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云梦》 楔子(1) 悠悠华夏有着上下五千年的辉煌历史,诞生了许多伟大的王朝,也创造出了无比灿烂的文化。 让人颇为感无奈的是,当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濒临崩溃时,除了大量的割地赔款,还让国家陷入在风雨飘摇的动荡之中。 因此,整个王朝极像是一位蹒跚着走过一生的老者,在油尽灯枯的时候,有些绝望又有些恋恋不舍看着新生的面孔,等待命运之神给“他”合上因老迈而显得模糊的双眼。 观音山东面是一片紫红色的丘陵,土壤上覆盖着茂密的树林和矮小的灌木,一条名叫“青莲溪”的小河从青山间蜿蜒穿过。 青莲溪发源于东北部的界门山,流向西南边的观音山余脉,从麒麟岗的左侧汇入咅江。 青莲溪细水长流终年不断,除了夏季暴雨时会有些浑浊外,其余时间都清澈见底。 青莲溪的下游、观音山东麓十华里处,有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因村中大部分都是云氏后裔,人们就将其习惯性的叫做“云家祠”。 云家祠背后及左右被三面缓坡包围,南面正对着青莲溪。 倘若说,这半封闭状态的地理环境像是一只铲土的畚箕,莫若说,它更像是一把堪舆学意义上的“龙椅”。 云家祠为尽享风水带来的福泽,村中的人们‘因天时就地利’,在此修建了属于自己居住的房屋。 山坡之中有一块长方几十丈的平地,正中矗立着一座祠堂,匾额上镌刻着“云氏宗祠”四个斗方颜体大字。 云氏宗祠坐北向南,是一座土木结构的单檐歇山顶建筑,飞檐斗拱气势不凡。 祠堂历经两百余年的岁月洗礼,显得有些陈旧,房顶的筒瓦上生长着几十株尺多高的艾蒿。 祠堂的檐角,以及雕花门窗漆迹斑驳,有些地方的木头,甚至开始腐朽发黑。 祠堂的砖石墙面被风雨浸蚀,竟不断的往地面上掉落粉尘,看起来有些古朴又非常的沧桑。 每到重要的节日,祠堂的大门就会向族人敞开,对逝去的先祖举行祭祀,也祈求神灵护佑自己生长的这一片土地。 祠堂的大门外,是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公共晒场,无论是芒种还是秋收,人们都会将田间收回的粮食挑到这里晾晒,等粮食晒干之后,再屯进各自的粮仓或米柜里。 ****** 云家祠的周围,散落着几十幢农舍,它们或掩映在竹林的浓荫中,或暴露在人们的视线内。 祠堂的西边,有一株千年古柏,树下有一座四合头的中式庭院,院子不大显得有些精致。 院子朝门向南,东西两边各有一排围屋,北面是三间敞亮的正房。 朝门的吊柱上雕刻着荷花的纹样,意寓着和平吉祥,中央是一道两寸厚的黑漆大门。 大门上方,有一块长六尺、宽两尺的橡木牌匾,上面阴刻着“草庵堂”三个行楷大字。 村子里共住着几十户人家,一百余人口,除了少数寄居在此的佃户之外,大部分都是云姓族人。 每到晨昏日落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上空就会升腾起袅袅炊烟,貌似草木丰茂安详和睦的繁盛景象。 其实,这个地方也曾发生过数次不幸,灾难过后,大片地方出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正如“太初始分别天地清浊,剖判涬溟鸿蒙”的样子。 假如说,将感知人世冷暖的触角向历史的深处延伸,让思想穿梭在两百多年前的时空里,细数那席卷中华大地的一场场战争,竟让人胆寒心颤忌讳犹深。 显然,战争是残酷的、是毁灭的,除了中原大地惨遭蹂躏外,战火也烧遍了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域。 没曾想到,地处西部的川省竟比其它地方毁灭得更彻底,三方势力在此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角逐,拉锯式的混战造成十室九空,大战过后整省人口还不到五十万。 正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随着角逐势力的此消彼长,终有一方要在最后胜出。 当少数族裔建立的新政权稳固下来之后,皇帝就颁布御旨,号召中部和南部诸省向川省移民,以充实西陲边疆。为此,朝廷还制定了一系列的怀柔政策,鼓励生产恢复秩序。 正因如此,潇湘湖畔的云氏家族,其中的一部分就走在了西迁的路上。 云氏族人背井离乡筚路蓝缕,他们历经千难万险,像所有的漂泊者那样长途跋涉,最终才到达了遂安县。 自那以后,云氏族人终于在青莲溪定居下来,他们像拓荒牛一样的辛勤劳作,一步步奠定了村落的雏形。 经过不断的努力,云家祠从早期十里难见人烟的荒芜之地,逐步发展成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山村。 村民生活在村庄里,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且与世无争的农耕生活。如果时间足够漫长,岁月将会改变一切。 人们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川省的丰润水土滋养云氏家族,在清莲溪畔连续的生存繁衍下来。 潇湘湖畔的砖红色沙壤,貌似与川省的紫红色泥壤并无太大的区别,但它们内在的成分却有明显的差异。 不知不觉中,云氏族人的遗传基因,就在随后的时间里悄然发生了改变,在入乡随俗的过程中,也将祖地的文化习俗融入到了,另一个环境当中。 以致于,形成了新的语音和方言习惯,并将人们的生物密码和人物性格,悄然的给改变了。 久而久之,遥远的故土仿佛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只能存留在断断续续的民间叙事,以及个体的记忆里,直至永远的消失。 ****** 自那以后的上百年时间里,云氏族人并没有创造出显赫的家世,他们大多以农耕为第一要务。 后来,云家祖上像禾稻的根系一样分蘖生长,大致又分为三个支系,彼此间离得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能按着伦理辈份叫出长老尊幼来。 即使是同辈的弟兄之间,也有远近亲疏,幸好有一座祠堂将他们共同的命运联系起来,遇到天灾人祸相互之间也有个帮助。 劫后余生的云氏族人又经历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不幸,但又坚强勇敢的挺了过去,他们看见多少名门豪绅人头落地的惨状,所以教导子孙要遵纪守法,凡事不要顶风出头。 他们也幻想过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样的大事,无奈家业根基浅薄,没有浓厚的读书之风只好作罢。 长辈们也希望后生有出息,但想到事业的艰巨,只好找了一个理由教导晚辈,说仕途多险恶不如耕田安稳。 这样一来,晚辈们就对书本由衷的产生了恐惧。 直到咸丰初年,族中一名子弟才进入县学,但终究没有进学考取生员。 青莲溪两岸地势狭窄,坡地稀少,不能产出丰盈的粮食供养更多的人口,因此,整条山沟显得有些贫穷封闭。 云家祠大多都是自给自足的自耕农,除了缴纳国家征收的赋税之外,仅仅只能余下生活的口粮,好在都专心务农、勤俭持家,日子也能勉强的过下去。 也许是族长治理有方、调教得法的缘故,大部分的村民都能安分守纪,没有出现男盗女娼的丑事,亦没有涌现咆哮山林的匪霸。 楔子(2) 村中的现任族长名叫“云鹤年”,他是一位年过七旬鹤发童颜的温厚长者,出身于族中最大一条支系。 在古老的宗法制度下,族长作为乡村基层治理结构中的一员,相对于其他庶民百姓来说,更要多付出一些脑力和体力,才能很好的维持一个地方的和平安宁。 云鹤年作为长房长孙,在中年以后就沿袭了族长这一称号和职务,他除了主持族中事物之外,还协调保甲征收赋税、摊派徭役民壮的事情。 彼时,云鹤年老迈之后,他将许多事情推给当地的村保和牌长,每当有难以协调的时候,他才出面主持公道。 好在村保和牌长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几十年下来,一切都处理妥帖,大家想处也都相安无事。 ****** 追溯以往,云鹤年的爷爷名叫“云德昌”,他是云家祠历史上最有学问的人。 但是,云德昌也仅仅是县学的一名童生,在府试中屡次名落孙山之后,他也就绝望了。 云德昌回到乡间之后,他就再没有摸过“四书五经”,以及其它关于科考之类的书籍了。 对于云德昌来说,他觉得应试的学问往往还没有“算学”这样的知识管用,即:能够运用到实际当中,且具有经世致用的效果。 因此,云德昌除了在腊月底,用楷书写上几幅对联之外,在其余的时间里,他几乎不再动笔书写楹联和诗文。 直到有一天,云德昌看见许多乡民在罹患疾病之后,他们没有钱看病抓药,就只能在家中坐着等死。 即使是有一点家财的人,他们宁肯憋着扛着也不愿花钱治病,从而让小毛病憋成不治之症,最后一命呜呼。 面对着一幅幅触目惊心的场景,云德昌徒生恻隐之心,他决定找来一些医书,再自学一些简单的医理。 假若是,遇到有困难的病人,他也可以伸手给别人救个急。 通过不断的学习和私下里的独自琢磨,云德昌竟成为了一名郎中,他在乡间还小有名气,能医治一些常见的病症。 说起来,云德昌最多也只能算是半道出家的草寮郎中,就他钻研的医术来讲,还不如一些走街串巷的铃医。 那些铃医好歹还要拜师学艺,遇到节日还要给药王烧一柱香,再磕一个响头什么的。 可云德昌呢,他除了给药王磕头说得过去之外,谁还能接受他隆重的一拜? 事已至此,加上年龄的日渐增长,云德昌也不想再找到名师给自己做出指教,他干脆就安于现状,以服务乡党为荣了。 当云德昌老迈之后,他就将自己收集的医书,还有日积月累悟到的医术,一并传给了云鹤年的父亲云慈恩。 倘若说,云德昌是半路出家的的话,那么,云慈恩则是通过努力,且进行了精心的栽培。 原来,云慈恩自小就被父亲送到遂安县城中,郑孝廉家开办的“普济堂”,先在那儿做了三年学徒。 尔后,云慈恩就拜杏林苑响当当的坐堂大夫为师,因此,他就学到了一些过人的本事。 其时,云慈恩本应该留在县城行医,在事业发达以后,他就可以在县城中购置一些铺面,再置办一份可观的家产。 可是,云慈恩深知乡间老百姓生活不易求医难,他看见多少贫穷人家因无力支付药资,从而白白的失去生命。 于是,云慈恩就谢绝了郑东家的千般好意,他毅然回到云家祠,甘愿做一名服务桑梓的乡村郎中。 云鹤年的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在乡间行医,又一如既往的,帮助那些身患疾病的贫苦人家。 闲暇之余,云慈恩便将自己用药的心得辑录在厚实的宣纸上,再整理连帙装订成册。 最后,云慈恩提笔在封面上,写下了《百草散闻录》的书名。 过世之前,云慈恩亲手将《百草散闻录》这一本中医药密笈,嫡传给了日益精进中的云鹤年。 也许是见多不怪的缘故,与父亲云慈恩有所不同的是,云鹤年并不是自发的喜欢钻研医术。 早年间,云鹤年并不喜欢悬壶济世的岐黄医学,而是对玄道空门之术颇为上心。 后来,通过云慈恩和族中长辈们的谆谆教导,云鹤年才终于走上正途,并致力于解除病患身上的痛苦。 ****** 有一段时间,云鹤年竟跟隙曛山栖云观的道士混在一起,他可以整日整月的不回到家中。 有见如此,云慈恩甚是恼怒,他不惜动用了族规,命族中的年轻子弟,将云鹤年从栖云观中揪回到了云家祠。 其父让云鹤年归理服法的在家中呆着,即使不认真研习医术,也要在家娶一房妻子,以此尽到传宗接代的本分。 按说来,云鹤年毕竟不是忤逆不孝之人,他见父亲如此动怒生气,心里就产生了新的想法。 云鹤年生怕自己会在家中,再弄出个三长两短的事情来,他也就安心踏实的呆在家中,甚至达到了闭门不出的境地。 时间一长,云鹤年感到有些寂寞难耐,他就动手翻阅起,父亲收藏的那些医书典籍来。 没想到,这一翻竟成瘾成癖,云鹤年居然对医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乎达到了手不释卷的程度。 有些时候,云鹤年在吃饭的时候,他都会抱着一本医书,一双眼睛也会在书本的字里行间里游移。 几年以后,云鹤年的医术竟比爷爷和父亲更有所见长,为此,他将朝门旁的一间门房专门辟做脉堂。 接下来,云鹤年亲手写下”草庵堂“几个字样,交给遂安县一个有名的镌刻师,请他制作一方牌匾挂在了大门上方。 虽然,草庵堂比不上郑家的“普济堂”的规模,其堂号也不是那么的响亮。 但是,云鹤年认为,有堂号总比没有好,至少能指明所在的地点。 这样一来,乡间的病人也能够相互传颂,并适时的找到确切的地址。 同时,“草庵堂”这新起的堂号,也比较符合云鹤年的个人旨趣,即非常的朴实低调,且又有自谦的态度。 自此以后,云鹤年常常对匾长思,并暗中沉吟自叹,他在私下里自号为“草庵居士”。 ****** 云鹤年十六岁成婚,他明媒正娶跪拜高堂,其妻为界门山东麓界牌沟中大户人家,即“凤家大院子”主人凤望山的女儿。 成婚后,夫妻俩人体贴和睦,真如书中所言的举眉齐案、相敬如宾。 婚后第二年,凤氏产下一子,取名“云守贤”。 当云守贤刚满三岁时,凤氏却因一场意外,她不幸潇然离世,遂香销天际了。 彼时,云鹤年正值壮年,虽思念亡妻的心情久久不曾消散,但每到困惑时又徒生孤寂之感。 凤望山感念云鹤年为人谦和厚道,只怨自己女儿命薄没有福份。 尔后,凤望山看见自己外孙云守贤尚且年幼,他担心以后会被继母虐待,便暗中留意观察。 事也凑巧,凤望山的一个堂弟刚刚离世,留下堂侄女凤仙孤身一人活在世上。 凤望山堂弟的家境原本就甚是清寒,以前生活不济的时候,还时常靠着族亲帮扶,才能苟安生存下来。 可是,大家的生活都不富裕,即使帮扶他一点,自己的嘴里也就要省下一点。 如此一来,将凤氏族人的日子,都拖得是紧巴巴的。 堂弟这一过世,凤仙就没有了依靠,这日子过得也就更加的艰难了。 再加上,乡间匪患无穷劫掠民女的事情时有发生,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照顾她呢。 有一天,凤望山脑袋一激灵,他在心里暗自思量着:“这凤仙儿呢,也真是可怜,看她是孤儿寡女的,今后一个人该怎么过呀?咦……不如早一点给她找一个婆家送出门去,这样就各管各的生活,免得整日看着她心焦。哎,对啦!该给她找哪样的人家呢?嫁到贫寒人家吧,恐怕会受到委屈,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只是怕要遭不少罪;许配给殷实富户的吧,只怕是别人又看不上她。唉……该如何是好?啊……对啦,云鹤年不是一个人吗?他家可算是小康之家,好歹不愁温饱,假如将凤仙续弦给云鹤年,难道不可以吗?虽不是十全十美,但也算是两全其美……啊,真是罪过!我怎么想出这么一个糊涂主意?” 思来想去之后,凤望山私下里觉得,这确实也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 于是,风望山便有意将云鹤年和凤仙撮合在一起,以了却自己心中的一件烦心事。 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你情我愿,又有人在打锣敲鼓的圆场。 因此,云鹤年和凤仙的婚事,很快就顺风顺水的办成了。 楔子(3) 自从凤仙嫁到云家祠以后,她恪守妇道勤俭持家,将整个人和所有的心思,都耗费在了家事和田间地头中。 除了一般的家务农事之外,凤仙还捣麻纺线捻棉织,以尽到一位贤妻的所尽所能。 美中不足的是,好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可凤仙的小腹依然平坦如鼓面,一直未见开怀生养。 凤仙自认为菩萨不开恩,因此,她只好将温暖的母爱,抛洒在了云守贤的身上。 又过了两年,云鹤年的堂弟因走夜路掉下山崖,他被摔成了重伤,竟达到了无药可治的程度。 咽气之前,其堂弟将自己的儿子云守权交给云鹤年,他希望堂兄能够出手相助,并将云守权呵护成人。 说来也是奇怪,堂弟家中拥有十亩坡地和五亩水田,足以养活一家四口。 可是,云鹤年的堂弟在妻子过世之后,就没有再续弦找一位填房,他情愿做一名浪荡子,过起了神仙一般的过日子。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谁曾想到,其堂弟夜间走在的熟悉的地方,居然就失足掉在了崖坎下的洼氹里,并且,还伤筋断骨无法治愈。 面对着一拉两尺长、跟一根麻绳似的云守权,云鹤年除了摇头叹息,剩下的事情就只好交给凤仙了。 云鹤年希望云守权长大成人以后,可以自立门户,并好好的过日子,将他家的一条支脉繁衍并传承下去。 这下可倒好,凤仙不仅没有亲身体验到,哺乳幼婴的母子人伦之趣,她却要照料两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 假若说,要是换做其她的人女性,可能早就怨声载道了。 幸好,凤仙心地善良且崇尚佛法,她认为:既然自己此生无缘,以生养的亲生骨肉,说不定就是佛祖在暗中考验,涅盘转世一定儿女成群,子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呢。 因此,凤仙就将云守贤和云守权两个隔房兄弟,一视同仁视若己出,她将满怀的母爱都化作涓涓甘泉,浇灌着兄弟二人茁壮成长。 据《涅盘经》里记载,即:“业有三报——一现报,现做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下作业,目下受报。” 阿弥陀佛,诸佛慈悲! 佛家认为,万事万物都有起因和结果,因为何种缘起,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果报。 也许,正是应了速报之理,正当凤仙对自己的肉躯不再怀有希望,将希翼寄托在另两个男孩身上时,她的善举竟感动了送子娘娘,并给她送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有一天,凤仙竟然发现了一个奇迹,她居然受孕怀胎了。 云鹤年对自己中年得子颇感意外,他着实不相信凤仙的肚子能孕育珠胎。 并且,凤仙的肚腹还能够像藤蔓中的南瓜一样的,逐渐的膨胀浑圆起来。 但是,事实就摆在面前,显然没有一丝虚假存在。 对此,云鹤年显得有些担心,他害怕凤仙会怀上妖孽转世的怪胎。 每到晚上,云鹤年就夜观天象,在未发现异样的不详征兆之后,他反过来又想:“繁衍人丁终归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说不定还是一个贵子呢。” 俗话说,“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凤仙生产那一天,并没出现神话传说中那些令人惊愕的景况,而是顺利产下一名健康的男婴。 按照族中惯例,出生的男婴满周岁时,就应该按照字辈取一个书名。 于是,云鹤年将自己家中的新添的男丁,取名叫做“云守田”。 在一个民以食为天的农业社会里,土地是维系一家人温饱命脉的重要资源,也是一家人最为重要的财产。 云鹤年希望,云守田将来能够克勤克俭,以此守住祖先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山林和田产。 云守田在近系支脉中年龄最小,长辈们都称他为“老幺“,晚辈们则根据自己的情况,换上另外的一种称呼。 ****** 时光荏苒,仿佛就在转眼之间,云鹤年的长子云守贤就长到了十六岁,他变成了一个知书达理,且又温文尔雅的白面小生。 彼时,上门提亲的媒人是鱼贯出入络绎不绝,几乎踏断了草庵堂的门槛。 “听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云守贤与合江场一户夏姓人家的女子有缘,并结莲理结为了一对夫妻。 人们常说,“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 千里姻缘一线牵,传统婚姻中也能遇到情投意合的知心爱人。 云守贤的新婚妻子乳名唤作晓荷,她虽生得纤巧可人玲珑剔透,却有着薛宝钗一样的性情。 原来,夏晓荷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处理起家事来也是头头有绪,让生活在方圆几十里内的人们都羡慕不已。 果真是“夫妻相合好,琴瑟与笙簧”,夫妻二人情投意合相敬如宾,从来未曾发生过争吵。 后来,夏晓荷在七年的时间里,她共诞下三个孩子,即:长子取名“云富治”;次子取名“云富鸿”;第三胎是一个女儿,乳名叫做“富娣”。 当夏晓荷看见襁褓里一张粉琢可爱的小脸,准备给女儿取上一个乳名时,她就向云守贤征询意见。 不知何故,居然就触动了云守贤心中的那一份家国情怀,他就认真思考了几天。 然后,云守贤就对夏晓荷说:“唉……这乳名都叫了成百上千年了,女娃子家家都没有一个地位。我看呐,今后这情况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女子也要独立撑起半边天的,在外面也要一个大大方方的名字。嗯……依我看,就叫‘富娣’吧!让她沾点男娃子的犟气,今后才不会受人家的欺负。” 有道是,“良辰美景容易逝”,只要是生活在人间,无论是大富大贵之家,抑或是小家小舍之民,生活永远都不会呈现出花好月圆的景象。 很可能,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家庭,随时都会面临着不期而至,或者是突如其来的厄运。 然后,好端端的一个人和一个家庭,就会被动的接受一份生命中的残缺。 让整个云家氏族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因为生活中偶然发生的一件小事,竟然导致云守贤夫妇双双离世。 夫妻二人不仅丢下了老迈的父亲,且又扔下三个年幼的孩子。 从此以后,照顾云鹤年、抚养几个孙子的重担,自然又落在了凤仙的肩头上。 人们都以为:凤仙好不容易熬到白头,应该坐享清福了,没曾想到,她却迎来了人生中更大的挑战和付出。 事实上,凤仙依然咬牙挺了下去,但长期的劳累和辛勤的付出,以致于让她透支了健康。 当云富娣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凤仙由衷的舒了一口气,而这一口气吐了出来,她却再也没有吸进体内。 凤仙于当年十月,便撒手人寰与世长辞了。 接踵而来的不幸,让云鹤年感到痛苦和难过,他再也没心思续弦,即找一个能够填房的女人。 很多时候,云鹤年都闭门不出,他保持着一种清心寡欲的心态,在家参禅悟道。 幸好,族亲中还有一些嫁到云家祠的侄子和孙儿媳妇,她们无论是农忙或是农闲,都轮流照料看着云家兄妹,才不让三个孩子感到孤苦无助。 ****** 自古以来,除了一些较大的街市场镇有坐堂大夫之外,对于一些偏僻的乡村来说,就只有一些运用偏方治病的土郎中。 在乡民们看来,他们和私塾里教书的夫子一样,都是具有一定学问的人,因而被尊称为“先生”。 身处穷乡僻壤的乡民,他们自身生活都很艰苦,一旦患上疾病找到郎中看病,别说是花钱买药,很多人连脉理费都付不出,往往就只能拿出一点农产品来回馈郎中。 因此,川省很多地方都流传着一句话,叫做:一个鸡蛋摸个脉,好不好先生才晓得。 意思就是说,生病了找郎中瞧一瞧,完了之后送一点小礼,至于自己身上的病症有多严重,就只有郎中自己心里面最清楚了。 云鹤年在乡间行医看病几十年,方圆二三十里都有点名气,即使他在闭关修炼的时间里,都有病人找到草庵堂来。 每当此时,云鹤年都会走出静室,他来到朝门的脉堂里,给病人亲手把脉。 通过望闻切问之后,云鹤年便给病人说出症因,叮嘱病人注意冷热寒暖。 如若是需要服用汤药,他便开出几剂药方,叫病人自己到仁里镇上的药铺去抓药。 许多乡民知道,云鹤年只给病患看病,却从不在中草药里面获利。 看完病之后,有的病人就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杏林桌上,算是答谢云鹤年。 对此,云鹤年从不计较病人付给自己的脉理费有多少,只凭别人的身家量力而行,即使有些病人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他也目送着别人走出脉堂。 第1章 守权施淫威(1) 农历七月十五这天,云守权吃过午饭,他拿起饭桌上的刷把,用手折断了一根篾丝。 然后,云守权就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凉椅上,他歪着嘴,用篾签剔起牙缝来。 初秋的穿堂风从大门外吹进堂屋,再不像暑热天气那般燥热,风头上渐渐有了一丝凉意。 过了片刻,云守权斜睨着他的妻子,心中像是有一千个不满意、一万个不乐意似的。 随后,云守权就张口问道:“钱呢?” 云守权的妻子鲁氏,乳名叫“家燕”,她原是咅江上游风铃渡鲁家湾人氏,经邬媒婆牵线搭桥嫁到了云家祠。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族中的晚辈根据云守权的排行,称鲁氏叫做“云二婶”。 鲁氏挽着发髻,她身穿一件土黄色的斜襟大褂,腰间拴着一条围裙正站在桌子旁。 对于云守权的问话,鲁氏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她低着头,继续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筷。 云守权见鲁氏没有反应,他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死婆娘,我问了半天,你为啥死不来气?” 鲁氏黑着脸,她随口答道:“钱、钱、钱——灶门前的火钳!” 说完,鲁氏“呯呯啪啪”的收拾着碗筷,并装在一个淘米洗菜的盆子里。 然后,鲁氏转过身,她端着木盆气冲冲的走出了大门。 云守权家的房屋是典型的川式民居,整体布局呈“凹”字形,砂岩连磉地基,竹樯抹灰顶覆青瓦,俗称为“三合头”。 建筑的北面是三个庵间,中间为吃饭的堂屋,左右耳房分别辟做主宾的卧室。 两间耳房外,有两排向南延伸的房屋,东厦房用来堆放粮食和农具,西厦房作为厨房和猪圈。 厦房之间,有一个长宽数丈的小院坝,作为迎宾送客、乘凉晒物的用地。 鲁氏环抱着木盆,她从右边的廊檐走进厨房。 然后,鲁氏将木盆放在灶台上,她一边洗碗一边哀叹道:“哎!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哟?寻来寻去,竟寻到了这么一个败家子身上……” ****** 原来,云守权的父亲去世之后,将他托付给云鹤年看管。 云守权毕竟是云鹤年的隔房侄儿,他怎么也不会厉声训斥,并棍棒施加的严格管教。 再加上,云鹤年本身又上了些年岁,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天天盯着云守权。 以前,云鹤年见云守权整天不务正业,他在暗地里也曾想过:“唉……我家这侄娃子呢,也是承袭了他老汉的一些秉性习气。他老汉倒好,撒手不管,转背就撂给了我,让我来做恶人。我管紧一些呢,别人还会说我苛刻,放松一些呢,害怕他为非作歹走上邪路。嗨……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好言相劝,他若明明看见是一条邪路,却偏要踏上去呢,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哟……” 说实话,对于云守权的管束,云鹤年确实动了一些心力,但终究也是收效甚微。 以致于,云鹤年都感到有些心灰意凉,当他看见云守权时也劝说上两句,若是没见着人影,倒是眼不见心不烦的。 而云守权也不将云鹤年这么一个堂叔放在心上,他总是在有意的逃避着云鹤年。 除了过年过节的时候,云守权会必须毕恭毕敬的站在祠堂里聆听祷词或训示之外,其余的大多数时间,他几乎都不出现在云鹤年的眼前。 等到云鹤年逐步放松看管,云守权倒是觉得很悠然自在。 尔后,云守权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或者说像是一只放飞的山雀,他想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落脚憩息。 成婚后不久,云守权将父亲留下来的一些田地佃给了别人耕种,只留了几分菜地让鲁氏经管,而他自己却做起了甩手掌柜。 每到逢场天的早上,云守权就守候在驿道旁,看见有抬滑竿轿子的轿夫路过,他就花钱坐轿子到仁里镇上消遣去了。 到了镇上,云守田不是坐在赌场的牌桌上,就是泡在茶馆里听评书,俨然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废人。 一来二去,云守权就跟一些为非作歹,且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镇上的一帮地痞流氓,见云守权人浑心傻正好利用,便引诱他嫖娼吸毒,最后还染上了鸦片烟瘾。 后来,住在镇上的乡保见时机成熟,就给了他一个甲长的名号和头衔,专门负责云家祠村的粮赋催收、以及征丁派役等杂事。 云守权作为供别人使用的役牛工具,他不断的将苛捐杂税摊派在老百姓的头上。 很多时候,云守权常常弄得是民心向背怨声载道,而他本人呢,则像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 ****** 鲁氏把刚将洗好的碗筷,放进竹笼似的碗架里,她就听见一阵孩童的啼哭声。 “哗!”鲁氏放下手中的碗筷,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边快步朝着卧室走去。 鲁氏走到床边,她看见自己的女儿云妍儿还在啼哭个不停。 盖在云妍儿身上的小棉被,也已经被她的一双小腿,蹬到了腿下的床栏边。 云妍儿年龄尚幼,还不到四岁,正是贪恋母怀的时候。 这时,云妍儿看见鲁氏来到床边,她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大声的哭叫了起来。 然后,云妍儿张开一双手臂,要求鲁氏抱住自己。 鲁氏弯下腰,她张开双手,将云妍儿从淡红色的床褥上抱起来。 随后,鲁氏在云妍儿的额头上亲了两口,就侧身走到了堂屋里。 鲁氏伸手摸了一下云妍儿的肚子,发现女儿的腹部瘪得像贴着后背似的。 时辰已经不早,鲁氏想到云妍儿还没有吃米饭,现在应该是喂饭的时候了。 然后,鲁氏就走到竹椅前,她将云妍儿递给云守权,说:“抱一下,我到灶屋里去给她拿饭……” 话未说完,云守权就显得极不耐烦,他挥了一下手,说道:“去,去!一个小丫头片子有啥好抱的?要抱的话,我也只抱长着蚕蛹带着萝卜丁、能够传宗接代的童子哥。可惜呀!你这只害了瘟病的老母鸡,就是生不出来。” 鲁氏听见云守权嘴里说出来的话,她顿时就不乐意了。 随后,鲁氏就鼓起一双眼睛,她随口骂道:“哼哼,你这一个老乌龟!别人都说,‘人穷怪屋基’,你自己没得本事还怪人家,天天像嘴打卦一样的念叨,就不怕遭报应呀?还嫌弃人家是个女娃子家家,好歹还算有个后,老了还能看你一眼,不然的话,只怕是死后连烧钱化纸的人都没有呢……” 说着,鲁氏提了一把云妍儿,将她的小脑袋搁在自己的右肩上,一脸怒气的走出门去。 来到厨房,鲁氏将云妍儿放在柴灶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自己则起身走到灶台后面。 鲁氏揭开烟囱下烧热水的黑陶锅,她从里面取出一小碗米粥,以及一只带壳的煮鸡蛋。 鲁氏重新回到灶门前,她将云妍儿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开始给自己的女儿喂食午饭。 很多时候,人一旦静下心来,就很容易联想起某件事情来。 鲁氏想起刚才说过的话,她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自己嘴中失言,很可能会让招惹到某路邪神,从而不利于云妍儿的成长。 也许,正是慌不择地吧?鲁氏竟对着灶门“呸呸”的吐了两口唾液,她可能没想到,这样也许会冒犯冲煞到灶王菩萨吧。 过了一会儿,鲁氏才记起当天正好是中元节,按照云家的惯例,晚上的时候要在祠堂举行祭祀。 而就在两天前,云鹤年就曾吩咐过鲁氏,叫她有空就到祠堂里,准备一些香蜡贡品,再封上一些钱纸。 眼看时间已经逼近,鲁氏却险些将这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给忘记掉了。 鲁氏看见云妍儿已经喝完了碗里的米粥,于是,她就将剩下的半只鸡蛋塞在她的小手里。 第1章 守权施淫威(2) 稍后,鲁氏抱着云妍儿来到祠堂门前,她掏出钥匙打开巴掌大的铜锁,再推开大门进到祠堂内。 由于祠堂的大门许久都没有开启的缘故,供案上落下了一层灰,房梁和檩子上也结下了不少的蜘蛛网。 鲁氏看了一眼趴在门槛上云妍儿,她找来一把丈多长的竹桠扫帚,然后就去摘那些蜘蛛网。 清扫掉神龛上的灰尘积垢之后,鲁氏来到东墙边,她一动不动的站在一个长两丈、宽两尺五的连体柜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这件庞大的连体柜,是用上好的柏木打制的,外面刷了一层厚厚的黑漆,中间分成几个相等的格仓,专门用来存放祭祀用的粮食谷物。 鲁氏原想从柜中盛出稻谷、小麦、黄豆、高粱、玉米,再将这几升粮食放在供案上,免得等会儿因着急而弄撒了这些五谷杂粮。 可是,鲁氏站在原地,她转念又想: “若是早早的将这些粮食盛出来,自己就一步不能离开。万一自己有事出去,刚转过背,说不定就会被老鼠拱落在地上,不就白白的糟蹋了吗?” 想过之后,鲁氏觉得等到祭祀的时候再装也不迟,于是,她就从供案下面取出一叠锡箔纸,以及几摞黄表纸。 鲁氏将锡箔纸摊开,专心致志的折叠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米筛大的花盘就制作完毕。 鲁氏心满意得的欣赏着,自己亲手制作出来的作品,她刚一转头,就看见云妍儿朝着晒场外面跑去。 鲁氏大惊失色,她害怕云妍儿失足掉在下面的池塘里。 于是,鲁氏扔下花盘,她出门就一通小跑,终于在晒场边缘截住了云妍儿。 鲁氏抱着云妍儿往回走,她的嘴里不停的说道:“嘿嘿,果然是人到一岁半——翻坛又倒罐!我刚一转眼,你就四处乱跑。我就不晓得嘛,你咋就那么爱耍水。我就说嘛,那水呀,就比你亲娘老子还要亲。以后呀,不许到水边去!不然,看我不打烂你的小屁股……” 说着,鲁氏就扬起了手,像是要惩罚云妍儿。 云妍儿看见母亲的架势,她马上就撇起了嘴角,眼眶里也蓄满了泪水。 鲁氏立刻就笑了起来,她在云妍儿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说道:“不打乖乖,妈妈怎么舍得打妍儿呢?我是哄着你玩呢……” 随后,鲁氏抱着云妍儿走进了祠堂,她找来一跟小指头粗的麻绳。 鲁氏哄着云妍儿,说要跟女儿做一个游戏。 然后,鲁氏将绳子的一头,拴在了云妍儿的腰上,而绳子的另一端,则绑在了供案的桌腿上。 鲁氏见云妍儿再也不能跑出去,还满心欢喜的抖着绳子玩耍,她也就放心的开始做自己的事情了。 鲁氏提起一捆半尺高的黄表纸,她解开绑扎牢实的红麻绳,从中抽出一寸厚的钱纸,用二指宽的纸条封好,再按照顺序放在一个竹匾里。 接着,鲁氏又另外封装了一些纸钱,叠放在刚做好的花盘里。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鲁氏回忆了一下,看还有什么物品没有预先准备妥当,她觉得:除了由各家各户提供的刀头供果外,其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于是,鲁氏就站起身来,她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后腰。 然后,鲁氏解开围裙,她单手抱着云妍儿走到祠堂门外,并伸出另一只手关上了大门。 ****** 鲁氏抱着云妍儿走到草庵堂的门口,一股浓烈的药香立即扑鼻而来。 对于草庵堂这一座颇为气派的建筑,鲁氏并不感到陌生,甚至说是相当的熟悉,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走进里面的每一个房间。 草庵堂的朝门共开三间,大门居中之内有一个丈二的门道,左右各有一间倒座房,即:东间是云鹤年看病施诊的脉堂,西间是留宿一般人的客房。 由于西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人来居往,因此,里面堆放着杂物就越积越多。 就在前些年,鲁氏嫁到云家祠之后,她许久都没有怀胎孕育。 所以,鲁氏看见云家兄妹实在可怜,便义务做起了三兄妹的“保姆”。 曾经有无数次,鲁氏在夜半的时候,听到富娣的啼哭,她便悄然起身,并叩开草庵堂的大门。 然后,鲁氏就陪伴安抚着,陷入到噩梦恐惧当中的云富娣。 毫不夸张的说,鲁氏在云家祠的岁月,也是陪伴着云富娣度过的。 因此,云富娣对这个隔房的婶子也格外的亲***常也爱开一些俏皮的玩笑。 随着云富娣一天天的成长,自然有了自己的心思和喜欢做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鲁氏成天哄着玩乐了。只是在某些时候,即学习织绣女红的时刻,云富娣就会上门找到鲁氏。 刚开始,对于云富娣某些行为的渐渐转变,鲁氏还感到有一些落寞。 但是,自从怀上云妍儿之后,鲁氏的心思也就转移了,她生活的重心也在向自己的家庭偏移。 ****** 还未走进大门,鲁氏就听见左边的房间里,传出嘁嘁喳喳说话的声音。 于是,鲁氏就伸出食指按在自己的嘴皮上,她给云妍儿做了一个噤声手势。 云妍儿像是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她眼睛向下一弯,抿着嘴笑了一下。 鲁氏踏上台阶的梯步,刚走到门道上,她便蹑手蹑脚的朝着左边的房间走去。 鲁氏原本有着一张姣好的鹅蛋脸,但是,由于长期的压抑和忧愁,致使她的面部呈现出未老先衰的迹象。 所以,鲁氏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干涩枯黄,并且,她的双颊还长出了两片,像月桂叶一般大小的蝴蝶斑。 少顷,鲁氏将左脸颊紧贴在暗红色的门枋上,由于左眼受到挤压,因而视线显得有些模糊。 鲁氏只好努力的睁大右眼,她就像是不怀好意的偷窥者一样,朝着屋里面看去。 倘若说,正房的堂屋是重要的场所,那么,这一间倒座房则是暂留一般人居住的屋子,它几乎有着和草庵堂同龄的建筑历史,也发生过一些颇让人垂泪的故事。 有些时候,乡间的疾重病患、被牲畜踢坏咬伤、或是那些被摔伤的病人等,他们都会十万火急的找到草庵堂来。 很多时候,云鹤年又不能见死不救,他只好将病人收治在这一间屋子里。 那些病人要不是满身血污,要不就是带着疫病,他们进来过后,屋子难免不会沾上污秽。 无论是病人活着走出屋子,或者是被人将尸体抬出去,事后都会将屋子打扫干净,并撒上一层生石灰,以此做消毒去疫处理。 即便是如此,草庵堂的主人们,在没事的情况下,他们几乎都不会踏进此间房屋。 云鹤年退隐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接待那些危重病患。 因此,草庵堂内的晚辈们,就渐渐的淡忘掉了一些忌讳,甚至,他们对于一些事情都没有听说过。 第1章 守权施淫威(3) 屋内的一张竹板床,被靠着墙面支了起来,两张长条凳放在了墙角,屋中央的地面也被扫帚清扫干净。 只见屋中央的地面上,放着两三摞油渍过的彩色纸,显然是用来折花灯的材料。 云富娣穿着一件碎花衣服,她弓腰蹲在地上,双手拿着一张朱红色的油纸,在翻来覆去的摆弄着。 俗话说,“家有少女初长成”,云富娣面若春日之花,腰如杨柳之姿,她正处在含苞初放的人生美好阶段。 这时候,云富娣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技不如人的沮丧表情,她那张姣好的面庞,也因此胀得通红。 云富鸿比富娣长两岁,他蹲在云富娣的对面,也显得有些激动。 富鸿已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读过不少诗书,看起来文质彬彬,又有些稚嫩的样子。 当云富鸿看见面前这位蹩脚的“手工艺人”,展现出气急败坏的样子时,他的嘴里就在嘟嘟囔囔的指点着。 到了关键的地方,云富鸿还伸出手,想去帮助富娣一把。 云富娣显得有些生气,她将红油纸扔在地上,叫道:“既然你那么能干,那你就来做嘛!” 云富鸿坚持情景,他的双手就像是触到了滚烫的开水一样,慌忙不迭的缩了回来。 然后,云富鸿就一脸茫然的看着富娣,他神色黯然的回答道:“我……我还是有些不会……” “噗嗤!”当看见这一幅场景时,鲁氏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并向后退了一步。 云富娣听见门外的笑声,她陡然站起身来,随即就像撒疯的玉兔一样,快速的跑到门槛边。 当富娣看见鲁氏以后,她便叫道:“二婶,你咋这个时候才来呢?本来想叫你来教我,怎样扎花灯的。但是,我就害怕二爸青筋暴露的讻我,我才没去找你。” 鲁氏止住笑声,她板着一张脸,反问道:“嘿嘿,我是欠着你的吗?你娣妹子倒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就想问一问你——我凭啥要巴心巴肝的教你做荷花灯呀?” 云富娣知道鲁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她就做出一副哭相,像是在希望获得同情似的。 随后,富娣抬腿跨出门槛,她伸手抱住鲁氏的腰肢,央求道:”哎呀!二婶,你就教教我,帮我这一回嘛!” 鲁氏斜着眼睛淡淡一笑,她像是要故意气着富娣一样,答道:“呵呵……岂止是帮一回,只怕是要侍奉你到老呢。我还有事忙着呢,就不伺候二位啦……” 说着,鲁氏甩开云富娣的双手,她做出准备往回走的样子。 云富娣见势不对,她绕到鲁氏的背后,并张开双臂拦住鲁氏的去路,说道:“哼,想走,看你往哪里走。今天,你是不帮也得帮,帮也得帮!” 鲁氏搂紧云妍儿,像是要蓄势闯关的样子,说道:“哟呵!今天我就不信了,倒要看看吃屎的、咋个把屙屎的给难倒了!” 云富娣听后,她用衣袖盖在脸上抹了一把,就像变脸似的,顿时就换了一张面孔。 少顷,富娣就嘻嘻嘻的笑了起来,她赶紧求情着说好话:“二婶,劳驾你教一教我嘛!过两天我给你做桂花糕吃。” 鲁氏态度依然坚决,她做出坚持要走的样子,嘴里说道:“呵呵……桂花糕,我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平日里,有好吃的、好喝的,怎么就没想到我喃?真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就当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佣人么?” “咦呀!二婶,你俩就别闹了,怎么越说越远了?”云富鸿走了过来,嘴里在嘟嘟囔囔的说着话。 然后,云富鸿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伸手从鲁氏怀里抱过云妍儿,说:“都是这么大的人啦,还跟细娃一样的调皮。” 鲁氏瞪大双眼,她盯着云富鸿看了一阵,说道:“哟呵!我还只以为是,七老八十的老叟在教训我呢。瞧了半天,咋我就只看见核桃树上的一只青皮蛋蛋,在我面前晃呀晃的……” 云富鸿的双颊,顿时泛起了两片红晕,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过了片刻,云富鸿摸着脑门,他不好意思的说道:“啊……你们在这里吵闹……我看着好笑……” 鲁氏撂开云富娣,她逼视着云富鸿,奚落道: “哟哟,你看,我还没说到点子上来呢,那一张脸就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说嘛!你既啃不动书,又扛不起锄头,就像是梁山上的军师——吴(无)用一样,还说我跟细娃一样。你看,大好时光的,你不在东屋里面求学上进,却窝在这一间空屋里面,来折啥纸船花灯。难道说,耍这些玩意儿就能过一辈子么?” 云富鸿的脸上,显露出一副难以掩饰的窘态,他辩解道: “我刚才就在东屋的书房里,明明是不声不响的,可大哥却还嫌我吵着他了,我就只好跑出来了。正好,我看见她准备在磨盘上折花灯,我一使气就叫幺妹到门房里面来,免得看见那书蠹虫心烦。” 鲁氏转头看了一眼东厢房的窗户,她回头叹了一口,说道:“哎,算啦,还是说正事吧!” 云富娣拉了两下衣角,然后,她将双手叉在腰间。 接着,富娣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了几圈,她一本正经的问道:“啥正事?” 鲁氏偏过头,她朝堂屋看了一下,就对云富娣说:“去给你爷爷说一声,说我将钱纸都封好了,叫他老人家提笔签字呢。” 云富娣放下双手,她朝鲁氏翻了一下白眼,答道: “我以为是啥开天辟地的大事吔,原来是在差我跑路。哼,就这么一点远,你自己咋不去呢?” “呃……”鲁氏抬起手臂,她捋了一下额头上垂下的头发,再摸了一下后脑勺上的发簪。 鲁氏显得有些腼腆,她笑着说道: “老人家素来喜欢清静,我这么突不其防的跑过去,怕打扰到他。再说,一个侄儿媳妇的,哪里就能轻飘飘的往上房跑?我真是有事,也是风头上吃炒面——张不开嘴。话说回来,你一个当孙女的,跑上跑下做传话筒正是应该的嘛。” 云富娣拍了拍屁股,她抬腿就往门房里面走,嘴里说道: “不去,不去!我一去爷爷就要招呼我做其它的事,就再也做不成花灯了。到了晚上,我拿啥到河边放去?” 鲁氏看着云富娣的后背上,那一条乌蛇似的发辫,她激将道: “算了,你不愿意去,我就准备打道回府了。要是误了正事,看老人家不打烂你的屁股才怪。反正呢,我就说给你说过的,看怪你还是怪我?你若是现在就去说,我等会儿就教你折荷花灯……” “真的呀!”云富娣回过身来,她伸出右手食指,放在鲁氏的面前。 然后,富娣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她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噗嗤!”鲁氏闷声笑了一下,她嘴上没有做出承诺,只是点了两下头。 转眼间,云富娣就像是一只惊飞的小黄雀一样,她撒开腿就往上面的堂屋里跑。 鲁氏看见云富娣的身影,就像是狂风卷起的树叶一样,从面前飞快的飘走。 “嗨!”鲁氏赶紧追上前去,她一把拉住云富娣的衣袖,嗔责道: “慢点!你这丫头,怎么随时都像是狗撵着一样,叫你做啥事都不要心急火燎的。体内血还没热络过来,你就腾腾的飞窜,当心眼黑头晕犯毛病。再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像一个野人一样,成啥子体统。将来,看谁还敢娶你……” 云富娣感觉鲁氏嘴里说出的话,很让人有些心跳耳热,她就朝鲁氏吐了一下舌头。 然后,云富娣将双手背在身后,她学着云鹤年平常迈步走路的姿势,有模有样的穿过院中的天井。 云富娣一脚跨过堂屋的门槛,她就蹑手蹑脚的来到云鹤年的耳房卧室外面。 “呼——”云富娣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她想听听屋里有没有响动。 但是,云富娣刚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她就听见爷爷轻微的咳嗽声。 云富娣感觉到,爷爷像是在故意的发出响动,以此向自己做出警示。 “啊!”云富娣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她吓得一下子就弯下了脊背。 俄顷,云富娣站直身体,她平息了一下起伏不定的胸脯。 随后,富娣也跟着咳了两声,她对着房里叫道: “爷爷!二婶说,祠堂里的钱纸和祭祀用品,都已经准备好。二婶叫您有空就过去看看呢,看还差些什么。她还说,晚了就来不及了……” 第1章 守权施淫威(4) 其实,就在鲁氏和云家兄妹说话的时候,云鹤年就被惊动了。 于是,他就站在窗户后面,察看着院落里面的情景。 当云鹤年看见云富娣学着自己走路的样子,并一步一步的朝着堂屋走来时,他的心里感到既可气又好笑。 随后,云鹤年就意识到,孙女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门外,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云鹤年猜想,云富娣又像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似的,站在门外偷听,他便故意的咳嗽两声以作回应。 当云富娣口中说出,即需要转告的话语之后,云鹤年随之就答应了一声。 云鹤年将书桌上的笔墨砚台等,装在一个小木匣子里面。 过了片刻,云鹤年穿上一件灰布长衫,戴上一顶黑绸窄檐西瓜帽,他将木匣子夹在腰间,再慢慢的走出正房中堂。 一阵秋风吹来,穿透薄薄的布衫和白色的棉褂,让云鹤年感觉到从身体上,传导进心里的丝丝凉意。 于是,云鹤年就站在院子中央,他在享受着,暑热过后的一份清凉和惬意。 初秋的阳光,照射在云鹤年头顶的小帽上,泛出墨玉一般的水润光泽,与他后脑勺垂下的那一条、半尺长的辫子,形成了鲜明的色差。 云鹤年突然记起,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猛然向右边看去,发现西边的厢房依然紧闭着。 忽然,云鹤年的心里有些发紧,竟想起一个人来,也就是他的小儿子云守田。 紧接着,他的浑身上下,就在一阵轻微的颤抖着。 稍后,云鹤年的神情显得有些颓然和落寞,他收回自己的视线,目光落在院中的那一座石磨上。 短暂的思索过后,云鹤年缓缓的抬起头来,他朝着东边三间厢房看去。 云鹤年看见,中间的大门关闭着,第一间庵房的两扇窗叶,却向屋内开着。 东厢房掩映在两颗海棠树下,“唦唦“落下的树叶,不断的飘进窗台。 可能是年迈的缘故,云鹤年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竟看不清楚室内的景象。 然后,云鹤年便缓缓的踱着步子,他朝着窗户挪动了几步。 靠近正房的这一间屋子,被分割成了两个房间,前面这一间专门辟做书房。 室内的地面用烧制的青砖铺成,四面内墙用白色的灰浆刷过。 虽然,室内的陈设极其简单,但却显得非常的整洁干净: 西面的砖墙上,开着一个很大的半窗,镂空的“三交六椀”菱花式窗槅,显得古朴而又典雅; 东墙下,是两张柏木打制的扶手椅,椅子中间是一张一尺宽的茶几; 南面放着一副明式桌椅,作为读书或鉴赏古物时小坐之用; 紧挨着北面的山墙,矗立着一个暗红色的大书橱——上层存放着《论语》、《大学》、《中庸》、《古今集注》,以及《圣谕广训》等典籍; 下层则摆放着《黄帝内经》、《千金方》、《本草纲目》等医书…… 除了封装在紫檀木盒里的《百草散闻录》,这只书橱里面,几乎聚集了云家几代人以来积累的所有书籍。 因为历经的年代有些久远,无论是书籍的扉页,抑或是承载文字内容的书纸,都显得有些干脆泛黄。 有些书籍的纸张,甚至还出现了破碎和残缺的现象。 对于书橱里面的那些书籍,云鹤年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医书里面记载的药草名称,以及各种对病人施治的方法,他可能在至死的时候才可能彻底的忘记。 而那些《圣谕广训》里记载的纶音,或者是典籍中记载的圣人言语,却逐渐消弥并遗散在了云鹤年的脑海里。 云鹤年的双眼在凝视着书橱,他的大脑里却在浮想联翩,多少迷茫愁绪不断的涌现在他的心头。 ****** 突然,一个颀长纤瘦的身影,映入到了云鹤年的眼帘中,他看见长孙云富治从里屋走了出来。 云富治五官端正面容白皙,他星眼峨眉,唇红齿白,看起来极为斯文。 只见云富治的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他埋着头,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书本上的文字。 当云富治走到书桌旁,正准备坐下来的时候,他冷不丁的微微抬了一下头。 然后,云富治就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似的,他赶紧折回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云鹤年心里有些担心,他认为:云富治若是看见自己站在窗外,从而会影响到孙子读书习文。 俄顷,云鹤年就迈开步子,他脚步轻轻的走回到院子中央。 云鹤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他就心事重重的看着院子内的房舍。 也许是触景伤怀的缘故,云鹤年竟又想起了云富治的父亲云守贤。 突然,云鹤年感到胸口一阵颤抖和痉挛,对于云守贤夫妇的过早离世,他觉得十分的惋惜。 如果没有让人痛苦的事情发生,他应该是子孙环膝颐养天年的。 可是,临到人生的迟暮之年,云鹤年却还要操心着孙子的婚事。 如果说,在某件事情还未发生之前,人们还可以做出规避和纠正;假如说,在灾难降临的时刻,还可以让时间静止的话,那么,人们就可以掌握时间,并任其自由的支配。 但是,人们唯一抓不住的就是时间——时间总是在悄无声息催促着,人们走向成熟和衰老,又在眼睁睁的看着人们坠落进深渊,并湮灭在无边无际的历史烟尘里。 不知不觉中,云富治就像是盛夏的丝瓜一样,绽放出了金黄色的花冠。 眼看着,云富治又要从瓜蒂上萎缩凋落了,可他却没有亲生父母出面,为他寻亲访媒操持婚事。 面对这种窘况,云鹤年不由得愁上心来。 可是,云鹤年作为年迈的长者,他实在无法亲自出面去找到媒婆,给云富治找到一门合适的婚事。 有一天,云鹤年吩咐云富娣,叫她去将鲁氏喊到草庵堂里来。 云富娣将鲁氏带进堂屋,云鹤年就找了一个理由将云富娣打发走。 然后,云鹤年就对鲁氏说道: “二媳妇,你看大娃子也到成家的年纪了,成个家以后才好立业嘛。他呢,娘母子又走得早,没人给他料理这一件事情。我呢,就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哪里能对外人说起这么一桩事。咦……怕就怕,他这样撂下去,一辈子可能就黄了。 所以,我请你去找媒婆,给他说一门正经八百的亲事。对方家底也不要多好、也不能多孬,跟咱们家差不多就行。另外,只要女子模样儿过得去、办事得体、做人贤惠就可以了。喔,记住!不要说是我找你说的此事,就说你自己不忍心看侄儿还撂着单就行啦……” 很快的,鲁氏就听明白了云鹤年的意思,她便将以前找邬媒婆的经过,大致的讲了一遍。 原来,不仅是云鹤年,就连鲁氏都在为云富治的婚事,而感到忧心忡忡。 以前,鲁氏就跟邬媒婆接触了一两次,单独就此事做了沟通。 第1章 守权施淫威(5) 那一天,鲁氏从草庵堂出来,她回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急匆匆的赶到了鹰嘴崖村。 尔后,鲁氏找到邬媒婆,当面说起了云富治的情况。 这邬媒婆长着一张鞋垫子似的长脸,面色枯黄犹如麻纸,她八字眉、塌鼻梁,嘴角还天生着一颗豌豆大的痦子。 别看邬媒婆模样儿不出众,可嘴功确实是厉害,她可以将黑说成白、将白说成是黑。 邬媒婆以牵线搭媒为主业,她像一只花喜鹊一样的穿行在乡间,十里八乡几乎都镶满了她的足印。 无论是哪一家的男孩和女孩,其年庚岁数她都大致清楚,甚至说是了如指掌。 其实,邬媒婆早就见过云富治,她知道云家的家境,只是未见云家主动派人来说。 邬媒婆以为云家另有其它的考虑,她想:若是自己主动找过去,一是害怕掉了架子,二是担心谢媒礼会打下折扣。 没想到,双方的扭捏和含蓄,竟将云富治的婚姻大事给耽搁了。 而今,邬媒婆见云家终于有人来央求自己了,她的心里就暗自感到高兴。 但是,邬媒婆却故意摆起架子,她对鲁氏说: “哟,你们家那侄儿都快爆腰花了,怎么现在才想起婚娶的事情?之前,我还出于一份好心,琢磨着给他寻摸一个模样俊俏的,但见你们云家祠都清风哑静的没有响动。我还以为你们家是要供养童子大仙呢,所以,就只好作罢不去给自己丢脸啦。哦,难道是坐在磨盘上想转了,现在才想起说这一件事?我看呐,这事情就不好办啰! ……你想嘛,人家娃儿还未满十四岁就开始计划配对了,你们家可倒好,硬是要等到他翻过二十周岁,长成半老夫子一样的才开始计划活动。嘿,你家可能是有些不急,可别人家急呀,谁还有空等着他?话说回来,即使有女娃子愿意嫁到你们家去,可没个公公婆婆经管,虽说少了婆媳之间的磕绊,但日子多少有一些寡淡。退一万步讲,将来若是生个一男半女,也没有个老妇人帮着擦屎换尿布的,光凭人家一个人,那不是找罪受呀?” 邬媒婆眼眨眉毛动的将一席话说完,然后,她就在静观着鲁氏脸上的表情。 让鲁氏没有想到的是,她兴冲冲的到来,却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瓢凉水似的,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过了一会儿,鲁氏才回过神来,她对邬媒婆说: “正是没有亲娘老子过问,咱们家富治的个人亲事才久拖了下来嘛。我看着有些奇怪,背地里问过他之后,才晓得原委。唉……想着也是可怜,他总不会亲自来找到你说自己的婚事吧?另外,他也不可能站在大路上随便去拉一个噻。这不,我才来求您帮帮忙,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的事情定下来……” 鲁氏对邬媒婆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在千恩万谢之后,她才走出了鹰嘴崖村。 也许,正应了“缘分天注定,聚散不由人”的那一句话。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邬媒婆出于求生获利的目的,还是保媒拉纤的惯常心理,她确实是走访了几个女方家庭,并着力的去撮合男女双方的婚事。 可是,由于云富治的年龄过大,又没有父母高堂在世。 再加上,富治的家中还有弟弟和妹妹,他们都还没有成家立业。 所以,让女方家长觉得,此桩婚姻会担太多的风险,并且,云家还有不少的累赘。 于是,作为女方的父母,他们都婉言谢绝了。 尽管鲁氏又数次找到邬媒婆,到最后,终因高不成低不就的事实,竟一个可谈对象都没有落到实处。 自从听完鲁氏的讲述之后,云鹤年派人接着去四处去打听,可就是没有了下文。 ****** 眼下,云鹤年又回想起了这一件事,尽管关于云富治的婚事已迫在眉睫,但他感觉到非常的棘手。 再加上,一个人的婚姻大事,又不像是猪狗牛马配对那样的容易,即需要一定的姻缘相牵和月老作美。 随后,云鹤年摇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就走出了草庵堂大门。 云鹤年缓缓的走下台阶,然后,他就来到晒场上,静静的观望着云家祠堂。 眼前的这一栋单檐悬山顶式建筑,它静静的矗立在村子的中央,见证了一个大家族的荣辱兴衰。 它又像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和物质图腾,将古老的家族记忆连接起来。 祠堂的屋顶有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平直的正脊两端各蹲着一只威武的麒麟,目光紧盯着着屋脊中央,像是在拱卫守护着那一尊灰塑的葫芦宝瓶; 垂脊呈流水状延伸到山墙外,两侧饰有忍冬藤卷草纹图案,末端各匍匐着一只鸱吻。 榫卯结构的挑檐突出在墙外,既可以遮阴避热,又可以阻挡雨水保护墙壁。 巨大的木柱撑起抬梁式结构,檩条上覆盖着青灰色的筒瓦。 祠堂正面,有一条四尺宽的廊道,两边各有一张长长的石凳,作为拜谒凭吊前后的小憩之用。 前墙中央是一道厚实的双扇棋盘门,大门两侧各开着一排窗户,蝙蝠纹窗槅中央嵌有一个变形的“福”字。 除了石头和灰塑材质外,所有木质结构上都上过油漆,斗拱额枋和门窗以红、绿、蓝色调为主。 祠堂很久都没有经过返修了,屋脊上的泥灰就像是风化的岩层一样,在一点点的在剥蚀脱落。 灰色的筒瓦上布满了青苔,屋檐上方竟然长出了一片绿油油的蒿草。 房梁门窗上的彩绘也受损严重,指甲片大的漆皮也在随风脱落,露出像白癜风病人一般的膏泥底灰。 一年前,就有族人向云鹤年提出翻修祠堂的事情,可是,云鹤年考虑到巨大的财力支出,始终让他们一次次的望祠兴叹。 就其说来,云家毕竟不是名门望族,其财产来源,主要还是依靠土地中产出来粮食。除了供给人们的日常生活需要,还要预备灾荒之年的吃喝用度。 因此,想要积累起一笔较大的财富,那是异常的艰难。 况且,翻修祠堂恰恰又需要花费很大的一笔钱,若是耗尽了所有人的积蓄,遇到衙门的强行摊派就难以为继了。 虽然,圣祖皇帝曾经提出,“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赋役制度,但是,大多都只是写在官方牒牍上的文字内容。 其实,在官吏的实际征收中,却存在另一套隐形的赋税系统。 原来,圣祖皇帝颁布纶旨:各省督抚将现行钱粮册内有名丁数永远作为定额,将丁银税额固定、不再增收,对以后新生人丁不征钱粮。 另外,丁银并不按人丁计算,人丁多的家庭也只缴纳一丁的钱粮。 可是,新的问题又摆在了户部官员的面前,他们在编审新增人丁,需要补足故旧缺额时发现,即:一户之内,假若减少一丁而又新添一丁,尚且能持平;如果减少三两丁,新添的不够补偿,则以亲族中人口多的来抵补,之后的余丁才能造册上报。 因此,就出现了新增人丁不增税,旧额人丁不减税的矛盾。 除了官府按照正常途径征收的赋税之外,地方官吏还要向百姓征收额外的一些捐税,而这些捐税往往会超出原有的许多倍,从而给人民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再加上,现实社会中的不稳定因素,匪盗活动又猖獗,百姓早已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除了富家大户,普通人家根本就没有有足够的财力,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或是进行家园建设。 云家的祖辈们原指望着,后辈们能够一代更比一代强,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家业景象。 可是,事实却让他们捉襟见肘,且陷入到了朝不保夕的困顿当中。 第1章 守权施淫威(6) 每当想到这些,云鹤年的心中就感到无限的悲凉,其翻修祠堂之事,只能在他心中加以想象,却无法在现实中付诸实施。 过了片刻,云鹤年慢慢的走到大门前,他取下未上锁的钌铞。 当厚重的门板裂开一条缝时,线香散发出来的幽香,随即就味钻进了他的鼻孔。 云鹤年右手扶着门框,他迈过高高的门槛,站在青石地面上。 随后,云鹤年仰头看着屋顶的房梁,以及格栅似的檩条。 接着,云鹤年又低下头来,他看着供案前的一对木柱,只见上面镌刻着一副楹联。 云鹤年面对着斑驳的楹联,他沉吟了半晌,继而凝视着供案后面的神龛。 这是一座放置祖先灵牌的神龛,高约两丈、通体暗红,下半部是一个长方形的木质底座,上半部为敞开式龛阁。 其宝顶吊柱下是一个竖长方形的暖阁,左右阁壁镂空雕刻着祥云瑞草的图案,后壁正中竖刻着“天地君亲师”几个描金大字。 柜式底座上,有一个环绕龛阁的天台,边沿营造有望柱雕栏,看起来极其华美。 龛阁前,依次摆放着云家入川后所有祖先的牌位,似乎在时刻警示着后人,不要有僭越非分之想。 神龛前,有一个柏木条案,四足平头、光滑可鉴,因年代和漆色相同,几乎与神龛保持着同样的颜色。 供案上摆放着几只果盘,中央是一尊青铜古鼎,折射出黑铁一般的金属光泽,以致使整间拜堂显得肃穆而又神圣。 一年四季中,每到重要的祭祀日,这一座祠堂的大门就会向族亲公众开放。 对于祠堂内的环境陈设,云鹤年都能如数家珍一般的娓娓道来。 云鹤年依稀记得,他爷爷云德昌作为村中的老族长时,每到朔日和望日的这两天,他就会将族人召集在祠堂内。 宣讲完《圣谕广训》的部分内容之后,老族长就会接着宣讲族约和家规。 此后的许多年,云鹤年又曾听父亲宣讲过类似的家规族约,却再也没有听见过,宣讲《圣谕广训》的任何内容。 当云鹤年自己当上族长以后,除了族中子弟犯下大错需要到打开祠堂,当着祖先的灵位进行家法处置以外,其余就是在祭祀的时候才敞开大门了。 很可能,云鹤年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是,云鹤年知道,无论是县衙的礼房书办,抑或是县学的学官,他们都不会像以前那样的,敦促耆老善长们宣讲皇上的谕旨纶言了。 因此,云鹤年作为最后的一任族长,他也悄悄的给自己消减了一门差事。 有些时候,云鹤年会在暗地里猜想,他认为:天下将会发生大变,在此国祚家运下,各扫门前雪、韬光养晦,或许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了。 因此,云鹤年只是对族中的子弟进行严加管束,除此之外,他基本上不再参与到其它的社会事务中。 面对如此消极的治理方式,又让云鹤年感觉到隐隐不安,他时常在心里想着: “我这样的不作为,或许在将来,合族上下再也不会出现栋梁之才,从而给整个家族带来些许荣光。唉,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或是不对喃?假若因此毁掉了根基,那就是对祖先的极大不尊呀……” 往事悠悠、思绪不宁,云鹤年兀自伫立在神龛前,他面向着祖先的灵牌,藉此闭目凭吊。 时间一长,云鹤年就感到有些神疲力乏,他的精神也显得有些恍惚起来。 于是,云鹤年便转过身,他朝着大门的方向走了几步。 稍后,云鹤年站在门后的条几旁,他看见竹匾里有许多对香蜡,还有许多用信封装好的钱纸。 竹匾旁边,有一只径一尺的银色荷花盘,里面也放着一些用纸条和浆糊粘牢的钱纸。 云鹤年弯下腰,他用双手撑着膝盖,缓缓的坐在案几后的小竹椅上。 少顷,云鹤年打开从草庵堂带来的木匣,他取出砚台、毛笔、墨锭等文房用具。 然后,云鹤年就侧过身,他拿起一只葫芦状的砚滴,并倒了一些清水在砚池里。 过了片刻,云鹤年慢慢的研磨着松烟墨,他的脑海里,在不断的回忆起祖先的字号来。 随后,云鹤年就开始在纸封上,逐个的写下收受人的谥号、姓名、收受的封数,以及化帛者的姓名和时间等文字。 ****** 就在刚才,即云鹤年站在书房外的极短时间里,云富治正在琢磨一副,即能够戒除掉鸦片烟瘾的药方。 云富治的内心里感到有些焦躁不安,他不断的从前面的书房走到后面的卧室,又从卧室走到书房。 当云富治再次从卧室往外走时,他发现书房内的光线,竟然黯淡了一些。 云富治以为是秋风扰动了海棠树的枝桠,他就准备朝窗外望去,以观察一下外面的天色。 就在眼睛上移的一瞬间,云富治居然发现,竟是自己的爷爷站在窗外。 云富治感到一阵紧张,他猛然垂下眼睑,并转身朝屋内走去。 随后,云富治在卧室内转了一圈,再回身走到屋中的小门边,他就悄悄的朝院内看去。 这一次,云富治看见的是,爷爷踽踽步离去的背影。 云富治诚惶诚恐的看着云鹤年老迈,且显得有些佝偻的身躯,慢慢的朝着院子的中央走去。 云鹤年那枯瘦的后背依然板直,搭在脊梁上的那一根辫子,已经变得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细,若不仔细加以分辩,几乎就隐藏在了长衫的布色中。 云富治见云鹤年愈发衰老,他的眼眶中陡然一热,似乎唯有溢出的眼泪,才能诠释祖孙之间的所有情感。 但是,云富治在努力的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并且,他还在抑制着泪水流出眼窝。 在云富治的印象里,云鹤年始终是慈祥的,他觉得爷爷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有厉声呵斥过自己。 即使在云富治做错事情的时候,云鹤年也总是会轻声细语的给他讲道理。 而今,眼看爷爷离自己越来越远,云富治仿佛觉得,爷爷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似的,他心里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孤独。 这一刻,云富治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有多么的坚强,相反的,还显得非常的脆弱。 云富治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以使自己的内心充盈起来,并让自己颤抖的心跳也能尽快的平息下来。 对于云富治来说,那种慰藉大致可以分成两份,即:其一,是来自儒家伦理的入世显达,对家族充满积极意义的繁衍壮大,还有对人生理想的执着追求,因此,这一种慰藉是隐性的,可以说是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其二,人的生命从本质上来说,是物质的、是肉体的,当然需要情感的交流、情欲的宣泄。所以说,后一种慰藉是显性的,是一种灵肉碰撞式的抚慰。 其实,只要是一个健康的人体,很难从肉体情欲中超脱出来,从而变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仙道,除非他(她)受困于现实,或者是深陷入到了泥淖之中。 云富治的身体虽然不很强壮,但也算健康,家境生活也居于小康,可偏偏就难以说成一门婚事。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出在云富治自己身上,可能是他心中的想法和顾虑太多。 因此,让邬媒婆都失去了信心,将他的事情从此就撂在了一边。 当邬媒婆见到云富治,向他征询自己的意见时,云富治总是表现得扭扭捏捏,说话时吞吞吐吐,说出的语句也含含糊糊。 邬媒婆觉得,云富治确实缺乏伟丈夫的气概,自然就联想到他今后的出路。 另外,邬媒婆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若是云鹤年去世之后,他能当家作主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吗? 经过几次接触,邬媒婆也懒得多费口舌,她认为——与其在云富治的身上花费太多的功夫,不如就此放手不管。 假如再耗下去,反而会耽误自己的不少生意。 在外界看来,他们普遍认为,云富治的性格软弱,并且,还怀疑他的身体上潜藏着某种隐疾。 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云富治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经常在想: “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必须父母长辈做主,让他们去安排。唉,只能怪自己的命太苦,双亲早早过世,恐怕再没人惦记我的婚姻大事了,即使是有人牵线,我又怎么去安排迎娶,这可不是像拣红薯那么简单。算啦,我这一辈子也就罢了,就只眼望着两个弟弟妹妹,希望他们快快长大成人……呵呵,长兄为父嘛!以后,我就以家长的名义为他们张罗,给他们找到一个像样的归宿。啊,我想这个道理是说的过去的,也是我自己的份内之责。” 另外,云富治的心里还在担心,将来的婚姻是否圆满,他想: “如果未来的妻子是一个刁钻刻薄之人,她就不能善待富鸿、富娣两兄妹,必定会影响到他们一辈子的生活。同时,弟弟和妹妹他们,也会将所有的愤怒向我倾泻,造成兄妹之间不能和睦相处,以致于,再切断所有亲眷往来。若是让九泉之下的父母知道,他们一定也会怪罪于我。” 除了以上的那些种种想法,云富治的心中还揣着一个理想,那理想就像是压在他胸口上的一块巨石似的,让他丝毫喘不过气来。 每当云富治站在晒场上,或者是站在荷塘旁的小路上时,他经常看见福禄堰下来的盐工们,成群结队的到镇上的鸦片烟馆去吸食鸦片。 另外,云富治还看见,驿道上那些抬滑竿的轿夫,他们就像是寒风吹过的枯草一样,倒在路边就再也爬不起来。 每每见此情景,云富治的那一颗心,就像是被千万支箭矢穿透了一样,在颤抖悸动且又无比疼痛。 于是,他就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能获得抵抗鸦片烟毒的神奇秘方,以此来拯救那些穷苦的病人。 没想到,这样的一种愿望,竟成为了云富治对未来的索求,他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从而忽略了其它的事情。 第1章 守权施淫威(7) 可惜的是,自从云富治从娘胎里生下来,一直到长大成人,他除了呆在云家祠里,就很少到外面去游历和学习。 不是云富治缺乏拼搏和冒险精神,而是云鹤年似乎在刻意的淡化掉,医药对家人的影响。 以云鹤年一生的经验来看,其钻研医术施治救人,并没有给家族带来显着的好处,反而在逐渐耗尽家中的资财。 人们都知道,医馆内就属中药材的利润较大,遂安县城内的普济堂就主要经营药房,因此,生意就一直红红火火。 原来,生活在乡间的百姓,大多都身处在贫困之中,即使身体出现了恙疾,他们一般都不会到仁里镇上,或者是到遂安县城里去医治。 究其原因,他们主要是担心两点:其一,怕付给大夫的脉理费高昂;其二呢,又怕治病的药材费用贵。 于是,病人们就跑到草庵堂来,他们不仅希望郎中免费给瞧一下病,还盼望着能够赊欠医药费。 以前的时候,草庵堂的药柜里,还常备有当归、党参、天龙、地黄、甘草、麦冬等中草药。 若是有病人赊欠了医药资费久未偿还,时间一长也就忘了,即使没忘也没有人厚着脸皮去追着讨要。 后来,凡是到草庵堂来看病的人,云鹤年就只切脉问诊,不再出售中药,他开出方子让病人自己到药铺里面去抓药。 渐渐的,草庵堂里的那两个大药橱,就像是装饰物一样的,静静的矗立在墙边。 药橱里除了一些不常用的药物之外,其余的药斗都是空空如也,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还有就是,村寨周遭时常不太平,乡间穷苦病患甚众,仅凭云鹤年一己之力和一家之财,他无论如何也治不了天下的痼疾,反而会给家庭招来一些谤诽。 因此,云鹤年在云守贤去世之后,他就嘱咐云富治不要再行医治病。 云鹤年倒是希望,云富治能够守着家里的一点薄产,清心寡欲平淡度日,就图个一生平安无事。 不知是,出于对医书药草的耳濡目染,或者是,云家祠的所见所闻有限,没有吸引云富治产生兴趣的其它事物,以此将医药之事抛在脑后。 尽管,云鹤年不再给云富治传授医术,可是,他就像无师自通一般的学有所成。 并且,云富治竟暗自萌生起,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的梦想。 当云鹤年目睹云富治所做的一切,也就只好默认了,他曾安慰着自己: “问诊施药毕竟是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而不是为非作歹一般的恶行。既然富治有心,就随他去吧……” 可是,以云富治的所见所学,以及整日整夜的琢磨,他始终没有配伍出一剂,能够戒除鸦片烟瘾的济世良方。 就在前不久,云富治熬制了一碗戒烟药汤,他骗云守权趁热试着喝下去。 完了之后,云富治并没有发现,即在云守权身上,有啥显着的效果。 为此,云富治整天如坐针毡,他的心中时时滋生出,犹如回天乏术江郎才尽一般的感觉。 ****** 突然,一阵嘈杂声传进云富治的耳膜,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将手中的《本草纲目》放回到书架上。 云富治关上窗户,他走到厢房门外,随手将两扇雕花木门关上。 然后,云富治站在廊檐下,他侧耳倾听了一下,这才朝着大门方向走去。 云富治来到右边的倒座房,他站在门边,只见鲁氏、富鸿、富娣在屋里,三个人围着几摞彩纸正在兴高采烈的说笑着。 云富治怀揣着心事,他觉的三个人还像是孩童一样的玩耍,就感觉特别的无趣,便转身往外走。 刚侧过身,云富治就听见云富娣在屋里说着: “我觉应该取一些冰片、麝香、栀子等合成的药末子来,将它叠在荷花灯里面。等烛焰儿燃起来的时候,将药草里面的馨香味儿激发出来。然后,整个青莲溪的人家呀,肯定就晓得是咱们云家在祭奠鬼神呢。哈哈……” 云富治听见云富娣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他在心里嘀咕道: “呵呵……自古以来哪里有将药末子放在河灯里面的?再说,那些药真不要钱吗,很多人都买不起呢。也就是她想得到、说得出……” 很多时候,对于云富娣这么一个妹妹,云富治是万万不敢当面驳斥的。 假若说,云富治一旦开口争辩,他马上就会处于下风,再也下不了台面。 因此,云富治也只能在心里嗔怪着云富娣,他就像落败似的继续朝大门外走去。 草庵堂坐落在祠堂西面百步以外的小山坳中,房屋被一片茂盛的竹林环绕,房前有一棵高达十余丈的水杉树。 草庵堂的右边有一条上山的小路,爬上山坡站在山脊上,可以看见那一片被茂密树林覆盖的观音山脉。 云富治站在水杉树下,他抬头看着对生枝桠上,那像鹅毛一样的树叶,叶子正在由青转黄,预示着秋风飒爽的季节,马上就会真正的来临了。 这时候,云富治深深的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他想穿过晒场到荷塘边去转一转,以此捋一捋自己纷乱的思绪。 云富治低下头,他这才发现,祠堂的大门竟然是开着的。 不容多想,云富治就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爷爷在祠堂里面,只是不知道在做什么而已。 云富治很想朝晒场那边走过去,却又害怕被爷爷看见,若是被爷爷看见的话,自己的一切行动都会很受拘束。 第1章 守权施淫威(8) 正在犹豫间,云富治听见晒场对面响起了两声犬吠,他猛一抬头,看见竹林丛中的小路上走下一个人影来。 云富治注目辨认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原来竟是自己的二叔云守权。 云守权双脚往晒场下面走,他还不断的回过头,朝竹林深处叫骂着。 可能是谁家的柴犬招惹了云守权,所以才会让他如此的生气。 云守权站在晒场东北角的石阶上,一直到骂得心里痛快了。 然后,他就朝晒场这边走了过来。 这时候,云富治刚走到晒场中央,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于是,云富治就加快脚步,他冲着云守权迎面奔了过去。 云守权看见云富治朝着自己跑了过来,他连忙低下头,像是害怕谁再去打扰到他一样,只顾着往荷塘边的牛车道走去。 云富治可顾不得许多,他一把抓住云守权的胳膊,问道:“喂……二爸,你昨天又吃了我一副戒烟药,感觉有啥效果没有?” 云守权抬起骷髅一样的头颅,土灰色的脸庞迎着西斜的太阳,他转了一下浑黄的眼珠。 阳光像是刺破了云守权的虹膜一样,他连忙低下头来,并不断的揉着眼睛。 过了片刻,云守权努力的睁开双眼,以适应阳光下的环境。 接着,云守权打了一个长长呵欠,他就对云富治说: “嘿!大娃子,你我两个就是鼻子撞眼睛的,我横也躲不过你、竖也逃不过你,你一天到晚就跟我扭倒扯。你问我效果,啥效果?就你那臭潲水,我认为是苦果熬的。哦,你搭起帕帕儿就走阴,以为戒烟就那么简单嗦?即使有点变化唛,那也是缺牙巴咬虱子——碰端了嘛!” 云富治显得有些气馁,但也有些不甘心,他追问道:“二爸,那你说说,喝下去到底是啥感觉,哪里不对我才好改方子嘛!” 云守权甩开云富治的双手,答道:“哦,原来你是拿我当猫狗,就给你试药效,将来好发大财是不是嘛?” 说完,云守权迈开腿,就准备往下面走。 云富治一把拉住他,央求道:“二爸,我总是在想办法嘛!即使我这药不管用,但至少能活血强身的嘛……你也不能再这样下去,到时候弄个人财两空、家破人亡呀!” 云守权看了一眼云富治,他就半眯着眼睛看着天空。 然后,云守权就半闭着双眼,他冷笑着说道: “哼哼……啥子事情总不能绊倒不怄、爬起来怄噻,现在说再多也无益了。你要咋个开方子都可以,反正我是地麻雀不想往高处飞的,总不能鼓捣我喝下去吧?老实给你说吧,就你端过来的那些药汤子,我一口都没喝,全倒在猪圈里了……” “啊!”云富治一脸惊愕,他怔怔的看着云守权,从自己的身边走开。 云富治不再去纠缠云守权,他喃喃的说着:“二爸,你怎么能这样?给你的那些汤药费工费力不说,还花了不少的钱呢……” 对于出现在眼前的这一种情景,云富治已经见多不怪,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苦心钻研出来的药方配伍,花大价钱买来药材,连更守夜熬制出来的药液,怎么能平白无故的喂给圈里的猪吃?怎么能获取到,自己需要的疗效信息?又怎么能够,改善和加强药物的疗效? 其实,云富治不仅仅希望云守权能反馈一些信息给自己,他还经常守在东川道旁。 每当看见那些吸食过鸦片的瘾君子,云富治就追上去,向别人推销自己的戒烟药。 那些瘾君子本来就是患了烟瘾才急匆匆赶往仁里镇上去的,他们哪里能抑制住烟瘾,再去听云富治苦口婆心的劝说。 然后,他们就极不耐烦的抛开云富治,就像是躲避沿途要饭的乞丐一样,朝着西边的窗雨口跑去。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那些烟客瘾君子要路过,云家祠这一段古驿道时,他们往往像防备绑匪棒老二似的提高警惕。 若是看见远处有云富治的身影,他们干脆就涉水过河,从青莲溪对面的小路上绕过去。 ****** “站住!“随着一声叫喊,只见鲁氏像一只准备攻击陌生人的大鹅一样,她从草庵堂跑到了晒场上。 鲁氏嗷嗷叫着,她一把抓住云守权的胳膊,并后退着将云守权往晒场中央拉。 犯了鸦片烟瘾的云守权,他急着到镇上的逍遥宫去消遣,顿时就脸色大变。 云守权刚刚摆脱云富治的询问,眼看着从侄子的身边走开了,他却没有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云守权见鲁氏挡住了自己的去路,他就开始跳了起来。 鲁氏拽住云守权,她将丈夫往祠堂方向拉,嘴里问道:“嘿……你到哪里去?” 云守权一边扒拉着鲁氏的双手,他一边辩称道: “嘿,你这不识数的死婆子,我总不能抱鸡母长胡子——窝里老噻!你让我天天都呆在屋里头,全身上下都快发霉了。我出去转一转,天晏了我就回来!唔……还要盯着那几个龟儿子牌长,让他们清查烟户呢。快放开,不要耽误我正事!” “呵呵……“鲁氏冷笑起来,她用双手使劲箍着,云守权那像桐麻杆一样的瘦腰。 然后,鲁氏盯着云守权的衣袋,忿忿的说道: “我信你还不如信鬼呢。我就说嘛,你是编编匠的嘴——说得好听!你哪里是去清烟户,明明就是到街场上鬼混嘛,不要铺盖窝里挤眼睛——自己哄自己。每天起床,你就不干一点正事,就知道跟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做些男盗女娼的污秽事。你若算是一个人的话,那就去做一点正经的,唔……去将溪边菜地里的萝卜秧子匀一下嘛,不然就长成一坨一块、跟篾板上的豆芽菜似的。” 云守权听得不耐烦了,他将双手伸向后颈,很想推开妻子鲁氏。 没想到,云守权的手指竟将鲁氏头上,那一枚银质掐丝蔷薇钗凤给勾掉了。 霎时间,鲁氏的头发就像是一团墨云似的,一下子散开了。 云守权回过头,他看了一眼鲁氏,说道: “诶,你不要观音菩萨长胡子——乱栽哦!我哪里是成天在鬼混?我可是堂堂的一甲之长,整天都有忙不完的公事。快松手,让我走!屋里有一码子的事情等着你,反正我是半夜的铺盖——不理的!嗯……那萝卜秧子你各人去管。嘿!竟然说到萝卜秧子,我又记起了,中午的时候,我只吃了一嘴酱拌咸菜,可全都塞到牙缝里去了,害得我掏了小半个下午。就在刚才,我捏着篾签捂着嘴剔牙齿,走到隔壁时,逗得三癞子家的那一条瞎眼狗直叫唤。你说,是不是讨人嫌嘛?以后,只要本老爷在,就不准萝卜咸菜上桌子,听见没有?” 鲁氏松开一只手,她朝后老勺拢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答道: “哼,不许萝卜咸菜上桌子,就像你有好大的家业似的。这也不理,那也不理的,现在都已经坐吃山空了,你却还在这里打肿脸充胖子,在外边又把自己装成大尾巴狼一样,真是羞死先人板板了呀。哦,对啦,今天是七月半,家家户户都要给祖先烧纸化钱,这件事你总要理吧?” 云守权眨巴着眼睛,他在头脑里掐算着日子。 哪知道,云守权一分神,原本藏在怀里的一件东西就掉在了地上。 “哐当!”鲁氏听见脚下传出金属撞击石板的声音,她立刻被吓了一跳。 鲁氏本能的松开了双手,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是一只扁圆的汤媪落在了地上,还在滴溜溜的乱转。 霎时间,鲁氏张开自己的那一张伏月嘴,她睁大双眼,看着地上那一只黄铜打制的汤媪。 随后,鲁氏从地上捡起汤媪,她就用衣襟下角不停的擦拭着。 鲁氏越想越生气,她竟忍不住,对云守权破口大骂起来: “哈哈……果然是家贼难防呀!这是盐官铺娘家送给我的陪嫁家俬,云妍儿还是奶娃儿的时候,就靠它烘尿布烫口巾呢。现在,你就像僵尸夜游神一样的不回屋,上床我还靠着它温脚掌子呢。没想到,你竟然打起了它的主意。说嘛,你将屋里的铜汤婆子偷去做啥子?不用我多猜,用屁股都能想得出,你肯定是要拿到当铺去贱卖了,然后,就去抽你的死鬼大烟去。咦,这又能值多少钱喃?顶多也就能换鼻屎大的一颗烟膏子,唉……你这个败家的畜生,有本事将我也卖到瓦窑子里面去,省得有人再来管你!” “嗨!”云守权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到有些理亏。 云守权朝周围看了一眼,发现云家几兄妹均在场,他便说道: “喂……你这卦婆子,不要抱鸡母打摆子——咯咯咯的叫唤!大爷要是听烦了就跟你翻脸。说不定呀,我明天就来一个茶铺搬家——另起炉灶!自己一人到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去,大家都能图个清静……” 鲁氏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将头一扬,答道:“哼……搬家就搬家,我还巴不得呢,有本事现在就去!” 云守权歪着头,他瞄了一眼鲁氏,说:“咦!你还不招奏呢,那咱们就跛子跑趟子——高(试)下子!” 说着,云守权使出浑身的力气,他用右手从鲁氏的怀里一掏,就将汤媪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鲁氏猝不及防,她随即扑上前去,准备抢回属于自己的物品。 云守权见鲁氏的动作和架势,均显得有些疯狂,他在心中猜,自己若不使出全力,就无法很快脱身。 于是,云守权瞪大双眼,他怒喝道:“我看你这婆娘是背鼓上门——讨打!你不放过我,我今天就要收拾你……“ 说着,云守权用左手抱住汤媪,他摊开右手,“啪啪啪”的打在了鲁氏的脸上。 顿时,鲁氏感觉面部一阵钝痛,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就像一块朽木似的倒在了地上。 云守权也因用力过猛,他也像秋风中的竹叶一样,摇摇摆摆的坐在了地上。 第1章 守权施淫威(9) “哇——” 云妍儿张开嘴,就像是炸裂的响铃一样,大哭了起来。 刚开始,云妍儿看见父母纠缠在一起,接着又双双的倒在地上,她那幼小的心灵也能感知到,眼前出现的一幕不会是在玩游戏,而是父母俩人在相互施加伤害。 这时候,云富治早已被叔婶二人的打闹,吓得是目瞪口呆,他站在原地竟不知所措。 当云富治听见云妍儿的哭声时,他才下意识的将云妍儿抱在了怀里。 过了片刻,云守权就像是在野地里撒欢的家犬一样,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然后,云守权抱着膝盖爬了起来,他似乎怒气未消,还想朝着妻子的身上踢上两脚。 鲁氏见势不妙,她索性翻身坐了起来,嘴里说道: “打嘛!今天你就将我打死在这儿,才显得出你这扒皮的真本事。呵呵……你自以为是人,其实是十字口的茅房——臭四街!村里村外的,谁不晓得你的所作所为,你还又歪又恶、不吃豆芽脚脚的样子……” 云守权一听,鲁氏的嘴里居然说出这些话,他的心里就更加的来气了。 于是,云守权就咬着牙床,他真就抬起脚往鲁氏的身上踹。 刚开始,云富娣见俩人在吵闹着,还骂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来,作为一名大姑娘,她很想回到自己的房里,以此避开这让她感到难堪的场面。 但是,富娣的心里非常担心,即事情会朝着恶劣的方向发展,她只好藏在云富鸿的背后,心急如焚的观望着。 后来,云富娣听见俩人越骂越不像话,她就很想出面去制止。 可是,富娣觉得自己是一个晚辈,实在是没有劝架的资格。 到了眼下,云富娣看见鲁氏又要吃亏,她连忙跑上前去。 随后,富娣一把拉住云守权,她大声地叫道:“二爸,你快别打了!再打就出大事了。” 接着,云富娣扭过头,她又对鲁氏叫道:“二婶,你快起来!怎么要癞疙宝垫床脚——死挨呀!” 云守权耸着两只肩膀,想要摆脱云富娣的双手,嘴里叫道: “嗨……幺妹子,你快回屋去,这不是你该看的!不要牛滚氹洗澡——越搞越浑!这女人真是下贱,她挨打都是自找的……” “哼哼……”鲁氏冷笑起来,她回答道,“自找的?是我犯贱得嘛,天远地远的找到这云家祠来,就是得到今天的结果。唉!这都是我的命,怨不得别人。今天我就认命,横竖都死在这儿。我倒要看看,这云家上上下下的,还有没有主持公道的人?另外,我还要看看,这官府,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 就在前一刻,云鹤年正坐在祠堂里面,他刚写完最后的一行字,就听见外面传来的一阵吵闹声。 云鹤年赶紧收拾好纸笔砚墨,他起身站到门后,听着祠堂外面的动静。 当云鹤年听到鲁氏说出的后一段话时,他就在心里想着:“鲁氏还算贤惠孝道,不像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倒像是语急了给憋出来的。” 于是,云鹤年丢下手中的活计,他连忙走出大门,并朝着晒场中央走去。 云鹤年走到云守权的面前,他指着对方的鼻子,呵斥道:“孽障,还不快住手!“ 云鹤年气得是浑身战栗,他下颌上的一绺胡须,就像是扫磨盘的小帚须一样,在不停的抖动着。 然后,云鹤年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随口骂道: “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哼,在外面使劲装好人,回屋就是一个浑球。” 云守权原本将注意力集中在鲁氏身上,冷不防听见云鹤年的喝骂声,他连忙抬起头来,解释道: “她……她先找我的茬头,还在一个劲的辱骂我……” “胡说!”云鹤年瞪着一双眼睛,他以鄙夷的眼光看着云守权。 俄顷,云鹤年喘了一口气,他这才说了起来: “侄媳妇对你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她说你也是对的。假如说,她不说你,看谁还敢来说你?你到堰塘边去,趴到水面上,再看一下自己的那一张脸。咦,都已经没有血色了得嘛。还有,你看你自己的那一对眼珠子,就像是古庙里的佛顶珠——黯然无光了!你却还要去烧那大烟膏子,你真是不想要命啦?我已经给你讲过了多少次,你硬是爆炒鹅卵石——不进油盐!你真是吹糖娃娃改行——不想做人么? 嗯……我今天再给你说一次,只怕是哟,今后再也没有机会给你讲第二次了啦。唉,你若是听得进去就听,若是听不进去喃,谁也拿你没有办法。哦,对啦!今天晚上要进行祭祀,你老爹的灵牌也在里面,你就当着他们的仙人板板,诚心发上一个毒誓,让他们保佑你戒除掉烟瘾。俗话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若是再不听人劝导,依然怙恶不悛胡作非为的。哼,今后啊,只怕是白布下染缸——要作难喔!” “哼!他真要是听得进一句话,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啰。” 鲁氏披头散发的坐在冰凉的石板上,她随口说了一句。 然后,鲁氏拿起一只鞋子,她一边穿着鞋子,一边说道:“老太爷,我敢打包票!假如再等一会儿,你连他的面,恐怕都不会见着了……” 云鹤年低下头,他看了一眼鲁氏,准备叫云守权不许出门,即毋必要留守在家中,等候着祭祀时刻的到来。 谁知道,云鹤年甫一抬头,他就看见云守权已经逃到荷塘边的小路上,正拼命的朝着驿道上跑去。 云鹤年只好闭上眼睛,他仰头对着天空,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们看看,我就说嘛!“鲁氏站起身来,她显得沮丧极了。 尽管如此,鲁氏的嘴里还在不停的嘟囔着: “他是再也听不进一句话的……吃……就让他吃……看他吃得进去、还吐得出来不?你们看,他走路就跟那秧鸡儿似的,一阵风都能刮倒。我先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无论早晚,他都要将自己的那一副粪桶架子,给扔到臭气熏天的逍遥烟馆里边去,再也就爬不起来了。嘿!他也只能跟我在窝里耍横,在外面呢,他就跟‘啄木官’似的,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人家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其实,别人都变着花样儿的,在掏光他的家底儿呢……” 鲁氏脸上流露出一副悲凉的神情,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就眼下来说吧!屋里再也没有了一文子的活钱,几张地契也都卖掉了一大半。我是在拼死的,保住几样陪嫁的首饰,心想着,留给云妍儿,以后也有个挂念。可是,刚才那死鬼,他就一天到晚的缠着我。他若是没有换到钱,就跑到那逍遥宫的门口去闻大烟味儿。哼,人家利用他当狗腿子时,就施舍一口给他吃,以此把他牢牢的拴在裤腰带上。那鸦片膏子也是要本钱的,时间一长,那作孽的烟馆老板就不愿意干了,肯定要他花钱去买。 唉……这不,你们都看见了,家里的坛坛罐罐都逃不过去,都要被他偷出去换钱。哦,他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些破事。老太爷,你曾经给我们讲过,‘万事休要莫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嘿!我所说的话,他就是不听。到现在,就连老太爷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好像任何人,都拿他没有办法了。看来呀,还是终归要老天爷,将他收去变牛变马得嘛……” 讲到这里,鲁氏抬起头来,她看了一眼云鹤年。 随后,鲁氏垂下头,她不停的抹着眼泪,又开始说道: “咦!你们看,我这是啥子命哟?真是错婆穿了错公鞋——错上加错!唉,我这一辈子,自从嫁到云家祠以来,就是披起蓑衣啃红苕——吃没吃过啥、穿也没穿过啥!尽过了些苦日子,就是没享过一天清福哟……” 鲁氏越说越悲愤,她极像是再也讲不下去了。 然后,鲁氏就转过身,她慢慢的朝着祠堂里面走去。 云鹤年低着头沉思良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鲁氏跪在祠堂内的神龛前,对着祖先的牌位在不停的哭诉着。 随后,云鹤年回过头来,他对云富娣说: “幺孙女,你到大门外悄悄看着你二婶,她要哭,就等她哭,让她舒缓一下,只是不让她做糟践自己的事情。完了以后,你给她端一碗热汤喝,再劝劝她不要难过,说我们一家子人都向着她呢。” 吩咐完毕,云鹤年看见云富娣极为懂事的点了点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颊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然后,云鹤年就转过身,他准备朝着草庵堂的屋里走去。 第2章 守田气老父(1) 云富治用双手抱着云妍儿,准备跟云鹤年回到屋里。 刚抬起腿,云富治转念又想到,爷爷的心情正郁闷,肯定想静静的呆一会儿,他就不再跟上去。 云富治将云妍儿放在地上,他用手指了指鲁氏的背影,然后,就叫云妍儿不要再调皮捣蛋。 云妍儿看见母亲跪在祠堂内,看起来很有些伤心的样子,她就嘟着小嘴半天不说话,一个人看着荷塘发呆。 孩童的心智本就是幼稚的,他们并不懂得大人们的喜怒哀乐,一旦发现有趣的、或者是好玩的事物,就会立刻改变心境并开心起来。 晒场南边有一道一丈多高的石坎,石坎下面有一个一亩大的堰塘,堰塘里面生长着一些莲藕。 堰塘的主要功能是蓄水抗旱,每年雨水节过后,农民就要忙着翻天耕地,他们打开堰塘的水闸,浇灌一冬以来干裂的田地。 开年的二月,莲藕开始向水面露出青白玉似的茎秆,嫩绿的荷叶卷成羊角一样的形状,初次向人们展示骇人的锋芒。 到了夏季,荷叶全部舒张开来,像一个个绿蒲团似的挤满了整个堰塘——又像是绿草如茵的草甸子似的铺满了整个水面。 “草甸子”上方,盛开着红白相间的莲花,迎着清风不断的摇摆;笔头似的花苞害羞似的亭亭玉立,静静的等待着开放的那一刻;小蜂巢似的锥形莲蓬,暗自在子房内孕育着自己的果实,害怕别人分享似的伪装在荷叶中间。 到了秋天,荷叶在秋风中逐渐凋零,焦黄的叶片在卷了起来,在秋风中索索站立,像是在向路人挥手告别,期待着明天春天再次相见;墨玉似的莲房已经熟透,饱满的果实在子房中蓬勃欲出,梦想着将自己的生命繁衍下去。 云妍儿跑到荷塘边,她看见一个硕大的莲蓬,蓬肉上面分布着蜂窝一样的小孔,就像是一只只大睁着的眼睛,黑色的小眼珠正悄悄的看着她。 云妍儿感觉到特别好玩,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那一只莲蓬上面。 于是,云妍儿撒开小腿就向荷塘扑去,她也顾不得坡坎下面的池塘水深,足可以淹没她的头顶。 “诶,站住!”云富鸿刚掉过头,就看见云妍儿的声音朝荷塘下移去,他便叫了一声。 然后,云富鸿就三步并做两步的追了过去。 云富鸿跑到池塘的坡坎上,他看见云妍儿被卡在了一棵固堤的桑树上。 云富鸿连忙抓住身边的蒿草,他用足蹬着下面的泥疙瘩,以防止足底打滑,这才将云妍儿抱了上来。 这时候,云富鸿脸色已吓得煞白,他害怕自己的大声喊叫,从而引起鲁氏的注意。 以致于,让鲁氏多一份担心,更多了一些焦虑和惆怅。 云富鸿抱着云妍儿,他小声说道:“咦,你的胆子真是够大,你都能摘下荷花来?你不要命啦,里面的水可深了,下去就上不来啦,会淹死的……” 没想到,云妍儿竟咯咯的笑了起来。 云富鸿揪了一下云妍儿的小耳朵,他做出极其严肃的样子,厉声的说:“记住,以后再也不许下去了,不然会打你的屁股!” 云富鸿扬起手,他假装要拍在云妍儿的屁股上。 突然间,云富鸿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马铃声,他立即放下胳膊,并侧耳倾听了一阵。 云富鸿感觉声音有些熟悉,不像是过路客商的马匹发出来的,而是自家后栏那一匹马,才发出过类似的声响。 云富鸿的心里感到一丝惊喜,他扭头就朝后面看去。 果然,云富鸿看见一个人和一匹马已经走下驿道,并且,已经行走在了荷塘边的牛车道上。 ****** 云富鸿转过身来,等着一人一畜爬上坡坎,再走到晒场上时,他就定住眼珠,怔怔的看着中年男人。 忽然,云富鸿感觉到,眼前的这一个人,既像是非常熟悉,但又有些陌生似的。 中年男人被富鸿看得有些发毛,他大声叫道:“咦,二娃子,你在看啥子喃?难道不认得我么?” 云富鸿凑上前去,他仔细的辨认了一下,然后就问道:“幺爸,你真是幺爸吗?” “我不是你幺爸,难道还是你的大爸么?”中年男人瞪着双眼,他倒觉得有些奇怪,便高声答道。 这中年男人不是别人,他就是云鹤年庶出的次子,即擅长盐井事务的云守田。 正在这时,云守田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跑步声。 云守田的视线随之越过云富鸿的肩头,他看见云富娣正朝着自己奔了过来。 忽然,云守田立即收住笑容,他的面部表情,又恢复到了严肃的状态。 云富娣一把扒开云富鸿,她见云守田鼓瞪着一双眼睛,纹丝不动的站在自己面前。 随后,云富娣抬起右胳膊,她摊开手掌,就像鹅掌划水似的,在云守田的眼前不断的晃动。 云守田被眼前的手掌划拉得心烦,他虎着脸说道:“你是小鸡变的么,怎么随便就扒来扒去的?告诉你,我是螃蟹的眼睛——活的!“ 云富娣因兴奋而显得脸颊通红,她像一只小麻雀一样,围着云守田转了一圈。 云守田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他长着一张四方脸,其面容红润、前额突出;隆鼻峰准、厚唇阔嘴。 现在的云守田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对襟盘扣短衣,腰间扎着一条白色的棉布腰带,他的下身则套一条黑色灯笼裤,足底蹬一双千层底剪刀鞋,两只裤筒扎在深灰色的棉袜子里面。 这一身打扮,貌似跟云守田以前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与之不同的是:原先那一条盘在脖子上的粗长发辫不见了,只见灰色的瓜皮帽下,只剩下半尺长的短发。 乌黑油亮的短发像笤帚穗子一样垂下,将他的双颊和两只耳廓遮盖住,只露出面部的眼睛、鼻梁、嘴巴,以及下颌。 第2章 守田气老父(2) 云富娣走到云守田身后,她指着云守田的脖子,问道: “幺爸,你这是咋了?怎么被齐刷刷的铰断了?就像是刚割掉的韭菜一样……” 说着,云富娣就伸出手,她准备去摸云守田头发上的茬口。 可是,云富娣的手指刚触到云守田的后背,就感觉到对方的后背抖动了起来。 云守田就像是遭到了袭击似的,他立即转过身来,并一把拨开云富娣的手,训斥道: “去,去!嗨……你这死小姑子,简直就是没大没小的。哟,你以为哪里都是能摸的?” 云富娣快速的收回手,她捂着嘴巴笑出声来,说道: “喂,幺爸!你肯定是走到别人家的灶门前,偷吃锅里煮着的东西,被人发现之后,采用火刑把头发熛没了的?嗯,要不就是遭了天雷,被雷公一把薅了去的?咦……不对呀,无论是被火熛、被雷公薅,终归会像是一抱乱草似的,但现在看起来齐整整的,是你自己用剪子铰的吗?” 云守田摸着自己的后颈窝,他看着云富娣,解释道: “嘿,我还有那本事就对了。你见过那些髠刑官,给自己头上动刀子么?我当然是请的剃头匠了,叫他用尺子给我比准了才下的剪刀。哎,后颈窝——摸得到、看不到!我也晓不得,那髠刑官到底剪得是齐整、或者是不齐整?你们晓得不,这可是时下最洋气的发式啦……” 听到这里,云富娣哄然大笑起来,她将手指放在脸上,并上下划拉了两下。 然后,富娣就瞧着云守田脖子间的发茬,她撇着嘴巴说道: “哈哈,这也算是最洋气的发式?以前没见你有那么讲究,怎么半截子都快过没了,现在还追耍起洋盘来。我看你就是盘古王耍巴浪鼓——老天真!喂,大家都快来看这老天真呀!哈哈……” 云富娣满嘴的胡言乱语,让云守田气得一跺脚,骂道: “嘻,这死女子,竟拿我开起玩笑来。我看你是三寸金莲横起比,满山乱跑野惯了,怎么就不学学那些绣花楼里的小姐?难道我不晓得,你当到嘻嘻哈、背到唧唧喳,不晓得说了我多少坏话。人家都说,爱叫的麻雀不长肉,我看你将来怎么嫁出去,看谁敢要你?算啦,我今天就不跟你细娃计较了,还有好多大事等着我去做呢。” 云富娣止住笑声,她睁大眼睛问道: “幺爸,你在做啥大事?需不需要帮忙?杀皇帝我都来帮你扯一条脚……” “嘘——” 云守田听后,他大惊失色,立即就制止住富娣继续说下去。 接着,云守田就回过头,再看了一下前后左右,他这才说了起来: “吔,幺妹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就这种话,你也敢在光天化日的坝坝里头讲,真是不想要脑袋啦?幸好这里没有外人,要是让别人听见,看不将你关进大牢。你呀!黄瓜还没有起蒂蒂,我做啥事不会给你讲,更不会让你来帮忙。让开!别挡着我,麻妞的肚皮好像有些不对劲嘞。” 云守田扯了一下手中的缰绳,他扭头看了一下马肚子,自言自语道: “中午在关陕客栈打尖的时候,我叫伙计给它喂了一升子炒熟的黑豆。嘿,没想到,出门走到窗雨口的时候,它的身上就没劲了,还在不停的拉稀。 呵呵……过几天,我到仁里镇上去,倒要去盘问一下郝掌柜。看他到底是有意的,将未炒熟的豆子喂给麻妞呢?或者是,他存心将害人的巴豆,塞进咱们麻妞的嘴里?” “对!”云富娣显得很激动,她果断的附和道, “就是要去找他们!看看他们究竟开的是杀人的黑店,或者是专敲竹杠的野店。只要找到为非作歹的证据,就将他们的店子砸一个稀巴烂!” 云守田摆了摆手,他笑着说道: “我就是当玩笑话随口一说嘛!没想到,就将你能干成这样。至于问题出在哪儿,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云守田瞥了一眼云富鸿,他接着说道: “不过呀,我倒是佩服你这丫头身上的一股子野性,也欣赏你敢说敢做的脾性,不像你两个哥哥——一个呢,就像是青皮子核桃一样的,永远都长不大;另一个呢,就像是癞疙宝似的,戳一下就跳一下。就拿你家大哥来说吧,他是蜘蛛爬书——网字(枉自)了的! 嗯……我倒是想问问,他整天捧着一本破书,到底有啥子用处嘛?哎,不说他俩了,我来问问你吧。就在刚才,我走到坡嘴子那边的时候,就看见了你的权二叔,只见他飘飘摇摇的往垭口上走。然后呢,我扯起嗓子叫他,他不答应不算数,还避开我绕到崖边的小路上去了。哟,他像是急着要到镇上去。唔……他到镇上去称盐呢,还是去打油呀?另外,他还躲着我干啥嘛?” “他哪里是去称盐打油,”云富娣将双手放在嘴巴下面,她做了一个拿起鸦片烟枪的姿势,“他又到镇上那间害人的逍遥宫鸦片烟馆里去了。” 说完,云富娣用手指了一下祠堂,示意云守田朝祠堂里面看。 云守田转过头,他看见鲁氏跪在神龛前面的铺垫上,正埋头不断的啜泣着。 顿时,云守田的脑海里,很快就复原出了,这对夫妻发生争吵时的大致情形。 接着,云守田扫视了一下祠堂内的情景,他就将视线慢慢的从里面移了出来。 然后,云守田抬起头,他看着祠堂正脊上的宝瓶,独自沉思起来。 ****** 过了片刻,云守田感觉到心情极为沉重,他就慢慢的低下头来。 当目光回落的一瞬间,云守田竟然看见了云富治,对方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了自己面前。 云富治的双手垂在小腹前,他用右手的掌心,在不停的揉着左手背。 此时,云富治的一双眼睛,明明在看着云守田,他的嘴也张开着,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守田见此情景,他抬起手臂,在云富治的肩膀上拍了一把,问道: “咦,老大!你怎么还像是一个大姑娘似的喃?算一算日子,假若翻过今年,你马上就又要年长一岁啦。嗨……看你还能不能有些改变,再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哎,我本想多说你两句的,你兴许是听不下去。算啦,今天咱们就不说了,留到以再说吧?对啦,你还在琢磨那戒烟方子?” 听到这里,云富治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立刻就抬起头来。 当云富治接触到云守田的目光时,他的一张脸顿时就羞得通红。 然后,云富治就嗫嗫喏喏的抖动着嘴唇,他回答道: “嗯……还在试着熬一些药……但总不得要领一样……” “呵呵……我就说嘛!”云守田幸灾乐祸似的笑了起来,他拍打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表达出自己预见的正确性。 过了片刻,云守田见云富治十分沮丧的垂下头去,他便将憋在心中已经很久的话,慢慢的讲了出来: “喂,老大!你看你,就像是笼中的鹦哥儿一样,整日的呆在屋里,除了能讲几句人话,其它的啥事都不会。你说你,要配戒大烟的药方,谁也没拦着你。结果喃,没一点成效不说,还把自己给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话说回来,一个人总是在闭门造车,这怎么能行呢?别人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各行各业都有出类拔萃的精明人,世上比你脑子活络的人可多啦去了。所以呢,你应该走出去,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才能淘到一些过筋过脉的经验……” “嘿嘿……“讲到这里,云守田竟得意的笑了起来。 然后,云守田捏住自己的喉结,他继续说道: “比如说嘛,我这一趟走到江州,就听见码头上的人说,沙嘴门十八梯附近开着一家医馆。这家医馆的大夫,他不医治风湿麻木、手脚抽筋等病症,却专治吃鸦片上了烟瘾的烟客。话说那坐堂大夫就是医馆的主人,原先是一个走江湖的铃医,因手里握有一张专治戒烟的神奇药方,效果那是出奇的好。但是呢,医药费也是出奇的贵。江州城里的那些达官显贵,为赶时髦都有烧大烟的癖好,时间久了就落下一身病痛,全靠人参燕窝吊起气来。 呵呵……那些个豪富显贵听说戒烟馆以后,就捧着金砖找上门去,他们死皮赖脸的要喝医馆专门熬制的汤药,还流着鼻龙口水的想讨要到几粒丸药。我听说,那龙眼般大小的药丸子,跟东海里产出的珍珠一个等价,至于药汤,半葫芦瓢就要一块京洋。 啧啧……那要挣多少钱呀?大夫凭着这个本事,每天日进斗金财源滚滚,要是换着其他人,早就被绑匪流氓盯上了。可是,谁也不敢去动他,别说是一般靠发南北财的土鳖,就连那些地方小吏都不敢拿捏他。这是为啥呢?因为,他的上面有官府罩着,那些道台府县的官老爷,以及他们的亲眷,或多或少的喜欢上了那一口神仙烟子。 嗯……他们都吃着医馆的药丸苦汤,力求长生不老呢。我还听说,那医馆大夫为人极其吝啬又极其抠门,就只喜欢抱着钱罐子数钱,却从不往外拿出一文钱,回馈到那些该死的鸦片烟客。嘿,别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说不定呀,几乎可以买下半个江州城来……” “真的呀!他是怎么弄出来的?祖上传下来的吗?”富鸿、富娣俩兄妹齐声问道。 云守田抬手取下头上的帽子,他叉开右手的五根手指头,梳理着齐整整的短发。 随后,云守田扬起嘴角,他淡淡的笑了一下,答道: “就这些嘛,我也就是道听途说。另外,我也没有多余的闲暇功夫,再去打探个一清二楚,看看那帮苦力嘴里所说的,究竟是真或是假。” 云富治听得两眼发直,他的头脑里也在不断的翻腾着。 少顷,云富治的双眼放射出兴奋的光芒,他向云守田询问: “啊,真有这事么?幺爸,要不改天带我一起下江州,咱们去查看个水落石出!” 云守田斜睨了一眼云富治,他面带不屑,随即说道: “下江洲有一两百里路呢,就凭你的脚力,你走得去吗?再说,你一个乡间的‘土郎中’,跟江湖上的铃医并无多大的差别。 呃……所以喃,你就没必要再去趟那些混堂水,还不如呆在屋里,好生结一门姻亲,然后呢,给我们这一房人家,续上个香火、留下个个后人。说句难听的话,将来若是人丁散了、祠堂垮塌了,也就没有人能够记得住,所有的家世和根基啦……” 第2章 守田气老父(3) 就在刚才,云鹤年回到草庵堂,他看见几个孙子没有跟着进来。 于是,云鹤年就独自在院中踽踽徘徊,他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在不断的长吁短叹着。 突然,云鹤年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他便走到大门外边,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下。 结果,云鹤年发现,竟是自己的小儿子,即云守田回来了。 云鹤年的心里,居然感觉到一丝轻微的激动,他很想看看云守田近来的变化。 然后,云鹤年就迈开双脚,他不由自主的朝着晒场走去。 云守田和几个晚辈正谈论得热火朝天,他根本就没有发现,云鹤年已经走到晒场边的草垛旁。 当云守田的嘴里,说出“土郎中”三个字时,云鹤年的心情瞬间就从欣喜转变成了愤怒,他觉得是儿子对自家人的轻视轻贱妄自菲薄。 俄顷,云鹤年就加快脚步,他站在云守田身后丈远的地方,大声喝道: “咦,啥叫土郎中洋郎中的?!你老子就是土郎中。没有我这土郎中,哪里有你这孽障?” 云富治三兄妹听见云鹤年的声音,他们都纷纷转过头来。 云守田听到云鹤年的怒骂声,感觉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没伤着云富治,倒像是伤着了自己的老父亲。 一时间,云守田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他只好傻傻的望着云鹤年。 就在父子俩目光相对的一刹那,云鹤年才看清了云守田的头部,他像是发现了一个怪物似的,惊叫着问起来: “你……你……是怎么啦?是犯了哪一家的王法……谁给你动的髡刑?” 云守田带上帽子,他用手捂住面颊,解释道: “这是城里最新的发式,我也是图个新气象。现在啊,朝廷也实行宪政了,各省都成立了咨议局,大力推行洋务运动,革新除弊、励志图强呢。还有啊,各地都在开办新式学堂,不再做八股文章,重拾算学工学了。 唔……另外就是,洋人都时新铰短发留分头,紫禁城内看来有些松动,不再要求百姓剃阴阳头,后背上拖着一根辫子了。您没有看见,那些留洋的学生,他们都穿西装、打领,还戴着绅士礼帽呢。呵呵……不止这些,很多旧有的一套习俗,也渐渐要抛弃了。所以,我也剪了个短发,只为了梳洗方便……” “我看你是二五子拉胡琴——鬼扯!” 云鹤年耸起眉毛,他下颌上那微微上翘的一撮山羊胡,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少顷,云鹤年就像不忍直视似的,他将脸面朝向一边,然后,就冷冷的说道: “难道说,你就是所谓的新式人物?依我这土郎中的看法,你实则是山沟里的一条泥鳅儿。哼,还讲啥子革新除弊,将自己弄得土不土不洋的,简直就是肚脐眼里打屁——腰(妖)里腰(妖)气!你且到堰塘边去照一下自己,跟一个叮叮猫儿变的——除了眼睛没得脸!自己还有脸回来,带坏这些侄娃子家。数来数去,这祠堂内外就是担沙罐跶扑爬——没得一个好的!我看呐,将来该咋个办哦?” “怎么就没有一个好的了?” 云守田见云鹤年如此生气,他低声问道。 随后,云守田害怕老父亲被气坏了身体,他放低声音说: “云家祠只有簸箕那么大的一块天,外面发生了啥大事,你们一点都不晓得。这个王朝气数已尽,我们也要加一把柴、烧一把火,希望早日能够恢复汉人江山,再不要在满人的胯下过日子了啦。” 一听这话,云鹤年更加生气了,他使劲跺了一下脚: “屁话!满人、汉人,难道还不是一家人?太史公说,满蒙都是华夏轩辕黄帝的子民、夏桀之后,他们被商汤赶到边地渔猎放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人家好歹统治了二三百年,根基牢固社稷已稳,岂是尔等殍蚁撼树之辈,能够轻易改变的?虽说,办洋务、开新学这是好事,证明朝廷也在励志革新。可是,你们偏偏要去胡闹,不就是伙同着一帮地牤子,横着竖里的斜插一杠,自己往火坑里面跳,白白的去送死么?你以为,自己能翻起多大的波浪?其实呢,你是狗屎做的鞭——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你不仅拯救不了国家,就连自己的嘴巴都糊不上来。哼,还讨口子画眉毛——穷打扮!我看呀,你还不如趁早在家老实呆着,这倒比啥子都强。” “哈哈……”云守田感觉父亲的话不中听,他便仰头笑了起来。 然后,云守田低下头,他在云家兄妹的脸上扫视了一番,说道: “我还以为,您稀眼背篼罩鸡——啥子脚脚爪爪都看出来了。其结果呢,还是啥都不明白。我这刚一落屋,就被您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朝廷励志革新?我看是痴人说梦!抛开之前的烧杀抢掠不说,国家花了那么多银子办洋务,最后全都进了西洋人开办的银行。就前些年,就连好端端的一支北洋舰队,都被东洋人的几条小船葬送在了海底。老太后眼看没辙了,只好说‘量华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她还说出’宁赠友邦,不与家奴‘这样的话。您听听,这些话到底是气人呢,还是不气人呢?” “啊……”云鹤年感到有些迷惑,他张大嘴巴竟答不上话来。 但是,云鹤年看见云守田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心头的火气就更大了,说道: “据《孝经》里面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自古以来,无论是士大夫或是普通老百姓,都讲究束发缠腰爱惜自己的体肤。你可倒好,擅自就自己的发辫给剪了,这是不孝之罪。你还在说,要加一把柴烧一把火,跟朝廷作对。所谓‘龙之逆鳞,触之必死’,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就是不忠之罪。” 云鹤年捶了一下胸口,他接着说道: “哎!我怎么生下你这等不忠不孝字辈?看来,今天要将我活活给气死。人们都说‘母猪有儿四脚朝天,和尚无儿锣鼓喧天’,我生养了你这么个逆儿,就是太阳坝头点灯——增不到光!这都暂且不说,还天天给我找气怄。你说你嘛,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可还是火烧竹林盘——一派光棍!你不仅对不住自己,也对不起祠堂里面的老祖先人。别人都笑我福气好,我才是篱壁上挂团鱼——四脚无靠哦!嗨……” 突然,云鹤年感觉到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就轻飘飘朝地上倒去。 当云鹤年身体倾斜的一瞬间,云富治见势不对,他赶紧上前一把扶住了云鹤年。 然后,云富治就搀扶着云鹤年,将自己的爷爷送回了草庵堂。 云守田看着祖孙俩的背影,他的心里感到非常愧疚,喃喃说道: “嗨!我生就是一块不成器的料,你偏偏要像筷子里面拔旗杆一样的,随时随地的指派我……嘿,这老人家,他说着说着,就说到麦子坡上去了。” 第3章 鬼节祭亡魂(1) 农历六月二十六,即正式立秋后,早晚间就变得特别的凉爽。 虽然,午后还有“秋老虎”在发威,但是,再不像暑月间的天气那样的难熬了。 转眼间,就到了眼下的七月十五,历书称之为中元节,俗称“七月半”,也可以称之为“鬼节”、“施孤节”等。 中元节适逢小秋农作物收获,正是民间酬谢大地、庆贺丰收的时候。 民间传说,逝去的祖先会在中元节这一天,返回家中探望子孙。 因此,后辈们需要将刚收获的五谷奉献出来,和祖先一起分享丰收的喜悦。 其实,这是固本思源、慎终追远的祭祀仪式,借此来感恩祖德、怀念故去亲人,从而形成的一种文化传统。 傍晚时分,太阳刚收敛住刺目的光辉,夜幕就迫不及待似的,笼罩住周围的山头。 层层叠叠的树木,就像是戌卫的兵甲一样,站立在高高的山岗上。 村落中的绿竹,也在夜风中瑟瑟作响。 云氏家族的人丁,他们带着自己的贡品,纷纷朝着村中的祠堂走去。 祠堂内的供案上,竖着几只擀面杖粗的大红蜡烛,烛光将祠堂内照耀得一片通红。 ****** 祭祀的时间到了,云鹤年身着崭新的布衣长衫,他头戴一顶黑色的绸面六合小帽,站在前排中央的位置。 云鹤年的左右,站立着同辈的亲族弟兄,而他的身后,则依次站着不同辈分的人。 云鹤年上前一步,他从竹匾里拿出三炷高香,点燃后就插在青铜香炉内。 接着,云鹤年再点燃三对竹脚蜡烛,将其分别插在烛台上。 等香烟升上房梁、蜡烛燃烧正旺时,云鹤年退后一步,他重新站在了居中的位置。 云鹤年手捧册本,他开始口诵祭文: “……己酉初秋,七月望日。节至月中,虔诚祭祀。中元祭祖,阖圆孝敬。昌隆繁盛,国泰民安。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积德之家,感天动地。祖泽恩厚,庇护子孙。列宗庆余,光耀门庭。谨备果馐,斋祭先祖。孝乃家兴之根,敬乃家和之本。祖流之源远,后辈之永续。叩思之,铭怀之!……” 读罢祭文,就是烧帛化纸这一个重要的环节了。 据说,阳间的纸就是阴间的钱,人们烧纸就是给故亡的亲朋送钱,让他们在阴间能过得舒适富足。 云鹤年跪在蒲团上,他按照先后顺序,将署上谥号名姓的钱纸拿在手里。 然后,云鹤年念着祖先的名字,再逐一的把封好的钱纸化烧在火盆里。 云鹤年一边化着钱纸,一边责怪着自己,即:家教不严、管理无方,祈求祖先们能够原谅,并给予后辈们无微不至的庇佑。 焚纸燃烧起的火光,照亮了云鹤年那清矍的面颊,他极其谦恭,又很是虔诚的将十几个钱纸封烧完。 火盆内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通红的灰烬,还有灼灼逼人的热气。 也许,由于跪拜的时间太久,云鹤年感觉自己的膝盖,就像是碎裂似的疼痛,他的腰背和双腿,也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的。 随后,云鹤年用双手撑在地面上,他弓着上身仰起头,非常吃力的站了起来。 云鹤年转过身,他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然后,云鹤年就摆了摆手,族人们明白了他的意思,都退到了一边,有的则靠着左右的墙壁站着。 云鹤年走到竹匾旁,他端起银色的花盘,准备进入到下一个祭祀环节。 尔后,云鹤年一边转着圈,他一边口诵道: “……左邻右舍、至亲好友,原先住户,还舍不得回去的亡魂,一切孤魂野鬼,都请上花盘,送你们回去啰!” 念完后,云鹤年端着花盘,他慢慢的走出祠堂。 云鹤年站在大门外的晒场边,将送给其他亡魂的钱纸一并焚化了。 当最后一盘钱纸烧完的时候,祠堂内的整个祭祀仪式,也要宣告结束了。 其实,民间还流传着另外的一种传说法,即:“上元是人节,中元是鬼节;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 因此,上元张灯在陆地,中元就在水里面了。 很多人在祭祀完毕之后,就会带上酒肉、糖饼、水果等,到河岸边去放花灯,以告慰在人世间游玩的各路鬼神,祈求自己及家人平安顺利。 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以及尚未嫁娶的年轻男女,他们或许忍受不了家族祭祀中,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更盼望着到河边去放松心情。 同时,他们觉得放河灯更具有观赏性,也充满了无限的乐趣。 ****** 下午的时候,鲁氏教富鸿、富娣兄妹二人,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折叠荷花灯。 然后,三个人就齐心协力共同动手,很快就制作出了七盏漂亮的花灯。 眼看着,祠堂的祭祀活动已经结束,但人们还未从晒场上散去。 这时候,云富鸿就对云富娣说: “时间不早了,咱们赶快到青莲溪去,若再晚些,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路,害怕掉到河沟里面去。咦,你去问问大哥,看他去不去?” 云富娣的心里有些不悦,她回答道: “吔,你倒是矮子端公——坐地使法!啥子事情都叫我去做,你自己为啥不去?大哥,大哥哪里会有闲心玩这个,他自己的事情都捋不清呢。我看是新衣服打巴巴——没有必要!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指不定还讻你一顿呢。” 云富鸿站在原地挪不开步子,他想了一下,说道:“那把二婶叫上吧,多一个人也热闹些?” 云富娣指了一下攒动的人头,问道:“你看看,哪里有二婶的人影,他肯定捂在被窝里怄气呢?” “那云妍儿呢?“云富鸿朝着黑压压的人群看了一眼,“她在哪里?” 云富娣原本就是男孩子性格,很少有事情,值得她困惑和难过。 此刻,云富娣的脸上,极为难得的显现出一点忧郁,她回答道: “天擦黑的时候,妍儿吵着说肚子饿,我就给了她一块糯米糕。她吃了两口就睡着了,我只好将她放到我的床上。遭啦!也不知道现在她醒了没有?” 说到这里,云富娣将发辫甩到后背,她拔腿就朝草庵堂跑去。 云富鸿看了一眼祠堂,也紧跟着跑了回去。 云富娣刚跑进院子,就听见东厢房南面的一个小隔间里,传出嘶哑的哭叫声。 “啊!”云富娣暗自叫了一声,她急忙跑进屋里。 进屋后,云富娣点亮油灯,她看见云妍儿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声音也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 云富娣摸了一下云妍儿的小手,将她提起来站在床栏边上。 然后,她赶紧给妹妹穿上衣服,再套上草绿色的罩衣。 云富娣咧开嘴笑了笑,她问云妍儿: “你醒了多长时间了?就知道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不学着穿衣服,自己到外面来找我们呀?” 云妍儿捂着嘴巴和鼻头,她抽泣着说:“天黑……我怕……“ 云富娣担心云妍儿再哭出声来,她就接着问道:“现在肚子饿不饿?” 云妍儿摇了摇头。 云富娣看了一下云妍儿的小肚子,说:“那你就躺在床上继续睡,我们要去放河灯了。” 云妍儿听说放河灯,她的两只眼睛,顿时就放出喜悦的光芒来,叫道:“真的呀!我要去放河灯,我要去放河灯!” 云富娣见云妍儿跳了起来,她把妹妹按在褥子上,说:“你不能去,河边风大,吸了冷风会生病的!“ 云妍儿一骨碌爬起来,她抱住云富娣的腰肢,哭着央求道:”不嘛,我要去!姐姐,你带我去看河灯嘛!“ 云富娣转过头,她看着窗外,心想: “若是没有人经管照看着云妍儿,她会感到孤单空寥,肯定不乐意呆在屋里的。再加上,自己又说出去放河灯,即使将她关在柜子里,她也会像青蛙一样往外跳的。” 随后,云富娣摇了摇头,她答应道: “那好吧!不过,到河边就不许哭闹,也不要张嘴尽吸些夜风。不然的话,会招来吃人的妖怪的……” 说完,云富娣就抱着云妍儿走到院子里,她看见云富鸿已经将花灯和香烛等,装在了一只小背篓里。 于是,富娣就跟上去,她说道:“走吧!这小东西也要跟着去呢,也不知道河边人多还是不多。” 云富鸿没有回答,他看了一眼云妍儿。 然后,云富鸿就将背篓放在肩上,他只顾着往大门外走去。 第3章 鬼节祭亡魂(2) 东川驿道与青莲溪之间,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由于水量充沛、土地湿润,适宜四季耕种。 田地里刚收割完水稻,旷野里到处都码放着,像巨人一样的稻草垛。 偶尔间,远处还会传来一阵野兽的嚎叫,听起来非常的瘆人。 云妍儿伏在云富娣的后背上,她抓紧姐姐的衣服,生怕被丢下来。 然后,云妍儿贴在云富娣的耳朵边,她低声说道:“你看,那边有好多人,我好害怕。” 云富娣托住云妍儿的屁股,她往上推了几下,吓唬道:“咦,叫你不要跟着来,你偏不听话,这下又说害怕了。要不你自己回去,我可是没空陪你。” 说着,云富娣就做出下蹲的姿势,她感觉到,云妍儿就像是一只粘人的小猫似的,摇头摆尾的在自己的后背上蠕动了几下。 于是,富娣便开心的笑了起来。 “咚咚咚!” 云富娣加快脚步,她很快就追上了云富鸿。 云富娣喘着粗气,她对云富鸿说: “平常见你跟抱鸡婆一样,守着窝子不挪步。现在呢,你咋就跑得比风还快喃,是不是那小河里面有一位仙姑姐姐在等着你呀?” 云富鸿回过头来,他看着身后的一团黑影,说: “不许胡说,这外面可不比屋里,你晓得有多少只顺风耳在偷听?万一真被哪一位仙姑听见了,要招我做她的驸马,我就回不去了,那还有谁给你看家护院呢?” 云富娣听后,她哈哈大笑起来,答道: “你这玩笑开得可是真大,谁会看得上你这糯苞谷?我敢说,整个青莲溪的山鬼河神都知道你的底细。你要脸没有脸、要肉没有肉,它们才懒得动手张嘴呢。人家只看上那些细皮嫩肉的小白脸,都巴不得嚼一口唐僧肉呢。不过呢,你可以到垭口那边的月桂塘去试试。我听二婶说,月桂塘最近淹死了好几个愣头青小男子呢。别人都说,是魔女下凡藏在桂花树里,见有男子走近就用树枝缠住身体,再从后脑勺的脊管里吸掉脑浆骨髓。吸完之后,魔女就将男子一掌推进池塘,陷在塘泥里好几天才浮上来呢。” “喵嗷——” 云富鸿正听得入神。 突然间,山上传来一声野猫的怪叫。 云富鸿吓得头皮发麻,他的全身都开始战栗起来。 “啊!”云富鸿停下脚步,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然后,云富鸿看着身后,他对富娣说: “你看,我说是不是嘛,肯定有野物在听咱们说话呢。咳,小声点,你快讲讲结果是怎么一回事。” 云富娣见云富鸿站着不动,她腾出一只手来,向前推了二哥一掌,叫道: “快往前走呀!你听见魔王娘娘,连双脚都迈不动了。我也是听二婶说的,二婶也是在赶场时听麂子坝上的村妇说的,是真是假我反正是不知道。有空呀,你自己去拜会娘娘,顺便把兔子精也带回来!哈哈哈……” 说完,云富娣就催促着二哥走路,不再跟他讲其它的话。 ****** 到了青莲溪,云富鸿放下背篓,他找来一些枯枝架在河边。 然后,云富鸿用打火镰引燃火绒,再生起一堆篝火。 接着,云富鸿从背篓里取出几只苹果、一封桃酥放在地上,他再取出香烛在篝火上点燃,并插在松软的潮泥上。 云富鸿面朝着河面,他一边焚化着钱帛,一边摹仿着云鹤年念念有词的样子,诚心诚意的做起了祷告。 焚香和祈祷等活动,对于云妍儿和兄妹俩来说,仅仅是在进行前奏和铺垫,他们还有更加重要事情需要做。 钱纸燃烧的火焰熄灭,橘色的灰烬瞬间就黯淡了下来。 很快的,连最后的一缕焦味儿,都渐渐的消散在了夜风里。 借着篝火发散的微弱火光,云家兄妹争抢着背篓,他们都想得到自己最喜欢、最满意的荷花灯。 云妍儿看着俩人在火光里来来回回的窜动着,她觉得非常的开心,竟“咯咯咯“的大笑起来。 鲁氏的娘家在盐官铺,当地也有放河灯的习俗。 每到中元节晚上,人们就赶往风铃渡,在咅江水面上放花灯。 因此,鲁氏也跟人学会了折荷花灯。 虽然,鲁氏也算得上心灵手巧,但她的技艺仅仅限于自娱自乐,即:比不上那些专业制作花灯的手工艺人,花色和样式也显得有些粗糙和单调。 尽管如此,云家兄妹还是感到兴奋不已,他们挑选出了自己喜欢的荷花灯。 然后,他们就在荷花瓣中,插上一根纤细的红蜡烛。 点燃之后,他们将荷花灯放到河面上,让荷花灯漂浮在河面上,再顺着流水慢慢的朝下面漂去。 月朗星稀,青莲溪像一条藏青色的缎带一样,在山谷间蜿蜒流淌。 静静的河面上,一只只花灯像刚出水的芙蓉一样饱满,烛光透过雍容肥硕的花瓣,将迷人的光线映照在水面上。 微波荡漾、时静时动,七彩的炫光彼此交相辉映,水与影的相融暗合,它们在变幻出各种的色彩,极像是一幅幽邃的粉彩图画。 晚风从上游鹰嘴崖吹下来,一盏盏荷花灯微微的摇晃着,继续慢慢的朝着下游漂去。 云富娣静静的看着河面上的荷花灯,她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并表现出陶醉其中乐不开支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云富娣像是从沉醉中苏醒了过来,她笑着说道: “二哥,别人都说,谁的河灯漂得远,神灵就要保佑谁。咱们今晚就来比试比试,看谁的荷花灯顺水漂得更远一些?再看看谁更有福气。你敢不敢嘛?” 云富鸿看了一眼富娣,心里觉得有着十分的把握。 于是,富鸿就拉长脖子,他也仔细的观察着河面,随即答道:“比就比,我的福气肯定会比你好!” 眼看着,几只荷花灯随着水流的方向,在往下越漂越远。 云富鸿激动得跳了起来,他兴高采烈的追着荷花灯,向下游跑去。 云富娣就像不甘落后似的,她撒腿也跟了上去。 刚跑了几步,云富娣就听见云妍儿发出一声尖叫。 云富娣赶紧回过头,她看见云妍儿一个人站在空地上,只好转身走回去。 云富娣弯下腰,她将抱云妍儿抱在胸前。 没想到,云妍儿嘴里发出的叫声,显得更加的凄厉刺耳了。 云富娣不知何故,她拍了一下云妍儿的屁股,问道:“你是怎么啦,有理无理的都在叫唤,到底是被马蜂蛰了,还是被火烫了?” 说着,云富娣就转过身,她准备撵上云富鸿。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富娣的整个人都被怔住了,浑身也像是长出一簇簇的毛刺来。 第3章 鬼节祭亡魂(3) 柴禾已经燃尽,篝火的火焰在渐渐熄灭,只剩下火堆中间的一簇火苗,还在不断的跳跃着。 微弱的火光,就像是在风中努力的挣扎着,它不愿意在短暂的燃烧之后,就快速的从人世间离开。 火苗忽明忽黯,火光仅能投射在一丈远的地方。 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赫然出现一团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像是匍匐在地上,正在朝河边慢慢的蠕动着。 渐渐的,那一团黑影竟站立了起来,并转变成一个人的形状。 云富娣被吓得目瞪口呆,她站在原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云富娣以为,它是从山上窜下来的黑熊,趁着黑夜来到庄稼地里觅食,或者是到清莲溪里喝水呢。 过了片刻,云富娣搂紧云妍儿,她轻轻的说道:“妍儿,别害怕!黑熊不会伤害咱们的……” 云富娣一边说着,她一边退步朝身后走去,心想:“黑熊……它会不会追上来呢?” 那“黑熊”像是听见了云富娣的说话声,他抬起头来,并朝着富娣看了过来。 霎时间,火光映照在“黑熊”的脸上,显露出一副人样的面庞。 “呼……”云富娣稍微的呼了一口气出来。 可是,她的心里并没有感到一丝的轻松。 云富娣的目光,落在对面那奇形怪状,且辨不清五官的头颅上。 云富娣看着眼前这一张狰狞的面孔,她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人,或者是变形的鬼怪。 情急之下,云富娣只好退到火堆后面,她依然睁大眼睛,惊恐的看着“怪物”,不知道它会不会追过来。 同时,云富娣的心里还在猜想,对方究竟是不是成精的猕猴,抑或是变成的人形鬼怪。 少顷,“鬼怪”转过头去,它果然像是一只受伤的猱猴似的,在艰难的挪动着步子。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朝云富娣走过来,而是消失在了昏暗的光晕里。 霎时间,云富娣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来,在黑夜中搜寻着云富鸿的身影。 ****** 突然,从上游吹下来一股阴风,把河里的几只荷花灯,全部都给吹熄灭了。 眨眼间,荷花灯发出的绚丽光芒,就在云富鸿的目光里消失了。 同时,云富鸿心中怀着的美好兴致,也像是被河风给吹灭了。 随后,云富鸿的心里就感到非常的失落,他便怏怏不乐的往回走。 刚走到火堆旁,云富鸿就发现不对劲,他看见富娣显现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于是,云富鸿就好奇的看着云富娣,他发出一连串的疑问:“咦,你是怎么啦?怎么没有跟上来喃?还像撞见鬼似的发呆……” 听到这里,云富娣连忙制止住富鸿,她伸着头,朝周围看了一圈。 云富娣见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那消失的黑影人没有再次出现。 然后,富娣就压住喉咙,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鬼怪一样的黑影人?” 云富鸿听后,他感觉非常吃惊,也朝着周遭看了一圈。 “啊?”富鸿眨巴着眼睛,他以为富娣眼睛看花了,或者是中邪犯了糊涂,心里就感到隐隐不安起来。 少顷,云富鸿摇了摇头,他走到富娣的面前,问道:“黑影……什么黑影?” 云富娣伸出一只手臂,她用手指着黑影人消失的地方,答道: “哎,难道你没有看见吗?就是像人一样的怪物。喏,他朝着下边走去了。” 云富鸿朝着周围又看了一遍,四周依然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听见野兽的嚎叫,结果什么都没有看见。 云富娣见富鸿依然不明白,她心有余悸的解说道: “刚才,我抱着云妍儿,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离我丈远的地方,忽然冒出来一团黑影。我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长成人形的怪物。我不敢出声,也不敢抬腿走路。他一抬头,可把我给吓死了。天啦,他怎么长着那么一副恐怖的鬼脸儿?” 接着,云富娣将黑影人的身体形状,以及那极其怪异的面容等,向云富鸿描述了一番。 云富鸿听后,他大致想了一下,这才明白了过来。 随后,云富鸿就笑了起来,他略显轻松的回答道: “哦……你嘴里所说的怪物,他可能就是藏在武圣庙中的老山匠。那一个老山匠,他每天都侍奉着关帝爷,几乎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还听说,很少有人到关帝庙去,即使有人到关帝庙去,他们也不是一般的平常人,都是些非常神秘的袍哥弟子。嗨,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你能撞上老山匠,可真是晦气且倒霉透顶了……” 正在这时,兄妹俩隐隐约约的听见,云家祠的村子那边,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和嘲杂声。 兄妹二人预感到有些不妙,他们俩对视了一下,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他们就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加快脚步,急急忙忙的朝着回家的小路上走去。 第4章 云落鹤哀鸣(1) 云鹤年主持完祭祀仪式后,他感觉自己也有些疲倦了。 于是,云鹤年就没有与亲戚们多做闲聊,他踱着步子,慢慢的朝草庵堂走。 刚走到路口,云鹤年就看见云富治站在草庵堂的门外,正在独自沉思默想。 很显然,云鹤年不知道富治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他便停下脚步,看着云富治那踯躅独步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云鹤年看见富治走进草庵堂中,他才慢慢的往里面走。 走进大门,云鹤年发现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富治也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就在心里想着:富鸿和富娣这二人,肯定到青莲溪放荷花灯去了。 云鹤年朝着大门外望了一眼,未见孙子和孙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便动手将大门轻轻的合上,但并没有上闩锁门。 云鹤年站在院子里,听见后山上传来夜莺的鸣叫,他抬起头来,但见绵延的远山只能显现出大致的轮廓。 云鹤年抬起头来,他辨识着坤舆方位,并观察着寥廓的夜空,只见南方七宿的朱雀之尾,在浓墨似的苍穹里依稀闪烁。 云鹤年低下头来,他在心中仔细的默算着,二十八星宿中是谁在值日当更。 当知道是“轸宿”值日之后,云鹤年竟暗自感到一阵吃惊。 原来,“轸“是车厢底部,即后面那一根横木的简称。 所以,轸宿也被称为”天车“,含有悲痛之意,故轸宿值日多凶兆。 “唉!”云鹤年发出一声叹息,他的身体也微微的颤抖起来。 随后,云鹤年就像是在与草庵堂做出诀别似的,他怀着无限眷念心情,打量着自己居住了一生的这座院落。 这一座长方形的院子,与南面朝门相对的是一排正房,正房中间是吃饭会客的堂屋,两边耳房各有一套能够起居的房间。 东面的厢房有三个独立的开间,云家三兄妹正好各住一间;西厢房和东厢房是一样的建筑格式,属于云守田的住房,除了一间他自己居住外,另两间都长时间空着。 草庵堂西南角,朝门与西厢房转角的地方,开有一道小门,门外有一条三尺宽的巷道。 巷道的另一边,就是煮饭的厨房和关牲口的畜栏。 这样一个小巧的院落,足以安顿下一个五口之家。 因此,云鹤年就没有修建购置其它的房产。 ****** 有一年,在吃团圆饭的时候,云守权借着八分酒力,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耍起酒疯,并口无遮拦的胡言乱语起来。 云守权扯开喉咙,他向云鹤年问道: “老太爷,假如守田成了家,自己有了一家子人。或者说,大哥两口子再给您添一口吃饭的家伙,这个院子就显得太小了,住不进人着怎么办?到现在,您还不计划着预备一些房屋?依我看,无论是再堪地修上几间,或是到镇上买一间街房都是可以的。遇到赶场天的时候,我也可以落个脚嘛。” 云鹤年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云守贤,他回答道: “就你事多,啥话都从你嘴里讲得出口。这些事情也轮得到你来操心?现在考虑这些,还为时尚早,往后再添再置也不迟。若来不及,堂屋右边那一间不还是一直空着么?叫两兄弟搬到上屋来住几宿又有啥关系,难道还坏了礼仪纲常不成?都是嫡亲的后辈,我想老祖先人不仅不会怪罪,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叫啥,这叫家业兴旺、儿孙满堂!” 云鹤年的话音刚落,满屋就大笑起来,觉得老太爷讲得确实有些道理。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草庵堂的人丁就一直没有增加,看样子还会逐步减少。 每当想到这里,云鹤年就会暗自悲叹,并独自怄气伤怀。 ****** “吱呀!”大门被推开,云守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站在门道朝院子里看了一眼。 云鹤年趁云守田转身关大门的时候,他背着手走进正房的堂屋。 随后,云鹤年打开东边的一道门,回到自己房中。 过了一会儿,云鹤年脱掉长袍,他身着白色的贴身短褂,平躺在柏木架子床上。 云鹤年久久都无法入眠,那早已运去的往事,又从记忆的闸门中喷涌而出,一切往事仿佛都发生在眼前。 云鹤年想到了自己的大儿子云守贤,他自始至终都认为,云守贤是自己、乃至本家族中最优秀的子弟,即: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儒雅孝道。 可是,上天像是有意作难好人似的,要他们离开这污秽的世界,去九天玄庙沐浴清风紫阳、啖食仙餐琼露。 凉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灯火摇曳,视线迷离。 恍惚中,云鹤年看见云守贤站在云端,他听见一阵缥缈的呼喊声,从西边的天际传来: “家父,你年迈孤独、日子清寡,请驾鹤西来。草庵堂匆匆一别,为儿之人未尽孝道,今岁始,定完成前生遗憾之事……” 云鹤年心里很是感动,想劝诫云守贤不要劳心费力,他就循着声音望去。 云鹤年睁开双眼,却发现房梁上空空如昔,他这才知道只是一场幻觉。 盏碗里的灯油已经耗尽,逐渐增大的夜风又从瓦缝间,徐徐的钻进房内。 倏忽,豆大的火苗就被吹熄灭了,屋内顿时就一片漆黑。 云鹤年的头脑却比先前清醒了许多,他的眼前也像是点燃了千万根蜡烛似的,灯火辉煌一片通明。 下午的时候,发生在祠堂前晒谷场上的两件事,就像是在碾转回放似的犹然在目,不断的浮现在云鹤年的眼前。 当云鹤年“看见”云守权痛打鲁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摇把绞车中间的木轴一样,被麻绳一层层的包裹起来。 因此,云鹤年的胸口不仅感到压抑,还感觉到一阵阵的绞痛。 云鹤年在努力的,将云守权的影像从头脑中剔除,他想让自己的大脑回归到清寂无思的状态之中。 哪知道,云守田的面容又不失时机的,将云鹤年头脑刚腾出的空间给占据了。 云守田那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面容,仿佛就展现在他的眼前。 另外,云守田那一头帚须似的短发,还在不断的抖动漂浮着,正张牙舞爪的扑向他的嘴巴和鼻孔。 云鹤年又感觉到,那短发就像是刚从茅厕里面捞出来的秽物一样,上面蘸满了屎尿溺便。 以致于,让云鹤年的心里,感到厌恶极了。 云鹤年感到一阵恶心,心里也憋得难受,他忍不住想呕吐起来。 可是,云鹤年的胸腔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无论他怎么使劲咳嗽,都不能保持通畅。 云鹤年趴在床沿边,他按着骤然起伏、狂跳不停的胸口,感觉自己很快就会窒息过去。 然后,云鹤年就使出全身的力气,他大叫了一声。 “啊!”云鹤年的胸口突然一收缩,他觉得有一块异物,在快速的滑出胸腔。 紧接着,云鹤年的食道和喉咙,就像是快要被挤爆的管道似的,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开来。 异物停留在云鹤年的口腔中,就像是隔年的腌菜一样,让他感到极不适应。 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钻进云鹤年上颚的孔洞里,鼻腔内的嗅觉细胞,将收集到的信息迅速的传递给了大脑。 云鹤年将浆糊一样浓稠的黏液吐在地上。 然后,他就平躺在床上,并睁大眼睛怔怔的看着上方。 云鹤年面色苍白,他的全身绵软无力,像是在等待着黑白无常的到来。 第4章 云落鹤哀鸣 (2) 祭祀完毕,云富治回到草庵堂,他看见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弟弟云富鸿和妹妹云富娣都没有在家中。 云富治便站在大门外,却依然没见着富鸿、富娣,他倒是看见云鹤年从晒场那边走了过来。 云富治见爷爷的步履有些沉重,他就在犹豫着,即要不要上前搀扶,或者是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可是,云富治在简单的思考了一遍之后,他觉得还是暂时回避比较好。 回到书房,云富治点亮油灯,他就坐在书桌旁静思默想。 云富治几乎劳累了一整天,晚上又在祠堂站了一个时辰,他感到身心都非常疲惫,亟需足够的睡眠以此来恢复体力。 过了一会儿,云富治就感觉到头重脚轻,自己的两只眼皮,就像是刷上了一层浆糊似的,被粘连在了一起。 云富治连抬腿走进里屋里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头趴在桌子上,很快就进入到了一个梦境中。 夕阳西下的黄昏,七彩的炫光照耀在山头,苍翠的密林中流光溢彩。 云守贤夫妇站在一块巨石上,他们隔着波光粼粼的青莲溪,不停的招手呼唤。 云守贤向着河对岸,他大声的叫道: “富治,为父内心狭窄极度自利,羡艳琼瑶仙境、贪图往生极乐,为此抛下老幼与乃母携手西去,实属是可耻不孝至极!但愿你能事业早成,替为父给爷爷尽孝……” 之后,云守贤转过头,他看着妻子夏氏,说: “西行路上黄烟漫道,咱们还是早点赶路吧!“ 云守贤拉着妻子,准备就此离去。 夏氏回过头来,她恋恋不舍的看着对岸,叫道: “儿呀,富鸿、富娣俩兄妹俩年纪尚小。你作为老大,一定要照顾好他们呀。这样的话,你的父母也才能够放心的离去呀……” 话音刚落,守贤夫妇就消失在了莽莽群山之中,再也看不到丝毫的影踪。 云富治站在清莲溪北岸,他看着父母离去的地方,显得茫然无助不知所措。 随后,云富治看着河面上,飘浮着一缕轻纱似的薄雾,他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 “哇!” 云富治发出一阵哭声,他也就从梦中惊醒了。 云富治睁开双眼,他这才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随后,云富治就呆坐在椅子上,他若有所失的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感觉刚才听到的声音不像是来自梦中,而是来自于上面的正房。 云富治打开房门,他来到云鹤年的窗外,听见屋内不断传出咳嗽和呻吟声,心想爷爷肯定是病了。 云富治重新回到自己的房中,他手捧着油灯,来到了云鹤年的房门外。 云富治接连呼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听见回应,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云富治来到床前,感觉像是踩在了雨后的泥地上,他险些被滑一跤。 于是,云富治就弯下腰,他将灯盏放在膝盖上,只见湿漉漉的地面上,有不少凝结的血块。 顿时,云富治就吓得五魂六散,他端起油灯凑到床上,看见云鹤年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云富治的心里乱急了,他连忙问到:“爷爷!您……这是怎么啦?” 云富治见云鹤年没有答应,心想爷爷肯定是病得不轻,他便将油灯放在柜面上,自己则跑到堂屋的大门外。 云富治对着西边的厢房,大声叫道:“幺爸,幺爸!你快上来!爷爷怕是不好了。” 云守田刚脱衣睡下,他听见云富治的喊叫声,连忙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 也许,由于是一时心急的缘故,云守田朝身边摸索了一圈,想找着自己的衣服。 可是,云守田越是心急,他就越找不到自己所穿的衣服。 云守田暗自骂了一声,他站在黑暗中,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出一盒便捷的火柴来。 过了片刻,云守田才划燃火柴,他用一只手拿起冰凉的玻璃灯罩,这才将顶端的棉芯点燃。 云守田的这一盏洋油灯,还是他到江洲时,从一家洋货店买回来的,便于在急需的时候使用。 霎时间,房内的景物就变得清晰起来,云守田胡乱的套上一件长衫,他用两只手在右腋下扣着纽扣。 然后,云守田走到衣帽架旁,他拿起一顶黑色的毡盔戴在头上,避免云鹤年看见自己的头发,再引起父亲的愤怒。 刚准备走出房门,云守田的心里就感觉有些不妥,他就重新回到衣帽架边。 随后,云守田将头上的毡盔取下,他换上一顶黑色的瓜皮帽戴在头上,并将短发压到了耳后根。 云守田这才急匆匆的走出房间,并朝着上房跑去。 ****** 由于痰血长时间的壅堵在了云鹤年的胸口里,在途径喉咙的时候,瘀血又封闭住他的气管,导致他的大脑严重缺氧。 云鹤年就像是在跨过鬼门关一样,他陷入到晕厥之中。 在阎王殿前短暂的停留了一会儿,云鹤年才慢慢的苏醒过来,但他并未意识到云富治的喊叫。 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云鹤年的大脑里才有了一点模糊的意识,他听见声音由远及近,并一直到达了床前。 云鹤年极其费力的抬起头来,他看见戴着一顶黑色小帽的面孔,在自己的脑袋上方移动。 只见小帽上尖下圆,帽顶缀有一颗大红襻纽子,帽身用六片黑色顺庆绸缝制,底边镶有一寸宽的小檐。 原来,云氏家族的成年男子,几乎都有一顶这种款式的帽子,适合在正式的场合穿戴。 在云家祠村中,除了云鹤年和云守权俩人,每天都戴着这样的小帽出入,其他男人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头上都是缠一块包头帕。 因为,在干活时既方便又能吸汗,而且,还不会引人注目。 菜油灯发出的光线非常黯淡,再加上,云鹤年的视力非常模糊,他就产生了错觉。 云鹤年以为是云守权来到了自己的屋子,他便问道:“守权,是你吗?“ 云守田看见云鹤年的上半身露在外面,他就拉起被角盖在了云鹤年的胸口上。 随后,云守田观察了一下父亲的脸色,他回答道: “这儿哪里有权二哥的人影嘛,我是守田哟。权二哥真是不长进,他又去烧鸦片烟去了,不晓得现在回来没有。我看呐,他早晚要败家!” 云鹤年偏着头,他看了一下云守田。 然后,云鹤年轻轻的叹息了起来,说道: “嗨!俗话说,‘平生只会量人短,何不回头把自量。’你也用不着指责他了,我倘若心中有话,自然会对他说。对啦,你们去将族里的大人和细娃儿,都一同叫过来。今晚上,我有话对他们讲几句。” 云守田见云鹤年闭上眼睛,再也不跟自己说话了。 于是,云守田拍了一下云富治的肩膀,示意云富治到外面去。 俩人走出云鹤年的房间,来到了堂屋里,云守田这才对云富治说: “老大,这样吧,你挨家挨户的去将他们都叫过来,让他们也来听听,你爷爷究竟要讲些啥话。我暂且在这里看着,如果说,他老人家要起身,我也好扶一把。不然,你是没办法的。” ****** 这时候,云富鸿才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原来,走在半路上的时候,云富娣就背不动云妍儿了,她便将云妍儿放进云富鸿的背篓里。 云富鸿走在前面,他感觉背篓猛地往下一沉,就回头看了一眼。 与往常不同的是,云富鸿并没有为这件事,从而和妹妹嬉笑打闹并争执一番。 所以,云富鸿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他就过头去,继续往草庵堂走回去。 刚走到晒场上,云富鸿就看见村里的族亲,他们打着火把,陆续的朝草庵堂里面走。 云富鸿闻着空气中的味道,桐麻杆燃烧释放出的烟雾,并不是很刺鼻。 云富鸿像是预知到了某种不妙,他在心想面想着,家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然后,云富鸿就蹲下身,他将背篓放在地上,连同云妍儿一起交给了富娣。 云富鸿再也没有多说话,他自己顺着一口气,就跑进了草庵堂的院内。 第4章 云落鹤哀鸣(3) 很快的,大家就齐聚在了云鹤年的卧房内,在所有的族亲中,也有一些辈分较高的男人。 族亲们站成了一条弧线,围在了云鹤年的床前,一些年轻后生,则前胸贴后背的站在了后面,他们将整间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另外,在族亲中,也有几位精明能干的儿孙媳妇,她们面露愁容的站在堂屋里,等待着云鹤年的训示。 还有一些腼腆的新媳妇和小姑娘,她们则逗留在院子里,也希望探知到屋内的情况。 云鹤年听到屋里,在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呼吸,以及压抑住的咳嗽声。 人们的身体内,所散发出来的热量,也将室内的温度提高了不少。 云鹤年翻动着身体,他侧过身,朝床前看了一眼。 然后,云鹤年重新躺回到原处,他看着白色的蚊帐,慢慢的说道: “唉,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呀!我活了一辈子,遇到过无数的稀奇怪事,但总算是熬了过来、挺了过来。没想到的是,临到死时,也许还会看到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倘若说,真是那样的话,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免得再看世事纷扰民生凋敝。 ……很早以前,我觉得神仙活得很自在,想一门心思的闻道求佛。而今,我看着屋里这一大家子人,觉得‘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堂总不如’,只可惜浪费了不少时光终于才想透彻。有后人嘛,才看得到正途在何方。 呵呵……谁人不爱子孙贤,谁人不爱千钟粟?吾等平民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只要坚持务农为本,遵循朝廷礼法,亲族和睦不为非作歹就行啦。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真是浪费若干粟米菜蔬,于国、于家都毫无一点用处,连族中的子弟都管不住任其走向歧途……愧对先人,愧对先人板板喔!吾今日大限已到,以后再不拖累大家,只求你们听我一句——有田不耕仓禀虚,有书不读子孙愚;仓禀虚岁越乏,子孙愚礼仪疏。 ……尔等一定要安分守己,守住自己的庄稼过日子,无论是族中还是在自家屋里都要和睦相处,不要惹是生非招人嫉恨。这样,我也能闭上眼睛了。另外,我的灵牌,也不要放进祠堂里。这一点,千万要记住,否则,我就不饶你们。哎呀,按说来,我是有罪之人呀!” “咳,咳……“讲到这里,云鹤年竟剧烈的咳嗽起来。 随后,云鹤年看了一下众人,他接着说道:“你们听明白没有?” 霎时间,人群里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他们只好异口同声的答道: “明白了,一定听您的话!“云鹤年睁大眼睛,他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问道:“守权呢?守权在不在?” ****** 原来,云守权下午到了镇上,他将黄铜汤媪拿到当铺换了五十文钱。 然后,云守权就躺在逍遥宫烟馆的卧榻上,他对着烟灯烧了两泡鸦片烟膏。 天快黑的时候,云守权才回到云家祠,他看见祠堂内正在祭祀。 云守权不敢走进祠堂,他便偷偷的溜回了家。 后来,云富治四处去叫人的时候,他走到云守权的屋外,就听到了屋里传出来的咳嗽声。 于是,云富治便死拉硬拽的,将云守权拖到了草庵堂来。 这时候,大家都将目光,齐刷刷的投射在云守权的身上。 云守权知道,自己肯定是躲不过去的,他只好从角落里走出来,并颤巍巍的站在床前。 云鹤年看了一眼云守权,他语重心长的说了起来: “守权,你家老汉死得早,也没有人成天的来管你,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你若是鬼呢,现在就出去;你若是人呢,好歹留在这里听我说几句。” 云鹤年见云守权站在原地,没有动身走出去的意思,他便接着讲道: “老话说,‘富人思来年,穷人思眼前。’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应常将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当有时嘛。原先,你家里不算是赤贫,还有一点家底,但你染上了恶习,开始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这下倒好,现在几乎都变卖一空,看你以后怎么办?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将来寻死路。 ……你以为自己是青莲溪的甲长,就能坐吃俸禄?那都是蠹吏骗人哄你的话,真有好处怎么会落在你的头上?无非就拿你当一条使唤跑腿的狗,让你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引起乡人的憎恨。我看你应该早日卸掉那差事,安心顾家,将女子抚养成人,若是有机会,再添上一个男娃,这些才是正事……” 大家都屏住声息专心静听,因为人多房间尤其显得狭小,整间屋子就只有云鹤年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云鹤年见云守权没有响动,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在聆听自己的讲话,便问道:“守权,你在听没有?“ 云守权耷拉着头,他将双手放在髋骨两侧,并不停的揪着长衫,显得极不自在。 当云守权听见云鹤年的问话时,他微微的耸了一下肩膀。 然后,云守权就在鼻头上抹了一把,他慢悠悠的回答道:“老太爷,我正听着呢。您心里有啥话,就快些讲嘛!“ “嗯——”云鹤年微微的答应了出一声。 然后,云鹤年接着说道: “别人都说,‘人不劝不善,钟不打不鸣。’我说的这些话,虽有些刺耳,但终究是为你好。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古人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贤妇令夫贵,恶妇令夫败。‘话说呢,二媳妇的娘屋在盐官铺,虽不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好歹也算是小家碧玉。自从二媳妇嫁到咱们家来以后,也未见有啥过错,倒是一心在操持家里的事,她拘小节顾大体,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竟然成了一家人,就要齐心协力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两人一般心,有钱堪买金;一人一般心,无钱难买针。 ……后来,你又抽上了大烟,那毕竟不是啥好事。唉,也不知道朝廷是啥想法,怎么连鸦片这害人的东西都禁止不了。依我这老翁看来,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好事。唉……还是各人管好自己吧!墙有眼,壁有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唉,我看你今后怎么抬头做人哟?” ****** ps:作者的笔名叫七泉,可能是操作失误被默认了,以后有机会改过来…… 求推荐票,求收藏! 第4章 云落鹤哀鸣(4) 说了一阵话,云鹤年感觉有些气喘,他怔怔的看着床顶。 然后,云鹤年感到有些失望,他喃喃的说道: “咱们家鸦片鬼、嗨袍哥的‘光棍’都有了,要是再出现一两个追风逐露、寻花问柳之徒,这可就全都占齐了哟……” 云守田站在床尾的立柱旁,当他听到”光棍“两个字时,心尖猛然颤抖了一下,他想: “诶,难道我做的事他晓得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是自己猜的?或者是权二哥给他说的……” 云守田满腹疑惑,他偷看了一下父亲的脸,想从中寻找到一点眉目。 但是,云守田并未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就此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刹那间,云守田竟然发现,云守权正眯着一双小眼睛偷窥着自己,他似乎才有些明白过来。 不知云鹤年有没有注意到,云守田和云守权俩人之间微妙的举动,他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席话,要依次对人说一样。 随后,云鹤年就转过头,他叫道:“守田,你站到前边来!” 云守田拍了一下衣袖,他将双手抱住放在腹前,然后就小步走到床头。 云鹤年看了一下云守田的脸,然后说道: “老话说,‘父子和而家不退,兄弟和而家不分。’以前,你总是不听我的话,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我管不住就只好随你的便。你我二人好歹是父子一场,现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也对你讲两句。月过十五光阴少,人到中年万事休。你的路也走到一半了,总该懂事了吧? ……我晓得你生性好强,云家祠这小地方是关不住你的,总想到外面去干一番大事。但是,人的贫穷和富贵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俗话说,‘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嘛。’另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筵席,我说,你跟那扁担儿混了这么些年,也该各自行路了,不要还恍恍惚惚的纠缠在一起。 ……别人还说,‘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为愁’,是人都逃不过远香近臭,不要到最后还反目成仇。还有就是,在外面混世千万不要贪杯,有二三两就够了,真有忧愁也不能抱着酒葫芦想事,‘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话已至此,你喃,就好自为之吧!” ****** “富治!” 云鹤年摆了摆手,让云守田退到一边去,他又对自己的长孙叫道。 云富治走上前去,他毕恭毕敬的站在床前。 云鹤年仔细端详了一下云富治,他的心里觉得非常的满意,就轻轻的点了两下头。 然后,云鹤年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他慢慢的说道: “老大,你是一个好后生,将来要做一个正派人。知事少时烦恼少,识人多处是非多。人生在世,难免不结交一些外人,外人中有好有坏,有口腹蜜剑笑里藏刀的小人,也有顶天立地的真君子伟丈夫。无论那人是好是坏,但凡是结交都要浪费些精力和时间,甚至给自己增添不少烦恼。古人讲,‘但能依本分,终须无烦恼’,所以,尽量不要擅自结交一些来路不明的人。 ……如若是遇到生人,就要——见事莫说,问事不知;闲事莫管,无事早归。假若为求上进,必须认识对自己有用的人,一定要慎重考量。古人不是说嘛,‘若登高,必自卑;若涉远,必自迩,三思而行,再思可矣!’富治,你听明白没有?” 云富治显得诚惶诚恐,他点了点头,随即回答道:“听明白了。” 云鹤年见此情景,他也略显欣慰的点了点头。 然后,云鹤年问道:“富鸿呢?” ****** 云富鸿听见爷爷在叫自己,他连忙扒开站前排的长辈,挤到了前面。 云鹤年双脚蹬了一下床板,他用双手垫在腰下,在努力的想把上半身给撑起来。 云富治见状,他连忙走上前去,扶着爷爷斜躺在床上。 云鹤年靠在床栏上,他将云富鸿的全身看了一遍,说道: “老二,你现在正是用功读书的时候,不要荒废了学业。今后有机缘呢,找一个好点的教书先生,跟他学一点有用的知识,无论是旧学、或者是新学都可以,但要记住——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读书须留意,一字值千金’,这些,都是神钦鬼伏的圣贤言语,毋必记牢!” 由于云鹤年头部和胸脯的重量,全部都压在后背上,弯曲的脊柱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于是,云鹤年就用双手撑在床上,他想坐得再高一点。 云富治见云鹤年很是费力的样子,他连忙扶着爷爷坐了起来。 然后,他再给爷爷披上了一件衣服。 云鹤年感觉舒服了一些,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下,对云富治说:“你去拿纸笔来,我当着大家做一下安排,你将我说的记在纸上。” 云富治随即答应了一声,他刚转过身,却又被云鹤年叫住了。 随后,云鹤年摇了摇头,说: “算啦,你不用去了!拿笔写字太麻烦,我当面给大家说,你们听着就是了。咱们是小家小业,不是万贯家财的大户人家。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也没有什么理扯的东西。只要是各人都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子,就不怕生出啥乱子来的?” ****** ps:求推荐票,求收藏! 第4章 云落鹤哀鸣(5) 众人都站在原地,云鹤年开始讲道: “大家都晓得,现在世事不明朗,听说外面又在闹革命党。我们这乡间也是年年防饥、夜夜防盗,日子过得好生艰难。多年以前,朝廷松了‘牢盆锅’、放了盐引,允许民间经营盐业。 ……说来也是奇怪,关陕客商居然在福禄堰那不毛之地发现了盐脉,他们打了不少盐井。后来,一些本地人也合伙开了几口井,听说他们都发了财。我们祖上很晚了才得到消息,因此,也没有跟风置上一眼盐井,跟着发一点小财。 ……不过呢,这样也好,没搅入到盐帮的恩恩怨怨当中去。我们整个村子就靠着一点田地过日子,即在红泥巴中刨食,好不容易过了一段太平日子。没想到,前几年又有了新变化,朝廷开始抽租股。好几年过去了,这租股不晓得要抽到啥时候…… ……还有就是,分摊到人头的各种战乱赔款、层出不穷的杂项税捐,以及穷凶极恶的土匪勒索等等。唉,简直是民不聊生呀!呵呵,我们还算有一点田地,好歹能糊住嘴巴。你们再去看那些佃户,他们就是吃糠咽菜都管不饱肚皮,若是生病患疾就只有等死。 ……所以说喃,你们佃给别人的那一些水田坡地,荒年能减一点就是一点,即使是遇到丰收年也不要随意给他们加租子,让他们多少留一些在家中,才看得到前面的光景。” “听见没有?”云鹤年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也不知别人在认真听没有,便随口问了一句。 云鹤年见屋内的人,都纷纷的点着头,他才接着说道: “我们这一个宗族,也有大大小小好几房人,望你们都守着自己的本分过日子。我们这一房呢,我还要交代一下,免得我去了之后,后辈们都不晓得自己的炊烟家事,你们几个长辈都在场也好做个证。 ……你们都清楚,我统共只有临河的二十亩水田,山上的十亩坡地,另外还有几分菜地。我这屋里,没有愿意务农的壮年劳力,也没雇一两个长工,为了图省事,除了菜园子之外,全部佃给了外来户。现在,我将九亩水田分给守贤留下的三个子女,将另九亩分给守田,剩下两亩的租谷交给众上,作为祠堂每年的香火费用。 ……山上的坡地一分为二,叔叔和几个侄子各占一份。那几分菜地就交给幺孙女经管,她是个勤快人,给你们几个男子,早晚怕是要撂荒。说了田地,咱们又来说这住家的小院。 ……其实,这很简单,东西厢房就按现在原样处理,怎么住就怎么分,至于上房,谁做了一家之主,谁就搬上来住,再将厢房留给自己的后人住。” ****** 说完,云鹤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云守田,他的心里感到一阵发酸,胸中积蓄的痰液又涌上喉咙。 于是,云鹤年就捂着嘴巴,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云富鸿见状,他伸出手就去端柜子上的温开水,让父亲喝下去以缓解咳嗽的症状。 正在这时,云鹤年摆了摆手,说:“不必啦!唔……你们将这个柜子打开,将里面的匣子取出来。” 云富鸿的反应较快,他马上就走到了柜子前面。 云富鸿弯腰拉开柜门,他将匣子取出来,并捧到了云鹤年的面前。 云鹤年接过匣子,他用颤抖的双手抽开盖子,只见里面放着几锭白花花的宝银,还有几件首饰。 云鹤年仔细的看了一下,他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数目,然后说道: “唉!我这一辈子,没积上什么银钱,去年我到县城的票号里全部取了出来,总共就这些银子。 ……而今,我将这点银子全部留给富治两兄弟,他们都还未成家,也没有个来源,今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另外,里面还有两只玉镯和三根银钗,都是老太婆留下的嫁妆,我想全部都给幺孙女,她将来出门也有个配件,免得让别家人笑话。” 说完,云鹤年合上匣子,他伸手递给云富治。 然后,云鹤年感觉有点不放心,他就对云富治说: “老大,你要好生保管,该用的时候才用,不该用就不要乱花。钱虽不多,但积着困难,花起来像流水,手指头一松就全部没有啦。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多了是累赘,少了喃又买不来油盐。一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一家人就完啦……” 说着,云鹤年翻了一下身,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布袋。 然后,云鹤年伸出手,他将布带递给云守田,说: “俗话说,‘养儿待老,积谷防饥。’守田,我这里还有十多两散碎银子,就全部交给你。我咽气之后,也不要随意扔在坡上让野狗给撕了,能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挖个坑埋进去是最好不过的。你若要是讲个排场,我也制止不了,反正烧埋一切从简,千万不要铺张。 ……另外,就像先前说的那样,我的灵牌不要放在祠堂里,免得让老祖先人天天再来骂我。我不在人世之后,你一定要照看好自己的侄儿和侄女。嗯,对啦,还有族中的贫寡人家,以及所有的晚辈们。” 讲到这里,云鹤年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角挂着几滴浑浊的泪水。 随后,云鹤年恋恋不舍的看着房内的所有人,他的心里依然感到放心不下,说道: “最后,我还是要奉劝大家——善事可做,恶事莫为!你们一定要按照家规族约去说话行事,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愿一代更比一代强。罢了,‘世间好语书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我已言尽于此,大家都回去早点歇息吧!” 说完,云鹤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他就特意的抬起头来,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 当云鹤年看到云富治时,他立即叫道: “富治……唔……老大,你留下!爷爷要跟你讲几句话!” 然后,云鹤年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可以散去了。 族亲们都不忍心,再见老太爷难过,他们就都退出门外。 第4章 云落鹤哀鸣(6) 等其他人都离去以后,云鹤年把云富治叫到床前,他轻轻的说: “老大,爷爷有几句极为重要的话,单独给你讲。你可千万要记在心上,不要轻易的遗忘掉了,也不要轻易的给别人说起!以免遭来杀身之祸……” 云鹤年犹豫了片刻,他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 然后,他就对富治说:“老大,你有没有听过,即家中有藏宝这一件事?” 云鹤年见富治摇着头,表现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就说道: “我们家中,原本藏着一批宝物。唔……你曾祖父临死之前,他亲口对我说的。所以喃,我也只是听在耳朵里,但没有去认真看过。你这么多年来,这一批宝物全部都封藏在红薯窖里。富治,你千万要答应爷爷,一定要守口如瓶!爷爷呢,才将埋藏的地点告诉给你,否则……” 讲到这里,云鹤年见富治在不停的点头,他就打消了其它的想法。 然后,云鹤年便将宝物的埋藏地点,以及宝物的来源和经过,全部的讲给了云富治听,也算是家族的遗言传承吧。 ****** 云守田从云鹤年的房间里走出来,他看见堂屋和院子里,还站着不少人。 云守田害怕嘁嘁喳喳的嘈杂声,会影响到老父亲休息,便将他们一一打发回家,说有事情再去通知到他们。 众人走后,院子内顿时空旷安静下来,云家三兄妹担心爷爷的病情,都愿意留在堂屋守候着自己的爷爷。 云守田从大门外回到堂屋,劝他们各自回到屋里休息,自己一人留在堂屋听消息就可以了。 三兄妹走后,云守田回想着老父亲对自己说的话,他感到十分的内疚和羞愧。 但是,他又想不出,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云守田从凌晨鸡叫起床,白天走了几十上百里路,一直到父亲训示嘱托完毕,他都没有好好的休息。 因此,云守田已处于极度疲倦之中,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 夜半子时,云富娣依然没有入眠,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好穿上衣服来到堂屋,想了解一下爷爷在房内的情况。 堂屋内一片漆黑,云富娣听见轻微的鼾声,她走到四方桌旁点燃油灯,看见云守田窝在躺椅内睡着了。 云富娣轻手轻脚的走到云鹤年的房门外,她侧耳倾听了一阵,发觉屋内没有一点响动,心想: “爷爷是睡着了还是有什么意外?我应该进去看一下,爷爷若是饿了,我就给他热一碗米粥。” 云富娣隔着门板,轻声叫道: “爷爷,爷爷……”屋内没有人答应,云富娣感到有些不妙。 她回身走到桌子边端起油灯,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床头柜上的那一盏菜油灯已经熄灭,盏碗里的灯芯草被烧成一条蚯蚓似的焦炭,云富娣将自己手里的桐油灯凑到床框边。 云鹤年仰面躺在床上,他身着一件黑色的长衫,长衫下露出一截黑色的单裤,脚上穿着一双黑鞋,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胸口上。 云富娣将灯火的光线照在云鹤年的头上,只见小帽下那一张瘦削的脸,就像是刷过一层白灰浆似的没有一点血色。 另外,云鹤年紧闭着的双目,深陷的眼窝内,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下颌上的一撮胡须,却像是在倔强的向上翘着。 “爷爷!”云富娣又叫了一声,但依然没有动静。 于是,富娣就伸手扯了一下云鹤年的衣袖。 可是,云鹤年的手,就像是秋冬里的虬枝一样僵硬。 云富娣顿时就吓得惊叫起来,她的心里明白,自己的爷爷已经咽气归西了。 ****** “哐当!”房门撞在了墙壁上,云守田听见富娣发出的叫声,他匆匆的跑进屋内。 云守田站在床前,他呆呆的看着父亲的遗容,尽管心中悲恸不已,但却没有哭出声来。 “咚咚咚!”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云富治和云富鸿俩人,也先后来到了屋内。 云富治站在床尾,他朝床上看了一眼,就用衣袖捂着脸,嘤嘤的抽泣起来。 原来,云富鸿听见妹妹的惊叫声,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富鸿来到上房后,他才知道自己的爷爷去世了,心里也感到悲痛万分。 云富鸿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尚在年幼不谙世音,没有体会到人亡事丧的严重。 到了如今,云富鸿看见爷爷那一张枯瘦而惨白的脸庞,他感到有些害怕和恐惧。 云富鸿躲在云守田的身后,他看了一眼云鹤年的遗容,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并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抹干眼泪之后,云富鸿又悄悄的看了一眼,好像唯有眼泪,才能寄托所有的哀思一样。 云守田默哀了一阵,他转头看了一下云富鸿。 云守田见云富鸿捂着脸面哭泣,他就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就往外面走去。 云守田来到堂屋,他从中堂的大柜中取出一串鞭炮。 随后,云守田就来到院中,他动手点燃了鞭炮。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划破了夜晚的寂静,回荡在云家祠的上空,让各路煞神魂飞胆破,召唤即逝的亡灵从梦中归来。 那些熟睡的,或是未眠的族亲们,听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们就料知到草庵堂的主人,即云家祠中的耆老善长,已经超然离世正行走在漫漫的天国路上。 ps:求推荐票,求收藏!重要的事情每天提…… 第1章 山匠祖师爷(1) 刚到丑时,草庵堂内来来往往的人,就开始穿梭不停。 整个场面,不像是寿庆喜事一样热闹欢腾,大家都闷不做声的帮着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男人们有的在布置灵堂,有的则忙着伐木剖竹搭建遮雨棚;女人们有的在结花裁布,有的在忙着淘米洗菜,以准备所有人的斋饭。 下半夜里,云守田忙得是不亦乐乎,他一会儿去请人帮忙做事,一会儿又去支钱粜米。 云富治则守在灵堂内,他在给云鹤年的遗体不断的点香烧纸,并看护着脚下的冥灯,以免被阴风吹灭。 云富娣在角门外的厨房里忙碌着,她不停的烧水煎茶,或是给帮忙的妇人指路拿物。 清晨,鸡鸣三遍后,天空就开始放亮,晒场下面的荷塘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旁边的小路上,依稀可辨牛车滚过的车辙。 云富鸿站在草庵堂的大门外,他身穿白色的麻布孝服,额头上缠着一张孝帕,接待前来吊唁奔丧的客人。 ****** 云富鸿面色凝重,他一直陷入到了,失去亲人的悲恸之中。 在没人前来的时候,云富鸿就低着头,他在暗暗的抹着眼泪。 当云富鸿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现晒场边缘走过来来一团黑影。 黑影缓缓的朝着云富鸿站立的地方移动,他以为是谁家的黑山羊,在啃噬着路边的青草。 随后,云富鸿再仔细的看了一下,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原来,那一个黑影正是昨晚云富娣在青莲溪,所碰到的那一个人。 云富鸿知道,那人就是隙曛山上武圣庙的老山匠,他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云富鸿就睁大眼睛看着老山匠,不知道他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很早以前,云富鸿就听见云家祠的长辈们讲起过,关于老山匠的故事,他们说:老山匠每年中元节的时候,都会提着一个挎篮到青莲溪河边,给河神敬上一炷香,烧一些钱纸、奉上一碗水米饭。 有时候,老山匠还会一个人呆在观音后山的先蚕宫里,自言自语的说上好几天的话。 老山匠做出的种种行为,让很多当地人都感到大惑不解,认为他就是一个恶魔似的怪人。 因此,人们就在处处躲避着他,生怕沾染上邪气。 另外,一些人还叮嘱自己家的小孩,即不要用眼睛仔细看他,以免晚上惊悸做噩梦。 云富鸿不能回避,看见住持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慢慢的揪在了一起。 老山匠头上缠着一块包头帕,他将自己的面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眉额和鼻根之间只留着一条两根手指宽的缝隙。 老山匠穿着一件过膝的蓝布长衫,他的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腰带,脚上穿着像马掌一样怪异的破鞋。 老山匠像老迈的弥猴一样弓着腰,他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左腿膝弯像折断的树枝一样摇摆着,刨着路面向前迈进;右腿则像木船尾舵似的拖在臀后,左右划拉着保持身体的平衡。 另外,他的左手像一根斩断的麻绳一样自然下垂,晃悠悠的吊在裆下;右手则像鸡翅膀一样折弯,紧贴在胸前。 到了眼前,云富鸿才看清老山匠的右腋下夹着一摞黄表钱纸,捆纸的白麻绳上别着几对香烛。 云富鸿的心里在猜想着,老山匠肯定是来给爷爷吊唁的,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招呼。 忽然,老山匠抬起头来,他用奇异的目光瞧了云富鸿一眼。 然后,老山匠抬起左手,他朝着草庵堂大门的方向指了一下下。 这时候,云富鸿感到非常惊奇,他发现老山匠的两个眼眶,像是被粘连在了一起,几乎分不出界限。 还有就是,老山匠眉骨上的皮肤,以及两只眼睑,就像是被谁割去了一样。 因此,他的两只眼球无遮无掩的暴露在外面,眼球壁的角膜上布满了白翳,几乎看不见黑色的瞳孔。 云富鸿明白了老山匠的意思,他拱手做了一个揖。 然后,云富鸿就引着吊唁者,慢慢的走进草庵堂大门。 刚走到门廊里,云守田就看见了老山匠,他先是愣了一下神。 随后,云守田就快步迎了上来,嘴里叫道:“匠爷,您来啦。” 老山匠点了点头,他看见院中的人们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便一瘸一拐的朝灵堂走去。 也许是由于心慌意乱的缘故,抑或是想了解更多的情况,云富鸿向云守田问了一句:“幺爸,他是谁呀?” 云守田听后,他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 随后,云守田看着老山匠蹒跚走路时的背影,他感到有些捉摸不透,就喃喃自语似的问道:“吔,我没想到山匠爷会下山来,不知道你爷爷看见他,会不会生气?” 云富鸿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 但是,云富鸿心里已经知道,老山匠就是被一帮神秘人物,所尊称为的“山匠爷”了。 第1章 山匠祖师爷(2) 灵堂设在堂屋,黑漆柏木寿枋停在中央位置,北面布置了一块板壁,三边用手结的白花装饰,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奠”字。 寿枋两旁挂满了招魂蟠,房梁上也垂下许多白色的布幔。 由于山匠爷的面部被遮盖住了,云富治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他依然被山匠爷那奇特的装束,以及怪异的行动给惊呆了。 云富治身披粗麻、头戴孝帕,他静静的守候在一旁,并看着山匠爷慢慢的走进了灵堂。 山匠爷来到云鹤年的灵前,他坐在地上,双手慢慢的撕着钱纸。 点燃之后,山匠爷就将钱纸,放在了身前的火盆里,他看着橘红色的火苗,心中似乎在酝酿着悼词。 燃焼了几张钱纸之后,山匠爷就开始嚎哭起来,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本来呢,我是不该到这里来叨扰你的。思来想去之后,我还是来了。这么多年来,你的心里肯定一直在怨恨着我,只是嘴上没有说出来而已。自那时以后,我也没来惹你心烦。现在,你的眼睛闭上了,也看不见啦。 ……诶,俗话说‘死者为大’嘛,我就来送你一程。我晓得,你是守家举业的正派人,眼睛里是揉不进一点沙子的。而我喃,出身本就卑贱,加上又没有一个体面的营生,就像是从树叶上落下的一粒沙尘,恰好又飘到了你眼睛里面去。 ……我想,你会怪我将你娃子蛊惑住,从而走上了邪路。可就在当时,我遭遇到不测,你还抛开成见救我一条命……哎哟,说来真是话长呀……” ******* 原来,云守田年幼的时候,云鹤年还教他背上几句《三字经》,在白纸上描红学写一些小字。 当云守田长到少年时,别说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就连一些平常的医书都看不进去。 后来,云守田不摸正经书,倒是喜欢看《三侠五义》、《聊斋志异》之类的闲书,每到情绪高涨时,他就一个人漫山遍野的疯跑,就像置身于小说情节中一样尽兴。 自从云鹤年的填房凤氏离世之后,他既要四处去看病医治病患,还要处理族众之间的许多杂事。 因此,云鹤年再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悉心管教云守田了。 与之不同的是,云守贤小时候得到了较多的父恩母爱,且受到良好的私塾教育。 因此,他就养成了温厚贤良的性格。 当云鹤年发现,云守田的兴趣发生了偏倚,他害怕小儿子走上邪路。 云鹤年希望大儿子云守贤,能够替自己分担一些家教之类的琐事,他便叫云守贤照顾云守田读书习字。 按照某种认知来说,几个兄弟即使是出生在一个相同的家庭,因个体的遗传差异和成长环境的变化,就会形成不同的性格。 正处在成长期的云守田,见大哥整日像父亲一样的对自己喋喋不休,他认为父亲对自己太刻薄,对兄长又太偏爱。 渐渐的,云守田竟产生了叛逆的心理,只要父亲和长兄说东他就朝西,即:做任何的事情,他都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进行。 云守田还认为:大哥常常在暗地里给老父亲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坏话,自己因此受了不少的教训和责罚。 不仅如此,大哥还当着族人的面,指出自己的错误,弄得自己很没有面子。 正因为这些缘故,云守田对整个家庭都感到无比的愤恨,他渴望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活,从而将套在脖子上的一道道枷锁给解开。 每当心中的渴望无法实现时,云守田甚至产生了自暴自弃,以及破罐子破摔的自毁性冲动。 ****** 有一天下午,云守田走进云守贤的书房,他看见书架上横放着一本厚书,在一摞摞书本当中,那深蓝色的书脊尤为显眼。 于是,云守田就拿起书本,他见封面上写着《本草纲目》四个字。 也许,云守田呆在屋里感到有些困惑和无聊,他就对眼前的这一本书产生了兴趣,要是往日他连瞧都不想瞧一眼呢。 随后,云守田将书拿回到自己居住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面朝着蚊帐里侧,津津有味的看着各类中草药的名称和介绍。 恰巧,云守贤从外面回来,他看见云守田的窗户开着,就走了过去。 云守贤站在床前,他看见云守田很不成样子的蜷在床上,还听见有哗哗翻书的声音。 云守贤摇了摇头,他刚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云守田的手臂朝上一扬,然后,对方就将翻开的书盖在屁股上。 云守贤大致看了一眼,他以为是《水浒传》之类的闲书。 于是,云守贤就随口说了一句:“咦,又在看那些打打杀杀鸡鸣狗盗的白话本烂书,给脑子里灌上满满的热浆糊,当心给脑髓烫坏了……” 云守田听见大哥的声音,他浑身一抖,连忙将书本捂在胸前上。 然后,云守田转过头来,问道:“你晓得我看的啥书?” 云守贤答道:“我不知道你看的啥书,但肯定不是好书。不信,你拿给我看看!” 云守田转回头去,说:“闲事多管,我凭啥要拿给你看……” 云鹤年听见兄弟俩人的吵闹声,他就走到窗外。 当云鹤年看见云守田羁傲不逊的样子时,他显得十分生气,叫道: “起来!你看你躺在床上的样子,是不是跟圈上的猪一样,要是让外人看见,还说我们家真没有家教。” 云守田听见云鹤年的声音,他猛然翻过身来,面朝着外面的窗户。 云守田看见父亲和大哥俩人均站在屋里,他以为是大哥又向老父告了自己的状。 于是,云守田就站起身来,当他走到门外的时候,还特意的瞪了云守贤一眼。 然后,云守田将书本扔在地上,自己则朝着大门外走去。 云守贤看着云守田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大门外面,他才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书。 那蓝色封皮的《本草纲目》散乱的躺在地上,云守贤这才看清是自己平常熟读的那一本。 少顷,云守贤的心里感到有一些愧疚,他便自责道: “唉!是我错怪他了。我去看他到哪里去了,然后给他道一个歉。” 云鹤年听后,他摆了摆手,说: “等他跑!看他能跑多远?最好永远别回来,让他在外面吃些苦,才知道柴米油盐的贵贱。” 说完,云鹤年就背着双手,他踱着步子,慢慢的往堂屋里面走去。 ****** 走出草庵堂的大门,云守田依然紧握着拳头,他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在晒谷场上转了两圈。 然后,云守田的心里一发狠,他就像一头发疯的牯牛似的,朝着村子外面一路狂奔起来。 云守田一口气跑到东川古驿道上,再向西绕过了两座小山岗,他的脚步才缓缓停了下来。 由于狂奔的缘故,云守田的心跳在加速,全身的血液也在骤然加热,他的大脑就像是失去了意识一样,很快就陷入到了无知无觉之中。 道路在前面不断的延伸,而云守田的脑海里却是一片迷茫,他索性爬到路旁的山岗上,一屁股坐在青青的草地上。 云守田心里的怨气还未消减,反而越来越炽烈,他不断的想着: “哼!人们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就不是亲生的,就像是从哪里捡来的一样。既然屋里看我不顺眼,我就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去,再也不踏入云家祠半步……” 突然,云守田感到一丝顾虑,甚至说,他还感到一些害怕,心想: “我离了家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一没技术、二没力气,以后靠啥吃饭生活呀?没有人收留我,晚上那么冷,我住在什么地方呀?” 云守田想了很久,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出一些妥协。 但是,云守田很想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如何,即:老父亲到底是爱长子还是爱幺儿,心里到底有没有在乎过他。 云守田很想在外面逗留几天,若是外面的情况不如人意,再放下姿态回到家里去。 云守田头脑里在不断的产生出新的疑问,他在思考着自己能够去的地方,心想: “可是,我身上既没钱,又没带上御寒的衣物。就这样胡乱的跑,又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突然,云守田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了一团模糊的印象,通过聚焦似的回忆,极像是人们传说的先蚕宫的样子。 云守田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想: “现在,反正闲着没事,我何不到先蚕宫里去打探一番。我倒是要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九廊十八厅,以及啥瑶池仙宫的……” 刚要动身,云守田的心里,又开始感到胆怯和疑虑起来,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有无数个青面獠牙的幽灵在挥手召唤着他,又像是有若干个大慈大悲的神祗在阻止他。 经过大脑的慎重思考,以及内心的激烈搏斗,云守田横下一条心来,他对自己说道: “听人说先蚕宫那一带豺豹出没、蛇虫横行,去了就是死。洞中到底有没有蛇?有没有妖怪?哼!就是有神仙妖怪我也不怕,不就是死嘛,我这一条命本身就贱,也没有人会在乎……干脆就扔在洞中算啦,免得暴晒在烈日之下,或是夜间被野狗撕成碎片……” 第2章 先蚕宫密境(1) 先蚕宫是一个天然的大溶洞,在观音山主峰下蜿蜒盘旋,洞穴廊道长达五十多里,就像是一座极其幽深的迷宫。 另外,先蚕宫有九段曲折的穴道,将十八个像宫殿一样的石室连接起来,石室里面山泉潺潺、风景如画,琼台临池横卧、瑶柱扶摇而上,宛若人间仙境。 但是,即使有胆大之人敢以身涉险,也只能深入前室半里左右,根本不敢走到最深处。 据说,先蚕宫里面的情况越来越复杂,若是误入一条岔道就难以再走出来。 更可怕的是,廊道中每隔一两丈远就有成堆的枯骨,四肢躯干像是腐朽的枯柴一样搭在一起,残破的骷髅上断齿呲裂、眼洞大开,阴风吹过,随时都会发出吱吱的响声。 云守田还曾听说,那些都是为躲避战祸逃到洞中的难民遗骨。 当时,八大王领导的起义军和另两方军队激战正酣,在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中,八大王的军队渐渐处于劣势,退守到东川一带。 当八大王从遂安县撤退时,为了不给敌方留下劳力民壮滋养军队,就下令挨着搜山放火,若是发现活人就一律屠尽。 军士搜到观音山时,逮住一个赶往先蚕宫避难的农民,那农民经不住拷打,就招出了先蚕宫所在的地理位置。 尔后,军士来到先蚕宫,他们堵住洞口,然后将藏在里面的难民杀了个一干二净、鸡犬不留。 那些未逃出来的刀下鬼,最后都化成了一堆堆的枯骨。 原来,在古老的道家智慧中,存在一种“地母崇拜“的观念,他们认为:万物都是由道化身而来的,只有与母体为一才能复归于道。 所谓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要归于道,就要从万象纷纭的宇宙中把握住它的本体,“逆宇宙之时序而成仙,回归母体为一的原初状态……” ——这是一种认识和把握宇宙万物的基本方法,也是得道成仙的理想途径。 修道者不仅要依照道律严格控制肉体的欲望,还要获得“地母“的庇佑。 同时,道家还认为,具有葫芦、子房、洞天等形状的穴窟才是福地仙馆,才可以在洞中潜心修炼。 道家谴责人们深凿土地以兴屋宇,视之为伤害大地之母的恶行。 因为,在男女“合气“术中,女子的孕育器官就是母体的象征,而大地更像是像是孕育世间万物的母体一样,不容受到较大的破坏。 有鉴于此,修道者往往选择山居,或依山筑室、或居于岩穴,他们饥食松果、渴饮甘露,从而获得健康长寿,并希望能得道成仙。 ****** 观音山远近闻名,地理位置极佳,山中的洞穴被道家认为是绝佳的修炼场所,是可以和“地母“合一,即相互进行感应的道场。 既然这洞穴如此神秘,自然流传着许多关于它的传说。 其中,主要有两种:一种说法是,上古传授兵法的女神、九天玄女曾躲在洞中闭关修炼了五百年,得道后才现世扶助英雄铲恶除暴;另一种说法是,先蚕娘娘路过观音山时,不幸病逝在此。 九天玄女的故事,似乎处处都可以闻见刀枪剑戟的碰撞声,空气里也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人们心生恐惧因此很少提及。 人们倒是更愿意相信,即后一种较为温馨的说法,因此,它才有了”先蚕宫“的名字。 相传,嫘祖是蜀山一位部落首领的女儿,长大后嫁给黄帝,成为黄帝的正妃。黄帝联合炎帝战胜蚩尤之后,建立了部落联盟,他带领大家驯养动物、制造生产生活工具、开垦种植五谷等,而将做衣冠的事情就交给嫘祖了。 嫘祖首创种桑养蚕之法,缫丝编绢之术,然后谏诤黄帝在部落推广农桑,她还倡导尚礼仪、兴嫁娶、架宫殿等,华夏民族由此告别蛮荒踏上文明的征程。 嫘祖母仪天下,福泽万民,被后人奉为“先蚕圣母”。 后来,嫘祖又到华夏大地上四处巡视,让那些落后的先民学会种植桑麻、抽茧缫丝。 当嫘祖来到观音山这一带时,她突感身体不适,需要找一个山洞暂避风雨。 随从就将嫘祖供奉在,观音后山的山洞中。嫘祖在山洞里闭目静养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在洞中仙逝。 遵照嫘祖身前的遗愿,随从将她的遗体送回到中原,并在笔架峰上设了一个衣冠冢。 人们感念嫘祖的赫赫功绩,将她短暂停留过的山洞称之为”先蚕宫“,将她的那一座衣冠冢,称之为“娘娘坟”。 ****** 过了一会儿,云守田不断的给自己鼓气壮胆,就像是跟先蚕宫立下了赌约似的,他决定要进去一探究竟,才能知道那些传说是真还是假。 “山洞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到哪里去找一支火把呢?”云守田搔着脑袋,心里在想着一个问题。 然后,云守田就瞪大双眼,他往山下看去,发现山脚下有一户人家,别人家的后屋檐下,堆着两大捆可以引火的桐麻秆。 云守田的眼睛一亮,他就像是敏捷的山猫一样跑下山去。 云守田蹑手蹑脚的走到别人屋后,他发现主人并没有在家。 云守田的心里感到有些害怕,他担心带少量的桐麻秆不够照明。 于是,云守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将整捆细长的桐麻杆扛在背上,然后就朝着观音后山跑去。 经过一路小跑,云守田终于爬上了观音后山,他隐藏在茂密的树林当中,再也不用担心被桐麻秆的主人发现,并追上来向自己索要了。 观音后山生长着高大的阔叶乔木,枝桠相互交错层层叠叠,厚密的树叶遮挡了阳光,甚至连鸟儿都难以飞出去。 树荫下,长满了黑压压的一片灌木,很多都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是否有毒。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即使下面有陷阱也难以发现。 先蚕宫位于笔架峰正下方,在一个极其幽深坳口里,除了有野兽出没之外,终年人迹罕至。 云守田听人说,先蚕宫的洞口附近生长着一棵千年灵芝草,能医治百病延年益寿,只是那灵芝草被一条三丈长的巨蟒守护着,谁也不能靠近半步。 云守田站在山洞外,他的目光在灌木丛中搜寻着,希望能看见那一颗传说中的灵芝草,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云守田心有不甘,但他又不敢走到灌木丛深处,生怕那一条巨蟒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然后将自己牢牢的缠绕起来,并吞入到巨大的蛇腹中。 沉思片刻之后,云守田劝诫自己不要有贪恋之心,他决定按照自己的计划到洞里去。 随后,云守田取出随身携带的打火镰和引火绒,他点燃了几片枯叶和干草,很快就生起了一堆柴火。 云守田将五六根桐麻秆缠成一束,准备伸到火苗上面。 突然间,云守田听见远处响起哗啦啦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连忙抬头朝四处张望。 只见洞口上方,一团白色的尘雾在袅袅上升。 云守田的心里,顿时就感到纳闷起来,他就问着自己: “咦,天上没有鸟雀飞过的踪影,地上又没有狐狸獾猪爬过的痕迹,那白腾腾的烟雾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心中的疑团尚未解开,云守田身边不远处又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他循着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 云守田看见灌木丛在不断的抖动,一条拇指粗的鼠尾在不断的抽打着灌木的根部,而鼠身隐藏在片片树叶里。 “天啊!这么粗的尾巴,那老鼠应该有一尺长吧?” 云守田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叹,他感觉这里发生的事情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显然已经超出了自己以往的见闻和认知。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云守田是一个遇到什么事情、不探明白就誓不罢休的人。 出现在云守田眼前的这些神奇现象,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 然后,云守田挺直了身体,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就对自己说: “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一定要进去看究竟,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神仙,或者是啥吃人的怪物。” 第2章 先蚕宫密境(2) 我们知道,先蚕宫坐落在后山的半山腰上,半圆形的洞口像是一道天然拱门,上方仅能看见一线天空。 洞口两边的岩壁呈“八”字形敞开,左边的崖壁下生长着一棵五丈高的野桑树。 野桑的树干足有陶碗一般粗,密集的枝桠像柴门一样挡在洞口,巴掌大的宽卵形叶片像是刷过油漆一样翠色欲滴,叶片中间的那些紫黑色桑椹,像是黑濯石坠子一样闪闪发亮。 云守田背着桐麻走到野桑树下,他小心翼翼的扒开桑树枝条,探头朝洞口查看了一遍,只见山洞里面黑漆漆的,周围也没有一点声音。 云守田战战兢兢的走进山洞,他感到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臭霉烂的味道,就像是置身在废粪坑里面一样。 走了一小段路,渐渐的就没有光线透进来,云守田站在原地,警觉的观察着洞内的情况。 然后,云守田从背上抽出几根桐麻,他快速的将其点燃。 桐麻做成的火把噼啪作响,像锻铁一样溅射出一点点火星,若是站着不动,火焰很快就会萎缩成一团暗红色的光点,只要是轻轻一挥动,火焰又像是获得生命一样重新生长起来。 山洞的走廊就像是一条极其狭窄的巷道,地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头顶悬吊着一个个虎牙似的石块,左右两壁呈不规则形状,有的地方还显得宽绰,而有的地方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无论是石壁,还是脚下的地面,都长满了天鹅绒一样的青苔,稍不留神就会滑到在地面上。 “噗噗噗!” 云守田听见一阵响动。 那声音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紧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又像飓风一样卷土重来。 云守田被扑棱棱的声音惊扰得目瞪口呆,他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几只蝙蝠不停的扇动着翅膀。 它们就像变异的蜜蜂一样,悬停在云守田的面前。 蝙蝠长着一张老鼠似的尖脸,圆圆的小眼睛,嘴角呲出几颗白森森的尖牙,那翼形皮膜就像一片片在风中飘动的烤烟叶似。 一股股恶臭钻进云守田的鼻孔,他看着眼前这些能够飞翔的哺乳动物。 它们张开小嘴冲自己叽叽叽的叫个不停,并以极其狰狞的面容恐吓着他。 云守田的心里感到极其压抑,胸口感到一阵窒息,他伸手驱赶着面前的蝙蝠。 可是,让云守田没能想到的是,竟招来了更多的蝙蝠。 那些蝙蝠从山洞的更深处源源不断的飞出来,它们围绕着云守田头顶,在兴奋的盘旋着,并发出“吱吱吱”和“叽叽叽”的尖厉的叫声。 霎时间,蝙蝠发出的叫声聚集在一起。 以致于,塞满了整个狭窄的空间,并震彻和贯通着整个山洞。 云守田还是第一次,被如此众多的蝙蝠围攻,他伸出右手发疯似的拍打着这些飞行兽,以此保护自己的眼睛不受到伤害。 而蝙蝠们也不甘示弱,它们就像是在对待敌人一样,在抗击着侵犯自己领地的不速之客。 蝙蝠们就像是具有显性意识的人类一样,并且,它们还像是进行过长时间有计划的训练似的,在成群结队的对云守田展开轮番进攻。 接着,蝙蝠指骨上的尖爪,就刺在了云守田前脑光秃秃的头皮上,或者是勾住他脑后的发辫,在不断的拉扯着。 蝙蝠不仅将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它们还用最为不耻的手段,成心的去恶心到云守田。 蝙蝠们上下扑腾着、翻滚着,当掠过云守田的头顶时,它们就从腹腔内挤出一股溜稀的粪便。 然后,它们就将散发着恶臭的粪便,精确的投射在了云守田身上的各个部位。 很显然,云守田难以招架来自蝙蝠的攻击,他还被泥巴糊糊一样的排泄物,给弄了个猝不及防。 云守田的心里沮丧极了,他只好被动的采取了守势。 然后,云守田将手掌放在额前,以此遮蔽淅淅沥沥的“便雨”。 尽管说,云守田采取了躲避的策略,可收到的实际效果,却并不能让它感到满意意。 随后,云守田急中生智,他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并张嘴大声骂道: “嘿!你们这些该死的檐老鼠。云大爷已是忍无可忍啦,今天就来烧死你们,烧死你们!” 云守田手上的火把,被流动的风吹燃,获得了足够多的氧气,终于在冰凉的空气里充分的燃烧起来。 然后,云守田使出浑身的力量,他一边进行绝地反击,一边慌不择路的四处躲避。 由于洞中的景物大致相像,即使人在极端清醒的时候,也不容易辨清方向。 更何况,云守田还遭遇到了意外的攻击。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云守田没有朝着出口的方向逃跑,反而误入到山洞的深处。 可是,云守田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还以为,自己会顺着通道走出山洞呢。 当一个人在孤身奋战,特别是处于对自己不利的环境下,云守田非常渴望得到一个伙伴的帮助,然后和自己协同作战。 同时,云守田还希望,自己有一件更为合适的武器,以此来抗击凶悍的“敌人”。 可是,从自身所处的环境来看,云守田认为:期望一个从天而降的人来帮助到自己,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可能了。 云守田感到有些懊悔,他在不断的责怪着自己,即事前没有进行周密的思考,并做好充足的准备。 因此,云守田连一件简单的防身武器都没有带上,他就这样莽撞的跑进山洞中来。 很显然,任何“事后诸葛亮”的想法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所有的后悔只会加重云守田的心理负担。 云守田唯一可用的,就是他手中的这只火把了。 于是,云守田的双手紧握着火把,他像是法官跳大神一样的狂舞起来,火把的焰头熊熊燃烧起来,溅射出的火花在忽明忽暗,像是夜空中的繁星一样。 接着,苍蝇一样密集的蝙蝠,被灼人的火光和缭绕的烟雾,给熏得东飞西窜。 蝙蝠们惊叫着逃进黑暗里,在扑簌簌翅膀扇动的声音中,它们居然慢慢的消失了。 云守田左手握着火把,右手不停的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心想: “幸好,我还带着一捆干柴!要是没有这支火把,我一定会被这些檐老鼠给生吃了。我得赶快走出去!” 很快的,火光黯淡了下来,周围又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刚才,火光还给云守田带来力量和勇气,让他赶走了可恶的蝙蝠。 现在,云守田同样需要火光来抵挡恐惧,以此来照亮前面的道路。 ****** ps:故事会越来越精彩,求推荐票和各位的收藏! 第2章 先蚕宫密境(3) 俄顷,云守田将火把举过头顶,他朝着自己认定的前方行走。 在风力的作用下,火焰又开始燃烧起来,当云守田停下脚步,火焰又旋即熄灭,四周又恢复到一片黑暗之中。 在这黑黢黢的山洞中,仿佛需要一位提供光明的火神,驱使着云守田行走。 因此,云守田的身后,始终拖着一道浓浓的烟雾。 每当云守田停止行走的时候,烟雾就将他的整个身体笼罩起来,在他的头顶“喷云吐雾”。 云守田的双眼被熏得几乎睁不开来,他暗自调侃着自己: “咦,难道我是一头过年猪唛?都熏成老腊肉了,看谁还嚼得动?” 说完,云守田就对着火把的顶端,猛吹上几口气,火焰发出的亮光给了他一丝慰藉。 同时,也让他感觉到浓烈的人间气息。 借着微弱的火光,云守田不断的往前走,当他踩到一堆人骨时,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走错了方向。 并且,云守权还意识到,自己咦朝着深处走了好长一段路。 “啊!” 云守田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随后,云守田弯下腰,他将火把放在膝盖前面,让暗红色的火光照耀在前方的地面上。 看清楚了之后,云守田才慢慢的举起火把,他的双脚缓缓的朝前面移动着,一堆堆破碎凌乱的人骨残骸,就逐一的呈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忽然,云守田的脚下,出现了很大的一堆人类的遗骸,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只有三颗头颅。 因此,云守田认为,是三个人死后遗留下来的,即:左边那一具个子较高,骨骼也比较粗大,头颅有比较鲜明的棱角;右边那一具,个子相对较矮,胳膊和胫骨比较纤细,头颅的线条比较柔和;中间那一具,只有三尺左右的高度,手脚断裂风化得很是严重,颅骨的囟门还未有完全封闭,明显是七八岁的孩童留下的。 凭着三具骸骨留下的姿势来看,云守田就在心中猜测着,他认为: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洞中遭遇死亡时,由于极度恐惧相拥在一起,俩人用自己的身体将孩子保护起来,藉此想逃脱恶魔带给自己一家人的厄运。 “唉!” 云守田心生悲切,他摇了摇头,并发出一声叹息。 随后,云守田就颇为无奈的继续往前走。 可是,出现在云守田眼前的一幅幅景象,更让他感到触目心惊:一颗头颅像不成气候的小南瓜一样,夹在石壁的岩缝里,上面还有无数昆虫在爬动;一具枯骨还保持着坐立的姿势,双腿向前伸着,腿骨和足骨不知了去向,上半身斜靠在岩壁上,脊柱上还残留着几根肋骨;还有半边颅骨落在水氹里,就像是干涸的水缸里面丢弃的葫芦瓢一样…… ******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云守田感觉自己的后背,就像是被人刺了一枪似的。 以致于,他从头到脚全身都是一片冰凉。 云守田的头皮一阵发麻,他转过头朝周围看了一圈,心里直觉得纳闷: “嘿,这山洞里怎么还有阴风?噢,可能是……这洞子里有通气的天窗吧?但它在什么地方呢?我应该到里面去看一看,以后被人堵在了里头,也有个逃命的出路。” 在适应了山洞里面的环境过后,云守田也不觉得眼前的这些景象,有多么的让他感到害怕,反而是,刺激了他探寻未知世界的欲望。 于是,云守田就做出决定,他准备勇往直前,一如刚才那样的走下去。 关于人,存在着这样的现象,即:有些人身来就气壮如牛胆大包天,有的人生来就畏手畏脚胆小如鼠。 其实,这些都跟一个人身上,所具有的“阳气”多少有关。 所谓阳气,是指人体的身体功能和物质代谢的原动力,是人体衰老、发育、生长,乃至生育的决定因素。 按说来,阳气的来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先天性的,它来自于父亲和母亲的遗传;其次是后天性的,它是人从食物中吸收的水谷精气,以及营养成分转化来的。 所以,维持一个人正常的肌体运转,或者是参加各项活动,都是需要消耗阳气的。 可以说,阳气越充足人体就越强壮,若是阳气不足,人体就容易患上各种疾病,倘若是阳气全部耗尽,人就会面临着死亡。 很显然,云守田就属于阳气重,且生命力极为旺盛之人,恰好他又处在生长发育阶段。 因此,在很多的时候,他并不会产生某种畏惧的心理。 倘若说,观音山的笔架峰是一只巨大的肠腔动物的话,那么先蚕宫中的洞窟就是它的消化器官,而云守田则像是一只活动在消化器官里面的寄生虫一样。 云守田举着火把,他的双眼睁得像铜铃一样大,目光炯炯的看着前方的道路。 可是,无论云守田怎么加快前进的步伐,脚下的路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总是在不断延伸,他刚转过一个弯道,就有新的一个弯道在等着他。 大概又穿行了两刻钟,山洞里面越来幽深,别说是外面的声音传进来,就是天塌了下来云守田也不知道。 他只是担心会不会出现人们传说的那样有妖怪,将自己劈成两半或是活活的给吞噬掉。 正在紧张万分的时候,云守田感觉脚尖微微的震动了一下,像是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连忙放下胳膊,将火把的亮光照在地上。 “啊!“云守田大吃一惊,他慌忙后退到一丈之外,站在原地浑身战栗不已。 虽然,云守田想将内心的恐惧宣泄出来,但事实上,他却只能极力压抑住。 原来,一条大腿粗的乌梢蛇蜷在了路中央,挡在了云守田的面前。 就在刚才,云守田迈步的时候,他正好就踢在了那条长虫的身体上。 幸好,云守田是最不怕蛇的,他常常在云家祠的后山上去逮蛇,抓到蛇之后就拿回家炖蛇肉。 为了避免房梁上的烟灰掉进锅里,导致食后中毒,云守田常常在晒场上的露天坝里架起锅灶,才放心大胆的炖起蛇肉来。 在享受亲邻们羡慕和赞叹的同时,云守田也遭到了云鹤年的呵斥。 云守田准备放弃,即继续朝山洞里边走的想法,可是,他转身刚走了几步,那不服输的倔劲又从他的心底油然升起。 然后,云守田就转身走了回来,他将火把伸到前面,发现那一条大蛇,竟慢慢的朝着山洞的深处爬去了。 “呵呵……”云守田见大蛇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他就淡淡的笑了一下。 接着,云守田张开两只手臂,并向后做了几下扩胸运动,他再活动了一下胳膊和大腿。 随后,云守田就振奋起精神,继续往先蚕宫的里面走去。 第2章 先蚕宫密境(4)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云守田显得很困倦了,黯淡的光线使他视线模糊、且头脑昏沉,竟产生起了浓浓的睡意。 走到一个石壁前面的时候,云守田见无路可走,他就闭上眼睛、捂着嘴,并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尔后,云守田就走到石壁右边的隙裂处,他很想看看,后面石壁还有没有可去的地方,假若是没有通道,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云守田手扶着冰凉的石壁,他将火把伸到裂隙里面,然后,将自己的头也伸了进去。 就在前额贴近后壁的一瞬间,云守田感觉自己的面部,就像是敷了一张山泉泡过的湿毛巾一样。 云守田感觉到一股凉丝丝的气息,从里面钻了出来。 另外,他还听到“叮咚叮咚”的水滴声,传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随后,云守田连忙用衣袖擦了一下双眼,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里面的情景。 云守田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他像是发现了奇珍异宝似的,表现出欣喜异常的神情。 少顷,云守田竟张开嘴,他情不自禁的大声叫喊起来。 过了片刻,云守田呼出肺叶里面的所有空气,他就像是在练习缩骨法似的,将横着的身子侧了过来。 然后,云守田小心翼翼的钻了进去,他将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溶洞中。 霎时间,云守田的整个面部都僵住了,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回过神来。 云守田对着火把吹了一口气,只见焰心就像璀璨的红宝石一样,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倏忽,外焰就摇摇晃晃的燃烧起来,随着亮度的增加,溶洞内的景物也渐渐的显露了出来。 忽然,云守田就像是抽了鸦片烟一样,他显得无比的亢奋,浑身也像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同时,云守田的一对瞳孔,也随着火光的强弱在不断的产生变化,溶洞中的景色逐一的映入到他的眼帘中,真是应接不暇美不胜收。 溶洞长宽均有几十丈,洞顶的石灰岩经过山泉水长年累月的渗透浸蚀,形成长长短短的沟壑,并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自然奇观。 裂隙的正对面,有一面巨大的石幔。 石幔从洞顶一直垂到地面上来——它是由石灰岩中具有不溶性的碳酸钙,经过二氧化碳和水的共同作用,转化成碳酸氢钙,再从洞顶上流下来慢慢形成的。 石幔前面,有一张长一丈五、宽一丈的石床。 石床的两头,以及整个背面,分布着三排高约三尺的石笋,就像是天然形成的床栏一样。 石床正面,有一个长条形的花台,里面插满了各种类似牡丹芍药、菖蒲灵芝一样奇异的花草。 虽然,它们是石头的,但是,却好像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还在不停的生长着。 溶洞里有十二根面盆粗的石柱,它们呈环形分布,像是支撑着上面的穹顶一样。 石柱中央,有一处被分解融化形成的圆形塌陷,穹顶上方的水不断的滴下来。 各种颜色的碳酸氢钙累积起来,堵住了下面的孔洞,形成一座美丽的五彩池。 池里的泉水不断的溢出来,又在周围垒成了一道白色的池墙。 穹顶上方的石牙上,凝结着许多晶莹剔透的水珠。 在重力的作用下,饱满的水珠依次滴落在五彩池中,溅起一朵朵水花,并发出“叮叮咚咚”极为悦耳的声音。 云守田举着火把走近五彩池,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见波光粼粼的池面上,显现出奇妙斑斓的色彩。 另外,云守田还看见,有不少盲鱼在清澈见底的池水中,自由欢快的游动着。 随后,云守田转过身,他慢慢的走到石床正面。 云守田低头看了一眼,即广场中央的五彩池,再抬头望着高约十丈的洞顶。 然后,他就坐在了床沿边上。 突然,云守田感觉自己,不像是身处在一个天然的溶洞里,倒像是置身于一个神奇的仙境之中。 也许,正是因为空间的宽阔博大,以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云守田兴致勃勃观看着周围的景致,他由衷的赞道: “啧啧,难怪先蚕娘娘要将这里作为自己的行宫,外面看起来不显眼,里面可真是别有洞天,果然如蓬莱仙境一般。” 过了一会儿,云守田将火把放在石床下,他双手举过头顶,并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然后,云守田就惬意的躺在了床上,心想: “听说,这里面有九廊十八厅,刚才走的应该是第一条廊道吧?这里这么宽敞,应该是洞室的前厅吧?哎呀,我的天!走了这么长时间,我居然只走完一条廊道、来到第一个厅堂,那剩下的八条廊道和十七个厅堂该走到什么时候?里面还有什么样的景致?我该不该继续往里面去?……” 云守田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竟忽略了,自己的后脊背正贴在冰凉坚硬的石板床上。 身下传来的丝丝凉意,倒让云守田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躺在一张象牙席上似的,不仅滑爽舒适,还吸拭着因紧张和兴奋,已是汗流浃背的肌肤。 经过一段时间的劳累,再加上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云守田的神经稍有放松,他就产生了强烈的睡意。 这个时候,云守田的面前即使出现一个天仙,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仅仅过了片刻功夫,云守田就酣然入睡,并打起了此起彼伏的鼻鼾。 第3章 守贤寻守田(1) 自从云守田走出草庵堂大门之后,云守贤的心里一直就感到愧疚不安,他在家等了好几个时辰,但依然没见到云守田回到草庵堂里。 云守贤的整颗心,也由愧疚转变成担忧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云守贤到附近的几个村庄挨家挨户问了一遍,他向村民打听云守田的下落。 让云守贤感到失望的是,所有村民都没有关于云守田的一点消息。 回到草庵堂,云守贤坐在书房内不断的责怪自己,他的脑袋里冒出一连串的问题: “守田到哪儿去了?为啥这么多人中,就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他是不是为一点小事就想不开,悄悄的自绝了呢?或是出门就遇到了啥危险?要不他跑到山上去,躲在林子里不肯出来,一不留神被大猫儿叼走了? ……另外就是,守田走在路上的时候,遇到了乔装打扮的土匪,骗他走到远方的山堂子里去。然后,土匪们就叫守田充当杂役苦力,或者是做些为虎作伥、为非作歹的坏事?他还年轻,没见过多少世面,又没有跋涉过险山恶水,若是过大江大河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水里该怎么办? ……哎呀,我怎么尽往坏处去想,应该看着好的一面才对呀!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哦,对啦,这东川道上过路的客商多,他是不是看着眼热稀奇,跟那些行商下江谋生路去啦?” 想到这里,云守贤的心中一亮,他觉得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因此,云守贤就做出抉择,他决定明朝天一亮就到沿江的乡场小镇去寻找。 刚过了片刻,云守贤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他又制定出一个新的计划来。 ****** 次日早上,天刚放亮的时候,云守贤就迫不及待的上路,去寻找云守田去了。 云守贤来到仁里镇上,他向过路的行人,以及街上的住户问询,但都没有得到云守田的消息。 走到下街的时候,云守贤碰巧遇到一个赶场的熟人,他就向熟人打听。 那位熟人住在邻村,他认识云守田,就回答说: “早上,我走在窗雨口那垭口上时,看见一支驮货的马帮正在下山。其中,一个人的背影子很像是你们家守田,我想跟上去打个招呼,可是,一直没有追上。我想,他应该是搭伙往合江场方向去了。哦……如果不出差错的话,现在应该走到半路上了。你若是诚心要找他回来,可以到下江去看看……” 云守贤闻听后,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他当即向那位提供消息的熟人告辞,并说了一大堆道谢和感激的话语。 云守贤回转身,他就离开了仁里上街。 路过接官亭碑石的时候,云守贤特意走到亭子北面的学馆,他站在文圣素王的塑像前,躬身做了三个揖。 然后,云守贤就沿着山脚下的商旅道路,朝南方的麒麟岗走去。 傍晚的时候,一路劳顿的云守贤已经是精疲力竭,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走到临近合江场的时将村。 云守贤站在时将村口的大路上,他感觉饥渴难耐。 随后,云守贤很想走进村子,希望能讨到一口水喝,顺便向村民打听过往商队的情况,看其中有没有跟云守田类似相像的人。 走在狭窄的村巷里,迎面走来一个老汉,老汉牵着一头磨掉肩胛毛的老水牛,正慢悠悠的往家里走。 云守田趋身上前,他向老汉拱手做了一个揖,然后问道: “老人家,你有没有看见过一支马帮来过,他们有没有在村里歇息吃饮食?” 接下来,云守贤就将云守田的身高和相貌等,对老汉描述了一番。 老汉听后,他愣了一下神,然后回答道: “这时将离合江场这么近,过路的人直接就到场上打尖住店去了嘛!再说,我们时将村从不欢迎外来人,即使有人误入进来,我们也从不拿水米相待,更别说留宿了。” 说完,老汉吆喝了一声,他赶着水牛就往前走了。 云守贤感到有些不解,认为老汉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不像是一个友善之人。 另外,云守贤觉得时将村的气氛很诡异,四周都显得静悄悄的。 过了片刻,云守贤抬起头来,他看着老牛的水肚,贴着自己的胸脯走了过去。 随后,云守贤调整了一下心情,他这才向村子里的几户人家走去。 刚走到第一家茅舍的屋檐下,云守贤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他就不断的纳闷起来,心想: “这时将村怎么如此奇怪?在其它地方我可是没见着,真是太不可思议啦。唔……假若是天晏了,凡是有人走到我们云家祠求助,我们往往还要招待别人一顿晚饭呢……” 随后,云守贤就硬着头皮,他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 让云守贤不曾想到的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人家就已经非常的不耐烦了,并不断的挥手驱赶他。 村民的神情和态度,让云守贤更加的感到无法理解,他只好就此作罢,准备到合江场去看看情况。 云守贤来到合江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了,他就准备找一家客栈暂时的住下来。 由于合江场地处交通要道,街上的许多客栈都已经客满为患了。 既然如此,云守贤决定在街上多转一转,他想看看街上有没有云守田的踪影,顺便再留意一家物美价廉的客栈。 ****** 一个时辰过去,竟管云守贤找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却依然未得到关于云守田的任何消息。 失望之中,云守贤就叩开了“临江客栈”的大门,他准备歇息一晚,等明天再做打算。 临江客栈的伙计将大门打开一条缝,他从门后探出一颗头来。 伙计见云守贤一副失魂落魄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便问道:“客官,你从哪里来呀?怎么这么晚了才来投宿?“ 云守贤见伙计态度和蔼,他便将自己路过时将村,以及在街上徘徊逗留等情况,大致的讲给了伙计听。 伙计沉思了片刻,他提着马灯从上至下的将云守贤打量了一遍。 当伙计看见守贤穿着的长衫,即腰间破了一条缝时,他脸上的肌肉轻微的抽搐了一下。 接着,伙计提起马灯,他将灯光照在云守贤的脸上。 结果,伙计发现云守贤的面色晦暗,且瞳孔散开没有一点精神,他就摇了摇头。 然后,伙计就对云守贤说:“我们家这小店已经客满,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老鼠都住不下了!先生,你还是趁早另外找一家店吧!” 说完,伙计就匆匆忙忙的关上了店门。 云守贤感到莫名其妙,他认为伙计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改变了态度。 云守贤怀疑自己的身上哪里存在着不对劲的地方,以致于,让伙计产生了怀疑,并将自己拒之门外。 随后,云守贤就用双手捂着脸面,他发现眉毛、眼睛、鼻子,以及嘴唇等都依然如旧,没有哪里缺一块、少一块的。 于是,云守贤就放下双手,他在胸口和腰间摸了一把。 当右手接触到自己衣衫的破缝时,云守贤才意识到,自己遇上大麻烦了。 原来,云守贤只顾着在街场上行走,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被小偷用尖刀划破了衣衫。 然后,小偷就将云守贤拴在腰上的钱袋子,全部都给偷走了。 “轰!”云守贤的头脑发出一声轰鸣,就像是炸裂了一样的,让他感到疼痛无比。 云守贤仿佛感觉到,天地在旋转、街道上的房屋都在抖动。 以致于,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他重心不均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云守贤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心想: “哎呀!现在,别说是吃饭住宿,就连喝一口水的钱都没有了。唉,既然找不到幺兄弟,我还是回去吧?免得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遭罪。” 想到这里,云守贤的心情显得是万分的沮丧,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连夜朝回家的路上走。 第3章 守贤寻守田(2) 戌时的时候,云守贤按原路返回到时将山下,借着一弯冷月发出的依稀亮光,他看见成群结队的乌鸦,停留在咅江岸滩的鹅卵石上。 乌鸦好像预知云守贤会回来似的,突然间,它们就排起整齐的队列来,就像是四四方方的步兵方阵一样。 “哇!”一只乌鸦发出沙哑的叫声。 然后,整个鸦群都扇动着翅膀,它们试图朝着云守贤身边的一颗柳树飞来。 紧接着,那一群乌鸦,就像是满天的飞蝗一样腾空而起。 顷刻功夫,柳树的树冠就被成群结对的乌鸦给占据了,就像是一片浓密的黑云笼罩在树梢上。 几根粗大的枝桠不堪重负,被密集的黑老鸹压成一条弯曲的弧线,然后垂在了地上。 乌鸦抻长脖子,它们竖起颈上的项毛,用黑铁锥一样的尖喙,在云守贤的面前啄来啄去,嘴里还在不停的“呱呱”叫着。 云守贤疲劳至极,他感到特别心烦,骂道: “吔,你们这一群饿老鸹,就像是要飞起来吃人一样。假若让我逮住,看不锤死你们!” 云守贤嘴里骂着,与其说是在吓唬乌鸦,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 云守贤见乌鸦不甘示弱似的,在继续朝着自己大声叫唤,他只好加快脚步,然后朝着半山腰走去。 据云守贤的心中所想,他希望能尽快的翻过时将山。 过了一会儿,云守贤终于摆脱了烦人的鸦叫,他的耳根像是一片清净。 随后,云守贤就扬起脖子,他看着满天星斗,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出来。 少顷,云守贤微微的低下头,他看见左边的山坡上,有不少坟茔荒冢。 那些凸起的鼓包在月光下悠然伫立,像是在俯视着过往的夜行人。 这时候,云守贤才记起,妻子夏氏的祖坟就在这一片山上。 因为,云守贤的来去匆匆,他显然将这一件事情给忘记掉了,更没有主动上去烧上一点纸钱。 根据民间的风俗,这显然是犯了大忌。 正当云守贤懊悔不已的时候,他看见旁边的一座坟冢上,竟升起几点蓝绿色的火焰。 甫一开始,云守贤以为,那些蓝幽幽的冷光,只是几只忙着交尾的萤火虫发出来的。 随后,云守贤仔细的辨认了一下,他这才知道,原来是尸身腐烂后分解出的有毒气体,暴露在空气中自燃形成的磷火。 一眨眼功夫,磷火就像快速分蘖的秧苗一样越分越多,接着,它们又聚集成一团团白色的亮光。 磷火就像是装在透明容器里的水银一样,一点点的溢了出来,并化成一股涓涓细流从山坡上滑下来,一直流到云守田的跟前。 山坡上的磷火全部流下来之后,又像刚才在坟冢上那样分散开来,形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火焰。 火焰在云守贤的面前,不断的闪烁着、在不断的改变着形状:时而像怒放的菊花一样,含苞绽放张开笑脸;时而又像鬼怪一样的,露出狰狞的面容。 云守贤感到惊恐万分,他看着磷火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严严实实的包围了起来。 云守贤到吸了一口凉气,他的鼻孔里,竟满是类似沼气一样的腐败味儿。 细嗅之下,云守贤还分辨出,其中,竟带着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道。 霎时间,云守贤心中的恐惧,随着磷火的增多在不断累积,他的脑海中也在不断的产生出疑问: “遭啦!我今晚可是悖时透了,居然遇到缠人的鬼火了。咦,这鬼火里面怎么还有药味?难道那坟里埋的是吃了几十年的大烟鬼了?不行,我得赶快离开这里,不然的话就……” “哦,还有……”云守贤加快脚步准备逃离,他的头脑里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云守贤不断的回想着,即下午路过此地的情景。 然后,云守贤就停下脚步,他紧闭双目双手合十,面对着山上不断的祈祷着: “先人爷爷,请恕罪!我在白天路过的时候,没有前来看望你们,那是忙着去办重要的事情。改日有空,我一定携妻前来谢罪,给你们多烧几刀前纸,再多煮几块刀头肉……” 说完,云守贤就睁开双眼,他迈开双腿准备继续赶路。 可是,云守贤的脚下一不留神,他就被摔了一跤。 云守贤的小腿,被石块的棱角给划破了,他顿时就感觉到,伤口犹如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 过了片刻,云守贤用双手撑着地面,他极其艰难的坐了起来。 俄顷,那些可恶的磷火,就像是有意识似的,全部都聚集在了云守贤的面前,在不停的跳跃着、闪烁着。 倏忽,磷火就是在突然间就熄灭了,它们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到丝毫的踪影。 云守贤松了一口气,他将肺腑中的气息吐了出来,又如释重负般的深深吸了一口。 突然,云守贤感觉到,自己的鼻腔里,就像是灌满了脓鼻涕似的,不仅壅滞淤堵稠稠粘粘的,还散发出一股股恶臭。 同时,云守贤的胸腔里,也像是充满了积液一样的,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哇,哇……”云守贤支撑不住,他伏在地上一阵狂吐了起来。 云守贤恨不能,将沾满秽气的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 半刻钟过去了,云守贤才止住了呕吐,他的整个身体已经有气无力近乎虚脱,精神也濒临在崩溃的边缘。 随后,云守贤使出全身的力气,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少顷,云守贤就像是荒山上的孤魂一样,他跌跌撞撞的走下时将山,并朝着回家之路艰难的迈进。 ****** 第二天下午,云守贤才回到云家祠,他刚走到草庵堂的大门口时,就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彼时,云鹤年正坐在门房的脉堂里,他见此情况非同寻常,料想长子遭遇到了夜间的鬼怪或是尤物。 于是,云鹤年赶紧叫来族人,大家这才七手八脚的,将云守贤抬进了草庵堂里。 云守贤躺在床上,他发着高烧,浑身在不停的颤抖着。 另外,云守贤的脑袋也像是被烧坏了,脑海里浮出现一幕情景,他似乎看见:一位穿着远古时期的女子,那女子拉着云守田的手,风驰电挚般的朝观音后山飞去。 云守贤见势不妙,想追上去拉住云守田。 哪知道,女子当即挥了一下衣袖,洒下一片冰冷的甘霖。 甘霖飘飘洒洒至天而降,悉数落在云守贤的头顶,他冷不丁打了几个寒颤。 然后,云守贤大叫了一声,他双眼一抹黑,随即就倒在了地上…… 一直守候在云守贤床边的夏氏,她看见丈夫惊叫了一声,自己也被吓着了。 只见云守贤挺直上身,他双目怔怔的坐了起来。 然后,云守贤又在夏氏的眼前,就像是一截朽木似的,呼啦啦的倒了下去。 随后,无论夏氏怎么的千呼万唤,云守贤就不再醒过来。 夏氏见此情景,她伏在丈夫的身上悲恸不已。 突然,夏氏接连的打了两个响嗝,以致于,噎住了她的气管。 无论夏氏怎么使劲,她都缓不过气来。 过了片刻,夏氏就倒在了床下,等旁人看见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就这样,夫妻俩人均染上毒疫,乃至患上暴疾重症,最后回天乏术双双殒命。 后来,当亲友们获知到情况后,他们都纷纷做出猜测,认为:云守贤路过时将山的时候,没给妻子家的祖坟烧一些纸钱。 因此,云守贤才得罪了祖先和神灵,这才招致大祸。 关于这一点,即乡亲们做出的猜想,与云守贤的判断也较为吻合。 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云守贤的不幸离世,主要是由于三种原因: 其一,云守贤几乎行走并忙碌了两天,在这个过程中,他几乎是水米未进,导致身体内营养缺乏,而没有得到及时的补充;其二,由于缺乏睡眠,过度的消耗了体力,却没有得到较快的恢复,他已经是非常的疲惫了;其三,在时将山遭受到的惊吓,导致他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将这三种因素加在一起,那么,假若云守贤不患上怪病,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奇迹。 另外,夏氏见到丈夫临终时的表现,以及她所出现的昏厥现象,也是由于她精神过度紧张,导致气滞血淤造成的。 在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以及良好的精神疏导之下,夏氏的过早离世,也就不难以理解了。 第4章 守田初拜师(1) 初夏的傍晚,一抹斜阳照在西边的山坡上,红彤彤的火烧云像鲜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天际,既有三分的浪漫,亦有七分的苍凉。 云守田站在草庵堂院中的石磨旁,他双手握着石磨的木柄,想让上扇磨盘围着磨脐转动起来。 突然,云守田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在召唤着自己。 云守田不再百无聊赖的跟石磨较劲,他兴冲冲的走出草庵堂。 侧耳细听之后,云守田才分辩出,那声音是从屋后的云背岭上发出,并传到自己耳中的。 不知何故,云守田就像是刚吃过鸦片烟一样,他浑身都感到一阵阵的亢奋和欣快。 同时,云守田的脑袋里,还不断的闪现出,一幅幅奇异的景象;他的胸中,也像是泛起的春潮一样,在逐浪翻滚。 刹那间,云守田就忘记了自我,他的双脚在不由自主的,朝着山坡上的云背岭跑去。 当云守田登上山梁时,他看见一位身披霞帔、头戴凤冠的仙女,正踩着一朵五彩的祥云,翩翩而来从天而降。 仙女站在云守田的面前,她羞涩的笑了一下。 然后,她仙女用宽大的衣袖遮挡住面容,她拉着云守田的手,就朝着观音山里走去。 漫步在山巅的小路上,云守田一直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之中,他竟然感不到丝毫的恐惧,并没有任何的胆怯之心。 云守田的双脚,就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的,明明是绵软无力,但却又健步如飞行动敏捷。 让云守田没想到的是,仙女竟将他引入到先蚕宫中,当他随仙女穿过一段黑暗的隧道后,终于来到一个巨大的洞天中。 偌大的洞厅里,处处张灯结彩烛火辉煌,他俩携手走过五彩池,站在无比神圣的花坛祭台前。 忽然,洞中传来一个老孺人的声音,她拖着长长的声调说道: “……你二人既然能从外界,穿入到地母洞天中来。看来呀,这一定是上天的蜜情美意,有心成全一段天地姻缘。既然是这样,你俩就‘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吧!再则,这里不是俗世村野,用不着三媒六证、山盟海誓,你们就此休戚与共吧!” 老孺人话已说完,可她的余音还久久的萦绕在洞中,回荡在云守田的耳畔。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洞中才彻底的恢复了平静,没有任何一点声息。 云守田刚站在花台前,只闻见其声、却未见其人,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于是,云守田浑身一颤,他慌忙松开紧握着仙女的手。 当周围陷入到一片死寂时,云守田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十分的空虚,并且,还有些许的惆怅和恐惧。 然后,云守田就潜意识的伸出手,他很想再次去牵住,仙女的那一只纤纤玉手。 当云守田的手接触到仙女的手掌时,他感觉对方的那一只手掌,就像是千年的积雪一样,既寒彻冰冷且又坚硬如铁,再不是像先前那般的温润和酥软了。 “啊!”云守田被惊呆了,他一下子叫出声来。 云守田赶紧转过头,他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竟是一个面孔狰狞呲牙咧嘴的怪物石兽。 紧接着,云守田看见那石兽,竟然移动着硕大臃肿的身躯,不怀好意的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云守田被吓得不知所措,他连忙挥舞着双手,在极力的驱赶石兽。 当云守田的两只手掌、拍打在石兽的躯体上时,他就像是在给石兽挠着痒痒、做着按摩似的,而他的双手则是疼痛难忍。 突然间,洞内的所有光线都消失了,云守田努力的睁大眼睛,他想在黑暗中搜寻到石兽的踪迹。 可是,周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云守田什么也看不见。 云守田赶紧伸出双手,他在不断的摸索着,并将双手垫在了腰部下面。 当云守田意识到,自己所接触到的,就是冰凉的石床时,他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做了一个梦。 云守田赶紧坐了起来,并抬手擦了一下双眼,他就接连伸了几个懒腰。 随后,云守田看着黑漆漆的洞窟,他的头脑中却是白茫茫的一片。 云守田之前见到的,即所有的、流光溢彩的奇景幻象,都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 云守田弯腰站在床沿边,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却依然没有找到自己带来的,即仅剩下一小捆的桐麻棍。 云守田索性站直身子,他抠着头皮感觉有些纳闷,心想:“咦,那麻秆到哪里去啦,明明就放在床下,怎么就是找不到?” 尔后,云守田就像是记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样,他就伸手摸了一下腰间。 云守田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居然也不见了。 这一下,云守田顿时就被吓得不轻,他喃喃的问着自己: “吔,这火折子裹得紧紧的,怎么也会不翼而飞?难道是被梦中的石兽给拿走啦?” 失去了火种和火把,别说继续往里面走,就是按照原路走出山洞,都显得是异常的困难。 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以致于,云守田原先的那一份兴致和勇气,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甚至说,让云守田第一次产生了,类似死亡一般的恐惧:他害怕自己被困在黑暗里,就像是五彩池中的盲鱼一样,没有了目的和方向。 假若说,没有了可以果腹的食物,以此延续生命。 然后,他就会饿死在溶洞的大厅中,最后变成一堆骇人的枯骨…… 想到这些,云守田就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生死关头,他才领悟到,一个温暖祥和的家庭,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随后,云守田就闭上双眼,他低下头双手合十,开始不停的祈祷: “哎,若是家中的老父亲知道我现在的状况,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还年轻,不想现在就去死,阎王爷,求求你放过我吧!……” 云守田不断的哀求着,他再慢慢的睁开眼睛。 可是,云守田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他的那一双眼睛珠子,就像是多余的一样,并没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光明。 云守田做出的行动,以及在祈祷时说出的语句,与云守贤在时将山时大致差不多。 只可惜,光阴和时辰却不一致,即有着较大的时间差距。 云守田的身体在经受磨难的时候,他的大脑仿佛也在历经着考验,经过不断的抗争和挣扎,他决定不能轻易的将自己留在洞中,乃至于被动的接受死亡。 即使,走到最后都是死亡,他也要向外闯一闯。 于是,云守田蹚着步子移动着脚步,他凭着来时留下的记忆,尝试着往前走。 云守田慢慢的转过五彩池,他来到进入洞厅前面,站在必经的那一个狭窄的石缝处。 云守田用双手挡在胸前,他小心翼翼的穿过石缝。 他就站在了那一面,像照壁一样的石壁前面。 随后,云守田用两只手掌,轻轻的抚摸着光滑的石板,他像螃蟹一样的左右横着走动了几步。 盘桓了一阵过后,云守田侧过身,他用手摸着石壁前面,那弧形的洞壁。 这一次,他竟然发现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隧洞。 “真是奇怪,我先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些山洞,现在,我该走哪一个洞才能回去喃?” 云守田一边问着自己,一边用双脚踏入洞穴,他准备将每个山洞挨个儿试了一遍。 但是,云守田走几步,他又退了回来。 云守田感觉到,里面像是通往地狱之路似的,自己不宜再做前行。 正在犹豫的时候,云守田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酒味,他翕动了两下鼻翼,凑到那散发出酒味的洞口。 山洞的隧道内,徐徐吹来一阵阵微风,冷冽的空气里弥漫着醇美的酒香。 可是,酒精散户出来的刺鼻性气味,让云守田的鼻孔很不舒服,就像是有着千万根细小的麦芒似的,沾在了他的鼻孔粘膜上。 因此,云守田实在是忍不住,他竟然捂着鼻子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鼻腔内的不适反应,导致云守田的脑袋内嗡嗡作响,双眼也失去作用了。 第4章 守田初拜师(2) 过了片刻,云守田才感觉到舒服一点,但耳道内的鼓膜,又咚咚作响起来。 云守田以为是打喷嚏的原因,致使自己的两只耳朵产生了耳鸣,他就将两只手掌按在耳廓上,封闭耳道做了几下按摩。 然后,云守田放下双手,就此撑在一人宽的洞壁上。 奇怪的是,沉闷的“咚咚”声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的清晰嘹亮起来。 云守田仔细倾听了一下,他觉得应该是,类似木瓢一样的东西在撞击着石头,从而发出来的声音。 随后,云守田伸长脖子,他的头颅前倾。 于是,云守田就像是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狗似的,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洞内的气息。 云守田以此来分辩,即到底是人工酿造的酒浆,或者是洞内的天然发酵物,产生的酒类一样的物质。 然后,云守田再仔细的倾听了一遍,他可以确认,即撞击之声不是由于自己的耳鸣所导致的,更像是从洞外的世界,传入到幽深的洞内隧道的。 对于出现在洞内的奇怪现象,云守田感到不可思议,且又让他感到无法理解。 因此,云守田不敢再轻易的,尝试着走入到任何的一个洞隧中,他害怕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里。 对于那发出奇怪酒味,以及那发出声响的神秘山洞,云守田更不敢涉足,他担心是一个万能之神有意制造的秘境幻象,将他引入到歧途,以此来惩罚他在家中的,忤逆不孝和不听忠言。 可是,人总是要前进的,特别是身处在困境中的时候,更要找到摆脱困难的办法。 云守田知道,自己若是呆在原地踯躅不前,其结果只会是等着死亡的到来。 随后,云守田就下定决心,心想: “既然横竖都是死,我总要找到一个能够走出去的山洞!不管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或者是错误的,都要勇敢的去尝试……” 经过深思熟虑,再经过理智的判断,云守田打算从散发着酒味的那一个山洞走出去,他的理由是:酒味和声音很有可能是洞外传进来的,竟然味道和声音都可以经过这个通道传进来,那么必定有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也许,正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悲悯误入绝境的人,刻意给自己指引一条生存之路。 打定主意,云守田就鼓足信心,浑身也像是充满了无穷无尽力量一样。 随后,云守田用鼻子细嗅着丝丝缕缕的酒香,用耳朵闻听着鼓点一样的敲击声,他的双脚蹚着坚硬的岩石路面,再缓缓朝外面走去。 ****** 不知走了多久,云守田摸到了一副死人骨架,他的双手就像是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一样,猛地弹了回来。 稍后,云守田就听见了,骨架哗啦啦坠地的声音。 云守田的内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他想: “之前,我走进山洞的时候,看见许多人骨头,现在我又摸到了这些人骨,证明我没有走错。哈哈……感谢老天爷和众神菩萨的厚爱,我才没有死在这先蚕宫里,等出去以后,我再来孝敬你们!” 洞内的空气渐渐温暖起来,没有里面那么冰冷了。 甚至,云守田还能看见,一丝微弱的光斜照在前面的石壁上。 突然间,“吱吱吱”的尖叫声,又密集的响了起来。 云守田大感不妙,他举起双手抱住头,将自己的脸颊保护起来,准备接受蝙蝠粪便的“洗礼“。 让云守田感到意外的是,明明感觉到蝙蝠就在附近,却没遭到蝙蝠攻击。 云守田好奇的抬起来头来,他看见许多蝙蝠围城一圈,在自己的头顶像漩涡一样的盘旋。 云守田见蝙蝠没有恶意,他就放松了警惕,并呵呵的笑了起来。 蝙蝠们就像是在欢迎归来的英雄一样,它们“吱吱唧唧”的叫着并欢天喜地的簇拥着,将云守田送到了洞口。 见到了光明,行动也恢复了自由,云守田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似的,他快步冲了出去。 当他云守田冲出洞口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了一声。 然后,云守田就像是溃退的败兵一样,快速的退了回来。 原来,尽管密林掩盖了洞口,但是,外面的光线依然比洞内强烈。 就在冲出洞口的刹那间,云守田的双眼,就像是扎进了千万根银针一样,让他感到灼痛不已,他只好退了回来。 为了不至于毁伤眼睛,云守田就坐在离洞口还有两丈远的洞内,他摊开双手,以此将自己的一对眼窝盖住。 稍后,云守田就睁开双眼,他的视线则穿过指缝,试着适应周围的环境。 ****** 过了片刻,云守田感觉自己的双眼,能够承受住外面的强光了,他才放下胳膊,并大胆的睁开了眼睛。 云守田站起身来,他快步走到洞外,看见不远处的石台子上,居然坐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背对着自己盘腿坐在石台之上,一只手的肘弯还在右肋处忽隐忽现。 霎时间,云守田就感觉到非常的奇怪,心想: “是谁还肯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冒险,居然还有空闲坐在石台子上消遣?不行,我还得过去看看,看到底是谁跟我一样吃完饭没事干的。” 距离石台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云守田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伫足观望着眼前这一个奇怪的人。 根据那人的背影和肢体特征,云守田很快就辨认出,坐在石台上喝酒的人,竟是一位跑“山匠”。 所谓山匠,就是勘测盐脉、划定盐井开掘的具体位置、负责盐井施工,以及进行后期维护的专业人员。 石台上坐着的山匠,主要是给福禄堰的那些财东,以及一些小灶户们提供服务,他也经常组织人力开掘新井。 除了盐官铺的那一位山匠之外,福禄堰方圆几十里内就仅他一人,被当地的盐工们尊称为“山匠爷”。 因此,山匠爷在青莲溪的上下游都很有名气,但是,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山匠爷已年过五旬,他没有娶妻生子,只是偶尔会到盐场上去一趟。 其余的时间,山匠爷就呆在武圣庙里,实在闲得无聊的时候,他就在荒山野岭间四处游荡。 第4章 守田初拜师(3) 过了一阵,云守田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他认为山匠爷没有发现自己,就站在对方的身旁悄悄的观望着。 老山匠趺坐在坚硬冰冷的石面上,他双眼微睁,看着小腿前一对半寸长的黑蚂蚁。 只见两只大黑蚂蚁正挥舞着触手,它们大张着口器,相互扭打在一起。 当黑蚂蚁搏击到精彩处的时候,老山匠将怀里抱着的一只酒葫芦拿到嘴边,不停的往自己的嘴里灌酒。 酒酣情畅之后,老山匠就将葫芦放到脚跟前,他用壶底轻轻的敲击着石面。 云守田听着敲击声,竟然和自己在洞中听到的声音完全一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这轻微的敲击声,在传递很长的一段距离之后,竟还那么响亮和清晰。 另外,他还觉得,酒葫芦里面散发出的酒味,竟和飘进山洞的酒味有完全相似。 可能是,由于洞中徐徐不断的冷风,将酒味儿稀释得淡了一些罢了。 “难道我在洞中听到的和闻到的,都是从跑山匠这里传出来的?他究竟使用了啥方法才做到的?他是有意为之还是顺其自然?为啥,我只有听着声音、闻着酒味,才可以从黑漆漆的山洞中走出来?……” 云守田的脑海里,不断的闪现出一连串疑问,并滋生出诸多的联想。 哪知道,云守田的头脑里一分神,他竟然没有留意到足底的状况,即脚下已经在不经意间,悄然的发生了变化。 原来,云守田脚下踩着的是一蓬蓑草,那发丝一般的草本植物,显然承受不住人体的压力。 因此,蓑草被云守田的鞋底给揉碎了,草茎里分泌出湿滑的汁液,让他的鞋底变得非常的光滑。 “啪嗒!” 云守田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并感到浑身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过了一会儿,云守田才翻过身来,他双腿跪在地上,用双手将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 云守田刚抬起头,立刻就被吓了一条,他的面前,竟赫然出现了一张,类似猴子屁股一样的人脸。 慌乱之中,云守田赶紧低下头,他朝自己的左右身后看了一遍,以确认自身所处的位置,即是否坠入到了山崖间的猴群中。 少顷,云守田感到有些发窘,让他极其尴尬的是:自己竟不偏不倚的,正跪在了老山匠的面前。 云守田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他屁股一歪,干脆就坐在了地上。 然后,云守田微微的抬起头,他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在大胆的看着老山匠。 ****** 初一看,老山匠的身材不高,他弯腰坐在石台上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苦行僧。 老山匠上身穿着一件蓝色的土布对襟短衣,下身套着一条蓝色的扎腰七分裤,他的脚上则穿一双蓑草编织的草鞋。 老山匠貌似没有头发,他用一块灰色的包头帕,几乎将自己的上半颗头都包住了。 另外,老山匠全身上下都衣着简单色彩黯淡,唯有他那一张脸,就像是七月的石榴一样鲜红。 再一细看,老山匠长着一张“吹火嘴”,只见乌黑色的上下嘴唇,就像蟾蜍头一样的前突着,并且,还像永远闭合不了似的,在微微的张开着。 老山匠那稀疏的扫帚眉毛下,长着一双细小的三角眼,他面部的肌肉很松弛,好像还沉浸在酒精带给他的欢快愉悦之中。 ****** 云守田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一个地位卑下的匠人,他的心里竟感到有些好笑。 云守田的内心里,竟滋生出一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认为:云氏家族在整个清莲溪一带,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势力。 于是,云守田就开始调侃起来,他说: “嘿,跑山匠!你可真寒酸,别说是卤牛肉腌猪舌,就连炒花生都舍不得称二两,就一个人喝着寡酒。哈哈,你是将自己的胃袋子当成猪尿脬啦!净装一肚子马尿……” 老山匠听后,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他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云守田。 然后,老山匠将头偏向一边,他回答道: “你这青头愣子睁眼瞎,谁说我没有下酒菜?我正吃得满嘴流油呢。” 云守田看了一眼石台子,上面除了一个人和两只蚂蚁,并没有其它可以食用的肉菜。 于是,云守田便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你是猪刚鬣望嫦娥——尽想美事吧?光是做梦就能下酒,那我就天天做梦去啦!哈哈……” 老山匠见云守田不相信自己,认为自己在说瞎话,他乘着酒兴叫道: “小子,你别净隔着篱笆缝看人——小瞧别人,你胆敢叫我一声爷爷,我马上就让肥嘟嘟糯糯的九大碗出现在这石头桌子上,让你见识见识啥叫真功夫。” 当云守田听说,老山匠能够变来一桌子菜肴时,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云守田倏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大声叫道: “你变,你现在就变!只要这石台子上摆出一盘肥肥美美的咸烧白,别说叫你爷爷,就是叫你祖宗都行!” 老山匠呵呵一笑,他朝草丛中看了一下,说道: “小子,你给爷爷摘一片青草叶子来!” 云守田见山匠爷不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还表现出一副真要创造奇迹的样子,他就有意协助和配合。 然后,云守田就看着草丛,他张开嘴问道: “摘啥样的叶子?是狗尾巴草还是车前子草?” 老山匠答道:“不拘哪一种,只要不是去年的枯树叶子就行。” 云守田皱着眉头,他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老山匠。 云守田见老人闭着眼睛不说话,他就向左走了几步,就近摘了一片蛇莓草叶。 然后,云守田就走了回来,他伸手将叶子递给老山匠。 老山匠也不含糊,从云守田手里接过蛇莓叶子,他就对云守田说道: “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不许偷看!不然,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云守田遵照山匠爷的嘱咐,他真就转过身去,还紧紧的闭上眼睛,心想: “这老山匠显然是喝醉了,我才不相信他能耍啥神奇的把戏呢。反正,我现在正闲着没事,即使是老山匠故弄玄虚糊弄人,我也不应该当面揭穿他,就算是陪着他玩‘姑姑宴’吧。” 老山匠看了一眼云守田的背影,他将刚采摘来的那一片蛇莓叶子放在手心。 随后,山匠爷合上两只手掌,他竖起双手,对着手掌吹了一口气。 老山匠就虔诚的闭上眼睛,口中也开始唧唧呱呱的念诵起来: “咦……我是人间跑山匠,整天就是无事忙。今日难得遇空闲,里里外外话家常。灶王菩萨加把火,美味佳肴敬玉皇。倘若真神能助威,酒肉满桌金满堂。咦呀唔,急急如律令……” 第4章 守田初拜师(4) 过了片刻,山匠爷突然发出一声轻吼:“来呀!” 短暂的静默之后,山匠爷才睁开双眼,他看着云守田的背影,叫道: “行啦,你可以转过来啦!” 云守田听见山匠爷的呼声,果然就转过了身体。 刹那间,云守田就被出现在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他的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目不转睛的看着石台面上。 在这之前,山匠爷的面前,除了两只蚂蚁在打架之外,根本就没有其它的任何东西。 可是现在,山匠爷的面前竟出现了九只陶碗,只见陶碗里面装得满满当当,亮晶晶的肥油像是要溢出碗沿一样。 陶碗里面装着九种不同的蒸菜,都是川省的特色传统菜肴,也是筵席必备的几种大菜。 人们习惯称之为“九斗碗”,它们分别是:蒸猪肘、咸烧白、夹沙肉、清蒸排骨、软炸蒸肉、粉蒸牛肉、清蒸甲鱼、蒸全鸡、蒸全鸭。 俄顷,云守田围着石台子转了一圈,他还趴在地上仔细的查看。 结果,云守田并没有发现啥奇特的地方,石台子下面也没有什么秘密机关。 这一下,云守田不敢造次,他再也不敢随口乱叫“老山匠”了,而是按照盐场上的盐工们的叫法,尊称为“山匠爷”。 云守田看着满桌的菜肴,他咂砸嘴巴,并咽下一口唾沫,问道: “山匠爷,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九斗碗的?真是了不起呀!” 山匠爷抓起酒葫芦,他张开嘴,对着壶嘴咕咕的喝了几口。 然后,山匠爷就笑着说道: “这些算个啥嘛!我要是高兴呀,就连满汉全席都可以变出来;要是不高兴么,我还可以腾空太后老妖的饭桌。嗨,我只是担心动了那老妖的饭碗,她四处追查做起孽来,怕是更多的老百姓要遭殃呀,我才没下手呢。” 云守田听后,他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然后,云守田就绞尽脑汁,在努力的思考着,他在心中猜想:山匠爷是怎么无中生有,竟将热腾腾的九斗碗,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很早以前,云守田就时常听见,乡间那些木匠师傅们,口若悬河般的演绎吹嘘着,《鲁班书》里出现的种种神奇现象。 另外,云守田还曾听说,有高人能够运用一种叫“易”的古老而神奇的方法,即:将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或是搬运到另一个地方。 不过呢,云守田一直没有机会真正的见识到,而现在,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毫无虚假。 因此,云守田从心底由衷的羡慕着山匠爷,并且,他对山匠爷所拥有的这一套技能,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忽然间,云守田的心中,竟然萌生出了拜师学艺的强烈渴望。 “噗通!“云守田一下子跪在山匠爷的面前,地上那些坚硬的砾石,将他的膝盖碦得无比疼痛。 可是,云守田显然顾不得这些小伤小痛,就像是一定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似的,他喋喋不休的恳求道: “山匠爷,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一些本事,将来也好有个出路。请您一定要收下我!我知道,无论是风里雨里还是暑热寒天,您都是一个人,将来老了,也没人给您端茶送水。您若是肯收下我这一个徒弟,我就待您像亲生爹娘一样,不止日常伺候您,您百年以后,我还要给您烧纸送终……您看,行不行?” 山匠爷微睁着醉醺醺的眼睛,他看了一下云守田,但很快又闭上了双眼。 少顷,山匠爷像是想通了,他咧开嘴微微一笑,问道: “我有何德何能值得你学习?我没有啥本事,只是变了个戏法糊弄你。其实呀,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真的!”云守田双脸涨得通红,他十分肯定的回答道。 突然,云守田感觉自己还不够真诚,他就补充道:“山匠爷,我说的话绝没有假。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您只是不肯教,或者是不想收我这样的一个徒弟罢了。” 山匠爷心里感到好笑,他指着石盘上的九斗碗,接着问道: “那你想跟我学点啥?难道就想学这歪门邪道,来满足自己的饕餮之欲?” “嗯,就是!”云守田赶紧回答道,他就像是一只不停啄食的小公鸡一样,在不停的点着头。 但是,云守田很快就醒悟过来,他觉得山匠爷的话里,好像还包含着另外的一层意思。 于是,云守田很快就转变了态度,他连忙摆了摆手,否定着说道:“哦,不是!” 山匠爷拎起酒葫芦,喝了很大一口酒,他那酡红的双颊,竟显得有些神采飞扬起来。 少顷,山匠爷笑了笑,他又问道:“除了这一点杂耍本事,我一无是处,你还能跟我学点啥?” 云守田抬起右手,他伸出两根指头,按住自己宽阔的额头。 云守田大致的想了一下,他回答道: “我觉得您身上肯定有不少真本事,只要您不吝赐教,教会我一点点,我就心满意足了,将来也不愁没饭吃。啊,对啦!您是有名的山匠,经常帮那些盐场上的灶户开盐井,每天过得好不得意自在的,我就是一个喜欢跑动的人,就跟你学开盐井的本事吧?我这人天生脑子笨,不会背诵口诀秘笈,您就是教我那些施法易物的本事,我也一定是学不会的。” 云守田的一番表白,像是发挥了一些作用,他看见山匠爷那张皱抹布一样的脸面,渐渐的舒张开来。 云守田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起来,心想:“说不定呀,老山匠的心里已经答应了,自己也有可能达成拜师学艺的愿望啦……” 云守田在暗自思忖,他感到自己已又无话可说,就一直等待着山匠爷点头应允。 可是,让云守田出乎意料的是,山匠爷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他拍了拍屁股,然后就慢慢的走下了石台面。 云守田赶紧上前走了两步,他很想一把抓住山匠爷。 但是,云守田又觉得有些不妥,他看着山匠爷的背影,说道: “山匠爷,您老人家倒底是同意呢,或者是不同意呀?您总要表个态嘛!” 山匠爷停下脚步,他看着前方的莽莽群山,答道: “天地自有造化,人有机缘巧合,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也是说不准的,若是有缘,今后自会相聚。” 说完,山匠爷竟头也不回的,独自下山去了。 云守田目送着山匠爷离去,直到山匠爷的背影,消失在了林荫深处。 第5章 守田回草堂(1) 突然,云守田觉得心里空得发慌,肚子也是饥饿难耐,他急切的想进食一点食物,以此缓解来自心理和生理的各种需求。 云守田脑海里,很快就浮现出了自己喜爱的食物。 接着,他又想到石台上还留有一大“桌”的菜肴。 这时候,云守田的心里,就感到一阵狂喜起来,他就像是一条灵敏的小猎狗似的,急急忙忙的转过身来。 可是,让云守田感到惊愕的是,“石桌子”上竟空空如也恍然如初,别说是半块大鱼或大肉,就连一滴油珠子都没有留下。 霎时间,云守田就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脑袋中又充满了一连串的疑问。 于是,云守田就偏着头,他朝周围环视了一圈,只见青山依旧绿叶如油,未见到任何异常景象。 云守田观察了一阵,他的心中依然是空落落的。 突然,云守田竟怀念起家庭中的温馨,并开始思念起自己的家人来了。 然后,云守田就转过身,他一个人沿着山脊上的小路,朝着云家祠的方向走去。 来到了云背岭,云守田看着山坡下的祠堂,他思绪万千且百感交集。 云守田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家中的老父亲和长兄,心想: “自己是主动的道歉赔罪,希望获得他们的谅解呢?或者是一个人悄悄的回去,然后就一直闷在屋里,让时间去淡化和消融掉,自己的一切过错和愧疚?” 云守田心事重重的看着草庵堂的屋脊,让他感到纳闷的是:云家祠的整个村庄,都较以往更加的寂静,几乎听不见鸡鸣和狗吠,就像是失去了活力和生机一样。 云守田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不知道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咦,我才到外面转了几个时辰,怎么村里就变成了眼下的这个样子?难道是遇到了突发的灾祸,还是传染上见风涨的奇怪瘟疫?” 想到这里,云守田的心里感到很焦急,他非常迫切的想知道,家中究竟出现了啥情况。 于是,云守田再也顾不得多做思考,他就像是一根滚圆的檑木似的,快速的朝着山下跑去。 走到村后的小路上,云守田遇到一个扛着锄头下地的佃农,他向佃农打听了一下年历日子,一不打紧竟惊得目瞪口呆。 云守田掰指算了一下,自己竟在先蚕宫中,度过了七天的时间,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真是‘天上度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云守田原本以为,自己只在外面只逗留了一个夜晚,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却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云守田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感到惊奇,甚至说,他都感到有一些惊慌和恐惧起来。 ****** 过了一会儿,云守田站在草庵堂的大门外,他战战兢兢的看着紧闭的大门。 云守田不敢伸手去叩动沉重的铺首门环,他觉得那两扇木头门板,就像是铜墙铁壁一样的,自己再也难以穿越。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却突然打开。 云守田看见自己的老父亲,即云鹤年双手扶着门板,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就更加的感到紧张不安起来。 云鹤年见云守田站在门外,他的面部轻微的抖了一下。 然后,云鹤年就松开双手,他颤巍巍的朝着院子里走去。 很可能是,云鹤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给云守田说上几句话,更有可能,他还沉浸在丧子之痛的阴郁中。 对于云守田的归来,并没有给云鹤年带来多大的欢欣和喜悦,也没带来多大的痛苦和不快,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安安静静的度过这一段非常时期。 因此,当云鹤年看见云守田时,他自然的就选择了沉默。 ****** 五天前,云鹤年看见云守贤异常疲惫的回到家中,然后,长子就像是疾风刮过小树似的病倒在床,他动用了针灸和中药等一切治疗方法,都无济于事回天乏力。 云鹤年眼睁睁的看着长子含恨离去,接着,又无奈的看着儿媳妇夏氏撒手人寰。 尔后,云鹤年亲眼看见儿子和儿媳俩人的棺木,双双被包裹在厚厚的一层生石灰中,上面再覆盖着厚厚的红土。 从此以后,云守贤夫妇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归来。 云鹤年想到,自己另外的一个儿子,眼下还不知道流落在了什么地方,心里竟产生出无限悲凉。 云鹤年见云守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没有了一点消息,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还会不会再回来。 当云鹤年看着两个年幼的孙子,以及一个还在襁褓里面的孙女时,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 没想到,几天的时间过去,云守田竟自己走了回来。 虽然,云鹤年没有对儿子说上一句话,面部表情也非常的僵硬,但他的心底却有了一丝暖意。 经过一段日子的修养生息,草庵堂内慢慢的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云鹤年依然像以前那样看病施药,云守田不喜读书专爱干粗活,他经常就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斩切研磨,或者是在温炙炮制各种中药材。 第5章 守田回草堂(2) 有一天下午,云守田正在院子里,他用小铡刀切着黄芪。 忽然,云守田听见天空响起一串长长的鸽哨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只白鸽子从高空翩翩落下。 然后,白鸽就停在了朝门后面,,即院子西南角的大石磨上。 白鸽扇动了几下翅膀,它一边“咕咕咕“的叫着,一边在桌子上不停的走动。 云守田看见白鸽粉红色的腿脚上有一只寸多长的鹅毛筒,他感觉有些奇怪,心想: “云家祠的大院子里面没有人喂养鸽子,平日里也很少有这一种动物飞来,怎么这一只鸽子会选择的落在这里?” 云守田转动着脑子,他想起别人说过,山匠爷就养了一群鸽子。 这一下,云守田才明白过来,他在心里面猜想:“肯定是山匠爷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然后就主动的在跟自己联系。” 云守田迈着小步,慢慢的走到石磨边,他用嘴发出“嘘”的一声,试着去驱赶白鸽。 可是,白鸽并不感到害怕,反而主动靠近跳到了云守田的肩上。 云守田淡淡的笑了一下,他伸手将白鸽攥在了手心。 随后,云守田看见白鸽的小腿上,拴着一个小拇指粗细的鹅毛筒,他认为里面肯定装着什么东西。 于是,云守田就抠出一粒细小的软木塞,他从脚环里取出一支小纸卷来。 慢慢的展开纸卷,云守田看见纸张上,居然用碳墨画着一幅简单的图画,只见画面上描绘着: 纸张下方,画着一道连绵起伏的山峰,山峰中间有一个垭口;垭口左边的山坡上,有一个歇山顶庙宇,庙宇前面有一棵大树;纸张上方,则画着一轮圆圆的太阳,几根粗糙的线条垂下来,像是几道光线从西面照射在高高的山峰上。 云守田用手指挠着脑袋瓜子,他认真的揣摩起画面所要表达的意思来,心想: “唔……右手这一道山峰好像是观音山笔架峰,中间的这一段凹陷就好像是窗雨口垭口。哦,对啦!垭口左边的那一个坡好像隙曛山,山腰上的那个小庙应该就是关帝庙。啊,关帝庙……我看见山匠爷经常出现在关帝庙附近。这一下,我敢确定,肯定是山匠爷在找我。现在,我该怎么做?哦,我应该马上到隙曛山去找山匠爷,看看他到底有啥事情……” 想到这里,云守田赶紧收好纸条,他抓了一撮籼米糁子,喂给翩翩而来的”白羽天使“。 然后,云守田换了一身短衣,他立即动身前往隙曛山。 ****** 到了隙曛山,云守田来到供奉关帝塑像的武圣庙前,他看见山匠爷坐在一棵参天古柏下,他便走过去施礼问好。 山匠爷见云守田来到,他并不搭话还礼,而是急忙站起身来。 然后,山匠爷就带着云守田,匆匆来到武圣庙后的一个小树林里。 山匠爷显得非常的神秘,他十分警觉的看了一遍周围的环境。 少顷,山匠爷就指着东边的鹰嘴崖,他对云守田说: “自从川盐济楚之后,川省各盐场的生意很是红火,许多财东、或是平头百姓都在集资凿井。直到现在,鹰嘴崖那边的福禄堰都还是红红火火白雾熏天,大家都找我帮忙,希望能给他们找到一口好井,从此就财源滚滚坐收盐利,我现在忙得是分身无术呀。前几天,广茂源货栈的郝老掌柜找到我,还是向我提出那点要求,我想,他才从父亲手里接过出货走货的担子,人还很年轻还需要历练,我就没有答应。 ……没想到的是,郝老掌柜又去找到郑孝廉,要孝廉老爷给我说,孝廉老爷是地方耆老名宿,他和广茂源货栈又有合伙关系,自然不能推辞。而我呢,以前也受过孝廉老爷的恩惠,不用他多说,我就一口答应了。要说,开一口新井,就像是挖开了一个无底洞,不晓得要塞进去多少银子进去,运气好只要几百两银子,若是运气不好,丢几千两银子进去,连泡水都不泛一个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说,一般的灶户都不敢轻易提及,关陕客商和郑东家好歹都是堆着金山银山的大户,死活都是不怕的。 ……孝廉老爷给我说,准备给我预付一些工钱,我实在不敢伸手去接,只说等看出了盐脉的走向准点再说,孝廉老爷听我说得有些道理也就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了,剩下还有很多的事情,跟那个掘墓摸金的事体一样,要一铲一铲的去挖去探,我已经年迈干起来很有些吃力。所以,我就找你来,先问一问你——若是诚心想学,就从现在开始;你若是不想学,现在也可以回去。今后呢,咱们啥也不提,就当没有这一回事罢了。” “愿意!”云守田就像是在害怕,山匠爷马上会反悔一样,他迫不及待的回答道。 然后,云守田挺起胸脯,他毅然决绝的补充道: “山匠爷,我愿意!有啥粗活、重活的,您尽管吩咐,从今以后我就认你为师傅!啊……可是,我没带拜师礼呀!” 山匠爷摆了摆手,他笑着说道: “啥拜师礼不拜师礼的,你只要听我的话,在一帮盐工面前小心做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云守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十分腼腆的跟着笑了起来,答道: “我一定听您的话,跟盐工和力夫也一定要像亲兄弟一样的相处!至于拜师礼吧,留到今后谢师的时候一起孝敬吧!山匠爷,您看如何?” 山匠爷没有做出回答,他转过身,慢慢的朝关帝庙的后门走去。 山匠爷见云守田跟在自己的身后,他接着说道: “我发现,这一带的地理脉象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我以前积下的经验很多都不管用了,明里呢,我给别人说是忙不过来,暗里呢,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所以不敢轻易应承。你实真要学的话,我能讲给你的就尽量讲给你,但很多地方你都要重新开始,好在你还年轻,还有力气去开创新的局面。这样呢,我也算将看山的手艺传了下去,也就不怕死了。我想,元一仙师知道的话,他也是同意的。只是,我担心你自己是三心二意的,遇到家里人一阻挡立马就改变了主意。假如是那样的话,不就是白忙活一场嘛。” 云守田听后,心里已经是喜不自胜,他连忙回答道: “山匠爷,您就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任何人也关不住我!不管是兴荣富贵,还是衰败贫困,我都要跟你一路走到底!” 原来,山匠爷通过一段时间的暗中考察,他见云守田确实是怀有心思,即愿意跟自己学这一门技艺,心里也比较喜欢云守田。 山匠爷在私下里认为:云守田年轻正直,有一股子闯进,与其他手下不同的是,云守田还有一颗更加聪明的大脑,是一个可以培养雕塑的人才。 于是,山匠爷点了点头,他就对云守田说: “那好吧!你先呆在自己屋里,有啥事情,我自会找到你,你可要要随叫随到。以后呀,还有可能长期呆在盐场上,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你办得到还是办不到?” 云守田听后,他不假思索的频频点着头。 就这样,云守田和山匠爷之间,他们没有举行一个有旁证在场的仪式,只是在关帝爷的塑像前,进行了焚香祷告。 自此以后,二人就建立了师徒关系,并明确了今后的发展方向。 第5章 守田回草堂(3) 自从那一天开始,云鹤年经常发现,云守田并没有呆在家里,而是成天的不见了踪影。 要是在以往,即使云守田有些不老实安分,但是,每过一时半会儿还能看见他的人影。 云鹤年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在外面干些什么事情,他的心里总是在担心,生怕云守田在外面吃亏受罪,甚至受到坏人的唆使,从而走上迷途或邪路。 有一天,云守田在草庵堂后面的山坡上,砍了几根薅锄粗的斑竹,他兴高采烈的扛到院子里,然后就用竹刀细心的剔着枝桠。 云鹤年看见之后,他不知道儿子砍来这些斑竹有什么用处,便走过去询问。 云守田回答道,说自己已经拜山匠爷为师,现在学着做两件称手的工具。 未等云守田说完,云鹤年就怒不可遏,他指着满地的竹枝骂道: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为啥就不能做点正经的?士、农、工、商,既然你读不进书、钻研不了学问,那你就学点能养家糊口的本事嘛!砖瓦土木、养殖酿造、坐商行贾,唔……世上那么多的手艺不学,你偏偏要跟那啥扁担儿……呃……死跑山匠鬼混,他有什么正经的手艺?无非就是拿着一把钩齿钉耙在红泥凼里摸爬嘛,那跟流民乞丐有啥差别?你要是像扁担儿那样混下去,一辈子就算是完蛋啦。哎哟,我该是怎么说你哟!” 说完,云鹤年捡起竹刀,他在地上一阵乱砍,好端端的几根竹子很快就成了一堆烂柴。 云守田心痛自己精心挑选的几根竹子,他又见父亲如此的不理解自己。 云守田一时气愤不过,他扭头就跑出了草庵堂,消失在东川古驿道上。 ****** 过了两天,云鹤年见云守田依然没有回来,他很想知道云守田在那些地方活动,就打发云守权四处去打听。 云守权回来后,他给云鹤年说: “守田没有跑远呢,就在福禄堰跟那一帮盐工和力夫混在一起,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像是野人一样。要是再不管他,可能还要上界门山,落草为寇了呢。诶……老太爷,你可真是内松外紧,对我们苛刻严厉,对自己亲生的骨肉就放任自流。我好心好意劝守田回来,可他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样!我好话歹话说,讲了一箩筐的话。可是,老幺他愣是听不进去一句,我就只好一个人回来了……” 云鹤年听说云守田在福禄堰一带胡混,他再看见云守权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方在满嘴的胡诌乱语,还说骂云守田是王八。 云鹤年气不打一处来,他瞪着眼睛,连着骂起云守权一起骂起来: “你这挑拨离间的狗东西,我啥时候分里外啦?又啥时候分亲疏啦?我看呐,你俩都是半斤八两不分上下,大哥莫说二哥——脸上麻子一样多得嘛!” 说完,云鹤年低下头来,他抚着下颌上的胡须,心里想到: “嗨,可恶的扁担儿!他一个下贱的跑山匠,竟然成心的跟我过意不去,专门来祸害我家小子,将守田引入歧途败坏门风,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他。哎!我想那小子在外面也放任自流了好长一段时间,骨头上的几根歪筋怕是跑酥散了,心头的那一股子野性怕也是收不回来了。 ……咦,话说回来呢,我晓得,守田的天性就是一个不安份之人,即使呆在家里也是脚停手不住的。算啦,我将族中的青壮子弟召集起来,叫他们到福禄堰将那孽障找回来,先再一次给好言相劝,给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教。他要是听不进去,就只有五花大绑的给他绑回来啦,我倒是要看他会不会归理伏法。我看呐,眼下就只有这两种办法啰,他若是横竖要跟那跑山匠一条路走到黑,终归也是拦不住的,就让他去吧!反正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进祠堂半步。哼!真是有样学样,以免让他带坏族中的子弟……” 云守权见云鹤年半晌都没有说话,他觉得是自讨没趣,就灰溜溜的想要离开。 可是,云守权刚迈出了一步,他就被云鹤年给叫住了。 然后,云鹤年就改变了一副面孔,他轻声对云守权说: “老二,你去叫上族中的几个弟兄,你们一起到福禄堰去!给他说,要是好好的在家务农,我就既往不咎,他要是不听劝,就将他绑回来,拴在祠堂前面的木桩上,让远近的人看一看,看我是怎样动用家法的!” 听完之后,云守权的脸上,就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心里也感到颇为得意。 云守权当面向云鹤年做出保证,然后,他才走出草庵堂。 果然,云守权叫上了家族中的五六个年轻人,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往福禄堰,准备将云守田绑回到云家祠受罚。 半天的时间过去了,云守权和另外的几个人,他们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 他们不仅没有将云守田押回,甚至是,就连带去的一捆绳子都无影无踪。 原来,云守权来到福禄堰盐场,他找寻了好长的时间,才在燊井灶附近找到了云守田。 完了之后,云守权将守田骗到宽阔的晒卤棚下旁,说是家中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然后,云守权就狐假虎威似的,他大张声势的将守田教训了一通,并引来一大帮盐工围观。 云守田见此情况,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就更不愿意回到家中了。 当族中的几个兄弟,准备将云守田绑起来的时候,他使劲挣开几双手,并一把夺过了别人手中的绳子。 然后,云守田将绳子扔进福禄堰的深水中,他一溜烟似的跑到山脚下,再钻进了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中。 云鹤年见云守权信誓旦旦的前去,又灰头土脸的无果而返,他在责怪云守田办事不得力的同时,也对云守田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透顶。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云鹤年感到灰心失意,他索性不再过问,关于云守田的任何事情了。 ****** 自那以后,云鹤年就将希望寄托在两个孙子身上,他希望云富治能够再长大一些,或者说,变得更为成熟一些。 假若是,忽然就在某一天,云鹤年一口气喘不过来,他自己也好安心的闭眼离去。 而云守田呢,他也明显感觉到,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竟无比的淡泊,就像是可有可无似的。 每当夜晚的时候,云守田就躺在床上,他在冷静的思考着。 云守田认为,自己在有些时候和有些地方,确实做得不太妥当。 可是,云守田又无法改正自己缺点,他只是抽空回草庵堂的时候,悄悄的看一下屋里的响动。 按说来,云守田至少有过两次,在偶然间碰到过云鹤年。 父子俩都无法回避,他们彼此间,就只是匆匆看上一眼。 然后,父子俩就快速的将目光移开,再各自的回到自己的房中。 后来,云守田总是趁老父亲不在院子里的时候,他才悄悄的从角门溜进自己的房间。 进门之后,云守田就关上房门,一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草庵堂就像是云守田路过的旅店:他在有些时候,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而有时候,则半年也见不着他的一次面。 第6章 山匠遭劫难(1) 转眼间,就到了农历九月初九,正是九九归真的重阳佳节。 在这一天,汉族人民都有秋游赏菊、登高祈福、佩戴茱萸、祭祖宴请等等,这些包含民族特色的风物习俗。 酉时三刻,云鹤年坐在屋檐下的圈椅里,他时而仰起头来,看着皓月凌空,时而低下头,闻着花圃里飘来的菊花香。 大约又坐了两刻钟,云鹤年感到全身上下凉飕飕的。 于是,云鹤年就站起身来,他搬着椅子走进堂屋,再慢慢的走回到自己的房中。 云鹤年取下头上的小帽,再脱去外面的长衫,他躺在床上一个人沉思默想。 突然间,云鹤年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响动。 “叮铛……叮叮铛……” 一声比一声刺耳,一声比一声急促。 云鹤年侧耳倾听了一阵,可是,外面的声音又骤然停下来了。 他朝屋内环视了一周,再仰头看了一下粗大的房梁。 然后,云鹤年的双目,就在注视着那一扇菱花窗户,屋内寂静无声,屋外却是秋风瑟瑟。 霎时间,云鹤年以为,自己在刚才出现了幻听,他就在心里暗自叹道:“唉……时光空归去,岁月不饶人。” 随后,云鹤年便闭上眼睛,他准备好好的休息,以此弥补身体的亏欠。 突然,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像是夏天的阵雨打在芭蕉叶上面似的,显得是那样的急切。 云鹤年睁开双眼,再次侧耳细听,他终于分辩出,是大门的金属门环在“碦碦”作响。 云鹤年感到非常吃惊,他侧着身体,用手撑着脑袋,心想: “咦,难道是夜风吹在了铺首上,两只门环撞在铁片上发出的响声?啊,不对!门环不是中空的,它又不是风铃,怎么招得来大风,并发出如此奇怪的声音?是不是村中人有事,半夜来敲门?这也不对呀,他们有事白天就办了。再说,他们也会主动叫门,喊大孙子开门的。遭啦!是不是有窃贼前来,他们先弄出一点行动,以便探知屋里的虚实?啊,倘若是一般的毛贼还好,要是遇到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就难办了……” 想到这里,云鹤年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心里竟产生出许多顾虑来: “现在,这屋里连一个壮年都没有,就剩下我这没用的老头子,还有几个年幼的孙子孙女。要是土匪棒老二闯进来,我该怎么办?呃……那些入室抢劫的畜生,就连地皮都要刮掉三层,他们见钱抢钱、见粮抢粮,如果没有收获,他们还要杀人泄恨哩。倘若是那样,我这一把老骨头丢了也就算了。嗨……可是,东厢房里面还睡着两个孙儿和一个孙女,他们又该怎么办?他们可是我们这一家的命根子呀!万一,那棒老二劫财杀人之后,为了销毁罪证,放一把火将房子烧了,那又该怎么办?” 人一旦上了年纪,总是有太多的顾虑,也很容易浮想联翩。 虽然,云鹤年平生没有做一件亏心事,但是,处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他还是感到有些害怕。 云鹤年担心,有突发的灾祸降临在自家的头上,他在百般焦虑之下,就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云鹤年的心里一直在犹豫着,他穿上一件长衫,再戴上了一顶厚实的帽子。 然后,云鹤年就屏住气息,他轻手轻脚的穿过院子,再走到了朝门的门廊里。 ****** 少顷,云鹤年站在大门后面,脉堂里面散发出来的中草药味道,不断的钻进他的鼻孔。 甫一定神,云鹤年就听见,大门又像是擂鼓般的响了起来。 一桘一桘的响声,就像是砸在了云鹤年的胸口上一样,他随即拿起门后的抵门杠,并紧紧的握在了手里。 假若是,在出现了意外的情况之下,云鹤年准备和门外的不速之客,展开一次殊死搏斗。 正当云鹤年全力以赴做好准备的时候,却再没听到重重的敲门声,而是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 云鹤年将耳朵凑到门缝边,他仔细的倾听了一阵,心想:“难道是有人夜晚患病,找到我这里来,见我家大门紧闭,才重重的敲门?” 随后,云鹤年就拉开门栓,他将大门裂开一道缝。 刚探出头,云鹤年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的心里感到大为不妙。 云鹤年朝左右瞄了一眼,他发现门外并没有其他人。 于是,云鹤年就低下头,他借着依稀的月光,看见门槛外像是躺着一个人,这才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云鹤年大吃一惊,他感觉外面的人应该是受到了外伤,并且,还是非常严重的那一种。 云鹤年来不及仔细查看,他连忙转身,并快步朝正房走去。 云鹤年见自己屋里的油灯还没有熄灭,即灯盏窝里还有一些油,他就用右手端起灯盏,并用左手护着灯焰。 稍后,云鹤年转身走出正房,他穿过院子再次来到大门口。 云鹤年也不知道,地上到底躺着的是什么人,他亦不知道伤者的情况怎么样。 然后,云鹤年就站在门槛后面,他弯腰将灯火靠近地面,灯光在夜风中忽明忽暗。 这一看,让云鹤年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脚下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显然是受到了重伤。 伤者像是遭受过凌迟极刑一样,遍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几块布片像是一种破网一样缠在他的身上,上面还在不断的淌着污血。 另外,伤者的全身上下,就像是从血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全都是七零八碎的肉片,凌乱的挂在身体上。 还有就是,伤者的整个面部,全部被污血覆盖,分辨不出面容,只见脸颊、鼻子、嘴唇的肌肉,都被撕扯得面目全非,就像是绽开的蟹爪菊,又像是砧板上被剁了好几十刀的肉块一样,根本就分辩不出面容来。 “来人啊!”云鹤年张开嘴,他对着外面叫道。 但是,云鹤年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叫喊是多余的。 原来,时间已来到了戌时三刻,马上就快进入到亥时,而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云家祠的住户大都分散居在竹林里,谁还听得见一个老迈的声音,在夜间发出的呼喊声呢。 在事情没有了解清楚之前,云鹤年不敢去触动伤者,他也不能擅自采取救援,以及初步进行包扎和医治的行动。 因为,云鹤年不知道伤者的来头,或者说是真实的身份,自己若是冒然进行处置,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人命关天,总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云鹤年思忖着,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帮手,或者说有一个亲眼目睹实情的旁证。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云鹤年首先就想到了云守权。 原来,云守权是本村的甲长,他协助乡保管理着云家祠村,以及附近两个村庄的近一百户人家。 甲长是地方基层治理结构中的一环,他直接听命于乡保,手下还有二至三个牌长。 他们组织成一个严密的消息网,察防本村的凶杀奸盗案情,也负责对村民的粮赋征收、摊丁派役,以及修桥补路等事务。 因此,对于半夜出现在自家门前的一个受伤者,云鹤年有责任和义务通知到云守权,以免俩人都牵扯进人命官司中。 “富治,富治!” 云鹤年连声呼唤富治,他准备叫云富治去将云守权找来。 云富治听见爷爷的呼唤声,他披着一件衣服,就急匆匆的跑了出来。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云鹤年和祖孙俩不约而同的,朝着黑暗中看去。 脚步声戛然而止,云守田的身影一下子就出现在了油灯的光圈里,祖孙二人都十分惊奇的抬起头来。 云守田的胸脯还在剧烈的起伏着,表现出一副气喘嘘嘘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赶了回来。 ****** ps:下午出去浪一圈,早更早脱手! 求大佬们的推荐票和收藏鸭! 第6章 山匠遭劫难(2) 就在戌时二刻左右,云守田身在福禄堰,他和盐场上的一帮兄弟,正在喝酒聊天。 突然间,云守田的双耳内,就传来一阵阵的轰鸣声,他似乎还听见,有人在和野兽相互搏击的声音。 尽管云守田的耳道内,就像是惊雷在轰鸣一样,可在场的其他人,却丝毫未曾察觉。 原来,通过山匠爷的亲自传授,云守田已经是身怀异术之人,他知道是隔空传来的消息。 随后,云守田就听出,是山匠爷在挣扎时发出的和呐喊声,他的心中顿时就大感不妙。 云守田认为:肯是山匠爷通过隔空传音的方式,向具有一定道行的道友和盐帮徒弟,发出的求救信号。 于是,云守田连忙扔下酒碗,他循着发出呼救声的地方,一个人只身跑到了鹰嘴崖。 云守田来到山腰上,他看到一个捕捉野兽的巨大陷阱,而山匠爷早先发出的声音,就是从陷阱底部传出来的。 然后,云守田就趴在陷阱边缘,他举着火把朝下面看,只见洞底插着六七根棬子树木桩,木桩上面的尖头残留着不少血迹。 但是,尽管云守田瞪大双眼,他却没有看见山匠爷的躯体。 接下来,云守田就举着火把,他走到周围四处去查看,发现周围的草木也是一片凌乱,同样留有不少的血迹。 云守田感到惊恐万分,他在心里面猜想,山匠爷肯定是遭遇到了某种不测。 于是,云守田就循着滴滴血迹,去寻找着山匠爷受伤的躯体,他却没有发现山匠爷的半个人影,以及半点跟山匠爷有关的东西。 眼看着寻找无果,云守田的心里感到十分难受,他再也没有心情回到福禄堰去,只好朝着云家祠方向走。 刚走到晒场上的时候,云守田看见草庵堂的大门前,有一点微弱的火光在闪烁,很像在夜晚迎送客人时端着的油灯,他便一口气跑了过来。 ****** 站在草庵堂的大门外,云守田看见了一幅模糊的人像,而那人像正是老父衰老的面庞和痀瘘的身形,他的心里隐隐的感觉到一丝难过,不敢去直视对面那灼人的目光。 云守田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他缓缓的低下头,看着那只颤抖的手里紧握的灯盏。 蚕豆大的火焰发出暗红色的光线,照亮了附近的一小片地方。 这时候,云守田才发现地上横着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人还是其它什么物体,就抬腿迈上梯步,想以更近的距离看一个究竟。 云守田的左脚踏在上面第三个台阶,右脚还落在下面第一个台阶,他的姿势就像是在瞬间被定格了一样。 霎时间,云守田就像是患上了严重的疾病一样,他的双眼瞪得溜圆,脸面双颊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 “山匠爷!” 云守田叫了一声,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云守田大致辨认了一番,他一下子跪在台阶上,双手轻轻的摇着伤者的肩膀。 随后,云守田就停下双手,他用含混不清的语音问道:“山匠爷,你是怎么了?” 云守田见山匠爷没有回答,他就将山匠爷的身体翻了过来,让他仰面靠在自己的右手上。 这时候,云鹤年也借机细看了一下,那像是从血浆里面捞出来一样的躯体。 凭借着以往获得印象,云鹤年认出眼下的这一个人,确实是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一个跑山匠。 少顷,云鹤年看见山匠爷斜靠在儿子的臂弯里,他就像是喝了一壶阆州陈醋一样,直觉得胃里发酸、鼻孔发痒。 云鹤年把头扭到一边,他的心里感到极为不适,心想: “哈哈……真是‘一碗水养一个恩人,一斗米养一个仇人’呀!咦,我生你养你十几年,未见你对自己的亲老子这么好过,反而对一个跑山匠这么孝顺……啊,真是一条不识数的白眼狼。” 云鹤年越想越难过,他越想越感到悲哀。 正当云鹤年准备拂袖而去的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山匠爷的哀嚎声。 “痛——啊——痛!” 山匠爷像是难以忍受,身体上遭受的痛苦,他接连叫出了几个字。 另外,山匠爷的躯体,就像是一只刚被宰杀的老公鸡一样,浑身上下在不停的抽搐着,他的双脚也在不停的蹬着地面。 云守田听见山匠爷的叫声,就像刀子在剜割着他的心脏一样。 然后,云守田就俯下身,他将头贴在山匠爷的耳边,安慰道: “山匠爷,你先忍一忍,我现在就扶您进屋,马上给你敷一些清凉止痛的药,看能不能好一些……” 说着,云守田将自己的右手,轻轻的伸进山匠爷的后背下,他的另一只手则托起山匠爷的臀部。 接着,云守田的双腿一使劲,他从地上搂起山匠爷,然后就往大门里面走。 云鹤年迟疑了一下,他追上前去,问道:“咦,你要将扁担儿放到哪里?“ “放在我屋里!” 云守田停下脚步,他果断的做出回答。 可是,云守田的话一出口,他觉得又有些不合适。 云守田埋着头,他想了一下,回答道:“您看!他已经伤成了这个样子,还能送他去什么地方?” 云鹤年未多加考虑,他果然就朝外面看了一眼,发现四处都是黑灯瞎火的,的确没有比草庵堂有更好的去处了。 对于儿子提出的问题,云鹤年不置可否,他的心中又滋生出不少,恐惧似的担忧,以及不明就里的疑虑来。 云鹤年觉得山匠爷的形迹可疑,其伤情也非同寻常,他仔细想了一下,说道: “哼!这扁担儿向来就不走正道,常跟一帮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保甲早就对他们严加防范,就差送进县监了。他是怎么受的伤?是聚众闹事跟官府作对,还是为蝇头小利缠打殴斗,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眉目?告诉你,他触犯任何一条都是刑枷之罪,跟他有任何关系之人都难逃恢恢法网。呵呵,他万一死在这屋里该怎么办?官府到时追查起来,你又作何申辩……” 云鹤年嘴里说出的话,声声敲在云守田的心口上,他也不敢做出保证。 一时间,父子二人竟面面相觑,都拿不出山匠爷未触犯到官府的铁证,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俄顷,云守田呆呆的看着云鹤年,他觉得老父亲那一张刻板的脸面,竟隐藏着些许善意。 在云守田的印象中,自觉成年以后,他似乎还是第一次,跟父亲有过这么完整的交流。 山匠爷蜷在云守田的腹前,还在痛苦的挣扎着,嘴里依然在“吱吱哇哇”的呻吟着。 云守田见山匠爷的伤情在加剧,自己不宜再多做犹豫,他便说道: “唉,人们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山匠爷现危在旦夕,不能再等啦!得尽快给他包扎医治一下!您是药到病除的医家,难道就那么狠心,能够见死不救吗?” 说完,云守田迈开大步,咚咚的往大门内走。 云鹤年见云守田执意要将山匠爷抱进屋里,又见山匠爷伤势的确非常严重,他一下子又动了救死扶伤的恻隐之心。 随后,云鹤年就摇了摇头,他又叹息一声。 忽然,云鹤年见云富治像木鸡一样的站在门背后,他连忙叫云富治去将云守权叫到草庵堂来。 第6章 山匠遭劫难(3) 云鹤年护着油灯跟在云守田的后面,当左转路过倒座门房时,他突然动了一下小心思,叫儿子就近将山匠爷放到门房内的草铺上。 云守田也没多想,以为父亲只是图方便,其实,他并没有领会父亲的真实想法。 云守田将山匠爷平放在简易的竹床上,竹板上只铺着厚厚的一层稻草,他见山匠爷还需要清理创口一定会流下许多污血。 云守田就没打算在稻草上铺一张竹席,他从自己房内拿来一张薄棉被,轻轻的盖在山匠爷的身上。 进门后,云鹤年将油灯放在床头的木架上。 然后,他转身走出房门,去准备治疗器械和必要的止血药材了。 ****** 刚才,云富治听到爷爷的吩咐,他大致看了一眼山匠爷那血沽淋当的病体,这才急匆匆的跑出门去。 云富治从祠堂后面的小路来到云守权的家门前,他先拍了几下门板,然后才张嘴叫道: “二爸,你快起来到我家去!我爷爷有重要的事情与你商量呢……” 甫一开始,云守权听见敲门声,他先是感到一阵紧张,以为是土匪找上门来了。 后来,云守权听见了云富治的声音,说是云鹤年在叫自己,他的心里虽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不能够以不理不睬方式进行回避。 过了片刻,云守权只好慢慢的从床上爬起来,俩人就急匆匆的走到草庵堂的门房外。 这时候,云守权这才腾出一张嘴来闲诳,他扯了一下长衫的后襟。 然后,云守田就讪笑着,他对云富治说道: “咦……大娃子,这半夜三更的,你到底有啥重要之事嘛?嘻嘻……适才嘛,我和你二婶子刚把被窝捂热,正要准备贴上嘴皮呢。没想到,竟杀出你这么一个程咬金来,好端端一场鸳鸯戏水的化骨柔情大戏,就被你生生的给搅黄啰。真是可恶至极呀……” 云富治懒得听云守权浑说,他一脚就跨进了草庵堂的门槛。 云守权见状,他只好跨过门槛,也跟着走了进去。 甫一抬头,云守权就看见云鹤年正盯着房门,他就在心里面想着: “自己刚才说的话,可能已经被严肃的长辈听见了。” 云守权低下头,他偷偷瞄了一眼云鹤年,见云鹤年板着脸没有说话。 随后,云守权就将视线,移到了那一张、由两根长凳搭起来的竹床上。 刹那间,云守权的一双眼睛就瞪得溜圆,他的双目中显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云守权看着躺在床上的山匠爷,问道: “这……这人……他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 云守田听后,他知道不能回避,便随口答道: “他遭到别人陷害,受伤不浅,我们正在想办法帮他治伤呢。” 云守权的心里顿时就乐开了花,感觉就像是喜从天降一样,他终于等到了一次立功的机会。 少顷,云守权眨巴着眼睛,他即对几个人说: “你们别动!先将他撂在这儿,我这就跑到仁里镇上去,将此事报告给乡保,唔……赵千户大人,说不定还能够领到一笔赏钱呢!” 虽然,山匠爷还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但是,他却听到了云守权的讲话。 于是,山匠爷就挣扎着趴在床沿边,他不停的挥手制止,嘴里含含糊糊的叫道: “啊,千万别去!我……这是被山上的野物禽兽给咬伤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干系,倘若被官府知道了……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抓几个人进去,再勒索出一些银子来的。到时候,我也就出不来啦……” 云守权发出一阵冷笑,他看着山匠爷身上那碎布条似的衣裳,说道: “呵呵……你倒是说得轻巧、就像吃根灯草!难道你随口一说,我就傻里吧唧的相信啦?你当我是二傻子嗦。到底是野兽咬的,还是被人啃的,要让仵作来判定,最后由县大老爷来决定罪责。不然的话,那朝廷律例就是一个摆设,那些个丈长的杀威棒,也是拿来吃素的么?哼……” 山匠爷听后,他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我说……说的是真的。” 云守权不相信山匠爷的争辩,他冷冷的说道: “无论是蒸(真)的,还是煮的,你我说了都不算。反正呀,在我的地盘上出了事,我就一定要上报。即使如你所说,是被野兽咬的,官府也要派出军士前来为民除害,嗯哼……老赖皮,你晓得不?” 山匠爷看见云守权继续往房门外面走,他显然无法站起身来,再去加以阻止。 山匠爷只好伸出双手,他发疯似的抓挠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就像是要主动终断自己的生命一样。 云鹤年见山匠爷气得如此抓狂,他就在心里面想:“这该死的跑山匠,他肯定是不想让云守权将这里,以及之前发生的事报告给官府。” 可是,云鹤年也猜不出其中的原由,他只好叫住云守权,说: “守权,你先等一等,暂且别到镇上去!等他好些,嘴角利索些再说。我先给他上一点药,能救活算是最好的结果,他若是死了,就地挖一个坑埋了,咱们依旧各做各的事,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然的话,就会将整个村子弄得鸡犬不宁、再也难得清静……” 云守权探出头,他朝外面看了一下,天上居然见不着丝毫的月光。 云守权唯恐在走夜路时,掉进山崖或深沟里,他便问道:“那出了事情怎么办?上面怪罪下来我该怎么说?……” 云鹤年想了一下,他回答道:“你就别管嘛,就当啥事情都没有发生,快回去睡你的觉吧!真要是有啥事,一切都由我顶着,看他们能将我这一把老骨头怎么办?” 云守田听说云鹤年愿意承担责任,他连邀功请赏的想法都打消了。 随后,云守权就拍了拍衣袖,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那好吧!我现在可全都是听您的话,将来若要是查出啥乱子来,我可是不管的,您老人家可要撑头给担着。” 原来,无论是生活在山沟里的乡民,抑或是以打猎为生的猎人,都会发生一些意外事故,他们轻则被擦伤皮肉,重则会伤筋动骨,因此都需要及时就医。 正是缘于以上的种种情况,云鹤年也自学了一些治疗外伤的医术,家中也常备有相关的药物。 在几十年的行医生涯中,云鹤年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对于那些常见的外伤,他往往比那些精读医书的坐堂大夫更有办法,配出的药物也更加有效。 云守权感到有些困倦,他捂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云守权见众人都没有理会自己,他觉得呆在这屋里也毫无益处,还不如回家去睡一个好觉。 于是,云守权就朝简易的竹床上看了一眼,然后,他就晃晃悠悠的朝外面走去。 ****** 云守权的前脚刚跨出门槛,山匠爷的嘶喊声就渐渐减弱了。 到了最后,山匠爷的情绪就基本稳定了下来,他像是在时刻准备着,接受云鹤年的处置,即使是引颈受戮,他也丝毫没有办法。 在灯火的照耀下,云家三代人这才有机会,近距离且又是仔细的,查看着山匠爷的伤情。 云鹤年抛开云守田,他将云富治叫到床前,有心让他观看自己对伤口的处理手法。 很显然,山匠爷像是遭遇了剧烈的搏斗,原本头上那一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蓝头帕,也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 山匠爷那光秃秃的头皮,就像是被利爪抓过一样,绽开几条小指头粗的血口子,沁血的颅骨也从肉缝间毫无保留的显露了出来;他那一张狭长的刀背脸,像是肉案上的剔骨肉一样瘆人,几乎分不出五官的位置;上身穿着的那一件短衣裳,前胸破开了几个大洞,后背的布料被撕成一绺一绺的,那些凌乱的碎布上面凝结着不少血块,像是从血淤里面捞出来的一样;他下身穿着的那一条裤子,两条裤腿从膝盖上方扯断,胯裆里还啪嗒啪嗒的滴着鲜血…… 云鹤年朝山匠爷的身上,仔细的查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自他行医以来,见过的最为严重的伤势。 云鹤年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假若是再耽搁一会儿,山匠爷很可能就此毙命。 于是,云鹤年连忙叫云守田到厨房去,马上烧上一锅开水,以备时时待用。 并且,云鹤年还吩咐云守田,即:等开水稍微晾凉以后,顺便往热水盆里撒上一点淡盐花。 云守田听后,他丝毫不敢怠慢,就急忙走了出去,并钻进了角门后的厨房。 第6章 山匠遭劫难(4)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云守田端着一盆热水,他喘着粗气走了进来。 云守田显得非常着急,就像是浪费了不少时间似的,他将橡木盆放在地上。 然后,云守田就趴在床沿边,他开始从头至腿、再从上到下的,给山匠爷全身的伤口进行擦拭和清洗。 擦洗完毕,云守田端着木盆,又“咚咚咚”的走了出去,他将擦洗过身体的脏水,倒在角门外的雨水沟里。 在这此间,云鹤年也丝毫没有闲着,他在一旁静静的准备着,治疗外伤的器械和需要用到的药物。 等云守田出去以后,云鹤年就快速的转过身来,他先将山匠爷身体上还在流血的部位,继续用盐水试着清理了一遍。 然后,云鹤年用一根细银针开始小心的缝合起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肌肉和人体组织,就像是沤烂的枯菜叶一样,在他的手指间被捋开,再找到适合的位置放上去。 其间,因伤口面积大,始终无法止住汩汩流出的血液。 只见酱紫色的血液,从山匠爷的躯体上流下来,并“嘀嗒嘀嗒”的掉在了地上,迅速的汇集成一条暗红色的“小溪”。 浓烈的血腥味,以及从山匠爷身上散发出来的、类似野兽遗留下来的味道,不断的钻进云鹤年的鼻孔,几乎让他感到窒息。 尽管如此,云鹤年还是屏住气息,他小心翼翼的将银针穿过肌肉,将撕裂的部位一点点的连接起来…… 云鹤年知道,只有将伤口快速的缝合起来,才能减少血液的流失,也才能挽回山匠爷的生命。 缝合好伤口之后,云鹤年给创口快速的抹上秘制药膏,并且,他还用整洁的细棉布包扎起来。 随后,云鹤年看见山匠爷的皮肤上,还有不少挫伤红肿的部位,他又用蔑竹片给伤口,敷上一层深绿色的中草药密炼药膏。 接下来,云鹤年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需要将山匠爷那一张面目全非的脸,继续用银针和细棉线给缝合起来。 而这一项工作,显然比之前的“劳作”,其难度大多了。 这时候,云鹤年就像是一位老年玉工似的,开始对“加工对象”认真的审视起来。 他似乎在思考如何进行“精雕细琢”,才能够让对方的脸庞,再形成一张可以辨认的“人脸”。 虽然,云鹤年毕生积累了不少经验,但是,他总会遇到棘手的难题,特别是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伤者病情时。 少顷,云鹤年的双手紧紧的握在胸前,他的双目在看着二尺之外那一张七零八碎的脸面,依然像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尽管说,云鹤年的面部看起来很平静,但是他的内心却在”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 对于云鹤年来说,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严重的伤情,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困难,以及面对着的巨大挑战。 云鹤年放下双手,他闭上眼睛,以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也便于控制鼻腔里面的气息。 突然,云鹤年的脑海里竟然开起了小差,即浮现出了一幕幕的往事,心想: “这扁担儿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份,幸好是遇到我!不然的话,他这一把骨头很快就会敲得鼓响了。很可能,他心里还在想,希望我能给他采取精心的采取。嘻嘻……想得倒好,就他这个样子,能保住命就不错啦!现在,他这一张脸也保不全啦,破相那是肯定的。 ……呵呵,就他这一张脸皮,平日里都不招人待见,大人娃儿看着都要吐两口唾沫,他还要啥脸皮?算啦,我还是简单的给他缝上就阿弥陀佛啰。他脸上掉下去的肉,是被啥畜生给撕下去的?唉,我该从哪里找一块给他补上呢?总不能,现从人或猪狗的身上剜一块,给他缝在脸上吧?再说,我又没有那样的本事,看来只有拾掇拾掇,左右横竖能拉在一起就拉在一起了……” 假若是其他的病人,云鹤年的心里绝不会产生如此多的想法,而是会马上动手实施手术治疗。 可是,在云鹤年的心中,山匠爷就像是他的“仇人“一样,他总是逃避不开内心中的种种担忧和顾虑。 随后,云鹤年刚准备动手,在他的脑海里,忽然又闪现出一个新的疑问来: “咦,扁担儿的腿脚都失去了活动能力,他是怎么爬到我家屋外的?难道是从远方穿越过来的?或者是有魔法,随着空气飘移过来的?……” 正是产生了这一系列的想法,云鹤年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不少,他准备索性放开手脚,让自己的胆量更大一些。 少顷,云鹤年横下一条心,心想:“反正呢,这扁担儿的伤情已是如此,是死是活也就是他的造化,我不必为他这一条贱命顾虑太多,横竖按照以往的处置方法应对就行啦……” 想好之后,云鹤年果然就动起手来,他就像是一位熟练的裁缝,开始在山匠爷的脸庞上“穿针引线”,将对方的面皮尽可能的缝合起来。 幸好,山匠爷的命大,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微弱的呼吸,并没有因疼痛而失去生命。 并且,山匠爷还努力的唤回自己的意识,避免陷入到昏厥之中。 尽管,他偶尔还会发出一点点痛苦的呻吟…… ****** 经过一个月的精心治疗,山匠爷感觉自己的躯体能使出一些力量,手脚也能自由的活动了。 尔后,山匠爷的心里开始产生新的想法,他认为老是呆在别人屋里那是浑身的不自在,自己的良心也有些过意不去。 于是,山匠爷便希望早日离开草庵堂,回到青山绿水间过无拘无束的生活。 在这之前,关于云鹤年收治山匠爷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都私下里谈论着这么一件事。 也许是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吧,前来看病的人比以前少了些,连族亲到草庵堂来办事都从右边的廊檐下走过去,而不是像往常那样要到门房四周瞧一瞧。 对于这些现象,早就被云鹤年察觉出来,他见山匠爷再没有性命之忧,身体的伤情也渐渐的有了好转。 于是,云鹤年就叫云守田在合适的时候,把山匠爷头上的纱布给摘下来,若是毋需再上药膏,就让山匠爷离开草庵堂。 这一天上午,云鹤年站在门房外面,他双手背在后腰,身体靠在一根碗口粗的旁,左耳贴在窗棂上,观察着屋内的情景。 云守田依然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屋内,将木盆放在地上之后,他便动手拆起纱布来。 当取下最后一层纱布的那一瞬间,不仅是云守田,就连站在屋外的云鹤年都被惊呆了。 只见那些愈合的伤口,就像是被行人踩碎的枯叶一样,只用了一两天时间就又变了模样。 原来,云鹤年将山匠爷的面部肌肉,就像是在补衣服一样的,七拼八凑的缝合起来,有的肌索被拉长、有的面皮又被裁短。 以致于,山匠爷的整个面部都完全变形,就像是使用了易容术一样,根本就不再是以前的模样: 山匠爷额眉和眼皮都没有了,两只眼球暴凸在外面,就像是被人踩死的癞蛤蟆翻滚在外面的眼珠子一样;他脸上那一只塌鼻梁被折断了,剔掉软骨之后,露出两个蚕豆大的孔洞,里面黑漆漆的,就像是地漏塌陷一样;左脸颊上的皮肉,像是一条紧绷的橡皮筋一样拉到耳根后面,右脸颊的肌肉完全消失了,颊骨上蒙着一层像牛皮纸一样的皮膜;鼻孔下方,原本像两条小香肠一样的上下嘴唇,也被切割得残缺不齐支离破碎,颚骨上的牙埂也没有逃脱伤残的命运,几乎没剩下一棵像样的牙齿。 随后,山匠爷转动了一下眼球,他像是察觉到了,云守田脸上呈现出的异样表情。 并且,山匠爷还意识到,很可能自己的面容,吓着了眼前的这一个目击者。 可是,山匠爷显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便抬起手臂想去摸自己脸。 刚要接触到自己的面部时,山匠爷又果断的放了下来,他将手搭在自己的胸口,不再去触摸自己的面部。 山匠爷认为:自己不应该像一个妇人一样的在乎脸面,而应该着眼于更为广阔的天地。 的确,正如山匠爷一样,很多跑码头、走江湖的男人,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长相如何,即面容的美丑与自己有何种干系。 他们只希望,在动荡的岁月里能够填饱肚子,像所有性情中人那样过着快意恩仇的生活。 “噢……”山匠爷看了一眼云守田。 顿了顿,他低下头静静的说道: “我今天就走,你给你老汉说一声,谢谢他救了我这一条狗命!今天呢,我无以为报,日后我一定找机会来还了这个人情。嗯,还有就是,所有的药钱……我……改天我一并奉上……” 云守田摆了摆手,他回答道: “匠爷,你别太客气啦,请您在呆上一段日子,等身上的伤好透了再说!哦,对啦,您是怎么受的伤喃?” 听到这里,山匠爷猛然抬起头来,他忽然就看见了站在窗外的云鹤年。 少顷,云鹤年显得有些难为情,他略显颓然的垂下头,然后喃喃的说道: “哎!人们都说,‘久走夜路总要撞见鬼’得嘛。我是被人暗算了……是被人暗算啦!” 第7章 灵堂吐真言(1) 关于云家父子和山匠爷之间,即发生的这一段往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除了死去的传闻者,已经将此事彻底的忘记了之外,山匠爷和云守田等几人,他们都还清晰的记得。 这时候,山匠爷依旧坐在蒲团上,他的手里依然在,不断的撕着褐黄色的钱纸。 然后,他就一张一张的盖在火苗上,以保持焚化钱纸的火焰不熄灭。 也许,山匠爷的心里知道,即有些话不能说给躺在棺材里面的云鹤年听,不然,就会惊扰到逝者的亡灵。 山匠爷平平淡淡的拉着家常,叙述着平常人的生老病死和恩怨情仇,他就像在送别一位不常见的故人一样,略微显得有些忧伤。 过了片刻,山匠爷抹了一把眼泪,他喋喋不休的说着: “唉……你生前嫌我埋汰,从来都不愿意拿正眼看我,但我晓得,你这个人心肠不坏,又有点家底,像我们这些人跟你相比,那是跛子赶马——望尘莫及呀!常言说得好,叫‘有钱堪出众,无衣懒出门’。我呢,是自怨枝无叶,莫怨太阳高。 ……有句话还说,‘人贫不语,水平不流’。嘿嘿……人嘛,是人总会有高低的。你看看!就现在,你躺在了寿枋里面,啥事不都是一场空嘛。所以说喃,‘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哟。唉……我心头也时常在悔恨,悔当初——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争他一脚豚,反失一头羊……” 讲到这里,山匠爷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年所发事件的经过。 山匠爷遮盖住脸面,他朝云守田看了一眼,将事件的原委讲了出来: “唔……这么多年来,我仔细的想了许多遍,确定是遭到赵家院子里的人暗算。当时,我还在盐场上,却莫名其妙的被一通幻象引到鹰嘴崖上,然后遭到一群野物的攻击,我是木脑壳挨刀——痛木了!当时,我的心里面就在想,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的。我正准备逃命的时候,没想到又掉进了一个捕野猪的陷阱里,屁股被棬子树木钎戳穿,整个身子就像是癞疙宝掉进稀泥凼一样——爬蹬不开。眼看着,求生无望时,我就呼叫了一阵子,然后就闭着眼睛等死。 ……后来,却是一帮道士将我送到了你们家门口。好在我福大命大,你不仅给我治了伤,还给我用了药,可是我的良心是过意不去呀!伤还没好全的时候,我就像螃蟹夹豌豆似的——连滚带爬的走出了你家大门,然后,我就藏到了后山的仙宫里。我受了重伤,别说是挣钱糊口,就连吃穿都要人经佑,之前说的那些谢恩的话,就全部成了空话。再后来喃,我的身体好全了,感觉没那么多疼痛的时候,我又像是茅厕坎上捡瓦块——不好揩(开)口啦。哈哈……” 山匠爷发出一阵笑声,接着,他又“嘤嘤“的低泣起来。 俄顷,山匠爷抬起头来,他看着云鹤年的棺木寿枋,他继续说道: “咦!我这一辈子就稀里糊涂的混到了现在,跟一帮石匠盐工混在一起。别人以为,我没有庄稼人那么劳累,整天嘻哈打诨的过日子,可哪里晓得其中的苦处嘛。就拿福禄堰的那一帮灶户们来说吧,明里屋里还有点干货,耍横的时候拼劲说自己的腰杆有多么粗壮。其实呀,他们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看见钱财利益就想干指拇沾盐,遇到景况不好的时候就相互攻讦陷害。啧啧……真是槽内无食猪拱猪。 ……老话说,‘出头桷子先遭难’,我就是照顾了几个苦命盐工,却妨碍了别人家的利益,挡住了土财主的钱路。你我二人之间,这才上演了这么一出恩怨大戏。在先的时候,我就曾劝过你们家守田,叫他不要跟我混,他硬是不听,这也怪不得我。唉……别人都说,‘不是撑船手,休要拿篙竿’,谁又能预料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幸好,他还没像其他人那样,初学剃头匠就遇到络腮胡一样找不到抓拿,让他在福禄堰混了下来,惹来你一辈子的怨气,呵呵……你说,这又是啥道理嘛?” ****** 一张张的黄表钱纸丢在瓦盆内,火焰腾腾的燃烧起来,又像枯萎的花儿一样快速的凋零。 灵柩前的光线时明时暗,发散出的热气,将堂屋烘烤得非常炎热。 山匠爷的头上缠着一张厚厚的白布,除了两只眼睛之外,其余的部位也罩着一层厚布。 也许,由于灵堂内有些燥热,抑或是,溢出的泪水濡湿了,山匠爷鼻孔上的遮盖布。 山匠爷扭动了一下身体,他腾出一只手,以摘下盖在脸上的厚布。 然后,他又继续动手撕着钱纸。 云守田站在大门左侧靠墙的位置,他看见山匠爷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以为山匠爷要起身,便想上前帮忙扶一把。 当云守田走到山匠爷侧面时,他见山匠爷没有起来的意图,便偷偷的观察着山匠爷的面部。 在长时间的交往和跟随中,云守田已经熟悉了山匠爷那一双眼睛的样子,包括那两只椭圆形的鼻孔,他都偶然看到过。 可是,唯有山匠爷的那一张嘴,云守田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也没主动做出询问。 而这一次,山匠爷那一张奇形怪状的豁嘴,就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云守田的面前了。 他的心里随之发出一句惊叹:“那是一张多么令人感到惊厥的嘴呀!” 山匠爷的上下颚之间,露出一个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窟窿,形状极不规则,就像是一只摔破碗沿的蘸碟碗一样; 只见上下两个牙埂凹凸不平,吻部向外突出,十来颗焦黄的牙齿杂乱的生长在牙埂上,就像是被虫咬的玉米粒一样;牙齿与牙齿之间,间隔非常大,两颗大牙像芒刺一样的伸了出来。 正是这样,山匠爷的豁嘴包不住渗出的口水,不断往下流着黏稠浑浊的黏液。 云守田感到非常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山匠爷嘴里的牙齿应该是掉光的,治疗时也没有办法给他培植出来。 而现在,山匠爷的牙埂上,居然奇迹般的长出了牙齿。 尽管,这些牙齿不是很美观,但是,对咀嚼食物还是有一定的帮助。 原来,自从山匠爷受伤之后,他就从大部分人的视线里消失了,只有最亲近的人与他保持着必要的联络。 山匠爷在先蚕宫里呆了一个月之后,他就到武圣庙去给关帝奉香去了。 然后,山匠爷将盐场上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云守田和冯四这两个,最重要的弟子去办理了。 ——这两个徒弟之间,既有合作关系,也存在着竞争关系。 若是没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云守田和其他人,都不会去打扰到山匠爷。 在外人们的眼中,山匠爷只是一个戴着面罩、极端丑陋,并且还非常肮脏的可憎老头,不仅没有人会同情他,甚至都不愿意碰见他。 因此,武圣庙的香火也不怎么旺盛,只是一帮会众弟子在遇到重要的节日,或者有极其重要的事情时,他们这才前去祭拜。 第7章 灵堂吐真言(2) “幺爸!” 这时,云守田听见云富治的声音,他连忙在鼻梁两侧擦了一把,将双目下的两道泪痕抹干,就慢慢的转过身去。 云富治站在大门内,他怯怯的看了一样云守田。 然后,云富治就低下头,他哽咽着说道: “幺爸,亲戚们带来的香烛钱纸,以及礼金等,我都全部收下了。他们都说,爷爷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还没享一天清福。呜呜……他就这样走了……他们明里没说,心里还是想看咱们怎么操办爷爷的喜事呢?爷爷临走的时候,特别叮嘱,叫我们不要大操大办,可我们也不能全部都尽依着他。 ……您想嘛,哪一个老人不盼望自己的后人有出息,希望自己百年之时能够办得体面风光一些。他老人家虽尽拣简单的说,我想,也不是他心里真正的意思。所以说,我们还是要按中等人家那样的规矩办,筵席不能少了二十桌。另外呢,至少还是要请一帮道士,做一场度亡法事……” 其实,云守田在接待亲友的过程中,就听到了许多类似的说法,他的心里也一直在盘算着,即怎么安排才是最好。 现在,云守田见云富治能够亲口,给自己讲出心里面的想法,他觉得很有道理。 同时,云守田也为云富治有了独立的主见,而感到宽心和欣慰。 随后,云守田就笑了笑,他便回答道: “嗯,你说的这些,唔……还有一点见地,至于度桥科仪这一件事嘛,容我再仔细想想!” 云富治有些着急了,他抬起头来,说: “啊……需要再想想,还要想到啥时候?直到现在,爷爷在这里冷冷清清的躺了大半个早晨啦,还没有听着鼓磬声响……无论是和尚还是道士,无论远近都有,还要怎么想?就远的不说,我听说隙曛山的道士就广结信众,做的法事也超是灵验……” 云守田摆了摆手,他看着云富治哭红的双眼,答道: “你别信那些老孺黄头的闲侃,隙曛山栖云观的道士哪里是那么好请的?除了肯出香火钱的大户,一般的人家根本就请不动他们。很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一件事,说是仁里镇上赵家大院子的老主人死了,少主人花了很大一笔银子才将栖云观的道士请出,真是太可恶了。 ……自那以后,我就从不上栖云观,他们也没收到我一分一毫的香火钱。后来,我倒是听到了几件怪事——赵家院子的少主人赵德福,花大价钱请栖云观的道士做了一场度亡科仪,只希望祖先保佑每年能风调雨顺财源广进。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他家非但没万事诸顺开心如意,还接连发生了几起破家破财的事情。哈哈…… ——赵德福再也坐不住啦,他气急败坏的扬言,要杀光栖云观的那一帮道士。其实,杀人终归是违反王法的事情,他赵德福也不敢亲自去做,只是过一下嘴瘾罢了。但是,赵德福从此就跟隙曛山断了联系,他网络了几个游方老道,安置在箭滩渡码头的五龙庙里。我还听说,赵家每年都要贡奉不少香火银子呢……” “那我不管!”云富治将头扭到一边,他嘟着嘴说道, “现在都啥时候啦,我哪里有闲心在这里听你讲评书?反正呢,无论是请七泉寺的和尚,或者是去请栖云观的道士,你都得尽快拿出主意。不然的话,总不能让爷爷一个人躺在这里,连送他上路的僧道都没有。他老人家若是一使气,让自己的亡魂跟着煞神走了,将来给我们降下祸来,又该怎么办?” 说完,云富治的眼睛,在一眨不眨的看着云守田,他盼望着自己的幺爸,能够尽快的想出一个办法来。 其实,云守田心情跟自家的侄子一样,也是乱成一团糟,他越是开动脑子,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随后,云守田看了一眼云富治,他挥了挥手,说道: “去,去!你去忙你的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终归会想出办法来的。” ****** 云富治将信将疑的走了出去。 云守田低下头,他托着下颌,心想: “嗨!我以前惹老父生了不少气,现在,他既然去世了,我也应该好好的送一送他。只是,平日里我跟那些僧人道士都没有多少交往,我若是去请,人家怕是眉毛都不会抬一下呢。哎呀!我现在该怎么办,真是急死人啦……” 想到这里,云守田抬起头来,他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发现院子里的人,也在朝堂屋里面张望着。 云守田避开一双双好奇的目光,他迅速的在灵堂内看了一遍。 最后,云守田的目光,竟落在山匠爷身上。 突然,云守田的一对眼睛珠子,闪烁出一道光芒,心想: “咦,山匠爷不是在这儿得嘛!他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他一辈子见多识广,肯定知道隙曛山上那一帮道士的底细。另外呢,武圣庙跟栖云观都在同一座山上,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互之间至少还是认识一两个的。他只要是托一个人去说说,都比我站在这屋里干着急,不知强多少倍呢。嗯,我先去问问匠爷,看他会怎么说。” 随后,云守田就走到山匠爷身边,他俯下上身,轻轻的说道: “匠爷,您快请起来吧!别再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啦,免得伤了神气!我还有一件事情需向您请教呢……” 说着,云守田将自己的手,伸到山匠爷的腋窝下,把山匠爷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云守田搀着山匠爷,他们来到右边耳房。 等山匠爷在一张圈椅上坐定之后,他就开口问道: “匠爷,你日常就住在关帝庙里,离栖云观只有不到两里路,您认识不认识那里边的道士?” 山匠爷浑身微微一震,他抬起右手,将耷拉在下颌上的面罩拉起来,并盖在了整张脸上。 并且,山匠爷还将布角,都裹在了包头帕里面。 然后,山匠爷才抬起头来,他缓缓的答道:“嗯,就认识一两个!我与他们虽有些交道,但不是很熟悉。” “那——” 云守田显得很犹豫,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少顷,云守田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他便问道: “匠爷,那人是谁?他是监院呢,还是执事?或者说,就是一般的羽士?他们跟栖云观的住持,即青莲道长关系怎么样?” 山匠爷听后,并没有急于回答云守田所提出的问题,他只是默默颔首,双手在不断的整理着脸上的罩布。 过了片刻,山匠爷的嘴里,才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 云守田见山匠爷没有明确的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他的心里就非常的着急。 稍后,云守田看见山匠爷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迫不及待的央求道: “匠爷,要不……就麻烦您上一次山,求求您认识的那一位道长,让他在青莲子那里去求求情,替我父亲做一场科仪,您看行不行?我想,无论是哪一位道长出面求情,总会比我去要好,我若是走到山门前就两眼一抹黑,说不定呀,很快就被道童撵了出来……” 山匠爷整理好自己的面罩,他抬头看了一眼云守田。 山匠爷见云守田,表现出一副非常着急的样子,他就意味深长的说道: “那我就到栖云观走一遭,至于能不能将那一帮道士请出山,还要看施主的功德了。” 说完,山匠爷起身走到灵堂内,他看了一眼云鹤年的灵柩。 然后,山匠爷就像一只老螃蟹似的,他艰难的翻过高高的门槛,再穿过院子中央的甬道。 貌似费了一番功夫,山匠爷才走出了草庵堂的大门。 第8章 隙曛会清莲(1) 虽然,已经进入到了秋季,但是,“秋老虎”的威力依然不容小觑。 初升的阳光照在山匠爷的后背,他感觉自己的背心有些燠热,口鼻也被捂得喘不过气来。 经过一早上的折腾,山匠爷的体力消耗很大,再加上,他不愿意在路上耽搁太多的时间。 于是,山匠爷就打算从东川驿道下去,然后,再沿着清莲溪南岸的小路,直接登上隙曛山。 恰逢是当场天,路上赶集的行人很多。 山匠爷拖着两条老迈残疾的腿脚,他就像是一只摇摇晃晃的木偶一样,缓缓的行走在古驿道上。 山匠爷他一边埋走路,他一边抬眼观察着前方的路面,避免撞上其他的行人。 尽管如此,那些初来乍到的行人,禁不住心里一阵好奇,他们总是要追上前来、或是迎面赶上,想一窥眼前这个装扮奇特的陌生人的面容。 当山匠爷抬起头,并用两只恐怖的眼洞回看偷窥者时,那些冒失的偷窥者,顿时就大惊失色。 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然后,就慌不择路的躲开了。 对于这一切,山匠爷似乎也已经见惯不惊了,他依然垂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山匠爷像刚才那样,他的左脚在身前蹚着地面,右脚拖在屁股下面,就像是一根摇橹似的在左右摆动。 然后,山匠爷的身体,就像是风浪中的一块舢板似的,在忽高忽低的晃动着。 ****** 小半个时辰之后,山匠爷终于来到了窗雨口的坡脚下,他抬头向左边的山坡上望去,只见茂密苍翠的树林之上,闪耀着一缕缕金黄色的光芒。 山匠爷觉得有些刺眼,他连忙低下头,看着山脚下的清莲溪,用清清的溪水反射出的柔和光线,以此来缓解眼睛的疼痛。 青莲溪正是在这里拐了一道弯,它沿着隙曛山东坡下的山谷,静静的向着南方流去。 然后,溪水从麒麟岗的一个豁口处流出,它穿过江滩,最后汇入到了咅江中。 隙曛山北坡的地势比较平缓,即不像悬崖一样的陡峭,它的中间有一道像鱼背一样的坡脊。 半坡上有一座简陋的寺庙,它就是前面提到的“武圣庙”,庙里面供奉着关羽的塑像。 若是再往上攀登两里路,那就是隙曛山的主峰,即“紫阳峰”了。 紫阳峰下,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道观,它就是“栖云观”。 稍微歇息了一会儿,山匠爷就开始朝着隙曛山的上坡路上走。 路过武圣庙的时候,山匠爷看见庙门依然紧闭着,没有其它可疑的情况,他便放心的朝山上的栖云观走去。 栖云观坐落在一块地势平坦的地方,它是一个占地约两亩的巨大建筑群:朝西开着一道黑漆山门,正殿供奉着天师的塑像,四周还有一圈配殿,里面依次供奉着道家各路神仙的神像。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接待香客的寮舍,以及道士们日常起居的道堂。 来到栖云观的时候,山匠爷并未走进山门,从而进入到道观中,他沿着院墙外的小路,来到了道观后面的松树林。 原来,这方圆几十亩的后山上,生长着一片广阔的针叶林: 夏天的时候,密密匝匝的树枝上长满了像钢针一样的叶子,呈现出团团的松雾;到了夏末初秋,枝桠上开始结出碧绿的果实,就像是一个个微缩的宝塔一样。 因此,栖云观的道士们,将这一片松林称之为“松塔苑”。 松塔苑地理位置比较幽深,地势也比较偏僻,山林间更有不少飞禽走兽出没,平日里除了采药和打猎的人之外,很少有其他人他人在这里闲逛。 也许,正是这里有难得的清幽,栖云观中的一些道士,他们在崖壁上开凿了不少洞窟,作为闭关辟谷凝神静气的理想场所。 ****** 山匠爷脚踏着过膝的青草和灌木,他用双手扒开挡在面前枝桠。 细密的针叶扎在山匠爷的颈窝里,又疼又痒的,让他感觉特别的难受。 当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时,山匠爷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随后,山匠爷揭开面罩,他闭上眼睛,仰头长长的喘了一口气。 当山匠爷再次睁开眼睛时候,他的大脑感到一阵眩晕,眼睛也被刺眼的阳光蛰得生疼,像是被洒了几滴盐卤水进去一样。 “啊!”山匠爷大叫了一声。 然后,山匠爷低下头来,他快速的捂住眼睛。 过了片刻,山匠爷才重新抬起头来,让眼睛慢慢适应强光下的环境。 山匠爷看着那些毛茸茸的松针,就像是被阳光刺穿撕碎了一般,在碧蓝的天空下随风摇动。 山匠爷有些担心,生怕那一只只刺猬似的叶束就此砸在自己头上,并落在自己脸上,从而给自己面部带来新的伤痛。 这时,从山崖下的鸽棚里飞来一群鸽子,它们齐刷刷的落在草丛中。 鸽子围着山匠爷咕咕的叫着,它们踱着轻快的步子,在地上悠闲欢快的觅食。 其中,一只羽色雪白的鸽子飞了起来,它一下子飞到了山匠爷的肩头。 它张开鲜红的尖喙轻轻的啄着山匠爷的头帕,像是要将那一张包头帕扯开一样。 山匠爷微微一笑,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肩头,说:“飞雪,你这一只小鹞子,又在跟我调皮捣蛋啦?” 飞雪“咕咕”的叫着,它在老山匠的肩膀上,轻轻灵灵的跳来跃去,就像是在跟一个极为亲近的人,戏弄玩耍捉着迷藏。 突然,山匠爷伸出右手,他以极快的速度一把将飞雪抓住,并攥在掌心里。 山匠爷抬起左手,他轻轻地抚摸着鸽背上的羽毛。 然后,他就对飞雪说:“哈哈,我这糊涂老翁,又要麻烦你这一只雪鹞子啦,快去禀报青莲子道长……” 说着,山匠爷将右手放在胸前,他往高空一扬,嘴里叫了一声:“飞吧!” 霎时间,飞雪一下子腾空而起,它像一只南飞的孤鹭一样,在半空飞翔了小半会儿。 稍后,飞雪又像是一枚从天而降的雪片一样,它翩翩而下,落在了栖云观妙思殿的殿脊上。 第8章 隙曛会清莲(2) 栖云观的住持青莲子,他在修完早课之后,就回到妙思殿,正趺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忽然间,青莲子就听到,殿宇上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鸽哨声。 随后,青莲子又听见鸟爪钩齿,在耙着石灰浆殿脊的声音,他的心里顿时就有些明白了。 少顷,青莲子微微的呼出一口气,他慢慢的睁开眼睛。 栖云观建庙已经有千余年,一直以来都是全真教弟子的修炼场所,属于一座“子孙庙”。 据说,所谓的“子孙庙”,它是由师徒之间代代相传,有专属的门派,庙产可以继承,其他门派的道友可以暂时居住,但不能插手庙中事务。 与子孙庙不同的是“丛林庙”,丛林庙规定:庙中不允许收徒。 因此,也就没有师父和徒弟的称谓。庙中的财产亦不能继承,它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同所有。 一般来说,丛林庙里的道士可以不分门派,凡是道教的法裔弟子,他们都有权利在庙里居住和管理庙务。 丛林庙分工明确,俗称有“三都五主十八头”,住在庙中的道士,可以不论年龄、出家时间、性别等,只要道法高深都有权利被推选为住持。 全真教自称是太上玄门正宗,属于道教的主流教派。 因此,也就有了“天下道士半全真”之说。 在全真教道士看来,其他门派的道士都是异类,修炼的道法也是旁门左道。 ****** 早些年的时候,青莲子因身体孱弱自幼就被父母送进了栖云观,成为元一真人身边的一名道童,负责仙师的日常起居。 后来,他又悉心修炼内丹、潜习符篆等,逐步成长为道观里面的一位高功。 有一天早上,紫阳升起的时候,元一真人将青莲子召到静室,他把令旗、令牌、三清铃这三种法器,传给了青莲子。 之后不久,元一真人就不知了去向,留给弟子们一个个疑团。 每天早上,青莲子晨起之后,他先在静室内的一张短榻上趺坐,以修习内功心法。 然后,青莲子才到仙师殿去,他和众道士一起礼拜张天师的塑像。 他几乎数十年如一日的,做着类似的功课。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让青莲子感到震惊的事情,即:整个晚上,他都彻夜难眠,浑身上下就像是长满了疥疮一样的,让他感到奇痒难忍。 于是,青莲子便翻身从道床上起来,他准备趺坐在短榻上修补真气。 可是,青莲子刚一落座,他就感觉到心慌意乱,心中就像是有千万根丝线似的,在虚空中漂浮不定。 然后,”丝线“还在不停的交叉缠绕着,最后拧成一股丝绳。 这丝绳越拧越紧,像是把青莲子的整颗心,都捆绑得老老实实地。 突然,青莲子感觉到,“丝线“一下子就被崩断了似的。 接着,青莲子的心脏,就像是被悬挂在半空中一样,那些丝绳也变得七零八乱,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中。 青莲子百思不得其解,他睁开了眼睛,陡然看见香炉上面,原本像是直线一样的青烟,在不断的摇晃着。 另外,火头上喷吐的烟雾,就像是一团团破絮一样,在室内凌空漫舞。 “咯噔!” 青莲子的心脏跳动了一下,他顿时就预感到,将有丧事降临在清莲溪一带。 随后,青莲子就听见,从云家祠方向,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青莲子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并朝着妙思殿走去。 然后,青莲子就跪坐在天师的塑像前,一直在唱经祷告着。 ****** 过了一段时间,青莲子听到殿宇上方的筒瓦上,响起鸽子咕咕的叫声,他拿起手中的拂尘,在道袍的前襟后摆上掸了几下。 随后,青莲子离开妙思殿,独自朝着后山的松塔苑走来。 刚走到松塔苑边缘的一棵松树下,青莲子就看见山匠爷戴着面罩,对方一瘸一拐的朝自己走来。 青莲子便停下脚步,他在等待着,远处那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老人,一步步的向着自己靠近。 在距离青莲子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山匠爷停下脚步,他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前,艰难的做了一个“拐子礼”。 随后,山匠爷就站起身来,他对青莲子说: “云家祠一个老故人,于夜间宾天了!道长可否命一帮高功前去做一场科仪,度他亡魂早日升到天界,以了却他生前未竟成的憾事?” 青莲子听后,他没有表现出惊诧的神情,只是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拂尘。 然后,青莲子将拂尘靠在左臂上,他并没有及时的做出回答。 其间,青莲子微闭着眼睛,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即:发生在许多年前的,那些尘世间的往事。 第9章 仙师渡凡人(1) 青莲子俗名童植,他出生在清莲溪南岸的青莲村,与北岸云家祠村的云鹤年同龄。 可以说,俩人都是喝着青莲溪的河水长大的,并且,还有着几分相同的经历。 四岁时,童植和云鹤年二人,他们投在同一个塾师门下,接受相同的启蒙教育。 后来,俩人还一起参加过,在县学举行的童生试,也算得上是同窗好友了。 有一年盛夏,正是秧苗分蘖抽穗的时候,几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骤雨,就压歪了秧苗毁坏了庄稼,并冲毁了许多道田坎。 等人们拾掇好秧苗,又修补好田坎时的时候,又遭遇到一次长达一个月的干旱。 到秋收时,田里的水稻穗上几乎全部是秕谷,一年的辛苦就算是白费了。 面对灾难,一些地租主倒是在冷眼旁观,他们照样收租子就是了。 可是,那些佃户们却遭了秧,他们不仅交不出租谷,还要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因此,佃户们都气得是呼天抢地,且感到欲哭无泪。 那一天课间的时候,童植给云鹤年讲起一件事,他说: “隙曛山栖云观的元一真人,要在冬月初一这一天,亲自主持一场斋谯法会,以此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物阜民康。届时,四邻八乡方圆百里的信众,都会上山去做祷告……” 云鹤年闻听后,他的心中感到喜不自胜。 原来,云鹤年早就听说过,即:元一真人身怀绝技,其法术是相当的了不得。 有人曾经见识过,元一真人施展神行术。 自那之后,人们都在争相传诵着,说元一真人就是吕纯阳转世,他来到遂安县境内,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得道高人。 因此,乡民都尊称他为“元一真人”,都盼望着观瞻他,展现出来的神迹呢。 可是,尽管乡民们在苦苦期盼,但很少有人见到元一真人的神仙姿态,以及鹤发童颜的面容。 自从童植嘴里说出,即云鹤年听到了,关于元一真人主持法会的消息之后,他就整日如坠云里。 云鹤年每想到此事,他的心中便泛起几层波澜。 再加上,乡人将元一真人的故事,言传演义得是神乎其神,他也想趁此机会目睹元一真人的道容。 云鹤年一直在盼望着,举行法会的时间快些到来,自己也好瞻仰元一真人的仙容。 可是云鹤年的心中,也隐藏着不少的顾虑,他担心家里人不会同意自己,到栖云观那人声鼎沸纷乱嘈杂的地方去。 尽管如此,云鹤年还是想到了办法,他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且又无懈可击的理由,前去说服家中的父母。 云鹤年谎称:自己抽空要到遂安城里去一趟,以拜访新交的学友,顺便买两套古文书籍。 家人听了之后,他们都纷纷表示赞成,并且还大力支持。 只是,父母一再叮嘱,出门路上要小心,并说些交友一定要慎重之类的话语。 ****** 冬月初一早上,天刚蒙蒙亮。 云鹤年顾不得吃早饭,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用隔夜的茶水漱了口。 然后,他就悄悄的溜出了家门。 在东川道上西行了小半个时辰,云鹤年就来到了窗雨口的坡脚下,他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并没有认识的熟人。 于是,云鹤年便抓紧褡裢,他弓着身子,快速的朝左边的隙曛山跑去。 走在上山的小路上,云鹤年居然碰到了童植。 然后,俩人就结伴上山,他们兴高采烈的谈论起,关于栖云观将要举行的道场法事。 刚进入栖云观的山门,云鹤年和童植俩人,就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气氛。 他们抬起头来,朝周围不停的张望着,只见高高的殿宇上结满灯笼一样的红色大花,庄严中投射出让人敬畏的肃穆; 天师殿前那一座宽三尺、长两丈的长方形铸铁香炉插着三尺高的线香,屡屡青烟缥缈上升直达天庭,像是在给天界的各位诸神报告; 旁边的烛台上竖着胳膊粗的高脚红烛,高脚蜡烛发散出滚滚热浪;道场周围插满了旗幡,庭院内的几株千年参天古柏也披上了盖毯一样的红绸布。 云鹤年和童植二人,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避开摩肩接踵的道友。 随后,他们就站在人群前面,兴致勃勃的等待着,众位道士出场弘法。 没过多久,十几位道士就出场了,他们穿着藏青色的交领道袍,头戴黑色的道巾。 道士们排成一排,他从天师殿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道长身材颀长,面容清矍,他的头上挽着一个黑漆漆的、像鹅蛋一样大小的道士髻。 道长的下颌上,留着一绺半尺长的胡须,他左手持拂尘、右手握着一柄法剑,步态稳重的走了出来。 道长的身后,跟着一帮拿着法器道士,即:有的道士拿着三清铃,有的道士则托着木盒里面的符篆,有的捧着香钵,有的击着铙钹,有的敲着铜磬…… 童植见此情景,他掩饰不住满脸的喜色,并兴奋的拍着手掌。 然后,童植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道长,他一边悄悄的对云鹤年说道: “看呐,快看!领头的那一位道长,他就是人们所说的元一真人!” “哐哧!” 刺耳的铙钹声响起,忽而又乍然停下。 元一真人走到道场中央,他站在香烟缭绕的香炉前。 后面的三法师见状,他们也停下了脚步。 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他们都在虔诚的看着,元一真人给正面的天师殿上香。 随后,道士们又各自拿着法器,他们口诵着道号,并围绕着道坛内转起圈来。 既然,乡间的民众将关于元一真人的故事,讲得是那么的神乎其神,云鹤年自然也会特别的去留意到元一真人。 让云鹤年感到意外的是:元一真人与其他的道士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即得道羽化、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刹那间,云鹤年的心里,竟感觉有一些不悦。 甚至说,云鹤年还感到有一些沮丧,他便低下头来,默默的叹着气。 突然,铜锣发出一声铿锵,且又宏亮的响声。 云鹤年慌忙抬起头来,未曾想到的是,他的目光正好与元一真人的目光,交互并碰撞在了一起。 云鹤年顿时就感觉到,元一真人那犀利的目光,就像是山涧中的幽潭一样深不可测,且又充满了无限的神秘感。 霎时间,云鹤年就被元一真人那幽深的目光给震撼住了,他再也不敢用正眼去直视。 云鹤年赶紧低下头,他满脸羞愧似的,快速的耷拉下眼皮,以此避开元一真人的目光。 也就在这一瞬间,元一真人似乎觉察到了,云鹤年脸神情的变化。 元一真人淡然一笑,他口中呼出一声法号。 然后,元一真人就从云鹤年的面前走了过去。 第9章 仙师渡凡人(2) 在一个历时七天的斋谯法会里,会有不少的道众从各地赶来,他们一通瞻仰护法。 栖云观聚众人之力,在广为弘法的同时,也为了感动上天。 因此,在整个法会期间,道士们的体力消耗是极大的。 按照惯例,即每一天上午颂完经、演完法之后,中途就有一段休息时间。 元一真人率众弟子,做完当天的第一场法事之后,就已经临近正午了。 大家都饥渴疲惫的时候,元一真人也想回到静思堂,以休憩静悟一会儿。 可是,元一真人刚走到法案旁,一个道友就跑步来到他的身后。 然后,道友就躬身作揖,向元一真人请教道家修身养性之术。 元一真人微笑着,他给前来问道的道友耐心的做了解答,道友这才满意的离去。 元一真人目送着道友离去,在回头的一瞬间,他瞥见云鹤年正盯着香案出神,而香案上还摆放着不少道教法器。 元一真人扬了一下手中的拂尘,他上前一步,随口问道:“小施主可认得上面都是什么法器?……” 云鹤年刚准备回答,他感觉右腿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 随后,云鹤年的膝弯一拐,左腿支撑不了上半身的重量,他顿时就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跪在了元一真人的面前。 本来,元一真人就是斋谯法会的中心人物,许多香客都在默默的关注着他。 再加上,云鹤年嘴里叫出的“哎哟”声,以及跪地发出的声音。 以致于,让更多的香客道众都掉过头来,大家将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了云鹤年和元一真人。 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家都弄不清缘由,他们都以为:是一个求师心切的毛头小子,在当众跪拜元一真人呢。 可是,仅仅过了片刻功夫,大家居然发现,元一真人的脸上,也流露出惊愕的神色。 道友们随之往地上一瞧,他们看见云鹤年双手捂着膝盖,正蜷缩在地上。 另外,在离云鹤年两尺远的地上,还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 小男孩的头上顶着一蓬乱糟糟的头发,虬结的发茬上面,还沾满了枯草。 若是细心观察,他们还可以发现,男孩的发间还有许多虱子在蠕动着。 男孩就像是一只年幼的蜥蜴似的匍匐在地上,他的手里拿着的那一把磨损严重的废铁铲,还掉在了云鹤年的屁股后面。 原本挂在男孩腋窝下的那一只小竹筐,也被摔到了丈远的地方,里面装着的蜡烛油,就像是凝固的血块一样,撒落到了遍地。 一位高功道士捧着香钵正好路过,他看见趴在地上的小男孩,张嘴呵斥道: “扁担儿,你看看你,又在这里偷刮蜡油,还伤到到了你旁边的小施主。还不赶快起来,给他道歉!不然的话,你那啥去赔人家的医药钱和衣服钱。听本道长说,以后再也不许你到这里来。否则,我手中的护法宝剑可是不饶人哟,看你信还是不信?” 当人们听到道士的呵斥时,才知道肇事的男孩,其小名叫做“扁担儿”。 殊不知,小男孩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绰号,叫做“水葫芦”。 关于男孩的姓氏和书名,不仅是周围的香客和道友,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扁担儿侧身躺在地上,他用一只手摸着屁股,而一只手则在抹着嘴角。 少顷,扁担儿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他发现众人都在盯着自己。 然后,扁担儿就感到有些委屈,并做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说道: “哎呀,道长,我也是没有办法嘛,就为了捡滴在地上的一点蜡油,拿回去剔掉泥巴再做成蜡烛。我辛辛苦苦的,还不是图活一条命,求你饶了我吧!刚才,我也不知是谁推了我一把,就撵了一个扑爬,请你帮我给他说说好话,不要难为我,您看可以吗?” 高功道士见扁担儿闯了祸,还赖在地上一个劲的求情,他抬起腿,正准备去踢扁担儿的屁股。 可是,道士见元一真人瞪大双眼,在怒视着自己,他只好作罢。 然后,道士就垂下头,他快步的朝天师殿里面走去。 俄顷,元一真人朝地上看了一眼,他就对扁担儿说: “快起来吧!倘若总是趴在地上,拣那些竹脚上流下来的蜡油,终究不是办法的。依贫道看来,以后呀,你还要另外寻找到一条生路,即找到一个能吃饱肚子的饭碗,不要三天两头饿着肚子,还要受人家欺负……” 原来,这拣蜡油的扁担儿,就是后来的山匠爷,所谓的“扁担儿”,其实就是香客们给山匠爷起的小名。 ****** 说来话长,山匠爷的父亲名叫苟圣,因家中无产无业,他在年轻时又死了妻子。 苟圣只好用一根扁担挑着一副箩筐,里面装着所有的财产四处做苦工,因为地位卑贱,无论是雇佣他的东家,或者是与他同样下力的苦工,几乎人人都叫他“狗剩”。 话说苟圣的箩筐里有多少财产,那是夸大其词。 其实,苟圣的一只箩筐里,装着他唯一且又年幼的儿子,他的另一只箩筐里,则装着几件破破烂烂的衣裳。 每到需要迁徙的时候,苟圣就挑着担子赶路,当他看到坐在前一只箩筐里的儿子,在随着扁担上下摇晃时。 苟圣的心里就感到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哪里终结,而自己的儿子以后又会流落到何方。这样的一种种情绪,一直萦绕在苟圣的心头。 有一天,当苟圣再次看到晃悠悠的箩筐时,他感到自己的肩头无比沉重。 然后,苟圣就对着身前的箩筐,他喃喃地说道: “咦,水葫芦!原先呢,就凭着这小名,你才从水里捡回来了一条命,也算是你的命大。另外呢,也只怪你命苦,无产无业无根无底不说,连一个像样的名姓都没有。唉,算啦!你以后就叫“扁担儿”吧!反正,即使找先生给你取了名,也没有人会叫你正经的名字。” 就这样,扁担儿的名字就随着苟圣的足迹唤起,又在苟圣落脚的地方叫开了。 然后,再随着苟圣的离世,关于水葫芦这小名,渐渐就被人们遗忘了。 很早以前,苟圣带着扁担儿,从直隶县的牛角沟流落到了遂安县,他在箭滩渡码头时,听人说山里边的盐场常常需要人手。 于是,苟圣便挑着扁担儿来到了福禄堰,最后,他就在青莲溪南岸的六顺灶暂时落下了脚。 六顺灶的业主是仁里镇赵家院子的老东家,即大家所熟悉的赵元同。 苟圣被灶头安排在盐灶上,并做了一名挑卤工。 人们都知道,挑盐卤水的活计本来就很辛苦,时常还要遭受工头和老伙计的欺负。 给六顺灶管事的灶头姓龙,那人长得五大三粗,天生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龙灶头仗着自己是福禄堰的本地人,他更加的不把外来的盐工放在眼里。 夏天的时候,龙灶头经常喝得是伶仃大醉,他将一条乌梢蛇一样的辫子缠在脖子上,向外人展示自己充沛的精力。 并且,龙灶头时常还赤裸着上身,再露出满肚脐的腹毛,然后,他就在整个盐场转悠炫耀。 那一天下午,龙灶头叫苟圣从青莲溪里打来一桶清水,然后给他搓背。 尽管,苟圣已经劳累了一整天,可是,对于龙灶头的任何要求,他也不敢违抗。 在任何的时候,苟圣都只有将打掉的牙齿,吞进自己的肚子里,被动的接受龙灶头的欺凌和挑剔。 俗话说,“自古穷人多哀事”,苟圣好不容易在六顺灶落下脚,并做了一名挑卤工,日子也算相对的稳定下来。 可是,苟圣仅仅熬过了一年,他就劳累致死了。 话说苟圣命贱,他自己死了也就罢了。 但是,苟圣还有一个几岁的孩子留在世间,他在饱受着风雨的侵蚀,以及同类的欺凌。 别人家的那些小孩,看见扁担儿没有了依靠,都拿他出气或是开起了玩笑。 那些爱调皮捣蛋的小孩,常常拎住扁担儿的耳朵,将扁担儿从地上提了起来,看着他像一根断线头似的离地挣扎着。 然后,他们就变得得意忘形,并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 扁担儿忍受不了那些盐工的折磨,就离开了六顺灶。 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原先他还可以帮六顺灶拾一些柴禾,或者割一点牛草,以此混一口米汤喝。 自从离开六顺灶以后,扁担儿就连一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因为年幼干不了重活,扁担儿只好四处流浪,没有人肯收留他,也没有人愿意给他提供一个寄生之所。 第9章 仙师渡凡人(3) 后来,扁担儿在偶然间发现了先蚕宫,他觉得那里既能遮风避雨,且又会招扰别人,便开心的住了进去。 自此以后,扁担儿就时常与飞禽为伴、与野兽为伍,他就过起了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日子。 假若是,遇到天寒抓不到猎物的时候,他便在青莲溪一带的几个村庄乞讨。 又有一天,扁担儿看见观音山脚下,有几户开香蜡店的人家。 其中,就有一户人家正在加工制作竹脚蜡烛,他就开动脑子动起了心机。 很多时间,扁担儿就隔着泥巴墙,他从墙缝里去偷窥别人的手艺。 当偷学到所有的技艺之后,扁担儿就胸有成竹的找来灯芯草,以及石蜡和红色的染料,准备尝试着试制一批。 扁担儿从荒山上砍来几根粗大的绿竹,等绿竹自然晾干水汽之后,他将绿竹去掉竹节,再锯成一尺长的竹筒。 尔后,扁担儿将竹筒劈成筷子粗的竹棍,最后将一头削尖待用。 在制作蜡烛胚子之前,需要将灯芯草喷上一些清水,使其变得更加柔软。 然后,扁担儿需要将竹签和灯芯草压在、先蚕宫外面的石台子上面,再一圈一圈的缠绕起来。 竹脚蜡烛完成之前,还有一道重要的工序,即:在灯芯草胚子上面,裹上一层红色的石蜡。 如果手法得当,且包裹均匀,那么一批蜡烛就算是完工了。 竹脚蜡烛试制成功以后,扁担儿准备多做一些,然后,他再拿到七泉寺或栖云观外面的山路上去叫卖。 扁担儿希望,自己凭着这样的手艺,就可以讨生活过营生了。 可是,“万事开头难”,购买制作蜡烛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对于一贫如洗的扁担儿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为此,扁担儿又千方百计想方设法的,去寻找材料的来源,以及找到更节省的方法。 没想到,扁担儿果然想到了一个相当“节省”的办法,除了必要的颜料和灯芯草之外,他可以找到不花钱的石蜡。 这样一来,他就会节省很大的一笔开支。 原来,七泉寺和栖云观的香火很是旺盛,每到初一十五,都有大批的香客上山朝贡。 所以,那些烛台下面,随处都可以见到,像石花一样的蜡烛油。 每到这个时候,扁担儿就挎上小竹篮,他带上一把废锅铲上山去收集。 当然,扁担儿会避开那些嫌贫爱富的和尚和道士,也要躲开那些趋炎附势的香客,以免给自己招来白眼,或者是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先蚕宫之后,扁担儿会将竹篮中,那些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蜡油,分别给它们拣去竹签纸屑,再剔掉里面的尘土和杂质。 等储备到一定分量的时候,扁担儿就开锅融化蜡,再制作出新的蜡烛。 时间一长,不止是仁里镇管辖的十里八乡,就连遂安县的一些老香客,他们都知道扁担儿制作蜡烛的奥秘。 因此,人们都说,他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为了表示虔诚,香客们都不愿意贪图便宜,去买扁担儿的蜡烛。 所以,扁担儿的生意,从来都没显得有多么的红火。 ****** 就在刚才,科仪休场的时候,扁担儿看见道士们都有些疲倦了,而其他的香客也纷纷的朝道场外面退去。 扁担儿看着满地像膏腴一样的石蜡油时,他的心里感到激动不已,且又开心万分。 这时候,扁担儿就趁此机会,他蹶着屁股就去铲烛台下,那一大块猩红色的蜡油。 很快的,扁担儿就将蜡油,铲进了自己带来的竹篮子里面。 当扁担儿感到意犹未尽的时候,他看见云鹤年脚边,还有鸡蛋大的一块蜡油。 扁担儿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这一团蜡油,它至少能做好几只大蜡烛呢。 扁担儿盯着那一块诱人的红色蜡油,他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走到云鹤年的身后。 突然,扁担儿的屁股上,就像是被抵门杠重重的桘了一下子似的,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重心,一下子就摔个嘴啃泥。 霎时间,扁担儿以为,自己的身后有人在打架,才无辜的遭受到了一次放矢劫难。 当扁担儿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看见龙灶头正对着自己,做出一脸的坏笑。 然后,龙灶头就挤进了汹涌的人群里面,再也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也许,扁担儿一直都没有弄明白,龙灶头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背后下黑手。 又或许是,扁担儿早已经清楚,龙灶头的用意和行动。 并且,扁担儿还深知:自己时时刻刻都身处在,不安与动荡并存的生存危机中,只怪是,自己没有力量去改变命运而已。 原来,福禄堰盐场六顺灶的龙灶头,他是一个爱出风头,且没事找事的耍家。 甚至说,龙灶头还是一个横行霸道的,类似地痞流氓一样的人物。 当龙灶头得知,栖云观会举行隆重的科仪活动,他当然也不会错过,即来看稀奇、凑热闹的机会了。 龙灶头在栖云观内,转悠了一大上午,他能看到的热闹活动,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龙灶头丝毫未觉得满足,他认为远没有吃肉喝酒、耍牌嫖娼有意思。 正在百般无聊的时候,龙灶头看见扁担儿猫着腰,正走到了云鹤年的身后,他那爱惹是生非的流氓本性,又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了。 于是,龙灶头就悄悄的走到扁担儿的背后,他提起自己那一只鸭蹼似的脚掌,朝着扁担儿的屁股上,重重的踹了一脚。 龙灶头看着扁担儿,只见对方就像是一支离弦之箭似的,朝着前方跑了几步。 原本,扁担儿那弯曲得像虾米一样的瘦腰,一下子就被扯得老长。 然后,扁担儿就像一条蚯蚓似的,僵直的趴在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扁担儿手中的那一只、磨损严重的旧锅铲,一下子就插到了云鹤年的腿弯处。 随后,龙灶头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心满意足的朝地上看了一眼,只见扁担儿像死猫烂狗一样的趴在地上。 当扁担儿回头的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将军似的,鄙视着地上的扁担儿。 少顷,龙灶头又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然后,他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 云鹤年身上穿着的青色长衫,其后摆已经搭在了后腰上,膝弯处的裤腿,也被扁担儿手中那锋利的铲刃给划破了。 云鹤年的小腿裸露在外面,伤口正在往外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站在一旁的童植,当他看见云鹤年倒在了地上时,不知道是因何缘故。 很快的,童植就弄清了是怎么的一回事,只见自己的同年学友,被无端的受到了损伤。 而站在不远处的龙灶头,还在不停的坏笑,他的心里就知道,即真正的肇事者是谁了。 虽然,童植感到有一些害怕,但是,无论是出于手足之情,抑或是同窗之谊,他觉得都有必要过去慰问一下。 随后,童植就走到云鹤年的身旁,他简单的查看了一下同窗的伤情,发现伤口不是很深,并没有伤到骨头。 于是,童植就拉住云鹤年的手,将他从地上慢慢的扶了起来。 与此同时,扁担儿也一屁股坐了起来,他捂着嘴巴,在掰着松动的牙齿。 然后,扁担儿就瞧着云鹤年,他还在用双手,不断的将泥沙从嘴里抠出来。 云鹤年向童植道了一声谢,他转过头,看见扁担儿只顾着自己。 对于眼前这一个冒失的肇事者,云鹤年也早有耳闻,他见扁担儿丝毫没有表现出,愧疚道歉的样子。 云鹤年的心里,顿时就感到火冒三丈。 少顷,云鹤年挣开童植的胳膊,他踮着脚尖,用手指着扁担儿,骂道: “你这没爹没娘、没名没姓的小乞丐!你是吃了疯药,还是撞了山鬼?咋就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四处乱窜呢?你自己要去死也就算了,还把别人给伤着了,你快看……” 扁担儿见云鹤年怒不可遏的盯着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讲话。 扁担儿听见云鹤年的叫骂,他的心里也感到极不服气,便叽叽咕咕的回答道: “嘿,啥叫没名没姓?我姓‘苟’,小名叫‘扁担儿’,你们有钱人家就是瞧不起人……嗯,我啥都没吃,你咋就说我吃了疯药呢?” 云鹤年不是一个争强好胜之人,他也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 甚至说,他的心底还比其他人,多一点点善意。 当云鹤年听到扁担儿说,“你们有钱人家就是瞧不起人”这一句话时,自觉得有些失言。 另外,云鹤年还觉得,就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样,他顿时就羞愧得满脸通红。 第9章 仙师渡凡人(4) 当然,元一真人可能没有亲眼看见,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稍后,元一真人就听到了,云鹤年和扁担儿二人之间的对话。 元一真人捋着下颌上,那一绺乌黑的山羊胡,他静静的看了好一阵。 过了一会儿,元一真人摇动着手中的拂尘,他对云鹤年说: “小施主,你快别和他动气争辩了!你现在就跟着贫道,到后面的寮房里,先给你抹上一些药膏,以止住流血。不然,破口伤风可是要人命的?” 云鹤年听说,伤口若是救治不及时就会染上破伤风,他的心里就感到有些害怕。 但是,云鹤年却故作镇静,他对元一真人说: “哎呀!我今天也是出门不利,上山就遇到这等子事,现在还要麻烦您,那就多谢道长啦!” 元一真人看见扁担儿还傻傻的站在一旁,他微微一笑,说: “你还站在这里做啥?难道还要等着吃这里的斋饭?” 扁担儿听见元一真人这样说,他抬起头来,胆怯的看了一眼元一真人。 然后,扁担儿又看了一眼云鹤年,他挎起竹篮,就一溜烟似的跑开了。 元一真人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他单手轻摇了一下拂尘。 然后,元一真人就朝着作为配殿的静思堂,慢慢的走了过去。 ****** 一路上,童植小心翼翼的扶着云鹤年,他俩跟在元一真人的身后。 其间,童植不时的抬起头来,他看着元一真人脚步轻盈健步如飞的样子,竟物我两忘似的发呆出神。 童植仿佛觉得,自己的思绪,也在随着元一真人那飘扬的道袍,在迎风飘动翩翩起舞。 走到静思堂门口,云鹤年闻到一股淡雅的檀香味道,他的整个人,顿时就倍感清爽。 进到堂内,云鹤年就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里面的装潢和陈设,他发现,里面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塑像。 原来,静思堂内,只有一张静坐的短榻榻、一张长方桌,以及几条凳子,唯见四面的墙壁,都用石灰浆刷得雪白。 云鹤年刚站定,元一真人就走到方桌旁边,他拉开桌面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罐。 然后,元一真人伸出手,他将药膏递给童植,说道: “你扶他坐下,先在他的伤口上涂抹一圈。嗯……余下的嘛,让他带回家去,每天早晚凃抹一次。倘若不出意外,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童植显得有些诚惶诚恐,他从元一真人的手里,接过扁圆的小瓷罐。 接着,童植便将云鹤年的裤腿挽起来,再小心的涂抹起药膏来。 元一真人转过身去,他看着平日里坐修的短榻出神。 童植刚上完药,元一真人就回过身来,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请俩人出去的意思。 云鹤年和童植二人,像是觉察到了元一真人的用意,他们就不敢在静思堂内久留。 然后,云鹤年就连忙向元一真人道谢,并准备告辞离开。 可是,云鹤年刚说完道谢的话语,他就看到了颇为意外的一幕,足以让他感到惊奇万分。 只见童植跪在地上,他朝着元一真人深深叩拜。 然后,童植就对元一真人说道: “道长!我……一直以来,我都有修身问道的想法,以求得耳目清净,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机缘。今天,我在这里恰巧遇到了仙师,可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份,我想拜你为师,不知肯收留还是不收留?” 元一真人手摇拂尘,他看着门外高高的殿宇,答道: “人行大道,身心顺理,唯道是从。既然有俗众肯信奉天师教义,愿意过逍遥清逸的生活,那是一个人多方修为的结果。但是,从道为事之人不蓄妻,平日里也不茹素,日子甚是清苦。小施主,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童植听后,他赶紧回答道: “仙师!这些人间俗事,我都能忍受。并且,后学已是早就做好打算的。” 元一真人笑了起来,他对童植说: “嗯,这件事嘛!啊,今日不谈,改日再会!” 说完,元一真人就手执拂尘,他甩开衣袖,然后就走出了静思堂。 ****** 回到家后,云鹤年按照元一真人所说的方法,即每日给自己的伤口凃抹上一些药膏。 令云鹤年感到欣喜的是,他的伤口未到七日就痊愈了,甚至,还看不到一丁点的疤痕。 伤好以后,云鹤年就回到学馆,继续求学上进。 可是,云鹤年始终都没有看见童植,他就向其他人打听。 别人都说,童植前几天就退了学,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云鹤年大吃一惊,他急急忙忙的跑到栖云观。 云鹤年发现,童植果然穿上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在给其他道士端茶送水呢。 云鹤年毕竟年轻,遇事好冲动,他觉得道观中的生活,肯定很新奇也很好玩。 于是,云鹤年也恳请元一真人,将自己也收留在栖云观中。 元一真人实在拗不过,即云鹤年一次次的苦苦请求。 然后,元一真人就答应,让云鹤年在道观中观摩见习一段时间,将来是去是留,则由他自己做出决定。 没过多长的时间,云鹤年寄居在栖云观的消息,就被家里人知道了。 云鹤年的族长父亲云慈恩,念及自己只有一根嫡传的独苗,他便爬上隙曛山。 然后,云慈恩就长跪在栖云观的山门前。 云鹤年之父,一心要他回到云家祠,步入正轨潜习正业。 云鹤年躲在山门后面,他看着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父亲,不顾及脸面跪在外面的石台阶上,他的心里就感觉到隐隐作痛。 再加上,一些道士不怀好意的嘲讽,云鹤年就暗自在心里想着:“我终究还是要成一个家,将自己家这一房人的血脉和香火传承下去。” 想好以后,云鹤年就去向元一真人谢恩请辞。 元一真人紧闭着双目,然后,他淡淡的说道: “青山白云庙后松,人生恍在云雾中;毕生宁做守财翁,五世而斩一场空。唉……你就放心的去吧!” 云鹤年离开栖云观,即回到云家祠之后,果然,他就按照父亲的愿望,去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 云鹤年先是吟诗习文,在举业无望的时候,他又开始研习了一些医术。 后来,云鹤年就将祖上传下来的药房,取名叫做“草庵堂”。 云鹤年不善与人结交,除了外出看病购药,或者是走亲访友之外,遇到空闲时间,他就登上隙曛山,与众高功道士坐谈论道,日子也算过得逍遥自在。 彼时,童植已经成为了栖云观的住持,道号是为“青莲子”。 而授予青莲子法剑的元一真人,他也在更早些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栖云寺,常人再也难觅仙踪了。 第9章 仙师渡凡人(5) 自从扁担儿戳伤云鹤年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青莲溪一带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都没有人见到过扁担儿。 当扁担儿再次走进人们视线中的时候,他不再是往来于栖云观和七泉寺之间,那偷刮蜡油的小乞丐了。 人们发现,扁担儿就像是固定在了福禄堰的盐场上一样,他的人生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居然成为了一名有着正当营生的山匠师傅。 因此,扁担儿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他的名姓仿佛也被有些人记起了。 可是,除了仅有的几位,即有实力的财东灶户,乐意称他为“苟师傅”之外,其余的小灶户和盐工均不敢造次,他们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都改称扁担儿为“山匠爷“了。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能让众多人称之为“爷”的人,大致有两个特点背景: 其一,有很大的家族势力和雄厚的财力;其二,他有着过人的本领,能在民众中一呼百应。 所以,山匠爷就像是福禄堰的财绅一样,他被人们供养着、尊敬着。 在整个福禄堰盐场,一个灶户的井灶,能否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财源,与诸方面的因素有关系。 究其根本,主要看盐井的数量、盐井的运行状况、提取出的盐卤水质量等,而最为重要的几点,都取决于山匠在开掘前的勘探,以及后期的维护。 可以说,盐场上的山匠师傅,他决定着一个灶户的生死命运。 因此,山匠与那些修理管道的笕匠,其地位高出了不少,更比那些挑卤水、推豆浆、烧锅灶、摊盐巴的苦力盐工,不知强了多少倍。 ****** 早年的扁担儿,可能永远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成为受人尊敬的山匠爷。 山匠爷白天赤膊抡膀的干活,闲暇休息的时间,他就在享受着酒肉穿肠的种种乐趣。 而给予山匠爷一切的,正是当初在栖云观,放他出走的元一真人。 说来话长,当年的扁担儿,他被龙灶头从后面踢了一脚,无意中就伤到了云鹤年。 在那之后,扁担儿害怕云家人找上门来,再向自己索要医药费用。 为此,扁担儿整日的担惊受怕,他就躲在先蚕宫中不敢露面。 由于没有在外面找食,扁担儿饿了很多天,正处在奄奄一息之中。 突然,扁担儿闻到一股股饭菜的香味,他就挣扎着爬到洞口。 扁担儿看见,石壁旁放着一个竹篮,竹篮里面放着一碗半稀半干的红薯米饭,还有一罐子菜油清炒的牛皮菜。 扁担儿不知道,是谁将这些饭菜送到自己面前的,他就爬到山洞外,想去探寻究竟。 随后,扁担儿竟然发现,元一真人正面朝南方,坐在不远处的石台子上。 扁担儿感到非常惊喜,但又感到十分的恐惧。 扁担儿见元一真人手执拂尘双目紧闭,他不敢前去打扰,也不敢轻率的表示问候。 于是,扁担儿就转过身,急急忙忙的往洞内爬。 让扁担儿没有想到的是,元一真人居然开了口,说道: “吃罢!吃完了饭,有了一些力气,贫道再给你讲。” 扁担儿噤声不敢答话,他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然后,扁担儿就斜靠在洞壁上,他唏唏呼呼的喝起米粥来。 扁担儿吃饱喝足以后,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浑身也恢复了一点力气。 稍后,扁担儿就走到元一真人的面前,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就开始不断的磕头作揖。 扁担儿哭的是稀里哗啦,他抹了一把眼泪,对元一真人说道: “道长,我这一生无依无靠,您就收我为弟子吧?今后呢,我就在栖云观中打杂,什么脏活累活交给我来做就可以了。假如您不嫌弃的话,我还想跟你学习一点法术,刻苦用功潜心修炼,今后也有个一技之长,无论是提高自己的修为,或者是匡扶正义救济百姓,唔……我想,也是用得上的,您觉得呢?” 元一真人微闭着双眼,他静静的思索了片刻,答道: “你生来就是俗命,没有修行的根基和天赋,也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内门弟子。嗯……不如这样吧,我就收你为外门弟子,跟其他的江湖弟子一样,统归在栖云观的门下,相互之间嘛,将来也有个照应……” 顿了顿,元一真人睁开眼睛,他看见扁担儿还跪在地上,说道: “咦……不必如此,快起来!本道与你毋论尊卑,道家言‘以得无碍清净天眼智神通故,所谓十方一切世界无穷众生,逝世此生彼,善趣恶趣、福相罪相,悉皆明见’。道家先古七十二位祖师,首开不世之功,留下七十余二种手艺,以养人度日、救济群生,是乃永世不朽之妙。且有,江湖会众都讲究个金兰袍泽,担当共同苦难,谓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本道着见你无依无靠,现授予你一门技艺,倘若愿受,此后也不再忍饥挨饿。唯有一论,即是学有所成之后,不许欺负贫寒的盐工。至于说,对持强凌弱之辈,那又另当别论……” 虽然,对于元一真人口中说出的话,扁担儿听得不太明白。 但是,他可以确信元一真人出于一番善意,愿意传授一门技艺给自己。 扁担儿当即就被感动得泪眼涕零,无论元一真人说什么,他只管诺诺答应就是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扁担儿几乎就从人们的视线中,完全的消失了。 原来,扁担儿跟着元一真人学艺去了,其每天的活动大致为: 白天,他常常避开村民和行人,跟着元一真人在界门山和观音山之间的丘陵洼地间游荡转悠,以勘探洞察地下盐脉的走向;到了晚上,他一个人躲在先蚕宫中,背诵元一道长教给自己的心法口诀,并牢记地形岩层的分布状况。 并且,元一真人还交给扁担儿一本字帖,让他熟悉上面的文字。 不久之后,扁担儿就能认识简单的汉字,但书写起来就有些困难。 ****** 有一天早晨,云翳初开霞光万丈,清新的空气中漂浮着草木和淡淡的野花香。 元一真人御风而来,他来到先蚕宫前,将扁担儿叫了出来。 然后,元一真人迎着紫阳峰山上的金光,他紧握双手,口中也是念念有词。 少顷,元一真人摊开手掌,他的手心里赫然出现一枚枣仁大的物件儿,说道: “这是一只金腰牌,形状可变大也可以缩小,作为盐帮弟子的信物。除此一枚之外,盐官铺也有一枚,分别属于‘金兰会’和‘袍泽会’,哦……除了盐帮弟子之外,所有的外门弟子各有一枚不同之物,彼此间用于联系,也是认证身份的必须之物……” 说完,元一真人伸出手,将金腰牌递给扁担儿。 扁担儿从元一真人手里接过金腰牌,他摩挲着金光闪闪的腰牌,这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过了片刻,扁担儿仔细的察看起来,只见金腰牌呈石碑形,卷云纹下方刻着“金兰会”三个字,两边分别镌刻着“执子之手,与子同袍”八个小字,其笔画状若蚊足。 腰牌的中央,则浮刻着山川的图案,观音山和界门山之间的地形,随即映入扁担儿的眼帘。 扁担儿见金腰牌如此之小,而正面上的图画又如此的精美,他竟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时,元一真人叫扁担儿专心倾听,他随即念诵起口诀来: “山川地脉,灼灼其上;金兰袍泽,义结同心……” 念完之后,元一真人叫扁担儿也背诵了一遍。 扁担儿刚背诵完毕,只见金腰牌上面的山川图案,其间竟闪烁着灼灼耀眼的红色光点,而光滑的背面也呈现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其他弟子的位置也跃然其上。 元一真人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拂尘,他慢慢的说道: “这上面的红点是盐脉丰盈的位置,照此开凿盐井定是十拿九稳,唔……按说来,这属于上天赐予的灵物,该显灵则灵、该沉寂时则静寂。万事万物,不可违背天意。汝可要牢记……” 扁担儿频频点头,并将口诀再次牢牢的印刻在脑海的深处。 过了片刻,元一真人指着一根虬曲的枯树枝,他沉吟了几句,叫道:“来呀!” 霎时间,那一根丑陋的枯树枝,竟被元一真人点化成了一柄开山斧,貌似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 “呵呵……”元一真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这一把斧子,遇袭时可防身,干活时也可随时取用。将来,尔等需将开山斧和金腰牌这两件宝物,亲自传授给自己的嫡传弟子,切不可擅自胡乱应用……” 元一真人见扁担儿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又说道:“快静下心来!贫道念诵一句,你也跟着读一遍,千万要牢记在心!” 接着,元一真人就开口念诵起口诀:“开天辟地,金石为开;驱逐鞑虏,光复汉室;吾辈同心,时来运转……” 念诵完毕,扁担儿又用心回顾了一遍,他这才向元一真人做出保证。 “嗯……”元一真人微微的点了点头。 然后,元一真人挥动了一下臂膀上的拂尘,他接着说道: “这两件宝物,其形状可大可小,均用自己的心念控制,至于如何恰到好处,你慢慢的去琢磨吧!” “啊,对啦!”元一真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今后呢,你不用呆在这先蚕宫的外室了,那武圣庙也是外门弟子的道场,你就到那里去做一名主持吧!平日里给关帝上香磕头,供奉果品,来日定有武神相助……” “唉!”讲到这里,元一真人叹了一口气, “这时运和劫数,上天早已注定,但必须有人肝脑涂地,抑或是流血遭难,这才能取得正果呀。算啦……天机不可泄露,你且把口诀和方法掌握,今后事就往后再说吧……” 当扁担儿将这一切都掌握了之后,元一真人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突然,一阵清风袭来,元一真人御风扶摇直上,眨眼间就飘到了紫阳峰的山巅。 第10章 争相食盐利(1) 当时,福禄堰盐场有大大小小的上百口盐井,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灶户”。 所谓的灶户,即是煎盐灶房的户头,是由官府登记造册,并照章纳税的对象。 其中,最大的那一家灶户,名叫“燊井灶”,它是由渭南的柴东家和仁里镇上的郑孝廉家,合股开办的;其次,就是赵元同创办的“六顺灶”;第三,就要算是李进财家的“大安灶“了。 另外就是,燊井灶属于“子孙井”,它跟那些划定年限的“年代井”有所不同,即:子孙井可以由子孙继承和经营下去,其股权分别由关陕客商,以及仁里镇的孝廉老爷家共同持有。 六顺灶在早期开掘时,赵元同因财力有限,他只好向周围的村民和镇上的富户,共同集资修建。 因此,到了一定的年限,赵元同作为赵家院子的主人,他就有权利将其余的股份赎回来。 如此一来,六顺灶就属于是典型的年代井了。 就整个福禄堰各盐场来说,燊井灶是最早开掘和经营的,其盐井数量也最多,当然财力也最为雄厚了。 既然盐井的数量多,那么,遇到的事务也就多了起来。 所以,山匠爷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燊井灶上。 久而久之,山匠爷俨然就是燊井灶长供的山匠师傅一样,自然就引起了福禄堰其他灶户心中的不满。 正是这样,其他的灶户们认为:山匠爷傍上了大腿,独独让燊井灶一家子发财。 尔后,遇到让山匠爷尴尬的事情,他们就趁机嘲弄起哄。 山匠爷有碍于灶户之间的复杂关系,他觉得固定在燊井灶上,终究会给自己招来很大的麻烦。 于是,山匠爷便搬出燊井灶,到了外面的一间茅棚里居住。 这样一来,除了燊井灶之外,他还可以帮六顺灶、大安灶,以及其他的一些小灶户看脉修井。 即使是这样,也让赵家院子的老爷赵元同感到不满,他总是在希望:山匠爷能单独为自己一家人服务,并一心一意的成为自己家养的一条狗,从而让六顺灶变成一株摇钱树,给自己带来滚滚财源。 ****** 有一天,不知是从哪里吹来一股妖风,将赵元同额头上的那一只钱眼给吹开了。 赵元同突发奇想,他希望在福禄堰再多开几口、甚至是十几口盐井,从而让六顺灶超越燊井灶,成为福禄堰首屈一指的大灶户。 倘若成功的话,赵元同家就会在仁里镇,乃至整个遂安县之内,都声名显赫日进斗金。 于是,赵元同就邀请山匠爷,在自己新买的一块地皮上勘探,并许下承诺:若是凿井失败且找不到盐脉,所有的花费和工钱都,他都一律照给;若是开井成功,他就给山匠爷十分之二的“干日份”,以补偿匠人兄弟的辛苦付出。 正所谓好事多磨,赵元同开新井的事业并不顺利,他冒然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半亩坡地,并没有适合储存盐卤的地质条件。 别说是含盐量极大的黑卤水,就是淡黄色的岩层水都没有,而开掘盐井已经耗去了他家的上千两白银。 眼看着流年不利、家财不兴,赵元同将这一切罪过,都归结在了山匠爷的头上。 赵元同认为,是山匠爷在从中捣了鬼、做了乱。 但是,赵元同又不敢跟山匠爷明说,他只好诓骗山匠爷,说:好歹不要灰心,一定要使出所有的本事,哪怕是开出一口能熬出花盐的新井,也就算是成功了。 出于盐场的行规和江湖道义,山匠爷将赵元同说出的话信以为真,他果然就带领一帮石匠和力夫,每天早出晚归的拼力挖掘盐井。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山匠爷终于在那一块下坡,即临近青莲溪的地方,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岩层。 原来,就是那样的岩层,即使是闭着眼睛开掘下去,都可以汲出绝好的盐卤来。 可是,还未等山匠爷高兴起来,老龙灶头就将得到的好消息,告诉给了心机重重的赵元同。 真是“鸟以群分,物以类聚”,俩人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他们当即就想出了一个下三滥的主意。 所以,赵元同就准备将山匠爷撇开,以免对方利益均沾,共享丰厚的盐利。 当天下午,赵元同吩咐厨娘,叫她马上到仁里镇的醉仙居饭馆,去买了一只八宝葫芦鸭。 另外,赵元同又叫厨娘蒸了一碗冬菜扣肉、酥了一碟椒盐花生米,再准备了一锅白嫩嫩的卤水豆花。 到了晚上,正是不闻鸡鸣只听犬吠的时候,赵元同将山匠爷叫到六顺灶的工棚大堂里,准备宴请山匠爷。 首先,赵元同向山匠爷表示感激,并恭恭敬敬的劝了几杯酒。 然后,赵元同话锋一转,他就对山匠爷说: “自己前前后后折腾进那么多的钱,现而今所有生意都不景气,连小本周转都出了问题。因此,只好停止开掘新井,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啦。” 本来,山匠爷就被赵元同灌得醉熏熏,全身也是酥麻麻的,他不知道赵元同设下的竟是“鸿门宴”。 再加上,赵元同又兄弟长、兄弟短的叫着,提到的很多事情,他根本就辨不清楚,也弄不明白。 随后,山匠爷见东家有终止打井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再多做坚持,于是,他便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假如说,事情这样结束也就罢了,可是,死水偏偏又激起了微澜。 只因一件过去的小事,就让福禄堰又躁动了起来。 让山匠爷料想不到的是,原本青莲溪畔的那一口,即已经停止下挖开凿的盐井,在孤零零的等待了几天之后,突然又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尔后,山匠爷四处一打听,他这才识破了赵元同所耍的阴谋诡计。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 山匠爷深知,赵元同就是一个见利忘义的鼠辈,对方在跟自己耍滑头呢,他想: “眼看着,井打到一半正是见分晓的时候,赵元同突然就不准备继续打下去了。这样一来,赵元同不仅将当初承诺的“干日份”股子,推得是一干二净,连自己和一帮苦力弟兄的工钱,都一并克扣了。” 另外,山匠爷还听说,关于停工的这件事情,老龙灶头也参与到了其中。 原来,赵元同让龙灶头出面,到盐官铺请来了鲁山匠,让鲁山匠来接替山匠爷已经放手,且再无任何关系的活计。 当得知事情的一切缘由之后,山匠爷顿时就火冒三丈,他将赵元同和老龙灶头连在一起,直恨得是牙龈发痒。 山匠爷的脑海中,那些无数次想努力抹去的家仇旧恨,又像是在灰烬上添加了一把干柴似的,在他的心海中,又熊熊的燃烧起来。 第10章 争相食盐利(2) 原来,龙灶头认识的那一位鲁姓山匠,家住咅江上游盐官铺,离风铃渡不远的风铃村里。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风铃村依山傍水地理位置极佳,东面是水量充沛终年滔滔不绝的咅江,西面的青山莽原间新罗棋布的分布着上百口盐井。 风铃村的百姓有的靠打渔为业,有的又以从事盐业为生,因此,较其它地方的人略显富足。 川省历来盛产井盐,川中又以遂安县的盐业最为鼎盛。 因此,自唐宋以降,就在遂安设有“盐课提举司”,其治所就在风铃村西面两里处的集镇上,该镇因而得名“盐官铺”。 鲁山匠的祖上是石匠,靠给别人打井为生,并且,还将手艺一代代的传了下来,他本人也一直在盐场上谋生。 可是,盐官铺一带有好几位有名有姓的石匠,他又没有多少过人的真本事,能花钱雇他的人也渐渐的少了。 在没有活干的时候,鲁石匠就整天泡在茶馆里面,他不是在耍牌赌钱,就是在听别人吹玄龙门阵。 偶尔,鲁石匠还会结识到跟盐井有关的人,并淘到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经验。 自此以后,鲁石匠就再不顾及颜面,他自称为“鲁山匠“,希望获得别人的尊敬。 同时,他还向往着更高的财富,以及相应的社会地位。 当日子混不下去的时候,鲁山匠就打起了女儿的主意,他希望能将女儿许配给一个不错的人家,意图男方有一笔不菲的彩礼钱。 那一天,六顺灶的老龙灶头,他咋咋呼呼的跑到盐官铺。 老龙灶头向鲁山匠讲起,福禄堰开凿新盐井的事情,他希望鲁山匠能够带领手下的一帮弟兄到福禄堰去,将半途而废的新盐井,重新开掘起来。 平日里,鲁山匠不喜欢钻研自己本行的手艺,他却偏偏喜欢,做那些好逸恶劳的无本生意。 鲁山匠的手下,也养了一帮不务正业的民壮,他们专门欺压一些老实本分的灶户。 老龙灶头和鲁山匠二人,坐在盐官铺的一个酒馆里,他们一边吃酒,一边貌似在闲聊。 当鲁山匠听龙灶头说起,六顺灶有现成的好事,俩人当即一拍即合,他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次日早上,鲁山匠带着一帮人来到了福禄堰,他在六顺灶烧了香蜡钱纸,再献了一方肥肉刀头。 拜完土地之后,鲁山匠就正式开工了。 到了傍晚,鲁山匠一行人在开掘的盐井边,就地用篾席搭起了工棚,他们当晚就在里面吃喝和睡觉。 自那以后,鲁山匠和手下的一帮人,看起来也都是相当的卖力,他们希望在事成之后,赵元同能够犒赏一大笔银钱。 ****** 山匠爷原本就对那一口新盐井胜券在握,只是东家赵元同停发了工钱、断了米粮,他才没有继续开掘下去的。 鲁山匠接手之后,他几乎不用花费多大的心力和人力,就可以开凿成功。 果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新井就见着了盐卤子。 鲁山匠叫人在井眼里下了木竹,又在最上层箍了石圈。 另外,还围绕着井眼口,在地面上铺上了一层石板,所有工程就算是结束了。 盐井开掘成功之后,赵元同特意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以表示庆贺和祝福。 答谢完土地爷以后,赵元同就要给鲁山匠一行人结算工钱,顺便打发他们,尽快回到盐官铺去。 当天中午,在六顺灶的工棚大院里,赵元同、账房先生、龙灶头,以及鲁山匠等几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其余一帮人,有的坐在次席,有的坐在不显眼的旮旯角里,他们都在期待着,即能够痛痛快快的吃上一餐散伙饭。 厨娘和杂役们,将准备好的酒肉端上了桌子,大家都欢天喜地的拿起了筷子。 这时候,赵元同站了起来,他举起酒杯,准备发表几句慰问之类的话。 须臾间,院子上空掠过一阵狂风,院子里顿时就飞沙走石乌烟瘴气。 在场的所有人,他们都被惊呆了,不知道这一股大风,是从哪里刮来的。 狂风过后,大家抹去脸上的灰尘,他们睁开眼睛,朝着周围望去。 只见几张桌子上的酒肉,都安然无恙的摆在桌子上,唯独赵元同那一张桌子上的酒肉,竟然不翼而飞了。 随后,他们就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再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 到了最后,他们一个个都弯下腰,再低头看着地上。 他们将桌子上下都找了一遍,结果啥都没有发现。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才将目光聚焦到桌面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与此同时,赵元同也被惊呆了,他喃喃自语道: “咦,这是咋回事?好端端的,咋就刮起风来了呢?你们看看,这桌子上……唉!真是驼子绊筋斗——包背(悖)时嘛。” 眼看着,鲁山匠还没有把肉吃到嘴里,工钱和赏金也都还没有拿到手上,他就在心里面想: “看来呀,我还需要给赵元同拍上几个马屁,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才能把工钱拿到手里呀。” 鲁山匠转动着眼珠子,他想了一下,然后就对赵元同说: “哼!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肯定是有人在施法术做局子。不然的话,咋会出现这种状况喃?依我看,赵东家必须请一个道行高的人来破阵拆局才行。否则……嗯……就是坛内栽花——蜎(冤)死……” 赵元同一听,顿时吓得不轻,他就对鲁山匠说: “鲁师傅真是,百尺竿头挂剪刀——高裁(才)呀!哈哈,一语点醒梦中人。不然,我还真要被蒙在鼓里啰。” 然后,赵元同看着空荡荡的桌面,他咬牙切齿的说道: “哈哈……本东家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我看你呀,就是端公打令牌——骇鬼!你能得逞一时还能得逞一世么?呵呵,一报还一报,看来呀,本东家又要舍财保命啦,算啦,三岁孩童买寿木——迟早都是要的……” 说完,赵元同甩开衣袖,他就朝工棚大院的门外走去。 鲁山匠有些急眼了,他追上去,一把抓住赵元同的衣袖,就向赵元同讨要工钱。 眨眼间,赵元同就变换了一副面孔,他瞪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叫道: “钱,啥钱?灶门前的火钳,没看见我现在没空么?你先滚回去吧!等我把手边的大事忙完了再说!” 说完,赵元同就扔下鲁山匠,他乘着一顶滑竿轿子,匆匆忙忙的离开了六顺灶。 ****** 赵元同回到仁里镇,他急忙命下人去将五龙庙的贾道士,请到赵家院子来。 赵元同则坐在堂屋里,他一直在低头沉思,心想: “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方头贾道士,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看你能不能,压住栖云观的那一帮徒子徒孙……” 说来话长,贾道士原本是外地来的一个游方道士,他没有自己属于自己修炼的道场。 以前的时候,贾道士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去拜会当地道观的住持,希望能留在道观里,跟一帮道士切磋法术。 那些名门正派的道士,见贾道士心地不纯,他只在一味的斗法布阵。 于是,道观中的道士就婉言谢绝,并将他拒之于庙门外。 贾道士只好沿途云游,他向各位香客请求施舍。 偶尔间,贾道士也会寄居在一些小小的丛林庙里,住上三五日以保存体力。 有一天,贾道士来到栖云观,希望青莲子能将自己留在观里,然后,他再一步步登上住持的法座。 可是,栖云观是一个有着正规法统的子孙庙,并且,青莲子还是一位开过天眼的有为道士。 青莲子一眼就瞅出,贾道士心里埋藏的奸狡毒计,他知道贾道士的真实目的,就是想鸠占鹊巢扰乱庙规。 因此,青莲子就坚决不让贾道士留在栖云观中,再去祸害其他的道友或是香客。 无奈之下,贾道士就走下隙曛山,他来到咅江岸上的仁里镇。 贾道士希望能够寻找到,与自己志趣相投道士,以及愿意供养的施主。 经过一番走访之后,贾道士终于认准了赵家院子的主人,即赵德福的父亲赵元同,他认为对方就是奇货可居的投资对象。 那一天傍晚,还未到吃晚饭的时间,赵元同背着双手,他就走到前院里溜达。 赵元同站在恢宏豪华的戏楼前,他津津有味的端详着,台楣上的浮雕画像,以及轩丽的廊柱飞檐。 忽然,赵元同听见看大门的小子在背后叫着自己,他便慢慢的转过身。 随后,赵元同就听门房小子说,门外有一个道士求见。 赵元同正闲着没事,他就叫门房小子将道士引到了戏楼前。 过了片刻,赵元同看见那道士走了进来,对方身着一件破烂的道袍。 赵元同皱着眉头,他再仔细一瞧,发现对方肮脏的道巾中,竟盖着一个方形的头颅。 并且,那道士前额突出、双颊凹陷、下巴上翘,绝不是啥慈眉善目的贤良之辈。 也不知道,赵元同究竟是发了哪一股子善心,当他看见如此丑陋的面容时,竟和颜悦色的跟道士攀谈起来。 要是在往日,赵元同根本就不会与对方说上一句话,就果断的给轰走了。 经过一番问询和了解之后,赵元同得知道士俗姓为“贾”,没有正式的法名或道号。 也许是,由于志趣相合臭味相投的缘故,他们相互之间,竟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且又相见恨晚之感。 于是,赵元同就将贾道士安排在,箭滩渡码头附近的五龙庙,以供自己随时差遣。 原来,在很多年以前,五龙庙是由镇上的一帮耆老,召集民众集资出力修建的。 五龙庙里面供奉着五条螭龙,当地的民众希望: 在天干旱魃降临的灾荒年间,螭龙能够呼风唤雨降下甘霖,以润泽龟裂的大地;倘若是遇到水患之年,又能够阻挡狂狼防范洪灾,以保一方民众的平安。 后来,由于百业凋敝民生吃紧,五龙庙里的香火不再兴旺,庙里的一帮道士也云游四方去了。 自那以后,赵家就承担了大部分的香火费用,也就是按月奉送几刀钱纸,再蓄上几对香烛的花费。 平常的时候,五龙庙的大门始终是关闭着的,只是在初一和十五这两天,才对附近的民众开放。 因此,五龙庙俨然就成为了赵元同家的私人资产,也是他家举行法事的专用道场。 第10章 争相食盐利(3) 过了两刻钟,贾道士就急急忙忙的来到赵家院子,他向赵元同做了一个拱手礼。 还未来得及叫人奉茶,赵元同就将发生在六顺灶工棚大院内的情况,讲给了贾道士听。 贾道士闻听之后,他马上就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贾道士就安抚着赵元同,叫对方不要心焦着急,称自有办法对付。 原来,贾道士料定,发生在六顺灶的“移货易物”事件,肯定跟栖云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贾道士就低下头,他暗自在思考着对策,心想: “哈哈……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与栖云观道士斗法的机会了。” 赵元同见贾道士止住笑声,对方故作高深的埋头沉思起来,他也不便多问。 过了半晌,贾道士才抬起头来,他对赵元同说: “贫道以为,一定是隙曛山的妖道在做怪呢。若不开设法坛镇住他们,恐怕今后还会灾祸连连呢。” 赵元同感到颇为吃惊,他赶紧问道:“开坛,在哪里开坛?请天尊明示!” 方贾道士斜睨着赵元同,他咧开自己那一张,像枫杨树皮一样开裂的嘴唇,笑着回答道: “当然是在易走吃食的地方,且看本尊坐地使法,让有关人等均不得好死!” 赵元同一听,他大喜过望,脸上顿时就笑开了花。 随后,赵元同当即叫下人们,赶紧准备两乘轿子。 赵元同和贾道士二人,他们就坐着滑竿轿子,以最快的时间赶到了六顺灶。 刚走下轿子,贾道士就在周围察看着地形,然后,他就开始全心全力布置法坛。 贾道士准备在弦月当空的时候,再焚香祷告升坛做法,与对方的高人一比高下。 贾道士原以为,对方的高人就是栖云观的青莲子。 因为,青莲子瞧不起赵元同的为人,以及行事风格,素来就不与作为对方的赵氏来往。 其实,贾道士的猜测恰恰是错误的,“易”走赵元同桌上食物的不是别人,而是对凿井之事耿耿于怀的山匠爷。 山匠爷对赵元同的行为感到极为不满,他决定惩治一下对方,也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水深水浅。 原来,山匠爷在跟着元一真人学艺的期间,他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法术,作为匡扶正义、惩奸除恶,以及夜行防身的道法工具。 ****** 贾道士升坛做法的那一个夜晚,山匠爷竟莫名的感到,自己胸闷心慌惊悸无力。 山匠爷的心里总是在担心,自己藏在先蚕宫中的那些精巧,且又深藏不露的掘井工具被人偷走。 于是,山匠爷就走出房门,他准备过去看一看。 刚走到鹰嘴崖,即还未穿过老鸢嘴喙一样的、半敞开的山洞里,山匠爷的双耳里,忽然就传来一声声惊叫。 山匠爷连忙从老鹰嘴里跑出来,他站在崖坡下,仔细倾听了一阵。 过了片刻,山匠爷终于听明白了,其实是一个女子的呼救声。 山匠爷的脑子里有些凌乱,他以为:是谁家的大姑娘,她遇到了急事必须走夜路,或者是,谁家的小媳妇摸黑去请大夫,以救治自己的婴孩。 当走到鹰嘴崖这个地方时,她就遭遇到了在夜间活动的土匪劫掠,正在拼命呼救呢。 山匠爷本来就喝了一些酒,再加上,他养成了一副侠肝义胆的好心肠,担心女子被匪贼玷污从而毁掉了一个家庭。 然后,山匠爷朝地上重重的跺了一脚,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 “咦!你这些狗日的棒老二,白天不敢出来硬抢,专挑晚上出来作孽,等着!看山匠爷不撕烂你们这龟儿子的皮!” 山匠爷逞着酒劲,他像一阵扫地风似的,随着坡势呼呼的爬上,鹰嘴崖那一道弧形的山梁。 可是,无论山匠爷怎么追踪,那凄厉的呼救声,总是若有若无绵绵不绝。 山匠爷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的胸口憋闷得,就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样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山匠爷他越想越不对劲,他准备离开山脊下山去办自己的事情。 山匠爷刚要转身,他就感觉天旋地转,周围的大树像是步兵方阵一样的朝他冲过来。 “啊!” 山匠爷大吼一声,他挥舞着双手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双脚也朝着间隙处一路狂奔。 大约跑了两刻钟,山匠爷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只好放慢了脚步,双目却在紧张的看着周围。 让山匠爷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居然还在先前站立过的同一个地方。 山匠爷干脆停了下来,他看着密密麻麻的树林,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似的。 山匠爷朝天上看了一眼,他在心里暗暗叫苦: “遭啦!今天算是遇到鬼打墙啦,我该咋办?” 正在这时候,山匠爷听到身旁的树枝在悉嗦作响,继而又听到“哼哧哼哧”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拱着脚下的地面。 此刻,山匠爷伸手摸了一下腰间,他这才意识到,由于自己走得太过匆忙,竟没有带上可以防身的开山斧。 幸好,那一枚金腰牌还拴在裤腰带带上,但面对突如其来的怪物时,显然也取不了多大的作用。 山匠爷屏住气息,他慢慢的移动着脚步,心中却在暗自骂道: “唉……妈的,今晚真是见了鬼啦!咋这个时候还会出现野猪?咦呀,我得尽快避开脚下这一头野物,如果被它拱一嘴,我今天就只能剩下半条命啦!更可气的是,我居然没有带上那一把斧子,目前已是手无寸铁连,我该如何应对?真是倒霉透顶……” 可是,山匠爷还未走出两步,野猪突然就昂起头来。 野猪身体前倾,粗壮的四蹄猛地朝后一蹬,它肥硕的猪头一下子撞在了山匠爷的屁股上。 同时,野猪嘴角那两颗,像匕首一样的獠牙,立即插进了山匠爷的裆部。 霎时间,山匠爷就像是一根朽木桩似的,他一下子就倒在地上。 山匠爷感觉自己的双腿之间,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的疼痛,他忍住疼痛试着往前爬行了两步。 没曾想到,那该死的野猪还是没有打算放过他。 野猪走到山匠爷的面前,它大张着口裂喘着粗气,将一口口难闻的气味喷在山匠爷的脸上。 山匠爷的下半身疼痛无比,他的鼻子里,还要闻着屎尿沼气一样的味道。 山匠爷扭过头,他忍不住骂了起来: “畜生,快滚开!不然本爷爷将你杀了,拿来用柏桠熏成腊肉。” 不知是野猪听懂了山匠爷的话,还是出于低等动物的本性,它就像是感觉到了,山匠爷在辱骂自己。 突然间,野猪就又发起狂来。野猪咆哮着,它用尖厉的獠牙不停的插向山匠爷的面部。 接着,野猪张开大嘴,,它在山匠爷的全身不停的撕咬着。 最后,野猪还像意犹未尽似的,它将山匠爷压在地上,还不断的拱来拱去。 山匠爷毕竟是凡人肉身,他哪里经受得住野兽的袭击。 当野猪用獠牙,刺向山匠爷面部的那一瞬间,他就疼得死去活来,再也不能反抗。 几个回合下来,山匠爷就无力反抗,他便晕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匠爷渐渐的苏醒了过来,他发现野猪已经消失不见。 随后,山匠爷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准备朝着山下走去。 可是,山匠爷刚走出两步,他的身体就在急速的下落。 山匠爷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他再次陷入到昏迷当中。 ****** 就在山匠爷与野猪搏斗的时候,青莲子正在松塔苑后面的山洞里,闭着双眼静心修炼。 突然间,青莲子听到东边的鹰嘴崖方向,传来了人和兽类,那杂乱的嘶吼声,他当即就感觉到有些不妙。 于是,青莲子就睁开双眼,他便敛住气息,停止了一切修炼活动。 随后,青莲子走出洞外,他急急忙忙的登上紫阳峰,并打开天眼朝着群山间了望。 忽然,青莲子看见鹰嘴崖上空,蒸腾起一股股冲天的黑雾,他马上就意识到有邪神在施展法术。 接着,青莲子从怀里摸出一枚金质腰牌,他大致瞄了一眼,看见背面呈现出山匠爷被野猪袭击的图像。 很显然,那野兽绝不是山里土生土长的林间凡物,而是由术士操控的,像傀儡一样的邪恶御兽。 于是,青莲子就跑进栖云观,他带上法剑和符纸,再叫上了两个年轻的高功道士。 然后,他们就走出栖云观,准备到鹰嘴崖降妖除魔匡扶正义。 三人御风而行,很快就来到了鹰嘴崖。 侵害山匠爷的那一头野猪,感觉到一股正义之气在向自己逼近。 于是,野猪就放开山匠爷,与之隔空对峙起来。 原来,那头野猪本来就是虚有之物,背后实则是贾道士用法力支持的幻象。 短暂的对垒过后,贾道士自感处于下风,他只好败下阵来。 而那一头野猪,自然也就凭空消失了。 青莲子和另外两位道长,他们来到山匠爷出事的地点,察看遭遇到的险情。 他们只听到微弱的呻吟,却不见伤者的身体。 经过仔细搜寻,他们发现山坡上,居然有一个方形的大坑,而呻吟声正是从坑底传上来的。 随后,青莲子用符纸点燃火把,他朝着坑底一照,才发现是一个猎人为捕捉野兽而挖下的深坑,坑底还插着七八根削尖的木钎。 山匠爷的半边身体,已被木钎从背后穿透,他的整个人,就像是放在烧烤架上的烤串一样。 青莲子知道,若不经过及时救治,山匠爷很快就会气绝身亡。 这时候,一个高功道士连忙下到坑里,他将山匠爷从木钎上取了出来。 三位道长齐心合力,才将山匠爷拖到地面。 然后,几位道士又十万火急的,将山匠爷送到了草庵堂的门口,期待云鹤年能出手相救。 临走的时候,一位道士叩响了铺首上的门环,以此唤醒云鹤年的警觉。 等院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以后,三位道士这才转过身。 最后,几位道长依然御风而行,他们这才回到了栖云观中。 第11章 青莲子下山(1) 正是有了这么一小段生命中的小插曲,才让三位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彼此间产生了一丝一缕的联系。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发生一些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故事,但也交织着一点道德人情,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恩怨。 其实,山匠爷也不确定,青莲子有没有将那些发生过的往事遗忘,他会不会允许栖云观的道士下山,去云家祠做一场度亡科仪,以送那远去的故人进入到冥冥天界。 这时,山匠爷摘下面罩,他趋身上前,拱手问道: “青莲道长,云家祠有一位旧友于昨日夜晚归天!可否派出几位道门弟子出山,作上一场道场,以让他顺利升上天界进入天门,享无牵无挂清静无为之福?” 青莲子半闭着眼睛,他微微的点了一下头,答道: “贫道已知晓,请开山匠师傅先回吧!一切都已做好安排。” 山匠爷听后,他再次曲腿护腰,向青莲子做了一个拐子礼。 然后,山匠爷就转过身,他朝着密林下面的武圣庙走去。 ****** 当天下午,云家祠果然来了一帮全真教道士。 这一行道士共十二人,由栖云观的三位高功法师领衔,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一件法器,从隙曛山上走下来。 然后,道士们就呈一字蛇形排列,他们嘴里诵着经文,踩着莲步来到了草庵堂。 一直在外等候的云守田,当他见到为首了一位法师,走到东川古驿道时,他就连忙转身回来。 云守田将草庵堂的两扇大门打开,然后,他就垂手站在大门旁边,恭迎着道士们的到来。 草庵堂的灵堂内,白幡、香蜡、鲜花、水果等都已经置备齐全,就等着开坛做法的时辰到来。 到了戌时正刻,道士们就依次步入坛中,他们开始“十念科仪”。 所谓的十念科仪,是由:发奏、诣灵、度亡、给碟、巡绕、解结、散花散果、小幽、嘱咐从人、度仙桥,共十个科目组成。 其中,较为重要的科目,主要的活动演示为: ——度亡科仪、首先净坛请神,诵破狱灵章,召请亡者及诵浣神荡秽神咒,洗涤亡者幻身浊体。以香开悟和解释六根之业障,并诵救苦经,亡者闻经悟道和托化仙乡。 ——给碟科仪、以香导亡及归向十方救苦天尊,忏悔悉除生前贪、嗔、痴、纵、喜、怒、爱、憎、恶,为亡传戒及宣九真妙戒后,皈向“道、经、师”三宝。 ——巡绕科仪、巡绕科仪是灯仪,孝士手持灯炬,道长唱诵金光神咒,以灯下照地狱,照彻幽冥及八方开明;亡者睹见光明,脱离黑暗;皈依三宝,往生仙界。 ——解结科仪、恭对慈尊为亡者忏除三业六根,即“眼、鼻、耳、口、舌、心、身”之罪业。解除冤结后,亡者六根清净,超升仙界或羽飞南宫。 ——散花科仪、以山茶、杜鹃、海棠、牡丹、芙蓉等三十六种鲜花的盛谢和形态,以春夏秋冬四季变化,来阐述人生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由此来感叹生死无常,寓意应利用和珍惜在生之时积善修德。 ——嘱咐从人、在灵位旁设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是阳人为孝顺亡者而设置的“佣人”,道长为一对佣人开光,吩咐如何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侍奉主人,同归道路和承功往化。 ——度仙桥、坛前设一对金桥和银桥,桥头为亡者献三盅酒,道长以灵幡引导登上金、银、仙三桥,以唱诵亡灵归冥路、到奈何桥的情况,简簿上记录着亡者在世时是吃斋行善者。登上仙桥时,在金童引领和仙乐的伴奏下向高登步,尔后皈依三宝。 ****** 直到翌日凌晨,度亡科仪中的十个科目终于诵演完毕,道士们才下坛做短暂休息。 接下来,在停灵的三天时间内,道士们又诵念了不少道家经,一路陪伴亡者超升入界。 对于此种少有的现象,无论是云家祠族里族外的主宾,抑或是青莲溪附近几个村庄的乡民,他们见栖云观的道士如此抬爱,并如此隆重的给云鹤年做法事,都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宾客们只以认:云鹤年在生前的时候,给栖云观捐了不少香火钱。 所以,逝者在宾天的时候,栖云观的高功道士才来到云家祠,为慷慨的施主超度亡灵。 无论大家怎样猜测,云鹤年的丧事也算是办得风光体面,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停灵祭奠的活动也就结束了。 第1章 兄妹闹草堂(1) 每一天,太阳都会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又会从西边的青峰间落下去。 时间也会随着日起起落而流逝,它不会因为人间有多少欢乐,或是有多少忧愁而停止运转。 在一声声超度亡灵的唱经声中,在一片片怀念亲人的嘤嘤哭泣声中,云家祠的后人们终于妥善安葬下云鹤年,让他魂归九天体入大地。 按照民间的风俗习惯,逝者入土后,孝子贤孙们还得做大功课,即:进行“烧七”的祭祀活动,以完成一个轮回的超升。 从头七开始,云富治就领着云富鸿等人,准时到爷爷的坟头哭祭。 他们带上香蜡钱纸、带上酥糖软糕,深情的悼念已经驾鹤远去的长者。 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短暂而漫长的祭拜,兄弟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从而放手做自己的事情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云富娣做为云鹤年嫡传的唯一孙女,她也不甘落后,始终跟随在两位兄长的身后。 而云守田呢,他却很少参与,就像“烧七”是一件多余的事情似的。 对此,云家兄妹是敢怒不敢言,三兄妹在吃饭的时候,才偶尔会碰见云守田。 假若是以前,晚辈们还能跟云守田嬉笑打闹一阵,而今,他们却都闷着头不说话。 云家兄妹看着空荡荡的上首座位,即云鹤年曾坐过的地方,他们只好埋头吃饭。 很多时候,他们的滚滚泪水掉进了碗里,而碗里的米粒却掉在了地上。 云守田原本就不经常回家,忙完云鹤年的丧事之后,他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很少见他回到云家祠。 无论是云氏兄妹,或者是隔房族亲,都不知道云守田整天在忙些啥,都以为他在外边,做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云家兄妹只以为:爷爷去世之后,自己的幺爸会在家顶着,以撑住这一个四合头头院落的房梁,不至于毁损塌圮。 可是,让云氏兄妹没想到说完是,自己的幺爸竟然撂手不管了。 因此,云氏三兄妹就更加的怀念起,云鹤年在世的时候了。 草庵堂没有了主心骨,任凭三只雏鸟似的少主人,在屋里折腾操持着。 有时候,他们就像是老成持重的长者一样在争辩着;有些时候,他们又像是松了牵线的三只风筝似的,张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生怕,连在各人身上的那一根线头,在突然间就断掉了。 然后,三兄妹在彼此间,从此就失去了联系。 不知不觉中,时间就度过了白露,且又迈过了中秋,正是秋意甚浓的时候。 很多人在不经意间,就会触水受凉,甚至会染上风寒。要是在以往,前来找云鹤年看病的人,就会渐渐的增多。 可是,自从云鹤年去世之后,草庵堂就几乎没有接待过一位病人,简直称得上是门可罗雀。 自从没有了病人上门,草庵堂就不再像是地处山乡的草寮医馆,倒像是一般的农家住户一样。 ****** 这一天早上,草庵堂的朝门,依然像往常一样,在清晨就被打开了。 云富治喝了一小碗红薯稀饭,并用隔夜的茶水漱了口,然后,他就慢慢的向着朝门东面的脉堂走去。 云富治轻轻的推开脉堂的小门,他像云鹤年一样,背着双手站在屋里。 随后,云富治又像是一位古董鉴赏家一样,他在静静的观察着,脉堂里面的布局和陈设。 只见那两个靠墙并列摆放的黑漆药橱、四平八稳的杏林桌,以及桌上的笔搁砚台等,都是那么的引人注目,都是那么的熟悉亲切,就像永远也看不厌烦似的。 云富治移动着脚步,他的目光随之落在了,光亮可鉴的桌面上。 “唉……”云富治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他用右手摸着桌子的边角,再慢慢的坐在了与之配套的高背椅上。 少顷,云富治的目光移到左边,他伸出左手,从一叠医书中抽了出来,然后,就平心静气的仔细翻看。 过了一会儿,云富治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他的目光便移出焦黄的书页纸张,等待着即将出现在门口的人。 稍后,云富治发现脚步声,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他就感觉到有些失落。 云富治低下头,准备继续看书,他却看见云富鸿路过脉堂的小门,正匆匆忙忙的朝大门外走去。 这时候,云富治徒生感叹,心想:“富鸿这小子,肯定又要到外面,找玩伴混日子去了。” 于是,云富治马上将书放在桌子上,他立即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叫道: “你又要到哪里去?我晓得嘛,你整天不求上进,就知道跟那些半截子邀伴胡耍鬼混。要是这样下去,那还了得,整个人不就又废了嘛,你怎么对得起刚死去的爷爷?” 云富鸿看见云富治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的心里有些不服气,便反唇相讥: “你看看自己是啥模样?自以为是,还想管着别人!” 云富治听后,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俄顷,云富治低下头,他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衫,答道: “我……我怎么了?我不是天天安分守己的守在这里嘛。算啦,我不跟你耍嘴皮子啦,你各人去将药斗抽屉拉开,看看里面还剩些啥药材,顺便也熟悉一下药物的名称和药性?你若是走出去,别人问你,你连连党参黄芪地龙天麻都不认识、叫不出名字,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说你是地瓜草包,还说咱们家是在欺世盗名呢……” 云富鸿刚准备还嘴,就看见兄长转过身,并背对着自己朝着杏林桌走去。 虽然,云富鸿的心里很想争辩,但他又不敢争辩,更不敢违抗。 云富鸿生怕得罪了大哥,今后见面不再好说话。 于是,云富鸿就悒悒不乐的走到大药橱前面,他抬眼看着,两个高大的方形器物,心里感觉到特别的压抑。 须臾间,眼前这两件笨重的家俬,就好像随时都会翻过来,并压在富鸿的身上一样。 经过几十年的使用,药橱的黑漆表面,已经产生了细小的裂纹;那些被手指抚弄过无数次的黄铜拉扣,也生起了一层淡淡的绿锈。 这一对药橱,它们就像是亲密的孪生姊妹一样,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就被云鹤年的子孙们,遗忘在了靠墙的角落里。 云富鸿看着一层层的药斗匣子,他盯着那些密密匝匝的黄铜拉扣,顿时就感觉到眼花缭乱头晕眼花。 随后,云富鸿就漫不经心的,用手指划拉着那些黄铜扣儿,他听着哗啦哗啦的声音钻进耳孔。 少顷,云富鸿慢悠悠的从西边的柜脚走到东边墙壁,又从东边的墙壁走到西边的柜脚。 走了两圈之后,云富鸿才抬起手来,他噼噼啪啪的拍打着药橱,并开合起药斗来。 第1章 兄妹闹草堂(2) 暮秋的太阳升了起来,光线穿过院外的树梢,照在院子边缘的大石磨上。 云富娣端着一大盆切好的萝卜片,她从西角门走进院子。 甫一抬头,云富娣的眼睛,就被五彩斑斓的光线给蛰得眼花缭乱,她连忙低下头,感受着秋日暖阳的那一份惬意。 走到石磨边,云富娣将木盆放在地上,她用双手拣起一片片萝卜片。 然后,富娣就将一张张的萝卜片,摊晒在石磨上。 别看富娣小小年纪,她切菜的功夫可是了得。 只见一个个滚圆的红皮萝卜,经过富娣的双手,很快就变成了大小一致,且厚薄均匀的大片子。 等这些萝卜片晒透风干以后,假如是放到冬天,就可以做成味道醇厚的美味菜肴。 过了一会儿,云富娣端起洗菜的木盆,她刚走到朝门的后檐下,就听到脉堂内传出一阵响声。 随后,富娣便将手中的木盆,轻轻的把放在阶沿的条石上,她蹑手蹑脚的走到脉堂门口,趴在门框上偷看着屋内的情景。 富娣看见二哥嘟着嘴,就像小屁孩过家家一样的,在摆弄着那些药柜斗子时,她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云富治听见笑声,他眼睛随之朝门口瞟了过去。 当富治看见富娣将一张微微上翘的小鲤鱼嘴,拉成一只形如五十两重的大元宝时,他不禁皱起眉头,并蹬着双眼。 云富治未经过仔细的思考,他竟脱口而出: “你看你,一个女娃子家家的,张开一个血盆大口做啥子?我看你将来……唉……将来该怎么办哟?” 云富娣听见长兄的训斥,立即收起笑脸,她连忙抬起右手,一把将嘴巴和鼻头捂了起来。 随后,富娣咚咚的走到杏林桌前面,她从云富治的手里夺过《本草纲目》的一个卷本,像是在给婴孩喂食似的,放到云富治的嘴唇边。 接着,富娣就板着脸,说道: “这一家人就你最正经,除了读这些书,你啥都不管不顾的,既然这些书能考状元、吃饱饭,那你现在都全部啃下去!” 云富治见妹妹如此无礼,说话又如此难听,他的心里感到非常生气。 于是,云富治一把推开富娣的手腕,说道: “快拿开你这斩草除根喂猪养鸭的脏手,将手里的书还给我……哼哼,看这些书虽入不了学馆,当不上那状元郎,但它可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你若是撕烂了,小心你身上的这一张皮。” 说着,云富治抬手就将书卷取了回来,放在两只手掌中间压平整,他的双眼还不断的瞄着云富娣,像是在表达出极端不满的样子。 云富娣看着大哥的样子,她感觉特别的滑稽可笑。 忽然,云富娣低下头,她认为:跟两个哥哥在一起,始终没有意思。 因此,富娣就不再说话,她的心里却在想,即找一件更愉快、更有意义的事情来做。 ******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就到了晌午。 突然间,云富娣嗅到一股秋风送来的淡淡菊花香,她掰着指头掐算了两遍,才记起当日就是九九重阳节。 云富娣抬起手,她摸着鹅蛋型的左颊,像是在回忆着往事。 沉思了片刻,富娣忽然转过头来,她就一巴掌拍在了杏林桌上。 云富娣看见大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还未等大哥着急发怒,她就“呵呵呵”的笑起来。 然后,富娣止住笑声,她对富治说道: “大哥,今天是啥日子,你晓得吗?嗨,谅你这连爹娘寿辰都忘记掉的书呆子,终归也是想不出来的。如果说,不是我记着,你恐怕早就将老父老母的诞辰,都丢到九霄云外去啰。告诉你吧!今天可是重阳节……” 云富治的左边坐着一个妹妹,右边站着一个兄弟,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他哪里能静下心,再从书本里看进去一个字。 云富治的心里,倒是感觉到火焦毛躁的。 当富娣拍响桌子的那一瞬间,富治着实的被吓了一大跳,还未等弄明白富娣拍桌子的原因,他就又听到”重阳节“三个字。 云富治的注意力,也转移到有关节日的礼仪习俗方面,他心中那七分玩笑三分嗔怪的怒气,竟也消失不见了。 云富娣见自己明明吓着了大哥,却没有招来更为严厉的训斥,她的心中就感到开心自得。 忽然,富娣的脸色一变,她露出了满面的愁容。 然后,富娣的语气就显得凝重起来,她的对云富治说: “大哥,人们都说,重阳节是登高望远、插茱萸的日子,咱们爬山到云背岭去吧?顺便到爷爷的坟上去上一炷香?” 云富治低头想了一下,他就在心里面想着: “烧七期间,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现在,时间相隔这么短,若是再到爷爷的坟上去探望,且不论会不会惊扰到亡灵,确实也显得有些繁琐。而且,自己刚刚准备定下心来钻研医学重振门庭,若是再山下山上的乱跑,很可能又会打乱自己的计划。” 云富治越想心里越烦,他又关注起眼前的事情了。 眼看着,都快到中午了,却依然没有一个人前来看病。 云富治知道,无论是山上的猎人、乡间的屠夫、抑或是福禄堰的盐工,谁都不相信他能够切脉医治大病。 就在几天前,云富治很想将草庵堂的大门关上,自己再重起炉灶,以做出另外的打算。 想过很多遍之后,云富治的内心里,又开始滋生出胆怯的心理来,即:除了读过几本医书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啥有用的事情。 有鉴于此,云富治只好硬着头皮捱了下来,他依然在每天的清晨,将草庵堂的大门打开——与其说是等待病人前来,莫若说是在自己的面前,扯了一张很大的幌子,以保全那张微不足道,且又几乎可忽略的面子。 ****** 云富娣见大哥半天都没有发出声响,既不说话也不挪坐,她一下子就显得有些急了。 然后,富娣站起来,她指着云富治的鼻梁,说道: “大哥,你就是沤烂在地里的棉花,糯性子的汤圆!我跟你讲了半天,你沉默寡言鸦雀无声的,就给我打发了。像你这样子还有啥出息?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窝在这草药房里。今后,我们一家子还靠谁去?像屋里这样无趣,我还不如早点走出这道门槛,到外面去图热闹呢……” 云富治听见妹妹,就像是在炒豆子一般的数落着自己,他更觉得心急如焚,叫道: “去,去!快去看哪一家热闹,趁早坐到别人家的饭桌子上去,免得让你不开心,我也好图个清静……” 说着,云富治将《本草纲目》掼在杏林桌上,他甩了一下衣袖,就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云富治感觉到,自己说话的口吻的确重了一些,就像是要将妹妹赶到别人家去似的。 于是,云富治的态度就变得和蔼了一些,他便改口说道: “唉,我现在没空,心里正不爽快呢。你们要上坡就自己去,不要管我去!” 说完,云富治就背着双手,他就朝大门外走去。 第2章 富治受挫折(1) 云富治走下晒场,他从牛车小路往东川道上走,顺便瞥了一眼左手边的堰塘。 不经意间,塘里面的荷叶已经改变了颜色,它们早已经由青变绿,又由深绿变成了褐黄。 甚至,有的荷叶已经变得焦黄,那一张张叶子,就像是晾干的烟叶似的卷起来;有的从茎秆的中部折断,将扁圆的头冠耷拉在淡墨色的水面上。 “时间过得真快呀!马上又要入冬啦……” 云富治发出一声感叹,他的心里竟感到莫名的忧伤。 随后,云富治看着荷塘里面的残枝败叶,他追忆着往昔的旧时时光,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我们知道,云家祠坐落在一个“凹”字形的山坳里,东面和西面各有一个小山坡,低矮平缓的坡势一直延伸到东川道的路边。 因此,东川古驿道自然的,又形成了两道弯路。 倘若说,不是在突出的坡脚下碰面,山坡前后的行人是不会看见对方的。 这时候,东坡下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材瘦小,且面目丑陋。 他的头上缠着一条褪去颜色的深蓝色头帕,身上穿着一件灰黑色的满襟长衫,腰间拴着一根二指粗的细麻绳。 来人身体虚弱,他喘气的声音,就像是来回拉动的风箱一样;他连抬腿的劲都快使光了似的,走起路来东摇西倒,仿佛山间的任何一阵柔风,都可以将他吹倒。 只见他步态踉跄的绕过山脚,然后,就晃晃悠悠的朝着云家祠的方向走来…… 云富治瞥见古道上走来一个人,他便悄悄的走上前去,并躲藏在了树冠的阴影下。 那人的视力本来就不敏锐,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注意到云富治的行动。 忽然间,那人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竟出现在了自己的前面。 等他看清楚时,云富治已经就站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人就像是在偷拿别人的东西时,被物品主人发现了一样,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情急之下,他准备跳到驿道下面,穿过那一片蒸发掉露水的、绿油油的菜地,再沿着青莲溪边的土埂路,继续朝着下面走去。 打定好主意,他瞥了一眼云富治,但见云富治满面愁容,一双小青牛似的眸子清澈见底。 可是,他感觉到富治的目光,不仅显得有些落寞,还有一些空洞。 他见云富治若有所思的看着身旁的荷塘,不知道云家大少爷动了哪门子心思,即在琢磨着什么问题。 因此,他就在心里面设想着:云富治肯定是顾不上自己了,自己也懒得多绕一圈,再走一段空路。 于是,那人就抬起右手,他将鸡爪子一样的手指并拢,将满是缝隙的手掌捂在嘴上。 那人压抑住,自己喘息不定的气息,然后,他就匆匆忙忙的,从云富治的身旁走了过去。 尽管那人是如此的小心谨慎,但让他感到担心的事情,还是无一例外的发生了。 原本,云富治就像是菜地里的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突然,云富治就像是被神仙点化了似的,他转眼间就活动了起来。 那人听见地面发出的细微声音,他连忙回过头,正好看见云富治像木轴一样的转过身来。 两个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对方,仅仅过了一毫秒,他撒开双腿就朝下面的山脚跑去。 云富治也不认怂,他就像是刚吃过鸦片烟一样,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随后,云富治就像是新式学堂的运动健将一样,他跑步追了上去,并一把抓住了那人捆在腰间的麻绳。 接着,云富治按压着起伏不定的胸脯,他急忙叫道:“崔三哥,请等一等!” 可是,云富治嘴里喊出的崔三哥,像是并不领他的情,只见他像一头使着性子、不肯挂犁头的老犟牛一样,双脚刨着地面,不断想往前冲。 崔三哥姓“崔”是一点不假,出于礼貌厚道和有事相求,云富治也顾不得身份地位才如此称呼。 其实,像崔三哥这样没身份没地位又极其贫寒的人,大多数人都只叫一个小名,无论男女老少都称他为“崔老三”。 云富治的四根手指,贴在崔老三的后腰上,又紧紧的扣住那一根束衣保暖的麻绳。 与此同时,云富治的一双眼睛,却在看着崔老三身上穿着的、那件极不合身的长衫。 崔老三所穿长衫的后摆已经拖到了地上,云富治也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偷来的,或者是从野地里面捡来的。 ****** 云富治的阅历和见识都有限,他知道崔老三的家,就住在仁里镇街背后的一间小草房里,而他本人却在福禄堰的一个盐灶上帮工。 除此以外,云富治还知道,崔老三染上了鸦片烟瘾,但对于对方的其它家事,他却是一无所知了。 原来,就在盛夏间的时候,崔老三受了暑热,此病虽不至于致命,但会导致患者浑身绵软无力头晕目眩。 崔老三不想多花费医药钱,他就走到草庵堂来,想讨要到几副草药。 对于这种小病毛恙,云鹤年也懒得伸手,他便放心的交给云富治去医治了。 云富治见崔老三的身上,不仅患有多种疾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十足的鸦片烟客。 所以,云富治就扭住崔老三不放,他硬要崔老三免费服用,自己熬制的戒烟药汤。 然后,云富治就希望,通过崔老三身体上产生的反应,他才可以知道药物的医治效果。 每当崔老三喝药的时候,他就觉得满嘴口苦舌头发麻,并且,还有轻微的腹泻症状。 无论云富治怎样将配伍改良,但实际上并没有达到戒烟的效果,反而将崔老三的身体弄得一团糟。 吃了几副药之后,崔老三就摇头不干了,他连草庵堂都害怕进去。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崔老三路过云家祠的时候,他就感到有些心有余悸。 崔老三就像是老鼠害怕见着猫似的,他时时都在躲避着云富治,即:不希望云富治像丝瓜上的藤蔓一样,总是在牢牢的缠着自己。 ****** 稍后,崔老三见有人在背后拉着自己,他的心里就更加的着急了,说道: “嘿,拉我干嘛?我给你说,我身子现在朽得很,戳到搒倒都是事哈!” 云富治听后,他连忙答道:“崔三哥,你快停一下!” 崔老三明明知道是云富治,他却明知故问:“你……你又是哪一个嘛?” 云富治见崔老三始终不回头,他知道崔老三不想见着自己,便张嘴说道: “咦,崔三哥!难道说,就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呀?我是云老太爷的大孙儿得嘛。” 说完,云富治就使劲的拉了两下,但就是不让对方继续往前面走。 崔老三被搅得心烦,他只好回过头来,说道: “嗨!砍脑壳的,我还以为是哪一个,原来是炒面捏娃娃——熟人得嘛!嘿,我说,云大少爷,你拉我干啥子喃?“云富治知道崔老三在耍滑头,他连忙央求道:”崔三哥,我拉你吗,总有事情求你帮忙嘛。走嘛,跟我到草庵堂去!嗯……” 云富治的话未说完,崔老三就不停的摆了摆手。 然后,崔老三就继续往前走,他的嘴里说道: “啧啧……怪了!我们这样的人,贵起来是个宝、贱起来是匹草,你现在是拿我当块宝嗦,居然要求教我?不行哦,我现在是蚕老麦黄秧上节、娃哭屎胀豆浆糊,没空陪你哈。” 云富治见状,他依然紧紧拉住崔老三,再次恳求道: “三哥,你就等一下嘛!我就问你两句话总可以嘛?” 崔老三眨巴着眼睛,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喂,云大少爷!我说,问话唛,你总要把手松开嘛。这样喃,我才好回答你噻。” “哦,哦!”云富治连声答道,感觉自己的手指也在隐隐作痛。 云富治果然就信以为真,他一下子就将自己的双手给松开了。 然后,云富治展露出一副笑脸,他反复的拍击着手掌,问道: “你最近身上好些了没有呢?我之前给你吃的两副药有没有效果?后来怎么样,有没有好转?” 崔老三转动了一下,两颗枯黄的眼珠子,像是在思考着对策。 然后,崔老三定住眼神,他怔怔的看着云富治,说道: “唉!云大少爷,我之前给你讲过好多次了,你总是不相信蛇皮是冷的得嘛。今天呢,我就再给你说一次嘛!唔……你那药不顶事,吃了还要拉稀,可你总是不相信,叫我啷个给你说嘛。最开始,我还给别人说,在吃你开的戒烟药。可是,后来呢,我都不好意思给人家讲,只是帮你扯起眉毛盖眼睛,就怕坏了你的名声。你看嘛,现在又扭到我,到底要做啥子嘛?” 云富治听见崔老三嘴里说的一席话,他的脸上,顿时就变得青一阵、红一阵的。 过了片刻,云富治捂着嘴巴,他干咳了一声,连忙解释道: “崔三哥,你快不要讲了!很有可能,在这之前,我所配的药,跟你身上的病有些不对症。其实,我每天都在琢磨方子,在仔细的想办法。嗯,现在应该要好多了。不信的话,请你再试一试!” “呵呵……”崔老三冷笑起来,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云富治。 顿了顿,崔老三板着着面孔,他就开始一个劲的推辞,说: “算啦,云少爷,您还是去找别人吧!我屋里吃的是合合米、烧的是把把柴,我自己又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的人,哪里有空陪着你钻研药方子?” 崔老三围绕着云富治慢慢的转了一圈,他用鄙夷不屑的眼光,将云富治的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然后,崔老三就像是一位正人君子似的,他竟调侃起来: “咦,云大少爷,人家和尚吃了饭也要念消灾经嘛。可你呢,整天就像是抱鸡婆打摆子——又扑又颤的!我看呐,你是抱鸡婆抓糠壳——搞空事。今天,或者往后,请不要缠着我。我嘛,也就少陪啦!” 说完,崔老三就抬起腿,准备从云富治的面前闯过去。 云富治被崔老三,那像蜥蜴一样幽冷的眼神,看得是浑身直打寒颤。 让云富治没有想到的是,面前这个如此卑微的人,也敢当面侮辱轻视自己。 因此,云富治不敢继续央求崔老三,甚至说,他连正眼瞧崔老三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后,云富治只好退到一边,他让崔老三从自己的身前,慢慢的走了过去。 第2章 富治受挫折(2) 云富治注视着崔老三的背影,他觉得崔老三的年纪,远未到七老八十的地步,甚至对方还未年过花甲。 可是,崔老三的整个人,就显得老态龙钟,连走路也颠倒蹒跚的样子。 云富治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发紧,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倒替别人担忧起来,心想: “崔老三这些人,都是贫困人家,染上要命的烟瘾可是作孽的事情。像他那样,不知道还能在这世上活上多少时日。唉!真是怜的人啊……” 云富治发出一声叹息,他为自己学艺不精,而感到伤心沮丧起来。 其实,云富治不止以这样的方式找过崔老三,他还经常骚扰到其他那些,从云家祠荷塘前路过的瘾君子。 因为,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一样,药物在每个人身上产生的效果也不一致,中医认为辩证施治是最有效的措施。 按说来,首先就要扶正,即让病人身体强壮起来以抵御烟毒的侵袭,再通过药物的作用,逐步解除病人对鸦片烟瘾的依赖性。 事实上,身体越是虚弱之人,欲望越是强烈,无论是来自肉体的情欲,抑或是对毒品的依赖性,导致身体越来越虚弱。 所以,云富治需要更多吸鸦片上瘾的人,来参与到自己的药物试验中,他才能够了解到,自己开出的药方有没有实际效果。 原来,云鹤年在去世之前,云富治无论是在清晨,或者是在傍晚,他只要抓住眼前空出来的一丁点儿有时间,就会从草庵堂里跑出去。 云富治就像是一只准备下田去抓螺狮的产蛋鸭子一样,他快速的跑到驿道上。 当云富治看见那些,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鸦片烟客,从自己的面前路过时,他就像一位风(sao)的烟花女子一样,去紧紧的抓住别人。 然后,云富治就迫不及待的问长问短,并着力邀请别人到草庵堂“品尝”一下,他刚熬制成的中药汤水。 可是,那些鸦片烟客正犯着烟瘾,他们感觉自己的身后,就像是站着一位敲骨吸髓的妖冶女子一样,正将自己的三魂七魄,从后脑颈骨处一点点的吸去。 同时,烟客们的胸口里,就像是无故的窜进了一只猴崽子,正用瘦长的指甲抓挠着自己的心窝。 另外,烟客们还觉得,自己的股骨和四肢,又像是腐朽的枯树枝桠一样,没有一点儿的力气。 不仅如此,烟客们还产生了幻觉,感觉身上就像是爬满了千百万只蚂蚁一样,它们正在张开口器,在啃噬着自己的肌骨。 所以,烟客们哪里有多余的功夫,去面对云富治的骚扰;哪里又有时间,去倾听那些喋喋不休的问询;他们哪里有闲暇,再去向一个初出茅庐的乡村郎中,讲明自己身体上的不适。 烟客们只想尽快的跑到仁里镇上,走到逍遥宫鸦片烟馆里面去,再吸上一盅或是半泡的鸦片膏子。 哪怕是身上没有一文钱,烟客们也希望,鄢掌柜能够网开一面,给自己施舍一星半点的药膏。 即使目的没有达到,烟客们就趴在窗角边,哪怕是闻上一缕烟膏散发出来的油烟子也行。 于是,很多烟客刚走到坡脚的山嘴下,他们就要强打起精神,试看一下云富治有没有站在荷塘左右。 如果没有发现云富治,烟客们就会拍着胸口,口中念着“阿弥陀佛”,这才放心大胆的朝着,云家祠西面的山嘴走下去。 假若是,有人看见了云富治,他们就像是在躲避瘟神一样的,从上面的那一个山嘴跳到下面的土埂路上。 然后,烟客们就会像崔老三一样,绕着一段路到镇上的逍遥烟馆去。 所以,云富治所能拉到的烟客,其实并不太多。 对于盐场上的那些鸦片烟客来说,他们要等到福禄堰盐场,即个井灶老板发薪水的时候,才能够到逍遥宫烟馆去,过上一时半会儿的神仙日子。 很多时候,烟客们面临着的是,青黄不接且无以为继的苦日子,与之伴随着的是一日半月的漫长等待。 云富治在鸦片烟毒患者身上,经过一段时间的试验之后,他就一直在观察和询问,那些喝过自己汤药的病人。 后来,云富治发现,那些鸦片烟客的烟瘾依然如故,他还听那些患者反馈出的信息,说是药效并不太好。 因此,云富治竟对自己的药方和试剂,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继之而来的是,他对自己的智力,也产生了无限的担忧。 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云富治就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为社会尽到一些责任的同时,也可以解除一点民众的疾苦。 尔后,云富治就以孝为本、善待家人,他励志发愤读书,希望能够光耀门庭。 结果,云富治居然发现,国家和社会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瘤疾,以自己个人的绵薄之力,根本就无法改变。 与此同时,云富治还发现,路上的鸦片病患日渐增多,他们不仅让自己的身体产生崩溃,还给各自的家庭带来毁灭性的的灾难。 渐渐的,云富治的思想就发生了转变,他认为自己应该从小处入手,即:首先,从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出发,以解除病患身上的痛苦,再去考虑其它的事物。 因此,云富治就对戒除鸦片烟毒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总是在希望,自己能够研制出一副“济世良方”来。 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云富治总是在背着云鹤年,他从药柜里偷拿出来一些药物,再熬制成药汤。 有时候,云富治会将病人请到草庵堂来,让病患试着服用下去;有时候,他又用瓦罐将汤药装起来,再提到东川道上,让过路的烟客免费喝下去。 尽管云富治如此的费心劳神,但他所付出的努力,并没有收到良好的口碑,反而还听到了不少的谣言。 那些瘾君子在喝了药汤之后,他们不仅没有戒除掉烟瘾,还嫌口舌焦苦浑身发麻。 没事的时候,烟客们就四处去胡诳瞎说,以致于,败坏了云富治在乡间的名声。 其中,就有一个人,他曾说道: “云家后生的心太黑,为了自己的生意红火,偷偷在药汤里面放了引药,让病人由此上瘾。以后,但凡是生疮害病,都必须吃他家的药物,否则就不会管用。刚开始,他先说不要钱,以后呢,恐怕是要让喝过他药水的人,倾家荡产啦……就他那样的药汤子,还不如青莲溪的河水香甜……” 那些瘾君子听说以后,心里感到非常害怕。 因此,他们都在说,自己再也不会到草庵堂,去上云富治的阴谋大当了。 刚开始,即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之后,云富治还在一个劲的辩称,熬制汤药的里面,放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即使是这样,再也没有人相信了。 乃至到后来,云富治就是将自己熬制的汤药,免费的送给别人,都没有谁愿意喝进自己的肚子里了。 到了眼下,云富治又听见,崔老三如此的说着自己,他真感觉到羞愧难当。 此刻,云富治恨不得,马上就钻进青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去,再也不要出来见人。 随后,云富治叹了一口气,他回想起农历十五那一天,自己幺爸云守田在晒场上说起过的一件事,即:江州有一位神医,他能医治鸦片病患,去除掉病人身上的烟毒。 想到这里,云富治摇了摇头,他感到颇为无奈。 因为,当时正赶上云守权夫妻吵架,云富治根本就没有听多大清楚。 再加上,当天晚上又遇到云鹤年驾鹤西去,因此,他几乎就将那一件事情给遗忘掉了。 ****** 突然间,云富治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他的大脑就像是,受到了什么严重的刺激一样。 然后,云富治就转过身,他急匆匆的朝着草庵堂走去。 走到脉堂的小门前,云富治看见云富鸿和云富娣二人,正面对面坐在杏林桌两边,俩人正嘻嘻哈哈的说笑着。 云富治再也顾不得,张嘴去说他们两句,他快步走到杏林桌边,拿起刚才看过的《本草纲目》。 然后,云富治就移步到西面的那一个大药柜前,静静的翻阅起来。 云富治左手托着医书,右手捻着纸页,他的一双眼睛,在纸张上的字里行间里快速的移动。 接着,云富治又拉开一个个药匣子,他瞪大双眼,在查看着里面存留的药物数量。 “大哥,你在在做什么呀?” 云富鸿站起身来,他感到有些奇怪,便问了一句。 云富鸿见大哥没有回答,他就走到云富治的身后,继续问道: “你又是哪一股筋发了,我才将药匣子里面的药材收拾清理干净,你又在东翻西找些什么?” 云富治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他从一只药斗子里面,取出仅剩下的一块云母。 云富治将云母拿在手里,与和药书上的图画,对照着看起来。 随后,云富治见富鸿挡在面前,他感觉到碍手碍脚的,便说道: “走开,你别管在做啥!我还有正经事你,你快到别的地方去……” 云富鸿撇着嘴,他瞄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药斗子,再看了一眼做了魔似的大哥。 然后,云富鸿就退到云富娣身旁,他讥讽道: “你还有什么事情?不就是想继续配制一些酸汤苦水,再去麻醉别人嘛。哼,自己花了力气不说,还招来别人记恨,败坏了草庵堂的名声。这些事情,你倒是晓得,或者是不晓得喃?唔……这一家草庵堂,可是爷爷操劳了一辈子,才创下的牌子。 ……他老人家在生前时,好歹没有让别人摘去牌匾。嗯,你若是继续这样弄下去,恐怕这两扇门板,都是要拿给别人,去砸得稀巴烂呢。我看呐,你有那么的闲心和力气,还不如在青莲溪打一桶水提到大路上,送给路人解渴。说不定呀,人家还要对你千恩万谢呢。就像你这样,自己败光了家里积攒下来的药草不说,还要给自己招来天大的祸事……” 云富鸿越说越气氛,他上前走了两步,准备制止云富治,再去拉动另外的一个药斗。 “等他!”云富娣歪着头,气哼哼的看着方砖铺成的地面说道, “今天过节,人家孝子孝孙都要到祖先坟前去烧纸。你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自己不上山祭拜不说,还鬼迷心窍的摆弄啥药盒子。哼哼,我看他在爷爷去世的时候,都没有那么用心呢。我就不信,他能炮制出一味灵丹妙药出来……” 讲到这里,云富娣一下子就说不下去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那一扇厚实的方格半窗后面。 少顷,云富娣睁大两眼,她望着左面那一方半亩大的荷塘,看着满池塘的残荷,在瑟瑟秋风下兀自飘摇。 而那些凋零的荷叶,似乎只是在一瞬间,就不可逆转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第3章 家燕归空巢 渐渐的,云富娣的视线,就变得有些凄迷起来,她抬起右手,用衣袖抹了一下双目。 当云富娣重新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荷塘边的小路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云富娣转动着眼珠子,再活动了一下眼皮,她想将视力恢复到正常的样子。 也许,正是刚才那“不请自来”的眼泪,洗去了富娣虹膜上,那积攒下来的细小尘埃。 云富娣的视线,随之也就变得敏锐起来,她将目光聚焦在那模糊的人像上去。 未过多长的时间,也未经过多久的分辩,云富娣很快就认出,原来是自己家的二婶回来了。 鲁氏家燕身上披着一条麻布编织的口袋,她的头上,则戴着一顶西瓜壳一样的旧毡帽,看起来是极其的穷酸落魄。 远远的,云富娣就发现鲁氏有些不对劲,她就感到一阵纳闷起来,心想: “咦,二婶是怎么啦?她走的时候,可是将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了身上。才十天左右的时间,她怎么就将自己弄成了这一副模样,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她不是说,以后都不回来了吗,怎么今天又失魂落魄的跑了回来?” 云富娣托着下巴,她仔细想了一下。 然后,富娣就转过头,她对富鸿说道:“二哥,你快看!二婶是怎么了?” 云富娣接连喊了几声,云富鸿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他竟没有产生任何的反应。 倒是云富治反应了过来,他停下了思考,并将手中的书籍放到了杏林桌上。 随后,云富治转身走到窗户边,他和云富娣一起,观察着鲁氏的举动。 稍后,云富治拍了一下云富鸿的后背,叫道: “你还蹲在地上干嘛?难道地上能挖出金元宝来?快出去看看,二婶子到底是怎么啦!” 说完,云富治就率先走出脉堂,然后,他就快步赶到了晒场下面的荷塘边。 果然,正如云富娣在屋内看见的情形一样,鲁氏跟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只见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纤夫常戴的破旧毡帽,上面有几个拇指大的破洞,破洞里钻出几缕枯草一样的板结着的发丝;鲁氏的身上,套着一条别人丢弃的破麻袋,整颗头从口袋底部的窟窿里钻了出来,活像田间的一个稻草人;她的下身,依然穿着那一条走时才穿的薄棉裤,裤子里外沾满了粪便污垢,简直是肮脏至极。 另外,鲁氏的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她满脸去漆黑,上面像是涂满了半寸厚的油污。 鲁氏那两只赤裸着的光脚,被寒风吹得通红,就像是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红萝卜一样。 ****** 只见鲁氏就像是一棵歪倒西歪的枯草一样,慢慢的走到荷塘边。 在距离堰塘边缘还有三四尺远的地方,鲁氏突然蹲下身来,她干脆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后,鲁氏叉开双腿,她将自己的上半身,趴在了条石箍就的堰坎上。 俄顷,鲁氏将一只手从麻袋的破洞里伸了出来,她晃动着手臂,去拉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干莲蓬。 鲁氏注视着被冷风吹成焦黑的莲蓬,她的嘴里在不停的叫道: “妍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让我呀,找你找得好心焦哟……妍儿……不要再调皮啦,也不许你乱跑!再乱跑的话,妈妈就找不着你了。以后呀,看你到哪里去找饭吃、找衣服穿……妍儿……呜呜……” 这时,云富娣看见鲁氏,还在继续的往前蠕动着身子,她害怕对方把控不住自己的身体,从而掉进冰凉的塘水里。 云富娣便走到鲁氏的身后,她一把将对方从冰冷的石头上拉起来。 随后,云富娣就察看着鲁氏的脸色,十分惊奇的问道: “咦!二婶,怎么好好的出门,才十多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你不是说,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回来的嘛,怎么现在又想起回来了喃?” 鲁氏目不转睛的看着荷塘里面,她根本就不去看云富娣。 鲁氏像是遇见一个陌生人似的,她想要拼命的推开云富娣,然后,重新再去捧回刚才那一个莲蓬。 云富娣齐腰抱住鲁氏,将她使劲的往晒场上面推,以此远离荷塘的边缘,避免得给她带来危险。 走上了晒场,云富娣才如释重负的喘了两口气,她回过头,看着空寂无人的驿道,问道: “诶,二婶,云妍儿呢?怎么就见你一个人回来,我怎么没看见妍儿呢?她是不是想多耍几天,因而留在舅舅家了?” 鲁氏听见云妍儿的名字,她定了一下神。 少顷,鲁氏扭头看了一眼云富娣,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然后,鲁氏就侧着身体,她指着后面的荷塘,兀自说道: “妍儿……她在堰塘里面呢,你看嘛!我刚刚才抱住她,你这个妖精就将我捉到了这里……哈哈哈……不行,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家的妍儿!” 鲁氏挥舞着双手,两只脚使劲的跺着地面,她扭动着腰肢,就像是一只发怒的母鸡一样,想要从别人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站在一旁的云富治见此情景,他无不忧虑的说道: “二婶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一时半会儿化解不开,纠结在一起,最后钻进牛角尖里中了魔怔。幸好,她还走了回来,不然的话就凭空走丢了,今后还到哪里找她去。我看这样,富娣,你先不要多问,快将二婶扶进咱们屋里,要是在这里再吸上一阵冷风,说不定还要出啥大事呢。” 云富娣听后,觉得大哥说得有些道理,她便搀扶着鲁氏。慢慢的往草庵堂里面走。 ****** 四个人一起回到草庵堂,他们将鲁氏安顿在堂屋的圈椅上坐下。 云富娣马上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拿来了一床博棉被,给鲁氏捂在身上。 然后,云富娣又到厨房里去,她生火熬了一碗滚热的姜糖水,再端到了堂屋里来。 让云家兄妹感到欣慰的是,鲁氏喝下姜汤之后,她的身体居然大为好转。 鲁氏的全身不仅热乎起来,她的头脑,还像是在渐渐的恢复神智。 过了一会儿,鲁氏抬起头来,朝着周遭仔细的察看着。 当鲁氏看见云富娣那一双亮晶晶的杏核眼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问道:“你……你是哪一个嘛?” 云富娣迟疑了一下,她看了看站在左右两旁的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云富治想了一下,他对富娣说:“你叫嘛!多叫几声,也许就会将她从魔境中唤回来。” 于是,云富娣就凑到鲁氏的面前,叫道: “二婶,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我是云家的幺女子富娣呀!二婶,二婶,你快醒醒!二婶……” 鲁氏听见呼唤,她那闪烁着的目光,就停留在富娣的双颊上。 鲁氏仔细的辨认了一番,她这才像是从梦魇中苏醒了过来,只听她“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接着,云家兄妹就安慰了一阵,等鲁氏病情稳定,且身体并无大碍之后,几个晚辈才尝试着去询问一些问题。 经过一番了解之后,云氏三兄妹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并且,他们还听到了一个,令大家都感到相当震惊的噩耗。 第59章 人生无常似云第3章 恶棍重发难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自从云鹤年离世走了以后,云守权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再也无羁无束的放任自流。 在云氏家族的一代人中,云守权的年纪相对较长,并且,他是地方的一个小甲长。 因此,再也没有人敢说云守权,也没有人敢去管他。 倘若说,福禄堰那些苦命的盐工,还要在灶户和灶头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别人的脸色干活,一年半载也只能够领到微薄的工钱之外,那么,云守权的人生和财务状况,相对就要自由和宽裕一些。 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种自由,让云守权不知道节俭。 甚至说,云守权简直就是挥霍无度,放浪形骸荒废人生。 由此,云守权就像是掉进了无底深渊一样的,再也无法自拔,且难以被拯救。 以前,每到逢场的时候,云守权都要到仁里镇上去坐坐茶馆、听听小曲,或者是大肆的吃吃喝喝一顿。 自从云守权认识到了,镇上的一帮地痞流氓之后,他几乎天天都要跑到镇上去。 尔后,云守权不是在饭馆里斗酒猜拳,他就是在逍遥烟馆里,吃上几盅福寿膏。 如此的纵性挥霍,即使家里有一座金山银山,都会坐吃山空的。 而云守权家里,本来就没有金山银山,他只是有十几亩田地的小庄户,怎么经得起如此耗费。 前两年的时候,云守权就将自己的家里,搞得是一塌糊涂,生活开支早已经入不敷出。 后来,云守权就开始变卖典当屋里的家俬物件,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了。 刚过了白露节气,云守权就到租种自己田地的佃户家里,他挨家挨户的去催缴当年该给自己的租谷。 那些佃户人家,原本就过着半年糠菜半年粮,即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眼看着,田里的谷穗儿才刚开始饱米,还没到杏黄的时候,让佃户们没有想到的是,东家竟提前来催收租子了。 所以,佃户们就一起央求云守权,希望能够宽限一些日子。 过了秋分,田里收上来的稻谷刚晒干水汽,还没进到仓里,云守权就抱着账本儿,又去了几个佃户家。 这一下,佃户们也不再苦苦哀求,他们指着斗筐里的几担谷子,说道: “东家,我们知道你等着用钱,你现在要是肯收的话,就拿去吧!” 云守权歪着身子,他将手掌插进谷堆里,顿时就感觉到,手心和手背都是热烘烘的。 于是,云守权就将手缩了回来,他看见自己的手指上,还挂着不少水雾珠子。 随后,云守权就瞪大双眼,他用眼白看着佃户,骂道: “龟儿子,你这果然是水稻呀!唵,你们是想将田里的泥水当租子交给我唛?告诉你们,想都别想,等晒干了再说!” 在一片哄笑声中,云守权颇为无奈,他只好走出了几个佃户的茅草屋。 好不容易等到佃户们将稻谷晒干,云守权再次去到了佃户家。 这一次,佃户们也无话可说了,除了应交的租谷,另外还有“满百抽三“的路捐,也相应的分摊到了几个佃户的头上。 佃户们将稻谷挑到云守权家,逐一过称之后,自己几乎就所剩无几了,他们只好盼望来年有一个好年景。 云守权看着到手的租谷,心里就感到发慌,仿佛看到的是几盅鸦片烟膏。 到了逢场天,云守权就叫上几个力夫,让他们把粮食挑到镇上的集市去售卖。 可是,还未到中秋,云守权就将到手的租谷钱,拿起挥霍一空了。 ****** 八月末的一天早上,云守权像往常一样的坐在堂屋里,他有气无力的躺在竹椅上。 云守权不断的打着哈欠,他的心里在寻思着:到哪里去找上一点钱,然后,自己就可以到镇上去过一下烟瘾。 家里值钱的物品,已经被云守权典卖一空,可以真正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一穷二白“了。 这个时候,云守权的家境,甚至还比不上,那些财喜兴旺的佃户。 面对如此窘境,鲁氏也无可奈何,她只能悲叹自己的红颜薄命,被嫁到了一个不成器的夫家。 有的时候,鲁氏还需要靠着云富娣,从草庵堂中偷偷的拿出一些钱粮,以此来支撑着整个家庭,其困难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上午,鲁氏端着一个笸箩走进堂屋,她看见云守权懒洋洋的窝在家里,便责怪道: “嘻嘻,真是懒得烧蛇吃,别人家的男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你一个大男人家还躺在屋里享清福,真是端起刀头找庙门——自不知羞!呵呵……毛毛雨打湿衣裳、杯杯酒败坏家当,你看嘛!家都被你败光了,现在该怎样过日子?” 说完,鲁氏扬起手臂,她将空笸箩扔到了云守权的身上。 笸箩落在了云守权的胸口上,他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准备给妻子一个巴掌抡过去。 忽然,云守权看见鲁氏的手腕上,银光闪闪的有些晃眼,他的一对眼睛珠子,也一下子就绽放出光芒来。 然后,云守权就看着鲁氏手腕上的那一只银镯子,他的脑袋也在瞬间就变得无比灵光。 云守权准备使用诡计,将妻子手腕上的那一对银镯子,拿到自己的手里。 于是,云守权就拍拍裤腿,他扯了一下后背上的衣服,慢慢的又在椅子上坐下。 过了片刻,云守权装出一副笑脸,说道: “家燕,你快过来!到我身上来!趁小丫头不在屋里,咱们赶快来‘香’一个,赶晌午睡上一个回笼觉……” 鲁氏刚听到这里,她觉得丈夫口中说出的言语,简直是太不像话了,便立即骂道: “呸!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我看你是脑壳朝前窜、活不到一年半,哪里有大白天睡荤觉的?你快屙泡屎尿,自己再照一照,简直就是锅里的茄子——焉的!还成天东想西想、光吃不长的,尽想些花花事。” 云守权涎着脸皮,他讪笑着说道: “娘子,我虽然不是青年后生了嘛,但我还没有入土得嘛!你看,这屋里连一个续香火的男娃都没有,将来就只有四脚朝天了。所以说喃,咱们还要抓紧时间,勤劳苦干才行。哼哼,不怕天干、只要地润,我相信送子娘娘肯定会照顾我们这一对中年夫妇。你看,老太爷以前不就是……” “滚!”鲁氏打断了云守权的说话,“你说你自己的事情,提老太爷干嘛?哦,自己觉得是草帽子烂边边——顶好!可别人怎么看呢?我呢,我是鼻梁骨包孝帕——死了脸!我走到外面都抬不起头来,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讲。” 云守权见自己哄了半天,妻子并没有如他的意,他显得有些生气。 云守权立即板起脸来,他大声说道: “嘿,我给你好好说话,你却给我东说南山、西说海的,我看你是缸钵里的鱼鳅——只要团转!喂,啥叫鼻梁骨包孝帕——死了脸?你倒是说一说呀!” 鲁氏没有回答云守权,她从地上捡起笸箩,准备往大门外面走。 云守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追上前去,并抓住妻子的双手,央求道: “家燕,把你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来吧!给我,我现在就有急用,等缓过这两天,我就给你抱一个大金元宝回来……” 鲁氏双手交叉在一起,并握紧了拳头,以保护着手腕上的那一对镯子。 然后,鲁氏就向后退了一步,她发出一阵冷笑,说道: “呵呵……要钱的时候就是家燕了,不要钱的时候就是一只老麻雀?嘿,不要拉着我,你吃的是欺头饭、屙的是沾光屎,有本事到外面去找大元宝呀!啧啧……谅你也没有那样的本事。我看你呀,生来就是核桃性锤到吃,不挨大夹棒难改旧脾性。现在老太爷升天了,再也没有人说你了,你自己就看着办吧!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回风铃渡娘家去,求他们收留我。” 当云守权听说,妻子有回娘家的打算,他一下子就火冒三丈。 接着,云守权的双脚,就跳了起来,他像一条疯狗似的,高声狂吠着: “嘿!死婆娘,你不要狗坐箢篼——不识抬举哈!我懒得跟你城隍菩萨吃胡豆——鬼炒(吵),你今天将手里的手箍子,是交出来呢,还是不交出来?不交出来的话,就休怪我无情,我可是要给你上大刑的哟!” 说完,云守权就抓住鲁氏,想将银镯子夺到自己的手中。 鲁氏见丈夫紧紧抱住自己,她就使劲的从云守权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然后,鲁氏一边往隔壁的寝室里面走,她一边说道: “就不给你!我看你今天是要逼着牯牛下儿,我今天就不给你当牯牛。从此以后,你抽你的大烟,我就回娘家要饭去,大家都互不相管老死不再往来……” 云守权抬起手,很想去抓住妻子,他却只抓了一把空气。 接连说出几句话,又连续做了几个动作,云守权明显感到体力不支,他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云守权感到心犹不甘,他气哼哼的说道: “哼!我就不相信,能看到稀饭化成水,看你能走多长时间,还能够跑出多远?” 鲁氏不再搭理云守田,她走到隔壁的寝室里,“呯”的一声关上房门。 鲁氏站在洗脸架前,她用早上打来的清水洗了一把脸,再涂上一层淡淡的胭脂。 然后,鲁氏坐在梳妆镜前,她慢慢的梳着头。 俄顷,鲁氏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她在发髻上插了一支,珍珠坠子的银钗凤。 梳洗完毕,鲁氏打开衣柜,她找了一件淡蓝色的、斜襟竖领云纹镶边的氅衣穿上。 接着,鲁氏脱掉黑色的棉布裤子,她换了一条水青色的薄棉裤套上。 稍后,鲁氏给自己找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她再从柜子里面,找了两件云妍儿穿的小衣服。 鲁氏将所有的衣物包在一个包裹里,她就心灰意冷的走出了家门。 第60章 人生无常似云第3章 娘家不留人 尔后,鲁氏来到草庵堂,见云妍儿一个人趴在石磨上玩风车,她一把抱起女儿就往外走,那一只旋转的油纸风车也掉在了地上。 鲁氏的举动显然是吓着了云妍儿,她趴在鲁氏的肩头上,挥舞着小手,要求捡回地上的纸风车。 鲁氏拍了一下云妍儿的小手,说道:“不要了,咱们啥都不要了……” 就在刚才,云妍儿正玩得高兴,突然一下子丢了玩具,她还被生气的母亲无端的抱起来。 云妍儿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她的心里只感觉一阵害怕,就放声大哭起来。 云富娣听见云妍儿的哭声,她以为是家养的大白鹅,或者是凶狠的大公鸡,在欺负小女孩子。 于是,云富娣就提着一把扫帚,她从厨房那边跑开了过来。 刚走到朝门口,云富娣一下子就愣住了,她看见鲁氏抱着云妍儿,正朝着大门外面走。 云富娣瞥了一眼地上的纸风车,她大声问道:“二婶,你这是到哪里去呀?” 鲁氏头一刻也不回头,她继续往外走,嘴里答道: “这日子简直是没法过了,既然云家容不下我,我就回娘家去。哼哼,这下子,永世都不会回来了……” 云富娣看见鲁氏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对方黑着脸正生着气呢,她就在心里面猜想,叔叔和婶婶肯定又吵了架。 可是,云富娣并没在现场,她显然也不知道吵架的激烈程度。 云富娣见二婶的衣服都已经换好了,她觉得再劝也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心想:“等她回娘家走一走,等消了气自己就会回来的。” 于是,云富娣从地上捡起还在旋转的纸风车,她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然后,云富娣就抚摸着云妍儿的小手,她对鲁氏说: “二婶,回去走一走舒舒气也好!可是,你们要早点回来哈!云家祠也离不开你呀……” 鲁氏看了云富娣一眼,她顺手就将纸风车塞进了包袱里,却没有对富娣说一句话。 然后,鲁氏用极其复杂的眼神,扫视了一圈这整个村庄,她抱着云妍儿就走出了云家祠。 ****** 云妍儿毕竟还是孩童,她走上几步路,就会感觉到很累。 鲁氏只好背着云妍儿,母女俩走一段路,就要休息片刻,好不容易走到了仁里镇上。 眼看着,都已经过了正午,鲁氏实在是背不动云妍儿了,母女二人若是再不抓紧时间,即走到北罔山下的渡口,就会赶不上最后的一班渡船。 于是,鲁氏只好央求车夫坐上了一趟免费的马车,她们终于在太阳落山后,才从广阔的广灵坝上赶到了北罔山。 鲁氏将云妍儿从马车上抱下来,她看着宽阔的江面,这才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 鲁氏走到江边,她远眺着咅江对岸的风铃渡,不禁遐思万千热泪滚滚。 一艘渡船将母女俩送到了对岸,鲁氏看着码头上的八角风铃塔,她感觉相当熟悉,但又有些陌生。 毕竟,鲁氏已经有好几年未曾登上这边的江岸,再瞻仰一下这镇河降妖的宝塔了。 八角风铃塔高三十余丈,砖木结构,呈八角形,共七层;塔基为红砂岩砌成的八角形须弥座,上面每一层的内檐都有八根巨大的廊柱;这廊柱和里面的若干根木柱,共同承受支撑着塔身的重量。 八角风铃塔的每一只角上,都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风铃,每当江风一吹,就叮铃铃的作响。 传说,每当夜幕降临,就是河神妖怪出没的时候。 正是那风铃发出的的响声,在不断的告诉过渡的行人,让他们保持着谨慎,以远避河妖的侵扰。 到了风铃渡,娘家已在眼前,鲁氏归家心切,她未来得及给供奉在风铃塔中的菩萨像作揖磕头,就匆匆忙忙的朝西山方向走去。 大约走了两三里路,鲁氏就到了娘家所在的村子。 自从母亲去世后,鲁氏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她不知道娘家现在变成了什么状况。 因此,一路上鲁氏都在忐忑不安的想着心事,她不知道娘家人的境况,即生活是窘迫或者是安康。 ****** 也许是阴差阳错,亦可能是天地暗合,注定要将风铃渡的鲁家和青莲溪的云家,相互的联系在一起,让他们出场共同上演一出人间悲剧。 说来话长,鲁氏的父亲正是当年来到福禄堰,然后,继续给赵元同开凿盐井的鲁山匠。 当时,鲁山匠一旦有了空闲,他就在青莲溪的乡间打听,看谁的家境比较殷实,伺机将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打听了一阵之后,鲁山匠就将注意力投在了云守权身上:首先,他看中的是云守权家的十几亩田地;其次,云守权是独户独子,没有其他的兄弟姊妹来分割家产。 因此,鲁山匠就对云守权格外用心,他曾在私底下仔细的权衡过,心想: “若是将自己的女儿家燕嫁给云守权,家燕上点心就可以掌管所有的家务;再若是,一旦云守权有一个三长两短的,家燕还可以独占一份绝业,自己也可以从中捞到不少油水。” 而当时的云守权呢,他并没有学坏,除了身体有点瘦弱之外,并没有多大的缺点。 另外,咋一看起来,云守权还有些干净和斯文。 鲁山匠害怕摆在眼前的机会,一下子就给溜掉了,他马上找了一个媒人,前去云家祠巧说磨合,盼望着促成一门亲事。 说来也巧,云鹤年正在为云守权的婚事焦心呢,他希望早一点给他办妥了,自己也少一点烦心事。 让云鹤年没有想到的是,竟有女方主动上门提亲,他就爽快的答应了。 民间常说,“嫁出去的女,就如泼出去的水。” 让鲁山匠没想到的是,他的如意算盘很快都落空了。 鲁山匠不仅没有等到女儿,往娘家拿回大把的钱财,反而是云守权掌握了屋里的收入和开支,还染上了不少的坏习气。 很多时候,鲁山匠常常责怪自己,说是偷鸡不成反倒失了一把米,既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他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了。 后来,鲁山匠平白无故的死在了荒山上。 关于鲁山匠的暴死之谜,很多人都说是遭到了仇家的陷害,而有的人又说,他是罪有应得。 自从鲁山匠亡故后,鲁氏更是很少回娘家探望,只是在母亲生病的时候,她才回家住了大半个月。 鲁氏每日给母亲端茶送水伺药奉汤,以尽一个女儿的义务。 送走母亲之后,鲁氏在娘家就再也没有了,可以说贴心话的亲人,因此,她也就懒得旅途劳顿的,再回到过风铃渡来。 ****** 这一次,鲁氏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回到了娘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时过境迁,家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原来,鲁氏的哥哥继承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他不仅是一位石匠,还做了一名半罐水的山匠,即人们口中的“小鲁山匠”。 小鲁山匠除了能在盐场上领到一些工钱外,家里还有一点薄产,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他家的日子也能平平安安的过下去。 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先是鲁山匠去世,接着又是鲁山匠的结发妻子亡故。 后来,子承父业的小鲁山匠,又在盐场的一次事故中,落下了终身残疾。 前些年,小鲁山匠担心自己的伤情,会影响鲁氏的生活,因此,他就未将自己受伤的消息,告诉给唯一的妹妹,以免她来来回回的折腾。 鲁氏的大嫂见小鲁山匠已经瘫痪在床,她的思想很快就产生了变化。 鲁妻不愿意守着一个僵尸一样的人过下去,她便不再安守妇道,时常跟外村的姘头秘密幽会。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时间一长,鲁妻的不轨行为,就弄得是满城风雨路人皆知了。 可是,处在世风日下纲常败坏的王朝末期,很多人都自顾不暇,哪里会有人来关心别人家的红粉艳事男盗女娼呢。 因此,对于众多的坊间风闻,鲁氏家燕的哥哥也实在是无奈至极,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窝在家里当起了别人所说的“龟孙”。 对于鲁氏的到来,哥嫂似乎都没有展现出较好的脸色,更别说,对她是夹道欢迎嘘寒问暖了。 因为,小鲁山匠一直处在病中,他除了满脸的焦虑和忧愁之外,还夹杂着少许的难堪和尴尬。 对于此种现象,鲁氏先前还不知道,可过了两天,她就从街坊邻居的口中,得到了相关的消息。 所以,鲁氏就原谅了哥哥的冷漠。 与此同时,鲁氏也在为哥哥遭遇到的不幸,而感到悲怜和惋惜。 可是,鲁氏实在忍受不了,嫂嫂对自己的冷嘲热讽,或者是恶语相讥。 寒露的那一天傍晚,只因为一件突发的小事,鲁氏的嫂嫂就毫无由头的对她破口大骂。 鲁氏实在忍受不住寄人篱下的窝囊气,她随之和嫂子对骂了几句。 然后,鲁氏就提起包裹,她抱着云妍儿走出了娘家的大门。 虽然,云妍儿的年龄很小,但她能够感受到,在舅舅家遭遇到的所有不愉快。 因此,云妍儿整天都表现出,一副郁郁不乐落落寡欢的样子。 当鲁氏和舅娘吵架的时候,云妍儿就一直嘟囔着小嘴,她也希望马上就离开舅舅家。 第61章 人生无常似云第3章 疏忽失爱女(1) 出门后,云妍儿被母亲搂在胸前,她趴在母亲的肩膀上。 云妍儿的手里,拿着云富娣给她做的那一只纸风车,她看着紫红色的扇叶,在微风中慢慢的旋转着,也给她的旅途增添了一点乐趣。 到了风铃渡口,鲁氏将云妍儿放在地上,然后,她就茫然四顾的看着空荡荡的江面。 鲁氏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感到不安,她料想到自己,很可能没有赶上最后的一班渡船。 暮秋的夜晚清冷而孤寂,一弯残月悬挂在半空,将一片清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 成群结队的乌鸦,潜伏在江边的柳树上,它们像是在期待着,浓墨一样的夜色将自己的身体给掩盖起来。 然后,乌鸦们就在默默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晚餐。 八角风铃塔就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样,它矗立在码头北面的高地上,静静的守护着这一段大江大河。 塔楼上的几十只风铃,也像是静默的处子一样,屏住声息且又纹丝不动。 夜空如此静谧,西北风贴着江面悠悠下行,似乎将发生在鲁氏身上的所有不愉快,都荡涤得一干二净。 鲁氏深深的呼吸着,寒彻清凉的江风,她感到全身也是一片清爽。 很快的,鲁氏心头的那一份惬意,就被眼前的不安所代替了,她不知道江对岸还会不会驶来一艘渡船,载着她们母女俩过到对岸的北罔山下。 而紧挨着北罔山的观音山那边,有着令鲁氏无比嗔恨,但又无法割舍的“家”。 此时此刻,鲁氏居然怀念起云家祠来,她的心里依然在惦记着,那一个让她伤心落泪的坏男人来,而没有想到,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才离家出走的。 女人啊,你的肉体注定不属于自己,你的灵魂需要一个憩息的场所,不然,你就永远会觉得自己是在漂泊! ****** 这时候,云妍儿看见母亲正翘首以盼的望着江面,她就独自拿着纸风车玩耍。 云妍儿看着纸风车在旋转,她也像陀螺一样的,在绵软的沙滩上转着圈儿。 稍后,云妍儿将纸风车的扇叶迎着徐徐吹来的北风,她看着扇叶飞快的转动着,竟开心得“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突然间,一阵凄厉的疾风刮了过来,将云妍儿手中的纸风车,吹落在了沙地上。 纸风车就像是一只逃亡的大螃蟹似的,它在快速的移动着,并一直朝着下游的方向滚去。 云妍儿撒开小短腿,她拼着劲似的,一路追赶了下去。 倏忽,纸风车就被吹到江边的一块大巨石旁,它就停下来再也不动了。 云妍儿发出一阵笑声,她赶紧跑了过去。 可是,当云妍儿快要靠近的时候,纸风车竟然又滚动了起来,并转到了巨石的后面。 少顷,云妍儿抬起头来,她望着像小山包一样的巨石,却没有看见纸风车的踪影。 然后,云妍儿就绕到巨石后面,她弯着腰在巨岩附近寻找着。 让云妍儿感到奇怪的是,那颜色鲜艳的纸风车,居然在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于是,云妍儿就跑到江边寻找,她看见纸风车落在了江水里,那浸泡在江水中的五彩扇叶,就像是绽开的笑脸一样,在召唤着她。 云妍儿舍不得放弃,她准备将纸风车从江水里面捞出来。 于是,云妍儿就前倾着小身子,她的一双小短腿,也接触到水面。 突然,从河谷间刮来一阵大风,将云妍儿的小身体给掀翻在地。 紧接着,云妍儿就像是先前的纸风车一样,在转眼之间,她就滚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 “叮叮当,叮叮当……” 突然,八角风铃塔上的铃铛,在急骤的响了起来。 鲁氏听到震耳欲聋的风铃声,她这才从沉思中反应了过来,并紧张的朝着周遭张望着。 这时候,原本平静的江面,在刹那间就卷起半人高的波涛,只见惊涛骇浪竟像春潮一样的,朝着鲁氏的脚下涌了过来。 然后,江水又像是被泄进了龙宫似的,在急速的朝着江心退去。 如此反复,经过两次江水激荡之后,江面上才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过了片刻,八角风铃塔上的铜铃,在经过剧烈的摇动碰撞之后,它们才渐渐的停止了撞击的声音,并复归于静止中的状态。 鲁氏感到有些奇怪,她朝着咅江的上游望去,发现八角风铃塔依然巍然不动的屹立在北坡上。 霎时间,鲁氏竟感到困惑不解,也感到一阵迷茫,她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大风,又怎么会在江面上掀起如此狂狼的波涛。 随后,鲁氏就抬起头来,她注视着锅底似天空,发现月亮依然是那一弯月亮,夜空依然是那一片夜空。 而整个江岸上,却寂静得有些吓人。 “呱——呱——” 树上的鸦群,发出凄惨瘆人的叫声。 紧接着,一阵让人感到窒息的骚动声,就在鲁氏的耳畔响了起来。 柳树上的乌鸦,开始密集的飞了起来,然后,它们就在江面上不断的盘旋着。 刹那间,鲁氏感到全身一阵冰冷,在她的潜意识里,竟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影像,仿佛有一只呲牙咧嘴的巨兽,正朝着她冲了过来。 鲁氏浑身一激灵,她瞪大一双眼睛,朝着周围的江滩,在仔细的查看着。 尽管鲁氏的眼珠子,就像是要掉出来了,可是,她却没有看见云妍儿的人影。 鲁氏的整颗心脏,在狂乱的跳动着,放佛随时都会蹦出来似的,她感到心惊胆颤,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也随之而来。 随后,鲁氏就张开嘴,她大声的叫唤道:“妍儿,妍……” 突然,鲁氏的眼前出现了一团幻像,它由一个分成了两个,又由两个合成了一团,竟显现出了云妍儿的面容。 鲁氏的大脑,始终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她见“云妍儿”朝着江边跑了过去,就赶紧追了过去。 眼看着,就要追上云妍儿了,鲁氏赶紧伸出右手,她摊开手掌,准备去牵云妍儿。 可是,云妍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抓住鲁氏的手,而是滑落了下去。 随着”噗通“一声响起,云妍儿就掉进了江里。 鲁氏的整颗心,就像是被人活活的给摘了下来一样,她感到无比的疼痛,又感到异常的空荒和失落。 幻象结束,云氏赶紧低下头来,她开始在沙滩上,四处去搜寻云妍儿的身影。 搜寻的结果,让鲁氏感到失望至极,只见黑黢黢的地面上,依然是空荡荡的一片,她未见到任何能跑能动的人,或者是其它的动物。 随后,鲁氏就看见一只只乌鸦,他们飞出婆娑迷雾般的树梢,在水银色的江面上不停的盘旋着。 “妍儿!你在哪里?”鲁氏大声叫唤者,就像是在对着大地问询着。 刹那间,鲁氏就像是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狮一样,她在沙地上狂乱的疯跑着,并继续喊叫着: “妍儿,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怎么眨眼间你就不见了喃?” 江水呜噎,大地哀鸣。鲁氏跑到巨石后面,她围绕着眼前这唯一的遮掩物,找寻了若干遍。哪怕是岩石底下的每一道缝隙,她都搜寻了个干净。 稍后,鲁氏又趟着齐腰深的江水,她就像是在捞小鱼似的,用一双手掌去划动着滚滚江水。 鲁氏不知道云妍儿是否掉进了江里,但是,她倒是希望,能够将女儿从水底里拯救出来。 到了最后,就连鲁氏自己都感到绝望了,她只好从冰冷刺骨的江水里面走了上来。 然后,鲁氏就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她在不断的哀嚎着。 鲁氏发出的呼天抢地的哭声,以及鸹燥不安的鸦叫声,惊扰到了附近的渔民。 一位渔民壮着胆子走了过来,他很想探知到,江边发生的情况。 接着,又有几位渔民,他们陆续的前来观望。 当他们看到披头散发的鲁氏,正坐在地上大声哭泣时,便尝试着去向鲁氏问询一些问题。 经过问答,渔民们这才终于弄清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于是,大家就开动脑筋,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的议论起来。 这时候,站在一旁并沉默许久的老渔民,他忽然发了话,说云妍儿很可能是被咅江里面的河童抓去作伴了。 几位年轻的渔民,以及处在极度悲痛中的鲁氏,当他们听说之后,不仅感觉到太不可思议了,也感觉到相当的震惊。 于是,他们就向老渔民问询和请教,即关于河童的故事。 老渔民见自己剩下的日子已是不多,因此,他就再也没有,关于“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顾忌了。 随后,老渔民便将珍藏在心中的所见所闻,以及需要保守的秘密,一并讲给了众人听。 老渔民希望,大家以后应该保持着必要的警惕,也希望发生在民间的、真真假假的故事,能够在自己的亲口讲述中,以此得到一个传承。 第62章 人生无常似云第3章 疏忽失爱女(2) 原来,在许多年以前的一天傍晚,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随母亲乘坐渡船,他手里拿着的一只纸风车随风掉进了咅江里。 眼看着,纸风车越漂越远,小男孩就想将自己心爱的玩具抓回来。 而小男孩的母亲也是一时疏忽,并没意识到小男孩会如此在意那么一个小玩具,就扭头和同船的妇女聊天去了。 小男孩毕竟年纪尚小,不知道江水的深浅,他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就翻过船舷,一下子跳进了咅江里。 小男孩跳进咅江以后,他很快就消失在滔滔的江水中。 小男孩的母亲眼看酿成的事故已无法挽回,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悲痛后,她又接连生下了两个男婴。 从此,她就将掉进江水里面的那一个男童,给彻底的忘记掉了。 事情如此结束也就罢了,偏偏那男童的亡魂,他吸足了江底的寒流阴气,并积下了许多暴戾怨恨。 经过上百年的炼化之后,原本已经死去的小男孩,最终演变成了一个让过渡人,都感到心惊胆寒的妖孽河童。 据说,河童重约二三十斤,他身长两尺,体态呈梭形,长有两手两足。 河滩的头顶有一个圆形的凹陷,它肤色漆黑,遍身不断的分泌出黏稠的粘液。 并且,河童的全身上下,还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泥土腥味。 河童可以短暂的离开江水,在地上爬行时,极像是一只丑陋的水蜥。 河童有着极其敏锐的视觉,在夜晚时,它的双眼会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另外,河童的嗅觉也很发达,它可以捕捉到十里之外发出的气息。 更为神奇的是,河童的四肢,无论受到怎样的损伤,但很快就能重新生长出来。 十几年前,风铃渡这一段江面,也发生过几起儿童落水的事故。 因此,大家一致认为:由于河童太调皮,它不喜欢冷清寂寞。 于是,河童就要找年龄相仿的孩童一起玩耍,在熟悉了之后,它又会感到生腻厌烦。 所以,河童就想出办法,它将先前抓来的孩童杀死并吃掉。 然后,河童再去寻找到下一个猎物,才会屡次出现类似状况。 没想到,已经沉寂多年的河童,它又再次浮出了水面。 老渔民由此新生疑窦,甫一开始,他就一直在心里猜测着: 也许,是云妍儿玩耍的纸风车,勾起了河童那远逝的童年记忆。 亦有可能,以前捉到的那些玩伴,已经无法激发出河童的快乐情绪。 而江底的生活,又实在是太过于冰冷寒彻,河童需要再找到一个正处童年的玩伴,来陪伴着自己。 因此,河童就将云妍儿,拉到了咅江的水面下。 当河童潜出水面,并快速的朝江边的巨石游去时,八角风铃塔上的风铃,就开始发出警示的声音。 还未等八角风铃塔显灵镇住妖童时,河童便拖着云妍儿快速的逃离,并沉入到江底了。 ****** 无论是渔民老汉讲出的故事,是否真实可信,或者是说,他以此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否正确,但云妍儿确实是在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 鲁氏听完老渔民的讲述之后,她顿时就感觉到,自己无力救出云妍儿,只能接受失去女儿的现实了。 有好几次,鲁氏都飞身扑向江面,她想去追寻云妍儿的身影,但都被渔民们劝了回来。 经过好心人的劝告,鲁氏的心里,才渐渐的有了一丝暖意。 甚至,鲁氏还怀揣着寄托和希望,她在心里面猜想: “云妍儿很可能是顺着江边小路,往江滩上面走了去,她在黑夜里辩不明方向,才没有回到母亲身边来的。” 于是,鲁氏就告别了在场的好心人,她连夜在咅江西岸寻找。 一直走到了南边的遂安县城,鲁氏才绝望的瘫倒在地,并毫无知觉的昏死过去。 等鲁氏重新睁开眼睛时,她就认不出自己了。 鲁氏肉体和灵魂,就像是掰断的莲藕一样,虽然已无多大的联系,但还时常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 鲁氏的身体在漫无目的四处游走,而她大脑中的神智,却像是江底的水草一样,在漂浮着、在摇摆着。 鲁氏不知道,自己在遂安县城,以及对岸的仁里镇,漂荡了多长的时间。 当鲁氏感到饥饿的时候,她就捡别人扔掉的垃圾当饭吃。 鲁氏的衣服,在黑夜里被淫心大动的流浪汉撕破了之后,她就找来别人丢弃的杂乱用品,以此来遮盖裸露的身体,并抵挡阵阵袭来的寒风。 直到重阳节的这一天,鲁氏竟然顺着东川古驿道,恍恍惚惚的走回到了云家祠。 当鲁氏看见荷塘里的莲蓬时,仿佛又唤醒了她脑海中,那已经沉睡过去的记忆。 忽然,鲁氏竟然将云妍儿的面孔,跟莲蓬联系在了一起,然后,她就想去抓住它。 也许,只有神仙才能够知晓,鲁氏内心中的怜囝怜囡之痛了。 ******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鲁氏也在时断时续的慢慢讲述着,她不时的,还发出嘤嘤的哭泣声。 当云家兄妹得知云妍儿罹难,以及鲁氏所遭遇到的不幸之后,他们就在极力的安慰着鲁氏。 暗地里,云家三兄妹也在为云妍儿的早夭,而感到痛心和惋惜。 虽然,午后的阳光很明媚,但是,整个草庵堂内,极像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一样。 鲁氏的身心还未完全康复,所有的忧愁也还没有完全释放,云氏三兄妹害怕鲁氏回到家中之后,再与二叔发生更大的矛盾和分歧,甚至是吵架斗殴。 这样的话,很容易导致另一场灾祸,或者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 于是,云富娣就闺房前面的一个小房间给腾了出来,她让鲁氏暂时居住在草庵堂里,以利于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第63章 人生无常似云第4章 劳碌夜归人(1) 整整一个下午,云富娣都在忙碌着,她先收拾完屋子。 然后,云富娣就烧了一锅热水,她给鲁氏洗了一个热水澡,再给她换上了一身干净轻便的衣服。 稍后,云富娣将鲁氏身上脱下来的,那些破麻烂布堆在竹林下,合着竹子上的落叶一起烧了。 不知不觉,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云富娣将几样可口清淡的菜肴端到桌子上,她将鲁氏扶到桌子旁的板凳上坐下。 鲁氏全身的积垢被清洗干净,她的整个人都感觉很舒爽。 因此,鲁氏在吃饭的时候,别人看见她吃得很香甜。 吃完饭,云富娣扶着鲁氏,回到东厢房的那一个小套间里,俩人点亮油灯,再一起聊起女性之间感兴趣的话题。 先走下饭桌的云富治,他回到自己居住的房间里。 走了几步之后,云富治感觉肚子有些轻微的发胀,他便站在书房的窗户后面,轻轻的搓揉着肚腹。 等云富娣扶着鲁氏回到屋里,并关上房门之后,云富治就走到院子里。 云富治感觉还有些不放心,他情不自禁的扭头看了过去,即第三个房间的窗户。 云富娣卧室前面的那一个起居间,屋里的灯光将厚厚的窗户纸,映照成鲜艳的橘红色。 云富治看着妹妹的屋里还亮着灯,那泛着油彩的窗户,仿佛就像是绘着彩色的图案一样,他就独自在浮想联翩。 云富治想到一个个远逝的亲人,他又回忆起云妍儿,那充满稚气的一脸笑容。 云富治的心里还在担心,他不知道鲁氏所患的病症,以后还会不会好起来。 以致于,云富治竟联想到了自己的二叔,以及那些行走在东川道上,就像是“僵尸”一样的鸦片烟客…… 面对如此众多的问题,云富治感到心如乱麻,他的脑袋也在开始隐隐作痛。 更为重要的是,研制戒烟药的事情,始终萦绕在云富治的脑海中。 因此,让云富治竟有些撇不下,并且还忘不掉。 霎时间,云富治的整个胸口,始终就像是被紧紧的压迫在了一起,让他感到窒息起来。 ****** 正在忧思之间,云富治忽然听到大门外,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接着,云富治就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虽然,云富治没有看见敲门的人,但是凭着以往的经验,他可以做出判定:门外站着的,十之六七就是自己的幺爸,即夜晚归来的云守田。 于是,云富治就提着长衫的前摆,他踩出咚咚的脚步声,向大门跑了过去。 云富治的心里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慌乱,他明明摸着门闩,却很久都打不开。 当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一道火光就照在了云富治的脸上。 云富治连忙丢开门板,他略显紧张的朝后面退了一步。 然后,云富治就听到了,云守田发出的笑声。 笑声结束,云守田的双脚就已经跨进大门,他将肩上的褡裢取下来,并拎在了手里。 云守田一边往西边的廊檐下走,他一边问道: “嘿嘿!又有谁招惹到你了,还是像锁在闺房里面的小姐一样在独自生闲气?都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像细娃一样流眼麻泪的爱哭鼻子?” 云富治举起右手,他在自己的两只眼角下抹了一把,然后答道: “没有呀!我哪里哭啦?” 云守田将褡裢挂在肩头上,他伸手在自己的前裆后胯拍了几下,对云富治说: “哼哼,我刚才用火折子照在了你脸上,明明看见左右还挂着两滴猫尿水,难道我的眼睛瞎了,愣是没有看见?你就不要糊弄我了,我呀,我的心里有个打米碗,你就是那苞谷做的粑——好看不好吃!遇见啥事自己都没有一个主意,就只知道自己哭鼻子。” 说着,云守田就迈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云富治往前一步追上去,答道: “二婶……她……” “二婶?”云守田露出一脸惊疑的神色,“你二婶怎么啦?” 云富治咬了一下舌尖,鼓起勇气说道:“咦呀!云妍儿丢了……” 接下来,云富治就将鲁氏和云守田吵架,鲁氏回到娘家,以及云妍儿落水的经过,都统统的讲给了云守田听。 云守田听后,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给幺妹子讲,叫她这两天经管好你二婶,别让你二婶到处乱走,等明天我再劝说她一下。天也色也晚了,你也回屋去休息吧!” 云守田见云富治站在原地不动,像是还有啥话要讲似的,便问道: “对啦!那你兄弟呢?有没有在屋里大闹天宫呀?” 云富治扭头看了一下东屋的第二个房门,回过头来答道: “呵呵,大闹天宫倒是没有,就是每天就知道鬼混。我说他,他不听,还嫌我话多唠叨。嗨,算啦!我也懒得管他。” 云守田转过头,他看了一下云富鸿居住的房门,只见屋里一片漆黑,便叮嘱道: “嫌你话多,你就怕了?告诉你,你是老大,该管的还是要管、该说的还是要说,不要做剪刀木屐尖尖鞋——前紧后松的,如果让他跑野了,以后性子就不好改了……” ****** 突然间,云守田的脑海里掠过一丝阴影,心口也随之一紧,他认为现在自己对侄儿说的话,正是老父云鹤年曾经对自己说过的。 云守田感觉自己没有面目再去告诫别人——特别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晚辈,他便抬起腿来准备继续往自己的屋里走。 可是,云守田的脚尖还没有落地,云富治一下子就窜到了云守田的身前,他挡住了云守田前行的路径。 云富治的这一细微的举动,让云守田心生疑惑,他静静的站在黑麻麻的院落里,双目却在仔细的打量着云富治。 云守田觉得今天晚上的云富治,显然跟往日有些不同,他以前见到云富治的时候,发现侄儿总是在尽量的回避自己一样,如果是回避不开、即必须要碰面的时候,云富治才开口低声叫上一声。 叔侄之间,就好像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俩人不仅在思想看法上面有明显的差异,在日常的实际行为中,也好像存在着不同的差别。 云守田觉得云富治显然承袭了大哥云守贤的精神气质,而这一种精神气质又像是云家极力保持和传承的良好家风。 虽然,这一种家风表现在云富治的身上,显得有一些懦弱,但确实是让别人值得赞赏的谦谦君子。 云守田见云富治垂着头一直不开口说话,他不知道侄儿要表达什么意思。 在短暂的沉默中,云守田像是嗅到一股霉烂的书卷气似的,让他感觉到头昏脑涨呼吸困难。 云守田伸出右手,将手掌搭在云富治的肩头上,然后,他轻轻的一用力,就将云富治拨到了一边。 第64章 人生无常似云第4章 劳碌夜归人(2) 云守田丢下云富治,朝自己的房间,也就是最终的目的地走去。 当走到自己居住的屋门口时,云守田发现云富治还跟在自己的身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来,问道: “咦,这么晚了,你不回去睡觉,轻手轻脚的跟着我干啥?” 云富治张开嘴,他支支吾吾含混不清的说着话,却没有一句能够听明白。 云守田越听越急,他干脆叫道: “大娃子,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嘛,不要耽搁我的时间噻!” 云富治站正了身子,他挺直了胸脯,干咳了两声。 清理完嗓子之后,云富治就对云守田说: “幺爸,嗯……上一回,我好像听您说起过,在江州有一个能治鸦片烟瘾的大夫,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前些时候,咱们都没空,我都差一点忘记了,今天又才突然想起,你说的那一件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当时,云守田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以便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从而达到打破凝重紧张气氛的目的。 现在,云富治忽然又问起几个月前的事情,云守田还真有些想不起来。 云守田皱着眉头,他想了一下,反问道: “咦!我看你每天不是都在闷头苦想、鼓捣一些中药、提炼一些药水得嘛,怎么想起别人家的事情来?现在整到啥程度了?” “嘿嘿!”云富治苦笑了两声,他自我解嘲一般的说道, “唉,就我自己那一点本事,我看是吃过晌午打更——早的很!我每天就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一样,总是抓不到一点头绪,就拿今天来说嘛!我是铁定要像吹鼓手掉进井里——响(想)下去了!可是,偏偏就遇到二婶回来,又把我的思路给打断了,嗨……您看我啥时候才能清净?哦,对啦!我配的药剂,收不到明显的效果,好像总不对症似的,若是再想下去,害怕一走偏,弄出人命来了呢……” 当云守田听说“人命”二字时,他的心底开始感到一阵慌张起来。 云守田不知道,云富治平日里都使用了些什么药物,若是云富治为了急功近利、贪图眼前的成效,而擅自使用一些虎狼药,那不是就真的会弄出大事来的。 于是,云守田就擦了一把额头,他急促的说道: “嘿!大娃子,你不要猴子耍鞭炮——自放自惊嘛!事情还没见到一点眉目,首先就给自己吓死了,那将来的该怎么做?” 云富治摆了摆手,他回答道: “试了这么长时间了,我的药始终是没有效果,好像还有相反的作用一样……” 云守田举起右手,他摘下头上的瓜皮小帽,托在右手上。 少顷,云守田将左手攀上头顶,他叉开五指,不断的往后脑梳着浓密的头发。 然后,云守田就看着黑漆漆的房舍,他喃喃的说道: “哎呀!我千想万想的,就没想到你会对那些鸦片烟鬼如此上心,那鸦片烟是啥?那是洋人为了麻痹毒害中国人、掏光国库家财炮制出来的毒药。哦,就凭你的本领,就想一步登天将别人身上的烟毒给祛除掉?我看你是碓窝棒做磬桘——够修哦!……” 云富治看着云守田,只见对方比自己还丧气的样子,他连忙说道: “幺爸,你就不要打退堂锣鼓了!我晓得自己实力不济,所以我才想跟别人学嘛!” 云守田微微的低下头来,他贴近云富治的脸,端详了好一阵。 然后,云守田伸出食指和中指,他放在云富治的面前,问道: “老大,这是几?” 云富治感到有些丈二摸不清头脑,他回答道: “唔……这是‘贰’呀,还能是几?” 云守田笑了起来,他慢悠悠的说道: “哦……还晓得是贰呀,我还当真你不识数呢。我现在就奉劝你,快别去想那些戒烟方子的事情,趁早快些收手,不要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的。我看你是正事不做豆腐放醋,不好好的守着你爷爷留给你的一点家业过日子,还到处发芽四处生花的 ……我给你讲,就现目前来说,各地卖戒烟药的人可以说是多如牛毛,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打着幌子卖假药的江湖骗子。至于我上次给说的那一个医馆,好像还沾一点谱谱,但我也只是听说,没有亲身试过,到底药效咋样我也是两头一抹黑。” “唔——”云富治犹豫了片刻,他接着说道, “幺爸,既然事情已经架起势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您能不能带我去江州,找到那一个戒烟医馆药堂,我去问问坐堂大夫,看他有没有心收徒。他若是有心收徒呢,我就拜他为师,好好的跟着他学一点医术;如若是不愿意收徒呢,我去看看他的汤剂药丸的样子、问一问那些病患,自己心里有一个底,好歹也不枉白跑一趟。 ……幺爸,您看嘛!眼下满大路都是吃鸦片上瘾的人,他们不仅拖累着家庭,害得六畜不兴旺,还将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倘若再这样下去,不仅集镇乡间匪盗横行娼妓遍地,还会让山河破碎国亡家败。我想……” “你想,你想啥?“云守田咂了一下嘴,他吞下一口唾沫, “我再奉劝你一遍——不要去干涉那些烟客的事情!当心苍蝇钻到蜂桶头——没吃到还要遭锥!啧啧,你就想去学那些乌七八糟的本事,然后再瞎混胡搞?告诉你,就那些招摇撞骗的事,不知道都有几丈深的浑水,我料定你肯定是学不会的,即使是有人愿意交给你真本领,但那些鸦片鬼哪一个好打发?要不是下无立锥之地的赤贫之人,要不就是一些地痞流氓,背后若是没有一点势力,谁还肯付给你药钱? ……赤贫之人吃烟不吃饭,命就悬在那一根青烟儿上面,他们巴不得早点倒下去不要再爬起来,谁还会有闲钱吃你的苦汤药水,即使吃了,你就是将他剐了,也换不回一文药钱来;而那些地痞流氓呢,仗着背后有一点恶势力,在乡镇上横行霸道欺诈老百姓,只想伸手从别人那里捞到一定的好处,却从不往外拿出一个铜圆儿出来,你想要他们的药钱,怕自己都走不到干路呢。” 第65章 人生无常似云第4章 劳碌夜归人(3) 过了一会儿,云守田见富治依然不说话,他便劝说道: “我之前也很少跟你说话,你爷爷去世了,也没有人盯着你,呃……我喃,今天给你说这些,主要还是怕你将来吃亏,你若是实真听不进去的话,那你就当几句闲话来听。就你目前的状况来说,我赞成你就呆在屋里,守着你两兄弟的那些田地,安分守己的过日子。 ……哦,对啦!我的那一份你们也都帮我收着,秋收后,佃户们该缴多少租子就收多少租子,反正就是,不要欺人也不要亏了自己。别瞅见那些佃户,看他们穿衣窟窿咵稀、吃饭清汤寡水的,愣愣的就发了善心,减去两三成的。那样的话,将来你们遇到了困难,谁还能够帮着你们?只怕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哭天无路了,你们其它啥也不会做,以后怎么办,难道去喝西北风吗?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时势不容慷慨,国家穷、百姓苦,你晓得不?连镇上赵家院子里的东家,天天都在喊穷呢。呵呵……打秋风贪便宜有的人天生就会,而有的人愣是抹不下脸皮来。有的人就擅长扮戏装穷,整天哭丧着脸,就希望占到一些便宜。嗨!想想也是,人人都要糊口、家家都望发达 ……今后呢,不管是好年生、歹光景都要省吃俭用,有一点积蓄就要好生保管着,遇到宅荒年景的时候,也才好救一个急。另外就是,即使家里面有再多,也不要四处显摆,免得遭来横祸,你看,就那些土财主来说,除了赵家院子的主人,哪一个不是装聋作哑、不显山不露水的?” 云守田兀自说了一长串话,他见云富治低着头,对方似乎在闷声闷气、一声不吭的听着。 随后,云守田也不管云富治,到底有没有将自己说的话,听进耳朵里面去,他便继续说道: “闲下来喃,你要是有钻研医药的喜好,就呆在院子里看看医书,自己鼓捣一点药材,有人愿意找你看病的话你就用心给人家治病,没人找你看病就在家闲着,好生照顾好自己弟弟妹妹就对啦。你瞧! 喏……你爷爷就是一个活例子,他操心了一辈子,也只能算是乡间的土郎中,没有响亮的名号不说,也没在医药上面挣着钱,倒是为帮扶别人倒贴进去不少钱财。唉!说了这么久,倒是将该说的话差点给忘记掉了。咦……老大,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亲事吗?” 忽然,云富治一下子将自己的头抬了起来,但马上又埋了下去。 云守田心想,富治可能是在害羞,他便又说道: “呵呵……真是‘和尚不急太监’!这样吧,等两天我若是碰到邬媒婆,叫她想办法给你说一门正经的亲事,免得整天二不挂五的混下去。说真的,你早就该成家立业,将草庵堂的香火延续下去了。那保媒拉纤的邬媒婆虽然掉在了钱眼里,但她还年轻,腿脚也很勤快,只要答应给她足够的谢媒钱,她连天上的仙女都能给你说下来呢。老大,你就好生的在屋里呆着,放心的等着抱蛋吧!” 在云富治的印象中,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云守田,单独跟自己站在一起,并呆了这么长的时间。 而且,云守田还对自己讲出这么多的话,富治的脑子里本来很乱。 当云富治听到,准备找邬媒婆给自己说一门亲事之后,他顿时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发烫。 幸好,眼下并不是在白天,不然的话,云富治站在自己幺爸面前,肯定会是相当的尴尬。 云富治扭动了一下上身,他用手扶了一下头顶的小帽。 然后,云富治摆了摆手,他推辞道: “啊……不……不行!先不要找邬媒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假若是成了亲,就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啦。我还是要先去学到能戒除烟瘾的医术,等我将这一切钻研透了之后,才考虑其它的事情……” 云守田见自己说了半天,云富治果然没有听进去,他便调侃道: “哈哈……果然是‘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呀!云家大少爷也有发愤学习钻研的心思啦,看来我说的全部都是废话得嘛。嘻嘻……我苦口婆心的给你说半天,你这榆木瓜子愣还是没有开窍,我的意思就是劝你别去钻研啥戒烟灵药了。” “不,幺爸!我是听明白的。”云富治恳切的回答道。 然后,云富治将听到的话,以及自己内心中的想法,他放在头脑里面统统的过滤了一遍,说道: “幺爸,求你将得到的消息都告诉我吧!免得我多走一段很长的弯路,古人说‘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像我这样呆在云家祠里,走出去两眼一抹黑。 ……唉!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反复想了千万遍,发誓要找到一个治疗烟瘾的方子来。即使不去帮别人,自己留着也有好处。幺爸,你看!远的不说,就二叔那样子,你恐怕也是知道,哪怕我能治好他一个人,也算是给自己家里出了一份子里。幺爸,反正我的主意已经是打定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是要一路找下去的。” 云守田见云富治的态度如此坚决,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他感觉到自己的侄儿,在突然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像以前那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 随后,云守田的内心里,隐隐的觉得有些欣喜,但他又感到一些忧愁——欣喜的是,云富治终于有了坚持自己意见的的勇气,像是一个敢于正在成长成一位顶天立地的男人;忧愁的是,自己的侄儿明明钻进了牛角尖里,可还在一个劲的勇往直前,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喜事或是祸事发生。 ******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云守田忽然在心里暗暗的责怪起自己来,他认为刚才说出来的那一席话里面,确实有些地方不太妥当,即:不仅没有对同胞们的同情心,还夹杂着许多利己之心和个人偏见。 但是,对于家族内来说,云守田的确又是出于一番好意,他担心软弱的云富治跟那些鸦片烟客瘾君子产生瓜葛,从而沾上不必要的麻烦。 曾经,云守田就想过,即在外建功立业,由自己一个人代表家族去担当、去实施就足够了,不要让晚辈们去承受世上太大的风险。 云守田见云富治执意要去,他也不好再多做规劝,毕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也算是走的人间正道。 云守田闷声不语,他低头思索着,心想: “也许是大娃子一时兴起,说不定真叫他去他还真的不敢去呢,也是嘴上说说罢了,等今晚上一觉睡过去,明天醒过来的时候自然就忘记了,就是赶他上路,或许他都会打起退堂锣鼓呢。” 于是,云守田就对云富治说: “你要去就去嘛!你自己一个人去,反正我是没有功夫陪你到江州去的。你可要想好哟,那水路可是一百八十多里、陆路可是两百五十多里,无论走哪一条都够你受的,路上若要是遇到棒老二或水匪,抢了你的盘缠钱不说,还有可能将你大卸八块扔进江里喂鱼呢。哈哈……你敢独自去闯荡吗?我看你的性子还不如幺妹子呢,哪里有那一股子勇气……” 说着,云守田打开房门,一步跨了进去,然后,他反手将房门闩上了。 云富治站在门外,他在追问道:“那大概的地址在哪里嘛?” 云守田在外忙了一天,他感觉已是相当的疲倦和劳累了。 走在回来的路上时,云守田的两只眼皮,都在不断的打架。 ****** 一跨进房门,云守田闻到熟悉的汗味儿,他的几只眼皮,就像是被粘连在了一起似的,怎么也睁不开来。 云守田随手将褡裢扔在床头的桌子上,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摸桌子上的灯盏和火柴。 当云守田听见云富治还在外面问话时,他就随口答道: “具体的地方,唉!我也说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十八梯……哦,不对,应该是在小什字那地方……要得好呀……我看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说完,云守田一头倒在了床上,很快的就打起了呼噜。 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响起,云富治听到屋里有金属撞击桌面的声音,心想: “幺爸的褡裢里面肯定装的是银元,他才这么着急忙慌的跑进屋。咦,怪啦,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呢?” 云富治以为云守田在屋里放钱,他自觉不方便离得太近,便向后退了一步。 等银元撞击的声音落下去,富治才隔着窗户又问了一句。 云富治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很快就听见了粗重的呼噜声。 云富治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好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 云富治回到屋里,他看见屋里的油灯早已经熄灭,就从床腿旁边摸到一个油瓶。 黑暗中,云富治给盏窝里面,尝试着倒上了半盏菜油。 接下来,云富治拉开抽屉,他从里面摘了一小段灯芯草。 云富治将灯芯草的一段放在窝盏里,等灯芯草吸足了油料之后,他再将灯芯草倒过来,将未浸油的那一段放在盏碗里。 这时,云富治害怕敲击打火镰的声音,会影响到旁边屋里的人休息,他就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取出一封极为少用的火柴。 然后,云富治划燃火柴,他将油灯点亮,只见灯芯草嗞嗞的响着,不时的还炸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火花。 “哼,优柔寡断!啥叫优柔寡断?“云富治想起云守田说过的话,他独自念叨着。 稍后,云富治一边解着衣领上的纽扣,一边对自己的叔叔表示不满,他瞧着对面的西厢房,自言自语的说道: “我就是太优柔寡断,又怎么啦?以前,我遇到什么事情都总是在心里,却不敢落到实处动手去办。就眼前这一件事,从几个月前说起,到现在都还在落在原地,这岂不是固步自封吗?” 云富治松开双手,他走到书房的窗户后面,看见云守田的窗户依然紧闭着。 云富治可以确定,即自己的幺爸根本就没有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 于是,云富治就退了回来,他对自己说道: “哼!你不管我,我就自己去。我倒是要到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看有没有妖魔鬼怪将我活剥生吞了!啊……现在就去吗?哦,不行,马上就入冬了,入了冬眼看又快过年了,唉……我怎么还是拿不定主意?算啦,还是等明年开春再上路吧?” 第66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1章 远行备衣装 诗云,“爆竹声声辞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人们在除夕那一天晚上守岁到子时,喜迎新一年的到来。 立春那一天恰逢大年初一,天气很快就渐渐变暖,人们都开始按照年前的计划,开始动手实施手边的活计,准备在崭新的一年里大干一场。 正月初八的那一天晚上,云富治揣着云鹤年留下的那一串钥匙,他见大家都没有主意自己的时候,就悄悄的溜进了云家祠堂。 在过春节的时候,祠堂内进行了一系列的祭祀,祀后又经过仔细的打扫,因此看起来还很整洁干净。 云富治站在祖先的牌位前,他慢慢的移动着脚步,挨着给故亡的先辈们鞠躬作揖。 尔后,云富治来到供案前,点燃了一炷线香,插在厚重古朴的香炉里,他害怕燃烧蜡烛和钱纸的火光会迎来别人观看,因此就放弃了他预先的想法。 云富治跪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他合上手掌,再闭上眼睛,默默的祈祷着: “列祖列宗在上,晚辈富治不孝,准备远行江州,去完成一件未完成的心愿,若是长时间没有回来,请饶恕误香殆敬之罪。昔日《增广贤文》里说,‘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我这一趟前途未卜,不知道还要遭受多大的磨难,但是,我一定要鼓足信心,准备承受住所有的磨难和痛苦,期望能获得自己需要的成果。还请列祖列宗,保佑我这一路上平安……” ****** 拜别祖先的牌位,云富治慢慢的走回到草庵堂里,他轻轻的关上自己那一间屋子的房门,一个人站在门后静静的倾听了一阵。 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之后,他才走屋子的里间。 云富治打开衣橱,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扑鼻而来,他翻找出了几件走亲访友才穿的礼服,装进一个半新旧的蓝色包袱里。 收拾完毕,云富治双手捧着耳朵,轻轻的按摩着胀痛的太阳穴,头脑里在仔细的回想着,还有没有将路上必备,而又被自己遗忘在屋里的物品来。 确认并无遗漏之后,云富治走到床后,在靠近后面砖墙的地方蹲下来,他使劲抬起床脚,将垫在床脚下面的两块方砖取了出来。 云富治将手伸到悬空的床脚下,揭开地面上的两块条形砖,下面即露出一个方形的砖穴来。 随后,云富治伸手从里面拎出一个砖块大的油纸包,他小心翼翼的捧了起来。 然后,云富治轻轻的放到桌面上,他解开绑扎的麻绳,揭开一层层厚厚的油纸。 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时,赫然露出一只檀木匣子来,橘红色的灯光照在檀木匣子上,泛出幽幽的黑色光泽。 云富治一只手压住檀木匣的边缘,一只手去抽动匣盖,他将匣盖放到一边,翻开匣子里面的红绸盖布,双目紧紧的盯着里面的几件贵重物品。 云富治大致检查了一下,见匣子里面的物品的确是原封不动的装在里面,他才放心的一件件审视起来,只见里面放着:两块各重十两的压宅宝银,三百块白花花的京洋,田地的买卖地契,以及几件钗凤首饰。 匣子里面所装的财物,几乎就是云富治的所有现钱家当了,而眼前这些家当,却是经过祖辈们一代代省吃俭用才积累下来的。 对于云富治来说,失去它们后果将不堪设想。 云富治的指尖按在光滑的银元宝上,他拿起一封银元掂了两下。 忽然,云富治很想将手中的银元放到蓝色的包袱里面,但他想过之后,又将那一封银元放了回去。 随后,云富治拿起匣盖,他再慢慢的插回到线槽里面。 云富治知道,就匣子里面的这些钱财,都是祖上传给爷爷,父亲去得早,现在留给了他。 他们家里的一切花销都从地租里面出来,扣去苛捐杂税,留下麻洋铜圆用来称盐打油和额外花销,余下的到县城钱庄一千文才换一块钱,然后一块一块的积攒下来。 一辈一辈积累下来着实的不容易,而现在却是他们三兄妹今后赖以生存的保障,若是很快花光了,遇到用钱的地方就再也找不出了。 正当云富治准备将檀木匣子放回原处的时候,他忽然又想到: “自己若是不从里面拿出一部分钱出来,那又到哪里去找行路的盘缠,没有盘缠又怎么到达江州,去实现自己渴慕已久的愿望?” 云富治偏着头,他的目光穿过过道,静静的看着紧闭的窗户。 少顷,云富治微微的摇了摇头,他动手拆开一个圆柱形的纸封,从整封银元里面取出二十块来。 云富治咬着舌尖,他在心里暗暗的对自己说: “就今晚上才可以取这一次,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动这个匣子了!现在,富鸿未娶、幺妹未嫁,全家的指望都在里面。我若是再动里面的钱,我就拿柴刀剁了自己的双手……” 钱已取出,誓言亦毕。 云富治开始重新整理起檀木匣子来,他首先将两片巴掌大的烟草叶捋平,一张张的垫在匣子的下面。 然后,云富治将房约地契折好放在焦干的烟叶上面,他再将宝银、银洋、耳环钗子等一样样的压在地契上面。 最后,云富治小心翼翼的盖上红绸布,他在上面打了一个结实的花结。 过了片刻,云富治直起腰杆,他反手在后腰上捶了两下。 然后,云富治拣起精巧的檀木匣盖子,他将匣盖轻轻的插在线槽里。 俄顷,云富治伸出食指,他在油灯的盏碗里面蘸了一点清香的菜籽油。 云富治将食指点在左手掌心,将灯油均匀的涂抹在檀木匣子上,他将浸油的牛皮纸盖在匣子上,一层层的包裹起来。 稍后,云富治用二粗的麻绳,将其牢实的绑扎起来。 在做事情的同时,云富治依然一边警惕的看着外面的窗户,一边在仔细的倾听了周围的响动,直到整件事情做完,他并没有发现有异常的情况。 云富治捧着被层层包裹的木匣,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后。 接着,云富治弯下腰,他将异常珍贵的财物放进四四方方的砖穴。 然后,云富治轻轻的盖上条形砖,他看见条形砖紧密的契在地面上,与周围的砖块保持高低平整一致之后,这才在地面和床脚之间,垫上那两块正方形的陶砖。 一夜过去,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当雄鸡开始第一声啼叫的时候,云富治就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简单的漱洗过后,云富治就背起包袱,他悄无声息的走出了草庵堂。 第67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1章 叔侄扯闲话 东方破晓,天际泛出亮丽的鱼肚白。经过一夜的休眠之后,草庵堂在晨曦中显现出柔和的线条,展露出大致的建筑轮廓。 像往常一样,云富鸿在清晨的睡梦中醒来,他慢腾腾的穿上衣服。 打开房门,云富鸿站在院子里,他嗅着院子里随风飘荡的湿漉漉空气,顿时感觉头脑中清爽不少。 云富鸿握紧拳头,他将双手举过头顶,缓缓的扭动着身体。 经过短时间的运动,云富鸿很快就恢复了体力,精力也随之充沛起来,他扭头朝书房瞥了一眼。 就在不经意间,云富鸿发现大哥书房的窗户,竟依然还是关闭着的。 云富鸿心里感到一丝纳闷,他放下双手,按着自己的双胯,像调皮的小猫一样摇步走到书房的窗户前。 要是在以往,即在同一时刻,两扇格子窗已经向内打开,云富治已经坐在窗后的书桌前开始晨读,每天如是始终如一。 可是,今天早上却有一些例外,不仅是窗户后面,包括整间屋子,都没有发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响动,更没有发出一丝说话的声音。 云富鸿抬起胳膊,他勾起食指和中指,在房门上敲了两下。 云富鸿发觉屋内,依然没有丝毫回应的声音,他便心存疑惑的推开门。 当走到书桌旁时,云富鸿看见笔架和砚台都端端正正的放在书桌上,云富治平日读的那些书籍,也都整整齐齐齐的排列书架上。 随后,云富鸿就挠着自己的脑门,心想: “咦,大哥到哪里去了?他每天早上起来,就像一根木头似的呆在这间书房里,他也没有到外面去散步的习惯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富鸿悄悄的穿过巷道,他走进云富治的卧室,屋里居然也是静悄悄的,没有看见大哥的人影。 云富鸿的心开始悬了起来,他隐隐约约的感到一丝不安。 忽然,云富鸿快步回到院子里,他在院里院外找了一圈,依然没有看见云富治的身影。 最后,云富鸿怀着一线希望来到厨房,他盼望能够发现大哥的踪迹。 厨房和杂物间就设在角门外的一小排房子里,中间仅隔着一条狭窄的小巷道,两间房子的屋檐相交叠在一起,正好可以挡住寒潮雨露。 厨房内,依次设置着水缸和炉灶,灶台上摆着几件瓦盆和木勺,墙上挂着的碗架里叠着不少碗具。 厨房其余的地方,还摆放着其它的生活用具,整间厨房虽说不大,但足够料理一个小康之家的日常膳食。 ****** 厨房里充斥着柴草燃烧后的味道,让人感觉到浓浓的生活气息,而这浓浓的生活气息应归功于勤劳懂事的云富娣。 由于父母的早亡,云富娣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着做家务,为一家人准备一日三餐。 忙完之后,云富娣又将厨房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 经过几年的锻炼,云富娣已能将厨房内的一套活儿,安排处置得井井有条。甚至说,她还超过了一些经验丰富的中年村妇。 云富鸿没有看见大哥,也没有看见小妹,他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甚至,云富鸿还感到一些沮丧,他走到灶台边,揭开小灶上的砂锅盖子,看见锅里还留着半锅热腾腾的红薯稀饭。 云富鸿知道,这是妹妹富娣特意为自己和大哥预留的,即:每当两位哥哥晨起之后,感觉肚子饥饿的时候,就可以舀上一碗喝进肚子里,用来温润消化了一夜又缺乏水份的肠胃。 云富鸿看见锅里的稀粥并没有减少,他确定大哥并没有吃过早饭。 云富鸿愈发的感到不解,他随之咕哝了一句: “咦,大哥连早饭都不吃,他到底到哪儿去了呀?” 云富鸿盖上锅盖,在合上锅盖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竟是空落落的,胸口还在七上八下的颤动着似的。 尔后,云富鸿就转过身,他步履沉重似的走出草庵堂。 ****** 刚走到大门外,云富鸿忽然听见,竹林里面在哗啦啦的作响,他便走了过去。 云富鸿看见,一个人站在竹林丛中,只见对方就像是一条肥大的竹虫一样,在不断的蠕动着。 云富鸿睁大双眼,他定睛看了一下,竟一下子惊喜的叫出声来: “幺爸!你在竹林里面做啥?” 云守田朝竹林外面看了一眼,他拖着两根细长的斑竹走了出来。 云守田的上身穿着一件蓝色的对襟短褂,他的下身则穿着一条半新旧的七分裤。 云守田赤着蒲扇一样的双脚,他头顶上的那一张包头帕落满了竹叶的碎屑,后背上还挂着一根尺多长的竹枝。 云富鸿欣喜的看着云守田的脸庞,清晨的劳作和运动,促使云守田全身上下的血液流通。 因此,云守田的整张脸庞,看起来非常的红润,他的浑身上下,也像是洋溢着无穷无尽的活力。 云富鸿感到有些惊奇,他便张嘴问道: “幺爸,我都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早上才从外边回来?嘻嘻……人们都是早出晚归的,你倒是好,恰恰跟别人相反,硬是要早回晚出,跟个夜猫子一样。” “啥?”云守田问了一声,对于富鸿说的话,他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忽然,云守田又回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碰到云富鸿。 因此,云守田料想到,侄儿以为自己是早上才回的家。 云守田瞄了一眼富鸿,他便反驳道: “我哪里是早上回来的,昨天晚黑就已经回来了。” 云富鸿依然感到有些吃惊,接着问道: “那我昨晚怎么没有看见你?” 云守田呵呵一笑,答道: “昨晚呀,你睡得跟圈里的猪崽儿一样,怎么能看见我。” “哦——”云富鸿低头想了一下,“那你早上起床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我大哥?” 云守田摘下包头帕,拿在手上不停的抖动,他看着落在地上的碎竹叶,答道: “你大哥是堂堂正正的斯文人,哪里会看得起我这一个野物粗人,即使我想去看他,他还不想看见我呢。” 说完,云守田将手伸到后背,他取下挂在身上的竹枝。 接着,云守田又用包头帕将全身拍了一遍,以清除掉身上的碎叶。 然后,云守田拖着两根竹子,就准备往草庵堂里面走。 云富鸿张开两只手臂,他拦住云守田的去路,却说不出话来。 少顷,云富鸿捂着眼睛,他带着哭腔说道: “幺爸,我大哥不见了,一大早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云守田停下脚步,他瞪了云富鸿一眼,气囔囔的说道: “咦!我看你俩兄弟没一个成气候的,有事没事的都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瘪着嘴巴,眼睛里还流出猫尿水来。他那么大的一个人,难道还会上天入地?哦,他难道上一趟茅房,也要跟你说一声?你自己到茅房去看看,看他掉进茅坑里面没有。让开!别在这里挡着我,我还有一汤壶(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呢。” “不是!”云富鸿争辩道,“这么久了,即使上茅房也该会出来了,他肯定到其它什么地方去了!” 云守田将头偏向厨房后面的茅房,他侧耳倾听了一下,果然没有听见任何的声音。 然后,云守田就对云富鸿说:“你再到后面坡上去看看,如果是没见着他,那他肯定是偷着给你们找嫂子去了。” 云富鸿一听,他顿时就笑了起来,答道: “找嫂子?我看他就是有那色心也没有那色胆,如若是有一点成家立业的想法,就不会还住在那小屋子里面。你看嘛,他到现在都还孤家寡人的。他自己冷清也就罢了,但他闲着没事就老揪着我不放,天天拿我来出气,弄得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就拿昨天晚上来说吧!当时,我正做着一个美梦,梦见天上掉下一个仙女,她走进我的屋子,硬要逼着我娶她。 ……我正犹豫着呢,不知道大哥啥时候闯了进来,一下子挡在了美人的面前,叽叽呱呱的给我讲了一通,说是要出一趟远门,叫我在家好好的读书,等大哥走后,我再去看那美人儿,却再也见不着了。幺爸,你说,他这是不是成心要坏人家的好事嘛?” 云守田听见云富鸿讲起梦中发生的故事,他感到是既好笑又好气,便大声说道: “哼哼!果然是翻春油菜花黄了,小屁孩的骨头里面也在发痒了,你蛋黄液都没有干,就尽想着天上给你掉下一个美人儿来?他说得没错,你一天不专心用功读书,尽做些乱七八糟的春梦,今后还成得了啥大气?我看呐,还是应该将你关在黑屋子里,哪里都不许去才对!” 说完之后,云守田低下头,他掰着自己的手腕和指节,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咦!平日里,那大娃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没有多远的亲戚,他平白无故的会跑到哪里去呢?啊……糟糕!老大是不是独自一人跑到江州去了……” “江州?”云富鸿感到有些陌生,他自顾问了一句。 云富鸿显然不知道,大哥跟江州有什么关系,他便向自己的幺爸问道: “大哥到江州去做什么?他在那里一无亲二无戚的,到底是去提媒相亲还是去烧香磕头?” 云守田没有功夫去搭理云富鸿,他开始回想起,自己跟云富治在年前,即重阳节那一天晚上的对话。 突然,云守田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安,他有八成的把握认定,云富治肯定是下江洲去了。 因此,云守田就开始担心起,侄儿富治一路上的安全来。 第68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2章 工匠利其器(1) 云富鸿见幺爸没有搭理自己,他感觉相当无趣,便找了一句更无趣的话来询问云守田: “幺爸,锅里还留着半锅早饭,你吃不吃一点?” 云守田想起云富治的事情,他的心里愈发的感到烦闷,就随口答道: “我才不喝那些清汤寡水的稀饭呢,一泡尿屙完肚皮又饿了。要管用呀!还得是那些酒酒菜菜,吃一顿就能管一天。不过呢,我还是羡慕那些吃铁吐火的金刚,吃一顿,能管上九九八十一天。” 说完,云守田爽朗的大笑起来,他伸手拖着竹子就往草庵堂里面走。 云守田将准备制作工具的竹子,放在自己门前的屋檐下。 然后,云守田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俄顷,云富鸿见状,他竟也不择时机的跟了进去。 因为,在这之前的许多时候,云富鸿总是看见幺爸的房门紧闭着,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去参观一番。 云守田见云富鸿跟了进来,他先是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随之又很快释然了。 然后,云守田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他开始摆弄起、那些被他视为宝贝一样的,各种各样的凿井工具来。 原来,开凿一口新盐井,需要进行两个重要的步骤,即“开大口”和“开小眼”。 这二者缺一不可,也是至为重要的环节。 所谓的“开大口”,即是: 首先,需要很据地形将盐井所在位置的地面铲平,整理出一个宽敞的坝子;然后,开始用人力开凿出一个较大的洞口,即所谓的“大口”;大口挖好以后,再一层层的叠垒起石圈,构建起坚固的石质上层;石圈下好以后,要在井眼上方安置起碓架。倘若是开掘的盐井较深,还需要修建大车等提升设备。 开大口的时候,都是一些粗重活,需要力夫使出浑身的力气。 而所谓的“开小眼”,即是: 首先,工人们需要将蒲扇锉吊在碓板上,工作时使用人力踩踏碓板进行捣碓;碓板带动锉头,不停的上下冲击着井口下的岩石,从而使盐井不断的往下加深。 因此,开小眼的过程最为细碎,也最为费钱耗时…… 开凿一个新井往往需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时间,而凿小眼花费的时间尤为漫长。 开凿井口的锉刀大致有十来种,根据实际需要,它们分别有着不同的用途。 其中,最为重要的几种锉刀,它们大致的情形为: ——蒲扇锉、在开凿大口时用到的蒲扇锉,全部由重金属制成。它可分为锉头和锉杆,锉杆长约十一尺,杆径约三寸;锉头厚约三寸,宽约一尺三寸。其总重可达五百斤,主要用于开凿口径较大的部分。 ——银锭锉、在锉小孔时,银锭锉是最基本的工具,全体为精钢制成。它长约十尺,杆径约两寸,锉头宽三寸许,重约三百斤。当盐井沿着开凿出的孔洞安装完木竹以后,就使用银锭锉一直开凿到井底为止。银锭锉具有钻井速度快的优点,经常用在开凿较小口径的井段,但它凿出的井壁不是很圆滑规则。因此,还需要使用垫根锉和马蹄锉这两种工具来进行修整。 ——垫根锉、其结合了银锭锉和马蹄锉这两种工具的优点。在操作时,它掘进的速度很快,又能保证井壁的垂直和光滑。因此,在凿井时往往需要将几种工具交换着使用。 ——马蹄锉、以形似马蹄而得名。它杆长约十六尺,杆径约两寸,锉头宽三寸,重约四百斤。马蹄锉的锉头由精制钢铁制成,加上相当的重量,主要用来凿穿坚硬的岩石。 同时,它还可以保持垂直,纠正井壁的倾斜。因此,钻井的质量非常高。 …… ****** 除了开凿新盐井,在今后提取盐卤的过程中,还会使用到另外一些治井和修井的工具。 与开凿岩石时花大力气操作锉刀比较,修治盐井算得上是细致活,它们可分为淘井、治井、固井、补腔、打捞等几大种类,因而使用的工具也非常的繁多复杂。 在凿井的过程中,常常会遇到工具掉入井眼的情况,如果不将其打捞上来,就会影响到下一步的工作,相应的打捞技术也应势而生。 其中,“提须”打捞落篾、“五股须”打捞落筒、“偏肩”取锉等最具有特色。 在使用工具的时候,不仅可以判定一件工具的精巧程度,还可以考验一位匠人的实际操作技艺。 提须打捞落篾:所谓的提须,其实是一种类似爪手的工具,铁杆外面套有一个竹壳,顶端有一个竹把手,总长约四尺。 在凿井的时候,难免不会遇到断裂的篾绳掉落在井底的事故,这个时候提须就派上大用场了。 将提须放到井里,那些从篾绳上吊下来的竹丝儿,就会进入到提须的竹壳内,只需要将提须略微的往上提,提须下部的齿轮就会朝上面运动,从而卡住篾丝并将其打捞上来。 五股须打捞落筒: 所谓的“五股须”,其实是一种铁制的打捞工具,它长约五尺,有五根像触须一样的铁丝。 在凿井的时候,若是工人不慎将锉刀掉进井里,就需要将五股须下到井里,五根触须像覆手一样的张开,就可以抓住锉刀的把手,然后将其提出井口。 另外,它还可以捞出掉在井里的扇泥筒或汲卤筒等工具和杂物。 偏肩取锉:所谓“偏肩”,它长约七尺,即是由熟铁制成的另外一种打捞工具,它的铁杆外面套着一个竹壳,顶端依然有一竹把手。 工人在凿井的时候,若是遇到锉刀落入井中,最常使用的工具就是偏肩。 首先,将偏肩放入井内,将偏肩上的竹壳罩在锉杆外面,然后通过挺子撞击偏肩,致使锉杆到达竹壳最狭窄的位置。 尔后,工人再慢慢的往上提偏肩,当偏肩杆上升到一定的程度,末端的钢镫随之卡住锉刀的把杆。 如此操作,就能顺利的将落在井里的锉刀打捞上来。 由于偏肩打捞锉刀的成功率很高,因此被匠人们称之为“打捞工具之王”。 …… 第69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2章 工匠利其器 (2) 云富鸿低下头,他看见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溜奇形怪状,看起来又相当笨重的铁疙瘩。 另外,屋子里还散落着一些,废旧的汲筒和皮钱。 云富鸿很想去提一下那些铁器,以估量它们究竟有多重。 但是,他又害怕弄脏自己刚换上的衣服,只是想了一下便放弃了。 随后,云富鸿抬起头来,他的两只眼睛,不断的在四面墙壁上移动着。 云富鸿看见墙上挂着很多奇怪的家什,即:有的像一条直溜溜的水蛇、有的像两头细中间粗的蚂蝗、有的又像江湖卖艺人耍的铁钩子,有的更像是老和尚手中的禅杖…… 这时候,云富鸿见云守田从地上捡起一根半丈长的汲筒,拿在手里反复的摩挲细看。 云富鸿感到有些好奇,他便问道: “幺爸,你这些玩意儿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之前怎么没有见过?看它们丑陋不堪的样子,肯定没有多大的用处,放在屋里碍事,还不如趁早丢掉……” “丢掉?”云守田转过头来,他盯着云富鸿, “嘿!你倒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反正这些家伙什不是你的,说丢掉就丢掉?让我试试看,将你的魂扔掉,看还能不能捡回来……别看这些东西好像是不值钱,作用可大着呢,缺一样都要丢饭碗的。你晓得吗,制作这么一件工具,需要很长的时间,还要经过不断的试用,直到拿起来称手才算派的上用场。哼,丢掉……” 很显然,云富鸿对眼前这些工具缺乏了解,他只知道,仅仅是类似于锄头篱筢之类的用具。 当云富鸿看见幺爸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敝帚自珍的神情时,他竟惊讶得目瞪口呆。 云守田看见云富治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的站在地上时,他感觉有些好笑,便接着说道: “别人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哪一行就要爱那一行,凡是自己过手的东西都不要轻易的丢掉。哦,都像是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扔一个的,那还留得住啥?呵呵……我这些东西就跟你读书的书本一样,假若是都扔掉了,我还怎么在盐场上混事,你还怎么求学上进?所以说喃……” 云富鸿见幺爸说起话来有头无尾,批评起自己时,也是没长没短的。 于是,云富鸿就走到墙边,他看着挂在墙上的偏肩杆,认真的端详起来。 稍后,云富鸿觉得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他便说道: “咦,幺爸!你不在屋里的时候,把门关上也就罢了,即使回到屋里,哪怕是大白天也将这一间屋子的门锁上。哦,原来你是躲在屋里学孙悟空耍金箍棒呢……诶,对啦,你屋里这些家什,都是从哪里来的呀?怎么以前没看见你去过铁匠铺,找铁匠给你锻打这些黑钉耙呢?” 云守田见云富鸿在自己的面前并不拘谨,说起话来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很想再批评自己的侄子一通。 但是,云守田又觉得有些不妥,更觉得没多大的意思。 很快的,云守田就转变了态度。只见云守田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他就对云富鸿说: “这些呀,可都是山匠爷留给我的传家宝贝。嘻嘻……你别小瞧了这些家什,它们可是懒婆娘喂鸭子——不拣蛋(简单)呀!无论是井下遇到啥子事故,凭着它们就能将问题迎刃而解。啧啧,得到它们可是费了不少周折,其中还发生了不少故事呢。你想不想听?若是想的话,我就慢慢的讲给你听?” 其实,草庵堂之于云守田,倘若说是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家,莫若说更像是一个囚笼。 在这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仿佛束缚住了云守田的身心,以致于,让他无法自由的飞翔。 因此,云守田时时刻刻的,想从草庵堂逃离出来。 而彼时的山匠爷,他已经在盐场上混迹了很多个年头,身体也从青壮一步步走向衰老。 当山匠爷感到体力不济的时候,他就在暗地里,四处去物色能够接替自己的手艺人,从而将自己的独门绝技传承下去。 ****** 一次偶然的机会,山匠爷听到了关于云守田的事情,并循着事件的线索窥探出他的心思,理解到他深埋在内心的愿望和抱负。 自从在先蚕宫亲自跟云守田见了一面之后,山匠爷曾琢磨过无数次,心想: “云家祠那野小子的心怕是收不回了,但他人还是不错,有一股子蛮劲,如果走上正道,或许能帮助到一些贫苦百姓,倘若走上了歧途、被土匪山寨利用,说不定还会贻害无穷。而今,他既然有心跟着我学看山开井的手艺,态度也还算诚恳,不像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虚晃之人。 ……何不找机会先试试他,看他有没有恒心学下去,若是行的话,就将修治盐井的知识过筋过脉的教给他。到了以后,我也好将盐灶上的所有事情都撂给他,我自己也好尽心尽力的侍奉关帝爷……” 于是,山匠爷就一直在暗中考察云守田,后来,他证明自己的判断,基本上是符合原初的想法的。 由于山匠爷在盐场上需要处理的事情较多,他整天忙得几乎是分身无术。 可是,山匠爷又不情愿将自己的看家本领,教授给另一位小名叫做冯四的徒弟。 有一次,山匠爷在武圣庙里的时候,他从钱纸捆里抽了一张黄表纸出来。 然后,山匠爷用木炭在上面画了几个表达意思,且类似意象一样的图案,再让信鸽飞雪将信息带到了草庵堂。 果然,飞雪不负山匠爷的重托,它将信息传递给了守信者。 云守田到达界门山的时候,山匠爷已经坐在一棵大柏树下等候多时了,云守田在盐场谋生的生涯,也就像道路上的车轮一样发轫初驶。 自从跟师学艺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山匠爷不断的将青莲溪两岸的地质构造,以及每一个断层的所在方位等,都毫无保留的讲给云守田听。 并且,山匠爷还将自己全部的凿井技术经验,都逐一的传授给了自己新收的徒弟,只是未将金腰牌和开山斧传给云守田。 山匠爷心里清楚,只有在最重要的时刻,才能将关于这两件宝物的秘密,告诉给自己的嫡传弟子。 另外,青莲溪一带的盐灶经常出现问题,有的木竹朽了、有的井壁渗水了、有的井口垮塌了等,都需要懂行的匠人来维修。 在维修的过程中,云守田就好像是山匠爷另外的一双手。 在修井的过程中,云守田也学到一些真正的本领。 每当遇到新的难题,云守田就找到山匠爷,他不断的向山匠爷讨教。 而山匠爷呢,从来也不吝赐教。 眼看着拜师学艺的事业有了起色,云守田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狂跳,他认为自己完全能够独立出来,终于可以天天和青山绿水作伴了。 尽管如此,云守田在山匠爷的面前依然表现得很是谦虚,他不但认真的倾听着山匠爷的每一句教诲,还时常站在一个徒弟的位置,侍奉和孝敬自己的师傅。 随着盐井开采数量的逐步增加,福禄堰乃至青莲溪沿岸的盐脉资源,都已经被勘探发掘出来。 眼看着,地下的盐卤水日渐枯竭,灶户们之间的矛盾也日益突出,他们为争夺有限的盐卤资源而勾心斗角,甚至是大打出手相互械斗。 鉴于以上情况,云守田曾多次在暗中发誓,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一个深埋在地下的盐湖,让所有的灶户都能够全力的开采,即盐场与盐场之间再不要产生纷争。 尽管云守田的想法和初衷都很好,但很多时候往往又是事与愿违,满足不了自己的心愿。 随着地下盐卤的一天天减少,福禄堰也逐渐的向着衰败的方向发展。 或许,可以这样说,一个地方的小环境,往往会跟整个国家的命运和前途联系起来。 处在一个王朝的没落时代,许多普通老百姓终日都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至于那些生产工场生意自然也是非常的清淡。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福禄堰的一些灶户都停止了开新盐井的想法,唯有赵家院子的赵元同,以及龙爪寨的两位东家,他们从来没有放弃振兴盐业的理想。 他们两家凭着丰厚的资财,还在不断的往盐场上进行投入,当然,他们更希望能获得丰厚的回报。 第70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2章 工匠利其器(3) 自古以来,川省各地就盛产井盐,无论是遂安县或其它地方的各个盐场,都有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求财的外地商人。 其中,又数关陕商人为最多,当地人一般都称他们为“西客”。 关陕商人凭着能吃苦耐劳的精神,往来于川省内外,他们将川省出产的茶叶或砖盐贩卖到北地边疆,又将大漠草原生产的皮裘和马匹等转运到内地,靠赚取中间差价获得丰厚的利润。 关陕商人毕竟是行商,纵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力,但也不敢轻易得罪当地人,以免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 因此,他们在开凿盐井的时候,往往要和一些当地人合资修建,用利益将自己和当地人联系起来,达到共同发财的目的。 福禄堰盐场最大的盐灶名叫“燊井灶”,因盐灶附近能开采出地下的天然气,利用天然气燃烧发散的热源来煎盐而得名。 燊井灶共有二九一十八口盐井,所处的位置在青莲溪北岸,而那一片土地一直属于仁里镇郑孝廉家的产业。 在很多年前,郑家就和渭河南岸孝义镇的柴家达成协议,由两家共同持有相应的股份,即: 郑家以自己家的土地盐脉资源入股,而柴家则以开凿盐井的所有花销入股,由柴家派出的掌柜负责日常经营,而两位东家则在家坐享盐利。 郑家和柴家在长达几十年的合作中,很少闹出矛盾纠纷,对待盐工也非常仁慈宽厚。 因此,福禄堰一带就聚集了一帮,愿意为燊井灶出工和出力的盐井工人。 最开始,山匠爷正是看中了郑孝廉和郝掌柜的人品,才主动加入燊井灶当上山匠师傅的。 后来,福禄堰那些本地的小灶户看着眼红,就老是挑刺找山匠爷的麻烦。 山匠爷为了不得罪当地的一些熟脸孔,他就从燊井灶上退了出来。 山匠爷为各家各户提供服务,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跑山匠”。 除了燊井灶,山匠爷为赵元同的六顺灶出力也较多,而对于其余的小灶户,他都是在遇到事故井的时候,才过去帮忙修一下。 赵家的六顺灶,它统共有十二口盐井,位于青莲溪南岸,那一片土地属于福禄堰几位自耕农的产业。 六顺灶和燊井灶的参股方式一样,赵家提供开凿盐井的资金,而几位自耕农拿自己土地下的盐卤入股。 唯一不同的是,六顺灶基本上算是一个本地人自己全资开凿出来的盐井。 ****** 那一次,山匠爷答应为赵元同开凿新井,又被赵元同羞辱戏耍了之后,山匠爷对赵元同的言而无信感到愤怒,他决定惩罚赵元同一下。 于是,便出现了六顺灶工棚大院,即“易”走酒肉的一幕。 让山匠爷没想到的是,他很快就招来了更为惨痛的报复,幸好有青莲子等道友及时出手相救,这才挽回了一条性命。 在医治伤病期间,山匠爷呆在草庵堂里,每天闻着中药味儿就浑身不自在,他觉得还是闻着山上的青草野花香,最能让自己舒服惬意。 更令山匠爷感到难受的是,每当他看见云鹤年走进倒座门房里,并站在床边观察他的伤情时,他就感觉自己的胸口上,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憋闷,连呼吸都感到相当困难。 还未等伤口结痂完全愈合,山匠爷就急着要离开草庵堂。 从草庵堂的大门出来,山匠爷就手足并用的,朝着云家祠村后的山梁上爬。 到了云背岭,山匠爷暂时的休息了一会儿。 突然,山匠爷想起一件事,他觉得不能够回到武圣庙去,以自己的这一副颜面,是无法面对前来拜谒的弟子。 同时,他认为:因自己大意失荆州一般的,遭到了“噩梦”,也有损关二爷的神威。 然后,他就沿着山脊上的羊肠小道,爬到了观音后山。 山匠爷抬头望了一下高高的笔架峰,他爬到先蚕宫的山洞里。 接着,他又走到前室的一个小岔洞里,再检查了一下自己事先埋藏在地下的工具。 那些凿井工具,自从给赵元同凿井过后,就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使用了,山匠爷害怕丢失才预先埋藏在里面的。 而那些工具,是山匠爷经过几十年的逐步摸索,然后再一件一件的赶制磨锉出来的。 其实,盐官铺包括鲁山匠在内的那些修井和治井的匠人,对他的那一整套工具早就垂涎三尺。 山匠爷暗自庆幸,自己在受伤之前,他就未雨绸缪一般的想到了这一点。 不然的话,那些觊觎山匠爷工具的人,很可能会趁他自身不保的情况下,疯狂的夺走他心爱的宝贝。 见所有工具完好无损的埋藏在山洞里,山匠爷才拍着胸脯放心的笑了起来,他在先蚕宫的前室里呆了三天三夜。 虽然,山匠爷摘了一些桑葚充饥、喝了一点山泉解渴,但是,他的身体以往都是活动习惯了,已非常的不适应洞内的环境。 渐渐的,山匠爷就产生了厌烦心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层层包裹起来了一样。 于是,山匠爷按照元一真人的意思,他这才产生了离开先蚕宫的想法。 思来想去,山匠爷决定住到武圣庙里去,一心一意供奉武圣关公。 原来,武圣庙只是一间非常小的单檐单体建筑,它坐落在隙曛山北面的无常坡上。 武圣庙最早是由一帮无田无地,且无家无室的流民所建,他们希望靠着关帝爷的义气,将大家组织联络起来,从而共度时艰抵御强暴。 后来,那一帮流民渐渐走散了,或者是条件有了变化,他们就很少到庙里来烧香。 因此,武圣庙也渐渐的变得冷清起来。 武圣庙本来就非常小,香火也不旺盛,自然供养不起常住的住持,再每天按时给关帝上香。 不仅如此,就连那座建筑本身,也因年久失修呈现出破败不堪的样子,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庙顶也已经垮塌出一个大洞。 破洞下矗立着的那一尊关帝,也是残肢断腿,身上的漆色也早已脱落。 每当夜风从断墙或顶上的破洞灌进来,关二爷独自兀立在破朽的塑像基座上,猜想他一定会非常的寂寞。 第71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2章 工匠利其器 (4) 来到武圣庙,山匠爷在庙后的空地上搭了一个茅草棚,然后,他就简简单单的住了进去。 每天早上,山匠爷很早就起床,他开始和泥抹灰修补墙壁。 然后,山匠爷请方木匠给庙顶补上椽子添上盖瓦,他又请来一名漆匠,让工匠给关帝像重新进行了一次彩绘。 经过半个月的修缮,武圣庙焕然一新,仿佛又重新恢复了生命和活力。 从此以后,无论是盐场的工人,抑或是过路的江湖豪杰,他们在山下远望到武圣庙,都要亲自上山来祭拜凭吊一番。 而山匠爷见到有香客到来,他就悄无声息的躲到庙后的茅屋里面去了,任凭香客将赠送的香火钱放在供案上的铜钵里。 走出草庵堂之前,山匠爷的头上原本缠着一层厚纱布,离开先蚕宫之后,他找了一条跟头颅宽窄差不多的黑布口袋。 并且,山匠爷在黑布口袋上铰了两个圆洞套在头上,又在脖子上拴了一根细棉绳。 由此,山匠爷将自己的整颗头几乎完全的包裹了起来,就像是两广人早茶时吃的烧麦一样,除了自己的视线受到影响外,布带内的空气也尤为稀少。 布袋就像是一张黑色的帷幔,将山匠爷的面部与外界分割开来,阻挡住了别人的窥视的目光,同时,也终止了许多人和他交流的欲望。 陌生的人们都以为他是一个严重的麻风病人,在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都远远的躲着他避着他。 山匠爷也感知到了自己身体和面部的残缺,总以为自己从此就与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唯恐去惊扰到别人。 因此,他就深居简出,自觉的将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 然而,人毕竟是自然界中的高级生物,有着群居动物的自然属性,即: 一个人必须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来,无论是进行物质交换还是进行精神交流,人与人之间都有必要建立一定的联系,否则,人就会在逐步退化中走向消亡。 ****** 那一天,山匠爷在武圣庙劳动了一整天,当身上的汗液被蒸发掉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全身,就像是裹上了一层花盐似的,将皮肤刺激得又痛又痒。 另外,山匠爷的头上,也像是上了一道紧箍子一样,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不仅如此,山匠爷还不能自由的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活动。 山匠爷想了一下,他决定到青莲溪去一趟,利用小溪充沛的水源,将自己身上的污垢清洗干净。 走在下山的路上,山匠爷竟感觉到,自己的牙床有些发痒,嘴角还不断的往外面流出口水来。 以致于,布袋面罩内的空气浑浊不堪,散发出腐烂酸臭的味道,让他感到无比难受。 山匠爷来到青莲溪边,他摘下头上的面罩,并仰起头来,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山匠爷就蹲在溪边的洗衣石上,他不断的捧着溪水,浇在自己那满是疙瘩的脸上。 原来,云鹤年最后一次上的药膏,还依旧贴在山匠爷的脸上,那些碾得极细的中草药里面,混合着上好的蜂蜜。 时间一长,像浆糊一样的药膏就变得干硬结实,形成一个类似保护模具的硬壳,就像是戴在脸上的一副傀儡面具。 当厚厚的药膏被溪水润透之后,它就像是发泡的馒头一样膨胀了起来。 随后,山匠爷就抬起双手,他将那些散发出浓烈药味的酥发物,一点一点的从脸上抠了下来。 时间在慢慢的流逝,当粘在脸上的最后一点药膏,被溪水清洗干净之后,山匠爷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非常的轻松清爽。 于是,山匠爷就张开两只手掌,他将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并来回抚摸着。 顿时,山匠爷就感觉到,自己的一双手,就像是按在了两只癞蛤蟆背上一样。 正是双手触摸到的突兀感觉,让山匠爷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样,迫切的想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虽然,这点想法让山匠爷感到有些庸俗,但是,他依然无法回避自己将要面临的问题。 其实,从被灵怪野畜撕咬到的那一刻起,山匠爷就意识到自己肯定会破了相,乃至以后、或者是更久的将来,再也不会是父母留给自己的真实面目了。 在一系列焦躁不安的思虑之中,山匠爷还是想知道,即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他看看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随后,山匠爷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他不再去划动,身下那一泓清澈的溪水。 青莲溪在静静的流淌,原本平静的水面被山匠爷的双手扰动,荡漾着一圈圈的水波。 水波不断的向远处扩展,变换出不规则的纹路,那些纹路恰好又像是山匠爷那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样。 过了片刻,溪水渐渐的静止下来,恬静如故清澈依旧,它就像是一面宽大的青铜镜面一样,横躺在山匠爷的面前。 忽然,光滑的“镜面”上赫然出现一张近似陌生的面孔——整个面部就像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丘陵山地一样,上面极不规则的分布着眼、鼻、口五个大小不一的孔洞。 另外,山匠爷的那一颗头颅,与其说是一个活人的,莫若说是一个暴露在坟冢外的骷髅头。 霎时间,山匠爷被自己那一张与众不同的面容惊呆了,他俯下身贴近水面,去查看自己嘴巴里那早已发现、但没有机会细看的牙齿。 只见除了几粒东倒西歪深浅不一、类似石灰质一样的槽牙之外,嘴角竟还长出一对像野猪一样的獠牙来。 “啊!“山匠爷发出一声惊叫,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悸痛。 山匠爷慌乱不堪的举起双手,他将自己的整张脸捂了起来,并掩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山匠爷像是没有看见自己,倒是见到了一个从水底冒出来的怪物一样,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暴怒起来。 接着,山匠爷就挥动着双手,他不断的击打着水面,像是要将眼下的鬼怪驱离开一样。 过了大约半刻钟,山匠爷的情绪才渐渐的稳定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接受既成的事实,即必须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走向另外一种寂静的生活方式。 幸好,山匠爷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已经思考周全。 山匠爷认定关二爷就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值得为武圣看家护庙、烧纸续香。 事实上,武圣庙确实给了山匠爷一份安宁,以及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享受。 陡然间,山匠爷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关公那威风凛凛的雄姿来,他想到了“刮骨疗毒”的典故来。 随后,山匠爷一下子就变得无比淡定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 正在这时候,山匠爷忽然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便转过头去。 山匠爷不由自主的朝身后望去,他正好看见一位洗衣浣妇,端着一个木盆子朝自己所在的位置走来。 山匠爷仔细一看,原来那浣妇就是远近闻名的邬媒婆,他看见邬媒婆战战兢兢走路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一张无比丑陋的脸还暴露在外面。 山匠爷害怕吓着邬媒婆,他连忙回过头来,从洗衣石上捡起黑布头套面罩,快速的戴在头上。 山匠爷将双手撑在大腿上,在一阵麻木和疼痛中,他艰难的站起身来。 然后,山匠爷就朝着溪边的小路上走,刚走下长一丈、宽两尺的洗衣石,他就微微的抬起头。 山匠爷的一双眼睛,以极快的速度瞄了一眼邬媒婆,他发现邬媒婆也在用惊异的目光窥视自己。 于是,山匠爷就快速的低下头,他略显慌忙的避开了,邬媒婆那一双灼人的三角眼。 邬媒婆和山匠爷俩人,他们简短粗略的对视了一下。 然后,他们便将各自的视线,从对方的身上移开,再漫无目的的投向另一个地方。 不期而至的相遇,俩人都显得有一些尴尬,山匠爷依然显得有一些慌张。 俄顷,山匠爷就低头看着路面,继续走自己的路。 而邬媒婆呢,她却怔怔的看着青莲溪岸边的水草出神,像是在回忆着让她感到难堪的往事。 第72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3章 为利互缠斗(1) 前些年,邬媒婆刚嫁到与云家祠隔河相望的清莲村时,她的丈夫就害了痨病,不但不能像其他农民那样下地劳动,还不能同房尽到夫妻间的人事。 眼看着,家里一贫如洗快断了炊烟,邬媒婆就独自撑起了一片天,她干不了多重的体力活,就只能使用脑瓜蛋和嘴皮子的巧力。 因此,邬媒婆就开始干起了,替人保媒拉纤的营生。 无论是邬媒婆居住的清莲村,抑或者是北岸的云家祠村,以及鹰嘴崖等附近的几个村庄,再比如是几十里外的山旮旯里,她都勇敢前往多有涉足。 不管人家顶的是娃娃亲,或者是成人婚礼,邬媒婆都满口答应负重承揽。 为了保证自己的生意不被截源断流,邬媒婆竟将目光投向了,福禄堰的那些单身光棍儿。 邬媒婆只管自己能收到眼前的谢媒礼,却不会去管别人的婚后事。 山匠爷作为青莲溪和福禄堰一带的“名人”,他不仅受到了各盐场灶户的礼遇,还得到了一些盐工的尊敬。 山匠爷每日不愁吃、不愁穿的,但他孓然一身的行迹和家境,自然没有逃过邬媒婆的“法眼”。 尔后,邬媒婆就瞅准了一个个机会,她设法靠近山匠爷。 然后,邬媒婆就给山匠爷不断的灌输婚姻知识,以及传授床笫间的技巧。 可是,山匠爷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令他中意的女人,一来二去就更加的灰心了。 眼看着,邬媒婆给山匠爷胸中点燃的一股子烈火,在渐渐的熄灭、在慢慢的化为灰烬,她就感到十分的焦急。 邬媒婆担心到嘴边的肥肉,被别人一口给叼走了,她便心生一计,决定将自己推销给山匠爷。 与此同时,山匠爷见邬媒婆刚死了丈夫,为了避免落下个趁火打劫或落井下石的嫌疑,他就一直在搪塞着,始终不肯接受。 后来,山匠爷又觉得,邬媒婆长着一对不太讨人喜欢的三角眼,他的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 再加上,邬媒婆整日间,就像是风箱皮槖一样的,在不断的活动着上下两张嘴皮子,他担心会叨扰得自己心烦。 于是,山匠爷就找了一个不太恰当的理由,他就一口回绝了邬媒婆的“美意”。 自那以后,俩人之间就产生了裂隙,他们不仅没有在继续交往,就连快要遇见的时候,都尽快的绕道回避。 生活在乡村中的妇女,她们每天除了下地劳动,还要煮饭喂猪吆鸡喝狗,很少有空余时间单独与人聊上几句闲话。 对于她们来说,青莲溪就是她们碰头会面的场地,几个妇女趁着洗衣服的时间,将自己想要倾诉的话语,以及听到的风言风语,讲给其她的女人听,以博取别人的赞赏或同情。 因此,清莲溪边的那一个个洗衣台,俨然就是一处处社交场。 ****** 就在刚才,邬媒婆端着一盆待洗的衣服,她低头略有所思的走在河滩的小路上。 当邬媒婆走在离小路的尽头,还有十来丈远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岸边的洗衣石上蹲着一个人。 邬媒婆定住目光,她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凭衣着的装束和颜色来看,对方显然就是一个男人。 随后,邬媒婆显得有些迟疑,她将自己的头垂得更低了,心想: “咦,这附近的小半里路,就只有这一块洗衣石。现在,它被一个男人家占去了,我跟他面对面的站在一起,被别人看见,难免不会说一些闲话。再说,我跟他能摆些啥呢?干滋滋的无话可讲,那还不憋死一个人呀!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吧,等他走了之后,我再下来吧?” 刚转过身,邬媒婆似乎又心犹不甘似的,她抬起头来,发现蹲在洗衣石上面的人,不像是在浣洗衣服。 然后,邬媒婆再仔细的看了一眼,当她见过那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头颈之后,随即就认定是过去的朋友。 邬媒婆知道,山匠爷虽然在受伤以后,面部已经变得奇形怪状相当骇人,但她深知山匠爷毕竟是人而不是鬼。 并且,山匠爷对普通的老百姓,没有半点伤害之心。 邬媒婆停下脚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想: “咦,我就站在他后面等一等吧?等他走了,我再去洗衣服。说不定,那死鬼看见我去洗衣服,他马上就会让开的。不然的话,我就算是要多白跑一趟啦……” “啊!” 突然,邬媒婆发出一声惊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 当邬媒婆的目光避开山匠爷,向青莲溪的水面看去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刻,邬媒婆发现了一件骇人的东西,她的意识顿时就陷入到了一片慌乱之中。 邬媒婆显然忘记了,自己的手里还端着东西,她就用双手去捂住面颊,手中的木盆随之掉落在地上。 其实,邬媒婆见到了比山匠爷还令她感到恐惧的东西,当她的视线扫过岸边的水面,目光落在菖蒲丛中时,她发现绿油油的菖蒲叶子下面,居然冒出了一个鼓包——就像是漂浮着的一块蓝布。 刚开始,邬媒婆以为,是谁家的媳妇在洗衣服的时候,她因不小心而掉在河里的衣物。 邬媒婆心里暗自高兴,她就在心里设想着: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别人落在河里的衣物捡起来,洗干净之后裁了剪了,再缝成几条小裤子,送给那些光腚子娃娃穿。 邬媒婆掩饰不住内心里的一阵激动,她恋恋不舍的再瞟了那一件“衣服”。 而这一次,邬媒婆竟然发现了,让她感到意想不到的“奇物”。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幼年??钻进了菖蒲丛中。 ??外形如鸭,它长着一张溜直而削尖的喙嘴,背部长着一身黑色的羽毛,下胸和腹部则呈银白色。 调皮的??独自在菖蒲丛中游来游去,欢快的啼叫着。 忽然,它看见了那鼓着包的蓝布块,就伸长脖子不停的用嘴去啄。 蓝布块在??嘴下缓慢的浮沉,一点点的改变着姿态,不停的变幻着角度。 渐渐的,蓝布块就显现出,掩藏在下面的物体来。 只见蓝布衣服的领口处,忽然冒出一张人脸来,那张脸被溪水泡得肿胀发白,就像是一个沤烂的老冬瓜一样。 甫一开始,邬媒婆只是漫无目的看着水面,等她发现异样再定睛一看时,顿时吓得大声惊叫起来。 山匠爷闻声转过头来,他一脸惊诧的看着邬媒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邬媒婆瞥见山匠爷在盯着自己,她伸手指着水岸边的那一片菖蒲,叫道: “人……死人……哪里冲下来的‘水打棒’?” 山匠爷迟疑了一下,他从邬媒婆的面前走了过去。 随后,山匠爷站在河边,他朝菖蒲丛中望去,心想: “怎么会是他?这龙灶头咋会淹死在水里头呢?真是遭了报应!” 原来,小溪里淹死的人,正是以前经常欺负山匠爷的龙灶头。 当山匠爷认出龙灶头的那一张面孔之后,他的心里瞬间就产生了一种,类似幸灾乐祸一样的想法。 可是,山匠爷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心想: “自己和邬媒婆作为共同的发现者,无论死者是因何原因暴毙在水里,首要的义务就是去报官,让官府来勘测审查,免得贻误时机将来牵连上自己……” 过了片刻,山匠爷神情凝重的走了回来,他准备到仁里镇上去,将此事报告给当地的乡保。 忽然,山匠爷觉得有一些不妥,他认为会给自己增添不少的麻烦,说不定自己还会难脱干系。 于是,山匠爷就回过头,他对邬媒婆说: “哦,你……还是请你回到村子里,给你们牌长说一声,让牌长再去找到保甲,等县官大老爷来审理。啊,我在这里也是碍事,就先先走啦!” 说完,山匠爷就摇了摇头,他一瘸一拐的走了。 其实,自从贾道长施展法术,以致于,让山匠爷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此后的那一段时间里,赵家的六顺灶也并不太平,一直在磕磕绊绊中运转,并且还祸事重生纠纷不断。 第73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3章 为利互缠斗(2) 原来,自从鲁山匠带领一帮工人,从盐官铺盐场来到福禄堰盐场之后,赵元同就将山匠爷未完成的工作交给鲁山匠。 赵元同的心里一直在期望着,鲁山匠能够开凿出一口高质量的新盐井来。 砌好井台、架上羊角花车,准备提取盐卤水的那一天,赵元同、龙灶头、鲁山匠,以及另外的一帮看客,他们都围在新盐井的周围,兴致勃勃的观看着热闹。 提卤水的花车工,他坐在一张牢固的椅子上。 只见花车工用双手拉动着羊角花车的把手,随后,羊角车慢慢的朝着他的胸前转动着,将竹缆绳一点一点的卷在羊角车的绞盘上。 随着缆绳的逐渐变短,汲筒开始缓缓的从井眼里面升上来。 一旁的挑卤工见汲筒完全冒出了井口,他便将汲筒拉到皮筐上面。 然后,挑卤工用手中的铁钩子,顶住汲筒底部的皮钱,浑黄的盐卤水就“哗哗哗”的流到了皮筐里。 装满一担盐卤水之后,挑卤工就将卤水挑到盐灶旁的晒卤场,由踩筒车的盐工将卤水送到晒卤架顶部的天船上面去。 龙灶头和鲁山匠站在盐井旁边,他俩看着不断提取上来的盐卤,心里都忍不住一阵狂喜,心想自己没费多大功夫,眼看就能够得到不少的利益。 正当俩人沉浸在喜悦之中,幻想着到手的银子时,忽然听见井眼里面滴答滴答的响声。 他俩对视了一眼,没想到,最让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与此同时,赵元同也听见了井下啪嗒啪嗒的流水声,脸色一沉,叫道: “咦,这是咋回事,好像井下面在漏水了?” 说着,赵元同就转头去看着鲁山匠。 鲁山匠睁大眼睛,他就像是一个吞口菩萨似的,怔怔的看着井口。 鲁山匠的心里感到一阵慌张,他的嘴里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突然,在场的所有人,听见井眼里面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闷响。 紧接着,拉羊角车的花车工猛地往后一倒,然后,他就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 那一根被铰断的竹缆绳,也像是一条飞蛇似的,哧溜溜的冒出了井口。 原来,花车工并没有听到井下发出的声音,他只是觉得,缆绳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主了。 于是,花车工就使劲的拉着花车,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缆绳竟在突然间就断裂掉了。 花车工的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随后就倒了下去。 事故发生后,鲁山匠并没有找到合理的解决办法,导致井壁渗水越来越严重。 尔后,新盐井又发生了大面积的垮塌,再也无法掏出落在井底的岩石碎屑,整口井也就算是彻底的报废了。 后来,龙灶头又鼓动赵元同,让鲁山匠接连又开了几口盐井。 可是,重新选址开凿的井口,都只是开到几丈深的地方,就再也无法继续开凿下去了。 这一下,赵元同可急眼了,他在前前后后总共花费了近千两银子,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赵元同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棍一样,心里始终不服输,他还想继续赌下去,希望寻找到一个翻盘的机会。 可是,赵元同反复的思虑,他又感到有些胆怯,心想: “倘若是继续开凿下去的话,即使运气好,找到一两口能产出盐卤的新井来,都需要一二十年才能弥补自己的损失;若是到不到出盐的新井呢,自己的资财毕竟是有限的,要是将钱财都花在这福禄堰上面,自己怎样去经营香河镇上的产业呢?何不干脆就守着这十二口盐井,每年不忧不愁的,还有固定的收入……” 想好之后,赵元同立即叫人去给鲁山匠传话,叫他们不要再选址继续挖下去了。 另外,赵元同还放出狠话,叫鲁山匠趁早卷起铺盖走人,免得叫他们赔偿报废事故井的损失。 鲁山匠一听,他顿时就傻眼了,心想: “自己和手下一帮兄弟的工钱,赵元同都没有给结清,怎么就能卷起铺盖走人了呢?” 当天夜里,鲁山匠就带领着手下的一帮人,他们气急败坏的赶到了仁里镇。 来到赵家院子的大门外时,鲁山匠看见赵家院子乃是深宅大院,戒备又相当森严。 并且,还有五六个看家护院的家丁,都纷纷举起鸟铳,向他们一行人瞄准,随时还做出扣动扳机的动作。 鲁山匠的手下,本来就是一群不三不四的乌合之众,他们见到眼前的阵仗,害怕对自己产生不利。 另外,他们更害怕将赵元同惹急了,对方联通官府将自己抓到大牢里面去。 因此,他们都奉劝鲁山匠,不要不顾生死的净吃着眼前亏,即:现退后一步,再想出更权宜稳妥的办法。 鲁山匠听到了兄弟们的劝解之后,他也就顺势下坡,不敢再强行逞能。 一行人在回福禄堰的路上,大家都纷纷出主意,他们一直认同,去找作为中间人的老龙灶头,讨要到应得的工钱和奖赏。 回到福禄堰,鲁山匠准备去将龙灶头从屋里骗出来,然后,再将老龙灶头绑起来,向他榨出一笔银子来。 谁曾想到,老龙灶头刚喝得伶仃大醉,他躺在他屋外面的一块菜园地里,竟稀里糊涂的就睡着了。 鲁山匠听见呼噜声,他将老龙灶头拍醒,骗他说到仁里镇上接着喝。 当老龙灶头听说,鲁山匠叫他接着去喝酒,他立即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俩人便沿着青莲溪边的小路往下走。 刚过了鹰嘴崖,鲁山匠就点明要龙灶头赔付自己这一伙人应得的工钱。 龙灶头和鲁山匠本来就是酒肉朋友,他们若是在有利益的情况之下,可能还会勉强维持一段关系,倘若是赔钱赚吆喝的事情,很快就会立马翻脸,甚至会反目成仇。 鲁山匠和龙灶头的交情,显然是属于后者。 龙灶头听说,要自己支付鲁山匠一行的所有工钱,他的酒意顿时就醒了大半。 情急之下,俩人开始恶语相向,最后发展到大打出手。 鲁山匠虽有一股子蛮力,但显然不是龙灶头的对手,很快就处于了下风。 与此同时,鲁山匠的几个手下一直都跟随在后,即躲在暗处,他们见形势不对,害怕鲁山匠吃了亏,从而失去了主心骨,便一溜烟似的窜出来。 几个人合伙将老龙灶头摁在青莲溪里,让龙灶头喝满了一肚子水之后,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尽管是这样,可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过了两天,老龙灶头的尸体就被泡涨了,从水底冒出来,并顺水流到了南岸村附近。 老龙灶头淹死在清莲溪的案情发生之后,由地保赵元同上报给了本县主官。 这件事,本该是遂安县令当天到达现场,亲自主持解尸勘验活动的。 但是,县令嫌肮脏麻烦,他只派出一名刑房书办和一名仵作,到青莲溪去办理。 最后,知县糊里糊涂的,就给老龙灶头误判了一个酒后失足落水的结果,落下了一个有头无尾的结局。 真是应了那一句,“不是未报,时候未到”的俗话。 龙灶头晚上喝了一顿糊涂酒,深夜将性命断送了之后,不仅官府没有断出一个好结果,反而乐坏了那一帮遭到龙灶头欺压的底层盐工。 龙灶头的大儿子龙允安,也就是后来的小龙灶头,他在暗中了解到实情之后,就发誓要报杀父之仇以解心头只恨。 龙允安经常趁着夜晚的时候,他携带着犯案工具潜入到盐官铺去,以打探鲁山匠的行踪。 后来,龙允安终于发现,鲁山匠也经常在晚上的时候,一个人到盐官铺去打牌喝酒,他便暗自谋划作案的时间和地点,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有一天晚上,正是月黑风高的时候,鲁山匠在盐官铺镇上喝得是酩酊大醉,他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往风铃渡方向的家中走。 当路过一片玉米地时,鲁山匠突然听见地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就打了一个酒嗝。 然后,鲁山匠站在原地,他倾听了一阵,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过了片刻,鲁山匠竟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他张口就骂道: “嗨!龟儿子死猫儿,敢在半夜吓你鲁大爷,看我不逮住你,活剥了你的皮,然后在这里烤焦下酒吃!” 说完,鲁山匠就继续往前面走,他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突然,鲁山匠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火星迸裂金光闪耀,后脑勺也像开瓢了似的,发出一阵锥心般的疼痛。 接着,鲁山匠的全身,就开始不听使唤,也无法调整姿势。 随后,鲁山匠就一头栽倒在地,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有知情人暗自默算过,仅仅在短短的半年之内,仁里镇和盐官铺两地,就发生了几件相当严重的案情,即: 首一件,是山匠爷在鹰嘴崖的山上,遭到灵异怪兽的伏击;次一件,是老龙灶头淹死在青莲溪的毙命案;最后一件,即是鲁山匠在盐官铺的玉米地里,遭到了钝器的袭击,落下个无头命案。 以上三件案子发生在不同的地,以及不同的人物身上,似乎没有多大的牵连和关系。 实际上,它们之间已经产生了必然的联系。 而策划这些案件的主角,就是来自赵家院子的赵元同。 可是,赵元同却置之案外,他依然活得逍遥自在,究其缘由: 一来是,赵元同家大业大,他跟官府有着密切的交往;其次是,赵元同将自己家的侄儿赵德禄,安插在了县衙刑房做衙役,他可以传递密信通报情况,从而为自己家的坐地生财保驾护航。 第74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3章 师傅传工具 自从云守田拜山匠爷为师之后,他学到了一些实用的本领,情绪也随之变得高昂起来。 但是,山匠爷的突然受伤,又让云守田的心情,一下子从峰顶跌落到了谷底。 山匠爷在草庵堂接受治疗的期间,云守田每天都精心伺奉着山匠爷喝汤敷药,俨然就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 在整个过程中,云守田都轻声细语谨言慎行,他不敢多说其它的话语,不敢多问自己不该问的问题。 可是,当云守田走出山匠爷的病房之后,他就一个人呆在角落里,思考一些列让他感到疑惑的事情。 久而久之,云守田就像是一只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没有了一点精神。 尔后,云守田的心里开始感到一些惶恐,他尽想着一些悲观消极的问题,心想: “山匠爷能不能康复?他若是一直躺着,我今后该怎么办?以后谁给他穿衣吃饭,端屎端尿?是我吗,倘若我一直服侍他,我今后该怎么办?难道我之前的选择是错误的吗?” 后来,山匠爷的伤势竟奇迹般的好了起来,除了面容会带给他一些难堪之外,但肠胃还依旧完好。 偶尔间,山匠爷还可以喝上几盅酒,再吃上一点荤腥。 因此,云守田时常到武圣庙后面的小茅屋去探望山匠爷,在表示慰问的同时,他也可以了解和探听到,盐业江湖上的种种传奇故事。 ****** 那一天,云守田像往常一样,他带上一些酒菜去看望山匠爷。 然后,师徒俩人就在庙后的小屋里,对坐小酌起来。 两盅润肠酒下肚,山匠爷就问起盐灶上的事情,他很想了解到,近来各灶户间都发生过什么新的情况。 随后,云守田便将盐灶上,即那些工人吃鸦片、酗酒,嫖娼等,种种龌龊不堪的事情,讲给山匠爷听。 并且,云守田还将崔老三在六顺灶意外受伤的情况,也一并讲了出来。 山匠爷听后,他一声不吭,只顾着闷头喝酒。 云守田感到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以致于,让山匠爷感到伤心怄气。 沉默片刻之后,山匠爷抬起头来,他忿然不平的说道: “既然嘛,崔老三在六顺灶挑盐卤受了伤,总该想想今后的出路噻。那赵元同不愿意出一分钱,以此作为抚恤和补偿,他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孬种,活该千刀万剐!唉!崔老三命也苦,现在又摊上伤病,他今后该怎么办?总得要活下去嘛!哦……对啦!你去给郝掌柜、或者是账房的林先生说一说,看能不能把崔老三留到燊井灶上,再给他找一个轻松一点的活儿干……” 云守田听后,他默默的点着头,表示答应去试一试。 稍后,酒壶已经见底,菜肴也已进入到了师徒二人的空肠,云守田便站起身来,他准备向山匠爷告辞。 山匠爷摆了摆手,他伸出手掌,并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 然后,山匠爷露出一丝苦笑,他意味深长的对云守田说道: “守田,等一等!我需要跟你多说几句话,以免今后太迟啦。唔……我已经老啦,啥事也做不了了,今后就全靠你们一帮子兄弟将福禄堰撑起来了。你们兄弟一定要团结,不要平白无故的受那些灶户们的欺负,只有拧成一股绳才使得上力气嘛。你都晓得,现在世道不太平,盐官铺早就组织了一个‘袍泽会’;咱们呢,咱们福禄堰也有一个‘金兰会’。 ……如若是,遇到需要出力的地方,咱们一定要出手相助匡扶正义,你说喃?哎,这些事都还远着呢,今后只有相机而动。现在呢,你就要只顾着眼前,既然有了本事,就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有灶户主动来求你,就要先跟他们谈好价钱,不要事后又来翻盘子,你看我嘛,不就是活生生的教训么?嗨……” 云守田见山匠爷的表情,有些颓然落寞的样子,他知道,山匠爷又沉浸在了对过去往事的回忆中。 于是,云守田就好生安慰了一番,然后,他就起身告辞。 可是,山匠爷再次留住了云守田,他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先坐下,我来给你讲一点事情!我之前使用的那一些工具,我前些时候已经埋藏起来了,地点就在先蚕宫第八廊旁边的一个侧洞里。虽然,现在很少有人再提开新井的事情,但以后可能还会派上大用场。 ……以后,无论是被弄丢了,或者是生锈烂掉了,都甚是可惜。今天呢,我就全部交给你,你自己好生保管就是了。千万要注意,那可是吃饭的家伙!今后你要多下一些苦心,跟几个老实的兄弟一起混事,若是有东家要开新盐井,你跟他们商量好,要上一两股‘干日份’。 ……这样的话,你才能够多增加一些收入。另外,你瞅准机会,说上一门子亲事,好生成一个家,生儿养女过一个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让你的老子也不再操心费神……” 离开武圣庙之后,云守田并没有去取出那些工具,他觉得,放在先蚕宫里比什么地方都更为保险。 直到去年初冬,云守田趁着晚上的时间,他才将藏在先蚕宫中的那些工具,一件一件的给取了出来,并扛回到了家里。 然后,云守田就细心的除锈上油,他准备在开年的时候,为燊井灶找到几口新盐井,以满足郝掌柜的请求。 ****** 云富鸿听完云守田的讲述,他见自己的幺爸沉默不语,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 于是,云富鸿便将自己的视线,从云守田的身上移开,他继而注视着墙上那些,各具特色又奇形怪状的工具。 云富鸿的目光在偏肩杆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他又挨着将墙角扫视了一遍。 云富鸿感觉到,这些工具离自己天遥地远似的,不仅与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而且还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就没兴趣再看下去了。 随后,云富鸿就转过身,他抬腿就朝门外走。 云守田抬起头来,他刚想叫住云富鸿,忽而又改变了态度。 云守田站起身来,他对云富鸿说: “等等!我正想出门去遛一遛麻妞呢,让它吃一点青草,喝一点小河水。” 云富鸿听后,他停下了脚步,等云守田跟上来。 然后,叔侄俩人便一起走出了,属于云守田的西屋。 第75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4章 春回云家祠(1) 刚走出草庵堂的大门,云守田便叫云富鸿站在外面,稍微等自己一下。 云守田转过身,他迈开双腿,就朝着厨房后边的马厩走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云守田牵着一匹马走了出来。 然后,两个人和一匹马,就一起走到了晒谷场。 晒场的西南角,原本有一个很大的稻草垛。 经过了一个冬天,作为牛马粗饲料的稻谷干禾,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一根碗口粗的空木桩,孤零零的矗立在晒场边缘。 稍后,云守田将驮马牵了过去,他麻利的将手中的缰绳,拴在了稻草桩上。 然后,云守田拿出一把铁梳子,他将马匹的全身上下刷了个顺溜水滑,简直称得上是“油光可鉴”。 原来,云守田拴在柱子上的马匹,是他出行时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他旅途中形影不离的“伴侣”。 因为,驮马全身长着一身栗色的皮毛,再加上,它又是一头“临到中年”的母马。 所以,云守田就给它取了一个粗俗的名字,叫做“麻妞”。 麻妞属于西南马种,它产自凉州大马营,适合山地跋涉,此马可驮乘兼用,但主要以驮载为主。 麻妞体质粗糙结实、躯干粗壮、体型呈长方;额头上有一枚菱形的白章,双耳小巧但很灵活;中等长度的脖颈向前弯曲、背部平直且较宽、胸部较为宽阔发育良好;四肢结实干燥关节稍大、后肢略微向外倾斜。 云守田放下手中的铁梳和毛刷子,他喜滋滋的看着麻妞,就像是在欣赏自己满意的一件作品一样。 然后,云守田站直身体,他拍了一下麻妞的头,说道: “嘿,好你个麻婆子!这一次,我走了好几天,没带你一起出去。你呆在马厩里,每天都吃的是啥呀?富娣这幺小姐,有没有割一背篼嫩青草,喂到你的嘴里,让你也尝个鲜?” 麻妞像是听懂了云守田说话似的,它低下头瞧着地面,哼哧哼哧的打了几个喷嚏,四足也在兴奋的刨着地面上的泥土。 “咦!“云守田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朝周围看了一圈。 然后,云守田回过头来,他问着云富鸿: “你二婶和幺妹子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一直没看见她们?是没有起床,还是赶场去啦?” 云富鸿笑了笑,他吊儿郎当的回答道: “太阳都上了一竿子了,她们咋会还没有起床呢。幺妹子每天倒是都在想着,到镇上去赶场呢。以前的时候,总是二婶堵着不让她去,说是害怕被别人拐去卖了。现在呢,二婶病了,更没有人能带她去了。唉……我也不晓得,她还天天望着那窗雨口没有?连我都快愁死啦……” 云守田看着云富鸿,只见对方唉声叹气,且又在一本正经的说着话,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接着,云守田止住笑声,他又问道: “那不见人没见影的,她们能到哪里去呢?” 云富鸿朝下面的清莲溪看了一眼,他这才回答道: “哦……她们吃过早饭后,可能是到溪边拨弄菜园地呢。幺妹子每天早上都要到菜地里忙活一阵,直到半晌午才回来呢。看嘛!锅里还留着稀饭,你吃不吃一点呢……” 云守田听说溪边的菜园地,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就像是听到了朋友的名字一样。 的确,云守田已经很久,都没有关注自己的家事了。 然后,云守田看了一眼麻妞,他朝着云富鸿招了招手,说道: “走,咱们到溪边去!我去看一下,你二婶如今怎么样了。正好,也让麻妞到河滩上去撒一下欢。” 说完,云守田解开拴在木柱上的缰绳,他将绳头的下端从辔头上取下来,任由麻妞甩开蹄子朝荷塘边走去。 于是,叔侄俩人就走过荷塘,他们穿过驿道,来到了溪边的滩地上。 ****** 一层薄薄的烟雾像轻纱一样,漂浮在绿油油的田野上。 晨风徐徐吹来,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云守田放眼望去,他看见鲁氏和云富娣二人,正蹲在一尺多高的菜地里。 然后,云守田就啧啧的赞叹着,他对云富鸿说: “咦!咱们家呀,还是幺妹子最为勤快!你俩兄弟若是能赶上她一半,那就阿弥陀佛啦。哈哈……” 云富鸿听着云守田的笑声,他顿时就羞得满面通红,且又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云富鸿心里恨不得,自己能够化作一只田鼠,钻到草丛中去之后,就再也不要出来。 原来,草庵堂里的云家三兄妹,他们原来都不擅长耕种。 云鹤年在世的时候,他将田地都佃给别人耕种,只留下青莲溪边的一块菜地,种上一些菜蔬供自家食用。 因此,就眼下的这一块菜地,算是云富娣施展手脚的“实践地”了。 俗话说,“懂事的孩子早当家。”云富娣每日除了睡觉,她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家务上面,从厨房到菜园都一丝不苟。 云富娣在种植这一片菜地时,她显得特别的精细。 一年四季中,富娣都将菜地里的作物,伺弄得繁茂丰盛生机盎然——无论是春夏季节的蒜薹辣椒,抑或是秋冬季节的萝卜白菜,无不长势良好。 其实,鲁氏也知道,云富娣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 当云富娣刚满八岁的时候,鲁氏就在暗地里,教授她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并且,在遇到家宴的时候,鲁氏还让富娣跟着自己,在灶台边煎煮烹饪,或者是切菜刷锅。 几年过去,云富娣操持家务的技艺日臻成熟,但女孩子长大终归是要出嫁随夫的,注定不能一辈子都呆在娘家。 早先的时候,鲁氏看见云富娣从小就失去爹娘,刚满十一岁就像一个大人似的,还没日没夜的干着粗活,她就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心里竟隐隐生疼起来。 第76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4章 春回云家祠(2) 记得有一次,鲁氏曾在暗地里想过: “草庵堂虽算不上是相当殷实的人家,但还算是衣食无忧的自然户。嗯,这幺妹子虽不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总还能说得上小家碧玉吧?她要是出生在别家,说不定还窝在娘亲的怀里撒娇呢。可她呢,成天就像是佃户家的女子一样在干活儿,以后怎么给她说亲事?即使是瞧上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可别人家会瞧上她么……” 从那之后,鲁氏就经常到草庵堂来,或者是将云富娣拉到自己家的屋里,教她做几件像样的女红活计来。 刚开始,云富娣学起刺绣女红之类的活计,她还像是挺认真的样子。 富娣若是有空,她便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准备好绣针丝线绣框,然后,就开始在锦绢上刺缀运针。 可是,每当云富娣坐下来不久,她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富娣的心里总是在惦记着,一些女红之外的事情,比如说:晾晒的萝卜种子该翻动了,水缸也快空了,菜地里的菜秧也该匀苗了等。 然后,富娣就会跑去做其它的事情,而将手上的女红扔到了一边。 ****** 有一天上午,天上正下着牛毛细雨,既不适合田间劳作,也不便出门玩耍。 云富娣站在厨房的灶台后面,她将一只木瓢放在锅中的热水里。 然后,富娣就用一截丝瓜络洗碗布,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清洗着,仿佛要将木瓢上的那一层包浆,全部都给刷掉似的。 正当云富娣在百无聊赖的打发时间时,恰巧被鲁氏看见了。 鲁氏站在厨房门口,她默默的注视着,云富娣不断摇晃的麻花辫子,以及左右摇摆的胳膊。 少顷,鲁氏的心里,竟感到一阵好笑。 随后,鲁氏不声不响的走到云富娣身后,她抓住云富娣的手,就拖着对方往厨房外面走。 走过了一条小巷,再拐过了一道弯,二人就来到了云富娣的房间。 鲁氏将富娣摁在屋里的一张小椅子上坐下,她自己也找了一张小板凳坐了下来。 俩人聊了一会儿家常,鲁氏就从怀中掏出一卷丝绸,她将绸布握在手中。 然后,鲁氏就叫云富娣,去取出针线笸箩来。 云富娣看见颜色鲜艳的红丝绸,就像是家猫闻到薄荷味道一样,她瞅住自己喜爱的东西不放,整个人也显得是极其的兴奋。 于是,云富娣将手伸到鲁氏的胸前,她想一把将绸布料抓到自己的手中。 鲁氏似乎早已经料到,即云富娣会给自己来上这么一手,她反手就将绸布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接着,鲁氏也不多做解释,她只是吩咐云富娣,赶快去将绣框彩线拿过来。 云富娣嘟着嘴,她极不情愿的按照鲁氏的吩咐去做了。 等富娣把针线拿过来以后,鲁氏才将手中的绸布卷交给她。 云富娣接过绸布卷,放在膝盖上徐徐的展开,她看见枕套上绣着两只鸳鸯。 可是,富娣不认识鸳鸯,她以为就是两只不同颜色,且长得几位好看的外地仔鸭。 两只鸳鸯的外形和颜色有些不一样,一只鸭子羽色鲜艳而华丽:额头和头顶中央的翠绿色羽毛泛着亮丽的金属光泽,暗紫色的羽冠;颊部棕栗色斑,眼上方和耳部的羽毛呈棕白色,眼后宽而长的白色眉纹,鲜红的嘴;背、腰暗褐色,一对栗黄色的内翈像风帆一样的直立着。另一只鸳鸯的形态为:头和后颈灰褐色,无羽冠,黑色的嘴,一条白色眉纹与白色的眼圈相连;上体呈灰褐色,胸侧和两肋暗棕褐色,橙黄色的脚掌…… 看完之后,云富娣指着枕套,她笑着说道: “这两只鸭子可真乖巧,只是背上毛色像扇子的那一只要漂亮多了。” 鲁氏听后,她愣了一下神。 很快的,鲁氏就反应了过来,她用手指放在云富娣的头上,并轻轻的叩了一下。 然后,鲁氏笑着说道:“傻女子,你的一双杏花眼,果真像是没有吃过油盐似的。快到灶屋里面去,拿着油瓶子往眼睛里面倒上一些。回来你再仔细看一下,看到底是不是鸭子?” 云富娣知道鲁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她确实没有见过鸳鸯,也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叫法。 云富娣眨着眼睛,问道:“咦,这不是鸭子,那又是什么?” 鲁氏笑了起来,答道:“是鸳鸯。” 云富娣翻了一个白眼,问道:“唔……那鸳鸯又是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鲁氏将两个拇指对碰了几下,她略显神秘地解释道: “鸳鸯就是跟鸭子差不多的游禽!唔……好看的那一只,它是公的;灰不溜秋的那一只呢,则是母的。它们呀,每天都相亲相爱的,在水里游来游去……你倒是羡慕,还是不羡慕呢?” 当听到“公的“和”母的“时,云富娣的脸颊一下子就变得绯红。 随后,当云富娣又听到”相亲相爱“四个字之后,她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云富娣将手里的枕套扔到笸箩里面,她故作生气的说道: “唉,不学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地方的凤凰神鸟呢,原来是一对不知羞耻的野货……” 说着,云富娣就准备往门外走。 霎时间,鲁氏也站起身来,她一把拉住云富娣,大声说道: “喂!幺女子,你给我站住!你都这么大了,还像是一个野丫头似的。你不抓紧时间,做一些自己陪嫁的本分事,看谁以后还会娶你。呵呵……你那好好的,细皮嫩肉的一双手,被自己折腾得粗糙不堪。以后呀,谁还愿意跟你一起过生活呀?你的手掌心,就像两块磨刀石似的,在人家身上划拉着……你就等着看嘛,人家不休了你,那才真是怪事呢。” 刚开始,云富娣以为鲁氏是真的生气了,后来,她越听越感觉到脸热心跳。 可是,富娣又不知道,自己该采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制止住鲁氏继续的说下去。 鲁氏见云富娣不说话,她倒显得更来劲了,便张口问道: “你以后想嫁一个怎样的男人?我帮你留意着,一定比背上长风帆的那一只好看?” 云富娣听了之后,她移动着步子将鲁氏推到门外,嘴里叫道: “二婶,快出去!你说话是越来越没边了,以后呀,再也别到我的屋里来!” 自那以后,云富娣就很少单独在屋里,让自己一门心思的做着针线活。 只要富娣一拿起针线,她便会想到那一对鸳鸯,仿佛在她的心中翻滚跳跃一样。 富娣感觉到,那一对鸳鸯离自己忽远忽近,她努力的去想其它的事情,以避开那一对缠人的鸳鸯。 可是,那一对鸳鸯,又像是故意的朝着自己,大胆的游了过来一样。 一来二去,云富的心神显得极其纷乱,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做精巧的手工活儿。 因此,云富娣再也不愿意去做那些慢工细活了,即使遇到下雨天,即她无法出门的时候,也只是在纳一些厚重的鞋底子。 第77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5章 鲁氏犯癔症 过了一会儿,云守田迈着轻巧的八字步,他朝着绿油油的菜地走了过去。 云守田时而低头,看着脚下的小土埂路,他时而又抬起头来,看着芥菜园里冒出来的,两颗梳着中式发型的女性头颅。 这一片菜地,因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只要播上种子、或者是栽上菜秧,就能获得很好的收成。 立春已过,地里的芥菜已经长到一尺多高,正是采收的最佳时节,只见宽大的叶片就像是一张张锯子似的。芥菜那膨大的瘤茎,下半部埋在黑油油的土嚷里,而上半部则露出地面,其凸起的部分,就像是小山羊的尖角一样。 云富娣不断的弯下腰,她用双手握着瘤茎,将一颗颗芥菜从地里拔起来。 然后,云富娣将芥菜堆在自己的身后,准备在临近中午的时候,背回家以后再做上几陶坛美味的腌菜。 鲁氏蹲在云富娣的身旁,她双手捧着一株荠菜,就像是在抚摸小孩的脸颊,以及蓬松的头发一样。 鲁氏捋着厚实的芥菜叶子,叶面上那些绒毛似的毛刺,在她的手心,让她感觉到有一点发痒。 于是,鲁氏再抚摸着瘤茎上的瘤突,她的精神,又开始变得有一些恍惚起来。 鲁氏见云富娣拔出一颗芥菜,她便问道: “这是啥呀?邋里邋遢的,跟一颗死人头一样……” 云富娣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看了一下鲁氏,心想: “遭啦!就在刚才,二婶还稍微好一些。怎么到了现在,她突然一下子就犯起糊涂来了呢?就连这最熟悉不过的青菜头,她都不认识啦。哎呀!也不知道她的病,以后还能不能够好起来哟?” 云富娣将目光从鲁氏的脸上移开,她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然后,云富娣指着荠菜的瘤茎,她对鲁氏说道: “二婶,你怎么啦?这是平日里吃的羊角菜,你难道都不认识啦?” 鲁氏低下头,她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颗芥菜,再用手去捋着长长的菜叶。 随后,鲁氏将瘤茎凑到眼前,她抚摸着凸起的瘤突,说道: “不对!这叫云妍儿菜。看嘛!这是鼻子、这是眼睛、这是一张嘴巴,上面还有两个羊角辫儿……啊!我们怎么能吃云妍儿?……” 云富娣一愣神,她呆呆的看着鲁氏,心里也感到十分的难受。 少顷,鲁氏将整颗荠菜根抱在胸前,她埋下头,竟大声哭泣起来。 云富娣感到有些慌张,她开始暗自责怪起来,心想: “唉!自己怎么又不小心,竟惹着二婶伤心了……” ****** 正在这个时候,云富娣听见“哐当”一声响起,她就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云富娣看见麻妞的马蹄踩到了一块界石,她还看见云守田和云富鸿二人,走在了麻妞的身后。 云富娣站起身来,她张开嘴刚要准备说话,忽然看见云守田对着自己不听的摆手。 云富娣便瞪大眼睛,她看着云守田接下来的举动。 云守田在麻妞的屁股上轻轻的拍了一巴掌,麻妞警觉的抬起头来,一眼就望见了青莲溪那蓝幽幽的水面,似乎还闻到了诱人的水草气息。 突然间,麻妞将头昂得更高了,它不断的翕动着鼻孔,贪婪的狂吸着随风而来的、带着淡淡盐卤咸味的空气。 吸了一阵之后,麻妞兴奋的打起喷嚏来,然后,它撒开蹄子就朝着溪边跑去。 云守田站在土埂上,他看着鲁氏痴痴癫癫的样子,心里感到有些难受。 云守田的眼角,也溢出一些泪花儿来,他转过头去,用手掌擦了一下两只眼角。 不知何故,云守田竟想到了云富治,他的心里就开始担心起来,心想: “咦!难怪富治这一次是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他一个人敢到下江去闯。原来,他天天看着这些场面,恐怕是真动了恻隐之心。嗨,鸦片果然是害人不浅。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遇到啥危险?看来呀,过两天我还得去找他,免得他遭遇到啥不测……” ****** 鲁氏慢慢的抬起头来,她偏着头,看着土埂路上。 鲁氏就像是发现了一个陌生人似的,她睁大眼睛打量着云守田,目光中夹杂着一丝诧异,但更多的是茫然。 鲁氏看了好一阵,她就张口问道: “呃……你是哪一个哟?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云守田听后,他就在心里面想: “咦,这二嫂子现在又犯病了,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得去问一问她……” 想到这里,云守田就走到鲁氏的身边,他回答道: “二嫂,你好糊涂!我是守田呀,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啦?” 鲁氏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她的眼睛里,立刻就闪现出一丝光亮来。 随后,鲁氏露出笑容她惊喜的叫道:“哦,你是守田,你是守田,我认得你!” 接着,鲁氏用手指着云守田身后的富鸿,问道: “诶,你后面站着的那一个人,是你的兄弟,他的名字叫‘守土’,我说的对不对?” 云守田扭头看了一眼云富鸿,他的嘴角往上一撇,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然后,云守田回过头,他对鲁氏问道: “二嫂,不对!你再猜猜,看他到底是谁?” 鲁氏盯着云富鸿,她又看了一阵,答道: “他就是守土呀!以前他小的时候,我还给他换过尿片子呢。” 云守田听见鲁氏嘴里说出的话,就像是水面上的枯叶一样,竟越漂越远了。 于是,云守田便沉着脸,他纠正着说道: “唉,二嫂,你咋还是这么糊涂喃?他是富鸿,是云富鸿得嘛。他可是你的侄子。你怎么能够叫他守土?守土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哟?难道说,他还跟我一个辈份的不成?” 鲁氏歪着头,她用手指抠着嘴角,像是在仔细的回想着。 但是,鲁氏没有想出一个正确的结果,也依然没有想明白。 随后,鲁氏就扭过头去,她看着远处的麻妞,继续问道: “诶,守田和守土,你们俩带着一条牛,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唉,怎么不把它丢在晒谷场下面,让它去滚堰塘喃?里面的荷叶子多,还可以给它遮挡一些太阳噻……” ****** 这时候,忽然吹来一阵凉风,鲁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往上提了一下衣领,将自己的脖子给包了起来。 然后,鲁氏露出一丝傻笑,说道: “哦……现在天气还不热……你那牛下到堰塘里,就会得暑湿病嘛……” 说完,鲁氏就张开嘴巴,一个人嗤嗤的笑出声来。 云富娣听见俩人的对话,感觉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一样,尽说些不着语调,且又是稀里糊涂的话。 于是,富娣便将手里抱着的芥菜扔在地上,喊道: “喂,二婶,你快些醒醒!他是幺爸。幸好这里没有别的陌生人,你这样没东没西、没上没下的瞎说,若是让别人听见,可就要笑掉大牙了。快不要说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云富娣的一通埋怨,似乎让鲁氏从迷糊中醒了些过来。 鲁氏盯着云守田,她像是认真的辨认了好一阵,说道: “哟,果然就是守田得嘛。喂!幺兄弟,你将云妍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要跟她买一个新纸风车的,怎么抱出去了就不给我背回来?现在,我都还没看见她的人影,你倒是一个人回来了,是不是你将她卖给人贩子啦?” 还未等云守田回过神来,鲁氏又像是回到自己的梦境里,只见她慢慢的站起身来。 鲁氏的左手里抱着一颗芥菜,她的右手则在轻轻地拍着芥菜头,嘴里还在不断的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然后,鲁氏就在菜地里转起圈来,嘴里说道: “妍儿,快别哭!你就在娘亲的怀里,别人是抢不去的。诶,我的乖乖哟……” 云守田看了一眼富娣,他见富娣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云守田就转过头去,他茫然的看着东边的小山嘴,自言自语道: “唉!看来呀,心病还要心药治!她这样下去可不行,若是再不及时医治,恐怕以后就更困难了。咦,她到底需要用啥药才见效呢?……” 第78章 大年开春万事第5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1) 突然,云守田看见东边的山嘴后边,钻出一个人影来,他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打断了。 云守田感觉有几分面熟,他就去留意那一个人的装束,以及对方的面相和身高了。 那人还未成年,只是一个半大小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无檐的草帽顶儿,就像是倒扣着的一只破陶碗。 那小子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褂子,他的下身则穿着一条超长的,且又是十分肥大的灯笼裤子。 小子的手里,拿着一根两尺多长的竹竿,他正在不断的拍打着,道路两边的蒿草。 云守田定住眼神,他发现那小子,居然显现出一副吊儿郎当泼皮无赖的样子。 云守田的心里感到十分的厌恶,心想: “咦,现在还不到晌午,正是不早不晚的时间。那烧鸡公怎么不呆在盐灶上干活呢?他却像一条野狗似的,在外面到处游荡。咦,我现在就去逮住他,让他说个清楚!” 其实,小子姓“龙“,小名叫“烧鸡公“,他是老龙灶头最小的一个儿子。 烧鸡公的哥哥龙允安,他从小就跟着老龙灶头在盐场上学手艺,随时准备继承龙家的衣钵。 自从老龙灶头横死在清莲溪之后,龙允安就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活计,他就成为了六顺灶、乃至整个福禄堰盐场,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灶头。 大家都知道,老龙灶头生性嗜酒,他在活着的时候,一旦是闻着老白干的味道,就像是掉了魂一样。 嗜酒如命的老龙灶头,只要是看见了老白干,他就连命都不想要了。 老龙灶头在六顺灶谋事的时候,他与账房各司其职,共同管理着盐灶上的日常事务。 俩人之间,虽谈不上是生死之交,但也不是过不去坎的仇敌,在赵元同的盐灶上共事,倒也相安无事。 虽然,赵元同家住在镇上,但他早就知道,老龙灶头平日里爱酗酒滋事。 即使是,赵元同当面看见老龙灶头喝酒误事,他也都放任自流,不会轻易的前去指责对方。 因为,赵元同还需要利用,即老龙灶头的手段和淫威,以此来管理盐灶上的那一帮,闲不住且又爱发牢骚的盐工。 每日上工,龙灶头来到灶房,他先是吆五喝六的教训一番,手下的那一帮苦命的盐工。 然后,老龙灶头就坐在灶房大门旁的椅子上,他瞪大双眼,去看着别人干活。 不时的,老龙灶头还从怀里掏出一只装酒的葫芦瓶,不停的往嘴里灌酒。 其实,龙灶头除了喝酒时会犯糊涂,其余的时候,他比谁都精明。 老龙灶头深知做灶头的好处,他希望自己的后代,都能够去盘剥和压榨到别人,从而给自己的家族带来的实际的利益。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老龙灶头从不轻易的,向别人教授煎盐的本领。 对于一些独门绝技,老龙灶头更是密不外传,他一心想着,将自己的长子龙允安给培养出来。 自打龙允安懂事的那一天起,他就被龙灶头拎到盐场上,在煎盐的灶房里面摸爬滚打。 因此,关于龙允安的人生,可以说,就是在盐灶里边开始走出来的。 最开始,龙允安在学习煎盐的时候,他的技术很是欠缺,即掌握不好盐巴里面的水份含量。 究其原因,主要是:若是花盐里面的水份太多,放不了多长时间就化成盐水了;若是将花盐烘得太干,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变得像砾石一般的坚硬。 每当老龙灶头看见,龙允安煎出的盐巴质量太差,他就抄起竹杠落在了龙允安身上,然后就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狠揍。 虽然,龙允安不会被打得皮开肉绽、伤筋断骨,但也免不了被抽得鼻青脸肿神光全无。 龙允安挨了不少打,暗地里也确实是学到了一些煎盐的真本事,无论是灶膛里该烧多大的火,还是盐卤在牢盆里煎煮的时间,他只要大致看上一眼,就能够知道成盐的成色和质量。 也就在那个时期,烧鸡公还穿着开裆裤,他就经常跑到六顺灶来玩耍。 六顺灶的盐工,看见老龙灶头家的光腚子娃娃,就把他叫做“龙二娃”。 所以,烧鸡公就是幼年时的“龙二娃”,龙二娃就是少年时期的“烧鸡公”。 关于“烧鸡公“的绰号,那当然又是后话了。 那一年夏天,烧鸡公打着光膀儿,他赤裸着下身跑到晒卤场上。 烧鸡公在晒卤棚下跑跳打闹了一阵之后,他感觉浑身一阵燥热。 忽然,烧鸡公看见晒卤棚下面,有半池子水。 烧鸡公毕竟还不懂事,他不能分辨池子里面的水,到底能不能够洗澡,就冒然的跳到了盛盐卤水的池子里。 当跳进盐卤池的那一刹那,烧鸡公的双眼里,就溅进了不少高浓度的含盐卤水。 烧鸡公的一双眼睛,顿时就被灼得火辣辣的疼痛。 不仅如此,烧鸡公的全身上下,也像是被泡在了腌菜缸里一样,让他感到非常的难受。 幸好,盐卤池不深,所装的盐卤也不是很多。 烧鸡公站在卤池里,他“咦哩呀唔“的大声哭了起来。 老龙灶头听见哭声,他就从灶房那边跑了过来。 当时,老龙灶头正喝足了酒,他看见烧鸡公的样子,就一把将烧鸡公从盐卤池里面拎了出来。 然后,老龙灶头顺手就把烧鸡公,扔到了晒卤棚下边的壕沟里。 一晃几年过去,当龙允安得知龙灶头的死讯后,他觉得父亲死得蹊跷,头脑中也在不断的琢磨。 经过筛选甄别,龙允安将怀疑的重点,落在了赵元同和鲁山匠这两个人身上。 但是,龙允安不能确定,即前后两者之间,到底是哪一个人,下手害死了自己父亲的。 后来,当龙允安得知,一切都是鲁山匠所为时,他就萌生了报杀父之仇的想法。 可是,龙允安又不敢轻易冒然行事,他的心里一直在担心:其一,自己没可靠的证据;其二,自己也没有庞大的家族势力。 假若莽撞行事,到后来反而会对自己产生不利,龙允安便将自己的想法,埋藏了起来并压在了心底。 那一天,龙允安见时机成熟,再加上,他本人又对赵元同深感不满。 于是,龙允安就找到了一个借口,他向赵元同请辞,说是想改行做其它的事情。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本来呢,盐灶上走一两个人,那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赵元同觉得龙允安年轻,且没有什么值得依赖的地方,他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就放龙允安走了。 龙允安离开六顺灶之后,他瞅准机会,将鲁山匠给杀害了。 完了之后,龙允安就在屋里窝藏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就转投到了燊井灶上。 刚到燊井灶后不久,龙允安亲眼看见燊井灶的原灶头,就因为吸食过量的鸦片,而一命呜呼了。 当龙允安得知,郝掌柜正在忙着四处去物色新灶头时,他就动了心机。 尔后,龙允安就开始在人前人后展露风头,并且,他还在处处表现出,自己卓越的组织能力。 终于有一天,广茂源货栈的郝掌柜,他在所有的盐工中,发现了龙允安的过人本领。 郝掌柜觉得龙允安年轻有为,且又智力超群。再加上,龙允安又是福禄堰的本地人,更利于管理当地的事物。 于是,郝掌柜就让龙允安,当上了燊井灶上的新灶头。 原来,福禄堰盐场有几十上百口盐井,每天都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很多盐工都是从外乡人,他们来到福禄堰盐场,然后就在各个盐灶上谋生。 关于这些盐工,他们很少有人会识字,更别说舞文弄墨,却打诉讼官司了。 如若是遇到纠纷,盐工们往往就是一个人,最多就是纠集几个亲友或弟兄,一通前去去处理。当双方使用语言,都达不成协议时,就会使用武力来解决。 因此,各位盐工与盐工之间,以及各灶户与灶户之间,随时都会发生吵架和斗殴的事件。 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龙允安的整个家族,很早就扎根在了福禄堰,自然就有着一定的优势。 因此,龙氏凭着自身和家族势力,往往能够压制住一般的盐工。 而那些从外地来到福禄堰谋生的盐工,对其家族势力,多少也会感到有一些惧怕。 烧鸡公自小也跟着老龙灶头,在福禄堰盐场的各个井灶间胡混。 后来,老龙灶头去世了之后,烧鸡公又跟着龙允安来到燊井灶上,他一心想吃“混糖锅盔“,即:趁着燊井灶缺人手,需要有人做零工时,他混在其中,也能够拿到一份工钱。 所以,烧鸡公在燊井灶上的时候,他还时不时的,要闹出一些笑话来。 关于“烧鸡公”的浑名,其实也跟一场笑话有关,也可以说是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