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1855》 关于情节的一点说明和本周更新计划 首先谢谢看我书的各位兄弟们,因为你们的每一张票,所以在刚发5天的情况下,很荣幸的混上了第一轮试水推。 这对于一个新人作者来说很荣幸,也很难得,感谢各位兄弟们的鼎力支持! 然后回归正题说一下情节。 晚清还是有很多地方容易404的,在第十一章之后有一个小高潮,就是主角得到赵寒枫认可,祭拜林文忠公之后,几乎就要将团练兵额拿到手中了,但是我考虑了好几次,还是选择再压一下这里。 我不想写爽文,虽然那样写的确很爽,后续剧情也会很流畅。 但是我还是想着能给各位看书的人尽可能完整的展现主角内心的转变。 人是会成长会变的,而且变化是一直进行的,不以自身意志为转移。 我想做的,就是将主角的变化轨迹尽可能展现给大家。 其次,让配角更丰满,更立体,更鲜活。 历史是由人组成的,历史是由人推动的,我想把改变历史的那些人尽可能的展现给大家。 比如容闳,主角其实就是一个穿越版的容闳,别无所长,只有一腔救国热血。 比如林则徐。是主角未曾蒙面却一直给予精神支撑的导师。 还有一位导师,我不敢写,但是主角的所有智慧都来源于他,大家都应该知道是谁。 比如左宗棠,嬉笑怒骂,文治武功,是我最爱的历史人物。 好了煽情到此结束。 最后,说下本周的更新计划。 上了推荐了肯定得加更,但是我这个章节字数大家也都清楚。 平均一章5000字,顶别人两章都多。 因为我不想为了凑章节数而断章,我想尽量一章是一个小剧情,然后还能稍稍铺垫后续的剧情。 嗯,尽力而为。 日万肯定日不了,毕竟白天得工作,晚上还有媳妇儿和俩闺女得照顾。 我一般都是晚上写,定时第二天早上发,如果加更的话基本就是在当天的两点,放弃中午休息时间赶一章。 看情况吧兄弟们,希望大家能多多上上票,对于一个新人作者兼33岁的俩娃奶爸来说,码字真不是一个容易活。 再次感谢兄弟们的支持!!! 回答一下大家关心的几个问题。 rt。 本来在码字,同频的大佬三胖给我发消息说热搜爆了,我还以为在开玩笑,打开一看居然是真的。 心潮澎湃了一个小时没能码进去字。 首先感谢王梓钧大佬,真的,大佬太牛逼了,北宋书迷兄弟们也太牛逼了。 看到大家有一些猜测和讨论,避免给大佬造成其他影响,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统一回复一下。 第一:为什么王梓钧大佬会给我章推。 嗯,完全是大佬仗义。 我没有老王的任何联系方式,包括手机,微信,qq,都没有。 是三胖告诉我,如果我有大神作者书的全订,可以找他们试着要一下推荐。 历史类的,老王和榴弹是我最喜欢的作者,朕、北宋,还有榴弹的覆汉、绍宋、黜龙,我都有全订,而且粉丝等级至少是舵主。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就找了两位大神粉丝群的管理,厚着脸皮提出能不能要个章推。 顺利的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我昨天中午12点给的北宋vip群管理云帆发的qq,老王之后更新的第一章就给我发章推了。 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因为我这本书的名字,老王章推后惹了一些争议,我感到很愧疚,但是又比较穷,只给大佬打赏了90块钱,把粉丝等级从舵主提升到了堂主,表示我的感谢。 这就是我全部的成本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老王看完了我的书,然后又推荐了一遍!!!! 这个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感谢老王,真的,太让我感动了。 为了不给榴弹大大惹麻烦,我提前说一下,黜龙舵主群的管理泡泡也给榴弹说好了,下一章给我章推,同样的没有任何条件!!! 我只能说,大佬们不愧是大佬,格局真的大,让我心服口服。 第二:书名怎么回事,还改不改。 这个完全是我的责任,我在这里向大家道歉。 起名字的时候系统提示重名了,我没在意,加了个感叹号就通过了。 《反清不复明!》 这本书的第一个名字。 发书之后三胖帮我要了一个推荐,但是发现搜索反清不复明显示的是别人的书。 我搜了一下,和同频道一本精品的正式书名撞了,确实显示别人的书。 跟编辑舟大联系了一下,考虑到晚清是著名的雷区,所以起了个比较四平八稳的名字。 《改造晚清》 本书的第二个名字。 仔细看过我书的人就知道,主角是一定会反清的,勉从虎穴暂栖身而已。 很多书友给我提了意见,包括书友群甚至帮我取了好几个书名。 都比我起的好 我明天会申请改名,争取不再因为书名把大家劝退了。 最后,为引起的麻烦,给老王,给帮我的书友们道歉,谢谢你们为我发声。 借此机会,也感谢第一位推荐我的的都市大佬渔雪。 感谢一直手把手教我的三胖大佬,三胖真的不嫌弃我是一个新手。 感谢老王!感谢蛋蛋! 感谢两位大神!! 码字去了!! 本书已改名神州1855 rt。 别骂了别骂了。 改完了改完了。 快反了快反了。 周六周末正常更,周一周二各加一更,加更时间在下午6点。 上二轮了兄弟们!!! 太牛逼了。 发书节奏烂成屎。 三天入库,五天一轮,本来都死在第一轮了。 靠着老王章推起死回生居然闯进第二轮试水推。 再次感谢老王,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兄弟们,感谢北宋书友群的兄弟们!! 那咋也得搞个三轮车票啊兄弟们!!! 接下来的每一章,都在六千字左右。 继续求月票!求收藏!求追读!求月票! 别的不说了,马上下班了,回家码字! 《神州1855》本书已改名神州185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开个单章,说下剧情的事情和自己的心里话。 首先感谢所有看我书兄弟们的支持,今天中午本来是想码字的,但是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必要开个单章和兄弟们坦诚心扉,并且说一下剧情的事情。 其实剧情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自己设定不够周密,有一些地方出了bug,而且指出了之后一直没改正,影响到了大家的阅读体验。 如果想找原因的话能找很多,什么第一次写书,什么白天得上班,晚上还得带娃啥的。 但是说那没用,其实就是自己笔力不够,一些想要合理铺垫的地方没铺垫到,和其他任何东西都无关。 还是如先前所说,这个周末我会把整本至今的剧情梳理一遍,然后尽可能的把需要改动的地方更正完,然后再向大家报告。 当然,如果需要改动的地方太多,一时改不完,可能会到下周才能改完,请大家体谅一下。 感谢所有兄弟们给我的包容,谢谢你们。 ......................................................................... 然后说一下自己以后的更新打算。 因为白天确实得生活,得上班,我一般码字就是中午码一个小时,睡半个小时。 晚上十点把孩子哄睡了码一个半小时,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收拾,然后上班。 周六周天就是去图书馆集中闭关,要么查资料,要么码字,要么就是往后铺细纲和剧情。 这样的节奏下来,基本上可以维持每天至少一章六千字左右的更新,周一、周二还能有加更。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两年我的生活节奏不会有太大变化(因为刚变化了....),这也是我有信心将这本书圆圆满满写完的底气。 虽然一周九章看着不多,但是大家算一下字数就知道了。 我这才更新完28章,就已经15.6万字了,平均一章五千五百字。 一周平均更新四万字。 如果放到其他书,四万字估计要拆成十五章以上来更新,当然显得会很多。 但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割裂我叙事的结构,人为的分割章节。 还有就是我懒得起章节名。 所以感谢大家包容我这种虽然是新手但早就落伍的更新方式,再次感谢大家!! 还有兄弟说建群的事情,嗯.... 周末的时候我看下怎么弄吧,周一到周五还是挺忙的....能保持这个质量的更新已经很努力了。 .................................................................. 最后说一下自己的心里话。 首先我自己的确是个新手,我2017年曾经写过一本河北抗战的小说,单听河北抗战,就知道结局了。 没到8万字,毙了。 然后就是现在了,这本书其实也是调整工作之后,因为有了空闲,打发时间写着玩的,毕竟这是我从大学时候的梦想。 靠写书赚钱。 虽然很幼稚,但一直没忘。 这本书第一次投稿内签被打回来了,第二次改了一阵子,才勉强通过内签。 然后作为一个新人,我几乎把所有的坑全部踩了一遍。 7月25号建书,26号一口气更新三章1.4万字,27号,28号又是连续两天一万字。 书还没入库,已经更了三万多字。 编辑都懵了.... 然后29号抓紧给我入库,9月2号,建书8天,发书7天,我带着73个收藏,14个追读的数据,几乎是裸奔着进了第一轮推荐。 当时啥也不懂,想着进了推荐肯定得爆更啊..... 就出现了,第一轮推荐没过半,字数突破8万了的奇观。 比平常二轮书字数都多..... 好在当时厚着脸皮找到王梓钧大佬,一个章推给我救活了。。。 起死回生啊,大佬真牛!!! 再次感谢!!! 还有中间三次改书名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到了现在,二轮推荐走完一半的时间点,前天的追读是632,收藏是3478,收追比是5.5比1。 昨天的追读还没看到,估摸着拿到三轮推荐的门票是没有问题的。 这都是大家支持我的结果,我万分感激。 但既然走到三轮了,虽然冲击三江希望渺茫,但都到门口了,好歹得让我踹两脚试试.... 下周一周二,例行加更! 追读是最重要的数据,希望看我书的兄弟到时候都可以来给个追读!! 本书现在四千收藏了,今天的真追大概有六百左右。 按照现在这个涨收藏的节奏,到时候估计能有六千收。 如果兄弟们能够到时候都能给个追读,估计会有一千真追。 咱就拿着这一千真追踹上两脚三江门,成不成的无憾了。 还是那句话,即使这本书只有一个人看,我也会把这本书好好写完,其中原因等到完本的时候会给大家说。 现在有了这么多兄弟们支持我,我肯定会更加努力的写完!!! 谢谢兄弟们的支持!! ............................................................... 接下来是缺席了两天的谢票环节。 有点多,本章说放不下,干脆放单章里面吧,反正上架之前我会把他们都放到作品相关里面,不会占免费字数,尽量的给大家多更几章免费的。 感谢光热天气、wnaaa111,一书一世界我为界主卖刀片,星之器,安静地待会,1qsd,与世吴峥,唯仁德,我咫尺你天涯,逍遥兮云中君,20210301,arowana,20230822兄弟们的月票!!! 感谢真像只有一个,20220729,龙翔升腾,改邪归正中的书友,随风潇士,天线得得b,幽州轻骑兵,本性难移已经跑路了,礼夏°,普通家庭书友波尼花藤,20230902,山村俗子,流星之绊007,仙秦神汉圣唐道宋魔元,20210919,添财法师,毳乬,833956,20221203,so博轩,16098007,包包123,尘埃落定2023,星之器,给我一书,读书改变人生,20220223,姑苏杨柳君,嵩山空空道长,知识改变命运,朽木难雕01,20230715,坐怀不乱柳下惠,浩瀚3393,花枫凌,子菲雩,20180619,20201010,与世吴峥,腐女控怎么啦,神仙不救己,豫章黎子名,20191111,wnaaa111,春风不过你温柔,真像只有一个,黑风洞大王,先天五德,zhz一棵土豆,eurekadi,20211224,山城听雨,天下纵横有我,武功太白,花枫凌,逆天情,天线得得b,本性难移已经跑路了,读书改变人生,知识改变命运,20220223,20220506,1-14-1,普通家庭书友波尼花藤,不忘初心牢记使命,20221015,风来也,女神的男宠,20210919,暮间行者,流星之绊007,道下懒人,礼夏°,山村俗子,添财法师,随风潇士,黄梅时节雨纷纷,我爱吃菜包子,依斯力,20221203,给我一书,20210301,20230822,一大杯可乐系兄弟们的推荐!!! 继续求追读,求推荐,求月票,求收藏!!! 谢谢大家!!! 第1章 总督府内一闲僚 咸丰五年三月。 广州府。 两广总督衙门内一处不起眼的侧院。 一名武官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入挂着通译处的那排低矮厢房,来到第三间房屋内,朝着房内的一名瘦削青年拱手。 “小冯通译,苏道台派在下来催问,今日午间送来的英夷人信件可曾译好?” 中年武官的神色有些焦急,头顶微微冒汗。 “严把总稍待,这就译好了。” 冯天养早就将信件翻译完了大半,只剩最后两句和签名未落笔,此刻见到来人催问,才将最后两句和签名补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闷汗,一副刚刚译完的样子。 严把总接过文稿,在交接单上签上字,随即带着翻译完的文稿告辞。冯天养礼貌的出门相送,看着对方脚步快捷,直朝后院而去,心中却是多了些期待。 半年前,冯天养,或者说他体内的灵魂冯劼,还是一个国企在海外项目的负责人,在参加深圳横渡大湾区的游泳比赛中不幸溺水,等他再醒来,却已经成为晚清一名叫冯天养的人。 冯天养的身份是一个跟随三叔出海逃避战火的青年,在南洋读了几年英国人的学堂,因为三叔受了伤无法再为英国人操船,因此跟着三叔一起回国,结果在临近新安县外海时不幸落海。 再被救上来时,灵魂已换成了后世之人。 只是可能由于落水的原因,他只有原身在南洋学习那几年的记忆,其它的记忆没有被完整继承下来,往往要见到相关的人或物才能完全想起。 穿越过来的冯天养虽说凭借精通英语的优势轻松进入两广总督叶名琛的幕府,却因为出身履历不够清白,只能做一个总督府内默默无闻的通译官。 须知,像两广总督这等天下有数的疆臣,幕僚之间也是有着极大差距的。 一些没有名气的读书人初入幕府,多半干的是奏销记账,校正文稿,跑腿送信等等杂务。 毕竟诺大个总督府,管辖着两广三十余府,百余县州,平日里仅处理这些闲杂事务的幕僚便有百余人,这些人虽然也冠以幕僚之名,但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参与机要。 只有那些名震一时的饱学名士,亦或是因故去职的老成经世官员,才会被总督看中,亲自相邀,而且也只有这些人的建言献策才会被总督重视采纳。 但像这种人,在总督府三百多名幕僚之中,也只有区区六七人。 冯天养曾想凭借对历史的了解给在总督面前一鸣惊人,但入府之后才发现是异想天开。 两广总督叶名琛出身汉阳叶氏,父祖都是进士出身,而叶名琛本人更是二十六岁便中了进士,科举正途进的翰林院,然后只用了十六年便官至两广总督这等天下重臣之列,无论出身还是宦途,在整个清朝的儒门宦林之中都堪称清白典范。 总督府内更是以儒门为正统,视他学为歧路。 像冯天养这种凭借一技之长进入幕府的,在儒学之人眼中,与匠人无异。 纵然冯天养穿越前也曾在国企干到过正处级岗位,但每日在这通译处打转,不知何时才有出头那天。 入府月余以来,冯天养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快速脱颖而出的机会,直到看到英人的外交通牒。 仔细研究一番后,冯天养决定将这份措辞本就强硬的通牒略微加重了一些语气,让翻译完的文稿显得事态紧急。 或许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严把总从侧院出来后,穿过重重院落与廊房来到一处占地极广的院落,却未敢擅自进入,只是将自己腰牌和文稿一并呈给院门处等待的一位管事,由那管事将文稿送入院中。 院落内景色秀美,奇石峰峦遍地,池塘溪流蜿蜒。池塘旁有一水榭,那管事来到水榭门口,自有人上前接过文稿和腰牌,验过腰牌核实无误之后,将腰牌还给管事,文稿自呈入水榭之中。 水榭内,一名中年男人站在窗台旁负手远眺,几名幕僚围着书桌轮流传阅着刚刚送来的文稿,面面相觑却又相顾无言,最后将文稿送至那中年男人手中,那中年男人接过文稿仔细看完,神色略变,语气幽幽开口道: “英人狂悖,新安县买地一案已经审结,其总督包令本月竟三次修书,为其商人不法事开脱,更以此事为由要求修约,声言如不妥善商定新约,便要北上京津,再犯白河口,此事重大,诸君可有良策相教?” 说话间,那中年男人转过身来,身穿一品官员袍服、头戴双眼花翎官帽,约莫五十岁左右,体型微胖、神情阴沉开口。 赫然正是当朝太子太保、一等男、加兵部尚书衔、钦命总督两广军政大臣! 叶名琛! “禀部堂,我观这便笺上字迹匆匆,想来是刚刚转译的英人文字,是否转译有误?毕竟前车有鉴,去岁与英人交涉教堂案时翻译错误,也曾险酿兵灾。” 众位幕僚互相对视一眼,其中资历最深的幕僚苏峻堂率先拱手出言。 “应是无误。此乃新招募的翻译冯生所译,此人自海外经历多年,精通英夷语言,入我幕府虽只月余,翻译诸多英人典籍与信件,向来无错。” 叶名琛脸上神情不变,说话的语调却缓和了一些,自窗前来到书桌坐下,然后示意一众幕僚坐下。 自有仆人上前呈上茶水。 “冯生所译,应是稳妥,此人久历南洋,对英法诸夷之事知之甚详,部堂何妨召来一问?便是无甚计谋献上,能够探听一些英人虚实也是好的。” 待到仆人离去,苏峻堂抿了一口热茶,然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苏峻堂字平泉,入叶名琛幕府近十年,资历最深,去年又被保举了候补道台的官职,是总督府事实上的幕僚长,他的话声刚落,便有两名幕僚出言附和。 “部堂,平泉先生所言不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宜召冯生前来一问,探清英人虚实方是上策。” “某意与此相同,英夷本土距我数万里之遥,仅凭港岛一地的战舰,不足以北上犯京,或许另有依仗,部堂宜探听虚实再做决定。” 叶名琛面色不变,微微颔首,自有幕僚察言观色已久,当即起身出堂吩咐仆人传唤冯天养前来。 不过片刻,便有通传的管事到了侧院,传达了召冯天养去总督府后堂问话的命令,此时抚平心绪的冯天养淡然起身,在一众通译处同僚羡慕的目光之中迈步走出侧院,跟着那管事步伐在总督府中穿行,中间换了三人引领,才抵达水榭门口等待召见。 很快,苏峻堂走到门前,看着眼前身材瘦削、目光深邃的青年,语气淡然开口: “你便是冯天养?听闻你父亲死于兵祸,你三叔带你出海避祸多年,直至去岁方才归国,可都在南洋哪些地方游历?” “回禀大人,学生正是冯天养,学生十六岁离乡,去岁末才归国,海外漂泊三载,经历的地方无非是英夷领地下的马六甲诸岛和红毛夷领地下的吕宋诸岛。学生三叔先是在马六甲与红毛夷操船,后英夷势大,强占了马六甲,便改与英夷操船,学生便在英夷学堂读书三年,后随三叔前往马尼拉居住,去岁遭遇海匪打劫,三叔也受了重伤,好在英夷人赔了些安家费,学生便随三叔回国。” 堂下的冯天养略一拱手,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缓缓道来。 “归国之后可曾回乡祭奠父母,寻找亲族?” 苏峻堂轻轻赞赏一句,然后问道。 “乡梓故地,早遭兵灾,族中旧人,业已离散,学生去岁曾回广西浔州府祭奠父母,可惜旧村早已荒芜,并无亲族尚存。” 冯天养脸上露出一丝哀戚之色,缓缓躬身。 穿越以后这样的问答已经历了十几次,冯天养早就将原身的事迹背得烂熟,连脸上的神情都足以乱真。 “莫要做此哀伤之色,汝父见你成才,当堪心慰,他日得总督推荐,报效朝廷,立下功劳,未必不能恩祖荫子。” 苏峻堂缓缓颔首,宽慰了两句,然后转入正题。 “你方才说英夷势大,从红毛夷手中强占马六甲,英夷实力如何?战舰多少,兵员几何?红毛夷实力又如何?可曾知晓?” 冯天养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激动的心潮,用与往常无异的语调开口: “学生南洋几年,见马六甲一带,计有英人战舰三十艘左右。以英人按照战舰等级的划分,大概可分为三类” “其一为巨舰,英人称之为一级舰,约十艘,每舰高约十余丈,长约四十余丈,有三层放炮甲板,每层约炮二十门,分列左右,皆十六磅以上巨炮,一舰乘员计约千余人。” “其二为大舰,英人称为二级舰,约二十艘,高六七丈,长二十余丈,也是三层放炮甲板,每层炮十四门,十六磅炮与八磅炮杂之,一舰乘员约四五百人。” “还其三为战船,英人谓之曰武装商船,江海两用,数量繁多,难以计较,大概千艘上下,亦兵亦商,也有放炮甲板两层,可置八磅以下炮约十余门,每船乘员约二百人。” “马六甲诸岛另有陆军约六千人,其中火枪兵四千,炮兵两千,八磅以下炮百余门。” “至于红毛夷,战舰约在英人三成左右,驻军更少,多为本地土人成军。” 这些数据有一些是冯天养根据原身记忆回忆而来,一些是入府后根据通译处的材料整理归纳,加之结合冯天养历史知识做出的判断,虽然不算特别精准,但此时国人对南洋情势了解宛如盲人摸象,堪称一无所知,此刻听完冯天养的介绍,堂内众人顿时震惊的鸦雀无声。 一则是吃惊于冯天养对英夷人了解之透彻,二则更是震惊于英夷人实力之强大。 冯天养借机观察了下水榭堂内,见书桌正位坐着一名身穿官服的中年人,其余诸人都身穿各色长袍,标准的一副幕僚打扮。 水榭门口,苏峻堂脸上盈盈笑意消失不见,神色端正继续问道: “军国大事,不可妄言,你是如何辨识出这么许多英人战舰与乘员的?莫非上过英人战舰不成?细细道来。” “禀大人,学生三叔为夷人所操之船,正是为其各舰运送给养之船,英人各舰均有舷号,如人脸刺字,虽不相识,辨号可知,至于乘员几何更是易算,学生三叔所操一船可载百人一月给养,只需清楚每舰需用多少船,便可知人数。” 冯天养面无惧色,缓缓道来,言语之间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如此说来,仅马六甲一地,英人便有水师三四万人,战舰三十艘,战船千余艘,炮近万门?” 后堂之中有人端坐不住,起身走到水榭门口,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 苏峻堂刚一皱眉,听得身后一口浓重湖南口音,神情有些无奈,干脆闭口不言。 “大致不差。” 冯天养对苏峻堂神色变化恍若未见,只是继续拱手答话。 “那为何港岛英夷驻军如此之少,只有大船五艘,英军四五百人,未见你口中巨舰?甚至还不如驻澳门之红毛夷?” 那湖南口音继续发问,冯天养趁机抬头看了一眼对方。 矮胖身材、赤红面色、双目如炬,指节粗壮。 不像幕僚,倒像个武夫。 听闻左宗棠最近在广州吊丧未归,叶名琛两次相邀,难道是此人? 自打应聘翻译成功进入叶名琛幕府后,冯天养深居简出,即使是府中的幕员同僚也只有三两相熟之人,只是听闻叶名琛两次亲自上门邀请左宗棠入幕,尚未见过真人。 心思百转之时,冯天养继续答道: “禀大人,马六甲一地,乃英夷总督治所,西起印度,东至吕宋,北至香港,凡数万里海疆,千余海岛,均为马六甲总督镇守,似港岛之地,约有数十,以此相较,港岛之驻军已不算少。” 此话一出,堂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苏峻堂的面色上也露出一抹笑意,正待发言,却听身旁人继续问道。 “以你所言,英夷马六甲总督镇守之地几乎和我大清疆域相较,仅凭那五六万兵马,二三十艘战舰,何以镇压数万里海疆?” “禀大人,无论是英夷还是红毛夷,其战舰皆用火轮,乘波浮海,每日可行千里,一处有事,十日必到,所驻之军,只需能坚持十日,其大军必到,万炮轰击之下,一切皆为糜粉,因此方能镇压如此大的疆域。” 冯天养继续开口解释道,这话一出,让屋内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闷。 “英夷人底细,你知之甚详,想必平日里下了不少功夫观察吧?” 那湖人口音话锋一转,却将问题转向了冯天养。 这话看似夸奖冯天养,实际上却是诛心之言,是在质疑冯天养了解这些信息的动机,好在冯天养早有准备,当即开口: “人离乡贱,学生虽在海外,蒙叔父教导,自幼便有报国之心,得知英夷霸占我港岛领土后,便时刻注意观察英人与南洋诸夷之实力几何,今天蒙诸位大人召来询问,自当据实禀告,若无今日问话,草民归国后便一直在整理的南海诸夷简略业已近成书,三日之内便要呈递总督大人。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当下便可派人去学生家中去取书稿。” 冯天养的回掷地有声,气势十足,顿时引得满堂讶然,他也瞬间感受到水榭中众人对自己投来扫视的目光。 堂中之人皆是久历宦海,哪会被冯天养看似热血的话语感染,却也不得不赞叹后生可畏,此番话语不仅化解了自身嫌疑,更彰显拳拳报国之心,堪称无懈可击。 苏峻堂也没想到冯天养会说出这样一番热血之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转身向后望去,却见得书桌前的叶名琛正向他颔首,于是会意开口: “观你言行,自是忠孝之人,既有此心,便用心将书稿完结,呈与本道,届时自有赏赐,万不会使热血凉薄,义士寒心。” “谢大人,学生告退。” 冯天养闻言知道今天的问话已经结束,凭自己的身份远远不足以参与机要,当即干净利落的施礼离开。 快步离开后堂,回到自己位于偏厢办公的小屋,冯天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抚平心中波涛,回忆着今天所见之人。 “书桌正位应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两广总督叶名琛。” “第一个问话的应该是去年刚刚被举荐为候补道员的总督府幕僚之首苏峻堂,府内幕僚之中唯一有着道台官身的人。” “第二个问话的是湖南口音,可能被叶名琛两顾相邀而来的左宗棠。” “近日英国人不断发来外交挑衅,幸好我早有准备,今日也算小露锋芒,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最终应该还是打不起来,毕竟叶名琛可是著名的六不总督,印象中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不久,咸丰帝在承德病逝了,现在才咸丰五年,应当还不到战争爆发的时候。” “接下来就是要在这总督府内抓紧向上爬,想办法谋取一个知县或者县令,给自己打造一块立身之地。” 按下脑海中一团乱麻的信息和想法,冯天养继续翻译着手中的卷宗,待到傍晚,一如往常,安步当车的回家。 在机遇来临之前,蛰伏忍耐是他必须学会的第一课。 第2章 不做神州袖手人 冯天养离去之后,苏峻堂和身旁人相互一拱手,然后各自回到书桌前落座。 “朴存,你观之如何?” 一直未曾开口的叶名琛亲自为两人递上茶盏,看向那湖南口音之人说道。 此人正是因友丧滞留广州而暂居总督府的左宗棠。 “部堂是问人,还是问事?” “自然是人,先知人之忠奸,方辨事之真伪。” 叶名琛面色不变,继续说道。 “有才之士,有心之人。此人言辞,颇有亭林先生遗风,虽然其人暗藏些心思,但也是人之常情。好风凭借力,送我步青云,此人所作所为,也只是想在部堂面前一展才华而已。” 左宗棠略一沉吟,虽然他刚才问的都是诛心之言,但冯天养的回答却让他十分赞赏,因此还是替冯天养说了好话。 “也就是说此人之言可信了?” 叶名琛点了点头,脸上神色未变,心中却是颇为惊奇。 左宗棠向来以恃才傲物著称,常以诸葛亮自比,自号湘上农人,性格桀骜而脾气火爆,从不轻易夸人,未曾想今日却帮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冯天养说起了好话。 “去岁天地会策动洪兵暴乱,英人巨舰不过七八日便至,与冯生所言相差无几,应是可信。” 幕僚之中同样有着候补府台官身的赵含枫接过话题,左宗棠微微一愣,随即端起茶杯,闭口不言。叶名琛微微一笑,对此不以为意。 作为两广总督,他麾下谋士幕僚自然不缺,但像左宗棠这种名满两湖、声振南国的却实属罕见。 若非左宗棠来因吊挚友离世,吊丧来此,返乡时又恰逢太平军占据江西,截断归路,自己这个两广总督怕是也很难邀请其加入幕府。 所以叶名琛对左宗棠格外优容。 但若有僚员愿与左宗棠争风,也是他乐见之事。 毕竟他可是手握两省军政,总操外交事务的两广总督! 绝对的国家重臣,封疆大吏、坐镇南国! 尤其是自去年击溃天地会策划的两广洪兵大起义后,更是被咸丰帝三次下诏褒奖,朝野之间赞誉不断。 清流之中甚至有人串联上书为其请封协办大学士之职。 还有人主张要将其调回京城,入主军机,方能早日荡平发匪,克复金陵。 在南京失陷,江南江北交通时有断绝的情况下,叶名琛一封黄纸荐章便表奏道台、知府以下十三人,总兵以下九人,悉数被朝廷追认,无一驳回。 更是坐实了南国军政第一人的名头,引得无数南国名士投身总督幕府效力。 毕竟若是在府中得到总督赏识,只是一封荐章,便可省却十数年宦海苦熬。 现实版的通天大道。 沉思之中,其余诸位幕僚先后出言讨论一番,叶名琛只是颔首静听,并不发言,待到诸多幕僚讨论完毕,叶名琛示意让一众幕僚出去,只留下苏峻堂和左宗棠两人,然后缓缓开口: “英人狂妄,言辞无状,本督为国家重臣,身负国威,岂堪此辱。然圣上托付两广于我,眼下两湖战事焦灼,发匪猖獗难制,江南军饷多靠我两广接济,本督思之再三,不敢因私废公,揣度与英人交通之策,似以怀柔羁縻为上,忍个人之辱,顾国家之大,不知平泉和朴存二位以为如何? “部堂明断。” 苏峻堂点头颔首,然后开口道: “如此,与英夷交通便是头等大事,既不可使言辞激怒对方,也不可失节辱国...” “更不可使英人窥我虚实,而蓄意恫吓。” 左宗棠忽的出言开口打断了苏峻堂之言,叶名琛微微一愣,面色不变,但目光却从左宗棠转向一旁的苏峻堂。 “卑职不才,愿担此任,为部堂分忧。” 苏峻堂跟随叶名琛多年,自然明白对方何意,当即俯身拱手,直截了当将此事应下。 “平泉亲自操办此事,本督自然放心。” 叶名琛脸上露出笑意,亲自上前握住苏峻堂的手,开口称赞,然后又转身看向左宗棠。 “人言湘南朴存,向来知兵,果然名不虚传。” “部堂谬赞,平泉兄长于民事,南国人称辅国之才,某之虚名,何足挂齿。” 左宗棠也瞬间明白,叶名琛方才是想在他和苏峻堂之间择一人负责与英人交涉之事,但很显然,自己的言辞与叶名琛想法不合,对方选择了苏峻堂。 “朴存兄何必藏拙,兄之大名,江南谁人不知。” 几人一番吹捧,见天色渐晚,叶名琛吩咐人准备酒菜,三人宴饮一番,喝酒吟诗,好不热闹,直到更声响起方才散席。 总督府中的热闹冯天养并不知晓,此时的他还在家中挑灯疾书,门外的三叔冯云木看着房内的灯火,几次想要推门而入,却最终只在门外幽幽一叹。 接下来的日子并无不同,冯天养每日在总督府的工作并不繁忙,主要是翻译英人往来交涉信函,偶尔也翻译一些叶名琛索要的外国典籍。 每日工作完后冯天养便按时回家编书,直到两日之后,清晨一早,冯天养带着装订好的书稿,在管事的引领下苏峻堂的房门。 苏峻堂此时正忙着查看买地案的卷宗,此时见冯天养站在门外,也不起身,示意对方稍等。 冯天养也不着急,待到对方将手中案卷放下方才开口。 “禀苏大人,学生所做《南海诸夷简略》业已完稿,敬呈大人审阅。” 苏峻堂是总督府实际上的幕僚长,作为一个新进入总督府,只是担任翻译的小僚员,冯天养压根没有资格见到两广总督,因此只能将写完的书交给苏峻堂审阅。 “三日之期未到,冯生果然是信人。” 苏峻堂揉了揉眼睛,简单夸赞一句,接过书稿随意翻开首页,但随之便是眼前一亮,来了兴致。 “咦,此书刊定之法颇为新奇。” 首先引起苏峻堂注意的不是别的,而是冯天养列在首页的一份目录。 英人篇、英人官职简略、英人火器简略、英人战船简略、英人爵位简略等等,介绍的后面还标明页数,每页的右下角均有页数编码。 想看什么内容,可谓一目了然。 和国内盛行的刊订之法截然不同。 但却更加醒目,直白。 除了英人篇,还有法人篇、荷人篇、葡人篇等等,林林总总百十页。 将南洋各国被西洋夷人占据的情况清晰了然的进行了介绍,还分别列出了西洋各国之间的纠纷渊源,以及实力几何。 最为难得的,是冯天养从利益、信仰、实力等多个维度去辩证分析西方各国在南洋之间的争斗联合始末,并在其结尾处附上了那句经典的外交名言。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苏峻堂很快被英人篇牢牢吸引住了目光,示意冯天养坐下,自顾详细读起来,不时还用笔圈阅或抄录,亦或是翻出旁的书稿信件进行核对。 过了约半个时辰,苏峻堂将英人篇大略读完,然后合上书本长叹一声。 “果真好书,某自幼时启蒙至今凡四十载,今日又觉坐井观天之感。” 感叹完之后,苏峻堂这才转过身对冯天养开口,言语之中平添了几分亲切: “天养真大才也,我当禀明总督,凡与洋人交涉,必先通读此书。” “学生拙作,先生赞誉愧不敢当,然此书无序,劳烦先生赐笔墨题序如何?” 冯天养此时也是长舒一口气,然后将准备好的诱饵抛出。 这本书算是他穿越以来苦心编撰而成,但晚清风气保守,视海外为蛮夷,魏源编撰的海国图志早已成书十余年,至今也默默无闻。冯天养同样怕明珠暗投。 苏峻堂能看出这本书的价值,同样说明此人眼光开阔,不是那种只会皓首穷经的腐儒,这也让冯天养对他的看法提高许多。 “啧,此书早晚刊行天下,名满京华,与此书作序,非万里之才不可,苏某虽心动,却怕他人骂我欺世盗名,还是请左朴存前来题序为佳。” 果然,苏峻堂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几次抬笔欲题,但最终没有落笔,只是惋惜摇头,唤来仆人去寻左宗棠。 少顷片刻,便听得屋外传来左宗棠爽朗的笑声传来: “平泉兄唤某何事,某手气正佳,已是赢了那门房二十两银子,若是无事平白搅了我的兴致,非白云楼的上好酒席某家可不饶你...” 出乎冯天养的意料,左宗棠竟然在和总督府的门房打牌,见到苏峻堂这个上司也毫不遮掩,反而要讹对方一顿白云楼的酒菜。 而且听左宗棠的话,讹了似乎早已不止一顿。 “此书已成,某不敢独赏,特邀朴存兄一赏,若是得暇,不妨赐下笔墨为此书作序。” 苏峻堂面色有些无奈,指了指桌案上面的书稿说道,左宗棠这才注意到有冯天养在,点头致意后便拿起书稿,坐在案旁翻读几页,不一会儿便双目放光,不时拍案称赞,有时也夹杂着几句怒骂。 “好书! “辱娘贼!谁人胡乱圈阅,乃公无教乎?” 这边左宗棠读书读的大呼小叫,那边被骂的苏峻堂神色不变,习以为常,反倒是冯天养有些尴尬,没想到传闻中的左宗棠竟然如此豪放。 等了接近两刻钟,左宗棠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收敛神色,整理衣袍,正色看向冯天养。 “此书内容详尽,条理分明,某读之大为震撼,尤如初读魏公远达所著《海国图志》,某平爱为人写联作序,然此等佳作,不敢轻易动笔,容某几日静思可否?” “左公肯赐下笔墨已是学生荣幸,岂敢他求。” 冯天养当即颔首应下。 那日离开后他就怀疑此人是左宗棠,于是特地找同僚打听了,没想到真是此人,当然不会拒绝。 毕竟晚清中兴四名臣,被后世之人赞誉最多的便是此公。 尤其是咸丰二年的长沙之战,左宗棠的表现更是堪称传奇。 临危受命加入湖南巡抚张亮基幕府,于全城被围之时孤身犯险縋城而入,更是被托付全城兵事,筹划战守之策,使数万太平军围攻三月破城未果,黯然沿江东去。 戏剧程度堪比诸葛孔明火烧博望坡,不少地方甚至因此编排出了戏文。 左宗棠也因此一战名满天下,风头一时无俩,被誉为两湖知兵第一人。 冯天养自穿越以来也没少听闻此公事迹,因此颇为好奇。 “那且待左某静思数日,必有所得。” 左宗棠眼珠一转,拿起书稿便要走,冯天养刚觉得哪里不对,却见一旁的苏峻堂早就起身拦住,笑意盈盈的开口: “朴存兄且慢,此书尚未刊印,待我为校阅之后,必定亲自刊印成册,送与赏读。” 但见左宗棠一脸正气,毫无心思被戳破的尴尬之色,坦然回答: “平泉兄案牍劳神,某清闲无事,正好代兄之劳,五日之内,必当刊印完成。” “无妨,为兄受部堂委托总理幕府,份内之事何劳之有,朴存若是无事,不妨替吾分担一些杂事。” “小弟酷爱此书,平泉兄仗势强抢乎?” “左季高,本道命你立即前往南海县查访土客争地一案,五日之内不许归府!” “苏平泉,左某只是答应暂居此府,并未真正入幕,莫拿你的官位来压某家!” 竟是两人为了先读这本书而争吵起来,看的冯天养不禁瞠目结舌。 两人越说越上火,把冯天养晾在一旁,直到仆人前来禀报总督叶名琛召见二人去后堂商议江西军事,方才停止争吵。 “小冯且勿怪,既然总督召见,本道正好将此书呈上,冯生回公房稍待,或许总督召见未可知。” 到底还是苏峻堂有涵养,临行前还安抚了冯天养一句,然后匆匆跟上左宗棠的步伐转去后堂。 两人离去后,苏峻堂的公房自然不是冯天养能停留的地方,干脆回到自己所在厢房,一面开始工作,一面期待着总督的召见,顺便平复一下自己略显浮躁的心绪。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虽然只有几个月,但冯天养亲眼看到了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亲眼看到了恶吏豪绅,扒皮抽骨般榨取百姓膏血,同样也亲眼看到什么叫鸦片横行当道,官员贪墨昏庸,黎民水深火热。 更是听闻长江一带,战事已经持续了五六年,白骨千里,万村寂落。 晚清虽然还未倒下,但内里早已腐烂。 或许凭借历史先知的优势,冯天养可以轻松聚敛亿万家财,逍遥海外,保全自身,做一世富贵闲人,但他不甘心亲眼看到山河破碎、神州陆沉的一幕。 也是因此,冯天养才会加入叶名琛的幕府,然后苦心打磨自己的进身之阶,为的就是在乱世到来之前早早积蓄力量,改变历史。 如果非要明说的话,有一句诗可以代表冯天养的内心。 凭栏一片风云起,不做神州袖手人。 第3章 终日乾乾未必无咎 出乎冯天养的意料,直到傍晚离府,他也未能等到叶名琛的召唤,甚至连上午的苏峻堂和左宗棠二人都未能见到。 不止如此,就连今日需要翻译的英人典籍似乎也少了许多,冯天养清闲之中,几次想到苏峻堂公房那里打探,但最终还是劝住了自己,在自己的公房内独自练起了毛笔字。 写了足足三百个大字,见其他同僚纷纷下了班,冯天养也不留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离开。 离开督府不过片刻,一辆马车截住了正要回家的冯天养,车厢门帘掀开,露出一张冯天养认识的笑脸。 “冯兄,今日小弟办洋差得了赏银,在白云楼设宴邀请诸位同僚,冯兄可愿赏光?” 说话的是冯天养在总督府的同僚郭吉征,此人的职务是总督府外藩司帮办,负责与洋人传教士打交道,协助其买地修建教堂,称得上是一个肥差。 “家叔在家无人照料,多谢郭兄盛情,小弟素无酒量,就不搅扰大家了,还望郭兄莫怪。” 出乎郭吉征的意料,冯天养看似很有礼貌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邀请,他只是一愣神,却见冯天养已绕开马车继续前行了。 “冯兄...” 郭吉征刚想再尝试邀请,却没再喊出口,而是下车等待,只是片刻,便有人来到了他的马车旁,低声询问: “怎么样?他答应邀请了吗?” “回禀赵府台,一如往常,此人从不参加同僚宴饮,是否明日学生再邀一次?” 郭吉征见到来人也是一愣,微微一躬随即答话。 来人竟然是叶名琛的亲信幕僚赵寒枫! 此人去岁筹划军务立下大功,已被两广总督表奏为肇庆州知府! 如此身份相见冯天养只需传召即可,又为何要让自己出面邀请冯天养,他却非要装作偶遇? “不必,只是随便一试,你自离去,莫要泄露此事。” “学生遵命。” 郭吉征心中震惊和不解夹杂,却又不敢开问,恭敬等赵寒枫离开,暗自告诫自己今后要对冯天养多留些心思。 赵寒枫回到府中,直入后堂水榭,书房之中,只有叶名琛和苏峻堂二人,叶名琛正捧着一本易经读的入神,苏峻堂则是整理着手中的一摞情报。 见赵寒枫到来,苏峻堂将手中的情报递给对方,赵寒枫接过一看,毫不意外,都是有关冯天养的消息。 包括今日冯天养的所有作为,以及冯天养三叔所患之病,所用之药,救医之所,还有两人来到广州城后先后租住何处,接触何人。 桩桩件件,都有记录。 “这么说此人除了出身不详,其余并无疑点?” 赵寒枫很快将手中信息看完,然后开口说道。 “我已用总督府的名义函送广西布政使司,令其认真查访冯天养和其三叔的同族同乡,确认此叔侄二人身份,只是浔州府屡遭兵灾,道光三十年,发匪作乱,咸丰二年,白莲教作乱,去岁又有会匪操纵洪兵生事,怕是难以查访详实。” 苏峻堂黯然一叹,开口说道。 就算不提早已离开广西的太平军,单说白莲教、天地会这两股势力,就够让人头疼的,这两股势力扎根两广近百年,甚至许多村落整村都是教徒和信众,加之土客之争愈演愈烈,几乎年年有动乱。 远的不说,自咸丰改元以来,短短数年就爆发了好几次大规模的起义,普通的村落要么被裹挟加入乱军,要么逃入深山海外避祸,仅存的一些还要担心被官兵当杀良冒功,几乎无立锥之地。 所以苏峻堂才会说难以查访详实。 这也是苏峻堂黯然一叹的原因。 两广总督坐镇南国,以前不乏白莲教徒和天地会乱党靠着假身份加入幕府的先例。冯天养固然人才难得,但出身不明,又岂能得到重用。 甚至以最险恶之心去揣度,冯天养越是有才,危险也就越大。 因此赵寒枫才会亲自出马设局邀请冯天养,若是邀请成功,席间说不得便会有天地会匪徒夜探白云楼刺杀赵寒枫的戏份发生。 但冯天养并未应约,所以这场戏份自然也不会发生。 “冯天养那本书呢?无论查访结果如何,此人是否可靠,终究好书难得。” 赵寒枫明白苏峻堂话中的未尽之意,也很明智的没有接话,问起了那本《南洋诸夷简略》。 “左朴存在部堂这里耍起赖皮,誓言绝不外传一字,部堂无奈只得给了他,立光兄想看,且等此无赖看完吧。” 苏峻堂苦笑开口道。 “狗贼,丢我湘人脸面!” 赵寒枫字立光,与左宗棠一样同样出身湖南,闻言毫不犹豫的开骂,见叶名琛仍在读易经,躬身一礼便径自离开。 苏峻堂见天色已晚,先是为叶名琛添上灯火,然后将手中情报归拢整齐,暗自一叹,刚想起身离开,却见烛火之下,叶名琛不知何时放下书卷,面含微笑的看向自己,不觉陡然一惊。 “平泉可是在惜才?” 叶名琛将苏峻堂的反应收入眼帘,猜出对方心中所想,于是开口道。 “确有此心,毕竟非常之时,与英人商议交涉之期快到,若得此人,必有助益。” 苏峻堂点了点头,承认了此事。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岂无咎乎?” 叶名琛略作感慨,然后耐心对着跟随自己最久的幕僚解释: “某受天恩深厚,肩负两广之重,何尝未有大刀阔斧革新官场之念,然治大国若烹小鲜,越处高位,越知国家艰难,当前两湖战事不利,圣上为此终日忧虑,圣体已是有恙。故此与英人交涉之事更应以稳妥为先,羁縻亦可,绥靖亦可,断不可再生事端,若是此人来历清楚,本督自当国士待之。但在此之前,还需谨慎。” “部堂苦心,卑职全明白,与英人交涉之事学生必尽全力而为,不使部堂忧心。” 苏峻堂眼眶微红,微微一躬,叶名琛则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后离去。 话分两头,且说冯天养与郭吉征告别后倒也无事,买了些新鲜食材回到家中。 三叔冯云木正在熬药,见冯天养归家,将做好的的饭菜端出,叔侄二人吃完饭后无事,冯天养便借着晚霞练起了字,片刻之后外出倒泔水的三叔却一脸紧张的回到院内,紧闭院门,借着门缝警惕的观察着门外。 “怎么了三叔?” 冯天养有些诧异的问道。 “巷子尽头有人盯梢,看样子应该是冲我们来的。” 冯云木十分警惕,答话时并未分神,仍是警惕的看着门外,见外面并无动静,示意冯天养替自己观察,然后返回自己房内。 冯天养借着门缝向外望去,见巷子尽头确实有两三个身影朝这里远眺,但并未靠近,正思索间,却见冯云木回到房间取出一把短刀和一个小木盾。 其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身体微躬,目露凶光,面容狠厉,身上带有一股杀意,和往日冯天养印象之中的模样大为不同,反而勾起了原身一些零碎的记忆。 印象中,上次出海避祸时,三叔也是这样一副面容,但那次他的身后,好像是一片尸山血海... 冯天养看着三叔冯云木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呆住。 而冯云木出来后先将侄子替下,警惕的看着贴在门口观察,眉头紧皱,如临大敌。 零碎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冯天养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更多,只好趴在门口小心瞧着巷子口那几人的装扮,隐约感觉像是衙役的穿着打扮。 细心分辨了一会儿,冯天养最终确定,这几人就是衙役。 “三叔,无妨,应是总督府之人。” 思索片刻,冯天养结合白天的遭遇,大致猜出了盯梢之人的身份,但此话并未能冯云木却并未放松警惕。 “万一不是呢?万一是歹人半夜踩点呢?” 冯云木接着反问,让冯天养哑口无言。 叔侄二人相视无言,两人轮流盯到天色变黑,直到更声响起,冯云木见到盯梢之人与打着灯笼的更夫攀谈起来方才放下警惕,相信了冯天养的判断,好奇的扭过头来看向自己侄子。 “你小子在总督府惹什么事了?” “明珠不甘蒙尘,只是千里马难逢伯乐啊。” 冯天养感慨一番,有些想询问自己以前的身世,但见三叔已经回房休息,便没再张口,独自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翌日清晨,冯天养故意没在家中吃早饭,而是早早来到巷子口的早餐摊上坐下吃早餐,很快有人坐在他身旁点了和他一模一样的早餐,这让冯天养更加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吃完之后佯做无知,安步当车的来到总督府。 在点卯处签了到,冯天养刚想回自己公房,却被总督府的管事拦了下来。 “小冯通译,鄙人万祥鹏,忝居督府庶务管事,通译处那排厢房昨日不巧走了水,正在修葺,这几日劳驾您和诸位通译一起在前院大公房办公可否?” 万祥鹏笑意盈盈的告知冯天养一个令他颇为惊讶的消息。 “自无不可,只是昨日我已熄灭烛火,怎会突的走了水?” 冯天养略微一愣,点头应下,然后故作随意一问。 “听闻是野猫打翻了走廊上的灯笼,好在发现的及时,只是烧了一些杂物,需要封闭厢房进行修缮,小冯先生无需担忧,鄙人这就带您去前院。” 万祥鹏脸上笑意不变,边说着边带冯天养来到前院的一间大公房内。 这间公房明亮通透,论面积比冯天养的公房大出三五倍,里面的装潢和家具也明显高出一个档次,唯一不便的是没有隔间,四人每人一张书桌,拼在一起相对而坐,毫无隐私可言。 像极了前世小公司那种没有隔板集中办公区,激起了冯天养惨不忍睹的社畜回忆。 冯天养来到之时,除了他之外的三位通译早已来到此间公房选好了位置,只留下一张空闲的书桌,冯天养也不挑剔,随意坐下和三位同僚打了招呼,三人都是含笑回应,却无人答话,空气瞬间有些尴尬。 好在很快有仆人送来今日需要翻译的文稿,几人各自忙碌起来,冯天养心中暗自发笑,也接过文稿看了起来。 将手中几份英人开列的补给物资清单翻译完,冯天养正想练会儿毛笔字,却见到赵寒枫亲自手持一份文稿而来,见其他人都在忙碌,唯有冯天养清闲,快步向他走来。 “见过府台。” 冯天养刚想躬身行礼,就被赵寒枫直接扶了起来。 “无需多礼,速译此番文稿。” 冯天养只是接过之后只是微微一扫,眉头顿时深深皱起。 “这篇文稿有何不妥?” 赵寒枫看到冯天养面容变化,故作不解的问道。 冯天养刚想答话,心中却想起昨夜至今的诸多遭遇,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文稿,很快便明白这又是一场试探,于是将嘴边的话语咽下,端正坐回书桌,一五一十的将这份文稿翻译出来,然后双手递给赵寒枫。 “府台大人请看,这是英人文稿所译内容。” “这是英人给天地会匪徒的回函,里面说的是双方约定下月初三共同作乱犯我广州,届时英人会封锁珠江口,炮轰广州城,而天地会匪徒则会趁机生乱?” 赵寒枫接过所译文稿,一扫之下便轻呼出声。 “按其内容应是无差,大人若是不信,可找其他通译转译。” 冯天养却丝毫不惊,只是淡淡拱手答道。 赵寒枫见对方面色不变,神情淡定,猜不到对方想法,却也只好按对方所言,让另外三名通译各自翻译了一遍。 结果自然相同。 “兹事体大,我当立即禀告部堂,在此之前,诸位通译需暂居总督府,隔绝交通,不可有只言片语流出。” 赵寒枫一直在注意冯天养的表情,见他自交完文稿后未发一言,只是躬身束手立在一旁,念头一转,召来管事吩咐封闭这间公房,随后便要转身离开。 “府台大人且慢。” 出乎赵寒枫的意料,自翻译完文稿后尚未发一言的冯天养此时却意外开了口。 “府台大人,这篇信函怕是有人伪造。” 冯天养手持赵寒枫最初交于他的那份文稿原件,淡定自若的开口说道。 “什么意思?英夷人的信件谁能伪造?”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赵寒枫的意料,让他感到有些不解。 “英人信件并非不能伪造,大人请看,这篇文稿之中,语句多有不通顺之处,与往常英人所书信件之语句顺序,多有违背,更兼此信件落款姓名为史密斯詹姆士,更是不妥,英夷人以史密斯和詹姆士为姓,但绝无连用充当姓名之理。因此学生断定,此信当为伪造。” 冯天养举着手中信函上数处被圈起来的谬误之处滔滔不绝,话语坚定,赵寒枫虽然听不懂,但见他言之凿凿,已是先信了几分,目光下意识的在其余三位通译身上一扫,见三人神情讷讷不敢出言,情知是这三人技艺不精漏了马脚,剩下几分怀疑也烟消云散。 “英夷人伪造信件,想必是疑兵之计,让我等内部生乱,还望府台大人明鉴。” 赵寒枫被冯天养最后一句话喊回思绪,看向对方明净清晰的眼眸,又怎会不晓得对方早已看破这番试探,心中暗自佩服对方确有才华,随即便转身离开,顺便撤销了刚才封闭公房的命令。 第4章 且自前行莫待东风 赵寒枫离去,堂内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冯天养倒是无所谓的朝三位同僚拱手一笑,然后自顾安坐,照旧是练起毛笔字来,其余三人见状也不敢多言,各自落座不提。 在决定戳穿这番试探之前,冯天养也曾经犹豫多次。 他很清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待总督府内,等待所有对自己调查的有了结果,才是最佳选择。 但几经权衡,冯天养还是没有这样做。 昨天的记忆片段和三叔的表现让他不敢确保自己是否能够经得起彻底的调查。 以总督府的手段,将自己封闭之后,有的是法子去试探自己三叔,他不敢确保三叔会在这样的试探下会做出什么举动。 一旦露出马脚,两人都是十死无生的结局。 冯天养不敢赌三叔能通过考验的几率有多大,因此面对试探,只能选择戳穿,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凡事总有利弊,既然做了选择,便要承担后果。随着赵寒枫的离开,冯天养很快发觉了处境的变化。 无他,太清闲了些。 自赵寒枫离开后一整天,他都没接到一份需要翻译的文稿,其余三位通译却都忙的脚不沾地。但和往日懒散的模样不同,今日的三位同僚没有丝毫怨言,也不出声讨论,而是各自埋头苦干。 冯天养练字练得无聊,闲的只想打瞌睡,左右也是无事,围着公房跑起了圈,全当锻炼身体。 于是乎,公房外的冯天养跑的浑身是汗,公房内的三位翻译忙的满头是汗,却又互相羡慕,场面一时颇为滑稽。 到了下班后的变化更加明显,原本只是在巷子口盯梢的几人干脆成了冯天养的跟班,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冯天养回家后便守在了巷子口,一副公开监视的模样。 回到家中,一如往常吃完饭,冯天养关上院门,叫住了要回房休息的三叔。 以前的冯天养因为对原身记忆了解不全面的原因,不会主动的提及自己出身和过往。 而冯云木更是从来没有向冯天养提过那些事情,冯天养都已经习惯了三叔木讷少言的性子。 唯一一次是冯天养准备报名去总督府应聘通译一职时,冯云木在屋内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一度想拦住冯天养不让他去,但看着侄子精心准备多日,明显势在必得的样子,却最终没有开口。 对于这些异样,冯天养自然有所察觉,以往三叔不开口,他也不会特意打听。 但现在面对总督府的试探,他必须刨根问底,才能确保过关。 和三叔对坐于院中,冯天养示意三叔不要说话,然后取出纸笔,写下心中疑问。 “官府现正调查你我叔侄二人身份是否属实,三叔可否据实相告。” 冯云木看到侄子所写内容倒无太大惊讶,脸色一暗,去也没有过多反应,像是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似的,先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可以说,但不清白。 冯天养会意,稍作沉思,根据自己的猜测,又写下三张纸。 一张写着“天地会”,一张写着白莲教,一张写着太平军。 这次冯云木愣住了,呆呆的看了自己侄子半晌,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取出一块玉佩和一方印泥,将玉佩按在印泥之上,然后小心用黄纸拓印上面的阴文,递给侄子。 这块玉佩冯天养十分熟悉,三叔一直告诉他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但上面刻有阴文这事冯天养还是头一次知道,此刻他小心翼翼的接过这张可能写着他身世的黄纸,一眼望去,如遭雷击。 薄薄的黄纸上只有区区十个字,却是一个让冯天养打死都未曾想到的名字。 圣国天父第三子冯云山! 愣了半晌,冯天养才回过神来,迅速将所有的纸张收起,丢进灶台亲眼看着烧成灰烬,心中波涛长久难以抚平。 穿越了半年,好不容易加入两广总督的幕府,即将凭借自己的努力再上一个台阶之时,你突然告诉我,我爹竟然是天字第二号反贼? 这搁谁能接受? 一时之间,冯天养竟然觉得自己有些荒谬,早知这重身份,直接去金陵投奔太平天国不省事的多吗? 何苦在此白费功夫。 而且在作为太平军重要创建者冯云山的儿子,为何会被自己的三叔带到海外去避祸? 难道有什么祸事是连几乎占据江南半壁的太平军都遮护不了的? 还是这祸事原本就来自于太平军内部? 冯天养此时此刻只觉得造化弄人。 但时至今日,已无太多退路,总督府的试探已经开始,调查监视的天罗地网已经张开,情势由不得他左右了,无论如何都要先将试探和调查应付过去再说。 若是此时再起了别的心思,怕只会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纵然身世有疑点,但此前已经历多轮调查,冯天养相信只要自身不犯错,最多也不过是被革出幕府,弃之不用罢了。 过了几乎半个时辰,冯天养才将自己纷乱的思绪抚平,重新写了一张纸,告诉了三叔自己最近的举动,今后会有许多试探,让他务必镇定不要妄动,若有人上门询问,只需按之前的话语答对便可,不要有丝毫改变。 看着三叔重重点头应下,冯天养再次把纸烧掉,回房点上灯火,和往日一样强装镇定的练起了字。 翌日清晨,冯天养和往常一样来到幕府,意料之中的还是没有任何工作可干,干脆继续练字跑步,到了下班时间便安步当车的按时回家休息,然后日复一日,两点一线。 如是这样直到第九天,情况终于有了变化。 这日上午,冯天养刚刚练完字,正欲跑步,管事万祥鹏笑眯眯的出现在了公房门口,带来赵寒枫召见他的命令。 冯天养随着万祥鹏来到赵寒枫的公房时,赵寒枫并没有在公房的正堂办公。 相反,正堂的房门紧闭,赵寒枫正在旁边的茶室悠然品茶,旁边还有一个空位,一杯热茶,一摞文稿。 “学生见过赵府台。” 冯天养不敢怠慢,恭敬的拱手施礼。 “坐。” 赵寒枫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和文稿,示意冯天养坐下慢慢看。 “谢过府台。” 冯天养再次道谢,然后拿起文稿认真细看起来。 一摞文稿,全是关于冯天养及其三叔的身世调查,有广西左布政使司关于浔州府冯氏族人查访的回函,有大夫为冯天养三叔治疗的脉案和药方,甚至还有冯天养自己平日买书的书单。 “看起来诸位大人对学生的身世颇为忧虑。” 冯天养放下这些写满自己背景调查的文稿,看向赵寒枫,神色坦然。 “总是要调查清楚些的好,你不必紧张,今日召你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有三个疑点,本府想听你的解释。” 赵寒枫一边慢慢品着茶一边开口,语气平和的宛若老友叙话,但冯天养却丝毫不敢大意。 “其一,广西左布政使司回函,浔州府冯氏族人大都在咸丰元年的发匪作乱中被裹挟其中,本府有所不解,既然已经被裹挟进了发匪,当不担心再遭祸害才是,为何你父亲会死于兵祸,你三叔会带你出海避祸?” “回禀大人,学生当时家境尚好,有匪徒想要强抢家中钱粮,被家父和二叔三叔在争执中误杀,引起发匪报复,家父和二叔身亡于发匪之手,只有三叔杀出重围带着学生逃出浔州府,因当时各地纷乱,举目无亲,因此才出海避祸。” 赵寒枫问的认真,冯天养答的也同样认真,赵寒枫见状,便竖起第二根手指,示意自己要问第二个问题了。 “其二,据给你三叔冯云木看病的郎中所言,他身上伤痕多为战场搏杀所致,甚至还有火枪弹丸之伤,你三叔在海外操船而生,怎会落得这么多战场上才落下的伤痕?” “回禀大人,海外多有盗匪,且我等出海漂泊之人为了生存与当地土人多有争斗,其阵仗之大,不下于一般的战场搏杀,一些土人甚至还有英人给予的火枪,家叔本不喜争斗,然则为了护学生周全,亦不得已多次参加争斗。” 赵寒枫听完冯天养的回答后并未继续开口提问,而是出言对冯天养进行提醒。 “说第三个问题之前,本府台提醒你,此时此刻,有人正在问你三叔同样的问题。你要小心回答,千万莫要自误。” “多谢府台提醒。” 冯天养闻言一愣,但并无太多惊讶,赵寒枫见状也不拖沓,直截了当问出第三个问题。 “本府调查了数名和你一样出海漂泊归来的少年,其中多人比你在海外漂泊时间更长,也有人曾经上过夷人所办学堂,但多数只是懂一些浅显的外夷语言,并无人似你这般精通英夷话语,且又对南洋局势了若指掌,你作何解?” “回禀府台,孔子授徒三千,贤只七十二,后世儒者百代,亦不过孟子、荀子、董子、朱子与前明王守仁等区区数人堪承道统。锥处囊中,锋芒毕露,难道是锥子的过错吗?” 冯天养这次回答更快,赵寒枫闻言后并无言语,双掌轻轻一拍,紧闭的正堂房门打开了,两名吏员各自一叠文稿呈走出,赵寒枫示意让冯天养上前看了,所记内容正是刚才两人谈话之内容。 “在这两份记录上交之前,本官还想和你再聊两句。” 赵寒枫挥手让两名负责记录的吏员退下,将两份记录都放在桌案上,然后开口。 “府台大人请讲。” “你应该清楚你之所言虽然并无纰漏,但也并不足以佐证你出身清白,即使此次调查没有结果,你也有可能被开革出幕府,故此本府不解,为何你如此执着想要在这总督府中出人头地?” 赵寒枫看向冯天养,言语中满是不解和惋惜。 “自然是为了功名利禄,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学生别无他长,好在还算略通洋务,自然要到这南国首府的广州来谋生,而来了广州,又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总督府呢?” 冯天养笑了笑,毫不讳言自己的功利心。 “可你却有些心急了。” “大人可知,海洋之上,巨浪滔天,无论再好的水性,只要被巨浪卷入,终究逃不过葬身鱼腹的结局,要想在巨浪中活下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穷尽所有办法,爬上自己能见到的最大的船。” “你是说巨浪将至?” “学生不过沧海一蜉蝣,怎看得到未来如何,但蜉蝣也有偷生之念,早些上船总是好的。” 冯天养的话没有正面回答,但赵寒枫却明白对方说的什么意思,手指在茶桌上敲击不停,最终还是轻叹中开口。 “调查的结果只能让本府信你三分,闻你此言,本府又信了三分,但是区区六分,只够确保你继续在幕府待下去,想要晋身绝无可能,除非你能拿出别的证据自证清白。” 冯天养闻言沉默了。 赵寒枫的话语虽然残酷,但这就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思虑良久,冯天养缓缓开口。 “府台大人可曾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南国某县有一个少年名为六子,他在街上吃了一碗粉,却被人诬陷吃了两碗。他反复辩解,但是没人相信,最后他为了证明自己没吃两碗,而用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来证明自己。故事的最终是没人在乎他究竟吃了几碗粉,但是他却因此而死了。” “这个故事乍一听很残忍,细思之下颇有哲理,本府再给你一个机会,看看能否说服本府。”赵寒枫静静听冯天养讲完故事, “府台大人明鉴,自证本是陷阱,疑罪理应从无,心迹自当两论。” 冯天养一字一句的说出这三句话。 “你现在得本府得了八分信任了,本府绝不相信发匪之流中能教育出你这般人才。” 赵寒枫口中不断咀嚼着冯天养刚才的三句话,眼神愈加明亮,心中赞叹眼前的年轻人的确才华横溢。 “八分信任,可否让学生洗清嫌疑?” 冯天养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能想的,能做的,他已竭尽全力,若是还不成,他也别无他法了。 “不能,还缺两分。” 赵寒枫摇着头说道,冯天养顿时有些沮丧,正想起身告辞时却听对方语带笑意的再次开口: “不过你比较幸运,有人给你补上了两分。” “谁?” 冯天养有些不解,不明白总督府内有谁会帮自己说项,难道是苏峻堂? 但他听闻苏峻堂早已出发前往新安县与英人交涉,并不在总督府中。 那会是谁呢? “赣州府三日前已经被官军收复,回湘之路打通,左朴存向总督辞行前特地提到了你,说你是少年老成,他日必成国士,想要带你一起去湖南。” 赵寒枫很快为他揭晓了谜底。 “总督大人许了?” 冯天养颇感意外惊喜,没想到区区两面之交的左宗棠会帮自己说话。 “没有,部堂大怒,命左右将左朴存乱棍逐出。” 赵寒枫似乎很乐见左宗棠吃亏,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压不住,见冯天养一脸幽怨,也不再卖关子,随即说道:“部堂大人说,左朴存此人眼高于顶,所赞之人必为大才,其人一心要走,本督强留不得,若是连主动投效的冯天养都走了,天下名士会如何看待本督。” 冯天养听得有些迷糊,没想到事情曲折反复,竟然绕了这么一大圈,顿时有些无言,却见赵寒枫神色变得严肃,于是正襟危坐。 “冯生,你有大才乃是公认,但你可知本府为何将部堂大人原话说与你听?” 赵寒枫一开口便让冯天养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才试探回答。 “学生妄自揣测,府台大人应该是想让学生不要恃才傲物,还是要谦虚谨慎。” “所言不差。”赵寒枫点点头继续说:“本府更想提醒你,他日一朝得志,也不要迷眼昏头,要时刻记得,自己原本只得了三分信任。” “多谢府台告诫,学生自当谨记。” 冯天养端正神色向着赵寒枫一躬到底,真诚感谢,赵寒枫坐着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然后从袖袍中取出一份早就拟好的文书,起身庄重开口道宣令: “兹有浔州府归国之民冯天养,久历西洋,苦心报国,著书有功,本督为国抡才,特命暂署新安县丞,协助候补道员苏峻堂处理与英人交涉事宜,即日出发赴任,望实心效力,莫负本督厚望!” 第5章 认清自己摆正位置 世上的很多事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如冯天养手段用尽却只得到八分信任之时,曾一度灰心丧气,只觉山穷水尽。 在那个瞬间,冯天养甚至有了另谋出路的打算。 但左宗棠以一种意外之外的方式帮了冯天养一把。 这种方式却又恰巧激起了叶名琛的好胜心,让其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证明他的气量和胸怀而放下戒心,启用冯天养。 虽然只是一介县丞,区区八品,还是暂署。 但就是这暂署区区八品,也让冯天养成功登上了许多读书人穷尽一生都未曾踏上的仕途,也意味冯天养有了官身。 而且比冯天养原先进入总督府想要谋求的县令职位,从品级上只差两级。 整个事情发生的转折堪称戏剧性,让冯天养一时有些恍惚,被赵寒枫将任命文书塞到怀中的他匆忙回到自己家中,和家中三叔见面后并未来得及说太多话,只是告诉三叔冯云木自己已经被总督任命要去外地办差,然后匆忙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十两银子几串铜钱后便再次回到总督府。 护送他这个八品小官上任的队伍早已备好,见冯天养回来即刻出发前往新安县。 整支队伍一共五辆马车,二十余人,其中半数是护送的衙役,还有七八名操持杂务的仆人,一名管事带队,同行的还有苏峻堂要求的两名通译。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护卫,是因为当下两广治安实在称不上好。 天地会分子四处活动不提,只是土客械斗便是无日不停,行商若不成群结队出行,遭遇劫道也是稀松平常。 直到马车在东莞县的驿站停下留宿歇息之时,冯天养才意外的发现此次送他上任的随行队伍居然也都是熟人。 带队是笑眯眯的总督府管事万祥鹏,护送的衙役当中有几人干脆就是前些天在他家巷子口盯梢的,就连最后一辆马车上的两个通译也是一个公房里办了十天公的同事。 “启禀小冯县伯,晚间膳食如何安排?若有特殊要求,县伯尽管吩咐小人。” 万祥鹏照旧是笑眯眯的开口,态度之恭敬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两广一代习惯称县令为县公,县丞为县伯,算是一种在官职之外引申出来的尊称。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大家一个锅里搅马勺便可,万管事不必如此客气。” 对付这种总督府里混出的老油条,即使对方态度再恭敬,冯天养也不敢随意托大,客客气气的回了话。万祥鹏见状也只是一笑,当即安排随从劈柴烧火、饮马喂料,置办饭食,一切井然有序。 少顷,饭食做好,万祥鹏本待安排仆人给冯天养送到驿站的客房,却不想在排队打饭的队伍中瞧见正拿着碗排队的小冯县伯。 “小冯县伯何必亲自屈尊,回房安坐便好,小人这就将饭食送去。” 万祥鹏微微一愣,上前拱手,想要将冯天养劝回去,不料却遭到对方的拒绝。 “万管事莫要小瞧了冯某,我虽年幼,却也是在海上吃过苦的,说了大家一口锅里搅马勺,就不能搞特殊,否则岂不是言而无信。” 冯天养摆摆手,笑意盈盈却态度坚决的要和众人一起吃饭,同时还坚持要排队打饭,绝不搞特殊,让万祥鹏反倒是有些惊奇的摸不着头脑,思索片刻,万祥鹏干脆也有样学样,拿了个碗排在了冯天养的身后。 且说,有冯天养这个暂署的县丞和万祥鹏这个实际上的领导亲自排队,打饭的伙夫着实压力山大,每个人的碗里都乘的满满的,生怕有谁当着领导的面给自己上眼药,待排到冯天养打饭时,更是先连续作了三个揖才恭恭敬敬的为对方添上饭,让冯天养有些哭笑不得。 端着自己碗筷往众人身边一坐,看着十几个人鸦雀无声的同时埋头干饭,和预想中的边吃边聊其乐融融的氛围完全不同,冯天养就明白自己想差了,也不解释,干净利落的吃完饭回房看书。 果然,冯天养一走,早就想走的通译陈炳怀和宗民两人立即离开,留下的众人吃饭氛围顿时热闹了起来。 万祥鹏倒是没走,陪着一众衙役随从讲起了荤段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气氛好不欢乐,冯天养啧啧两声,倒也很识趣的没有再出门凑热闹,在屋内翻看了一些赵寒枫给自己的英人资料,很快安眠。 翌日清晨,冯天养刚刚洗漱完毕,房门便被敲响,打开一看却是端着两人份餐食的万祥鹏。 “万管事快请进,你这是?” 冯天养有些不解,还是将对方迎了进来。 “小冯县伯,小人心知县伯是个谨慎的人,想您亲自打饭怕是失了体面,故此冒昧来陪您一起用早饭,所有餐食均是小人亲自盯着做完,绝对安全无虞。” 万祥鹏将两份一模一样的餐食放在桌上,边说边观察着冯天养的脸色,还伸手示意冯天养先选。 “万管事有心了。” 冯天养心中诧异,没想到自己昨夜的表现被人误解,强压自己解释一番的冲动,率先坐下端过离自己最近的一份餐食吃了起来,万祥鹏见状也不再多言,陪着坐下吃饭。 两人吃完饭不久,车队众人就已整备完,众人继续出发,一路颇为顺利,在傍晚前的驿站中遇到了苏峻堂派来迎接的信使,随之而来的还有苏峻堂紧急召见的命令,冯天养心知必有急事,和万祥鹏稍一商议,两人共乘一辆驴车,在四名会骑马的衙役护卫下一路狂奔,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新安县衙。 冲着会骑马但坚持陪自己坐驴车的万祥鹏一拱手,冯天养在信使的引领下匆匆进入县衙大堂,刚一进去就见到苏峻堂正激烈的与一名英人官员争论。 “尊敬的这位清国四品官员苏先生,贵方实在毫无契约精神,1842年的条约上明确约定,贵国应该尊重我国商人的人身权和财产权,现在却无缘无故撤销我国商人与贵方签订的合法土地买卖合同,公然违背条约,我方不能接受贵方的解释和歉意,要求贵方立刻承认这份土地合同。并且与我方商议修订条约以避免再出现此类事情,如果不能得到满意答复,我方将不再与贵方沟通此事,直接去北京向贵方尊贵的大皇帝讨要说法!” 英国使节愤怒的口水几乎要喷到苏峻堂脸上,旁边一名东方面孔的年轻翻译正在努力的美化语言,屏蔽掉那些不适合翻译的话语,但冯天养听的清楚,英方使节的每句话基本都是以f开头的。 “斯莱特专使,恕我直言,贵方要求过于咄咄逼人了!我大清皇帝施恩天下,准许与尔等通商,自五口通商条约签订以来,贵方获利何止亿万,乃至贪心过剩私买土地,我方本以宽容为怀,行小惩大诫之教,如数归还了贵方买地银两,奈何贵使竟颠倒黑白,蓄意扩大事端,动辄以北犯相胁修约,言词行径与盗匪无异,贵方如此不顾大国体面,难道还将责任强加于我方不成!” 苏峻堂也明显是动了怒气,虽然话语并不激烈,但那一鼓一鼓的胸膛显露着心中怒火实在难以克制。 “国家的体面体现在国民的利益是否得到尊重,贵方应该明白什么才是保护国民利益的根本手段。” 英方专使斯莱特这次没有长篇大论,但语调傲慢的说出满是威胁之言。 面对英人这赤裸裸的威胁,苏峻堂顿时大怒,脸色涨的通红,当即拍案而起出言驳斥,却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自大堂外传来。 “你们的武器是大炮,我们的武器是商品,你们可以用大炮进攻我们,我们也可以决定和谁做生意,港岛离大陆很近,但澳门的葡萄牙人也不远,安南的法国人,吕宋的荷兰人,还有倭岛的美国人都不远,我相信他们很乐意购买中国的商品。如果贵方做出选择,我们也不得不随之做出选择。” 冯天养边说边踏入大堂,说完示意英方的那名年轻翻译抓紧将自己的话转述给斯莱特。 虽然冯天养英文口语足可用于交流,但他还是用中文进行回答,既是避嫌,也是藏锋。 毕竟自己出身不够清白的嫌疑尚在,容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苏峻堂听冯天养说的有些迷糊,正要出言相询,却见斯莱特听完翻译的话后神色变得有些踌躇犹豫,随之而来的话语也缓和了许多。 “我想贵方应理解我方的意图,我们想修约目的正是在于保障今后双方商业往来的顺利,我方欣赏贵方在遵守《南京条约》上的行动和努力,但那份条约过于老旧和粗犷,我们想提醒贵方,修约是必须要做的,否则同样将会影响到贵方的商品流通。” 苏峻堂听完翻译转述的话语并未着急回应,起身舒展身躯时顺势环顾大堂众人,目光与冯天养对视时见对方微微点头,情知翻译内容大致无差,心中略定,沉吟片刻后开口: “我们会考虑贵方意见,但兹事体大,本道无权表态,京城据此三千里,往来交通不便,请旨意至少需要一月左右时间,贵我双方一月之后再谈此事如何” “苏先生,恕我直言,你们的效率太慢了,我方愿意等待,但决不能超过十天,否则港岛总督将无法压制愤怒的商人群体。” “三十天已是最少时限。” “十天,一天也不可以再多。” “二十五日如何?” “最多十五日!” 斯莱特和苏峻堂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各让一步,约定二十日后再会谈,斯莱特随即带着那名东方面孔的翻译和其他随员离开县衙。 见英人离开之后,苏峻堂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县衙大堂正位,将自己杯中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冯天养向前一步躬身行礼。 “见过道台大人,卑职奉总督钧令,特来效力!” “天养来的正好,替本道出了这一口恶气!” 苏峻堂很是高兴,亲自上前将冯天养扶起,然后指着堂中一位身穿六品官袍的官员道:“这是新安县知县房含章,去岁组织乡绅驱逐洪兵有功,部堂大人向朝廷表奏功劳,特旨以知县加州同衔。” “卑职见过房大人。” 冯天养端正神色躬身见礼。 州同是六品官衔,虽然无实权,但往往会用于给功劳卓著的知县往往会被加衔以示慰劳。 房含章年岁颇大,须发都有些灰白了,见苏峻堂对冯天养的态度亲热,精于人情世故的他面色和蔼的扶住冯天养不让躬身到地,故作亲热的挽住对方的手道: “部堂慧眼识英才,冯县丞是年轻有为,以后你我共事,老夫年迈,精力有所不济,不堪应付夷人事物,还望冯县丞鼎力相助。” “房大人谬赞,卑职年纪尚轻,唯有以道台大人为师范贤人,见贤思齐,履辙相循而已。” 冯天养先是谦虚两句,然后当着房含章拍起了苏峻堂的彩虹屁。 这种宦海多年的老油子他穿越前见多了,这种人别的本事没有,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炉火纯青。 此人当面对自己态度热情完是因为苏峻堂,说不得转身就要找人查自己的出身底细,若是无甚厉害背景,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也是寻常。 冯天养来的路上早已考虑清楚,自己真正的顶头上司是苏峻堂,任务是协助苏峻堂和英国人交涉,苏峻堂才是他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侠骨柔肠之大腿。 所谓的暂署县丞,不过是一块诱惑自己卖力干活的肥肉罢了。 认清自己才能摆正位置,所幸冯天养自我认知还算清楚。 “小冯不必过谦,总督对你亦是欣赏有加,胸有锦绣而静如平湖,幕府之内如你人可是不多。” 马屁也得看谁拍,冯天养一本《南海诸夷简略》让左宗棠惊为天人,却对自己如此恭敬,苏峻堂笑呵呵的捋着胡须,显然很是受用。 师范贤人,总督欣赏,幕府出身。 房含章很敏锐的把握住了三个关键词,对冯天养的重视程度也是连升三级。 三人略作寒暄之后说回正题,冯天养刚至,对买地一案的情况不熟,苏峻堂早准备好了买地案的完整资料,让冯天养先熟悉案卷情形,自己则和房含章两人共同商议如何将与英人交涉内容禀报总督府。 冯天养在典吏的引领下来到县丞的公房看起了案卷,一连三日,除了吃饭之时外出,其余时间都用在了研究案卷之上。三五不时将刑房典吏、书办和涉案地块的保长、里长调来询问案件细节,问话角度刁专,言辞锋利,经常让被问话之人冷汗连连,让冯天养在县衙得了个冷面铁嘴的外号。 埋首卷宗整三日,将详情了解了个大概的冯天养不禁摇头苦笑。 案件本身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相对简单。 涉案地主娄满金明知官府明令不允许私人将土地卖给外国人,却依旧与声称买地建房的英国人米诺尔·唐纳森签订了合同,在对方付款后随即又报案说英国人强迫自己签订合同出卖土地。 官司打到县衙,县衙刑房先前的典吏是娄满金的儿女亲家,自然偏袒于他,判处合同无效,无需退还英人钱财。 这种勾当娄满金先前不知做过多少次,坑骗过的人不计其数,从未有过失手,想着英国人又能如何,还能大的过官府不成? 却未想终日打雁的这次被雁啄了眼,买地的英国人早知是骗局却故意上套,目的就是为了借题发挥,以南京条约未能以保护自己国民财产权为由,要求清廷修缮条约! 叶名琛得知此事后处置倒也妥当,责令新安县令房含章亲自审理此案。 房含章按照叶名琛的意图很快做出判决,一共三条: 合同无效。 钱款退还。 买卖双方系无知之举,官府概不追究。 但英人故意设局,岂肯如此轻易便松手,借此事发作,因此才将官司打到了两广总督府,有了英人香港总督三次致函叶名琛的外交风波。 将案卷详情梳理了个大概,冯天养眉头紧张,以他前世在海外与西方打交道的经验,总觉英人强硬的要求背后另有倚仗,因此并未着急面见苏峻堂,而是又取来英方律师提交的辩词原文亲自翻译了一遍。 翻译完之后,冯天养心中疑惑更甚,苦思一番,觉得见一见英方律师或许能找到突破口,为了保险起见,他先来到苏峻堂住所请示。 第6章 有心救国邀君同路 且说,新安县县衙虽有后堂可以居住,但那里住着房含章的妻小,苏峻堂不愿落下恶名,便在城中寻了一处庄园暂住。 冯天养来到庄园时苏峻堂正在凉亭中带着老花镜看《南海诸夷简略》,见到冯天养进来后,苏峻堂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轻笑开口: “听闻你研究案卷多日不出公房,今日出门,或有所得?” “卑职愚钝,枯坐数日,未有寸功,但总觉英方此次滋事,除仗自己船坚炮利之外,还应另有倚仗,因此想要亲自见下英方律师,以问案之名探听虚实,然卑职不知此次与英人交涉之总体方略,不敢妄动,特来请道台大人示下。” 冯天养干脆利落的道明来意。 外交无小事,尤其是在风气保守的晚清,更必须谨慎行事,多请示勤报告总无坏处。 “兹事体大啊。英人莫名强硬,本道也很是疑惑,但既然已经向京请示,旨意未来之前,当下不宜再与英人接触。” 苏峻堂很是谨慎,并未允诺。 “启禀道台,卑职自南洋经历数年之间,见过多次英夷与土夷交涉,多因翻译错误犯彼逆鳞导致交兵,此次英方言语格外强硬,且涉及修约事宜,必有其因,若能探究其因,或能为我们争取几分转圜余地。” 冯天养斟酌了一下话语,再次劝说。 “这...” 苏峻堂有些意动,但却不敢下决心。 “卑职只问案情,绝不涉及修约一事,且无论英人问及何事,绝不表态。” 冯天养看出苏峻堂的疑虑,于是赶忙保证。 “好吧,兹事体大,不可私下行事,你先去县衙写一份呈文,以新安县的名义呈递于我。” “卑职领命,定不负道台大人信任。” 冯天养很是识趣的告辞,没再追问房含章是否会同意。 和英人交涉稍不注意就是通天的祸事,现在有总督府幕僚出身的属下愿意主动出头,房含章怕是失心疯了才敢掺和这事儿。 果不其然,冯天养拿着书办帮自己拟好的呈文找到房含章用印时,房含章先是一愣,随后恰巧腹痛不已跑去了后堂厕所,只丢下一句“本县不通外务,烦县丞偏劳处置”之言。 冯天养也不墨迹,直接吩咐师爷取来县衙大印盖上,然后自顾呈给苏峻堂。 苏峻堂倒是个果决的,决心已定便不犹豫,当即写在照准二字,但随即派人快马向总督府禀报此事。 两日之后。 清晨。 县衙二堂。 冯天养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英方律师汤玛士·芬迪斯一行三人,其中包括那名东方面孔的年轻翻译和一个印度助理。 而冯天养这方也是三人,冯天养、兼职书办的翻译陈炳怀,以及刚刚从广州府快马赶来的总督府管事万祥鹏。 且说,见面之后,双方神色各有不同。 英方三人一脸期待的神色,毕竟自案发以来中方官府人员联系他们还是头一次,前几次来县衙,负责的官员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语来推脱。此次联系只是讨论案情,但他们还是不由多了些期待。 而中方三人中,只有冯天养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其余二人都是一张苦瓜脸。 “万管事近日来回奔波,着实辛苦了。” 冯天养笑呵呵朝着万祥鹏拱手问候。 此人先是送自己来赴任,接着送信回广州,随即又快马赶来陪审,七日间跑了一千多里地,双下巴都给瘦没了。 “不敢当,来时府内已有吩咐,问案之事全由冯县丞自主,鄙人只带眼睛和耳朵。” 万祥鹏神色依旧冷漠,只是礼貌性的拱了拱手,态度鲜明的告诉冯天养自己的立场。 “鄙人亦是如此,只负责记录和翻译,其余不敢与闻。” 陈炳怀趁机附言,然后在冯天养和万祥鹏两人目光中快速低头。 “有劳二位。” 见两人一副明哲保身的样子,冯天养也不再多客套,略一拱手,让众人各自落座,然后示意陈炳怀开始记录。 “你好,汤玛士·芬迪斯律师,有劳三位前来,在正式开始今日的问案环节前,我想先请教三位姓名和身份。” 冯天养出乎众人意料的开场白让那名东方面孔的年轻翻译微微一愣,然后赶忙翻译给英方律师听,汤玛士·芬迪斯听后未反对,让他按照冯天养的要求介绍已方的三位人员。 “汤玛士·芬迪斯律师,爱尔兰人,毕业于巴黎法学院,现任香港总督府法律顾问” “萨巴·塞戈维亚,医师,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人,同时担任汤玛士律师的助手。” “容闳,广州府香山县人,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现任香港总督府二等翻译。” 那名年轻翻译一开口,这边三人都是一惊。 陈炳怀先是一愣,他也出身广州府香山县,下意识的要顿笔开口询问对方具体出身香山县何处,见万祥鹏目光投来,才放下念头继续记录。 万祥鹏不动声色的收回自身目光,恍若老僧入定。 冯天养故作堂而皇之的扫视一圈众人神色,心中的激动如巨浪滔天般翻涌不停! 容闳! 竟然是他! 此人几乎参与了清朝灭亡前中国近代史的所有大事。 他曾经亲自考察过太平军,在对太平天国运动失望后选择加入曾国藩幕府,此后毕生致力于救国。 他不仅是洋务运动的推动者,更是维新党公认的领袖,晚年还资助过辛亥革命! 美国人称他“从头到脚,身上每一根神经纤维都是爱国的”! 梁启超称他“舍忧国外,无他思想,无他事业”! 一位真正的爱国者! 冯天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让因激动而充血发干的喉咙变得湿润,然后才继续开口说: “汤玛士律师,本官奉命调查此案,你的辨状本官不甚理解,请你以律师之操守,诚实解释。” “阁下请问。我以律师之操守保证,在回答您问题时不说谎话。” 汤玛士点点头应诺下来。 “贵方声言,我方在此案件中未能保护贵方之财产权和人身安权,本官有不解之处,按法律精神来说,如若贵方不知我方明令禁止不准出卖土地给外国人,则此合同属于非故意违法行为,依律撤销合同即可,如贵方明知我方有此禁令而购买,则为明知而故犯,我方亦可宣布合同无效,缘何竟以贵方之财产权凌驾我方律法之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听完冯天养提出的问题后,汤玛士神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仔细思考了好一阵才开始回答。 “很高兴能与您这样一位有着专业法律素养和外交常识的官员沟通,我方主张的财产权是合法的且有根据的,根据贵方和法国1844年的条约规定,法国人可以在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城购买土地建设教堂和房屋,而贵我双方于1843年的《五口通商善后条款》中约定,我方享有片面最惠国待遇,因此同样有权在以上五城购买土地建设房屋。据此引申,贵方无权判定我方合同无效。” “汤玛士律师,你是否对条约内容过度引申?无论是依据贵我两方条约及与法、美两国的条约,允许外国居住和建设的地方只限定于五座港口,我不知道你依据什么理由将港口引申为整个城市。” “很明显,冯先生,您可能对条约内容不够了解,贵我双方的条约上明确写着,我方有权在这五座港口或城镇中居住,也就是说,无论五座城的港口、城市还是规模小一些的镇子,都在条约涵盖范围之内。” “或许吧,我新任此职不久,或许了解不详,我方条约因以圣旨下达,留存在总督府内,平时查阅不便,贵方条约何在,可否让我方查阅?“ 冯天养刚想接着反驳,心思一动,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询问。 “好吧,冯先生,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请不要耽误在这种细节的事情上,幸好我们带了一份抄录的条约,否则今天就要做无用功了。” 汤玛士有些犹豫,直觉让他觉得冯天养的举动有些可疑,但他却找不到证据,沉吟片刻,示意助手取出携带的条约抄录件递给了冯天养。 “多谢贵方理解。” 冯天养说完将条约递给陈炳怀让其翻译,同时自己假装迫不及待站在陈炳怀的身后认真查阅起了英文版的条约。 将整份条约和附件看完,冯天养心中疑惑解开不少,回到桌前继续问起汤玛士其他的问题,几个问题问完已是接近中午,冯天养立即命令衙役安排上好酒食。 冯天养的热情招待让英方三人明显有些措手不及,不一会儿便在推杯换盏间醉去,待汤玛士酒醒之时,人已经在返回港岛的马车上了。 “哇,中国人的酒量真大。容,你也这么能喝吗?” 歪斜的靠着车厢软垫上,汤玛士扶着自己醉意沉沉的脑袋问道。 “不,先生,我是基督徒,不饮酒。” “好吧,下次和冯见面你也一定劝我不要饮酒。“ “遵命先生。” 容闳随口一答,见汤玛士睡意上涌再次睡去,探出车窗回望新安县衙的方向,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冯天养趁分别时附在他耳边说的八个字。 “有心救国,邀君同路。” .............................................. 英方三人回去的第二天清晨,冯天养再次来到苏峻堂庄园。 苏峻堂正看着昨日问案的文字记录,一字一句极为认真,眉头深深皱起,见冯天养来到后更是直接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怎么说,两份条约内容果有不同?” “道台大人请看,这三份文稿,一份是朝廷明旨颁行的《南京条约》,一份是英人提供的英文版《南京条约》,一份是卑职自己翻译成中文版的《南京条约》,其中多有不同,卑职已用红笔勾勒,请大人查看。” 冯天养这番话让苏峻堂胡须都捋断了两根,倒吸一口凉气,举着老花镜对着两份条约文本一字一句的认真对照。冯天养见状一面示意凉亭周边下人远离,一面亲自低声为苏峻堂解释着勾勒之处有何不同。 “道台大人请看,两份条约内容看似相差不多,然则有三处不同,皆为要害。” “第一处不同是条约第一条:嗣后大清大皇帝、大英国君主永存平和,所属华英人民彼此友睦,各住他国者必受该国保佑身家全安。 而英文版第一条翻译过来则是:自此以后,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女王陛下和中国皇帝陛下及其各自的臣民之间将保持和平与友谊,双方应充分保护对方臣民在己方国土内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 “第二处不同是第二条:自今以后,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 “而英文之中约定写的是英方人民可以居住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城市或乡镇。” “第三处不同是在五口通商善后条款之中,我方承诺中国“有新恩施及各国,应准英人一体均沾”一语。” “而英文内容则直接说的是,英方享有片面最惠国待遇。” “此三处不同,处处关键。其一英方所言财产安全范围属实,譬如此案,英方虽然故意设局,但地主娄满金签订确是事实,依据条约及引申解释,此地块应已属于英人所有,我方后续行为,确已违反条约。” “其二应是通译错误,英文之中城镇与港口一词虽然相近,却不难分辨,且五口通商善后条款之中,两处谬误相同,卑职不知是何人所译,不敢冒昧猜测其人心思。然则有此一错,英人往日常常要求入城之举,亦为合理要求。” “其三则是英方所谓片面最惠国待遇,即我方无论给予其他任何国家特权和优惠之时,包括缔约国在通商、航海、关税、公民法律地位等方面给予优惠、特权或豁免待遇。英方也自动获得享有该特权和优惠之权利,而我方却无权要求英方提供对等的权利和权益。” “此三处不同,如尽依英人条约办理,则我主权尽丧英夷之手,危害极大;如依照我方条约办理,则英人势必不肯善罢甘休。如我方答应和英人修约谈判,英人利用此三条再图他利,则我方将处于极大被动之地位!” 冯天养说的口干舌燥,苏峻堂听的则是心惊胆跳。入叶名琛幕府十余年,操持政务无数的他怎会听不懂冯天养所言之事何等重大,将凉了的茶杯端起一饮而尽。 看了一眼身边的冯天养,苏峻堂突然无比庆幸。 若无人看出漏洞。将来一旦行事不慎,不仅自己将遭受清流攻讦,就是官声享誉南国的叶名琛,怕是也难逃卖国之名! 但既然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便如冯天养先前所说,此事便足以转圜得利! 毕竟这份条约不是叶名琛签下的! 而签订条约之时的几位重臣,前几年就已于清流弹劾之下纷纷去职,合该此时再当一遭替死鬼! 心中思量已定,苏峻堂提笔写下一封信让仆人送给新安知县房含章,内容大意是总督回函要他带冯天养回广州当面问话,在此期间要房含章务必保障英夷物资供应正常,约束乡绅士子不可挑衅英夷,一切事务待他回来后再行处置。 将信送出之后,苏峻堂唤来随行护卫的龙门守备陈彪,由他带领二十名亲卫护送自己和冯天养回广州,众人一路骑马狂奔,冯天养不会骑马也被绑在了马背上,只在一处驿站停歇了片刻换了马匹,抢在日落前赶回了总督府。 吩咐人将颠簸的有些头晕的冯天养安置在偏厢静养,苏峻堂便直奔后堂。 “平泉兄来的好快!” 后堂之中,叶名琛正和赵寒枫等幕僚商议此事如何处置,看到苏峻堂面色大喜,亲自迎上,拉着对方双手坐下,然后又亲自递上茶水。 今日清晨接到苏峻堂让人连夜送来的信息后,叶名琛先是一惊,而后立即取出自己存放的英文条约原本,又找了五名翻译同时工作,互相校对,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但由于事发突然,叶名琛一时不知此事究竟厉害如何,正想召苏峻堂回来商议,却不料对方已经赶回。 “部堂,事关重大,请屏退左右,只留赵兄一人。” 苏峻堂将茶盏一饮而尽,来不及过多客套,便直接开口。 叶名琛自无不允,众多幕僚尽皆散去,只留三人在后堂。苏峻堂亲自关上门窗,自怀中取出冯天养所呈交的三份文稿,将其中勾勒的要害之处一一讲出,听得叶名琛和赵寒枫两人很快冒出冷汗。 沉默良久,叶名琛站起身握住苏峻堂之手,面容恳切:“若无平泉兄,某身败名裂之日不远矣”! 第7章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部堂谬赞,此事于上乃部堂慧眼识英,于下赖冯天养实心效力,在下岂敢贪功。” 苏峻堂并未居功,先是吹捧一阵叶名琛,随后为冯天养表功。 他本就是督抚幕僚之首,又兼有着四品候补道台的官身在,此功虽大,但以苏峻堂的心性不会做贪墨下属功劳的事情。 “冯天养此人确有其才,更难得实心效力,着实该赏。如何赏赐稍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如何利用此事,迟恐事败生变。” 叶名琛点了点头,将话题转向如何利用这件事上来,赵寒枫接过话题,开口向苏峻堂介绍起了他刚刚梳理得到的资料。 “昔年签订条约之重臣有三,其一曰耆英,此人早年党从穆彰阿,被剥去职衔,听闻其近日正在湖北捐献军饷,意图再谋官身。” “其二曰伊里布,此人已于道光二十三年病逝,两子仅有荫封,尚无实职。” “其三曰牛鉴,此人目前虽然仅以五品顶戴署理河南按察使,实则树大根深,不可小觑,道光二十二年时此人便已官至两江总督,又有两朝帝师之名,今上曾两次下旨慰劳,可见其在帝心之重。” “故此卑职以为,耆英屡遭今上贬斥,仅以宗室出身逃脱死罪而已,部堂当与粤桂二抚联署,将此中详情快马驰递京师,告发耆英私通英人,有失国格,欺瞒今上等罪,至于牛鉴当避重就轻,以其签署条约时到任未久,且不通夷务之由开脱。” 介绍完情况的同时,赵寒枫也随之提出自己的建议。 叶名琛听完后不禁颔首,赵寒枫所提建议正合他意,只要此事在京宣扬开来,耆英自是身败名裂死罪难逃,自己不仅会赢得朝野赞誉,今后与洋人再有纷争,亦可往耆英身上推责。 “平泉兄可有他议?” 叶名琛本打算礼貌性的征询苏峻堂的意见,却不料对方端正神色,严肃开口。 “确有浅见,望部堂垂听。今上即位之初,先有穆党为祸,流毒甚远;去岁以来太后病重,恭王为母请封,乃至朝野纷争,而今两湖、两江大部为贼所据,闽浙亦是战火一日不停,圣上于南国可倚仗者,仅部堂一人而已。如此优渥隆恩,岂可轻负,卑职冒昧相劝,部堂当以密折专奏将实情直呈御前,不使他闻,以免再引朝堂争论。至于此事如何处置,静候天音便可。” “平泉兄所论乃忠君正论,吾不及也。“ 赵寒枫听完之后对着苏峻堂长鞠一躬,表达自己的佩服,就连叶名琛也是起身拱手。 相比赵寒枫的建议,苏峻堂所言可谓一举两得,不仅撇清自身干系,还能在皇帝心中树立起忠臣形象,两者相较,高下立判。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密折内容如何措辞显得更情真意切,不知不觉已是天黑,叶名琛使人置宴要为苏峻堂接风洗尘却被婉拒,苏峻堂正要离府,突然想起了被安置在偏厢的冯天养,转回身对叶名琛再次拱手相劝。 “部堂,冯天养精通洋务,其所著《南洋诸夷简略》一书言之有物,如此才俊不可多得。常言道,良臣择主而事,其人既有投效之心,部堂当重其才而收其心,莫因其出身有瑕而轻视,此人目前正在偏厢暂歇,部堂何不召其前来勉励一番?” “平泉兄苦心,愚弟心领,用人之道,德行为先,还是暂予些财物奖赏,尔后观其品行,再量才适用。此人未经儒门正统教化,若贸然拔擢,府中众多幕僚见其幸进,人心怕是不服。” 叶名琛回答后苏峻堂点点头不再多言,走出后堂到偏厢叫醒了正在酣睡的冯天养,用自己的马车亲自将冯天养送回家。 临下车前,苏峻堂将冯天养的那本《南海诸夷简略》和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顺道给他放了几天假。 “此书甚佳,但不可轻传。” “此信乃是左朴存写与你,前几日在新安县诸事繁忙,无暇给你。” “来回奔波劳累,你在家稍歇几日,不久后当有圣意传达,你我二人还要再赴新安和英人交涉。” “多谢道台大人关怀。” 冯天养来回奔波好几天,此时倒也正想休息几日,拱手道谢后便回家沉沉睡去。 翌日上午,冯天养难得睡了个懒觉,见三叔已经做好了早饭,叔侄二人对坐边吃边聊,冯天养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的讲给三叔,冯云木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侄子出门这几天,他确实担心不已,完全是出于对侄子一贯稳重的信任,才安下心来等待。 现在冯天养已经在总督府站住了脚跟,身上又有了县丞这个八品的官身,一时之间的安全无虞不说,更关键的是冯天养已经充分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这让往日还把他看做孩子的冯云木感慨不已。 叔侄二人说完话,冯云木自去买药,冯天养则是在书桌前打开了左宗棠给他写的信,打开一看,旋即是哑然失笑。 说是信,其实只有两张纸。 第一张纸上只有十六个字,是一封招揽书。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长沙幕府,扫榻待君。” 第二张纸上字数略多,是左宗棠为《南洋诸夷简略》写的序。 承魏公远达之夙愿,列夷人之短长。 开左氏朴存之眼界,明国家之利害。 将此信收起,冯天养沉心静气,认真思考起了以后的发展之路。 县丞的职位已经拿到,凭借这次的功劳,或许还能将暂署二字去掉。 但接下来如何发展,却也极为关键。从英国人此次交涉的态度之中,冯天养感觉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到来的时间应该不远了,说不定三年之内便要爆发。 换句话说,叶名琛这条大船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四年左右的时间了。 是在这三四年中尽可能的借助叶名琛攀登高位,在沉船前择机脱离,还是尽早的谋取一块地方作为立身之所,打造属于自己的根据地,两者之间各有优劣,让冯天养陷入了犹豫。 同样让冯天养犹豫不决的还有容闳。 冯天养此前只是听闻过此公的光辉事迹,但对其具体的生平详情了解的并不太多。 冯天养穿越前曾经参观过容闳故居,听解说讲容闳曾经联系过太平天国干王洪仁轩,但此时洪仁轩尚未在太平军之中出头,太平天国掌握实权的仍是东王杨秀清,不知容闳此时与太平军接上头了没有。 自己昨日在他耳边匆匆一言,也不知道此人听清没有,作何感想? 是否觉得自己过于冒失? 心中思绪杂乱不已,冯天养不由有些烦躁,干脆出门散心,先是在州城内转了会儿,觉得还是心中烦闷,干脆便跑到州城外的白云山上。 站在白云山顶,冯天养举目远眺,但见天际风帆招展,珠江口上渔船穿梭,稻田下农夫点点,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那一张张黝黑勤劳的面孔,登时灵光乍现,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中,关上房门,拿出纸笔,写下四个大字。 群众路线! 这四个字写下,仿佛落地生根,冯天养脑海中想起前世的至理名言,思路豁然开朗,又有八个字落在纸上。 实事求是。 独立自主。 十二个字写完,冯天养只觉得浑身通透不已,所有的困顿疑虑一扫而光。 接下来几天,冯天养将自己关在房内,只是在吃饭时出来或者出门买些笔墨,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制定今后的计划。对此三叔冯云木倒也见怪不怪,自己侄子前些日子写书时也是这样,只以为侄子又准备写书了。 冯天养的清闲日子也只过了七八天,总督府的管事万祥鹏带着人敲锣打鼓的敲响了家门。 “冯县伯,鄙人给您道喜了。” 万祥鹏笑意盈盈,见面便先道喜。 “吏部已回文,核准了部堂大人表奏您暂署县丞的荐章,鄙人奉命,为大人送来告身文书、官服官印,同时还有部堂赏赐给您的五百两白银。” 万祥鹏站在门口,身后数名仆人一字排开,一人捧着告身文书,一人捧着官服官靴,还有两人抬着打开的一箱银锭,此外还有两人敲锣打鼓,以及数名充当护卫的衙役。 本就狭窄的巷子顿时热闹起来,一众看热闹的人群将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万祥鹏却毫不在意,反而示意锣鼓手更卖力的吹打起来。 “臣冯天养,叩谢朝廷恩典,多谢总督栽培。” 冯天养没想到有这一遭,在邻居提醒下恭恭敬敬的向北跪下三叩首,然后小心接过告身文书,将队伍迎至屋内,只可惜房屋狭窄,只能坐下三五人,好在冯云木平日里邻里关系维护的不错,有交好的邻居将自家桌椅茶碗等物件搬来,让一众官差落座喝茶。 将万祥鹏等人迎至屋内,略叙闲话,万祥鹏见此行为冯天养扬名的目的已达到,于是带着众人告辞,临行前告诉冯天养要他明日一早到总督府面见苏峻堂。 冯天养将其送到巷子口,回到家中,三叔正在院子里和诸位邻居道谢,见冯天养回来,一众邻居又是一番恭维。冯天养倒也不吝啬,找了一位交好的邻居,让其帮忙订下晚间的酒楼席面,然后和三叔两人抱着箱子将现银存入票号之中。 回来之后两人未歇多久已到傍晚,又是一番热闹过后,叔侄二人各自休息不提。 两天后的一早,冯天养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行囊来到苏峻堂的公房。 “怎地不穿官袍?” 苏峻堂见冯天养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打扮,有些好奇。 “道台大人身居四品,卑职不过八品,在您面前穿官袍,旁人见了,怕要说卑职得意忘形。” “不必如此生分,你我也算是同患难了一遭。吾欲收你为徒,举你入省学,来年本府乡试时考个举人的身份也算是迈上正途了,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苏峻堂捋着胡须,笑意盈盈的开口,却是让冯天养又惊又喜。 “此事固学生所愿,唯不敢攀附,学生叩谢恩师。” 冯天养神色恭敬,端端正正的给苏峻堂三叩首行礼。 “起来吧,收你为徒,亦是为师荣幸,我听闻你尚未取字,斟酌数日,终得一好字,曰持正,愿你展鸿才而持本心,遂大志能行正道。” 苏峻堂将冯天养扶起,面露欣慰之色的开口说道。 收冯天养为徒是他认真思考后做出的选择,一则他看中了冯天养身上的才华,不仅是《南海诸夷简略》一书之中难得的辩证思维,还有冯天养办事中展露的周密心思与能力。二则他更看出了冯天养低调面孔下暗藏的野心,认定冯天养绝不心甘做一无名之辈,此处若不能一展宏才早晚别投他处。 而此番与英人交涉,苏峻堂也察觉到对方修约态度强硬,今后少不了要和英人打交道,而冯天养此番表现出的能力正是今后所必需之人,因此才会力劝叶名琛重用他。 规劝叶名琛重用冯天养未果后,苏峻堂苦思良久才做出此番决定,其中心思从为冯天养取字便可见一斑。 “多谢恩师赐字,学生感激不尽。” 冯天养深深鞠躬,心中很是感动。 穿越以来除了自己的三叔,还未曾有人对他如此亲近,虽然苏峻堂收自己为徒多少有些功利之嫌疑,但自己这一拜师,将来的路无疑会好走得多。 “不必做此儿女态”。苏峻堂招手示意冯天养坐下,然后取出一碟文牍交给对方:“这是部堂亲拟给英夷的回函,你拿去后务必认真仔细翻译,部堂钧令已下,两日之后我们又要再赴新安,与英方交涉。” “学生遵命。” 冯天养接过文牍,见苏峻堂挥手示意他离去,便躬身而退。 这边苏峻堂打发冯天养离开,迈步来到后堂,未见到叶名琛,只见得赵寒枫一人正在整理书案,两人相互拱手致礼后落座品茶。 “恭喜苏兄双喜临门,右迁在即,还能再收良徒。” 赵寒枫笑呵呵的恭喜起了苏峻堂。 与英方答应的交涉日期只剩四天,算算时间叶名琛的密折怕是刚到京师,圣旨肯定是等不及了,为了不使英方再有借口挑衅,叶名琛思虑良久后,举荐苏峻堂为暂署广东按察使,同时兼办通商事宜,以此正式身份和英人进行交涉。 苏峻堂原本官职是广肇罗道的候补道台,因道台尚在职,所以并未实际赴任,但广东按察使可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实职,接任此职位也意味着苏峻堂无法兼任总督府的幕僚长了。 从候补的四品一跃而成正三品,这一步跨越不可谓不大,不知多少四品官员苦熬一生,到死都换不成三品的顶戴。 “天子恩典,部堂栽培,苏某五内俱感,只是幕府这一摊子事,今后要劳赵兄受累了。” “部堂厚爱,某岂敢推辞。” 苏峻堂和赵寒枫两人也是多年好友,两人都是在叶名琛任甘肃布政使之时便已入幕,相知相交已十余年,早先也有过争斗。 赵寒枫性果决,能断大事,苏峻堂性温和,常持正论,两人性格各异,但磕磕碰碰之中却成了至交。 此次收冯天养为徒,苏峻堂除禀告叶名琛外,其余同僚也只提前知会了赵寒枫一人而已。 “部堂外出了?” 在后堂叙了一会儿闲话,苏峻堂未见叶名琛回返,有些诧异的问道。 “昨夜接两湖转来朝廷急递,曾国藩所部水师于靖港为发匪所败,战船十去其八,水师官兵幸免于难者不足千人,圣上准了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奏疏,调我两广战船入江助战,部堂去虎门巡视水师了,须明日得归。” 赵寒枫点点头说道。 “发匪兵锋如此强劲乎?曾国藩练兵已近两年,据左朴存言此人所练兵马堪称两湖团练第一等,竟如此不堪一击?” 苏峻堂有些惊诧的问道。 这个消息确实有些惊人了,曾国藩奉命练兵接近两年,所部兵精粮足,是整个两湖甚至全国都在期盼的一支生力军,结果刚一出山就遭大败,两湖军心岂非一发不可收拾。 “水师败绩,陆师小胜,可见发匪实力亦参差不齐,然经此一战,两湖军心萎靡已无可挽回,发匪接下来的目标怕不是闽浙,便是我两广了,部堂有意奏请圣上,允许两广各地乡绅编练团练,否则发匪大军来袭,官军恐独力难支。” “理当如此,赵兄知兵,当为部堂好好谋划,某短于兵事,赵兄若有安排,定当遵从。” “份内之事,愚弟若是处事不当,还请苏兄日后勤加指正。” 第8章 蓄谋已久的握手 冯天养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叶名琛的第一次见面来如此猝不及防。 在准备出发的清晨,冯天养刚来到总督府,便被早已等待的管事亲自领着到了后堂。 后堂之中也只三人而已。 叶名琛、苏峻堂、赵寒枫。 “卑职叩见部堂大人。” 冯天养一个头尚未叩完,就被叶名琛伸手拉了起来。 “无需多礼。今日召你前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不必拘泥礼节。” 叶名琛今日并未身穿朝服,而是一身简单的青色长衫,手持一扇,风度翩翩,看起来不像是总督,反倒像是一位饱学儒士。 “持正,部堂和赵府台问话,事关机密,你当据实而答,外出后不可对任何人谈及。” 苏峻堂也跟着发话,让冯天养安心回话,冯天养当即拱手称诺。 赵寒枫和叶名琛对视一眼,然后开口: “我先前听你说,南洋诸夷有武装商船,可安炮十余门,你可了解其中详情?” “回禀府台,此等商船大小不一,大则为海船,二层放炮甲板,安炮二十门左右,所用弹丸皆为八磅炮,换算成斤约为6斤左右。小船为江海两用,吃水较浅,仅一层放炮甲板,安炮十门左右,所用者为六磅炮或四磅炮,换算过来约在三斤到五斤之间。” 冯天养略一沉吟,拱手作答。 有了苏峻堂的话打底,冯天养知道这是展现自己的良机,因此介绍的极为详细。 清朝一斤十六两,大概是后世六百克左右。 叶名琛顿时眼睛一亮,扇扇子的手都有些停顿,赵寒枫也有些呼吸粗重,显然冯天养的回答正是他们需要的。 “江海两用船吃水多深,所用船员几何?其制式如何?你可知晓?” 赵寒枫目光炯炯,紧接着开口追问。 “吃水约在一丈左右,船员在六十人左右,其制式....” 冯天养努力回想着自己的记忆,突然脑海之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其制式与现港岛所造小型商船别无二致,仅因我方要求,不允许其船只安炮而已,然则其船来往外洋,皆在香港安炮后再出航。” “英方所造商船?莫非是红单船?那岂非要有近千艘?” 赵寒枫带着震惊和怀疑开口询问。 按照中英约定,英方所造商船应当为统一制式,且其往来港口时应以红单登记船只信息备查,因此许多人也将英方商船称之为红单船。 而英人占据港岛已十余年,仅广州便有不下三十余家海商和英人有着贸易往来,为逃避官府查税,许多海商选择将船只挂靠在英国人名下。 “正是此船。此船在香港约有千余艘,其中半数为英人船只,半数则是广州海商假托英人之名挂靠之船。” 冯天养点点头给了个肯定的答复。抬头却觉得后堂之中气氛有些不对,叶名琛、苏峻堂、赵寒枫三人皆是目露精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 “持正,你先去我公房等候,为师稍后便至。” 苏峻堂轻咳一声,冲着有些莫名其妙的弟子吩咐道。 “学生遵命。” 冯天养也没多想,躬身行礼后离去。 后堂之中,赵寒枫见冯天养身形消失不见,转身向叶名琛道喜: “恭喜部堂,有此意外之喜,部堂又当为朝廷建立新功。” “不提此事,能稍慰圣心便是我等臣子福分。朝廷昨日又发急递,询问我两广战船数量,是否可以开往两湖,本督心急如焚,两广水师战船残破老旧,兵勇疏于操练,守境尚且不足,难堪赴外省大用,然有此数百艘红单船在,若配以火炮弹药,由两湖自备兵勇,则应足以满足朝廷所需。” 叶名琛也是面露喜色。 昨日他巡阅水师归来后大失所望,两广水师中最精锐的虎门水师竟然也存在大面积的空饷,船只以次充好,武器残破难堪使用。 甚至有水师将领以战船从事走私行当! 叶名琛正为如何完成朝廷的任务发愁,见到前来辞行的苏峻堂时突然想起冯天养曾经提起过英人武装商船数量繁多,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召来一问,没想到竟真有意外收获! “只是所需火炮弹药数量繁多,操船放炮人员也需英人训练,英人怕是会趁机提出额外要求,譬如修约之事,恐难避免。” 苏峻堂见两人喜形于色,出言提醒道。 战船不比陆军一般好训练,操帆划桨所需民夫,放炮放枪所需官兵,还有旗令、鼓号等人员,非短时间能训练成军,英方岂会如此好心帮朝廷训练。 可以预见,英方定然不会放过这个狮子大开口的良机。 “攘外安内,事有缓急。英人远涉万里重洋,无非贪图我之财货,发匪之乱,几近动摇国家根本,本督当禀明朝廷此中厉害,必不使平泉兄因此事掣肘。” 叶名琛心意已定,拍了拍苏峻堂的肩膀以示宽慰,却是将此事一并压在了苏俊堂的身上。 “多谢部堂体谅,卑职一定尽心竭力。” 苏峻堂当然知道此事难度极大,但他蒙叶名琛重恩,又岂能推辞,只能应下。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和英人交涉的细节,约定苏峻堂到新安后,先尽量拖延,待朝廷有明旨下达后再与英方谈及实质内容,至于火炮弹药之购买,也要等这边赵寒枫将可征用的红单船数量统计清楚后再行商议。 谈完诸事,几人互相道别,苏峻堂刚想深鞠一躬,却被叶名琛挽住手臂,然后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小心翼翼的将玉佩放到自己手中。 “平泉,此玉乃是家母在愚兄登科后为愚兄所求,不是出自什么上好玉料,也无名刹高僧为其开光。只难得家母一片慈心,持此玉为愚兄诵经三年。你我二人刎颈之交亦不为过,相知相扶十余年从未别离,今吾弟行将就任,愚兄将此玉相赠权表心意,切莫推辞!” “昆臣兄岂可如此,此乃老夫人遗物,若无昆臣兄一路苦心栽培,我怕是还在甘肃那不毛之地当教谕,吾兄一路提携之恩,我已是三生难报,有何颜面再受此玉。” 苏峻堂也是眼眶微红,目中含泪,他当然知道此玉在叶名琛心中的份量,竭力推辞,却被叶名琛强行将玉塞进手中,只好恭敬接过,放入怀中。 收下此玉,苏峻堂整理了下略显激动的情绪,回到自己公房。 随行人员早已等待多时,共分两批,第一批在府内,除冯天养和一名总督府外藩司主事外,皆为按察司官员和吏员,共五十多人,此时皆在公房门外等候,第二批是按察司衙门护卫兵勇,约两百余人,由一名千总统领,此时正在府外等候。 苏峻堂见众人均已准备好,当即宣布出发,一行人打起旗号,浩浩荡荡离开广州城。 一路之上,苏峻堂的情绪都有些低沉,冯天养不知原因为何,却也很识趣的没有上前叨扰,除了在用餐住宿时以学生身份为其服侍,其余时间则是向随行兵勇借了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小心翼翼的练习起了骑马。 上次从新安县一日狂奔三百里回广州,差点把冯天养五脏六腑给颠烂了,天知道下次还会不会再有急事被绑在马背上,冯天养觉得自己还是要好好练习马术。 别的不说,至少能骑马逃跑就行。 好在第二天下午,苏峻堂的情绪便已恢复正常,将冯天养召到自己马车上,商议起了如何与英人交涉的办法。 有着鲜明的旗号和大队兵马作为护卫,一路前行极为顺利,队伍日行八十余里,于第四日上午来到了新安县城外,见到了早已带着本县乡绅等待多时的房含章。 “卑职房含章,率本县乡绅士民,恭迎臬台大人大驾。” 房含章带着众人恭敬行礼。 “房大人礼节过重了,劳累诸位乡绅相迎,本官实在过意不去。” 苏峻堂掀开轿门迈步而出,边说边向周围的乡绅士民拱手行礼,身旁的冯天养则上前一步将房含章扶起。 “臬台大人驾临本县,实乃本县荣耀。” 房含章敏锐的看到了冯天养,一面冲他面色和煦点头,对苏峻堂的神色愈加恭敬。 总督府已于两日前行文各道、州、县,告知了叶名琛推荐苏峻堂担任按察使一职,房含章接到公文后顿感羡慕不已。 以叶名琛在南国威望之重,在京城声誉之隆,在天子信任之深,推荐苏峻堂断无不成之可能。 而十余日前,其人不过是候补道台,四品官身。 尔今已是本省前五的三品大员! 一步之跃,更胜旁人一生苦熬。 这让在教谕、县丞、学正上面苦熬二十年才当上知县的房含章深感羡慕。 收起内心感慨,房含章领着本县乡绅士子分别向苏峻堂行了礼,然后带着众人到了苏峻堂上次选定好的下榻庄园。 庄园内早已扫洒干净,焕然一新,明显是用心准备过了。 正堂内,众人各自落座,苏峻堂自坐左手上位不提,其余人落座各有讲究。 往下左侧第一位是随行的按察司经历佟仕刚,官职从六品。 左侧第二位则是按察司千总柏兆忠,官职正六品。 第三位则是冯天养,以区区八品的暂署县丞,不仅堂而皇之的坐在了随员的一侧,还坐在了同为两位按察司知事的上手。 房含章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些发愣,想起城门口的那一幕,心中有了一点猜测。 “房知县,英人使节可否到了。” 按察司老资格的经历佟士刚率先开口问道。 “昨日已到本县驿站,连同厨师仆人在内,共二十七人,今日差人到县衙投了拜帖。” 房含章一面答话,一面从怀中取出拜帖,刚要亲自呈递给苏峻堂,却见对面座位之中冯天养站起身来接过拜帖,将其翻译完毕后呈给苏峻堂观看。 而诸多随员面色如常,竟无一人出言,这让房含章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猜测。 苏峻堂看完翻译的拜帖,将其递给下手的佟士刚查看,然后说: “圣旨未到,本官不宜亲自与英人使节详谈。” 或许是有些口渴,苏峻堂说完这句话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这一举动却将房含章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苏峻堂要拿自己当枪使,正在努力找借口,却见苏峻堂放下茶盏继续开口: “本官获悉夷人谈判形式多种,其中一种乃是双方随员的非正式会谈,若有所得,双方可暂记于备忘录,若谈判不成,亦不伤双方和气。本官意属以按察司经历佟士刚、总督府外藩司主事孟作东、新安县丞冯天养、按察司知事严信伯四人与英人先进行非正式会谈,地点由劳房知县操办,选一清净庄园即可。庄园内之仆役,由你亲自挑选,务必身家清白,不可有发匪、会党之徒混入其中!” 苏峻堂的话让房含章听得有些发懵,但好歹还是知道自己不用参与谈判,只需要提供一个谈判地点便可,顿时松了一口气,当即起身应下。 “诸位同僚,英人狡诈,还需小心应对,新安县丞冯天养,久历外洋,诸君不懂之处,可以咨询与他,所需通译人员,亦由冯天养自随员中挑选。” 苏峻堂见房含章那边应下,转过身来对自己点到名字的几人吩咐道。 “臬台放心,卑职等必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佟士刚为首,四人起身拱手称是,苏峻堂颔首示意众人坐下,目光看向千总柏兆忠。 “谈判地点外围之警戒,由柏千总负责,若人手不足,可就近抽调宝安守备麾下兵马,本台临行前已请了部堂钧令,他自会配合于你。” “标下领命!” 柏兆忠是典型的武人身材,声音洪亮,身形雄壮。 “好了,旅途奔波,诸位散了吧各自歇息,佟经历和房知县、冯县丞三人到后堂等我。” 苏峻堂安排好诸般事宜,大手一挥宣布散会,然后留下几人开起了小会。 后堂之中,众人等了片刻便见到了已然脱下官服换成轻便长衫的苏峻堂,各自见礼落座。 “持正,英人拜帖你已看了,写一封回帖与他们,大意便是邀其举行非正式会谈,今日务必写好,明日由房知县派人送至驿站。” 四月中旬的广东已经有些闷热难耐,苏峻堂扇着纸扇,继续安排起了工作。 “学生领命。” 冯天养起身干净利落应下,这一声称呼终于让房含章验证了心中的猜测,来不及羡慕,却听的苏峻堂又给他安排起了新的工作。 “房县令,一应餐饮膳食均由你负责供应,英人习俗与我不同,冯天养熟悉此中详情,要吩咐庄园内所有仆役听他安排,不得违背!” “卑职领命!” “佟经历,此次会谈以你为首,你当持重而为。在会谈之中只可做大略磋商,伺机了解英方意图,绝不可谈及细节,对英方提出的问题只记录,绝不回复,你可明白。” “卑职领命!” 两人自是先后起身应诺。 苏峻堂这一路行来除了伤感外,其余时间都用来和冯天养商议如何与英方交涉以及如何安排各项事务,心中早有腹稿。此刻安排下来,众人只觉条理清晰、分工明确却又思虑周全,各自心中叹服苏峻堂果真不愧总督府幕僚长出身,待其安排完毕后,各自匆忙回去准备。 和英方进行非正式会谈是冯天养给苏峻堂出的主意。 为不激怒英人,谈判必须要谈,但由于圣旨未下,又不能谈及实质。 冯天养苦思良久,想起了自己前世在国外代表国企谈判的一次经历,于是建议苏峻堂采用非正式会谈拖延时间。 三日之后,在城边一处清净的庄园内,冯天养看着英方使节队伍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终于放心下来。 由于双方商议的是非正式会谈,在得知苏峻堂不会出席后,英方专使斯莱特也没有出席,带着大队人马返回了香港。 英方代表也是四人,领队前来的是英方总督府外交官迪恩·沃德、队伍其他三人中还有分别是两名外交官亚努皮·索罗、萧恩·吉本斯,以及总督府的二等秘书安德里斯·伍德,容闳和另一名华人青年黄胜作为翻译随行前来。 谈判的会议厅由冯天养亲自布置,一张长桌摆在中间,双方各坐一边,与西方习惯大体相同。 “尊敬的佟先生阁下,我很高兴贵方会按时与我方会谈,我们欣赏贵方在外交谈判上有了专业性的提升和改变,这让我对谈判成果有了期待。” 会议厅内,安德里斯率先伸出手,和略显犹豫的佟士刚轻轻一握,宣告双方第一次非正式会谈的开始。 趁众人相互握手之际,冯天养紧紧握住略显拘谨的容闳双手,咧嘴轻笑: “你好,容闳,我等你很久了。” 第9章 宁愿百死心不悔 和冯天养预料的不差,双方的谈判氛围十分和谐,并没有出现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 佟士刚领衔的四人牢记苏峻堂的安排,在谈判之中的始终秉承三不政策。 不主动问话,不负责传达,不承诺回复。 他们唯一做的是记录,自己说的话要记录,英夷说的话要记录,就连书办记录的文本每夜都要四个人共同签字才归档。 但英方外交官也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态度。 本来嘛,无论是此时的东方和西方,国际谈判都是一样的低效而漫长,双方第一阶段的接触只是相互试探彼此的态度和意向。 中方这样的态度反倒显得正常。 于是乎,在双方共同的“默契”下,互相吹捧和套话成为谈判的主要内容。 这边领队佟士刚聊起了自己曾经早年在新疆伊犁将军帐下效力的故事,那边领队迪恩沃德讲起了自己乘船造访美国的故事,两人因共有的让人头皮发麻之经历反倒聊出了友谊。 外藩司主事孟作东则是和英人二等秘书安德里斯聊的火热,两人都是心思细密之人,交手一番后只觉得棋逢对手,相互套话斗的不亦乐乎。 在此情形下,冯天养热衷于和容闳聊天的事情便显得太正常不过了。 见事情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轻松许多,冯天养便集中精力朝着想要尽快完成第一个目的。 攻略容闳计划,启动! 坐拥主场之便利,冯天养干脆将容闳午间的休息室分在了自己隔壁,并且让人在墙上开了一个小窗,小窗两面是画框掩盖,十分隐蔽。紧接着冯天养便开始了对容闳不停的骚扰。 “容闳你喜欢喝茶吗?” “你不喝酒是吗?太好了我就喜欢和不喝酒的人做朋友。” “容闳咱俩拜个把子怎么样,我对你一见如故你信吗?” “唔,我年龄好像比你还小,要不然咱俩比身高怎么样?”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我也不知道如何让你取信,你暂且对我听言观行怎么样?” 看着那通过小窗递过来的一张又一张纸条,似乎是感受到了冯天养锲而不舍的态度,容闳终于打破了沉默,写下一张字条从小窗中递了过去。 “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纸条递过去后对方陷入了沉默,容闳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回应便打算休息,刚要睡着却听小窗那里传来敲击声。 容闳起身一看,对方传过来一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条,上面列明了冯天养的年龄、籍贯、官职等等一系列信息,连带在南洋那几年的经历也一并写上了,字迹工整,显得诚意十足。 “你找我有什么目的。” 容闳将那张纸条收起折好,看完后又写下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这次对方沉默的时间更久了,容闳等的直接睡着了,等到同僚来喊他才醒来,迷迷糊糊的想要出门时下意识的看了下小窗处,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纸条,容闳犹豫片刻,还是拿了起来,只是一眼,便楞在原地。 “我想找救国的同路人,只要能救国,宁愿百死吾心不悔!” 在原地呆呆愣愣的站了快有半刻,容闳在同事的敲门声中回过神来,快速将纸条折起藏在身上,然后将小窗隐蔽好,这才装作睡过头打着哈欠给同事开了门。 “阿弟,快点穿衣服,迪恩先生快要发脾气了,快去洗把脸。” 门外之人是容闳义兄黄胜,见到容闳一脸倦容,只以为他睡过头了,好心提醒道。 “好。” 容闳没再解释,快速穿好衣服,随意洗了把脸便和好友匆匆出门,和好友一起快步前来到会谈厅工作。 或许是中午睡得不太足,容闳下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险些翻译错误,好在黄胜发现的及时给他改了过来,一下午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时分,容闳回到驿站,先是将翻译记录整理归档完成工作,然后紧闭门窗,从身上取出那两张纸条,在油灯下认真细致的看了又看,再抬起头来已是眼眶微红,一种复杂微妙以至于无以言表的情绪在心中弥漫。 片刻之后,容闳收拾好情绪,带着两张纸条来到自己隔壁黄胜的房间。 黄胜也是刚刚忙完今日的工作,正要穿衣去找容闳,见容闳来寻自己,一面倒上茶水,一面关心询问。 “阿弟,我正要去找你,你今天怎么了,整个下午好像没精神。” 黄胜和容闳两人都是花县同乡,两人和黄胜的族弟黄宽三人自幼一起在澳门马礼逊学校读书,后来又一起远赴美国留学,感情深厚,早已结为异姓兄弟,黄胜是大哥,黄宽是老二,容闳是老幺。 “胜哥,我们一直想做的那件事情,可能有眉目了。” 容闳按下激动的心情,低声说话的同时将怀中的两张纸条交给黄胜。 “真的?此人可信吗?” 黄胜看完纸条内容,神情同样激动不已。 他们兄弟三人自从到了美国,才明白什么了东西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大洋彼岸的欧洲和美国的发展日新月异,但遥远的东方大清却仍旧沉醉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之中。 两者相比之下,一边蒸蒸日上,一边病入膏肓,三人都清楚,如大清再无改变,神州陆沉并非不可能。 清廷因其无能,早已成为西方列强眼中的肥肉,列国环伺之下,早晚势必瓜分。 其结局最好也不过是如印度一般沦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 若是最坏的结局,如美洲本土原住民一般被杀得亡族灭种也非不可能。 亦或者成为非洲一般,成为欧洲列强豢养的奴隶园,人似猪仔,命如草芥。 因此兄弟三人在结义之时便立誓,以救国强国为求学唯一目的,绝不学任何对中国无益之专业。最终黄胜选择学工科,黄宽选择学医科,容闳选择学文科和法科,相约毕业以后一起为救国强国而努力。 但天不遂人愿,黄胜因严重的水土不服,在耶鲁大学勉强支撑读了两年后无奈回国,在香港总督府担任翻译,容闳半工半读在耶鲁大学毕业后,也选择来香港与义兄共续前约。 至于另一位义兄黄宽则是因为成绩优秀,被保送到欧洲爱丁堡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尚需数年方能归国。 黄胜和容闳两人回到香港后,一直秘密在寻找志同道合之人,但往来香港之华人数量虽然不少,但与他俩接触的,都是一些想托关系走门路的海商,与两人所谋相差甚远。 去年两广天地会策动洪兵暴乱之时,曾派人到香港采购枪支弹药,当时黄胜冒着危险与其接触,竟被对方冠以数典忘祖之名,宁肯买英国人的高价武器,也不要黄胜提供的免费武器,让黄胜和容闳兄弟二人哭笑不得。 回国两年多未成一事,黄胜已是心急如焚,听闻两江两湖一带太平军声势正隆,原本打算化名前往考察一番,尚未出发便赶上了此番谈判。 回想这几年的经历,再看看手中纸条,黄胜心中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欣喜和疑虑并存。 “这个冯天养虽然没到美国留过学,但其在海外待了数年,亲眼见过英法美荷诸国是何等强盛,出身经历与我等相差无几,存有救国强国之念也在情理之中,我的意思是,由我先接触一番,如果此人确实与我等志同道合,凭借他现在的职位,或许许多事情要比我们方便做得多。” 容闳将纸条看了不下十遍,对冯天养的经历几乎烂熟于心,当下便带着几分期待的口气和黄胜商议道。 黄胜却有些犹豫,没有立刻开口。 以常理而言,不论对方因为什么找上了容闳,都意味着容闳已经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之中,在此情况下,也只有容闳适合与对方接触,自己则应隐藏身份静观其变。 但在这种情况不明的境地下与对方接触,其危险程度不言而喻,若是对方心存歹念,容闳很难保全自身,这让黄胜顿时有些忧心。 “大哥,不必为我忧虑,我仔细想过了,有着总督府翻译这一层身份保护,至少对方不敢轻易加害于我。” 容闳看出了黄胜的忧虑,上前劝解道。 “好吧,你先和他接触,但凡事要注意自身安全。” 黄胜有些无奈的点点头。 这边黄胜容闳兄弟二人商议的正热火朝天,那边的冯天养已被苏峻堂召到身边,看着总督府抄录转发的京城旨意头疼不已。 在非正式会谈进行了十多日之后,让谈判团成员无数次翘首相盼的圣旨终于来了! 而且是一连三道。 第一道旨意主要是赞扬了叶名琛忠勤敏达,实乃天下督抚楷模,着既加代办大学士衔以示优容,同时告诉叶名琛圣上已将其密折抄录,让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学习其忠君之心。而耆英则因私通英人,有辱国格,被钦命赐死;牛鉴屡有功绩,且情有可原,着免去其署理的河南按察使一职,仍以五品顶戴回京候用。 第二道旨意则是同意了叶名琛推荐苏峻堂为广东按察使兼办通商事宜的荐章,表示卿以忠心事朕,朕以真心待卿,今后若有贤才,可不论出身,放手推荐,还勉励苏峻堂勤恳办事,不要辜负朝廷恩典和叶名琛之推荐,同时对苏峻堂与英国人的谈判提出要求,让苏峻堂务必要秉持国朝威严,不可轻易答应英人要求,底线可以将五口通商条款续约十年,但不要修订新约。 第三封旨意则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同意叶名琛所提采购红单船用于长江水师的提议,允许两广截留部分税款专办此事,同时要苏峻堂抓紧招募船夫炮手,由两湖两江分别提供兵员,两广负责训练,半年之内必须要练就一只万余人规模的水师,否则难以遏制发匪发展。为达此目的,可以让英国人提出金钱方面的要求,但修订新约应避免列入谈判范围,如果无可避免,应尽量以维护国朝尊严为要,尽量不要授人口实。 三道旨意,到达的时间相差只差三天。 第一道四月一日发出,走的是普通的廷寄,四月十四日到的广州。 第二道四月五日发出,以四百里加急运送,四月十五日到的广州。 第三道四月十日发出,乃是最高等级八百里加急,四月十七日便到了广州。 一旬之内连下三份圣旨,升官、放权、给钱,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半年之内采购足以武装万人规模水师的战船火炮并训练成军! 这让在广州的叶名琛和在新安的苏峻堂同时陷入了喜忧参半的矛盾情绪之中。 圣旨之上虽然没有谈及两湖战事如何,但如此迫切连下三道圣旨,放权给钱如此大度,侧面也反映出两湖战事已经糜烂到几乎无可收拾的地步了。 “今日已是四月十八,依照朝廷要求,半年要编练水师万人,如今半点眉目尚无,持正可有良策?” 后堂之中仅有苏峻堂和冯天养两人,凉爽的夜风吹拂下,苏峻堂仍然是有些心烦意乱,几次在堂中来回踱步。 冯天养没有着急回话,心中考虑着种种方案的可行性,沉思半晌,冯天养找来纸笔,边说边写: “唯今之计,当多措并举,齐头并进,不可擅专一路。” “其一,当以钦办通商事务大臣之名,通晓广州各家海商,以官价购买其手中红单船,并招募海商之船员,用以操练操帆划桨之民夫,若海商不愿卖船,亦可开捐输之门,以红单船折价计算。” “其二,当择数家可靠海商,以出洋经商之名,在港岛购买火炮安装,在英人察觉之前,先秘密存储一批火炮弹药,以备使用。” “其三,当择一优良港口,作为红单船训练之场地,此港口以连通内河便于躲藏为宜,以防谈判破裂,英人心生歹念。” “其四,当致信台湾各知府,广泛招聘西洋各国流浪船员、炮手,台湾一带此类人员较多,而且频繁与土人滋生矛盾,台湾各地知府当乐于办理此事。” “其五,当与英人开启实质性谈判,适当满足部分要求,以换取我方向英人提要求之余地,具体以何等要求为交换,学生不敢妄言,当以督府之意见为定论。” 冯天养连说带写,言语之间思路清晰、从容不迫,听得苏峻堂连连点头,眼神之中满是欣慰,见冯天养落笔之后,亲自为其端来一杯茶水,然后迫不及待的拿起纸张看了起来。 “依持正所言,此前四策成效能有几何?” 苏峻堂看完五条建议,心中烦闷略解,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很快便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于是继续问道。 “以万人水师计算,大概需要红单船两百余艘,若是招募措施得当,当能满足需求。” “但此等规模水师所用火炮就算减量计算,也至少在千门以上,考虑到往年出洋贸易之海商数量,在不引起英人注意的情况下,能装备两百门已是极限,再多必为英人察觉。” “至于训练船员炮手的教官,若台湾各地知府尽力招募,应能满足短时间的需求,但时间一长必为英人得知,当前南洋形势英人势大,若其蓄意阻挠,怕是无人响应。” “至于火炮炮弹,则是用一份少一份,其补充渠道全部在英人之手,学生不敢擅自估计。” 冯天养沉思片刻,根据自己记忆中的情况估计出了一个大概,然后谨慎的回答道。 “也就是说此事能否成功,关键还在英人之态度了。” 苏峻堂也恢复了冷静,听出了冯天养言中未尽之意。 “恩师,请恕学生妄言之过,即使前四条能奏一时之效,我们很快也将有求于英人。” 冯天养知道事情的真相过于残忍,但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为何?” 苏峻堂有些纳闷,不知道冯天养为何这么悲观。 “水师不比步军,船、帆、桨、炮均需定期维修,民夫、炮手之中阵亡者也需及时补充,而维修之技艺皆在英人之手,训练之师皆听英人号令,远近千里之内,仅港岛有几处船厂可以维修红单船,澳门红毛夷虽可维修火炮,但其多看英人脸色,亦不肯轻易为我所用。” 冯天养叹了口气,为苏峻堂讲明了其中厉害。 “那岂非要长久受制于人?” 苏峻堂听得明白,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要害正在于此,除非我们也有建有相应的船厂和炮厂作为水师的后勤轮换基地。” “英人岂肯轻易将此等军国技艺相授。” 苏峻堂坐回堂上,扼腕叹息。 第10章 空谈腐儒岂堪用 凭心而论,冯天养今夜的建议虽然极为有用,但话语之中犯的忌讳也是极多,若是被泄露出去,可被罗列之罪名着实不少。 推崇外夷,贬低国朝,一味劝说向英人让步,畏洋如畏虎,诸如此类的罪名只怕能装一箩筐。 被人污蔑为里通外国之匪谍也并非不可能。 但冯天养还是选择将这些建议和忧虑全部说了出来。 不仅是为了回报苏峻堂的恩情,更是为国家民族保留几分元气。 这些关键和要害他今日不说,明日便会成为英夷人在谈判中恣意妄为攫取利益的筹码。 作为一个经受过完整历史教育的人,冯天养丝毫不敢高看清廷在卖国一事上的底线。 选择告诉苏峻堂,也是冯天养这些时日对其了解后做出的决定。 自己这个师父虽然也是儒生,但却不是腐儒,反而相当推崇经世致用之策,是难得的能臣循吏。 许是冯天养的话语过于大胆,堂中师徒一时相顾无言,但很快苏峻堂打破沉默,提笔疾书,将冯天养刚才所提建议和诸项要害关键之处用相对温和的语言整理归纳成七条建议装入信封,信封落款处则是这时他和冯天养两个人的名字。 “持正,我知你忧心国事,但今后务必慎言,你持此信速寻按察司千总柏兆忠,让其亲自带人连夜将此信呈递总督府。” 后堂烛火之下,苏峻堂与冯天养四目相对,温言开口。 “学生遵命。” 冯天养压下心中感慨,拱手而去。 苏峻堂看着弟子的背影,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刚才冯天养的建议之中最让他震惊的不是那些诛心之言,而是他说出诛心之言时的态度! 既无对官府无能之厌恶,也无对向英方无端让步之愤怒,而是出奇的冷静。 心如死灰一般不抱任何期望的冷静! 这种冷静才是让苏峻堂感到害怕的地方。 苏峻堂收冯天养为徒之前就明白自己这个弟子野心不小,但这也是他收冯天养为徒的原因之一。 他原以为冯天养是出洋多年,受夷人功利思想影响导致的,想以自己多年之道德修养去慢慢感染冯天养,将来说不得还能成就一段师徒佳话。 但谁想今日峥嵘乍显,险些将自己吓破胆! 苏峻堂甚至都不敢想象冯天养的野心到底是什么! 枯坐后堂直至深夜,苏峻堂披着单衣到院中,抬首仰望星河明月,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在云阳书院探望恩师时,恩师得知自己登科后送自己的那句话。 存一分热忱,行一分好事。 或许是昨夜和苏峻堂谈事情谈的太晚,冯天养第二日的精神有些不好,午间睡得有些过头,竟然忘了中午给容闳递纸条! 而抱有期待的容闳午间却是一点没睡,每隔十分钟左右便要查看一次小窗,最后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容闳自己写了一张纸条放入小窗。 冯天养午间睡得迷迷糊糊中听到小窗处传来敲击之声,还以为是有人敲门,起身后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才猛然惊醒,打开小窗,对面是容闳略显生气的面孔,见对方将指了指小窗内的纸条便离去。 “你如何看待当下的清政府。” 纸条上的文字是英文,内容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虽然不好回答,但冯天养看到后非但没有烦恼,反而有些惊喜。 昨日他将自己有在南洋英国人学堂读书的经历坦白后,今日容闳就用英文给自己写纸条,还提出了一个如此危险的问题,显而易见的是对自己的两则考验。 一则看他经历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冯天养必然能看懂英文也必然能用英文回答。 二则试探冯天养对清廷的态度,以此来判断对方与自己意识上是否相近。 “腐败、保守、无能、混乱。” 冯天养认真思考后,用英文写下回答,打开小窗敲了敲对面窗户,将纸条放入。 容闳看着纸条上的流畅的英文字迹和那份让人满意的回答,神情振奋的忍不住握拳低呼,随即按照昨日和黄胜的商议,将第二个问题写在纸条上递了过去。 “你为什么选择联系我?” 看着对方纸条上的问题,冯天养不禁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关系到双方能否建立互信,如果回答不好,让对方产生怀疑,怕是很难合作。 沉思良久,冯天养在纸条上写下回话,放入小窗。 “我在努力寻找每一个可能与我志同道合的人,拯救一个国家很难,需要很多人的努力。” 容闳看着纸条陷入沉默。 虽然他能够从回复中感受到真诚,但对方到底是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正在犹豫之时,却见小窗处再次传来声音,容闳打开小窗,果然里面又躺着一张纸条。 “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们可以先建立通讯联系,增进彼此的了解和信任,这也是为了避免我们无法参与后续更高等级谈判而中断联系的一种备用措施。” 纸条的背面附上了冯天养在广州居住的地址。 广州和香港之间往来海商众多,两人都有官方身份,找人捎封信件都是极为便利之事。 “可以。” 容闳犹豫片刻,决定接受这一建议,在回复冯天养的同时在纸条背面附上了自己的联系地址。 看到容闳的回复,冯天养也是振奋不已,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激动无言,这时听见门外已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心知又要到了下午谈判时间,于是打消再写纸条的念头,整理好衣着迈步离开房门。 那边容闳也恰巧出门,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的同时点了点头,然后各自前往谈判厅。 双方会谈时日渐长,各自使节都有些疲惫,得到苏峻堂授意的佟士刚便提议双方暂且歇息两天,各自返回禀报这一阶段会谈情况。 英方也想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试探,于是双方约定各自返回汇报,五日后再谈,到时候会谈等级将会有所提升,苏峻堂将会适时和斯莱特专使进行直接会谈。 当日下午的会谈早早结束,冯天养带着几名护卫先是到码头坐了一夜的船,然后天明在岸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马匹,一路奔波劳累,在第二天上午总算赶回了总督府,见到了提前一日返回广州的恩师苏峻堂。 “持正,你先去梳洗收拾一番,换一身衣服,稍后总督要召你到后堂议事。” 苏峻堂一面伏案疾书,一面吩咐道。 “恩师也休息一会儿吧。” 冯天养见苏峻堂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猜测对方怕是也一夜未眠,于是出言相劝。 “无妨,我昨日还歇了一个多时辰,就是今日清晨起得早了些,你快去梳洗,不要耽误时间。” 苏峻堂忙的头也来不及抬,边说话边挥手赶人,冯天养无奈只好找到出门,打算随便找个管事让他领着自己去梳洗换衣,却未想房门外万祥鹏早已等待多时,将冯天养领到一间澡房。 澡房内有个两米多宽,一米多高的大浴桶,桶内热气腾腾,几名仆人排列一旁,明显是专门在候着,让进门的冯天养有些发愣。 “冯县伯,这是总督老爷亲自吩咐的,旁人可轻易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万祥鹏见状,一面亲自招呼几名仆人帮助冯天养梳洗更衣一面解释。 “多谢总督厚恩,卑职感激不尽!” 冯天养先是朝着后堂方向深深一躬,做出一番恭敬感恩的样子,然后才迈进澡桶。 享受着众人的服务,冯天养在热气腾腾中闭上双目,回想起月余前自己费尽心思也无法见叶名琛一面之时,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洗漱完换上干净衣服,早有人在门外等候,将冯天养一路领到了后堂。 后堂书案旁摆放着七把椅子,主位的一张太师椅自是叶名琛之位,而剩余客位的六把椅子上有五把都已坐了人,正是叶名琛总督府的五位核心幕僚。 客位之中,为首的是苏峻堂,他是总督府前任幕僚长,现职的本省正三品按察使,坐第一把椅子名正言顺。 第二位是赵寒枫,现任幕僚长兼任广州肇庆府候补知府,正四品的官职。 第三位是谈元益,官身是广东盐运使同知,从四品的官职。 第四位是仲喆,目前暂无官身,却是两广名儒,粤秀书院山长。 第五位是毕澄,曾任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四年前母丧丁忧回粤,后被叶名琛招揽入幕府。 冯天养进入堂中后,先是向众人逐个行礼,然后在赵寒枫的示意下坐在了最后一把椅子上。 且说,几人虽然昨日已经看到了苏峻堂和冯天养联名提交的七条建议,知道冯天养确有才华而且已被苏峻堂收为弟子,但看到冯天养与他们同坐一列,众人之反应各有不同。 苏峻堂且自不提,赵寒枫面色和煦,谈元益神色肃穆,仲喆面色阴郁,毕澄眉头紧皱,而环顾了众人脸色后的冯天养却泰然自若的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份文稿看了起来。 文稿每人一份,上面是总督府幕僚根据往年档案暂时统计来的两省船只装备存储情况。 红单船一个月内可筹集八十艘,后续筹集难度较小,满足两百艘问题不大,协助训练操帆划桨的船员也基本能满足需求。 两省共存有火药十四万七千斤,勉强只够两广沿江沿海各处炮台自用,而且火药质量较差,威力仅约为英人火药四成左右。 各处炮台共有八磅炮三百四十三门,六磅炮一百三十门,但仅有九十门可以安装到船上,剩下的因为铸造技术落后,导致炮身笨重无法拆卸。 火炮的弹丸则相对充足,且制造技术简单,基本能满足供应。 炮手奇缺,别说支援水师,连满足现有炮台之需要都差四成缺口。 冯天养边看边点头,文稿所列情况与他前日的猜测出入不大。 关键的环节果然卡在了火炮、火药、炮手上面,而以上三方面的资源,基本都被英国人垄断了。 所以今日的核心议题大概便是如何与英国人交涉了。 冯天养心中有了结论,心中慢慢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有一刻钟时间,身着全套朝服打扮的叶名琛大步迈入后堂,一边在管事的帮助下更换便服,一边示意众位幕僚安坐。 “诸位,今日请大家前来只议一事,如何与英人交涉,诸位可畅所欲言,只要于国有利,本督无有不从。” 叶名琛落座后,简介直白的挑明了今天的议题。 “禀部堂,卑职有一些浅见,且为诸兄抛砖引玉。” 赵寒枫作为现任幕僚长,当仁不让的第一个起身接住话题。 “其一,耆英虽然误国,然英夷并不知晓此事,卑职建议主动挑明此事,让英人知晓两份条约之间的差别,也可明示我方谈判之诚意。” “其二,既已挑明此事,我方可与英夷就其中差别进行磋商,在一些细枝末节之处可以答应彼方要求,同时将购买火炮弹药等要求加入谈判内容,如英夷不同意,则立即停止条约磋商一事,以示我方态度之坚决,免得英夷以为我方软弱可欺。” 赵寒枫显然是早有准备,干净利落的自己的两条意见讲完后落座。 “立光所言,诸位以为如何?” 叶名琛见赵寒枫坐下,询问诸位幕僚之态度。 此言一出,场面却一时冷清下来。 赵寒枫作为现任幕僚长,其所言一定程度上就是叶名琛的态度,众人此刻之冷场,其实已是一种无言之表态,叶名琛出言后环顾众人,面色不改,只是静静等待。 “禀部堂,仲某心有疑惑未解,想请教赵府台,不知可否。” 一片沉默之中,粤秀书院山长仲喆起身拱手出言。 “自无不可。” 叶名琛与赵寒枫对视一眼,同意了仲喆的要求。 “仲兄请问。” 赵寒枫起身拱手,态度谦和。 “敢问赵府台,今日所言第二策中,可在细枝末节处向英夷让步一事,仲某心有疑虑,谈判自有策略某能理解,然则两个万里大国遣使会晤,所谈之事情又岂有所谓细枝末节?劳烦赵府台详示,想要在哪些地方向英人让步?是否损及朝廷威严与体面?” 仲喆所言说的很不客气,但在他说话之时毕澄也跟着不停颔首,显然是对仲喆言论极为认同。 “好叫仲兄知晓,两国使节谈判目前只是各自属员间的非正式会谈,尚未真正谈及修约之事,至于何等地方让步,当视英人如何提要求,我方再做决策,非提前能决定。” 赵寒枫耐着性子解释道,但仲喆听完明显不服气,紧接着追问: “那依赵府台所言,莫非英人在什么地方提要求,我方就打算在什么地方让步?”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诛心之言了,赵寒枫神色涨红,显然有些动怒,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毕澄也紧接着起身出言: “仲山长所言甚合吾心,耆英卖国,举国声讨之,不足为警乎?赵府台如此急功近利,莫不是想坏了部堂一世清名乎?依某浅见,部堂当禀明圣上其中困难,尔后于此事办理之中尽心尽力便可,即便力有不逮,至少不会辱没朝廷体面。倘若为了一时功利入了歧途,以至于外损国威,内污清名,那是才是万劫不复!” 毕澄出身广州名门望族,家中累世为官,此刻出言,即便是叶名琛和苏峻堂两人也需要认真对待,而被点名针对的赵寒枫更是面色有些发白。 毕澄说完后,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实事求是的说,毕澄说的话虽然很不客气,但谁也无法否认这其实是个可行的办法。 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个相当好的办法。 与其选择犯错将事情办成,不如选择不成事也不犯错。 办成事未必能有多大功劳,不成事也未必有多大罪责,但关键的是,只要不犯错便无损清名,即使一时失了圣宠,依旧有挽回余地。 而一旦犯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事实上,大多数清流在面临做事和犯错的两难选择时,都会选择第二种。 而以叶名琛当前声誉之隆重,以朝廷对其之倚重,即便此事真的办不成,也多半不会影响其官职。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毕澄之言才是万全之策。 此刻就连一直沉默未表态的谈元益也不禁连连颔首,只是碍于苏峻堂和叶名琛尚未表态,没有出言附和而已。 “部堂,卑下有一言不吐不快,请部堂准允发言。” 一片寂静的后堂内,冯天养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轻拂长衫,起身拱手。 “既是议事,自无不让人发言的道理,说吧。” 实务方面的讨论却成了道德领域的争辩,叶名琛幽幽一叹,他虽然欣喜冯天养起身之时机,却并不觉得他能扭转局势,此刻让他发言也只是给苏峻堂面子罢了。 “多谢部堂。” 冯天养躬身致谢,尔后挺直腰杆,看向毕澄和仲喆二人,径直发问: “仲山长,毕参议。晚辈冒昧,有一句诗不知何解,请两位前辈不吝赐教。” “但说无妨。” 仲喆和毕澄都未起身相对,实际上,他们两人连正眼看冯天养都没有,仲喆只是淡淡抬手以示回应,冯天养见状并不恼怒,反倒微微一笑,轻声开口。 “林文忠公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敢问山长,此诗何解?” 第11章 其人虽逝志可追 “好胆!果然是夷人学堂里的好学生,竟视我泱泱中华纲常尊卑为无物,你有何功名,读了几本儒典,竟敢讥讽仲山长!苏臬台,你收此人为徒,不怕贻笑天下吗?” 后堂之中,毕澄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攻击对象不仅冯天养,就连苏峻堂也遭受到了牵连。 “毕参议,今日之会乃是讨论如何与英人交涉,汝若有高论,苏某自当洗耳恭听,若是指教劣徒,明日按察司公堂,本官恭候参议大驾!” 苏峻堂并未起身,说话的语气虽然依旧温和,其中袒护之态度却是显露无疑。 “部堂,冯天养此人出身经历不明,岂能参与此等军国大事,为国家计,请部堂令此人离去,否则请部堂恕某狂妄,仲某无法此人共事!” 仲喆见苏峻堂袒护,满脸怒容起身,躬身俯首直对叶名琛。 “毕某附议!” 毕澄也随之跟上,一起逼宫。 叶名琛心中恼怒,面色阴沉,若非为官多年城府深厚,几乎也要当场发作,但胸膛几度起伏之间,还是将怒火压了下来。 且说,叶名琛五大核心幕僚,虽然有先后排位之分,但以每个人的重要性而论,其实相差并不悬殊。 苏峻堂总理幕府,总督府的日常政务几乎悉数操持于其手,是叶名琛政务方面的主要助手。 赵寒枫长于军务,督办军事得心应手,去岁击败洪兵暴动功劳卓著,是叶名琛军务智囊。 谈元益精明干练,帮办盐茶商税多年,在两广诸多豪商颇有声望,管着叶名琛的账房和钱袋子。 这三位都不是两广本地人士,但以其个人能力被叶名琛重用。 而仲喆和毕澄却都是两广本土人士。 仲喆五年前便官至四品,担任福建学政,久有清名。因父母年老体弱,为了能够亲自尽孝侍奉父母,三年前拒绝了朝廷升他为右副都御史的任命,因此名声响彻大江南北。 担任粤秀书院山长后,门下弟子更有两人在上一次会试中同中进士。其本人不仅是两广清流的领袖,在整个江南士林之中也相当有影响力。 毕澄出身广东望族,家中长辈累世为官,康熙朝时毕澄先祖便以殿阁大学士职衔荣归故里。 其家族资产雄厚,茶山几十座,田产几千顷,操办商号十余个,其中就包括了一家名列广东前五的海商,是两广本土势力的领头羊之一。 两人共同表态逼宫,即便是叶名琛也需暂时迁就,轻易发作不得。 “持正,按察司衙门中尚有一些杂务需处置,你且先代为师去处置。” 苏峻堂见叶名琛神情,情知对方也无奈,只能代为妥协。于是好言将冯天养支了出去,冯天养闻言反倒脸色平静,冲自己师父和叶名琛、赵寒枫、谈元益四人依次躬身,随即离去。 待冯天养离去后,仲喆和毕澄两人似乎仍是怒火中烧,并未坐下。苏峻堂当即面色一变,将手中茶盏重重撂在了桌案上,对着毕澄和仲喆二人怒目相对。 “仲山长,劣徒已然离去,若是无法与本官共事尽管直言,本官绝非厚颜攀附之徒,自会离去!” 苏峻堂的话中满含讥讽,仲喆刚想争论,不料赵寒枫行动更快,于他之前先开口: “本府亦不敢攀附二位道德名士,圣旨煌煌,朝廷差事该如何办理,静听二位高论,相信以二位之能,总不会让部堂无法向朝廷交差才是,若事关机密,本府亦可退席!” 两人先后出言,且以离席相威胁,直接堵住了仲喆和毕澄两人还嘴的可能。 刚才叶名琛默许逼走冯天养已是对两人极大让步,若还不罢手,叶名琛可就没刚才那么好相与了。 谈元益在一旁听着,心中感慨苏峻堂和赵寒枫两人到底多年好友,配合默契,借着冯天养被逼离席一事发作,扯回正题的同时还将刚才逼宫的仲喆和毕澄二人架了起来,让其无法再占据道德高地指责他人。 叶名琛依旧默不作声,谈元益却察觉到一道沉重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觉心中凛然,不敢再装鸵鸟,只得亲自起身为众人添上茶水,好言相劝众人落座,当起了和事佬。 只能说,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政治不愧被称为妥协的艺术。 有此一番冲突,众人言辞都收敛了许多,相互之间迁就了不少,就连接下来谈的几项正事都很快敲定。叶名琛最后一锤定音,为几人定下了分工。 苏峻堂仍然全权负责与英方谈判事宜,在金钱条件方面被赋予了相当大的自由度,一些需要让步的地方只要能不落在纸上,也被授予了决定权。 赵寒枫负责督办所有水师编练所需军务,包括为水师寻找训练基地的任务也交给了他。同时作为总督府幕僚长,除苏峻堂外,其余三人都要定期向赵寒枫汇报各自工作进展。 谈元益负责在海商之中筹集红单船,并寻机隐秘从港岛采购火炮和火药。 仲喆负责控制两广清流群体对与英人交涉一事产生的杂音,维护整个总督府的声誉。 毕澄则负责劝说两广本地豪族配合总督府各项政策,紧要关头之还需带头捐输。 冯天养在按察使衙门直等到下午过半才等到苏峻堂,见他满脸倦意,冯天养赶忙上前帮助其更衣,然后扶着苏峻堂躺在后堂躺椅之上。 苏峻堂强撑着疲惫之躯开口,将今日商议的诸事结果告知徒弟,冯天养见师父实在疲惫不堪,忙让其早些休息,自己则要起身告辞,却被苏峻堂一把抓住了手臂。 “今日之事,作何感想。” 苏峻堂抓着冯天养的手臂,让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嗓音沙哑的开口。 “无甚感想,只觉可笑。” 冯天养也没隐瞒,说出自己心底想法。 虽说他于今日先被轻视不屑,随后被污蔑指责,最后又被赶出后堂,但冯天养心中却并无愤怒,只是觉得腐儒庸吏之徒可笑,更加认清了如今清廷大多数官员的面目而已。 苏峻堂闻言心中暗自一叹,对冯天养的态度并不意外,反而更加确定其人对清廷已是心如死灰,但不论心中如何作想,其人依旧继续开口教导起了冯天养: “虽是庸碌无知之辈,其中亦有内情,不可小觑于人。” “请恩师指点迷津。” 冯天养一愣,恭敬请教。 “仲喆此人自诩清流魁首,视清名如命,若谈判中真有折辱国威之事,其人作为总督幕僚,清名难免受损。” 苏峻堂语调低沉,强撑着困意为冯天养揭晓内情。 “那毕澄大概应是因为出身两广本地豪族,担忧朝廷差遣任务过重,以至于总督府将压力转移到两广豪商大族之中,为维护这些豪商大族而出言了?” 冯天养一点就透,回想起毕澄今日言行,心中顿时有了羞愧自惭的感觉。 原以为是别人蠢,没想到是自己蠢,蠢到看不清对方的坏。 “正是如此,此事当为你之教训,今后不可小觑任何人。” 苏峻堂声音越来越低,说完这句话已是沉沉睡去,冯天养为其找来薄毯盖在身上,对其隆重躬身行礼: “学生晓得,多谢恩师教诲,恩师且先歇息,保重身体,学生告辞。” 离开按察司衙门,冯天养见天色尚未到傍晚,自己又久未归家,绕了趟白云楼买了些上好酒菜,慢悠悠的一路步行回家。 但见坊市之间人来人往,小商小贩三五成群,珠江码头上号子声此起彼伏。 下了工的年轻船夫们勾肩搭背相约着一起喝酒,年长者在酒肆门口沽了一两浑酒一口而尽,涨红着脸提着给孩子买的吃食阔步还家。 巷子口的孩童翘首盼望着能收工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不时有孩童被父辈高高举起驮在肩膀上兴奋的哇哇大叫。 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活着。 感受着身边热闹、鲜活的市井气息,冯天养心中感慨万千。 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过去十三年,印象中两次鸦片战争之间相隔好像也就在十五六年左右,算算时间已是不远。 战火重燃在即,不知自己能够利用这有限时间取得多大成就,能否在英法联军的屠刀落下之前救下这满城黎庶。 带着伤怀和感慨走到自家巷子门口,冯天养看到了一胖一瘦两个熟悉的身影。 胖的是总督府管事万祥鹏,他始终提着一个小包裹,看起来像是衣物。 瘦的那人面孔却让冯天养感到惊诧,竟然是赵寒枫。 “卑职拜见府台大人!” 冯天养快步走到赵寒枫身前刚要躬身行礼,却被对方挽住胳膊拉了起来。 “万管事有事寻你,你先与他说话,然后陪我走走。” 赵寒枫淡淡开口,让冯天养先将万祥鹏的事情了结。 “冯先生,这是您晨间脱下来的衣服,已经洗好晾干了,小人特地给您送来。” 万祥鹏不知何时再次将冯天养更换了称呼,边说着边将手中包裹递给冯天养。冯天养接过包裹后,却又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自己,冯天养接过信封当即打开,露出里面的两张一千两的银票。 “万管事,这是何意?” 冯天养看着万祥鹏问道。 “好叫冯先生知晓,总督老爷亲自吩咐了,今日您受了些委屈,这些两千两权当是给您的安慰和补偿,让您近些时日安心协助苏臬台办理差事便可,定不会埋没了冯先生的功绩。” “部堂厚爱,冯某心领,劳烦万管事回禀部堂,冯某心中谢意无以言表,他日若有良机,当亲往致谢。” 冯天养心中了然,明白了叶名琛派万祥鹏来的意思。 筹集船只、购买火炮、寻找港口、训练民夫、控制舆论,这些事情哪一项也离不开本地豪族和清流的支持,今后一段时日内,自己不适宜再出现在总督府了。 将衣物和银两收下,冯天养先回了趟自家小院,将酒菜衣物和银票一并交给了三叔冯云木,随后才返回巷子,此时万祥鹏已识趣离开,只留赵寒枫一人站在巷子口静看夕阳,任由晚风吹拂。 “见过府台大人。” 许是看夕阳入了神,赵寒枫这次没能拦住冯天养躬身行礼,而是在其说话后才看到对方,随即淡淡颔首: “我与平泉兄是乡试同年,序齿相称已二十年,今后若是无外人,叫我师叔便可,莫要如此生分。” “见过师叔。” 冯天养当即拱手行礼,赵寒枫坦然受了此礼,带着冯天养离开巷子。 一路无话,步行了约有两刻左右,来到了广州千年名刹大佛寺的后墙,在一处不起眼的朱门上轻叩两下,便有一年轻僧人态度恭谨的开门将两人迎入。 傍晚时分,整个佛寺早已安静下来,赵寒枫和冯天养漫步其中,伴随着寺庙中弥漫的佛号唱诵之声,走到了一处位置偏僻略显荒凉的大殿前。 和寺庙其他香火旺盛金碧辉煌的宝殿不同,这处大殿明显来人及少,殿前青砖之上长满了青苔。 殿中并无佛像供奉,居中的塑像乃是一位身穿朝服的枯瘦老者,除此外仅有一香案和香炉,连蒲团都没有。 唯独殿内虽简朴,却不脏乱,显然是有人定期打扫。 香案上有一注明塑像身份之神牌,冯天养定睛一看,愣在原地。 “故两广总督林文忠公神像” 赵寒枫熟练的从香案下取出火折子和供香,恭敬肃穆将供香插在香炉中,行三拜之礼,冯天养也随之端正神色,供香行礼。 随后赵寒枫从寺内僧人手中借来拖把、水桶和抹布,冯天养打水拖地,赵寒枫擦拭窗台和塑像,两人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在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消失前,将整个大殿收拾干净。 “道光十八年,林文忠公曾设收缴烟土烟枪总局于此殿,后来事败罢官,远赴新疆,一应禁烟衙司也被撤销。此殿便闲置下来,林公仙逝之后,此寺方丈感怀林文忠公之正气,于此殿中设祭,我和汝师常常来此处殿中祭拜,左朴存回湘之前亦在此殿中独居三日,以表对林公钦佩之情。” 赵寒枫看着忙出一身汗的冯天养,脸上神情凭添了几分欣慰,心知对方疑惑这里是何处,于是开口解释道。 “其人虽逝,其志可追,林公之浩气理当永存。” 冯天养心知是今日自己引用的那句诗让赵寒枫从心底认可了自己,这才带自己来了此处。 “左宗棠恃才狂傲,为余所不喜,唯独佩服这厮眼光确实毒辣。见你第一面就说你有亭林先生之风骨,后又说你所著之书承魏公远达的夙愿,我初闻之时,只以为其人好作夸张之语,后来观你言行,始知左宗棠所言非虚。” “师叔谬赞,学生不过一无知莽撞之徒,见先贤之宏愿而甘附骥尾,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岂敢与先贤并列。” 冯天养听后,一直沉静的面孔上难得出现惶恐慌乱的神色。 亭林是顾炎武的字,远达则是魏源的字。 左宗棠和赵寒枫将自己和这两位比较可真是自己的天大荣幸,冯天养怎能不惶恐相对。 “不必谦虚。你心存大志,才华满腹已是不凡,行事谨慎周密更是难得,我如你般年轻之时与你相较差之远矣。” 赵寒枫打断了冯天养的开口,边领着冯天养向外走边继续说:“走吧,再不走,要在这里过夜了。” 冯天养自无他话,两人离开寺庙,在习习江风吹拂下来到江边一处凉亭。 此处也早有人候着,见赵寒枫到来,两个仆从端上来几碟点心,一壶清茶后径自离开。 “今日见你,确有话要谈。” 赵寒枫坐下后,面上唏嘘感慨神色一扫而空,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沉静。 “请师叔吩咐,弟子尽力而为。” 冯天养斟酌了下话语,开口回应道。 “你今日为我出头,得罪了仲喆和毕澄两人,总督府这条通天大道怕是与你无缘了,错失如此机遇,可曾后悔?” 赵寒枫亲自为冯天养倒上茶水,然后问道。 “学生做事但求无愧己心,事过从来无悔。” 冯天养干净利落的回答态度让赵寒枫很是满意,于是继续开口: “你为我出头,我总不能看你前路断绝,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桩机密事情吩咐与你,事情虽然难办,但以你才能,办好了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场良机。” “请府台大人吩咐。” 冯天养见谈及正事,已是悄然之间换了称呼,赵寒枫听出其中变化,微微一笑,开口告诉了冯天养一个令其又惊又喜的消息: “本府接密报,天地会正欲策动第二次洪兵暴乱,本府明日将向总督举荐你以新安县丞之职筹办新安团练,兵额两千人,准征民夫八百人,一应所需开支直接向本府奏销,不由他人掣肘。事情若成,本府亲自向总督举荐允你重回总督府,接掌外藩司。唯有一条,今年年底务必成军,否则军法处置!” “冯天养,这桩差事,你敢接吗?” 第12章 螳臂挡车犹奈何 江风吹拂之下,冯天养心中波涛起伏不断,几度欲开口应下,最终却按下纷繁念头,起身拱手: “府台厚爱,学生不胜感激,兹事体大,学生既已受命协助办理与英人交涉之事,当专心于此,不敢他顾,若交涉事成后府台仍有需要学生效劳之处,学生必不敢辞。” 冯天养出乎意料的推辞让赵寒枫有些措不及防,一向胸有成竹的他此刻也有些惊诧,缓缓放下手中茶盏,负手起身望向江边,幽幽一叹,道出两句佛偈: “百千日月,百千须弥卢,不出莲花藏里” “八万人天,八万贤圣众,同游香水海中” 这是大佛寺正殿门口的一副楹联,原意是指世间一切人、事、物均在佛祖注视之中,只有佛祖才是世间唯一智慧源头,此刻赵寒枫吟诵,反倒是借用此佛偈夸赞冯天养智慧超群,非一般凡人所及。 但很可惜,冯天养没有佛慧听不懂。 “后生可畏啊~!” 赵寒枫幽幽一叹,没想到冯天养能在最后关头看破试探,保持清醒。 这番试探其实并未出自赵寒枫本意,但苏峻堂执意如此,赵寒枫无奈之下也只能帮助设局,其目的就是为了试探冯天养野心何在,以及是否能驾驭本身野心。 自前日在新安县夜谈以后,苏俊堂多次回想,仍心有余悸! 前日之事他不敢和任何人提起,此番请赵寒枫出面设此局,也是好生寻了一番说辞。 “总督钧令,冯天养署理新安县丞一职忠心勤勉,履有功劳,人才难得,着即赐补录恩贡身份,省学记名,实授新安县丞,仍协办英人交涉事务,望汝实心用事,再立殊勋。” 赵寒枫一番感慨之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帛,慢慢展开,轻声念出上面的内容。 这才是苏峻堂真正为冯天养讨来的赏赐。 即便冯天养真正应下筹办团练的差事,也不会得到总督府拨付的一分钱粮。所谓筹办团练,回归总督府执掌外藩司,看着诱人,其实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学生多谢府台大人抬爱。” 冯天养躬身接过绢帛,看到上面苏峻堂那熟悉的字迹,前因后果瞬间了然,此刻恢复了往日心境,朝着赵寒枫拱手致谢。 补录入省学是苏峻堂早先收他为徒时的许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加码兑现,足见苏峻堂之苦心。 清代省学的学生多半是通过了府试取得秀才功名之人,但恩贡却不一样,相当于一种特殊的举人身份,可以直接参加会试,即便会试落榜,也可以举人的身份直接出任官职。 事实上,除了京官和三品以上大员讲究进士出身,在数量更为广泛的中层和基层官员中,举人出身的要在半数以上,恩荫出身的也要接近两成,进士出身的反倒是少数。 仅以发展前景而论,筹办团练和贡生身份两者之间简直是云泥之别。 虽然冯天养心中一度心动,毕竟筹办团练说不得就是他一直梦想的招兵买马的机会! 但当前形势不明,和英国人尚未开启正式谈判,战和未定,自己就算能成功筹办一支普通的团练武装又有何用? 自己懂训练部队吗?武器弹药从何处采集?兵员如何挑选? 先进之装备,严明之纪律,爱国之信念,刻苦之训练。四条强军标准一条满足不了,一支普通的清末团练有何用处,白白暴露了自身野心。 思虑到这些因素,冯天养才最终选择放弃。 但事情能否看破往往也就在一念之间,冯天养刚因这些不利因素而放弃,很快也明白苏峻堂和赵寒枫同样能看到这些,这才识破了此次试探,说辞也更加圆满。 被看破试探后的赵寒枫有些意兴阑珊,再无多言,冯天养见状识趣告辞,然后快步还家。 在寺庙里干了一番苦力,又经历了那样一番试探,冯天养只觉得自己饥肠辘辘,好在回家后三叔尚未休息,将剩饭端出热了热,让冯天养填饱了肚子再入睡。 接下来的两日,冯天养每天早早醒来赶到按察司衙门,苏峻堂在时,两人一起商议谈判的策略,苏峻堂不在时,冯天养便独自准备谈判所需的文书。 偶尔有闲暇,就去按察司案牍库翻阅起了新安县历年案件卷宗,每日晚间下班后便按时归家,日子过得充实且舒坦。 在第四日一早,苏峻堂带着自己的谈判团队按时启程,在经历两天赶路后再次来到了新安县。 刚刚安顿下来,冯天养就奉了苏峻堂的命令,向同样刚刚到达的英方谈判团队递交信函,希望与对方专使在第二天见面会谈,并不出所料的得到了同意。 由于是双方负责谈判的最高长官之间正式会谈,地点选择在了新安县衙内。 双方参与的阵容与上次相差不大,只是多了各自的最高长官作为领队而已,双方各自进行完己方的礼节后各自落座,开启了第一次正式的会谈。 “尊敬的三品官员苏先生,首先请收下我对您的祝贺,我听闻您已经升任了这个省份的警察总监,并且全权负责与我方谈判的事宜,我很高兴与您这种有着专业知识和深厚涵养的官员进行交流,希望我们能够谈出一个令双方满意的结果。” “尊敬的斯莱特专使,苏某之心愿与你相同,希望我们能够谈出一个令双方满意之结果,贵我两国均是万里大国,两国相交当以信为本,为示大清朝廷于此次谈判之诚心,我们为贵方准备了一份礼物,烦请贵方笑纳。” 双方的开场白都极为客气,在苏峻堂说完后,冯天养起身将早就准备好的两份文书递到了斯莱特专使面前。 一份是清朝圣旨版的《南京条约》英译版,一份是上次抄录的英文版《南京条约》,其中不同之处还细心的用红笔圈阅并加上了注释,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差别。 “噢,这真的是令人震惊,这份条约已经十几年了,竟然没有人发现其中错误!我想我们要各自询问一下当时贵我双方的谈判代表,或许是误会,或许其中存在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斯莱特专使面露惊诧之色,英方谈判团队传阅之后,纷纷震惊不已。 在原本的历史中,中英双方也一直因两个版本《南京条约》一事而纠葛不断,中方认为英方无故在条约之外寻衅生事,英方则认为中方无故不履行条约,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方才发现这问题的根源是什么,而此时的清廷对此依旧全然未知,咸丰帝甚至重新启用了自他登基便一直闲置的耆英作为与英军谈判之代表。 但发觉被骗的英军坚决不同意与耆英会谈,此事才最终暴露,恼羞成怒的咸丰帝随即下令赐死耆英,但却早已丧人口实,于事无补。 不过由于冯天养的因素,此时中方已提前发现了此中谬误,主动揭露此事反倒显得自己一方光明磊落。 “时间太过久远了专使先生,事实上我们在发现此错误时也想询问当时谈判代表,然其诸人早已去世多年,无从查询,我方选择公布此事,主要是为了彰显诚意,如果原先条约的谬误没有得到修正,贵我双方谈判的基础也就不存在了。” 苏峻堂将自己早就思虑好的话语抛出,不给斯莱特多思考的空间。 斯莱特一时之间犯了难,作为一个资深的外交官,他的本能告诉他中国人一定利用这件事做了充足的准备,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些他无法察觉的谈判陷阱。 但他一时之间却着实无法确认对面所设之谈判陷阱在何方。 “这个事情太大了,苏先生,此事有可能超出了我的授权范围,我必须向香港总督禀报,或许他也要向女皇陛下和议院禀报此事。” 斯莱特略带犹豫着开口,不出冯天养和苏峻堂所料的选择了拖时间。 “那好吧,我尊重贵方决定,既然贵方之前依约等待我方向皇帝陛下请示,我方也理应等待贵方请示,为稳妥起见,贵我双方暂时先搁置谈判,等贵使接到女皇陛下的旨意后,贵我双方再开启谈判如何?” 苏峻堂见对方如愿上套,心中略定,开启了对斯莱特心理的极限拉扯。 “这...,请容我考虑一下再回答。” 斯莱特心知此次谈判遇到了真正的高手,有些慌乱的回答道。 以他二十余年的外交官生涯,经验何其丰富,一时之间竟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 一开始他担心中方利用事先掌握的信息在谈判中设陷阱,所以不敢答应开启正式谈判,选择了拖时间。 但现在中方不仅大度的答应拖时间,还提出让他得到女皇答复之后再谈判,彻底让他迷茫了。 从香港到英国,以当下最快的轮船,往返一次也需要一年的时间! 难道中国人的真正意图是拖延谈判吗? 这是有可能的,因为之前英方屡次寻求与中方就修约问题谈判,但始终未能得到正面回应。 斯莱特彻底陷入了迷茫之中,半晌之后,试探性的开口询问道: “感谢贵方给我们如此宽容的时间,但鉴于目前条约不能满足保护双方自由贸易的现状,贵我双方何不就商业贸易问题进行一些谈判呢?这样可以避免我们的谈判陷入暂停,对贵我双方都有好处。” “请恕我不同意您的观点,专使先生,本官是奉大清朝皇帝和朝廷与贵方进行的正式谈判,不是代表商人来谈判的,我不同意将商业谈判列入我们正式的谈判内容之中。” 苏峻堂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这也让斯莱特放松了警惕,他从对方的回答中判断中方应该没有准备好进行商业领域的谈判。 这也意味着至少在商业领域的范畴内,中方并未设好陷阱。 于是他决定采取更进一步的试探。 “苏先生,或许我刚才的表达有一些不妥,首先声明我十分尊重贵国皇帝,尊重贵国政府,也尊重您身上承担的使命,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更灵活的谈判方式,对一些商品的流通程序和商品标准进行商榷,比如之前进行的非正式会谈,我们可以以备忘录的形式达成共识,这并不是正式谈判,不会辱没您的使命。” “但我方并不需要购买贵方之商品,也一直如约供应贵方所需生活物资,我不认为在商业领域有谈判的必要。” 苏峻堂回答的很迅速,其人仍未松口的态度彻底让斯莱特放下心来,这和他以前接触中方官员是一样的态度——不愿意谈及那些繁琐的商业细节。 “我们可以就一些特殊的商品进行谈判,我听闻贵国政府正在长江一带和反叛军作战,我们可以提供质量优良的火枪和火炮,帮助贵国政府击败反叛军,我想这应该是贵方之所需要的商品吧?” “这....” 苏峻堂故意装作犹豫的样子,吊足了斯莱特胃口之后方才说话: “贵方的确有着我们需要的武器装备,但我有两点要求在先,如果贵使答应,则谈判可以进行。” “我很乐意倾听您的要求,如果合理,我愿与您共同遵守。” “其一,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其他商品之谈判,应以非正式会谈方式进行,所达成协议以备忘录方式签订,不得列入正式谈判范畴,亦不得添加在今后正式谈判之文本内。” “其二,贵方应保证在平等诚信之基础上与我方进行武器交易谈判,不论将来还是现在,如果发现贵方蓄意哄抬价格,则我方随时有权中止一切谈判,且责任应由贵方承担。” “好吧,苏先生,您的专业素养令我折服,我同意您的意见。” 几番唇枪舌剑之后,苏峻堂和斯莱特两人终于将手握在了一起,取得了双方自谈判以来的第一个共识。 第一个共识的来之不易让斯莱特充分重视起了眼前的对手,不敢太过主动推进剩余谈判,只是让其助手不断试探着中方的态度,自己则不断观察着对手的神色,试图找到漏洞。 而苏峻堂也不敢放松警惕,生怕在某个地方露出马脚而丧失了已经取得的成果,让冯天养代替自己出马与对方交涉,自己则保持着一副万事淡然的模样,让对方猜不透自己心中所想。 整个后半程的会谈就这样在无数次的试探与言语纠缠之中度过了,唯一完成的任务是在会谈结束前商定了非正式会谈的一些细节。 双方约定三日后再次启动非正式会谈,主要是因为中方提出己方谈判团之中没有商业领域的官员,要等待总督府派来相应官员之后再开启谈判。 地点仍在上次庄园。 在目送英方使节一行人离开后,一贯以稳重著称的苏峻堂也难得露出放松下来,在佟士刚冯天养等几名知晓内情的谈判团核心成员恭喜声中露出灿烂笑容。 能够取得此番成果着实不易,仅与英方使节如何谈判之策略,众人便先后提出十几种方案,最终由苏峻堂拍板订下这一浑水摸鱼之策。 其策略便是通过不停地释放烟雾弹,隐藏己方真实目标,避免英方利用已方需求狮子大开口。 但没想到英方为了试探中方意图,误打误撞的以商业谈判来投石问路。苏俊堂不愧老成循吏,发现战机果断来了个欲擒故纵,彻底让英国人进入了圈套! 只能说,英方还是太大意了。 毕竟之前接触过的中方使节要么畏手畏脚不敢表态,要么态度傲慢无法沟通。 虽然得到下属禀报中方的谈判专业性得到了很大提升,但看到和自己谈判的还是苏俊堂,斯莱特并没有提起足够的重视。 加之苏峻堂充足的准备,让英方一时乱了手脚,然后步步被动,直至结束! 见谈判团成员欢呼不已,房含章虽然一头雾水,但见机的快,当下命人将备好的酒菜呈了上来。 几人在县衙后院的凉亭之中庆祝了一番才离去休息。 回到下榻庄园后的冯天养忙碌异常,作为今日唯一没有饮酒之人,他先是将酒量不佳的苏峻堂安顿回房休息,接着将翻译和书办抄录的谈判记录亲自过目核实后用印归档,最后又以苏峻堂的语气向叶名琛写信禀报今日谈判之进展,并在信中催促总督府抓紧督促台湾巡抚招募会使用外国制式火炮的人员,用于后续装备之验收。 一番忙碌下来已至深夜,冯天养亲自安排完信使出发后也是哈欠连天,回到房间昏昏沉沉睡去。 三日之后,庄园之中,冯天养看着英国人提供的商品谈判清单,面色铁青,眼神之中有怒火在翻腾。 在英方要求中方进行谈判的诸项商品之中,鸦片赫然列在了首位! 此次非正式会谈的领队已不是先前的佟士刚,而是升格为谈元益。 冯天养和他不熟,原想此人能有几分担当,提出异议,却见此人看完清单后面色丝毫未变,竟命翻译回话,打算将英人的谈判清单照单全收,让冯天养大失所望。 “禀盐台,与夷人谈判当防其狡诈心思,此清单之中多有我方不需求之物,卑职冒昧建言,盐台似当将此清单驳回,以我方所需为核心另提一份清单,再不济也要划去几项,免得英人小觑于我。” 心中组织了一下说辞之后,冯天养示意翻译先暂缓回话,自己在谈元益身边小声建议道。 “冯县丞,本官心中自有打算,当下要务是尽快与英人完成谈判,免得误了大事。” 谈元益心中对冯天养暂缓自己命令的举动十分不满,压根没听进去冯天养所提建议,只是看在冯天养是苏峻堂学生的份上略作解释。 “至少要把鸦片一项划掉吧?此物不除,我等岂非千古罪人?” 冯天养有些急了,直接挑明目的。 “冯县丞,本官才是此次会谈主责之人,此次看在苏臬台面上,不追究你阻挠本官命令一事,再有下次,本官须留不得你!” 谈元益冷哼一声,毫不留情的训斥道。 冯天养深吸两口气,强压想要离席而去的愤怒情绪,在同僚的拉扯下,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中午时分,冯天养气的连午饭都吃不下,给容闳留了个纸条后匆匆离开,来到苏峻堂住处禀报情况。 “谈元益如此急迫其实事出有因,朝廷也难啊!” 苏峻堂听完冯天养的禀告,不但没有如冯天养所愿打算出面纠正谈元益的做法,反而替对方说起了话。 心思百转之间,冯天养很快明白自己师父是知道这件事的,或者说叶名琛已经征询了他的意见,自己师父就算没同意,至少也是默许了。 换句话说,两广上层官员就此事已经统一了意见,此事已无挽回余地。 冯天养顿时心如死灰,失魂落魄的告辞离开。 苏峻堂看着弟子一副哀莫大如心死的狼狈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想要宽慰两句,却怎也张不开嘴,只能黯然一叹。 昨夜谈元益连夜赶来的同时,还带来了叶名琛转达的绝密廷寄。 “上谕:着两广速将今年春夏两季财饷悉数由海路解运京师,恩宽广东专办特许洋药进口一事,以其税费充用采办军械!” 第13章 星星之火可燎原 冯天养回到庄园后一度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想要联合容闳将刚刚开始的非正式会谈搅黄。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种做法毫无意义,只会让他和容闳共同被排除在谈判之外。 该卖的国,清廷还会卖。 自己一番折腾,说不得还会增加这片土地上人民承受的苦难。 在愤怒的情绪之中,冯天养慢慢冷静了下来。 如今的情形之下,最佳之计就是努力在接下来的谈判再立功劳,凭借叶名琛和苏峻堂等人对自己尚存的愧疚补偿心理寻机提出要求,争取独力执掌一县之地。 哪怕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只要给自己机会,至少不能再如浮萍一般整日飘荡依附于人! 丢掉幻想,认清现实,准备斗争! 想明白这一点的冯天养不仅下午按时出现在了谈判会场,而且对谈元益态度极其恭谨,甚至可以说所有命令莫有不从。 谈元益诧异之时也没深究,毕竟冯天养是苏峻堂的学生,只要对方不干扰谈判,自己还真不好下手惩治,如今这样自己正好乐得省心。 接下来的谈判顺利的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仅仅十天时间,双方就敲定了包括着鸦片、丝绸、茶叶、药品、火枪、火药、火炮、红单船等等十几项商品的交易流程和价格标准,谈元益和英方商务谈判代表皮耶特·莫顿只在最后的备忘录文件名上起了一些争议。 “谈先生,我很欣赏您在商业领域的专业素养,但不可否认的是,此次非正式会谈是基于前期条约文本错误的情况下进行的补充性和修正性谈判,而这样的会谈在1843年也举办过一次,当时贵我双方签订的文本名称为《五口通商附贴善后条款》,按照外交常识,我们理应继续沿用这一名称。” 皮耶特·莫顿的话语看似礼貌温和,却将对面的谈元益吓了一跳,一时间坐立难安,面露恐慌。 按照他的提议,此次备忘录文本名称应为《第二次五口通商附贴善后条款》,再不济也要称之为《新五口通商附贴善后条款》,这一要求着实将谈元益吓得不轻。 上次的《五口通商附贴善后条款》是耆英谈的,此人死后军机大臣肃顺出面禁止任何人为其收尸,任由其曝尸荒野,遭野狗啃食。但举国清流依旧不满,要求朝廷废除其签订的所有条约之声浪此起彼伏,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把谈元益杀了,他也不敢沿用此名。 但如何回绝对方呢? 谈判场上犹如两军对垒,一旦己方缺点暴漏,对方很有可能趁势追击! 谈元益心急如焚之际,突然看到己方代表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站了出来,声音清朗而沉稳: “尊敬的商务代表先生,首先有一个错误我必须向您提出更正,贵我双方此次会谈不是1843年会谈的延续,而是根据此前贵我双方专使共同意愿举办的商务型非正式会谈,1843年的会谈是贵我两国政府之间的正式性会谈,两者概念不同,此为因何不能沿用其名称之一。” “贵我双方在约定此次会谈细节时既已确认,此次会谈所有共识以备忘录形式达成,不得加入后续谈判之正式文本,《五口通商附贴善后条款》是正式文本的名称,按照贵我双方专使共识,此名理应被排除在备忘录文本候选名称之外,此为因何不能沿用其名称之二。” “而我方商务代表提出的《新安商业共识》一称呼,尊重事实,符合一般命名规则,理应采用,以上为我方的几点意见,烦请贵方认真考虑。” 冯天养起身说话时还不忘向谈元益躬身致意,一番逻辑清晰的话语说完,谈判会场上形式顿时逆转,一众中方参与谈判的官员纷纷看向冯天养,面露敬佩之色,就连谈元益也面含微笑,连连颔首。 英方谈判团队一番讨论之后,很快给予回复,认可冯天养不沿用之前名称的理由,但对备忘录名称提出了新的建议,双方一番争论后,备忘录的名字最终确定为《1855年新安县商业共识备忘录》。 晚上的己方团队的庆功宴上,冯天养照例是滴酒不饮,但是找他来喝酒的人络绎不绝,让他成了除苏峻堂、谈元益之外最瞩目的焦点。 “持正老弟,咱老佟生平不咋佩服别人,如今是彻底服了你了,咱要是有个女儿,绑也要绑了你回家给咱当女婿~!” 酒宴之上,酒醉的佟士刚一番醉话,却开启了众多官员给冯天养说媳妇的序幕。众官员到顾着面子不好意思推荐自家女儿,纷纷推荐起了自己同僚的家的未嫁女儿,态度之热情让冯天养哭笑不得。 将一众热心的同僚应付过去,酒宴散去后冯天养照例负责承担起了谈判文书的善后归拢工作,一直忙碌到深夜结束,半夜起来纳凉的苏峻堂看见这一幕,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但翌日清晨,冯天养却提出了一个令他错愕不已的要求。 “你不打算跟着为师回广州了?” 苏峻堂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弟子,神情之中满是愕然。 谈判顺利结束,冯天养前后筹划居功至伟,正是要回广州论功行赏的荣耀时刻,苏峻堂没想到冯天养却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学生前次于总督府内得罪了仲喆和毕澄,若是回广州省学就学,早晚必遭此二人门人弟子针对,易经有云,潜龙勿用,弟子已是恩贡,在新安县读上一年半载的书,也能参加后年的会试,左右不会误事,何苦去广州受人冷眼。” 冯天养的理由十分充分,让苏峻堂一时无法拒绝。 谈判已经结束,一应条款之落实正是需要仲喆和毕澄两个本地利益代言人发声出力的时候,冯天养虽有大功,但回广州之后境地到底如何,还真不好轻易评判。 再者冯天养此时已实际上失去了总督幕僚这一身份,回到广州后除了入省学就读,无非就是在按察司衙门给自己帮忙而已,而其新安县丞的官身此时反倒成了正差。 但新安县有什么? 毗邻香港,其余州县有的事务一样不少,还要不时处置本地乡民和英人之间的矛盾。 除了供应香港物资有一定油水可捞之外,苏峻堂想不出任何对冯天养有吸引力的地方。 若是想捞油水,凭借自己弟子的身份,但即使是在按察司衙门帮闲,也比新安县油水捞的安全,捞的便利不是? 苏峻堂捋须不停,一时间竟有些猜不透自己这个弟子的想法。 “弟子蒙师父照拂,侥幸混了个恩贡,但是儒学底子半点也无,去了广州入学怕平白辱没了师父的声誉不是?弟子思量过了,反正会试是考不中的,弟子不如早日熟悉些基层吏务,过上两年举人大挑时,哪怕去个不毛之地做县丞教谕啥的,弟子好歹能应付得了差事。” 冯天养见苏峻堂犹豫不决,接着抛出第二个理由。 明清惯例,为拉拢举人群体,防止生乱,每次科举结束之后,都会对由吏部对全国举人进行一次大挑,授予八品或者九品的官职。 “好吧。你心意已决,为师也不强求,新安一地毗邻香港,英人滋事频繁,平日里一个县的麻烦事比一个州府都多,有你相助,总能让乡民少受些委屈。” 苏峻堂长叹一声,无奈同意了冯天养的要求。 打动他的不是冯天养的理由,而是理由背后坚决的态度。 这边冯天养刚刚要致谢,却见苏峻堂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开口:“持正,你既心意已决,为师不好阻拦,只是你性子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是个为信念轻生死的。为师不在身边,平日里做事多忍让些,若是实在受不得气,亦不可做傻事,这县丞弃了不做又如何?有为师在,自不会让你辱没了才华。” 此言情真意切,话音未落,苏峻堂已是眼眶微红,让冯天养也是一阵哽咽,将原本生份的谢辞咽了回去,后退一步,朝着自己师父恭恭敬敬的行了三个大礼。 不论苏峻堂收自己为徒的之初本意是如何,但自从师徒名分定下之后,苏峻堂对自己的照拂关爱历历在目,无论是替自己出头回怼仲喆,还是为自己苦心谋划科举正途出身的名份,亦或者是排除万般干扰让自己在谈判之中尽展才华,两人之间的师徒感情已在不知不觉间日渐深厚。 甚至总督府有人传言,说苏峻堂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么用心栽培。 师徒二人一番真情拜别,冯天养也是唏嘘不已,穿越以来除了三叔冯云木对自己关爱有加,苏峻堂是第一个让其感受到温暖的人。 但离开总督府是他内心早已下定的决心,此事绝无更改可能。 冯天养想的清楚,他纵然在总督府当上了幕僚长又有何用? 有枪才是草头王! 冯天养自那日之后,早已清醒的认识到了这一点,故此才决定留在新安县,看看能不能在这片乡土之上扎下根去,能不能按照自己心中设想去作为,去唤醒那尚在蒙昧之中的同胞们。 当然,做出此决定前,冯天养和容闳进行了充分的沟通,并争取到了容闳的支持。 在冯天养将自己下一步的决定告知后,容闳和黄胜也彻底相信了冯天养的诚意和决心,一直隐藏着身份的黄胜也直接表明了身份,三人好生商议一番后,就下一阶段目标达成了一致。 .......................................................... 目送那长长的谈判团车队驶离新安县境内,房含章看着自己身侧和自己一样手臂挥舞不停的冯天养,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谈判团队立下如此大功,冯天养是毫无疑问的首功,但他竟然放弃了回去论功行赏的机会,选择留在新安县? 房含章宦海多年,遇到的怪事不少,但今天这事情着实怪的非同一般。 只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没见过鸡犬是升天了,把人给落下的! 看自己身旁这位模样,似乎还很高兴? 这让当了一辈子官的房含章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不明白就不想,房含章思虑一番无果,也懒得再动脑筋。 他已任新安县令四年有余,去年组织乡绅击败洪兵立下功劳,今年协助谈判又是一番功劳,凭借这两番功劳,他在新安县的时日也快进入倒计时了。 功劳立足了,钱也捞够了,不走待如何? 至于冯天养愿意留下干这县丞,房含章也乐的清闲,只是谈判团队离开的几日之后便干脆利索的将全县政务委托给了冯天养,甚至连县衙大印都交给了对方。 房含章自己带着满满好几大车财货到了广州,找到亲朋故旧帮着自己活动起了升迁之事。 房含章跑的飞快,却着实将冯天养给累的不轻,许多细枝末节之事他之前都未曾听闻,一些县衙里面的默认规矩他也都不甚了解,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很快,冯天养便从这种短暂的慌乱中解脱出来,将一干政务梳理的井井有条。 无他,操弄人心而已。 初来乍到,没有任何基础,仅凭谈判时积攒下的一点威望,冯天养情知自己触动不了原有的利益格局,于是从日常之规章制度着手施为: 将六房典史、书办、小吏全数召集齐全,立下规矩,诸般事项根据难易限时办理,逾时一律惩处,或是罚俸,或是于县衙门口张贴处分文字,逼得诸多胥吏不敢推诿。 每月对六房进行评比,以办事效率、质量而论,其优秀者给予真金白银的奖励,即便一房落后,其房内优秀之吏员亦有可能获得奖赏,鼓励年轻吏员们努力办差。 同时经常喊人单独谈话,每逢谈话必问其他同僚之品性、能力,以及最近办事之状态如何,打听被罚之人是否有怨言,对领赏之人是否服气,打破下属之间的攻守同盟。 人心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单独谈话之时,为了讨好上司出卖交好同事隐私的事例太多了。 一番手段下来,不论县衙里面的诸多吏员是否心里服气,至少是口上服气了。 众多县衙里面的吏员一改往日之懒惰,勤勉办公的同时不约而同的对冯天养交口称赞,生怕哪句埋怨的话被同僚听到后为了讨好而告密。 便是胆大的,也只敢在回家后才发几句牢骚话,整个衙门的风气着实改善不少。 在广州活动的房含章偶尔也会回到县衙,一则是怕冯天养能力不足,操办政务再出了乱子给自己惹麻烦,二则是适当展示自己存在,免得有人惦记上自己应分的钱粮。 而冯天养要的只是手下吏员的办事态度,并未真正改变底层的利益分配格局,只要不惹麻烦,不捅娄子,冯天养对原有之潜规则一概不管。甚至连愈演愈烈的土客之争,冯天养也是依照原有的惯例,由本地乡绅处理。 一面整顿着县衙中的风气,冯天养一面对着衙兵队伍下了手。每旬除最后三日在县衙坐堂,处理一些必须他经手的政务,其余时间都是带着十几名年轻精壮的衙兵骑马下乡巡视。 一开始还有乡绅在他巡视的路上兴师动众的迎接,黄土铺地,净水洒街的场面都摆了出来,但冯天养却直接绕了路,只是事后差人将那乡绅喊来温言安抚一番。 后来随着本县乡绅对冯天养的了解加深,慢慢也都习惯接受了冯天养的作为。 这位县丞巡视时虽说好与那些穷汉们打交道,但无非就是听听他们发牢骚而已,顶多是从里面选择一些性情忠厚的汉子,给个衙兵的身份,换取其忠心效力罢了,反正衙兵的钱粮都是县衙给的,又不向大户摊派。 真正触动原有乡绅利益格局的事情,这位县丞心里拎得清,从未碰过,譬如房含章与几位豪绅共同操办的香港生活物资供应一事,冯天养从未插手。 他只是在所有人不经意之间,悄然将原有的衙兵队伍由五十人扩充到了一百五十人。对比之下,驻守新安的塘兵汛兵总数也不过六十人。 依照冯天养之本意是还想继续扩充衙兵规模的,但无奈县衙钱粮开支已经到了极限,再多就要影响到原有利益分配格局了,无奈之下只得停手。 八月中旬的一天,大风刚刚过境不久,冯天养以巡视受灾民众为由,带着精心挑选的三十名衙兵再次离开了新安县城。 一干人等离开县城后一路东行,巡视了沿途几处村庄后沿着海岸线折身向北,在一处与香港相距不远的残破荒村外停了下来。 此村落虽然荒破不堪,村内却有阵阵薄烟升起,村口处也有牲口的新鲜粪便和大车车辙的痕迹,村口的一处墙壁之上,也有一个五芒星形状的标记,废墟之中还有放哨的人影闪动。 一众衙兵还以为是撞上了土匪藏身的窝点,纷纷下马张弓持刀警戒,有几名衙兵从马背上取下盾牌,将冯天养护的严严实实。 “不必如此紧张,某与好友相约与此,其人早在此处等候而已。” 冯天养拍了拍护住自己的众人肩膀,翻身下马,点了两名精壮的衙兵陪同自己迈步走向村口。 离村口还有十余步时,里面迎出两人,冯天养见两人相貌后也是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快步走上前,迎住两人。 冯天养和容闳、黄胜两人各自拥抱后,方才想起几人原本是约定了接头暗号的,许是三人都有些激动和紧张,竟然都给忘了。 “星星之火,” 冯天养轻缓而坚定的说出了接头口号,容闳和黄胜相视一笑,同样轻声回应。 “可以燎原。” 第14章 潜磨爪牙待时机 双方见面的荒村名字叫做小泥岗向东,自新安县城向东偏北方向大概七十里,距离深圳河约七八里,向东十里左右就到海边,向南距离香港岛大概八十里,在后世的罗湖口岸正北方十五里左右。 位置不算险要,甚至是相当偏僻,早年也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居住,由于第一次战争时曾为清军屯兵之所,被英军炮火所毁,所以便荒废下来。 黄胜和容闳两人比冯天养早来一天,除了两人外还有二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数是两人往日在生死线上救下来的饥民,此次一并带来在此定居,这里日后也将是他们三人传递信息和物资的据点,因此必须要加以经营和伪装。 看到双方领头人关系如此亲近,一直有些戒备的双方纷纷放下警惕。 衙兵们分成几波,一波去栓马割草,一波捡柴支锅做饭,人数最多的一波有十几人,进入村内帮着容闳黄胜带来的人干起了活,或是打扫院子,或是帮忙建造茅草屋,或是帮忙打水,干的格外卖力,让自香港返回的饥民看的啧啧称奇。 “你这衙兵哪儿招的?我还真是头次见到帮着百姓干活的衙兵。” 黄胜看着满村忙碌不停的衙兵们,也是颇感新奇。冯天养先是故作神秘一笑,然后颇为自得的介绍起了他是如何带出这支队伍来的。 这些衙兵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从各乡穷苦出身的人家中亲自挑选而来的,首先从能吃苦的程度上,便不是惯会作威作福的老式衙兵们能比的。 且虽是从穷苦人家挑人,但标准却着实严格,为了选好衙兵队伍,冯天养一共定了六条标准。 首先是三不要:烟鬼酒鬼赌鬼不要、好斗善辩者不要、家中无父母妻小需供养者不要。 在此基础上再有三条选人办法:能否举起百斤重物、能否一个时辰步行二十里,身高四尺五寸以上。 以此标准选人,自然选出来的都是吃苦耐劳之人。 为了防止这些人当上衙兵之后迅速堕化,冯天养每旬都要抽一队衙兵随自己出来巡视,沿途不准收取地主和百姓一钱一物,所有生活物资自带,不够的就平价购买,自己生火做饭,如果住宿在百姓家里,临走前必须帮着百姓打扫好院子,将水缸打满,用了百姓的物品必须平价补偿。 凡是被冯天养发现偷奸耍滑侵占百姓物品的,即便只是一次,也立即逐出衙兵队伍,永不再用。 可以说,为了保持这只衙兵队伍不变色,冯天养几乎是绞尽脑汁,把凡是能记起来的优良传统全部用上了,冯天养本人更是以身作则,只要外出就和衙兵们同吃同住,一起干活。 衙兵队伍中的所有人此前,不过是受人欺负的泥腿子,终年吃不饱饭也是常态。 但当上衙兵之后,不仅自己能吃饱饭,还能有了银钱接济家人,因此整支衙兵队伍对冯天养忠心耿耿,视若再生父母。 “啧...你这标准,戏文里的岳家军也不过如此了。” 黄胜不禁惊叹,他本就在军事和工业两个领域投注精力最多,平日里没少观察英、法、美等强国军队,但以他所见,诸多强国军队打仗无非靠的是两点。 一是先进之武装,凭借优秀的火炮、火枪、战舰与对手武器之间的差别碾压对手。 二是严酷之纪律,凭借长期训练养成的严酷纪律,在线列步兵相距八十步左右互相开火时,哪怕是伤亡率达到两成左右,也能按照长官的要求继续执行战术动作而不崩溃,往往要到伤亡率达到四成,或因其他因素胜负已定之后,才会出现大规模的溃散和投降。 但除此两个优点外,其余的几乎全是缺点。 兵员素质极差,本土的还好一点,海外殖民地的兵员几乎全部由流放者、囚徒、逃犯组成,战场之外烧杀掳掠作奸犯科,坏事做绝。 像冯天养这样练兵的,他还真只是在戏文里面听过。 听完冯天养的介绍,黄胜对他不禁有些佩服起来,三人之间他和冯天养的关系最为生疏,虽然谈判结束后和冯天养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但对其了解的渠道确实有限。 一起共谋大事,黄胜当然想了解自己这位同伴更多一些,如今一见竟比自己想象中更令人满意。 冯天养心中也颇为自豪,这只衙兵队伍凝聚了他近两个月一多半的的时间和精力,这三十人更是所有衙兵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苗子,能得到自美国归来的黄胜认可,也总算自己没白折腾一场。 几人边走边聊,走到村子最里面一间收拾的稍显干净的院落前,黄胜推开院门,从里面喊出了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将他们介绍给了冯天养。 “这位是托里斯,这位是阿方索,两人都曾在英国本土陆军中服役,也都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因为一些特殊缘故离开部队,托里斯是曾经担当过英国陆军上尉连长,阿方索曾经担任过预备役的训练教官。” 这两人是黄胜利用在总督府工作的便利为冯天养招聘的日常军事训练的教官。 冯天养早知二人的所谓特殊缘就是当了逃兵,但己方正有求于人,他还是装做没听懂,热情的和两人握手。 “你好,冯先生,黄先生说您每个月能给我们开出15两银子的薪酬,我想确认下,这是否是真的,我要求与您签订合同来保障我们的权益。” 托里斯人高马大,十分壮硕明显是个老兵油子,一上来就问起了薪酬待遇,而阿方索右腿有些瘸,整个人也明显有些木讷。 十五两银子换算成西班牙银元差不多是十九块左右,而英方香港驻军的普通士兵月薪在十块银元左右,给海商当护卫月薪在十五块银元左右。 “我可以给的银子很多,但首先你要展示你的能力值多少。” 冯天养一点犹豫没有,当即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黄胜和容闳早给他介绍过这两人的具体情况,他知道这两人在香港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因此才来自己这里应聘岗位。 相比在船上给那些大商人充当护卫和保镖,自己这里不仅工资差不多,更何况还安全。 “好吧,我会给你展示我的能力,但前提是你给我一支枪或者一匹马,我的射击技术相当优秀,可以在八十公尺的地方击碎鸡蛋。我的骑术也很好,可以驾马在壕沟之中穿梭。” 托里斯点点头吹嘘起了自己的能力,但冯天养却并未接话,而是扭头看向了一旁的阿方索。 “你呢,你会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会,我枪法不好,也不会骑马。我只会训练士兵,无论你要班长,还是排长,我都可以帮你训练,但你的人太少了,我觉得你只需要两个班长,甚至都不需要排长。” 阿方索挠了挠头,认真思考一番后回答道。 “就你了,我可以和你签合同,每个月三十块银元,试用期一个月,如果你真的符合我的要求的话,我们可以续一个很长时间的约。” 冯天养内心很是高兴,但语调却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一如刚才之淡然,仿佛只是招聘了个长工一般无所谓。 “那我呢?” 托里斯察觉到自己的价值似乎正在缩小,急忙开口插话。 “你只值十五块银元。如果你更加谦逊,更加尊敬你的雇主,我可能会给你增加一些报酬,但现在,我并不打算雇佣你。” 冯天养早就准备好了打击对方的话语,此刻毫不留情的开口直接让托里斯瞬间恼羞成怒。 “法克!只会吸大烟的黄皮猴子!你竟然敢羞辱我,你等着,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托里斯冲着冯天养破口大骂,刚骂了没两句,看着身旁渐渐围过来的衙兵们,刚反应了过来想要逃跑,便被几个衙兵一拥而上堵住口舌绑在了树上。 “阿方索先生,你都听到了,这个人辱骂我,在你们英国辱骂官员和贵族应该处以什么惩罚呢?” 冯天养看都没看托里斯一眼,反而转头问起了阿方索该如何处置,语气听起来温和,传到阿方索却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先生,您是这里的主人,如何处置全凭您的心愿。” 阿方索哆哆嗦嗦的回答道。 “我的心愿是杀了他,但中国人杀英国人太麻烦了,还是你们英国人自己动手比较简单。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天养不再绕弯子,也让阿方索失去了最后一丝辩驳的余地。 “请借给我一把刀。” 阿方索咬着牙深吸一口气,闭目再睁开时眼神十分冰冷,语气也不再颤抖。 冯天养示意一个衙兵把刀递给他,阿方索拖着瘸腿,一步一步走到了被绑在树上的托里斯身边,将刀尖对准对方心口,双手用力,直接捅了进去,血液顺着破口喷涌而出,飞溅到了阿方索的眼睛之中,但其人却并不在意,刀柄顺势一拧,将托里斯的心脏绞成一堆烂肉,尔后抽刀而出,将刀还给了刚才借刀给他的衙兵,扭头冲着冯天养呲牙开口: “雇主先生,我为你杀了我亲爱的同胞,这可是额外的价钱。” 杀人的整个过程不过区区三十秒左右时间,而先前木讷的阿方索现在宛若凶神恶煞,判若两人。 “我想不用试用期了,他会守口如瓶的。” 冯天养先是冲着阿方索点点头,然后扭头向黄胜和容闳,黄胜面色尚可,容闳脸色有些惨白。 杀托里斯确实是冯天养临时起意,自谈判结束后,冯天养便因鸦片进口放开一事恼火不已,原本他还只将托里斯收拾一顿,省的以后此人再当刺头,但谁让托里斯好巧不巧的骂到了冯天养心头之痛上。 压制了快两个月的无名怒火瞬间在心中腾起,势必杀了此人才能宣泄,让阿方索动手已是冯天养冷静之后的选择。 正好借此托里斯的人头将阿方索绑在自己战车之上。 毕竟像托里斯这种跑到香港来的逃兵或者囚徒比比皆是,每年失踪坠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阿方索这个同谋相助,多的是办法遮掩。 和阿方索签订了一个月薪四十块银元的合同并支付了五十块银元作为定金后,冯天养让人把他带下去洗漱,他和黄胜容闳二人还有几件事情要继续商议。 平复了一下心情,黄胜带着冯天养来到一辆大车旁,大车上面有两口大箱,两人将箱子抬下来打开,一共是一百把步枪和两千发子弹。 这时黄胜利用工作之便,以替海商购买之名帮助冯天养采购到的武器弹药,都是英军刚刚换装的米涅步枪,足足花费了冯天养一千六百两银子,这还是黄胜让出自己利润的情况下。 将随身携带的银票交给黄胜后,见一旁的容闳一直有些脸色不好,冯天养情知对方应该是第一次亲眼见杀人有些心理障碍,便和黄胜一起宽慰起了容闳。 “我们以后会杀很多人吗?” 容闳在冯天养和黄胜安慰下沉默了有一刻钟,抬起头问出了一句让两人都有些发愣的话。 “会,古代有商鞅和吴起,英国有光荣革命、法国有拿破仑雾月政变、美国有独立战争,古今中外凡是想要强国而改革的,绝无不流血不杀人而成功之事,我们今后会杀很多人。” 冯天养沉默片刻,并未按照黄胜眼神的示意继续安慰容闳,而是选择揭开那残酷的真相。 “国内的敌人,以清廷为代表的封建统治者们要推翻;国外的敌人,以英法美俄为代表的意欲瓜分我中华的列强们要打败。我们以后必须要杀人,只有将这些人杀怕了,杀败了,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 容闳听后更加沉默,半晌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神色却好了很多,显然已从刚才那种情绪之中解脱出来。 时间已到中午,午饭已经做好,双方混在一起吃了午饭后略作休息,待到日头稍稍过去,冯天养和黄胜将一众衙兵召集到了村外一片空地上,宣布他们将在这里接受一个月的训练,至于训练教官则是那位英国人阿方索。 一众衙兵听完后虽然有些发愣,但冯天养两月以来养成的威望早已让他们信服,反正他们的衣食住行和衙兵身份都是冯天养给的,只是稍有议论便很快接受了下来,很快沉浸在了领取武器的快乐之中。 但随之的第二天,这些衙兵们就快乐不起来了,因为即便是苦出身的汉子们,也没想到所谓的军事训练居然这么累,让他们这些自幼吃惯了苦的都有些承受不了。 首先训练的是挖战壕,挖的但凡有一丝不符合教官的标准便要受到责骂,虽然阿方索的话他们听不懂,但是马鞭却是实打实的抽在身上,下午则在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训练队列,所有人必须严格按照哨子声完成动作的转变,快了慢了都不行,稍不注意又是一顿鸟语加马鞭。 傍晚是举枪,要求端枪必须纹丝不动持续十分钟,不允许晃动一下。 一天的训练下来,所有的衙兵们都累的恍若死狗,连吃饭的时候手臂都是僵直的,但却没有人敢埋怨出声。 因为冯天养和黄胜二人和他们一样,也在队伍中训练了一整天。 冯天养还好,平日里经常注意身体锻炼,训练虽然艰苦,但也能支撑,但黄胜身体却有些虚弱,下午练队列时一度中暑晕了过去,只是在阴凉处歇了半个时辰喝了点水便又加入了训练之中,让所有参与训练的人都敬佩不已。 到了晚上,一众衙兵们以为好不容易能休息的时候,冯天养将他们召集到了一间刚刚收拾出来的露天房屋之中。 房屋的布局有些怪,东墙上钉了一块刷了墨汁的木板,屋内摆放了三十张小桌,每个桌子上面各有一盏油灯、一支炭笔,几张白纸,因为没有板凳,座位用几块砖头摞起替代,像是那种乡下的简易私塾。 正当众人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之时,冯天养带着容闳和黄胜走进教室,在木板上写下三个大字。 扫盲班! 扫盲课上了快要两个时辰,已经到了亥时初刻,众多衙兵们带着满脑子问号回到白日间容闳带人帮他们收拾好的营房,在阿方索亲自监督下,每个人都冲完澡又用热水洗了个脚,然后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连四五天,所有跟随冯天养而来的衙兵们全部精力都投入在了这异常疲惫但莫名充实的训练和学习之中,直到冯天养收到了一封新安县衙转来的一封信。 寄信人是现按察司七品经历严信伯,两个月前由于跟随谈判立下功劳,刚从八品知事升为了七品经历。 信本是寄到县衙的,因为冯天养离开县衙时早有过安排,县衙的吏员们便按照冯天养的安排,从新招募的衙兵们选了两个会骑马的,快马沿着其巡视路线一路追了过来。 内容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发匪掠南雄州而去,知府弃城已被下狱,闻房含章将署此职。 冯天养将此信给黄胜和容闳两人看完后,三人同时精神一振。 时机已至! 第15章 酬前功水到渠成 接到严信伯的信之后,冯天养立即召集全体士兵,宣布自己因有要事暂时离开,预计十五日内可以返回,要求所有士兵务必在他离开期间听从黄胜的安排,严守训练纪律。 黄胜在香港总督府任职已近三年,此番专门请了长假,适合在小泥岗主持大局。 但容闳则是刚刚进入总督府不久,资历不够,最多再待两天就要返回香港。 简单吃了几口午饭,冯天养和赶来送信的两名士兵一起骑马赶回县衙。 回到县衙时,师父苏峻堂的信也到了,相比严信伯只鳞片爪的信息,苏峻堂的信中内容可详实多了。 严信伯虽然有心交好冯天养这位按察使的爱徒,但受限于身份不高,打探消息渠道确实有限。 而苏俊堂是实打实的的决策层,享有最高层级的知情权。 在赣州府被清军收复了三个月之后,一直蛰伏休养生息的江西太平军终于还是露出了他们的锋利爪牙。 江西宁都的太平军为了报复福建和广东清军在协助收复赣州一役中的积极表现,于七月二十五日秘密集结了两万人,直扑闽西门户汀州。 先是陈兵一万围困州城,随后分遣偏师扫荡诸县,五日内将周边各县全数攻破,劫掠了大批财货和青壮。 闽浙总督失去冷静,放弃支援安徽的原定计划,将手中的万余机动兵力抽调南下,联合福建本地清军,意图反攻汀州。 福建本地清军和援兵会师正在缓慢推进之时,太平军却突然放弃了对汀州的围困,以小股兵力伪装主力班师宁都,将大量财货和青壮押运回宁都的同时,还吸引了清军的注意力。 清军在确定太平军撤退之后,火速进军收复了汀州,然后一面向朝廷报捷,一面派出部分兵力尾随太平军来到汀州和宁都交界处,凭险设寨,以防太平军突然杀个回马枪。 至于南雄方向,福建清军既未派出哨探,也未发出警报。 成功瞒天过海之后,太平军此次行动的主将彭大顺则亲帅主力一万五千人趁夜自汀州直扑南雄。 南雄州虽然自汀州被围后就提高了警惕,但却未料到太平军本就是声北击南之策,对汀州自始自终围而不攻,部队压根没受到什么损失,反而因为劫掠了诸多财货之后军心士气正旺。 猝不及防之下,作为支撑和前哨的三个小寨半日内接连告破。南雄州全城陷入在恐慌之中,知府和守城参将弃城而逃,两千守军悉数溃散,太平军兵不血刃攻破南雄,将诸多大户劫掠一空,于八月十三日撤军,由汀州返回宁都。 正在宁都境外与太平军对峙的福建清军为防腹背受敌,不敢阻拦,闭营自守,放任太平军大摇大摆的从营门外经过。 太平军此次军事行动不以攻城略地为目标,专心劫掠财货、粮草、青壮,目标明确,行动迅速,绝不恋战,取得辉煌战果,重重挫伤了闽粤两省清军的锐气! 彭大顺于此一战成名,被清军列为太平军须提防之新锐将领! 而其人临撤军之前还抓走了一名南雄籍在朝官员的幼子,让其家人带话给叶名琛,警告广东清军不要再插手北方战事,否则太平军大军将至! 看完严信伯给自己的信件,冯天养心中不禁有些惊叹。 太平军虽然政教不分搞的内政一团糟,但那些领兵的战将是真能打啊! 前期有自己老爹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中期有石达开、林凤祥、李开芳,到了晚期还有李秀成、杨辅清、陈玉成、彭大顺等人。 优秀将领层出不穷,都是一时之俊杰! 难怪几度将曾国藩打的想要投水自杀! 消化完信中的消息,冯天养联想起自己那扑朔迷离的身世,心中感慨一番,却也知此时不是探究良机,放下了此番心思。 将县衙所有积攒的政务快速打发处理完,冯天养见天色尚早,点了五六名精干的衙兵,随自己骑马赶赴广州,一番赶路下,在第二天傍晚进入广州城。 以县衙的名义安排衙兵们在驿馆住下,冯天养回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来到了按察司衙门,见到了自己老师苏峻堂。 苏峻堂也是一身倦意,身为广东按察使,在广东新任巡抚柏贵尚未到任的情况下,两广总督叶名琛、广州将军德纳,以及身为按察使的他就是整个广东权位最高的三人。 而其中两广总督和广州将军的职责都涵盖两广,不能专务一省之事,因此整个广东的政务实际上是压在苏峻堂一人身上的。 此次太平军猝然来袭,两广震动,更是让苏峻堂劳累不已。 但看到自己得意弟子的身影,苏峻堂还是有些欣慰的。 冯天养在新安干的两个多月他多有关注,不论是对原有利益格局的尊重,还是对县衙胥吏的掌控,冯天养都颇有谋略,至少是把自己的建议听了进去,干的相当稳妥。 如今接到自己信之后连夜赶来,想来也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房含章在广州活动多时,最终走通了广州将军柏贵的门子,说动叶名琛举荐房含章升任外省知府。 本来叶名琛的荐章都写好了,突逢此变,南雄州缺一老成官员前去收拾烂摊子。 于是叶名琛直接以总督名义下令,于昨日委任房含章暂署南雄知府,调派东莞守备率兵三千护送他去上任。 而房含章一走,新安县令就空了出来。 而恰巧前次谈判立下大功之人冯天养,正在新安县任县丞,且当时之功尚未嘉奖。 于情、于理、于势,水到渠成。 毕竟只是协助谈判的房含章都直接升任了正五品的州知府,立下大功的冯天养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功不赏。 虽说举人需要经过吏部大选才能被任命为七品官身,但事急从权。 圣旨都不止一次让叶名琛举荐不论出身,放手举荐任用人才了。 因此连一直看冯天养不顺眼的仲喆和毕澄都提不出合适的反对意见。 在冯天养尚未回到广州之前,赵寒枫今天下午已经提出以冯天养暂署新安县令的提议,并获得了叶名琛的首肯。 师父二人在后堂凉亭之中对坐后,苏峻堂让仆人离得远一点,随后将最新的情况说与冯天养听。 “弟子何其幸运,得恩师苦心栽培。” 冯天养诚心诚意的躬身行礼向苏峻堂致谢。 “此事也是你机缘到了。你若是在新安干的不行,为师也不会勉强推你,须知德不配位,反受其殃。” 苏峻堂坦然受了冯天养这一礼,接着继续开口叮嘱道: “按我大清惯例,须得同进士出身以上才得授正七品以上官职,你此次虽有大功,但祖制昭昭,为免遭非议,此次你只能以从七品官身,暂署县令一职,接任之后,须得好生做出一番成绩,在后年吏部举人大挑之前立下功劳,届时为师会想办法为你谋取一个堂堂正正的七品官身。” 苏峻堂此言本意是想要嘱咐弟子接任后要专心政事做出成绩,却不料冯天养从怀中取出两份文书,面色恭敬的递了过来。 “蒙恩师教诲,学生一直想着如何再立功劳,不图光耀门楣,至少不会辱没了老师名声,两月以来朝思暮想,稍有所得,请老师指正。” 苏峻堂闻言一愣,接过冯天养递过的两份文书,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从不妄言,于是认真翻看起来。 《关于新安县开设红单船维修厂之提案》 《关于新安县开设钟表制造维修厂之提案》 两份文书各自是一件提案,苏峻堂看完之后半是惊喜,半是不解。 第一份提案他很清楚,正是叶名琛当下之所需,只要提交必定得到批准。 因为首批筹集的红单战船目前正在训练之中,而只是训练产生的维修保障费用已经庞大到让叶名琛肉疼的地步了。 若自己能建造一个红单船维修厂,不仅是减少维修费用的问题,更意味着战船的后勤保障将不再受制于英人之手。叶名琛早有此念,但苦于无从着手。 但冯天养在提案中提到,他通过上次英方的翻译容闳,找到了一位愿意合作的英方商人塔特,此人和英方马六甲总督有姻亲,愿意协助在新安县码头建造一个红单船维修厂,一应所需修船修炮机床设备和维修之工程师均由塔特协助购买招募。 整个提案唯一过分的要求是,塔特要求独享船厂建成后的六成利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患,便是此前尚未有过洋人在本土开设工厂之先例,此事可能会引起清流人士之反对。 至于第二份提案苏峻堂就有些不解了,不明白冯天养想要开设钟表维修厂具体有何用处。 “老师有所不知,学生在南洋时曾偶遇英人制造火枪之车床损坏,其匠人将制造钟表之机床略作改造,既能用于火枪制造。且钟表形式多样,所需车床种类繁多,或可以此名义购买制造枪炮之机械,当下发匪猖獗,不知何日再来进犯,若能武器自给,岂非幸事?” 冯天养见状连忙解释道,苏峻堂听完之后顿时颇感欣慰。 自己这个弟子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眼下尚未就任县令一职,居然又提前把准了当下时局所需的两件要务,明日将这两件提案呈交总督府,当是能消解不少自己任人唯亲的闲言碎语。 师徒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见徒弟也是一副疲惫的样子,苏峻堂让冯天养留宿在后堂偏厢客房里,冯天养也不推辞,师徒俩各自睡去,翌日清晨又一起用了早饭,尔后带着两份提案和师父一起来到了总督府。 且说,时隔三月再次来到总督府,冯天养多少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昔日在府内虽然默默无闻,但也过得恬静安逸。 每日朝九晚五的下班,闲暇时刻或在城中闲逛,或去城外游玩,若非生逢乱世,冯天养还真想做一世富贵闲人。 来到总督府后,苏峻堂自去后堂直接见了叶名琛,冯天养则因尚无直接面见之资格,在万祥鹏的陪同下,来到一间茶室品茶等待召见。 “还未恭贺万兄荣升内务管事。” 冯天养笑眯眯的向万祥鹏道喜。 与英方谈判之时,万祥鹏担任苏峻堂和叶名琛之间的信使,往来奔波于广州和新安之间十余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谈判结束后论功行赏,升为了总督府内务管事,也算是不负那一番辛苦。 “全托冯大人福,若无冯大人擎天架海,又岂能有小人所谓的功劳。” 万祥鹏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说话圆滑滴水不漏。 在茶室待了不到一刻钟,冯天养便接到了叶名琛的召令,万祥鹏见状笑容更胜,亲自领着冯天养到了后堂水榭。 “卑职拜见中堂大人!” 冯天养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全套的叩拜礼节。 就在上月,原体仁阁大学士贾桢晋武英殿大学士,而叶名琛随即被在京三品以上大员公推,晋为体仁阁大学士,成为全国督抚之中唯一的殿阁大学士。 因此冯天养才称呼叶名琛为中堂。 “无需多礼。” 叶名琛今日依旧穿的儒衫,态度温和的让冯天养起身落座,然后开口: “本堂刚看完你的两份提案,颇有可取之处,难为你实心做事,召你前来,便是因为此事重大,毕竟与英人合办工厂,在我大清尚无先例,虽然你提案之中以试点一词加以遮掩,但仍有可能惹起清流非议,本堂不得不谨慎,就其中细节询问于你。” “卑职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天养立即正色回答。 叶名琛所言非虚,晚清风气保守,清流群体的意见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能决定很多事情的成败。 而整个两广只有叶名琛有实力压制住清流群体,为开办工厂创建一个相对平和的环境。 因此冯天养也做足了功课,力求取得叶名琛的支持。 “英人防范之心甚严,钟表厂或许能成,然红单船厂如此关键,英人如何肯愿意与我合作?” “这....请中堂先恕卑职冒昧妄言之罪。” 冯天养略作犹豫,没有直接回答,却卖起了关子,叶名琛略一皱眉,但还是开口允诺冯天养畅所欲言。 “启禀中堂,卑职敢提此案,其可称倚仗者无非两点,其一已在提案中提过,乃是塔特此人之背景深厚,足以打通英人香港总督包令之关节。” “若英人总督为人刚正,其若奈何?” 同座饮茶的赵寒枫追问道。 “这便是卑职之第二层倚仗了,红单船在我方是当做战船使用,可在英人眼中只是装备了火炮的商船罢了。” “英方一艘二级舰的火力乃是红单船的十倍,射程是红单船的两倍到三倍,航速是红单船的两倍以上。” “据实而论,一艘二级舰的火力可以击沉二十艘红单船且全身而退。” “海面交锋,英方战舰进可攻退可守,再多的红单船面对二级舰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英人还有更强大的一级舰,卑职回国前曾听闻,英法诸国正新造一类战舰,名为铁甲舰,此舰火力防护均十倍于一级舰。” “故此,英方绝不会将我方之红单船视之为威胁,反而会顺水推舟,以此为突破口,今后谋求在境内合作建厂之事。” 冯天养的语气温和,但其所说之言却仿佛重锤一般一下一下的敲在了堂中众人的心口,让众人心情莫名沉重起来。 叶名琛这才明白冯天养刚才不是卖关子,而是在给自己方才那直白大胆的言论提前做铺垫。 “以你所言,英人似乎对在我大清境内开设工厂一事颇为上心?” 叶名琛率先从沉重的心情之中解脱出来,敏锐的察觉到了冯天养最后一句话的关键点。 “中堂明鉴。”冯天养先是拍完马屁,然后接着开口解释:“我大清人力物力充足,领土辽阔,英人从我国采买丝绸、茶叶、香料、瓷器等诸般货物运回本土贩卖,便数倍利润,此人尽皆知事也。“ ”但若是在我国办设工厂,利用我人力之便捷,物力之充沛,加工之后再运回本土,更有十倍之利,因此英人对此颇为热心,卑职敢预言,今后谈判,英人必定提及此节。” 叶名琛听完缓缓点了点头,认可了冯天养的解释,想到今后还需和英人进行多次谈判,不禁又有些忧虑起来。 上次的非正式会谈虽说颇有成效,但并未真正满足英人胃口。 就在前几日,英方总督包令还寄了信函予他,说马六甲总督以授权予他修正条约之权,与叶名琛商榷何时以何种方式举行会谈为佳。 叶名琛苦思半晌,以前次会谈协议正在履行之中,且观双方履行成效再做决定为由推脱了过去。 此刻见冯天养对英人习性、弱点以及真正目的了解透彻,分析起来如观掌纹一般清晰明了,叶名琛一时间竟又动了惜才之心,想要将冯天养重新留用于幕府,帮助自己处理与英人交涉事务。 “你即为平泉兄门下弟子,论起来唤我一声师伯也是应当,今后但有条陈可放心直言,勿须作此生份模样了。” 叶名琛原本和苏峻堂已经商议好,问完话后便要宣布冯天养的任命,然后在好言鼓励一番,今日之谈话便算是结束了,但此刻心中摇摆不定之间,改变了原定的步骤。 “中堂大人对晚辈一路苦心栽培,晚辈铭刻于心,不敢忘怀,定当竭尽全力办好这两件提案,不负诸位长辈厚望。” 冯天养不知叶名琛心中如何作想,还是按照苏峻堂原先所教的恭敬致谢。 此言一出,却恰巧唤醒了处在犹豫之中的叶名琛,让他想起红单船厂和钟表厂当下唯有冯天养才是唯一操办人选,心中不由解脱出来。 刚才他是真的陷入了两难之中。 放走冯天养他心有不甘, 但想留用却也难以张口。 毕竟前两月刚将冯天养礼送出府,如今召回,叶名琛多少有些面皮上挂不住。 “我原想召你回府为我参谋谈判之事,奈何你所提两案确为时下所需,且用心办理,今后若有良策,尽管直接写信予我。” 叶名琛略带惋惜的开口,说完即令赵寒枫宣读委任冯天养以从七品官身署理新安县令的文书。 赵寒枫面无表情的宣读完毕,不知为何心中却总有些异样的感觉,瞧见冯天养恭谨又熟练的从自己手中接过文书,才蓦然惊醒。 这已是自己第三次宣读这小子的任命文书了! 第16章 持利刃以备有患 带着自己的任命文书回到按察司衙门,冯天养先是写了两封信。 一封让两名衙兵亲自骑马去小泥岗送给黄胜,让他尽快定下红单船厂的详细建设方案,争取在自己回到小泥岗之前拿出草案,这样两个人有时间共同磋商。 另一封则是让衙兵交给相熟的海商,捎送给此时刚回到香港的容闳,让容闳尽快按照三人原定方案,贿赂那位背景深厚的商人塔特, 同时谋求接替因黄胜请长假而空出来的一等翻译职位,并尽可能的在总督府内广交人脉,以备后续所需。 此前两月,三人信件往来不断,已然商定了今后的一系列行动计划。 黄胜会在冯天养能够执掌一县后辞去香港总督府的翻译职务,以冯天养师爷名义加入冯天养的幕府,走上前台,帮助冯天养统筹推动两个工厂的建设。 而冯天养则要尽量以严防会匪破坏或者其他合适的理由,想办法从赵寒枫处谋取筹办团练的资格,以此来建立属于自己的合法武装力量。 容闳则要尽快接手黄胜走后遗留的岗位空缺,利用黄胜早先铺设好的人脉去尽快的在香港总督府谋取更重要的地位。 三人各有分工,谁的担子也不轻。 冯天养却不知,他离开总督府后,叶名琛、苏峻堂、赵寒枫三人讨论之内容正是两广团练名额一事。 太平军攻破南雄,虽说是事发突然,但所暴露问题确实不少。 州县绿营不堪使用便是最大问题。 足足五千人编制的南雄州绿营兵,实际兵员竟仅有两千人,吃空饷达到六成之巨! 军事训练更是差到极致,毫无战斗力可言! 两千人,列阵城头,一枪未放。 被太平军为数不多的几门小炮轰击了一个时辰不到,竟然一哄而散! 原因是守城的游击将军烟瘾犯了,偷偷跑回府内吸食大烟,被手下士兵误以为弃城逃跑,引得流言纷飞。 手下两名千总也是酒囊饭袋,无力控制局面,守城士兵在流言之中争相溃散。 而等到游击将军过完烟瘾之时,太平军都已经攻破城门了! 若不是被同样弃城而逃的知府拉上驴车,朝廷怕是还要给这游击将军发上一份殉职武官才享有的世禄皇粮! 得知真实情况后的叶名琛气的火冒三丈,一度想要请出王命旗牌直接斩了那游击将军。 但考虑到此人乃是皇后母族中人,为了顾全皇帝体面,叶名琛还不得不在请罪奏疏中为此人遮掩,将太平军的数量夸大到五万,同时闽浙军情通报有误,以至于猝然无防。 叶名琛先前积极谋划收复赣州,其目的就是为了将广东隔绝战火之外,避免直接和太平军对垒。 为了防止赣州再次被太平军攻陷,叶名琛还从两广清军中抽调了五千精锐去赣州助战。 也是如此,才导致粤北空虚,仅有本地绿营守备。 按下心中恼怒情绪,叶名琛认真思考着赵寒枫两个月前提出的广设各地团练的建议,有些举棋不定。 团练自然是有战斗力的,这一点从两湖两江战事上便足以看出。 当下两湖两江战事能够勉强维持,多赖本地团练之力。虽然各地团练各自为战,指挥系统分散,无法形成合力反攻太平军。 但用来守城,足以应付分散扫荡的太平军偏师,可以让朝廷从容集结主力与太平军对垒,不用再分兵驻守各地,减少了被太平军各个击破的风险。 其优秀者,如曾国藩所领团练,亦可编成一军,协助清军主力作战。 但两广情形自有其特殊之处。 广东一地毗邻香港,海商众多,与南洋贸易往来频繁,采买枪支火炮有些过于方便了。 而省内豪商众多,恰恰又有实力购买大批量的武器装备。 叶名琛担忧一些本土势力控制下的团练怀有二心,借机扩张,最后势大难治。 而广西则是另一种情况。 广西的情形实在太过于复杂了些。 天地会、白莲教、土客械斗、流民盗匪四股势力之间彼此交织不断,错综复杂。 甚至一些基层官吏,地方豪族,其本身就是会党和教徒之中的骨干。 去岁洪兵大暴动之时,广西几乎全省皆反,县城被攻破者十余座,连州城都被攻陷了一座! 为了尽快平息暴动,叶名琛不得不放弃犁庭扫穴的想法,允诺凡放下武器之乡民均属被叛匪蛊惑,概不追究。 但此举也种下恶果,如今的广西官府仅能控制州府和一些重要节点的县城,其余各处均被本地势力所把持,其中不乏暂时潜伏下来的天地会匪徒。 在此情况下筹备团练,岂非放任匪徒扩充势力? 若是筹备团练,弱干强枝,太阿倒持,早晚必生祸乱。 若是不筹备团练,南雄陷落之事随时可能重演,且两广本土势力早晚必提此要求! 两害相权,轻重难分,让叶名琛陷入为难。 甚至商议如此要务,他也只敢让苏峻堂和赵寒枫二人帮助自己参谋,连和商人群体交往密切的谈元益都不敢让其参与此事,更别提仲喆和毕澄二人。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后堂之中,三人都是眉头紧皱,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什么好办法。 赵寒枫作为此提出建议之人,更是愁眉不展,想起刚才滔滔不绝说的叶名琛心花怒放的冯天养,甚至起了将冯天养喊回来出主意的想法。 毕竟这小子向来鬼主意多,说不定就有什么好办法。 心中想着冯天养若是参与会如何献策,赵寒枫脑海之中突然灵光一闪,将冯天养刚才的提案文书翻开查阅一番,然后目放精光,吐出心头郁闷之气。 “立光,可有良策?” 叶名琛对赵寒枫十分了解,见状赶忙问道。 “稍有所得,说来还是托了平泉兄佳徒的福气。” 赵寒枫抿了口茶平复了下情绪,然后拱手建言: “中堂,依我之见,我两广团练筹备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如以试点之名,选择忠诚可靠之人先行筹办团练如何?” “若是今后两广无大战事,则试点之团练不必过多,能够协助朝廷主力支撑局面便可。” “若是今后战事扩散,必须要广设团练之时,则倾力扶持忠诚可靠之团练,以便对后续本土势力控制的团练形成压制。” 叶名琛听后缓缓颔首点头,这确实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虽然可用,却由一关键问题须解决。 谁忠诚? 谁可靠? 见叶名琛颔首之后沉默不语,共事多年的苏峻堂和赵寒枫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说。 毕竟兵权一事过于敏感了,向来只适合主权者一人独断,即便是幕僚也不适合过多参与意见。 “莫不如先圈定出一个范围,然后在其中慢慢挑选?” 苏峻堂斟酌片刻,试探着提出建议,见叶名琛颇为意动,然后才继续开口: “莫不如先查访我两广官员之出身,若有宗室王爵以上之门人子弟,亦或京堂三品以上的门人子弟,则纳入备选,然后观其品行能力,择其优者授以团练筹办差事。” 赵寒枫闻言颇为敬佩的看了苏峻堂一眼。 这一建议提的实在是妙。 以宗室王爵和三品以上京堂的门人子弟执掌兵权,不仅能让朝廷感受叶名琛之忠诚,也会获得朝廷之更大支持。 而所用之人自会明白其权力来自于朝廷,会自发的向代表朝廷总督两广的叶名琛靠拢! 如此则不必有兵权旁落之忧。 更关键的额是,这一建议还巧妙的将苏峻堂摘了出来。 毕竟两广诸多官员之中,只有叶名琛一人有着殿阁大学士的一品京堂官职。 广西巡抚劳崇光虽是二品,却刚由布政使升任,尚未按照惯例加太子少保衔。 苏峻堂更只是按察使,虽然也是堂堂三品官员,但地位要比巡抚差不少,而且不是京师堂官。 “此计甚佳,且劳烦立光吾弟尽快将此备选名单整理成册。” 叶名琛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吩咐赵寒枫按照苏峻堂的建议整理名单,赵寒枫刚要开口应诺,却见叶名琛继续补充道: “广州将军德纳、广西巡抚劳崇光,以及尚未到任的广东巡抚柏贵等人的门人子弟,还有平泉兄佳徒冯天养,虽放外任,却是我幕府出身,一并列入名单。” 却是叶名琛为了稳妥起见,选择适当放权给粤桂两省的巡抚,以争取两人之支持。 但同时也假公济私,将冯天养以出身幕府的名义也列入了名单。 给足了苏峻堂的面子不说,还多能多拉拢一个可用之才。 苏峻堂替弟子道谢后,三人又商议一番细节,然后各自散去忙碌不提。 回到按察司衙门,苏峻堂在后堂没看到冯天养,询问差役才知道冯天养正在按察司案牍库中查阅卷宗和舆图,于是让人将其喊来。 “你查舆图就算了,查阅卷宗何故?” 苏峻堂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做无用之事,于是开门见山问道。 “禀恩师,新安县沿河沿海良田码头均为本地豪绅所占,若是建造船厂必有纠纷,学生查卷宗,自然是为了有备无患。” 冯天养回答的理直气壮,毫不讳言自己的目的,话语之直白让苏峻堂有些无言以对。 “为师知道你忧心国事,但办差但求周密稳妥,岂可轻用如此激烈手段。” 一阵扶额无语之后,苏峻堂继续向徒弟苦心劝解道。 “老师不必过于忧虑,学生只是有备无患而已,老师须知,手中有剑不用和没有剑是不一样的,学生只是提前展示锋刃,免得旁人欺我手中无剑。” 冯天养其实心中早已选好动手目标,但为了安抚老师还是如此回应道。 “好吧,为师知道你办事素来谨慎,但还是那句话,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莫要以为背后有倚仗便可小觑他人,破家灭族之仇不共戴天,若不尽全功,必定后患无穷。” 苏峻堂当然能看出冯天养心中所想,干脆也不再劝,提点了他两句,让其不要轻视任何对手。 “多谢师父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冯天养见师父识破自己托词后不但没有训斥自己,反而好心提醒自己,不禁些羞愧,起身拱手应下。 “你自去忙吧,今晚若是有暇,不妨去赵府台家中拜访一番。” 苏峻堂点点头,又提醒了冯天养另一件重要的事。 “可要准备些贵重礼品?” 冯天养不明所以,有些紧张的问道。 倒不是他心疼钱财,只是他的钱都用来买武器弹药了,现在手里只有三百两银子,若是购买名贵物件话,这些钱还真不够。 “只需两兜时鲜水果便可。” 苏峻堂见冯天养一副吝啬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心累,挥手将冯天养赶了出去。 “恩师切莫过度劳累,若有事情尽管吩咐弟子。” 冯天养关切嘱咐两句,然后拱手而退。 到了晚间,冯天养提了一捆甘蔗和一兜荔枝,来到赵寒枫宅院门口递上拜帖,等待召见。 且说,赵寒枫作为总督府现任幕僚长,又刚补了苏峻堂四品道台的缺,家中自不乏前来拜访之人。 单是冯天养目视所及,便有十余人在前院闲坐,都是投了拜帖等候召见的。 而旁人所带之礼品颇为讲究,或为名家字画,或为孤本古籍,或为上佳文房用具,端称的上是用心良苦,雅之又雅。 唯独冯天养一兜荔枝一捆甘蔗,颇为另类。 加上其投的拜帖上写的还是八品县丞身份,不禁门房对冯天养白眼相向,院中众人更是一阵指指点点。 冯天养见状也不生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秦二爷卖马时比自己寒酸多了,反正自己是奉了苏峻堂的命令拜访的,大不了就说买这些水果是苏峻堂的意思。 赵寒枫此刻刚刚归家,看到书房内一摞拜帖有些头疼,见到门房一脸鄙夷的又送来一张拜帖,放在那一摞拜帖的最下方,心中有些诧异,将此拜帖抽出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吩咐门房将冯天养喊到二进院的正房品茶稍候,自己换身衣服就去。 门房一脸不解,却见自家老爷不似玩笑,心知必定有原因,也不敢多问,快步回到前院,恭恭敬敬的请冯天养去二进院品茶。 “陈管事,可是赵道台回来了?” 门房前倨后恭,自是引得众人侧目,有心思转得快的开口询问道。 “回王通判老爷,小人尚未见到老爷,看时辰估计也快了。” 那陈姓门房自是机灵的,口风咬的虽硬,态度却极为恭敬。 “那怎地让这八品小官去二院品茶,老爷我这六品通判都得排在他后面?” 那王姓通判不依不饶的问道。 “回通判老爷,是小人方才瞎了眼,没看出这是我们老太太本家亲戚,怠慢了贵客,请诸位莫见怪。” 门房脑子转的飞快,朝众人做了一圈揖,然后拉着冯天养离开前院。 这一耽搁,冯天养来到二院正堂时,赵寒枫已到房中,正在亲自沏茶,见冯天养手中所提之物,不禁又是一阵失笑。 “我说,你好歹是新上任的县令,给我这四品道台送礼也太抠搜了点吧,中堂给你的赏银呢?都留着娶媳妇儿了?” 赵寒枫忍俊不禁挖苦起了冯天养。 “师叔莫怪,恩师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让弟子只买两样时鲜水果便可。” 冯天养将手中水果交给门房,自己边接过赵寒枫手中茶壶沏茶边还嘴。 “苏兄于某乃是生死之交,定是你这小子吝啬,也罢,家中恰缺些水果,就用你买的东西招待你吧。” 赵寒枫哼了一声,端坐主位,让门房将甘蔗荔枝拿下去洗好剥好。 “师叔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便是只喝白开水弟子也甘之如饴。” 冯天养见赵寒枫非要争这个口风,只好卖乖服输。 “你可知苏兄为何让你来找我?” 玩笑过后,赵寒枫将话题扯回正事。 “自然是来感谢师叔的,弟子屡次升迁,皆是师叔在其中操持,弟子理应前来拜谢。” 冯天养有些不明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你小子倒是嘴甜。” 赵寒枫并不知道苏峻堂没给冯天养交代其中细节,只以为冯天养还在卖乖,当下不以为意,把三人商量的事情中冯天养能听的事情说与他听。 冯天养听得有些讶然,这才知道苏峻堂让自己来的用意,也明白赵寒枫将此事说给自己听,定然是已经把自己列入首批筹办团练官员名单之中了,于是正色起身,恭敬行礼。 且不论出自公心还是私心,赵寒枫对自己照拂有加,受得起自己这一礼。 从赵寒枫家中出来,冯天养感受着习习晚风,随后漫步回到自己家中,却见平日早就歇息的三叔尚未入睡,正在院中来回踱步,神态颇有些忧愁。 冯云木见到侄子回来,神色先是一喜,想要张口说话,却又突然叹息一声,将嘴边之言咽了回去,转身回到厨房去给冯天养端来晚饭。 “三叔,怎么了,莫非是相中哪家婆姨了?侄儿刚升了官,正合为你说媒。” 冯天养开着玩笑的询问道。 冯云木不擅说谎,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道: “这几日城东五仙门处新开了一家药铺,我听人说那里药价低些便去抓药,结果被那药房主人家的小姐认了出来。” 冯天养乍一听有些迷糊,但随之明白了三叔话中之意,眼神变得冷冽。 第17章 云山雾绕隐旧事 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那堪称离奇的出身对于冯天养来说一直是个隐患。 让其多经历了许多波折,一度险些难有出头之日。 但好在苦尽甘来,凭借接连立下的功劳和个人能力的展示,冯天养终于熬出了头。不仅如愿谋取到了县令的身份,还成为叶名琛心中可靠之人才。 时至今日,出身问题终于不再是冯天养前进之阻碍,以致于他甚至都有些忘了此事。 只有碰巧看到太平军的战报时才会想起自己和太平军还有这一层关系。 但三叔的这番话却让冯天养瞬间想起那阵惶恐不安的日子。 沉下心来思考片刻,冯天养细细询问一番,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三叔冯云木到那药房抓药时,恰逢那药房主人外出诊疗,且那药房主人家的女儿本在后院。 因伙计给冯云木同行的邻居算错了账,那药房主人的女儿出来道歉时看到了三叔的面容,然后下意识的用家乡俚语喊了冯三叔。 冯云木则是下意识的应了,看着那女孩那熟悉的面容,认出这是老营同袍曾天养的孙女曾绾娘。 冯云木应声之后,双方都是一愣,只有伙计恍然未觉还和邻居纠缠。 冯云木不敢多留,将邻居带出药店后不敢直接回家,找借口去洋行巷绕了一圈才回到家中。 而那药房主人的女儿也并未追出,冯云木返回一路上也并未发现跟踪之人。 听完冯云木所言,冯天养心中略定,估摸着这应该只是一次突发事件,那处药房或许是太平军在广州情报人员的一处据点,亦或许只是有脱逃太平军之人投奔亲戚让自家三叔撞上了而已。 唯独曾绾娘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仿佛是原身记忆中极为重要之人,但冯天养却死活想不起来。 好言安慰了一番三叔,叔侄二人各自睡去,冯天养计划在明日差几个衙兵过去试探一二。 且说这边叔侄二人正在谈论此事同时,日间冯云木买药的那间药房后院正堂内。 药房主人正凝神听着伙计和曾晚妹说着日间的情况,面色逐渐严肃起来。 “绾娘莫嫌老夫啰嗦,你确认今天所见那人是故南王亲弟,后军浔州老营副将冯云木?” 药房主人司马运锋是太平军在广州暗探网络的首领,是金田举义的元老,虽然从官职上来说不如曾绾娘所任检点高,但司马运峰和曾天养是结义兄弟,自然也是曾绾娘的长辈,彼此关系十分亲近。 “司马叔公,永安一战,我和天养陷在城中,是冯三叔折身杀回将我和天养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我岂会认错!今日我唤他,他明明都答应了的,怎会不愿相认了呢?” 曾绾娘脸上满是焦急委屈之色,让司马运峰不由也是黯然一叹。 “司马指挥,确如曾检点所言,其人显然也认出了曾检点,只是未开口而已,俺在旁听得一清二楚,那人走后俺还出门瞧了瞧,只是情况不明,不敢尾随而已。” 一旁的店伙计也在旁边附和道。 “那人穿的什么衣服,是官服还是商人衣服,还是普通百姓的衣服?” 司马运峰沉吟片刻,问起了当时的细节。 “那人穿的只是普通百姓的衣服,不过甚是整洁,且与那人同行而来之人对其颇为尊崇,称呼他为老大人,想来可能是此人家中子侄有做了清妖伪官的。” 这伙计也是个伶俐的,此刻将当时情况回忆的清清楚楚。 此言一出,曾绾娘委屈的面容瞬间明亮起来,刚想开口却听司马运峰抢先开口,将那伙计支到院外放哨把风去了。 司马运峰亲手关上院门,待到回到屋中,曾绾娘已是迫不及待的迎上来开口询问: “司马叔公,张大方才所言,此人家中子侄有做官的,莫非天养尚在人世?可他要是活着怎不去天京找我们?又怎会做了清妖的官儿?” “绾娘,就算那人真的是冯副将,不敢相认也必有隐情,但为了安全计较,你都不适合在这药铺待了。不只是你,我也要以下乡出诊的名义躲两天,今日连夜收拾行装,明日早间不要去前堂露面,趁着午间人多的时候到城北码头酉字十一号仓库找一个叫赵瘸子的人,他是我们的兄弟,身份他会替你安排好。” 司马运峰没有回答曾绾娘的问题,而是先安排起了两人撤离的事宜。 曾绾娘闻言点了点头,她十五岁就拿刀杀过清妖了,多少尸山血海都经历过了,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可还是有些不甘心的追问: “那天养呢?司马叔公知道我奔波这么几年为的是什么,好不易找到一点线索,难道要我放弃吗?司马叔公要是不愿惹上事端,我便去信给翼王殿下禀告此事,左右不给广州的兄弟们添麻烦便是了!” “绾娘!当年的事情晦暗难明你是知道的!翼王是当初老营的主将,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呢!如今能在江西扎下根脚已是不易,你就不要给他惹麻烦了!” 司马运峰压低着声音解释,情绪中带了几分焦急,见曾绾娘面上仍然不服气之色,只好耐下心来再做劝解: “天养的事情,老夫自有打算,但须得先躲过这一阵子再说,两月之内,我必给你一个交代如何?但在此期间,你务必小心隐藏,曾老哥将你交到我手上,我必须保证你之安全。” “那就依司马叔公所言。” 曾绾娘见状不再争辩,但脸上神情仍是倔强不服。 第二天睡醒,冯天养早早来到按察司衙门,先去后堂给苏峻堂请了安,见老师正忙,便自寻了一间清净公房,将在此等候的自己衙兵召来嘱咐一番,然后来到按察司经历处,让衙役通传求见佟士刚。 “唉呀我说冯老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愚兄刚刚听闻喜讯,正想着这几日去府上恭贺一番,你看,这不巧了吗?” 身着官服的佟士快步从公房中走出,人还未到,其声先闻,走到跟前挽着冯天养的手,一副亲热模样。 “前次听闻佟大哥荣升正六品顶戴,小弟不才,沾了大哥的福气侥幸升任,这不赶忙来道谢了。” 两人好一番相互恭维,来到佟士刚公房中落座,待仆役呈上茶水退去后,冯天养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佟大哥,小弟此番前来,是来求助的。” 佟士刚闻言一愣,但随即笑容更胜开口道: “冯老弟客气了,你是臬台爱徒,又是总督眼中红人,能用的着咱老佟那是咱的福气,咱老佟办不了什么大事,但力所能及之内的冯老弟尽管安排便是。”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应诺了帮忙,却也说清楚自己帮不了大忙。 “确是有一桩事情,有些不情之请。” 冯天养将一份自案牍库抄录的卷宗递给了佟士刚,佟士刚接过卷宗凝神一看,眉头微微皱起,思量一番开口言道: “冯老弟,恕老哥直言,若是有不开眼的乡绅碍了你的事,需要咱老佟给你撑腰,咱老佟义不容辞。但这早已结案的事情,一旦翻出,就必须得做成铁案,否则后患无穷。不知何事竟惹得老弟大动肝火,非要下此狠手?” “老哥,恕小弟不能直言,但小弟敢保证,此中详情小弟业已调查清楚,人证物证俱已在手。其罪累累,其恶昭昭,正要做成铁案以匡正本县风气,请老哥务必相助。” 佟士刚话说的在理又贴心,却不料冯天养心意已决,执意相求,让佟士刚一时有些为难。 这件案子并不难办,仅从卷宗之中便足以看出其中纰漏不少,更何况冯天养已将人证物证掌握齐全。 让佟士刚为难的是这案子翻出来,必然要严惩涉案乡绅和此前案件经手人员,他也势必会和涉案乡绅及经手人员结下死仇! 除非是将涉案的乡绅和官员彻底整倒,让他们再无翻身之机会,否则打虎不死,必受其患。 一番左右思量过后,佟士刚还是决定应下此事。 毕竟冯天养是苏峻堂的弟子,轻易得罪不得,而涉案乡绅和官员虽然也很麻烦,但只要案子办的扎实,祸患铲除干净,说不得还能再能赚上一大笔银钱。 作为一名老资格的按察司官吏,对如何将案子做成铁案自然是得心应手。 见佟士刚应下此事,冯天养大喜过望,接连感谢一番,两人商量了一番案情,约定好行动时间,有差役前来传达苏峻堂的召唤,冯天养才告辞离去,来到按察司后堂。 “这是你立光师叔让我给你的,让你先照此做些准备,总督府的文书须得请了圣旨再下。” 苏峻堂将一张信笺递给自己徒弟,冯天养接过来一看,是分配给他的团练编制名额。 按照总督府第一批团练试点的计划,共有六个州县试点筹办团练,总兵额共有正兵两万四千人。 冯天养由于官职最小,所以分配到的名额也最少,只有两千人的正兵名额和一千人的民夫名额。 但这对于冯天养来说已经够用了,满足这两千人装备训练的花费已然是冯天养下一步能承受的极限,在两个厂子建起来之前,冯天养暂时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支撑他养兵,只能依靠总督府发放的钱粮来支应。 从苏峻堂处出来,冯天养刚要出府,接到了那几位衙兵打探归来的消息,冯天养听其汇报一番后,眉头深深皱起。 几名衙兵根据他的吩咐都更换成了寻常百姓的衣服,或单人,或结伴,分次去了那间药房打听,但药房之内只有两名伙计在忙碌,询问后得知大夫一早便下乡出诊了,一时说不清几天回来,而一名衙兵借口尿急去了后院,也未发现冯云木口中药房主人的女儿曾绾娘。 一顿打探无功而返,冯天养有些拿不准情形,一番思量之下决定先返回家中,让三叔收拾好行装,明日便跟着自己一起返回新安。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这边主意打定,冯天养带着几名衙兵匆匆离开按察司衙门去通知三叔。 但在按察司门外一处隐蔽的街角,曾绾娘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和面孔,整个人怔在原地,捂住嘴巴掩盖哭声,却也拦不住眼角泪水滑落。 回到家中,冯天养将自己打算说给三叔,冯云木听完后并未反对,只是沉默片刻,叹息一声,便按照侄子的安排去收拾行装了。 冯天养见状,留了两名衙兵把住巷子口,自己带着几名衙兵来到了位于广州城东门的兵备所,找到了刚刚升任五品守备的柏兆忠,以明日赴任为由,找他借兵护卫。 柏兆忠见冯天养亲自上门求助,爽快答应下来,让一名精干把总带了百人兵勇明晨一早在东门相候。 将诸般事务安排妥当,冯天养回到按察司衙门向恩师苏峻堂辞行,陪苏峻堂吃了顿晚饭,然后返回家中休息。 翌日清晨,将不多的行李装入马车,冯天养一行人在东门外汇合了护送兵勇,沿着官道向着新安县一路前行。 沿途商队见此队伍有兵勇护送,情知是有重要人物出行,于是纷纷让道。 一路行来,颇为顺利,赶在傍晚前来到将要歇息的驿站,一众人等各自忙碌,饮马做饭。 冯云木则是坐在车厢内颠簸的有些劳累,左右无事干,闲转一番来到驿站门口,远远望见距离驿站外的官道上有一年轻女子骑马停驻。 冯云木定睛一看,认出那女子面容,不由长叹一声,转过身去找了个衙兵把自己侄子唤了过来。 片刻之后,匆匆赶来的冯天养和自己三叔交流一番,再望向那骑马女子身影,与原身有些模糊的记忆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渐渐对应起来,冯天养情不自禁的自己迈步迎了上去。 几名衙兵还想跟上,却被冯云木拦住,见那女子也已翻身下马,迎上冯天养,且手中并无兵刃,便也放心下来。 冯天养和那女子越走越近,脑海中记忆越来越清晰,到了近前却又突然有些情怯,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绾娘,一路尾随而来的曾绾娘登时泪流满面,整个人再也把持不住,直接飞奔扑入冯天养怀中,放声哭泣。 半晌之后,收拾好情绪的冯天养领着曾绾娘回到驿站,让衙兵在自己房间外远远的警戒,自己和三叔、曾绾娘聊起了各自这些年的变化。 “天养,你怎会当了清妖的官儿?听那些官兵的称呼,还是县令了?” 情绪平复之后,曾绾娘第一个问题就问的冯天养有些回答不上来。 毕竟根据原身的记忆,曾绾娘可是他正儿八经的未婚妻。 两人自幼便是娃娃亲,自己老爹冯云山和曾绾娘的父亲是结义兄弟,早在太平军尚在秘密传教,曾绾娘的父亲曾七虎就为掩护冯云山逃脱官兵追捕而死,因此曾绾娘从小便寄养在冯家,冯云山也拜了曾绾娘的爷爷为干爹。 太平军起义后,曾绾娘的爷爷原本是老营主将的首选,但他以自己年龄过大为由,主动让贤给了冯云山。 后来永安建制,冯云山封为南王,后营主将的位置又交给了结义兄弟石达开。 而也在永安建制,受封南王的当日,冯云山便让石达开替冯天养向曾家提亲,双方婚事早就正式定下。 但命途多舛,永安突围后,太平军转战多地,两人也未及成婚,后来全州一战,老营损失惨重,冯云山身负重伤,冯云木带着冯天养不知所踪,没想到再见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冯云木见侄子面色略带尴尬,轻咳一声,接过话题,说冯天养自海外回国时曾经跌船落水,救上来后便有些失忆。又说起当年全州一战自己奉石达开的命令领了一支兵马刚刚杀退围攻冯云山大营的清军,见到自己大哥时他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嘱咐他不可再回太平军,让其带着冯天养出海避难,直至去年方回。 这也是冯天养穿越后为解释自己对原身记忆不熟悉编造的说词,冯云木初闻虽有不解,后来见侄子除此之外无他异状,慢慢也深信不疑。 曾绾娘听完冯天养这几年遭遇,眼眶不禁又是一片通红,对冯天养当上清廷县令一事也停止了追问,说起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曾绾娘当年一直跟着杨宣娇在女营之中,全州一战太平军损失惨重被迫转移,直到围攻长沙之时他才听闻南王病重死在蓑衣渡的消息,当时传言老营副将冯云木和冯天养也死在了乱军之中。 悲痛不已的曾绾娘无数次找人打听当时那一战的详情,想要为冯天养收敛尸骸下葬,但几乎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曾绾娘一度心存死志。 只有翼王石达开传密信于她,告诉他冯云木和冯天养或许并未死去,而是为了死中求活不得不脱离太平军,这才让曾绾娘存续了活下去的念头。 为了寻找冯天养的下落,几年来曾绾娘根据石达开的建议,往来奔波于上海、杭州、福州等地的太平军暗探网络之中,遇到的生死危机不下几十次。 原本曾绾娘已有些心灰意冷,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最后一处太平军沿海暗探据点广州,没想到老天开眼,竟真的让她心想事成。 发现冯天养自按察司衙门出来后,曾绾娘一路跟到家中,原本想趁冯天养外出先于三叔相认,但却碍于冯天养留在巷子里的衙役,没敢露面,于是只好先按照司马运峰的安排前往码头仓库落脚。 今日一早曾绾娘刚来到巷子口,正巧撞见冯天养一行人往马车上搬运行李,曾绾娘跟到城门口见护卫兵勇甚多,更不敢相认,情急之下只好回到药铺,找伙计要了一匹快马,沿着护卫兵马在官道留下的痕迹一路追了上来。 双方各自说完经历,不觉已是深夜,三人都是有些饿了,好在亲兵衙役早就留下了三人的饭食,见冯天养让人盛饭,赶忙端了进来。 三人用过晚饭后,三叔自去回房休息,冯天养看着自己房中的曾绾娘不由有些头疼。 凭心而论,自己原身记忆对曾绾娘自然是感情深厚不提。 而即便是抛开原身记忆,曾绾娘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也足以让他感动不已。 更何况绾娘容貌颇佳,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配冯天养却着实绰绰有余。 但总不能两人刚见面就在同住一间房间吧? 冯天养总觉得这样对曾绾娘有些不太尊敬。 悄悄把脚步挪到门口,冯天养刚想开口说自己去三叔房间睡,却见曾绾娘面色神情既可怜又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开口: “冯天养,婚约定下好几年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娶我?” 第18章 卧虎初啸惊煞人 冯天养到底是没敢跑到三叔房间里睡觉。 但他也没敢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反正夏天打地铺也挺凉快的,去冯云木屋里不也照样是他打地铺。 去哪儿打地铺不是打呢? 谁能拒绝一个含着眼泪委屈巴巴又萌又漂亮的女侠呢? 冯天养自觉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以也不没什么心理负担,四目相望时,也就勉强坚持了一秒,然后就在那可怜又委屈的眼神之中沦陷了。 于是当即给了明确的回应。 娶! 一定娶! 至于什么时候娶,要稍后再定,毕竟两人现在刚刚重逢,无论将来往何处去,都需妥善为对方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 好在曾绾娘虽然年纪比冯天养还小,只有十九岁,但却是个明事理的,知道冯天养刚刚升任清妖的县令,又出身于那清妖总督府,身份不说紧要,却也定有人眼红盯着,自己要是行事不慎,说不得会给两人惹来泼天祸事。 见冯天养爽快应下,又在自己屋内睡下,虽说是打的地铺。但曾绾娘却也忍不住又是热泪盈眶。 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不避生死辛苦寻觅,刀山火海辗转奔波,到这一刻一切都值了。 二人带着各自心中思绪昏昏沉沉睡去,到了第二天清晨一早,众人用过晚饭,车队再次出发,不过与昨天不同的是,马车之中坐着的人换了。 几个衙兵知道那马车内坐的可能是将来的县令夫人,因此对冯天养小心护卫的命令格外上心,警戒的严严实实。 车队出发约有两三个时辰,几匹快马从冯天养等人来时之路了过来,为首老者正是司马运峰。 几人匆匆掠过驿站,沿途追了一番,眼看追上了车队的尾巴,却因胯下马匹疲惫不堪无力再追。 正要折返之时,司马运峰瞧见道左凉亭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立在其中等候,心头紧张消散几分,回头嘱咐身侧下属分别散开,隔着一里距离远远警戒。 自己则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前,单膝轰然一跪。 “标下,后军浔州老营,振威都都头,司马运峰,参见冯副将!” 冯云木立在原地,往日木讷的神情今日却有了一丝生气,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司马运峰,面露感怀之色,哽咽开口: “天下一家。” “同享太平!” 司马运峰并未起身,但跪在地上依旧回应的掷地有声! “有田同耕。” “有饭同食!” “有衣同穿!” “有钱同用!” “有贼同杀!” “有难同死!”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背起了当年太平军在金田发布团营令时的口号! 这口号,是当年冯云山一字一句,亲口教会的他们! 口号背完,冯云木已是饱含热泪,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司马运峰一把拉起,两个早生白发的老男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二人好生痛哭一番,稍稍平复情绪之后,却也很明智的没有问起对方近况和这几年的遭遇。 “晚娘我带走了,你找个妥当方式,与曾家老叔说一声。” 冯云木轻声开口,打消了司马运峰的忧虑。 “本就是你老冯家的儿媳,曾老哥那里听闻此信,只会高兴。” 司马云峰颔首允诺,随即又惋惜道:“可惜我怕是喝不上这俩孩子的喜酒了。” 冯云木闻言微微一叹,没有说话。 山河破碎,命如草芥。能保全自身已是千难万难,谁知道两人这次相见之后,此生又能否再见呢? 两人一番沉默后,没有人再提此话题。司马运峰只是想起那日冯云木所拿药单,关心的询问了冯云木的身体,亲自为其把了把脉才放下心来。 一番唏嘘感慨过后,两人各自告别,冯云木牵着马离开凉亭,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却听见身后司马运峰略带犹豫的开口: “冯副将,我无意打听你们将去何方,但若是往新安县官府中落脚,还望小心一些,十月之后,最好能暂离新安。” 此言说完,司马运峰仿佛卸下了一桩天大心事,朝着转身过来的冯云木深深一躬,然后不待对方回话,大踏步走出凉亭,来到自己马匹跟前,翻身策马远去。 冯云木将此话记在心里,朝着司马云峰离去方向正色抱拳,然后调转马头,沿着官道方策马前行,在下一个驿站追上了停宿于此的大队人马。 吃过晚饭,冯云木将和司马运峰见面的情况简单说与冯天养,见侄子面色不改,沉稳依旧,冯云木感慨一声,自回房间休息。 此后一路无事,冯天养到达县衙后,先以县衙的名义开支了三百两赏银,一百两给带队把总,其余分给随行兵勇,将护送自己上任的兵马高高兴兴打发回去,随后带着三叔冯云木和曾绾娘搬进了县衙后院。 且说,新县令上任,自然引得相熟县衙胥吏纷纷趁夜拜访恭贺,就连本县的豪绅大户也纷纷递上拜帖,相约求见时间,但冯天养却端足了姿态,只见人,不收礼,谈事只在正堂,大开门窗,不避他人。 六房吏员们都是在县衙里厮混久了的,权只当冯天养在端架子立规矩,倒也见怪不怪,毕竟之前的县令老爷之中,也有像冯天养这般刚来之时架子摆的十足的,久了自会现出原形。 反倒是县学里的举人出身的黄教谕,原本看不上冯天养恩贡身份,听闻此事后倒是连番拜访起了冯天养,两人谈话只喝清茶,吃饭也朴素的很,那黄教谕不仅不生气,反而赞扬冯天养深得徽派朴学精髓。 冯天养也不知什么叫徽派朴学,只是尽快将县衙诸事安排妥当,叫上在县衙后院闷的发慌的曾绾娘,精挑细选了十几名衙兵,带着一车肉食来到到小泥岗,见到了正带着第一批衙兵们训练的黄胜和阿方索。 时隔短短十日,在阿方索的训练之下,第一批衙兵们已经操练的有些模样了,不论是队列还是动作,都能按照阿方索鼓点的要求做的整齐划一,就连黄胜也变得精瘦不少,整个人晒得黝黑,但气色却比刚来之时好多了。 或许是认为冯天养来检查训练成果,阿方索难得的为衙兵们发放实弹,在村外的荒地上用稻草扎了十几个草人,然后在第二批衙兵的围观下,领着第一批衙兵来了一次实弹演习。 有着冯天养在一旁观看,第一批衙兵们自然表现的十分积极,按照阿方索的要求放了三轮枪,将所有的草人悉数打烂,然后不约而同的欢呼了起来。 冯天养见状自然满意,跟随而来的曾绾娘也是不禁惊呼,没想到冯天养手下还藏着这么一支洋枪队。 众人都是喜笑颜开,唯独阿方索皱着眉头,从一个衙兵手中拿过一把米尼枪,瞄准八十米距离左右的一棵树,装药、压实、装弹,瞄准射击,然后再次填装弹药、瞄准射击,一连完成了十次射击,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清脆的枪声回荡在旷野中,让一旁兴奋的众人慢慢冷静下来。 “怎么了,阿方索,有什么问题吗?” 冯天养见状上前问道。 “雇主先生,我刚才射击十次用了多久?” “两分钟左右?” 冯天养回想了一下,大致估了一个时间。 “一百四十个呼吸,大概两分半的时间。” 阿方索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见冯天养眉头微微皱起,于是吩咐了一名衙兵去检查那棵树上的弹痕。 “命中六发!“ 衙兵不待跑回,便远远的高呼报靶。 冯天养瞬间动容。 近些日子他好生恶补了晚清时期国内外的军事装备水平,对当下枪支的性能还算了解。 但还从没见过射速如此之快,准确性又如此稳定的步枪! 要知道,即使是一战时期技术完全成熟的栓动步枪,在瞄准射击的情况下,每分钟也不过10发子弹左右。 “先生,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阿方索见冯天养已经有些明白,反而卖起了关子。 “成年人不做选择,你要对自己的雇主保持诚实。” 冯天养没惯着他,直接怼了回去。 “好吧,先生,好消息是你购买了一批性能非常优秀的步枪,这甚至欧洲目前可能是最先进的步枪了。”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我们因此将不得不调整训练计划,也就是说训练一批勉强合格士兵所需要的时将要从四十天延长到大概五十天。” “我可以给你六十天时间,但我不要士兵,我聘用你不是让你训练士兵的。” 冯天养直截了当的给足时间,但也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要班长和排长,差不多一百名班长和四十名排长,我要你把他们训练成能帮我训练新兵的班长和排长。阿方索,我雇你就是干这个的,是时候展现你的价值了。” 阿方索闻言抬头和冯天养对视了一番,见对方目光深邃而坚毅,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势,将到了嘴边要求加钱的话给咽了回去,点点头应诺了下来。 反正他也早有心理预料,冯天养给他这么高的薪酬肯定不是白给的。 处理完阿方索这边的事情,冯天养宣布今日加餐,让黄胜将肉食中的一半拿出来用在午饭上,剩下的一半则留着用来奖励日后训练和学习优秀的,引起衙兵们一阵欢呼。 随后,将围观的众人打发回去训练,冯天养和曾绾娘在黄胜的带领下来到村内一处刚刚搭建起来的茅草屋前,将其中居住的一对夫妇唤了出来。 和其他从香港返回小泥岗居住的饥民不同,这对夫妇虽然一样分到了田土和农具,还有衙兵们帮着搭建房屋,却依旧选择建了一间昏暗潮湿的茅草屋,两个人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破布片缝起来的。 夫妇二人神情呆滞,形同朽木,毫无生气,简直像是两个活死人。 “陈三一,毛陈氏,你们儿子的仇,到了报的时候了。” 冯天养看着这对夫妇,轻声开口说道。 那对夫妇听人喊他们的名字,先是吓得浑身发抖。待到听清冯天养所说内容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僵住,然后泪流满面,接着跪在冯天养跟前,磕头如捣蒜。 傍晚之前,带着和黄胜一同商量过后的两个工厂建设方案,冯天养一行人赶回了县衙,将陈三一和毛陈氏暂时安置在了后院。 冯天养照例在前院将前来拜见送礼的乡绅客客气气打发回去,刚回到自己房间,却见曾绾娘不知何时趴在自己书桌上睡着了,脑袋下面垫的正是自己和黄胜商量的两个方案。 点上烛火,将绾娘唤醒,冯天养见其睡得有些呆萌,一时忍不住竟然想要亲上去,却被对方发现了。 “你干嘛?” 曾绾娘有些害羞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刚才似乎不该躲开。 “咳,没什么,看看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冯天养轻咳一声,装作正人君子的样子坐在书桌另一侧,指了指曾晚娘刚才垫脑袋的东西转移话题。 “看得懂吗?” “看不懂。” 曾绾娘回答的很诚实,脸上红扑扑的,冯天养忍不住用手指刮了一下对方的鼻子。 “那你还看?” “我想帮你嘛...谁知道这玩意儿比天王画的符还管用,看着看着就困了。” “不反对我当这清廷的官儿了?” “唔...我虽然看不懂,但也晓得,我的天养哥哥是要准备做大事的。” 曾绾娘托着下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又眨,神情既希冀又惆怅:“要是我能给你帮上忙就更好了....” 冯天养心中感动不已,将所谓的正人君子形象抛到一旁,站起身来直接将曾绾娘拥入怀中,看着怀中佳人羞红的脸庞,直接吻了上去。 且说,冯天养两世为人,穿越前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吻技虽说不是上乘,却也不是曾绾娘这种怀春少女等遭受住的,一番激吻过后,整个人都似蒸熟了一番。 但冯天养却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而是在其额头上轻轻一吻,扶着有些脚软的绾娘坐了下来。 “再等些时日。” “嗯?” “等我们成亲之后。” 绾娘开始还有些呆萌,此刻彻底羞红了脸,白了一眼冯天养,却又带着满脸幸福的笑意离开了冯天养的房间。 几日之后的清晨,四五艘官船停靠在了距离新安县城大约二三里的城西码头上。 码头上此刻早被冯天养的衙兵团团围住,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佟士刚、严信伯二人为首迈下官船,身后按察司的兵勇如潮水一般从官船上涌入码头。 县衙中,一众衙役早早的将议事的正堂收拾完毕,然后各自勤勉的回到自己公房内小心办公,只有六房的典吏留在了大堂之中,落座于左侧一排太师椅上,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个不停。 今日是冯天养召集全县士绅开会的大日子,除了六房书办外,共有五家乡绅和十六家豪商也来开会,说是商议筹办朝廷旨意,这让众多县衙里待久了的官吏纷纷觉得有些诧异和不解。 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好几天了,说是要办什么船厂和钟表厂,要征用码头和河边的好大一块良田,那可都是几个首要士绅豪商的心尖子,岂会轻易相让? 有好心的胥吏曾经相劝,县令应该私下和这几家豪绅谈好交易,无非就是多花点朝廷的钱财罢了,只要让双方满意,大家高兴,此后自然一番风顺。 便是借着朝廷的名义强行压了下来,若是县内乡绅心中不服,日后多的是腌臜的招数用在这劳什子工厂上。 到了那时还不是要坐下来和这周边的豪绅好好商量? 何不将这好人做在前面? 或者说,何苦坏了自家体面呢? 奈何这新来的冯县令却似乎铁了心,听不进去旁人的劝,和那几家豪商士绅们并未好言相商,而是颇为强硬的提出要求。 在遭到几家共同的反对之后,不仅没有调整策略,反而开起了这大会,让一干胥吏纷纷摇头叹息,想着此番合该是县令栽个跟头的时候了。 低声议论之中,诸多士绅按照事先通知的要求,按时来到了衙门的公堂上,各自谦让一番,却又分别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 三声鼓声落定,冯天养来到公堂,宣布议事开始。 “诸位,朝廷的旨意和总督府的公文,各位已经知道了,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商议此事。如何办理,冯某不才,愿听诸位乡绅高论。” 冯天养语气温和的开口,毫无意外的遭遇了冷场。 不论是有举人功名的士子们,还是乡绅豪商,亦或是县衙六房的典吏,纷纷闭口不言。 其中有事不关己者,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占了大多数。 有在工厂选址中被占了良田和码头者,面含怒意,眼神冰冷。 冯天养坐在高位,将堂中众人反应皆收入眼中,此刻仍是温和开口,点中了其中一人,道: “周总商,听闻去岁洪兵暴乱时,贵商号出钱出力,帮助官兵击退匪徒,房知县特地赐了贵府一块牌匾,上书“赤心报国”四个大字,令郎周汉元还因此被府学教授邬向平收入门下。” 冯天养慢悠悠的边喝茶边说,堂内众人闻言神色稍有缓和,还以为冯天养碰了个软钉子后知趣了,却不料冯天养话锋一转,说出了一番让堂内众人骇然之言论: “此次建造船厂,贵商号之码头就在征收范围之内,是否愿意捐献码头解圣心之忧,且劳烦周总商表个态吧。” 却是直接逼着县里最大的豪商周治斌表态是否愿意捐献码头! 捐献便是什么补偿都不给,这和强夺有什么区别! 须知,周家在广州府虽称不上什么大户,但在这新安小县之内,还是称得上土霸王三个字的! 商号名下,在广州拥有商铺、仓库十多处,海商船队中仅红单船便有七八艘,雇佣的船员伙计等等多达一千多人。 此外更有良田近四万亩,儿子还拜入了府学教授的门下,一番银钱砸下去,谋个举人身份给儿子换个官身,今后也是士绅之家了。 他日宦途之上,未必不能走在冯天养的前面! 但冯天养就是这么不管不顾的逼着对方表态了! 周治斌气极反笑,本欲起身反驳,商海浮沉多年的经验让他怒火中烧之下却依然保持了冷静,知道当众和县令翻脸绝非良策,于是起身朝着周遭诸多熟人一拱手,拂袖离迈步就要向堂外走去。 未及走到大堂门口,几十名衙兵自院中涌出,持刀拦在了大堂门口。 为首一人,身材消瘦,皮肤黝黑,脑后辫子极短,像是刚刚蓄辨不久。 堂中有人认出,此人正是县令刚聘的师爷黄胜。 “周总商,听闻令郎前岁牵扯入了一桩案件,坊间纷言,令郎找人顶罪才脱得官司,黄某冒昧,不知可有此事?” 黄胜朝着周治斌一拱手,露出洁白牙齿。 “县尊大人,今日莫非是鸿门宴吗?” 周治斌根本不理黄胜,转身回过身来朝着冯天养发问。 “周总商不如先回答黄师爷的问题再说,本县也很好奇。” 冯天养装模作样的品着茶说道。 “犬子前岁乃是受了歹人诬告,那诬告的歹人已经伏法,此案已由按察司衙门查核结案,黄师爷若想了解,不妨且去省里问按察司去吧。”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周治斌见状也按不住心中愤怒,转头对着黄胜怒目而视。 “巧了,好叫诸位知道,本县在按察司恰巧有几个熟人。” 冯天养撂下茶碗,起身将那惊堂木向案上猛的一摔,冷酷开口: “新安商贾周治斌,贪欲蒙心,教子无方,败坏国法,残害乡民,屡有劣迹,本县有心开化,奈何此人冥顽不灵,乃至阻挠国策。本官奉按察司钧命,即刻将此人缉拿入狱,一干家产悉数查抄,凡涉案之人,尽皆打入臬司大牢!” 话音刚落,县衙门口如潮水一般涌入一支兵勇,将整个大堂团团围住。 为首的佟士刚身着按察司六品官袍,迈步进入堂内,然后轻轻颔首,身后严信伯会意,随即侧身让兵勇押出三人,按住跪在堂下。 周治斌定睛一看,初时有些不信,眼神不住的在在冯天养和那三人之间来回打量,随后面如死灰惨笑一声,整个人浑浑噩噩昏倒在地。 堂下三人,正是他那宝贝儿子周汉元,和那理应早就沉了海的替死鬼的父母! 第19章 缓急并用论初心 看着周治斌宛如死狗一般的被戴上镣铐拖出大堂,伴随着他儿子丧家之犬一般的哭嚎声的渐渐远去,堂内再次恢复了鸦雀无声的寂静。 冯天养将佟士刚和严信伯二人让在自己上首,自己缓步踱在堂中,脸上带着看似温和却宛若死神一般的微笑,轻声开口又点起一人: “段总商...” “鄙....鄙人愿将沿江四千亩良田悉数无偿捐献,供朝廷筹办工厂之用,鄙商号还...还愿意再捐献白银五千两,以供建厂使用。” 佟士刚和严信伯注视之下,段安贵脸色煞白的站起身来,肥胖的身躯抖个不停,哆哆嗦嗦的说道。 “当真甘心?” “甘心,冯县尊,哦不,朝廷若是还有所需,鄙人必定全力供应,无有不从!” 段安贵脸上汗如雨下,却不敢擦拭,见冯天养缓步走到身前,更是恭恭敬敬的躬身俯首,丝毫不敢和冯天养对视。 好在冯天养并未继续针对他,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回位置。 “其他被圈占到的士绅和总商,且请各自表个态吧,莫让本县逐个相询了。” 冯天养环顾堂内众人,被他话语点中的几人赶忙起身,其中还有一名中年举人,在那中年举人的带头下,先后表态支持。 冯天养略有惊奇的瞥了一眼那中年举人农玉亮,并未出言,只是示意黄胜将一早准备好的地契交割文书取来,安排户房典吏依次为表态的人办理相应手续。 不过两刻钟,手续极为顺利的办完,冯天养见目的已达到,坐回堂中宣布了另一件事情。 原本县衙和几个大户共同经营的向英国人提供生活物资买卖,自下月起由不再与各大户合营,由县衙户房督办,物资由衙兵运送,利润收归县衙藩库。 这项买卖成本不大,利润却不小,英国人这方面给钱还是很痛快的,一向都是现银,每年能有三万多两白银的利润。 虽然户房的吏员可能会在其中贪墨,但只要盯好了,抓几个典型,利润的大头还是能够保住的。 这笔银子将是冯天养日后施政办事的重要财政支撑。 借着刚刚拿下周家的余威,此事亦是毫无悬念的通过,冯天养随即宣布散会。 与会众人忙不迭的散去之后,冯天养带着黄胜和佟士刚、严信伯,还有六房的所有书办一起来到周治斌位于城外的庄园之中。 此时,庄园内外早已被按察司的兵马们尽数控制,周治斌家族中的核心成员和诸多产业的管事们大多都已收押,只有几个在外地经商的同族管事尚未归案。 但冯天养还面临一桩必须要尽快处置且相当棘手的事情。 即如何处置周家为数众多的商铺、海船、田产。 换句话说,如何妥善处理周家商铺的伙计、船员、佃农们。 好在冯天养早有准备,三叔冯云木和曾绾娘正带着从县衙里抽调的一批年轻吏员忙碌不停,详细计算着周家的财产和从业人员,此刻又有六房的老成书办们助力,进度自然不慢。 冯天养到来不久,便有一张简略统计的财产单子交到了冯天养的手中。 共计有:现银六万三千六百两,金四百七十二两,田产三万九千四百亩,县内商铺九间、外县商铺三间,码头一座,广州商铺四间、仓库两座,红单船八艘。 雇佣商铺伙计一百二十六人,船员一千零七十一人,佃农四千六百人。 佃农高利贷借条两千三百二十四张,粗略算完总数约白银一万六千两。 此外还从护院队伍中缴获了一些武器,有足以武装几十人的刀枪弓弩,还有七杆老式抬枪。 冯天养看完之后,先是将清单传阅给佟士刚和严信伯,然后当着此二人的面干脆利落的做出划分。 首先八艘红单船悉数充公,由臬司衙门报总督府充作军用,先把总督府的嘴糊上再说。 其次将广州的四间商铺和两座仓库从财产单子上划掉,任由佟士刚和严信伯分配处置,当做二人鼎力相助的报酬。 应付完了上面,冯天养腾出手来处置下面。 首先周家的所有田产统一登记造册,暂仍然由原佃农种植打理,只要不弃地逃荒,收完粮食后会酌情免除部分地租,亦或优先发卖给原佃农,所得资金充作船厂和钟表厂的建设启动资金。 其次是原红单船那一千多名船员,非新安县的去留随意,也可由县衙开具介绍信,推荐到正在编练的水师之中协助训练民夫。 新安县本地的船员则先统一登记,待船厂建设启动后,优先聘用建设船厂,后续船厂正式运行后再根据各自所能分配岗位。 再次就是那装了满满一箱子的佃户欠条,这是所有佃农都关心的重点,越来越多的佃农闻讯赶来,想要看县衙如何处置这些欠条。 冯天养略一思量,让衙兵将箱子抬到那些佃农群体的跟前,倒上火油,当着所有在场佃农的面将欠条全部付之一炬。 现场顿时跪倒一片,砰砰的磕头之声响个不停。 最后的最后便是那些原来商铺的伙计们了,冯天养一时间抽不出这么多人手去管理商铺,一番思量之下,只好将外县的几间商铺交由佟士刚帮助发卖,贵贱不论,只当一份额外收入了。 县内的商铺暂且一律封存,伙计登记姓名后发放本月钱粮,然后一律遣散,所有货品易保存的封入县衙藩库,不易保存的赏赐给了此次前来帮忙的书办和吏员们收揽人心。 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即便冯天养将诸般事项划分的颇为合理,但现场还是显得乱糟糟的。 哭天抢地者有之,想要浑水摸鱼者有之,甚至有人盯上了周家后院的女婢们,只是看着众多官兵在场不敢妄动而已。 佟士刚见惯了抄家的场面,此刻早早看出苗头不对,一面令严信伯都押着众多涉案人员去码头登船,一面将所带的按察司兵勇中抽出两百人留给冯天养,协助他弹压现场,维持秩序。 冯天养得到提醒,自然是赶忙谢过,然后让一名把总带着兵勇将登记完后仍滞留不散的人群驱散。 此次拿下周治斌,虽是铁证如山下的有心算无心,但冯天养却也是玩了一遭惊心动魄的蛇吞象。 能够动用的人手已经用到了极限,为了不打草惊蛇,连抽调的年轻吏员都是让三叔和绾娘带着前来。 好在佟士刚是个老成的,利用周治斌来县衙参会的短暂空隙,干净利落的拿下周家庄园,然后稳稳当当控制现场,清点财货,传唤诸多管事掌柜归案,最后又能早早发现苗头,留下兵马协助弹压。 只能说广州的商铺和仓库给的一点都不亏! 周家的佃农和船员、伙计加起来四千多户,一天时间自然是登记不完的。 但看到官府给了出路,现场又有兵丁维持秩序,迷茫的佃农和雇工们便安定了下来,按照秩序排队登记起来。 待到傍晚,冯天养带着兵马押运着财货返回县城,交由黄胜盯着入库,自己则坐在后院台阶上,仰望璀璨星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让自己紧张的心情舒缓下来。 此番如此劳心费力拿下周治斌,冯天养当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做了反复的权衡和思量。 若是不拿下周治斌,想要办成船厂和钟表厂,无非便是和这些大户蝇营狗苟,妥善商量好利益分配,然后依靠这些大户的支持,尽快完成船厂的开工建设罢了。 这样看起来,貌似比冯天养强行拿下周治斌留下诸多隐患矛盾,让全县士绅豪商警惕乃至于敌视要稳妥的多。 但冯天养却依旧这么做了。 不只是他看不惯那些所谓士绅大户道貌岸然的虚假面孔,更重要的是冯天养想清楚了。 今日船厂和这些大户们妥协,明日筹办团练要不要妥协? 此后在新安县施政作为,逐步发动民众,将之打造为自己的根据地又该如何妥协? 难道自己苦心谋取这县令,是为了给这些狼心狗肺的士绅大户们当看门犬的吗! 冯天养想的很清楚,自己今后的诸多施政作为势必会引起本县士绅大户的不满和反对。 这些士绅们和亲朋故旧书信往来中败坏自己声名是必然的。 甚至串联向广州府请求将自己调离也并非不可能。 自己和他们早晚必然是水火不容之势! 既然如此何不趁着那些士绅大户没有防备的时候,先下手为强,杀鸡儆猴呢? 先杀了最强的那个借此立威,趁着士绅大户恐惧胜过不满之前,抓紧把自己的正事办了再说。 届时若是船厂和钟表厂顺利运行,凭借自己立下的功劳保住自己目前的成果还是可以的。 几经权衡,并且和黄胜多次沟通甚至争辩之后,黄胜终于在冯天养的坚持下同意了这一方案。 冯天养也随之定下决心。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这也算是那位给自己的思想启迪之一了! 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拳打对了没? 有没有学到了那位思想的一丝皮毛? 思绪放空之下,冯天养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直到曾绾娘轻轻倚靠在自己身边才回过神来。 将同样疲惫不堪的绾娘拥入自己怀中,二人相视无言,却互相感受到了彼此的心意,感受到温暖和安慰。 片刻之后,一阵疲惫的脚步声自藩库处由远及近的传来,惊醒了正在拥抱的二人。 “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但我确实不是故意的。” 黄胜一手持油灯,一手持入库清单,边走边核算,猛然间发现灯下有两个人影,提灯一照,却是冯天养和曾晚娘二人。 “你这师爷今晚要是不来,我这县令可睡不着觉。” 冯天养一面开着玩笑,一面让绾娘去后面堂中点灯沏茶。 “你这县令刚刚立下这么大的官威,我这小小师爷怎么敢得罪,就是贪也不能选在这时候。” 黄胜也不介意,反过来拿冯天养的玩笑来打趣他自己,两人来到后堂落座,冯天养接过黄胜手中入库清单,简单看了便签上自己名字,随后与黄胜商议起了今后要办的三件急务和三件虽缓却更加重要的要务。 首先便是要抓紧建设船厂,折腾出这么大一番动静,要是建不好船厂,冯天养虽不至于被叶名琛扒皮拆骨,但罢官夺职绝非不可能,今后也再难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码头要扩建,干船坞要新建,河道要拓宽,这些都是小工程。 最大的工程是要在深圳河新开一条入海的支流,利用地势落差兴建十二座大型水车! 毕竟这时候整个东南亚只有马六甲和香港有少数的几台蒸汽机,每一台都至关重要! 就算塔特本事通天,也不会有人将之出售给他们! 好在黄胜学的是工科,亲自了解水文数据并测算好之后,以十二座水车代替蒸汽机作为工厂需要的动力源。 所幸需要开凿的支流不算长,还利用了原有的一条浅溪,大概是七千人一个月的工程量。 这项工程冯天养打算摊派给县内豪绅大户,自己只负责分段抓总,腾出精力干别的事情。 建设工厂的事情,冯天养挂名,实际上由黄胜抓总,但后面两项却是非得冯天养亲自办理不可。 第二项是要抓紧招募团练,赵寒枫已经来信,授意冯天养利用毗邻香港的优势,想办法在香港找到购买枪支火炮的稳定渠道,不求性能多先进,只要能够匹敌太平军所用武器便足以。 这一点并不难办到,黄胜在香港待了两三年,很清楚其中门路,并不需要打点关节。 冯天养当然不会放过这种良机,打算向总督府申请先拨款两万两,其中八千据说两用于疏通关节,一万二千两用于购买第一批枪械。 先黑他总督府八千两银子再说! 但招募团练的事情却必须快点进行,冯天养打算从三类人群中招人。 第一类是原先周家的佃农。周家原先的地租高达七成,冯天养计划配合招兵政策将之逐步降低,佃农家中有孩子当兵的,第一年先降到四成,第二年降到一成。 第二类便是流民穷苦出身的人群。冯天养的衙兵队伍几乎都出身于这类人群,这也是冯天养目前正在着力培养的低级军官群体,今后他还打算继续扩充这一群体,以中和团练中出身周家佃农的人员比例。 第三类则是周家船队的海员。借着修建船厂的机会,冯天养也想趁机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水师,规模不用大,四五百人,十条左右船就只可以了。 毕竟南方地带水网密集,船只的机动性优势太明显了! 第三件急事是要发展自己的情报组织。此次拿下周治斌,情报优势至关重要。首先是容闳从自己救活的陈氏夫妇口中得知了周治斌的罪状,才有了冯天养在按察司的按图索骥,让这次行动有了一个情法理都说得过去的交代。 但也因此冯天养察觉到了自己情报方面的不足,今后他想要新安县的施政作为还很多,不说别的,就说降地租一项,无疑是和本县所有士绅站在了对立面。 为了提防日后可能存在的小动作和阴谋,拓展自己的信息渠道,建立自己的情报组织,势在必行。 三件急务之后是三件相当重要却需要徐徐图之的缓务。 其一是开办蒙学班,收纳团练士兵、工厂工人等人群的家中孩童子弟,编制教材,免费入学,统一教授,这是举足轻重的百年大计,但现在一无校址,二无教材,三无师资,只能和容闳在书信中提出要求,慢慢筹备,毕竟要到船厂建成,工人和团练士兵群体稳定之后才真正开办。 其二是周家剩余土地的处置。根据冯天养的预期估算,招募完团练士兵后,还将有一万五到两万左右的田产空缺,到时候如何处置是一个大麻烦,冯天养暂时还没想到好办法,但必须提上日程,寻找解决良策。 其三便是三叔所提十月之后天地会在新安县可能会有动作一事,依照冯天养猜测,无非便是制造动乱,煽动民众造反一类事端,此事虽然重要,却也需要慢慢观察苗头,小心准备,如果发现自己力量不足,提前向师父和赵寒枫求援调兵,应该可保无事。 毕竟船厂是叶名琛的心尖子,看在船厂的面子上应该会护住自己。 三急三缓六件要务讨论完,冯天养已是困得不行,却见黄胜轻揉眉心,强忍倦意沉思不语,情知对方还是对自己的作为有些不理解,于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两人并肩来到院中乘凉。 “黄大哥好像还想劝我莫要凡事强求?” 冯天养看出黄胜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开口,干脆先将话题挑明。 “确实如此,你的才略、胆识以及做事之周全谨慎都比我和容闳强出太多,我们二人心甘情愿以你为首,我绝无他意,但总觉得此事用更温和之方式来处理,似乎更佳一些。” 黄胜略一犹豫,先是解释了一番然后开口。 “黄大哥,你我容闳三人既已共谋大事,理应剖心置腹交换彼此想法。坦诚说吧,即便是我自己,也认为你的办法要比我的办法成熟可行的多。” 冯天养听后却笑了笑,承认了自己的办法不如对方办法妥当。 按照黄胜的设想利用手中掌握的把柄,逼迫周家投效于己方,既可以保证先期船厂建设之时效,也可以日后逐步分化拉拢其他士绅家族,这样对日后之发展更有利些。 “可是心中有不平之气,想要为民做主,不愿放过这等残民恶商?” 黄胜见冯天养承认的很痛快,心知必有其他理由,于是试探着猜到。 “黄大哥不必多猜,其实并无那许多理由。” 冯天养在地上坐的脚麻,起身在院子里慢走几步缓解一下,同时开口让黄胜不必多想。 “黄大哥,你听说过太平军的施政理念吗?” 脚麻稍缓,冯天养坐在院中石凳身上,开口反问起了黄胜。 “自然听过,听闻其发展势头强劲,目前已占据长江下游三四个省的地盘,其中名将如云,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等,打的清廷只敢深壕高垒死守,不敢松懈片刻。” “你认为他们有推翻清廷,占领全国的可能吗?” “不太确定,观其发展之事态,或有可能,但听闻其政教不分,内政紊乱,或许会阻碍其发展劲头。” 黄胜略一沉吟,给出回答。 在遇到冯天养之前,他曾经一度动了去太平天国内部考察的念头,因此事先做了许多调查了解。 “那如果我们想要占据全国,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冯天养似乎问上了瘾,接着追问个不停。 “我认为明主朱元璋深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一策似乎为上策。” “那首先应当如何呢?” “首先?首先应当占领一个相对富饶的地方,然后尽快凝聚社会各阶层共识,制定法律,理顺内政,发展生产,训练军队。” 对于造反,黄胜显然是有过研究的,此刻被冯天养追问个不停也能答得井井有条。 “黄大哥,你说的是很对,但这仍不是首要的事情。” 出乎黄胜意料,冯天养停下追问,在黄胜疑惑的目光中以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认真神色轻声开口: “黄大哥,我认为首先应当明确我们所做这一切的初心。” “什么初心?” “为了谁!依靠谁!” “为了谁?依靠谁?” 黄胜乍一听颇有不解,但看着眼前冯天养面孔上从未有过的严肃,于是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想着想着,黄胜不知为何,却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幼年时父亲遭遇海难后,那商号的老板让管事打发乞丐一般将扔了几串铜钱在自己母子二人面前的样子。 想起了自己在香港总督府任职之后,那海商的儿子听人说和自己是同县老乡,揣着足足一千两银票在自家门前等候自己,极近恭维之所能事讨好自己的样子。 想起了自己和容闳在海滩上救活的那些人,那些或麻木、或仇恨、或嚎啕痛哭、或赌咒发誓的一个个逃难饥民,一张张面孔。 想起了今日登船前对自己连连叩首,将头都磕破了的陈氏夫妇。 黄胜觉得这些面孔在自己脑海中来回轮转,他们彼此交融,然后又消散在自己回忆之中,变成了自己记忆之中的每一张面孔! 黄胜从深思之中猛然惊醒过来! 他明明记得所有人的名字,此刻想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却张不开口,只觉得心口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让自己胸膛发烫,整个人都变得躁动难安! “为了人民,依靠人民。” 一个轻轻的声音在黄胜耳边说道。 黄胜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冯天养坚毅严肃的目光。 第20章 初心知易行之难 黄胜听后沉默半天,默默回到自己的县衙旁的小院中。 冯天养也没挽留,他知道黄胜还需要好一段时间才能揣摩透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两个字,是整个中华文明史的总结。 接下来的几天,冯天养和黄胜亲自盯着将周家的剩余事项收了尾巴,然后各自忙碌不停。 容闳带着塔特来了县衙,冯天养只是匆匆一见,然后在已经谈妥的合作建设协议上签了字,随后就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了黄胜,自己带着曾绾娘和第二批接受训练的衙兵来到小泥岗。 “先生,这些人还未完成训练,我毫无干扰您决定之意,但请您相信我的判断,这些士兵还差至少二十天的训练才能称得上勉强合格。”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阿方索,至少现在没有,缺的训练时间以后再补上,我充分相信你的专业性,但请你务必支持我。一个月后,我还需要来接这第二批,到时候我们新的训练基地也好了,你会有更多的士兵需要训练,我打算把你的月薪调整到七十银元。” “好吧。我会服从您的命令。” 面对加薪的大饼,阿方索果断放弃争执。 老板虽然听不进去劝咋了,加薪不就行了。 给阿方索加薪也是无奈之举,冯天养、容闳、黄胜三人没一个有时间能在小泥岗常驻的。 这次前来冯天养便觉得阿方索多少有点飘了,酒糟鼻都出来了,一看就是没少喝酒。 考虑到这个月阿方索属于无人监管的状态,再多的制度也约束不住他,那就只能靠金钱调动他自己的积极性了。 将这批衙兵接回县里,冯天养开始着手筹办团练的事宜。 先是和户、兵、工三房的典吏书办们碰了个头,安排在县城的正西偏北三里处划出五十亩地建设军营的事情。 规划图冯天养已经设计好,由工房以县衙的名义招人筹建,给足钱粮的情况下,预计二十天内能够初步完工。 其次由户房统计全县十八到二十四之间的青壮男子,尤其是家中兄弟较多且未婚的,由户房负责统一筛查并通知他们十日之后在城外兵营工地前集合报道,待县衙派人检验身体,同时户房还要负责通知原周家佃户适龄青壮年,到时候一并集合。 随后兵房要负责筹备将来筹办团练的建制番号方案,冯天养为此提出专门要求,要以第一批训练归来的衙兵们为骨干,分批招聘,第一批先招聘三百人,名字就叫第一营,下面设三个连,每个连设三个排,每个排三个班,每个班十人,班长统一由训练完的衙兵们担任,加上传令兵等刚好三百来人。 一番安排之后,看着参会的三房典吏和书办都带着一脑袋问号离去,冯天养也是颇为无奈。 缺人才啊! 船厂钟表厂的建设都有了眉目,招募团练也在按部就班的推进,县衙中每个人都忙的恨不得脚底生风。 冯天养见状干脆以充实人手的名义将衙兵队伍整个换了血,自己担任县令之前的那批衙兵全部淘汰下去,充实到六房之中担任吏员,新的衙兵由第一批训练完的衙兵从自己亲朋同乡中各自择优推荐,少则一人,至多五人,经冯天养亲自面试筛选后加入衙兵队伍。 这次面试也是冯天养繁忙之中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开心事。 刚刚接受了训练和教育的衙兵们此次推荐参加面试的人之中,只有寥寥几人因太穷导致营养不良所以体能未达标,其余的全部符合冯天养先前招收衙兵的标准! 于是冯天养大手一挥,将所有面试人员全部留下,将衙兵队伍扩充到了三百人。 同时容闳采购枪支火药的事情也有了眉目,英军驻扎在印度和马六甲的部队正在大规模列装米尼枪,多的是被淘汰的枪械。 这些枪械原本打算免费为当地土人仆从军更新武器,现在有了买主自然更好,各地总督都能借此分一杯羹。 冯天养见状也藏了个心眼,自己团练装备的武器自然要米尼枪,供应给总督府的武器却是落后一代的火门枪。 一番忙碌过后,很快到了招募团练的时候。冯天养带着全副武装的衙兵队伍来到现场。 招兵的告示早就提前了好几天贴出,条件给的极其优厚。 凡是被选上的人,一律按照每个月五块银元的标准发放饷银,按两计算差不多是每月三两五钱银子。 比绿营兵募兵的标准高出了足足二两! 而且还管吃管住,不用自备衣服和武器! 若是出身于原周家的佃户,不仅粮饷同样按此标准发放,更可以与官府优先签订二十亩地的租地契约。 新契约大大降低了地租!从原来的周家的七成降到四成! 而出身于别处的人一旦被选上,也可以选择成为官府的佃户,签订同样的契约! 如此优厚的待遇和条件,一经贴出,犹如将火炬扔进了柴火堆,在穷苦人群和原周家佃户中引发了极大的报名热情! 若非提前筛选了合适人员,卡住了入场关,怕是非得来上两三万人不可! 饶是如此,来参加报名的人也足足达到了八千人!而冯天养原本只计划招募三百人! 冯天养看着台下乌泱泱躁动不安的人群和努力维持秩序的吏员衙兵们,眉头紧紧皱起,明白自己估计错了。 来的人太多了! 即使是按照衙兵的标准筛选,符合条件的恐怕也能在千人以上! 心中思量一番,冯天养召来维持秩序的书办,让其在衙兵的护卫下向来应征的人群宣布了今日扩招的消息,凡是能够满足条件的都可以加入团练! 这一消息果然安抚了人群的躁动心理,人群变得逐渐安静下来,冯天养见状赶忙命令衙兵们趁机将人群切割分成四大块,然后从第一块中以百人为一批,分批进行绕圈十公里跑和负重的测试。 趁着测试的进行,冯天养又抓紧安排户房的书办去城西码头找黄胜,让安排船厂工地的伙房抓紧准备八千人份的饭食送到现场来。 测试一点一点进行,通过的留下,未通过的垂头丧气离开,没轮上的则吃着官府提供的糙米饭等待,总算让现场的秩序稳定下来,冯天养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紧急培训第一批训练完的衙兵们如何对测试合格的人进行面试筛选。 两天之后,体能测试全部完毕,通过体能测试的足足有三千多人,冯天养这边的紧急培训也只能宣布告一段落,勉强将鸭子赶上架的冯天养不敢远离,处理了一个又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篓子之后,总算是完成了团练士兵的招聘。 共招募团练士兵一千五百七十四人,离赵寒枫所限定的两千人名额已是不远。 冯天养还打算给炮兵水师各留一些名额,因此步兵实际上已经招满了。 好不容易搞定了团练招募的冯天养本以为自己能轻松一些,没想到新兵刚刚入营的第二天就出了大乱子。 临时充当教官的第一批衙兵们仅有三十人,对统筹一千多团练士兵训练事宜完全没有头绪! 仅仅是第一天,就爆发了十几起因排队打饭和洗澡而引发的械斗! 冯天养无奈之下来不及等待第二批衙兵训练结束,就派人将阿方索和他们召唤了过来。 “阿方索,现在是展现你能力的时候了,我把全部的训练权力都交给你,六十天后,我需要见到一千八百名初步完成训练的士兵,其中还要有两百名班排连级军官,我的要求说完,你可以提条件了。” 冯天养干净利落的和阿方索讲明要求,然后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两百块银元,每个月。” 阿方索闻言一耸肩,开了个相当高的价格。 “可以,如果你能如期达成目标,我还会给你一些惊喜的报酬,训练效果越好,惊喜也就越大。” “亲爱的雇主先生,我愿你每天为你工作二十个小时!” 看着训练迈上正轨,冯天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到正在建设的码头、船厂查看了一番,颇为满意的离开后又来到了开凿支流的工地视察进度,眉头不禁深深皱起。 进度自是不慢,甚至比原计划的还要快一些。 毕竟冯天养借为朝廷筹办船厂一事将周家拿下还不到一月,余威仍在,谁也不敢在此工程上给冯天养找不痛快。 那无异于觉得自己活够了,给自己找上吊绳。 因此各家士绅豪商对此工程格外上心,生怕自己进度落在后面给了冯天养借口,推动的十分卖力。 但也就是这个格外卖力,让冯天养来到现场的第一时间,便眉头紧皱! 目视所及之处,因劳累过度倒毙于工地现场的尸体便不下十个! 这还是每日将倒毙尸体及时收敛掩埋之后的现场! 冯天养看着那些倒毙的尸体,只感觉自己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却一时无法开口! 这些人大多数是士绅豪商家的佃农,而且相当一部分都是年老体弱之人! 为了在这粮食尚未收获的时候给家里省一口粮食,多赚那一钱银子,便这样顶着炎炎烈日终日劳作在工地上,丝毫不顾自己身体是否能够支撑。 甚至有人明知自己支撑不住快要死了,为了给家里赚一份烧埋银,又强撑着劳作,只为死在工地之上! 冯天养一直以来以坚强著称的心脏都有些承受不住,闭上眼睛不忍心看那装入薄皮棺材的一具具尸体! 片刻之后,将自己那无能无用的愤怒压制住的冯天养沙哑开口,让人将工程进度最快的段家商号主人段安贵喊了过来。 段安贵其实早就知道冯天养来了,但是一直没敢靠近,此刻听闻召唤,赶忙一路气喘吁吁的小跑着赶来,见冯天养面色阴沉,一脸的诚惶诚恐。 “段总商,劳烦你通知所有豪绅几件事情。” 冯天养闭上眼睛以自己内心的愤怒和痛苦,声音低沉开口。 “请县尊示下。” “其一,工期延期十天,所有豪绅一律不得提前完工,施工期间所有劳工伙食标准照旧,不得苛减!” “其二,现在所有劳工,一律不得辞退更换,今日下午户房派吏员来登记造册,每人每天发放多半钱银子薪水,由县衙支出,工程完工后现场发放!” “其三,工程期间所有死亡人员,各家协助户房据实统计,烧埋银一律再添二两,其中一两为官府支出,由衙兵陪同到死亡人员家中发放!” “其四,今日之后,凡有工段新死亡一人,所属工段的士绅商户罚银二百两!” 说完之后,冯天养感觉自己话中怒气有些过重,于是勉强打起精神,拍了拍面前神情惶恐又呆滞的段安贵肩膀,温和开口: “段总商,以上四条标准提的确实有些仓促,执行起来也颇有难度,本县希望你能在士绅富商中做个表率。” “鄙人....鄙人一定谨遵县尊教诲!” 从支流开凿工地离开,冯天养因情绪起伏过大,一时无心再去他处,回到县衙后堂歇息了一会,脑海之中仿佛有无数思绪在翻腾。 自责,羞愧,无奈,愤怒! 自己前几日刚用人民二字说服了黄胜,今日却见到了那一具具倒毙的尸首,冯天养只觉羞愧难当。 这件事也让冯天养重新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一名上位者的责任。 办事情走一步看三步是最起码的。 想要办成一件事情,就要能够知道措施最终落地会变成什么样子,经过哪些波折,造成哪些后果。 如果不能思虑成熟,拍脑袋做决策,事情必定办砸不说,拿好心办坏事做遮掩也只是掩耳盗铃。 反思了足足半个时辰,冯天养勉强打起精神,处置完近些时日忙碌而积压的县衙文书,开始考虑一直没有进展的情报组织建设问题。 凭心而论,冯天养穿越前虽说工作经验丰富,但也只是个国企的海外项目负责人罢了。 虽说看的谍战特工电视电影不少,心里面对情报组织也有个大概预期目标,但如何建设并达到这个预期目标却实在是一窍不通。 前期构思了几个方案,但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什么可操作性,冯天养此时思考半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正苦恼时,去小泥岗送信的曾绾娘回到县衙,让冯天养顿时眼前一亮! “绾娘,过来。” 冯天养隔着窗户将想要回自己房间的绾娘喊了过来。 “怎么了?” 曾绾娘一身短打装扮,配上朝气蓬勃的面孔,像个英姿勃发的女将军。闻言后有些好奇的走进房间,却见冯天养在其进来后忙不迭的起身,将房门和窗户全部关上,立时霞飞双颊。 “你干嘛?” 曾绾娘的声音细若蚊咛。 “绾娘,我记得你在太平军的暗探网络里面待了好几年吧。” 冯天养第一句话就让曾绾娘明白自己想错了,脸上的表情又羞又怒,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下去,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狠狠瞪了让她出丑的冯天养一眼。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害羞归害羞,曾绾娘对太平军还是很有感情的。 她爷爷、叔伯、堂兄乃至于她本人都投身太平军,为之血战数年,战死沙场的便有好几人。 冯天养是自己心上人不假,但眼看马上就要自成一系,曾绾娘虽然已经决心跟随冯天养,却也不想伤害太平军。 “我是说,如果我想创建一个情报组织,你能帮我吗?我对此一窍不通。” 冯天养心思转的快,见曾绾娘犹豫,干脆挑明话题,免得她误会。 “可以。” 曾绾娘闻言松了口气,爽快的答应下来。 “不会很麻烦吗?” 冯天养有些纳闷的问道,很好奇曾绾娘为什么答应的这么轻松。 “不会啊?无非就是培训些探子,教一些潜伏技巧,再教约定好联络方式不就行了?又不用打打杀杀。” 曾绾娘回答的越发轻松,让冯天养一时有些无言相对。 “会花很多钱吗?如果需要大笔的支出你尽管说,我不问去向。” 半晌之后,冯天养总算找了个一话题挽回颜面。 “用一点,但不多,这事儿主要靠自愿,探子们去潜伏,生死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银钱,无非便是贿赂些关键人物和给兄弟们丧葬银子了。” 曾绾娘这次反倒认真的回答道,说道最后也有些感慨,想起了当初同生共死的那帮兄弟。 冯天养听完越发感觉自己是个外行,也干脆利落的当起了甩手掌柜,将自己对于情报网络的要求和曾绾娘交代清楚,又给她批了一张两千两银子的条子,先任由对方折腾去了。 一番忙碌到九月初三,冯天养接到了总督府行文,体仁阁大学士叶名琛委任四品候补道台赵寒枫为督办团练大使,将于本月出巡两广各处团练试点,检查各处试点筹办情况。 第一站便是新安县。 接到行文后,饶是冯天养最厌恶形式主义,却也不得不提前让各处工地和正在排练的士兵们中断各自计划,彩排演练了一番。 九月初六清晨,冯天养难得听从了县衙胥吏的劝说,整了个净水洒街、黄土铺路的动静,带着全县入流官员和士绅在新安县界迎接赵寒枫的到来。 伴随着一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之声,赵寒枫的督办仪仗进入了新安县界。 让冯天养有些愕然的是,本应坐轿的赵寒枫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到他面前,身上也不是官袍,而是一身便服装扮。 “冯县令,让仪仗和你的属吏去县衙,咱们直接去船厂。” 赵寒枫第一句话就改变了原定的所有计划,且其人说完后立刻拨转马头出发。 赵寒枫身后总的督府亲卫骑士纷纷跟上,将迎接官员和仪仗队伍甩在道旁,向着船厂方向策马赶去。 冯天养虽是一愣,却也只是微微一愣,然后转身招了招手,便有亲兵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待到其上马后,几十名衙兵也纷纷翻身上马,护卫着冯天养一路向着船厂狂奔。 策马赶路了一个多时辰,赵寒枫和冯天养来到船厂门口,刚刚得到消息的黄胜匆匆赶到门口,将两人和身后骑士迎入厂内。 骑兵们下马后自去饮马喂料,赵寒枫轻轻拂了下长衫上的尘土,不顾赶路劳累,径直往正在施工的码头和船坞方向走去。 “现在船厂的建设进程如何?” 赵寒枫边走边问,不停的左顾右盼,打量着正在兴建的船厂。 “回禀道台,应建干湿船坞共八个,已建成三个,其余五个本月可完工” “码头扩建已完工,入海支流已经挖通,等待安装水车进行正在调试。” “分水闸门正在修建还需十五日左右,第一个船只维修车间已经完工,修炮车间在搭建,其所需设备已从马六甲启航,约二十天抵达广州。” “总施工进度完成约为三成五左右,预计今年腊月之前可以完工,比预期工期提前一月。” 伴随着黄胜条理清晰的汇报之中,赵寒枫也走到了码头旁的维修车间外,映入眼帘的是十个楷体大字。 “苦干一百天,杀猪过肥年!” 看着这句四六不通的打油诗,就连严肃了一路子的赵寒枫哑然失笑。 亲自将船厂正在建设的每一个角落走遍,赵寒枫才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略作歇息,端着一碗工地上的大碗茶一饮而尽。 “冯县令,你过关了。” 放下茶碗的赵寒枫瞥了一眼旁边装作老实孩子的冯天养,冷声开口。 第21章 暂借荆山栖彩凤 听着赵寒枫冷冷的开口,冯天养面色紧绷,并未回话。 黄胜则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小心翼翼的退出凉棚。 赵寒枫见冯天养脸上表情紧绷,又瞧他月余时间整个人便黑瘦了一大圈,知道冯天养这些日子肯定也受了不少苦,心中怒气消散大半,按下继续训斥的念头为冯天养解释起来。 还是冯天养前些时日强硬拿下周家的事情,原以为是十拿九稳之事,结果却在广州引发了一场政坛风暴。 周汉元的老师邬向平知道此事后,自觉面上无光,厚着脸皮找到粤秀书院山长仲喆求情,希望尽量将周汉元择出这桩案子。 倒不是邬向平爱护这个徒弟,他是为了自己名声考虑。 当初他收周汉元入门的时候可是收了足足四千两的程仪,而且每年的束脩高达一千两。 这要是传出去,他的名声也就坏了。 仲喆原也以为是一桩小事,向邬向平询问案情却了解到此事乃是冯天养所为。 知道苏峻堂和冯天养关系的仲喆明白此事难办,于是干脆授意门人弟子和庠生贡生们攻讦起了按察司残害良绅,欺辱府学士子。 甚至还知会了毕澄,让其授意海商相互串联相应。 想要凭借清流舆论和本土势力相互呼应,将此案翻转过来。 事件一发酵,苏峻堂很快将佟士刚召来详细询问了情况,先是细细梳理了一番卷宗,确保铁证如山后,才算是松了口气。 但即使是铁证如山,也有些抵不过清流和本地豪商们串联之下的众口铄金。 官司打到叶名琛跟前,苏峻堂碍于身份不好出言,赵寒枫有些独木难支,眼看就要被仲喆和毕澄二人得逞。 好在新到任的两广巡抚柏贵向叶名琛建言,说两广乡土势力向来难驯,正该借此事好好杀一杀彼方的威风,说服叶名琛以此案匡正本地风气,树立督抚威严。 于是叶名琛授意下,按察司将此案一应卷宗直接抄写几十份,张贴在了广州城内各处城门和交通要道之处,将周家丑事全部曝光。 还让那陈氏夫妇二人日夜在府学教授邬向平家门口喊冤叫屈,这才扭转了坊间舆论。 随后,叶名琛和广东巡抚柏贵共同核准了按察司苏峻堂依律对周家父子二人判处的剐刑,现已移文刑部请求核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了两广最大的政坛风暴,而且是代表朝廷的官府和本土势力之间的一次直接碰撞! 虽然叶名琛最终取得胜利,但案发始料未及,过程险象环生,让叶名琛对始作俑者冯天养恼怒不已。 其人内心一度起了将冯天养撤换的念头。 赵寒枫察觉到苗头,于是匆忙请了个差事离开广州,来到新安提醒冯天养。 之所以第一站就到船厂视察,也是为了亲自了解实际进度,以便必要时为冯天养在叶名琛面前转圜。 听赵寒枫讲完,冯天养也无颜绷着脸,诚心诚意起身向着赵寒枫躬身拱手:“多谢师叔。” “哼哼,现在知道叫师叔了?” 赵寒枫哼哼两声,脸上重新挂上讥讽之色,开口道: “我这师叔怕是入不了你冯大才子的眼,听说你都快娶媳妇了,还不打算领过来让我见见?” “师侄知错了,今晚家宴,我让内人做几个拿手小菜,再让三叔陪您喝点。” 这句话冯天养更无法反驳了,只能好生哄着。 赵寒枫见冯天养知趣,便不再用言语欺他,在冯天养的陪同下,详细问起了船厂建设中的困难,以及目前是否有他能帮助解决的地方。 冯天养也不藏着掖着,将几件需要赵寒枫亲自出面照会有司的事情做了汇报,如设备抵达后不去广州,直接来新安县码头停泊,通商大使衙门派员在码头等待直接现场报关一事。 单是省下的报关排队时间和报关后的转运时间便足有十天。 赵寒枫也乐得如此,将诸般事项此刻一一记在心里,允诺到时候亲自出面照会相关衙门。 且说,船厂的确是叶名琛的心尖子,船厂开工建设当日,叶名琛便派了一整套账房班子进驻,一同而来的还有十万两现银,出手可谓大方至极。 随后的建设之中,那套账房班子也只是兢兢业业的记账奏销,并未干涉船厂一干用度开支,任由冯天养支配所有银钱,只要保证船厂的进度能够尽快推进便可。 哪怕是冯天养前几日刚刚下令,给每个劳工每个月加半两银子的暑热补贴,账房也从未质疑,直接当日便按照冯天养要求支派了银钱。 要知道,仅船厂一处工地之上,便有四千多人在此务工。 每个人半两银子,每月便要两千两。 从财务方面来说,冯天养无疑获得了相当大的自由度,只为保证船厂能够如期竣工投产。 换言之,叶名琛给了冯天养相当大的包容,但前提是不能影响到红单船厂! 因为这关系到清军能否挽回整个长江中下游的颓势! 尤其是在第一批红单船已经抵达长江下游,正在与太平天国水师激烈交锋的情况下。 上午看完船厂简单吃了点饭,下午赵寒枫便来到了刚刚落成的兵营详细视察了一番。 无论是士兵们的宿舍、澡堂、食堂,还是训练场的各项设施,赵寒枫都亲自过眼经手,检查的极为详细。 还不时的随意找出队列中的士兵,询问其他们的饷银是否能够足额发放。 在得知冯天养不仅提高了原有饷银的标准,还配合了减租等政策之后,赵寒枫头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周府的所有田产都已查抄入了官府,士兵们家人种着官府的低租田,自然会为官府效死力。” 冯天养如是解释道。 “是个好办法....,就是太冒失了。” 赵寒枫认真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评价道。 看完士兵们列队将所有训练课目演示完毕后,赵寒枫对干的热火朝天的阿方索产生了兴趣。 “这个洋人怎么干的这么卖力?” “他一个月差不多要合两百两银子。” 赵寒枫闻言少见的沉默了。 这比他在总督府的幕酬都高,他一个月才一百五十两银子。 当然,赵寒枫位置关键,其他收入自不是阿方索能比的。 “你还真是,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了。” 赵寒枫半天憋出一句评价,心中却十分高兴。 今日之所见所得,足以让他在叶名琛面前为冯天养挽回信任! 在外巡视了整整一天,赵寒枫和冯天养赶在日落回到了县衙,见到了被他们抛弃了整整一天的随从和属官们。 见诸多新安县的士绅豪商业在此等待,本不想讲话的赵寒枫心念一转,换上官服,打起督办大使的全套仪仗,将冯天养任职以来的表现大夸特夸一番,话语中着重强调了冯天养出身总督幕府,恩师是现任三品按察使的背景。 夸完之后,赵寒枫鲜明表达了对冯天养的全力支持,告诫新安县士绅豪商冯天养办的乃是圣旨上的皇差,要本县士绅豪商心怀忠君之念,必须无条件支持县衙,如有阳奉阴违,就是违抗圣旨,抄家灭族的大罪! 将在场所有人吓得噤若寒蝉之后,赵寒枫又格外开出恩典,表示如果新安县今年能够如期办完圣旨上的几件大事,他将会向中堂大人禀报,给予新安县多两个参加乡试的名额。顿时引得诸多豪商们纷纷兴奋起来! 能够参加乡试的必须是秀才,赵寒枫此言无异于表明将额外给新安县两个秀才的名额。 这些豪商家族之中谁没有三个五个的儿子? 家里出个秀才,置办上万八几千亩地,大门的牌匾上也能挂上耕读传家四个字了! 带着这四个字进棺材,死后也有面目见先人了不是? 只能说,比起冯天养那笨的要死的施政手段,赵寒枫恩威并用四个字玩的确实是炉火纯青。 替冯天养把人心稍稍挽回了些,将所有与会人员打发走,安置完自己的随员属官,赵寒枫和冯天养两人来到县衙后院。 曾绾娘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冯天养的师叔要见她,此刻也是略显紧张,时不时看看自己亲手调的几个小菜,怕色泽味道上不了台面丢了人。 正在后院来回的踱步,却见后院门口迎候的三叔冯云木轻轻咳了一声,曾绾娘深呼吸两三次,放下紧张迎了上去。 “见过师叔。” 后院门口,曾绾娘恭恭敬敬的朝赵寒枫行了个拱手抱拳礼。 赵寒枫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将目光看向冯天养。 “师叔莫怪,内人自幼习武,见到您有些紧张。” 冯天养强忍笑意,出言解释道。 曾绾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个万福的,一时间又羞又气,垂着脑袋跟在冯天养身后走进院子。 赵寒枫和冯云木、冯天养三人各自落座,曾绾娘将自己调的几样小菜给端上来,然后又给三人沏茶倒酒,冯天养见她情绪不高想去帮忙,却被赶了回去。 冯天养向来是不喝酒的,赵寒枫和冯云木两人也只是浅浅喝了两盅便停了,冯云木话不太多,便听侄子陪着赵寒枫聊天。 期间赵寒枫问起了曾绾娘的身世,冯天养顺势将早就思虑周全的说辞拿了出来。 无非是早年间两家便已指腹成婚,后来官军和太平军在浔州府大打出手,两人因此断了消息,曾绾娘听乡人说冯天养可能被冯云木带到海外避祸去了,于是这几年便一直在上海、杭州、福州等地辗转给人做工,只为有机会再见到冯天养。 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恰巧赶在冯天养上任之前,曾绾娘来到广州,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未婚夫。 “姻缘自有天定,吾今始信不疑。” 赵寒枫听完之后,也是感慨不已,旋即让冯天养将曾绾娘从厨房领出来,然后从怀中两个小巧精致的锦囊递给曾绾娘。 “这是临来前,你师娘和师婶两人准备的一点心意,一人二百两银票,算是给侄媳妇的见面礼。” 赵寒枫见曾绾娘有些生怯不敢来接,便看向冯天养。冯天养也不扭捏,从赵寒枫手中接过,然后亲自放到曾绾娘的手中。 “好好待她,家有贤妻旺三代。” 赵寒枫拍了拍冯天养的肩膀,迈步离开县衙,在门外等候亲兵的护卫下回到驿站歇息。 第二日一早,赵寒枫便带着全套的仪仗和随员离开了新安县,临行前特地嘱咐冯天养务必专心办好船厂,早日支应前线便是大功一件。 省城那里,有他和苏峻堂在,定不会让冯天养受到半点干扰! 师叔匆匆而来,师叔匆匆离去。 帮着冯天养解决了治下人心不服的大问题的同时,还给了自己媳妇两封红包。 在县城门口挥手相送的冯天养回过神来,掰着手指头数起了自己师父苏峻堂有几名结拜兄弟。 多好的师叔啊!再来一打呗! 将心中不切实际的念头打消,冯天养突然想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天地会的事情好像忘了给师叔说了? 考虑到赵寒枫这次出巡差不多要一个月才能回到广州,到时候已经是十月上旬了,若是到时候再报,时间上可能会有些紧张,冯天养考虑了一番,决定再过上几天先给师傅苏峻堂去信禀报此事,让他为自己提前备下一支兵勇进驻船厂。 他担心天地会暴动的规模过大,团练的力量有些独木难支,提前求援军是明智之举。 冯天养想的是最好天地会能将矛头对准那些豪绅大户,等他们先打的你死我活,冯天养再出来收拾场面。 胳膊挥累了的冯天养转过身来,笑眯眯的看着身后随自己一起来送别的豪商士绅们,满脑子都是如何将他们干掉的奇思妙想。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且充实。 九月十日,第一批扫盲夜校在钟表厂空闲的厂房中举办了简短的开课典礼。新安县令冯天养到场致贺词,同时宣布对学习优秀的予以奖励,士兵优先考虑提拔为班排长候选,工人优先考虑纳入技工培训班,激发了士兵和工人群体参加夜校的广泛热情。 九月十七,第一架水车在即将竣工的入海新渠上成功安装。新安县令冯天养到场剪彩,与承办此项工程的优秀商人段安贵亲切握手,嘱咐段安贵一手抓生产质量,一手抓生产安全,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九月二十三,入海新渠全线竣工。新安县令冯天养到场剪彩,亲自摇动入海闸门的最后一圈,清澈的深圳河水随之涌入新渠,驱动水车转动,标志着新安船厂动力源一期规划全线完工。 冯县令强调,这标志着新安县已经一只脚迈入工业化时代的大门。 另据县衙户房消息人士透漏,此次新渠建设,劳工死亡人数创下历年最低。尤其是自冯县令做出指示后,各分段所属士绅豪商积极落实指示精神,全力保障施工劳工人身安全,及时发放各项补贴,为今后新安县各项工程创办新渠样本。 九月二十七,第一批班排长示范班结业典礼在新安县团练军营校场举办。新安县团练总指挥冯天养亲自为第一批完成学业的班排长们授予指挥刀和班排长军装。 冯指挥根据本期班排长培训中各学院表现,现场宣布了三名排长晋升连长的名单,并表示下个月训练成绩前三的班长,将会递补三个排长的空缺岗位。 冯指挥同时宣布成立新安团练一营,营长暂时由他兼任。 九月二十九。新安县船厂维修车间所有干湿船坞全部竣工。第一批设备抵达广东外海,闻讯后的赵寒枫中断巡视团练行程,自广西快马赶回,亲自照会通商衙门报关人员来到新安县码头现场办理入关手续。 经过两天忙碌,第一批设备顺利进入船厂安装完成,在四台水车同时提供的动力下完成了第一次车床试加工,为一门炮箍开裂的8磅炮重新安装了炮箍。这标志着新安船厂设计合理性得到实践验证。 督办团练大使赵寒枫、协办商务副使谈元益亲自到场观看,并宣读了来自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少保、两广总督叶名琛的贺信。亲自操作车床的英人工程师更是获得了五百两白银的高额封赏,船厂全体员工也分别获得了至少一两银子的封赏。 十月初七。 多云、凉爽。 冯天养来到新安县城外的小荆山上,眺望四周。 县城西侧偏北二里处,团练兵营之中杀声阵阵,枪炮齐鸣。第一营的三个连正逐个演训新课目——八磅火炮支援下的战场控制。 通过塔特的关系,冯天养花费重金从香港进口了四门英制八磅野战炮。平日里金贵的不行,毕竟发射的药包只有五十发,今日难得拿出六发来训练。 县城正西三里处,新安船厂和刚刚具备雏形的新安钟表厂一大一小两个厂区忙碌异常。 深圳河上船只往来不停,将各种物资运到两个厂区,然后再有其中的工人们分解拆运到各个厂房区安装。 忙而不乱,像极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蚁穴。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黄胜站在冯天养身侧,颇为自豪的开口道。 他在美国耶鲁大学学的工科,虽然只学了两年就因为身体原因回国,但全套的书本和相关资料他可都带了回来 回国之后也没有将学的东西撂下去,凭借在香港总督府任职的优势没少在英国人的厂子里面进行实践,经验可谓相当之丰富。 船厂和钟表厂的整个规划布局、施工顺序、人员调配,乃至于全套的生产操作流程都是出自黄胜之手,花费了他大量的心血。 冯天养本来睡得够晚的,但没有一次黄胜是比他早睡的,整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忙个不停。 县衙里多嘴的吏员给黄胜起了个外号,叫乌眼师爷。 黄胜好不容易改善了的身体素质也再次衰落下来,此刻秋风一吹,竟让其有些受寒。 “十个船厂也换不了一个你,照顾着点自己身体。” 冯天养瞥了一眼受寒轻咳的黄胜,没多唠叨,吩咐卫士取来一件骑马时穿的披风为其套上,然后带着众人离开山坡,来到兵营,为刚刚结束演训的三个连队评优颁奖。 将一等奖的奖牌和十两银子的奖金亲自发放给了此次演训最优秀的班长,冯天养却突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生,竟不是从自己衙兵队伍出身的,于是有些好奇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指挥,标下叫甘二牛!现任二连三排七班班长!” 那班长脸庞涨的通红,大声回答道。 “我记得你,上次阿方索教官向我推荐过你,说你是训练中表现极其出色,破格把你纳入了第一批班排长示范班。” 冯天养听名字有些耳熟,脑海中思索一番,想起阿方索曾经推荐过这个人。 现在的班排长之中,九成以上出自于他的衙兵队伍。 因为有两批衙兵是接受过训练的,虽不完整,但足以和其他穷苦出身的人拉开不小的差距。 甘二牛能以刻苦的训练脱颖而出,挤进这个竞争激烈的群体,足见其本人之努力。 “谢谢指挥夸奖,小人...不,标下继续努力!” 甘二牛脸色更红了,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下意识的想要跪下磕头,却被冯天养托住双臂没能跪下去。 “好好努力,希望你能进入下一批排长的晋升名单。” 冯天养拍了拍甘二牛的肩膀,对其鼓励一番离开校场。被他鼓励的甘二牛神情更加激动,看着冯天养离开的背影怔怔出神,眼睛之中全是感激的神色。 他们全家原来都是周家的佃户。除了妹妹弟弟尚小外,甘二牛在周家做长工,父母二人给周家种地,一家人终日劳作却仍然食不饱腹、衣不蔽体。 去年的夏秋之间,甘二牛家里揭不开锅,弟弟妹妹差点饿死,无奈之下甘二牛借了周家的高利贷,一番利滚利过后,全家签完卖身契却也不够还周家的债,眼看弟弟妹妹差点又要面临饿死的惨境,甘二牛已经萌生了去周家抢些吃食然后全家当个饱死鬼的念头。 绝望之时,冯天养来了,不仅将不可一世的周家拿下,且将所有欠条付之一炬,还从周家原有的佃农之中招募士兵以及船厂的工人。 如同救世主一般,将甘二牛全家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成功当上团练士兵之后,甘二牛日夜苦练,就是为的有朝一日报答冯天养的恩情,现在得到其亲自颁奖和鼓励,回想往日经受的那些苦难,甘二牛突然有一种置身梦境的不真实感。 甘二牛心中如何作想,冯天养并不知道。 他现在每天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何在鸦片战争到来之前尽可能的发展的再快些,让自己再强大些。 第22章 聊将紫水活蛟龙 回到县衙的冯天养屁股还没坐稳,便收到了自己师父的来信,看完之后,冯天养沉思片刻,将曾绾娘找了回来。 自从被冯天养安排了个建立情报组织的活,绾娘比原来忙碌了不少,整个人倒也活泼了不少。 先是招了一帮出身穷苦人家十五六岁左右的的小伙子和小姑娘,给他们找了些两个工厂的零碎杂活。 小伙子们在工厂里面打杂,跑腿帮闲。 小姑娘们给单身没婆娘的工人们浣洗缝补衣服。 曾绾娘甚至还和冯天养提要求,想把工人们冬装的制作给揽下来,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底气吃下这么大的工程。 要知道两个厂子投入建设的工人现在已经突破四千人了。 就算是投产后会只挑选一部分成为生产员工,也会保持一千五百人至两千人的规模。 曾绾娘这边忙碌了不到一个月,将七八个小伙子和小姑娘领到冯天养跟前磕了头,让冯天养多了好几个只见这过一面的义弟义妹。 然后这些人就不知去向了。 一些奇奇怪怪,零零碎碎的本县士绅大户的情报也开始陆续出现在冯天养书房内。 穆举人家扎了他的小人,涂地主家打死了个姓冯的仆人不敢报官,私下里赔了二十两银子等等。 “让你见一面是怕人家为你死了,你却不知道;不让你知道人家去哪儿,是怕你害死人家。” 曾绾娘如是对冯天养解释道。 冯天养被自己媳妇儿呛的不轻,却也只能承认,专业的事情确实得交给专业的人办。 将曾绾娘喊了回来后,没待冯天养说话,便有一张三千两白银的批条递到了他跟前。 “干啥用的?” 冯天养一边签字一边问,然后接着反应过来:“要是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方便啊。” 曾绾娘嘿嘿一笑,对冯天养的态度很满意,然后坐在他旁边解释道: “我打算在钟表厂后墙那里在起一排房子,容三哥不是说能帮忙买到纺纱机和织布机吗?黄大哥帮我算过了,你把水车的动力分我一点,我这边招一批纺惯了纱的女工,秋装和冬装的事情基本就算接下来了。” 冯天养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的想挑些毛病,但是转念一想,这个计划其实也还行。 自己原本就有搞纺织业的打算,只是因为事情忙,没来的及弄。 毕竟眼下机器织布的成本实在太低了,从印度运来的棉布正在迅速占领广东的市场,价格低廉,质量更好,本地土布溃不成军。 只有高端一点的丝绸还能在洋布攻势面前稳住,但消费人群太少。 洋布都是自印度运来,虽然国内用工成本和印度差不多,但少了这运输的成本,自己应当能从其中抢下一些市场份额。 “行吧,以后少麻烦黄大哥,他身体不好,让他多休息。” 冯天养最终点点头,同意了曾绾娘的方案。 “知道了。可惜司马叔公不在,要不让他给黄大哥瞧瞧就好了,连天王都找他看病。” 曾绾娘下意识的说道,随即又捂住嘴。果不其然遭了冯天养一个脑瓜崩。 这是冯天养和她约定,如果无意间说起太平军内部事务的惩罚。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不得不谨慎。 把绾娘拉到怀里,揉了揉被弹红的额头,冯天养扶着她坐下,和她聊起了十月之后天地会的事情。 “你想怎么做?难道真的要打吗?” 曾绾娘颇有些忧心忡忡的问道。 如果是冯天养刚上任的那段时间,曾绾娘连问都不问,乱了更好,趁乱她好带着未婚夫和冯三叔一起投翼王去。 但见冯天养和黄胜日夜操劳的所作所为,见到蒸蒸日上的这一切,曾绾娘也知道自己未婚夫决计不是个甘心做凤尾的人。 如果天地会真的闹出了动静,冯天养很难做到置之不理。 不说别的,船厂是叶名琛的心尖子,必须得护住。 县城也是不能丢的,要不然难逃一个失职之罪,政敌攻讦之下,难逃罢官夺职。 甚至连在船厂劳作的工人也必须集中起来保护,避免影响整体工程的进度。 从这三点来说,冯天养和天地会存在很难调和的矛盾,要想不正面碰撞几乎不可能。 除非双方主事之人都有意于此,否则早晚必有一战。 “必要的防备已经在做了。” 冯天养叹息一声,他已于昨日下令,向全县士绅大户摊派两千名劳工,十天内要在城北以及城西南侧挖出四道野战壕沟。 新安县城地理位置不错,城南和城东被深圳河环绕,城门外就是滩涂地,根本没法用于军事行动。 城西靠南的沿河区域是工厂区,预计那里到时候会有一支不下于两千人的广州绿营精锐进驻。 城西靠北是团练兵营,新挖掘的野战壕沟将会和兵营外常备的野战壕沟连接起来,然后再向南延伸直到深圳河的河堤,形成一个相对完备的防御体系。 兵营和县城只隔了两里地,完全在火炮的射程内,遇到战事将会互为犄角,彼此援护,同时将工厂区牢牢的护在身后。 曾绾娘越发心事沉重,看冯天养的部署,其实已经做好和天地会大打出手的准备了。 曾绾娘心事重重的同时,正在广州的司马运峰彼时接到一封密信,看完之后长叹一声,陷入两难。 “翼王麾下左军主将彭大顺密令,闻清妖在广州建船厂,其新战船甚难纠缠,着令立即查访确切消息,天地会兄弟举义之时,务必捣毁!” 密信上滑落在地上,显露出其中字迹,司马运峰叹息一声,将其捡起扔进火盆。 如果说前两个月他还可以故意不去打听冯天养等人的下落,但如今是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上月那全城沸沸扬扬的新安县周氏父子案件,主办之人正是冯天养! 告示贴的满城都是,其出身轨迹也成了坊间热谈。 同名同龄,出海避祸,还乡报国,幕府献策,拜师臬台,出任一方。 加上那日追曾绾娘时见到的车马粼粼护送上任的官兵车队。 这....,这还用打听吗? 让司马运峰略感庆幸的是,冯云山死去多年,冯天养又未曾在太平军展露头角,即使是天国内部,知道冯天养姓名的也不多,只有执政的几位才见过冯天养。 一番犹豫之后,司马运峰先后唤来几名下属,将密令分头安排了下去。 军令如山。 这是当年冯云山教他的第一条军纪。 十月十一,冯天养意外接到了赵寒枫的来信,于是立即带上曾绾娘,在一队亲兵护卫下匆匆赶往广州。 进城之后,先到臬司衙门后堂领着曾绾娘见了师娘,然后来到二堂和师父叙话。 “看出来你确实辛苦了。” 苏峻堂看着自己两个多月未见的弟子,既欣慰又心疼。 这几个月虽说折腾的动静不小,但确实是有成效的,新安船厂现在已经具备了火炮和船只的修理能力,只是因为后续设备尚未到齐,没能正式投入使用而已,但相应的员工正在紧锣密鼓的培训之中。 宁肯人等设备,不让设备等人。 这句口号和“大干一百天,杀猪过肥年”一样,是叶名琛最喜欢的两句口号,为冯天养在其心中印象加分不少。 “此次让你回来,无非两件事情。” “其一,采办军械。两湖团练现已有六万之众,所需军械缺口甚巨,本月初,前礼部侍郎曾国藩遣心腹持其亲笔信拜谒中堂,请求帮助采办军械,愿以四府厘金相抵。中堂已经允诺,安排立光兄在为粤桂两省团练采购军械时一并办理,此事由你经手。” “其二,天地会暴动。接你信件后,我和立光兄立即多方打探,现已基本确信,晚稻收割之后,天地会将谋划第二次洪兵暴动,范围甚广。粤东,闽西、赣南、以及广西全境,基本都要受到波及,中堂忧心船厂安危,召你来询问布防措施。” 苏峻堂一边提笔挥墨不停,一边对着旁边端砚台的弟子嘱咐道。 “多谢老师提点。” 冯天养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望向后堂。 “你师娘不吃人,别担心。” 苏峻堂边小心翼翼的吹干墨迹,边调侃道,见冯天养回过头来,便继续开口:“ 跟为师去一趟广东巡抚柏贵府上,今日是他父亲七十寿诞,柏贵在家中设薄宴遥祝,邀为师和立光兄前去赴宴。你正好趁此拜见一下中丞,也和巡抚衙门的属员们熟悉一番,日后须少不了打交道。” 冯天养知道师父这是在为自己铺路,忙不迭的小心应下,苏峻堂见他仍未反应过来,冷哼一声,干脆将里面事情挑开了说给弟子听。 广东巡抚柏贵是关外远支宗室出身,被咸丰帝四年间由五品官一路简拔至二品的广东巡抚,来给叶名琛做副手,圣眷正隆。 叶名琛碍于身份,不好亲自拉拢,于是授意总督府的属官们出面交好。 柏贵也乐意于此,毕竟叶名琛督抚两广也快五年了,天下岂有十年不调任之总督乎? 以叶名琛如今蒸蒸日上的功绩和满朝赞誉的清名,过个两年,最多三年估计就得调任京师,甚至有可能问鼎首辅之位。 柏贵想的明白,只要自己和叶名琛打好关系,继任督抚也是顺理成章。 于是便有了这一番遥祝酒宴。 听完这里边关节,冯天养心中毫无波澜,只有申遗二字。 真真就应了那番话,为了这碟醋,才包的这顿饺子! 小心翼翼的将苏峻堂刚刚写完的贺寿词装进卷筒,喊来衙门仆役备好轿子,冯天养伺候老师出了门,快步转回后堂给曾绾娘打了个招呼,然后在师娘的取笑声中落荒而逃,骑马跟上了苏峻堂的轿子。 到了巡抚衙门,又是一番热闹喧嚣。 即便只是四五个人的小宴,但赴宴之人的属员依旧将巡抚后院门口处站的满满当当,冯天养也位列其中,和一群之前未成某过面的所谓要员亲信们互换名帖,然后序齿论交。 好在赵寒枫的属员和冯天养颇为熟稔,此刻见到他前来帮着介绍一番,减少了不少尴尬。 那边酒宴,这边属员自然也饿不着,吃饱喝足之后,柏贵一手挽着苏峻堂,一手挽着赵寒枫,亲切的将两人送出门外。 苏峻堂看见刚从人群中挤过来搀扶他的徒弟,于是趁机向柏贵介绍: “正要向中丞大人禀报,这便是刚才宴间提到的劣徒冯天养。” 冯天养赶忙上前拜见,然后站回苏峻堂身侧。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柏贵眼睛一亮,自打来了广州,已不下十次听到这个名字,此刻见到真人,认真打量一番。 见冯天养虽然面貌一般,但神情坚毅,皮肤黝黑,目光深邃,整个人的气质犹如破土之笋般有一种昂扬之态,颇为赞赏的评价道。 “劣徒而已。中丞大人谬赞。” 苏峻堂话虽谦虚,但脸上颇有自得之色,随后再次拜别,带着冯天养离开巡抚衙门。 回到臬司衙门的冯天养和曾绾娘互相说了下各自今天的见闻,情知对方都无事后,两人各自睡去。 原先的小院早就退了租,因此两人只能暂住在师父家客房。 第二天一早,冯天养依旧早早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吃过早饭,跟着师父来到总督府,这次不再用排队等候了,直接被领到了后堂水榭。 堂中只有四人,叶名琛和赵寒枫冯天养自然认得,一名身穿一品武将官袍的应是广州将军德纳、还有一人便是昨夜见过的柏贵。 “卑职冯天养,见过中堂大人,见过大将军!见过中丞!” 赵寒枫上前为冯天养介绍一番后,冯天养依次挨个见礼。 “确实是瘦了不少,整个人也黑了,可见着实用心了。” 叶名琛打量着冯天养,点点头开口道。 “卑职不才,蒙中堂恩遇,惟愿报答恩情于万一,敢不效死?” 冯天养回答的十分谦卑,态度让叶名琛很满意。 “两件事,中堂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赵寒枫接过话题开口,然后将采办军械和提防暴动的事情分别问起。 有了苏峻堂的提醒,冯天养心中早有腹稿,于是将能采购到的所有枪械之价格、性能、是否便于维修和所需训练时间等诸多要素娓娓道来,最终叶名琛选定,选购了冯天养和赵寒枫之前商量过的那款英制前装滑膛枪。 粤桂两省共采购火枪六千支,每支白银二十两。 为曾国藩采购火枪两千支,每支按白银三十两,自厘金中抵扣。 采购子弹二十万发,每发三钱银子。 在火炮的选择上叶名琛有些犯难了,英方只愿意出售两款火炮。 一款是三磅的小炮,射速很快,操作便捷,价格也合适,唯一的缺点是射程较劲,威力太小。 另一款是英军淘汰了快二十年的老式八磅野战炮,威力确实巨大,射程也远,能够达到一千三百步,但是操作转移笨重,需要五十人和十匹驮马来操作和拖运,且价格颇为昂贵。一门就要四千两白银。 虽然叶名琛很认同冯天养提到的射程、准度、射速是火炮选择三大要素一说,但一门炮就如此昂贵,叶名琛还是决定致信曾国藩,让其自己拿主意。 商量完第一件事,紧接着便是如何应对天地会暴乱一事。涉及军务机密,冯天养没资格参谋整体战略,因此赵寒枫也只问了他关于新安县的布防问题。 冯天养回答的颇为干脆,请求派援兵,越多越好。 这一回答连叶名琛都愣住了,随即哑然失笑,明白冯天养这是明着表忠心,暗地里叫屈,瞪了对方一眼,冯天养赶忙做惶恐状,正色回答。 他打算和官府的援兵分兵驻守兵营、船厂、县城,深挖壕沟,坚守不出。 县城、船厂、兵营三处呈品字形分布,彼此相距最远不到三里地,且正在挖掘相互联系的交通沟,可以从容调配兵力相互支援。 为了减少城内粮食消耗,冯天养还打算将所有大户撵出县城,让他们各自回自己庄园凭借家丁护院死守。 而那些参与船厂施工的工人及其家属,还有团练士兵们的家属将会被迁移到工厂区暂避,以免工人死伤太多影响进度。 听完冯天养的建议,叶名琛不由再次愣住。 一则冯天养的策略和他设想的不一样。他原本想在通过水路秘密向船厂调集大量兵力,天地会一旦起事,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在短时间内将新安县所有天地会分子彻底消灭,然后再由此出兵,扫荡粤东其他州县。 二是心惊于冯天养措施之狠辣。将诸多船厂工人和团练家属接到船厂暂避无可厚非,毕竟是收拢军心和保证进度之所需,但是将所有士绅大户全部赶出县城这条就太毒辣了。 简直就是明摆着让这些士绅大户去死,毕竟天地会分子恨他们入骨,双方必定会打的你死我活,而冯天养则坐收渔利。 略一沉吟,叶名琛示意赵寒枫提出了自己集中兵力先扫荡新安的方案,却不料冯天养听完后立即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卑职以为,当稳妥起见。万一天地会暴动之后得到新安县有船厂的消息,其背后的太平军命令他们不惜代价倾巢来攻,而我方大兵已远离新安县,到时候岂非痛悔莫及?” 冯天养将自己考虑了很久的理由拿了出来。 为了能够让那些士绅大户顺理成章的死在天地会手里,冯天养可谓煞费苦心。 “持正言之有理。” 沉思片刻,叶名琛改变了主意,同意了冯天养的部署方案。 船厂是维系整个长江战局不倾覆的关键,也是他当下的头号政绩工程。 自开工建设以来,已有不下十道圣旨和廷寄催问船厂建造进度如何,可见朝廷和皇帝重视程度。 一旦有失,即便是他,也难逃失职之罪。 柏贵一开始只是安静的在一旁听着赵寒枫和冯天养问答,并未插话,此刻见到叶名琛出言支持冯天养的意见,面上虽无惊愕之色,脑门上的青筋却是猛然抽动。 叶名琛向来是以谋定而后动,虽千难万阻不改其志著称,今日却因为一个区区七品县令的意见改了主意,这让柏贵心中对冯天养之重视不由再次提高了一个等级。 商定诸般事情后,冯天养也得到了叶名琛的肯定答复。 广东绿营将会抽调三营精锐,十日内分批开拔进驻船厂,以备不时之需。 剩下的话叶名琛没有说,但冯天养心中明白,其人已经默认了自己驱虎吞狼之策,也识相的没再问。 回到总督府,将绾娘从师娘那里领出来,两人带着亲卫匆匆启程返回新安。 此次来广州的目的已经全数达到,冯天养要抓紧回去布置相应安排,力求自己这一番苦心能够取得最佳成果。 有道是,暂借荆山栖彩凤,聊将紫水活蛟龙。 通过黄胜建立的渠道在此次军火交易中为他赚了大量的钱财! 仅仅是在这一次,冯天养每把枪就赚了四两,加上子弹的回扣以及日后火炮交易中的利润。 粗略估计可以达到四万两银子,相当于又抄了一个周家! 有了这笔巨款,冯天养心中盘算已久的新安县工业计划第一期所需要的启动资金就够了! 但在此之前,还有哪些盘踞在新安县的地主豪绅们尚未清除,是冯天养下一步计划实施的绊脚石。 冯天养已经打定主意,利用这次良机,将整个新安彻底变成他的铁板根据地,为今后的发展创造出足够的时间和资源窗口! 第23章 苍生如笔谁挥墨 县衙门外的大街上,平日里是没有人摆摊的。 倒不是不允许,而是因为县衙门口整日车水马龙的,没有不长眼的跑到这里去摆摊。 也因此,一旦有个不长眼的来摆摊,就会显得格外显眼。 曾绾娘随冯天养回到县衙门口下马时,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大街上摆摊的老药农,立即面色一变,悄悄拽了拽冯天养的袖子。 冯天养起初不以为意,回头见曾绾娘面色严肃,这才意识到不对。随着曾绾娘低垂素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卖药老农。 “司马叔公。” 曾绾娘轻轻吐出四个字。 “请他过来吧。” 冯天养叹息一声,说完之后见曾绾娘孤身就要去请人,赶忙拉住,挑了两个机灵的亲卫陪着她前去。 片刻之后,得到消息从城外军营匆忙返回的冯云木来到了后堂,却见后堂之中只有冯天养和曾绾娘两人。 “人呢?” 冯云木脸上难得有了焦急神色,开口问道。 “走了,绾娘亲自送到县衙门口,给了他一匹马。” 冯天养起身扶着焦急的三叔坐下,给他端来一盏茶。 冯云木这才放下心来,将茶水一饮而尽。 方才他还真有些担心冯天养下了狠手将司马运峰灭口。 “他此次前来是何意?” 冯云木平复了下心情说道。 “报信的,他信不过别人,也担心我们不信,亲自来的。” 冯天养面色平静,正在消化刚才司马运峰传递的信息。 太平军从俘虏口中已经知道了清军新装备的红单船来自广州,而且听闻广州附近有一个清军控制的维修厂。目前正在全力查访此处船厂位置,并将之列为天地会暴动的几个重要目标之一。 冯天养并不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因为如果是假的,司马运峰没必要给自己提这个醒。 作为对司马运峰此番好心提醒的回报,冯天养同样提醒了司马运峰,让他届时务必不要参与到新安县的任何行动中来。 这其实也算是对天地会的一番提醒,冯天养相信司马运峰会明白自己的话中隐藏之意,并能够以妥善方式提醒天地会。 但最终结果不一定如人愿便是了。 凭心而论,冯天养还真不怕天地会前来围攻船厂。 新县县城和兵营两个据点将船厂牢牢护在身后,凭借事先构筑的工事,这仗其实没什么悬念可言。 即便冯天养手头只有一群训练了两个月的新兵,但天地会能发动的人无非便是那些被地主豪绅逼得走投无路之佃农饥民。 所谓武器,可能只是菜刀竹竿罢了。 冯天养选用驱虎吞狼之策,其中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避免和天地会的直接碰撞,为其保留几分元气。 万一再有和绾娘、司马运峰一样和自己亲近之人误伤其中,岂非抱憾终身。 现在看来,双方直接碰撞已是在所难免。 冯天养心中不断的考虑着应对之策。 对待豪绅大户,冯天养堪称心狠手辣,但是对待这些走投无路的农民,他实在是下不了手。 只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几条路可以选择。 万一波折到船厂,亦或是暴露了自己不想镇压天地会的态度,前功尽弃不说,杀身之祸怕是不远。 见冯天养陷入沉思,明白其态度和心意的曾绾娘也不敢多言,只有悄悄来到冯天养身后,为其轻揉太阳穴,让他稍稍放松一些。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伴随着晚稻即将成熟,一些事情也开始慢慢显露出苗头来。 首先是因工厂建设招募了大批人员而得到缓解的土客械斗再次爆发了。 并无什么争水争地作为缘由,一场波及三四千人,五六个村庄的土客械斗毫无征兆的就突然爆发。 直接死伤三十多人,一家小地主的庄园被攻破,库存的几万斤粮食被洗劫一空。 涉事的几个客家村落一夜之间人走屋空,连一张布片、一粒稻谷也没留下。 冯天养亲自看完这几个村落,叹息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县衙。 这哪儿是什么土客争斗,分明天地会在为起义做预演! 而随着城外防御工事的逐步完善,以及兵营中终日不断地火枪演习之声,时间来到十月十九,这时的晚稻已经逐渐染上了金黄色,按照往年惯例,再有半个月左右便可收割了。 而新安船厂也日渐忙碌起来,终日有官船驶来,卸下满满一船人,在新搭建的一片简易营房之中居住。 据说是准备出发前往杭州征讨太平军的绿营,因为广州人多眼杂,怕被探子发现,所以在这里短暂集结,三五日便要乘船出发。 十月十九当日,船厂贴出告示,简明扼要回应了工人们普遍关心的晚稻收割是否准假的问题。 本月底所有工人放假四天,抢收晚稻,且这四天不扣工钱。 若是四天未收割完返回船厂的,迟到一日则加罚一日工钱。 作为对应,早到一日加发两日工钱! 这账很快被人算清,早到两天能比迟到两天多赚十天工钱! 相当于扣完地租的情况下,一亩半稻子一年的收成! 一众工人们纷纷兴奋起来,各个互相约定到时候相互帮忙,日夜不睡也要赶在前两日收割完返回船厂! 这日,冯天养刚刚从城外制衣厂返回县衙,还未下马,就意外的在门房处被两个等待许久的人抱住了马头。 “我说,农先生、段总商,两位这是何意?” 冯天养将二人领入二堂,一边喝水解渴一边问。 来的两人,正是拿下周家之时带头签字的两人,本县举人农玉亮、富商段安贵。 “求县尊活命!” 二人连坐也未坐,一个作揖,一个叩首,脸上表情诚惶诚恐。 “怎么了?二位,有什么话好好说。” 冯天养很好奇,不知道这俩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县尊,鄙人田产靠近河边,近日见常有官船停靠,听闻有不少官兵来了咱们新安县?” 段安贵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开口。 “是啊,不都说了么,近日就要前往杭州征讨太平军,怎么,二位可是要助军?还是有什么事情找冯某办?” 冯天养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口问道。 两人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回禀县尊,俺还以为,县尊是因为前些时日土客械斗一案,决心再将那些为富不仁的劣商顽绅整治一番,故此才调来如此多的兵马。” 段安贵小心翼翼的说道,农玉亮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历来土客械斗,大多是由土家地主欺压客家引发,而两人印象中冯天养对穷汉子们向来偏心惯了,而此次引发土客械斗的地主,正是段安贵的本家亲戚,因此他有些反应过度,拽上一贯交好的农玉亮来帮着自己说情。 冯天养不禁哑然失笑: “我要是有这心,费那麻烦干什么,直接调动团练不就成了?” 两人都是一愣,明白自己想错了,忙不迭的认错告辞,刚要离开二堂,却被冯天养叫住了。 “农先生,段总商,有一桩事情且还真得劳二位相助。” “请县尊尽管吩咐!” 两人忙不迭的转过身来,俯首听命。 “五日之后,本县团练第一营将在城外七里坪进行一次实弹演训,请两位协助组织士绅和富商们前去观礼。” 冯天养淡淡的开口说道,刚才他们二人被绿营兵吓到的事情让冯天养受到启发,打算来一手敲山震虎。 “县尊可要鄙人带头劳军?鄙人愿意出白银三千两为本县商户做个表率,县尊大人觉得低了还可以再加....” 段安贵先是试探开口,然后越说越啰嗦,最后在冯天养面无表情的目光下闭口不言。 “可是要学生组织县学生员前去夸耀军威?” 农玉亮也试探性的问道。 “不必,只是通知便可,若是乡民想要前去观看也不要阻挠,只是一次操演。”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就说本县团练是为了防范太平军而筹办,现已成军,拿出来让县里父老都看一看。” 冯天养不敢多说,怕他俩又脑补出来什么东西给办歪了,将两人给打发走。 少顷,冯天养将绾娘和黄胜二人喊来,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可以。” 黄胜点了点头,对待太平军的态度上,他和冯天养基本一致,不愿多做杀戮。 “还有一事,船厂内需要做些准备了,既然天地会已经瞄上了船厂,难保工人之中没有他们的会众。” 冯天养接着开口安排道。 “不妨这样,将原有的工段分组改为按五十人左右为一班组,以团练士兵家属中表现优秀的为主,授予班组长之名,作为一种监视手段。” 黄胜考虑一番后提议。 “可以。但不要大张旗鼓,分批进行即可,而且原工段长应继续保留,级别在班组长之上。” 冯天养稍作思考后点头同意。黄胜的事情说完,见曾绾娘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她还有话和冯天养说,于是便起身离开。 “绾娘,怎么了?” 冯天养把自家媳妇儿拉至身前,见其眼圈泛红,关切问道。 “是不是这次演训若是无用,就真的要打了?” 曾绾娘低着头开口,声音有些啜泣。 天地会和天平军向来同气连枝,转战两广之时帮忙安置了许多太平军的负伤老兵,所以两广历次天地会起义,这些老兵都是骨干和主力。 若是双方真的打起来,对曾绾娘来说,等同于和自己昔日同袍自相残杀。 “我找你来就是此事。” 冯天养想着法儿的哄着绾娘开心。 “让你手下的那帮半大小子和姑娘们尽最大努力散播要演训的消息,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里面肯定有天地会之人。说不定看了演训,知道这边准备充足,便能打消念头。” “真的?” 曾绾娘的眼神瞬间有了光彩。 “我还能骗你吗?” “那我这就去办!” 曾绾娘转涕为笑,轻轻在冯天养额头啄了一口,然后羞红着脸离开。 冯天养看着绾娘离开的身影,也是叹息一声。 尽人事,听天命。 这件事他已经做到最大努力,再多往前走一步,都有可能是万丈雷池。 五日之后。 七里坪前人山人海,彩旗招展。 得到通知的本县士绅和豪商们悉数到场,而且还组织了不少乡民佃农前来观看。 生怕现场冷清,惹得想要显摆一手的冯天养不愉快。 段安贵甚至还弄来了舞狮舞龙,可惜还没开场就让冯天养赶走了,让前来围观的乡民们各个觉得可惜。 打枪放炮有什么可看的! 演训场地布置的十分简易,一个指挥台,百十个扎好的草人,以及提前划好线的射击区域,就构成了整个演习场。 冯天养和阿方索两人并肩站在指挥台上,口哨一吹,便看第一连在鼓点的指挥下迈着整齐步伐进入了射击区域。 “一排听令,三段式,放!” 第一连连长石大山举着指挥刀高呼口令。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四十多支米尼枪分三批开火,将一百距离上的十多个草人靶子打的草屑纷飞,连支撑的木桩都打断了几根! 一排开完火之后在鼓点指挥下迅速离开,二排紧跟着登场,在此期间民夫们迅速将打坏的草人靶子收起,将十个崭新的草人靶排成一列放在场地上。 “二排,单列式,放!” “砰砰砰砰砰!” 二排的士兵们排成一列,所有火枪同时开火,密集的火力将新放的草人靶子悉数打倒! “三排,前进队列,轮次开火,放!” “砰砰砰!” 伴随着鼓点之声,第三排士兵们按照三段式站好,得到口令之后,却没有站在原地开火,而是前进之中轮次开火。 第一列的士兵开火后侧身装弹,任由第二列和第三列从自己身侧向前迈进,然后第二列开火,装弹,第三列再开火,装弹。 待到第三列开火之后,第一列的士兵们已经装完弹药,此时再向前进发,走到最前一列,开火、装弹。 这种前进之中轮次开火的战术瞬间吸引了围观之人的眼睛。 称不上行云流水,却也算相当熟练的开火、装弹、交替,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得出来这支部队训练水平确实不错。 而待到最初第三列士兵都放完三轮枪的时候,第一列和第二列的士兵们早已停止开火,装好刺刀半跪于地,形成了一堵长矛之墙。 只有第三列的士兵依旧还在重复装弹开火,只是不再统一开火,而是换成了自由射击。 一连演练完之后很快退场,紧接着二连和三连依次上场演练了连级作战单位的几种战术,其整齐划一的战术动作引发了围观人员的阵阵喝彩。 到了最后更是三个连一起登场,演练了一次营级战术,三个连排成一条二百米宽的三段式列兵线,先是轮次射击,然后自由射击,再是前进队列加轮次射击。 火力过于密集,将用来当靶子的草人全部打坏,以至于最后只能朝着空地开火。 冯天养趁着所有人都在看这场精彩激烈的演训之时趁机观察,果然在乡民之中发现了不少面露严峻之色的精壮汉子。 尤其是那被他赶下舞台的舞狮队伍,十几个头戴红巾的精壮汉子站在一起,为首之人面色铁青,见到冯天养目光扫来之后,先是下意识的对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悄然混进人群之中。 演训结束后,冯天养在一片吹捧之声中进行了简短的演讲,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兵力,宣称这样的营自己手下还有七八个,加上新安县完善的守备工事,据城死守可抵挡十倍之敌,且新安县距离广州陆上行程不过三日,水师更是只需一日半,便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抵达云云。 在南雄州被攻陷两个多月以后,用一场实兵演训安抚住了本县士绅豪商们的心。 放了个大大的马后炮。 混在人群之中观看完整场演训的司马运峰眼眶有些湿润,朝着正在指挥台上滔滔不绝的冯天养注视片刻,脸上浮现出一抹坚毅之色。 小南王已经把事情做完了,现在是他这把老骨头该干活的时候了! 演训过后的时间过得很快,七八天的时间很快便要过去,期间来了一场大风,但好在稻田并未出现大面积的倒伏,而是在稍稍倾斜后又倔强的直起身来。 接下来的时间既无风也无雨,稻田已经全部染上了一丝金黄色,预示着今年是个丰收的年份,但这并不意味着佃农们明年就能吃上饱饭。 许多豪强士绅们已经开始磨刀霍霍,账房先生们忙碌不停,打算趁着今年丰收,一次性收齐往年拖欠的稻谷了。 伴随着整个广东都有可能迎来丰收的消息逐渐明确,稻谷的价格已经开始了大幅度的下跌,比今年的高点要便宜出一倍还有余。 意味着去年借了三石谷子的债,今年用六石谷子却还还不清本金。 看似丰收的年份,却隐藏着更大的危机。 面对着工人们和士兵们的关切,冯天养再次重申了自己四成地租的承诺不变,往年的欠账已经付之一炬,绝不再追,稳住了工人和士兵们略显躁动的心。 七成地租和四成地租,两者之间差了家破人亡四个字。 重申完承诺没几天的冯天养再次登上小荆山,这次不是来登高望远,而是来躲避麻烦。 说是麻烦,其实也不是。 只是冯天养这几日不论去哪儿,总是有士兵的家属,亦或者工厂工人的家属,甚至只是承包官府土地的佃农,莫名其妙的走到他跟前,磕上两个头就走。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求,就是单纯的磕两个头就走。 一开始还只是在冯天养去工厂、乡下、兵营等地视察的路上,等着冯天养办完正事再来磕头。 后来似乎变成了一种风气,无论冯天养走到哪里,在干着什么,就有人上来就磕头。 以至于现在每天县衙门口都有人来磕头,磕完便走,也不管县令在不在。 “...当年天王在紫荆山传教的时候,顶破天也就是你这样了。” 曾绾娘这几天一直跟随在冯天养的身边,略带惊羡的评价道。 “我也没做什么啊。无非就是干活给钱,降点地租啊。” 冯天养难得陷入了手足无措之中。 两世为人,哪见过这场面? 走在路上平白无故过来俩人给你磕完头,磕完啥话不说直接走了! 把他当许愿树了? 别管有用没用,见到了先拜一拜? “你把他们当人。” 曾绾娘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当年就是因为天王把我们当人,我们才跟天王走的。” 十月三十,傍晚。 伴随着最后一声代表下班的小号声落下,蓄势待发的工人们如同潮水一般涌出了工厂的大门,连夜赶往各自的家中,不要命般的劳作在地里,想要尽快收割完家中的稻谷。 家中的婆娘、老人、小孩早已在田间地头等待多时,婆娘们为刚刚赶路归来的自家男人端上饭食,老人帮着布置收稻谷用的麻绳和板车,孩童踮起脚尖给父亲递上水壶,希冀着今年的丰收能让来年多吃两顿饱饭。 所有人都在拼命的活着,今年似乎比往年有希望了些。 小荆山上。 在此处发呆了一整天的冯天养依旧沉默,他借着落日的余晖欣赏着那金黄色的大地,一遍又一遍,似乎怎么也看不厌倦。 只是那金黄色大地之上,尚有一块块阴影错落,像是潜伏的危机,也像是贪婪的猛兽。 忙碌了一天的绾娘骑马匆匆赶到山上,将一件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陪他一起看着这日落前的美景。 “所有的士绅大户都下乡催粮催款了。” 绾娘轻声说道,见冯天养转过身来,于是继续开口: “司马叔公传来消息,起事时间定在了大后天,也就是我们工人返厂后的第一天。” 这时黄胜和阿方索两人也骑马赶到了山上,黄胜率先翻身下马,和冯天养对视一眼,并未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他们二人刚刚检查完兵营,全体团练士兵已经做好实战准备。 “三日后下达戒严令,除延期返厂的工人及逃难的工人家属外,一个人也不允许回到县城!” 冯天养轻声开口,然后从山上飞驰而下,一马当先,像是一柄刺向山脚黑暗的利剑。 第24章 世事浮沉苦难多 起义。 爆发了。 起初是一个寻常的减租要求。 演变成村民和护院的一场小规模械斗。 演变成被打死的客家村民集体到地主家讨说法。 演变成其他同样要求减租的村落民众闻讯赶来点燃了地主家的大院。 演变成豪绅们按照惯例联合起来派出家丁武装们对所有抗租乡农群体的集体镇压。 演变成整个新安县北部和东部不论土客百余个村落都参与了的一场声势浩大的乡农抗租大起义。 最讽刺的是,各地乡农们会师的地点就是七里坪。 起义像是龙卷风一般横扫新安东部和北部乡村,然后将途径的一切都裹挟了进去。 仅仅是四五天的时间,二十余家地主坞堡、庄园被打破,起义人员的规模迅速膨胀到了一万多人。 当然,据绾娘的密探回报,实际的核心力量应该在四千左右。 见势不妙的士绅豪商们纷纷逃往县城,却在离城三里外的野战壕沟前被拦住,同时得知了一个让他们雪上加霜的坏消息。 为防止天地会分子混入,工厂、县城、兵营三处均已下达戒严令! 擅入者死! 当一位不信邪的举人真的被打死在壕沟吊桥上后,所有人都不再怀疑这道命令的真实性! 全县的士绅们纷纷涌向了深圳河边,不惜抛掷巨款,只求路过的船只能让他们上船逃离此处。 除了农玉亮和段安贵两人。 两人早在第一家地主庄园被打破的当日,便像是闻到气味一般,不约而同的只带着老婆孩子匆忙返回了县城。 伴随着当夜戒严令的下达,原本还对两人埋怨不已的妻小很快停止了嘴上的牢骚。 就连冯天养在县衙门口看到这两人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惊奇,围着两人左右打两个不停。 冯天养啧啧两声,压下自己想问两人是不是属兔子的想法,将两人带入了内堂。 “两位,这次来又是何事?最近世道有点乱,本县军务繁忙,还请直言。” 冯天养心情颇佳,一边让人倒茶,一边悠闲的看书,一点也不像口中军务繁忙的样子。 自从得知起义爆发之后,冯天养似乎毫不忧虑,一天比一天心情好,除了绿营兵那摊子烂事让他感到心烦。 “禀县尊,鄙人得知那些乱匪....” “哪些乱匪?段总商,说话不要太大,当心闪了舌头。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可是一千斤都打不住。“ 段安贵小心翼翼的开口说话,不料刚开口就被冯天养的冷言冷语打断了。 “那些....刁民?” “那些....佃户?” “那些善良的乡农?” 看着冯天养拧着的眉头慢慢舒缓开,段安贵知道这次自己总算蒙对了,擦了擦额头的汗,刚想要继续开口,却忘了接下来的说辞,急的他面色涨红。 “禀县尊,学生和段总商愿意各出五千两劳军。同时愿意配合县尊,化解乡农怨气,平息此次风波。” 农玉亮倒是颇有静气,站起身来将两人来意一五一十的表达清楚。 “有劳二位费心了,只是外面情形莫明,还是再等等,让乡农们稍稍冷静之后再施为如何?” 冯天养略做思量,觉得还是有必要留下几个士绅富商充下门面,全死光了怕是不好遮掩,放弃了找茬将两人撵出县城的想法。 “那在此期间,鄙人和段总商先将劳军的事情办好,然后在城中静待县尊差遣如何?” 农玉亮接着开口询问。 “自无不可。” 冯天养点头应下,心中感慨读书人不仅眼光好,说话还有水平,买命钱都说的这么好听。 将二人打发走后,冯天养喊着绾娘一起出门视察县城、兵营和厂区三地的防务,随后两人又一起慰问起了在临时窝棚之中居住的工人们,尽量消除工人隔绝在厂区产生的担心浮躁情绪。 毕竟工人们返厂的第二天,起义就爆发了,期间虽然开了口子允许工人和团练家属进入厂区避难,但还有很多人的家属没有赶来。 但出乎意料的,厂区的工人们不但不担心外面家属的情况,反而有家属赶来的工人埋怨妻小没能看护好家里的东西。 “你们不担心家里人的安危吗?” 冯天养午间逮住一个埋头吃的正香的工人问话,但其人只是笑了笑,却不答话。 一连问了三四个,都没人说话,冯天养正纳闷时,却见人群中站起来一人憨笑着回应。 “县公放心好了,那些人也是为了乡农们打抱不平,未曾坏过乡农的性命。” 这话说完,那人随即嘿嘿一笑,钻进人群中溜走了。 冯天养不禁哑然,但也没再追究。恰巧此时传令兵到来,在其耳边轻声说了一事,冯天养立刻赶往码头,迎接总督府派来处置绿营兵闹事的特使。 绿营兵闹事的缘由已非一天,素质之差,连一贯办事稳当的黄胜都有些忍耐不住。 今日嫌饭菜不可口,明日嫌没有酒水,后日嫌营房闷热。 桩桩件件都能成为找事的借口。 甚至一名千总公然让黄胜为其召妓! 黄胜虽然不想违逆,却也实在不愿办此事。 虽是风尘女子,但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进了那虎狼窝,又岂能囫囵个的出来? 万一闹出人命,又是一桩麻烦事。 这边拖着不办,那边便鼓噪士兵们闹事,前日将送饭的厨师和伙夫给打的不轻,桌椅板凳也砸坏了不少。 甚至公然放出话来,要冯天养亲自来赔罪,否则就将这鸟船厂给拆了。 冯天养忍了好几天,等的便是这番话。一封亲笔信告到总督府,总算等来了总督府派来处置此事的特使。 “万老哥,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出乎意料,来人竟是冯天养先前在总督府的熟人,万祥鹏。 “托县尊的福,中堂老爷说咱们共事多次,彼此熟稔,于是便派我来配合县尊,狠狠惩办几个败坏军纪的刺头!” 万祥鹏脸上笑容灿烂,嘴上说的更是客气。 这次出来他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总督府管事何其之多,但是能代表总督外出处置事务的却鲜有几人,都是老资格的管事,有的甚至是叶名琛自汉阳老家带来的。 若是此番事情处置得当,说不得他也能再向前一步,成为管事当中抓总的那几位之一。 两人携手走下码头,万祥鹏从怀中取出苏峻堂让他带来的亲笔信,冯天养见信封上有吾徒持正即启六个字,只稍一愣,然后立即当着万祥鹏的面拆开信件。 万祥鹏自是识趣没有凑上前看,但脸上的笑意却更加灿烂。 苏峻堂信中简略说了些当下天地会大起义的形势,整个广西已有十几处打出造反旗号,攻陷了五座县城,还有四个县城和一座州城正在遭受围攻,目前广西自顾不暇,劳崇光已经正式请求叶名琛派兵支援。 粤东情况稍好,尚未有县城被攻破,叶名琛集结大兵在肇庆府待命,准备等起义军风头暂消,被裹挟附从的饥民佃农们起了回家念头之后,再做雷霆之击,势必要一击而成,为粤东一带打出个三五年的太平时光。 而闽西、赣南情况就糟糕的多,闽西汀州官军被起义军围困在城内,治下县城已有一半被破,而闽浙总督手中机动兵力全部投在了杭州一带争夺长江的控制权,没有任何成建制兵力可支援汀州,甚至连闽南州府的防御都是依靠本地团练在维持。 而赣州府正遭受着江西两万太平军和十万起义军的疯狂围攻,领兵之人正是三月之前刚刚声名鹊起的彭大顺,而为其充当后援阻拦清军援兵的江西太平军,赫然打出了翼王石达开的旗号。 总的来说,清军和太平军、天地会义军的战斗虽然犬牙交错,但总体上还是一南一北两条战线。 在北线,战事主要集中在汀州和赣州一线,尤其是汀州,虽然只是双方偏师之间的战斗,但只要汀州一破,太平军便没了侧翼威胁,可以从容从宁都调派江西的大量人力物资,用于围攻赣州,到时候即便肇庆府清军挥师北上,也无法独力解赣州之围。 在南线,战事主要集中在广西,天地会义军正在疯狂围攻桂东和桂北的几个重要节点州县,力图隔绝粤桂之间联系,让广西清军失去援军,届时可以利用广西绿营因内应太多不敢出城野战的心理,席卷落单县城和州府,逐步壮大自己力量,形成对广西清军的压倒性优势。 用一个比喻来形容,现在的清军战局就像是一个脆弱的扁担,挑着两个沉重的箩筐,而且随时有断裂的危险。 而这个脆弱的扁担,是叶名琛集结在肇庆府的那两万广东清军主力。 而那两个沉重的箩筐便是赣南和广西。 这也是叶名琛对待粤东天地会必须要一击而成的原因,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一击不成僵持在粤东,则两线战局都有可能崩盘。 为冯天养介绍完战局之后,苏峻堂重新提起了当日叶名琛的那个提议,是否有可能联合现有的三千绿营,先将新安县的天地会义军镇压下去,亦或者击溃,然后以本地团练维持战局,将三千绿营兵抽调他用? 毕竟当前形势之下,能增添一分机动兵力都是好的。原以为只是天地会照旧利用减租抗租的口号发动的一次起义,但没想到广西和赣南的形势过于糜烂,太平军战机把握的太好,战局已经到了十分紧张的时候了。 略一沉吟之后,冯天养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万祥鹏,心中醒悟过来,这封信应该是叶名琛授意苏峻堂写给自己的。 叶名琛的性格惯是如此,拿不准的事情轻易不表态,因此才让师父重提旧议,免得自己亲自张口再被冯天养找出理由拒绝。 而万祥鹏来,也是因为和自己有过交往,相对熟悉自己的性格,因此才在一众管事之中选择了他。 想明白此中关节,冯天养当即示意左右随从散开,将万祥鹏拉到身前,小声询问。 “万管事此来,中堂大人可有指示?” “总督老爷来前确找小人吩咐过,此次前来凡事皆听您的安排,唯有一条,若是您这边事情了结,局势稳妥,这三千绿营还需尽快调回广州。” “兹事体大,容冯某静思一日再做答复,今日先将闹事之绿营兵处置了如何?” “那是自然。总督老爷吩咐了,小人一切听您的安排。” 两人边说边走,离开码头,来到绿营军营区,万祥鹏负起双手,也不入营,吩咐随从将自己腰间一块令牌送了进去。 半刻钟也无,清远游击将军马万宗,也就是这三千绿营兵的主帅便从营中匆忙赶来,出了营门之后一路膝行来到万祥鹏和冯天养跟前。 “老爷说了,你的军棍先记下,将那些个败坏军纪的军痞拉出来砍了,以儆效尤!” 万祥鹏看冷眼看着眼前的马万宗,负手淡淡开口。 马万宗不敢多言,匆匆返回营内,不消片刻,便有十余个五花大绑的官兵被押出营门,其中一人身着千总官袍,也随他人一样被破布堵住嘴,按倒半跪于地。 不待那千总将口中破布吐出喊冤,身后押送士兵早已高举大刀,猛然挥下,地上便多了十几个满地乱滚的脑袋。 “冯县尊,我就不去县衙叨扰您了。后续如何办理,还请您尽快拿个章程出来,小人好一并帮您了结。” 万祥鹏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仿佛地上的那十余具尸体都不存在,朝着冯天养拱手告辞,然后跨过地上无头尸身,在马万宗的陪同下进了军营。 冯天养也没多留,带着有些目瞪口呆的黄胜返回县衙,琢磨着该如何回复万祥鹏。 毋庸置疑,叶名琛对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的。毕竟自己这个县令的屁股歪的太明显了,几乎是明着坐在了穷苦人那一边,和那些依靠士绅豪商的州县长官全然不同。 这很难不让出身士绅阶层的官员群体对自己起疑心,甚至是戒心。 凭心而论,叶名琛此番处理手段已是相当柔和,亦是展现了对冯天养的充分信任。 当此非常之时,若是寻常县令,说不定便直接拿下了。 恩师苏峻堂的信,对自己既是劝诫,也是示警。 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苏峻堂的建议,与绿营兵一起出兵扫荡新安县境内的天地会义军,哪怕只是击溃,也足以让自己挽回在叶名琛处的信任。 但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冯天养十分清楚绿营兵的军纪败坏到了何等程度。 一旦放出去,仗打的怎么样不好说,新安县的乡民怕是要遭逢灭顶之灾。 冯天养本就想将盘踞在新安的士绅豪商势力一扫而空,然后在这张焕然一新的白纸上重新作画,又怎么会允许绿营兵肆意妄为,乱加涂抹。 一时之间,事情又回到了两难局面。 冯天养这边陷入两难局面之时,就在七里坪义军仓促建立的营寨之中,司马运峰也陷入了两难之中。 “司马老叔,今日我不称职务,咱俩就以叔侄论称,烦老叔您今日给我个明确交代,为什么不让我执行进攻船厂的军令?” 大帐之中,只有司马运峰和一名义军将领,此刻那将领正对着司马运峰发出质问。 “老夫有难言之隐,况且如今咱们这里义军形势不错,打破了这么多土豪劣绅的庄园堡垒,缴获了这么多金银财货,将粮食分一半留给乡民,剩下的带着,和愿意跟着咱们走的这几千汉子一起带到粤东整合当地义军,不一样是大功一件吗?何苦抛洒了那许多同袍性命!” 司马运峰苦口婆心的劝诫道。 “这可是传达的翼王军令,如今清妖大兵都被我天国天兵牵扯住了,正是我们围攻船厂的良机,虽然那年轻县令的团练火器确实精良,但成军不久,士卒未必愿意效死力,我们总不能试也不试吧?” 那义军将领和司马运峰争执多日,又岂会轻易被说服,当下立即开口反驳。 “翼王那里老夫自有担待,秀成啊,当初我和你爹....” “我知道,您和我爹是结义兄弟,当初我爹战死,是您把弟我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老叔,别的什么都能依您。但这可是翼王下给我的军令,不是下给您的,便是真的依您抗命不遵,军法之下,您别让我当个枉死鬼成不?“ 那将领正是石达开的亲信嫡系将领李秀成,此番受命前来主持粤东起义一事,同时兼着捣毁船厂的责任。 若是冯天养在,定能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和自己对视的舞狮汉子! “那船厂之前,尚有县城和兵营作为遮掩,壕沟挖的又宽又深,得多少人命去填?城中官军并无出来攻打我们的意思,任由我们围攻那些土豪劣绅,秀成,听老叔一句劝,还是抓紧去粤东吧,翼王那里,老夫拼了老命,不会让你受到半点责怪。” 司马运峰被李秀成说的有些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才沙哑着声音开口。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老叔,您跟我说个实话,这城里的官军怎么回事,莫说不出来扫荡,连逃回县城的大户也不收留,反倒收拢了不少民夫,搞得像是怕我们残害乡民似的。再加上您这番作为,此中必定有事!” 李秀成冷哼哼的坐在案几之上。 他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只是前几日尚未将各乡的地主坞堡全部打破,因此一直憋着没有追问,今日一定要刨根问底不可。 两人正僵持着,帐外士卒领进来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孩童,这孩童进入帐内后,先是脱口而出说了两句广州天地会密探的接头暗号,司马运峰神色一愣,随即张口回应。 三个接头暗号都对完后,那孩童从破烂衣服夹层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司马运峰,司马运峰看完面色大变,随即传给李秀成,李秀成看后也是面色一变,两人先后走到地图前,研究起了那纸条上的军情。 翌日清晨,船厂码头。 冯天养和万祥鹏笑意盈盈的看着分别朝两个方向出发的绿营和团练士兵,各自微笑拱手告别。 “还望万管事好生约束军纪,将来船厂还要扩建,此处乡民今后大多要成为船厂工人,不可欺压过甚,否则难保不会坏了今后造船大计。” 临别之际,冯天养依旧谆谆嘱咐着万祥鹏约束军纪,丝毫也不掩盖自己偏袒乡民的立场。 “冯县尊请放心,小人一定遵从,还望冯县尊也一路小心,务必谨慎为上。” 昨日经过大半日的思考,冯天养总算拿定了主意。 打是必须的,但是尽量不要真打。 一番思量过后,冯天养决定分兵左右两路。 左路由两千绿营兵组成,经县城向北进发,在县城到北方海岸线大概三十里的宽度上,选择几处交通要道定点设防。 右路是冯天养的团练组成,兵力有三个营和一个两百人的民夫队,共约一千五百人,自码头出发,沿着深圳河向东向海岸线扫荡,逐步压缩起义军的活动范围,将他们逐步赶到绿营兵设置的防线上去。 至于剩下的一千名绿营兵和五百名团练,依旧留守县城、兵营、船厂三个要点,避免老巢被偷袭。 这个策略并不出奇,是绿营兵常用战术之一。但是能在当日拿出,并且第二日就迅速出兵,而且亲身担任最危险的一路,足以证明冯天养的态度,让代表叶名琛而来的万祥鹏十分满意。 为了保证冯天养这一路的安全,万祥鹏贴心的将几艘装备了8磅炮的官船配属给了右路军,一来能够提升右路军的实力,二来可以为其保留一条退路,以免遭遇起义军围攻时有全军覆灭之危险。 目送着绿营兵远去,冯天养回过头来,大手一挥,身后亲兵随之纷纷上马,跟着大部队向东进发。 第25章 劫波荡尽英雄血 选择这种出兵策略,也是冯天养无奈之下的选择。 既然打已无可避免,冯天养能做的,只有将绿营兵对地方上的损害降到最低。 若是让绿营兵将新安县东乡和北乡扫荡一遍,新安县差不多得是十室九空。 还不如自己亲自带兵扫荡,让绿营兵分地固守,免得荼毒四方。 至于给起义军传信,虽有较大风险,但即使事发亦可有团练之中有天地会内应这一理由作为遮掩。 只是希望司马运峰能够说动义军尽快撤离,避免遭遇较大损失。 冯天养却不知道,司马运峰此时和李秀成却因为他的情报产生了新的分歧。 在哨探打探清楚,清军的确在船厂内还隐藏着三千绿营精锐并已经出动后,李秀成和司马运峰都知道,他们已经错失了转移的最佳时机。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虽然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对方一半是训练日久的绿营精锐,一半是装备精良的团练。 自己这方只有四五千拿着菜刀和竹竿的精壮汉子,充其量有几杆子抬枪土炮罢了。 真打起来,必定是个全军溃散的结局。 司马运峰的建议议是收拢愿意参加义军的人员,携带物资尽快突围到粤东,然后在那里打开局面,争取支援到闽西和赣南的战局。 但李秀成却提出了另一个让他震惊的计划,就是趁着清妖主力分兵两路出动,意图围歼己方的良机,打一个时间差,集结义军主力,攻破县城或者兵营其中一点,然后直扑河边,捣毁船厂! “老叔,你且听我一言!” 昨日还颇有些焦急的李秀成今日却稳当了下来,耐着心劝起了司马运峰。 “探子已经打探清楚了,清妖果然如同情报中一样出兵了。所以眼下只有俺的办法,才能救的了咱们这些人,也能救得了城中给咱送情报的那位。” 营寨中依旧是只有李秀成和司马运峰两人,李秀成坐在案几上,神态严肃的开口: “俺知道,那城中定有你关心的人物,这人能送出这般情报,说不得便是主事几人之一,所以老叔,咱们越是按照他的建议走,他就越危险!” “咱们在这七里坪待了四五日都未动,偏偏清妖一出兵咱们就动了,还动的这般迅速,这般准确,这不明摆把传消息的人给卖了?“ 李秀成越说越冷静,司马运峰也从焦急之中醒悟过来,顾不上责怪李秀成早先不听他的话撤离,专心听起了对方的计划。 “那依你该如何?” “要么依照俺的意见,执行军令打船厂,但清妖已经提前戒备,咱们这些人怕是全部死在城外也攻不进去,要想让这几千青壮活命,当下只有两条路可走。” 李秀成嘿嘿一笑,居然还有心思卖起了关子,见司马运峰急的要动手,慌忙开口: “第一条路,就是咱们点起这全部的四千精壮,今日午后动身,然后趁夜摸到那团练宿营地的左近,先以小股兵力骚扰其营地,让其不得休息,主力歇息一宿,然后明日凌晨发动总攻!” “只要那团练营地的挖不了三重以上的外壕,俺就有七成把握冲垮了他们的阵型,若是兵力配置得当,或许能趁乱捉了他们的县令。” 谈起军事,李秀成身经百战,从一个微末伍长一路被石达开提拔为心腹第一爱将,就连司马运峰也只能选择信服。 “不行!” 司马运峰果断开口否决了这个建议,刚想解释一番,却见李秀成并未追问,而是直接说起了第二条路。 “那就选第二条路,咱们得做好分兵的准备!” “分兵?” “对,分兵,俺带着两千精壮,今日正午过后就出兵,赶在天黑之前摸到县城附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搅他个鸡犬不宁,然后第二日再大模大样的装作主力围攻县城。” “那另一路呢?” “另一路则由老叔您带着,俺给你留下一半精壮,您带着愿意跟咱走的那些人,还有这全部精壮的妇孺老小,傍晚动身,趁着俺大闹天宫的空隙,潜伏在那绿营兵哨所的附近,只要看到对方天明拔寨去支援县城,便不管不顾的掩护着妇孺老小先突出去,转到粤东再说。” 李秀成嘿嘿笑着说出了他的第二个计划。 司马运峰听完后沉默了。 毫无疑问,李秀成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那些老弱妇孺打开突破口。 “我带第一路去,你带第二路!” 沉默不过数秒,司马运峰果断开口说道。 “老叔,你不成的,你打仗的本事不如俺,这天宫只有俺才搅的动!” 李秀成嘿嘿笑着继续开口。 “你不让俺打第一路,俺啥也不问听你的便是。但老叔你想一想,若是咱们既不打船厂,也不打最弱的那一路,更不打县城,如何洗清给咱报信之人的嫌疑?人家不顾生死的给咱透消息,没有把人家卖了的道理!” “只有真打县城,打的狠了,甚至俺作为起义军的指挥死在县城下,才算是洗清了那报信人的嫌疑。” “俺也不会白白抛洒了这些跟着青壮的性命,等到清妖的大兵围上来,俺就自尽,然后下令跟着咱的青壮们都投降,俺估摸着那报信的兄弟权位应是不低,应是有法子让他们活命。” 李秀成说的越来越轻松,已然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了,见司马运峰依旧有开口与他相换的意思,于是面色一肃,正容开口: “老叔,俺还有一番话,只能说给你听。便是你到了粤东后,务必找到杨辅清,将手头的人马钱粮都与他,让他尽快攻陷一两座县城,想尽一切办法调动粤北清军东进,给翼王创造战机!这才是俺先前死活要打船厂的原因,俺知道这里是清妖的命根子,不打这里,清妖屯在肇庆府的大兵不会动的!” 一番话说完,李秀成不待司马运峰开口,便直接阔步走出营帐,中气十足的威严下令。 “立旗、擂鼓、聚兵!” 且说冯天养这边,依照原计划出兵之后,一路沿着海岸线向东扫荡,沿途经过了十几个村庄,所到之处虽然多有地主庄园坞堡被打破,但村庄之中却人烟声息反倒更加繁盛了些。 虽然乡民们见到大兵过境免不了的恐惧,但在见到这些兵马不是绿营而是团练,于是便都慢慢镇静下来。 该在田间劳作的劳作,该在村中忙碌的忙碌,只是劳作和忙碌的多为妇孺,村里的男人少了许多。 而在大队人马的周围,果不其然也出现了监视的起义军探子,隔着三五里远远观望,并不靠近。 下午三四点钟左右,冯天养便依照之前和阿方索商量的下令安营扎寨。 先是深挖四道壕沟,其中一道上铺干草,与平地无异。 然后再用民夫大车拉运的圆木竖起寨墙,寨墙里面又一道壕沟和鹿角,最里面才是士兵休息的营帐。 忙碌了两个多时辰,几乎是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来搭建营寨,终于是达到了阿方索口中一般水平的宿营标准。 用过晚饭,冯天养紧接着按照阿方索的要求,让民夫们烧了百十锅开水,让不负责警戒的所有士兵都轮流用热水洗过了脚。 随后亲自带着卫士检查了各个外壕的所有明暗哨位,又和将巡视了一番各营连休息的情况,清点一番人数确定没有开小差的逃兵,这才回到自己营房准备休息。 许是初次带兵有些兴奋,纵然是满身疲惫,冯天养依旧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三更时分才囫囵睡去,第二天早晨刚刚从起床号声醒来,便接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 “义军去打县城了?” 冯天养翻来覆去看着通讯兵送来的纸条。 若非上面的字迹的确是黄胜书写,且用中英文各写了一遍,冯天养简直不敢相信上面的内容是真的。 “禀县尊,确实如此,昨日晚间,义军便兵临城下了,先是击鼓喧哗了半夜,然后纵火焚毁了城西的驿站,还趁夜填平了第一道外壕,人数有好几千之众,今日一早已在填第二道外壕了。” 传令兵一五一十的将了解到的情况详细汇报。 “黄县丞何在?” “今日一早,已护着老叔公和县尊夫人去兵营了,那农举人和姓段的也带过去了,此信便是县丞在兵营之中写的。” 冯天养顿时安下心来。 守县城的绿营兵只有六百人,军纪还很差,万一县城真的被攻破,义军不一定能伤到三叔和绾娘,但那些溃散的绿营兵反倒是最大危险。 黄胜将两人护送到兵营是最佳选择,那里有自己的五百人驻守,防守面积更小,更利于防守。 “县尊,我们要回去救县城吗?” 几个营长纷纷围了上来,颇为关切的问道。 冯天养顾不得猜测义军为何会围攻县城,只能就眼下的局势猜测后续的动态发展了。 “哨骑一班即刻出发,前往兵营附近打探最新情况,最好是能够和黄县丞见上面。” “哨骑二班,将此消息传递给绿营游击马万宗,就说本县不擅兵事,不知是否此为天地会声东击西之计,后续用兵方略如何,还望不吝赐教。” “其余所有人先吃早饭,所有物资装车,清点人员武器,听候命令!” 冷静片刻,冯天养做出了最稳妥的决定。 船厂是叶名琛的命根子,此刻外围屏障之一的县城遭遇围攻,万祥鹏必定已经得到消息,不论对方究竟奉了叶名琛什么样的指示,守卫船厂肯定是最重要的。 也就是说万祥鹏和马万宗必定会回军,以解县城之围。 事实上,县城只要不是当日就被攻陷,到了晚间援军就到了,而且可以对攻城的天地会形成夹击态势。 而自己若是同样回兵,夹击态势就会变成包围圈,天地会义军说不定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自己这边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义军还有可能利用包围圈不完善跳脱出来,寻机逃离新安。 一切的关键就在时间! 只要自己今日傍晚不出现在新安县城之下,义军就还有活路! 考虑清楚这一切的冯天养甚至有了继续东推进的念头,但看到深圳河上伴随而来的官船之后,却是直接放弃了此念头! 他现在要么收拢兵马向县城移动,要么就只能按兵不动,否则便是百口莫辩。 巳时四刻,一队绿营兵的骑士出现在地平线上,带来了马万宗的出兵命令,让他即刻回兵县城,进驻县城西侧偏北的兵营,堵住天地会西逃之路。 冯天养心中叹息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沉默的将此命令传达各营,然后带着早已收拾好行装的部队,迅速按照马万宗的命令进军。 一下午的行军途中接连遇到了好几拨通讯兵,将战场的最新消息接连不断的传递而来。 义军上午填平三道壕沟之后,先是围攻了一阵县城,带头的将军亲自指挥,一度都攀爬上了城墙。 但可惜此处守城的绿营兵却也都是老兵,在一名千总的调度下,很快发起反扑,挡住了义军的攻势。 而万祥鹏和马万宗接到报信后,由正北向南回师,堵住了义军的北逃之路,预计酉时左右能够和攻城的义军交上火。 由于兵营堵住了义军西逃之路,因此只有西北处尚有缺口未堵上,所以冯天养的命令已更新为了傍晚前在兵营北侧设防,堵住西北缺口。 而此时的天地会攻城义军由于几次爬城的失利损失较大,加之分出一部分兵力充作警戒和后卫,城下的义军已经无力攻城。 在城外略作休整之后,或许是通过哨探察觉到了官军主力的逼近,攻城义军正向西北缓慢移动,试图借助即将来临的黑夜脱离战场。 申时五刻,冯天养已经率兵来到了距离兵营不足七里的一处村落,此处已经远远的能听到县城方向传来的阵阵炮声。 那是官船上的八磅炮在利用其三里多的射程进行射击,也意味着此时的天地会义军尚未完全脱离县城,更别提离开包围圈了。 此时离天黑还足有一整个时辰,太阳的光芒仍然照耀着大地上的每个角落。 “打仗的本事不知道怎么样,壕沟挖的是真他娘深!” 城下义军的临时指挥部中,李秀成看了一眼县城外的壕沟,恶狠狠的骂道。 就是为了填上这三道壕沟,阻碍了他爬城的时间! 守城的绿营也是打老了仗的,从填平壕沟铺设进攻通道的速度上就发觉天地会的兵力其实不多,因此不再慌乱,在长官的指挥下从容不迫的组织起了防御。 “禀报将军,司马老将军传来信息,另一路的主力和妇孺都已经突出去了。” 有浑身带伤的传令兵传来消息。 “北路清妖到哪儿了?” “距此已不足五里,正和赵头领的人隔着我们先前挖的壕沟对峙,估计再有两刻就能填平壕沟发动进攻。” 发动进攻也就意味着赵头领麾下士卒的末日。 一方装备精良,一方只有大刀长矛,双方未打胜负早就注定。 “传令,让老赵带着后卫的弟兄们先撤,他们离缺口近,跑的快的话还能逃出去。” 李秀成毫不犹豫的下令道。 这道命令给了后卫一条活路,却无异于亲手堵死了自己最后一条的生路。 几个传令兵都在一旁却没人动,李秀成咧牙一笑,选了一个年龄最小的传令兵,一脚踹在屁股上,刚才那几个沉默的传令兵顿时喜笑颜开的将那人架上了马,然后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兄弟们,咱们不能死在这里给人家添麻烦,咱们还得跑,哪怕跑着被清妖打死在半路上,也算死的有价值,但有一点,俺要是被打死了,你们就不用跑了,投降之后会有人想办法让你们活命的。” 李秀成看着身后一众都挂了彩的义军兄弟们,咧牙一笑,最后看了一眼县城西侧的船厂,带着人向着缺口处跑去。 以常理而论,李秀成此刻的逃跑早已是无用功。 无论包围圈是否形成,他此刻已被夹在了各支清军的正中心,无论向哪个方向逃跑,清军都有足够的时间和兵力去调动和堵截。 但匪夷所思的是,李秀成即将从包围圈的中心跑到距离缺口处不足三里的地方时,他仍然没有见到前来堵截的清军部队。 “将军!”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背上的骑士正是刚才被他踹了一脚的传令兵。 “老赵这狗儿子的是不是没撤?” 李秀成从传令兵飞奔来的方向便判断出了事情的真相,不待传令兵开口当即反问道。 传令兵重重点头,满脸血泪,泣不成声。 赵头领听完令后只是嘿嘿一笑,然后带着担当后卫的几百人冲着正在填壕沟的绿营兵发起冲锋,成功冲入绿营兵阵型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唯一的生路。 “兄弟们,还能动的就抓紧跑!别让老赵和后卫的兄弟们白死了!” 李秀成狠狠一跺脚,带着身后的几百残兵再次奔跑起来。 然而这次却没这么好运气了,在李秀成他们离缺口大概两里左右时,已经斜斜发黄的夕阳照耀下,一支千人规模左右的部队出现在了兵营的北侧,其先头部队离未曾堵上的缺口只有不足一里距离。 其先头旗号正是先前探子回报的新安县团练。 李秀成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跑不出去了,但只是稍作停顿,依旧领着人向前跑。 他想好好看看这支团练部队,他有一种感觉,这支团练的领头人应该就是司马运峰拼命掩护的那个人。 他想要把这几百弟兄带到那支部队面前投降,如不出意外,身后大多数人应该都能活下来。 至于他自己,早已做好了随时自刎的准备。 兵营寨墙上的曾绾娘看着这一幕,无助的跪倒在地。 身旁的冯云木,双拳紧握,面目痛苦,恨不得将牙根咬碎。 而恰在此时,一块云彩短暂的遮住了夕阳,让战场的光线顿时变得有些昏暗,等到夕阳重新照在大地之上时,一支四十人左右的马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团练的正前方约三百米处,拦住了那支团练堵住缺口的举动。 为首的骑士是一名苍发老者,此刻其人一马当先,单臂举着一杆临时缝制的大旗,在晚风之中猎猎作响。 大旗之上八个大字! 天国老卒,司马运峰。 “一营,列阵!” 冯天养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他只能铁石心肠的下达了列阵的命令。 先头营迅速列阵,然后也因此影响到了后续部队的前进速度。 “小子,以后年年想着给老子上坟!” 司马运峰朝着看到他之后疯狂跑来的李秀成等人大吼一声,话语之中豪气十足! 随后其人轻踢马腹部,带着身后这支许多连马都骑不稳却自愿组成的马队士兵们轻缓的加速,朝着三百米外团练列队的方向发起冲锋。 马匹在旷野上冲锋提速很快,不到片刻便进入到了米尼枪的射程范围内,一营长想要找冯天养请示在什么距离开火,但见其人铁青面孔,却一时愣住没敢开口。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 眼看骑兵们就要冲到按照训练需要安装刺刀的三十米距离上。 “开火。” 冯天养轻声下达命令,他已经能够看到司马运峰脸上的神情。 他正因李秀成跑出缺口哈哈大笑,浑然视自己的死亡为无物。 “一连!三段式,放!” “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伴随着尖锐的哨子声,一百多支火枪依次开火,密集火力毫无悬念的将面前所有的骑士纷纷打落马下。 那支大旗的旗杆也被打断,子弹的冲击力将其抛掷到空中,无力的旋转几圈之后随风落下,伴随着最后一丝落日余晖,盖在了刚才举着他的那位老者脸上。 太阳终于落山。 第26章 心潮滚烫风雷急 十一月十二。 伴随着最后一批绿营兵登上返回广州的官船,冯天养也接到了自己最新的表彰和任命。 “新安县令冯天养,谋建船厂、剿灭会匪、亲毙匪首、功勋卓著,特升正七品衔,仍任新安县令,协办外交、工厂、军械等诸事,着即扩充团练至四千人,勤加训练,听候调遣。” 一封叶名琛的亲笔升迁信摆在了冯天养的面前,但他连一点看的心情都没有。 万祥鹏在战斗结束的当日就向总督府书信汇报了详细的战况。 战报被例行夸大了,其中着重夸赞了冯天养亲自带兵击毙匪首的功劳,说其人与绿营配合得当,全歼会匪主力三千人,除几百残余借着天黑溃逃不便追索,其余匪徒全部被剿灭。 字面意义上的剿灭,绿营兵没有留下一个义军活口。 城下的、后卫的、悉数被杀掉当做军功。 只有少数被团练士兵俘虏的侥幸存活。 送完绿营兵,将白日的诸般琐事处理干净,落日之前,冯天养和曾绾娘两人来到乡民自发收拢的义军遗骸墓地,按照冯云木的要求,在司马运峰的墓穴前倒上一杯浊酒。 祭拜完司马运峰之后,两人并未久留,迅速返回了县衙。 仅仅在司马运峰战死的三天后,整个粤东的形势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原来各自为战的粤东天地会起义似乎突然有了灵魂,三个县的义军汇聚在原本还算平稳的花县城下,在内应的配合下趁夜夺取了城门,然后迅速占据全城。 开府库、杀大户、分粮食、换武器,一切后续动作迅速跟上,仿佛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 各地义军迅速向花县靠拢,只是区区两日,便在花县汇聚了一支人数高达一万四千人的义军主力! 这股力量已经可以轻易扫荡任何一个县城了! 而后续这支力量也没有丝毫停留,主力毫不做遮掩的由花县直扑从化,连同大批义军妇孺老幼都随军进发,队伍行进规模达二十余里,连同民夫、妇孺在内已经高达四万人! 从化县虽然提前得到预警,但没想到起义军来得这么快,来的这么多! 守军寡不敌众,勉强支撑两日,在十一月十三日,被义军攻破。 由于惠州府的长宁和连平两地先前已被天地会起义军攻陷,从化县的沦陷也意味着粤东天地会义军成功和闽西义军取得联系,双方下一步如果合兵,将是让闽粤两省都无法忽视的一股庞大力量。 势必要调动万人规模以上的清军主力才能压制住义军势头,想要剿灭,恐怕需要的力量更多。 能否制约这股义军的发展,已经成为北线战局变化的重要砝码。 因此新安县的三千绿营精锐被抽调北上,增援增城县,避免闽西义军和粤东义军合兵南下,进犯广州。 好在是赵寒枫先前提出的试点团练此次发挥了较大作用,绿营兵力薄弱的惠州府没有被天地会义军全数攻占,大半县城和州城还控制在清军手中,限制了天地会义军的进一步发展。 然而下一步肇庆府的清军主力该投向何方,是叶名琛最为头疼的难题。 广西、赣南、两处战场需要他支援,粤东的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稍有不慎,战局便会恶化甚至崩盘。 叶名琛该如何头疼,冯天养已经管不了,外面的形势纷乱,反倒给他提供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发展良机。 心潮滚烫风雷急,十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祭拜完司马运峰的第二天,冯天养便召集了全体吏员,宣布成立了一个新机构。 农绅审案局! 专职处理此次起义之后残留的佃农和地主家属之间的土地纠纷问题。 局长由农玉亮担任,一应吏员都是冯天养亲自从县衙中挑选的年轻吏员,这些吏员都由他和黄胜亲手培训出来的,清楚的知道该把屁股放在哪条板凳上。 局内除了相应审案的机构外,还有一个监督案件审理是否公平的机构,名字起的很奇怪,叫监审代表委员会。 会长由仅存的富商段安贵担任,除了他之外还有十四名监审代表,一半是死亡的乡农家属,一半是工厂工人家属。 农玉亮和段安贵两人先后被冯天养叫去耳提面命一番,然后不约而同般大汗淋漓的从县衙离开。 县令的屁股已经歪的不能再明显了! 冯天养清楚的告诉二人,此次纠纷完全是由于地主群体肆意打压佃户群体,恶意降低粮价,让佃农群体陷入更大的债务陷阱导致的! 判案局的核心宗旨就是要符合佃户群体意愿,必须让地主群体认识到自己错误,赔偿佃户死伤损失,取消一切不合理债务,将地租降到和官府地块同一水平线上! 并且今后也要跟随官府脚步进一步降地租! 如果还有地主群体想不明白,就将那些残余的地主及其家人之财产全部扣押,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再判案! 得到如此鲜明态度的二人各自回家,随行的还有县令派来负责保护二人的团练士兵们,心中已然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要么自己帮着冯县令干完这桩差事,然后成为他刚才许诺的可以携手共行的好伙伴。 要么去和那些死了的地主们作伴。 千古艰难唯一死,两人不是什么硬骨头,自然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让冯天养惊奇的事情,只是谈完话的第二天,审判局便隆重的开门办案了。 先是接待了一波以为遇到救星的地主群体,接着在其惊愕神色之中将来告状的地主全数打进大牢并扣押财产,然后农玉亮和颜悦色的坐到了原本愤愤不平的佃农之中,亲笔记录他们的诉求,毫不迟疑的给予了照单全收的承诺。 而作为监督机构的段安贵表现的更为积极,不仅义正言辞的驳斥了地主群体的无理要求,而且当众宣布自己将带头响应县令的号召,将所有土地的地租全部降到官府标准,同时宣布免除自己佃农的所有债务。 主观能动性直接拉满! 让冯天养派来协助的吏员和代表们都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冯天养得知这番情况后只是嗮然一笑,然后投入了更大的忙碌之中。 首先是制衣厂的正式建立和投产。 伴随着水车的全部落成,制衣厂期待已久的动力源终于有了保障,黄胜在规划之中充分利用了船厂和钟表厂的设计冗余,使得制衣厂的动力得到充分保障,可以提供月产两千套棉服的产能。 冯天养为了减轻黄胜的工作量,苦学了半个月的工业知识,终于勉强拿出了一套生产培训流程。 而制衣厂之外,黄胜已经在规划后续的制茶厂、制糖厂、酿酒厂等等一系列易于采购设备的轻工业加工厂。 桌案上厚厚的设计图纸足有一人高,作息极其不规律。 为了日后的发展打算,这些工厂的设备将使用新安县官府的资金去购买,由官府独资控制,不再和塔特合办。 冯天养对黄胜的操劳颇感愧疚,但是自己也抽不出更多时间去帮助他。 起义虽然已经过去,但是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一张白纸好做画,大刀阔斧开新篇。 当下的时机千载难逢,整个新安县确实如同一张白纸一般可以任由冯天养作画,但想要开好新篇却不是大刀阔斧四个字便行的。 冯天养打算将全县土地按统一标准重新划分,地主手中的土地由官府强制赎买,然后地给农民,然后再次降低全县地租。 而且还要趁机重塑底层的乡村结构,将一部分在工厂里面扫完盲受过初步教育的工人派回去,担任底层的村长等职务,打破地主和宗族交织共权的原有乡村治理结构,建立县、乡、村三级直通治理体系。 还要建立底层的预备役体系,作为基层乡村维持治安的力量,并为更往后的团练扩充积蓄力量。 这些都需要合适的人去执行,而冯天养手中最缺的恰恰就是合适的人! 冯天养现在已经兼任了基层军官学校、士兵工人扫盲夜校、县府吏员学校、村、保长培训学校等七八个学校的校长。 以至于走在工厂和兵营之中,多数人已经不再称呼其为县尊,而是改称了校长。 一时之间,整个新安县都陷入平静的忙碌之中。 男人争先恐后的想要早日被招入工厂,好在农闲时刻赚上一份工钱。 女人和老人们则承担起了男人进入工厂后的田间劳务。 就连平日里在村落里打闹的孩童也在不住追问大人。 什么时候免费的识字班能够开到自己村呢? 在这种安静而忙碌的氛围之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时间悄然来到了农历的十一月底,而建设进度飞快的新安船厂完全竣工的日期也只剩十天。 一封来自广州的书信将似乎已经隔绝于世外的冯天养唤醒。 苏峻堂的信足足写了七八页纸。 先是介绍了近一个半月的战况。 粤东的义军在打通和闽西联系之后迅速合兵,双方兵力达五万人,成功击退了闽浙总督好不容易为汀州拼凑起来的援军,并控制了外围据点,使义军主力得以专心围攻汀州。 攻城义军隐蔽挖掘多条地道直到城墙根脚,十几名死士钻入地道点燃火药炸开城墙,汀州城尚未支撑到十一月便被攻破,成为此次天地会起义之中第三个被攻破的州府。 在此之前,广西天地会已经攻破了两座州府。 攻陷汀州的义军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壮大,于十一月初七正式挥师南下,进攻粤东首府惠州。 叶名琛无法承担惠州被攻破的后果,于是无奈命令肇庆府的清军主力加入粤东战场,历时二十天,经过多番苦战,终于将义军逼退回了汀州。 但随之而来的是赣南和广西战局的急剧恶化。 早已等待多时的石达开率领江西太平军主力迅速出动,浩浩荡荡自宁都南下,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不仅没有前往赣州帮助攻城。 反而神兵天降一般的在赣州北部的万安县包围清军援军主力——自湖南支援而来的湖南绿营和曾国藩湘军各一部约一万五千人。 随后彭大顺也将攻城主力移兵万安,只留少数部队凭险设防,避免赣州清军出城支援万安。 自己和石达开合兵一处,猛攻清军营寨四个昼夜,全歼了清军在整个北线唯一的机动力量。 赣州城也于十一月二十三被石达开亲自带领太平军主力攻破,宣告江西全境再次被太平军纳入囊中。 广西更是陷入了一个几乎不可逆转的局面之中。 自十一月十日到十一月二十五日,短短的半个月内,广西又有十一座县城和三座州府被先后攻破。 各地义军总兵力已达十二万人! 若不是广西天地会起义的首领被眼前的胜利迷住了双眼,自建国号称大成国,放弃了对其他义军战场的支援,反而和太平军争夺起了义军的领导权。 而江西太平军经过连番大战,师老兵疲,弹药短缺,一时间也无力支援其他战场。 只怕战火已经燃烧到了广东境内。 赵寒枫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建议叶名琛暂时搁置广西不管,先与福建合兵收复汀州,避免整个粤东暴露在太平军的视野之中。 听进劝说的叶名琛派赵寒枫到前线全权督办军事,与福建清军一起围攻汀州,经过多日苦战,终于将义军主力逼出汀州,取得了两个月以来清军的第一次大捷。 汀州的剩余义军约两万多人则在李秀成、杨辅清的带领之下加入了江西太平军。 连番大战之后,各方都无力再战,于是战线重新陷入僵持之中。 两个月的战火不休,七八万条人命的抛洒,百十万人无家可归,换回了一个短暂的停战间歇期。 双方都在舔砥伤口、积蓄力量,酝酿着下一次大战。 而苏峻堂给冯天养来信的目的除了告知战况,还有催他即刻赶回广州的命令。 因为叶名琛接到了一封来自香港总督包令的非正式会晤邀请函。 包令提议为新安船厂的成功落成举办一次庆功酒会,他和叶名琛借助这次酒会进行非正式的会晤。 可以是闲聊,也可以是对前期协议执行意见的反馈,聊什么内容都可以。 只要聊了,就标志着双方会谈层级的提升和关系的进一步密切。 叶名琛拿不定主意,因此让苏峻堂急召冯天养回广州为其参谋此事。 因为不知道这次去广州要待多久,冯天养用了多半天时间将手头的诸般事项一一交代妥当,然后带着一个排的卫兵登上了一艘由船厂维修完成的红单船,溯江直上,在第二日的清晨来到了广州。 来不及去按察司拜见师父,冯天养在码头就被早已等待多时的总督府管事万祥鹏拽上了马车,然后在广州一路疾驰来到总督府,无需任何通报等候便直接来到了后堂水榭。 后堂水榭一切布置照旧,只是墙上新悬挂了几幅作战地图,堂中众人都显得有些疲惫而已。 堂中只有五人。 叶名琛、柏贵、苏峻堂、赵寒枫、谈元益。 但却摆了六把椅子。 “坐吧,持正,中堂等你多时了。” 进入后堂之后,冯天养刚刚鞠躬,就被自己师父拉着坐到了空着的椅子上。 “多谢中堂。” 面对叶名琛,冯天养依旧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来应对。 因为他尚无足够实力能够在和叶名琛分道扬镳后保下现有的发展成果。 为了这些发展成果,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由不得冯天养不珍惜。 “英方总督包令提议,你如何看?其用意究竟如何?” 冯天养刚一落座,赵寒枫作为叶名琛的幕僚长,就代替开口询问道。 “卑职来的路上也仔细思量了。其用意无非有三。” “其一,如卑职前言,借助船厂和钟表厂一事为突破口,继续扩大合办工厂之试点和规模,为其在港商人谋取利益。” “其二,便是利用我方急需对方继续供应武器之软肋,要求我方启动下一步的修约谈判,而且势必为正式谈判。” “其三,借此次会晤,试探我方虚实,为今后之正式谈判积累优势。” 冯天养干脆利落的说出了自己的三个判断。 堂中之人一时陷入沉思之中。 且说,自冯天养凭借自己在外交事务上得天独厚的优势之后,叶名琛已经十分注意收拢海外归来之人才,外藩司长官的级别也由主事一级提升到了赵寒枫亲自兼领的地步。 可惜,收拢的人虽多,像冯天养这样具有丰富对外谈判经验的人还暂时没有看到第二个。 虽然较之以往的外藩司,其水平已经突飞猛进,可以为叶名琛在处理外交事务上提供一些必要的提醒和帮助。 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冯天养一出口,便让外藩司前几日那些云里雾里的判断和猜测通通沦为笑柄。 堂中众人几乎是在冯天养刚刚说完的瞬间就相信了冯天养的判断。 “那依你之见,当以何种回复为宜?” 赵寒枫稍停片刻继续问道。 “这要看中堂大人的态度。中堂大人若是想拖,借口其实好找,无非是一个让双方都下的台阶罢了,只是英方既然以船厂落成为由发出邀请函,其暗藏之威胁意味也不难看出。” “所以最好还是谈?” “如果能谈,尽量还是谈。若非要拖,亦以先谈再拖为宜。” “先谈再拖是什么意思?” “可以同意谈,但要提出要求,如我方可以要求英方有明确女皇授权之后再启动正式谈判,为避免英方猜透我方意图,我方可以允许和英人举办非正式谈判,如扩大商品交易范围,要求英方就违反先前协议内容道歉或赔偿等等。如此可以将谈判拖到明年八月左右。” “那明年八月之后呢?” “即便正式会谈开始,仍然可以拖,毕竟外交谈判本就旷日持久,涉及关键内容,往往好几个月的时间反复交锋才能谈成一条,整个谈判谈下来,估计拖个一两年不成问题。” 赵寒枫和冯天养两人一问一答,将其中内情掰开揉碎了讲给众人听。 “也就是说最好还是谈?” 叶名琛听完之后,罕见的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堂中众人正惊讶于叶名琛亲自开口询问之时,却不料冯天养举动更为惊人。 但见其人端正神色离开座椅,走到叶名琛身侧,单膝跪地,面容恳切出言: “中堂简拔卑职于微末,赐出身,晋品级,授以船厂建设独断之权,对卑职恩犹再造,卑职不敢隐瞒,有心腹之言呈上,愿中堂见纳。” “何至于此。你乃我夹袋中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了。” 叶名琛亲自起身将冯天养扶了起来,态度相当亲热。 “以卑职之浅见,早谈胜于晚谈,真谈胜于假谈!其因亦有三点!” “其一,会匪和发匪虽然分道,然则其内中关系错综复杂,日后仍有携手之可能,且广西局面崩坏,陆上联系已与广东隔绝,唯有水路尚可联系,今后我方军械弹药仍需英人源源不断提供,若是能早日谈定后续军火协议,于我有利,若是拖延日久,局势糜烂之后被英人拿捏痛楚,则悔之晚矣!” “其二,英人虎视眈眈,且和法、美、荷等诸国已在彼此联系,今年年底,望厦条约之十二年条款到期,届时各方势必以此为理由要求修约,而我则无言可相辩驳。与其坐等被动,不如主动出击,先于英人谈判,而其余诸国皆暂待其后,待英人谈判结束之后再逐个相谈。有利于我方分化瓦解西洋各国同盟,不至于被其群起而攻。” “其三,英人即已提出谈判,如我方无正面回应,则势必有所动作,或为贸易纠纷,或为人员冲突,其中船厂必为其突破之重点,一旦影响到船厂之运营,我十七万两白银白白浪费不说,影响长江战局亦是在所难免,届时我方再被迫与其谈判,则必定受制于人。” “此三利三弊,轻则危及一省局势,重则影响全国战局,唯中堂一人能担此万钧重担,卑职冒昧相求,恳请中堂早做决断!” 后堂之中,刚刚被扶起的冯天养再次单膝跪地,恳切相求。 第27章 且把新安先红遍 后堂之中,随着冯天养言辞恳切的开口,堂中众人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便是苏峻堂,想要开口帮着弟子找补一些,却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且说,冯天养说的情真意切,必定是其真心话,而且其分析的十分有道理,堂中众人对此都相当认同。 但许多事,不是情真意切和有道理便能决定了的。 譬如冯天养刚才所劝的谈判之事。 单论本心,叶名琛何尝不想放开手脚,和英人好生谈判一场,上解圣忧,下慰黎庶。 英方、法方或者其他欧美列强想要谈判的目的很明确,冯天养早前就曾为叶名琛分析过,无非两者。 一则让中方扩大进口商品范畴,将本国生产出来的廉价工业制品向中方倾销,逐步摧毁现有的中方农耕产业结构,使之沦为欧美列强商品倾销地。 二则通过修约谈判,从中方索取更多特权,弱化国防,腐化政府,使之逐步向半殖民地和殖民地转变。 在此之前,为了麻痹中方,他们会用一些惠而不费的好处,来表达自己那虚伪的善意。 而一旦进入正式谈判亮出意图之后,他们便会各种下作手段频出,甚至不惜发动一场战争来逼迫清廷答应条约。 冯天养的建议则是先将能拿到的好处拿到手,然后谈判之中再想办法拖延,尽量不给对方动武之借口。 但一旦开启谈判,难免要背上卖国之名。 纵使拿到了前期的胜利果实,后期进入正式谈判之时,稍有不慎,也会直接将卖国的名头坐实了。 到那时,皇帝是不会为他说一句话的。 就在上个月,在京师被清流轮番骂了数月的牛鉴,用三尺白绫给自己了一个了结。 而耆英已沦为野狗腹中之餐。 就连和英人合办工厂之事,也已惹得清流舆论汹汹。 京师之中甚至已经有了针对叶名琛的传言,说起耗费巨资结交英人,势必养虎为患云云。 若非军机大臣肃顺处事果决,当即上奏,将散播此等言论的几名翰林和御史罢官夺职,开革出京,流言是否会继续传播还未可知。 答应谈判,于国百利,于己百害。 叶名琛知道迈出这一步才是对的,但也知道,这一步迈出,莫说问鼎首辅之路断绝。 自己身败名裂之日怕是也快来临。 若是后继之君贤明,自己或许还有翻身之日,否则有清一朝,他都会是最大的卖国贼! 堂中之人都明白其中厉害,也明白了刚才冯天养出言之前为何会有那一番作为了。 一片震惊和沉默之中,叶名琛幽幽一叹,扶起冯天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公先贤之事在前,吾辈何惜此身。持正且先回新安筹备庆祝酒会一事,择机打探英人消息,为我前驱。” “卑职领命。“ 冯天养面露振奋之色,对着叶名琛深深一躬,先行离开了总督府。 堂中依旧无声,只是众人和冯天养一样,纷纷起身对着叶名琛深深一躬。 离开总督府的冯天养并未立即离开广州,而是先去按察司衙门找到佟士刚和严信伯二人,致谢一番。 上次周家的事情两人虽说是没少拿好处,但却也将两人吓得半死。 由于冯天养不在广州,作为直接处理案件的两人便成了正常政治斗争的风暴眼。 巡抚、按察使、清流领袖、本地豪族等诸般两广真正的权势人物纷纷下场,好一番龙争虎斗。 好在最后是胜利了,否则如今两人怕已革除官身,身在牢狱之中了。 冯天养虽然后来专门写信安慰过二人,但毕竟好几个月没来过广州了,因此借着顺道,对两人还是又好言感谢了一番。 和两人聊了不久,苏峻堂自总督府返回,随后立即将冯天养召到后堂。 “叶中堂不会去的,师父无需担心。” 未等面色严峻的苏峻堂开口,冯天养嗮然一笑,率先谈及早先之事。 “为何?” 苏峻堂一愣,他虽然也如此判断,但那是他出于这么多年对叶名琛的了解,加上冯天养走后众人又谈了一番话,苏峻堂从中隐约察觉到了叶名琛的态度,但亦不敢说能判断准确。 却不料冯天养竟言之凿凿的判定叶名琛绝不会去会晤。 冯天养跟叶名琛接触如此之久,对其脾性特点已是十分了解熟悉,因早就对此人有了清楚的判断。 外宽内忌,多谋寡断,擅于谋身,拙于谋国。 一个典型的晚清官僚,富有权术,毫无担当。 心中虽然对叶名琛做如此认识,但冯天养嘴上却不敢说出口,只能说出自己如此判断的另一番凭据。 “师父,若是中堂真的打算见面,又为何让我去新安筹备那所谓酒会,外藩司难道是个摆设吗?” “当此之时,不留下我细细商榷如何与英人如何会晤之策略,想方设法在谈判之前先从英人手中多要些好处,反而将我打发回了新安,中堂大人这是嫌我在广州碍眼了。” 冯天养颇为自豪的说出这番话,让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打算苦口婆心好好将他教导一番的苏峻堂有些心累,但他却从冯天养无所谓的态度之中察觉到了异样。 “在你劝言之前,可是已经预料到此番结果?” 苏峻堂颇为严肃的开口问道。 许久之前对冯天养野心的担忧重新浮现在他的心头。 “不瞒师傅,确实如此。” 冯天养诚恳回应,反而让苏峻堂更加忧虑起来。 他明白,这是自己这个徒弟对叶名琛的考验,考验叶名琛究竟能有几分担当。 毫无疑问,考验的结果也将影响冯天养今后的抉择。 或是决定日后是否还追随叶名琛,或是滋生其他想法...... 看样子,冯天养心中此时怕是已经做完了抉择。 “师父,请恕弟子冒昧,中堂此时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早已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的局面,便是现在不和英人会谈,望厦条约到期之后又如何?” “中堂当前其实只有一条路,就是舍己身荣辱,拼力一搏,唤醒朝中那些依旧做着天朝上国美梦的所谓清流官员们,让他们明白当下之朝廷已是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时。若是能改变朝中风气,中堂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 冯天养没有察觉到苏峻堂的忧虑,而是继续侃侃而谈。 “若非如此,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拖到国势败坏、错失良机、外敌环伺之境地,莫看中堂今日举国誉之,届时早晚举国骂之。” “那你欲何为?” 苏峻堂心中虽然非常认可冯天养的判断,但并没有接着刚才那个话题,反而问起了冯天养的打算。 “徒儿身为新安县令,自然是暂回新安,先将新安治理好再说。” 冯天养一愣,但还是诚实的回答道。 “那以后呢?” 苏峻堂的面色不知何时严肃起来,追问道。 冯天养看着自己师父严峻的神色,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很快意识到了对方的担忧和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好生想了一番措辞才开口回应。 “师父,当此之世,列强虎视于外,民众困苦于内,实乃我神州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如果中堂这条船早晚要沉,弟子只能想办法自己造一条船了。” 这次是苏峻堂沉默了。 冯天养没骗他,他对此番回答多少也有一些心理预期,但当冯天养亲口说出这番话之后,苏峻堂还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打算何时成婚?” 半晌之后,苏峻堂打破沉默,却是开口问起了冯天养的婚期。 “暂定的是腊月二十三,凑个小年的吉利,船厂正式投产之后,弟子也能稍作歇息,这几月忙的确实有些过头了。” 冯天养将自己和曾绾娘商量的婚期如实禀报。 “新娘子的家人还是未曾找到吗?” “没有。只怕是很难寻到了。” 绾娘的亲人大多战死了,只剩爷爷和叔叔在太平军中当将领,自然是不能暴露的。 司马运峰死后,冯天养也随之丧失了和太平军联系的间接渠道,为了两人安全起见,结婚的消息也只能暂时隐瞒,不能向绾娘的亲人传递。 “我和你师娘商量过,觉得绾娘等你寻你多年,如此节烈女子,当真为你的良配,因此想要收她为义女,你回去之后不妨问问,是否愿意和我们结个干亲?若是不愿,也不必强求。” 苏峻堂接着开口,开口说出的话却让冯天养有些措手不及。 “多谢师傅师娘垂怜,我回去后和绾娘好生商量一番,寄信给您回复。” 冯天养不知绾娘心中如何思量此事,不敢擅自答应,只好先说回去商量。 “行,你先去吧,为师有些累了。” 临近中午,苏峻堂鲜见的没有留冯天养吃饭,将他赶了出去。 他打算将冯天养关于叶名琛的分析好好梳理一番,找个合适机会再劝一劝叶名琛。 于公,他身居堂堂三品,心中良知不允许他看着局势败坏而无所作为。 于私,他和叶名琛相互扶持近二十年,无法坐视叶名琛真的穷途末路。 冯天养还从未大中午的被师父赶出来过,在按察司门口发了会儿呆,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着自己的亲卫在街边随便找了个家饭馆吃了饭,然后便原路乘船返回,于第二天早上回到了新安县。 “怎么回来这么早?” 曾绾娘正在后堂书房苦练冯天养给她布置的英文作业,看到未婚夫比预计提前了好几日返回,颇有些好奇的问道。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努力的需要了,眼下最要紧的事在家里。” 冯天养边回答边拿起绾娘写完的作业检查。 写的不够规范,但每个字母都写的十分认真,显然是下了功夫。 自司马运峰死后,绾娘就变得沉静了许多,伤感了一阵,开口向冯天养提出了学习英语的要求。 冯天养自然不会拒绝。 眼下他最大的难关,其实就是人才短缺的困境。 容闳在香港刚刚晋升为一等秘书,位置不可取代,只能抽出时间帮着编写教材,或者寻找些和阿方索一样的人,将其推荐到冯天养这里来提供助力。 黄胜现在是所有工厂的灵魂人物,一刻也离开不得。 而冯天养肩头更是重任如山。 团练扩编,吏员培训、减租减息。 哪一项都是需要冯天养全力投入的艰巨任务,如果绾娘能帮他分担一下,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好在冯天养知道基层军官和吏员队伍的重要性,从未放松过对年轻吏员和军官的培养,眼下第二批团练的营、连、排、班军官体系已经完善,唯一让冯天养头疼的是扩编之后的编制。 清军老旧落后的那套编制冯天养自然不会再用。 但是四千人这个尴尬的数量让冯天养也有些为难。 一个团有点装不下。 两个团又有些太瘦了。 几经权衡后,冯天养还是决定先把两个团的架子搭起来。 以后早晚还得扩军。 若不是手头没有像样的参谋人才,冯天养都想先搭起来旅一级的架构。 但阿方索不会培训参谋,会当参谋的也不会来投奔冯天养,容闳找遍全香港,也只是找了几个会画军事地图的底层军官送来充当教官。 什么样的人适合当参谋冯天养也不知道,于是选了七八个编筐篾匠出身的班排长先培养一下试试。 而团长的人选在冯天养一番认真选拔之后选了出身自己早期衙兵的两人。 席三宝,外出干活不舍得吃干饭,想要将饭带回家孝敬老娘结果饿倒在路边,被冯天养在路边看到救起,也是他亲手收的第一个衙兵,担任刚刚组建的一团团长。 韩达,原名韩大,身材魁梧,因为得罪了本村地主被欺负,怕惹事没敢还手,冯天养看中其能够忍辱负重和冷静的脾性,吸收到了衙兵队伍,为其改名韩达,担任二团团长。 每个团定额一千八百人。 团下辖三个营,每个营四百五十人,由三个连和一个弹药保障排组成。 团直属两个连,一个弹药保障连,一个由通讯、侦查、警卫组成的直属连,还有一个直属的教导排。 两个团之外剩下来的四百人,冯天养组建了一个炮兵营,营长由阿方索暂时兼任。 主要武器就四门英制八磅野战炮,比曾国藩买的先进一代半,一个炮组定额四十人,冯天养直接按照双倍还多的人员配置,以尽快培养成熟炮手。 容闳接任一等秘书之后,权力大了很多,借助塔特又买了四门同款火炮,十来天左右就能到货,到时候两个炮营列装八门野战炮,也算是有了像样的重型火力。 除了四千人如数配足,冯天养将一千五百人的随军民夫也如数招满,还为其配备了三百匹驮马和二百辆大车,把后勤保障能力拉满。 四千人齐装满员,将冯天养在军火贸易中赚的钱花的一干二净,为了省钱,冯天养不得不放弃了曾经组建水师的想法。 反正船厂内有的是前来维修的红单船,武器、兵员都是现成的,真要有事直接以官府的名义征调,比自己养水师省钱还省事。 将部队扩编的事情办的差不多,英方派出的共同筹办庆祝酒会的代表也已到了新安船厂。 冯天养和黄胜虽然知道必定会不欢而散,但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陪着总督府派来协助的外藩司人员一番好生忙碌,总算将庆祝仪式的流程、仪式后酒会的地点、形式、人员等等诸般事项一一敲定。 为了这场不可能举办成功的酒会,船厂特地支出了六千两白银,将一个暂时未启用的仓库装修成了一个宴会厅,还请来了广东当地名厨,提前数天来制备食材,所需酒水也一并从广州带来。 如此隆重的准备让英方似乎真的相信了叶名琛会来和包令会晤,也相应的提高了筹备等级,连包令的首席秘书也亲自来到新安船厂,和被派来打前站的谈元益举办了一次私下会谈,将两位地方最高长官会谈的形式、内容进行了初步的沟通。 一切似乎都进行的很顺利。 在宴会将要开始的三天之前,冯天养将自己从繁忙的筹备工作之中抽出身来,参加了第一批村长培训班的毕业仪式。 第一批培训的村长共九十三人,全部是船厂工人之中逐步筛选出来的。 培训所需的教材由容闳编写,冯天养进行最后的把关审定,内容虽然比较繁杂,但最主要的有两点。 一是算数,能够进行冯天养眼里小学水平的数学计算,可以完成基础的数据统计工作。 二是职责,教会这些村长如何开展分地、降租、扫盲这三项工作,而其中分地是重中之重。 农玉亮在审案局干的很出色,已经将全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土地所有权以平价强制赎买的方式收归到了县衙手中,后续还将继续赎买土地,分地的条件已经初步成熟。 冯天养给土地重新分配设定的原则是七、二、一。 既将七成土地经营权发到村民手中,但所有权仍归县衙所有,而且以此为由禁止土地买卖,避免再次出现土地兼并。 二成土地在县衙手中,作为县里的钱袋子,无论是作为工厂预留地,还是租出去补贴县财政,都是今后新安县财政的主要保障。 一成土地保留给残余的地主和士绅阶层,但限制颇多,如卖地只能平价卖给县衙,地租要和县衙保持一致等等。 经营权分到乡农手中的土地,地租全部设置为二成五。 地租的问题太过关键,冯天养考虑了足足一个月才做决定。 原先设想的一成有些太过异想天开了,单单是摊派的饷银税银和县衙运转都不够,冯天养和黄胜两人粗略算了下,要是将各级的摊派支应过去,至少要一成五的地租才够满足。 这还是没有临时性的加饷加税的情况下。 而若想让县衙有余力继续投资兴办工厂,开展两人准备了许久的后续计划,两成五的地租已经是最低的限度了。 为了搞好分地这项工作,冯天养先将全县行政区域重新划分,根据汉、壮、回、瑶各族聚居情况和地理态势,将全县划分为十一个乡,每个乡大概管辖三十个村,两万人口左右。 由于这项工作太过重要,相当于给整个新安县日后发展的奠基一般的紧要,冯天养谨慎的选择了两个基础较好的乡开展试点。 除此之外的每个乡只有三个村进行试点。 这两个乡的乡长都是冯天养精心培养出来的吏员,冯天养手把手带着教了三个多月,算是手头仅有的几个能用的人才了。 将委任状和代表着各村名字的红旗逐个发给面色激动的村长们,然后目送这些人远去,冯天养也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欲把日月换新天,且将新安先红遍! 第28章 悲欢苦乐终一年 腊月初八。 新安船厂今日一大早便忙碌异常。 往日在船厂习惯了灰头土脸的工人们都换上了新发的工服,在地面上新画的指示线指引下来到各自的岗位。 厂区中央道路上的青砖早已提前三日用清水洗了出来,此刻连青砖上都铺上了红毯。 棉布红毯,宽三米,厚半指,长度足足快有一里地。 看呆了不知多少工人的眼睛,有刚学会算账的工人默默计算能剪裁出够多少人穿的冬衣。 所有厂房内的设备全部开启进行了调试,各个机器面前围满了人。 操作的、围观的、翻译的、指挥的。 人员驳杂,七嘴八舌,以至于让今天的工人们干活都感到很不自在。 好在今日本就没有什么工作,上工也无非是充场面而已。 黄胜在各个厂房之间穿梭不停,检查着动力分配是否合理。 冯天养则陪着于当日一早赶来的苏峻堂参观起了船厂,先是看了用于船只维修养护的干湿船坞车间,然后又重点看了可以维修火炮的武器车间。 得知修炮车间的浇筑炉其实已经可以用于生产6磅以下轻型火炮的炮管之后,即便是不擅长兵事的苏峻堂也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叶名琛将船厂视作命根子了。 将船厂所有地方车间全部看了一遍的苏峻堂又检阅了一遍预计充当仪仗队的团练士兵们,有一种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无论船厂的工人,还是团练的士兵,比别的地方做工当兵的,都显得特别精神。 不只是伙食好导致脸上有了血色的那种精神。 而是一股子源自于内心的精气神。 每个人似乎都在为了自己的工作而自豪一般。 无论走到船厂的何处,只要冯天养陪着,到处都是一片灿烂的笑脸相迎。 苏峻堂饱经世事,自然知道这些笑脸绝对发自真心,不是事先安排伪装出来的。 在心里默默记下这几点发现,苏峻堂打算处理完此次会谈善后事宜之后,找个机会好好转一转新安县。 是的,苏峻堂来的任务就是善后。 因为叶名琛不会来了。 尽管所有人都在按照他真的能来而忙碌筹备。 尽管英方总督包令承诺会比他提前半小时赶到船厂略作等待以显示所谓诚意和尊敬。 尽管他已于今日一早在万众瞩目之下自广州乘坐飞剪船赶来,同船而来的还有英人在广州城的商贸代表。 但午间会有一封紧急军情精准的送到靠泊的码头上,迫使叶名琛不得不十分惋惜的放弃此次会谈。 有了同船而来的英方商贸代表亲自见证,这次会谈虽然临时取消,但对英方来说,也勉强能算是一个交代。 至少无法利用此事当做挑起冲突的陷阱。 为了今天的这次演出,叶名琛已经排练了多次。 知道此中内情的人,全广州也只有叶名琛、德纳、柏贵和苏峻堂四人。 冯天养自然能从师父的神情上察觉到这一点,但他并不知道叶名琛会以何种借口不来,又将以何种交代去面对英人的怒火。 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由他出面和英国人嘴炮互喷,反正不让自己师父受委屈就行。 明天的事情明天操心。 种子已经种下,早晚都会发芽。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的进行着。 辰时末,英方的厨师带着预备好的食材来到了船厂,在经过多轮的试吃和验毒之后,酒会的主菜正式开始加工。 午时初,英方香港官僚体系当中排名第三的英方对华商务总监亨利·杰伊,作为与苏峻堂地位相当之人,按时来到了船厂。 午时三刻,苏峻堂和亨利两人同时拉住帷幕的一角,在浓厚热烈的喜庆氛围和喧嚣的鞭炮声中为完成了新安船厂的揭牌仪式。 未时末刻,香港方面的翻译人员来到船厂,带来了总督已经准时乘坐火轮船出发的消息,双方再次核对时间进程,确认了对方正在如约按照共同商定的时刻表履行承诺。 酉时三刻,一道明显的黑烟出现在深圳河入海口外不远处,等待多时的瞭望员迅速将此消息飞马报回船厂。 酉时四刻,英方轮船刚刚驶入深圳河片刻,一匹报信的快马慌张的来到了船厂,带来了那个冯天养早已心知肚明却不得不装作大惊失色的消息。 “苏先生,你们似乎在玩弄我们的诚意,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我希望您的总督能够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 刚才还和颜悦色的亨利迅速表态,措辞强硬,威胁意味十足。 “亨利先生,请贵方不要误解,此次完全是一起突发事件,我方总督与贵方商务代表共乘一船,我方完全按照双方约定的时刻表如期履行,如果不是因为战事紧急,中堂大人一定会如期赶来。” “中堂大人刚才所派信使已经授权本官代表其全权行事,如贵方不了解,本官愿意亲自登上贵方船只,当面向贵方包令总督解释此事。” 苏峻堂将早已打好的腹稿拿出,天衣无缝的说辞让亨利脸上愤怒神色得到了缓和。 冯天养却紧张了起来,没想到自己师父居然有代替叶名琛和英人进行会谈的打算。 “不必了苏先生。” 亨利略作思量之后,轻轻的冷笑起来。 “今天是一个高兴的日子,即便没能举办会谈,我们也不要让其变成伤心的日子。我愿意相信您刚才所说的一切解释,但这是为了展示我们的诚意。我们希望贵方认识到,这座珍贵的船厂来之不易,其基础是我们双方的善意和信任凝聚而成,如果这些信任和善意被辜负,这座船厂也将不存在。” 话语讲完,亨利不待苏峻堂回应,便带着所有翻译和随从离开了酒会现场。 苏峻堂见对方拂袖而去,还想追上说些什么,但对方却压根不再回应,径直走向了码头,顿时有一种心如死灰之感受。 纵然自己和叶名琛等人智计百出,却奈何强弱态势分明,徒惹人笑不说,还暴露了已方弱点。 冯天养见师父意兴阑珊、面色颓败,扶着他先坐下歇息,自己和黄胜二人出门替师父送英方使节去了。 亨利来到码头之后并未立即上船,在看到冯天养和黄胜二人追上来时反倒主动走下码头迎上和两人握手,然后指着新建的船厂评价道。 “冯先生、黄秘书,我很欣赏这座船厂,虽然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船厂都简陋,但它毕竟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工业化产物了,你们应该珍惜它,不是吗?” “船厂的建成的确来之不易,我很珍惜它,这里面凝聚了很多人的汗水和智慧,但如果有需要,我会亲手烧了它。” 冯天养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等黄胜翻译完之后,才不卑不亢的回应道。 “我听说过你的经历,也听说过你的作为,听塔特说过,也了解过很多从新安越界到香港的人说过你,冯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这船厂对你们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全部,也可能是唯一,如果它倒下了,再也不会有第二座船厂建起来。” 亨利笑了笑,说话之间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 “亨利先生,我曾听人说过一句哲理,想要发展,就不要怕打破那些坛坛罐罐,对我而言,这些勤劳的工人比这座船厂更珍贵。” 冯天养也继续陪他打机锋。 “冯先生,如果你想,这座船厂是有可能保留下来的。” 亨利继续给着暗示。 “亨利先生,你是想让我投靠你们吗?” 冯天养却直接挑破这层言语上的伪装。 “和我们做朋友难道不好吗?冯,你是这个国家仅有的聪明人之一,我相信你能看到事态的发展,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这座船厂毁于战火吗?我了解很多你的施政措施,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如果你愿意和我们做朋友,我们会帮助你去实现它。” 见冯天养挑明,亨利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接着他的话题继续招揽。 “亨利先生,做朋友讲究的是平等,你认为我们之间会存在平等的朋友地位吗?既然朋友无法准确定位我们的关系,何不换一个词呢?” 穿越前和外国人谈判的记忆在逐渐苏醒,冯天养仿佛被自己灵魂附体了,如同一个渣男般先是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然后开始语言上的拉扯。 “请说,冯先生,我乐意听您的建议。” 亨利猝不及防被提问,反而觉得有意思,言语之中更礼貌了些。 “贸易伙伴,然后是长期贸易伙伴,然后是长期可靠的贸易伙伴。这更符合我们之间的关系发展进程,相比口头的友谊,贸易带来的利益更加牢靠,不是吗?” “冯先生,你真的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中国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中国人中没有人比黄秘书更优秀了,你成功改变了我的看法。” 亨利轻轻笑着评价起了冯天养,甚至拿黄胜做起了比较。 “感谢你对我的欣赏,亨利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十分愿意成为贵方的贸易伙伴,但我的祖国永远不会成为我交易的筹码,如果贵方不同意,我也只能表示遗憾。” 冯天养并没有被亨利夸昏了头,利用一个诱饵吊起对方兴趣后果断提勾。 “噢,冯,这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那换做是您处在我的位置上,该如何选择呢?” “这....” “亨利先生,我个人十分愿意和您建立友谊,也非常愿意让新安县和贵方建立稳固的商业伙伴关系,但请您体谅我的难处,可以吗?“ “好吧,冯,我赞同你的建议,出于对你的欣赏,我们会尽量不让你为难。” 冯天养简直化身渣男,上一秒冷酷无情,下一秒委屈可怜,挑逗的亨利欲罢不能,最终无奈妥协。 “感谢您的理解,亨利先生,我期待与您建立深厚的私人友谊。” 冯天养此刻已经完全反客为主,反过来安慰起了亨利。 正事谈完,亨利和黄胜稍稍叙了会儿旧,然后返回码头,在一只脚迈上轮船的时候又回身看向冯天养。 “冯,你是个很优秀的谈判专家,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条共识。” “什么共识?” 冯天养十分警惕的开口道。 “这么一座辛苦建立起来的船厂,不应该毁于任何一方的炮火下,我努力劝说香港总督不将船厂列入今后之打击目标,这是我对你个人的投资和善意。” 亨利重新提起这个话题,不待冯天养回应,便和两人握手告别,然后登上船只。 冯天养闻言并没有轻松愉悦之感,反而是心底一惊。 亨利先是毫不隐晦的对自己招揽,被自己拒绝后还大方的答应自己要求,最后更是说出自己一直想要的许诺,看似大方,实则是表露出了一种十分危险的态度! 英方已经立足于打了! 或许是以打逼迫谈判,或者是边谈边打,或者是其他形式。 但无论如何英方一定会采取行动,将叶名琛逼到谈判桌上来! 带着沉重心情回到宴会厅,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双方总督取消会面,英方使节全部离席的消息,在场众人一时之间都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看到冯天养进来后,所有人都把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他。 就连苏峻堂也不禁抬眼看向了自己这个弟子,希望他能为自己这方挽回一点局面。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显然被叶名琛无法到场和英国人全数立场的消息给震惊住了。 “黄县丞,召集各车间主任、工段段长开会,原计划不变,明日所有车间全部正式开工。同时让食堂把这些没用到的食材全部拿去加工,煮上几十锅乱炖,给工人们加餐。” “孟主事,带着外藩司的人先回县衙,我和苏臬台稍后就到,我们要整理一份详细的报告给中堂。” “左司库,今日船厂大喜时日,凡在场建设之工人每人发一两银子以示庆贺,今晚务必全部发完,我会调团练协助你们。” 冯天养环视一周,点出自己身侧的黄胜、外藩司主事孟作东,以及账房司库左典辉三人,语气平淡的安排起了工作。 他的声音不大,宴会厅里的众人却好像被惊醒一般,各自按照所属忙碌了起来。 一片繁忙喧嚣之中,冯天养轻轻走到自己师父面前,搀扶起有些疲惫的苏峻堂离开宴会厅。 回到县衙之后,冯天养将和亨利的交谈一五一十给说给苏峻堂听,苏峻堂听后沉默无言,只是让冯天养第二天带着他全县各地转着看了看,然后回到了广州。 .............................................................. 腊月十三,冯天养暂时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带着绾娘、三叔在亲卫排的护卫下返回广州,筹备两人婚礼。 因为曾绾娘已经认了苏峻堂夫妇为义父义母,所以冯天养先将她送到苏府,自己和三叔来到刚刚买下的一间小院暂住。 义父义母,绾娘心底其实是不想认的。 但自从司马运峰死后,曾绾娘很少再以自己想不想作为做事的依据。 她必须帮助冯天养尽快的成长壮大。 腊月十六,良辰吉日,一片新年的热闹氛围之中,冯天养来到苏府,将苦苦等了自己四年多的绾娘娶回家门。 婚礼办的很低调,反正冯天养在广州的熟人不多,只是将有交集的几位通知了一下,摆了两小桌而已。 一桌是叶名琛、柏贵、苏峻堂、赵寒枫、谈元益、冯云木等人。 一桌是万祥鹏、佟士刚、孟作东、严信伯、冯天养等人。 一桌谈笑风生,一桌谨小慎微,酒宴就在一片融洽氛围之中结束。 腊月十八,归宁过后,冯天养带着曾绾娘冒着微微小雪,登上船厂派来迎接的快船,返回新安。 船只驶入船厂之时已经接近半夜,平日里这个时辰船厂早已是一片寂静,但今日却不同。 不止是码头处张灯结彩,有不少团练士兵列队等候,就连船厂内也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甚至有人爬上房顶往这里不住眺望。 若不是冯天养看到等候的士兵都是他亲手选拔出来的底层军官们,还以为船厂被别人给偷偷占了。 “恭祝老师新婚快乐,欢迎回家!” 列队于其后的两个团排级以上全体军官在席三宝和韩达的带领下,高呼贺喜之言。 “恭祝县公新婚快乐,欢迎回家!” 农玉亮和段安贵两人领着二十几名来自全县各地的分地乡农代表,用不甚整齐却十分真诚的声音前来道喜。 “恭祝厂长新婚快乐,欢迎回家!” 黄胜领着三十多名船厂的员工代表走到前列,齐声贺喜。冯天养看着他们的穿着,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连同黄胜在内,每人穿着一件红色的棉布马甲,颜色和那日铺设的长长红毯别无二致。 “恭祝总校新婚快乐,欢迎回家!” 几十道稚嫩的童声响起,容闳带着他蒙学计划的第一批幼童走了上来。 码头之上,冯天养和曾绾娘携手走下船舷,认真的看着眼前的一张张笑脸,听着他们的一声声祝贺,心潮澎湃,眼眶有热泪滚动。 经过四个多月的努力,从初任县令时的举目无亲,到现在的万众归心,冯天养总算在这乱世狂潮之中打造好了第一块立足之地。 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家! 年前的日子忙碌依旧,越是临近年底似乎旧越忙碌。 冯天养在忙着兑现他杀猪过肥年的承诺,忙碌一番后发现自己这个承诺似乎真的有点难兑现。 一开始只是说的给船厂的工人们发猪肉,但钟表厂、制衣厂和船厂一墙之隔,总不能不发吧? 县衙的吏员和团练的士兵同样忙碌了一年,也得发。 村长乡长们也得发,这个人数不多还好办,但容闳提议为每个入学的幼童发一份猪肉,这样可以为蒙学班的下一步铺开打基础。 冯天养看着那接近三千人的幼童名单有点发懵。 但是容闳说的确实有道理。 为了办好这些蒙学班,冯天养把全县落魄的读书人全部找了出来,和容闳亲自编制启蒙教材,由于师资不够,只能在全县每个乡选两个村试点开办。 要是有助于明年还要全面铺开的计划,几千斤肉确实不算啥。 黄胜带着制茶厂、制糖厂、酿酒厂的工人名单找了过来,这三个厂子都已经开工建设了,参与的工人也有一两千人,且都是先前参与船厂建设的工人,不给也不好。 工厂、学校之间相互比较,就连团练和县衙吏员之间也相互比较,谁能第一批分到冯县令许诺的猪肉。 冯天养把自己心中一人五斤猪肉的想法打消,认真盘算了下,即使按照一人两斤的标准去发肉,好像也得三万多斤肉。 在这个大肥猪不过两百斤的时代,冯天养要在十天内买够三百头猪,才能把自己吹的牛给圆了。 县财政上的钱倒是足够,但是最大的难题是整个新安县也买不到这么多头猪,只有广州能。 无奈之下的冯天养只好提笔向赵寒枫求援,毕竟好师叔管着整个两广清军的军需补充。 赵寒枫还是很大度的批了条子,三百多头猪赶在腊月二十六之前被装船送到了新安县码头。 同船而来的还有一封赵寒枫笑话冯天养送年礼太抠的信。 早已等待多时的杀猪匠们顿时忙碌起来,一锅锅开水烧开,一张张案板铺开,排队领肉的队伍在厂子里面排成长龙。 冯天养总算放心下来,在所有猪全部杀完分割成块后,带着绾娘一起来到军营,先为所有的士兵们发了一份肉,然后又来到刚刚分完地的两个乡发肉,最后又选了几个办的好的蒙学班,为其就学的孩子们发放了猪肉。 一大圈跑完,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冯天养这天终于忙完了所有事情,和三叔、绾娘一起给家里贴了春联,买了些鸡鱼肉食,开始置办年夜饭。 然后遇到了春节前最大的麻烦。 冯天养从小没学过做饭,绾娘也是十四五就上了战场,冯云木更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三个人凑不齐一双会炒菜的手,看着满桌子食材陷入了沉默之中。 幸好容闳刚刚请好了假回到新安,他和黄胜两人忙碌一番,总算将一桌子年夜饭给搞定。 大年三十夜,五人在县衙后堂之中浅饮几杯,为忙碌的一年画上了句号。 子夜时分,稀稀疏疏的鞭炮之声在县城中响起,将守夜打起瞌睡的冯天养惊醒,披上衣服后的他来到院中,望着天空如钩明月,回想起今年的点点滴滴和所作所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悲欢苦乐交织中,咸丰五年过去了。 第29章 人生自古多歧路 新春伊始,诸事顺遂。 年前分到的似乎不是猪肉而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每个人都铆足了力气再工作。 一个接着一个的好消息传到冯天养耳中,然后莫名奇妙的组合成了十几个好坏参半的消息。 “蒙学班报名人数猛增,造成师资紧张,所以预备在四个乡铺开的第二轮启蒙计划只能缩减为两个半乡?” “制衣厂的第二批女工提前完成培训,但是设备还需要一个月来到,为了避免技术生疏,只能轮流上岗?” “第一批试点分地的两个乡效果太好,不在第二批分地名单的乡民自发模仿,然后因为分地不均引发械斗?” 冯天养看着自己书桌上的几份文书,眉头深深皱起,将面前来汇报的几名吏员先打发走,看向身后神情有些讪讪的自家媳妇儿。 “说吧,你那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他们都出了,也不差你这一个。” 冯天养一阵扶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平复自己此刻无法形容的心情。 “你有个义妹,鹅蛋脸,很俊俏,喜欢吃猪头肉那个,叫姜云妹,还记得不?” 绾娘没直接说事,反而提起了冯天养最初认下的一批义弟义妹中的一人。 “怎么了?出事了?被人发现了还是怎么样?还活着吗?能赎人吗?” 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形象在冯天养心中浮现,神色顿然一凛,还以为探子被发现了,赶忙问道。 “没被发现,人很安全。” 绾娘看冯天养神色,赶忙解释。 “那就好。” 冯天养捋了捋胸膛,人没事就好,端起茶杯准备喝茶。 “她成了柏贵的第六房小妾。” “噗~!” 冯天养一口清茶喷出,整个人咳嗽个不停,绾娘赶忙上前帮忙拍背,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好好说清楚。” 冯天养恢复冷静后,让绾娘将事情原原本本的给自己说清,听完后不禁又是一阵无语。 又是一起主观能动性发挥过头导致的意外事故。 起初姜云妹是被派到广州码头做工的,曾绾娘给她的计划是看看择机能不能去哪家海商大户家中做仆役,比如十三行下面的海商,亦或者管着海商的通商衙门官吏家,都在合适范围之内。 毕竟姜云妹相貌颇佳,为了安全起见,只适合在一些海商和底层官吏家中当干杂务的佣人,要是进了高门大户,反倒有些危险。 姜云妹原本也是这么做的,通过好言巴结码头上的一个杂务管事,眼看就要进入十三行众的一家当佣人。 但年前姜云妹回家里看了一趟父母家人,年后一咬牙一跺脚,直接将自己这几个月攒的钱全数送了那相熟的管事,把自己送进了正在选佣人的广东巡抚柏贵家中。 然后就是老套的美人计了。 只一个月,一个浣洗衣服的小丫头,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柏贵的第六房小妾。 绾娘一度以为姜云妹失踪或者被害了,还让广州的其他探子帮忙寻找,直到三日前另一个探子接到姜云妹传信,才知道了这番故事,然后赶忙报告给冯天养。 “姜云妹家里人都是什么情况?” 冯天养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觉得此事其实并无太大危险。 绾娘也只是发展姜云妹作为情报组织的一员而已,并没有暴露自己身份,就算柏贵知道了,也无法明面上指摘自己什么。 但姜云妹回家一趟居然能下了这么大的狠心闯进柏贵后院这个虎狼窝,显然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刺激。 “父母健在,兄妹六人,父亲姜五六原本是周家的佃户,因为养六个孩子欠了周家不少钱,全家都签了周家的卖身契,前年因为还不起周家的钱,姜五六被扒光了衣服栓在磨上当了十几天的驴。” “周家倒了以后,姜五六在船厂当了工人,姜云妹的大哥姜小山在团练里面也当了班长,姜云妹是老二,其他的几个妹妹弟弟都在蒙学里面读书,家里还刚分了三十亩地。” 冯天养当即黯然一叹,打消了姜云妹因为家里受委屈转投高枝的猜测,然后开口问: “你打算怎么办?” 情报上的事情他不了解,因此不敢擅下决定,还是让自己媳妇儿拿主意比较好。 “只蛰伏,不启用,待时机,见奇效。” 曾绾娘毫不犹豫的回答。 姜云妹现在处的位置太关键了,可以帮助冯天养获取很多有用的情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影响当下时局的发展。 但是姜云妹受到的暗探训练时间太短了,绾娘也不敢确定她能否在巡抚后院那种虎狼窝里生存下来。 定下这个策略的目的,就是为了确保姜云妹能够活下来。 “我完全赞同,是不是再考虑为她安排一条撤退路线。” 冯天养点点头同意,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已经在做了,广州现有的探子全部以她为核心,搭建她的撤退线路,打探消息的事情我再另铺一条线。” 曾绾娘点头应下,把自己后续的安排一并说出,然后又提起一事。 “审案局释放了十几个地主,他们正在串谋去广州喊冤告你,如果想拦下来,最好这几天就动手,否则夜长梦多。” “不用拦,让他们去告。” 冯天养淡然一笑,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茶,然后给媳妇儿也倒上一杯。 “你让农玉亮放的?” 绾娘眼睛一转,从夫君脸上神情猜出了事情真相。 “否则他哪儿有那么大胆子,我就是故意放他们去告,看看广州能有多大反应。” 冯天养说完,见媳妇儿还是有些纳闷,于是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 新安分地的消息隐瞒不住,其实赵寒枫和苏峻堂年前就已经分别书信和口头给自己提出警告了。 本县的心有不甘的地主阶层以及临县的一些地主都早将告状的信塞满了臬司衙门的信箱,甚至广州的一些举人已经在秘密串联了。 这还是目前只完成两个乡的分地的情况下,等到后续九个乡的分地分两批完成,怕是又会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冯天养考虑再三,觉得搞个压力测试还是有必要的。 叶名琛在交恶英方的情况下,必须要依靠两广现有实力自保,但是现在广西自顾不暇,他只能依靠广东的本土士绅豪商们。 而在此情况下,清流和地方势力的话语权将会大大提升。 为了拉拢这些人,冯天养很有可能成为叶名琛向那些士绅地主阶层妥协的牺牲品。 在叶名琛尚未完成对两广士绅地主阶层势力的整合之前,将此事提前引发,利用好苏峻堂和赵寒枫现在的影响力,是很有可能过关的。 毕竟自己目前,在外界眼中,还算是叶名琛的“嫡系”人马。 而且现在船厂还离不开自己。 若是此事能成,冯天养就可以逐步和叶名琛摊牌,一步一步光明正大的独立自主。 要是不能,冯天养就要做好一次性武力摊牌的准备,看叶名琛是否愿意看在船厂的面子上忍住不和自己爆发武装冲突。 冯天养心中觉得这事的成功把握约有七成。 一成赌自己师父和师叔的面子,两成赌船厂的重要性,剩下的四成赌叶名琛好谋无断不敢担当的性格。 当然,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冯天养也和自己的师父苏峻堂通了信,争取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 这其实也是冯天养对自己师父的一次无形测验。 他和苏峻堂之间一直有着无法明说但却真实存在的默契,他知道苏峻堂其实对自己的作为一直都很关注。 一开始苏峻堂是以不认同、不反对的态度,到后来慢慢转变成理解,但不支持。 在年前看完新安县的变化后,冯天养能感觉到自己师父的态度其实又有了些转变。 他希望师父这次能够和自己走到同一条道路上来。 处理完这边的政务,傍晚时分,冯天养在后堂意外看到了正等着自己的三叔。 自绾娘嫁过来后,三叔便自己租了一个院子,平日里最大的爱好是去军营里看练兵,要么就去工厂和工人们聊天打发时间,很少再回县衙后堂来了。 “我打算回广西一趟,先祭拜你父亲,把你成亲的事情告诉他,然后择机去江西曾家老叔营中和他见一面,你俩的事情,总得让他知道,再是定好的婚事,咱也不能失了礼数。” 冯云木一改往日沉默性子,没待自己侄子开口问,率先开口说出自己打算。 “那好吧,我派几个可靠的亲兵陪你去。” 冯天养无奈叹气,见冯云木脸上神色便知道他心意已定,劝不回来了。 “不用,今天晚上有一艘回广州的船,我趁夜走,你和绾娘都别去送我,免得引人注意,银两干粮我都备好了,啥也不缺。” 冯云木难得咧嘴一笑,然后罕见的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块玉佩交到冯天养手中。 “俺也不懂你在洋人学堂里咋学了这么许多本事,但是知道你做的都是好事,见了大哥,俺也有脸说话。” “俺没什么良言劝你,就一条,要是看着事情做不成,就勉强,带着绾娘到海外去,好好活着。” 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冯云木颇为洒脱的转身离去,往日有些佝偻的脊梁今日都挺直了起来。 自大哥死后的这几年,他从无今日之轻松。 他这次离去,除了完成和侄子所说的两件事外,还有一件事,便是要把当年那件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是谁泄露了冯云山大营的位置,致使其遭受清军火炮的集中轰击! 又是谁,逼得冯云山不敢让自己儿子留在太平军中,临死前还嘱托自己带着侄子出海避祸! 三叔离去的当日,黄胜也来向冯天养告别。 容闳已经帮着和亨利搭上线,对方愿意就先前口头承诺进行下一步磋商,设法让新安船厂不会成为英军日后攻击的目标,但也提出了一些要求,比如一旦出现某些特殊变故,新安县应该保证港岛的最低程度的生活供给,同时不得成为清军攻击或者骚扰港岛的前哨基地。 虽然只是一份口头承诺,但许多细节还是要提前商榷好的。 冯天养自己肯定是没时间去谈,容闳身份也不适合谈,只能是黄胜亲自去跑一趟了。 冯天养给黄胜交代了两条底线。 一是英军不得踏上新安县的一寸土地。 二是英军不得堵截新安船厂沿海北上前往长江口的红单船只。 这两条底线是冯天养将来在叶名琛身前的一道保命符。 得益于红单船的可靠威力,清军水师已经夺回了杭州一带的水域控制权,正在沿江而上和太平军逐个城池的进行争夺。 清军高层已经认识到,只有彻底夺回长江控制权,才有可能切割太平军各个战略集团的联系,最终消灭他们。 因此接下来两三年内都将是围绕长江进行的水陆权控制争夺战,红单船的维修保障至关重要。 三叔和黄胜先后告辞,绾娘也要短暂离开前往广州重新铺设暗探网络,正月尚未过完,冯天养已经孤单一人,颇有孤独之感。 好在纷繁的工作很快将冯天养淹没,让他放下了心底的那点哀愁。 第二批分地的工作已经铺开,但是眼下出现了一些矫枉过正的现象,冯天养需要亲自去盯着,以免走样给今后留下隐患。 二月初三。 龙抬头后第一天。 昨日刚刚和叶名琛一起送完第四批红单船队出征的柏贵照例一早来到巡抚衙门坐堂。 坐在软轿中的柏贵心中还在回味着新迎娶小妾昨夜的婉转逢迎,情不自禁的的摸了摸自己年过五旬的老腰。 “昨夜有些放纵过度了,听说云南巡抚给宫里进贡了几种秘方,颇有奇效,要不让家仆去讨要一份试试效果?” 柏贵想的有些入神,连软轿落地都未曾察觉,直到轿外传来几声喊冤声将其惊醒,猛然睁开双眼。 巡抚衙门前喊冤,在他来广东后这还是头一次遇见。 宦海沉浮多年的柏贵已经嗅到了异常的味道。 轿外护卫的亲兵中分出一人询问情况,随轿的管事见柏贵并未掀开轿帘,低声吩咐轿夫重新起轿,直接将柏贵送进入了巡抚衙门。 少顷,二堂之上,刚才去询问情况的那亲兵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报完,然后在柏贵阴沉不定的面孔之中小心翼翼退下。 “着理问司主办详细询问那告冤几人,多派两名书办记录,一个字都不要漏,问完之后即刻将告冤之人和记录文稿移送臬司衙门。” 柏贵闭目沉思半晌,决定还是先将问题甩给苏峻堂,自己静观其变。 反正是告的的他苏峻堂的爱徒冯天养,不怕臬司衙门不接案子。 堂下属吏自然拱手应下,然后抓紧办理,下午便有回函呈上,说告冤之人和问案文书均已送达臬司衙门。 柏贵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看时辰快到下班时刻,不禁有些犯愁,思量着是否找个借口晚些归家。 昨夜劳累过度,今日一整天都是腰酸腿软,若是早归,肯定难以应付那新娶的小妾了。 正在思量着下班后的借口,广东学政于东初神色严肃的来到堂前求见,呈上一份文书。 “广州府学四名教授、八县教谕集体上书,要求本抚派员查办冯天养,理由是其人纵匪为患,残害良绅,惯坏刁民,有里通会匪之嫌疑?” 柏贵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于学东,想起今日早晨发生那一幕,脸色由震惊转为严肃。 “为何要本抚出面?” “自然是臬司衙门故意袒护,新安县士绅求告多次,反被诬陷下狱,因此才不得已求助于本省清流代为发声。” 于学东一脸义正言辞的模样。 “苏臬台故意袒护?” 柏贵眯起双眼,神色看不出喜怒,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他要确认于学东及其背后那些人是否将苏峻堂一并列为攻击对象。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毫无疑问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风暴,甚至有可能是两广清流和本土合力准备的一次反击! “苏臬台是否亲自参与,尚未可知,但按察司百般袒护,苏臬台难逃失察之罪。” 于学东神色略显犹豫,但其人还是说出了柏贵最不想听到的那番话。 “新安县令冯天养之罪状可有实证?” 柏贵心中警铃大作,知道不能再问苏峻堂相关的问题,否则自己有可能被逼表态,于是改口将话题拉回冯天养身上, “中丞,空穴来风其必有因,时下舆论汹汹,士绅非议不断,于某忝为本省学政,不能坐视新安县士绅被害无动于衷,今日便代表广州府士绅,请中丞将冯天养撤职,然后派员查办其案情,依律定罪!” 于学东却有些不依不饶了起来,又呈上一份广州府士绅联署的告状信。 见柏贵接过之后并未翻看,更是话语尖锐,要当场逼柏贵表态。 柏贵不禁冷笑起来,于学东的把戏瞒不过他,无非猜测自己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然后以进为退索取办案权罢了,只要自己接下来找出理由推脱,其人必定会想办法举荐自己同谋,或者亲身请命担任办案官员。 一旦办案权拿到手中,冯天养有没有罪都已不再重要,捕风捉影之下,苏峻堂能否坐稳臬台官位怕也不好说了。 将于学东的目的考虑清楚,柏贵顿时也有了主意,脸色由阴转晴,轻笑开口。 “于学台何必动怒,左右无非一个县令罢了,莫说撤职查办,便是杀了又如何?” 于学东闻言一时愣住,正想着如何回话之时,却见柏贵继续开口: “但冯天养却不同,此人握有团练四千之众,又有船厂几千工人在手,万一真的里通会匪,更需谨慎处置、戒急用缓,万一处置不当,岂非割肉剜疮?” 却是拿着刚才于学东编织的罪名当起了说辞,让本来颇为善辩的于学东一时愣住。 他来之前考虑过柏贵以苏峻堂甚至叶名琛的理由推脱,也都做了相应准备,却唯独没想到这个。 “依中丞之见当如何?” 于学东无奈,却也不得不接话。 再不接话,自己这趟就算白来了,提学公署还一大堆门人弟子等着自己呢。 “正要劳烦学台,烦请告知本省士绅,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大张旗鼓,而当徐徐图之。凡赴省告冤之人,应好生劝慰,本抚将与中堂尽快会商此事,然则在此之前,不可走漏消息,学台身为本省清流典范,士绅之中久有声望,此事便劳学台办理,还望勿辞。” 却见柏贵好整以暇,面容端正,张口说出了一番让于学东瞠目结舌却又无可辩驳之言。 将心有不甘的于学东打发走,柏贵长长呼出一口气,喊来管事,让软轿在巡抚衙门暗门等候,自己则将于学东那封联署的告状信抓紧看完,待管事回禀软轿备好,便匆匆离开巡抚衙门,直奔叶名琛总督府而去。 这泼天的人情可不能捂着,得趁热乎抓紧卖了! 于学东垂头丧气的离开巡抚衙门,没有回到自己的学政提督公署,而是来到了白云楼,在一处侧门轻轻敲击之后,被迎出的小厮直接领着上了最上层的那间厢房内。 此间厢房极为阔绰,占据顶层接近一半的位置,凭窗远眺,既可以看到珠江口上白帆片片,也可以俯瞰广州小半个城池,堪称风景秀丽,心旷神怡。 厢房内一人正在悠然品茶,头戴贤士高冠,身披清净道袍,一副标准的贤士打扮,却正是此间酒楼主人毕澄。 “凤台兄似铩羽而归?” 毕澄见到于学东一脸阴郁之色,大概便猜出结果,先是递上一盏茶,然后含笑开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惜辜负了毕兄妙计。” 于学东黯然一叹,接过茶盏微微一抿,然后将和柏贵交谈之言尽数告知。 “不怪凤台兄,怪愚弟小觑了抚台城府,不该耍假借刀的把戏。” 毕澄听完之后,微微一愣,随即安慰起了有些沮丧的于学东。 “依毕兄之见,此后该当如何?难道真要按柏中丞所言,劝慰告冤之人?那岂非弄巧成拙,反帮了苏氏师徒的忙?” 于学东接着又开口询问。 他本就不是来寻安慰的,此事若无后续章程,他在粤省清流之中名声必然大损,因此来寻求毕澄相助,将此事重新发动起来。 “凤台兄着相了。” 毕澄微微一笑,示意于学东安坐品茶不要着急。 “局势安定与否,与我等何干?圣上将南国相托与总督巡抚,又未相托给你我二人,凤台兄身任学台之职,乃本省清流典范,岂能对残害良绅一事缄口不言?便是激起那厮作乱又如何?又无需你我二人担待此事。” 第30章 君向潇湘我向秦 三日之后,夜深寂静之时。 按察司后堂小院,苏峻堂和赵寒枫对坐于院中凉亭。 “平泉兄,部堂之意并不严苛,只要冯天养撤销那什么农绅审案局,发还一些地主田产,哪怕只是一半,此事他绝不再问,如此之宽容与信重,人生能有几回?吾兄何不尽快书信与他,否则悔之晚矣。” 赵寒枫苦口婆心的劝着苏峻堂,希望他能将叶名琛今日露出的意思尽快转达给冯天养,以免做出傻事。 今日一早,刚刚从粤西巡视完前线战事和各州备战情况的苏峻堂甫一返回广州便被叶名琛召到了总督府,将近期广州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的冯天养里通会匪一事相关文书和资料拿给他看。 有广州府学士子联署的投书,也有新安县逃出的地主商人联合的陈情血状,甚至还有省内其他府学教授联名的咨文,声称如果总督和巡抚衙门不能查处冯天养,便要直接联署上奏京师。 巡抚衙门和臬台衙门之前,终日有人报案鸣冤,就连总督府门前充当摆设的登闻鼓,昨也被人敲响了一回。 一时之间,满城议论,舆论沸腾,隐隐有一种排山倒海之势。 但看到这些状纸和文书的苏峻堂却出乎叶名琛意料的平静,将每份状纸认真看完,平静的替徒弟将大部分罪状认了下来。 替徒认罪之后苏峻堂直接指出此次大范围的天地会起义,虽然有太平军在幕后统一操纵的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地主豪绅逼迫乡农过甚,丰年所欠债务甚至比灾年更甚,将底层乡农的最后一条活路给堵死。 这才是太平军和天地会能够一呼百应,只是一口吃食一个口号便能号召起数万流民跟随的根本原因。 “历朝历代之民乱,莫不因兼并而起,而我两广如今兼并之风已至不可挽回余地,豪族连州并县,贫者无处立足。民乱之势,如积薪待火,今日不燃,明日亦燃。持正所为,乃吾授意,意欲均土地而开新局,如有罪责,我为师长,当一臂担之。” 最后更是将所有责任自己全部揽了下来,宁愿自己因此辞官也不愿意让冯天养放弃先前的成果。 让原本已打定主意免去冯天养县令而专办船厂事务叶名琛不得不放弃了此种念头。 下面舆论已是纷纷,当前他迫切需要团结上层,共同应对此次政潮。 苏峻堂早先是他的幕僚长,又是他亲手举荐的三品按察使,如果此时两人之间传出不和,将是对他政治声望的巨大打击,后果甚至不比冯天养真的造反要轻。 权衡利弊后的叶名琛只好降低要求,想让苏峻堂写信给冯天养,让冯天养做些暂缓其分田主张,不要授人太多口实,给自己在广州解决此事留出缓冲余地。 但未曾想苏峻堂应下此事后并未立即写信,而是借口需要好生思量一番措辞,叶名琛无奈之下也只能随他,但随之让赵寒枫跟着苏峻堂回到按察司,再好生劝谏一番。 但苏峻堂和赵寒枫两人不知道的是,叶名琛待两人一走,便随之密令广州绿营两千人移防增城县,以防范太平军之名构筑工事。 赵寒枫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劝,便直接从下午劝到了深夜。 而苏峻堂尚未落笔一字。 “立光,当今之朝局、战局,你做何观?” 沉默半天的苏峻堂终于开口,问了一个让赵寒枫觉得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 “战局崩坏,发匪非一日可平,即使朝廷不犯错误,非十年难为此事。” “至于朝局,平泉兄,此事恐非你我所能言。” 赵寒枫叹息一声,知道苏峻堂枯思半日提出此问,后续必定有一箩筐话在等着自己,但若自己不接话,却也着实劝不动了,只好接过话题,边回答边寻机再劝。 “朝局如何便不能言了,立光兄,你我都是本朝官员,一个三品,一个四品,也算是一方大员,为何不能言朝局呢?” 果然,苏峻堂跟的话很快,问出来的话更是让赵寒枫有些瞠目结舌。 往日都是他常有过激言论,而苏峻堂苦口婆心的劝他谨言慎行,今日却反了过来,但其人尚未开口,却听苏峻堂已经继续出言。 “立光兄,即便不论朝局,各省时局你总知道吧?” “平泉兄,你到底何意?若有教诲之言,愚弟洗耳恭听便是。” 苏峻堂又是一问,让赵寒枫彻底摸不着头脑,只好直接开问,却见苏峻堂自嘲一笑。 “我哪儿有什么教诲之言,不过是有所感触于各省时局而已。” “什么感触?” “去岁春四月,陕甘大旱,二十余县绝收,饥民流串,多有民乱,陕甘总督奏报,本省兵、粮、饷均已耗尽,亟需朝廷拨付,否则难以支撑局面。” “夏六月,黄河决于铜瓦厢,寿张、东阿、阳谷三县全境被淹,山东受灾三十余县,流民七百余万,而朝廷无寸银可以用于救济,只能任由流民四散就食,饿死之人约有六成,残余精壮多有参加捻匪者。” “秋八月,捻匪会集于亳州,匪首张乐行建号大汉永王,统一号令,麾下众约数万,占据淮北两州九县,江淮之间多有景从,已成巨患。” “冬十一月,发匪、会匪作乱于南国,两广、湖广、闽浙三总督合六省之力竟不能制,更兼万安县大败,两湖官军精锐俱丧于斯,若非会匪自乱被立光兄把握战机,只怕如今南国局面已崩溃。便是如今,也不过勉强自保而已。” “凡我万里疆土,腹心膏肓之地,或有天灾,或有战乱,朝廷左支右绌,官军疲于奔命,局面未得稍有改观,与前明末年何其之像也?” 苏峻堂滔滔不绝细数去年以来的历次天灾和战乱,然后说出了一番让赵寒枫惊骇不已的论断。 “平泉兄慎言!” 赵寒枫先是低声惊呼,却见苏峻堂神色不变,心中又是猛地一惊,低声试探开口: “平泉兄,难道你有革鼎之意?” “立光兄多虑了,愚兄半生已过,若是改弦更张,将来贰臣传中难逃骂名,何敢有此念?” 苏峻堂摇头轻笑,然后继续开口,不再谈论国事,而是提起了一桩旧事。 “立光兄,道光十五年,你我同赴京师应考,一起投卷于恩师定庵先生府上,自此同门序齿。后恩师辞去内阁中书之职,执教于云阳书院,你我又同往探望,先生曾有一言与我,十几年以来你数次相问,愚兄始终未曾参透,因此不愿透漏,时至今日,总算可以告诉你了。” “请吾兄赐教。” 见苏峻堂提起此桩旧事,赵寒枫神色端正,态度恭敬。 以他多年对苏峻堂的了解,此时苏峻堂必定是肺腑之言,否则不会提起两人共同的恩师定庵先生。 “存一份热忱,行一分好事。” “这便是恩师留给愚兄的赠言。” “持正所为非吾之意,此汝与中堂尽知,但持正所为尽合吾心,此汝与中堂皆不知也。违心之事愚兄已做了半辈子,今日实在不愿再做,何般后果皆愿担待,请立光兄转呈中堂。” 一番言罢,苏峻堂起身朝着赵寒枫微微一躬,赵寒枫叹息一声,但也知道苏峻堂心意坚定绝无回转之可能,只得应下离去。 广州如何纷乱,冯天养并不知道,他给师父苏峻堂去了信,却也只是希望师父在紧急关头帮自己涉险过关罢了,没想到自己师父上来就摆明了对自己的明确支持,反而让局势微妙起起来。 二月九日,绾娘手中的暗探将两千名绿营兵勇进驻增城的消息传回新安,已经数日未接到师父回信的冯天养立即做出反应。 “一团配属野炮一营,随军民夫一千人,即刻前出县界设防。” “二团一营进驻船厂,二营驻守县城,其余两个营配属野炮二营驻守兵营。” 二月十日,一团在新安县界以东大张旗鼓的安营扎寨,构筑防御工事。 此事传回广州,本就扑朔迷离的消息更加纷乱起来。 甚至广州城内有流言说冯天养其实就是太平军培养出来的间谍,只是一时行事不慎暴露了而已,如今形势已经明显,早晚必举反旗,甚至赣南的太平军都有可能参战。 一些为躲避天地会暴动来到广州的粤东士绅刚刚返乡,闻讯纷纷再度云集广州,生怕战火重燃。 “混账!冯天养到底何意!” 后堂水榭,叶名琛罕见抑制不住怒火,当着柏贵、赵寒枫、谈元益、毕澄、仲喆等人将茶盏摔得粉碎。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冯天养竟然明目张胆的做出抵抗动作,这举动离造反只差打出旗号了! 柏贵也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前些时日搪塞那于学东之言竟然成了真! 冯天养怎么敢的? 就凭他那几千刚刚成军半年的团练? 便是装备的火器先进又如何? 广东清军虽说打不动太平军,但打你区区几千人的地方团练,还不是手到擒来? “调虎门参将、龙门参将两部八千人,立即开赴增城,听候号令!” 叶名琛难压怒火,准备调驻防广州附近的清军精锐前出,已然下了打的决心。 “中堂息怒!” 赵寒枫脑门青筋一跳,情知此时出言必定讨不了好,且也定会孤掌难鸣,但还是咬着后槽牙出言。 “赵寒枫!速传本督军令!” 叶名琛目露狠厉之色,直呼赵寒枫之名。 “卑职有一言,言毕立传军令,并亲赴军前效死,恳请中堂听完卑职此言!” 赵寒枫冷汗直流,顶着叶名琛的怒火回话,说完见叶名琛并未出言,赶忙接着接着开口。 “中堂,冯天养年轻莽撞,或许其中有人蓄意挑拨也未可知!中堂不可因怒兴师,一旦兵戈交锋,冯天养将不得不挟船厂自保,请中堂三思!” “中堂,就算冯天养真的存心造反,此时开战,船厂一旦毁坏,如何与朝廷交代?船厂乃与英人合建,一旦损坏,英人借此滋事,又如何应对?” 赵寒枫言辞恳切,叶名琛虽然一开始听得有些不耐,但听到船厂之后却猛地一怔,然后慢慢冷静下来。 “中堂,立光言之有理,船厂不容有失,即便冯天养真有反心,也当徐徐图之,请中堂息怒!” 柏贵作为船厂政绩的共同受益人,此刻也是猛然醒悟,出言劝谏。 “请中堂息怒!” 柏贵出言后,谈元益为首、仲喆、毕澄三人先后拱手出言附和。 其中仲喆和毕澄二人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叶名琛已经投鼠忌器,再拱火只会引火烧身,只得无可奈何的随着谈元益拱手。 “是本督怒火攻心了,立光此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论!” 叶名琛借坡下驴,随后又好言安抚了刚才被自己怒斥的赵寒枫一番,环视众人一圈,将柏贵和赵寒枫留下,然后让其他人都退下。 “雨田兄,省城舆论纷纷,不利于此事处置,本督不好出面,劳烦雨田兄以巡抚衙门之名,召集士绅清流消解流言,此事可由仲喆和毕澄二人带头做起。” “中堂放心,下官省得。” 柏贵知道这事只有他出面最好,且此事他和叶名琛本就一体,于是慨然应下。 “立光兄,即刻调那两千绿营去惠州协防,所有设立工事一并拆毁,然后致函冯天养,责令其恢复道路,撤回团练,此外一个字也不要问,更不许私下写信与他。” 叶名琛叹息一声,随即安排起赵寒枫将那两千绿营调离。 赵寒枫说的对,无论冯天养是真反假反,只要一打起来,其人势必挟船厂自保,自己到时候才是真的投鼠忌器,进退维谷。 只要这把火没有真的烧起来,一切就都还好处置。 将化解舆论和停止对峙两番事情一并安排完。叶名琛思量半晌,取了一份文书,换了一身便服,乘着一顶不显眼的小轿来到苏峻堂家中。 且说,自那日苏峻堂拒绝写信之后,其人便已留印于按察司大堂,然后带着妻女搬到了城中的别院。 而此院也立即被总督府派人看管起来,一应来往人员和物品均被严格管控,就连为苏家出门买菜的老仆进出也要被仔细翻检。 推开院门之时,苏峻堂正带着他那年方十三的女儿苏瑀桐在小院空地上开垦一块小菜园。 只是苏峻堂平日少干农活,开垦的菜行又歪又斜,不成方圆不说,两人还都是蓬头垢面。 叶名琛原本进门后颇有些踌躇之状,见此情形反而轻松下来,将苏瑀桐手中锄头接过,然后亲力亲为,和苏峻堂一起将那菜园子修整成方正模样。 两人各自洗了把脸,在院中凉亭坐着歇息,苏瑀桐乖巧的将茶水呈上,然后回到房间帮母亲准备饭菜。 “瑀桐今年十三了吧,快要及笄了,当年来广州时才不过七八岁,一晃五六年过去了。” 叶名琛看着乖巧懂事的苏瑀桐,不禁感慨。 “时光如梭,昆臣兄,你我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苏峻堂也是感慨,他和叶名琛三十岁便相知相扶,一晃二十余年,对方年轻时面容犹在脑海,再和如今一对比,真可谓时光如梭。 “圣人五十知天命,你我皆俗人,五十虽至,天命难知啊。” 叶名琛感慨一番,却也不再拐弯,先是谈起了今日在总督府发生的事情,然后开口。 “新安之事如何收尾,平泉兄静居这几日,可曾考虑?” “不瞒吾兄,终日思虑此事,未有良策。” 苏峻堂叹息一口气,表面上的分歧容易拟合,毕竟双方并未真的打起来,但关键的是冯天养和叶名琛经历此事,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绝无单方让步的可能。 若是寻常县令被误解或是犯了错,别的不说,能来总督府陈情自述一番已是格外恩典,但冯天养经此一事,岂敢轻易离开新安? “总得须根本督一个台阶下,冯天养要是不愿来,写一份文书自述其过,贬官半级,将其妻子叔父送到按察司衙门暂住如何?” 叶名琛试探着开出条件。 苏峻堂闻言颇有些惊疑之色,这个条件太过宽松了,近乎谋反的事情被轻轻揭过不说,就连自己已经决心放弃的按察使官位也保住了。 以当前如此凶猛之舆论态势,叶名琛如此处置付出代价必然不小。 “吾兄如此宽容,想必还有其他条件吧?” 苏峻堂试探着开口问道。 以他对叶名琛的了解,其后必定还有条件。 “确实还有条件,船厂乃国家命脉,长江战事维持之根本,断不可操于他人之手,待此番风波平息,从今两个月内,我要逐步在船厂派遣两千驻军,今年端午后两月内,须得将船厂完整移交于我,且不得影响其运转。此为底线,若是冯天养不同意,愚兄只有打一条路可以选。” 叶名琛亮出底线,态度坚决。 “多谢中堂好意,我这便写信与他。” 苏峻堂知道这已经是他能为冯天养争取的最大条件,点头应下,当着叶名琛的面将信件写完,交予对方。 叶名琛自己也不看,喊来随他而来的万祥鹏,命其连夜将此信送到,然后将冯天养的回信一并带回。 信件送出之后,叶名琛颇有些犹疑,但还是自怀中取出带来的那份文书,递给对坐的苏峻堂。 “此事亦须平泉兄为我筹划应对。” 苏峻堂起初不解,打开一看,心中却是微微一叹。 赫然是美国驻华公使伯驾给叶名琛的书信译文,其内容便是冯天养早就提过的望厦条约到期续约一事,信函言辞颇为强硬,要求十日内务必答复,否则将直接北上京津。 外交谈判一事太过棘手,叶名琛手下确实无人可以应对此差事,原来一直是苏峻堂和冯天养经手操办,如今美国人气势汹汹,其背后必很大可能是英国人在作祟,其他人难以应付,还是得由苏氏师徒出面才能应对。 这才是叶名琛为何会选择妥协的根本原因。 先给足苏峻堂面子,让对方对自己略感亏欠,然后再提起此事,让苏峻堂推脱不得,只能接下此事。 到时候再故技重施,将谈判地点设在新安县,而以苏氏师徒感情之深厚,冯天养岂会坐视不理? 只能说,叶名琛此人不愧是晚清官僚典范人物,操弄人心之手段堪称炉火纯青。 且说冯天养这边,得知绿营兵拔营而起之后,虽然不知道此中内情,但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本想着搞一个压力测试,想要给自己多争取一点发展的窗口期,没想到差点玩崩了。 这会儿和叶名琛开打,自己是万万打不赢的,无非赌的叶名琛会不会投鼠忌器罢了。 亲自到县界视察一番之后的冯天养回到县衙,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继续扩军,组建第三团。 兵员都是现成的,甚至还有富裕。 由于分地是按照人头进行的,所以原来为了躲避人头税而隐匿的人口此刻都已登记在分地名册之上,足以满足第三团的两千名兵员需求。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了,那先前限制扩军的所谓团练兵额自然也就被冯天养当成了一张废纸。 将扩军的诸般事项安排下去之后,冯天养见到了被团练士兵护送而来的万祥鹏和苏峻堂的亲笔信。 这次前来的万祥鹏正襟危坐,态度恭谨,全然不像上次一般随意。 冯天养也不介意,依旧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然后接过信件详细看完,陷入沉思。 师父已经为自己尽了最大努力去争取条件,但这并不是冯天养所愿意接受的。 叶名琛的如意算盘他自然能够看破,眼下局势十分清楚,无非是,双方签了一个三个月的停战协议,然后各自拼命准备比谁到时候攒的本钱多罢了。 细细思量了一个多时辰,冯天养当着万祥鹏的面亲笔写下回信,列出了自己的两个条件。 “其一,只要新安县按时缴纳税赋,广州府自此后不干涉自己行政,作为交换,自己愿意按照叶名琛所提,三个月由其逐步在船厂驻军,并逐步交托运营权。” “其二,自己无需将亲属送到广州做人质,可以写陈情书,也可以任由朝廷在公文中训斥,但不接受降级,作为交换,自己愿意在香港武器购买时帮忙再降低一些价格。” 冯天养的回信回到广州,叶名琛看完之后只是哼笑两声,却未找苏峻堂商议,只是将其中一款条件改为冯天养必须接受降级至从七品的处分,否则难以彰显朝廷威严,然后再让万祥鹏当了一趟信使。 一番拉锯之后,双方达成妥协,冯天养接受降半级的处分,但降级的旨意只传达到广州府这一层,不到新安县传达。 二月十二日,冯天养正式呈文广州府,承认自己处置民乱不当,导致大量良绅受害,今后必定注意,好生爱护本县仅存的良绅云云。 而总督府则在二月十五日公文之中历数冯天养施政不当十余处,然后宣布了对其降半级留任的处罚。 二月十六日傍晚,受命前往新安县筹办与美国人会谈的苏峻堂在义女兼徒媳曾绾娘的陪同下,带着妻女和随员来到码头,登上新安县派来迎接的官船。 站在船尾回望越来越远的广州城,苏峻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思绪渐渐平缓。 人生自古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第31章 施政定制筑军魂 苏峻堂在船尾眺望一番,感慨完毕,刚回到自己船舱,却见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 “恩师,弟子来接您。” 一身船员装扮的冯天养轻笑着迎了上来。 “好。” 苏峻堂眼眶一红,却也只是说了一个好字。 他不惜辞官相护,弟子不惜以身犯险,师徒之情一切已在不言中。 亲自来接苏峻堂对于冯天养来说的确是一个颇为冒险的举动,但考虑到苏峻堂为自己付出的太多,而自己却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的,唯有如此作为能够稍安己心。 所幸船只一路风平浪静,即便是有巡逻的船只靠近,看到船只上悬挂了红单船厂的标识旗,便也很快驶离。 一行人在新安船厂上了岸,刚刚自香港胜利归来的黄胜亲自来到码头迎接,在随从护卫下来到了新安县衙旁为苏峻堂安置的新家内。 简单为苏峻堂举办了个接风小宴,苏峻堂有些好奇的问起为何未见到冯云木,冯天养借口他回乡祭祖遮掩过去了。 翌日清晨,冯天养来到苏峻堂家中,询问起了师父打算如何应对与美国人之谈判。 “还是照前次办理,我在广州时已命通译官致函伯驾,让他派一员能全权代表其本人之特使来此与我会谈,伯驾人在福州,即便接信便派员前来,估计也需二十日才会开始谈判,在此之前我正好转一转新安,看看你的得意之作。” 此言一出,冯天养不禁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而苏峻堂却颇为洒脱的拍了拍弟子的肩膀。 来之前他和冯天养已经通过书信,此次应对美国人谈判结束后,他便正式辞官,加入新安县衙。 将所带的随员安置好,寻找好谈判的地点之后,苏峻堂便带着冯天养安排的一队护卫和几名年轻吏员们在新安县随意转了起来。 或是亲临分地现场,观看完十多个村是如何开展分地的,学的差不多后还亲自上手主持了一个村子的分地工作。 然后又转了十几个村子的蒙学和扫盲班,对着简陋的蒙学和扫盲班深深皱起眉头。 其次还将新建成的几个工厂挨个跑了一遍,甚至亲自动手炒了一锅茶,然后果不其然的炒废了。 苏峻堂在乐此不疲的外面体验起了生活,冯天养却忙的连羡慕的时间都没有。 纺织厂、制茶厂、制糖厂、酿酒厂四个厂子的设备和工人均已就位,可以开工生产,但其生产启动资金和产品销路却成了问题。 纺织厂尚好,随着工人群体的逐步扩大,以及来红单船厂维修战船的水师兵勇,都十分热衷纺织布。 且因其远胜于土布的质量以及和土布相当的价格,其购买市场正在逐步扩大,仅新安县一县的市场便足以让纺织厂连轴转上多半年。 制酒厂也还可以,其低廉的蒸馏酒很快在维修战船的水师兵勇中打开市场,虽然受众偏小,但也足以推动自身良性发展了。 但制茶、制糖这两个厂子生产的产品就明显不是新安县能单独消化的。 于是乎,刚刚从香港归来的黄胜不得不再次返回香港,为这制茶厂寻求订单,毕竟香港是整个东亚茶叶流转的中心,大量炒制好的茶叶在此被装箱运回欧洲。 但制茶厂仅凭香港一条线还不保险,还需要在国内打开销售渠道。 而制糖厂更是主要面向国内生产的。 冯天养抽出七八天时间,以现有的生产加工能力为两个厂子分别设计了几款拳头产品。 制糖厂利用机器制糖的价格优势,主打民间常用的粗糖,砂糖等低端产品,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而酿酒厂根据冯天养的要求,在有余力的情况下生产了些消毒酒精,配合制衣厂多余产能产出的棉球,充作战略物资储备起来。 无论是制茶厂、制糖厂、还是酿酒厂,由于生产设备的简陋和加工技术的不熟练,并未能如冯天养一开始设想的那样,利用工业化产品的价格优势迅速抢占市场,而是各自先凭借几款拳头产品站稳脚跟后再逐步拓展市场。 冯天养对此并不失望,因为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随着这些工厂加工技术熟练与提升,其仍然可以统治一方市场,为新安后续的发展带来源源不断的资金。 工厂的生产方向问题得到解决后,只剩下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银子。 要想让这些工厂全数运转起来,起码要两万两银子的启动资金用来购买原材料,以及建设最起码的销售网络。 而县里账上只剩下七千三百两银子,军火贸易赚的钱已经花完了,最近的一笔进项要等到五月初的早稻收割。 远水难解近火,冯天养将目光瞄向了刚刚从自己手中拿走大笔平价赎地银子的地主士绅阶层,打算让他们再出一次血,于是将农玉亮和段安贵喊到县衙,说了说自己的计划。 “县尊的意思是,让我和段兄带头,各自承包其中一个工厂的产品独家销售权,且到期之后有优先续约之权利?” 农玉亮一开始有些不懂,又听冯天养说了一遍后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敢确信,于是开口询问道。 “正是此意,你二人可以联合,也可独自,制茶、制糖每个厂子一年的产品销售权为一万两白银,最多一次可以签订两年。” 制衣厂启动较早,不缺启动资金,单是来红单场维修战船的长江水师兵勇手中便有不少银钱。 而酿酒厂不用来发售销售权的原因亦是同样,低端蒸馏酒不缺销路,那些战场上险死还生的老兵们手中有的是银钱喝酒。 而消毒棉球和消毒酒精属于战略物资,冯天养打算利用这个发一笔横财,暂时还需要保密。 “那鄙人如何发卖,县尊可有要求?” 段安贵也反应过来,抓住关键点继续发问。 “没有任何要求,定价自由,只要不赔本,任由你等发卖,只有一点,凡取货必用现银。” 冯天养干净利落的回应。 段安贵和农玉亮对视一眼,共同起身拱手应下。 农神审案局的事情已经让两人彻底得罪死了所有的士绅阶层,许多人恨他们二人甚至超过了恨冯天养。 事到如今,他们二人是彻底上了冯天养的船,只能跟着一条路走到黑了。 左右无非将年前刚进口袋的赎地钱再拿出来罢了,今日早拿或可无事,明日拿晚了说不定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那便祝二位发财。” 冯天养也是没想到两人同意的如此顺利,心情颇为愉悦,难得给二人说了句玩笑话。 将这边工厂的问题搞定,那边钟表厂也传来了好消息。 在以各种理由进口了相关设备后,钟表厂终于攒出了一条枪械生产线。 这条枪械生产线并非来自英国的米涅枪生产线,而是来自普鲁士的德莱塞步枪生产线。 这款步枪是一款后装针发枪,比米涅步枪更早出现在战场上,但列装普及度却比不上米涅枪,但容闳考虑到英军正在大规模换装米涅枪,不会轻易出售其主力步枪的生产线,因此便东拼西凑,采购了一套德莱塞步枪生产线。 由于关键零件严重需要依赖进口,这条生产线预计在端午之前只能提供每月三百支枪的产能,勉强够基干团训练使用。 这边冯天养将各个工厂生产捋顺的差不多,那边黄胜也再次从香港谈判归来,恰巧苏峻堂体验生活也结束了,于是三人简单的开了个碰头小会,原本是打算商议让师父苏峻堂接手教育和民政两个大块,却没想到苏峻堂语出惊人。 “持正,你眼下的官职体系,即你口中的各个系统过于松散,整个官职体系都需要重新理顺。” 苏峻堂看着自己的徒弟,一字一句的认真说道。 这是这些时日他在下面考察发现的问题,冯天养麾下的各个系统看似朝气蓬勃,但实则相当散乱,其管理制度十分不健全,主要依靠对冯天养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去工作。 虽然工作热情高涨,但是一旦出现差错后便手足无措,只能依靠冯天养或者黄胜其中一人抽出时间精力去解决。 这也就是冯天养和黄胜为何会整天忙的像是救火队员一样的原因。 而随着发展的摊子进一步铺开,需要救的火会越来越多,两人也终究会面临救不过来的那一天。 于是一个简单的小会很快变成了长达三天的闭门会议。 按照苏峻堂的建议,冯天养和黄胜两人对各自手下的人员和办事结构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整。 首先是将所有的杂七杂八机构取消,按照军政两大系统进行了全方位的梳理合并。 军事方面分为正兵(现役)和候补兵(预备役)两条线。 正兵方面成立新安县防卫旅,旅长由冯天养担任,旅下面是混编了新兵的三个团。 考虑到战事很快来临,冯天养决定不再单独组建第三团,而是将原有的两个团老兵和新招募的一个团新兵进行混编,让新兵伴随老兵一起训练。 好处是三个团的建制很快便补充满了,坏处是部队的短期战斗力会下降,需要大量的训练磨合才能恢复。 一团团长席三宝和二团团韩达继续担任,三团团长冯天养选择了出身第一批衙兵的杜小旗担任。 候补兵方面则是在全县成立一个基干团,维持长期训练。在各乡成立一个基干连,平时每月参加三至五天的军事训练,训练日发放部分补助。 一旦遇到战事后,基干团立刻转为为正兵第四团,以各乡基干连合建为新的基干团,各乡重新组织新的基干连以备下次扩兵使用。 候补兵体系由阿方索负责,同时兼任基干团的团长,各乡基干连的连长由其乡长兼任。 政务体制的建立则是掺杂了三人共同意见建立的,苏峻堂虽然觉得政务体制必须要改,但提出的改革步伐却多少有些保守,冯天养和黄胜对此都提出了不同意见,三人用了足足两天才商定最初方案。 总体上是县衙、工业、教育三个版块。 原有县衙六房全部改组。 户房拆分为财科和农业处,刑房转为为巡警队,农绅审案局扩权,改名审案局,负责民事案件审判。 兵房取消,与预备役体系合并。 工房部分人员转为市政科,大部分人员转去工业系统,不再归属县衙管理。 礼房转为教育处。 吏房缩减为人事科。 此外新增设了商贸处和海关科。 县衙下面设庶务处,统一管理财科、衡律所、市政科、人事科、海关科等需要单独设立但人数不宜太多的部门。 庶务长由黄胜担任,同时还担任工业系统的负责人。 农业处和教育处由苏峻堂负责,但不挂名,只在幕后操持,等谈判结束后再说。 为了充实这些新成立的部门,除了原有的吏员直接划拨到新部门外,还需要再招录一部分新的吏员,以及为这些部门任命其长官。 人才不足的弊端再次显露的一览无余。 冯天养不得不将几个原定刚培养好放下去当副乡长的年轻吏员留在了新改组后的县衙。 如原刑房吏员边元进任巡警队长,原工房吏员赵子训任市政科长,原户房吏员丁尚新任财科科长等。 工业系统同样面临着麻烦,所有厂子都是黄胜亲手设计的蓝图,目前技术工人群体虽然已初见雏形,但懂工业调度的管理人才却十分罕见。 黄胜虽然也在着手培养管理人才,但工业体系相对复杂,按照他的预计,这些人至少还有半年才算得上合格的工业管理人才。 三人闭门头脑风暴了三天后,随后召开会议宣布调整后的方案。 参会人员相当之复杂。 团练和预备役系统营以上军官、各乡乡长、原六房的主办,以及县衙改组后预定的部门负责人,以及被喊来后又惊又喜的农玉亮。 会议地点设在了县衙的正堂,来参会人员多达近四十人,大多数之前互相都没见过面,此刻被喊来一起参会,颇有些兴奋的互相打量,然后低声交头接耳讨论着今天会议的主题。 连冯天养和黄胜两人来到正堂之后都是同时一惊,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参会。 示意众人安静之后,冯天养随即宣布了县衙各部门的改组计划和人事任命,一时间引得堂中众人议论纷纷。 有人喜笑颜开,有人阴沉不定,有人如听天书,有人如梦初醒。 尤其是原六房的主办,只有三人成功转任新的部门负责人,如人事科长由原吏房主办转任,市政科由工房主办转任,户房主办转任农业处长。 原礼房、兵房、刑房主办则在此次调整中失去了原本的职位。 好在冯天养并还是有心照拂三人的面子,三个人都安置到了庶务处,避免出现在原下属手下任职的尴尬局面。 体制理顺之后,果然颇有些气象一新的意味,冯天养终于能腾出手来将自己的主要心思用到军队方面了。 此前,军队的主要训练都是由阿方索负责,虽说训练颇有成效,但离冯天养心中那支百折不挠的强军,差的还很远。 最显而易见的两个缺陷,便是信念和军魂! 军魂需要靠战场环境去塑造,但信念,却是必须要冯天养亲手根植于这支团练武装骨子里面的东西。 为何而战! 搞不明白这四个字,部队训练再好,纪律再严明,装备再精良,也顶多是一流强军罢了。 想要培养一支打不垮,拆不散的不败强军,就必须要把这四个字牢牢的刻在骨子里。 用了整整五天的时间,冯天养总算整理出了一套整军思路,于二月二十三的傍晚,来到一团驻地,在其团长席三宝的陪同下,来到一营一连,开了一个班长以上军官会议。 “旅长的意思是说,让俺们连搞个试点,让原来苦出身的兄弟们都说一下自己原来受过的苦,而且让俺带头说,俺说完后班排长带再说。” 一连连长甘二牛摸着后脑勺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旅长这是啥意思。 大家都是苦出身,原来过得都是当牛做马,水深火热的苦日子,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好端端的回忆那干啥。 “就是这个意思,甘二牛,你家原来是干啥的,咋当的周家佃户。” 冯天养微笑点头,看出甘二牛有些不愿意,却是直接点着他开问。 甘二牛又挠起了后脑勺,颇有些张不开口,但看着冯天养鼓励的目光,还是鼓起了勇气开口。 “俺爹俺娘原本家里是有地的,但是官府收的捐税太狠了,俺家交不上,借了周家的银钱,后来为了还账连地卖了,但那滚的利太多了,卖完地也没还清账,便成了周家的佃户。” “那你呢?” 冯天养用鼓励的目光示意甘二牛继续讲下去,甘二牛知道刚才自己没说错,于是挺了挺胸膛,继续开口: “俺自小给周家放牛,等到了十五六会干活的时候就成了周家的长工,后来签了卖身契,连长工也不是了,成了会说话的牲口,俺们当时全家一年得有半年吃不饱,全家拼了命的干活,却慢慢都签了周家的卖身契,连佃户也不是了,成了家奴。” “俺当时不明白,为啥俺干的活越来越多,欠的账也越来越多,头一年赊了三斗谷子的银钱,来年却得用六斗谷子去还本金,再用四斗谷子还利息,直到俺当了兵才明白,那些黑心的粮商和周家那都是一伙的。” “那些人就是吃俺们这些穷人的肉,喝俺们这些穷人的血富起来的,俺不怕大家笑话,要不是咱们旅长来了,俺全家用不了几天就都的饿死了,俺当时整天想着,临死之前抢他一家伙,让爹娘弟妹都吃个饱饭,别当饿死鬼。” “后来旅长来了,周家倒了,俺先当了一个月的工人,后来又选上了团练,家里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俺弟弟妹妹们都进了蒙学,年前俺爹老了,临走前拉着俺的手说,天底下穷人多了去了,能遇到旅长是俺们命好,让俺这辈子都跟着旅长走。” 甘二牛一开始说的还有些羞涩,但随之越说越流畅,仿佛有一箩筐话在就藏在他心里了一样,越说越痛快,越说越动情,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里面,脸上的表情由痛苦、厌恶、激动再到哽咽,在场所有班排长们都被其感染到那种氛围之中。 许多人甚至和甘二牛一样眼眶中泛出泪花,回忆起了当初自己那宛如地狱一般的苦难生活。 “二牛话说的很好,但是也有不对的,先让其他人说完。” 冯天养亲自给甘二牛递上毛巾擦泪,然后转头环顾四周,看着许多沉浸在其中或痛苦或落泪的一连班排长们,许多人已经跃跃欲试不吐不快了。 “下一个谁说,想说的报名。” “俺来说!” “俺想说!” 一条条手臂高举,各个班排长们争先恐后的报名发言。 原计划开一个时辰的忆苦动员会直直开到了深夜,冯天养等着所有的班排长们全部发完言之后,这才擦干眼泪,轻咳两声掩盖自己内心的激动,站起来重新讲话。 “刚才大家都忆苦完了,都说的很好,但是兄弟们,你们都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把我当成了救星!” “我不是你们的救星,靠我自己,是打不倒那些黑了心的地主和商人的!我刚当县令的时候,他们不是照样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吗?” “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办法让他们把欠条全部烧了,没有办法让他们把从你们手中抢走骗走的土地吐出来呢?” “为什么现在他们只敢去省里告我,却再也不敢让家丁护院去抢你们的土地,逼你们还那些打着滚涨利的欠条呢?” 冯天养站在人群中央,面色涨红,语气激昂,右手挥舞着拳头,连发数问。 “因为县令把俺们招来当了兵,俺们手里有了枪!” “对,他们不敢欺负俺们穷人了!” 一个个回答的声音响起,但冯天养只是含笑摇头。 “是因为穷人团结起来了!” 跟随开会的席三宝也不禁开阔回答道。 “对!是因为穷人团结起来了!” 冯天养赞赏的看向这个自己亲手收的第一个衙兵,然后接过他的话继续发问。 “因为我们拧成了一股绳,所以我们强大了,我们有能力保护我们的劳动果实。但你们想过没有,”但要是那些地主和商人背后找到撑腰的,我们怎么办?” “他们带着比我们还多的兵,比我们还多的枪,要把我们手中的这些果实夺回去,让我们重新过回那些猪狗不如的苦日子,给他们当牛做马,我们要怎么办?” 冯天养接连两问,让刚才群情振奋的班排长们有些楞在当场。 “俺跟他们拼了!死也不让他们得逞!” 自发言之后一直沉默的甘二牛猛地起身,脸上青筋毕露。 “跟他们拼了!” 片刻沉默之后,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十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惊的营门前站岗的哨兵不住回首。 第32章 谈判波折巧攻心 第一天忆苦教育动员会取得圆满成功,冯天养趁势在一连铺开了忆苦教育的试点。 亲自蹲点了一周,参加完了每个班的诉苦运动之后,冯天养将命令全连集合,进行了一次长达一个多时辰的个人讲话。 这次讲话是冯天养精心准备的,先是总结了这一周以来诉苦运动的成果,然后开门见山的指出,虽然新安县暂时取得了反地主斗争的胜利,地主阶层仍然时刻准备卷土重来,胜利的果实依旧可能被夺回。 而想要保住这些成果,唯一的方式便是团结起来斗争,团结更多的穷苦农民和工人,壮大自己的力量,和一切试图夺取自己成果的地主阶层斗争,将斗争的主题成功升华到了为穷苦大众不再被欺压而战。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完毕,一连的战士时怒时泣,最后在连长甘二牛的带领下齐声高呼为不再受欺压而战斗的口号,一连的忆苦教育宣告取得初步成功。 冯天养紧接着召集了全旅连长以上会议,将一团一连忆苦教育的经验做了介绍,然后宣布了全旅忆苦教育的开展方案。 具体来说每个团先拿出两个连,先进行为期十天的第一批忆苦教育试点,然后利用三天左右时间总结经验,尔后在各团全部推广,再利用半个月的时间完成全旅的忆苦教育,为全旅战士初步确立为谁而战的信念基础。 将这边的工作布置好,冯天养又将精力放在了整顿自己散乱不堪的旅本部上来。 按照冯天养设想的编制,旅本部应该下辖至少四个营的兵力,即警卫营、特务营、两个野炮营。 这其中,特务营是重中之重,里面至少要包括骑兵通信连、骑兵侦查连、和一个医护连队。而眼下,虽然部队的名头有了,但是实际作用却一点没有起到。 通讯连的兵不会骑马,侦查连的兵不会潜伏,卫生队的兵只会抬着担架猛跑。 没办法,阿方索不会这些个东西,他只能培训步兵,炮兵还是看着操典现学的,让他培训这些特殊兵种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用阿方索的话来说,这不是加钱能解决的事情.... 无奈之下的冯天养只好再次致信容闳,让他寻找相关人才来负责培训。 好在容闳因为多次帮助购买枪械弹药,已经是香港有名的散财童子,很快便找到了几个擅长培养特殊兵种的军官,让旅本部的搭建顺利许多。 而新一批洋教官的到来也让阿方索感到了一丝丝危机,于是在这批新教官到来的第三天,阿方索找到了冯天养,提出了改组团级编制的要求。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团级的步兵火力太多了,而炮兵火力没有,应该将其中的一个连改组成为装备四磅左右轻型火炮的炮兵连?” 冯天养听完阿方索的建议后眉头深深皱起。 改变编制不仅仅是火力增强还是减弱的事情,而是要增加许多训练科目。 自己部队从未演练过四磅火炮配合下的战术,猛然增添这一编制,并不一定能增添部队的战斗力。 如果非要增加四磅炮作为三百米到五百米区间的支援火力,冯天养觉得集中设立一个轻炮营或许是更好的办法。 “阿方索,设定团级编制的时候我是问过你的,你当时怎么不说?” 冯天养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阿方索,看的对方有些微微冒汗。 “抱歉先生,当时我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这是我最近看炮兵操典刚刚领悟到的东西。” 阿方索有些磕巴的回答,这是他撒谎时的习惯。 “好吧阿方索,我会听取你的意见,新来的那些教官也归你管理,我希望你能帮我尽快培训好这三个轻炮连,你知道,我很快就会有仗打了,如果我输了,你很难找到下一个和我一样宽容又大方的雇主。” 冯天养看穿了阿方索的小心思,但没有揭破,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继续给容闳写信,让他协助购买十二门四磅野战炮。 船厂的熔铸炉虽然可以铸炮了,但是工艺还很不成熟,正在拿着几门坏了的废炮翻来覆去的熔炼铸造提升工艺,暂时造不出合格的炮来。 给容闳的信刚刚寄出,冯天养暂时从军事方面抽出精力,准备迎接即将开始的与美国人之谈判上。 三月三日,美国驻华代办华约翰,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的谈判使团来到新安,向苏峻堂递交了要求开始续约谈判的公函。 不同于上次英国人的循序渐进,美国人的交涉风格十分蛮横粗暴,直接要求开始正式谈判,毫无欧洲外交官惯有的礼仪风度。 双方一番舌枪唇剑后,约定于三月九日开始意向性会谈,就双方正式谈判的内容进行初步磋商。 中方谈判队伍依旧是外藩司主事孟作东领队,冯天养以副领队的身份加入谈判团。 冯天养加入谈判团时已经是三月七日,快速的将先前中美沟通的各类文书看完,眉头深深皱起。 这次美国人的续约谈判绝对是得到了英国人在背后的支持。 其要求完全覆盖了上次与英国达成的商业协定范畴,并且极大的扩展了商品种类,摆明了想把中方当成廉价工业品的倾销地。 还提出了要求开放劳工出口,允许美国购买劳工使用的条款。 把中方之劳工视作美国之黑奴。 同时还要求新增口岸二十处余处,遍布沿海各地。 所有的口岸都要求享有和香港一样的特权。 这样的谈判范围条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答应。 苏峻堂、孟作东、冯天养三人商量一番,都认为不能放任对方这种狂妄自大和蔑视己方的态度和风气,哪怕谈判就此破裂也不行。。 于是三人共同署名签了一份暂拟驳回美方所列谈判范围的呈文交给了叶名琛,叶名琛犹豫再三,还是犯了那个不敢担当的老毛病。 其人一面让人飞马将谈判范围送达京师,一面让苏峻堂这边尽量维持,既不要答应谈判条件,也不要激怒对方使谈判破裂。 冯天养看了回文,知道叶名琛又犯了那个毫无担当的老毛病,干脆亲自提笔写了一封f开头占了半篇的回函送给了狂妄自大的美国使团。 内容过于粗鲁,以至于气的美方谈判使团的领队华约翰看完之后火冒三丈,亲自登门来到中方谈判团驻地找到苏峻堂直接对喷起来。 冯天养恰巧在场,岂能让自己师父受气,随便拽了一个翻译,当场便和华约翰对喷起来,气的华约翰一度想要和冯天养决斗。 但好在跟随赶来的美方外交使团随员见围过来的团练士兵都是荷枪实弹,拼命将华约翰给驾了回去。 “你们这群黄皮肤的瘦猴子,和那些黑猩猩一样,天生就是当奴隶的命!” 华约翰被架着仍然破口大骂,但话里的信息却让冯天养突然一惊,随之拿着美方谈判代表名单找到了在耶鲁上过大学的黄胜。 “美国现在还是黑奴制吗?废奴的呼声高吗?” 冯天养将在工厂中忙碌的黄胜拽了出来,开门见山的问道。 “是黑奴制,但废奴呼声是挺高的,而且越来越激烈,支持废奴的人新成立了一个党派,好像叫什么共和党?” 黄胜被问的一懵,但知道冯天养这么着急肯定是大事,认真想了一番给出回答。 “共和党这会儿才成立?” 冯天养自己脑子里闪过一个疑问,来不及深究这个事情,继续发问。 “你听说过亚伯拉罕林肯这个人吗?” “听说过,他是上一届的国会议员,曾经在耶鲁大学演讲过,因为支持废奴派被迫辞去国会议员,听说在辉格党内也很受排挤。” “你听说过他要竞选总统的消息吗?” “这个...没有,没有辉格党的支持,他恐怕很难再次当上国会议员,蓄奴派在美国的势力很强大。” “那这个什么美国驻华代办华约翰,你在香港听说过他吗?他是南方人吗?” “他可是个坚定的蓄奴派,南洋各国近几年纷纷向美国出口劳工就是此人的手笔。” 一番问答之后,冯天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将黄胜又重新撵回车间,自己回到县衙静思。 虽然冯天养对美国历史不太清楚,对什么辉格党更是一无所知,但林肯和南北战争这种写进教科书的东西他还是知道的。 更何况在曾经的一些公知文章里面,林肯简直就是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的典范,美国圣人一样的形象,因此冯天养多少也了解其生平。 按照冯天养浅薄的美国历史印象,林肯辞去议员之后,应该不超过十年便当选了美国总统。 而黄胜所说林肯上一届辞去的议员,那么要么这一届,要么下一届,林肯肯定当选了美国总统。 换言之,美国南北战争爆发不远了! 那么美国南北双方的矛盾肯定也到了一个十分尖锐的时刻了! 如果能够利用好这一情报,不仅有助于解决此次谈判僵局,对于今后自己的发展更是一个了不得的助力! 谈判场上,信息即优势! 将自己的思路慢慢捋清,冯天养在傍晚截住了刚从工厂回家的黄胜,给他低声嘱咐了几件事,让他明日以耶鲁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去美国使团打探一番消息。 接到任务的黄胜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冯天养的要求,换上一身美国读书时的衣服,将自己装扮的如同美国学生一般,于第二日来到美国使团。 凭借着出身耶鲁大学的优势以及在香港总督府工作过的经历,很快和使团中人熟稔起来,旁敲侧击的将冯天养所问的消息打探完,然后还带回来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 华约翰在昨日和冯天养骂完架之后便致信正在香港的公使伯驾,要求中断谈判,然后带领舰队直接北上白河口。 美国两艘二级舰此时正在南洋一带巡弋,英国人和法国人也会派军舰跟随,四艘军舰配合上十几艘武装商船,足以抗衡白河口的清军炮台。 而美国驻华伯驾本来便有此念,估计不会反驳,如果没有意外,后天美国使团就会立刻离去,然后不再理会广州这边,直接北上。 但冯天养听完这个消息后却没有慌乱,而是继续有条不紊的做着情报整理。 根据黄胜的先前和冯天养提到过的,以及昨天特地打听的情报显示,美国现在大致应处于历史上西进运动的中期。 1853年的美国刚刚把自己的国境线推到了太平洋,由于加州发现大规模金矿的消息传出,吸引了大量的淘金客,如今正是加州淘金浪潮的兴起阶段。 但同时也是屠杀印第安人的最高峰时期。 以部落形式存在的大量印第安人对美国的西进运动进行了强烈的抵抗,昂撒人的盗匪本性在西进运动中暴露无遗。 为了无偿的使用印第安人手中多达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地产和无以计数的自然资源,使美国毫无负担地发展经济,人口规模曾达六千万的印第安人在整个十九世纪中被有目的、有计划的屠杀,最终只剩下不到八十万人。 正是因为北方工业州通过西进运动获得了丰富的资源用以发展,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才提出了废奴运动。 南方种植州因为蓄奴利益的束缚,没有在西进运动中获得均等利益,加上双方原本存在的裂痕由于废奴呼声越来越大,最终导致南方州宣布独立,南北战争由此引发。 事实上,就在当下的历史时刻,南方种植州的独立呼声已经非常高了,只是由于南方没有足够的军事部队。 但一些大庄园主和大奴隶主已经私下不断串联,一个谋取独立的南方派系已经形成,且正在暗中积蓄力量。 得出此结论后,冯天养的思路终于大致成型,此时已经到了美国谈判使团即将离开的当日下午,冯天养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和黄胜说了一遍,让他去禀报自己师父,自己则让警卫营一连拦住要离开驿站的美国使团车队。 “清朝人,你们想干什么!” 美方使团的中文翻译用着半生不熟的中文,看着眼前荷枪实弹将他们包围在路上的士兵们,发出质问。 美国使团的护卫也纷纷拿出武器和一连士兵们对峙,但众寡悬殊,这边只有十多人持枪,而包围他们的足有一个连一百多人,不少人都已经冒出冷汗。 “嘿,清朝人,谁让你们来的,我们是美国使团,你们不知道和我们冲突的后果吗?” 华约翰从马车中下来,和己方的护卫站在使团的最前面,话语虽依旧高傲,但声调却小了很多,旁边的翻译赶忙将他的话翻译成中文。 但一连士兵却不为所动。 僵持了大概有一刻多钟,正当华约翰愈发焦急难耐的时候,冯天养慢悠悠的骑着马来到了现场。 “约翰先生,你不是要和我决斗吗?我来了。” 冯天养骑在马上,轻蔑的看向华约翰,故意说着挑衅的话语。 “冯先生,你是知道拦截我们的后果的,我不信你敢命令你的士兵们开枪。” 华约翰看到冯天养,再次被激起怒火,却也没敢直接扑上来,而是用言语进行还击。 “我知道,贵方无非是打算进犯京师,胁迫我方与尔等谈判而已,还能如何?” 冯天养毫不在意的回应,然后接着道明目的。 “约翰先生,请放宽心,我的确不敢直接打死你们,事实上我今天是想和你谈一桩生意,而带这么多枪来,是想让你看在这些枪的面子上,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谈生意而已。” “可以,冯先生,希望你所提的生意是我感兴趣的。” 华约翰思考了一番后选择答应。 冯天养把他的目的说的很清楚,自己要是不答应恐怕还要纠缠一番,不如先听听他说的是什么。 大不了先答应下来,事后反悔就是了。 “那请贵使团稍待,我们就在驿站门房处商谈如何?” “悉听尊便。” 随着双方主事之人达成一致,紧张的氛围得到缓解,对峙的双方纷纷放下枪支,而冯天养也和华约翰两人来到了临时腾出来的门房之中。 但出乎华约翰意料的是,冯天养不仅自己没有带翻译,还让美方的翻译离开。 “冯先生懂英文?” 华约翰用英语发出询问。 “是的,可能不太熟练,但足够使用了,毕竟今天的谈判只限于你我二人之间。” 冯天养也用英语回答。 “你是一个很擅长隐藏的人,冯,我知道你参与了很多和英国人的谈判,但我的情报中没有你会英文这一点。” 华约翰脸上的轻蔑消失了不少,他已经认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年轻,但却是个难缠的对手。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骄傲,约翰先生,你对我了解很少,但我对你却了解很多,这也是我为什么敢于找你商议合作的原因。” 冯天养并没有故作谦虚,而是颇为高调的宣称自己对华约翰了解颇多。 “是吗,冯先生,我想听听你对我的了解。” 华约翰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并不认为冯天养能对自己了解多少,就算真的很了解也无法影响自己是否同意合作的决定。 “你是一个南方人,大奴隶贸易商,哦不,走私商,因为你在南洋的劳工贩卖生意并没有获得你的上司伯驾公使的首肯,不算官方贸易,只能算走私。” 冯天养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华约翰立刻变了神色,眼神死死盯着冯天养,目露凶狠之意,片刻后又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背靠椅背上,毫不在意的开口。 这是昨日黄胜在美国使团内打听到的情报,被冯天养毫不吝惜的第一句话便透漏了出来。 “冯,你确实了解很多,但这无法威胁到我,就算你将这件事情告诉伯驾公使,又能怎么样呢,这不会影响我们派军舰前往你们的首都。” 冯天养笑了笑,接着继续开口。 “约翰先生,据我所知,贵方目前在南洋一带并无太多军舰,想要从东海岸派遣军舰在这里,为你们南方州购买人口的事情撑腰,恐怕北方州的那些议员们不会同意吧?” “或者说,议员们甚至有可能都看不到这份提案,因为你的上司伯驾公使不会让这样的议案出现在国会之中,他可是出身于北方核心工业州,利益和你并不一致。” “先前的那份谈判范围也是你制定的吧?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制定的这份名单在伯驾公使那里应该很快便审核通过了,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冯天养的话语不紧不慢,但华约翰的神色却慢慢严肃起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时明显已经上套,追问的话都到了喉咙,只是凭借丰富的外交经验抑制住了说出口的冲动。 “约翰先生,贵国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来谈判,想必是受了英国人的指使吧?”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伯驾公使不亲自来谈判,而是派你来谈判,还纵容你提出这么多苛刻的要求呢?” “因为他知道此番谈判必定破裂,所以才会派你来,如果北上成功迫使我国接受谈判范围,他可以拿你的功劳邀功请赏,如果北上无功而返,国会的议员们追问起来,你和你那份提案,便是他最好的替罪羊与辩护词。” 冯天养一字一句的说着诛心之言,对面的华约翰虽然还在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颤抖的双手和不住流汗的额头都已暴露了其内心的额恐慌。 “你是南方人,他是北方人。约翰先生,我听说南方州许多人正在串联独立的事情,作为南方精英人士的你想必也了解此事吧?那你认为伯驾公使会如何判断你是否参与此事呢?” 冯天养轻飘飘的话语,传到华约翰耳中,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其心神上,击垮了他最后一道思想防线。 静思良久,华约翰抹去额头冷汗,接过冯天养适时递过来的茶水大口喝干,然后用因充血而沙哑的嗓子开口: “冯先生,请你直接说合作内容吧,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答应你的谈判不是吗?我可以答应,但请你为我想一条脱身的办法。” “这是当然,请约翰先生看一下鄙人所拟定的合作事项,如无意见,烦请既行签字如何?” 冯天养从怀中取出两份来之前用英文拟好的文书,交给华约翰,对方颇为紧张的翻开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 无非是要求华约翰帮助采购一些低价的工业车床和设备罢了,虽然里面不少是军工车床和设备,但这都在华约翰能力范围内,并没有使他太过为难。 将名单仔细审查两遍后,华约翰在两份文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其中一份递还冯天养,自己留下一份,然后满怀期待的看向冯天养。 “约翰先生,请您带着使团回驿站暂住,明日一早,我会邀请贵方继续谈判,我方会有一份新的谈判范围文书递交给贵方,你无需答应,也不可回绝。只需将此文书原样带回,然后无论伯驾公使何种说辞,你都以两国谈判是大事,请他亲自决断是答应还是回绝我方文书。” “只要伯驾公使表态,你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隐患了。” 冯天养微微一笑,将解决办法说出,然后朝对面的华约翰伸出右手,华约翰如蒙大赦般双手迎上紧紧握住。 看着华约翰一行人回到驿站将装车的行李纷纷卸下,冯天养也放松下来,在驿站门房中用力握拳轻轻挥舞,宣泄心中的紧张和兴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古人诚不欺我也。 第33章 先驱猛虎后打狼 华约翰在第二日的谈判中一改之前的飞扬跋扈,自己基本不说话,只是让手下的几名外交官代替发言。 只是在中方递交过来的新文书险些被年轻外交官给扔回来时,华约翰终于出声,把中方的谈判范围文书留了下来。 谈判结束,送别之时,冯天养和华约翰寻机悄然见了一面,冯天养将一封写好的信交给对方,让他捎给香港的容闳。 “约翰先生,我老家有句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们如果想要建国,只在经济上强大是不够的。” “冯先生,我...我其实不太明白您说的什么意思。” 华约翰明显被冯天养突然开口的话唬住了,脸色骤变,连遮掩的话都磕磕巴巴的。 “约翰先生,我掌控的这个县有二十万人,军队有七千人,如果你、或者说你们能支持我,用不了几年,这个数字就会变成几百万人,十几万军队。” “与其买一些劳工回去充当农奴,然后在与北方工业州竞争西部的主导权斗争中落败,不如用这笔钱扶持一个可靠的盟友,等到你们需要的时候,是几十万农奴有用,还是来自盟友的几万训练有素的部队有用?” 冯天养没有在意华约翰的窘迫,反而给对方画起了大饼。 华约翰明显心动了,以致于冯天养都听到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确如冯天养所说,他作为南方州的上层精英人士,确实是参与到了南方种植州的一些秘密谋划之中。 先前从南洋进口劳工,也是因为国内废奴的呼声越来越高才由他主导的。 但令他震惊的是,冯天养作为他眼中一个落后蛮荒国度之人,竟然能够了解到那些即使在上层也属于极端机密的消息。 譬如他们正在秘密训练招募军队! 华约翰一时之间竟不敢和冯天养对视,他感觉对方就像一个洞彻人心的魔鬼一般,将自己心底的秘密全部看光了! “约翰先生,我知道这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但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比如尽快完成我们昨日签订的那份合作协议,你看如何?” 冯天养再次微笑着向华约翰伸出手,仿佛看穿了对方有心底暗藏的心思一般,惊的华约翰再次双手紧紧握住冯天养的手掌,用力摇晃。 前有大饼诱惑,后有把柄被握,华约翰宛若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在马鞭和草料之间徘徊,最终被冯天养成功套上笼头。 看着华约翰离去脸上犹未消散的惊惧和意动夹杂之色,冯天养也总算放下心来。 后世国家强大起来后,还有许多外国人故意违约欺负在海外的国人,如今这个时代,一纸合作协议又岂能栓的住华约翰这个美国的驻华代办呢? 顶多是给对方造成一些威胁罢了,若是对方愿意承担后果,随时可以不认账。 只有利益的诱惑,才会让对方趋之若鹜,自发的履行协议。 美国人的使团回去之后,苏峻堂将自己的谈判团队打发回了广州,自己留了下来,理由是等美国人可能会给予的回复。 但当三月十五日美国人回信说他们将不再和广州方面谈判,而是直接去北京找大清皇帝谈判之后,苏峻堂仍然没有回去广州,只是让人将自己按察使的官印给带了回去。 所有人都清楚,苏峻堂不会再回广州了。 而华约翰反倒是通过容闳给冯天养来了一封信,说自己因为坚持让伯驾表态的事情被伯驾好生训斥一番,此次北上也没带上他,他已经和容闳搭上线,准备想办法帮助采购冯天养所需的设备。 华约翰还贴心的考虑到容闳手中并没有太多钱购买这么多设备,打算分批购买设备,货到了香港之后再付款 如果顺利的话,第一批设备将在三个月左右抵达香港,一些比较大型的设备因为要在美国本土购买的原因,可能要六个月以上的时间才能运到,时间足够冯天养去筹备钱款。 同时容闳也来信传来信息,由于印度起义浪潮凶猛,原定陪伴美国军舰北上的两艘战舰都被抽调去了印度镇压起义,所以美国人北上的舰队规模颇小,只有两艘二级舰和十几艘武装商船,实力不一定足以打破大沽口、白河口一带的炮台。 这一消息也解除了冯天养心中的疑虑。 英国人年前便信誓旦旦将叶名琛逼回谈判桌,但过了三个月还没动静,让冯天养颇有些疑虑。 冯天养给华约翰回了一封信表示感谢,又给容闳回了一封信,让他在端午之前设法回来一趟。 端午之后有一段农闲时光,是叶名琛最有可能动手的时间,为了以备不测,冯天养需要容闳帮忙给师父和绾娘等人安排一条退路。 三月十六日,冯天养接到了姜云妹潜伏两个多月以来传递出来的第一份情报。 “增城、东莞、花县各增设两千团练,由当地县令筹办。惠州增设五千团练,由知府筹办,其驻防绿营四月十日起分批移驻增城。” 这是姜云妹帮着柏贵磨墨时看到的文书。 自从和叶名琛关系破裂后,为了保障姜云妹的安全,冯天养和绾娘商议一番后决定让姜云妹主动向柏贵坦诚出身于新安的情况,并以此为由让柏贵向冯天养张口索要其父母家人。 柏贵虽然素来警觉,但架不住欢好过后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哀求,于是派家仆私下里来找冯天养索要姜云妹的家人。 冯天养这边也没惯着,先是假装不知道此人需要好生查找为由推脱了一阵,后来又故意视若珍宝的狮子大开口,一度将柏贵前来要人的家仆给气走。 姜云妹成天抹泪人都消瘦了一圈,柏贵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放开对新安县贸易限制和物资管控的要求,才换回姜云妹的家人。 几番折腾下来,彻底打消了柏贵怀疑的念头,反而更加怜惜起了这个苦命的小妾,还为姜云妹的家人在城内置办了一些营生。 这份情报是三月十日姜云妹看到的,为了稳妥和安全,到了三月十六才传到冯天养的手中,但幸好这并非什么时效性极强的情报,还是给了冯天养充足的预警时间。 冯天养将此情报和苏峻堂商议了一番,觉得这应该只是叶名琛准备的一些防范措施,并非叶名琛打算进攻的前兆。 广东的清军数量虽然不少,但需要应付的战略方向也多。 总数约六万人的广东清军,一方面要去协助广西剿灭大成国,一方面又要维持肇庆府的防御,以免江西太平军南下。 还要有全省各个地方要驻兵防止突然爆发的天地会起义。 能从惠州抽调兵马还是因为福建的汀州被清军夺回,粤东一带有了遮蔽,没有直接暴露在太平军的兵锋下。 否则惠州此时也将成为防御太平军的第一线,增兵防御还来不及,哪能抽调兵马来进攻冯天养这边。 冯天养和黄胜各自忙碌,苏峻堂留下来后也没闲着,虽然不经常外出,但却终日在县衙里替冯天养和黄胜处理政务。 没办法,这俩人一个专注于军事,一个专注于工业,只能辛苦苏峻堂这把老骨头来处理政务了。 这天,冯天养刚回到县衙,便被师父派人喊了过去,到之后发现黄胜也刚到,正在核算一本账簿上的数据。 “分地的事情,有两件急务需要你亲自下决断处置。” 见冯天养进来,苏峻堂摘下老花镜,开口便是让一番冯天养有些紧张的话。 分地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个时候再调整政策,恐怕会影响百姓对政策的信任。 “第一桩是收地租的事情,现在的收地租的法子过于繁琐低效,且四处漏风,必须得改。我让财科、农业处的几个人跑了几十个村子,自己又亲自跑看了几个村,总算拿出个可行的方案,只等你首肯,便可以开始推行了。” 苏峻堂说完话,黄胜递给冯天养一份条陈,上面正是他提出来的方案。 整个方案的核心就四个字。 确产定租。 既将先全县各村的土地分为上等、中等、下等三类,然后按照丰年、中年、灾年再次分类,确定出以上九类年景和土地各自的收成,按照每类地块两成五的收成设为地租收取标准,然后再计入每户分到多少亩,就可以得出各类年景下各村各户应交的地租数量。 虽然一开始计算有些繁琐,但是只要推行开来,可以大大减少以后的工作量,还消除了人为操纵的空间。 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当然,再完美的制度也会有弊端,但眼下已经是足以适用。 而且苏峻堂还建议,在测算地租标准时,可以将年产量下浮半成再测产,这半成虽然不多,但是却可以极大调动农户自己增产的积极性,而且更有助于收拢民心。 看完这个条陈,再听完苏峻堂的建议,冯天养再次对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有了全新的理解,然后毫不犹豫同意立即推行这个方案。 见冯天养首肯了条陈,苏峻堂便将第二份条陈递给他,然后边看边为他解释其中细节。 “以村为单位平价赎买地主手中的耕牛、骡马、耕犁等物资,低价让村民使用?” 冯天养看着手中的条陈纲要有些发懵。 这不是合作社吗? 将一脑袋的问号按住,冯天养耐着心思继续看了下去,发现其中章程和后世的合作社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既平价赎买而来的耕牛、骡马、耕犁等生产资料并不分到村民各户手中,由村长负责统一管理分配使用,各户使用时缴纳一部分费用,用来支付平日骡马和耕牛的饲养看护和耕犁的维修更新费用。 而村长一职本身由县衙任命,这相当于将这些生产资料掌握到了县衙手中。 冯天养思虑半天,觉得这个方案还是可行的。 地主手中的那些生产资料是必须要拿过来的,否则将会影响农民种地的收成,以及埋下地主阶层继续剥削农民的隐患。 能够以平价赎买这种不流血的方式拿过来,已是相当稳妥。 但贸然将生产资料交到村民手中并不稳妥,因为当下村民只是分到了地,但并没有被组织起来。 暂时放在这些村长手中实际上是最合适的办法。 真有那么几个利用手中这一点权力胡作非为的村长,到时候直接撤了任命新的村长便是。 虽然平价赎买会暂时加剧县里的财政负担,但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眼下各个工厂已经运转起来,财政困难已经得到了初步的缓解,这种为长远打基础的事情,冯天养还是舍得花钱的。 将第二份条陈同样签上字批准通过,冯天养诚心诚意的对着师父鞠了一躬。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诚如是也。 两件急务纷纷获得批准后,第二天县衙农业处、财科正式下达公文传递各项,将两项工作布置下去,在全县铺开。 于是乎,刚刚分完地尚未喘息的村长乡长们再次忙碌起来,冯天养和苏峻堂也分开头在各乡各村巡视,盯着这项工作的开展,防止有的地方过火上头,把好不容易制定的政策给执行歪了。 又是一番辛苦忙碌过后,时间已经到了三月底,距离早稻收割还有十多天的时间。 叶名琛派遣的第一支驻厂清军正式抵达了船厂,上次来过船厂的游击将军马万宗亲自带着五百名广州精锐清军来乘船来到码头,然后按照事先约定,在三团的一路武装护送下进驻船厂。 船厂的工人看到上次闹事的那些清军重返,颇有议论纷纷,但好在此次来的清军自行在船厂外空地上搭建营寨,自己起锅做饭,并不干扰船厂的日常运转,也慢慢安定下来。 黄胜在一个营的护卫下亲自进入船厂,将船厂的各工段、班组长召集在一起开会,告知众人日后还会有更多清军进驻船厂,而端午之后,船厂的运营也会逐步移交给广州府直接管理。 会场内顿时一阵议论纷纷,几名提前安排好的工段长趁机提出要求县衙继续管理船厂,否则担心今后会遭到欺压等等。 一番演技十足的推脱后,黄胜把将来重掌船厂的引子埋好,这才放心的离开船厂。 船厂是双方共同的底线,只要冯天养把八磅野战炮部署在小荆山上,凭借便足以覆盖整个船厂和相当长的一段河道,任凭清军驻军船厂人数再多,也不敢轻易在船厂开战。 同样的,冯天养这边也只敢威慑,不敢真打,否则叶名琛势必不顾一切先将自己剿灭再说。 黄胜安抚工人,苏峻堂坐镇县衙,绾娘亲自去了一趟增城县,将那里的暗探网络布置好。 冯天养则亲自带着两个团、一个野炮营,加上刚刚组建好的旅警卫营、特务营足有五千多人,再加上配属的民夫共八千多人,携带着八百多匹骡马,五百多辆大车,浩浩荡荡的开赴县界,在新安和增城县官道左右大张旗鼓的挖壕筑寨,设置防线。 不过七八日,九道相隔一百余米的野战壕沟已经挖掘好,并且迅速向两翼延展,总宽度很快突破了十里地。 一时之间,刚刚消停没两月的冯天养叛变传言再次在广州传的沸沸扬扬,有心人很快联想到了谈判已经结束但苏峻堂却滞留在了新安的事情。 于是乎,本就抑制不住的传言再度升级,甚至连惠州清军马上要移防增城的调兵命令也被传了出来。 就在一片流言纷扰之中,巡抚衙门越过广州府直接行文新安县衙,说惠州清军移防增城是为了防止天地会和英人合谋生事,让新安县不必忧虑,。 冯天养看完之后直接命人将信件送给苏峻堂,让师父替自己去打嘴炮,自己专注于军事方面。 因为他知道,自他上次调兵和叶名琛对垒之后,双方这一战就不可避免了! 而冯天养等这一仗也等很久了,自从他决心自己走出新路的时候,这一仗就已经注定要打! 无非早晚而已! 只有打赢这一仗,冯天养才有能获得和叶名琛谈判的资格! 面对冯天养这边的大张旗鼓,叶名琛反倒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克制,表示如果冯天养实在不放心,可以暂缓进驻增城,但最晚不得晚于四月二十日。 理由还是原来那个,早稻收割时间快到,须提防天地会暴动。 面对巡抚衙门第二遍解释的公文,冯天养依旧不为所动,继续大张旗鼓的构筑工事。 前虎未驱后狼已至,四月九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冯天养的兵营大帐之中。 英国香港总督府二等秘书安德里斯·伍德。 并为冯天养带来了一封香港商务总监亨利的亲笔信。 “替我谢谢亨利先生的好意,伍德,请帮我转告亨利先生,我拒绝。” 冯天养看完信件后毫不犹豫的说道。 亨利在信中说他已经了解到了冯天养和叶名琛决裂的消息,并且知道双方之间即将爆发战争,作为朋友的他愿意给冯天养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如只要冯天养愿意,他们可以出动军舰封锁珠江口,并且免费为冯天养提供五千人的武器装备,甚至可以在冯天养需要的时候,帮助冯天养攻占广州城。 只要冯天养愿意签署一份开放进口的商业协议以及抵押未来的广州海关权。 “冯,如果没有我们帮你,你很难获得成功。虽然你的部队训练程度不错,装备也很先进,但你无法抵抗整个广东省的清军,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失败吗?” 安德里斯·伍德明显是有备而来,被拒绝后丝毫不生气,反而耐心的劝说。 “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请你转告亨利先生,这就是我的态度。” “当然,如果亨利先生听不懂,你也可以这么回答他。” “这是中国内政,他无权干预。” 四月十三日,早稻开镰的第一天,粤西三府再次爆发了天地会起义,但由于州、县均已提前组织了团练进行防备,加之此次起义由大成国筹划,起义军指挥混乱,分散作战,仅攻占了一座兵力空虚的县城,并没有引起太大风浪。 叶名琛不仅没有调动粤中和粤东的清军,甚至在福州传来美国北上舰队规模颇小的消息后,命令惠州清军五千人南下增城,广州清军三千人东进花县,使增城县、花县一带的清军兵力达到八千余人。 但赵寒枫却被支派去了粤西,授以全权指挥粤西军事的权力,负责对粤西天地会起义军进行围剿。 四月二十日,肇庆府的清军按照叶名琛授意,对赣州的太平军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旨在侦查太平军的兵力,探查其是否有南下的意图。 同日,新安县启动第一轮早稻地租收缴,仅用两天时间,完成全县当季早稻地租收缴事宜,刚刚收获的稻谷溢满粮仓,以至于黄胜不得不将部分新粮以平价出售给英国人,避免因仓储破旧导致粮食发潮发霉而浪费。 经过三天小规模战斗,基本摸清了赣州太平军的数量,确信其主力已经抽调北上支援安徽,剩余兵力无力出击。 四月二十五日,原定进驻船厂的两千清军悉数到位,先期开往长江支援作战的红单船队中也有两艘折返回深圳河,将炮口对准了城外兵营。 留守在县衙的黄胜和苏峻堂商议之后,命令第三团进入实战状态,基干团随即转为第四团,由阿方索暂时兼任团长,开赴县界支援冯天养。 而容闳于当日返回新安县,来到县界军营处,和冯天养长谈两个小时,带着满满的心事离开。 四月二十八日,在增城和花县分别驻扎的清军合兵一处,协同两千增城团练共一万人浩浩荡荡东进,在距离新安县界不足十里的黄村安营,经过三日缓慢推进,双方于四月三十日相距五里地相互隔壕对垒。 四月三十日,冯天养自县界军营向叶名琛发出一封亲笔信,声称愿意最大诚意争取和平,同时愿意设法让新安船厂不会成为英军日后攻击的目标,叶名琛看后并未动心。 自上次和英国人关系破裂后,叶名琛便时刻注意英方之动态,往香港派了不少密探暗谍,已经知晓了英军忙于镇压印度大起义脱不开身一事。 此时原本是出兵广西剿灭大成国,亦或者是趁着太平军赣州病例薄弱反击赣州的绝佳良机。 由于冯天养并未打出反旗,就算荡平新安,也只能说是镇压了一县的叛乱。 但镇压大成国或者收复赣州,绝对能让心急如焚的咸丰帝圣心大悦,这可是能封妻荫子的泼天大功。 但叶名琛苦口婆心说服了德纳和柏贵二人,调动上万清军只为了围剿据报只有六千兵力的冯天养团练。 决心之大,可见一斑。 五月一日,历时约二十天的广西天地会起义军最后一个据点被粤西清军攻破,宣告了此次起义的失败,冯天养接到消息时已经是端午节当日。 同日,冯天养接到了叶名琛的亲笔回信,声称其体谅冯天养被逼自保之无奈,相信他绝无反心,打算在五日后亲自来到增城,希望冯天养能够放下戒心前去和他面谈,他愿以殿阁大学士之声誉保证,愿意宽赦冯天养一切过错。 若冯天养愿意,甚至还可以重回总督幕府,他愿以国士待之。 接信时的冯天养正在包粽子,听着亲兵读完信后只是轻蔑一笑,继续包粽子。 叶名琛的伪善面目骗不了他,既然没有他路可选,他也只好一战了。 等到将叶名琛手中这仅有的机动兵力打光,到时候谈判的价码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傍晚时分,冯天养迈出营门,来到望台上举目远眺,不禁心旷神怡。 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 好一片秀丽景象。 第34章 小试牛刀烽烟起 五月初六。 接到叶名琛信件的第二天。 卯时初。 冯天养便在指挥部内召开了战前会议。 指挥部内人头攒动,十几名营长以上军官坐在一起,听着临时充当参谋长的阿方索讲解今日进攻的安排部署。 是的,进攻。 这是冯天养在前线待了多日之后萌生的想法,和带着第四团赶到没几日的阿方索商议过后,更加坚定了这个主意。 这些时间他整日待在前线,发现战士们虽然战斗意志颇高,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心底还是有些恐慌情绪的。 阿方索建议,在这种恐慌情绪没有得到消散之前,不适合进行主力决战。 并建议冯天养采取小股部队依托防御阵地轮番上阵的方式,让士兵们感受一下真实的战场体验, 这种方式还可以检验双方的战斗力差距,为之后的主力决战提供决策依据。 冯天养早有此念头,只是不敢下定决心,在得到阿方索的支持后,果断下决心主动求战。 为此他还将留在部署在城外荆山上的另外四门八磅野战炮调了两门过来,只留两门八磅炮,配合新购买的六门四磅轻炮用作留守团的炮火支撑。 具体的打算便是利用事先挖掘好的壕沟和内部交通线,今日下午动员民夫秘密在壕沟中铺设多层木板,搭建炮营前出的秘密通道。 由于双方相隔五里,超过了八磅炮一千八百米的最大射程,火炮必须要前进到九道壕沟的第三道或者第二道壕沟才能够得到清军大营。 只有用炮火打的着清军,清军又够不到己方,对面才会主动出战,寻机破坏己方的火炮阵地。 而明晨一早,民夫们还将在第一道壕沟前三百米左右的位置再挖一条浅壕,并用挖掘出来的泥土在浅壕后面五十米左右筑一道高度约一米左右的羊马墙,为率先出战的一营一连提供遮蔽。 明日清晨,将会有两门八磅炮前出到二道壕沟的火炮阵地轰击清军营寨。 另外四门八磅炮则会在四道壕和五道壕之间布置阵地,待命开火。 若是对面清军在火炮的轰击下出营作战,一团一营则利用战壕和羊马墙两层阻碍的地形优势对清军进行打击。 若清军继续增兵,一团一营适时后撤,将清军引到一道壕沟前,由一团二营掩护后撤。 若清军火炮前出,则前出的两门八磅炮以压制清军火炮为主,如果压制不住,则两门八磅炮和一营全数后撤,由二营和二线火炮提供掩护和支援。 总之,绝不和清军陷入纠缠,哪怕是五十米距离上的对射也不行,只要清军越过刚挖的浅壕,一营就必须后撤。 只要一线的两门八磅炮不能压制清军火炮,那么火炮阵地也必须后撤。 不管清军是避战还是撤退,决不允许脱离掩护出击。 因为对面的清军是有一支八百人左右的马队的。 这个战术阿方索苦思多日,取名为滚筒式战壕前进战术。 在部队训练之初,冯天养也十分不解,挖这么多战壕干什么,但后来亲自观摩了几场演习之后,很快扭转了自己的看法。 战壕虽然太好用了。 须知,无论是古代战争还是现代战争,军队的战斗力固然由训练、装备、士气、后勤等等多方面因素决定,但上了战场上之后,这些因素并不能如同游戏中的数据面板一样呈现在指挥者的眼前。 能综合体现出这些东西的,最明显的,便是阵型。 哪一方的阵型严整周密,无论是进攻、转移、撤退时能够最大程度保持阵型的完整度,发挥出己方阵型和兵种的优势,便足以体现出双方综合实力的高低。 而战壕便是一种打乱对方阵型,降低对方组织度,抵消对方训练优势的一种人造地形大杀器。 管你千军万马整齐划一,到了我战壕跟前就得停下来乖乖填壕,铺设进攻通道。 而我则可趁此时机对你进行杀伤,哪怕你的火力比我强,但毕竟你方要离开遮蔽物,暴露在我方火力之下填壕。 我的伤亡总归是比你小,慢慢的便能降低你的士气,败坏你的军心,让自己一方占据优势。 历史上曾国藩的湘军的所谓结硬寨,打死仗,便是如此。 每逢战事必挖壕,而且是深壕,多重深壕。 一天七个时辰的有效时间,两个时辰用来拔营填壕,两个时辰用来安营挖壕,一个时辰用来休息吃饭,只有两个时辰是用来行军赶路的。 但就这样的乌龟战术,却让不少天国名将铩羽而归。 只能说,虽然丑陋,但是好用。 因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上阵,阿方索用了足足半个小时,不厌其烦的将自己的整个战术讲了三遍,让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总得来说,守卫前三道壕沟的一团打头阵,派出一个连前出骚扰,其余的两个连作掩护,其余部队维持原防守位置不动,保持防线完整,防止清军大举压上。 守卫第四道至第七道壕沟的二团做警戒,如果万一清军压上,一团支撑不住,掩护一团撤退。 特务营侦查连向两翼做延伸侦查,防止清军马队可能采取的迂回。 临时组建的第四团则在第九道壕沟附近做防守态势,充当总预备队,顺便一起感受战场氛围。 所有人明确好自己的位置和任务之后,冯天养宣布了战场纪律。 畏战者杀。 鼓噪者杀。 逃兵杀。 得号令不遵者杀。 未得号令擅自行动者杀。 所有逃兵、畏战者,一律剥夺其家人承包官府土地之权利,家人有在工厂做工者即行开除。 一通杀气凛然的战场纪律宣布完之后,营帐之中所有人都变得脸色肃然,切实感受到了之前一直未曾感受到的战场氛围。 见宣布纪律的目的已达到,冯天养也随之宣布了阵亡及负伤士兵抚恤补偿的办法。 阵亡者,县衙发放烧埋银一百两,其家人承包官府土地免除地租三十年,如有兄弟,只要符合招兵标准,则优先招募当兵。 受伤者,轻伤免除地租一到三年,重伤致残者,免除地租十至二十年。 重伤之人如有兄弟符合当兵条件,同样优先招募。 而在普通士兵之外,班、排、连、营级军官抚恤补偿标准各有所提升。 这个条款是来之前苏峻堂提醒冯天养的,要在大战之前宣布,让士兵来不及仔细思考,才能最大限度消除其畏战怕死的心理。 此刻一宣布,果然效果不错。 将所有纪律、抚恤宣布完毕,冯天养下达正式作战命令,各营按照自己分工,各去忙碌准备不提。 午间吃了饭,冯天养先是来到民夫营中转了一圈,看了下物资准备和民夫动员的情况,随后便稍稍休息了片刻。 申时四刻,太阳已经有了明显的西斜,随着一声低沉的号令,早就准备好了的民夫们如同潮水般涌入了各条壕沟之间的连接壕内,开始铺设多层厚木板,作为火炮前出的道路。 酉时三刻,大概是下午快要接近六点的时间,骑兵侦查连按照前几日的惯例,来到了第一道壕沟正前方,将此处游荡的清军探马哨骑全数驱逐,期间甚至发生了交火。 侦查连三班的一个小组在拐过一个小土坡后发现了正在利用土坡遮掩观察己方动态的清军探马。 双方人数差不多,彼此相距不到五十米,且同时发现了对方。 不只是在米尼枪的射程内,甚至都到了清军骑弓的射程了。 “撤!” 带队的班长按照出发前连长不让擅自接敌交战的要求,大吼一声,招呼着己方的士兵们纷纷调转马头,利用土坡的掩护回撤。 一个士兵似乎走了神,还想着填药装弹,被班长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然后拽着马头跟着调转了方向,朝着己方一侧狂奔。 清军的骑兵见到敌方怯战,在其哨长的带领下跟了上来。 但由于清军方才为了隐蔽是下马观察,想要追击还需上马加速。 三班则趁此时机拉开了一些距离,彼此的距离拉大到了八十米到一百米之间,这个距离上骑弓已经不能够的到,火枪则是因为在骑马追逐过程中,无法发射。 看着敌人马上就要逃回他们壕沟前面,清军哨长无奈,只好停下追击,免得自己靠对方太近有危险。 这边三班班长见对方停下,也带着全组停了下来,一声低喝,命令小组五人全部装填弹药,然后趁着清军刚刚转身没有防备的时候,共同瞄准了清军队伍拖尾的一人进行齐射。 两朵血花在清军哨长背后爆开,其人身子一僵,便从马上摔落下去,双目圆睁,口吐血沫,死在当场。 剩下的四名清军骑兵见到自己哨长死了,不仅没有逃跑,反而转过身来趴在地上,两人用手中的火枪掩护,剩下两个人一起将自己哨长的尸体给拖行了几十米后,才起身将自己哨长的尸体扛在肩膀上带了回去。 期间三班多次进行射击,但因目标趴在地上,仅仅打中了一匹马,并未取得其他战果。 猝然响起的枪声引发了更大规模的对峙,不仅是双方的侦察兵纷纷向此靠拢,就连各自的警戒部队也分出了一部分前来探查情况。 但天色已渐黑,双方增援的力量并不敢擅自投入战斗,只是进行了短暂的对峙后便各自归营汇报,只留下小股侦察兵分散观察。 晚间。 冯天养召开军议,带着三个团长一起听取了三班长关于此次意外遭遇的情况后,和阿方索略一商议,决心明日计划不变。 不管清军如何应对,临阵怯战是大忌,对士气的折损不可估量。 与之相对应的,清军主帅也召开了军议。 清军主帅惠州总兵毛淇的中军大帐中。 两名参将、四名游击,分列两旁,听着逃回来的清兵详细禀报此次遭遇经过。 “诸位,确如中堂前信提醒,贼军火器颇为锐利,且训练日久,八十步的距离上能有如此准度和威力,看来这还真是场硬仗,大意不得。诸位各自回去后,务必提醒手下小心备战,我将立即书信向中堂求战,若得首肯,即行开战!” 毛淇倒是没想到这是对面要发起进攻的前奏,因为他见对面深沟高垒,防守态势严整,正适合以逸待劳等待清军进攻,没有什么理由脱离掩体来进攻。 今日虽有冲突,但此前双方侦察兵在壕沟前的遭遇已非一次,只是这次离得近交了火而已。 他召开军议,主要是为了提醒麾下将领不要轻敌。 卯时初,天色刚刚蒙蒙亮,一支四百人的民夫队伍前出到了第一道壕沟外四百余米处,开始了浅壕的挖掘工作。 与此同时,一营已经在第一道壕沟潜伏待命,随时等待出击。 炮兵二营一连的两门八磅炮也已到达位置。 卯时四刻,浅壕挖掘完成,民夫队伍开始后撤构建羊马墙,清军哨骑似乎发现了此处的动静,十几名骑兵自四面八方赶来,远远的兜着圈子查探,不时有人策马回去禀报。 卯时六刻,清军做出反应,伴随着命令的下达,整个大营仿佛活过来一般。 两支千人队正在营中列队,候命出营。 几辆笨重的炮车被驮马拉出,在军营外布置阵地,方向瞄准了正在构筑矮墙的民夫队。 “可以让一线炮兵开火了,先不要打他们的军营,打对方的火炮阵地,让民夫队撤回来,不要白挨对方的炮击,一连在民夫撤回来后立即出击。” 阿方索从望远镜中看到这一幕,给冯天养提出建议,冯天养听后立即颔首,吩咐通讯兵下达命令。 “轰~!” “轰~!” 早就到位炮兵稍稍调整标尺,打出了两军开战的第一轮炮弹。 两发炮弹都没能准确命中目标,一发打在了清军火炮阵地后面的空地上,一发砸中了清军营寨的寨墙,将圆木寨墙砸的粉碎,木屑四溅,击伤了几名清军。 正在前线观察的参将谷万诚看着炮弹的落点,眉头一皱,稍一思索,立刻下达命令。 “传令,炮队分四门火炮前出五百步,轰击贼军火炮。” “懋山营分两个百人队,保护火炮前出。” “探马出动,向左右迂回,探查对方阵型疏漏。” “派人禀报总兵,贼军火炮射程比我们火炮要远得多,大概要有一千六百步的射程。” 谷万诚也是久经战阵的战将,看到对手只是一群团练,心中也没有什么畏惧心理,安排的颇有条理和静气,让有些焦躁的左右很快安定下来。 这边命令刚刚下达,第二轮炮弹又来了,这次的精度得到了很大提升,一发炮弹砸在了火炮阵地后面的驮马群中,砸死三匹驮马和几名辅兵,其余的挣脱缰绳四散而逃。 另一枚砸在距离清军火炮阵地不足二十不远的前方,弹地而起的弹丸呼啸着飞跃一众清军炮兵的头顶,然后再次寨墙,依旧毫无阻碍的将其击穿。 “再派人禀报总兵,贼军火炮精准,炮战于我不利,请总兵批准我部全部出营迫敌而战。” 谷万诚再次眉头紧皱,没想到对面的火炮不仅射程远,还这么精准。 在他犹豫的时候,冯天养这边民夫也已全数撤退,一营一连离开第一道壕沟,半蹲于羊马墙后列阵。 但此动作随即被清军的哨骑探查到。 伴随着对方火炮的陆续前进,双方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拉进,而二营一连的火炮终于取得了战果。 一枚炮弹直接砸中了正在向前牵引火炮的清军炮队,十几人被砸伤砸死,炮车被击毁,炮管翻落于地。 但这并没有阻碍清军火炮前进的步伐,且越来越多的清军火炮和步兵在营门外列阵,准备随时压上增援。 辰时一刻,清军护送炮车前进的两支百人队抵达浅壕前方两百米处,发现了浅壕后羊马墙处列阵的敌军,由于清军炮车就在其身后不远,射程已经足够摸得到对方火炮。 前出指挥的懋山营千总随即命令火炮卸车布置阵地,两个百人队的清军向前进攻,驱散那支羊马墙后面的敌军。 “敌军距我一百五十米!” 一连观察员看着清军迈过一块代表一百五十米标志的青石,轻声低呼。 “所有人装弹,一百米举枪,八十米三段射击!” 甘二牛左右环顾,见连队里面的士兵面色都有些紧张,只好强作镇定的按照预定计划下令。 “敌军一百二十米了!” 观察员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但随之被甘二牛一脚踹在屁股上。 “把你的公鸭嗓子给我换了!” 一向温和的甘二牛恶狠狠地开口,凶恶的态度反而让很多人镇定下来。 “敌军一百米!” 被甘二牛教训一顿的观察手这次的声音没有颤抖。 “举枪!” “敌军九十步,举枪列阵了!” 对面的清军步兵也很谨慎,在九十步的距离上便举枪列阵,然后缓步推进到浅壕前方三十米左右的距离上。 和己方不同,清军步兵的阵型不是三列,而是四列,只有前两排放枪,后两排是挂着腰刀手持小盾准备冲击的步兵。 这已经是清军绿营的豪华配置了,火器対射时前两排负责放枪,前两排放完枪,后两排上前用小盾提供一些掩护,然后依次交替前进,等到双方队形接近到三十步时,后两排的步兵便会冲入敌方阵型去肉搏。 而火枪兵也会在安装完刺刀后上前肉搏。 清军绿营配置没有定制,往往根据清军火器和冷兵器的比例而变化,如湖南清军绿营和团练的火器较少,虽然也是前两排士兵负责放枪,但用的都是老式的抬枪,四个人操作一杆枪,火力很弱。 但好在作为对手的太平军火力更弱,连四个人一杆抬枪都分不到。 而粤东清军由于去年年底担负了夺回汀州的任务,因此优先被分配了三千多支火枪,是整个广东清军中火枪比例最高的部队。 这也是他们去年能够夺回汀州的一个重要原因。 “依次起身,三段式,放!” 甘二牛猛地一声低呼,然后率先起身,举起指挥刀向前猛挥。 半蹲在羊马墙后的一连战士们按照之前命令,依次起身,射击完毕后蹲下装弹,然后第二排、第三排再往复如此。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杂乱零碎的枪声显示出一连士兵们的紧张,不少人端枪的手都在发抖,也严重影响了射击的精度。 但一百多支米尼枪的火力还是相当凶猛,将第一排的清军打倒了八九人,哀嚎之声不断。 只是一连的几名士兵因为过于紧张,射击完之后竟然忘了蹲下,被清军的反击火力打倒在地上。 “蹲下!装药!装弹!” 甘二牛顾不得回头看那几个倒霉蛋,不断地扯着嗓门提醒士兵们填装弹药。 对面的清军射击完后一边装药一边继续向前推进,而大约过了二十秒,一连的士兵们已经填装好了弹药。 此时的清军刚刚推进了十米多,距离壕沟二十米左右,距离羊马墙七十米。 这个距离上,双方的火器精度已经相差不多,但一连手中的米尼枪明显比清军手中燧发枪填装和射击速度更快。 “听我口令,三段式,再放!” 趁着清军火器还没填装好,甘二牛再次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这次的距离更近,士兵们的紧张心理缓解了不少,第一排的清军士兵被打倒了十七八多人,已经占了清军第一排的一半多,巨大的伤亡让清军阵型出现缺口,士气也明显收到损伤。 幸存的士兵们左顾右盼,面露惧怕之色,前推的步伐减缓了不少。 “压上去,不许退,不要放枪,等他们起身再放枪!” 清军带队的把总明显战阵经验丰富,扯着嗓子高喊,稳住了暂时动摇的军心。 一连的士兵们放完枪后再次蹲下装弹,这次没有反应慢的倒霉蛋了,但此时清军也装好了弹药,持枪不放,慢慢推进,让一连的士兵们有些不敢起身。 “连长,敌人到壕沟前面了!” 观察员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然后焦急的大喊。 “兄弟们,不要怕,放完这一轮我们就撤退,班排长带头起身,所有人听我口令,三段式,再放!” 甘二牛喘着粗气,稍稍安抚紧张害怕的士兵们,然后再次下达命令。 一排的排长和三名班长跟着甘二牛率先起身,其中三人都被清军的火力命中,就连甘二牛也被子弹擦中左腰,但他们后续起身的士兵们猛烈的还击,将对面的清军再次打倒二十多名。 对面的清军纷纷慌乱起来,有人甚至趴在了地上。 三轮射击被对方放倒了五十多人,而自己还才刚刚摸到壕沟跟前。 想要翻过壕沟,逼近羊马墙,至少还要经历好几轮射击,剩下的清军明显没有这么强的战斗意志,把总一连催了两遍都未曾催动前进,只能下令后撤。 刚才还死活不动的清军一听撤退的命令顿时跑的飞快,在一连第四次起身举枪之前便跑到了百米开外的位置,听到枪声后更是全员趴在地上,只有少数几个倒霉蛋在第四轮射击中被击中。 “二排抬伤员,三排掩护,一排带头,依次后撤!” 甘二牛制止住了想要翻越羊马墙追击的一排士兵,忍着腰间剧痛,下达了撤退命令。 刚才的第三轮射击中,率先起身的一排排长和二班、三班班长都中了枪,一排战士明显有些杀红眼。 这边一连的战士们刚刚撤离羊马墙不到半刻钟时间,清军的火炮便直接砸了过来,将刚进入第一道壕沟里面的一连士兵们纷纷吓得不轻。 而此时,野炮二营一连的两门火炮已经离开炮位向后牵引,处在第五道壕沟之中的野炮一营四门火炮正在开火压制清军炮兵阵地,掩护己方撤退。 有了炮兵的掩护,一营一连很快撤了下来,伤员被转到卫生队安置,而已经阵亡的士兵遗体则被装进了提前制作的裹尸袋。 战损和战果很快清点完毕,一连阵亡四人,受伤五人,死者当中包括了一排长和两个中枪的班长。 战果则是打死清军三十二人,打伤三十余人,炮兵击毁清军火炮两门,自己损失驮马两匹。 双方都撤下去之后,由于射程太过吃亏,加上掩护的步兵伤亡太大,清军炮兵不敢久留,也很快退了下去。 巳时三刻,清军向左右探索的马队返回,由于未能发现对方防线上的漏洞,久经战事的毛淇没有犹豫,下令全营西撤二里,放弃当下的营寨,以防止对方火炮前出凭借射程优势炮击军营。 未时四刻,随着侦查兵汇报清军绿营兵全线后撤,营中只有民夫在拆解营寨,冯天养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来到卫生连队看望正在修整的一连战士和伤员。 第35章 多番苦战难争胜 冯天养来到卫生队时,一团团长席三宝和一营长胡丙已经到了,正看着卫生队的洋医生给伤员做手术。 甘二牛已经包扎完,腰间裹着厚厚的绷带,双手捧着四块带有姓名和身份的木牌静坐在卫生队门口,目光空洞,眼眶通红。 刚才的战斗中牺牲的两个班长和一个排长,都是因为他的命令带头从羊马墙后起身开火才身亡的。 如果当时他下的是全员起身的命令,或许伤亡会大得多,但他们三人却有可能活下来。 一排的整体士气也有些低落,虽然打死打伤了清军五十多人,但四个朝夕相处的兄弟永远倒下,这群淳朴的士兵又怎能高兴的起来。 冯天养慰问完一连的战士,随后将三个团长和炮兵营长再次召集起来总结经验。 为了让这次试探性的出击能起到更多教育效果,冯天养让营长以上军官都到第一道壕沟内观察战斗,以学习更多的战场经验。 “从火力上来看,清军的火力是明显比不上我们的,如果是在一百米左右的距离上采取前进射击的方式,我们可以在在七十米的行进过程中打出四轮齐射,而对方最多只能打出两轮。” “但清军配有相当数量的刀盾手,一旦我们陷入三十米距离内的白刃战,则我们的伤亡势必要大得多,且因为白刃战的血腥程度,如果清军战斗意志强盛,很有可能在白刃战中以少胜多击垮我们,这点在欧洲战场上并不罕见。” “火炮方面,我们的六门野战炮可以在射程和精准度上轻松的压制住敌人的火炮,但如果对方愿意承受一定程度的伤亡,将火炮抵近到他们的射程内,则我方火炮反而会被敌方炮兵阵地压制,从而不得不后退。” “仅今日一见,敌人先后推出了八门火炮,还不包括其后方营寨中的火炮,综合此前增城的探子回报,清军的火炮应在十六门到二十门之间。” “故此,我方虽然今天取得小胜,但也暴露了已方的优势,提高了清军的警惕心理,因此要教育好全体军官,绝不可有轻敌的思想,同时这几天要抓紧训练白刃战。” “此外,此次战斗也暴露了我们的一些缺陷,如新兵不敢和敌军对射,民夫队动员不充分等等..........” 充当参谋长的阿方索越来越有样子,就今天的战况分析侃侃而谈,分析敌我优势分析的相当全面。 就连冯天养也不住的点头。 但实际上,阿方索是有些高估了清军的战斗力的。 对于时下的大多数清军而言,战斗力几何很大程度上是根据对手是谁决定的。 对手是散乱土匪,那清军自然狼奔虎突,英勇敢战。 若对手是大成国,清军虽然敢战,却也会谨慎许多,不敢随意浪战。 若对手是太平军,那么原本狼奔虎突的清军就压根没了主动出击的欲望,除非汇集两三万人的主力一起行动,万人规模以下的清军少有敢脱离城池掩护主动出击的。 而正是因为对面清军把冯天养这支部队当成了连土匪都不如的团练,所以才会爆发出这么强烈的战斗意志。 等到清军逐渐认识对方的战斗力,就会重新回到原本那副只能打顺风仗,一旦逆风就极易崩盘的模样。 阿方索说完之后,冯天养接过话题宣布了几条备战命令。 第一,按照战前宣布的抚恤和补偿政策,即刻向阵亡人员家属发放抚恤金,向受伤人员发放慰问款,此命令通告全旅。 第二,此次出战立功的一团一连和野炮二营一连全员记功,奖银稍后由冯天养亲自发放。 第三,各部队指挥官要就今日作战经验教训在全体士兵中普及,尤其是要解决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不敢和敌军对射的胆怯心理。 第四,将刚刚训练了一个月的六门轻型四磅炮调到前线来支援,野炮二营一连今日下午调回县城归建,作为对船厂的火力威慑。 虽然四磅轻炮的射程仅仅和清军火炮相当,炮兵更是仅仅训练了一个月,但清军炮手的炮术也不高明,两者堪称半斤八两,旗鼓相当。 八磅炮的火力虽然准,但毕竟数量太少,太容易在対轰中被数量繁多的清军火炮压制。 这边命令下达,各团营纷纷回去准备,而清军也召开了千总以上的军议。 毛淇听完带队把总的汇报后沉默半晌,但在后方安营未亲眼看到战事的另一员参将穆山却有些不信。 “老谷,你的兵莫不是怕死编瞎话?对面的团练火器不仅比我们好,还人手一枪?这得多少银子砸进去才能养的住?” 穆山脸上的神情充满了质疑。 “老穆,这个把总是我亲兵队里出去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给我说谎,更何况战况我是亲眼用千里镜瞧了的,确如方才所言,贼军火器锐利,训练有素,不是我们想象的乌合之众。” “好了,不要吵了,既然贼军火枪锐利,明日便让炮队前出,哪怕顶着贼军的火炮也要和他们対轰,先摸清贼军的火炮数量再说。” 毛淇能做到总兵,战阵经验自然丰富,仅从今天短暂的交锋中便隐约察觉到了敌方的弱点可能是火炮。 因为第一轮炮击对方只有两门火炮开火,即使是掩护撤退时也只有四门火炮开火,如果对方的火炮数量较多,完全可以在己方火炮前进时就将炮队打垮。 第二日清晨,天色刚刚蒙蒙亮,清军炮队的十门火炮在驮马的牵引下早早出发,穿越了昨日尚未拆完的营地,向着昨日交战时的炮兵阵地前进。 而步兵并没有如昨日一般前出掩护,而是在炮队的后方两百米左右列队尾随前进。 这一动向很快被侦察兵得知,但由于清军准备充分,也提前在营中构建了前进通道,等到侦察兵报告给冯天养时,距离第一道壕沟仅有不足四里地。 而炮营的四门火炮皆在第三道壕沟后面布置着,留给冯天养的决策时间甚至不足一炷香。 “所有火炮开火,打击清军炮队,不要让他们站住脚跟。” 冯天养甚至来不及征询其他人意见,只是和阿方索简单商议了一下便立刻下了令。 不管清军想干什么,如果其炮队在前线立足脚跟,对于炮火数量不足的己方来说,只能放弃第一道壕沟,甚至连第二道壕沟也可能要被迫放弃。 这将极大缩短清军在旷野上的冲击距离,使双方陷入白刃战的可能性大增。 因此立即开炮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命令传到炮营的同时,清军炮队已经在驮马的牵引下进入了射程范围,早就蓄势待发的炮营立刻开火。 第一轮的射击就十分精准的砸在了一支牵引炮车的驮马队伍中,呼啸的炮弹在人群和马队中穿过,被击碎的残肢断臂漫天纷飞,炮车也被打翻,直接导致清军一门重炮失去开火能力。 但第二轮的火炮便没能这么精准了,最近的一枚只是砸在距离炮队几十步的位置上,然后弹起折射偏向远方,连驮马都未成惊吓到。 很快,清军的火炮在驮马的牵引下成功到达了自己的射程,开始构筑己方的火炮阵地。 而此处距离第一道壕沟仅有不到八百米距离,以清军火炮数量,如果没有对应炮火还击,绝对可以轻松压制第一道壕沟的守军。 利用清军构筑火炮阵地原地不动的时机,野炮营再次击毁了两门清军火炮,还极大杀伤了清军的炮队炮手。 但好运也到此结束。 随着清军火炮阵地构建完成,七门火炮先后开火,凭借数量的优势,立刻抵消了野炮一营的精确优势。 双方陷入了残酷血性的炮兵対轰之中。 炮战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打的清军炮管发热,再打就要炸膛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由于时间临近中午,双方炮兵都筋疲力尽,清军步兵也没有趁此时机发动进攻。 但在双方炮兵対轰的之时,清军的步兵和民夫也在己方炮兵身后两百米位置挖了两条又深又宽的壕沟,作为此后发起攻击的前进阵地。 这样清军的炮兵只需离开壕沟两百米,便可以进入到射击位置,大大减少了在旷野上的暴露时间。 双方炮兵各自停火后,战果和损失也很快估算和清点出来。 清军损失火炮五门,炮队死伤约两百人,损失四十三匹驮马。 冯天养这边借助着提前构筑的坚固工事,仅损失火炮一门,炮营死伤三十七人,但二团二营四连有一个班的隐蔽处被一发炮弹直接命中,全班阵亡。 “对方这是侦查性进攻,他们已经摸清了我们的火炮数量,下一次进攻可能就是要全力进攻了。” 观战了半天多的阿方索凭借经验猜出了清军的意图。 “那六门四磅炮到哪儿了?” 冯天养不假思索的开口问道。 “下午四点大概能到。” 阿方索立刻回答道。 昨天下午的军议便已经下令四磅炮前来支援,县城离他们这里只有不到四十里,又有足够的驮马牵引,下午四点绝对能赶到。 “如果今天下午清军进攻,是否要让第一道壕沟的守军后撤?” 冯天养皱着眉头开口。 他已经在望远镜中看到了清军还有十门火炮推入了刚刚挖掘出的壕沟之中,很有可能在下午继续发动进攻。 “下午进攻时间太短了,我听说对面的士兵大多数都患有夜盲症,他们可能不会愿意打夜战,我认为下午的战斗还是以炮战为主,我方应该保存实力,避免和对方优势火力対轰,可以让一线壕沟的士兵们先撤回来,避免无所谓损伤。” “好,让守一线战壕的二营主力撤下来,但每个连留下一个班,即当观察哨,同时负责清理清军渗透进来的侦察兵,民夫营立刻在第四道壕沟中为四磅炮构建炮兵阵地。” “遵命,旅长,你是天生的军事家。” 阿方索的参谋长工作越来越熟练,不仅能给出建议,还学会了拍马屁。 下午未时三刻,太阳还在正当中,清军的炮队便从进攻阵地出发,仅仅挨了两轮炮击,便到达了上午的射击位置,十门火炮直接进入了上午的射击阵地进行还击,另有四门火炮甚至还继续推进了一百米,然后才构建火炮阵地。 下午开火时的野炮一营均已更换了阵地,但还是很快被清军炮火所压制住,二营长见状不敢多待,于是按照冯天养命令,立即将火炮向后转移到了五道壕沟附近的位置。 没了压制的清军火炮更加肆无忌惮的的开火,十几门火炮的炮口同时瞄准了第一道壕沟,一个下午打出了两百多发炮弹,将第一道壕沟打的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在炮火的掩护下,十几名的清军侦察兵甚至摸进入了第一道壕沟,和二营留下的三个班发生交火后才退出去。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冯天养都没有再让火炮还击,而清军虽然没有发起进攻,但却在天黑之前又在火炮阵地前方挖掘了两道壕沟,让射击完的火炮甚至直接推进了新挖掘的壕沟里。 新壕沟和二营放弃的一道壕沟甚至只差六百米多一点的位置,清军的火炮可以和冯天养的火炮一样,直接在壕沟之中便可以开火。 傍晚时分,双方再次召开军议,只是各自交换了喜忧。 清军这边,虽然没有攻进敌方阵地,但已经构建了出发阵地,明日可以在炮兵火力的掩护下直接发起进攻,为此后的进攻积累了优势,参加军议的将领们自然是喜上眉梢。 当晚清军按照惯例,昨日作战失利的懋字营全营发放五两银子的赏银,并且许下了斩获一人十两银子的赏格。 冯天养这边的军议则颇有些压抑和沮丧的气氛。 下午清军的火炮密度所有人都瞧在眼里,即使是有六门四磅炮赶来支援,也不过是勉强有了还手的资格。 而由于清军前进阵地已经成功构建,意味着己方的优势不再那么明显。 只能依靠各道壕沟逐次进行抵抗,等到被清军占领了所有壕沟之后,便是两支军队最终决战的时刻。 两军对垒打的如火如荼,自然吸引了周边不少人的目光,不仅是新安县和广州的目光凝聚于此,就连香港和赣州也向此处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赣州,府衙。 巡视完赣州下面各县防卫的李秀成刚刚回到赣州城外军营,便被坐镇城中的杨辅清派人找了过去,然后递给了其一份刚刚送到的情报。 “惠州清军与新安团练对峙多日,并于前天下午交火了?” 李秀成接过情报看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花眼。 赫然是冯天养派一连发起试探性进攻那日的情报。 “不是你留的后手吗?那自上次粤东归来后,你便如此留意新安的消息,我还以为是你埋的后手,想找你商议如何支援一事。” 杨辅清见李秀成如此惊讶,反而惊奇了起来。 自上次李秀成从粤东归来后,他便一直让自己留意新安县的消息。 杨辅清便往新安一带派了不少探子,因此也知道了新安县分地、建厂等一系列消息。 而像惠州清军和新安团练对峙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不会被探子忽略,仅两日便将交火的情报送到了三百多里外的赣州。 杨辅清一直以为是李秀成在新安埋的后手,但今日见李秀成如此神情,恐怕是自己想错了。 “你的亲兵马队还在城里吗?” 李秀成没理会杨辅清的惊奇,径直发问。 “没动,怎么了?” “把他给我,和我的马队一起,我要去新安走一遭。” 李秀成斩钉截铁的要求道。 原来他还有些不确认,但他现确信新安团练的首领,就是那个年轻的县令,一定就是司马运峰想要保护的人。 他要亲自去见一见! 广州,总督府。 由于距离较劲的原因,叶名琛在亥时四刻便收到了下午酉时二刻发出的军报,了解到最新战况的叶名琛总算是露出一点喜色。 此次进攻新安,是他一力决策,为此不惜以殿阁大学士的身份强压了广州将军德纳和巡抚柏贵二人不同意见,迫使两人按照自己的方略用兵和调度后勤。 而不管是广西还是江西,都迫切需要这支万人规模的生力军投入战斗,自己却将宝贵的机动兵力用在了新安,其实已是骑虎难下之势,势必要赢下来才能脱身危局。 回想起冯天养先后为自己解决了诸多难题的过往,叶名琛也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起了一点惜才之心。 国士难得,可惜有反心,不得不除。 香港,太平山顶。 英国香港总督包令和商务总监亨利两人看着缓缓泊入港口的四艘军舰,面上不禁露出喜色。 来自本土的支援舰队已经抵达了印度,不仅此前被抽调到印度协助镇压起义的两艘军舰得以返回香港,马六甲总督还新增派了两艘二级舰,用以支持香港这边即将发起的军事行动。 事实上,在去年叶名琛毁约之后,包令便已经制定好了挑衅的行动计划,意图迫使叶名琛不得不返回谈判桌。 但印度突然爆发的大起义打乱了他的计划,作为英国最重要的海外殖民地,印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香港这边的行动只能一再推迟。 “亨利,我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个冯,但看他在新安县做的事情,我其实很期待和他的合作,只可惜他的势力快要不存在了。” 包令将目光转向新安县方向,不无惋惜的说道。 “总督阁下,我见过他们的军队,虽然训练的时间不长,但却是由刚解放的奴隶组成的,他们往往会为解放者甘愿付出生命,或许有奇迹也不一定呢?” “那好吧亨利,我期待你口中的奇迹发生,但不管有没有奇迹,我们的计划也要马上开始,美国人已经抱怨我们没有派军舰陪他们北上了,我们需要在香港弄出一点动静堵住他们的嘴巴。” “如您所愿,总督,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只等我们的水手从远途航行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便可以发动。” 新安县衙之中。 苏峻堂和黄胜一遍又一遍的看着战报和地图,面容中有着掩盖不住的忧虑。 绾娘也是不断地梳理着已经收集的情报,想要提炼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和情报给前线一点支援。 五月份的夜晚不长不短,第二日的卯时,顶着阴沉闷热的天气,清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了全线进攻。 一共十四门火炮,其中六门对准了昨日晚间刚刚修复的第一道战壕猛轰,而另外八门则在等待着对方火炮开火暴露位置后进行压制和反击。 清军的步兵则是一次性出动了两个千人队,列成两条宽度足足有一里地的四层列兵线,依旧是两层火枪兵,两层刀盾手。 前排的火枪兵平举火枪,在己方的火炮掩护下,向前缓慢推进。 守卫第一道战壕的依旧是二营,但仅凭二营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和对面两个千人队抗衡,冯天养干脆让二营再次放弃了第一道战壕,让一团二营和三营合兵一处,组成了一道三百米宽度的三层列兵线,等待着清军进入射程后凭借壕沟与其对射。 虽然长度比清军的列兵线短,但火力的密集度却强出不止一筹,三百米的长度足够了。 为了给清军炮兵更大的打击,一开始还击的只有三门八磅炮,在第六道壕沟新设的炮位中还击。 这是为了吸引敌军火炮阵地前移,以便让新增援的六门四磅炮能够取的更大战果。 此刻这六门炮都在第三道壕沟中待命,打算给敌人一个突然袭击。 八磅炮的位置这是清军火炮射程的极限,清军原定用于压制的八门火炮虽然数量比对方多出一倍,但在射程的极限位置也没什么准度可言,因此并未能成功压制住这三门八磅炮的火力,只是双方都在开火罢了。 而不多时,一门负责轰击敌方战壕的清军火炮便被摧毁了,这引起了前线清军的警觉。 “总镇,是否让负责压制的那几门火炮前移?” 炮队千总看着有一门火炮被摧毁,不禁有些心疼的建议道。 这个仗打到现在,步兵没死多少人,反倒是自己的炮兵损失颇大,二十门炮只剩十三门,炮兵死了快三百人。 实力折损了小一半,由不得他不心疼。 “可以,让他们装车前出,直接抵近到火枪兵现在的位置,离贼军第一道壕沟有两百米左右就差不多了。” 毛淇也有些心疼炮兵的损失,点头同意了炮兵千总的建议。 毕竟炮兵都是技术兵种,损失十个步兵都比不上损失一个炮兵让人心疼。 得到命令的清军炮队迅速弹丸和火炮发射包装车,将驮马套上炮车的牵引绳,准备跟随清军步兵前出,但就在大多数火炮刚刚装车尚未前出之时,早就瞄准待命的六门四磅轻炮打出了第一轮齐射。 “轰!” “轰~!轰~!轰~!” 六枚炮弹中有两枚直接命中目标,一枚在炮兵队列里穿了个血葫芦,另一枚直接击中了装车的火药发射包,并引发了殉爆。 一场震动整个战场的爆炸声传来,压住了整个战场中所有其他的声音,冲击波之大,甚至掀翻了三十米外的另一辆炮车。 不仅是清军前线的线列步兵纷纷回首,就连各自在军营中等待前线回禀的双方主帅也被此动静惊到,纷纷登上高台,用望远镜瞭望着此处的情况。 一次齐射,让清军的三门火炮丧失作用! 更关键的是,让装车准备前出的其他五门火炮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不管是前进,还是就地卸下火炮还击,都要顶着对方突然冒出来的几门火炮的炮击进行! 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这一幕,让双方的士气发生了戏剧性的扭转! 冯天养喜上眉梢,战壕之中等待接战的士兵们自然也士气高涨。 毛淇脸色铁青,连带着前线清军火枪兵推进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但冯天养很快也笑不出来了。 原本早晨阴沉闷热的天气突然袭来一阵凉风,然后牛毛细雨慢慢洒落,仿佛为战场披上了一层薄纱。 第36章 一朝兵败如卷席 战场上的天气,从来都是影响胜负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酷热、严寒、大风等等极端天气自不必提。 最普遍,但也是影响最大的,是下雨。 只需两刻钟的牛毛雨,就可以让步兵最怕的骑兵无法发动集团式的冲锋。 还可以让弓兵和弩兵的弓弦受潮发软,导致射程和精度降低。 稍微一点大的雨,就可以让战士的体力加速流逝,原本能鏖战半日的精锐,可能一个时辰便脱了力。 而在火器时代,雨水的威力更大了。 火药只要受潮就会影响威力,不管是火枪还是火炮,原本的射程都会大打折扣。 潮湿的火药有可能还会因为燃烧不充分,残留在枪管之中,在下次装药击发时一并引燃,导致枪支或火炮发生炸膛。 因此,当阿方索看到只是牛毛一般的细雨洒下,便立刻变了脸色起来。 冯天养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将一枚米尼枪的纸壳定装药放在地上,观察其被雨水打湿的速度。 “旅长...是不是让二道壕沟的战士们退到三道壕沟去?” 阿方索注意到了雨势正在一点一点增大,而清军列兵线此时还没有抵达第一道战壕,根据战场态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稳妥的建议。 虽然都处在同一天气条件下,但前行中的清军火枪兵和刀盾手都要遭受更大的战斗力折损。 火药会更快打湿,体力会更快流失。 将二道壕沟的士兵们后撤到三道壕沟,让清军士兵翻越两道壕沟后才能和彼方交战,无疑会加剧这种战斗力折损。 因为壕沟内多少是有一些遮蔽雨水的东西,可以抵消一部分战斗力的折损。 而随着雨势的增大,等到清军翻越了两道壕沟时,可以留给双方的有效交战时间也不会很多。 即使双方陷入白刃战,由于天气的原因,清军也无法夺取太多战果。 但冯天养并没有太多犹豫,便做出了第一次拒绝阿方索建议的决定。 “命令,一团二营、三营,前出到第一道壕沟后方五十米处,一旦敌军进入射程,以前进射击态势向前推进,不要让敌军轻易进入第一道壕沟。” “命令,一团一营,前出至二道壕沟待命。” “一团全体,做白刃战准备!” 冯天养轻缓而坚定的下达了三道命令,阿方索虽然有些愣神,但还是很快将命令传达下去。 “阿方索,如果清军占据了一道壕沟之后不再进攻,只是掩护其后方民夫继续向前掘壕,我们以后就危险了。” 冯天养言简意赅的向阿方索解释了一下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借助着突然袭击的原因,己方的火炮机缘巧合的对敌方火炮造成了较大杀伤,使双方炮兵实力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但这也意味着,双方的炮兵在决出胜负之前,谁也无力支援步兵的战斗。 而如果清兵不贪图战果,只是让占据第一道壕沟的前锋掩护后面民夫向前掘壕,己方也毫无办法。 这样清军在以后的进攻之中,可以完全避免暴露在旷野中冲锋的可能性,只需要慢慢掘壕推进便可以了。 清军并没有什么时间危机,大成国不成气候,太平军主力远离,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向前掘壕推进,甚至还可以主动停止进攻,从广州或者其他地方调动更多的火炮和援军过来。 只有击败眼前的这支清军,让叶名琛短时间内拼凑不起更多的清军来围剿自己,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打出了可以用于发展的时间窗口。 这个狠心,冯天养不得不下! 伴随着命令的下达,一团一营、二营两个营的战士在尖锐哨声催促下,按照以往训练时的习惯,在第二道壕沟前方排列成三道列兵线,然后在鼓点声中迈步整齐前进。 对面的清兵此时已经推进到了距离第一道壕沟不足两百米的位置了,一东一西长短不一的两条列兵线都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彼此相距只有两百米。 双方士兵先是不约而同的出现了些犹疑,但随即在各自军官的催促下继续向前推进。 双向而行的两条列兵线只是用了一分钟多点,便将距离拉近到了一百二十米左右的位置上。 “举枪!” 站在第一排列兵线最当中的席三宝高呼口号。 几百支枪口瞄准对方,不少士兵呼吸急促,面色紧张。 但好在看了这几天的战斗,恐惧心理已经消除了不少,至少没有傻蛋听错命令或者擅自开枪。 过了不到十个呼吸,对面清军带队的千总也下达了口号。 “目测敌军距我一百步!” 观察手及时报告了情况。 “三段式,放!” 席三宝立刻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密集如同爆豆般的射击声在旷野上响起,对面清军的第一道列兵线上爆出阵阵血舞,几十具躯体倒在了旷野上,发出求救的哀嚎和呻吟。 “放!” 八十步的位置上,清军也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正在装弹的一团士兵们顿时在枪声之中倒下几十人。 同样是几十人,但细数之下还是有差别的。 一团士兵倒下了大概不到三十个,但清军倒下的却明显超过了五十人。 虽然清军人数多,列兵线长,但由于其暴露在雨水中的时间更长,火枪也没有一团手中的米尼枪先进,取得的战果反倒不如对方。 清军放枪过后十秒左右,在双方相距七十米之前,一团的士兵们打出了第二轮齐射。 这次的效果明显比上次强得多,多达百人倒在了地上。 双方相距五十米左右,彼此距离壕沟都不到三十米时,清军也填装好了弹药,打出了自己的第二轮齐射。 但与此同时,对面的一团士兵也同样装填好了弹药,打出了自己的第三轮齐射。 五十米的距离上,一朵朵血舞在雨中爆裂,双方均有超过百余人倒在了泥泞的土地上。 血水慢慢流淌,和雨水混合,在低洼处形成血泊。 因为有着第一道壕沟的存在,双方并没有立刻选择继续拉近距离,而是在五十米的位置上形成了对射。 毫无疑问,先跳下壕沟发起进攻的一方将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没有指挥官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种情况下,虽然人数较少,但装填速度更快的团练士兵们明显取得了更大的优势,平均清军放一轮火枪的时间,他们能打出两轮。 维持了四轮对射之后,清军的用来进攻的两个千人队遭受的伤亡总数已经超过了五百人,火枪兵死伤大半,阵型出现了明显的缺口,指挥也不再流畅,甚至无法形成统一的射击轮次。 虽然一些刀盾手捡起了受伤士兵的枪支进行射击,但仍不能扭转已经十分明显的颓势。 许多士兵在装弹时不住的向后看,若非不远处就有一队督战队在虎视眈眈,很多人此时已经当了逃兵。 “传令,让懋字营撤下来休整。” 一直在观察战场的毛淇面色冰冷的下达撤退的命令,推开了想要为他套上斗篷的亲兵,任由雨滴将自己的脸庞打湿。 这场战斗他败的不冤,没想到对方主帅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先是在昨日隐藏火炮数量,然后今日趁自己火炮阵地前移时突然发难,把敌我双方的炮兵优势拉平。 随即又果断的派兵前出,在两道战壕间和自己优势兵力对射,不仅将自己前锋拦住在了第一道壕沟之外,还将懋字营的火枪兵消灭大半。 显然是个行家里手! 代表撤退的锣声响起,清军士兵如蒙大赦般慌不择路的往后逃跑,连基本的队形也无法维持了。 更无人在意地上的同袍尸首和伤员。 但一团也实在无力追击,只是勉强打出了又一轮齐射,然后便收到了冯天养的撤退命令。 雨水越来越大,将战场上的血迹不断冲刷,也冲散了战场上的硝烟气息。 一团的战士们沉默的收敛着战友们的遗体,扶起哀嚎的伤员,伤痕累累的回到己方阵地。 战损和战果再次被统计出来。 一团两个营九百多人,战死一百七十七人,受伤二百八十三人,其中重伤员近百人。 而清军的仅留在地上的尸首便高达四百多人,粗略估计伤员不会低于六百人。 炮兵方面损失略小,仅有一门新增的四磅轻炮被击毁,炮组成员阵亡十三人。 而清军的火炮损失却相当之大。 由于三门八磅炮可以在清军火炮射程外发射,安全无虞的炮兵们可以从容测算和修正之后再发射。 仅一个半时辰的炮战,累计击毁了清军火炮六门,将清军火炮数量和自己彻底拉到了同一水平线。 清军除了损失六门火炮,还损失了四百多炮兵,炮队的实力大大折扣,仅剩三分之一的战斗力。 总的来说,双方的伤亡比达到了一比三,堪称是一场大胜。 但冯天养知道,打仗不是简单的算数,实际情况并没有这么乐观。 根据绾娘提供的情报,对方此次一共有三个主力建制。 懋字营、穆字营、锐字营,每营两千余人。 此外还有一千多人的炮队和一支五百人左右的马队。 而组建不久的增城团练因为缺少武器的缘故,所以被当成了民夫队使用。 自己这边一团只剩一营的建制还算完整,真正的主力只剩下二团。 四团刚刚成立不到三个月,不能担当重要任务。 折算下来,自己的战力损失并不比对方小多少。 只是稍微拉近了双方的战斗力差距罢了。 傍晚时分,雨水稍停,对面的清军派来使节,要求准许他们派民夫收拢己方阵亡士兵的尸体。 冯天养并没有多考虑,很快表示同意,但随即派侦查连严密监视。 双方照例各自召开了军议,但却没有一个人再如往日般有笑脸,在没有一个人小觑对手的战斗力,毛淇甚至未等晚间,便写下了求援信,让广州调派至少二十门火炮给他。 如果不能建立明显的炮火优势,他将不再进攻。 天知道这他娘的团练比太平军精锐还难打,再打下去非把老本折了不可! 接下来的两天,由于雨水时常降临,双方都没有再发动进攻,趁着这个时机进行了调整抚恤。 冯天养和阿方索商议过后,将第四团拆出一个营,分散补充到一团中,让战斗力得到了部分补充。 受伤士兵的赏赐被当场发下,阵亡士兵的抚恤被公布在营房门口,然后派人火速通知县衙立刻安排发放。 死亡的士兵被统一安葬,受伤的士兵在短暂救治后被运往后方,一些伤势重的士兵被转运到了香港去救治。 因伤亡导致低落的士气得到了一些恢复。 两天之后,天气转晴,土壤在经过半日的暴晒后很快恢复了干燥,对行军造成的阻碍已经大大降低。 五月十二日,双方交火的第七天,再次展开了炮战。 和前几日不同,这次炮战是由冯天养下令发起的,三门四磅轻炮率先开火,轰击着清军藏身的壕沟。 而在其之后,两门四磅轻炮和三门八磅炮都在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向清军反击的火炮位置开火。 清军炮队实力受损,广州增援的十二门火炮尚未赶到,因此清军保持了相当大的克制,仅有一门火炮进行了象征性的还击。 但也只打出两炮,还未来得及转移,便被三个炮位上同时发射的八磅炮弹彻底击毁于阵地上。 此后清军火炮再未还击。 在火炮的支援下,二团派出两个营,加上一团的一营,混编组成了一条四百多米长的列兵线,将清军从藏身的壕沟之中撵了出去,然后民夫队迅速出动,将清军的壕沟彻底破坏填平。 双方的战场态势再次回到了对峙一开始的情况。 不同的是,经过这几天战火的洗礼,冯天养麾下的部队已经消除了对战争的恐慌。 借助阴雨天重新进行了的忆苦教育再次激发了战士们的战斗意志,为战友报仇,保卫亲人家乡的信念让克服了恐慌的战士们迅速勇敢起来。 而清军则因为懋字营的损失惨重,产生了浓厚的避战心理。 而已方的列兵线第一次主动朝着清军发起了白刃冲锋,只是由于清军已经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没有追上而已。 冯天养在望远镜中清楚地看到了清军已经出现了溃兵,这意味着双方的战斗力出现了明显的此消彼长。 最难的一关度过之后,冯天养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和阿方索研究了一番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将全部阵地巡视了一遍,回到营房已是深夜,冯天养正在给绾娘写信,却有一个自称故人求见的壮汉被反绑着双臂被带到了他的营中。 此人头裹黄巾,脑后无辫,肤色黝黑,身材矮壮,双手满是老茧,虽然被绑却面无惧色,明显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 “我不记得有你这个故人?” 冯天养回想了一下,不管是自己还是原身,都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自然没有,俺只是奉命求见传信而已,贵驾可是这支团练的主人冯县令?若不是,还请不要耽误时间,速带俺去见他,俺有要紧言语说与他听。” 那壮汉说完后怕冯天养不信,紧接着又开口。 “我便是冯天养,何人派你来此?有何言语说与我听?” 冯天养也没卖关子,示意亲卫给那汉子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但却依旧反绑着双臂。 “贵驾可认得司马运峰?” 那壮汉略带谨慎的开口说道。 “自然认识,你是太平军的人?” 冯天养下意识的回话,然后接着反应了过来。 “看来贵驾的确是冯县令。那俺便说了,俺家将军是翼王麾下右军主将李秀成,今日黄昏时分,俺家将军已经领着马队在九星塘迫降了清妖来增援的炮队,明日一早便会让炮兵轰击清妖的大营。” “俺家将军让俺来通知贵军,战机难得,趁着清妖还未得到消息,请贵军明日务必提早准备,和俺们一起夹击这股子清妖,得胜之后,俺家将军自会亲自来贵驾营中相见。” 那汉子确认了冯天养的身份,将李秀成的派他来的目的如实相告。 冯天养随即精神一阵,立刻将阿方索和几个团长召了过来,一起细细询问了李秀成迫降清军炮队的始末,这才放下心来。 却是李秀成在领着马队在到了粤东后,发现清军团练繁多,防守很是严密,只好昼伏夜出,慢慢前行。 好在天地会在广东网络错综复杂,在增城县一家客家大户的遮蔽下,总算摸到了距离战场约十里的增城县七星塘。 原本打算明日一早再来前线了解战况,但却撞上了看他们马匹众多,想要强行征用的清军炮队。 对方竟然就宿营在二里外的九星塘! 到嘴的肥肉岂能不吃,李秀成趁着天色未全黑,干净利落的领着马队杀进九星塘。 清军炮队被神兵天降的李秀成惊呆了,压根来不及组织反抗就被李秀成控制住了局面,炮队的千总和几个把总在李秀成的威逼下杀了几名带队的鞑官断了退路,于是带着整个炮队归降李秀成。 李秀成从俘虏口中了解到战况后,派亲兵绕过清军大营的区域,摸黑赶到了冯天养营中来报信。 冯天养听完之后一阵无言,只是感叹有些人天生便是打仗的材料。 譬如李秀成,虽说有着内线配合,但能悄无声息的摸到距离战场十里的九星塘而不被发现,其指挥能力也堪称顶级了。 便是没有遇到炮队,对方估计也能够寻找到合适的战机,在清军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 对于对方提起司马运峰,冯天养并不奇怪。 上次自己给义军报信,义军投桃报李为自己洗清嫌疑,足以让双方产生互信的基础,且司马运峰已死,知道其人在那次起义中作用的人寥寥无几。 能提起这个名字,便足以证明李秀成是那件事知情人甚至当事人。 而且就算没有李秀成的报信,冯天养原本都是要按计划发动进攻的。 不趁着清军支援未到尽量多的累计胜利优势,难道还等着敌军增援到了再打? 和阿方索略作研究之后,冯天养很快制定了出击计划,然后把各团,营指挥官喊过来开会。 五月十三日清晨,卯时二刻不到的时间,正在吃早饭的清军便被一阵猛烈的炮击给惊呆了。 三门八磅炮,五门四磅炮悉数开火。 或轰击清军前沿壕沟,或轰击清军后方营寨,一点不担心清军可能的炮火反击。 “支援的炮队到哪儿了?” 毛淇放下望远镜,并没有立即命令火炮反击,而是先询问援兵的情况。 “昨日傍晚派来了报信的,说是在距我大营十里的九星塘宿营,若是一早拔营,卯时末大概能赶到。” 参将谷万诚立刻禀报。 他此次带来的懋字营因为实力大损,现正在后营休整,他本人则临时当起了毛淇的军事助手。 “炮队暂时不要还击,命令穆字营不要出击,放弃战壕退回营寨,若是贼军火枪兵压上来,就凭借寨墙和对方对射。” “告诉炮队,若是贼军轻炮向前推进,可以开火还击,打他的轻炮!” “本镇就不信,凭他那三门重炮,能把我这前营给砸碎了不成?” 毛淇的应对并无差错,但可惜他并不知道李秀成已经把他的援军给迫降了。 卯时四刻,清军穆字营全部退出壕沟,缩回了营地。 负责轰击战壕的五门轻炮随即前移阵地,但也随之遭受到了清军炮火的打击,好在八磅炮及时给出回应,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卯时五刻,在炮兵抵达阵地之后,一团和二团组成的两条四百多米的列兵线出现迈出第一道壕沟,向清军营寨推进。 在他们身后则是四团二营、三营分别组成的三个百十米左右的列兵线,随时准备填补前面阵线出现的缺口。 冯天养将自己手头的主力基本全部派了出去,手头只有警卫营和从附近的乡抽调过来的四个基干连。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比谷万诚预料的卯时末刻还早了一刻,清军一直期盼的炮队远远的出现在了清军大营后方的地平线。 毛淇接到禀报后大喜过望,第一时间派出亲卫去引导炮队进入早就设好的炮位中,但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在望远镜中看到,自己派去联络的亲卫被一刀坎翻,然后那炮队中升起了一面他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遇见的红黄色相间的军旗! 太平军旗! “轰!” “轰!” “轰!” 十二门火炮同时开火,如同雨点般砸在了毫无防备的清军后方营地内,在拥挤的大营之中造成了极大伤亡。 “老谷,炮队反水了!带着你的兵顶上去,至少不能让他们这么肆无忌惮的开炮,要不然咱们全都得死在这里!” 望台上的毛淇抓住身边的谷万诚大声吼叫,但后者却似乎被吓傻了一般呆在原地。 “老谷,别犹豫了!让你的兵顶上去,缺多少回去后我给你补!” 毛淇抓住谷万诚使劲摇晃,终于让对方清醒了一点。 “末将去去就来!” 谷万诚随即走下望台,将懋字营的主将喊来,强忍心痛让他整队出营。 他手中一共就两营兵马,懋字营还是主力,今日一战怕是要尽数折在这里了。 对面的炮兵身后,明显有一支数百人的马队在护卫,自己这千余残兵岂有活路? 心痛片刻,谷万诚还赶快回到了主将毛淇的身边。 无独有偶,性格大大咧咧的穆山也以求援的名义来到了毛淇的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对彼此暗藏的心思心知肚明。 夹击之势已成,此战必然大败无疑。 步卒肯定是跑不出去了,小股骑兵也不一定能跑成,唯独主帅毛淇麾下还有一支马队,能够冲出一条活路。。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败兵回报,前去驱赶太平军炮队的懋字营残兵被马队轻而易举的冲散了。 不仅如此,由于后营防备空虚,太平军的马队直接驱赶着败兵残兵冲了进来,引发了更大范围的混乱。 由于缺乏高级将领统一指挥,混乱很快被加剧,逃兵已经大范围的出现。 炮声隆隆,军旗猎猎,伴随着一团二团两条线列的迫近,清军连最基本的战线都已维持不住,寨墙后面的士兵开始了大范围的逃亡。 望台之上,毛淇亲眼看到太平军的马队被一股数量众多的残兵纠缠住之后不再犹豫,迈步下了望台,带着集结待命的几百马队迅速出营,然后一路向北,冲散了临时组织起来阻拦的侦查连,逃出了包围圈。 主将出逃,前后夹击,至此,所有的清军士兵彻底没了抵抗之心,纷纷跪地请降。 多番苦战难争胜,一朝兵败如卷席。 上架感言 感谢所有兄弟们的支持。 因为是第一次上架,犯了很多错误。 比如上架时间选在了死亡8点钟.... 然后还只更新了一章..... 这一路也基本上是踩着坑过来的,习惯了.... 很感动,踩了这么多坑还有这么多兄弟支持我。 咱不是提前说了吗,这周要更新十一章。 所以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有加更的。 但是周六还是得闭关捋剧情,码字。 下周一周二没意外还是继续加更。 下周可能会尝试着吧章节字数缩小到四千字左右,一周的总更新章数可能会达到十二章。 但是总字数不变。 这样改的原因是书友群兄弟提醒我很多人习惯用那个满减折扣读书,四千字左右的章节对大家来说更划算。 我尽量改,但是因为写作习惯的原因,可能不会很快能改过来。 原本是上架感谢的话又说到更新上去了。 说回正题,感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们。 感谢jamesxu-sbz盟主,你的盟主给了我很强的心里支持。 感谢暮间行者,你能懂我写的那些烂梗真好.. 感谢江枫渔愁,我感觉你写的评论比我的书都好。 感谢子菲雩,你是我的第一张读者推荐票。 感谢武猎大大,给了我很多指点和鼓励。 感谢微风暖暖1,tantai,请叫我发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驰骋的骏马,小说家木有,恒源大侠,rg1969,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i-i4i-i,星之器,凉栀栀叭,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天下纵横有我,cheliuliang,龙腾升翔,有空睡觉,三峡风,哑巴知秋,浩瀚3393 感谢本性难移跑路了,读书改变人生,知识改变命运,礼夏,神仙不救己,随风潇士,勇敢牛牛向前冲,卖黄瓜的小男孩,小王子乐乐,山村俗子,潇洒杨爷,天线得得b。 感谢温酒煮英雄,盛怀义,左路通吃,天问一号,一身还有一乾坤,别打了这钱我不要,心漂浮,大头山山草驴,黑色渡鸦,黄金左手,202307,海戛口,夕阳江涯,人道农民工,龙翔升腾,lk风景,这个id很熟悉,qy_panzer,改名卡,小猪和狗,在下苏锦鲤,雍耀楠,哦咯咯哦,山村俗子,202007,焕皇,花枫凌,骑牛人,201811,202208,银色溪流,150911,发电发火,202212。202210,黑风洞大王,毳乬,oukei,我是原野,202107,爱吃乌龟的鳄鱼,独爱苍溪,吴山点点,202210,201801,逆天情,dayusan,202207,哀汝生须臾,海里书虫,202010,燃烧灰烬,,大虫子科加斯,202202,拔剑窥美人,fish。 要感谢的人很多,我可能无法一一列举出来,但我对你们感谢的心是一样的。 在此还要感谢下我媳妇儿。 知道我在写书之后一直很支持,每天把孩子和家务全部揽过去,还一直的让我不要太辛苦。 但她才是真的辛苦。 我会用心写好这本书,为了支持我的你们。 谢谢大家。 说一说下周的更新计划哈 rt。 感谢兄弟们的月票支持。 额,这周实在是累坏了,七天七万多字,人都麻了。 中间还出现了地图错误,把增城和东莞位置给搞反了.... 感谢左路通吃兄弟的指正。 然后下周的更新计划是这样的。 周一到周五,每天两更,一更保底四千字。 周六周日,每天一更,也是保底四千字。 这样一周下来差不多能有五万多字的更新。 然后下周末是9月初,希望兄弟们能够给攒一波月票,咱们九月份冲一冲历史月票榜。 下个月的更新计划如果没有意外是和下周大致相同。 一点细小的区别是打算搞一个月票加更的活动。 每天新增超过30张月票,加一更。 如果当日新增月票超过50张,加两更。 所有加更如果第二天可以兑现,就在第二天兑现,当天实在有事情的,确保在当周兑现完。 还有,下周就要裸奔了,木有推荐了,希望兄弟们能够给点追读,我会尽力更新,让大家看的爽一点。 谢谢大家! 《神州1855》说一说下周的更新计划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关于九月份的更新计划。 额,这个东西其实今天一早就想写的,但是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现在刚有时间写。 首先是九月份计划更新在二十万字以上,争取二十五万字。 大致算了一下,要是二十万字的话,周一到周五每天要八千字,周六周天每天四千字。 这也符合我平时的更新节奏。 如果月票给力的话,在此基础上,周末会加更的。 单日超过30张月票加更一章承诺有效。 每章至少四千字啊,我昨天晚上更新的那一章和今天中午这一章在我眼里算是一章... 咱不搞朝三暮四的把戏。 但是更新时间要做一下调整。 因为闺女上小学的原因,所以更新要调整到中午和傍晚。 每天中午12点更新一章,晚上7点30更新一章。 希望兄弟们理解一下,闺女刚上小学,我早晨起来要送孩子上学,时间调整在所难免。 然后报告下成绩,现在成绩大概是不到600均订,希望养书的兄弟们没事多看我两眼,别把我养死了... 咱们争取这个月冲击八百均订好吧... 谢谢兄弟们的支持,今天的第二章可能要稍晚一点,大概11点更新。 谢谢大家!! 《神州1855》关于九月份的更新计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7章 百舰千帆入江河 北方的秋冬总是比南方来的早一些,中秋过后才半个月,便有薄薄的秋霜凝结在了地上,将地上染成白茫茫一片,好似下了小雪一般。 徐惠琛跟随着漫长的新兵队伍,终于来到了河间城外的军营,和他一起混过募兵的,还有他的结义兄弟焦大虎,两人声称是在江南被打散了的团练军官,虽然投降了太平军,但是怕被清算,于是找机 七长老不屑的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那个弟子,不过将目光转移到杨少天身上的时候,用惊异的眼神看了杨少天一眼。 “血麒军一部请求入列。”鲁丹弓着身体,对着在马车里的叶韬说。 冷漠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惨叫,冷漠的声音自然是来自夜星魂,而惨叫就自然是来自前一秒还霸气侧漏的何秋水了。 后氏见到庸王府转瞬倾倒的态势,不由得心生感慨。她并没有在京兆待过,一时间没有想到,当年,上官永平也曾被长泰帝圈禁过,而且一圈就是两年。如果不是后来封王离开京兆,说不定,如今他都不能踏出这里半步。 “呵,老陈你这话说的,金杯官方的声明不是由浪潮引起的吗,我说是借浪潮的东风,就已经包括这些了,你这样的总是怀疑别人的叵测居心,真是让人忧虑。”老王摇了摇头道。 彪三见他们朝自己望来,心神一震,暗道一声不妙,随后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那个弟子一眼,所有人都瞅着彪三,直接给了彪三很大的压力。 看着凌老爷子伸向自己的手,夜星魂浑身一震,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老人的手。 “思暇不怕,爸爸就在路上了。”霓舞伸手轻轻的捏了捏朱思暇几乎吹弹可破的脸蛋儿,温柔笑道,然而眼底却是闪过一丝寥落,他去那么久了,杳无音信…到底何时能回来? 逐渐他们来到了一个城镇的外面,看着此刻在昏暗的夜幕之下城镇内部闪烁的点点灯火和不断的不时的进城的那些平民他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的笑容。 “幽炎怎么样了?”这时,朱紫浩耳旁传来潘海龙的声音,回头看去,发现潘海龙几人都重伤累累的半蹲着停在虚空,显然一时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林厅长觉得,舟舟也许是一下子不能接受,时间长了就会好些的,所以,他没再说什么,在林舟舟的肩膀上拍了拍,就起身离开了。 “知雨?听的到吗?”宫雪试着呼唤,可面前的人儿却不为所动,依然沉沉的睡着,那叫一个天塌不惊。 光头歹徒抬头看到自己一棍打偏,脸都绿了,骂骂咧咧的他抽回钢棍的同时索性举棍朝着叶萧捅去。 事实上黄子萄也能理解各位长老们的愤懑。不过长老们大多都是老人,用老爷子的话来说就是,落叶终究是要归根的。所以只要黄子萄的安排确实妥当,这些长老们基本上是不会不愿意回到清淮的。 这种地方到底还是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的,人是自己带过来的,别让她出什么意外才好。 曾骏拿起酒瓶,将剩下的酒一股脑倒进了自己的杯子,再举起杯子,拼命的往嘴里灌,仿佛喝到嘴里的不是红酒,而是白开水。 楚飘飘倒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纵身一跃飞到屋顶之上,向着黑夜之中隐去。 下一秒,汤维松开林木,推开车门,下车,关门,然后就朝着中戏大门的方向跑了过去。 第118章 遍地哀鸿满城血 石达开回到天京之时已经是十月十四日,此时的天京城内却依旧是哀鸿一片。 彭大顺此时并不在城中。 回援的两万太平军见到天京惨不忍睹的现状,刚在武昌杀红了眼的将士无法按捺心中愤怒,强烈要求要沿江追击敌军,彭大顺约束不住,为防不测,只能亲自领兵东进。 大军急行两日,总算在镇江以西的旧江口追 对于李云柒的一再追问,萧长风选择了无视。反正到时候谜底就会揭晓的,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不是都一样吗? “都是兄弟,怕什么?难道是你……”萧长风故意说的含糊不清,果不其然,李云柒连忙反驳了回来。虽然这个说法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什么叫做实实在在的承诺?”朱棣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杯酒,轻轻啜了一口。 “皇上费心了,六年来,子悦的喜好改变了很多,皇上还是抬回去吧!”蓝子悦淡淡的拒绝,她不会接受南宫辰勋的任何馈赠,南宫辰勋必须对她死心才行。 循着一只骸骨狼,林若夕俏丽的身影迅雷般的飞舞过去,粉拳轻扬,三两下砸到残血,我十分默契的冲上去,骸骨短刃连连挥舞,两次攻击,骸骨狼便呜咽着倒地了。 而此时,庆成郡主便等在朱棣大营外的轿子内,等着朱棣的接见。 那么大黑牛和他们就算做一个档次的人了,这说出去可不怎么丢人的。 说着就是一福身,一溜烟的出了门,反倒香儿还没反应过来的傻在那里。 这个“缘”字,一撇一捺,熟悉至斯,右心蓦然揪起撕拉一阵痛……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但究竟是在哪里见到的,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抱着她,虽然隔着毛毯,却依旧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带着致命的魔力。 闻言,中年男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这他妈就有些尴尬了,对方压根儿没听过,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威胁。 “咔嚓!”不等麻子开口求饶,麻子的左手也不禁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在他们离开不久,那尊道界强者便已经到了之前的战场,却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一旦战阵崩溃,巨童族战阵所化的巨兽,直接扑进魂族大军之中,必然会造成毁灭般的后果。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长生丹,恰恰就有了,神灵都会死去,人类怎么能创造出永远不死的神药,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王宝玉解释道。 其中一枚炮弹,正中星族的飞艇,直接将其打得支离破碎,碎片纷纷落入火山。 老夫人以这个罪名处置花嬷嬷,就是在当众狠狠打了大夫人的脸面,这就是要敲打大夫人的意思了。 好在目前,人族界域还有巨瞳族等几个种族,在浑水摸鱼,让人族忌惮,牵制了一部分人族的力量。 李婉茹感受到李宛灵的情绪和刚才有了明显的不同,却没想明白是什么原因,只是静静的等着李宛灵开口。 先是二十亩地的玉米,都收拾完了,只剩下将玉米粒该晒的再晒一晒,晒好了就收进谷仓储存起来。 “那系统大大,不知道你有什么功能,”魏索两眼冒金星的看着那系统,希望能够得到神器,神功什么的,然后自己就开始纵横都市,驰骋花场。 奥黛丽原本对这位好莱坞明星还有一丝好奇,但看到她风情万种的样子,立刻紧张地紧紧跟着周南,生怕他被勾引跑了。 第119章 何日遂愿救苍生 “北荒子民和其他部洲并未有什么区别,野蛮只是你们的成见而已。”大禹平淡的回答。 “咳咳!”流云不觉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朝着花舞走去,他看见了花舞的旁边竟然真的多了一架画台,台面山谷铺着一张纯洁无瑕的宣纸。 林庸不知道她们的命运如何,但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只会比她们更糟。 雷池中栖息许多‘雷蛟’,这些蛟龙似鱼一般会对行走在雷池上的猎物发起偷袭,齐琪打死了几条,有惊无险走过一段路程。 进入山谷之后,白鹤变平飞为辗转侧翻,用尽浑身解数想要甩掉八爷,八爷紧盯死咬,灵敏应对,始终不曾被白鹤甩掉。 领头的熔炼师仿佛是吓傻了一般,呆呆地抬着头望着李东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话语还缓和的李东水居然会冷冷地朝他们说出废物两个字。而在他身后,两个低着头的熔炼师极力的拉扯着他的衣服,想让他低下头。 说完木梓飞就开始直接这个六眼湛獒蚣了,毕竟这个家伙的外壳是比较硬的,所以木梓飞也是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最外面的外壳给撬了下来,然后木梓飞就看见白花花的肉了,看见肉之后一切就都好办了。 魂器落地盾护持着迷你韩生不断缩短和灵力光柱的距离,而后在所有人包括在邪尊吃惊的目光下,迷你韩生径直地冲入了巨大的灵力光柱之中,而灵力光柱则是没有任何的变化,似乎迷你韩生的进入并未对其造成任何的影响。 那侏儒一击得手,立刻反客为主,停止奔逃,扬手又扔出两枚圆球。 信天也有自己的域——空间领域,论属性的威力,信天的空间领域甚至还在雷域之上,只是信天的领域仅仅是一重,实际威力比郭峰的三重雷域差多了。 没有理会她,厉爵西走到桌前坐下,端起上面的英国复古茶杯,指尖轻摇,清茶轻轻晃动着,优雅自然散发,不需要任何的乔装。 脚下是乱石和沙土,不时会看到动物的骨殖,那可能是动物在奔跑时,失足掉进这个天然陷阱里面。尸体腐烂风化后,只留下一个骨架。 事出突然,她甚至没有与凰冰凤以及覆天莫细说,便只身来到了天之塔。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晋王,在大隋只有晋王才敢和他作对,其实,不论出了什么事情,杨勇的第一怀疑对象都是晋王,或许之前有过偏差,但这次却是对的。 厉子霆淡漠地颌首,转头轻而易举地捕捉到甘露的位置,示意她过来。 其实猴子和锁柱早就来了。躲在暗处,这事不能急,得让老黄看出来他孙子干不干这活无所谓。 今天就是绝佳机会,下午他让人调查,发现叶飞扬老家要造房子,急需要钱,而她弟弟也正四处找工作。 卧槽,怎么还怪到我们头上来了,这分明是你自己东拉西扯好不好。 厉爵西淡淡地应了一声,脱下外套给管家,朝着遮阳伞下的桌子走去。 夜晚做梦,梦到的是泽清的妈妈,泽昊,还有邓圣淋。每一次醒来都挂着泪水,可是我就是不曾梦到我心里最思念的人。 不过这时候岳隆天却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題。自己身边一侧是淋雨哗啦啦的水声。自己居然还能清晰的听到屋外的脚步声。 瞄的,难道我说得不对?燕飞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发现艾米丽亚和暗精灵都投来好笑的眼神,不过燕飞现在的脸皮已经够厚,只当没有看见,他倒要看看凯恩这个家伙要怎么处理。 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没把那玩意儿复原,原因是太败家了,性价比低得可怜,拿来研究还可以,若想普及的话,以他现在的身家,估计能造出两个来,就算不错了。 紫气澎湃如涛,席卷向了天际,那在紫气中的手脚也缓缓地舒展了开來。 虚空崩塌,周围的空气成了碎末,一片压抑,与此同时大御剑术粉碎虚空与天魔攻伐术混沌玄光真正樱锋,两边炽盛的光芒剧烈的碰撞在一起,强大骇人到了极点。 见到楚虚华已然陷入迷阵之中,生命是否有危险还不可知,楚庭川可不想墨凉也发生这样子的状况。他现在就应该在墨凉的身旁,好好的保护墨凉的安全才是。 其实也清楚他们大概在想些什么,可夏天知道就算自己想要解释那也是解释不清楚的。 七鼎同时辅助,八鼎同时发力,将天上的天劫之力吸入进入了离火鼎之中。 “我娘?”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了,狄宝宝愣了一下。 废话,如果知道是用什么做毒药的,只要是大夫,他都会制做解药,这还用你说。 冉斯年目瞪口呆地目送饶佩儿妖娆的身姿消失在门口,被对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心事,冉斯年难免有些挫败感和尴尬,他反应了几秒钟,回头撞见了瞿子冲理解似的柔软目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港口是鬼子照顾的重点,落下的炮弹就没停过,轰轰轰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海面就像是沸腾了一般,翻涌着,一道道洁白的水柱升腾而起。 大战结束了,海军总部虽然破坏严重,但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被转移出去的居民开始回归,属于各大支部的精英海军开始离开。 没有医生,没有救助,如果没死就拖到一边的阴凉处,死了就直接扔到垃圾车上去,然后运出去烧毁掩埋,谁让这些鬼子是俘虏呢? “走吧,斯年,咱们回家。”饶佩儿拉着冉斯年着急地往停车的地方赶。 韩九阳听到韩君国的声音,顿时吓得一哆嗦,咧嘴笑脸,转过身来。 “好吧,我就相信你了。”欧阳婉兮脸颊飞起一片红霞,她的语气明显好了很多,她没想到秦龙为了解释清楚,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倒是让她以外。 9月份的反思和10月份的更新计划 首先说一下9月初的那个更新计划。 一直跟读过来的兄弟们都记得当初吹了个牛,说9月份保底更新20万字,争取实现25万字,现在跟大家报告一下,9月份更了24.5万字。 事实上,如果不是最后几天的出差,导致28号和30号各只更新了两千多字,这个数字完全有可能达到26万字的。 但是世事难料,突如起来的出差打乱了我的计划。 不过9月份确实有很多值得反思的地方。 首先是每天的更新时间。 由于没存稿的原因,更新时间没法稳定的保障在中午12点和下午6点这个两个时间点。 而且我毕竟有一份干了十年的工作,虽然现在不怎么忙了,但是一旦忙起来或者比如现在出差一样,更加会打乱更新时间和节奏,所以导致兄弟们追读起来感觉不舒服。 在此我向所有追读的兄弟们道歉。 再者就是最近确实工作有点忙,更新的质量下降了,尤其是自9月下旬末段,感觉很多事情没有说清楚。 其实自李秀成打下来桂林之后,到清军和三国联军偷袭天京,这一段是我构思了很久的一段剧情,这一段至少是二十章的篇幅,八万字左右的内容,但是由于工作忙再加上临时性的出差,导致这一段剧情完全没有写出来,很多兄弟们观感很差,对此再次表示抱歉。 确实这段剧情没有描写好,写的太仓促了,本来就卡文,在最后几天更是陷入了一个极度的恶性循环。 因为工作耽误更新,然后想要补更新,接着急功近利推进剧情乱了节奏,最后质量下滑也没有补上更新。 整个九月份更新下来,最舒服的是9月10号到9月22、23号那十来天,工作不忙,白天想剧情,中午和晚上码字更新,时间也充裕,剧情也流畅。 只是没想到最后几天拉了一坨大的。 但不管怎么样,9月份终于还是过去了。 ........................................................................................... ........................................................................................... 简单说下10月份的更新计划吧。 首先是双更变单更的事情,这个在群里已经预告过了。 因为双更和三更压了订阅,导致订阅数据始终一般。 这几天一更反倒是蹭蹭的爬了上来,咱也不知道是啥原理。 虽然双更变单更,但是咱字数还是有保证的。 10月份的更新时间大概在每天晚上的8点到9点之间,最晚不会超过10点,每天稳定更新一章7k左右章节。 原本想说8k的,但是想了想,还是先不吹这个牛了。 整个10月份的目标仍然是保底20万字,争取25万字。 如果周末时间充裕,会适当加更。 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月不会再强行追求字数,按下急躁先把质量提上来是硬道理。 ........................................................................................ ........................................................................................ 顺便说一下很多兄弟们说的科技树攀爬太快的事情。 别的不说了,简单说一下铁路和贸易。 有兄弟说啥都没有就建铁路太魔幻了。 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工业铁路什么时候建设的呢? 1881年,唐胥铁路,6月份开建,9月份竣工,全长9.7公里。 1887年修了唐胥铁路的延长线,一年不到修了80公里。 额,在自己有铁矿,有钢铁厂,有美国人援助的工艺和设备情况下,修一条铁路其实并不是特别复杂的事情。 还有就是和英国人贸易的事情。 拿日本举个例子吧。 日本明治维新的时候,西方对于日本几乎是一边倒的鼓励和欢迎,在李鸿章张之洞他们推动洋务运动的时候,西方也并没有干涉和反对。 他们更愿意借此全面打开东方的市场,西方列强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更希望和开明的现代国家打交道,他们对积极推行改革的洋务派非常支持,清政府改革失败只能说清政府自己不争气。 叠个甲,重申一下:西方支持洋务运动和明治维新,都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绝对不是出自什么善心。 所以很多人觉得主角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能和英国人达成贸易协议,因为这能够让他们以最低成本获得稳定可观的收益。 但有人会问,这不是变相卖国吗? 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后发国家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获得先发国家的科技、人才,甚至都不一定能够获得安静发展的机会。 妥协和利益交换是不可避免的。 当今的世界格局还不够让我们清醒吗? 好了,关于前面剧情的解释到此也结束,别的不再说了。 今天晚上应该还有一更,时间大概在8点左右吧。 明天就只有一更了,时间同样在晚上8点左右。 嗯,9月末总共欠了一万两千字,大概是两更左右,我会找机会补上的,咱一项说到做到。 谢谢所有兄弟姐妹们的支持,再次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和包容。 最后例行求一下月票,月初是有双倍月票的,谢谢大家。 第120章 千村薜荔人遗矢 黄河再次重归旧道引发的一系列后果,远比所有人的设想都严重的多。 受灾的豫东、皖北、苏北这一带地域在经历了数年的动荡后,本就是清廷官府统治力量最薄弱的地带。 而在这一带和清军对抗的主要力量捻军,虽然规模不小,但武装性质却是半民半兵,并没有建立起有效的基层统治。 况且清军为了保密,亦只 看到这样的情况,秦莉的父母,极力地克制住自己,才没有笑出声。 听他这样说,董如也就不再坚持,收拾好她待会要用到的东西,便由卫七郎扶着慢慢出了门,向着不远处自家铺子走去。 现在,苏天浩已经跟6老爷子上了同一艘船了,即便是他想拒绝,也是不可能的了。 “妈,我早就跟您说了吧。若风穿上西装是最帅的。”冯沅的眼睛全部扑在张若风身上。 想到这里,李一涵的心里,微微的自嘲了一下。正欲转身离开,男子却转身过来,看到她时,眼里闪过一丝冷漠。 张大壮叫了一声,大家的注意力这才都集中到桌面上,只见桌上主食有两样,一样是牛肉炒河粉,另一样是金灿灿缀着红萝卜的蛋炒饭。 “你去洗澡吧。”到门口,周冥曦拿出药匙,打开门,接过楚轩翼手里的东西,看着他默默地说道。 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慢慢走到狼狈不堪的叶窈窕身边,慢慢蹲下身子,掰开叶窈窕被绑在身后的手,果然看到了一只打火机。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的黄钧强、顾威赶紧附和,其他球员也围拢了过来。 他原本不想公开身份,但是既然有人闹到这个地步,那么也只能豁出去了。 她一路向东,不知飞了有多久,终在一棵道路松的树荫下,看到了她在寻找的人儿。 在满院的鲜花中间,趴着一名男子,那名男子的周围已经撒了白面警戒线。 是以,风飞扬只能对此敬谢不敏。他可不想和凡德一样,变成他人晋升的垫脚石。 他将那东西呈现于神像的面前,不敢请求原谅,只是想再得到一次启示,叫他能好好的看个清楚……他这次祈祷了好久,方才有了回应,感觉到暖流在体内的涌现。 这么一来,不但是夜行人,就连夜紫姬和章北海也都是愣了一下,不明白杨天为什么要轻易放走这个夜行人。 此时正是月末,一片繁星,无月。高峻在岸上往地下一躺,听着丽容和苏氏在马车的另一边脱衣,低声说着话迈入水中。 等习惯了,适应了,这样辛苦的日子,王组贤竟也觉得过得十分舒心,每天都能保持旺盛的斗志和愉悦的心情走出家门。 可那已经是过去式了!解决掉娜迦那个怪物,凯妮丝有了更多的心思与精力来照料封领。她将风飞扬所说的“笨重又碍事的大玩意”,也即是家传下来的贵重品折价处理后,买来了目前最为需要的人力。 风劲之力连带着离火之力化为两大光斩,一道赤红灵光,一道无色灵光,交叉于一点,大有将天地划分为四片区域的意思。裂……此术是裂之力,裂地裂山裂开空间。 “绝对真的!如假包换!”韩道笑道,如果说红警基地是一个公司的话,所有的红警兵种也确实可以称为公司保安,而且,各个都是最专业的保安。 否则,从他离开羽州到现在,见识到的神兵利器,也不会用十根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了。 第122章 借问额督何处往(7K) “这是霍乱!” 在临时召开的执委会上,黄宽凭借简单的疫情资料,很快给出了明确的判断。 因为这种症状黄宽太熟悉了。 呕吐、腹泻,然后剧烈的腹泻,一天最多可以达到几十次。 由于剧烈的腹泻,导致严重脱水,最多的一天脱水量能达到十公斤。 由于过度脱水,感染者会很快循环衰竭,陷入 不知道怎么了。现在我面对苏含,才几天没见。像是很久没见一样,苏含的眼神很冷漠,让我看着,很陌生的样子。 然而,她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异常可怕的场景,假如她对面坐的是席煜辰,那会是什么样子? 扬在脸上的自信,语言里透出来的骄傲,一开口就征服了绝大多数人的耳朵。 李长安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安慰。整个警局都没有人回话,八成是那边已经下手了……自欺欺人的话,李长安实在也说不出来。 那朵雷云凭空出现之后,在高空急速凝聚,然后一个闪烁,便是直接的出现在了灵鹰王的头顶。 谁能想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毛脸鬼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无尘和尚故交,听话语还颇为亲厚。 这个样子让人看了有些渗得慌,而且他一动也不动,就这么瞪大眼睛看着你,这种感觉让谢黎墨想到了墓穴里面的僵尸。 车厢里的天火褪去后,我忍不住上车去看了一眼,只见座位上、过道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灰烬。但包括车座、乘客们的行礼在内的所有物品,却都是丝毫无损。 关于合作这个问题,其实我心中是很明白的,那当然是要合作了,必须帮复兴委一把,过渡委想要吞并复兴委,我必须得让其付出代价。 他的动作和他话里的意思一样具有威胁性,他的手往赵晴一挥,一把匕首刹那间出现。 “那这石头蛊打中后不会有啥后果吧?我们林家上上下下无论主仆都被那石子打过,如果有啥病根落下的话那就惨了!”林瑞天满脸担心的问道。 或许因为x战警和复仇者联盟的介入,吸血鬼没有那么嚣张了,伤人事件也越来越少。 随后,一名青年上台,眼神凝重的看着林凡,本来他对于林凡,完全抱着轻视的态度。 林凡的话语,让在场人无语加恐惧,你连子弹都打不死,十叔还有办法杀了你吗。 哪怕他们知道,叶天辰做任何事,可能都埋藏深意,也都感到一头雾水。 但因为我是偷袭,而且双方离的距离不远,这张斩妖符还是打在了他的胳膊上,只见白色的袖子那里被打出了个口子,而且不断的腐蚀。 雷霆道韵的注入,让领域沸腾起来,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雷电,与火焰交织,对抗莫名的黑雾。 每当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便不免对兴男公主心生怨念,原因则是这母子早前在建康都中的一桩旧事。 时光流转,就连这位栋梁也老了,墨鲤得变成更老的样子才能入京。 更何况,那个什么“纤魂姐姐”,与他素不相识,如今送这个令牌过来,莫不是出于什么目的拉他下水? “就是……就是学校里他们传的……”虞清雅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万通天、夏擎枫、洛月晨、马隆等华夏高玩,均或点头或出声表示支持。 一连串寡淡的笑声冷不丁地冒了出来,各方玩家向发出笑声的方位看去,却是天道骷髅宗宗主云天澜迈着悠闲的步伐来到了周思聪身侧。 第123章 纸船明烛照天烧(7K) 冯天养最终还是食言了,没能亲自参加额尔金的葬礼。 但这并不失礼,因为葬礼办的并不隆重,更没有什么其他国家的使节、高层冒着感染瘟疫的风险来香港吊唁。 即便是百般巴结额尔金的清廷,以及围绕在额尔金身边的那些西欧各国的使节们,在判断出瘟疫有可能是来自香港传播的霍乱时,也在第一时间逃离香港,并立 何云翰和烧饼跟在其身后,也就在刚进入院子没多久后,何云翰就见到在马路边,一众黑衣人端着水枪,站在这里。 至于张欣和赵三行,对罗伯特团队的人都没有好感,也不会管这些事情,就算警戒解除,张欣依旧在练习瞄准,而赵三行则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晒太阳。 天光已经大亮,一缕璀璨夺目的阳光刚好从东方升起,光照大地,瑞彩千条,整个世界真实得好像在做梦。 在唐朝,炼银技术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但大规模冶炼并正式作为货币还得要等到宋朝。如果黄庭不缺钱,完全可以等凡间自由发展,可问题是他现在很缺。 车来了以后,所有人兴奋着把东西收拾好,坐上了前往新公司的大巴。 此时第二批开伞的是十万台后勤补给基地车,它们同样拥有电磁悬浮能力,可以在高空中滑翔,最终精准降落。 联谊晚会是自助餐形式,听说还请的是五星酒店的厨师班,晚餐肯定相当好吃。 想到此,曲炳玉心中只觉柳暗花明。今日几番厮杀,通玄观死伤亦是不少,之前退走、实属无奈。若能坐观祆教妖人在别处吃亏,他心中自然乐见其成。 此时唐一州操控着乌鸦先知队长缓缓的向西边飞去,不能在这里久留了,这次他捅的马蜂窝有点大。 这地道大约有三米高,三米宽,非常宽敞,即便是法师蚁都可以顺利通过。 有人身体好好的,怎么也查不到问题,那就证明是灵魂出现了问题,灵魂一有问题,没有灵魂的驱使,身体便会出现问题。 况且他们为什么要走?走的这么匆忙不说,竟然连迷踪门弟子的性命他们都留了下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怕东方晓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那皮皮虾的身上再度泛起了一丝霹雳啪啦的蓝光。 此时那四人一个个的在地上翻滚着嘶喊着,他们的右手全都被叶宇给割下来了,这是叶宇现在还不想要他们的命,他们的命运他要留给宫羽灵来决定。 以至于主动出击发动两次奇袭的卑弥呼率队返回,这支精锐才歪打正着的杀到神宫这边来。其中的缘由甚是巧合,所以无论是打算决死一战的卑弥呼,还是想要夺回诺顿立功的指挥官,真的就只是机缘巧合而已。 隋念莪突然对静和的吃力感同身受,薛湜和她们还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黄明领完命令,已经离开风云楼,似乎传递消息的装置,并没有在风云楼总部,而是藏匿在别的地方。 所有人都发了送消息,给自己的门派报告了这里的一切,不出一个时辰,这里将是人山人海,有可能成为战场。 虽然觉得很无聊,但是我还是极为配合,躺在床上,笑着回答道。 “你们误会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举手做投降状,苦苦哀求道。 王团团眼睛落在了梅蜜红彤彤的指甲上,很是漂亮只是太过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