来的还要早。 如今日出未知,她也不敢睡过去。 她脑子转悠,想法因为加了困意,于是变得飘飘忽忽:“那个上官米是个凡人,虽然如此,他却能去认识我师父,我师父说过,修仙界中其实对于过人间是很有有一套定律的,你可以去人间,却不能够在人间留下什么,唯有错过。你甚至不能够教授人间的凡人,要珍惜什么,不能错过什么,因为和寿命平常的凡人相比,修仙者这种过来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按照正常来说,上官米应该会很快遗忘自己和我师父的这段过往的,结果他没有,不但没有,反而改变了他一声。甚至让他学会了什么结界,招惹了精怪和奉神殿,这就表示,他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子的仙缘的,而且还被他紧紧抓住了。——这很可怕,他为了这一点子的仙缘抛弃了其他的东西,无形中,原本只有一分的仙缘,因为他的完全偏向,或许就变成了三分缘分!这好可怕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没有差不多的东西 木云乔说:“但是即便是三分仙缘,大概也只能在人间做个能唬住人的方士,可是你看上官米,他是属于方士一流吗?” 云朵朵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认识方士,方士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你认识吗?” “我认识呀!” 云朵朵以为是木云乔说的,很是对他得意的口吻不服气:“你知道就知道呗,得意什么?我又不是因为不如你的缘故才不知道方士的!” 她觉得光是言语上的抱怨还不够,说完还哼了一声。 结果那边木云乔就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云朵朵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声音,似乎并不是木云乔的?! 仔细想想,好像不是,再仔细想想,真的不是! 不管是戏谑的语调还是带着点恶作剧的笑意,都不是木云乔。 可是,这屋子里也没第二个人啊。 难道是那个地精? 云朵朵趴在床边往床底一探头,就看到那个长着小老头子模样的地精睡得口水横流。 不光睡相难看,且呼噜震天,实在是难听。 云朵朵皱了皱鼻头,把视线缩回去,仰面躺在了床上摊开,瞪眼就看到了梁柱上趴着一个人,他如一只壁虎,两只脚一只手抱着横梁,空出一只手对她摇摆。 这人,云朵朵认识:“沐之秋?” 沐之秋挑眉,很是意外这姑娘的反应,虽然迟钝了一些,呆了一些,但是对比木云乔反应很快的白眼,沐之秋觉得还是这小姑娘可爱。 看来那首歌说的不是真的。 什么“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见了一定要躲开”,他初次下山,见到的姑娘真是可爱。 当然,说的可爱不是这个壳子,而是这壳子里头的小丫头子。 他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就像个鸡蛋。 这个壳子就是黄色的鸡蛋壳,而那个仙门的小姑娘,就是里头剥开蛋壳露出的煮鸡蛋。白生生,热腾腾,软绵绵。 像白云,像雪,像糖。 正好,这小姑娘就叫云朵朵,真是人如其名,可爱的不行。 结果这个小姑娘下一刻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啊啊啊你好不礼貌啊啊啊啊啊啊——” 一叠声的尖叫,加上混杂在尖叫声里的指责,震的他差点从横梁上掉下来。 云朵朵颤抖的指着横梁上的“壁虎”,颤抖说:“他他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木云乔说:“挺早的。” 云朵朵吃惊的张大嘴:“什么时候?” 是地精撒泼打滚的时候?还是观音手吓得晕倒的时候?还是自己脱了岳晓月的壳子的时候?还是自己又穿回去岳晓月壳子的时候?到底什么时候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云乔还是那句话:“挺早的。他从来之后就跟着我——奉神殿的人嘛,最会做跟踪窃听这种事了。” 这事无论是几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都不是什么好话。 沐之秋苦笑的想。 云朵朵心想:“我果然是不了解凡间的。” 她仰着脖子说:“你认识方士啊?” 趴在横梁上的沐之秋点头,他很是得意,说:“我们奉神殿,可是和朝廷关系相当不错的,属于朝廷圣上面前的红人。” 云朵朵对此表示不熟:“意思就是皇帝喜欢你们呗?” “嗯呢。” “那为什么喜欢呢?” “因为当皇帝的都喜欢神呀。” “那就去喜欢神呗。” “不行的,皇帝不能喜欢任何东西,除了权利。其他的都不能喜欢,”沐之秋朝她丢了个媚眼,“当皇帝的都矫情。” 云朵朵觉得不可思议:“都不能喜欢?就算是喜欢也不能承认?” “嗯呢,包括美人,包括神灵,包括长生,包括钱。只要是说了,就不是明君啦!” 沐之秋解释的挺耐性的,但是云朵朵也能听得明白,但是对此她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为什么呀?美人儿,神灵,长生,还有钱,都是好东西呀!” 沐之秋说:“大概是因为皇帝喜欢的东西不能够很多吧,或者说,皇帝本身也已经喜欢很多东西了,如果再去喜欢一些更多的东西,他就没办法去喜欢那些必须喜欢的东西啦!” 云朵朵说:“当了皇帝,就必须喜欢一些东西?是什么?” 沐之秋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给小姑娘数:“江山,百姓。” 沐之秋说:“你看,这两样是不是够多了?” 云朵朵想了想,江山很大,绵延万里,百姓很多,成千上万。 真的很多。 于是点头。 沐之秋于是绕回主题:“但是呢,喜欢这种事情,包括爱意,是忍不住的。所以呢,他即便是不能够名正言顺的喜欢,也要想个办法,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里。” “让你们抓啊?” “可不是嘛!可辛苦了!奉神殿说是找有仙缘的弟子侍奉神明,其实难道是一个石头盖的宫殿自己去寻找满天下符合弟子的人吗?那些天生有仙缘的人难道就真的愿意去侍奉神明嘛?侍奉神明等同于出家,区别只不同于剃不剃发,对比财米油盐,家长里短,更多人更在乎眼前,珍惜当下,非必要-谁会舍弃身边所有,还是有人一声令下,才有人不得不从啊。你猜猜,这天下谁是能这番调度的?” “皇帝呗。” “聪明的姑娘!”沐之秋大力表扬,看起来实在是虚伪至极。 云朵朵此刻又是一个新问题:“那,既然你们是和神明相关的,负责长生的,那,方士是什么?负责什么?” 一句话问得沐之秋卡壳,这卡的时间有点久,久到云朵朵仰得脖子酸疼:“沐神使,如果您暂时想不好怎么说,不如,先下来?” 说实话这画面实在是不好看,一个衣着华美面容俊秀的年轻人,看着仙气飘飘的,结果出场方式不是殴打大树就是抱着横梁,知道的是世外高人朝廷神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鲁班转世,专门和木头结缘呢。 沐之秋悻悻得溜下了横梁,动作之麻利,速度之快,一看平日里就是经常爬的。 这时候木云乔淡淡回答:“方士嘛,就是想方设法提皇帝整点仙丹圣水什么的,也是管着长生不老这块的。” “咦?那既然如此,这方士岂不是等于是和奉神殿抢饭碗?” 木云乔点头:“差不多吧。” 沐之秋气的跳脚:“什么差不多?我们奉神殿是陛下钦点,历代朝廷都承认的神灵恩泽之处,这方士,招摇撞骗信口胡言,算的什么差不多?我告诉你小姑娘你不要听这个外来汉的差不多,这世上,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像是喜欢和爱,看起来差不多,实际上根本不一样,一个是溪流,一个是汪洋!” 沐之秋尖叫:“我们是千里!我们是汪洋!” 第一百九十二章 怀璧其罪 “所谓方士!不过是比较寻常凡人来说,有那么一点子的仙缘,所以能够在人间寻到一些东西,加力炼化作为他在人间坑蒙拐骗的东西,好一些的,能旱季降雨冬日开花,不咋地的,就是弄一些志怪东西坑蒙拐骗,弄一些上刀山下油锅的骗术!这些东西,我们奉神殿简直是不屑一顾!” 云朵朵听得有些复杂,一时半会也没理会清楚,只说:“那,那些精怪会打方士的注意吗?” 沐之秋说:“怎么可能,那些精怪见到方士就像是老鼠见了猫,躲都来不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方士给抓了,然后炼化成什么!” 沐之秋转而对着木云乔说:“你不是还有个萝卜么?这若是被那些凡间的方士看到,一口就给吞了!” 他是吓唬人的,也知道木云乔知道自己是吓唬人的,精怪会被作为食物,只能是针对于修仙人士,且已经结丹的情况下,凡人若是误食精怪,轻则上吐下泻,重则出现幻觉加上吐下泻,反正无论如何,是一定要把那精怪吐出才罢休的。 凡人的肠胃可以吃土,可以啃树皮,野草,植物的根茎,偏生连精怪的一个指甲都消化不了。 可是这对于方士来说,却还有别的方法,比如炼化。寻仙草灵根,寻精怪妖邪,皆可以作为炼化的工具,反正不管是青红皂白,一股脑儿的丢进去炼化,统统一式两份,然后把其中一颗给皇帝老试试,万一真的成功,自己再美美长生,岂不是乐哉! 所以方士自古狡猾无比,他们看似是奉神殿的眼中钉的缘故是因为一家人不吃两家饭,但是实际上的原因,简直没法说。 所以沐之秋才会发自肺腑的对方士鄙视。 他说道:“我是觉得,那个上官不是方士,他若是方士,怎么可能被树精缠上?大概,或许,是他偷吃了好东西......对!怀璧之罪!对!他一定是在这些年的时间里寻到了什么好东西,才会被精怪盯上!或者,盯上上官的,不是精怪,而是能够调动精怪的人!” 沐之秋越说越激动,然后一个猴子荡秋千,就从横梁上荡到了地面,不偏不倚,正好一头栽到了云朵朵的面前。 沐之秋抬头,看着面前的黄毛丫头,露出一个弧度很不错的笑来:“你还是自己好看。这丫头嘛......” 他说岳晓月:“果然女儿家就是要娇养,要吃好喝好,要穿好衣裳用好胭脂,你看这江湖的风沙都能催人。” 说来说去就是嫌弃岳晓月长得面黄肌瘦。 其实岳晓月不到这个程度,江湖人要练武,要扛兵器,必须要有力气,要力气就要吃饱饭,还要腿脚灵活,被看岳晓月瘦,但是胳膊和大腿都是肌肉,身体的反应力比她本身灵敏的多,而且云朵朵甚至觉得,以岳晓月的力气,能直接扛起沐之秋丢出去。 毕竟这站着就能营造出遗世而独立气质的沐之秋,也是一把子的竹竿。 加上他虽然出身武林,可是确实用术法的家伙,估计十五岁之后也就没有摸过宝剑了。 这个猜想在沐之秋一屁股坐在地上就顺势拉起她,或者说是岳晓月的手的时候得到了印证。 沐之秋的手极其柔软,掌心没有茧子,整个手摩挲起来的感觉像是抚摸一批绸缎。对比下来,云朵朵都担心岳晓月手心的茧子会划伤沐之秋的手指。 沐之秋并不在意的继续抚摸刺拉拉的手指,他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岳晓月的手心掌纹,起先是随意看看,之后明显愣住,不过很快也就恢复如常。 他柔声问:“朵朵为什么要借这黄毛丫头的身份参与这事呢?原本的小姑娘多好看,清清爽爽柔柔嫩嫩的。” 虽然是惊鸿一瞥,但是那白生生的脸蛋,乌鸦鸦的头发,还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真是叫人难以忘怀,他以为自己还能继续看到这漂亮姑娘,于是欣然的让马车在此处停下,准备“去看看表哥表嫂”,结果喜酒都没喝上一口,表哥表嫂也不见踪影,而且自己只能摸这个长满茧子的黄毛丫头的手。 云朵朵说:“木云乔说我们是世外之人,此番严格来说不算是过人间的,所以还是低调行事。” 她说这个,另外想到了一件事情:“神使大人,我们若是解决了这件事情,救了穆家的少爷和少夫人,算不算是一件大功德啊?” “当然算了,”沐之秋笑眯眯的开头,“你救人于水火,成全一对有情人的好姻缘,这可是双份的功德呢。” “那就好,”云朵朵笑眯眯,“那我一份也不要,都给木云乔。” 沐之秋傻眼:“为何要给?” 他不解的扭头看那边坐在桌前的木云乔,不是,现在是周是,一脸板正的,长得真平平无奇的江湖刀客周是,当然了,他也见过了木云乔的长相,两个人甚至还对话过,合作过,他承认木云乔这人处变不惊,行动力果决,脑子聪明,可是,他也聪明啊,他也处变不惊啊,看他表哥表嫂人都没影了他都如此淡定的说......至于别的......还能有什么别的? 沐之秋又扭了一次头,这一回险些把脖子给闪了,好吧,还有人家长得俊。 沐之秋酸溜溜的,他想了想木云乔的样子,又想了想云朵朵的样子,左右衡量一番,才不情不愿的说:“你这小丫头,资历也不错,看着是比我仙缘还要满的,得了功德自己留着呗,给他做什么,他又不会给你赏个笑脸。” 云朵朵说:“他功德多一些,就能长命百岁,我喜欢看他长长久久的活着。” 沐之秋笑说:“你难道就不想长长久久得活着了?” 云朵朵说:“我师父说了,我寿数长的。” 她又说:“我师父这人懒得很,修过了真命境就不肯在努力了,我师父总是担心他送不走最后一个弟子,于是从小就和我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寻一个活的长久的,长得好看的人一道走。这样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才能闭上眼。” 沐之秋感觉被噎了一下,所以,这个漂亮姑娘选的活的长久的,长得好看的一道走的,就是那个不太喜欢笑的木云乔? 什么眼光! 沐之秋大怒,但是他想了想木云乔的身手,于是也就只能大怒一下罢了。 他还想苦口婆心的劝说几句,却听到房门在此时此刻被砸响:“周兄弟?周兄弟在吗?” 木云乔偷偷的把结界给解了,于是就在门外的岛刀刀还要第三次敲门的时候,一个用力过去,门就被他推开了,岛刀刀失重,险些一个踉跄栽倒下去,稳住之后才说:“周兄弟你在啊,我刚刚去寻岳丫头,房里是空的,你知道......啊,岳丫头在这里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忽然不想知道真相了 岛刀刀面上涨得通红,沐之秋很确定,这红是他看到岳晓月在周是房中才开始的。 虽说江湖人不拘小节,可是这不拘也不是这样的不拘,朗朗乾坤月黑风高的,一大姑娘半身三更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房间里,还占着老大一张床,难道是在商讨案情吗? 若是真的商讨案情,这怎么就孤男寡女呢? 岛刀刀是半个方外之人,方外之人挺极端的,一半特别豁达,一半特别守旧,很巧,岛刀刀属于后者。 于是他皱起一双眉毛,他的眉毛原本平平无奇,但是等到皱起成一团的时候却发现了微妙的变化:由两根寻常的眉毛变成了两只蜷缩的毛毛虫。 岛刀刀站在大门外,顶着两只毛毛虫对岳晓月道:“岳姑娘,你怎么能......” “能什么?”说着话的不是女声,也不是周是,而是另外一个来自头顶的声音。 岛刀刀抬头一看,正好和房梁上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 他很快认出来这双眼睛和这张脸:“你,你是......是是是........你就是......” “我是是是是......我就是沐之秋。” 沐之秋模仿岛刀刀的口齿,然后轻盈下落,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那房梁上的灰尘早在他准备上房的时候就已经用避尘珠清理的干干净净,他身上一尘不染,所到之处也不染尘埃,实在是多谢这宝物。 “我们在房中商议这两日的变故,有什么问题?” 既然不是孤男寡女,那就没事了。 可是,消失的穆家人?消失很久的穆家人?奉神殿的神使大人? 沐之秋拍了拍岛刀刀的肩膀:“不着急,一切从长计议。” 岛刀刀被这番拍了拍,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很快就把两条毛毛虫恢复成了正常的眉毛:“哦,周兄弟,岳姑娘,咱们赶紧去吧,那观音手已经把李小宝的死因查出来了。” 他于是就这样走出去了,寻常的好像遇到沐之秋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眼。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再招待一杯茶。 披着岳晓月皮的云朵朵很是自然的跳下来要往外走,忽然周是那边挑眉,做了个很浮夸的惊讶表情说:“你说,观音手已经查出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这问题岛刀刀也困惑,他挠头,说:“这还真是不知道,只听那个给观音手引路的伙计说,那观音手是上半夜就来的,一来就让一个伙计引他去看尸体,那伙计也没认出来对方是谁,只以为是我们这些江湖人中的一个,于是就稀里糊涂带去了,结果谁知道,他是观音手。” 岛刀刀还说:“我还以为这观音手是周兄弟带来的呢。” 糟糕,光顾着装了,忘了这周是的设定是和观音手相熟的。 木云乔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我是给观音手送去了口信,但是想着至少也是天亮时候才会赶来的,没想到他如此之快。” 岛刀刀对这个说法不疑有他,只道:“许是缘分,不坪村发生事件只是,观音手恰好就在附近,实在是天意相助啊天意相助。” 木云乔腹诽,相助的不是天意,是珍珠,而且出力的也不是老天爷而是地精。 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糊弄过去就好。于是众人皆是点头,感慨一番老天果然开眼云云,期间沐之秋几度三番想要发笑,都被周是一个眼刀过去噎住。 等到他们几人赶到地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脸“这个房间不能要这个客栈也不能要了”的掌柜,沐之秋拍了拍掌柜的肩膀,柔弱不能自理的掌柜险些被这重重的一掌打的当场下跪。 而周是他们挤到人前后,才恍然明白过来掌柜的为何崩溃。 这满地的血啊,血呼啦擦的......这,这知道的是验尸,不知道的,还以为杀年猪。 沐之秋和云朵朵当场就快不行了,互相搀扶着才没有倒下,很难得,这俩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发展出坚若磐石的友情。 已经有江湖人表达了不满,且火气不小:“观音手,我们确实有求于你,希望能够借助你的医术来帮我们查清这伙计的死因,可是,你,你也不能这样啊......毕竟,死者为大!” 观音手盘腿坐在那一片血泊中气定神闲,从周围人的议论中,得知观音手在集合众人之前,还特意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如今在满场的血腥气中,出类拔萃的像个异类。 “怪不得江湖人都说观音手像个异类。”云朵朵的声音传到木云乔的耳朵里,她此刻的声音不是岳晓月的语调,而是属于云朵朵自己的软绵和甜糯。 她小嘴说个不停,哪怕是已经极度不舒服,也没挡住她的吐槽:“他好像把那伙计的血放干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寻个东西接着?让血流了一地?” “死者为大?”观音手重复这一句话,他觉得不可思议,似乎听不懂一般,“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得到了真相,才有可能做出预备,才有可能救得了下一条性命。他都死了,你再如何的死者为大,倒不如把他即刻安葬了,然后不知死因的不做防备,浑浑噩噩等着第二天睁开眼,这满井都是尸体?” 一席话说的众人不知道如何回应,彭有期上前打圆场:“那么敢问,观兄,真相到底如何?” 观音手得此名号,除了那一双妙手和武学天赋之外,其实还有个缘故,就是因为他本命就叫观音。 姓观,名音。 名字特别特别适合出家修道,结果干起了解剖死人的爱好。 这走向,估计老天爷都想不到。 观音手站起来——他原本是盘腿坐在板凳上的,等到他起身之后,众人才发现原来他身下有两个板凳,且两个板凳都被他用布条固定在脚上,这样不光可以让他在大片的血泊中来回走动不弄脏鞋子,还能格外的方便。 身后有人吐槽:“一看就是放血放多了有经验了。” 声音很小,观音手并未听到,也或许他听到了,但是不以为意。他本就是个异类,若是太过于在意他人眼光,或许也就做不成异类了。 观音手先说:“知道咬舌自尽吗?在座的各位都是江湖人,想必比坊间的百姓更加清楚,咬舌自尽若是要死的成,需要极其强大的意念和死志,但是即便是成功了,也不是因为舌头的缘故,而是因为舌头断裂,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混合断裂的舌头,鲜血和肉块一齐把喉咙堵住,从而令人活活呛死。” 他说这个前因,并不是一个很令人愉快接受的举例,在场的有的江湖人脸色已经变了,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大部分已经猜出,这伙计的死因,大概不会是他们预想的那样了。 观音手没管那些交头接耳的议论,继续道:“这小伙计的死因,是有东西从他的鼻腔中进去,然后顺着鼻腔延伸到了喉管,然后再喉管中快速长大,结果,最后,让这个小伙计呼吸不畅,活活的呛死。”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变成树 这话一出口,周遭之人说不惊讶和害怕那都是假的。 不少围观的江湖人脸色发白,看向尸体的时候已经透漏了警觉。周围由此扩大了更多的空地。 对于这一切,观音手习以为常,他踩着矮凳到血泊另一处,便是那口废井之地,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废井旁的那块白布似乎盖着一些东西,等到观音手慢吞吞的掀开,那里头的东西才陈列其中。 不过定睛一看,也只是寻常之物罢了。 其中一个碎裂的果子,一个是一口粗泥广口坛子,坛子用一团纸粗糙的堵住,仔细看去,似乎还有细微的耸动,似乎是坛口中有什么东西在顶起。 若是寻常,这两样东西必然不会引发什么恐慌,但是此时此刻,一个苹果,一只蚂蚁,或许都会叫人草木皆兵。 其中有人问观音手:“你刚才说,这李小宝是因为是有东西从他的鼻腔中进去,然后顺着鼻腔延伸到了喉管,然后再喉管中快速长大这才叫活活呛死,莫非,这喉管中长大的东西,是这个果子?” 观音手摇头,那人松了一口气,随即道:“我就说么,哪来的这样吓人。” 然而随后观音手说的内容要比眼下的猜测吓人更多,观音手道:“这个果子,是在这李小宝的心脏位置发现的,等我打开李小宝的胸腔时候,发现原本心脏位置已经是空了,而在我愣神的短暂时间里,就有一颗果子,在我眼前长大。” 其实更可怖的内容观音手并没有说出——观音手虽然是在江湖上十分有名的爱验尸,但是也不是不管不顾就会开膛破肚扒皮的存在,他是异类,不是变态,也不是疯子。 促使他对李小宝开膛的缘故,是因为一阵声音。 这种声音他并不陌生:无数次的黑夜中,他夜宿山野,有的时候宿在树上,有的时候自诩武功高强就直接席地而卧,那时候他的耳朵里就能够听到这个声音。 沙沙的动静,像是蚂蚁啃噬树叶,又像是风贴着地面吹动细微砂砾。 其实真正的动静原因则是因为这是属于树根的声音,是生命的动静。是树根在地下游走,延伸出无数的根茎一步一步的扎根,壮大,吸取泥土的养分,寻找土壤下的水源,不断成长。 这是一个不间断的过程,只要活着,便永不停歇,如同人的心脏和血液。 白日嘈杂,别说这样细微的声响,有的是就连小动物在草丛的跳跃都会叫人忽略,只有在那样安静的夜里,耳朵贴着树干或者地面,静下心来,才能够听到那些动静。 起初有很长一段时间,观音手都在怀疑自己听到的声音到底是树根的延伸还是自己血液的奔腾,之后他忽然就释怀了,这都是生命的动静,无论是草木亦或者人心。 他逐渐习惯,以至于因此不在害怕夜宿于荒郊野岭。 毕竟对于自己来说,荒郊野岭不等于孤身一人,这世间永不止他一人存在于世。会有另外一番的活力伴随。 而在昨日深夜,他在这一出废弃的酒窖中蹲地打量手中之物,那是一根手指,属于李小宝的手指,他诧异这根手指如何会扎进木刺,结果等到切下之后却惊悚发现,并不是木刺扎进手中,而是木刺长出手指。 也就是说,这根木刺实际上是树枝的一截,而且十分新鲜,木质的尖端甚至还是软的,再仔细看去,那原本是指骨的位置,也不是人骨,而是.......树枝? 就在他无比震惊的时候,他听到了那沙沙的声音。 他起先以为是风吹砂砾,或者是风吹落叶,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他在酒窖的深处,风吹不进,落叶也飘不过来,再仔细听下去,他听到了那生命的动静。 他更加惊悚的听到,那动静并非是源自于脚下的泥土,反而是面前不远处停放的尸体。 他慢慢走近,没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心跳更快一分,他不得不伸手捂住了心口位置,然后慢慢的俯下身去。 他听到了生命的律动,汹涌波涛。 那时候的震撼还在眼前,他当时面前没有镜子,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不过想想,大概不会是眼前这些江湖人面如土色的模样。 怎么会吓成这样呢,这也是生命一桩啊......观音手想。 自然有人不信的,颤抖说到:“你的意思是说,这李小宝的尸体发现的时候,心脏已经没有了?” 观音手摇头:“我并非第一时间在此,所以你们从井中打捞出尸体的时候,到底那时候心脏还在不在,我并不知道。但是如今来说,李小宝身上的心脏是不见了。” “被人盗走?这凶手的目的是人心?” 这缘故倒也能让人接受,江湖上确实有一些邪门的武功需要以新鲜的人心下药,虽然也有爱吃人心的妖怪。但是,在做江湖人自然是更加愿意相信前者的,谁乐意好好的过来参加个婚宴,忽然遇到吃人心的妖怪啊。 于是也有人怀着希望问观音手:“前辈,按照您的推论,这李小宝的死因,可是人为啊?” 其实问话的人就是夹在在人群中的岳晓月,她是个不起眼的小菜鸟小新秀,许多问题问的哪怕是大胆也能够叫人接受,她哪怕是表达了胆怯也能让人理解,毕竟其实大家都害怕,可是只要是在江湖有了那么一点子名声的,流血不流泪,喊人不喊疼,让他们承认此刻的恐惧,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当然,还是杀了比较难受的。 于是其中有人道:“是啊观兄,你可别吓唬了这小姑娘。” 言下之意便是说的委婉,说的曲折,最好别说。 无奈观音手在江湖有头有脸有武功,但是偏生就是没有眼力劲。 他坦然道:“按照我的以往经验,诸位这次是运气不好了。怕是遇到了妖怪。” 再周围的一片倒抽冷气中,观音手又说:“这个妖怪不光是吃人心,它吃人心,吃内脏,是心肝脾肺肾,是真真正正吃人不吐骨头的类型。而且......” 他顿了顿,讲:“这似乎是要把李小宝变成一棵树。” 在场人目瞪口呆,变成树?变成树?变成树?!!! “然,然后呢?” 观音手说:“我怎么知道然后呢,这个你要问玄门的人。” 玄门,这里哪有玄门,倒是有个半个的,于是众人齐刷刷看向岛刀刀,却见岛刀刀此刻紧紧抓着一个年轻公子的大腿不放,那公子的外衫被拉扯的直往下掉,此刻还在努力维持优雅。 众人一看,这不是沐之秋嘛! 第一百九十五章 观音 沐之秋见状不妙,立刻想到了个不咋地的方法:他刷一下子打开手中扇子,把自己的脸给捂住了。 大概实在是紧急之下,竟然连最基本的隐身都忘了怎么用。 可见只要是人,下意识的反应既然是娘胎带来的那些和祖上传下的记忆啊。 一边的岛刀刀看的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沐之秋他什么时候变出来的折扇,就在上一刻,他手里都还是空的,且看他穿的衣服轻盈飘逸,也不像揣了一把折扇在里头的样子,而且腰间也没有佩戴扇套,这只能说,不愧是奉神殿的人啊....... 众人根本不在乎这个,只当即把沐之秋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有人还算是能维持不破音和沉稳:“神使大人,想必也不需要我们多说什么,这几日事情种种,大概您都看在眼中,可否给一个回应?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妖孽出没,伤天害理,已经有无辜者丧命,且祸及了穆家的少庄主和少夫人,如今虽然不知道穆家的生死安危,但是如今看来势必是要快到斩乱麻啊神使大人!” “神使大人,这有没有可能就是妖孽要在很对江湖?奉神殿速来护佑朝廷,但是这天下之中,江湖也在其中,奉神殿可不能做事不管啊......” “是啊是啊......” 在场之人左一言右一语,如同五百只鸭子一般吵的沐之秋头痛欲裂。 他的衣裳都褶皱起来,后悔莫名,早知道就不该孤身而来,至少不能下那辆马车。 沐之秋几度用求救的眼光看向周是,那边“周是”几次想要挪开视线,却转了一圈依然甩不掉那灼热目光,只能出声安抚:“各位各位,稍安勿躁,既然神使大人已经亲临,想必奉神殿那处已经有了明了的,请稍安勿躁。” 稍安倒是可以,在做江湖人的声音立刻平息下来,但是心中躁动不可能这样平静。情绪稳定的前提是知己知彼,百胜不百胜的无所谓,哪怕是送战书都会挑个明白日子,让人知道过一天少一天的,心中不忐忑。 这才是所谓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好歹人家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十八年后。 如今倒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根本未知,先失踪两个江湖世家的佼佼者,再死一个看似毫无关联不过更像杀鸡儆猴的无辜者,而且更叫人头痛的,还是对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有明了,实在是令人疑惑和躁动不安。 所以即便是暂时平息,也不过是爆发之前的宁静。 “你怎么就知道奉神殿就出手了呢,若是奉神殿早就知道,为何不早日通知穆家做出防范?若是早就知道,穆家也不会如此被动,还牵连好几个无辜者。” “可不是么,还牵连了无辜者,”这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说话的是那个璇女,她当时位置就在木云乔那桌的斜对面,不必扭头就能看到木云乔的动静,她依稀还记得那个年轻人美好的侧颜,所以对此遭遇愤愤不平,“那两个年轻人,只是路过凑个热闹,且还送了厚礼,结果却被连带失踪——若这是妖孽针对江湖的手笔,那两个年轻人可是纯粹被牵连的啊!” 若说李小宝还和江湖有什么牵扯,他还能说是悦来客栈的伙计,那两个年轻人,真是半点扯不到。 此刻人群中也有人高声问:“神使大人,您究竟是为何而来?是之前就听闻风声,还是等到穆胥出事才来的?” 沐之秋没说话,他面上也不见息怒之色,这表情落在众人眼中,一半被理解为无言以对,一半被解读为不屑一顾。 总之,面前是火,那沐之秋的态度就是油。 周是连忙按住这火上浇油的可能,道:“各位,我们可以往好处想一想,若不是神使或者奉神殿有所准备和应对,或许这不坪村,早已经开始不平了。” 彭有期微微一愣:“周兄弟这是何意?” 他警戒:“难道你已经知道了什么?” 周是没承认,可是他也没有否认。 彭有期沉默一阵,他本就对观音手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来到不坪村感到奇怪,明明上一次听到观音收到额消息,还是观音手准备北上,而算算时间,除非观音手打消北上的念头,且同时听闻了穆家婚事而且一下子改了性格成了个爱凑热闹的,否则实在是无法解释他这样速度的理由。 再说了,观音手身份特殊,他一向不参加红白事。 他自己说过,他是江湖异类,但是不是没眼力劲。 但是,无论多么不可能,多么不可思议,观音手都来了,他风尘仆仆却毫无倦色,如今抱着手臂站在人群之外,冷笑看着这一切。 彭有期耐着性子对他说:“观兄可莫要事不关己,这妖孽只要一日不现出原形寻出应对法子,你我他皆在对方狩猎范围之内。” 他本意提醒,乃是好意,观音手也谢了,但是依然淡定。 他笑嘻嘻说:“如今江湖高手,奉神殿神使,等,皆在不坪村,我就不怕这妖孽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也有江湖人好心提醒道:“你还是别太放心了,若是,真的有用,那李小宝也不会遭遇毒手。” 对方还说:“而且你或许还不知道,遇到这事的还不止这李小宝,还会有个李大钱,就是这个客栈的厨子,他已经被关在一处了,谁都不知道他要死要活。” 观音手来了兴致:“还有一个?” 那本意是提醒他小心的人吓了一跳,连忙道:“那李大钱还没死!你可不能做什么验尸的事情!” ...... 那是自然。 否则手同意,观音也不会同意。 谁能想到,满村的江湖人最后想到把李大钱困在观音庙呢。 不坪村中原本没有观音庙,只有一个破烂的土地庙,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个乐善好施说白了就是有钱无处花的江湖人路过,看到这破烂土地庙,大手一挥,决定给这土地重新盖个屋子。 于是一百两的银钱下去,一个小小破烂的土地庙立刻成了个二进的小庙宇。 其实一百两银子,别说一个小庙宇了,给土地庙弄个金身都行,但是嘛,土地要贡品,工匠更要吃喝不是。 而且,土地公确实也没不需要多大的地,工匠盖好了庙宇,想了想,于是在土地殿的隔壁,弄了一个观音像。 时间久了,这里就成了观音殿,大家来这里,先拜观音,然后顺便去拜一拜土地。 于是等到这一批江湖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自然而然把观音殿作为主殿,于是就把李大钱捆在了土地公面前,待观音手和周是赶到的时候,李大钱正蜷缩在一个角落,身体坐的板正无比,一动不动,走近一看才知道,他头顶上,有个鸟窝。 鸟窝里头三枚鸟蛋,正在破壳而出。 第一百九十六章 喂哺 走过去时候,李大钱也是纹丝不动的。 观音庙里十分的安静,像这不坪村所有的平常且枯燥的午后。 但是只有观音手,他的耳朵里像是住下了一窝蝉,吵的他头疼,他情不自禁的捂住耳朵,在周是差异的目光下忍住要出逃的冲动。 观音手等自己逐渐适应这一切的躁动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讲道:“我觉得,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 周是原本在定睛观察那鸟窝里的单,闻听此言扭头看他,眼神里的意思十分明显:“你要不要听一听你在说什么?” 观音手摆摆手,说:“我不是危言耸听,我也不是什么玄门仙门的,我只是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并非绝对,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论怎么样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只要发生,必然是有发生的条件。” 周是很淡定,直截了当问他:“那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说李大钱不是人?” 观音手也说不清楚,他烦躁的挠挠头,含糊说道:“我听他的动静,不像人。——听起来像我疯了一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年来,你能够分辨人命的声音和年轮的声音。草木的动静,和人的动静,是不一样的。” 他说这一些话,自己听来都像是在胡言乱语的,以至于他解释起来十分的费劲:“他,听起来,像是一棵树。” 又是树。 李小宝被解剖的时候,被发现骨骼脏器全无,原本骨骼位置变成了树干,手指变成树枝,心肝脾肺肾逐渐变成果实——这是推论,因为心脏位置的果实已经结果,而其余脏器位置的空余完全可以允许这个条件的发生。 李小宝的情况就好像,就好像一棵树披上了人皮。 披着羊皮的狼是听过,披着人皮的树还真是闻所未闻。 由此周是更是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李大钱,他一动不动,眼珠子一眨不眨,正常人是不能够长时间不眨眼的,又不是泥塑木雕的,但是,他的皮肉是温热且软的,头发蓬乱,却还是人的头发,而且,他有呼吸,均匀且缓和。 “难道是精怪?” 观音手不了解什么是精怪:“是妖怪吗?” 周是摇头:“精怪要比妖的等级低,且......若是树精,那应该只能是个会跑谁说话的树才对。” 观音手脱口:“那就是是树妖!坊间志怪话本中,不是经常有各种妖怪幻化人形么?” “草木成精要比牲畜和人困难的多,他们若是能够修炼成人形,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拼命苟延残喘积累功德,以求依靠功德和修行度过下一个关卡,万万不会在人前暴漏,人的恐慌是会削弱这些妖的功德的。” 坊间写志怪,爱写妖怪爱吃人心,似乎人心是什么比灵芝人参还有用的好物,吃一口回春养颜,吃十个得道成仙,其实都是假的,天地早在区分五行六道的时候就已经划分的严格的管控,妖精这两类可以在人间修行,但是绝对不能够干扰凡人喧宾夺主,这是人间,不是妖界。 坊间志怪都会写人擅闯妖界有去无回的,那妖怪闯荡人间怎么可能轻松自在? 周是正目看他:“你倒是接受很快。” 一般凡人大多是和如今不坪村的江湖人一个反应,就是十分不愿意相信这事情是玄门所为,别说什么树成精的,毛毛虫成精江湖人都受不了。 谁想到如今眼前一个观音手却十分自如的和他聊起什么精怪妖怪来。 也不怪木云乔诧异。 观音手耸肩:“所以我是江湖异类啊。”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笑起来。 这笑短暂,因为下一刻,鸟蛋就破了。 为了以防万一钻出个什么东西,周是举手掐了个诀,现出了一个结界来,把整个观音庙都笼罩在结界中。 这种结界十分适合过人间的弟子,结界一出,平常人看似一切如常,观音庙还是在原地,但是却会莫名生出一种疲惫的心思,只要往那条路上来,不是崴脚就是路不平,哪怕是最后还是坚定要来,他们进来,也不会看看到别人。 观音手不懂这结界的原理,只能感慨一句:“到底是仙门的东西啊。” 周是道:“我以为你会说旁门左道。” 观音手笑:“旁门左道我见多了,不长你这样。” 他顿了顿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模样。” 他没有问木云乔为何不用自己的身份去解决这些事情,而是要借用一个江湖人。 他只说:“这位周是在江湖人名声平平,看的出来资历也是一般,否则不会到这个年岁,还只能是个刀客。倒是那个岳小姑娘,将来或许会有出息。你这番所为,或许会给这位刀客无限风光。” 披着周是皮的木云乔笑笑:“那也是他的缘分,我不能说这是他的福分,毕竟这无限风光皆在险峰,他或许原本没有这个力气爬到这个高度,但是他能平安一生,但是因为我的缘故站了上去......不一定是好事。” 观音手笑:“好与不好的,扒拉一把总归叫做助力,他被人托举一把带上峰顶,是他自己急流勇退去向半山,还是从此洋洋得意不肯下来最后粉身碎骨,就看他个人造化。难道神仙点化金手指,最后金手指贪心不足蛇吞象,还要怪罪那个好心的神仙吗?” 说话之间,三只小鸟已经挨个破壳而出,它们生的很小,顶着灰色的皮肤,稀疏羽毛的翅膀,然后张大嘴巴渣渣的叫唤,要吃的。 这时候观音手瞥见头顶蛛网上有个被蛛丝粘住的飞虫,大概是蛾子一类,想想举手摘下,喂给了其中一张鸟嘴里。 谁想到下一刻,那只鸟就呸的一下把那飞蛾呕了出来,似乎那飞虫是十分难以下咽的食物,光是吐出来还不够,那三只小鸟甚至合力把那个飞蛾的尸体拱了出去,然后继续嚎啕。 观音手挑眉:“有的吃就不错,居然还挑食?” 他抬头又看到柱子一出缝隙中有一只肥美的蛀虫,于是又把那个蛀虫从木屑缝隙挑出,又故意放在了同一只鸟嘴里。 果不其然,那鸟又呕了出来。 观音手皱眉,还未等那鸟再度把蛀虫拱出来,自己就把那虫子捻了出来,他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那嘴长那老大做什么?” 他又抬头:“这庙宇做了手脚,回头那母鸟还能寻回来?” 木云乔道:“能的。” 虽说是能,但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母鸟的踪迹。 而且这期间木云乔又一次仔细的观察那个长在李大钱头顶的鸟窝,鸟窝非常干净,十分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精致过头了,与寻常的鸟窝是用许多长短不一的树枝搭建的不一样,这个鸟窝,竟然是有藤蔓编制而成的。 木云乔对鸟雀的习性不是太过于清楚,这人间,有鸟,会编织吗? 这问题尚未寻到答案,他们就等到了前一个问题的回答。 这些鸟吃什么?吃人的血肉。 原本被捆的结结实实的李大钱忽然动了起来,首先动作的是那个鸟窝,那个看起来像是被长长的藤蔓编制的鸟窝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一根藤从鸟窝的编织中抽了出来,然后向下探去。 循着藤蔓的动作往下看,发现那藤蔓的方位是李大钱的嘴巴,李大钱的嘴在不住的咀嚼着什么,一边咀嚼一边吐出来一些细碎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碎肉一样,藤蔓的一段长出一片小叶子,李大钱把那个碎肉吐在了小叶子上,之后藤蔓再把叶子上的碎肉如母鸟喂哺一般喂给了那幼鸟。 幼鸟吃的十分开心,再也没有呕出的情况。 而观音手则在看了片刻后极其肯定的说:“那是舌头,李大钱吐出来的,是他自己的舌头。” 所以,他用自己的舌头,喂养这三只不知道是什么蛋付出来的,不吃虫子的鸟。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山鬼 随着那三只幼鸟吃饱,那三只幼鸟也开始肉眼可见的长大,它们逐渐生出了嫩黄色的羽毛,睁开眼睛,喙开始变地细长。 观音手迟疑:“这鸟嘴,倒像是......翠鸟?” 他在湖中见过翠鸟,当时那只翠鸟误入捕鱼网,被他救下,他将那只惊魂未定的翠鸟握在手中仔细端详,所以印象深刻。 不过他并未见过翠鸟的幼年时刻,故而并不确定翠鸟小时候是不是黄色的羽毛。 但是渐渐地,那幼鸟继续长大,等到黄色的羽毛开始有一些变浅的时候,它们停止生长了。 就在两人诧异时候,那三只黄鸟开始跳出了鸟窝,它们这个程度,虽然羽翼还未丰满,但是却已经可以灵活的蹦跳了。 只是不同的是,寻常的鸟雀是在树枝和鸟窝来回蹦跳,这三只,是在李大钱的身上蹦跳。 它们蹦到了李大钱的面前,开始用尖锐的喙不断地叼啄李大钱的嘴巴,啄地对方嘴唇鲜血淋漓都没有停止。但是无论怎么叼啄,李大钱也再也吐不出任何的东西。 木云乔和观音手对视一眼,大概也明白,是李大的舌头已经没了。 人的舌头也就是一块血肉,甚至血还占了多数,刨去血的比例,肉也就零星那些,远不能够喂食到那三只鸟长大。 但是现在看来,这三只幼鸟是明显把李大钱当成了食物。 观音手见了连连称奇:“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这李什么的,还是人吗?” 他问木云乔。 木云乔说:“这话,你才是更有说头吧。” 观音手摇头:“这若是寻常江湖人,不管是用匕首还是用毒,人的经脉骨骼都是可见的,自然只需要看顾生死。可是这不坪村发生的这事情,怕就是真真正正的不平事了。” 他认真问木云乔:“这位兄弟,当然,我问的并非是周兄弟,而是真真正正的你。这不坪村之事,是否是针对穆家?” 木云乔想了想,他思考的意思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而是思考这件事情是否应该告诉给观音手,他觉得观音手的胆量似乎要比不坪村现在的江湖人要大些,毕竟起先一开始,他是有意想要让那个道长参合一脚的。 如今想来,这位江湖异类可能更合适些。 “我们觉得,这些事情,应该是上官米。” 他把自己住在上官米隔壁以及婚宴上的事情说了一通:“当时桃花扇见到了我之后晕倒,之后穆胥公子请我去了新房商议事情,结果他是求我救助桃花扇,他似乎觉得我是奉神殿的人,而奉神殿,似乎一直没有原谅当年桃花扇闯山一事。所以求我放过。” 观音手皱眉,他虽然是江湖异类,但是不代表格格不入,一些脍炙人口的江湖传闻他多少还是知道的。 他自然也清楚桃花扇和上官米之前的纠葛。 对于上官米为何会出现在桃花扇的婚宴这件事情他并不关心,只不屑一顾,甚至轻视上官米,于他来说,既然当年一走了之,就应该走的越远越好,最好死了,坟头都要冲着对方相反的位置埋去,你葬东海,我去北谷,永不相见,结果上官还要巴巴跑去人家的婚礼上,不管是抢亲还是祝福,都算不上他体面。 于是他只关心:“那桃花扇姑娘,是为何晕厥?” 木云乔很是坦然:“她中了毒。” 木云乔说:“她中了山鬼的毒——山鬼是一种在深山老林中修行的精怪,它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气味道,类似于藤蔓汁液的清苦气,我一来这村子,就闻到了这股气味。难道你没有?” 观音手愣了下,这才觉得这不坪村中的空气确实有一种清苦的味道:“不过这村中坐落于山中,且树木藤蔓许多,有这种气味倒也不奇怪。” 木云乔点点头,他挥手把那个往他嘴唇处跃跃欲试的幼鸟拍了下去,那鸟还没有学会飞,只能艰难的顺着他的衣服一步三蹦跳的爬到他的肩膀。 不愧畜生,灵性未开,只瞅着人的嘴,觉得那里有食物。 如今被木云乔拍了下去,也不泄气,继续扒拉衣服准备再接再厉。 木云乔懒得理会它,继续道:“确实是不容易被人起疑的气味的。但是一般来说,若是山鬼不怒,人是闻不到这种味道的。越是强大的精怪,气味越淡,因为不光是动物会隐藏自己的气味,植物也会,尤其是修行有道的精怪,在其他的精怪眼中,那简直就是补身利器。除非两种情况,气味才会显露。” 观音手说:“震怒?” 木云乔点头:“还有受伤。” 观音手道:“那,那如今这山鬼是什么情况?” 木云乔摇头。 他那时候才入穆胥和桃花扇的洞房,就敏锐的察觉到周围空气的变化,上官米大概没有察觉,但是却瞒不住他,山鬼有意隐下了自己的气息,却故意露了行迹,明显就是要他察觉的。 可是山鬼到底是什么意思,至今为止,他还尚未完全明了。 他只能猜测出,这山鬼其实是冲着上官米来的,至于桃花扇和穆胥,只能说是倒霉了。 而且山鬼的毒复杂,许多的毒素都是就近取材,眼看着不坪村周围茫茫大山,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草药毒物,甚至还有许多菌子,即便是十分熟悉山鬼的修仙人士都不敢擅自解山鬼的毒,更何况是他一个小弟子。 于是只能按兵不动。 幸好,他那时候并没有感受到山鬼对他们四个人的恶意。 观音手道:“那,那桃花扇的毒......” 他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向木云乔,心说你是修仙的,难道还搞不定一个妖怪? 木云乔苦笑,他还真搞不定。 他是修仙弟子,却也只是修仙,并非神灵。不算是没有神通,自然不能吹广大。而且山鬼是天界允许的草木共主,它存在感不高的原因并不是对方软弱,而是山鬼本性温和,且喜欢凡间生灵,同样喜人,故而久不出山鬼伤人之事。 甚至在人上山打猎和采摘草药的时候不慎坠崖,山鬼也会分出重重藤蔓作为缓冲救人一命。 这一回,盯上上官米并且祸及了桃花扇,事态可不小啊。 木云乔伸手拍掉了刚刚爬上桃花扇头上的幼鸟,然后说道:“山鬼不会杀人的,所以目前为止桃花扇和穆胥应该都是安全的。” 而山鬼之所以以自己的方式送出去上官米,且当时放过他们,恐怕就是告诉他们,所有的真相,都在上官米的身上。 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山鬼的铃铛,难道是上官系上的? 他怎么敢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惹祸 他怎么敢的啊...... 这个问题,沐之秋也思考过,且百思不得其解。 他很满意的看着被束住的上官米,同时不忘了对岛刀刀道长来一个吹捧:“道长真乃高人也!” 高人道长真心诚意的谦虚,且之前就谦虚过了,并且是当着众人的面,现在现场就他们几人,道长依然还是那句话:“碰巧而已碰巧而已,实在是运气使然运气使然!” 岛刀刀恨不得再把当时遇到上官米的话重复一遍,但是觉得说多了也不好,一次谦虚是谦虚,再谦虚就显得有点矫情,出家人不能矫情,江湖人更不能,身为江湖人又是出家人的岛刀刀更应该不能矫情,于是闭嘴。 沐之秋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来,说道:“这不管是江湖行走,还是修仙问道,刻苦努力诚心是一方面,天赋运气也不能少,多少成仙得道的,亦或者是武林不败神话,大多最后都会承认自己有个运气的成分在。否则的话,武林高手也有可能被一颗汤圆噎死,修仙得道临门一脚时候也会踩了西瓜皮摔死。” 他扭头冲着彭有期春风一笑:“你说是不是?彭大侠?” 这话说的,彭大侠只能点头,他想了想,确实听说过江湖中某个高手骤然离世的隐秘缘故是因为孙儿喂的一个芝麻麻球。 彭有期道:“神使大人,这......这上官,无论如何,都不肯交代穆胥和桃花扇的下落。” 沐之秋道:“他如何说的?” 彭有期如实转达:“他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沐之秋挑眉,说:“那你有没有按我说的吓唬他?” 彭有期卡壳,支支吾吾说:“我对上官说了严重利弊。” 那就是没说呗。 沐之秋一脸严肃道:“权衡利弊只只用于心中德行尚在的,我告诉你,你是江湖人,故而喜欢用江湖的思维去看上官米,可是你想想,他都退出江湖多少年了?你还拿他当做是江湖人呢?” 彭有期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总不能反问若不是江湖人,难道是玄门?可是在这个时候把上官米归类给玄门,怎么想都觉得有一种甩锅的感觉,很不厚道。 江湖人不是不能不厚道。但是在外人面前,最好还是别不厚道的。 沐之秋当然不会读出他的心思想法,这是一本正经说道:“江湖人大仁大义的,不懂我们这些仙门的想法,我们修仙人士嘛,惯的就是无情无义没脸没皮,什么都能丢下,锦衣珠宝绫罗绸缎权势地位,包括脸面,鞋袜,裤腰带,都能丢。所以,你用什么能够说得动仙门的人呢?” 彭有期变了脸色,道:“那是那刚刚......” 沐之秋摆摆手:“我又没说他是仙门的。” 他瞥了一眼关押上官的地方,那是一个柜子,摆放在那里,任凭谁来看,都只会觉得那是一口普通的客栈都会有的箱子,但是彭有期却知道,那里头别有洞天,打开柜子进去,会发现里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牢房,里头不见天日不知岁月光阴,唯独有人进去的片刻,才能送进去一点点的光明。 沐之秋好笑的看着那关押上官米的柜子,说:“他是个不入流的家伙,咬牙抛弃了江湖的德行和规矩,但是呢,又学不会仙门的洒脱,他啊,还是想着俗世里的东西。” 沐之秋慢慢说道:“人么,到底是凡夫俗子,修仙问道四个字出来,第一个念想的就是结果,不问过程。” 沐之秋严肃道:“所以我那个办法就是有用,你就告诉他,他如果不把知道的事情说个干净,就把他扒光关在透明的箱子里,丢到悦来客栈门口去给所有江湖人看,若是再不说,就把他的模样写成册子,化成画册满江湖的发,我看他说不说......” 彭有期:“.......” 沐之秋见他呆愣,便知道他没用,瞥了瞥嘴,心说还是应该让那个观音手留下,看他痛快的验尸扒皮的洒脱模样,一看就是能如实转达威胁的人。 那么有趣的人,结果偏要跟着木云乔去查案子,留下这两个无聊的家伙在这里。 沐之秋光是想想就泄气,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泪花闪烁的时候撇到一边的岳晓月,问她:“小月儿,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岳晓月代入想了想,点头:“神使大人这一招实在是高明的!——只不过,我觉得上官不会上当。” “为什么?” 岳晓月道:“彭大侠连说都说不出口,我就不信他敢上手去扒拉那个上官的衣服。” 她还说:“那个上官米现在虽然是个不入流的求仙者,可是到底之前当过好长时间的江湖人,还当得挺成功的。” 不能否认上官米在江湖人这一行中混的确实非常成功,毕竟排行榜有名,且还有个江湖顶级美女芳心许予,而且那个时候,上官米还年轻有为。 看看现在,彭有期都算是成功的,但是比较起来当年的上官,还是不够看。 所以不管是在哪里混,天赋和运气,还有脸,都是很重要的环节啊...... 岳晓月说:“他现在不算江湖人,可是不能不说他不了解江湖人,江湖人框架太多了,做不出这种威胁的时期,若是传出去了,哦,江湖人莫某某为了逼供,就把一个曾经的江湖高手扒光示众,说出去多没面子?有理也成了无理啊。” 一番话说的彭有期和岛刀刀都不约而同的连连点头。 沐之秋只能挥挥手,打消这个念头,说道:“既然这样,这上官也没用处了,干脆......”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一边岛刀刀吓一跳,连忙阻止:“这样不可!穆胥公子和冯姑娘尚且不知道下落!” 沐之秋冷笑:“我看他是不知道的。这番祸事,并非是他主导,却是他闯下来的,仙门不会收留一个惹祸精,所以他恨不得把这件事情的影响和损失降到最小——这也是他为何到现在为止都死咬自己来此是为了恭贺新人婚礼的缘故。他以为来此能够歇息一口气,因为这里江湖人众多,也有了所谓的阳气充足的说法,但是万万没想到还能这里连累到了穆家的接班人,他若是知道穆胥和冯婉的下落,一早就告诉我了。” “他为何不说呢?要么是不知道,要么,就是会暴露他惹了滔天祸事。”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通灵术 彭有期感觉头皮都麻了,这话从沐之秋的口中说出,虽然语气轻飘飘的,但是比什么江湖魔头残害江湖要可怕多了。 彭有期道:“那若是上官惹得祸事,那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何要连累到不坪村的无辜民众?”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还有穆家。” 那唯一仅存的一点点的牵连,就是多年前桃花扇和上官的一点子牵扯,可是到底这些年过去了,早已经物是人非,这上官惹事,怎么还能波及至此? “上官米当年就已经退出江湖,且据我所知,上官家家中似乎还有人,虽然不在江湖,但是.......” 他光是这样说着,都觉自己说着心虚,说了一半就再也张不开嘴。 他再说什么啊? 上官米惹了祸事,他竟然说要波及也去波及他家人,莫要波及他们这些江湖人?天呢,江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自私自利了? 可是转念一想,自私自利的,难道不是上官吗? 他一心修道寻仙,当年不顾江湖,不顾红颜,舍弃了那么许多都要退出江湖,就是为了求得那虚无的长生,按理说,他早已经和江湖没有任何关系,他哪怕是成仙了,得道了,也不会惠及江湖的,可是现在,他惹下了祸事,第一个连累的,却是桃花扇。 彭有期想到桃花扇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庞,心中不由得抽痛无比。 “当年冯婉被他辜负,险些丢了性命,好容易看清这一切想开重新开始,却依然要被他连累,若是......若是这一遭冯婉或者穆胥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就算是上官米以死谢罪,他事后都要下十八层地狱!” 沐之秋不是听不出来彭有期的愤慨,他讲:“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人说出来的话,是人,在愿意的时候会去遵守的规定,也是在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会去遵守的规定。严格来说,这句话可没有写在任何律法或者教条之上吧?” 彭有期忙道:“可是......” 沐之秋摆摆手,阻止彭有期的争辩:“江湖人重视义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很好,可是,这也需要有人懂得这句话,觉得这句话有道理,故而才会遵守。但是,上官米得罪的,显然是不知道这句话啊。” 彭有期茫然:“会有人不知道这句话吗?” 会有吗?会有吧。 我们以为一些司空见惯的东西,或许在别处就是闻所未闻;我们以为人人都懂的道理,或许到了另外一个国度,就成了匪夷所思的内容。 这世界天大地大,还有红头发蓝眼珠子白皮的美人儿呢,也有浑身上下包括牙齿都是黑漆漆的高大的人,所以啊,这世上,最最最不会有的,就是理所当然。 但是这一句话,沐之秋并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扭头冲着窗户方向看了看,问那边的岳晓月:“蝴蝶来了吗?” 岳晓月刚刚准备摇头,又眼睛一亮,连忙把窗户打开。 这时候,彭有期和岛刀刀就看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摇摇摆摆,翩然的从外头飞了进来,十分温柔的停在了岳晓月的肩膀上。 再仔细看去,发现那竟然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张白纸,不对,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张涂了金粉的纸,这纸,看着还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就是想不起来。 看,这就是例子,越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如果到它出现在另外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的时候,它反而会变得无比的陌生。 沐之秋招了招手,那只纸做的蝴蝶就翩然飞到了他的手心中。 那蝴蝶似乎在和他说话,因为沐之秋适时不时就严肃的点点头,还会偶尔漏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哦哦哦,原来如此。” “竟然还有这事?” “胆子也是很大啊......” 一番叹息之后,那只蝴蝶就停住了动静,之后,沐之秋撤回手,它就摇摇摆摆旋转的掉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张十分随意的,平常的,废纸。 彭有期还是觉得这张纸十分的眼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不过他也无暇去顾及那张纸的出处,因为接下来沐之秋的操作就足以让他大开眼界。 只见沐之秋在四周看了看,随意的走到门外,不多时回来,手里多了一张红纸,上面还有一些墨迹,岳晓月问他:“你从哪里弄得纸?” 沐之秋随意道:“门口贴的对联,随便撕来了一块。” 他一边进门一边手下没停,不多时那张对联撕下的纸张就被他撕扯成一只蝴蝶的样子,只是他撕扯的实在是不标准,咋一看还以为是个扑棱蛾子。 沐之秋对着这张纸说:“我这里并没有多少进展,但是能看出来有东西在寻他,若是你推断的不错,那么大概就是山鬼,山鬼为何寻他,我会去问上官,给我半个时辰,我会问出来。” 他说完,手下一撒,那只蝴蝶就飞到了空中,原本还是一张纸的蝴蝶,不多会就自己煽动了翅膀,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蝴蝶,临了要飞出窗户的时候,沐之秋叮嘱:“路上警觉点,被被小孩抓住了,若是被看到,就飞高一些,起点风,知道吗?” 彭有期本来觉得沐之秋把一张纸变成蝴蝶就已经很离奇了,然后他还叮嘱蝴蝶事情也足够叫他震惊,最后,他竟然看到那只蝴蝶临飞出窗户,还对他点了点头! 彭有期扭头看岛刀刀,却见他也是一脸震惊,便知道岛刀刀也是惊讶的。 沐之秋拍了拍手,扭头看到两张震惊的脸色,觉得有趣:“你们怎么了?也是震惊于对方的通灵术漂亮?” 他叹气:“虽然白纸通灵术属于修仙中十分普通的术法,但是越普通的就越不容易精通,我若是想要学会把白纸变美人,还要再努力一番啊......” 彭有期问:“谁给你传的消息?” 沐之秋很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会是谁?” 彭有期自然想不到:“我只见的你一位奉神殿的神使,难道,此番这事,惊动了不止你一位?” 沐之秋哈哈笑起来,道:“这种事情,还需要惊动几位神使?” 彭有期道:“难道除了你们奉神殿,还有人会这种法术?” 沐之秋没回答,打了个哈哈,准备“进柜”。 第两百章 命中注定 彭有期和岛刀刀跟着沐之秋进入“柜中”还未等彭有期思索如何开头的时候,就听到沐之秋劈头问道:“你知道你惹了祸了吧?” 与原本黑暗不同,随着沐之秋的进入,这个结界中忽然有了光亮,虽然看不出是从何而来的光明,彭有期还是感觉,这个应该是太阳的亮度。 他甚至还闻到了太阳照在草叶上蒸腾露水的气味。 若是此刻闭目,他或许就能身临其境的感觉了,只是眼前一个脸色苍白的上官,一脸阴郁,实在是令人想象无能。 上官穿着一身粗布灰袍,好端端的盘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身衣服还是彭有期拿给他的,无论如何,即便是审理犯人,也地给人家安排一身体面的衣裳。 是粗布麻衣,上官接过的时候还是不经意的流露了一丝嫌弃,不过表情很快,转瞬即逝,这一幕若是被沐之秋看到,一定会分离夺过衣服,来一句“爱穿不穿”,但是给他衣裳的是彭有期,彭有期做不出这事,所以上官米很是顺利的接过了衣服。 沐之秋进来后,打量着一言不发的上官米,把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然后轻轻地带着笑意说了一句:“上官,我原来小时候就觉得你一身倜傥气质与你不符,总觉得你别扭的很,但是那个时候总是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如今看着才明了,你么,果然还是更合适质朴模样啊。” 上官这些年不知道经历什么,他比较当年在江湖的时候,黑了些,也糙了些,常常是满面风尘之色,对比那初见时候的那一身缎料的褂子,还是这一套粗布麻衣更衬他。 上官米听出了沐之秋的揶揄,睁开一只眼看了一下面前的沐之秋,慢吞吞道:“多年不见,你长大了不少。” 沐之秋笑嘻嘻道:“我当年还是个小孩子,如今若是还在凡俗中,也到了考虑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当然长大了。” 上官米的视线落在了他一袭飘飘欲仙的长袍上,他的衣服是上好的料子,却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外头笼罩了一层薄纱,适才进入的时候,带入的风能够把他的衣摆吹起,足见他的衣裳多么的轻盈。 而这种衣裳,并不是上官米头一次见到。 “奉神殿的弟子轻易不可下山,除非成为神使亦或者司命才可自由出入山中,看来,你这些年修行不错,”上官慢慢说道,“你当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读书并不认真,习武的时候也老哭,穆庄主为此总是头疼,不知道你心之所向到底是什么,如今,看来你寻到了你的喜好。” “这倒是惭愧,”沐之秋笑眯眯回答,“我依然没有寻懂啊我的心之所向,即便是进了奉神殿,也是懒洋洋的按部就班,不犯错,不邀功,听之任之,可是,没办法呀,谁让我,天生就有仙缘呢?”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上官米,他一怔,僵硬了一瞬,之后才慢慢扯出一个笑来:“是,你说得对,你天生命好,他人渴求一生却总是求而不得的东西,确实你的不屑一顾......你显然对此十分的得意。” 沐之秋的脸色在上官米没看到的时候冷了下来:“我并不为此得意,反而,我诅咒我既定且无法摆脱的命运。” 他同时在上官米抬头看他的时候又绽出笑容:“当年我还是个孩子,我对你的人生很是羡慕,你虽然出生平平,却得了一个好师父,练地一生好武功,生的也不算是出类拔萃,但是偏偏得了江湖美人的芳心——你看起来就像是老天爷十分淡漠的一个孩子,却偏生靠着自己杀出一条光明大道。且那些东西,武功,地位,名望,美人,都是你理直气壮拥有的,不用怕哪一日,老天亦或者家中族长一个不高兴,就把你手中的东西收走。” “我那时看你,觉得你就像是那些锄禾日当午的农夫,一个汗珠子砸在地上碎成八瓣,赚的钱都是踏实且理直气壮的。” 从未听过这些的沐之秋显然一愣:“你羡慕我?” “是啊,很可笑吗?”沐之秋耸耸肩,“我虽然是穆家的孩子,荣华富贵天生就带着,即便是不学武功,光靠穆家也能保我一生平安,但是我又天生是个怕死的,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加上那会儿,我那个表哥逐渐的往情种的方向演变,我实在是愁苦的好几日没有睡好觉,我觉得以我的年纪,除非我那个是叔叔能够长命百岁,否则穆家若是交给穆胥,我以后可就不好安生了。” 之后他被选为奉神殿的童子,即将启程奉神殿,在无语的同时他又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幸运,哪怕是穆家将来无法保他一生平安,那么至少,奉神殿还是可以长命百岁千秋万世的。 他甚至觉得有可能穆庄主也是这个想法,秉承着鸡蛋不放一个篮子的保险心思,把穆家两个孩子,一个拴在身边,一个送去奉神,将来无论什么变数,都可以互帮互助。 “后来我听说,你忽然跑去修仙,还抛弃了那些理直气壮的一切,我又是困惑的好几日没睡好。” 对此,上官米并没有任何反应。 索性沐之秋也没有让他回应的意思。 他思考了这么多年,只要不愚钝,总能得出自己的答案,他长叹一声,说:“我后来想来想去,从起初的百思不得其解,到后来觉得,大概答案就那么一个吧。” 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岛刀刀彭有期和岳晓月,绽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然后指着上官米说:“他这个人,是个受虐狂。只要让他过得好,他就浑身难受。” 然后大概是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好笑,于是大笑起来。 同时附和的只有岛刀刀,他为了礼貌跟着笑了一声,发现其他人都不笑,尤其是上官米,于是也把笑声给吞了下去。 上官米的脸上呈现出阴冷之色:“你懂什么,于江湖,于武学,我已经走到了顶点,再是努力,也不会有更多的精益,除非我能够有幸得到高人指点或者落手一份武林秘籍,可是就像你说的,我是那种老天爷都会忽视的人,能走到当时境界,我还要感谢老天爷的忽视,否则他若是定睛看我一眼,便发现我命中注定活该平庸无能,到那时候,我才是该跌入谷底。难道我还想窥窃上天恩惠?开玩笑!” 看上官米满目皆是愤慨之色,沐之秋沉默良久,忽然似醍醐灌顶一般打了个哆嗦:“命中注定?什么意思?你说你命中注定是平庸无能之人?” 面对沐之秋的问题,上官米胸口起伏,目光在面前是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他闭上了眼睛。 虽然眼睛闭上了,但是耳朵却没法主动关闭,所以沐之秋的呱噪还是听得清楚:“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没揍他?你当年,没去揍那个人吗?当年,谁敢这样和你说话啊?怎么敢的啊?啊?啊?!” 第二百零一章 神仙道 上官米对此充耳不闻,他只闭目,等到沐之秋喊地累了之后淡淡道:“你与其在这里逼问我闯了何种祸事,倒不如去解决了那妖孽。” 他说道这里,缓缓睁开眼睛,笑看沐之秋说:“你如今是奉神殿的神使,本来就有义务护佑天下苍生,如今据我所知,那妖孽已经开始对无辜百姓出手......既然出了人命,这种便是留不住的,难道你们奉神殿,还会坐视不管吗?” 沐之秋无语,他对于上官米这种厚脸皮到不要脸的态度震惊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人间妖物绝对不会轻易伤人,就好像深山中的虎豹豺狼,若是不曾试过人肉,是不会将进山的猎户和砍柴人视作食物的。如今妖孽伤人,定然是有起因的,而你甚至不肯交代这个起因为何,倒是敢后厚着脸皮让我出手镇压,你好大的脸。” 上官微微笑,一脸无所谓的从容。 沐之秋啧啧出声:“你这些年在修仙的路上别的本事不见多少,脸皮倒是厚多了。” 沐之秋记得当年的上官米很是桀骜不驯的,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和口碑都还不错,端的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虽然出生并不算是世家或者宗门,但是他是想不到的礼仪周全者。这在江湖中的白门中很是难得,故而当年穆庄主很是欣赏他,时常邀请他来庄园中做客,也由此通过穆家上官米结识了不少江湖前辈,那个时候,上官米很是有前途的。 白门属于江湖上的一种说法,属于在江湖中白手起家者,身后无宗门庇护,也无门派撑腰,这种规则,使得上官米较于其他的一些宗门弟子来说,童子功基础要薄弱一些,但是也亏他刻苦用功,硬生生的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在江湖上站住了脚跟。 加上他本身态度谦卑从容,举止有礼,出手大方,更是在和冯婉定情的时候出手赠了一把一看便价格不菲的宝扇。 有江湖人看出这把扇子绣工精巧,且为前朝贡品,又知道那是所谓的“上官家的家传”,从而推断出上官有可能是什么家族的遗孤之类,这种传闻越传越久,也越传越精彩,久而久之,甚至传出上官米其实就是当初数百年前米氏皇族的后裔。 上官米是个倒姓,其实他应该叫米官上。 等等等等,甚至传出他手上有当年米氏皇族的藏宝图,只要一旦根据藏宝图发现当初埋藏的宝藏,上官便可一呼百应,黄袍加身。 这传闻,听起来,就很离谱啊...... 但是这是江湖啊,江湖上的事情,若是讲究个不离谱不离奇,哪还有什么乐趣? 于是传的神乎其神的,以至于那会儿上官的地位都跟着更近了一步。 众人心思各异,心中嘀咕的也有,觉得荒唐的也不少,但是一来上官米不做任何回应,二来上官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对此回应的样子。 也是,江湖儿女么,本就不拘小节,闲言碎语皆如过耳之风呼啸而过,留不下任何东西。 若是桩桩件件皆浪费唾沫回应,那这些事情便就没完没了了。 此后将近一年多的时间,这个传闻都没有熄灭的意思,直到后来,江湖人渐渐不再讨论之后,上官米又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引发了江湖不大不小的震荡。 那就是上官米忽然退出江湖的消息。 有那么一个瞬间,满江湖都以为上官米是寻到了那前朝皇族米氏的财宝,准备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了都...... 不过很快这个传闻就得到了回应:上官米并不是去招兵买马的,而是去求仙问道。 得,比起当皇帝坐拥天下,上官米直接跨越了一个层次,去寻长生去了。 那可是长生啊,历朝历代的君王渴求的最后一件东西,几乎都是长生,无论是明主亦或者昏君。 而传闻中有着前朝遗孤血脉的上官米直接丢弃了荣华富贵选择去求长生这条路,在大部分江湖人的眼中看来,实在是......愚蠢啊。 很多江湖人都觉得,对于修仙问道这事,飘忽的很,不切实际的很,就连那些奉神殿的神使神官,这几百年来也不加哪位得道成仙的,想想,连官家护佑的的仙门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一个白门,又能刷出什么花活? 于是很多人都觉得,这大概也就是上官米的一时兴起,很快就会打消这个念头,而这段经历,最后也会成为江湖人上官米之后老来的一场谈资。 结果这所谓的一时兴起,就是整整十七年。 以至于后来大家都很困惑,上官米,到底是哪里来的执念去修仙的?又是哪里来的信念,觉得自己一定成功的呢?难道真的遇到过神仙指点不成? 这个困惑,其实也是困扰了沐之秋多年的问题。 他翻来覆去把现在人间的那些包括修仙谷中也一些修为的都想了一个遍,也没想出来会是哪个。 而现在,在听到了上官米那句“命中注定”之后,沐之秋忽然觉得,他和那些江湖人一样,方向应该是搞反了。 “方向搞反了?”正在心虚的岳晓月忽然听到这个说法,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怎么个说法?” 沐之秋正色道:“当年上官退出江湖人决意修仙的时候,我们都在想,上官是不是得到了什么神仙指点的仙缘之类,这才让他勇往直前绝不退缩,所以我们的猜想,一直都在往前方去想,想到的是那条神仙道。” 彭有期诧异:“这也并不算是错误,人么,其实坦白来说,人的目光短暂,甚至不能看尽生前身后。而就算是我并未熟悉修道,也多少听说这修仙之路漫漫无期,有的甚至要消耗生生世世的轮回才能飞升得道,而上官,我也多少听说,并不是向佛问道之人,忽然有此念头,会想到得了仙缘指点,也是正常之事。” 沐之秋点头:“不错,所以这是一条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猜测,可是,若是换一条道来想呢?——若是,上官确实得到了一些提示,一些,他命中注定的东西的提示,但是并非是神仙道的,而是地狱场呢?” 彭有期诧异:“这是和解?” 一旁一直沉默的岛刀刀却说:“还真有可能,江湖上不是真的有个神算子吗?那位百晓生,当年冯姑娘遍寻上官无果,便求上了百晓生,百晓生卜卦,冯姑娘由此坚信不疑上官身在九落山。证明桃花扇对这位百晓生的能力十分的信任,可是,她为何会信任,那么一定是身边之人认识引荐所致,她身边,当时能够有谁?只能有谁?” 第二百零二章 天道 作为同样都是江湖人的彭有期自然知道那位百晓生,听说那位百晓生不知年纪,不见行踪,甚至连男女都不知道,但是卜卦算命极准,从无废话。他曾经预言过上一任的武林盟主将会出自一位白门,之后又预言那位武林盟主将再五年之后绝迹江湖,而下一任武林盟主,将会同样出身白门。 这个预言一出,立刻引来江湖宗门的不满,尤其是一连两任武林盟主皆出自白门,这简直就是打在武林上的重重的两巴掌。 是的,两巴掌,一巴掌不够,还需要再来一巴掌。 这其中生气的缘故,有几分是因此会影响宗门和老门派在江湖的地位不得而知,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考量,接连两任武林高手皆出自白门,这就表示武林宗门和百年门派的衰落开始。否则那些高深的武功为何不能在江湖上发扬光大,反而出风头的是毫无根基的草叶? 就好比把整个江湖比喻成一片深林,宗门和各大门派都是深林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那些大树的树根稳固了这一片深林的水土,树冠遮天蔽日,挡住狂风,遮住烈日,迎接最猛烈的暴雨,让地下的树苗和花叶得以拥有何和煦的微风,温暖的阳光和绵绵的细雨滋润成长。 这是一个合理的循环往复,也是一片健康的深林的象征。 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颗新的种子长出的大树高过了那些参天大树,而且之后,无数的新种子持续性的高过大树,获得了优先的阳光、滋润以及鸟雀的栖息,那么第一受到影响的,便是那些参天大树,它们无法再获得较之以往的养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落叶、果实结的少、枝干在春天的时候无法再更大的伸展,从而到最后的时候,影响到树根——若是无法从树冠获取到足够的营养,那么树根就会越发的努力往泥土下探索,从头更加拼命的吸收到足够的营养,可是,泥土中的营养同样也受到了阻碍。 那些新生的高树正在不停地努力生长,它们吸取泥土的养分,抢夺阳光雨露,理所当然的占据了这片森林最好的资源,但是,新生的树苗还来不及拥有扎实的根茎。 它们无法稳固这片深林的土地,不懂得如何调配过度丰盈的雨水,也不懂得庞大的树冠之下,应该在什么地方错开一叶,让阳光撒下,长出喜阳的树种。 新上任的白门出身的武林盟主,年轻,朝气,野心勃勃,渴望修习更强的武功,走上更高的山峰,但是他们因为是白门,所以没有过来人的指点,告诉他们,在攀上一座高峰之后,应该主动下山,让双脚踩上结实的大地,去理一理盘根错节的江湖脉络,学一学中庸之道,磨一磨制衡之术,,都说江湖便是新的天地,这天地,尽管朝廷如何的不乐意,也都要有自己的王自己的主的。 ...... 所以,那位百晓生下一个预言,便是三个字:“江湖危”。 听起来,真的相当欠揍。 丢下这三个字的预言之后,那位百晓生就再也不见踪迹了,就连当朝陛下亲自派了人马去找寻,也没有知道,就好像那位百晓生能变戏法一样,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苍蝇一条鱼,嗡嗡地一溜烟不见了。 “......那位百晓生因为当年那方预言就没了踪迹,之后再次出现,便是桃花扇前往九落山了。而江湖人当时都敬佩桃花扇的能力,竟然能够凭借自己就寻到那个百晓生,但是现在想想,或许这并非是百晓生躲避之后的头一次露面。” 彭有期皱着眉听岛刀刀的推测,然后说道:“当年,有说是百晓生无意中撞见了桃花扇......” 而岳晓月却说:“江湖人都知道百晓生长得什么模样吗?遇到了就能知道他是谁?那我说若是百晓生,我先给自己想办法改头换面,起码也要点个痦子。” 话本里都是这样演的,不管是什么缘故的躲藏,弄个人皮面具或者改头换面的混迹在人群中,生存的几率都要高于隐姓埋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那个百晓生那么会掐会算,一定能知道怎么弄自己最安全,隐姓埋名那么笨的办法,不符合他的人设。 而岳晓月提出的这点,也同样让岛刀刀和彭有期点头:“不错,江湖人几乎人人都听说过那位百晓生的大名,但是对于这位百晓生到底是什么样子却是一头雾水,即便是对面相逢,也是不会认出的。” 岳晓月说:“那若是这样,还躲什么?大大方方跑出来看热闹呗。” 彭有期半晌无言,顿了顿还是说道:“倒也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不认识他,江湖上还是有人和他结识的,否则他的名声也打不出去。” 江湖人也要名要利的,要吃要和,否则那要用黄金当卦金难道是喜欢黄金的颜色吗? 所以当年百晓生其实是有主动地、免费的给一些江湖高人占卜的,打出了名声之后,那些被他免费过得江湖人自然不愿意自己被按上贪小便宜的名声,于是对于卦金多少讳莫如深,传来传去,百晓生的卦金就开始水涨船高。 岛刀刀继续说说:“兔子都知道狡兔三孤,为了提防猎鹰,会东躲xz,不要小瞧朝廷的能力,朝廷都寻不到的人,却能够被一个找人找疯了的桃花扇寻到,从另外一条一个角度来看,桃花扇一定是之前见过百晓生的,甚至,她和百晓生的交情不错。” 这一点其实一开始并不好成立,但是若是沐之秋说的成真,就有可能了。 假设上官米和百晓生关系不错,之后百晓生给他卜了一卦,算出他命中注定便是平庸无为的,而当时的一切成就不过是因为天道遗漏。 那时候上官米除了不可思议的情绪之外,只怕更多的便是恐怖和愤意——他虽然出身白门,但是天资、努力一样不落,终于由此根基,可以说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自认为脚下大道平坦的理直气壮,结果,却有人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天命的走眼? 那这代表什么? 是不是就表示,有朝一日,只要天命察觉,不管是过去十年二十年,只要天命察觉,他如今辛苦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于是才有了之后上官米直接退出江湖踏上修仙漫漫长路的事情。 真有趣,打压他的是天命,而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反抗天道来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而是干脆就要成为天道。 第二百零三章 草木之人 听起来相当的励志,相当的荡气回肠且涕泪横流。 若是将这一切写进话本中,这必然会成为人手一本的好戏。 但是问题是,现实实在是残酷的。 话本中的“人”对应的天命其实是人为的,更多的就是人在和人的战斗;而现实中的人对应的天命便是天命,那是人和天的斗争。 上官米这样一个白门出身,没有任何根基没有任何的胜算和方向,甚至更残忍一些来说,他选择的路并没有任何一个前人成功过。 上官米的茫然是可想而知的。 道刀刀算是在场的人中对于百晓生有那么一点一知半解的呢,他说道:“那位百晓生其实却是有些灵气的,但是到底灵气从何而来不得而知,真是不得而知的,就像......江湖中,何时开始流传百晓生这个名号一样,也叫人不解的很。” 他转头去问沐之秋:“神使大人可知晓一二?” 神使大人说:“百晓生的灵气,是祖传的,很久很久以前,百晓生家中每一代人就会有一个人继承这一股灵力,而且每个人继承灵力的时间五年到十年不等,男女也不限,而百晓生那整个家族也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学会了闷声发财的道理,家中之人不务农不经商不做官不进江湖,靠着每一代的百晓生过上了吃喝不愁的日子。” 听起来,真羡慕啊...... 岳晓月惊叹:“真是好大的福气!” 这福气若是给她,她肯定是要的!有本事,有钱,还低调,不容易被当成眼中钉,这简直是天下之间最大的美事了! 岛刀刀也拼命点头:“这简直是得老天爷赏饭啊!不知道当初百晓生家的祖宗是怎么烧的香......把把头香吧。” 别说是岳晓月和岛刀刀羡慕了,连彭有期都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要说居安思危,他也拿不出证据证明这百晓生家族混吃等死的,万一人家一边低调的赚钱,一边暗搓搓的囤积财富呢。 沐之秋很满意他们的反应,毕竟这才是人之常情,奉神殿那帮人,都不是人。 岳晓月羡慕之余,又有个问题:“那,你们奉神殿,就没有查过这件事情?比如,为何会一个家族有能够世代相传的灵力?” 沐之秋道:“查过,不过结果如何,我是不知道。” 他说:“你看至今为止那个百晓生都好好的,可见是没查出来什么。” ...... 观音手喃喃说道:“还真的查出来了什么?” 查出来什么他暂时不敢说,但是眼前的李大钱应该不是人了。 人,根据骨骼,血肉,纹理的规划,无论怎么大力掰扯,都不会手脚扭曲成眼前这样的状态,而且李大钱的皮肤甚至开始鼓胀,如一个吹起的羊皮,若是再不干预,怕很快就要在他们面前炸开。 要想办法阻止.....要阻止...... 他颤抖的手去解自己背负的包裹,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牛皮卷,缓缓打开之后,露出从小到大排列的小刀,有的刀子粗如冰镐,有的刀片却薄如蝉翼,还有一些银针等等,若不是有那么多的刀具,倒是很想一个游医的装备。 他取出那个薄如蝉翼形如柳叶的匕首,对准被绑缚的李大钱脖子处就是一刀,那刀片锋利,立刻就在割破了李大钱的皮肤,但是随着皮肤的割裂,却没有该有的鲜血奔涌而出,却是无数细长的树枝藤蔓争先恐后的涌出然后纷纷开始顺着柱子往上攀附。 观音手仰着头呆愣片刻,很快发现,那些藤蔓是朝着阳光去的。 他急了,下意识准备用手中的刀子去割断还在不停攀升的藤蔓,却被一边的木云乔止住,木云乔此刻已经褪下了周是的壳子,变回了观音手最早见过的本尊样子,他道:“植物喜阳,本性而已,不必阻拦。” “可是......”可是这是从人的身体里钻出来的植物啊...... 木云乔解释:“这不是人......不坪村的原本的那些村民,应该都是人,而是......草木人儿。” 观音手皱眉。 木云乔继续说:“我来时候问了一句关押李大钱的江湖人,我问他们,是他们主动把李大钱关在观音庙呢,还是如何?结果那两个江湖人说,是李大钱自己走到的观音庙,然后就再也不动了,那两个江湖人看李大钱越发的呆愣木讷,于是干脆就把李大钱绑在了原地。” “我原本还诧异为何李大钱会选在这里,如今想来,或许李大钱的一切动静始末,都是为了这三颗蛋。” 三颗蛋? 观音手茫然的扭头看了看那三只鸟,此刻那三只鸟已经吃饱喝足,长大了不少,它们已经会飞,会蹦跳,十分的活泼,羽翼也长成,变成三只分别为黄,白,青的三只玄风的模样。 现在那三只玄风十分亲昵的挨着他,肩头一边一只不算,还有一个干脆直接挑到了他头顶上,起初时候观音手还害怕那三只玄凤也是把他当成了食物,但经过一阵心惊胆战的观察之后,发现那就是比较粘人而已。 对此木云乔解释:“它们破壳而出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正常。” 这话起初听来没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叫他品出味道来:这不就是把他当母鸟了嘛! 被当成母鸟的观音手依然还沉浸在整个不坪村的村民都是草木的震惊中,他问:“那,这算什么?是妖怪窝吗?” “大概不是的,”木云乔说,“但是究竟为何草木会化形接触凡人,还真是头一回见到的。” 他说完,仰头朝头顶看去,此刻那从李大钱的身体中出来的藤蔓已经爬满了整个庙宇,开始逐渐的往高处攀升,若非有一个结界限制,他甚至觉得这藤蔓能飞到天上和太阳肩并肩。 然而就是因为一个结界,此刻他们所处的庙宇,像个绿色的圆球,很快,他们眼前的阳光就要消失了。 ...... 沐之秋气的拍桌:“那家伙跑来这里,明摆着就是抓着本地的村民和半个江湖做人质!” 他气哼哼的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此地是穆家婚宴,因为穆家的婚事才会聚集这么多的江湖人,即便是这一回出事的不是穆胥,寻其种种,穆家也不会坐视不理,只要透漏出一点点的关于玄门之事,穆老爷子就必然会修书一封急送奉神殿去。到那时候,奉神殿就成了他的保镖.......好大的脸!” “一定是他逃命的途中闻听了这件事情,听到昔日的红颜知己另嫁他人,他就嫉妒心作祟,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拥有,于是他干脆就跑来拉扯大家一起下水,”沐之秋气的咬牙:“他一通飘摇,别的本事没学会多少,倒是学会了厚脸皮!” 说的好像修仙人士都要厚脸皮似的。 一边就有人不爱听了,岳晓月嘀咕:“他厚脸皮是他的事情,又不是修仙的都要厚脸皮。” 沐之秋心不在焉,连连点头:“对对对,是他自己厚脸皮,我们修仙人士都是儒雅芳华清风徐来的......” 第二百零四章 安则想道义 闻听此言,岳晓月做了个被噎住的表情,随后耸耸肩,不再说话。 但是岛刀刀还是格外多看了她一眼,他心里其实一直有个感觉,从起初就有,到后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浸了水的枯藤,一点点的复苏,直到再也不容忽视:“这丫头,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啊......” 不是那种状况外的不害怕,而是已经清楚的明了了一切,却依然镇定自若的不害怕。 在场的人,包括外头那些人人自危的江湖人,基本是没有不害怕的——经过李小宝的死,还有观音手的验尸结果,尤其是那时候观音手毫不避讳的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揭开了李小宝的皮肤,他还算是客气,只是揭开了李小宝的一边手臂,但是这个举动也是足够骇人的。 当扒猪皮呢?就这么刺拉拉的把人皮给揭开了! 结果揭开人皮之后的画面简直让人的震惊上升了一个更大的高度——那人皮之下,原本该有的经脉和骨骼全无,也不能说是全无,只是,变成了别的,树枝为骨,藤蔓为经,汁液为脉,在李小宝的皮下很是契合的存在。 若不是李小宝还有血肉在,他们都会觉得这李小宝根本就不是个人了! 那会儿现场有不少,当即撑不住,弯腰吐了起来。 一时之间,血腥气混合呕吐的气味,饶是在空旷的内院,都叫人难以忍受。 事后,不少江湖人一窝蜂的找到他,求他给个符,这叫他忙的,半天之内,几乎把这几年画符的配额给用完了。 所以说,哪怕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到底也是离不开人的本性,或者说,是对生命的敬畏。 但是这个小姑娘,实在是叫他刮目相看的。 可是,他也有不解的地方,就是她不害怕的点,她这样的坦然和镇定,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对生命的满不在乎,还是格外的相信谁?相信谁?封神殿的那位?还是.....那个叫周是的后生? 带着这个疑问,岛刀刀在继续给剩下的江湖人画符的时候心思也是三用的,他一边画符,一边想岳晓月的事情,还要支起一边耳朵听哭声。 眼前这小后生,一看就是个青小子,初来乍到的闯荡江湖,来此大概连内席的边都混不上,只是凑个热闹,谁知道便是碰上了这个事情。 吓得哭哭啼啼悲从中来,有好几句话说的都是同一句内容:“怎么偏偏是我这么倒霉啊......” 他不敢跑出去,不知道跑出去是个什么结果。 他告诉岛刀刀,他当年在某地某一家悦来客栈听过一个前辈说事儿,说的就是他们在某个废弃义庄遇到诡事,当时在义庄借宿的一行人中,当场就有一半多吓得夺门而出,但是依然有几个胆大的留下,想要对一对那传说中的诡影。 而那位前辈就是胆大者的其中之一,据说那义庄邪门的很,诡异的很,凶残的很,看似只是吓唬人的黑雾和风声,但是等到他们熬到天亮出去之后,他们就在不远处发现了几具尸体。 经过辨认,那便是那些当时夺门而出者。 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也没有查验到任何伤痕,但是他们就这样死了,面上全是惊恐之色,瞳孔放大,僵硬冰凉。 反而是那几个胆大的,当时是全身而退的。 一个小镇子,发生了命案,还死了好几条人命,按理来说是个大事,但是偏偏本地的县令十分淡定,很快就放走了那几个江湖人。 “那义庄名声在外,被说当地县令,就是往上报给知府,一听说是和那义庄有关,就直接结案了。” 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那几个命大的江湖人心有余悸的等了几天,发现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于是想着大概就算是鬼也是胆小鬼,于是就放心地在一个岔路口分别。 此后无话。 江湖天大地大,后会有期更多的情况下是一个很不错的愿景。 然而之后的情况,就很难预料了。 那个小年轻至今还记得,那个前辈说完故事,就把自己的一条腿放在了面前的凳子上,手指微屈,用指节叩叩两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前辈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全没了。 那前辈并没有和他说详细这条腿的情况,只是讲:“进了别家的地盘,不留点东西是说不过去的,你若是不给,它会亲自来要。” 年轻的江湖小侠客吓得发抖,无论是惊恐的尸体,还是废了一条腿满目沧桑的前辈,他一个都不想要,他是迈着两条腿走近江湖的,也想全须全尾的退出去。 那么一瞬间,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江湖豪情天大地大,都如浮云一般散去,他想回家,想搂着爹娘大哭特哭,想吃家里厨娘做好的糕点,怎么样都行,他不能死在这里,不明不白的。 “道长,我真不想死......”他抹着眼泪,“我若是为了天下大义为了黎民苍生,咬咬牙我也就认命了,可是,这算是怎么回事?” 是啊,这算是怎么回事? 死了一个人了,还有四个人失踪,看着也是凶多吉少,整个不坪村一半战战兢兢,一半浑然不知,就在刚才,岛刀刀从窗外望去,还看到隔壁豆腐店的那个老板娘用豆腐喂鸟。 真是一片和煦画面,他看了一会儿,看着那老板娘周围的鸟雀越来越多,逐渐把老板娘包围,他正准备继续看下去,这个小孩子就愁容满面的敲门了。 客栈中的江湖人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通知一番村民,但是还是有人提出反对——在尚未有得出任何线索的前提下,贸然通知,只会引发恐慌,而且现在死的并不是江湖人,而是在悦来客栈的村民,很难保证这些村民会不会在恐慌之下认为是这些江湖人或者是悦来客栈带了的灾祸,然后把他们关在悦来客栈钉上门一把火烧死。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大的可能不会发生,可是若是在反抗的时候再次有村民受伤,那么江湖和百姓的矛盾就就会激发,到那时候,朝廷就好做文章了。 分析种种,最终还是决定要进了牙关,这时候也不用去考虑什么江湖道义了——命都要没了,还讲这个? 老话都知道说饱暖思\/淫\/欲\/,这会儿也有一句话,叫安则想道义。 岛刀刀安抚了小后生两句,甚至多给小后生了一道符,这才把小后生的情绪稳住。送走了小后生之后,他才伸了个懒腰锤锤发疼的后背,准备再次看看窗外的景色缓缓神。 结果才开窗,就被扑面而来的羽毛迷住了眼,他的眼泪瞬间滚滚落下,鼻子也被绒毛堵住,接二连三的打喷嚏,或许是喷嚏声太响的缘故,霎时间惊飞了一群鸟雀,乌压压的鸟雀汇集在空中,如一朵深色的云一样拍着翅膀往西边飞去。 西边,不坪村的西边是哪里? 第二百零五章 赫赫生辉 不坪村的西边,就是那座观音庙。 此时的观音庙极其的热闹,观音手和木云乔仰头看去,头顶上最后的阳光已经没有了,密密麻麻的藤蔓遮天蔽日,以结界的限制之下生长成一个半圆形的穹顶。 这种密闭程度十分的厉害,至少在里头的人是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动静的。 那三只鸟雀此时已经成长为成鸟的提醒,每一只都有两只鸽子那么大,拍打羽翼震翅高飞,却又一次一次的在试图冲破穹顶失败之后摔下。 随着鸟雀一次一次的失败落下,周围已经散落了不少的羽毛。 自从观音手知道这三只鸟雀把他视为母鸟,他的心就软和的优点糊涂,他喃喃道:“它们好像要出去。” 木云乔淡淡道:“我知道。” 观音手一下子无话,若是木云乔明知道那鸟想要出去,却没有任何的行动,那么一定是有他的深意,他作为一介凡人,确实不好加以干涉。 何况,这鸟雀看起来和普通的鸟没多少区别,只是认不出是什么鸟,不是鸽子,也不是麻雀,更不是玄凤——虽然长得和玄凤极相似,可是玄凤没有这么大的。 观音手感慨:“难道是仙门的鸟?” 他此前还以为天上的鸟就只有凤凰呢。或者不管是什么鸟,只要生了天就会自动变成凤凰之类的。 就好比鲤鱼跃龙门啊,飞上枝头变凤凰啊等等。 木云乔挥挥手,拍飞了一根差点掉在他头上的羽毛。 这时候的观音庙中已经全黑了,木云乔取出了身上的明珠用来照明。这才使得庙中的一切一览无遗。 那个原本李大钱的位置已经完全被一颗粗壮的藤蔓根茎取代,他的衣裳还在,里头的骨肉却已经是空的,头发早已经变成了一蓬干草,打眼看过去,像是一个尘封许久的麻袋丢在地上。 观音手现在不敢往那边看,他来得晚,属于是被强行入伙的,并没有在悦来客栈的经历,但是他已经知道李大钱是悦来客栈的厨子,很会做饭,憨厚,给切的肉和浇头总是格外足。 何况,他刚刚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人,还是活的。 会笑,会眨巴眼珠子。 如今一眨眼的功夫,李大钱就变成了一空荡荡的布口袋,真是叫人心里不舒服。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鸟食了呢。 再看旁边木云乔一脸淡定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的纠结,这样显得他很没见过世面。 所以观音手只能问了一个当下的问题:“您,打算接下来怎么做啊?” 木云乔没说话,他从手心中的那颗发光的明珠上抹了一把,然后,翘起了兰花指。 起初观音手还不明白,单纯以为是木云乔要施法,他很激动: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也到底见过猪跑,他听神仙志怪的故事的,很多神仙施法,确实有那么一套漂亮的结印。 他往日里最多见过做法的道士结印,但是也没见真的呼风唤雨,如今,终于见到真的了! 于是观音手格外的起劲和专注。 结果木云乔只是很奇怪的看了他一样,然后食指和拇指继续捏着往外扯,这时候,头顶上忽然透出来一片光,观音手好奇抬头望去,才发现有一根藤蔓已经被那三只鸟给啃的断裂,断裂的藤蔓垂下,正好透出穹顶的一个缺口。 也是那个缺口处的阳光洒落,使得观音手发现,原来木云乔手上,是有东西的。 是,一条线,不对,是一条光。 那条光自那颗夜明珠上而来,像个线团那样,被木云乔源源不断的扯出光线来。 好神奇,观音手情不自禁的惊讶出声。 木云乔看了他一眼,说:“这是赫赫。” 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线:“这是辉光。” 观音手说:“真是好名字,还有点耳熟。” 木云乔说:“你会耳熟,赫赫生辉。” 观音手恍然大悟,进而不可思议:“赫赫生辉是由此而来?” 木云乔没再说话,看了看头顶的绿色苍穹,继续往赫赫中抽取辉光。留下观音手一人久久无法回神。 成语说,赫赫生辉,原来是如此而为,真是神奇。 观音手心中喝彩不已,十分的见了世面。 木云乔在那条名为辉光的光线上打了个结,然后做了个抛起的动作,那条辉光就不偏不倚的拴在了其中一只的鸟腿上。 观音手在一旁猜出了木云乔的动作:“你是准备把这三只放走?” 虽然说这三只鸟雀一看动静就是想要出去的,但是这鸟太奇怪了,很难保证放出去到底会出什么乱子。 一想到整个不坪村除了那些江湖人之外其他都是草木之人他就发怵,而且一个被吃的差不多的李大钱都能变成这样漫天生长的藤蔓,若是这三只鸟雀飞出去,再把那李小宝吃了,再把其他的村民吃了,是不是这三只鸟会变得特别特别大? 然后吃完了村中的原住民,再去囤那些江湖人,好家伙全在一处,到时候掀翻屋顶,一口一个...... 光是想想,观音手都觉得要晕倒了。 跑都跑不掉的那种,悦来客栈还有个李小宝! 李小宝那样,已经距离喂鸟一步之遥,他的经脉骨骼已经藤化,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的将整个悦来客栈包围? 观音手头摇的像拨浪鼓:“使不得啊使不得!” 木云乔淡淡说:“结界只能困住一时,困不住一世。这种鸟成长需要时间,而且只在特定范围内,我原本是不知道它长成成鸟需要许久,如今算来,大概就是三炷香的时间。” “若是我猜的不错,这个李大钱,还有那个李小宝,其实都是这不坪村的草木人给这三只鸟准备的口粮,可惜中途出现变故,李小宝的尸体被人发现,不然,他们原本准备的巢穴应该就是悦来客栈的那口废井。” 之后李小宝尸体被发现,作为口粮之一的李大钱托着即将藤化的身体带着鸟蛋转移,选择了这个观音庙。 而原本这三只鸟在吃了李大钱之后是应该立刻飞出去去寻找补给的,但是却被木云乔的结界困住,他们的粮食不够,以至于在生长时间内只长到了目前的大小,这种大小,想出去吃人或者做袭击,是很难的。 木云乔说:“我若是它们,就会去寻本地的山神,或者山鬼。” 第二百零六章 展翅高飞 观音手想起之前木云乔确实提到过山鬼。 而且说桃花扇就是中的山鬼的毒。 若是这三只鸟雀到时候确实寻的山鬼,那是不是就可以拍板下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山鬼? 可是山鬼不会伤人,现在却掳走了桃花扇和穆胥,果真是因为上官米吗? 观音手举棋不定,这一切的开始确实是因为上官米来这里。 “若是上官米并未到此,那么穆家是不是就能够平平安安举行完婚事?” 木云乔想了想,决定还是坦诚相告:“我不敢保证,若是如此,这一切就太过于巧合了。” 观音手也觉得这事太巧合了,总不能山鬼为了抓上官米,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吧?万一上官米不来呢?万一上官米早就对桃花扇没感情了呢?万一人家不打算在不坪村办婚礼呢?人家想去穆家庄办呢?去大酒楼办呢? 那山鬼不就扑了个空? 桃花扇正好想通——正好怜惜眼前人——正好决定结婚——正好决定在不坪村操办喜事——正好山鬼的草木人就在不坪村——正好抓了个正着——正好鸟蛋孵化——光是听听都觉得这是九成九合正好没啥关系。 观音手抓抓头发,觉得头痒:“那,这鸟蛋孵化,和山鬼抓上官米,包括上官米正好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木云乔喃喃道:“鸟蛋孵化需要时间,这时间大差不离只要估摸准确,确实可以算的到日子......桃花扇想开同意嫁给穆胥这件事情,其实关键点就在桃花扇上,而能够左右桃花扇的,就是她的情——若是这是上官米让她做的呢?” 观音手不懂,不理解,他虽然也是江湖人,可是对于江湖人的一些做法和脑回路却是实打实的无法理解:“他要人姑娘嫁给谁人姑娘就同意?我要是那桃花扇,见他死了那么多年不见踪影,忽然一下子回来就是劝她去另嫁他人,我别的先不说,一刀捅了先图个痛快。还理会他小嘴叭叭叭?” 不知道是不观音手的错觉,他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木云乔的脸绿了一下。 大概是错觉吧,毕竟头顶上全是绿藤,别说脸绿了,全身发绿也不是没可能的。 木云乔轻咳一声,正色道:“桃花扇倾慕上官米多年,寻了多年,这种情分都成了执念了,对于那个小时了多年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来说,她可能并没有觉得这是现实。” 观音手说:“她可以先确认啊。” 比如先甩一个嘴巴子,看看她手疼不疼,对方脸疼不疼。 木云乔又咳嗽一声,挪动了一步脚,稳住了身形——他用辉光拴住的鸟此刻不停地扑棱翅膀往上飞去,奈何不管怎么用力,它都觉得自己的爪子如坠千斤,死活上不去。 此刻它们已经啄开了大半的藤蔓,露出了大部分的阳光,阳光洒落之下,碧蓝的天雪白的云近在眼前,奈何就是飞不上去。 另外两只见同伴如此,也急了,绕着它不停地鸣叫,它们的声音很难听,向猫头鹰发笑——老一辈的猎户都说,不怕猫头鹰哭,就怕猫头鹰笑,足见这种声音多么的渗人。 它们一个在上方用爪子扯,一个在下方用头去顶,都没办法让同伴挪动半分——木云乔手里牢牢抓着那条光辉,就是不肯放松半点。 鸟看不到光辉的痕迹,否则一定扑过去抽打木云乔。 木云乔十分淡定,说:“爱之深吧,爱到极致,所以很恐惧失去,那个时候只要能够让上官米留下,想必让她立刻去死,她也不会立刻拒绝的......” 观音手不语,他不理解。 若是自己的爱人,心爱之人,失踪多年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何必还要把主动权交给对方手里?当年是对方不告而别,错处在对方,日积月累之下,对方已经算是罪无可赦,不管是他主动出现也好,被她抓住也罢,难道会指望对方和自己将这么多年的煎熬苦难一笔勾销? 那已经是物是人为了,那不如遵从本心好了,要么,帅一巴掌扭头就走,多年执念一笔勾销;要么,就牢牢把对方抓在手里,死也不放手。 桃花扇的行为,无疑是最蠢的做法。 她顺着上官米的安排,答应嫁给穆胥,并且要求在不坪村举行婚礼,然后呢?然后盼望上官米来抢亲?带着她远走高飞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真扯。 观音手说:“若是信这个,我更愿意相信她是鬼迷心窍了——你可别生气,我不是说修仙人的坏话,而是包括江湖中都有操控神智的毒药,短时间内可以叫人往东不走西,但是那药性霸道,之后人不是变成痴呆就是七孔流血命丧黄泉。但是至少那毒药确实可以控制人的思绪,你说,江湖人都有成功的案例,难道修仙那边就没有吗?” 木云乔苦笑:“你们到底是如何看我们修仙界的?我们是修仙弟子,并非是神仙,和神仙来说,前头还有个修字,修便是修行,从古至今,能够修行成功的寥寥无几,也是肉体凡胎,也要吃饭睡觉,不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观音手很实诚地说:“在我们凡人眼里,你们修仙界好东西多得是,而且境界超群,至少像我们我们凡人,想要的就太多太杂,以至于只看中眼前利益,要吃要穿要名要利要往高处走,等这些都有了,就像那皇帝老子,才会去求长生,所以你看,凡间之人往那处想的,且不用顾忌任何往那处想的,就那么一两个,而你们修仙的就不一样了,已经算是了却红尘抛却烦扰,一心向往高处啦。” 木云乔淡笑一声,说:“所以你是觉得,桃花扇也是这阴谋中的一环?她被上官米利用,然后再利用穆胥,在不坪村中操办婚礼,由此引来大批的江湖人,然后......” “瓮中捉......”观音手最后一个字不好意思说,做了个下手掏的动作。 他这句话不过是顺着木云乔说的,而且一开始对于桃花扇的推论也是建立在桃花扇若是只是被爱蒙蔽的基础上。他作为江湖人,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这江湖中还有那么愚蠢的女人,于是觉得宁愿相信桃花扇是被人迷惑心智也不愿意相信最初的判断。 可是这么一来,好像有点高估了上官米。 他若是那么聪明,辛苦布这个局面在不坪村围困那么多的江湖人,又怎么会如此容易的被那个江湖道士给抓住? 故意的? 故意被抓住为什么? 为了到时候出什么事情洗脱嫌疑? 出什么事情? 他抬头看了看那还在分离挣脱的鸟,那鸟嘴上红彤彤的,不知道是不是血,他想到了之前看到的画面,那鸟一出生,就自然而然的去吃尚且在人形的李大钱的舌头,若是那鸟分不清草木人或者活人的话,那岂不是...... 想到这里,观音手狠狠打了个哆嗦,然后大喊:“不能让这三个畜生出去!” 然而已经晚了,随着一声类似于冰裂的声音,结界破碎,形成穹顶的藤蔓失去支撑,直接扑梭梭落下,像无数的绿色的长虫那样劈头盖脸的往下砸,观音手和木云乔原本就站在院中并没有避到殿里去,冷不丁被砸了个正着,木云乔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下一送,那只一直觉得自己被拉扯的鸟一下子脱了束缚,当即展翅飞去,另外两只也立刻跟随,不多会儿就没了踪影。 第二百零七章 三百年 而落地的藤蔓也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大量的阳光摄入,那些藤蔓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飞烟灭”。 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李大钱,或者说,是他的衣裳。 李大钱的肉身消失之后,李大钱的衣裳就飞快的腐朽了,从一件不错的麻布短打,眨眼之间就一层层的灰败下去,在李大钱肉身被喂哺之后,眼睁睁的就成了一个破口袋。 这叫木云乔想到一首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听着就十分的有奉献精神。 木云乔暂时还不确定这李大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精怪,一个精怪能够到了幻化人形的地步,那么起码已经有了自己的思绪,能够让有思绪的人形精怪心甘情愿供奉给对方,那三只灵鸟一定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比如给与它们以贡献肉身和修行同等甚至高等的回报。 那么,这三只灵鸟,到底是什么鸟? 生似玄凤,化形为人间之鸟,那么就表示这灵鸟会有很漫长的人间修行的时间,所以它们必须要在外形上不引人注目,这才能够在修行脆弱时候免于不必要的灾祸。 人间总以为,若是为仙界的鸟,一定首先会在外形上生的非同凡响,比如凤凰,一飞冲天,五光十色那种。 还给它编造了诸如栖身梧桐树,性格高洁,“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更有人说凤凰声音清脆婉转,凡人若是有幸听到就会益寿延年茅塞顿开等等。 真是瞎扯。 仙界的鸟确实生的光彩夺目不错,就比如那上古神鸟极乐鸟,真是光芒万丈高,看一眼都要刺瞎双目,故而整个仙界,都没几个神仙见过极乐鸟的庐山真面目。 甚至有神仙吐槽,是不是极乐鸟生的实在是丑陋,所以才在盘古开天地时候吞吃了好几个太阳,这才让自己光芒万丈,无人敢直视其中。 极乐鸟如此高调,那是因为人家就不是凡鸟,它是上古神鸟,辈分高,身份贵,九天之上由它极大的一席之地,根本不会俯视人间一下。 但是有更多的灵鸟,需要靠着人间的灵脉作为养分生存。 而人间之所以为人间,自然就是人为主宰,而若是想要获取灵脉,就不能远离人群,否则那些灵兽一个合计,寻个人迹罕见的荒村野地修行的,也就没那么多顾及了。 这和凡人的设想是反过来的。 凡人都以为神仙修行一定是去深山,幽谷,怎么艰苦怎么人迹罕至怎么来,但是那种地方,其实是属于人间中灵脉淡薄之处,一半只有修炼到一定程度需要越级比如经个天雷劫时候才会选择。 因为人间,人才是万物之灵,人是最有灵气的,否则这人间那么多的飞禽走兽,怎么就偏偏人会两条腿走路,一张嘴能说会道,一双手能写能算能掐能打? 怎么就没有会唱歌的鱼,会骂街的鸟,会扇人嘴巴子的白鹅呢? 所以人间灵脉,需往人多处。 而在人多处,想要生存,就只能够低调,尤其是不能幻化人形的灵鸟。 最好低调低调再低调,不仅要外形朴素,灰扑扑,声音也不能好听,而且,最好要长得看起来就不好吃。 而那三只鸟,生的像玄凤不说,还特别大,一看就醒目,别说是那些专门捕鸟的猎户了,就算是当年的他,看了都要忍不住驻足观望一番的,回到家还可能根据记忆画下来,不过不会外传,奇鸟如奇货,珍贵无比,应属天地,不该如明珠蒙尘,被关在金笼子。 但是只有他这么想是无用的,那玄凤滑溜的羽毛,在捕猎人的眼里,可都是黄金白银打的呢。 ...... 他和观音手并未通知客栈的岛刀刀等人,直接一路顺着辉光跟到了山林中。 严格来说,应该是深林。 不坪村周围全是山脉,看着不高,但是胜在广大,延绵起伏如海浪一般,很有时候会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一扭头,发现已经走过了几重山,很是没有登高望远的优越感。 而要说高山也有,但是险,过了这前头和土坡差不多的延绵山脉,跨过一条清澈小溪,还要过一片黄叶林,这里的林子不论一年四季,哪怕是白雪皑皑,上头的叶子也不掉,也还是黄色,风吹过去,窸窣做响,很是好听,而且吉利。 这一切都是本地的土地爷告之的,而那个土地也只能送他们走到黄叶林了,状如兔子又像老鼠的土地说道:“大人,前方并非我族可摄入之地。实在有罪。” 木云乔问它:“土地不可摄之地,山神,山鬼,魔域,前方为何?” 土地答:“前方为山鬼。” 土地看了木云乔身后一脸好奇的观音手一眼,说道:“大人实在是不该带着一个肉体凡胎者入内,山鬼大人或许会看在云府大人之面对您宽容,可是对凡人,却不见得慈祥——本地山鬼震怒多年了,山中精怪灵兽无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土地叨叨絮絮,每多说一个字观音手的脸就白一分,眼看观音手就要摇摇欲坠,木云乔一挥手,打住了土地的絮叨:“我们并非主动冒犯山鬼大人领地,实则是为了不让山鬼大人继续错上加错......土地,你为本地生灵主宰,一花一叶一风一雨都是你的眼睛耳朵,难道你就不知道山鬼大人带走了一对人间新人?” 土地卡壳,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了木云乔坚定不移的目光之后化为一声叹息,叹息之后,地面上卷起一小股细细的风,一片地上的黄叶被风卷起,很快就带走了土地。 土地消失,黄叶落地,四周安静到一声鸟鸣都无。 没有了土地指引方向,此地又是两人第一次涉足,周围树木落叶生的几乎并无二致,唯一庆幸的是那颗“赫赫”还牢牢的握在木云乔的手上,眼看着那根光线正在不停地往外延伸,打眼看去还以为是一丝阳光。 虽然手里的“赫赫”并没有如线团那样减小,观音手还是问了一句:“那......这赫赫生辉的,够长吗?” 木云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赫赫”,对比一开始拿出来的明珠,现在的赫赫看着才更接近仙门的宝物,明明在不停的抽取它的辉光,可是赫赫本身却反而更加的流光溢彩赫赫生辉。 这才是赫赫的由来。 木云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光也是会变质的。” 观音手没听懂,张嘴茫然的“啊”了一声。 木云乔继续说:“就像饭菜放久了会发霉,枯木放久了会腐败,树会老,花会谢,光也是如此,若是放久了关就了,它哪怕是起初是太阳那里抽取的丝线,到最后也会衰弱成萤火之光。” 他握了握手里的“赫赫”,说道:“这一颗赫赫此刻的辉光,是三百多年前的月光。” 第二百零八章 月光 原本是听到这条辉光属于月光的时候,观音手都觉得心中一软了,再听到这是三百年前的月光,观音手更是就觉得奇妙无比。 他读过一首诗说“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 古时候的人自然是看不到现在的月亮,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们现在看到的月色和古人是一样的呢? 时光是都么可怕的事情,能让沧海化为桑田,能让高山变成平地,眼前的溪流或许在百年前还是大江大河,百年前古人但时候仰头,眼见的月色难道会破例和百年后的一般无二吗? 如今,他眼见了三百年前的月光。 他们进入深林,头顶是高大且粗壮的阔叶林,因为树木的遮挡,这周围的光线显得昏暗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使得木云乔手上的辉光十分的明亮。 辉光在木云乔手上自赫赫中伸展,然后再延伸入深林的更深处。 更深处的地方,平静,昏暗,透着,古怪的祥和。 观音手也算是在江湖中属于胆大的一类人了,毕竟他擅长验尸,爱好夜宿,经常什么荒地坟头都能随便倒头就卧,睡到半夜醒来,就算是发现自己睡觉之前明明是在一片空地,现在却置身乱葬岗,也会揉揉眼睛,嘟囔一句“多有打扰,我睡一夜就走”,然后继续睡觉。 那会儿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现在现在,不管怎么安慰自己并未做亏心事,还是无可避免的感觉到了头皮发麻,他不用刻意去看,也知道如今自己已经寒毛直竖,背后发冷了。 他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对木云乔尬笑一声:“说来,我还没见过山鬼长什么样子。” 屈原似乎见过山鬼。 写她披戴着薜荔、女罗、石兰和杜衡,乘着赤豹拉的辛夷车,车上插着桂枝编织的旗,身边跟着长有花纹的花猫,手拈着花枝,脸上挂着笑,哀怨且深情的等候着情人...... 但是,即便是屈原真的见过这样的山鬼,那也是遥远的古时,古人见到的,古山鬼。 和他的现在,今人,即将要见到的山鬼,怕很难有可能一般无二了。 观音手突然抬头:“你说,山鬼是不是都长一个样子?” 他今日见到土地,实在是和民间土地庙中的形象完全不相关,不过在这之前木云乔已经说过,所以他有心理准备,别说出来的土地长一张兔子脸,就算真的是一只会说话的兔子他也能面不改色。 毕竟,土地是好的嘛。 它是守护一方的地方神,虽然神力或许一般般,但是也因为如此,它被用作着墨的设想空间就不大,坊间的志怪故事中,无论神鬼,都没有想过把土地写成反派过。 民间之人,对于这种接地气的神明是十分友好且护犊子的。 但是山鬼,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八方土地模样都生的不一样,但是它们有共同点,都是保护一方土地的良善神明;那么,八方山鬼呢? 对于有关山鬼的问题,木云乔还真是认真想了想,说:“我也没见过,不过我听我师兄说起过,说山鬼都挺有礼貌,而且十分喜欢人间,也很喜欢人。它们会很担心惊吓到路过的人,所以会幻化成为很漂亮的凡人模样的。” 他认真回想云府真人的话:“若你是男人,山鬼就会幻化成女人;若你是女人,山鬼就会变成男人;倘若你是个老人或者妇人,那么山鬼还会变幻成为漂亮的童子童女,反正总的来说,山鬼会看到你内心最为渴望的东西。” 观音手吃惊:“也就是说,不是我说我喜欢美女它才变成美女,是我不说,山鬼就知道我会喜欢美女,所以变成美女?” 木云乔点头:“当年屈原也见过山鬼,屈原本人心中愁苦浪漫,又向往自由,于是山鬼就幻化成为一个美貌又野性极足的女子模样,同时她是个愁苦痴情的姑娘。但是其实山鬼山鬼,它最爱的便是这个山林湖泊和大地。何况山鬼山神无相交,更谈不上什么谈情说爱了。但是屈原愿意如此神想,对于山鬼来说,也不会掉块肉。”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手上的辉光,一边慢慢的跟着往前走。 观音手不敢怠慢,也赶紧跟着。 观音手一边走一遍分析木云乔说的话,如此听来,山鬼还是个十分有包容性,至少是个心胸宽广的......存在啊。 鉴于观音手实在是搞不清楚山鬼到底是鬼还是说神灵的,于是也只能如此定义了。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你师兄和屈原见到的却是是好的山鬼,可是咱们这回要去找的,可是个抓了凡人的山鬼啊。何况土地也说了,说本地的山鬼,震怒多年啊,震怒不说,还多年!” 他很想提醒一下木云乔是否有抓住重点,但是看木云乔一副淡定的模样,觉得若是自己实在是胆小,说不定会被修仙弟子嘲笑低看,就算是不当年嘲笑,到时候来一句“要不然你在原地等候不要走动,我速去速回”云云,他也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这种深林,就算是没有山鬼,也会有山兽,毒蛇、毒虫等等,他虽然爱好夜宿山林,可是山林和深林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夜宿山林一般都发生在赶路的时候,大山的腹地可从来都不算是翻山越岭的最短距离范围内啊...... 木云乔并未转身,虽然如此,饶是这深林深处实在是太过静谧了,所以木云乔估摸着也听到了他牙齿打战的声音,或者是脚步的踌躇,不管是哪一种,木云乔都没有因此回头。 只是淡淡道:“这是三百年前的月光,若是存在在赫赫中,或许还能再保存个三百年,但是只要一经现世,就只有一个时辰的寿命——所以,我们若是不能够在一个时辰内走到辉光的尽头,或者,若是那三只鸟并未来寻山鬼,我们都算是失败了。” 言外之意就是想要救人和解决事情,就要赶紧跟上。 没时间害怕和踌躇了,不管前面出现的是美人还是生气的美人,总归本质不变。 若是真的运气不好,死在变成美人的山鬼之下,听着也舒服。江湖人嘛,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哪里倒下十八年后就绝对绕开去! 观音手忙不迭的跟上。 但是他嘴还是没停:“我们不需要去叫上那位神使大人吗?还有那个同样修仙的漂亮姑娘?还有那个道士?看着有两把刷子,多个人多双手啊不是?” “......” 第二百零九章 不相干的诗 岳晓月已经是第三次去伸长脖子看窗外了,但是不管怎么个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木云乔的信蝶依然没有来的征兆。 沐之秋懒洋洋躺在床上翘着脚吃花生米,花生米是悦来客栈的免费小菜,每天做好了搁在一个大坛子里,谁要谁吃。 他不可以自己剥壳,自己用筷子变了个小猴儿给他剥花生米,真是美极了。 要不是奉神殿的神官要求他来凡间需要低调,他早就幻化个美人儿伺候他了,何必弄个猴儿。 他一边嚼猴儿喂到他嘴边的花生米一边品评岳晓月的状态:“你啊,这就叫望眼欲穿......” 岳晓月没理他。 沐之秋反而来劲儿,往少女的方位偏了偏,支着头笑说:“我说小美人儿,你就那么喜欢那个木头啊?他姓木,整个人也木讷的很,空有个皮囊,一点儿也不有趣,你不如看看我?我长得好,人也漂亮是不是?” 岳晓月无语,还是没理他。 沐之秋讨厌了两回没趣,还是欢喜的很,这下连花生米都不吃了,非要背着手往她跟前凑。 “他是修仙的,我也是,说来,我的靠山还更好点嘛,他师兄我也知道,虽然也是个神仙不错,但是怎么说呢,这人间啊,还是要靠人。” 岳晓月无奈,说:“若是这样的话,那么人间的那个上官米,是不是那你应该去解决呢?” 这话沐之秋不爱听,但是也无奈,他很是勉强的点点头:“是啊,我确实会解决的。” 岳晓月说:“既然是这样的话,你还能吃得下去——他们可是好久都没有回信了。” 沐之秋听罢,掐指算了算,说:“并无大事,西边方位平稳的很呢。” 观音庙在西边。 “何况他们就是去看李大钱罢了,一个李大钱,能有什么花头看去?他们一个是江湖高手,一个是修仙弟子,若是就那样被一个小精怪给作趴下,打的可是两家的脸。” 岳晓月听罢,很是无奈的叹气一声。 那边沐之秋还想继续和她聊两句,刚刚张嘴,就冷不丁被塞了一大把的花生米。 沐之秋一个没注意,一颗花生米好死不死卡在了嗓子眼,一时之间呛地他咳的惊天动地眼泪汪汪。 岛刀刀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仙气飘飘的沐之秋满脸通红眼泪汪汪的扶着桌子,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而在一边靠窗的座位上,岳晓月正搂着她那把重剑一脸警惕,看着很像是要撇清责任。 满脸都写着:“不是我的事,和我没关系,我没欺负他。” ....... 岛刀刀无语一瞬,立刻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急火火的赶来,可不是为了给眼前画面主持公道的。 他立刻眼疾手快越过准备伸手朝他开口解释的沐之秋,一把推开了窗户。 沐之秋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十分尴尬且无语。 趁着无人在意,他偷摸的放下了,那边的猴子还在尽职尽责的剥花生米,桌上已经堆了一个小山包。 窗户推开,外头正在起风,此刻凉风灌入,吹的满地的花生壳哗啦啦的翻滚。 窗外天朗气清,是个不错的初秋天气。 沐之秋好容易缓了过来,挪到窗边:“嗯,道长果然雅致,这样的关头了,还记得邀请我们赏秋日风景啊......” 岛刀刀急的说话舌头都是哆嗦的:“不不不不.......” 他使劲的伸长脖子往外头看,由于太过于卖力,半个身子都险些要栽下去。 不过就算是掉下去也无所谓,悦来客栈总共就三层,一层饭堂,二层客房,三楼雅间。这里都是江湖人,别说从二楼摔下去,就算是从三楼屋顶滚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沐之秋袖手旁观:“道长难道不是为了欣赏风景?” 道长扭头道:“你们难道刚刚没有看到窗外?” 沐之秋摇头,他刚刚忙着吃花生米和逗美人,确实没有把心思放在风光上,这不坪村也不是什么景色秀美之处。 岳晓月说道:“我方才开了几回窗,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 一听岳晓月开过窗户,岛刀刀立刻急急道:“那,那岳姑娘你可有见到一群飞鸟?” 他比划:“乌泱泱的一群鸟雀!遮天辟日!全部往西边飞过去了!乌泱泱的,那就像,就像......” 他想了半天,想到一个词:“就像蝗虫过境!” 南境在十多年前发生过一场蝗灾,导致那一年粮食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岛刀刀那会儿正是少年,对此家乡灾情记忆深刻,以至于当年的事情直接改变了他的后半生的路。 但是眼前的两个人,一个蝗灾时候尚未出生,一个根本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过描述,无法共情。 沐之秋说:“我听说过蝗灾,听说蝗虫过境,寸草不生颗粒无收,严重者别说是稻米蔬果,连牲畜都会被活活咬死,属实为大祸。道长用蝗虫形容鸟雀过境......是否有些夸张了?” 外头安静祥和,别说什么粮食牲畜了,就连对面房顶上长出来的仙人掌都好好的一根刺都没掉。 那鸟看来还挺好的嘛。 否则若是当真染上了蝗虫的特型,那恐怕就不是吃粮食那么简单了,是吃人。 乌泱泱过去,街上走的人就成了一副白骨,啧啧,光是想想,就下的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岛刀刀急的汗都下来了:“这是凶兆!凶兆!” 他舌头还是打结,但是不妨碍他用那条打结的舌头快速简短的把刚刚的事情说个明白。 他那会儿看到了鸟群,若是往日,大概就会觉得是迁徙之类,毕竟这入秋了,鸟雀南飞嘛。他刚刚确实准备用这个理由安抚自己,可是就在准备关门的时候他愣了,反应过来了:“鸟雀南飞,可是,刚刚那群鸟,飞的方向却是往西边的!”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他师父和他说过,作为道门弟子,半只脚只要入了玄门,就永远不要质疑自己的感觉。只要是感觉告之不对,那就可能真的不对。 恰好那会儿他桌上还有没写完的符纸和朱砂,于是赶紧用手边现成的东西占了个卦象。 浸了朱砂的符纸被缓缓燃烧,然后细细的灰烬落到了杯中。从杯中灰烬的落定,他掐指细细算来。 得出卦象。 “往西无根处,群山鸟飞绝。人面桃花何处去,青鸟殷勤为探看。” 第二百一十章 归处 岛刀刀把推演出来的卦象的内容誊写了出来,黄色符纸,红色朱砂写就的诗句,加上岛刀刀写的时候颤抖的笔锋,看着还意外的契合,颇有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众人凑上前去,七嘴八舌把这句诗读了一遍,最后是沐之秋下了判断:“这......看起来老天不太懂得押韵啊。你那头的神仙是不是没上过私塾?” 岛刀刀的脸都绿了——他是道门弟子,上头坐镇三清祖师,平日里敬奉香油诵读经文不敢懈怠半分,结果这位奉神殿的神使一张口就是戏说。 这语气,就跟他和三清爷爷多熟似的。 沐之秋打趣完后还是记得应该闹腾点正业的,他把那卦文又念了一遍。 还是觉得诗句不押韵,这挺难办,因为若是不押韵,且如此明显,那么有可能是这四句就是四个意思,说的是四件事情。 而另外一个可能就是看似天南地北不通的事情,其实是一件事情。 不管怎么理解,这都不是一件不麻烦的事。 沐之秋指点,说:“我们先说这两句,‘往西无根处,听起来似乎是一个方位和地点,往西边,西边就是道长看到的那群飞鸟的方向,往西;无根处,无根处是什么意思?西边的无根处?无根,意思是不是和山林中的植物生灵完全不一样,既没有脚踏实地,也不曾扎根大地,那会是什么东西?什么去处?到底是去处,还是东西?若是去处,难道是半空中?” 他想到一个东西:“鸟窝?” 听起来还挺有道理:鸟窝可不就是在树上,没有根的嘛。而且鸟平时也是飞翔在空中,在空中的时候,不就是没有脚踏实地嘛。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然后信心就从心中浮到了脸上,显得他容光焕发的。 岳晓月皱眉,说:“若是这样,那是全部的鸟窝,还是特定的哪个鸟窝?” 沐之秋不以为意,讲:“不管是全部的也好,还是特定的,怕什么,哪怕是这山林中的鸟窝数多的数不清楚,咱们可是修仙的,怕这个?” 他拍了拍手,从怀中掏出一把丝线,说:“你们有灵蝶,我还有线蛾呢。” 他当众化了一个。 只见一根丝线慢慢浮起,听在半空,此时沐之秋在其上空捻动手指,就见一些金光闪闪的粉尘洒落,沾在了细细的丝线上,那丝线立刻如活了一般开始扭动,直到扭动成行,变出一只类似蝶状的半透明的东西。 不过比蝴蝶小,看起来更像扑棱蛾子。 想想沐之秋刚刚说的话,看来这就是所谓的线蛾呢。 岛刀刀开口:“这线蛾......便是奉神点的宝物?” 沐之秋很满意岛刀刀语气中的惊叹,他得意点头,嘴上却说:“什么宝物,不过就是奉神殿中用来传信和监视的小玩意罢了,不值一提。” 传信和报信的东西,不应该是越低调越好吗? 怎么还整的闪闪发光,这白天还好说,这要是到了晚上,除了瞎子以外,旁人很难不会被吓到吧? 岛刀刀大开眼界,想了想之前外头送来报信的那个纸蝶,在看看这面前的线蛾,心想果然是官家肯定的玄门,用的东西都是花里胡哨的。 不过这也是人家喜欢的,他一个半吊子,有什么立场去评点旁人去。 而且他还有一点心虚所在,就是所谓的“我们玄门”,怪不好意思的,沐之秋那样坦然的把自己归类于我们,玄门这边来,他却拿不出别的本事来。 他师父曾经说过,他们这种道门,实在是看修行,但是更多的人耐不住这种苦,加上开悟的时间没有一个准数,于是太多的半吊子下了山,以至于有挺多会算卦看手相的人,灵确实是灵,比如能看出谁将有水灾啊,或者东边对他不利啊,家里风水不是特别好啊等等。 但是若要解决这些东西,还是得往上寻人。 下山的半桶水,可是山上还有能人啊。 岛刀刀如今眼看着就听自己肚子里的半桶水在晃荡,心想着难道真的要去修书一封请来自己家的祖师爷坐镇? 他还没想个明白下定决心,那边就已经开始审判下半句话了。 “人面桃花何处,青鸟殷勤为探看”,沐之秋点了点下巴,若有所思,“这像不像你问我答?” 他对岳晓月说:“我问你,人面桃花何处,你回答我,青鸟殷勤为探看。” 岳晓月皱眉,她保持这个皱眉的表情好多次了,以至于这个壳子有点固住了,就好像现在,她其实明明是有点想笑的,可是壳子透出来的表情确实眉头深锁:“听起来像是答非所问。” “首先,我们把这一切建立在这卦诗靠谱的基础上,”沐之秋看了一眼旁边的岛刀刀,“其次,我们再来分析一下这两句中有没有熟悉的东西。” 他首先举了个例子:“比如桃花,我首先想到就是我那个失踪的未来嫂子,桃花扇冯婉。” 这下躲在岳晓月壳子里的云朵朵真的要皱眉了:下一句的青鸟殷勤为探看,她也有熟悉的东西,可是她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毕竟从她听来的内容来看,似乎这上官米动了修仙的念头和她的那个吊儿郎当的师父青引有关系。她原本还想着即便是有关系这关系或许也不大,结果没想到卜卦中竟然会出现他们五十桥的吉祥物青鸟的影子。 她简直要厥过去——她这一趟过人间,自己没添乱没捣蛋,虽然算不上一帆风顺,可是好歹同路的木云乔又貌美又好看,结果她竟然要给她的师父收拾烂摊子。 她沉默着,那边沐之秋还在滔滔不绝:“就比如,有个人问,桃花扇在何处啊?然后另外一个人说,在青鸟送信的归处。你想啊,‘青鸟殷勤为探看’,不就是......” 他忽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不太好。 这首全诗,他是读过的,这句诗的上半句是: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大意就是我心爱的姑娘住在无路可通的蓬莱山,自己想见却见不到,只能请求替王母送信的使者青鸟替我多去探望。 那么若是这样理解的话......岂不是表示,桃花扇已经到了非人哉之地? 蓬莱是三大仙山之一,蓬莱对于修仙的来说自然是好地方了。可是不能以他们这些修仙者的观点来看的。对于凡人来讲,蓬莱和黄泉没区别的,都是“不可去之处”,那就是界限,生死相隔,难道这个卦象并不是什么指向方位的,而是暗示了冯婉的下落? 无根处,鸟飞绝,何处去,青鸟。 第二百一十一章 解惑 沐之秋心里砰砰的跳,他虽然在奉神殿多年,用江湖人的话说就是出家了,按照道理来说就是应该不理凡尘俗世的存在。 甚至还有不少江湖人脑补他是被穆家舍弃的孩子,否则穆家庄的庄主怎么不舍得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送过去那“好地儿”去,觉得沐之秋一定和穆家关系单薄甚至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云云。 但是偏生他和穆家关系不错,和穆胥也一直没断了联系,他也知道这些年穆胥是如何对冯婉痴心一片的。 穆胥早些年为了冯婉拒了数次门当户对的联姻,有两回都被穆庄主打的下不了床,还是沐之秋命人送了不错的伤药去的。 他听到穆胥终于抱得美人归的时候,激动的像个老父亲。 那时那刻,他心中旁的感觉都没了,只想着只要穆胥开心就好,至于冯婉如何,她为何会答应,到底有没有忘记上官米,或者促使她终于隔了十年才下定决心开始的原有是什么,他统统不去想。 人是有执念的,只要冯婉答应嫁给穆胥,那么就等于是成全了穆胥的执念了。 日后,管他穆胥是坚持如一的一往情深,还是到手了很快就喜新厌旧,那统统都是以后的事情。人得先有眼前,才有之后不是吗? 不管未来是否一地鸡毛,至少现在的高兴确实是高兴的。 这样就够了。 结果,老天爷真残忍啊,连这样的喜悦和成全都是短暂的。 沐之秋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冯婉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穆胥会怎么样。 沐之秋呆愣半晌,忽然一把拉过岛刀刀,有些凶狠的问他:“我问你,若是你们凡人忽然听到谁说谁家的谁去了瑶池仙境或者登了瀛洲仙山,你们会觉得那是什么事情?” 岛刀刀磕磕巴巴的:“那......那大概就是家中有人仙去?——神使大人有所不知,凡间有个说法,叫驾鹤归西,凡间,不说黄泉也不说地府的,总爱往上走。” 他刚刚说完这句,就看沐之秋的脸色难看的要命,就好像那个仙去的是自己似的。岛刀刀不敢再说话了。 他闭嘴,等了那么一会儿,就感觉领口一松,是沐之秋放手了。 岛刀刀松了一口气,连忙退了一步,暗搓搓的脱开了沐之秋的抓握范围。 他此刻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上一刻沐之秋还之亲亲热热的把他划归为我们仙门,现在就一下子变脸,把他踢到了凡人拿去。 虽说他比较沐之秋来说,确实对坊间的生活要了解一些,毕竟道士也跟着打醮做法,很是无法脱离民俗,可是对比旁边的那个小姑娘,还是有些清冷之气的嘛。 沐之秋却直接略过了岳晓月来问他。 叫他怪不舒服的,仿佛一下子,一言一语之间,自己就成了外人了。 他走开一步,不去看一脸苍白的沐之秋,默默给岳晓月使了个眼色,两人踱步到门边,才压低声音问眼前少女:“神使大人怎么忽然如此?难道我的卦象真的有了问题,算出来了什么?” 他自然是指望不了岳晓月说什么,只是他自言自语的想让沐之秋听到,听到了,就等于是自己问出来了——大家此刻都在一间客房中,悦来客栈的客房,撑死了也就是个套间,远不到哪里去,何况这就是一间房罢了。 他不敢直接问沐之秋的。 岳晓月“想了一下”,说:“青鸟殷勤为探看,全诗是什么?” 她真不是随意问的,她是修仙弟子,从小就在修仙谷长大,修仙谷中没有私塾,凡间的书虽然有,可是并没有规定要看什么,所以四书五经她没怎么看过,三字经和百家姓她也只是笼统的略过,反而更爱话本子,有许多的典故之类,她都是在话本子里看到的,看到了之后,有的起了兴趣,去翻翻原文,所以真不知道青鸟殷勤为探看的上一句是什么。 这对于岛刀刀来说不算是什么奇特的事情,江湖儿女嘛,虽说要各个文武兼备的?都说朝廷武将还有的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呢,谁规定江湖儿女都要上私塾考秀才的? 于是岛刀刀十分平和从容的把这句诗的大意讲解了一遍。 听完岳晓月咯噔一声:“也就是说,这句诗写的是个悲伤的故事?诗人的恋人在他无法触及之地?” 岛刀刀点点头,他有些脸红:他是修道之人,按理来说是不该读到这种带了情爱语调的诗作的,平日里就连别人读的时候,自己去看一眼都觉得有损身上这身道袍的威严。 幸亏岳晓月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去,只是专心想这句诗句:“天哪,怪不得沐之秋那样的脸了。” 她说:“最想知道如今桃花扇下落的,难道不是穆胥吗?若是穆胥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表示,其实我们一直以为的穆胥和桃花扇被抓到了一处是错的,穆胥其实和桃花扇也是分开了,如今穆胥焦虑万分,不知爱人身在何处,而道长您的卦象不光是算出了穆胥的疑问,还同时回应了穆胥的疑问。” 不过她还是有不确定的因素的,她问:“道长,你们道长卜卦,能够卜卦到人的疑问吗?” 她实在是很困惑的:“如今穆胥也是失踪了,你刚刚也是一时之间心血来潮卜了一卦,怎么就这么恰好,能够碰到穆胥的疑问?” 岛刀刀卡壳了,他说不出来。 他甚至在下意识中觉得,这不该是穆胥的执念吧。他和穆胥公子都没有打过正式的照面,怎么就能够在青天白日卜卦到人家的疑问了呢,又不是怨气,而且即便是怨气,也得是强烈到祸害一方了才能够被感知到...... 他被自己这种走向的猜测吓得心中起伏不定——这一趟已经有人折损在此了,虽然都说什么人生儿平等,但是其实不然,死的一个村民和死一个江湖世家的未来掌门人,这差别海了去了。 若是当真出事,岛刀刀觉得唯一庆幸的便是穆家的管家已经在第一时间就招来了沐之秋。 否则这整个不坪村的江湖人,都十分十分的不好做。 岛刀刀把自己的猜测对岳晓月说了,还解释了原有:“岳姑娘有所不知,道门中卜卦,确实有可能做到解惑,但是不同的是,我这种卦象,解惑的对象可不是人——否则我不是就成了百晓生了?发活人财远远要比发死人财好的多。这种卦象要碰到感知到,地执念强烈到一定地步,若是如此,那么整个不坪村就已经是鬼村的存在了,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村民还能如此安逸,所以,我们不妨换个思路去解这个卦象......” 换个思路,换什么思路? 看那沐之秋的脸色,估计和自己想的差不多,要不然把木云乔喊回来再让他瞅瞅? 正寻思到这里呢,客房的门又砰一下被推开,进门的除了有一股尘土还有扑鼻的血腥气,随着血腥气同时而来的,还有个举着大刀满脸都是血的大汉。 沐之秋正沉浸在不知道如何给穆家交代的悲情和委屈中,冷不丁被声音吓一跳,正想扭头怒斥谁破坏他意境,就被那滴血的大汉给吓得尖叫。 下意识之间,什么反应都没了,他一下子就抓起手边的茶壶茶壶猛地朝对方劈头盖脸砸了过去。不偏不倚,一杯凉茶泼了血汉满脸,汉子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血迹给抹了下去,露出了那张属于彭有期的,非常难看的面容。 第二百一十二章 喜帕 可以说不管是内里还是外在,现在的彭有期都算不上好看。 他的刀上也是血淋淋的,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看起来浑身上下能组成一个成语:“浴血奋战。” 可是,他刚刚是去哪儿浴血奋战去了? 沐之秋冷静片刻,抽离了一分心思去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外头静悄悄的,并没有该有的和彭有期这一身恰当合适的喊打喊杀的声音。 猛然间,沐之秋想到了什么,他舌头都打了结了:“你,你杀了全客栈的人?” 他眼神瞄了一眼彭有期那把刀,果然,刀口都卷儿了。 这得是砍了多少人啊...... 这时候想要不动声色也已经是来不及了,他扯了扯就近的岛刀刀,把他扯到了身后去,另外一只手躲在袖子里捏了个诀,心想只要彭有期露出一点凶相,他就反弹回去。 结果彭有期露出一脸无语,表情也和自己当下的状态不符,他看起来更多的是木然,他开口,说:“炸了......” 沐之秋自然是没听明白的:“什么什么?什么炸了” 他第一反应自然是火药,他瞬间严肃起来:这种地方若是有火药,那么要对付的自然就是江湖人,可是对于火药,朝廷管的非常严格,京城中有专门的火药司专门负责火药的分配,就连每年分给民间的烟花份额都是有数的,百姓自然不知其中内情,但是每年的类似除夕、上元、中秋等到了会大面积燃放烟花的时候,人群中都会有不少便衣的衙役负责统计这些火药份额是否符合分配的数量。 而若是专门集中江湖人的不坪村发生了火药爆炸,那么首当其冲挑起来的,就是江湖和朝廷的矛盾。 难道这就是那个百晓生算出来的,江湖危的缘故? 就在沐之秋提心吊胆并且同时十分不情愿的抱怨为什么自己一下山就事这么多的时候,彭有期再次一脸无语的开了口。 彭有期接着说:“李小宝炸了。” 是真的一下子炸了。 李小宝的尸体被观音手验尸分析之后,又被他好好的缝合了起来。 虽然里头的经脉骨骼都成了藤蔓和纸条,可是人家到底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包括观音手在内的谁都没法把他当成一截树干对待,于是废了不少的功夫,重新缝了起来,然后悦来客栈的掌柜的搬来了一口棺材,作为暂时安放李小宝的地方。 别问为何悦来客栈还有棺材——这个问题在任何一个江湖人这儿都不是问题。 围绕江湖,悦来客栈是个好生意,围绕悦来客栈,也有两个买卖是不错的营生,那就是卖跌打损伤包扎缝合的药店,还有一处就是......棺材铺。 作为本来就是为了做江湖人生意而存在的不坪村,有规模不错的棺材铺是再正常不过的呢。而且这家棺材铺也算是不坪村中唯一一家外来户。 不坪村的本地人不兴厚葬,往往都强调入土为安,哪个村民觉得自己年事已高,便就离开不坪村回去家乡,这不坪村周遭山林,连个孤坟都没有一座的。 但是偏偏却有个规模不错的棺材铺。 有意思。 悦来客栈的掌柜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内疚,大概是悲伤,也或者是两者皆有的情绪,给定了一口厚棺。 分量极重,刷了多层的桐油,据说这棺木的神奇之处是用了不坪村本地的一种木材,还熏染了不少的中药,可掩盖住不少的气味,而且能够使得棺木中的尸体一月不腐。 许掌柜的选择这个棺木,为的就是这个缘故。 结果,这棺木,连同李小宝,都炸了。 可谓说是猝不及防,呆若木鸡。 ...... 等到沐之秋赶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整个可以用血呼啦擦形容的酒窖。 棺木原本停放的位置反而是最干净的,难得了圈了一块净土区,初次以外,周围全是鲜血。 地上可见棺木的板材七零八落散落一地,沐之秋捡起来一块木头看了看,从起撕裂的程度来看,这得是天雷击打的程度吧...... “这要把这么厚的棺木震碎到这个程度,得是江湖上什么层级的高手?” 彭有期直到他如此问的目的,回答道:“在场的江湖人中,并无多少有这样的内力,不过......” “不过什么?” 彭有期指了指自己:“我有这把子力气。” 他紧接着说:“而且这棺木,并非是什么内力震碎的,其实是我击碎的。” 他有些悻悻,接着继续道:“我并非鲁莽,而是迫在眉睫......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情况......” 这时候岳晓月说道:“我们确实是没看到当时情况,是,若是你使用那个铁桃枝去击碎的这个棺木,那么声响不可能没有,这客栈的隔音普通,连外头鸟雀煽动翅膀稍微大些都能听到,如何这么大的动静就一点也没?” 这下彭有期就又要重复那句话了:“所以说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情况......” ...... 观音手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出了一声:“这要是回去说了,谁能相信眼前我们见到的这情况?” 他们跟着辉光的指引,穿过黄叶林,在尽头遇到了一处山洞,说是山洞,其实极其的狭窄,更像是山石之间裂开的一条缝隙,初入时候十分狭窄,只容许一人堪堪错身过去,不可并肩,里头黑暗狭窄,若不是手中赫赫生着光辉,那数十步的路程简直像是绝境一般。 数十步之后,豁然开朗。 面前出现一条黄土路,路径一路而下,隐约可见山下有村落,可见土地平坦,屋舍俨然,农田方正,远处有牧童笛声,鸟语花香。 就在两人犹豫是否要继续行进的时候,手中辉光拉扯,竟然隐约有催促木云乔前进的意思。 木云乔于是前进,下山,进村。 观音手不敢停留,忙不迭的跟上。 村中似有喜事,人人脸上都是开怀笑意,见出现两张陌生面孔也未曾流露过诧异之色,反而十分熟稔的招呼他们快快去进席入座。 从一路而来看到张贴的喜字和听到的例如“神仙眷侣”的恭贺声中能听出来,这应该是一桩婚礼。 观音手从未在喜宴上当过宾客,一时之间的待遇让他受宠若惊起来,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而来的目的和忐忑心情。 就在他纠结是否要对热情的主人如实相告自己身份的时候,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已经被新郎牵着来到了宾客面前。 周围又是一阵喧闹的恭贺声。 就在观音手要跟着众人举杯恭喜的时候,木云乔却阻止了他,然后示意他抬头看:“你看看新娘的模样。” 观音手纳闷,他刚刚看了,不过新娘盖着盖头,所以只能面前看到新娘葱白如玉的手和婀娜的身姿而已。 他说道:“这里的风俗也是古怪,不光是新娘子要盖盖头,连新郎官也是蒙着喜帕的......” 他边说边抬头再次看去,却在这一次看到了新娘恰好揭开了自己的喜帕,然后露出了那张美艳绝伦面若桃花的脸来。 这是......桃花扇冯婉?! 第二百一十三章 故人古人 而对于新郎蒙着喜帕这件事,好像周围的宾客都习以为常,并没有任何人露出诧异来,大家的关注点都在桃花扇身上,对于她的举动给与了十分捧场的喝彩。 一时之间,周围的恭贺之声此起彼伏,“早生贵子”“佳人佳媳”“一双璧人”“恩爱绵长”等等的恭贺声不断。 而对于这一切,桃花扇皆是落落大方的一一道谢。 而在冯婉引着新郎面对众人站在喜位的时候,新郎忽然大大方方的面向众人,伸手把盖头掀了起来,红艳的盖头落地,露出一张意气风发的面容来,席面上在陷入了片刻的失语之后,立刻响起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 那喝彩声音震动如浪涛,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把席面上的酒菜掀翻。 这回的恭贺的内容又多了一些,诸如什么“终成眷属”“得偿所愿”“珠联璧合”等等。 木云乔在这一片喝彩中愣住,不得不承认,这喜帕之下的脸,既出乎了他的意料,又在他的估量之中。 是啊,不是他,还能是谁? 虽然略有些不同,可是依然能认出这面前穿着喜服的新郎官是谁,只是此刻的上官米显得年轻许多,且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整个人通身挡不住的意气风发更是令他的气质增色不少。 他虽然无关面容略微寡淡,但是他的气质和仪态确实让他非常的独特,这俨然便是十七年前的上官米。 少年英雄,傲视群雄,这个时候的上官米应该已经在江湖上立足,且闯出了威名,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况如今娇妻在怀,更是双喜临门。 面上的红气,真是挡也挡不住。 而这样一看,一边的冯婉,确实也是个少女模样。 但是为何一开始,木云乔却并没有把原本的冯婉和眼前的冯婉区分开呢? 不光是他,就连身边的观音手都没有。 带着这个疑问,他问一遍一身惶恐的观音手:“你可认识台上的一对新人?” 观音手点头又摇头:“那是冯婉,我在......画像中见过。” 他顿了顿,似乎并不想说明其他,只说:“至于那新郎,我隐约听了旁边说法,复姓上官。我有些猜测,可是并不可能啊......” “怎么说?” “年岁对不上,”观音手回答,“这新郎官看起来最多弱冠,而我知道的那位,今年都要不不惑之年了呢。” 他再看了看眼前热闹,又说:“虽然这新娘子和那位桃花扇生的很像,但是感觉年岁上也对不上......” 冯婉生的确实十分的美貌,这一点木云乔早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冯婉,和他记得的现在的冯婉,一个青春动人,一个妩媚多情,无论是和风流倜傥的穆胥,还是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上官米,都有各自的相配之处。 木云乔看得仔细,在上官米掀开盖头之前,十七岁的冯婉的脸色其实还是有几分紧张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根本掩饰不住,只是因为现在天气还热,所以汗水并不令人奇怪,而且他是新娘子,紧张也情有可原,故而并没有被人打趣。 而等到上官米掀开盖头,露出那张脸之后,冯婉在惊喜之余,很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她的喜悦那样的明显,她的放松那样的坦然,就连身边的上官米都察觉到了。 上官米主动的握住冯婉的手,把少女发凉颤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重重的握了握。 冯婉再一次的惊讶,然后眼中泛起了泪花。 无论是紧张,喜悦,哪怕是热泪盈眶,在今日这个日子里,发生在新人身上都毫不违和。 只是观音手觉得好笑:“这个新郎官,未免太过于紧张了。” 在一片喧哗和道喜声中,观音手起了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位小小新娘子这样的紧张,总不会是怕那盖头下的新郎官是别人吧?” 观音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左右,见众人都在忙着,该鼓掌的鼓掌,该吃喝的吃喝,该恭贺的恭贺,并没有留意他的自言自语,只是一边的木云乔看起来眉头紧锁,似乎是听到了。 观音手脸上一红,自觉失言,很是不好意思的低头喝了一口杯中酒。 美酒初闻着是辛辣凛冽的气息,而入喉却清冷如水一样的毫无滋味。 观音手诧异,不由得看了一眼手中的酒杯,才一撂下,旁边就有人执手酒壶,又为他满了一杯。 观音手诧异扭头,就见旁边坐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人,他一袭月白色长衫,皂色长靴,看刚毅长相方正的下巴就知道为人十分的正派。 他的身高让他坐下的时候也十分的引人注目,更加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兵器,竟然是一截铁做成的桃花枝,桃花枝上有一枚铜做的桃子,已经被盘的油光发亮,若是这一截桃花枝和桃子是实心的,那重量比如不轻,可是在他的手中却轻巧如一截真的树枝一般,可见对方要么有撼山之力,要么内功十分的惊人。 观音手脱口而出:“彭有期?!” 眼前的人,生的和彭有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脸上的一些微表情也尚未成熟,在观音手面前很难掩饰的住,就比如此刻的警惕和疏离。 听到观音手对他的称呼,对方一愣,先是点头,又不动声色的掩盖了诧异:“鄙人正是彭有期,不过,阁下是何人?我为何看着面生的很?” 观音手结舌。 他此刻已经摸不着头脑了。 若是面前的果然是年轻的彭有期,那么,自己如今和木云乔是到了什么地方? 他是年轻的彭有期,那上头喜台上的一对新人,难道果真是冯婉和上官米? 那,这是什么时候? 顾不得思考如何去回答彭有期的问题,观音手一把握住彭有期的手臂,劈头问道:“你今年几岁?” 彭有期一愣,继而皱眉: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这样没有礼貌的江湖人。 虽然彭有期很不想承认面前的的白胖的年轻人是江湖人,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对方确实很有江湖的气息,而且在对方握住自己手臂的时候,他本能的想要摆脱,竟然纹丝不动。 彭有期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对方看着年岁和自己差不多,内力竟然高到这个程度! 彭有期不动声色道:“在下今年刚满十九岁。” 这话一出,观音手立时两眼一黑,他是谁,他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第二百一十四章 闹事 观音手脑子嗡嗡叫,像是住了一窝蝉,但是不会头疼。 他很快明白了眼前的场景:他和木云乔是来到了一处扭曲的世界,来到了十七年前。 而这处的十七年前,上官米并未去放弃一切寻觅仙踪,他按照所有江湖人的预想的那样,风风光光的迎娶了冯婉,顺理成章的让江湖见证了一对江湖侠侣的诞生。 而至于为何他和木云乔的到来并未引发什么混乱,他现在还没理的出来。 不过,彭有期确实是没法认识他的——这会儿,他还是撒尿活泥的小屁孩呢。 再看彭有期这边,他依然是一脸警惕的看着观音手,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 观音手一下子回神:他在等自己的回应,比如为何知道他,或者,自我介绍? 他要如何介绍? 若是如实介绍,那么等到多年后,他真正认识师出有名的自己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错愕和怀疑? 可是这是江湖,若是胡诌一个名字,在场那么多天南地北的江湖人,一个两个的不认识自己便算了,若是全部的江湖人都对自己素不相识,那岂不是糟糕了? 当然,他的年纪,包括木云乔的年纪,其实要勉强装成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也是可以的。 脸皮稍微厚一点就行。 观音手张张嘴巴,正准备胡诌一句“久闻大名”,却听到彭有期不轻不淡开口道:“你是穆家派来的吧?” 这句话一出,别说观音手愣住,连一边装不认识自己的木云乔都愣了一刻,假装去夹菜的手也顿了顿,不过片刻,他立刻镇定自若,去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回自己面前的碟子里。 观音手皱眉,这个动作落在彭有期眼中,被解读为猜中心虚的表现。 于是他继续压低声音说道:“我劝你莫要擅自行动——冯姑娘对上官大侠一往情深,绝无二心,如今她达成所愿,穆公子若是当为君子,也该全了美人的真心。” 他这话可不是劝告,而是威胁,毕竟没有人一边压低声音寻寻诉说,一边把手搁在了那铁枝桃上。 观音手乐了:他没告诉木云乔,他这种游离在江湖边缘的异类,之所以会认识江湖闻名的大美人,还是得缘于彭有期的。 而且他也是为数不多的江湖人中,知道彭有期是冯婉的倾慕者之一,而且是倾慕非常的那种,遥遥相忘,只唯愿美人一生夙愿得偿恩爱美满。 他唯一的僭越,或者是“冒犯”,就是偷偷找人描画了一张冯婉的小像,视若珍宝,寸步不离。 作为彭有期的好友,他见过那副小像,起初还觉得是画画之人的添描,直到现在见到了十七年前的桃花扇本人,这才恍然惊觉,那小像画的简直是栩栩如生,绘画者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是一定是冯婉极其亲近之人,这才能够把冯婉的每一个神态画的如此的神似,简直是跃然于纸上。 这时候一直没做声的木云乔淡淡道:“彭少侠成人之美的美德实在是令人钦佩,护花使者我是听多了,见倒是头一回见到......” 他没扭头,自然也没看到彭有期一下子变化的神色,自顾自说道:“只是您这护花使者当得认真,但是也过于认真了,若是处处草木皆兵,坏了美人好事,你可怎么办呀?” 这明显的挑事语气果然激怒了彭有期,他险些跳起来,胸口的起伏佐证了他的怒意,他反复看了喜台上的冯婉和上官米多次,终于短暂的克制住了自己不立刻对木云乔下战书的冲动。 “你若是个汉子,等婚宴结束,你我自寻空处比过如何?” 果然,十九岁的彭有期火气是真的不小啊。 想到三十四岁的彭有期在冯婉婚宴上的举动,木云乔差点笑出声,他那会儿已经懂得不动声色的威胁人了,不像这会儿,稍微一点的激将法就要动刀动枪的。 这么容易被激怒,反而让木云乔心中畅快,他继续说道:“江湖比武,总需要一个名头吧?所谓师出有名,师出无名,咱们俩去比试,如何论及输赢?回头你输了不认账,仗着自己在江湖上有点名气胡乱嚷嚷自己把我打的落花流水,那我呢?我就是一个江湖上的无名之辈?我就一张嘴巴,如何为自己分辨?这岂不是怎么着我都没好处?” 这种明显看不起人的猜测让彭有期火冒三丈。 “我其实如此小人?” “你不是吗?我和我朋友在这里吃个喜酒,你和我们素不相识吧?贸然就断定我们来此不安好心,难道这还是君子所为?” “你......” 他一嗓门声音有点大,惊动了不少旁人,这会儿已经有不少邻桌的宾客往这边扭头看过来了。这样一来,引得前头的也注意到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就要惊动前桌正在敬酒的新人那边了。 彭有期一张脸涨的通红,他狠狠瞪了一眼那些瞧热闹的视线,把对方吓得赶紧若无其事扭回去,然后给自己不停歇的灌了好几杯酒,火辣辣的酒液入喉,进入胃中,不多一会儿,一股暖意就换换冲腹中升腾,窜上脑子。 彭有期道:“我不是这种人.....我只是不像今日之事节外生枝......我......我,我,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观音手错觉,总觉得现在的木云乔牙尖嘴利,十分的不饶人,有一种......想要故意激怒彭有期的意思。 因为什么彭有期当然说不出口,他抬眼看了木云乔和观音手一下,眼中的血红和湿润着实惊了观音手,观音手心中一愣,又念气彭有期多年的苦恋和求不得,心中软的一塌糊涂。 他虽然自觉冷情,对于这种毫无结果的一往情深无法理解,可是他着实也是钦佩这种人的,他认识彭有期的时候对方已经稳重极了,几乎就没有在他面前泄露过自己对于冯婉的情感,少有的一次也是十分坦然的带着对其的欣赏说来的。 这回,还是他有一次见到如此情绪外露的彭有期。 虽然人是假的,可是情是真的啊。 观音手自我感慨:少不的说自己是凡人呢,明知道这眼前一切都虚的不行,却还是被动容到。 再看看身为修仙人士的木云乔,端的是个铁石心肠,冷血无情:“因为你自诩为冯婉姑娘的护花使者,所以势必要为她除去一切阻碍,她爱谁就得是谁,若是谁不领她的情分,你是不是就要替她去杀了对方?” ...... 观音手头皮发麻,他现在很后悔为何没有跟着木云乔临时学个隐身术,隐去身形偷摸爬走,也好过现在夹在两人之间,感受你来我往的眼神,若是眼神能够成为刀剑,他现在已经成了个渔网了,被穿的千疮百孔空空荡荡。 若是上官米不乐意去接受冯婉的情,彭有期会不会去杀了上官米他是不知道的,但是眼下,彭有期一定很想杀了木云乔。 很想,和想,以及安耐不住,还是有差别的,欠那么一把子火。 于是木云乔填上了:“我适才若是看的不错,在那位新郎官揭开盖头露出庐山真面目之前,那新娘子可是紧张得很呢.....若是两情相悦,新娘如何为如此紧张?非要到新郎官揭了盖头才露出一脸如释重负?难道我猜对了?这新郎,其实你彭大侠,替新娘子绑来的?哎呦,强扭的瓜呀?” 这火添的,属实是熊熊燃烧势不可挡安耐不住了。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彭有期一把掀翻桌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举起那铁桃花就跳将了起来!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第二百一十五章 空锅 那棺木成了透明的,简直是撞了邪门了。 这是彭有期冲进停放李小宝的地窖时候的第一个想法。 怪不得那掌柜吓到吐酸水,这场面,搁了是谁谁不吓人? 那棺木成了透明,其实严格来说,不算是透明,是薄了。 那厚棺成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外头的一些光透进来,所以能够挺清楚的看到里面的一些光影。若是里头的光影不动,倒也还好,偏生是动了。 李小宝“爬”了起来,在里头急的不成样子,不停地拍打棺木,通过隐约的轮廓,还能看到属于下颚的地方一张一合,很像是在求救的样子。 彭有期当时觉得,李小宝是想要出去。 这个念头升起来之后,就再也安耐不住,还有一个同样安耐不住的情绪,便是恐惧。 他顶着这一层恐惧走上前去——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自己贴着头皮的头发一点点的竖起来,等到走近的时候,清楚的在火光的映衬之下看到自己投射在棺木上的影子,头都大了一圈。 棺木外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那么就表示这棺木变薄,并非是外头的因素,而钉在棺木上的木钉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切只能证明,这棺木里头发生了问题。 难道是李小宝自己吃了? 可是也不对,李小宝虽然牙齿还在,但是经脉和骨骼均已发生变化,他的血肉已经松动,根本禁不住那样大力的咬合,何况,若是他能够把那样厚重的棺木咬成类似于屏风那边的单薄,还需要求救吗? 这不就是临门一口的事? 但是里头的李小宝明显没有这个想法和思维,依然在不停地拍打棺木求救。 彭有期心想,若是李小宝依然还有眼睛能够视物,那么看到的自己的模样,是不是也是一道剪影? ...... 沐之秋听到这里,不禁产生疑问:“那如果是这样,你是要去救他?” 不然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去主动击碎那个棺木吧,你管他为何棺木变薄变脆的,都讲了几百遍,这事发生的玄乎,根本不是江湖人做出来的阴谋论调,如果前期还算是猜测,之后沐之秋都来了,已经下了定论这属于志怪,是魑魅魍魉系列的东西。 不管是客栈发生什么,就二话不说,先保自身,然后来找他,或者岛刀刀,亦或者岳晓月,别自己逞英雄。 沐之秋想到这里,有些恼火,他问:“你为何击碎棺木?” 他等着彭有期的回应,结果彭有期久久不肯回复他。 再抬头看向对方的时候,却看到彭有期一脸的茫然,这种茫然的神色,配合他满身是血的状态,显得有些骇人。 此刻一日天光即将落幕,晚霞开始铺落天地,悦来客栈的位置很好,若是此刻在三楼厢房,打开窗户,就会感觉就着晚霞下酒。 而今日的晚霞,比沐之秋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猩红几分。 而云朵朵注意到,这猩红的晚霞,是恰好落到彭有期身上的正当口时候,他呆住的。 虽然这种呆住不似被夺魂那种的痴楞,也不想是被打了一闷棍那样的惨,但是有个问题,就是会令人失忆。 彭有期很快回神,他露出一个很抱歉的表情:“对不住,刚刚我愣了下,神使大人刚刚说了什么?” 果然。 也不是那种大面积的失忆,而是会短暂的被抽离眼下的记忆,就好像一时出神的那种意外一样。不会被人察觉,就算是察觉了,也会自我解释:“最近是越发容易糊涂了,许是老了云云。” 沐之秋缓缓道:“果然。” 岛刀刀问:“什么果然?” 沐之秋没回答,反而是拍了拍彭有期的肩膀,状似不经意的帮他拂了拂不存在的落灰一般,然后安慰他:“你是辛苦了。” 他对彭有期说:“你累了一日了,去休息吧。” 岛刀刀觉得诧异,却见性子急躁的彭有期此刻无比的乖顺,竟然真的点了点头,低眉顺眼的走了出去。 不多会儿,隔壁传来木门的嘎吱声,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彭有期竟然真的一言不发的去睡了? 岛刀刀此刻也多少猜出来了一些:“神使大人是在彭有期身上动了手脚?” 沐之秋道:“并不是我先动的手脚,虽然说先下手为强,但是只要反应够快,后下手的也不至于遭殃。” 岛刀刀困惑:“有人下手?” 他虽然能力不算是强大,可是已经尽力在客栈的各处角落都布下了符咒,把整个客栈的范围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安全岛,他觉得无论如何,这客栈至少还是安全的,结果沐之秋现在说,已经有人下手了? 沐之秋道:“这客栈你我都做了一些保护,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外地,可是,倘若这客栈本身就是一桩怪物呢?” 岛刀刀吓得不轻:“什,什么意思” 沐之秋抬手,随意的用指节叩击了一下客栈的门板:“这是木头做的吧?” 岛刀刀点头,这有什么奇怪?这天下大部分的房梁屋舍不都是木头做的,他只知道一些海边渔村之地有的房子用的是贝壳或者海草,亦或者是为了防止大风而选择的石头,还有一些西北少雨之地直接在山中挖洞而居住,其他的地方,尤其是靠山吃山的地方,就连皇宫,都是木头盖的不是吗? 这能一样吗?沐之秋看了一脸正直的岛刀刀一眼,心想半吊子水平的道长到底还是一身的凡俗之气。 “皇宫有龙气护体,天命所归,精怪如何敢作祟?庙宇房梁佛光笼罩,百姓家中有灶王爷门神.....哪怕是普通的小门小户家中,也有拜财神关羽的习惯.....你在这悦来客栈中,见过这些吗?” 这倒是不曾注意。 沐之秋说:“适才我的线蛾在整个客栈转了一圈,这里头所有的江湖人,都一个个呆若木鸡。否则你以为为何适才彭有期做了这样的动静,客栈中其余的江湖人却没一个出来瞧动静的?” 眼下整个客栈,能够自由活动的,除了他们三个,就还剩下彭有期和掌柜。 彭有期时断时续,记忆如一张被白蚁啃噬的七零八碎的书页,有时候能摆脱控制,有时候就不行,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沐之秋还尚未找到缘故。但是那个掌柜的竟然能够自如活动,颇有疑点。 沐之秋皱着眉走到了二楼楼梯口处,探头喊了一声:“掌柜的!” 掌柜的果然出来,困惑的抬头看过来。 沐之秋见此,绽放一个笑来:“掌柜的,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吧......” 他盯着掌柜手中的大勺,笑嘻嘻说道:“掌柜的不是正在做饭?正好,多添我一张嘴呗。” ...... 而此刻,云朵朵正在厨房翻箱倒柜,水缸里的鱼,没了。横梁上挂着的腊肉,也没了。包括菜园里的鸡、角落原本放着的大白菜、还有那一篮子的鸡蛋,都没了。 灶台的火还在燃烧,大锅也犹自滚烫,屋顶上的蒸汽此刻尚未散去,明显刚刚经历了一番热火朝天的颠炒烹炸,偏偏那些菜却都没见踪影。 难道掌柜的不是做菜给这个客栈人吃的? 那是做给谁吃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一定 沐之秋气势汹汹。 他一把揪过掌柜的领子,然后把他拽到了水缸边上,水缸里只剩下一半的水,水缸又高,很是做不到把他顺利从容的按进去的动作,沐之秋索性飞出一掌,就见一声伶俐声音响过,那水缸齐整整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矮了一半去,仔细一看,还不是被蛮力给砍去的一般,而是那水缸如冰那样,被直接融去了一半! 后面赶来的岛刀刀见此不由咂舌: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识到沐之秋的术法,至于之前鞭打树木也好,化形线蝶也罢,虽然新奇,却没有什么杀伤力,总叫他觉得轻巧。 不过话说回来,沐之秋施法的样子漂亮,确实看着挺轻巧的,就连个头挺大个,还在不停挣扎的掌柜,也是一手拖着,脚步一步没见停顿,如拖着一个大鹅那样,直接往水里摁。 沐之秋凶他:“说!那些酒菜呢?!” 掌柜的一开始还想挣扎一番:“什,什么酒菜?没啥酒菜啊......” 咕噜噜...... 沐之秋气的咬牙切齿,俗话说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这话是一点也不假。 饥肠辘辘的沐之秋那是相当的暴躁,他又毫不客气的把掌柜的按进了水里。 “我让我的眼线去酒窖看了,那酒窖眼看着全空了,穆家的管家的账本我也看了,前两日穆家的婚礼,堪堪只挪了悦来客栈一半的酒水,这两日怎么就空了?” 掌柜的被灌了好几口水,那水中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沐之秋施了什么法术,凉的像是冬去春来的溪流,他冻得嘴唇都在打哆嗦,开口的说辞都带着磕巴。 “那,那这几日生意好......” 沐之秋都给气笑了,这两日悦来客栈发生诸多诡异之事,几乎是人人自危的程度,谁有心情去买醉,就不怕成为下一个李小宝? 这掌柜的脑子就如同木头,扯个谎话都扯这种漏洞百出的。 沐之秋这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把掌柜的头再次摁进水里。 只是这一次格外的长,长到掌柜从一开始的下意识挣扎,到后面不动,再手脚软绵伸展,如过去了一样。 一边的岛刀刀见此情况,吓的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他生怕沐之秋惹出来人命——沐之秋是奉神殿的,可是也没听说过奉神殿就有随意杀人的特权啊。 他连忙道:“神,神使大人手下留情!......不至于,不至于。” 不至于为了一顿饭去杀人,虽然说人是铁饭是钢的,可是既然是修仙人士,起码的辟谷也应该是轻车熟路吧。 怎么眼前这位神使如此暴躁。 暴躁的沐之秋并未把他的话听进去,但是也到底是把奄奄一息的掌柜从水里提溜了起来,然后冷言冷语毫不留情:“这几日除了以为刀客点了一壶酒之外并无任何人饮酒,菜肴也是,大家食不知味,若非为了存储体力,根本无人吃喝,尤其是现在——两个时辰之前,整个悦来客栈的江湖人都已经昏睡,现在客栈中除了我们几人,就剩下你还活蹦乱跳......而两个时辰之前,就是你开始下厨的那会儿。” “整整两个时辰,我冷眼等着,你厨房里头柴火不熄,锅碗瓢盆叮里哐啷,忙得很呢,别说是整个客栈的饭菜了,就算是再做一桌婚宴都够了吧......” 岛刀刀吃惊不已:两个时辰,锅都要烧穿了吧。 所以沐之秋特别暴躁:“两个时辰的忙活,怎么就差我一口吃的了!” 他越说越生气,再看手里的掌柜,张大嘴巴,眼珠嘀哩咕噜的转,怎么看都是一副在耍心机想对策的模样,他大怒:“谁教你这么演的?谁家好人想事情的时候眼珠子会滴溜溜的转?啊?!” 他一把就把那掌柜的整个丢进了缸里,还未等岛刀刀再说些什么,就见沐之秋起身挥手,那水缸就如活过来一般,自动生长,变回了原本的高度。 掉了进去,自然反应是要扑腾的,掌柜的在缸里扑腾的热闹,只是这热闹时间很短,短的很,就感觉掌柜的扑腾挣扎都是敷衍,过了一会儿,水缸口又传来了动静:掌柜的在试图爬出水缸。 眼看着两只手都扒在了缸口了,这时候一个巨大的锅盖忽然冲了过来,下了岛刀刀一跳。 仔细看,却是一个身量较小的少女举着一个比她矮不了多少的锅盖过来,一把跃起,把锅盖不偏不倚扣在了水缸上。 可怜那掌柜,来不及抽手,两个爪子正好被厚重的锅盖扣了个正着,过了一会,那水缸中才发出一声“哎呦”的响声,然后又再次陷入无声。 那少女生的十分娇俏,身姿灵巧,每个动作都轻盈如蝶一般,她拍拍手,看着和沐之秋十分的熟悉,甚至和自己也很熟的样子,冲自己道:“道长不用担心,他死不了。” 然后明媚一笑。 岛刀刀立刻晕乎乎的了:“这位妹妹姑娘,我看你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沐之秋这时候大笑:“你这个道长,看到漂亮小姑娘,也是学会了油嘴滑舌了。” 这时候岛刀刀却已经认出了她:“你,你是婚宴那时候,我们同桌的姑娘!——你和你的同伴还送了一件大礼,你怎么跑出来的,啊?你的同伴呢?那个年轻人呢?你,你知道穆公子和冯姑娘的下落吗?你们,你们到底是被谁抓去的?” 他激动的,一把子冲了过来抓住云朵朵死命的摇,手都在发抖,高兴也是真心实意的。 还没等云朵朵回答出来什么,沐之秋就直接把岛刀刀的手掰开,解救出来了云朵朵,他懒洋洋道:“道长不用心急,这事一件一件来,这里稀罕事多得很,你要一件一件的接受才是。” 什么稀罕事? 岛刀刀忽然脊背发凉,这时候水缸中又传来动静,确实十分琐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一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慢慢的顶起水缸上的盖子。 岛刀刀扭头看去,看到一点藤蔓正跃跃欲试从顶开的缝隙中探头出来,刚出来一片叶子,正准备往外挪,见岛刀刀正看过来,又嗖的窜了回去,显得十分心虚。 岛刀刀一开始还觉得好笑:他竟然会觉得一片叶子会心虚。 怎么心虚呢? 他看到的是叶子,又不是谁的眼睛...... 不对,刚刚,他确实看到一片叶子模样的影子探出来,因为那形状,那大小,他本能的就以为那是叶子,可是,若是说是眼睛,似乎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就看那藤蔓的模样,确实是在和自己“对视”之后才缩了回去。 “神使大人......”岛刀刀感觉自己口舌发干,声音也哑的厉害,“那里头,是什么?” 沐之秋笑起来,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长已经猜出来了,何必明知故问?” 岛刀刀掌心出汗:“那掌柜的......” 沐之秋说:“那伙计......也不一定。” 他耸耸肩:“所以说,这客栈,诡异的很呢。” 这不一定,那也不一定.....那么,她呢? 岛刀刀抬头,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冒然”出现的少女。 第二百一十七章 翻脸 云朵朵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却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解释。 不过好的地方在于岛刀刀并未做些什么,而是干脆利落的问沐之秋:“神使大人,如今,你我她,皆可以互相信任吧?” 沐之秋知道他为何这样问,于是点头:“可以。” 岛刀刀却笑起来,然后后退一步,道:“我却不相信。” 面对沐之秋和云朵朵的诧异,岛刀刀浑身都是绷紧的,牙关紧紧咬住,每一句话都像是从缝隙中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信任你们,”岛刀刀咬牙切齿,“从一开始就不信。” 他说:“起初穆家婚宴出事,穆管家看起来全无慌张,而是心平气和的道歉,走礼,去信......这还能够解释为大家风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次日,您来了,穆家的人尚未到,奉神殿的神使先行,也可能理解。可是今日是第几天?您一来并未和穆管家商议过任何事情,二来并未去认真问询上官米,对于客栈种种,也并未主动做过什么,一切一切,都在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看起来,又是着急,又是不着急......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云朵朵这个时候才发现,岛刀刀其实也有武器,却不是那个浮尘,他的武器竟然是一把软剑——那软剑被缠绕在腰间,外头又用腰带遮挡,看着毫无违和。 他这样看起来,就像个很是憨厚的道士。 他会卜卦,有龟壳和铜钱,还有浮尘,一身破烂的都看不出是紫色的道袍挂在身上,就差一个酒葫芦,他就能被误认为是坊间的赤脚大夫了。 但是,他是个江湖人。 他有下山的勇气,也有独闯江湖的决心,同时,还能够顶着压力面对与他差别巨大的陌生二人。 “你们到底是谁?” 岛刀刀用那把软剑指着他们,奈何那软剑现在软软绵绵,很像是西北一些地方很流行的裤带面。 有些十分好笑。 沐之秋扯了一下嘴角,想笑,又因为看到那明晃晃的光芒,又收敛了起来。 岛刀刀很严肃,道:“现在我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们用整个不坪村的江湖人做棋子来下一盘棋。” 沐之秋收敛笑容,故意问他:“那敢问道长,你是如何开始怀疑我的?——总不能说,是因为这个美貌的姑娘的出现,所以才引得你怀疑的?” 岛刀刀说:“自然不是。” 他说:“很早就有了。” 现在整个悦来客栈的江湖人皆陷入沉睡,连彭有期都倒下,岛刀刀相信,自己不曾倒下,并不是自己手心里的符咒特别多的缘故。 沐之秋说:“愿闻其详,我倒是想听听,从哪儿开始,我做错了什么。” 岛刀刀敏锐的听出一些字眼:“错?这么说,神使大人是承认了?” “不不不。”沐之秋摇头,“我并非承认你的猜测,只是在反省一些事情。” 沐之秋确实要反省的。 这是他第一次光临江湖,大概不会是最后一次,鉴于他的出身和如今身份,之后怕是少不得来到江湖。 既然那位百晓生说江湖危,不管是造成危机的是江湖还是朝廷,奉神殿日后的烦心事只会多不会少。 那么既然如此,只能接受,可是,还是最好尽可能的不要造成误会的好。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若是一心重复“你误会了”这句话,很可能得到的结果就是“我不听我不听”。 ...... 但是无论如何,道长说的话,他还是要听一下的。 旁边的少女很是忐忑,颇有一种无助的困惑,水汪汪的眼睛飞快看他一眼,满眼都是写着:“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 可是她也是没有办法。 真是一言难尽。 “我的符咒,我的东西,并非是无用的东西,”岛刀刀说道,眼睛发红,摇摇欲坠,“我出身道门,并非是顾弄玄虚,所以当时这符咒无用,我就产生了怀疑。” 道刀刀下山,行走江湖时候,并非没有遇到怪事。 当然有一些确实是怪力乱神,但是也不乏其中却有真的诡异之事。 他又是肉眼凡胎,并不能够如那些正统的修仙人士那样一眼看出是人是鬼是妖是邪,于是只能够听从师父的教诲:与符咒无效的情况下,那便是人为。 故而当年,一队美貌的丫鬟在明明是前方透明无碍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子却被撞破了头,他就知道,那姑娘便是那井中尸骨的真实主人。 那是震惊京城的古井藏尸案。 破案的是个疯癫道人,据说其人为张果老所化,特地来民间解危难,写的神乎其神。 其实就是岛刀刀。 “我的符咒明明有提神醒脑的效果,可令手持符咒的人三日不困,精神百倍,可是不到一日功夫,那些人却呵欠连连,到现在,竟然沉睡不醒。” 这种情况,要么就是这全部江湖人都不是人,而是妖物,所以会产生相反效果;要么,就是这些江湖人确实是老老实实的江湖人,但是,符咒被改了。 岛刀刀想了很久,最终倾向于第二种。 可是,何时改的呢? 岛刀刀响起了那次窗外类似于蝗虫的飞鸟。 唯独那次,他的朱砂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而那会儿,客栈中已经十分安静了。能够谈话正常的,就是隔壁的沐之秋和岳晓月。 这猜测推理的,真是无懈可击的样子啊...... 云朵朵头脑发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时候道长又想起一个人来:“对了,岳姑娘呢?” 他眼神伶俐,真气在此刻汇集掌心,瞬间把那把软绵绵如裤带面的软剑变成了一把真正的宝剑,寒光闪现,云朵朵和沐之秋不约而同的退了两步,和那口水缸持平,猛地看去,就好像岛刀刀一人对峙两人一缸。 这时候,厨房中传来一声动静,而且是人的声音,毕竟没有什么动物能够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 云朵朵头皮一紧,她来的匆忙,把岳晓月的壳子随意的放在了柴火堆里,甚至没时间去仔细遮掩,这时候若是岛刀刀进了厨房,多看两回,估计就能看到..... 真到这样,有嘴都说不清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桀骜不驯 岛刀刀自然也听到了,他皱眉,剑指二人,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厨房门口,在确认了厨房并不算是陷阱之后,果断的进去了。 出乎云朵朵预料的是,岛刀刀此行短暂且安静,他眉头依然是皱着的,表情依然是狐疑的,警惕自然还是警惕的:“岳姑娘去了哪里?!” 云朵朵心里苦,她该如何解释那壳子忽然出了问题,导致她不得不换下恢复本来面目。 这一举动她自己都知道是冒险行为,毕竟不少人是亲眼看到她和木云乔和穆胥以及桃花扇一同失踪的,若是他们回来了,那其他人一定会追问穆胥和桃花扇的下落。 可是下落这事,不应该去追问上官米吗? 偏生上官米被沐之秋困着。 云朵朵眼神有些哀怨的看着沐之秋,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何不把上官米丢出来,让江湖人来问问他。 这下可好,现在唯一清净的,反而成了罪魁祸首上官米。 连带他们都受到了怀疑。 云朵朵起初不吭声,后来觉得闭嘴也不是个好办法,于是才说:“这个岳姑娘嘛,她这自然是去找周是了。” 岳晓月和周是是一伙儿的,周是去了观音庙,那岳晓月放心不下,跑去看看情况,也属于说得过去......嘛。 岛刀刀的眉头皱成川字,严肃道:“这种时候,她离开了客栈?” 沐之秋赶忙补充:“我派了信蛾保护,不妨事的.....再说了,这观音手和周大侠实在是走的太久,换做是你,你也不放心是不是?” 岛刀刀没再立刻说话,但是从他的表现上来看,他其实并没有被说服的。 他还是纠结:“那云姑娘,你到底是如何回来的?” 云朵朵:“......” 她很着急,身边没有木云乔的麻烦体现出来了——若是这会儿,木云乔肯定会为她想出来很好的借口和应对答案。 她缺少和凡人打交道的经验,一时之间独立面对之下,十分的局促。 身边的沐之秋看起来也是楞的可以,听说他从小就被选为侍神童子,大概情况就是从这个庄子挪到那个宫殿,阅历什么的估计也是少得可怜。 如何斗得过这眼前这位什么都是半吊子水平可是走的地方却能比拟万卷书的道长啊! “你管他如何回来的,她反正就是回来了,”沐之秋索性摆烂,“道长,你难道觉得我和云丫头会是坏人?或者,我们也是精怪的一环?作为精怪,敢打着奉神殿的名号,领着上官米和穆胥,借着桃花扇的婚宴来上这样的一出?我实在是不知道,你是觉得精怪实在是愚蠢,还是聪明。” 见岛刀刀不语,沐之秋继续说道:“一来精怪并没有如此的脑子,二来,我奉神殿也不是这样无用的存在,我来的确实快不错,可是穆家本来就代代皆有奉神童子出现,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千里传书不算稀奇,我作为神使,能够移形换影也不算稀奇......至于这姑娘嘛......” 沐之秋看了一眼一边的云朵朵,示意她不要泄气,显出一点桀骜不驯的气质出来:“道长大概也是看出来了,她也是玄门者——我索性也和你说个明白,包括她,包括周是,都是和玄门沾亲带故的。道长想想,为何咱们这一窝的,非要踢出去那彭有期啊......咱们才是同类呢。” 说着,沐之秋抢先显出一个桀骜不驯的笑来。 ...... “你简直是胡说八道!”彭有期不顾自己作出的混乱,双目赤红的对着一脸淡定的木云乔,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尤其是两个鼻孔,都呼呼的冒气,很像是一匹赶了很久的路的老马。 木云乔笑眯眯的,十足挑衅:“哎呀,被你看出来了。” 然后说着,扭头就跑了。 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观音手。 观音手张大嘴巴吃惊,他原本以为木云乔故意激怒这个年轻的彭有期定然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比如在这场婚宴上作出什么大的动作,虽然到底是什么动作他是想不到的,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木云乔的下一个举动。 他竟然,跑了.....跑了.......跑了......跑了? 跑了?! 观音手一个机灵,也跟着准备拔足逃奔跑,却被其他更快反应过来的江湖人围堵而住。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和那小子是一伙的!” “就刚刚那小子就一直在嘚吧嘚吧个不停,一看就没安好心!彭少侠,不必内疚,这是有心人在做坏事拿你下刀呢!” “那小子跑不掉!这片儿都是咱们的人!回头抓到了,就交给彭少侠出气!” 这一场掀桌的举动并未引发什么太大的混乱,首先是木云乔没有和彭有期打起来,其次是周围的宾客也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他们的对话,从零星中也能猜出来走向,何况今日是上官大侠的好日子,就算是木云乔真的要打,也绝对打不起来。 所以即便是掀了桌子,再补上就是了。 只是辛苦大厨,要重新摆上一桌菜来。 于是不远处的厨房,又开始热火朝天。 虽然木云乔逃了,可是他们抓住了观音手,不怕对方不来。 “那小子轻功倒是不错,就是身法诡异,不像是谁家正门宗派的路数,哼,透着邪性!” 观音手被五花大绑不算,还封了穴位,丢到了一边的柴屋,那柴屋就在悦来客栈边上,旁边左右全是前来吃席的江湖人,若是要杀出重围,要么拼得一身刮,要么挖个洞。 小柴屋的柴火还多,估计是为了今日的婚宴囤的,不少都是松木的枝条,刺挠不说,还扎,搞得观音手坐立不安,他手脚被缚,只能一点一点的挪动身体来调整方位让自己卧的舒服一点。 其实要挣脱开来倒也不难,凭借他的武功,也不见得会让这些江湖人占什么便宜,但是他还有点估计——那位新郎官,可是当时江湖排行榜前列的上官米。 他因为年纪,从未有机会和上官米交手过,也从未想过有这个机会,所以现在哪怕是机会就在眼前,他也不怎么激动。 就是这个木云乔,忒没义气,自己激怒了彭有期之后跑的干净,偏生也不记得把他带着,留下他在这里受罪。 对了,起初来说,他们到这里,是来寻找什么的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正想的头疼,观音手浑然没察觉此时此刻,一缕阳光自柴房小窗投进,不偏不倚,正好如一圈金环那样绕在了观音手的腕子上,而那金环的另外一头,顺着柴门,延伸出去,到了一边的......鹅笼。 鹅笼是常见的那种竹编的笼,上头开口,留下一圆孔,方便家畜伸出脖子活动,此时那鹅笼中正有一只雪白肥鹅高声叫唤。大概是实在是呱噪,正叫的欢的时候,一只手准确的伸进笼中,擒住脖子,提溜出来那白鹅,嘴里嘀咕:“就你最吵,今儿来一道黄金烤鹅!” 第二百一十九章 十七岁 被提溜起来的时候,那只鹅露出一种凌然赴死的慷慨来。 这神情十分的坚定,坚定到上了酒宴餐盘,都还是如此地瞪着那小眼珠子。 一边的江湖人见彭有期还在生气,麻溜的扯了一个鹅腿塞给了彭有期,说道:“小兄弟莫要生气,不必为了一个小贼的几番言论如此。江湖人,心胸海阔嘛!” 食物是很好的安抚剂,鹅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确实一下子舒缓了他心中的闷气,他顿时觉得有些饿了。 对于对方的好意,他领了。 彭有期拿起那只鹅腿,咬了一口,感觉到肉汁顿时充盈在口齿中,香味是一回事,吃到嘴里的美味又是一回事,这种色香味的三重安抚之下,彭有期的心情舒畅了不少。 他开始冷静的询问关于小贼的事情:“那家伙到底是谁?有人知道吗?” 邻桌道:“还真是奇了怪了,没人认出来.....你说就这个身手,生的吧.....还人模狗样的.....按理来说不该在江湖上默默无闻成这样,可是问了一圈,没人知道是谁,就跟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彭有期冷笑:“石头里蹦出来,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过来挑衅我?看来我一定是踩过那石头。” 搞不好还让马在那石头上抹了马尿......彭有期腹黑的想。 “不是还抓了一个?” “也没人认得,上官大侠也亲自去看了一眼,说内力气息有些眼熟,不过一切等婚宴结束再说——到底是上官大侠啊。” 这句话很好的引来了同桌的符合,几个江湖人连连点头,都觉得只要上官米在场,没有什么事控不住的。 何况今日是喜事,那么多江湖豪杰皆在场,量谁都惹不出什么花活来。 “俗话说得好,玉帝遇喜都让三分道,这大喜日子来挑事,简直是要敌对整个江湖了。” 末了还安慰彭有期:“小兄弟也莫要心事重重,上官大侠不会在意的。” 他看彭有期还是心不在焉的,也不在劝慰,吃了两口菜,又喝了一杯酒,嘀咕道:“就是不知道那小贼逃去了哪里......” 他倒是不怕那小贼只是个什么前锋军,这不坪村中全是江湖人,就连必经之路上也源源不断的有队伍前来,而且上官米一向与人为善,并没有的罪过什么厉害的人物,并不以为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倒是有些觉得,那小贼大概真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否则,怎么做得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事情呢..... ...... 木云乔当然是不怕上官米的。 否则也不会胆大包天的来到了上官米和桃花扇的洞房里到处翻找。 令他奇怪的是,辉光到了此处,就消散不见了。那么就证明那三只玄凤必然是落到了此处。 辉光是不会消失的。但是它不见了。 若是不见,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玄凤没了,不管是被吞吃还是自我毁灭,总之就是没了,没有了牵扯的辉光会如同和风筝断了牵扯的线那样直接垂落,垂落在地上的辉光就会自觉消散,无处可循。 第二,就是此处便是玄凤老巢,辉光并未消散,而是扩大了,扩大到此处皆是辉光,所以才会无法看到。 而他最后看到辉光的地方,就是这片范围。 这片地方还有哪里能够藏匿玄凤呢?三只鸽子那么大的鸟,总不会藏在新娘新郎的袖子里吧? 于是开始翻腾。 首先从洞房寻起。 翻了个几乎是底朝天的架势,但是没找到,连一根羽毛都没有。 甚是奇怪,他记得那会儿见到桃花扇,她手上的喜扇是一把翠色的团扇,这种翠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华丽非常,其中点缀了珍珠和宝石,若是用珍珠和宝石作为点缀,那么那团扇的翠色就不会是价格平常的绒花,而且绸缎虽然光华,却也做不到能够流光溢彩的程度。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团扇上的翠色为点翠,便是用翠鸟的羽毛做成的。 若是如此,这洞房中,应该还有其他的羽毛做成的东西...... 结果没有。 木云乔满腹疑窦,起身的时候撞倒了一叠请帖,他随意捡起一本,却发现古怪:这上头请帖内容字迹娟秀漂亮非常,看出来是一笔一划认真书写上的,应该是冯婉的手笔,但是这个请帖的样式和家族的图腾......怎么是个穆字? 宣纸为底,朱砂纹章,烫金纹路,这一切都证明一件事情:这是世家家族请帖的规格。 但是上官米,他属于白门,白门不可用到这个规格。 他又不是穆胥。 这个念头忽然闪过的时候,被木云乔一下子抓住。 他再次打量这间洞房,这规格,这请帖,这布置,简直就和穆胥的那间一模一样......只是新郎换了罢了。 就在木云乔觉察这一项异样时候,门口传出了动静。 木云乔当即把自己藏在了屏风后。 洞房的门开,随着一阵混合了酒香的胭脂香味传来的还有一道声音,是个机灵的小姑娘的嗓子:“婉姑娘慢些,当心脚下。” 她仔细的搀扶着冯婉落座在梳妆台前,给她倒了一杯温茶。 她体贴的送到了冯婉的唇边,喂她喝两口,笑看说道:“婉姑娘今儿真是高兴,喝的脸都红了。” 冯婉两口温茶下肚,暂时的压住了微微上头的酒意,她从梳妆镜中看到了自己比抹了胭脂还要红的脸,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了脸上一阵阵的发烫。 她道:“小山,劳烦你,我想洗把脸。” 那个叫小山的少女听了之后,立刻取了脸盆出去打水。 留下冯婉一人坐在梳妆台前。 盖头已经取了下来,她对着镜子细细的端详自己的脸,十七岁的少女,皮肤白皙、紧致,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眉梢眼角没有一丝的皱纹,即便是大笑大哭皆是好看的。 她此时此刻的年纪,不必掩面痛哭,也不必捂嘴发笑,多么坦荡明艳的美丽。 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 年轻的时候,自诩美貌和青春,不顾风尘仆仆,不顾烈日霜雪,凭着一腔的执念上山下海,就是为了寻到他,完全忘记了一切,直到她九死一生的从九落山归来,有一日她无意中的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生了白发。 她那时候才二十四岁,就已经有了白发。 她忘不掉自己当时是如何的崩溃、疯狂和歇斯底里。 这些情绪是如此的外露和强烈,却依然挡不住她后知后觉涌上的恐惧。 她是多么害怕啊,害怕这时候若是被上官看到,他该如何失望。 她太害怕被上官失望了。 她微微牵动了一丝嘴角,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露出一个笑来,年轻真好,哪怕是这样勉强又带着凄凉的笑,画面都是美的。 就是应该这样,就是应该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嫁给他。 第二百二十章 天罗地网 在最美的少女时代,嫁良人,携手一生。 携手......一生....... 真是美好的两个词语啊。 无论是任何两个字,都足够的珍贵,更何况是连在一起。 简直是无价之宝,令人落泪。 她已经可以看到自己未来的道路如何的光明灿烂,不管前方江湖之路是坎坷还是平顺,是暴雨还是烈日,她心是满的,手心都是暖的。 这洞房华丽非常,却也挡不住外头的喧嚣,可以听出来十分的热闹,无论是那一句话,都是好词,无论是什么声音,都是悦耳的...... 冯婉情不自禁的笑起来,她知道,上官此刻也是十分的高兴的。 穿着红衣的他,玉树临风,意气风发,他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她真是爱他的,只是他而已,不管他是否有为,前途是否光明。 只要是他,只能是他。 此时门口传来动静,是小山打来了水。 她洗了一把脸,准备重新上妆。 其实也不必,她皮肤透亮,明眸皓齿,看的一旁的小山感慨:“婉姐姐,你真好看,真是江湖第一美人!” 她如此讲了还觉得不够,于是补充:“不,我觉得就算是宫里的娘娘,都不会有婉姐姐这样的美貌。” 她嘴甜的很,逗得冯婉笑出了声,娇嗔道:“你这丫头,惯会胡说八道。” 小山道:“我可没说错的!我打水回来的时候,听到外头江湖人正夸婉姐姐的美貌,其中就有说过,说婉姐姐比京城王府的绿珠还要美呢!” 绿珠是京城闻名的美人,为现今四王爷的爱妾,不少诗人为她的美色吟诗作赋,可谓美名远播的。 只是不知道这京城美人,竟然都传到了江湖中来。 冯婉对这些江湖人把她和绿珠比较也毫不在意,她细细给自己描眉,道:“这是江湖,美貌对于江湖人来说,并没有那样的重要。” 小山说:“怎么会呢,若是不重要,那江湖为何每隔几年都会选公子榜和明珠榜呢?可见这人和万物生灵皆是一样的,孔雀都会用自己的羽毛求偶,人呢,也要在意自己的外貌,求得如意郎君。” 小山在一边看她画眉,抬手为她把发簪扶正了一些,继续说道:“我呀,还是觉得,上官大侠真是好福气,能够得江湖第一美人的垂青。” 冯婉微笑,轻声呢喃道:“这该是我有福气才对......” 她声音很轻,近似叹息一般,以至于小山以为她并没有说话。 门口已经铺就了一条长长的红绸做就的毯子。 毯子的另一头是那株桃花树,桃花树下站着身穿婚服的上官米,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 周围围满了旁观的宾客,其中有不少年轻的男女拥拥挤挤,好不热闹。他们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走出来的新娘子,惊叹眼见的这一场江湖侠侣的结合。 小山替她重新盖上了盖头,搀扶着她,走过这条长长的红绸毯子,一直走到上官米的身边。 其实原本应该让父母亲缘带着她走过的,奈何她是孤女,于是便让她的好友小山代替。即便是有这样的一点遗憾,她也不觉得缺失什么,只因红毯的尽头是他。 前头有喜乐吹奏,脚下不断是周围的宾客撒下的祝福之物,有红枣、莲子、桂圆、花生、铜钱、鲜花等物,她需要踏过这些吉祥之物,一步一步的走到终点,和对方携手,向宾客致谢。 盖头下的冯婉忽然感觉到害羞起来,她微微低着头,却有因为头上喜冠的重量不得不让她矜持稳重着,她一边走,一边透过摇晃的喜帕看到零星的光景。 她看到自己飘动的红裙,感受到自己隐藏在袖中紧张的手,看到自己持着的团扇珍珠宝石和点翠的光芒,看到红绸上被周遭宾客抛下的“吉祥”...... 再往前走吧,再往前走,她就能看到那个人。 他穿着和自己同一个料子的红衣,朝她伸出手,他的手会一如记忆中的厚重、温暖、有力。她的手被握住的时候,或许会发凉,或许会颤抖,但是不要紧,只要和他携手,一切都不要紧。 只要再走几步,只要再走几步...... 一步,两步,三步...... 她终于看到了那双手。 上官的手。 她的手果然微凉、发抖。 但是不要紧,她被包裹在了上官温暖宽厚的掌心里。 他握的那样的用力,仿佛自己是世上最为珍贵的宝物。 “一拜天地......” 他们在桃花树下对着天地叩拜,这一刻,她是真心感谢上苍的,以至于双目含泪,眼前模糊。 “二拜高堂......” 她没有父母兄弟,上官米的家人远在千里之遥并未赶到,于是他们便把在场宾客视为贵宾,对其方位一拜。 这满江湖的人,都成为了他们的主婚人。 “夫妻对拜.......” 终于到了这一刻,她接过了带着红绸做成的绶带,走到一边,准备对着上官米的方位进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拜。 拜过了天地,拜过了江湖,向所有承认了他们的夫妻眷侣身份,最后,他们要向彼此承认对方的恩重。 她短暂的放开了上官米的手,她的双手又一次的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冷意,她又开始颤抖。 不要紧,她安慰自己,真的不要紧,还有最后一拜,拜过之后,上官米就会来和她携手,此后一生,都不会再放手的。 冯婉饱含泪意,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握着绶带,福了福身。 她屈膝,微微弯腰、垂目,做了个万福的动作。 这个动作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几乎只要一瞬。 但是就是这么一瞬,她再起身的时候,周围忽然变得寂静。 她依然盖着盖头,却能够感受到周围变化,首先是从刚刚一直搀扶着她的小山不见了,周围该有的夹杂着喧闹和笑意的恭贺声也一下子荡然无存,她的目光顺着手中的绶带看过去,绶带的另一端软绵绵的垂落在地上,有一阵风吹过,绶带的另一端在地上滚了两圈,出现在她狭隘的视野中。 冯婉一下子呆住,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把掀开了盖头。 与刚刚的举动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露面,面前不再有无数的目光。 眼眶终是再也承受不住,在眨眼之间,泪水滚滚落下,她的眼前霎时间变得清明,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依然是桃花坡,桃花坡的桃树依旧在,她身上依然穿着繁琐显眼的嫁衣,初次之外,唯剩脚下鲜红的缎带,无比的刺目。 她胸口疼得厉害,死死的按着:“上官米去哪了?” 无人回应她,周围空空荡荡,脚下红绸仍在,一边延伸到眼前桃树下,而另外一边,本该有的布置成洞房的屋舍,此刻却已经没了踪迹。 她站在原地闭着眼睛,不知名的情绪铺天盖地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良久,她才扯出一个笑来:“没意思。” 她就像个碌碌无为终日奔忙的蜘蛛,用自己毕生的心血凝结出蛛丝结成一个大网,就为了等那个或许永远等不到的人,给自己编织一场永远不用醒来的美梦,到那时候,她不用去等外界如何纷扰,只要还在她的天罗地网中,她就依然是和自己的良人携手一生的江湖少女。 结果呢,她不但没有等来她的猎物,反而遇到了一场大火。 第二百二十一章 婚礼和山鬼 大火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东西,一场火焰,可以烧毁一切。 以至于哪怕是在梦中,她都会被那热烈的红色惊醒,醒后,脸颊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没关系,人间有一句诗句,朗朗上口,小儿皆闻。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管是谁放的火,不管火烧了多久,只要春风还在,她依然可以再一次的催生原上草,她依然是那个明媚的少女。 ...... 冯婉拔下发上金簪,面无表情的在手腕上划了一道,鲜血涌出,滴落到脚下土地。 几乎是同时,她脚下破土而出一处屋舍。 是的,一处屋舍,破土而出,原先不过黄豆大小,之后渐渐长大,随着冯婉一步一步的退后,屋舍一点一点的长大,直到鲜血凝住,屋舍才没有继续长大。 冯婉用手帕轻轻的擦去腕上血迹,她的手腕上已经零零碎碎的布满了许多的疤痕,温润透亮的玉镯已经无法遮挡。 她的皮肤极白,温润细腻,手腕细巧,于此更是衬的那些伤疤可怖显眼,这些伤疤,就像是落在花朵上的灰尘一般,令明珠蒙尘,但是冯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她只是看着眼前的屋舍,露出一个十分满意的笑来。 一边的木云乔看着十分的震惊:起初他还以为眼前的这个十七岁的冯婉只是山鬼为了困住真实的桃花扇给予的幻想,还想着山鬼不愧是人间最为聪明且麻烦的大精怪。 十分懂得调拨人心。 怪不得修仙界中对于山鬼,有一俗称对琴师。 他起初天真,听着一词首先觉得雅致的很,再想着是不是山鬼果真是个诗人,不然为何有那样许多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爱歌颂于此。 之后却被云府真人告之,之所以山鬼俗名琴师,是因为山鬼擅长窥窃人心,拨弄心弦,致使人心大乱。 而且山鬼狡猾无比,它会放大人心中原本微弱的不甘,令这种原本可以成为微弱憾事的情绪在某一个时刻变成强烈的不甘心,由此会为了这种不甘中计。 若是中计,要么心甘情愿和山鬼做交易,要么就会被山鬼困在身边永生永世。 即便是当真有的凡人可以醒悟逃脱,也是山中一岁月,世上已千年。 不少凡人转机中说,有樵夫山中砍柴,遇到老者对弈,樵夫驻足观看,不觉入神,待到回过神来,樵夫的砍刀已经生锈,放在一边的柴火也已经腐烂成泥。 有人解释说是这砍柴夫在山中遇到神仙,误入了神仙地,才有如此奇遇。可是这细细想来,哪里算是奇遇? 若是所谓奇遇,让你一眨眼之间家破人亡物是人非,整个世间徒留一人,无人知道你是谁,又无故人去相逢,请问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光是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这哪里是什么仙人,分明是山鬼。 ....... 起初,木云乔以为冯婉是遇到了山鬼。 于是好人在一边施法,替她破了这一场幻境。 幻境破灭,待她明白过来那些过往种种早已经成为过去,物是人为事事休,她便能够幡然醒悟,离开山鬼的迷惑,到那时候,他再去替她寻回穆胥。 山鬼虽然强大,可是也有弱点,只要人心坦荡,恬然的接受过往的不甘、憾事和失去,那么山鬼的一切术法都会无用武之地。 山鬼和南柯梦不同,山鬼很懂得见好就收,知难而退,欺软怕硬。 它编造梦境,但是自己从来只做旁观。 才不会像愚蠢的南柯梦,演戏演上了瘾,最终自讨苦吃。 而这种想法,在冯婉说出“没意思”的时候,被及时推翻,也让他原本要迈出去准备现身的脚步停顿。 他决定再看看。 顺便瞅了一眼村落位置,有意思的是,尽管这桃花坡的布景被破坏,但是村落却还是好好的,依然是屋舍俨然,农田桑竹依旧,甚至那远处打铁的叮当声都还在......这山鬼的幻境,倒是挺偷懒。 要么是偷懒,要么就是这整个幻境织出来的不坪村,最大的变数只有这桃花坡的婚礼,所以以不变应万变,最为薄弱的,也成了此处桃花坡。 或者说,最为薄弱的,就是冯婉。 既然变化的只会是桃花坡,那么被关在村落中的观音手,就在关一会也没关系的.....吧? ...... 他慢慢走近了屋舍中,屋舍的布景依然是穆胥婚礼上的布置,一身嫁衣不变的冯婉坐在梳妆台前,低头在写着什么。 她十分的专注,不过即便是不专注,木云乔走到她身边她也不会察觉的。 她在一笔一划的.......写戏本子? “冯婉和上官米皆无双亲,证婚人请来了江湖一位德高望重的青衫客,她有一好友,为小三,作为娘家人送嫁,她会从悦来客栈出嫁,良辰为黄昏,踏彩霞,乘坐花轿,一路到桃花坡来,由新郎上官米在洞房前等候,踢轿,于江湖人面前拜堂,送入洞房,新郎之后敬酒宾客......” 敬酒宾客,然后呢? 是不是就是闹洞房,挑起盖头,然后洞房花烛啦? 木云乔等着她继续往下写,而冯婉却迟迟不肯落笔,直到吸饱墨汁的笔尖再也支撑不住,一颗墨滴晕染信笺,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小心翼翼擦拭。 她的脸颊发红,眼睛发亮,咬着笔杆迟迟不下笔,看起来就知道是想的内容很是不好意思呈现在纸上。 可是似乎......得写在纸上,才能奏效啊? 冯婉想了想,大概觉得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先搁置在一边,另外取了一张纸在上头写写画画。 她在画一顶花轿。 她画的是一顶软轿,一顶二人抬的软轿。 软轿一般多出现在北方,它是在轿框的四周罩以红色的绫罗帷幕,这些红色的帷幕就叫做轿帏,多用红色的绫罗绸缎,上面一般都绣着“禧”字、金鱼闹荷花、丹凤朝阳、麒麟送子、富贵牡丹、事事如意等喜庆、吉祥的图案。 她画的十分的细致,连上面的刺绣的双囍都一笔一划的勾勒,看得出来,冯婉对于自己的婚事十分的上心,而且从落笔的从容和流畅来看,她应该画过不止一次了。 否则不会如此的了然于心。 一个未婚的姑娘,或许对于自己出嫁的嫁衣十分的熟悉,毕竟很多的女子都会亲自绣自己的嫁衣,但是不一定会对花轿的样式熟悉到这种程度。 而冯婉一一边画,一边喃喃道:“这次合衾酒就选用女儿红好了。” 此时此刻,围观整个过程的木云乔忽然蹦出一个在他看来十分离谱的想法:这不坪村中,难道已经办过不止一次的婚礼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手指望月 这个念头的产生令木云乔一时之间愣神。 他确实也不知道是为何会有这个念头的。 但是,若是这个念头成立,眼前的冯婉可就不是受害者的身份了。 那么这局势就将天翻地覆。 这一切可就复杂多了。 木云乔摇了摇头,决定把这个念头暂时抛下,静观其变。他反正已经来了,就不怕走不出去,就算是走不出去,也无妨。 他耐心十足,可以淡定的陪她过一场一场的婚礼,知道她耐心耗尽,终知一切成空。 虽然现在来看,冯婉才是那个有十足耐心的那一个。 她已经画好了花轿,对好了流程。 然后开始誊写宾客名单。 照样是非常娴熟的下笔,写着写着,冯婉忽然调皮一笑,自言自语道:“若是有一些新朋友来,或许上官会高兴些......” 末了她又觉得这样不好:“可是,新郎新娘本来婚宴上就劳累,还能抽空去招待新客人吗?若是有了新客人,是不是会增加更多的变数?” 看得出来,她十分的犹豫,不过很快想通:“之前那些场,倒是没有变数,我后来连穆庄主都不肯请了,不照样有麻烦?与其如此,我不如连带穆庄主和庄主夫人少爷一同请了,连带那位奉神殿的沐少爷一同算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旁边有人一样的转过头去,略微挑眉,呈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对,这时候,那孩子还是奉神童子呢。我若是想要从九落山请他来,就得在我二十四岁时候嫁给他的。” 她说着说着,又出神了。 二十四岁啊...... 二十四岁的时候,她也是美丽的。 因为确实有人夸过,她很美,美得令她当年的所有的行为都显得可笑至极。 对方说的诚恳无比,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 他说:“你如花容颜,又如此的非凡,这天下江湖,倾慕你者这样的多,你为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如今的这一切故事,不过是你的执念罢了......你醒醒吧!” “你只是不甘心罢了,你不甘心这一场故事结束的时候先走的那个人竟然不是你,你不甘心这样的糊里糊涂,你不甘心一丝眷恋都无的那个人是他不是你......冯婉,你不想输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一直如此执念,越是这样,就代表你输的越惨?” “这世上许多故事,并不是比武论剑,这一场输了,只要寻到那个人再比试一场,输赢就还有可能扭转过来。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她当时也是如此的重复这一句话。 可是那日的雨水实在是太大了,淹没了除了那个声音意外的一切动静。自然包括了她的喃喃自语。 可是即便是如此,她还是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那句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的回应在对方看来,似乎成了一种沉默。 是啊,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微弱的挣扎近乎无用,反而是沉默才能被解读为无声的反抗。 对方的声音清亮透彻,穿过重重的雨帘来到了她的耳边,带着冰一样的冷意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恨意,一起连同雨水砸在了她的身上。 “.......你到底在执拗什么呢!?” 她陷入黑暗的最后听到的动静,便是这句她至今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 执拗什么啊......谁知道呢。 反正都已经执拗了半辈子了,现在若是醒悟,岂不是太可怜了?倒不如一直沉沦下去,至少还有机会的一个结果。 冯婉想到这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她年轻的脸依然饱满白皙,眉眼弯弯,如天上的新月,眼中闪闪发亮,顾盼流转。 她看了一会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她很好的被抚慰了,然后低头,写上了沐之秋的名字。 她既然不知道答案,或许,沐之秋会知道吧。 还有一些新的客人,也在邀请名单中。既然是幸福,就该让越多的人见证越好。 她以前不明白为何,心想着只要是有情人恩爱,哪怕是天地为媒都可以天长地久。何必需要风光大办招摇过市。 如今她却渐渐明白了,与其瞒天过海,倒不如人尽皆知,毕竟知道的人越多,这件事情就越大,一个土坡轻而易举就能被填平,可是若是山呢? 承诺也是,对天对地,不如在众人面前立下誓言。 否则违背誓言那日,天或许不会大雷,地或许不会震荡,但是口诛笔伐却照样能够杀人。所以,为了不要违背誓言,与其做个信守承诺之人,倒不如让着违背的代价加码到最大。 冯婉终于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缓缓起身走出了屋舍,她看到外头忙忙碌碌——大红的喜轿停在不远处的桃树下,很快就要抬到悦来客栈。在这个山坡往下看,能够隐约看到悦来客栈上已经挂满了红绸,整个村子喜气洋洋的,一看就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 正在这时候,小山抱着一叠喜字走来,笑着对冯婉道:“婉姑娘,上官公子可已经到了,在村长家中住着呢,虽然如此,婉姑娘也不该出来呀。” 她抿嘴笑,指了指对面坡上的一户人家,那处就是村长的屋舍,小楼遥遥相望,周围并无遮挡,从此看去,确实能够看到对面。 小山笑她:“明日就要举行婚礼了,未来的新娘子,还是先回屋等候吧,落山之后,新娘子还要回去出嫁地呢。” ...... 出嫁地便是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特意收拾出来最好的天字一号房当做冯婉的出阁地。并且承诺之后此间永远留给上官夫妇。 冯婉自然不能够自己走回去客栈,于是村中请了一位“喜舅”,据说这位是整个村子中运气最好,心地最好的人。 这位喜舅如传闻中一样,生了一张和善的亲切的脸,他穿着喜庆的衣裳,胸前带着花,就连头上也簪了一朵寓意着多子多福的石榴花。 他十分腼腆的走到了桃花坡的屋舍前屈膝半蹲,由小山在他的背上铺了一张红绸,然后才扶着冯婉小心翼翼的背了起来。 冯婉身量纤纤,自然算不上什么负重,但是即便如此,喜舅也走的十分的小心。 走了一半的路的时候,冯婉看他白皙团圆的脸上微微出汗,她十分的内疚,轻声道:“辛苦喜舅了。” 喜舅嘿嘿笑:“不辛苦不辛苦......” ...... 这句声音之后,这喜舅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幸亏颤抖的是腿肚子,否则的话,他都害怕这桃花扇察觉之后会直接一个飞起把他的头给拧下来 虽然年岁很轻,但是无奈桃花扇确实非常有名,他也知道桃花扇的绝招,便是手指望月。 所谓手指望月,就是死于桃花扇手下的人一般都会因为来不及反应而瞠目结舌,手上的动作也多停留在出招阶段,倒地的时候,就会形成死不瞑目手指向天的姿态。 而又因为桃花扇多行动于夜晚,于是便有了手指望月之名。 ...... 被充当喜舅的观音手心里十分的虚,他是黄昏时候来接的桃花扇,一步一步磨磨蹭蹭的从桃花坡走到悦来客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山鬼严选 月色很是温柔,如同一袭轻纱一样,给冯婉的身上披了一层外衣。 在这一层外衣之下,冯婉显得分外的神秘和温柔。 当然,她神秘和温柔之下,依然是动人心魄的美。 若是在平日里,哪怕真的是在山林中遇到这样的美人,观音手也不会害怕的,他从小就被人说是胆大包天,只容下半个脚掌的悬崖也敢走,空无一人香烟袅袅的寺庙也进,就连荒山野岭孤独一隅的院落,只有一个美丽姑娘冲他招手,他要敢笑笑的接受这好意。 真是......胆大的撑不死,胆小的能饿晕。 他当时冲着这一份冒险去,所以前方有什么他都不害怕。 但是这一回,他深深的感觉到的恐惧,先是因为那个李小宝的诡异死状——他虽然将其验尸,但是至今都没有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不是说藤蔓不会钻入人的皮肤中,滴水还能穿石呢,不要小看大自然中温柔的力量。关于藤蔓绞杀参天巨树的事情在大山中简直多得要命,若是真的有心条件打成,确实可以把一个的尸体完整的嵌入树中的。 但是前提是,需要长年累月的时间。 等到藤蔓包裹尸体,树皮吸收了血肉,到那时候,一棵树就成为了一具棺木。 但是那时候,死者已经成为一具白骨。 可是李小宝不是。 李小宝甚至在一日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能蹦能跳能喊能叫,然后一日之内的时间,他就死了,然后藤蔓长满他的全身,取代了原本经脉和骨骼的位置。 这并非是寻常时间能够做到的。 不坪村中,诡异的事情不止一件。 包括那把自己的舌头嚼碎喂给幼鸟的李大钱,眨眼之间从幼鸟长成成鸟的玄凤,还有类比苍穹的藤蔓,那藤蔓还是从李大钱身上生出的,赫赫生辉的月光,指引他们来到另外一处“不坪村”,参加了十七岁的桃花扇冯婉的婚礼。 然后他明明被当做闹事者被关在了柴房,却一眨眼之间成了村子里最有福气的人,去推着给新娘子当“喜舅”......这一切,他都有一种稀里糊涂的感觉。 就好像,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的灵魂被抽离,然后冷眼看着自己的躯壳机械的做着这一切。 想个没有脑子,不会思考,听一是一听二是二的......笨蛋。 正胡乱想着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悦来客栈布置的闺房中。 到了门口,喜舅是不能进去的,要由小山接过新娘子继续走这一段从门口到厢房的路程。别看小山瘦瘦小小的,没想到力气这样的大,轻而易举就把冯婉稳稳的背了起来。 作为喜舅,是需要给新娘子喜钱的。这一点,观音手也有准备,他手忙脚乱的从身上摸了一通,然后从怀中掏出那个红封,嘴里唱道:“桃花一树一岁和,喜鹊渣渣闹枝头。今儿你她结良缘,明日龙凤又呈祥!” 他嗓子不错,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高亮音色十分动听,引得周围围观的一片喝彩声,也听得里头的新娘子咯咯发笑,小山也跟着笑,接过了喜封,道了谢,然后还递过去一盆果篮。 果篮里是一篮子红透透的石榴。看着香气扑鼻,口中不自觉的泛了酸。 那一篮子石榴还没走出客栈,就被围观的丫头小子们一拥而上抢了个干净,这是该去抢的,即便是小孩子怕羞,大人也会怂恿孩子们去抢那石榴果。 这寓意着吉利,大吉大利,用新娘子捧过的石榴供奉在家中的灶王爷前,今年就会红红火火,米满仓禽满院。 悦来客栈闹哄哄的,闹的太闹了,以至于什么时候这位“喜舅”离开的都无人察觉。 同样无人察觉的是,原本还笑呵呵的喜舅在甫一踏出悦来客栈的门槛的当时,嘴角钩挂上的笑就掉下来。 除了掉下来的嘴角之外,还有一些困惑的神情浮现了出来。令他的表情在此时此刻的月光下显得生动了不少。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走到了一处长路的入口,过堂风呼啸而过,属于山风的冷冽一下子让他回神了不少,观音手扭头看了一眼依然在热闹的悦来客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察觉到他此刻站着的位置距离这悦来客栈不远,若是以刚才那里头的热闹来说,他这个地方应该还能听到清楚的喧嚣,但是他的耳边却只有风声,他眼前呈现的,是一片寂静有活灵活现的热闹。 很像是......一首诗...... 他喃喃出声:“远看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角落里有个声音慢吞吞的接了过去背完了这首诗。 观音手被这种黑洞洞处突兀发出的声音吓一跳,本能的就把手里的东西冲着那个位置砸了过去。 但是等手里不小的东西砸过去之后,它却像是入了无声的水那样,没了动静。 观音手感觉自己又要厥过去了,虽然他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厥过去过,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胆量。 就在观音手犹豫到底要不要再丢点什么过去还是逃命的时候,黑暗中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等看清了他的面容,观音手觉得自己差点跪下:“你吓死我!” 手里掂了掂石榴的木云乔笑笑:“放心,我选你与我一同来这异世,就是看中你大胆包天。” 他说着,把手里的石榴掰成了两半,石榴籽果然不错,香甜扑鼻,鲜红欲滴。 一边观音手道:“你要吃吗?可别,万一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幻化的了?” 他看过一些志怪话本,书生误入妖魔之地得到款待,醉生梦死,待他清醒之后才惊觉那些美味佳肴皆是幻化,用一些蜘蛛死鸟蚯蚓泥土幻化,书生得知一切,顿感不适,抱着肚子满地打滚大吐特吐。 木云乔看他一眼,被他一本正经的关心弄得有点感动,于是嘴角的嗤笑也给弄没了,他皆是道:“人间话本不用尽信,这是山鬼做出来的异世,它能力有限,没那么多力气去幻化一些零碎的东西,许多都是用的现成的,比如这些屋舍,比如这果树,比如这月光,比如这石榴。” 他举起手中的石榴剥下几颗籽儿丢进嘴里,属于石榴的香甜顿时溢满口腔:“这东西大山里多得是,果树也有,盖屋子的泥土石块稻草都有,月光也有,何必浪费灵力?——而且山鬼寻的东西,一定是很好的,别说集市上了,就连皇帝都吃不到。” “所以这里的东西,你尽管吃精光喝,包括酒水也是,都是山中灵猴自己酿的,好东西呢。” 第二百二十四章 细节控 “不过......”木云乔还是提醒了一句,“荤食别动。那真是用幻术变的。” 观音手警惕:“用蛇虫鼠蚁变的?” “这倒不是的,就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鱼是鱼,虾是虾,王八还是王八。” 木云乔好心提醒他,而且还更加好心的解释了一番说道:“只是既然是山鬼,又不是寻常过日子一天三顿饭的凡人,自然不会真的煎炒烹炸的,所以只能够用幻术来做。” 人吃了倒是同样会觉得美味,只是那美味却不是当下食物的美味,只是你曾经记忆中吃过同类食物中最美味那次的记忆罢了。就连面前的菜品模样,实际上也是如此,都是自己曾经见过,或者脑子里自己想的模样。 抛去了幻术,那就是原本的模样。 或许活鱼还在蹦跳,或许鸡鸭还在尖叫满盘子乱窜,但是在场宾客却无知无觉,夹了筷子就吃下去咀嚼。 光是这样想想,观音手都觉得浑身发毛腮帮子冷得厉害。 他不止一次的庆幸白天的时候木云乔挑拨那年轻版本的彭有期掀桌掀的实在是好,不然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因为安耐不住,真的给夹一筷子。 他隐约记得拿桌上一道烤乳猪实在是漂亮,吱吱冒油皮焦肉嫩。 观音手颤巍巍的问:“那若是吃了呢?” 木云乔说:“吃了就吃了呗,你是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的,风餐露宿之下,难道没吃过生食吗?” 观音手很老实的摇头,同时对于木云乔这些修仙弟子到底是如何看待江湖人的产生了一丢丢的好奇,他讲:“我们若是寻不到东西,会吃一些野果充饥,若是有条件,会抓鱼或者鸡兔生火,不会茹毛饮血......” 江湖人别的没有,或者兵器打扮各不一样,但是有一种东西是人人都有的,就是盐袋。 每个人身上都挂着一个牛皮小袋,人称猪肚包,顾名思义,长得就像是猪肚,里头装着盐巴,有的不讲究的,就是粗盐,要用的时候随手用手边的石头隔着牛皮袋瞧两下,食指和拇指捏住几粒盐巴抹在烤肉上。讲究的会耐心的把粗盐磨的精细,同时随着周边各处的时候,加上各种不同的香料,比如花椒、香叶、晒干的香草、果糖,等等。 看一个江湖人的资历深浅,有的时候不用动刀动枪的比试,只要看猪肚包的新旧和其中盐巴的成品就行。 所以,观音手觉得很有必要对这位眼前的修仙人士解释一下江湖。 他甚至表示,若有必要,他现在就可以去抓一只活鸡来当场表演一个烤鸡。保证吱吱冒油喷香扑鼻。 木云乔拒绝。 他讲:“山鬼是这山中万物的庇佑着,山中灵气滋润它的修行,同样它也忽悠着山中生灵,你当着它的面烤它庇佑的山鸡......” 观音手大惊失色:“那怎么办?我烤过可不止一回了。” 而且不止山鸡,还有野兔,鱼,蛇,甚至在有那么几回人多的时候,猎到过野猪......据说有人抓到过豹子之类....... 木云乔说:“倒也不必如此害怕,你们不知者不罪,何况即便是我这种明知的也会去采果子来吃。只是眼下为山鬼幻化之地,它盯着呢,真真正正的眼皮底下。”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那以后他岂不是明知故犯? 观音手这句话在心里嘀咕着,到底也没敢说出来。 毕竟现在,他们都在山鬼眼皮子地下呢.......他哪儿敢说话啊。 他闭嘴了,但是却有人没闭嘴。 起初观音手并未察觉,确实一边边走边吃石榴的木云乔听到了,他止住脚步,同样拦住了心事重重的观音手:“你听。” 听啥。 观音手感觉今天一整天,他的汗毛都辛苦无比,从未有过今天这样一天有这么多次寒毛直竖的时候。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什么动静。 风声,穿过树林,树叶的沙沙声,还有雨声,听起来下的很大,几乎算是瓢泼大雨了。然而还仔细听来,就能够听到这雨中甚至还有另外的声音,丝丝拉拉,非常熟悉...... 观音手一边困惑可怖这周遭并未下雨,一边又觉得听着雨势这简直就在周遭,一边说:“这声音,听起来来者不善的样子。” 他的紧张此时此刻也传染给了木云乔,木云乔取出一张符纸戒备着,问:“怎么个来者不善?你听出来什么?” 能听出来什么? 这声音对于江湖人是再熟悉不过的呢。 “十面埋伏啊!”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在雨声的掩盖之下,有一个提着剑的人缓缓而来,这人气息凌乱,脚步却是稳重,从对方已经拿不稳剑而选择让剑拖行在地摩擦而走看来,这人或许已经经历了一场血战。 长剑长刀的兵刃划过砖石地面的声音极其敏感,这种声音寓意着杀戮、死亡、仇恨、劫数......所以即便是隐藏在风雨中,也依然会被江湖人敏锐的捕获到。 眼下,这种敏锐的声音出现在这山鬼的幻境中,观音手就算是想仗着一身的好功夫准备去迎敌都做不到。 眼看着这声音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山风裹挟的雨水都快打到自己脸上,此时木云乔已经一把推开路旁的一处屋舍的房门,扯着观音手躲了进去。 他关上了门,插了门栓,在关上的最后,他隐隐约约看到前方的黑暗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走来。 还不等他再想更多,木云乔当机立断的关了门。 这门看起来是个禁不住什么动乱的普通小门,没想到只是才一关上,那外头的风雨乱象就全部隔绝在外了。 他知道这是山鬼的术法问题,心下稍安了一会,还未等他安抚一句观音手,却见旁边的人没了。他大惊失色,差点以为观音手被抓,结果却在脚边看到狼狈准备起身的人。 观音手才一被扯进来的时候,他是记得脚下的门槛,谁知才跨进门,就立刻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扑倒在地。 索性地面随不平坦却很是柔软,他惊吓多过于疼痛。 这村子的屋子外头看着和寻常百姓的房子一般无二,但是里头却是空的,完全空的。 跨过门槛关上房门之后,观音手敏锐的察觉到这屋中的地板触感异常。 十分的软绵,且崎岖,像是一袭厚厚的地毯铺在了不平的路上的感觉。 当木云乔用手中的辉光缠绕这间屋子的时候,却发现这屋内竟然是一片树林。 木云乔很淡定,对比观音手的瞠目结舌来说:“山鬼么,它不知道人间的屋舍里头是什么样子,而且,相比冯婉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表面功夫好看就行了。” 她是新娘子,在乎自己的新娘装扮在乎自己的花轿在乎自己的新郎自己的嫁衣自己的洞房就已经十分忙碌了,哪里有空去关注一个路人炮灰的细节? 听起来很有道理。 所以,今日他们看起来是在村里,实际上还要在风餐露宿一回了? 也不是不行...... 观音手刚刚喘一口气,准备接受,却在此时,听到了敲门声。 “哐,哐,哐。” 第二百二十五章 暗示和挑衅 敲门的声音沉重,近似击打,然而节奏却缓慢。 这种节奏,一般在话本中会发生在两处情况之下,第一,便是整个话本情形最为危险的时候,有人寻仇,且已经是一方把另外一方逼迫到了穷途末路时候,不在意所谓的遮掩和迂回,直接从正门杀入,大概是为了一丝最后的恶趣味,所以明明不过一道普通的木门,却还是举起手敲了敲——就好像真的会有人给他开门一样。 可笑,难道自己要杀的人会来给自己开门,邀请杀手进来用十八种方法来杀掉自己吗? 就好比眼下,观音手牙关打颤,他已经笃定外头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是人。 他甚至不用去扑过去摇着木云乔问这个山鬼的幻境是不是旁人进不来...... 这就是话本中第二个可能出现这种敲门声的情况了:鬼故事。 月黑风高之下,荒村破屋,深更半夜,忽响叩门声。 观音手发誓,若是此刻,外头的东西忽然叫起他的名字,他一定会尖叫。 索性外头的东西并没有如此神通广大,那三声叩门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耐心十足,静等开门。 颇有一种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稳重感。 起初观音手还腹诽:这鬼看起来并不聪明,也不怕他们翻墙头跑。 可是转念想到他们此时身处境地,又觉得谁自作聪明还不一定。于是艰难的咽了咽口水,看向一边的木云乔。 月光下的木云乔看起来很淡定,但是还有不淡定的东西——他手里的辉光,抖的都快散成一片了,原本如丝线轻纱一样柔软的垂落在木云乔的手腕间的,现在却紧紧的缠绕起来,打眼看过去,还以为木云乔带了个大金镯子。 木云乔自然也察觉了这个事情,他皱眉:虽然辉光的力量极其微弱,可是确实能够在卷土之下啊都不灭光芒的小妖,而且素来胆大,且好奇心强,深的神仙的喜欢。 今日是怎么回事? 怎么生出了害怕的心思? 着实不解。 不过看着实在是可怜极了,于是木云乔安抚的拍了拍手中的“大金镯子”,然后拨弄了一番衣袖,把手中的辉光盖住了。 辉光躲在了衣料之下,显得平静了不少。 木云乔准备开门,没成功——他的手腕被观音手牢牢抓住,夜色之下,观音手眼神闪闪发亮,并不是兴奋,而是恐惧和急切。 他说道:“你,你别贸然行动!” “我们总要行动,”木云乔温声说道,“你我来此异界,本身就是有目的的,就是为了带出来穆胥和冯婉的。但是若是异界不破,这两人带不出来,你我也出不去。” 他抬手示意了一番手中辉光:“这辉光把我们代入了这个地方,可是,不会把我们带回去的。而且此处的时间和外界的时间是否是同时的不可知,万一遇到‘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情况,我倒是还好,你又如何回归江湖呢?” 一席话说的观音手愣住,心头的惶恐被一时的困惑盖住。 他松开了钳制木云乔的手,脸上是顺理成章浮现的不解:“什么叫你还好?你家小娘子等在外头,你要出不去,她可是就成了寡妇了......哦不对,看她打扮,你俩还没成亲吧?啧啧,她这么小年纪,遇到你这样的,以后你让她眼里还能看到谁?” 他瞥了木云乔两眼,为了个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木云乔回答的问题:“你可别告诉我说,你这模样算是修仙弟子的门槛......你这句话说出来,那上官米在十多年前就可以直接上吊了,何必费那么些功夫哼哧哼哧。” 吐槽了这一番话,他心里的恐惧都跟着小了一些。 和十分无语(观音手单方面觉得是被自己怼的说不出话来)的木云乔等了一会,外头那个敲门的再也没了动静。 观音手和木云乔打商量:“你们修仙弟子的,有没有什么千里眼?透视眼?或者弄个符画个眼睛从门缝里伸出去瞧瞧?” 木云乔再度无语,然后一把门推开了。 观音手一个机灵,脚下习惯使然,错身闪过,伶俐的躲在了木云乔身后。 稍许,探头看去。 门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连脚印都没有——这个能接受。 “......鬼哪里来的什么脚印呢,或许人家是像壁虎那样爬在墙上过来的,也可能是像吊死鬼那样挂在门口,刚刚听的动静就是那吊死鬼的脚被风吹着撞在门上的动静,咱们现在出去........” 观音手嘚吧嘚吧的把自己从话本子里看到的一些惊悚题材都念叨了出来,此情此景,真是应该点个蜡烛讲鬼故事啊...... 可惜眼前的不是一些吱哇乱叫的小娃子,而是一个看起来不怕鬼还行把他一把掐死的修仙弟子。 此刻这位玉树临风的修仙弟子扭头实时的送来一道目光,很冷,观音手非常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然后出门。 其实这时候出门似乎不是一件良策。 因为起雾了。 这雾气起的蹊跷,突然,且诡异。 明明就在风雨声到来之前的时候,村子里的月光还是皎洁的,夜色还是如常的,怎么就几句话的功夫,一进一出,这周遭就弥漫起了浓厚的雾气? 观音手抬头看了看天空,果然,原本皎洁的月都已经看不到了。 这下就算是冯婉对他下手,他也成不了手指望月了。 他犹豫的非常沉重,这种沉重让他在迈出脚步的第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他艰难开口:“我们就不走了吧?” 木云乔说:“什么?” 他认真解释:“你看着周围多么怪异,看着就不是个太平的时候,这雾气也怪的很,搞不好会出什么东西。” 而且这周围的雾气在说话间就越来越浓厚,他感觉自己的头发丝都已经开始挂上了水珠,冲着雾气中走上一趟,感觉和入了水没多少区别。 别说是眼下情况特殊了,就连他们行走江湖的时候,遇到这种怪异情况,都会闭眼入睡非礼勿视的。 他把这些江湖禁忌讲给了眼前的年轻人听,年轻人听得很认真,然后同时也很认真的说,一定要去。 “且务必要去,”木云乔说,“这种古怪的雾气对于江湖人来说可能是天有异象,而对于修仙弟子来讲,确实积攒功德的时候,你是江湖人,对于这些事情是新鲜的,我也不瞒着,可以告诉你,江湖禁忌是对的,这种雾气的出现,其实是一种阵法,预示着精怪妖孽来到人间。” 这里是人间,妖有妖的地盘,精怪有精怪的界限,若是要突破界限,便需要许可和特殊的通道,要在特定的地点和特殊的招呼。 这种江湖的禁忌规则,大概就是一种流传许久的潜移默化的暗示和许可。 “你们江湖人中,或许曾经有过知道这一番真相的,只是后来人妖殊途,见的人总是少的,所以慢慢的就把这种事情当做了志怪传闻,毕竟江湖人也不是那么爱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不错,但是不代表所有人都会无视擅入者死的告示的,何况告示是挑衅,浓雾嘛,更多的是暗示。” 暗示这种东西,等于是给了双方台阶下,于是默契就是这样养成的。 但是这种默契是针对江湖,毕竟殊途,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台阶好下。 可是对于修仙弟子来说,这种东西,类似于挑衅。 没有哪个修仙弟子看到浓雾不进去的,没有哪个。 第二百二十六章 脚下路 所以木云乔也走了进去。 无奈,观音手也跟了。 毕竟他也不敢真的独自等在原处。 进来的路上木云乔已经简单的和他讲过这一处地方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这里全是假的,看到的一切都不能够当真,你以为睡在高床暖枕上,或许实际上却是一座荒坟;你以为吃的珍馐美味,其实进肚子里的可能就是树皮草根泥土;看到的美人或许只是一只大肥耗子的变幻......所以,看到什么都别当真。 木云乔十分严肃的说:“这是与江湖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当成是南柯梦,也可以视为你们江湖的什么善用迷魂术的魔教手段。” 前者观音手接受,至于后者,他非常认真的告诉给木云乔:“没有什么魔教,江湖上也没有什么迷魂术,更加没有一碰就晕的迷药,你们修仙弟子不要对江湖有这样深的误解,我们连跳崖不死都得依赖悬崖上有结实的垂藤呢。” 行吧,隔行如隔山的,或许在修仙弟子和江湖人的眼里,那朝廷指不定什么模样呢。 于是往前走。 整个村子都被浓雾笼罩着,前后左右皆不可见,尤其是雾气还润湿了脚下的土地,使得他们走路的时候都几乎没有了声音。 越是在这种时候,之前听过的鬼故事就越发清晰的涌上了心头。 观音手有些懊悔,自己走万里路便算了,怎么好死不死,还特别喜欢去听各地的志怪故事,许多故事都发生在这种荒村野地,他之前想着还好,如今置身其中,只觉得那浓雾中似乎掺了胶一样叫人呼吸不畅。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在他耳边,是另外一边,木云乔的另外一边,说上一句话,或者一句话不用说,就叹息一声,观音手觉得自己都可能够立刻反应,要么晕倒要么就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但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叹息,也没有声音,他们走了许久,除了眼前的路好似无穷无尽一般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异样。 就在观音手以为他误会鬼怪了,其实现实中的鬼怪并没有什么恶趣味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是烤红薯的气味。 非常的香,还甜,还带着一股勾人的水汽。 引得他不由自主的往香味散发的方向走。 香味的尽头是一个小摊,随意的摆在路边,摊上只有一个盖着棉花被子的竹篮竹篮里头应该装的就是吸引人的烤红薯。 他一把掀开,手动的比脑子快,等到他意识到不应该这样贸然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拿了一个滚烫的红薯了。 他饿坏了。 观音手一开始并未觉得饥饿,甚至连人有三急的三急都忘了,这个情况木云乔也给他解释过,这便是异世界的不同。我们以为在这里呆了很久,或许在原本世界上不过半个时辰,如南柯一梦,入梦人在梦里过完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醒来后一边的小米粥还没有煮熟。 而半个时辰的时间,如何觉得饥饿或者三急呢? 既然时间充足,何必忙慌? 于是木云乔不紧不慢的在此观察,探究,浑然不在乎这异世界到底是以谁为中心建立的。 “既然会让我们进来,必然是这方的造物主希望我们来,它既然希望,那我们就好好当这个客人,别反客为主,失了礼貌。” 话是这样说的,可是这客人来都来了,就招待成这样了? 水没有一口,连屋子都是只能看外头。 好容易闻到香味,结果就是烤红薯? 可是烤红薯是真的香啊,不知道用什么烤的,一半的红薯皮都烤的微微焦黄,流出了甜如蜜糖的汁水,观音手一口气吃了两个,差点舌头都要烫熟了。 是真的好吃。 他一边从篮子里要取第三个,一边招呼慢吞吞走来的木云乔说:“来来来,我给你挑个大的!” 他果然给木云乔捞了一个大的,掰开,还是红心的。他把手里大的那一块塞给了木云乔。 木云乔说:“你还没吃饱?” 观音手吃了两个,肚子都微微鼓了起来,却还是觉得饿得慌张,他道:“怕什么?你不是说这里除了荤菜之外,其他的都能吃?你自己还吃了石榴。——这红薯不算是山中的稀罕物吧,想来山鬼也是能拿得到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想想山鬼亲自去烤红薯的画面真实让人发抖,他从未见过山鬼,似乎山鬼永远没有自己的形态,那么山鬼去烤红薯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是李白见过的神女?还是樵夫见过的老翁? 谁知道呢? 他也跟着咬了一口红薯,确实很甜,红薯烤出了蜂蜜味,再咬一口,果然是蜂蜜,这山鬼寻了巧,把蜂蜜涂在了红薯上再烤,怪不得闻起来一股子甜味。 观音手吃下了那半个烤红薯,终于混了个半饱,很是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说:“感谢山鬼大人,想来是个好客的。” 前脚还在埋怨山鬼不会待客,后脚吃了两口红薯就夸山鬼好客,人的本质就是善变,说的果然是不错。 观音手吃饱喝足,想了想,来而不往非礼也啊,于是伸手在身上摩挲半日,终于摸出来一个东西,是一个银子刻的馃子,原本是搁在荷包里压重的,有一次在江湖过招的时候他胸口中了一剑,索性有惊无险,那荷包替他挡了一下,荷包算是损坏了,这银馃子安然无恙,他就一直带着,当个吉祥物。 观音手把这东西搁在了竹篮边,说:“算是谢礼。” 他扭头冲着木云乔不好意思的笑:“凡人的东西,山鬼大人估计看不上吧——这山中若是有矿山,大概这东西对它来讲比不过一块石头。” 他就说这一句话的功夫,低头的时候,原本搁在竹篮旁边的银馃子就不见了。 再看竹篮,那里头的慢慢的烤红薯又顶得棉被鼓了起来。 木云乔此时看到了角落的一个很小的脚印,他也在刚刚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一把抓走了那块小小的银馃子,于是笑对着满头雾水的观音手说:“这倒不一定,说不定人家很喜欢。” 山鬼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因为吃饱喝足的观音手很快就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 前方亮了灯。 而且并不是一户人家,而是左右房舍亮了灯,灯光穿透浓雾,照亮了中间的道路,打眼看去,他们二人脚下的道路,真是光明灿烂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他们 随着灯光的亮起,两边渐渐有了声音,听起来很是热闹。 只是浓雾尚未散去,给这眼前莫名出现的热闹添加了一份叫人警惕不前的因素,吃饱喝足的观音手只觉得退回去了木云乔的身后,他嘀咕:“什么情况?山鬼醒了?” 木云乔说:“应该是冯婉醒了吧?” 这里的时间毕竟不会真的和外界想通,难道真的要过一夜?怎么可能,那么就只能说,他们走过的这一瞬间时间之后,这个不坪村的夜晚就过了,眼下正好就是黎明初始之前,百姓开始忙碌的时候。 只是,他们在忙什么呢?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入浓雾中,才看见眼前的景象:此刻街面上已经开始摆摊,陆续有小贩挑着担子自浓雾中走来,然后又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向身后的浓雾,除了小贩之外,还有陆续开店的伙计、营生的铺面等等,周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看着确实是太过于正常的红尘味道。 就一下子,一下子的时间转变,木云乔和观音手就从一个恐怖的鬼怪氛围变成了市井繁荣之地。 只是,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观音手说:“这不觉得古怪?这么重的雾,已经十分影响民生,可是你看这周围的百姓,没有一个抱怨的,他们难道就不怕这浓雾迷人眼,看不清脚下不平?或者影响买卖营生?怎么就能够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 除非这不坪村的雾气是常态。 观音手嘀咕:“我并未听说那边的不坪村中有雾。而且若是有雾的话,怎么可能被江湖人选为集中地?” 倒也是,不坪村作为江湖人聚集的地方才发展起来的一处地点,必然尤其优势在其中,除了是论剑的必经之地之外,也因为周围开阔平坦,距离周围山脉较远,周围屋舍干净独立,不具备四面包抄藏匿行踪的优点。 若是真的有这么大的雾,且是常态的话,万一某个什么时候,有奸诈之徒悄无声息围攻一番,岂不是损失惨重? 可是木云乔也说过,山鬼会造出异世界,多半是因为有所托付,山鬼是山中精灵,它最会洞察人心,而且总有办法和人达成交易。 不过至今为止,修仙界都不知道山鬼到底要从人的身上得到什么利益。 总之不会是命就是了。 精怪若是在人间作恶,那么修仙人士首当其冲便不会放过。这么多年,修仙人士都没有把山鬼列为黑名单,就证明山鬼还算是良善之辈,这也是木云乔至今为止尚算淡定的原因。 当然,只是尚算淡定,不是完全淡定,否则也不会带观音手来。 想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在对方没有察觉的时候,投来一个有些许歉意的目光。 这目光刚刚收回,还未褪去,就忽然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表情。 那表情落在观音手眼中,很好解读的:“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这表情变幻是从听到一个声音开始的,是个少女声音,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其实并不显眼,奈何观音手自己都觉得挺熟的。 “老板,来三碗馄饨呗......啊,要野菜混沌就行,不要荤的,一点儿荤的都不要。” 然后还有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 “为什么不要?我想吃野菜猪肉馄饨......再说了,咱们这样辛苦,要吃肉才能填饱肚子,你说是不是道长?” “你能吃荤啊?道长都不吃的说......是不是道长?” 是一男一女的声音,男生调皮,女声娇俏,听起来倒像是一对欢喜冤家,中间两人都提到的道长截至目前为止一声不吭。 倒是那少年冷哼一声,道:“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江湖人,哪一个不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何况道长婚宴都参加了,我就不信一口不吃.....这穆家的婚宴上,就连青菜都是鸡油炒的......” 后面一句话听起来是压低声音,实际上并没有。 所以轻而易举就被一边的木云乔听到了。 他脸色铁青,表情千变万化,站在那馄饨摊前面摆出来一张臭脸,看的那摊主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他就要砸了他的摊子....... 别呀,小本营生。 不然你吃,我不收你钱? 老板一个哆嗦,热汤里多掉下去好几个馄饨,心疼的,馄饨是按碗收钱的,又不是论个。 于是苦着脸端了上去,回炉子边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观察这好看公子的脸色,啧啧,长得秀色可餐的,结果板正的像个硬骨头。 就像......野菜馄饨里包了个石头。 ...... 就说这浓雾重的很,云朵朵和沐之秋他们坐下来开吃馄饨,吃的开开心心的,一边吃一边沐之秋还是抱怨表示想吃野菜馄饨。 那边云朵朵严肃说:“这里可不是真的人间,是鬼怪变出来的,你以为那鬼怪会杀猪宰羊剁肉馅吗?” 沐之秋一听急了:“那鬼怪也不会煮剁野菜啊!” 云朵朵说:“你这不是饿了么?饿极了野菜能不能吃吧你就说。” 行吧......反正即便是生的野菜进肚子里也无所谓,何况这野菜吃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吃了一口又一口,不由得赞叹说:“说来神奇啊,这馄饨吃起来真是不错,有我小时候在穆家庄吃过的味,我们穆家的厨子可是京城黄鹤楼请回来的大厨呢!” “......这是因为山鬼不会做饭,所以干脆用个障眼法蒙蔽你的味觉,让你记忆中不错的味道涌上你的脑子,你这时候就算是吃一条生鱼,都能吃出西湖醋鱼的味道。” 云朵朵还未来得及解释,一边的空位上就忽然坐下来一个人,虽然板着脸,但是依然字正腔圆的解释了一通。 沐之秋通过眼前的雾气看到了对面的人的脸,他大喜:“木云乔!?缘分呐!” 好家伙,他费劲巴拉的把这几个人留在了不坪村里,原本就想着少点担忧,结果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竟然在此相遇了! 木云乔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骂人还是叹气,良久,他才开口道:“你们来了多久?” “没多久,”回答的是云朵朵,她吹了吹勺子里的馄饨说,“等着天亮就进来,然后看到集市,就饿了。” 她说的无比自然,就好像她理所应当就应该进来,理所应当就该和木云乔相遇一样。 “我们想着先吃饱饭再去找你们俩。” 木云乔已经没什么脾气了,只问她:“怎么进来的?” 云朵朵说:“这山里的东西放进来的。” 沐之秋也补充说:“这不是雾气起了么?难得的机会.......” 同时他又无用功的压低声音说:“木兄,你也别怪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我们也是呆不下去了,那客栈里的江湖人都晕了,那道长愣是觉得是我们干的......而且不光如此,朵朵妹子的那壳,也撑不住了......” 他指了指那一边冷淡的岛刀刀道长,说:“我们也是没办法.......” 另外一边,观音手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说,修仙弟子看到雾气,就没有一个不进去的。 不光是他们,还有,他们。 第二百二十八章 理由是见世面 沐之秋又说:“我们看过了,别说这里了,即便是那个不坪村,似乎都有古怪的。” 木云乔说:“什么古怪?” 包括观音手也竖起耳朵听,难道他们也知道不坪村的人都是草木人儿了? 沐之秋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本县志,翻了翻,点开一页指点给木云乔和观音手看:“这是我特意中找来的县志,这是小俊山县的,就距离不坪村不远的地,其实严格来说,这不坪村也归给小俊山。” 所以小俊山的县志里会提到不坪村是一件不应该例外的事情。 小俊山的县志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原二年夏,暴雨连二月,县外东南方向二十里,有泥石滚落,沟渠夷为平地,山涧成为阔地。 沐之秋说:“这处位置,便是如今的不坪村。” “但是我又问了本地的村民,那村长却说,他祖辈一直住在这里,从小便对此处熟悉的很.......可是据我所知,这不坪村是在十几年前才成为江湖人落脚之地的,然后因为有了生意,才逐渐形成一个正经村落,可是这村中的人却依然是别的地方来的,哪里来的什么从小生活?” “这倒也不是说谎的,”说话的是观音手,他原本已经吃饱了地瓜,如今却也饿了,也喊了一碗馄饨喝汤,“人自然不行,可是树可以啊。” 沐之秋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追问:“什么意思?你知道了什么?” 观音手说:“我能知道什么?知道的也是他说的。” 观音手努努嘴,冲着木云乔指了指。 沐之秋又看着木云乔说:“你有猜测了?” 他继而想到木云乔原本是去了观音庙的,他好奇:“你们不是去观音庙了吗?看到了什么?” 木云乔说:“那个李大钱,不是个人......他,其实是故意跑到观音庙去的。” 一句话算是回答,却也没头没尾,令人困惑,于是追问:“故意去?去干嘛?” “孵蛋,敷鸟蛋。” 沐之秋沉默了,不光是他,一桌子的人都沉默了,除了窸窸窣窣喝汤的观音手,其他人都十分的无语。 沐之秋于是再接再厉的问:“孵出来了?” 木云乔点头,说:“孵出来三只......很像是玄凤的鸟。” 长得像玄凤,那就不是玄凤,沐之秋一边搜肠刮肚的像到底什么鸟雀像玄凤又不是玄凤,又一边问:“那既然孵出来了鸟了,那李大钱呢?” 木云乔说:“被鸟吃了。” ...... ...... 好吧,这也算是......合理。 这人间生灵,确实有不少小动物,一出生就要吃喝的,只是有的动物会提前给幼崽准备东西,但是这种连孵蛋的使命加舍身喂养一起的还挺少见。 目前唯一可比的只有螳螂了吧?公螳螂和母螳螂洞房之后,母的就把公的吃掉。 但是新生的幼崽子去吃孵蛋的......真是大开眼界。 沐之秋努力不让自己想象力丰富:“就,就那么吃了?” 木云乔点头:“他就把自己的舌头嚼碎了,然后喂给刚刚孵出来的小雀儿,只有其他的,他并没有,他就像是一张一堆藤蔓和木头,外头裹着一张人皮子......但是舌头是真的,这大概就是他们会说话的缘故吧。李大钱是本地村民,李小宝也是,两人里头都是如此构造,很难想象其他村民是不是也是如此。不是没可能。” 他实在是无比感谢云朵朵强烈要求的素菜馄饨了,否则光是想想“嚼碎的肉”都会让他反胃了。 “那么鸟呢?” “进来了。” 木云乔给沐之秋看了看手上的辉光:“所以跟着进来的。你们呢?” 李大钱身份莫名,而且不惜一切孵化鸟蛋喂哺鸟雀长大,鸟雀之后冲破结界苍穹都要飞入此处,证明此处一定有老巢或者旁的重要东西,所以木云乔过来,这是人间的一句话,所谓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进鸟巢也抓不到老鹰。 那么如今,请问眼下这三人是个什么情况。 云朵朵望天,岛刀刀冷漠,唯一剩下的沐之秋硬着头皮说:“这浓雾虽然一看就有诈,可是我们是修仙弟子,岂能望而却步?而且你是不知道的,这浓雾起的诡异。” 这边浓雾起来的时候是深夜,而且那会儿木云乔和观音手是在墙头之内,并没有看到这浓雾是怎么起来的。 但是不代表那边没看到。 那边还是白日。 青天白日之下,就在三人对峙的时候,外头忽然一声鸟雀的狂叫,而且不是一只鸟,是一群鸟忽然在同一时间发出尖叫,就形成了一阵非常呱噪且令人耳膜不适的噪音。 三人出门查看,眼睁睁看着诡异故事发生。 “你是没看到,那天上,老大一团鸟群。” 彼时沐之秋还没有听到过李大钱嚼舌喂鸟的故事,所以面对那如蝗虫过境一样的鸟群,他更多的是淡定的好奇。 好奇令他驻足观望,淡定让他不动声色。 在他的不动声色之下,他观察到这鸟群在半空中的位置盘旋不走,明明就差几下翅膀就飞去山脉群中,却停在了临门一脚的位置盘旋不动了。 这事闹的.....沐之秋的脖子都仰酸了,那些鸟雀却还在山口位置盘旋,像是个临了下轿却害羞扭捏的小媳妇。 这除了新郎官,别人可没这耐心啊...... 若不是直觉诡异,沐之秋没这耐心看这么久。 还是云朵朵当时说一句:“这鸟群......怎么感觉化了?” ....... 说到这里,沐之秋拍大腿:“要不说年轻人呢,眼神就是好!我当时盯的都要斗鸡眼儿了!” 那鸟群一开始看起来乌压压的,看久了就更一团乌云似的,从盯着一只鸟到一群黑团,之后那黑团竟然真的开始化成了一团云朵一样东西,若是用别的比喻,就还像一滴滴落清水中的墨滴。 慢慢的晕染开,沉底......然后沉入了不坪村的路口。 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悦来客栈前方的那条路上,路口处。 然后化成了一团静止不动的雾气。 云朵朵当时说了一句:“哇!这雾气里的妖怪看起来比我之前遇到的还厉害!” 沐之秋当时好奇问她:“你之前遇到过?” “山魑嘛。”云朵朵说,同时问岛刀刀,“道长,你行走江湖的时候,也遇到过山林中忽然起迷雾的情况吧?” 岛刀刀虽然依然对这俩人心生警惕,但是到底明白敌众我寡(两人也是众单人也是寡)的道理,不想起冲突,于是有问有答:“是,还蛮常见,应该是魑魅魍魉作怪,但是一般不会伤人。” 一半江湖人的解决方法基本都是识趣离开或者倒头就睡,天亮了就好了。 而作为半个玄门弟子的岛刀刀,他还会取出几支香点燃,上个供。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手段,山林是魑魅魍魉的地盘,即便是人间,也不会有路人没事和山匪叫板的。 云朵朵十分满意,看来不管是修仙弟子还是寻常江湖人,面对这种喜欢恶作剧又伤害不大的妖怪,做法都差不多。 她很满意自己过人间的融入性。 而作为三人行中的唯一一个闭门不出世面坚实度基本为零的神使大人,沐之秋相当的惭愧。 这就是沐之秋大胆闯入迷雾阵的最大理由:“木兄弟,我实在是应该见见世面!” “......”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舅二舅 虽然想过无数的理由在这地方发现他们三个,但是木云乔确实没有想过,竟然是如此简单的。 哪怕是说一句这迷雾绑架他们都行! 木云乔觉得头疼:“起码要留下一个,如今我们都来了,那真实的不坪村里,可是就有一整个客栈的江湖人当了人质了。” 沐之秋说:“这个倒是还好......” 他说着,有些心虚的瞅了一眼岛刀刀道长,压低声音才继续:“那些客栈里的江湖人被那一点小事搞得人心大乱,我稍微引导了一番,那些江湖人便纷纷去找道长画符.......当然了,那符咒确实是有用的——针对一些小鬼的话。若是碰到了山鬼精怪这些,不一定防得住,于是我就在那画符的朱砂里动了一点手脚。” 沐之秋要动手脚,确实不难的,奉神殿之所以能够成为改朝换代都能屹立不倒的神殿,自己肯定有两把刷子,一味的正义做不到这事,一定要学会变通。所以奉神殿的人,仗义执言也要学,阴谋诡异什么的,也不能落下。 在此基础上,当着一个纯良无害的道长动个手脚,那简直毫无一点技术含量。 木云乔和沐之秋严格来说并无什么交集,仙门对仙门并不一定是求同存异的。他的仙门不需要迎合人间,端得住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像封神殿那边,山上梵音袅袅,山下信息不断。 在动手脚和宫心计这方面,他自然要对沐之秋讨教:“你做了什么?” 沐之秋看起来早已经自动把他划归为一伙的,很是坦诚:“加了一点点睡神花的花蕊罢了。” 睡神花是开在灵气充沛之地的一种花朵,花瓣呈现紫红色,多为五瓣,花蕊为红色的,像一根根触须迎风而立。原本不过是野花对待,之后不知道是被谁首先发现,这种花朵的花蕊晒干之后泡水,水为金黄色,女子饮用之后红润美丽,男子喝了精神劲足,孩子健壮。 这消息传出之后,许多达官贵人甚至皇城中的圣人也十分心仪,甚至赐名为金圣花。 而因为过度采摘,加上仙门逐渐开始退出人间,越多的地方都被人烟侵占,灵气充沛之地逐渐稀少,金圣花一度灭绝。 此后只有奉神殿中才有金圣花开放。 当然,奉神殿的花朵,被名为睡神花,不叫金圣花。 顾名思义,其花蕊经过一些“加工”,会有很好的“助眠”效果。 修仙之人平日里服用,可以在睡眠中助力修行,而若是凡人服用了,除了流鼻血不觉疲惫之外,更多的会大睡一场,然后醒来活蹦乱跳精力十足。且有睡神花的庇佑,阳气那叫一个充足,魑魅魍魉接不可近身。 沐之秋是这样想的:“我们若是有必要,还是需要团结那些江湖人的,与其让那些江湖人在担惊受怕中消耗精力,不如趁机让他们大睡一场,养精蓄锐,等咱们把我哥和我嫂子救出来,该打该杀的,也是人多力量大。” 木云乔说:“那你想的还挺妥帖。” 沐之秋得了表扬,而且说话的还是他的同系,算是一个十分重量级的肯定了,沐之秋不自觉挺胸抬头,嘴里还是谦卑的:“哪里哪里......所以尽可能放心,我奉神殿做事,还是以民为本的。” 木云乔无语,看了看面色不虞的岛刀刀,示意几人赶紧吃完。 这摊子生意不错,一直有人来买馄饨,摊主包的馄饨倒是够了,谁想到临了了柴火不够,那摊主就像是从未遭遇这种事情一般手脚都慌了,转了两圈之后,手里竟然多了一把斧头,照着就要对着自己的腿砍下去。 还是隔壁的菜摊的一个大胖妇人骂他:“你一条腿够烧多久?蠢的你,你就不会先把你二舅喊来?” 那大胖妇人说道:“你二舅皮干木实,一截子够煮三锅!” 一句话提醒了馄饨摊的摊主,他茅塞顿开一般,立刻举着斧头往后头小巷子跑去。 他们聊天的内容并未压低声音,像是菜场讨价还价一般的嚷嚷出来的,神奇的是这一番对话并未造成任何的动静,那些摊边等着的食客依然淡定从容,木讷耐心。 之后过了一会,那馄饨摊摊主拖了一截木头过来,笑呵呵的塞进了炉灶内,不多会的功夫,锅里的汤复又滚烫起来,摊主面楼笑容,又丢下一把馄饨,煮的那叫一个香气四溢。 云朵朵偷偷说:“你说我们吃的这些馄饨,烧的柴火,是那摊主的谁啊?大舅?大姨?大外甥?” 大外甥应该不会,大外甥还小,树皮嫩,不好烧。 但是由此他们也实在是丢了胃口,趁着摊主在一边撅着屁股洗碗,直接溜了。 岛刀刀还想着给钱,被云朵朵一把抓走。 走了大半条街,岛刀刀还在良心不安的继续回头,生怕那摊主举着自己的二舅追过来要钱。 索性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仔细观察下来,发现这条街上熙熙攘攘的看着热闹,做买卖的也很像那么回事,但是你买我卖之间,走的都是个仪式,给钱的却寥寥无几。 像是过家家一般。 岛刀刀对此不解,眉头皱如川字。 那边木云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我之前在信蝶里和你交代的事情呢?” “看到了,”沐之秋说,“收了你的信我就让线蛾去盯着了,确实是我们那位穆总管,我小时候熟的很,所以不会认错,但是,他好像迟钝了不少。至于什么时候迟钝的......好像就是给我了信之后。” 就好像什么呢? 就好像完成了某个任务。 像......像个话本里的不用要的角色。 “比如千金小姐的丫头,陪着小姐逛花园,遇到了传说中的避雨书生,然后再替小姐跑腿充当青鸟的角色让小姐和书生互通往来私定终身,然后负责东窗事发、负责挨打,等到书生金榜题名八抬大轿迎娶了小姐之后,那丫鬟就被着书人丢在了一遍,再无作用。” 最多到到到最后提上一笔,大多是交代丫头的最后结局,要么是当了填房,要么就是嫁给了书生的书童,算是弄个无趣的圆满罢了。 而这中间的过程中,那丫头就像个迟钝的,无用的东西,一动不动,无人在意。 就像,线蛾回报来时,穆总管的状态。 “穆总管就坐在那洞房的门口,一动不动,十分木讷......那线蛾在他眼皮底下转了好几圈,若是个正常人,瞧见发光的蛾子谁不多看两眼?结果穆管家就一动不动,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确实是奇怪的,”木云乔叹气,“不光是穆管家奇怪,整个事情都透着古怪,穆家的人,那场婚礼,我们的出现......都好像是为了某个结果而进行的。” 沐之秋道:“什么结果,这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是奔着结果来的呀,这场婚礼,为的是我哥和我嫂子喜结良缘,江湖人来是为了见证这场良缘,而我来,是为了扫清这阻碍良缘的障碍.......” 木云乔反问他:“若是这良缘顺利,你还会来吗?” 沐之秋自然道:“那当然不会。” 奉神殿的神使下山是要有“机缘”的,这种机缘就在于你和红尘是否还有牵挂,若是有,就下去,了结他,此后再上山潜心修炼。 而一般的机缘,就是血缘,这种血缘哪怕是成仙了都舍弃不掉,除非遇到什么事情,比如被诛九族了,团灭了,否则哪怕是长生不老成了祖宗的祖宗,有朝一日,还是要受到机缘的引导,下山了结尘缘的。 以沐之秋的家族来看,他的机缘或早或晚都会来的。他时刻准备着。 木云乔说:“你.......若是,有人算准了你一定回来呢?” 沐之秋道:“尘缘也能算?” “有何难度?只要这番婚事遇阻,只要穆管家一份书信。” 第二百三十章 人质 “穆管家的书信倒是好操作,可是婚事遇到阻碍不容易吧?”沐之秋设身处地的想了想,“我哥的功夫不错,穆管家在当管家之前,在江湖人也是赫赫有名一位游侠,更加别说这参加婚宴的众多江湖人。” 他偷偷对木云乔说:“我跟你讲个事,你可别以为我是大嘴巴——这婚宴的名单我都看了,那里头有不少我嫂子的倾慕者。” 这不奇怪,冯婉美貌无双,在江湖上的名头中,美貌比武功还要响亮,她有倾慕之人,自然也有人倾慕于她,这其中,冯婉知道的,冯婉不知道的,江湖人知道的,江湖人不知道的,怕是凑在一起能组好几桌麻将。 木云乔看他一眼,道:“那彭有期就是吧?” 沐之秋对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修仙门派的,观察就是细微!” 这个倒也不是什么细微的事情,只是彭有期的举动也太明显了一些。 甚至就不用咬耳朵了,在场的包括岛刀刀,估计都知道,哪怕之前不知道,一场婚宴下去,多少也都看出来了。 “因为这一些关系,所以江湖人下手的可能性非常低,因为成功率太低了,所以从一开始,这件事件就已经被排除在了江湖恩怨之外。” 沐之秋说:“那如果不是江湖恩怨,下手的人的目的就不是我表哥和表嫂咯?那是谁?” 沐之秋指了指木云乔和云朵朵:“你俩是凑巧来的。” 他指了指观音手:“他是被你抓来的。” 又指着岛刀刀说:“他是来吃席的。” 又指着自己:“我是......” 然后卡主了,是不出来了。 他是被一份书信给叫回来的,而他,便是这其中的稳定因素。 不管不坪村到底有没有发生问题,他都可以来,只要一封书信。 一封书信,预告他的尘缘未了,便可下山。 沐之秋懵了,先是愣了一会,继而尖叫:“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啊!”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的问题,云朵朵要捂他的嘴都来不及了,就在观音手他们以为会招惹来周围异样眼神的时候,却发现周围依然是一片热闹,砍价的砍价吆喝的吆喝,并无一人看过他们来。 沐之秋怒了努嘴,道:“看,话本里的丫头。” 这个异世界的不坪村,所有的人只会为了某件事情行动,买菜的只会吆喝,买菜的只会讨价还价,路边的小摊贩们只会不停地推销自己的东西,那馄饨摊的老板灵活起来的缘故也是因为木材不够,为了达到继续煮馄饨的目的,可以拖出来二舅...... 而他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伟大的事情吗? 木云乔说:“我们在这里,我们能在这里,怕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沐之秋说:“那么请问,是什么事情呢?” 观音手也在思考。 倒是一边的岛刀刀说:“还能有什么事情?婚礼呗。” 迎着几个人的目光,岛刀刀继续道:“当年桃花扇冯婉能够为了上官大侠四处奔波,以黄金的价格去找寻百晓生占卜情郎下落,又闯了奉神殿,而上官米,传说中曾经遇到仙缘,如今呢,奉神殿的在这里,仙缘的也有了,江湖人也有了,当年这些人呢,有的觉得冯姑娘强求太深,有的呢,觉得何必强求,命中注定,可是在别人眼中轻飘飘的一件事情,对于当事人来说,想要舍弃,比刮骨割肉还要痛苦。——她对于上官的不甘心,渴慕,执着,在我们道家看来,这么多年,足可成为心魔。” 岛刀刀环顾周围:“我虽然对于心魔之事并不了解,可是我师父说过,这人间人间,随意上位者总求神求仙求长生,可是千百年来的现实还是证明了,求人不如求己。人心才是最大的囚笼。” 岛刀刀说的淡然,但是神情严肃,字里行间更是严肃。 严肃的沐之秋有些心跳:“你,道长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在冯婉的心魔中?” 岛刀刀漫不经心说道:“我是半吊子的玄门,不曾见过世面。” 沐之秋揶揄道:“道长真是谦虚。” 木云乔无奈,提醒沐之秋说道:“现在我们这些人中,你是最危险的。” 沐之秋不懂。 木云乔说:“冯婉姑娘的执念既然是一场婚礼,若是这新娘是穆胥,那么前两日变数就不会发生,也就表示,冯婉心中的新郎官另有其人,还能是谁?” 沐之秋道:“上官米?” “对,”木云乔说,“那么上官米,在谁手上啊?” 沐之秋不敢说话,他生怕隔墙有耳,或者,这周围的许多“人”,皆是冯婉的耳朵。 他为此也觉得愤愤不平,替他的兄长穆胥:“若是如此,她何必要耽误我兄长?害得他白白高兴一场,如今还下落不明,万一.......那怎么办?难道要我下山继承穆家?” 那可是万万不行的,他闲散惯了,从未接受过继承人的培养,临时抱佛脚的赶鸭子上架,回头闹了笑话,不光是穆家丢脸,奉神殿也丢脸啊。 再说了,他武功平平,作为神使大人闯荡江湖可以靠术法,但是当穆家的家主,就不行了.......吧? ...... 木云乔浑然不知道沐之秋这边已经开始计划继承了家主之后把穆胥埋哪个山头了,只以为他在为了穆胥操心。 他对于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是偏偏开口安慰的人也是他想不到的。 一边的云朵朵拍了拍沐之秋的肩膀,说道:“你哥哥也该见识见识人情冷暖啦,他若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或许就不珍惜了,而且,也会太幼稚的,他喜欢美人儿,等了几年就娶回家了,那以后呢?他是不是觉得,他想要统治江湖,只要他想,会等,终有一天江湖也是他的?——他总该收点挫折,人间一句话,情场失意,那什么地方就得意了嘛。” 云朵朵的话说起来混乱,沐之秋听起来也混乱,他很是无奈了一会,才说:“我替我哥哥......不知道要不要谢谢你。” 真是令人抓狂且绝望的安慰呢。 云朵朵说:“不客气啦。” 她又道:“人间还有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这样,咱们干脆就把上官米放出来,这里又不是什么真的不坪村,有没有江湖人发现,干脆放出来,看看对方要的是不是他。” “现在放?不行,”沐之秋第一个反对,“上官米在我手上是要作为人质的,用来还我的哥嫂,若是现在放出来,他一溜烟跑了,我哥嫂怎么办?” 云朵朵说:“万一绑匪就是你嫂子呢?” 沐之秋说:“既然她不乐意当我嫂子,那我就更要牢牢把她的情郎抓着,既无恩爱前提,有利用我哥在后,我可不相信,她冯婉会善待我哥。” 云朵朵看沐之秋坚持的很,想想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只是不多,可是到底不多在何处,她的脑袋瓜还没有转过来。 就在这时候,人群忽然开始热闹起来,准确来说,是人群被一处热闹吸引了,也是纷纷的开始朝着热闹跑去。 他们这一出的地方在一处邻巷,位于主要道路的旁边,而热闹就在主道上,敲锣打鼓的,根本无法忽视。 然后有小孩子一边拍手一边蹦跳过去:“新娘子嫁人咯!~新娘子嫁人咯~” 喊得特别生硬,就跟背诵台本似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来都来了 但是戏既然已经开场,那必然是不怕没有观众的。 作为这一台戏中唯一的几名观众,木云乔等人自然不会扫兴。 用沐之秋的话说,便是“来都来了”。 于是便也跟着凑热闹。 婚队很是热闹,除了那一顶早已经被木云乔看过图纸的喜轿之外,还有许多吹吹打打的队伍,大家摇头晃脑,十分的热闹,队伍中还有不少清秀的少女,提着花篮,不住的往人群中抛洒喜钱和果糖,引得周围孩童一阵哄抢。 云朵朵个子小,为了方便看戏,挤在了孩子堆里,她想着沐之秋的吐槽,于是还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哄抢喜钱和喜糖的孩子们,果然发现那些孩子就是做个样子,抢的热闹,但是也就是做出“举手”“欢呼”“满地抓”的动作,而等到花轿过了之后,就恢复平静,云朵朵明明还看到地上有许多的糖果,却再也没有孩子去抢,而且,也没有一个孩子吃进嘴里,不是有什么缘故,就是没这个想法,呆呆的抓握在手里,然后面无表情的看着花轿的方向。 此时此刻,云朵朵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若是她这时候去和孩子们要糖果吃,孩子们会如何反应呢? 她是这“戏文”意外闯入的,大概,写这戏文的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冲着孩子要糖吃吧。 她这样想着,于是也这样做了,她扯了扯站在前头的一个小孩子,在他扭头的时候问他:“你能给我一个糖果吗?” 她问的是还是有点羞耻心的,风吹在脸上感觉风是凉的——那脸应该是烫的。 从小到大,她都是修仙古里年纪最小的,哪怕如此,她都没有找师兄师姐要过糖吃,这一回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的冒险。 索性那孩子并没有如她想的做出她猜测的最坏结果,便是大声嚷嚷“你这姐姐那么大个人了还强孩子的糖吃”云云,他只是盯着自己,然后脸上的神情从茫然转变为困惑,再划过一丝同情,最后真的递给了云朵朵一颗糖果。 喜糖是用红纸包的一个圆球,黄豆大小,隔着纸包都能嗅到一丝丝的甜味,此时那红色的糖果放在了云朵朵洁白细腻的手心里,非常好看,像是雪地里出现的一朵红梅花蕊。 紧接着就有第二颗,第三颗......周围不断地有孩子上前来,从自己的手里分出一颗糖果给了云朵朵。 ....... 等到云朵朵和木云乔他们汇合的时候,她的糖果已经多到要用袖子笼住,她的身上都沾上了甜味。 沐之秋的目光从还没走完的送亲队伍中收回,落到甜滋滋的云朵朵身上,他也看到了她手上的糖果堆,笑她:“小美人儿这么爱吃糖啊?这里的糖还不知道是什么呢,别嘴馋......” 他逗她:“等咱们出去了,哥哥给你买更多的糖——你知道糖人吗?到时候哥哥带你去集市上给你画个糖人,那做糖人的师父什么都能画,能画猫画虎,还能画一个哥哥!” 若不是旁边木云乔的眼神冷的让他响起奉神殿的寒冰室的话,沐之秋甚至要脱口一句“给你画个哥哥我,然后让你啃了好不好”的狂徒之语了。 简直是长老听了要沉默,穆庄主知道要落泪的程度。 可怜的沐之秋,被丢到山上修行太久,果然是被关疯了啊......一边明明算是当事人但是心情却置身之外的云朵朵如是想。 沐之秋僵硬扭头,生硬的转换话题:“哎我说,这次我嫂子的嫁妆给自己码的不少啊......这算是十里红妆吧?” 一边的岛刀刀没吭声,心说我一个出家人,能知道才有鬼了。 另外的云朵朵也没吭声,她从小在修仙谷,修仙谷怎么可能有婚事,即便是有吹吹打打,那也是在表演傀儡戏的嫁新娘。 但是基本都嫁不成——戏文里为了增添波折,头一回的婚嫁基本都会失败,要么死遇到绿林好汉,要么就是新娘子半路跑掉跳崖......等近些年,这些桥段都写的差不多了,逼急的精怪们干脆就写新娘子遇到下刀子,一下子把新娘子扎死了......——主要就是为了生硬的引来从事相关行业的女主角。 所以所谓的十里红妆对于她来说,只是个词。 这几个人里,除了她之外,一个是道长,一个被关在山上人都快放飞了,还有个江湖人...... 江湖人观音手连忙摆手:“说来惭愧,我身份特殊,基本不会去红白事上凑热闹。” 所以也不了解。 至于还剩一个......云朵朵偷偷看了面不改色的木云乔一眼,他曾经在人间生活过,也曾经定过婚事,那门当户对的安家姑娘,怕是在那时候也曾经想过属于自己的十里红妆吧? 现在想来,那会儿她被木云乔抓住,后面又忙着逃跑,竟然一丝都没有想过去围观一下大户人家嫁女儿的情景,只是想想那会儿安姑娘的嫁衣,华贵非常,那头发上的珍珠倾泻如流水一样,想必安家一定非常非常爱自己的女儿的,那样金尊玉贵的堆叠,只为了像众人宣告,他们家将会是安月华永远的靠山和支撑。 真好,安月华嫁的新君木云乔看起来很满意。 幸好,安月华穿嫁衣的模样,木云乔没有错过。 这说起来,于那个新郎是喜事,但是对于木云乔来说,还真是伤心事啊...... 云朵朵十分体贴的没有去看木云乔,于是沐之秋也自然把木云乔归类为同样不谙世事的修仙弟子。 于是,作为这一群人中最见过世面的,他决定拍板:“这就是十里红妆啦!” ...... 他还挺理解冯婉的,反正都是异世,别说十里红妆了,让那些人抬金山金山也无所谓啊!吹牛皮嘛,吹多大都是看自己高兴的。 只是......道长皱眉:“这所谓十里红妆,我倒是隐约听过的,所谓十里红妆,便是娘家把新娘子一辈子的吃穿用度都包含在内,所以是喜床开路,棺椁压队。但是,没必要再陪嫁个花轿吧?” 就在刚才,一群小孩子忙着给云朵朵糖果的时候,道长看得仔细——虽然很多陪嫁之物都用红色绸布盖着,大部分都只能隐约窥见大致模样,除了非常华贵的拔步床和最后的棺材意外,其余的衣橱、脚凳、屏风、桌椅包括马桶浴盆等等也都一一过去,中间还有个大件,许多人看不出来是什么,纷纷猜测也许是个屏风或者是个带着帷幔的贵妃躺椅云云。 “有个尖顶呢......” “总不能还是个花轿吧,”站在道长前头聊天的是两个妇人,在不停嗑瓜子的同时也不错过任何一条八卦,“难道这十里红妆中还带着给夫君纳的妾?” 第二百三十二章 哥哥当了妾 不错,道长看到了十里红妆的陪嫁中,还有第二个花轿。 “不可能!”沐之秋直接摇头,“若是这新郎是我哥哥,那么冯婉或者还有可能去给我哥哥纳个妾,但是呢,按照我哥对冯婉的深情,他也不能纳妾。若是新郎是上官米,那么冯婉就更加不可能去主动纳妾了。” “甚至......”沐之秋打了个寒颤,“若是上官真的有可能变心纳妾,那么江湖侠侣就会变成一堆江湖肉泥......” 所以讨论了半日,都没有得出结论,那嫁妆中的花轿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沐之秋本想说管他的,实在不行派个线蛾去偷摸看一眼不就得了......再一想这里并非现世不说,本就是山鬼做出来的迷幻世界,如果布局都是按本主的心思。 无论这里的本主是谁,都不会允许身怀异能的修仙人士在这里大摇大摆的来去自如.....吧? 这样想着,他偷偷的在手心里画了个召唤线蛾的符咒,再团了一团手心,默默等了一会,果然,手心是空的。又等了一会,依然还是空的,并没有任何实物的碰触出现在手心里。 沐之秋心里默默叹气:“早知道应该带彭有期来,如今我们这几个人,怕到时候自身都难保。” 他果然远离尘世多年,对于江湖人的一些人物关系掌握的不深,尤其是观音手这样的江湖异类,不然他不会不知道观音手出名的缘故除了喜欢验尸和钻研疑难杂症之外,还是个武学奇才。 他眼下只看到两个少年少女,两张脸上都挂着弱不禁风和不谙世事。还有个一脸好人面的江湖验尸官,然后那个道长,想想他在客栈时候对他们不善的态度,感觉随时都有反对的可能啊....... 沐之秋此时心中勇气了一股难以抛弃和躲避的责任感——他既然是奉神殿的神使大人,本就背负着拯救黎明万千的责任,虽然这神使不是自愿做的,责任也不是想要扛的,可是既然山都上了,来也来了,那么,他就不能够去丢奉神殿的脸! 反正包括木云乔在内的几个人也不知道沐之秋是怎么回事就忽然换上了一脸慷慨就义一样的表情,十分沉重的说:“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 木云乔:“......” “.......”这是云朵朵。 岛刀刀也会很无语,但是无语中到底带着点赞许,心说同样是修仙弟子,到底是官家认可的就是比散落户要有担当啊...... 还剩一个观音手一脸懵逼不明所以:“啊?不该是你们保护我吗?我才是唯一一个和玄门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啊......” 而且若是真的如何如何呢,他一定是最最最死不瞑目的——若不是这群人,他现在还在千里之外的山头上找黄大仙呢! 沐之秋严肃:“放心,我也会保护你的!江湖人也是万千黎民之一!” 观音手这下真的也跟着无语了,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那句“要不然就把上官米送给山鬼算了”这句话咽了回去。 ...... 以至于过了一个时辰之后,他无比后悔没有提前把这个伟大而英明的建议说出来。 他们如今三人在一个结界中......倒是不黑暗,反而刺眼——这结界是辉光缠绕出来的,不管是从里往外还是从外到里看,都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光球子。 外头不断传来撕拉刺啦的声音,非常非常的尖锐,即便是捂着耳朵都挡不住寒毛直竖——那声音和指甲哗啦瓷盘的动静一般无二甚至伤害性更大,别人的定力如何他不知道,但是沐之秋已经嚷了好几声想要割掉自己耳朵了。 哗啦结界的是谁他们都知道:是冯婉。 准确来说,是长着冯婉脸的.......山鬼。 他们这时候才知道,这处异世界,包括外头的不坪村,其实都是假的。而它们确实是冯婉编造的,而编造这直接的直接目的就是想要做出一个世外桃源出来,这一出世外桃源,便就是冯婉和上官米的最终归宿。 当然,这是冯婉的心愿。 可不是上官米的。 从什么时候上官米发现这件事情的呢? 大概是他四处踏上求仙之路,发现每一次在野外睡醒之后,醒来都置身在不坪村外的山林中吧。 若是别的江湖人,大概第一反应自己就是遇到了鬼打墙,惊慌不已。 但是那是上官米,一心求仙问道,且自诩有仙缘的上官米。 他不动声色的下了山,然后不动声色的离开了这里,就好像这只是一段再寻常不过的路过。 不过,山鬼能力有限,它能够把上官米从远方的山林送到不坪村的山林中已经是竭尽全力,却根本没办法困住上官米。 而冯婉,她无法离开不坪村,甚至有许多的时间中,也不能够走下桃花坡。所以她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上官米数次过村口而不入,眼睁睁的继续远走天涯。 是的,和江湖人的想象和猜测不同的是,这十七年来,并不是什么奉神殿把冯婉囚禁于此,也不是冯婉心灰意冷隐居在这里,而是冯婉选择在这里,一直等待着上官米一次又一次的“回来”。 可是山鬼的能力有限,它能够寻到上官米,然后带回来他,却留不住。本身依赖于山鬼存在的冯婉自然更加没有办法。 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逐渐憔悴,虽然她依然貌美,可是只有她知道,她老了。 这一次,是冯婉最后一次的机会。 真的是最后一次。 而她在这一次,似乎是成功了。 ....... 成功的冯婉青春貌美,她变成了二十岁的模样,脸上还有未曾完全褪去的,属于少女的娇憨神态和柔嫩的皮肤,她穿着一袭华贵的如日月一般的嫁衣,轻抿着嘴唇,眼睛里闪闪发光地等在桃花坡的入口。入口自然也是红绸铺地,热闹非凡。 她看着缓缓而来的送嫁队伍,喜悦之情根本掩饰不住。 上一次喜事的时候跟在冯婉身边的小山此刻站在了花轿前,熟练的打起了轿帘,付出了轿子里的新人。 霍!那新人踏出花轿,足足比小山高出了一个头还多,穿着十分合身的喜袍,胸前带着大红花,倒是非常合理的新郎打扮,只是不同的是,他的脸上蒙着一袭盖头,让人看不到新郎的庐山真面目。 躲在旁边看热闹的云朵朵此刻嘀咕:“这若是话本子里,就该有一阵风吹来,掀起盖头,让我们对新郎的容颜惊鸿一瞥,然后再对新娘子羡慕嫉妒恨一下。” 云朵朵话音刚落,果然来了一阵风,不轻不重,还真的撩了一下新郎官的盖头,然后吹了一下,露出了新郎官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和一双低垂的眼眸。只一下,风就停了,盖头又盖了回去,特别敷衍,就像是围观的人群的起哄。 这就仿佛在说:可以了吧?看到了吧?够了吧? 真捧场啊......云朵朵在人群中吃惊的张嘴,只是很快就闭嘴了,因为旁边的木云乔看了她一眼,很自然的伸出手把她的下巴合了上去。 而与此同时,沐之秋他们的疑惑也掩饰不住。 “什么情况?难道这嫁妆,是给上官米的?”沐之秋扯着木云乔的袖子,“那上官米岂不是成了赘婿?等下,那两顶轿子啊!” 沐之秋整个人都不太好了:“那另外一顶该不会真的是我哥哥吧!我哥哥当了妾?” 他想要尖叫,想要以此压抑住这个倒霉的、不合逻辑的、难以置信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在他看到第二顶轿子里下来了第二个新郎的时候再也克制不住。 那新郎官照样人高马大器宇轩昂,虽然同样都蒙上了盖头,但是却还是被他的表弟、尽管离家多年却依然化成灰也认得出来的沐之秋一眼认了出来。 认出自己表哥的沐之秋像个被扯了脖子的鹅那样尖叫了起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美人求婚 若是寻常,沐之秋的举动肯定会惹人侧目成为重点,然后就是木云乔几人的默契躲避,以自己的办法装作不认识此人等等。 偏偏这里是异世,除了这一场婚礼,再也没有比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 于是别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沐之秋:认真的?老子风流倜傥花容月貌!)的尖叫,就算是这路人当场冲到大街上把自己扒个光溜然后开始跳大神,这左右旁观的村民和江湖人士都只会含笑的看着眼前一对(?)新人,然后发出衷心的祝福。 于是理所当然的沐之秋自己在自己突兀的尖叫声中闭了嘴。 他满脸通红,左顾右看一番,发现除了观音手和岛刀刀在看他之外,另外两位“同僚”并没有给他眼神,由此,他好受了很多。 然后也开始装作那事没发生过。 就在他很快调整好情绪继续静观其变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一把抓住自己的胸......前的口袋。 他刚刚管理好的表情开始崩塌,然后舌头努力的在扭成了麻花一般的困境中挣扎出来几个字:“.......上,上官.....上官从结界中逃了.......” 他拼命摇头,不可置信:“奉神殿的困兽结界都是统一的,哪怕是一个神仆携带的都是和神官用的一样,除非真神下手,否则绝对不会逃出去一只蚂蚁!” 这木云乔相信,说:“所以掏出了了一个人,蚂蚁还在。”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说的还是冷笑话,沐之秋简直要抓狂:“他逃了啊!逃了!!!” 他指着上头的冯婉:“她要是疯了怎么办?!本来引我进来就是这个,我还以为自己带着谈判的条件呢!现在可好了,我......” 他后话话没说完,他想说他本来进来不是单纯为了长见识之类,而是正经的不行的主意,他身上有关押上官米的结界,这结界除了奉神殿的弟子之外无人可开,哪怕是木云乔都不行。到时候他留下来和那结界的主人谈判——他都猜出来了,这一场动乱,说到底,就是为了那多年前都未曾了解的恩怨,他来了,也愿意留下来,无论如何,到时候他和冯婉对峙,然后,让木云乔他们带着穆胥走。 “......木云乔.......我......我有些事情没和你说的,”沐之秋声音颤抖,到这时候了,他才流露出一些恐惧的神情来,“这一场闹剧,都是因为冯婉,都是因为我.......” 木云乔皱眉,他以为那除了冯婉之后的名字会是上官米,怎么三人行的故事,又多了第四个人? 木云乔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说,上头那两个新郎,或许都是真的了,我们都救。你哥哥会安然无恙的,上官米也是。” 他顿了顿,说:“你也会安然无恙。”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场婚礼比如顺利完成,这是冯婉的执念,之后,再说吧。 总不能够当面抢亲的。 这想法刚刚定下,木云乔的袖子就被轻轻扯了一下,他低头,下巴磕到了硬物,紧接着就是一声娇俏的闷哼,同时一股花香钻进鼻腔,让他原本有些疲倦的精神为之一振。 是云朵朵,她的脑袋正正好的顶着木云乔的下巴。 感觉到木云乔有些累,所以自己的头此刻承受了一些原本没有的重量,就连后背都有意无意的多了一份热量,她想动一下,又不敢动,只能直直的站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然后很小声的对拄着她头的木云乔说:“我们要干嘛?要不要当土匪?”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因笑而来的鼻息吹拂了她的刘海,木云乔的声音看着都比刚刚活泼了一些:“你要学着土匪的样子,去抢新郎官吗?” 他点了点那前头的两位:“有两个呢,你喜欢哪个?一个......风流倜傥,一个......倜傥风流。” 云朵朵没吭声,也没动,她甚至这会儿觉得木云乔还是不要动的好,否则他现在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红彤彤的脸......这天气,可真热啊...... 脸颊红彤彤的可不止云朵朵一个,新娘子冯婉的脸也是如飞霞漫天,眉眼含春,她站在那里,满眼希冀的问站在她面前的上官米:“上官,你愿意娶我吗?愿意与我一起在这世外桃源隐居?” 上官米没有动,他的头上盖着盖头,也看不清表情,也没张嘴说话,而周围的看客都在等新郎的反应,所以有那么一段不长的时间,周围是可以称之为寂静的。 寂静在渴睡的夜里是祥和的,在昏昏欲睡的中午是慵懒的,在这人潮人海的婚礼现场,是......可怕的。 在这可怕的寂静中,沐之秋看到排在后面的新郎——就是他哥,身形微微晃了晃,那动作非常非常细微,若不是沐之秋一直牵挂揪心他哥哥,他几乎就要错过了。 饶是如此,沐之秋都有些不确定。 那边冯婉再度开口,依然是温柔的调子:“上官米,你愿意娶我吗?愿意和我携手,在这世外桃源一起生活吗?你依然可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你可以问道修仙,可以阅览群书,可以采菊东南下,可以悠然见南山,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唯一的不同,就是身边多一个我......我可以给你倒茶,给你研磨,为你缝补衣裳,为你举案齐眉......你,你愿意吗?” 不说这求亲词中的内容十分恳切,掏心掏肺,令人闻着心碎见者落泪,就说这这新娘子生的如此的美艳动人婀娜多姿,简直是个百年难遇的大美人儿,却在这里穿着嫁衣,一脸紧张忐忑的说着这样卑微的求娶的话语,这若是不心动,只怕是铁石心肠吧? 不,铁石心肠也会化为绕指柔。 上官米到底不是铁石心肠——换个角度来说,他多年求仙不得,除了确实和仙道无缘这个因素之外,也只能说他确实是心念太杂了,只是这种杂乱有的时候自己没察觉,但是不要紧啊,神察觉到了就行。 如今,上官米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心意一般,他在盖头下开口,声音虽然微弱,却在这这一段的寂静中听得很清楚:“好。可以。” 上官米揭开盖头,露出他那张和面前冯婉十分匹配的年轻容颜,他眼中发亮,柔情蜜意似都涌上心头,他对着不可置信的冯婉再一次开口重复:“好,可以。你和我,采菊东南下,悠然见南山。” 话音落,周围一片喝彩,寂静如一方翠玉,被轰然打碎。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见钟情 周围气氛喜悦,看起来和睦非常,就连他们周围的村民们都如变戏法一般的纷纷朝着一对新人抛出了果子。 基本都是很吉利的干果,比如红枣,花生,莲子,桂圆等等,跟不要钱一样的往前头撒,再加点红豆薏仁绿豆之类,就可以煮一锅八宝粥了都。 沐之秋在后头看着,眼前那一对新人的“幸福”让他十分不是滋味,大家的视线都在绕着上官米和冯婉,唯独他,带着怜悯的态度,看着穆胥。 站在后头的穆胥依然一动不动的盖着盖头,宛如一个假人,不会被人注意的假人——若是他没有那微弱的摇摇欲坠的话。 但是应该没关系,即便是他真的晕倒,真的大喊大叫,以如今的形式和走向,那些村民和江湖人也不会察觉的。 当然,其他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自动忽略了这个送亲队伍中有两顶花轿两位新人的事情,纷纷口念恭贺之词,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福禄双全,就连恭喜发财都说了出来。 可见山鬼那贫瘠的知识面。 沐之秋心里怦怦跳——他可以确定,眼前的上官米确实是活生生的,从他的结界中逃脱的上官米,山鬼虽然带着一个鬼字,但是地位却比肩山神,它与山神一样隐没在深山中,但是与明晃晃神职在身且受到地域约束的山神不同,山鬼势力蔓延天下,它看起来是这一片的山鬼,实际上,天下只有一个山鬼。 举个例子,你看起来眼前有一片森林,但是其实整个森林只是一棵树,那些眼前的树木共享同一条根茎,它们从共同的母体中吸取养分,又在努力得吸收日月精华供养母体。 这也是为什么,上官米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他都会不坪村外的山林中醒来。 ——这并非是猜测,而是上官米在结界中的怒吼。 他似乎没有任何过度,直接从冷静跳跃到了绝望,然后对着暗无天日的结界中的某一处空气怒吼:“你到底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这难道就是爱?这难道就是情?若情爱是这样令人窒息和愤怒的东西,那我更是应该毫不犹疑的抛弃!” “我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那时候年轻,心高气傲,轻而易举被眼前万物迷惑,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也该去追求一些原本不曾属于我的,却不知道这世间除了自己,本就没有什么是真的属于自己的,包括功名利禄,包括荣华富贵,包括你!我统统都不要!” “.......冯婉,我不要你,十七年前不要你,十七年后我依然不要你!.......去你的!” 接下来是无数的谩骂,骂她执迷不悟,骂她不要脸,骂她和鬼魅勾结,次次断他的求仙问道之路,骂她明明已经看清自己的心思和志向,却只在意自己的结果......最后,他口干舌燥,只一遍一遍的问:“何必呢?” ...... 何必呢,我已经不爱你,抛弃了你,你该怨我,恨我,最后忘记我......而不是一日日的,一年年的为我蹉跎光阴,真是不值得。 何必呢,你是名扬江湖的奇女子,生的这样的花容月貌,为何为了一个其实算得上是始乱终弃的男人如此狼狈? 何况......何况你,你为何不回头看看?或者怜惜眼前人? ...... 多年前那场大雨中的话,如此的真诚,不解是真诚的,困惑也是真诚的,在冯婉听来也真诚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那大雨真冷啊,也把她身上的血迹冲刷的干干净净,她如一摊破布那样倒在神殿的石阶上,耳边雨声如雷,那少年的音色穿透雨水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想要堵住耳朵,却做不到——她的手现在再也没有一丝的力气......她太累了,她挥剑那么多次,内力几乎散尽,心口只剩下最后一点点的微光,暖不了任何一滴血。 她浑身颤抖,自己却并未察觉,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寒冷,也不曾察觉自己内心中对于温暖的渴望。 神殿是以白石构建,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之下,看起来都如冰雪世界,大雨把白石做的台阶冲刷的干干净净,她恍惚觉得,她眼前的白色变成了一页纸张,空白的纸张,纸张的旁边放着印泥、徽墨、狼毫笔,她忐忑的坐在书案前,一次一次的忍不住偷偷用手抚平被风微微吹乱的纸张——待会儿,这上面可是要写上婚书的名字呢....... 日头已经很高了,阳光穿过大树把斑驳的树影投进屋中,饶是如此,她低头许久之后,也感觉到了后颈处微微发热,她被太阳晒得额头微微出汗,可是她的脸却要比太阳的光还要有热度。 上官米答应她今日就会和她一起写下请婚书,然后让江湖中德高望重的穆庄主来做见证人,穆庄主武功盖世,义薄云天。 “若是我倒是违背了请婚书的内容,我相信我即便逃到天涯海角,穆家也不会放过我去,我终究是你的。” 他一边吐露这样的话,一边把发热的大手微微拍抚她的后背,他的手很大,可以把她的要一掌握住,有的时候发热的手指还会触碰到她脖颈处的肌肤,虽然是一触即离的短暂时间,却依然让她微微发抖,皮肤上起了细小的战栗。 上官米是温暖的,因为他武功高强,内力浑厚,这让他这个人都如一个暖炉一般,即便是数九寒天,他都可以只穿一件轻便的长袍而面色红润。 但是冯婉却不同,她出身于常年积雪的峨眉顶,却怕冷,畏寒,走江湖之后,总是常年在南派停留,可是饶是如此,南边冬日的湿冷也让她十分的难受,于是她总是裹着最好的狐裘和大氅,除了那张小脸之外包裹的严严实实,十分的可爱,像是北地的小动物——出身北江的上官米如此说。 “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看着我的时候眨巴眨巴,冻得鼻头都红了,看着可怜极了......”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温暖的房间,周围点了驱散寒意的暖香,中间的炉火上还热着暖身的甜酒,冯婉脱下了那一身厚重带着寒意的狐裘,小口小口的喝着暖汤,她指尖发红,这一次是因为暖意。 看着身姿盈盈唇红齿白眉眼带笑的冯婉,上官米把后面那句“可怜极了,真想一把揣进怀里”的形式孟浪的句子给掐灭了。 ...... 他们相识于那个其冷的冬日,重逢于绿柳繁花的夏。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上官米慎重的提出要与她合帖请婚书。 “虽然你我相识短暂,相爱也看起来匆忙,可是我相信,那日风雪初见,你我皆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一见钟情......这四个字如天上的浮云,原本以为触不可及的东西,如今却被上官米携手摘下,送到冯婉嘴边,耐心的等她张嘴,放入口齿间咀嚼,直到舌尖尝到甜蜜滋味,冯婉依然觉得如梦似幻。 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怎么那个时候,她并未察觉呢? 是了是了,即便是在才子佳人的话本中,那才子佳人也没有在初见时候变立刻醒悟,自己对对方一见钟情了呀。 冯婉想,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原来是这样灵巧的存在。像雪山的兔子,又像是峨眉山金顶的光,来的突然,走的巧妙,你以为等到了,却没有抓住,你以为错过了,其实在你转身的时候已经笼罩了你。 ......冯婉等了许久,等到她眼前的影子移动,渐渐完全离开了面前的白纸。白纸上一字皆无,研磨好的磨已经干透,狼毫比从新凝结,变得干硬,若是想要书写,必须重新开笔。 她背后很烫,坐了很久之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都说峨眉山顶的金光会笼罩诚心的朝拜者,被圣光笼罩时候许下心愿,一切所求皆可达成。 冯婉想着自己当年见过的金光许愿。 再睁眼,上官米依然没有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荸荠姑娘 ......新人应婚也是江湖婚宴的一个程序。 江湖儿女豁达爽朗,所以婚宴也讲究办的和坊间的含蓄不同,更多了一些愉悦和随性。虽然也有嫁妆添彩,但是与寻常女儿的拔步床绸缎家具不同的,还会带着诸如兵器、剑谱、武功秘籍等等。 记得当年有江湖小公孙名号的的剑女苏雨沫成婚的时候,她的嫁妆便是十八柄绝世好剑。 在与今日一样的应婚现场,苏雨沫穿着嫁衣,面对前来喊婚的郎君,一口气拔出她陪嫁的十八柄宝剑,寒光照着烈日,发射出十八道彩虹,惊起一片不绝喝彩。 而对比之下江湖赫赫有名的江湖侠侣上官米和冯婉的婚礼,就显得俗套的多。 中规中矩,严谨庄重。 就连应婚的步骤都和坊间的娶亲一模一样。 小山端来了喜盘,上面是一袭空白喜帖,身后还有个小厮托着一套文房四宝等候,他们需要在现场写下请婚书。 然后上交天、地、人、神四面观礼,之后才算是达成步骤。 只是许多人在现场会紧张,脑子一片空白,故而请婚书都是提前写好的。 在端上空白喜帖的时候,一片的江湖人还有些惊诧了一瞬。 请婚书一式两份,冯婉接过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她下笔之前,特意看了一眼对面的上官米。 穿着喜袍的上官米微微低头,手腕悬空,下笔有力,专心致志,偶尔写到凝涩之处,他便停笔,将笔尖微微挪开喜帖之外防止墨迹滴落,然后略微思索一番,继续书写。 他的嘴角始终都是含着笑的。 他看起来很愉悦,并且心甘情愿。 ...... 请婚书是空白的,空白的请婚书,并不能够称之为请婚书,只是一张白纸。 十七岁的冯婉素白着一张脸,表情平静的等了三日。她安静的吃饭,睡觉,起风了就关窗,若是上午日头好的时候会去庭院中看看花朵,然后歇一个午觉,睡眠很浅,梦不见人。 三日后,她去向穆庄主辞行。 主动表达了歉意,说小辈莽撞,害的穆庄主空等一场。 她才十七岁。 在穆庄主的眼中简直能够和年幼挂的上钩。 这年纪,在民间都还算是个活泼的少女,更何况是在时刻需要和阅历武功挂钩的江湖。 穆庄主对她十分的怜惜,看她的神情如对待所有听话懂事的江湖小辈。 他确实也等了三天,但是他的等和冯婉的等待目的不同。 他在那一日便知道了上官米离开的消息,头也不回,面色苍白,却不算是失魂落魄的上官米一步不停地离开了穆家庄,离开了江湖。 听说他行至姑苏桥上,震碎了他的上官宝剑,毫无留恋的抛入了河中。 姑苏桥,并不在姑苏,而是因为这条河的水质和姑苏境内的温泉湖为同源,这种水质对于人体是有益的,可令人消除疲劳缓解疼痛,但是对于兵器来说确实大忌。 上官米选择将贴身宝剑震碎弃于姑苏桥下,可见那时心志并非一时冲动。否则绝不可能做出等同于自断退路的举动。 穆庄主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 应该不是冯婉,冯婉并无任何异常,甚至在她前来辞行的时候,表情中除了悲戚更多的是茫然和愤怒。 这些情绪,都来源于同一种根源。便是困惑。 她因为困惑而茫然,因为毫无理由被抛弃而感到愤怒。 这十分的合理。 穆庄主叹息,说:“其实从一开始你们要来做请婚书的时候,我便觉得是否这一切都太早......你们如此年轻,不知往后岁月绵长,未来不知变数......如今,再等等也好。” 他这话说完便后了悔。 因为他想到了姑苏桥下的断剑。 于是改了口:“冯姑娘年轻,脚下路径漫长,风光无限啊......” 他言尽于此,看眼前少女的脸色,大概说多了,她也记不住。 他无法再说许多,因为此刻外头有个孩子登登登跑来,一口气跳进了穆庄主怀里。 穆庄主弯腰接过沉甸甸的一个肉球,掐了一把他柔软的脸颊肉:“秋秋玩的一身汗。” 年幼的沐之秋玩的满头大汗,跑进来朝着要喝冰镇的蜜糖水,他点名要桃汁做的,喊得厉害,于是穆庄主吩咐下去快快做来,并且叮嘱少放点冰块。省的喝的太急肚子痛。 沐之秋把热烘烘的脑袋埋在大人怀里,扭头看到了一张白生生像削了皮的荸荠那样水灵的姑娘。 “姐姐。” 年幼的,尚且被称为孩童的沐之秋十分有礼貌,他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不管是年纪多少,十七的和七十的,他都会先喊一个姐姐,这样很讨巧,就算是得不到一颗糖,也会得一声笑。 这个像削了皮的荸荠一样水灵的姑娘,看起来像手里有糖的样子,沐之秋想。 结果这个姐姐没给他糖,也没有给他笑,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眼中盈盈欲落的泪变成了比糖果更让沐之秋印象深刻的画面。 ...... 沐之秋记得很清楚,那一滴泪凝固在一双很美的眼睛里,在下眼睑的位置凝聚,变成很大很大的一颗泪滴,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睫毛的挽留还是女子的倔强,那一滴始终没有落下。 它成为了年幼的沐之秋心中的一只靴子。 将落不落。 他时常来穆家庄住,更小一点的时候,和半大不小的穆胥表哥住在一起,他年纪小,睡的要早一些,而穆胥的功课多,文课武课总是许多,所以会回来的很晚,有一些时候,穆胥很累,褪靴子的时候就会忘了注意力道,一双结实的,质量上乘的靴子落地,在安静的夜里响动不小。 这让已经在睡梦中的沐之秋难免惊醒,然后再继续翻身准备入睡之后又会迎来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声音。 这让那一年的沐之秋形成习惯:他要等第二只靴子落地,才会一颗心放进肚子里的淡定入睡。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遇到冯婉的时候,沐之秋已经长成了当年穆胥那时候的半大不小,而穆胥,已经是个身量和穆庄主快差不多的高个子少年了。 他们不用在挤在一个屋子,彼此感兴趣的东西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穆胥要学掌权,要学经商,要学武,要学剑。而沐之秋,他每日呆呆的看着奉神殿的神仆毕恭毕敬的教授他符咒,然后打着哈欠在一张张符纸上画出歪七扭八自己看着没差其实天差地别的图案。 他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那滴眼泪掉落的时候了。于是很自然的把那个削了皮的荸荠一般的姐姐和那滴眼泪抛之脑后。 直到又过去许多年,他在奉神殿的门口,瞠目结舌的认出了眼前持剑闯入九落山的狼狈的江湖女子是当年的荸荠姑娘。 彼时他也到了当时荸荠姑娘的年纪,他已经懂得了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如今岁月过去了那么久,一个幼童成长为了少年,水灵的少女变成了气质独特却依然美丽的江湖侠女。她心中的执念和为之落泪的原因却依然不改吗? 难道整个江湖都没有人告诉她吗? 若是一个男人不告而别,且不被她找到,就是不想让她找到啊。既然如此,何必去强求? 她这样的貌美,瓢泼的大雨的狼狈和满身血污的凄楚都掩盖不住的容颜,何苦为了一个不回头的人磋磨? 少年的沐之秋不懂,于是他问了出来。 他长大了,自然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对话、疑问有的时候不一定需要一个答案。质问可以是困惑的质疑,也可以是醍醐灌顶的耳光。 作为需要怜悯苍生的奉神殿神童子,沐之秋觉得,他此刻的疑问是后者。 他希望能够问醒她,让这个眼前狼狈的姑娘重新变回初遇时候水灵的荸荠姑娘。 谁知道磅礴大雨并未洗刷明白冯婉的思绪,反而点燃了她心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几乎不可察的热,那一股热量在瞬间燃烧,点燃了她的血肉,她不能承受,也咽不下去,她张了张嘴,在眼眶的泪水顺着雨水的痕迹一同隐没的同时,她呕出的鲜血在白石阶上开出了一朵盛大的花。 大雨中,沐之秋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尖叫,恐慌,崩溃,大哭。 他背后的神使大人几乎在那个瞬间就把他揽进怀中,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彻底陷入黑暗。 与冯婉一起。 第二百三十六章 心死 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沐之秋明明已经是个记事的年纪了,可是他却把这一切给忘在了脑后。他现在重新想起来的时候,也不记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是意外还是人为。 但是无论是如何,他都很感激这一段的遗忘。 如今在此重新回复往事,沐之秋的脑子里乱的如麻,心却是静的。 ——冯婉早就死了。 这是除了奉神殿之外无人可知的秘密。 若非如此,只是一句话激地冯婉吐血,何至于会让当时已经在奉神殿见过诸多世面的自己如此失态?何至于会让当时的神使大人亲自来捂住他的眼睛堵住他的耳朵直到消除自己的记忆? 奉神殿的长老说他终将有一日还要下山,了却自己的尘缘。 他当时还有几分忧心,心事重重问那位长老:“难道是穆家会有什么麻烦?” 长老很是慈爱地看了他:“你果然是个有神性的孩子,首先想着的便是他人。” 被人夸奖,还是德高望重的长老,小小的沐之秋觉得很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于是顺理成章的错过了长老的言外之意。 其实现在领悟也不晚,长老的意思清楚:那尘缘,是自己的麻烦。 麻烦就在眼前。 而沐之秋也明白了,该到了了结尘缘的时候了。 ....... “冯婉早死了。” 沐之秋一口咬定,他手抖的厉害,却也不忘了提前在这一桌设下能降低声音的结界。外头的声音如常的入耳,但是即便是邻座的人看过他们这一桌,却也只能听到他们在说话的形象。 沐之秋于是一边尽力的让自己神态自如,一边说出惊天动地的言语。 冯婉早死了。 可是这是颠覆江湖人认知的事情。 “这是如何说的?”岛刀刀说,“江湖人人尽皆知,桃花扇冯婉当年闯入奉神殿寻人不成,被短暂关押过一段时间,之后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却选择隐居在了江湖人来往经常的不坪村,所以在江湖人看来,这是冯婉实际上依然还对上官米抱着一丝的希望的举动。” 观音手作为彭有期的好友,也对此表示确有此事:“我是江湖异类,并未接触过桃花扇,可是,桃花扇冯婉在江湖上的倾慕者有许多,有的人倾慕她的眉毛,有的敬佩于她的深情专一,也有人感兴趣她的绝妙武功,所以在不坪村的时候,桃花扇的访客不少。包括江湖十八公子,已经穆家的少庄主穆胥,她甚至也和不坪村的村民.......” 好吧,不坪村的村民不可计数。 毕竟现在大家都知道,此不坪村已经非彼不坪村了。 沐之秋尽力让自己的话显得不那么的语无伦次:“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会儿冯婉姐姐闯入奉神殿的时候,已经狼狈不堪。其实,从她一个人徒步走上九落山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台阶就已经叫人瞠目结舌了。” 江湖人不懂,但是作为修仙人士倒是略有所闻的。 木云乔说:“奉神殿位于九落山之上,千百年来,哪怕是改朝换代荒年盛世,皆不可动摇,绝不是区区神光护体那么简单——尤其是荒年时候,民间不少发生绝望的百姓闯入神佛殿堂砸毁泥胎推翻香炉泄愤的事情,更何况是有活人的奉神殿。” 云朵朵点了点头,接了他的话:“我师父说,奉神殿虽然有些不那么的纯粹——但是,到底是有点本事的。厉害的不是那个殿堂,那殿堂说白了就是住人用的,厉害的是九落山,九落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台阶,每九十九阶台阶上,就有一个妖。” 所以严格来说,九落山就一个关押人间妖怪的地方。只是那些妖怪就像是民间的看家犬一样被驯服了,成为了神殿的看门者。除了奉神殿的弟子被九落山的认了血,不必任何通行令牌就可以出入自由。 沐之秋当年成为神童子的时候,也是被长老领着,每九十九阶台阶,就要第一滴血。那是在喂养看门的妖,让那些妖认下沐之秋的血气。 认下了血气,沐之秋上上的一步,就是寻常人的九十九步。 所以对于沐之秋来说,他轻轻松松的走上九落山的台阶,而到了冯婉那里,她要整整走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还要面对一百次的妖怪的阻挡。 一个肉体凡胎的年轻姑娘,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一次一次,精疲力尽。 等到她闯入奉神殿的时候,漫天的大雨也是神的暴怒。 沐之秋现在也想不明白,压垮冯婉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那场大雨,还是自己的那句话....... 但是他非常非常的坚定的便是,冯婉死了。 “冯婉死了,她死在奉神殿的门口,说不清楚......这件事情若是放在修仙门派中,很容易明白死因,修仙人士也会知道,在九落山的看门的妖不会杀人,只会阻止,同时也是考验上山者的虔诚,冯婉心性坚定,质疑上山,所以妖便放行了,她也来到了封神殿入口。” 观音手皱眉道:“所以她不是死于那一路上的妖怪?” 木云乔摇头,这会儿说话的不能是沐之秋,他得回避:“守门之妖不会伤人,遍体鳞伤听起来骇人,但是皆是皮肉之上,相信奉神殿多的是灵药,药到病除的可能性很大。” 木云乔补充:“这是人间,即便是黎民百姓把神作为供奉者,可是对于天地来说,人才是人间的主宰。” 观音手道:“那她是怎么死的?为何又活了?” 这个问题,是这几个人中唯一一个非玄门的问的,问眼前的玄门者。 沐之秋摇头。云朵朵也摇头。 岛刀刀也不解,对于冯婉如何死的,他更关心怎么活的。他又开小差想了另外一件事情:若是彭有期在此,闻听此事,必然要暴怒了。 他想到这里,冷不丁觉得旁边有一道视线投过来,很冷,岛刀刀扭头一看,对上了年轻版本的彭有期冰冷的、审视的、还带着警告的视线。 岛刀刀面部表情的把头扭了回去,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而木云乔他们,忙着叹气和解答疑问,也不怎么在意,到底在玄门眼中,这异世的人,能当人吗? 木云乔叹了一口气说:“许她是心死了吧。” 然后在岛刀刀尚且困惑的时候,观音手却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也叹气:“人间有机会,哀莫大于心死,人都说若是一个人心死了,便是成了行尸走肉,而事实上,有许多人往往不了解心性的可怕,总以为要到生死程度,非要涉及到老,病这些,亦或者事故、刀剑等等。其实这世上还有一种死,便是想死。” 观音手说:“有的人,只要想死,他便死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了心愿结尘缘 若是在多年前冯婉就已经死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冯婉,还有之前那个真实的不坪村的冯婉,甚至包括这些年来江湖人见到的冯婉,穆胥满心欢喜迎娶的冯婉,又是谁? 作为一个对于人体解剖了如指掌的江湖人,他对于“死而复生”这个概念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是那是之前。之前他甚至都觉得这世上所有的闹鬼请神的故事都是人为,人心的鬼魅比所谓的鬼神更能引起祸端。 至于什么长生不老死而复生......更加是嗤之以鼻——倘若真有灵丹妙药,哪怕是没法长生没法不老,延年益寿总是可以吧?那为何这人间的权利至高的统治者们都鲜少活过九十九呢? 不必什么推理,也不必什么细究,光是想着这上位者的做法,便知道这长生和死而复生是多么离谱的事情——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甚至只是拥有回春之法,那么这人间就会彻底抹杀诸如“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延年益寿”这些词。 而如今,这短短几日的遭遇却让这个一直自诩为边缘冷眼的人心生犹豫。 不过这一番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直接了当开口问:“请问,在你们仙门来说,是否有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能力?” 师父当年教得好,人么,天生两个眼睛两只耳,却长着一张嘴巴,便是让人多听多看少说废话。 所以但凡开口,就别讲无用的。 那两个修仙弟子一个看起来心事重重,一个看着面临崩溃,都没空搭理他,反而是一边那小姑娘,很是热情的回答:“仙门根据等级不同,划分也说不同的。除非那些九天之上的圣神可获长生且不老之外,其他的神也好,仙也罢,都是有一定的寿数的,只是这寿数比较人间脆弱的生灵来说漫长的多,延长的多,所以在人来说,就相当于长生不老了吧。” 云朵朵还举了个例子,这例子是修仙门派最爱用的例子,通俗易懂,灵活巧用:“就好像这人间的山脉一样,你看着青山永不老,其实青山也有寿命,它也曾经年轻,也会衰老,等到寿命到了那一日,也会轰然倒塌,原迹化为他物,但是因为人的寿命对比青山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了,人的一生或者只是等于青山的一次眨眼一个盹儿,所以,人怎么会知道,哪一次的山崩落石其实就是青山衰老的开始呢。” 就像朝生暮死浮游,它的一生在于人类看来不过半日光景,人看它匆匆忙忙,却不知浮游也已经在这短短半日光景中度过了完整的一生。人类怜它可怜渺小,却不知在青山河流的眼中,人类甚至比不过它身上的高木,亦比不足它怀中的游鱼。 云朵朵说:“在仙门看来,倒不是青山河流的时间更漫长,而是,青山河流的时间和人的时间不一样。类比神仙也是,所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就是不一样的时间。青山河流呼吸吐纳之间,凡人已经几代更迭。” 她不确定观音手是否懂得。 ...... 观音手听得心绪起伏,这不怪他,任何人听到一种全新的知识点就需要经历从震惊到消化的过程的。 他于是先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回头再细想想,此时此刻他就是个老牛一样,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草料吃了,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慢慢反刍的嚼了消化。 他再问:“那起死回生呢?” 云朵朵还真没问过师父。 她把目光转向木云乔,木云乔那边想了想,摇头:“人间有句话‘阎王让你三更死,你不能留到五更’这是有道理的。当然了,凡事无绝对,有些人确实可以夺魂续命,可是续的也是自己的命,说认真细究下来,也不算是什么起死回生了。” 观音手不懂,但是他听明白了,就是长生不老在人间没有这个说法,而且对于所谓的长生,实际上是因为时间不同,这个人的一天相当于旁人的一年,那么等到别人的儿孙都死透了,他也不过堪堪老了一岁不到。这若是在人间,真成了个怪物了。 怪物怎么当皇帝呢是不是? 就连他,所做作为不过异端一些,就被江湖人排斥在外,何况是个异端成.....那——样的。 观音手将这事暂且抛之脑后,决定先问个清楚续命的事:“什么叫续自己的命?” 木云乔说:“人的寿命是有定数的,比如这个人转世为人之后有三生宿命,总体寿命加起来有一百四十岁,若是这人有两世是安享晚年的,六十寿终的话,那么其中就会有一世是英年早逝的,那么这个英年早逝不甘心啊,想方设法要起死回生,就要续命了。” “怎么续命呢?便是抽取另外两世的寿命。当然这种抽取死随机的,没办法这一世抽十年,那一世抽十年,再说了,既然贪心,既然不甘,自然是续的越多越好,一个不留神抽了个四十年,他这一世倒是圆满,就会造成另外一世的缺失了。” 观音手听得咂舌,却在木云乔最后的两句话中听出了不赞同的意味。其实他也对此不赞成:“这倒是有些贪心了,若是不甘芳华而逝,也不该去抢夺来世的机会。” “人心总是不甘的,”一直沉默的沐之秋说话了,“执念,不解,愤怒,渴求等等一切,都会造成人的贪念。这一世若是冯婉死于不甘,她的执念会何其深重简直难以想象。若是这个时候,有谁和她说她能重新来过,能活,能和上官米长相守,你会觉得她自甘心再讨要个仅仅十年?” 观音手沉默,继而又问:“那么,冯婉便是被人起死回生了?” 暂且不提眼下时而年轻时而更年轻的冯婉,只看外头那个不坪村的冯婉确实是有岁月痕迹的,她三十多岁的年纪,和许多江湖美人差不多,虽然依然很美,可是只要是人就能看出来,她不再是个小姑娘了,更不会是那个在穆家庄强忍着眼泪告辞离开的少女。 观音手想着,既然是续命,那么就要应该像是续接的长线那样,继续转动时光的轮轴的吧...... 正在说话和思考之间,冯婉和上官米这一对新人已经敬酒来到了他们这一桌。 冯婉轻而易举的破了这桌的结界,顿时那原本被掩盖了三分的喧嚣如海浪那般猝不及防的涌入,震得他们几人心头一震,瞬间醍醐一般。 他们不约而同的起身,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新嫁娘。 冯婉不动声色,举起斟地满满的一杯酒走到了沐之秋面前,她盈盈拜首,声音温柔如水:“多谢神使大人远道而来参加妾身婚礼。” 她对着沐之秋举杯,眼中是含情脉脉如春水的波光,她皮肤白皙饱满,手指水嫩如青葱,更加衬的那酒杯越发的红,她的手指越发的白。 沐之秋也白了一张脸,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冯婉,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周围的看客们发出一阵喝彩,在这喝彩中,冯婉和上官米也跟着饮尽了杯中酒,她微微一笑,走过了沐之秋准备去给下一个客人敬酒,在错身的刹那,沐之秋听到她柔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郎君已经答应我在此度过一生,从此江湖再也没有桃花扇和上官米二人。我心愿已了,也请神使大人带回穆少庄主,从此我了心愿,你结尘缘。” 第二百三十八章 莫辜负 不行。 这是沐之秋脑子里本能跳出来的一个回答。 不可以。 冯婉死了,可是上官米是活着的,他不能够困在这方幻境中度过他的一生,他的生命是他自己的,任何人甚至神灵都不能够左右他的命运。 冯婉不行,山鬼也不可以。 他还愣神,冯婉以及袅袅婷婷的带着上官米来到了木云乔的面前,她含笑,看了看木云乔身边的云朵朵,温柔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娇俏地、面如桃花柳如眉的小姑娘脸上,她露出一个包容的、只有经历过阅历才能显露的笑容来,说:“二位郎才女貌,愿你们恩爱不离,白头偕老,莫辜负。” 她一人举杯,敬两人,然后一饮而尽。 云朵朵听不懂祝酒辞,只觉得大概就是顺嘴来的,她自己抿了一口酒,入口的时候是很清冽的竹子香,有点熟悉,又不是那么的熟悉。好像是她师父之前特别宝贝的竹叶青,和人间的竹叶青应该不一样,这种酒是取自深山的老竹,老竹因为太过于年老,所以不再生长,有的能成精,成了精然后跑进了更深的深山,留下来的竹子不死不长,随着时间的沉淀逐渐在竹筒的空心中会分泌出来竹子的汁液,有一些猎户偶尔会发现这种竹子,直到这竹子里有好东西,于是就用一个竹管把里头的竹汁引出来。 这名字好听,叫青竹引。 而更多的是等猎户发现的时候,竹筒里就已经空了——地精也喜欢这种东西,会守着这些老竹,等着收集好了酿酒,酿成的酒就是竹叶青,然后眼巴巴的供奉给它们崇拜的神仙。 神仙精怪也是势利眼,地精自然也是,作为修仙谷排名末尾的青引基本收不到地精的供奉,所以师兄师姐们确实嘀咕过,关于青引那几坛子的青竹引的来历。 大师兄一口咬定是师父偷的,他这样坚持的目的是怂恿大家也去偷喝酒,那会儿云朵朵也去了。像模像样的拿着一截荷叶,细心的、手稳的大师姐给每个人的荷叶上舀了一小勺,然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除了一脸兴奋和忐忑之外,还有头一次喝酒的慌张。 该怎么喝啊?傀儡戏里江湖篇演的是一大碗一饮而尽,书生小姐篇是洞房要交杯,而青引喝酒是一小杯一小杯,酒杯就栗子壳那么大,然后嘬一口,龇牙咧嘴,然后吃一个花生米,然后再嘬一口,龇牙咧嘴,再吃一个花生米。 鉴于他们这些修仙弟子实在是不会把手缠的像编蛛网的蜘蛛,也看不上青引那样表情丰富的法子,他们一致决定学那些江湖人,来一个一饮而尽。 于是提议本次活动的领头者大师兄带头,一仰脖,就把荷叶里的酒一下子倒进了嘴里,慌慌张张咽了下去,顺便还摔了一下荷叶,大喊一句:“好酒!” 大家一起效仿,纷纷“一饮而尽”,然后,就不知道了。 云朵朵只记得自己做了个变成竹笋宝宝的梦,她梦到自己成为了一个长在山中的竹笋精,在懵懂的时候被挖了起来,和其他的竹笋一起摞在篮子里,挖竹笋的农人大丰收,十分高兴,一边感受着肩膀沉甸甸的重量,一边高兴的哼着山歌。 她却慌了,心说自己是个竹笋不要紧,可是不能被吃了啊! 她急了,拼命想要逃走,拼命想要接着竹筐的颠簸逃出去,还想着要拽着一个竹笋姐妹也行,她等机会,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一个颠簸,她一鼓作气势如虎,一个惯性,她成功的冲出了竹筐! 然后,她就醒了。 被摔醒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掉到了床下,连同被子,头发乱糟糟的,刘海的呆毛压都压不下去。 ...... 这事情已经过了好久,久到她都快把那回的事情给忘了,也忘了青引知道他们偷喝了大半坛子的酒时候的嚎啕大哭,也忘了始作俑者的大师兄被打了个嗷嗷叫,就连青竹引的味道都快忘记了,却在这个时候重现了当年的记忆。 只有地精才会酿出来的仙门竹叶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说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山鬼的幻化,山鬼会把人的记忆挖出来,堆叠到眼前的食物中来,但是,山鬼谨慎,总选最广泛的味道,不会去挑私房菜或者私房酒,更别提这种仙门都少见的。 云朵朵心里嘀咕,眼瞅着冯婉和上官米准备接着下一场,于是偷偷问木云乔:“你这酒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青竹引,”木云乔回答,“地精供奉的东西。” 云朵朵吓了一跳,于是只能去问沐之秋:“你喝的酒什么味道?” 沐之秋没料到云朵朵凑过来是问这个问题,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眼下冯婉已经接近于挑明态度,他们之间可没办法善了了啊,他们不应该开始行动吗? 关心酒干嘛啊。 沐之秋看了云朵朵一会儿,才说话:“酒......就竹味,就像是谁把一截竹子拧出来水一样。” 形容罢了,他还嘀咕一句:“我又不是猫熊,给我喝这个,都醉不了。” 这要是烈酒,他当场发了疯,还能让这事赶紧开干,省的一伙人卡在这里,冷眼看着这一场无聊的把戏。 说来真是讽刺啊,一群人,江湖高手也有,仙门弟子也不少,结果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死人拽着活人演戏。 上官米是活的,穆胥也是。 云朵朵却着急,似乎觉得研究这喜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她很快就表情严肃且好奇的跑去问刚刚被敬完酒的观音手和岛刀刀。 岛刀刀是道士,起先不怎么愿意喝着不明不白的东西——他虽然没见过,可是也听过,这鬼怪最爱捉弄人,眼前看似美酒,其实却是什么蛇虫鼠蚁变化,虽然吃了不一定会有什么,但是恶心确实肯定的。 结果没想到那几个修仙的都毫无顾忌,直接喝了个干净,就连观音手也乐呵呵的饮了下去,还对自己眨眨眼:“没事,最多就是清水。” 观音手解释:“山鬼幻化都是就近取材,红薯就是红薯,石榴就是石榴,能捡现成的干嘛辛苦变化?这酒啊,保不齐还真是这山林中出来的呢。”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和观音手分开也还没三个时辰,他都快成半个仙门百晓生了。 这半个百晓生十分热情,还热情的对云朵朵解释着酒的滋味:“有浓郁的竹香,竹香本是清淡,但是这竹味却浓郁,还有些许淡雅的酒味,说是竹叶酒呢,不太符合,毕竟若是酒的话,也该酒味在上,竹味次之,而这番确实竹味过重,酒味单薄。倒更像是酒竹水了。” 甚至观音手还问一句:“你们仙门,有没有有酒味的竹子?” 而他的求知欲并没有立刻得到解决,因为云朵朵快“醉”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断尘缘 事实上来说,云朵朵是快要晕倒了。 木云乔第一个察觉到云朵朵的“崩溃”。 是的,这个姑娘在崩溃,像是一块冰,外头看着依然是晶莹剔透的,但是若是静下心来听,就会听到一种十分细微的、持续不断地开裂的声音,很好听,如银铃,但是,那是崩溃的讯息。 木云乔往她的位置靠了一点距离,确保云朵朵一个后退背后不会靠一个空,她果然靠了过来,隔着衣料传递而来的体温中带着微微的颤抖和一丝的抓狂。 木云乔低头,轻声问:“怎么了?” 木云乔的话就像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云朵朵也没有察觉,但是偏生就是如此,他的一句话让云朵朵的颤抖更加的明显和强烈。就像是穿过林中的风,不管裹挟了什么,寒风亦或者暖意,都让原本战栗的树发起抖来。 不知道为什么,谁也说不清。 也不知道谁是故意的一方。是风亦或者树。 但无论如何,风都会穿过树林,木云乔的注意和疑问也都会到来。 云朵朵的手攥的很紧,手里出的汗水把一片衣服给浸湿了,那是木云乔的一截袖子。 但是木云乔并不在意,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怎么了?” 她终于在颤抖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抬头,眼中有很明显的着急:“这酒,我在我师父那里喝到过。我师父......我师父......” 木云乔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内容——他们起初偷听到桃花扇去见上官米,就是听到了上官米是因为在人间结识了青引才生了修仙问道的心思的。 这也因此断了上官米和桃花扇的缘分了,从而一环扣一环,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当然,这一句话就能够让一个功成名就的就江湖人做出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这事,他是不信的,云朵朵也不信。 他们都觉得这一件事情一定还有其他的外力促成——比如那个百晓生的寓言。 当年的上官米何其风光何其自在,这一点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够知道,再者说了,即便是不管这事,看看那红颜知己桃花扇冯婉,也能知道上官米的快活。 这样快活的人要丢弃原本的人生去走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这其中的节点不可能是旁人的一句怂恿。 何况...... 云朵朵曾经十分肯定的表示过,她的那个师父为人十分的怂,且懒惰,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其他的都不怎么管。 要不是修仙谷中必须有弟子,且有一定的标准,他恐怕连弟子都不愿意有。 青引用的最漂亮的术法就是通灵术,可以把一切的身边之物变成灵活的精怪仆从供他趋势,这样他就可以躺着张嘴接受投喂,实在是快活无比。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乐意给自己主动找麻烦呢? 这是云朵朵如此坚信的一个原因。 但是现在,她开始动摇了,因为一杯青竹引。 她也是知道山鬼精怪能幻化异世的本事的,这也是神仙允许人间偶尔出现的一些纰漏,故而才会有诗人山中遇多情山鬼、樵夫上山遇到对弈的白发老人等等。 但是,山鬼幻化异世从来都是讨巧的,抓来一些身边之物来用,所以大多传说来讲,山中遇到的神仙们都不会招待人的,即便是招待,也就一些清水瓜果一类,看着清新脱俗也不落俗套——其实即便是“神仙”招待那些人一起津津有味的啃树根,落在凡人的眼里,大概也会是一种新的养生之道。 人会说神仙之所以当了神仙,怕就是吃了某个树的树根之类......人的养生已经包含吃素,再啃个树根,树就不干了。 云朵朵本来心里就害怕和忐忑,生怕这上官米忽然的那个念头是因为她那个倒霉师父青引,这样一来,她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偶然,若不是偶然,那么就等于这是她的尘缘。 尘缘不好断,听她的师兄师姐说,只要是血肉之人,就不可能永远和俗世红尘毫无牵挂,若要洒脱的修仙得道,就一定要去断尘缘。 但是凡人了断尘缘就相当于草木舍弃泥土一样,类等于存天理灭人欲的做法,违反规律,虽说不上天诛地灭,却也足够的断魂拆骨。 所以修仙弟子除了在修仙谷中修仙之外,到了一定修为,一定会被踢出去过人间。 过一趟人间,断一次尘缘,塑一次仙骨,断一世轮回。 这才是真正的过人间。 这一切,云朵朵在匆忙打包行李的时候,就已经听哭哭啼啼的大师兄说过了,大师兄过了三趟人间,据说到现在还没有断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缘分扯不断的。 今年八十九岁依然生的青春貌美的大师兄极爱哭哭啼啼,他拧着手绢,把云朵朵一双柔嫩的小手握在手里不住的摩挲,眼泪持续不断地打湿,像给她洗手一样。 云朵朵中间试图抽了好几下,都没有被抽动,只要忍者嘴角的抽搐听他说话。 大师兄现在想想最近的一次过人间都要心口疼,他了许多,说一句就要抽空捂一下心口,然后再说。 到最后,大师兄是捧着心走的,像画里的西施似的。 他话太多了,太密,云朵朵牙根记不住,但是现在,那么些话丝丝拉拉的被她响了起来。 “这尘缘啊,是最最最最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咱们那个师父还要莫名其妙。” 大师兄如实说。 大师兄还说:“你以为咱们师父这样的修为,算是了解尘缘了吗?不不不,他的尘缘,多如天上繁星!——估计是孽缘呢。” “......怎么会有这么多呢?”云朵朵好奇。 这一点大师兄也不知道,于是他理所当然的想了一下:“或许是师父当年喜欢了很多凡间的女孩子,然后那些女孩子生了很多小孩子,小孩子长大,变成大人,大人再生小孩子,这些大孩子小孩子,都会成为师父的尘缘的。” ...... 光是想想那些大孩子小孩子的,都很是令人操心啊...... 云朵朵当下甚至有了一个叫她崩溃的想法:“木云乔,你说,我师父会不会是上官米的祖宗啊?” 这样想着也不算是离谱吧? 否则,是什么能够让一个一心躲懒,连修仙都懒得要命的修仙者忽然去自找麻烦? 除了爱之外,怕不是就只剩下亲情了吧? 天哪,难道上一次,她师父青引过人间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尘缘,并且慈爱的发现,这尘缘,是自己的孙子? 第二百四十章 风满楼 云朵朵和木云乔咬耳朵,气势汹汹又急急忙忙,温热的气息暖的木云乔的耳朵热乎乎的,还有点痒痒。 然后他就真的笑出了声,倒不是因为耳朵的缘故。 是因为云朵朵的话。 尽管她的言语中透漏着非常非常多的忧心忡忡,但是实在是好笑得很。 “木云乔,这上官米会不会是我师父的孙子?或者孙子的孙子?” 青引今年两百多岁,过人间不下九次。 谁也不知道他过人间的时候在结束尘缘的时候有没有再一次的生出新的尘缘,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否则的话,为什么尘缘会九次都不消呢? 大师兄才过了一次人间,尘缘就了解的七七八八,现在只需要等他最后一个仆人老死,那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就会消失,他尘缘断绝,修会等来修为上涨,到那时候,若是青引再不加把劲,大师兄就要坐到师父的头上去了。 再过十几年,可能大师兄也能成为修仙谷的谷主,和师父平起平坐喝茶喝酒。 而师父的尘缘,还在人间不断地生出小尘缘,真要命。 ...... 云朵朵越想越心痛,心痛于师父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同时,还咆哮明明是师父的尘缘,怎么她却撞上了? 她现在有理由觉得,当初师父火急火燎的把她提出谷去过人间本意就没打算让她匆匆一趟。 云朵朵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对于木云乔的笑意感到不满。 “难道你觉得不可能?” 木云乔摇头:“倒也不是。” 一切皆有可能嘛。五十桥的谷主青引不知来历,万一真的姓了上官也不一定。而且他两百多岁,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但是若是这样,那上官米就是青引的尘缘了。不过鉴于到了这个地步青引都没有露面,云朵朵的忧心大可以忧一下就行。 木云乔说:“若是你师父的孙子,我们就不动他了?” 云朵朵睁大眼睛:“那更要动了,不对,不许别人动!” 不许冯婉去动。 木云乔点点头:“好,不许别人动。” ...... 婚宴还在继续,冯婉和上官米一桌一桌的敬酒,江湖人爽朗豪气,少不得要拉着新郎新娘再多喝一杯,冯婉高兴,几乎是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的下去,很快眼角眉梢皆染了胭脂色。 上官一直在看她,哪怕是饮酒的时候也是,眼眸微微倾斜,一眨不眨的盯着。满腔满眼的爱意,真是一步都不能离开的那种眷恋。 这种情态如此的显眼,落入一旁遥遥观望的人眼里,也落到了眼前的江湖人眼中,于是又是一阵善意的起哄和喝彩,逗弄的人群中心的一对新人满脸羞红。 沐之秋冷意看着,冷语道:“你看着上官米,倒是拿得起放得下,他当年走的干干脆脆,一句话不留,连江湖人最为重要的东西都丢弃而去,如今这一幅神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痴情郎呢。” 观音手苦笑一声:“痴情种?真是笑话,你看他眼神眷意如此明显谁知道是为了掩饰什么。” 岛刀刀接话说:“还能是什么,杀机呗。他怕是并不知道冯婉早已经死掉的事情吧?” 他问沐之秋。 沐之秋摇头。 当年冯婉以一种及其突然的方式死在了九落山奉神殿,这让奉神殿十分的尴尬,神官们无法解释这一场死亡的真正元凶是谁,又不愿意莫名的背上了这一层的“罪名”。他们可做不到如那老僧入定成海中礁石,一日日承受海浪拍打,默默然等到水落石出的那天。 再加上这姑娘死的时候还吓坏了一位神童子,神童子惊吓过度,本是在尚未可以去了断尘缘的时候被迫接受尘缘的断绝,承受不住,高烧连连。神官及其长老经过商议,决定暂时封存神童子沐之秋那一日的片断记忆,等到时日到来时候,再行揭幕。 如今沐之秋已经到了能够承受这些的时候,他也记忆起了之后的后续,后续穆家参与,带走了“死而复生”的冯婉,将这个冯婉安置在了重建的不坪村中“隐居”,只要不出不坪村,冯婉就会“活着”,正常的老去,正常的喜怒,正常的展现在江湖人面前。 穆胥每年都来看她,而其余的江湖十七公子,只是前来“修补”的神使。他们也是出身江湖然后供奉于奉神殿的人。 这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原以为已经心死的冯婉最终的结果必然就是在不坪村中“郁郁而终”做个了解。 谁能想到呢,十年之后,穆胥忽然决定迎娶冯婉,并且婚礼要在不坪村中举行,甚至这一个提议还通过了穆庄主和夫人的同意,于是便开始了那一场被木云乔和云朵朵偶遇的热闹。 这个消息如一阵风,传遍整个江湖,简直是打破了所谓的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的规律。而等到这股风传到九落山的时候,奉神殿的长老只是和沐之秋说:“你该去了断你的尘缘了。” 那时候,沐之秋还以为是另外的意思。 “我以为是我表哥成家立业了,他成家立业,穆家有了正统继承人,我就可以安心在九落山修行再无牵挂......我以为是这个。” 沐之秋苦笑。 是啊,谁能想到呢,沐之秋的尘缘,竟然是那个差点当了他嫂子的冯婉。 他同时不解:“我哥哥就爱到这程度?他明明知道,冯婉只会在不坪村活着,难道他要为了冯婉丢弃一切留在不坪村?人真的会做到这种程度?” 怎么不能? 当年更年轻一些的上官米就可以不回头的丢弃来之不易的一切,做到那个程度。只是为了目的不同,但是舍弃的果决之心却是一样的。 诸途同归罢了。 于是众人沉默,这种小范围的沉默并没有在这样大片的喧哗中引出多少的注意力,相反,它如一颗投入巨浪的石子那样被飞快的淹没了。 ...... 巨大的喜气和热闹以及顺利完成的婚宴让冯婉在某一个时间中几乎忘记了他们几个人的存在。 她打着精神被小山搀扶着,脚步有些飘浮的慢慢回了房中。上官米还在外头送客,满面笑容的应付着或大舌头的宾客,他们都会去悦来客栈安睡,倒头就睡,醒来后,只会觉得做了一场脑子混沌的梦。 然后出门,启程,离开不坪村,继续踏足奔往江湖的四面八方。 喜气是新人的,日子也是新人的,就连放过得鞭炮落下一地的红纸,也是要归给新人收拾的。 冯婉踩着厚厚的红色碎纸,缓缓的走着,那鞭炮放的很多,很是热闹的响了很久,所以在地面上头堆积了厚厚一层的纸头,踩上去就像是脚感很好的地毯,也像是不平的路面。 小山满面笑容的扶着冯婉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姑娘今日喝了许多酒,看着眼睛都红了。” 冯婉听了,情不自禁的捧了捧脸颊,看向眼前铜镜,果然照出她满面的春光。 她轻声道:“你去看看姑爷,别叫他又被拉着死灌。” 小山忙笑:“我这就去看,我看姑爷也舍不得醉的很的,不然得多累着新娘子?” 小山揶揄一句,她是个小姑娘,说累就是累,但是落到了冯婉耳朵里却品出了另一层意思,她脸颊又较刚刚又是红了一圈。 小山出去之后,洞房恢复了安静,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安静,山雨欲来,风要满楼才行。 有红色的纸头打着卷到了冯婉的脚下,起初是一张,接着是两个,三个,然后很快就在冯婉的裙边堆叠成了一个小堆。 风卷地而起,吹得冯婉的大红色衣裙猎猎飞舞。她缓缓起身,漆黑的眼眸盯着洞房的房门,眼中再无一丝的酒意。 风越来越大,本就是半掩的房门被砰的一下撞开,这样大的动静,却并没有引来更多的关注,由此门口出现的高大剪影得以继续安静的站在那里。 这个身影对于冯婉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眼熟了,十年来,多少个清晨,她打开窗户对镜梳妆的时候,就盼望着通往桃花坡的那条路上能够出现这抹身影。那是她的救赎,是她的期盼,是她尚且未被完全抛弃的证明。 而如今她却不再希望这身影的到来。 “穆胥,我已经放你走了,你为何还要再回来?你真不该回来的。” 冯婉平静的说道。 第二百四十一章 笼中鸟 “我从来不是因为被你束缚才留在这里的。” 穆胥的声音温柔,他依然穿着的是在原先那个不坪村时候的婚袍,袍子上绣着穆家的图腾,穆氏的图腾是一颗樟树,以一种参天生长的方式出现在服装的暗纹上,稳稳当当的在肩膀处,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可靠的、有利的安抚着每一位穆家弟子。 所以几乎每一位穆氏的子孙都算得上温恭贤良之辈,无论面对任何的事情,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包括当年面对不告而别忽然退出江湖的上官米的穆庄主,他依然可以抽出心思怜惜被丢弃的少女;比如接到消息跑倒了两匹千里马赶到奉神殿的穆胥,哪怕是见到了已经浑身冰冷的冯婉,他心痛的都要死掉,他依然凭借本能温柔的把已经哭晕醒来继续哭的表弟抱在了怀里...... 哪怕.....哪怕明明知道眼前这个随着时光慢慢变化的姑娘并非活人,哪怕知道了所谓的相守一生便是永远陪着她生活在幻境中,哪怕知道会为此丢弃本该肩负的一切,负了江湖,负了师恩,负了父母......他依然带着温柔的笑容坚定的做出了承诺。 他依然记得那时候透过泪光看到的冯婉动情的面容,她能够流泪,会哭,会笑,会喜极而泣,想必,也会懂得重新开始,怜惜眼前人吧。 穆胥在收到了穆家送来的婚服的时候,都还是这样想的。 婚服是用最为上乘的绸缎做底,用金银丝线刺绣其上,绣满了许多吉祥的图案,不光有龙凤呈祥,石榴蝙蝠,裙摆之处还围着一圈喜鹊,寓意一步一喜事,喜事围绕身的意思。 很吉祥。 他感恩父母的好意的同时,一股深深的自责涌上心头,他今生选择了冯婉,便等于是做了个不孝子,愧对父母,愧对兄弟,愧对祖宗。 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待儿婚事完毕之后,恳请父亲亲自前往九落山迎回之秋表弟,细心教导,早成大器。” 他手边有许多的文卷,是他这十年来做的一切的准备。 他如实的告诉冯婉:从十年前把你带来这不坪村,我就已经开始为了和你相守如此做了准备。 我等你一颗心融化,等你抛开前程往事,等你将它放下,你自然不用遗忘,只是希望它不再成为凌迟你的刀。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是那个捅刀的人,把那把刀拔出来的也必然不会是我,但是我可以做那个替你疗伤的人,我会为你寻找草药,清理伤口,除去腐肉,重获新生。 何苦.......明明已经感受过那种每一口呼吸都要扯到心肺的疼痛,明明已经切身的感受到何为痛彻心扉的感觉,明明......已经死过一回......为何还要自毁一般的盯着那伤口不放? 就连那伤口慢慢痊愈都不肯?非要隔一段时间就去拉扯那道伤口,非要看着它流血,看着它生出腐肉流脓不可吗? 穆胥一想到这里,就满心满眼都是痛苦,那种呼吸都会伴随的心痛再一次袭来,他无法顺畅的呼吸,心中的疼痛令他双目泛出泪花,看的眼前人如隔山海一般的遥远。 穆胥不知道,他在这里的所思所想都逃不过造物者的耳朵和眼睛,自然也包括那酒宴上格格不入的一座的交谈。 所谓造物者,冯婉明白穆胥今日的目的,也知道到底是谁令他出现的。 冯婉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冷得很,连带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冰碴一般:“重获新生?这新生到底是我还是他?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就好像一截枯木一样,再如何有所谓的新生,也不过是他人的嫁衣裳。” 就像是森林中被藤蔓攀附覆盖的枯木、就像是在腐木上生出枝丫的种子,有人路过,坚持情境,变会不由得感慨生命的力量,可是赞颂的目标是谁,想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对于枯木,对于腐朽的东西,最多说一句:“原来这东西到最后还有那么一点用处。” 那种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怜悯的夸奖,冯婉不屑一顾,且嗤之以鼻。 冯婉的话像一把冰柱,刺地穆胥心口发疼,手足发凉,他动了动唇,嗫嚅一句:“不要这样说......” “我是个人,穆胥。”冯婉虽然看到了他眼中的伤痛,却依然自顾自的说道,“我是个人,哪怕是死了,我也是个人,我又不是一只鸟,也不是猫,不是狗,我不能困在一个笼子里供人欣赏,日日夜夜的守着,等着谁来谁走。” “那你如今在做什么?你是笼中鸟,所以哪怕是我同样走近笼中和你作伴你也不愿意,你却要把上官米抓回来,一起变成笼中鸟吗?” 穆胥如此直白的问题反而让冯婉愣了一下:这十年来,如此直白的穆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以前穆胥对她总是小心翼翼,精心呵护如一朵世间最脆弱的花,以至于穆胥都养成了习惯,他每次说一句话,都要在心中思量许多,然后吞句咬字,非要把要说的字句琢磨成最无害的方式才能吐露。 她虽然感觉到温柔呵护,可是她到底是江湖出身的姑娘,又不是那些自小在深宅大院长大的闺阁女儿,她天生就是雪山上的风,草原上的格桑花,林中独立的树。她不屑做温吞的云,攀附的藤,也受不了被过分细心的呵护。 穆胥那样的小心翼翼,就好像奉神殿的幻术很是拙劣似的,禁不住风吹雨打一样。也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她不在是原来江湖上的桃花扇了,她只能当不坪村的冯婉。 那实在是令人忧愁的。 冯婉的脸上果然露出一分忧愁的模样,她问了穆胥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不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什么时候?” 穆胥咽了一口唾沫,开口,声音嘶哑的很厉害,但是字句还是清楚的:“在莲花山下。” “哦?这倒是和我记得有冲突,”冯婉说,“我以为你我初次相遇,会在同时对决莲花王的时候。” 穆胥摇头:“是莲花山下,莲花王的一个手下在调戏一个小姑娘。” 那姑娘生的很美,即便是穿着粗布麻衣都难掩姝色,莲花王的那个手下自然不会漏过,他于是调笑,把那小姑娘追到了一处桃林,彼时桃子正结果,一颗颗桃子散发甜香,而对于那狂徒,眼前的小姑娘要比所有的桃子都要甜美百倍。 穆胥本要当天上山,见此自然要拔刀相助,在尾随之后却看到了另外一个场景。 “那姑娘原本怯懦的很,惊慌失措的跑进了桃林,我原本想着救了她以后要她日后逃跑一定要往热闹处跑,别去静地,结果没想到,我在桃林中却只看到那劣人的尸体。他成了桃林中的肥料。” 几乎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从那劣人临死之前的表情看来,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样高的武功,实在是很难和那个小姑娘联系到一起。 偏生他在第二日莲花山上又一次见到那个小姑娘。她一袭红衣,唇红齿白,眼角眉梢带着明媚的笑,此刻周围红花似火,偏偏她是其中最为明艳的一个。 也是在那一次的莲花山大会上,桃花扇的名号正式出现在江湖中。 冯婉看着穆胥苍白的脸色,轻轻的笑了起来,用十年来穆胥一直坚持的小心翼翼的口吻问他:“这十年来,你还能从我身上看到当初初见我时候的样子吗?” 第二百四十二章 春风 穆胥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温婉的女子,她唇角含笑,眼角眉梢自带柔情,她整个人都像是一汪水,不管冷热都叫人感觉温柔。 而他此前见到的这样的桃花扇,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桃花扇的个性其实和她的外貌有很大的不同的,她生的明媚,好看的一点也不含蓄,美好的轰轰烈烈。性子也是十分的张扬鲜明,敢爱敢恨。 他之后和上官米以及桃花扇交情不错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次彻夜长谈的经历,他们饮酒,赏月,把手里的树叶丢出去击碎水面上的月影,桃花扇很快喝的醉了过去,靠着上官米的肩头睡了。 上官米说她:“漂亮的很,性子也烈的很,当年我就是那样路过,然后猛地被她叫住,问我要不要和她比试一番,赢了和她一起闯荡江湖,熟了她就陪我闯荡江湖。” “我说我两个都不要,她给了我一巴掌,说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找你比武谈情都不要,真是一头倔驴。” 他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事后酒醒却想着,这一巴掌他是很愿意挨的。 桃花扇活泼明艳,偶尔的温柔小意都发生在和上官米的独处时候,基本上官米越是正经,她越是羞怯,偶尔有几次还会脸红娇羞跺脚,那简直就比看到海市蜃楼还珍贵。 然而桃花扇的活泼张扬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那些江湖前辈说过的,少年少女尽可以明媚张扬的,毕竟等到阅历千帆成长之后,脚步就会越发沉重,肩上的负担也会层层累积,由此,便再也张扬不起来了。 就像那船,儿童叠的纸船可以在溪流间轻盈地穿梭,遇到一片开阔的水域还会开心的打转,但是满载货物的大船即便是在一望无际的汪洋都要平稳的前行。 他们当然不怕,甚至在那个时候很是期待自己沉稳的模样。现在想来,可真是年轻啊......在挥洒青春和尚且觉得单相思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的时候,还尚且不知道未来还有更大的痛苦等着自己。 想想当年,真是怀念啊,那个一身轻松,总觉得天地那样大,担子空空,却什么都敢一肩挑的莽撞少年时候。 ...... “我们都会长大的......” 穆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冯婉打断:“你们都会长大,我不会。” 她说,她也看到了穆胥脸上明显的悲痛的表情,但是她依然说了下去:“穆胥,我很感谢你这些年的陪伴,你做的够多了,你陪着我做了太多年的梦了,没有必要,如今,你该醒了。” “我醒了,你又改怎么办呢?”穆胥急急问道,“你还在梦里,我如何能醒过来?” ...... “你就不明白吗?她要的根本就不是你。” 一个声音自穆胥身后响起,穆胥回头,看到一袭紫袍的道长站在月下,外面本来该有的热闹、酒席、看客全都没有了,又变成了一片空茫的草地,头顶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洒下了银白的光芒,照亮了这底下即将发生的所有。 岛刀刀的话刺痛了穆胥,这是他这些年来一直逃避且明白的真相,多么矛盾啊,他深知冯婉这些年在等的是谁,又知道冯婉对着他笑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却怯弱无能的回避做这一切,对她笑,想着只要他陪伴的时间超过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就会超过那个人了? 怎么可能...... 月光想一面神奇的镜子,可以窥窃到一切龌龊的心事。 冯婉是为了上官米而死的,一个临死都会想念的人,放在心里思念,放在唇齿之间咀嚼,放在眼中期盼的人......怎么可能随意就被人替代了?用的还是谁都能带来的陪伴和时间。 穆胥自嘲的笑了。 他轻声地对身后的冯婉说:“恭喜你,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要梦想成真了。” 他低着头,慢慢的朝前走,似乎认了命,终于退出了这一番自己从未真正参与过的故事中。 他身上甚至还穿着喜服,月光照在他的衣裳上,他像个快要融化的冰雕,摇摇欲坠。 不过他并没有倒下,他被叫住,然后身后传来一股力量猛然把他往后吸去,岛刀刀反应极快,伸手去抓,却还是迟了半步,他只扯下来了一片布料,流光溢彩的淌在手心中,被抓回洞房的穆胥此刻被冯婉牢牢的控制在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颈部致命位置被冯婉牢牢卡着。 冯婉很生气,刚刚的柔美温婉全然不见了,现在满目只剩下了气愤带来的杀意:“你们在骗我!”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人质,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是穆胥!穆胥怎么可能如此轻言放弃!” 岛刀刀吓了一跳,把手中的流光溢彩丢弃到了一边,然后说道:“那你还不要那样的人!非要抓着一个负心汉不放,姑娘,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岛刀刀说的很不客气,大概也从未有人如此不客气的对冯婉说过,江湖人嘛,虽然速来都是心直口快和爽朗着称,但是真叫人把旁人的痴情和执着定义为“脑子被驴踢”,那还是不行的。 冯婉不同意,上官米不同意,驴也不同意。 “穆胥”似乎也不同意。 冯婉冷冷的看着岛刀刀,眼神看着很想把他掐死,当然她这样想了,于是也这样做了,手下一用力,相当干脆利落的一身咔嚓,就把手中人的脖子拧断了。 她没有使出左手指月......一边围观的观音手很遗憾。 被掐断脖子的穆胥软绵绵地、流光溢彩的倒地,然后变成一件流光溢彩的婚服。还真是穆胥穿的那件,只是只剩一件婚服罢了。 冯婉见证了过程,然后踢了那婚服一脚,果然看到婚服中滚出来一个红纸剪出来的小人,这红纸大概还是找的现成的红包,所以纸张略微厚硬,显得那纸张小人跑起来并不是很利索。 冯婉面无表情的一脚踩了上去,纸人来不及哼唧一声,就彻底成了一张废纸。 “这术法我是见过的,当年十八子相送我来此,我便是亲眼见证了其中两位使用了这一招白纸通灵术,变化了仆从猫狗,变化了屋舍俨然,又念诵口诀,令荒地生出新藤,藤蔓编制出村落、河流、牛羊、到了最后,还生出了人来。我眼睁睁就这样看着,看着我置身之地从一片荒地变成一片欣欣向荣的村落。真是神奇。” “而我心里却想着,若是此刻放一把火,你说那十八子包括穆胥和我,是不是都会被大火吞噬?等到野火烧尽,春风还能不能重新催出一片新村?” 第二百四十三章 敢爱敢恨 站在暗处的沐之秋牙齿打颤,双手双脚寒凉,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场大雨中。 起初狼狈不堪的便只有遍体鳞伤闯入的冯婉一人,其余前来的神使们个个衣着干净清雅,哪怕那个时候时辰已经是半夜,依然一丝不苟,发冠、禁步、香包,佩剑,一个不落。明明距离台下只数步之遥,却端的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少年模样的沐之秋当时还是个小小神童子,十分倾慕的旁观着这一场局面,他那会儿起初并没有觉得自己会成为那次事件的中心,但是等到他才刚刚做出探头探脑的动作的时候,前方的长老却偏了偏身,竟然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周围一片安静,除了雨声之外并无任何杂音,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惊呼,没有不解。在场的所有奉神殿的神使和神童子都同样的做法——替他让出一条道来。 乌发白眉的长老温和细语,对着差点掉头就跑惶恐至极的他招招手:“阿秋,来,别怕,这是你的尘缘。” 尚未准备好的沐之秋十分惶恐,他始料未及这一切:他一直以为,所谓尘缘都是等到他做好了准备然后亲自下山去寻找,并未想过,会在他一切都还懵懂的时候一头撞过来。 他心蹦蹦跳,背后是长老温暖有利的手掌,前方是湿漉漉雪白一片的石阶,而石阶之下,大雨之中,跪着一个身穿一袭粉色纱裙的姑娘。 那姑娘年轻,身段苗条,即便是面色苍白,发丝凌乱,也能窥见惊人的美貌,她咬紧牙关,一双杏眼带着泪倔强的抬头看过来,目光相撞之下,沐之秋被她摇摇欲坠的脆弱中夹带的果敢震惊的无以复加。 他头嗡得一声,很快从似曾相识的茫然中抽离了出来:“你是......冯姐姐?” 七年一别,他之后再也没有遇到冯婉,山下的消息零零总总的传递到山上来,江湖有大事发生,一件事情从他入选到上山,缠绵了数年,而这数年之间,江湖无新事,于是上官米的失踪就一直持续性的被江湖人津津乐道。 上一次的消息,还是冯婉带着黄金千万寻找那个百晓生,意图通过仙门术法算出上官米的所在。 如今消息隔绝半年之久,江湖尚未有新消息传来,冯婉却出现在了九落山上。 她这样的坚定的来闯九落山,是如此坚定的相信上官米在奉神殿吗? 看来,确实是的。 冯婉抬起脸,一双美目死死盯着为首的长老,道:“叫上官出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长老温声劝说她:“冯姑娘,何必如此执着?要知道,天是天,地是地,江湖人间庙堂,三分天下,上官公子既然已经离开了江湖,他便已经和你形同陌路了。” “我并非要苦苦纠缠,我只是要一个说法,即便是家中游子远行,是不是也该提前道一声珍重?”冯婉表情平静,除去一双眼睛神情可怖之外,言语动作都十分清醒,“他把我当做什么?前脚说要和我定下婚约,后脚一声不吭就离开江湖舍弃一切,他把我当做和他的名利,宝剑一般的物品?一声不吭就可以擅自做了主?”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尽管全是雨水,却也能看出眼眶中有泪流出。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委屈至极,寻到现在,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只是为了一口气? 面对冯婉接近于崩溃的控诉,长老依然温声细语:“我明白姑娘的委屈和难过,可是冯姑娘,上官公子已经不在奉神殿了。” 冯婉自然不信的,可是她还是问了:“何时离开的?” 长老回答:“不日之前。” “哈哈哈哈哈......” 冯婉大笑起来,她仰天大笑,笑的声嘶力竭,如同听到了一个特别特别可笑的笑话同时她十分捧场一样,只是她笑的时间太久,到后来,笑声已经慢慢接近于哭泣。 哭声凄苦,令人于心不忍。 长老也不忍,依然温声劝说:“冯姑娘,念你执着心情凄苦,奉神殿便不予追求你今日闯山之过,至于身上伤势不必担忧,这是山中守山精怪所为,只要下了山之后,伤痛立消......你......” “你骗我!我不信!”冯婉并不领情,一下子站起身来,直视眼前长老,她下巴高高抬起,一副倔强模样,“这半年来,我一直住在山下村中,日日都送书信上山,请求神官大人解答上官米的下落,然而每一次收到的回信都是同样的内容,说他不在此山中......然而现在,你却说他不日才离开......那么,你和神官,总要有一个是说谎的吧?” 她认定上官米依然还在奉神殿,且不愿意交出上官米,却不肯相信,是上官自己不愿意出来。 长老不言,以一种温和的,无害的,怜悯的神情看着她。 而冯婉,也以倔强的表情回视。 ......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冯婉也改变了很多,她的锐利逐渐被这十年来寡淡至极的日子磋磨了几乎所有,在江湖人眼中,她是因为“心死”而变得没有生气,沉默,进而变得温柔似水,早些年,偶尔还有江湖人提到当年的桃花扇,感慨当初那一袭红衣的明媚张扬的美貌少女如今变成了一个隐居世外平淡如水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无灵魂。 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啊,为何偏就桃花扇令人念念不忘呢?大概就是因为她敢爱敢恨,伶俐大胆,明艳活泼。试想一下,这江湖侠女辈出,有几个能对一见钟情的对象直接给他一巴掌,说他不识抬举,本姑娘要和你谈情说爱都不解风情的? 江湖人都说冯婉变了,而沐之秋却知道,冯婉从来都没有变。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敢爱敢恨的江湖女子。 当年她敢直接上前给上官米一巴掌,让上官米和自己谈情说爱;今日也敢给刚刚拜堂成亲完毕的情郎一刀,然后问他这些年都死哪里去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开棋 岛刀刀看出了冯婉眼神中的杀意,也知道今日的婚礼最终并不会以一场如梦似幻的田园之乐作为结尾,相反,那该有一场屠杀,一场迟到了十七年的质问和报复。 岛刀刀十分不赞同的摇摇头,不卑不亢说道:“冯姑娘,你已经铸成了大错,莫要为了一腔仇恨,连累自己的来世因果......我看过你的命盘,你今生凄苦,来生必然荣华富贵心想事成,你.......” 冯婉大笑,打断岛刀刀的絮叨之语,然后冷笑问他:“来世的我,难道也会是冯婉吗?” 不等岛刀刀继续说,冯婉就自顾自说道:“这十年来我在不坪村受困于此,眼见日升日落,想了许多事情,有很多事情想通了,又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年年奉神殿的人都会来与我说话,说来说去,便是劝我,今生已无意义,不如早早放下恩怨,积累来世功德,并且还和我保证,我来生必不会再被人辜负。” 她笑:“荣华富贵,不被辜负,听起来真是美好,可是,那不是我的来世。今生我是冯婉,来生我是谁我不关心。我要过好我今生,至少,要让我自己瞑目。” 岛刀刀缓慢摇头:“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无论是你要留住上官在此幻境,还是要把他杀死在这,我都不会允许。” 冯婉听了,依然是笑的,她笑笑点头,很是理解的模样:“我知道的道长,你做一出举动并不是为了救上官米,而是为了救我。你怕我会为此万劫不复,我懂。这些道理,山鬼已经对我说了十年了,我若是能听进去,早十年来有无数的机会都会听进去,你我也不会再次相遇了。我布局十年,花费了无数的机会,好容易把你们聚集在此处,我是不会放弃的。” 简而言之,上官米一定要死。一定和她一起死。 原因大概就连冯婉都已经说不清楚了,不知道算是恨,还是算是爱。亦或者有爱也有恨。死亡是终点,这个道理不错,但是这个终点,必须双方都达到才算。 至少在冯婉看来确实是如此。 岛刀刀听着,震惊于冯婉的制作和这一场的时间布局,但是他依然有一些事情不明白:“我以为,我们这些人来到这里不过是偶然。” “道长不该如此轻视于自己的,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存在即合理,道长今日会在这里出现,必然就有在这里出现的道理。” 她说完这句话,看向另外一个方位:“还有另外几位小神仙们,今日来此,也是有道理的。” 岛刀刀皱眉,袖中的手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拂尘的手柄处:“你要连同我们一起杀了吗?或者困顿于此?” 冯婉长长叹了一口气,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灵力,能够困住一人已经是精疲力尽,当年山鬼就告诉过我,我若是讲灵力用在了布置幻世上,对于我的容貌的维持就会力不从心,所以你们大概也看出来了,这个不坪村,实在是粗糙的很,许多街景巷子人家,都是假把式。” 一旁的观音手恍然大悟:“怪不得那院子虚有其表,里头什么都没有,原本还以为是山鬼偷懒。真是冤枉了山鬼。” 岛刀刀道:“那你十年来都无法困住上官,非要今日才得手?” 难道非要凑齐他们才能够引地上官入局?这又是什么道理?要知道,虽然他是收到了请柬前来的,可是其他的几个修仙者可不是什么必然条件啊。 尤其是木云乔和云朵朵那两个,完全就是路过凑了个热闹。 难道说,这十年来,桃花扇“嫁人”了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都在等候这种凑巧,等什么时候凑齐了几个修仙弟子打成条件,这异世才开? 他倒是知道修仙界中有能令人恍然如梦的法术,叫人一场梦境之后,就把发生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冯婉若是有山鬼帮助,做出这一手动作,回头事情不成,令整个江湖大梦一场,虽然费些周折,但是在不伤人性命的前提下,倒也不算是“不择手段”。 而冯婉却笑他判断错误:“你错了,那几位修仙者,才是必然该来的。他们若是不来,这棋局就开不了。” 这话一出,暗处的沐之秋浑身一抖,险些没控制住手中的上官米。 上官米本来在他手里被他捂住口鼻不可动弹,结果他手下略微使劲,差点把上官掐死。 而木云乔却飞快的想了个明白:“山鬼,山神......是了,我们当时离开的时候是山神送走我们,山神若是要送我们顺利离开,大可以送到大城之外,何必来这与我们修仙者不相干的江湖之地?看来,存了故意。” 故意?云朵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是了,我师父说过,山神山鬼相亲相爱,虽然听起来似乎神鬼不相干,实际上山鬼和山神如胶似漆,宛如夫妻一般的都比比皆是。” “冯婉要杀了上官,为何需要我们在场?难道她无法动手,需要我们来帮忙?” “可是我们是修仙者,动手杀死凡人会天打雷劈的......” 说的夸张了,顶多是耗损功德而已,不至于天打雷劈,否则束手束脚,过人间时候又如何行侠仗义? 岂不是矛盾? 木云乔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山鬼又不是没杀过人,若是想杀人,弄个藤杀不就得了,甚至干脆在上官途径山林时候做个手脚把他吊死在悬崖上也不是不可能,何必辛苦做这一番异世?” 云朵朵说:“这有什么难的?现在上官米在我们手上,她不说出缘故,人就不给她。” 当然了,说出缘故,人也不给她,就是这样无赖。 她师父说过了,人在世上走,除了要机灵,还得学会无赖。 ...... 云朵朵还没真的想到到时候要怎么无赖,那边沐之秋一声惊叫,就见上官米趁着沐之秋愣神之际狠狠咬了他一口,然后挣脱束缚,狠狠道:“我若是死在这里,你们这些修仙者的功德必然大损,若是不想如此,最好带我一同走!” 云朵朵一边查看沐之秋的伤势一边道:“难道你还指望我们救你?从头到尾我们要救的都是那桃花扇,谁要救你?” 上官米道:“我不需要你们救,你们只要把我带离这异世,她就抓不到我。” 而一旁的木云乔皱眉,听出其中上官自得的一句话:“为何离开异世她就抓不到你?” 山鬼山神相亲相爱同气连枝,若是冯婉得了山鬼的帮助,那么只要上官踏足有草木所在之地,皆逃不过天罗地网,那么为何上官十分自信,只要出了这异世冯婉就拿他毫无办法? 而冯婉似乎也明白有这一层原因,所以才会说等了十年才得到这个机会,凑齐这一盘棋子来下这一盘棋。 这其中这些人,沐之秋已经明白了,冯婉是他的尘缘,他是冯婉死因的一个环节,又是冯婉延续于人间的一个缘故,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而观音手实实在在是被他们牵扯进来的,难道,关键的人,在他和云朵朵? 云朵朵能想到的缘故便是之前冯婉提到过的青引,拿他呢?他有什么缘故? 第二百四十五章 惶恐的幸福 木云乔想不到,于是干脆直接问上官米:“你没有和我说实话。” 上官米坚定道:“我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 另外一边沐之秋嗤笑:“你话可多要对他说——你若不是当初做了那缺德之事,何苦会逃过山鬼的搜寻,又何苦会在修仙这条路上艰难险阻?说白了,你就是缺了大德。” 不等上官米再说些什么,沐之秋一把封了上官米的嘴,然后直接了当对木云乔说道:“我临了下山之前,长老就和我说了,这上官米原本是有仙缘的,所以他应该是遇到过神仙还的过点化,但是只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似乎做了一件缺德之事,故而损耗了那来之不易的仙缘,否则他这十七年来的建树不至于如此。” 上天对上官米不薄,这是那个百晓生算出来的内容,若是修仙之路是一条死路,想必百晓生也不会对他说出来的——与其贸然抛弃眼前所有去走一条绝路,那不如在江湖这条路上轰轰烈烈算了。 当年百晓生会如此知无不言,也是因为算出来上官米确实是可以走这一条路的。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谁能知道当年上官米的一次狠心的不告而别,由此耽误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成为了了他的第一个缺德之事,由此功德尚未来得及累积而损害,之后上官米并没有由此弥补这一损失,反而又再次做了一件大大大缺德之事,由此彻底断绝了自己的修仙之路。 故而之后十年,庸庸碌碌,再无作为。 他现在所会的一切功法,若是上官米仔细回想就会知道,那都是那最初的七年之间研习说得的。 若是上天知道他用了研习的术法去做大缺德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之前对他的“不薄”。 在沐之秋对木云乔说话的时候,一边的上官米一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他眼神时而急切时而犀利时而不然,用无数的眼神去回应沐之秋的话。 总结来说,便是上官米根本不相信沐之秋的话,觉得那是“鬼话”。 沐之秋算是看懂,他嗤笑一声,干脆直言不讳道:“你掘了人家的坟,你还有脸让人家对你宽容相待?岂不是可笑?” 人家说的自然就是木云乔,而木云乔,略带吃惊的长大了一下眼睛。 而对于木云乔的这个表情,沐之秋也回视了过去:“别告诉我你其实不知道。” 木云乔:“隐隐约约有听说。” 沐之秋道:“他缺德到你头上,你怎么报复他都不为过。反正他永不可翻身了。” 这话不是沐之秋第一次说,在头一日来到不坪村的时候,在那幻境而为的独峰上,沐之秋说,他不得翻身就是不得翻身。 沐之秋说到这里,果然看到了上官米惊愕的眼神,他冷冷道:“这一次桃花扇和我哥哥办了婚礼,来了许多江湖人,而你,意外又不意外的出现在这里,若是被江湖人撞见了,便可解释你是来送昔日红颜知己出嫁,也说得过去,若是不被撞见,你和冯婉也可以默契的把山鬼的捉迷藏隐没不谈,你也不害怕,一来你觉得冯婉想通了,二来你觉得反正离身怀宝藏,总能逃过这一招......可是你也该想想,你有法宝,冯婉这十年来,也不见得只愿意和你做游戏,你是人,你会老会死,时间久了她就腻了,不趁着你还年轻俊俏的时候弄死你,她怎么甘心?” “......你在不坪村遇到木云乔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是时候了。不然,我为何要下山啊。” 长老既然说要他下山去了断这一段尘缘,那么就表示,这次这件事情,一定会了结的。 天时地利人和,全齐了。 这当然不光是天意,倒是人为因素占据了过多。 沐之秋想到了当年在奉神殿惊鸿一瞥见到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以及从来都稳重内敛的长老诚惶诚恐的模样,那一日奉神殿安静无比,所有的弟子内心都狂跳如鼓,神官神使都兴奋无比,虽然各个表情都十分的平静。 一个与他交好的神使大人揉了揉他的脸蛋子,说,今日遇到了真神,罕见无比,珍贵无比。 而就是那位真神离开之后,长老忽然有一日把他召唤如殿,看他看他再看他,在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想了无数可能之后,长老才捏了捏他的脸蛋子,然后叹息一句:“你有一份尘缘尚未了结,不过不着急。” 是不着急,可是是什么,好歹提前透个底吧? 是姻缘吗?是责任吗?是救世吗?他要下山去当陛下?去斩妖除魔?和魔女相爱相杀?到底是什么?挺急着想知道的。 ...... 而现在,沐之秋知道了。 他的尘缘,竟然是他差点要当他嫂子的桃花扇。 沐之秋心情很复杂。 而与之形成对比的,确实一直做壁上观的冯婉,冯婉在结界之外,冷漠的看着他们几个人在叽叽喳喳的说话,等到终于停顿了之后,冯婉才道:“你们说完了吗?” “......” 冯婉自顾自道:“既然理出来了前因后果,那么木公子,我可以让你先杀第一刀。” 木云乔又露出一个夹杂了吃惊和惊吓的表情:“啊,不,不了吧......反正,这事已经过去了。” 冯婉也对于他的“大人大量”感到了一丝的吃惊,情不自禁笑道:“修仙之人都如此心胸宽广吗?他毁了你的瞒天阵法,我不知道为何你爹娘会为你布下这一种瞒天阵法,但是一般来说,布置此阵法的,大多都是父母为了自己会夭折的孩子做出的牺牲。” 因为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提前离开自己,所以便辛苦布了瞒天之法,这种法子耗损极大,且必须提前数年而为,只要这阵法坚持到了孩子天命之数那年,那么此法便可功成,那孩子就会得以平安长大,寿终正寝。 作为仙凡之恋产物的木云乔,本身命中注定是活不过二十七岁的,这个结果,在木云乔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他有一个神仙母亲,还有个神仙师父,自然可以提前知道这个结果。那么瞒天作为便可提早布置下来。 阵法是在木云乔七岁时候就做下的,而木云乔忽然置下棺木离开人间抛却红尘,是在七年前。 七年前发生了什么?令他不得不抛却一切? 自然是瞒天之术被破。 瞒天之术被破的日子,本该到了木家去安家下聘的时候。天知道他自从情窦初开之后,他的心就是如何的煎熬。 他心惊胆战,又是甜蜜又是难熬——一方面他相信自己的爹娘和那个神仙的本事,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事隐瞒了自己心爱的姑娘的羞耻。 在得知了第二日就要去像安家下聘的时候,他故作淡定的点了点头,却在父母离开之后缓缓的靠墙坐了下来。他手里还捧着那本请婚书,上头写着他和安月华的名字,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安月华,想到了那个在花树下被花瓣盖满头的小姑娘,想着她软绵绵的小手,红嘟嘟的嘴巴和亮晶晶的眼睛。 这样想着,他就情不自禁的笑,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挺傻。 ——不着急的,他以后还有这样长的时间,拥有美好的生活和心爱的姑娘,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爹爹说过,感到幸福的时候是反而会落泪的,所以,人是应该对美好的事物感到惶恐的。这是正常的反应,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他闭上眼睛,把那本请婚书抱在怀里,想念如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胸口疼得几乎窒息,他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 很快了,很快。 很快他就会感受到惶恐的幸福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桃花白骨 哪怕已经隔了那么多年,当年如潮水一般弥漫全身的疼痛依然历历在目。 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被动窒息的痛苦。 云府当年就和他含蓄的说过,他之所以被迫离开,不怪天意,却是人为。 然后他娘亲抱着他哭了一夜,也说他命苦,更多的是自责,自责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天真下凡,然后报应全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从小师兄就说我天真,天地不怕,一切无所畏惧。我那时候觉得这天不怕地不怕又有什么,无论我闯祸多少,师兄都会为了我摆平,更何况我虽然胆大天真,却又不会捣乱天地,何愁惧也......结果还是那个酒鬼神仙说我,你天地不怕,可是天地却不会是个海量汪涵的性子,天地记着仇呢,早晚有一日会让你痛不欲生后悔莫及。” 他娘亲哭的很,说自己真是不愧为娘的人,从来就不知道当了母亲应该有的责任有多重要,到现在甚至看不懂账本不知柴米油盐的贵贱。 连儿子收到了仙凡的冲击连累,她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还有师兄。 谁知道...... 她大哭,她是个非常幸福的姑娘,即便是做了母亲之后,依然保持了小女孩的娇憨,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确实最需要安慰的一个。 十五岁的木云乔再母亲的哭泣中奇迹般的走出了心痛欲死的境界,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感觉自己的魂魄都一起被吐了出去。 他拍了拍母亲的背,如父亲平日里安抚自己那样的安抚了母亲,说:“不用担心,不要难过,或者,不要难过太久。” 他顿了顿,又补充:“偶尔如果憋得难受,也可以哭一下的。” 他说,然后掉头走近了房中,把那本请婚书收了起来。 那时候木云乔大体知道了变故的由来,他的瞒天阵法被破坏,这种瞒天阵法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够做一次,就像是孔明的七星续命灯一样,成功是天意,失败也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又何苦纠结呢。 十五岁的木云乔当时一滴泪都没有流过。 ...... 他一直都知道,老天爷是想让他死的。 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 木云乔抛弃红尘入修仙谷修炼,七年后再次入世,虽然有着不得已的缘故,却也觉得这也缘故听起来很像是陷阱。 出谷是云府的决定。 云府说:“去吧,你有尘缘未了,若是尘缘不断,再如何修仙,都无法再上一层楼。” 顺便他还说:“这一次去,新账旧账一起算。” ......木云乔从回忆中出神,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上官米,忽然笑起来:“原来你就是我要算账的人啊。” 上官米一愣,继而警惕大起:“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你的阵法。” 沐之秋嗤笑:“瞒天阵法不管是谁,都是绝地求生之术,相当于是救命稻草一样的存在,挖坟掘墓本就是大缺德,何况还是扯断他人救命稻草的事情,你就没发现你的报应吗?” “报应?”上官米明显不信,他道,“我若是不盗走其中宝物,我早就死在山鬼的追踪之下了,哪里还能存活十年?” 他说着便就指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冯婉,说道:“是她!若不是她一直苦苦追着我不放,我也不会去兵行险着!你也不会因此错失了一线生机!都是她的缘故!” 上官米咆哮的很厉害,几乎是嘶吼出声的,刚刚成婚时候的浓情蜜意都不见了,满目的爱意现在变成了满目的恨意,他一叠声道:“我第一次被山鬼送来的时候就知道她已非活人,虽然不知道为何她还活着,可是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人不人鬼不鬼,却还要苦苦追着我不放!” 这一连声的控诉之下,冯婉却只是淡淡的微笑,她就像个包容万物的大地之母那样,柔声细语,满目爱意:“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那时候就已经害怕我了......可是郎君,你不是曾经说过,无论生死,无论天地黄泉,你都会爱我如旧吗?哪怕青丝成为白发,哪怕粉面成骷髅,我都是最好看的白骨?” “可是你没有变成白骨,你也没有去黄泉啊......”上官米脸上也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容颜如今,带着一具可以正常言语的身体被困守在不坪村,若是寻常那些肉眼凡胎的江湖人看了也就罢了,可是我知道啊,我知道那眼前的不坪村其实早已经是一副死人村,也知道你也已经命丧九落山中,要不是奉神殿不愿意承担你的死因,才用了幻术继续让你活着,你才能够继续在那幻术出来的不坪村中看你日升日落。” “但是你为何要勾结山鬼啊?你怎么能够和山鬼合谋呢?” 山鬼为大地山中主宰,且比山神来说,自由度高得多,故而山鬼经常可与凡人交友谈话偶遇,却并无多少可遇山神。 建成环境需要维护,那么维护者人选定位山鬼最好不过。而山鬼因为喜欢凡人,自然也十分的额欢迎美貌哀伤的冯婉留下。 若是不出差错,百年之后,山鬼就会幻化成为冯婉的样子出现在山林中,自在,奔跑。若是偶遇文人墨客,必然少不得大加赞颂出一些佳作。 自然,这是不出差错的前提下。 而在出了差错的前提下,山鬼爱上了冯婉,它被冯婉的哀伤和相思打动,只要冯婉想要的,山鬼都会送到她眼前来,为了她变成藤蔓缠绕,变成飞鸟吟唱,最后,它成为了冯婉。 冯婉说,我要上官米。 于是,原本行走在岭南的上官米在一梦醒来,出现在了原本已经踏为平地的不坪村中。 这若是以往的上官米,他应该十分的新奇了,新奇之心战胜了恐惧,然后展开一场激烈的冒险,或者还会有一场香艳迷离的邂逅。 但是对于后来的上官米来说,那实在是太恐怖了。 眼前村落,炊烟袅袅,屋舍俨然,桃花流水镶嵌其中,还有孩童老人在田间地头玩耍劳作,怎么看都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 而在上官米的眼中,那就是另外一副场景了:土地之下,是废墟残骸和深深白骨,而这一切都被掩埋在泥土之下,泥土之上,许多看起来到正常的“人”,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每走一步路,都在拔出脚下的“根茎”,有几个老农站在田间聊天,脚下的根茎却在这个时候趁机生长,他们两个人的根茎围绕这一具尚未完全白骨的尸体,正在贪婪的啃噬着。 在这样的画面中,那个开满桃花的屋子就显得特别的诡异,桃花屋里有个美人,美人对镜梳妆,生的很美,她一边描眉一边问旁边的空气:“他要来了吗?我这样美不美?” 第二百四十七章 蛋生蛋 哪怕是回想无数次这个场面,上官米都依然还是同样的反应:他的冷意从脚下升起,一路上沿着椎骨而上,然后,他就感觉到了头皮发麻,手足发凉。 他真是站立不安,毕竟生怕他若是在一处站着久了,搞不好就会有一条藤蔓自地下破土而出,缠绕住他的脚踝,然后一步一步把他层层缠绕,直到成为一个活茧,然后再飞快的把他拖到地下去。 这一处不坪村,原本是他建功立业中途的一个休憩之所,此处位置不错,山清水秀,很是合适休养生息,他能够在此处好好的养精蓄锐一番,待休息齐整,继续出发。 而如今,这处简直成了他的噩梦。 整整三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 直到...... “我不得已的......她死了就死了,为何还要让她留在人间?为何!”上官米目眦欲裂,扭头冲着沐之秋狂喊,“人各自有命,强留人间难道不算是违背天意!” “你的意思这还都算是我们的错了?”沐之秋简直无法做出很恰当的表情来,他又是不可思议,又是满目厌恶,“冯婉姑娘原本一生顺遂,即便是中途有过情关也是能够过得去的,若是你当年好好说道一番,严明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一个讲道理的女孩子,又是江湖女子,自然不会是那种死缠烂打之人,即便是心中失落,过个几年,经过一番江湖磋磨,这事也就过了,大不了未来回想,意难平也好,怅惘也罢,不过都是过去式。若不是你走的不明不白,连个.....都不放,她会这样极端吗?你也想想!她那会儿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 沐之秋越说越生气,再看眼前这个穿着嫁衣的姑娘的时候,仅有的一点惧意也没了。换做了更多的怜惜。 沐之秋说:“她因为心绪难平,性格又执拗,所以一定要一个说法,以至于之后步步皆是错——为何她会在死后还能留在不坪村?那是因为她此生寿数未全,奉神殿长老怜惜她今生命运坎坷,于是尽力为她把今生寿数填补去了来生,但是又因能力有限,尚且余下十年寿数,故而让她在不坪村继续活着。” 听了这些对话,一旁的观音手都忍不住。 他说道:“既然话都这样说了,那么是不是就表示其实早在多年前你就知道冯姑娘在此处?且是十年前的时候?你既然知道她是因为你才丧命于十年前的九落山,那为何,你不去主动寻她去忏悔?她不是你的陌生人吧?你曾经真的喜欢她吧?若是当初你是不想连累冯姑娘才不告而别,想必当年是想着自己一走了之是为了她好,可是那些年证明了,她过得并没有好,那么多年,你完全可以私下去寻她,然后和他好好说清楚,可是你没有;等到冯姑娘丧命之后,你也可以去不坪村请罪忏悔,可是你依然没有......” “你说若不是奉神殿若不是冯婉若不是山鬼,你不会去做那种缺德之事,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从头到尾干的事情,有哪一件不是缺德的?” 观音手从来没有讲过那么多话,除了分析案子,如今真是气到了,说完,还狠狠对着上官米唾了一口。 若是寻常时候,心高气傲的上官米早就暴跳如雷了,但是现在却心平气和的很,他甚至还呲牙,露齿一笑:“即便是如何说吧,你都要救我出去的。” 上官米心情放松许多,十年,今日便是十年,无论是再怎么样的千头万绪纠缠百种,到了今日,也都该了解了。 至于那什么缺德的事情.....他看了一眼一边的年轻人,心里一横:做都做了,他也付出代价,他的修仙之路,自他得了那东西之后,便就再也没有了进展。 就算是用他的性命来赔偿,难道这事就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这时候,一边忽然想起来拍手的声音,众人回神望去一看,发现拍手的正是冯婉。 “多谢各位,”她说,“但是他不能走。他要与我一同留下在这里。” 冯婉十分的好心肠,提醒眼前几位说道:“不坪村是以我的寿数为定的,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少山雀归巢,便是开始折木,想必,你们也看到了。” 她看了看木云乔和观音手,他们两人就是跟着那玄凤而来的,自然心知肚明冯婉说的是什么意思。 冯婉微微顿了顿,对着空中招了招手,这时两只体大如鸽子的玄凤鸟从远处扑棱棱飞来,直接乖顺的落到了冯婉肩头,一边一个,十分亲昵的对着冯婉蹭了蹭。 木云乔认出这是当时的玄鸟。 他叹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 众人纷纷道:“什么什么?” 木云乔说:“我原本就很奇怪,为何山鬼会倒戈,山鬼原本和奉神殿属于上下属的关系,山鬼奉命看守于你,将你好好的安置在那不坪村中,且山鬼联合神力做出的并不能算是异世,故而这些年来都不会被江湖人察觉。” 而这人间,能够做出和现实差不多一方世界的,也就只有山鬼了。毕竟山鬼管理山中万物,一个小小村落,大多数的东西,包括屋舍,农具,篱笆等等东西,基本都是草木能够做出来的。至于人么,不也有什么草木人儿的说法吗。 但是令木云乔不解的,其实就是为何山鬼后面会为冯婉做事,难道冯婉会给山鬼的东西超过奉神殿? 如今才知道,冯婉用了什么代价。 “你用了自己的生魂,替山鬼养成了两个小山鬼。山鬼又被称为大地之母,母性极其强烈,所以,再没有什么比孩子更能让山鬼动心的。” 小山鬼。 这名字落到观音手中既然是没什么感觉,但是却让沐之秋和岛刀刀大吃一惊。观音手见就连半吊子的岛刀刀都大吃一惊,于是他也被吓得大吃一惊:“小山鬼?!” 木云乔自然不知道他的百转千回,只以为他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于是简单解释一番:“小山鬼长成之后,变会提前吃了自己的兄弟,之后得胜的小山鬼再次长大,然后吞吃大山鬼和山神,进而会继续吞吃整座山头,若是这个时候还是没有填饱肚子,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怪物,到那时候,填海的精卫都要来不及拯救了。” 观音手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了,他道:“山鬼白白养个小的,就为了自己被吃掉?” 木云乔耐心解释:“山鬼的母性极其强烈,愿意为了孩子牺牲一切的。” 观音手指着冯婉肩膀上那两只鸽子大的玄凤说:“就这俩东西?能吃掉山鬼?” 虽然他现在都还没有见到过山鬼,但是想想来说,山鬼总不能是一只虫子或者另外一只大鸟吧,他倒是给忘了,这两只玄凤,刚刚出生的时候,就几乎算是吃掉了一个“人”。 这时候岛刀刀冷冷道:“尚且是玄凤状态,就表示小山鬼还没出生呢。小山鬼是蛋生蛋生蛋。” 所以,想要生出来小山鬼,这两只玄凤还要再生个蛋。 冯婉柔情蜜意的看着那两只鸟:“不着急,我把这些修仙弟子给你们吃了,你们能够生出蛋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救江湖 冯婉说的温柔,同时用一种十分愉悦的表情看着木云乔,说道:“木公子,你也是个可怜人,他毁了你的希望,你也该夺走他的。” 木云乔很是清淡的笑了笑:“这是天意,天要我死,没办法的,若是说倒霉,想来他会比我更倒霉——谁让他去寻我的空,结果被天道给盯上了。” 他话音落地,扭头看着身后面色此刻苍白无措的上官米,道:“沐之秋说你是因为做了缺德之事所有此后功法再无长进,这或许也是一个缘故,不过我想其实更大的缘故,其实是你被天道盯上了。” 他讲:“我家中为何处心积虑替我布置瞒天阵法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我本就被天道盯上,眼瞅着要我死呢。你被百晓生寓言,一生庸碌无为,可是你那时候已经凭着自己的努力当成了人上人,并没有出现过波折,其实就可以认为,天道忽视了你,那可是天道啊,一个眼错可能就是百年过去,你一生即便是忐忑,可是若是走的好些,一辈子也能风光过去,是你自己,好好的走到了天道眼皮底下的。” 上官米呆愣住了,他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瞪着木云乔,一双眼睛通红,似乎想要用这种可怕的眼神来逼迫木云乔改口。 然而木云乔却直视于他,淡淡道:“你的人生,是被你自己毁了,你不光是毁了自己的,还毁了一个姑娘,这才是缺德,对于天道来说,这才是缺德。” 上官米还未从懵中脱离,却听到那边冯婉发出一阵畅快的笑意,她穿着婚服,化妆桃花妆,一副喜庆明媚的样子,可是笑的很苦,同时一双眼睛中还有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如珍珠那样滚落。 更叫人害怕的是,那眼泪滚落到衣裳上的时候,并没有如寻常的泪水那样渗入衣料,而是如一个个火球一般,把衣料灼烧出一个个洞。 冯婉的眼泪依然在落,笑声依旧再,她就这样一边落泪一边对上官米指着道:“你看看那,连这些修仙弟子都说你是缺德,你若是当时好好的和我说了和我告别,我不见得会纠缠你不放过你,可是那会儿你在想什么?你为何弃了宝剑弃了一切,却不愿意亲口来和我诀别?” 上官米并没有回答,冯婉却忽然变了一个语气,森森然道:“为何?还能是为何?他不肯和你断舍离,说白了就是不愿意和江湖断舍离,修仙之路对于江湖人来说何其陌生,他有没有什么仙师指点带领入门,就那样贸然更换路径,自己也是怕的吧?他也怕自己到时候一事无成,回到江湖的事显得灰溜溜的,而若是留下你,到时候的退路上不就是个现成的借口么!” 冯婉一会儿是一种凌厉的语气,之后马上换回自己的口吻,凄凄然道:“不,我不信!我不信我少年托付的人会是这样的小人!” 她抱着自己的头捂着耳朵大叫:“我不信!我的郎君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不忍心和我作别!他只是舍不得我才狠心离开!是我执拗!是我想不通!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令自己走上绝路的!” 这时候,观音手忽然高呼一声:“快看!火!” 这时候大家才看到,有一团火,自冯婉的胸口燃烧而起,随即很快满眼到了冯婉全身,冯婉的嫁衣被一下子烧了个干净,她整个人都被一团火焰包围,随着她的尖叫声,火焰越发的壮大。 壮大的火焰很快变成一个火球,冲着他们滚来,众人感受到了铺面的热浪,纷纷朝着两边躲闪,沐之秋的手里还拽着上官米的命门,他狠狠地把想要趁机逃脱的上官米抓住,骂他:“你现在跑出去,想死吗!” 上官米气的要吐血:“她抓不住我!” 就在这时,火球已经滚到了他们面前,说时迟那时快,火球中忽然探出冯婉的半截身子来,她的头发散乱,头上的华冠早已经不知去向,破旧的嫁衣褴褛不堪,她的双目赤红,似冒火一般,一双手十分准确的伸向上官米的胸膛,稳准狠的自他的胸膛中掏出一样血淋淋的东西。 沐之秋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下意识就以为那是心脏,他以为上官米必死无疑,却听到被掏了“心”的上官米哀嚎一声,痛苦的就地打滚,虽然看起来十分的可怖,却没有死? 再扭头看向火球中的冯婉,才看到冯婉的手中捏着的并不是什么心脏,而是一个血淋淋的荷包,那荷包被鲜血污染的不成样子,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内容,冯婉大笑:“就是这个东西!就是这个东西!” 然后她愤怒至极,直接两手一抓一握,就把那荷包撕成了碎片,把里面的东西捏成了粉末。 速度真快令人咂舌,沐之秋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里头到底是什么。 他只能大叫对面的木云乔:“她弄了什么?!” 木云乔把观音手推到了安全地带,冲着他吼了回来:“应该是我的乳牙!” 想了想他觉得这话应该一次性补齐,不然咋听起来上官米随身携带自己的乳牙怎么听怎么别扭:“那是阵法的法宝!” 沐之秋“哦”了一声,顺便一挥衣袖,把一团鬼鬼祟祟要接近上官米的火焰给拍飞,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怨念的:“你说我们费劲巴拉的救下上官米何必呢,干脆偷偷掐死他算了!” 他用的是传输口令,而那边木云乔也是心平气和回答:“说过了,我们救的不是上官米,而是冯婉。” 沐之秋点头,然后才察觉木云乔根本看不到,他说:“我们现在在干嘛?还要继续拖延时间吗?” 木云乔看了看远处的天空,已经他手腕上在火光映衬之下闪闪发光的辉光,他说:“再等等。” 还得再等等,等到那边夕阳升起,鸟飞绝,人踪灭,到那个时候,那鸟窝才能算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鸟窝。 ...... 云朵朵握着火把,目送着最后一个江湖人离开,周是和岳晓月已经陆续的带着尚且还渴睡的江湖人跌跌撞撞的走,岳晓月一整个过程都是心惊胆战的,尤其是在她知道这个不坪村整个都其实是个巨大的窝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要晕倒了。 不过年轻人嘛,接受能力就是快,在云朵朵给她表演了一个手心开花的术法之后,她很快就接受这个眼前的漂亮小姑娘是个修仙人士,于是就连她借用自己身份的事情也不去理会,兴致勃勃问她:“那么小仙女,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云朵朵抿嘴,重复了木云乔和她说的那句话:“要救一救江湖。” “同时攒点功德。”她默默地想。 第二百四十九章 可以盖很多庙的事情 积攒一些功德,统统都给木云乔,是不是就有可能,留住他久一点? 若是每一点功德能够成为一粒水珠,那么越攒越多的功德是不是就能成为一片云,代替那个七年前被破坏的瞒天阵法护佑木云乔一生平安? 平平安安就行,百岁也可以,实在是不行,那就九十九岁。 云朵朵这样想着。 她微微笑着目送周是拉着恋恋不舍的岳晓月和那些江湖人离开,周是和岳晓月会带着这些江湖人走出不坪村,然后来到一个村落过夜,当天,他们会遇到一场大雨,狼狈淋雨之后,他们只会记得这不坪村早些日子遇到了一场水灾,无人伤亡,只是村落不再。 穆家也没有什么婚礼,不坪村里,也不曾住过什么桃花扇。 至于那个什么上官米,他只会逐渐淡忘,如每一个出现在江湖中昙花一现又很快泯然大众的那些人。 ...... 岳晓月心里不安:“小仙女一个人能行吗?我们要不要去帮她?” 她话虽然这样说,脚下却一步没停的往前走,无他,周是紧紧的拽着她的腕子往前扯,一点也没动摇过。 周是蒙头走着,直到走到了山路的拐角处,这才说道:“他们是修仙者,命数的事情自然早就有安排,你和我,在他们眼中简直如浮萍蝼蚁,赶紧远离都来不及,帮什么?” 周是说的是有道理且冷静的,但是岳晓月依然忘不了云朵朵那个娇小孤单的影子。 岳晓月迟疑道:“可是......” “你不害怕吗?”周是打断她,“她和那个年轻人把我们变成了一具壳子穿在身上的时候,你不害怕吗?我们常说人这一辈子最恐怖的就是变成行尸走肉,那个时候,我再没有比任何时候更能体会什么是行尸走肉。可是看那云姑娘的反应,她似乎并不以为意,我们恐惧她不以为意,我们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壳子她同样不以为意,她和我们就不是同一种人,她不能理解我们的恐惧,也无法感同身受我们的弱小。” 岳晓月点点头,依然还想为云朵朵辨别一句:“她和那个年轻公子并没有伤害我们,而且.....他们也是为了救我们,云姑娘说,这个不坪村有古怪,所以.......” “可是有什么古怪她并没有和我们说不是吗?”周是耐心说道,“她不解释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这古怪会吓坏我们,第二,这古怪会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无论是哪一点,这都令人恐惧不是吗?” “可是她到底没有伤害我们......” 周是深吸一口气,说道:“她吓到我们了,我吓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我,忽然变成了一张人皮,而且那个时候我能够听到‘自己’说话,‘自己’行动自如,你不觉得恐惧?” 岳晓月沉默了,她承认一开始她是觉得害怕,害怕之后出自于本能对于云朵朵和木云乔的信任进而演变成了稀奇,直到最后,她眼睁睁看着云朵朵把“自己”给脱了下来,然后卷吧卷吧的就塞进了柴火堆藏起来,她被弄的一团乱,脑袋朝下睁着眼看着外头的动静,一开始听到了一些喧闹,之后看到进来一双靴子,那靴子的主人到处翻找,那个时候,她才有一点后知后觉的想着:若是云朵朵就这样一走了之,她该怎么办?就这样变成了一张人皮吗? 就在她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不久,门外的动静就消失了,借着连那双靴子翻找的动静也没了,她吓得差点流泪,龇牙咧嘴的,看起来一定很难看,否则那个和她眼睛对视上的人也不会吓成那个样子。 她认出来那个人是同桌的道长,她十分抱歉。 其实算起来,屋外安静的时日不过也就一个时辰罢了,可是那一个时辰的安静对于她来说却等同于酷刑一般,她的恐惧逐步的涨大,就在要达到顶峰的时候被周是打破。 已经变回原形的周是找到她,然后一把把她浸泡在了水缸里,等到她自己凭着本能从水缸中扑腾而出的时候,她才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她的手脚重新恢复了骨骼,又有了肉感,又是完完整整的血肉之躯了。 她惊喜的喊叫出声:“云姑娘!我又好了!” 云朵朵在一边搓手,很是抱歉:“事从权宜,真是不好意思借用你们的身份......” 她慌忙摆手,道:“不要紧不要......” 她的“紧”字还未说完,就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牙关打战的声音,仔细听来,确实周是,一边的周是脸色发青,牙关紧要,双拳也是握得紧紧的,一副气极的模样。 这种低气压不光是压抑到了岳晓月,就连对面还要说什么的云朵朵都暂时闭上了嘴。 岳晓月被吓得噤声,感觉周是马上就要发火,然而心惊胆战等了,却等到了周是伸手把她抱出来水缸,一言不发的带她去寻了个房间换衣裳。 她喝了热茶,换了衣裳,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真真正正的“活”了回来。 客房外,是周是压抑的咆哮:“......好一个修仙弟子,是不是只要用上了拯救苍生这个剧接口,那么我们这些小民就活该被你们随手抓来借用了?无论是变成人皮也好,还是做了法术直接晕死这个客栈,我们一来没有知情的权利,二来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就是因为你们才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而我们只是寿数过个五十就算是知天命的草芥吗?!” 周是气愤不已,情绪压制许久,终于在眼见这周遭一切的时候爆发。 然而对面的姑娘只是眨巴眼睛,很是茫然的冲着他“啊”了一声,然后听着耳边控诉,看着眼前的怒容,她的内心和表情做到了统一,然后顶着着茫然的表情,干巴巴来了一句:“啊,实在是抱歉。” 见此情境,原本做好了准备她要解释或者争辩从而进一步发火的周是顿时就散了气息,他烦躁的来回踱步:“你现在说抱歉,将来又到了事从权宜的时候,又会如此作为是不是?” 云朵朵老老实实点头:“对啊。” 不过看眼前这人怒意如此,她觉得到时候她会顺手把利用者的记忆抹除了最好。 她看着被她气的暴走的周是,虽然不懂周是为何如此的气愤,想想也大概缘故应该是心疼里头的岳晓月上去了吧。是了,做成壳子恢复的方法是浸水,这个确实还有点折腾,若是夏日还好,现在已经入秋,水缸里的水还是有点凉的。 她慢吞吞道:“你若是生完了气,就把里头的岳姑娘请出来,我有事情劳烦二位。” 顿了顿,她补充:“很要紧的事情,可以盖很多很多庙宇的那种重要要紧的事情。” 第二百五十章 破阵 所以我们的一切都只是你们这些修仙弟子用来积攒功德的步骤吗? 不光是要瞒着我们,就连我们的惶恐,我们的不安,我们的不解,在你们看来,都丝毫不重要?我们只需要当个安静茫然的傀儡,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就连你们当下塞给我们的功劳,都算是一种恩赐? 周是咬着牙,眼睁睁听着云朵朵柔柔软软的话:“那些江湖人当下茫然的很,你们把他们带出去,也算是你们江湖人的一种功德吧?是不是挺好?” 周是紧绷着身体,然后沉默了一会,瞪着她说:“不用。” 他看着云朵朵诧异的眼神,然后继续重复:“不用,我不需要这种功德,江湖的名声,地位,我可以自己闯出来,我不需要嗟来之食。” 他说完这句话,原以为会收到对方再一次的劝告或者是一种了然于心的冷漠情绪,比如暗暗把他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的情绪收起来的一种怜悯。 但是其实,云朵朵什么表情都没有流露。 她只是耸耸肩,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调回复他:“哦,那好吧。” 相当的自然,就好像在菜摊上讨价还价,一文钱?不行,好吧,那就两文钱好了。 然后这事就被她给过了去了,云朵朵继续道:“那你们还愿意帮忙吗?” 周是道:“若是我们不愿意,是不是你们就没办法了?” 云朵朵实话实说:“哦,那倒是不会,江湖人那么多,随便喊起来一个就是了,那个彭有期,虽然有些冲动,但是该帮忙的时候还是会帮忙的。” 周是冷冷道:“那为何不叫醒他?” 这个理由说起来就有点尴尬了,云朵朵咳嗽一声,道:“这个年轻人,虽然挺有责任心,武功也不错,可是他是个情种,也不遮遮掩掩,谁都能看出来他喜欢那个桃花扇,若是到时候让他在桃花扇和江湖中做选择,未免也太难为他了,何必呢。” 是何必呢,是太为难他......而不是害怕他到时候举棋不定耽误事情。 周是心中很是动摇了一瞬的,然后他开口说:“难道你不打算到时候消除我们的记忆——即便是没了我们的记忆,我们这些江湖人忽然扎堆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也会不正常的。” 云朵朵笑了,说:“这个嘛,自有人会安排的。” “谁?”周是皱眉。 云朵朵说:“神仙。” 周是这下更是心中打鼓:这件事情严重到这个程度,连修仙弟子都解决不了,需要辛苦神仙下凡? 但是他到底也没问出来,反正问出来了,也是会忘记的,他不想再这种反正都会失去的东西上花费心力。 于是他闷声不吭的走了,结果了云朵朵递过来的尚未点燃的火把。 云朵朵说,这个火把在稍后的时候会成为这一片极暗时候唯一的光亮,那些渴睡的江湖人就像是在陷入醉梦中的飞蛾一样,只会跟着唯一的光源行走。而至于领路的周是和岳晓月,则不用担心。 “路在脚下,往前走,别回头。” ...... 云朵朵看着周是带着岳晓月离开,忍不住说道:“木云乔,你说得对,他们果然不想要什么功德。” 木云乔似乎在奔跑,然后大喘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江湖新秀,功劳太重,以后的路不一定好走。” 云朵朵觉得周是最后说的一句话其实挺有道理:“若是这些本来来吃喜酒的江湖人醒来后发现自己都在一起,会不会挺奇怪的?” 木云乔说:“所以要说服山鬼合作,将这些江湖人送到他们来时的四面八方去。” 这听起来不容易,做起来就更不容易了,现在连冯婉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去说服山鬼的都不知道,但是足够可以想象,冯婉给出的条件一定比奉神殿的丰厚,他们要说服山鬼,难道还要拿出来更加丰厚的东西? 山鬼到底喜欢什么? 她不知道,她师父也没有说过,山神爱珠宝,爱珍珠,玳瑁,一些海中的东西,对于宝石金子金丝楠木之类不屑一顾。可是那是山神,山鬼截然不同,山鬼似乎追求的都是一些特别高的东西。 例如,情绪? 毕竟山鬼现身的时候多是以很有文化的模样出现,无论是老翁还是神女,多少都有点墨水。 难道木云乔要现场赋诗一首,打动山鬼? 云朵朵实在是好奇极了,问他:“你们要如何打动山鬼?” 木云乔此刻真是没法回答她——而若是此刻云朵朵可能看得到眼前的画面的时候,她其实也问不出来这句话。 在他身边的观音手已经快要晕过去,他算是眼界不错的江湖人了,可是再这怎么眼界不错,他也没见过这么天大的蜘蛛,更何况,还是长着一个半截女人身子的蜘蛛。 他抖地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我听说,东海有鲛人,半人身半鱼尾,当时光是想象,都觉得鲛人模样实在是怪异,今日见到这蜘蛛人,想象那鲛人应该十分的美.......” 那蜘蛛就是从火球中“浴火重生”的冯婉,她此刻头发披散,垂落眼前,很好的遮挡了她的身体,这才令她的身体不至于有碍观瞻,然而此时此刻,这已经不是什么观瞻的问题了,那房子那么大的蜘蛛对着他们紧追不舍,光是胆子都要跑的从嘴里跳出来了! 但是他们五个人也不能分开跑,因为冯婉目的明确,她要的就是上官米,要么她把上官米永远的困在这异世界陪着她直到消亡的最后一刻,要么,她现在就和他一起葬身火海,赔偿她今生十七年的苦难。 沐之秋抓着上官米的衣领,此刻去谴责上官米已经无济于事,他只能苦苦的劝告冯婉:“冯姑娘,冯姑娘,你是何必?你明明知道上官米薄情寡义,你何必为了他去陪葬自己的后世?” 这些话,冯婉实在是一句都听不下去,她指挥着庞大的蜘蛛一步步的逼近,一步下去,桃花坡的桃花化为粉末,再一步下去,喜庆的洞房塌陷碎成碎片,再一步...... 随着冯婉一步步的前进,她精心搭建的异世界又被她亲手给毁了,她此刻就像是个任性的孩童,辛苦了一日捏成的泥巴屋子,又在姆妈喊她去吃饭的时候,随手就踩了一脚上去。 在在这个由冯婉自己建造出来的异世界中,他们几人简直是无从躲避,只能狼狈逃走。 木云乔原本在和云朵朵说话的时候,就被困在了一片围墙边上,想也知道围墙那边一定是空荡的,可是这时候周围没有门,连个狗洞都没有——若是有狗洞,沐之秋一定第一个把上官米踹进去。 他气急:“若不是为了保护冯婉的来生,我更不会救你!” 上官米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如一滩烂泥那样软着,自从被冯婉抽走了那个护身的荷包中之后,他人就像是失去了牵引线的木偶,整个人开始显得麻木不仁了起来。 他一直重复一句话:“我应该走得掉的,我本来应该走得掉的.......” 沐之秋懒得和他废话,看都没看他一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木云乔在围墙上画了一个圈。 木云乔在尝试画阵法门,这个阵法门若是成功,可以一句把他们带离异世界,同时他还有办法把山鬼一起拽出来。到时候让冯婉连同异世界一起消失就行了。 虽然听着很可怜,可是毕竟冯婉已经死了,再可怜的姑娘,也该去求得来生的幸福了。 沐之秋很是期待:“木兄,你师承大家,这阵法,一定很熟练吧?” 木云乔看向他,眼神中抱歉的神情令对方咯噔一声,果然,木云乔接下来说的话他很不爱听:“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画这个阵法,而且第一次还失败了。” 他没有告诉沐之秋,他第一次画这个阵法,是在知道安月华出事的时候,他当时一门新思想想要出去,云府自然是阻止的,于是把他关在了仙人洞中,仙人洞如天衣一般,无门无窗无缝,却能够空气流通春风拂面,他在里头过得很舒适,却坐立不安,依然还是想要出去。 他翻遍了留在仙人洞中的书籍,最终找到了这个能够离开洞中的阵法。 第二百五十一章 小桃花 沐之秋简直犹如晴天霹雳,他肯定不信的:“失败了?怎么失败了?” 他自然不知道木云乔来人间的目的,也不知道那些在云朵朵看来一切皆狗血的经历,他自觉这种所谓的阵法考验应该是修仙弟子的通关过程,至于过人间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沐之秋抓狂,然后安慰:“不要紧,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是成功的娘,木兄,加油啊!” 后方烟尘滚滚,看起来来势汹汹,就如风暴来袭的沙漠一般,若是此刻不加油,他们全部人都要葬身于此了啊! 于是沐之秋使劲祈祷,不停得祈祷。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祷奏效,木云乔竟然真的成功了! 就在墙上的门逐渐显出形状的时候,沐之秋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悲喜交加来形容。 木云乔一只手贴在墙上,用以稳固阵法,另外对他们道:“快进去!跟紧了!千万别走丢!” 沐之秋听了之后,立刻拽着上官米钻了进去,那门只是一条细细的线,像是个孩童玩耍一般的在白墙上画的框架一般,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能够穿透的阵法,所以观音手和岛刀刀对于沐之秋的欢呼报以十分的不解:这到底哪里算是成了? 结果看到沐之秋毫不犹豫的扯着上官米去“撞墙”,并且很快就淹没在了白墙之内,岛刀刀和观音手也横了一条心,跟着“撞”了上去。 观音手撕最后跟进来的,他一头撞上去之前,还叮嘱一句:“小兄弟,快跟上啊!” 然而在观音手进了阵法之门之后,令冯婉都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情发生了:木云乔闭了阵。 木云乔关闭了阵法,却没来得及关闭通灵,耳朵里那只米线虫在跳脚,活灵活现的再现了沐之秋的气急败坏:“木云乔!你人呢?说好了一个跟着一个!” 木云乔淡淡道:“我留下了一条辉光连同外界,你快带着上官米和你表哥出去,朵朵一个人解决不了外面的事情,需要你这个奉神殿的神使来坐镇。” 沐之秋愕然:“那有没有可能我们可以一起把这事解决了然后一起出去再解决另外一件事?” 木云乔笑:“江湖人那么多,稍微晚些就多一些的麻烦,你能保证我们可以一击必中?” “为何不行!你小看奉神殿?还是小看我这个神使?” 听着耳朵里沐之秋生气的调子,木云乔依然是淡淡的,虽然他觉得耳朵有点吵,却依然淡定道:“我不是小看你,我是觉得,你不会忍心去杀冯婉。” “.......”沐之秋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才继续说,“难道你忍心?她至少和你无冤无仇,而冯婉,我若是想想,我可以想说她差点害死我表哥,差点毁了我穆家的继承人。” “我当然也是不忍心的,而且我是修仙弟子,功德这种东西,我还是十分渴望的,”木云乔微笑,“不过有一个人忍心。” 那边的沐之秋愣住,很快他反应过来,一把拉起他手上从刚刚开始就瘫软在地的上官米一看,登时瞪大了眼睛:虽然这还是上官米不错,可是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已经痴呆了。 眼前的上官米眼神涣散,神情麻木,看着他的样子甚至流露出一份痴笨来,一看就是三魂七魄不全。 凡人确实有天生魂魄不全的,所以一出生就神志不清,四肢不调,而若是一个人好端端的忽然如此,那么一定是中途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魂魄受损。 眼下看来,上官米的情况接近于后者。 沐之秋怒道:“你拿走上官米的魂魄作甚!他在你手上就是一个呆子!” 上官米确实会对冯婉起杀心,若不是因为修仙者屠杀百姓会制造杀戮有损功德的话。但是如今上官米已经知道他大功德已经丢失,虽然直接原因是因为他挖了木云乔的阵法,可是根本原因还是在奉婉身上,上官米保不齐就会直接迁怒到冯婉头上。 可是那都是神志清醒的冯婉才会做出来的。 如今落到木云乔手上的上官米情况不会比沐之秋手上的好多少,一个呆子,痴儿,怎么动手去杀如今武力值这样的冯婉? 沐之秋急的不行,他总觉得木云乔留下一半上官米的魂魄其实是另外有目的,或许他根本就是想自己去解决这一切,这如何可以?木云乔的父母既然会为他做瞒天阵法,就代表木云乔本人命格有限,不得已才来修仙问道以此延长寿命,若是动手下了杀戮,必然会惊动天界,回头如上官米那样,瞒天不成又自己跑去眼皮子下面,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沐之秋记得团团转。 他一边转悠一边手中无意识的托着上官米,没注意到上官米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伸手接住了一把金黄色的落叶,嘴里嘿嘿笑:“小叶子!小叶子!” 观音手听到声音,本能抬头,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黄叶林,这是他们入异世的出口,如果他的方位不错,顺着黄叶林往外走,就到了不坪村西边的观音庙了。 ......上官米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去弯腰捡拾落叶,一边捡一边还在手里把那些落叶做成花环,嘴里还道:“编,编,编花环,编好了花环送小孩,小孩戴了乐呵呵,脸上开出个小桃花......” ...... 沐之秋说,傻子呆瓜的上官米是杀不了冯婉的,不错,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是,若是不是傻子呆瓜呢? 木云乔被困在神仙洞的时候,阅读了打量的天书,他有天眼自然看得懂天书,虽然疲累不堪,他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停的看,他撇到过一种术法,就是所谓的补魂术。 神仙登仙境,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肉身成圣,大多数都是潇洒的抛离了肉身而去的,所以魂体强大成为了神仙最重要的存在。而在仙魔繁盛时期,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神仙也会受伤,损伤魂体,补魂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 此时已经是神隐时代,魔尊入眠沉睡不知道要多久,也许睡到天荒地老也不是不可能,神仙也大多跟着沉睡,太过于平静的岁月,许多当时的术法都被淹没不知去向,神仙大概也懒得管,不然这种术法的书籍竟然会流落到人间的神仙洞来,真是不可思议。 更加叫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他竟然发现,在这里的时候,他的术法能力较于外界,似乎更强一些? 就连修补上官米的魂魄的时候也比想象中要顺畅。 修补到一半,眼前的年轻的“上官米”忽然睁开眼睛,浑身一震,就在木云乔还未来及反应的时候,一把抓住木云乔的手腕,脚下一个使力,就把自己连同木云乔一起带到了一棵大树上。 木云乔才要张口,就被上官米一把捂住了嘴,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他以至于一声不吭,只能够听到上官米压低声音说:“兄弟,冒犯了,我要躲一躲我的小桃花。” 树下,滚滚烟尘席卷而知,不出意料,从烟尘中跑出来的,自然不是什么眉清目秀的冯婉。 半人半蜘蛛的冯婉一抬头就看到了躲在树上的两个人,她扯出一抹冷笑,随意的调动了一截蜘蛛腿,一个扫堂腿下去,他们栖身的那棵大树就轰然到底,又是一阵烟尘。 第二百五十二章 无情 上官米身形伶俐,立刻带着木云乔不算是狼狈的一跃而下。 而在一跃而下的半途,木云乔就立刻化了一个阵法,准备落地时候接住土地遁地而去——虽然此地的山鬼已经叛变,可是到底还有山神所在,他打算冒个险。 最后冒险的结果是他的双脚才接触到地面,冷不丁就被从地里出来的一只手被握住脚踝,狠狠一拽,他整个人就被直接拽进了土地中。 黑暗里,他只觉得有人拽着他一直往前跑,跑着跑着,他的眼前复又恢复光明,再一看,他们已经到了另外一边的土坡内侧。 越过头,便是和冯婉对峙的上官米。 木云乔心中惊讶:他明明就是划归了两个人的阵法,此刻逃脱的也该是两个人才是,怎么只有一个? 还未等木云乔想到要不要继续去救上官米,那边拽着他的人就手忙脚乱的捂住了他的嘴:“嘘嘘嘘!” 声音带着一点陌生的耳熟,木云乔一言难尽的看着身边那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伸手把他脸上的枯叶树枝给拽了下来,果然是他:“还生山神?” 木云乔的语调不是很友好,脸色也不善:当然,换个人被拽着脚在土里拖行那么久,任何人的表情都不会特别好。 他的头发上全是土,虽然不至于逢头垢面如个疯子,却也带了不少的灰土,衣裳也有几处缺口,估计是土里的石头给划拉的。 更何况,他今日和云朵朵会有次一遭事情,还都是还生山神干的好事。 还生山神似乎看出来木云乔当下的心思,十分心虚的看了他一眼,依然比着小点声的动作,指了指那个方向。 木云乔顺着还生指着的方向看去。 然后就看到上官米大咧咧站定在距离冯婉不远的地方仰头看她,感慨:“姑娘,这是什么江湖功夫?如此的惊心动魄?” 他浑然不记得木云乔,也不想考虑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里,以及这周围的破壁残垣和狼狈不堪的场景是如何的,表现的,就像是个瞎子,一个眼里只有眼前大蜘蛛的瞎子。 冯婉嘴角咧出一个笑来,然后问他:“你喜欢?” 上官米拼命点头。 冯婉又问:“想学?” 上官米犹豫一番,十分认真道:“想倒是想的,只是,若是学了这一门功夫,难道就一直都要当一个蜘蛛吗?” 他托着下巴,很是苦恼的样子,甚至还踱步两下,才慢吞吞说道:“若是能够战斗时候成为蜘蛛,平日还是原样,那我是愿意的!” 他说的兴高采烈,一副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的模样,似乎浑身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的功成名就,他的深恩辜负,他的狼狈逃窜,他的杀心...... 似乎他的记忆,又变成了久远的以前。 那个如画卷一般在他面前缓缓展开的江湖,他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一头扎进去,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对于新鲜的好奇胜过一切,恐惧和生死反而被抛却在了身手。 于是看着眼前骇人的蜘蛛女,上官米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和赞叹。 ...... 若不是...... 若不是此刻一条蜘蛛腿一脚把他踢飞,然后准确伶俐的用尖锐的蛛腿把他的腹部贯穿,钉在一面尚未来得及坍塌的白墙上的话,可能上官米接下来就要喝彩出声了。 在异世的人其实也有痛感,所以不出意外的,上官米被痛的脸色发白,浑身抽搐。 ...... 木云乔那边还未有任何动静,还生却已经受不了了,他牙齿咯咯打战,在木云乔的耳边不停地哎呦哎呦的念叨:“作孽哦作孽哦......这杀戮凡人,吞魂咽魄的罪名,可足够叫山鬼死无葬身之地了啊呜呜呜......” 木云乔一边看上官米断气没有,一边问他:“你果然知道这事?” 还生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实在是委屈极了:“你也知道的,我只是个新出生的山神!我哪里知道那个寻江留给我这么多的烂摊子!这十年来,他放任喋喋和那个冯婉相处,喋喋本是山鬼,隐密与深山,和凡人的缘分单薄,偶有相遇也基本不会有再遇的机会,偏生冯婉是半人半鬼的模样,困在这里的时候常常深夜提灯夜行,久而久之,就吵的喋喋睡不着,我以为喋喋会掐死那姑娘,谁知道,喋喋喜欢喜欢她起来......” 还生替自己分辨:“我根本打不过喋喋!我又不能看着喋喋找死,心想你和那姑娘也是修仙弟子,说不定能阻止......若是你不能,还有你师......兄.......”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木云乔的冰冷眼神的凝视,最后两个字差点就抖的没法吐出来。 木云乔问他:“你说的喋喋,是不是就是山鬼?” 还生点头:“他是喋喋,他还有个弟弟叫不休,这俩据说多情,最爱扮演多情姑娘,不休五百年前爱上一个修仙神仙,跟着他跑了。喋喋现在......哎。” 现在喋喋爱上了冯婉,心甘情愿和冯婉融为一体,共存天地间,但是这种功法需要自愿,所以喋喋一定要帮助冯婉清除留在世上的不甘和怨念。 她不甘心和上官米不明不白无疾而终,怨念和上官米没有一个彻底的告别,连一对怨偶都做不成。 于是喋喋帮助她,追踪他。 木云乔刚想问还生,这个蜘蛛是不是就是喋喋,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到前方喷的一声巨响,一扭头,就看到冯婉神色变得无比痛苦,地上除了一个浑身失血滚落在地的上官米之外,还有两根尚且不停抽搐却已经被砍断的蜘蛛腿! 鲜血满地,然而上官米却并不在意,他缓缓起身,用手中的宝剑支撑着,咬牙给自己点了穴道止血,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扭动的蜘蛛。 然后他慢慢的举起手中的宝剑,飞快的走到了冯婉面前,手起剑落,刷刷刷,又再次砍下了另外三条腿。 这一下,蜘蛛彻底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上官米侧身避开了扭动挣扎的蜘蛛,这时候他才有空去在意自己的伤势,他撕扯下一块布料,把自己的腹部包扎好,然后才走到了冯婉的面前,伸出脚,踩住了冯婉苍白的脸。 冯婉高声骂他:“上官米!你果然是个虚情假意无情无义的小人!” 上官米笑:“我情深也好,惭愧也罢,反正都是难逃一死——你别和我说与你一起困在这方寸之地算是活,那是你的活,不是我的。所以既然都是死,那我何不无情一些,自己挣出来一条出路?” 他道:“那些修仙弟子真是菩萨心肠,你如此冥顽不灵,都要为了你的来世考虑,非要救你于水火,其实无论怎么看,上天都似乎没打算给你来世集福,不如算了,我若是修仙有成,百年后再遇你,我怕会做噩梦。” 第二百五十三章 爱与恨 冯婉的头被死死的踩着,接近土地的半张脸陷入到了泥土中,雪白的脸上沾染了脏污的泥泞,看得出来上官米是一点也没留情。 想必除却十年前奉神殿外的那个雨夜,冯婉再也没有这样狼狈过。 且这种狼狈是上官米造成的,是她的情郎,是她的执拗,是她的心不甘情不愿。 饶是如此,冯婉依然能够笑出来,她笑的甚至听不出凄苦:“成仙百年?真是笑话,你以为我真的这么多年对你依然旧情难忘才苦苦追踪?真是天真得可笑......” 上官米只当她嘴硬,冷冷道:“你现在再如何说些什么,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对我来说,爱也好恨也好,都只是纠缠......” “自然是纠缠,我若是不纠缠你,你如何会去犯错?”冯婉还是冷笑,且笑声逐渐的张狂,有一种畅快之感,“你以为山鬼答应我的是什么?是真的将你困其一生?还是再次将你诛杀?错了,其实我要山鬼做到的事情,它早就做到了.....我和山鬼的交易,早就达成了。” “......”上官米黑脸,“他做到了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冯婉无比痛苦的笑,她笑的肆无忌惮,就连上官米泄愤之下越发用力的把她的头整个踩进了泥土中,那泥土里依然传出她闷声不断地笑声。 上官米不懂,或许是暂时没想到。 但是躲在一边的木云乔却立刻就明白了——冯婉其实并不是要山鬼替她完成和上官米相守一生的承诺的,她其实很早就已经不再爱上官米了。 但是不爱,不代表就不恨,她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做不到不爱了就用遗忘,于是她只能去恨,越来越恨。 没有了爱意作为解释,她除了痛恨上官米之外,也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一腔情爱错付,痛恨自己不能够早日看清郎君面目,痛恨自己为何非要执迷不悟最终断送一生......最后的最后,她才发现自己能够报复的就只剩下上官米。 如何报复? 大概就是让上官米经历自己的痛苦吧。 既然情爱和功名利禄是上官米可以轻易舍弃的东西,那么人生在世,总有一样东西,会成为对方的执念吧。 你不是想要修仙吗?那我就让你的修仙之路一路受挫停滞不前,不是你天生就注定庸碌无为吗?既然百晓生说你在江湖的一切成就都是因为上天暂时看不到你吗?那我就想办法让老天爷看到你,让天道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原本注定庸碌的人就在天道的眼皮底下,就应该回去他原本的轨道中去! 从高处跌下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原本正在往上走的阶梯,走着走着,却发现其实是下坡路,没有比这个更绝望的呢。 所以,在七年前上官米为了躲避冯婉盗走了木云乔瞒天阵的宝物的时候,看似上官米成功逃脱了冯婉的追踪,其实是冯婉成功的把上官米暴露在了天道的面前。 她的报复,在七年前就成功了。 怪不得,怪不得现在冯婉笑的那样的畅快,半身泥泞,狼狈不堪,却笑的无比快活。 人一生大彻大悟的机会其实不多,但是生死绝对算一个。若是冯婉连生死关头都无法令她大彻大悟,她也算是无药可救了。 当然,冯婉在死后才算是看透了上官米的本质,其实也算是晚了。 人间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其实,哪怕是个三岁小儿都明白,是晚了的。因为毕竟羊群已经丢了,丢一只也是丢,亡羊补牢,不过是及时止损而已。 而对于冯婉来说,无论如何的止损,这损失都已经是足够惨烈了。 她的损失惨烈,那么就不可能任由罪魁祸首的上官米去“自有天收”。 何况老天爷开眼这事,谁又说得准呢。 她要亲眼看着这件事情的发生,才能闭眼。 木云乔问还生:“这冯婉当年明明死在了奉神殿,却又以这种形式存活了十年,各种原有,恐怕并不是什么奉神殿不肯承担江湖人死在家门口的责任这种说法吧?” 若是江湖的传言无误,那么当年冯婉确实是一颗痴心不改,且为了寻找上官米不顾一切,恐怕江湖人早已经做了一些准备:按照冯婉这样的苦寻,要么终有一日得偿所愿,要么,就会早晚力竭毙命于寻人的路上。 所以,即便是那会儿传出冯婉死在九落山,江湖人得知之后,更多的情绪怕也是“果然如此”。 而且奉神殿地位不低,在朝廷地位都不低,何况江湖,江湖人也不会非议什么,再者想想,江湖人也想不出奉神殿有个什么理由去参合这一对江湖小情人的事情上,甚至还会觉得,奉神殿无妄之灾,海量汪涵。 所以,确实想不出特别能够站住脚的理由,让木云乔觉得,奉神殿非要复活个冯婉十年不可。 再看还生山神支支吾吾的表情,木云乔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半晌,还生山神说:“这个事情嘛.......一方面是冯婉的执念过重,可是你也知道,一个凡人,执念再怎么重,也就那么点事,何况这人间惨案那么多,执念重的多了去了,还有那么多新娘子喜服上吊呢,执念也吓不到人啊是不是?” 木云乔点头:坊间的一些鬼怪故事,大多都是人心有鬼,做了亏心事,一草一木的风吹草动都会叫人疑神疑鬼,久而久之,便有了什么厉鬼索命鬼新娘之说。 来生如同找到了知己一般,继续叹气:“我是个新生的山神,对于这些事情,我真是茫然的很啊......” 他不能木云乔翻白眼,就一把抓住他的手,神秘道:“其实,这里头是有高人指点的,原本奉神殿的长老可怜她,想着强行超度,然后把她赶去黄泉一碗忘川水灌下去了事,结果那高人说,冯婉还能活,留着还有用。” 当然了,至于哪里有用,还生就不知道了。 或许寻江知道,可惜寻江已经无处“寻”了。 还生咂咂嘴,一言难尽的看了一眼那边已经开始暴跳如雷的上官米:“总不能是为了他吧?区区一个凡人,又不是什么筋骨奇特的修仙苗子,别说大神仙了,随便出一个神使都能碾碎他,何苦......” 是啊,何苦。 木云乔的脸微微发白:单单凭借冯婉,她是不可能让山鬼与她合作的,山鬼作为人间神鬼来说,也不能可能轻易的爱上一个凡人,更何况,区区一个凡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做主的脆弱生灵,根本也没什么资格用自己去和神鬼交换东西。 爱么,确实能够让人丢了性命,可是对于山鬼来说,就有点牵强了。 想到这里,木云乔问还生:“你们神仙,有不想活了的时候吗?” 还生一愣,继而很快明白木云乔如此发问的缘故,立刻摇头如拨浪鼓:“我们神仙就算是不想活了,大不了找个地方一趟化作风化作雨化作青石化作水洼,不必像人那样去寻个理由。” 那就是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相斗 是了。 山鬼爱上一个美貌的亡魂,这种荒谬的、扯淡的、根本站不住脚推论,大概只有多情的凡人会去相信。 凡人的想象力有限,想着白菜说话也是生出人心,想着人成了鬼也会喜怒哀乐,想着天若有情天亦老。 却不知道天地人间之所以界限分明便是等级早已划定,不知道人之所以执念成仙也是为了阶级的一步登天。 冯婉成为了魂体,甚至连人都算不上,而山鬼虽然成为山鬼,却是有半个神格的人间神鬼。 人间神鬼,“爱上”一个被困的魂体,其荒谬程度不亚于一个金尊玉贵的活人爱上一口缸中的清水,或者对一碗汤一见钟情.....何其的荒唐。 他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黑暗的路上,不惧恐惧的走着,渐渐的感觉到了眼前有一丝的亮度,这种亮度并不是明眼中能够看到的光亮,而是一种感觉,亮度也是能够被感觉出来的,他下意识的脚步加快,那心中的困惑就如那感觉中马上要来的光亮一样,即将到来。 然而下一秒,一阵混乱的声音就打乱了他黑暗中的脚步,也把眼看就要被他抓住的灵光给扯到了不知去向的地方。 确实冯婉的惨叫。 她的胸口此刻直直插着一把长剑,一张脸上满是污垢,却依然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持剑的凶手不放。 上官米下手快准狠,不带一丝的犹豫,刺剑的时候如此,拔剑依然,很快,他抽身离开,甚至还偏了偏身体,避开了冯婉喷溅而出的鲜血。 他脸上满是嫌弃之色,眼睛死死盯着冯婉,一副非要亲眼见证冯婉断气的急切。 冯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地面,表情十分痛苦。 木云乔见状,感觉整个人身上的血都凉了,他脸色瞬间大变,来不及思考,立刻挣脱还生的钳制奔向冯婉处。 他不能叫已经死去的冯婉杀了活人上官米,却也不能叫上官米再一次亲自杀了死去的冯婉。 他来到冯婉面前,第一时间去探冯婉的魂灵,却察觉冯婉的魂灵几乎散尽了一半,她的肉身也在急速的老去,原本身穿嫁衣的冯婉还是双十年华的娇俏模样,虽然满脸泥泞却也不掩青春,如今确是实实在在的年岁。 冯婉长发披身,鲜血遍体,但是在青丝和鲜血中,却也依稀能窥见她雪白的肌肤和空口赫然的伤口。她如今已经彻底和那蜘蛛脱离,整个虚弱无比,而一旁的那只偌大的蜘蛛此刻已经完全瘫软,一动不动,如死了一样。 木云乔偏过头去不忍细看,脱下外袍掩住冯婉狼狈的躯体。 “上官米,你不要再错上加错!” 上官米持剑,扬起下巴冷看一眼虚弱至极的冯婉,笑道:“我已经被窥见天机,想要混过一生偷一个前程是无望了,我毁了你的希望,同时配上了自己的希望,木云乔,木家少爷,我不欠你了。如今,我要另外的希望。” 木云乔道:“你要什么希望?你有什么希望?” 上官米死死盯着冯婉:“她一个死人,一个亡魂,你我修道,自然是比那些凡人更加明白一个亡魂的无用,可是一个无用的亡魂却能在这十年时间耍的我团团转,我便知道,这世上多得是让自己生本领的方法。” 木云乔起初还听不明白,却听到冯婉低低笑起:“你如今厌恶极了我,谁想到你还会把注意打到我身上来......” 听这一句话,木云乔再怎么傻也明白过来了:“你,你要吞了她的魂?” 上官米笑:“何必如此,她说的也对,我若是将来修道有成,活了个几百年,每一日想着我和她不分离,岂不是痛苦毛躁?倒不如见她留在身边,为我所用,将来善待于她,打发她轮回,随意做个贵人家的猫狗灵宠,也算是我这人心善。” 此时还生也慢吞吞的来到了木云乔旁边,他先是啧啧有声的打量了一番冯婉的伤势,还顺手摸了一把那蜘蛛腿,听了上官米的话忍不住摇头:“方法是好,人心真毒啊......” 上官米仰天长啸:“我本就缺德!不在乎再缺多一点!只要我福寿绵长,我才有时间无积累功德赎罪,上天设计我缺德,却不给我将功补过的时间,本就是上天失误,我现在只是补回这个失误,我有什么错?啊?” 还生惊愕,他自生出灵识以来还从未被人如此大小声过,顿时是生出一股委屈来,他几度张口,甚至扭头想要让木云乔替他骂两句,而木云乔却忙着想办法替冯婉修补魂灵,并没有空去顾及他。 还生委屈更甚,扭过头去哼了一声。 木云乔却并未在意还生的动静,他摊开手,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鲜血,觉得荒唐无比:这血的触感是真实的,无比真实,可是这里是异世,既然撕破了脸,那么这具不知道是用什么构思出来的实体也该显出原型,他以为眼前的冯婉和外头的村民差不多,都是草木而成,可是若是当真是草木所为,如何血肉的触感如此真实? 而且,他修补魂灵竟然失败了? 尚未让他明白过来,那边还还就发出一声惊叫,还生一把跳起来,拽起还在愣神的木云乔就跑,跑了好几步,木云乔跌跌撞撞扭头看去,却见是那两只玄凤飞来,正在空中盘旋的攻击上官米。 上官米狼狈不已,气急败坏的用手中宝剑去砍杀拿两只玄凤。 木云乔还没开口问为何要跑,就听还生道:“那可是玄凤!你满手都是冯婉的鲜血,那两只灵鸟万一不分青红皂白以为是你伤了冯婉,你到时候魂魄就不保了!” 他说着,拉着木云乔继续跑,木云乔逃命中忍不住回头,这一回头,却见原本还虚弱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冯婉此刻坐了起来,她黑发血面,显得可怖之极,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胸口处黑乎乎的血洞,缓缓的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忽然,上官米立刻就半跪了下去惨叫连连,原来是一根蜘蛛腿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上官米的脚边,一下子伸出尖锐的触角把上官米的脚背钉在了地上! 原本还处于劣势的冯婉趁着上官米错愕惨叫之时,驱动那几个被上官米砍断的蜘腿动了起来,一下子那几根蜘蛛腿就如暗器一样发动,直直地朝着上官米而来,上官米身为江湖人的警觉尚在,何况他这些年虽然退出江湖行走求仙问道之路,可是担惊受怕的心思一点也不比江湖用得少,他敏锐不已,忍者剧痛拔出那根蜘蛛腿,就地一滚,躲开了另外一条蜘蛛腿的攻击。 那条粗大的蜘蛛腿直直地扎进了不远处的一处屋舍,顿时那间屋舍在力度极大的冲击之下灰飞烟灭。 上官米眼见这一幕,心惊不已:若是自己躲避不及,中了这一招,自己只怕就是真真正正的身首异处了。 上官米狼狈起身,持剑拄地,他手中的宝剑是一把软件,看来平日都是以腰带的形式缠绕在腰间,故而看起来他两手空空,身无长物。 如今打起精神起迎敌之态,反而一下子回到了江湖侠士时候的风姿。 他平日那么庄重的摆出仙风道骨的模样,其实刻入骨髓的还是他的江湖气息,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二百五十五章 磕头 此刻木云乔才明白过来端倪:怪不得他刚刚补魂一直失败,还在纳闷为何源源不断送出的灵力宛如是倒水进一个破洞的水桶那样,这边往里倒,那边往外流。 而作为魂灵的冯婉却能够被为人的上官米真的击伤,真是诡异的很。 如今才算是明白,这冯婉灵力泄露是假的,把灵力转移到了蜘蛛上才是真的! 明白过来之后,见上官米还在原地准备应战,他急的一脑门的汗出来:“愣着做什么?快跑!” 上官米听到声音,犹豫一瞬,果断地选择听从木云乔的话,托着一条血淋淋的腿,原地画了一个遁地术,直接掉入了土地中。 他跑不掉,无论如何遁地,此处山鬼坐镇之下,他也只能在这一片异世中挣扎来去,逃不出五指山。 果不其然,木云乔扭头,就看到不过百步之外,出现了上官米的影子,他比较刚刚更加虚弱了几分,脸上还有诡异的红色,就好像刚刚被谁甩了几个嘴巴子一样,他还在顽固的往前走,想着离冯婉越远越好。 而冯婉,不紧不慢,一步一步的挪着,却始终保持着和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 上官米怒骂一声,一边挪一边在手心中结出一个攻击咒术,他猛地回头,一挥手,就从掌心中丢出一个刺啦作响的掌心雷,这雷直直冲着冯婉而来,只听一声巨响,看似不大的掌心雷就在冯婉面前炸出一个深坑出来,面前的冯婉也不见了踪影。 似乎是死了。 但是木云乔却感觉,不会有这么容易。 可是就算是不容易,好歹也算是拖延了冯婉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只要逃到异世的出口,他们就有一些胜算。 上官米虚弱道:“我知道出口在哪里.....快跟我走!” 于是三人继续逃命。 在掏出一段很长的距离之后,木云乔再一次回头,期间他多次回头,都没有看到那坑洞中有任何的动静,这一次,在翻阅过这片山坡之后,就会再也看不到坑洞,于是他再一次的回头确认,却在这一次的回头时,看到了坑洞出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来。 冯婉果然没死!她还准备爬上来! 饶是木云乔,都已经心惊不已:即便是异世,创世着也不能算是刀枪不入,若是上官米是个普通凡人,那么确实以普通人的刀枪剑棍是伤不了她,可是上官米还精通术法,他懂了十分凌厉的术法攻击,攻击了本就重伤的冯婉,而冯婉,居然能够在片刻时间之内就立刻恢复,实在是可怕至极。 他原以为,上官米这次的攻击可以给他们争取至少半日的时间。 居然不行。 与此同时,上官米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内心崩溃,加上身体的疼痛与对死亡的恐惧,终于令他克制不住的对上官米和还生咆哮:“我们三人现在都在一条船上!你们就这么笃定她只会冲着我来?她现在不是人!是个鬼!鬼说的话能当真吗!若是我死了,难保下一个不是你们!” 他尖叫:“动手啊!” 就在这时候,深坑中的冯婉已经爬了出来,她心口的血洞已经消失,长发披散,半张脸上还挂着凝固的血液,身上依然披着那件木云乔的衣裳,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上官米,和他们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还生被冯婉此刻的模样吓的尖叫连连,他一个新任山神,还没来得及去看尽这片山头的春夏秋冬万物生灵,就要先来面对着宛如志怪厉鬼一般的女子,真是心脏承受不住啊啊啊啊啊......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此刻还被一脸狠厉的上官米狠狠瞪着:“你是山神?” 他明显是在面对冯婉的时候还没有错过木云乔之间的对话,他急切道:“你若是山神,是不是比山鬼厉害?你可以带我们出去?” 而在此时,被握住手腕的还生脸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忽视的惊愕,紧接着,他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 一边的木云乔惊叫:“小......” 他声音只出现一半,然后立刻就被强制性的打断了。 等到上官米察觉自己脑后带着血腥味的冷风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原本还在不远不近距离的冯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上官米的身边,就在上官米回头的时候,她发出一声令人寒毛直竖的咯咯咯的笑声,紧接着,上官米的脖颈就搂上了一双柔软冰凉的胳膊,与其说是胳膊,那触感却更加像是一条蛇,它缓缓的缠绕住上官米的脖颈,然后慢慢的紧缩,直到一个用力,上官米一下子眼前发黑,之后就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木云乔的耳边才想起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五感在缓缓归位,首先回来的就是听觉。 他花了一会儿的功夫才辨认出来声音是还生的,还生不光是喊他,还摇晃他,还掐他的人中,若是他再不醒过来,想必还生就要准备扇巴掌了。 事实上,木云乔确实本能的握住了差点甩过来的巴掌,他睁开眼睛,思维混沌而目光不善:“你在做什么?” 此情此景莫名的熟悉,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当初云雾镇外头的那个林子以及那个被他吓的魂飞魄散的姑娘。 只是不同的是,眼前换成了一个一脸尬笑的中年人模样的山神,以及被他及时止住的“殴打行为”。 还生山神悻悻住了手,他不好意思解释:“我这不是以为你一直醒不过来嘛。” 他道:“你中了山鬼的毒气,这种毒气只对修仙人士管用,所以那个上官米是被拧晕带过来的。” 木云乔顺着还生指引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对面的果然就是那个上官米,他的手脚都被红绸给捆住,他看起来狼狈至极,头发凌乱,衣裳破破烂烂,似乎昏迷中时候就已经受过一次苦头,也不知道是他被打晕了还是从之前就没有醒过来。 而他自己,也是被困在了这里。 木云乔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虽然并没有如上官米那样被捆住,他观察了一下四周,赫然发现这地方他很熟悉,这里竟然是那间洞房! 而且,这里是穆胥和冯婉的那间洞房! 难道,他们已经脱离异世,回到了现实? 若是这样,云朵朵他们在哪来?那些江湖人又是否已经离开? 正在他心绪不安的时候,外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穿嫁衣的姑娘,正是三十多岁的冯婉! 她此刻又是一身完好的嫁衣,完好的妆容,而不同的却是她此刻满目的狠厉,她慢慢走过来,看也不看一边的木云乔和还生,狠狠的踢了未醒的上官米一脚:“你还没死,我又哪里会让你这样轻易的死掉!” 她一双绣鞋狠狠的踩在了上官米的手指上,他的手指其实已经断了好几根,仅仅只有一些皮肉连接,十指钻心的剧痛让上官米克制不住的惨叫,他果然睁开眼睛,只是一双眼睛再无身材,他动了动惨白的嘴唇,嗫嚅两句声音来:“杀了我吧,我做错了......” 冯婉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上官米,戏谑道:“你现在跪下,给我狠狠的磕一百七十个响头,我或许会考虑饶了一条命。” 任谁都听出来冯婉不过只是想要羞辱他,并不会真的付诸行动。 但是求生若渴的上官米根本思考不了这些细节,他听了,然后点点头,说:“好。” 竟然真的跪下,一边受着红绸的捆绑的束缚一边尽力的把自己的头撞在地面上,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他很快磕地头破血流,地面上汇成一个小小的血洼,他浑然不觉,依然在磕一下数一个数。 “.......四十九,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百零四.......” 第二百五十六章 香骨 等到完完整整的磕完一百七十个响头的时候,上官米已经满脸都是鲜血。 他的眼睛被血糊住几乎要睁不开眼,整个人也因为短时间的多次失血而发寒打颤,他牙关紧紧咬住,即便如此也能在话语间听到明显咯咯作响的声音:“......我,我磕完头了.......我知道不够......” 他原本是伏着身子说话,可是那般的时候令他头上的伤口流血更甚,他现在一点一滴的血都能被感知成生命的流逝,他不得不本能的想要微微抬头起身,却发现更做不到。 他才略微的抬了一点头,就被冯婉狠狠的踩在了脚下,一双鲜红的绣鞋越发衬地他面色苍白如纸,绣鞋上琳琅满目的赤金鸳鸯的花样也让他的面色更是灰败难堪。 头上传来冯婉冷冷的声音:“谁让你抬头的?嗯?你怎么敢抬头看我!” “对,对不起......” “你说你知道这些响头远远不够?嗯?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上官米此刻半张脸都被紧紧踩在地上,即便是隔着厚实的红毯,也能感觉出属于泥土的气味透过红毯针织的缝隙钻上来,钻入他的鼻腔,把那种夹带泥土的凉气通过鼻腔侵入他的骨髓。 他的声音颤抖,整个人灰败如死人一般,他呢喃道:“我误你终身,悔不当初......” 他说着,一行清泪从眼眶中流出,淌过他冰凉的脸颊,带走了眼泪仅存的一点温度。 他此刻的面容落到了一边的木云乔眼中,木云乔觉得,他大概是真的觉得错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错了,但是属于人性当众的怯弱和自私在那时候占据了上风,所以他或许有过悔意,却没打算该,最终酿成了大错。 而冯婉却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冯婉冷冷道:“悔不当初?你当真悔不当初吗?七年啊......整整七年,你看着我如同一个傻子那样苦苦寻觅了你七年!更为了你闯那连修仙界都不敢随意闯入的九落山!你那时候就算是未曾修仙有成,也该明白,一个凡人之躯,闯入九落山会遭遇何种的痛苦和煎熬!但是你一言不发,你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 上官米浑身颤抖,嘴唇嗫嚅的吐不出一个字,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眼皮松垮的几乎托不住那些泪水,一颗一刻的泪珠掉落,把他本就狼狈的脸更是糊的难看至极。 他看起来悔悟至神,懊悔莫名。 冯婉把脚挪开,嫌弃至极的把鞋底在地毯上蹭了蹭,她又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上官米,眼神中半点柔情都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恨意和怒气。 “你很是得意吧?即便是你一言不发退出了江湖,也没有如那些退出江湖的人一样很快被人遗忘,江湖如大江大河,新人如波涛一般的一浪滚过一浪,只有少数人可能够出头,而除非是惊艳绝伦的武林奇才,其余之人只要稍微倦怠一分,就会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般的被拍死在沙滩上。原本你也该如此,偏偏你没有。” “你离开了江湖,却留在了谈资,而那谈资就是我,我被你一言不发的丢弃在江湖上,即便是我当真不在寻你,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如何在江湖人自处?即便是我没有苦苦的寻觅你,难道江湖人就会如此快速的把我和你分开?连你都没有给我一个了断,你觉得江湖人的风言风语会给我一个了断?” “你想过这些吗?想过一次吗?”冯婉看着在这些言语中越发垂首的上官米,眼中流出了血泪,“你不会想的,你那时候大概更多的是在怜惜自己,怜惜自己为何命途多舛,又激动自己千锤万凿出也不低头的傲骨,甚至觉得自己头也不回退出江湖寻找生路的果决是多么振奋人心......你就是不会想到,你一走了之之后,我一个女子,在偌大的江湖如何继续下去。” 她的眼泪滚滚落下,伴随血泪,整张脸都宛如罗刹。 而这一切落到了木云乔的眼中,他心中的震撼不可用言语来形容。 他无法克制的想到了安月华。 云朵朵起初以古怪的表情看他,虽然并没有明说过,却也能看懂云朵朵的腹诽:她想说那个上官米如此负心如此渣渣,简直和他一个模子。 ......但是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或许云朵朵还会为了自己开脱一句,比如木云乔不至于如此无情,硬生生的让曾经的心上人心碎而亡。 诚然,他若是当真如此无情,也就没有小茶镇上的偶遇了。 可是,即便是自己没有上官米这样的无情,难道就能说自己没有伤害到安月华了吗? 木云乔的脸上并不比上官米好上多少。 不然也不会吓的原本津津有味看热闹的山神吓了一大跳。 还生只是随意的扭头,却对上一张惨白如纸的脸,顿时心惊肉跳:“你,你怎么了?” 还生问的夸张,一副木云乔此刻柔弱至极摇摇欲坠的模样,然而木云乔却只是很平淡的摇了摇头,垂下了眼帘。 这一幕落到还生的眼中,他还当木云乔是不忍上官米等下的结果,他拍了拍木云乔的肩膀,劝他:“你是修仙弟子,对于生死命数应该看得通透,别说神仙,就连凡人都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个上官米,他先是辜负所爱之人在先,间接害死他人在后,旁的不说,就说他挖坟掘墓毁你生路,这都足够让他今日死状凄惨。” 木云乔低着头,起初一言不发,只是拳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细白,趁着那红绸的绑带越发的红,皮肤越发的白。 还生从一开始就轻轻松松蹲在他旁边,原本看热闹,现在看他。 还生的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了木云乔紧握的拳头上,看他握拳,青筋浮上,再松开,紧绷的红绸又柔软垂落,一如木云乔的内心。 还生知道了木云乔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松了一口气,又是十分欣慰的拍了拍木云乔的肩膀,夸他:“好孩子。” 那边,“哐当”一声,冯婉朝着上官米的面前丢下来一把断剑,说:“认得这把剑吗?” 上官米一双泪目在落到了眼前断剑的剑柄纹路的时候,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熟悉的纹路贴合手掌的感觉令他一下子哽咽,他终于嚎啕大哭,伏地颤抖不已,他发出了一种接近于孩童一般的哭泣声,在这间喜气充盈的洞房中显得无比荒凉。 在这种两边对立达到悬殊的地步,冯婉看着眼前狼狈入骨的昔日情人,却没有流露一丝的痛快,所以当上官米嘶哑着嗓子说:“你放心,我会自裁谢罪的......” 望着从一开始连尊严都舍弃而拼命求生到现在状似忏悔的上官米,冯婉却怒从心起,上前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自裁?你想得美!我当年在九落山中受到妖兽啃噬鞭笞,如此痛苦的死去,又在人间以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困守在青天之下整整十年!凭什么你觉得你就能如此痛苦的去死!” 她恨恨的说完,犹显不足,上前就是一脚,把上官米踢到了墙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那把断剑也从上官米的手中脱手,直直滚到了冯婉的脚边。 冯婉低头捡拾起那把断剑,那断剑算不上锋利,毕竟在姑苏桥下的河水中沉浸了许久,纵使很久就被冯婉打捞起来,天长日久之下,也已经是锈迹斑斑。 别说削铁如泥了,现在只怕去砍一颗大白菜,也要费劲不少。 冯婉握着那把断剑,目光中是滔天恨意:“我不会让你痛苦的去死,一开始我念着旧情,想给你一个痛快,你却并不接受我的好意,如今你想要死个痛快却已经晚了。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被你抛弃的人,用你抛弃的剑,一点一点,把你的血肉都刮下来......” “我听说,修仙之人的骨头是香的,你如此向往修仙,而且你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所要达成的事情,无一不是成功的,那么我想在这条修仙路上你也该有所建树,不是么?那些什么结界术法我看腻了,我看看,你有没有生出香骨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可怜 冯婉的语气并没有多少的愤怒,想想这十年来,除了奉神殿的神使和穆胥之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更多的时日都是安安静静的困守在这桃花坡的屋舍里。 不坪村的村民并不是真的村民,没有那些凡人应该有的好奇,那桃花坡的房子里不管住的是什么人,窗外都不会挤满了吱吱怪叫的小孩子。 所以冯婉的日子应该是无趣的,在这种无趣中,她不得不给自己一些游戏玩,于是她开始“创世”。 最初的发现,是她竟然认出来那个时不时出现在她门外的一只猫崽是她以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陪伴她长大的黄毛。 她不会认错,那只黄毛自小就陪着她一起长大,从她开始学步,那只尚未断奶的小猫也在蹒跚的爬行,师父在她长大之后还告诉她,当年师父发现襁褓中的她不久,宗门里的黄毛也生了一窝的小猫,可是那母猫却时时的陪伴在自己的左右,一眼不错的看着襁褓中的婴孩,许多时候都忘了自己还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猫崽子。 还是门派中的师姐们看不过去,寻了羊奶去时不时喂养那些小猫,这才不至于让那些小猫饿太久。 之后,那只母猫从自己的小猫中跳出来一直脖子上有一圈白毛的小黄猫推到了还是个婴儿的自己身边。 于是,一人一猫就这样长大。 那猫对自己的忍耐度简直令人发指。 那猫其实脾气不好,谁逗弄久了就会生气,急了也会咬人,却只对自己的揉捏忍耐迁就,甚至在自己乳齿萌芽的时候把猫尾巴送进嘴里拒绝,那黄猫也只是忍耐的叫了一声逃走。 而之后,她渐渐长大,幼年的黄猫也逐渐老去,等到她野心勃勃的离开师门闯荡江湖的时候,那只母猫早已经不在,而陪着她长大的黄猫也开始变得嗜睡,她扭头看到师门的最后一眼记忆,就是她的师父吃力的搂着怀中昏昏欲睡的黄猫目送她离开的景象。 她许久不曾思念宗门,她生的美貌,武功不低,性子也不是会收到欺负的,所以她在江湖过得极其快活,之后她还遇到了上官米,那个当时赫赫有名的,虽然出身白门却夺下排行榜前十的上官米。 上官米算是英雄儿郎,她得英雄爱慕,恨不得碰上心肝送给她,这让她在江湖上的快活更是增大不知道多少。 之后......天翻地覆,两个极端。 她开始陷入无尽的痛苦。 在无尽的痛苦之前,她是否有想过回去宗门,她已经不记得了。 那个时候想的太多,想不到的也太多,总之等到她再次睁眼,以为自己要醍醐灌顶的时候,她就被告之自己已经成为了魂灵。 她可以存在于世间,存在于人前,也可以正常的衰老,却也再走不出这不坪村。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 自己师父一生都没有下过山,她和自己一样,自出生就在那山上,她熟悉山中的一草一木,哪怕是看到一个田鼠洞都觉得亲切,可是一沾上下手的路,她就会开始恐慌,然后呼吸不畅,逃也似的离开。 她那时候年轻,不知道那山就是师父的母亲,不知道那山是她的庇佑,她就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然后越走越远,再也寻不到回去的路。 如今,她又被困在了山中,抬头看看四周连绵的山脉,不知道这些大山是否会连接到自己成长的山峰。 她再也回不去。 冯婉一剑砍下去,削下了上官米腿上的一块肉。 她再也认不清家的方向。 上官米痛哭流涕,哭的让她心情越发烦躁,她再次举起断剑,砍下了上官米的半截舌头。 然后不顾上官米的哽咽嚎叫,恶狠狠说:“哭什么?!你已经快活了三十多年了!你快活的日子,比我受苦的日子长得多!你有什么资格哭?你为了谁在哭!” 她话是这样说,眼泪却流的要比上官米脸上的还要多。 她满脸都是泪,然后握着沾血的断剑指着在地上痛苦打滚的上官米说:“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似乎在这一刻,气愤才到达了顶峰。 她上前,一把抓住上官米的头发,靠近他的脸,细细看他,那张在她少女时候叫她魂牵梦萦的脸,在她青春时候日日夜夜都忘不掉的脸,此刻以一种狼狈不堪难以直视的面容呈现在她眼前。 真可笑啊,这样的上官米,这样眼前的上官米,狼狈、无趣、不堪、无法回首,就像是她的心,她的情。 她仰天大笑,泪水滚滚落下:“情啊,爱啊......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为什么当年会这样看重这些?为什么会看中你!” 她暴怒至极,举起那把断剑就朝着上官米的咽喉而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原本还在地上哀嚎在挣扎的上官米忽然一把扯断捆束他手脚的红绳,利落的就地一滚,竟然躲开了那原本必死的一击! 冯婉一愣,竟然忘了去补刀。 她愕然于上官米的动作,待到她反应过来时候,那种“上官米可能一直在扮猪吃老虎”的情绪笼罩全身,她气的要发抖,随着她的怒意上涨,他们所在的屋舍也开始摇摇欲坠,很有下一刻就大厦倾颓的预感。 然而上官米躲开攻击之后,依然如一滩烂泥那样瘫软在地上,并没有丝毫的伶俐。 而在她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却是回荡着还生爆鸣般的尖叫:“木云乔!你在干什么!” 还生捧着脸,看着刚刚挣脱他的手不顾一切冲过去救下上官米的木云乔,此时木云乔已经浑身都是血,他小心翼翼的握着上官米并未受伤的地方,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确认上官米还有气在。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气的暴跳如雷的山神:“他不能死,或者说,他不能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杀死。” 还生跳脚:“他已经在天道之下,死了天道也只是看到他死了,他死了就行了!他不能被你杀了才是真的!离他远点!” 木云乔情绪复杂地看了还生一眼,依然坚持那句话:“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说完这句话,抬眼,对视还生,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冯婉已经够可怜了,她不能再可怜了。” 还生听了,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尊重命运 还生不仅是做做样子的晕过去,而且还真的两眼一翻,准备摇摇欲坠。 他过了一会儿才稳住心神,他扶额,极力忍着暴跳的青筋对木云乔温柔善诱:“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走到这里,可能就是天意?冯婉或许已经没有来世,上官米可能在你我不知道的时候犯下更大的错误......你想想,他为何会命中注定庸碌无为?焉知不是前世的罪孽?” 庸碌一生对于一个凡人来说或许不一定就是一种惩罚,但是前提是要这个人始终都是平庸的,就如同一个瞎子,要让他终其一生都忍受黑暗,那么前提就是让他从未见过光明。 若是他在前半生中看过红色的花绿色的草婀娜的美人和柔美的笑脸,再叫他眼前一切涂黑失去这一切,他一定会崩溃。 对于上官米也是如此,上官米出生白门,确实有了一个平庸的出身,可是他却又有天赋在身,也有努力拼搏的韧性,前半生中他靠着自己的努力和自身的天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获得了自己的地位、功名、美人。 然后,在坐拥这一切的时候,再告诉他,他命中注定会失去这些,然后一脚踩空,用坠谷底,再也无法翻身。 这种事情,这种落差,这种翻转,何其残忍。 还生要木云乔想一想,一个人的罪孽是深重到了何种程度,上天才会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去惩罚一个人。 而如今,冷眼看过去,木云乔也只是堪堪受到了十年的平庸,且甚至不到谷底,他仅仅抓着从他人之处偷来的伸缩,拼命的“自救”。 现在,冯婉,那个因为他的自私自利冷血无情导致毁掉一声的人从黄泉地府里爬出来要把他拉下去,木云乔凭什么觉得应该去伸出那只手? 当然,还生也知道,木云乔的怜悯大多不在上官米的身上,上官米该死,可是既然已经赔上了冯婉的这一生,就不该再赔去下一辈子,他不配。 还生揉了揉眉心,很是头疼说道:“云乔,你是个修仙弟子,是个好孩子,你忘了作为修仙弟子,最先学会的是什么吗?” “旁观。”木云乔说。 “对,旁观。”还生道,“尊重他人命运,学会袖手旁观。” “而且,你若是出手帮助,可能事情会适得其反。”还生提醒,同时指了指那边的情况。 在说话间,还生山神已经“摇摇欲坠”的走近了木云乔,起初木云乔十分警戒,他不动声色的把面无表情的上官米推攘到了角落,然而这件看起来喜气洋洋的洞房,看起来很多嫁妆堆叠的琳琅满目,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能够藏身的地方,看着前方的冯婉,一种更加显眼的死气越发的笼罩在了上官米的面上。 “你还是不想死,看来是还是觉得我的下场更多的是我的活该,”冯婉在上官米的面前蹲下,轻声说道,她的表情是一片哀伤,除却哀伤,已经分辨不出来更多的情绪,“你曾经十分的爱我,爱意浓时,也曾经说过视我如生命,还说那江湖结拜,都说什么但愿同年同日死,那么若是做夫妻,更应该这样。你还记不记得?” 冯婉看不到挡在上官米面前的木云乔,她只看到木云乔的头在乱发中很是轻微的点了一下,太轻微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错觉。 “......你现在呢?做不得数吗?你不曾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没有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连那些轻而易举就江湖结拜的人都不如,上官米,你如何理直气壮的活在这世上?” 面对冯婉的问题,上官米的嘴唇嗫嚅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此时冯婉又是一声叹息,身手穿过带血的头发抚摸上了上官米的脸。 风尘仆仆的十七年,上官米的日子算不上好过,除了强大的内心煎熬之外,求仙之路的沿途也不可能全是草长莺飞。 凡人爱杜撰修仙者的所在,无一例外都是险峻之地,什么悬崖峭壁,什么深谷雪山,凡人待一分都待不下去的地方,他们却觉得修仙者会如沐春风。 上官米的左眼下的脸颊上有一道白色的疤痕,半指长,是他之前去雪山遇到风暴留下的,一片晶莹透亮的冰块直直冲着他的咽喉而来,他当时凭借江湖人的灵敏躲过,却没有看到另外一片冰片,那冰片在他的脸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据说这片雪山中有嗜血的白狐和雪雕,对于血腥之气极为敏感,他头一次生出对死亡的惧意,他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雪中,让雪冻住他的伤口止血。 那一趟他一无所获,除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和脸上的疤痕。 当然,他在那一次的时候,也从未共情过,彼时在九落山的暴雨中奄奄一息的冯婉,是以怎样的心态去面临死亡的。 时隔多年,他以一种从未想过的情况和冯婉充分,他脸上的疤痕好像才迟迟的带来了冰雪的寒凉,他的脸颊已经冻得毫无生机,麻木,冰凉,就连温热的血流淌在脸上也毫无知觉。 冯婉在剥上官米的脸皮,她面无表情,心不在焉,她的手指在上官米脸上的疤痕上轻轻一划,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温热的血流到她的指尖,似乎暖了她的手,让她变得灵巧,以至于接下来的动作变得无比的顺畅。 她顺着伤口伸进去,摸到了骨骼,然后一点一点,顺着骨骼慢慢的剥离皮肉,她很愉悦,甚至能想象出来最终成果一定是一颗洁白无瑕的头颅。 生剥皮肉的痛楚,常人无法想象,然而上官米却一声不吭,沉默的令冯婉诧异。 她明明已经剥开了半张脸皮,手下却一声动静都没有,她起初以为上官米是死了,然而撩开他的头发却看到对方的眼珠子还在眨巴,上官米的眼神温柔,如一个爱到极致,包容到极致的情人。 爱? 包容? 冯婉冷笑一声,摇摇头要把这种荒谬的想法甩出脑子,却在下一秒钟立刻脸色大变。 冯婉一下子站起来,想到了什么一般,弯腰忽然一把抓住上官米的头发把他提到了眼前,被迫直立的上官米依然是那样的眼神,他的半张脸的皮囊已经脱骨,头发拉扯的时候脸已经变形,一只眼睛被拉扯到了皮肤之下,只剩下另外一只眼睛透过拉扯一般的皮肤还在呆板的流露温柔的神情。 没有人,没有人会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还能稳定住情绪和神态,除非他早已经死去,或者根本不是人。 冯婉气的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咬到满嘴都是鲜血,她厉声喝出一句:“火!” 顿时从上官米的脚下冒出一团火焰,很快就把上官米包围住,熊熊燃烧之下,上官米很快就成了一堆灰烬。 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一堆,她又摊开手掌,看到一片烧焦的枯叶从她的掌心掉落,落入那片灰烬中,立刻被余热再次点燃。 那哪里是什么上官米,根本就是冒充上官米的一堆枯叶。 ...... 桃花坡下,不坪村中,周围安安静静,已经无一人气息存在,恢复木讷的上官米被木云乔扯得跌跌撞撞,他一张嘴就没停过,一会儿喊叫脸疼,一会儿说自己屁股痛,现在哭哭啼啼的说自己浑身热的难受,如火烤一样。 还生气的辱骂他:“呸!蠢货,还火烤?明明就是火烧!” 说到火,上官米忽然指着前方再次大叫:“啊!火!火啊火啊火!!”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月亮升起 听上官米的喊叫不似胡言乱语,木云乔和还生真的抬头冲着上官米所指的位置看去,果然见到对面漆黑的山脉中亮起星星之火。 起初只有一点,继而两点,三点......然后越来越多。 木云乔起初以为是火把,心道难道是云朵朵他们带着那些江湖人还未走出? 他困惑且焦虑:“这不坪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在异世拖延这样的久,又有修仙人士带路,怎么样也应该出去的了才是。” 而他这样想着,手腕却忽然被一把抓住,却是还生,还生面色惨白,冲着他缓缓摇头,他们停住,而身后的动静却并没有因此停下。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木云乔忍不住回头,却正好看到了桃花坡的那间洞房开着门,门口正站着冯婉,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和昏暗的天色,木云乔却感觉她的视线一定和自己对视上了。 他看不清冯婉的表情,却能够看出来她在慢慢走出来,她背后是冲天的火光,在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她背后洞房的一切,喜糖、喜饼、红绸、盖头、绣着鸳鸯的喜被、还有该在新婚之夜要上一口的半生的饺子。 统统都烧了。 冯婉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直直地走向他们。 而还生,却再也不让他们往前走一步。 木云乔不解,还生表情沉痛,他示意木云乔走一步,同时看向对面远处的山头。 于是走。 木云乔迈开一步,对面山头的火光就多出来一把。 见木云乔脸上此刻多出惊诧之色,他示意木云乔注意,然后自己一连三跳,于是木云乔就看到对面山上多出来三个火把。 一旁的上官米见了觉得好玩,也学还生模样自顾自跳起来,除了第一次起跳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之外,其余都在木云乔的牵制中算是原地蹦跶。 于是,对面忽然燃烧起一条火带! 几乎是立时,和那条火带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木云乔周身几乎冻僵的血液。 他站在当场,眼看着山上的火势猛起,随着火光的照明,对面渐渐不在宁静,不断的有声音传来,断断续续,夹杂着惊诧和恐惧。 “啊呀,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邪了门了的东西!” “有鬼吧?一定是有鬼吧!” 还有一个更大的声音响起,隐隐约约,却因为不断地被提到而最终被木云乔听到:“......神使大人,求您告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里,到底也要一个明白啊!” ...... 这些声音如重锤,一下子把木云乔捶打的后退了好几步,他甚至脚步仓皇,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后知后觉发现走错了路,想着在大人发现之前寻到正确的路上。 他仓皇后退几步,却听到对面山头一阵惊呼,声音之大,根本不用细听都能听得明白:“火灭了!灭了!” 惊呼中还夹杂着一阵掌声,掌声之后便是欢呼,一些什么诸如“果然是神使大人”“果然是奉神殿的弟子啊.....”其中也不乏两句“这一定是仙女!”...... 木云乔抬头看去,果然发现刚刚燃起的那条火线已经消失了,而他也瞬间明白这其中缘故:他刚刚后退的时候,手里是仅仅抓着上官米的,他的动作带着上官米一起,于是上官米后退之后,就把刚刚前进引起的火线抹除了。 所以,这些火,其实都是他们“点燃”的,他们只要带着上官米离开此处,每走一步,困顿在对面山上的那些江湖人和云朵朵他们周围就会燃起一把火,如果单独走的是上官米,那把火就会更加猛烈。 所以,现在冯婉就在告诉木云乔——你不是一心要带走上官米吗?可以,不是不可以,带走上官米,包括云朵朵在内的那些所有人都得死,包括云朵朵,包括沐之秋,包括观音手,包括彭有期,还有那些原本只是想凑个喜庆和热闹的捧场的江湖人。 而要想要救他们,就要放开上官米,亲眼看着上官米和冯婉一同死在这里。 现在是两难情况,就看木云乔怎么想。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木云乔又转身,果然看到了此刻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冯婉。 此刻的冯婉已经换下了一身嫁衣,穿着一袭豆粉色的衣裙,束腰紧身,显得英姿飒爽,她的头饰也是十分的简单,及腰的长发仅仅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束在脑后,初次之外一星饰物也无,脚下蹬着一双皂靴,白皙的面容,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显得整个人十分的明艳。 木云乔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冯婉在江湖上的样子。 看这年岁,大概就是十年前的冯婉。 这才是她灵魂的本貌。 木云乔进退两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冯婉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他们面前。 冯婉走近,看到了木云乔脸色的苍白,也看到了故意不和自己对视的还生山神,她很是明媚的笑一笑,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她只是道:“我就知道,当时你们也在洞房中,人也是你们救的。” 木云乔紧紧抿唇,一声不吭。 冯婉又道:“真有趣,一个是神仙,一个是修仙弟子,结果兴趣爱好是偷看别人,我这回是在洞房中和上官算账,若是万一我执迷不悟,和他在洞房里洞房,你们也会看下去吗?” 这话说的外露大胆,叫人没法回答。 木云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第一次在一个魂灵面前感受到了无措。 倒是还生看不下去,憋出来一句:“你,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这种词怎么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冯婉听了失笑,她讲:“我为什么不能说?难道说了这种话就证明我整个人粗鄙不看?老神仙,难道你不知道,世上之人多得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也不乏刀子嘴豆腐心的假小人?” 他们自然知道冯婉指什么,并没有回应。 冯婉也不在乎,只是冲着木云乔身后的上官米勾勾手指:“过来。” 冯婉生的很美,面相也是良人面,但是上官米却本能的对她产生恐惧,听到这句话,还生不仅没有听话过去,反而越发往木云乔的身后站了站。 冯婉笑:“一个傻子。” 她也懒得继续废话,手中虚虚往空中一抓,木云乔就立刻觉得背后一凉,躲在他背后的上官米来不及“啊呀”一声,就被从地下忽然窜出的藤蔓一口吞入,然后紧接着从冯婉的脚边破土而出,很快就被冯婉掐着脖子制衡住。 木云乔生怕冯婉下一秒就会捏短上官米的脖子,连忙喝止道:“冯婉!我是在救你不是他!” 冯婉此刻已经要拖着脸涨得通红的上官米转身走了,听到这一句话也没回头,只是有一句悠悠传来:“我现在不会杀他,但是一定会杀他,此处就是我为了上官米做出的坟墓,你若是想要你的小姑娘和那些江湖人活下来,你就把他剩下的魂魄交来。” 她走的很慢,可是周围的雾气起来的很快,她和上官米很快就消失在雾气中。 一句话从雾气中飘来,钻进他的耳朵里。 “月亮升起之前,我们都会活着。” 第二百六十章 答案 木云乔脚下如生了根一般,皱着眉看着在冯婉手下脸红脖子粗吓得泪眼汪汪的上官米。 他没看到身后眼珠不错的盯着他生怕他一步退后就跌入深坑的还生山神,也没看到身后的山脉上随着冯婉话音落下,引发的一片“震动”。 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直到随着落日降临微弱的风吹的他浑身冰凉,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被还生吓一跳:“你别动!” 在还生眼中,木云乔此刻的境遇那是相当危险:他身后有个被树藤挖出来的深坑,眼前也有一个被树藤顶出来的深坑,这两个深坑中间,站着木云乔,而且木云乔脚下的泥土也不会多么扎实:毕竟那俩坑是相连的,陷落不陷落的也只是时间问题。 还生山神急的抓耳挠腮,生怕这小祖宗在他手里有点什么闪失。 都说凡人心气大的很,别看年岁上弱的可怜,但是偏生就因为如此,反而个个就要在二十岁时候就要开始“顶天立地”了。 还生默默无语着——这种年岁,在不管是神仙还是精怪看来,都还是个奶娃娃呢。 可惜这眼前的又不是真的是个奶娃娃,否则就过去把他抱回来,对于他今日的任性,也能打一顿,骂哭了也不怕。 偏生不是。 于是还生只能好言好语让木云乔别动,他去寻个法子,让他走过来。 还生耐心解释:“如今看起来似乎你只是生前身后有两个坑洞,其实你脚下的土地已经全空了,脚下已经只剩一捧浮土,稍微动一动,就会连同泥土一起掉落深渊。” 还生一边解释一边还觉得这个冯婉真是聪明,当了魂灵,智商也在:“若是你因为自己粗心大意出事,她和山鬼,都不担负责任的。” 若当真是凡人,误入,误杀,那么本地山鬼精怪多少还是会影响的,偏生木云乔是半仙体质,还有天眼,这种的人都能被误入误杀,那也是真的笨的可以,估计死活都修不成仙,如此一遭,都只会被天道解读为优胜劣汰的筛选行为。 作为山神,他原本可以动动手指就能修补好木云乔脚下的空洞,但是偏生他们还在不坪村的范围,此地被山鬼盘旋太久,他一个新任的山神就如上门做客的邻居,还是刚刚搬来的那种,也没见谁家邻居上门就抢过锅铲来一个四菜一汤还招呼主人坐下放松吃喝.......吧? 还生只能认命的找来几个门板,然后以神力小心的浮在地面,叫木云乔慢慢走过来。 等到木云乔终于过来,站在了踏实的土地上,还生才松了一口气,他一泄力,顿时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咔嚓嚓的疼,他扭了扭脖子,然后忽然伸出手给了木云乔一个爆栗子:“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情都爱这样?当真是无辜的旁人也就算了,那个上官米,毁了你你的阵法,几乎算是断了你的生路,你还要救他!” 木云乔揉了揉有点疼的头顶,这山神下手是一点没客气,就像他俩不算是只有一面之缘,而是相识已久那样,他依然耐心重复:“我说了,我不是救上官米,上官米聪明反被聪明误,且他自私自利,毫无善念,不管是江湖还是玄门,都已经算是默认除名,他不值得任何同情,可是还生大人,冯婉不可怜吗?为何要为了一口气,去同意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赔上自己下辈子?” 还是这个问题,还是这个问题.....还生气的跳脚,跳脚之后还是觉得不解气,然后就来回踱步,他踱步一会儿,觉得这个答案怎么都想不透,就狠狠瞪了木云乔一眼,然后继续踱步。 ........ 对面山上,星星之火渐熄灭,零星亮起的,却是人为自己点的。 那满山被困的江湖人原本被那些莫名燃起的大树吓的惊呼连连,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人装神弄鬼,不少暗器飞镖击云掌都朝着那火势雄起的大树飞过去。 于是第一株着火的大树上满是伤痕。 之前莫名起火,后来莫名灭火,但是等真的全熄灭了之后,他们又觉得还是需要火堆的,于是自己点了两个。 有了火堆,就有了光明,大家的心里又恐惧又踏实,顶着这种矛盾的心理,那些江湖人开始叽叽喳喳的商量一堆事情。 木云乔不知道,冯婉的话不光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还传到了那些江湖人的耳朵里。 那些江湖人这些日子见到的怪事已经不少,穆胥的婚礼上出现白色的东西掳走新郎新娘,客栈的伙计死的奇奇怪怪,大厨子生出树干一样的手脚,面对自己家少家主的失踪一点也不着急的管家,还有忽然出现和他们打成一片的穆胥。 他们刚刚在人群中发现穆胥和那个一起失踪的少女的时候,心情是震惊的,眼神是玩味的——怎么回事?失踪了两男两女,结果出现的时候,却是一男一女,而且还拆开了,这面如桃花身似杨柳的漂亮小姑娘,不似那个婚礼上赠送明珠的大气公子的小娇妻吗?而穆胥,他心心念念的不该是桃花扇? 当然,那些江湖人倒也不会真的说出来,江湖人确实是个性爽朗,确实是敢爱敢恨,也确实是任性洒脱,却不是没眼力劲、没脑子、没场合的胡说八道。 直到冯婉的话顺着夜风传入这些江湖人的耳朵里。 那些江湖人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炸了。 他们有不少人反应的很快,立刻冲去沐之秋的面前,不停地问:“神使大人?你知道的是吧?你一早就知道的是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使大人,这桃花扇的声音听起来古怪的很,她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神使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当真遇到的鬼打墙是吧?” 还有人已经接受这一切的事实,并且嚎啕大哭起来:“天哪,我们真的见鬼了,而且这鬼还不肯我们走!呜呜呜.......” 沐之秋被吵的脑瓜子涨疼涨疼的,忍不住大叫:“停!” 于是大家停下,连那个一屁股坐在地上好调大哭的都忘了继续嚎叫,扭头看过来。 沐之秋干脆也一一屁股坐下,仰着脸看眼前众人,这众人中包括周是,包括岳晓月,也包括他的表哥穆胥,当然,更多更多的,是这些喜气洋洋来喝喜酒,结果却无端遇到这倒霉事的江湖人们。 沐之秋仰着脸说:“若是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冷静一点,大家平心静气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众人一愣,你看我我看你,见沐之秋一脸认真不似开玩笑,于是窸窸窣窣的盘腿坐下,纷纷安静了下来。 沐之秋先指了指身边一脸看戏的云朵朵,道:“这位是我的同行,云姑娘,修仙人士。” “这位,”他指了指岛刀刀,“半同行,紫袍道长。” 其中一个江湖人举手问:“那,还有个没找见的年轻人呢?” 沐之秋回答:“也是修仙弟子。” 他说完,果然看到了眼前江湖人的震惊和窃窃私语,其中最多的感慨内容就是:“都说这些修仙弟子点石成金撒豆成兵,这些修仙弟子,算是以一敌百?” “天哪,修仙门派派出三百个半的修仙人士来这里?这里到底出了个什么怪物?” “鬼吧。就那桃花扇。” “鬼哪需要那么多人!?” 提到鬼的人的声音迟钝一秒,再响起来的时候斩钉截铁:“是魔!是魔教!” 众人纷纷就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毕竟江湖人围攻魔教老巢,也是需要许多的江湖高手倾巢而出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鬼话 当然,虽然大家都觉得这个猜测合理,可是因为太合理且恐怖,众人又希望从沐之秋和在场几个修仙弟子的脸上看出否定的答案。 最好是摆出一脸“你们想的可真多”的一种啼笑皆非的表情来。 但是没有,沐之秋唉声叹气,那个少女也是一脸愁容,那个叫云姑娘的少女天上一副笑面,若是笑眼弯弯起来的话,定叫人不自觉的也回以微笑,偏生此刻这张天生适合笑的俏脸上如今愁云密布,更叫人在心惊之上加上了肉跳。 在一群死静的江湖人中,周是慢慢开口:“所以,其实早在十年前,桃花扇就已经死了?我们这年十年来看到的冯姑娘,其实不过就是一抹在白天也能看到的魂体?——听说桃花扇十年来隐居于此,从来不踏出不坪村一步,原先想着她是看开一切而为的避世,如今想开,她该是出不去吧?” 沐之秋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他果然聪明绝顶一点既透还是已经被谁透漏过了如今过来故意卖乖,但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算是回应。 在众人意料之内的倒抽一口凉气中,周是继续开口:“我虽然不知道奉神殿是以什么方式留住桃花扇的魂魄,但是想必修仙之人定然有办法。” 志怪中说神仙可以死而复生,修仙弟子既然棋差一着,那么令魂体现世也算是一种本事吧。 众人如此想法。 于是心中默默点头,不约而同继续看向周是,指望这个脸生的年轻人继续输出。 沐之秋淡淡道:“确实有办法,只是隔行如隔山,个中缘不便详细到来,只能勉强解释是因为冯姑娘当时命数未到,若是那时候魂体归属黄泉,实在是可怜。长老怜悯她,不忍她生前凄苦,死后还要有十年时间缠绵阴冷之地,于是为她在凡间续命十年,想着,十年时间啊,足够心性成长,想开、放下,然后从容的告别。” “但是明显桃花扇没有,”周是冷静道,在众人都为各种缘故唏嘘的时候,“冯姑娘死后,越想越不甘心,最后导致如此。” 周是看了看坐在沐之秋身边的穆胥,微不可查的笑了笑,继续说道:“奉神殿还是不了解江湖人啊,江湖人敢爱敢恨,既然会爱,就一定会恨,若是十年前,冯姑娘死了就死了那也就罢了,但是偏生她死了,却有‘活着’。她越是看开了这段感情,就越是替自己觉得不值得,毕竟那位上官大侠还在这世上,可能会有各种奇遇,她是被辜负的一方,却先死了,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 周是说着,眼见穆胥的脸色一寸寸的白了,周是便知道自己的猜测算是对了,就算是没有全队,也有七八成。 “我是江湖人,隔行如隔山,”周是学了沐之秋的话,然后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云朵朵,继续说道:“所以实在是不懂,这十年来江湖人都寻不到遇不到的上官大侠,到底今日是怎么落入冯姑娘的手里的?” 沐之秋沉默。 他自然不能够把山鬼这件事和盘托出,否则若是江湖人知道山鬼的存在并非是传说一件,惊吓是一回事,更多的是害怕被有心之人利用。 不过沉默也不失为是一种回应,他沉默下来,众人的心思就开始活络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人群中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开口:“还能是怎么样?这件事,恐怕离不开穆少庄主的助力吧?” 说话的是一个绿色衣裳的姑娘,有人认出来她便是那日婚宴上跳舞助兴的姑娘,璇女。 璇女走上前来,死死盯着穆胥看:“上官大侠离开江湖多年,虽然江湖人皆言难以见到,但是不代表上官大侠不知江湖事。若是有人想要对上官大侠传递消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消息做的满城皆知,比如杀入封神殿,再比如,江湖世家的少主成婚。” 一言既出,满场哗然。 在这片哗然声中,璇女又继续道:“上官大侠和冯姑娘毕竟曾经是江湖侠侣,只要是还未曾断情绝爱,想必会来见上一见,至于来此到底是什么心态什么缘故,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提高音量说:“还能是什么缘故,昔日的红颜知己另嫁他人,必然要来亲眼瞧一瞧呗,难道还是想来瞧瞧,看看到时候新娘是要跟谁走吗?” 若是冯婉未死,或许她真的会有一日想通,及时止损,然后珍惜眼前人,到那时候,上官米即便是出现,彼此也只剩下惆怅。 这样的画面,光是想来都觉得唏嘘。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冯婉死了,且死不瞑目,恨意滔天。 所以冯婉的亲事并不单纯,冯婉亲事的消息也不单纯,就连上官米来此现场的结果,最终也不会简单收场。 在璇女的猜测中,冯婉就是利用了穆胥的爱慕和痴情,假意答应了穆胥的心意,然后在穆胥的狂喜中提出要在不坪村中举行婚礼,且婚礼的时间要久,最好大摆宴席个几天几夜,让江湖人都能听到消息,络绎不绝的赶来见证。 穆胥多年求不得,如今美人一朝在怀,那种即将圆满的喜悦冲刷脑子,穆胥还有什么是不同意的呢?别说只是在不坪村中办喜事和在江湖上大肆宣扬,就算是让他把喜帖送到皇帝老儿的手上,他都能有办法朝皇帝要一份份子钱。 昔日的情人另投怀抱,浑然就把当年满江湖寻人的举动抛之脑后,只要上官米的心肠还是肉做的,他不可能不动容,不管是悲是喜,是怅然还是宽慰,于情于理,他大概,也许,有可能,回来一趟,送一份贺礼,道一声恭喜。 而冯婉,赌的就就是这个可能。 分析到这里,璇女指着穆胥说道:“而能够让她出嫁的轰轰烈烈的人,在她的仰慕者中,穆少庄主,只有你能做到。” 桃花扇虽然曾经江湖闻名,十七年过去,容色并没有衰落多少,可是她毕竟已经“隐居”了十年,在新人辈出悦来客栈的茶楼新鲜事日日更新的江湖,她的影响确实不注意支撑起一个轰动响亮的婚礼。 但是如果有了穆胥和背后的穆庄主的关系,一切都都不同了。 一旦接受这个设定,在场的江湖人皆“炸了”。 觉得毛骨悚然的有,觉得自己这回出门没看黄历的也有,甚至有几个脑子转弯反映的快的,当场就指着穆胥骂了起来:“你!穆少庄主,这件事情你是否知情?” “还用说?!他表弟就是奉神殿的神使,他能不知道?据我所知,当年还是他领头把桃花扇从九落山上送到不坪村的,他能不知道?!” 在场之中有人已经气的牙痒痒,有年纪大些,沉稳一些的也语重心长道:“穆少庄主,我们都知道你对桃花扇的心意,可是即便是如此,你想要.......也不该用半个江湖的命来替她铺路......” 有暴脾气的直接冲到穆胥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把他提起来,冲着他咆哮:“你在给桃花扇当狗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万一到时候上官米没来,桃花扇一个不高兴,把我们这些人都杀了该怎么办?!啊?!” 穆胥面色苍白,嘴唇嗫嚅出一句:“不会,婉儿不是这种人.......”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一把贯倒在地,狠狠唾了一口,骂他:“她不是人了!听明白了没有?不是人了?你喜欢的那个人,十年前就死了!死在找另外一个男人的路上,她如今是鬼,是鬼!鬼话你都信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少了一个 穆胥抬头看他,眼睛血红,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怒意,只是这怒意时间很短,很快他就垂下头去,掩住了那一一瞬的情绪波动,他又变成了那个自从被“救”之后颓然的、失去新娘的新郎官。 他身上如今穿着一袭便装,那身扎眼的喜服早就被沐之秋换下,对比两日前的满面春风,他现在的脸像是落了雪的沙漠。 眼眶干涸的流不出一滴的泪。 他心中大悲大痛,面上惨淡如斯,他低声道:“......对不起......” 他大概真情实感,可惜声音太过于弱小,话音才出口,就被淹没在众人一片杂乱高亢的议论声中了。 众人此刻大部分人都分得清楚孰轻孰重,所以即便是知道如今的境地是眼前这个穆胥导致,却也清楚明白,他不过就是桃花扇用来引出上官米的工具人罢了。 只要能让桃花扇的婚事满江湖皆知,穆胥还是什么胥都不重要,管他赵胥李胥王胥的都无所谓。 而且,他在桃花扇心里大概是没有什么地位的。 这一点,人群中一个江湖人说的一点也不含蓄,冷言冷语地很:“想想也是,若是桃花扇对穆少庄主稍微有点情分,今日也不会把这些都摆弄在明面上去......撇清穆少庄主的办法又不是没有,但是人家就没做,明摆着就没把江湖世家的少庄主放在眼里,所以今日我们要脱困,可是指望不了他呢。” 闻言,人群中又有人张口道:“脱困指望不了,被困可是拜其所持,看来老话说的也不尽全对,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放屁!” 穆胥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直到被人搀扶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轻轻道谢:“之秋,是我连累你......” 他以为搀扶他的人是他的表弟沐之秋,然而在开口时候声音确实另有其人:“你对不起的何止干赶过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的表弟呢?” 穆胥诧异扭头,看到的确实一张不悦的、方正的脸。 “彭.....彭兄?” 来人正是彭有期,彭有期之前一直在人群中一言不发,他起初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在江湖人已经开始把冒头冲向穆胥的时候,他还震惊在冯婉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消息里无法回神。 他此时过来,并不是要问罪,而是问穆胥:“穆少庄主,求你告诉我,冯婉,真的早已经死了?” 有的人提问,看起来要的是答案,是真相,其实不是。更多的人反而惧怕真相,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答案。 所以在公布真相之后,往往会得到两种结果:一种就是欣喜若狂,一种就是疯狂反击。 穆胥沉默了一阵,大概猜不透彭有期到底会成为哪一种人,只能点点头:“不错。当年是我亲自去收敛的,确认清楚。” 彭有期又问:“为何是你?” 穆胥一愣,紧接着就听到彭有期重复说:“为何是你?你和冯婉并无多少交情,甚至上官米也和穆家交情不深,为何她死了,奉神殿通知的会是你?” 彭有期质疑的不算是无理取闹,上官米算是白门出身,江湖上的白门向来都不和世家子弟走的亲近,一来本就无交集,二来走的近了怕惹江湖人议论,到时候若是有所成就,显得也不清白。冯婉虽然出身宗门,但是却也算是个小宗门,比上不足比下也不怎么有余,这也是为何当初上官米会坦然的和冯婉走近的缘故。 若是换成一个大宗门的女弟子,上官米虽然不至于生出自卑情绪,但是也不会如此的主动和殷勤了。 而对于同样出身白门的彭有期来说,他确实无法理解为何冯婉死在了九落山,奉神殿的人却要通知穆胥收尸。 于情于理都不理解。 穆胥垂下眼眸,往事回首,他确实没懂当年忽然被通知的深意。 而现在,他也不再想要懂,他只是淡淡苦笑一声,说道:“冯婉死在我表弟面前,吓坏了他,奉神殿的人除了通知我她的死讯,更多的是让我来安抚一番我的弟弟。” 彭有期盯着穆胥,直觉告诉他对方的话并没有说完,可是穆胥却言尽于此,再也不肯多言。 其实说的再说又有什么用处?冯婉早已经死去,他心心念念多年求不得也不敢求的姑娘早已经成了黄土陇中的一具白骨,他所见的、所听到的,都是那姑娘心心念念残留不甘的执念,而这份执念,毫无一点与他有关。 彭有期也跟着垂下头去,低声问他:“所以,那日婚宴上出现的白影,当真是上官米?” 穆胥点头。 ...... 所以冯婉赌对了,上官米当真来了,不管他来此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对于冯婉来说都不重要,她要的只有他的命,本来,冯婉是可以轻轻松松要了他的命的——她都是鬼了,害怕一个人吗? 但是现在,冯婉遇到了阻碍,而她似乎无法单枪匹马的冲破这一层阻碍,于是只能威胁那个提供阻碍的人,而用以威胁的,便是他们这些来此见证喜事的江湖人。 只可惜,喜事见证不成,终将只能目睹一场悲剧的收尾。 眼见众人吵吵嚷嚷,情绪顶天,彭有期慢慢的伸出手,示意了一番,同时道:“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如今大概有两条路走。” 人群中有人说:“生路死路?” 彭有期道:“既然路能走,自然是生路。” 于是众人示意他快快道来。 于是彭有期道来:“如今我们对于眼下局面大概是知道个缘故首尾了,那么如今面临的就是,冯婉要杀了上官米,却扣住了我们当做人质,虽然有人说,人已经当了鬼,说的自然是鬼话,可是我却不以为此,鬼是人变的,若是冯婉当真是以杀戮为乐,你我何至于现在还能活着商讨对策?可见冯婉从头到尾就没有要我们性命的意思。” 众人一听,有的觉得有理的,也有的觉得是在自我欺骗,有人问道:“那若是没有要我们性命,为何困顿我们在这里?还有,你说人质,是什么意思?” 彭有期说:“冯婉的目的是杀了上官米,若是已经完成,早已经放我们离去,她的目的只有如此,而且已经并非世间之人,之后江湖如何议论,这事瞒得住瞒不住,她都不会在乎,不过身后事而已。但是,她至今未曾表示此事结束,就表示上官米还没死,有人阻止她杀上官米。” 人群中有人又问道:“她一个鬼,谁能阻止她,又不是.......” 对方话没说完,因为估计他自己都觉得有问题,果然,说这话的人加上众人的视线,都在齐刷刷的落到了一边沉默不语努力当做透明人的沐之秋云朵朵他们身上。 彭有期为首,阴沉着脸问:“神使大人,你们这些修仙人士中,似乎少了一个啊?” 第二百六十四章 落水 了了眼见自己的亲姐姐即将血溅当场,吓的失声尖叫,她精神溃败,手下也失了准心,竟然也比划着效仿着璇女的模样冲着彭有期的脖颈高高的举起弯刀。 若是按照她和彭有期的身高,身段娇小玲珑的了了是万万不能以这种诡异的姿势顺利的“抹”上彭有期的脖颈的,不过她像是要比姐姐的杀敌经验多些,在打定主意抓住彭有期的同时就一脚尖朝着对方的腿弯踢去,直踢的彭有期踉跄跪地,这才让了了得以很好的“制衡”他。 不过从彭有期的表情来看,他似乎也并没有把这一次的被俘当做什么,感觉只是一次游戏,他神情轻松,眉头不展的情况更多的是针对于自己的武器被沐之秋毁了。 兵器被轻而易举的毁灭这个事情令他至今无法回神,若是没有被抓住,他还要暂时把这种震撼丢下,先处理眼前之事,但是他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了,实在是想要抓住这一次的震撼细细咂摸一下,于是他顺势就被抓住,然后默不作声的端出一副麻木的表情任由心中无比的惊涛骇浪。 而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实在是太过于的震撼,以至于就连头顶有寒光闪过也未曾立刻察觉。 在场的江湖人已经有人闭目,感觉已经做好了彭有期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这可是和修仙人士作对,即便是江湖人对于修仙门派的见识浅薄到什么程度,刚才沐之秋的一箭也已经激起了在场江湖人心中的恐惧。 彭有期的兵器为精铁打造,可以说是刀枪不入水火不容,用一句夸张的话来说,即便是将来江湖都没有了,那兵器也会依然存在。 彭有期对此兵器得意非常,对于如何得到他的契机也是闭口不言,十分炫耀,谁能想到呢?这样顶天的兵器,毁掉的情景竟然是如此的随意。 而且,他们冲着穆家的旁支下刀,真是......愚蠢。 原本来说,这一场变故和险情,是穆胥有错在先,江湖世家的穆氏在江湖盘根错节,宗派走动复杂,虽然不是什么武林盟主,可是根基却要比什么武林盟主泰山北斗还要牢固,而这一场事件,若是成功脱困,将来就可以成功让穆氏欠下在场每一个人天大的人情,且穆氏还无法狡辩。 将来若是等到穆胥接任了穆家家主,这种亏欠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些人大多都是出身白门,本来么,穆氏的婚宴时间这样的长,当头的既然都是小宗门和白门开道,之后武林新秀榜上有名者再压阵,等到最后,才是大宗门和长老出场。 他们这些白门,本来就无甚根基,又同时因为白门的清高和那些宗门世家不得亲近,如今好容易遇到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却因为两个莽夫眼见就要被破坏。 到时候,不仅恩情全无,到时候不仅穆氏,可能连同奉神殿都要得罪。 若是要面临那样的情况,那还不如今日直接丧命于魔女之手。 在场之人心思各自,竟然都忽略了璇女和了了诡异出奇统一的动作。 直到有个声音传来:“定!” 只见了了脸色苍白,一双大大的杏眼中流出一滴滴泪水,她的手上还紧紧握着弯刀,锋利的刀口距离彭有期的咽喉仅剩一寸距离。 她很是难以置信自己记忆短暂的空白,这种难以置信的情绪在看到璇女面前的“人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我姐姐呢!?” 璇女手中的人已经换掉,竟然成了云朵朵?! 那,知知呢? 了了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冲着沐之秋身后看去,果然看到了还处于惊吓之中的知知。 “姐姐!” 了了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丢下弯刀,转身就冲过去把姐姐抱了个满怀。 彭有期感觉到了喉咙上的锋口消失,为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待他回过神来,发现那些江湖人的视线都被璇女吸引,而且全部被定住,并没有注意他单膝跪地的滑稽模样,立刻若无其事站了起来。 对比起来,璇女反而是最淡定的一个,她很满意云朵朵对此的选择:“一命换一命,果然是修仙之人的作风,佛经有故事,观音舍身喂虎,看来弟子效仿之,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不是么?” “.......”面对璇女一次又一次的把佛道不分家的揉捏在一起混说的的事情,云朵朵已经算是一忍再忍了,“我们修仙弟子,和佛门弟子,本质上还是不同的,舍身喂虎的观音,是佛门的,而我,却是道门。” “哦,那我是不清楚,”璇女从善如流,语气中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不过我想来不管是佛门亦或者道门,都是慈悲为怀者就是不错的,不然,小仙子也不会落在我的手里不是么?” 云云朵朵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穆家的兵器到底是揉捏了什么术法,尚未完全贴近皮肤,都觉得凉凉的,她不动声色的把璇女的手推远一些。 “你要抓住我,就是为了胁迫我的朋友吗?那你这样的做法,和你们认为的鬼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桃花扇以我们无辜者为人质,目的是为了杀人;我同样是为了胁迫,确实为了救人。” 云朵朵认真分析了一番,然后说:“那说来说去,死的都还只是上官米。” 璇女赞同:“我们不了解其中内情,也不知道上官大侠在这些年来究竟做过什么,可是既然桃花扇入了魔都忘不了要杀他,那他一定有该死的原因。” 璇女虽然被定住,但是她另外一只手的指甲还是深深嵌入云朵朵的脖子,那指甲距离命脉也就一线,若是凡人,稍微动作,哪怕是定身术,都不一定保证能全身而退,璇女本人还挺信这种玄门之事,想来比较江湖之人,知道的也会多些,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多了多少。 但是她应该知道的不少,由此她扬声道:“乔公子,若是你神通广大,那么现在你现在已经知道你的小娇娘如今已入险境,你便来营救,在那个该死的人和你的姑娘之间选择一个;你若是没有神通,那么你也无法真的有本事在桃花扇手下救下上官米......” 在场之人皆被定住,故而满山都是寂静,唯有璇女扬声的音调格外的响亮和突兀,彭有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张了张口,想要劝阻璇女,觉得她这回实在是得意,但是,她的得意,如何可以在江湖人面前去得意? 彭有期的眼前还闪现着自己兵器是如何化为粉末的震撼,他根本不相信,同样作为修仙者的云朵朵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落到了璇女的手里。 而且,这小姑娘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害怕。 这时,云朵朵打了个哈欠,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不是对他,而是对他一边的人。 他一边的,是沐之秋! 彭有期警觉回头,果然看到沐之秋也跟着露出一个笑,然后紧接着,彭有期忽然感觉什么东西不由分说的灌入口中,那种感觉糟糕透顶,如溺水,这种溺水的感觉很快吞噬了他的五感,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飘浮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依托,他努力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缭绕的类似于海草的东西遮挡了视线。 他胡乱的身手抓了一把,入手细软,感觉牵连着重物,他自觉不妙,想要把那东西甩开,那“海草”却紧紧缠绕住了他的五指,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力道被牵引至眼前,他睁开眼睛,赫然发现那竟然是一张人脸!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海 这本就是一件极其恐惧之事,而等到他看清那人的面目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压制住从刚刚就产生的恐惧:璇女! 那个苍白如鬼的脸的主人竟然是璇女! 她紧紧闭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鼻息之间并无任何气泡显示她有所呼吸,明眼人一看就是已经死去多时的一具被泡的发胀的女尸模样! 不过片刻之间,刚刚还占据了主动权的璇女此刻却已经成了一具女尸,这些修仙之人的手段不可谓不恐怖。 彭有期的手脚都凉了,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璇女,本来想要绕过璇女奋力往上游,而游了一段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咬牙,解下自己手腕的绑手将璇女和自己绑在一起,努力的往水面处游泳。 奈何这他身处的“水中”看起来无边无际,简直如海。 他其实知道,不坪村周遭别说海了,较为宽大的大河都没有,而且那些修仙者没有什么理由要把他和璇女拖到如此远的地方去溺死。 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这其实属于幻术的一种。 可是如何逃出幻术,他实在是一窍不通。 虽然是幻术,可是幻术中的水竟然也能淹死人.....眼前璇女就是一个例子。 难道她真的死了?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了不成? 带着这种疑问和无法忽视的恐惧,彭有期慢慢感觉到眼前的水面上出现了光亮.....竟然已经快到水面了吗? 他心中一喜,顿时觉得胸前内残留的空气失去了大半,他憋闷的难受,眼看就要破功,这种空气流逝带来的窒息感令他每一个动作都沉重无比,更别提手腕上还拖着一个重物.......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疑似太阳的光亮,决定拼尽全力搏一搏,若那前方依然是幻想,那他今日也是难逃一死了。 他这样想着,双足乙登,竟然果真破水而出了! 他在水中的时候,因为恐惧和困惑,并没有过多的思绪去体会水底的冷意和阴森,此刻破水而出,胸腔中重新感受到新鲜空气的涌入,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晒在他的脸上,面皮上的凉和身体的冷形成了矛盾的冰火两重天。 在缓和了过度吸收空气带来的窒息之后,彭有期这才四处打量了一番周围,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海上,周遭是平静的浪和无尽的边,只有原处有一点遥遥可望的绿意,不知是什么,船舶,还是会岛屿。 除了那眼前的一点东西之外,他再无其他的退路,彭有期只能奋力的往前游去,同时跟随他的,是已经被泡的不断起伏的璇女。 ...... 终于。 在精疲力尽的最后一刻,他的双脚触及到了实物的陆地,他的脚都麻了,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了坚硬的触感。 他麻木的往前半走半爬,等到眼前看到一片不再有浪花拍打到的沙土地的时候,才让自己放心的往下摔倒。 沙土中似乎有掺杂一些坚硬的东西,他的脸刺痛了一下,感觉被划伤,淌出温热的血来,血混合了砂砾糊在他的脸上,即便是这样难受,他也累的动都不能动一下。 幻境.....怎么还能流血和疼痛呢? 这是他沉入梦乡之后唯一一个念头。 ...... 而等到他反应过来这个念头是多么的可怕的时候,已经到了夜晚。 他睁开眼睛,反映了一下此刻身在何处,很好,未动,他身下是湿漉漉坚硬的海滩,身上还是湿的,冷风不知道吹了多久,整个人都麻地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骨头上爬。 这导致他的行动越发的艰难。 他自己算起来,从他把自己完全挪到离开海岸,再把璇女安置到距离他不近又看到得到的位置,然后再找干柴来生活,慢吞吞的脱下外衫和靴子烤火,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他的脚已经发皱发白,包括手臂和腿的皮肤也是,颜色都快和璇女的差不多了,眼前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不过不用想也知道他此刻的状态快和璇女差不多了。 修仙的人真小气啊......不过是立场不同,目的都是为了保命,结果一言不合就把人抓来丢海里。 “这到底是幻境与否我已经不在乎,”彭有期苦笑,用近似于自语的声音说,“璇女是不是真的死了?你们修仙者到底和出家人有什么分别?出家人是不杀生的?你们呢?我看那小丫头好像没有什么必须吃素规定,难道你们是不忌讳杀生的?既然如此,为何非要保上官米?” 彭有期当真是困惑:“若是你们视人命如草芥,那上官米死或者不死,对于你们来说不就和一棵草倒不倒是一样的吗?阻止的必要是什么?” “还是你们修仙者不能袖手旁观,见不得人杀人,见不得鬼杀人?” 彭有期的困惑还未悉数道完,就在听到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异动而选择了闭嘴。 有东西过来? 是人吗?还是......猛兽? 彭有期至今为止滴水未进,海水咸涩无法入口,他在烘烤衣服的时候都能看到自己背后的衣服白天时候已经被晒干,衣料上还沾着雪白的盐粒,他至今为止唯一入口的东西就是寻到的半颗野果,目测应该是小兽吃剩下的,入口酸涩,怪不得动物吃了一半会丢下,但是至少无毒。 那果子只能解除干咳却不能饱腹填充力气,他的兵器也消失,身边还有一个尸体,若是此刻来得时食肉的猛兽,他面临的可能性要么是丢下璇女,要么就是猛兽饱餐一顿,然后再囤个口粮。 草丛窸窣震动,有虎啸之声贴着草丛低低而来,是虎! 彭有期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他哆哆嗦嗦的举起一根火把挡在前面,同时把其他的柴火都踢到了火堆中增大火势——这些柴火是他好容易捡到准备挨过一夜的,如今只能全部用来一次性烧掉,他现在浑身无力,若是正面硬对,除了给老虎的口粮增香之外并无其他的用处,只能想办法试图让老虎畏惧火光而退下。 在柴火的堆叠之下,火势果然窜天,草丛中的老虎一下子感觉到了火焰的热度,咆哮之声弱了下去。 果然有用! 彭有期大喜,同时心中狂跳,越发的挥舞起来手中的火把。 这番动静终于引来了除却老虎之外的注意,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一辆马车从他的头顶上路过,带来一阵梵音袅袅,那马车优哉游哉的驶过,在他的头顶正上方的停下,一颗头从马车的车窗探出来,眯着眼瞧他,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人:“哎呦!这不是胆大包天敢挟持我小妹妹的彭大侠嘛!” 若是起初见到眼熟的马车的到来让彭有期热泪盈眶的话,沐之秋下一句话立刻让他浑身冰凉透顶:“您还活着呢!” 彭有期抬头,看沐之秋幸灾乐祸的表情,和那明显不耐烦的马蹄子,彭有期内心无比复杂,人么,死到临头嘴都是硬的,于是他咬牙切齿说一句话:“我也纳闷,我的命可真硬。”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上山打老虎 彭有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看了一眼那正在掏吃璇女内脏的老虎,又死死盯着沐之秋看了好一会,这才确定沐之秋并没有开玩笑。 好吧,沐之秋疯了。 他真的想让自己去引老虎。 “你疯了吗?”彭有期直言道,“我一个凡人,你让我一个凡人,去当钓饵?”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自尊心还在一点点,他都要说出来那句在他看来十分丢脸,十分是弱者才会将的诸如“你们不修仙弟子么不是距离神仙一步之遥么为什么会让我们这些弱小的凡人以身犯险”的言论了。 这种言论,是实打实的弱者言语。 对于他来说,一个堂堂正正的江湖人,会在紧要关头说出这种推诿的话,真是比一剑杀了他还难受。 他一直以此种言论为不屑,觉得大丈夫顶天立地,当将军也好,做卒子也罢,都要勇敢往前冲,别回头。 如今,彭有期才感觉到这种言论的正确。 天哪,沐之秋在做什么?那些修仙弟子们在做什么? 在如此的时候,明明是玄门之间打架的时候,他们竟然让一个血肉之躯来当马前卒? 他此时此刻终于体会到了卒子的心情了:“爱谁谁!反正我肯定不愿意去当什么卒子!为何送死的偏生是我!?” 但是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没把这句话宣之于口,只能化悲愤为悲愤,怒视他。 “我如何引开?它根本不吃我!” 沐之秋乐呵呵的:“这还不简单?这山鬼化为虎的时候就会以人的背德为食物,你想要山鬼之虎注意你,现在干缺德事是来不及了,不如造一点口孽算了。” 沐之秋睁大眼睛:“我?造口孽?” 沐之秋道:“你可别说你不会,你们江湖人,别说整天和人打招呼的时候都是之乎者也哦。” 这倒是没有。 大多数时候,基本都是“千山鸟飞绝”的。 但是...... 沐之秋鼓励他:“你对我怨念一定很多吧?我好端端的自己不亲自来,反而逼迫你去引猛虎,还让你吗冒着一个没注意就有可能被山鬼之虎咬掉脑袋的事情——我可真坏啊,难道不值得你来骂我?” 沐之秋想了想,眼下的彭有期对自己的怨念之所以不多,有一个可能是因为对方觉得此处皆是幻境,一切皆是虚妄,不管是在这里头破血流还是肠穿肚烂,哪怕是跳了悬崖,醒来之后就一定还是老样子。 ...... 这里可是山鬼之虎的地盘,一点点的假话都算是背德之事。 奉神殿的长老说他嘴上不老实,将来若是惹事,也是从嘴上出去,叫他若是途径山鬼之处,一定接的爬的高高远远,真是牢记这话,现在也是。 沐之秋道:“你若是想要救冯婉的命,就去配合我们行动。记得,跑快点。” 沐之秋话音未落,那边刚刚还在啃噬的老虎就抬头,冲着沐之秋十分凶狠的咆哮了一声。 虎啸之声伏地而来,虽然声音不大,却震动大地,惊飞了远处的鸟雀,引发了一阵不小的心惊胆战。 彭有期的心也跟着砰砰跳个不停。 他抬头,冲着沐之秋脸色苍白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沐之秋万万不敢重复,他缩了缩脖子,对着那山鬼之虎陪着小心笑了一下,然后道:“你知道为何我们要阻止冯婉杀人?她明明已经死了,但是上官米也确实负了她一生,毁了她一生,对于江湖人来说,上官米或许只是江湖的一段短暂传奇,干干净净的抽身离去,没什么恩怨,也来不及捆绑什么仇家,可是他唯独对不起冯婉。——这对于你们江湖人来说,别人或许没资格做什么,但是冯婉,是有理由杀他的对吧?” 彭有期点头:“恩怨恩怨,有恩才有怨,这人间或许会有无缘无故的恩,却没有无缘无故的怨,冯婉会怨恨上官米,这是所有人在得知她十年前便已经身死之后就已经理解的事情。” 沐之秋说:“江湖人讲究快意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间志怪也说若是滔天的怨恨,化为厉鬼也要去亲自复仇,毕竟这天道开眼实在是太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要等着运气,可是若是自己死了成了鬼,本身运气就已经很弱,一条死鱼,就不用指望变成咸鱼去翻身了,倒不如自己换个身份来,比如鬼。” “你别告诉我,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有的有的,”沐之秋点头,“你不都看到了么?” 他露出狡黠一笑:“而且这十年来,你还不是心心念念着么.......你说,你在知道冯婉只是利用我表哥之后,是不是生了一些心动?即便她是鬼也没什么,反正冯婉看得到摸得着......” “你放屁!” 眼见沐之秋越说越疯,彭有期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打断他的话,他指着高处的沐之秋,像是骂天一样的咆哮:“好说你也是个修仙弟子,口无遮拦,心肠肮脏!简直该下十八层拔舌地狱!你......啊啊啊啊........” 若不是此刻那只虎忽然咆哮追来,彭有期还是可以激情的再骂上两句的。 也就两句,多的骂不出来,他多年来都忙着在江湖人当一个单相思的痴情郎,心中想的眼里看的都是相思之语,对于那些口舌输赢的学问涉猎不深。 可见人的精力实在是有限,学了这个就忽略了那个,以至于如今学到的用不上,要用的十分匮乏,很是吃亏。 眼见着那山鬼之虎追着彭有期而去,消失在山林中,都成这样了,他还记得要往海的反方向跑,十分上道。 沐之秋知道彭有期到底是把他的话记住了,虽然有欺骗成分,可是到底也起到了作用。 于是沐之秋赶紧驱赶马车追着彭有期,没一会儿就追上,一上一下的“并肩而行”,他还指挥他:“往左!对对对,看到前面那歪脖子树了吗?往那跑!跑到前面见到一个大石头,走右边的路!” 彭有期跑的气喘吁吁心中狂跳,若不是身后的猛虎一边跑一边还要忙着飞扑头顶上的沐之秋,他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老虎? 何况他练的还是硬功夫,对于轻功并不擅长,十分后悔,但凡身轻如燕学一个凌波微步,几步就可以把老虎远远甩开,然后再站住叉腰怒骂一顿。 “你x的仙人板板,你怎么也被老虎扑?看来你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彭有期骂他,骂的说一句喘一下。 “连同想出来这个主意的人,都不是好东西,统统都应该进老虎腹中,然后变成五谷轮回之物!” 还挺优雅,没有直接说出屎尿屁。 沐之秋不服气:“你这么知道这绝美的点子不是我想的?......朝左边跑!” 彭有期气喘吁吁跑到左边,堪堪错开了老虎的一记口水,然后讽刺道:“你可没这个脑子,和你那表哥一样......” ...... “阿嚏!” 云朵朵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心说这里也能感冒?还是这也算是一种山鬼的惩罚? 她很心虚,他们现在把山鬼引来这里准备这上山打老虎,本来就算是缺德的事情吧? 可是若是不这样做,怎么能够让木云乔去抓住冯婉呢? 哎,真是矛盾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发疯文学 彭有期之所以还能在“鼻涕”里骂出声音,是因为他实际上很快就从鼻涕中被“捞”了出来。 几乎是在他泡进鼻涕中的下一刻,腰部就感觉一紧,之后一股力量如提溜兔子那样,把他提溜出来,毫不客气的丢到了一边去。 彭有期刚刚准备骂一句“既然这么迅速为何不在我掉进去那一滩脏东西之前把我救出来”......然后就看到了刚刚把他抓住的东西,立刻闭上了嘴。 彭有期见识一般,走的地儿挺多,没和神仙有过交集,可是再傻目光再短浅,他也看出来那条东西不简单。 于是他很利索的闭上了嘴。 一边的云朵朵等候多时,她一心二用,一边用太阳神那边借来的绳子把山鬼牢牢困住,一边顺手把彭有期捞了出来。 她丢山鬼的时候更加不客气,十分干脆利落的把绑得像粽子的山鬼丢到了地上。 木云乔之前说过,山鬼是山土之鬼神,比较山神来说,对于山林的依赖更大,甚至有瘾,只要稍微离开山林多一会,就会十分受不了,甚至会耍无赖。 但是人间就是由万物组成,这万物中,有一大半的东西都是出自于大地,人又不是神仙,自然是离不开大地的,石头也是大地出来的,木材也是从土里生长的,哪怕是什么玄铁牢笼,铁矿也是山中出土......很难想象,用什么东西可以把山鬼和大地隔离开。 于是想到了这个损招。 用太阳神车轮下的湿泥涂抹了一大片草地,看起来那草地无恙,可是只有山鬼知道区别在哪里。 那鼻涕看起来黏糊糊很是不舒服,但是十分厉害,它可以隔绝太阳神车轮直接与人间之物接触,免除了莫名其妙的火势,远古时候,长长有雷电引发山火,少的连绵起伏日久不散导致生灵涂炭鬼哭狼嚎,纠结缘故,大半都是要太阳神去背锅。 果然,山鬼之虎起初落到了草地上还十分顺从,它顺从的借着力道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只大虎,眨眼之间变成大猫,借着,大虎觉得似乎很不过瘾,又打了一个滚儿,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它喃喃自语,说人话:“不对,一定是我这身老虎皮毛太厚,感觉不到泥土的芬芳.......” 于是它又滚了一滚,这次变成了一个毛发稀疏的猴子,学着人的样子五体投地匍匐前进,把猴脑整个埋进了草地中深深呼吸......抬脸,依然是一脸茫然。 借着,它又变成了别的体毛更稀疏的动物。 它变成了一只猪、变成了一只蚯蚓,变成了一条蛇,甚至变成了一条不断蹦跶的大肥鱼,依然不得劲。 最后,山鬼暴躁无比,十分受不了,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少女。 少女皮肤白皙,头发也是白的,银光闪动,若是这样的少女在林中遇到,一定会被认为是林中的精灵或者山鬼,不会有人认错对方是什么鬼怪,实在是太过于圣洁了。 她浑身就像是发光那样,不知道穿了什么衣裳,轻盈如流云,单薄如流水,服帖的在她的身上宛如无物...... 然而,这种感慨和疑问还没来得及细细咂摸,少女一个就地翻滚,长发缠绕,露出了少女莹白的皮肤和纤细的腰肢...... 啊啊啊啊啊,彭有期和岛刀刀当即恨不得跳进洞里一头把自己栽到鼻涕堆里不出来。 这,这山鬼,竟然,竟然......简直有辱斯文! ...... 这就狭隘了。 山鬼本就不是人,是人间鬼神,为山中灵气所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动物会穿衣服吗?树木石头会穿衣裳嘛? 在人间出现人之前,人间万物都没有穿戴这个词,甚至对于那些人间的其他的生灵来说,那些人的做法才奇怪咧。 把奇奇怪怪的东西插在头上,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东西束缚手脚,叫上套着一种叫做鞋的东西让自己不能够自由的奔跑和接触大地,还在脸上抹上气味奇怪的东西觉得很好看,真是太奇怪了! 觉得人才奇怪的山鬼,从老虎幻化成为少女,十分流畅,没有一点违和感,就连耍无赖那样在地上撒泼打滚也是十分的自然。 “啊啊啊啊啊.....你们这些修仙的坏人!到底用什么手法,害得我不痛快!!坏人坏人坏人......” 云朵朵双手抱胸于前,静静的看着山鬼少女吵嚷控诉。 木云乔说过,山鬼化形,会根据外形而改变性格,老虎的时候就会审判德行,树木的时候会十分稳重,而若是变成少女,会成为最头疼的一个环节,可是同时也最好沟通。 毕竟对比一只老虎和一个以年长者自居的老树,一个同龄的少女,说服不了,打一顿也能达到目的。 云朵朵自然不敢真的打山鬼。 她过人间是来顺便积德的,不想回头一点功德没积攒下来,反而因为殴打山鬼,而被告状。 ...... 沐之秋这边完成任务,风风火火地赶着马车在空中掉头,往回走的时候顺便往下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那个原本被吃的肚子空空的璇女此刻已经全须全尾的站起身来,很是茫然而惊恐的在原地发呆。 刚刚被海中溺水和被老虎挖心抽肠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切,她哪怕是再三确认自己一切正常,可是自己的理智依然无法回神。 她甚至害怕自己现在这样才是一场幻觉。 说不定走出这一场幻觉,她就会迎面撞上自己的尸体。 不管是被淹死还是被老虎咬死,都足够让她崩溃。 这时候,头顶一个声音传来,璇女茫然抬头,看到一张很熟悉的脸出现在头顶的马车上,招呼她:“要不要走?我送你一段。” 熟悉的脸是沐之秋,奉神殿的神使大人,穆胥的表弟,知知了了的亲戚哥哥.....出现在这里,合理;对方认识自己,同时和自己打招呼,合理。 对方的马车悬浮半空,还有一匹马在空中尥蹶子,不合理;对方对自己家十分友善,同时提出可以捎带一层的建议,不合理。 合理和不合理的矛盾冲撞,让璇女很快得出结论:她一定是死了,这里是她的幻觉,还是十分离谱的精神错乱的幻觉,所以——她一定死了,且死掉之前,一定同时疯了。 认定自己疯死的璇女,发出了一声和疯子几乎无异的惨叫。 惨叫之声十分惨烈,惊扰了一大群飞鸟,两只兔子,好几条蛇,还有沐之秋的马,木云乔抓住的冯婉,还有他手里犹然不停挣扎的上官米。 魂魄修补完全的上官米嘀咕一句:“你们修仙界,还能这么疯呢?” 第二百七十章 辜负美人恩 也不怪上官米震惊。 在他仅存不多的两次和修仙者的接触中,那位青衫衣者童颜仙韵,一张年轻的脸上生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不似话本中凡人想象中的修仙者那边眼神中有着对苍生的怜悯和凉薄,反而是一种被金尊玉贵养大的从容和傲气。 上官米十分快速的接受了这样形象的神仙,并且觉得神仙就是应该是这样——是了是了,若是那些皇帝和至高无上权力者面对满眼的富贵都视而不见向往修仙,那不就证明修仙一定是一条极乐之路,怎么可能是凡人所想象的吃得苦中苦呢? 若是修仙是为了吃苦,那漫长的寿命和不老的容颜留着做什么? 去码头上扛大包吗? 所以神仙必然是从容自得,傲气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就好像我强自我强,天下皆我手的那种自信。不需要任何东西点缀,华服美衣不需要,珍馐佳肴不需要,权利财富更是不屑一顾,因为这些,他想要,就有,且他相信。 真是令人羡慕啊。 只要是人,就会羡慕,哪怕是皇帝看了,都会发自肺腑的想要成为对方那边的一份子。 而经过了那十七年的煎熬,上官米越发的明白过来,他羡慕神仙,励志成为其中一份子不动摇,其实是羡慕对方的那种稳定。 世人敬佩的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不都是这种情绪的稳定吗? 这一点在他遇到了木云乔云朵朵的时候,也证实了,这两个小年轻人,年纪轻轻,生的一副端庄无畏的淡然,什么事情都像是在看戏,多么凶险,他们都像是局外人,虽然没有冷眼旁观,却也没有古道热肠,参与了,又没有参与。 既符合了修仙者怜悯苍生的慈悲,又有造物者尊重人间命运的广大。 这一点,叫上官米也非常满意——毕竟他不想将来有一日他真的跻身修仙界之后,还要如在江湖那般,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刻在脑门上。 佛会自己上西天,人么,也只能靠自己自救才能到底的。 这才是对的。 而现在,他被那一声的尖叫震惊到了。 竟然没有想过,有没有可能这种崩溃的发疯的尖叫可能并不是修仙者的。 “这里还会有别的凡人吗?不会吧?除了我?” 木云乔似笑非笑的看他,还未开口说话,那边沐之秋就连滚带爬的架着马车赶过来,喘着气的白马马蹄子还没来得及落地,沐之秋就如跳楼的炮仗那样呼哧呼哧的飞了过来,落到了他们面前。 沐之秋无视一边上官米“他竟然真的会飞修仙者果然是会腾云驾雾的”的震惊眼神,对着木云乔就诉苦:“天哪木兄弟,那凡人真的是没见识和不禁吓啊。” 木云乔皱眉,他听沐之秋这意思,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她死了?吓死的?” “那倒是没有,”沐之秋叭叭地说,“璇女那丫头做了亏心事,被山鬼之虎于幻境中吃了不是挺正常?何况这算来我们还算是做了好事,不然她那一身缺德气,真进了黄泉,不地走一走火奴路?” 木云乔没吱声,冯婉也没有,反而是上官米,急切口:“火奴路?” 沐之秋乐:“你如此关心这个,是为何?” 他火速瞥了一眼冯婉,说道:“是因为你自己知道你作孽过多?” 木云乔却似乎是猜到了什么,说:“你听说过火奴路?怪不得,你刚刚发现这里有山鬼之虎,这样的雀跃。” 火奴路是地府的一条路,类似于人间传说的奈何桥,只是人间传说中,奈何桥走的太平,走过领一碗汤,喝了忘记前尘往事,投胎了事。 但是真是的地府根本没这么简单,人在人间都是区分三六九等,到了地府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的,会按照对方在人间的功德行事区分,好一点的走走水路,做了一点缺德事情的脚下去是凉的,哆哆嗦嗦的过去,来世不是头疼就是脑热,多少遭罪一番来抵债;大善人走过去,如沐温泉,十分舒适,来生会有个非常康健的身体,一生富足无恙。 而若是缺了大德的,就没有水路给走了,要走火奴路,手脚带上沉重的无形解锁,然后举步维艰的踏上铺满烧红了炭火的路上,本身火炭就令人皮肉焦烂,何况手脚还有重负,根本走不快,也跑不动,若是一个支撑不住,就地一滚,浑身的伤疤到了来世投胎,就丑的不成了人,若是真的在火奴路上被烧的面容尽毁手脚缺失,来世的遭遇简直不可想象,或者是被人牙子拐了做“采生”,或者是成为身份底下的奴隶,被人肆意辱骂惩戒。 ......过火奴路的亡魂,看似来生依然做了人间的人,而命格,反而不如一只猫一条狗。 而人间的人,为了抵消曾经做过的罪孽,除了出家念经超度(作用很小)之外,就是如一些少见的人那样,一夜之间放弃所有,捐出全部身家,周济穷人,弥补罪孽,然后化身乞丐,清汤寡水忍饥挨饿,提前把来生的苦难先受用一些,这样到了来生,或许还有机会当个平头小民蝇营狗苟安稳过日子。 少见,少见的可怜。 更多的人会想,反正今生德行已经亏欠如此,来生之事和今生有啥关系?与其拼尽一切不过亡羊补牢,不如今生及时享乐作用滔天富贵才不枉费一生。 至于来世,若实在是过得窝囊又贫苦,抹了一刀子了事。 而今生,这样荣华富贵安乐,实在是舍不得受一点点的罪呀。 而相对于这种痛苦的“自赎”,遇到山鬼之虎,在异世中被掏心挖肺的啃噬一番的痛苦幻想,简直不值得一提。 山鬼之虎可以吃掉人的罪孽,他也是人,他也可以。 上官米急急道:“我!我满身罪恶!我也可以以身饲虎!” 他声音打颤,听起来还带着一丝的雀跃和兴奋。 冯婉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没有发疯,只是冷冷道:“真是心怀慈悲的修仙者,谁都要救,好人坏人都不放过,若是慈悲为怀是这样,那人间的一些人真是可笑,竟然会因为惧怕佛殿中的泥胎菩萨看出自己心中有鬼而不敢进庙宇......” 都说鬼无心,人有泪,但是此刻,冯婉的眼泪却滚滚而下,山鬼被引入此间异世,她再无帮手,如今只是一缕游魂,除了在场的沐之秋和木云乔之外,身而为人的上官米自然对其视而不见。 哪怕是冯婉在他耳边哭断了肝肠,上官米也只是死死盯着沐之秋,急切道:“山鬼化虎,百年一次,天道都不能管!你们修仙者慈悲为怀,就算是大奸大恶之人,都该愿意给一条生路吧,更何况,我并不算是大奸大恶吧?” 大奸大恶的标准是什么?是杀人如麻,是草菅人命,是无恶不作,是烧杀抢掠。 而他呢,顶多算是个负心人,他只是辜负了美人恩情罢了,若是如此也算是大罪过,那这古往今来,多少才子都该下十八层地狱啊。 第二百七十一章 求生 这种想法,在从得知了冯婉的死讯之后的十年来不断地产生,他起初是愧疚的,后面又有些怒意,到了最后,甚至生出了许多的委屈来——我不告而别固然是存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可是你好歹也算是江湖的侠女,有名有面,怎么这些年,就是想不通呢。 我固然是在你这里当了个负心人,却也一声不吭把所有的选择和走向都交给了你,你当个被辜负的痴情女子也行,做个果决断爱的敢爱敢恨的烈性女也可,你哪怕是恨急了,说其实上官米不是男的其实是个女的,他在江湖之外听到了,也不会急眼的。 真的,那么多条路,偏生冯婉就走了最不爱走和最不该走的这一条。 图什么? 图浪子回头金不换?图痴情女三个字好听好吃?还是图九落山中的闯关听起来刺激无比? 真是想不通啊。 男人女人,果然无论古今,皆都是两种不可通的存在。 鸡同鸭讲有的是还能交换个讯息,但是男人和女人,明明是同一句话,落到双方耳朵里,都有可能南辕北辙。 比如上官米这句“我不是罪大恶极,我只是一个负心人!我甚至不是陈世美啊!”落到了旁人耳朵里,换来的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脸吃痛,摩擦到了草皮上,再被一股力量狠狠贯进了草根上的泥土中——是忽然出现的彭有期一脚踢飞了他。 在木云乔和沐之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彭有期就已经在踢飞他的同时把他的脸狠狠踩在了脚下。 彭有期在一边听到了所有的对话,他看不到冯婉,眼中只有那个对着两位修仙弟子渴求饶命和救赎的上官米。 他越看越生气,越想越替冯婉不值得——一个姑娘为了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凄惨死去,他若是有些血性,此刻就应该自我了断来赔罪忏悔.....他竟然现在还在求生!竟然还在求生! 彭有期的体型十分魁梧,手脚皆是十分有力的,上官米身上本来就有伤,他练的功夫还是以轻功为主,若是以前的情况下,应对彭有期这样的对手,他还是要以身法和速度取胜的,双方对招绝不可超过十招。 不是招数多了会落於下风,而是一旦超过十招就很无趣了。 高手过招精彩纷呈,若是遇到蛮力缠斗,那就实在是浪费时间了。 所以在如此的自信之下,上官米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被彭有期以这样屈辱的姿势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上官米身体不动,可是嘴动的很厉害,大叫:“你是谁?你大胆!” 彭有期被这一句“你是谁”刺激的眼睛发红。 他慕恋冯婉多年,除了身边一些朋友之外,大多数人基本是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即便是察觉到了,也只当时他的本性如此,见不得不平这种。 比如他在婚宴上曾经把云朵朵等人当做阻挠婚事的人这件事情,云朵朵一个惊呼之外的都品出来他对新娘子的感情特殊了,然而江湖人却都觉得他只是没脑子加热血罢了。 是了,他从未把自己这些年的爱恋宣之于口,别说江湖人了,就连自己都不曾解读和品尝过自己的苦恋和单相思的滋味,旁人又如何体会呢。 想到这里,彭有期大声道:“我是谁?我大胆?哈哈哈哈哈哈,我是谁?我是那么多倾慕冯姑娘的人中的一个!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只能是你?我宁愿冯姑娘真的选择了穆胥,也不愿意她至今还对你一往情深!我喜欢她!我爱她!从当年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 “那个时候她面色发白,眼中似乎随时都要掉出眼泪,我起初不解,后来明白,心中的怜惜之情更是无以复加,我心疼的要命,看她就像是看到一朵被冻在冰块里的花朵,怕她受凉,像救她出冰层又怕她会从此不在盛放,左右为难,为难到最后,自己竟然成了一个哑巴。” “我真是后悔,那个时候她还是活的,活生生的,虽然憔悴,虽然如一朵晒的发蔫的花朵,可是她还是活的,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说?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面子?是因为自卑?怕她拒绝,怕江湖人议论我是什么葱竟然妄图取代上官米的位置,怕江湖人笑话我不自量力,长得什么模样去喜欢这样的江湖美人?” “可是说了不行吗?为什么我不能喜欢?像喜欢一片云,喜欢一朵花,喜欢一棵树,喜欢就是喜欢了,我又不会让那片云为了我停下来,也不会去摘那朵花,更加不会让那棵树挪到我的家里——我只是喜欢,我至少要说出来我的喜欢我的赞美!我可以说一朵花开的娇艳,可以赞叹一棵树的苍劲,可以夸这片云的洁白无瑕,为什么就不能对冯婉说出我的喜欢?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声音特别大,几乎是吼出来的,不光是他脚下的上官米惊呆如一只呆头鹅,就连木云乔都愣了一下。 他从小出生在温良之家,很多事情都讲究含蓄委婉,就连对于心中所爱的情感,都要细细的揉捏,弯弯绕绕的绕城一句“今天月色真好啊”的一句需要叫人仔细解读品味咂摸的话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间有这样大胆的男人,这样崩溃的、不顾一切的嘶吼出来他的心意。 这......这周围还有人呢。 除了他们这几个不喜欢八卦的修仙弟子之外,还有刚刚走到这里就听到这一出惊天动地表白的璇女和岛刀刀。 岛刀刀的手里还提溜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生的胖腿胖手,肥嫩如洁白的莲藕,此刻被岛刀刀倒着提在手里,眼泪汪汪。 那几个人看不到冯婉,岛刀刀本来也看不到,但是他此刻提溜着那小东西,这让他隐隐约约看到,发疯的彭有期旁边,蹲着一个影子,那影子纤细苗条,看起来像个女子,还是个很美的女子,长发落地,肩膀位置耸动,似乎在哭泣,十分悲伤。 岛刀刀手上的小人儿挣扎的更用力了,他趁着岛刀刀眯着眼睛探究自己是不是眼花的时候,一个腰部用力,向上卷起,狠狠咬了岛刀刀一口,然后趁着对方吃痛松手,连忙跳到地上,连滚带爬的跑进了冯婉的怀里。 冯婉在哭,那个孩子也大哭,哭的那家一个肝肠寸断伤心欲绝,他还不忘朝冯婉告状:“他!那个丑道长,他打我屁股!呜呜呜呜......” 第二百七十二章 画地为牢 这小孩自然就是山鬼。 山鬼形态不一,和山神不一样,本身并无实际形态,可以是一阵风,可以是一道溪流,也可以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也可以是一个憨头憨脑的农夫,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山鬼自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变化成为一个胖小子的时候,会被人一把抓住,按在膝盖上用力打屁股。 打过来之后,山鬼懵了。 云朵朵也懵了,若不是彭有期刚刚听到动静离开,这会儿估计也吓呆了。 而那边,岛刀刀打的可谓是真情实感,故而十分的用力。 “你这孩子!如此任性!既然是神,为何要插手人间的事情?那冯姑娘原本应该死去万事空,上官自作孽,本身无为一生,也算天道开眼,偏生你一个神仙插手,闹成如今境地,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啊?” 山鬼起先愣住,等反应过来之后拼命挣扎,然而它此刻的形态是个幼童,手脚短短,虽然有点胖,可是力气最多也不可能比过一个成年人,故而即便是扑腾的如同一个被惊吓的鸟雀,还是挣脱不开岛刀刀的钳制。 它只能哇哇大哭,一张小脸被憋得通红,这个时候还属于干嚎,嗓门大,但是没有眼泪。 “你不能打我!天哪,你竟然敢打我!你怎么敢打我!” 岛刀刀依然生气,非常生气,他是道门出身,从小就学着师父的样子口念慈悲。也一心觉得,神仙和造物者皆是慈悲的,神佛闭目,也是不忍人间磨难。 渡劫众生,前面都要加一个普字。 普度众生。 作为鬼神的山鬼,能力强大,越是如此,越不能轻易参合其中。 山鬼,怎么敢的...... 如今闹成如此境地,甚至连累波及到的不仅仅是上官米,还有上百名的江湖人。 “就连修仙弟子都知道不可随意参合他人之事,该做个局外人,你这个神仙,你还是神仙!神仙难道能当帮手?神仙已经不怕缺德了吗?” 岛刀刀的手没留情,他小时候被师父打,犯了错就抽打屁股,抽的皮开肉绽吸取教训,从此不再同一件事情上挨打两次,但是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再次挨打,再吸取教训,再犯错另外一件......用师父的话说,一个人一辈子,能遇到多少错误呢?又能够在多少错误上不自知而栽跟斗呢? 打就是了,从小就打,打的多了,长大以后,栽跟斗的可能就少的多。 岛刀刀不知道山鬼这是第几次插手人间这种事情。 对于江湖来说,或者,对于人间来讲,痴男怨女的事情年年皆有,甚至不是没可能日日发生。 哪怕是志怪,都会写含恨而死的新娘子,在情人新婚之日自尽的痴情郎君,还有如冯婉这样,致死痴情的烈女子...... 若是山鬼每回都管,那人间能够被搅合成什么样子? 山鬼嗷嗷大叫:“我这是第一次啊!头一回啊!” 前提没说,也不知道这头一回,说的到底是自己堂堂一个鬼神被凡人打屁股,还是自己头一回插手一个痴情怨鬼的事情。 岛刀刀自然不信:“山鬼寿数绵长,能力范围广大,这千百年来,你才遇到一个痴情亡魂?我才不信。” 然后继续作势要打,山鬼忙道:“我确实遇到不止一个痴情亡魂,可是如她这样,死在修仙者境内,且寿数未尽被人怜悯存留续命的,只有这一个啊!” 岛刀刀听了还是生气:“你自遇到了一个,然后就立刻插手帮忙,可见你这个神仙,真是爱管闲事!” 山鬼不服气,挣扎的更加厉害:“又不是我自己巴巴上去插手的!是奉神殿的请托!” 山鬼这一句辩驳,把岛刀刀喊得怔住,趁着这个间隙,山鬼狠狠咬了一口岛刀刀的手,在他吃痛时候趁机挣脱束缚,一溜烟跑到了对面。 小孩子模样的山鬼提溜起来裤子,一脸愤怒,愤怒的同时还带着一些不屑,眉宇之间传递的消息,就好像眼前的成年人道长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你懂什么?一个寿数未尽的亡魂若是提前归属地府,会提前在地府耗尽灵气,来世不光是容色单薄平常不说,命格也会身弱,这种事情凡人知道的不多,可是奉神殿肯定是知道。若是以往情况,外人自然不好插手干预,偏巧冯婉死在他们面前,长老怜悯这姑娘今生苦难,所以请求我出手帮助。” “只有我,才能够让亡魂留在人间,就像是一棵大树,想要经受风吹雨打屹立不倒,必须长出结实的根茎,而只有大地之神,才能办到,我,就是大地之神!” 奉神殿当年怜悯冯婉,不忍心辛苦了一世的姑娘因为未尽的寿数来世过得凄苦,于是为她请托了山鬼,强行续留了十年。 这十年之间,只要在山鬼的范围之内,她可以游历大山,可以隐居山林,可以看日升日落,可以看花开花谢,可是,她却只留在了不坪村。 她只要求画地为牢,且无怨无悔。 岛刀刀明显一愣:“所以冯婉留在人间的事情,是奉神殿请求你帮忙的?” 甚至在不坪村一步不迈,也是她自愿的画地为牢? “那当然,不然区区一个奉神殿,有这个本事?这本事可是要通天遁地的!” 山鬼一脸骄傲,同时不屑一顾的看着面前的岛刀刀,脸上流露出一种“愚蠢的凡人”的轻蔑。它揉了揉屁股,又有了一层委屈,于是撇嘴。 这件事情上,岛刀刀是一脸的震惊,云朵朵也想表达震惊一下,可惜装不出来。以至于岛刀刀惊愕的看向云朵朵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那种局外人洞悉一切的淡定。 岛刀刀不可置信问云朵朵:“你,你也知道?留存冯婉魂魄这件事情,冯婉魂魄和山鬼相识这件事情,其实奉神殿一直都知情?” 云朵朵点头又摇头:“但是冯婉报复上官米,意图用一些手段引上官米,还抓了很多江湖人这事,应该不是奉神殿乐于看到的。” 木云乔之外就对云朵朵说,他怀疑过冯婉这件事情,应该离不开奉神殿的干预。 修仙弟子如何厉害,都做不到能够把一个亡魂以实体的形态留与人间,因为人间就是人间,人间只留人,不收魂魄,魂魄属黄泉,黄泉在地下,中间的土地三丈三就是屏障,人有肉身做盾,抵的住黄泉的吸引,但是没了肉身,魂魄没了容器,自然不能做得到久留人间的。 “当然了,山鬼不会承认的。山鬼本性自由,比起受到神规约束的山神来说,确实要任性许多,这也是为何奉神殿会请求山鬼的缘故。明明奉神,却寻了鬼神的帮助,不得不说这属于一种捷径,世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却从来没指望金山银山的供奉能让神明开眼,可见只要是人,其实最终寻求的,还是与他们亲近的存在。” 木云乔当时如此分析。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所以在潜意识中,山鬼就是比山神来的亲近,即便是山鬼也属于神格,可是若是二选一,那选项偏向谁还是不用去考量的。 “而要想要解决这一切,就要从源头去解决,所谓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冯婉要明白,奉神殿原本是没有必要留她再活十年的,而她活了十年,也不是为了去怨恨和报仇的。不管是人还还鬼,既然还有一天能够留在青天下,就应该往前看去,别回头。” 第二百七十三章 瞒天 那边岛刀刀已经和化为小孩状态的山鬼吵成一团:“即便是强留冯婉是因为你受了奉神殿的托付,可是奉神殿也没说让你助纣为虐啊......” 岛刀刀话没说完,身上就被砸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团黑乎乎的泥巴,泥巴印子此刻还结结实实的留在了他的衣服上,在抬头,对上了山鬼气呼呼的脸:“什么纣什么虐?你们人间一句话,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不是你们说的?志怪话本里含恨而死化为厉鬼也要去掐死仇人,是不是你们编撰的?我只是把这一切变成现实,怎么就错了?嗯?” 岛刀刀道:“哪怕是人间志怪,也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是你们这回做了什么?拿捏了那么多的人做垫背?如今那么多的江湖人都察觉了这事,别的不说,冯婉早已经死在十年前就已经足够闹的动静无法克制,何况这还免不了要提及的人间神殿,为了保住山鬼的出现,奉神殿肯定要背下这一口大锅。” 山鬼不屑一顾,神态天真:“背锅就背锅咯,奉神殿本来没这个本事,如今背锅显得有这个本事,不是更让人觉得厉害?你们人间的人,不是就喜欢让人觉得厉害?现在厉害加厉害,有什么不好吗?” 岛刀刀简直摇头,他眼前是个孩子模样的山鬼,可是他心里知道,这山鬼岁月绵长,恐比面前的山脉还长久,比周围的青松还绵延,但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动作,却怎么看怎么像个天真到近乎残忍无知的真正孩童。 ...... 而另外一边,木云乔对上官米说道:“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做的这一切,干预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救你。” 彭有期想要听到的就是这一句话,他哗啦一下抽出腰带,作势就要往上官米的脖子上套:“那提太好了,知道你不会救他就行,来来来,让我来,我这就把他勒死!” 说着彭有期就一脸狂热的把腰带往上官米的脖子上缠了一个圈,然后作势要托他走:“此地不好做事,我知道你也不忍心,她也不忍心,没关系,让我拖走这斯,青天白日的勒死他完事!” 彭有期说着就要十分热情的准备拖走上官米,按理来说,上官米应该挣扎,应该求饶,应该破口大骂,至少要来一句,“你彭有期有什么资格”之类。 但是出乎意料,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若不是木云乔开口,只怕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走。 木云乔开口,声音也透着十足的无奈,他道:“还生大人,您还是从彭有期的身体里出来吧,作为山神,附身凡人,不是凡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彭有期听了,十分尴尬的笑了笑,脚下依然没停,还在准备不动声色的把上官米拖走:“你这孩,还好啦你这个小兄弟说什么呢,什么山神水神的,胡说八道,我这是纯粹的替天行道!” 木云乔简直无奈:“你说漏嘴了。” 他补充:“你刚刚说了她——彭有期看不到她。” 她,说的自然就是冯婉,此刻冯婉以魂灵之态在此,原本的彭有期根本不见其形,所以你能够慷慨激昂,你让他若是真的看着冯婉,别说栩栩如生的魂灵,恐怕就算是一个刻着冯婉两个字的碑文,彭有期估计都会舌头打结。 那边冯婉似乎有点哆嗦:“还,还生大人是谁?” 木云乔道:“山神。本地信任山神。” 冯婉吃惊不小:“可是山鬼说过,此地为它掌控,山神......” 神鬼不相逢,山鬼和山神虽然都在同一个山脉和大地,但是其实两位却能够神奇的从不交流,以至于山鬼无聊到可以化为美人去邂逅凡人,山神和水神把酒言欢。 山鬼助长亡魂于自己的大地,山神即便是看到了,也只是装作看不到。 而现在,山神竟然出现在山鬼地盘,冯婉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由此担惊受怕:“为何山神大人会来?——难道山鬼真的犯了错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边还生已经慢吞吞的从彭有期的身上出来,彭有期果然招架不住,下一刻就萎靡倒地,果然是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倒头就睡。 还生十分不要脸的赞叹一句,然后对冯婉道:“别怕,此番我也不是为了你来的,就像这个傻小子干预这件事情,不是为了救这个家伙一样。” 冯婉好奇:“那山神大人,您是为了谁来?” 还生吞吐不言语,而木云乔却直接了当道:“我。” 冯婉一怔:“怎么说?” 木云乔笑笑:“说来话长。冯姑娘,要是真的要从头说起,对不起你的人,还应该是我才对。” 冯婉不解,却在看到还生近乎扭曲的表情的时候心中莫名的生出了一点点的苗头,只是这苗头十分的浅淡,她根本抓不住。 木云乔道:“人间枉死,寿数不尽,确实到了黄泉会被消耗灵力,其实这件事情不难,也不痛苦,补一颗驻灵丹就行,何况黄泉的时间和人间不同,你当年凄苦,不必走远路,快快的过了也就过了,到了来世,今生再是不甘心再试痛苦,来世你也不会记得。就像你不记得你前世如何一样。都一样的。今生如何特殊都是今生的事情,了了就了了。” 冯婉迟疑:“那我留在人间.......难道是阴谋?” “阴谋谈不上,”木云乔眼中有一丝抱歉,“堵的事一个概率吧。堵上官米果然无情无义,果然对你避而不见,果然为了自己的一切,甘愿去破了我的欺天阵掘了我的坟,他既然毁了我的阵法,那自然而然,我的阵法就到了他的身上,他有次可以躲避你,却再也逃不过天命。” 冯婉说:“谁的天命?” 木云乔却不说话了。 谁的天命?自然是他的。上官米当年在奉神殿为何如此凑巧,能够得知躲避冯婉和山鬼搜捕的办法,之后又这样恰好的得知不远的临安真的有了个瞒天阵法,由此欣然前往,他以为自己是机遇良缘,谁知道这一切都在旁人的算计中。 山鬼找人,并不是如人间那样,冯婉画一张上官米的画像,然后按图索骥,而是如猎犬那样,根据八字生辰命格来寻人,天下不会有命格八字完全一样的人,即便是有,也极其罕见。所以山鬼每一次都能够准确的寻到上官米。而之后,上官米破坏了木云乔的瞒天阵,实际上就是等于穿上了一件木云乔八字命格的外衣,在凡人看来,他还是上官米,而对于天道来说,他却已经成为了木云乔。 天道注定,木云乔注定天不假年。 所以上官米一定要死,而且一定要在真正的木云乔二十七岁之前。 只要上官米死了,在天道来说,木云乔也就“死了”。 所以,在七年前,看似瞒天阵法被破坏,其实,瞒天,一直在瞒天。 木云乔为此心说:“我师父的阵法,哪里有这么容易被破坏的道理?” 对此,说不骄傲,是骗人的。 二百七十四章 生命是复杂的 冯婉听了,忽然叹息道:“所以,当年上官米所谓的寻到的法宝,实际上你的命格?之所以山鬼无法寻到他,是因为此后的上官米在天道看来,已经成为了你?” 木云乔点头:“你要寻上官米,他却顶了我的命格,你自然是寻不到了,后来过了多年,他大也放松了警惕,想着反正你也是困顿于此,他又从此自由,再听到你要嫁人的消息,自然以为你已经想通。” 而对于穆胥的痴情,他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但是若是他那时候已经以修仙者自居,他或许还会生出一些责任和自豪,觉得自己有必要来提醒穆胥,这眼前美人,其实已经成为了一具红粉骷髅。 全然没有想到,穆胥却是个知情者。 他没料到,或许是没料到情这个字的力量如此的强大,强大到即便对方已经成为一缕魂魄,生者依然会为了对方披荆斩棘。 冯婉却不在意地说:“他当时急切地想要摆脱我,浑然不知道你的命格如此脆弱,即便是我今日不亲自杀了他,他也会死于非命吧?” 木云乔还没开口,那边还生已经焦虑到语气急切:“他必须死于你手。” 对于冯婉于此的困惑,木云乔解释:“你别看凡间如此之多的死亡,其实没有一桩是意外和偶然,生命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轮回因果是其中最简单明了的线索,每个人在今生的结果都关联着前世和来生,必须对上,否则牵一发动全身。上官米也有自己的天道,即便是戴上了我的面具,他也必须按照他的天道来结束,因为他借了我的命格,我却没有披上他的命格。我们之间没有发生置换。” 木云乔说:“所以,上官米在今生最快的因果,就是死于你手。因为他到目前为止,坐下的最大的因就是辜负于你。而你,虽然命格定格在了十年前,可是你死于奉神殿之外,也是今生的关联,无论我师父是否有介入这件事情,奉神殿的长老都有可能起到怜悯之心,也有办法拜托山鬼固住你的魂魄,所以这件事情,在你的今生的命格中,是可以发生的。” 冯婉听了之后,想到什么,问木云乔道:“那,既然我命中注定是可以以魂灵的姿态继续存在人间十年,那么穆胥能够年年来看我,由此配合我成亲,然后昭告天下,引来上官米,也是可以发生的?即便是你师父不曾介入,我也可以引来他,杀了他?” 木云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点头了。 而不能够发生的,就是山鬼会对她格外起了怜悯之心,甚至帮助她一次一次的去抓上官米,引得上官米对此恐惧、害怕、厌烦、抓狂,到最后,不惜一切,冒着修仙之人和为人道德的大不违去“挖坟掘墓”,在他不能够察觉的前提下,顶了木云乔的命格。 木云乔叹息道:“奉神殿,或者是留在人间的修仙者,亦或者道门佛寺,可以让人清修顿悟打坐悔悟,但是绝对不能干预他人。哪怕是皇帝,想要修行打坐,都要出于自愿,可以允许他人自愿,修行自愿,结果自愿,但是绝对绝对,不能够替对方修行。” 冯婉孤魂,奉神殿可以因为出于怜惜冯婉挽留人间十年,那是为了不影响冯婉来生的灵气,甚至为了提前积德,也可以留在奉神殿清修顿悟,想透一切,这些都可以做的。但是唯有一点不行,就是不能够替她报仇。 木云乔对着冯婉柔声说:“山鬼也是如此,山鬼,山神,皆不可干预人间之事,有神职在身的山神是如此,看似无拘无束却永生不可离开大地的山鬼也是这样。所以冯姑娘,你今日和之前十年所有获得的力量,其实都不是山鬼替你做到的。” 冯婉皱眉,她确实不明白,这件事情为何又多了一个神仙参与其中。 “木公子的意思是说,您的师父才是坐下这一切的幕后之人?而我能够在不坪村一步不离的情况下还能屡次的抓住上官米,其实并非是山鬼的作用,而是你师父暗中帮我?” 见木云乔点头,冯婉的不解却越发的重了:“那,那若是如此,你师父如此神通广大,在当年上官米替了你的命格之后他就可以随便把他杀了,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救你的阵法,何必如此麻烦,等个十年?还非要让你亲临这里?” 不等木云乔说些什么,冯婉又讲:“我看出来的,木公子你年纪轻轻,却心怀慈悲,你屡次出手阻止我杀了上官米,并不是为了不分青红皂白和善恶去救一个坏人,而是真真正正为了我,为了我不造杀孽影响来生,你如此心善,哪怕是仅仅相处短暂的我都能看出来,你师父不会不知道,我若是你师父,也一定会拼命救你,然后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上官米。” 木云乔笑道:“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冯婉说:“那就一定有你知道的理由,你师父或许是要让你知道,他为你寻的替死鬼并不无辜,他该死,甚至来说,他替你死了,都算是一件功德,算是一件天大的便宜。虽然对此我很是不高兴,可是若是想想那一点的功德能够换你一条命来,我愿意的。” 冯婉继续说:“反正,他的因已经种下,他负了我,害了我,就要还给我,我丢的是命,他还的也该是命。你就当他这十年来他狂妄自大,知道了我的婚事脑子发热,不管是冲着什么目的,是看我笑话也好,还是劝告穆胥也罢,他就是来了,然后,被我杀了。” 她轻松说完,算是定了上官米的生死,然后对着木云乔嫣然一笑。 她甚是美貌,任何人对于美人都不会冷颜相对,于是木云乔也跟着微笑了一下。 而在彭有期悠悠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上官米呆愣的模样,他像傻了一样,对于任何的动静都没有任何反应。彭有期自然不知道这是他被奉住了五感所致。 彭有期见到对着一团空气微笑的木云乔,还有一脸雀跃兴奋的陌生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像个呱噪的蛤蟆,绕着木云乔不停的转圈,不停地劝他:“你师父不容易啊,满天下的再寻法子,这个法子,他等得起,你可是等不起!他知道你的心性,所以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手段,没有影响和改变其他的因果,这不是一个最好最好的法子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同意呢!?” 木云乔不能同意,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状,指甲嵌入掌心,很疼,也让他清醒:“冯婉如果杀了上官米,她的来世就毁了,若是冯婉还是人就罢了,人间恩怨人间定,可是她已经是亡魂,即便是还在青天下,却已经归属地府,杀了人,她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还生暴怒:“可是她愿意!” 冯婉也说:“我不在乎,我愿意!” 而还有一个声音盖过了这一神一魂,嚷的惊天动地:“不行,冯婉不能下地狱!”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天道 还生冷不丁被这个忽然咆哮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等到看到那嚷嚷的是谁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想把他再打晕算了:“有你什么事!?” 彭有期虽然看不到冯婉在场,可是只要听了木云乔和还生两个的对话也能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 彭有期道:“我!我来杀!我可以杀了上官米!” 说着他便扭头看着一脸呆滞的上官米,似乎下一刻就能一刀抹了对方的脖子,即便是如今没有武器也不要紧,江湖人,尤其是身怀绝技力大无穷的江湖人,想要杀一个人并不困难。 还生怒道:“你添什么乱?!上官米与你几乎毫无交集,你根本没有杀了他的因果!” “怎么就没有?”彭有期不服气道,“我多年倾慕冯婉,在她的婚礼上眼见当年负心人,越看越生气,觉得他如此不识时务,让我的心上人伤悲多年,我气血上涌,一时不忿,所以想要杀他替心上人出气。而上官米自视甚高,完全没有想过我一个江湖无名之辈敢对他有这样的想法,轻敌自负之下,命丧我手,将来议论起来,丢脸的可不会是我。” 还生还想说些什么,彭有期却已经开始分析并且证明自己不算是胡言乱语和一时上头:“所谓因果,因果也是需要人来种下的,我当年开始倾慕桃花扇冯婉,这是因,多年来求而不得压抑相思不敢来见,这也是因,如今一朝听闻美人成婚,心中百转千回荡气回肠,这也是因......我多年渴慕压抑,求的不过就是美人一生顺遂得良人过安生,而若是在这时候,我发现美人多年辛苦,甚至早已经芳华逝去一生不甘,那我会做出什么事情,天道都想不到!” 彭有期最后一句说的掷地有声,倒是把眼前这位新晋山神给吓了一跳。 而木云乔却还是很淡定,冷冷道:“人间痴情种,那我若是告诉你,上官米和你无冤无仇,你杀他,全无理由,非说因果,那也是你强词夺理,于天道来说,想不到是不想不到,但是没道理也同样是没道理。你在无因果之下杀了他,那么你就因此犯下了大错,这种大错,落到黄泉时候,可大可小。” 起初彭有期满不在乎,昂首硬气:“上刀山下油锅!我若是说出一个不字,我就不是彭有期!” 木云乔料定对方会有此一说,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赏他的傲骨和痴情,然后说:“我说了,可大可小,对于你来说,大小的影响可能和旁人不同。对于你来说,小的可能就是在地府中多受罪一些日子,比如下个油锅走个火路之类;但是往大了说,你会因此错过和冯婉来生可能展开情缘的机会。......若是如此,你还愿意吗?” 彭有期一听,果然愣住。 他果然没想过,今生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还能期待来世,他想都不敢想,也从未往这方面做过梦,现在听到木云乔这样一说,联想到对方修仙弟子的身份,他一时之间都愣了,脑子都不知道怎么转,只愣愣盯着他。 表情做的再呆一些,就和身手被封闭了五感的上官米无异了。 木云乔看彭有期如此神情,继续道:“你说人间因果大体是人为种下,也有几分道理的。你这一生对冯婉用情很深,你以为你的情感是再普通不过的,毕竟桃花扇冯婉美名遍天下,仰慕者何其之多,肯定不缺你一个,但是其实不然,冯婉的仰慕者虽然众多,可是这么些年来,真的能够为冯婉做到默默无闻不求一丝回报一心慕恋的,其实不过寥寥。包括你,包括穆胥。” “而这种长久的倾慕,就如滴水穿石,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种下了和冯婉的因果。这种因果,会让你在来生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你可能会成为她的邻居、朋友,兄长、甚至青梅竹马、一见钟情的求亲者等等......” “你种下的因越多,你和冯婉来世的联系就越会紧密,但是若是你在这件事情上做下了无端的杀戮,是会大大的影响你的因果的。” “若是这样,你还会坚持吗?” 彭有期回过神来,道:“你骗人!” 木云乔笑笑:“我虽然不是出家人,可是我毕竟修仙问道,比起你们凡人来说,距离天道要更进一步,若是说谎和指天发誓,天道也要早一点听到,雷劈下来的时候,也比你们快。何必呢?” 彭有期面露痛苦之色:“可是不能让冯婉做......她会下地狱的!” 他难受的不停地抓头发,感觉陷入了一种难以取舍的煎熬中,过了一会儿,彭有期再度抬头:“我愿意!” 木云乔一愣:“什么?” 彭有期的眼睛很红,像狠狠哭过一场,但是眼眶却是干的,他大声说道:“我坚持!我依然坚持!不过是放弃一段缘分,于我来说,桃花扇如天上月云中仙,我只是倾慕不已,从未想过如那龌龊的牛郎那样去偷盗织女的羽衣,就连如仙人那样遥想登高不胜寒都不曾,何况来世?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光是知道有可能发生就已经叫我欢喜,而这一番欢喜,便足够了......” 闻言,就连还生都啧啧称奇:“天呢,没想到我小神仙才一出世,头一个遇到的就是这种痴情种啊......这天下痴情种这样多的吗?” 后面一句他问的是木云乔,被木云乔眼神警告了。 但是即便如此,还生也没有闭嘴,他反而很高兴:“若是这样,倒也可以,不如成全他,这样来说,一来上官米也死了,平息了冯婉的怨气,二来么,冯婉也不会有什么罪孽,来世依然是富贵顺畅的命格,至于这痴情种嘛......人杀人的事情,天道见的多了,大概不会太严重,或许会视而不见......” 他这话有一半是对冯婉说的,冯婉听得懂他的意思,彭有期心仪于她,不惜割舍来世的可能和缘分都要替她斩断这一份罪孽。 若是说不敢动是不可能的,冯婉果然动摇了,只不过,动摇的到底是什么,她却有些糊涂了。 而那边,木云乔却十分的生气。 “不会太严重?”木云乔冷笑,“你别忘了,上官米去了我的瞒天阵,他若是仔细回想自己这一生,就会想到自己就是从去了瞒天阵之后开始不顺的,为什么?因为从那之后,他才自己把自己暴漏在了天道之下。一个暴漏在天道之下的人被另外一个非因果的人杀了,你说天道会视而不见?” 上官米暴漏在天道之下,替自己,也替木云乔,所以他必须合理的死掉,才能真真正正的骗过天道。 当然,他可以死于非命,但是下手的人,天道也会看到。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来日方长 “我真是不能这样做的。天道能够看到,一定会盯着我的命数,即便是上官米替我死了,到时候我师父再演一出伤心欲绝给那小心眼的天道看看,瞒过了,让我过了这一生.......我真不信,天道会就此放过我,放过我师父,放过我家人。只要我娘亲在,我在,天道就会一直牢牢捏着我师父的软肋。” 还生听出了一些什么,他皱眉:“你一直想的是这个?” 木云乔沉默。 他并不算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所以起初到这里的时候,他不光没有看出这不坪村的不同,甚至真的觉得来到这里只是出去的必经之路罢了,他碰巧被山神送到这里,然后碰巧参加了一场婚宴,虽然心中有一些嘀咕,可是嘀咕就是嘀咕,要不是之后他遇到了明显也是修仙派系的弟子,要不是那两个模样生的很像的弟子目光警惕而怜悯,他也不会想到后面的事情去。 但是直到冯婉发作,封神殿的弟子沐之秋驾到,他也没把这事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毕竟他没有那么自大,随便遇到的事情都能和自己扯上关系,这也太自大了,太狂妄了。 但是他也确实小看了云府真人对他的一片苦心。 他到底是凡人想法,低估了一个神仙布局的能力。谁能想到呢,一个神仙,为了自己,提前十多年就开始布局,冷静的看着事态的发展,不错过一点点的变数,只要这个变数能够拯救自己,云府就不会错过。 天知道云府这些年来网罗了多少地方的山神或者土地,眼珠不错的看着每一片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等着,看着,哪一件事有利于他,然后再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把他送过去,圆了这件事情。 在云府的良苦用心之下,木云乔心想,他其实应该笨一点,再笨一点,看不出来这一切的苦心就好了,那样,就好了。 木云乔抬起头,嘴角有一丝掩盖不住的苦笑:“我师,师兄说过,对于我的遭遇,对于他的苦心,我其实最不应该感觉到负担的,因为这一切其实都是天道对他的报复,他说天道很小心眼,当年的罪过天道于是天道一直不肯放过他,看打击他无用,所以开始抓他的软肋,从我娘亲,再到我,说到底,都是为了惩罚我师父。如今有我在,天道暂时会放过我师父,我娘亲,若是我‘死’了,天道下一个会盯上谁?” “这是天道啊,对手是天道啊,简直是绝路一条。” 这话听起来十分的沮丧,十分的不吉利。 还生山神“呸呸呸”几声,叫他不许这样说:“你这小孩子,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个小人儿,还去操心神仙的事情么?天大的事情掉下来,真人在呢。包括眼前这桩事情,也并非是刻意引导,而是因果铸成,你怎么就一根筋的非要觉得那是你的事情呢?” 还生山神说了,见木云乔依然沉默着,以为他担心别的事情,比如功德之类,他放缓语调劝慰说:“而且上官米虽然说定了你的命格,可是因果却是自己背的,等于说这件事情一箭双雕,既还了他的因果,也替了你的命格——他挖坟掘墓,本该天打雷劈的,现在不过是死的时候顺便还债,可算是便宜他了不是么?而且至于这一切,都不会算到你的头上,于天道来说,你已经结束这一生了。” 见木云乔此刻的眼神带着些茫然,还生山神挠挠头,想着应该如何和眼前的年轻人解释这一切,他七手八脚的比划:“别担心,虽然这结束一生听起来挺吓人,但是对于修仙弟子来说,那只是吓唬人,其实是一件好事,类似于人间的说法是......是......” 是来是去的,这个初入人间的山神大人依然没有是个结果出来。 倒是冯婉开口:“重新来过,宛若新生。” 她一双美目,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和她素不相识,明明也是如此的求生,但是却因为估计她这样一个亡魂而如此迟疑,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了她的行为,就是为了保住她来世的福报。 冯婉已经从起初的怒火到了如今的冷静,她感受到了善意,从起初的奉神殿,到如今眼前的木云乔,她忽然觉得,比起来杀了上官米补偿的此生,她更加愿意为了眼前的年轻人的新的开始而动手。 冯婉忽然说道:“木公子,其实你也舍不得这人间对吧?” 木云乔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冯婉是个美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她身上接收过得目光都不曾减少过。她早已经轻而易举的分辨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的性质,有的是惊艳,有的是欣赏,当然,也有嫉妒,轻视,审量。 很多人在观察她,很多人在偷窥她,也有很多人,在觊觎她。 这些目光,都是令她师父恐惧的东西,因为恐惧这些目光,所以她的师父一生都不要下山,对于她师父来说,山上那些小动物的目光要无害的多,那些小动物的眼睛如此直接,警惕,进攻,恐惧,友善,如此赤裸如此直白。 “比人的眼睛好,那些人啊,仰望菩萨的时候,目光都是浊的。” 但是她不怕,她有一身的好武功,可以把山中的豹子打的喵喵叫,也能把那些不怀好意的登徒子打烂一嘴的牙齿。 而她,也很久很久,再也没看到过少年时候在山中见过的那样纯净的眼神了。 没想到,再次见到,会是在她要告别这个人间的时候。 真有趣啊,人在初生的时候,就是以纯净如生灵的眼神来看这个人间的,而等到要告别人间时候,往往眼神浑浊,牵扯许多,她还算是庆幸,在告别的时候,能够见到这样干净的眼睛。 也是因为面对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冯婉才真真正正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老了。 自然是老了,三十四岁了,若是没有遇到上官米,若是自己早点想通放下这一切,不争那一口气,不看他人的眼光而活着,她现在恐怕早已经有了丈夫,有了孩子,可以过着安稳的一生。 哪怕是十年前自己真的依然死在奉神殿,可是她到底受到了照拂,有了十年偷生的时光,这十年啊,漫长的十年啊,做什么不好呢?为何偏偏把自己圈地在这不坪村,就还是为了那一口气? 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莫及。 以着过来人的念头,看着眼前眼神纯净,无论是相貌还是年纪都刚刚好的年轻人,她生平第一次做出一个长辈的态度来:“你其实应该听从你师父的话的,从头开始,放下所有的愧疚和不安,朝前开,过好这一生,看清楚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你若是实在是心善到不行,你就用你漫长的一生去积德行善。” 她甚至想到了更远的时候:“你是修仙的人,将来一定比长命百岁还要长寿,说不定你能遇到将来的我来生的我,或者来生的彭有期,你若是到时候看我们过得不好,就路见不平啊。是不是?” 木云乔没说话,但是身边的还生听了却拍手叫好:“是是是!十分的好,十分的好啊!” 他原本还对于刚才自己说的一生结束挺别扭的,他是山神,在他眼里,不管是大树还是大山,生命都十分的长,一生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一生结束,重新开始,是不是就相当于一棵大树轰然到底之后然后保留一颗树枝重新生根发芽? 看起来树还是原来的树,可是真的还是原来的树吗? 第二百七十七章 故事结束 这个念头万万不可出现。 还生摇摇头,试图把这个念头晃出去。 他初入人间,对于人间的东西不熟,他甚至还没有时间去看过人的一生,即便是现在,他看着眼前年轻的木云乔,都觉得有些荒谬:怎么就这样结束了呢,看他的年纪和清澈的眼神,看着他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吧。 如初生的太阳,冉冉升起,还正跃跃欲试的发光发亮呢。 结果呢,立刻就要匆忙下山,然后在整装待发,重新从东方升起。 想想都挺挺奇怪的,不光对于太阳来说,对于天空下的人生灵也是啊,人间生灵都是以日出日落为一天的开始和结束,结果忽然有一日,匆匆天亮,又匆匆天黑,一脸懵的就结束了一天,躺在床上看夜幕的时候估计都奇怪呢。 今日什么事都没做,地里的草也没拔,谷子也没晒,说好的今天要上山采菌子,谁知道过了一夜去,菌子可能就开伞了卖不出好价钱了...... 看起来一日长短不是什么大事,其实真的细细算着,事情多了去了呢。 想到这里,还生山神无比庆幸眼前的孩子是个修仙弟子,还是半仙体质,先天的修仙灵体,他只要被天道放过,得良师,懂顿悟,来日,方长呀。 还生道:“你不算是凡人,有一半的仙体,可是人间那些向往修仙的人可望不可即的先天灵根啊,你只要好好修行,一切现在错过的,将来都会补偿给你。” “错过的.....补偿......”木云乔这一回终于开口,喃喃重复着两个词,他困惑了,“我错过什么?补偿什么呢?” 还生道:“好吃的,好喝的,你以前比现在还小,忽然发现自己寿数不长,一定吓坏了吧,估计从那会儿开始,满心都是如何求生,一定没顾及心情去看着人间繁华,花开花落,桃花鳜鱼,将来等你修仙有成,有了漫长的生命,你到时候可以开开心心的去看那错过的所有,花开花落草长莺飞,只要你想,你在一棵花树旁边住下,看它一年四季变化都可以呀!” 木云乔微微笑了一下:“听起来,还挺好的。” 还生并没有听出木云乔其中的惆怅,只领悟到了字面的意思,很欢快:“是啊!多好啊!这人间百媚千种,可由得你去看!” 说着他还怅惘起来:“可惜我只是个山神,虽然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寿数绵长,可是却如这些大大山那样的困顿于此,还因为神规不可和人接触过多,也没有山鬼自由,能看的这些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只局限这些大山中了。” 他自然有些惆怅,末了又想通,对木云乔说:“不过没事,我今日认识李这个未来的小神仙,将来你若是有想到我,就来这大山中寻我,把你的所见所闻告之我听听,我也是欢喜的。” 木云乔脸上是笑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悲戚:“山神大人,多谢你,也多谢我师兄,或者,师父。他虽然一直让我喊他师兄师兄,但是他曾经带大我的娘亲,一想到这里,即便是看他年岁不曾增长,依然面貌年轻,那声师兄,每每喊着,我还是很别扭的。你看,我冲着你喊他师父,山神大人也没有提出异议不是么。” 还生山神听他如此说来,便觉得木云乔是想通了,同意了今日的安排。 心中重担和悬念放下,心头忽然的松快,于是也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说道:“等到今日过去,云府真人就是给你新生之人,他就可以当你的师父了。——到了明日,今日成了昨日,昨日种种昨日死,等到明日太阳升起,你就是全新的木云乔了。” 想到这里,还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云府真人固执的要让木云乔喊他师兄的意思了。 倒也不是什么怕喊师父把自己喊老的借口,而是他果然要收徒弟的,但是那个徒弟,一定要位列仙门登上九重天。 而眼前的这个木云乔,一定不会是那个徒弟。 而是这个徒弟。 挺好的,都是好孩子。 木云乔沉默,想了想,看了一眼彭有期,忽然伸手,接触了上官米被封闭的五感,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神智一点一点被恢复的上官米,说:“你觉得呢?” 觉得,觉得什么? 他耳朵里似乎住了一窝蝉,吵的他根本无法去思考任何事情。 但是即便如此,上官米依然听到了木云乔的话,木云乔说:“我知道你听到了一切,你被封闭五感的时候,我特意没关掉你的耳朵。你听到了一切,如今,该有一点反应了。” 反应? 什么反应? 他木讷的眨眨眼睛,心中波涛汹涌,思绪万千,唯独想起来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若是恐惧到极致,就会非常平静,人若是思绪繁杂到了一定程度,一定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 他那会儿只是听着,心想着虽然江湖凶险,可是真的要到恐惧极致和思绪复杂极致,又有几次机会?再说了,若是恐惧到极致,先跑啊,思绪复杂,就冷静冷静,走一走,再开口。 这种平静和开不了口得反应,听起来很蠢,实际上确实一种万物灵长才有的自保办法。 而如今,上官米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什么是极致的恐惧和极致的复杂,他心中空空如也,舌头发麻发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愣愣看着木云乔,眼神中透出意思:“我还能说什么?” 上官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岛刀刀就提留这一个小娃子出现,然后那娃娃一看到冯婉,哭哭啼啼的钻进她怀里告状,说那凡人好生大胆,竟然敢打他的屁股。 一个凡人!打他这样一个鬼神的屁股! 好好大的胆子! 说来也是神奇,那山鬼小娃刚刚触及到冯婉,那冯婉就立刻在人前显示出来,她半蹲在地上,低头哄着怀中的娃娃,长发落地,面容白皙,身段纤细,脸上似有泣色,但是却依然极其温柔的哄着娃娃形态的山鬼。 冯婉的肉身早已经成为白骨,俗话说人死灯灭,若是把肉身比作那一盏灯,那么魂魄便就是那一缕火苗。 若是火苗熄灭,油灯也会以飞快的速度冷却,灯芯凝固,不会有第二次重新点燃的机会。 而奉神殿在冯婉这里施加的术法,就是强行为她这一缕火光寻了一盏新的油灯让灵魂继续发亮,而那灯,就是山鬼。 山鬼为灯,冯婉为火焰,一旦离开,灯还是灯,火却会熄灭。 如今两者再次聚集,周遭凡人的眼睛自然有看到了那一盏“火光”。 上官米愣住片刻,回过神来之后,如疯一般膝行过来对着冯婉道:“婉婉,婉婉......我该死!我是负心人!我罪孽深重!是我负了你!对不住!对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这话一出来,冯婉僵住了,这一声对不住对不起,严格来说,是上官米第一次说出口。 之前在那洞房中,上官米也说了,但是那其实并不是上官米,而是被木云乔可以补魂过后的上官米,是掺杂了木云乔的想法的上官米。那个上官米,说认错,会诚恳的认错,会说对不起,可是盛怒之下的冯婉还是清楚的知道,那根本不是他。 上官米是个非常傲气的人,他宁死不屈,从未怀疑过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情,也从未在江湖上说过一声对不起。 冯婉眼泪流了下来,嘴角却勾出一点笑意的弧度:“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对不起。” 上官米只是磕头,不停地重复:“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众人皆无言,看着那流泪的姑娘和不停磕头的狼狈剑客。 很难想象,眼前这一对十足十的怨偶会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江湖侠侣,他们的故事和经历堪称传奇,因为留白实在是太重,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一方失踪退出江湖,一方苦苦寻觅多年痴心不改最后另投怀抱...... 听起来十分的唏嘘,却又觉得其实也算是对得住这一桩江湖的圆满。 毕竟已经十七年过去,即便是上官米再回来继续前缘,大概这缘分也不会太美好。就好像一碗冷饭,再怎么回锅热呢香喷喷的端上来,估计再吃的人也不会有新鲜饭才能带来的惊喜了。 江湖人也是,一个故事重要结尾,十七年啊,也算是结尾了。别再狗尾续貂了。 就让这故事结束吧。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概更多的江湖人不曾想到,这故事终于真真正正的要结束了,竟然是以这样狼狈的剧情作为收尾。 故事的最后,冯婉轻声问他:“上官米,你后悔吗?” 上官米很狼狈,一袭月白色的衣裳已经被泥土和落叶污垢的不成样子,他的发丝也散乱,面容也沾满了泥巴,背脊也不曾再笔直,他听了冯婉的话,嗫嚅着道:“后悔......真是悔不当初。” 不用等冯婉问清楚具体后悔什么,上官米就惨笑一声,继续说道:“我后悔当年独断专行,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抛弃一切的时候,甚至觉得我实在是大丈夫一个,舍得住放得下......还觉得天不绝我,否则就该让我茫然中庸碌一生......后悔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丝生机,铤而走险,挖坟掘墓,本以为只是浪费了功德,谁知道中了计谋在身,此后多年庸碌无为,以为是天道开眼,却不曾想是自己暴漏在天道之下......” 上官米仰面闭目,热泪依然挡不住的从眼缝中滚滚而落,他浑身颤抖,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死到临头,伤心极致,哭一哭,大概天道也不会笑话。 至少,周遭之人没有一个笑出声的。 就连孩童模样的山鬼,也含着手指头看着,如一个凡间寻常不过的被发疯的成年人吓住的孩童。 上官米看起来哭的要晕过去了。 他哭起来并不好看,这缘故倒并不是因为他原本就不算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而是不管任何人,伤心狼狈到极致的时候,用力狂哭的表情,都不会太好看。 此刻在幻境中,上官米的腿脚衣裳还算是完整,很难想回到现实,他会是怎么样的一场狼狈。 可是即便是在这里,他的模样都很难看了。 不提别人,上官米也从山鬼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真狼狈啊...... 他扯了一下嘴角。 孩子的眼睛最为纯粹,山鬼变化成孩童,竟然能够连孩子清澈的眼睛都逐一幻化,也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越发的难堪。 反正已经如此难堪了,反而放了手,坦然了一切多年不曾宣之于口的自己都觉得十分不光彩的想法。 “我退出江湖的时候,确实听闻了你满江湖寻我的事情,一年,两年,三年......直到七年后,你想方设法拼上了九落山死在奉神殿的门口。我承认,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我心中除了震惊,悲痛,竟然更多的是一种沾沾自喜......或许这是男人龌龊的心思,也或许只是我的龌龊......一个男人,能够叫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浪费多年的时间对我念念不忘苦苦寻找,甚至最后付出了姓名来证明对我的情谊......这简直就是全天下自私自利的男人毕生都不敢做的美梦。” “我也后悔,不曾珍惜眼前人.....我不知道你对我如此情深......若是早知如此,我便想着认下这天命归属,和你携手隐居,种田织布也能度过一生。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师父,你的大山,现在想想,未必不是当年你我的安家之所,可惜我当年眼高于顶,觉得天大地大,自己尚未闯出名堂自立门派,谈的什么隐居江湖不问世事?说到底,我最对不起的,还是最无辜的你。” “我误你终身......悔不当初。” 他这番忏悔说完,再也没看冯婉一眼,只扭头看着一边沉默的木云乔,笑起来:“你们的商量我都听了,吵来吵去,说到底就是谁来杀我这件事情,她杀了我,会生孽障,这位兄弟杀我,也会生出孽障......真是有意思,谁杀我,都会有孽障出来,说到底,若不是我本身就是罪孽缠身,如何会这样的两难?” 其实杀人生孽障挺好理解,但是若上官米本身恶贯满盈,那么诛杀者会因此抵掉杀人的罪孽,偏生上官米倒没多少罪孽——毕竟他只是当了个负心人,严格来说是冯婉没转过弯由此死了。 有罪吗?有,但是罪该万死?不至于。 所以杀他,还是会生孽障。 木云乔没说话,倒是冯婉怀中山鬼,愤愤不平道:“你在这里花言巧语这样许多为了什么?求生吗?” 上官米没理会他,倒是山神脸色尴尬——瞧这山鬼说的,就好像他们这些神仙迫不及待的逼迫一个凡人去死一样。 罪孽罪孽。 如此想着,山神也有点心虚,心中多少有点庆幸,这里幸亏是山鬼之虎的地界,所有的交谈和一切都不会曝光在天道之下。 尴尬中,山神没注意到上官米冲着木云乔说:“我也对不起你.....毁了你的求生阵法,我从一开始就十分内疚过,曾经想过去寻找你弥补你,奈何因果种种,我总是寻了空,之后因为其他的事情,就再也无暇顾及了......如今知道这瞒天阵法并未真的被我破坏,我多少还是有点安慰的。” 听到这里,就连山鬼都闭上了嘴。 他的见识比那个还生山神多多了,也老爱和人打交道,这年头,往深山老林里跑的无外乎三种人,一种是猎户或者采药的,一种就是诗人,最后一种,就是不想活的。 如今这上官米说这些的内容,包括这些的情绪,怎么听起来,都很像是那些跑进深山里,寻了个自以为是的好地儿,然后躺下来双手交叉闭眼,嘴里还不停念叨的那些内容呢? 这个念头闪过,就再也停不住了。 由此,山鬼眼珠不错的盯着上官米的一举一动,任何动作都不放过。 也多亏了感谢他这样的警觉,就在彭有期脱口而出一句:“他在自尽!”的同时,山鬼火速划破了那山鬼之境。 几乎就在同时,就在山鬼之境消失,一切曝光在白日天光之下的同时,上官米拔下头发上的簪子,刺入脖颈要害位置,力度很大,发簪几乎贯穿了整个脖子,他死意十分坚决,所以十分果断的拔出了堵在伤口处的簪子。 他拔出,血流如注,他一边感觉这脖子上喷出的温热的大量鲜血,一边感觉身体在急速的失温,仰面倒下的时候,他眼中映出蓝天的颜色。 第二百七十九章 怜芳草 变故发生的太快,神鬼人都措手不及。 山鬼幻化的形态年纪小,反应最快,他嘚吧小嘴,说出来的话比砒霜还甜:“瞅瞅他死绝了没?” 话刚刚落地的时候,没人上前,搞得山鬼还挺尴尬的。 结果上前解围的是还生,作为山山不相逢的存在,山神山鬼基本是不沟通的,而山神的“听吩咐”去瞅瞅,中间隔了老一会儿的尴尬,看着,两边都是自顾自的行动,倒也凑不齐一个承上启下。 还生山神也没真的上前,动动手指,便清楚了大概:“还真是死透了......” 山神说完结论,还是久久不能回神,他嘀咕:“这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很奇怪......也太顺利了。” 也不怪众人目瞪口呆,觉得有诈。 起初上官米死活都不肯去死一下,不停地逃跑,抓住了还要逃跑,然后对抗,各种耍花样耍心机......结果闹了一大通,忽然,就心甘情愿的去死了? 还成功了? 换是谁,忽然领到了结果,都要愣一下的。 这种愣神,在山神说出上述的话的时候,也如一个火星子,点燃了众人心中差不多的疑虑,疑虑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舒服。 但是他没法说,也不能说。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木云乔,木云乔神色反而是最为平静的,对比震惊的彭有期神情不忍的岛刀刀道长和表情复杂的冯婉,木云乔真正像个局外人那样,他端庄不动,只是平静的看着冯婉。 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看她的表情从震惊,再到茫然,然后似乎被无形中卸去了全身的力气那样颓然坐下,随着那一顿,她眼中流出了泪来。 木云乔很是平静的看着那一滴泪落入草坪中不见,他这才开口,问冯婉道:“冯姑娘,你现在,可觉得痛快?” 冯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过了一会儿才似乎慢慢的消化听懂了木云乔的问题,但是即便是她似乎听懂,却也还是习惯性的追问一句:“......什么?” 木云乔十分的耐心,又重复了一句:“十七年前,上官米不告而别,未曾留下一个说法就销声匿迹,你十七年来都不曾想通这一切,从一开始的不解,痛苦,茫然,到后来的愤怒,怨恨,到最后破天的恨意,你的命没了,秉承着江湖一命换一命的做法,你也要杀了他,你毕生的追求从找到上官米变成了杀了上官米。就好像他不单单是个一个负心人那么简单,甚至是当初手刃了你的负心人一般。” “如今,你果真如愿以偿了,他死了,死在你面前,死之前痛哭流涕悔恨万分,恨不得以头抢地求饶连连,且并没有贪生怕死,而是诉尽衷肠果断自尽......这一切,在你十年来的怨恨中,想过不止一次吧?” ...... 冯婉盯着木云乔,木讷讷的听着木云乔一字一句如看透她心肠的言语,每说一句,她就流出一行眼泪,说道后面,冯婉已经泪流满面。 其实木云乔说这一切,都并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什么回答,因为他说的这些,其实就是冯婉所想的。 爱一个可能有许多的方式和想法,也愿意给予对方无数的结局,无论是相守终身还是白头偕老亦或者天各一方各自安好,这一切都是爱,爱意无关距离,无关长短。 见面三分情,情谊才关乎距离和长短。 但是恨,是单一的,恨意虽然也能衍生出无数的念想,可是所有的念想都出奇的统一,就是希望对方过得不好,恨到极致,就是希望对方死,或者生不如死。 但是还是希望死,因为死才代表盖棺定论,才是再无翻身的可能。 如今这一切,冯婉等到了,上官米也给了。 他果然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果然死的痛苦无法闭目,果然脱离了幻境狼狈不堪。 他如一滩破布那样呈现在冯婉面前,死的突然,等到慢慢的反应过来之后,那种微妙的、无法克制和隐藏的痛苦就如上官米流出的暗红色的鲜血那样,慢慢的染红、浸透了冯婉的内心。 即便是再恨他、怨他,冯婉也不能不承认,这些年,她的一生,几乎都只有上官米,爱也是他,恨也是她,她不是没想过,既然偷生了十年,就应该去忘掉过去,活一番属于自己的日子来,隐居也行,轰轰烈烈也罢,十年啊,到底有个十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足够一棵小树长成遮天的大树,也足够小小的水滴在石头上滴落出一个水洼来。 她看着上官米的尸体,几次犹豫,想要替他合上眼睛,都没有动作。 在几番犹豫之后,冯婉终于颤巍巍的伸出手,抚上了上官米的眼睛。 上官米的脸,冰雪一般的冷。 冷的冯婉打了个冷战,如被烫手一般的缩了回去。 安详闭目的上官米呈现在冯婉面前,她终于没再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的极其的惨烈,似乎要把这些年的怨恨、委屈、不甘、愤怒、悲痛一股脑儿的哭个痛快。 但是偏偏,她心中没有一点点的痛快。 她哭的痛苦,浑然没注意到山坡上走来一个跌跌撞撞脸色苍白的人影,是同样一脸痛苦的穆胥。 穆胥是听到了冯婉的哭声,再也安耐不住,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冯婉捂脸痛苦的模样,第一反应便是冯婉出了事情,当下四下搜索,便看到了无法忽视的鲜血。 穆胥的脸在看到上官米的死状之后越发的苍白,他身体摇摇欲坠,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倒,他心中如撕扯那边的疼痛,他看到了一旁冷静的木云乔,再也不顾什么,一把抓过木云乔,朝他喊:“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说一定会保下婉婉!说一定不会让她犯错我才把这一切和盘托出的!为什么你没有做到?为什么!啊啊啊啊啊.......为什么......” 他以为冯婉哭泣的原因是因为痛快,因为手刃了上官米。 原本捂耳朵的是山鬼,现在又多了山神,山鬼再也受不了凡人的哭声和吼声,这种一切情绪崩溃的声音都令神明退避三舍,山鬼也不例外,他原本就和山神山山不相逢,如今正愁没借口先行跑路,这下来了个现成的理由,他就地一滚,如一个胖胖的白萝卜那样,先是脚挤进了泥土中,再是腰,再是白生生的手,等到还生察觉的时候,他只剩下一个白嫩嫩的头露外面,道:“别看我,我事做完了,再见!” 干净利落的跑了。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情,山鬼消失之后,冯婉也跟着消失在了穆胥面前。 穆胥大惊失色,放开木云乔朝着冯婉消失的地方扑了过去,他破音:“婉婉别走!” 他不顾一切的伸手拥抱她,迎接他的只有一捧沾满露水的青草。 第二百八十章 孤寂 ...... 不坪村一带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雨。 大雨影响颇广,不光是因为大雨导致了山中泥土松动,泥石流冲刷堵住了好几条山路,导致当地的农人的庄稼受损,连累了好几拨的江湖人也被困顿在一处荒村中。 大雨瓢泼,看似不是一天两天能停的,于是那一批江湖人只能在那处荒村中想办法过了几日。 虽然是荒村,但是神奇的竟然还能在一些农户处发现封闭很好的柴火、红薯、糙米等东西,搭配上那些本来就在赶路的江湖人自己带的肉干盐巴等,竟然吃的不错。 有瓦舍遮头,有食物饱肚,安全问题得到解决,心中也就不荒了。 大家聚在一处,轮流守夜,竟然发现人群中不光有江湖人,还有一位道长,两个赶路的年轻人,大家围着火堆,聊天说话,有人慷慨的分享出自己带的美酒,江湖人豪爽,这会儿也不讲究什么,轮了一圈儿,竟然发现酒囊中的酒只多不少。 啧啧称奇时候,其中有江湖人哈哈大笑,指着那其中那个年轻公子道:“我见过这位小公子,他是奉神殿的神使大人,想必今日美酒,便是这位神使大人的手笔!” 此话一出,在场的江湖人皆是哗然,他们作为江湖人,自然听说过奉神殿,只是鲜有机会接触奉神殿的神使,就连神仆都非常的神秘,没想到这回看起来是一场倒霉的大雨,竟然能撞上这样的奇遇。 原本想着奉神殿的神使大人应该都是高冷无比不染尘埃的,即便是到人间走动也是在天上飞(还真是)谁想到竟然如此的接地气,于是纷纷拱手道谢神使大人的美酒,其中也不乏有人暗自懊悔刚刚为何不喝大口一些,毕竟是神使请的酒,大概能够喝一口百病全消喝两口延年益寿。 那被点名的年轻人自然就是沐之秋,他笑一下,然后发现自己的脸是僵的,于是寻思着干脆就不笑了。 他盯着一张平易近人的高冷脸抱了个拳作为回应,然后就没有再说些什么。 众江湖人见他并不打算加入大家的谈话,于是也纷纷表示自己极为有眼力劲,各自寻话题去拉扯。 人多嘛,有十分有眼力劲的,也自然会有十分没有眼力劲且好奇心旺盛的。 其中就有一个姑娘不停地望着他们,那姑娘身量很小,瘦,头发有些发黄,竖着双丫髻,生的不是很好看,极为突出的就是她背后背负的很重的一柄长剑。 这时候也不是真的能够放松的时候,外头大雨还在下,这屋子毕竟荒废许久,能不能顶得住也不一定,所以万万不敢解下武器,但是一直背着也累人,所以这小姑娘就靠在了一个柱子旁歇气。 她时不时看着沐之秋旁边的美貌少女,在周围因为淋雨、奔跑,躲雨难免狼狈的时候,这美貌少女和神使大人就显得格外的清爽和不染凡尘,她一看就和沐之秋是一起的。 所以,奉神殿也有女神使吗? 云朵朵老早注意到那姑娘的目光,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在场那么多人的目光就如丝线一样千丝万缕的粘过来,但是没几个像这丫头那样,有这样大胆而明目的好奇的。 沐之秋也注意到,悄声说:“这不是那个叫什么月的?” “岳晓月,”云朵朵点头,“她刚刚没喝那酒,估计忘性还没那么大。” 沐之秋说:“这一场大雨淋成这样,基本也把那两日的记性给忘光了,我特意把我表哥送了回去,想必有一大段日子我表哥都不会在江湖上走动的,激不起谁的记忆。” 云朵朵点头,她还有点惆怅:“原本还能说两句话的,结果翻了面的功夫,看你的眼神就像是陌生人了呢。” 沐之秋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失落,瞥了她一眼,说道:“你们那边的修仙来到人间修炼的说法叫过人间,过人间过人间,就是匆匆路过,本来就不能够建立联系,否则你这边结一个人情那边交一个朋友,心思都花了七七八八,别说功德了,修行时间都不够了。” 他这次经过这一回的遭遇,也觉得自己算是成长了,很是能够和云朵朵讲一番道理出来。 “你看木云乔,他就来去无牵挂......你别伤心,我知道这样说你不高兴,可是你看他,你和他同路,我以为你和他同路,将来也是来来去去做个结伴,毕竟你俩和咱们不一样,咱俩注定不同路不同宗,可是你们不一样,真的同路一番也没什么,可是你看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像是......” 他原本想说真像是那个倒霉的上官米。但是话到嘴边了立刻觉得不合适不吉利,把这话吞了回去。 反而是云朵朵很是平静的看他一下:“这不是正常的么,我来人间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的。” 沐之秋没说话,心里嘀咕:“能一样么,一开始一个人习惯了,后来两个人结伴习惯了,再变成一个人,可就不好受了呢。” ...... 上官米死后,不管冯婉到底是痛快还是痛苦,到底心愿了解,心死成灰,如愿入了黄泉。没有了山鬼的兜底,冯婉的魂魄再也无法在人间留续,消失的一干二净。 剩下痛苦不堪的穆胥失声痛哭,只是没哭两声,就被还生打晕,丢进了沐之秋的那辆马车里。 还生山神拍了拍手,说:“我要下一场无忧雨,让这一切消失,算是善后,之后冯婉不再有,不坪村也不再有,这里就是一片空地,往来路过,悉听尊便。” 他很愉快的样子,拍了拍手,刚刚准备扭头祝福一番木云乔什么,却在听到云朵朵的惊呼之后也跟着傻眼。 他在看到木云乔也跟着消失的时候目眦欲裂,他咆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话落地的时候,木云乔已经消失的只剩下一般了,他只来得及对众人笑一下,然后就如一阵烟雾一般被风吹散了。 留下还生目瞪口呆,喃喃自语:“没说有这一出啊......” ...... 很明显,这里头,最崩溃的,是这个新生的山神大人。 最冷静的,反而是云朵朵。以至于众人那会儿都没有第一个想到她,她才是当时陪着木云乔一起来这里,然后被卷进来的同伴。 她很平静,无论是从起初的以为是偶然性的卷入事件,还是到后面发现是云府给自己弟子下的一盘棋,到最后,谁和谁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沐之秋还想说,他原本还以为木云乔和云朵朵是一对儿呢,毕竟和凡人以为的神仙不能谈情说爱不一样,修仙弟子还是可以的,毕竟这种对于天道来说,无论是修仙弟子和凡人相爱,还是修仙弟子和修仙弟子内部消化,都属于试炼的一种。 修仙难度等级比科举考试难度只高不低,那些凡人为了科举都要十年寒窗苦读了,没道理修仙还能谈情长生两不误的。 大家都是凡人,命数都有限定,你要是不专心,三心二意,搞不好就到了八十都过不那关,退一步说,若是八十才到那关,真的长生了,那也是个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到那会儿,若是再想来一场旷世绝恋,看脸的凡人瞧不上,修仙的弟子估计也下不去嘴。 所以即便是修仙弟子并没有明令禁止谈情说爱,弟子中真的动情的也不多。 毕竟大家目的一致,想法相同:鲤鱼还知道要跃龙门之后再想腾云驾雾呢,当鲤鱼的时候除了忙着逆流而上冲向龙门,还要忙着躲避渔网垂钓等等天地呢。 想啥谈情说爱。 这些道理,沐之秋都是懂的。 可是架不住他也觉得木云乔和云朵朵十分的般配。 长生寂寞,修仙也是寂寞,过人间也寂寞,若是有人相伴,至少聊胜于无啊。 谁知道,木云乔是个天生适合修行的人,来的匆匆,走的痛快。 就连沐之秋都咂舌,原本以为云府真人养育这个弟子是因为情分,现在想来,神仙就是神仙,若是糊涂,怎么可能修得真境飞升九重天? 对此云朵朵耸肩,心想:“若是早知道要在这里分开了,她应该先跑去找木云乔要那萝卜精怪,无论怎么说,那精怪都是木云乔从她手里抢的,归根到底,那萝卜都是她的才是。”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生? 一场大雨下了三天,那些江湖人提心吊胆的轮守了三天,他们虽然平日里说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真的天崩地裂的时候,还是害怕。 毕竟形容武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只是一个形容,没真的可以。 若是真的遇到天塌地陷,一身好本事也只能多撑那么一会儿。 幸好,三日大雨过后,只是虚惊一场。 众人战战兢兢的走出看似摇摇欲坠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但是却依然还是坚挺到最后的荒芜,看着外面雨过天晴的景象,从未有过这样的轻松和愉悦。 有几个江湖人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感觉全身都如被水洗过一番,从未有过的精神焕发和神清气爽。 有人赞叹道:“常说大难不死,如获新生,这三日大雨虽然看着冰没有江湖的枪林弹雨那边的凶险,但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身轻如燕,头脑灵敏,如年轻了十岁一般。大概是天道告诉我们,我们无意中躲过了一劫。” 说话的是江湖人一个出了名的喜欢神神叨叨的江湖人,可以说是半个江湖那种。 他穿的破烂,不是很有名,手里拿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拂尘,身上裹着的几乎要看不出紫色的道袍现在湿漉漉的,他说完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果不其然的打了个哈欠。 有人认出来这位是岛刀刀道长,茅山门派紫袍,连忙慈悲一声:“天师。” 紫袍在为最高等级,老子西出函谷关,紫气东来三千里。可见紫色是道教最崇尚的颜色。而这位出世的道长看起来其貌不扬,却身穿紫袍,足以令人不容小觑。 而他说的话自然不会有人当成是随意言语,纷纷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心中不由得后怕一番。 难道真是天道庇护? 怪不得那会下雨原本雨势不大,本来还有人提议干脆趁着雨势尚小直接上山翻过去,结果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说出来,雨势就骤然加大,别说上山了,就连往前迈一步都看不到方位。 只能一步一步后退,退着退着,就到了这一出不知道荒废多久的荒宅。 这一出宅院位置在众山中间,地势低洼,若是当真雨势太大,山上泥土支撑不住落下滚石或者泥流,这片地方必然不保。 有人问他:“道长,为何有此一说?” 岛刀刀站在一块大石上,端的是站得高看得远,他指了指刚刚他们走出去的那荒宅,淡淡道:“这屋子,要倒了。” 众人连忙扭头,这时候,众人基本已经离开了那躲雨的屋子,故而并没有多少惊慌,只是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看到任何的动静,就在有人心里嘀咕的时候,忽然有人嚷嚷:“看!快看!” 话音未完全落地,就有瓦片落地之声传来,接着,噼里啪啦不断,那在三天三夜的大雨中都屹立不倒忽悠了他们的屋子,就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一般轰然倒塌,因为刚刚雨过天晴的缘故,空气中还是潮气甚多,故而没有激起太多的灰尘。 很快,众人就看到那屋子塌陷的只剩下一块残垣断壁。 若是此前,岛刀刀没说那句话的时候,众人或许还不会想太多,但是眼前出现这块残垣,脑子里回想紫袍道长那句“劫后余生”,再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就打突了。 其中一个头发发黄,背着一把重剑的小姑娘喃喃自语:“天呢,这样子,若是这三日发生什么,然后这屋子再倒成这样,就很像......之前有个女皇帝,死了之后后人立碑,用的就是一个没什么都没刻的.......” 她的意思大家都懂,嗯,像。 若是真的......那啥了,这么大的牌面,也足够刻个满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但是大家都不说,毕竟不吉利,说了也要呸呸呸。 ...... 这一点,那个少女自然也清楚,于是也“呸呸呸”了一下。 她声音不大,也不小,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其中一个年轻人也习惯性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一眼,忽然道:“你......你是不是姓岳?” 岳晓月没想到有人能问出她的姓氏,没反应过来,本能的点了点头:“我叫岳晓月。” 来人十分惊喜,他是一名刀客,指了指自己说道:“我见过你的,我叫周是,咱们见过的。” 他说着便提出了一场大战,那张大战岳晓月印象深刻,虽然对眼前的人还是有些生疏,可是一想到一起战斗时候的经历,再看眼前这个叫周是的年轻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比周围的人添加一分的亲切。 就是这一分的亲切,让岳晓月和周是很快商议好了一起同行,他们发现自己都并无目的,似乎很茫然的困顿在这一场大雨中,很是茫然的过了这提心吊胆的三天,不过不要紧,只要前路有关,脚下就不会虚浮。 ...... 云端之上的沐之秋眼看着这一切,对身边云朵朵道:“看,事情又走回了原本的位置。” 道长虽然在他们面前看起来是个半吊子,可是在江湖人却是个令人尊敬的紫袍天师;而岳晓月和周是应该本就有缘分,即便这一次不会因为穆胥的婚事聚在这里,也会因为一场大雨而相聚。 不坪村来的人很多,若是都聚在一起必然会引来疑虑,所以一场大雨,其实是把这些江湖人分成了三处,他们间隔很近,却并不会相遇,雨过天晴之后,他们很快会再次上路,各奔东西,很快就会遗忘掉这一场雨。 也会遗忘偶遇过得他们。 他们不会记得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萍水相逢,也不会记得所谓的劫后余生,更加不会记得和修仙弟子相遇过,当然,也不会记得,他们差点来参加了一场没有请帖的婚宴。 ...... 沐之秋在马车上探出头,看了看下方的那些凡人,忽然变戏法一般的掏出了一颗香气扑鼻的桃子,示意一番的递给了云朵朵:“吃吗?” 云朵朵很是警惕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令沐之秋响起森林中偶遇过的小兔子:“这桃子不是那什么铁兄弟俩送的新婚贺礼吗?” 沐之秋笑道:“你记性倒好,这桃子,原本就不是给我表哥或者冯婉准备的。” 他掂了掂手里的桃子,说:“这桃子是九落山的宝贝,吃一口身轻如燕,吃两口百病全校,吃三口白发变黑,吃四口......四口就吃完了,然后,忘却前尘。” 云朵朵皱眉:“给木云乔的?” 沐之秋笑眯眯:“我原本也不懂,长老说白铁和方铁会专门来提我送贺礼,我寻思那会儿我表哥都被抓走了,这贺礼又要送给谁,现在想想,大概这贺礼贺礼,恭贺的不是我表哥的喜事。” 再说了,他表哥能有什么喜事,不管是娶成还是没成,这都够家里人愁的喝一壶的。 反而是木云乔,只要上官米死了,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的,这都足够算是一件值得恭贺的事情,毕竟,重获新生嘛不是。 【第七个故事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 第八个故事 ...... 这座岛屿并没有名字,非常非常的小,靠南,所以冬日的时候并不会有雪,反而热的要光着两条腿把脚塞进一层一层滚进来的浪花中降温。 木云乔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座岛上。 准确来说,他不是自己飘上来的,而是被一群小孩子划着船在海面上打捞上来。 用那群小孩子的话来说,就是:“你穿着白色的衣裳,浪花也是白的,要不是嘿嘿眼见,我们都不知道浪花上睡着你呢。你要谢谢嘿嘿。” 嘿嘿是一只老鹰,一只被母鸟抛弃在岛上之后,跟着村长家的狗长大的鹰。那只母狗给它寻找食物,喂养它,之后等到那只老狗去世,那只鹰就接替了那只狗,开始守护村长家的大门,也跟着岛上的孩子出海。 岛上的渔民一听到嘿嘿的示警,就会立刻赶来,也是因此,那些孩子才能在大人的协助之下,把“睡”在浪花上的木云乔捞上来。 岛上的大人对于木云乔很热情,因为他是个很懂礼貌且漂亮的小伙子。同时也对他十分的客气和戒备,客气戒备的原因是发现他的时候他睡在浪花上,是真的睡,他没一点溺水的症状,那浪花,就像是托举了他一般,让他可以平稳的在海面上呼吸,以至于被木云乔最狼狈的时候,反而是他被打捞起来的过程。 岛上的渔民看到这样的景象,心中难免犯了嘀咕,有看他的打扮和衣裳的料子,自然而然觉得他不是个普通人,心中难免有了嘀咕。 岛上的人,出海的挺多,可是去外处的少之又少,他们对外面的景象向往又畏惧,也不曾叮嘱过孩子们出去,怕孩子们像鱼那样,一去不回头。 目前岛上的人只希望木云乔养好了伤,然后安安静静的离开。 对此,木云乔也心知肚明,他是个大人,自然能读懂人情世故,面对岛上的人的疏离和客气,他也保持了十分高度的配合。 除了......他特别受孩子们欢迎这一点他无法控制之外。 参与救援的孩子们对于浪花能托举木云乔这件事情十分的兴奋和好奇,于是就在木云乔醒来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围绕他一圈大的小萝卜头,看到他醒来,那群孩子叽叽喳喳的问了个他不停,不必去招呼,那像是住了一窝蝉的声音都把外头的大人吵了进来。 木云乔被安置在村长家里,因为这个岛上,只有村长的家最大,是一个二进的大石头房子,外头还用很不错的木头像模像样的修了院子,迈进门槛,举头能看到类似江南内院的天井,天井处的空地长了很多的苔藓,村长的母亲许太太,每每在木云乔路过的时候都要叮嘱他要小心,别踩到天台滑到了。 木云乔对此感到十分神奇,因为许太太是一个瞎子,她常年坐在天井旁边的一个竹编的椅子上乘凉,怀里窝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零食,有花生,核桃,山枣等一些岛上有的东西,她一直在吃,手不停,嘴也不停,听说许太太年轻的时候也爱吃红薯干,但是老了以后,牙齿掉光了,就再也嚼不动,只能去抿一些花生和核桃这些味道不错能打发时间的东西。 偶尔她还会抓住跑过身边的小孙子,往他的嘴里塞一把花生或者核桃,塞的小孩子满嘴都是食物,呜呜呜的说不出话地一溜烟跑远,她也这样喂过木云乔,塞的他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婉拒,一把揉掉青皮的嫩核桃就进了嘴里,手法十分的准,一点也不像个瞎子。 木云乔当时就呆住了,本能的开始咀嚼,然后许太太就摸索着很满意的出了门。 木云乔在海浪上安然无恙,但是在打捞的时候不小心被渔民弄伤了脚,于是只能暂时瘸着一条腿走路。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渔民很是忌惮他的来历,又不得不好好安置他的原因。 ——谁懂啊,人家在海浪上飘的好好的,上了船被人一脚踩崴了脚脖子。幸亏木云乔醒来后对于自己的伤势没有过多询问,本能的以为是自己在海上的时候或许撞到礁石,渔民也跟着打哈哈,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于是木云乔只能暂时的留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岛上,遵照医嘱,每日落日的时候,拄着拐杖,再很多很多孩子的陪同之下,走到海边去让海水浸浸脚。 大夫说,海水是天赐的良药,能够治愈一切。 她看着木云乔说:“你不也是大海治愈的么?” 她看着眼前的木云乔,看他此时一身粗布短打的装扮也难掩姿色的“小白脸”样子,坚信他就是属于话本里那种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动不动就为了谁家的小娘子殉情跳海的小公子。别看现在留在这里气定神闲的,那天就会忽然心急如焚的发疯,一头扎进海里准备游回去找他的小娘子的。 岛上有大夫,还是个女大夫。 或者说,岛上什么都有。 做大夫的,开药铺的,卖糕点的,做包子的,揉大饼的,做胭脂的......真真正正,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这岛上很有趣,做渔民的,世代都是渔民,做木匠的,就一直都是木匠,当大夫的,不管出生儿子还是女儿,将来就只能成为大夫。 村长家里不打渔,他们是世代都当村长的。 轮到村长家的小孩子,将来会是第四代。 木云乔对此第一次起了好奇心,问村长家的小孩子许小宝:“你们这个岛上,好像所有的人家,都只到第四代?” 家家户户都有小孩子,包括那个女大夫家里,也有第四代的小孩,自然了,那个小孩子,将来也会成为岛上的大夫。 许小宝自然而然的回答说:“是啊,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就像兔子生出来兔子就是要打洞,老鹰长大就会飞到天去。” 他指了指天上的嘿嘿,说道:“你看,嘿嘿就算是被阿黄养大,等它长大了,也自然在天上飞,不会在地上跑,我奶奶说,不管是人还是畜生,从来都有既定的路。” 奶奶就是许太太。 木云乔又问:“你奶奶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观察过许太太的眼睛,很像是天生的,是一对白瞳,可是听村长的媳妇说过,许太太的眼睛,是在许小宝出生的前一年才瞎的。 若是后天所致,很难会导致如此纯粹的白瞳。 他本不应该如此好奇,可是越是观察这个岛,他的好奇心就越重。也不知道是不是互相的关系的缘故,那群孩子对他的好奇心也是每日剧增,既然如此,那不如互相满足对方的好奇。 许小宝对此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许小宝十分骄傲,抬头挺胸的样子:“我奶奶是见过了神仙,所以才瞎了的!” 他还指了指孩子堆里的其中一个叫剩天的小孩,说:“他将来也会瞎的,因为他是第一个看到你的。” 那个叫剩天的小孩听到这话,非但没害怕,反而流露出一脸的向往,他朝着木云乔发出今日的第三个确认:“哥哥,你,你是神仙吧?对不对?” 木云乔着实愣住,这个问题,从他醒来的第一天,这个孩子就在不停地追问他,只有这个孩子追问,而且在最稳定时候,周围的孩子的表情不一,有的羡慕,有的好奇,还有的有些嫉妒...... 起初的时候木云乔不懂这孩子如此好奇的原因,还以为是看他的模样和穿着才有如此的想法,毕竟孩子想法天真,面对一个不知来历的的人,本能的想法罢了。现在看来,似乎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可置信的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神仙?” 许小宝站起来,指着远处一个朦朦胧胧的 【这是第八个故事神仙居】 第二百八十三章 神仙岛 许小宝站起来,指着远处一个朦朦胧胧的,类似于乌云一般的阴影说:“那,那就是神仙岛,你就是从神仙岛飘来的,定然就是神仙!” 同时那个剩天欢呼雀跃:“我是第一个看到的!” 木云乔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是这群小孩子如此坚定的觉得他是神仙,还是对于看到神仙如此的欢呼雀跃,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作为一个大人,他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这群孩子太过于童真,相信神话,于是笑道:“你们这样以为,回头你们爹娘听到了,怕要笑话你们了。” “才不会。”许小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张晒的黝黑的小脸上满是坚定的神色,“我爹妈就是如此觉得的,我们这些孩子,哪儿会想到这个,是听我爹妈说的,然后我爹妈和叔伯才问说,谁是第一个看到你的。” 见到木云乔不可置信的神色,那群孩子继续叽叽喳喳证明。 “我爹妈也说哥哥你是神仙了!” “我娘还打了我一屁股,说平日里抢食抢的快,怎么这回眼睛这样慢吞吞?” “上一个见到神仙的就是许太太,所以许小宝家当了村长,这一回是不是就轮到剩天家了?” “......肯定是!我爸爸说许太太也是十岁的时候捡到的神仙,然后许太太的爹就当了村长,剩天还不到十岁吧?剩天,你要搬家了呀!” “要搬家吗?那小宝去哪里,要搬去剩天家吗?剩天家是养马的,小宝也要去养马吗?” 众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一开始许小宝还算是气定神闲,可是等到小伙伴们开始一边商量剩天的爹是不是要成为新的村长并且开始簇拥剩天的时候,许小宝就急了,他爬下礁石,一把推开了簇拥剩天的包围圈,大声道:“我许太太还没有死呢!许太太说了,她小时候见到神仙之后,要等到上一个看到神仙的死掉,许太太才瞎了,然后我太爷爷才当了村长!” 许小宝指着剩天:“他还没瞎!他爸爸做不成村长!” 这些话一出来,小伙伴们都安静下来不说话了,剩天憋也红了脸没说话,倒是许小宝,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中间,气的小脸黑红黑红的,一边瞪着剩天,一边还故意把他挤出去包围圈去。 ...... 木云乔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岛上的孩子的鄙视链,基本就是围绕村长为主题的,谁的爹妈是下一任村长,谁就在孩子圈里是中心,而成为村长的前提,是家里有一个看过神仙的。 而上一个看见神仙的,就是许小宝的奶奶。 因为老人家看过神仙,故而被尊称为许太太。 那么好奇就来了,木云乔问:“那么说来,除了许太太之外,还有人见过神仙?” 许小宝还在气鼓鼓的,并没有顾得上回答他的话,倒是那个被挤出中心圈的剩天抢答道:“对的!上一个见到神仙的,是兰兰家的太太太叔公。” 兰兰? 听起来是个女孩儿名。 木云乔问:“兰兰不在这里吗?” 听到提起兰兰,有几个小孩子顿时局促起来,有人小声说:“兰兰不和我们玩儿。” 还有人补充:“是没法玩,兰兰不说话。” 没法玩,不说话...... 这叫木云乔没法从这两句话的内容中得到什么线索。 几个小孩憋红了脸,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木云乔看在眼里,并没有立刻回应,他心想,这个岛就这么大,除了从孩子口中得到讯息,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 若是个真的流落到这个不知名的岛屿的凡人,除了从人的口中得到讯息,只怕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但是孩子们的说法给了他灵感,他是修仙弟子,何尝不能从别的办法中得到结论呢。 入夜,木云乔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这个岛上安静无比,村长的家位于岛屿正中央的位置,这个岛是个挺圆的圆形,周围错落有致,有小山有山坡还有农田和树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溪也有,山中湖泊也有,似乎有人故意想要岛上的人觉得,被困在岛上的人生并不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而村长的家,就位于岛屿的正中央,以至于从村长家出发,无论怎么走,都距离海岸边不远。 木云乔并没有选择离开村长家,他的脚并没有恢复,沾地的时候依然是钻心的疼,岛上的大夫不计成本的用了一卷厚厚的白色麻布把他的脚踝包裹的像个粽子,却又要求他每日都去浸润海水。然后等到天彻底擦黑之后再辛苦的来到村长家,亲自为他换下一卷干净的麻布。 倒也不觉得麻烦,且不点灯,用女大夫的话说就是在岛上过了小半辈子,岛上什么东西都熟悉的很,总不会忽然长出来一块石头多出一棵树。 “倒是多了一个人,但是不怕,这岛上唯一的变数也就是人了。” 女大夫如此说。 木云乔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抱着麻布的那只脚悬空,另外一只脚赤裸着,脚下是冰凉的泥土。 村长的房子一半石屋一半木楼,除了他和许太太,其余的人都住在二楼的木楼上,清晨的时候,就能听到许小宝登登登的跑过,然后冲到隔壁许太太的房间去吃鸡蛋。 作为见过神仙的许太太,她每天早上都有一个鸡蛋吃,鸡蛋在这个岛上是稀罕物,平日里并不能够经常吃到,许太太年纪大了,只吃蛋白,然后每每听到孙子过来的动静,就会麻利不错的把热气腾腾的蛋黄塞进小宝的嘴里。 小宝一边被烫的嗷嗷叫,一边不舍得嘴里的蛋黄,就这样嗷嗷的跑出去,后面还会跟着许太太压低的声音:“跑什么?!别叫你姐姐知道!” 许小宝还有个姐姐,基本不说话,赤脚,低头,厚重的刘海盖着被晒得黑红的脸,挡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每天沉默的给许太太端洗脚水。 许太太耳朵很灵,哪怕是半夜姐姐蹑手蹑脚路过去起夜,都会得到许太太的辱骂。 然后整个屋子都好像被吵醒了一样,横梁开始咯吱咯吱的叫,这个时候,就会有很细的灰慢慢的淌下来,若是这个时候有月光,就能够清楚的看到沾染了月光的轻灰。 那月光是从高处的窗口漏进来的,现在月中时分,不偏不倚,月光正好落到他的床边,映照在他的脚背上,衬的他的脚莹白如玉。 他其实一直觉得,他来到这个岛上,入住到村长家,包括被安置在许太太的隔壁,都不是一件偶然的、随意的安排。 许太太是在监视他,多有趣,一个瞎子,监视一个瘸子。 木云乔很轻微的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他用那只赤裸的脚贴在冰凉的土地上,点了点,很快,他足下的的微弱的月光忽然如同被灌入的溪水那样聚集起来,越聚越多,越多光线就越发明亮,很快,就在木云乔的脚下形成一个圆形的阵法。 木云乔慢慢的忍着剧痛走到了阵法中间,缓缓结印念咒:“三山五岳,众山之神.草木兽精,由汝统领.今吾到此,速显威名......” “山神山神,土地土地,速速现行。” 这是他极其擅长的口令,也是修仙弟子得到亲传之后最先学会的术法之一,召唤人间神灵。土地、山神、水神等等,一般来说,若无特殊情况,只要听到召唤,人间神灵都会哪怕不远千里都会赶来。 就好像当初莫轻言举手之下就能召唤八方土地,并非是因为莫轻言的酒仙身份,而是因为这个术法实在是修仙界中最为被应用到的。 木云乔其实还应该召唤海神,但是海神出现动静实在是太大,他考虑了半夜,还是决定先试试召唤这个岛屿的土地再说。 但是他的结印已经闪耀了很久,明明有那么一两次,月光形成的阵法几乎要形成一个人形,可是也是几乎那么一点,就又散了。 像水中的倒影,每每要映照出模样,却又被不涟漪再度打乱。 看来这回,木云乔遇到了特殊情况。 山神,土地,都没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海怒 木云乔愣了很久,直到结界消散,四周重回黑暗之后,他才慢慢的挪回去床边,呆呆的看着床边洒落的那一缕月光。 许小宝他们说是在海上发现自己的,他出现在海中,十分的奇怪。 而且他醒来之后的记忆,最后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云朵朵的尖叫以及还生山神那几乎要抓狂的崩溃的脸,当然,还有穆胥那要穿透人心的哭声。 他当时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在慢慢消失,他不知道对面的众人看到的是什么画面,但是对于自己来说,他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就好像面前漫过一层除了自己都感觉不到的水,以一种自己无法摆脱和抗拒的威力把他淹没。 他消失在不坪村。 然后醒来,海浪托着他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岛屿。 这个岛屿,没有守护的神灵,据说接近神仙岛。 木云乔在黑暗中发呆了很久很久,直到地面的寒意冷透了双脚,他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才自嘲的笑出了声。 次日,他被一阵熟悉的奔跑声音响起,不用猜就知道是许小宝又在同一时间跑下来找许太太讨要鸡蛋,只是这一次许小宝待在许太太房间的时间比前两日多一些,中间还夹杂着许太太的几声训斥,过了没一会儿,满脸透漏委屈的许小宝磨磨蹭蹭的出现在了木云乔的房中,他没有了往日带着木云乔散步的活泼,几乎是挪着地到了木云乔旁边,把自己的身子几乎要扭成麻花,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把一枚几乎要压扁的鸡蛋塞给了木云乔。 许小宝看着木云乔手心里的鸡蛋,十分伤心的凝视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和这个鸡蛋告别,然后眼中泛着泪,如小媳妇儿那般的跑了。 跑出去没多久,就和外头不知道谁撞了一下,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就传来许小宝的哭声。 当然,木云乔知道,许小宝不是因为摔倒才哭的。 又过了一会,门帘被掀开,许小宝的那个姐姐进来,她给木云乔端来了洗脸水,比划让木云乔洗漱完去吃早饭。 木云乔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姐姐,冲着她招招手,耐心的等姐姐带着五分的怯意和五分的遵从一步一步过来,他让她伸出手来,女孩子立刻就以为是自己要挨打,大大的一双眼睛里立刻涌出泪来,她脸上有恐惧的神色,但是她还是不敢违背,哪怕是抖的很厉害,依然伸出了手。 她闭着眼睛,抖地像个见到老鹰的兔子。 只是她等了很久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感觉到掌心上多了一个带着暖意的东西。 她惊诧中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泪,看到手心里躺着一枚剥了壳的鸡蛋。 是一枚完整的鸡蛋,不是蛋黄碎,也不是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蛋白,而是一整个的,又白又光滑的蛋白的的鸡蛋,可想而知里头还包裹着完整的蛋黄,她几乎根本不敢想象蛋黄的滋味。她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够分到一小块拇指大小的蛋白。 蛋黄都是给小孙子吃,除了弟弟之外,家中能够吃到鸡蛋的也只有许太太。 家里活儿很多,她天天都要忙,根本没时间跟着出海,她瘦,即便是跟着大人出海捕鱼,也没有多少力气,还不如在家里劳作。 所以她没有机会遇到神仙,也轮不到她眼瞎,那些鸡蛋、白面条、面糊鸡蛋汤和厚厚的饼子,从来都轮不到她,也不可能轮到她。 而现在,她手心里有一枚完整的鸡蛋,一枚,连许小宝都吃不到的完整的鸡蛋。 木云乔示意她吃下去,偷偷的吃,没人知道。 小姑娘果然紧张起来,她明明知道这个时候除了送水的自己之外,不会有人来看这个客人,可是今日还是万分紧张了起来,以至于她塞鸡蛋的动作都非常的慌乱。 她险些被噎住,幸亏木云乔及时的给她递了水。 但是被拒绝了,若是就这样就着水吞了进去,岂不是糟蹋了这个鸡蛋的味道? 她热泪盈眶,因为她终于知道了鸡蛋的味道。 蛋黄很香,吃起来有一种粉粉的感觉,那粉在舌尖伴随着口水化开,属于蛋黄的质感有一部分伴随着口水吞进了肚子里,还有一部分黏在了舌头上和牙齿之间,她觉得今天一整天都不用吃别的东西了,她要自己的嘴巴里一天都要回味鸡蛋的味道。 此时此刻,她无比感谢自己是个哑巴,她不用张嘴,也不会暴漏自己的秘密。 真是太好了。 ...... 许小宝磨磨蹭蹭的在木云乔房间附近没走,他心里其实有个期盼,就是希望这个神仙是个不爱吃鸡蛋的神仙,期盼他等会儿自己偷偷进了木云乔的房间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个完好无缺一动未动的鸡蛋。 这样一来,他就能如愿以偿的把鸡蛋捧回给许太太面前,然后留着口水等着许太太一遍吃了蛋白,一边手脚麻利的把蛋黄塞进他嘴里。 顶着这个期盼,许小宝趁着木云乔离开的功夫一溜烟钻进了房间里,结果却一眼看到了令自己心碎的画面——就见到那矮柜上,放着被剥开的鸡蛋壳,而鸡蛋壳里白生生的鸡蛋已经不见了。 许小宝觉得自己的心也变成了那个碎裂的鸡蛋壳,再也拼不回来的那种。 因为这一大早的伤心事,以至于许小宝今日都没打起精神来,甚至到忘了要陪着木云乔到海边疗伤的事了。 岛上的小伙伴都是跟着许小宝的,以至于今日岛上的孩子都是蔫了吧唧。 木云乔坦然的路过一群蔫蔫的小白菜,一个人慢吞吞的走到了海边去。 昨日睡前就换回自己的衣裳,那个总是落日之后才来给他换药的女大夫在黑暗中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何许小宝他们非要说你是神仙——人家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神仙只要还是人的模样,对于打扮来说也是重要的。” 木云乔失笑,这是在明面上损他需要衣服来衬。 若是往日,他穿着一身“衣装”,再被整个岛的孩子叽叽喳喳的簇拥着,怕是早就被岛上的大人看了个遍了。 而今日很好,许小宝没精神,他自己走,再玉树临风都好,也没谁注意,许小宝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今日是关着脚的。 岛上的路径,基本都是贝壳铺的,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条条洁白的银河,从岛屿的中心散开,一路延伸到海浪里。 贝壳被敲碎,经过岁月,大多的贝壳都变成了粉末,据孩子们说,海边的风起的那几个月里,海边会卷起白色的风。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其实是贝壳的粉尘被吹到了空中。 若是这个时候有神仙在天上看下去,会以为这个岛就是一个巨大的白色贝壳呢。 木云乔就这样走着,并没有介意他另外一只脚被地上锋利的贝壳刮破,有血流出来,滴在白色的贝壳路上。 他一直走到了海边,看着脚上的血依然没有止住,血水荡漾在翻涌的海浪中。 今日的海,似乎不高兴,在生气,脚下的浪潮一股一股的涌过来,像是一种大力的推攘。要把他从海边推回去安全的陆地。 海风中,木云乔轻声道:“师兄,我知道你在生气,生气我没听你的话,放走了上官米。” 第二百八十五章 逃兵 海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他的脚上的伤口被海水的冲刷的有些刺痛,但是血到底是慢慢的止住了。 不坪村的事情,看似兵荒马乱,可是他每每都在必要慌乱的时候冷静下来。 他以一种冷酷到不似自己的存在的眼光审视这件事情,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云府真人会选择上官米来做他的替身。 “云朵朵那会儿看我,在喝喜酒的时候,她的眼神即便是不说话我都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个负心人,跟我真像吧......” 想想他和云朵朵的相遇的情景,也怪不到那姑娘头上,谁家好姑娘头一次遇到自己,见到的就是一副负心汉的模样,谁能把他当好人啊? “这要是我,我可能讥讽的词要比她多,她吃亏就吃亏在从小就在修仙谷长大,不曾真的接触过人间,别说街上妇人骂街,话本子里的骂街估计都有大半的内容看不懂。” 若是云朵朵懂了,她就会明白,自己当年的那一番做法——假死,离家,一声不吭,多年来毫无音讯,徒留伤心人面对一切流言蜚语,又在多年后眼看着对方准备面对改变的时候忽然出现,打着为她好的名义送她上别人的花轿...... 这种行为,在女孩子的眼里,叫负心人。 在旁人眼里,叫没脸没皮,在骂街的话中,要又当xx又立牌坊。 总之,不好听,非常难听。 ...... 这件事情,木云乔知道,他这一生,自然是可怜的,也自然有旁人亏欠他的地方,可是,何尝他又没有亏欠别人呢。 他的父母总是和他说,这一生做爹娘的对不起他这个孩子,一生都无法弥补,哪怕是真的阵法有灵,替他安稳度过了这一生,可是也无法补偿他那会儿得知自己被天罚的惶恐和茫然,他也再也不可能有凡人安稳过一生的从容。 明明.....明明父母诞育子女,最初的愿望,永远都是孩子平安喜乐就好。 谁能想到呢,这四个字,竟然一个都做不到。 父母每每想到这里,便是痛彻心扉泪湿满衫。 而他,同样亏欠安月华,他很难想象,在他“过世”之后,当时还是个少女的安月华是如何度过的那些年,木家和安家在当地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大家,两家的婚事也一直都是被周围人津津乐道的,木家的唯一的接班人夭折,是大新闻,而安家的独女未嫁而新寡,也是大新闻。 她还那样小。 每每想到这里,木云乔的心都痛的呼吸都要停滞掉。 后来慢慢过去很久时间,他逐渐的开始不去想这件事情,不是他故意不去想,而是他的本能让他不去想。 因为要保命。 云府真人告诉他:“凡人看似脆弱,但是其实力量可怕到神仙都无法料定的程度,所谓心想事成,你以为是个妄想,实际上在凡人身上,这件事情出现的不算是少。人心的强大你很难估算,高兴了人会变得很漂亮,难过了,人可能会心碎,心碎,会死的。” “......师父放心,我必然是不想死的。” “你同意与我来此寻找另外一条路,求生固然是一部分,但是你的小新娘也是另外一部分吧?” “......” “你怕你继续留在那里,你的未婚妻会不顾一切的嫁给你,哪怕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守寡,也要和你相守短暂的半生.....听起来很好,可是你不会愿意的。” 木云乔那时候抬头看他,眼尾有一丝的红色,他没吭声,心里其实很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是个君子,或者应该当个君子,君子就应该成人之美,他和安月华虽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是到底情感如何也没到生死不负的时候,她还那么小,大千世界如此精彩,没有一个木云乔,或许会有别人。 何必呢,用自己那么短暂的一生去换她漫长的一辈子。 他真的想想就害怕,万一,万一以后安月华后悔了怎么办?万一她后悔了,把年少的情爱定义为莽撞,他真的会死不瞑目愧疚万分,死了去了黄泉,见了阎王,都要捂脸不敢见。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番君子的行为,就是以最好的结果给对方,成全对方;而另外一方面,他又害怕安月华真的就这样把他忘记了,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过去。 他虽然身在修仙所,可是心,还是恐惧被人间抛弃的那一日。 那一日,最好越晚到来越好。 木云乔心想,即便是自己真的当了神仙,他也会在某一日,恐惧于自己果然和人间毫无关系的孤寂。 云府真人说:“凡人的心绪复杂,有的时候,想到太多太苦,心会疼的,疼的太厉害,心就会碎,碎了,人就没了。若是你一直心疼,那么你的心就会自保,强迫你的脑子忘掉这段令人心碎的记忆。你想吗?” 他不想的。 不管原因是因为安月华本身,还是因为那是他少的可怜的人间记忆,他都不想遗忘,就如同他恐惧被遗忘一样。 于是他只能够不去想这件事情。 ...... 早知道,他应该认真的问一问云朵朵:“上官米的行为,包括我的行为,当真罪该万死吗?或者,该死吗?” 当了这样的一个坏人,原来在凡人的眼里,是该死的呀? 是这样吗? 云府真人说,修仙问道,本就是讲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要有自己的领悟,自己的慧根,自己的见解。 于是木云乔提出问题,然后回答问题:“......我觉得上官米罪不至死。” “冯婉很可怜,可是她的结果并非完全是上官米的错误,她本就是一个对情爱执念太深的人,她以为上官米也是如此,或许上官米真的如此......冯婉坚信在会爱他一生,可是对于上官来说,冯婉爱的,是那个武功高强,在江湖人已经有了赫赫威名的上官米,若是相遇的时候,他技不如人,同时还是个无名之辈,那样的上官搭讪冯婉,结果也会一样吗?我不觉得。” 所以上官米会离开,和他无情无义的关系其实不大,他有恐惧,不光是恐惧自己和现状截然相反的一生,也恐惧这样的未来对现在的一切走势的影响。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美人桃花扇,该般配江湖人赫赫有名的青年侠士,而不是一个碌碌无为,即将泯灭众生的普通人。 上官大侠忍受得了失败,但是作为凡人的上官米,却当了个逃兵。 ...... 木云乔不觉得当了逃兵就该死,因为他也是逃兵。 一个逃兵,怎么有理由去杀了另外一个逃兵呢? “师父,我和上官米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我们两个,若是代表对抗的命运的机会,总要有一个人成功了吧?” 第二百八十六章 果然是神仙 ...... 木云乔说了很久,对着海。 而大海并无回应,只是等到他离开海边的时候,他脚上的伤痕已经痊愈了。 来时候踩上去还感觉坚硬的贝壳路,回去的时候却是软绵如地毯的感觉了。 木云乔心里觉得有些暖,这一点点的暖意激地他的眼眶有些湿漉漉的。 他原本想着要等到回去之后再召唤一回土地或者山神,却在半路上看到急匆匆奔跑的队伍。 往日里岛上的人都十分的从容,哪怕是海浪或大或小,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有那些孩子,在许小宝的带领之下,各种冲锋陷阵,俨然是一队护岛的小兵。 反而今日,大呼小叫的成了那些大人,而许小宝依然发蔫,见到这番情况,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和木云乔差不多,茫然中带着困惑。 若是说木云乔比这群孩子强在哪里,便是木云乔茫然的时间特别短暂,他立刻反应过来,然后不顾自己还光着脚,立刻跟着那人流就走。 他若是没看错,人群众被簇拥着两脚不离地被架着跑的,正是岛上那对传家的大夫父女俩。 去的位置是岛上位置挺偏的一个人家里,才推开院门,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哭上,嚎啕大哭的那种,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诸如“当家的”“传不下去”“谁来喂马”等等,感觉被哭的对象已经凉透了的十分不好的感觉。 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女大夫就一把推开许村长跑了进去,她风风火火,进去的时候带的风把半掩的门拍了回去,险些把紧随其后的许村长的鼻子撞歪。 紧接着,那女大夫的声音就压过了嚎啕:“哭什么?!还没死呢!出去!” 然后门又被打开,有个女人被一股力量推了出来,女人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狼狈,看起来不像是哭过的样子,就在众人怀疑那屋里头是不是还有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一屁股坐下,一边拍打地面,一边继续嚎啕了起来。 内容和话本以及说书听到的类似,不外乎就是一些“当家的.....可怎么办啊.....”“我不活了.....”“孤儿寡母”等等一些词。 没什么创新。 大家等在外头,女大夫的爹,岛上的上一任大夫在外头宽慰大家:“我女儿的医术大家有目共睹,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哈哈哈哈哈......” 然后就一道声音如打脸那样来的飞快:“病人没气了!” 村长稍微愣了一下,就感觉眼前带过一阵风,等他回过神来要进屋的时候,那门又被砰的一声关闭,险些撞歪了村长的鼻子。 木云乔进来的时候,屋子里果然是一片黑暗,模糊能够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旁边有一个影子窸窸窣窣的动作着,那影子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的说道:“出去!” 她以为是自己的爹,或者就是那除了嚎啕之外没用的女人。 直到那人发出声音,女大夫才知道进来的人竟然是那个客人,叫木云乔的。 “他已经断气了,你怎么救?” 木云乔在黑暗中问她。 女大夫道:“死马还能当活马医呢。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不行?” 木云乔轻笑一声,走到她的旁边学着她的样子蹲下,这个时候他已经适应了黑暗,能够清楚的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伸手试了一下对方鼻息和脉搏,果然都没有了。 女大夫说:“九娘说九叔是喂马回来,喝了一口凉水就一下子倒地了。” 女大夫道:“可是他并不是被毒死的,而是心脉问题。” 她并不避讳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这一点在她每日亲自给木云乔换药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现在,女大夫落落大方的抓住木云乔的手,引他去摸九叔的衣服,木云乔顺着她的指引,果然摸到了他被汗水湿透的衣裳以及汗津津的发根,很明显是热的出汗导致的。 这岛上,还有这样热的地方? 而且热成这样? 木云乔在岛上也迷迷糊糊待了几日,虽然这日子天亮天河过得飞快,可是到底也是有规律的,岛上现在不冷不热,入夜时候一袭薄被即可,落日的时候去海边吹风也没有多少凉意,就拿现在来说,他光着脚,从海边吹风回来,都没有打过一个寒颤。 证明这岛屿气候不错,算得上是怡人。 “这岛上,有这样热的地方?” “这岛屿本就是热的啊,”女大夫说道,“你之所以觉得不热,是因为这岛屿的山不高,大部分没有挡住海风,即便是有,也是属于和缓的一种,凛冽的海风吹过山上的树林,再落到岛上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的凉快。但是若是在完全背风的地方,可就是汗流浃背了。” 木云乔稀奇,道:“九叔不是去喂马?” 女大夫说:“岛上的马喜热怕冷,所以马场是盖在背风口。” 这样说来,似乎这女大夫是觉得这个叫九叔的就是因为冷热骤变导致的心跳停止? 但是下一刻女大夫又讲:“可是不应该啊,马场距离九叔家是有路径的,一般来九叔会在马场那儿换了衣服再回来,即便是不换衣服,一路过来也不会有大风,微风之下,汗也早就干了。” 女大夫记得自己进屋的时候,还摸到了九叔湿凉的额头,就感觉九叔是上一刻才大汗淋漓的喂马完毕然后下一秒就到了家里,给自己咕咚灌下一大碗凉水一样。 木云乔道:“与其在这里困惑,不如直接问九叔好了。” 女大夫没好气:“我都说了他死了!死马当活马医那也活不了啊,你......” 她没说完话,因为下一秒,她就听到了手下本来凉透的九叔哆嗦了一下,就在她心惊肉跳的不知道是诈尸还是诈尸的时候,九叔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很大声的喷嚏。 女大夫在黑暗中,一双眼睛瞪如铜铃,只恨她不是猫,不能如猫子那样,在夜里闪闪发光,把对方是如何医好“死马”的手法尽收眼底。 “你,你也是个大夫?!” “许太太说,你们这一家子大夫,在岛上算是另类,”即便是在黑暗中,木云乔的笑也很明显,甚至不必细看,就能知道他如今嘴角弯弯,“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因为若是岛上其他人见我如此手笔,第一反应会是,我果然是神仙。” ......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大夫和神仙 女大夫噎了一下,在黑暗中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 若是作为礼貌,木云乔应该非常体贴的等她说出或者想出来一个借口——反正九叔已经活了,这件事情大可以翻篇。 但是很快女大夫就发现了不对:九叔刚刚,坐起来之后,打了一声很大声的喷嚏,然后,就没有然后呢。 九叔也没有继续倒回去,而是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呼吸均匀,身上的汗水在慢慢的发散。 更加令她奇怪的是,刚刚九叔的喷嚏声那么大声,她肯定拿一面薄薄的木门是隔绝不过的,而在外头焦虑等候的九娘不可能认不出自己丈夫的声音,可是现在外头,安静无比。 太不对劲了。 察觉了这番不对之后,女大夫的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其实这个时间很短,从九叔醒来到察觉不对,中间只插入了两句话的时间,须臾之间罢了。 而木云乔就像是未曾察觉不对一般继续说道:“许太太说,你们没有名字,只以男女来称呼,你爹当家的时候,就是男大夫,你当家的时候就是女大夫,除此之外,还有诸如‘喂’‘啊呀’等等,这岛上的人各个都有名字,随意得有,仔细也有,偏生他们就不觉得你们这一家子没名字却没有什么不对.....” 木云乔下结论:“很有意思。” 女大夫咽了咽口水,她说话了,暗地里清了清嗓子:“我有名字的,只是岛上的居民懒散,男大夫女大夫的,叫起来显得我们医术高超。” 这说法很逗,也果然把木云乔逗乐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几乎要掀翻这个小小的屋子,若是寻常时候,这种笑声必然会引来岛上一片的大惊小怪,但是今日,周围安安静静,受到影响而大惊小怪的,却只有眼前的女大夫。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瞪着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的盯着对方。 像一只黑暗中警惕的猫。 末了,木云乔笑够了,他挥了挥手,像是扯下了什么的东西一般,只见举手落下之间,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如同穿破了屏障一般冲了进来,然后坐起来的九叔如一下子大梦初醒,再次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而这回,外头的九娘和村长们立刻听到了动静,只听外头“咚”的一声,似乎是谁摔倒,引来一片忙乱,在这嘈杂的忙乱中,村长的声音显得激动又临危不乱,时刻展现出作为村长的稳重:“女大夫!是不是九叔好了?!” 木云乔没说话,只是把九叔的重量移交给了女大夫,然后就起身,淡然的退到了一遍。 几乎是同时,那扇可怜的,薄脆的木门就被推开,泪流满面的九娘扑了过来,接着外头涌入的光线,仔仔细细的打量自己的当家人,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直到确认了对方的手是暖的,心是跳的,然后村长再三的重复:“活的活的......” 这才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立刻扑倒在九叔的身边啕嚎大哭起来。 嘴里还念着一些话,例如是什么“当家的”“要怎么活”“剩天当不了”“还小”等等一些语句。 木云乔在一边仔细听了听,才听明白九娘说的话的全句子应该是:“当家的你现在可不能出事,剩天已经见了神仙,万一这会儿你出了事,咱们家里谁能去当村长?剩天要瞎的,他当不了呜呜呜......” ...... 即便是周围黑暗,不算明亮,木云乔也能猜到,村长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的。 ...... 女大夫说过,自己是有名字的。 她叫伊莱,她的父亲叫伊去。 一来一去。 听起来多好记住的名字啊。结果这岛上所有的居民,都是转头忘。 前一天还恭恭敬敬的多谢小伊大夫,多亏了大伊大夫.....结果第二天遇到了照样目不斜视的过去。 即便是自己主动打招呼,对方也是眼神中流露出清澈的愚蠢,然后盯着自己的脸抓耳挠腮的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女大夫?” 一次两次之后,她和父亲都只能认命,且相信人家说的不错,七秒记忆罢了。 伊莱甚至相信,若是将来这岛上的大夫换了人,只要还是一男一女,这岛上的居民不会有一个人察觉的。 岛上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今日九叔忽然冷热不通险些丧命,原本以为后面会是十分麻烦的事情,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木云乔,轻而易举的就接触了麻烦。 这样看来,似乎还是一件好事。 但是不知道为何,直到她入了夜回到家中坐下休息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砰砰跳个不停,她把自己的这种情绪定义为心神不宁,且不知道缘故。 伊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窝在角落一动不动的女儿。 明明是十分舒服的温度,伊莱却裹着一床很厚的被子,仔细一看,还能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影子在轻微的发抖。 伊去吓了一跳,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走近一看,发现是伊莱手里端着一碗冰在吃,这个岛上的天气,夜里还是会有些凉的,他们父女俩为了补身,晚上基本都会熬一些果子汤,岛上生长一种红色的小果子,生吃有些酸,但是若是熬煮之后加蜂蜜,就会酸甜可口的很,而伊莱就是捧着一碗淋着果蜜的冰在吃,吃的嘴唇都在打哆嗦。吃的伊去看的无语。 放心之后,伊去才察觉自己身后的药箱还没有卸下。 于是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转身去卸下药箱。 在他到了一杯果蜜冲了水咕隆隆喝下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伊莱问他:“今天太平吗?” “太平的,”伊去抹了抹嘴,这种对话每天都会发生,伊去并不会察觉什么不对,“原本白天的时候九叔闹了一回事,还以为今天晚上会有点麻烦呢,幸亏也没有。那新来的小伙子也是个大夫?” 伊莱摇头:“我问他了。” “怎么说?”伊去语气中带着兴奋。 “他说他不是大夫,是神仙。”所以他救回来九叔,靠的不是医术,而是起死回生。 伊去自然不信的,他噗呲一笑:“哪里来的什么神仙。神仙什么样咱们不知道?” 他不以为意,准备洗把脸睡了,转身的同时压下了心里的一点失落......神仙.....神仙有什么好,来一个大夫才好呢。 他叹气的走了,没注意到身后的伊莱,若是伊去今日仔细看两眼,就会发现她手里的冰其实一口没动,她的发抖,她的寒意,都不是来源于都不是来源于那一碗冰,而是自身。 但是到底是恐惧还是兴奋,伊莱还尚且不确定。 伊去临走的时候说,明天要再去看看九叔,若是九叔恢复活泼,就算了,若是还是蔫蔫的,那就把九叔单独住一边去,若是过两日......就换一个。 “反正他们认不出来,就算是认出了,也没什么。” 第二百八十八章 住下 九叔接连三日都十分的活泼。 看起来精神十足,遛马、喂马、刷马,忙的不亦乐乎,尤其是在伊莱过来巡诊的时候,表现的更是起劲,他一边由着伊莱把脉观察,一边大口的喝着米汤嚼着馒头,表示自己胃口很好,省体倍棒吃嘛嘛香。 伊莱看着往日里只吃一个馒头一碗米汤就饱地打嗝的九叔,今天吃了两个还意犹未尽,先是觉得他逞强,不动声色的探了个脉,吃惊的发现他竟然没有积食,探其腹部鼓胀情况的时候,发现九叔的肚子也是平时的瘪度,十分的吃惊。 九叔很是认真的观察她的表情,起先很是紧张,再后来确认了对方确认自己健康无忧,于是就笑起来,拍了拍肚子,道:“我等会儿去放马的时候,可能还要再吃个馒头填饱肚子了~” 他说着,真的又拿了一个馒头塞进怀里,这才颠颠的朝着马场的位置走去。 伊莱远远的看着九叔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怎么的,她倒是觉得,仅仅一日不见,九叔就感觉好像长高了一些? 她晃了晃脑袋,自己都笑话自己发疯——九叔都这把年纪了,若是说长高,那也得是剩天。 她今日还忙,要巡遍整个岛上的居民,确保居民身体康健秩序完整。 她忙忙的背着药箱走了。 ...... 入夜,岛上寂静一片,除了星光之外,岛上只有三两灯光,岛上的人奉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太阳下了山之后就忙忙的吹了灯钻被窝睡觉,除了草丛中的纺织娘,大概也就自己还在忙碌了。 伊莱是要去给木云乔看诊,她昨天忙完了,忘了给木云乔看诊,等睡到半夜才想起来,懊恼的妖拍自己的头,而白天又忙,也抽不开时间去找他,轮到村长家的时候,木云乔不在,许小宝也不在,问了许太太,许太太也说那客人一早就离开家了,晌午都没回来吃饭,忙得很。 今日怎么都这么忙呢。 她一想到木云乔脚上抱着那块湿漉漉的麻布一整天,心里就觉得不舒服,她光是想想都觉得不舒服,更何况包着那张湿漉漉的麻布呢? 顶着这种自责,她到了村长家就直接连招呼都没打就直奔木云乔那屋,推开门话立刻出口:“难受厉害了吧?我来给你换.......” 最后一个“药”没出口,因为看到了木云乔洁白干净完好如初的脚踝给咽了下去。 为何能看到脚踝,是因为木云乔正在洗脚。 伊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当下第一个反应不是尖叫也不是质疑他的脚伤,而是当场转过了身去,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倒是让木云乔有些哑口。 本朝民风算不上特别开明,至少对于男女大防来说,还是有些忌讳的。 但是这忌讳,基本是男对女上的。 比如男子不可以随意窥窃女子的双足,也不可知道女子的闺名,除却父母兄长之外,不可独处一室,即便是必要讲话,最好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还要敞开着门,中间隔着一个屏风,甚至更加讲究一些,女子要带着面纱或者帷帽,总之,越是高贵门第的贵女,越是讲究。 当初木云乔在临安城的时候,除却少年时候和安月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外,稍微大了一点,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木云乔就已经不能够和安月华单独相处了,偶尔在学堂上遇见,也是他拼命找借口路过女学,然后站在窗外的花园中仰着脸和安月华说话,丫头小厮站在不远处,做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垂首状。 安月华害羞,常常不愿意对着小厮丫头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更多,除了日常的问号和关心之外,木云乔也没法说更多的话。 之后再大一点,他们连在学堂都不好相见了,倒也不是别的缘故,而是安月华越发的羞涩,加上他们两人定亲的消息传开,大多数朋友都知道木家的小公子要和安家的千金接亲,别说路过,即便是隔着一道围墙,起哄声都能惊飞园中觅食的麻雀。 后来他们开始传书,安安静静的等着结为夫妻的那一日的到来。 那时候觉得时光真长啊,很多话不必急着宣之于口,反正日子还长,等到她成了自己的小妻子,他有的是时间和时机大大方方的说,到那时候,即便是朋友们再起哄在笑闹他们,他们也能坦然面对,毕竟,他们是夫妻了啊。 ...... 出了会儿神,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都干了,看着还背着他浑身不自在的伊莱大夫,很是清淡的开了口:“我又不是大闺女,叫你看了也不会赖上你。” 伊莱吞吞吐吐,说话也结巴:“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往日给你换药,我都是吹了灯了......” 她话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句句都是问题,什么吹了灯什么的,听起来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扭曲的怪异。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索性没扭过身,木云乔并没有看到。 “那是你换药的规矩吧?今日之后就不必换了,我好了。” 伊莱一听,有些着急,想说他别讳疾忌医之类,表面上看起来好了不一定是真的好,他不是皮外伤,而是被重物压到了脚踝,错位了,所以要敷药、正骨作为修复,同时每日让他去海边浸润双足一来是为了缓解疼痛,二来也是接借着走动而进行适当的锻炼。 她说道:“你现在走路还是吃力的,所以还是要......” 这一次她话有没有说完,因为木云乔端着水盆路过了她,然后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走的十分的轻快,灵敏,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来扭伤过的样子。 伊莱这下也立刻忘了刚刚的尴尬,等木云乔走回来的时候过去仔细打量他的脚踝,但见他的脚踝皮肤平整,白皙光洁,就连原本的肿胀都消失了,仔细摁压一番,皮肤也是弹性良好,不见淤血。 “真是奇了......”伊莱震惊,她很没形象的张大嘴巴,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康复迅速的病患。 果然,她感慨道:“这岛上的百姓平日里都十分康健,可是若是有个头疼脑热,都会十分麻烦,我当初看到你,以为你也是个麻烦,谁想到,你这么好治啊......” 木云乔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自己的这样的评价,一时没忍住,噗呲笑了起来。 笑过了就说:“还是大夫妙手回春,如你所见,我已经无恙,明日就可以不用劳动大夫漏夜而来了。” 伊莱点点头,然后想到了什么问道:“既然你已经康复了,是不是就准备自己弄个房子?” 她自顾自道:“你也不能一直在村长家,剩天眼盲那日,九叔就会成为村长了,到时候,包括许太太都会搬出去,你也该去另外弄个屋子住下了。” 木云乔觉得奇怪,对于伊莱这种下意识的想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就要在这里住下?” 许太太一直喊他是客人,就表示连眼盲的许太太都知道自己在这岛上不会长久,养好了伤势自然会去寻出路离开,反而是这个岛上看起来并不太按部就班且排斥他的女大夫,想法格外的......标新立异。 但是很快,木云乔就发现,标新立异的其实是许太太。 因为在他第二日去向村长表示自己过两日要离开的时候,村长也自然说道:“哦,这样啊,那你准备把房子安在哪里?” 不等他开口,村长就自顾自的指着一个方位说:“哪儿还能盖个房子,虽然不大,可是你是一个人啊,大概是够住的,至于你要在岛上做什么,你就问女大夫吧!” 村长很是自然,觉得木云乔就要在这里住下。 第二百八十九章 洞天 十天之后,伊莱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木云乔的房子外头。 例行巡诊。 但是扑了个空,木云乔不在家。 这令伊莱皱眉,且升起了小小的不安——她往日都是在这个时候巡诊,木云乔不会不知道规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不在呢? 难道有什么事? 可是,这岛上能有什么事? ...... 木云乔住在距离海岛边缘不远的一个地方,那里原本就有一个小小的空屋,原本是给渔民平日里歇脚用的,但是很久之后基本都不用,这海岛本来就不大,回岛之后基本都回家吃喝洗漱,谁没事跑这个空屋去休息,没人伺候也没人端热饭的,遭罪。 于是屋子就空了下去。 倒是叫木云乔捡了个便宜。 岛上的人对于木云乔的入住并无任何的意见,也没任何的情绪,就十分自然,自然的就像是伊莱和村长自然而然的觉得木云乔应该会在这里住下一样。 而木云乔的表现也十分的自然,他搬出了村长的家之后,就非常自然的住下了。 于是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去。 到今日,已经是木云乔正式住下的第十天了。 伊莱对待他和对待岛上所有的居民一样,每日都要巡诊,他按照序列号,是最后一个。于是伊莱会早起一会儿,然后争取在落日之前给他巡诊。 这样,就可以在落日之后回去吃饭。 伊莱住在这个岛的高坡,岛上称为山的地方,不过木云乔对此觉得,那只是一个坡度有那么一点子陡的坡罢了。 而至于岛上的孩子们和他据理力争,木云乔也只是微微笑的反问:“为何觉得就是个山呢?有理有据吗?” 孩子十分理直气壮说道:“那山上有动物,有刺猬,还有树,有蛇!还有瀑布!” “首先,动物,刺猬,蛇,都不是山上才能有的,”木云乔慢吞吞说道,“其次,那不是瀑布,那只是个很小的泉眼,只是它的位置有些高罢了。” 小孩子被气得反驳不出来,毕竟他一个外来人,一下子就推翻了岛上,包括他从小到大坚持的理念,是个人都要生气。 木云乔今天可以说岛上的山不是山,明天就可以说这岛不是岛了呢! 孩子脸通红,然后大声问他:“你有理有据吗?说这不是山?” “当然有。”木云乔依然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山是石头,而石头呢,有根是山,无根是石,这个山坡上的石头,都没有根,就是个比较大的石头阻拦了一些吹来的沙土所致的。所以不是山。” 木云乔说的有理有据,一时之间把在场的小孩子都拿捏住了,好久都是一片寂静,那小孩子们走的时候都是一声不吭,嘴巴噘得能挂上油瓶。 木云乔很愉快,不知道是辩论过了小朋友还是因为今天海风实在是舒服,他坐了一会儿也准备拍拍衣裳走,却没想到刚刚走了两步就被一个小小的力量拉住。 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女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粉色的褂子,乌油油的头发梳成双丫髻,光着一双脚,两只小小的编织很精巧的草鞋丢在一边,一看就是她脱下的。 她扯着木云乔,让木云乔顺着她的力度蹲下来。 于是木云乔就蹲下了,看着小女孩的脸,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白白嫩嫩圆鼓鼓的脸颊,一看就是被家里十分宝贝的养着的。 木云乔很喜欢漂亮的姑娘,小姑娘也不例外。 他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子,轻声问:“你是谁?怎么不回家?马上要落日咯。” 小女孩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看他,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一把果子塞给木云乔。 木云乔含笑接了,然后又说:“你给我好东西吃,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那小姑娘依然没说话,还是用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就一溜烟的跑了,速度很快,快到木云乔觉得她就像是一尾鱼,呲溜一下就钻进礁石的夹缝中不见了。 ...... 伊莱好容易等回来木云乔的时候,先见他安然无恙,就松了一口气,第二眼的时候,差点气歪鼻子:“你跑去摘果子了?” 她认出来木云乔手里的果子是后山上才结的果子,所以木云乔放了她鸽子,害得她等了好半天的时间,就是为了去摘果子吃? 木云乔摇头:“不是我摘的,人家给的。” 木云乔走近,伊莱才看到木云乔还拎着一对小小的鞋子,这是什么情况?人家不光给他果子,还给他编草鞋? 可是这个尺码...... 木云乔笑了笑,看了看手里的鞋子,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随意的把那双鞋子丢进了门口的水盆中,似乎是准备要洗一下。 伊莱并没说什么,只是如常的给木云乔把脉之后就离开了。 她临走的时候下定了决定:“是时候给木云乔寻个活干了。” ..... 第二日,伊莱如常巡诊,这一次木云乔十分的上道,在家。 他不仅在家,心情似乎非常愉快,问诊之后不光没有直接送客,还热情的对她打招呼,问她要不要来喝杯茶,同时看看他新得到的好东西。 这一番说话,着实叫伊莱起了好奇心,要知道木云乔虽然看起来很好说话,却从不请人在家中做客,每日房门紧闭,自己平日也在外走动,和小朋友玩,气跑小朋友,第二日继续重复如此,乐此不疲。 他从来不过问孩子的名字,也从来不自报家门,小朋友不在意名字,反正每日来海边陪着他们玩耍的大人就那么一个,看到了就叫,哥哥哥哥个不停。 让人觉得在海边跑来跑去的不是一群小孩,而是一群鸽子。 所以作为被木云乔正式邀请,好吧也不算是正式,看起来木云乔只是忽发奇想兴致到了罢了,不管如何,伊莱都没有拒绝,她怕自己万一客套一番,木云乔就立刻改变主意。 她当机立断,立刻表示自己口渴,要喝茶,然后进门落座,准备来个一气呵成。 只是才一进门,就立刻被镇住,立刻忘记自己要口渴,要落座的想法,站在原地,吃惊的嘴巴再也合不拢。 木云乔住的这间屋子,长什么样子,她是知道的,不光是她知道,这岛上的渔民,没几个不熟的。 一个石头垒砌的房子,只有一进,里头也不大不小,只够一个人住,若是要开火,都要格外再做个厨房,当然,厨房也做了,岛上的居民不热情,却也不冷漠,能想到的都给木云乔想到了。 但是再如何替这个新入住的居民着想,想必也不会把木云乔的屋子布置的如此......美轮美奂? 那屋里屋外简直是两方世界,外头是非常简单的石屋,单门,挂着一个用来挡风的门帘,看起来无比平常,可是等到掀开帘子进来之后,里头别有洞天。 里面一应物品皆俱全,不光有十分气派的雕花大床,还有书架、书桌、古董花瓶、甚至包括花树绿萝,假山水池,称得上是应有尽有。 很难想象,这些东西,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石头房子能够容纳的。 而木云乔,则是扯着看起来要马上晕倒的伊莱去看的好东西,却不是这眼前的美景,而是那水池中的两条鱼。 他兴致勃勃的介绍:“看,是不是十分有趣?我昨天捡到了两条小鱼儿,想着它们原本的来处,觉得不该把它们困在一个小小的盆中,就想着挖个鱼池安顿,虽然如此,却还是觉得委屈了。但是我也只能先委屈一番,现在送它们回去来处,实在是有点可怜,是不是?” 第二百九十章 无鱼 现在伊莱觉得,自己才有点可怜。 她想到了自己那一件狭小的只容纳一张床一张桌子的陋室,和那一件和自己爹挤在一起吃饭的客厅,再看看这眼前的小鱼儿...... 谁敢想啊.....两只手指头大的小鱼儿,然后游荡在老——大的一片池子里! 那个池子不光是有假山装饰,上面还飘着莲叶荷花,端的是亭亭玉立仙气飘飘。 一瞬间,伊莱都想自己当一条鱼了。 现在问阎王爷投胎变成鱼还有机会吗? ...... 当然这种蠢问题伊莱并没有问出口,只是脖子扭的僵硬,舌头也是木的,以至于说出来的话磕磕巴巴:“你,你怎么弄出来这些东西的?” 对此木云乔回答的十分从容自然随意:“哦,就这样弄了一下。” 他说着,比划了一下是如何弄的,比如说,他捡起来一块小石子,然后磊在了另外一个小石子的上面。 就......“这样”? 伊莱傻眼。 她一度以为是木云乔把这屋子的墙壁给敲掉了,然后开垦了一片园子,虽然仅仅几天时间里一个人搞出来这么大的工程简直天方夜谭,可是已经是近在咫尺的东西,总比是变戏法变出来的要有可能性吧? 伊莱抬头看了看天空,很好,万里无云碧蓝如洗。 她又扭头看了看身后,很好,石头做的门,若是寻常见了只觉得寒酸,可是若是搬出来这亭台楼阁假山垂柳,这石门顿时变得古朴,典雅,十分有内涵。 可见审美这种东西,土气贫穷距离返璞归真只一钱之隔。 木云乔半天没等到伊莱的回答,还以为伊莱对他的审美有什么想法,刚刚想再问一句,就见伊莱扭头就往外跑,速度快的好像脚后跟有蛇在追。 然后木云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跑了回来,速度快的好像背后有狗在追。 伊莱跑的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她再度颤抖到舌头打结:“这,这不是后墙!这,这在一个房子里!” 她刚刚绕着这个房子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儿,发现这屋子外观并没有任何的改动,就连当初盖这屋子的时候随手拿来糊墙的蛤蜊壳都依然留在那里,外墙也没有任何被砸的痕迹,但是按照伊莱的走动距离来说,木云乔屋子后面用来养小鱼而建造的园林起码有这件屋子的六倍之多! 她一定是疯掉了,要么就是自己今天发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果子,要么就是木云乔给她泡的茶有问题,她和木云乔都发疯,一个以为自己有个很大的园子还养了两条鱼,一个以为对方有很大的园子还养了两条鱼...... 可是可是...... 木云乔还没来得及给她泡茶啊! 冷静!冷静!你是这岛上最睿智的人,是大夫,你得冷静,海啸来了也得冷静从容。 于是伊莱狠狠给自己甩了一个嘴巴,然后盯着半张红彤彤的脸再度推开房门。 然后她再度傻眼。 就连木云乔的关怀“你为什么自己甩自己巴掌”这个问题,她都不觉得尴尬。 伊莱终于鼓足勇气,问他:“你,你是神仙?” 凡人是做不成这种事情的,哪怕是变戏法,也变不出这样逼真的幻境,伊莱颤巍巍的拿起刚刚木云乔捏过的那个石子,很用力的捏,捏到指头发疼,皮肉泛白,她才确定,这手里的石头是真的,并非幻觉。 当然,有可能只有这个石头是真的呢,于是她再度出手,扯了身边一朵盆栽上的石榴,石榴结果,很小的一颗,刚刚拿近,就闻到一股极酸的味道,她还没咬,唇齿间就漫出一股酸水,她犹豫一瞬,张嘴咬了下去,立刻皱眉:“撕——好酸!” 石榴是真的,按照节气和生长来算的酸甜度,石头是真的,按照石头的硬度,水也是真的,波动之下除了波光粼粼涟漪阵阵之外,连带着水池中的荷花都跟着摇曳,两只小鱼儿似如受惊一般,飞快的摆尾,躲进了一片荷叶之下,很快,水池又再度恢复平静。 虽然眼前画面平静了,可是伊莱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因为木云乔的回答:“我刚刚上岛的时候,你们岛上的人不就已经认定我是个神仙?” 他说着,还指了指一个方向:“从神仙岛上来的。连我的出处都说了清楚。我可没反驳。” 但是伊莱却反驳了:“没有什么神仙岛!这片海域,只有我们这个岛屿!” 她很急切,同时极力地对木云乔证明自己并不是所言非虚:“我们这些岛上的渔民世世代代都出海,走的地方很远很长,从未见到别的岛屿!——我们,是这人间唯一的幸存者!只剩下这个岛没有被淹没了!只有这个岛!” 木云乔面色有些吗茫然,似乎对于伊莱的肯定语句表示想要相信,可是又有一些问题叫他不敢相信:“可是.....若是如此,那我如何来的?” “你是神仙啊,”伊莱十分急切的说,“神仙并不在人间之列!” 木云乔笑起来:“你现在倒是承认我是神仙......那,你来猜一猜,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这下换做伊莱茫然,她摇头,同时坚定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神仙,但是只要你来到这个岛上,你就应该住下,然后找一件事情做......这个岛上,一定还有没做的事情......我去翻找一下.......” 她说着,跌跌撞撞的就要往外走。 刚刚转身走了一步,就听到身后木云乔的声音:“伊莱姑娘,你要明白,人间有一句话,叫做水清则无鱼,而人间呢,是没有至纯至清的水的。” 伊莱生生站住,没回头:“你要说什么?说这做什么?” “海里的鱼,无论本身多么渺小,无论大海多么的广大,总能够遇到别的鱼,而倘若有两条鱼生活在水中,穷尽一生都遇不到别的鱼,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呢?” 木云乔声音一如往常那样淡然,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今天话挺多的,但是伊莱头一回觉得,自己不想听,她快要变成一个暴躁的听众了。 她没有喝到一杯茶,却被迫听了一耳朵不想听的东西。 她很生气。 第二百九十一章 萤火虫 伊莱跌跌撞撞的跑回去,已经是彻底的黑夜了,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奔跑,中途摔了好几次,她爬起来继续跑,冲着自己熟悉的方向。 花了比平日里更多的时间到达了家中,喝了一大杯的凉水,依然抚平不了慌乱的心跳。 伊去回来的更晚,他进门的时候,屋中是一片与外面不相上下的黑夜,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女儿还没回来,却又在空气中嗅到了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他心中不安,立刻点起了烛火,然后在微弱的烛火的映照下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儿。 伊莱依然裹着自己那个最喜欢的小被子,依靠着那个软绵绵的角落,把自己包裹的十分的厚重,然后手里捧着一碗淋了果蜜的冰。 看起来与寻常的半日闲的日子一模一样,若是没有这空气中的血腥气的话。 伊去皱皱眉,上前一言不发的揭开了伊莱的被子,出乎意料,她并没有反抗,整个人十分的木讷,连带厚重的被子在拉扯的时候撞歪了手里的碗,她都没有一点表示。 碗里化了一半,泼洒出去不少的冰水,激的伊莱一个哆嗦。 伊去目瞪口呆的看到自己女儿血淋淋的膝盖,和未处理的伤口上如今撒上去的混合果酱的冰水。 伊去又去点燃了更多的蜡烛,把平日里舍不得用来燃尽的蜡烛都拿了出来,把小小的屋子照亮的像半个黄昏。 不可能亮如白昼的,伊莱心想,她疼得撕心裂肺,还有心思去想这个念头,自己都觉得自己有意思,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她如此想,然后也如此说了:“原来哪怕是点亮所有的蜡烛,也不能换来一个白天。” 伊去心疼的给女儿包扎,一面觉得闺女今日古怪,一边也随口习惯性的回应:“这是自然,萤火之光怎能与明日争辉?” 伊莱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从来没见过萤火虫。” 她感觉到伊去动作的顿住,同时也感觉伊去的僵硬,往日这个时候,伊莱总是心疼父亲,不会再提这些事情,虽然伊莱并不知道为何提及自己不曾见到的东西父亲会难过,但是她自诩孝顺,自然不会忍心令父亲难过,更何况那个始作俑者还是自己,那更加是万万不可的。 可是今日不知道为何,她心中升腾出一种报复性的快感,觉得今日非要把那些往日里憋闷的话都一股脑儿说个干净才痛快。 就像她今日流血,她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流了血,一摸,满手都是黏腻的铁锈味,很疼,又觉得有一种无端的快活,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包扎止血,就像是对岛上的人做过的程序一样,可是她没有,她知道自己不似那些岛上的居民,没有那样的脆弱,轻易的头疼脑热并不会如何,即便是如此,伊去依然对她万分小心爱如珍宝。 ——她是女儿,父亲对女儿呵护备至是理所当然的,就如她对父亲孝顺一样,这似乎是天意的一种,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很想流血,很想疼一下,她想知道,这岛上的居民病重了,有她和父亲,那么,若是她病重到了父亲无法医治的地步,会不会还有别人? 这个时候,伊莱倒是忘了个干净,她前脚才斩钉截铁的对木云乔说,这个岛上的人,是人间仅剩的存在。 伊去少有的没有去回应她的话,而是沉默的给她包扎好,然后叮嘱她在伤口结痂之前都不要碰水,至于这些日子的巡诊,就由他来好了。 伊莱沉默地听着,然后最后说了一句:“九叔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话,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那般,轻快的回应:“好得很,活蹦乱跳的,明日照常去马场,九娘都没看出来。” “原本九叔其实也没多严重的。” 伊去说:“到底不如往年了,本就是这样的惯例,即便是那日不生病,也差不多到日子了,不如现在换了——九娘不也是去年就换的?这样两个都挺活泼,挺好。” 伊莱点了点头,似乎是顺下了伊去的做法,然后继续问道:“那剩天呢?他见了神仙,按理来说,九叔就要做村长?” 伊去笑笑:“那新来的客人算不算神仙都不知道呢,我看他在这里过得挺好,想着寻个地方住了,找个活给他干——正好岛上缺木匠,让他做个木匠呗,给你雕玩意儿?” 伊莱抬眼,她原本一直都垂着头,看着没精打采的,像岛上生病的居民,如今抬起头来,才叫伊去觉得有了一点子鲜活气:“他是神仙。” 伊去对于此话,只觉得是小孩子的念头,不能看一个长得好看白衣飘飘的就觉得是神仙,这是过日子,不是话本子。 “他若是神仙,怎么会受伤,还被渔民打捞起来?若是神仙,应该腾云驾雾,还不用吃饭。” 伊莱再度低着头,说:“那是话本里的神仙,是人想的神仙,我们怎么知道,真正的神仙是什么样子?就像......我以为的萤火虫一定和真的萤火虫长得不一样。” 伊去无奈,看着今天魂不守舍的女儿:“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不一样?” 伊莱说:“这岛上没有虫子,我想象的萤火虫,就像是会发光的小鱼儿一样。” 伊去无言。 他抚摸着女儿苍白的脸,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一滴老泪砸下,滴落在早已经融化的冰水里。 ...... 这岛上入夜之后漆黑一片,除了大夫家中会有一些微弱的光亮之外,其余的一点儿声响和亮度都没。 若是此刻有神仙自空中往下看去,会以为那是海上趴着一只沉睡的萤火虫。 而今天就不一样,今天这只萤火虫没有发光,反而睁开了两只眼睛。 伊去从自己灯火通明的家里离开,再走到另外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十分容易。 毕竟目标明确,路径熟悉。 他毫不客气,直接推门而入,掀帘,首先就被那门帘之外的别有洞天惊的说不出话来。 然后转瞬间,他的脸就冷了下来,道:“你果然是神仙?” 他满目都是戒备,哪怕是明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并非凡人,也对此毫不客气:“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带走我的女儿吗?” 对此木云乔只觉得莫名其妙:“你女儿又不是什么仙女下凡,也没有仙缘道根的,我费那么大周折过来去带走她?我还担心不好安顿呢。” 木云乔看着眼前的伊大夫,他生的和伊莱很像,都长着一张长脸,然后一双眼尾有些狭长的眼睛,父女俩有一个同样的习惯,就是紧张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抿唇,他们或许自己不会察觉,但是并不代表不好观察。 紧抿着唇的伊去过了一会才慢慢说:“我不管是你什么目的,既然你的伤势好了,就离开这里。” 面对逐客令,木云乔挑眉:“那我要去哪里?” 伊去道:“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木云乔情不自禁的笑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啊。” 伊去听着这看起来很像是故意挑事的回应,几乎要暴躁的扯头发了。 容易暴躁,这也是父女俩非常相似的一点。 第二百九十二章 海神 伊去到底要比伊莱多吃几碗米,故而虽然父女俩的脾气同样容易被激怒,但是明显二者的应对方法是不一样的。 伊莱选择逃避,她明显没有任何经验,且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出于本能的恐惧,于是她扭头就跑了。 但是伊去选择的方法,更倾向于威胁。 他于是威胁木云乔:“你会后悔来到这里。” 对此,木云乔仔细想了想其中字句的措辞,然后讲道:“若是要提到后悔,那么前提就应该是我主动选择来到这里,可是好明显,这不是我主动选择的东西。” 这是木云乔再三重复的内容了。 他再三重复,来到这里根本不是自己的本意,他也是被迫的。 但是对于伊去来说,他并不在意这个,他讲:“那你应该知道到底是谁送你来到这里,或者令你来到这里,那个人是我的敌人,是我不喜欢的人,你应该对他表示你不喜欢这里,要离开,同时转告那个人,别来打扰这座岛。” 木云乔听出伊去言语中的深意,笑:“你似乎知道是谁送我来的。” 伊去暴躁摆手:“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明白,这岛是我的,旁人不能来,也不能带走什么!” 听起来,伊去更加在乎的,似乎是怕别人带走岛上的东西。 可是,为何他会如此的觉得,只要是来岛上的人,就一定会带走岛上的东西呢。 木云乔十分的困惑。 ...... “送”走放狠话的伊去之后,木云乔再度来到了他的别有洞天。 他坐在水池边,盯着那水中两尾躲在荷叶下的小鱼儿出神,过了一会,才轻声说:“出来吧,他走了。” 话音刚落,那荷叶下就荡起一圈涟漪,紧接着,两尾手掌大小的鱼儿就游了出来。 若是叫伊莱见到了,一定会大吃一惊,刚刚才是两只指头大小的灰扑扑不起眼的小鱼,仅仅是一个时辰不到的光景,就长成了手掌大小,那可不是长胖一圈这么简单了,而且不光是长大许多,甚至仔细看下,那鱼的背脊上还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金光闪闪。 两只鱼儿,已经隐隐有鲤鱼的模样,而且是越过龙门的鲤鱼。 那两只鲤鱼游到木云乔身边,对着他十分感激的点了点头,张口说了人话:“多谢小仙人搭救。” 木云乔说:“不算是搭救,而是你们主动求生。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那两只鲤鱼道:“若非小仙人慧眼如炬,只怕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把我们潦草抛却,这几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见了我们,也接了我们的求救,但是却只是将我们丢入大海而已......让我们夫妻不得不重新辛苦上岸,实在是苦不堪言......” 说起来都是泪,他们是鲤鱼,又不是海鱼,怎么可能在大海里生存?这岛上并非不是没有溪流,但是溪流环境并不适合鲤鱼存活,实在是辛苦至极。 木云乔对此震惊:“你们已经困顿了几百年?这里到底是何处?难道这对父女?” 鲤鱼道:“那对父女被看年轻,其实已经来到了这岛上快要两百年了——他们将命数交给了海神,三生三世的命数啊......一股脑儿全给了。” 木云乔诧异:“这是为何?” 于是这俩鲤鱼就说道了起来。 原来伊去和伊莱果然是一对父女俩,伊去确实是一名大夫,且在人间时候医术相当不错,虽然一直游走乡间,却也算得上是悬壶济世普度众生,故而功德累积的很高,按照这种功德下去,三生三世之后,他大小能当个一方土地。 然而变故就出在他的女儿身上,伊莱从小就身患怪病,包括伊去在内的许多大夫看了,都断言伊莱活不过十八岁。 “那姑娘可怜,在人间的时候不能够晒太阳,否则身上脸上就会出现红斑,尤其是在脸颊两侧都会发红,看着就像是一只蝴蝶一样,故而医术记载过,名为蝴蝶丹。” “......蝴蝶丹,在人间,无药可救的。” ...... 木云乔听到这里,虽然也觉得那伊莱可怜,但是想到现在情况,便继续问:“那现在看来,伊去是另外寻了个别的道走?” 鲤鱼夫妻点头。 这伊去看起来是个好父亲,爱女心切,既然人间医术救不得,情急之下,有人病急乱投医,而伊去本身就是医者,这一条可以去除,那么就剩下病急乱拜神了。 谁能想到啊,伊去竟然真的寻到了。 这一点让木云乔着实吃惊:“伊去有什么机缘吗?这人间求佛问道的数不胜数,可不是什请愿都能上达天听的。” 更尤其如今神隐时代,往前推两百年,人间的神仙也没这么活跃。 鲤鱼夫妻道:“伊去那会儿,遇到了个道士,那道士自然没有这个能力为他起死回生或者百病全消的,但是那道士给伊去指了个方向。” 那方向便是寻求海神的帮助。 “海神......” 木云乔对海神的了解不如山神和河神多,但是也不代表不知道。 土地、山神、河神,根据人间山脉水域布局,有许多的神灵,但是大海却不一样,大海一般人间来说,知道的,基本是龙王。 东南西北四大海域,就有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北海龙王,南海龙王等等。 很少提及过海神。 但是事实上,龙王只是听起来威风,什么呼风唤雨等等,其实只是听令形式的神兽罢了,九重天上办个宴会,龙肝凤脑可不见少。 说到底,鸡犬升天之后到了天上,也只是从凡人的餐桌落到了神仙的盘子罢了。 想到这里,木云乔把有些同情的目光分了一点给眼前的鲤鱼夫妻,它们若是知道了自己辛苦越了龙门,有可能受到的待遇就是被挖了龙肝,不知道还会不会起要跃龙门的心思了。 但是如今劝解已经是晚了,从这两条鲤鱼背脊的金线来看,明显是已经越过了第一道龙门,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尚未承受渡劫惊雷,就被困顿在这。 ...... 话题扯回,伊去寻找的所谓海神,肯定不是龙王,龙王一向是胆小的神兽,根本不敢闹着出,也没这个能力——试想一个连布阵降雨都要接受旨意办事的神兽,如何能够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境地来?甚至还困住了两只越了龙门的鲤鱼。 绝对不可能。 那海神,应该是禺虢。 禺虢不得了,是上古神。 “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黄帝生禺,禺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处东海,是惟海神。” ...... 听起来,伊去能够为了女儿的姓名求助到上古神灵,这简直比他和龙王是拜把子的兄弟还要离谱。 但是木云乔却觉得,肯定是禺虢。 第二百九十三章 龙肉 关于禺虢这事,还要从精卫说起。 精卫,世人听之不会觉得奇怪,毕竟有个成语,叫“精卫填海。” 很不巧,填的就是东海。 传说中精卫是炎帝幼女,精卫因驾船游东海而溺,其哀怨、不平的精灵化鸟,衔草石誓填东海。 晋代诗人陶渊明写诗说:“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后来人们常用“精卫填海”这句成语,比喻按既定的目标坚毅不拔地奋斗到底。 听起来是好词。 这在人间来说。 ...... 木云乔先问了鲤鱼夫妻:“你们知道,伊去寻的神仙是谁?” 鲤鱼夫妻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觉得木云乔的问题十分的古怪,刚刚不是说了是海神?海神还能是谁? 但是对方是法力高强的修仙者,而且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秉承着上位者有此一问必有深意的宗旨,鲤鱼夫妻嘀嘀咕咕,决定交出一个不太算是笨的答案:“......小仙人想要是谁?” “......” 这下轮到木云乔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什么叫他想要是谁?难道这鲤鱼夫妻觉得,他是想要接着这番事情去天庭搞些什么事情? 这鲤鱼夫妻到底在想什么? 木云乔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成精之前,待在什么地方?” 鲤鱼夫妻老实回答:“我们在一处旧殿中活了八十余年,之后那处旧殿变成戏台,又走了三十年,再后来,我们跟随一队波斯商人,辗转到了一处真正的皇宫,一位贵人临死之前在火场中把我们丢入了荷花池,我们便在那处池水中又过了百年,之后,便终于觉得颠沛流离的日子实在是痛苦,想着与其当一对不能言语不能左右的鲤鱼,还不如狠心一把,跃个龙门,去将白云做荷,蓝天做水,遨游自在。” 可惜鱼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一对鲤鱼夫妻辛辛苦苦的修行,真的得到了跃龙门的机会,一朝飞升之后,反而受困鱼海神的结界中。 那对鲤鱼夫妻每每想到这里就唉声叹气,连连道说是“天意”。 鲤鱼夫妻说:“若是我们夫妻未曾跃龙门,或者说哪怕是修行差个一点半点,都不会被海神卷入到此,谁想,不偏不倚,恰好如此,不是天意,又算什么。” 由此,又是将近两百年的时光过去。 木云乔说:“伊去求神问佛,说到底就是为了女儿的生机,可是说到底,海神却是骗了他。” 鲤鱼精点点头:“不错,伊去原本想要神仙哪怕不是起死回生也该药到病除,可是却都没有,而是用一种术法蒙蔽伊去,叫伊去和他的女儿被困在这异世中长达数百年。而这过程中,伊莱容貌一成不变,伊去不可能没有怀疑过。” 木云乔说:“他有软肋。” 伊去肯定是怀疑过得,哪怕是当时不怀疑,之后两百年的时间,陌生的岛屿,按部就班的居民,平淡无波的日升日落,有太多的时间足够伊去想清楚很多事情,并且提出更多的困扰。 但是他即便当了开天辟地第一个和神明做交易的凡人,他也到底只是个凡人。 他和神灵双方地位不对等,本身交易也不能做到绝对的公平,所以,他就算是察觉了自己吃亏,也只能吃亏,甚至,他还会害怕,害怕哪一天,神明忽然不想和他做这一桩买卖了,把他这个赔本的买卖不要了,到时候,他哭都没地方哭。 鲤鱼精等了足足快两百年才等到一个入这番异世的,还是个懂仙法的神仙,连忙朝木云乔求救。 并且求教令它们足足倒霉两百年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木云乔对此觉得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于是说道:“禺虢。” 他讲:“伊去一个凡人,身上能有什么东西是神明想要的?又有什么能够拿出来和神明做交易的?除了他的功德,寿命,还能有什么?而东南西北四海的海神,有哪个需要这两样东西?” 只有禺虢。 这事,还要撤回去精卫填海的故事。 精卫并非是什么炎帝的小女儿,而是与禺虢地位相等的上古神明,它原身并非是什么人间描述的小女孩的形象,或者是什么花脑袋,白嘴壳,红爪子的鸟。 她原型确实是个女相,白发,生两翅,肤白,赤裸,穿行在林中的时候,白发把全身包裹住,反射的太阳光把万物的眼睛都能够照瞎,她之前栖息在山林中,之后偶然有一天,她发现了大海。 对时而温柔时而凌厉的海风,还有拍打在礁石上的白色泡沫产生了无比的兴趣,她是天地诞生的精灵,最是随心自在随心所欲,立刻就觉得,她应该在这片海上住下。 而那个时候,这片海,就是东海,东海上已经有了神仙,就是海神禺虢。 而禺虢,同样来自山林,他虽然身份是海神,可是平日里并不住在海里,而是住在山中。 于是精卫就找到禺虢,表示她要那片大海。 就是要,并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不是换,不是妥协一下挤一挤一片海两个神明,都不是,而是这片海要归她,她要这片海。 禺虢没同意,自然不可能同意。 中间发生了什么木云乔当然不可能知道,只知道最后两个上古神明谈崩了,于是邻居成了仇家。 看看,这不管是神明还是凡人,邻里街坊的,都是难免会生龃龉的。 只是邻居吵架,或许也就是自家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事情罢了。可是对于神明来说,或者对于禺虢来说,就惹了麻烦。 精卫对于那片海的执拗非常的深,不停地跑来找他,骂他,哭他,闹着要这片海,见闹不成,就开始往这海里丢东西。 丢龙。 没看错,就是丢龙。 上古时候,龙还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鲤鱼也没有这个心思去化龙,因为那会儿,龙比人间田里的泥鳅都多。 试想一下,那会儿,林中有精卫,海里有禺虢,河里时不时就有鲛人丢珍珠打闹,一条微微有点灵性的龙,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就连龙王,也只是肉质比较好一点的灵兽罢了。 上古的大神那会儿吃龙肝凤脑吃的都反胃,属于是看到龙就想吐的程度。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之后龙会稀缺到四海只能各自分配到一条龙王了呢。 第二百九十四章 海王 少不的说,今时今日,龙肉的稀缺,精卫是该背负一些责任的。 ...... 木云乔自然看出来鲤鱼夫妻的急切,它们在此困顿了将近两百年,心心念念的就想要寻个机遇逃出生天,然后跃过龙门收了雷劫一朝飞天扬眉吐气。 只是它们眼下才收了木云乔的救命之恩,若是立刻催促他快快救鱼救到西,怕是显得有些急切且无理。 于是鲤鱼安慰鲤鱼:“小两百年都等了,不急着这几天......” 它又道:“......你没看,小神仙自己都是被困在这的?他自然也想出去,他若是要出去,就要破了这个阵法,阵法破了,自然我们也能出去。” 鲤鱼觉得相当有理,想想道:这小两百年也并非毫无修炼痕迹,毕竟若是两百年前,它们怕是对于受雷劫的信心还是不够的,现在在算是神仙结界的地方修炼了近乎两百年,只能说是信心十足。 这样想着,心下就安了。 于是静静等待。 ...... 木云乔对那两条鱼的心思一无所知,也懒得知道。他想要得到的讯息已经得到,剩下的也没法去靠那两条鱼。 如今岛上已经入夜,夏日时分,天上的星辰明亮,仰头看去觉得十分的近,就像是神仙撒了一把碎银一般,倒是衬的月亮十分的局促,看了好久,才隐约看到被乌云挡住的月色。 “我小时候睡不着,娘亲就搂着我数星星,一颗两颗的,似乎永远都数不完,娘亲那个时候还问我,觉得是月亮距我们近呢,还是星星距离近。我想都没想,就说是月亮,因为距离越近,看起来就越大,月亮那么大,而星星那么小,所以星星一定距离我们很远才对。” “而我娘笑说,那太阳看起来最大,不是觉得距离我们最近?” “我说当然了,毕竟太阳是个火球,若是不靠近,我们怎么会感觉到热?夏日炎炎,一定是太阳距离太近了,非到了冬日,又过远了,弄得四周都是冷飕飕的,荷塘还会结冰落雪。” “我娘那时候大笑,说若是这话叫太阳神听到了,太阳神都要委屈的辩驳一番的。” “我那会儿,听神话故事,听到很多神仙,心想着,若是按照我娘的说法,我也认识很多神仙,比如精卫,比如共工,又比如,东海的龙王之类的。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是吹牛,而我娘,当真认识太阳。” ....... 木云乔的话,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毕竟这海滩上看起来漆黑一片,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就连浪涛的声音,都好像是被禁止住了。 然而等到乌云不再遮月,月光洒落到海滩照亮礁石的时候,礁石上却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模样,穿粉色的褂子,原本是梳生双丫髻的乌油油的头发,此时如海藻那样浓密的披散下来,随着月光落在身上,女孩子的头发渐渐发白,最后变成了一种如月光那样柔和又比月光要刺目的白。 就好像......好像是光芒照射在雪白的贝壳上,反射的光晕。 这种光晕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披散满身光晕的女孩子,对着他抬起头,睁开的一双眼睛,映衬出一双白瞳黑眸来。 她和人类的眼睛是反过来的,她的瞳孔是白色的,而眼白大的地方,确实黑色的。 木云乔的眼前,有一个发着光的、十分古怪的小女孩。 而木云乔,面露微笑,神情平静。 “你应该就是兰兰,”木云乔道,“许小宝说,你从不和他们玩耍。我原本不知道什么缘故,以为你是出于什么样子的可怜。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你并非真的孩子,所以没法和真的孩子玩,是不是?精卫。” 木云乔一句话很长,很长的话中有无可避免的问号,然而最后两个字落地,却是铿锵有力的句点。 他说完,再度温和从容的看着眼前的小女孩。 他心想,凡人有的时候道还真不是完全的杜撰,至少,精卫在凡人面前出现时候,确实是个小女孩的形象。 眼前的精卫和天书中描述的大差不差,女相,白发,白瞳,肤白,赤裸......至于两翅,他还没有看到,但是估计会有。 木云乔微微有些汗颜:他当时看到这些描述的时候,心中确实本能的把这些形象安在一个少女或者成年女子的模样上,觉得这位神明大体如山中诗人遇到的山鬼那样,是个惆怅美丽,又纯洁的女子模样。 谁想到,凡人的杜撰,竟然还有真的...... 精卫,真的是个小女孩子。 若是这样,那么一切又和传说对得上。 精卫在林中自在来去,看到大海就喜欢大海,还要和海神要那领土,然后被拒绝,就哭泣,打闹,然后往海里丢龙...... 这形象,就和淘气的小孩和邻居家争夺玩具,输了,就哭着往邻居院子里丢老鼠丢狗有什么区别? 尽是小儿形状。 精卫头发如今闪现的光芒一闪一闪,微微发亮,只到略微刺目的程度,但是木云乔知道不可大意,他原本不知道岛上的居民为何会出现看到了神仙就眼盲的事情,而且他们并没有描述过神仙的模样,出了自己这个并不算是神仙的神仙之外。 现在明白了,他们看到的,应该是精卫。 精卫虽然以兰兰的形象住在这个岛上,但是许小宝说兰兰并不和他们玩耍,故而兰兰即便是不在家,孩子们也不会知道,这岛上的大人又各司其职忙忙碌碌,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如凡间的大人那样对孩子多多照拂,这样大大给精卫提供了便利。 但是这个岛的结界......他以为是伊去和海神禺虢商议的结果呢? 就在木云乔心中充满困惑时候,精卫开口了,声音是和小女孩模样不符合的高冷:“这结界确实是禺虢所至。或者说,这个岛就是禺虢。” 看着木云乔大吃一惊,精卫不紧不慢继续讲起来:“这两百年来,禺虢一直在这个岛上休养,而我,被迫替他接管这东海,替他调度龙王,统领水族,让渡太阳车......实在是烦恼极了。” “我如今想念我的山林,我的山神,山鬼,就连那些猴子,都比那些虾蟹生的好,海中尽都是冷冰冰的东西,不如我的虎豹豺狼摸起来温暖......看起来,大海实在是不好玩。” 精卫看着眼前的木云乔:“你看起来陌生的很,灵力也实在是弱的可怜,但是你身上有熟悉的气味,像是我的一个故人,怪不得能够来到这岛上......你,要不要替我接管这东海?” 精卫看木云乔并没有立刻流露出欣喜的模样,也并没有立刻答应,顿时急了,觉得自己刚刚的抱怨说的太早,叫眼前这个倒霉蛋明白自己可能要变成倒霉蛋。 于是立刻改口:“接管东海好处很多的,你若是接管了东海,你的寿命就和这大海一样长,大海在一日,你就在一日.....不好吗?还有龙肉可以吃,这东海里虽然只有一位龙王,可是却有不少的小龙,这两百年来我从来没有胃口要去吃,都留给你。你还不快快接受?”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东海 精卫的期待十分的雀跃,对方仿佛笃定觉得,木云乔一定会同意。 毕竟与海同寿这事,听起来就和长生不老天福永享没什么区别。 精卫说道:“虽然之后你成了东海的海王,所能够行动的范围只有这片东海和周围,可是,你拥有了寿命不是吗?” 精卫看了看木云乔,面上露出一个和孩童不想符合的笑意来。 精卫本只是有一张孩儿面,但是谁都不能真的把自己视为一个真的孩童。 精卫道:“我第一眼,不对,自你落入这东海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你是谁。” 木云乔微微有些震动,抬眼看对方。 精卫继续说道:“人间有一句话,怪不得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这下木云乔不得不动容:对于他的娘亲,他自然好奇他娘亲的过往,并不是他娘亲今生的过往,而是当年,当年的那个上官碧,和云府真人的过往。 只是他从未想过,上官碧的前身,能够追溯到这样的久远? 精卫是上古神明,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 曾经好奇过若是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神仙和凡人的后代,何故会叫天道如此抓着不放?这志怪话本都说,玉帝王母抓着不放的,不是玉帝的妹妹就是玉帝的女儿,结果轮到一个凡间的小仙徒,也能引得天道兴师动众...... 当然,对此,云府真人的意思就是:天道本就是小心眼。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无情,可是小心眼。 现在看来,事情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上神......知道我是谁?”木云乔极力克制自己的颤抖。 精卫笑笑:“你是半生子,身体内有一半仙骨一半俗血,而你现在还是肉眼凡胎,根本经受不住——你的仙骨还是个上佳品,会一直长大,意图取代你的凡骨,但是这样的力量,以你的能力,受不住的。” “到时候,不等你自己痛苦死去,雷劫也会要你灰飞烟灭。” 木云乔紧紧抿嘴,他的脸色比头顶的月还白。 精卫又说:“而且你的仙骨,还有一些是我很熟的东西,不管是我熟,怕是上古神灵皆熟悉,这样到时对你有点好处,不管你之后遇到什么上古神兽,旁的小神仙大概会被一口吞掉,但是对于你来说,左右都是无事。” 木云乔听了悻悻然,说:“我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能够三番两次遇到上古神明——就连遇到上神,我都觉得这缘分莫名其妙。” 听罢,精卫诧异:“你不知道你是为何而来的?” 木云乔茫然的摇头。 对此精卫大笑,道:“你这孩子,未免太过于实诚。” 说吧,精卫笑的几乎要打嗝,笑到激烈处,岛屿都觉得抖了三抖,因为抖动的频率过于长,木云乔很快觉得不对劲:“地动了?!” 精卫摇了摇头,见地动果然还在,于是干脆跳下来,先是弯腰,安抚性的拍了拍沙滩,仿佛是抚慰岛屿那样,很神奇,岛屿竟然被抚慰住了一样,立刻停止了震动,继续陷入了沉睡。 而木云乔也注意到,在这期间,岛上一直都十分的安静,这样明显的、且剧烈的地动,并没有惊扰起任何一户渔民人家。 精卫看他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动,于是说道:“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 说完,对方拍了拍身上头发,自白发上撒下一层银粉包裹全身,银粉落地之后,在沙滩上形成了一圈细细的银闪,就好像谁耐着性子把沙滩上的贝壳碎片和发光的粉末集中在一起玩耍一样。 精卫又变成了兰兰的模样,走上前,拉着木云乔的手,往岛内走去。 木云乔面对上古神明,自然不敢怠慢,很是顺从的跟着走。 ...... 沐之秋领着云朵朵到了九落山做客,已经是第二天了。 九落山中并不缺少客人,对于应对客人的流程十分的习惯,云朵朵也被招待的很好,除了禁止大荤之外,奉神殿的仆从也非常尽心尽力的给云朵朵搜罗来了烤鱼米酒肉饼鱼肉馅儿的馄饨和芋头加鱼肉做的汤。 今天中午还吃了火锅,火锅设在院子里,周围美不胜收,火锅布置的也美不胜收。 用鱼肉和牛乳炖的奶白的汤里,是一颗颗用虾肉做成的丸子,吃起来非常的劲道,而且弹牙,不光弹牙,有一颗不小心落到了桌上,还真的弹跳了两个回合,还没等落到地上,就被一只灵兽给叼走了。 那灵兽非常聪明,雪白的毛发,圆溜溜的眼睛,鼻子很尖,隔着一座山头都能嗅到谁家做了好吃的,然后飞快的跑过几个山头冲来,就是为了一颗虾丸。 实在是一只好狗。 虽然九落山的仆人强调,它不是狗,而是灵兽,将来能够腾云驾雾撕咬小鬼的。 但是,它就是生的一副狗样,尖头细身,长得和人间话本中哮天犬一模一样。 “哮天犬也能腾云驾雾呵退小鬼,也没人说它不是狗啊......” 云朵朵兴致缺缺的吃着虾丸,自从她第一天说自己爱吃肉之后,九落山的仆人就不遗余力的给她吃鱼肉,她连续两天都吃了鱼肉,连零食都是小鱼干,她都要吐了。 她在小俊山的时候,吃的也是鱼和虾,到了这里,吃的也是鱼虾,她甚至有时候觉得,现在开始吃素也没什么。 “你说是不是?穆少爷?”她问穆胥。 不错,穆胥也在九落山中,他如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气息奄奄的坐在云朵朵的对面,面无表情的吃着眼前的一碗虾丸,浑然没看到那只细狗,不是,灵兽在旁边流了一嘴的哈喇子。 如今这个山头,除了一众忙忙碌碌个不停地仆人,只剩下云朵朵和穆胥,还有一只时不时闻了问道过来打秋风的细狗。 云朵朵是来做客,穆胥嘛.......感觉他分分钟想要出家。 沐之秋很忙,他忙着下山,去穆家庄处理很多事情。 包括哪些江湖人的记忆,包括穆家庄的变动,包括等等她不懂的一些事情。 对此云朵朵感觉震惊:“我以为你都已经算是出家抛却红尘了,结果一下山,还是非常熟练嘛。” 对此沐之秋表情沉痛:“长老说,我的尘缘一日未断,我一日就不能抛去尘世的技能——我的上一个师兄,就是因为尘缘老不断,最后含泪拜别家门,下山继承一座金山那么大的家业和八个老婆去了!” 听起来真是辛苦啊...... 不管是金山的家业还是八个老婆,听起来都好......麻烦且辛苦。 云朵朵想想就哆嗦,觉得起风了,有点冷。 刚刚要给自己舀一碗鱼汤,就立刻感觉狂风大作,那只细狗立刻化为警惕模式,刚刚流哈喇子的狗立刻不见,开始浑身警惕,冲着天空大叫。 云朵朵仰天,就看到一个巨大的马车,从她头顶飞快驶过,而且并没打算停留,而是直接朝着对面的山头而去。 她如果没记错,对面的山头,好像是那个继承家业的那个师兄的原住址吧?只是现在空着,难道是新房客? 就好像还是为了回答她一般,这个念头才一冒出来,那马车上的马就喷出一团火焰,直接把对面山头给放了一把火! 云朵朵都惊呆了,手里的勺子直接掉进了火锅里,溅出来的鱼汤有几滴落在了穆胥的手背上,烫的他一个激灵,回神了。 穆胥自然也看到了对面起火的山头,他同样震惊的站起身,目光看得却是云朵朵的背后。 背后,又有一辆马车自空中二来,一个急刹,落在了两人面前,驾车的马累的当即躺到在草地上,伸出舌头,舔地上的青草吃。 沐之秋连滚带爬的从马车里冲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嚷嚷:“饿死我了!!快给我吃的!!快!” 然后一把抢过了穆胥手里的碗,不顾鱼肉和虾丸还烫着,就一口塞进了嘴里,果然被烫的吱哇乱叫。 云朵朵目瞪口呆的看着被烫成这样也不肯吐出嘴里食物的沐之秋,又看狼狈的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穆胥甚至从表弟的领子里拽出来一条新鲜的海带。 沐之秋几口嚼了丸子,咽下,严肃的对着云朵朵说:“快和我去见神官和长老,我们要去一趟东海。” 沐之秋脸色苍白,喝了热汤都无济于事,依然是一副被冻僵的样子:“东海的海王,可能要变更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好选择 “变更?海王也有任期的?” 提问的是穆胥,他诧异,只是一时的。 他还未脱离自己的愁苦,这一瞬间的好奇也只是来自于本能,其实他并不想知道。 他很快就在没有等到回答的时候再次陷入了他的愁苦。 这一点很合沐之秋的深意,作为凡人的穆胥并不明白其中的严重性,其实也不失为是一种好事。 毕竟他即便是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而且若是知道了,再以凡人的经验去提出一些所谓的讲解,其实在修仙人士听起来,估计会十分的可笑。 这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也不是少见的发生过,所以沐之秋很有经验。 这一次也是十分有经验的决定绕过穆胥。 他不理会他,而是直接对着云朵朵说:“我们要去见一下长老。” 云朵朵点点头。 海神变更并不是什么任期到的意思,神明的职位是没有期限的,除非升官,但是即便是升官调任,那也只是人间的小小神明如此,比如土地,河神,从一个小小的地方的土地或者河神,调任到大大的土地或者河流去。 仅此而已。 而作为上古神明之一的东海海神禺虢自然不可能会有更高的职位,也不会有别的神明来接替,若是说变更,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神落。 这在神仙境,算是大事。 在人间,算是天翻地覆。 ...... 沐之秋在搀扶着云朵朵进了马车之后,叮嘱了一番那细狗,不对,灵兽,道:“你在此守护这里,最重要的是,守护这个人,知道吗?” 灵兽听了这话,十分严肃的狂吠一声,表示了回答。 马车中的云朵朵自然没有漏掉这个声响,撇了撇嘴:还说不是细狗...... 沐之秋看了一眼依然神情萎靡的穆胥,忍了忍,最终还是说道:“表哥,我这一去,你就没有退路了,你在此休息几日,想通了一切,就下山吧。” 穆胥看了他一眼。 沐之秋继续说道:“你不必忘了不坪村的事情,你也不必提防我,奉神殿并没有令人忘却记忆的东西,若是有,我们这些弟子也不用辛苦的下山去斩断尘缘了。尘缘除非自己,他人不可断,也不可干预——人间都有一句说法,不可参与他人因果,否则孽缘回馈自然反噬其身。我身为修仙弟子自然深谙其道,不会插手,所以不坪村之事你可忘可不忘,皆由着你。” “你最好明白,最好也可以不明白,其实不管有没有那十年种种,冯婉留在人间的尘缘,除了上官米之外,也只剩下我。而非你。” 穆胥有一次抬头,死死盯着沐之秋,这一次,沐之秋并没有回避,而是坦然的对视,他的目光清澈,如一面镜子,让穆胥看到了双目猩红的自己,那样愤怒的人,令穆胥自己都觉得心惊,他生硬的移开了目光。 沐之秋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爬上了马车。 就在马车伴随一声长鸣,开始离地而起的时候,穆胥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仓皇问道:“你,你要去哪里?!秋儿!” 一声秋儿,伴随地面掀起的尘埃,追上了拔地而起的马车,马车上的帘子被风吹的猎猎而动,一双手疲惫的掀开,一道声音透出:“我要到神仙境去也!” 然后,不等穆胥再问出什么,马儿已经带着沐之秋和云朵朵,头也不回的扎进了云端中。 穆胥徒劳的跑了几步,就追到了悬崖边。 沐之秋给他表哥安排的地方看起来清净的很,也危险的很,云朵朵起初还吐槽,说他是真不担心穆胥一个想不开就跳下去。 沐之秋笑说过往十年,他有三千六百五十个机会去抹脖子殉情,也到底没做这些,现在日日夜夜对着悬崖,反而不会记得去跃一下的。 云朵朵说:“那若是跃了呢?” 沐之秋说:“那我就认命,下山还俗,继承家业当个武林盟主去!” 如今,沐之秋要去神仙境,这个梦想,算是破了。 并不是奉神殿的规定,而是修仙界中明明白白的规律,入了神仙境的弟子,算是一半性命决裂人间,虽然依然可以游走凡尘,却再也不算是此间中人了。 这种仪式,有的人了突然有的人准备许久。 从沐之秋的反应来说,倒是看不出。 云朵朵好奇的事情是另外一件,她掀起车帘一角,看到底下熊熊燃烧山火的一处山头,道:“这样大火,你们奉神殿都不着急?” 沐之秋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并没有去跟着打量那下方景象,只是说道:“急什么?自会降雨的。” 好吧,人家不着急,我急什么? 云朵朵耸耸肩,又好奇道:“那,刚刚那辆马车是......” 她原本以为,沐之秋是追赶上一辆马车来着,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他似乎是来急火火的接自己的? 沐之秋说:“你没看到那马车的马会喷火吗?这天上地下,有几个马会喷火的?” 云朵朵吃惊的睁大眼睛:“真是太阳神啊?” 太阳神的轨迹一向千万年不变,毕竟一变就会出事,太阳神常年走东海那条线,今日竟然从九落山过,实在是匪夷所思,果然出事,烧了一个山头。 沐之秋头疼不已,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我处理了穆家的事情,在回程的时候撞上的太阳车,要不是我的马匹机灵,差点就要正面碰上,若是碰到一点,现在我和我的马车就成了一片灰烬,真的是,吓得我仙骨都差点自动生出来了。” 吓得生仙骨。 这是修仙弟子的一句调侃,意思是差点吓死,然后又被吓活。 毕竟修仙有一门就叫向死而生,类似于观音舍身喂虎,若是真的做到这一层,可以算是一项极大的助力,他的上一任的师兄,就是靠着这个,直接飞升成功,寿命绵长。 可惜沐之秋没获得这个机缘,只平白无故得到一份惊吓,和一身被冷汗湿透的衣裳。 在遇到云朵朵之前,他在仓皇的马车上偷偷的用术法烘干了,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汗味明显,所以坐的离云朵朵远远的,生怕被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看出自己曾经被吓破胆。 这种顾虑直到他进入了奉神殿的主殿之后才安心下来——奉神殿的主殿第一殿名为洗尘殿,顾名思义就是可以清楚外头带过来的一切脏污,比洗个澡更干净清爽,原本头重脚重,在殿中走了两步之后,顿时神清气爽身轻如燕,一看身上,果然干干净净,连袖子刚刚泼上去的鱼汤都不见了踪迹,衣服干净的像新的一样。 他心中松快,同时欢喜,又再一次觉得这身衣裳选的好,端的是玉树临风温文尔雅芝兰玉树,若是人生一定要选一套最后穿的衣裳,这一身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第二百九十七章 选择 云朵朵才一进殿,就顾不上去关心忽然的身轻如燕,她忙着目瞪口呆:“云,云府真人?!” 坐在大殿首位之上的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人,生的......貌美如花自见端华,周身不散的清冷孤傲的气质叫一边的沐之秋一看就知道,这位,一定是神仙,而并非什么修仙弟子。 再等自己听到云朵朵唤他真人时候,沐之秋更确定。 再说了,若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他坐着,奉神殿的长老和神官站着? 沐之秋跟着云朵朵一同招呼:“晚辈沐之秋,见过云府真人。” 他又对着云朵朵示意一番看看两边:“长老,神官大人,这位是我的朋友,许云朵,许姑娘。” 那两位奉神殿的长老和神官原本都是善面之人,沐之秋第一次带她上来就已经领她打过招呼,那神官生的年轻,一双桃花眼,很是亲切随和,顶着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脸面端长辈的包容态度,让沐之秋带着她去玩耍。 看起来和神官年纪差不多的沐之秋一副乖巧的样子,真成了个小孩儿态度,忙不迭的拽着云朵朵跑了。 后面沐之秋才告诉云朵朵,这位神官大人虽然年岁轻,确实个天生的通神者,而且这种能力代代相传,每一代都会遗传给家族最漂亮的孩子,这一代正好就到他。 故而他只能舍弃了尊贵荣耀的地位,来到这高处不胜寒的奉神殿,以另外一种方式守护天下。 沐之秋说:“其实原本,他可以当太子,太子耶!太子之后,不就是皇帝么!” 沐之秋说:“别的我不知道,反正如果是我,一定不甘心,本来可以当人上人啊。” 云朵朵想不通沐之秋所谓的不甘心的理由:“这人间皇帝,几乎没有不求长生的,既然权利坐到头了就会长生,这位太子直接绕过权利直接去追求长生,不是更好么?不走弯路。” 沐之秋笑话她想得简单:“你要明白,这种通神能力既然是代代相传,那表示就是在皇家传递,若是真的对于这个家族来说长生这样容易,那么现在的人间皇帝就只有一个人。” 但是没有,皇族的皇帝人选,依然代代竞争。 这又是什么缘故,沐之秋没说话。 以至于现在看到这位前太子殿下,现任的神官大人,云朵朵的内心都觉得生出一点儿的同情。 哦,小可怜儿,又没有了权利,长生还这样难。 ...... 这是她内心腹诽,却没注意到殿中的三位的面色都五彩缤纷。 沐之秋没有告诉她这殿名为洗尘殿,顾名思义除了能够清洁身上的灰尘之外,还能够令进殿者心绪无遮无蔽一览无遗。 自然沐之秋是听不到的,而听不到的,只有沐之秋和腹诽者。 第一个憋不住笑的当然就是云府真人,貌美如花深情幽冷的云府真人露出一个轻快的笑来,他很是自来熟的对着云朵朵打了个招呼:“你倒是交友广泛,这么快就交到这里的朋友了。” 他笑看沐之秋一眼,又说:“这孩子生的不错,不过我看他身上并无红鸾,和你不是有情人,小姑娘,你可被见异思迁啊。” 云朵朵无语,这个神仙,果然不能够正经说话超过三句! 她决定无视云府真人的调侃,也来个单刀直入:“真人如何会在这里?你知道......” 她急切想问他,你知道木云乔忽然失踪了吗?你知道木云乔跑了吗?那不坪村的事情,是不是你安排的?你是为了木云乔好是不是?你虽然跑的很快,但是你一直都在替木云乔考虑是不是?东海有事情发生,他们要去东海,是不是因为木云乔也在东海? 这么多问题,这样多的腹诽,云府真人只能回答一个:“......木云乔在东海。” 云朵朵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了。 这下,不用神官和长老让她去东海,她也会去东海。 但是此时此刻,那个被小姑娘同情的神官忽然出声,他声线柔和,带着一股子和他的形象很贴切的好脾气的柔软:“许姑娘,其实你不是奉神殿的弟子,即便是东海有事,你也可以拒绝,实不相瞒,东海之事,并不轻松的。” 云朵朵低头想了想,本该思考的时候,这会儿她反而是没有腹诽了,殿中一片安静,甚至安静过头了,不过这种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就说:“可是修仙问道,不是讲究一个缘分么?东海出事,太阳神的马车改了路线,通报给了奉神殿,奉神殿接了这事。我原本是别的地方的修仙弟子,但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这两日来了,遇到了,这不算是缘分了吗?” “而且......” 她指了指云府真人,就在神官和长老包括沐之秋都以为她会来一句“不是还有神仙在嘛”的时候,云朵朵说:“而且云府真人都觉得我有去的必要,我就一定有去的必要。” ......这一番话下来,殿中又是一片寂静。 云府嘴边一句“孺子可教”差点要脱口而出,就被脑子里飘过的一句“这倒霉孩子实心眼,也不怕这坏心肝的老神仙把你抓去祭天”给呛了回去。 他自然听出来这是神官的声音,很是狠狠地瞪了身边的神官一眼。 神官老神在在,端的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既然要腹诽,他也可以:“你若是叫这眼前小姑娘和奉神殿的弟子们知道你这个神官表面上温润高贵,背地里是个毒舌,只怕会人设崩塌。” 神官面上温柔浅笑:“人设这种事情,一年是装,两年是端,五年十年那就是骨子里的矜持了。人间有一句话,叫刀子嘴豆腐心,我最多算是白玉的脸刀子的心。” 啧啧。 听听听听,还白玉的脸...... 云府真人见过这么多代的神官,数这一任的神官最是不要脸。 ...... 沐之秋以为这一趟东海之行,云府真人应该会陪他们一起,或者长老也来,谁想到,跟着他们的,竟然是最意想不到的神官。 倒不是沐之秋看轻神官,而是太子神官从不下山。 这一次破天荒,真是开天辟地第一。 临了上马车的时候,云府真人忽然在背后唤了一声:“云朵。” 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云朵朵迟疑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扭头去看。 云府真人的脸在宫殿屋檐的阴影处,实在是看不真切。他生的芝兰玉树,身形修长,殿中作为灯笼的夜明珠的光芒,带不到他的脸上。 “你在东海看到了木云乔,他若是想回来,要不惜一切带他回来。他若是不想,就算了。” ......那他若是犹豫不决呢? 云朵朵心想。 可惜她已经不在洗尘殿中,再也没人听到她的心声,所以这句腹诽,并未得到任何的回答。 第二百九十八章 吉祥物 入仙门中,其实也算是出家的。 若是出家,便算是舍弃红尘一切,包括权利,地位,名声,身份。 真正做到众生平等,终生平等。 但是,这天上地下,碧落黄泉,真的就有真正的平等吗? 出身白门小宗门的长老,第一次见到武林世家的沐之秋,也是客气的。 而自小就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沐之秋,从来就对面貌温和面如冠玉的太子神官战战兢兢。 他想,要等到什么程度,才能够面对所有人都宠辱不惊呢。 他想到了刚刚见过的云府真人。 他不清楚云府真人的出身来历,他是真神,要追溯怕是要往前翻烂好几本朝代史书,一个人,从人到神,活过了好几个朝代过去,活过了无数的岁月,最终活到了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 这不是沐之秋第一次见到云府真人,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个神仙,也是因此才觉得奉神殿的神童子并不是一桩骗局,不管九落山是不是真的能修炼出神仙,至少,神仙能来这里做客,就表示这里和凡间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是不能够长生不老,也能遗世而独立.....吧? 毕竟,一个从未有过任何修仙想法的凡人,要让他短时间就转变念头,被拽出红尘,一心修炼,还是挺困难的。 这就像一只小虎,原本正在探头探脑的跟着大虎学捕猎和生存,正在兴致勃勃的等着长大,然后离开群体独立,寻找自己的领地占山为王,结果忽然一下子告诉它,你,不要去当老虎了,你要去努力去上天,去当灵兽,去努力长生不老,去腾云驾雾,以后争取能够成为凡间年画里头的吉祥物。 .......这...... 凭什么呀? 当一个吉祥物,被人膜拜惧怕,咋听起来挺美的,可是仔细琢磨琢磨,这日子见识飘浮到没边了。 作为一只小老虎,从小就是看着大老虎捕猎,杀生,长大,威风凛凛,心中也已经准备去野性勃勃一番了,忽然要它去过另外一种日子,谁都没过过,谁知道过成啥样啊。 当领头虎,威风,辛苦,凶险,这些能看得到,身上多少伤口,换来多少荣誉。 当吉祥物,到底要干什么,做什么,干嘛,谁知道啊。 穆庄主说,长生不老多好啊,将来有许多的时间可以游历天下,看遍山水,踏过四季花,喝遍天下酒。 沐之秋无语,说:“我现在也可以游历天下,看遍山水,踏过四季花,喝遍天下酒,若是觉得日子不够用,我跑快点儿就是了。” “那你会着急啊,等你长生不老了,日子不就够用了?” “人就是因为寿命短暂,所以才会珍惜眼前和未来的所有。若是像乌龟那样随随便便活个百岁长久,就什么干劲都没有了。我都能想到,我若是寿命绵长,我可能连神仙洞府都懒得踏出去一步,反正今日明日的,也不在乎,错过今年的雪,明年也能等到。” 可是不管如何的说,如何的觉得自己清醒无比,沐之秋还是清醒的去了奉神殿。 他当时去的时候,一心想着,若是遇到了个神仙,一定要问问那神仙,这千百年来的日子,到底是怎么熬过去的,而那神仙这千百年来,见到的修仙的凡人,到底是白费这一生的多,还是成功飞升的多。 他真的遇到了神仙,却被神仙的那种高位者的无形压力震慑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是眼前的神仙年纪看起来和他的哥哥差不多大,生的也平易近人,打扮的也没有画像中的神仙那样华丽非常穿金叠玉,周身也没有什么万丈光芒。 但是就那么清清静静的站在那里,抬头看落花的景象,他都吓得半步都不敢挪动。 那是幼年的他,生平第一次觉得,神仙和凡人,是两个世界,真真正正的两个世界。 他想的局域了,他以为神仙和凡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和寿数绵长,错了错了,当了神仙,那就是夏虫和人的区别,他甚至觉得,云府真人看待眼前的他们,是不是像看几只浮游那样? 浮游想当人,异想天开。 可是人,真的能够当神仙啊...... 神仙,神仙境.....沐之秋一想到自己即将能够接触到真正的神仙世界,他就情不自禁的发抖。 ...... 他抖的正欢,就见到怀中被塞了一团软乎乎热腾腾的东西进来。 他回神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满脸通红的萝卜! 看向塞给他萝卜的云朵朵,他眨巴眼睛,无声询问:“啥意思?我不饿。” 修仙者除了吸取天地灵气修炼之外,也会去“打猎”,就是去抓捕一些凡间的精怪为食,提升能力。 这种精怪通常都是凡间的一些食物所化,只是同样也是修炼,所以有的能够跑跳躲避,修炼的更好的,还能够发出人声,就比如人参娃娃,五百年也以上的人参娃娃,便可以发出和婴儿无异的声音,而眼前这个小萝卜,生了人的表情,会皱眉,会咧嘴,还能够烧的满脸通红,仔细听来,还能听到人声的呻吟,虽然看不出修行多久,但灵力一定不弱。 若是吃了,起码滋补养生。 以精怪为食,且习以为常,这便是修行之人要证明自己和凡人不再相同的第一个关卡。 毕竟对于人来说,猫狗不能说话,尚且能够脑补一出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子,若是对上了会哭泣会哀求的鱼虾白菜,有的估计都能拜个把子称兄道弟了。 吃?开什么玩笑?人家会说话了,就离变成人不远了,你吃人?妖怪吗! 其实,精怪和人,那区别就和牛肉面和人的距离差不多。 沐之秋早过了这一关,眼前这个有人的表情的萝卜,对于他来说,就是和燕窝牛乳鲍鱼刺身。 这样的好东西,云朵朵还能让给他,人还怪好的咧。 云朵朵好像翻了个小白眼儿,说:“我看你抖的厉害,借给你暖和暖和。” 她指了指沐之秋怀里的萝卜,说:“这不是我的,是木云乔的宠物,你可别随便吃,当心他知道了,记恨你!” 沐之秋听了,情不自禁的把怀里的萝卜抱紧了些,喃喃自语道:“我们如此辛苦,才能去神仙境,结果这个萝卜,糊里糊涂的就也跟来了.....算不算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啊?” 他只敢和云朵朵说话,可是他也不敢直接无视太子神官,于是也像模像样的把脸冲着太子神官方向扭了扭,就好像自己也在对他说话一样。 太子神官依然温柔,笑看了一下那萝卜,说道:“小家伙吓坏了。” 话音落,那萝卜抖的更厉害了。 神官噗呲一笑:“原来还能听懂人话?看来这精怪修行不浅,啧,对于这种精怪,可是补身佳品,我一口一个。” 沐之秋知道神官是开玩笑的,也跟着笑起来,马车中的气氛融洽了不少,他其实想着,若是神官在真的想啃一口,其实也没啥。木云乔不至于真小气,一口吃的而已。 倒是那萝卜,听得懂人话,听不懂玩笑,如今已经直接晕死在沐之秋的怀里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朝日天火 马车停在一处海面上空。 此时天色极黑,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云朵朵从小在远离人烟的神仙谷中长大,基本不见人间烟火,但是这人间,不光是只有灯火烛光带来的光亮。 神仙谷的月光总是白的发亮,星星又大又光,哪怕是这些都被乌云遮住了,也有好心的萤火虫,地上仔细找找,也能见到或者大或者小的夜明珠。 她以前以为,若是要真的伸手不见五指,或者黑的恐惧黑的害怕,那应该要么在山洞深处,要么就在深林中。 现在才知道,这世上最恐怖的黑夜,发生在大海的海面。 黑夜中的大海中央,黑的不安静,黑的不温柔。 哪怕是停在海的高高的上空,也能感受到海风的凛冽,听到海浪被风卷起的咆哮,偶尔漏出的一点车帘的缝隙望出去,也是一片看不到一点亮度的黑。 在大海的深处,好像来到了不属于人间的深渊。 就连沐之秋都有点害怕,他抱着怀里刚刚醒过来又再度吓晕过去的萝卜精怪,强行解释自己身上的颤意是来源于萝卜的共振原理。 他喃喃评价:“这,好像陈渊啊。” 陈渊是神仙书中介绍的一种妖怪,无形无状,很少神仙见过,据说其嘴巴就是一张深渊巨口,往往会选在无星无月的时候停留,然后静静的在某一处张开嘴巴,若是此刻有人或者神仙误入其口中,就会不知不觉被吞下。 吞下什么不一定,有的是欲念,有的是野心,有的是斗志,也有的是灵魂。 就比如有的平时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人忽然在某一日之后开始沮丧颓靡,这便就是无意中走入陈渊陷阱了;或者有的明明之前是懒汉一枚,忽然有一日奋发图强今日事今日毕.....众人会觉得对方想通或者幡然醒悟,其实人之本性如何能够轻而易举被自己战胜?不过就是被陈渊恰巧吞了懒筋而已...... 但是陈渊这种妖怪,胆子特别小,特别惧怕发力高深品级高等的神仙或者是品行极其清净的圣人或者善人,遇到这样的,哪怕是主动去靠近,那陈渊都会早早跑远。 故而虽然沐之秋觉得这深海看起来很像陈渊,却其实不是,不过是黑夜的海而已。 但是这不见得是好事。 它若是陈渊所致,轻而易举,把那妖怪收入囊中,眼前黑夜就可捣毁。但是眼前不是,非妖怪,自然现象而已。 于是沐之秋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枚夜明珠,口中诵了一遍悬浮咒,催动法力,缓缓地把那颗光芒万丈,差点把马车内的几人眼睛都闪瞎的夜明珠透过门帘缝隙,送了出去。 说来沮丧。 原本在马车内还感觉十分明亮的夜明珠,一旦来到了外面,就感觉光芒一下子弱减,就好像那海面真的是个妖怪一样。 沐之秋原本想让那颗夜明珠的光芒看一看这海面情况,却没想到这夜明珠一到画面,就成了连萤火虫都不如的微弱之光。 沐之秋十分泄气。 “这东海,是一直如此,还是因为......” 他没说个全面,但是具体想说什么,马车中的人呢都懂。 太子神官道:“我当年来过东海,不是如此模样的。” 沐之秋一下子看向太子神官:“您也是这个时候来?” 深夜的东海? 太子神官点头:“这个时候来。” 他没说,东海的夜晚,如一道屏障,可躲过天道的监视。有许多的神灵都喜欢这个时候来到东海喘息,当然,也包括时刻暴漏在天道之下不可忤逆的凡人。 太子神官就是如此。 他受到家族宿命牵制,被迫放弃勃勃野心转而心平如水的去修行寻仙,明明就是个注定碌碌无为的一辈子,偏要待着一个修行成仙的可笑壳子。 虽然顶着通神者的名头,顾名思义可以和神明沟通,可是那是追溯起来,只有第一代才有的能力。之后,随着血脉的稀释,代代衰落,等到他们这一朝之后,就已经只剩和凡人无异的寿命了。 而且作为通神者,在此外的朝代中,处境都尴尬无比,要么成为眼中钉,要么成为肉中刺。想要安生?绝对不可能。 就连躲到九落山中,也不会有众生的平静。 之后,家族终于受够了为鱼肉的日子,与其成为上位者的掌中之物,不如自己成为上位者。 既然反抗不了神明,难道还反抗不了凡人? 于是等到了他们这一代,直接成为人上人。这时候,每一代只需要顶出去一个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能获得终生的平静。 这也算是家族拼尽全力,和神和人和命运的博弈,能够给后人带来的东西了。 这一代,获得平静的,就是眼前这位太子神官。 “东海的极夜,一年中会有十日。而且出现的时间不定,长短也不定,十分凶险,遮天蔽日,但是这个时候,东海海神禺虢一定会出现。” 太子神官道,他一边说,一边直接掀起车帘往外看,这个时候,那颗夜明珠的光芒已经微弱到几乎不可查。 可见得出结论,并不是这海面太黑,而是确实有东西,在吞噬光明。 若是寻常的光亮,比如人间烛火,萤火之类的,也就算了。 可是沐之秋的夜明珠,出自于九落山的东西,九落山的弟子或许无法成仙,可是不妨碍九落山中处处都有沾染神力的法器 连法器的光芒都能吞噬......难道这才是太阳神车改道的原因? 太子神官皱眉,继续说:“东海海神禺虢会会出现,一方面是因为极夜时候,神明和一些修仙者会来此歇息,作为海神,自然不能够怠慢,于是来此看顾,并且虽然是极夜,可是到了第二日太阳升起,太阳神一定会经过这里带来朝日和天火。” 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年他也在极夜的时候来这里做客过。 东海的极夜,神仙云集,属于人间的“小神仙境”。他作为通神者,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显示出他和那些凡人的不同,一日不曾修仙却可入神仙境,这大概就是天道给予通神者的“厚待”吧。 虽说这厚待感觉没啥用处。 云朵朵也知道这事:天火大道开辟时候,便是极夜沉入海底的之时。而极夜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太阳马车的马匹不认路,若是没有东海海王的指引,很可能会做错方向。 算一算时辰,也该到了凌晨了,可是,海神呢? 沐之秋也想到这一层,他想的不好,非常不好:“难道我们来晚了?海神已经死了?!” 第三百章 龙骨岛 这句话出口,差点吓晕了一边的太子神官。 他伸手不及时,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手慢,直到沐之秋说完这句话,他才一脸惊慌失措的过来捂住沐之秋的嘴巴,然后大声道:“可不敢胡说!你知道神落这事有多大么!” 沐之秋呜呜挣扎,索性太子神官的力气并不大,被他轻而易举的就扯掉了。 沐之秋皱眉,讲道:“我小时候头一回来奉神殿,就听你和我讲,说如今神隐时代,飞升的神仙几乎是凤毛麟角,可是神落的就像是油灯下的蛾子......怎么就大事了?” 哈? 太子神官表情一囧,好像还努力想了想,最终笑了笑,说:“我讲过这事?” 沐之秋又是无语,然后在身上摸索了一番,从口袋里费劲的抽出来一个小本子。 他翻了翻,轻而易举就在前几页找到一句话:“太子神官宝典——如今神仙懒惰,别说指点凡人修炼,就连下个凡去点个天兵天将都懒得要命......这若是换做以前诸神时代,奉神殿起码一大半飞升的,真是懒神仙......” 这回太子神官出手很快,立刻就把沐之秋的嘴堵住了。 下的是禁言术。 下手漂亮,伶俐,几乎片刻之间。 可见,这修仙之人,其实完全不必要如凡人那样费劲的去令他人住嘴的...... 可见那一开始的时候,太子神官只是做个样子。 如今才算是“可不敢胡说”。 太神官不光是禁了沐之秋的言语,还定住了他的身法,令他保持着一个翻阅朗诵的姿势无法动作。而他十分轻易的从沐之秋的手里把那小本子抽了出来,翻了翻,发现这是一本所谓的读书笔记。 面上就工工整整写着四个大字:“读书笔记。” 太子神官赞许:“是个努力的孩子。” 然后翻开。 第一页就写着一句好话:“太子神官授课,俊美如谪仙,若是神仙有样貌,那必然是太子神的模样。” 然后补充:“太子神官往那里一站,吃个桃子都觉得是天上的蟠桃。” 真是好话,看的太子神官心花怒放。 但是他为人温润如玉,喜怒不外放,所以即便是看着已经高兴恨不得使劲揉捏沐之秋的小脸夸奖,面上也是一副淡淡笑意的夫子模样。 就好像是个看学生作业的年轻先生。 温润如玉的神官老师继续翻阅。 后头基本都是记录了他这老师当年说的话,一开始的小半本子里几乎是事无巨细。就连太子神官讲课中途喝了一口水咳嗽一声都要记下。 还有一句术法咒语:“天生万物,万物之灵,风生水起,无风也动,急急如律......咳咳令!” ——这啥呀? 还有,这术法记着也就算了。怎么连他平日的吐槽都写? 比如他在云府真人来此的头一日上课,因为不满奉神殿上下的如临大敌和小神徒的兴奋,在课堂上吐槽了云府真人小半节课。 比如云府真人看起来不染凡尘美不胜收,其实本人是个宅男,曾经创造过八十多年不曾出神仙洞的记录。 而且还不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九天上,是凡间。 一个神仙,在凡间,躲在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神仙洞,八十多年。 老王八都没这么能熬的。 还说云府真人土里土气,许久出一次凡尘,都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以至于在民间流行窄裙短袍的时候,有一回还穿着广袖大氅出门,头上还带着一顶帷帽遮面,搞得集市上的人都以为他一定是个丑八怪才不敢露脸...... 他说了就忘了,毕竟要维持自己温润如玉的形象,而且事后也偷偷施了一点一忘皆空的术法。 谁想到现场有个小东西,一字不错的都记了下来。 要命要命。 太子神官脸色不好,在他看到后面一页中,小年纪的沐之秋用了整整三页纸去赞美云府真人的神仙姿态和端华仙骨的时候,他的脸终于要绷不住。 然后就在沐之秋偷偷摸摸暗示云朵朵给他解除术法的时候,啪的一声合上了小本子。 他把小本子丢给了刚刚软下骨头的沐之秋,拍了拍手,道:“行了行了,干正事!” 说得好像一开始津津有味翻学生的本本的不是他一样。 看来这里唯一心不在焉脸色苍白的,只有云朵朵了。 她不停地看马车外头的一片黑暗中,也是她注意到那颗夜明珠最终被黑暗完全吞噬,之后再也没了动静,似乎就连跌入海中,都是一种无声无息。 这样恐怖的黑夜,木云乔到底会在哪里?他害怕不害怕?担心不担心?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就是这里的极夜能够躲过天道的监视,可是,这也是暂时的啊。 天道和海王都不可能允许东海永远存在极夜,他也不能为了躲避监视而永远留在黑暗里。 会疯的。 云朵朵一直担心,此刻也不停地观察太子神官的表情,她试探道:“神官大人似乎不慌,想必东海的海王还活着吧......” “当然,”太子神官道,“云府真人不会让海王出事的,否则,木云乔就会被迫成为海王。” 他走了一步,上前一把抓住车帘,外头的风声呼啸,听起来十分的犀利,可是这马车的帘子却纹丝不动,连风都没透进来过。 他抓着那一片薄薄的车帘,扭头看云朵朵,少女苍白的脸上透着担忧,一双漆黑的眸子隐隐能看到眼尾有些发红的泪光。 “小姑娘,你知道这东海,不光只有一位海王的。”太子神官一把掀开车帘,随着马车的结界术法被解开,那带着海腥的冷风立刻迫不及待的占据了整个马车,“这东海,有一桩陈年的恩怨,精卫填海,你知道不知道?” 云朵朵点头。 她听过这个故事。 但是青引又说,这是很扯。 青鸟也说,那精卫只是生了鸟翅,却不是真的鸟,人家也不填海,神仙哪里有那么笨? “当年精卫填海,确实填了一些东西,不停地丢给禺虢,禺虢不胜其烦,讲那些龙的骨头都堆在一起,时间久了,竟然当真在东海的极夜中浮出一座岛来。” “都说神落堪比人间的鲸落,鲸落都可以在海底成为一方世界,龙就更可以了。” 那些龙骨的微弱灵力,在极夜的东海海面上形成了一方自明自暗的岛屿。那岛屿行程的偶然,却谁也没想到,会在日后成为禺虢的续命宝器。 “东海的海王,原本在两百多年前就该死了,那龙骨岛给禺虢续了命,如今,那岛上又出现了以为半仙,虽然木云乔天不假年,可是极夜既然是天道的漏洞,自然能够让这半仙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说到这里,太子神官额外感慨了一句:“毕竟是东海的龙啊,虽然都死了,可是竟然能够在成为了累累白骨的时候,都能保护东海的海王。” 第三百零一章 启明星 听到这里,云朵朵的脸更加是苍白如纸了。 狂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令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更是楚楚可怜的样子。 太子神官见这样一幕,心中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他顿了顿,按下了这种心虚,清了清嗓子,对云朵朵说:“我听说那个木云乔是你的小郎君?他如今就在这底下,你要不要去寻他?把他带回来?” 云朵朵睁大眼睛,她嘴唇嗫嚅,说不出多余的字,只说:“带?” “领回来,”太子神官换了一个词,然后把马车的门帘挑的更开一些,示意云朵朵坐过来一些,看清下方海面情况,“他如今,被困在龙骨岛,若是你不带他回来,他在那里过,也没什么。” 云朵朵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画面,耳边是呼啸的风,和汹涌的浪。 太子神官一眼不错的盯着云朵朵的表情。 “其实你若是不愿意带他回来也行,你和他说白了无亲无故,他好像也没有应承过你什么......当然了,即便是应了,也没什么,修仙者比江湖人还要洒脱,江湖人都能朝令夕改言不由衷的,何况是修仙。是否真心,自己是不做数的,神才知道。你就当他当初的应承,你的心动,都被神定义为不诚吧。” 云朵朵愣愣着,似乎是没听到他说什么,又似乎是听到了。 一旁的沐之秋急了,他这一刻抛去了对于太子神官的敬畏,大着胆子说:“我们是来处理东海海神之事的,怎么如今成了是否要带走木云乔?是否本末倒置?” 太子神官冷冷瞧他一眼,反问他:“你不想带走木云乔?他似乎和你有过一面之缘吧?” 太子神官上下扫射沐之秋一眼,讲:“你修炼还没到那个程度。” 什么程度,什么修炼? 沐之秋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太子神官说的是他的修道,修道有一层便是冷心冷情,会有一两百年的时候漠视一切的发生,过了这段之后,便如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后,就会迎来春回大地,不仅功法大成,心性也会慈悲为怀怜悯苍生。 如此之后,功力大涨,伶俐充沛,到最后就会迎来修仙中的大成,就是秋收。 这便是奉神殿中的四季功法。 顺序是冬,春,夏,秋。 而现在的沐之秋,根本连冰碴子都没碰到。 所以太子神官会轻蔑的说,他还没修炼到这个程度。 沐之秋自然觉得屈辱,于是在冷风中涨红了脸。 他讲道:“并不是我觉得木云乔不重要,而是今日之事,重点在于海神,海神之事若是能够解决,木云乔自然......” “自然什么?”太子神官打断他,“你是不是觉得,既然云府真人和长老只派了我们三人来此,就表示这件事情天注定是我们三人可解决的?” 他说着就大笑出声,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真是个孩子,这是海神,海神禺虢乃是上古神明,别说你我了,就连那位云府真人都不值得一提,你我三人来此,不过就是送死罢了。海神要灭,天诛地灭都挡不住。” 沐之秋的脸色霎时间也跟着惨白下去:“那我们......” 太子神官笑:“你还不明白吗?咱们来此,不是来救助海神的。而是有别的目的。” 就在沐之秋等着太子神官说出此行目的的时候,太子神官却已经不再看他,而是扭头继续对云朵朵说:“小姑娘,你也听到了,我们不是来救木云乔的,之所以那位云府真人会让你来,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吧?他是让你来带木云乔走的,你若是不想带他走,你就相别下去马车,稍后这老马自然会带你回去。” 说到这儿,太子神官故意瞥了云朵朵一眼,继续说道:“看来,他似乎果然没有应承你什么。” 云朵朵整个人已经探出一般的身体在马车之外,狂风卷着她的长发,看起来很像是海中蔓生的海草。 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或者说,是莹白的皮肤反射了马车上镶嵌的夜明珠的光芒。 她的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下方翻卷的海浪,看的出神,看的眼睛痛到眼泪一颗一刻的滴落也没有挪开。 太子神官跟着凑过来,倚靠在马车门口,歪着头看他,清淡的声音几乎出口就被风卷走,即便这样,他还是不吼。 “正下方,”他指了指,如愿以偿的看着云朵朵终于扭头看了他一眼,“正下方就是困住木云乔的龙骨岛,如何进去?我不知道,你跳下去试试,或许就进去了。” 后头的沐之秋终于回过味来,这个太子神官,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逼迫云朵朵跳下去。 这怎么可以?! 这里是东海的深处,几乎靠近归墟,根本不是活人能够来的地方。 属于人间地上天道“三不管”,否则也不会有神仙过来只是喘口气,而不是来度假。 倘若真是人间仙境,这里怕是早就被东海的海王和龙王们开发成一处鸟语花香舒服逍遥的神仙乐园了。别的不说,神仙喜欢驻足的地方,那可是洞天福地。 蓬莱算什么,这才是人间仙境。 可是有么?并没有发生。 原因就是此处每日都要途径太阳车,入夜还有归墟中的水域流淌而过。 太阳车就不必说了,太阳的火焰炙烤,海水都能沸腾,鱼虾躲避唯恐不及。而到了入夜时候,归墟的水流过境,海底深处会有一条细细的无形的死线经过,只要碰到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生路,海带都能冻成冰块,螃蟹海星鱼虾都会瞬间冻住。 这里,可不是人间仙境,而是真真正正的冰火两重天。 沐之秋生怕云朵朵被蛊惑,急切的对着云朵朵嘶吼:“你别听他的!这里靠近归墟,下去就没命了!到底有没有龙骨岛你我也不知道,现在这里应该是目前最危险的时候,你和我都要冷静,再等等!” 他生怕云朵朵听不到,几乎是贴着耳朵对云朵朵嘶吼。 这样的声音终于让云朵朵有了一丝松动,她扭头,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嗫嚅:“等?” 沐之秋拼命点头:“对!等等!再过一会儿,启明星就会出现了,会给这里带来第一缕的光明——启明星也是给太阳车的第一道指引,且位置不可变,哪怕是太阳车改道,启明星也不能走。因为东方会有许多的海,可是启明星只有一个位置。我们等等,等等!” 他虽然说的坚定,但是心里其实也没底,他甚至还很害怕:若是启明星当真没有改道,那么今日日出时候,谁来给太阳神指引呢? ...... 他死死拉着云朵朵,真的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或者很久,等到了云朵朵的体温逐渐回暖,那颗启明星,依然没有来。 第三百零二章 因爱 龙骨岛上,此刻也是暗夜,不过倒是一片祥和,岛上的人并不知道外界的波涛汹涌,包括带路的精卫和顺从跟着一起走路的木云乔,都觉得此刻不过是个寻常的夜。 起初木云乔以为精卫是带他去兰兰的家,结果精卫直接领着他把整个岛都走了一圈。 这个岛呈椭圆形,布局并不算是完全的平整,有低洼,也有起伏,很符合一个岛屿的模样。 而精卫并没告诉木云乔,此刻若是从这岛屿的上空往下看去,会发现这个岛屿的形状很像一个盘踞的龙。 只是那龙并不是沉睡,而是已经成为白骨。 他们如今,就在白骨之上。 那白天木云乔看到的像是贝壳铺成的白色的路,其实就是龙的脊梁骨。龙的脊梁变成岛上的主干道,龙尾、龙爪,龙的肋骨等等,都变成了高低不平的山坡、溪流、分布的房屋,而村长和许太太住的房子,就位于中心,龙首的位置。 若是木云乔的好奇心再强烈一些,就会从岛屿上的那些孩子们口中知道,这岛屿是天生就有的,包括岛上的一切,都是天生就有的,房子也是,马匹也是,任何东西都是。 那些居民茫然的在岛上睁开眼睛,然后依照着本能寻了一间屋子住下,然后若是这间屋子里有木刻,他就成了木匠。如果这件屋子里头有一张渔网,于是他就学会了捕鱼。而许太太,在从海面上飘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发光的神仙,她瞎了,然后就自动走到了岛屿中心的位置。 若是木云乔再仔细问问个清楚,岛上的人会告诉他,牵着许太太走到岛屿正中心那个屋子的人,就是兰兰。 当然,那些孩子若是说着话的时候,也会模糊的说起来,上一个见到神仙的,是兰兰家的太太太叔公。 那太太太叔公,去了哪里呢? 孩子们就想不起来了。 木云乔很好奇,在路上问精卫:“是兰兰家的太太太叔公去了哪里?” 精卫头也没回,说:“自然是被换掉了。你不是知道么。” 木云乔沉默。 他又问:“伊莱和伊去父女俩知道吗?” 精卫回答:“大约知道,大约不知道,大约,他们很怕知道吧。” 精卫回头,冲着木云乔笑了笑:“尤其是伊去,大概很怕伊莱知道,或者,很怕.........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总是害怕的。又是害怕又是忧伤,这种东西,很是叫禺虢不舒服,禺虢总抱怨。” 这岛屿若是就是海神,那么海神就会明白伊来的内心世界,而若是海神知道,精卫只要稍微好奇一番,知道也不难。 而令木云乔觉得稀奇的是,凡人的情感原来会让神明觉得不舒服。 很有趣。 那么,人间的庙宇总是很多的香火,很多的情愿,那些被塑造成垂目不视的神佛,其实并不是不忍见人间疾苦众生疾苦,而是,在忍耐着不适吗? 只是他们是神仙,还是在女娲造人之前就出现的上古神明,对于他们来讲,去好奇一个凡人为何时常感觉到忧惧的原因,这种事情的无聊程度大概不亚于凡人去探究一只浮游的婚姻大事。 对于神明来说,这件事情实在是无聊,加毫无意义。 而木云乔则不一样,他是人,人和人相处,很能懂得将心比心这件事情。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说,“伊去是人,这里却不是寻常的岛屿。一个凡人,若是被迫留下,心中应该多愤怒、恨意、恐惧......而你说伊去心中有忧愁,惧怕,甚至哀伤。这很有趣。” 你的心中,此时此刻,已经有了三个有趣的事情了。凡人真是渺小,见识短浅,这样无聊琐碎的事情,也能被下一个有趣的定义,这才是真真的无聊。 精卫回头,口中说的却是:“有趣什么?” 木云乔说:“东海的海王,变幻成为一座岛,养了两个凡人,还找来一堆虾蟹陪他们演戏找事做,令他们不至于无聊虚度时光......为何呢?” 木云乔故意顿了顿,想要等精卫回答。 可是精卫并未发言。 于是木云乔继续猜测,他说:“神明没有那么无聊,尤其是上古神明。花两百年时间陪伴一对父女......而且凡人的寿命哪里来的两百年?鱼虾幻化的居民可以代代更迭,老了病了就换一批,可是凡人不行啊。若是这岛屿当真存在了两百年,这岛上的居民不知道换了多少,而伊去也应该说他起码三代在岛上的。可是伊去却说,他和女儿在岛上已经活了两百年......” 伊去和伊莱并不是修仙弟子,可是身上也并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 这两种情况的冲突,若是发生在凡间,大概就会被怀疑是不是吃了什么长生不老药,故而为了躲避其余人的眼光才会隐居。 但是这岛上的居民对于一成不变的父女俩十分的从容。 而这对父女,对于自己的寿命,感觉到忧愁,惊惧和伤感。 木云乔在短暂的时间里想了许多的事情。 “我起初以为,这对父女应该是死了。我想了个话本的答案,比如说这伊去当年因缘际会为了女儿的命数去求救了海神,海神忽然发了善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当,这个可能性或许能够说服凡人,可是对于我来讲,确实听着很是可笑。神明,尤其是上古神明,可怜凡人的天下父母心,倒不如比划成凡人见一只母蚊子为了一只蚊子卵吸血而流下眼泪......这很可笑。” 于是排除了。 可是鲤鱼夫妻说过,伊去确实是寻到了海神,他并不是偶然机会遇到海神的,而是得到一位道长的点化。 这在凡人看来,一切都是因果,这在木云乔看来,一切充满了故意。 虽然是故意,可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即便是知道事情有古怪,是陷阱,作为父亲,也只能欣然前往,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伊去想要保住女儿的性命,只要她活着,长大,作为父亲的就不在苛求别的了,比如什么成家,什么生子,什么儿孙满堂,大概已经在一次一次的绝望中都消失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活着,健康的活着。至于,到底是在幻境中,还是人世间,伊去没有强调,海神,也不提醒。” “伊去以为他们过了两百年......其实这岛屿的日升日落,怕只有三五日的光景吧?” 第三百零三章 天女 木云乔充满好奇,像个问题少年那样发问:“所以,神,可以骗人吗?” ...... 岛上霎时间一片死寂。 真是忽然如此的。 整个岛屿连风都停了,就好像被一场忽然而至的冷风冻住了一切,冻住了风,冻住了潺潺的流水,冻住了岛上安眠者的呼吸,也冻住了这岛屿的起伏和光明。 唯一提供光亮的,只剩下木云乔眼前的精卫。 精卫的长发散发着柔柔的白色,像许多个不眠的晚上,举头所见的明月。 精卫仰着头看他,很奇怪,那样矮小的身体,却并没有给人一种仰望的感觉,反而令人觉得她爱俯视自己,一如平等的俯视整个苍生一般。 精卫良久之后才慢慢的吐出一口气,自己先是安抚一般的摸了摸地面,很快地面就似有所感一般的恢复如常。 在继续如常的微风和静夜中,精卫慢慢的说道:“云府,你为这个孩子,实在是操心过多。” “你错了,”木云乔很快回应,虽然声音依然是木云乔的声音,可是强调,表情,却已经无一不证明这其中已经换了芯子,“我从来在乎的不是这个孩子,也不是那个已经转世的上官碧。我在乎的恩怨,从来都是当年。” 精卫摇摇头:“其实你心知肚明,天道针对的不是你。” “针对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神格,而是当年的上官碧。”木云乔,或者说,云府真人冷笑,“其实天道也是怨恨我的,我比谁都清楚,天道怨恨我胆大包天,在当年天女对我倾慕爱意的时候,我竟然接受了——并且我竟然敢接受。” “一个凡人.....一个区区的,对于天神天女来说,渺小的如同一个蝼蚁浮游一般的凡人,竟然敢接受天女的情愫,甚至敢和她许诺终身.......说是胆大包天都不为过。” 云府真人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白发的精卫,眼前浮现的确实当年初次见到上官天女的情形。 其实天女是没有名字的,她同样是上古神明,若是在追究起来,比起封神榜还要早些。也是她,当年一本正经的说,凡人所谓的天兵天将是泛指,但是其实这是凡人的狭隘之处,人间才需要多人战役,而在天庭,一人可抵百人千人万人。 所以天兵天将,就是她。她,就是天兵天将。 当年天女下凡,拯救黎民危难。 而在人间,到底谁来接待天降神女,成为了陛下的一道难题。在无数个早朝商讨之后,一向政见不合而多次在朝堂上大打出手的左相右相第一次统一了观点,一致推举当时曾经是探花郎出身之后又为了保家卫国头投笔从戎考取了武状元的兵部侍郎穆云乔。 时年木云乔二十四岁,生着掷果潘郎之貌,又有舌战群儒之能,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 很难想象,他那样生的文人书生模样的漂亮公子,能够一身白衣似雪,然后把一柄标枪武地虎虎生风。 ...... 而被陛下亲自从军营召回册封为神使的穆云乔在看到那传说中的神女竟然生的一副亲切可人犹如邻家少女的时候,饶是前半辈子如何的从容镇定,这一刻都要忍不住怀疑一下他是不是在梦中做梦。 “你看我做什么?我是脸上有云彩,还是鼻子上挂着谈蟠桃?”一身绿色裙子的少女歪着头看他,打量他的目光,叫人觉得自己是不是长了两个头八个手那样。否则为何对面的少女如此的目光好奇。 之后穆云乔才明白,这是神女好奇的样子,就好像人,若是头一次见到一个未曾讲过的生灵,也会匆忙了好奇和试探的。 神女走向他,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眼都是打量:“你,生的很好看。” 她比划:“你若是生在天上,身边有五彩祥云围绕,有风吹动你的衣摆和秀发,一定很好看。当然,你不能穿这样的衣裳,颜色太深,你适合更好看,更淡的衣裳。” 她指了指此刻天上的白云:“就像那样的颜色,你应该穿云做的衣裳。” 她那样直白,令穆云乔猝不及防。 继而,忍俊不禁。 看来话本中讲的也不算是都是胡说,这神仙下凡,不谙世事,率性直言,倒是蒙对了。 “多谢天女夸赞,惶恐至极。” 天女撇嘴:“我说的是实话,你惶恐什么啊?你又不是担不起。” 彼时盛行儒家内敛,贵女们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冰人媒婆议亲的时候,夸奖一个姑娘好,也会说她深谙女德女训,端庄从容,十分的会打理内院。 谁能想到呢,还在三十年前,先帝时候,包括京城、苏杭等,男女和睦,女子学堂不少,朝中虽然鲜少有女子为官,可是内宫之中皇后贤能,女子只要肯努力,依然能够在后宫容纳出一席之地。 而不过三十年,随着战事频发,瘟疫暴动等等的出现,如今女子的裙衫真是越做越长了,恨不得指甲都挡的结结实实。 女子如此,男子也自然逃脱不了。 男子的衣服也以宽袍大袖为主,衣料厚重,主以朱色、玄色、墨色、紫红、青绿、深蓝为主。即便是买不起燃料的布衣百姓,也不舍得穿容易脏的白衣,而是用一种草木,染成耐脏的灰色。 穆云乔原本为四品武将,如今加奉了神使,可以穿青绿和紫袍。 而眼前的少女,明显是看过人间女子的装扮的,服制并未违和,只是一看就知道,这种繁琐厚重的衣裳,令她很不舒服。 穆云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出声道:“不知道有句话,说出是否冒犯神女。” “你讲呗。” 他看着天女似笑非笑的表情,并不知道神仙其实皆会读心术,任何凡人,包括自诩真命天子的皇帝,在神仙面前都是透明的无所遁形。 此刻,穆云乔满脑子都只是惶恐和斟酌:“不知神女在仙界如何装扮,若是.....神女尽可维持原本装扮,以舒适为主。” “你早说呀。” 穆云乔话音才堪堪落地,就听到神女迫不及待的应和,只见抬头低眉的片刻时间之后,眼前的神女就变成了身段轻巧的少女。 依然是一身绿色,只是把厚重的布料换成了人间几乎不得见的轻盈质地,那衣裳如蝉翼,如云霞,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更令穆云乔吃惊的是,那衣裳上竟然看不到一丝缝合的迹象,包括裙角腰带,都不见一点针脚的痕迹。 天衣无缝......这是那时候穆云乔的想法。 ...... 时光漫长而过,眼前的穆云乔已经成为了云府真人,当年府上挥舞的长枪早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腐烂成灰,他已经脱下官帽,褪下重锦官袍,习惯了天衣无缝的飘飘白衣。 他经常在站在云彩上,有七色的五色的云彩环绕,微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摆,却再也无人夸他一句。 第三百零四章 人魂 精卫眼前是木云乔的相貌,可是她到底是神明,根本不会被表象迷惑。 她静静看着眼前白衣飘飘,似有祥云环绕的云府真人,很是轻微的、几乎是为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问他:“你,有多久,无人唤你穆云乔了?” 云府不言。 精卫垂目,伸手拽了一缕月光绕在腕子上,看上去就像是手腕上带了一环水头上佳的玉镯。 这个动作刺痛了云府真人的双目,他明白精卫的表现是何意思。 当年,他还是穆云乔的时候,和神女共同助力了一件事情,当年原本平和顺服的外族小国忽然宣布进犯我朝境内,且一弹丸之地,一夜之间,几乎全民皆兵,边疆战士在上马迎敌的时候,甚至在敌对军营中还看到了娃娃兵,做实是吃惊不已。 原本那小国不足挂齿,谁知道对方首领十分凶残,三年之间不光是扰的边境百姓苦不堪言,甚至挫伤了我朝一员大将。 这件事情也是导致穆云乔投笔从戎的开始。 后来神女下凡,穆云乔也是在军营中接到被册封为神使的旨意的。 而他也很快明白过来,神女之所以下凡,并不是官家口中自以为的“天佑我朝”“真龙天子”之类,而是缘故于那弹丸小国,已经被魔气吞噬。 “你们的皇帝说的话真有趣,又天真,怎么整个朝廷的大臣都觉得神女下凡是为了庇佑他们呢。” 天女有一次和他聊天,在十分热闹的大街上。 天女并不爱什么雅间高楼,那种京城中特别有名的视野相当好的地段对于天女来说根本毫不在意。 “我之前在天上,什么视野瞧不见?需要去登高望远?” 倒也是。 于是穆云乔做主,带着天女去逛集市。集市上琳琅满目,有吃有玩,他自己揣着一兜的银钱,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 然后天女就在熙熙攘攘的小摊上,一边挑着五颜六色的茶果子,一边讲出了上述“大逆不道”之言。 穆云乔根本不敢再喝茶,怕一不小心就被呛死过去。 “对于我来说,你们就像是蚂蚁,这地方,就像是蚂蚁窝,那对方小国就是小一些的蚂蚁窝,两个蚂蚁窝打架,我没必要为了保护谁的蚂蚁去干预。” 穆云乔不语。 虽然自己也常常感慨芸芸众生,也时常会觉得人命如蝼蚁这种心酸和悲怆,他是见识过战场的,知道人命的脆弱和世事的无常。 但是头一次,头一次从高高在上的神女口中发现,原来神明确实把他们凡人视为蝼蚁,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的。 穆云乔想,这大概究其根本,是因为凡人的心中,无论尊卑,都有渴望吧。 渴望地方官爱民如子,渴望当朝陛下勤政爱民,渴望风调雨顺,渴望神爱世人。 穆云乔低头抿了一口茶,掩去了心中那一丝无法忽视的失落。 他问:“那,有什么原因,会叫.....您来干预蚂蚁打架呢?” 神女笑笑:“当然是发现其中一窝蚂蚁不对劲呗。” 如果蚂蚁和蚂蚁单纯为了抢占地盘打架,想必只要是个人,都不会干预。而且若是干预,也不会偏帮任何一方,或者,即便是有人无聊真的偏帮了,那也是同情弱者,这是人之本性,至于神有没有同情弱者的情绪,不知道。 也不敢猜。 神女告诉穆云乔,那弹丸小国之所以三年前忽然全民皆兵举国来犯,是因为他们的君主已经被魔物侵占蛊惑,那位领军的大兵,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就连对方的兵士都说那个大兵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身盔甲不离身,谁看了都觉得古怪。 古怪极了。 “你们凡人很是幕强的,同样都是古怪,若是一个弱者做出古怪的事情,必然会被排挤,欺凌,得到的结果一定是苦不堪言;可是若是一个强者做出古怪的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人会自然而然的为强者的古怪行径寻到理由,同时还会效仿,追随,把一个古怪的理由,以从众的行径演变成为合理化。就我所知,对方那小国中,有不少的将军都去学那个大兵,睡梦中都不除盔甲。” 神女大笑,被逗乐了一般。 “他们那些人哪里知道,那大兵不除盔甲,是因为盔甲之内根本无人,而是一团魔气。那里头的兵士,早已经被魔气给吞掉了。而且那魔气需要日日吞噬活人,起先是那个小国的君主发现,以禽类喂养在一口井中,之后魔气犹显不足,于是投喂猪牛羊等大禽,依然不够。之后便出现了宫中的宫人失踪,这才知道,那魔气,是吃人的。” 小国君恐惧不已,可是彼时那魔气已经养成,可以自行爬出深井寻找猎物,而且魔气又以长生和权势诱惑,那小国君被蛊惑,竟然讲那魔气打扮成一大兵,送入军营,此后那魔气每日食用身体强壮的兵士,得以日渐强健,野心同时增长,开始盯上了邻方大国。 以弹丸之地根本不能够满足魔气的口腹之欲,它要吞掉整个大朝,包括那个被称为真命天子的皇帝,还有下一个神明天子的太子,包括太子的儿子等等...... 由此种种,才是神女下凡干预的由来。 “可惜我来晚一步,那小国,早已经被魔气吞噬了个干净。” 穆云乔吃了一个大惊,刚刚的大逆不道之言都没把他真的吓到,如今确实真的吓到:“吞噬干净?什么意思?” 神女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神使怎么如此蠢笨一样:“就是全被魔气吃掉了。” 她又恍然明白穆云乔吃惊的地方在哪:“哦,是了,你是觉得说,我们前日还抓获了一队小兵,看着明明是活生生的,会喊会死。是不是?” 见穆云乔点头,她果然笑,说:“魔气吃人呢,也是看等级的。就像你们人吃东西,一般贫苦的百姓,是有什么吃的就吃,就不讲究什么烹饪了,你们以前有个什么子的说过......什么细什么不吃,什么什么不吃......” “孔子,”穆云乔谦虚。 孔子老人家对于食物十分的讲究,曾经有过十三不食。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对对对,”神女点头,“就是这不吃那不吃,惯的,饿他两顿,树皮都吃!” 穆云乔:“......” 一方是圣人,一方是神人,受伤的只有夹在中间的人。 人决定沉默。 “魔气也是这样,起初虚弱无比,所以什么都吃,蚂蚁老鼠蟑螂鸡鸭鹅都吃,后来开始吃牛马猪羊,等到开始自行捕猎之后,就开始食人,人是万物之灵,可以说天上地下,除了你们人觉得人不好吃之外,不管是神仙魔鬼,可是都对人垂涎三尺呢。而且人也有等级,血肉为次,上品为魂。” 神女忽然凑近,近到穆云乔可以看到神女细瓷一般的皮肤,淡色如琥珀的瞳孔,以及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的香气。 而神女说的话,把这些忽然而至的旖旎打破的一干二净:“啧啧,人魂的香气,真是叫人垂涎。” 第三百零五章 月光手镯 云府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穆云乔的心境。 甚至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所有周遭发生的一切。 当时是接近酉时的时候,街上最最热闹,赶着出城的小贩,忙忙碌碌招待客人的店小二,还有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松了一口气终于进了城的商人,包括提着快要空却还没空又不敢回家的买花女郎...... 街上真是热闹。 什么味道都有,街上小摊上出笼的水面气味,炒菜的油香气,鲜花被日头晒过的一种干香味,还有茶水泼在地上蒸腾出来的一点粉尘气...... 穆云乔统一把这些归纳为人间烟火气。 人间烟火气息,归纳了许多的味道,唯独,没有什么人魂的滋味。 穆云乔当时紧张的汗都要下来了,即便是天女只是短暂的凑近,又笑着离开。 她这样的兴致勃勃的一时兴起,他却愣住了很久。 直到天女抱着一捧花儿喊他,喊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什么?” “我要这些花儿,”天女怀里抱着老大的一捧花,什么花儿都有,甚至包括油菜花,“你付钱呀。” 穆云乔立刻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掏钱袋。 天女应该是买下了这条街上所有买花女郎剩下的花,所以不光是怀中抱着一大堆蔫头蔫脑的花朵,身边也围了一大圈儿的女郎们。 女郎红着脸看着本来就十分英俊,此刻因为给钱而显得更加英俊的穆云乔,一个一个腼腆的过来接钱,其中一个年纪小一些的,看看天女,看看穆云乔,她们自然不认识天女,也不知道穆云乔的身份,她们眼中只有一个美丽的,善良的贵族小姐,和一个英俊的,大方的贵族公子。 真是一双壁人啊。 临了了那些女郎纷纷喝彩和赞叹。 天女笑眯眯的接受了,她或许听不懂什么是壁人,但是从女郎粉红色的脸颊和亮闪闪的眼睛就能看出来,这一定是好词,既然是好词,她就接受,且接受的理直气壮。 那些泥胎的菩萨佛祖土地爷本事都没她大,都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凡人供奉吹捧,自己也可以。 “你若是喜欢花朵,我明日可以派人去早市为您寻来,现在这些花朵都已经不新鲜了......” 他还想说,鲜花的价格是随着时间下降的,清晨的鲜花最好,价格也最高,到了中午就开始降,现在已经快要落日,很多的花朵,有的半卖半送给茶馆酒楼都没人要。 刚刚,他甚至还给的是鲜花的价格。 亏了。 不过穆云乔并没有说,怕被天女觉得庸俗,凡人,整天五谷杂粮的往肚里塞,还这样的计较银钱,真是满身铜臭味。 刚刚天女还说他魂魄有香味,好闻,万一转念一觉得他变得满身铜臭,就真的是令人落泪了。 天女对此不以为意,她吃喝快乐了之后,让穆云乔替她抱着那一大捧的蔫花回去,陛下本来要给天女盖一个豪华府邸,甚至连匾额都写好了,名为洛神宫。 但是天女拒绝,表示她是神仙,下凡打仗,不是去当泥胎菩萨被供养的...... “还洛神宫.....听起来走过路过都要磕个头上个香才行,我是不是还要去给人还愿?” 于是穆云乔如今陪着天女回去的,就是位于皇城某个巷子的某个小院,再是寻常不过。小院不大,里头养着两只鸡两只鹅,鸭子起初也有,后来嫌弃吵闹,丢给了土地,可怜土地小小一个,整天被两只鸭子追着满山跑,后来还是山神看不过去出手,把那两只鸭子驯服,土地公婆得以多了两只坐骑,看着十分神气。 穆云乔熟门熟路的陪着天女回去小院,然后迎面就看到那天子御笔亲书的洛神宫的牌匾,被天女大咧咧的放在院子里当脚踏,穆云乔每次经过都要口念罪过,然后在踩一脚上去。 天女让穆云乔把怀中的花朵丢到小院里。 “荷花往缸里丢,其他的往地上丢。” 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丢了。 于是,满地生花。 空落落的水缸中开出碗大的荷花,荷叶田田,上还滚落新鲜的露珠;黄花菜长在角落,生的枝繁叶茂,还有蜜蜂嗡嗡的采集花蜜,石榴花长成了一颗石榴树,开的红红火火,紫藤爬满了围墙,垂落的累累重重,院中一时之间,花儿开的都下不去脚。 天女拍手说:“极好极好,我就要这样的——若是撒了种子,总是开得慢不说,还不确定会长成什么样子,还是买现成的花儿最保险。” ...... 他最终还是帮助了天女出掉了那个魔头。 是了,等到天女察觉时候,那魔气已经成了魔头,它吞噬了那小国的所有百姓,把那百姓都变成了行尸走肉。 魔头被灭,群龙无首,小国乱成一团自顾不暇,就连前一夜还整装待发的军队都在一个夜晚不到的时间全部消失不见。 十分的诡异,据那迎敌的大将事后说,那夜起了很厚的浓雾,他害怕对方会趁着这雾暗攻,故而加派了两倍的兵力警戒,自己也是彻夜不眠,一双眼睛瞪如铜铃,前半夜安然无恙,谁知道到了后半夜,浓雾中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像是吵架,也像打斗,一片乱响,发展到后来,更加变成了许多人声糅杂的哭泣,吓得许多兵士几乎要晕厥。 到后来,等到了天明,整装待发的将士们打着十二万分的警惕盯着对面的浓雾,那浓雾,却散了。而那浓雾,并不是逐渐消散的,而是随着太阳的升起,整个的被升上了空中,直到消失不见,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对面全部的军力。 搭建的帐篷,火把,兵士......全部不见了。 地面干干净净,就像是从未有过任何战役一般。 陛下自然十分的很高兴,重赏了天女。 穆云乔夜晚陪着天女整理赏赐,自然有黄金,数不清的珠宝玉石,还有绸缎,华服锦衣等等,若不是天女提前说好,不要人不要房,恐怕陛下还会给房给车给仆人。 穆云乔拿出一只镯子,说:“这玉镯,水头真是漂亮。” “什么是水头?” “就是这玉镯的成色,看着晶莹剔透,在烈日之下看着,宛如带着一腕子的月光一般。” “那就直接带月光就好,为何要带石头呢?” 天女直接扯过穆云乔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朝天上扯了扯,再绕上穆云乔的手腕的时候,他的腕子上已经多了一圈月光,不必去借月光,哪怕是在漆黑一片的深渊,他的手上,也有一弯月色。 他在一片震撼中,听到天女外头,笑问他:“你看,皇帝赏赐我,我也奖励你,我是不是比你们的皇帝还要慷慨?” 自然的,毕竟此后过了千年万年,无论地精也好,土地也罢,或者神仙朋友上供了多少奇珍异宝,都再也没有任何一人,采撷了天上的月,为他编下一缕月光手镯。 第三百零六章 好道理 如今眼前精卫手上的月光手镯刺痛他的眼睛。 明明是柔和的光泽,却刺痛的云府双目湿润。 精卫说道:“这确实很有趣......我之前觉得司空见惯,反而忽略了这眼前的美景,倒是醉心于凡尘那些脆弱的花花草草。” 云府喉头哽住,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成神之后,渐渐明白,当年许多事情,那些令他惊叹连连的事情,之所以天女会喜欢展示给他看,实际上并不是天女觉得那些术法有趣,而是他的反应有趣。 月光化镯,剪纸成人,枯木回春等等,别说是神仙了,即便是任何一个修仙弟子来说,都是再随意不过的术法。 他现在可以随随便便变出来无数的剔透的月光手镯,他也可以寻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凡人,然后用这种轻巧的术法来换得连连惊叹,但是,他一次都没有这种想法过。 除了他接回郁结于心的木云乔,他变了一回戏法给他看,用水洼、枯叶、青蛙,白纸,变幻出了一处大唐的霓裳羽衣曲的盛况。 名动天下的杨贵妃在他面前翩翩起舞,这还是当年天女和他描述过,却一次都没有真的变幻过得术法。 天女说:“那杨贵妃生的十分的美,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刻骨铭心,你的心里,太挤了,拥挤到只能再住进去一个人。” 她这样说了,想了想,又比划多伸出一个手指头:“或者是两个。”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日光下,日头太晒了,晒得天女脸颊红扑扑的。 而他那会儿是个木头,即便是天女那时候已经有了他为其想的人间名字上官璧,他依然改不了骨子里的惶恐,天生的觉得神仙说的每一句话都含藏玄机。 啊?心里太拥挤?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说我心中有心魔?还是...... “难道上官的意思,是我被可以控制心魔的魔气盯上了?” 他大为紧张,毕竟魔气并不是他胡诌,而是确有其事。 既然上一个魔气可以毁灭一座小国,再来一个,吞噬吞噬人心,也不是不可能......吧?何况天女说过,人魂美味呢! 迎着他紧张的表情,上官璧气的脸更红了。 她骂他:“哪来的那么多魔气!——我倒是希望现在有个,把你的脑子吃掉算了!” 她气哼哼的走了,走了两步觉得不解气,施法变出来一个小石头,把他狠狠绊了一跤。 穆云乔冷不丁摔倒,却并没有砸到地上,而是摔到了一团看不见的,软绵绵的空气中去。他一下子变得无法呼吸,到了另外一方世界。 有了这个缓冲,他软绵绵的接触到了地面。 那颗捣乱的小石头出现在他眼前,明明就是黄豆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就能绊倒他呢,还有,他倒下去时候,被一团软绵绵的空气接住,与此同时,他得以缓慢下落,那仿佛被慢放的时间中,他得以完整的听到一句话,很小声,带着一点子非常明显的不好意思:“你心里,能不能让我住进去?” ...... 若不是看到精卫在眼前,穆云乔很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的。 他冷下一张脸来:“你控制了我。” 精卫缓缓摇头,道:“只是上神的一些无形的威压罢了。你的那位酒仙朋友,不也是一看到你,就什么话都往外倒吗?” ......莫轻言确实对着他话很多,一刻都不停,仿佛要把这些年自己发生的事情窸窣讲给他知道,以便他们以后闲聊时候,不会为此感到陌生。 他以前确实以为是这样。 精卫看透了他的心,慢慢说道:“以你的神格,别说在人间,即便是九重天,都鲜少遇到比你高的上神,那些上神,要么已经神隐,要么就不爱出来,今日这事也是有趣,你一下子会见到了两个。” 精卫和禺虢皆属于上古神明,被说人间的百姓,即便是现在九重天的神仙,都不一定见过。 而从精卫对云府的自来熟的态度来说,当初的上官璧大概不属于那一类没见识的神仙。 云府说道:“我是见到了上神您,这不错,不过对于那位海神,可就不一定了。” 精卫听闻,目光凌厉的看了云府一眼。 云府不惧,迎着她的面笑一笑:“上神既然能够看透人心,神的心大概也可以,那么上神一定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精卫慢慢说道:“东海的海神,只能是禺虢。” 云府不以为意:“禺虢可以成为一个名字,就比如神使,当年我是人间第一名神使,但是到现在,人间还依然有神使在。人间可以一直有神使,那么,一直有海神禺虢也不难。” 精卫摇摇头,叹息道:“你这孩子,太过于任性了。” 云府大笑:“我任性吗?当年海中有龙,天上有凤,水中有鲛。之后,鲛人远渡归墟,凤凰于飞,而龙,成了稀罕之物,我成神许久了,一口龙肝凤脑都没吃过,连累此后成圣的神仙,都以为这龙肝凤脑是什么稀罕之物,谁能想到呢,那龙和凤,都是被精卫填海,活生生的溺死了了。” ...... “你们人间的故事自己听了不觉得荒唐吗?” 上官璧翻着一些小人书,她这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时不时的低头亲亲,眼前摆满了许多许多预备要说给孩子挺的故事书。 什么故事都有,比如愚公移山,夸父追日,精卫填海,都是好故事,故事听了,大人也要告诉孩子,故事背后要说的道理。 当然,都是好道理。 “你们人间话本的精卫,好蠢,谁家填海,用小石头填海啊?” “那精卫确实是有意图填海,可是人家往海里丢的是大东西,龙啊,凤啊这些的,每一个砸进海里,都是惊涛骇浪,而且目的也不是真的为了填平东海,只是为了让海神叫苦不堪,然后搬家。” “为何要让海神搬家?” 上官璧不以为意说:“自然是因为精卫看上了海神的东海呗。” “......” 神仙也搞蛮横战术啊? 上官璧不理会穆云乔的腹诽,她低头叮嘱那个一直试图往嘴里塞书本的娃娃,说:“儿子,可千万别学这话本的精卫,真笨呀。” 第三百零七章 龙骨岛 沐之秋浑身抖的很厉害。 如今马车之外乌云遮天辟日,并没有日头让他们看到时辰,可是即便是算一算也该明白,现在已经到了天亮的时候。 可是,天依然未明。 那代表什么,可想而知。 太子神官轻笑,扭头看沐之秋苍白的脸:“你不会真的以为,东海这条路径被毁,太阳神车,会轻而易举的改道而行吧?” “......”沐之秋瞠目结舌。 “天真,”太子神官仰天大笑,笑声几乎要穿破车顶,“即便是人间官途,一条损毁,也难以在短时间内重塑......如今,海神濒死,东海之路少了引路人,天道却依然坐视不管,说到底,今日太阳若是不能照常升起,惶恐的只有人间而已。” 沐之秋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天道,天道不打算管吗?!” 那是太阳,又不是随意的一盏灯,一堆火,而是独一无二的太阳。 是明月都不能够取代的太阳。 真不敢想,若是人间没有了太阳,那庄稼枯萎,河水逆流,山崩地裂,人间再无太平。 天道,天道真的能冷眼相看吗? “天道?”太子神官冷笑,“天道为何要管?早在当年分出天地人之后,人间就自归人间管,那些悲天悯人的创世神仙大多归隐,而现在的那些神仙......徒留一些虚妄贪念,只接受百姓叩首,对于人间磨难视而不见......就连土地,也无情无义无能......人间百姓,还能指望谁?” 沐之秋愕然:“不是还有修仙弟子?那......人间还有神仙在啊.......” 据他所知,奉神殿自然是没有真的神仙,却能够在侍奉神明的时候获得神力,否则也做不到可以驾着马车腾云驾雾施法降妖,虽然这些法术微薄,大概不能够拯救东海之难,可是由此也能证明,这世道发生的一切,确确实实是有真的神明看到的! 他急切说道:“云府真人也是神仙,包括有许多的神仙,根本不够资格住到九天之上,这人间就是他们的逍遥地,这里出了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太子神官不语,只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态度看着他,他的面向一直都是温和的,哪怕是现在。 但是现在的这种温和,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冷漠和疏离之感,不像是冰,不像是玉,而是中间隔着一片透明的琉璃,明明两人距离很近,却永不可交流。 沐之秋心中一片万马奔腾,他张了张嘴,很像说神官大人您看起来似乎是只是来看热闹的,那么您来此的用途是什么? 如今,真的着急的只有我和云朵朵,两个都是根基浅薄的修仙弟子,功德都来不及积攒多少的,如何能够去拯救苍生?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而且即便是硬着头皮去了,能拯救吗?若是能够拯救一下苍生,他也认了。 还有,神官大人,厌世情绪不能有啊...... ....... 他一声叹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恍惚感觉脚下传来一声龙吟,真的是龙吟,即便是沐之秋从未真的听过龙吟,他也能知道,这真的就是! 沐之秋一下子站起身来,然后又立刻仓皇倒下。 龙吟带来的力量宛如狂风巨浪,把半空中靠着法阵支撑的马车卷的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都不能够停稳。 架着车的马匹长久的守着天地灵气的滋润,本是在刀山火海都能从容走过的半天马,却在这龙吟巨浪中被吹的无法招架,惨叫不停。 原本还泼冷水作壁上观的太子神官见状,当即就冲出马车,单手掐诀按在车驾之上,以自己的灵力安抚受惊的半天马。 他往下看去,顿时觉得额头冷汗忽然一下子渗出——原本漆黑一片只听浪涛的海面,此刻忽然一座岛屿拔地而起,肉眼可以清楚的看到,这座小岛是用无数根雪白的柱子支撑,柱子并不算是规整,粗细不同,曲直不同,却都能够牢牢的撑起那个岛屿。 太子神官很快迟疑:“难道这就是龙骨?” 雪白的龙骨,自带磷光,在极夜的海面上闪闪发光,而且还有一点一点生长的趋势。 看的身后的沐之秋目瞪口呆心惊肉跳:“龙骨不是,不是龙死了以后剩下的东西么?怎么.......” 太子神官道:“龙骨和寻常牲畜不同,毕竟龙凤曾经都是神仙的美味佳肴,神仙不在乎口腹之欲,可是对于灵气的补充确实需要的,所以,即便是龙骨,大概落到一些小神仙手里,也能够熬一锅汤的。” 海神寿命将至,而海中的龙,即便是化为了白骨,也在集合所有的力量去替海皇求生。 一直默不作声的云朵朵看着那一点点“长”出来的龙骨说道:“这些龙骨,是不是打算把这个岛送到天上去?” 沐之秋起初不懂:“送上天?” 送上天做什么?和太阳肩并肩不成?可别忘了,若是太阳车寻不到路,那么现在,太阳可是还在地核深沉呢。 云朵朵说:“人间不是有句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既然如此,就跑去天上喊呗,神仙的事情,还是神仙能够解决的,指望地上的百姓,哪怕是龙骨,估计都觉得挺不容易的。” 就像是那大山深处的树木,难道要去指望人类来浇水施肥?自然不可能,树木都明白要想成活长大,就要拼了命的汲取养分,晒到太阳,拼了命的从夹缝中寻找阳光,那龙骨作为灵力充沛的存在,难道会不知道吗? 所以深埋在海中的龙群,在明白海神即将陨灭的时候,即便是化为了龙骨,却依然拼劲自己最后的神力,要把虚弱的海神送到天上去,送到天道的眼前。 太子神官咂舌,他看着那岛屿之下支撑的密密麻麻的龙骨,心中不由得觉得诧异:“不是说东海的龙,早已经被神仙吃的一干二净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龙骨?” ......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在太子神官不曾看到的海底,积累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骨,几乎叠成一座高楼。海底占据了大半的东海,这片东海水域,游鱼几乎不可活。 …… 穆云乔冷冷看着脚下波动越发剧烈的岛屿,朝着精卫微微一笑,在精卫露出不赞成的表情之前,他微微跺脚,只听到一声地动山摇,忽然一个声音冲破龙骨结界:“岛沉了!” 第三百零八章 居心不良 岛沉了。 这片龙骨岛,与其叫做龙骨岛,倒不如说,是海底数不清的龙骨举起的一座岛屿。 而如今,龙骨有了坍塌的危险,岛屿虽然不至于天崩地裂,却也有了刮风下雨等不安的景象。 此刻在岛上的时间还是入夜,岛上的居民都在安睡,无论外界如何的动荡,他们都会严格遵守这一时间指令,而唯二会被惊醒,且不安的,大概只剩下这岛上那一对父女了。 穆云乔略微挥手,他和精卫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光环,光环之内,是一个黑暗的屋子,里头不断地传来女子不安的惊呼:“......父亲!父亲!” 不多时,就有一瓦亮光自外而来,照亮了这黑暗的室内,也将原本由黑暗隐藏起来的动荡给揭开了。 伊莱的药箱原本搁在床边的柜子上,如今柜子歪斜,眼看着药箱就要栽到,伊去将那药箱轻轻放在了地上,阻止了那一声巨响的到来。 他又整理了一番屋子,把一切可能落地发出响声的东西都小心翼翼挪到了地面,唯恐任何的声音惊吓到女儿。 伊莱却依然十分的惊恐:“父亲!这是怎么了?” 伊去拍了拍女儿的被子,重新把女儿裹了裹被子,只漏出一张不安的,发白的小脸:“起风了,别怕。” 他装作没看到女儿发抖的身体和苍白的小脸,喂了小半壶的暖水给她,眼睁睁的看着伊莱在一片恐惧中依然抵挡不住困意闭目睡去。 直到伊莱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伊去这才缓缓端着烛火,走出了房间。 ...... “他要来找你算账了呢。”穆云乔忽然笑起来,盯着那圆环传来的画面看。 精卫依然是不赞成的神色,说道:“他只是个凡人。不自量力的那种。” “还很可怜,”穆云乔说,“只是因为这凡人异想天开的求助于上神,所以你就骗了他......他若是知道,他以为这岛上度过的两百年,其实人间才三日......你说,伊去会是什么感想?” 精卫不答。 而穆云乔也并不甚在意精卫的想法。 “你如何会在意一个凡人呢,若不是苦于自愿原则,千辛万苦才寻来一个伊去父女俩,禺虢或许还能保留的更久一些。” 精卫沉默,良久才说:“后来也有个人过来说我实在是傻,何必羊毛专门抓着一个薅,只要我在海边盖一座海神庙,甚至不必什么先做点香火,只要凭空而已四个字,就够无数凡人络绎不绝。” “这话说的在理,主意出的却不好——凡人有所求,会供奉鲜花,清水,美食,金钱,却不一定会维持贡献寿命......凡人本身有趣的就在于无尽可能的未来,大多数人都不会为了眼前的一点子的虚利,而把自己的将来舍弃掉。” 即便是取出自己的寿命所求,也是一物换一物,比如用自己的寿命,换来亲人的长寿。 断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予海神。 而且,若是海神说用童男童女祭祀或者以寿命祭祀......不好意思,人不是木头,木头尚且知道顶破硬土迎接阳光,何况是人。 世间多少神灵,你是海神是吧?那我去求观音,求如来,求女娲,总能够想办法去告这个状。 哪有神灵,依照凡人的寿命去换取海上风平浪静的? “虽然或许上神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人间就是人间,人间的神明啊,会自己创神。财神不就是这样么?” 天上本无赵公明,只因为当赵姓子孙成了人间的王权,于是想要自己成为神明的后代,翻了翻自己的同宗族谱,提留了一个赵公明来做个财神。 财神香火旺盛,许多时候,拜观音求子的无人问津,财神殿前却无论何时都是长跪不起。 于是受了无数香火的财神,竟然也能有了一番神位。 作为上古神明的精卫许久不曾看到九天了,若是此番上去坐坐,怕是要见到许多的生面孔。 ...... “什么意思?什么叫三日?” 一个声音忽起,带起岛上的狂风,呼啸的风中卷来一把东西,牢牢的钉在了精卫站立的门边。 是一把镰刀。 锈迹斑斑,但是不影响其被大力刻入木头里。 转头,便是一双眼睛瞪得通红的伊去。 他穿蓑衣,草鞋,手里还拎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镰刀。 豁,还算是冷静,直到丢出去一把钝的,把锋利的攥手上。 他慢慢的重复问题:“什么叫三日?我用我三生的寿命,换我女儿今生平安,什么叫三日?怎么可能只有三日?!” 穆云乔还没来得及整合说辞。 那边精卫就慢慢开口,童女的模样,清脆的童音,说出来的话无比冰冷静默:“三日,是因为离你的女儿当时只剩下三日的寿命,人间有一句话,叫做阎王让你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生死簿。” 除非...... 精卫顿了顿,把心中未曾出口的除非吞下。 她继续:“所以,即便是海神答应你救女儿,那么神明的相救,和你认为的相救虽然不一定一样,可是到底,你还是和你的女儿相守了许多的时光不是吗?” 伊去不依不饶:“那三日是什么意思?” 精卫道:“当时和你说过,你若是想要和女儿在一起很久,必然只能长生不老,把你来生的寿命都用上,若是如此,就不能够留在原地故乡,不然,必会被视为异类,所以,你们在海上漂泊,寻找避世孤岛。” “是,”伊去点头,“我和女儿在海上船行了七天七夜,终于寻到了这个岛屿,岛上的人很好.....不爱凑热闹......” 他声音颤抖,带着一丝破绽明显的心虚。 穆云乔笑起来:“所以啊,其实你也看出来了,这岛上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渔民。海神,和你过家家呢。” 他瞥了一眼恼羞成怒的伊去,故意装作看不到他眼中的泪和哀求,道:“你即便是已经猜出来,不也是接受了么,甚至害怕哪天海神觉得无趣了,拆了这一层假象,毁了这一番游戏......到时候,你和你的女儿,就真的只能面临死亡了。” 这座岛屿,成了伊去父女俩的梦境,就像是被冰冻在冰块中的鲜花,在那一霎那,冻住了永恒。 只要海神不死,这个幻境就会一直在,父女俩会在这里,无数次的重复那三天。三天又三天。 反正对于伊去来说,日子不就是这样一日一日的过下去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岛上,有居民,有生活,有日出,有日落,还有女儿陪伴。 请问,有什么不知足的? 哦,若算是不知足,大概就是,那两百年的凡人寿命,实在是不够塞牙缝的。 穆云乔笑看精卫,一脸从容淡定,心中对精卫道:“你如今辛苦把我的小徒弟弄来这里,还假意用我的名号弄来了奉神殿的弟子,怕是居心不良吧。” 精卫也腹诽:“你坦然上当,不也是居心不良?” 行吧,世风日下,神仙皆是居心不良。 第三百零九章 外来者 伊去紧紧盯着眼前二人。 两人他都算是熟悉,一个,岛上的小女娃,明明是熟悉的面容,可是却生了陌生的白发,和年龄外貌不相符的冷静笑容....... 另外一个,外来客,他...... 伊去咽了咽口水,虽然面前的人依然是原貌,可是他却觉得,现在的这个“木云乔”,比较那个带他和伊莱看鱼的木云乔,要可怕很多。 若是原本那个木云乔尚且能够有一丝的怜悯,而眼前的这个,怕磕破头都分不给一个眼神。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跪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是凡人的话,”伊去流着泪说,“对于神仙来说,大概是可笑的,就像是人看到蚂蚁下跪磕头一样,其不说无法共情,恐怕连哀求之声都听不到......可是,可是你们现在听到了啊,求求你,求求神仙,放过我和我的女儿!” 精卫不答,说话的是“木云乔”。 “如何放过?” 伊去瞠目,他心中来不及出口的是更多的哀求,却没有料到回应的是这一句,或者这一句来的这样快。 他结巴,心中虽然下意识觉得,若是神明要放过他们父女,那关于如何放过,也该是神明的事情,怎么会......来问他? 可是他玩玩不敢如此反问,给他吃熊心豹子胆都不敢,伊去自然也不懂神明可读凡人心迹这件事,只是急的冒汗,不停地思索。 “求,求神明大人,让我和我女儿,依照原样生活在这,哪怕是知道这岛上居民不过家家酒,也,也觉得恩情天大!” 他磕下头,很重,感觉自己的额头被地上铺陈的碎贝划破,有清凉的液体流出,他不敢擦,唯恐越擦越脏,污损了神明的眼睛。 他等,等了又等,依然不见神明回应。 他心中惶恐不已,又一咬牙,狠心道:“或者,或者把我送去祭天也行!只要我女儿能够活下来!我本就老迈,能够陪伴我女这些年已经是天恩,只求我女能够平安!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我愿交出我所有的寿命!生生世世的寿命!还有,还有我往后所有子孙的寿命!” 穆云乔笑出声:“你当年选择了为你女儿求生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断了你的往后子孙,哪来的前世今生?更何况,你当真以为,就凭你和你女儿的寿命,当真就足够两百年?” 伊去听了,浑身颤抖不已。 穆云乔并为再说什么,只听到伊去喃喃道:“我的寿命.....我的寿命,我女儿的寿命,只换回了三天?” 穆云乔皱眉:“怎么会是三天呢?你在岛上日升日落过了多久,你自己不晓得?” 伊去厉声尖叫起来:“那是假的!是虚妄!!是骗局!” 穆云乔大笑:“真真假假,你们能够分得清楚吗?对于大海来说,海中的生命是生命,难道在鱼缸中的鱼儿就不算是活着了么?这岛上若是比作一口鱼缸,你和你女儿就算是这鱼缸的鱼儿,难道就不算是活着?明明就无法在凶险的海中活下去才避险到了安逸岛来,现在却翻脸不认账了?” 伊去呆愣。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起来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倒头死去一般。 忽然,他颓然倒地,两手紧紧抓握地上的碎贝,浑然不觉得疼痛一般,把手掌握到鲜血淋漓。 他的面上也是血,手掌中也是血,看起来十分的可怖。 穆云乔心想:“若是此时是话本内容,合该有一场闪电。” 精卫读到他的腹诽,面容上又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却听到穆云乔说:“拖延时间够了吧?” 话音还未落地,就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扑通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入水一眼的沉闷,穆云乔低头,见到的却是一把锃光瓦亮的镰刀没入胸腔的画面。 神仙受伤,也会流血的。 穆云乔身上的血迹很快缓慢流出,渗透了半面衣襟。 他缓慢抬眼,漫不经心的看着眼前的伊去,眼前的伊去眼球血红,面色确实青白色的,他咬牙切齿,浑身都如同散架之后粗糙重组后那样的疯狂:“我恨你们,恨你们这些神仙,若是当年,当年你们拒绝我,我.....我......” 他流出血泪。 “若是拒绝你,你会如何?”穆云乔冷笑出声,“若是拒绝你,你固然要面临独女的离世,可是你依然可以收货一个好父亲的口碑,那个时候你的慈父名声几乎传遍了半个天下,因此对你青睐有加的,除了那些高门清流,还有不少的富饶人家的小姐,甚至有的不介意你一贫如洗,还是个鳏夫.....” “你闭嘴!你给我闭嘴!” 伊去脸上陷入疯狂,他握着镰刀的手几乎支撑不住,却又不肯松开,就这样,镰刀接着他的惯力在皮肉中来回的扯动,这样以来,穆云乔的血流的更多了。 “那个时候,有个同样是个寡妇的妇人看重你,多次寻人带话,还送你一枚手环,叮嘱你你若是有情,可持那手环来求亲......而你是如何恢复的?你说,‘劳请夫人侯我三年,三年之后,比上门,恳请百年之好’......这带话的人走了之后,你又立刻懊恼,觉得三年时间是不是太长,万一那妇人等候不起该怎么办?毕竟那妇人田产无数,商铺百家,且生的风韵犹存妩媚动人.....而你,不过是一布衣,有的只有那一袭好名声,脆弱的好名声。” 穆云乔的话犹如他的血那样连绵不绝,看起来很想要溺死眼前的伊去。 “你真是辗转反侧啊,想着要不干脆把三年改成一年?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收回就显得为人轻浮了。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你的女儿身上。” “那个时候,你笃定你的女儿只能够再活三年,而且是在你尽量的药石相救的前提下,而在你给了那妇人三年之期之后,你忽然就宣布你的女儿药石不救,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去求助神明,于是一步一叩首,去了东海。” “东海有龙!神明稀少,若是真心求神拜佛,不该去普陀山么?” 伊去颤颤巍巍后退,他的手依然还下意识的紧握着镰刀把手,他被一顿,猛地跌坐在地,惯力把镰刀从穆云乔的皮肉中带出,他的血,终于喷涌而出,浇了伊去满身。 伊莱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她全身发冷,张开嘴巴,想要呐喊,可是那一声“父亲”卡在了她的喉口就是不出——她跑的着急,来的时候还摔了好几次,此刻膝盖手肘都在流血都浑然顾不上,她的眼前只看到满身都是血的伊去。 然而,那血不是伊去的,是木云乔的,她父亲,杀了木云乔,杀了那个外来者...... 第三百一十章 救人间 她是听过许小宝喊对方的。 说对方是神仙,说那个第一个看到对方的剩天一定会瞎眼,只是时间问题。之后,剩天的父亲就会接替许小宝的爹成为新的村长,只是许太太不能在住大屋了...... 她不在意,因为父亲说过,任凭这岛上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他们父女俩。 医者只有他们,他们也只能是医者。 如今,她不信这件事情,同样不会影响他们...... 伊莱脚已经软的站不住,颓然坐在地上,手撑住地面的时候,本来就被蹭破皮的手掌还被深深的扎进去好些贝壳的碎片,很疼。 疼痛能够带来清醒,可是清醒却是她现在最为害怕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就这样晕过去,然后醒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回归了原位。 就像曾经那样.....就像曾经那样...... 可是今日,她昏昏沉沉,摇摇欲坠,浑身冷汗直冒,却感觉背后有一双手,死死的拖着她不让她倒下。 残忍的,不顾她无声的哀求的,非要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 伊去并未察觉到伊莱的到来,此刻岛上的风声越发的重了,风呼啸过耳边,他不确定眼前“木云乔”的声音会不会传到岛上那些渴睡的人的耳中。 他甚至不能够确定,眼前的“木云乔”是否真的是木云乔。 他依然是那一袭白袍,似乎永远都是那一袭白袍,长发,玉带,负手而立,满身浴血。 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和凉薄,似乎身上流的不是自己的血一样。 他嘴巴不停,很毒:“你当时心中矛盾的很吧?一方面觉得自己实在是割舍不了亲生骨肉,毕竟你和你发妻当年确实恩爱,她又亡故于你们感情最为和睦的时候.......可是另外一方面,这些年的把奔波,也确实折损了你的心力,那种念头,一次一次的明显,一次一次的大声。”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伊去一度拼命的捂住耳朵,大声的嚷嚷,他甚至慌乱之下摸到了那沾血的镰刀,不顾一切的在眼前挥舞,像是示威,也像是警告。 而对方如何能够被吓到? 自然是不能。 于是话语不停。 “你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对自己说,够了吧?足够了吧?做父亲做到自己这份上,天若有情,天都要哭了。真的是够了......” “结果,谁知道,东海真的有神仙啊......” ......伊去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人,他张了张嘴,冒出一句:“你,你的脸......你不是木云乔!” 他当然不是木云乔。 此时此刻,伊去眼前的,就是完完整整的云府真人了:“我是穆云乔。我若是木云乔,恐怕就死在你的镰刀之下了。” 云府真人一会儿木云乔,一会儿穆云乔,反正仗着同音不同字,伊去也听不明白。 伊去听不明白不重要,他身后的伊莱明白就行了。 伊莱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的脸色惨白发青,任谁这个时候看一眼,都不会觉得她还是个活人,但是偏偏她还在呼吸,还在强烈的呼吸,还在大颗大颗的掉眼泪。 伊来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冰,僵硬,无助,浑身上下,除了后背有一点的暖意之外,其他都是冰的。 或许,她早就应该是这样的温度了,毕竟,她早该死了。 她浑然无感,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早该知道,这是天意,阎王让我三更死,我就活不到五更。 早该接受的,何苦呢,苟延残喘这些年岁。 否则,早该...... 伊莱嗫嚅,突出一个字:“爹......” 声音破碎,几乎立刻被撕扯散落在了风中,然后立刻被卷入了海里。 她耳边似乎有声音,有些熟悉,更多的是陌生,却又有一种令她无法压抑的诱惑感:“你相信不相信,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当这声音是她的幻听,摇头,否认:“不可能的......” 她喃喃自语:“我父亲用了我们两个人生生世世的寿命,去换这一生安康......话已经出口,覆水难收。” 那声音依然在她耳边低于:“人间承诺,口头的都不做数,都需要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你当年,和神明画押了吗?” 伊莱愣住:“画押?” 她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天地玄黄,人间一切都难逃天道法眼,一言一行,人在做天在看,人在佛寺中仰面祈祷立下誓言的时候,也没有谁去签字画押,祈愿达成的时候,也没有神明举着凭证来要求兑现...... 那声音继续道:“人神做约定,也是要签字画押的,你当年并未诚心,你父亲也不诚心,连也可诚心都没有,这誓言,一出口就被撕碎啦!” 她忽然精神:“那,那我父亲......” “如今外界,不过过了三日罢了。你父亲做主答应给的两百年岁月,其实还没到神明的手上呢。” “......” “你若是愿意给,你即刻就要死,神明会得到你的寿命延续自己的时光,今日的太阳,还能照常升起。你若是不肯,我也有办法,让你和你父亲出去,回到人间去,你还有三年寿命让你父亲看着你走,你可以亲自告诉他,这些年他尽心尽力,已经算是够了。” 太阳? 伊莱迷惑:“为何有关太阳?” 她回头,果然发现背后和她对话的是木云乔,木云乔身上脸上都十分干净,只是身上湿漉漉的,现在还有水滴顺着他的发带滴滴答答的滴落,看起来像是被搓洗了一遍一样。 若是伊莱这个时候再顺着水滴往木云乔的脚边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的脚边还趴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手拉手是否心连心不知道,但是那少女的脚踝被那个少年牢牢抓着,那少女,也仅仅握着木云乔的脚踝。 若不是要把云朵朵和沐之秋从海里捞出来,他也不会这么晚才爬上来。 当然,若不是伊去忽然失心疯去“行刺”自己,云府真人也不会立刻把自己给踢飞,自己提他挨了那一刀。 云府真人说得对,若是那镰刀捅在自己身上,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精卫都拉不回来。 木云乔扭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巨浪,他知道,太子神官估计已经在海面上骂人了。 木云乔咬了咬牙,说:“虽然很不厚道,可是只有你,只有你和你的父亲,是当年正经和海神约定过的,约定了,只差一个画押,三年,只需要三年的寿数,就能够让禺虢喘一口气,今日,太阳能够升起。” “不需要你的生生世世,只要今生,今生剩下的三年......” 伊莱十分的茫然,她是个凡人,实在是不懂自己的寿数和太阳升起有什么关系,她看了看前面崩溃抱头尖叫的伊去,看着全身浴血的另外一个“木云乔”,她分不清这两人谁是谁,或许谁都不是,或许谁都是。 都说观音都有千面,大概神仙都有不同的分身吧。 她唯一能够问出来的问题就是:“人间是不是有麻烦了?我能救人间?” 第三百一十一章 骨肉 伊莱面上十分的迷茫,她看了看那跪地痛苦的伊去,又看了看身边的木云乔,示意他过来一些。 木云乔虽然不能走动,但是并不影响他蹲下来听清楚伊莱的话。 伊莱确实没多大的力气提高声音,她虚弱,但是眼睛是亮晶晶的,她道:“人间,竟然真的需要英雄啊......” “我从小就生病,所以父母总是为了我流泪,那会儿我很伤心,父母伤心,我也会伤心,父亲有的是会躲出去,为我采药,或者和同样都是做大夫的伯伯交流病情,后来他告诉我他很惭愧,因为他知道那是他在逃避,逃避家中那悲伤的环境......后来,母亲也会出去,回去娘家哭诉流泪,或者去河边浣衣,或者去替父亲挖草药......她也在逃避,之后,干脆就逃避的再也不回来......” 母亲临死之前流了很多的泪,告诉了她逃避这件事情,向她道歉。 “我可怜的女儿,我们大人尚且能够逃避,只有你,只有你无法逃脱,这缠绵的病体,这家中悲伤的环境.....你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情,为何要有这样凄苦单调的一生......” 她想说,不是的,她并不单调,也不算事情凄苦,病体缠绵是没错的,可是因此,她不用学女工,也不用去抄写无趣的女德女训,也不用去听那些昏昏欲睡的训诫。 她有自己的一方天下。 她不常出门,不代表没有闺中姐妹,她小姐妹来看她,总给她带坊间现在最流行的话本子,起初是一股脑儿塞给她,后来知道她偏爱那些江湖传奇的,虽然笑话她喜欢的冷门偏门,却也会费心搜罗来等到下回登门的时候偷偷藏在橘子篮子里给她,偷偷对她眨眼。 她爱的很。 比起痴情小姐俏书生,或者负心郎君狐妖恨这种他,她更爱那些侠肝义胆自由自在,敢为天下先的侠士们。 那种无论男女,都以武功论天下,不讲家世,不论外貌,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也能拯救苍生也能行侠仗义也能成为英雄......真是太好了。 她喜欢那一方天地,也崇拜英雄这个词。 英雄啊......若是能够见一见英雄,怕是会激动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吧。 ...... 就像现在,她觉得若是不按住心口位置,她的心怕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你说,我能够拯救苍生吗?是吗?” 木云乔点点头,说道:“是,海神禺虢缘故种种,命数将尽,而东海是太阳神车的必经之路,若是没有海神之路,太阳神车就会在极夜中迷失方向,那么,太阳就无法照常升起。苍生就会有难。” 伊莱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只苍白消瘦的手紧紧拽着木云乔的袖子,几乎要把他拉扯的朝她这边摔倒,她追问:“那,拯救苍生的只能是我是不是?我若是不肯,苍生就会有难是不是?” “......” 木云乔原本想要据实已告,想说其实还有挺多人的,而且你只能解燃眉之急,三年并且虚弱的是寿命其实只能够供求海神得三日喘息,三日之内,他们还是需要寻到其他给禺虢续命的法子。 他总不能说,其实原本禺虢要的是她和她爹生生世世的寿命总共两百年吧?神明骗取凡人寿命,虽然缺德,可是这是天道的漏洞之处,何况即便是天道看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毕竟若是天道看到了,天道就得出手。 天道如何出手? 禺虢会虚弱至此,罪魁祸首得去追责精卫,谁敢去追责精卫?她是上古神明,天道还未开眼,就有精卫,天道若是追责,精卫能大嘴巴子抽打天道。 而眼前的少女,听着自己要被奉献生命,似乎,并不害怕? 看着期待的样子,木云乔到嘴边的歉意和解释,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于是他点点头,压抑住心头的愧疚,说道:“是,你父亲当年代你和禺虢做了口头交易,所以如今,你是最快和神明画押之人。” 他示意伊莱抬头看天,说道:“如今马上就要到了破晓时分,再去寻人奉献寿数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你,只能是你.....” 伊莱说:“那,那我会成为英雄吗?” 木云乔点点头:“是,你会是拯救苍生的英雄。” 得到了这样肯定的回答,伊莱笑了,笑的十分的开怀,明明还在狂风席卷周身,冷风无处可避的地方,可是她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家中温暖的被窝,她躲在被子里,偷偷看那些话本,看到悲伤的片段,会心口发疼,呼吸似被堵住,可是那种感觉,十分的痛快。 如今也是一样,她真的成了那些以前看过的话本中的英雄,甚至比话本里的更厉害,话本中可没有拯救天下,她,拯救的是天下。 很好.....很好.....很好的...... 伊莱点点头,手心里的汗水把木云乔的袖子抓握的发皱:“我愿......” 变故发生的很快,伊莱一句话还没说完,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天空中就忽然掉落下来一个庞然大物,并且目的明确,直直的冲着他们几人而来。 才悠悠转醒的云朵朵虚弱睁眼,还没来及缓冲一番,翻身睁眼就看到了天空掉下的什么东西即将掉落在沐之秋上方。 她也顾不上许多,当即飞起一脚,把下一刻就就要被砸成肉泥的沐之秋踢飞远远。 只听两声闷哼,一声是沐之秋发出的,他被活活踢醒,很难受,做梦梦到的都是自己成了意志坚定的主角,被反派抓到,严刑逼供就是一声不吭,十分英勇。 结果呻吟出口的时候都在梦里破防,醒来后一度找不到东西南北。 而另外一声呻吟就是从天而降险些杀人的太子神官。 他掉落中途也经历险情,险些摔死,若非木云乔中途幻化出一片云彩做了缓冲,他现在起码也有一个现成的坑给自己打底。 太子神官看起来十分痛苦,手脚上都有十分明显的伤口,眼睛紧紧闭着,唇色青白,他的伤口......看起来..... “是被雷劈的。” 伊莱虚弱道,她还记挂着自己的英雄,但是依然十分好心的解释一番:“我父亲之前上山采药,救治过一个被雷劈的人,伤口和这个很像,都有灼伤的痕迹。” 木云乔皱眉,看向云府真人方向,心中担忧:极夜之地,并非没有天雷,可是,如今已经快到破晓时分,本应该是最为安静的时候,毕竟太阳神车的神马听说十分胆小,略微一些动静都会引起惊慌,所以这数万年时间里,禺虢和太阳神都没有任何交流——但凡唠嗑两句,太阳神也不至于能老路上迷途。 云府真人看一眼伊去,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就见原本抱头哭嚎的伊去忽然停止,抬头愕然的看向云府,再飞快的瞥了一眼木云乔,或者说,伊莱这边,同样的,眼睛发光。 与木云乔这边的反应不同的是,云府真人对此十分的不屑,他再也没有分一点眼神给伊去,两步跨过伊去,身上的血迹已经全然消失,化为了云府真人手中一把赤色短剑。 他把那把剑丢在伊莱面前,道:“这是你父亲的血所练成的剑,只有它,才可以用来杀自己的骨自己的肉。”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太阳照常升起 他朗声而道。 声音自然是在场之人都听到的,也包括伊去。 木云乔自然而然的看向伊去——他费力扯开了云朵朵的爪子,把少女的头搂在了怀里,拍了拍她被海水浸泡的发白的小脸,她的头发湿漉漉的,闻起来有一股海水的气息,很像在神仙洞中喝过的用松针和盐津梅子做出来的水。 那边沐之秋就显得可怜极了,他哎呦哎呦的自己爬起来,还没来得及自我哀怜就看到了伤痕累累的太子神官,那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太子神官一命呼呼了,几乎是连滚带爬过去抹神官的脉搏,起初心脏狂跳摸不到,差点直接号丧,要不是太子神官关键时候咳嗽了一声的话。 沐之秋缓了一口气,抬眼就看到一个姑娘举着一把匕首准备捅自己的心窝子。 沐之秋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立刻要喊起来,同时手也伸了出去——这属于本能反应了,尖叫是尖叫,但是并不会影响他手法凌厉快准狠的出手救人。 可惜他的尖叫不影响,却有人影响。 他的术法被打散,同时下巴被一只手指轻轻的合拢,险些让他咬了舌头。 打散他术法的力量凌驾于他之上,安静隐蔽的悄无声息。 是太子神官。 悠悠转醒的太子神官用一种凉凉地、置身事外的眼神看他,示意他不动。 沐之秋不可置信,也用眼神反问:“那是个人,任由她寻短见?” 太子神官疲累之极的样子,见他颇有一种刨根问底之势,干脆就闭上了眼睛。 沐之秋愕然,他甚至想伸手推一推太子神官,喊他别睡了,到底什么情况,当然,他并没有出手,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其他人也能给他答案。 更何况,眼前更奇怪的事情可不止有人阻止他不要救人,更奇怪的是:木云乔怎么也不阻止呢? 他看向木云乔。 木云乔眼神中有很重的悲悯,不忍,痛苦,愧疚。 但是,也仅仅如此。 他并未阻止那个一脸坚定的少女拿起那把红色的匕首在自己的心窝比划,甚至在那少女问木云乔说:“一刀下去,我就会立刻死吗?不会痛苦吧”......的时候,木云乔还温和的安抚她,表示“不会”。 沐之秋觉得仿佛加了鬼,若不是云府真人也在场,甚至那后面那个白发的小女孩一看就不是善茬,他估计会立刻开口质问眼前的木云乔是不是本尊,还是被什么东西附体夺舍之类,或者干脆一点问他是不是那个海神禺虢,若是,你顶着木云乔的脸就算了,你别搂着人家小姑娘啊喂! 当然,他一句都不敢说出来,因为光是这样想想,他都感觉一边旁观的云府真人瞥了他两回了。 那眼神,冷冷淡淡随随意意,像一把带冰碴的大砍刀,看得他由内而外的哆嗦。 那少女听了木云乔的话,很是安了心,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末了又抬头对他笑笑说:“这是我今生最后的日子了,我不能以叹息结尾,我得笑笑,今生笑的太少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下辈子,早知道,我这辈子应该多卖点儿花。” 她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家境一般,也是那种逢年过节才能能吃到包肉的饺子的家里。何况父母为了她的病花了许多的钱。她曾经想要跟着她的小姐妹一起卖花,可是身子骨实在是吃不消,小姐妹有一次和她说,她把花儿卖给了一个婆婆,那婆婆对她讲“今生卖花,来世漂亮”,小姐妹兴奋的脸蛋儿发红,她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替她高兴的同时,也实在是羡慕。 她生的挺清秀,但是也实在是算不上美人,病气的折磨让她和光彩照人实在是搭不上关系,哪怕是再没有发病的这些年,她也同样没有多少活气,她心想,下辈子,她恐怕不会比她的小姐妹们漂亮了。 她举起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咬了咬唇,一用力,匕首就从自己的心口扎了进去。 木云乔闭上了眼睛。 眼睁睁看人自杀,甚至是自己以言语诱说而为,他还是第一次。 云府的嘴角自始至终都带着一抹淡然的微笑,他知道,云府真人对他今日的表现十分的满意。 他忽然明白过来,云府送他来此,本意并不是想让他取代禺虢成为海神,而是教会他这些。可是,为何呢? 他至今不明白。 伊莱的三年寿命,换取海神的三日喘息,或许这在凡人眼中并不划算,但是他是修仙弟子,自然明白,这一桩买卖其实是不公平的,一个凡人平淡的三年根本微不足道,却能够给人间多带来三日的光明。 这功德,太大了。 伊莱临死之前还在叹息自己来世不会漂亮,他来不及告诉伊莱,她今日这般的功德,来世简直可以富贵无边倾国倾城一生顺遂的。 不过他并没有说,伊莱对此想象无能,仅仅一个英雄,就够让她心甘情愿的赴死了。 ...... 木云乔并没有欺骗伊莱,她死的并无痛苦,甚至在匕首刺入心窝的时候,她都没有感觉到有多疼,她甚至来得及困惑的抬头看了一眼木云乔,紧接着,就感觉到心口一阵轻微刺痛,就像是蚊子叮或者针扎,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到底是怎样,她就陷入了一场茫茫的干净。 她仿佛看到天亮。 看到原本暮色深沉的大海的雾气渐渐散去,海面上升起一只巨大的鱼,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鱼,比房子还高,比船还长,在海面上游走,它游过的地方,海水自动的分开,露出一片干净的海床,低头仔细看,还能看到海床上有刚刚醒过来急忙逃走的小螃蟹和小海星......十分可爱,她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身后一阵伴随着铜铃的马蹄声,滴答滴啊,由远及近,伊莱缓慢回头,就看到一辆燃烧着的马车从她身后飞快过去,铃声一路而过,惊醒了天上渴睡的星星,星星眨眼,很快隐没入了夜空。随着夜空卷着星星消失,太阳,自东方升起。 ...... 伊去眼睁睁看着女儿自尽,心中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要阻止,可是嗓子似乎被石头堵住那样出不了声,他想要上前夺走匕首,可是手脚好像被石头压住那样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的看着伊莱自尽,脸上是一副解脱的神色,而他眼眶中流出滚滚热泪,粘稠又艰涩,他觉得,自己流的该是血泪。 再睁眼,周围一片嘈杂,各种声音都有,有女子的尖叫声,也有急速的走动声音,还有小娃娃的哭声...... 什么情况? 难道是岛上天亮了? 不好不好,他必然不能够让岛上的百姓看到伊莱的尸体,他要把女儿的尸体藏起来,然后等到入夜之后再安置,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那是等他喘息之后再去想的事情了。 毕竟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慢慢的撑着手臂,准备起身,而他的动作,在他看清楚手掌下是方砖的时候顿住了。 方砖......岛上没有方砖,岛上除了石头,就是沙土,要么就是碎贝铺就的道路,没有方砖。 有方砖的,是他的故乡,那个开满茉莉花的,靠海的小城。 泉港。 {上卷完} 第三百一十三章 认亲 伊去慢慢起身,正欲要站起来的时候,却感觉脖颈有了一个什么东西,阻挠于他。 多年在岛上的习惯让他想也不想,本能就要伸手拂去,却被一道声音厉声呵斥:“别动!” 周围的声音渐渐地清晰,原本模糊的窃窃私语渐渐以一种清楚的,文字的形式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个人是不是喝醉了?” “喝醉了也不能杀人啊.....” “......这姑娘真可怜啊,还是个孩子.......” 啧啧的议论声中,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怎么觉得这凶手有些眼熟,这姑娘也眼熟.......” 直到其中一个大娘路过,惊叫出声:“哎呀呀.....这不是.....这不是伊太夫么!” 然后那声音走远,再近,好像带过来一个人:“花娘,你看看,那是不是你那个小姐妹?莱娘子?” ...... 接着,就是一片动乱。 不多时,泉港半个城都穿出来,那个爱女如命的伊太夫终于忍受不了,动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至于是不是一时冲动,还是酒后亦或者旁的,还要等泉港府审理才知道。 伊莱的尸体被带走,伊去也被关押在了泉港府中,这件事情不出半日的功夫就成了各大酒楼饭店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到了每一家饭店茶馆的每一桌都会出现一个“现场目击者”。 ...... 就比如现在眼前这个小伙计。 他眉飞色舞的讲述所有的细节和关键。 发现伊来的地方是泉港城的一处泉水巷,那里是边城了,再往外走就出城了,而且那处是东门,东门之外是渔港,基本走东门的不是水兵就是商人或者红胡子蓝眼睛的藩商,这伊去父女俩身边既没有包裹,穿着打扮也不是远行的装束,即便是伊来将来狡辩自己和女儿是被打劫的也估计不太能成立。 当然,不是说没可能打劫的。 东门那片的巷子,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绝大多数人都揣东西,不是钱就是货,有的东西经过市舶司的登记,有的没有。 抢的就是那些没有的。 当然,钱也没进过登记,也抢钱。 可是抢伊去父女俩,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谁不知道伊去为了给女儿治病几乎一贫如洗呢,他身上值钱的除了自己的医术之外,也就剩下那一颗爱女之心了。 “如今这伊大夫背上了杀女的罪名,以后即便是一身医术,怕也是无人愿意找他诊治了。” 有人叹息:“若是伊大夫不能够洗刷冤屈,怕就是真正的一贫如洗了啊......” 于是今日茶馆讨论的内容就变成了,伊去为何要带着女儿到泉水巷去,以及,到底有没有杀害自己的女儿。 算是争论不休的。 木云乔和沐之秋听了半天,大概得出个三七分的结论。 就是三碗茶的时间里,听出来七个理由伊去不会用这样愚蠢的办法去杀了自己的女儿。 一来这种办法太过于冒险,你看这不就被抓了么。 哪怕是带女儿去海边然后推下去,也不现实,这对父女俩在泉港城并不算是默默无闻的,起初的求医的怜子之心令人动容,甚至当时在伊去在烦恼女儿病情的时候,还不忘了救治路边的乞丐婆,而且还亲自煎药喂服给那乞丐婆吃,端的是一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大善人。 这样的大善人,若是女儿失踪,必然会引起重视,一旦重视起来,就会引来麻烦。 “这伊大夫是大夫,大夫么,有的是叫人死的法子,何况那莱娘子本就是病体缠身,那伊大夫想让人死,何必下手?空等就是了。” 说话的是那个号称在现场目击了一切的小伙,他估计是确确实实见到的,说的那叫一个斩钉截铁:“那伊大夫被府衙张捕头带头的时候,毫无反抗,一脸茫然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张捕头,你们说说,这是杀了人的表现么?” 茶馆中有个人插嘴说:“万一是吓坏了呢,再说了,这做了坏事的人,不是最会喊冤的么......” “放——屁!”那小伙子朝着那人说话的方向唾了一口,继续道,“那犯人喊冤,是不是真的冤枉,别说青天大老爷了,张捕头难道看不出来?这一路上直到牢房送进去,张捕头都觉得这事奇怪得很,所以押送伊大夫的时候十分客气,连牢房都是选了一间干净的没亏待,你是在怀疑张捕头的眼力劲不成?” 众人沉默了。 泉港城的人或许会质疑知府大人糊涂,却不会有谁觉得那张昊天张捕头看错事,除了张捕头这人断案入神武功高强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这张捕头实在是.....一表人才! 出身好,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年轻英俊,每次沐休,必经之路上的茶馆雅间都被订满了,都是挤着要看张捕头的,别看现在张捕头留了一嘴的胡子,整个泉港城的大闺女小媳妇,谁没见过那头两年溜光水嫩像根葱一样的小张大人呢。 既然是茶余饭后,那就算是聊的再是激烈,那也是时间有限的。 那个口若悬河的小子走出去的时候都是哼着歌的,回想刚刚的表现,越想越美,越是觉得自己这一通表现算是什么......战什么来着......什么群战来着,还是战群? 他越想越想不到,急的抓耳搔腮的。 木云乔和沐之秋跟过来的时候,还以为他身上生了跳蚤。 以至于沐之秋原本想要拍一下对方肩膀,如今也退缩了。 他示意让木云乔来,眼神表示万一对方真的长了虱子,你哪怕是跳海都先洗干净再和我并肩走。 木云乔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上前真的拍了拍对方肩膀:“赵小虎。” 那个叫赵小虎的年轻人回头,看到的就是两个生面孔,看穿着打扮也不是本地人,于是皱眉:你们......认识我?” 那个喊他赵小虎的年轻人脸上有一种不太情愿的热情,说道:“我是你的同乡,你姨妈的邻居的妹妹家的远方表哥,我姓木。” 这关系扯的,都到三姨姥姥家了。 见赵小虎还是皱眉,木云乔又说一句:“咱俩小时候见过,那会儿你大概八岁,被人家欺负,抢了你的糖人,还是我给你夺回来的。” 随着赵小虎的表情从惊讶,过度到错愕,再到最后迎来欣喜,木云乔又补充一句:“你刚刚,舌战群儒,果然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这下,赵小虎的表情最终迎来了恍然大悟。 而跟在身后的沐之秋,冷眼看着赵小虎亲热的上前攀扯木云乔,同时开始算辈分之后开始表哥表弟的喊,这才明白过来木云乔表示的计划的第一环是什么。 认亲。 第三百一十四章 谋生 之后沐之秋寻了个机会,偷偷问他:“为何忽然和人世间扯上关系?还是主动的?” 沐之秋还想说,既然要扯关系,何不与我们穆家来牵扯不是更好?反正木和沐和穆都是同音。 “到时候我占你点便宜,喊你兄长。” 沐之秋当然知道,按照修仙门派的排辈来说,云府真人凌驾于奉神殿之上,而这位木云乔又是云府真人的师弟,师弟,甚至不是徒弟。 这简直约等于木云乔也可以踩一脚奉神殿,所以,他喊一句木云乔兄长,可不就是“占便宜”了。 木云乔道:“主动扯上关系,是因为我们此番要解决的就是人世间的俗世,你我,不太方便置身事外的去参与。” 沐之秋说:“怎么不能呢?我们以修仙弟子的身份去和本地知府周旋,不是更有说服力么?难道这个赵小虎的表哥的身份,还能比修仙弟子好使?” “这可不好说,”木云乔说,“若是伊莱的死因当真是魑魅魍魉所为,你我当然好以修仙弟子的身份行事,顺便还能给自己摸一份功德,可是,你我却是知道真相的,甚至来说,至伊莱寻死的人,可不就是我么?” 沐之秋卡壳,在自己差点被口水呛死之前,用力咳嗽一声,这才道:“怎么提及这事?这是权宜之计,那个时候,哪怕是你去亲自祭天,也不会有伊莱主动画押来的快。” 说着他还抱怨起了云府真人:“你师兄也是,这件事情明明就可以他亲自来,非要让你做......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疼你,还是......” 沐之秋是知道木云乔的天命的,上官米自杀之后,是不是算是替木云乔换了命格?如今木云乔以人间命格的身份行走在人间不是挺好?会有足够的时间想接下来做什么,修仙问道,还是去想着干脆好好过这人间俗世的日子。 为何.....为何让他去劝说伊莱呢? 人间都有一句话,劝人寻死,天打雷劈。 哪怕是那是极夜之地。 不过...... “也幸亏那是极夜之地,天道看不到,无损功德。” 功德这件事情对于修仙者来说太重要了,它就相当于读书人考取功名时候的脸面,读万卷书走了万里路,做了锦绣文章,最后到了圣上面前点三甲的时候,是要让天子和文武百官相面的。 起码要平头正脸,若是能够玉树临风那就更好了,一个相貌平常的状元,和一个英俊潇洒的探花郎,仕途是大大的不同的。 人呢,若是原本的相貌不美,可以涂脂抹粉,可以人靠衣装,可以修习仪态等等得以改善。 而对于修仙者来说,功德不厚,也可以通过行侠仗义斩妖除魔来积累功德,功德越厚,将来飞升之日,仪态就会越好。 ——扪心自问一句,那些封神者,谁不想要自己的神仙端庄华美呢?总不能留个歪嘴斜眼的放那里要人供奉吧? 而且不光是这种,若是修仙境界到了,功德不行,渡雷劫的时候,还很容易失败,灰飞烟灭。 功德是一件华美的衣袍,里头还缝了刀枪不入的铠甲。 木云乔微微叹气,才要说什么,就见刚刚离开的赵小虎喜气洋洋的小跑过来,喊他:“表哥!” 赵小虎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步伐十分的稳健,眉目端庄,鼻若悬丹,即便是刻意蓄了一脸的络腮胡也能看出来,对方其实应该是个很年轻的武将。 赵小虎对来人十分的恭敬,且是发自肺腑的那种,他道:“表哥,这位是我的上官,泉港府的捕头张昊天张大人。” 他又道:“张大哥,这就是我表哥,木云乔,这是他的同窗好友,沐之秋。” 张昊天挑眉:“既是同窗已经十分难得,还能遇到同姓之友?” 木云乔解释:“在下草木之木,之秋则为水木。” 张昊天恍然,之后便是互相客气一番。 对方穿着便服,十分的和蔼,客气道:“大家都是兄弟,不必如此客套,我看着就知道虚长两位几岁,私下可以唤我一声张大哥。” 于是二人忙唤张大哥。 于是就算是认亲了。 哪怕是接着二人在这泉港顶着两张生面孔,之后的行程也会顺畅许多。 张昊天看起来和赵小虎十分的熟络,就连赵小虎家中茶叶在哪里都知道,他自在的烧水煮茶,同时对着二人笑话赵小虎:“如今衙门里的兄弟除了我,也就小虎一个未曾成家了,我每每被大人叨叨的头疼,就跑来小虎这里躲着,时间久了,小虎家里都有我的饭碗了。” 小虎嘿嘿笑:“也是我家不在泉港,否则,我哪里能落的清净?” 这番说着,小虎见了木云乔忽然脸色大变,道:“表哥这一趟过来,难道是我娘让你来当面催我的?” 木云乔听了忍俊不禁一番,才道:“你从小就有主意,当初你要来泉港谋生你娘都不说什么,如今你的姻缘何时到,你娘也是挺你的主意。” 他看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赵小虎一眼:“不过你也有好些年没回去了,你娘那边,给你攒的老婆本都超了。” 赵小虎嘿嘿一笑,没接这句话。 木云乔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多说多错,眼前还有个心思缜密的张捕头,他实在是要学会闭嘴。 他如愿闭嘴,赵小虎却不能够让话掉地上,于是不算是生硬的转了场,问他:“那,表哥和之秋哥来这里做什么呢?” 木云乔道:“自然是来投奔我这个前途一片光明的表弟咯。” 这句算是半认真半恭维的话,张昊天都听出来了,而赵小虎却当了真,他越是兴高采烈起来:“表哥也想来泉港府当差吗?这不是巧了么!如今府里正招捕快呢!”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赵小虎却打量起来木云乔和沐之秋起来:“不过表哥......你会武功么?” 木云乔和沐之秋,生的一副书生样子,打扮的也是书生的样子:布衣长衫,锦帯玉坠,白面乌发,发带飘飘......故而那个时候木云乔说和沐之秋是同窗的时候,赵小虎和张昊天才直接接受并无质疑。 这样的形象的两个人,说来泉港城谋生,说做生意也行,说当个教书先生也行,甚至说来府衙求个文职,都说的过去。 但是,木云乔透漏的想法,确实要当捕快。 别说张昊天了,赵小虎都怀疑,他的这位符合手无缚鸡之力形象的表哥,能不能拿得动捕快的腰刀。 而从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张昊天听了,却露出一个很是满意的笑来,他甚至心情不错,直接干了一大碗茶。 木云乔看了饮茶的张昊天一眼,茶是好茶,却是牛饮。 图的就是一个痛快。 第三百一十五章 当上了捕快 木云乔并未回答赵小虎。 张昊天却开了口:“你和李表哥多年不见,各自都应该刮目相看的。” 赵小虎吃惊:“难道我表哥深藏不露?” 张昊天但笑不语。 其实习武之人大多都能够凭借对方的举手投足看清对方的习武路数,甚至一个错肩一个交握就能估摸清楚对方斤两。 他今日见这位赵小虎的表哥的时候,确实并未直接看出对方是哪一派的武功。 或者说,有一点,不多,几乎等于没有。 可是你要说对方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又觉得委屈了。 但是为何不敢轻易论断下去,主要是这个表哥身边的那位“同窗”。 那个同窗,会武功,有身手,而且,张昊天肯定,只要他有机会和这位沐之秋交个手,八九成能够看出对方的路数。 只要知道了那个同窗的武功来历,在由此及彼,推断这个表哥的路数,就容易多了。 断案不就是这样么,先抓住一个线头,然后抽丝剥茧发现真相。 但是现在,他并没有这个机会。 张昊天觉得,此番前来,似乎又给自己多了个挑战,实在是有趣。 ...... 这样的有趣,一直到他告辞了赵小虎,回到了府衙,陪着知府和先生查阅卷宗的时候,都还忍不住出神。 免不了引来主簿徐先生的主意:“张捕头今日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新鲜事。” 知府的徐先生是知府大人的同窗,因为佩服知府大人的才智和一心为民的心智,故而决定舍弃自己的功名和仕途留在知府身边,心甘情愿的做个主簿师爷。 起初张昊天很是不解,明明若是徐先生自己去参加科举考试得了功名当了清官,不比做个师爷更能造福一方?两个清官的影响力怎么样都比一个清官加一个师爷要大吧? 带着这种疑惑,张昊天留在了知府衙门当了捕快,过了一年,破了一个山匪的案子,立功,立刻成了捕头,之后三人经常一起彻夜商讨案情,甚至亲自查访疑难案件,慢慢的,他明白了徐先生留在知府身边的必要性。 这件事情现在不重要,日后再表。 徐师爷平日里不是个好事的人,今日能够主动提及话题,必然有其深意,于是就连原本埋首卷宗的知府大人都额外的抬头看了张昊天一眼。 张昊天苦笑一声,把今日见到赵小虎表哥的事情大致的说了一遍。 还格外讲一句:“那个赵小虎的表哥,看起来不是寻常之人。” “哦?”徐师爷知道张昊天见多识广,少年时候曾经踏遍万里河山,所以他若是说对方不寻常,那么对方就一定有其不寻常的理由,“怎么说?总不是三头六臂。” 徐师爷开玩笑,张昊天十分捧场,笑起来,摇头,道:“他叫人......看不透。” 他解释:“属下也算是见多识广,且跟随大人和先生办案多年,许多人,只要见了一面,看其谈吐、举动、习惯等等,大致就能够猜出对方身份,但是这个表哥.....属下却看不透他。” 他看不透木云乔的基础,是在看明白了沐之秋的出身的基础上的。 “赵小虎的表哥带着一个同窗前来,那位同窗,属下初步推断,该是个江湖人,若是如此,那么那位表哥也该是个江湖人才对,毕竟依照江湖人的个性,大概是不愿意和官僚者同行打交道的,可是......不是江湖人。” 也不是为官者。 他甚至想要来参加捕快的招选,光是想想,都觉得荒唐。 更让张昊天觉得荒唐的是,木云乔不光是来参加了,他甚至入选了! 等到张昊天巡街完毕,顺便又去探查了一番泉水巷周边的百姓之后回府,徐师爷已经完成了最后第二道捕头的考验,只差最后一轮,让张昊天过目。 只要张昊天点头,这些新招的捕快,就算是正式入职了。 知府衙门的考核自有一套标准,首先就是手脚齐全,面相端正,个子得高,精气神要足,毕竟府衙的捕快的应服制式基本大差不差,若是个子太矮或者太高,都不合适。 讲究的就是整齐划一,神气活现。 出巡的时候,不必开口,光是人高马大往那里一站,就足够的震慑一下了。 其次就是口齿清晰,脑子灵活,反应要快,下手要有劲,腿脚也得利索。 所以头一轮的应招的时候,徐师爷就命令那些人绕着外城生生跑了两圈。 回来的站不稳的,不要;大口喘气毫无形象的,不要;一句话都说不利索的,不要;听了命令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的,不要。 再筛选出去生的不整齐的,过胖的,过瘦的,太矮的,太高的.....零零碎碎下去,这回竟然只留下了两个。 徐先生对于其中一个特别满意。 又有些小小的担心。 毕竟从这个小捕快神气活现的站在院中的时候,府衙里头那些丫头婶娘就接着干活扫地倒水的理由来来回回了好几次。 都是来看俊俏小相公的。 眼前的这个小后生生的玉树临风长身玉立,一张白净的脸上是一双如描似画的眉目,尤其是眼睛,实在是令人惊心动魄,眼睛不笑含情,眼尾微微泛红,勾勒出惊艳的一笔。 这样的人,哪怕是站在金銮殿上去被点名探花郎都不为过,怎么就跑来这里准备当个小捕快呢? 徐师爷想着当初张昊天第一年来这里时候的动静,不由得头疼了起来。 他甚至想捂着心问问那个小后生,若是每个月多给你一些工食银子,愿意不愿意留个胡子? 但是他不敢问,光是当初给张昊天出主意蓄须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收获了多少府中女眷的眼刀,若是今日又轮到他当这个坏人,估计他明日吃饭都凑不齐一双筷子。 正头疼之际,连接侧门的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只听一声:“捕头回来了!” 通报落地,就见张昊天一边习惯性的伸手拂过垂落的紫藤,一边略微歪头的转来:“徐师爷,今日的应招可结......束了?” 他自然也一眼看到了院中的两个站的笔直的小捕头,其中一个尤其惹眼,青天烈日之下,一滴汗都不掉,清爽的就像是泉楼的雪花酪。 “雪花酪”也听到了动静,扭头,冲着张昊天自然一笑,十分精神:“张大人!” 有人打招呼,张昊天自然回礼,只是有些结巴,没显示出捕头的气势来:“木木木......木云乔?!”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两日 木云乔。 这个名字并不算是全然的陌生,却也不熟。 但是毕竟是才听过的名字,徐师爷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随即笑弯了一双眼睛:“木云乔?这位就是赵小虎的表哥?” 张昊天点点头,想到今日赵小虎没有轮班,不清楚赵小虎到底清楚不清楚今日他表哥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话不好当着许多人讲,于是今日应招结束之后,张昊天就寻了个理由把木云乔留下。 “你,果真......果然......” “张大哥,我果真要来这里谋个差事的。” 木云乔笑眯眯的,他带着泉港捕快特有的乌帽,帽子有点大,盖住了大半个额头,反而更显得他的眉眼格外的精致,而且幼态。 “我来投奔我的表弟,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兄弟俩最好有个照应。” 张昊天无奈:“只要是在泉港城中,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有照应——我今日看到你那个同窗正在满街跑,好像要在城里开个小店,你何不也开个铺子,我和小虎也可以照应你们。” 木云乔说道:“我那个同窗喜欢开铺子,我一看到算盘就头疼的。” 实际上这话是沐之秋说的,他其实也不想去当捕快,觉得累,还嫌弃那捕快的衣裳料子粗糙,丑。之后听到木云乔建议他开个客栈或者酒楼,又连连告饶,表示“我是个神使,以前是江湖世家的少爷,若是说我现在的身份不染凡尘烟火的话,我以前也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让我开客栈迎来送往?还打算盘?” 沐之秋猛地摇头,缩成一团,连连拒绝投降。 “我干脆加入丐帮算了,以我穆家庄和丐帮的交情,起码一进去就能直接上任四袋长老!” 当然他最终也没真的去丐帮,因为丐帮的四袋长老是要披麻袋的,比捕快服更粗糙。 他很是委屈的妥协开个小店,茶馆什么的,同时暗地里保佑着茶馆最好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相反,木云乔从小出身在水上华府之称的木家,家中本来就是以种花发家,对于生意往来十分擅长,但是他偏不,他要去当捕快。 当就当吧。 沐之秋说:“说得好像你想去当,人家就给你当一样。” 人家真的给当了。 就在张昊天去掉了木云乔应招的成绩之后,不得不佩服眼前生了一张书生脸的年轻人确实很是出类拔萃。 他忍了忍,还是决定忍下问他,要不要去考个秀才举人状元探花? 不为别的,单纯觉得这样的脸,就应该身着红袍,官帽簪花,打马游街,春风得意。 ...... 木云乔就这样在泉港城当了个小捕快。 捕快平日里是不需要穿官服的,便服即可,证明身份的是别在腰间的腰牌,是身上揣的铁尺、绳索。非巡街的时候,甚至连腰刀都不需要佩戴。 就比如张昊天,他平日里随身的就是一把软鞭,日常系在腰间,猛地看过去,还以为是一条做工粗糙的腰带。 沐之秋头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新鲜,暗地里偷偷吐槽:“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回头抽鞭子的时候,不小心连带裤腰带一起给弄下来?” 木云乔没接他的话,倒是路过的云朵朵瞥了他一眼,很是无语的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沐之秋差点跳起来:“哎哎哎,你这小跑堂的,对我翻白眼!我扣你工钱!” 云朵朵毫无在意,端着茶碗转身去了后厨。 后厨里头叮叮当当的忙成一片,幸亏后厨设了两道门,一道门帘,一道木门,推开有些厚重的木门,才能窥见厨房中的景象。 也幸亏进来的是云朵朵,若是寻常一个好奇的客人,怕死要直接吓的晕倒——只见不大的厨房中站着好几个身量矮小的小老头,正垫着脚在厨房里又是揉又是搓的,灶台旁边还有一个老头儿在撅着屁股使劲烧火,灶台上站着一个老头,举着一个大勺在不停的敲打铁锅,不住地喊:“火大些!再大些!” 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厨房里的小老头儿,都生的一模一样。 着实惊人。 那站在灶台锅边的老头儿见云朵朵来了,朝她努努嘴,示意:“那盘梨花茶好了!” 云朵朵转身去了一旁的桌边,只见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托盘,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茶碗,每一个碗里都是一只雕成花朵的冻梨。 这茶做的很是费功夫,先要把大小合适的李子丢到雪山去,用雪山的温度把李子冻成冰坨,然后再取回来放在温水中化冻,在用小刀削成包入蝉翼的果肉,要做到果肉不断又有起伏,才能在茶碗中摆出花瓣的样子,之后倒上茶水,撒一小撮桂花,一碗有着桂花的香气,茶叶的清香,和李子的清甜的花茶就做好了。 因这这一碗梨花茶,沐之秋想的门可罗雀没有实现,毕竟一个茶馆到底经营如何,要看里头的茶好不好喝,点心好不好吃,小曲儿唱的好不好听。 茶是好茶,是沐之秋带的九落山的茶,他没舍得用好茶,用的是茶沫子,在九落山中的时候,茶沫子都是用来给神官神使洗手用的。 可是这是人间啊,即便是茶沫,喝到凡人的肚中,也是清香凛冽的好茶。 至于点心,那是沐之秋躲懒,央求了木云乔,找他借了一个地精。 修仙门派谁不知道地精? 地精一般都是长在人间繁闹街面,以凡尘烟火和凡人苦汗为食,且十分不易长成。最为受欢迎的地精一是茶楼酒肆中生出的地精,会烹饪各色美食糕点;二是戏班文馆中长出的地精,天生一张巧嘴,说学逗唱信口拈来。 而这回木云乔借给沐之秋的,就是一等地精。 那地精做得一手的好糕点,吃一口眼前一亮,两口拍案叫绝,三口欲罢不能,再想吃第四口,没了。 于是,“再来一份!” 这时候云朵朵就上场了,她盯着一张娇俏堪比桃花的脸蛋儿,笑眯眯的,用肉肉软软的少女音调甜甜的说,不好意思,本店的糕点,每天没人,只限定一份。若是还想吃,还请明天请早。 然后一边说,一边作势用手里雪白的抹布开始桌子。 其实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别说糕点渣,就连茶水都被喝的一干二净。每每都是一桌客人恋恋不舍的走了,桌上连杯带盘都是干干净净的。 你说,这样的店,怎么可能做到冷清一日的? 于是开店才两日功夫,就忙的沐之秋躲懒都躲藏不掉。 他好容易寻了个空隙抓着巡街路过的木云乔吐苦水:“早知今日,我还不如跟着你一起去当捕快!我看你这两日每日都是在街上走来走去,实在是轻松!” 他朝着木云乔靠近,准备进一步找木云乔诉苦,给他看自己憔悴发黄的脸色,却在看到木云乔眼下的乌青愣住了:“木云乔,你怎么那么大的黑眼圈?难道你白天当捕快,晚上去做贼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证据 木云乔很是无语的瞥了他一眼。 刚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从厨房出来的云朵朵十分热情地招呼一句:“小虎哥!” 扭头一看,满头大汗进来的就是赵小虎。 赵小虎先是热情地冲着云朵朵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脸,憨憨一句:“云妹子。” 然后才冲着木云乔和沐之秋打招呼:“表哥,秋哥。” 沐之秋在一旁眼睛带笑的看晒得黑里透红的赵小虎,冲木云乔挑挑眉,见木云乔流露不解之色,翻了个白眼,凑近道:“你小心点,你这个‘小表弟’对你家小娘子可心怀不轨呢。” 他故意把小表弟三个字咬的重一些,然后冲着他挑眉。 示意他去看那个脸红的感觉要滴血的赵小虎,赵小虎正接过云朵朵递过来的一碗茶,哆哆嗦嗦的喝,这个时候店里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赵小虎来根本没位置坐,就直接站着。 反正对于这店来说,赵小虎也算是自己人,吃喝不要钱,就也没座位。 赵小虎也不在意,反正他的重点也不是板凳还是椅子,甚至说来,只要能让他在店里待着,安排他坐横梁上他都乐意。 木云乔无奈,不打算接他的话,只问他:“你这两日,可有打听到什么?” 沐之秋也不是不上道的,一见木云乔要说正事,就也跟着正经起来,压低声音道:“我打听了一番,这两日伊去就被关在泉港府的牢房里,但是伊莱已经被安葬了。” 木云乔一听,皱眉,道:“府衙都没传出来的。” 沐之秋得意:“你是从人哪里打听消息,哪里有我得到的消息准确?” 木云乔于是问他:“你从哪里打听?” 沐之秋继续得意:“当然是灶王爷哪里。” 府衙森严,许多地方都是明令禁止嚼舌根的,但是有一处却不会生那么多眼睛,便是厨房。 在厨房里烟吹火燎的,除了邦邦切菜的厨子一心一意烧菜骂人之外,那些洗菜淘米的婆子,躲懒的丫头,烧火的小子,少不得说一些家长里短,或者府里最近的案子等等。 泉港城虽然靠近东海,属于海运庞大的城池,但也因为这个,平日里发生的案件大多都是偷窃抢劫,像伊去这样有谋杀亲女的狗血案子,实在是不多。 少不得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灶王爷在听了一天一夜的狗血八卦之后,在一个后半夜被沐之秋传唤,灶王爷少见奉神殿的神使,诚惶诚恐,虽然自己是算是个小小神仙,而沐之秋却是个仙门都还没摸到的修仙弟子,可是俗话说好的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以奉神殿在人间的威望,他想要去搞一个小小的灶王爷,可算是不费吹灰之力。 于是灶王爷很是识趣,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听到的都告诉给了沐之秋。 就连那天府里谁吃了几碗偷了几块糕点都交代了清楚。 沐之秋说道:“这个伊去在泉港很是有名声的,口碑不错,经常和泉港府一起举办义诊,和府里的那位师爷关系非常好,所以那位徐师爷是一心主张伊去是冤枉的。而且他把伊莱视为己出,不忍起尸身受损,故而亲自检验之后便下葬了。” 他又道:“如今虽然伊去的案情还未明了,可是现在府衙中基本都觉得伊去是冤枉的。等于说,整个府衙的人,都在准备给他洗刷冤屈。” 木云乔皱眉。 伊莱是自杀的固然不错,可是伊莱自尽的匕首是以伊去的鲜血所化,所以若是徐师爷当真检验了尸身的话,一定能够查出来伊莱心头的血迹中混了另外一个人的血,只要徐师爷再进一步查验,不难查出那血迹的主人是谁。 但是徐师爷依然坚定相信伊去。 要么,徐师爷被固有交情蒙蔽,要么,徐师爷说谎,他并没有忍心,去检验伊莱的尸身。 沐之秋还说:“你不要以为说,替伊去洗刷冤情就一定要找到证据,不是这样的,只要没找到伊去真实杀女的证据,等到时间一到,就可以放了伊去的。现在整个府衙都觉得伊去是冤枉的,那么泉港的百姓也会自然觉得伊去是冤枉的。” 当然,伊去确实是冤枉的。 可是,伊去又不能是冤枉的。 木云乔沉默,半天没回应。 倒是沐之秋问他:“这些事情,你我在外就可以获知清楚,何必亲自入府?自讨那个麻烦。” 木云乔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原本昨日,伊去就应该被放出府了。” 沐之秋皱眉,听出木云乔有言外之意,于是问:“那.....是为何没放?” 木云乔原本是靠在门口和沐之秋说话,说道这里的时候,他特意转过身,看了看街面,果然见到了远远走来的张昊天,张昊天一身便衣,腰上缠绕的是那个被沐之秋调侃会带跑腰带的鞭子,他面容柔和,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和两边的商贩伙计点头示意,即便这样,也不耽误他的步履匆忙,明显有急事在身。 有急事,且朝他们所处之地走来,原因为何不言而喻。 木云乔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茶放的一段时间,此刻原本冻梨的冰凉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温的甜,茶水被一饮而尽之后,那茶碗中的梨片少了水的支撑,瞬间贴合在茶碗中,变成了一种若隐若现的,如雪那样的痕迹。 这也是地精的绝活,当年这一碗茶在汴京城有个好名字,叫千山暮雪饮。 非达官贵人名士清流不可得。 如今岁月变迁,落到沐之秋手上,三文钱一碗。 木云乔刚刚喝完茶,身后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里头的茶客听到动静抬头,认出来人,纷纷起身招呼:“张捕头好!” 招呼声整齐划一的,像是学堂里的读书声。 张捕头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拘谨,又想着自己挂着腰牌站在门口如何叫人不拘谨,干脆就把木云乔和赵小虎喊了出来。 赵小虎原本捧着空碗巴巴的看着厨房方向,指望着云朵朵什么时候再出来一趟叫他看一眼,却又不敢违背张捕头的命令,只能恋恋不舍的跟着出去,末了还高声喊了一句:“云妹子!我先出去一趟啊!” 没人回他,厨房帘子放着,外头吵吵嚷嚷的,帘子一动不动。 他委屈的往外走,一步三回头的,只是这店确实小的可怜,没让他回头几次,他就回头差点撞上了黑脸的张昊天。 当然,张昊天黑脸并非是因为赵小虎,而是别的事情。 “今天你和小虎要跟我去一趟泉水巷,伊大夫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张昊天揉了揉太阳穴,很是头疼的模样。 木云乔点点头,想着还是得问一句:“出了什么事情?寻到伊大夫是清白的证据了?” 若是这样,就不头疼了。 “反了,”张昊天头疼回去如何面对徐师爷,“寻到伊大夫是凶手的证据了。伊莱的尸身丢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升迁 尸身丢失这件事情,木云乔有一半淡定,一半也是困惑。 算起来,时间也确实要到了。 伊莱以肉身和余下寿数和神明画押,三日时间已经快到,肉身也确实到了该消散的时候。 只是,伊莱的尸身既然已经下葬,怎么谈得来发现失踪的事情呢? 他起初进府衙,本意也是担心三日验尸未完成,他好趁机去补一个假的。 木云乔为此困惑,也问了出来:“伊莱的尸体不是已经下葬?如何知道的?” 赵小虎则猜测更加大胆:“难道有人挖坟掘墓?” 他不可思议:“这简直是丧尽天良啊!伊莱姑娘真是命苦,活的的时候病体缠绵,死了都不安生。” 他说着对木云乔道:“表哥,你能想象么!死了,还要被人挖坟掘墓!” 他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来:这得是上辈子做了多大孽哦...... 呸呸呸,死者为大死者为大。 ...... 木云乔没吱声,心里回他:“真不好意思,我还真知道。” 若非有人挖我的坟掘我的墓,我现在还真不能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 张昊天不理会两人之间的腹诽,只不停地捶头,用来缓解自己的头疼,道:“这件事还暂时不明,所以咱们要去一趟。” 赵小虎道:“去哪里?去泉水巷?还是去墓地?” 张昊天前头走,没回头:“都一样。” 赵小虎挠头,嘀咕:“也没听说泉水巷那里有坟啊......” 直到去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泉水巷中,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名字叫做三全院。 这件事情,赵小虎是知道的。 而且巡街的时候,会路过,每次路过,三全院的院门都是关着的。 有的时候会看到有人从侧门进出,安安静静,赵小虎从来也没去问一句,他从来好奇心不高。 这对于衙役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估计这也是为何赵小虎在泉港府多年,都没有得到升迁的缘故。 就连现在,站在三全院中,赵小虎也是先吃惊的张大嘴巴看着眼前一片的坟堆,之后,竟然想到的第一件事去就是对木云乔说:“表哥,你之后巡街路过这里,可别害怕啊......” 木云乔无语,他和张昊天无奈的交换一个眼神,双方皆读出了无语。 木云乔很容易在眼前一片的无名的墓碑中寻到了伊莱的坟头,果然,坟头上的土很新鲜,而且泥巴松软,虽然墓碑看着不新,但是既然墓碑都不曾刻下名字,想必这个墓碑是循环利用的。 这一回给了伊莱,上一个用的,不知道哪个异乡魂。 张昊天考验他:“云乔,你知道,这里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坟墓吗?为何官府会同意在泉水巷中空处这样的古怪院落。” 木云乔道:“泉港府中,有许多的外来商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这一生不定就是顺风顺水的,若是遇到也意外,客死异乡也也是有的。而许多异乡人,大概还是希望自己魂归故里的。而这里,大概就是这些异乡人暂时的所在吧。” 仔细看来,这坟堆的泥土都有些不一样。 “这些泥土,都不是本地的土吧?而是这些异乡人从自己的家乡带来的。他们客死于此的时候,要埋在故乡的土里,将来若是有机会,也要回去故乡安葬。” 木云乔说了笑笑:“若是算起来,我和小虎也是异乡人,将来......”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赵小虎已经红了眼睛。 “表哥,”赵小虎开口,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我想我娘了。” 木云乔温柔道:“你娘也想你,喊你赶紧带个媳妇儿回去。” 若是木云乔前半句话还能让赵小虎潸然泪下思乡之情达到更高的高度,下一句就让他立刻噤声。 看到赵小虎蔫头蔫脑的走开,张昊天这才对木云乔点头赞许:“你细致入微,看的很好。” 他指了指那处坟头,道:“今日一大早,三全院的守门人就来报告,说伊莱的安生之处被人挖开,里头的棺材纹丝不动,但是,却是空的。” “开棺了吗?” 摇头。 张昊天说:“不需要。” 不需要开棺,守门人看守了三全院多年,几乎看一眼就知道棺木里头是空的还是实的,他可以用性命担保,棺木里头的尸体,人间蒸发了。 木云乔心想,这个词用的挺好,伊莱的尸体,可不就是人间蒸发了。 他不动声色,问张昊天:“那,张大人可有怀疑者?” 张昊天起初不答,面色很难看,垂下的手紧紧攥着,一副纠结之态。 之后,他支开赵小虎,说:“徐师爷。” 木云乔一愣:“大人怀疑徐师爷盗尸?” 张昊天点头,表情很沉重。 “如何由此猜想?” 张昊天舔了舔唇,艰难开口:“伊去现在还被关押在牢中,自然不可能去做这件事情。而他们父女俩在本城并无其他的亲人,而.....而若是伊莱的尸体在伊去被关押的时候失踪,唯一有可能下手的,就是.....就是......” “就是杀了伊莱的凶手。”木云乔替他接了话下去。 张昊天点点头。 木云乔说:“大人之所以会怀疑徐师爷,缘故难道是因为徐师爷一直主张伊去是清白的,而且甚至意图印象府中之人的观点这件事情?” 张昊天不语。 木云乔继续猜:“而我这两日夜多少知道,当年徐师爷曾经病重,就是伊去妙手回春,所以,算来算去,伊去太夫,对于徐师爷算是有救命之恩,大人觉得,徐师爷会因为这个恩情,而走上错路。” “......” “可是若是有这样的一层怀疑,就得有一个前提。” 张昊天这回终于没再沉默:“什么前提?” 木云乔说:“便是徐师爷已经肯定,凶手就是伊去。” 不等张昊天说些什么,木云乔就接着往下说:“不管是不是徐师爷已经有了证据,至少,徐师爷心里,是知道,伊去,早已经有了杀女的念头的。所以,在伊莱横死之后,徐师爷,反而是最先接受这件事情的人。” 木云乔眼神安静的看着张昊天,道:“大人,从伊去别捕,二十四个时辰了,别说泉港的百姓了,怕是连大人您,都觉得伊去是冤枉的吧?怕死横想竖想,都想不出来他会杀了自己的女儿。一半情况下,为了给人洗刷冤屈,为如何做呢?收集证据?验证尸体,到处寻访......不管如何,也不该这样匆忙就下葬了目前唯一的证据吧?” 张昊天愣了一下,头一次觉得,徐师爷说的话不错,徐师爷说,这个年轻人,很有前途。 是了,果然很有前途,他来这里上任不到二十四个时辰,怕就要升迁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荒唐猜测 张昊天的眼神黯了黯,垂眸不语。 木云乔原本想说什么,又反应过来如今自己身份,于是也跟着不说话了。 在沉默中,刚刚被张昊天打发离开的赵小虎去而复返,他走得很慢,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盒子,盒子里似乎塞满了东西,又不是那么的满,以至于随着他的走动,盒子里发出不小的碰撞。 赵小虎很是小心的走到了张昊天面前,把手上的东西放下,道:“大人,东西找到了。” 东西? 张昊天有那么一瞬间险些忘了他要赵小虎去寻什么东西了。 那会儿他心虚烦乱且头疼欲裂,只想着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一会。 还好木云乔在一旁适当的提醒:“这么快就找到了牌位?” 赵小虎点头,打开了脚边的木箱,说道:“就是奇了怪了,原本这些牌位都应该供奉在西厢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收了起来。” 张昊天一撩衣摆,半蹲查验一番,随手拿起一块看了看,发现牌位之上的名字皆是女眷,又问:“那男子的牌位呢?” 赵小虎说:“属下适才去看,还好好的在正厅搁着呢。” 木云乔伸手也跟着蹲下,伸手抹了一把,发现牌位表面十分的干净,只有底座上沾染了一些浮尘,大概是因为之前一直被精心打理,而忽然匆忙转移的缘故。 他问:“西厢房是不是无人居住的?” 赵小虎点头,又道:“这里谁敢住啊......” 这里的布局,看起来就是正常的宅院的布置,二进院落,有正厅,东西厢房,内外院落等。猛地一看,就像个在寻常不过的小康之家一般。 只是这院落未曾种花,而是全部填了土做了坟地,正厅厢房没有待客和住人,而是全部摆满了牌位。 除此之外,红灯笼被摘去了灯穗,门槛被故意加高,仔细看看,原本应该贴春联的位置上,也画的是一些看不懂的花纹。 赵小虎被打发去寻牌位的时候,起初真没觉得什么,但是越看越心惊,有风吹过,都觉得像是谁在他的后脖子上吹气。 情不自禁的打哆嗦。 张昊天道:“找到伊姑娘的牌位了吗?” 赵小虎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顿了顿,又想到什么一样,冲里头翻出来一个空白的牌位,他端给张昊天看,说:“属下觉得,这个应该就是伊姑娘的牌位。” 那牌位是新的,上面一袭有刻上去的痕迹,但是很凌乱,看不出来刻的到底是什么字。 用赵小虎的话来说,这应该就是刻上去之前的描摹,等打了个底,再刻正式的呗。 赵小虎以前见过人家刻石碑的,就是这样。 但是木云乔却说:“石碑确实是如此篆刻的,可是牌位,不该是写的么?” 木云乔随手拿出一个牌位,对着上面的名字道:“这是写的。” 只是写的笔力很重,看起来书写之人十分的痛苦,加上选做牌位的木料一般都偏向软木,故而能够达到“力透木料”的效果。 猛地摸上去,确实会以为是刻的。 他又随机查看了好几个,都是如此。 而只有赵小虎手中的那个牌位,确确实实是刻的。 “不对,”张昊天忽然道,“这牌位,被人磨平了。” 赵小虎一愣,赶紧凑过来看,恍然大悟:“还真的是!” 还真的是,那牌位上的痕迹,猛地一看,确实很像是打底的字帖,但是若是仔细摩挲其中的纹路,就会发现其中深浅不一,与其想是打底,倒更想是被人故意在字的上面叠上新的字,用来掩饰什么。 张昊天道:“难道这果然是伊莱的牌位?” 接着他又是不懂:“可是......为何要如此呢?” 盗走尸身已经足够大胆,为何还要毁了牌位呢? 木云乔还没说话,那边赵小虎直接的反应就是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伊姑娘是得罪了什么人嘛?如此深仇大恨?这,这和挖坟砸碑有什么区别?看来果然是有仇人.......” 只是不知道那清清秀秀柔柔弱弱的伊莱姑娘,到底能够有什么仇人......总不能是什么蝇头小利那种,那,难道是因情生恨?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那伊莱姑娘,也到了年纪了,若非身体虚弱,早该谈婚论嫁了...... 这边赵小虎正暗自寻思着,想法都飘到姥姥家了,那边的张昊天却跟被雷劈了一样。 张昊天听闻这句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盯着赵小虎:“你再说一遍?!” 赵小虎吓得不轻。 他虽然平日里总是张大哥张大哥的叫,张昊天平日也会把他的家当做安乐窝,可是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赵小虎对于平日里工作时候的张昊天还是十分发憷的,当下就被吓得脑子白了。 木云乔见赵小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什么,柔声道:“表弟,张大人并非是说你错了,而是你可能给他提供线索了。” 赵小虎犹犹豫豫,不敢置信:“真,真的?” 木云乔笑:“是啊。” 他又问张昊天:“张大人,对吧?” 张昊天木然的点头。 确实。 对于伊莱的遭遇,正常的反应确实就应该是赵小虎的这样的。 盗走尸体,划花牌位,看起来,真是有深仇大恨啊...... 而这种仇恨,任是谁,都不会想到牢房中的伊去。不管他是不是被关押着。 没有理由,若是非要论及理由,那就只有一条,便是虎毒不食子。 张昊天张了张嘴,求助一般的看了木云乔一眼,看的赵小虎莫名其妙。 他觉得今日的张昊天十分的奇怪,若不是半张脸都蓄着胡子,一定能够看到他嘴唇苍白,哆嗦的厉害。 赵小虎听到木云乔问他:“小虎,我问你,你今日见这一切,觉得是谁会这样对待伊姑娘?” 赵小虎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梦游一般的张昊天,万般小心的回答:“仇人?” 木云乔又问:“什么样的仇人?” 赵小虎挠了挠头,觉得随意猜测一个已经死去的姑娘很不厚道,可是谁让他们是捕快呢,要办案,只能先猜,再排除,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唯一剩下的,再如何的荒唐和离谱,都会是真相。 这是徐师爷说的,他牢牢记着呢。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先往离谱了的方向去猜:“或许是喜欢伊莱姑娘的人?就是,喜欢她,然后伊姑娘不喜欢他,他就因爱生恨,就杀了他......光是这样还不够,还要把她偷走......” 他越想越觉得变态,还觉得有这样猜测的自己也挺变态的,连忙解释:“就是......爱到最后不就生恨了么,有那么一句话吗.....什么情到深处什么什么的......当然,也可能是和别的恨的,比如姑娘。” 比如姑娘,和伊莱姑娘同时喜欢上一个少年郎的姑娘,然后少年郎爱了伊莱姑娘,那个姑娘就生气了,杀了人,还带走了尸体,但是这个念头才出来赵小虎就觉得不对。 “若是姑娘,即便是能毁了牌位,也抗不走尸体啊。死人可沉了,死沉死沉的。” 第三百二十章 崔宁 按理来说,人生前死后,重量都不会改变,甚至来说,死后应该要比生前轻,毕竟老人都说,魂魄三分轻嘛。 就是说人死了,咽了气,魂魄离开,起码轻三分。 何况伊莱是胸口受损流血而亡的,血液也该有重量。 可是,尸体就是死沉死沉的。 因为人死后不在有着力点,搬运起来的时候,就会像一个软绵绵的面粉袋,无论从哪里着力,都无济于事。很是令人头疼。 一个成年的女子,再如何的瘦弱,要从棺材中搬出来,偷出去,都不是一个轻松的事情。 所以赵小虎很是自然的,排除了仇人会是同龄姑娘的事。 男人,男人最有可能。 而且要是个年轻的,壮实的男人,就像......赵小虎偷偷摸摸看了张昊天一眼。 结果不小心和张昊天目光相撞,立刻心虚的低下头。 伊去的案子还未调查清楚,如今伊莱的尸体还丢失了,牌位还被毁掉,张昊天的头疼的简直无以复加。 他一下子起身,却忘了自己的老毛病不可如此猛烈的站起,一时之间头痛欲裂,根本无法忍受,抱着头喊了一声。 吓了在场人一跳。 而先反应过来的赵小虎连忙往张昊天的怀里掏,左右摸了一会儿,除了一个钱袋之外,就摸出来一个鸡心大小的瓷瓶来。 他赶紧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放在张昊天舌下含了,直到张昊天脸色好了一会,这才对木云乔解释:“张大人头疼,已经是顽疾了,往日都是徐师爷和伊大夫调理的,许久没有发作了。” 他偷偷的对木云乔说:“张大人遇到的案子越是棘手,他的头就疼的越厉害。” 木云乔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昊天缓了一会儿,竟然直接问木云乔,说:“若是你负责侦办此案,接下来你会如何处置?” 木云乔顿了顿,迎上了张昊天的视线,说道:“按兵不动。” 张昊天说:“若是按兵不动,三日期限过去,伊去就要被释放了。” 木云乔摇头:“不对,若是按兵不动,伊去人证物证确凿,杀女罪名成立。” 张昊天听了,瞳孔微缩。 ...... 但是他竟然采纳了木云乔的建议。果然回去禀告了泉港知府,严明如今所有罪证,都指向了目前唯一的凶手伊去。 对此,徐师爷自然和他据理力争,原有说来说去,便就是伊去的那片赤诚的爱女之心。 徐师爷年轻时候曾经以一布衣书生身份闯荡江湖,两手空空,两袖清风,甚至给自己取名为空空书生。 他以笔为刀,口为剑,竟然真的做到了在江湖人行走自如全身而退。 如今入了官场,做了师爷,照样一笔杆子闯现场,以一舌对狡凶。 而张昊天,自然是招架不能。 就在张昊天心中第三次升起要夺路而逃的时候,木云乔求见。 徐师爷一愣,立刻想起来就是那日应招而来的两个小捕快其中的一个。因为生的实在是打眼,故而很是有些印象。 徐师爷道:“他来做什么?” 继而看向张昊天:“你让来的?” 不等张昊天回答,他便冷笑:“也好,你今日能够在大人面前有如此论断,想必也有了十足的证据,便就都带上来,让学生我服气服气。” 徐师爷语气明显生分许多,张昊天张了张嘴,几度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出口。 他只是冲着赵小虎点头,让他打起帘子,让木云乔进来。 外头很热,正是烈日最毒的时候,刚刚来报的仆从说小木大人已经来了许久,本可以早些来禀告,只是他自己愿意先等书房中的几人说完告一段落。 进来的时候木云乔依然是一滴汗都没有,舒适从容的脸色对比书房的三人,气色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木云乔进来,送了三个东西来。 第一个,是自从伊去来到泉港城之后,收到的所有的感谢信。 有许多,男的也有女的也有,甚至连同匾额,都跟着拓印了下来一起带来,这些信件,总共一百零三份,装了很满的一大箱子。 第二件东西,就是泉港城西城崔家娘子的合庚帖。合庚帖,放在一个小的盒子里。 从帖子上来看,崔家娘子,将要在三个月后,和城东钱庄的掌柜的议亲。 而第三个,是泉港城其他的大夫此前对于伊莱病情的诊断,非常详细,权威,那些愿意为此交出脉案的各家医官的太夫,还根据木云乔的要求,一一签字画押,十分的严谨。 这些脉案,虽然东西不多,却十分的贵重,也放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里,总共一十七份。 这些东西,自然不可能是木云乔一个人能带来的,也不是木云乔独自一个人能够短时间收集到的。 他需要帮手,他在府衙中,除了他的“表弟”,还熟悉的,大概就是和他同日应招进来的同僚,林小海。 林小海生的皮肤黝黑,他是正正经经的泉港人,自小在海边长大,十分熟悉泉港城的一切,对于巡街,收集东西,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于是这三样看起来好像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木云乔和林小海的努力之下,仅仅用了半日,就收集到了。 就连知府大人都不解,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木云乔。 木云乔也不着急,而是拿起第一个箱子的其中一叠信,表示:“伊太夫在泉港城三年时间,配合官府开办义诊,救人无数,而除却义诊由官府支持之外,伊大夫就连在平日里也是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若是遇到贫困无力买药的百姓,也会施医赠药,实在是善人一个。所以,伊大夫这些年,美名实在是很多的。” “但是大人,施医赠药这四个字,对于大夫来说,关键的,并不是施医,而是赠药。” “众所周知,伊大夫,两袖清风,虽然说不上是家徒四壁,却也囊中略微羞愧的。那么,他这年的施医赠药,背后不可能没有旁人的相助。” 徐师爷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而木云乔却十分没有“眼力劲”的接着说了下去。 “当然,伊大夫为人良善,所谓得道者多助,遇到大善人伸出援手,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些年来,光是伊姑娘的病情所需要的药都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方子,展现在知府、徐师爷和张昊天眼前。 “这是伊姑娘的药方,仅仅只是调养身子的药方。里头写着,药方中需要用到黄芪,阿胶,党参,牛乳等上好的药材,而且需日日服用,一日不可断。这是大开销。府衙中,并未支援。” 徐师爷脸色已经不好,他甚至几度想要喊木云乔闭嘴,然而他并无任何理由发火,因为怎么看,木云乔都是在矜矜业业的寻找证据,所有的流程都是合理的。 他只能说:“这是伊大夫个人的事情,和案件应该无关吧。” 结果木云乔摇头:“或许一件事情是个人的事情,但是若是把许多看起来无关的事情牵扯到一起,那就不再是很要紧的事情了。” “就比如,”木云乔拿出那一叠信,“这一大箱子的感谢信中,这些,是伊大夫回复的。有二十七封,而其中二十封,都是给一个人。” 还未听到后面的内容,在场的人中已经有人变了脸色。 张昊天习武之人,耳力何其灵敏,他听到身侧有咚咚咚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他心下凉了好几分。 张昊天闭了闭眼,按下心中升起的失望之情,问木云乔:“谁?” 果然,木云乔回答:“西城崔家娘子崔宁。”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人证物证 这话出来,木云乔故意抬眼看了一下徐师爷,果然见他唇色苍白,虽然依然镇定自若。 木云乔心中暗笑不愧是老狐狸,比较没什么见识的伊去,果然是个硬骨头。 他讲那叠信件举起,交给张昊天:“请大人过目。” 这里的大人自然是知府大人。 大人自然过目。 木云乔明显是看过的,想必是看过的,否则,不会把书信按照时间的排序排列。 起初第一封信还是一份饱含感激并且略显拘谨的感谢信,信中感谢伊大夫妙手回春,救了崔宁的幼子,于她来说,实在是“救人于水火”。 她在信中说:“多余之话不好言表,与感恩之情一般,心头不忘。” 这个时候,确实还是生疏的。 对于伊去来说,这大概就是个较为疑难的杂症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外,还会有十足的痛快。 而对于伊去来说,除了上述的情感之外,他心中还有另外一种蔓延于心的惆怅。这种惆怅,吐露于和崔宁互通的第三封信中。 而伊去对于崔宁幼子相救的重要性,在第十二封信中被告之。 原来崔宁是寡妇,她夫家姓崔,本家为宁,丈夫在幼子尚在腹中的时候就意外亡故,留下两个孩子和偌大的家业。 宁家本也是商贾世家,所以尽管一边打理家业一边养育孩子十分艰难,但是崔妇依然咬牙坚持了下来,之后,崔氏成为了崔宁。 同时,越来越庞大的家业也成了崔家族人的眼中钉。 崔家的幼子,便是在那个时候被人下了毒,崔小少爷金尊玉贵,被说随意吃喝,就连进院中的每一口水,都会有贴身的乳娘先尝上一口,等了片刻才能给小主人喝,在之前,哪怕是小主人热的口干舌燥,也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环节。 而在这个基础上,能够有机会给崔小少爷下毒的,只有亲近的族人。 幼子出事,崔宁必然会背上无能之责,到时候崔家的族人就能够以妇人应该一心教养子女侍奉公婆为名理直气壮的夺走她的前院之劝,堂而皇之的把她赶回去内宅。 若是如此,不必多少时日,她就会从崔宁变成崔氏妇人,她的孩子,她的本族,就会渐渐被崔家边缘化,她的孩子将不会得到崔家最好的扶持,日后,即便是天纵英才,也会比原本辛苦万分。 崔宁本就处境艰难,崔氏族人既然会对一个孩子下手,自然会心狠到底,早就买通了泉港城的大夫,半胁迫半威逼的不许医官那日为崔宅出诊。 崔宁绝望之际,决定带着孩子出城求医。 若是苍天怜他,就叫她的儿子绝路逢生,若是苍天无眼,她就带着崔家所有商铺的账目和商铺钥匙连同孩子一起沉入海底。 反正她的丈夫就是在出海时候出了意外,若是......也算是一个全家团圆。 索性苍天有眼,她遇到了带着女儿前来寻仙的伊去。 不得不说泉港城真是好地方啊,伊去遇到了神仙,而崔宁,也遇到了。 ...... 第十八封信,崔宁的信中,给伊去送了一封请婚书。 请婚书上,崔宁已经写上了名字,表示她愿意将伊莱视如己出,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将来她就是崔家的长女,以后出嫁,十里红妆必然不会少,而且一定会尽心尽力为伊莱寻一个良人,护她一生,被人珍藏,被人呵护,被人安稳对待。 除去一封请婚书之外,应该还有一样东西。 因为最后落款的时候,崔宁写道:“若郎君有情,可持此环登门,妾应红妆相待。” 而这一封信,伊去并未回信。 原本十日一封的往来,硬生生断了两个多月,之后,伊去终于有了回音。 伊去在信中似乎十分的痛苦,他坦诚了伊莱的病情,并且表示从未想过把一个病弱的女儿交给别人。 “何必再惹一个伤心人。” 原话如此说。 而对于崔宁的情谊,伊去则是“万般感谢,感激涕零,不胜惶恐。” 倒是并未明确拒绝。 而对此,崔宁的情谊,更是无法克制。 男人的示弱在某一种程度上来说比较阳刚更是无往而不利。哪怕是或许前期崔宁的倾吐心意有一部分在感激之上,在此后,则更加的起了一种一往情深。 而在明白了神女有意的基础上,此后的信件内容,就或多或少能够读出一些暧昧来。 甚至在崔宁抱怨幼子顽劣,气跑了好几个先生之后,伊来也以一种严厉的口吻在最后给了崔家幼子一些训诫。 这种训诫,原本应该来自于父亲的威望。 可见在之后,伊来虽然并未直接答应崔宁的情谊,实则已经软化成春水一汪了。 变故发生在最后第二封信。 不知道崔宁写了什么。 但是伊来的信件明明白白:“劳请夫人侯我三年,三年之后,比上门,恳请百年之好。” 知府看到这里,心头一跳。 他抬头,正好看到张昊天呈上了另外一份证据。 便就是泉港城的大夫所有有关伊莱的脉案。 脉案中无一不判断,伊莱病体缠绵,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程度,勉强支撑之下,大概还能再活三到六年。 三到六年......这个时间,很玄妙。 ...... 徐师爷此时,已经一副若是不含一口人参汤就要晕厥的模样。 张昊天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徐师爷,因为此时知府大人已经满脸严肃,要木云乔再出证据。 于是再出。 林小海噔噔噔跑出去,喊来了一个老者。 这老者面熟的很,是泉港城十分出名的神医。原本是太医院的太医,之后平安度过皇城生涯,告老还乡,在泉港城开了一家医官收徒行医,算得上是名满天下。 他的医术,自然不会有人质疑。 前太医被知府大人请了入座,很是清楚的回忆了不久时候对于伊莱的诊断。 他表示,若是按照原本伊去对于女儿的精心养护,伊莱其实是可以活的久一些,更久一些的。 甚至若是手头宽裕,用一些贵重药材养着,将来嫁人生子也不是不可能。 他记得那个时候,和伊去交流的时候,其实心情是十分欣慰的。 他也相信,以伊去的医术来说,确实有这个能力让伊莱活的长一些,若无意外,不该如此短命。 ...... 是啊,若无意外。 ...... 若无意外。 若无意外。 徐师爷的脑子里不停地盘踞这句话。 若无意外,伊去和崔宁的信件,他明明已经烧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三日 “那宁家在三月时候忽然给崔宁去信,言语说崔宁外戚的表哥做了京城赵小王爷身边的红人,且宁家的人试探口风,表示那位宁家外戚表哥至今尚未娶亲,一直都对崔宁有意。” 张昊天守着炉子,盯着那红彤彤的火苗和因为热水沸腾而不断顶开盖子的水壶,嘴里絮絮叨叨。 “宁家因为崔家对崔宁的态度,曾经多年不合,但是在逼婚崔宁这件事情上却意外的有了统一的意见。” “一来崔家觉得,只要崔宁再嫁,那么崔家的管家权就能够落于旁支,其他的人就会机会翻身;对于宁家来说,宁家不甘心只做一个商贾人家,他们家一直都有之处学院的风气,为的就是让旁支出人头地,把宁家从不能穿丝绸坐马车的底层带出去,走上仕途。而接着崔宁的婚事攀上赵小王爷,无异是一个天大的馅饼和机会。” “于是两家联合,逼迫崔宁答应那位外戚表哥的请婚。” “而这件事情,崔宁自然是焦虑的,同时焦虑的,怕是还有一个人。” 在热水终于沸腾到再也控不住的时候,张昊天叹了一口气,用手巾垫着,把水壶从火炉上提了下来,他泡了一壶茶,是上好的铁观音。 知府大人公正清廉,生平最厌恶贪污受贿枉顾人命之徒,所以平日里得罪的人不少,家中家眷都在南平老家,辛苦耕耘那一亩三分地,这上好的茶叶,还是家人进山偶然遇到一片老茶得到的。 不过知府十分大方,就搁在茶房里,谁喝谁用,就连府里的门房,有的时候也能小心翼翼的喝一碗。 徐师爷最爱铁观音,平日里却也是喝的最少的一个。 他知道这东西贵重,每每见府里的人用大碗装茶牛饮都要露出痛彻心扉的表情来,时间久了,大家都背着徐师爷喝,但是也知道徐师爷爱的很,所以总是把第一泡留给徐师爷,当然,也是装在碗里。 “铁观音七泡有余香,先生可慢慢品味。” 徐师爷直接拒绝了:“心中有杂念,对不起这清净的好茶。” “师爷还是多喝两杯吧,万一这件事情提早掀开,师爷可能免不了牢狱之灾了。” 徐师爷猛然抬头,一双眼睛盯着张昊天:“怎么,你宁愿相信那个小捕头话,也要怀疑我?” “我只相信证据,而木云乔,只是恰好拿出了证据。” 张昊天抿了一口茶,淡淡道。 崔宁两家在之前,不一定就没听说过崔宁对伊去的心意。但是若是站在那个时候的利弊来看,崔宁找一个毫无根基的穷大夫,总比一个家世相当的要好。至于那个病秧子的女儿,更加是没有任何的威胁,不过浪费几年的药钱罢了。 于是并未出手。 但是现在就不同了,有一个机会能够把崔宁踢出崔家,还能让宁家有鱼跃龙门的机会,那么那个穷大夫和病秧子的女儿,就成了崔宁两家的眼中钉了。 “若是如此推理,木云乔就应该顺理成章的怀疑伊莱是崔宁两家下的手。”徐师爷皱眉,面上有很深的愤慨,“可是他直接排除了崔宁两家的嫌疑,直接想成了父杀女。” 徐师爷冷笑:“难道伊去会蠢笨如此?觉得只要自己杀了女儿,崔宁两家就会同意他入赘崔家?” “徐师爷想着伊去不至于蠢笨如此,难道崔宁两家会有如此蠢货?” 张昊天尚未开口,外头木云乔经过,就随后说了一句。 他没进来的意思,隔着窗户站在院子里侃侃而谈:”更何况,伊去对于崔宁两家来说不过就是个穷大夫,不足以为虑,而崔宁两家若是一时糊涂犯下杀案,则前途名声尽毁,这其中得失,难道徐师爷都打理不清楚吗?” 徐师爷气愤起身,也站在窗边:“杀人是要偿命的,没了命,哪里还有崔宁?” 木云乔笑笑:“那要看代价,若是失败了,不过一条命,反正左右都是两袖清风的穷大夫,还拖着一个病殃殃的,要死不活的女儿,以后的日子尝得到苦抓不住甜。可是,若是成功了呢?” 徐师爷一愣。 “若是成功了,不但没有了病榻缠绵的女儿,还有娇妻豪宅美婢壮仆鲍参翅肚绸缎罗衣,那可是天上都没有的日子。” 木云乔仰头,看着脸色发白的徐师爷,问他:“这样的一对一的赌注,换做是您,赌不赌?” 徐师爷脸色很白,嘴唇也哆嗦,明明背后是温暖的茶房,他的手脚却都是冷的。 很艰难,他才开口说话:“我,我和伊去相识多年,他做不了这件事情......即便是,即便是有这个想法,他也为为了这个想法,去扇自己的嘴巴。” 他越说越愤怒,连声音都带着哽咽:“他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心中有德行和律法的人,杀人啊,那可是杀人,而且是自己亲生骨肉......我们在府衙任职,所见的穷凶极恶之人自然比一般百姓要多的多,可是不能因为如此,就觉得只要走近这府衙的人都一定就是穷凶极恶者。他是个大夫,救人无数,生平只知道如何救活一个人,如何能这样快的转换观念,去寻思杀人?” 徐师爷承认了,承认伊去有过这个心思,甚至曾经对徐师爷吐露过若是这个话题,若是没有这个女儿,若是女儿早就死了.....若是......他到时候一定会难过,一定会无法短时间的想开,一定会哭泣的没完没了,可是接下去的日子,他一定会过得很好。 多么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发妻故去的时候,得知女儿的病情将永不可痊愈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要去死,走过那么多的大江大河,都没有一次有过念头抱着孩子跳下去,他是想要过好日子的。 但是......他流着泪,甩了自己一巴掌。 就因为那一巴掌,徐师爷相信,伊去不是会杀女的恶父。 ...... 徐师爷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尽被木云乔收入耳中。对于这些凡人来说,若是想要看穿,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至少以木云乔的修为来说。 修仙弟子入门第一件事就是洗魂,受安魂香,由此之后,身死可至极乐不做厉鬼,生前不被读心,不窥未来。 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看不到云朵朵和沐之秋的。 但是对于伊去的未来,他一清二楚。 “甩巴掌谁不会啊,一个见多识广的师爷,被一个巴掌给唬住了。”木云乔心头想法飘过,又看了看在他面前哭泣的伊去的时候,心里非常平静。 “三日时间要到了,伊大夫。” 第三百二十三章 神仙规则 “三日时间要到了,师爷。”张昊天平静说道,“若是三日之期过了,还未寻到伊去杀人的嫌疑或者证据,伊大夫就会被无罪释放,可惜.......” 张昊天叹息一番,刚刚想再接着往下说,却被徐师爷打断:“不是可惜,而是可怕!” 张昊天蹙眉:“师爷说什么?” 徐师爷牙齿打颤,他越想越可怕:“那些作为证据的东西,不该有的!” 张昊天眉头越发的深,要拧成川字,但是他依然试图劝阻徐师爷:“师爷,慎言。” 徐师爷闭了闭眼,似乎在进行一场十分深刻的压制,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道:“那写信,我明明烧毁了,做了一堆灰烬,那个小捕快,是如何得到的?” 张昊天心下一沉,脱口而出:“师爷!” 徐师爷道:“我毁灭证据,确实是知法犯法,此事事后我必然会和大人禀告,该如何惩治,我必然毫无怨念。但是现在,需要先弄清楚那小捕快的身份。” 张昊天道:“难道师爷怀疑?可是他是赵小虎的表哥......” 徐师爷道:“赵小虎十二岁就到了泉港城,原本是跟着邢捕头的,之后邢捕头调任,这才跟了你。此后除了邢捕头之外,其他的人也不知道赵小虎家中到底有什么亲眷。” 张昊天觉得这事离奇:“可是一个好好的人,跑来接了赵小虎亲戚的名义,来这做个小小的捕快,就为了定伊大夫的罪?” 徐师爷道:“没有可能吗?伊大夫行走多地,他又是大夫,即便是神医,也有不可救治之症,被人记恨......” 张昊天沉吟良久,向徐师爷道:“若是徐师爷这样的猜测,张某觉得,可能性不大。” 他安抚徐师爷,耐心说道:“一来,这若是寻仇,太过麻烦,若是滔天恨意,只要有钱,买通杀手杀人毙命即可,他不过一个寻常大夫,下毒,暗害,或者在采药时候推搡一把,能有多难?需要去解身份混入官府来费这个心思?” 徐师爷辩驳:“若是对方恨之入骨,不光是要他的命,还要他的名声......” “那也不难,”张昊天平静道,“若是毁人名声,买通一个娼|妓即可,打晕了把他丢在娼|妓的床上,第二日趁着人多,吵嚷一顿,不管是骂的什么,伊大夫都已经颜面扫地。” “何况,”张昊天说,脸色变得严肃,“那些信件,确实是原件。——师爷若是当真要怀疑那小捕快,与其想着伊大夫可能结下的仇怨,倒不如往点怪力乱神之说上想。” 徐师爷刚想说如何可能,猛地想到些什么,忽地一愣,闭了嘴。 ...... 伊去闻言三日之说,猛地跪地坐起,不停地冲着木云乔摇头,他大叫:“你是神仙!你是神仙啊木云乔,你不能够杀我一个凡人!也不能强迫我去死!你不能杀我!” 木云乔无语:“我并不打算要亲自杀你......” “那你也不能栽赃嫁祸于我!”伊去继续大叫,“你是神仙!神仙这,会,会天打雷劈!” 给他气笑了:“你一个区区凡人,还能知道神仙的规矩啊?谁和你说的?” 木云乔看着伊去苍白的脸色,起了一点点本不该有的调侃的心思,问他:“你泡蚂蚁酒的时候,会和蚂蚁商量吗?” 伊去一时之间并未听明白,他或许根本没听进去,只瞪着他。 木云乔继续问他:“你要泡蚂蚁酒的时候会想着,那蚂蚁去舍身浸酒的时候,心中是有大义的吗?” 他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区区蝼蚁,跟我说起捏死一个蚂蚁还能判斩监候了,吓唬谁呢。” 这句话其实是玩笑,但是听在伊去的耳朵里,无异于惊雷一般。 他抖如筛糠,泪流满面:“我,我是冤枉的,我是无辜的,我,我只有过这个想法,并未真的做下......”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冤枉,太冤枉,鼻涕眼泪止不住:“我,难道在神仙的律法里,想一下,但是心中有那么一点子的不好的念头,都是死罪一件吗?” 这倒是蒙对了。 木云乔真的点了头:“是啊。” 他很满意伊去闻言错愕的神色,一本正经和他说:“修仙弟子也好,飞升神仙也罢,只要是触及到这一方境界的,就要心无杂念,否则轻则损伤功德,重则天打雷劈......怎么样,吓人吗?” 木云乔原本是想要吓唬吓唬他,却叫伊去抓住其中字句,忙指着他道:“那你还敢陷害我死罪?!岂不是立刻就要天打雷劈!?” 他见木云乔对这话并未有什么反应,立刻补了一句:“还是你觉得这是大以?不惜天打雷劈也要让我入局?若是这样,那为何你不去画押?” 周围忽然变冷,倚靠的墙壁似乎都结了霜一般,他堪堪离开了一些牢狱的墙壁,把自己缩在一堆稻草中,依然嘀嘀咕咕:“三日,三日,你想要献祭画押,怎么样也够了......明明是你自己贪生怕死,作为一个神仙,天道有难不去拯救苍生,却要逼迫我一个受尽苦难的凡人去祭天.......这,这岂不是慷他人之慨?可笑......” 最后两个字说的非常小声,但是这件牢狱本来就十分的安静,此刻即便是一声老鼠咳嗽,怕也是逃不过的。 一声可笑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而就在伊去被这种沉默折磨得坐立不安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木云乔的回应。 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木云乔嗤笑问他:“伊去,你难道果然忘了?是你自己杀了伊莱的。” 胡说! 伊去刚刚想要张口辩驳,就被木云乔接下来的一句话堵住了嘴巴:“你杀了伊莱不止一次,在那龙骨岛的两百年时间里,你果然是忘了吗?” 伊去愣住。 木云乔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样的砸来,一锤一声,一下一下的把他从尚且有一丝光明的四方天地,砸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深渊之下,有死不瞑目的亡魂,也有不堪入目的真相。 “你和徐师爷说的情真意切的,哭的也是真情实感,可是哭一下打一下就算了,别骗过自己去。你那一巴掌,在徐师爷看来,是懊悔自己如何有这种该死的想法,可是在你自己的心中到底是个什么解读,也只有你自己清楚。” 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提前惩罚。 就像有些孩子在外玩耍滚脏了衣裳,知道自己犯了错,于是就在回家之前先委屈上,憋出一脸的眼泪汪汪,提前大哭出来,惹得父母一阵心疼,最后不了了之。 而伊去在徐师爷面前的这一巴掌,在木云乔看来,和那孩子的眼泪没多少区别。 “你现在和之前的哭泣,从来都不是为了你的女儿,而是为了你自己。所以,你真是忘了,你一次一次的,真的杀了她。” 第三百二十四章 渊 木云乔问他:“你再想想,仔细想想。你当初,为何会和徐师爷饮酒畅聊,又为何会到说起心中隐晦,且自己打自己一巴掌的?该有前提吧。” 伊去愣住。 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 然而伊去想不起来,一直站在牢房角落处的张昊天和徐师爷却明白。 因为那次饮酒,不光除了徐师爷,其实还有他。 是的,那一次,其实对影成三人,第三个人,并不是影子。 那次,伊莱刚刚向官府和东海祭祀上报,表明原为龙女祭祀东海,心甘情愿。 泉港城靠海,在现在的知府上任之前,周围的渔村一直有献祭龙女的传统。这种传统流传千年,早在本朝建国之前就有,别说当地官府,就连当今圣上,都不见得敢去直接质疑和插手这一传统。 而也是现任知府上任,才停了龙女的祭祀。当时闹的很大,当地信仰龙神的百姓差点拆了府衙的大门,最后知府无奈,这才松了口,然而这松口却并不是真的松口,而是表示会亲自入梦和龙神商量云云。 最后,知府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本地的龙神庙的神位下睡了一觉,等到睡醒之后,知府就一本正经说道,龙神发话,表明若是有自愿成为龙女者,方能成为龙神的祭品,若是强行迫害为之,即便是口上表明情愿,心中有一丝不甘,都会令东海震怒翻滚起浪。 这话一出,自然吓到了百姓和渔民。 即便有当地的乡绅和祭祀知道极有可能是知府胡说八道也无济于事,毕竟他们不能也跟着去睡一觉然后去和知府吵架。 这么一来,龙女祭祀等于也是废了。 毕竟,谁愿意去走一条死路呢。 谁知道,几年之后,出了一个伊莱。 对此,乡绅和祭祀大喜过望,直赞伊家父女高德美行,为父行医,为女行善,更是夸赞伊莱为女中丈夫。 有女如是,做父亲的,自然,“心如刀绞,痛苦万分”。 于是徐师爷做主,拽了孤身在家的伊大夫来府衙中他的小院饮酒,徐师爷一生未曾有过妻儿,孑然一身,将半辈子都给了府衙,也就直接住在府中。 就在那葡萄架下,他们的酒香引来了巡街归来的张昊天,于是一壶酒,三人饮,酒虽然不多,但是心中愁苦却刚好催发。 愁肠满腹的伊大夫于是哭了出来。 当时只觉得伊大夫哭的痛苦,如今回想,又觉得那哭声中颇有一种解脱。 怎么说呢......徐师爷和张捕头两人,在府衙多年,眼见的苦主和凶犯不少,有辱骂嘴硬者,也有忏悔连连者,自然也有痛哭到晕厥的。 这哭,其实有不少的学问。 有的人了哭,是哭家人悲惨,例如灭门惨案中的幸存者,有的哭自己的家人和未来的没落,这其中,有悲情,也有惶恐,包括未来的迷茫。 这是多数。 其中也有一桩,存活下来的是一个家族中不被看好甚至虐待的幼子,仇家寻仇屠杀满门的时候,那个孩子正好被家中恃宠而骄的长子丢进一个枯井中,当场摔到晕过去,故而冲天的血腥气都没有让他醒过来。 直到次日官府接到报案,在搜寻生还者的过程中,偶然从那个井口看了一眼,才看到一脸淡定从容的孩子,那孩子头上还沾着血,却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窝窝头吃。 似乎这一切的事情早已经习以为常,他料定次日就会有人找到他,从井里,缸里,水沟里等等找到他,他所做的就是等。 只是那一次,他没想到,抬头看到的,不是一脸不耐烦的老妈子,确实一脸严肃的官差。 年幼的孩子花了不少时间才消化了全家都死绝了的消息,他话了更多的时间明白且接受了自己继承了那个天大的院子和家产的消息。 他在官府表示会为他料理好一切,改头换面离开故土家财万贯的重新开始的时候,那孩子也哭的十分痛快。 当然,不是说伊大夫那个时候哭的时候,和当初那个孩子一样。 至少,有一点相同,便是伊大夫的哭声中,并没有迷茫的成分。 他似乎已经接受,且明白了没再没有女儿相伴的将来。 ...... 张昊天偷偷的看向徐师爷,却见徐师爷果然隐藏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对于伊大夫的所谓,张昊天此刻更在乎的,确实伊大夫口中的说法。 神仙? 什么意思? 难道果然是? 可是这难道不算是夸张,一个伊大夫,需要一个神仙专门下凡来栽赃陷害? 还是,另有隐情? 张昊天难以避免的想到了龙女之事。 那时候,伊莱自愿成为龙女,此时,之所以知府大人无法干预,除了伊莱的自愿和大祭司包括本地宗族势力的干预阻挠之外,还有一个为官者无法出口的事情。 那就是东海这两年,确实不好。 当年龙女祭祀这件事情,之所以代代流传且被人深信不疑,其中一个缘故就是海神确实保佑了本地渔船和海船的平安。 用当地祭司的说法就是,东海海神是神仙,凡人高攀不起,但是若是送嫁了一个龙女,便就相当于和海神攀上了“亲戚”,这样一来,海神就会保佑本地的渔民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而那些年,只要是本地的渔民和海员出海,就会带上海神和龙女的神像。 而这几年,断绝了龙女祭祀之后,三全员的牌位都满了。 自然有抱怨的,虽然也有旁的因素,可是到底本地百姓也无可避免的往那上面想,如今,便是连张昊天都忍不住去怀疑,难道是这木云乔海神因为怨恨当初龙女失约,派了手下亲自迎接龙女的? 而至于陷害伊去,是不是也是因为怨恨当初传闻? 实际上伊莱为成为龙女亲自献祭是有缘故的,在祭祀前夜,伊莱忽然病情加重,虚弱到无法登台,故而献祭仪式只能往后拖延,辛苦本地祭祀和宗族,亲自磕头焚香三天三夜“告罪”。 记得那会儿,有出海的渔民回来心有余悸,说那个时候,东海海面深处的海水颜色,是黑色的。 老一辈的渔民说,那是渊,有渊成,是龙来了。 要知道常年在海上的渔民都知道一句话: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 ...... 龙来了,却没有接到它的新娘。 自然是要生气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弃神 不不不...... 张昊天闭了闭眼,他是官府中人,凡事都应该讲究证据,如何在这里,竟然以鬼神之所去理解了? 他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耳朵里是那伊去苦苦的哀求,而不管他如何哭泣、尖叫,甚至到了辱骂,他却没有一句,反驳木云乔的话。 张昊天的心,渐渐的冷了,如一坨冰那样。 他不知道身边徐师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是他一动不动,眼神中已经是绝望的神情。 木云乔说,伊莱当时之所以有了去祭祀海神的念头,是因为受到了伊去的鼓动。 而伊去的言语中的内容,并不是让伊莱去死的,而是告诉了伊莱,他以父亲的名义,和海神做了交换,用了他的下辈子的寿命,换女儿今生的健康绵长。 而这一番龙女祭祀,其实就是想让她在人间做一个合理的过度。 毕竟,一个在全城的医者这里都被判定为无药可救的病人,忽然一夜之间百病全消健康无忧,那一定会引人怀疑。说不定那些一声都钻研医术的老大夫们,会没完没了的审视、打量她,试图寻找出对方是如何治愈的。 伊莱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学医者的狂热,她是个太过于柔弱的女子,也没过多的心思,于是自然被吓到,除了感激和愧疚于父亲的牺牲而哭个不停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她自然也没有细细的去问,伊去还是如何自己寻到海神,是如何在本地大祭司都只能献祭龙女为代价的前提下能够和海神谈判的,是如何,能够让海神同意的。等等。 因为,和伊去谈判的,听到他的祈愿的,从来不是禺虢。 而是龙骨的精魂。 海神以东海为巢,以龙为血脉,只要海中的龙不灭,海神便不死。 当年精卫为了逼迫禺虢割让东海,屠龙入海,龙的血液几乎染红了大半的东海,被凡人看到,有了残阳如血的句子。 却不知道那确实是血,血下,无数条龙落于深海,成为海中其他生物的食物,最后变成幽暗深渊的一具白骨。 龙有灵,即便是成为了白骨,依然精魂不散保护海神,而东海的龙在这近千年的时间里,除了被精卫屠杀之外,还有不少被做成了天庭的盘中餐,龙即将灭绝,就连最后的几条龙,都虚弱无比,躲在归墟中残喘。 海神为此奄奄一息。 他是神灵,需要信仰,但是如今,信奉财神和送子娘娘的,都要比信仰海神的多。海边的渔民为了生计,依然世代信仰海神,却又在海神旁边供奉了一个龙女,不知是何缘故。 而为了海神续命,龙骨的精魂费尽心机,终于幻化成形,它做了一个道人,指引了一个满目迷茫的男人。 那男人唯唯诺诺,面对具象化的龙连头都不敢抬,他嗫嚅的说出自己的请求,希望自己的女儿百病全消,末了又说,还希望自己下半辈子大吉大利等等.......他急的一头汗,不知所云。 一会儿说怕心不诚,求不来女儿的平安,一会儿又不甘心错过这样一番当着活神仙的面许愿的机会,又怕一口气说的太多,神明都要厌烦他的贪心。 精魂幻化出来的具象不能维持太久,于是催促他。 最终那男人一咬牙,他要自己和女儿长生不老。 又说,只要长生不老,那什么都能弥补,钱财,名望,医术,情爱,包括,那逝去敷衍且仓皇的半生岁月。 他点头,鼓足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抬头面对巨大的龙神,他透过眼前如铜镜大小的龙的鳞片,看到自己几乎疯魔的样子,大声道:“我,我要我和我的女儿长生不老!要我长生不老!” 龙神应允了。 ...... “我被骗了......”伊去喃喃道,“龙神和我说,若是要长生不老,就要离开故地,去一全新世界,就好像山,要去大山中,人,要去人群,水滴要汇入大海,树木,要长在深林。” “我于是带着伊莱逃走了,在祭祀的前一天,逃走到了茫茫的大海上,我根据海浪的指引到了那个岛上,我其实不满意,那岛屿太小了,太无趣了,岛上的人不生病,也不好奇我们,我们很是无措,在那种毫无排斥的目光中........我说我是大夫,若是有什么,可以找我们。结果第二日,就有人生病了。” 伊去笑起来,笑的很冷。 “就好像,就好像我希望有人生病,于是就生病了。太可笑了。” 他很快发现这个岛屿的不对劲,那些人,太沉闷,太无聊,太......不像人了。 他很快发疯,很快,在一个雨夜,杀了一个人,一个生了病,前来寻他的人。 那个人,是这个月第九次生病,每次都能痊愈,而每次,都会生病,一模一样的脉象,一模一样病容,最后也会是一模一样的感谢和笑脸。 他终于忍不住,趁着那个病人一如往常的弯腰鞠躬的时候,拿起一旁的剪刀就冲着对方的头下去。 对方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 他一个人把对方的尸体拖到了大海,丢了下去。眼睁睁看着那尸体顺着大海飘走,沉底。 然后默默的在屋子里等,一日一日的等,等到了第九日,那个人又来了,依然是捂着头,一脸病容的说自己头疼的厉害,吃不下饭,请太夫“给看看”。 是夜,他疯了。 他拿着那把曾经对着穆云乔冲下去的镰刀,对着沉睡的伊莱高高举了起来。 ...... 伊去跪行两步,流着泪,手里紧紧扯着木云乔的衣摆,道:“可是我女儿没死啊,他跟我回来了,还祭天了,我没杀她,我没真的杀她!” 木云乔叹息一声,道:“你若是没有杀她,她如何完成献祭呢?” 伊去愣住,嘴唇抖个不停,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讲不出——他牙齿打颤的厉害,纯粹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你畏畏缩缩,面对神灵的提问一个字都不敢辩驳,对方问你,是否只求长生,哪怕是不在故地也可,你心中明明想要是在此地飞黄腾达迎娶娇妻,再到百年后,带着崔宁的财产远走他乡从来一切弥补自己,可是你却害怕的不行,嘴上答应的痛快。等到了果真只有长生,你却疯了,那在龙骨岛上的两百年岁月,你总共杀了你的女儿一百九十五次,屠杀整个岛上的居民七百七十九次,你虽然杀的都是幻想,可是,你已经有了杀心。” “虽是肉身,却已弃神。”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一步之遥 伊去牙关打颤,依然疯狂摇头:“我不,我不愿意,我是在幻境中杀的人,不算数......我是人,只能用人间律法来要求我,在人间,没有哪一条律法,说人有恶念也罪该万死的。” 没有,真的没有。 他带着女儿四处求医,努力寻找治愈女儿的办法,一路上,也见过不少的人不少的事情。 那拉扯着疯癫儿子的寡妇,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来上门求助,她那个高大的儿子一脸木讷的跟在她身后,枯瘦的手腕上是一个用特质的铜做成的锁链,一端锁着自己,一端关着儿子。 她喃喃的告诉自己,那儿子别看现在还是正常,可是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发疯,伊疯起来就会跑上街上去掐孩子,之前有一次,差点活生生的掐死一个三岁的孩子,吓得街坊邻里整夜不安,最后他们母子俩再也待不下去,连夜离开了那个地方。 从此他们四处流浪,一边乞讨一边攒钱给孩子治病,但是无一例外,都被诊断为邪风入体,无可救药。 甚至还有过一个好心的江湖游医偷偷的塞给她一包耗子药,言语说若是哪天,一咬牙,把耗子药拌到饭里喂了他吃了罢。 那郎中的话现在还在她耳边。 “这孩子一会儿疯癫,一会儿亢奋,亢奋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惊世天才,无所不能,一会儿又疯癫,别以为他疯癫的时候才糊涂,其实那会儿他是醒着的,直到自己惹了什么祸事,也知道自己没了用处,痛苦不堪......——你若是要送他走,就选在他亢奋的时候喂了。也算是可怜他了。” 第一时间,那母亲觉得,这郎中莫不是疯了? 哪有人,哪有人劝慰一个母亲,去毒杀自己的孩子的? 她反应过来之后,本能的就想要把手里的纸包甩到对方脸上,或者又抓又挠,或者破口大骂,嚷嚷一些当妈的讨饭都不会丢了孩子的话云云。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手里的纸包如千斤重,压的她抬不起手,也张不开嘴。 她到底不可能真的杀了儿子。 她带着儿子继续流浪,在对方癫狂的时候死死拽着,由此她从一个枯瘦的老太太变得很胖,她要有力气,所以尽量让自己吃得多,有人看了,说一个当娘的,吃的比孩子还多,抢孩子饭吃,她都不理会,依然尽量把那些吃的多往嘴里塞一些。 那儿子总是饿着,不至于难受,不至于死,但是发狂的时候,总会少了一些饱腹带来的力气。 ......伊去一直记得那个老妇,那个胖胖的,本该满面红光却神情憔悴的老妇。 那孩子是无药可救的,或许求到神灵才有希望,于是老妇踏上了求神之路。一路蹒跚的走远,脚步声很轻,伴随着铜链的声响,一步一响,一步一响,扯着饥饿的,木讷的儿子走远。 伊去一直记得那个老妇。 他相信,那个老妇也起过杀念,甚至就在那个江湖郎中塞给她药包之前,甚至,那个江湖郎中是否真有其人都不一定,耗子药是有的,念头是有的,话语,也是有的。 那,若是按照神仙律法,是不是这个老妇,也罪该万死? 伊去自然是不认的。 他坦然道:“我是在幻境中杀了人,也杀过我的女儿,那是因为,我知道那是幻境,我杀了那么多次,难道还不清楚?我唯一不清楚的,就是那是幻境还是我的真正的女儿......杀心是真的,人却不是......若是真的,伊莱之后也不会继续活着,若是假的,又如何算我过失?” 伊去说的振振有词:“我不知道神仙规则中,对于造物者如何安排,可是若是真的有造物者这一说法,那么,我的女儿,是产生于我和我妻子的血肉,她是我的造物,我自然可以决定她的生死。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把她视为一个人,一个,我放不下,丢不开的人,我若是无心,就不会半生如此痛苦,我若是无情,早已经头也不回的去抢我的人生......何必会把我自己的一切活成这样的狼狈!” 坦白来说,伊去这些话,不能算是胡说。 甚至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说,还颇为有一些道理。 徐师爷颇为动容,即便是站在黑暗中,都能看到他留下了一行清泪。 张昊天沉默不语,正犹豫是否要出声阻止木云乔对伊去的威胁,却听到一个让他和徐师爷都如遭雷击的内容。 “你这话,十分耳熟啊。是啊,也难怪,毕竟,你是人嘛。”木云乔的声音慢慢有了笑意,他略微弯腰,伸出手在伊去的肩膀拍了拍,“人总是相信人定胜天的,落魄的时候求神庇佑,风光得意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等到天灾到来,又要喊出口号天灾无情人有情了。” 这边就是人啊,灵活变通,绝不死板,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人为何不能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来站队呢。 木云乔听起来,似乎是被伊去铿锵有力的质问给说服了。 一扫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语气都缓和多了。少时,他甚至在众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直接消失了。 张昊天第一个发觉,立刻上前勘察,果然发现关押伊去的牢房锁头齐整,并没有破坏的痕迹,那牢房守门的牢头靠墙打着盹儿瞌睡,其实一直提高警觉,这会儿张昊天稍微举起锁头的动静就已经惊醒了对方。 “谁?!” 待看清是张昊天之后,那牢头立刻把佩刀重新闭合回鞘,诧异道:“张捕头?徐师爷?你们怎么来了?” 牢头挠挠头,后背都后怕出来一层薄汗:要命了,刚刚睡得难道沉了些,竟然没有察觉进门的脚步声。 张昊天并未在意牢头的神情,只是命令牢头先行出去,自己和徐师爷站在牢房处看着里头的伊去。 伊去依然保持一个跪坐的姿势在角落里,与刚刚陈词慷慨不同的是,他这会儿神情很是萎靡,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情况。 张昊天觉得,伊去继续在牢中,怕有些危险,那木云乔看起来只是一时半会被说服,万一稍后想通...... 想到这里,他高声吩咐:“来人,打开牢门,我要提审疑犯伊去。” ...... 月上中天,本该是对影成三人的好时候,偏生泉港城实在不是个合适月下惬意的好地方。 这里靠海,海风在白日还算是温柔,给燥热的带来不少阴凉,到了夜里,海风就变得大起来,吹的泉港城的夜十分的凉。 沐之秋起初还觉得这风烈烈的很,特意穿了广袖的大裳出来,结果就站在府衙墙角下那一会儿功夫,就冻得耳朵发红。 他半袖手,小心翼翼托着手里的沙漏,静静的看着琉璃瓶中细白的沙子慢慢的往下漏。 漏下的沙子,逐渐形成一个龙的雏形来,只是这条龙,猛地看起来像龙,实际上,更像是一尾蛟。 蛟龙蛟龙,听起来似乎蛟和龙差不多,实际上,若是蛟想要化龙,需要先入深山,修炼成形之后等待时机天劫到来,待天劫引来暴雨和洪水,山上发生泄洪,再借助泄洪入江,一路修炼,最后成真龙入海。 过程繁琐不说,还会遇到人间的阻碍,为“斩龙剑”,意图就是阻止走蛟而来的洪水。 而沐之秋的手上,就是一只险些命丧斩龙剑下的蛟龙。 它距离成龙,一步之遥。 第三百二十七章 门神 在确定了自己并没有眼花也没有出现幻觉之后,云朵朵故意咳嗽一声,说:“看来木云乔是死定了,也就救不回来了,那就算了。” 她这样说着,随手就把木云乔的包袱包括那封信狠狠甩在了地上。 她竖起耳朵听得分明,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木云乔的包裹附近发出。 她是故意,但是那小萝卜精却信以为真,当真以为云朵朵就要不管,急的哇哇大叫,奈何它实在是小,又急,哭腔又重,控诉的句子传到云朵朵的耳朵里去时候,更多的像是噪音。 云朵朵挖了挖耳朵,故意又道:“我也没办法,不如就好好的送你家主人一程,别叫他孤零零的走。——咱们把木云乔的东西烧给他,九泉之下,他许还能有点用处......你说好不好?” 小萝卜精没理她,也没听进去,还在哇哇大哭。 云朵朵吵得耳朵疼,故意吓唬它:“你要是在哭一句,我连你一起烧掉!” 小萝卜精这句话听进去了,吓得立刻闭上了嘴,眼泪汪汪地捂着嘴巴,时不时打个泪嗝,瞧着可怜极了。 “这就对了。” 云朵朵很满意自己的吓唬效果,又大声道:“可是你也知道,这木云乔呢是修仙弟子,他的东西也不会是简单的俗物,你真急头白脸点一把火,也是烧不坏半点的。” 小萝卜精此刻已经浑然忘了要谴责她放弃营救木云乔的事情,只顾着着急怎么让木云乔收到东西,果然精怪的脑子简单,没法同时容纳两件事情来思考:“那怎么办?!那主人怎么办?!” 它眼看着又要哭,云朵朵立刻阻止它,道:“我当然有办法,别忘了,我也是修仙弟子。” 小萝卜精连忙追问:“什么办法?” 云朵朵故作神秘,假装看不到脚边一点点往门口挪动的信奉,道:“你知道三昧真火吗?” 她说的挺慢,尤其是三昧真火四个字,更是一字一字咬出来的,同时她手脚很快,不动声色的踩住了那试图转门缝出去的信件,笑眯眯的和小萝卜精道:“要烧掉修仙境的东西,没有比三昧真火更好用的了。” 小萝卜精其实不知道什么是三昧真火,它修行浅薄,见识也短,但是听起来,似乎很厉害:“那,那你有吗?” 云朵朵笑眯眯:“我当然有啊!” 说着,她连关子都不再卖,如变戏法一般的掏出一张画好的符纸亮相在小萝卜精面前晃了晃。 小萝卜精连忙凑上去看,上头的符纸画的七拐八扭,像雨后的蚯蚓爬过的地面的痕迹,唯独中间有一朵小小的,像小花一样开放一样,但是也很丑。 “这是什么?” “这就是三昧真火啊。” 云朵朵说着,就低声念了一句小萝卜精听不懂的咒语,随着咒语落下,云朵朵指尖的符纸“哗然”一声起火,与平时的火焰不同的是,三昧真火,真的有三种颜色,红,绿,蓝,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和谐和自然容和成为一朵火焰,那朵小小的,如小花一样的火焰,此刻随着符纸的燃尽十分乖巧的飘浮在云朵朵的掌心中。 见此情境,小萝卜精发出了一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声。 云朵朵笑眯眯的把这朵掌心的花火呈现给小萝卜精看,故意道:“你说,先烧什么好呢?” 小萝卜精此刻的脑子很快想起来云朵朵刚刚要烧了它的威胁,在看云朵朵的时候,就越觉得对面的漂亮小姑娘笑的十分不怀好意,它一声尖叫,抱头就躲在了桌腿后面去。 云朵朵也懒得去理会一只小精怪的一惊一乍,故意道:“先烧点容易的。” 她看了看脚下,利落的抓住了那封信,道:“就这封信吧,虽然木云乔看过了,好像烧了也没什么用处?” 那信封上绿色的鸟头也顾不上矜持和装死,已经开始肉眼可见的在点头了,但是云朵朵依然故意装作看不到,继续道:“可是我点都点了,还是都烧了吧!” 就在三昧真火的火焰马上就要舔上那封信的时候,信上的绿色的鸟终于忍不住一声尖叫,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那份信封上逃了下来,也顾不上其他,忙不迭的把自己印在了云朵朵的裙子上。 云朵朵盯着自己裙子上新添的一个绿色的鸟的暗纹,阴森森道:“下来。” 那鸟疯狂摇头:“谁下来谁傻。” 那鸟笃定云朵朵不敢在继续下一步动作:她总不能把自己给点了吧? 云朵朵早料到会有这个情况,她微微一笑,丢掉了手上空无一物的信奉,用手指在裙子上划了一条线,裙子上一条原本不显眼的暗纹立刻飘浮起来,在那鸟没反应过来时候,结结实实把它捆了个干净。 等到那鸟想要逃跑,已经晚了,云朵朵提溜着绳子把它提到了眼前,十分严肃道:“看来你也是青鸟的其中一个分身。” “你这小姑娘胡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那青鸟还在挣扎,无奈那暗纹织就的绳子看着轻巧,却十分的结实。 它被拖出了寄生的地方之后,整体就有了一个实际的模样,显出来一只完整的鸟样来,只是它羽毛杂乱,神情狼狈,令云朵朵暂时打消了要拔毛吓唬它的想法。 云朵朵严肃的盯着它看了许久,看它的爪子,看它的羽毛,皱着眉头盯着它发慌,良久,才慢慢疑问它:“青鸟派出分身一般都是送信,你若是送了信件便可返回,为何不走?却偷偷躲在信上?” 云朵朵这句话触及了青鸟的伤心事,它哇一声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开始骂起来。 别看它只是一只小小的鸟,骂起人来确实气势汹汹,吓得椅子后头原本已经迈出一条腿看热闹的萝卜精怪又哆嗦的缩了回去。 云朵朵耐心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它是在骂木云乔。 以及青引。 原来青引之前路过一品仙人洞,遇到了一位天仙,那颗久不动的心脏中忽然老鹿复活,回去之后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于是就求着青鸟派出分身去一品仙人洞送来一份含羞带臊的情书。 修仙门派讲究顺其自然,倒没有佛门中无欲无求的规矩束缚,修仙弟子中互相看对眼钟个情结个婚的也不是没有。所以让青鸟去送个情书也不算是稀罕事,毕竟凡人都会写诗“青鸟殷勤为探看”,主打的就是一个送信任务。 问题就在于,青引的这封信后来落到了木云乔的手上,中间过程到底发生了什么青鸟死活不说,但是最后,如果不是青鸟逃得快,只怕浑身的羽毛都要被木云乔给拔光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神也骗人 话都说到这里了...... 木云乔故意叹了一口气,摆出一脸的为难和尴尬。 “张大人见多识广,阅历深厚,连这些事情都知道......那既然如此,也不瞒大人,当年确实曾有战神下凡为民除害,不过那是战神,战功赫赫不说,在天庭地位也是非同凡响,不比我等小神仙,实在是势单力薄。” “何况......当年天女下凡解决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想必大人也知道一二,在此并不想要累诉......而这一次,是东海劫难,灾难灾难,难是人的,可是灾,却不是。” 他轻咳一声,面上还带了一点点的羞怯和沉重,总之,表情挺五花八门的,简称复杂。 张昊天一边接受信息,一边分神去思考,是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才会令他觉得对方即便是面上表情变化多端,也叫他如此捉摸不透? 张昊天皱眉,他以在牢狱中听到的内容,实在是不足以让他明白全部的真相,何况身边还有徐师爷,不停地对张昊天灌输“这个神仙不神仙的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想要陷害伊大夫云云”,不仅如此,徐师爷还觉得,伊莱可能就是木云乔杀的。 然后嫁祸。 何必呢...... 张昊天头又开始疼,明明伊去都招了...... 伊去当时一见他俩,就疯狂的说是自己亲眼所见,伊莱是在被木云乔的蛊惑之下用一把以自己的血凝固出来的匕首自杀的,她被骗了,被自杀了,她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拯救东海做个英雄,可是木云乔却没有告诉伊莱,她的生命只能给东海带来三日太平。 “现在三日马上就要到了!他开始准备要我去献祭了!” 伊去疯狂尖叫,然而口齿清楚的很,还没等张昊天询问为何天下之大人口众多非要寻你们两个人去献祭的时候,伊来又疯狂自述:“我那时候糊涂,受了欺骗,以为自己和神明有缘,就,就和神明做了交易,点了头!” 他痛苦到抱头:“人间画押至少还要白纸黑字,第三人见证......我和神明做交易,却只需要点个头,然后换来一句落子无悔.......呜呜呜......” 听到这里,张昊天和徐师爷二人皆是无言以对。 也不知道是该说伊去大胆还是无脑,那是神明,神明还需留下什么把柄么?换一个角度来说,难道神明害怕凡人出尔反尔? 当然,有的时候,凡人在佛前许下誓言之后还愿,其实很多的程度上来说是不敢不来,不敢不还原,毕竟对方是神明,比天子还要高的存在。 不过即便是如此,许多看话本的人都其实挺想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凡人真的反悔了,真的出尔反尔了,神明是会一笑了之,还是穷追不舍?若是穷追不舍,那么方法是什么?是托梦?叫你倒霉?还是其他? 如今看到了。 眼前的木云乔,就是神明对于出尔反尔的人的回答。 张昊天并未从伊去那里得知答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以及反悔的后果是什么,不过他当时不着急,毕竟,他总能知道答案。 于是他开口问:“我想知道,那伊去到底和海神做了什么交易?反悔会有什么后果?” 木云乔回答的也干脆他先回答其中一个问题:“海神寿命枯竭,如今沉睡东海深渊,无力每日浮出水面指引太阳东升西落。而海神无可替代,若是海神至此沉睡下去,人间次日将再无太阳升起。这,就是难,人间之难。” 这话才出,张昊天的面色果然变了。 他继续道:“而伊大夫那时候为了求长生,不惜用自己以后所有的血脉包括自己亲生女儿此后的寿命献祭给海神作为交换,换来三百年长生不老的机会。” 张昊天吃惊:“那,换了?” 有那么一瞬间,张昊天心里还在估摸这件事情的划算与否,赌上后代换来三百年的寿命,若是是神明答应了,就代表有一种可能,就是伊莱原本命不该绝,就像今日木云乔送来的脉案中写的,若是精心养着,伊莱甚至可以活到嫁人生子,这样就表示,伊去是有后人的。 或者是,伊去现在还年轻,不代表他会一生孤寡,日后他可能还会重新续弦,再生子,再有一个健康的后人。 这种事情,或许伊去不知道,但是神明一定知道。 不管怎么样,为人为神,总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赔本的生意。 果然,木云乔点头:“换了。但是伊去表示,他要先得长生,再显寿命。毕竟他是个凡人,总是害怕若是自己贸然奉献了寿命,神明赖账怎么办。” 他笑笑:“毕竟没有白纸黑字和证人是不是。” 张昊天一噎,果然,任何事情都逃不过神明的掌控。就连他离开之后伊去的诉说也被知道,那么他不敢想象,现在徐师爷和伊去谈话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万一....... 张昊天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那,不是说海神寿数不够?” “神明自有办法,”木云乔道,“人的时间和神的时间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凡间话本也知道的对吧?” 张昊天点头,所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哪怕是三岁小儿都知道。 木云乔又笑:“然而初次之外,人间的时间,也是不一样的。人不过觉得过了一瞬,却是浮游的一生,猫狗寿数不足二十年,却能过完完整也一辈子,大山的山神一个眨眼,一个懵懂幼童就成了耄耋老翁......对于神明来说,三百年的长生或许对凡人来说无法想象,但是对于神明,那不过一瞬眨眼。” 他光是听到这里,已经能够结合牢中的内容猜出大概。 “也就是说,海神做了一方世界,让他和伊莱在那里过了三百年?而在那世界中,伊去察觉出来这并非真正现实,所以发狂杀人杀女?而等到他过完了那三百年,海神就让你出来逼迫伊去履行承诺画押献祭?” 张昊天皱眉,目瞪口呆。 “你们这不是骗人么?” 苍天啊大地啊,这还有没有天理啊,神仙都搞诈骗! ......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三丈三 对此,木云乔并没有更多的解释,而是颇有一种你能奈何我的神气,直接了当问他:“是啊,怎么着?” 张昊天在再次瞪口呆。这回他不光是目瞪口呆,也瞠目结舌起来。 能有什么办法?神仙要耍无赖,你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他不是神仙。 但是这无法解释他能够在上了锁的牢房里来去自由,也无法解释他如何复原了被徐师爷烧毁的信件,但是......不好解释,不代表做不到。 江湖人武功高强的轻功也几乎能做到飞天遁地,而变戏法的若是厉害,也可以把偷东西演变成探囊取物。 张昊天的眼睛慢慢眯起来,换了一种警戒的表情看向院中对着他的木云乔。 他的身后,是闭合紧实的房门,徐师爷带着伊去坐在房中默不作声,而空无一人的公堂上,泉港府尹手里捧着官帽,对着头上公正无私的匾额抬头。 身为父母官,自然是以保护一城百姓为己任,但是若是此番面临选择,要以一百姓之命换取全程百姓安康,作为父母官的朝廷命官,到底应该如何抉择。 泉港府尹内心无比挣扎。 而看看时辰,天,快亮了。 ...... “天要亮了,”沐之秋蹲在地上打了个哈欠,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眯了眯眼,“那伊大夫什么时候死啊......” 他又扭头,准备和云朵朵商量一番:“要不明天茶馆不开门一日算了,太困了,我可没精力去招待......” 说得好像跑堂做点心的是他一样。 然而扭头却看到身后空空荡荡,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少女,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沐之秋撇了撇嘴,心说这丫头果然和那个木云乔一个心思,心太软,谁家成仙成神不是万千磨难尸山血海的......他是不知道云府真人如何成仙的,但是他知道此前那位人间战神是如何下凡相助的。 毕竟招待那位人间山神的是奉神殿的开创者,他们虽然不需要做到每日供奉,可是常挂心间包括每隔十年都要举办一次问神礼可是诚意十足的。 沐之秋忽然想到什么,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天上:“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可要盯着那个丫头一点,别叫木云乔不坏事,她给坏了事。” ......云朵朵独自一个人回到了茶馆,走的时候沐之秋忙着和手里的蛟龙絮叨,完全没注意到她,也没看到云朵朵离开的时候路过一个土地庙,随手拿走了土地庙中未曾燃尽的三根清香。 她就这样一路青烟袅袅的回到了茶馆,一路直接走到了厨房位置,掀开门帘,推开木门,迎面看到的就是和外景看起来不相符和的巨大的厨房,厨房中间还有一个很大的空地,那是一方小小的园子,想要什么果子就能生什么果子,想要茶叶,也会立刻冒出新芽,到那时候,地精就可以直接采了嫩芽去做新鲜的茶点。 拍黄瓜都有,客人吃了直呼水灵,里头地精听了这声喝彩,撇嘴:“能不水灵么,从摘下来到你嘴里,拢共才六步。” 曹植都要七步成诗,有人吃一口鲜瓜却只需要六步。 此刻并无客人,地精也不需要任何食材,它此刻正撅着屁股在奋力的刨土,云朵朵进来都毫不在意。 云朵朵问:“找到了吗?” 地精回头,它是个小老头的样子,生的很矮小,类似侏儒,却有最灵敏的鼻子和最灵验的舌头。 他此刻嘴里咬着一段看不清颜色的布料,那是云朵朵从木云乔的腰上拽下来的,此时此刻,想寻找到真正的木云乔,也只能靠地精的鼻子了。 地精回答:“快了,我快问到他的味道了。” 说着,他用力嗅嗅,更是肯定的点头:“就在这底下。” 他又道:“这真人把他埋的可真里头,可是就算是再深,也不敢深过三丈三尺。” 据说黄泉三丈三,确实在早期的时候,有人打井,深度超过三丈三的时候都没有打到水,正欲再往下探的时候,却听到了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声音,直接吓得人立刻填上了土再也不敢探下去。 据说就是因为不小心打到了黄泉的入口,所谓的鬼哭狼嚎,就是黄泉中正在经受十八层地狱折磨的厉鬼的哭声。 尽管这个说法已经久远到变成了传闻,但是修仙弟子依然把三丈三视为界限,哪怕是云府真人,也不会把木云乔埋藏在超过三丈三的地方。 正好,三丈二尺之处,就是地精的诞生之位。 所以地下是地精的舒适区。 云朵朵求它帮忙寻找木云乔,实在是找对了。 地精又继续刨土,刨了一会儿扭头,咽了咽口水,再三确认道:“小仙女,你说好的东西,可别忘了啊。” 云朵朵点点头:“不会的。” 她满目都是诚恳,很是说动了地精,于是它又继续开始刨土。 ......云朵朵蹲在另外一处的角落,用手指在墙壁上画了一个圈,掏出一张符咒念念有词,接着,随着符咒燃烧,她又用符咒留下的灰烬在那个圈上又补了一圈,一圈过后,外头的景象露出。 云朵朵把从土地庙中带回来的三炷香安插在面前,双手合十拜了拜,那香立刻钻出圈子,朝外头跑了出去。 她压低声音:“小心些,若是遇到了天上的人,就假装自己是白云,若是遇到了地上的人,就假装自己是灰尘,总之,一切都要小心一些。” 那烟尘对着她顿了顿,似乎是回应一般,然后又再度飘散了出去。 云朵朵看着那香以一种十分十分惊人的速度燃尽,然后一大团的青烟迫不及待的钻出去飘散在风中,这会儿周围并无人迹,它们很是活泼的玩耍了一番。一会儿飘成一个青字,一会儿飘成一个引字。 然后这两个字调皮的撞到一起,再迅速的散开,刹那间,空气中又无影无踪了起来。 鼻间还有清楚的清香的烟尘气,而她眼前,除了被灰尘抹了一圈的白墙,只剩三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小坑。 正在云朵朵沉默的时候,地精忽然一声惊喜:“挖到了!” 云朵朵连忙过去,果然看到了坑洞中躺着一个沉睡的年轻人,他很干净,因为被人塞进了一个雪白的贝壳里,地精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撬开那个死死闭合的扇贝,还威胁它:“你再不合作,我明天就把你做成甜汤!” 那扇贝听了,里头的肉果然哆嗦一下,立刻开了口。 开口之后,露出雪白干净,睡得很香的,真,木云乔。 云朵朵看到,忽然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来,心想:“果然如此,云府真人老妈子人设不倒,他果然想要料理好一切,才让木云乔出现接下那泼天富贵。” 第三百三十章 斩龙剑 等到时候木已成舟,木云乔是无论如何,也要上那条船。 可是师父曾经说过,成神之路何等艰难,比较人间的科举、比武、成为人上人,没有任何一步路会是他人能完全代劳的。 青引虽然很多时候糊涂,可是自己说过自己:“我虽然平日里总是玩笑过日子,可偶尔说出来的话,都是锦心绣口。” 这番自得,惹得很多师兄师姐嘿嘿的笑。 而云朵朵那会儿,却不笑,没空呢,她忙着收拾行李,一定一定记得把避水衣塞进包袱里,因为师父要带她去看蛟龙渡劫。 她十岁的时候,生日要到了,师父冥思苦想,决定送她一份终生难忘的礼物,拍板决定带她去看蛟龙渡劫。 说的口沫横飞,表示那可是毕生难见的场面。 表示蛟龙渡劫,需要经过三个关卡,第一个是在深山中修炼,深山深山,就是凡人足迹几乎不可涉猎的地方,丛林茂密,毒虫密布,藤蔓巨树遮天辟日,几乎是一步一死路,三步到黄泉。再那样的深山中想要修行,就算本身就是个七步断肠蛇,也是凶险万分的,比起苗疆怜蛊还要凶猛。 这是第一个关卡。 这是大地的考验。 若是成功,就会修炼出手足来,从一条溜光的蛇变成有头有爪的四爪蛟,之后再等待一个时机,等一个天灾,天灾带来洪水,洪水冲垮大山,带下大量的泥石流,蛟龙趁机跟着滚滚巨石和泥巴一起被冲入大江大河,除了忍受巨石砂砾的磋磨之外,还要忍受大江大河之上桥洞落下的斩龙剑。经过了斩龙剑,便有了灵识,不再是混沌的牲畜,而是有了和人相近的灵气。 这是第二个关卡。 来自人的考验。 然后,就到了百川入海的时候。 这个时候,在江河入海流之前,蛟龙都会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碍,它要沉住气,等待,等待天劫的到来。一道惊天的天雷,劈开屏障,那屏障并不是琉璃瓦片,碎了就碎了,而是有灵性的,它被劈开,会火速的恢复,所以蛟龙不能够远远躲着,等到天雷劈下才靠近,这样根本等不到劈开那一瞬的缝隙,蛟龙必须牢牢守在屏障边上,忍受着天雷劈下,在皮开肉绽烧焦的痛苦中保持住一丝清醒,看到那瞬间裂开的屏障,一往无前的往那个缝隙冲进去。 至此,第三道光卡结束,蛟化真龙。 ...... 青引当时带十岁的云朵朵去旁观的,就是第三道关卡。 云朵朵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长江入海流之处,足足有十八只肥瘦各异的蛟龙在等着天雷,而在江边的半空中,已经有不少的神仙和修仙境界高深者在围观了。 他们或者准备了舒服华丽的马车,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云端,也有的打扮成凡人,像模像样的披着一袭蓑衣装独钓者,其实眼睛一直直勾勾的看着江面上那一大团起雾之处。 肉眼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修行者的眼睛明亮,一眼就看到那江面上游荡的那几只蛟龙,扬头摆尾,时不时的还探出水面,露出修长的身体或者漂亮的尾巴。 蛟龙此刻过了斩龙剑,已经有了灵气,直到此刻上方一定有神仙观摩,龙别看在人间地位超凡,管着什么呼风唤雨,其实呼风唤雨是术法中较低等级的术法,别说修仙者,即便是道行一定深度的道长,也能利用符咒做法成功。 而龙在天庭的地位不高,飞升为龙已经是蛟龙的最高等级,想要地位再高冲入九霄,除了当做玉帝真君的盘中餐之外,大概就只剩下给品阶高的神仙当坐骑神兽这一件机会了。 自然会拼命表现,展示自己的灵活的动作和漂亮的模样。 若不是能力还不够,蛟龙恨不得去山里采一朵花给自己编个花环,或者用七彩祥云绕在身上一圈做装饰。 青引带着云朵朵赶来的时候,天空中已经隐隐有雷声滚动了。不少江边真正的垂钓者已经开始纷纷收笼回家了,看着一袭青衣短打还带着一个小姑娘的青引,还以为是个赶路的书生,纷纷冲他喊着:“江上没船啦!明儿再来吧!” 青引微笑,点头,道谢,然后扭头道:“明儿来还有什么乐趣?” 他于是拉着云朵朵直接开始泛舟,云朵朵有些害怕,抬头看了看天上的观众席,提问道:“师父,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去云端看?” 青引神秘道:“这里看刺激啊。” 云朵朵面无表情:“师父,你是不会飞吗?” 青引噎了一下。 然后,云朵朵又继续输出:“师父,你没有那么好看的马车吗?” 青引又噎了一下。 然后终于破防,一巴掌拍歪了云朵朵一边的发啾啾。 还没等她捂着发啾啾整理好,就听到头顶一阵惊呼,紧接着,天雷响了。 ...... 云朵朵还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就听地精惊慌失措嚷嚷起来:“不得了,这小白脸的魂没了!” 云朵朵一愣,不知道是惊讶地精对于木云乔的称呼还是吃惊木云乔的魂魄离家出走。 然后反应过来,地精根本不是看脸的,他是靠味道辨认的,而对于人来说,闻的就是魂魄的味道。 人的肉身转世,然而灵魂不灭,即便是改头换面灵魂附体他人,在地精眼里,你还是你,而若是灵魂丢失,即便是面貌如往常,就算是前脚还在和你说笑山盟海誓,下一秒,在地精眼里也只是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云朵朵心惊:“灵魂呢?” 难道被云府真人给收走了?他担心木云乔从中作梗阻挠伊去祭天,所以要严防死守到这个程度? 地精道:“不可能走远,这小白脸的肉身还在呼吸,一副沉睡之态,表示虽然灵魂离体,可是明显还在笼罩之内,只可能是有人把他的灵魂从肉身中取出来,暂时安放在了其他的地方。” 云朵朵脱口而出:“哪有什么其他地方?就这土......” 她话音未落,对上了地精小而精的眼眸,一人一精顿了顿,不约而同默契地把目光看向了那个关闭木云乔的扇贝。 这扇贝看起来灵性不错,不知道是不是有了神识,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竟然微微发抖。 尽管看来这扇贝很像强行镇定,但是因为它雪白的贝肉实在是肥硕,微微的颤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三百三十一章 精魂 还未等云朵朵问出个详细,就看那地精小老头狞笑的从怀里抽出一把剔骨刀来在扇贝眼前划拉划拉,嘴里嘀咕道:“这扇贝看样子,少说没一百年也有九十九年了,即便是没成精也有了一点灵气,小精我做遍了天下菜肴,还没下手过这样体型的扇贝肉,不知道地用多大的锅多大的碟多少的蒜末来蒸一蒸!” 不得不说这地精虽然演技浮夸,可是反而是这浮夸的演技带来的震慑力刚刚好能够吓到此前一直都在大海里的扇贝。 扇贝抖的更加厉害,不多一会儿,竟然真的“噗嗤”一下,吐出一个圆滚滚的珍珠来。 那珍珠原本被柔软又坚韧的贝肉包裹着,此刻肉里的珍珠被吐出,剩下的贝肉就像个没了牙的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漏风一样。 “这,还给你!啊啊啊啊啊饶命!别吃我,我不好吃的!” 云朵朵偷偷看了看躲在自己万物囊中翻白眼的萝卜精,果然看那萝卜对这种威胁不屑一顾,偷偷翻了个白眼。 果然,这扇贝精,吃亏就吃亏在没见过多少人间世面。 云朵朵虽然吃惊于这地精都修炼到能够说话的水平,竟然还不能显形吗,但是她还是伶俐的发问:“谁把他藏在你的贝壳里的?” 她以为扇贝会说是云府真人,结果没想到,扇贝说的是:“禺......禺虢啊。” 云朵朵惊讶,不可置信:“你确定?” 扇贝嗤笑一下,雪白的贝肉里头甚至还喷出一股水流,就好像人被笑喷那样的演示,道:“当然,我可是海中比虾兵蟹将要高的扇将军,自然只会听命于海神大人!” 它声音很骄傲,漏风的声音也掩盖不住它的自豪。 云朵朵皱眉,地精却并不在意这个,而是忙着研究那珍珠:“这珍珠就是木云乔的魂魄?” 扇贝开合一下,算是点了点头:“不错。” 地精也跟着云朵朵皱眉:“若是能把一个人的灵魂包裹在层层的珍珠下面,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起码这时间也得有个一百多年。” 地精又看了看沉睡的木云乔,笑:“这小书生才活几年?” 它又磨刀霍霍:“我看你这扇贝是果然想要被清蒸......” 这下扇贝尖叫起来,奈何它尖叫之余,惊恐的发现那矮小瘦弱的地精竟然一把把它扛起来置身在了案板上,案板上还剁了一把刀锋发亮的砍肉刀,这下扇贝更是发出了类似公鸡打鸣的声音。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我说我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吃我啊啊啊啊我根本不是什么扇将军,我吹牛的啊啊啊别吃我,可是这个年轻人真的在我的扇贝里已经快要两百年了啊啊啊啊啊啊.......” 云朵朵见它甚至已经吓得快要破音都依然坚持,到底是让地精停下了去找锤子的动作。 地精很遗憾,它本来今天很想大展拳脚,明天来一套扇贝十八吃的说。 扇贝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上餐桌,立刻喋喋不休个没完,恨不得掏出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来证明自己。 “我,我只是东海一个小小的扇贝,不不不,一开始不是东海的,是一条小江的,我原本在小江边晒太阳来着,忽然那日要落大雨,打雷来着,睡得太沉了就忘了顺着潮汐回去,原本只能想着等下雨了顺着雨水冲刷回去江中,结果谁想到我被一条蛟给捡了起来,戴在头上.......” 这还真是那只扇贝终生难忘的回忆,那会儿在江河入海流之处,无数的蛟龙各显本事的希望能够获得旁观天雷的神仙的青睐,等自己飞升成龙之后第一时间被神仙选中,所以想方设法的打扮自己,有的一早就准备很多柔软的水草当成裙子,有的用花环戴在头上,临时起意觉得该打扮打扮的,就捡起江边的扇贝贝壳一类的东西,当成耳环或者装饰物,而眼前这个扇贝,就是被其中一条蛟龙选中的。 而那条蛟龙,很遗憾,并没有从江河入海流之处活下来。它大喝一声,顶着被电地外焦里嫩的模样冲入瞬开瞬合的屏障的时候,估摸错了时间,屏障成了另类的斩龙台,它被屏障斩成两半,蛟龙变成一条长蛇,等到雷收雨住,大概在江边的渔民或者路人就会偶然情况下发现一条巨大的长虫,亦或者再过更多年,渔民收网,会看到一些体型巨大的白骨,到那时候,怕又会引起一阵喧哗。 这是后事了。 而现实就是,那蛟龙渡劫失败,但是它头上的扇贝,却意外的飞升了。 一人尚未得道,鸡犬却已经升天。 原本还是一只不过碗口大的扇贝,意外的来到了东海的深处,它变成了如今的体型,尚未习惯,又很是蛮横的,在东海享受起来。 终于有一日,这种无趣的日子开始觉得腻烦,这只巨大的扇贝,打算给自己磨一颗巨大的珍珠,回头震惊世人的眼睛。 “我,那会儿满东海转悠,我这么大,贝壳这么硬......东海的所有鱼虾都不能那我怎么办,所以我自然是到处都能去的......”扇贝哆哆嗦嗦的说话,它恐怕在东海,都不曾这样的胆怯过,“我要找个好东西吞了磨珍珠,所以自然很挑剔。” 它寻了挺久。 很久很久。久到连经常在它身边转悠十分喜欢和它玩吃了吐游戏的鲸鱼都落到了深渊之后,它还是没有找到。 之后,它索性求助于禺虢。 作为东海唯一一只飞升的扇贝精怪,禺虢很是懒散的应付了它。 它给了禺虢一缕魂魄。 那魂魄非常好,闪闪发光,很是醒目,比落在海里的宝石玛瑙还要漂亮,扇贝欣喜异常,于是一口吞下。 之后,就是百年岁月。 那魂魄被很好的安养在扇贝中,扇贝也异常的有耐性,一层一层的包裹,直到把魂魄包裹成非常漂亮的珍珠,而与此同时,在扇贝都无法觉察的时候,这扇贝中,竟然多了一个沉睡的年轻人。 扇贝道:“我之前一直在东海深处,这两日东海不太平,龙骨就把我安排在了这里,谁知道都能被你们挖到......” 扇贝声音听了都要哭:“你这小姑娘,是哪一年飞升的神仙?认识这么久远的魂魄?这魂魄,在我的珍珠里,至少两百年了呀!” 扇贝很难过,不管是不是人,只要是有灵的万物,时间久了都难免会生出羁绊,对于扇贝来说,这一缕被精心养护的魂魄,这一具在它保护之下百年安然无恙的脆弱凡人,就像它的孩子,珍珠,阳光,玛瑙,金杯一样的珍贵。 它还没到腻烦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小神仙,自称这个人,是她的人。 扇贝哭哭啼啼,哀怨的情绪就像是见不得孩子离家的老母亲。 第三百三十二章 新人 下意识的,云朵朵当然觉得这扇贝在说谎,但是她又知道,作为精怪,心智其是比不上万物之灵的凡人的,就算是混迹于尘世靠吸食人间烟火成精的精怪,其说谎的技能也是拙劣的可以。 别说在看透世事的神仙面前,就算是区区只有几十栽寿数的凡人也是能够一眼看透的,在任何人面前,说谎的精怪都无所遁形的就像一个演技拙劣的幼儿。 而这只扇贝,从通灵开始就生活在东海深处,被说人了,就是人气估计都没接触过一次,很难做到说谎到这样的顺滑。 于是,云朵朵迟疑了。 而地精确实想要对方说谎的,毕竟若是判定这只扇贝说谎,它手里不就有食材了? 若是做好一顿大餐,再吸引了某个路过的嘴馋神仙,它不就正式收编? 是的,这个地精,还是个尚未收编的,不过沐之秋不知道,他以为是木云乔从云府真人那边找来的一个,也以为这个地精一早就被云府真人收编了。 谁知道没有,缘故木云乔也知道,只是说云府真人这人生性豁达开朗乐观,虽然在人间目前还能做个阳光开朗的神仙,但是由于他本身就是天道的眼中钉,且自己明明被盯着,却并没有学会人间臣子的那套蛰伏听话的心思,一直都在蹦跶,那天万一来一个雷劈电击魂飞魄散的,人间有株连九族,天庭也有六魂俱灭的。 人有三魂七魄,说六魂,指代的就是人飞升成神之后,洞府、门下小仙、精怪等等,全部都划归为自己的圈地,从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将来这个神仙登峰造极,就连这圈地的蚂蚁都能跟着当神兽,若是这个神仙被天打五雷轰,这里一花一木都要断代。 就是这样干脆。 云府自然知道自己的德行,连洞府都不命名,也从来不收门生,有小精怪偷偷来这边修炼,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点化,也当看不到,至于被土地孝敬来的地精,他也不收。 还时常给地精语重心长道:“若是将来遇到更好的神仙,过去投奔了也好的。” 地精这种生灵,由于先天就不是天生地长的,所以要么混迹于人间烟火中赖以生存,要么就只能投奔到人间的神明之处谋求庇护,但是在人间的日子太辛苦,不少的地精法力不够,即便是强行变成凡人面目,也讨不得一个周正,就像眼前的这个地精,小老头儿的样子,生的侏儒的高度,在人间肯定是被欺负的。 谁都向着好,这地精运气也不错,才一诞生出来,就被土地送给了云府,除了没有正式的收入门下,其他的都不错。 但是地精也知道,这样表现的神仙,本身就不稳,就像是摇摇欲坠的大山,逐渐下沉的岛屿那样,心惊胆战的,所以,它确实是需要有真的神仙庇佑的,哪怕是不是神仙,有个洞天福地也行啊。 所以木云乔问他:“这一趟去一去,说不定能到九落山去修行,如何?” 他顿了顿,又说:“当然,比不上神仙洞的。” 虽然比不上神仙洞,可是这人间,哪里还有地方能比过神仙洞?与其去找一个不如神仙洞的委屈,倒不如去混一个人间的金饭碗,于是地精兴高采烈的去了,它是知道奉神殿的,虽然不多,但是看来接他的华丽的马车,和在马车上懒洋洋探头出来东张西望的沐之秋,就知道这家有钱。 于是非常高兴。 它现在还在试用期,自然要表现,只是塌好像错误的猜测了沐之秋的心思,把东西做的太好,搞得掌柜的有些疲惫和不满,这如何了得?! 赶紧得想想补救方法。 它有的是力气和手艺,就缺好的食材。 如今食材就在眼前,它没道理放过。 但是,它又没多少道理去拿下,真是纠结啊...... 地精心不在焉的听着云朵朵安慰那哭哭啼啼的扇贝,没注意什么时候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高大,穿宽袍轻纱,长发飘飘,那一袭衣裳就和没重量一样,一点点门缝中钻进来的微弱的风,都能够把这衣裳吹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 等到地精注意到它头顶上压下的人影的时候,它下意识抬头,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以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神仙! 标准的神仙! 这姿态,这打扮!这清高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没什么本事但是派头十足的神仙! 要不是出场在深夜时候,说不定身边还要跟着两个漂亮的侍女,手里拿着装满花瓣的篮子,一边跟着,一边挥舞撒花,制造那种特别厉害的景象。 就是那种,恨不得举着一个很大的匾额,把“我是神仙”四个字刻下去的那种招摇。 克制了招摇的派头但是打扮依然很招摇的“神仙”若无其事在他们旁边蹲下,看了一眼沉睡的木云乔和那个硕大的珍珠,嗤笑一声:“这不是你要找的小郎君。这是新的。” 他补充:“全新的。” 云朵朵吓一跳,继而吃惊:“师父!你来啦!” 来人正是青引,也只有云朵朵才能看出来,他是如何风尘仆仆的——他穿的是一套最为简单的圆领烟青色重纱锦袍,头发上也只是用一根最为简单的青玉簪子挽着,初次之外,腰间未束锦带,什么玉佩荷包都没有,这明显就是睡梦中被惊醒,然后匆匆而来的。 他看了云朵朵一眼,眼中并无太多的谴责情绪,只是骂她一句:“鬼哭狼嚎的喊为师来,我以为你被熊吃了!” 云朵朵闭嘴没吭声,青引又骂:“就算是被熊吃了,你不能跑吗?我教你画白门,不就是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跑?你就算是和小郎君被抓了沉水塘都能跑,怕什么!” 骂痛快了,才扭头去看那哭哭啼啼的扇贝,眼前一亮:“呦呵!过神关的贝仙啊,难得一见啊......” 然后低头又看看那依然还躺在扇贝里头的木云乔,问云朵朵,道:“你在人间的小郎君,生这幅样子?” 云朵朵点点头,她还在困惑于为什么青引说这是新的,人还能有新的旧的? 还有,什么是“生这幅样子”?这眼前的,又不是个镜子。 到底还是青引解了迷惑:“这是个肉体凡胎,而且确实不是你在凡间的小郎君,这是个新的人,全新的,人间话本里,不是哪吒都能怀胎三年么?等到出生,就该是个三岁的小儿,你就当这个贝仙就是母体,有人在许多年之前,用这个贝作为母体,养了一个孩子。” 青引又看了看那珍珠:“这里头应该就是这个孩子的魂魄了,人间孕育人,和神仙养人,不一样的,对于神仙来说,只要那人还剩下一缕精魂,一片指甲,只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时间,就可以养出一个新人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唯一 云朵朵一愣,其实何止是云朵朵,就连地精都不知所措,一来是不知道眼前这个仙气飘飘的神仙到底是哪里钻出来的,二来是,这个新鲜的说法,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地精这个时候忽然想着:“若是如此,那这扇贝还算是一道新菜么?” 青引问云朵朵:“徒儿,所以,你说,你在人间,遇到过和这个家伙一模一样的人?” 云朵朵点头:“是,他叫木云乔。” 她有很多事情要和青引说,比如现在外头有个大神仙,现在东海的海神寿数将至,还有还有,外头那个木云乔,似乎并不是木云乔哇...... “师父,师父,我,我想找木云乔来着,所以才找了地精,谁知道......但是这样也是木云乔对不对?” 青引低头,看了一眼扇贝的“新人”,道:“怎么说呢,魂应该是那个魂魄,毕竟这地精寻人,找的就是那一缕灵魂的气息,不过......你认识木,木云乔吗?” 地精点头:“认识的。是小主人。” 青引挑眉,然后指着那扇贝的人,问:“那他是谁?” 地精毫不犹豫:“小白脸,不知道哪里挖出来的小白脸,有点熟悉,又不认识。” 这就对了。 青引笑,然后说:“这个木云乔,魂魄不全,应该还未来得及修补完全,所以地精虽然闻着味挖地三尺都挖了出来,可是依然认不出来。等于说,他不是木云乔,暂时还不是。” 他说完,一挥衣袖,只见一道寒光袭来,那扇贝就如受到刺激那样,立刻合拢了扇贝,而在同时,青引飞起一脚,把一边的“珍珠”同时给踢了进去。 云朵朵目瞪口呆之余,还能透过扇贝合拢的微弱缝隙,看到那珍珠不偏不倚的锤到了“木云乔”的肚子,那一直在沉睡中的木云乔似乎轻微的蹙了一下眉头,但是还未等云朵朵看清楚是不是幻觉,那扇贝就紧闭住了。 木云乔又施法,把扇贝送回到了挖出来的坑里,之后,恢复如初,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 青引说道:“你若是想和这个木云乔有一段情缘,就得好好修炼了,起码要等个一二三百年,这家伙才会变成真正的木云乔。” 到那时候,这地精也不会在嚷着什么小白脸了。 云朵朵不解,连珠炮一样的问:“为什么还有一个木云乔?这世上已经有一个木云乔了不是么?为何......” 青引说:“我怎么知道?或许是这个木云乔很听话,很讨神仙喜欢,神仙觉得一辈子太短了,非要生生世世见他,而且只要这一生的木云乔,所以神仙用了一部分的魂魄养他,让他生生世世,都是这一个人。” 青引看着云朵朵发白的小脸,温柔的说:“小朵儿,师父之前就和你说过,别看凡人爱和人约定什么来世,什么生生世世,其实都是狗屁,人只有一辈子,你喜欢的人,也只有这辈子称心如意,到了下辈子,他可能性格乖张,可能为人冷漠,可能自私自利,甚至,哪怕是他本性一如既往的善良,他,也不再是他。” 这一点,凡人自然不清楚,否则也不敢轻而易举用来生发誓,但是神仙清楚,也是太清楚了,见到一个合心意的凡人,千方百计都要留住。 青引甚至还说:“你认识的这个木云乔,一定生的很好,心思聪慧,为人良善,但是,寿数一定不长。” 青引说:“失魂者就是这样,就像是一个月饼,别说被人咬一口,即便是少了一点点的馅料,都不会完整,有人用了他的魂魄安养新人,那么投胎转世的本人一定是残缺的,若是他这一世没有心智不全痴如小儿,那就一定会体现在寿数上。” 青引是个很不错的老师,一向都是有问必答的,即便是自己不知道,也会千方百计找出答案,在这一点上,比较其他让人自己领悟的师父来说,他挺好的。 而现在,云朵朵很怕这种很好,她不是有意挖出一个新的木云乔,也不是很想知道这个世上有新的木云乔的存在。 她满脑子都是:“这不公平,凭什么木云乔不是唯一?” 为什么还有一个?为什么? 难道云府真人还有后手? 这个木云乔保不住,就换另外一个木云乔? 无论如何,只要让木云乔斗赢了天道,就算是他自己和天道的恩怨拉扯中赢得了胜利? 那木云乔算什么?她算什么?还有不坪村的桃花扇上官米穆胥又算是什么?甚至来说,在那之前,是不是还有之前的木云乔? 原本的感觉是错的,原本以为,云府真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木云乔,而且木云乔的遭遇,都是天道故意想让云府心里不舒服所致。 木云乔的娘亲是当年云府真人的恋人,转世之后嫁了他人妇,而若是上官碧过得顺遂,或许云府会很欣慰,于是天道不要让云府欣慰,所以折磨上官碧的儿子,间接让云府为难和伤心。 毕竟,木云乔受苦,当娘的自然难过,而看到昔日恋人悲痛,云府自然感同身受。 这其实,是凡人想法。 云朵朵一把抓住青引:“师父!外头还有个木云乔,但是他不是真的!所以我才回来找真的木云乔......师父,你帮我找到他!你帮我找他!” 青引低头,看到了云朵朵眼睛里包的一包泪,挑眉:“你喜欢他?” 不假思索的,云朵朵立刻点头。 这下,青引觉得有趣极了。 他说:“我来这里匆忙,顺便还路过了一趟东海,听到龙魂咆哮,似乎在唱海神陨落之歌,东海要发生大事,你是修仙者,却只看着一个男人?” 他表情严肃,盯着眼前小小的徒儿:“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 云朵朵说:“东海之事,自有真神镇守,何况,东海还有精卫,奉神殿的神官也在那里,而木云乔.......偏生这时候,木云乔丢了。” 云朵朵说着,眼泪扑簌簌落下。 “我不要他成为那个被放弃的人,我害怕他被放弃了。为什么,为什么没人考虑他的想法?为什么每一次,他不愿意的时候,他就会身不由己?这不公平!” 第三百三十四章 断红尘 地精是第一个有反应的。 它被吓得发抖。 它第一直觉就是:这姑娘要被师父放弃了。 这师父看起来像个很厉害的神仙,那么这姑娘就是个或许目前不厉害但是未来会很有前途的修仙弟子了。 所以,一个修仙弟子,怎么......怎么敢在神仙师父面前说这种话啊? 在地精看来,云府真人的做法是没有错的,不管是他发自肺腑的想要改变木云乔的命运,还是以木云乔为棋子和天道斗法,只要本质是让木云乔活下来不就行了吗? 地精自然是知道木云乔的,它对于那个扇贝壳出来的小白脸竟然也是另外一个木云乔这件事情吓了一跳,因为魂魄不全乎的缘故,地精还真没认出来。 可是气味是对的,相信再过个百年多日,他的灵魂就会齐全了。 到那时候,不管他是否在睁眼,是否还在这扇贝中,它都能认出来,然后喊一句:“小主人!” 是的,云府真人或许并没有正式收留下来地精,但是却允许地精先行认主,于是包括地精在内的神仙洞里的其他妖怪,都理所当然的觉得,木云乔一定会改变自己的命运,然后飞升成仙,成为神仙洞的新主人。 只要他是木云乔不就行了吗...... 地精心想。 而至于那种,他就是他,独一无二的就是他,换个人就不是,哪怕是一模一样就是不是的想法,这,这是凡人的脑子啊...... 地精很紧张的吞了吞口水,忐忑的偷偷瞄了一眼这个忽然而来的神仙师父。 它有点喜欢这个小姑娘,也觉得若是将来木云乔当了神仙洞的新主人,大概神仙洞也不会热闹多少,但是若是有了这个小夫人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候,神仙洞可能会比白天的茶馆还热闹。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得是这个小姑娘修仙顺利,飞升成功去。 查几十年几百年的没关系,可是,得成功啊。 但是今日这番言论出来,地精觉得,悬了。 ...... 果然,青引眯了眯眼,道:“你在人间,学了这些事情?很是荒唐啊。” 他判断。 云朵朵泪眼婆娑,摇头,虽然动作幅度轻微,却很是坚定,道:“不管是人还是神仙,要活下来,就要坦坦荡荡,木云乔不一样,他之前一直都在人间长大,父母按照人间做人的行为教他人之初性本善,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想活下来,光是我们觉得的基础都让他痛彻心扉,他仅仅只是想要活下来,可是人除了活下来,是不是还应该有点别的念想?总不能全没了吧?他总要有理由,理直气壮,充满希望的活下去!” 最后一句话,云朵朵几乎是喊出来的,只是气势并不如何的强,哭音太重。 青引脸上,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起初他以为自己的徒儿这样火急火燎的喊他来,是什么了不得的重要的事情,若是只是听她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论,他道不如先沐浴更衣焚香吃一顿宵夜再刷干净马再过来了。 由此,他微微叹气,道:“念想?能有什么念想?那个木云乔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可是既然能够与你相遇,甚至都有人替他做一个新的肉身和魂魄,想必他的机缘不浅,也是冲着修仙来的,既然他选择了活下来的办法是修仙,那么抛却凡间种种牵绊就是基础,这就是必经之路,把那当做前尘当做往事,那就是死了一遭了。” 凡人大多不了解这种舍弃的痛意,只觉得这种跟和尚道士出家差不多,甚至觉得做是神仙要比和尚道士守的清规戒律要少的多,比如神仙不需要剃头,也不需要困守寺庙道观吃素苦修,用的神仙还能有情爱,譬如过情关等等,想想,当和尚道士不如修仙。 其实只有修仙者才懂木云乔决断的残忍,和尚道士离开红尘,只是离开,也就是说若是他想要还俗,只要红尘还在,家还在,他还能回去,毕竟他只是离开,而不是断,不是舍,只是离。 而修仙弟子,是断。 离开红尘,是离开在家人面前,自己心中的,和佛祖神明的关系不大。 而断红尘,是断在天道面前的,在决定修仙的那一刻起,就在天道眼皮底下了,顿悟一回,血淡一分,顿悟九重,血亲将淡如水。 此后飞升,自己寿比南山也好,前后皆见也罢,人间种种,都无自己的归属之地了。 而断红尘的人,为何需要在人间寻找活下来的理由呢? 这就好比跑去和陌生人的家里,问人家今天自己要吃什么,要嫁给什么人合适一样的荒唐,甚至更加的荒唐。 对此,青引很不解。 “你若是觉得,这个木云乔师父保护他的方法并没有按照他的本意来,那么你也要再从另外一个立场来想,就是木云乔本人,是不是有这个能力,摆脱他师父的方法,让自己,在不违背自己那幼稚的人间立场之下,寻找和抓住自己的生机。嗯?” 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徒弟,青引到底是叹了一口气,说:“你喊为师来,是想让师父帮忙,帮你找到木云乔是吗?” 云朵朵点点头,随着她的动作,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滴下,砸到了青引的鞋面上。 青引看在眼里,觉得那滴眼泪似乎烫的很,让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最终,他还是认输,叹气一番,道:“行吧,我替你,去把木云乔找到。” 他说完,安抚性的拍了拍低头抹泪的云朵朵,走到木门的位置,打开,本想着大步跨出去,没预料到紧挨着木门还有个厚重的布帘,险些拍了自己一脸,青引稳住脚步,再掀开帘子,这次,终于大步跨了出去。 与厨房的安稳平静不同的是,此刻,泉港城的上空,黑云压低,雷声滚滚,而重重的乌云中,时不时闪过闪电,那方向,好像来自东边。 不需站在高处,青引的眼睛就已经看到,泉港城的东方,东海位置,海水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极黑的海浪中,有一条雪白的龙,正在波涛中翻滚,嘶吼,长鸣。 仔细看看,那雪白的颜色,其实是白骨。 第三百三十五章 祭司 在仔细看来,会发现那龙骨并不是随意的扭动的,而是有一些什么规律。 青引踏出出去,一边掐指念诀,瞬间就来到了东海之边。 海风狂吼,冷风刺骨,卷起黄沙飞舞,令人睁不开眼睛。 如此恶劣的天气,令人根本不敢出来,大多数人甚至心惊胆战,生怕狂风刮走自己的屋子,回头丧命于东海。 海边许多东西,都被卷的乱七八糟,渔网,渔船,晾晒的鱼竿等等,青引伸手敏捷的抓住险些砸中脸面的一物,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块鱼干。 青引十分无语,然后把鱼干又丢回去了风中。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听到风中飞快卷着一阵铃音过耳,他诧异,又是心中一动,往前再走两步。却果然发现前方一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手持摇铃,身穿一件颜色繁复的大氅,看样子是个祭司模样。 他被海风吹的摇摇欲坠,却极力的撑着那高台不让自己被风带头。 他在祭祀。 很不容易,因为他一张嘴就有无数的风沙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嘴里。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停止他的歌唱,他艰难的摇动铃铛,然后艰难的歌唱,祭祀,乞求海神赐福,请求海神平息这一场因为人间的怠慢而来的灾难。 他愿意替泉港的渔民和百姓忏悔,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信仰,包括海神想要的一切。 他抬头,看着眼前如万丈高楼一样崛起的白龙骨,拼命地、大声的祭祀。 狂风越发猛烈,卷着一切袭来人间之城,不光是细小的打在脸上会很痛的沙子,也包括不大不小的石头,小小的石头若是平日,最多磕出一个小口子,但是若是被风卷着那样的速度,再砸到祭司的头上,祭司一定非死不可。 果然,就有一块石头,被海风卷着,冲着祭司的额头砸过来。 祭司看到了,没躲,闭着眼,跪着,一脸虔诚的等着即将到来的鲜血。 青引不禁皱眉,刚刚想拦下那颗石头,冷不丁的这个时候忽然一道身影飞快的窜上高台,一把接住了那个石头,扯起祭司,大声道:“这里太危险了!祭司大人您就不该出来!” 祭司显然认出对方,但是他似乎对对方并无多少好感,不感激对方的救命之恩就算了,还一把把对方推开,大声指责道:“你!!又是你们官府!若不是你们官府阻挠当初的龙女献祭,今日海神就不会发怒!” “看着吧!今日海神震怒,血洗人间之城,明日你们知府大人见到那生灵涂炭,是不是还会觉得当初的阻挠是善心一件!” 来人无语,面对喋喋不休抱怨的祭司,只能一再劝说祭司先行躲避安全处去。 但是祭司不肯,十分果断的拒绝:“我不走!我要请求海神赎罪!呸!” 最后一个呸不是呸人和人的,而是呸的吐掉嘴里不少的沙子。 趁着祭司低头吐沙的空闲,来人干脆利落的一记手刀,就把祭司敲晕,再吹响了手中的哨子,随着一阵细细的声响,有几个和这人同样打扮,把自己头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过来,七手八脚的抬走了晕倒的祭司。 他们路过青引,自然看到并未隐身的他,有人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其中一个人阻止。 开口阻止的人情绪复杂的看了青引一眼,默不作声的指挥搬走了祭司。 对此,青引还挺差异——这年头人间的凡人对他们的出现这么淡定了? 这个疑惑很快得到解决,高台上的人下来,走到了青引面前,他头脸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纵然如此,也是掩盖不住眼中的疲惫,他问:“你,你和木云乔什么关系?” 对方认识木云乔? 真是巧了。 青引见对方并没有问自己的身份,也就没有多余的自我介绍,只干脆的问什么答什么,说:“我要找木云乔,你认识他?见过他?” 对方眼神越发的疲倦,看得出来,他的疲倦的根源大概就是木云乔了。 对方朝着他拱手:“你也是神仙?” 青引心说:还不是,还不完全是,虽然在修仙弟子眼中,他确实算是一个修炼有成的神仙,可是对于他来说,还不是,真的还不是。 但是他不能这样说,反正凡人分不清修仙弟子和神仙的区别。从那个也字就看出来了。木云乔也是修仙弟子,结果呢,凡人却说他是神仙,既然他是,那自己就更是了。 想到这里,青引理直气壮承认:“唔。” 想着理直气壮,多少还有点怯场,所以就理直气壮的含糊了一个字。 那人不在乎,听到答案就行,拱手一番:“在下是本地捕头张昊天,和木云乔算是认识,但是.....实在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不算是能听我命令的属下。” 青引:“......” 青引微笑,道:“既然我是神仙,就有神仙的法子,直到你们的过往。” 他说着,在张昊天差异的时候,一下子伸手,点住了对方额头,刹那间,关于张昊天这些时日的记忆全部涌入青引心头。 他看到张昊天被赵小虎介绍了自己的表哥,然后那个表格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还有身边的那个摇着扇子穿着考究的年轻人,笑嘻嘻的说着要在这里开个小茶馆糊口,用一千两金一把的扇子,然后说着糊口这种胡言乱语的话。 问题是,张昊天和所有府邸中的人竟然都信了。 荒唐,古怪。 青引再度看到了那个木云乔,他站在院子里,披着要落不落的日头,仰面看着眉头皱的要夹死苍蝇的张昊天,说:“我不会放过伊大夫的。”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于此同时,张昊天背后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一个斯文儒雅的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冲了出来,一脸惊悚,然后尖叫:“他!他就这样消失了!伊大夫,消失了!” ...... 张昊天原本头痛欲裂,被这面前的人莫名其妙指了一下,反而好了不少,他疲惫睁开眼睛,疲惫的不去看身后咆哮嘶吼的“龙”,问青引:“伊大夫消失了快两个时辰了,还不够杀了他吗?若是他一人不够,我也行,我也可献祭。” 他眸色平静,把献祭这个词,说的就像吃饭那样的淡定。 对此,青引心想:“霍,这凡人真是......不知死活。”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雾 青引还真是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但是从目前的一切来分析,这里应该不止他一个“神仙”,他乐,在各种方面上。 “你看到你身后那条东西了么?它现在就在觅食,”青引看着他讲,满意的感觉到了张昊天的颤抖,“若是你真的有资格成为它的食物,你还能在这里来去自如?” 张昊天嘴唇颤抖,他全身包裹的严实,除了一双眼睛没有什么露出来,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抖的厉害。 “我,我可以自愿......” 青引小的更大声了:“你自愿也没有用,奉神是大功德——当年八仙下凡的时候,还有人间的狗争先恐后当盘中餐给神仙享用呢,就是为了用这番奉神的功德摆脱畜生道将来为人......而你,我的朋友,你若是今日成功奉神,来日,天子不一定能轮到你,当个富贵王爷或者无忧贵公子是没问题的.....可是,谁能有这个机缘呢?” 谁又想呢?这是大功德不错,来世荣华富贵也不错,可是今生呢?人和社畜到底不一样,畜生一辈子不是吃就是睡,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没了就没了,可人不一样,人有完整的一生,有不能割舍的亲缘和执念......不一样的。 张昊天很难保证,若是有一日,有人说,你今日立刻去死,我让你来世当个皇帝.....他都不见的会毫不犹豫点头。 而若是让他以身赴死拯救苍生,他会的。 可是如今,当奉神和拯救苍生联合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不容许人拒绝了? 张昊天摇头,喃喃道:“他并没有和我说这些。” “你好像在怪他?”青引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神色,反问,“他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你若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你知道他是神仙,就该心里有点数,你们人间还有一句话叫做夏虫不可以语冰,神仙,怎么和凡人讲道理啊?” 不等张昊天再说什么,青引又丢下一句反问句:“你们若是在堤坝上发现一窝蚁穴,会和蚁穴讲个道理,才去毁掉那个蚁穴吗?会去和每一只蚂蚁讲道理,然后让蚂蚁自愿搬家吗?” 他这样说着,自己都觉得可笑,然后转头就走。 张昊天正欲要追,背后却有个人拍了他肩膀一下,阻拦了他,回头一看,却是装备齐全的知府大人,身后还跟着同样带着面纱的徐师爷。 张昊天一见知府,立刻就着急了:“大人?我不是已经让赵小虎带着大人和师爷展示离开了么!?” 知府摇头,道:“百姓尚在,我为父母官,怎可舍弃城而肚安?” 张昊天说不出话,喉头哽地厉害。 今日海上掀起巨浪,原本是泉港城全民戒备的时候,若是平日,知府大人一定要让官府亲自带队转移百姓于高处,今日却只让官兵出马,转移了距离海边较近的渔村的渔民,把他们都暂时安置在城中。 怕是此刻知府也心知肚明,若是今日海神未曾被安抚解决,别说泉港城,周围数城,包括相邻的兴化、清流,甚至更远的鹭岛都将被波及。 而这一切,都不是普通的凡人能够解决的。 而今日知府大人来到海边,明显已经做好了和海神全城共存亡的打算。 知府道:“我当初禁止海祭,不知是对还是错.....” 张昊天道:“大人......今日海神发难,并非与此有关......” 而是寿数将至所致,若是木云乔的说法是真的,那么即便是每年献祭龙女,但是如果前提并未和海神画押,所献祭的也毫无作用,甚至不如伊家父女的十分之一的用途。 所以可以理解为,不管是海祭是否停止,今日这场灾祸,都无可避免。 而且......若说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与其说是知府大人,倒不如说是自己...... 张昊天说:“我,原本确实想要保住伊大夫的......” 正自责时候,只见风沙中,那位神仙已经大步来到了海边,他仰头,直接对着那白骨龙说些什么,而那龙也暂时停止了长鸣,冲着他低下头。 这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画面,原本龙身还在距离海岸甚远的位置,如今头颅过来,近到张昊天一行人能够清楚的看到那白到晃眼的白骨,同样还包括白骨上附着的软巴巴的海草、密密麻麻的藤壶等等......看起来,可怖的很。 而更近距离面对这种恐怖的青引却不动声色,对峙半晌,那龙似乎被激怒一样,海面波动巨大,掀起滔天巨浪,那龙,仰头冲着天空长啸一声,竟然就这样的要冲天而去! 说迟那时快,青引挥袖,广袖中飞出一根细如牛毛的冰丝,坚韧无比,可摧枯拉朽不在话下,往日别说拉住一头龙,就算是捆住一个山都毫无压力。 但是今日,他却有些吃力,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海面茫茫,竟然没有一点可以用来牵制的东西!哪怕是一座有根的石山也行啊! 他用力拉扯,费劲阻止这龙上天——废话,若是上天了,这原本只是东海的危难,回头被天道窥见,发现人间的神仙竟然连这一点的危机都解决不了,一怒之下连坐一番,他就算是今日不在场也得吃个大亏。 龙骨依然在嘶吼,不停地挣扎,力气之大,给青引扯了个趔趄。 他险些摔倒,若不是身边有人扶了一把。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张昊天,另外还有两个人,同样都在拉扯那根极细的丝线。 他们是凡人,这种丝线对他们来说和铁丝无异,很快就在他们手上勒出血痕,青引叹气,不知道是骂他们白帮忙还是不知深浅,到底还是闭嘴,把另外后半截的丝线变成一条坚韧的绸带。 青引再次问询:“木云乔到底在哪里?谁能找到他?” 他指了指头顶,示意张昊天抬头:“你们看到那龙骨头顶上没有?上面有一颗宝石珠子一样的东西,那就是海神的神识,海神其实早就已经陨灭,这龙骨其实是当年被精卫杀死的龙化作的精魂,精魂附着在自己的白骨上庇佑海神,要把海神送到天上去求助。” “不能让他去,”青引补充,“若是他去了,这一状下去,株连的就太多了,陪葬的也太多了。” “我可以试试,”张昊天道,他轻功不错,这龙骨有有节节肋骨,看起来似乎可以接着这些肋骨作为跳板攀上龙首,“若是取下来,又该如何?” 青引没告诉他如何,而是直接道:“你做不到,你碰不到——于你来说,你看到的是白骨,等你去触碰,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团雾气。”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说理 张昊天为难,这时候知府温声道:“仙人,若是如此,可否让仙人上去一趟?我们再次替仙人扯住这根绳?” 青引依然泼冷水:“你们也办不到,别看现在你们能够扯住这条绳索,事实上等到我上一秒松手,你们下一秒落到你们手上的,只会是空的,这不是什么绳子,只是一根月光罢了。” 若是往时,知府和徐师爷定然要感慨这世间的神奇,比如对于他们凡人来说如空气一般摸不到的,在神仙手里竟然可以按照一根来算,甚至怀疑,这一根根的月光,会不会在神仙那里,也如丝线那样,在织女的纺织梭子那里变成一件一件流光溢彩的天衣。 但是此时此刻,无人会有这番的联想。 知府按下心中的焦虑,道:“那么仙人,现在有何解决办法?” 青引说:“木云乔,去找到木云乔。” 见知府皱眉,青引又再次说道:“汝等凡人,可知试图和神仙对抗的下场?” 他顿了顿,扭头冲着张昊天和徐师爷说:“这就是。” 自然的,他见到了徐师爷尽管蒙着脸,也依然挡不住他死寂一样的眼神。 徐师爷嘴唇颤抖,很是艰难的说:“这是一条人命.......他......” 声音很小,在狂风中几乎不可闻,然而青引还是听到了,他简直被逗乐——他们这些神仙和修仙者来这里力挽狂澜,这些凡人却非要一个十全十美,怎么滴,牺牲凡人不行,死一个神仙就可以? 他怒:“凡人的命是命,我们神仙就不是?本来就是一个凡人能够解决的事情,如今来了多少神仙?你们数过没有?” “是不是觉得神仙就是该死的?就该祭天?祭天之后,凡人再盖个庙宇烧一点呛死人的香火,如此,良心就安了?” “若是良心如此容易安抚,那么事后给这父女俩也盖个庙呗,编个故事,说这俩飞升成仙了,反正你们凡人喜欢封神仙,多一个也不多。” 青引说:“汝等凡人,眼光短浅,你们只知道被牺牲的是你们的好友,熟人,甚至当成一个百姓看待,可是你们能看到什么?看到多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而对于神仙来说,他见一个人,往前一百年,往后一百年,他若是做下祸事滔天,自然躲不过,他若是心存恶念,你们的律法做不来,不代表没有天罚。更何况,你们人间的律法,实在是漏洞百出,不知道出过多少意难平的案子。” 这话说得多,但是内核他们还是听清楚了,青引是告诉他们,直到他们意难平,那就意难平吧。 张昊天一言不发,只冲着知府和青引抱了抱拳,然后转身冲进了黄沙中。 ...... 他要寻找木云乔,那个带着微弱笑意,在他眼前直接消失的小捕头。 赵小虎对自己的表哥会变戏法这件事情瞠目结舌,一直喃喃自语自己的表哥什么时候看破红尘去修道,并且表示自己这个表哥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娶个漂亮的如花似玉的媳妇,末了脸红,说就像云妹妹那样漂亮的。 张昊天头疼,没法和赵小虎说那云妹妹若是自己没看错,就是你未来的表嫂。 可是若是这样说了一番,就要费心解释修仙和出家的不同,他头疼欲裂,实在是没这个多余精力。 他先去了赵小虎家。 无人。 在走了三全院,空。 他这回,直接推开了那家茶馆。 入门,是空的,座椅摆放的很整齐,对比被吹得狼藉遍地的赵小虎家和三全院,这个茶馆,过于干净了。 其不说那多年的老旧门板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密不透风,他如今都推开门进来了,那街上的风沙也没有灌进来一丝,就连厨房的门帘都是四平八稳一动不动。 这里,难道也没人? 他迟疑一下,就听到厨房传来一点微弱的动静,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把掀开帘子,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木门,再打开厚重的木门,就看到里头别有洞天的局面。 这是一间,绝对不可能扩充至此的厨房,养着鱼的池塘,种着茶树果树的土地,远处的鸡鸭,近处的小葱,还有一颗硕果累累的梨树,更加离谱的,还有旁边一个一人高的雪山。雪山被掏了个洞,一个矮小精瘦的老头儿,正把刚刚从梨树上摘下来的梨塞进去。 此刻那小老头并未发现来人,只是嘀咕:“明天都不知道这茶馆还开不开,我巴巴的在这里顺便什么......” 然后又想,若是这里不开了,我还不能开到九落山去?那不是一个客似云来修行倍涨?想想就开心,于是准备多摘两个果子,转身的时候就看看到了满身风沙的张昊天。 地精皱眉,以为他是个避风的百姓,道:“这位客人,若是要躲避风沙,也该去大堂。” 他咳嗽一声,看了看这琳琅满目的厨房,瞪他:“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和我对视一番......” 张昊天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他避闭目,不顾耳边那小老儿的跳脚,道:“我可以睁开眼睛让你洗去我的记忆之类,但是在此之前,我要知道木云乔的下落。” 那小老头一愣,说:“又一个找木云乔的,怎么都在找他,我这满地都翻过了,人间说的挖地三尺我都干了,他绝对不在地底下!他若是在天上,怎么滴,你们凡人能上天?” 天上? 张昊天心中一动,猛地睁开眼睛:“天上?龙......” 他有句话要脱口而出,却脑子空空如也。 “我,我来做什么的?” 面前的小老儿小的慈祥,在狭小的厨房里给他倒了一杯茶,说:“客人,你只是来躲避风沙的罢了。” ...... 云朵朵的手里,揪着一根月光。 那是木云乔手上留下来的辉光。 如今,那根辉光,就在天上。 她站在泉港城最高的楼上,举目往天,天上乌云盖顶,挡住了真正的天上世界。 她是修仙弟子,无法腾云驾雾,这样的天气,封神殿的神马也不敢走出来,而她只能去等。 只听一声龙吟,一只雪白的龙,自东海升起,扭动着,咆哮着,携带大量的海水直冲云霄。这里是泉港城视野最好的酒楼,雅间推开窗就能看到大海,所以距离海最近,那海水,劈头盖脸的冲着这酒楼砸来,如落了一场大雨。 就在那龙略过屋顶的时候,云朵朵奋力一跃,月光牢牢困住了龙的脊骨,而这条龙的身上,绑了不止一条月光。 龙尾,青引歇斯底里:“咱师徒俩今日就要为了一个男人折在这里!你到还好,有的理由,我去哪里说理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神仙逃逸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很快不再说了,因为高空之处漫天飞舞的已经不是黄沙,而是霰,凡间喊它雪丸子,在地上的时候看起来圆滚可爱,可是在高空中往下砸的时候就十分可怖,比扇耳刮子还疼,很快青引就被砸的眼泪汪汪。 他来的着急,并没有预料到泉港会下雪,这里可不是一个能见到雪的地儿,加上修仙谷虽然四季分明却并不炎热也不寒冷,他自然可以把重点讲究在风度上,却没料到这身飘然欲仙的衣裳禁不住这番遭罪,很快就贴在他身上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 就像......贴身穿了一层重量不错的盔甲。 作为修仙有道的仙者来说,他自然是不怕自己一个手滑往下掉的,其实若是掉了也好,掉了就借过一颗雨珠,一个水遁,逃回去,美滋滋的进到被窝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 人间俗话说得好,徒弟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如今这小徒弟正过人间时候,师父没事去参合什么劲儿? 就当没来过,没来过...... 忽然云朵朵一句“师父!”的凄厉呼声,打断了青引挣扎的良心,他脸颊疼的麻木,那一声呼唤就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那样,让他的脸皮发烫,感觉有无数个五指印在脸上一样。 他一惊,果然看到前面的云朵朵的那根月光快要渐渐化掉。 等下,化掉? 还没等他想通,那跟辉光的中间部分就断裂了,云朵朵惊呼都来不及,就往下落下,青引目眦欲裂,刚想施个水遁法术,就有一阵劲风,不偏不倚,把下落的云朵朵又吹了回去。 在半空中原本就已经半昏头的云朵朵下意识的抱紧了龙的脊背,手脚全部搂了个结实。 见此,青引送了一口气,他经此一吓,感觉白头发都多了一根,没工夫去分析这阵风来的是正义还是邪门。 他更加震惊的是,辉光竟然会融化? 这是月光凝结所致的辉光,入水不融入火不化,剪不断理不乱,比任何的钢筋铁索都要牢固。如今,却像是冰那样的一点一点的在融化。 怎么可能! 青引本能的觉得荒唐,这辉光除了太上老君的三位真火之外,也只有......何况太上老君是出了名的不爱热闹的孤寡,哪里会出现在这里....... 除非....... 青引一哆嗦,猛地抬头,险些被头顶上方冲天的焰火刺瞎双目。 是太阳神车! 怪不得! 青引眯着眼睛,施法给自己和趴在龙脊背的云朵朵用周围的霰做了个壳子把自己罩住,远远看着,很像是乌龟壳,这法术的名字也不咋地,名为龟背。 虽然名字一般,但是护佑能力不容小觑,可挡雷霆万击,唯一的问题就是神仙不怕雷霆,因为雷霆是修仙晋级的必经阶段。若是用了龟背护法,命是保住了,雷也白打了。 但是这太阳神车就算了,毕竟神仙会被太阳神车灼伤,且灼伤之后,也没什么用。 可是,太阳神车怎么会在这里? 青引正在奇怪,忽然听到云朵朵微弱声音:“木云乔?是不是你?” 上面一个声音淡定,有问必答的:“是我。” 青引一惊,正主来了? 那他可就精神了,正准备教训教训这个把他的小徒弟迷的连师父和命都不要的小子,却听到那上面的声音又开口道:“这位仙友,我要得罪了。” 说谁呢? 青引一愣,还没想明白,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龟背被如五花大绑那样的绑起来,像一根粽子那样被缠起来,脱离龙骨。 他震惊之余才发现,那龙骨一动不动在半空中,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 仔细看,竟然发现龙骨上包裹了一层薄薄的冰,他忽然明白过来半空中的洋洋洒洒不绝的霰的缘故。 要制住一心上天的龙骨,除了击碎之外,好像也只剩下这个法子。 太阳神车在半空中的一朵云上,那云原本应该是朝阳的颜色,如今却被一层厚重的水汽包裹,变成一朵乌云模样。 上面驾车的是两个人,年纪差不多,一个清冷一个温润,青引不知道自己徒弟喜欢的类型,一时之间吃不准上头到底哪一个是那个木云乔。 但是本能的潜意识告诉他,他对那个面容清冷的臭小子没有好感。看着就很讨厌! 他还想问一番云朵朵,到底是不是那个冷着脸的臭小子时候,却发现云朵朵并没有和他一样,被掉在马车下面当粽子。 正奇怪时候,马车之后的帘子先开,一张憋得通红的小脸蛋死命的往下探去,很快发现了粽子里的自己。 她大声招呼:“师父!师父!” 看到了。 青引翻了个白眼。 那面容清冷的小子脸上多了一丝诧异:“你师父?” 云朵朵点头:“我师父呢。” 她补充:“我怕你丢了,我找不到你,所以喊我师父一起来找你。” ...... 不顾一切的跑到龙骨上面就算了,还把自己的师父不远万里喊了过来...... 木云乔觉得,自己好像闯了点祸。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手足无措。 在看看那粽子里眼神不善的人,木云乔觉得,自己的祸事似乎闯的不止一点点。 他赶紧把木云乔也施法“请”到了马车内。 隔着帘子,木云乔道歉:“抱歉,我起初不知道您的身份,所以有些戒备。” 马车内的青引浑身酸痛,此时此刻正趴在太阳神车内的软塌中咬紧牙关让云朵朵给他捏肩捶背,他阴恻恻道:“应该的,年轻人有点戒备是对的,我这个老东西也是多年未入人间了,现在都要借我徒弟的光,才能有点好的待遇。” “.......” 这马车其实是太阳神的宫殿。 别看外表只是一个马车,但其中乾坤无穷大,马车之内,亭台楼阁软塌香炉应有尽有,太阳神不算是一个喜欢享乐的神仙,他几乎是日日都在驾驶太阳车东升西落,那些享受的东西几乎都有一层薄薄的灰,青引反而成了第一个享受这些东西的人。 更加令他奇怪的是,为何太阳车被木云乔驾着? 旁边那个一脸温润的不是太阳神,太阳神他见过,他是算是活跃程度很高的远古神明,很多修仙弟子学有所成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东海极夜,等一番日出,看着太阳神的马车顺着东海禺虢的指引一路东过。 青引自然也不例外。 他此番知道禺虢寿数将至,也猜得到缘故,但是太阳神呢? “抱歉前辈,我并不知道,”面对青引的疑问,木云乔无法做出回答,“我去寻到太阳车的时候,它正被沉入东海归墟,是我和太子神官废了许多的心思才打捞起来。而马车上,并没有太阳神。” 之后,他补充一句:“归墟中也没有太阳神。” 被归墟浸泡过的太阳车,暂时失去了烈焰,虽然暂时可以融化辉光,但是却远远没有了以往的强度,这使得木云乔和太子神官可以靠近,于是发现那太阳神马的额头没了一块毛,马车上的金丝配件也丢了一部分,铃铛歪了两个,感觉........像是被撞了。 简单来说,太阳神,像是.......弃车逃逸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找太阳 青引简直抓狂,他也探头出来,不顾脸被打的生疼:“你会驾驶太阳马车?” 木云乔摇头:“不会。” 否则也不会把太阳马车驾驶到这里来了。 当务之急要赶紧把马车赶到东海去,否则一旦风再大一些,吹散了这一团乌云,人间百姓就会看到太阳凌空出现在当空,今日时辰就乱套了。 天下,竟无一人看到日出东方,而太阳,就那么大咧咧的挂在了当空上。 这得多可怕? 本来一日时辰中,烈日当头的时间就是有数的,若是加长,那许多的幼苗嫩芽还有小动物都无法预料,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不知道会多么惨烈。 这些,人可以不知道,但是天道会知道。 那个时候,祸事也就挡不住了。 一旦迁怒之下,天道加速了沧海变桑田的时间,东海海里的那些生灵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云朵朵忽然想起来那个东海深处正在养魂的“木云乔”。若是......东海将来在那个木云乔养魂结束之前变成桑田,他是不是就无法出世了? 云朵朵想到这里,忍不住手指尖发亮,下唇紧紧咬住。 青引说:“太阳神性格胆小,应该不会藏去东海,能藏到哪里去?” 青引刚刚说完,扭脸就缩回去马车里,他在马车里一通翻找,连花园的池塘都搜了一圈,然后说:“没有。” ...... 云朵朵无语。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对,神仙,丢了马车受惊之后跑回去车厢中的呢。 据说太阳神胆小的很,且数万年来路线单一,只走东海这条线。 既然如此,他的熟悉之地应该是很少的,东海,马车,还有就是......泉港城。 ....... 太阳神躲在泉港城中这件事情,令人瞠目。 虽然很是难以相信,可是大家还是决定,先去找一找。 于是作为最熟悉太阳神的青引再一次回去,扯着太子神官一同,留下云朵朵在这里看着那龙骨,留着木云乔看着马车......现场很是有一种尴尬。 云朵朵现在手脚都暖和了,她咽了咽唾沫,说:“你去找太阳神了?什么时候去找的?” 木云乔知道她问什么问题,也听出她的委屈,抿了抿嘴,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那么担心。 对不起,明明知道你会认出我。 对不起,不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 对不起,这种不告而别甚至不是第一次。 云朵朵觉得自己应该哭一下,反而没有,她现在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很令她诧异。 她眨巴眨巴眼睛,低下头,说:“你师父要是能来和我们说对不起就好了。” 出乎木云乔意料的是,云朵朵对云府真人的抱怨要比对木云乔的多。 她嘀咕:“你师父总是这样么?你又不是小孩子......就算是小孩子......” 她不说话了。 师父说过,就算是小孩子,哪怕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喜好,喜欢沙包,喜欢花朵,喜欢布球......都应该摆出来让孩子自己挑选自己自己喜欢的。 不该一厢情愿,大人,最擅长犯的错误,就是一厢情愿的为你好。 而青引也说过,不能背后去议论别人的是非。 哪怕是那个人真的不好,可是若是那两个人才是一伙的,你就应该闭嘴。 若是忍不住,就挑大家都在场的时候,痛痛快快吵一架。 但是青引又说:“可是这样吵一架,你有可能会失去那个朋友哦。” 小小的云朵朵不懂,问:“为什么?” 青引说:“因为这也是一种错误,就是为你好。不是吗?” 小小的云朵朵很不明白,但是还是点了头。 因为师父说过,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就先记下来,等脑瓜子长大了,再回想,自然就懂了。 如今,云朵朵的脑瓜子也算是长大了,再回想小时候不懂的东西,怎么着也该懂了。 她知道,这一番为木云乔的鸣不平,其实和云府真人无异,都是一种为了他好。 云府真人是为了他好,自己也是为了他好,可是木云乔到底要接受睡得好,都不如自己对自己好。 但是要得到这种好,首先,他要活下去。 而云府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活下去。 对此,云朵朵每次想起,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木云乔见她不在说话,紧紧抿着唇,似乎在克制自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侧身伸手,握住了云朵朵纠结到扭成一团的手指。 云朵朵的手又小又白,指甲粉色圆润,一双小手正好被木云乔握在了手心里,她的手很暖和,木云乔的手很凉,手心有薄茧,凉的吓了云朵朵一跳,继而又被他手心的茧子刮的麻沙沙的痒。 “他是我师父,无论如何,我都反抗不了他,”他说,他的表情是如水一样的平静,并无任何的情绪,愤怒也没有,无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是有的时候我想想,若是他不再插手我的事情,不再折腾,天道会不会不高兴?” 天道不喜云府,是他一直都知道的,尽管最初的时候,云府真人就告诉过他,不必满怀愧疚,因为本身他今日的一切磨难,罪魁祸首或者说源头,都是他。 “若非天道看我不爽,你和你娘也不至于遭受如此的困难,”云府真人如是说,“虽然过了前世今生,她不再是她,无数人告诉我,她不再是她,喊我不必再如此,可是若是这样说来,你和你娘岂不是更加无辜?本来昨日种种昨日死,今生你们就该安稳地过一辈子,偏生因为我,因为天道不喜欢我,所以折磨你们......” 云府真人笑,一脸惭愧,无地自容。 “你们是凡人,对于天道来说,折磨你们,就像是玩弄蝼蚁,无趣,无聊,无耻。” 这是云府真人第一次说天道无耻,咬牙切齿的那种。 他说一句,天道就劈下一道雷,起初,还吓得神仙洞的地精和小妖们尖叫连连,到后面的时候,就连最胆小的兔子妖怪都只是往耳朵里塞一团干草,然后继续啃萝卜。 ...... 张昊天一脸吃惊,似乎听不懂青引在说什么:“什么什么?找太阳?” 怎么又找太阳了? 又是东海又是海神,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太阳? 这天要完蛋了? 这年头刚刚闪过脑海,一道惊雷劈下,吓得张昊天口念阿弥陀佛。 念的青引身后的太子神官无语:天道又不归佛祖管,念佛号干嘛,佛祖又不会拉着你去西天躲着。 青引比划太阳的样子,叮嘱:“满城搜,他胆子小,可别闹太大。” 太子神官说:“倒不如我让奉神殿的长老们来寻呢?” 要比凡人快。 青引不肯,拒绝:“轻声些,难道光彩吗?这些凡人事后最多施个法就蒙混了,那些奉神殿的,多费劲?” 第三百四十章 混沌的遗物 太子神官很是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讲:“太阳神本来就胆小,这些凡人若是没轻没重的,真的按照找寻凡人的方法去寻人,真的吓到了怎么办?” 青引听了,以为是太子神官担心太阳神,就说:“吓到就吓到呗,好歹是神仙,又不会真的给吓死。” 太子神官心口疼,但是太子神官不说,虽然他的祖上就一直对神仙有诸多的研究和了解,再三的表示,虽然神仙和人的模样几乎一样,且很多神仙皆是由凡人飞升而来,但是仙凡有别,其中脑洞构造的改造程度和寒窑爆改公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若是家族中真的有人飞升,切记回来多加点细节云云。 他从小对此滚瓜烂熟,早已经从震惊过度到不可思议再过度到相信自己会处变不惊习以为常的程度。 但是今日见了,还是为此心头咳血。 太子神官说:“我说的是......人间还有一句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别瞪我,我不是说太阳神是兔子的意思,我只是说胆子差不多......”当然兔子是真的会吓死的,太子神官心中腹诽,“这太阳神若是收了个惊吓之余,弄出点什么动静,这些凡人可承受不起啊......” 凡人脆弱,皮肤薄,骨架脆,最为有用的脑子用最脆弱的细细的脖子支撑着,指甲并不锋利,没有结实粗硬的毛发,天冷了会冻死,天热了会热死,真是......百无一用。 若不是长了个灵巧一些的爪子,拿的起针锄得了地,可怎么活着悠,更别提成了万物之灵了。 真乃是一个灵字防灭族啊。 青引作为已经避世了快要两百多年的小神仙来说,他多少不如太子神官这样的“接地气”,他傻乎乎道:“那怎么办?” 太子神官头疼:“劳烦仙者施个障眼法,将那些凡人若是见到携带仙气和神力者,都看成是稚子。” 庇护幼小是本能,这种本能只要是生灵皆有,哪怕是冷血如蛇蜥蜴,都会有。 所以若是这些满城寻人的见到的是一个哭泣的、被吓坏的幼童,一定不会过于的莽撞。 青引觉得挺有道理,于是伸手扯下一根头发,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施法,那根头发逐渐妖娆扭曲发光,最后成了一张贴在夜幕之下的符篆,眼看着那符篆在夜幕中飘摇的很漂亮。 正当太子神官感慨这一手术法伶俐,不愧是修仙有成的神仙的时候,青引却不在意一般,挥手将那符篆打散,瞬间,那符篆稀碎,成了细碎的光点,猛地一看,好像是一枚烧红的炭火从高处掉落粉身碎骨的那一瞬间。 之后他对着那些光点道:“去吧,机灵些,若是被外人发现了,就假装是香灰或者是灰烬,被人踩一脚就忍着点。” 或许这话不好听,那光点走的时候甚至被太子神官看得觉得有品出来那么一丝的......委屈? 太子神官见那些光点消失在拐角处,心中一直藏匿的怀疑还是没有压制住:“所以......仙者当真是相信太阳神就在这泉港城中?” 真不怪太子神官怀疑,只是他不轻敌罢了。 对于神仙来说,一日千里不过寻常之事,这太阳神寿数简直比上古神明还要长,天地万物初始的时候就离不开太阳,虽然那个时候,太阳神还在蛋里,而且因为太阳寿数和人间天地都不一样,所以哪怕是那些比太阳还要晚些诞生的上古神明寿数到了魂飞魄散的有,当腻了神仙沉睡化石化水的也有,九天上的神仙几乎都更迭了一代了,太阳神却依然还是个胆小的神,且模样年轻活力满满。 但是就算是个胆小的年轻......神,那也是神仙啊。 “这太阳神就是在人间受惊的,还能在人间躲着?说不定都......” 说不定再躲回去混沌中呢。 这想法一冒头,就被青引狠狠瞪了一眼,说:“混沌?你疯啦?你以为这混沌是什么好东西?” 混沌淡然不是好东西,在人间也是一样。 在人间,相传浑沌大致有三种。 有的说法是尧舜时候的四大凶之一,因其清浊不分,后来被后世指代愚钝,顽固糊涂的代称。《史记·五帝本纪》:“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 还有说什么中央之帝,或者还有什么凶兽等等...... 还未等他科普完,就被青引说:“混沌是是凶,大凶,开天辟地是为何?你以为是造人?不对,是为了除混沌。这个天地人间,不过是除了混沌之后留下的一些余波罢了。” 就像是放火烧山,本意是屠杀饿狼凶虎,结果虎狼的尸体却意外的养活了一群蝼蚁。皆是意外。 所以人,心中自然有邪念,自然带杀戮,许多人对于负面的情绪和疼痛,更多的一种痛快而非恐惧,人需要律法约数,需要认为捏造出来的道德,需要读书、需要明白事理,需要建立人际关系,需要被约束,甚至在人犯罪的时候,大多数劝阻的人第一句话说的就是“想想你的xx”——这就是羁绊。 人,需要这些重重叠叠的东西束缚,管教才能成为人,成为好人,圣人,完人。 然而变成禽兽,却那么的容易。 为何这样的一念地狱?因为人是混沌的遗物。 太阳神作为光明所在,和极乐鸟一样,是混沌求之不得的美味。 当年极乐鸟因为险些被混沌吞吃,所以逃之夭夭进了卷土中,而太阳作为万物根源,无法跟着逃走,所以不得已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他一日要逃两次,故而东升西落,时间长了,也养成了胆小的性子。 混沌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吞吃太阳,太阳怎么可能去混沌之处。 想到这里,青引看太子神官的眼神都带上了愚蠢的凡人的字眼。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太阳神即便是多藏在人间,也会避开人味,咱们去一番这城中没人味的地方找找,比如什么荒村鬼屋窑洞之类的,越是荒凉才越有可能。” 太阳神自然要避开人群,因为,人是混沌的遗物,混沌,还没死呢。 第三百四十一章 式灵 他们并非是泉港人的人,自然是不熟悉的。 哪里有什么,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不过奉神殿自然是有办法的。 太子神官手指在空中轻划,一条金光闪烁的轨迹出现,极细,很快就在太子神官的念念有词中浑身一震,忽然动起来,仿佛此刻有一个无形的手以夜空为纸,用金光为墨,用非常快速的动作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蛾子。 那蛾子猛地一看,像是一只萤火虫,只是比萤火虫要亮一些,但是动作飞快,根本不会给路人仔细打量的时间。 太子神官再一挥手,一只蛾子瞬间变成了上百只,若不是实在是可爱,现实中那么多的真蛾子出现,青引一定会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太子神官道:“如意如意,听我心意,画城为卷,入我眼前——去!” 随着一声去,那些蛾子瞬间化为细微的光点,争先恐后的跑了。 这时候青引才啧啧出声:“这么多年了,奉神殿的审美还是这样......当年奉神殿的开山祖师爷,是被蛾子就过命吗?” 若不是如此,人间那么多的美丽生灵,什么蝴蝶蜻蜓,翠鸟锦鸡的,哪怕是灵蛇也算是灵动挂的,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奉神殿的随身法术的式灵是一只蛾子。 式灵,便是每家修仙门派中用来幻化的最基本的行程,很多喜欢用蝶,用的太多了,以至于蝶化十分的俗套,而有的也用翠鸟,灵蛇,还有的喜欢猴子,而奉神殿奇葩就奇葩在,历经那么多年,竟然没有和任何一个门派撞过式灵。 当然了,谁家好门派会用蛾子。 顺带说一句,五十桥的式灵,是青鸟,袖珍型的青鸟。 而木云乔的神仙洞,是蝴蝶,很俗。 这是无关的内容。 奉神殿的式灵丑是丑,但是别说,办事效率真是高,太子神官甚至来不及回答上来,那些蛾子就回来了。 而且整齐有序的在两人面前恢复成起初的线条的模样,并且立刻变成一副画轴,在青引和太子神官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一幅......泉港图。 描画细致,屋舍、街道、小桥、流水等等都十分的到位,就连角落的巷子的墙角上有几只野猫在打架,另外一条巷子有一只黄狗路过,都被还原。 而比较亮的地方,就是人烟鼎盛之处,反之,便是人迹罕至之地。 太子神官说:“这泉港城,三面靠海,一面靠山,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所以成为海运的不二码头,又因为隔壁就是鹭岛,被抢走了不少风头,故而地位算是有些尴尬,海员番商会在这里逗留很久,而要往上走,会去鹭岛。” 若是这样说,青引会觉得,那么鹭岛和泉港的交通应该走海运。 结果不是,竟然是陆路。 而陆路之处,十分暗淡。 甚至比那三全堂还要暗。 真是奇怪。 青引自然觉得:“难道那里是乱葬岗?” 太子神官皱眉:“谁家会把商路之处作为乱葬岗的?”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青引说:“为何不能?万一人家就要埋在自己的志向之处呢?说我千里来此,本来是想去鹭岛做官大富大贵的,结果天不怜我,客死异乡不说,还闭目在了泉港这一步之遥之处,要是我,就埋那里!膈应那些能去我梦寐以求地方的人!” 太子神官无语,然后不想说什么。 对方是神仙,再小也是神仙,他就算是尊师重道,也不好怼人家。 若是暗淡,就表示人迹罕至吧。那么,太阳神有可能就躲在那里。 既然如此,就去瞧瞧? ...... 于是就去瞧瞧。 那里竟然是一处大道。 正正经经的官道。 按照官道的标准做的黄土路,而且周围茶馆、小摊一应俱全,一看就是白日会有小贩在这里做生意,到了晚上,用什么东西随便围挡一下做个记号,回城睡觉的。 而且,周围并无什么乱葬岗。 这么说,这里只是晚上安静,白天还是热闹的? 若是这样,那也不能暗淡成这样啊。 人气这种东西,还是有点停滞性的,是一点一点消散的,比如老房子,需要多年无人居住才会慢慢腐朽落败,并不是你前脚搬家,后脚就倒塌的。 就像是有些人一年平时在城里住,逢年过节才会回去祖屋祭祖什么的,那祖屋也是依然坚挺。因为人气延续不散的道理。 而若是这官道上白天有人,晚上即便是走光了,这里也是一处旺地。 不该成这样。 真是古怪。 “真是古怪。” 青引也说,他手中捏着刚刚弯腰折下来的一截垂柳,念起咒语,一片浓雾忽然而至,之后,雾气停住,慢慢的,雾里仿佛有人朝他们走来。 是个挑着担子的人,从他们旁边的走过,然后直直的走到了一处路边,然后停下,开始张罗什么,接着,就开始做出一些诸如倒水,搬动东西,弯腰等等动作。 猜测,这应该是再卖茶。 还有一个如小孩一样身量的,正垫着脚举着什么东西,看着也像是在兜售什么一样。 太子神官很快知道,这是在还原一些景象,所以,这白天果然还是热闹的。 “那是为什么......” “嘘——”青引让他闭嘴。 其实即便是青引不说话,太子神官也不会说的,因为那雾气中,很快走出来一个庞然大物。 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光的缘故,把一只猫的影子放大,结果很快很快发现不是,这里,官道,名正言顺的官道,有一只虎。 这影子太过于清晰,看着就像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虎慢慢的不紧不慢的走在道上,先是走到了那个卖茶的影子的位置,开始用爪子在地上探着什么,没两下功夫,那虎的爪子就勾住了什么东西,它一扯,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不断挣扎尖叫的东西从土地中被拽了出来,那东西落地,还能跑,但是怎么可能跑得过虎? 于是被虎爪轻轻一拍,就再也动弹不得,一点也不挣扎的被那只虎吞吃了下去。 再然后,那虎走到了那小女孩子原本站立的地方,再重复了之前的抓刨和勾拍动作,又吞吃了下去。 很快,经过几个重复来回,那只虎原本还有些瘪的肚子变得圆圆鼓鼓。 最终,那虎转身离去,心满意足。 浓雾散去,眼前又恢复了官道上的平静。 太子神官不解:“仙者,那只猛虎,在吃什么?” 若是人,怎么可能从土里被挖出来,若是精怪,又怎么可能探听不到一点的痕迹。 青引脸色不好看,一动都不动,舌头好像冻住了一样。 那只虎,在吃贪念,一点一点的贪念,几乎是微不足道的贪念,在生意往来的人群留下的那微弱的贪念。 第三百四十二章 狩猎 太子神官对此诧异:“这到底是什么?” 青引面色不好看:“我不知道。” 太子神官撇眼看他,自觉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神仙似乎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毕竟若是一无所知,也该是他这样,而不是脸沉似水这样。 须臾,青引问他:“今日泉港城涉及这件事情的神仙,到底有几个?” 太子神官诧异:“你不知道?” 青引脸色更加不好:“我被我徒弟稀里糊涂扯进来,没有挥挥袖子走路就算是不错,哪里来的知晓?” 太子神官再一次震惊:“神仙不是无所不知?” 青引反白眼:“无所不知需要卜卦,需要问天,你需要我问天么?” “还是算了吧,”若是问了天,必然是惊动了天道,那岂不是一开始就直接打破窟窿算了,他们还巴巴的冻着那龙骨做什么,“我知道的只有三个,包括你。” 所以,在青引知道这一番涉及的神仙里竟然还有精卫时候,青引几乎晕厥。 “精卫还活着呢?” ....... “阿嚏!” 云朵朵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她如今才懂得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就算是他们待在太阳神车上,可是那龙骨上的寒意依然能够在他们的衣袖上结出一层很薄的冰来。 温度降的很快,那些云朵上有的水汽来不及散开,就被凝结成了冰。 若是时间再久一些,怕这匹马的马蹄都会沉重的抬不起,太阳神车的伦子上的火焰都会被冻住。 云朵朵只能暗地里祈祷青引尽快的找到太阳神。 她祈祷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问:“那个......你师父呢?云府真人呢?” 木云乔沉默了一瞬,还是说道:“他带走了伊去。” 顿了顿,才再度开口:“去找精卫......——只有精卫知道禺虢到底在哪里沉睡。” 伊莱的自尽只换来东海三日安静,而这三日,其实一直都是精卫化身禺虢引导太阳神车面前过海,但是明显纸包不住火,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惊吓到了太阳神,太阳神跑了,以至于至今无法日出。如今时间拖延,只能唤醒禺虢,安抚太阳神,才能够让人间迎来正常的日出时分。 云朵朵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道:“我师父一直以为精卫已经没了,若是他知道精卫还活着,还一直在东海,一定会吓一跳。” 对于还能存在的上古神灵,青引一向八卦,他很是津津乐道对于人间故事精卫填海的不屑,每每抓到机会,都要对徒儿们讲述真相。 抹了还要补充一句:“所以如今咱们这些修仙弟子吃不到龙肉,实在是精卫的锅!” 龙在当年,实在是一种泛滥的神兽,想想,神兽,泛滥,这不就等于修仙弟子人手一盘么。 结果当年为了争夺东海,精卫为了吓唬禺虢,不停地屠龙填海,若不是麒麟凤凰早早逃上了天,怕是连麒麟都绝种。 当年师兄还啧啧称奇恍然大悟:“怪不得,人间十二生肖,鼠牛蛇兔马羊猴什么的,只有龙是虚的。原来......” 原来如此,龙原本也是存在的啊......啧啧。 据说当年,人间抬头,时常能够见到龙游天下的景观,当初有叶公者,十分喜好龙,有一条龙还兴冲冲的跑来叶公家门口看看自己的倾慕者,结果把差点把叶公吓晕。 故而有了叶公好龙这个成语。 是啊,若是人间从未出现过龙,哪里有这个成语呢。 有道理有道理。 木云乔也听过这回事,看了一眼被冻灾半空中的龙骨,叹息道:“我师父也说过,我师父说,任何东西存在都不是废物,龙在东海,必然不光是为了满足神仙的口腹之欲的,若是在之前龙未曾绝迹时候,海神禺虢必然不会这样虚弱,而东海的龙想要送海神上天,也不会以精魂推动龙骨了。” 而之所以不让龙骨上天,是因为龙骨是支撑东海的,若是离开,东海必然...... “必然什么?” 云朵朵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后来的话,不禁追问。 木云乔说:“我也不知道。毕竟也没发生过。” 云朵朵轻轻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那龙骨,问:“那若是云府真人做成了的话,这龙骨怎么办?” 这个木云乔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海神若是恢复体力之后会如何,到底来说,东海面临的危机的根源,其实是龙没了,只要东海的龙稀缺一日,那么海神的生命力就会一直稀少,对此,沐之秋他们的意见是做点手脚,帮助那些蛟龙成功化龙,然后一股脑儿的倒入东海中,这样一来,东海的直接危机不就解决了么? 可是木云乔说:“若是这样,难道天道不懂么?这么多年来,天道也没有放过水,这是为什么?” 沐之秋说:“因为死板呗。” 封神殿中有一本书,专门记载这么多年来在江河入海流之处看到的场景,那些蛟龙真是......啧啧啧,惨不忍睹。 不是身首异处,就是被劈的外焦里嫩,要不是那些神仙实在是嘴刁,估计那些蛟都要被神仙现场分了。 曾经有个封神殿的神官对此好奇,还问那些围观的神仙为什么不吃蛟龙,得到的回应是:“谁吃那东西,一股子土腥味。” 感情这就是河鱼和海鱼的区别啊。 那入海流屏蔽看起来还能过滤肉中的土味,使得龙肉细嫩,无异味,且还十分有营养......真是......绝了。 沐之秋对此的理解是,天道不是人,也不是什么神仙看管,而是一种固有规制,就比如九落山上的阵法一样,当年如何设置的,现在也是这样,比如,九落山第一道阵法设置只有佩戴封神殿的腰牌才能通过,那么要通过就只能佩戴腰牌,屏障认的是腰牌不是人,所以若是木云乔带了腰牌,沐之秋没带,哪怕是沐之秋是脸熟的,也过不了。 死板的很,照规矩办事,不懂得迂回。 而天道也是这样,所以即便是东海的龙稀缺地不行了,天道也是延迟的,或许对于天道来说,东海还是当年群龙泛滥的时候,尽管天庭多年已经没见龙肉上桌,到了人间,卡飞升那关的规矩,还是那样的严苛。 沐之秋说:“天道就这样,什么都拉得严实。吓得蛟龙不轻易去入海流。既然如此,就要活人来钻这个漏洞。” ......而与此同时的泉港城中,有人影在狂奔。 青引和太子神官气喘吁吁,跟着那个虎一路跑,跑过城门,跑过小桥,跑过无数屋顶,跑过府衙门口,连门神都没反应过来,那只虎终于停了下来,它后退两步,弓腰,咆哮,对着前方一个人影做出狩猎姿态。 而同时,沐之秋也听到动静,诧异回头,目眦欲裂。 第三百四十三章 袖 出于本能,他想要尖叫,于是也就真的张开嘴放声尖叫了。 可是放声尖叫,前提不止是放,重点在声这个字上。 沐之秋很快察觉,他虽然嘴巴张的老大,但是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泄露,他明明肺都要炸了,却依然如同演哑剧那样。 这时候,他的脑子已经完全够不上,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吓死了么? 沐之秋想,我被吓死了,所以魂魄发不出声音? 青引作为旁观者,立刻明白了什么事情:“那虎,把他的声音吃了!” 太子神官一怔,扭头的速度之快,让青引都觉得他要把自己的脖子扭断:“那虎到底是什么?!”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却难掩音调中的愤怒。 见青引依然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太子神官气不打一处来。 大概这虎不会吃人,毕竟只是个影子,可是它除了血肉之外,好像别的都能吃,这就恐怖了。 太子神官来不及多想,在距离沐之秋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顿住身法,施展了一个结界冲着沐之秋而去,施法时间堪堪正好,那结界如一口钟那样罩住沐之秋的同时,那只狩猎状态的虎正好跃起扑了过去。 沐之秋眼睁睁看着那虎的爪子在他面前不足一拳的距离停住,他眼睛能够明显的看到那虎爪尖锐的的开端,还有厚重的肉垫。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眼看着眼白就要翻起来晕过去。 又被一声虎啸给惊醒。 那虎看到有人坏了好事,扭头就看到太子神官和青引两人,它嗅到那就是刚刚在官途上的气味,被跟踪的不满加上坏它好事的双重不满此刻全部涌上心头,它转移目标,再度做出狩猎姿态,同时喉咙之间传出低低的虎啸,作为警告。 虎啸,即便是影子的老虎,也足够震撼。 泉港城原本还有狗吠鸡鸣,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 城中的不管是猫狗还是笼中的鸟雀,即便是一辈子都不曾去过野外见过虎,这时候也被山中王者的威压震慑的发不出一点音节来。 那虎受挫,并不打算离开,依旧虎视眈眈的盯着沐之秋。 太子神官急,生怕沐之秋受损,想着施展遁地术,请求土地配合,把沐之秋带走。 谁知道,遁地术之后,回应却是空的。 一个短暂的愣神之后太子神官立刻明白过来:刚刚那一声虎啸,实际上吓退的,并非是简单的鸟雀和小兽。 太子神官震惊之余,浑身都起了轻微的战栗:土地尽管是人间微末小神,小到连修仙者都可以轻易请求帮助,可是到底也是神明一派,结果一只“虎”竟然能够把镇守一方的土地吓得搬家跑路,实在是闻所未闻。 他想了想自己曾经看过的历代的关于人间志怪的记载,确实并不曾想到有任何记载记录过如此凶猛的东西,只有虎的影子,却能够吓退人间生灵和小神仙。 而他一头雾水的同时,看着身边抿嘴沉默的青引,怒意就更大了:“你分明是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不说?” 青引终于看了他一眼,道:“我就算是说了,你就能有解决办法?” 太子神官怔住:“总比......” “总比一无所知好是不是?”青引知道他不知该如何继续,于是替他讲,“人间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笑话。” 太子神官道:“难道要眼睁睁......”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沐之秋的惊叫打断,沐之秋那里已经和那虎拉扯起来,中间有一物,类似长虫,正在两者之间痛苦呻吟。 沐之秋也不知道是急了还是急了,竟然忘了害怕,手上劲不小,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倔的要命:“这不能给你!就这一只不能给你!” 那只虎看起来也是势在必得,咬着不肯松嘴。 此刻乌云有些碎去,露出一丝光亮,此时,两人才看清沐之秋和那虎抢夺了什么,竟然是那只蛟! 蛟龙的头在虎的嘴里,被咬的龇牙咧嘴哀嚎连连,而沐之秋,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死死的拽着蛟龙的尾巴,死活不肯松手。 他道:“你若是嘴馋,我回头给你买一大口猪头一大只牛腿,但是这个,不行!这只要送到东海成龙的!你也不想东海淹没这城吧!” 沐之秋以为这是城中的什么魑魅魍魉或者精怪一类,虽然生的吓人,却也没往别处想,反而和它说道理。 “这泉港城若是演了,你也没得别处寻食,还要去令寻巢穴,一顿饱和顿顿饱,你虽然不是人,但是至少也分得清楚吧?!” 青引也头疼,学着张昊天的样子扶额。 这只虎天下地下皆可活,有人就行,海水淹没泉港城算什么,若是那个时候,怨气横生苦难遍地,那虎看了,相当于酒池肉林了。 这话一点没劝说效果不说,可能维持更加的快活了。 青引刚刚想说算了,我们再抓一只蛟.....去不见了身边的太子神官,一错眼,那虎和两个人开始拔河。 这情况真是......一点儿也不太子....... 太子神官说:“我原本可以做天下的君主,偏生命运多舛,要做天下守护者,一样一样,当不成皇帝,这天下我也地看住不是!你,把蛟龙给我吐出来!” 太子神官揪着蛟龙的一只爪子不放,然后还试图用力,甩虎两个嘴巴。 两巴掌下去,别说虎,青引都懵了。 那虎竟然真的把蛟龙放了,蛟龙被咬的嗷嗷叫,疼得一回到沐之秋的怀里就嗷嗷叫,不停地发抖,死命往沐之秋怀里钻。 说时迟那时快,青引不等虎反应过来,立刻弯腰从地里揪出来东躲西藏的土地,恶狠狠说:“带他们去找云府真人!”然后把那土地一脚踢到沐之秋和神官处。 几乎是同时,土地如一个圆溜溜的球那样滚过去,带起一点点灰尘,紧接着,原处的沐之秋和神官就一点也不见了。 那虎楞了一瞬,继而很快明白过来是青引坏了它好事,当即仰头一声咆哮,当真是震碎乌云吓破兽胆,青引眼看要和那虎对视,立刻闭眼转身,准备逃之夭夭。 才迈开一步,袖子就被一股力量扯住,而他不敢回头,因为一道沉重呼吸就在脖颈,他若是回头......今日泉港城就是他的绝命之所。 而若是不回头,难道他要......断|袖? 第三百四十四章 鸿毛 幸亏他不是个扭捏的,当机立断,就准备变出一把小刀割破袖子逃命。 谁知道这虎简直不是虎,而是饕餮一般,什么都吃! 他刚刚变成一把精巧的青玉刀来,那虎就直接一口咬过,嚼吧嚼吧就给吞了。 他再变出第二把白玉刀,又被吃了。 第三次青引已经有些气愤,这下变出一把青龙偃月刀,那虎......前两次都是一口吞了意犹未尽,这一次很是吃的心满意足,依然意犹未尽。 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带倒刺的舌头卷走了最后一片碎玉,然后盯着他,先等着青引再幻化什么。 青引气的不轻,想着行行行,什么都吃是吧,我变化一个狼牙棒紫金锤,我看你牙口是不是也这样好。 于是伸手往怀中探去,结果空了。 青引一愣,反应过来自己的符咒用光了之后,后背顿时凉了一片。 他冷汗淋漓,木讷住了。 那虎等的不耐烦,打了个喷嚏,有些催促的不耐来。 青引想了想,往身边空中画了个圈,念了两句咒语,画出一片栩栩如生的花草来,花草中钻出一直雪白的兔子,蹦跳的往前跑去。 这一手通灵术十分漂亮,若是一般的人亦或者兽,大概率会被迷惑,然后依照本能的好奇和冲动,追着落花走,追着兔子走。 可是这虎,是寻常的虎吗? 那虎一个爪子跺脚,眼前术法幻化出的画面如烟那样的散去,一干二净。 对此,青引并无多少的惊讶。 他说:“传说中混沌可吞万物,当年若非女娲联手共工,寻到了混沌三寸,活生生的把混沌的肚子剖开这才有了这一方天地。也让混沌休养生息数万年之久。我原本只觉得这荒谬,现在看来,原来如此。” 那虎打散了幻境,慢慢的朝他走来。 青引一步一步后退,后退一步就说一句话:“传说泉港城外多山,山中多猛兽,曾经山中猛兽还吃掉过一个来此上任的太守,以至于当年兴化府曾经多年沦为县不能升州郡......而这些年来,这里的却没有了虎的踪迹,想来,是被你吃了吧。” 他倒是有些好奇,究竟这混沌一口吃了多少虎,才能至今都保留了虎的形态。 “若是你现在吃了我,是不是会长时间保留我的形态?” 青引这个好奇心生出,然后往那虎的脚下丢了一物。 是青引刚刚割下的一把头发。 他很爱漂亮,珍惜自己的所有东西,包括指甲,头发,眼泪等等。 他肉身成圣,这一副身躯,是唯一和曾经的自己有关联的东西。岁月严苛,漫不经心的毁掉他所有的回忆,包括他的喜欢的衣裳,爱看的书,喜欢吃的糕点,爱用的碗盘等等,所有一切都消失了之后,他只剩下自己。 那虎果然吃了他的头发,如马嚼草。 果然,那虎短暂的变化出了青引的影子,虽然只有一瞬,但是足够清楚,是他的影子,端端正正的站着,身上穿着广袖的袍子,脸上是他很陌生的那种骄傲,一看就是个被娇宠长大的富贵公子。 看人的眼神,是从下往上看的,且不愿意正经看人,尽管斜眼看其实比正经看要累些,可是那是他顺遂的一生中,唯一累的事情了。 有趣。 青引说:“你果然幻化出来我差点忘记的样子,真有趣。” 他想了想,又割破自己的手腕,把自己流了血的手腕举在虎的面前,那血淌的很快,立刻就在脚下淅淅沥沥汇聚成一滩。 被那虎慢条斯理的舔干净。 这下,那虎变化出来的自己,时间要长久了些。 对面的青引,很长时间的斜视自己,虽然难掩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诧异,但是依然是十分的骄傲。 他开口,声音都是那种带着略微傲慢的调子:“你是谁?什么档次,和我生的那样的像?” 青引只是笑。 先是微笑,继而大笑,笑到后来,简直捶胸顿足停不下来。 那对面的青引先是被莫名其妙,然后被吓一跳,很快恼怒就压过了困惑,他生气,那样年轻,那样被宠爱的一帆风顺的人,是很难掩饰自己的脾气的,他生气的如此明显且毫不克制:“你笑什么?!不许你笑!” 青引没听到。 对面的青引觉得被冒犯的严重,左右看了看,发现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自己此刻竟然身边空无一人,且周围的环境也是陌生的,他再一次被恐惧压制了愤怒。但是如此,他也不能真的被吓到。 于是依然上前一步,准备一个巴掌扇过去。 他真的上前,真的举起了巴掌。 然而还没来得及凭着那一口气打下去,就有更吓人事情发生在他眼前:那个大笑的,放肆的,无礼的人的背后,此时此刻,有一辆马车,燃烧的马车,正直直的冲着对方飞奔过来。 若是真的不刹车不停下,那家伙就算不会立刻被马蹄踢死,也会被火焰活活烧死。 纵然对方放肆,无礼,对面的青引依然准备上前拉扯他。 他暂时把巴掌换成了拉手的动作,却还没来得及够到,那马车就冲了过来。 他一下被火焰冲到了一边,眼冒金星的滚了两圈才停下,然后,原本应该在那里的人,就不见了。 他尖叫:“他被烧死了?!那么快!” 此刻,他若是抬头一下,而不是弯着腰满地找就能看到有那辆马车正从他的头顶略过,燃烧着,飞奔着。 ...... 马车内,香炉点着很好的龙涎香,蜜饯糕点非常新鲜,绸缎做的软枕,甚至还有一只白兔,温柔的在那里当宠物。 唯一狼狈的,煞风景的,就是那个头发短了一大截的青引。 对面的云朵朵目光复杂的看着一脸无所谓坐没坐相的青引,心里斩钉截铁的认定师父是疯掉了。 疯掉了,青引竟然想死。 若是这样死的轻如鸿毛,还不如主动去献祭海神行不行? 再怎么样,都比被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混沌甩巴掌甩死来的光荣吧? 那不是真的青引,也不是真的书生。 他是混沌所化,上一刻还是一只虎。 一巴掌下去,并不是疼了谁的手肿了谁的脸的事情,那一巴掌下去,即便现在的青引已经是位列仙班的神仙,被混沌一巴掌,也是接近魂飞魄散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东海 算得上是死里逃生的青引一副浑然不在乎的模样朝嘴里丢了一颗蜜饯,看了一眼表情复杂的云朵朵,道:“瞧什么?你师父脸上有灰尘呢?” 不光是有灰,还有泪水鼻涕,他笑的太厉害,以至于跟哭差不多了,狼狈的很,头发短了一大截,脸上泪痕还没干,这样狼狈的样子,是云朵朵几乎没看到过的。 她于是肯定得得出结论:“师父,你疯啦?” “屁!” “你要是没疯,你干嘛去挑衅混沌?” 这下青引一蹦三尺高,结果在一尺的距离就碰到了头,头顶结结实实撞到了马车的梁子,疼的他眼冒金星:“你怎么认出那是混沌?!” 混沌这玩意,别说普通的修仙者,就算是一般的神仙都不一定能认出来,这东西平日里没有具体形态,且甚至不太出世,稀有程度堪比极乐鸟还少见,话本中说什么魔头千年等一回之类的,都是为了魔头出世时候被善良单纯的女主角懵懂无知的捡回去酿成误会用的,千年的都这样,更何况那种创世之前就存在的大魔头混沌了。 所以当时太子神官的反应才是对的。 他的徒弟,怎么认识的? 云朵朵很少见到自己师父这样的模样,缩了缩脖子,说:“木云乔说的。” 青引又激动:“那小子怎么知道的?!” 云朵朵摇头,自热然而说:“可能是因为云府真人说的啊......——那可是云府真人耶。” 青引皱眉,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云府真人确实可以知道,可是......我都不对你说。” 云朵朵无语,心说这又不是规矩,何况即便是规矩,以云府真人的那个不在乎劲,根本不见得会遵守。 她撇撇嘴,并不在乎这件事情,只问青引:“师父,你不怕死啊?” 青引觉得这个问题莫名:“我当然怕,那可是死。” 他可不觉得自己活够,才两百多年罢了,再上一层楼,他还能继续五百年,谁嫌弃自己活得久呢。 “我若是不怕死,我何必要在神仙谷里待这么久,白白错过人间风花雪月。” 他都想好了等到再上一层楼之后,他就先用一百年时间过一趟人间,先玩弄一遍爱恨纠葛,倒是不管是相爱相杀还是虐恋成疾或者做一趟鞠躬尽瘁的苦命人,他都要把那一百年做的足够,然后再闭关三百年,花那个时间再上一层楼,然后等到自己突破关卡后,再收一个徒弟。 计划想到这里,青引又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对面的小徒弟,她此刻搂着那只雪白柔软的兔子,两双眼睛圆溜溜的盯着他,又可爱又可怜。 这小徒弟,有点仙缘,但是不多,除非遇到什么狗屎运才有可能破这份关卡。可惜了,自己没这个时间,那个云府真人看起来也不是一个热情仗义的,至于那个木云乔,缺魂少魄的,可能走的比自己的小徒弟还早,哎,想想就是一趟令人伤感的过人间啊。 不知道等自己下一个百年收徒的时候,能不能再遇到这样像兔子的小徒弟。 这样想着,青引面上浮起一丝的怜惜。 这样的表情落在云朵朵的严重,被解读为师父又疯了。 云朵朵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喊师父来了,太久没来人间的老人家咋然出来一趟,变故太大,刺激一番下去,人都疯了。 就在云朵朵想刨根问底出来青引今日的举动是为何的时候,外头忽然变动。 就听到马车外的木云乔忽然传来一句:“坐稳了!” 太阳马紧接着一声长鸣,马车天摇地动起来,不必开窗查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变天了。 这还不属于人间的变天,人间变天,无外乎就是暴雨狂风电闪雷鸣之类。 人类除了被动承受之外,只能想尽办法固定住所躲避高处减少损失。 而这一番云层之上的变天,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 此刻外面若是有人偷偷往天上看去,只会看到乌云压城的景象,除了心中骇人之外也别无办法。 但是在乌云之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太阳马背惊扰的不停地尥蹶子。若不是木云乔极力安抚,此刻一定早已经准备挣脱缰绳逃之夭夭。 若是这样,太阳神车丢了太阳神和天马的话,那样就再无支撑,一个落下云端,人间必然起火灾。 木云乔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他一边安抚天马,一边祈祷此时此刻,人间那些家伙赶紧找到太阳神。 ...... 张昊天寻到太阳神,是在一个树杈上。 他路过那个大树八次,没想过抬头看看,结果第九次的时候,忽然有声音叫住他,弱弱道:“那个......你能不能帮我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 张昊天仰头一看,发现头顶上果然有个少年蹲在树杈上一脸无措。 再低头,脚下正踩着半个馒头。 张昊天:“......” 他无语之后,很快涌上来一丝的不好意思,他说:“我踩了......实在抱歉,已经不能吃了。” 他想了想,掏出怀中自己的干粮——一包栗子桂花糕递了过去,道:“这就是当做是赔偿——不过你为何深更半夜这个时候蹲在树上?” 那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很精神,但是眼中的神情像个兔子,一副随时随地能够被吓到的样子,俯身结果糕点的手也是白皙修长的,看起来像个没受过委屈的少爷,他身上暖洋洋的干燥气息,和现在这个乌云压城的氛围格格不入。 张昊天以为他是哪家人家的少爷,想着送回去。 结果人家说:“哦,我只是想试试蹲在这里吃饭,鸟都这样。” 张昊天再次无语。 顿了顿,看着咬了一口糕点顿时两眼放光的少年继续问:“那等下你体会完了鸟在树上吃饭之后,要做什么?回家吗?” 少年郁闷,又咬一口糕点,说:“我回不了家了,我的马车丢了.......或者说,是我把马车丢了。而且我就算是没丢马车我也回不去,路都没了。” 他又咬一口糕点,惆怅的看着远方,说:“好好的路,怎么就那样了呢。” 张昊天也跟着视线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他心念一动,也跟着攀上了树杈,学着那个少年的样子蹲了上去,果然见到,那少年看得位置,是东海。 第三百四十六章 荧光 张昊天还以为是这少年被东海的情况给吓到,轻声安抚:“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道:“你若是寻不到家,不如先去府衙中,我收拾一间客房你休息,等到明日日出,天朗气清,我再带你寻你家里人?” 那少年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含糊低头,说:“天亮啊......哪里有什么天亮。” 张昊天只觉得这孩子在说丧气话,准备再度安慰他时候,天空中传来一声咆哮:“张捕头你干嘛呢!” 是木云乔的声音! 那少年哆嗦一下,跟着张昊天一起抬头,正好看到天空的乌云出冲出来一辆燃着火的马车。 那少年反应比张昊天大,立刻就要跳下去树,被张昊天本能的劝住:“小心!” 他本意是不想让少年贸然受伤,结果受伤却被受惊的少年咬了一口。 张昊天吃痛之下,并未松手,只是抬头,朗声道:“木云乔你做什么!” 这时候,马车里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冲着张昊天二人就飞扑下去,端的是气势汹汹,如一只在半空中俯冲准备抓小鸡的老鹰。 那少年吓的哇哇乱叫,在张昊天的钳制下扑腾的厉害,如一只翻腾的鱼,张昊天一边要抓“鱼”一边还要在树上稳住身形,还要忙着看那老鹰的动作,一时之间差点顾不过来。 等到那老鹰杀到眼前的时候,张昊天终于认出对方:“仙者?” 仙者是青引,青引眼都不眨,直接飞扑过去,把张昊天手里的少年飞扑到地上,两人落地,卷起好大一片灰尘。 若是此刻亮度足够,张昊天定然能够看到少年落地的同时,地上的草皮都被烧黑了一片,焦炭味浮现在空中,张昊天忍者疼痛感逐渐浮起的手臂,也跟着跳下树来。 此刻青引已经在地上和那少年打成了一团,声音不断地从灰尘中传来,一边是气势汹汹的青引的怒骂:“好家伙,你当你是谁?你还能跑?你敢跑?你给我回去!” “我不!”哭腔很重,明显是哽咽的那种委屈,“我不回去!我害怕!我拿不起缰绳赶不动马车!我害怕!” 青引几乎要被气死:“你怕什么?怕鬼啊?!” “我怕黑!我怕鬼!” “你怕个鬼!你怕什么黑?有你在的地方,哪里来的黑暗!” 那少年不顾青引的威逼利诱,死活就是不肯松口,反正就是不,不肯,不愿,不要,不给。 一连几个不字把青引气的几乎要晕过去。 一度,张昊天还想试图劝解,心说你一个神仙,干嘛和一个少年计较,又觉得,他一个神仙,定然不会莫名其妙和一个少年计较,这番犹豫之下,就再也没有插手这件事情的先机。而这个时候,他手臂的剧痛更加明显,直到忍耐不住,痛呼出声。 木云乔停好马车,走来,看到了拿出伤痕:“他咬的?” 指了指被打成一团的所在。 张昊天点了点头,解释:“他不是故意的,只是被吓到了。” 就像是小兽一样,本能的自保,并非是本心。 虽然那少年到现在都还在忙着委屈,也没有发现张昊天手臂上的伤势。 但是......这咬一口,怎么会这么痛? 甚至不仅仅是痛觉的问题,那一口下去,皮肉都有一种被灼烧的痛感,虽然没有多少的血,可是却比单纯的流血更疼。 木云乔看了看,表情有些凝重。 张昊天表情也凝重,道:“木云乔,伊大夫去了哪里。” 木云乔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直接回答:“东海。” 人如何能去东海?除非...... 张昊天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可是又看了看这不见天日的晚上和狂怒的风沙,又把这种情绪压制了下去。 只轻声问:“何时能够解决这件事情?” 他讲:“百姓心中惶恐不已......而且随着时间的延迟,这种惶恐,怕是会毁了这个城。” 他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想问,比如神仙有没有什么术法,让百姓干脆忘了这个恐怖的夜晚等等,否则这种恐惧存在在百姓的心中,之后若是官府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再加上宗族和祭司的参合,龙女祭祀之事,怕日后再也无法插手不说,可能连带如今的知府都无法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张昊天面露不忍,道:“求你,想个办法,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无法解释这件事情。” 木云乔知道张昊天要说什么,只是说:“这些事情大人不必忧心。” 他看了看张昊天手臂的伤势,最终叹了一口气。 这是太阳神咬的伤口,根本不是人间的药能够愈合的。 此时青引已经把那少年打服,他拎着哭哭啼啼几乎把自己哭湿透的少年说:“你一个堂堂太阳神,跑来人间偷吃东西......还咬人......传出去丢不丢神仙的脸面?” 张昊天大吃一惊:“他是太阳神?不是说......” 不是说应该是个孩子模样? 青引白眼:“这还不是个孩子?还要多小?” 张昊天想说七八岁才算是稚子吧,但是转念想想,若是真的如七八岁的孩子,如何驾驶那马车呢。 又把那话咽了下去。 那太阳神哭哭啼啼挣扎,指着木云乔说:“他也能驾驶马车,让他去东海!” 青引毫不客气的来了一巴掌:“你才是神仙!” 太阳神抱头,尖叫:“我不要当神仙了!没有禺虢,我就不当神仙了!我不要去黑乎乎的极夜!” 他尖叫,左右树木花草皆成了焦炭,青引朝着木云乔使了一个眼神,示意一般把太阳神丢给了木云乔。 木云乔回忆,半托半强迫的把太阳神按住在了马车上,太阳马感觉到了主人的归位,十分喜悦,响亮地打了一声响鼻。 太阳神扭的像个麻花,说:“你就算是强迫我,我也找不到路啊!” 木云乔说:“能找到路的。” “撒谎,”太阳神说,“哪里有路?禺虢都不在了,没人给我引路!” “有。”木云乔十分肯定。 就在太阳神还想质问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一声龙吟,他们不约而同仰头看去,只见一声惊雷,天空厚重的乌云如同被一板斧劈开一样,忽然冲出来一道雪白的闪电,再仔细看来,竟然是那个白骨龙! 那白骨龙被细细的月光捆绑结实,扭动的从天空中直接俯冲,冲进了漆黑一片的东海。 速度很快,远远看去,如一条细细的,萤火组成的荧光。 太阳神的马儿见状,不约而同的长鸣一声,不等太阳神反应,就直接拉着马车,很直接冲着那条荧光而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化龙 被架上马车的太阳神还在挣扎不已,木云乔这个时候,耐心几乎荡然无存一样,伸手把太阳神的手腕给捆着了。 太阳神自开天辟地诞生时候起,就没有接受过这一番待遇,一时之间给呆住了,趁着这个空荡,木云乔一抖缰绳,驾着马车跟着那白骨而做的龙而去。 在太阳神的尖叫中直接一头栽入了沉渊中。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 海中为渊着,就是最为深的所在。 这样黑的地方,是任何的烟火和术法都起不到作用的地方,哪怕是白日的天光都落不到这样的深处。 白骨龙在前面带路,原本还能看到雪白荧亮的一截,随着下潜的深度,很快那一点点荧光和雪白都要不见了。 若不拿一根细细的月光连接,木云乔怕都寻不到路。 太阳神原本在人间就害怕胆怯,如今到沉渊中,已经快要达到肝胆俱裂的程度了。 他的哭腔很重,又憋着,像个委屈的小孩。 “不是都说太阳的火焰可以抵抗万物着凉万物?连西王母之处的荒凉之境都能受晒干,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木云乔心说你是太阳神我是太阳神?你活多久我活多久? 回嘴的话都到了嘴边,还是耐心道:“太阳焰火的威力和你是息息相关的,你若是柔情,太阳的光线也柔情,你若是懒惰,太阳也是懒洋洋的,而你若是心灰,那么凡人就会觉得,今日的太阳似乎不够晒。......而这里和西王母不同,西王母到底是天上的神明,荒凉之境关押的都是死去的神仙,到底都是神仙,神格还在,焰火不熄,而这里是沉渊,有的只有幽灵,白骨,神落的遗物。” 而如今太阳神胆怯万分,威力都给吓没了,哪里能够承受沉渊中上万年幽灵的浸润? 太阳神哆嗦:“虽然我是神,可是没谁规定神就不能胆小啊......我天生也不是去打仗的战神......” 他看了看木云乔和前面的云朵朵,说:“我胆子就一米米大,比起你和你的小姑娘还不如,你们凡人的修仙门派,都是会打架的,我知道。” 木云乔无语,想解释修仙门派虽然为门派,但是不是江湖门派那样打打杀杀的,但是转念想想何必对一个神仙解释这些?于是算了。 他讲:“这里是沉渊,神仙知道吧?” 太阳神点头。 木云乔继续说:“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玩的。” “我知道,”太阳神哆嗦,继续点头,“不是来找禺虢的么?禺虢躲这里,能拽上去吗?” 木云乔说:“禺虢在此沉睡,需要您把对方唤醒,太阳神,你需要唤醒海神。” 太阳神结巴,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末了太阳神想到什么,说:“其实这事应该让精卫来,这东海如今这样,要怪就该怪精卫,凭什么它当初任性一番做了,烂摊子要我来收拾?” 木云乔说:“若是精卫愿意收拾和弥补,也不至于如此,何况,东海没了对于精卫来说并无印象,可是对于您来说,却非比寻常。您也不想另外换一个地方日出吧?” 太阳神抽抽鼻子,原本想说换去南海也行。 末了忽然想起,它和南海观音的关系不是那么好,何况南海虽然也有海神,但是若是需要指路,大抵也得需要观音出面,可是南海观音非常忙碌,大概不会有禺虢那样的矜矜业业。 所以想一想,大概还是禺虢好些。 不过他到底不死心,问了一句:“精卫呢?跑了?” 说实话太阳神不太相信精卫会跑路。毕竟精卫对于东海的执念实在是深沉,势必要得到的那种。 只是精卫没想过禺虢如此脆弱,神力的维系竟然不是东海的海产,而是龙。 而且龙也如此脆弱,竟然这么快就要没了。......古早的神仙大部分都没有这个意识,当年回味的时候,有些神仙还会嫌弃龙肝实在是腻,像吞了一口油。腻味的很,有的时候天庭举办什么盛宴,龙肝凤脑都不是会第一个选择的菜系。 如今,龙少见的很,神仙还矜持着,不愿意去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蛟,也不肯放开化龙的门槛,就这么僵着。 今日东海禺虢之难,彻底证明了一个面临的问题:东海已经没有龙了。 禺虢若是要自救,就需要打开入海流处的屏障,引入天雷劫,让蛟成功化龙,进入东海,东海有了龙,就像死水汇入新的泉水,重新获得新生。 但是如今禺虢沉睡,哪怕是云府真人手上有了让禺虢能够暂时醒来的力量,也得先叫醒海神。 “所以,这一切,得我先去叫醒他?”太阳神问。 木云乔点头。 此时马车悠悠停下,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一点点周围的景象。 这是一处深海,前方有潺潺流水的声音,很神奇,深海中,还有瀑布,还有类似于泉涌的动静。 木云乔说话的时候,嘴边会偶尔冒出一两个泡泡,但是因为海水太深了,泡泡来不及冒出水面发出动静,就默默的破碎在水里。 极度的安静,能叫人发狂。 周围所有的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太阳神捂着咚咚跳的心脏,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很熟悉的云府真人、那个冒失的和他打架的神仙、还有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人怀里还搂着一只虽然瑟瑟发抖,但是挡不住鬼迷日眼的东西的,长得像龙,但是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看露出布料外头的爪子,是蛟。 还不得太阳神诧异蛟如何进入东海,自己就被一股水流带来的铺面的寒意给打了个突。 云府真人见此,让开了一点位置。 让太阳神看到他身后的东西,是一方巨大的......沉重的,几乎和海水融为一体的......冰山。 东海也有冰山,只是这冰山并没浮在水面,一角也没有露出。而是生长在沉渊,像一棵大树,寒气就像是枝叶那样,不断地衍生,逐渐冻住周围的一切。 里头冰封的海神禺虢正在安静的沉睡。 太阳神走上前去,双手贴在了冰山上,震惊不已:自己竟然已经感受不到一点禺虢的力量。 那白骨化作的龙贪恋的卷在冰山上,薄薄的寒冰一点一点的裹住白骨龙,那龙骨发出悲怆的哀鸣。 第三百四十八章 魂火 太阳神定定地看着,然后在众人默不作声的情况下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 青引差点气死,若非有人拦着,他都要撸起袖子上前,一脚把对方踢到禺虢的面前了。 如今万事俱备,就差来一脚喊醒禺虢了,这家伙居然退了一步?! 青引被人拦住,对方声音冷冽,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强硬:“先等等。” 等什么?都要来不及了啊! 本身凡间的时间就很短,如今这样的情况,已经是他们集合许多力量替换的缘故,中间山鬼山神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神力。 结果总不能败在一个磨磨蹭蹭的太阳神身上? 他不满的地方还多了去了,包括那个精卫,按理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闯祸谁善后,为什么明明是精卫惹的祸端,却要大家来解决? 但是现场有个神力比他高不知道多少的神仙,他只能默默站立,当个哑巴。 虽然如此,他还是偷偷摸摸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个神仙,有点眼熟,莫不是见过的...... 太阳神后退一步,又很快往前走了一步。 有什么怕的? 自己虽然长久的不曾和禺虢有过正式的会面,却算是天地人间最熟悉的神明了。想想自己的性子,并不乐意改变现状,引路者,还是禺虢好,日出......还是东方好。 他想着,缓缓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印在了寒冰上。 这沉渊的寒冰,遇火不能化,遇水也不可以融,几乎算是水火不容的。 但是他有个克星,就是太阳。 只要遇到太阳,千年的寒冰都招架不住。 可惜这种寒冰通常只在沉渊中,沉渊之底,一丝光明都无,何况太阳。 于是,太阳只能自己来到沉渊。 寒冰上很快融化出一个手印的形状。之后太阳神撤回手掌,那手印并未被冻结,反而渐渐扩大,就像是一个巨人在握住那寒冰一样,手掌逐渐扩大,最终以覆盖的形态包裹住了寒冰。 等到寒冰和海水融为一体之后,那里头沉睡的禺虢忽然准备逃跑,如泥鳅那样,手印似乎早就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抓住,沉睡的禺虢离开寒冰,活泼的就像是一直难以抓住的鱼。 那刚才被冻住一点的白骨龙这个时候也跟着活泼起来,在周围不停的盘旋,但是畏惧手印不敢乱来,只能如一道影子,不停地盘旋。 眼看着海水就要在白骨龙的盘旋中行程一股不小的漩涡,把周围几个人都卷进去。木云乔死死抓着几乎要站立不稳的云朵朵,一只手划出一把宝剑,牢牢的定在一处珊瑚上。 他们这时候四下打量才发现,周围竟然没有一处可以抓住的东西,除了那个来不及躲避寒冰而被冻死在原地的珊瑚,沉渊没有珊瑚,这个珊瑚应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沉下来的。已经发黑,附着在海底的沙子上。但是显然也禁不住漩涡,摇摇欲坠。 太阳神这时候往前走了一步,说:“禺虢!” 一声下来,白骨龙忽然定住,竟然四分五裂落了下来。这更加像是灾难,每一节的龙骨都足足有磨盘大小,即便是没有这个漩涡的情况下,有海水的缓冲,被砸到也能图一口老血,何况如今漩涡还没消失,那白骨被带的宛如大锤,抡起来简直要命。 众人纷纷躲避,青引更是“妈呀”一声,本能的躲到了云府的身后。 云府真人不说话,只是抽出宝剑,一下一下的劈向那些龙骨,那些龙骨坚硬无比,此刻却在他的宝剑剑锋之下,碎成粉末。 太子神官和沐之秋已经木云乔见状,也纷纷抽出宝剑劈了过去。 白龙化骨多年,早已经只剩下精魂一缕,如今尽到了最后的保护,终于尘归尘土归土,它们活着的时候变成一盘菜吞入神仙腹中,死了之后变成一捧灰烬,洋洋洒洒落在神仙的脚下。 传闻上古有龙,助大禹治水,助女娲补天,最后还要被女娲割下血肉糅合泥巴变成小人,剩下的白骨被女娲放在七彩池中练成宝石用来补天。 开天辟地之后,凡人为了纪念这条龙,以自己为龙的传人自居,把天下地位最高者称为真龙天子。世世代代,等到人间再也没有了龙的踪迹之后,凡人还能记得。 只凭着这样的缘故,禺虢都不想让东海之灾成为人间之难。 漩涡停下,龙骨的灰烬在沉渊之下积累成厚厚的一层,散发出莹莹的白光,在太阳神的照耀下,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渊便的犹如一个世外桃源。 禺虢在这样的局面下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一片莹白之下看着他的太阳神。 有那样一瞬间,禺虢还以为,这在东海海面上。 他说:“今日马车,来的也巧。” 他说着想本能的给太阳神划出一条引路来,却发现自己的脚下并不是汹涌又平静的大海。 他诧异无比,扭头看到了手持宝剑的云府真人,更加差异:“真人如何再次?——又来这里透气么?” 他又看到不少人,陌生的面孔,熟悉的面孔,不该出现的面孔......等等。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处何地:“我为何在沉渊中?” 太阳神开口:“你已经沉睡了快两百年了。” 他皱眉,本能反驳:“不可能.....若是......” 若是如此,天下岂不是大乱?禺虢若是沉睡于沉渊,那每日太阳神车如何做到日出东方? 他忽然哑住,左右看了看。 “别看了,精卫不在这里,”回答他的是云府真人,“精卫已经沉睡了。——精卫替你值了两百年的班,如今,也该换回来了。” 云府真人说完,呈出手中的一团白光,说:“这是精卫在人间的魂火——就是伊去伊来父女俩。当时精卫屠龙,遭遇天道谴责,魂魄在雷击之下散落人间,之后投了人间轮回道变成了人,寻了两百年才寻到肉身——其中一半,已经给了你。另外一半,要给江河入海流。” ...... 此刻人间,入海流处,忽然刮起一阵风来,原本还是柔顺的吹起阵阵涟漪,渐渐变成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有人被惊醒,开门差异的看了看天,却见原本灰蓝的夜空此刻忽然出现一朵厚重的乌云,那乌云像是一条黑龙,云中还夹杂着电闪雷鸣,吓得周遭人们四处尖叫躲避。 在这样的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飞沙走石的河边忽然爬出来两个年轻人,他们手里抓着一条小小的蛟龙,那小小的蛟龙不住的挣扎尖叫,若是往日,那凄厉的叫声早就能吓得山中猛虎都呜咽恐惧,可是现在周围风在嘶吼雷在咆哮,蛟龙的挣扎如枯叶一样碎在风里。 其中一个年轻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把手中的蛟龙团了团,冲着一处用力投掷而去:“走你!” 第三百四十九章 金龙 那蛟龙尖叫的被丢入了风沙中。 它手舞足蹈,想要抓住什么东西阻止自己的“送死”,然而周围除了芦苇荡,几乎什么都没有。好容易抓住一把芦苇,又有一把宝剑劈来,讲芦苇直接扫掉,整片的芦苇一眨眼的功夫,如秋收的麦子,被一夕扫平。 蛟龙几乎要认命,哭哭啼啼的任眼泪鼻涕飞舞在空中。 它甚至还抽空听到了一声沐之秋的怒骂:“不知好歹,哪有龙哭哭啼啼的!” 龙?什么龙? 它并没有这样远大的理想,它只想当一只在深山中修炼,不能包治百病的蛟。 这些年来,因为东海的龙成了稀缺品,南海西海北海的龙也日渐减少,它们这些原本出于食物链低端的蛟龙逐渐被注意到。 曾经一度,有不少的蛟龙确实跃跃欲试来到入海流,想趁着这一番龙危机,来试试运气,在龙稀缺的情况下,天道和入海流的考验会不会降低一些,让一些资历已经不错的蛟擦分过线,一跃乘龙。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一番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之后,蛟族损失惨重,一大半资历非常不错的优质蛟龙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优质蛟心灰意冷看透红尘,大部分都躲在了深山修行避世不出,也有一部分心甘情愿交配孕育后代,但是对于后代的嘱咐就再也不是出龙头地,也不是一朝化龙了,而是严令禁止出深山,也不许过斩龙剑,即便是已经修行不错,也不许,更别提像它这样的弱蛟。 连桥下的斩龙剑都过得磕磕巴巴。 它已经再三的解释,它并不是来入海流才被斩龙剑伤到的,而是因为人间洪水,积累山洪,它在瞌睡中被山中洪水冲刷到了人间河流,又被急速的湍流一路带过了斩龙剑,之所以如此“顺利”,完全是因为不少的桥梁被这些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给冲垮,这才导致它一只弱蛟误打误撞的完好轻伤的来到了入海流。 然后被神仙给捡到。 如今,那两个神仙说:“你要跃龙门啦!” 然后把它一把丢进了风沙中。 它眼前是虚无地、看起来如一片月光一样的屏障,它不了解这种危险,但是它知道它的太太太外公就是被这屏障一分两段的,在它眼里,这如月光一般柔和的屏障,和人间的菜刀没什么区别,碗口粗的笋子都能被剁成渣渣。 它,也是。 小小的蛟龙闭眼,让最后一滴眼泪滴到了风中。 坦然面对。 ......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耳边的风声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后,它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周遭一切。 它的左边是涛涛的江水,右边是澎湃的海水,头顶有蓝天,脚下有白云,爪子还沾着细碎的沙子,在阳光下,沙子里头的细鳞发着光。 “我死了吗?” 它扭头,想看看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两半,如同蚯蚓那样。回头却没有找到自己灰白色的尾巴,反而被一根神气的、金光闪闪的尾巴吓了一跳。 它哆嗦了一下,那金色的尾巴也跟着发出战栗。 它脸色发青,不解的低头看,发现自己的爪子和鳞片也变的金光闪闪。 这时候,有一声人的声音嚷嚷:“下雨啦!” 人们纷纷的跑,还有人大叫:“谁割了芦苇荡!” 没人回答他,于是继续跑。 人间的声音能够传入它耳朵里,它却感觉很远。 为了解答疑惑,它朝着声音的来处伸了伸头。 结果耳边传来的更多的声音,声音中夹着恐惧,尖叫,破防,还有惊恐和兴奋。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或尖叫,或者狂奔,还有一些孩子,手舞足蹈的指着自己大声的哭泣,知道大人跑来,不顾一切的抱着孩子继续奔跑。 “龙啊......有龙啊!!!神龙降世了啊!啊啊啊啊啊......”它废了好大劲才听明白人们在嚷嚷的什么。 龙,哪里有龙?龙在哪里? 在它不知道的情况下,有蛟成功越过龙门了么?! 它简直不敢相信,直到有一辆马车驾着白云气急败坏的来到它的面前,劈头就喊:“你在干什么?你化了龙,不马上去东海寻禺虢报道。竟然在入海流原处惊扰百姓!你知道你这样会给我们修仙门派带来多少麻烦吗!一忘皆空的术法非常非常耗费体力的!” 它楞楞地看着沐之秋和表情不悦的太子神官,浑然看不到自己像个呆龙一样,它问:“你说我什么?” 沐之秋简直后悔怎么选了一个傻的来化龙,没好气说:“你现在不是蛟而是龙了,不知道吗?” 他说着,在面前划出一面水镜,清晰的照出面前呆龙的全貌,金色的鳞片,巨大的爪子,周围的祥云,它......它现在是龙了!还是一条五爪金龙! 和在皇宫盘旋的龙长得差不多,甚至更加的神气! 它就知道!它就知道!人间就是有过龙的!而且人是看到过龙的,否则这天下那么大,人们住的地方那么的远,如果龙是虚构的,为何天下年华的龙都长得一样呢!一定是有人见过龙才对! “我......我是龙了!我是龙了?” 沐之秋点头,再点头。 “没错没错,你是龙了,你是东海第一只龙,所以,你可以先去找东海的海神报告了么?” 沐之秋不等那呆龙有什么反应,就失去耐性一般,一巴掌把那硕大的龙拍进了海中。 金龙入海,若是此刻有人登高远望,一定能够看到此刻旭日东升,有一抹朝阳子东方而出,披挂金光,撒在海面上,海上一瞬间,金光闪闪,万物再生。 ...... 张昊天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疲惫的坐在三全堂的门口,三全堂大门虚掩着,里头的黄土遍地,挖开的黄土被昨夜的大风刮的不像样子,他困惑的眨眼,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睡着,缓了一会儿才听到巷口传来脚步声,扭头,就看到一脸菜色的赵小虎。 他是来寻张昊天回府的。 昨夜忽然东海起了狂风,狂风卷起了不少的沙子,有一大半刮进了泉港城中,知府顾不上其他,把府中的衙役都派出去,转移渔民的转移渔民,安置的安置,还派人查看城中的房屋,修补加固忙了一夜,今天早上,日出东方,一切平息后,众人才发现找不到张捕头的踪迹了。 “大人,原来您在这里,知府大人等您回去呢。” 张昊天累得很,也不想现在就去询问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赵小虎的样子,估计他也不知道。 于是点点头,说:“喊上你表哥,一起回去吧。” 赵小虎一愣:“什么表哥?” 不等张昊天说些什么,赵小虎又道:“我确实有个表哥,不过腿脚不便,一直在老家侍奉我姨婆,大人如何提我表哥?” 张昊天糊涂起来,又不死心,问一句:“你知道木云乔么?” “那是谁?府里没这个名字。” 第三百五十章 古怪 赵小虎的迷茫如此的真切,有那么一个瞬间,张昊天以为是自己记错了。 可是若是记错了,或者恍惚,又怎么会恍惚出来这么真实的一个人呢? 木云乔的脸和名字还如此真实的付现在眼前,结果介绍他认识的赵小虎却茫然的和自己传说中的表哥对不上号了。 张昊天费力的坐起来,他浑身疼的厉害,胳膊腿脚后背,没有一处不是生疼,据赵小虎说,昨天张昊天拎着他们跑了一夜,又是背着老人又是去整理房顶,爬上爬下,劳心劳力,累死肯定的。 府衙里头以徐师爷为首,已经集合了城中能够出动的大夫,在府衙中支了一个地方开始熬药,有的要洗一遍,有的要喝三天,总之,有的苦头吃了。 “昨夜实在是吓人,原本以为就是海上起了风,谁知道过去一看,不管是飞沙走石,连海水都成了黑色,海风把小船撕扯的粉碎,那祭司就更是大胆,不要命了一样在祭台上上蹿下跳,见了我们还破口大骂说都是知府的错都是府衙的错,非是咱们知府大人没有阻止献祭龙女,今日也不会有那么远的灾祸什么什么的。” 赵小虎嘀咕个没完,话里话外都是对知府大人的愤愤不平。 “钦天监早就派人送来了急报,说了这些日子会有台风,从琉球来,气势不弱,喊咱们防护,还把消息也告给了鹭岛和兴化府那边,结果这祭司这些日子就不消停,趁机张扬,知府大人之前心善,没处罚,这回.....嘿嘿嘿.......” 赵小虎语气中挡不住的幸灾乐祸。 本地的祭司是当地宗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要求本人一生不婚,无子无女,一声献神,以自身的供奉,保佑宗族成盛不衰,这在本地宗族中的威望极其庞大,知府大人接任此处,自然事先调查过。 虽然有意整改当地宗族地位高于官府的弊端,可是也明白不能够无理而为,否则引起反抗,后果不堪设想。 故而曾经一再忍耐。 如今在朝廷已经提前张贴出告示表明这几日会有海上大风来袭的基础上,祭司还要一意孤行,把天灾强行替换为人祸,想必知府大人必然不会如以往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赵小虎作为捕快,没少受那宗族里的气,这下好容易能看到祭司吃瘪,可不兴奋。 而张昊天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他沉默着和赵小虎回到了府衙,果然一进府中就闻到了浓烈的药味,蒙着药巾,在外头罩一层麻布罩衫的徐师爷正盯着人熬煮,一口大锅中滚着泡泡,里头的颜色令人看一眼就要皱起鼻子,而徐师爷却面不改色的用一根竹棍捞起里头一张张的麻布晾起,吩咐人立刻用这个药巾去清理伤员的伤口。 他正嘱咐着,见到了面色极其差的张昊天,一句话没说,就先给了张昊天一块冒着热气的药巾,嘱咐:“自己悠着点。” 他点点头,结果之后先捂在了脸上,他脸色苍白,用发烫的手巾捂了好一会儿才取下来,面上多了一丝气色,嘴唇也红润了些。 他眨了眨眼,看了一圈周围忙碌个不停地大夫,状似无意的问:“全城的大夫都来了么?” “倒是没有,”徐师爷说,“葛大夫出门的时候被瓦片砸了头。” 啧,真惨。 也就是说,除了葛大夫之外,其他的大夫都在现场。 他看了一圈,并未发现他想要看到的影子,于是又说一句:“伊大夫倒是没见到,在里头么?” 许师爷这回才正经的看了他一眼,虽然脸上蒙着药巾,但是依然能看出来徐师爷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古怪神色,说:“什么伊大夫?城中就没有姓伊的大夫。” 哦...... 他淡淡笑了一声:“哦,我说错了,我问的是易大夫。” “易大夫在里屋呢,昨夜一闹,因为恐慌扭伤的比受伤的多,多半都是乱跑摔倒了撞到的,正骨呢。” 张昊天点点头,准备朝里头走去。 才走两步,胳膊就被人扯住,刹那时间,剧痛袭来,他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痛呼。 这一声立刻让徐师爷察觉不对,他拉着张昊天的手腕,把对方的袖子卷了起来,待看清楚张昊天的手臂的情况的时候,饶是平时最为镇定的徐师爷,也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怎么弄得?!” 张昊天的胳膊,已经惨不忍睹,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不知道是什么伤口,无法判断,像是火烧,可是若是火烧,一瞬间的灼热也不会有如此可怖的伤口,而且人是会躲避的,除非张昊天就那么眼睁睁的伸出胳膊让火燎,不然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 而且这个伤口,还有个类似牙印的痕迹,就像是......一个火妖,张开燃着火的大嘴,啃了张昊天一口。 而徐师爷却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若是火烧,烧的这样久,为何张捕头的衣裳完好无损?而且刚刚我还是把他的袖子的绑带解开的。” 赵小虎说:“或许是张捕头不想让我们担心,所以才在受伤之后原样绑好?” 徐师爷不觉得如此,摇头:“我刚看张捕头的神情,他甚至忘了有这个伤口......而且,古怪的很啊.......” 在发现这个伤口的时候,不同于徐师爷的震惊,对视上张昊天的表情的时候,他甚至看到了张昊天的表情中,除了吃惊,古怪,甚至还带了一丝的大喜之色。 什么情况之下,会发现自己受伤,且大喜的? 赵小虎并不能够明白徐师爷揣测的原因,只是心里嘀咕:“张捕头那一脸的胡子,也就徐师爷,能够看出张捕头脸色有变。” 但是他也只是嘀咕,不敢说什么。 不过有一点他是赞成的。就是张捕头今日确实古怪的。 一个是自言自语什么他忽然多了一个表哥,又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什么人。刚刚回来,还把易大夫叫成了伊大夫......虽然后面解释了是喊错了,可是,张昊天的口齿,可是泉港城出了名的好啊。 张昊天不是本地人,一口官话说的漂亮,据说是行走江湖练出来的,不愿意暴漏一点乡音,怕引来仇家报复,所以至今为止,除了知府和徐师爷,没人知道张昊天祖籍何处。 这样的张捕头,能把易喊成伊?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不是梦 为了这伤口,不少大夫都顺便来看了一番,都是觉得吃惊。 一来是吃惊这伤口的严重,二来也难以置信这种伤口的形成。 “确实是火苗灼烧的伤口,可是却要比寻常的火燎要严重的多,”那位易大夫道,他寻常看骨折的病人中,也不乏是火灾时候逃避不小心被砸中或者跌倒导致骨头受损的,一边要治疗烧伤一边还要复位骨头,对于火燎伤势也有一定的经验,“这种伤口,若要形成,起码要遇到比寻常火焰高的多的。” 赵小虎迷茫:“火不就是火?还能高?” 易大夫道:“怎么不能?油灯的火焰难道能和铁匠铺风箱中的火相比么?哪怕是同样的热水,一锅刚刚煮沸的水的杀伤力都没有忽然冒气的水汽要强——要知道,被沸水浇了一身,最严重的情况就是烫出水泡,治疗方法就是戳破水泡,敷上敷料,伤口上保持干爽,等待皮肉自己长好就行。” “那若是被水汽熏到呢?”赵小虎问,他本身不以为然,毕竟他小时候还在老家的时候就经常给老娘烧火,老娘蒸馒头掀开蒸笼的时候他没少去抢大热馒头吃,若是危险,他还能长这么大的个子? 而易大夫的话却把他震惊的不轻:“若是被那种水汽熏到,人的皮肉当初就是熟了的。” 由此及彼,能够造成张昊天那么重的伤势的火焰,必然要比寻常的火要热得多。而且根据擅长治疗火燎的几个大夫的说法,张昊天的手臂中,有一些肉,也是真的熟了,还不是皮,是里头的。 这很是影响皮肉的愈合。 皮肤皮肤,顾名思义,就是人的一层保护屏障,屏障这种东西,修复的能力本身就要比寻常的器官要强,皮肤上划拉一个口子,要比断一根肠子轻微的多。甚至皮肤划开,只要用纱布裹紧,让两边裂开的皮肤接触,时间久了,皮肤就能自动愈合,这可不是皮肤里面的皮肉和筋骨能够轻易办到的。 所以,大夫们对于张捕头的伤势困惑的同时,也束手无策。 只能以火燎的程度先治疗,给他敷上敷料,同时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嘱咐张昊天这些日子最好别动手。 张昊天看着被绑的如同粽子一样的胳膊,哭笑不得。 徐师爷没好气道:“如今你都不愿意说到底是如何受伤的,昨日大家伙儿去疏散民众加固房屋,也没听说哪里有火情的......你如何会受这样严重的?” 见张昊天不语,徐师爷又说:“你的衣裳也没破损,总不能是......” 他想说总不能是自己解开了袖子去燎火的,然后燎完还自己系上......可是从刚刚张昊天回来府中的一切来看,他甚至忘了这个伤口一样。 实在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这是许多看诊过张昊天的伤口的大夫都说的一番话。 一半是对着那伤口,一半是因为张昊天本人。 “张大人是怎么忍得住的?要知道这人的忍痛程度是有限的,鞭打,板子,夹棍甚至是针刑,都不及火燎的痛楚,十指连心啊,那种痛楚可以说无人能够忍得住,可是火燎的痛楚要比那个更甚,可是你们看看张大人的神情,就好像......好像是被......” 这大夫本想说狗咬一口,想想觉得不太像样,于是改口说成“就像是被个不讲理的顽童闹咬的一样。” 如此云淡风轻,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末了,那些大夫只能仰天长叹,赞颂一句张大人果然人非凡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 事实上,张昊天倒也不是特别能忍,而是这伤口,确实不疼,或者说,在徐师爷不小心触碰之前,确实不疼。 否则他也不会一直没察觉到。 他发现,这伤口只要他刻意遗忘不去察觉,那伤口的痛感就会消失,反之,那种痛感撕心裂肺能让他眼前发晕。 他最最疼的时候,就是那些大夫对着他的伤口大惊小怪的时候,描述这伤口多么多么严重,大人竟然耽误这样久云云。 他一声不吭,且是咬着牙的。 赵小虎说得对,他一脸的络腮胡,所以那些大夫们没察觉他此刻脸色苍白,冷汗淋漓。 事后,他被推攘着去休息,用干燥的手巾抹了一把脸,那手巾就半湿了。可见他的冷汗多么强烈。 他头皮也出了汗,身上又是土又是沙子,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狈的不像样。 徐师爷虽然知道他的伤口最好不要沾水,也知道他此刻应该立刻休息,却还是知道他现在最需要梳洗,于是还是命人烧了水。 ...... 把自己浸在温热的水中的时候,张昊天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类似呻吟的叹息,他那只受伤的手臂搭载外面,舒服的靠在浴桶边,闭着眼睛让小厮给他擦背。 小厮手脚麻利,不光是擦背,还给他揉开了僵硬了肩颈,接着就解开他的束发,准备给他抹上皂角粉洗头,忽然,那小厮“咦”了一声,从张昊天的发间取出来个什么东西,递给了闻声回头的自己。 是一枚小小的骨头。 雪白雪白的十分光滑,成人的小指大小,被他的头发缠在发间,大概是他实在是太累,并没有察觉头发里扯了一个东西,小厮也是梳理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东西从打结的头发里扯了出来。 “可能是海边的鱼骨吧,”小厮说,“大人不是去了渔村么,昨夜那样大的风沙,听说连小船都除了起来,更别提这种小小的鱼骨了。” 不是鱼骨。 张昊天心说。 这白骨像是某一种庞然大物的颈椎连接处的东西,若是说是鱼骨,那倒是更加像是虎骨的某一节软骨,这泉港城确实有虎,曾经吃掉过某一任前来上任的太守,导致泉港城在这一朝才从县升为州府,可是......山中和海边,中间有一城,这昨日东海的台风,只令泉港城半城受损,远远没有波及到山中,怎么可能有虎骨? 难道......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太夫说过,这伤口,就像是一个小火人咬的一样,否则说不通为何伤口又有火燎的伤势又像是被咬的皮肉,他确实被咬过,可是在赵小虎和徐先生同时否认了木云乔和伊家父女存在的前提之后,他就觉得自己自是否是梦了,如今,是真的,是真的,不是梦。 他被太阳神咬了不是梦,东海有白骨化的龙破水而出也不是梦,那么昨日,他带领府中衙役寻找太阳神,也不是梦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茶铺 过去了多日,张昊天的手臂伤势没有一点进展。 徐师爷每日检查都是长吁短叹,且百思不得其解。 “已经尽量休息了,敷料也是每日换的,怎么就一直不好呢?”徐师爷实在是不懂,“还是果真要像小虎说的那样,以形补形吃啥补啥?要不明日让府里的厨娘给力没餐加个猪蹄?还是鸡翅?” 张昊天哭笑不得。 当时赵小虎说的以形补形这书佛啊他也听过,甚至还说,以他的伤势,那么应该是前猪脚,且对应下来,应该是左猪脚。 听得令人无语。 张昊天对此淡定,伤口不好就不好啊吧,虽然也有痛彻心扉的时候,但是他渐渐发现,只要他忽略这个伤口,他的疼痛级就会降低,若是有一日他想事情想到出神,甚至会发现那出神的时候伤口是一点疼痛感都没有。 对此,张昊天的想法是:“果然是神仙咬的。” 有一日他自己接着换敷料的时候观察了一番伤口,一成不变,那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毫无进展,果真是毫无进展,无论是恢复还是加重伤势,都没有一点进展。 对此许师爷头疼不已,城中的大夫也没见过这种疑难杂症,也时不时主动进府问诊,对此,也是一头雾水。 唯一心态稳定的也就是张昊天了,他说:“不急。” 过了七天,他讲:“解铃还须系铃人。” 说的奇怪,似乎是知道到底是谁伤的。 怎么,伤口这种东西,还是谁伤的谁才能治疗? 对此,徐师爷旁敲侧击了好几次,想知道是不是他之前江湖上的“朋友”来寻仇。 “定然是下了毒吧,否则怎么会伤口这么多时日都毫无进展?” 徐师爷说。 赵小虎也道:“张大哥,到底是谁暗害的你,你不如直接说,我们去把人抓过来,这可是伤害朝廷命官啊。” 对此,张昊天失笑:“我一个捕快,算的什么朝廷命官?” 捕快听起来威风,替朝廷办事,应招的时候也方便,不需要什么文才之类,只要机灵一些,有一把子力气,想要带上属于捕快的腰牌和铁尺并不苦难。 但是士农工商,捕快甚至在商之下,捕快为贱业,朝廷中甚至规定捕快的子女不可参加科举,以免有辱斯文,更甚者,若是想要为官,要屏三代。 也就是说,若是张昊天的后人想要参加科举,起码到曾孙之后,才有拿起笔墨的资格。 ......若非毫无生路,谁乐意去当捕快呢。 赵小虎当年也是,家里穷的养不起这个半大小子,于是给他裹了两个饼子喊他出去闯荡,不拘什么出人头地,别饿死就行。 赵小虎还没走到官道,两张饼子就被抢走,无奈之下入了丐帮,跟在一个头上都是癞子的乞丐身边被吆五喝六,之后遇到徐师爷,徐师爷用半袋米糠把赵小虎赎出来脱离了丐帮,再把他带来了知府面前,之后,他跟着知府上任到了泉港城,然后成了这里的一个捕快。 什么科举,什么为官做宰,别的先别想,先活下来,肚子里有食,困了有房,冷了有衣穿,还有多余的钱粮能送到老家,不饿死,就够了。 赵小虎不懂为什么如张昊天这样的回来当捕头,但是听说他之前是江湖人,所有一切困惑的事情都有了回应。 江湖人嘛...... 江湖人行事乖张,为所欲为,所以一副好相貌去当捕头可以理解,受了奇怪的伤也能理解,受了伤这么淡定也可以理解。 至于后面张昊天请求知府大人出面出一份张榜寻医的告示,也能理解。 “这莫不是江湖人之间的什么接头?”赵小虎偷偷问徐师爷,被瞪了一眼,不敢再说什么,拿着告示一溜烟的跑了。 房中的张昊天摸了摸手臂的包扎的纱布,抬头看了看头顶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还有那不能直视的烈日,心说:“这神仙,不能闯了祸就跑吧?” 这些日子中,他去了之前沐之秋开的茶馆,发现那处依然是挂着张贴出售的告示,问了就说那处地方不是很好,加上原本是个书铺,但是因为位置不好,看出的人就少,若是改成别的地方,又不合适,比如茶馆,那厨房位置太小,光是盖个烧水的地儿就够呛,别说茶铺最好的营生其实是做点心......若是改成其他的,也小.....于是出售的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也没人问。 通过半开的铺门,都能看到里头的情况,那厨房却是很小,门面房也不大,堪堪只能摆得下三四张桌子,然后就只能放的下凳子,椅子就不行了,且太挤,很难想象如何在这里做出那么多琳琅满目的茶点的。 但是.....太真实了...... 他记得开张时候他还专门来捧场,送了一份大红纸包这的烧肉,泉港城的习俗,新店开业就用烧肉,寓意红红火火旺铺吉祥。 如今想想,那收到烧肉的沐之秋和云姑娘一脸的扭曲,想必是因为神仙不吃荤的缘故吧..... 而那再往里头,是一个狭小的厨房,门本来就小,偏生这茶馆还遮了个厚重的门帘,之后才发现,里头还有个厚重的木门,那时候他着急,推开了,发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不光是有烧水的灶台,还有很大的案板,泉水,梨树,茶树,雪山等等。 怪不得......怪不得食客们说,那雪梨桂花茶喝起来有一种雪的清冽。 泉港城没有雪,那个客人有亲戚在北方,见过雪。 ...... 再一日,巡城的时候,遇到的易大夫见了张昊天,依然热情且担忧:“张捕头,伤势还没见好呢?” 张昊天还没说话,身后的赵小虎苦着脸嘀咕:“毫无进展......那告示也贴出去了,无人应呢。” 易大夫干笑两声。 这泉港城每日来去的商旅确实不少,但是就算是有大夫见了这个告示,也会在跃跃欲试之前打听打听情况,这泉港城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的伤势,除非遇到个神医,不然,寻常大夫还真的掂量掂量。 这一掂量,那告示就在榜上贴了三天三夜都不见动静了。 这一日,巡城时候遇到了事情,泉港城其实是个太平的地方,除了东海偶尔有点大风之外,寻常连个吵架都少见,于是这一日见到争执声音,赵小虎忙不迭的催着张昊天去了。 过去了才发现是在那转让无果的铺子面前吵的,一个红衣的姑娘生的唇红齿白,十分貌美,但是口齿伶俐,说话的架势也带着不好惹的泼辣:“我上个月来的时候这里明明开了个茶铺子,我还吃了这里的茶,说明了我今日还来,所以当时撂下了二两银子留座,怎今日来了,你们却说这里从未有过什么茶铺子?莫不是你们这里的人看我是个外乡人,存心骗我的钱罢?!”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一根绣花针 赵小虎也见了,笑讲:“这姑娘莫不是记错了,这里哪里开过茶馆?” 还说:“这一看就不是个商贾家的女儿,否则左右看看这片的局面,也知道无人会选这里开茶楼做生意的。” 说的是事实,赵小虎家中务农,来泉港城之后,跟着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勘察商铺位置。 这一处地点本来就是那户主原本的屋子,原本是给家中老人住,之后老人跟着子女搬到鹭岛安养天年,这一出空置,就常年挂着招牌,之前有个秀才租下来,卖自己写的话本,若是写得好,倒也是会有人慕名而来,本来嘛,有句俗话,酒香不怕巷子深,何况那秀才的招牌也叫书香。 可惜了,那招牌是一回事,秀才的话本子是另外一回事,招牌喊得响亮,可惜书却是臭的。 什么富家千金爱上会武术的书生啊,或者落魄赶考书生大宅避雨偶遇宰相千金啊,或者荒村女鬼勾引赶考书生啊等等......甚至只要书生出现的地方,满大街都是富家千金,而且那富家千金眼珠子不去看诗词歌赋不去看绣品首饰,就盯着一个布衣书生看,怎么就她一双慧眼能透过那书生瘦骨嶙峋的身材和洗的发白的布衣看进去书生金子般的内心呢? 话本子写得多了,再笨的也看出来,这哪里是什么话本子,明明就是这穷书生的白日梦。 徐师爷还翻阅过,笑说:“这书生一看就是没过过好日子,这写穷写的深入人心,后头写富裕了就一笔带过。怕是个穿衣只知道绸缎料子,吃饭只看到大鱼大肉,至于滋补,无外乎就是人参鸡汤。” 后头一看,果然如此。 甚至那书生后面还写,已经当了大官的书生,为了显示自己的有钱,一年四季不分,口里都要含一片参。 不由得笑喷一口茶,这样的补,也不怕鼻血横流。 后面当然是开不下去,秀才背着一背篓的书走了,据说要去鹭岛寻伯乐,估计路上也会有些灵感给他,多写一本书。 之后,这铺子就晾着这里。 ...... 想到这里的时候,赵小虎已经上前和那红衣姑娘说了起来:“姑娘,实在是冤枉这主人家了,这里确实没有开过什么.....” 赵小虎话没说完,结巴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 忽然的噤声让张昊天觉得奇怪,上前看了看,才发现缘故。 那是个美人儿。 虽然说平日赵小虎就腼腆,看了稍微平头正脸的大姑娘就有些口吃,可是也没这样过,但是这姑娘的容色,确实也不怪赵小虎。 这姑娘生的,过于貌美。 别说整个泉港城,就算是加上兴化府,鹭岛,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张昊天,都没有见过这样貌美的姑娘。 眉目如画,皮肤洁白无瑕不讲,端的是媚骨天成,哪怕是现在叉着腰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也没折损她一丝一毫的美貌。 她未曾施粉黛,唇是天然的樱桃烘干,皮肤是天生的白到发光,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还能看到细小如水蜜桃那样的绒毛。 张昊天看着,耳朵里听到赵小虎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 “咕咚”一下,好大一声。 十分十分丢脸。 赵小虎也反应过来,一张脸红的猴子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张昊天只能自己出马,他单手做了个抱拳的动作算是施礼,把赵小虎没说完的话讲完:“姑娘大概是记错了,这处铺子,从头到尾就没有转让过第二回.......若是姑娘不信,那里头的一些书还没来得及带走,灰尘还厚着呢。” “若是按照姑娘说的,前些日子才来过,那么灰尘也不能这样的厚重是不是?” 那姑娘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他,看看他的胡子又看看他前头被高高吊起来的胳膊,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几乎把自己整个躲在张昊天身手的赵小虎身上,她生一双凤眼,不做任何表情都有一种含情的脉脉在其中,这一次更是不需要任何动作,都能够把赵小虎迷的七荤八素,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忍不住偷看。 那姑娘说:“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官商勾结呀?” 她丝毫不在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管目光是如何的。 张昊天平静道:“姑娘,泉港城以贸易为主,商人不计其数,各国商人经商往来频繁,上至朝廷下到本地官府商会,都最为重视信用和脸面,如何还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影响本地的信用呢?岂不是得不偿失?” 姑娘笑:“这位大人的意思是说,我给的东西是一些蝇头小利,不至于叫你们耍一些手段来坑害呗?” 这话说的不好听,也太直接,张昊天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微笑以对。 当然,微笑,是他以为。 他若是刮了胡子,穿一袭便装,以原本的面目做这番微笑,大概画面还挺美的,可惜,他如今一脸络腮胡,不管嘴角扯的再大也不太明显,何况他的笑容不达眼底,嘴角是笑的,眼睛却是冷的。 看起来,怪吓人的。 那赵小虎在背后也嘀咕:“二两银子,说的像是天大地大,也不能因为长得好看,这二两银子就能成黄金啊.....” 当然,若是二两黄金,这事情就不一样了。 而那姑娘美貌不多见,胆识也不多见,丝毫没有被张昊天的气势压住。 明明矮了一个头还多,气势却汹汹,依然抱拳于胸口说道:“这位大人未免太过于狭隘,我尚未说明我留的是什么东西,若是只是二两银子,我也不必在此兴师问罪。” 张昊天耐心道:“那敢问姑娘还留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刚刚那姑娘瞄了他的包扎的手臂一眼,他的伤口竟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且痛感正在成倍加剧,以至于他现在说话,都略微要咬着牙。 那姑娘道:“我说的东西,怕你们不认识呢。” 张昊天手臂的疼痛已经要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却依然缓和语气问她:“那也要姑娘讲东西说出,我好替姑娘寻回呀。” 那姑娘又瞥一眼张昊天的伤臂,这回终于真情实感的笑起来:“我给的东西,是一根针,一根,绣花针。” 这如何找?且不说这东西是否一定在泉港城,哪怕是在,在泉港城捞一根针,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赵小虎才要跳脚,又听那姑娘继续一句话:“这根针妙处无穷,一针下去,可让断骨重生,腐肉重塑,即便是一条死鱼,扎一针下去,也会活蹦乱跳。” 第三百五十四章 红娘子 原本赵小虎还一脸不服气,心说:“蒙谁呢,为了一口吃的,用这种宝物去抵.......” 转念又想,怎么就没有这种宝物了?这里可是泉港城,虽然不是尚贸汇通之所,却也是商贸海运第一站,皇帝都来不及看到的东西,这边都要第一个过眼,不是没见过树那么大的珊瑚,鸽子蛋大的夜明珠,五彩斑斓的黑乌鸦,还有会孤寡孤寡的老鼠,当然,因为两国语言的不同,那个千方百计带来九只孤寡耗子的商人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发一笔财,在那边成为吉祥话的孤寡到了本土被立刻大成不详,别说发财了,那九只袖珍老鼠都在落地的第一个晚上就被本地的大耗子给打的奄奄一息,凄惨的孤寡了一晚上。 以至于让知府担心的因为这九只耗子会扰乱本地耗子的品种这件事情都成了杞人忧天。 虽然这些耗子小巧可爱吃得少,但是若是将来本土来了一群会发出孤寡的耗子,想想也是头疼一件。 当然最后的头疼依然算是杞人忧天,至此赵小虎明白一件事情,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一只南方耗子。 由此及彼,永远不要把自己个的见识凌驾到整个世界上去。 所以听起来夸张的事情,努力想想......还是觉得离谱! 这姑娘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贪嘴的啊,虽然美貌的惊天动地,但是人总不能两样东西都占用了,美貌也有,宝物也有? 总之,以赵小虎自觉狭隘的见识,他实在是难以置信。 于是他把打量的目光落在了张昊天身上。 张昊天见多识广,若是他曾经亲眼见过这样双全的人,也就能够相信,果然有人会为了一口美味佳肴抵押一个宝物。 但是......可是......这里实在是没有开过茶馆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见着那姑娘经过张昊天的耐心游说,已经答应先停下当街吵嚷,跟着张昊天回去官府从长计较,张昊天甚至表示,若是调查清楚确有此事,哪怕是真的要全城寻一根绣花针,他也会竭尽全力。 听得赵小虎咂舌。 后等到回到了府衙,那姑娘被带下去安顿之后,赵小虎才偷偷问张昊天:“张大哥,咱先别说全城寻针这事到底如何呢,退一万步来讲,就不可能是这姑娘记错了?万一就是她记错了巷子呢?” 赵小虎并非是随口一说,泉港城素有九街十八巷之说,九条街口每一个都有不下三个碑坊,端的事错落复杂,穿梭不停。 也是多亏了这些错落的街道和巷子,才有了初来乍到得商客再次迷路,三两日走不出这个城,泉港城与其他的北方城镇不同,并没有那种主道,依山傍海而建,错落不平,所以并不具备正南正北四平八稳的构造,导致出现明明住在阁楼,打开门却能看到人家的街道这件事情。 当初海运初开,泉港城借着水流平稳回流规律得官府水运再次建立码头,原本只是给海运多一条通道,谁知道借了此处错落的民居造就了商贸第一路的布局。 所以,赵小虎的推断并非是胡言乱语随口一说,也不算是为了推卸责任。 果真是有人会认错的。 “这姑娘看起来脸生,之前没见过,若是说上一次来得时碰巧没遇到也说不通的,”赵小虎结结巴巴的在徐师爷和张昊天面前疏离,他有些脸红,很是觉得自己像个耍大刀的,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属下是觉得,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家,兄弟们但凡是见了,回来怎么样都会兴冲冲说的,但是就没有,所以......” 他又连忙说:“属下还问了一圈兄弟们,都没这个印象,怎么能呢......这么漂亮的姑娘......” 他光是瞧上了一眼就心如擂鼓的,怎么会上一次就毫无生息的过来了呢。 何况,若是真的去了这边的哪家茶铺子,这么美的姑娘,必然会被赞叹连连,可是他们巡街过去,什么八卦都听过,就是没听过什么美人。 赵小虎脸红,他既觉得自己的推论算是能站住脚,又觉得自己的推论不怎么拿得出手。 张昊天没说什么话,他手臂从开始就发疼的厉害,如今没有那姑娘的盯瞄依然没减弱,以至于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的心思来忍耐疼痛。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同意了赵小虎的推论,在心里。 确实,府中的捕快都是一群毛头小子,大半都还没娶亲,平日里见到一个好看的卖花女郎还兴奋的难掩脸红,何况是那样妩媚的红娘子。 何况......他脑子里还能清晰的浮现出赵小虎见到那小姑娘时候涨得通红的脸,以及那茶室开张时候那些小捕快看热闹时候伸长如鹅的脖子。 是的,那个红衣的姑娘自报姓名,她姓胡,家中人称红娘子。 我朝虽然风气不算严苛,但是对于姑娘的名讳,最多也只能知道这样了。女子的闺名,能够知道的除了家中的至亲,也只有未来的夫君了。 那红娘子看起来是有身手的,原本徐师爷还要调查一番籍贯,一听张昊天的描述,顿时就没了一半的兴趣。 “这么说来,大概是江湖人?那倒是也不奇怪了,江湖人就爱千金难买心头好。”徐师爷讲。 他流出的神情甚至对于如此的痛快觉得颇为赞叹。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很是爽快。”曾经在江湖人为游医行走过一段日子的徐师爷对此很是觉得豪情万丈。 可惜他从来都是一身布衣,没见过五花马,更没用千金裘,自己还是个一杯倒的酒量,于是这等豪情,也只能在诗中见到。 好容易遇到一个江湖人,竟然还是在已经为官之后,这个江湖人一身拘谨,行事谨慎,就像是个被丝网团团围住的蛹,叫人怀疑什么时候能破茧成蝶,或者,已经干在茧蛹里了? 而那个姑娘,无论是外貌还是行为,都热烈张扬的如一只在盛夏飞舞的蝶,也像是一团熊熊燃起的薪火。 不知道这只蝶,这团火,能不能叫一直困顿在茧蛹里的张昊天感受到春天的来临。 徐师爷对此不具一评,只是道:“现下情况知府大概已经了解,给的意见是,一来可以派人去城中问问之前是否见过红娘子,二来,红娘子被安顿在西厢,若是你还想问一些细枝末节,也可以去一趟。” 徐师爷如此说着,捕捉痕迹的看了一眼表面看起来张昊天并没有什么变化的手臂和脸。 张昊天没忍住,痛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