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王伐纣开始建设殷商美洲》 第一章 所谓神土,在海一方 “以下是您绑定本系统之后,在本星球即h-a-c-2023号蓝星,需要达成的任务目标—— 任务一:武王伐纣事件已触发,请藉由您的影响力,使得商纣王的将领攸侯喜放弃反攻,改为率领麾下军民横渡太平洋,在美洲重新建国。 任务二:在您没有深度干预本星球历史进程的前提下,攸侯喜本人或其后裔当中的任意一人,对于美洲大陆的【有效统治度】达到90%以上。 任务三:您未深度干预的前提下,美洲大陆的科技水平持续领先其他大陆,时间达到一千年以上。” 没耍我吧? 对于雷翰晨的质疑,新系统的答复是——每个任务完成后,都有单独的奖励。全部完成的话,甚至能兑换三套【金色战棋】。 倒也并非他少见多怪,事实上,这是他触发的第二个系统。 十年了! 穿越过来整整十年,雷翰晨才等到属于自己的新机会! “别人穿越,一个系统就够使,系统还追着喂饭吃。我呢,上来就吃了个大诈胡!” 这还得从雷翰晨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说起。 当时,他的脑海里立刻就弹出一个系统面板。 只要绑定系统,就能够长生不老。 只要集齐一百点【修为值】,就可以位列仙班,而系统直接赠送了九十九点。 听起来像是个躺着就能成神的修仙系统。 这么好的福利,哪有不笑纳的道理? 结果,纳出个大乐子。 乐极生悲。 雷翰晨发现,自己成了一名以等离子态而存在于h-a-c-2023的永生者。 简单来说,就是游荡孤魂。 雷翰晨可以随时出现在别人的梦境里,却无法对他们的行动产生任何影响。 只要人们一睡醒,就会全部忘记他的话。 至于雷翰晨自己,无论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都没办法让【修为值】增加个哪怕小数点的后十八位。 完逑,这岂不是比原来那个时代,某些app规定账户余额【凑够额度才能提现】还要坑爹? 就这样,雷翰晨的五年匆匆过去了。 然后,坑货系统才终于舍得对他说了句:集齐三套【金色战棋】,可以直接兑换一点修为值。 “之前的事情我忍了,那我在哪里能收集到金色战棋?” 结果这系统又继续哑巴了五年…… 往事不堪回首,雷翰晨决定赶紧绑定第二个系统。 这下他终于不用当孤魂了:无论潜入别人的梦境,还是直接现身,对方都会记得对话内容。 甚至,雷翰晨还可以临时变出几个分身,一人饰演多角。 似乎也就这些好处了,至于任务目标,在他看来就像是开一把战略游戏,坐观里面的势力自行弄出各种野生的东西。 这回,雷翰晨虽然可以稍微搅和下。 但如果直接教土着做事,什么三天出蒸汽机、十天搓原子弹之类。 这就属于【深度干预】,是过不了关的。 确认过一切都没问题,他开始扮演商王室最为尊崇的祖宗神,商汤的烈祖父,先公上甲微…… “喜啊,朕现在托梦给你,是有一个要托付的重任! 皇天后土已经厌弃大邑商,我们不可能再次拥有华夏的天命了! 当年女娲补天,用剩几块五彩石。其中一块落在东海尽头,化为神土。 经朕苦苦哀求,得到昊天上帝的允许,准你率领攸城的国人东迁, 于彼处继续繁衍生息。你速速着手准备此事!” 被雷翰晨称为“喜”的,正是商朝的同姓诸侯、殷王室的旁系子弟攸侯喜。 身为纣王的爱将,他奉命带着八万大军讨伐东夷,经过连番苦战,最终取得胜利。 但是,攸侯喜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班师回朝的路上,他在攸地遇见同是帝辛宠臣的飞廉。 才得知,牧野一战,周军击败商朝部队,而殷都及朝歌也被周人攻陷! “大王和太子还活着吗?”这一刻的攸侯喜既焦急又懊悔,心想如果当初自己能预料到这场突袭,对此早作防范就好了。 飞廉顿时有些哽咽:“凌辱公鹿的尸体,囚禁稚嫩的小鹿。西伯这等暴行,实在让人寒心……” 实际上,姬发在这时候已经即位称王。 然而商王室的忠臣们对此并不承认,继续沿用“西伯”的说法——这是他们当初赐予周人首领的封号。 “孤听说,太乙(商汤)在鸣条战胜夏桀之后,也只是将其流放到南巢。西伯如此缺乏仁德,又怎么有资格接过大邑商的天命呢!” 攸侯喜很是愤慨,而飞廉则劝说攸侯喜和他一起带兵北上: “先王对我俩的恩情,比岱宗(泰山)还高,比河水(黄河)还深。我们应该立刻率军北上,在周军返抵丰镐之前就截击他们!” “廉啊,”攸侯喜的表情充满忧虑,“夺回殷都、救出太子,之后再奉新王的命令讨伐西伯,这才是臣子应该遵守的规矩。” 飞廉忍不住反驳道:“周人的士兵现在非常疲累,急于回国准备春耕。 如果因为规矩而错失宝贵的战机,让他们得以恢复气力。 就算将来能让渭水倒流,又有什么用呢?” 攸侯喜听完,却是一言不发。 飞廉的话不无道理,但他身为主帅,更了解自己这支部队的实际情况—— 征讨东夷一役,让直属王室的五万士兵筋疲力尽、归心似箭。 在都城失陷、国王自焚、太子禄父(武庚)被俘的当下, 这些人还能有多少士气,跟周国的军队再打一场硬仗呢? 能够顺利把太子救出来,就已经算是力挽狂澜了。 万一失败,要么就地解散,要么向北投奔与殷商亲善的诸方国…… 这就是摆在攸侯喜面前的选择与走向。 当夜,攸侯在城外设宴,款待飞廉。 两人各怀心事,先后醉倒在营帐里。 在梦里,攸侯喜见到一只青色羽毛的猫头鹰。 他不假思索,立刻跪地叩拜。这正是商王室的图腾,玄鸟! “大王,可是您托梦给臣喜吗?臣救驾来迟,让您死不瞑目啊……” “错了,朕的名字叫微!朕父名曰王亥,朕兄名曰恒!” 攸侯喜有些茫然。 从曾祖父被册封为侯爵以来,攸国已经历经三代国君。 王室的直系先公上甲微,为什么突然托梦给自己呢? 攸侯喜连忙磕起头来,“小子喜,身食商禄,深受大宗恩典,却不能拱卫王室,实在愧对先公,只乞求您保佑,让喜少灾少难……” “喜啊,朕托梦给你,并非想听你说这些。” 顿时,攸侯喜磕头如捣蒜: “先公,喜只是王室的旁系,而且太翁已经另建社稷,并没有祭祀您的资格。如果您因为祭品少了而不高兴,喜会派人告诉太子,不过您最好还是亲自托梦给他……” “糊涂!” 于是,攸侯喜听到了令他惊讶万分的那一番话—— 先公上甲微,竟然将拯救殷商社稷的重任托付给自己? 攸侯喜吓得不知所措,“先公,太子仍然健在,而且还有微子和箕子这两位大宗的苗裔,小子喜岂敢僭越……” “禄父缺乏战胜周人的才能,启是出卖王室的逆贼,胥余一向贪生怕死。他们如何能保证朕继续受到后人的祭祀?因此朕才前来托梦,命你到东方建立新邦!” 见攸侯喜仍然犹豫不决,雷翰晨再变出子攸、子唐、子吉三位攸国先君,让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喜,你想违背先公的意愿吗?” “太翁、大父、父,小子喜何德何能,竟然被先公委派这样的重任……” 哪怕认不出曾祖父和爷爷,攸侯喜也不会认不出把他抚养成人的父亲—— “喜,为父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攸侯喜无言哽咽,泪如雨下,向着四位祖宗,又磕头叩拜了很多次。 第二章 攸侯喜决意东迁 鸡鸣时分,一身冷汗的攸侯喜,首先在大营帐醒来。 “家主,您有什么吩咐?” “孤昨晚梦见了先公,立刻找卜、筮(shi)、巫过来,让他们分别占一占此梦的吉凶!” 殷商贵族经常让人占算各种大小事情,攸侯喜自然也不例外。 卜者烧龟甲钻洞,筮人用蓍(shi)草摆卦,巫师则跳起大神来。 各显神通,而他们得到的结果都是大吉。 这是当然——雷翰晨已经提前在这三个人的梦境里打过招呼。 如果他们敢占出“凶”来,自己一定会持续诅咒他们本人乃至子孙后代。 有着这样的祖灵加持,想不获得吉报都难啊。 “把小史叫过来,记录孤要说的话!再派人告诉小宰,把攸城里面的仓,仔细盘点一遍!” 另一边厢,同样喝了个大醉的飞廉,也独自醒过来。 按照当时的社交风范,夜宴后的第二天,如果宾客未能见到主人,就应该自行离去。 然而,还想着继续劝说攸侯喜的他,并不打算就此离开。 不待通传,飞廉便进到攸侯平常就寝的小营帐里面。 攸侯喜略感不悦,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臣仆们识趣退下: “廉啊,你可知道?昨晚,孤竟然梦到了先公上甲!” “这怎么可能?”飞廉忍不住惊呼起来,“攸侯您,早就不属于王室的直系了啊?” “孤醒来之后,起初也是不敢相信。 但孤让卜、筮、巫分别占算,结果却是完全一致! 先公在梦里向孤授命,要孤带领族人东迁。 既然三次占算都是大吉,孤当然要着手筹备此事!” 这一瞬间,飞廉不禁怀疑攸侯喜疯了。不过也罢,关键是那五万军队的指挥权: “粗鄙的我,怎么能理解贵人的志向呢。只是,攸侯您既然决定东迁,那么请您把麾下的将士交给我,让我能够向先王和太子,履行身为臣子的忠义。” “先公说,让丧失根基的军队去作战,这是抛弃他们,让他们去送死。所以,孤必须带着他们一同东迁。” “你疯了!”听到这里,飞廉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地位差距—— “上甲是商王室的祖灵,怎么可能不首先向太子托梦,保佑太子从周人那里逃出来,复兴大邑商?” “先王在生前命你统领王室军队,岂是让你把他们据为己有的?” 飞廉说得激动起来,一瞬间竟握紧了双手的拳头,几乎就要挥向攸侯喜的脸上。 这时候,攸侯喜却也没有躲开的打算。 连他自己都还在消化着东迁这件事,如果不是雷翰晨在梦里详细讲述,他肯定不会想到任何的类似策略。 廉啊,这样吧……不如你跟着孤,沐浴更衣一番,然后祭拜攸国宗庙,祈求先公再次托梦给我们!” 渐渐冷静下来的飞廉,明白他自己是不可能凭着杀死攸侯喜而夺得军权的,况且他本来就没有这样做的打算,于是同意了攸侯喜的提议。 两人随即安顿好一切,长跪在攸城的宗庙门外,直至太阳落山。 入夜,攸侯再次宴请飞廉。 酒过三巡,攸侯喜首先醉倒,飞廉只多喝了几觚(gu),也昏睡过去。 翌日早上。 攸侯喜摊摊手,长叹一声: “举族东迁,这就是先公的吩咐。孤是为了保全殷商社稷让祖先们能够继续受到祭祀,才决意这样做的。” “攸侯,您别说了……”飞廉一脸痛苦。在梦里,雷翰晨向他展示了好几个未来的场景。 飞廉知道,自己如果坚持反攻,下场就是死在霍太山…… 但他宁愿面对自己的命运。 “虽然先公说,我善于奔跑,儿子们又力大无穷,历年来更是畜牧有功。 只要我跟随东迁,就会持续保佑我的子孙。 但先王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即使战死十次也没有办法报答。” 听到这里,攸侯喜不禁摇了摇头: “子姓的祖宗,竟然会保佑一个外人,要不是亲耳听见,孤绝对不会相信。 亏你还说先王对你有恩,你这样对待殷商的先公,符合报答的道理吗!” 飞廉忽然跪下,向着攸国宗庙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先公、攸侯,恕小臣愚钝,实在不能从命……但小臣另外有个愿望,请攸侯赏赐一名良家女给我!” “廉,你这是何意?”一头雾水的攸侯喜问道。 “就让我的幼子跟随攸侯您东迁吧!请先公保佑,今晚务必让那名女子受孕,十个月后顺利生产!” 虽然有点意外,这仍然在雷翰晨的掌握之中—— 飞廉的另外两个儿子,恶来和季胜,属于秦国和赵国的祖宗。 所以,这两支后裔是万万不能带去美洲的,不然就会触发【深度干预】的判定了。 当夜,攸侯喜让人设法物色到一个年轻的寡妇,送去飞廉的房间。 “你叫什么名字?” “姝(shu)。” “可曾生产?” “与先夫有一个女儿。” “殷先公上甲,届时必定保佑你们母子平安。攸侯也向我保证,会让你们衣食无忧!” 飞廉长嘘短叹,过了很久,才又挤出一句: “我不是个好男子,对不住了……” 两人一夜无眠。 三天后,飞廉带着万余士兵离开攸地。 既然只有这些人愿意跟他走,攻击周人的主力军,肯定是办不到了。 只能先赶往宣方,然后设法救出太子。 宣方是商朝的同盟国,在那里尚还驻有另一支王室的部队。 至于剩下的三万士兵,由于雷翰晨出现在他们的梦里,不断加以劝说,这些人纷纷决定跟随攸侯喜东迁。 而攸城里的国人,起初并不愿意。 这是因为,攸国虽然属于商朝的同姓诸侯国,但当地的大部分民众并非商族人,而是淮夷。 当年,商王武丁征伐淮夷大获全胜,将攻占的部分土地赐给他的庶子攸,这才有了攸国。 除了跟随攸前来的一小部分殷商贵族,原本的人口结构没有太多变化。 换言之,就算之后被周军攻占,国人们的待遇基本上也不会怎么变。 既然如此,那他们当然没有理由跟随攸侯喜东迁。 但在雷翰晨的梦境攻势,以及攸侯喜严厉命令的双重夹击之下。 大部分国人还是开始为迁徙而做准备。 剩下一小批坚决不肯走的,攸侯喜干脆让他们到时候自己看着办。 十天后。 攸侯喜带着正妻、两名嫡子以及一众家臣,最后一次在攸城祭拜宗庙—— “殷商列祖在上、攸国列宗在上!臣,小子喜,谨奉先公授命,决意东迁,保存宗庙社稷…… 乞求先公保佑,我等路上一切顺利,东行卜居之地,年年风调雨顺!” 按照雷翰晨的多次明确要求,这次典礼并没有使用任何人殉。 只以太牢之礼,也就是牛、羊、猪致祭。 “家主,吉时已到,请您起行。” “众人听令,”站在马车上的攸侯喜,拔剑高呼:“东迁队伍,出发!” 第八天的中午,攸侯喜一行人已经到达海边。 虽说他们走得不快,而且中途还遇到几批野人的零散袭击。 但当时的海岸线,毕竟跟两三千年后的位置不一样。 不过,攸侯本人已经变得相当急躁。 由于雷翰晨没有现身,一路上攸侯喜不时让卜、筮、巫推算,先公所指示的吉地究竟在哪里。 出来的结果,或是两好一坏、或是一好两坏。 甚至,有次竟然还占出了三个凶。 现在,四万多人都来到海边了。 别说木船,就连可以用来造船的树木都见不到半棵。 只有四条不知道是谁修出来的石道! “先公啊!您是要让我们跳海自尽吗?” 望着持续向岸边翻滚的波涛,攸侯喜不禁苦笑起来。 第三章 万人横渡太平洋 万念俱灰之际,攸侯喜突然看见一个金光灿灿的身影。 “稍安勿躁,朕已经为你们所有人准备了船舶!” 这把声音,是先公上甲! 立刻就认出自己祖宗的攸侯喜,连忙跪下磕头,同时向人群大喝一声: “先公显灵!你们还不跟孤一起跪下?” 其他人随即也纷纷向着前面叩拜起来,他们同样看到了那道金光。 于是,雷翰晨吩咐攸侯喜说: “喜,你听好!把民众和士兵分成七拨人,依次上船。 无论什么人,有谁扰乱队列的,你和你的家臣,就把他当场杀死! 船队由朕居中调度,你们上船后,谨守自己岗位就可以了。 到时候有谁在船上喧闹,无论贵贱嫡庶,一律格杀勿论,知道吗?” 说完,雷翰晨就把自己的身影变走了。 攸侯喜又磕过几个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才起了身,召集自己的家臣,向他们当场宣布先公的诰令。 大约用了半个时辰,全部人马就各自排成了七条长蛇。 攸侯喜又再向着大海跪下,口中念念有词: “小子喜,已经把攸人分为七列,请先公立刻再显灵,赐木船一千艘,让众人安心……” 以当时的造船科技,一艘木船能让五十个人乘坐,就已经是极限了。 整支东迁队伍的人数,接近五万之众。 既是横渡大海,周人军队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到自己的背后。 一次性把全部人都带上船,当然最为稳妥。 然而,其实连雷翰晨都不知道,接着出来的会是什么船? 系统确实会提供船只,因为他自己是变不出船的,而船又是完成任务一的必要条件。 但具体能拿到哪个年代、什么型号的船只,这却要靠现场抽卡了。 雷翰晨只能确定两件事: 第一,抽卡池里面,大部分都是民用船舶。至于航母、核潜艇之类,他并不认为自己运气有那么好。 要是真的好,就不会被什么修仙系统坑了十年,不是吗? 第二,船舶的所属年代,不会晚于他原本生活的年代。 也就是,二十三世纪的船只,只能由来自二十三世纪的穿越者抽到。 而雷翰晨自己,究竟能抽到西班牙大帆船还是独木舟,就全看他的运气发放地是欧洲还是非洲了…… 【船只卡已抽得,自动释放技能。】 “啊?!这……这……这些是?!” 攸侯喜抬起头,突然发现有七座巨型“仙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四条石道的旁边! 两千年的科技代差,让他几乎要晕过去。 “这,就是朕为你们准备的船只!” 雷翰晨说完,忍不住暗自苦笑起来: 穿越之前,他自己可是连一次游轮都没坐过呀。 而这些商朝人倒好。 直接就能享受二〇二〇年代,地球最大型的豪华游轮——海洋奇迹号,而且七艘都是同款! 本来,雷翰晨觉得能抽到西班牙大帆船就算头奖了。 毕竟木船系的东西,对商朝人造成的精神冲击能够小一点。 要是把这堆人都吓傻了,拉去美洲岂不是白忙活? 何况,还得让这些商朝人亲自开船,现在突然弄个没帆没桨的现代船舶,系统你说咋整? 说回攸侯喜这边,自国君以下,众人都被二十一世纪的豪华游轮吓得目瞪口呆。 有些胆子小的,直接就昏死过去。 至于攸侯喜本人,毕竟身为攸国的一国之君,而且又是东迁的发起者。 虽然同样战战兢兢,最终也勉强定住心神,向众人高声说: “尔……尔等……尔等肃静下来!听孤的号令,逐个排队上船!” 一众家臣、士兵和民众,却都纷纷哭喊着,宁愿跪地不起。 这实在太超乎这些人对船只的想象了,也难怪他们不肯再多走一步。 攸侯喜无奈,只得取过一支旗帜,独自向中间的石道走去。 毕竟,这次东迁是他凭着个人意志而发起的,而且赌上了自己和整个攸氏的权威和信誉。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无论是福是祸,也只能继续面对! 怀着万分忐忑,攸侯喜从底层舰桥上了其中一艘游轮。 虽然有雷翰晨的实时指示,游轮里的景象还是让攸侯喜晕晕乎乎。 他一路跌跌撞撞,用了几乎三刻钟,才上到甲板。 走到船头,看见海滩上的众人,攸侯喜赶紧举起自己手里的旗帜。 他一边奋力挥舞着,一边高呼道:“众人听令!随孤上船!” 声音隐隐约约,但旗帜确是清楚可见的。 既然国君都率先登上“仙山”,七条队列终于也开始动了起来。 待得全部人都确认登船,太阳差不多也已经落山。 船上的各种运作,像是驾驶,准备食水等等,都由系统负责。 准确来说,是系统放置的一群智械。 从外表来看,这些智械跟商朝人并没什么区别。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现在是让四万多个青铜时代的人类,横渡太平洋。 在茫茫深海里面,一旦真的吓死几个商朝人,导致船上的秩序失控。 这种后果,是雷翰晨完全不愿意承受的。 所以,他觉得还是应该尽可能地限制这几万人的的活动范围。 饮食器具,只准备陶瓷杯碗跟木筷子。 而伙食,当然也按照商朝人的风格而准备,炒菜、炸肉什么的,一律不要。 于是,雷翰晨向攸侯喜他们下达了三项命令—— 第一,除了驻守各处走廊和过道的士兵之外,全部人一律呆在船上的客房,不许随意进出。 第二,客房里有卫生间,人有三急的时候,就拉在白色的“壶”里面,然后按“壶”上面的机关,这叫做冲水。 第三,食物和饮用水,都由士兵统一在甲板指定位置领取,然后再分别发放给众人。 至于士兵们,除了换岗休息之外,一律不得擅离职守,违令者斩无赦! 除了这些,还有大大小小的几百条规矩…… 把全部事项都吩咐下去,雷翰晨才让七艘游轮起航,向着东方的太平洋出发。 攸侯喜船队的行进路线,按照另一个时空的蓝星地名来描述的话。 那就是先从当时的沿海地区,也就是江苏省的灌云、灌南一带出发。 接着,由黄海、东海进入菲律宾海,沿日本列岛的南部海岸驶向东北方面。 到达北纬三十五度的海面之后,再朝着东偏东北方向一路前进,直至靠近北美西部海岸。 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北太平洋的洋流,尽量减少航行时间。 在船舱里度过人心惶惶的九天之后。 四万八千多名殷商遗民终于再次见到了陆地。 这个位置,在另一个蓝星的时空里,叫做旧金山或者三藩市。 攸侯喜询问道:“永、韦、允,你们都算出吉报吗?” 卜、筮、巫,三个人异口同声,“是的,占算的结果是大吉。” “好,”攸侯不禁松了口气,“看来,此地就是先公所说的神土大陆!” 雷翰晨却没有让他们就此登陆。 而是让船队继续驶进旧金山湾,直到圣何塞的浅滩才停下来。 原因是,环顾整个湾区,只有圣何塞这一带,同时拥有锡矿和铅矿。 殷商既然是青铜时代的势力,自然不可能让这些人首先定居缺乏青铜材料的地方。 如果自己挖不到矿石,又没有可以贸易的对象,还怎么在一片莽荒的美洲大陆生存下来? “吾等就在这里下船,营造新邦! 此城,先公赐名为亳(bo)攸!城北的大泽,名曰攸泽! 大泽之外,吾等一路横渡而来的,则是殷海!” 殷商美洲的原点,在这一刻诞生了。 统一美洲大陆,这是属于四万八千多名商朝遗民的崭新天命。 在不远处见证着这一切的,除了雷翰晨,还有几名附近部落的野人…… 第四章 国之大事,在牧与工 时光转瞬即逝,四万八千余名殷商遗民,首次在美洲庆祝了春节。 冬天的时候,姝(shu)顺利生下一个男孩。 按照雷翰晨的意思,攸侯喜向其赐名为“颇”。 母子两人,连同姝跟前夫的女儿,一并以宾客的身份领取俸禄。 包括飞廉的小儿子在内,这年总共有几千个婴儿在美洲出生。 对于其他同样有所生育的家庭,攸侯喜也分别给予他们不同程度的赏赐。 原因在于,雷翰晨只能招揽属性为【前朝遗民】、【流亡者】和【商旅】的移民前往美洲,否则就会触发【深度干预历史进程】的判定。 到时候,前面这一大堆忙活,就全部打水漂了。 而下一次能从华夏获得移民,还得等上个五年—— 届时三监之乱爆发,武庚战败,周人再次分割殷商旧氏族的势力,这才可以成事。 因此,鼓励已经移居美洲的殷商遗民们多生多育、同时减少新生儿的夭折率,就成了重中之重。 “喜,朕问你:国家政事当中,最关键的部分是什么?” “小子喜,谨答先公问:最重要的国政,是祭祀与用兵。 祭祀是为了告慰祖宗的英灵,用兵是为了光耀祖宗的基业。” 然而,雷翰晨的回答,再次出乎攸侯喜的意料之外: “喜,此一时,彼一时也。尔等已经按照朕的意愿,迁居到神土大陆。如今的国之大事,当在牧与工!” 攸国属于商王朝征伐淮夷的前哨基地,为此,商王每年都会向攸侯赏赐大量物资。 而历代攸侯的主要角色,也是在殷都担任职官。 所以,攸侯喜虽说是一国之君,但其实并没什么实际的治国经验。 他只懂得打仗与畜牧,因为这两样都是由商王委派给他的差事。 而上甲微,则是使商族走向强盛的氏族首领。 两相对照之下,对于先公的智慧,攸侯只觉得深不可测,除了惊讶,就是佩服。 扮演上甲微的雷翰晨,继续对攸侯喜说道: “所谓的牧,不仅仅是让牲畜增加数量,还要让民众能够繁衍生息。 我们天邑商,本来是辖有八百万人口的大国。 如今跟随你东迁而来的,却只有四万余众。 比例不过二百分之一,这是多么惨重的损失啊。 如果你只懂得祭祀祖先,却不能使民众的生活富足。 即使朕允许你征伐附近的夷狄,赐给你最为锋利的武器,国家就能立刻兴旺起来吗?” 早在东迁队伍登陆之时,生活在攸泽、也就是旧金山湾区的原始部落,立刻就觉察到攸侯喜一行人的出现。 对于这些部落,雷翰晨的办法是,不断潜入各个酋长和巫师的梦境。 警告他们,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不得进入亳(bo)攸城外的三里地范围以内。 这样做,也确实是为了美洲原住民好。 因为系统的奖励池和抽卡池里面,完全没有疫苗或者魔法阵之类的东西。 如果让这些人,立刻跟商朝遗民产生接触。 一旦疾病流行,导致原住民们大批死亡,到时候去哪里获得新的人口? 而攸侯喜这边,在亳攸的城墙初步建好之后,他多次打算派出一小支部队,向附近的部落发起进攻,不过最后都被雷翰晨阻止。 虽然按照他的坚决要求,攸侯喜颁布诰(gào)令,在祭祀当中,全面以陶俑代替人殉。 这样一来,捕捉战俘用于人殉的战争逻辑,也就走向终结。 但攸侯喜身为一名将领、一名商王室的后裔,对于战争的渴望,已经属于人格本能。 对此,雷翰晨只能不断用“国君”这个身份加以提醒,尽量让攸侯喜在既定轨道之内行事。 不过,雷翰晨原本就多留了一手。 东迁队伍还没起行的时候,他就告诉攸侯喜,只能带少量的牛、羊、马随同出发。 美洲原住民始终没有驯化大型动物,这就导致他们身上缺乏某些抗体。 而对于大量饲养家禽家畜的商朝人来说,就完全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雷翰晨宁愿让商朝遗民在美洲重新发展畜牧业。 恰好,系统在这时候告诉他—— 如果这些商朝人能够成功驯化美洲野牛和北美驼鹿,那么就可以结算到大量的科技点。 在雷翰晨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这两种都是人类曾经想要驯化、最后却以失败告终的大型动物。 既然如此,畜养“神牛”和“神鹿”的这个重任,就更要交给攸侯喜了。 至于“工”,倒不用雷翰晨多费口舌,稍微提点两句,攸侯就可以反应过来。 商朝末年,各种手工业已经相当发达,甚至出现了初步的行业分工。 后来分封给姬姓诸侯国的“殷民六族”里面,索氏是专门搓麻绳的,长勺氏是专门制作高级酒器的,而尾勺氏则只做普通酒器。 说起来,他们都属于商王室的同族,其中的条氏,更是攸国大部分国人的主要构成。 这些氏族的朝廷地位,自然是不缺的,甚至有点类似后面的世家望族。 不过能担任职官的,始终是氏族的上层;至于中下阶层,主要靠自己的手艺挣饭吃。 跟随攸侯喜东迁的三万多士兵,就属于这批殷民部族: 锜(qi)氏、繁(po)氏、邽(gui)氏、陶氏、樊氏、施氏、徐氏、萧氏,总共八氏。 而之前提到的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三族,也分别有人担任攸侯喜的廷臣。 当他们从雷翰晨这里,得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集体被强制迁到鲁国和卫国,被迫拿起锄头,子孙们也要世世代代被束缚在井田之中…… 所有人,二话不说,立刻表示愿意参与东迁。 以这样的人口结构,攸侯喜哪怕稍微忽视了手工业的发展,都会受到国人的谴责。 至于像周人那般行事,把这些氏族一律当农民使用,就更加不可能了。 只是因为亳攸城还是百废待兴的阶段,他们才暂时忍耐着,拿起锄头默默种地。 为了稍微扭转殷商遗民发展技术的偏科性质,雷翰晨吩咐攸侯喜再颁布一项新诰令…… 第五章 众臣僚各抒己见 最开始营建亳(bo)攸城的时候,主要还是由殷商遗民一砖一木地亲自完成。 雷翰晨并没有干预太多,这是为了避免触发系统判定。 他只使用了一张抽到的卡片——变出足够多的粮食,保证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让这四万多张嘴都可以吃饱。 由于时间极其紧迫,除了孕妇和小孩,所有男女在攸侯喜的亲自指挥之下,分为两批人开始营建。 其中一批人,负责挖掘壕沟,同时把挖上来的泥土,夯成一条条土块,最终筑成正方形的土块圈。 而另一批人,则到附近的森林里就地取材,并在土块圈之内,再筑起木墙、木门、木岗楼。 至于住宅,至少在开头的一两个月,他们都只能以木寮、帐篷甚至地穴先应付着。 但无论如何,宗庙是必须有的,哪怕暂时弄个大木箱子。攸侯喜让人现刻了一个猫头鹰的木像,作为先公上甲微的神像,不时敬拜。 而在建城的同时,还要再分出一部分人,负责开垦附近的土地,种植五谷、桑树和苎麻…… 冬去春来,亳攸城算是初步有了一番气象,而攸侯喜仍旧住在以蓝橡木搭建的长屋——这便是属于他的宫殿。 这一天,攸侯喜召集城中的所有重要人物,共同商议国政。 攸侯本人,面南就坐。 攸国臣僚以及王室军队的中层将领分为左右两列,相对而入席。 在攸侯喜的身后不远处,另外留有一个高于所有人的坐垫,象征着太子禄父,也就是武庚。 从攸侯的座位放眼望去,他目前的处境如下—— 臣僚方面,主要以卜永、筮(shi)韦、巫允这三个人为首。 殷商王室重视祭祀和占算,而能够担任占卜官的,也必定出身于显赫的贵族家庭。 攸国作为商王朝的同姓诸侯国,自然也不例外。 至于王室军队的将领们,他们分别来自于十一个殷商氏族,原本只要派出相应人数的代表即可。 但是,这些将领都并非自己所在部族的上层人物,如果以氏族代表的身份与会,反倒显得立场尴尬。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是因为商纣王委任攸侯喜为负责征讨淮夷的主帅,他们才受到攸侯的管辖。 如果说,在率众东迁、营造亳攸的过程中,还可以和一和稀泥的话。 那么在局势初定的当下,攸侯喜对于王室军队的临时统帅权,反而成了烫手的山芋。 例如,这两批人在城里爆发了冲突,臣僚们要求以民法审决,将领们则要求以军法审决。 公说呢,公有理;婆说呢,婆也有理。 再例如,按照雷翰晨的指示,攸侯喜下令,两年之内绝不攻打附近的原始部落,而是继续营建亳攸城,并在附近开垦荒地。 臣僚们十分赞同,本来他们就被雷翰晨的梦境攻势弄得神经衰弱。而且,由于跟随东迁,也使得他们失去了原本在攸城的产业。 如今正是恢复损失的机会,臣僚们自然不可能错过。 反观王室军队这边,他们在打仗的时候,依靠掠夺战利品为生;不作战的时候,则凭自己的手艺吃饭。 攸侯的命令,让他们失去了赚外快的机会,而营造亳攸、开垦荒地,要不就是毫无收益,要不就是大部分好处落在攸国臣僚的头上。 长此以往,士兵和将领的内心逐渐滋生怨气,即使雷翰晨在每天晚上,逐个对这三万多人报梦显灵,也只能堪堪将其压制住。 这样做的后果是,系统面板所显示的【干预历史进程指数】越来越高,已经快要迫近触发【深度干预】判定的边缘。 雷翰晨宁愿一劳永逸,于是他授命攸侯喜,召集了这次的国政会议。 攸侯喜首先问起卜永:“永啊,东迁到神土大陆以来,你有什么感想?” “臣永向您禀报,神土大陆的肥沃,实在令臣感到震惊。臣在攸城和殷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黑的泥壤! 东迁之时,臣等从攸城带来了五谷的种子,但也许因为神土的造化过于神奇,它们的收成都只属一般。 臣认为,应当加派人手,在攸泽一带获取更多的水产和猎物。虽然先公庇佑,让我们在两年之内粮食充足,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我们将来是必然会面临饥荒的。” 攸侯喜却没有回答卜永,而是又询问出身长勺氏的将领殽(yáo)。 “攸侯,您曾经告诉我们,先公有这样的教诲: ‘名分不当,说话就不顺;说话不顺,事情就办不成。’ 我们是为王室作战的士兵,当初之所以愿意跟随攸侯您东迁,是因为敬佩您对于先王的忠心。 我们想在神土大陆积蓄力量,将来能够救出太子,让他继承大邑商的王位。 让军队的武备废弛,却加强攸国的城池,这难道是正确的做法吗?” 攸侯喜又询问巫允,对于东迁以来的看法。允回答说: “攸侯,恕臣直言,这里虽说是先公向天神求取到的神土大陆,却实在不是凡人的宜居之地啊。 当初在攸城的时候,整个春夏都应该是耕种的季节。 但来到这里之后,下雨的日子不到原来三分之一,历法的节气都失去了意义。 中午前后,根本不能在外面逗留,只能在家里就寝。 难道这样的地方,能使殷商得到复兴吗?” 亳攸城,也就是后世的圣何塞,属于地中海气候。而攸城,则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在殷都周围,甚至能捕获大象、犀牛与鳄鱼。 众人顿时变得七嘴八舌起来,但反正是同一个意思:累了,我想回老家了! 攸侯喜回答道: “不可!这片神土,是先公向天神苦苦哀求所得。 我们既然决定遵从先公的意志,率领全族到达这里筑起亳攸城,如今怎么能够半途而废? 孤听说,太乙打猎时,曾经网开一面,让愿意被他猎取的野兽留下,不愿被猎取的,则自由离去。 你们现在,可以自行决定是走是留,不过,先公已经托梦告诉我,如果不愿意留在亳攸城的,他不会赐给任何粮食!” 第六章 文与武心服口服 攸侯喜的话,让长勺殽(yáo)和巫永都愣住了。 虽然到了这个时候,长勺氏和王室之间的血缘纽带已经非常薄弱。 但毕竟同为子姓的族人,在殽的心里面,想要率军回到华夏的愿望始终是非常强烈的。 只是,跟随攸侯喜东迁以来,攸侯却只是一味修筑城池,布置内政,丝毫没有任何整军备战的意图。 长勺殽自知有些失态,但他的发言,确是发乎本心的。 反观巫允这边,却属于截然相反的另一种心态。 对于人与祖灵、神明之间的交往,殷商王朝是非常重视的,置备三种负责占卜的职官,就是具体的表现。 然而,卜、筮(shi)、巫这三个职务,彼此的地位却有着非常大的落差。 卜和筮,使用的都是具体的占算材料,这就带来两个效果: 第一,占算的手艺可以代代相传,稳定交接。 第二,对于重要的军国大事,更可以根据商王的意向,对结果进行“深入解读”乃至于“技术性调整”。 巫则完全不一样,“此子骨骼精奇,有跳大神之姿”的传承办法既不存在,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才出现下一个巫,那都属于正常操作。 至于“政教分工”这种事情,自诩是神之容器的巫,就更加不屑于为之。 总体来说,历代商王都是倾向于重用、提拔卜和筮,抑压甚至打击巫。 但他们却也不敢彻底废除巫这个职位—— 卜筮办事,毕竟或多或少都有点猫腻的,万一皇天后土,列祖列宗真的降下什么旨意,而自己却没有及时听从,那不就完蛋了? 允的惺惺作态,正是基于国君与巫的这种关系结构。 实际上,他只是想在这个时候把朝局的水搅浑,趁机为自己家族多谋得一些领地。 巫允过去就是这样做的,当时卜永和筮韦为了攸城附近的一块肥田而争持不休,允与韦的关系稍好,跟永却是势成水火。 结果,他反而支持卜永。而攸侯喜的裁决则更出人意料,田地既没有判给永,也没有判给韦,而是赏给了允。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 当初攸侯喜之所以做出那样的决定,一来,是保证家臣之间的力量平衡,二来,巫允的预言,确实曾经让他在郊外打猎时,避过野人的袭击。 不过,现在攸侯既然能跟雷翰晨这位先公直接沟通,那一切都得另说! 攸侯喜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巫允,继续说道: “允啊,先公的旨意,尔应该一早知晓的吧?” “家主,我……”巫允顿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混账!”攸侯忽然厉声大喝,让列席的众人都打了个寒颤: “尔最近德行不修,先公深感厌恶,不愿托梦于尔。 若不是看在尔历年来尚有苦劳,孤必定罢黜尔的职守!” 事实上,攸侯喜的指责根本是往轻了说。 当初巫允的所谓预言,其实只是乌鸦嘴足够勤奋,侥幸押中一注而已。 现在嘛,先公上甲微跟攸侯直接沟通,根本不需要他这个中介商。 巫允吓得连忙跪地求饶,磕了很多个响头,才勉强保住自己的职位,不至于变成失业中年人。 敲打过允之后,攸侯喜又对长勺殽说道: “孤对王室的忠心,一分一毫都没有减损过。汝看看孤身后的席位, 虽然太子如今并不在这里,但孤始终谨守着臣子的礼节!” 话音刚落,攸侯便转过身去,向着空席位不断叩拜,众人也跟随着他一同磕头。 “是殽失言了,在此谨向攸侯赔罪。既然攸侯尊奉王室的志向始终没有改变过,那么您又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兵,攻打附近的野人?” “殽啊,你还记得之前先王御驾亲征,指挥我们征讨淮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长勺殽顿时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 当时,商朝军队一路向南进发,几乎推进到了长江的北岸。 然而,由于水土不服,以及当地的瘴气,许多士兵病死异乡。 长勺殽的幺弟,也是这其中的一名亡魂。 “先公曾经对孤说,神土大陆这里同样是瘴气弥漫。 只有亳攸城这里,既能得攸泽之利,又不受瘴气的毒害。 孤命令诸位戮力同心,营造城池,这是为了让诸位能够安稳地生活啊。 尚未适应神土的气候,就急着谋取战功。 即使先公赐给我们最锋利的武器,我们难道就能够禄寿同享了吗?” 听到这里,雷翰晨很是欣慰——虽然攸侯喜刚才的那番话,有些是现编的。 自己并没有跟攸侯提过,但这也显示攸侯喜在政道方面,还是很有潜质的。 潜质归潜质,之后还是得敲打一下攸侯喜才行。 毕竟,玉不琢不成器啊。 对于攸侯喜的一番言辞,长勺殽无言以对。攸侯喜见状,继续对他说道: “当初,尔等之所以跟随孤前来神土,是因为尔等恐惧于自己的命运。 若是战败,被周人俘虏,便要被迁去奄地,世代为农。 孤深知尔等的心意,只是如今亳攸城百废待兴。 粮食的收成尚不能得到保证,故此才让尔等也一并参与耕种。 待得仓廪(lin)充实之后,孤必定奖掖百工,让尔等都能各展所长。 一如昔日在殷都那样,无需下田劳作。” 以长勺殽为首,诸位将领都向攸侯喜叩拜答谢。 卜永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攸侯喜的凌厉眼神之后,就自觉把话咽回肚子里去。 本以为一场口舌纷争就此落下帷幕,谁知攸侯突然又宣布道: “先公告诉孤,太子如今尚在人间,而且安然无恙。 五年之后,先公将再次以他的法力,把太子的尊驾也迎来神土。 所以,孤决定命人在亳攸的西北方向挑选一块吉地,营造一座新城。 届时献给太子,以作为我天邑商的新都城!” 按照攸侯喜的规划,王室军队的三万士兵,到时候每人都可以分得一块田地。 至于刚才吃了哑巴亏的巫允、卜永,还有未发一言的筮韦,也是利益均沾。 “天佑殷商!天佑攸侯!” 众人再次向着攸侯喜叩拜,这一回,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心服口服。 第七章 岂曰无医,与子同药 “禀报家主!有个野人,抱着一具尸体,跪在城门口大声哭喊,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还请您裁示,我们该怎么做!” 这一声通传,让长木屋里的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互相议论了起来。 刚才始终没有说话的筮(shi)韦,向攸侯喜施了一礼,朗声奏道: “家主,臣韦谨向您进言。 禽兽的举止,是人类难以理解的。若是在荒野之中,倒也不必管他。 只是,如今这般的喧闹,必定会影响城里的民心。 还请您颁下命令,让人先向他泼水驱赶,若禽兽不愿退去,则再以弓箭射杀之。” 攸侯喜却说:“韦啊,你还记得孤提到先祖太乙的懿德吗?” “家主,臣记得,当年太乙在打猎的时候,对禽兽网开一面,诸侯都敬佩其仁义,争相景(ying)从,于是代替夏桀而为天子。” “说得好!”攸侯喜拍掌说道,“孤刚才提到,之后应该再建造一座新城献给太子,以作我殷商国都。 如今有禽兽来到亳(bo)攸城门,这不正是修仁德以敬祖宗,彰显太子威名的时候吗!” 说完,攸侯就命人到“宗庙”——大木箱子去,请出先公的木像,而自己则往城门方向走去。 一众臣僚和将领,自然是纷纷跟在后面,随着攸侯喜的步伐,逐个登上木墙。 众人来到以蓝橡木搭建的城楼,果然看到有个披头散发、身上涂着各种彩绘颜料的部落人,抱着一具身穿兽皮的尸体在放声痛哭。 这些殷商贵族,确实听到这个野人在叽里呱啦地念叨些什么。 但没有一个人,能够从中听出任何他们熟悉的音节。 “先公,小子喜恳求您显灵,让我们能够分辨禽兽的叫声,了解禽兽的举止,不让城里的国人感到厌烦或者恐惧……” 雷翰晨不禁皱起眉头,这样子被请出来,在商朝人和美洲原住民之间临时担任翻译,可是会大为增加他的【干预历史进程】判定的呀。 但现在这个情况,不出手也是不行了—— 这个部族男可是附近部落的酋长之子,而他抱着的,更是酋长本人。 要是让这帮商朝人随便射死对方,结下血仇,届时候想要再同化这些部落,就真的是难上加难啊。 雷翰晨叹了口气,以一道金光的姿态,出现在部落男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是警告过你们,两年之内绝对不可以接近这附近的吗?” “尊敬的天神,我叫做黑岩。我们部落确实有听从您的旨意,在游猎的时候都避开这一带,只是……” “只是什么?”雷翰晨问道。 黑岩用手擦了擦眼泪,以哽咽的语气继续回答说: “今天早上,父亲带着我还有部落的猎手们去山里打猎,途中遇到三只野牛。 我们杀死了其中两只,但有一只逃脱了,而且还把我的父亲撞得重伤…… 我们立刻把父亲带回部落,但部落的巫师说,父亲的伤势太重,绝对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巫师让我做好继任酋长的准备,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父亲这么早就死去啊!” 说到这里,黑岩忍不住又掉下了大滴眼泪。 他从小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天这一哭,仿佛是要用尽之前十四年的份量。 “我知道,如果带着父亲来到这里,就必定能够遇见天神。 恳求天神您施展法力,救回我的父亲吧!” 雷翰晨在内心苦笑道,如果自己真能有这种法力就好了。 实际上,他本人既不懂医术,绑定的这两个系统,也没有任何关于治疗的技能卡片。 不过嘛,身后的这堆商朝人,倒还有点可能,可以把这个酋长救回来。 “先公,那只禽兽向您说了什么?” 眼见城门外的那道金光,飞来自己面前,早已跪下的攸侯喜,毕恭毕敬地向雷翰晨问道。 “喜啊,那个野人告诉朕,他的父亲在打猎时受了重伤,但是他的部落里面,却无人能够医治。 他的父亲,是部落的首领,只要父亲死去,他便能立刻继任。 然而,他却宁愿违反与朕的约定,来到亳攸城外,只为了能够救回他的父亲。 这样的孝心,丝毫不逊色于我们这些知晓礼乐的华夏贵种。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你的小疾臣对其施行救治啊?” 小疾臣,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医生。 攸侯喜连忙回答道:“原来如此。请先公放心,喜立刻让人把所有小疾臣召集过来,打开城门,让他们出城救治那个野人。” “糊涂!”雷翰晨接下来的话,让攸侯喜感觉又要上一堂政道精选课,“你刚才不是说,要为禄父备修仁德,以敬祖宗的吗?” “先公所言极是……” “朕告诉你:当年朕的父亲王亥善养牲畜,他听说有易氏从鬼方之地买得一匹极为罕见的骏马,于是连夜赶路前往。 到了有易氏的领地,才知道这匹骏马已经死去多时,只剩下一副骨头。 这时候,每个人都认为先父必定会就此作罢。 谁知道,先父竟然以一千个海贝,向有易氏买下了这副马骨,把骨头带回商丘。” 攸侯喜惊呼道:“先公,高祖竟有这样的事迹,为何喜从来没有听说过?” “喜啊,我们殷商的典册,历年来都有损坏遗失。 况且你又不是王室嫡系,如何能知道祖宗们的这些创业秘辛? 总之,先父就这样向有易氏买下马骨。结果几年之后,鬼方再派人向先父兜售五匹骏马,远胜过当初死去的那一匹。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小子喜明白,”攸侯喜回答道。 待得雷翰晨的身影消失,攸侯立刻吩咐手下打开城门,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个野人送往自己的宫殿! “小疾延,你担任这个职位已有二十年,你可有把握救回这个野人?” “回家主,此人腹部的伤势甚重,而且头部也受损。小臣只怕……” “无需多虑!”攸侯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尔尽管一试,若是救活,定有重赏;若不成,孤也不追究。” “那么,臣就尽力一试吧……” 第八章 攸侯喜宴请黑岩 也许真的是老天保佑,经过小疾延一番抢救,黑岩的父亲竟然活了过来。 在攸侯喜的廷臣当中,延不仅是资历最老的小疾臣,而且还是唯一能做“外科手术”的医生。 当然,这个时期的所谓手术,并没有太多的科技含量。延所用的骨针,丝线等等,跟大汶口那堆原始人的工具几乎完全一样。 以这样的条件,拯救一名腹部、头部重伤的病人,几乎等于是拿对方的性命来赌。 不过黑岩并没有选择,部落的医疗水平,连商朝人都远远不如。 至于雷翰晨,他没有忘记提醒小疾延,必须用沸水煮一煮各种手术工具,这是他身为一个现代穿越者,唯一而且必须帮得到忙的地方。 简陋的手术完成后,黑岩的父亲立刻被安置起来,专门派人伺候。 至于黑岩本人,作为第一个跟殷商遗民近距离接触的美洲原住民,也被招待到宫殿附近的另一间木屋,直接住了下来。 这并非纯粹出于好客,更是为大局着想—— 第一,如果直接让黑岩回去,弄不好就会在他们部落当中引发各种疾病,而这正是雷翰晨极力要避免的情形。 第二,攸侯喜这几万人既然来到美洲,迟早都是要跟美洲部落打交道的。黑岩来都来了,干脆把他留下,从语言到风土,仔细了解对方一番。 还是老规矩,雷翰晨以托梦大法向黑岩部落显灵,表示酋长父子正跟随自己游历仙境,一年之后就会回去。 以巫师为首,部落里的所有人都磕头叩拜起来。 既然天神都发话了,身为凡人,当然是要服从的。 至于亳(bo)攸城这边,黑岩的父亲卧床昏迷了一个月,才渐渐恢复意识,又过了三个月,才能够试着下地行走。 这段时间,雷翰晨并没有允许攸侯喜立刻再次召见黑岩,而是让他立刻发布命令: 凡是跟两个美洲原住民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一律闭门在家,休假三旬,每天必须沐浴斋戒,包括攸侯喜自己。 至于负责照顾黑岩父亲的几名奴隶,则不得离开“病房”——临时搭建的一个营帐,不得跟城里的任何人接触,每天必须以水净身。 以上所有人,如果突然发病,立刻由攸侯喜的小疾臣尽力诊治开药。 如此这般,同样过去了一个月。 幸运的是,众人并没有任何异常,攸侯喜宫廷的少量草药库藏,总算保住了。 某天早上,按照攸侯喜的命令,黑岩换过一身殷商平民的衣服,到攸侯所居住的长木屋觐见。 黑岩进得屋内,攸侯并没有勉强对方向自己行以臣礼,而是给予宾客的待遇。 这些日子里,雷翰晨同时出现在攸侯喜和黑岩的梦境里,却没有对他俩说过一句话。 透过共同的梦境,两个人竟然自动习得了一些彼此的语言。 因此,在黑岩觐见攸侯的这一天,雷翰晨并没有现身,而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攸侯喜首先开口说道:“神土大陆的初民,你叫什么名字?” “尊敬的猫头鹰部落酋长,我叫做黑岩。” 黑岩,黑色的石头……瑿(yi)? 坐在攸侯喜不远处的小史(诸侯国的低阶史官),立刻把国君嘴里念叨着的这个字,刻在了木简上。 瑿,既兼顾名字的原本含义,也暗示了此人的夷族血统。 至于黑岩出身的部落,攸侯倒没有仔细查究的兴致—— 对于异族,殷商王朝自有一套给对方命名的办法。 或根据其领地的风土情况,或根据其民众的外貌特征。 林方、虎方、土方、鬼方之类的族群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亳攸城一带属于地中海气候。 夏季少雨多热,附近山丘的树林还会发生自燃,山火可谓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因此,攸侯喜的臣僚,早就替这里的野人取了称呼,名曰“爊(āo)方”。 爊者,以微火煨熟也。生活在如此闷热的环境,非用此字,才足以反映这些人的心声啊! 并不知道以上曲折的黑岩,继续自报家门道: “我们的人(aptos)住在西北方的山丘,那里比较凉爽。为什么你们猫头鹰部落要住在这样闷热的地方呢?” “瑿啊,孤是因为先公的授命,才率领族人东迁到神土大陆的这片吉地。 你们爊方,为何也能够与先公上甲沟通,难道你们是先公相土的后裔?” 旁边的小史心领神会,连忙朗诵起《商颂·长发》的诗句:“浚哲维商,长发其祥……相士烈烈,海外有截。” “先祖相土的煌煌武功,让四海内外都一并臣服啊!” 就在攸侯喜有些沉醉于自己误解的时候,黑岩的话却让他回到了现实: “尊敬的猫头鹰酋长,原来你们是那位天神的后裔。在天神向我们显灵之前,我们完全没有听过任何关于祂的传说。” 对于黑岩的回答,攸侯喜一瞬间有些没消化过来。毕竟,先公上甲微是商族的祖宗神啊。 不过,先公连飞廉家族这种外姓人都可以保佑,那么向爊方展示仁德,似乎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两人的对话,就在这种愚问愚答的氛围之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此时已属正午,攸侯喜干脆让臣仆们送两份饭过来。 诸侯之宴,钟鸣鼎食。当然这两份饭是有区别的,攸侯身为一国之君,饭菜的种类和份量自然都多一些。 蒸稷饭,薇菜煮羊肉,炖鱼(从攸泽捕捉的),林林总总,总共有七鼎六簋(gui)。 至于黑岩,则是五鼎四簋。虽然攸侯喜确是以宾客之礼相待,但他自诩为华夏贵种,并不认为这个夷人有资格,跟自己一个堂堂诸侯相提并论。 攸侯示意黑岩开始进食。黑岩没有拿起面前的竹筷子,而是直接把手伸到鼎里面,拿起一块肉,随即啃了起来! 小史见状,连忙掩面转过身去—— 即使是淮夷,吃饭也知道要用箸(zhu)。 自己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夷人的举止可以粗鲁至此啊! 黑岩全然没有察觉小史的态度,对攸侯喜大声嚷道:“猫头鹰酋长,你们部落的肉真是好吃哇!” 第九章 筑邢丘而定爊方 黑岩吃得津津有味,身上的衣服却是一片狼藉。 商朝人的衣冠,对于这些美洲原住民来说,始终是过于笨重了。 至于攸侯喜,如果他还留在攸城甚至是殷都、朝歌,面对这样的情况,必定立刻大声斥责对方不懂礼仪。 如果心情再差一点,他可能就直接拔剑出鞘了。 就算是夷人,面对华夏贵种,也是要懂得礼仪的。否则堂堂殷商王朝,何必跟彼等禽兽有所来往? 晓礼的禽兽,还有机会留得性命;粗鲁的夷人,那就只能被斩杀了。 不过,这一次攸侯喜倒是克制住了内心的这些想法跟冲动。 这既是因为雷翰晨事先嘱咐过他,绝不能对黑岩动武。 而且,黑岩的回答,也让攸侯有了两个新看法。 首先,黑岩的部落营地附近,是一座可以开采的铜矿山。 在他们眼中,铜矿石的价值跟一般石头相比也强不了多少,但是对于懂得冶炼青铜器的攸国来说,这简直就是天降横财。 其次,从黑岩的部落往北走,似乎有一条大河。 商族人,总的来说是喜欢住在水边,尤其是河川纵横、湖泊交错的湿地。 亳(bo)攸城虽然也位于攸泽旁边,但夏天并不算特别凉快。 当初刚刚东迁到神土大陆的时候,急需营造起城池让民众生活,而这里既被卜算为吉地,又能坐享锡矿之利,所以攸侯喜才首先定居于此。 现在亳攸已经初步竣工,建设一座新城然后搬迁过去,自然就成为攸侯心中的朝思暮想。 之前他向长勺殽(yáo)等人宣布,要在西北方向再造城池,然后献给太子,这并非一张空头支票。 只是先公也说了,事有轻重缓急,在为太子营造新国都之前,要先在这附近营造一座小城,如此才是拱卫王室的正道啊。 就在攸侯喜分神之际,黑岩已经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 “猫头鹰酋长,你怎么不吃饭?” “瑿(yi)啊,孤问你,”若有所思的攸侯,盯着黑岩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们爊(āo)方,平时都以什么为食?” “我们主要捡树林里的果子吃,一旦在山里发现野牛和白尾鹿,就会召集部落里的所有猎手去围捕它们。 我们的人也会在大湖旁边捉鱼,不过大湖里面有一种凶恶的怪物,所以我们只是偶尔去捉一次。” 大湖,也就是攸侯喜命名过的攸泽。 黑岩以为,接下来“猫头鹰酋长”肯定会追问那凶恶的怪物是什么,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夸耀自己曾经只凭一支石矛,就击退了怪物的勇武事迹。 然而,攸侯喜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料而出牌: “瑿啊,孤想要派遣一部分国人,在你们爊方的营地附近筑城,以便跟你们互通有无,你们会提供帮助的吧?” 一瞬间,黑岩竟是完全没反应过来。 攸侯喜心想,难道这个黑石头,还想拒绝自己不成? 他可是让医术最好的小疾臣,把这个夷人的父亲从阎王爷的门边给救回来了啊! 禽兽果然丝毫不通人性,连报答恩德都不懂得。 这时候,黑岩却突然说道:“猫头鹰酋长,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的说法很奇怪! 首先,土地是属于所有人(aptos)的。所以,欢迎你们猫头鹰部落搬到我们的营地附近。 另外,我父亲才是部落的酋长!我只是部落里的其中一个人。而且,父亲做出的决定,还要得到巫师的同意。 如果是更加重大的事情,那么就需要全体部落成员都赞成才可以。” 对于黑岩的说法,攸侯喜觉得很是陌生,心想这些果然是神土大陆的初民,言行举止简直犹如三皇五帝时代的人那样淳朴。 这天之后,攸侯又多次召见黑岩,双方言谈甚欢,甚至好几次一同醉倒在宫殿里。 就这样,约定的一年时间过去了。 攸侯喜派人沿途护送黑岩,让他顺利回到自己部落。部落里的众人,再次见到黑岩,都很是欣喜。 黑岩的父亲并没有跟着回来,因此大家都默认老酋长已经跟天神作伴了,毕竟他当时的伤势是那么的重。 在巫师的主持下,黑岩正式继位为新一任酋长。 至于老酋长也即是黑岩的父亲,其实也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如今身在亳攸。 黑岩的父亲虽然能够自由行走,但头颅的伤势,却让他变得口舌不清。在部落里面,像他这样的人即使还依然活着,也是不能继续担任酋长的。 与其在部落大会受到罢黜,还不如干脆留在这里,这样好歹族人还会认为,他这名勇猛的战士,已经到了天上陪伴着天神。 攸侯喜倒也乐得多养这一张嘴,夷人想要与殷商族和平往来,就必须交出人质,黑岩究竟懂不懂得这个道理无所谓,实际留下了人质就行。 朝会上,对于攸侯的决定,长勺殽再次表示反对: “攸侯,自从我们殷商立国以来,四方的夷类都是人面兽心,弱小的时候就请求臣服,稍为强大就掀起叛乱。 先王生前,多次命令我们征讨东夷和淮夷,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如今您竟然要跟禽兽们往来通好,先王的在天之灵,必定会非常悲痛啊!” 攸侯喜反驳道: “先公曾经说过,当年高祖王亥,立下了驯服牛只的大功,天神欣喜不已,因此保佑殷商统治华夏。 如今我们失去了华夏的天命,正需要在神土大陆再次驯服野牛,重新讨得昊天上帝的欢心。 这样做,将来太子才能够顺利到达神土,即位为王,殷商的基业才能够巩固。 爊方懂得如何捕猎野牛,更懂得如何驱赶野牛进入土坑。他们有着这样的才能,我们又怎么能够不予以运用呢!” 于是,攸侯喜派出两万民众,在黑岩部落的南边原野建起一座新城,取名为邢丘。 黑岩部落,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攸侯喜答应他们,可以带着货物前往邢丘进行贸易。 也就是说,他们都能够吃上美味的食物了! 第十章 攸泽之鱼,或可与处 东迁第三年的夏天,继亳(bo)攸之后,邢丘也初步落成了。 不过,备受闷热之苦的攸侯喜并没有马上搬到邢丘居住。 以长勺殽(yáo)为首的一众王室军队将领,对于攸侯与爊(āo)方也就是黑岩部落交好,始终抱持着激烈反对的态度。 既不能出兵攻打爊方,又不能阻止邢丘的营建。现在攸侯喜竟然还打算迁居,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拦下来。 否则,自己这些人在以后还能有什么发言权? 让长勺殽没有想到的是,攸侯竟然一口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难道,攸侯喜的脑子真被烧坏了? 攸侯盯着坐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的长勺殽,心里却暗笑道:先公说得没错,尔等匹夫,真是惟知小节,不晓大义呐。 幸亏先公已有计策,届时你们自然就明白,要跟爊方通好的道理了。 “殽啊,”攸侯喜的话,让长勺殽回过神来,“邢丘虽然已经建好城墙和宫殿,但是住宅区和工坊区,尚在营造之中。 既然孤不便前去,那么你可愿意替孤走一趟吗?” 许久已没能驭驷驰骋的长勺殽,得知这回可以借用攸侯喜的马车,忙不迭就恭敬从命。 殷商王朝的畜牧业非常发达,牛马众多,而攸国作为同姓诸侯国、王室征讨淮夷的前哨基地,自然也拥有不少驵(zǎng)骏。 不过,这都是东迁之前的事情了。 为了避免引发美洲原住民的大规模染病和死亡,雷翰晨只允许攸侯喜一行人,携带少量马匹和水牛登上游轮。 或许因为水土不服,这三年来,大批的牛马相继死去。 虽然当初并不是雷翰晨有意为之,但现在,殷商遗民已经到了非驯化美洲野牛不可的地步,否则就没办法继续维持原有的生活形态。 就以长勺殽来说,身为一名小贵族,在替王室服兵役的时候,他的作战序列,属于战车兵。 为王室制作各种酒器,这是他从祖辈继承而来的职业;但他的内心,其实更愿意成为一名驭车手或者说车夫。 因此,长勺殽非常享受沙场征战的时光。跟攸侯喜不一样的是,他之所以享受作战,只是因为能有一展车技的机会。 不作战的时候,他或者要督造酒器,或者要在商纣王宴饮的时候入宫伺候,诸事缠身,根本没有机会离开殷都城门。 现在倒是永远离开了,然而所有的马匹和牛只,又都让攸候喜征收了去。完成这次任务,下一回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快意驰骋呢? 长勺殽驾着马车一路飞驰向北,内心思绪万千。待得他回过神来,已然到达邢丘的东门。 这时候,却恰巧碰见黑岩率领十几个族人,带着山货前来邢丘贸易。 所谓贸易,主要是双方以物易物。野牛皮最受欢迎,因为黑岩部落的鞣皮工艺尚可;而野牛肉的势头就差了点,熏制而不是用盐腌,口味让商朝人有点不太适应。 蓝橡果就更逊一筹,黑岩的族人过于勤快,先在自己营地把橡果煮熟了再带过来,结果商朝人同样不太欣赏橡果的口味。 作为交换物,黑岩的部落获得的只是一些陶器,木器,骨器甚至石器。 这倒不是因为商朝人有意压价,毕竟雷翰晨的意思,攸候喜的命令,那都言犹在耳。 首先,黑岩部族的货物基本属于原物料,商朝人拿到之后,还要再加工一番。 其次,别说黑岩本人愿不愿意出大价钱买了,按照攸侯的诰(gào)令,所有青铜物件都是管制品,不许外流,这还咋跟人家卖? 这些弯弯绕绕,黑岩倒不在乎,他只是想来邢丘吃“猫头鹰部落”的烧烤而已。 长勺殽原本打算跟黑岩一行人直接擦肩而过,谁知这黑石头却从身后叫住了他: “你好啊,猫头鹰部落的勇士!” “衣……” 驾着马车的长勺殽转过身来,“夷人”这个词几乎已经到了他的嘴边。 下一秒,他却愣在当场,硬是把后半截话又吞回肚子里去。 黑岩的旁边,是一位穿着商朝平民服装的女子。不过,这件服装明显袖子和衣摆都被改短过,而且…… 而且,这似乎是用兽皮,野牛皮做的? 再仔细看这名女子的脸庞,赫然是一名爊方的夷女! 只是,这名夷女为何长得这般…… 内心持续涌现的想法,让长勺殽不断暗自摇头——吾等殷商贵胄(zhou),怎能被区区夷类所迷惑? 黑岩盯着神情古怪的长勺殽,好一会儿才忍不住用笨拙的殷商雅言问道: “这位勇士,你叫了我的名字,却忘了想说什么吗?” 听得黑岩的话,失了神的长勺殽才反应过来,觐见过攸侯的这个夷人,名字就叫做瑿(yi)。 “咳……瑿啊,你们爊方,今天是为何事而来邢丘?” “猫头鹰的勇士,我们来换几个大陶罐,这几天巫师让我们在树林里多收集一些草药,之前的小陶罐都装满了。” “哦……尔旁边的这名女子,又是何人呐?” 黑岩对着长勺殽笑了笑,一边向他介绍说:“这是我的妹妹,叫做人鱼(hoo-soo''-pe)!” 鳠(hu)? 长勺殽叹了口气:此女若是生于我们殷商族,必定不会拥有这样一个粗鄙的名字! 也罢,反正也不干自己的事。 长勺殽正准备挥鞭,驾着马车离去,黑岩却又对他说: “猫头鹰的勇士,你这个会动的木头架子,我妹妹想试着坐一次,可以吧?之前,你们的酋长也曾经载过我呢!” 啊这,这是什么操作? 长勺殽本想拒绝,叫做鳠的女子,忽然对着他嫣然一笑…… 进得城门,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立刻答应了夷人的要求! 唉,这些夷类,真是奸猾之至,奸猾之至呐…… “夷什么?”鳠扶着车把手,站在长勺殽身旁,听到他嘴里的低声念叨,不禁问了一句。 这个女人,竟然也懂得雅言? 看着鳠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长勺殽顿时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我……我是想说,攸泽的鱼,看来也可以试着相处啊!” 第十一章 吾欲舍身而得牛 情急之下,长勺殽(yáo)用鱼凑出一句遁词,却只引得鳠(hu)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然后说: “猫头鹰的勇士,你知道大湖里面,有着可怕的妖怪吗? 它们的样子像是鱼,却会咬死任何接近它的活物。 根据部落里的传说,我们的祖辈曾经住在大湖旁边,以捉鱼为生。 后来有好些人都被怪鱼咬死,根据巫师的占算,我们才搬到山里居住。 现在,你还要说大湖里面的鱼,是可以相处的吗?” 长勺殽连忙换了个话题: “鱼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这一带的野牛,我却是非要试着相处不可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些野牛非常凶猛,每次遇到它们,我们部落都要出动全部壮实的男子去捕杀!” 面对鳠的提问,长勺殽此刻竟是一言不发了。 相土驯马,王亥服牛,每位殷商族人都知晓这两个典故。 问题是,如果自己把祖先的事迹告诉这个女子,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 驯化野生动物的心得,这可是当初让商族赖以壮大,一举击败夏朝的关键,属于不传之秘啊! 这时候,远处的地面,忽然传来一股强烈的脉搏。 不是地震,却又胜似地震。 鳠顿时变得有些紧张:“啊,野牛群来了!” “这是邢丘城里面,那些野牛最多从城外经过,不会进来的。”长勺殽安慰道。 下一刻,他却仿佛想通了什么,连忙驾车向西门奔去。 长勺殽向鳠询问说:“你的兄长要去哪里?” “大哥他们,这时候应该在北边的市集吧……” 殽竭力让自己的车驾,避开沿途的惊惶路人,没过多久,已然来到邢丘的西门。 他让鳠下了车,往城楼而去,同时吩咐几个正在站岗的士兵:若是冲撞了他的客人,一律斩杀。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在得到我的消息之前,你都不许离开这里,知道吗?” 鳠点了点头,目送长勺殽再次驾着马车,往城北方向飞奔而去。 长勺殽来到邢丘北门,果然看见黑岩一行人。 他这次倒没有跟黑岩寒暄什么,而是开门见山地说: “瑿(yi)啊,我听说你们爊(āo)方,能够将大批野牛驱赶到土坑之中。我现在向你虚心请教,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将办法相授呢?” 黑岩摇了摇头:“猫头鹰的勇士,我们部落以捕捉野牛为生,所以驱赶野牛的技巧,我们不能外传。” 听到这番话,长勺殽忽然想起来,之前他自己对于鳠的提问,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态。 他不禁苦笑道:“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难得一场偶遇,我却是不晓礼义,成了妄言之人。” 东迁以来,长勺殽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成批成群的美洲野牛。 三年前修建亳(bo)攸城墙的时候,某天夜里倒有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牛,一头撞在木栅栏上面。 等到人们赶到附近,那野牛早已经拔出牛角离开。是因为先公显灵解说,众人才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 从那之后,野牛就消失在商朝人的视野之中,直到现在。 至于雷翰晨自己,倒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美洲野牛主要生活在北美大平原,现在虽然因为整个h-a-c-2023号蓝星的平均气候比较湿润,部分野牛偶尔会穿过洛基山脉,到达太平洋海岸这一边。 但这只是偶然,迁徙的季节一到,这些往外多遛了几圈的野牛,就又会回到山脉的另一边。 也是长勺殽走狗屎运,竟然让他碰到在加州原野郊游的一大群野牛。 真不愧自己当初在这小子的梦境里,提前播放了鳠的身影啊。 至于黑岩为什么不肯教,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每年跑过来的野牛,总共也就那么些,如果告诉长勺殽怎么驱赶野牛,将来岂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不晓得其中内情的长勺殽,继续说道: “瑿啊,我并非想窃取爊方的猎食之道,只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恐有性命之虞,我宁可自己一个人冒险,也不愿意让你们也陷入险境啊。” 长勺殽的话,一半是真心,因为黑岩等人既不会驾驶马车,邢丘城内,也没有多余的马车给这些人装备。 至于另一半心情,则是害怕让黑岩成功驯化野牛,毕竟他认为,先公和攸侯的期望,必定是要由商族人亲自完成的。 而他,就是其中一名商族人。 “猫头鹰的勇士,你在说什么?我们驱赶野牛的办法,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因为我们只会让最好的猎手来做!” “但是,尔等之所以驱赶野牛,主要是为了杀死它们,是这样的道理吧?” “没错,”黑岩一脸惊讶,“除了杀死野牛,难道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 “有。你可知道,这两匹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虽然我很好奇。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动物,愿意被人类(aptos)用一个木架子挂在身上,它们却不会挣脱这个架子,然后逃跑。” “这是因为我的祖宗,相土驯了马。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那些野牛引到邢丘城里面,然后活捉它们。只有这样,接下来才可以服牛。” “啊,猫头鹰的勇士,你真是疯了!”黑岩忍不住嚷嚷起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长勺殽坚定地说,“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先公对我们有很大的期望,只有在神土大陆再次驯化牛只,我们才能让太子安全到达,巩固殷商的社稷。” “唉……”黑岩叹了口气。 “这样吧。如果你愿意跟我们部落的人结亲,成为我们的兄弟,那么我就把驱赶野牛的办法告诉你,你愿意吗?” “结亲?”长勺殽不禁皱起眉头。 从国王到平民,殷商族人历来没有跟外族通婚的。 现在,自己竟然要为了区区一群猛兽,就冒天下之大不韪,践踏商族的历来惯例吗? 不过……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再想擒获野牛,就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瑿啊,可否这样,”长勺殽思虑再三,最终说出了他的打算,“我跟你们的女子结亲,但不带她回到亳攸城,你看如何?” “当然!”黑岩觉得很是奇怪,“我们的后裔,无论男女,都会继续留在我们部落!” 长勺殽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我能选择跟哪位女子结亲吗?” “不行,”黑岩摇摇头,“你只能跟我的妹妹结亲。我听你们酋长说过,你是猫头鹰部落里面最勇猛的战士,所以你要跟我的妹妹孕育后代。 我的儿子和侄子,必须都是部落里面,最为坚强的猎手!” “好!”长勺殽的回答是如此爽快,差点让黑岩吓了一大跳。 第十二章 长勺子猛壮如斯 载着黑岩的长勺殽(yáo)直出邢丘东门,向着野牛群狂飙而去。 在路上,黑岩按照约定,把自己部族的捕牛方法告诉了长勺殽。长勺殽听罢,却只是摇了摇头: “瑿(yi)啊,我想知道的并非这些。你们爊(āo)方,有没有什么宝物,可以把野牛确实引诱到土坑之中?” 黑岩取下背后的竹篓,拿出一团包裹着野牛皮的东西。他揭开野牛皮,把东西凑到长勺殽的鼻子旁边。 这股味道是如此的刺鼻,差点就让长勺殽当场人仰车翻! 黑岩一边把东西小心翼翼地再次包裹好,一边对长勺殽说: “猫头鹰兄弟,这是用母野牛的血浸泡过的花球。现在是野牛繁衍的季节,只要拿着这个花球接近野牛群,就能够让它们跟着你走……” 从旁默默观察的雷翰晨,一眼就认出了它是什么——原产于中美洲的陆地棉!只是,加州这里离墨西哥有好几千公里呢,黑岩的部落,是怎么得到这些棉花的? 另一边厢,长勺殽同样有些不解:“既然此物如此重要,你为何还将它带出来?” “猫头鹰兄弟,这些野牛的鼻子很灵。除非我们把花球用公牛皮包好,然后埋在泥土里,否则它们就会顺着这股味道找上门。 现在是野牛出没的季节,我们必须随时做好捕猎的准备。而且,我现在又带着妹妹和最精锐的猎手,来到你们的部落贸易。 所以,我只能把花球随身带着,万一遇到野牛,我至少也可以把它们单独引开。” 长勺殽开门见山地说:“瑿啊,你能把这个花球借我一用吗?” 黑岩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第一,你等下就跟我们回部落,明天和我的妹妹结亲;第二,你要和我立下血誓,结为盟友。” 长勺殽点了点头。确认野牛群正在东北边的山坡歇息之后,他又载着黑岩,沿着邢丘的城墙绕到西门。 长勺殽从黑岩手里接过包着野牛皮的花球,示意对方下车,从西门进去。 然后,他向着城楼上的士兵大喝道:“听我的号令!现在,给我一支长矛!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千万不能惊慌,尤其不能打开城门!” 取过铜矛,长勺殽把花球插在矛尖。他又驱车绕到南门、东门、北门,把同样的吩咐重复了一遍。 他左手驾着马车,右手握着长矛,向着野牛群飞驰,直到接近它们只有大约一百米远,才把车停了下来。 长勺殽扯下盖着花球的野牛皮,顿时,那阵古怪的气味再次弥漫在空气之中。 原本以悠然姿态在吃着草的美洲野牛们,纷纷开始转身。 下一秒,它们已然是四蹄齐发,向着他的车驾直接撞来! 长勺殽赶紧掉过车头。负责拉车的两匹马同样感受到了身后的恐怖,无需车夫多加鞭策,便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朝邢丘方向飞奔。 马在跑,牛在追。两匹马在跑,一百多只牛在追。 浩浩荡荡的动物军团,就这样来到邢丘的城墙边。 长勺殽一边驱车狂奔,一边沿路大声呼叫:“不得开门!不得开门!” 城楼上,一众守卫士兵都当场吓傻——这可是攸侯派来邢丘负责督建城池的官员,在有其他任命之前,就等于邢丘的最高军政长官。 我们的老大,竟然在跟野牛们玩人兽赛跑,这算怎么回事? 城外的长勺殽,这一刻却是毫无多余的心思,考虑士兵们怎么看待自己。 只见他单手驭(yu)马,贴着城墙旁边的壕沟不断绕城而行。百余只野牛,气势汹汹地紧追在马车后面,却是始终不能接近他的背影。 现场见证到殷商版“宾虚”横空出世的雷翰晨,一边心想这个商朝人的脑回路真是奇特,一边却忍不住暗自赞叹起来—— 马匹的时速,最快能达到六十公里!而野牛们呢?同样是六十! 也就是说,只要两匹驵(zǎng)骏的体力不拉胯,而长勺殽自己也没掉链子的话,野牛们是追不上这一人两马的! 关键在于,牛的视力比马差,美洲野牛也不能免俗! 每到城墙的转角,长勺殽便能巧妙地驱车漂移过去。 而紧追在后的野牛们,既没有这样的灵活走位,眼睛在奔跑时又不好使,竟是一头接一头,前仆后继地陷在壕沟里面! 甚至,有些临到转弯却收不住脚步的,直接就撞上以夯土筑建的城墙,硬是不能让牛角拔出来! 包括黑岩兄妹在内,城墙上的所有人都看呆了。 长勺殽驱车驰骋到第十二圈,追在他身后的一百多只野牛,已经只剩下二十来只。 一大半的牛都陷在沟里,另外三十几只,不知道是因为中暑犯晕,还是真的累垮了,纷纷趴在草地上,伸着舌头大口喘气。 以黑岩为首,四面城墙全部欢呼起来! 第十五圈,第二十圈,第二十五圈。 长勺殽第二十七次经过邢丘西门的时候,仍然坚持追击的最后一只白牛,跺着晃晃悠悠的脚步,仰天长哞一声,然后从侧面倒下。 它的眼神里面,全是不甘心:这只妞,不仅长得怪,而且还很难追啊! 此刻,长勺殽才命令驻守西门的士兵,打开城门让他入城。 马车刚进得邢丘,两匹马却是再也不肯往前走。 因为商朝人还不懂得使用铁,所以也就没有马蹄铁。所以,这二十六圈半跑完之后,它们也瘸了! 长勺殽把邢丘城里的所有终葵氏子弟召集起来,让他们带着木槌和木棒前往城外。然后,他又询问黑岩说: “瑿啊,你能否派人回爊方,让你们的小疾臣带着草药尽快赶来邢丘?” “猫头鹰兄弟,你和我的妹妹结亲,还需要问过巫师吗?” “呃……总之,你让他带着草药尽快赶来!” 黑岩一边答应,心里却暗自思忖道:自己这个未来妹夫如此勇猛,难道竟然有那方面的问题吗? 要不,自己给他再透露几个父亲传下来的秘方好了…… 长勺殽看着黑岩古怪的表情,回过味来,才又补充一句: “不是给我用,是给那些牛用的!” 话音刚落,城外传来一阵野牛的哀哞,此起彼伏。 邢丘的男人们一边听着,仿佛也感到身上某个部位正在隐隐作痛…… 第十三章 偃戈修犁,无有后艰 长勺殽(yáo)一顿猛如虎的操作,直接让雷翰晨从系统那里获得了五百【通用科技点】的奖励。 按照系统估算,这些殷商遗民在加州登陆,一路稳扎稳打,最快也要再过个三百年,才能初步驯化美洲野牛。 原因是,太平洋海岸这一带,并非野牛的主要栖息地。 如果雷翰晨在当初,直接把这些人拉去密西西比河口登陆的话,虽然能够以最快速度捕获野牛,但是北美大平原的严酷冬天,依然会让他们在刚东迁的三百年里,都只能勉强耕种度日。 虽然这个年代的h-a-c-2023号蓝星,平均气温比较高,而且商朝人也懂得修建夯土屋子,铸造青铜器。 然而,光凭这四万多人就想要经营北美大平原,还是太草率了。 那换个角度,把他们拉到中美洲、南美洲的话,行不行? 这更加无济于事。 在雷翰晨原来的那个时空,限制美洲原住民进一步升级文明的最大难关,就是他们没有可供运用的大型牲畜。什么缺乏金属工具,没有文字系统,没发明车辘子,那都已经是其次。 至于商朝人,原本就拥有牛和马,东迁的时候,他们也带来了牛和马。带着现成的牲畜,征服中南美洲,不就能更快完成任务吗? 不能。 雷翰晨后面才知道,基于系统自设的【生态环境修正力】,接下来的两千五百年里面,任何从其他大陆带进美洲的大型牲畜,都无法孕育后代。 所以,殷商遗民们带来的牛马们,才会陆续水土不服,纷纷病死。还活着没死的牲畜,都已经丧失繁衍能力。 所以,驯化美洲野牛和北美驼鹿的任务,是非完成不可的。 雷翰晨本来想让攸侯喜家族实现“驯鹿服牛”的壮举,毕竟攸侯喜本来就擅长经营畜牧业,而且这也能够让他们树立巨大的威望。 本来,任务二就是跟攸侯喜家族有关系,既拿科技点,又能“保佑”攸侯喜家族顺风顺水,这不就是一举两得?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长勺殽来,直接把驯化野牛的预估时间提前了一百五十年。 五百【通用科技点】,就是系统判断驯化任务可以提前达成而发放的奖励。 搞不好,之后在驯化驼鹿这件事上面立功的人,也不是攸侯喜的子孙…… 雷翰晨心里这样想着,却听到攸侯喜在亳(bo)攸城的宫殿里呼喊自己: “先公啊!是小子喜平时献给您的祭品不够多吗?为何您要让长勺殽获得本来属于喜的荣耀? 相土驯马,王亥服牛,这两位都是只有王室只能祭拜的祖宗啊。难道,您是想要废弃太子,让殽称王吗!” 原来,长勺殽的事迹已经传到了亳攸城,人人都在谈论长勺殽与牛竞驰的事迹。 平时互不咬弦的卜永、筮(shi)韦、巫允三个人,这次竟然达成一致,共同向攸侯喜进言说: “家主,我们大邑商的法令,是以惩罚不称职的举止为先,奖赏勇敢的表现为后。 奖赏一个人,未必能劝导其他民众做到同样的事情;惩罚一个人,却能让所有民众都知道,法令的威严是不可侵犯的。 臣等听说,您当初派长勺殽前往邢丘,是任命他为督建城池的官员。然而,他却让那里的城墙受到损坏,让当地的民众受到惊扰。 请您颁布诰(gào)令,将长勺殽治以渎职之罪,同时赏赐亳攸城内的长勺氏族人,因为他们的子弟十分勇武。” 攸侯喜听罢,既没有赏赐长勺氏的族人,也没有让人把长勺殽从邢丘押回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人在邢丘的长勺殽,渐渐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他趁着与鳠(hu)结亲的机会,直接躲到黑岩的部落里去。 攸侯喜,你的路走窄了啊! 于是雷翰晨,在攸侯喜面前再次现身。此时此刻,攸侯正喝得酩酊大醉,见到面前出现了一道金光,稍微醒过神来,连忙向前跪下叩拜。 “喜啊,你认为是朕夺去了本来属于你的荣耀吗?” 趁着酒劲,攸侯喜差点把内心深处的不满一吐为快。 不过,商朝人对于祖宗神的崇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他醉了,在最后关头也能控制住自己,不在先公上甲面前说出失敬的话来。 “朕告诉你:朕年轻的时候,先父王亥曾经跟朕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受到国人的轻蔑,这属于最差的君主;受到国人的畏惧,这属于比较差的君主;受到国人的称赞,这属于中等的君主;受到国人的亲近,这属于中上的君主。” “那最优秀的君主呢?”攸侯喜试探着问道。 “最优秀的君主,国人根本不会察觉他的存在,因为他不会嫉妒自己的臣子,不会想着从臣子那里夺得荣耀!” 雷翰晨的严厉语气,顿时让攸侯的酒劲,醒过了一大半。 “朕知道,你在怨叹些什么。 你怨叹说,当初若是朕允许你派兵攻打爊(āo)方,你就可以在神土大陆,首先立下战功。 而且,你也可以让瑿(yi)成为你的仆人。在野牛经过邢丘城外的时候,瑿就会首先想办法派人通知你,好让你亲自捕捉到牛只!” “先公,小子喜岂敢有这样的想法……”攸侯喜再次磕头如捣蒜。 “你可知道,在亳攸以南的三千里外,都有着些什么?一望无际的沙漠,遮天蔽日的树林! 朕若是现在让你派兵前去攻打,只会让当地的夷类把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我们殷商的国力,如今只有东迁之前的二百分之一。 你不想着修德理政,招徕远人,却一味渴求战功,排斥有功之士。 如此治理攸国,岂能让殷商的社稷重新振兴?” 对于雷翰晨的斥责,攸侯喜连连称是,不住磕头。 这时候,却有仆人通报说,爊方派人送来一卷木简…… 攸侯喜纳闷道,自己可没教过瑿刻写殷字呀,难道这个夷人可以无师自通? 不对,还有另一种可能…… 雷翰晨叹了口气,喝酒真是累事,幸亏自己从来点滴不沾。 第十四章 射白鲨尽解前怨 攸侯喜让人送来温水,洗过了脸,才缓缓展开木简,仔细端详起来。 “臣长勺殽(yáo),谨向攸侯您进言: 臣来自世代制作酒器的家族,却因为贪图驭车之乐,损坏了邢丘的城墙,惊扰了邢丘的民众。 这实在辜负了长勺氏祖先的托付,辜负了当初您派臣督建城池的期望啊。 这次冒昧向您递送简书,并非希望您饶恕臣的罪过,而是因为臣另有一件必须禀报的事情。 臣从瑿(yi)那里听说,在攸泽深处,生活着凶恶的禽兽。多年来,爊(āo)方各部的夷人,没有不受到凶兽残害的。 臣恳请您选拔精锐的士卒,挑选大吉的日子,射杀这些凶兽。如此一来,您必定受到夷人的一致称赞,得到他们的主动归附。 臣因为在山林里迷失了道路,受到瘴气侵袭,如今正卧病在床。待臣身体恢复之后,立刻赶回亳(bo)攸,任您处置。” 攸侯喜看完木简,不禁长叹一声: “孤实在缺乏容纳人才的气量啊!若不是先公显灵,当面斥责孤,真不知道国人们会如何谈论孤的这副丑态!” 当天,攸侯的命令就传遍了亳攸和邢丘—— 十天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攸泽,违令者斩!渔民在这段期间的各项损失,由攸国府库全数负责。 另一边厢,正躲在黑岩部落的长勺殽,也收到了攸侯喜的亲刀木简: “殽啊,你是孤麾下最勇猛的将领,射杀攸泽里的凶兽,这件事情怎么能没有你的参与呢? 希望你尽快养好身体,十天之内赶来邢丘与孤会合,否则孤就要失信于天下,遭到国人们的耻笑呐。” 看罢木简,长勺殽欣喜地对鳠(hu)说道:“先公果然没有骗我,现在我的身家性命,可以得到保全了。” 鳠向自己的夫君娇嗔道:“哼,这么快就走啦?” “你们爊方的茅屋虽然简陋,不过也另有一番舒适……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瑿的舌头是那么的笨拙,你究竟是从哪里学到雅言的?” “嗯,我也不知道……”鳠顿时陷入沉思,“我只记得,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我就不时会在梦里看见一个驾着马车的男人,他长得跟你很像,而且也说着你们猫头鹰部落的语言。” 一年前? 那时候,自己好像有一次喝醉了酒,然后向天抱怨说,自己在东迁之前尚未娶妻,如今到了神土大陆,殷商族人更是男多女少,所以也就更难成亲…… 长勺殽越想越怕,于是连忙收拾起了行装。 十天之后,邢丘城的西门外,人潮汹涌。 众人目送着以攸侯喜、长勺殽为首的数百名精锐士卒,分别乘坐三艘战船,向着攸泽与殷海交界处的小岛一路驶去。 在雷翰晨原来那个时空,这个地方叫做亚卡拉岛(alcatraz)。 由于围绕此处的小洋流非常湍急,附近又有大白鲨出没,于是成为囚禁重犯的监狱。 当然,后面这种用途,雷翰晨并没有告诉商朝人。 按照雷翰晨的提示,攸侯喜一行人向水里不断投掷着肉块。 这便是前些天,长勺殽驾驭过的两匹马。它们是突然死去的,雷翰晨疑心这些马肉有毒,因此没有允许商朝人将其分食。 如今用来诱捕大白鲨,也算是充分利用资源吧。 说时迟,那时快,从攸泽深处,突然跃出一张血盆大口! 看着冲天的巨浪,攸侯喜不禁心想:若是这凶兽是从船底撞上来的话,这木船必定会直接截成两半,而自己也会成为凶兽的盘中餐。 万幸的是,这只凶兽,如今恰好在三艘木船的正中间! 随着攸侯喜令旗一挥,各船纷纷向凶兽逼近。到了较为合适的距离,早已有所准备的众人,便将手里的戈矛握紧。 攸侯喜首先取过强弓,向着大白鲨的眼睛射去一箭。 长勺殽紧随其后,朝它的头部快速射出三箭。 众人将各自的铜矛和铜戈奋力掷出。 大白鲨痛苦地翻了个身,水里顿时涌起一大股血红! 众人不敢松懈,赶紧又从三艘船上面,分别抬起一把特意打造、以粗长绳索捆在船上的大铜叉,向着大白鲨一同刺去。 攸侯喜所在的旗舰不动,其他两艘木船,则竭力向着旗舰的方向驶去。 剩下的事情,就等于是拔河了。 攸侯喜一行人是早上出发的,直到过了午后,三艘木船才拖着大白鲨,缓缓靠近邢丘城外。 围观的民众一看到,顿时目瞪口呆,这凶兽竟是这样巨型的庞然大物! 攸侯喜对长勺殽说道: “殽啊,如果今天尔没有前来,孤又怎么能够射杀此等骇人的凶兽?” 长勺殽连忙辞谢,“攸侯,这是将士用命才立下的功劳,岂是依靠臣一人的鲁莽就可以办到的呢! 如今您既然已经擒获凶兽,还请您惩治臣之前渎职的罪过。” 攸侯喜摇了摇手,“孤一向赏罚分明。尔凭着自己的急才,勇敢地捕获了百多只野牛,这样的大功,孤自然要厚加赏赐。 尔既然志在驭马,孤就再赐尔一辆马车,以骏驷配之。” “臣,感谢攸侯赏赐……”长勺殽连忙答谢。 “尔出身于长勺氏,如今服牛有功,理应分门别氏,自成一族。驭车而得牛,驭车而得牛……尔就为牟(mu)氏之祖吧!” 长勺殽顿时愣在当场。 他突然想到,之前有一次,攸侯喜在朝会上想要发出一道诰令,但是却被他和卜永、筮(shi)韦、巫允一致驳回…… “尔的表情,可是不愿意吗?” 长勺殽回忆起之前在黑岩部落,跟鳠的一番对话,背后不禁冒出阵阵冷汗。 “臣……没有异议……” “很好!还有另外一件事。尔也知道,当初飞廉不愿跟随孤东迁,遗下妻子二人、女眷一人,拜托孤将其设法抚育。 尔如今尚未娶妻,更无嫡子继承家业,这是牟氏的大不幸啊。就让孤亲自为尔跟姝(shu)作媒,让尔尽快得子,尔可愿意吗?” 长勺殽下意识想摇头,但想到自己的处境,硬是让下巴往前倾了倾。 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应了。 第十五章 先公密授十年计 攸侯喜接受民众的欢呼之后,并未返回亳(bo)攸城,而是直接在邢丘的亚邸住了下来。 殷商王朝的将领职衔,大致来说有师长、亚、马、卫、射、任这几种。“师”属于商军的最大编制单位,攸侯本人担任的就是师长一职。 此前,因为牟(mu)殽(yáo)等人的坚决反对,攸侯喜未能迁居邢丘,因此只能按照次一级的规格,命人修建当地最高军政长官的府邸。 牟殽被攸侯派到邢丘督建城池的时候,获得“亚”的任命。 也就是说,本来这座府邸应该是给牟殽居住的。由于后来的一系列阴差阳错,如今住进来的人,反倒成了攸侯喜自己。 苦于亳攸城的闷热,这固然是攸侯想迁居邢丘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只有离开亳攸,他才能让自己的嫡长子有机会学习如何治理国家。 攸侯喜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竭力经营的,实际上是一个复杂到不能够光凭“好与坏”就作出评价的局面。 本来,他这个攸国君主,只要随侍在商纣王的左右,自己的领地有底下的臣僚帮忙操心,无需他烦恼什么。 直到牧野之战爆发。 一夜之间,攸侯喜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国王和太子。 接着,先公上甲微显灵,授予他重建殷商社稷的重任。 于是,自己只能以军队统帅和攸国国君的双重身份,统领着三万士兵以及一万余名攸国民众东迁。 东迁至今已经三年了,自己究竟是否拥有足够治理国家的才能呢?就算自己勉强拥有,那么儿子们呢? 一想到这里,攸侯喜就忍不住长吁短叹——这两个儿子,实在让他不知所措。 两人都是他和正妻所生的,同样属于嫡子。 然而,大儿子央的性格非常木讷,甚至有些愚笨;至于小儿子雍,却是聪慧得很,有一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灵感,竟然说可以称出大象的重量。 商纣王知道这件事之后,非常感兴趣,直接下旨给攸侯喜,让他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入宫觐见。 亏得他还有成年人的理智,知道这件事过于荒谬,一旦真的做了,不仅献丑于人前,惹怒了纣王,自己全家都要被献祭给列祖列宗。 那一天,攸侯喜硬是把自己的额头都磕出血了,才让商纣王收回成命。 不过,除了这次惹祸之外,雍的言行举止,却没有任何愚笨的表现。至于央,倒是从来没有弄出麻烦,因为他可能根本连办好一件事的能力都没有…… “唉,先公,您说,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正以悠然姿态,神游于物外的雷翰晨,听到攸侯喜的叹息声,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家伙,难道又喝醉酒吗? “喜啊,”雷翰晨没有直接现身,只在攸侯喜的脑海里播放着自己的声音,“朕告诫过你,要你少喝点酒,你难道又把朕的话忘了?” “先公,小子喜不敢忘记啊。喜还记得,您当时说应该发布诰(gào)令,抑制我们商族人的酗酒倾向。 喜认为,应该先试着在每年定一个月,所有人必须滴酒不沾,违令者无论贵贱嫡庶,一律重罚之……” 雷翰晨表示赞许,“你的想法很好,那么你究竟有什么烦恼,弄得如此唉声叹气?” 攸侯喜差点就把满腹心事,直接和盘托出。但是下一秒,他又想到自己这位先公,对于家务事之类的问题从来兴致缺缺,因此改口说: “先公,喜按照您的命令,率领族人东迁到神土大陆。如今三年已经过去,喜除了命人筑好亳攸、邢丘二城,招徕爊(āo)方几百名夷人,其余事项,可说是一无所成啊。 勉强能值得称道的,只有麾下的人口增加到五万余人,以及最近牟殽生擒百余只野牛、孤率众射杀攸泽里的大凶兽罢了。 喜是这样愚钝的子孙,难道真的能实现您托付的复兴殷商的重任吗?” 雷翰晨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才对攸侯喜说: “朕告诉你——朕有次在河水(黄河)边打猎,竟然见到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并肩而走,打算前往河岸。你可知道,最后是哪一只首先到达河岸?” “兔子?”攸侯喜随口应道。 “是乌龟。” 清醒的攸侯,竟然第一次否定了自己先公的话:“喜无法相信。众所周知,兔子善于奔跑,乌龟又岂能接近一二?即使是野牛,也无法胜过牟殽的车驾呢!” 雷翰晨却没搭理攸侯喜,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尔认为,自己在这三年之内,完全一无所成。 尔可知道,神土大陆的气候,与华夏差异极大? 尔率领一帮残兵遗民,远渡殷海而来。若不耗费三年的时间,又怎么能让民心士气都重新稳固? 如今,尔筑得亳攸、邢丘二城,将附近的铜山、锡山及铅山都囊括在自己手中。 尔又招徕爊方,便可透过夷人,摸清这一带的风土情况。 如今,牟殽擒得百余只野牛,除去六十余只生性顽劣的,尚有三十余只可供繁衍。 尔又射杀攸泽水兽,可使船只在攸泽畅通无阻。 朕如今,命尔兑现此前承诺,在亳攸的西北方向,也就是攸泽口一带,再筑新城。 尔务必按照殷都规格,徐徐图之。新城落定之日,就是禄父来到神土之时! 禄父既来,尔胸中的各种烦闷,便可解去大半! 到那时候,朕就让尔出兵,征讨附近夷人。十年之内,拓地千里! 尔可愿意,再整修三年内政?” 攸侯喜怯生生地问道:“先公,您不会哄骗我的吧?您已经让我在攸泽固守三年了……” 雷翰晨忍不住斥责道:“朕答应你的事情,有哪一件是没有兑现的?” 攸侯喜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时光匆匆,三年转眼即逝。 位于攸泽口的新城,终于全部筑好。 攸侯喜正率众巡视城内之际,突然看到从殷海深处,飘来一座熟悉的仙山! 太子来也! 第十六章 王亲政兮,父归来兮 攸侯喜率众东迁的第六年,殷商美洲再次从华夏方面迎来了新移民。 三监之乱结束,此前被周人扶立为商王的太子禄父(武庚),战败后带着残兵沿东北方向逃亡,恰在河水(黄河)入海处,被雷翰晨救走。 与新王一并到达攸泽口的,计有六万余人,由九艘海洋交响号分别运载。 攸侯喜等人从雷翰晨那里得知,武庚已经在殷都即位。由于武庚没能带来殷商宫廷原有的任何礼器或者乐工,众人无法为他重新举办登基大典,只得捏着鼻子,承认周人那一次典礼的合法性。 按照雷翰晨的指示,攸侯喜等人首先迎接武庚一行人登陆,将其迎进新城的宫殿,然后再将六万多的移民,全数安置在城内。 亳(bo)攸、邢丘以及爊(āo)方诸部落,两个月之内都不会与新城有任何水陆往来,这是为了万无一失,避免引发新的瘟疫。 大殿之上。 以攸侯喜为首,一众攸国臣僚、王室军队将领分为两列,各自入席而座。至于国王的坐席,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个身位。 攸侯首先向武庚禀告—— “大王,臣喜谨向您进言:当初先王任命臣为征讨淮夷的统帅,臣幸不辱命,取得胜利。 回师途中,却得知周人掀起叛乱,不仅杀害先王,而且还将您掳走。臣原本想与飞廉一同援救您,因为接受了先公的临急授命,才带领五万军民,东迁到神土大陆。 臣的太翁,由高宗(武丁)亲自册封土地;臣自己,多次蒙受先王的恩德。身食殷禄如此,却让您六年来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就算将河水用尽,也无法洗刷臣的罪过。 如今您终于驾临神土,臣在此向大邑商献上攸国的三座城池。请您从现在开始亲政,您治世的光辉,必将照耀天下万民! 堂上的臣子,按照您的旨意任用罢免。臣罪该万死,愿您惩罚。只希望您赐给犬子一块田地,让他能继续祭祀攸氏的祖先。” 攸侯喜说完,随即又向武庚叩拜三下,命人将自己的坐席撤去,然后径直退到了殿外。 众人都很是惊讶,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劝阻。 说到底,攸侯在这段时间的地位,从政道出发,其实不太站得住脚。既然国王已经到来,他作为自封的“摄政”,就显得非常尴尬。 另外,攸侯喜本人的自我定位,也终究是老臣,而并非权臣。 他思来想去,唯有将大政奉还给武庚,才可以既让自己保全晚节,又能顺便解决“立长还是立贤”的问题。 当一个普通的贵族,就不用担心那么多了! 想到这里,殿外的攸侯喜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先公果然没有欺骗我,太子一来,我的烦恼便能消去大半啊! 啊,不对,得改口叫大王。 与此同时,宫殿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全体臣僚,战战兢兢地等着武庚训话。然而,过了很久,武庚仍然一言不发。 渐渐坐不住的他们,透过彼此的眉来眼去,很快达成默契。 由牟(mu)殽(yáo)带头起嗓,众人同时齐声高呼:“臣等恳请大王训示!” 在坐垫上一动不动的武庚,仿佛刚打了个瞌睡似的,待得众人劝进,才用低沉的声线说道: “众位卿家,劳苦功高。之后,余将各加赏赐。据攸侯奏报,此城尚未命名,余赐名曰‘暮歌’。现在便退朝罢。” 目瞪口呆的众人便这样目送武庚,由几个小仆伺候着,向寝宫走去。 “你们说,大王与攸侯,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本该庄严肃穆的大殿,顿时七嘴八舌,聒噪得像是菜市场一般! 所有臣僚互相讨论了大半天,却没有任何猜测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至于其中一名当事人,也就是攸侯喜,早已自行离开暮歌,在城外的某间木屋里面,闭门不出。 朝会解散之后,牟殽独自回到府邸。 他的府邸里,除了一众仆役,还住着姝(shu)、茱(zhu)、貈(mo)、颇四个人。 貈是牟殽跟鳠(hu)生下的长子;颇是姝为飞廉生下的遗腹子。 由于攸侯喜在三年前让牟殽娶了姝,而牟殽自己,又继续隐瞒已经跟爊方之女结亲的事实。 因此众人以为貈是姝的儿子——这个攸侯,为了增加国家人口,竟然还乱点鸳鸯谱啊? 牟殽这样做,其实打破了他当初与瑿(yi)的约定。 只是因为他连番好说歹说,各种怒喝哀求,以及答应把自己将来的所有子女都交给瑿养育。 这才让瑿同意,让牟殽把貈接回来。 至于茱,则是姝跟前夫生下的女儿。 牟殽一家用过午饭之后,姝毕恭毕敬地向着牟殽说道: “夫君,妾身想要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嗯。” “听说,大王已经驾临暮歌城……请问,您是否有飞廉大人的消息呢?” 牟殽一言不发,只是叹了口气。沉默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 “飞廉的棺木,如今停放在码头,我已派人过去领取。坟地的所在,就由你们母子二人决定。拜祭之时,你们就自行前往吧。 姝对着牟殽,深深地施过一礼。 趴在廊柱后面,偷听两人对话的颇,眼泪顿时悄悄从他的脸庞划落。 这时候,牟殽的府邸门外,却传来攸侯喜次子攸雍的叫嚷声: “颇啊,颇啊!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我现在终于可以遛出来玩啦!你赶紧出来,我们一块去攸泽边捉鱼呀!” 颇连忙钻下身子,一路小跑到门边,给攸雍开了门。 “喂,你真的不去吗?” “不去。”颇的回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 攸雍仔细盯着颇的脸好一会儿,然后才说道: “你的亲生父亲,终于到神土大陆来了啊。” “嗯。” 听罢,攸雍挥了挥手,潇洒地离去。 从小玩到大的这哥俩,互相比亲兄弟都还了解彼此。 走了几步,他又忽然回头,认真地对颇说道: “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跟我仔细说说,你父亲当年的英勇事迹吧!” 第十七章 聪明儿子糊涂爹 煞费苦心,攸侯喜方才想出一招“大政奉还”替自己解套。 结果武庚竟然“毫不领情”,在第二天就对攸侯下了一道诰(gào)令: “余即位至今,一再败于逆贼之手,始终未能克复江山,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尔攸侯喜,奉先公之授命,经营神土六年,筑得三城以迎王师,功莫大焉……” 此刻正在闭目养神的攸侯,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仅是因为诰令本身,更是因为现在向他诵读这篇东西的长子攸允,竟然把内容念得磕磕巴巴! “唉!你赶紧告诉孤,最后三句话说的什么?” “呃……”受到父亲的呵斥,攸允更加不知所措,嗫喏几下之后,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余现在正式任命你为相国,你就按照之前那样,继续代替余治理国家。 没有子嗣,这是余最担忧的事情。 余要专心祭祀大邑商的社稷,祈求祖宗尽快赐给余一个儿子。” 与此同时,某个流言开始悄悄在暮歌流传,之后更是传遍亳攸和邢丘的大街小巷—— 国王的行事举止,之所以这样的匪夷所思,是因为他跟周军交战的时候,被敌人一箭射伤要害,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从此不能人道。 年纪轻轻,就遭到这样的不幸,怎么可能有亲政的心思? 武庚若是绝嗣,就算他生前拥有多么大的江山,到头来也是别人家的东西! 不过在这一刻,攸侯喜父子仍然对流言毫不知情,更加没想到这个流言会彻底扭转他们三人的原本历史定位。 “禀报家主,我们现在不知道,少主到底在哪……” “雍究竟在做什么?孤离开暮歌城的时候,不是让你们把他悄悄从府邸带出来的吗!”攸侯喜向仆人怒喝道。 “禀报家主,我们本来是要护送少主前来的,但少主说要先上一趟茅房。我们就乖乖在大门外等候,结果等了很久,都没见到少主出来……” “混账!”攸侯喜不禁怒火中烧,“你们应该记得,从前因为雍的嘴巴不知道收敛,差点让我们全家都家破人亡! 现在这种时候,若是雍又随口乱说什么古怪事情,惊扰到大王,你们可担当得起?” “父亲,您不必责骂他们了。” 一道身影从木屋外面自行推门进来,这把声音的主人,赫然就是攸雍! “雍,你一再胡闹,屡次让为父担忧我们攸氏的安危,这难道就是你的孝顺?” “小子雍,在此谨向父亲赔罪。” 攸雍认真向攸侯喜作了个揖,然后说道:“请允许儿子再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雍,你到底又想说什么?”攸侯有些不耐烦。 “父亲之前向大王奉还政事,但是,大王并没有接受,而且还想把您召回朝廷,让您正式担任摄政,有这样的事情吗?” 攸侯喜没有回答。 “小子雍认为,您应该接受大王的旨意。” “荒唐!”攸侯忍不住白了自己的次子一眼,“孤之所以决意将大政奉还,从朝廷引退,难道是为了让大王下旨,驳回孤的愿望吗?” 攸雍全然不理会父亲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暮歌城的国人,都在纷纷议论您的行为。 身为您的儿子,我明白您向来厌恶政事而喜爱作战。所以大王刚刚驾临神土,您就急着摆脱摄政的身份。 这是因为,您希望将来再次率军征讨夷人的时候,不需担心臣僚们又把您强留在暮歌。” 攸侯喜叹了口气,“雍啊,孤从来就不喜政道。只是因为先公一再托付,这才以攸国国君的姿态,勉强充当六年的殷国摄政。 如今大王既然驾临神土大陆,于理于法,孤都应该立刻奉还大政。 而且,先公在三年前曾经对孤说,一旦大王到来,便让孤率军出击,拓地千里。 如今正是孤要在沙场奋战的时候,孤岂能因为政事而耽误这个机会?” 攸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父亲,真是越活越回去! “儿子是让您接受大王的旨意,但没说让您直接答应下来。您可以再向大王禀奏说,六年下来,您已经心力交瘁。 恳请大王允许您另设三名副手,协助您处理国事,这样您才能答应大王的旨意。” “嗯……雍啊,你这次的进言,确实有点章法。”攸侯喜低声嘟囔道。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实在不经夸,一夸就肯定忍不住飘,飘了就浪,而浪,就会惹祸! 攸侯喜的请求,很快得到了武庚的同意。 翌日,攸侯再次列席于大殿之上,位居众臣之首。 武庚这天并未出现。准确地说,直到他驾崩为止,他再也没有上过哪怕一次朝。 替国王宣布对臣僚们的赏赐之后,攸侯喜继续说道: “大王将国事托付给孤,但是先公同样向孤授命,要孤率军征讨南边的夷人,为我殷商拓地千里。 这难道是,忠孝难以两全吗?孤实在不忍心这样啊。 孤思来想去,决定亲自领兵出征,至于国事,则交给三尹负责。” “尹”属于三公之下的职官。众人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要给攸侯喜当副手啊。 不过,以攸侯的政道天赋和性格,当这个副手,实在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臣僚,本来以为攸侯喜会直接指派他们其中的某三个人。却没人想到,攸侯喜接着是这样宣布: “三尹的人选,每月以抽签产生,分为两轮。第一轮,抽出三位候补之人;第二轮,则再由这三人,各自抽得一项职责。” 牟殽不属于抽签者,因为攸侯已经任命他为师长,与瑿(yi)一起,率军前往南方的沙漠地带! 第一轮的三尹,由卜永、筮(shi)韦以及巫允中选。 这三个人的任务是,征集足够数量的粮食,制造足够质量的武器,训练足够多的士兵! 如果有谁渎职失职的,待攸侯喜届时回来之后,再以军法处置! 另一边厢,武庚却突然派人把攸雍秘密接到宫里,亲自觐见…… 第十八章 王与相孰兄孰弟 暮歌城的王宫里,武庚与攸雍二人相对而坐。 之前武庚入城的时候,攸雍并没能陪着父亲攸侯喜一并迎接新王。 不仅如此,攸侯还命人把自己的小儿子关在府邸里,严加看管,直到他从宫里回来为止。 所以,这还是攸雍第一次亲眼见到武庚。 这位二十六岁的少年君王,不愧是妲(dá)己的儿子,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无不散发着俊朗两个字。 然而,国王为什么要秘密召见自己呢? 难道对方又要问起,他当年在殷都跟别人说,可以用木船称大象重量的事情? 想到这里,攸雍不禁叹了口气—— 能称象的时候,被自己的愚父挡了下来。现在再让我称一回,我该到哪里找大象哇? 在攸雍分神之际,武庚倒是发话了: “尔,就是当年先王提到的那个,想要拿船称象的孩子?” 攸雍连忙点了点头,向着前面叩拜了三下。 唉,这该死的直觉,为什么从来没有出错过呢。 武庚继续说道:“余今天召尔过来,并非想问尔如何称象。 余内心烦闷,本来有几个问题想向相国征询,但相国如今即将领兵出征。 尔既是相国的儿子,那么就代替相国回答余吧。” 攸雍只觉得一头雾水,但仍然顺着武庚的意思,立刻应了声是。 “六年前,先王不幸驾崩,余自己也被周人掳去。飞廉向相国求取援兵,提议突袭周军,然后将余救出。尔说,若是当时先公没有授命相国东迁,相国会来救余否?” 攸雍忍不住挠了挠头,这问题有点侮辱自己的情商啊。 大王您该不会以为,我只能做到“要么让您不爽,要么让我父亲不爽”? 爽与不爽,都是相对来看而已,那干脆你们两个都不要爽吧! 于是攸雍又向武庚施过一礼,然后正襟危坐,开始回答道: “大王,小子雍谨向您进言。 即使当年没有先公的授命,父亲也不该来援救您,因为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世人都认为,当初飞廉是凭着自己的蛮勇,才得以侍奉先王。 然而,臣从小跟飞廉的儿子颇互相结识,颇的才华,屡次让臣感到惊讶。 先公曾经说,‘父亲若是老虎,儿子不可能是小狗。’ 臣又考察飞廉昔日的言行,终于得到答案。父亲的用兵之道,远远比不上飞廉啊! 只是因为父亲属于王室贵胄,而飞廉仅为费国的旁系,因此五万大军才受到父亲的节制。 若是当初以飞廉为征讨淮夷的统帅,飞廉必定能及时把您救出来。 但是,臣子议论君主是不忠义的,儿子议论父亲是不孝顺的。 任命父亲为王军统帅,乃是先王的旨意。授命父亲率众东迁,乃是先公的旨意。 所以您的问题,臣只能回答到这里了。” 武庚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都没有说出口来。 他,堂堂一个殷国君主,竟然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得自己哑口无言! 如同攸雍的预料那样,武庚是特意问了一个找碴的问题。 在内心深处,武庚一直认为自己是攸侯喜东迁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 如果当初,攸侯喜能跟飞廉一起,带着五万王室军队反攻殷都,那么他就不用在周人的监视之下,战战兢兢地活过这六年! 好不容易,才等来西伯死去,西伯的几个兄弟互相开战。 一群西土的逆贼,在那边狗咬狗骨,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管叔、蔡叔、霍叔,你们实在太拉胯了啊! 你们不仅没有被余利用的价值,而且竟然让余落得这样的田地! 余不仅要匆忙东渡、看着攸侯的脸色做人,而且将来还要无嗣而逝! 神游物外,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雷翰晨,当然明白武庚的痛苦。 按照商王室的祭祀制度,国王死后,若不是由直系后代继承自己,那么在祭祀的时候,基本上会被后人忽略。 甚至,按照武庚的祖父帝乙,以及父亲帝辛也就是商纣王的祀法改革,到时候武庚不是被忽略的问题,而是干脆就不会得到任何祭祀! 更大的问题是,武庚发现,商王室的直系后裔里面,竟然没有能继承自己王位的人! 就算不提微子启、箕子胥余这两个人,属于叛徒和胆小鬼,他们根本不愿意跟着东迁啊! 剩下来的亲戚,就是攸侯喜这一家。但是攸侯已经自建社稷,如果王位落在他们家,那跟被周人改朝换代有什么区别? 似乎无论怎么做,武庚都是亡国之君! 对于武庚的命运,雷翰晨其实也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可惜,系统显示,如果想要让武庚枯木重发新枝,那需要耗费一百点【修为值】。 别说雷翰晨本来就只有九十九点,就算花得起,这个忙也不能帮啊。 按照系统的模拟结果,如果他拯救武庚,无论如何,都会遭到武庚十九世孙的背叛。 所谓背叛,也就是攸侯喜所有后人都会被杀死。 那还怎么完成任务二跟任务三? 当然是花1点【修为值】,让攸雍成为【气运之子】更划算! 攸雍本来就是雷翰晨亲自调教出来的,如今雷翰晨因为短期内【干预历史进程】过多,被系统强制冷却,在未来的一百年之内,每年只能向一个人托梦一次。 因此,雷翰晨就把重任交给了攸雍。 至于攸侯喜,六年下来已经被雷翰晨弄得神经衰弱,甚至因为提前得知太多天机而折了阳寿。 唉,还是让他在人生最后的几年里面,完成征战沙场的愿望吧。 说回武庚,他盯着面前的攸雍,心里面突然有了一个破天荒的主意! “雍啊,余想向相国提议,将尔接到宫里,由余亲自抚育成人,尔可愿意吗?” 然而,攸雍的回答却是: “臣的兄长允,性情和顺,由他进宫侍奉您,这才是对您有利的做法啊。” 武庚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小子,到底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还是压根没懂啊? 另一边厢,攸雍则暗暗吐槽——这大王,怎么跟自己的父亲一样糊涂呢! 第十九章 南船北马,争吞七夷 暮歌城外,攸侯喜正在大营帐里面,向麾下将领布置着这次征讨夷人的部署。 攸侯一边布置,一边暗自感叹。 自己在亳攸、邢丘、暮歌这三个地方,先后窝了六年,才得到先公的允许,再次率军攻打夷人。 六年了! 一辈子活六十年都难,人生能有多少个六年? “谨向相国禀报:当初跟随东迁的,计有三万余士兵。 六年间由于水土不服,受到瘴气侵袭等原因,有两千多人已经死去。 三年来,虽然爊(āo)方的一众部落都纷纷前来归附,但我们不能够掉以轻心。 为了镇守三城,连同驻守王宫的部队在内,至少应该再留下八千余人。 如此算来,我们最多可以带一万五千人征讨七夷。” 所谓“七夷”,也就是居住在加州附近的七大美洲原住民集团—— 阿普克斯文化堆(apex plex)、圣迪基图文化堆(san deiguito plex)、拉霍亚文化堆 jo plex); 奥沙拉文化圈(oshara tradition)、奇瓦瓦文化圈(chihuahua tradition)、科奇斯文化圈(cochise tradition); 以及在这其中,文明程度最为先进的古普韦布洛族(ancient pueblo people)。 对于商朝人来说,上面的这些名字自然都是拗口至极。 因此雷翰晨告诉攸侯喜,这次征讨的七夷,是硩(chè)方、陶方、皿(min)方、麹(qu)方、棉方、匠方和邸方! 营帐里的攸侯,则在听过牟(mu)殽(yáo)的报告之后,缓缓点了点头说: “殽啊,这次征讨七夷,孤决定将部队分为两路,分头进军。 尔带着五千人以及五十辆战车,与瑿(yi)旗下的爊(āo)方士兵会合。 然后翻过攸岭、穿过邸方北境,首先征讨硩方、麹方。 孤则亲自率领一万士兵和一百艘木船,沿着殷海之滨南下。 以水陆并进的态势,攻打皿方、陶方、棉方和匠方。 等到两路大军顺利会合之时,再包抄夹击邸方。” 牟殽立刻接下这道军令,向攸侯行过军礼,随后便径直出了营帐。 攸侯喜对着营帐里的众人环视一圈,把其余将领都看了个遍,接着说道: “这次,孤按照先公授命,征发万余王师,向东、向南征讨夷人。 然而,在诸位当中,似乎还有些人并不理解,认为这次纯粹是劳民伤财的举动! 他们的理由是,七夷的所在,没有地方不属于野丘与荒漠,就算得到了土地,也不能长久维持住!” 众人默不作声。 这时候的攸侯喜,不仅有着历年以来逐渐累积的巨大权威,而且连国王都正式赋予他总摄国事的职位。 攸侯只是先王的宠臣。 而面前这位相国,则是今王的权臣! 至于攸侯喜本人,则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尔等的疑虑,孤能够十分的体察!所以,本次出征,大部由孤统领,沿途都会在重要位置筑垒扎营,图的就是一个稳扎稳打。 若有任何不测,孤会立刻带着尔等,撤兵回到王畿!如此一来,尔等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听得攸侯这番发言,众将领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 平心而论,之前攸雍对武庚说,自己的父亲用兵不如飞廉,这倒也没冤枉攸侯喜。 攸侯喜的领兵风格,一如他的贵胄身份那样,讲究的是循规蹈矩。 因此,他确实也擅长防守,但说到捕捉战机,突袭进攻,这些他完全比不上飞廉。 飞廉的儿子颇,还只是个六岁孩童,哪怕是将门虎子,也无法立刻委以军机重任。 东迁以来,幸好在诸位将领当中,还冒出来一个牟殽。 此子行事风格,跟昔日的飞廉倒有几分相似。 外面的人,都觉得攸侯当初把姝(shu)嫁给牟殽,是乱点鸳鸯谱。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攸侯喜的苦心呢! 然后,攸侯喜将当初雷翰晨向他嘱咐,征讨七夷的方略,向众人详细讲授。 神游物外的雷翰晨在旁听着,很是满意。 难得攸侯喜这次,竟然能够把自己的要求完整传达。 雷翰晨之所以要攸侯发起这场战争,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化夷为商,补充人口。 在接下来的三百年里面,由于西周的治世总体来说还算稳定,基本上不可能再从华夏方面得到很多移民。 而现在的殷商美洲,就算加上跟随武庚而来的六万余人,全部民众也不过十二万。 靠着这么少的人口就想经营美洲大陆,显然会耗费很多时间在种田发育。 而在这段时间里面,欧洲、西亚和北亚将会出现不少历史机遇,这些都是殷商美洲可以参一脚的部分。 如果届时商朝人都窝在美洲种田,那岂不是会吃很多个大闷亏? 所以,这一仗必须打。七夷虽然都是原始部落,但是加起来的总人口,也有十万左右。 第二个原因是气候变迁。 系统的奖励池和抽卡池里面,都没有任何能够维持或者改变自然地理的卡片。 这个时代的h-a-c-2023,属于难得的既湿润且温暖的蓝星。 然而,随着接下来的气候变迁,加州以南的区域会急剧沙漠化。 如果这个时候不攻打七夷,他们的人口在之后会逐渐减少,最后甚至自取灭亡。 第三个原因是,在牟殽跟牛竞驰,以及向攸雍投资了1点【修为值】之后,雷翰晨终于发现。 原来,很久之前系统提到的【金色战棋】,是他可以自行炼制的! 准确来说,应该是让这些商朝人帮忙炼制—— 每个时代的兵魂和将魂,配合武器的进步、战略与战术的演化,再加上足够份量的辉煌战绩,如此炼制成一枚【战棋】。 简单来说,只要建立这个时代最强大、最先进的军队,打出最能流传后世的经典战役,就能得到【金色战棋】! 步兵,可得一棋;骑兵,又得一棋;礮(pào)兵,再得一棋;水师,又再一棋,合共四棋! 两千年之后,把各种【金色战棋】都炼制完毕,那就是四套金色战棋! 至于攸侯喜,他将征讨方略讲授完毕,便带着诸将出了营帐,登上马车,拔剑大喝道: “孤现在宣布,大军起行,征讨七夷!” “胜!胜!胜!” 众将士一同齐声高呼。 第二十章 奉王命代友从军 攸侯喜的南路军出发之际,亳(bo)攸城外却有一人一牛,急匆匆地向着东北方向奔驰而去。 此人正是攸雍,他进宫见过武庚,凭着自己辩才无碍,不仅全身而退,甚至从武庚那里领得一份特别的诰(gào)令—— 武庚让攸雍代替他的朋友颇,参加由牟(mu)殽(yáo)率领的北路军! 一个大孩子,替一个小孩子从军,已经让人感到惊奇。 而更惊奇的地方在于,整个大邑商,攸雍竟然是头一个能骑牛的人! 这头牛,便是当初跟牟殽竞驰到最后,才在城门口累趴下的那只白牛。 这并非是因为牟殽有什么特别本事,竟然只用三年时间,就驯化了野牛。 是由于攸雍被雷翰晨投资了1点【修为值】,成为【气运之子】。在气运的影响下,这头白野牛竟然能够跟攸雍心灵相通。 另外,他还懂得七夷所有部落的语言,知道七夷全体部落的营地所在。 最后,攸雍的心理年龄和能力都被提升了一大截。 这就是【气运之子】的不凡之处,而攸雍要付出的代价,则为折损二十年阳寿。 投资之前,雷翰晨主动问过攸雍。 攸雍毫不犹豫地同意,用寿命换取天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变得更聪明,因为他受够了自己的愚笨兄长,攸允! 攸雍回忆着自己与先公的对话,不知不觉间,已经追上了牟殽的先头部队。 原本尚算整齐的行军队列,形状竟然开始变得松松垮垮。回头看到这一幕的牟殽,很是不满,大声斥责道: “尔等都在喧闹些什么!” 很快,牟殽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攸雍骑着白牛,正向他这边接近,不一会儿就到了他的面前。 正如其他士兵那样,牟殽同样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问攸雍说: “公子,可是相国有紧急军令,派您亲自送来给我?” 攸雍摇了摇头。 “可是我的妻子姝(shu)有家书,要您送过来?” 攸雍再次摇了摇头。 “胡闹!雍,你给我赶紧下来!” 这时候,牟殽再顾不得什么贵族礼仪,一个箭步冲到白牛跟前,硬是把牛背上的攸雍抱住,一把将攸雍放到地面。 在牟殽心里,确实有点把攸雍当成自己亲儿子看,起初那副正经的姿态,不过是当着外人的面,显示自己治军严明罢了。 原因在于,攸雍身为相国的小儿子,竟然跑来当他的小迷弟。 甚至,攸雍为了夸牟殽,不惜贬低自己的父亲攸侯喜。 面对如此热情的粉丝,猛男牟殽也忍不住沦陷。 对于攸侯喜,牟殽始终敢怒不敢言,毕竟这老家伙在三年前,给自己乱点鸳鸯谱…… 至于攸雍,这绝对是好孩子,虽然投胎到了一个坏家庭。 “雍啊,就算这牛有捶骟过,它还是性子最烈的那一只。你竟然还骑着它过来,你这是不要命了?”牟殽不禁怪责道。 攸雍语带轻松地回答说:“牟叔,别人骑不了这只牛,可我能啊。” “你说是就是吧,不过你现在不许骑牛。” 牟殽一锤定音,随后他又问攸雍,为什么要这时候过来找他。 攸雍拿出武庚的诰令,递给牟殽。 牟殽一边看,一边连连摇头:“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竟然没跟相国商量,就直接派你过来。要是你有什么闪失,我怎么跟相国交代?” “那就不交代,”攸雍微微一笑,“牟叔你先带上我征讨七夷,我们这路军队一跟父亲会合,到时候我就回到父亲麾下,你看怎么样?” 牟殽竟然开始考虑起来。要是换做攸侯喜,直接就把攸雍轰回家去了。 攸雍于是不禁想道,说到坑爹,还是干爹比亲爹好坑一点呐。 至于牟殽,他想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脑子不太够用。 如果这是他自己的养子颇,或者亲儿子貈(mo),自己肯定立刻会产生跟攸侯喜一样的反应。 但这是攸雍,自己的小迷弟,自己确实喜欢这小子在身边。 而且,虽说男人从军起码得十五岁,但是这小子也有十二岁了嘛。 现在正是要人打仗的时候,灵活一点处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现在还有王命在手! 甚至,这小子还备好了护甲、兵器,甚至坐骑,才过来找自己! 牟殽有些动摇了,不过他还是想尽最后一次努力,劝说自己这位心爱的子侄回到暮歌城去: “雍啊,我了解你的才华,但是你还年轻,为什么要这样急于立下战功呢? 四方还有很多夷人的部落,等你年龄再大一点,届时相国自然会授予机会,让你取得辉煌的战功啊。” 攸雍以坚定的语气回答说: “牟叔,我之所以前来,确实如同大王诰令所说的那样,是想要代替颇而从军的啊。 先公曾经向我托梦,神土大陆的风土,每隔一百年就会有所变化。四方的夷人也许有很多,但很快他们就会因为风土的变迁而自取灭亡。 飞廉是侍奉先王的忠臣,他的儿子颇也能够得到您的亲自教诲,这本来是费氏的幸运。 但是,一旦四方的夷人灭亡之后,颇就算能够继承您的用兵之道,到时候又哪里有发挥的机会呢?如果不能发挥,费氏岂不是就要走向没落了吗? 我身为颇的朋友,实在不忍心他有这样的遭遇,因此自愿前来,代替颇参加这次东征。 希望您能够让我学习您的兵法,将来如果颇只懂得谈论战争的要义,而不能够真正实施它们,那么我就可以纠正他的过失。” 牟殽终于同意,让攸雍跟着自己一起东征,不过有三个前提: “尔现在既然归于我的麾下,那么就要按照我治军的规矩行事。 尔的食宿,要跟其他人一样;尔的进退,要服从我的命令;尔的言行,要符合士兵的身份。 以上这些,尔可都明白?” “是,元帅!”攸雍用响亮的声音回答道。 “卒雍听命——尔尚未参加今早的操练,待会大军安营扎寨完毕,尔自行围着营垒栅栏跑二十六圈半,若是暗中推搪,某定不轻饶!” 第二十一章 殽军豹子初献策 攸雍跟着牟(mu)殽(yáo)的北路军,从邢丘往北,横穿攸原,来到攸岭中部的山口。 牟殽的大舅子瑿(yi),早已率领其麾下,三十个爊(āo)方部落的夷兵们,提前在这里安营扎寨,等候北路军的到来。 “xiáo啊,你终于来啦!” 看到牟殽的身影,瑿连忙向自己妹夫挥了挥手。 几年下来,瑿的殷商雅言,总算勉强达到妹妹鳠(hu)的水平。 然而,妹夫的名字,瑿竟是从来没能读对过。 对此,牟殽一直有些嫌弃,不过这次他就不会跟瑿计较了。 原因是,瑿的父亲前不久因年迈而去世。 由于父亲早就被秘密安置在亳(bo)攸城,瑿和鳠两兄妹得知消息之后,悄悄地把父亲安葬在某个商族人的墓地附近。 他们并不知道,旁边的墓地,竟然是飞廉的。 说回牟殽,他与大舅子会合之后,便再次清点人马,得出北路军的总人数为八千余人。 如果说,攸侯喜的南路军无需担心后勤问题的话,那么他们北路军就恰恰相反,基本上只能指望自力更生。 原因在于,这时候攸原尚未开发,给养要先从邢丘—亳攸—暮歌三城的粮仓征发,然后才能运到前线。 而前线的运输,中途又只能走一小段水路,然后就要翻过攸岭中部的山口,在美国大盆地里面的丘陵地带,一直兜兜转转。 本来,北路军的行军目标就是要越过邸方的北境,首先攻击它身后的硩(chè)方。 如果指望从后方运粮,为了保证补给线,东进的时候就必须每隔一段距离修建一座营寨,留下士卒驻守,这样还能够达成原来的规划吗? 原始部落,一旦看到自己的西边、北边,有陌生军队以这种架势出现, 然后也真的遭受到攻击的话,不往东边的大平原逃亡才怪! 所以,牟殽的北路军,只能够就地取粮,也就是像原始部落那样,在树林、荒野乃至荒漠里,以打猎跟收集果实为生。 三年前,他与瑿不仅结为亲家,而且还立下血誓,互为这辈子的唯一盟友,彼此生死相随。 这段因缘,后来果然发挥了作用。攸泽里的大白鲨被射杀之后,经由瑿这个中间人,先后又有二十九个部落与牟殽结盟。 对于这些美洲原住民来说,个人跟个人之间的盟约是很正常的,至于归附殷商,他们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概念。 攸侯喜也不计较,毕竟爊方也是夷人,教化需要时间,而现在取得十万人口,无疑比教化几千个夷类要来得更加重要。 因此,北路军实际上有不少人,属于听调不听宣的类型。 这也是攸雍之所以要参加北路军的原因。 身为【气运之子】,在有生之年,他的眼光可以跟雷翰晨一样通透。 攸雍明白,必须趁着这次战争,在北路军当中建立个人威望,再不济也留下个印象。 否则将来父亲薨逝之后,自己能否顺利成为下一任相国,就有点不太好说了。 这时候,已经跟牟殽打过招呼的瑿,看着攸雍,有点惊讶地问道: “哎呀!小小猫头鹰酋长你也来了?你跟其他猫头鹰不一样,反而有点像是我们部落的人呢!” 对于瑿来说,武庚是大猫头鹰,攸侯喜是猫头鹰,而攸允则是小猫头鹰。 作为攸允的弟弟,攸雍就只能是小小猫头鹰了。 攸雍勉强忍住笑,向瑿问了声好。 如果说,攸雍跟牟殽交好,多少是出于政略层面的考虑。 那么瑿就确实能让攸雍认为,这真是自己的一个普通亲戚。 “哎,小小鹰,你的名字真是难记啊,yo!如果你是我的族人,我一定给你改个更响亮的名字——比方说,豹!” 在这个时代的h-a-c-2023号蓝星,加州偶尔会有美洲豹的出没。 当然,它们非常罕见,大概要隔个百多年,原住民们才能再见到一回。 因此,如果一个原住民叫做豹,代表这个人非常的霸气侧漏。 攸雍笑着回答道:“瑿叔放心,我将来一定会成为豹的。” 众将士一番寒暄过后,连忙收拾行装,翻过攸岭的中部山口,沿着附近两个湖泊的西岸,全速向北进发。 这两个湖泊,在雷翰晨来自的那个时空,叫做太浩湖ke tahoe)和内华达金字塔湖(pyramidke of nevada)。 八千多人沿途攀山涉水,在行军的第十天,来到金字塔湖的北岸。 这北岸附近,恰有一个原始部落的营地。 攸雍根据脑海里的地图判断,这应该是邸方的某个部族。 “牟叔,我们是绕过邸方夷部继续向北,还是发动夜袭,俘虏他们,之后再一路往东?” 牟殽顿时陷入了沉思。如果这八千人都是商族士兵,那么按照他的性格,就一定会发动夜袭。 但这是商族部队跟夷人部队联合作战,按照他从前的经验,夷人部队的纪律度相当差,一旦战场视野不佳,哪怕有人数优势,都可能会自己乱起来。 为此,三年以来牟殽都借着打猎的名义,尝试对夷人士兵的编列方式进行一些改造,不过具体效果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小小鹰,天神给你的启示,真的可靠吗?” 站在牟殽旁边的瑿,突然插嘴问道。 “瑿叔,我以先公也就是你们天神的胡子发誓,我的记性非常好! 这个湖的东岸是一条长长的山脉,我们应该兵分三路,先派两支部队绕到他们营地的东边和南边,防止他们撤退到山里面。 另外一路,则从北路向他们进攻。如果能够全部抓住这些人,那么当然就很好。 万一有逃脱的,他们也只能往西边逃亡,将来我们在回师路上,再清剿他们一遍就是。” 牟殽在一旁听着,不禁拍掌大笑:“雍,尔果然是我的好弟子! 如果按照你所说,这附近的风土确实如此,那么我要采取的战法,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啊!” 牟殽又跟瑿商量一番,决定由爊方部队发起进攻,商族士兵则绕到敌后。 “随我命令,出发!” 牟殽亲自领兵,向着东南方向而去,至于攸雍,则留在瑿的身边。 第二十二章 春饮艧湖,夏食硩方 凌晨时分,北路军的三支小队同时点起火炬,向邸方营地发起进攻。 从表面看来,这似乎完全是拿着牛刀杀鸡的举动——对付一群使用石矛与石枪的原始人,哪里需要出动五千名配备青铜武器的殷商士兵? 然而牟(mu)殽(yáo)非常明白,自从东迁以来,王军已经六年没有实际作战了,这次征讨七夷,正是重新整备军队战力的好机会。 至于攸雍,则更是心如明镜。根据先公对他的嘱咐,这场战争的最大目标就是取得七夷的人口。 自己既然以王室后裔这个身份而深深的感到自豪,那么就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夷人——要么死,要么西迁到攸原! 这一刻,邸方营地的美洲原住民,大部分已经睡下,只剩一两个要负责守夜的还在醒着。 “喂,你有听到狼的叫声吗?”其中一个人打着哈欠问道。 “没有……咦,难道是野牛群经过这附近吗?我们赶紧把酋长叫醒,让他带着我们全部男人围猎!” 如果这两个原住民有吃后悔药的机会,那么他们很可能首先得吃点维生素a,改善一下夜盲症。 不过也用不着了,因为他俩很快反应过来,野牛怎么可能发出荧光呢? “冲!冲啊!” 三千名赤身披发、涂有红色纹身的爊(āo)方战士,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拿着石矛,接连发出咆哮,背着木盾直扑邸方营地。 骑在白牛上的攸雍看到,邸方营地的外面是一圈土堆,然而松松垮垮,跟殷商族人的夯土墙,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至于他们的木栅栏,也只是用各种圆木,简单地竖立为一层。 不过营地里的房屋倒是有点意思,除了半地穴之外,竟然还有用土坯甚至是石头砌成的住宅——虽然很简陋,但如果邸方能继续繁衍生息一两千年的话,说不定还真的能够建造出符合殷商标准的“府邸”。 想到这里,攸雍更加坚定了决心,一定要把七夷全数拆迁到攸原,至少是活着的那些夷人! 被攻破外墙后,邸方部落的所有人终于都醒了过来。 八百个原住民,纷纷拿起武器进行防御,只是无论从人数还是从武器水平来说,他们都处于绝对的劣势。 其中的三十余人,很快就死在北路军的箭矛之下。 至于剩下的七百多名夷人,按照牟殽和瑿(yi)的发号施令,立刻就被殷商士兵和爊方士兵,给重重包围了起来。 攸雍用邸方的语言,大声对这些人喊道:“我要跟你们的酋长对话!你们的酋长在哪里!” “我就是。”其中一个头上插着羽毛的中年部族男人应声答道。他双目圆瞪,盯着攸雍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看起来不像是我们的亲族,你是从哪里学到我们部族的语言的?” 攸雍缓缓回答:“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我需要!”酋长顿时怒吼起来,“我们部落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竟然发起卑鄙的偷袭,杀死了我们三十九个人,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说了,你不需要知道,”攸雍冷冷地回答道,“我只能告诉你,只要我愿意,你们剩下这七百多人,很快就能跟他们团聚了。” “你这个恶魔!”陷入狂怒的酋长,目眦欲裂,几乎就要拿起手里的石块向攸雍头上砸去。 但酋长最后还是忍住了,直觉告诉他,如果彻底激怒这群拥有神兵利器的魔鬼,他们族人肯定连一个活口都留不了。 这时候,旁边的巫师凑到酋长旁边,在酋长的耳边低声窃语起来。 牟殽看到这一幕,连忙斥责道:“尔等在干什么!” 攸雍又用邸方语言,把牟殽的话重复一遍,于是巫师连忙向攸雍鞠了一躬,然后回答道: “尊敬的天神,您已经降下神罚,夺去了我们三十九人的性命。现在我们愿意臣服于您,请您允许我们担任您的忠实仆人,我们只希望您能赐予您的仁慈,让我们能够继续苟活下去。” 巫师嘴里说着谄媚之词,内心却在滴血,然而这是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 攸雍于是说道:“你们立刻收拾营地里的所有食物和行装,跟着我们一起走,去往我所吩咐的任何地方。 这三十九个人,我会让人先埋在这里,将来再隆重安葬。只要你们没有伤害我的士兵,或者违反我的其他命令,那么我就不会杀死你们。” 巫师和酋长都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又问攸雍道: “我们是否能够相信您?您只是个小孩子,而站在您身后的那两个男人,他们看起来,说话比您更有份量!” 攸雍顿时有些不悦,皱着眉头回答说: “我是唯一能够跟你们对话的人,而我多说或者少说半个字,就能立刻决定你们的生与死!” 酋长和巫师又迟疑了一会儿,才跪了下来,按照拜祭天神的礼仪向攸雍行礼。 “雍啊,这些夷人究竟愿不愿意投降啊?” 攸雍换过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面带笑容,向牟殽恭敬地回答说: “是的牟叔,他们说,只要路上给点东西他们吃,不让他们饿死就行。” “那就好!”牟殽放声大笑,随即吩咐瑿带着爊方士兵找地方扎营。 众人在邸方营地附近,好生休整过,然后押送着俘虏一路向东前进。 由于这些俘虏自称为瓦朔族(washo),因此牟殽在命人绘制地图的时候,便将金字塔湖叫做瓁(wo)湖。 从瓁湖北岸出发,八千余名东征部队在行军的第四十天抵达大盐湖(great saltke),然后又经过一个多月,来到洛基山脉与美洲大平原的交界部分。 按照雷翰晨原来那个时空的说法,北路军已经抵达丹佛市(denver)附近。 从殷商王畿出发的时候还是春天,这一刻他们呼吸着的空气,却已经充满着盛夏的气息。 “啊,这里的野牛真是多呀!”瑿很是激动,但忽然又有些惋惜,“唉,我真想把我们部落带来这里住下。” “瑿叔,这样一来,你就吃不到邢丘的烧烤了。”攸雍连忙提醒。 “哎,哎!我知道。” 瑿转过身去,对着牟殽说道: “那我们在这里多留一阵子,你负责烤肉给我吃,怎么样?” “就知道吃吃吃……”牟殽很是无奈,小声嘟囔了几句。 “瑿,我们在这打过猎之后,就全军回头向西,攻打硩(chè)方。” “知道了,你赶紧给我烤肉去!” 牟殽忍不住白了瑿一眼,旁边的攸雍脸上忍着没笑,肚子却早已暗自在抽搐。 第二十三章 走为上计避冥神 武庚七年的夏天,北路军在丹佛(denver)附近举行围猎,擒杀六十九只野牛,并再次举行誓师。 这个位置,后来被攸雍命名为牫(gē)。 至于商朝人所说的硩(chè)方,也就是阿普克斯文化堆(apex plex),其最大规模的部族营地,恰在北路军的西南方向。 由于营地里的原住民接近两千人,这次攸雍提议在白天发起进攻。 牟(mu)殽(yáo)立刻表示同意,但随即给攸雍再下了一道军令,那就是每天除了按规定参加全军的操练之外,另外再罚跑五十三圈。 你小子虽然属于我牟殽的爱徒,但最近抢戏抢得实在有点多了! 攸雍自己倒是跑得很乐呵,首先他本来就已经折了二十年阳寿,再不勤加锻炼的话,弄不好很快就会嗝屁。 二则这回除了他本人罚跑之外,瓦朔(washo)部族的男人也一并跟在身后。同样一件事情,它的好与坏,有时候就是看拿什么来比较而已,一堆人围着营地跑步,这能算是一个人罚跑吗? 两天后的上午,八千名北路军再次分为三支小队,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攻打硩方营地,战至中午,便已将营地范围全数攻陷。 硩方部族七百六十五名拿着石矛石枪作战的成年男子,阵亡四十四人,重伤及轻伤五十人。 三千名配备木盾,以石矛作战,受过简单阵型编列训练的爊(āo)方战士,阵亡十七人,重伤及轻伤二十九人。 至于牟殽率领的五千名殷商战士,仅仅轻伤七人而已! 这就是武器水平以及战略战术的代差,所造成的伤亡差距! 按照攸雍的私下建议,牟殽当众宣布——凡投降者一律不杀,女人全数编为俘虏,至于男人,假如具有特殊才能的话,同样编为俘虏。 至于其他人,则在缴上武器之后全部释放,但有一个条件,只能向着西边逃跑。若是往北、东、南任何一个方向去,五十辆战车立刻追上射杀之。 硩方的酋长和巫师则被拆散,由瑿(yi)麾下的爊方战士,以及归降了攸雍的瓦朔族人分别看管。 硩方营地被征收——准确来说是抢掠一空之后,北路军随即在半地穴房屋与草棚里面点起火炬,整座营地顿时陷入了火海之中。 被牟殽放走的硩方男子,刚离开北路军的攻击范围,就纷纷拔腿,慌不择路地,立刻向着西方的山丘逃去。 很快,在硩方其他部落的营地里,便纷纷流传起一个可怕的传说: “死神化为小孩子的模样,骑着白野牛,从冥河带来很多战士,只为了索要我们的性命。假如我们还想活着,那么就必须一直向西边走,直到能看见大海为止!” 随着北路军的不断逼近,各个部落纷纷意识到,在恐怖传说的背后,就是他们的残酷未来,于是酋长们纷纷召集自己的全部族人,收拾行装开始向西方迁徙。 这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应,因为这个时代的美洲原住民,本来大部分就是过着游猎生活,哪怕在某个地方暂时驻扎下来,时间一长,很快又会抛下简陋的营地直接离去。 只有少数部落会作出彻底定居的尝试,而位于美国大盆地(the great basin)北部的定居部落,基本上都已经被牟殽他们攻陷。 也就剩下几个位于邸方核心地带的大营地,但在出战之前,攸侯喜已经向牟殽发出明确指示,等到两路军队会合了,再攻打邸方。 因此,牟殽在清剿完硩方之后,便带着北路军继续南下,进入麹(qu)方,也就是奥沙拉文化圈(oshara tradition)的分布范围。 跟邸方的命名原则一样,雷翰晨之所以告诉商朝人这里叫麹方,是因为当时的奥沙拉文化圈,已经有定居部落栽种着玉米和南瓜。 殷商遗民所使用的甲骨文,字库里面还没有“麹”这个字。因此雷翰晨就用它作为玉米的殷商名字。至于南瓜该叫什么,就让攸雍到时候再自己琢磨去吧,反正别问他就行,因为他本人最讨厌吃南瓜…… 而在七夷当中,由于科技水平最为原始,攻打硩方基本上只能达到补充人口的目标。但是攻打麹方,以及位于麹方南边的棉方(奇瓦瓦文化圈),却能顺便取得新的农作物,实在是一举而两得! 北路军用了两个多月,将硩方部族都赶向邸方境内,然后又花了两个多月,将棉方部族同样赶向邸方境内。 此时已经进入秋末,按照当初预定的出兵计划,攸侯喜率领的南路军,应该在匠方与邸方的边境附近才对。 于是,牟殽率领部队折返向西,同时派出战车,试图与攸侯喜先行取得联络。 谁知,负责探路的斥候们,却接二连三地回报说,根本没看见相国的任何人马! 攸雍不禁心想:难道自己这个犬父真的要晚节不保,带着一万大军攻打夷人,这样都能拉胯? 攸雍确实猜对了,虽然他只猜对了一半! 当初,攸侯喜率领南路军,水陆并进,浩浩荡荡地沿着加州海岸向南进发。 攸侯来到洛杉矶附近,认为这一带属于形胜之地,因此让部队在这里先行建立营寨,而后再从王畿派遣移民前来,正式营造新城。 谁知,这时候便横生变故——留守在王畿,负责处理政务的卜永、筮(shi)韦、巫允,竟然鬼迷心窍,不仅克扣北路军的军粮,而且连攸侯喜带领的南路军,也只能吃得个五分饱! 更为恶劣的是,这三人仗着自己属于暮歌城里地位最高的贵族,在担任三尹的期限届满之后,竟然拒绝重新举行抽签! 攸侯大怒,连忙率一小部分人马赶回暮歌城,以藐视王令、延误军机之罪,当日就斩杀永、韦、允三人,以儆效尤。 这中途的一来一回,就足足多耽误了三个月。加上攸侯喜行军之际,途中又另外选定几个地方,修建营寨,准备将来正式建城。 因此,这时候的南路军,尚在科罗拉多河(colorado river)的河口一带安营扎寨。 正在攸雍暗自吐槽自己父亲之际,斥候向牟殽传来急报:“前方有大批夷人士兵出没,他们似乎想要伏击我军!” “地形不利,我军先行后撤,整顿好队列再回击!” 牟殽立刻作出了决定。 从攸雍的眼神里,他有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自己又跟这个小孩子撞主意了。 第二十四章 雪中逆战高天原 北路军与夷人部队展开遭遇战的位置,按照雷翰晨原来那个时空的说法,是在科罗拉多高原(colorado teau)。 身为【气运之子】,攸雍确实掌握着七夷所有部落的营地所在,但他脑海里的知觉地图,是大约一个月才会更新一次的。 毕竟,这次战争的行军距离很长,而且战争目标也是要把夷人们往西边驱赶,方便在最后一网打尽。 所以,雷翰晨自然就没必要多花费【修为值】,给攸雍弄一张犹如实时gps的地图。 然而在这次战争期间,出现了两个变数。 第一个变数是,攸侯喜率领的南路军,未能按照既定计划行事,在彻底平定皿(min)方、陶方、棉方和匠方之后,北上与牟(mu)殽(yáo)他们会合。 这就导致北路军在接下来的会战当中,不会得到任何己方支援。 第二个变数是,在瓁(wo)湖之战当中,有两个美洲原住民趁着夜色苍茫,邸方营地里面展开厮杀之际,直接跳进湖水当中,拼尽全力游到瓁湖南岸。 这两人,正是当初因为夜盲症而未能及时识破夜袭,结果导致整个瓦朔部落都被捉走的守夜者们。 他们为此而感到咬牙切齿、悔恨不已。一路向南,逃进邸方的核心地带,只为寻找机会,将来给自己的族人报仇。 这时候,恰有大批硩(chè)方、麹(qu)方的难民,也到达邸方境内。 由于他们原本出身的部落,其酋长和巫师都被北路军押走,因此这些人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散沙。 不过,在向西逃难的过程中,部落相同的、语言相通的,自然而然的会自动团结起来,重新形成一个个新的原住民团体。 这些团体之间,不时互有械斗。但械斗完毕,说起彼此遭遇的时候,对于同一个“魔鬼”的憎恨,又让他们握手言和,甚至建立起更大的部落联盟。 因此,这些人到达邸方核心地带的时候,隐隐然竟有了“硩方与麹方部族大联盟”的样子。 为了建立新的家园,两族大联盟不断对邸方各个部族营地发起攻击。 这时候的邸方,在七夷当中属于文明程度最高的一支,已经正式建立起包括所有大小部落在内的部族同盟。 于是,以邸方同盟为一方,两族大联盟为另一方,整个秋天,两大美洲原住民势力都在交战,大大小小总共打了十多场。 邸方同盟是保卫自己家园,拥有地利以及后勤的优势;两族大联盟属于饿鬼夺食,被北路军打怕了的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后路,因此拥有强烈的战意。 双方战至秋末,互有不少人死伤,然而胜负还是难解难分。 就在他们即将展开最后一战之时,打算跟攸侯喜会师的牟殽,正巧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趁着两边的战士都待机不动,瓦朔部的难兄难弟,把握时机站了出来。 他们用流利的邸方语言,以及磕磕巴巴的硩方与麹方语言,告诉在场的所有原住民战士—— 前面那支军队,就是害得所有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 他俩话音刚落,一朵朵雪花,竟然从天上飘了下来。 回过味来的邸方大酋长,决定以难兄难弟为担保人,跟硩方、麹方难民当场握手言和,条件有两个: 首先,两军合而为一,共同跟前面的“死神之军”作战。 第二,此战过后,在两族大同盟必须解散的前提下,邸方愿意安置所有难民,允许他们分别加入邸方各部落。 另一边厢的北路军,此时还不知道这些曲折。 但是牟殽和攸雍非常肯定,前面这些夷人已经提前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于是,牟殽开始指挥着北路军稍微后撤一段距离。 之前为了赶路,他们八千多人走成一字长蛇。 哪怕对面是原始部落,直接用这个阵型交战,也是太过草率了。 而且,北路军还押着一大堆俘虏。 要是这堆俘虏临时逃跑,弄散了士兵的队列,那事情就会更加糟糕。 就在北路军后撤之际,雪花开始落下,殷商部队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而且,祸不单行,士兵们陆续又出现了高原反应! 由商族形成开始,到攸侯喜率众东迁,再到这次征讨七夷。 殷商的士兵们,还从来没有在高原地区生活乃至于作战的经历。 就在攸雍骑着白牛,为科罗拉多大峡谷(grand canyon)的壮阔景象而深深感到赞叹、并为这里取名叫“天壑”的时候。 突然,队伍里不断有士兵开始走路摇摇晃晃,跪地呕吐,甚至直接昏倒! 和所有人一样,攸雍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理。 但他凭着脑海里的些许神授天机,用沉着的态度向牟殽提议—— 所有人必须立刻停下来,扎营休息,等到身体慢慢适应之后,再继续行军赶路。 就这样,北路军勉强熬过了第一关,直到此时此刻…… “牟叔,老规矩。”攸雍贴在牟殽的耳朵旁边,低声说道。 “全军听我号令! 现在开始,从1数到5,然后用嘴巴大呼一口气,大吸一口气! 接着继续从1数到5!再呼气吸气!再数!再呼气吸气!” 顿时,八千多人开始整齐地报起数字来。已经出现反应的士兵,则由同伴搀扶着往前走。 牟殽原本打算退到开阔一点的地方,稳住部队阵列之后,然后再跟夷人们交战。 不过,这边使出“张良计”,对方也能用“过墙梯”。 北路军背后的夷人,在达成停战、合军一处之后,按照邸方大酋长的指挥,战士们纷纷开始大喊大叫,向着北路军直接冲来! “先公啊,我们按照您的旨意,一路征战来到这里。 请您再次保佑我们,让山神撤去祂的诅咒,让我们能够击败前面的夷人吧!” 牟殽向雷翰晨祈祷完毕,然后迅速命令北路军就地停下,直接开始列阵。 这里的地形同样很差,虽然还算平坦,但是往后再退几步的话,就是万丈深渊了! “雍啊,你给这里再起个响亮的名字吧!我们得胜回朝之后,一定要让太史官,把我们的事迹如实记录下来!” 攸雍想了想,然后说:“既然旁边就是天壑,那么此地就叫高天原吧。” “高天原……嗯,高天原!” 牟殽把名字念叨过两遍,随即就让士兵们列阵,准备迎战夷人。 第二十五章 惟我鸱鸮,虎啸鹰扬 武庚七年的第一场雪,为殷商军队与美洲原住民战士的第一场正规战揭开了帷幕。 经过接近一年的征战,由牟(mu)殽(yáo)率领的北路军,从刚出发时候的八千余人,减少到七千六百人左右。 而在这七千六百人其中,又有七分之一的士兵,有着程度不同的大小战伤。 刚出现高原反应,就要投入作战,这明显削弱了殷商部队相对于七夷的战力优势。 至于原住民这边,邸方战士有一万一千人,硩(chè)方和麹(qu)方难民,加起来合共是九千多人。 换言之,这是一场八千余人对两万余人的战役。 牟殽此时突然有些后悔。 他和瑿(yi)不仅是亲家,而且还是立下血誓的盟友。 尽管如此,牟殽基于防备夷人的心理,只是让爊(āo)方战士配备了木盾牌,却没有允许他们使用铜矛。 如今,只能希望商族士卒不会突然拉胯…… 五十辆战车被配置在左翼后排,这里的地面尚算平坦,不用太担心到时候车轮会陷在坑坑洼洼里面,甚至是翻车什么的。 本来,爊方战士与商族士兵各自列成两个大阵作战。由于形势危急,在攸雍的建议之下,牟殽决定采取混编的办法—— 商族步兵,以四百人为一组,形成十二个小方阵;爊方战士,同样以四百人为一组,形成六个小方阵。在每两个商族小方阵之间,配置一个爊方小方阵。 至于剩下来的那些,基本上都是高原反应最为严重、缺乏体力作战的士兵,因此被派去看押俘虏们…… 俘虏们则被押到阵地的最后面,旁边就是天壑,不想死的就必须乖乖待着。 在牟殽布置好这一切的同时,夷族联军已经快要杀到他们的跟前。 首先,邸方的几百名弓箭手,向着北路军的方向,射出一阵稀稀落落的箭波! 乍看起来确实有点吓人,不过这些磨尖了的骨片和石片,它们的最大受害者是爊方战士,至于商族士兵,则基本上没受到什么影响。 接着,三大美洲原住民势力的战士们,纷纷朝北路军的各个方阵发起了冲锋。 硩方和麹方难民,武器基本上还是之前跟北路军对抗的时候,所使用的石矛石枪。 至于邸方的部队,虽然大部分配备的也属于石质武器,但牟殽留意到,在这当中竟然有一小批战士,他们手握的木杆上面,绑着金属矛头! 他不禁心想,看来先公果然没有说错,在邸方的核心地带,同样有着矿产。 不过,邸方并没有真正掌握冶炼金属的技术,因为这些金属矛头,看起来跟普通石块并没有太大区别。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偶然在营地附近捡到天然的矿石块,稍微用火加热之后,再拿石头把它砸成尖锐的形状! 就在牟殽推断着邸方的科技水平之际,以邸方大酋长为首,瓦朔难兄难弟以及硩方、麹方难民的其他中小领袖,先后抄起武器,冲进了战阵之中。 商族士兵驻守在原地不动,以各自手里的铜戈铜矛,不断向汹涌而来的夷人“致以问候”。 爊方战士则是且战且退,毕竟石矛石枪这玩意很容易折损,要是手里的家伙折了,临时又找不到趁手的武器,那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三族联军的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纷纷死在商族士兵的戈矛之下。 之前折了矛头的爊方战士,这时便抓紧机会,赶紧溜到敌人的尸体旁边,捡起对方曾经用过的石矛,然后再捅向下一个活着的夷人! 看起来,战况似乎是往北路军这边一面倒的。 然而牟殽很清楚,这场遭遇战的时间拖得越久,反而对己方越是不利—— 随着体力的不断消耗,商族士兵和爊方战士都渐渐开始觉得头昏脑胀,呼吸困难。 反而美洲原住民这边,无论是硩方、麹方还是邸方,其中都有不少部落本来是住在山丘地带甚至高原地带的,而且他们的人数比北路军多出一倍,完全能够以兵兑卒。 从对面士兵的表情,邸方大酋长也察觉到:尽管眼下的战况依然胶着,但是只要保持有生力量,不断向“死神之军”发起冲锋,哪怕武器落后,他们同样有胜利的希望! “牟叔,我们必须出动战车了,否则夷人不会让我们见到明天的太阳。” 说到这里,攸雍竭力让自己的心跳稍微平静下来,然后继续缓缓说道: “征讨七夷以来,您总是让我远离战阵,只允许我站在您或者瑿(yi)叔的旁边观察战事。 连一个敌人都没能杀死,这难道是我当初说要代替颇加入军队的本意吗?如今形势危急,请您允许我骑着白牛与敌人作战。 本来,五十辆战车的其中一辆,是属于您的指挥车,但是您为了在关键时候保持战力,宁愿将自己的战车让给其他士兵驾驶。 夷人既不懂得畜养马匹,更不能驯服野牛,如果我能骑着白牛,跟随驾驶马车的将士们并肩作战,夷人们一定会感到非常惧怕,甚至向后逃跑。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尽快结束这场无益的战事了。” 牟殽起初打算拒绝,但是下一刻他又立刻想到,攸雍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而更关键的是,只有攸雍骑在牛背上,这只白牛才能按照命令或进或退…… 于是,牟殽对攸雍说: “雍啊,我同意尔的请求,但是某有一个条件,就是尔必须跟我同乘这只白牛,一同杀敌,尔认为如何?” 攸雍立刻点了点头。 坐到白牛背上的牟殽,向五十辆战车发出命令: “尔等随我一起,向夷兵发起冲锋!杀!” 以白野牛为首,一百匹骏马迅速从左翼扑出,与硩方部队擦身而过。 绕到夷人部队的后方之后,随即立即冲向阵线的正中间! 厮杀正酣的邸方大酋长,在一片混乱当中,却听得地面微微震动。 他还没反应过来,转刻之间,就被挥舞着铜戈的牟殽,以一记横扫千钧,划下其项上人头! 掠阵之际,攸雍不断向夷兵挥舞手中铜剑,合共杀得七人。 鲜血顿时溅满了他的全身。 其中两个剑下亡魂,正是那瓦朔部落的难兄难弟! 前一刻还认为自己取胜有望的三族联军,很快就陷入全面的溃散之中。 第二十六章 北军思归南欲战 高天原之战结束后,硩(chè)方、麹(qu)方与邸方总共两万多的战士,除了阵亡的三千余人以外,剩下一万六千多名部落男子,在攸雍的不断喊话之下,大部分迅速跪地投降。 少部分还想再次逃跑的,由于慌不择路,接连掉下了天壑也就是科罗拉多大峡谷。 至此,北路军可谓大获全胜! 不过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这场战争的目标,是把七夷的人口全部拆迁到攸原。 历经一年征战的北路军,到这个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加上现在已经是冬季,以这样的状态继续行军作战,实在是非常危险的。 然而,直接留在高天原安营扎寨、等到春天再重新前进,这同样不是什么好办法。 北路军已经俘虏了太多的美洲原住民,如果不能尽快把这些人押送到王畿,或者是南路军的营地附近的话。 一旦俘虏们突然作乱,殷商士兵和爊(āo)方战士持续奋战至今的成果,就会付诸东流…… 在听取过攸雍与瑿(yi)的建议之后,牟(mu)殽(yáo)决定全军朝西南方向前进,因为皿(min)方、陶方和匠方各部落的营地位置,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也就是说,很可能攸侯喜率领的南路军就驻扎在这一带,按兵不动! 于是,北路军六千余人,押送着两万多名俘虏们,就这样从匠方境内一路横穿而过。 匠方诸部,闻得高天原之战的消息,纷纷吓得直接请降。 在出发之后的第三十三天,北路军终于来到科罗拉多河口。 骑着白牛的攸雍,迎着灿烂的阳光,赫然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在河畔打猎! 攸雍连忙夹紧胯下双腿,示意白牛往攸侯喜的方向奔驰。 另一边厢,攸侯喜看到有只白野牛向自己直扑而来,立刻让身边的将领准备拉弓射杀…… “父亲,我是雍!小子雍啊!” 听到攸雍的叫喊,攸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牛背上的身影。 他赶紧又命令左右将官住手。 年纪大了,眼神也开始不太好,差点就把自己小儿子给弄死了! 很快地,攸雍便策牛来到攸侯喜一行人的跟前。 刚下得地面,攸雍就向自己的父亲致了个军礼。 这个时代,原本还没出现军礼这种东西,但因为先公的吩咐,于是也就有了。 一年前,趁着攸侯喜带兵远征,闲不住的攸雍,也来了个奉王命离家出走。 春夏秋冬,攸雍几乎都在荒郊野岭里度过。 从小娇生惯养的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民间疾苦,第一次了解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既可以很近,也可以很遥远…… 如今,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攸雍的心中感慨万千,双眼也不禁变得通红! 攸侯下意识地,向自己儿子也还了个礼,但下一刻他就回过味来。 “雍啊!尔赶紧给孤解释清楚,为何尔会出现在这里?” 攸雍把当初自己从武庚那里要到的王令,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攸侯喜。 攸侯拿着帛书,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脸色也不断地由晴转阴、由阴转晴。 这时候,驾驶战车的牟殽,载着瑿同样来到攸侯喜的跟前。 攸侯把帛书收在自己怀里,跟两人寒暄了几句,然后和他们一起回到营寨。 营帐里,两路大军的将领们得以重逢,彼此都很激动,纷纷交流起自己过去一年间的经历。 “汝说什么?汝等身为偏师,竟然凭着几千兵力,就单独扫平了七夷里面的其中四夷?” “你们南路军是由相国亲自率领的大军、水陆并进,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剿灭皿方和棉方?” “呃……” 忽然,攸侯喜示意所有将领安静下来。随后他缓缓说道: “跟当初的进军方略相比,虽然如今的战况有所出入,但两军总算会师。 征讨七夷的目标,也已经完成大半。孤认为,应该在这里度过冬天。 待全军休整过后,春天再继续进剿其余三夷,尔等有什么看法?” 牟殽的嘴角微微有些抽动,不过他最后并没有出言劝阻。 这并非因为他赞成攸侯的决定,而是他记得,自己当初坚决反对攸侯喜推行的新政,然后就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驯服野牛这件事,明明是他的无上荣耀,却差点沦为囚犯,然后再落得个流亡夷人部落的下场! 况且,北路军已经超额完成了他们的作战目标。 由于攻打的是原始部落,因此殷商士兵们也没获得太多的战利品。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更想要的是结束战争,至少是休养一段时间。 瑿也没有反对的打算。 这一年的不断厮杀,让爊方战士的精神世界受到了极大冲击。 本来,他们生活在殷海之滨,在广阔的山林和荒野里游猎,就算和其他部落爆发冲突,顶多也就是打个几十人群架的程度。 而现在,这些人不仅远离故乡好几千里,而且还参与到一场万人规模的战斗当中。 对于这些美洲原住民来说,他们眼下更需要的是回到自己的部落,向各自部落的巫师们寻求心灵指导。 至于南路军,因为几乎闲了一整年,如今又从北路军的同僚那里,得知自己之前错过了多少战争的荣耀。 他们倒是想出击一把,不过他们深知,自己的主帅是讲求稳扎稳打的攸侯喜…… “父亲,小子雍不能赞同您的决定!” 坐在最末一排的攸雍,突然喊道。 众将领纷纷向这个相国的小儿子投以诧异的目光,虽然他们的心境是截然不同: 你,又(终于能)让我们去打仗了吗? “混账!孤和众将领正在商议军国大事,这里哪有尔说话的地方?” 攸侯喜立刻大声呵斥起儿子——你小子从暮歌城偷跑出来,老子还没罚你,现在你倒是要跟老子作对吗? “相国大人,”攸雍一字一顿地说道,“臣雍谨奉王命,随同亚殽作战将近一年,臣是以北路军将领的身份,向您进言啊。” 听到这番话,攸侯的表情顿时变得很是严肃。 “那好!尔既然奢言说,尔随同亚殽作战多日。那么孤就让尔在这里,好好跟众将领说说,尔到底有何心得,足以反对孤的军令?” 第二十七章 宜将剩勇追群舟 按照攸侯喜的要求,攸雍向众将领讲起了他这一年的从军经历。 牟(mu)殽(yáo)和瑿(yi)身为北路军的人,听着这些已然随风远去的回忆,自然是各种长吁短叹、感慨万千。 最初出征的时候,他们还觉得自己只不过参与了一场大型的狩猎。 谁知道,阴差阳错之下,最后竟然打成了真正的战争。 至于南路军的将领们,听到高天原之战的前后经过,希望投入战斗的心情,反而变得更为强烈。 虽然已经是冬天,但科罗拉多河口这一带并没有下雪! 因此这些将领并不需要害怕,在雪地里战斗,让士兵们冻伤甚至冻坏了脚! 听完自己儿子的讲述,攸侯喜竟是一言不发。过了片刻,他才让所有人一并离开营帐,却把牟殽和瑿留了下来。 “殽啊,”攸侯深深地叹了口气,“孤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生性顽劣。如今他不仅诓骗大王,而且还将尔等的汗马功劳据为己有。 他这样当着尔等的面自吹自擂,将来孤率军回到暮歌城之后,又该怎样面对国人们的议论和目光呢?” “相国,您误会了!其实公子并没有欺骗您,甚至他还略去了自己的不少事迹没提……” “是啊,猫头鹰酋长,哎!我黑岩以天神的名义发誓,小小鹰没有对你撒谎!” 于是,两人又纷纷向攸侯喜说起,他们这一年来的从军感想。 攸侯喜这次听得目瞪口呆—— 你们说的,是,是真的? 是那个顽劣的雍? 他,真的是我儿子么? 让两人退下之后,独自坐在营帐里的攸侯,沉思了大半天。 然后,他派人把攸雍单独叫进营帐。 “父亲……” “尔不必多说。” 攸侯喜摆摆手,制止了准备继续劝说他改变主意的小儿子:“为父从殽和瑿那里得知,尔当初是独自骑着白牛,赶去加入北路军。 莫非,尔已经知道如何驯服神土大陆的牛只了?” 攸雍回答道:“父亲,小子雍并不懂得与其他野牛相处。 只是冥冥中突然感觉到,被圈养在邢丘城郊的这只白牛,能够和雍心灵相通而已。 雍取得王命之后,赶去邢丘城外,然后发现自己果然能够随意驾驭此牛,而不受到它的残害。” “可惜……从尔的奇遇来看,尔应该是蒙受着先公的保佑。若是尔能够真正掌握服牛的技巧,我们大邑商就可以变得更为强大了啊!” 攸侯喜发出这番感慨之后,随即又对攸雍继续说道: “既然尔反对孤的决定——让全军留在这里过冬,那么尔有什么好的建言?” 于是,攸雍指着铺在小桌上面的行军地图,向父亲讲解起自己的想法。 他从其他将领们的口中得知,这一年南路军之所以无甚进展,主要是因为皿(min)方的“游击战”。 当初攸侯喜打算水陆并进,沿着殷海之滨一路南下,陆军建立营寨,然后让水师负责运送粮草至此。 这本来是个好主意,但有另一件事,攸侯却始终蒙在鼓里。 当初雷翰晨讲解地形、攸侯喜在巾帛依样描出了下加利福尼亚半岛(baja california penins)的存在之后,便把地图放在一个木盒,秘藏在自己房间。 因为贪玩与好奇心,攸雍偷偷从攸侯喜房间取出这地图来。谁知,他却不慎让地图的一部分边缘被火烧毁! 攸雍赶紧找来新的巾帛,把剩下的地图重新再描画一遍,然后放回木盒里。 直到决定出兵征讨七夷之前,攸侯喜才再次取出这份地图,作为行军布阵之用。 此时他早已忘记,在科罗拉多河口以西,还有一个下加利福尼亚半岛…… 南路军进入皿方境内之后,全体将士才意识到地图的错误。因为漏算了这个半岛,水师必须再绕行一大圈,才能把粮草运到营寨! 至于皿方,则利用这里的地形,跟殷商军队玩起猫与老鼠的游戏。 每当南路军率军向半岛前进时,皿方的原住民便纷纷扛起独木舟,往加利福尼亚湾逃去。 而当南路军扑了个空,回到营寨的时候,皿方又悄悄回到原来的营地附近。 就算南路军把水师调过来一并围剿,也没有用。 因为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的南北长度有两千里,仅仅用一百艘殷商木船,既不可能直接彻底封锁皿方海路交通,也不可能及时赶到指定海域,跟皿方的独木舟作战…… 因此,南路军只得派出一部分兵力,驻守在科罗拉多河口,主力则往东攻打陶方。 至于水师,就继续往南边行驶,看看能不能从这个半岛的尽头绕到东边来…… 一年下来,虽然成功将陶方各部落全数收服,但皿方、匠方以及更遥远的棉方,他们就都无暇顾及了。 “父亲,小子雍认为,还是应该采取水陆并进的办法清剿皿方。” “孤之前已经试过这样做,不过那些夷人狡猾得很呐!几次进剿下来,王师除了白白损耗粮草之外,没有任何的收获。” “请您先听雍说完。南路军之前作战的行军路线,以及夷人逃窜的方向,儿臣已经从诸位将领那里得知。 您在这里筑营建垒,是正确的做法。如今陶方已经平定,棉方诸部远在山谷深处,其他五夷被剿灭的事情,应该还不会很快就传到那里。 因此我们应当把握机会,重新往南边进军,一路修筑营寨。与此同时,让水师继续南下,绕过海角。 待夷人再次乘舟返回营地之际,便是王师一举平定皿方的时候!” 攸侯喜看着在自己面前慷慨激昂、一副意气风发表情的攸雍,内心不禁心想:孤,难道真的老了吗? 他原本觉得,小儿子向来顽劣,必定难成大器,甚至还比不上虽然愚笨,但好歹老实听话的长子攸允。 谁知道只过去了一年,攸雍却已经闯出了这么大的名堂! “尔的剿夷方略,尔认为可有检讨的余地?” “没有。”攸雍充满自信地回答道。 “那好,孤便相信尔一次。传令下去,立刻召集诸将,孤要再次召开军议,这个冬天之内,便要将皿方一举收拾!” 第二十八章 涉水而死,其奈彼何 武庚七年的冬天,由于攸雍的建言,攸侯喜再次召开军议,向诸将宣布了新的征夷方略。 下加利福尼亚半岛,此时在行军地图上已经被注记为“龅(bāo)地”——犹如突出嘴唇外面的牙齿那样,从殷海之滨朝大洋方向凸起的土地。 攸侯喜与攸雍父子,率领六千名殷商士兵南下,进入皿(min)方境内。 这六千人,基本上都属于原来的南路军,不过多添上了四十七辆战车。另外三辆由于马匹死去,无法驾驶,只能留在营寨。 其余士兵则就地合编,在逢水也就是科罗拉多河畔的营寨里过冬,同时继续看管着俘虏们。 一俟(si)春天,就把这些俘虏以及迁到逢水的匠方部落押送到暮歌、亳(bo)攸和邢丘三城。 至于牟(mu)殽(yáo)、瑿(yi)两人,则带着爊(āo)方战士先行返回王畿。 与此同时,他俩还带着攸侯喜的另外两道军令—— 首先,从暮歌城征发一万人的军役,从三城征发六十匹马作为战车的驭兽,由牟殽率领,越过攸岭中部,继续清剿邸方各部落! 然后,再从亳攸、邢丘分别征发三千人的军役,由三尹当中的一人率领,赶赴逢水口营寨! 至于攸氏父子这边,他们带着的六千兵马,往南行进二十五天之后,来到龅地的中部地带。 另一边厢,早已从洛杉矶营寨南下的百艘木战船,在绕过龅地的最南端之后,重新向北航行,稍早前也从附近海域经过。 殷商美洲的航海科技,这个时候尚未取得明显的进步。 所以殷商水师仍然是贴岸行船,他们一看见攸侯喜大军的旗帜,便迅速靠岸,当初攸侯喜计划的水陆并进,直到这时候才得以真正实现。 “雍啊,孤之前带兵南下,也是如此行进。尔的做法,跟为父究竟有什么区别?” “父亲,小子雍之所以请求您在冬天继续对皿方用兵,是基于先公赐予的天启。 雍还在北地行军的时候,便留意到一件事——每个月的月圆之夜前后,皿夷们就从海滨和山丘之间来回迁徙。 起初,雍以为只是因为您带兵进剿,他们为了逃命,才有这样的举止。到了逢水口营寨之后,雍发现一个被王师抓住的皿夷,于是决定亲自审问他。 原来,皿方自古流传着一个传说:月圆的时候,如果他们部落的青壮男子远离海滨,那么灭族之祸就会降临。 然而这附近又甚是荒芜,因此皿夷们平日在山林间游猎,满月的时候就回到海滨附近。 不巧的是,您每次向南进军,都在每个月的上旬。因此夷人正好依靠原本就有的风俗,一再逃脱王师的进剿。” 攸侯喜的表情顿时充满疑惑:“雍啊,此事就这么简单?” “是的,父亲,事情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攸侯都一言不发。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点害怕,自己如果再跟攸雍讨论军国大事,他的地位很快就会从老子沦落为孙子! 月圆之夜再次来临,这是武庚七年的最后一次月圆。 第二天上午,六千名殷商士兵按照攸雍提供的情报,到达皿方部族来回横渡的海滩,在附近山丘的树林里设下埋伏。 原本想继续保持着沉默大叔形象的攸侯喜,此刻实在有些心里没底,于是又问起自己的小儿子: “雍啊,孤虽然如今眼力不佳,但仍然晓得这一带的海滨甚是辽阔。尔就那么肯定,皿方必定会从这里涉水而过?” “是的,父亲。那名皿夷告诉小子雍,从这里往东的不远处有一座海岛。 按照皿方的传说,如果他们大难临头,那么这座岛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地。果然,一直以来,并没有其他任何部族试图在这片海滨攻击他们。 之前我们大邑商的水师,只从殷海方向出现过,而皿方仍然以为龅地是没有尽头的,因此他们不会预料得到,我们会在这里发起水陆并攻。” 攸雍话音刚落,便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 父子俩连忙朝海滨方向看去,赫然是一群美洲原住民,正纷纷划着独木舟,不断从对面的小岛往海滩这边驶来! 众将士屏住呼吸,耐心等候所有独木舟都来到海滩。 四十七辆战车,则在队伍的最后方待命。 这片海滩虽然尚算宽阔,但附近山丘的大部分通道都崎岖得很,只有这一条路,勉强能让战车行驶。 至于一百艘木船,则比岸上的士兵们提前三个时辰出发。 这倒是攸雍的即兴想法,因为他其实也不知道,皿方会在什么时候横渡海面。 不过,一年来跟随北路军不断征战的经历,让攸雍建立起巨大的自信心。 万一押错注,大不了就直接让水师登陆到对面的海岛上,跟皿夷短兵相接。这些人并非岸上的士兵,但每艘船同样配有十几根铜矛,非得跟原始部落打陆战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战。 众将士眼见海滩渐渐挤满了夷人,也渐渐开始按捺不住。攸雍原本还想再多等一回,然而皿方的男子们,这一刻已经纷纷扛起独木舟,开始向山丘这边走来! 不能再等了! 随着攸侯喜一声令下,殷商战士纷纷从山丘里杀出。四十七辆战车,早已一马当先,冲在了队列的最前方! 看到几个月来都在追杀自己的“死神之军”出现,美洲原住民顿时都吓呆了。 骑着白牛的攸雍,用皿方的语言向这些人高声呼喊道:“投降的不杀!投降的不杀!” 扛着独木舟的皿夷们,立刻转过身去,再次向着海面逃跑。 一小部分人,则放下独木舟,拿起绑在上面的石矛石枪,企图抵抗来敌。 不过,无论是转身逃亡的皿方人,还是负责殿后的皿方人,都纷纷死在殷商士兵的弓箭和戈矛之下。 至于十几只已经回到海面,开始拼命划水的独木舟,则迎来了殷商水师的一阵弓箭! 百艘木战船,恰在此时赶到战场附近! 攸雍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禁苦笑道: “我让尔等投降,尔等却不投降。如今尔等想要重新渡过这片水面,结果却纷纷死去,我能拿尔等怎么办呢?” 第二十九章 献俘五万填王畿 武庚八年的秋天,率领一万殷商士兵以及六十辆战车再次东征的牟(mu)殽(yáo),顺利将邸方各部落,以及继续流窜在邸方境内的一小批硩(chè)方和麹(qu)方难民,全部拆迁到攸原。 高天原之战后,这三大美洲原住民势力都处于元气大伤的状态。只凭一个冬天,并不能让他们的实力立刻恢复过来。 更何况,就算实力恢复过来,只懂得使用石制武器的这些人,难道就能是殷商步兵的一合之敌了? 由老弱病残而组成的部落们,在听到“死神之军”再次杀过来的消息之后,大部分都纷纷放弃了抵抗。 极小部分坚决不信邪的,也不敢继续留在大盆地甚至洛基山脉,而是一路往东,越过牫(gē)地,然后沿着密西西比河南下,投奔定居在密西西比河口的奇蒂玛察人(chitimacha people)去了。 毕竟,美洲大平原到处都分布着野牛群,如果他们独自留在这里,生存机会恐怕只会更小。 另一边厢,攸侯喜、攸雍父子在龅(bāo)地的海滨击败皿方战士之后,又让水师载着他们登陆到对面海岛,将躲在这里的妇孺们一并擒获! 此时已经是冬去春来,攸氏父子一路将皿方俘虏押送到逢水口营寨,然后再次将驻守在这里的殷商军队重新整编。 两人率领着六千名从亳攸、邢丘征发的步兵,以及五千名原属南、北路军的士兵,合共一万一千余人,再次往东前进,攻打棉方! 这时候,高天原之战的邸方幸存者已经逃入棉方境内。 棉方诸部落听到一连串的“怪异传说”,只觉得十分可笑。甚至,棉方大酋长还向他面前的邸方男子,问了一个非常有哲理性的问题: “我们奇瓦瓦联盟,跟普韦布洛族相比,是谁更为强大呢?我们跟你说的那什么‘死神之军’相比,又是谁更为强大呢?” 老实说,大酋长确实有一点点资本,可以让他“棉方自大”。 这时候的棉方,不仅懂得种植棉花——当初瑿(yi)借给牟殽的那团花球,成分就是这里出产的美洲棉,而且拥有差不多一整套的灌溉农业,甚至相当发达。 虽然这种所谓的农业,按照殷商标准来说是非常的简陋。 但对于棉方这个仍然处于石器时代的原住民势力来说,附近既没有非常发达的文明存在,自身也未能开出关键的科技,可以说它已经尽到全力,触及自己的发展天花板。 当然,就算殷商军队没有到来,他们也并不能一直靠天吃饭。 随着气候变迁、降水量减少,棉方境内会逐渐变成干旱区域,最终只有各种以游猎为生的部落能在当地生存。 总之,棉方大酋长很快就得到了他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武庚八年的夏天,经过三次遭遇战,攸侯喜率军占领了棉方的核心营地,而大酋长本人也被活捉。 棉方各部落的原住民们,带着当地农作物的种子,被殷商军队一路押回逢水口的营寨。 跟其他六夷的俘虏一样,接下来这些人必须再次往北方走个两千多里,才能重新建立新的家园! 武庚八年的冬天,在外征战两年的攸氏父子,终于回到暮歌城。身为长子的攸允,自然是领着一众臣僚率先到城外出迎。 攸侯喜见到自己的大儿子,非常欣喜,父子俩趁着进宫拜见武庚的空隙,在路上寒暄起来。 至于攸雍,则如同往常一样的别过脸去,毫不理会攸允的存在。 攸允倒也不跟弟弟计较——攸雍讨厌他这个哥哥,他自己非常清楚。但他很记得父亲说过的话:身为长兄,照顾幼弟就始终是自己的责任! 父子三人进得王宫,此时武庚早已在大殿等候。 “宣,相国攸喜、长子攸允、次子攸雍,以及众位臣僚,入殿晋见~~!” 攸侯喜领着攸允、攸雍,向武庚叩拜了三下,然后入席而坐。跟在后面的一众臣僚,也在叩拜过国王之后,分成两列而各自跪坐。 居于臣僚首席的攸侯,首先出列向武庚禀奏说—— “大王,臣喜谨向您报告:之前两代先王在位的时候,征讨东夷就是我们大邑商的国策。 迁到神土大陆以来,王畿的东部同样分布着七个夷族。若是不能迅速将其剿灭,两百年之后,他们就将入侵王畿,成为殷商的灾害。 因此,臣喜遵从您颁布的诰(gào)令,两年以来,天刚亮的时候就穿起衣服,天完全黑了才吃饭休息,按照这样的态度办理军务。 臣只是个庸人,幸好朝廷里还有着一大批杰出的文臣武将。由于他们愿意协助臣,臣才得以将七夷全部剿灭,向大王献上俘虏五万名。” 听到这里,一直保持着扑克脸的武庚,不禁皱起了眉头。 根据他所得到的线报,这次征讨七夷,俘虏的总人数应该差不多有八万人,而并非只有五万! 这一点,攸侯喜心里当然非常清楚。 如果是十年前的那个他,必定会把所有俘虏都献给武庚。 然而,雷翰晨曾经嘱咐过攸侯——在成功征讨七夷之后,他要留下一部分的战俘给自己。 东迁之后的前六年,雷翰晨一直在寻找机会,让殷商从奴隶制跃进到农奴制。 农奴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明显,奴隶制度对发展科技的阻力只会更大。 当初攸侯喜东迁的时候,攸国国人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奴隶,而三万多跟随攸侯而来的王室部队,因为是出兵在外,自然身边也没有什么奴隶。 这本来是个改制的好机会,但是三监之乱一结束,以武庚为首的几万遗民再次到来,就又让奴隶制的风气在殷商美洲蔓延起来。 这次征讨七夷所得到的俘虏,其中一大部分是必须献给国王的,然后再由国王向众将士以及一众国人分配这些俘虏,让他们成为奴隶。 只有这样,殷商这个体制才能维持下去。 攸侯喜本人,也就拥有截留几千人的胆量,是因为攸雍的不断劝说,他才咬咬牙,拉下自己这副老面子,一口气吞下三万名战俘。 这时候,武庚忍不住向攸侯问话道:“相国,您是否还有什么想对余说的?” 一众臣僚,顿时都把目光投向了攸侯喜! 第三十章 宽仁惟君智惟臣 武庚的意思,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攸侯喜也心里有数,直接来了个“贤问愚答”: “大王,臣喜这次奉王命征讨皿(min)方、硩(chè)方、麹(qu)方、棉方、邸方、匠方以及陶方,合共七夷。 这些夷类,虽然不知道大邑商的礼乐、不懂说大邑商的雅言,但他们各自都掌握着一些小伎俩。如果能够让这些人发挥其才能,那么大邑商的繁荣便是指日可待的了。 棉方和麹方,除了稍习农事之外,还懂得种植奇异的植物。 棉方的“棉”,花朵洁白如雪。根据臣的亲自考察,此物若能用来制作衣裳,效用可胜过苎(zhu)麻百倍。 麹方的“麹”,果实粒粒金黄。臣的犬子雍,不惜向夷人求问,得知此物的产量颇为丰盛,如果能够在王畿广泛种植,从此可以旱涝保收。 匠方、邸方、陶方三族,他们的伎俩虽然远远逊于我商族,但各自都有一己之得。 如果能够从中选拔工匠,令其世代研习本业,将来大邑商得以开疆拓土,需要筑建新城的时候,这些人必定能够派上用场。 至于硩方和皿方,在七夷当中属于最为原始的夷类。但他们都有着一身蛮力,只要让他们在王田里耕作,您的内库很快就能够充实起来。” 攸侯娓娓道来,内容都是征讨七夷的各种成果。 这一番话,让武庚竟也有些听蒙了。不过武庚还记得自己打算讨要另外三万名战俘的事情,正想继续开口,却被攸侯喜的发言打断: “大王,臣还想向您进谏另外一件事。 臣的犬子雍告诉臣,之前臣率兵出征的时候,您曾经单独召见过他,向其询问臣当年的过失。 由于雍的回答尚算得体,您在一时兴起之下,竟然提出想要收养他,将来立为嗣子,继承大宗。 当初臣的太翁之所以被高宗(武丁)册封为诸侯、另立攸国社稷,便是因为杰出的庶子,永远不能胜过尊贵的嫡子。 如今您仍然正当壮年,应该专心孕育王嗣,怎么能够说出这样轻率的言辞呢? 万一您遭遇到了枯树枝那样的痛苦,臣必定乞求先公显灵,从华夏接来微子、箕子或者其后人,继承殷商的基业。 到了那个时候,若是他们都不愿意前来,臣必定会把长子允奉献给您,由您亲自养育,在适当时候再立为大宗嗣子。 长子为尊,嫡子为贵,宽厚仁爱属于最优秀的品德;次子为低,庶子为贱,如果不能够成为擅谋多智的人,就无法为尊贵的兄长效劳。 由于您之前的轻率发言,犬子雍竟然产生了狂悖的想法。 此前臣已经狠狠责备过雍,请您允许臣现在就把攸侯之位传给他,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绝他内心的邪念。 您若是不允许,臣就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 武庚顿时傻眼了。 倒不是因为他已经不能人道的这件事情,公然在朝廷之上被提到——王畿之内,没有一家一户是不知道的。 不仅知道这个说法,而且还有铁证,武庚先后派人找来几名年轻寡妇侍寝,这些寡妇跟前夫就没有不是一索得孩的,跟武庚多次切磋的结果,却是连个蛋壳都没怀上。 因此王宫几年来的例行甄选,搜集女子进宫侍奉国王,破天荒地,所有人竟然兴趣寥寥,甚至是唯恐避之不及。 对于各级平民来说,让自己家的女儿进宫吃王粮,按理说,怎么着都应该算大好事。 问题在于,这个王是注定没有后代的。不仅没有后代,将来甚至要改朝换代,那何必非得进宫里,直接去进相国府不是更省事? 而各级贵族,就更加不可能让女儿进宫守活寡了,将来无论是何方神圣继位,身为新王,都不可能碰先君的女人们哪怕是一根头发。 对于本人的命运,武庚早已心知肚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挽救殷商的王权。 微子启,箕子胥余,武庚的这两个叔叔,都是跟周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的主儿。 因此他认为,就算自己真的落得个无嗣而逝,也不可能把这两支的后人弄过来神土大陆,立为嗣子,否则到时候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帝辛? 殷商立国以来,虽然中途出现很多次兄终弟及的现象,但总的来说,还是在向着嫡长子继承制的方向而演化。 按照这样的礼法框架,既然攸允身为攸侯喜的嫡长子,那么武庚如果想要收养嗣子,那么攸允就自然是第一人选,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不过武庚并不愿意——正如他自己是远近驰名的枯树枝,攸允则是无人不晓的大白痴。 如果由这样的人继位,以后朝政就必然落在攸侯喜和攸雍的手上,那么将来国王想要重新加强王权,就非常困难了。 所以,武庚决定放手一搏,秘密召见攸雍,用太子之位诱惑这个小孩子。 只要武庚收养了攸雍,在他驾崩之后,无论将来是亲父为臣、亲子为君,还是亲兄为臣、亲弟为君,一众臣僚必定会无所适从,并且因此而分为保王派和拥相派。 身为国王的攸雍既然不是白痴,就必定会加强王权,不顾亲情而选择打击自己父亲或者兄长的势力。 这样一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武庚就能够完成他对攸侯喜的终极复仇。到时候攸氏三父子互相斗来斗去,甚至杀来杀去,他自己泉下有知,岂不快哉? 武庚没有想到的是,攸雍不仅没有中计,而且还让攸侯喜也看清了这盘由他亲手设计的,无比诡异的立嗣棋局! 在自己席位上坐着的攸雍,表情一副波澜不惊,内心却在感叹道: 大王,不是我真的舍得您这个王位,而是我这辈子要办的事情,只有以臣子的身份来做,才能够做得顺畅啊! 也罢,在我这愚笨兄长之下,当一个万人之上的大权臣,不亦快哉? “相国的谏言,余知道了。就按照相国所请,攸允即日留宿于宫中,攸雍册立为攸侯罢。”武庚用淡淡的语气回答道。 说到底,三万个战俘这件事也就属于过河卒的程度,立嗣才是抽车将军的一着。 现在自己都被直接将死了,还管那过河卒做甚? “大王万岁!臣等叩谢大王恩典!” 攸氏三父子一同出列,向武庚跪拜。 诸位臣僚勉强让自己不去注意到,攸允嘴角上的口水,正大滴大滴地跌落到殿内的地板。 第三十一章 厚筑奄阳,大拓攸原 武庚十一年,已经正式继任为攸侯的攸雍率领着一群仆人,陪同自己的父亲攸喜来到了攸原的西部。 “父亲,您眼前这座正在营建之中的新城,正是由小子雍亲自规划的奄阳!” 骑在白牛上面的攸侯用手指着河岸对面,表情可谓意气风发。这一天,既是攸雍的十六岁生日,更是攸喜的五十一岁生日。 奄阳的城墙,就是攸雍在这一年同时献给自己和父亲的生日礼物。 当初,两父子在回到王畿之前,事先从八万名俘虏里面选拔出一部分身怀长技的夷人,再加上七夷的精壮妇孺,总共凑成三万人,自行截留了下来。 这当中既有懂得种植棉花、玉米以及南瓜的,来自棉方和麹(qu)方的夷农,也有擅长建造的,原本属于邸方与匠方的夷匠。 经过攸雍一年多的调教,还有让这些美洲原住民跟商族的工匠们协作,果然弄出来一些新的东西。 亳(bo)攸、邢丘还有暮歌这三座城,它们的城墙都是纯粹的夯土结构。然而奄阳的城墙,则是首次尝试用烧制过的泥砖来修筑。 从三皇五帝的时候开始,华夏的建筑就开始使用砖,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砖都属于装修类建材而不是基础支撑建材。 殷商王朝自然也不例外,大型建物用夯土,小的也是木头房梁架在土坯墙上面,攸喜率众东迁以来,商族工匠也并没有发明什么新的技术。 然而邸方的部落民们,却已经习惯在土坯墙当中混搭一些石头,来为部落里的重要人物——例如各部落的酋长、巫师,以及从全体酋长里面选出来的大酋长,修建他们的居所。 为了省事,这些美洲原住民偶尔也会用石斧砍下树木,由四根原木组成简单的模具,再把泥巴放进这模具里面,放在外面让太阳曝晒几天,如此弄成简单的泥砖。 说起来,泥砖在古埃及、两河流域之类的区域倒是很盛行,至于华夏的建筑风格,基本上就没出现过这玩意。 因此商族工匠看见夷人们捧来一团硬邦邦的泥巴,下意识的反应,自然是把它扔进瓷窑里面——他们已经懂得烧制原始瓷器,虽然还达不到后世的程度,但至少肯定是比陶器要结实耐用得多。 你们这些夷人,竟然直接拿硬泥巴砌墙?烧成瓷都不一定值两个子儿呢! 没想到,一扔一烧之间,就变出半块红砖来。 接到报告的攸侯雍,迅速从自己的府邸赶到现场。 这次,他让邸方的夷匠又取来另外几块已经晒好的泥砖,由商族工匠把泥砖表面弄得整齐光滑,然后再将泥砖小心翼翼地放进瓷窑。 成了,又成了。 拿定主意的攸雍,立刻命令从三万俘虏里面抽出一万人,让他们携带所需工具,迅速赶往攸原。 这些人按照商族工匠和邸方夷匠的指挥,首先建起简易的瓷窑,接着就地取材,从附近的树林里砍伐树木、从荒原挖掘泥土做成泥砖,然后开始大规模的烧制红砖。 挖掘泥土的位置,就是将来新城外面的壕沟所在。原本它应该只是干壕沟,在攸雍的决定下,决定一路挖到跟两条攸水相通,把水引进来,变成护城河的存在。 另一边厢,攸雍同样向亳攸、邢丘和暮歌三城征发民役,让民夫把三城仓库里面的粮食分别运往攸原—— 这时候的三尹,仍然是每个月从一众臣僚当中抽签产生。不过这些臣僚们非常知趣,纷纷自觉谦让,最后仍然愿意一直抽签的,就只有牟(mu)殽(yáo)、攸雍和攸喜了。 将攸侯之位让给小儿子攸雍之后,攸喜也辞去相国一职。由于攸雍坚决推辞,不愿意继承父亲的职位,而攸喜同样不愿意再次担任相国,因此这个职务就持续的悬空,而朝政也正式由三尹共同负责处理。 “雍啊,这座城墙的样子甚是罕见,竟然全部以砖砌成。难道,砖还能够比夯土结实吗?”驾着马车的攸喜,向攸雍问道。 “是的父亲,这砖由夷匠首先做出,再经过商族工匠的改进。小子雍认为,它的坚固和石头类似,但获取的便利,则是犹有过之。” “好,好……”攸喜抚掌大笑,“此物若是好使,将来便用在邢丘、亳攸和暮歌的城墙上!” 听到暮歌这两个字,攸雍的内心顿时有些不悦:他知道,在自己父亲的心目中,大哥攸允的份量,始终要比他更重一些。 当初父亲在大殿之上,跟国王说的那一番话,既是出于权谋,也是出于真心啊。 攸雍不愿多想,决定转移话题: “父亲,待得奄阳城全部竣工,小子雍想请您从邢丘搬来奄阳。之前您因为厌恶亳攸的炎热,所以才费尽心思要迁居到邢丘。 而奄阳的旁边,有着东、西两条攸水,犹如美人左右在怀,难道这不是比邢丘,更适合于您养老吗?” 攸喜立刻拒绝,他想把奄阳留给自己的小儿子。 因为,奄阳城的未来角色将会非常关键! 想要大规模开拓攸原,兼得东攸水和西攸水的航运之利,就需要在攸原修建一座足够份量的大城,环顾四周,只有奄阳这一带,能够担起这样的重任。 而且,攸喜也有自己的一番谋划。 长子攸允已经确定会成为殷商王朝的未来国王,那么就必须安抚杰出的次子攸雍——其实,哪怕攸允是个平庸的人,只要他的智力正常,攸喜就不可能有这样的主意。 但现在很明显,建设奄阳、开拓攸原,以及接下来的一系列建设大计,以后都只能指望自己的次子攸雍! 攸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会跟兄长作对,那么就应该以崇高的地位,以及辽阔的封地来安抚。 所谓崇高的地位,就是届时攸允即位时,任命攸雍为大相国! 所谓辽阔的封地,就是把攸原这一带都封给攸雍,攸允自己最多坐拥王畿足矣! 如此,两兄弟才有唯一可能,在他死后继续保持和睦…… 第三十二章 子承父业子必成 武庚十二年的春天,这时候的奄阳城只修成了三分之一,然而攸侯雍还是决定提前迁居到这里。 当初攸喜摄政的时候,雷翰晨曾经吩咐过他,尝试推行几项能够鼓励甚至促进科技发展的政策。但是,由于一众攸国臣僚以及王军将领们的反对跟阻挠,最终它们都被搁置起来。 前不久,攸侯雍在自己的梦里,再次得到先公的相同授命:化氏为坊、化夷为攸! 换言之,雷翰晨给了他两项任务—— 首先,商族人是以家族为基层统治单位的。 以血缘纽带而构成的各个“氏”,如今要被彻底打散,重新按照具体的职业分工,划到各个“坊”里面去。 其次,要将原本居住在神土大陆的夷族同化为“攸人”。 先说第一个“化氏为坊”。 对于同时代的周人来说,此等主意绝对堪称天方夜谭。 毕竟,周人取得华夏之后,无论是根据彼此联姻而维持的姬姜联盟,还是广泛实施的封邦建国制度,都以家国一体的逻辑来推行。 然而在帝乙和帝辛时代,居住在殷商王畿的殷民十三族,就已经从纯粹的血缘氏族,向着行业组织的方向转化。 不过,转换的过程也是以整个家族为单位。 毕竟按照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以及社会架构,哪怕大贵族自己单干,“个体户”也不可能拼得过“家族企业”! 当然,每个行业固定由同一个氏族垄断,弊端也是很多的。 就拿攸雍的便宜师父牟(mu)殽(yáo)来说,在被攸喜赐为牟氏之前,他属于长勺氏的人。 长勺氏世代为殷商王室制作高级酒器,就算他本人的志趣不在觥筹之间,这辈子也只能干同一份工作。 如果实在不想做,要么就家里蹲,要么就当兵打仗去。 到朝廷当个小官是没用的,侍奉国王的角色分配,仍然是看这个人来自哪个氏族。 老爸做酒器的,儿子在宫里当然是负责捧酒。 什么,您长勺殽老人家说要换个活儿干干,想去当车夫?您呐,还是赶紧回自己府里睡一觉,梦里啥都有! 后来,攸喜将长勺殽另立为牟氏祖先,这也不过就是把他们家的职业,从专门做酒器的,改成专门负责养牛的而已。 如果这个框架没有被打破,到时候牟殽的儿子貈(mo)究竟喜不喜欢养牛,那就是貈自己要烦恼的事情了。 牟殽父子的处境,基本上就是商族人里面,从“众”也就是底层贫民算起,包括一般平民,再包括中小贵族们的共同命运。 除非这个人得到商王的看重,在朝廷里面的职位稍微高级一点了,那么他就有机会从国王那里得到恩典:把朝廷的职责跟自己氏族的本业兼着来做,也就是上班时参与朝政,下班回家就继续做酒器去。 至于大贵族以及朝廷高官,当然就不用再亲自打理什么家族生意。 只有这批人,算是能真正脱离职业氏族的框架,但同样只是由专做某种手工业,变成专门给国王跑腿而已。 对商族人来说,很多时候就是自己不想做某种职业,却因为祖辈都是干这行的,于是也就被迫去干。 反过来的情况也不少,因为同一个行业由某个氏族垄断,外人无论多么有想法、多么有才华,都不可能进入这个行业。 除非这个人自愿成为氏族的奴隶——但这显然不属于正常人会做出的选择,因为所有奴隶,无论来自什么族群,都是随时会被拉去献祭的。 这个职业氏族的框架,之前曾经有过一次能够被打破的契机。 攸喜当年率众东迁的时候,由十一个殷民氏族组成的三万王军,里面并没有任何氏族的上层成员。 当时,这些人都宁愿留在殷都享福,结果全都被周人捉走,之后再被周王室转封给几个姬姓诸侯! 严格来说,三万个士兵已经游离在职业氏族之外。 因为氏族的首领,以及最有资格成为氏族首领的人们,这时候都已经不在了。 因此在邢丘城竣工的时候,攸喜颁布了一项命令: 直接依照殷商部队的编制,向这三万人分配住宅。当初征讨淮夷的时候,在同一个营当兵的,搬到邢丘城之后,互相就继续当邻居。 没想到,却引来一众将领和士兵们的联合抵制! 这些人之所以反对攸喜,原因有三个。 对于普通士兵来说,纵然他们不能再被氏族上层统合起来了。 但从三皇五帝以来,所有人都是按照相同氏族出身而聚居的。 就算在打仗的时候,要跟其他氏族的人一起吃睡,那也只是偶然。 只要班师回朝了,就能够回到“是一家人才进一家门”的生活节奏。 基于这样的文化惯性,攸喜的这道命令虽然已经尽可能地因势利导。 但在普通士兵的眼里,仍然是非常的前所未闻。 至于王军将领们,则有另外的心思。 第一,他们都希望攸喜能够承认自己是“族长”——原来的氏族上层被周人一窝端,这些人跟大宗的血缘都很疏远。谁都没有足够能量,凭一己之力就成为新的氏族首领。 第二,当初被武丁配置到攸国的商族人,大部分属于条氏。也就是说,攸侯本人相当于同时兼任着条氏的族长。 攸喜发出这道命令,旨在打乱十一个氏族的聚居格局,范围却不包括条氏族人。因此这些将领不禁怀疑,难道攸喜是想让他们被条氏吃掉? 如今攸雍在位,对于父亲之前未能推行的政策,他早就仔细思考过其中的得失教训,因此并没有下令,直接把十二个氏族的人迁到奄阳。 尔等迁居奄阳,那都是因为尔等自愿前来,并非孤这个攸侯、这个右尹在强人所难! 从雷翰晨那里,攸雍学到了流传在周人中间的一个典故:“愿者上钩”。 当年攸喜所颁布的命令,以牟殽为首的众将士一致表示反对。 如今,形势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化氏为坊这件事情,哪怕是牟殽,到时候也得乖乖按规矩来! 第三十三章 序八户而居一坊 除了打破商族人原来的职业氏族框架之外,攸雍亲自规划奄阳城的用意还有一个,那就是同化七夷。 当初,攸喜跟瑿(yi)相互结识之后,就允许瑿带着族人到邢丘自由交易,主要是希望透过定期的经济往来,慢慢向爊(āo)方传播文化,正如当年商族人建立盘龙城那样。 然而跟盘龙城附近的荆人相比,美洲原住民部落的生活水平非常简陋,除了一些山货之外,并不能向商族人提供太多值钱的东西。 反过来说,瑿所在的部落,连普通殷商平民的生活必需品也消费不起,那么所谓的贸易,说得好听是小打小闹,说得难听就是赔本赚吆喝,同化这件事的主导权,等于就落在原住民的手上。 这就引来另一个问题:爊方各个部族基本上都过着游猎生活,不习惯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就连瑿自己也是隔三岔五才到邢丘吃一回烧烤。 因为无利可图,商族人缺乏跟美洲原住民主动往来、和平贸易的动力,而原住民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接受殷商文化的影响,因此同化夷人这件事情,在攸喜摄政的时代并没有太多进展。 如今攸侯雍在位,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局面。 对七夷的成功征讨,为殷商总共带来八万余名新人口。由于攸雍从一开始就特别注意,哪怕暂且放过普通的夷人,也要先把各个部落的酋长和巫师一并捉走,各部落的原有社会结构由此受到了第一轮冲击。 在向西逃难的过程中,硩(chè)方和麹(qu)方的难民一度根据原来的部落出身,部分重建了部落组织,然而在高天原之战之后,临时重建的部落,再次被攸雍打破,这是第二轮的冲击。 最后一轮冲击,则是殷商军队将七夷各个部落的俘虏押送到王畿以及攸原的时候,攸雍下令,将俘虏们重新再编列一次。 务求做到:所有夷人的身边要么是商族人,要么是彼此完全没有关系的另一个夷人——既不出身于相同的部族,也不说着类似的语言,甚至也没有参加过高天原之战,或者在被押送的路上能够互相接触! 攸侯雍所亲自掌握的三万名夷族俘虏,就是按照这样的原则,再根据俘虏们的技能差异、年龄大小而挑选出来的。 这三万人全部被安排在奄阳城的东半部分集中居住,每个成年的原住民可以分配到城里的一间土坯房。 土坯房两两相对,合共两列八户。中间是院子,跟大门相对的另一头则是厨房和旱厕。 在雷翰晨看来,这格局有点类似他原来那个时空的四合院,不过四合院是正方形的架构,而这个是长条的形状,而且属于简陋版。 每八户为一里、每八里为一坊,同一个坊里面,都是从事同种职业的人口,无论各自属于哪个族群。 原住民母亲,可以跟她的孩子(们)继续一起生活。然而父亲则必须为攸雍作出足够的贡献、证明自己的忠心,才能获得允许,跟他的小家庭彻底团聚。 否则,就只能居住在另外的地方,每隔七天前去探望一次。 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标准,这显然属于非常铁腕的手段。然而攸雍认为,唯有如此,才是同化七夷的最迅速方法。 原因在于,只要条件允许,商族人就不会跟其他族群混合居住。 哪怕在攸喜掌管朝政的时候,试图让十二万商族人以及已经全面接受了殷商文化的淮夷混居,结果在亳攸、邢丘这两座城里面,商族人还是自动自觉地继续抱团起来。 至于暮歌,那就更加不用说:当时随同武庚而来的六万多华夏移民,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属于殷商化的东夷,然而他们却自认为有着“从龙之功”,同样自居为商族人,丝毫不愿意跟其他族群杂居! 而暮歌城里真正的商族人,自然是不搭理那些冒牌货们,不过这些人对于杂居这件事,彼此态度没有区别——除非攸侯雍搬出王令,否则他们不可能自愿,跟七夷住在相同的街区。 因此,攸雍祭出了另一招。 之前,雷翰晨跟攸雍说要“化夷为攸”,自然是考虑到商族人的顽固情绪,以及攸国原本就是上层商族人统治着中下层淮夷的架构,希望攸雍从这个架构出发,对美洲原住民实行同化政策。 然而,攸雍不愧是经过1点【修为值】投资过的【气运之子】,举一反三的他,干脆再来一个“化商为攸”—— 商族人,凡是跟夷女有夫妻之实的,只要迁居奄阳城,都将被视为攸人而受到攸雍的适当任用,其子孙后代也是一样; 夷族人,凡是跟拥有商族、淮夷、爊方其中一类血统的人通婚,而且本人通晓殷商雅言的,同样视为攸人; 每一坊的八个里,每一里的八个户,其中两户由商人和攸人居住,另外六户,分别由七夷当中的其中六夷居住。 硩方人跟麹方人,由于共同参与过高天原之战,因此严禁住在同一个里。至于同一个坊的居住比例,也不得超过总人数的八分之一。 攸雍将以上命令逐一颁布之后,立刻吸引了许多曾经参与征讨七夷的老兵们,纷纷动身前往奄阳。 这些老兵们,都有着同一份纠结—— 活人,总不可能被尿憋死!但是一时情急,尿在了裤子里,同样没有面子! 当初攸喜率众东迁的时候,男女比例就十分悬殊;三监之乱结束之后到来的六万余名移民,其中的女眷也并没有很多。 如今既然出现了一大批七夷的女人,此时自己就算不能明媒正娶,至少也要弄来个夫妻之实,不然像是大王那样,活成一根枯树枝,怎么对得起自己家的祖宗? 从前,牟殽跟瑿的妹妹鳠(hu)偷偷结亲生子,这只是打响了头炮而已! 真的弄出孩子之后,老兵们又变得非常尴尬:按照做人的基本伦理,自己肯定是要把母亲和孩子接到自己照顾的,但是一旦这样做,立刻就会引来其他商族邻居们的指指点点。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牟殽那样,另外有一个商族妻子可以顶下自己跟夷女生的孩子! 现在好了,攸侯雍的命令一出,乌云都立刻变得灿烂起来。在奄阳,谁都是尿过裤子的,谁也别笑话谁,谁也不用笑话谁! 攸雍站在城楼,望着驱家带口、络绎不绝地前来奄阳定居的大批人群,不禁喜笑颜开——这,就是孤要建立的梦想之城! 第三十四章 贻我来牟,赠彼麹? 正当攸侯雍从奄阳的城楼往西边眺望之际,忽然,他从城外的人群当中,认出了牟(mu)殽(yáo)的车驾。 之前攸喜宁愿违反嫡长子继承制、把侯位传给自己的次子,也要阻止武庚跳过攸允而立攸雍为嗣。 虽然一众臣僚和民众,渐渐理解攸喜的用心良苦,然而这显然搅和了武庚的拱火打算。国王甚至气得说,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都不再和攸氏父子相见! 严格来说,攸允不应该被包括在内。毕竟他已经正式被武庚收养,册立为太子,这是国王之前跟列祖列宗们都诚心报告过的。 但武庚依然决定一视同仁,下令宫里的仆人弄几道土坯墙,把太子的居住区域跟自己寝宫的连接通道全部堵死…… 如今牟殽急匆匆地赶来奄阳,正是为了从攸雍这里得到一个说法。 “也罢,”攸侯雍在自己府邸设宴招待牟殽,对于暮歌城的局势,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就算大王不愿意再召见攸氏,孤还是会与父亲一起,继续对朝政尽心尽力的。” “右尹,您最近推行的政道,朝廷里的一众臣僚都不是很理解,认为还是旧制更好!某既身为左尹,跟您也算是同僚,因此特意前来奄阳,向您请教一番。”牟殽一板一眼地说道。 当初,攸喜辞去了相国之位,之后攸雍拒绝了武庚的任命,而攸喜也没有复职的打算,于是攸氏父子两人便和牟殽一起,长期担任三尹。 三尹之间,原本并没有特意区分彼此。 由于牟殽大部分时候都驻守在暮歌,而攸喜多数时间居于邢丘,攸雍则主要呆在奄阳。渐渐地,人们就把这三个人分别称为左尹、上尹跟右尹,最后连他们自己,都接受了这些说法。 对于牟殽的旁敲侧击,攸侯雍的回答则是单刀直入: “左尹大人您可以放心,孤的政道,只在攸原推行,至于王畿之内,一切遵照旧制行事。” 对于攸雍的回答,牟殽立刻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攸雍说的旧制,主要是指武庚元年到武庚九年的这一段,也就是攸喜摄政期间所推行的大小政策。 至于真正的殷商旧制,例如人殉人祭之类,那是绝对不可能继续遵守的了,否则还怎么同化七夷? 如今他俩有意无意地提起所谓旧制,重点自然是攸雍对于奄阳的各种规划,将来会不会也在王畿三城推行? 攸氏可以成为殷商最有权势的大贵族,但其他氏族的利益不能受损,固有的做事方式不能被干预。 这是以牟殽为代表的,殷民十一族的接受底线。 对此,攸雍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当年帝辛以其国王之尊,亲自下场推行改革。结果因为架子铺得太开,得罪一大帮中小贵族,最后把大好江山都便宜了周人,这属于实打实的“祖训”:祖先的教训,“殷鉴不远矣”。 说完正事,牟殽随即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雍啊,我这次来,还准备了一些礼物要带给你。” “噢?牟叔,小子雍斗胆猜测一下,以我跟您的交情,您带来的礼物,应该是您独有的的麳(lái)种与麰(mou)种吧?” 麳(来),也就是小麦,而麰(牟),则是大麦。 当初攸喜率众东迁之前,把各类谷物的种子都提前准备妥当。然而攸泽和攸原这一带属于所谓的地中海气候,无论大米、小米还是水稻,它们都比不上麦子的收成,而且还必须得是冬小麦和冬大麦才行。 因此,早在雷翰晨仍然能保证所有人都不会挨饿的武庚二年,众人便纷纷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简陋而粗糙的育种尝试。 身为垄断各种手工业的氏族,殷民十一族对于耕作这件事情,总体而言是缺乏热情的,只不过因为饿死事大,所以才让他们自己的族人勉强种了六年地。 等到三监之乱结束,又来了六万多殷商移民之后,这十一族立刻就改回老本行,或者去挖矿,哪怕是去攸泽打鱼,都不愿意继续种地。 牟殽从高级酒器制作人转职为养牛人之后,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他在亳(bo)攸城外的田地,之前也曾经让人随便种了些大麦跟小麦。 于是,牟殽派人把田里的麦种带走,重新种在野牛们所生活的牛栏附近。 在有意和无意之间,由于牛粪的堆肥作用,这些麦种的长势,竟然是整个大邑商里面最好的一批。 消息传出去之后,众人纷纷登门拜访,想要从牟殽这里取得种子,都被牟殽拒绝了。 如今,牟殽竟然要把如此珍贵的麦种分给自己? 想到这里,攸雍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雍啊,尔最大的缺点,就是尔过于聪明了,知道吗?”牟殽不禁摇了摇头,不过他还是挥挥手,示意仆人把两个小陶罐拿过来。 分别打开陶罐,里面果然都是麦种,攸雍顿时喜笑颜开: “牟叔,小子雍对您的敬佩之情,犹如奄阳旁边的这两条攸水一样,真的是流淌不绝的呀……不过,您为什么突然要送我麳麰呢?” “雍,尔应该记得,麳跟麰都是吾等东迁之时,从华夏带来的谷物。迁居神土大陆以来,各种人事情势,没有不需要重新适应的。 然而,如果过分重视夷物、过于重用夷人,那就是失去了大邑商的根本啊。 希望尔能够维持国本,这样一来,朝野之间的和睦也就能够保持了。” 攸雍这次倒没有回答,而是让仆人到仓库里,把玉米和南瓜的种子带过来。 “咦?这些不就是当初征讨麹(qu)方的时候,从麹夷那里取得的麹种跟?(tun)种吗?”牟殽惊讶地问道。 之前攸喜向武庚禀告战果的时候,虽然提及了从七夷带回的几种新作物,然而武庚本人并没有太大兴趣。 至于牟殽,虽然认可了棉花的价值,但却认为玉米和南瓜的味道非常难吃。 因此,当时并没有用国王的名义发出诰(gào)令,全面在王畿推行玉米和南瓜的种植。 “牟叔,这是小子雍让夷农以及商族农夫一同细心培植过的。您可以带回去栽种,如果到时候口感不佳,随时欢迎您来奄阳找雍问罪……” 看着面前的牟殽,攸雍心想: 只要懂得新制的好处,到时候就算孤不强迫,尔等也会自行景(ying)从…… 第三十五章 颇有大才无壮志 拜访过攸侯雍的牟(mu)殽(yáo),不久之后便将自己的养子颇送到奄阳。 这自然是基于攸雍与牟殽的私下约定—— 当初,牟殽与瑿(yi)的妹妹鳠(hu)在部落成亲,更生下分别拥有爊(āo)方与商族一半血统的貈(mo)。 原本这件事情,因为攸喜后来让牟殽娶了颇的母亲姝(shu)而勉强得到解决,然而随着貈一天天的长大,他跟商族人迥然不同的肤色和五官,顿时为牟殽夫妇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 两个殷商子民,怎么可能生出一个长得像夷类的孩子? 身为大邑商里面,地位仅次于攸氏父子的第三位重臣、驾驶着一辆马车就敢跟百多只野牛竞驰的壮士、征讨七夷的常胜将军,牟殽在殷民十一族的眼中,几乎等于是他们自己在朝廷里的利益代言人。 攸喜和攸雍,明显都有重用夷人的倾向,牟殽您老人家可是我们十一族的子弟,您可要扛起责任,不能让那攸氏父子继续只手遮天呀! 就这样,本来也跟攸喜有些心结的牟殽,渐渐脱离了攸喜的阵营,成为在攸氏父子、殷民十一族以及国王武庚之间担任缓冲角色的中间派。 刚开始,牟殽还挺享受这个状态: 之前的三尹是给相国也就是攸喜打工的,现在他跟攸氏父子一起担任三尹,具体的朝政让攸氏操心,自己只要享受朝廷俸禄,随时可以去牛栏逗牛,实在太闲了就种点大麦小麦、花花草草之类的,岂不快哉? 然而这是有代价的,到了攸雍开始在奄阳推行新政道的时候,牟殽突然发现,以他目前的处境,竟然不能让亲儿子貈继承自己的封地。 要么跟姝重新生个儿子,要么收养一个出身商族的儿子,总之不能是个带有夷族血统的人,否则牟氏就跟殷民十一族就没办法交代了。 牟殽最初想选择长勺氏的子弟,毕竟他原本就来自长勺氏。然而,牟殽的幺弟早在东迁之前已经死去,而这位幺弟又没有留下后代,至于牟殽的两个哥哥,并没有跟随他一起东迁。 也因此,牟殽能找到的人选,跟他本人的血缘关系都很疏远。牟殽思来想去,干脆选了飞廉的小儿子颇,好歹这孩子也是他亲自养大的! 攸雍和牟殽达成的约定是:在牟殽去世之前,颇都必须留在奄阳,作为牟氏的质子;至于牟殽的亲儿子貈,将来攸雍会找个合适的机会请得王命,另外再给貈赐氏以及册赏封地。 “颇,由孤亲自建立的这座奄阳城,尔认为如何?” 此时此刻,攸侯雍正带着一群家兵,漫步在奄阳城的街道上。牟颇跟在攸雍的身旁,沿途只是默默地看着行人们的来来往往,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攸侯向自己问话,他才缓缓开口: “右尹大人,奄阳的布局可说是气势恢弘,就算跟王都暮歌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不过……” “嗯?”攸雍顿时皱了皱眉头,“不过什么?” 牟颇沉默了片刻,他在心里酝酿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尽量保持严肃和恭敬,然后才继续说道: “跟暮歌相比,这里少了‘生气’。您亲自为民众划定居住的地方,八户当中有六户属于夷类,最多只有两户是商族人。 夷人畏惧您,平时不敢多说话;商族人同样怨恨您,平时也不愿意多说话。 因此,奄阳的面积虽然可以跟暮歌相提并论,但说到生活的气氛,却是远远不如王都啊!” 听到牟颇的这番发言,攸雍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以孤对尔的了解,尔必定还有两句没说完的话。 之前孤只是区区一个攸氏子弟,所以乐得猜谜解闷;如今孤身兼重任,无暇跟尔再费这些心思。尔有话直说便是!” “好的,右尹大人,”牟颇点了点头,“臣颇认为,您所做的事情,虽然在数十年后绝对可让大邑商受惠,但如今恐怕只会让众人觉得,您是在勉强他们使用您点燃的柴火、勉强他们穿上您喜欢的衣服啊。” “尔的话实在有趣。难道,人不需要柴火取暖,不需要衣服御寒?” “攸侯,颇的意思是,您如此急于将七夷和商族混居,恐怕会引来众人的不满啊。”不知不觉间,牟颇对攸雍也换了个称呼。 本来,也并非他自己想跟攸雍见外,然而此刻两人的身份地位,实在已经相差得很遥远。 “这一点尔可以放心,孤已经告诉尔的义父,孤的政道,只会在攸原推行,至于王畿,一切仍然按照旧制!” “您为何这样急于同化七夷呢?难道在神土大陆,还有很多夷类等着要攻打我们,所以您才这样着急,想要增强大邑商的国力吗?” 忽然,攸侯雍转过头来,仔细地盯着牟颇好一会儿,然后才长叹一声道: “孤从前就听说,尔是在出生之前就得到先公保佑的人。如今孤同样获得了先公的庇佑,为何尔的见解,会和孤的志向相差得如此遥远呢……” 此时此刻,攸雍只觉得心里非常郁闷,随即以念力把白牛召来,竟把牟颇直接扔在原地,骑着白牛便径直出了奄阳的东门! 目瞪口呆的牟颇,和其他仆人同样是直接愣在原地:自己到底该跟着攸雍出城,还是留在原地等他回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哎……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攸雍终于又再骑着白牛回来。 “嗯!孤终于想通了。尔的才华,孤从来没有怀疑过。 只是因为尔待在家里实在太久,没有见识过攸岭以东的广阔天地,所以才说出这样缺乏雄心壮志的话来啊!” 其实,攸雍完全是高看了牟颇——从他们认识开始,牟颇基本上就只是适当地重复一下攸雍的见解而已。 之后几年,因为攸雍跟随北路军作战,之后更继承了父亲攸喜的位置,这期间两人并没怎么见面,牟颇终于能够有了“自己的见解”,准确来说,是重复来自其他人的道听途说。 这时候,牟颇的脑力已经差不多耗尽了。然而,接下来攸雍的话让他更加吃惊: “尔将来是继承牟氏的人,攸氏和牟氏,从今往后必须建立更为紧密的关系才行。 可惜,牟氏当中并没有合适的女眷。那么孤就迎娶尔的长姊,茱(zhu),作为孤的正妻吧!” 听到这里,牟颇真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了—— 你攸雍刚才还说什么雄心壮志,原来绕了一大圈,就是想当我的姐夫啊? 第三十六章 雍作木车接马牛 攸侯雍带着牟颇,将奄阳城的东南西北都好生巡视一番之后,两人径直出了城门,进到城外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 “攸侯,这,这是什么东西?”看着眼前的物什,牟颇不禁惊呼道。他刚才还以为,这一天的遭遇已经足够让自己讶异,然而,他错了。 在攸雍和牟颇的面前,几个夷匠正按照商族工匠的指示,把一辆马车的其中两个车轮,一前一后地安在另一个木头架子的下面。 “嗯……关于此物,孤还没想到什么好的名字。尔就暂时记为‘木车’吧!”攸雍随口答道。 其实,牟颇并不是唯一觉得吃惊的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首次见到这种木车的存在。 之前连马车也未曾见识过的夷匠们,自然就不用多说;至于商族人,如果这两个车轮一左一右,他们倒也不觉得稀奇,但如今却是一前一后,这木车应该怎么拉呀? 待得工匠们把两个车轮安装完毕,攸侯雍连忙示意他们把木车扶起来,往门外推了一段,然后自己就亲自骑了上去。 众匠人看着不断往地上蹬腿,好让木车能继续往前动几下的攸雍,这些人的脸上波澜不惊,内心却都觉得有点好笑: 您当初吩咐我们把战车拆成两半,自己也过来跟我们掺和了好几天,就是想弄出来这个玩意?让奴隶代替马来拉战车,都比您这玩意快! 攸侯本人倒是兴致不减,来回蹬了好一段路,才把木车放下,然后吩咐家宰,对这些工匠各加赏赐。 首先提出这个构思的夷匠,允许他搬去跟自己的妻儿同住,至于之前分配的土坯房,则拨给其他刚刚迁来奄阳的商族人家。 从院子里出来,牟颇不解地问道: “攸侯,整个大邑商的人都知道,您是唯一能够自由驾驭牛的人。 即使是当初擒获了百余只野牛、如今又专心养牛的义父,也还未能彻底驯化牛只。 您既然有着服牛的才能,为什么还要耗费心思在那什么木车上面呢?” 攸雍顿时叹了口气: “颇啊,先公曾经对孤说过,‘如果民众能够服从命令,就不必过多约束他们;如果民众不能够服从,那么就让他们明白之所以发出命令的道理。’ 然而,孤只有让民众服从命令的信心,却没办法能让他们彻底理解孤的所作所为。 之前尔问孤,为何要急于同化七夷;如今尔又问孤,为何不去服牛,却来把玩木车这种物什。 尔所问的两件事,它们背后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们大邑商的先祖,当初跟东夷乃是同族。由于后来掌握了畜养牛马的办法,而且又懂得铸造铜器,因此才得以击败西邑夏,取得统治华夏的天命。 家父率领众人东迁到神土大陆以来,当初所带的水牛和马匹陆续死去,剩下还活着的,全数不能繁衍。之后跟随大王一同驾临的牲畜,也有同样的怪病。 尔可知道,王畿三城以及奄阳,如今还剩下多少牛马?孤只能说,两年之后,大王若要祭祀宗庙,到时候连少牢都凑不齐,更不要说太牢了!” 按照华夏风俗,太牢是分别用一只牛、羊、猪作为祭品,而少牢则是羊和猪各一只。 攸喜和武庚相继东迁后,由于跟随他们的两批殷商遗民,分别带到美洲的猪和羊都死得很快,因此在武庚八年修改了定义,以牛、羊、马为太牢,牛、马为少牢。 犹是如此,到了武庚十年,因为所有羊全部死去,因此被迫改用少牢,而按照攸雍的话,接下来怕是连最基本的祭祀形式都维持不下去了。 牟颇仍然听得一头雾水: “攸侯,您提到少牢与太牢,这些跟同化七夷以及制作木车又有什么关系?” “颇,那孤来问尔:治理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情是什么?” “攸侯,这个问题很简单,是祭祀跟用兵。” 攸雍顿时摇了摇头,“当年先公向家父显灵的时候就已经说,如今最重要的,反而是畜牧与百工。尔同样受到先公的庇佑,难道尔不知道?” 牟颇承认也不是,否认更不是,索性就在那僵住身子不动。至于攸雍,此刻倒也没多理会牟颇,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祭祀与用兵,从来都是极重要的。然而,这两件事都离不开牲畜,没有足够的牲畜,吾等既不能拜祭祖先,更没办法对外征讨。 当初从华夏带来的牛马,如今即将全部死去,然而我们仍然未能顺利驯服神土大陆的野牛。至于先公提到的野鹿,孤随王师征讨七夷,历时两年却从未得见,那就更加不能指望。 新牛不接旧马,这是殷商的大灾难啊。然而除了家父和孤,上至大王,下到奴隶,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思考这件事的解决办法。 这是因为他们愚蠢吗?并非如此,而是他们以为先公能够一直庇佑所有人,由于先公的仁慈,这些人竟然忘记,先公本来就只是王室的祖宗神而已。 孤身为王室的旁系,不仅得到了先公的庇佑,而且承受了先公的智慧。尔等牟氏,多年来尽力饲养性情凶恶的野牛,不可谓不劳苦功高。然而,尔等仍要努力一百余年,才有希望真正驯化牛只。 孤如今命人制得的木车,若能多作改进,或可勉强运输些许货物,却不能用于征战。当初家父执意出兵征讨七夷,孤如今急于同化七夷,都是因为原有的马匹,即将耗尽的缘故。 当初孤跟随尔的义父,越过攸岭一路向东,在牫(gē)地见到无数的野牛群;孤在高天原一役,又看见邸方的夷兵,居然已经略为懂得打制铜块。 那时孤便知道,若不能尽快控制七夷,一旦让他们顺利驯化野牛,又能够制作铜器,必定会成为大患。 而我殷商,届时已经不能以马车作战,这样跟夷兵交战,难道还能有很大的胜算吗?” 牟颇望着眼前这个昔日的老朋友,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先公的庇佑,也许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攸雍的种种思考,他终究无法理解,这听起来像是一种执念,一种迫切想要获取各种新技术的执念,而这种执念已经远远超越了时代本身? 不过,至少木车这个东西,牟颇认为自己还是能帮得上忙…… 第三十七章 王崩于前,父丧于后 在攸侯雍与牟(mu)颇正琢磨着怎么改进木车的时候,暮歌和邢丘分别传来了消息,而且都是坏消息。 国王武庚突然患了重病,与此同时,攸雍的父亲攸喜,同样病重! 不过,后一个属于真有其事,前一个却是本人在诈病。 先说攸喜,早在几年前,雷翰晨就已经看出来,攸喜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这倒不是因为雷翰晨忽然精通医术,而是因为他既然需要炼制【金色战棋】,而战棋又是将魂与兵魂结合的产物,于是系统就给了雷翰晨一项能力: 他本人可以从每个商族人的头顶看见一道气流,该人越是临近死亡,这道气流就越是浓烈。 攸喜的头顶,冒着的是一股红气。这道气从武庚六年就突然变得很浓烈,那时候雷翰晨就下定决心,必须让攸喜打上生命里的最后一仗才行,好歹攸喜也是替他这个冒牌祖先,兢兢业业地办了六年事的人。 如今,攸喜已经卧床不醒,从雷翰晨的角度看来,攸喜的那股红气,完全就把他的整个头部都给遮盖住了。 至于武庚,头上只冒着一丁点的白色烟雾,这表示武庚的身体完全无碍,同时也表示,这是一个毫无军事才能的人! 然而,毫无军事才能的武庚,这时候却和几个心腹在谋划一件惊天大事——他要把攸雍骗进王宫来,然后把这个十六岁的小孩子直接做掉! 都说,世界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武庚之所以恨攸氏父子,一开始确实是有充分理由的: 他认为,正是因为当初攸喜没有直接率领五万王军反攻殷都,而是率众东迁,结果让自己堂堂一个殷商太子、一名殷商君王,被叛乱的周人囚禁了好几年。 如果没有这几年的囚禁,他就不用跟周人的三监周旋;如果没有周旋,就没有之后的战争;如果没有战争,那么他就不会被射伤,从此成为发不了芽的枯树枝。 武庚到了神土大陆,认为一切都在攸氏的掌握之中,他这个君王除了在暮歌城的王宫里混吃等死,还能有什么好做的? 过了一段时间,武庚才回过味来,当初攸喜的大政奉还,似乎是真的想让自己亲政。 然而,因为他的姿态放得太低,攸喜那个该死的小儿子又从中作梗,结果自己这下真的成为被架空的君主…… 再往后,就是他企图借立嗣这件事在攸氏三父子之间拱火,结果同样被攸雍拆了招,甚至反过来将了自己一军!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攸雍。 如今攸喜病重,攸允是个大蠢货,只要干掉攸雍,自己就能真正成为像父亲帝辛一样大权在握的堂堂殷商国王! 于是,武庚主动派人秘密和殷民十一族接触,以册立一个中年寡妇为王后,以及让这名寡妇的儿子成为自己新嗣子的条件,取得了陶氏、尾勺氏、邽(gui)氏的支持。 这三个氏族,对于攸氏父子是最为不满的,因为他们的子弟在朝廷得到的官职最少,而且攸雍在奄阳任用七夷的夷匠,此举严重威胁到他们的行业垄断地位。 不过,这些人的密谋,很快就经由居住在暮歌城的条氏子弟,首先传到攸喜的耳中,接着又传到了攸雍的耳中。 攸喜本人,至少在东迁前六年,从来没有把殷商王权架空的打算。如果大邑商真的灭亡了,自己本来就是攸国的国君,直接在神土大陆重建一个新攸国,不是来得更简单直接吗? 然而,因为当初先公让自己守护的是殷商社稷,而攸喜也带着三万王军一同东迁,于是,攸喜的自我定位,便渐渐从攸国国君兼王军统帅,变成了大邑商的摄政。 等了六年,攸喜终于把武庚等来了。处理政事从来不是他的乐趣,因此提出大政奉还,确实是出自本心,然而武庚却没有批准。 这时候,小儿子攸雍旁敲侧击地提醒攸喜:无论他当初是怎么想的,如今都只能作为权臣而活下去。 攸喜想到的圆满办法,就是趁自己的侯位传给小儿子之际,顺便从相国的位置退下来,只担任三尹当中的一尹。 如今他不久于人世,因此特意向武庚写了一封木简,请求辞去上尹一职,改由其他人出任。 谁知道,木简到了国王那里,竟然反过来变成自己这个家族的催命符! “雍啊……尔……尔可有办法既保全攸氏,又不让孤在九泉之下受到先王的怪责……” 迅速赶到邢丘的攸雍,只听得躺着病床上的攸喜,迷迷糊糊地勉强吐出这一句话。 平时面无表情的攸雍,一下子涕泗横流。 从小到大,几乎都是攸喜默默给攸雍收拾烂摊子。 远的不说,就攸雍之前从牟殽(yáo)的牛栏里顺走一只白野牛,对方当时没说什么,打完仗之后也没说什么。 但这并不是看在跟攸雍的交情好,而是后来知道了事情经过的攸喜,赶紧跟牟殽表示,自己会给他送一大堆铜器,这才悄悄把事情摆平…… 攸雍立刻答道:“父亲,小子雍绝不会弑君的,您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攸喜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就沉沉地睡去了。 接下来,攸雍率领两千士兵迅速横渡攸泽,进入暮歌城。 陶氏、尾勺氏、邽氏得知攸雍带兵前来,各自武装起自己的族人,一并退入王宫。 攸雍派人将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再向暮歌城里的民众宣布:三族作乱,挟持国王和太子,自己身为右尹,乃是率兵前来护驾。 其余八个殷民氏族,透过牟殽从中斡旋,之前已经得到攸雍绝不在王畿推行新制的保证,因此一致保持中立。 至于王宫里面,由于武庚当初让人砌了土坯墙,把自己寝宫和攸允的居住区域完全隔断,于是三族当中,有一部分人虽然进了王宫,却跟其他人失去联络。 攸雍派人向这批人传话,只要交出太子,降者一概不杀。 就这样,攸允被自己弟弟救了出来。 救得攸允之后,攸雍随即向众人宣布,如今三族的逆贼已经犯下弑君的恶行,现在只能攻入王宫,为先王武庚讨回一个公道! 于是,真正的武庚,被当做陶氏、尾勺氏、邽氏找来的替身,死在了乱军之中。 三天后,从攸雍口中得知这场惊天巨变的攸喜,只对攸雍说了一句“为父知道了”,便溘然长逝…… 第三十八章 小相国重修殷制 随着攸喜的薨(hong)去,属于攸侯雍的时代也真正来临。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收拾大邑商这个烂摊子。 东迁已经十二年,殷商王朝的体制却仍然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主要原因有两个:身为殷商摄政的攸喜,终其一生的自我定位都是将领多于行政官员,因此王畿三城在他治下,等于三个临时大兵营而已。 而武庚,刚开始想的是醉生梦死,之后想的则是怎么对付攸氏,朝政的日常运作,同样毫不关心。 如今武庚死在乱军之中,接下来要继位的新王也就是攸雍的亲兄长,又属于众所周知的大愚者,此时此刻,殷商王室的威望更是跌到最低点。 不过,攸侯雍就是想要抄底——他要在这个时候重建王室威望,一种新的威望,能够让王室持续存在下去,却又不会阻碍他建立全新局面的威望! 根据自己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以及零碎思考,再加上从先公那里获得的庇佑之力,攸雍对于大邑商的体制,已经有了一套独特的构思。 正如之前跟牟颇所说的那样,攸雍并不打算让众人真正明白他的内心想法,只需要紧紧跟随他的步伐就够…… 武庚十二年冬天,太子允在亳(bo)攸正式即位——巨变之后,暮歌的宫殿大部分都被烧毁,已经不适合继续作为国王的居所。 至于先王武庚的尸体,此前已经被秘密火化,然后骨灰再送到攸泽口的孤岛,悄悄埋了起来。 武庚的王陵,当然还是照样建设,正如当初以空棺木为他出殡那样,衣冠冢无论如何还是要弄一弄的。 新王的即位诰(gào)令,由攸雍亲自起草,主要内容如下: “自从天乙击败夏桀以来,大邑商已经立国五百多年。 殷商的天命是如此的深厚,即使西土的周人发动叛乱,东迁之后又有陶、尾勺、邽(gui)三氏为祸王室,余仍然受到先公上甲的庇佑,得以顺利即位。 此前先公向余托梦,包括余的先父在内,列祖列宗的英灵都已经获得天神的册封。因此,先公上甲之后的历代祖宗,应该全部追尊帝号,这样才是符合他们身份的做法。 诸位祖先从苍天之上庇佑殷商,是为上帝;余居于云海之下,受命统治神土大陆,是为下帝。区区王号,实在不足以显示余的尊贵,不足以震慑前来归附的夷人。 因此,从余开始直至子孙万代,都弃去王号而改用帝号。每立一帝,则选用一尊号,以作纪事。余即位后,第一年称为‘宗佑元年’,依序类推。 另外,用日名来尊称祖先,是由先公上甲开创的制度。大邑商立国数百年,无论贵贱嫡庶,一律将其混杂使用,这不符合崇敬大宗、奉事王室的本意。 从今以后,诸帝的日名一律定为两个字,专以天干为号;其余众人,日名定为三个字,专以‘子、丑’后面的十个地支为号,附以氏名。 余的父帝,定于庚日祭祀,曰‘武庚’。先王河亶(dǎn)甲、帝乙、帝辛,改称为河甲、文乙、武辛。 余身份尊贵,应在亳攸垂拱而治,诸项朝政庶务,则全数托付给三尹。” 攸喜生前,曾经准备让宗佑帝任命攸雍为“大相国”;攸雍经过一番审时度势,决定继续担任尹职,把大相国的尊称留给自己的父亲。 旧的俗称没了,新的俗称又会诞生,世人渐渐又把攸雍称为“小相国”,毕竟他本来就是大相国攸喜的小儿子。 当然,三尹制度这时候再次有了不少改动: 原本只是俗称的上尹、左尹、右尹,此时成为正式的职称,攸雍终身担任上尹,左尹由殷商八族的子弟通过抽签而轮流担任,右尹则由牟(mu)氏和牫(gē)氏轮流担任。 随着宗佑帝的即位,牟殽(yáo)之前的尴尬地位,终于迎来了解套的办法—— 养子牟颇仍然是牟氏的继承人,至于牟殽的亲儿子貈(mo),则另外赐为牫氏,将来牟殽死后,其家产的三分之二归牟颇,三分之一归牫貈,两氏共同尊牟殽为祖先,世代祭祀之。 上尹总摄殷商国政,全权负责攸原的军政和民政;从攸水口直到攸泽口的整个攸泽南岸,以亳攸城为界,分为左王畿和右王畿。左王畿也就是暮歌城一带,由左尹全权负责当地民政,右王畿也就是邢丘一带,由右尹全权负责当地民政。 王畿三城,若有极为重要的大战,则由三尹一致通过,以帝命的名义征召军役,组成一个师的部队,称为王师。 至于奄阳城以及将来在攸原建立的其余城邦,当地的军力则由上尹自行调动,但如果没有特殊事由,不能随意进入王畿的范围之内。 以上的各种决定,简单来说就是攸雍决定跟殷商八族建立共治的局面,他需要争取时间在攸原大举建设,以及彻底将陶氏、尾勺氏以及邽氏的势力打散。 宗佑帝的即位诰令颁布后不久,攸雍再以其名义宣布了另一件事:诸帝的诰令,若没有三尹的一致副署,全都属于伪造朝廷文书,拥有、流传以及制作伪书的人,剥夺其所有领地和财产,全族流放。 就这样,在第二批移民当中人数最多的陶、尾勺以及邽这三个殷民氏族,其中一部分男人被流放到攸原,另一部分则被流放到当年攸喜南下征讨七夷的时候,曾经亲自驻扎过的逢水口营寨。 至于三族的女眷,则被其余的殷民八族全数瓜分,毕竟在暮歌城一带的商族人当中,男女比例非常悬殊。 这些人坚持打着不娶夷女的旗号,然而他们又不能一下子就让很多商族女婴长大成人,自然就想出各种刁钻法子,以求延续自己家族的香火…… 此时已经回到奄阳城的攸雍,内心却是一副坐看好戏的态度,他有预感,这殷民八族,将来有一天会再惹出什么事来。 在那之前,他要做的是尽可能充实自己的力量,建设好攸原。所有的条氏族人,除了一小批留在暮歌之外,大部分人已经被他迁到了右王畿,负责监视牟氏和牫氏…… 第三十九章 老牟殽暗立家训 宗佑十三年,牟(mu)殽(yáo)在相津城的府邸里,已然是奄奄一息的状态。 当初他还是长勺氏子弟的时候,领地分别散落在亳(bo)攸和邢丘城外,后来被赐立为牟氏,又获得暮歌附近的领地。 攸雍担任上尹的第三年,对王畿之内各贵族的领地重新规划了一番,牟殽的原有领地,全部被置换到攸泽的东南岸一带,这里非常靠近瑿(yi)所在的爊(āo)方部落。 又过了五年,攸雍下令在这里建立相津城,作为船只从邢丘行驶到奄阳的中途停泊地。 从那时开始,牟殽就以右尹以及亚的身份一直居住在相津,至于原本由他负责饲养的野牛群,则被牟颇带去了奄阳。 陪在牟殽身边的,是他的三名亲儿子:长子牫(gē)貈(mo)在床前仔细伺候着,其余二人则是按照以前的约定,从小就交给瑿抚养。 如今瑿已经离世,而瑿的子女也很早就病逝,因此由他们两个共同继承了瑿的部落。 “貈,为父接下来的遗言,尔一定要牢牢记住!他们俩兄弟的雅言都说不好,也不怎么懂得听,所以尔之后再用爊语,跟他们转述一遍……” 貈没有回答,唯有用力地,默默点了点头。 牟殽的第一项遗言,是让两兄弟率领着爊方部落,尽快南迁到逢水流域。 攸雍执掌朝政以后,除了奄阳城里的三万夷族,同时也加快了对于其他夷人,特别是爊方各部落的同化步伐。 当初殷商军队征讨七夷,一共掠来八万战俘,其中五万都留在王畿作为奴隶。 分给殷民八族的部分,根据攸雍当初和殷民八族的默契,那是不可能动的,因此他只把之前由陶氏、尾勺氏和邽(gui)氏获得的一万战俘,以及先王武庚自留的六千奴隶,一并带往攸原。 至于爊方部落,当初跟随北路军出征的两千余名战士,他们在回到部落之后,也无法继续适应原来的生活,于是攸雍同样把他们招徕到攸原去。 当然,这次攸雍学精明了,事先跟牟殽打过招呼,并且给了牟殽一笔赏赐。 不过这还是引起了牟殽的警惕,因为他不知道,攸雍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秘密…… “貈,为父的第二项遗言是,为父死后,尔一定要离开王畿,将来所有牫氏子弟,千万不能出任右尹,尔可记住了?” “父亲,您为什么要这样说?” “嘘……尔先把耳朵凑过来……”牟殽用微弱的语气说道。 貈赶紧把左边的脸庞,凑到自己父亲嘴边。 “当年,先王秘密给为父下令,要为父前往奄阳,将上尹引诱到暮歌城内,然后亲自诛杀……为父念在跟攸氏的各种情分,当时只给上尹送去两罐麳(lái)种与麰(mou)种,并未多言。谁知,后来却……” 貈惊得张大了嘴巴:“父亲,还有这种事情?为什么您之前从来没告诉过我?” “尔那时候尚未长大成人,就算知道这些秘辛,也无补于事。为父这一生,只懂得效忠王室,如今的宗佑帝,终究并非先王的血裔啊……” 貈越听越觉得糊涂,难道父亲真的病糊涂了,到了这个时候,才让自己跟攸氏对着干? “并非如此……尔记住,为父当初被赐为牟氏,尔又被立为牫氏,为父将来虽然是两氏的祖先,但牟氏才是大宗,牫氏则属于小宗,尔可明白?” 貈又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很在乎这一点,毕竟无论是牟颇、攸雍以及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把他当成是牟氏的旁系。 “大宗牟氏,注定要参与朝政,尽力匡扶殷商的社稷。但是尔身为小宗,却能做到来去自如。尔记住,牫氏永远不得出仕……万一牟氏被灭,为父在九泉之下,还能继续受到尔等的祭祀……” 第四十章 孤有四子,帝育一儿 大约在牟(mu)殽(yáo)向亲儿子们托付身后事的同一时间,奄阳城里的攸侯雍以及牟颇,两人的表情却都显得有些焦躁。 牟颇的同母姊,也就是攸雍的妻子茱(zhu),此刻正处于临盘状态。在茱肚子里面的,是她和攸侯的第五个孩子。 “颇啊,尔说说,茱这回诞下的孩儿,究竟是公子否?” “上尹大人,臣颇不敢妄作猜测。”自从作为牟氏质子被送到奄阳城,之后又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牟颇已然练就一副滴水不漏的处事姿态。 尽管攸雍属于牟颇的发小,如今更是他的半个姐夫,然而牟颇知道,自己和攸雍的朝廷地位,并没有因此而拉近一点点差距。 攸侯雍倒也没嫌自己的小舅子拘谨——宗佑五年、七年、十年,他先后逼退十八名不愿意跟自己合作的左尹,如今已经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相国。 “颇,茱之前的几次生产,孤都因为忙于朝政而无暇照料,实在辛苦尔了。” 接着,攸雍就和牟颇聊起了这十三年来的各种往事…… 攸喜去世、宗佑帝即位的当年,攸雍开始为父守丧,在守满三年之后,才正式迎娶茱为妻。 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于宗佑五年诞生,其后在宗佑七年、九年、十一年又再诞下三个孩子,这四个都是男孩。 至于宗佑帝本人,取得子嗣却是无比的艰难。 帝妻的人选,当初按照攸雍的意思,册立了繁(po)氏之女,这不仅因为在殷民八族当中,繁氏和攸氏关系最为亲密,而且此女的身体又尤为强壮。 结果,帝妻进宫以来,仅仅怀孕四次:两次中途流产、一次诞下死胎,直到去年也就是宗佑十二年,才终于顺利生出一名尚算健康的男婴。 “上尹大人,若是没有您之前的未雨绸缪,帝室的子嗣,恐怕更为无望呐!” “孤当初征讨七夷,将他们的夷巫,在俘虏当中单独编为一列,正是要让这些夷人的行医伎俩,特别是彼等所使用的各种草药,为我大邑商所用。 孤还记得,先父在生前就感叹过:东迁之前,殷商的小疾臣绝大多数是精通草药而疏于骨针,没想到如今骨针却要成为商族人的固有医道了!” 对于攸雍的感叹,牟颇立刻点了点头。 牟颇来到奄阳城之后没多久,便开始担任攸雍的小史。 然而,他并不负责记录编年史事,而是在攸雍召见夷巫、夷农和夷匠的时候,记下对话双方的问答内容…… 攸雍没有忘记,自己身为【气运之子】,是懂得七夷各部落的所有语言的。 虽然自己在奄阳城积极推行同化政策,但是对于夷人的各种原有知识,攸雍却是丝毫不会漏过——只要生活在神土大陆,就总有会用到的一天! 牟颇将问答内容逐项记录好之后,攸雍立刻又把小疾臣们召集过来,让他们仔细研读夷巫们的发言,然后再跟原来的草药比对一番。 其中有一些勉强算是药理相同,但这些小疾臣很快就沮丧地发现,自己在东迁之前所掌握的草药知识,根本不足以应付神土的植物。 由于气候差异,东迁时带来的草药种子,大多长势不怎么好,勉强只够让帝室继续服用,而且里面的种类,连一味安胎药都凑不齐! 因此,小疾臣们干脆把七夷的草药从头学起,反正夷人根本不懂得使用骨针—— 这些人都是延的弟子,只要把骨针练好,总不算折杀了祖师爷传下来的本事。 与此同时,另一批急于转职的人也加入学医行列,这就是跟随武庚而来的百余名殷商遗民: 他们原本负责在祭祀时“卯人”,因为东迁后的大邑商,早已彻底废除人殉和人祀,于是陷入失业的境地。 攸雍虽然在内心深处很厌恶这批人,但并没有阻止其转行学医,毕竟他们所拥有的人体解剖学知识,那是所有小疾臣们都远远不如的…… 在攸侯雍的鼓励之下,到了宗佑十年,七夷和商族人原本各自拥有的医学知识,终于得以初步融合起来。 正本是牟颇亲自抄写的五份木简堆,分别放在王畿三城、相津和奄阳的府库里;另外再用泥板做成五份副本,放在这五座城的市集外面。 如今,大邑商的总人口已经接近三十万,这还没算上之前被攸雍流放到逢水口的那一批殷民。 不过,攸原相对于王畿的人口差距同样也在缩小,因为增加的人口部分主要集中在奄阳城。 当初攸雍和殷民八族达成共治,此后的十余年间,他既未对其他的夷人再次发起征讨,同时也没有夷人越过攸岭前来侵犯,因此王畿的军役,实质等于被取消。 十余年间,攸雍不断从王畿征发民役前往攸原,将各种荒地都进行初步的开垦。 殷民八族在最初都感到不满,然而因为军役被取消,他们的税负,总体来说确实得到了减轻,因此被攸雍逐渐安抚下来…… “攸侯,夫人顺利生产!” 随着房间里传出一阵阵的哭声,攸雍和牟颇,立刻就收到了接生婆的报告。 确认过母亲和婴孩都平安无事,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忽然,牟颇又觉得有些伤感。自己这半个小外甥女刚出生,她的四个祖父母就已经都不在了:攸喜夫妇,茱的父亲,以及自己的母亲姝(shu)…… 有些沉浸在回忆当中的牟颇,随即被攸雍叫回了现实。 从相津城来了仆人,跟仆人一起来的,还有牟殽的死讯。 牟颇连忙向攸雍告辞,准备赶回相津城奔丧,却被攸雍一把拦住: “尔的义父,也是孤的师父呐。孤还是跟尔一同前往相津罢。” 于是,两人带着一众仆僚,从奄阳南门外的码头,登上一艘大木船。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攸雍向牟颇问道: “假如,帝的长子未能顺利成人,而是中途不幸夭折……尔认为,孤应该将自己的哪一个儿子奉献给帝,让其被册立为嗣?” 第四十一章 筑攸道逢水不孤 攸雍的无厘头问题,让牟(mu)颇不禁再次苦笑起来—— 十三年来,只有这个下意识的反应,是他自己始终没法改得了的。至于攸雍的心思,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早已能够摸清大概,眼下只需要再用巧妙的问话,来仔细确认答案。 “上尹大人,您可是担心陶氏、尾勺氏以及邽(gui)氏这三族的逆贼,将来会再试图掀起叛乱?” 攸雍点了点头。 宗佑二年,王畿之内突然有一批七夷奴隶,从各自的主人家连夜逃了出来。带着武器的这些人,纷纷往奄阳的方向而去,沿途还抢劫了一些商旅。 攸雍收到消息后,立刻征发部队将其围剿。 这里面为首的,恰是从前被攸雍俘虏的两个夷人首领:一个是攸雍初阵时擒获的邸方瓦朔部酋长,另一个则是问出“吾与殷商孰大”的棉方大酋长。 当初攸雍将八万战俘带回,普通夷人以及夷巫,基本上都得到了平均待遇以上的安置。 至于七夷各部落的酋长,攸雍认为这些人属于极为危险的存在,因此大部分被送去矿山,剩下一小批人,则被派到王田里耕作。 宗佑帝即位后,攸雍把不少原本属于帝室的奴隶抽调到攸原一带,协助营建新城。也因为这样,殷民八族对于外族的戒心顿时降低,他们对于原本担任酋长的俘虏们,并没有继续严加看管。 作乱的夷人,很快就被全数剿灭。然而,攸雍的士兵们却从瓦朔原酋长的尸身里,搜出一份奇怪的帛书。 帛书上面,刻画着各种类似甲骨文的符号,然而所有的殷商史官,都辨认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内容。 攸雍认为,这一定是夷人们原本拥有的文字,或者是他们参照甲骨文而仿造的文字! 攸雍随即想起来,当初为了稍微减轻牟颇的书写负担,他曾经下令,一众夷巫们必须掌握五十个最为常用的甲骨文。 很快,瓦朔部的原巫师就被揪了出来—— 那些是他自行创造的、用来记录邸方语言发音的符号。至于帛书上面说的内容,则是:只要这些酋长能够潜入奄阳并且杀死攸雍,“新王”即位之后,就会允许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 很明显,事情的背后一定有那三族的人掺和,否则分隔两地的瓦朔巫师和瓦朔酋长,不可能重新建立起这样程度的联系。 攸雍还想继续盘问,瓦朔巫师却已经趁他不注意,悄悄吞下嘴里含着的毒药自杀。 从那时以来,攸雍始终没有再得到,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进一步资讯! 确定攸雍的疑虑之后,牟颇连忙劝解道: “上尹大人,臣颇谨向您进言。 宗佑帝,乃是先帝武庚生前亲自选立的太子,即位之后,又由您协助处理朝政庶务,至今已经有十三年。 在您的摄政之下,大邑商的国力不断强大,您的先父当年率众东迁,人口不过四万余,现在却已经是当初的七倍之多。 您又下令,在北攸水和南攸水修筑堤堰,并建立五座新城。附近的荒地都得到开拓,田野上都种满麳(lái)、麰(mou)、麹(qu)、?(tun)。 由您首倡的木车,经过臣的一番改进,虽然仍不能载运重物,但已可勉强用于两城之间的往来。 三族的罪人,首先被您流放到攸原,然后又全部赶到逢水口。那里气候炎热,土壤贫瘠,即使在耕作之余辅以渔猎,也只能勉强度日。 大邑商是这样的兴旺,罪人们则是这样的衰败,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攸雍盯着牟颇好一会儿,然后说: “尔所说的,孤自然知道。只是,孤最近收到条氏族人的通报,孤听说之后,不禁担心尔的义弟们将会触犯国法啊。” “上尹大人,绝无此事……义父早已卧病在床,貈(mo)以及他的两名爊(āo)弟留在相津,只是为了在旁侍奉而已。” “尔不必替他们说好话,”攸雍连忙摆摆手,“尔一直留在奄阳,许多事情的内情,尔并不知道。牟氏为攸氏姻亲,自当同享衰荣,至于牫(gē)氏以及爊方的命运,那就要看他们是否知趣了……” 不经不觉,木船已经到达相津的码头。 攸雍和牟颇一行人随即进城,来到牟殽的府邸。 貈率领其他人,都穿着一身黑衣迎接——与其他王朝都不同的是,殷商推崇白色,因此在举行丧事时是披戴黑色。 诸事料理完毕后,貈向攸雍呈上牟殽(yáo)在临终前一刻才让人拿出来的木简,里面除去一些客套话,主要内容是请求让牫氏从此退出右尹的抽签阵列,之后也永不出仕。 攸雍立刻予以拒绝:“不可。孤接受帝的托付,十三年来竭力办理大邑商的庶务,感慨于自己的资质驽钝,没有一天不在渴求良才的。 尔如今正是年轻力壮之时,理应在抽签之列,将来为孤分担朝政,这样才能够继承尔先父的志向、同时也不辜负尔的义兄对尔的期待。” 听到攸雍这番话,貈却只是不住跪地叩拜,表示自己先父临终特意嘱咐说,牟氏为大宗,牫氏为小宗,既然大宗已经在朝廷效力,那么小宗就应该在民间造福百姓…… 攸雍叹息道: “尔先父既有这样的遗言,孤便不强人所难了。尔的志向虽值得嘉许,然而牟牫两氏,究竟何为大宗,何是小宗,孤仍是觉得一头雾水呢?” 貈连忙又按照牟殽临终前的吩咐,把几卷木简交给了攸雍。 木简里面写着的,是爊方原本懂得的狩猎野牛的技巧,以及牟殽生前饲养牛只的心得。 攸雍把木简交给牟颇,然后继续说道: “既然如此,尔便和两名爊弟一起,迁到逢水口居住罢。不过,孤倒有另一个消息,要让你顺便带给陶、尾勺、邽三族—— 孤已经决定,任命牟颇再修筑一条从王畿通往逢水口的石道,好让尔等知道,尔等即使远在天边,也不会觉得孤单!” 第四十二章 先公再授百年谋 宗佑十五年的某个夏夜,时隔许久,攸侯雍终于再次梦见了自己的先公。 神游物外的雷翰晨,这些年来一直默默注视着殷商美洲的发展,已经不需要像当初那样,时不时地就出来显灵,详细指点一下攸氏掌门人。 毕竟,攸雍可是由雷翰晨一手调教出来的,而且雷翰晨又向攸雍投资过1点【修为值】,跟无心打理朝政的父亲相比,儿子的表现当然要不一样。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雷翰晨之前已经受到了系统的限制:一百年之内,每年只能向这些商朝人托梦一次。 不过,有失就必有得——雷翰晨忽然想起,自己早就完成了【任务一】,为什么系统迟迟没有发放奖励? 系统随即表示,任务奖励当然是有的,但如果雷翰晨可以“加码”的话,那么奖励将会更为丰厚。 “好,怎么加码?” 【提升难度奖励包:若您自愿每隔十五年才托梦一次,且确实履行,那么您除了可以炼制殷商美洲的战棋之魂,还可以额外炼制其中一个附属于殷商美洲的,美洲原住民势力的战棋之魂。】 其中一个?爊(āo)方,匠方,还有其他那六个方,这些都是现成的美洲原住民,咱能选不? 【提示:若您选择的美洲原住民势力尚未自行迈入文明阶段,额外炼制的成功率将降低百分之七十五。】 得,完逑。这时候的美洲,合适的候选对象并不是很多,幸好其中两个就在中美洲——奥尔梅克(olmec)文明以及玛雅文明。 【提示:奥尔梅克与玛雅目前均未成为殷商美洲的附庸国,您是否确定提前领取奖励包?】 呼,好险! 雷翰晨突然想起来,必须得提前跟攸雍打个招呼才行,不然那小子万一在自己不能托梦的时候才率兵南征,到时候很可能又会把奥尔梅克人还有玛雅人给全部同化掉,这样就麻烦了。 此刻正在自己梦境之中的攸雍,看见熟悉的猫头鹰身影,连忙跪下叩拜,恭敬地向雷翰晨问候道: “先公!小子雍已经许久没梦见您了,这是雍的大不幸啊。先父在世的时候,时常得以蒙受您的教诲,如今您为何不愿意继续提点雍呢?” 雷翰晨沉声回答道: “雍啊,朕实在跟尔说,尔的聪慧,胜于尔父十倍,因此才不需要朕再多费唇舌。这是尔的懿德,尔可记住了!” “是的,先公。十五年来,小子雍勉力操持国政,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只是,由于当初东迁时带来的各种牲畜,无法适应神土的气候而全数死去,雍唯有劝说帝,将太牢改为鱼肉、鹿肉以及野牛肉,实在愧对您啊。” 对此,雷翰晨当然不会介怀: “尔等的苦衷,朕当然明白,其他受到尔等祭祀的也都明白,此事无需再提。朕倒有另一道规矩,如今要吩咐尔的。” 攸雍立刻又磕了几个头。 “从今此后,帝室每年祭祀朕的时候,应同时在宗庙的门外,将这一年由匠人制作的各种巧工物什,一并陈列之,以慰朕心。 朕曾经对尔的父亲说过:东迁之前,国政大事,惟祀与戎也;如今,则是惟牧与工。 百工诸匠,无论贵贱嫡庶,也不分夷夏,若是物什做得妙的,或由帝亲自褒奖,或由诰(gào)令褒奖,或由尔等臣僚发放赏赐,尔可记住了?” 攸雍连忙答道:“小子雍绝不敢忘,睡醒之后,雍会立刻拿木简记好,然后向帝呈奏。” “很好,”雷翰晨继续说道,“朕还要吩咐尔一件事。神土大陆的夷人们,尔可知道总共有多少族?” “小子雍如今只知道爊方以及七夷,其余的夷人尚未得见,还请先公您赐教。” “神土大陆南北三万里,东西一万里。算上尔说的这些夷类,朕说得出名号的就有三十余族,至于其余散落在神土各地的野人,就更是不可胜数。 在棉方、匠方和皿(min)方故地以南,尚有六夷的存在;而六夷的南方,又有另外几族夷人。这些夷类,尔若认为大邑商的国力足以出兵,则由尔代帝征讨之。 这其中,唯有垒方和众方,尔务必请求帝,各封一块土地给他们的夷首,让他们保留自己的氏族,按照旧有的规矩继续祭祀其祖先……总之,按照东迁前的大邑商旧制对待这些人,尔可记住了?” 顿时,攸雍有些一头雾水: “先公,可是您不满意小子雍在奄阳推行的政道? 雍曾经听先父提过,先父曾经怀疑爊方是先公相土的后裔,但瑿(yi)叔当时就向先父解释说,事情并不是这样。 至于雍所推行的政道,雍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朕并非否定尔推行的政道,”雷翰晨尽量长话短说,“朕只是希望,尔等能够这样对待垒方和众方而已。至于其他夷人如何治理,仍然由尔等决定。” 攸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 “小子雍,谨遵先公教诲……不过,到时候雍该如何得知垒方和众方的所在,您仍然会像之前那样庇佑雍吗?” 雷翰晨点了点头。 “尔率兵出征的第二个月,尔便能洞悉先机,提前记住夷人们的具体位置。” 攸雍忽然挠起头来:“先公……若小子雍派牟(mu)颇负责征讨六夷,您可会庇佑他吗?” 这下,轮到雷翰晨想挠头了——【修为值】不是这样花的,小伙子你到底知道不啊? 算了,你不知道,我也不会让你知道…… “正如尔之前跟牟颇单独相处时所说的那样,朕首先要庇佑的,是朕的子孙们。牟颇与朕并无半点血脉之亲,朕此番也无能为力……” “先公,先公啊!”攸雍忽然有些激动,“您以前不是说,会保佑飞廉的子孙吗?牟颇乃是飞廉的遗腹子,难道您如今身居昊天之上,这时候却想要毁弃承诺吗?” “唉……雍啊,朕这么跟尔说,若是牟颇为将,朕最多可以庇佑他平安归来,至于尔身上的神异,朕却不能同样再赐给他了,究竟尔可明白?” “小子雍明白,”攸雍一边低着头,内心却有点五味杂陈: 此时此刻,他既为牟颇不能拥有战时开全图的能力而有些伤心,但又因为自己是“先公的唯一宠儿“而觉得高兴…… 第四十三章 修我甲兵,与颇偕行 睡醒之后,攸侯雍连忙召见小史,让小史把他和先公的对话赶紧详细记录,再晚一点自己也许就全忘了,到时候岂不是愧对列祖列宗? 随即,攸雍又派人到相津去,把牟颇请过来。 在牟殽(yáo)逝世不久前,攸雍已经略微得知,武庚十二年的往事真相。不过,看在颇的份上,他原本也没打算深究。 牫(gē)貈(mo)爽快交出父亲牟殽的饲牛心得之后,按照父亲的遗愿,带着母亲鳠(hu)、两名共同担任爊(āo)方部族首领的弟弟以及他们的族人,离开相津乃至王畿,一同迁居到逢水口。 因此,右尹一职就正式由牟颇担任,而他此后也住在相津城的府邸里。 至于原本由牟殽打理的一群野牛,以及种在牛栏附近的麳(lái)麰(mou),则从相津城郊,再迁往奄阳附近的一处田庄里面。 牟颇赶到奄阳地界的时候,攸雍已然在田庄里面等着他了。 “臣颇,拜见上尹大人。” “右尹不可如此!汝如今乃是跟孤平起平坐的同僚啊,岂可再向孤执以臣礼?” 看到牟颇向自己叩拜,攸雍连忙走到牟颇的跟前,一把扶起了他。 牟颇改为向攸雍作了个揖,这一回,攸雍倒没有再推辞什么。 “上尹这次请颇前来,不知道有何要事呢?” “颇啊,上次这样单独谈话,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汝记得吗?” “自然记得。颇担任右尹以来,忙于治理右王畿,所以才无暇到奄阳探望上尹。” 攸雍点了点头,随即继续说道: “昨晚,孤再次梦见先公,先公向孤吩咐了几件事情……” “噢?”牟颇有些讶异,他以为攸雍得到什么关于逆贼的新消息,所以才又找他前来单独商量。 此前,攸雍虽然下令进行严密追查,最后也只是确认棉方大酋长、瓦朔部的酋长以及巫师,这三个人必定牵涉其中。至于更后面是谁在布局,至今仍然是个谜…… 另外,当年武庚驾崩之前,曾经另外册立过新王后以及新王嗣,但因为没有举行正式典礼——基于攸氏的存在,武庚也不可能举行这样的典礼,因此众人都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暮歌城里面还曾经流传,武庚亲笔写下一封帛书,用来证明自己确实行过册立之事,不过无论在事发当时,还是十五年后的当下,人们同样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就在牟颇出神思考之际,留意到异样的攸雍顿时问道: “颇,汝可是平日忙于庶务,太过操劳了?汝既为飞廉之子,身强力壮才属自然,如今这副憔悴样子,恐怕会辱没了汝的先父呐。” “攸侯您说的是。”望着不远处的牛栏,牟颇于是随口答道: “颇只不过在想,自从义父被赐为牟氏、负责饲养这些野牛以来,如今牛群虽然脾性稍为和顺了些,然而还不能充当驽(nu)马的用途,实在愧对先帝,愧对大相国啊。” “汝不必多虑,”攸雍连忙摆了摆手,“此事孤已经在梦中请教过先公。先公说,这些野牛不同于高祖王亥所驯养的水牛,若想将其驯养得法,原本至少需要三百年时间。 然而,尔的义父凭其智勇,在生擒百余野牛之余,又精心照料牛群二十余年,期间更是详细记录其服牛心得。吾等只需要‘殽规雍随’,待得六、七十年后,吾等子孙即可尽情驱使牛只。 所以在那之前,攸原与王畿的陆上往来,还是要仰仗汝所改良的木车了。” “谢过攸侯美言。那么,攸侯请颇前来,可是先公在您的梦里提到了颇吗?” “不,汝说错了,是孤向先公提到了汝。” “噢?这却是为何?” 牟颇忽然有点害怕,攸雍在隔了很久之后,又要搬出“我俩都是受到先公庇佑的人”这一条。 因为牟颇本人,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雷翰晨的存在,除了小时候也许勉强算有一次……也就是东迁登船的前一刻,不过他那时候应该还在自己母亲姝(shu)的肚子里? “先公向孤授命说,在七夷以南的地带,尚有六夷和其他夷类,等着接受我们大邑商的礼乐。 若孤亲自领兵出征,当然能和从前一样,继续得到先公的庇佑。只是,孤如今身兼重任,实在不能抛下帝室,带着孤军深入夷地。因此,孤就向先公举荐,由汝担任征讨六夷的将帅……” 第四十四章 繁国舅请缨出征 宗佑十六年春天,上尹攸雍、右尹牟(mu)颇带着臣僚和仆役,一同到达亳(bo)攸城。 两人此次前来,是准备召集大朝会,讨论南征六夷的事情。 按照东迁之前的旧制,大邑商的朝廷官员应该都在国都任职才对。然而,如今殷商的疆域以及总人口,即使已经将七夷的人口大部分拆迁到王畿和攸原,比起从前仍然有着不小的差距。 故此,攸雍当初才重修官制,他本人独治攸原,王畿则由左尹、右尹各自分管,原本集中在暮歌城的中下层臣僚也被一分为三,这些都是化整为零、减轻朝廷运作成本的举动。 当然,因为帝室仍在亳攸城,每逢各种大事,三尹也是要齐聚于此,然后再联名向宗佑帝上奏。 大殿之内,攸雍正和牟颇闲聊着,忽然来了一声通传: “左尹到~~!” 众人连忙向门口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个身材中等,其貌不扬,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显得气宇不凡的男人,缓步进得殿来。 来者名叫繁(po)呇(mèn)——攸雍重修官制之后,将左、右尹的人选,定为每五年抽签一次,如今的左尹,正是此君。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宗佑帝的小舅子。 此刻,繁呇的神情略带哀伤,因为他的外甥突然得了急病。根据小疾臣和夷巫的一致诊断,除非先公保佑,否则很可能熬不过惊蛰日。 帝长子一旦病逝,自然就要举办国丧。攸雍和牟颇正是考虑到这点才召集朝会,否则备战的事情,到时候还得再往后延。 三尹既已到齐,众臣僚便开始讨论出征事宜。 宗佑帝并不在场——应该说,为了帝室的颜面,所有人都不愿意惊扰他的尊驾。 同一时间,帝正在自己的寝宫外面做着木工活儿,之前攸雍献上的木车,早被大卸八块,此刻他纠结的,就是怎么重新把它们组装回去。 旁边伺候着的几个仆人纷纷打起呵欠,他们看着同样的画面已经一年多了,那些散落的木块,总是能被自己的主子用各种新方式弄乱,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回到它原本应该属于的位置。 “干脆,让上尹再献一辆木车吧?”仆人们忍不住想道。 另一边厢,大殿之内的众臣僚却是非常认真,因为小相国正对他们讲解着自己的出兵部署。 宗佑十四年,攸雍从王畿征发民役,让牟颇着手修筑一条通向逢水口的攸道,如今已经初步完工。 之前攸喜率领南路军攻打皿(min)方的时候,为求达到水陆并进的效果,因此沿着殷海之滨一路向南进发,结果因为这里属于丘陵地带,将士们忙着攀山涉水,中途耽误了不少时间。 因此,押解七夷战俘的回师路程,基本上走的是攸原那一边。然而,又因为没有提前在瑿(yi)山修路,还得绕过相津,最后才终于回到王畿。 有了这个教训,攸雍首先让牟颇打通瑿山两边的往来。至于攸原最南端附近的那条山路,先前攸喜已经派人初步修筑过,到时候再拓宽就可以。 对于出兵时间和规模,众人都没什么异议,直到攸雍宣布,届时他打算由牟颇担任南征军统帅的时候,繁呇突然插话道: “上尹,从前您跟大相国征讨七夷的时候,呇因为年纪还小而无法从军,这次再征六夷,还请您务必让呇担任主帅。” “国舅何苦这样,”听到繁呇这番发言,攸雍顿时摇了摇头,“您是帝的外戚,应该留在王畿协助帝室才对,为什么还要特意到夷人的地方去受累呢?” “小相国此言差矣!祭祀和用兵都属于国家大事,某既然身为帝臣,当然要在大邑商对夷人用兵之时,主动替帝分忧。”繁呇不徐不疾地说道。 对方的发言虽然让攸雍略感意外,不过其背后动机,也并不是太难猜测。 本来,攸雍就没打算让殷民八族掺和到这次战争当中,因此他宁愿只在攸原征发军役,就是为了避免到时候,还得给这八个氏族分配很多战俘。 经过十多年的日拱一卒,以奄阳城为首的攸原地区,已经初步建立起一套类似农奴制跟行会制相混合的社会生态。 所有生活在攸原的民众,无论他们原来的族群是属于商族、淮夷或者土夷,全部被整编到彻底按照职业分类而划分的“户—里—坊”体制。 甚至连农民们,也都按照这些人专门种植作物的差别,而将其划分为麳(lái)农、麰(mou)农、麹(qu)农、?(tun)农以及棉农等等。 之所以要如此细致地划分,并非为了强行凑出百工的名号,而是按照所从事职业的差别,在征集军役的时候,更精确地指定士兵们的所属兵种。 战衣虽然由民众自备,但大致公布了标准样式,袖子长点短点无所谓,但颜色和纹样绝对不能错,至于作战武器,则统一保存在奄阳城的武库里,平时操练以及正式上阵才发放。 牟颇辖下的右王畿,人口并不是很多,这点兵力还是用作水师比较好,至于由殷民八族组成的部队,攸雍对这些人的纪律和训练度都不是太有信心。 至少,他们肯定没有让暮歌城里应该服军役的人,每天同样围着城墙跑个二十六圈半! 不服气的繁呇,继续向攸雍请求让自己担任南征军统帅,攸雍于是对他说道: “国舅啊,若是由汝来担任主帅,那么便要征发王师才行了。区区六夷,由孤手下的些许残兵进剿即可,何必这样劳师动众呢? 繁呇立刻接话道: “上尹,若不需征发王师,只由某担任南路军统帅如何?” 攸雍顿时盯着繁呇的脸庞,不禁心想—— 你,你小子这是来真的? 如果不动用王师,那么孤到时候掠得六夷的人口,就没必要分给你们八族多少俘虏了啊? 从来没听说过你繁呇,精通兵法或者热衷征战什么的。 平时你连打猎都不怎么去,如今一下子就说要当主将? 繁呇以坚定的语气回答道: “小相国无需多虑,某只是因为忧心国事,才有这样的提议。” “左尹究竟何出此言?”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牟颇,终于忍不住插嘴。 第四十五章 左尹亲拓殷海路 繁(po)呇(mèn)向攸雍与牟颇分别作了个揖,然后继续说道: “想必上尹和右尹都已经清楚,帝的长子目前患了急病,若不尽快救治,恐怕这两个月之间便要举行国丧。 然而,一众小疾臣以及上尹派来的夷巫们,都说此乃药石无灵的怪病。无奈之下,某就向帝进言,请求让卜永、筮(shi)韦、巫允三人一同给帝长子占算。 占算的结果是,在南方的夷地有一种野果,若是能取得此物作为药引子,帝长子或可有痊愈的机会。所以,某才要担任这次南征的主帅。” 繁呇所提到的永、韦、允,正是当年由于贪污军饷,结果被攸喜斩杀的那三个人的儿子,当初武庚抵达神土大陆的时候,并没有带过来任何卜者,攸喜还得把自己的占卜官献给武庚。 宗佑帝即位后,他们仍然继续担任帝室的卜者,不过已经失去了兼任实务官职的资格,权势无法跟他们的父亲相比了。 至于攸雍以及牟颇,两人则因为繁呇的解释而更加一头雾水: “左尹,这次大朝会宣布的南征六夷,乃是数年后才正式执行的啊。帝长子的病情如此危急,纵然现在就让汝担任南征军主帅,这又有何用呢?” “上尹,您只说了什么时候出兵,但并没有说,主帅不可以提前潜入夷地探查地形吧?”繁呇立刻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攸雍别过脸去,对着空气悄悄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心想: 难怪尔跟孤的亲兄长能够成为亲家,果然还是先公说得对,‘唯有特殊因缘,才会让尔等成为一家人’!幸好,尔的妹妹还算正常,否则孤当初肯定不会她成为帝妻…… 一旁心领神会的牟颇,连忙接话道: “左尹,若此事当真,您大可以请帝下旨,由我们派出精明能干的斥候前往夷地寻找野果就可以了,军国大事,岂能这样儿戏呢?” “难道某不配担任主帅?汝是右尹,汝可当得;某是左尹,某就当不得?” “颇没有这样的意思……” “两位冷静,冷静,”攸雍立刻摆了摆手,“此乃朝堂之上,我三人同为尹职,在这里当众嘈扰,成何体统? 左尹,孤以为这样安排如何: 汝既然有意前往夷地,只要帝允许汝离开王畿,那么汝就率领一支水师,先沿着殷海南下。先父当年征讨皿(min)方的时候,水师就曾经如此行进。 汝要找的野果,若在夷地的海滨不远处,汝寻得之后就带同水师一并返航;若在夷地的内陆,那么汝就率领一部分水师登陆,另一部分驶回王畿,孤到时候再另外派兵接应。” 一番好说歹说之下,繁呇终于同意,攸雍接着宣布的其他布置事项,也没遭到什么反对,于是朝会顺利结束。 其实,攸雍要是甩开这位繁国舅不管,他和牟颇两个人本来就能以三尹里面的多数派姿态,直接推行政令。 不过,当初攸雍之所以设计这个门面,就是要体现他并非一个吃独食、打算跟殷民八族彻底对抗到底的人,因此“三尹联名上奏”这件事,他还是比较看重的。 众人陆续散去之后,牟颇悄悄问攸雍说: “上尹,您真的打算让左尹前往夷地?” “孤总觉得,他并不是真的想离开王畿,只是随便找个由头,跟孤再讨价还价一番罢了。 当初征讨七夷,分给八族的战俘少说也有三万余人,结果呢?左王畿除了田地面积稍微扩大了点,暮歌城也没变得有多繁荣!” 攸雍的语气,仿佛带着些许的不屑。 跟他这位眼界开阔的上尹不一样,对于七夷的战俘,殷民八族基本上只让这些人负责种地,或者其他纯粹体力活的事务,并没有让这些奴隶进一步发挥他们身为美洲原住民而具备的独特知识。 由于劳役过重,许多奴隶纷纷累死、病死和被打死——要是东迁之前,本来还会随时被拉去献祭,如今大邑商彻底废除人殉人祭,大部分时候,奴隶们还是能留个全尸的。 因此,十几年过去之后,王畿地区的奴隶数量不仅没有增加,而且大幅减少。 宗佑帝虽然智力堪忧,但至少人畜无害,至于底下的臣僚们狐假虎威,随意打杀七夷奴隶,那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这也是攸雍当初之所以把帝室的奴隶征发到奄阳一带的原因。 从户籍上看,这些七夷俘虏还是帝室的奴隶,但实际管理人是攸雍以及他手下的臣僚们,那么他们至少就还能有继续活命的机会。 攸雍估计,繁呇应该只是藉由帝长子生病这件事情,趁机向自己“摆拍“一下而已,攸氏跟繁氏可是多年的世交了,以他的了解,没有任何一个繁氏子弟会做亏本生意的,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如今这个繁呇虽然显得有些愚笨,但他跟牟颇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小时候就没了父亲,既然牟颇也没多蠢,那他应该也只是装装糊涂而已? 攸雍这样想着,随即便挥手召来了帝寝宫的守门仆人: “朝会之后,左尹可有去觐见过帝啊?” “回禀上尹大人,帝一直在赏玩您之前献上的木车,没有召见过任何人。” “尔等继续为帝尽忠吧,”攸雍微微一笑,挥手让仆人退下。 “颇啊,汝看吧,孤果然没有猜错!左尹刚才那番举动,汝是看不懂,然而孤知道,他只是在暗示,汝征讨六夷回来之后,殷八族哪怕没出过一兵一卒,到时候也要分得奴隶呐。” “上尹您是说,他刚才说的那些,要前往夷地寻找野果之类的话,都属于随口胡说?” “孤等下就分别召见卜永、筮韦、巫允三个人,除非左尹跟他们提前对过口供,否则一定能问出事情的底细来。”攸雍笑着说道。 “那……万一左尹真有此意,那又该怎么办?” “就算孤不说,驻扎在亳攸码头的水师也会拦住他的,那里面都是我条氏的子弟!” 第四十六章 南夷六番,三熟三生 宗佑二十年,攸侯雍分别从攸原征发一万三千人的军役、从王畿征发一万两千人的军役,正式对南边的“六夷”展开征讨。 所谓六夷,也就是生活在中美洲以及下加利福尼亚半岛一带的六个原住民势力—— 瓜伊库拉人(guaycura people)、卡帕查文化圈(capacha culture)、埃尔欧朋文化堆(el ope?o plex)、特拉蒂科文化堆(tilco plex)、特里克人(pueblo triqui)以及华斯塔克文化圈(pre-huastec civilzation)。 和之前一样,雷翰晨早就为商朝人起好以上六个势力的殷商译名:麃(páo)方、弓方、椒方、俑方、苋(xiàn)方以及飏(yáng)方。 里面有四个,都是按照他们部族的特长或者谋生技能取名,比如瓜伊库拉人以狩猎北美骡鹿(odocoileus hemionus)为生,所以叫麃方;埃尔欧朋文化堆的美洲原住民懂得种植辣椒,于是叫椒方。 只有卡帕查文化圈以及华斯塔克文化圈,一个领土像是弓的形状,另一个则崇拜风神,所以叫做弓方和飏方。 而在这其中,南征军的第一个进攻对象是麃方。 为了彻底保证逢水口营寨的安全,避免像是当年攸喜率领的南路军那样,就必须全面控制龅(bāo)地。 而麃方的聚居区域,恰恰位于皿(min)方故地以南,也就是下加利福尼亚半岛南部。 不过,跟皿方不一样的是,麃方此时还没有进入部族联盟阶段。既然横竖都是要打击的对象,那当然是早出手比晚出手更为有利。 情况类似的,还有苋方、飏方以及弓方,根据雷翰晨的了解,苋方在五十年之后同样会形成部族联盟,至于飏方,他们属于从玛雅聚居地向北迁徙的一支部落,届时甚至能发展成为华斯塔克文明! 弓方就更不用多说,六夷之中,最为鼎盛的势力。 对于攸雍这一批商朝人来说,虽然还没有听过“生番”和“熟番”这两个词,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类似的概念。 像是爊(āo)方这种很早就跟商朝人打交道、甚至略有通婚的部族,以及类似匠方这种愿意主动投诚的部族,再譬如棉方、麹方这类已经过着定居农业的部族,都可以算是熟番。 其余只靠狩猎摘野果为生、到处游猎没有定居下来的部落,自然就是生番了。 因此,简单来说,这次征讨六夷,战争目标就是扫荡四个熟番、两个生番,尽量将他们合共十五万的总人口都拆迁回来。 对这点可谓了然于胸的攸雍,与右尹牟(mu)颇、左尹繁(po)呇(mèn)一起,每人各领一部,三军合共两万五千名士兵,立刻赶往敀(po)津。 敀津,在雷翰晨原来那个时空叫做洛杉矶。 从攸原的南端翻过山脉,首先到达的就是敀津,然后横穿东南方的山谷口,再经过一片低洼的谷地(另一个时空里面,此地由于洪水灌入而形成索尔顿湖),才能到达逢水口营寨。 交通既是如此的困难,当初攸喜班师回朝的时候,曾经打算将这个营寨直接废弃,把驻军收缩到敀津,等到以后大邑商的统治力能投射到更远的距离,再重新开拓这里也不迟。 然而雷翰晨告诉攸喜,他的子孙们很快就要以逢水流域为立足点、继续往南进军,于是攸喜赶紧打消类似念头。 到了攸喜逝世、小儿子攸雍上位,陶氏、尾勺氏、邽(gui)氏打算除掉攸氏势力,结果事败,反而被攸雍流放到逢水口。之后,牟殽(yáo)的亲儿子们,同样带着爊方族人移居于此。 基于这些以往的恩怨与瓜葛,攸雍原本并不是很想亲自领军出征。 如果走水路,倒是可以只在敀津逗留而不经过逢水口,但是龅地这根“海牙”横亘在殷海之中,而这个时代的殷商水师也只懂得靠岸行船,如果从西边绕路,实际上就会多出一大圈,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合算。 走陆路的话,就一定要经过逢水口这里,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带着士兵,但是自己并不在攸原或者王畿,要是这三个氏族到时候整点什么阴招,类似刺杀之类的,那就真的是防不胜防了。 先公曾经曰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算派士兵肃清这三族,那到时候又要派哪些人到逢水口居住?还不如派牟颇出征,自己当年就是打着“代友从军”的旗号参加北路军的,如今正好把建功立业的机会还给他。 四年前,攸侯雍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结果因为繁呇的举动,让他改变了主意。 当时,在三尹齐聚一堂的大朝会召开完毕之后,攸雍单独召见卜永、筮(shi)韦以及巫允三人,结果攸雍得知,原来繁国舅真的安排过他们几个给帝长子占算。 没过多久,就从帝寝宫以及亳(bo)攸码头分别传来了急报:帝长子 病情突然恶化、很快咽了气,大约就在同一时间,繁呇却在码头被条氏子弟拦住,不让他登上战船起航去找野果! 由于两件事的时间点,汇合得实在让人尴尬,攸雍迫于臣僚们的舆论,只得将当时在码头拦截过繁国舅的几名将士,统统革职流放了事。 当然,这些都是攸雍的人,攸雍自己也不可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再加上经过小疾臣和夷巫的诊断,帝妻由于之前几次流产以及生下死胎,很可能无法再怀孕。 也就是说,宗佑帝很可能又要收养攸雍的儿子为嗣——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攸雍突然成了最大的得益者,按照贵族政制的规矩,如果这次出征六夷,仍然坚决不让殷民八族参与战事,那是非常说不过去的。 因此,攸雍只得任命繁呇总管后方,他和牟颇则亲自赶往前线,这似乎就是眼下能够最大机会地,减少这八个氏族掺和程度的唯一办法。 不过,攸雍凭自己的直觉认为,这些年各种事情的背后,必定有一个幕后黑手,这次自己既然要亲自带兵出征,干脆再来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引蛇出洞…… 第四十七章 东出龅地无故人 宗佑二十年秋天,经过攸侯雍和牟(mu)颇连续半年的进剿,麃(páo)方的一万余名部落民,除了一小批人死于遭遇战当中,大部分都被南征军俘虏。 这些战俘,一律被押往逢津——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在攸雍重访当初那个逢水口营寨的时候,发现当地已经隐隐然有了城郭的样子。 因此,攸侯下令正式在逢水口建城,名字就叫做逢津。左尹繁(po)呇(mèn),此时正留在这里,负责后勤事宜。 王畿和攸原的留守,则由另外十二个中级臣僚负责——从左王畿的殷民八族、右王畿的长勺氏子弟以及攸原的条氏子弟当中,用抽签分别挑出四人。 留守期间的大小事务,必须这十二人一致同意,方可执行,而且要在五份木简上面都留有记录,一份由他们共同保管,一份呈报给帝,至于另外三份,则送到三尹的府上。 至于已经移居到逢津的牫(gē)貈(mo),因为攸雍打算在龅(bāo)地的中部以及南部筑城,于是他们也再次开始往南迁徙。 在这之前,攸雍已经详细得知六夷各个部落的具体所在,因此他让人把自己脑海里的地图,画在一张大布之上,然后交给牟颇。 “上尹,您真的打算要这样做吗?” “颇啊,汝应该记得,当年先帝之所以颁发诰(gào)令,让孤在十二岁就得以从军出征,乃是因为孤向先帝说: ‘汝是猛将飞廉的儿子,却年纪太小,既然孤是汝的朋友,这次唯有代汝出征,将来再以实际的作战经历,指点汝的兵法。’ 自从孤得胜归来,因为诸项事情的耽误,迟迟未能兑现诺言。 之后,孤便让汝的义父,将汝长期派到奄阳,这正是为了能够每天抽出空闲时间,悉心对汝讲授从军的各种心得啊。” 牟颇点了点头。当初牟殽(yáo)亲自把他养大,虽然也有教授包括兵法在内的各种技能,但因为双方的年纪差距,所以牟颇总是听得似懂非懂。 而攸雍给他讲授兵法就不一样了,不仅生动详细得多,而且攸雍的作战经历,都是跟神土大陆的夷人作战而得来,比起仍然受到早年在华夏征战经历影响的牟殽,攸雍的兵法更为贴合实际一些。 然而,让攸雍万万想不到的是—— 正如他自己身为攸喜的儿子,却推崇飞廉和牟殽的用兵之道一样,身为飞廉的儿子、牟殽的义子,他本人的朋友兼徒弟,牟颇最后练出来的兵法路数,竟然是先父攸喜的那一套“扎硬寨、打硬仗!” 每次想到这里,攸雍都忍不住苦笑:难道自己跟牟颇这俩哥们,真是上辈子约好一块投胎,却彼此投错了对方想去的那个家? 不过这其实也并非什么坏事,特别是如今攸雍打算乔装登船,从龅地西岸走水路,悄悄回到王畿和攸原。 攸雍这次出征,大张旗鼓地从陆路走,同时也没有从攸泽派出水师,而是下令在逢津造船,因此所有人都会认为,之后他就会远赴南边的茫茫夷地。 多年以来,武庚临死前布下的最后一着复仇之棋,攸雍始终没能看穿。 自己始终在明,对方始终在暗。 现在,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形势逆转,自己成为更暗的一方,至于那位幕后黑手,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的。 南征军全部交由牟颇掌管也好,哪怕进剿夷人的进度慢点,总不会捅出什么大篓子,这样就够了。 对于牟颇的问题,攸雍只简单地吩咐过几句,然后就离开营帐,登上停泊在营寨不远处的一艘木船。 这艘船,是攸雍提前让敀(po)津的驻军秘密建造的,当年负责在码头拦住繁国舅的几个条氏子弟,正是被流放到这里。 在他们赶赴敀津之前,攸雍提前将那里的驻守官换成了条氏子弟,然后又从奄阳悄悄派了另一批条氏族人过去。 这艘船不会开进攸泽口,而只是在附近的殷海之滨停泊,而且身边的仆人又是从小就效忠于自己的,因此攸雍有信心,他的这趟“悄悄回家看看”,不会中途被对方发觉。 攸雍走了之后,接下来牟颇便要打着他们两个人的名义,单独平定弓方、椒方、俑方以及苋(xiàn)方。 如今,南征军的大部队正位于龅地的最南端,从这里渡过海湾,首先便会在弓方境内登陆。 刚刚目送攸雍的木船向西北方驶去,牟颇又望着东面的海面静静发呆。 在海的那一头,便是四夷之地了啊。 根据先公的说法,那里的内陆,是无边无际的密林,有着许许多多的昆虫和毒兽。 自己带着这两万多人,究竟能够适应那里的风土,不受瘴气所害吗? 第四十八章 北返王畿有新朋 载着攸侯雍的木船,从龅(bāo)地最南端一路沿着海岸向北行驶。他们只在敀(po)津呆了半天,随即继续赶路。 如此经过三十二天,终于到达攸泽口以南的海湾——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这里的名字是“蒙特雷湾”( monterey bay)。 由于缺乏足够大的经济价值,此时殷海之滨尚未得到全面开发。 大邑商除了在这一带设立小邑、派遣居民挖掘铅矿以外,并没有进行其他方面的太多经营,即使捕鱼的人家,分布位置也是稀稀落落。 如此说来,攸雍选择在这里登陆似乎就是一着坏棋:想要避人耳目, 结果反而更引人注目? 然而攸侯非常清楚,驻守当地、掌管铅矿挖掘事宜的司工郚(wu),是个只懂得饮酒作乐的家伙。只要尽快离开这里,就不会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存在。 攸雍这样想着,一行人赶紧下得木船,迅速从海滩穿过,进入北边的丘陵地带。这样沿着海滨又走了二十余天,终于抵达暮歌城外。 武庚十二年以来,这还是攸侯雍第一次重新到访暮歌。 算起来,殷商美洲最具“历史底蕴”的城邑有两个:如果按建城时间先后,当然是非亳攸莫属;然而如果说到东迁前的商族风气,暮歌反而是保存得相对最为完整的。 宗佑帝即位之后,虽然大邑商仍然把宗庙设在这里,而攸侯也号召殷民八族重建城中央的宫殿,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国都实际上已经搬回了亳(bo)攸。 按照攸雍的设想,将来大邑商还要不断往东迁都,直到迁至奄阳才算完。 原因很简单,国都的风貌象征着、更塑造着大邑商的精神。 假如帝与朝廷继续留在绝大部分邑人都是商族的暮歌,那么就不可能真正培育出,足以容纳一整块神土大陆的气量! 自己已经有二十年没来过这座城市了,然而各种人和事,仿佛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一样。只有当初被烧毁的王宫遗址提醒着他,时间之河,其实还是有在持续流动! 乔装打扮成普通贵族的攸侯雍,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的这些既有想法,愈发变得坚定起来。 就在攸雍在遗址之中漫步沉思的时候。 突然,有一道身影向着他冲来! 反应过来的攸侯,立刻拔出佩剑——这是仆人们事先准备好的武器,如果只看剑身纹样,还以为他是殷民八族里面的索氏子弟。 旁边的几个仆役,早已把他们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拿下。 咦,竟然是个夷女? 被仆人们缴了械并且押倒在地的女子,向着攸雍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然而攸雍却提前躲开。她随即用邸方语言咒骂道: “啊,我诅咒你,恶魔!就算我现在要死在你的手上,我也要带着对你的恨前往冥界!哪怕你是白死神,只要我的魂魄还在,我就不会停止寻找,任何可以消灭你的方法!” 几个仆役顿时面面相觑,攸雍还没继任攸侯之前,就已经让他们学习七夷的语言,以备日后有不时之需。 结果,现在真的冒出来一个夷女,对着自己家主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他们却连一词半句都没有听懂! 不过,这时候没听懂未必是件坏事,光听语气就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一旁伫立着的攸雍,却是脸色阴沉。 攸侯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并非因为这个夷女的咒骂内容。 而是他觉得,自己的乔装打扮非常到位,沿途也并没有被其他任何人发觉。为什么刚进暮歌,就杀出来一个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夷女? 被拆迁到王畿以及攸原的七夷,在这二十年当中,他们原本所掌握的部族语言,也因应社会环境的变迁而出现不少新变化。 奄阳城里的七夷,由于攸雍全面推行“户—里—坊”的各族杂居政策,因此促成了一种以邸方语的语法为基础,夹杂着棉方、匠方、麹(qu)方等六族词汇的新语言诞生。 当然,目前只有一小部分夷人开始改说这种混合语,七夷之间主要还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大邑商雅言来沟通,这是攸雍非常坚持的地方。 至于王畿的七夷奴隶,情况则跟他们从前在自己部落的时候差不多。但无论哪个区域的七夷,都给攸雍取了一个发音相同的专用称呼:白死神。 根据攸雍所掌握的情报,这些夷人会用“恶魔”来咒骂任何商族人,但唯有白死神这个词,在他们中间,就算是瞎子都绝对不会用错。 难道,一直藏在自己背后的幕后黑手,终于有所行动了吗? 一出招就要从自己骨头里面刮出血来,这个黑手,肯定是非常了解他的熟人! 攸雍随即以邸方语言,对眼前的女刺客冷冷说道: “在夷女当中,你也算是长得够美丽的了。若是安分守己,在奄阳城肯定能找到一个优秀的丈夫。可惜,你宁愿受到被你憎恨着的商族人指使,也要前来刺杀我……” 攸雍的这番话,让夷女顿时觉得十分荒唐,于是她便对着攸侯咆哮起来: “白死神,你真是好笑呢!所有的恶魔都由你控制着,竟然还说我可以被某个恶魔指使? 呸!要是真的有这样的魔鬼,我才不会让他来杀死你,更不可能被他派来杀死你,而是夺取他的魔力! 你们当年不但杀死我的父亲,而且还杀死我的大部分族人,我身为普韦布洛大酋长的女儿,当然要找你报仇!” 邸方? 邸方大酋长的女儿? 确实,如果这个夷女说的是真话,那么她就拥有刺杀自己的充分理由,不需要跟幕后黑手扯上关系。 然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受到对方指使,顺便给自己报父仇,从逻辑上看,也并非完全不能考虑…… 旁边的几个仆役,眼看着似乎有其他商族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于是连忙询问攸雍说: “家主,我们现在怎么办?是立刻杀死这名夷女,还是把她一并带走?” 第四十九章 烈烈商师,颇谋壮之 按照攸侯雍的吩咐,几个仆役用干净的布帕塞住夷女嘴巴,一行人径直赶往暮歌东门,从码头乘小船到达邢丘。 无论刺杀这件事的真相为何,暮歌城肯定是不宜久留的,然而攸雍并没有直接回到奄阳。 首先,攸侯想继续微服私访,亲身了解王畿的民情。 其次,他当初走的一步闲棋,导致他现在不能直接带着夷女进入攸原地界,除非自报身份—— 宗佑元年,攸雍颁布法令:已经身在攸原的七夷,在编列其坊籍、确定分配住房地址之后,凡是要出入奄阳以及其他城邑的,一律需要每天申报去向。 若是某个坊、某个里突然有夷人没点上名,必须彻底查明其踪影,否则坊正、里正以及整个里的邻居住户,都要一并受罚。 基于以上前提,七夷的基本人身权利,同样得到保障。禁止对夷人动用任何私刑,若有违反者,不论贵贱嫡庶,一律立刻关押到牢狱,由攸雍亲自处理。 因此,现在带着夷女的攸雍不能回攸原,一回去自己就要被关起来;相津也不能去,因为那里是专门遣返王畿逃亡奴隶的地方,他去了,人家就会盘问这名夷女的真正主人。 到时候若是露出破绽,自己会被“礼送回府”,至于夷女,那就由相津的士卒们接管了。 国都亳(bo)攸,那就更加不可能去,因此,攸喜的终老之地邢丘,就成为攸侯雍一行人的必然选择。 攸雍刚进得邢丘的攸氏府邸,吩咐家仆把夷女押下去好生看管,随即就收到从前线传来的战报。 按照当初三尹一致同意的、十二臣僚负责留守王畿和攸原的办事规矩,本来这些通报的木简,应该直接送到奄阳。 然而那十二个人精,无不是在小处见缝插针的主。既然邢丘也有攸侯的府邸,而且还能实际管事,何必派人跑那么远?木简咱就搁邢丘,你们自己送完那“最后一里路”去吧! 如此一来,这些人反而正好便宜了攸雍,省得他还要另外再派人打探消息。 原来,在攸雍回到王畿之际,牟(mu)颇已经带着一众将士,乘船分批横渡位于龅(bāo)地和弓方之间的海峡。 南征军从弓方海滨登陆后,牟颇并没有急于领兵攻打弓方各部落的主要营地,而是在海边先后筑起三座营寨,并且派出斥候,详细侦察附近的山林。 不仅如此,牟颇甚至下令两万余名将士持续狩猎以及捕鱼,大有一副打算就地建立几座新城的样子。 如此举动,自然很快受到繁(po)呇(mèn)的质疑,毕竟如今驻守在逢津,负责筹备军粮的人,就是身为左尹的繁国舅。 “上尹、右尹:两位已经深入夷地,却迟迟不愿进剿弓方、椒方、俑方以及苋(xiàn)方,如此空耗大邑商的兵粮,这实在是灭亡国家的举动啊。 当年大相国得到先公授命,率领王师东迁神土大陆,这才挽救了社稷。大相国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您们难道就忍心败坏掉他的成果吗?” 牟颇按照攸侯雍之前的指示,让随军小史用攸侯的口吻回信道: “左尹:孤知道汝留守后方,筹措兵粮甚为不易,然而弓方这里的风土,完全不同于攸岭以东的荒野。 孤就算想尽快结束战事,难道就忍心让我们大邑商的将士,遭受惨重的伤亡吗? 六夷虽然伎俩略胜于七夷,终究只是不懂得冶炼青铜的夷类,有什么值得孤惧怕的呢?孤真正担心的事情,是山林里面的浓厚瘴气啊。 这里的山地,里面的树木长得非常茂盛,足以挡住整片天空,遮掉全部阳光。 如果孤轻率下令将士们砍伐草木前进,每十个士兵,就必定会有两个人饱受蚊虫之苦,另外两人遭到毒蛇咬伤,其余四人因为瘴气的荼毒而吐泻不止,还有一个不小心被各种带刺的草木扎伤。 这样的军队就算能够抵达弓方营地,又能战胜多少夷人呢?因此,孤才要将两万余士兵留在海滨,让他们狩猎和打鱼以增强体力,使他们逐渐适应夷地的风土。 等到稳操胜算,孤就一举率领军队前进,像是高天原之役这样的战功,到时候难道孤不能再立他十个八个吗?” 实际的情况,当然并没有这封回信里面所说的那么夸张,不过这属于攸雍一以贯之的写信风格,他牟颇要是改得平实些,反而成为破绽。 牟颇的计划,总的来说仍然是稳扎稳打。 如今他虽然率领两万余名大邑商士兵,顺利登陆西部海岸,然而墨西哥高原的地形并不简单。 一旦稍不注意,因为自然因素而耽误行军进度,甚至把这些夷人推往东边,到时候再想要擒获大量俘虏就很困难了。 另一边厢,看过“攸侯回信”的繁呇则是哈哈大笑,然后就让人继续把军粮送去逢津码头,不断装上往来于此的各条木船,运往前方营寨。 通过战报而了解到以上这一切的攸雍,不禁松了口气。 牟颇跟他不同,之前并没有实际的战斗经验。如今牟颇深入夷地却不贪功冒进,这是很难得的定力,六夷的实力并不足惧,神土大陆的复杂风土才是更关键的,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 当然,牟颇这样打硬仗,其实也有点呆板,如果是攸雍本人亲自指挥,这时候肯定会设法绕到苋方的身后,上来就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攸雍早在出征之初,就把一大批小疾臣和夷巫都配置到南征军。士兵们的健康状况确实很关键,但捕捉战机同样重要。 平时把那些医者用丰厚的俸禄养着,就是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刻出力,保证将士不会因为水土不服而突然拉胯。 不过,既然攸雍拍板,让牟颇实际指挥这场战争的后半段,他本人始终对牟颇的表现充满期待—— 汝,可是飞廉的小儿子,孤的徒弟啊! 第五十章 万世行棋皆有谱 邢丘城,攸氏府邸。 乔装潜回王畿的攸侯雍以及几个心腹,正聚精会神地同时盯着摆在桌子上的一项物件。 这便是攸侯雍亲自制作的沙盘,虽然实际范围只包括神土大陆的一小部分,然而里面的轮廓起伏,都是跟实际地形相对应的。 只有攸雍拥有这项能力,身为【气运之子】,他是殷商美洲唯一能够在战争期间开出全图的活人。 战争结束之后,之前存放在他脑海里面的知觉地图便会自动消失,不过攸侯显然并不是会被尿活活憋死的主儿,趁着自己还记得的时候,赶紧就让手下找来一堆沙子跟泥巴,仔细捏砌出各种高低平斜。 说到行军打仗的携带品,沙盘肯定不如麻布地图省事。然而如今攸雍本人恰恰身在大后方,因此沙盘自然就派上了用场。 此时此刻,攸雍一边让小史念着牟(mu)颇以及繁(po)呇(mèn)送回来的战报,一边对照着沙盘,思考接下来的战役动向: “宗佑二十一年春天,在弓方海滨安营扎寨了大半年之后,上尹以及右尹终于有了行动,他俩各自率领一路军队,从南、北两个方向分别进入位于营寨东边的山林……” 上尹也就是攸雍本人,早就悄悄从南征军脱队,然后潜行回来。既然战报还是这样写着,那么他自己的行踪应该没有泄露出去才对。 那名夷女,难道真的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在暮歌城里面正好认出了自己,于是就直接拿着一把小刀冲过来? 毫无头绪的攸雍,顿时摇了摇头,继续把心神集中到南方的战局。 在他看来,牟颇的起手式跟自己的惯常思路差不多—— 从南征军扎营的海滨出发,如果向东南方向推进,那就是绕到椒方、俑方以及苋(xiàn)方的背后,从东向西发起攻击。 首先把这三个美洲原住民势力都驱赶到弓方的境内,然后搂草打兔子,来几场大规模遭遇战,一口气吃下四个夷族,最后北上解决飏(yáng)方。 不过,攸雍觉得牟颇更有可能采取相反的战略:先击败飏方,再攻击俑方,让逃散的夷人不断激发多米诺骨牌效应,然后才把苋方、椒方和弓方逐次剿完。 牟颇这样行军,虽然也有些磨磨蹭蹭,然而攸雍还是能够欣赏的。 他自己的战略风格,属于飞廉、牟殽(yáo)这一系,在两位前辈的基础之上,又针对神土大陆的独特风土而有所改动。 至于牟颇,虽然路子跟攸喜一样,但他并没有直接从大相国那里承传到兵法,牟颇的用兵之道,主要还是他自行对比攸喜和攸雍这两父子的差异而总结出来。 攸雍在这一刻并不知道,两百年后的殷商美洲,会把他这一派的兵法称为“小相国流”,同时把牟颇那一套打法叫做“大相国流”。 自此,大邑商的军队就持续为了“指导当下这场战争,到底该用哪个流派”一事而争讼不休…… 不过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两个流派无疑都是攸侯雍的徒子徒孙:无论彼此看法有多么大的差别,互相都会像他那样,固定使用高精确度的沙盘来推演兵法! 另一边厢,仍在神游物外的雷翰晨,忽然想起来一个很关键的事情。 他很记得,自己现在绑了两个系统。 虽说因为第一个系统太坑,才绑第二个系统,做些能够确定拿到奖励的具体任务,然而这里面,始终还是有他不能理解的地方。 比方说,投资到攸雍身上的这点【修为值】,在第一个【气运之子】寿终正寝之后,自己还能拿得回来吗? 还是说,这属于一种纯消耗性的东西? 既然叫修为值,那自己万一把【修为值】全都用光,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之前,两个系统都始终没有给予明确答案。 这让雷翰晨不禁有些郁闷。如今,终于有了回音—— 投资在攸雍身上的【修为值】,只要攸雍这辈子的表现足够优秀,那么就可以全额返还。 那啥,这小子现在都活了三十几年了,在他的治下,殷商美洲出现不少新发明,种植了不少新的农作物,也建立起全新的社会生态,他算优秀不?够优秀不? 【查询结果:您之前以1点修为值的投资,让殷商美洲出现了第一名气运之子。根据其综合表现,您的修为值将在三十年后全额返还。】 全额返还?那该不会也有只返一半,甚至是零返还吧? 【查询结果:投资气运之子所返还的修为值,将根据其综合人生表现而决定返还额度,最高可以一次返还3点。但如果返还结果会导致您超过原本拥有的修为值总额,那么多出部分将不予计算。】 这……这又是弄的哪一出? 【查询结果:您在进行第一次投资之前,所拥有的修为值总额为99点。】 那反正就是说,投资这件事情,还是得自己看准人,这样才不会亏?不然,你这系统的兜底也是很有限的? 系统确认了雷翰晨的猜测。 得,看来还是专心炼制【战棋之魂】吧。 这时候,雷翰晨终于知道,无论殷商美洲的部队打出多么漂亮的战损比,只要是神土大陆的范围之内,那么最多只能炼成【蓝色棋魂】…… 棋魂一共有五个等级,最高级为金色,然后是紫色、黄色、蓝色以及红色。 至于白色,那就是彻底的白板,根本不属于战棋之魂,只是普通大头兵的孤魂偶尔乱入…… 在美洲打仗没用,也不能反攻华夏,那么到时候该让大邑商的士兵们去欧洲还是非洲? 踢欧洲杯,当然就是跟希腊、罗马、凯尔特以及日耳曼这几个集团交手;至于非洲杯,其实也就是古埃及和迦太基而已,剩下的都不够看。 黑衣大食、白衣大食,不好意思,首先他们要到很后面才能出场,而且他们属于西亚洲杯的参赛方…… 雷翰晨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让殷商美洲,在几百年之后参加欧洲杯和西亚洲杯吧! 第五十一章 千里运粮终不发 自从进了邢丘,攸侯雍每天的活动空间,差不多就是“两点一线”: 如果前方没传来什么消息,攸雍会乔装打扮一番,带着仆人在城里面遛达。若是收到战报,他就立刻回府,跟几个心腹赶紧用沙盘推演战况。 “宗佑二十一年夏天,上尹和右尹同时率领着大邑商军队攻入飏(yáng)方境内。 两战两败的飏夷们,试图从营地南边的河流涉水逃跑,右尹一路追截抄杀,再次大获全胜,合共俘虏夷人三万余……” 一边静静听着小史诵读战报的攸雍,听到这里,随即点了点头。按照身边几个心腹的推演,如果南征军首先攻打飏方,那么就得迅速穿过墨西哥高原的北部才行。 因为,高原反应实在非常的要命,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一战就是例子! 穿过墨西哥高原,总共需要翻越两次山脉,然后到达河川纵横、湿地漫布的地带,这里就是飏方的核心势力范围。 由于群山的阻隔,攻打飏方并不需要考虑其他夷族,会否在这期间派出援军。因此攸雍本人倾向于最后才进军夷地的东部,算是吃过大餐之后的小甜品! 而牟(mu)颇选择首先进剿这里,乍一看是在打呆仗,柿子先捡软的捏,实际上却是更为冒险的举动,因为如此长距离的行军,对麾下将士的身体素质,有着很高的要求,身子弱一点的都必定拉胯。 当然,风险越大,收获就越大,按照这些心腹的估算,右尹如今采取的战略,足以保证大邑商,战后至少能获得十三万人的俘虏! 后来出现在殷商美洲的“小相国兵法流”以及“大相国兵法流”,两派无不以征讨六夷这一役,作为讲授本门兵法的初始案例。 小相国流的兵法,对于中小规模的战斗,非常注重捕捉这里面的战机,然而对于整个战局本身,取态却是相当稳健的。 而大相国流,却是截然相反。首先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从各项小事仔细做好准备,接着突然出击浪他几大把,所谓“大开大合”者是也。 这两派究竟如何就战略原理而持续争讼,那是后人的事情;至于攸雍,当然非常明白自己这位好友兼徒弟的用心良苦:毕其功于一役! 攸雍记得,先公曾经对他说过,后方每征发二十斛兵粮,实际能真正送到前方第一线的,弄不好就只要那么一斛而已。 因粮于敌肯定是最好的,然而这些神土大陆的夷人,大多属于尚未开化的势力,哪里来那么多粮食给大邑商就地征收? 无论是征讨七夷,还是征讨六夷,说到底就是用粮食换人口。 大邑商实在太缺乏人口了,当初跟随攸喜东迁的不过四万多人,后面三监之乱结束,又有六万多人跟随武庚一起抵达,然而就算是这样,商族和淮夷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十万人出头。 就算小疾臣以及夷巫们尽力照料王畿和攸原的新生儿,让他们不至于早早夭折,又有足够多的肥沃黑土地以及灌溉水渠用于种植粮食,最快也要三十年时间,才能让这批人的数量翻上一番。 既然这几百年之内都没办法从华夏取得大批新移民,那么同化夷族来补充人口,就成为了必然选择。 大邑商并不缺地,缺的是人口,人口才是一切建设的基础! 因此,征讨七夷以及征讨六夷,光算经济成本绝对是会亏到连白背心都不会剩,然而从政道角度出发,却又属于不得不打的战争。 既然必须打,那就必须赢,而且必须不能因为补给问题而掉链子。 因此,早在悄悄离开南征军的时候,攸雍就让牟颇向繁(po)呇(mèn)多申报一些所需军粮,这些粮食都是给前线将士吃的,黑不了哪里去。 况且,如果繁国舅那边突然供应不上,营寨里面好歹也能用存粮顶一顶,正所谓有备无患不是? 就在攸雍分神之际,战报里面的某个段落,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小史这时候,忽然把内容念得磕磕巴巴! 攸雍把木简取来一看,发现上面有几个字符。 它们看起来,像是写坏了的甲骨文字,但是如果按照商字来理解,那么前后文的意思,就会变得非常不通顺。 小史不认得这些字,然而攸雍认得,因为这些古怪的字符,正是当初他跟牟颇提前商量好,用来紧急联络的秘密文字! 根据这些暗号所说,大约从某个时候开始,由最前线送到逢津的第一手战报,都会遭到篡改,然后再送往亳(bo)攸城。 在这份战报送出之前,南征军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从逢津获得新的军粮了。 然而,按照繁国舅给十二臣僚的说法,军需运送却是一切照常,丝毫没有任何的遗漏或者耽搁! 难道,繁呇在逢津出了什么事? 看来幕后黑手确实已经出招,然而第一个对付的却并非他这个上尹,而是担任左尹的繁国舅。 攸雍不禁心想:难道之前被流放到逢津的陶氏、尾勺氏与邽(gui)氏,趁着自己“率军远征在外”,于是立刻干掉驻守在这里的繁呇,然后起兵造反? 幸好他早有不祥预感,提前偷偷潜回大邑商境内。 否则,自己到时候带着十几万俘虏想要回家,却被叛军拦在王畿和攸原之外,成为这等荒唐局面的主角,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前来汇报的仆人,迅速印证了攸雍的判断。 攸雍有些懊悔,早知道三族是这么的冥顽不灵,当初率军经过逢水口的时候,就应该把他们再次拆散流放才对。 不过,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只要自己立刻回到奄阳,在攸原各城迅速征集军役,击败叛军是早晚的事情。 攸雍连忙乔装打扮一番,带着一众心腹以及仆从,迅速从邢丘码头乘船离开,赶回奄阳。 攸侯刚回得奄阳府邸,留守的仆人便传来最新消息。 “叛军是以哪个小厮为首?” “家主……叛军的主帅,据说正是繁国舅本人!” ————————————————————————— 外站的朋友,本书首发起点中文网,这里不仅有各位书友的独到见解,而且还有作者亲自配上的多幅全彩地图,欢迎你们随时过来看看,一起分享这份精彩! 第五十二章 王嗣之躯,岂尔国舅 攸侯雍得知叛军的主帅是繁(po)呇(mèn)之后,立刻在奄阳紧急征发军役,亲自率领五千名士兵,经攸泽这条水路全速赶往亳(bo)攸。 其余从攸原各城调遣的部队,则陆续跟随其后,沿着相津、邢丘一线进军右王畿。 繁国舅,自己这个浓眉大眼的亲家,竟然会叛变到陶氏、尾勺氏以及邽(gui)氏的阵营,这是攸雍并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看样子,三族的阵营里面还是有高人的,不但生擒了繁呇,更直接打出“当朝左尹”这个旗号。 在发起叛乱的三个氏族当中,尾勺氏是长勺氏的分支,而邽氏又属于锜(qi)氏的分支。 也就是说,这些人跟殷民八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 当初,因为攸雍承诺不会把自己在攸原推行的新制延伸到王畿,武庚十二年发生暮歌之变,以繁氏为首的八个氏族才会自始至终都维持中立。 如今叛军的主帅竟然是繁呇,左王畿很可能也会有其他人跟着起兵作乱。 逢津的叛军,这时候应该还在半路上。攸侯必须尽快抵达国都布置防守,否则一旦帝室被人掳走,自己的部队就立刻从官军变成逆贼! 攸侯雍不断思考着当前的局势,很快就抵达亳攸,进得宫里觐见宗佑帝本人。 眼见自己的亲兄长,仍旧以平常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在寝宫玩耍,攸雍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活一辈子,真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这时候,攸侯也从仆人那里,得到两个最新的消息。 整个左王畿,全都反了! 而逢津的叛军也向负责留守的十二臣僚送来一份木简,按照雷翰晨所习惯的说法,这是对方准备好的檄(xi)文! “我繁呇听说:若是朝廷面临危险,正直的臣子便要寻求匡扶社稷的对策;假如国君遇到灾难,忠诚的同族便要采取拱卫王室的做法。 因此,是首先有了奸邪的妄行,然后才有忠臣的义举;有了忠臣的义举,然后才有不朽的事迹、不凡的功勋。 上尹攸雍,他的父亲攸喜,从前不过是先王武辛的宠臣,正如那身份卑贱的飞廉一样。 这两个人,留守殷都的时候,就兴风作浪、骄横放肆;领军在外的时候,就贪污粮饷、虐待将士。 攸雍的兄长攸允,是个远近闻名的蠢人,凭借父亲的权势才得以享受大邑商的俸禄。 至于攸雍本人,从小就狡猾奸诈,刻薄狠毒。 本来就没什么品德,却喜欢制造动乱和灾祸,不仅让其父亲攸喜蒙羞,更几乎辱没武辛的盛名。 当初,先王武辛之所以让攸喜统领王师,是出于攻打淮夷的需要。 之后,周人发起叛乱,国都沦陷、武辛蒙难,当时仍然身为太子的先王武庚,也被周兵俘虏。 攸喜既然平定了淮夷,就应该立刻率领军队反攻,尽快将先王武庚救出来。 然而,攸喜却假托先公上甲的旨意,诱骗王师跟随攸城的邑人一起远渡东海,让武庚无端遭受六年的屈辱和痛苦。 由于先公保佑,武庚最终得以逃出生天,然后移驾到暮歌城。 在这期间,攸喜既窃取王师的统帅权,更自封为大邑商的摄政。 先王武庚念在攸喜年老,不忍心严厉责怪。 谁知攸喜愈发变本加厉,不仅强迫武庚收养愚笨的攸允为王嗣,更让奸猾的攸雍进入朝廷任职,自此攸雍开始祸乱朝纲,至今已经有二十余年! 我繁呇只是一个普通的公族子弟,母亲因为先王武庚的恩典而被册立为后,我本人更蒙受武庚的亲自教诲,被其册立为真嗣子,准备将来继承大邑商的王位,重振玄鸟的威望。 攸雍得知先王武庚的意向之后,竟然带着攸氏的私兵进入暮歌,展示其凶恶的獠牙,企图逼迫武庚收回君王的成命。 身为尊贵的国君,绝对没有必须听从卑贱臣子进言的道理,愤怒的攸雍,竟然因此而鼓动家仆杀害武庚,甚至还污蔑前往王宫侍奉武庚的陶氏、尾勺氏和邽氏族人,残杀他们的子弟,劫掠他们的妻女和家产。 攸雍犯下这样的恶行之后,将他愚笨的兄长攸允扶立为僭王,依靠阴险的牟颇,两人一起专擅朝政,企图继续残害殷民八族。 由于我的力量太过微弱,只能够暂时隐藏自己的真正身份,以左尹的身份屈居于乱臣之下,甚至把自己心爱的妹妹也嫁给伪国君。 我做的所有这一切,并非为了谋取富贵尊荣,而只是想保存八大氏族的力量。 如今,奸贼攸雍以及牟颇两人都远离王畿,这正是拨乱反正的大好时机。 我繁呇,是先王武庚按照大邑商君主的身份,在暮歌的宗庙里面报告了列祖列宗,又让卜人占算为大吉,才册立的真王嗣,哪里是什么僭王的国舅呢! 诸位大邑商的子弟,赶紧前来投奔我亲自率领的王师,奉迎我这位真正的君王。 不朽的事迹,尔等就要创造了;不凡的功勋,尔等就要获得了! 能取下僭王攸允首级的,封为奄阳的甸,赏赐十万个铜贝!攸雍和牟颇这两名国贼的臣僚,如果有主动投降的,一律不予追究之前的罪过。 我是即将要继承大邑商王位的人,必须修备我的懿德,因此发出这份布告,让尔等都知道新君的意志。 尔等立刻按照我的话去做,就像遵守先王武庚的诰(gào)令那样。否则等我带着王师回到国都暮歌之后,就会将尔等逐一诛杀殆尽!” 攸雍把这份木简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上面所说的内容全是倒打一耙,然而这种行文的气势,又确实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哎,可惜了啊繁国舅。汝应该好好当一名太史才对,如今,却要被自己的所谓王嗣身份所耽误、所毁灭,呜呼哀哉! 汝纵然率领三族的叛军,招徕左王畿的乱兵,也无法胜过由孤一手建立的攸原之师! “家主,留在暮歌城的繁呇母亲,早些时候已经在家自尽。 看样子,似乎是因为听说自己的儿子已经起兵,不想让自己被条氏子弟抓起来当人质,从而影响到儿子的作战吧。” 攸雍听罢,深深地又长叹了一声。 如今,幕后黑手总算找到。 只是,这位黑手的出场,以及接下来的落幕,都让他觉得很是唏嘘…… 第五十三章 雍擒郚师待呇军 宗佑二十二年秋天,驻守在逢津的左尹繁(po)呇(mèn)自称是武庚临死前册立的真正王嗣,率领三族再次掀起叛乱。 原本就由繁呇掌管的左王畿,随即遥相呼应,居住在暮歌城里,忠于攸侯雍的条氏子弟们,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为了尽可能取得一点谈判筹码,好让自己能够脱身,他们立刻聚集起来,拼命进攻繁呇的府邸。 繁呇母亲眼见自己即将被活捉,为了儿子能够没有后顾之忧而起事成功,索性把心一横,当场自杀。 随后攻进来的条氏子弟兵,将繁呇家眷全都绑了起来,然后一把火烧掉府邸。 他们趁着郚(wu)率领的援军还没赶到暮歌,带着一众俘虏且战且退,在暮歌城外的码头抢了几艘大船,直接往邢丘驶去。 得知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已经抵达亳(bo)攸的攸侯大皱眉头,然而现在并非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处罚这些条氏族人。 对于郚这个人,攸雍虽然没亲自打过交道,然而却对他的事情很清楚—— 当时,他在攸泽口以南的海湾悄悄登陆,附近小邑的守将正是这厮。假如郚在那一刻就得知自己行踪,如今的情势恐怕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年来,郚的任官经历,都是管理田地、矿山之类的事务,并没有上阵征战过。 因此攸侯雍判断,繁呇给郚的任务应该是:首先控制暮歌,然后趁着“王畿空虚”,带着殷八族的军队抢先进入亳攸,将宗佑帝控制起来。 这样的安排,本来倒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只可惜,攸雍这时候恰恰就在王畿! 攸侯忽然心生一计,随即传令下去,立刻封锁整个亳攸城,以免自己人在王畿的消息被泄露。 如果郚突然知道攸雍就在亳攸,那么他必定会吓得留在暮歌坚守不出。 当初攸喜征发民役修建暮歌城,是严格按照殷都的规制来的,因此暮歌的城墙虽然属于夯土结构,然而其坚固程度也只不过稍逊奄阳,而奄阳可是全部以砖头砌墙。 大邑商东迁到神土大陆的这些年来,由于周边的土夷都是原始部落,没有攻城拔寨的需要,原本掌握的,建造攻城器械的能力自然也废弛了不少。 勉强弄出冲车去攻打暮歌,就算能轻松击败殷民八族,然而士兵也会遭受不少伤亡,这也许符合攸喜的打仗风格,但攸雍绝对不会这样做。 让郚继续误以为王畿处于空虚状态,让他把八大氏族的家兵都带过来,然后再擒贼擒王。 果然,郚在第二天就率领部队来到亳攸,攸雍命令驻守的士卒打开北门,殷民八族的部队正从这里入城,刚走到一半,突然杀声四起! 当场蒙圈的郚,立刻回头一看: 来者竟是上尹攸雍,他亲自带着士兵沿外边城墙绕到自己身后,发起攻击;至于已经进入城内的家兵,同样遭到其他攸氏部队的夹击! 殷民八族的家兵迅速溃散,郚本人更被攸雍的士兵当场生擒。 按照攸雍的吩咐,原棉方部族的夷巫,往郚的后庭塞入几条虫子,同时嘴里念念有词。 如果郚愿意配合,赚开暮歌的城门,那么他的日常起居,一切照常。 要是尔竟然敢抗拒不从,那么就…… 郚确实展示了他的“骨气”,然而下一刻,他已经不停在地上打滚,面部表情变得极度的抽搐,痛苦,甚至狰狞。 不就是暮歌的城门嘛,值得,值得…… 于是,暮歌城就这样,再次回到大邑商——准确来说是攸雍的掌握之中。 另一边厢,对于以上这些新动向仍然毫不知情的繁呇,在举兵之后就迅速赶往敀(po)津。 此前,逢津一直处于并未正式建城的状态,因此这里虽然曾经是攸喜征讨七夷时候的营寨,却并没有多少青铜武器。 这些年来,陶、尾勺和邽(gui)三族虽然一直暗中从王畿不断搜罗青铜锭用于打造兵器,然而由于大邑商对于青铜产业的严格管理,他们能获得的铜锭始终有限。 直到繁呇把郚安排为负责铅矿挖掘事宜的小邑驻官,然后把矿山里面的废矿石偷偷运回逢水口,这才勉强解决铜原料的问题。 原因在于,王畿这座铅矿山的矿石,实际上属于铅—铜—锑—硫这四种元素的化合物。 硫的熔点最低,所以在冶炼矿石的过程中,它首先会被分离出来,然后则是铅。 至于剩下的铜锑矿渣,由于冶炼起来比较费劲,因此矿工们就把它们直接堆在矿山附近,于是就便宜了三族。 然而,这样弄出来的金属武器,性能也是勉勉强强,因此繁呇必须取得敀(po)津,这里面是有一个小型兵器库的。 进一步得到武装的叛军,翻越攸原以南的山脉一路北上,来到瑿(yi)山通往王畿的路口。 这次,攸侯雍倒没有再让繁呇率军更进一步,他早就率领攸氏的军队在此地安营扎寨、摆下阵势,只等候他们到来。 繁呇得知攸雍竟然就在眼前,心里暗道不妙,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不过他筹划举兵已久,如今既然已经举事,总不能在这时候直接软掉自己的膝盖,于是也让三族的士兵就地驻扎,同样摆开阵势。 双方的兵力对比情况是这样—— 攸雍麾下坐拥八千将士,而繁呇则拥有六千兵卒。 两边同样是以步兵和弓兵为主,繁呇的麾下以重步兵为主,而攸雍这边则大多属于轻步兵。 至于两边分别使用的弓箭类型,繁呇那边是软弓软箭,而攸雍这边则是硬弓硬箭。 如果还要提一提战车的话…… 因为这时候马匹已经彻底在大邑商境内死绝,而野牛还尚未能被驯化,因此对战双方都没能配置战车,而攸雍每次出征时都要骑的白牛,这时候也正呆在弓方海滨的营寨里面。 其实,当初由郚率领的殷民八族军队,也有五千人之多,要是繁呇没有让郚先去抢占亳攸,而是带兵往东跟他自己会合,那么现在处于劣势的就是攸雍了。 望着对面的叛军阵列,攸雍不禁放声大笑:这样的单挑,他闭着眼睛都能赢啊! 第五十四章 豹据豸盘戟胜戈 宗佑二十二年秋末,攸侯雍与繁(po)呇(mèn)在瑿(yi)山的东道口相遇,各自都摆开阵势。 两人都没有在这里长期对峙的理由,更不打算退却,大战可谓一触即发。 先说繁呇,原本他以为攸雍这时候仍在六夷的腹地,因此在截断前方的军粮供应以及通信来往之后,当然要赶紧带着三族的家兵尽快赶到亳(bo)攸,占据整个王畿,然后再攻打奄阳。 结果,现在不仅攸侯亲自带着士兵严阵以待,而且从暮歌一并传来了坏消息:自己的府邸被烧,母亲自杀,其余家眷也被掠走…… 这一刻的繁呇,可谓既惊又惧、且怒且悲—— 原本跟他遥相呼应的郚(wu)以及殷民八族的势力,在这之前已经被攸雍击败,因此他接下来不可能再得到任何粮食、武器和兵源的补充! 更要命的是,繁呇当初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并没有让士兵携带太多粮食,其实逢津一带也种不出多少粮食;如今无论是跟攸雍对峙,还是掉头往南退却,营里的军粮都不可能撑过十天! 他只有唯一的一个指望:哀兵必胜。 于是在扎营的当天晚上,繁呇干脆把剩余的粮食都拿出来大宴全军,吃不完的军粮,第二天直接一把火烧掉,免得便宜了攸雍。 做饭的釜甑(zèng),吃饭的碗盆,也一律砸破! 誓师的时候,繁呇再次让人大声宣读,自己当初准备好的檄(xi)文,麾下的士兵们随即高呼道:“王师必胜!王师必胜!” 另一边厢,攸侯雍的阵中,依旧是之前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如果只说这场战斗,无论攸雍这边怎么打,都是稳操胜券。然而,攸侯更为费心的是战后安排: 之前陶氏、尾勺氏与邽(gui)氏跟他对抗,于是被抄家流放。结果,这些人再次在遥远的边邑发起叛乱。 如今,连繁氏、锜(qi)氏、樊氏、施氏、徐氏、萧氏以及长勺氏也有人举起反旗,难道还要继续按之前的规矩办? 那三个氏族,因为集中在暮歌居住,所以能够一网打尽;然而这七个氏族,却是在暮歌、亳攸与邢丘都有分布! 继续让这些人留居左王畿,肯定属于隐患;流放到边境,又怕重蹈覆辙,把其余两城也一并逼反。 正在攸侯苦苦思索着以上问题的时候,家仆向他通报说,叛军已经开始列阵誓师,似乎准备主动发起进攻! 攸雍连忙传令,让麾下的一众将士立刻在营寨外面也排好阵势。相比起繁呇那份雄辩滔滔的檄文,攸侯的发言倒是十分简洁: “尔等听好了:孤在寅年寅月寅日寅时出生,自从那时候以来,就一直蒙受先公的庇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孤的先父侍奉了两位先帝,武辛和武庚,以忠臣的立场代管朝政。孤秉承其意志,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想着要效忠现在的帝君。 尔等都是由孤亲自栽培的大邑商士兵,就算是最体衰懦弱的那个人,作战起来也比山林里的虎豹勇猛十倍。 叛军虽然属于有腿的虫子,然而带领他们的却是一只没脚的豸(zhi)。 我们还没吃早饭,因为我们还要用些许时辰来打败他们!孤现在亲自站在战线的第一列,尔等若不想被孤嘲笑,那就立刻跟来!” 攸雍话音刚落,随即拔剑出鞘,向着繁呇营寨的方向走去。一群拿着戟的步兵,紧紧将他簇拥在小方阵的正中间,同时缓步前进。 按说,商朝步兵的主要武器应该是戈矛才对,而且攸喜率众东迁之后,同样沿用之前的军制。 原因很简单,无论铜戈还是铜矛,对抗土夷的石质武器都是绰绰有余,何必特意更动? 亲自参与过征讨七夷的攸雍,原本也这样认为。 然而到了宗佑二十年,他决定让奄阳的工匠们批量打造戟,毕竟戈矛基本上也就那一戳能派上用场,而戟除了直刺之外,还能横击。 由于时间来不及,因此只有奄阳城的武库完成了换装,至于南征军以及对面的叛军,仍然继续使用戈矛。 其余将士,根据各自所属的旗号,按顺序逐一跟到攸雍所在方阵的侧面以及后面,形成两列战阵,戟兵位于前排,弓箭手位于后排中间。 这些士兵都穿着棉甲——同样地,攸雍直到宗佑二十年,才开始下令批量制造新式甲胄,因此只有他们完成换装。至于繁呇的部队,仍然穿着较为沉重的皮甲。 阳光明媚的秋日早晨,两军很快展开厮杀。 叛军由三个氏族的家兵组成,因此也分为左、中、右三翼,每族各自负责自己阵列的战斗。 至于攸雍的军队,则是按照奄阳城里面的“户—里—坊”布局而划分所属兵种以及战斗方阵。平时从事的职业,若是主要使用本人的其中一只手,那么就编为步兵;若是两手并用的,就编为弓兵。 个子较矮的在前面,较高的在后面。左利的,一律分配在方阵的最左边;有听力障碍或者说话障碍的,一律分配在方阵的最后面。 果然,情况似乎就是攸雍战前誓师所说的那样:战斗在正午之前就分出胜负,繁呇本人因为两只小腿都被射伤,当场遭到生擒。 至于其麾下将士,他们认为攸雍不会轻饶自己,因此从一开始就拼死抵抗,然而很快变得体力不支,于是逐渐陷入溃败的局面。 逃兵逃将们,纷纷向着南攸水的方向跑去,却恰好被攸雍之前所布置过的,一小支负责在攸水里面巡逻的水师,堵住前方进路。 于是,这些兵将们又转过身来,再次跟攸雍的士兵展开作战。 对于这些一心求死的疯子,攸侯雍连忙下令前线步兵逐步后撤,后排弓箭手轮番上前,以劲箭伺候对方。 当最后一个叛军士兵倒下之后,攸雍静静看着眼前的战场,沉默了许久。 他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自己的政道,彻底推行到整个大邑商! 唯有如此,才能以短痛避免长痛! 第五十五章 夙兴夜寐,无忝祖宗 宗佑二十三年春天,攸侯雍亲自坐镇国都亳(bo)攸,从早到晚都忙个不停。 早在几个月之前,他就已经击败由繁(po)呇(mèn)亲自率领的部队,更直接活捉了繁呇本人。 对于敀津以及逢津的叛军,攸雍决定故技重施—— 首先,彻底封锁王畿、攸原与南边的交通;然后,再派郚(wu)冒充繁呇的使者,带着伪造的所谓“新王诰(gào)令”前往这两个地方,将三个氏族剩余的族人全部召还王畿。 由于帛书上面确是繁呇的字迹,因此这些人不虞有诈,纷纷收拾行囊,拖家带口,同时押送着敀津城的俘虏们赶往亳攸。 敀津以及逢津,都被陶氏、尾勺氏以及邽(gui)氏族人一把火烧光—— 对于他们来说,这两座城邑分别象征着奴役和屈辱。如今新王即将即位,自己是从龙有功的氏族,当然是要风风光光、高高兴兴地还乡! 了却自己多年的愤恨,只放了两把火,已经算是咱仁慈了! 结果,这些人走到南攸水的中段河岸时,便遭到攸雍提前布置的伏兵的攻击,绝大部分都被俘虏,然后关押起来。 当初因为尽职镇守敀(po)津而被叛军俘虏的条氏子弟们,顿时获得自由。攸雍下令,将当年因为在码头拦截繁呇登船、因而被革职流放的其中一个人册封为甸,就地建立城邑,负责管辖这一带的原野。 至于三个氏族的族人,则一律被关在瑿(yi)山的东边营寨里面,等待攸雍之后发落。 此时,攸雍更关心的是,如何再次修订大邑商的体制? 当初他刚刚接过父亲攸喜位置的时候,基于各种考虑,跟殷民八族达成共治的局面。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前后的形势对比,可谓是沧海桑田。 由于攸侯雍全力推行开拓攸原、同化夷人的政策,哪怕不提条氏,光凭攸氏的单独实力,早就超出其余氏族的总和,而且绰绰有余。若是再算上条氏以及牟氏,攸雍甚至拥有大邑商六分之五的发言权。 攸原越来越富庶,王畿的发展却基本上还在原地打转。暮歌城的旧殷民们,自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正是三族当初准备暗杀攸雍、之后八族也跟随繁呇叛乱的根本原因。 攸侯本人,并非没有打算带着旧殷民一块“起飞”,然而基于旧式的氏族架构,攸雍最多只能对这些氏族的族长拥有一些间接的影响力。 虽然,攸雍确实可以凭着自己的小相国地位,强行以朝廷命令试图强迫氏族跟随新的政道,但这个时代的主体仍然是贵族政治,这一点无论是东迁之前,还是东迁之后,都没有很大的改变。 如果要改变,要么彻底跟旧殷民这些氏族撕破面皮,要么自己亲自做个榜样,然后循循善诱——攸侯雍明白,无益的内战只会空耗大邑商的国力,因此只要对自己的利益没有太大损失,他是愿意暂时妥协的。 不过,如今是旧殷民自己首先掀了桌子,那就不能怪攸雍,不再尊重当年跟他们立下的共治承诺了! 之前因为三尹同时离开王畿,因此设立了“十二臣僚”负责留守亳攸。如今,宗佑帝按照攸侯的进言,下令将其废除,朝政诸事皆决于上尹。 随后,攸雍又从攸原各城再次紧急征调一批军役,让他们迅速赶到王畿。 暮歌城的所有居民都被驱离出城,分批迁往不同地方居住: 三分之一的人横渡攸泽,在攸泽北岸的一条小溪旁边重新建立城邑。城邑的式样,完全仿照奄阳的规划,每八户为一里、每八里为一坊。 这些原来的“王都之民”,迁居新城之后,只能分别住在每个里的其中几户,其余的住宅,则主要分配给另外从攸原迁过来的居民。 剩下三分之二的人口,则迁往攸原各城,原来的殷民旧氏族就此被攸雍彻底分拆掉。 原本位于暮歌城的大邑商宗庙被迁到亳攸,而亳攸则派出一半人口,前往暮歌居住,空出来的居住区域,由奄阳的移民补上。 邢丘城的居民,一部分迁到攸泽北岸的新城,其余的则迁到相津以及奄阳。 彻底空出来的邢丘城,重新按照奄阳的布局而加以改建,原本的夯土城墙也用砖头加固,攸雍如此大费周章,是在筹备将帝室迁往邢丘。 之前实际国都在亳攸,因此把宗庙留在暮歌,让宗佑帝每年回去祭祀一次,算是安抚当地民心。如今迁都邢丘,自然也按这个办法进行。 第五十六章 上尹来鸿抵万金 随着大邑商的局势基本稳定下来,攸侯雍终于可以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征讨六夷这件事上面。 彻底击败三族叛军的时候,他就立刻派人率领一支部队南下,在敀(po)津以及逢津附近再次建立营寨——由于三族之前的纵火,这两座城邑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与此同时,从攸原征调一批木材运往逢津,重新建造船只,然后让一名心腹带着自己的仪仗,从逢津乘船南下,经水路赶往弓方海滨。 当初,繁(po)呇(mèn)在逢津发起叛乱。原本往来于逢津以南的海域(下加利福尼亚湾)、负责运送军粮的水师得知这个消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从一个多月前开始,繁呇就只让他们把木船都空泊在逢津的码头。这些水兵虽然觉得很是古怪,然而左尹对他们说,是十二臣僚下令要在逢津囤积一大批军粮的,加上这些人每天又获得繁呇的赐宴,因此也就得过且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谁知道,浓眉大眼的左尹,堂堂的繁国舅,接下来竟然直接造反了! 这支水师是当初攸雍为了运输军队以及粮饷,才下令临时组建的。他们这些人并没有接受太多的作战训练,就算有也只是水面作战——另一个时空的海军陆战队,对于此刻的商朝人来说,绝对属于天方夜谭! 更要命的是,由于他们之前好几次击败了弓方沿海部落的独木舟,吓得这些部落纷纷迁到内陆,原本配置给他们的武器,也被繁呇以“应该把闲置的兵器善加利用”为藉口而收缴了去,分发给逢津的守兵。 繁呇的做法当然不合规矩,然而这些水兵也是吃人家嘴短,而且上尹 以及右尹也“一起深入夷地”,远水不能救近火,还能怎么告状申冤? 这正是繁呇的计划:软硬兼施,把这些水师拉到自己的阵营。有这支水师在,至少能拖一拖攸雍以及牟颇的脚步。 哪怕他们俩突然率军回师,麾下将士也需要时间砍树造船。然后还得跟自己收编了的这支水师战上一场,再从龅地南端登陆。 经过一连串费时失事的行军,等到攸雍以及牟颇率军返回攸原南部的时候,繁呇早就控制了王畿乃至攸原各城,提前在这里严阵以待,以逸待劳了。 如此说来,简直就是优势在我繁呇这个真太子啊! 不过,之后的繁呇,却连gg都没能打出来。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攸雍早就悄悄回到王畿,不过这时候的繁呇并不知道,对他来说,第一个预料失误的地方是这支运粮的水师。 水兵们知道消息之后,并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而加入叛军阵营,却纷纷在第一时间上船,赶紧向着南方的海面驶去。 以为自己算无遗策的繁呇,竟是没来得及拦截。不过他转念一想,如今也没必要再想着去追杀他们,反正这些水兵的武器都在自己手上,怕什么? 就算这支水师跑了,也只不过是让南征军的回师速度稍微快一点而已。如今王畿空虚,只要他自己赶紧抢占亳(bo)攸,一切事情都还来得及! 直到繁呇发现,攸雍竟然就在王畿…… 另一边厢,运粮水师沿着龅地的东岸以及弓方海滨,往南行驶了二十天,然后停泊在牟颇营寨外面的海滩。 这时候,牟颇正好率领着部队,将飏(yáng)方的三万余名俘虏刚刚押送回来。 得知逢津发生巨变的牟颇,将消息告诉了麾下的将领。 大部分意见认为,既然正好有一批船只来接送自己,当然应该立刻撤兵,赶紧带着飏夷战俘回到大邑商境内。 右尹您,不是出了名的用兵求稳吗?如今国内有变,当然是先攘内再攘外,而且回师跟叛军作战,还能顺便蹭一个平乱的功劳,何乐而不为? 听罢众将的发言,牟颇却坚决表示反对。 “上尹临走之前,专门向某嘱咐说——自从大相国征讨七夷以来,跟夷人作战,没有一次不是要耗费大批粮食的。 东迁之后,大邑商的人口数量,连原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吾等如果要尽快让大邑商恢复国力,就必须掠取夷类,用他们充实王畿和攸原的土地。 先公曾经说过:凡是出兵作战,最好能够一口气把仗打完;如果中途忽然撤兵,之后再重新派出部队,那么战意就必定会衰竭。 若是天降大祸,导致竟然要撤兵两回。那么第三次出征的时候,就算是让所有男人都拿着武器,所有女人都负责运输军粮,难道就真的能够战胜六夷了吗? 某虽然愚钝,然而某知道——上尹很快就能平定叛贼,接着重新运来军粮,甚至亲自率兵支援。 尔等如今都轻言退军,某若是不加辨别就直接听从,届时还有什么面目觐见帝君、继续与上尹共事?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留守,同时扩建营寨,妥善安置一众飏夷!” 对于这三万战俘,牟颇用的是之前攸雍那一套招数。首先,他下令把俘虏们重新按照男女老少、各自掌握的不同技能而分开关押。同一部族的两个人,绝对不能凑在同一堆。 至于各部落的酋长以及巫师,这两群人分别关押起来,彼此不得接触,也不能跟其他普通夷人有任何的交谈。 被关押的俘虏们,每天按照不同时辰,分批在营寨外面的不同地方展开农作,同时由南征军的战士看管着。 也许是预料到了这场战争会是持久战,牟颇早在出兵之前,就让人准备了几大批的农作物种子,在麻袋上悄悄做上记号,然后混在其他军粮里,一并带往前线。 后来,这些种子果然派上了用场,如今甚至可以让战俘也有事可做。至于其他事情,也就是捕一捕鱼,摘一摘野果了,狩猎是不可能让他们狩猎的,万一转身就逃跑了呢? 牟颇每天井井有条地布置着营寨的留守事宜,如此过去了几个月。 直到,攸雍的心腹带着仪仗,带着上尹的亲笔木简来到自己营寨。 感慨万千的牟颇,不禁慨叹道:“上尹这封信,某一定要把它作为传家之宝,让某的子子孙孙都珍藏起来啊!” 攸雍的心腹只觉得一头雾水,毕竟他不懂,牟颇这几个月以来,可是熬出了好多好多根白发! 第五十七章 了却夷女亡族恨 宗佑二十二年夏天,攸侯雍并没有回到奄阳,而是继续留在亳(bo)攸城,处理朝政的各种事务。 迁都这件事情,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毕竟攸雍本来就是威名显赫、权倾大邑商的小相国,而且又刚刚平定了叛乱,就算是在旧殷民里面,这时候有谁还敢多言? 唯一的反对意见,竟是来自宗佑帝本人——他住惯了亳攸的寝宫,如今竟然要重新换一个新宫殿住,到时候他晚上怎么睡得着? 帝君,这事情可谓再简单不过:孤保证,邢丘的宫殿,布局将会改建得跟亳攸一模一样! 宗佑帝却仍是有些不相信,非得逼着自己的亲弟弟跟他拉个小指钩,这才算完。 这时候,攸侯因为这些天一直忙于国事,脑子里不知道抽了哪条筋,竟然随口说起已经死去的帝长子。 攸侯雍还没反应过来,宗佑帝当场就已经甩了他一大巴掌! 自打出娘胎起,攸雍就没用正眼瞧过自己的兄长。 都是同一对爹娘生出来的亲兄弟,为啥智力水平会一个天一个地? 相对于攸侯雍的不屑,宗佑帝总是忍让着自己的弟弟。至于攸雍,他骨子里并非什么大恶人,加上他的心思本来就是建功立业,因此两兄弟之间虽然感情疏远,彼此却始终没有干架起来。 直到三十多年后的这一刻。 攸侯雍回过味来,头一回发自内心地,以毕恭毕敬的态度向宗佑帝说道: “帝君,臣雍刚才失言,谤议帝室,请您降罪于臣。” “上尹……尔……劳苦功高。连日以来……忙于朝政……许是心神太过疲乏所致。余命尔……歇息两日……然后继续理政。” 只有这样磕磕巴巴,宗佑帝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脸部表情,一本正经地按照他的身份,说出“得体的发言”。 攸雍连忙谢恩,随即出了宫,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去。 一路上,众人看见他左脸那道大剌剌的掌痕,竭力忍住笑容,不敢发出声来。 整个大邑商,还有谁敢甩小相国一巴掌?怕不是府邸里面的那名夷女吧! 此时此刻,位于攸侯雍府邸里面的“当事人”,看着攸雍的样子,竟是当场就狂笑不止! 攸侯有些恼怒,用邸方语言嚷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原来,白死神也会有被人打一巴掌的时候呀,嘻嘻……我很好奇,究竟是哪个恶魔打的?” 攸雍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回答:“一个我亏欠了很多的人。” 跟攸侯雍对话的这名夷女,正是当初在暮歌城的王宫废墟里面,打算刺杀他的那一个。 她被带到邢丘的府邸之后,随即就关押在府里的地牢,等候攸雍发落。 由于要忙着解决繁(po)呇(mèn)的叛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攸侯只是派了几名出身于匠方、棉方的夷女,负责照顾这个所谓的“邸方大酋之女”。 邸方自然不用说,硩(chè)方、麹(qu)方曾经参与过高天原之战,也不能考虑,陶方和皿(min)方仍然有些不恭顺,所以选来选去,只能考虑匠方和棉方出身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夷女完全不愿意喝水进食,一心求死。后来,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忍不住就吃了些。 她之前没正经吃过商朝人的饭菜,之前她和其他几个女性族人,一起被卖给暮歌城里的某个索氏子弟充当奴隶。 这名索氏子弟,对于这些奴隶的“姿色”丝毫不感兴趣:自己可是华夏贵种,怎么可能跟这些禽兽有所苟合?将这几个献祭给祖宗还差不多! 虽然雷翰晨早就让攸喜下令,全面废除人殉人祭;之后武庚又带着另一批殷商遗民东迁的时候,攸喜也再次强调过。到了攸雍的时代,就更是极为严厉地禁止这些旧俗。 然而,由于左王畿之前是归左尹管,暮歌这一带属于旧殷民的天下,东迁前的旧俗,自然就渐渐又死灰复燃起来。 这个时代的美洲原住民,只有中美洲的奥尔梅克文明以及玛雅文明,开始形成专门搜罗战俘来举办人殉人祭的观念。 至于北美洲的部落,那顶多是跟别的部落干过一大架,不想收编对方的族人才杀战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于是这名夷女就拼死逃出索氏子弟的府邸,然后在暮歌城的王宫废墟躲了起来,没想到第二天就让她看到白死神本人…… 攸雍平定叛乱之后,忙于重新修订大邑商的体制,某天他突然心血来潮,让人把邢丘的夷女送来这边。 左右仆役,闻得此言不禁大惊:上尹,这可是当初想要刺杀您的夷人啊,您如今不但不赶紧除掉祸害,竟然还要让自己再次遭遇不幸?难道,您脑子里真是抽了哪根筋不成? 攸雍表示,如果不把夷女带来,那么孤现在就先抽尔等一顿。 夷女被押送来亳攸之后,过程不必细说,总之攸雍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以疾风怒涛的气势,一举征服了夷女的身心。 当然,夷女并没有放弃复仇。她只是学会了恶魔们的招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当攸雍得知夷女的复仇计划之后,不禁放声大笑,以邸方语言回答道: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是,你不可能把大邑商变成一个由夷女统治的国家。 我们虽然确实有过女将军妇好,但她是武丁的王后,本来就拥有率领军队的权利。至于普通的贵族女子,从来没有人能够担任大臣,更别说带兵作战了。 商族的女子们尚且如此,若是身为夷女,就更加不可能!连这样的地位都不能获得,还谈什么统治整个大邑商呢?” 夷女的回答,让攸雍愣住了。 因为答案太过于惊人,因此攸雍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 然而他知道,这个方法确实有效,而且能够彻底消除七夷,六夷,以及接下来大邑商征服的所有夷人,对于亡族的仇恨。 第五十八章 涉丘越岭,击夷于椒 宗佑二十二年夏天,牟(mu)颇下令南征军主力再次拔营出发,翻越墨西哥高原的西部山脉,从高原北部的荒野一路横穿,而后掉头向南,潜行到俑方的东部边境。 当初,攸侯雍刚刚平定内乱之后,就迅速派心腹带着他的仪仗赶往牟颇的营寨。得知大邑商的局势已经明朗,诸将的战意又重新变得高昂起来。 毕竟,这场远征叫做征讨六夷,而现在他们却只剿灭了麃(páo)方与飏(yáng)方! 终于能够松一口气的牟颇,随即让原本负责运粮的那支水师,分批将一部分士兵以及三万名战俘运到龅(bāo)地东岸——他们只需要把这些俘虏押到逢津,之后攸雍增派的部队便会接手,把这些人押回王畿以及攸原。 完成载送任务之后,水师同样沿着海岸驶向逢津,再次执行之前的运粮职责。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新一批军粮以及援兵抵达牟颇的营寨,已经是春末夏初。 牟颇把援兵的编制打散,让他们跟老兵混合在一起,如此留在营寨里又操练了一个月,才布置一部分将士负责留守,主力部队拔营前进。 南征军这次行进的路线,差不多就是当初进攻飏方,以及随后押着飏夷俘虏回来西边营寨的旧旅途。不过跟之前的相比,这次更为贴近南边一些,能够让部队好生歇息的绿洲因此也多一些。 虽然攸侯雍凭着自己脑海里的知觉印象,事先给牟颇画了一张地图。然而用兵谨慎的牟颇,在首次向东行军的时候,还是决定让士兵们紧紧贴着北方沙漠的边缘前进。 因为他记得,当年攸雍跟随北路军征讨七夷的时候,就在北方的瓁(wo)湖遭遇邸方的瓦朔部落。 本来,按照攸雍脑子里那张地图,瓦朔部族根本不应该在那里。然而美洲原住民们大多都过着游猎生活,这个月确实不在那边,但也许下个月就去那遛达了,因此攸雍的知觉地图,是每个月自动更新一次的。 而牟颇拥有的,只是一张静态的麻布地图,加上他的谨慎性格,当然是宁愿少经过几个绿洲,也不愿意冒着被六夷提前发现自己这支军队的风险。 没有先公的“仙山”相助,若是吓得这些夷人一直往南跑,而自己这支军队又无法骑兽前进,那岂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现在牟颇倒是不怕——经过之前的两次长途行军,以及斥候们的沿途侦察,他确认弓方、俑方以及椒方的各部落,基本上已经定居下来,就算偶尔迁徙,也不会迁到他营寨以及行军路线的附近。 至于苋(xiàn)方,虽然仍然“不太坐得住”,但他们的居住区域在俑方和椒方的南边,而且位于他们西南边的沿海地带也住着一些弓方部落,如此被其他三个美洲原住民势力包围着,迁徙范围同样很有限。 牟颇率军行进的路上,老兵们大多沉默不语,新来的援兵倒是感叹不绝。 南征军的两万多名士兵里面,大约有一半人是从攸原征调的。这些人曾经在征讨七夷时从过军,而这其中,更不乏跟随攸雍、完整经历了战争始末的老兵。 对于这批人来说,长距离行军属于正常操作,沿途有什么风景,看过也就看过了。 至于另一半士兵,则是从王畿征调的旧殷民。他们上一次经历的战事,已经是三监之乱了,后来繁(po)呇(mèn)在逢津发起叛乱,这些人起初并不知道,暮歌城的殷民八族也跟着造反,因此一心想着中途撤兵,先回到大邑商捞份平乱的战功再说。 结果,随着叛乱结束,大邑商恢复了跟前线的通信,他们才反应过来,当初自己几乎就要面临,跟本家亲戚对决沙场的尴尬和苦痛! 这场仗打完,回去也不知道会不会遭到小相国的清算呢?满腹心事的他们,哪怕眼前有多少美景,都没兴致详看跟细说。 至于攸雍增派过来的新兵们,既是头一回上阵打仗,而且又没有旧殷民的思想负担,自然显得活泼欢快许多。 他们跟前面两批士兵的最大区别在于,前两批士兵都属于商族人或者淮夷,而这些人则属于“攸民”。 准确来说,他们是在武庚十一年到宗佑二年这期间出生的奄阳居民:父亲属于商族以及淮夷,母亲大部分属于七夷,也有小部分出身爊(āo)方。 换言之,这批援军是清一色由殷商美洲的混血儿们所组成。 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奄阳的坊里之间,母语(至少之一)是大邑商的雅言,懂得书写基础的甲骨文字,完全适应了大邑商的既有文化——东迁以来的新风俗。 对于混血儿们来说,哪怕是面对七夷的老族人,他们的内心也没多少感觉,更何况是这些跟七夷毫无关系的六夷呢? 因此,这些攸民可谓踌躇满志,一心想要在接下来的战事里面奋勇杀敌,率先立下战功:他们已经住腻了原来的土坯房,而上尹明确告诉他们,只要这次能有功劳,就能带着家里人住进邢丘的新砖屋! 三批人各怀不同心思,然而彼此也并没有耽误其他人的行程。牟颇率领的南路军,如此在这一年的秋末冬初,抵达俑方的东边地界。 虽然冬天来临,众人却反而愈发高兴——六夷的生活区域,比大邑商境内炎热得多,如今天气凉了下来,正好能战个痛快! 随着牟颇下令进攻,接近三万人的南征军,以猛虎下山的气势扑向俑方各部落的营地。 墨西哥高原的东部山林里,不断燃起火光,那正是被击败、被俘虏的俑夷,原来的居住地遭到了烧毁! 各部落的酋长、巫师以及妇孺都被抓起来,至于青壮,则单独放走。 俑方各部落的男子,怀着满腔怒火,大批逃进椒方境内。 过了一个月,又有很多苋方的部落战士涌到椒方。 椒方各部落,起初还想着大事化小。然而牟颇的南征军,此时已经跟在苋方难民的身后,一并追杀过来! 想到俑方和苋方部落的遭遇,椒方的一众酋长下定决心,要在自己家门口迎击可怕的死神们! 第五十九章 颇今扬父飞廉名 宗佑二十三年春天,牟颇率领的三万南征军,来到椒方境内的一个湖泊。他们在南岸扎下营寨,打算在略为休整之后,便跟椒方战士以及俑方、苋(xiàn)方难民展开决战。 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这个湖泊叫做查帕拉湖go de chap)。 南征军的第一场大战,是在特斯科科湖go de texcoco)的北岸打响的。 虽然都是原住民势力,位于中美洲的六夷,科技水平始终比住在北美洲的七夷要先进一些。 同样使用石质武器,七夷的石块不过是普通石子,而六夷的石块却是黑曜石——材质确实简陋,然而这石刃的锋利程度,并不是不可以跟商朝人的青铜武器一较高下! 于是,南征军在攻打俑方各部落营地的时候,跟之前相比,可谓吃到了更多的苦头。他们并没有忘记将俑夷男子的武器全部收缴销毁,然而俑方的难民们,很快就重新聚集在特斯科科湖畔。 六夷不仅科技水平比七夷要高,而且保卫家园的意志也更为强烈。这部族男子刚被南征军放走,立刻就运腿如飞,迅速分批逃到尚未受到进攻的部落里面,各自劝说其他人跟他们一起抵抗外敌。 就这样,俑方西部、南部、北部的所有部落都派出战士,在特斯科科湖北岸会合。他们拿着镶有黑曜石的木棍,竟然主动向大邑商的士兵发起进攻! 看这番架势,竟然有点“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苗头。旧殷民们原本就满怀心事,遇上还敢主动反杀一波的俑夷,竟是纷纷有点“从心”! 老兵们连叹气都懒得叹,直接就拿着手里的戈矛,开始列阵还击。至于攸民们,他们看见俑方战士,仿佛是看见了一座座会动的砖头房子, 在方阵里厮杀得不够过瘾,几乎就要临时脱队,单独来一波反冲锋!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牟颇,在战役结束后,随即就地扎营,不再前进,因为他要重整军纪。 老兵们受到牟颇的怪责,理由是没有主动维持战斗纪律;旧殷民们受到牟颇的斥责,假如下次战斗再有士兵分心,一律重罚;至于攸民们,牟颇直接下令:在这些人里面,每十个人就抽出一个人,当众鞭打之! 此事过后,从中层将领往下,整个南征军都对牟颇产生了不满情绪。牟颇的几个心腹,认为自己的主帅受到了夷地瘴气的侵害,于是脑子坏了,因此出言劝谏。 牟颇回答道:“尔等实在不明白,某这样做的用意所在啊。自从繁国舅掀起叛乱,老兵与旧殷民之间就冲突不断。 老兵们自诩是大邑商的忠臣宿将,劳苦功高;而旧殷民呢,不仅属于逆贼的同族,战争经历更是远远比不上。 至于旧殷民们,既为班师回朝之后的未来而担忧,平日里又不时受到老兵的欺压,因此越来越无心恋战。 军中如此人心浮动,某又岂能用兵自如?上尹派遣的援兵,之所以全部都是奄阳来的攸民,正是考虑到如今的局面,让他们来帮助某呐。 如今,这三批人里面,没有不受到某的责骂或者惩罚的。先公说过:‘拥有相同来源的愤怒,彼此就会变得行动一致’,他们一致怨恨某,于是会暗地咒骂着某,这样就能让他们开始打成一片。 然而,他们各自怨恨某的理由,却是各不相同的。 攸民之所以怨恨某,是因为他们觉得,某夺去了让他们立功的机会;旧殷民之所以怨恨某,是因为觉得某不体察他们的处境和苦衷。至于老兵们,则是认为某的用兵之道,终究比不上先父飞廉啊! 只要接下来,某能够打出一场大胜,彼等自然就不会再怨恨某。尔等实在不必担心啊!” 就这样,南征军在特斯科科湖的北岸连续驻扎了十天,才继续向南进军,攻打苋方。 出发之前,牟颇再次调整了南征军的既有编制。每一个战斗方阵的每一行、每一列,都必定有相同比例的老兵、旧殷民以及攸民——十个士兵里面,四个老兵,四个旧殷民以及两个攸民。 每个小方阵的指挥官,一律在剩余没有分配到方阵里面的士兵里面抽签选出。 如果指挥官是老兵,那么传令兵以及旗手就必定是旧殷民以及攸民;如果旧殷民担任指挥官,那么棋手以及斥候就必定是老兵和攸民。 那么,假如指挥官是攸民的话?牟颇直接将这些人率领的方阵,安排在战阵的中间跟后排,免得他们突然头脑发热,擅自下令士兵脱离阵线向前冲锋,破坏既定阵线! 就这样,由牟颇重新整编过的南征军,一路深入苋方境内——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也就是墨西哥的普埃布拉(pue)州、莫洛雷斯(morelos)州以及格雷罗(guerrero)州这一带。 大邑商士兵所经之处,无不望风披靡。 这对于牟颇来说,完全是意料中事,让他真正感到高兴的是,南征军的作战意志和军纪,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恢复! 直到这一刻,牟颇才告诉诸将,自己从出征以来就不断在设想的、一举平定三夷的作战计划。 经过实地考察,他明白到一件事:由于弓方的南部有着海岸山脉的阻隔,因此这一带的部落,只能留着单独清剿。 而牟颇之前建造营寨的位置,恰好将弓方各部落分为南北两截,因此弓方的北边部落,同样也得单独清剿。 因此,首先击败俑方、苋方以及椒方,把他们的战俘尽快送到龅(bāo)地,这才是断绝后顾之忧的最佳做法! 牟颇的南路军,就在这种情势之下抵达查帕拉湖南岸。 大战一触即发,牟颇在誓师的时候,向麾下将士说: “尔等都知道,某是飞廉的儿子。先父当年用兵,讲求的就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先父虽然已经不在人世,难道他的兵法,就这样湮灭在某的手上吗? 某的用兵虽然比不上先父,然而今天,倒要让尔等晓得先父的厉害。出战之时,全军分为三路: 孤亲自率领八千人,在这一带与夷人交战;其余两路各领一万人,其中一路绕过这片大泽的北岸,突袭夷人的背后,至于另一路,则趁机攻下夷寨! 此战胜利之后,某必定会向帝君上奏,尔等有功必赏、有罪必赦。尔等若是没有奋力作战,让某辱没了先父的名声,某届时定不轻饶!” 第六十章 雍初解兄宗佑苦 亳(bo)攸城的宫殿里,攸侯雍与宗佑帝一同饮宴,在座的只有他们自己。 按说,这应该并非什么值得稀奇的事情,毕竟那是亲哥俩——不过,整个大邑商都知道,两兄弟之间的感情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这还是往好听了说,不少商族人猜测,小相国攸雍很可能一直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是攸喜的亲生儿子。 确实,从宗法意义而言,无论如何,宗佑帝现在也已经是武庚的嗣子。他跟继承攸喜爵位的攸雍,本来就只能按照君与臣的定位而行事! 因此,如今这俩人竟然还会一块喝酒,确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这些人里面,也包括攸雍自己:直到他再三确认,召他进宫赴宴的诰(gào)令确实出自宗佑帝本人的意思,他才愿意入宫觐见。 尽管大邑商的实际统治者是攸雍,然而君臣名分始终还是摆在那里的,攸雍身为总摄朝政的上尹,偶尔还是要走走流程,进宫向宗佑帝亲自汇报一下。 不过,这些都只是行礼如仪。二十多年来,攸侯真正意义上的入宫觐见也就两次,之前帝长子刚刚去世的时候算是一次,然后就是这一回。 看到这份诰令,攸雍忽然想起武庚十二年那一回,自己差点就被先帝诱杀的往事,内心不禁起了波澜——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宗佑帝毕竟是自己的亲兄长,而且唯一的儿子也已经去世。退一万步说,就算宗佑帝真的要对自己下手、甚至除掉攸氏。 以他现在这副样子,也不可能真正掌握大权,最后只能给其他臣僚送个大便宜。损人不利己,何苦来哉? 抱持着如此心思,攸侯雍从自己府邸出发,一路进得宫里。 见到宗佑帝,攸雍才发现自己真的想多了。原来,宗佑帝只是想设宴向攸侯赔罪,毕竟他之前曾经甩了攸侯一大巴子。 攸侯雍有些惶恐:“帝君,小子雍说到底只是您的臣僚,您为什么要向雍赔罪呢?” 宗佑帝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卷木简递给攸雍,然后就独自喝起酒来。 这酒并非商族原有的粮食酒,而是爊(āo)方的野果酒:按照雷翰晨原来那个时空的说法,也就是使用加州的野生葡萄所酿造的葡萄酒。 由于商族人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种植葡萄,因此它们无论生吃还是酿酒,口感都比不上地中海的同类,不过宗佑帝倒是相当喜欢。 攸雍打开木简一看,原来这是父亲攸喜在临终之前的两个月,单独写给宗佑帝——当时还是太子攸允的一封信。 攸喜在信里告诫大儿子说: “臣喜冒死向您进言——将来您即位为大邑商的新王之后,请您务必明白到,您自己的资质是多么的有限,宁可垂拱而治,也千万不要想着亲自掌管朝政。 您是大王(武庚)的嗣子,然而臣是您的本生父。臣斗胆直说,您虽然性情宽厚,然而若是亲自处理政事,就连庸碌之人的水平都达不到。至于臣的儿子攸雍,不仅自小聪慧,而且还得到先公上甲的庇佑。 因此,您居于国君的位置而高高在上,攸雍则以相国的身份代替您处理各种庶务,只有这样,才是让大邑商兴盛起来的办法。 攸雍的年纪还小,为了增加他的威望,请您在即位之后册封他为‘大相国’,将攸原那一带的荒野也封给他。 希望您千万不要听从错误的意见,罢黜乃至杀死攸雍。臣身为他的父亲,必定会让他明白,始终要对您保持恭敬的道理;若是臣不能做到,臣愿以殷海起誓,将来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要让攸雍每天都寝食不安。” 攸雍看罢木简,愣了好一会儿。生前,攸喜确实跟他说过类似的东西,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毕竟自己原本就没想过要当“君”,否则当初直接让武庚收养了去,岂不是一步到位吗? 确实,宗佑帝的智商有限,看着也不像是人君之姿,然而他也并没有攸雍所以为的那么愚笨。 至少,宗佑帝是明白一件事的:就算自己确实比不上攸雍,难道自己的儿子,将来也比不上攸雍的儿子? 因此,帝长子的薨(hong)逝,对宗佑帝的打击是巨大的。之后没多久,便是繁(po)呇(mèn)发起叛乱。 而帝妻恰恰就是繁国舅的妹妹,这个年代虽然没有离婚的做法,然而这样一来,宗佑帝也不可能再跟帝妻有所生育了,顶多是新纳几个妃子。 结果几年下来,妃嫔们的肚子硬是没有任何动静。 也就是说,之后宗佑帝很可能要按照攸雍当初设想的那样,从他的四个亲侄子里面挑出一个来,立为帝嗣。 此刻的攸雍,并不想谈论如此沉重的话题,于是连忙拿出他带过来的另一道木简,向宗佑帝奏报: “臣左尹牟(mu)颇,谨向帝君进言——臣率领大邑商的军队,南下征讨六夷,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前两年,臣平定了麃(páo)方跟飏(yáng)方;其后经过两场战斗,又击溃了俑方与苋(xiàn)方。 日前,臣在椒方境内大泽的岸边再与三夷交战。承蒙您的威光照耀,才得以将这些夷人一举击败。 不仅取得许多战俘,而且还见到一些奇异的植物。它们虽然样貌怪异,然而都是能够食用的,若能在大邑商广泛种植,必定可以增加国力。” 宗佑帝听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按照雷翰晨原本那个时空的说法,他就相当于一个低配版的刘禅,连阿斗都看不出臣僚们用兵打仗的奥妙,宗佑帝就更加不用多说了。 既然看不出,又怎么可能会提得起劲? 不过攸雍对此早就心如明镜,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以下这一句: “帝君,左尹这次征讨六夷,从椒方发现了帝长子之前没能吃到的野果。他已经派人将这些野果,连同前方战报一并加急送来亳攸。” “噢?上尹说的可是真的?”宗佑帝听到攸雍提起自己儿子,忍不住又开始有些激动,说话都忽然不结巴了。 攸雍点了点头——此事他已经提前跟永、韦、允这三个神棍提前打过招呼,绝对不会出岔子。 宗佑帝没有继续说话,他眼眶里的泪水,却哗哗地不停往下掉。 第六十一章 帝敕宗姓,人皆有之 宗佑二十五年春天,牟(mu)颇终于率领三万余名南征军士兵回到王畿。 一众椒方、俑方、苋(xiàn)方以及弓方的战俘,同样也被押来。算上之前已经“提前抵达”的麃(páo)方与飏(yáng)方俘虏,原本合共十五万的六夷人口,一共有十二多万人被顺利拆迁到大邑商境内。 跟攸侯雍以及牟颇所预想的数字相比,这确实是少了一些,但人数仍然相当可观。 大邑商原来的十二万商族、淮夷人口,虽然先后由于陶氏、尾勺氏、邽(gui)氏以及繁(po)呇(mèn)的叛乱而折损了一些丁壮,还是增加到了十六余万人。 至于当初被掠到大邑商的八万名七夷战俘,尽管其中有不少当初在王畿当奴隶的,纷纷死于旧殷民的残暴奴役。 然而因为迁居到攸原的那一批俘虏生育积极,如今竟然还能让这批人的数量差不多翻了个番,来到十二万人。 值得一提的是,类似之前被攸雍派往支援牟颇的混血儿群体,竟也有六万余人。 换言之,如今的大邑商,已经是一个人口接近五十万的国家。虽然这跟东迁之前的最盛期还有不少差距——当时,在大邑商的内服范围,一共有三百万的商族人口,但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攸国。 东迁后的大邑商,说到底就是以攸国原本的统治架构为基础,如此重建出来的,正所谓是“殷为本、攸为用”。随着人口规模的提升、人口结构变得比之前更为复杂,攸雍也面临一个新的抉择时刻。 他有预感,自己如果能够把握住这个历史际遇,那么无论将来神土大陆还要多少夷人需要征讨,无论征讨的成本有多大、范围有多远,只要这件事能够执行,那么大邑商的国祚就必定能够再延续一千年以上。 这一千年,并非从太乙(商汤)灭夏算起,而是从武庚元年也就是攸喜东迁的那一年开始算起! 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实打实能够存在一千五百年的王朝,似乎还没出现过! 而这个主意,竟然还是由那名夷女而带来的启发。 本来攸雍并不知道,这个当初一心想要刺杀自己的,邸方大酋长的女儿到底叫什么名字。 把夷女给办了之后,他也始终不关心…… 虽然有着男人自带的各种劣根性,总的来说,攸雍仍然是一头合格的政治动物——反过来说,作为一个普通男人,他就似乎不怎么及格了。 总之,当他听到夷女那番发言的时候,刚开始只觉得非常荒唐。 但夷女补充了意见之后,攸侯再想了想,却立刻陷入了沉思。 他俩的核心对话内容,这辈子攸雍都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 自己可是先公庇佑的人,要是连这嘴都被庇佑着,说什么来什么,那大邑商岂不是要亡国了? 不过,“永远不说”,跟“永远不做”,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如今在旧殷民当中,除了条氏子弟之外,其余殷民十族的势力都已经被攸雍一扫而空。 而牟颇又是坚定支持他的人,这时候不做,还要到什么时候才做? 趁着帝室正式迁居邢丘,宗佑帝按照攸雍的奏请,发出了一道诰(gào)令: “自先帝武庚东迁以来,大邑商逐渐繁盛兴旺,然而帝室却一再遭遇灾祸。 武庚没有亲生儿子,因此将朕收养在宫中,立为后嗣。 朕即位的时候尚算年轻,然而二十五年以来,除了夭折的一名幼子之外,迟迟未能有所生育。 若是将来帝室继续出现子嗣艰难的局面,大邑商的国本又将如何维持? 朕原本是攸氏子弟,如今攸氏同样人丁稀疏,上尹的四名公子,只有两名已经成婚、其长子育得嫡孙一人。 若是连攸氏也绝嗣的话,论血缘亲疏,殷民十一族跟朕都是差不多的距离,届时又该如何确定帝嗣? 故此,朕在这里明定两宗,作为日后依据——惟?(luè)惟卣(you),可册立为帝嗣。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qi,契的古字体)。如此说来,喾(ku)本来就并非先公?的亲父;而在朕即位之时,先公上甲又曾经亲自告诉过朕,喾乃姬姓之人,正是彼等周方逆贼的祖先。 当年先公?,虽然被喾册立为子氏,朕得知真相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朕实在不愿继续沿用之。 帝室乃是先公?的嫡传子孙,“?”以下的“各”人,从今往后,大宗苗裔应当一律称为?宗。 ?,又可写作“卨”。公室子弟,东迁之前称为“多子族”,如今同样应该更改称呼。 既然尔等同样是先公?的后裔,那么就削去卨字的一部分,称为卣宗,这是既彰显源流、又能明确小宗身份的做法。 若是?宗里面没有合适的帝嗣人选,那么就将卣宗诸氏的嫡长子收继,立为帝嗣。 上尹又向朕奏报说:先公上甲从前曾经向他托梦提及,自从周方逆贼窃据华夏之后,由于太得意忘形,竟然经常说出可笑的妄言。 ‘在诸姓当中,乃以‘姬、姜、嬴、姒(si)、妘(yun)、妫(gui)、姞(ji)、妊(rèn)这八姓最为古老及尊贵’,周方的这番言论,实在是荒谬至极。 盖女子所生,而为姓也。先公?,乃是有娀(song)氏之女所生,凡我商族之人,尽为娀姓;左尹牟颇,实为飞廉之遗腹子,也应以嬴姓复冠之。 姬与姜,正是那周方的一众逆贼,应该千年、万年将其厌弃之,决不可再录于大邑商的任何典册之内。 至于姒、妘、妫、姞、妊这五个姓,如今大邑商之内,并无彼等的任何苗裔存世。 朕,追思三皇五帝的懿德,决意在神土大陆,为以上五姓复立祭祀—— 淮夷、爊(āo)方、匠方之人,皆赐以姒姓; 邸方、硩(chè)方、麹(qu)方之人,皆赐以妘姓; 棉方、陶方、皿(min)方之人,皆赐以妫姓; 麃(páo)方、弓方、飏(yáng)方之人,皆赐以姞姓; 椒方、俑方、苋(xiàn)方之人,皆赐以妊姓。 此前这七姓之间,已经有所通婚生育的,其子孙一律赐以娵(ju)姓。 如此,我大邑商的民众,尽归于两宗八姓之内。 宗以承继其父,姓以承继其母。同宗者不婚,同姓者亦不婚。 将来若有其他夷人,与七姓通婚生育,自当按照同理对待。” 宗佑帝的这道诰令一出,整个大邑商都相当震惊。 然而人们更关心的是,接下来,上尹攸雍打算怎么样重新分配,殷民十一族的氏名? 第六十二章 大邑商民十六氏 宗佑二十五年夏天,攸侯雍下令重新划定大邑商的氏族。 之前宗佑帝敕定宗姓,等于建立起双姓制度——“宗”表示父系传承,“姓”表示母系传承。 本来,这个时代并非人人都拥有氏名,更别说是姓了。 然而攸雍非常清楚,随着大邑商人口数量的不断增加,自己一直以来所推行的政道,最大的弱点逐渐浮现—— 当初他为了直接掌握奄阳以及攸原的基层人口,越过血缘氏族的架构而构建“户—里—坊制度”,如今这个制度已经逼近它的操作极限! 具体原因有很多,但主要症结是以下三点: 第一,很多人既没有姓,也没有氏名,只有自己的私名。攸雍改制之前,如果要定位到具体某个人,只能先跟这个氏族的族长打交道,然后再由族长透过血缘纽带,一层层地往下找! 换句话说,周人统治华夏之后所建立的宗法制以及分封制,不过是把既有的血缘氏族架构,来一个系统化和建制化而已,国君对于基层民众的有效统治程度,甚至还比不上文乙和武辛时期的大邑商。 文乙和武辛,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就是帝乙和帝辛。 由于二十多年前的攸雍改制,商族人的日名制度有所修改,历代先君一律追尊帝号,为了不出现“帝帝乙”以及“帝帝辛”这类贻笑大方的名称,于是改称为文乙、武辛。 身为【气运之子】,攸雍的见识,是超越这个时代自身而向雷翰晨本人趋近的。既然要直接掌握基层人口,那么大规模的赐姓命氏,就是迟早要做的事情,既然早晚都要做,为什么不趁现在就做? 第二,东迁至今三十余年,大邑商的社会生态已经出现巨大的变化。原有的甲骨文字,虽然富于艺术感,学习难度实在不低——对于七夷和六夷来说,尤为困难,而且字库太少,早就不堪使用。 第三,大邑商如今还没有一种轻便价廉的书写材料,光靠木简、帛书记录户籍以及进出城门的次数和时间,同样是越来越费劲。 在攸雍看来,后面那两个技术问题,他只需要让底下的商族工匠和夷匠们想办法,至于文化传统、社会体制的修改,就必须由他本人亲自执行。 这个时候的大邑商,并不存在姓氏合流的情况。按照商族人的集体心理,姓属于万世不易的家族标记,至于氏,却是能够因时因地而制宜的。 攸雍正是基于这一点,首先筹划出宗姓制度。 ?(luè)宗以及卣(you)宗,是按照父系来传承的姓氏,他们组成整个大邑商最尊贵的阶层。 包括条氏在内的殷民十一族,则定为娀(song)姓。虽然这是按照母系而传承的姓氏,然而商族人,尤其之前聚居在暮歌的旧殷民们,大多是采取族内婚,因此他们身为次一等的尊贵阶层,这是没有问题的。 在公在私,牟颇都属于攸雍的友人,因此赢姓的地位,只是比娀(song)姓稍微低一点点,而娵(ju)姓的混血儿们,则又稍逊于赢姓。 姒(si)、妘(yun)、妫(gui)、姞(ji)、妊(rèn),这五个古姓的获赐对象都是臣服于大邑商的夷人,论阶层地位,自然属于最低的一批。 说到底,两宗八姓之间,彼此显然是要分出个高低的。否则攸雍就不可能安抚住商族人,让他们慢慢消化这个由自己一手创造的新体制! 这个体制的关键之处,当然并非宗佑帝在诰令里面提到的什么“明确帝嗣选立”,而是以确保全体商族人都拥有高阶姓氏为前提,全面向被征服的夷人赐姓。 这不仅是为了更有效地执行户籍管理,更是为了要全面而彻底地融合夷人——同宗者不婚,同姓者亦不婚。基于这个前提,哪怕思想再保守的旧殷民,为了延续自己的血脉,也只能跟夷人通婚。 至于夷人那边,攸雍同样打了补丁:姒、妘、妫、姞、妊这五个姓的民众,每三代人之中,必须至少和娀、赢、娵三个姓通婚一次。七夷和六夷如果想持续来个“内部消化”,那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如果只有以上这些,那其实就跟古印度的种姓制度没什么区别,只是取消了高低种姓之间的通婚限制而已! 因此,攸雍又下出了第二步棋,这就是重新划定氏族。 东迁之前,殷民十一族就已经有了向职业团体转化的苗头。 三十多年过去,除了条氏之外,其他十个氏族先后失去在大邑商朝廷的话语权。趁着这个大好机会,攸雍决定来个临门一脚,把原有的血缘氏族架构彻底打破: “先公上甲曾经说过,三皇之所以建立氏名,是因为他们各自所拥有的才能。善于用火,故曰燧人氏;善于烹食,故曰庖牺(伏羲)氏;善于五谷,故曰神农氏。 孤考察如今的情况,发现大多数氏族属于虚有其名——例如逆族之首的繁(po)氏,在他们的族人中间,能找出一个制作“?”(繁的古字体)的匠人吗?在索氏和陶氏当中,能找出一个搓麻绳、造陶器的匠人吗? 陶、索二氏既不再从事原本的行当,却又能够从其他匠人那里收取铜贝,不就是因为他们倚仗自己的公族身份,把持着麻绳与陶器的贸易吗? 至于终葵氏,从前牟(mu)殽(yáo)与野牛竞驰的时候,他们属于制作木棒木槌的匠人,如今却开始插手铜矿的采掘。 这些事情,全都违反了三皇当初创立氏名的道理。孤按照帝君所授予的权柄,决意在大邑商宣扬正道。 其令:繁氏、徐氏,两族之人现在都没有从事本职,而大邑商境内也完全没有这等行当的存在,因此废去两氏的名号。 长勺、尾勺两氏虽同出一源,然而长勺氏毕竟培育出了牟殽,其对于大邑商的功劳,完全不是尾勺氏可以相提并论的。故此,将长勺氏改称斗氏、尾勺氏改称勺氏,以明确这两个氏族的区别。 至于陶氏、索氏、萧氏、樊氏、施氏、终葵氏、锜(qi)氏、邽(gui)氏,族人各自从事的行业也互有混杂。虽然一部分的氏名可以保留,但必须重新明确其本职。 其令:农有四氏,曰麳(lái)麰(mou)氏、棉丝氏、麹(qu)?(tun)氏、苋(xiàn)椒氏。 工有八氏,曰陶氏、纺氏、萧氏、锜氏、斗氏、勺氏、金氏、醪(láo)氏。 医有一氏,曰延氏;牧畜有一氏,曰牟氏;牧民有二氏,曰攸氏、条氏。 自孤以下,大邑商的全部民众,应当按照各自的才能,逐一划归到这十六个氏族。 儿子若是没有继承父亲的职业,那么他的氏名就应当被更改;各个氏族里面,若是有不从事本职而游手好闲的行为,对其本人以及氏正、族正,一律予以严厉的惩罚。” 第六十三章 小疾臣延八十寿 宗佑二十五年夏天,按照攸侯雍的奏请,宗佑帝在邢丘的宫殿里举办百叟宴——两宗八姓之人,凡是通晓大邑商的雅言,而且年满六十的,均在邀请之列。 这里面,只有一小部分人有资格参加:?(luè)、卣(you)两宗,最“老资格”的就是宗佑帝本人,而他现在不过四十来岁;姒姓当中,有些老人的雅言并不流畅,例如匠方的夷巫。 至于娵姓,年龄最大的混血儿貈(mo)比攸雍还小;剩下的六个姓,语言水平够的没年纪,够年纪的也没那个语言水平! 不过,这并非攸雍把民众当猴子遛。 因为举办这场百叟宴的主要目的,是想给大邑商年纪最大的老人、从攸喜时代就担任小疾臣的延,庆祝生日。 这一年,小疾延已经八十岁了。 百叟宴的参加条件,虽然乍看之下似乎有些刁钻,但是依然能够凑齐另外的九十九个老人。 除了宗佑帝以及攸侯雍之外,所有赴宴者都是实打实的老头子——攸雍并不清楚,东迁之前的大邑商是怎么样,然而在他执掌朝政的这二十多年,商朝人的平均寿命确实有了很大提高。 有些东西,纯粹是“觉悟问题”。 例如,城邑的下水道若是直接通到攸水、攸泽,然后直接从这里再取水喝、甚至喝的是生水。这样怎么可能不拉肚子?隔三岔五就拉一回肚子,平均寿命又怎么可能高得起来? 幸好,大邑商原本就有注重城邑卫生的倾向——在雷翰晨原本的那个时空,有一本古书叫作《韩非子》,里面就提到,“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 属于商朝同姓诸侯国的攸国,自然也沿袭了殷都的规矩。因此东迁之后的大邑商,这个优良传统是持续保持着的。 而攸雍身为雷翰晨投资的【气运之子】,更是深知这一点。从营建奄阳开始,攸原所有城邑都由他亲自规划。 至于王畿的亳(bo)攸、邢丘、暮歌,原本的底子就不差,攸雍在扫平旧殷民的势力之后,也逐一将其改建。至于相津,那是牟(mu)颇的封地,难道还会缺乏这点觉悟? 另外的则是技术问题,必须让专业的来:比方说,安胎药怎么调制?新生儿出生之后的头一百天,要怎么做才能够尽量防止夭折? 在这些事情上面,从攸喜时代开始就已经属于最资深医者的延,绝对是居功至伟。 当年,攸雍亲自询问七夷的巫师,将美洲本土的医疗知识逐一记录下来。延则以这些记录为基础,配合自己在东迁之前就已经掌握的、以使用骨针为核心的原始外科手术以及针灸知识,培养出了一大批“学贯殷海”的小疾臣。 得益于医学的稍有进步,加上攸雍执行的一系列配套政策,大邑商的基础人口数量虽然稀少,然而人口增长的速度却是相当迅速的。 说到底,这个年代的生育率不会太低,重点就是把死亡率降下去。只要降得下去,婴儿的存活率以及中老年人的平均寿命,都会有着很大提高。 攸雍订立的十六个氏族,把医者明确算成一个职业大类,而且命名为延氏,正是为了彰显小疾延的贡献: 以该人的名字作为氏名,并非草率举动,而是莫大的荣耀。“攸氏”之所以叫攸氏,那是因为这一支的祖先,他的私名就是“攸”! 当然,攸雍之所以让宗佑帝举办这场百叟宴,除了为小疾延祝寿之外,更是要安抚众多的商族人,特别是这里面的老兵以及旧殷民。 按照攸雍的设计,氏族虽然还保留着它们的名号,但实际上已经从一个以血缘纽带为基础的组织架构,彻底转换成按照职业分工而分类的团体。 包括小疾延在内,所有参与这场宴会的老头子,心里至少都有两个疑问: 这个时代,男子称氏、女子称姓。上尹您老人家弄出这一套东西,难道是要咱们商族人,连自己的先父都拜祭不了? 其次,您老人家又说,十六氏当中,不允许有游手好闲之人,那我们这些老得已经干不动活的老家伙们,又该怎么办? 对于百叟的各种质疑,攸雍早就逐一提前想好了对策: 首先,大邑商的八个姓,都是按照女系而传承。 假如说,太翁是小疾臣,属于延氏;到了大父这一代突然转了行,改种玉米,变成麹(qu)?(tun)氏;父亲跑去酿酒,称为醪(láo)氏;而自己又去养牛,于是成了牟氏。 这种情况,之前绝对不可能发生,新的氏族,必然是从旧氏族分化出来的,否则就违反了血缘纽带这个底层逻辑。 但是现在,祖孙四代人,属于不同氏族,这完全没有问题,祭祀祖宗的时候,只要沿着曾祖母、祖母、母亲这一条线,就可以把所有先人都连起来。 这跟之前是一样的,只是角度转换了而已。至于太翁的先父、大父和太翁?不好意思,现在还没有家谱这种东西,商朝人能够记得的直系以及旁系亲属,前后能数出个五代人,就已经是顶了天了! 如果真的介意父子异氏的问题,那么就让尔等的儿子、孙子在自己的行业里面好好干活,只要“绩效”在合格线之内,那么就可以一直端着铁饭碗,不用转行。 至于老头干不动活,会不会变成游手好闲之人的问题……首先,尔等在年轻的时候,已经为大邑商尽忠过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只要尔等有后裔,他们在同一个氏族干活,那就相当于尔等自己也在干活! 宗佑帝举办的百叟宴,持续了十天十夜之久。 倒不是老头们能吃,而是他们的疑问实在太多,必须由攸雍当场亲自回答,然后这些老头再出宫去,把他们跟攸雍的问答木简,逐一带给自己的老族人们。 “老族人”就是原来按照血缘纽带而计算的族人,至于“新族人”,他们很多连一面都还没见过,又怎么可能关心对方什么? 如果说,宗佑帝的敕立宗姓,是让商族人的头上多了顶高帽子,那么攸雍重定氏族,则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大手笔。 他知道,自己剩下来的人生,就是在这件事上面不断的日拱一卒。只要把这件事做好,他活过的这辈子,就无愧于一直以来都庇佑着自己的先公上甲了。 神游物外的雷翰晨,感应到攸雍的心思,顿时点了点头——之前一直留着五百个通用科技点,就是要留到几十年之后,攸雍一手规划的新社会生态彻底建成,到时候再用,才能起到最大的效果! 第六十四章 帝寿不永,尹谋不浅 宗佑二十五年盛夏,邢丘。 闲居自己府邸之中的小疾延,正忙着给自己针灸——工具是几根细铜针。 人体穴位,总共有好几百个。延的祖师爷们所传授给他的、以及他本人自行摸索出来的,虽然加起来还不到这里面的十分之一,不过对于“延年益寿”的目标来说,也算是够用了。 “怎么了?” 小疾延刚给自己施完针,便有另一个中年男人进得屋子,向他问安。来人正是延的嫡长子效,这年已经五十六岁。 效看到延的头上挂着几根铜针,不禁惊呼道:“父亲,您应该让小子效给您施针啊!效真是不孝之人,怎么能让您如此操劳呢?” “混账,”延的语气略带不悦,“某虽然年老体衰,还不至于连根细针都拿不动。” 效顿时有些惶恐,连忙又向自己父亲赔罪。 “也罢。尔啊,都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为何行事还是这样的不稳重?” 效刚才进来屋子的那一刻,脸上明显带着慌张神色。延虽然年纪大,还是把这些都看在了自己眼里。 “父亲……”效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恐怕会遭遇灾祸了。” 延摆了摆手,示意大儿子凑到自己的耳朵旁边。 大厅里面,顿时响起了一阵嘀嘀咕咕。 随着延的退休,效也接替了他的位置——宗佑帝的小疾臣。 不过,除了帝君本人,效还要不时给宫里的几个妃子把脉;甚至还包括攸侯雍一家,毕竟他们属于卣(you)宗,跟帝君的血缘关系是最近的。 从现在的形势看,大邑商的下任帝君,几乎可以肯定会在这一支里面产生! 而效之所以会如此慌张,是因为宗佑帝在这天早上突然晕倒在地,随即不省人事。 效根据自己的把脉判断,宗佑帝很可能活不过这几天。哪怕撑过来了,也绝对熬不到秋天。 本来这好像也没多大事——毕竟帝君在春天的时候就敕定宗姓,明确了选立帝嗣的原则。 问题在于,不久之后攸侯雍就推行了石破天惊的“重定氏名”政策。 两件事前后一对照,旧殷民们纷纷回想起来:当年攸喜就已经打算削弱他们这些人,从而让条氏一家独大。 自己身为商王室的同族,不但没有获赐宗名,如今十一个氏族更被废掉六个。剩下的五个,也被攸雍掺了一大堆外人进来,就像先公说的那样,“是可忍,孰不可忍?” 效有预感,假如宗佑帝就此长眠不醒的话,到时候旧殷民们一定会大作文章——帝君生前并未立嗣。 这些人的目标,当然并不是试图阻止攸氏之人继承大邑商的帝位。 毕竟,连繁(po)呇(mèn)这个“武庚的真王嗣”都被关到奄阳的地牢里了,如今谁还会跳出来当出头鸟?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是想摆出阵势,希望攸雍在氏族问题上,至少能够退让一下。 自从宗佑帝即位、攸侯雍总摄国事以来,大邑商的朝野之间,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默契——若是以帝君的名义发出诰(gào)令,那属于说一就一;但假如是攸雍自己下令,那么还有商量的余地。 过去的二十四年,都是如此,哪怕后面殷民八族一度跟着繁呇全反了,这个默契也依旧没有改变。 虽然按照攸雍的说法,小疾延为大邑商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但在旧殷民看来,这些并不是战功,而且小疾延本人也并非公族出身。因此,哪怕小疾延的功劳再大,都还不够格获赐氏名。 尤其是,如今的十六个氏族里面,除了小疾延这个延氏,其他的或者是原有的氏族,或者是由旧氏族的人担任氏正的新氏! 虽然攸雍已经颁布了重定氏名的命令,但如今还没举行正式的赐氏典礼。换句话说,旧殷民一旦发难,那么攸雍就有可能取消册封延氏! 如此一来,延、效他们这一家子现在所分配到的独门大院,之后很可能就要交回去! 听完效的话,延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问道: “尔最近给上尹把过脉没有?” “昨天把过脉……”说到这里,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上尹的脉象明明很平顺,为何近来行事却糊涂得很呢?” “效啊,尔可知道尔自己在说些什么?” “儿子知道。上尹推行的政道,一向出人意表,然而其今年的举动,实在令效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男子称氏、女子称姓,然而姓和氏,都是从自己的大父、太翁以及更早的先公承继而来。 上尹却突发奇想,改为姓从先妣——也许三皇五帝的时候确实是那样,然而大邑商自从先公?(qi,契的古字体)开始就没有如此过。 如果说,那些夷人们是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因此赐给他们姓的时候,让他们姓从先妣也就罢了,为何我们商族也要变得人伦倾覆呢? 再则,原本册立新氏,是为了让小宗跟大宗互相区隔,如今上尹却把氏名变成同一职业的称呼,如此下去,贵贱嫡庶不就全都混乱了吗? 现在儿子实在很担心,赐予您的氏名,很快就会收回去。若是这样的大耻辱,就算您的子孙全都跳入攸水自尽,也不能为您洗清。 退一步说,纵使父亲您成为延氏的祖先、而效也忝居延氏嫡子的荣耀并没有改变,然而将来若是子孙不肖,即使您受到外人的祭祀,难道您到时候就会高兴了吗?” “效啊,”小疾延不徐不疾地说道,“尔可记得,二十多年前的奄阳城?” “记得,当时儿子对您说,上尹竟然招徕一群夷类到那里去,不仅把他们化为无氏无族的禽兽,而且还跟这些禽兽住在同一个城邑,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今的奄阳城,仍然是尔说的这个样子吗?” 这一刻,效忽然无言以对! “尔等都以为,上尹必定是失心疯了。幸好尔还算亲自把过上尹的脉,知道并非是这么一回事。 为父虽然看不透,上尹究竟在谋划些什么,然而为父至少比尔要明白些。尔不必慌张,这座府邸,直到尔的有生之年,都还会是我们的家!” 第六十五章 贤弟临别赠愚兄 延、效两父子在府邸里谈论着攸侯雍,另一边厢的攸雍本人,这时候却正在宗佑帝的寝宫里,伺候自己的亲哥哥。 世事万般变幻,总是让人连连称奇:几十年来,大邑商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关系不好,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最近这两年其实已经有了不少变化。 正是这些变化,促成了“敕立宗姓”以及“重定氏名”两道法令的诞生。 两道法令,自然是有其客观诉求的,然而攸雍之所以如此执行,却是基于主观考虑,而且是极为主观的考虑—— 宗佑帝向他表示,希望已经薨逝的帝长子能够得到贤君级别的谥号,“文”。 商朝人使用日名,也就是天干地支来称呼自己的祖先。攸雍二十多年前的改制,也只不过把商帝的日名,固定为两字格式而已。 后一个字是干支,前一个字就等于是谥号。在雷翰晨原来那个时空,武庚之所以叫武庚,是因为三监之乱;而在h-a-c-2023这里,则是因为成功征讨七夷。 不过,好像也不用弄出这么多事情嘛,到时候攸雍把自己的嫡长子过继给宗佑帝,即位之后,再给帝长子追赠一个“文”字,不就行了? 并不行。 东迁之后,大邑商虽然发生了很多变化,但也有不少东西并没有变。而其中一点没有变的地方,就是谥号仍然很值钱。 不是随便一个国君都可以叫做“文”,到现在也才两个而已:文丁、文乙,而且文乙还是宗佑帝即位之后,才从帝乙改成文乙。 就这样,还仍然不时有人私下议论说,文乙这个称呼,有点不太合适。 活着当过国君的文乙都是这样的情况,而宗佑帝的长子甚至还没活到能即位的年纪就早早去世了,这还咋整? 于是宗佑帝突发奇想:要是趁着自己在位的时候,浪一把作点死,之后再把它改回来,那么帝长子不就是明君了吗? 对,是宗佑帝的长子。 虽然按照商王室的祭祀办法,只要被册封为太子,哪怕生前没能即位,死后依然能够获得先王的待遇。 但这也只是祭祀的时候而已,世人是只会认得,实际坐在国君位置上面的那些个活人的。 尤其攸雍改制之后,建立了年号的规矩。按里面的道理来说,没实际即位的太子,怎么会有自己的年号? 基于宗佑帝的请求,攸雍之前就答应了自己的亲兄长:将自己的嫡长孙而不是嫡长子,从卣(you)宗过继到?(luè)宗,成为帝长子的儿子。 一旦宗佑帝驾崩,攸雍的嫡长孙会以摄政太子的名义即位,这三年用一个年号,算是帝长子的治世;到第四年,摄政太子正式即位,然后再改一个年号。 攸雍明白,自己的亲兄长之所以会有这些古怪的想法,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溺爱帝长子所致。 帝长子不仅早早薨逝,而且也没有后代,宗佑帝的血脉几乎可以肯定是会断绝的了。当父亲的,想为自己早死的儿子积累一些身后名,似乎也不是完全让人难以理解。 说来也巧,攸侯雍在内心里,一直想着要如何执行先公的指示。 从当初征讨七夷归来,雷翰晨让他截留三万名战俘开始,攸雍就明白到:自己身为先公庇佑的【气运之子】,是必须在大邑商的历史当中留下浓重一笔的。 这一笔不会来自战功,毕竟大邑商立国至今已经五百多年,难道还缺少什么能征善战的人? 征讨七夷,虽然按路线算确实很长,然而哪怕是七夷和六夷所有部落加在一起,实力也比不上当年武辛御驾亲征过的夷方! 唯有奖励工匠,让其尽量发明各种新物什;唯有修订体制,延续大邑商的国祚! 在奄阳城以及攸原推行“户—里—坊”制度,就是后来这一切的预演以及试点。 如果按照攸雍的性格,肯定是宁愿把事情做得更稳一点,这两道法令,一代人里面,最多只能颁下一道。 但是攸侯有两个忧虑。 第一,他的四个儿子,都是才能平庸的人。十个孙子里面,好像也只有嫡长孙的政道天赋还可以,然而这是大邑商的未来帝君…… 按照攸侯雍的设计,帝君应该是高高在上、垂拱而治的君主。 唯有如此,帝君才能够永远维持其权威而不堕。亲自处理朝政,跟一众臣僚们泥浆摔角这种事情,还是应该由上尹或者说三尹来! 而攸雍现在觉得,若是生前不预先抛出个大框架,那么在他死后,自己的这些子孙,肯定就会得过且过,还谈什么继承他的志向…… 第二,攸侯认为,他自己对宗佑帝是有亏欠的。 虽然宗佑帝的愿望,从君主的角度来看,显得非常幼稚可笑。 然而攸雍同样有信心:现在的他,拥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可以把任何幼稚可笑的想法,都兑现为现实。 就像先公说的那个典故,“指鹿为马”——这个故事的情节本身,无疑属于很坏的例子。 然而,假如这故事里面的“丞相”,并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呢? 思绪万千的攸雍忽然感觉到,宗佑帝的右手在拉着他的衣袖! “帝君,您终于醒过来了?” “上尹……朕……活不了几天了。尔……立刻……让弘入宫,朕……要立他为帝太孙……或的嗣子。” 或,就是早逝的帝长子。而攸弘,则是攸雍的嫡长孙。 “帝君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呢!”攸雍顿时有些哽咽,“等您先养好身体,再册立攸弘也不迟。” “来不及了……雍啊,朕拜托尔的事情……尔能办到吗……” 宗佑帝的气息,竟是越来越虚弱。 攸雍用力地点了点头,示意帝君不要再说话。 宗佑帝缓缓挤出一个笑容。 活了四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要强颜欢笑——实在没力气了。 看着自己亲兄长的招牌式表情,攸雍忽然泣不成声。 这世道真是奇怪。 自己讨厌了大半辈子的傻子笑容,现在竟还有些顺眼了。 自己从来不因为感性因素而执行政道,现在竟然为了自己的傻大哥而决定要浪一把。 第六十六章 虎父从头教犬子 宗佑帝恢复意识的第二天,攸侯雍立刻在邢丘召集大朝会。宗佑帝当着一众臣僚的面前,正式册立攸弘为帝太孙。 负责发言的是攸雍,宗佑帝本人只需要坐在御座上——自从他即位以来,历来的朝会都是如此行事。 毕竟宗佑帝的仪态不佳,那是早在他还没登基的时候,大邑商的所有人就已经知道,为了各方面的脸面,攸雍当然不会让他自由发挥…… 重点反而是,原本这场典礼应该要在亳(bo)攸城举办,毕竟大邑商的宗庙,已经从暮歌迁到了亳攸。 只是,连宗佑帝本人都认为他自己活不了几天,攸雍又怎么可能让宗佑帝冒险? 经过一连串的行礼如仪,册立帝太孙的仪式总算顺利结束。 旧殷民们没能搅局,因为他们被彻底打了个措手不及。 本来他们觉得,宗佑帝这次突然发病,多半就醒不过来。毕竟宗佑帝身宽体胖,却又很少出寝宫,生活习惯跟他那个亲弟弟攸雍截然相反。 而在宗佑帝醒了以后,他们又认为,自己还来得及准备准备,在册立帝嗣的前后,提出一些“反对意见”。 按照先帝武庚那时候的惯例来推断,攸雍的嫡长子,也将会是下一任帝君。 之前左尹繁(po)呇(mèn)发起叛乱,兵败被擒,此后便一直被关在奄阳的地牢里。而左尹的位置,从那时以来也始终空缺着。 根据他们所收集到的情报,旧殷民认为攸雍应该是想提前退下来,把自己的次子与三子,分别扶立为上尹与左尹。 这两个儿子跟他本人相比,无论其中哪一个,政道的才能都相差得太远。 攸雍为了给他们树立威望,一定会提前弄出些幺蛾子,然后再让两个儿子唱红脸。 牟(mu)殽(yáo)逝世、缺乏资历和威望的牟颇接任右尹的时候,攸雍就这么弄了一回,然后再让牟颇出来当老好人。 其目的,就是要为牟颇培养人望。 虽然旧殷民并不知道,攸雍都一把年纪了,为什么还会玩得这么大。 然而万变之中也有不变,那就是二十多年来,攸雍无论推行什么样的新政道,总是会注意维护攸氏跟其余大邑商贵族之间的默契—— 共存,共生,共荣。 这是旧殷民所观察到的、也愿意相信的一件事。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旧殷民都始终相信:不然当初繁呇趁着征讨六夷的战事打到中途而发起叛乱,左王畿的殷民八族怎么会跟着一起造反? 繁呇究竟是不是武庚临死之前册立的真王嗣,这重要吗? 重要,但繁国舅属于殷民八族的其中一员,这一点更加重要!毕竟,殷民八族的许多人都觉得,攸雍已经走得太远了! 攸原的新政道,迟早有一天还是要推广到王畿的。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趁着攸雍还留在夷地,废掉宗佑帝,然后拥立繁呇为新君! 当然,由于攸雍提前预见到危险,提前潜回王畿,由殷民八族的主流派们所支持的繁呇之乱,也就宣告失败。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正如主流派所担心的那样,攸原的“户—里—坊”制度,同样在王畿实行。 旧殷民,也就是南征军里面的殷八族子弟,由于没有参与叛乱,而且原本就是倾向于支持攸雍的少数派,因此并没有受到惩罚。 于是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跟攸雍恢复了之前的政治默契——攸氏跟殷民八族之间的默契。 哪怕是攸雍突然在这一年推出“敕立宗姓”以及“重定氏名”的制度,旧殷民们也并不是太惊慌。 直到宗佑帝竟然宣布,要为他已经死去的儿子立嗣…… 接下来,攸氏还会像之前那样厚道吗?还是说,真的要把整个大邑商的朝廷,都换成攸氏、牟氏跟条氏的人? 另一边厢,邢丘的攸氏府邸。 攸侯雍以及他的四个儿子共坐一堂。此时此刻,大厅里的这五个人,各自的脸色都有点凝重。 攸弘被册立为帝太孙,虽然属于喜事一件,然而宗佑帝很快就会辞世,届时就要举行国丧。 攸雍是为自己的亲哥哥而伤心,至于他的四个儿子,却是因为受到父亲的责骂。 “尔等重新说一遍,朝廷在春、夏两季,分别颁布诰(gào)令以及尹令,敕立宗姓、重定氏名。前前后后要着眼的地方,究竟有哪些?” “父亲……”首先回答的,仍然是攸雍的长子: “请恕儿子直言,儿子终究不能理解您的意图。 姓,自古以来都是父子相传,您却要改成母女相传。 同一个氏族的人,因为您的政令,从此不会祭拜相同的祖先。 您的行事如此乖张,儿子又怎么能够不为攸氏的未来而担心呢?” “混账!”攸雍顿时火冒三丈,“孤是在问尔,有什么地方值得着眼,尔却跟孤说这些! 尔所提及的平凡道理,孤又岂会不知? 孤明知这些道理,却仍要为之,孤的用心,尔等可都知晓? 尔等若不知晓,将来如何担任朝廷栋梁,为帝君分忧?” “父亲不必动怒,”劝解的另一人,恰是攸雍的次子,“帝君赐予宗姓,乃是大邑商全体臣民的荣耀,岂有不愿接受的呢。 民众之所以觉得不便,乃在于‘宗从父出,姓从母出’。 如今,却只有帝室称为?(luè)宗、我等公室称为卣宗。 其余商民商众,只有娀(song)姓而没有宗属。 若是新君即位之后,再赐他们一个宗名,那就可以同时顾全父亲与母亲的源流了。” “尔说得不错,”攸雍点了点头,“若是姓不从母,那赢姓如何延续香火? 右尹牟颇,是尔等的半个舅父。孤与他都是受到先公庇佑的人,然而孤育有四子一女,牟颇却连生七女而无一儿。孤又怎么能看着他就这样绝后?” 当然,攸雍这里其实是嘴瓢了——牟颇完全可以直接收养他的其中一个儿子。 因为按照新的“姓从母出”原则,既然牟颇身为男人而被赐下了赢姓,那么牟颇的母亲姝(shu)就一定也是赢姓。 既然姝是姓赢的,那么攸雍的妻子茱(zhu)自然也是姓赢的。 换句话说,攸雍的四个儿子,全都是卣宗赢姓! 攸雍之所以嘴瓢,因为他此刻在分神想着另一件事: 前不久,邸方的夷女已经悄悄为他生下了女儿。趁着现在由自己发起的,这股赐姓换氏的大潮流正在刮起,正好顺便给母女俩一个正式的身份,毕竟邸夷原本就是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第六十七章 以宗传嫡,以氏求贤 在大邑商里面,总是会有人看不懂攸侯雍的政道。 攸雍对此毫不介意——二十多年来,他之所以能够稳坐上尹之位,靠的并非让人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人们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上尹到底还是个讲“政治默契”的人,这就行了。 至于攸雍做事的目标和动机,那是留给四个儿子来参详的。 如果连这些都无法看清,将来还怎么让大邑商继续兴旺、维持攸氏在朝廷的地位? 此刻,攸侯看着自己的长子和次子,内心不禁叹了口气。 两人都相继发表过看法。 在攸雍看来,大儿子的回答完全不合格。 倒不是说回答内容本身有错——应该说,它对极了。这非常符合商族人的文化心理,让外人来评理的话,必定能够得到许多赞同。 问题在于,这根本文不对题。 攸雍记得,先公曾经对他讲过一个故事:鬼方的某位国君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善于打猎,赢得许多族人的尊敬;然而这位国君却立了大儿子为继承人。 不是因为大儿子的本领很强,而是因为大儿子说了一堆文不对题的漂亮话,直接把国君给忽悠蒙了! 至于老二,虽然答案算是切了题,然而却也只是说了表面那一层工夫。不过这哥俩不一样,老大属于真的蠢,老二则是资质比较有限…… 攸雍的三儿子,心想这时候按照顺序,应该也轮到自己了,顿时有些局促。不过他随即鼓起勇气,接着二哥的话,继续对自己父亲说道: “三皇因为各自所拥有的才能,而分别订立不同的氏名。 然而他们的后人,却以为氏只是姓的分支,之后便用来区别大宗跟小宗的区别,这实在是扭曲了圣人的原意。 您如今恢复远古的正道,让一众臣民根据各自的职业不同,而分别归属到十六个氏族里面去。 这是理所应当的举动,儿子实在为您感到自豪。” 听到这里,攸雍差点当场气出鼻涕来——说这老三跟老大比较像吧,老三至少还稍微懂得切题;说老三跟老大不像吧,这俩同样都是重复一些车轱辘话。 也许,唯一的区别在于,老三肯定是提前问了某个人,然后才背出来前面这段冠冕堂皇,却派不上任何用场的东西…… 这时候,攸雍的大儿子忍不住又插起了嘴。 毕竟他实在看不过去:自己这两个弟弟,为了讨好父亲,竟然已经到了睁着眼说瞎话的地步! “照仲弟和季弟这么说,以后就无所谓大宗、小宗,也不用再区分嫡庶了。 哪怕赐予了宗姓,假如没有氏名的区分,最晚在三代人之后,必定就会引起混乱。到时候拜祭祖先,岂不是让夷人们看笑话吗?” “伯兄此言差矣,”老二抓住说话机会,立刻见缝插针:“如今大邑商境内,人人皆有宗姓。只要用帛书记录各个宗姓的历代系谱,大、小宗之间又怎么会混乱呢?” “仲弟你……”攸雍的大儿子,这一刻只觉得头昏脑胀:他实在不明白,两个弟弟明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发疯,为什么不劝住,甚至还跟着一起疯? 难道,现在就只有自己这一个正常人了? 倒并非老大连基本算术都不会,把自己的弟弟们数漏了,而是在他看来,老四从小到大就没一天是正常过的,根本就不用算在里面。 攸侯雍眼见自己的三个儿子渐渐又开始要争吵起来,心中只觉一阵烦闷,连忙挥手让他们退下。一直没说话的老四正要离开,却被攸雍拦住: “攸画,孤让尔退下了吗?” 攸画没有作声,静静地坐在了攸雍的面前。 “孤刚才让尔等讨论朝廷事务,尔为什么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攸画依然没有作声。 “够了!尔始终是在怨恨孤,当年没有及时回府,结果让尔的母亲抱恨而终!” 攸画这才冷冷地回答道:“父亲既然明白此事,又何必逼着小子画,对您说出不恭敬的言辞?” 那是宗佑十八、十九年之间的事情,当时攸雍的妻子茱(zhu)怀上了第六胎。攸雍照旧忙于朝政而无暇陪同,结果随后就传来了茱难产而死的消息。 大人小孩都没保住,攸雍悲痛万分,几乎要把负责接生的产婆以及负责伺候汤药的小疾臣一并砍杀,牟颇费了好大劲头,才勉强把他拦住。 从那以后,攸画就再也没跟攸雍主动说过一句话。 这时候,攸雍把双手按在攸画的肩上,把自己的脸凑到攸画的跟前,盯着他然后说道: “尔听着——孤是大邑商的上尹,受帝君的托付而总摄国事,一句话就可以让国家兴盛,一动身就可以让国家灭亡。 孤让尔等讨论朝政的得失,并非想听尔等如何歌功颂德,或者言不及义。无论尔将来是不是攸氏的人,孤都希望尔能够畅所欲言。 多年来,尔一直表现出半癫不傻的样子。纵然尔骗得了兄长们甚至外人,又岂能瞒过孤的眼睛? 尔可以不认孤这个父亲,然而尔的三个兄长都是庸碌之人。 尔若是再不展现自己的才能,世人就真的会认为,尔的母亲根本一无是处,除了生下一堆愚子!” “父亲此言,实在太过。”攸画顿时有些咬牙切齿,然而冷峻的语气,却跟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见自己的激将法果然奏效,攸雍随即一本正经地再次问道: “朝廷下令,敕立宗姓,重定氏名。对于这两件事,尔有何想法,尽管说来。” “以一箭而杀五兽。” “尔莫要像尔的季兄那样,只懂故弄玄虚。”攸雍有些愠怒。 “季兄刚才的回答,是我教他的,不过他只记得开头。” “噢?孤倒要问问尔:尔能以十二个字,点出宗、姓、氏的要义吗?” 攸画沉思了一会儿,随即用不徐不疾的语气回答道: “以宗传嫡,以姓合夷,以氏求贤。” 攸雍顿时脸色大变。 沉默了许久,他随即带着小儿子来到自己的书房,并且屏退了所有仆人。 在书房的其中一块木地板下面,赫然是一个地窖! “尔既然能够发现这个地窖的存在,那么尔至少还是有孤一半聪明的。下去罢。”攸雍对攸画说道。 攸画随即顺着眼前的木梯子,爬下了地窖,随后攸雍也下到地窖里去。 地窖里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几份木简。攸雍展开其中的一卷,上边刻着十二个字,恰好就是攸画刚才跟他说的那些…… “好了,这里绝对不会有其他人偷听,尔尽管畅所欲言罢。” 攸画却问攸雍说:“若是小子画的回答能让您满意,您可愿意答应画一个请求?” “只要孤能办得到,孤就答应尔!现在,尔还是好好跟孤说一说尔的见解吧!” 于是,攸画便跟攸雍说起了自己对于这两项政策的看法…… 第六十八章 一声惊雷但彼闻 “父亲,小子画能说实话吗?” “尔但说无妨!”攸侯雍摆摆手,示意攸画跟自己一块坐下。 “敕定宗姓、重定氏名,这些都是移风易俗、变改人心的事情。若是徐徐图之,用礼乐教化来劝导,就算用一千年的时间,也未必能全部办到。 如今在世人的眼中,您似乎不惜损坏自己的名声,也要让民众执行朝廷的政令。然而在这两道政令里面,却又有很多考虑不周的地方。 因此小子画觉得,您只是作个姿态而已。成与不成,其实对您都没有什么影响。 之后帝太孙继位,朝廷便可根据邑人们的议论,将两道政令略作修订,乃至是直接撤回。无论怎么做,届时民众都必定称颂新帝君的懿德。” 攸雍一边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说道: “尔说的这些,顶多也就猜中一半。不过,尔确实比尔的仲兄要聪明些。他虽然能看出政令里面有破绽之处,却未必能看出那是孤特意留出的破绽,更想不到为何孤要留出破绽。” “父亲,小子画认为您的做法不妥,”攸画立刻劝说道,“您若是想为帝太孙建立威信,完全可以采用别的计谋。 随随便便就抛出两个千年大计,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若是民众得知,您看待国家大事竟是这般儿戏,大父的名声不就被您败坏了吗?” “所以孤才会说,尔只有孤的一半聪明而已!尔好好想想,帝君为什么没有收养尔的伯兄为嗣子,却要立尔的大侄子攸弘为帝太孙?” “嗯……帝君确实非常偏爱,他那位已经薨(hong)逝的长子……”忽然,攸画似乎突然冒出什么了不得的想法,忍不住惊呼道: “难道……下任帝君竟然是帝长子?” 攸雍点了点头。 “父亲,帝长子是已经死去的人,又怎么能继承帝位呢?” “那尔再想想,为何朝廷要在今年推行敕定宗姓、重定氏名这两件事?” 攸画顿时愣住了。经过一阵苦思冥想,他才缓缓说道:“一件怪事单独发生,这是怪事;三件怪事先后发生,人们就会见怪不怪。” “尔说得很好,虽然尔还是只能想到其中一部分,”说到这里,攸侯雍不禁叹了口气,“尔刚才说,孤要以一箭而杀五兽,看来尔最多也只能看清,其中一两只野兽的面貌了。” 攸画对攸雍施了个礼,然后才缓缓说道:“父亲,儿子确实认为,敕立宗姓以及重定氏名这两道政令里面,蕴含着五种考虑。只是儿子并没有想到,您竟然会基于个人私情而推行政道。” “画啊,尔还是太年轻了。孤推行政道,讲求的是公私兼济,至于一心为公而不谋私,那只有圣人能够做得到,而孤是私德有愧的人。 帝君是孤的亲兄长,四十多年来,帝君待孤甚厚;而孤却自视甚高,从来不把帝君放在眼里。帝君之所以一再宽容孤,完全是因为尔的大父留下遗言,让帝君务必相忍为国。 孤对帝君的亏欠,比攸泽还大,比殷海还深。如今帝君不久于人世,他唯一的愿望,便是让已经薨逝的帝长子得以即位为帝、成为一代仁君。 帝君的这番请求虽然荒唐,然而孤忍心拒绝吗?若是孤拒绝,将来孤到了九泉之下,又怎么有面目与尔的大父相见? 孤执掌朝政已经二十余年,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的大邑商,民丰国富,诸夷臣服。 正是因为这样,孤才敢答应帝君:届时帝太孙先当三年太子,国君的名号让给帝长子,算是帝太孙为其嗣父守孝三年。” 攸画不禁摇了摇头:“难怪帝长子已经薨逝了几年,却一直没有祭祀的日名,更没被排到宗庙的周祭当中,而是帝君派人私下设祭。” “若是按照东迁之前的旧制,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出现,”攸雍忽然若有所思,“若不是孤在宗佑十五年的时候,亲自向先公询问过此事,帝君估计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父亲您是为了帝君,才弄出这一番大动静?”攸画随即问道。 “不只如此……”攸雍想了想,决定还是把心底话告诉攸画,“先公曾经向孤说过一个故事,叫做指鹿为马。 权倾朝野的丞相,竟然可以在一代人的时间里面就改变民情风俗。孤之所以让朝廷颁布这两道政令,也是想了解,孤如今的权势,究竟跟那位丞相还相差多少?” “父亲,您说的这些话,小子画实在不敢让它们停留在自己的耳朵里啊。伯兄说,您因为多年掌管朝政,日夜操劳,损伤了您的心神,如今已经变得昏聩不堪,难道伯兄的猜测都是真的?” “迂腐!”攸雍不禁有些愠怒,“尔以为,大邑商的朝廷是这般简单的么?若是真的简单,为何孤当年明明跟殷民八族订立共治之约,左尹繁(po)呇(mèn)却仍要率众反叛?” “嗯……繁国舅那时候不是扬言说,他是先帝武庚临终前改立的真王嗣……” “当初孤也以为是真的,直到孤生擒繁呇之后,亲自盘问一番,他才老实交代,‘真王嗣’另有其人。要不是为了引蛇出洞,孤早就把他杀了,又怎么会让他活到现在? 先公曾经说过:任何一件事情,都应该先了解它的害处,然后才懂得它的好处。孤急于推行敕立宗姓、重定氏名,这其中所引发的各种利与害,都是孤要运用起来的。 利,则利大邑商、?(luè)宗、卣(you)宗、攸氏、条氏;害,则害彼等逆贼与奸邪。 尔的伯兄,只懂得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却无益于朝廷宗族,这是尔应当警惕的。尔的仲兄、季兄,都是愚钝之人,尔就更不必效法。 至于尔的五妹,虽然在你们当中最为聪慧,然而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能够担任大臣的,因此攸氏的未来,孤只能交付于尔。 不堪的言辞,尔已经听过了。接下来尔再跟孤好好说说,射一箭而得五兽的道理吧!” 第六十九章 千载大谋惟尔知 下来地窖之前,攸画原本准备了各种雄辩滔滔的说辞。 然而,父亲攸侯雍刚才的话,却犹如一盆凉水直接浇在他头上。 尽管如此,攸画还是把自己的思绪堪堪再整理一番,然后反问攸雍道: “父亲,小子画倒是想先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大邑商东迁至今,已经三十余年。父亲您可知道,当初先公为什么要让我们商族人从华夏横渡殷海,来到神土大陆?” “孤既然受到先公的亲自庇佑,自然询问过先公。”攸雍答道。 “既然父亲您知道,为什么不把先公的用意,告诉大邑商的全体子民?” “画,孤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时机并没有到来啊。大邑商所有人的魂魄,死了之后都会到先公那里去;然而先公最需要、最欣赏的,则是生前就击败过‘东土之夷’的将士。 孤曾经以为,所谓的‘东土之夷’,就是攸岭以东的七夷;后来孤又觉得,应该是逢水以南的六夷。然而先公在十年前明确告诉孤,无论神土大陆这里拥有多少族的夷人,都不是他所说的东夷。 东土之夷,位于神土大陆以东的大海深处。只有先公显灵、变出仙山的时候,大邑商的将士才能够乘坐仙山而到达东土。而先公说,在吾等彻底驯化野牛之前,他不会再显灵。 按孤的观察,此事至少要到东迁百年之后才有希望。就算现在说了出去,又能有什么实际帮助呢?孤只有信心使民众服从孤的命令,终究没办法能让他们彻底理解孤的所作所为!” 攸画目瞪口呆——父亲提到的这些隐秘,自己之前确是从来不了解的。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问攸雍说: “父亲,身居上界的先公,更关心的是吾等的身后事;然而您本人,却掌管着下界的大邑商。那么,您打算把国家带往什么方向呢?” “尔莫要胡搅蛮缠,”攸雍有些不耐烦,于是摆了摆手,“如今是孤在问尔!尔只管答话便是。孤对此早有一番答案,否则孤身为尔等的父亲,竟然还要从尔等这里,临时诈出几条计谋吗?” “早在大父、舅父颇与您一同担任三尹的时候,您在攸原就开始推行新的政道。宗佑元年,您又担任上尹,朝廷随即下令改制。 从那时以来,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东迁后的大邑商,跟东迁之前的朝廷彻底产生区别。 敕立宗姓,宗从父出,这是情理之中;然而姓从母出,所有夷人又获得帝君的赐姓。 如此一来,只要夷类以及半夷拥有足够的才能,就有机会在朝廷担任官职。他们明白到这一点,就必然会更加效忠于大邑商,更加愿意学习雅言与礼乐。 您又下令重定氏名,让人们按照各自从事的职业而分属于十六个氏族。自古以来,各个氏族无不是世官世禄、子承父业;若您改制成功,那么农工医牧不仅都能够兴旺,而且贤人也能够各得其所、各尽其才。” 听到这里,攸雍微微点了点头: “先公第一次托梦给尔大父的时候便说,吾等大邑商已经失去华夏的天命。若不是先公求得这片神土大陆,让尔大父率众东迁,如今孤跟尔都会是攸地的孤魂野魄。 东迁之后,孤时常在想——那周方的逆贼,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竟然可以赶走吾等,窃据华夏?当年先帝文乙、武辛相继重修朝廷制度,为何最后都一无所获? 思来想去,总归是诸氏误国。像那微子启、箕子胥余,因为对先帝武辛心生不满,竟然暗中与周方的逆贼勾结,最后酿成殷都、朝歌都被攻破的惨事。 诸氏不可靠,然而什么才可靠?孤朝思暮想,始终不得其解。直到先公托梦给孤、更赐给孤神异之力,孤才明白到,先公的智慧是多么的无穷无尽。 周人窃据华夏,往后数百年间,想必也只能是重用姬姓诸氏而已。一旦彼此血脉疏离,自然便互相攻伐不休,届时周人又岂能保有丰镐之地? 虽然吾等永远不能重返华夏,孤始终不能坐视大邑商像周方那样灭亡。若能化诸氏为众贤,让他们不断匡扶社稷,同时大宗、小宗各自的传承也没有断绝,那么孤敢说,大邑商的国祚至少可再延续千年以上!” “父亲的志向,确实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攸画顿时若有所思,“但是,先公既然属于帝室的祖宗神,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献上更多的祭品,求得先公永远保佑大邑商?” “尔说的这种,就属于奸猾的言辞了。当年太乙(商汤)攻灭夏桀,难道夏桀就没有乞求过先祖大禹的保佑吗? 吾等作为先公的后裔,为什么不是想着凭自己的才力而建功立业、让身居上界的列祖列宗都感到光荣,却只懂得乞取先公的庇佑呢?孤若是蠢笨懒惰之人,尔难道以为,先公还会像这样庇佑孤吗?” 攸画此刻可谓大受震撼——自己父亲所说的这种人神观,其实对于商族人来说是非常陌生的。 活人祭祀自己的祖先神,更多的是一种讨价还价式的交易关系:我给您老人家献上很多祭品,那么您就应该大大的保佑我;若是您不保佑,至少您也看在祭品的份上,不要来害我。 而攸雍所说的,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则是“不要问,先公为你做了什么;应该问,你为先公做了什么。” 攸雍之所以拥有这样的观点,是因为他身为雷翰晨用修为值投资的【气运之子】,长期跟雷翰晨的内心保持着“随机共鸣”—— 隔三岔五地,他会随机接触到雷翰晨脑海里面的一些现代观念,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程度,内化为自己的价值观。 攸雍和攸画正在地窖里“畅谈人生”之际,突然,从府邸的院子外面传来了仆人的呼喊声: “家主,家主!帝君刚才在寝宫驾崩了!驾崩了!” 第七十章 帝薄葬兮,木为君兮 第71章 帝薄葬兮,木为君兮 宗佑帝?(luè)允,在位二十五年而驾崩,享年四十五。 跟普通民众相比,他的逝世似乎来得太早了——此时的大邑商,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五十多岁。 然而对于帝君本人来说,这倒不完全算是坏事。 由于宗佑帝的智力障碍,他大部分时间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生父攸喜、嗣父武庚以及弟弟攸雍,先后充当着类似“监护人”的存在。 后来宗佑帝总算有了一个儿子,帝长子却早早夭折,而帝君也始终未能再育得新的子嗣,直到其逝世。 哀,莫大于心死焉。 宗佑帝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存在感;然而他的逝世,却给大邑商带来了相当的波澜。 首先是帝君的陵墓——这并非帝陵有没有竣工的问题,而是整个宗佑年间,无论朝廷在亳(bo)攸还是邢丘,都根本没人提出修建陵墓的计划! 对照大邑商东迁前的旧制,这自然是极为反常的:历代商王,哪一个不是在活着的时候,就让臣民给自己修建王陵? 虽然驾崩之后,能不能正常下葬倒是另说——当年在鹿台自焚的帝辛就是例子,但君主的陵墓肯定是要建起来的。 问题在于武庚。 虽然武庚确实是死在乱军之中,但从政道伦理的角度看,这显然属于推卸之辞;就连攸雍本人心里也明白得很,实际上武庚是被他下令除掉的。 当时,攸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厚葬武庚,以盛大的出殡仪式来撇清自己的嫌疑;要么薄葬武庚,让人们尽快淡忘先君的存在。 从太乙(商汤)到帝辛,虽说一共有二十九个王,但对于商族人来说,他们特别记得的先王也就其中几个人,甚至上一任的王都不一定有份。 原因无他:商王的身后地位,是根据后继者们对其祭祀的隆重程度而有所升降的;而既然有祭祀,就必定有祭品的分食。 例如,商朝贵族隔三岔五就能吃到以“先公上甲”而冠名的祭宴,上甲微的地位又能低到哪里去? 反过来说,对于商族人而言,盘庚也就算是“记不记得那位仁兄都无所谓”的存在,这跟雷翰晨那个时空的现代人构成相当的反差——盘庚在历代商王之中,已经算是比较有点名气的了。 至于攸雍本人,他对武庚并没有什么好感,反而有些厌恶;而宗佑帝也不是武庚的亲儿子,因此武庚的葬礼可谓草草了事,甚至破天荒地采用了火葬而非土葬的形式。 但也正因为这样,宗佑帝的陵墓规格就逐渐变成了一个难题。 武庚的陵墓只是衣冠冢,因此修建的规模很小。而宗佑帝毕竟是武庚的嗣子,假如“儿子”的陵墓很宏大、“父亲”的陵墓却很窄小,自然就会在民众当中,引发各种不必要的议论。 因此,大邑商朝廷的众人,都心照不宣地采取了“拖”字诀——宗佑帝虽说智力堪忧,但按照他那副总是“乐呵呵”的样子,就算要长命百岁,也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埋头于各种治国方略如何实施的攸雍,他跟自己的亲兄长关系长期不睦,自然就更顾不上这件事。 等到他顾得上的时候,宗佑帝的陵墓问题已经变成了“不上秤没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的老大难。 最后,众人还是按照武庚的先例,将?允的遗体火化,骨灰同样送到攸泽口的孤岛,同时在奄阳以东兴建一座衣冠冢。 宗佑帝逝世引发的第二阵波澜,则是佑乾帝?或的登基。 宗佑帝在临终前几天虽然册立了帝太孙?弘,但攸雍并没有把他与亲兄长的约定立刻公布出去——?弘守孝三年,才即位为帝君。 因此,大邑商朝廷对外宣布新年号是“佑乾”的时候,民众起初还以为新帝就是?弘。等到他们后来得知,佑乾帝竟然是一尊木雕像的时候,不禁有些哗然。 不过,这些都在攸雍的意料之中:宗佑帝的遗诏里面,多次表达了对早逝帝长子的惋惜,并且把帝长子正式追尊为太子。 按照商王室历来的祭祀传统,凡是生前被册立为太子的,哪怕没有实际即位,在祭祀当中地位跟其他先王也是一样的。 一方面,攸雍以佑乾帝的名义,下令在大邑商各地的城邑大举祭祀宗佑帝,所需开支都由奄阳城的府库负责;另一方面,条氏族人也纷纷活跃起来:谁要是敢非议帝君与朝廷,都得做好跟他们硬碰硬的准备! 如此这般地软硬兼施、双管齐下之后,佑乾帝的即位仪式总算能够顺利举行。 首先,帝太孙?弘前往亳攸城,祭拜宗庙,正式完成立嗣程序。接着,臣仆们从宗庙里面抬出一尊木雕像,这便是新帝?或的象征。 ?弘向木像叩拜完毕,站在木像前方。以攸雍为首的众臣僚再对着木像与?弘一同叩拜,宣誓继续效忠于帝室与朝廷。 最后,由攸雍代为宣读佑乾帝的即位诏书: “朕的父帝,定于癸日祭祀,曰‘祖癸’。父帝生前,亲自敕立两宗八姓,这是大邑商众人的荣耀。然而,尔等臣民似乎仍觉得有不便之处。 从今往后,凡是?宗、卣(you)宗以外的娀(song)姓之人,一律号为“丰”宗,以显示这些人同样属于先公?(qi,契的古字体)的苗裔……” 这场古怪的即位仪式一完毕,众臣仆便又赶紧把“帝君”抬回宗庙里去了。 帝太孙?弘,如今既然已被册立为佑乾帝的太子,则居于国都邢丘,负责监国——当然,实际上还是由他的亲祖父攸雍,继续总摄朝政。 经过佑乾帝的“调整”,大邑商的户籍政策从两宗八姓改为三宗八姓,基本上覆盖了大邑商的全体民众,这有效减少了民间的非议之声。 至于氏名政策的微调,佑乾帝的即位诏书里面也稍有提及。至于具体的执行方案,攸雍则交给了攸画负责起草,这也是他对自己小儿子的接班考验…… 第七十一章 故作文治故人哀 第72章 故作文治故人哀 早在祖癸(宗佑帝)逝世之前,攸雍就向其承诺,必定能够替佑乾帝争取到“文”的称号。 然而,这项凭空制造出“一代贤君”的形象工程,还是有相当难度的。 毕竟佑乾帝的治世,总共就只有三年。这是大邑商的全体民众,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了。何况,这位帝君实际上还是个死人! 按照正常思路的话,根本不可能达成祖癸的遗愿。 不过,攸雍早就参透了所谓“圣君贤主”的真谛——“同行的衬托”,以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宗佑帝祖癸总共在位二十五年,而太子?(luè)弘如今不过三岁,可谓来日方长;只要把祖癸的“功劳”匀一点到佑乾年间,嗣帝的基业也有一些根源在佑乾年间,那么佑乾帝就属于承前启后的君主。 这是攸雍打算采取的阳谋。至于阴的,倒也并非这位小相国不屑用之。以他现在权倾朝野的程度,三年后直接用嗣帝?弘的名义,给佑乾帝钦定一个带“文”字的日名,根本没什么难度。 不过这并非祖癸的本意,而且攸雍本人就带头修订过日名制度。 换句话说,既然攸雍可以把历代商王的原有日名,变成整整齐齐的统一格式,那么后人也同样可以有样学样,抹杀掉攸雍现在强行塞给佑乾帝的“文”字。 因此攸雍认为,“佑乾年间”这项形象工程必须办成铁案,不仅要让如今健在的大邑商民众心服口服,而且还要让后世子孙也认同佑乾帝的日名。 而三宗八姓制,就是佑乾帝的“文治政策”的第一步棋。 当初祖癸敕立宗姓的时候,本来就特意留下破绽,因此佑乾帝可谓净赚了民众们的美誉。 不过他们还是会记得:佑乾帝其实是那个摆在亳(bo)攸城宗庙里面的木雕像、是已经早逝的帝长子,而并非活生生的帝君。 因此,攸雍决定再让民众们明白另一件事——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有能耐。 佑乾元年二月,大邑商朝廷颁行了以佑乾帝名义而起草的诰(gào)令: 第一,为大邑商东迁前的历代先君修建陵墓。当然,这些都只能是衣冠冢,毕竟商朝人再也回不去华夏了。 同时,武庚以及祖癸的陵墓也得到扩修。他们两人的骨灰,则在扩修完毕之际,从攸泽口的孤岛迁回。 至于佑乾帝本人的陵墓,则从即日起征发民役修筑,务求在佑乾三年竣工。?弘即位的时候,便能够将佑乾帝的遗骨从帝长子坟迎到新建成的帝陵。 如此一来,大邑商总算能够体面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先君武庚的安葬规格,实在过于反常。 第二,此前全部被攸雍勒令嫁给夷人的陶氏、尾勺氏以及邽(gui)氏遗族,她们的男性后裔也正式确认为丰宗之人。 武庚十二年、宗佑二十一年,这三个氏族都曾经发起叛乱,因此受到严厉惩罚。到了攸雍重定氏名的时候,更是直接废除邽氏的名号,没收了邽氏所属的全部产业。 陶氏以及尾勺氏(改称勺氏)虽然氏名得以保留,然而旧族人也跟邽氏遗族一样,被斥出自己原本所属的氏族——按照新的氏族制度,自帝妻以下,大邑商所有女人的氏籍都配置在纺氏。 虽说她们的后裔仍然是娀(song)姓,但“宗”字属于父系传承。在三宗八姓的框架之下,男人若是有姓无宗,那么就不会被视为商族人。这对于最为坚持东迁前旧制的三族遗裔来说,简直就是杀人诛心! 旧账不可能一笔勾销,但以佑乾帝名义而颁发的这项旨意,确是为他本人带来了仁义的名声。 不过在佑乾年间,大邑商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够欢欣鼓舞。 至少祖癸的正妻、繁(po)呇(mèn)的妹妹妇繁不能。 妇繁是个苦命的女人:丈夫有智力障碍,儿子不幸早逝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后代,而自己的兄长又是叛乱的主谋。 如果没有第一点的话,就算她后来还是被牵连为叛乱者的亲属,至少婚姻有幸福的可能性。 如果没有第二点的话——假如佑乾帝能够在活着的时候就即位,那么她就是整个大邑商身份最高的国母。 如果没有第三点的话,看在攸氏跟繁氏的交情份上,攸雍也乐意用佑乾帝的名义给她另外上一个尊号。 然而,偏偏这三个情况在妇繁身上都发生了。 基于曾经的交情,攸雍最终没有把自己的大嫂“隐诛”。但,繁氏的氏名仍然被废除,而繁氏的产业也遭到了抄没。 原因无他,从当初条氏子弟攻陷繁呇(mèn)府邸、繁母自杀的那一刻起,繁氏跟攸条两氏已经结下了血仇。在这件事情上面,攸雍不可能拿自己的亲族开刀,因为繁氏才是掀起叛乱的一方。 祖癸还活着的时候,妇繁就已经被打入冷宫;佑乾帝的即位仪式,攸雍也没有允许她现身,而是把她幽禁起来,让人严加看管——按照祖癸遗诏的说法,妇繁需要前往攸泽口的孤岛,负责给亡夫守陵。 佑乾元年七月,上尹攸雍与右尹牟(mu)颇、左尹繁呇同时请求辞官。 繁国舅兵败被擒,这是宗佑二十一年的事情。从那时候以来,人们便以为左尹之位是空缺着的,却没多少人留意到,之后每一道以祖癸名义而发出的诰令里面,仍然有着繁呇的副署。 繁国舅并没有死,他只是被关押在奄阳的地牢里——妇繁之所以愿意安静地当一只不会说话的笼中鸟,原因就在于此。 从宗佑二十一年到宗佑二十五年,在牢里“继续办公”的繁呇,吃穿用度仍然按照左尹的身份而供给,这是为了让他在看过朝廷诰令内容之后,都能够乖乖地逐一副署他本人的名字。 如今佑乾帝已经即位半年,随着攸画已经为大邑商拟定好新的官制,这场“逆贼主谋在监狱里处理朝政”的荒诞剧,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关在地牢里的繁国舅,得知自己突然被降到了普通死囚的待遇,一夕间痛不欲生。 第七十二章 新定法度新官喜 第73章 新定法度新官喜 佑乾元年六月末,攸雍上奏辞官的前一天。 “父亲,小子画已经拟好百官规制,请您过目。” “嗯。放下罢。” 正忙着批阅另一份木简的攸雍并未抬头,只轻轻抬起了左手。 旁边伺候着的老仆役心领神会,连忙从攸画手里接过一卷木简,轻轻地放在攸雍的面前。 过了片刻,攸雍终于批阅完手上的木简,随后便吩咐老仆役把木简送出去。 待得只剩下父子二人,攸雍便向攸画招手示意,让小儿子把耳朵凑过来。 “混账!这里乃是朝堂之上,尔竟不以朝廷官职称呼孤,是何居心!” 攸画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攸雍的突然咆哮,几乎把他当场震聋。 当儿子的只觉得一头雾水,此刻自然在内心暗骂老头子疯了。至于当父亲的,则继续厉声说道: “攸氏的权柄,是先公跟帝君托付所致,并非由尔大父或者孤篡夺而来。 大邑商的朝廷里面,唯有?(luè)宗之人,能够拥有父子、兄弟的名分。卣(you)宗与丰宗,或是上级、或是同僚、或是下属,决无跟帝室攀附的道理。 尔身为攸氏子弟,务必要谨言慎行,低调谦卑。即使将来尔能够担任上尹,也不得怠慢了左、右二尹,尔可晓得?” “臣,谨记上尹大人教诲……”攸画语带敷衍地回答道。 攸雍刚才说的那番话,对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说,终究是过于复杂了。然而,攸雍本人并不这样认为:儿子若是只有自己的一半才能,那么就跟普通的蠢蛋没有任何区别! 父子两人聊到一半,便看见牟(mu)颇也进了殿——他是因为攸雍派人传召,专门从相津赶过来的。 “臣,见过左尹大人。”攸画先向牟颇施了一礼,随后按照攸雍刚刚教的口吻,恭敬地说道。 “画,某是汝的大舅呐,何必这样见外呢!” 听到这句话,攸画忍不住偷偷白了自己父亲一眼,却被攸雍立刻发觉: “小宰画,不得造次。” 小宰,是攸画此时担任的朝廷官职,位在三尹、九卿士之下,属于中阶臣僚。 “左尹言重了……朝堂之上,臣不敢与您讨论亲戚的名分……” 牟颇向攸画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接着便对攸雍说道: “上尹,朝廷传召某前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攸雍没有回答,只是把攸画交上来的那卷木简递给牟颇看。随后,牟颇便念了起来—— “……上尹之职,从攸、条两氏子弟当中抽签产生,终身任职;左、右两尹,则在其余十四个氏族的子弟里面抽签产生,每人任期一年。 十四氏包括:陶氏、萧氏、锜(qi)氏、勺氏、金氏、醪(láo)氏、牟氏、斗氏、延氏、麳(lái)麰(mou)氏、棉丝氏、麹(qu)?(tun)氏以及苋(xiàn)椒氏。” “左尹,这份新官制的草案,汝怎么看?”牟颇念到这里,攸雍就示意他不必继续念下去,然后询问道。 “中规中矩,有章有法。不过……恐怕无益于帝君的名声。” “还请左尹,替孤详细解析之。” 牟颇清了清嗓子,才继续往下说:“宗佑二十五年,您在重定氏名的时候,十六个氏族都设置了氏正与族正。 然而,这两个职务与朝廷官职的铨叙之间,究竟有着何种关系?至今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 帝君之前增设“丰”宗,使得大邑商的民众都能够了解当初祖癸敕立宗姓的美意。这次颁布的新官制,也应该如此行事才对。” 攸雍重定氏名以后,氏正属于所在氏族的最高民政首长,负责本氏族平时的职业生产管理;族正属于氏族的最高军政首长,负责清点户籍、维持治安以及征召军役等事务。 氏正和族正都由抽签产生,每人任期三年。氏族里面,职业造诣最深的一批人,可以参与氏正的抽签;曾经服过军役的人,可以参与族正的抽签。 这套制度如今已经推行了一年多,在十六个氏族当中,总算开始成功运转起来。 但是,先后担任过氏正、族正的人,接下来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是能够更上一层楼,成为朝廷官员,还是继续在本氏族里面,循环抽签任职? 无论如何,佑乾这一朝必须给出合理的方案,让这些人能够看到他们的明确出路! 于是,攸雍便和牟颇商量起来,攸画草拟的这份官制草案,应该怎样修改—— “上尹,纺氏之氏正、族正既然都是女子,那么就应该另授女官之职,而不在三尹的遴选序列……” “以孤之见,左、右尹的人选,应该在其余十五个氏族的氏正与族正里面抽签产生。一个人虽然不能兼任氏正和族正,然而同时拥有氏正、宗正担任经验的人,可以优先参加左、右尹的抽签……” 佑乾元年七月,上尹攸雍、左尹繁(po)呇(mèn)以及右尹牟颇,一同请求辞官。 随后,大邑商朝廷以佑乾帝名义颁布了两道诰(gào)令: 第一道诰令是,佑乾帝批准三尹的辞官,但攸雍、牟颇两人都是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老臣子,不宜就此归隐,各自另有任命。 以攸雍为太师,总摄大邑商的军务;以牟颇为太保,监督三尹的行事。 第二道诰令,则是新官制的颁布。 之前攸雍跟牟颇讨论过的部分都收录在内,同时还附加了这些: “上尹之职,由担任攸侯者终身出任之。 左尹,惟条氏、陶氏、萧氏、锜氏、勺氏、金氏、醪氏之人可出任之;右尹,惟牟氏、斗氏、延氏、麳麰氏、棉丝氏、麹?氏、苋椒氏之人可出任之。 自即日起,朕的全部诰令均由三尹一并副署,方为有效。” 之所以作出这样的改动,是因为攸画并非攸雍的嫡长子。在攸雍看来,若是直接推行小儿子草拟的那一套方案,将来必定酿成攸氏的内乱。 攸氏、条氏,原本就各有一名氏正与族正,仍然抽签产生;至于攸侯则位在这四人之上,由在位的家主直接指定继任者。 新官制颁布的第二天,立刻举行了左、右尹人选的抽签。 “爹,爹!我中了!” 小疾延的儿子效,第一次参加抽签就顺利成为右尹,欢喜得手舞足蹈,几乎要昏厥过去。 第七十三章 佑乾之治,孰康孰文 第74章 佑乾之治,孰康孰文 时光匆匆,转眼间已经是佑乾三年的最后一天。 太师攸雍、太保牟(mu)颇、上尹攸画以及左、右两尹,此刻都身处亳(bo)攸城。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聚首——到了元日,时年六岁的太子?(luè)弘就会结束三年以来的披麻戴孝,在宗庙正式登上帝位,改元乾庆。 即位仪式一结束,大邑商朝廷就以乾庆帝的名义,再次宣布迁都:帝室、宗庙以及朝廷,全部迁到奄阳。 “臣僚们,”攸雍首先开口说道,“帝君明天就禅位给太子了。这三年来,帝君的治世,无不以继承祖癸(宗佑帝)的遗志为己任。各位认为,帝君的祭祀之日,应该安排在哪一天好呢?” 对于攸雍的发言,众人都心领神会。这个问题实际上的意思是:应该给佑乾帝拟定什么样的尊号? 当初攸雍修订日名制度,只是作为提高帝室威望的一步闲棋,并没有想到那么细。 直到宗佑十五年,雷翰晨向攸雍托梦——攸雍在自己的梦里看到,后世的华夏王朝,不仅沿用了由大邑商开创的庙号制度,甚至越玩越杠上开花,到最后随便每个皇帝都有庙号…… 攸雍睡醒之后,思来想去,决定以祖癸的名义废除庙号制度。东迁前已经获得庙号的历代先君,他们的庙号仍然保留,但宗庙牌位不再提及。至于其余先君,一律只用日名。 正因为这样,日名首字的含金量,比东迁之前更是进一步提高。 左尹、右尹,认为佑乾帝应该称为“康戊”;上尹攸画的提案是“文己”;而牟颇的提议则是“文丙”。 为了让佑乾帝的日名能够取得最大的公信力,因此攸雍既没有派人在民间大造舆论,也没有事先跟三尹通气,而是让他们真正地各抒己见。 左、右两尹,都是这年七月经过抽签中选而就任的。 左尹原本是锜(qi)氏的族正,右尹则同时担任过斗氏的氏正与族正。两人不仅在本氏族里面属于德高望重之人,而且对于其他氏族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原因无他:这两人都曾经在攸雍、牟颇麾下效力,既是征讨七夷时候的北路军老兵,也是征讨六夷的南征军老兵! 而他们本人也明白,自己在这一年担任左、右尹的重大意义:参与佑乾帝日名的拟定。 因此,左、右两尹在前来参加大朝会之前,都透过各自的人脉,从各氏族那里,打听佑乾年间的各种民间疾苦。 如今,左尹、右尹所拟的日名首字竟然都是“康”。这也就意味着,大邑商的民众,对于佑乾帝的治世仍然不够满意! 从太乙(商汤)到祖癸总共三十一位先君,日名称为“康”的,就只有康丁——无论是在雷翰晨那个时空,还是在h-a-c-2023这里,都属于没有存在感的先君。 更糟心的是,康丁的儿子武乙,在打猎的时候因遭到雷劈而亡。 攸雍顿时觉得,这等于是暗示自己的亲孙子、即将登基的太子?弘,将来也会死于非命,实在太不吉利! “左尹、右尹,汝等拟出‘康’字的理由是?” 眼看着攸雍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攸画连忙先开口询问。 “谨向太师、太保、上尹回答:帝君在位三年来,尽力匡补祖制,这是民众们所称赞的;没有损耗民力、挥霍国库,这也是民众们所称赞的。 武庚与祖癸在位时,朝廷都曾经对夷人用兵;将士们当时无不奋勇作战,然而他们在战后却没有获得足够的赏赐。 如果帝君能够在遗诏中,向众将士赐予恩赏,大邑商的民众,必定都会赞许帝君的文治鼎盛!” 十八岁的攸画,只听懂了表面那一层意思,于是向左、右两尹施了一礼,随即说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吾等确实应该向帝君进言才是。” “左尹、右尹,不必为这等琐事打扰帝君,”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攸雍,终于重新开口,“当初帝君颁下的赏赐,孤已经逐项确认过,并无汝等说的这些问题。” “太师……”左、右两尹还想继续开口,却被攸雍挥手制止: “宗佑二十一年,逆贼掀起叛乱。孤从奄阳征发军役,亲自将其剿灭,这与征讨六夷何涉? 孤当时就说过:此等内乱,无论谁胜谁败,都属于大邑商的不幸。战败的叛军,惩罚固然在所难免;然而得胜的王师,难道就应该给予赏赐? 民众若是生活困苦,孤愿意上奏帝君,请求减免各氏族的税收;事隔数年,才向朝廷讨要赏赐,此风断不可长。汝等认为如何?” 左、右两尹同时应声说:“太师所言甚是。” 这五个人继续商议了大半天,最终一致同意,将佑乾帝的日名定为“文丙”——上一个日名带“丙”字的,是先公上甲的孙子报丙。 第二天,大邑商朝廷公布了佑乾帝的遗诏,首先写道: “各氏族生活困苦的民众,接下来的五年里免除全部税收,而且由国库拨给荒地、山林,让他们得以耕种狩猎……” 年仅六岁的乾庆帝,在没有仆役或者婢女抱扶的情况下,独自完成了即位仪式里面,所有关于他本人的行礼部分——这是攸雍提前对他亲自训练而得来的成果。 在伺候乾庆帝仪仗前往奄阳的路上,攸画找了个由头,趁着旁边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问攸雍说: “父亲,为什么您昨天没有采纳左尹、右尹的建言?明明是您之前亲口嘱咐过我,既然他俩有备而来,那么我们就应当虚心听取……” “唉,尔这个竖子,”攸雍不禁叹了口气,“左、右两尹,确实能够深入了解民众的心声。然而,他俩既然是人,那么就自然会受到其他人的干扰。更何况,这两人的年纪比孤都要大! 若不是孤当初亲自率兵平乱,尔昨天就被两只老狐狸诓去一大笔赏赐了。” 攸画忍不住咂了咂舌头——果然,如同父亲之前所说的那样,无论在什么时候,大邑商朝廷这潭水,都总是那么的深…… 第七十四章 糊涂账难得糊涂 第75章 糊涂账难得糊涂 乾庆元年二月,牟(mu)颇请求辞去太保一职。 跟之前不一样,这次是他本人的单独请求。 “颇啊,汝今年也不过四十岁而已。为何不继续留在朝廷,帮衬一下几位后生呢?” 说是几位,其实也就一位——攸雍的小儿子、牟颇的小外甥攸画。 前些天,大邑商朝廷以乾庆帝的名义颁发了诰(gào)令,确认攸雍的亡妻茱(zhu)属于娀(song)姓之人。 这是当初祖癸(宗佑帝)敕立两宗八姓的时候,所留下的一笔糊涂账:凡是商族之人,均属“娀”姓;然而,牟颇本人又单独获赐“嬴”姓。 那么,牟颇的母亲姝(shu),还有他同母异父的姐姐茱,两个人到底姓什么? 这并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而已——她俩如果也姓嬴,那么攸雍的四个儿子属于卣(you)宗嬴姓,就不能跟牟颇的女儿们成婚了。 攸、牟两氏已经是姻亲,还有没有亲上加亲的必要呢? 在攸雍看来,关键是三个人的态度:他自己、牟颇以及攸画。 无论如何,走一步闲棋,并没什么坏处。不过牟颇的“走”,攸雍倒是始料未及——至少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虽然他曾经评价过牟颇“有大才而无壮志”。 “汝的七个女儿,还有尚未出嫁的,难道汝就不打算继续观察几位后生,看看这其中有没有合适的佳婿人选?” 对于攸雍的另类挽留,牟颇并未直接回答,而只是恭敬地回答说: “太师,某在您的提携下,先是获得了祖癸的任命,担任了十二年的右尹;然后又受到文丙(佑乾帝)的眷顾,被赐予太保的特殊职位。 某以驽钝的才能,参与朝政已经有十五年;如今,某实在觉得,自己并不足以辅佐当今帝君。因此某宁愿回到相津城,以饲养牛群为本业,闲暇的时候则整理先父的兵法。” 彼此相识多年,攸雍眼见牟颇决意归隐,也不打算勉强挽留,于是打趣说:“汝说的先父,并不是飞廉吧?” 牟颇顿时有些噎住了——攸雍说的这种冷笑话,始终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孤说实话:汝的用兵风格,既不像汝的生父飞廉,也不像汝的义父牟殽(yáo),反而跟孤的先父武申(攸喜)颇有类似之处。 汝归隐以后,就继续参详武申的兵法罢。至于飞廉、牟殽的用兵心得,还是由孤负责承传!” 牟颇辞官后,大邑商朝廷既没有任命新的太保,也没有直接废除这一职位,而是让其处于悬空状态。 另一边厢,回到相津城的牟颇,顺利地过上了田园生活。 十二年前,他得到养父牟殽(yáo)的饲牛心得之后,一直无暇参详,只是让仆人们负责打理牛栏。 当初牟殽逝世,攸雍就下令将牟氏的牛栏迁往奄阳郊外。然而,攸原北部每年都有一小群野牛阑入,年年将其围捕,不断擒来新的牛只。 而昔日被擒的野牛们,又陆续生下牛犊,导致奄阳的牛栏,渐渐不胜负荷——野牛一旦发疯,就有可能闯出牛栏,而附近又有很多新开垦的田地,每天都有不少农人往来耕作。 攸雍不愿酿成伤亡,激起奄阳民众的不满,因此下令将一半牛群送去相津,由牟氏负责管理。 至于当初由牟殽培育出来的麳(lái)种跟麰(mou)种,一则攸雍已经把它们分发到整个大邑商,大力推广种植;二则牟氏属于专事畜牧的氏族,与专门种植粮食的麳麰氏各有分工。 因此攸雍认为,没必要再把当初借走的小麦和大麦种子,特地还给牟氏。 牟颇从家仆那里了解到这件事的详情之后,本着牟氏家主的立场,向攸氏的氏正送去了一卷木简,强烈表示抗议。 攸雍自觉理亏,因此让攸画下令: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免除牟氏所有人的税收,而且牟氏将来上交的税项,也永远是十六个氏族里面最低的。 到了乾庆元年六月,相津的牟氏府邸,来了位不速之客。 按照牟颇的意思,家仆们把客人带到牟颇的面前。牟颇定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竟是他许久没见的义弟,貈(mo)! 牟颇顿时有些高兴,不禁脱口而出: “貈啊,尔等牫(gē)氏族人以及爊(āo)方族人,在龅(bāo)地过得还好吗?” 貈向牟颇作了个揖,然后纠正道:“义兄,如今已经没有牫氏,也没有爊方,我们现在都是娵(ju)姓之人了。” “确实……”牟颇不禁挠了挠头。 敕立宗姓、重定氏名这两件事,虽然牟颇当初都以右尹的身份亲自带头支持过,但其实私下里,他本人也还没能彻底改过口来。 “也罢。义弟你这次突然赶回相津,是为了什么事情?” 牟殽逝世之后,由于牟颇担心攸雍的猜忌,因此一直没有跟貈他们主动联络,只是在自己身边留了一位曾经伺候过牟殽以及貈的老仆。 偏偏,这位老仆在佑乾二年的秋天就病逝,因此才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整个牟氏府邸,竟然差点没人认得前任家主的亲生儿子! “我的母亲鳠(hu),三个月前已经去世。我这次回来相津,是想把她的骨灰葬在父亲身边……” 当初牟殽跟鳠私下结亲,是在瑿(yi)的部落举行婚礼,所以并不受商族人的承认;后来攸喜把牟颇的母亲姝(shu)许婚给牟殽,两人虽然是明媒正娶,然而两人始终没有真正的夫妻之实。 也因为这样,当初姝去世的时候,牟颇偷偷地把自己的母亲葬在生父飞廉的旁边。 如今,鳠要跟牟殽合葬,虽然不合礼法,牟颇却也不愿反对。从前弄出来的这些糊涂账,如今都“糊涂事,糊涂了”吧…… 说毕此事,牟颇以为终于可以跟貈好好叙一叙旧了,谁知貈又继续问他: “义兄,因为太师在宗佑二十五年重定氏名,我们如今又属于牟氏的人了。但是父亲早就有遗言,让我这一支永远不能出仕为官。现在,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貈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慌张,是因为乾庆帝即位后不久,大邑商的官吏便在各地展开新一轮的户籍统计。 按照佑乾年间修订过的氏族制度,貈身为牟氏的老族人,自动被登记到氏正与族正的抽签名单当中。跟从前不一样的是,现在是由官吏负责抽选,他本人没有临时避让的余地…… “义父的遗言?”牟颇很是惊愕,当年他是跟攸雍一起回到牟氏府邸的,因此并没来得及见到牟殽的最后一面。 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把当年的情形详细告诉牟颇,不过牟颇必须屏退所有仆人! 牟颇照办了。 然后,貈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听完貈的话,牟颇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牟颇才回过神来,招呼貈跟自己一起吃饭——他的正妻已经去世,至于七个女儿,无论是已经出嫁的还是没有出嫁的,都住在奄阳。 “尔等把府邸里面最好的酒都拿出来!今晚,某要跟貈来个不醉无归……” 于是,家仆们便从府邸里的地窖,搬出了几缸老酒。 两人都怀着心事,很快就先后醉倒,分别由仆人们伺候着,抬到主卧房跟客卧房歇息去了。 第二天早上,牟颇让貈跟着他一起出城垂钓。 待得两人乘坐的木船驶到了攸泽中间,牟颇才对貈说道: “汝昨天说的话若是真的,那么某能想到的也就是上、中、下三策。 下策是,汝立刻回到龅地,带着族人渡海前往弓方故地,然后流离于土夷当中,离大邑商的边界越远越好。 中策是,汝让族人前来相津,此后由某负责保全你们,牟氏的牧场不算很大,但是几百个人还是藏得住的。” “义兄,那么上策是什么?”貈不禁问道。 “没有上策,”说到这里,牟颇叹了口气,“至少,只要太师还健在的话,这件事就没有上策。 汝等也是糊涂啊!义父毕竟对某有着养育之恩,某若是在宗佑十三年就知道义父的遗言,还能设法在太师面前周旋一二。 太师没有追究是一回事,想从太师那里讨得额外的恩典,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干脆,我带着族人逃往北边算了?”貈忽然异想天开。 “从前,太师告诉过某,攸原以北的地带蛮荒异常,冬天尤其严寒。汝确定,要带着族人去那里吃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只能违反父亲的遗言吗?” 牟颇沉默了——他本人虽然也在神土大陆出生,但貈所抱持的,却是这一代混血儿所特有的纠结情绪。 对此,他可以认知,却终究不能理解。 突然,另一艘小船向这边驶了过来。 是牟氏的人。 “家主,太师出事了!朝廷已经发出传召您的诰令,请您尽快赶到奄阳……” 第七十五章 折寿者终须折寿 第76章 折寿者终须折寿 乾庆元年六月末,牟(mu)颇接到急报,连忙带着貈(mo)前往奄阳——时年不过四十九岁的太师雍,这时候竟已是处于弥留之际。 攸雍是在前一天的夜里突然晕倒的,当时他还忙着处理朝政。 虽然攸雍已经将攸氏家主的位置正式传给了攸画,然而攸雍对攸画并不放心,因此继续以太师的身份,指导攸画行事。 次数多了,攸画也懒得跟自己的父亲周旋,干脆让人把朝廷的木简都送去攸雍那里:先让攸雍都看过臣僚们的奏报,然后自己再按着攸雍提示的方向,正式作出批阅。 攸雍的突然昏迷,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叫做“急性脑梗死”: 病发后,三到六小时以内进行静脉溶栓的话,还能有康复的希望。 然而,这时候的大邑商,医疗知识还远远达不到“现代”的标准。 昏迷一夜之后,攸雍总算是恢复了意识。他的右边脸庞已经完全麻了,右手虽然还勉强能动,但也握不住东西。 攸雍自知命不久矣,立刻向他的贴身仆役交代身后事。交代完毕,攸雍又吩咐家仆,把另外三批人召来攸氏府邸。 最先到达的是娵(ju)姓母女——曾经在暮歌城刺杀过攸雍的邸方夷女,以及她之后为攸雍诞下的私生女。 “白死神,你如今终于要回到冥界了吗?哈哈哈……”夷女用邸方语言说道。 丝毫没有顾及攸氏仆人的目光,夷女随即就当场大笑起来。不过,她笑到一半,突然就变得泣不成声。 “妈妈,这个人是谁?” 由夷女抱着的小女孩,指着正躺在床上的攸雍,以邸方语言向母亲奶声奶气地问道。 “呃……” 六年以来,夷女始终没有跟自己的女儿提起,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老朋友!” 攸雍在自己的私生女面前,同样说的是邸方语言——不过,他没有说实话。 直到这一刻,只有攸雍与夷女知道,他们眼前这个小女孩的真正身份。 夷女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攸雍用手势阻止了。 “汝二人,要好好活下去……” 这回,攸雍说的是大邑商的雅言。 接着,他便示意仆人过来, 把他一直随身带着的玉佩,赏给了小女孩,然后就让娵姓母女离开。 夷女往攸雍的左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然后又在他的脸庞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才带着女儿离开攸氏府邸。 第二批被召来的,则是攸雍的长子、次子与三子。 攸雍把攸侯之位传给四子攸画的同时,前面这三个儿子,也已经被他分别安排好去处: 长子配属到麳(lái)麰(mou)氏,专心经营农业;次子配属到金氏,负责监督青铜的冶炼;三子则过继给牟颇,但仍然留在奄阳生活。 长子、次子、三子归到其他氏族当富家翁,幺子攸画继承攸氏、总摄朝政;两拨人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这,便是攸雍对于自己四个儿子的最终规划。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问题,那就是前三个儿子,心里面并不一定服气。 攸雍的办法是:在让攸画继承攸氏家主的同时,把卣(you)宗长者的位置传给了长子。 事实上,早在他改任太师的时候开始,卣宗之庙的祭祀就已经交由麳麰氏负责。 氏族纯粹按照职业而定义,择最贤者而任之;宗族则仍然以血缘纽带为基础,继续保持嫡长子继承制。 而在遗产分配方面,攸雍同样事先做了安排。他所拥有的领地与产业,由这三部分组成—— 第一种,是他能够额外收取租税的城邑。 大邑商的朝廷官僚,上起三尹九卿士,下到中阶官僚里面最低一级的多工,都是没有俸禄的;相对应地,朝廷则允许他们在一定范围的城邑收取租税,作为任事的报酬。 上尹已经换成了攸画,因此攸雍目前拥有的收税权,是来自于他的太师身份。这笔进账,攸雍交给了攸画。 第二种,是攸雍从先父武申(攸喜)那里继承到的攸国领地。范围原本就是奄阳一带,但因为乾庆帝的迁都,因此又置换成南攸水上游的荒地。 这些土地属于攸氏的资产,因此攸雍同样交给了攸画,但里面必须拨出五分之一的收入,用来维持长房、二房以及三房的生活开销。 第三种,则是攸雍本人,派遣家仆在南、北攸水沿岸开垦的新田地,以及奄阳城外的田庄与其他产业。这些田地跟产业,攸雍全部留给了长子麳麰氏。 表面上看,攸画分到了最大的遗产份额,但支出跟收入几乎一样多;反过来说,麳麰氏分到的那一块,才是真正净赚不赔的。 次子跟三子也不算亏,他俩是攸雍硬塞给金氏跟牟氏的,属于空手套白狼,同样属于多赚少赔。 不过,做出了以上临终安排的攸雍,并没有指望他跟儿子们的关系能够得到改善。 先说长子,从宗佑二十五年以来,攸雍与自己的长子便一直关系不睦。三年间,两父子不仅完全没见面,甚至连每年彼此互发的元旦拜帖,竟然也是由各自的仆人负责代写的。 至于次子与三子,由于总是受到攸雍的斥责,他们对于自己的父亲,也是敬而远之—— 次子虽然算是有所开枝散叶,然而其子女都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纯粹之人;过继给牟颇的三子,则跟祖癸(宗佑帝)一样育嗣艰难。正妻以及侍妾虽然也怀孕了几次,但不是中途流产、就是生了死胎。 攸雍忧心的地方,始终是卣宗的男丁过于单薄! 在长子、次子与三子一同赶来之前,攸雍已经再次陷入了昏迷。 这时候负责照顾攸雍的,是他的五女儿——拒绝配合攸雍的联姻策略,因此被父亲取消了其应得的遗产份额。 三个儿子来到床前,见自己的父亲始终昏睡不醒,也没有在这里继续候着,而是到府邸的另一边歇息去了。 前往北攸水视察的四子攸画,则跟牟颇、貈两人一前一后地赶到。这时候,攸雍虽然又勉强恢复意识,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攸雍吃力地举起左边的手指,示意仆人把一封木简交给攸画——这是他稍早前亲自口授、让仆人仔细抄录下来的。 “当初,先公上甲向孤授以神异之力。孤因为想要凭借一己的才力而凌驾于先帝祖癸之上,竟然贪得无厌,向先公索要更多的神异。 先公虽然答应了孤,然而却告诉孤说,孤这样做,将会让自己折寿二十年。如今看来,孤要付出的代价,又岂止这二十年寿命而已呢? 尔身为上尹,务必记得:一定要恭敬地敬拜先公、敬拜卣宗的列代先祖;一定要尊崇帝君、与左、右两尹亲善;一定要奖励百工,继续开拓攸原。 除了攸氏之外的其余十五个氏族,分别抽签选出一些人来,让他们迁往敀(po)津、逢津以及龅地各城,以充实当地的人口。 将来,尔若是发现优秀的将领,那么就让他率领大邑商的军队南下,前往苋(xiàn)方故地的东南方,征讨垒方以及众方。 只是先公曾经说过,这两夷乃是神土大陆的先民,不可绝其祀,不得灭其族,务必按照东迁前的旧制,封其酋首为方伯,各赐一块土地。 以上这些,乃是孤的遗言,尔身为攸氏的家主,务必要做到!” 这一刻,攸画还想着用话把自己的父亲激醒,于是握住攸雍的双手说道:“父亲,父亲啊!小子画来得太早了……” 见攸雍没有反应,攸画又学着攸雍的语气说:“畜牲,尔是来特意气死为父的吗!” 攸雍还是没有反应。 “做儿子的若是畜牲,那么身为父亲的您,究竟又是什么呢……” 攸画自问自答完毕,随即扑在攸雍的身上痛哭不已。 一向扑克脸的他,仿佛要把这辈子剩下的眼泪都流得干干净净。 伺候着攸雍的五女儿,眼神里则带着鄙夷——自己的这位四哥,性格为什么总是如此扭曲? 这时候,攸雍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了些许光芒。 不过,这并非是因为他听清了攸画在说什么。 攸雍先是看到了娵姓母女的身影。突然,她俩的脸庞,又变成了亡妻茱(zhu)的模样。 父亲武申的轮廓,同样是一闪而过。 最后,攸雍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猫头鹰…… 于是,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从嘴里面吐出了含含糊糊的半句话。 攸雍的四子与五女,唯恐自己错过了父亲的最后遗言,不约而同地都把耳朵凑近了攸雍的脸。 “先公,先公啊……大邑商的建设,小子雍已经尽力了……可惜,雍的才能还是太平庸……” 攸雍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邑商的太师、雷翰晨投资的第一位【气运之子】,就此溘然长逝,享年四十九岁! 第七十六章 攸食易得,画意难解 第77章 攸食易得,画意难解 乾庆元年,七月初一。 天色尚未拂晓,然而奄阳城的攸氏府邸,已经聚集了近百人。 除了攸雍的五名子女以及三十六个仆役之外,其余五十九名来客,绝大部分都是大邑商朝廷的中高阶臣僚——得知太师在夜里薨(hong)逝,他们就纷纷赶过来吊唁。 这些人之所以如此动作迅速,有两个原因: 首先,虽然攸侯画已经当了三年的上尹,但一众臣僚在心里都觉得,朝廷的真正主心骨、攸氏的实际当家人,仍然是攸雍。 如今太师辞世而去,攸画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邑商摄政,他们自然是要趁着吊丧的机会,亲自前来探一探,究竟攸氏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作? 至于第二个原因,说来有点好笑,竟然是因为单纯的肚子饿。 从卣(you)武申也就是攸喜率众东迁以来,大邑商的社会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然而人们还是习惯于每天只吃两顿饭——早午之间来一顿,午晚之间再来一顿;至于晚饭,除非参加饮宴,否则是没有的。 然而攸雍生前,是天没亮就在官邸或者朝堂开始处理朝政,直到入夜许久了,才命人撤去蜡烛,回到自己府邸歇息。 眼见小相国如此勤政,底下的臣僚们自然也不敢懈怠;攸雍又以帝君的名义,下令锜(qi)氏之人每天进献三批饭食,作为整个朝廷的办公餐。 久而久之,臣僚们也像攸雍那样,习惯了一日三餐的吃饭节奏。 只不过,锜氏献上饭食之前,攸雍都会亲自点算过当天入朝办公的人数,确保既没人挨饿,也不会有饭食的浪费。 这两天攸雍突然病倒乃至于去世,锜氏既未得到攸画的新命令,因此完全没有送来饭食;一众臣僚,只得让他们的仆人从坊市临时买些吃的。 然而那些东西的味道,完全比不了锜氏献上的饭食。 从宗佑二十五年开始,这个氏名就不再代表木匠,而是高级厨师——帝室的御膳房、攸氏的厨房、氏正与族正的厨房、各邑驻守长官的厨房,都是由锜氏之人负责掌管! 对于以上这些,攸侯画自然是一概不知;但之前伺候攸雍的老仆,早就按照其临终指示而悄悄吩咐过厨房,因此前来吊丧的来客,每人都吃上了一盘热乎乎的、大邑商的顶级料理。 东迁之前,商朝人的顶级料理,基本上只有肉酱盖浇饭、炸肉、里脊肉、酒糟肉、烤肉、米糕裹肉以及炸肝这些,也就是之后周人所说的“天子八珍”。 然而在如今的神土大陆,风头最盛的却是“水陆炒面”—— 北攸水、南攸水、攸泽以及殷海之滨,有着大量的河海鲜;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其中几种最名贵的,分别叫做帝王鲑(oncorhynchus tshawytscha)、加州红鲍(haliotis rufescens)、加州海参(apostichopus californicus)、大口黒鲈鱼(micropterus salmoides)以及太阳鱼(lepomis gulosus)。 而在瑿(yi)山、攸原乃至攸岭,人们也能够获得黑尾长耳兔(lepus californicus)、北美骡鹿(odocoileus hemionus)的野味肉。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炒面。 佑乾二年,攸雍在自己梦里见到了后世华夏人吃着热炒的景象之后,连忙召来金氏子弟,吩咐他们以陶范法铸造出尖底铜锅、铜锅铲以及铜锅勺;然后又召来锜氏之人,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描述,尝试用这些新物什制作饭食。 在雷翰晨那个时空,绝大部分的炒锅都是铁质的,如果用青铜的材质,炒出来的菜要么铜超标、要么铅超标,总之都容易导致重金属中毒。 攸雍起初完全不知情,隔了十来天,他再次从梦境得知这些。 于是,金氏又收到了太师的指示:把纯锡块在铜锅里熔化,然后以布帛擦拭,总之务必在铜锅里,铺上厚厚的一层锡。 解决了基础的食物安全问题之后,炒菜这种新的烹饪方式,正式在大邑商诞生了。 不过,攸雍只下令金氏铸造了五十个铜锅:五个拨给御膳房,一个留在攸氏府邸;攸、条两氏之外的其余十四个氏族,每氏分得两个;十二个拨入武库,作为战备物资。 剩下的四个,则送到东市、西市、南市、北市,每盘热炒都是公开拍卖的,价高者得,全部收入归国库。 因为以上这些原因,一众臣僚才会天没亮就跑到攸氏府邸吃吊丧饭! 包括攸侯画在内,四名卣宗子弟已经换上黑色丧服——跟雷翰晨的那个时空不同,大邑商以白色为尊,因此人们服丧时,穿的是黑衣服。 攸画在人群里看见牟(mu)颇与貈(mo),连忙向二人走了过去。 “大舅,您近来过得还安好吗?” “某如今无官一身轻,在饲牛之余,还能够出城打猎跟钓鱼,这就是田园之乐啊!” “噢?孤还打算请大舅回到朝廷,继续担任太保呢……” 说到这里,攸画瞥了貈一眼,然后眼睛就转向了别处——他并不知道貈是牟殽(yáo)的亲儿子,但见此人跟着牟颇而来,以为是自己这半个舅舅从相津带来的仆役,因此并没打算多加理会。 牟颇却在这时候灵机一动,想到了替貈解套的办法,于是向攸画说道: “上尹,太师生前最为挂念的,便是大邑商的牛政。只可惜,太师还没看到野牛被彻底驯化,便已经撒手西去。 某以为,若是将牟氏的牛栏迁到太师的墓地附近,太师的在天之灵,就必定能够像先公一样保佑吾等,上尹认为如何?” 攸画有些迟疑:“奄阳城外的牛栏,因为不时有牛犊跃栏生事,故此先父才分出一半牛群,让牟氏在相津好生照料。若将这些畜牲迁到先父的墓地附近,岂不是惊扰了先父的魂魄?” 牟颇指着旁边的貈回答说:“上尹,这是牟氏的老族人,在相津饲牛多年,从未出过差池。某愿意替他担保,假如之后野牛冲撞了太师的墓地,到时候一切任凭您处置。” “大舅既有这番心意,外甥知道了。只是,您愿意开出什么条件呢?” “牟、攸两氏乃是姻亲,某不明白,上尹究竟何出此言?” “当初先父征用牟氏的麳(lái)种与麰(mou)种,乃是为了整个大邑商,您却写信给先父,要求从攸氏这里取得赔偿。 先父的墓地附近,乃是极为适宜放牧的地带呐。既然您当初汲汲于私利,那么现在外甥要求您提供交换条件,这难道不是应当的吗?” 牟颇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攸画说的这一大茬。 第七十七章 孤牧地岂值一朋 第78章 孤牧地岂值一朋 攸侯画跟牟(mu)颇聊到一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整个夜晚的守灵,让早已倦乏得很的攸画不禁呵欠连连。眼见天色已亮,他便向自己的大舅告辞,退到府邸内堂歇息去了。 这天虽然属于太师攸雍的出殡之日,然而攸画是不用参加的:丧礼的主持,由攸雍的长子麳(lái)麰(mou)氏负责。其余的子女,只能够亲自守灵一夜,之后对攸雍的祭祀,也是由长房垄断。 这,就是从卣(you)武申以来,大邑商就继续坚持着的嫡长子继承制。 攸雍改制,只取消了嫡长子对于氏族事务的天然继承权,至于祭祀权,则仍然属于不能动的范畴,否则所谓的“进步”,步子就迈得太远了。 另一边厢,在攸氏的家仆们忙着把攸雍的棺木从攸氏府邸运往卣宗之庙的同时,牟颇又带着貈(mo)见了麳麰氏、金氏以及牟颇的嗣子牟氏。 而攸雍的五女,稍早前已经离开了攸氏府邸——如今她正式属于纺氏之人,分到的宅邸位于纺氏的聚居区域,距离攸氏府邸的路途甚远。如今的季节又正是盛夏,为免一大早就沾染暑气,她便提前坐着轿子走了。 此时,貈已经分别领教过攸雍四个儿子的谈吐举止。趁着旁边没人,他压低声音对牟颇说道: “义兄,太师怎会把攸侯之位传给幺子的?其长子温顺有礼,次子英才伟岸,三子威仪堂堂,唯有……嗯,性格甚是孤僻古怪……” 得知貈对于自己四个外甥的评价,牟颇压低声音说道:“唉,汝说得也许没错呢?但某要说的是,若能得到此子的庇护,汝便不用担心爊(āo)方族人的存续了。” “噢?难道攸侯对义兄是言听计从的吗?看您跟他刚才的那番对话,情况似乎恰恰相反呐?” 牟颇笑了笑,“貈啊,某这样说吧:对于别人的进言,太师即使当面表示赞许,实际上也不一定真的就这样做;至于此子,却是截然不同,哪怕当面反驳过汝,事后很可能还是会采纳汝的意见。” “嗯……所以我才说,此子的性格甚为古怪孤僻呐……” 被他俩议论着的攸侯画,这时候刚刚从噩梦之中逃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惊醒过来,攸画的全身冷汗直冒,呼吸声也甚为急促。 他的贴身家仆,仿佛早就见怪不怪似的,竟是提前准备好了热水与毛巾,等攸侯画稍稍回过神来,便赶紧递上。 “尔退下罢。” 家仆以低声回了句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家主的房门。 自从三年前接任上尹以来,攸画就逐渐开始变得失眠多梦。 如今没了父亲从旁帮衬,各种大小事务一下子涌过来,直接砸到自己身上,更是让攸侯画内心的焦虑,大幅增添了许多。 按照大邑商贵族的惯例,这时候必定会召来卜者,占算梦境的吉凶,顺便负责解梦——类似(虽然不等于)雷翰晨那个时空的心理辅导。 然而,当初攸喜向武庚献上了攸氏的卜官之后,并未找人接任,而攸雍也是一样。 从他俩的角度出发,这也是正常:既然自己能够亲自接受先公的指示,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找中间商掺和? 问题在于攸画。 从出生以来,攸侯画就没有梦见过雷翰晨。 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攸画属于攸雍的幺子,天塌下来也有三个哥哥先顶着。 他完全没有想到,父亲竟然选了自己继承攸氏。 顶着庞大的心理压力,攸侯画却找不到任何能够诉说的对象! 从小,他就跟自己的大哥与二哥玩不来;三哥呢,基本上是攸画说什么就信什么,攸画只觉得没意思;至于五妹,一直跟攸画处在互相鄙视的状态——准确来说,她对前面四位兄长的智商都不太感冒。 母亲茱(zhu)、外祖母姝(shu)以及外祖父都已经早早去世。 牟颇这位大舅虽然健在,但攸画在内心始终认为,既然舅舅的外甥不止他一个,那么自己能够得到的关爱,最多也不过是四分之一,而且攸、牟两氏也并非真正的“亲如一家”,自己何苦来哉? 家里人是指望不上了,那么卜官呢? 攸雍改制之后,卜永、筮(shi)韦以及巫允都被算成延氏的族人。 对于他们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延氏的始祖小疾延,在大邑商东迁之前,不过是攸国的一名小贵族,怎么能够跟自己相比? 再则,永、韦、允的先父们,当年因为贪污军饷而被攸画的祖父卣(you)武申亲自斩杀,也就是说,这三家人跟攸氏的两代家主都有恩怨。 偏偏大邑商的卜官业务,又是由他们垄断。 因此,就算攸画以乾庆帝的名义下发诰(gào)令,把卜官配属到攸氏,也只会得到漏风的耳朵跟嘴巴而已。 那么,雷翰晨为什么没有向攸画托梦呢? 原因有三个。 第一,是他后来又加码了几次【提升难度奖励包】: 系统最开始向雷翰晨提供的,是用十五年之内的托梦机会,兑换一个炼制棋魂的额外名额。 来到h-a-c-2023号蓝星这么多年、跟系统打交道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彻底摸透,【战棋之魂】才是整个任务体系的重点。 后来,系统又向雷翰晨提供【奖励包】加码机会的时候,他自然不会放过。也因此,雷翰晨最快也得在五十年之后,才能再次对商朝人托梦以及显灵。 尽管有着这样的新限制,雷翰晨倒也不以为意。 攸雍刚刚去世的时候,他就准备投资第二个【气运之子】;而系统的预测面板显示,下一个最有“慧根”的殷商美洲人,其降生时间也在三十五年之后。 至于最关键的,能够炼制第一个棋魂的时机——特洛伊之战,就算雷翰晨完全不干预,也会在六十年后自动触发! 简而言之,攸画的整个有生之年,雷翰晨都没有特意干预的必要,这便是第二个原因。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攸雍的惊艳发挥。 与攸雍临终前的自我评价,甚至是h-a-c-2023的商朝人的看法完全不同——在雷翰晨看来,攸雍已经成功将大邑商的科技树,从“华夏—先秦系”的型态,朝着“华夏—美洲系”的方向改变。 更为关键的是,攸雍生前就已经让小史们把他本人在梦里见到的各种事物都详细记录下来,就算雷翰晨完全不向攸画托梦,攸画也可以直接翻看自己老子的梦境笔记,作为建设与治国的参考。 当然,攸画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因此他的痛苦也是尤为强烈的:自己的祖父与父亲都可以不时梦见先公,而他这么多年却连一次都没有。 究竟,自己真的适合当这个攸侯吗?真的能够把自己父亲的事业发扬光大吗? 此时此刻,攸画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兄长麳麰氏、金氏、牟氏,其实也从来没梦见过雷翰晨。 思来想去,攸画不仅头昏脑胀,内心也烦闷得很,索性从床上起了来,让仆役给自己找来大邑商平民的行头,以及假胡子什么的,好生乔装打扮一番,然后就溜出了攸氏府邸。 尽管攸画的乔装打扮,看似非常熟练,实际上这还是他人生里的头一回“微服出巡“。 崮中原因,也不难理解——当初,攸画以区区十五岁的年纪就担任上尹,攸雍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随便抛头露面?而且,他自己就有在街头遭到刺杀的经历! 至于攸雍已经去世的当下,攸画突然心血来潮,打算在奄阳城里面微服出巡,倒也没人再拦住他。 “啊,由先父亲自营建的这奄阳城,布局确实整齐划一,仿佛一个大棋盘呀!” 攸画领着两个仆役,首先沿奄阳的城墙闲逛了一个大圈,不禁产生了这般感叹。 早在攸雍开始建设奄阳城的时候,城里的居民区便已经划分成十六个版块——攸氏、条氏、斗氏与牟氏族人的府邸群,位于奄阳城区的正中央;其余氏族的人,以及淮夷、爊(āo)方、七夷与六夷,则按照“户—里—坊”的规划,聚居在奄阳的四角。 后来奄阳成为大邑商的国都,城中央的大片府邸群遭到拆除,改建为宫殿群;攸雍重定氏名之后,攸氏、条氏与牟氏仍然围绕着帝室的宫殿而居住,至于其余十二个氏族,则每三个氏族为一组,居住在奄阳的城东、城南、城西、城北。 各氏族的聚居区域也并非永久固定的,而是每五年重新抽签一次,这是为了避免邻近氏族之间的来往过于亲密,进而干扰大邑商朝廷的政令推行。 正漫步于奄阳城北的攸画,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恰是娵(ju)姓母女二人。 攸雍活着的时候,虽然其风流韵事并没有传得沸沸扬扬,然而对于他的五名儿女来说,一早便知道攸氏府邸里,不时会有个邸方夷女悄悄地进出。 知道归知道,他们当中,倒是只有攸画亲自偷看过娵姓女子的相貌。 第七十八章 第79章 正文修订待补 第七十九章 第80章 正文修订待补 第2章 第81章 0.4.2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3章 第82章 0.4.3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章 iv章 第83章 0.4.iv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5章 第84章 0.4.5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6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7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8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9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0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1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2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3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4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5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6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7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8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19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0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1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2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3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4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5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6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7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8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29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30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31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32章 正文更新待补 第33章 正文更新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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