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从送死开始》 第1章 生命的尽头是黄瓜 生命的尽头是黄瓜。 即使很多很多年之后,范离已经成为这个世界送死最多的人,他仍会回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一个将死之人,看着半根黄瓜的幸福表情。 …… 大令王朝,青羊县。 春末夏初,午后。 提灯人,范离。 提灯人,是这个世界对为将死之人送行的职业的称呼。 之所以说“这个世界”,因为范离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穿越过来的第一天,他的修行之路被宣判死刑,穿越过来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他在这个世界的终身职业被宣判为送死。 我这个“离”字取得还真没错。范离内心吐槽,脸上还要保持得体的微笑。 此时屋内半明半暗,只有他和老者两个人,老者已经被抬到地上的草席,很快,这个屋子里将只有他一个人。 不幸中的万幸,穿越过来的他还是很年轻,通过屋子里的铜镜看到,现在的他是十六七岁模样,和前世居然有七八分相像,虽然谈不上英俊,但还算周正,只是眼神出奇的明亮,连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一个独居的老人,家里简朴得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摆一张铜镜干嘛? 视线回到老者脸上,范离听说过这个人,两个月前才回到青羊县,他少年时是这里的骄傲,后来去一个有名的宗门修行,据说在某件事上,害得两个修行者同乡被逐出宗门,这在任何一个乡土社会中都是大忌。 老者从此在青羊声名极差,即使过去了几十年,他孤身回乡养老,也再没看过一个好脸色。 譬如送终这件大事,便连他的远近亲属都避之不及。 “原则一,无论是什么人,既然找到我们,我们都要好好送一程。” 范离记起临出门前舅舅的交代,开口问老者:“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老者摇头,脸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肌肉,一张脸皮在阴暗中更像是废弃已久的鼓面,涣散的眼神看着屋顶。 “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老者沉默片刻,似乎笑了笑,然后微不可见的摇头。 范离松了一口气,这次委托本就不应该是他来,如果哪个环节做得不够妥当,总是有负逝者。 哪怕是否妥当不是这次委托的重点,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这个世界的提灯人原本是一个很崇高的职业,为什么说“原本”,因为这个职业原本是由行走神官兼任。 行走神官替神行走于这个世界,替神斩妖除魔,替神抚慰世人,自然就包括让世人能够在慰藉和解脱中走完最后一程,但后来神官不够用了,又或者说他们觉得很多人不值得他们屈驾送别。 所以,他们有时会把提灯这事情外包出去。 范离的舅舅就是一个专业的接受外包的提灯人。 正巧他今天染了风寒,又正巧昨天得知外甥修行之梦死了,所以就派他过来,送死人。 弥留之人和死人区别在那里呢?特别是一个弥留的修行者。 范离又把视线放回老者脸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而已,只是虽然必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眼神却还平静。 他也在回味着自己的一生吧? 回味一生的事情,范离昨天就已经做过,也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一生,实在是普普通通的一生,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童年,普通的青少年,普通的大学,普通的专业,普通的女朋友,普通的一次眩晕。 然后,就来送死了。 前世普通的一生,都没有昨天一天刺激:前主被视为修行天才的他,在昨天的首轮三项筛选中,被评定为识海平平,雪山为零,星天无明。 还挺押韵。范离脸上泛起自嘲的笑容,筛选结果简单来说就是:你死心吧。 “修行好玩吗?”范离忍不住问,虽然他知道肯定得不到回答,因为老者的眼神已经越发暗淡,嘴巴也越发凹陷,他突然很想为老者做点什么,因为想到前世的遭遇,他觉得自己和此刻的老者共情了,哪怕老者是个讨人嫌。 范离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实在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物事,比如初恋的画像之类,又不方便翻箱倒柜,只能坐回老者身前。 “原则二,尽量说点什么,不要冷场。” 范离脑子里搜索合适的字句,清了清嗓子,认真看着老者,开口道: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不是我说的,是保尔·柯察金说的。”哪怕是面对一个濒死之人,范离也不愿意侵权,并非出于什么大义,只是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楚门的世界呢? “我曾经也是一个修行者,而且据说天分还算不错,但昨天,嘭的一声,全搞砸了。 范离像是对一个树洞说话。 “反正就是说,我哪哪哪都不适合修行,你懂的,就是那三个哪哪哪,我还挺不服气的,穿越故事嘛,总是会有反转的,所以用识海看了自己一遍,还真没转,雪山和星天都空空荡荡,做个普通人都够呛。前辈你当年修到哪个境界了?” 老者忽然呵呵两声,范离以为他回光返照,等了一会,原来只是出气多了而已。 日头又西斜了些,老者的大半身体已被淹没在阴影中。 范离于心不忍,拽着草席两角,往日头处扯了扯,然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便从竹篓里摸出一根黄瓜,这是出门前在溪水里泡过的,现在还有点冰冰凉:“我没吃早饭,肚子有点饿了,前辈你介意我吃点东西吗?” 老者没有表示反对。 他咬了一口,清凉,多汁,香甜,爽脆,整个屋子好像都不那么死气沉沉了。 “我舅舅说做一个提灯人也不错,能赚不少钱,也能娶到好老婆,对了,前辈你结过婚吗,要不要我给你家里带什么话?” “其实不结婚也好,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哦对不起前辈。” “其实我昨天还有一件很刺激的事情,金手指你知道吧,但我那个太无聊了。” …… 范离细细吃完了一根黄瓜,觉得肚子更饿了,从竹篓里又摸出一根,刚想张嘴,见老者斜眼望着自己,这是两人第一次眼神对视。 “需要我做什么吗?” 摇头。 “想跟我说什么吗?” 摇头。 各种摇头之后,范离注意到,老者望的已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里的黄瓜。 “你,想吃这个?” 点头。 范离左手把老者轻轻扶起,右手把黄瓜喂到他嘴边,老者闭上眼睛,艰难张开凹陷的嘴巴,咬了一口,极缓慢的在口中咀嚼,咽下,又咬了一口。 “我们不急啊,慢慢吃。”范离托着老者的半个身子,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实在是太轻了。 花了将近半个小时,老者吃了半根黄瓜,睁开眼睛,范离怕他噎着,又托了一会儿才把他放下,老者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范离想,终于结束了。 “拜托你件事情。” 屋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正在找哪里可以丢垃圾的范离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知道是那老者说话了。 回光返照。回光返照。他举着半根黄瓜坐回老者身前。 “原则三,一定要听。” 老者嘴角微颤,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些,声音却很细弱: “我应该快要走了,所以尽量说得快一些,抱歉。” 范离趴下身子,耳朵凑近。 “我刚刚看过你的身体,确实没有修行的可能。” 这家伙讨人嫌不是没有道理。 “我死后星尘消散,但有口诀可以把它们凝聚成一枚星丹,我把口诀传给你,请你帮我把星丹带回正气宗,就说…”老者的精神头似乎变得矍铄,还能斟酌字句:“就说正气宗里没个好东西。” 范离噗嗤笑出声来,这个遗言总比期期艾艾有意思多了。 “这个口诀只有四个字,愿意学就伸出手,不愿意也不打紧。”尽管将死,老者的语气依然是自矜而骄傲,都不知道被老家骂了几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总不能更糟糕了吧。范离伸出左手,任由老者缓缓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握着。 “废物回收。”老者说完四个字,抽回了手,还悠闲的枕在脑下。 废物回收? 口诀? 范离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没那么糟糕。 体内没有任何变化,他甚至怀疑讨人嫌的老者是不是玩了个恶作剧,扬了扬右手握着的半根黄瓜:“还要吃吗?” “你怎么没问我回报是什么?”老者似乎还觉得戏不够足。 “原则四,提灯人不问回报。”范离把半根黄瓜递到老者嘴边,老者微微一愣,又小小咬了一口,然后舌头似在剔牙,含糊道: “星尘消散,大多是要回归星天的,我本以为今天来的会是神官,或者师兄弟,给我临走前画幅肖像,也算来过这个世界了,画得越快,越像,留下的星尘也就越多,但今天来的是你这个小鬼,他奶奶的,我还真废物不如啊。” “你觉得这辈子值吗?”范离见他虽然措辞激烈,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愤懑的意思,反倒是无比畅快。 “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值。”老者只剩出气,嘴巴凹陷着张开,眼神迅速暗淡。 “只要又快又像就可以了对吧。”范离擦擦黄瓜汁,伸出右手。 老者最后一眼望向他,点头。 “我会帮你办到,你放心。”范离手中出现一台拍立得,按下快门,随即倒下,两个逝者之间弹出了一张照片,照片由灰色慢慢变得多彩,是老者闻言后的微笑。 第2章 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修行者 “你也来了?” 一个布衣青年并肩而立,讶异看着自己,眉目间依稀是老者年轻时的模样,他们此时身处一片没有天地的灰雾之中,依稀可见一个个淡淡的、看不清面目的身影,于此间或捶胸顿足、或四处乱跑寻找出口、或一步三回头。 范离点头不语,昨天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怪异能力,他就看过这个场景,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现在想来,这大概是生与死之间。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把你也弄死了,真是对不住。”青年赧笑着摸脑袋:“一起走吧,有个伴也好。” 范离随他走了几步,停下,青年稍有不解,复又恍然: “你是不是担心随我同行坏了你的名声?。” 青年看看周围,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反正都到这里了,我跟你说一个大秘密,你听了之后一定忍不住继续跟我走。” 范离沉默,上辈子他有时候也费解,为什么自己普普通通,同学朋友们反而追着他“你不要告诉别人啊”,此刻有些懂了。 因为他不爱打听别人的秘密。 不等他拒绝,青年低声凑到耳边:“正气宗后山有一个地方,如果被外人知晓,灭门十次都算轻的。” 切,哪个名门没有一些阴私。 范离抬头望去,见上方的灰雾淡了些,终于开口道:“前辈,我该回去了,你走好。” “回哪里?”青年下意识问道。 范离认真看着他:“回到您身边,还有些工作没有完成。” 青年也认真看着范离,确定这个小鬼不是开玩笑,很快便释然:“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如果要重新修行也不是完全无望,寻常人只有一个星天,但刚才我在你的体内,看到两个,但两个都空无一物,像是再无生机,这就不是我的境界能够理解的了,如果你有能力离开这里,说不定将来能够找到办法。” 两个星天?范离似乎听到了希望,但头顶的灰雾几乎已完全散去,他不清楚继续逗留此地的后果,便深深一躬: “谢谢前辈,您真的没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青年挥挥手掌:“以后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带几根黄瓜。” 范离微笑点头,身影化为光屑,向灰雾稀薄处淡去,青年又用舌头剔了剔牙齿,似乎在留恋黄瓜的味道,然后转身,坦然走入灰雾深处。 睁开眼睛,屋里的光线比晕倒前更暗淡一些,范离为老者的笑脸遮上白布,点上三根香,又点燃油灯,仔细把房间整理干净,把星丹、相片和拍立得放进竹篓,背上,向老者深深鞠躬,走出屋外。 果然已近黄昏,范离本想要就此离去,但见院子里的落叶不知多久没有清扫了,还散落着一些破鞋、亵衣、猪屎之类,便取过靠在墙角的扫帚,借着夕阳的余晖打扫干净,垃圾包在随身带着的旧麻袋里,这才走出院子。 一个在死亡路上都想不起抱怨什么的人,应该不会太糟。 范离关好竹门,把挂在门上的木牌翻到白色那一面,按照规矩,提灯人的事情就此结束,剩下的收敛和下葬,自有别人来完成,送逝者真正走完这一生。 范离背着竹篓走在回家的路上,终于有心情好好看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落下,远远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家门口,见到自己便蹦了起来,扭着屁股跳“范离战舞”。 范离隐约记得,那是他还是个修行天才的时候,小男孩因为仰慕表哥而自创的战舞,每每自己要出门试炼,小男孩连懒觉都不睡了,嗷嗷叫着跟到门口起舞送行,然后等着他回家的,又是一场场庆功战舞。 他摸摸小男孩圆得有些滑稽的脑袋:“米笠,你妈今晚做了什么好吃的?” 小男孩米笠牵着他的衣袖走进院子,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到屋内帮他解下竹篓。 “鸡汤,红烧肘子,嗯,还有煎豆腐和凉拌黄瓜。”范离闻着厨房飘出来的香气,客厅的油灯已经点上。 米笠竖起大拇指,眼里有星星,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表哥什么都那么强,即使昨天知道一向战无不胜的表哥没通过修行筛选,他唯一的感受是不方便表达幸灾乐祸的情绪,毕竟听父亲说,修行界多少还是值得尊重的。 陪米笠玩了一会,范离进厨房用澡豆将双手搓洗干净,然后帮舅妈把做好的饭菜端进屋里,米笠也跟在屁股后边摆碗筷。 舅妈孙晴是个三十出头的漂亮的女人,也是范离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长得有点像某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当时她正给自己换热毛巾,以至于他以为是在做梦。 身材高挑匀称的她此时穿着围裙,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拢着,正给鸡汤放盐。 “好像淡了。”舅妈皱眉,复又舒展:“淡的好,风寒不好重口,来,帮我端过去。” 三菜一汤摆上,米饭盛好,米笠去房内唤了父亲,不待谁吩咐,又盛了碗汤摆到父亲的位置,这才坐了下来。 不多一会,舅舅米小丰披着长袍走到厅内坐下,精神还略显萎靡,不停抽着鼻子,摆了摆手,示意可以开动了,自己端起鸡汤喝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愧是我娘子做的汤。” 孙晴喜滋滋白了丈夫一眼,夹了一个鸡腿给范离,再夹了一个鸡腿给儿子,一家人这才开始动筷。 算起来,这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昨晚舅舅染了风寒,舅妈一直忙着服侍,又加上自己筛选失利,回家后只胡乱吃了点泡饭,虽然一天过去,心里还是多少有点惴惴不安,让大家失望了,最好他们提都不要提起吧。 “你昨天是不是筛选没过啊。” 范离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见是舅妈一边吃肉一边看着自己。 “是。” “昨天担心你舅舅身体,把这事情给忘了。”孙晴白了丈夫一眼,米小丰甜蜜得舔舔嘴唇。 这么大件事情都忘,舅妈你可真宠溺自己老公啊。 “来,手给我。”舅妈放下碗筷,范离不知何意,只是依稀记得这个舅妈好像也是修行者,便依言伸手,任由两根不再纤细的手指搭在自己掌心。 “确实不适合修行了。”只一秒,孙晴便把手收了回去,继续吃饭,语气里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 范离偷偷瞄一眼桌上,只见舅舅在专心致志吹豆腐,表弟在和鸡腿搏斗,好像根本没听见刚刚的对话。 你们不用装成这样的各位,我很坚强。范离感觉胃里一股暖流,那不是鸡汤,那是爱。 “虽然一夜之间失去修行能力确实挺少见,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孙晴给丈夫续了一碗汤,随口道: “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修行者。” 范离正要想办法结束这个话题,免得大家为了自己装得那么辛苦,只听舅舅轻咳两声,舅妈娇嗔道:“好了,我不说就是,你喉咙都那样了,别咳了啊。” 米小丰微微一笑,问起今天的工作情况,范离把除了拍立得和灰雾之外的事情细细说了,米小丰指点了几处不足,并给予充分的肯定。 这个话题下饭桌瞬间热闹了许多,米笠咿咿呀呀的两眼放光,舅妈也一副不愧是我外甥的模样,第一次晚餐就在温暖的气氛圆满结束。 饭后一家人又聊了一会天,各自洗漱回房,范离和米笠一个房间,陪他识了一会字,又编了几个故事哄他睡着之后,便吹灭油灯,躺回自己床上。 没有想象中的百感交集或迷茫不安,很快便睡着。 灰雾之中,范离又见到那位青年,他手里拿着半根黄瓜,絮絮叨叨述说年轻时修行和闯荡江湖的故事,说着说着,他看向自己身后,讶异道:“你也来了?” 范离睁开眼睛,月光下,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站着一个身影,似乎正盯着自己,来不及惊恐,他立马坐起身子,看见另一张床上的米笠还在熟睡,这才松了一口气,直直望着那个身影。 “谢谢你为我家师兄提灯送行。”身影开口,语气端正温和。 范离不语,回忆房间里有什么顺手的家伙。 “不知道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身影顿了一顿,又续道:“或者留下什么话?” 床脚好像有一把米笠做的石锤,范离悄悄把手下探。 “有重谢,许你入我正气宗学习一年。” 还真有,范离指尖已经触到了木柄。其实,他刚刚也想过把老者的星丹交给那个身影,省得自己跑一趟,但老者的嘱托终究是让他带回正气宗。 更重要的是,打扰别人睡觉很不礼貌。 此时,门外响起指节敲击声,那个身影微微一动,但没有离开或动手的意思,门被推开,房间立时亮了起来,范离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三缕长须极美,一双凤眼炯炯有神。 米小丰披着长袍走进房间,看了仙风道骨一眼,又看了看范离,摆手示意他躺下:“我还病着,你别也着凉了。” 看来舅舅是个大高手。范离没来由得充满信心,依言卷回被窝里看热闹。 “这位施主…”仙风道骨像从丹田里凝出充满磁性的声音,却被舅舅随手挥断,紧接着舅妈孙晴也披着长袍走进房间,看了仙风道骨一眼,又跟舅舅嘟囔了几句,大意是怪他身子不好还要过来,赶紧回去睡觉之类。 舅舅很听话的提着油灯走了,房间又恢复半明半暗。 “这位女施主…”仙风道骨的声音已经略有尴尬,又被舅妈轻声打断: “不要说话,小孩子要睡足觉的。” “嗯嗯。” 舅妈蹑手蹑脚给米笠拉好被子,又去轻轻打开窗户,仙风道骨实在是忍不住了,沉声道:“我乃…” 只见双眼一花,舅妈随手拎起仙风道骨的衣领,从房间内消失,随即至少三里之外,依稀传来充满磁性的惨叫声。 范离在被窝里舒展开身子: “修行果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3章 大令群仙传 翌日清晨,范离早早起床洗漱,沿着小河来回大概跑了六公里,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八段锦,他深知,身体是穿越者的本钱。 冲了个澡出来,舅妈孙晴已经把早饭做好,米笠也揉着眼睛上了桌。 范离暗中观察舅妈的一举一动,除了长得漂亮、身材保养得体之外,怎么看都是个寻常妇人,甚至操持家务的各项细节都极为麻利。 一盘炒萝卜上桌,不小心有一块掉在桌面上,孙晴随手捡起放进嘴里,还舔了舔手指,这便坐下来一起吃,米小丰还在房里,看来身体还是没好利索。 “舅妈,昨晚那个是谁啊?”范离假装不经意。 “谁知道是哪个神经病。”孙晴随口应道,忽然挥手在嘴边扇了扇。 还是想起来了啊。 “说脏话不好,妈妈道歉。”孙晴柔声看着儿子,米笠点头示意听到了,继续啃馒头。 好吧,还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舅妈,你修行很厉害吗。”范离继续套话,炒萝卜夹馒头是好吃啊,以前怎么没发现。 “年轻时练做一阵,还算可以吧,但你舅舅不喜欢我们这种飞来飞去的,我也就不练了。”孙晴的语气里没有任何遗憾,反而是满满的幸福。 米笠咿咿呀呀,用馒头作飞行状,桌面又多了两块萝卜,孙晴捡起吃了,笑着摸摸儿子的头,突然想起手上有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浑圆的小脑袋。 米笠呵呵笑得很开心。 …… 早饭后,孙晴说要去市集上看戏,嘱托范离厨房里有做好的饭菜,稍微打扮便出了门。 范离去米小丰门口瞄了一眼,见他还在睡觉,气息之间仍有异响,便不去打扰他,和米笠各搬了一张凳子在院子里看书晒太阳。 米笠看的是识字本,遇到不懂的就凑过来指指,范离看的是《大令群仙传》,类似与前世的玄幻小说,不过是纪实的,读起来还颇有趣味,里头也提到不少关于修行的知识,说星天是修行者体内存储神力的容器,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拥有星天,区别只在于星尘的多少,用识海望去,普通人的星天只有微不可见的寥寥星尘,入门修行者的星天,可以看见清晰的、运转规律的星尘,而那些位列仙班的、能够写进书里的大拿,星天里无不是大江大河般的星尘涌动。 两个星天,至少这本书里没有提起。 双核总不该是绝症吧,可能暂时接口不对而已。范离安慰自己。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慢慢升高,范离担心米笠看坏了眼睛,便让他进屋内玩一会石锤,自己继续在院子里翻书。 敲门声起。 范离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长袍男子,白面无须,模样甚为俊美,气质也有点熟悉,看到自己开门,展开恬和的微笑。 懂了,仙风道骨。 范离看看他身后,舅妈不在。 那男子也看看范离身后,那女人不在。 两人默契的用假笑表达善意。 “这位公子,方便进门说话?”仙风道骨之二恭敬微笑。 范离作胸有成竹状,微笑侧身,让他走进院子,特意没有关上门。 仙风道骨之二在院子里打量一圈,赞赏道:“果然好一派大隐于市的高人所在。哦,在下乃正气宗副宗主刘正德,未请教。” “范离,舅妈的外甥范离。”范离悄悄踱到刘正德和厅门之间。 “今日唐突前来,是想多谢小范先生对我恩师的提灯义举,本应我派宗主亲自前来,但他老人家近日闭关,眼见大成在即,还请见谅。”刘正德标准拱手。 范离也回了一礼,心里嘀咕那老头的徒弟都是副宗主了,他自己怎么混得那么惨,连个送终的都没有。 “带了些不入眼的玩意,还请小范先生挑选一个收下,要是喜欢,全拿去玩玩也行。”刘正德把手伸进怀里,范离只恨自己警惕之心不够,今天本就该随身藏把菜刀。 刘正德掏出一个荷包似的东西,随手一抖,一把小剑出现在半空,嗡嗡之声不绝。 “此乃本派镇山法宝之一,名作‘叹息’,可吸食邪祟气血,滋养持剑者的雪山。” 范离微笑,刘正德又抖,一个古旧的烛台。 “此乃‘定心烛’,是我派两百年前前参与围剿魔宗所获,修行时用它点烛,可助心神安宁,避免走火入魔。 范离皱眉,刘正德再抖,一卷牛皮。 “这个就厉害了啊,‘慈悲咒’,念咒时,可将身周一定范围内的怨灵捆缚一定时间。” 范离揉了揉眉心,刘正德冷汗已下,手是真抖了,一条骨头手串出现。 “咳咳,‘功德串’,每条俱是我派精炼十年而成,使用时,可增一天阳寿,天下只有八条。” 范离点点头,刘正德这才松了口气:“可有小范先生中意的?” “都喜欢,但是,舅舅跟我说过,提灯人不问回报。”范离认真答道,确实不是虚言,他不觉得这里哪样东西配得上那个青年的微笑,虽然那个荷包还不错,可以藏东西,但还是配不上。 刘正德脸色微僵,心中已升起怒火,今日屈尊前来已是大大不愿,只是忌惮那个让师叔爬回山门的妇人而已,没想到自己做足全套,还被一个小鬼假模假样拒绝好意,那可是十几年未受之辱。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刘正德微笑又起,将四样宝物收回荷包,递了过去。 范离背手摇头,身后忽然传出几声轻咳。 “家中可是有人染疾?医术之道,在下略懂一二。”刘正德作牵挂状,踏前一步。 几乎同时,范离也踏前一步,语气平静:“这也是你问得的?” 两道眼神接触一瞬,双双转为假笑。 “是在下唐突了。”刘正德拱拱手:“小范先生虽然不以为意,但提灯之恩,本派上下没齿难忘,他日仙驾我正气宗,在下必定倒履相迎。” “客气了,刘副宗主慢走。”范离斜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大令群仙传》,心想里头的台词还真好用。 刘正德不再多言,转身欲去,范离突然想到什么:“请留步。” 嗯?刘正德转过身,手已伸向怀里,却听范离道:“那位老先生既然是刘副宗主的师父,晚辈想请教一件事情,如果一个人星天内星尘俱灭,有何复苏之法?” 刘正德离开后不久,孙晴就回来了。 “这帮神经病还串门上瘾了。”孙晴到厨房里放下菜篮,范离把猪肉拿出,蔬菜放进盆里清洗。 十几分钟前,范离隔着刘正德看到舅妈挽着小姐妹出现在门口,她看见院子里情景,向自己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拉着小姐妹离开。 这却是刘正德不知道的事情了。 “刚才那人说是正气宗的,这个门派很厉害吗?”范离拉了张小板凳坐下来择菜,孙晴进房陪米小丰说了阵话、又换了衣服之后,回到厨房开始剁排骨。 “原本是不入流的,后来听说他们这代宗主还可以,有望冲击百鬼境,但也始终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百鬼境,《大令群仙传》里描述过的第二高阶修灵层级,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舅妈你到底是很方神圣? 范离把菜择好,冲洗一遍后递了过去,随口问道:“舅妈,我有个朋友很可怜,星天里一颗星尘都没有,该怎么重新开始修行?” “无中生友?”舅妈白了自己一眼,又看看房间,压低声音道:“你舅舅不喜欢我说这个,你听听也就可以了啊,修行真的是无所谓的。” 范离点头,接过一篮排骨冲水。 “星天无尘,是大凶,也是大吉,给我拿块姜,心无旁骛,只管往星天里灌入星尘,虽然可能十年八年看不到一点点,哪天爆发了,多半也是九死一生,但如果死不了,星天就会复苏了。别跟你舅舅说啊,他不喜欢。好了,看不到血沫就可以。” 范离苦笑着把排骨递过去:“舅妈,九死一生啊,这也太吓人了。” 孙晴疑惑道:“这不是有我吗?” …… 吃过晚饭,米小丰似乎精神了些,捂着帕子给米笠读书,孙晴在厨房内洗碗,范离在客厅扫地,听得有人敲门,便放下扫帚。 见门外站着两个灰袍人,范离知道是行走神官,回头看了看舅舅,舅舅咳嗽声又响起,指指自己,他无奈走回屋里背上竹篓,跟小表弟说不用等自己了,便随两位神官离去。 一路上,两位神官交待了委托的情况,便毫不顾忌的讨论赌钱的心得。简单来说,委托者是城南的何振庭何大户,他的第三个儿子何纪年两日前去凤鸣山染了邪祟,眼看是过不了今晚了。 在范离残留的记忆中,凤鸣山距青羊县西南三里,名字虽然好听,却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恶煞之地,别说是上山游玩,就连吃不上饭的猎户农夫都不愿靠近半步,因为死在里头,多半是尸体都拉不回来的。 行走神官将这次委托外包出去,想来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说何三自小命硬,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走,小范你辛苦些。老规矩,跟你舅舅月结,这次给你加点零花钱。”临近何宅,神官之一补充一句,想了想,又取出一卷纸条塞到范离手中:“万一碰到什么怪事,马上念上边的字。” 没等范离答话,两位神官加快几步,接过门口候着的管家递来的一包银子,也不清点,便与同僚离去。 管家上下打量范离一番,敷衍客气了几句,便领他进了宅子。 门厅还看不出什么异样,进得院子才看见已在清点制作供奉、白幡、纸马、纸钱、香烛等物事,白灯笼也陆续换上,下人们尽是眼含哀伤,甚至掩嘴抽泣,有个华服青年也混在其中低头做事,稍显突兀。 范离随管家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屋外才停步,管家递了张黄纸过来:“这是三少爷的八字,有劳小范先生。” 范离也不和他多言,待他离去后,在屋外借着月光打开黄纸:“才十四岁啊。” 他在脑中把这一路上的情景过了一遍,怎么说也是个富少爷,神官不愿意提灯,家里也没想别的办法,任由自己一个毛头小子来办这样的大事,而且从头到尾没见何家任何人出现,屋外连个等时候的下人都没安排。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请进。”屋内很快有应答,変声期的男声,温和但清晰。 原来屋里还有别人,范离推门进入,只见床上靠着一个少年,略有讶异的看着自己,此外再无第三人。 幽暗的烛光下,少年手中拿着一本《大令群仙传》。 “您就是给我提灯的先生吧。”少年展颜一笑,合上书本: “辛苦了。” 第4章 你没有弟弟了 “小范先生,你最喜欢里头哪个人物?” 知道范离也在看《大令群仙传》,何纪年坐直了身子。 “还没看完,目前最喜欢海小凤,你呢。” “我最喜欢张寻欢,小张飞剑,例无虚发,你不觉得很帅吗?” 范离苦笑这点点头。这是什么情况?管家带错房间了吗?可他刚才也问我是提灯人啊。 何纪年又兴奋的分享了一阵子读后感,见范离有点心神不宁,便把书本放到一边:“先生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将死之人?” “是。”范离诚恳点头。 “几个大夫来看过几轮,都说我邪祟上身,神仙也救不了了,而且,”何纪年顿了顿,指指自己心口:“我也清楚那个东西已经爬到这里,雪山已毁,星天将灭,虽然一点都不痛苦,但怕是用不了几个时辰。” “你也是修行者?” “不是。”何纪年第一次露出伤感之色,复又赧笑道:“都是从书里看来的,我就是打个比方。” “如果你愿意的话,说说在凤鸣山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我都有点打瞌睡了。”范离想试试。 “好啊。”何纪年精神一阵,好像那次遭遇,只是一段少年的冒险奇遇。 …… 何家三子,大少何贺年自小体弱,汤药不断,算命先生说能不能活过二十都未知,何纪年和二哥何秀年听说凤鸣山上有一神异之物,名为紫尾蛇,若有幸捕得,风干碾磨成粉,服下后对身体有大补,修行者可血气大增,普通人可延年益寿,两兄弟便商量着为大哥上山捕蛇。 谁知临近山脚,何秀年腹泻发作,等了许久,眼见日头开始西落,这趟便白来了,而下次再要偷跑出来可是千难万难,毕竟自小便被家里严厉管束,绝不可靠近凤鸣山,于是何纪年咬牙独自上山。 其实山上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在天黑前,居然真给他碰到了和画册上一模一样的紫尾蛇,糟糕的是,蛇篓原本是二哥背着,他只能脱下外套扑了上去,将蛇压在身下,但担心压死后药效没那么好,只稍稍一松,蛇便挣脱出来,从他的嘴巴钻进了肚子。 也亏得他命硬,一下子没死过去,本打算就此罢了,但想到蛇还在肚子里,反正自己是死定了,如果能回到家让人取出,说不定还是有效,这便连滚带爬下山,幸好二哥和车子还在。 …… “上山之前,你大哥知道这件事情吗?” “怎么可能知道,让他知道非打死我们不可。”何纪年又笑了,眼神中更加温柔。 “你刚刚说喜欢张寻欢。”范离指指枕边的书:“还有别的原因吗?” “为了兄弟,连心爱的女人都可以让出去。” “噗嗤。”尽管预料到这个答案,气氛也不是那么适合,范离还是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恢复平静,随口道:“这本书是谁让你读的啊。” “我二哥,他也很喜欢张寻欢。” 范离点点头,聊了一个小时,他发觉何纪年的眼神非但没有暗淡下去,反而越发光亮,这绝对不是一个将死之人应有的迹象。 “我最近也想学点医术,你愿意让我看看你的病情吗,以后也好有点经验。”范离不愿意给这个少年无谓的希望。 何纪年爽快伸出手,范离学着舅妈,食中二指搭上他的掌心。 尽管雪山和星天空空如也,但识海还是比普通人强得多,再加上何纪年完全不设防,范离的识海很顺利便进入了少年的体内。 何纪年的雪山已尽枯竭,残留的一小滩水汪冒着浅紫色的雾气,似乎是被什么加热挥发着,距离死亡确实是片刻之间,范离循着热度进到他的星天,不出所料,整个空间充斥着剧烈翻滚的星尘,以及令人窒息的炽热,星尘深处,隐约可以见到一道细长的深紫色物事在疯狂扭曲,不断向外溢出紫色的星尘,不仅填满了整个星天,更烤得紧邻的雪山挥发待尽。 紫尾蛇原来是星天属性的灵物,它此时也正在死亡,等到它死亡那一瞬间的到来,蕴藏的星尘之力必将撑爆何纪年的星天,而那时无论他的雪山有没有彻底枯竭,都必死无疑。 范离不确定自己的想法可不可行,自己现在的身体连普通人都不如,是否能承受住这条紫尾蛇的星尘?就算能,又如何给何纪年再造雪山? 可惜没有时间请教舅妈了,更没有时间上凤鸣山寻找相克之物,他现在就必须试试。 是的,虽然少年没有求他搭救,今晚也没有任何人指望他试试什么,连一句“请小范先生好好送他最后一程”都没有。 但他还是想试试,因为他留意到,少年还没有把《大令群仙传》读完。 他彻底放开识海,走进紫色深处。 识海开始源源不断的吸收紫色星尘,当他走近那条紫尾蛇身前,整个星天已经变得颇为澄净,只要把它捉住应该就可以了,范离轻舒一口气,探出手去,指尖触到一瞬,一股巨力猛然出现,将他整个识海拖进无边无际的紫色漩涡之中,他试图挣脱却无能为力,于天旋地转中,落入一个洞穴。 洞穴通常是黑暗的,一双眼睛再明亮也无法照亮分毫。 但千双万双眼睛,就可以。 此时范离的识海,感应到千万条紫尾蛇根根如刺,杵在紫气翻滚的洞穴之中,紫色星尘仍源源不绝,通过识海涌入自己的星天。 虽然舅妈说“只管灌进去就是”, 刘正德说“本派于‘气’之道小有研究,死气之处有生机,或许再死一次反而可能复生”。 虽然此刻自己的星天还是感觉不到一丝压力,但巨量星尘的奔涌力道、以及千万条蛇近在咫尺的视觉冲击,仍让范离的识海开始出现涣散迹象。 但他不能退也不敢退,因为不知道何纪年体内那条紫尾蛇有没有被自己消化干净。 这时,他留意到正前方多了一双眼睛,不是竖瞳。 是人眼。 识海就此脱离,回到何纪年的星天,那条蛇已经死去,但没有爆炸。 回到雪山,连水渍都没有了。 回到现实,自己的双指还搭在何纪年的掌心上,少年眼中已无光。 “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书不用说,我会烧你。” “我想救我大哥。”少年说。 “如果他争气,应该赶得上做你爹。放心。” 少年笑了。少年走了。 范离从竹篓中取出拍立得。 …… 范离在屋外台阶坐了一会,终于有下人带走了死讯,他起身走回院子,下人们已经哭成一片,那个华服青年还在低着头揉纸钱。 何家老爷终于出现,脸上不见多少悲戚,倒是搀着他的一个青年痛哭流涕,管家到何老爷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看向范离点点头,刚要开口,范离已截在前头: “何家老二是哪位?” 痛哭青年停止哭泣,抬起头。 “你过来,纪年有东西留给你。” 青年满脸疑问中似又带些许恐惧,但还是走到范离身前:“我三弟…” 范离微笑,从怀中掏出《大令群仙传》,卷起,青年脸色煞白,刚要呵斥,便被范离一卷抽倒在地上。 “m。”范离扑过去又抽了一脸。 “m。”又是一脸。 …… 范离被几个家丁按在地上,面前一地牙齿,不是他的。 何老爷大喊要报官,管家提醒这不符合聘请提灯人的规矩,必将引起行走神官们的报复,家丁们闻言稍微松了手,范离挣扎站起,将《大令群仙传》放回怀里,走到那个华服青年身前。 华服青年也在看着他,手里还缓缓揉着纸钱。 “何大哥?” “是。”华服青年木讷点头,脸上没有泪痕,看起来确实颇为瘦弱。 范离从兜里掏出一颗紫色丸子,他下意识接住。 “这是纪年从凤鸣山上为你找的,可能可以让你多活几年。” 华服青年眼泪终于流出,范离向大门走去: “你没有弟弟了。” …… 今夜长街无人,月朗星稀。 范离终于记起来为什么说何纪年命硬,因为他出生当天,母亲就难产而死,所以哪怕自小聪慧,被外人视为何家三兄弟里最可能有出息的一个,也从来得不到父亲的喜欢。 他还记起小时候曾一起玩耍过,那时反而是只有七八岁的何老三,带着十二三岁的何老大混进孩子堆里,但何老大身子弱,玩什么都拖后腿,后来就不再来了,何老三也不来了。 可能正是出自对大哥的深切关爱,以及迫切想要得到父亲的肯定,甚至是对逝去母亲的内疚,才让何纪年不顾一切上了山。 以他的聪慧,难道会鲁莽到不知道那座山有多危险吗? 未必。 范离长叹一口气,终于从思绪中走了出来,见前方街上有亮光,“把把顺赌坊”的招牌在黑夜中颇为醒目,隐约听到内里的吆喝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声痛苦呻吟,他原本以为是幻听,但走得几步声音更加清晰,是右前方的巷子里传出来的。 不要多管闲事。他对自己说,然后放轻步伐,走进巷子里。 月光下,里头一坐一趴两个人,共享一滩血迹,坐着的那个还在抽动,眼睛适应黑暗后,范离心头一惊,这两个灰袍人正是领自己去何宅的行走神官。 确认巷子里再无他人,范离走到活着的神官身前蹲下,喉管已被割开,不可能留什么话了,神官抬眼看见自己,出气更重,然后不停向上翻白眼。 “你别翻了,能给点提示吗,是谁害了你们?”范离又着急又好笑。 翻白眼继续。 范离突然注意到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影子,然后便晕了过去。 第5章 我给人间带句话 “你也来了啊。” 好熟悉的台词,范离面前站着一个行走神官,微有诧异的和自己打了招呼之后,继续左顾右盼。 “快了。” “嗯?” 另一个神官出现在灰雾之中,与先前那个抱头痛哭。 范离不急,因为头顶的灰雾散得很慢,看来这次伤得比较严重,但应该不会死,毕竟还是在散着。 等他们哭够了,范离才问起事情的经过。 原来这哥俩一个叫冯成,一个叫吕先,都是神道中的八品神官,这晚把范离送到何宅后,照例去把把顺赌钱,手气极好,赢了不少。俩人见好就收,打算回住处喝点小酒,结果被一道黑影引到巷子之中,还没看清对方的相貌和手段,就受了致命伤。 不可能是赌场或别的赌徒眼红,这俩人毕竟是神官。范离稍一沉吟,拣了最紧要的几个疑问: “最近青羊这边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和你们有关的。” 哥俩对视一眼,冯成皱眉:“这是我墨天神教的机密。” “哥,我们快死了啊。”吕先哭丧道:“不是,已经死了啊。” “你们时间不多了,想报仇就快点。”范离看见他俩的身形已经开始微微扭曲。 “好吧。”冯成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噬魂妖女降世在即,我们青羊县是她可能出现的六个地方之一。” “噬魂妖女?” “对,上一次大战中,噬魂女皇被我墨首重创,侥幸逃得性命,留得一缕魂魄飘荡于混沌,吸噬散落其中的星尘凝聚肉身,墨首算来,她重回人世,也就这两年的事情,所以派遣我教高手前往那六个地方秘密调查。”吕先似乎怕冯成犹豫,赶紧抢答。 “为什么要秘密调查?” “因为妖女天性狡猾,如果被她察觉,说不定会换了地方。”吕先抢道。 “不对。”冯成忽然插话:“小吕,领导就是知道你嘴巴不牢,才没有跟你讲真话。” 吕先的脸居然还能涨红。冯成继续道: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寻找妖女的,不只是我神教,还有大令和各个世家。” “为什么。” “据说很多很多年前,流传过一句话,‘噬魂心,天下定’。” 好吧,为了押韵。 范离又问了几个问题,但看来和这次遇袭都没有太大关系,见哥俩的身形扭曲得几近模糊,便问了最后一个: “你们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吗?” “我下辈子还想做一个神官。” “我其实不喜欢赌钱,但一直不敢跟叶小妹说,我每次来都是为了看她。” “好,我尽力而为,两位走好。”范离认真鞠躬。 两道模糊身影互相搀扶着,走进了灰雾深处。 …… 醒来已是三天之后,这回是看到米笠给自己喂白粥。 据说米小丰和孙晴先去了何家,又按照回家路线寻一遍才找到自己,虽然伤得确实重,但还不致命。孙晴当晚就拜访了整个青羊县各个修行据点,又连夜赶去墨天神教顺和府教廷亲切交换意见,得到保证自己外甥不是他们下的黑手,以及会给个说法之后,才回家煮了白粥。 “没有死人吧?”范离指指柜子上的咸菜。 米笠咿咿呀呀,给他夹了一口。 “哦,休息了几家而已。” 喝完白粥,米小丰过来坐了一会,身子看来已经康健,陪自己说了会闲话,便做委托去了。米笠拿了识字本过来,看了没多久便靠着他的腿睡着,范离掀了被子给他盖上,脑袋还是昏昏沉沉,便也睡了过去。 …… 又养了几天,范离自觉康复如初,数了数日子,便下床活动。 他走进厨房,米笠在小板凳上看书,范离凑到水槽边,接过舅妈孙晴递过来的篮子开始择菜,择完后又洗了一遍递了回去。 舅妈开始剁鸡,看来今晚可以喝鸡汤了,剁剁声中范离开口:“我有一个朋友,是真的有一个朋友,舅妈你不要翻白眼。” “我不是没法修行了嘛,所以这次才吃了闷亏,所以想跟您借样东西傍身,什么青冥剑啊,屠龙刀啊,九天神甲之类的都行。” 舅妈把菜刀递过来,范离接过放水里擦干净,递了回去: “这几天我想来想去,要帮他就只有这个办法。” 舅妈又把菜刀递过来。 “钝了啊?”范离接过,回身寻找磨刀石,只听得米笠在身后嘿嘿笑,他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看那把菜刀。 确实是一把菜刀。 孙晴把鸡块拢进砂锅里,低声道:“别告诉你舅舅。” 范离转了一圈,寻找光线明亮处,怎么看还是一把菜刀:“需要念什么咒语之类的吗?” 孙晴疑惑:“切个菜还用咒语?” …… 范离腰间别着菜刀,行走在正午的青羊县城中,他知道这样有点嚣张,但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刀鞘。 他先是去了城中的“把把顺”赌坊,因为几日前出了大案,已被查封,但隐隐听到内里有动静,便敲了窗框,果然传出一个怯怯的声音:“哪位?” “找叶小妹。” 窗户犹豫着打开,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狐疑打量自己一番,视线落到腰间的菜刀上。 “刀柄松了,顺便出来修修。”范离随口说道。 “哦。”那妇人收回想要关窗的手:“我就是叶小妹。” 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啊,这位小妹年纪大了些。 “你记得一个叫冯成的人吗,经常来你们这儿玩几手。” 叶小妹颦眉思索,摇摇头。 “是这样的。”范离从竹篓里取出三炷香递了过去:“他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句话,所以委托我来转告。” 叶小妹茫然接过香。 “他让我跟你说,他很喜欢你。” “噗嗤。”叶小妹笑了,随即眉头皱得更厉害,自己这个年纪,这个相貌,这个出身,怎么会……于是她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确实找不到这个叫冯成的人。 但是,这种感觉,还是不错的,所以她愿意相信这个少年。 那件倒霉的血案造成的连日阴霾,在此刻也多少散了些。 范离指指:“担心你这里临时找不到香,所以给你拿来了,冯成的老家有个风俗,出远门时如果有喜欢的人点炷香,路上会平安,所以……” 叶小妹点头。 …… 接着去城西的神教办事处。 没见到任何丧事布置,范离径直走进内堂,不等被喝问便开口:“我姓范,就是几天前为了保护你们两位同事的尸体被打晕那个。” 两个从案间惊起的神官原本眼睛就红,现在更红了。 同袍受害于暗巷,凶手至今没能找到,不仅是神教之耻,更是为人之耻。 “那个叫吕先的神官,他说他下辈子还想做一个神官,我话已带到,还请你们想想办法。” 范离刚想离去,又补充一句:“冯成临死之前都还想要保护我,他也是一个好神官。” …… 最后一站,凤鸣山。 这几天于病榻上,范离补充了些知识:话说两百年前的大战,以墨天神教惨胜、魔道式微而告终,凤鸣山一役,正是整个大战的转折点之一,神教以牺牲三位神将的巨大代价,拖住魔道噬魂大军主力,使其始终未能通过凤鸣山传送阵法支援魔宗总部,导致魔宗总部被围剿十余日后陷落。 最终,在屠尽凤鸣山上的神教大军后,噬魂大军幸存者,亦全体自戕殉道。 由于杀气和怨念过重,自此凤鸣山邪异之事时有发生,后来便少了,因为再也无人敢涉足,更有甚者,传闻山上十步一具修行者的骸骨,都是起了寻宝贪念而暴毙的。 风景还不错。 范离假装轻快的走在荒废已久的山间小道上,午后的太阳照得暖洋洋的,清泉叮咚,小瀑淙淙,除了听不到任何蛙鸣鸟叫声,堪称是生机勃勃。 他不是满腔热血的傻子。 所以右手随意搭在菜刀上,哼起了孤勇者。 几天前那场斗法,他的一缕神识还留在蛇穴之中,通过识海的搜索,他明确无误,自己身前那堆坟起的草垛,就是蛇穴的入口。 他今天是来谈判的。所以不能太凶。 他搬了块干燥的石头,面对草垛坐下,然后解下竹篓,取出一大包雄黄,晒着太阳,一小块一小块投进掩映在草垛下的小小洞口。 如果此时他有上帝视角,能看到整座凤鸣山,除了他坐着的方圆数十米、也就是小小一点之内阳光明媚,其余全是阴晦之色,隐隐可见几路人马,如蝼蚁般,于阴影中搜寻、消失、作法、厮杀。 …… 一包雄黄快投完,范离还带了火油,终于有一个男人从密林里走了出来。 他看看男人,又看看拳头大的蛇穴洞口。 “你认为我能从这里钻出来?”男人也搬了块石头,面对面坐下。 “失礼。”范离拍拍手,伸了过去:“范离。” 男子伸手轻握,手上沾了些雄黄粉:“夏雪天。” 雄黄没用啊。 范离觉得有些羞耻,但看到那双眼睛,他确定是那个人。 紧张果然是会传染的,范离感觉到夏雪天也有些紧张,一个能控制千万条紫尾蛇的强大修行者,此刻居然有些扭捏,他不由得坐得更直了: “今天我来,是想拜托你件事情,如果你不……” “好的。”夏雪天认真点头。 嗯?但是? 等了一阵,没有但是。 范离压抑内心惊奇,脸上依然波澜不惊:“你应该知道,我在洞里留了一缕神识,需要用到你蓄养的那些紫尾蛇星尘。” “四六开?”夏雪天似乎松了口气。 啥意思?范离不解,但不敢问,言多必失。 夏雪天见他凝眉不语,咬了咬牙: “三七开,我三,你七。” 自己在谈判方面果然还是有点天分的。虽然还是不明白对方啥意思,但至少同意了开放入口的要求,这便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范离起身,夏雪天亦起身,恭敬站在一旁。 他背起竹篓,发现夏雪天头都不敢抬,脑子忽然一热,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你很不错。” 这个动作做完,他陡然冷汗透背,终于想起对方是个大魔头。 但这怪不了自己,对方的姿势摆得实在是太完美了。 忍不住。 第6章 头七 钟道人抽出短刀,又一具尸体倒下,这是他今天杀的四个修行者,另外还有七头邪兽。 他是墨天神教第二片区的一名三品神官,半个月前被秘密调派到青羊县执行任务,和他一起调过来的同僚应该不少,但互不知晓,他只知道要把凤鸣山甚至青羊县清理干净一些,免得妖女现世时,有别人抢。 他是一个很直接的人,所以从来不问对手是谁,反正只要不是穿神袍的,杀了就是,他甚至不让对手有机会自报门派,这样会省了很多麻烦。 他的直接,还体现在用短刀,说实话,对于用剑的修行者,他一向是看不起的,除了位阶比他高的那些。他认为剑的装饰意义大于实用,至少擦拭起来很麻烦。 钟道人在尸体衣服上把刀刃的血擦干净,然后听到远远传来歌声。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 嗯?他怎么知道我杀了四个人?钟道人眯起眼睛,将短刀藏于身后。 不多久,一个少年从山上走下来,得意到连脚步都略显轻浮。 呵呵,好做作的轻敌之术,毕竟还是年轻啊。钟道人翻转刀柄,微笑。 少年扫了一眼地上的几具尸体,面露惊恐。 演得不错,请继续。短刀收入袖中。 少年朝自己点头微笑。 钟道人笑得比他还慈祥。 然后,少年的身影远远消失,密林里恢复阴晦之色。 一个声音自暗处响起:“不敢杀?” “不敢。”钟道人终于放松紧绷的身体,只觉得刚才短短的演技对飚,竟是比杀了是七个人和兽还吃力。 “为何?” “你看到他腰间那把菜刀了吧。” “你我都知道,只是一把寻常菜刀而已。”声音中略有不满。 “一个星天没有任何波动的寻常少年,腰间别着一把切菜砍肉的寻常菜刀,哼着乱七八糟的歌从凤鸣山上下来,还对我笑,你觉得这很寻常?” “你今天话很多,怕了?” “你不怕?”钟道人嘲讽道。 “……” …… 远远离开凤鸣山,范离找了处小溪擦拭身上的冷汗,又把上衣在溪水里洗干净,拧干晾到竹篓上,光着膀子走回县城,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希望尽量得体一些。 回到县城,天色已黑,何宅门口挂了白色灯笼。 头七。 开门的下人穿着丧服,问明来意后进内禀报,不多久又出来,将他带到何三少爷的房间,点上油灯后,关门离开。 这一路上,终于有点留恋逝者的味道了。 范离放下竹篓,拉了凳子坐到床边,在脑子里把要做的事情过了一遍,然后摊开右手,一本袖珍版新华字典出现在掌心,便晕死过去。 灰雾之中依然人来人往,他知道时间不会宽裕,以识海进入星天,看见遥远处,点点紫色星尘逐渐累积。 夏雪天这哥们果然能处。 范离的办法就是,通过自己的识海连接那片灰雾与星天,如果头七的何纪年能回到灰雾,可能就可以被紫尾蛇星尘吸引过来,毕竟这是他生前有大因果的玩意,而且,还有另外一样更为重要的东西。 范离用识海打开《大令群仙传》,翻到何纪年折过的那一页,开始大声朗读,才读了两页,便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 “张寻欢那一剑到底有没有飞出去啊?” 他睁开眼睛,何纪年站在他身前,已经迫不及待的伸出了手,他把书递过去,何纪年也不客气,接过后马上坐了下来,认真翻看。 范离没有打扰他,只是不断感知到另一头的灰雾,还是渐渐淡了,怕是来不及看完。 还有十来页,何纪年的身形开始扭曲模糊,自己也感觉有些渴了,他绝不愿做一个因为高尚而丧命的人,所以他要想办法。 “带我进你的星天。”识海里突然传来一个娇俏冷峻的少女声音。 范离错愕,怎么多了一个人? 但他没有回答,行走江湖就一个稳字,何况现在是在自己身体里。 “夏雪天很不错。”少女说。 他马上打开识海,引领少女进入。 “你还挺强的嘛。”少女赞赏。 范离侧头看她,十一二岁左右,干净利落的白色短发,微胖,各种绝对意义上的漂亮,就是,嘲讽能力太强了些。 她指着遥不可见的一颗小小星尘,范离知道,便是一个普通人,星天也没有那么寒酸的,但他没有时间反击了。 “我不会修行,听你的,抓紧时间。” “你说你不会修行?”少女嘲讽之色愈浓。 “请抓紧时间。”范离很认真,虽然他内心承认,这少女漂亮得就连嘲讽之色都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请完全打开你的识海,不要对我有所保留。”少女又指向遥远的那里。 “……” “……” “你在等什么?”少女的手还指着。 “没了?”范离很疑惑。 “你不是让我抓紧时间吗?你不知道我手很累吗?你不是说请吗?” “好,是我错了。”在前世,范离多少还是偷偷看过几本言情小说的,所以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少女,放下心里仅剩不多的防备,将识海完全打开。 几枚淡淡的星尘,从似乎遥不可及的远方落到少女指尖,少女另一只手掌,悬在何纪年的头顶,指缝间落下的星尘,勾勒出何纪年淡淡的、但稳定的身形,他一边翻书,一边用手比划,显得很开心。 范离朝那少女点点头,走到何纪年身前,坐了下来。 还可以聊聊读后感。 …… 尽管轻手轻脚,还是把舅妈吵醒了,她披着长袍,热好饭菜又嘱咐几句,才回了房去。 范离在厨房里一边吃饭,一边在脑子里把今天的事情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又把接下去要做的事情细细梳理一遍,然后收拾好碗筷,菜刀放回架子,到院子里把脸和手脚洗干净,回到自己房间。 竹篓轻轻放在墙角,给米笠拉好被子,范离脱了外衣钻进了薄被,眼睛刚闭上,便听到窗台方向嘻嘻索索。 仙风道骨真是串门上瘾了吗?范离心下懊恼,决定不必打扰舅舅舅妈,自己就可以处理这种小事,睁开眼睛,却看到竹篓的盖子掀开了,屋子里多了一只白猫。 白猫瞄了自己一眼,踱了两步,轻快跳到米笠床上,鼻子凑到米笠嘴边闻闻,这才优雅转过身,歪着脑袋注视着自己。 一人一猫不知道对视了多久,范离终于苦笑开口:“夏雪天怕的是你对吧。” “瞄。” “听不懂。但我还有个很大胆的想法。” “瞄。” “你,喜欢短头发?” 白猫眼神中透露出一只猫不该有的得意神色。 范离安静起身,披好衣服,把白猫从床上抱起,它起初还挣扎两下,但范离前世可是有八年的养猫经验,知道怎么下手。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太脏了,这样上床不好,我给你洗洗。” …… 翌日清晨,范离依旧跑步加八段锦全套。 白猫已经和米笠已经打成一片,孙晴见儿子喜欢,也没多问什么,还把原先打算晚餐的小鱼先煎出两条,米笠拎着鱼尾巴,逗得白猫蹦蹦跳跳。 “要不要去阉掉。”米小丰剥好一个咸鸭蛋。 “那还不必。”范离忍着笑意,摸了摸炸毛的白猫,也坐下吃早饭,白猫似乎怒意未消,窜进米笠怀里,任由他非常不熟练的摸着。 “给它取个名字呗。”范离夹了块腐乳,补充道:“它应该是个,小姑娘。” 米笠也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咿咿呀呀。 白猫甩了甩尾巴。 “白粥?好名字。”孙晴也擦干净手坐了下来。 米笠得意点头。 …… 饭后,范离悄悄跟米笠说了枕头下有礼物,又悄悄跟白粥嘱咐了两句,便借口买书出门去了。 昨晚回来后,舅妈跟他提起今天有个试练大会,前些天通过修行资质筛选的年轻人,会经过层层试练,等待被各个宗门或世家吸纳,这也算是青羊县三年一度的修行者盛事了。 毕竟青羊是个小地方,就算天资再高,如果没有名师指点,也终究是成就有限,而且没有师门背景傍身,将来真正走进修行世界,能走出几里路都是未知。 尽管自身的修行问题没能解决,范离还是想去看看,毕竟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打架是怎样的。 到得演武场,范离傻了眼,有这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穿越了回去,体育场外盘蚊香似的盘了几圈粉丝,等待入场看偶像的演唱会,其中还夹杂着黄牛、盘口、应援横幅、零食饮料…… 有黄牛就不怕。看着乌泱泱的场面,他心里倒是淡定,毕竟兜里有钱。 小心翼翼避过站着坐着的人群,他寻到个还算凶神恶煞的黄牛,再次发挥谈判天分,终于搞到了一张内场票,正得意时,听得有人唤自己名字。 甚至不用循声望去,范离就看到一个俊美少年向自己这边走来,他依稀记得这少年是县里首富之子,比自己大了一岁,叫作丁亨,算是前主比较铁的哥们,但为什么铁,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还没想好怎么打招呼,就被丁亨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知道你很难过,没事的,咱们三年后再来。”丁亨温柔低声,双臂又紧了几下之后才松开手,左眼自上而下的一条伤疤,让一张俊脸显得更俊。 “你也被淘汰了?”范离同情。 “呃,咱们,就是你的意思。你在这里干嘛?”丁亨略有尴尬,但他觉得自己很体贴,毕竟,想用冷幽默缓解被淘汰的沮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范离扬扬手中的门票,又指指还在一旁的凶神恶煞。 “你这就是看不起我了啊。”丁亨不悦,抓过随身剑童一直捧着的剑盒,塞到范离怀里。 “这合规矩吗?” “不合,但这场大会所有费用都是我爸出的。”丁亨取过范离手里的门票,递给凶神恶煞,凶神恶煞刚准备掏钱,范离抢回门票,递给剑童,微笑道: “不用,我现在也有零花钱了。” 第7章 游戏 丁亨一路的絮叨让范离记起了许多关于修行的事情。 修行学徒极其重视宗门出身,反过来,各宗门也非常积极吸纳有潜力的苗子,毕竟每代只要吸收一两个天才重点培养,几代下来,一个原本普通的门派就可能跻身豪门,而豪门如果人才断层,没落起来也就是几十上百年的事情,境遇只会更惨。 一般来说,大令王朝县以上每个地方,都会邀请各宗门派参加试炼大会,不同之处在于,人才鼎盛的地方可能一年一次,邀请到的都是顶级宗门,普通宗门也不是不能来,照样也会接待,不过,招揽到的生源可就只能是别人挑剩的了。 所以很多普通宗门反而喜欢来青羊县这样声名不显的地方,三年一次,接待规格高,哪怕招不到特别拔尖的,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而且,万一刮到大奖呢? 丁亨觉得自己就是一张大奖,筛选结束后马上去顺和府接受白家的特别训练,自觉水准又大大提升一截,就等着今天在全县瞩目的拜师大会上,把丁家的威名写进县志。 “没有暴力作背景的财富终究是别人的。”范离若有所思。 “哥们你这句话可以啊。”丁亨下意识要唤来剑童,又想起他不在:“记下了。唉,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爸为什么下那么大血本了,我还笑话他暴发户来着。” “二代常笑一代土。” “行了行了,准备考研啊?” 丁亨觉得这哥们和以前有点不一样,想来是被淘汰后受了刺激,今天身处这个环境属于应激反应了,他决定拜了师门后,一定给他找到作弊级的修行方法,只是现在还不必说,所以随口转移话题: “你觉得今天哪个宗门有豪门潜质,给哥们参考一下。” 之前丁亨提到,今天来了顺和白家、正气宗、哈得门、抱青峰及其他一些宗门,白家自然是大令六大世家之一,不过已经十多年没有在青羊招过学生了,这次能来无非是因为青羊是顺和的下辖,而且,丁家实在是太盛情了。 听得出来,哪怕丁家又是花钱送丁亨去特训,又是下血本搞大这次拜师大会,白家也没有表露任何收徒的热情。 除此之外,范离也就对正气宗有两面之缘,所以实在没法随口一说。 说话间俩人已到了安检处,检查选手们是否带了越级的法宝,范离刚要打开剑盒,见安检人员悄悄使了眼色,被丁亨推了一把便算是通过了。 “花钱了的。”丁亨目不斜视。 范离又好气又好笑,随他走进一个布置清雅的小包间,坐在榻上喝参汤。 “花钱了的。”不等丁亨开口,范离端过参汤,美美喝了一口。 不多时,有人进来通报试练开始,范离抱起剑盒,跟在丁亨身后走了出去。 …… 二十五个少年走入演武场,其中一个是范离。 呐喊声,尖叫声,横幅和彩旗,歇斯底里的泪水,训练有素的应援团,陆续被抬走的晕倒者……全场的疯狂,一半是因为丁亨。 “花钱了的。”丁亨目不斜视。 一番仪式和介绍后,试练宣布开始,锣鼓声响,几人鱼贯而入,手中托着窄口瓦罐,让选手们从中抽取物事,然后又退下。 六号。丁亨让范离看手中的号码牌。 又几人鱼贯而入,托盘上各有零零散散的青草。 “咳咳,第一场比试,斗草,淘汰十二人,开始。”主持人宣布。 斗草,恐怕是哪个世界的小孩都知道的游戏,两人各选一根青草,两两相交,然后向自身方向用力,草断者败。 选手们快步走到托盘前,挑拣自认为粗壮坚韧的青草,场间只有三个人没动,一个自然是范离,一个是望着天空的丁亨,一个是不远处站着的瘦削青年,似在摸着下巴思索什么。 不多时,一个健壮少年走到丁亨身前,面露难色:“老丁,我也是六号。” 丁亨收回目光,投以温柔的笑容,从最近的托盘随手摸了根青草。 不错,像是风一吹就断那种。范离扶额苦笑。 找到对手的选手们纷纷盘坐地上,场内只有范离一人站着,场外巨浪声声,像是怕草断得不够快。 丁亨与那少年交好各自的青草,但迟迟没有拉扯,那少年脸露痛苦之色。 身周陆续有狂喜声与哀嚎声,对决结果也陆续出来了。 那少年脸色痛苦更甚,丁亨不悦:“要么求财,要么求道,你这表情做给谁看?” 那少年喷出一口鲜血,双手陡然绷直,把自己手中的青草扯断。 丁亨点点头,起身看天。 …… 败者陆续退场,剩十三人,休息一刻钟。 刚才那场比试看似无厘头,但范离能感受到场内星天之力剧烈波动,选手们纷纷以识海引出星尘,护住各自的青草,引出的越多,青草自然越是坚韧,这一关考校的,自然便是识海与星天的连接能力了。 这决定修行的下限。 丁亨还在潇洒看天,场外应援团疯了。 一刻钟后,锣鼓声响,又几人鱼贯而入,托盘上共有六只陀螺。 “第二场比试,斗陀螺,选你自己想对决的人,猜拳决定攻守,一刻钟定胜负,开始。”支持人宣布。 范离不由得望向主席台上,不知道是谁出的题目,有点意思啊。 这轮考校的雪山的厚度,简单来说,就是拼血条。 丁亨已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需要养的,周遭一番恭维和扯皮之后,剩下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坐到他身前。 等等,不是说少年吗? 丁亨睁开眼睛,那男人先笑了:“我家也很有钱。” 顺和府王家,虽然远不及白家富贵数百年,但也算近几十年崛起的新势力,简称暴发户,所思所想大概也和丁家一样,用一个舞台振奋家声,更便宜的就是,这个舞台是丁家搭的。 相对而言,买一个名额的花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何况王家家主亲至,他已经夜夜私教不辍,蛰伏数十年,只待一朝天下惊。 太划算的买卖了。 “王世伯请。”丁亨睁开眼睛,示意接受挑战。 王家主也不客气,他不觉得对一个小辈需要什么客气的,他甚至觉得对自己这种半只脚踏入贵族圈的家族而言,丁家实在是太暴发户了。 陀螺开始旋转。 王家主以雪山为基,用识海控制陀螺旋转。 陀螺一直在转,丁亨偶尔看看陀螺,偶尔看看天。 一刻钟将至。 王家主开始有点懊恼,觉得还是没有学到贵族的静气,自己拼着少几年寿元,在试练前服用了重金买下的各种灵丹禁药,好像这区区青羊县选拔有多难似的,现在看来还是不够淡定。 已有五场分出胜负,所有目光聚集到丁亨和王家主之间的陀螺,场外屏息静气,因为金主好像已经放弃。 丁亨拍拍屁股站起身,是的,他就这么随意站起来,环视获胜的五个人: “最后一场,不管比什么,我挑你们五个。”说罢双目一凝,陀螺随之飙射而出,远远滚了几圈,再也不动。 王家主茫然,私教上了几十年,别人一眼就没了? 丁亨捡回陀螺,恭敬递给他: “世伯,你要相信世兄他们,暴发户也有好子弟的。” …… 最后一刻钟休息时间,主席台上各位大佬亲切交换意见,共识就是,青羊特产石螺干还不错,结束后可以带点回去。 混在第二排的丁盛丁老爷早就听得着急,此时终于可以接过话头: “早就给各位仙尊准备好了啊,那个,蓝色衣服那个孩子,各位仙尊可以留意一下啊,哈哈。” 几位大佬向场内扫了一眼,纷纷微笑不语,白家今天来人名叫白贝亭,虽然只四十出头,却已是家族内手握实权的中坚力量,他知晓丁盛的意思,但不觉得需要给一个乡下暴发户什么面子,只是不喜他一直弓腰谄媚,便转移了话题: “山上那件事情,各位怎么看?” 正气宗执事长老夏明、哈得门副门主刘六安、抱青峰堂主何思远闻言沉吟不语,其他小门派的人物更是一副“我没听到”的神色。 白贝亭心里笑骂一声,脸上却还保持得体,似是自言自语:“都是死了人的,活人不出声可不好。” 刘六安面露苦涩,忍不住接话:“他们说话了,谁敢出声。” 何思远也低声道:“白先生姓白,可能说得。” 白贝亭还想闲话两句,此时锣鼓声响起,主席台上众人便也象征性坐直了。 …… 这次却没有鱼贯而入了,只有一个颤巍巍的老者拿着一根香走到场地中央,插到地上。 主持人宣布:“最后一场比试,看看谁闭眼,开始。” 话音刚落,老者双目微凝,香头燃起一团火焰,随后缭起青烟。 然后飞也似的逃出了场地。 范离只觉有趣,看那老者的姿态,那根香绝不只是计时作用,身前的丁亨恰到好处的解答,声音却有些古怪:“月香,取月朗星稀之意,对于修行者来说,吸入之后,星天的损伤是不可逆的,这玩意很贵很贵,寻常难得一见,怕你们不清楚,说明一下。” 原来这家伙是对其他人说的。 短时间屏住呼吸不难,短时间不眨眼不难,但在短时间内不呼吸不眨眼打倒五个人,只能希望刚才大家都没听到的。 好吧,不用希望了。 另外五人个个怒目圆瞪,同时扑向丁亨。 张三双手结印,场内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似海底狂流,将丁亨裹在漩涡中心,蓝色劲服开始撕裂。 李四于虚空中召唤出一条三头巨蟒,先以贴地之姿冲向丁亨,又猛地暴起,三头分别咬向他的下阴、喉头和退路。 王五手上不知拿的是什么法器,密集敲打声中,丁亨的星尘肉眼可见的飞速溢出皮肤。 赵六却是掠过丁亨,一手按在了范离怀中的剑盒上。 只有孙七身形略慢,拖在后头,正是先前范离留意到的那个瘦削青年。 “有点意思了啊。” “嗯,不愧是年轻人,隐藏实力就是为了帅把大的。” 大佬们终于换了个舒服点的观看姿势。 第8章 客从何处来 “啪。” 惊叫和哀嚎卷起狂潮的演武场看台上,有人点燃了掌中一蓬干草。 当然无人在意。 五条人暴起的同时,干草拉出细长的灰烬,到达战团时,只剩十数粒细细的火星,其中一枚准确落在咬向丁亨下阴的蟒头。 “嘭。” 炸裂,另两个蟒头也燃起烈火。 “啊?” 一枚火星射向张三的眉心,看到巨蟒遭遇的他心神稍乱,勉强躲过了火星,却下意识眨了眨眼,不由得懊悔出声。 “轰。” 一枚火星卷入沙石漩涡之中,剧烈摩擦下发生震彻全场的爆炸,衣衫破烂的丁亨在滚滚灰烬中陡然现身,一把抓住摸在剑盒上的赵六的右手。 赵六全身已经石化,自认为就算烈火侵体也丝毫不惧,却感觉鼻孔微热,像是有颗火星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鼻孔。 他赶紧眨了眨眼,随后被丁亨甩出了场地。 丁亨脚步不停,带出越来越密集的火星中冲向王五。 王五敲击法器的手速越来越快,却见丁亨身上喷射出的火星越来越多,丁亨已冲到他身前,随手操过法器,满场追着他的耳朵敲击,眼看再跑下去就要变成废人。 “停!” 王五眨眼立定,丁亨把法器塞回他手中,转头。 瘦削青年孙七已把李四打倒在地,微笑道:“你挑不成五个了。” “你tm真贱啊。”丁亨也笑了,一把扯下只剩几根布条的上衣,身体由内而外的通红。 …… 短短数息的打斗,让演武场再次陷入沸腾,没有人会注意到,甚至包括大佬们和场内的两个选手都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已悄悄移到了场地中央。 一分钟之前,范离产生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所以他假装被吓得踉踉跄跄,抱着剑盒瘫坐在地上,面前正好是月香。 还有半炷,他深呼吸,有点甜。 日前吸收了紫尾蛇穴的巨量星尘,自己星天里却只有小小一颗尘埃,那它们到底去哪儿了,既然月香可以破坏星天,那么,是不是也可以把它们引出来,反正不能更糟了。 更重要的是,丁亨说它很贵。 此时月香燃烧出来的大半青烟,已被范离吸入体内,他闭上眼睛,是啊,再合理不过了,吓晕了都。 用识海探视星天,他能看到若有若无的扭曲,但那颗紫色星尘还是那么遥远,不见消失,也不见溃散,他完全放开识海,试着像那天的少女一样召唤星尘,还是没用。 看来这剂药还不够猛啊。他略有失望,正打算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把我叫来干嘛?” 范离被吓得差点滚到灰雾去,回头看,是少女白粥。 “喜欢这个名字吗?”范离长出一口气,指导老师来了。 “咳咳,这么严肃的地方,请不要说这么无关紧要的话题。”白粥捂拳轻咳。 那就是很喜欢嘛。 “喂,你把我叫来干什么?”白粥学着大人皱眉,也确实,它和米笠玩得正开心。 “我没有叫你啊。”范离不解。 “你就是叫了。算了算了,你们男人啊。”白粥不悦。 “可能是我不小心想你了。”话刚出口,范离就知道不妥,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任何调笑都不合适,所以赶紧自己接了茬:“你是怎么进来的? 白粥本来很生气,但见范离脸红了,便扭过头去接了话题: “其实夏雪天想过要杀你,用幻术完全打开了你的识海,准备一举攻破,我那时恰巧被人追踪,恰巧来到你身后,又恰巧被夏雪天看见了,我家的空间穿行之术还不错,所以把自己识海藏进你的星天,肉身藏进了竹篓里,这才让你我都捡回了一条命。 我觉得你这里还不错了,没事还可以来玩玩,不是你想的逃命了,请你不要笑。所以就留了一块识海在这里。” “是不是只要我放空自己的识海,你就会进来。” “有可能。在我们家这叫做生死契,空间主人的识海放空了,往往就意味着他碰到了极大的修行难题,或者快要死了,我们就会赶过来看看能帮什么。” “可是我不会修行。”范离很认真。 “呵呵。”白粥白了白眼睛,刚才那个无聊段子的尴尬总算过去了:“你现在碰到什么成神难题?需要放空识海。” 范离指指依然空空荡荡的四周。 “月香的味道啊。”白粥嗅嗅娇俏的鼻子,眉头又皱了。 “很贵的。” “切,在我们那里也就最普通的女孩才用这种味道的香水。” “香水?” “是啊,星天太强了会让男孩子不自在,就要用喷点香水压一下啊。”白粥又疑惑了,这个人好像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好吧。”范离惦念丁亨的战况,指指那颗遥远的星尘:“我现在完全没办法使用星尘,所以就想着用月香试试,能不能把它们激出来。” 白粥白了他一眼:“你笨死了,就算是全天下的月香倒进来都没用啊。” “请指教。” 白粥也不多言,因为在她看来,范离显然是在考校着自己玩儿,所以便将自己的识海肆意放开,一头绵延至遥远的紫色星尘,一头融入他的识海。 一瞬间,星光灿烂。 范离像是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 时间倒回一分钟之前,青羊县演武场内。 瘦削青年看着丁亨:“孙七宁,修元,水相戏法师六品。” 丁亨也看着他:“丁亨,修元,火相戏法师八品。” 俩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我修为不深,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之前见谅。”孙七宁退后两步。 “我去nm的修为不深,不用见谅。”丁亨踏前两步,数十个火球将两人笼罩。 天色渐暗,风云起。 “两个小孩都还不错,勉强可入我宗门。”正气宗夏长老喝了口茶,其他大佬也随口赞赏了几句,毕竟这两个还站着的青年,绝对算是青羊县十几年来最亮眼的苗子了,如果收入门中调教一番,几十年后也未必没有支撑门面的可能。 白贝亭却留意到丁盛不再推销,此时的他呆呆坐着,嘴唇微微颤抖,眼里只有丁亨一身的火红和血迹。 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白贝亭内心鄙夷,目光转向场内。 数十个火球砸向孙七宁,同时,丁亨如一条红龙般,拳头直直轰了过去,只见孙七宁胸有成竹,双掌瞬间合拢。 原本干燥的内场,霎时暴雨倾盆。 火灭,一道雷电自空中落下,照亮整个演武场。人们视线再恢复时,丁亨远远趴在地上。 身上还冒着烟。于暴雨中格外具有美学价值。 丁盛站起,一只手颤颤巍巍撑在哈得门刘六安副门主头上。 丁亨也站起,火相散去,恢复肉身,场外少女尖叫声乍起,他招了招手,朝孙七宁走去。 左手招,火星被扑灭。 右手招,火星被扑灭。 坐在中线的范离抱着剑盒晕在那里。 丁亨脚步加快,火星不断被扑灭,落雨如刀,鲜血四溅,他知道自己还是不够游刃有余,所以此刻只能以完全不设防的状态,把识海和星天完全打开,拼着肉身被千刀万剐,也只够本钱作最后一击。 越过中线,距离孙七宁只有最后五步,演武场各处忽然燃起团团火炬,在大雨中不熄。 “花钱了的。”掠过时看见范离睁开眼睛看向自己,丁亨笑道,忽然感觉身体起了异样,不知何处而来的巨量星尘,通过识海涌入,星天之力陡然暴涨,全场所有火力被他纳入双掌,化作两个光点,拍向孙七宁。 又一道雷电落下。 “不是说只有一次机会吗,贱人。”不顾雷电及身,丁亨双掌按向孙七宁的太阳穴。 静止。 是的,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孙七宁的脑袋还没有爆,丁亨一身肌肉距离落下的雷电还有一厘米,雨点停在半空,观众们的眼睛还没捂住,大佬们牙缝间还有茶叶,丁盛拽住刘六安的头发试图往前冲。 一个灰袍神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场地,掐灭月香,分开丁亨和孙齐宁,一个半径百米的暗红结界早已布下,将整个演武场包裹其中。 范离知道此人惹不起,立即将识海与外界完全断绝,此时作呆若木鸡状,然后雨歇,火爆,雷击,随着观众们终于捂住眼睛,丁亨和孙七安终于眨了眼睛,大佬们终于注意到场间多了个人,他又活了过来,抱着剑盒作茫然四顾状。 “于神官,你这是什么意思?”白贝亭望了一眼红色结界,来人他是认得的,于小羡,墨天神教第四片区三品神官,但这样不打个招呼就动用法力,未免不合规矩。 他毕竟姓白。 于小羡瞟了一眼主席台,又扫了场内三人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环上,摊开掌心。 源源不断的“蒲公英”从中冒出,数万枚细细小小飘荡在结界之中,最初凌乱四散,渐渐的却不知何故,聚集在场地某处,把某人包裹其中。 于小羡抽出短剑。 第9章 你什么意思 “于神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抱青峰堂主何思远脸色煞白。 于小羡出现在主席台,“蒲公英”随即散开: “交出来。” “你们神道不讲道理的吗?”何思远羞愤交加,转头看向其他人,夏明、刘六安和其他小门派的头目都在垂眼喝茶,唯有白贝亭看向自己这边,脸色虽然不悦,但也看不出要主持公道的意思。 他前几日确实在凤鸣山偶然得到一物,本想着送回抱青峰后必会得到峰主重赏,坏就坏在禁不住丁盛的邀请,在青羊县逗留到今天,他已将那物事层层封印,自认为绝无可能被他人感应得到,却还是引来了这个瘟神。 打是打不过的,打得过又如何? 墨天神教碾碎抱青峰,不会比踩死一只鼻涕虫费力多少。 但墨天是中土修行世界的唯一领袖,总是要讲点道理的吧,不然如何服众? 何况顺和白家的人也在场。 想到此处,他豪气顿生,掌中随之多了一件绚烂无比的法宝,名作“神隐令”,乃是抱青峰镇山宝物之一,因为此次外出任务重大,峰主才给了自己,只需注入识海,便可在一息之间回到抱青峰,便是结界也拦不住。 那时神道还想兴师问罪,至少有整个宗门为自己撑着了。 “我不给,你便又如何?” “好。”于小羡短剑挥出,何思远看在眼中只觉得缓慢得有点滑稽,但他想躲避时,却发现自己更慢。 心叫不妙,一缕神识释出,却像是被踩过一脚的鼻涕虫。 一把灰暗无光的短剑温柔地滑过脖子,只有一滴鲜血。 神识断绝,星天崩塌。 他颓然坐回椅上。 一旁的白贝亭忍不住皱眉,这个神官对时间的操控越发纯熟,怕是已踏入“裁缝”二品境,手中短剑为“破星”,只要侵体,便能破坏对手的星天。 但出手便废了一个修行宗门的重要人物,未免太不讲道理,在他的审美看来,教训这种小宗门,给几个耳光也就差不多了。 他自觉与与于小羡有一战之力,但还是得体为上。 毕竟他姓白。 …… 几缕“蒲公英”飞入何思远怀中,带出一个黑色小竹筒飞回于小羡手里,他短剑一挥破了封印,取出其中物事看了一眼,便放回怀中。 “我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他认真看着死肉一般的何思远: “你去凤鸣山是不是冲着噬魂妖女?妖女两百年前是不是被我墨天神教杀伤?杀伤妖女,是不是我神教付出了最惨痛的牺牲?妖女此番出世,是不是应该由我神教亲自找回场子? 你是不是未经我神教允许,偷偷拿到了妖女的线索?我是不是给过你机会让你交出来?你是不是拒绝了? 还有,我不喜欢你们给那件遁系法器起的名字,我建议你们改,如果不改,我自会上一趟抱青峰,找你们苏峰主讲讲道理。” “白先生。你方才是不是问我什么意思?”他侧身转向白贝亭:“我倒要问问,白五前日于凤鸣山偷袭我神教钟道人,白三昨日又带人暗中抵达青羊,你白家是什么意思?” 白贝亭是白三少爷的堂弟,此次来青羊还有个特殊使命,就是为这支队伍在明面上打掩护,他刚才准备了几个得体的方案应对于小羡,以宣示白家在顺和地界内的主权地位,但突然被当众抖落了这个秘密,一下就有点被动了。 对方毕竟是墨天神教。 于小羡不再多话,又扫视一遍全场,他原本在凤鸣山执行任务,因为陡然感应到噬魂妖女的星天波动,立即召唤灵兽飞抵演武场,快速布下结界,并以“觅星草”锁定何思远。 虽然他最初感应到那股星天之力颇为强大,从何思远处找到的物事却差了不少,但想来是自己连日来专注此事,倒是过于敏感了。 他撤了结界,便要召唤灵兽,身后却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这位仙尊,小人觉得…觉得这样不好。” 回过身去,见所有人正看着白痴一样看着一个暴发户。 他不知道他是谁。 …… “这位仙尊,我叫…丁盛,做的生意不入您老法眼,但…但这次试练大会,却是我请了这几位仙尊过来,小人觉得…嗯…不管这位何仙尊与您有什么过节,总之就是,不太好。” 丁盛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众人听来意思却也表达清楚了:我张罗宴席请了贵宾过来,你上来就给人两巴掌,还一句场面话不给我,这样不对。 所有人又看向于小羡。 他稍作沉思,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递给丁盛:“对于你来说,我确实做得不妥,这瓶丹药,我亲手炼制所成,于你增添两三年阳寿不成问题。” 丁盛一张圆脸已经涨得通红,却不伸手接,反而背手退了半步。 他眉毛微动,将瓶子放到身前的茶几上,再次准备结印召唤,又一个声音传来,不是出自身后,也不是丁盛。 “你什么意思?” 循声望去,场内那个上半身赤裸的少年眯着眼睛看自己。 他双眉皱得更盛,但不想再说什么,虽然他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 “你砸了我爹的场子,就想这么走了?” 丁亨踏前几步,指指孙七宁: “你妨碍我把这贱人的狗头打爆,然后就想这么走了?” “那么多人又是通宵排队又是花钱买票,你进来pia一声把场子砸了,然后就想这么走了?”丁亨张开双臂 观众席中开始传出嘘声和讨论声。 主席台众人斜眼偷看于小羡,知道他有小麻烦了。 大象吃老虎,老虎吃老鼠,老鼠吃大象。 “神官大人,小人请您主持公道。”孙七宁突然开口。 于小羡微微颔首。 “大人,方才原本是青羊县的试练大会,这位选手叫做丁亨,此次大会的出资举办者恰巧也姓丁,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小人怀疑,这次比赛,丁亨带了违规的法器。” 所有人看向范离,和他手中的剑盒。 孙七宁这次指控并非单纯是怀疑,而是刚刚双方对决的最后一瞬间,他确实从范离方向感应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恐怖星尘。 按照古老的律令,修行者在比试性质的对战中,如果使用越级法器,确实属于违规,轻则禁闭思过,重则废去修为,虽然随着近年来魔道复苏,修行世界愈加残酷,这条律令也越来越被忽视,毕竟,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有钱有本事搞到大杀器又有什么错? 但,律令终究是律令,就看执法者怎么拿捏了。 行走神官,正巧是最有资格的执法者。 “我可以作证,那个剑盒从来没有打开过。”白贝亭想找回些场面,但一开口就知道错了。 “打开。”于小羡沉声道,数百人的演武场却听得清清楚楚。 哪怕没有使用过,但带来了就是带来了。 “你什么意思?”范离说。 他把剑盒竖在地上,单手架着,直视于小羡: “你是谁啊,是墨首吗,还是大令皇帝,默认天下人都该认得你吗?算了,现在就不用介绍了。 在你没让我知道你是谁的情况下,你凭什么命令我? 你又凭什么在这么多人面前让小丁自证清白? 如果这家伙怀疑法器藏在小丁裤裆里,你打算让小丁脱裤子吗?” “我就举个例子。”范离转头补充一句。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于小羡气笑了。 何思远用力撑直身子,虽然没人在意他。 白贝亭开始思考扶植哪家势力填补丁家的空白。 夏明想起了师弟爬回宗门的那一晚,谁说青羊是被诅咒的地方,人杰地灵啊。 “你至少应该说个请字,这是我家小姑娘都懂得的道理。” 范离打开剑盒,空的。 全场欢呼雷鸣,孙七宁脸色发白,主席台众大佬纷纷喝茶。 于小羡脸上不见表情,点点头,出现在范离和丁亨身前,抽出破星剑,在丁盛的怒吼声中。 放进了剑盒里。 “是我不对。” 于小羡依然声音低沉,但也依然全场听得清晰,哪怕雷鸣都无法遮去半分,他又几步走到了内场中央,说道: “我是墨天神教第四片区行走,于小羡,请允许我宣布,丁亨胜。” 在全场沸腾声中,他转头看向孙七宁:“我还是要跟你解释一下,判断力是一个修行者很重要的才能。 说罢结印,一只足有三层楼高的猫头鹰出现,载着他远远飞去。 …… “我儿子,我儿子。“丁盛喜极而泣,一边指着丁亨,一边拽着刘六安的肩膀猛摇。 “这孩子不错,入了我正气宗,我必定亲自教他。”夏明端起茶杯。 众人才意识到,被于小羡这么一捣乱,真正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说法。 “大家应该都看得出来,丁亨的父亲跟我很投缘。”刘六安说,丁盛赶紧松开了手。 然后众人看向的都是同一个人。 白贝亭习惯了这种瞩目,用茶水漱了漱口,得体微笑:“虽然不忍夺爱,但是,丁亨前些日子,在我家住了几天。” 众人黯然,毕竟是白家。 丁盛也很是欣慰,不枉出了那么多钱,毕竟是白家。 白贝亭觉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子,向还在场内的丁亨温和道:“ “丁亨,我乃顺和白贝亭,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全场瞩目中,还在和范离说话的丁亨转过头来,随口说: “我不愿意。” 嗯?几百个问号和惊叹号。 “我有师父了。” 丁亨朝范离单膝跪下。 第10章 生死之约 夜深人静,范离和白粥大致讲了后来的事情。 于小羡离开后,丁亨马上向范离表达了拜师的请求,因为看台上那些歪瓜裂枣,他一个看不上,而且又不好拒绝,因为他们家毕竟也只是有钱而已。 范离原本不答应,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一个男人单膝下跪是很羞耻的,但他和丁亨同时想到了于小羡的一句话: “判断力是一个修行者很重要的才能。” 哪怕记忆还没有全部回来,但短短小半天的相处让范离看得明白,虽然丁亨表面上是个鲁莽的富二代,实则对细节的把控极其敏锐,这点在白天的战斗中已经充分体现,他之所以让自己抱着个空剑盒,无非就是借着“主办方有钱儿子作弊”的假象,让对手多一层顾忌而已。 范离其实不知道剑盒里有什么东西,之所以敢用它呛于小羡,也只是判断之后的赌博。 而且,对于范离凭空送给自己的巨量星尘,丁亨也是很默契的只字未提,毕竟很多事情说破了就没法聊了。 简单说就是,这次稍显荒唐的拜师,源于我判断了你对于我判断的判断。 范离很欣赏在那种复杂局面下的丁亨的决断,所以他接受了丁亨的单膝下跪,他相信自己和丁亨都配得上彼此的判断。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范离自言自语,摸摸白粥的脑袋。 “你还是短头发比较好看。” 白粥已经睡着了。 …… 深夜的县城里,还开着的馆子没有几家,于小羡找了家人多的,坐下点了碗牛肉面,每日的出差补贴是两券银,折合官银三两,看起来是很丰厚,可还有住店支出、线人奖赏和法器损耗,算下来可不是一趟美差。 而且今天连破星都搭进去了,召唤灵鸮也需要补充星丹的,算来算去都是钱。 所以他看着菜单犹豫了一阵,还是没舍得加料。 碗里只有两块肉,他先吃了一块,然后吃面,准备收尾时再把另一块吃了。 一盘红烧羊肉突然摆到桌上,一个人也端着碗牛肉面坐了下来,开始吸溜吸溜,结界已布下,外人是听不到、看不到内里了。 于小羡夹了块红烧羊肉,对面那人也夹了一块,各自碗里的面都只剩一筷子,肉也只剩一块。 俩人交换了关于青羊美食和修行世界的看法,却是一个乐观,一个悲观,聊不到一块,只能各自默默把面条和剩下的一块肉吃了,中间的盘里还剩一块红烧羊肉,还有一些配菜。 “还有多少时间?”对面那人夹了块胡萝卜。 “你不是从小不喜欢吃胡萝卜的吗?”于小羡也夹了块胡萝卜放到嘴里。 “那么多年,习惯了。” “妖女现世只是一个开始,魂灵之门打开,神啊魔啊,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于小羡突出几丝渣滓,看来青羊的胡萝卜不够好。 “好事情,乱起来我们才好做事。”对面那人把面汤喝完,满足的打了个嗝。 “但你把那两个神官杀了,其实没有太大必要。” “他们在赌场里可能看到了我们,我不能允许万一。” “我知道,但你心太软,又是好些天睡不着觉吧,应该让我去杀。” “那两个小孩不错,你先不要杀。”对面那人在桌上放了几颗碎银,站起。 于小羡白了他一眼,端起面碗遮了大半张脸:“最多三年,墨首出关。” “好。”对面那人消失,结界消失。 于小羡面前空空的桌子上,伙计又上了一碗牛肉面。 …… 几日闲来无事,白日里米笠和白粥相处愉快,对于新华字典也很是喜欢,尽管有些释义还不是很懂,但范离也是解释得明白,米小丰和孙晴也拿去看过,纷纷咋舌还有印刷制作那么好的东西,但听说是范离带回来的,也就不稀奇了。 “你舅舅年轻时候随随便便就带回来个宝贝,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你毕竟还是像他的。”舅妈如是说。 到了夜里,范离会把白粥带进自己的星天,一起摸索解题的办法。 譬如此刻。 白粥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吃着凤爪,是的,自称“空间穿行能力还不错”的她把这两样东西都带了进来,指着遥远的那颗星尘说道: “你没有发现它又变大了吗?” 范离坐在地上眯着眼,实在看不出哪里变大了。 “夏雪天的三七开你忘了啊?”白粥把凤爪递过来,范离婉拒,毕竟大半夜的吃零食对胃不好,哪怕是在星天里。 至于那三七开,他现在当然也明白了什么意思,所以留在蛇穴中的那片识海始终开着,但确实始终感受不到有星尘涌入,那家伙缺斤少两也说不定。 “我替你琢磨过啊。”白粥把一块鸡骨头摆在了地上:“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你的星天。” 她又跑了几步,把一块完好的凤爪摆在地上:“这是你能存储星尘的另一个星天啊。” “你有两个星天。”白粥又跑了回来,趴在鸡骨头前面:“这两个星天是遥遥相望的,彼此啊又无法关联,所以那边再好吃,这边也只能眼馋。” “但是你可以做到。”范离想起试练大会那天,白粥引动的巨量星尘。 “我当然可以做到,用识海搭桥本来就是我们家最强的本事。”白粥骄傲地翘起鼻子:“但我现在还太弱了啊,只能短暂来一下,夏雪天那些点东西,完全不够吃的。” 说到这里,白粥似乎又饿了,掏出一包椒盐蚕豆。 夏雪天的三七开本来就是给白粥的,所以范离允许她在自己那一片星天投了一枚识海,她每日里也能够吸收传送过来的紫尾蛇星尘。 但收入还是太少啊,要养着两个人。 “所以只要打通这两个星天就行了对吧。” “不行啊,你会死的。”白粥吧蚕豆递过来,范离勉强抓了一把。 “你这个星天是空的,而这个星天又连接着你的雪山,你的雪山现在也是空的啊,如果把那片星天的星尘陡然灌进来,你猜会发生什么?” “大水冲了龙王庙。”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这个意思,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啊。” “那你的治疗方案是什么,白老师。”范离恭恭敬敬递过一张帕子,白粥心里乐开了花又假作严肃,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称呼,一边擦手一边正经道: “第一步,星尘的积累不能停,光靠小夏那边是不够的啊,还需要多找渠道收集,哪怕不是为了你啊,为了我也好,只有我恢复得足够强,将来才能帮你把两个星天打通。 “嗯嗯。” “第二步,就是要将你的雪山做大做强,以应对将来星天连接后的冲击,但是这一步比较麻烦啊,雪山的增强只能纯靠个人努力。” “……” “……” “然后呢?”一般不是三点的吗。 “没了啊,你还想干嘛,出书啊?”白粥疑惑道。 “哦,那雪山该怎样增强?” “修行界都知道,生死之间见雪山。一个修行者只有经历生死,才能积累雪山,以提升身体强度,去承载和使用星尘的啊,我还没说完,请你不要乱动啊。 最好理解的方法就是,两个修行者以命相搏,在生死之间提升,但这个就不太好控制了,因为真的会死的啊。 所以每个宗门都有自己独家的生死之术,区别就在于停留的深度和时间长短而已,你今天怎么这么坐不住啊。 除此之外,我从来没有听说任何一个人,包括神明,能够随意进入生死空间,包括以空间穿行而着称的我们家啊,因为那里种不下识海,这样说你是不是就能理解有多难了。 好了,你可以说了。” 范离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把她带入了那片灰雾之中。 白粥看了周围一圈,又看了看范离,直接晕死过去。 不知道她是因为精神还是肉体上受不住冲击。 月已中天,被白猫白粥一双淡绿的眼睛盯得有点发毛,为了缓解气氛,他抛出了又一个难题: “其实我也不能随意进入那里,还是要…嗯,还是要变个戏法,而且进去之后逗留的时间也不长。” 白粥瞄一声扭过脑袋,还在气他太能装了,哄了好一阵,发誓给它变好玩的东西,它才肯回头,通过识海跟他说: “我虽然不能陪你进到那片生死之地,但可以把我们家的空间停留之术教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啊。” 范离沉思片刻,认真道:“我不敢答应你,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当然,我会跟你说,你可以先想好。” “说吧。” “你要一辈子保护我想要保护的那个人,虽然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是谁。”白粥的眼睛泛出温柔的光,比星空明亮。 范离又思考片刻,伸出了手掌:“只要那个人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白粥伸出肉掌搭了上去,两只掌间多了一蓬猫草。 一人一猫同时晕死过去。 第11章 工作日的一天 在白粥的指点下,范离学会了空间停留之术,虽然最初总是没有那么纯熟,但随着练习的增加,在灰雾停留的时间也从两分钟增加到了二十分钟左右,雪山也终于结出白白一层薄霜,虽然修行终究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情,目前看来离能打架还是远得很。 但进一寸,自有一寸的欢喜。 白粥和米笠得到了很多小礼物,自然也很高兴,虽然范离这个金手指每天只能开一次,但就算能够无限制,他也不愿意天天待在灰雾里,因为他虽然时有冒进之举,但那也是为了别人,对于自己,他还是相当求稳的。 而且他隐隐觉得,深渊里虽然似有无尽诱惑,但不能长久凝视。 期间丁盛也亲自来了一趟,带了许多银钱和礼物,甚至有几张地契,说是拜师礼,等丁亨重伤痊愈了,再过来磕头把礼数做周全。 他虽然完全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要拒绝白家,拜了这个平平无奇的范家小子,但对于儿子的决定,他始终是无条件支持的,至于白家那边的不快,自然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扛住就是。 米小丰和孙晴挑了些有意思的吃食,其余的全部婉拒,两人初时还摸不着头脑,范离自己都不能修行,怎么就变成别人的师父了,但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外甥,那便也不稀奇。 唯有米笠从头到尾都很是羡慕丁亨,暗下决心,如果将来自己能够修行,也要拜表哥为师,可惜就是做不成大师兄了。 这日午后,米小丰接了新的委托,晚饭后带上范离出门,两只差不多已并排高的竹篓,行走在热闹的夜市里。 范离还是第一次和舅舅出门,发现似乎整个青羊县的人都认识米小丰,也许是他身份特殊的缘故,擦肩而过的人们脸色不露欢喜,只是很敬重的微微点头,默默侧身,待他经过后才恢复原先的姿态。 那种感觉,很像是摩西穿越红海。 甥舅二人最终远离热闹,来到一处无人的暗黑小巷。 其实有人,是一个年轻的乞丐,只是没多少气了。 不待米小丰吩咐,范离在巷口点了一盏避风的油灯,又点一盏放在乞丐身前,周边环境这才看清了些。 这条巷子应该是用来堆放周边民居的生活垃圾的,要等到第二天凌晨才会有人来收走,此刻自然是污水横流,一片狼藉,再加上天气炎热,恶臭有如实体般拍打着面门。 乞丐手里还拿着碗,看到二人,想必是清楚的,所以微微一笑,也终于知道自己怕是快了,泪水瞬时涌出眼眶。 “你想跟我说什么吗?”米小丰握着乞丐空着的那只手。 乞丐哽咽,摇头。 “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乞丐还是摇头,只是泪水很快便流干了,空洞的双眼看着身前的油灯。 “我们会好好送你一程,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和任何想说的话,都可以跟我们说。”说罢,米小丰朝范离点点头。 范离从自己的竹篓里取出油布,摊开在乞丐身旁,和米小丰一起,把乞丐轻轻抬上去,放平,又取出剪刀,剪去乞丐破烂的衣裳,很多处布料已经和身体的结痂粘到一块,他只能尽量轻一些,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衣裳全部褪去。 米小丰取出清水,用干净的毛巾为乞丐擦拭身体,一边擦一边和乞丐说话,范离稍稍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舅舅没有说什么往生之后会更好之类的,而是谁家孩子调皮捣蛋,谁家少年读书聪慧,谁家夫妻大打出手之类的闲话,而乞丐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嘴角偶尔还有笑意,唯有手里的破碗还抓得紧紧的。 擦拭干净之后,范离给乞丐盖了一张麻布,甥舅二人并排坐在地上,继续有的没的闲聊,乞丐已是气若柔丝了,但似乎还不肯离去。 “舅舅,我想为他做点事情,你可以为我保密吗?”范离忽然道。 米小丰点头。 范离伸出右掌,掌心中多了一沓纸钱,便晕了过去。 米小丰把纸钱放到了乞丐紧紧抓着的碗里,乞丐笑了,闭上眼睛。 …… 在灰雾里宽慰了乞丐几句,范离很快回到现实,他不敢让舅舅等太久。 米小丰已经收拾妥当,范离在巷口墙上钉了块白色木牌,甥舅二人便赶往下一个目的地,那里才是今晚的委托人。 为乞丐提灯,是委托内容之一,因为今晚的委托人,是青羊县有名的大善人——徐奉才徐举人。 据说中举后徐奉才大病一场,病愈后不再致仕,而是把原本普通的家业搞得红红火火,更热衷于办学堂和救济穷人之类,一开始人们都说他沽名钓誉,曲线求个功名,但这善事一做就是几十年,朝廷听闻他的事迹,几次委以官职都被拒绝,徐大善人这个名字此次无人质疑。 “不敢称善”。 看着徐宅的门匾,范离忽然想到蹊跷之处:“徐家声望这么好,想来给的报酬也不会少,怎么神官不愿意提灯啊。 “因为把把顺是徐家的产业。” 米小丰轻敲宅门,很快便有管家来开门,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也在门后,想必是徐奉才亲自迎接了。 一番感激和抱歉之后,徐奉才又亲自领了甥舅去到一间偏僻的屋子,远远就听见抽泣声,走进去,见屋内有个老仆妇正一边拧毛巾一边抹眼泪,床上躺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露在被褥外的肌肤全是金黄之色,宛若一个铜人。 接受委托时米小丰已被告知大致情况、刚才路上徐奉才又补充了些:今晚需要他们提灯那个青年叫作许鹤龄,自幼父母双亡,被徐奉才从路边捡了回来,交给宅里的一位许姓仆妇抚养,但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只能进把把顺做了荷官。 两位行走神官遇刺当晚,许鹤龄到巷子里拉尿,看见血泊里的三条尸,当即吓得肝胆俱裂,尖叫一声后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大夫说是惊吓过度,心机已断,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许姓仆妇见人来了,哭得更是难过,但还是搬了两张凳子到床边,退到一旁。 米小丰解下竹篓,握住许鹤龄一只手掌,微微点头,徐奉才轻叹一口气,许姓仆妇更是挨着墙才不至于摔倒。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神官杀我。” 屋内四人齐齐看向声音来处,原本僵尸一样的青年,缓慢睁开看双眼,眼神如厉鬼。 “神官杀我。” 徐奉才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门外,又把许姓仆妇赶了出去,关上门,低声颤抖道:“米先生,他,怕是糊涂了。” 米小丰握着许鹤年的手,坐到凳子上:“徐先生,劳烦您和我外甥先到外边等候。 徐奉才不悦,没等他开口,米小丰又淡淡道:“将死者为大。” …… 范离与徐奉才站在屋檐下,今晚格外闷热,眼看大雨将至。 瞥眼看去,徐奉才似乎在尽力克制着什么情绪,范离开口道: “徐先生,那天许大哥在巷子里看到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您是知道的吧。” “知道。官府和墨天神教都来问过几次。” “嗯,害了许大哥的凶手,很有可能和伤我的是,是同一个人,所以我也很想知道他是谁?” 徐奉才苦笑:“你年纪小,不懂得害怕情有可原。” 几只蜻蜓在暗夜里低低飞过,范离认真看着徐奉才:“许鹤年是你儿子。” 第一滴雨落下,很快便有第二滴,第三滴。 倾盆而至。 “我说笑的。”范离耸耸肩。 徐奉才脸色悲戚,不语。 “对了,您刚才说我年纪小。”范离指指背后:“我舅舅年纪不小,连个修行者都不是,我可不觉得他怕什么墨天神教。 神教再大,也大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你知道,我不是在安慰你。” 范离原本还想说说和于小羡对线的事情壮壮胆,但见徐奉才仿佛老了十岁,便不再多说什么,一边看雨,一边在脑中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屋内传出声音,让徐奉才进去。 又过了一阵,米小丰背着竹篓走出屋子,范离看去,只见徐奉才木讷站在床边,床上的被子已经盖上了。 伴随着许姓仆妇的悲痛呼喊,甥舅二人走出徐宅,又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只是雨停了,热闹也不再。 范离很想问舅舅刚才在房里知道了些什么,但不知怎样开口,毕竟,提灯人这个行当是有着极其严肃的规矩的。 不问。 米小丰开口了:“有个修行者跟着我们。” 范离回头四处张望,雨后更是一片漆黑,其实他不是在寻找跟踪者,而是好奇舅妈会躲在哪里。 “灵师,四品。”米小丰又道。 范离有点激动:“舅舅你怎么知道的?”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米小丰耸耸肩,像是在逛自家的院子。 好吧,这对夫妇真是天生一对。嗯? “舅妈是什么品级?” “不知道。“ “嗯?” “什么都看清楚了,做夫妻有什么味道。”米小丰翻了个白眼。 …… 甥舅二人一路闲聊,很快便回到家中,见舅妈正一脸懊恼把衣裳晾回院子里,原来她刚才睡得熟,打雷下雨都不知道,下午洗好的衣服又得重洗一遍。 “舅妈你晚上一直在家里?”范离呆了,却是看着打哈欠的舅舅。 “不然呢?”舅妈翻了个白眼。 第12章 不舒服 这日,范离没有起床跑步,因为昨晚他被舅妈揍了一顿,而起因是,他趁舅舅喝姜汤时背后偷袭,把舅舅呛了个半死。 看来舅舅真的不是修行者。 为这事情他问过白粥,白粥的答案很明确,这个家里,只有一个半修行者,半个自然是范离,一个是孙晴,但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境界。 关于修行境界,前些日子白粥已经给自己扫过盲,这个世界修行的第一层级,自然是识海、雪山和星天,对应着修行者的意志、体魄和能力,这三者是修行者的基石,区别只在于星天的不同属性。 星天的属性分为三类,分别是主管时间空间的修念,主管物质的修元,主管生命的修灵。 每个修行者的天赋各有不同,通常来说,在修行的初始便要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当然,也有自负与众不同之人,妄图半道改辙,或者一专多能,但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修行尽废了。 “你说的那个四品灵师,嗯,也没什么了不起,嗯。”白猫白粥被捏着脖子,很是享受。 “你最厉害的时候是什么境界,能把那夏雪天吓成那样。”范离给它翻了个身,摸肚子。 白粥四脚收起:“百鬼,三品。” 命师,修灵的第四等级,灵师,修灵的第三等级,百鬼,修灵的第二等级,魂主,修灵的第一等级。 白粥的境界可算是骇人了。 “那你现在呢?”范离开始挠它下巴。 “你觉得呢?”白粥眯眼怒骂。 …… 早餐用毕,范离偷偷拿了菜刀,找块布包上,别在腰间。 时候还早,范离去书店逛了逛,《大令群仙传》已经看完,在他的眼界里算是烂尾了,强行加了两个大boss,导致战力体系崩塌,草草结尾了事。 此时书店就他一个客人,老板过来推荐了几本,《乌衣巷十八号》、《大令海鲜人》、《我的师弟实在是太稳健了》。 “这个厉害了,我这里最后一本了。”老板又递过来一本,《奇异之主》。 “乌潜写的,听说明年会有续集”。 和前世一样,范离为书掏钱从不吝啬,当下掏了三两银子,老板把四本书包起来帮他放进竹篓里,一边奉承道: “公子一看就是文气之人,将来要是出书了,我给你放第一排。” “要是我将来修行能到出点成绩,那还真是要写书的。”范离自认为看过那么多网文,在这个世界出书纯纯属于降维打击,毕竟总是要赚钱的。 一是不能指望舅舅舅妈一直庇护,二是听白粥说,真正踏入修行世界,那可是哪哪哪都要花钱。 穷文富武在哪个世界都是真理。 “公子也是修行者?”老板来了兴趣。 “是啊。” “哦,最近可真是热闹啊,这些天来了好几个仙尊买书,还跟我打听一个人。” “谁?” “就是前几天吓死那个啊,赌坊里姓许那个。” 又和老板聊了些话,范离来到把把顺赌坊,封条倒是已经撤了,但还没到营业时间,范离这回敲的是门,应门的还是叶小妹。 “菜刀又坏了?前几日我烧过香了。” 范离道了声谢,闻到屋内浓重的烧香味道,知道这回是为另一个人烧的,他忽然有了荒唐感。 自己的遭遇和前世那姓柯的小学生是不是有点像? 他直接说了来意,叶小妹也很爽快的带他去到许鹤年生前拿来休息的杂物间,木凳加木板简单支起的床铺,此时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凉席上摆着水果和酒,床头果然有几本小说,他简单翻了几页,又和叶小妹聊了一会许鹤年的为人,便告辞离去。 下一站,徐宅。 没有治丧的气氛,毕竟只是家里一个仆人的养子。 范离在书房内等到了徐奉才,老人的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他今天过来只是想要一句话,所以没有坐下: “我特别喜欢您家的门匾,可能很多人觉得您是自谦,但我觉得不是,一个人只有真的向善,或者以为自己真的是向善,才会知道,善,谈何容易。 其实我也有自己理解的善,就是安安稳稳的过好自己的一生,不给别人添麻烦,别人也最好不要给我太难的麻烦。 这也是我想要修行的目的,如果麻烦来了我躲不过,至少可以应付一下,然后就可以去做做饭,读读书,生生孩子,这就够了。 但是很多人躲不过,便是连自己为什么不得善终都不知道。 荒唐的是,在世人的人觉得给你请了个提灯人,给你擦干净再去死,你还想怎么样。 这样是不对的。 虽然我舅舅从来没跟我说过提灯人到底是干嘛的,但他说,将死之人最大,我的理解就是,死,本来就挺不舒服了,如果我们没能让他稍微舒服一点,我们就不敢称善。 所以今天我来,是想让许鹤年舒服一点。 因为我不舒服。” 长长一段话,徐奉才一直没有打断,也一直没有变了脸色,只是怔怔看着两只冒热气的茶杯。 “我有一家学堂在城南,头七,正午,我给你一个说法。” 范离拱手告辞。 许久之后,徐奉才才坐了下来,人走,茶凉。 他写了简单几份信笺,随手寄了出去,又召唤出几样物事,封存入丹丸,一一摆在面前。 然后,笑了。 …… 此时的凤鸣山,连日的隐杀也告一段落,山间又多了上百具尸骨。 “你说这两百年来,我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钟道人擦拭刀刃,背上又多了几道伤口,血往外冒:“现今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跟我们抢东西。” 于小羡没有答话,只是给灵鸮补充星丹,这头巨鸟今日扑杀了十数个修行者和灵兽,终于是过足瘾了。 钟道人一脚把脚下尸体翻了个面,吐了口吐沫:“不知道是姓白还是姓令,妈的,还用树灵伤了老子。” “姓白姓令说不定都是一家。”于小羡把灵鸮送回灵境,摘了把草擦手上的血。 姓白姓令说不定都是一家,说的就是这场连日隐杀的关键了。 三百五十年前,西北令氏在墨天神教支持下夺得江山,从此便奉墨天为国教,历代皇帝拜墨首为教父,神教拥有独立的行政权、征税权、任免权、招纳权与兵权,同时承担维护皇权正统的义务。 三百多年来,两者的共生可谓相得益彰,大令皇权稳固、国力日隆,墨天神教亦深得民众爱戴,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信仰正统。 平衡开始打破于两百年前的大战,魔道虽然覆灭,墨天神教亦是损失大批精锐,墨首更是重伤闭关至今。 胜利固然夯实了神教的地位,却也滋生了腐朽,这是连神教内部都意识到的:两百年来培养、补充的神官,在战力上可能更胜当初,但在信仰上,却是远远不如了。 胜利产生傲慢、傲慢产生私欲、私欲产生腐败、腐败产生缺席。 缺席自然就会有别的势力嗷嗷叫着顶上来。 世家纷纷崛起,至今日,公认最强的,有六家。 它们的崛起是各家的意志,还是令家的意志? 难以深究,也暂时不便深究。 目前,谁都承担不起掀桌子的后果。 小皇帝还未成年。 墨首还未出关。 各方在凤鸣山上默契的连日隐杀,只不过是当今天下的小小缩影。 于小羡收回觅星草,这次探寻,损失的“蒲公英”极少,看来老鼠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还顺便搜寻到了不少遗落的法宝,已经做好定位,等事情了结,收去黑市卖了,也算是这次任务的小小津贴。 钟道人也是这般心思,但他没有觅星草这种神器,只能见一件收一件,如今腰间的小小灰囊已经颇为沉重,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因为卖命,所以赚钱。 神包容一切。 “你说那妖女现在是什么形态了?”钟道人短刀回鞘,与于小羡并肩下山。 “根据京都那边的预测,那妖女如今已经获得了人形,但仍是极度虚弱中,没有任何战力。” “那可就麻烦了,我们总不能杀光青羊县每一个活人。” “这个玩笑不好笑。” “老于,不要太严肃,你说我们怎样识得是她?” “根据预测,她命中那位庇护者会暴露,我们只需要找到他。” …… 又是几日无话,范离的雪山已初见规模,冰天雪地之中,矗立着一个方圆数十米,高四五米的小小山丘,身体强度的增长也得到了外化的表现:每日里精神奕奕,绕着整个青羊县晨跑一圈都不觉疲累,普通一套八段锦,打出来已有开碑裂石的气势,放在前世的武侠世界,那可是妥妥的五绝了。 “就从雪山来说啊,你已经是第四等级的八品水准了。”少女白粥从坡顶滑下,又开始往上爬: “没听说过谁修行可以像你这样耍赖的。” 范离嘿嘿傻乐,自己的进展固然是肉眼可见,白粥的修为似乎也在恢复,因为现实里的那只白猫,已经在可以在夜里驱动一点点星尘,驱逐屋子里的蚊子,现在他和米笠每晚都睡得很香。 眼下最发愁的,是星尘的累积,范离决定把许鹤年的事情了掉之后,继续去凤鸣山寻找可能的矿源,以及去一趟正气宗送回那颗星丸,顺便长长见识。 “咦,有人找你。”白粥在坡顶说道:“让我再滑一趟啊。” 一人一猫回到现实中,只听得外头锣鼓喧天,范离去开门,果然见到乌泱泱的几十人有序站在门口,有敲锣打鼓的,有托盒挑担的。 最前边的,是坐着轮椅的丁亨。 “徒儿来给师父磕头了。” 第13章 来都来了 听从范离的吩咐,下人们把礼物堆到院子里,就被遣了回去。 “就你一个人?”丁亨在轮椅上环顾一周。 “米笠上学,舅舅舅妈逛街去了,还有它。”白粥从屋内踱着步子出来,在一堆箱子盒子间轻嗅。 “知道你不缺钱,这次带过来的除了一些吃的,都是些帮助修行的东西,是我爸托人从黑市里买的,不过你星天已经那么强大,也不知道看不看得上。” 范离没接话,只是背着双手,微笑看着他。 “你也不用替我家心疼,我爸花了不少钱买我赢,赚了很多。” 微笑。 “你看到的,我腿脚不方便。” 微笑。 “我丁家做买卖的,牙齿一向当金使,绝不食言。” 丁亨起身,刚要双膝跪下,便见范离抛来一样东西,接住看,是比麻将牌大一圈的金属器物,上边还极为精细地雕刻着一只老虎花纹。 正疑惑处,范离拿回那玩意,拇指一弹一划,一枚火焰出现在掀开小半截的物事中间。 火焰极为稳定。 丁亨的眼神却如烈焰翻滚,他修的是火相,如果能够拥有那么便捷的火源,那是花多少钱都值的。 范离把那玩意盖上,又抛给丁亨,入手还是暖的。 丁亨却有些尴尬,刚才表现得扭扭捏捏的,如果现在再行拜师礼,倒不似大丈夫所为。范离知道他心思,教了他那玩意的使用方法,便去看他到底带了哪些东西过来。 一大盒星丹,一堆大补之物、胭脂水粉、小说话本、活鸡活鸭、山珍海货、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食材、冰块冰桶…… “那个,它叫什么名字。”丁亨举着那玩意。 “还没名字,你给他取吧。” “嗯,‘离火’如何?” “好名字。” “谢谢师…父。” …… 俩人把礼物搬进屋内分类安置好,范离让丁亨到自己房间坐会,便去准备午饭,丁亨也不客气,挑了本小说在床边坐下,见那只白猫盯了自己好一阵,也不以为意。 食材是够的,舅妈早上买了些回来,如今又多了许多上好之物,范离前世就极其喜好做菜,今天也算是重温往事了。 不多时,米小丰夫妇带着米笠进门,厨房已有操持之声,见到是范离在忙活,都甚为诧异,因为这个外甥以往都自傲是天生的修行者,不屑人间烟火气。 孙晴和米笠想要帮忙,被范离推了出去,丁亨这时也走出房间,极为热络的和家人们聊了起来,这便满足了范离独掌厨房的愿望。 泡菜一盘。 盐焗鸡一道。 腌笃鲜一道。 辣炒鸡杂一道。 虾米蒸蛋一道。。 清炒苦瓜一道。 银耳汤一道。 牛肝菌炒饭一盘。 味型兼顾酸甜苦辣咸鲜,技法包含蒸炒煲焗,色彩呈现黑白红绿金银。 “做得匆忙,大家将就着吃。”尽管自己颇为满意,但范离还是担心不同时空的口味问题。 其余四人已沉默了好久,这便动筷子。 于是更沉默了。 米小丰望着放在墙角的两个竹篓。 米笠和鸡腿搏斗。 丁亨把家族产业分布盘了一遍。 白粥埋头鱼虾双拼。 还是孙晴开了口:“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 饭后,范离和丁亨回到自己房间喝茶,白粥趴在他腿上打盹。 尽管送了zippo见面礼,但既然做了师父,如果不能传道受业,至少也要的解惑的。 丁亨也只提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样才能更强。” 幸好,这个问题刚刚他已经在厨房里请教过白粥。 “上次试练大会嘛,我已经在他身体里转了一圈,刚刚又观察了他外溢的星尘,他这个年纪就能达到戏法师八品,再加上他的战斗嗅觉,算是很不错了。” “但是?” “嗯,但是,他靠的是极其努力,当然,还有钱,天分还是差了些,成就终究有限。” “我不觉得。虾线要不要去掉?” “当然最好了。为什么。” “努力就是最好的天分啊。来,再说说但是,白老师。” “咳咳,这个嘛,没有什么神话捷径了,那都是骗人的了,想逆天改命,就要行走生死,天才走一次,他可能就要走十次,还不一定成,你不要想啊,我自己都进不了你的灰雾,他更进不了。” “有数了。” …… “有数了,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了掉,之后你和我,还有它。”范离摸摸白粥的脑袋:“到外边走走,你做我的保镖。” 范离确实有自己的未竟之事,他想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舅妈当然是一个大修行者,舅舅更是深不可测,但他总觉得,如果自己什么努力都没做过就开口,是配不上帮助的。 贸贸然闯进别人的家,再贸贸然说,喂,你把我送回去吧。 这样不体面,自己不能丢普通人的脸。 丁亨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拒绝了白家,那至少在顺和府地界上,是没有退路了,只能相信自己和范离,去迎接一年后的墨天茶话会。 但他很相信范离,不是因为那天他给了自己多少星尘,而是他打开了剑盒。 他很相信自己。 那就这么干吧。 “行。” …… 翌日,孙晴一早就出门,说是娘家传了信过来,让她赶紧回去。 范离在院子里看了会书,又去厨房做好两份蛋炒饭和紫菜汤,看时间差不多了,别上菜刀,背上竹篓。 又是一个头七。 徐奉才在青羊开了三家学堂,城南那家,走过去花了半个小时。 今天正好是休学日,学堂里空无一人,只有徐奉才在一颗桂花树下煮茶。 两个茶杯。 范离道了声谢,坐下喝茶。这个世界的茶普遍有股甜味,他不喜欢,轻抿两口就放下。 “我还是想问一句,有所冒犯。”徐奉才开口:“你区区一个提灯人,怎么就这么执着于此。” 范离不说话,平静看着老者的眼睛。 “为了公道?为了善?为了不舒服?” “为了许鹤龄。“ “你跟他很熟?” “不认识。” “那你为了什么?” 范离把菜刀抽出,扯下布,放在石几上:“你问问这把菜刀为什么要切菜,你看看它会不会答你。” 徐奉才抚掌大笑,笑出泪花来。 “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他……” “他不是你儿子。” 徐奉才不笑了。 “其实我也很不想长篇大论,挺做作的,但你比我更做作。简单来说就是,你以为布局二十年,就能让所有人以为许鹤龄是你儿子。 恰巧捡回了一个孩子,恰巧是跟了许姓,恰巧让他住进你的宅子,恰巧是个不上不下的庸才,恰巧保持似近似远的关系,恰巧为他遇害保持适度的悲伤,恰巧让书店老板放出风声很多人在调查他。 徐先生,以你滴水不漏的做派,如果同时出现那么多恰巧,只能说明,都是你设计好的。” 徐奉才喝茶。 “我继续?许鹤龄再怎么平庸,也是在赌坊厮混了好几年,赌坊周边那地界,每年不死几个人都算是怪事,而且,他生前最喜欢看的,是恐怖灵异小说,因为日常的刺激已经没法满足,他甚至有虐杀小动物的恶习。 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对吧,徐先生,你告诉我,如果你儿子是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看到区区三个尸体就吓死了。” 徐奉才把两杯茶倒满,神色间竟颇为赞许。 范离喝了一口,眼神不移: “我甚至怀疑,许鹤龄就是你杀的。” “你也听到,他说,是神官杀他。”徐奉才眼露杀机。 “让他那晚精神崩溃的,让他后来说出那句话的,后来跟踪我和舅舅的,是同一个人。”范离握住了菜刀: “徐先生,灵师,四品。” “你呢?” “暂时不会修行。” “所以就用一把菜刀挡我?” “是啊。” 徐奉才哈哈一笑,又喝了一口茶,一条金色的小蛇从范离颈后爬出,在石几上绕杯盘旋,隐入他的袖中,金色结界布下: “我可以给你一个公道,但你接得住吗,小朋友?” “尽力而为。”范离知道够呛。 但来都来了。 …… 竹篓里的白粥打了好几个瞌睡,虽然她现在才十一二岁,但人间所谓的爱恨情仇已经看了好几百年,岁月长到足以让她返璞归真。 当那老头和范离絮絮叨叨时,她为了避免无聊,便用识海逗那条小金蛇。 蛇嘛,没有人比她更懂了,主人的魂器,便是一条蛇,但随便一个甩尾,就灭了一个所谓的墨天神官,哪像这条小家伙那样怯懦的。 小金蛇在识海里已是怕得瑟瑟发抖,它也尝试过用修炼了几百年的精神之力吓退这个短发小姑娘,但对方好像更来劲了。 虽然这一代主人让它蛰伏了几十年,偶尔出手一两次也是对付些不入流的家伙,但它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它决定尝试偷袭。 小姑娘的指尖已经快要触到自己,它退缩几寸,指尖又近,它猥琐的盘了起来,然后,一口咬了上去。 这种感觉阔别几十年了,所以它很爽,毫无保留的释放了所有星尘。 小姑娘轻哼一声,识海爆裂,星天爆裂。 徐奉才与范离同时感觉异样,但已经来不及了。 金色结界爆裂。 数里之外的面馆,于小羡停下筷子。 书店内,钟道人合上书页。 某处秘密落脚处,某人暂停了给脚盆倒热水。 丁家主屋,丁亨手中的火焰微微颤动。 米家,米小丰一边和米笠吃蛋炒饭,一边解释什么是娘家。 不同的身影,同时冲向城南。 第14章 赴死 北方,隐有风雷动,烈日,骤然森寒。 范离掀开竹篓,白粥像是昏睡过去。 一条比金色大蛇出现在徐奉才身后,高逾一丈,粗如香樟,通体鳞片微微竖起,头部六眼尽开,是六种不同的眼神。 憋屈了几十年,与白粥的一次意外斗法,让它受了不轻的伤,却也彻底放飞了自己。 “它叫‘麦芽糖’,我小时候给取的名字。” 徐奉才和麦芽糖齐齐望着北边的天空,起初只见灰蓝背景下一个小小黑点,转瞬间,一头小山似的灵鸮出现在百米之外的半空,俯冲之势愈烈。 “你的老朋友来了。”徐奉才腰间抽出一根竖笛。 灵鸮名叫肥波,两百年前,一蛇一鸮就有过交手。 麦芽糖陡然绷直,仰天嘶叫,一只眼睛随之暴射出浓黑之光。 站在附近的范离只觉肝胆欲裂,极其具体的恐惧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 肥波身体剧烈颤抖,尺寸缩小近半,仍是斜斜冲下,与麦芽糖剧烈撞击,将整个学堂完全压塌。 竖笛声起,范离眼前隐隐现出线条,尔后从果冻状至显出人形,一只手距离竹篓只有两三公分,人却被定住了。 是于小羡。 麦芽糖自废墟中盘旋暴起,咬向于小羡,又小了一圈的肥波全身翻滚着浓烈草色,地上随即生出千百根蔓,将蛇身捆缚,尖喙啄向它的黑眼。 惊雷起,一道闪电自墨色天空蜿蜒而下,劈向于小羡。 于小羡凭空消失。 闪电却也在落地之前的刹那,陡然转折成直角,向某个无人方向劈去,在大地上斩出宽达一丈,看不见尽头的沟壑。 范离双手抓住竹篓,却见上边又多一只粗大手掌,抬头看,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蓝衣男子,身材清瘦却手脚奇大。 蓝衣男子刚使力夺篓,忽又松了手,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 范离莫名其妙也乐了。 身上多了几条深深血痕的麦芽糖眼泛金光,将蓝衣男子笼罩其中,地下又破出十几条根蔓,利刃般向男子刺去。 蛇身结冰,根蔓触体便化为飞灰。 修元,水相。 竹篓消失,再出现,已在十丈之外的于小羡手中,肥波恢复小山形态,载着他往西飞去。 麦芽糖挣脱冰层,徐奉才翻身而上,竖笛融入蛇身,追击。 蓝衣男子结印,天色如墨翻滚,冰雹倾泻而下,追击着灵鸮,于天地之间划出一道冰霜长龙,随即蓝色身影在水雾中消失。 范离操着菜刀向西跑去。 追不上,也要追 …… 凤鸣山,阴晦之色更重。 肥波与麦芽糖纠缠在一起,于半空中堕落,狠狠砸塌十余丈山体,两只灵兽继续向山腰滚落,碎石、鲜血、鳞片、羽毛一路翻飞。 一道巨大冰刃劈向于小羡,他本可以从容躲过,但笛声却让空间变得稍稍粘稠,终究是差了半寸,左肩带出一蓬血花。 徐奉才以竖笛操纵着灵魂之术,迟钝了他的识海。 冰刃化为百枚冰锥,从四面八方向他激射而去。 白石亭,顺和白家老五,修元,水相,“画师”二品境。 于小羡没动,冰锥在他身前尽数消失,突然又出现在徐奉才背后。 修念,“裁缝”二品境,空间缝合之术。 数枚冰锥“穿”过徐奉才的身体,又在地上砸得粉碎,却没有带出任何血肉,徐奉才身影消失,笛声在另一处继续响起。 修灵,“灵师”四品境,让对手脑中产生幻象。 于小羡、白石亭和徐奉才互相看了几眼,刚才十里追逐损耗颇大,三人都在喘着粗气,却没有任何人说话,唯有山腰的剧烈搏击声持续不断。 于小羡将竹篓交至左手,右手于虚空中抓住一把长剑。 白石亭身前悬起一面浅蓝水盾。 徐奉才收回竖笛,吃下几颗药丸。 长剑随手一挥,剑锋却出现在白石亭颈边,被水盾挡下。 长剑继续漫无目的挥动,水盾却被激起一道道水花,徐奉才原地不动,衣裳已被划了好几道口子,飚出细细血珠,幸得他以丹药增强星尘之力,影响了于小羡的判断,不然早已死了几回了。 这位神官对空间的运用,确实又上了一个层次。 于小羡看似占尽主动,实则也是在硬撑,因为白石亭操纵着肉眼难以察觉的水汽,形成乱流将他包裹其中,不仅再难以空间穿行,更令呼吸极为不畅,如果再不能脱困或击倒白石亭,迟早只有认输的份。 但徐奉才的灵魂干扰,让他的长剑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就在三人僵持之时,又有两个身影上了凤鸣山。 范离与丁亨。 …… 几分钟前,在雨中狂奔的范离遇到疾驰而来的丁亨,便两人一马向凤鸣山赶去。 丁亨说在家中感到自己星天异动,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有些不安,便赶了过来。 大概是昨日白粥巡视过他体内,留下的神识还没完全消失,但这时候没时间解释,他只说了一句: “白粥被抢走了。” 丁亨也没多问,两人到了山脚便下马上上山,循着搏击声爬去。 此时一蛇一鸮厮杀正酣,按道理,麦芽糖比肥波更强,但因为要将大量灵力传给徐奉才,此地又草木丰茂,是肥波最擅长的战斗场地,便堪堪打成了平手。 无数藤蔓和树干已被崩断,但又持续生长出更多,一道一道勒上蛇身,灵鸮身子已经变成普通大小,灵力推到极致,但被六只蛇眼轮番冲击灵魂,想要脱身也暂时不能。 范离见白粥不在此处,便拉着丁亨继续上山,正好赶上了那三人苦苦僵持。 范离见竹篓在于小羡手中,虽知三人是在高阶斗法,贸然加入必然会有极大风险,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只要任何一人能腾出手来,自己都绝无可能带回白粥。 于是他握紧菜刀,直直冲向于小羡。 丁亨知他心意,紧随其后。 一路没有阻碍,范离左手探向竹篓,忽觉手掌剧痛,无数血沫飙射而出,在身前形成血雾,然后被丁亨抓住后背拉退几步。 那团血雾围绕着于小羡疾速飞转,两人这才看清包裹着他的水汽乱流。 范离把菜刀塞到丁亨手中,又退了几步,助跑,飞身扑向乱流。 丁亨没有阻止,而是跑向白石亭,他判断乱流来自于这个蓝衣男子,菜刀举起,那男子眼露讪笑,很快便化为震惊。 …… 一把短剑无声无息地洞穿水盾,刺向白石亭的小腹。 破星剑。 丁亨的战斗嗅觉在这次突袭中显露无疑,短短一瞬间,他就判断出以范离的性情,阻止毫无意义,而是第一时间选择攻向白石亭,因为如果气流还是维持这样的强度,范离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致残。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境界和白石亭天差地远,使用修行手段同样毫无意义,反而会引起对方多多少少的防范,所以他选择以素人之身进击。 他虽然只是个富二代,但也接触过不少贵族子弟,白石亭虽然衣着朴素,但贵气一眼就可看出,这类人有时会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怜悯”普通人,所以白石亭有可能会“恩赐”他出手。 所以破星剑有一次机会。 机会也确实出来了。 贵族子弟白石亭终究是缺少丛林撕咬的经验。 本能间水盾急转,却只来得及让短剑歪了几寸,带出腰间浅浅一道伤口,白石亭只觉星天开始崩塌,但丁亨也被他紧急召唤出的冰锥洞穿腹部,他踹出一脚,把丁亨远远踢飞出去。 转过头去,只见范离已夺下竹篓抱于怀中,满身是血的翻滚在地上。 不见于小羡,他已知不妙,一把长剑从小腹刺出。 他向前奔出一步,还想着如何逃命。 一把短刀从天而降。 短刀真的很实用,最适合偷袭。 钟道人一直在林间窥视,三个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却有两个人始终全力搏杀。 一个是于小羡,另一个是白石亭。 所以,一个神官手中的短刀,插入另一个神官的肩膀。 于小羡消失,鲜血却在半空各处飙射,钟道人短刃紧随,循着血线一刀又一刀刺出,方圆十丈里,鲜血像放起了烟花。 于小羡终于现身,整个身子已被染红,他眯着眼睛,看着缓缓走近的钟道人。 他终于想明白了,此次猎捕妖女,白家怎么这么敢。 他想不明白的是,钟道人为什么不联手白石亭。 钟道人没有说话,他一向是讲究实用的,反派因为话多而被反杀的桥段,他在小说里看过很多,所以他只是平静举刀,看着眼前再无反击可能的同僚。 刺出。 好疼。 钟道人看见一把长剑穿出自己的胸膛。 眼前的于小羡再次消失。 他于极度错愕中倒下,最后一眼,瞥见不远处同时倒下的徐奉才,终于明白为什么。 半边身子染红的于小羡收回长剑,止住鲜血,胡乱吃下一把星丹,蹒跚至徐奉才身边,麦芽糖和肥波也同时赶到,一个是失去了命主的联系,一个是被命主召回。 为救于小羡,徐奉才吃下禁药,燃尽整个星天,眼下自知命不久矣,摸摸麦芽糖的脑袋,叮嘱了几句,把它送回灵境,又和于小羡详细说明了什么,于小羡面容不见悲喜,看了眼远处昏迷中的还紧抱着竹篓的范离,最后点点头,艰难爬上肥波的脖颈。 远去。 …… 不知过了多久,范离觉得脸上潮湿,醒了过来,是白粥在舔他的脸。 他微一恍神,起身跑去找丁亨。 丁亨还没死,但看来非常不妙,此刻捂着腹部,看到范离和白粥一起过来,嘿嘿一笑,嘴鼻都泛出血沫: “成功了啊,那我走了啊。” 说罢,居然真的闭上了眼睛。 都是不喜欢煽情的人。 “还有多久?”范离用识海问白粥。 “大概一刻钟。” “我一定有办法救他。” 不是疑问句,所以白粥犹豫一瞬,还是点点头。 范离不再多话,走到白石亭和徐奉才身旁,等待他们先后逝世,用“废物回收”的口诀,取得两枚星丹,回来交给白粥。 然后,他毫不犹豫的变出一辆吉普车,这是前世表哥的座驾。 这次应该能在灰雾中呆很久。 第15章 丢不起那个人 先等来的是白石亭。 “你的星丹我已经取了,但我会用来救我的朋友,抱歉。” “那小子不错,救他值得。” “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如果将来你能遇到我父亲,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让他失望了。” “好。” 然后是徐奉才,却是他青年时候的模样。 看来灰雾之中的人,都是他此生中生命力最强时候的样子。 刚才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讲完。 “你刚才也看到了,都是暗涌和算计,为了保护他,我必须牺牲鹤龄。” “我觉得你叫得那么亲切,不好。” “呵呵,你在我这个角色做久了,说不定比我更虚伪。” “尽力而为。” “辛苦你了啊,我被折磨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休息了。” “呃,话还是要说清楚,我不是为了你,是想回去。” “回哪里?” “另一个世界。” “那里很好吗?” “也谈不上,但毕竟是故乡。” “那就希望你一切顺利吧。” “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吗?” “没有了,都交给你了。” “尽力而为。” …… 终于等来丁亨,终究至死是少年,何况本就是少年。 解释灰雾就花了不少时间,丁亨听得很开心,好像从头到尾没注意到一个“死”字,范离说得也很开心,然后把他带到自己的星天里,少女白粥已经在那里等着。 又是一番解释。 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所以他以为白粥本来就是个忧郁少女。 其实在他来之前,范离就已经和白粥沟通清楚,但没必要跟他说。 “我不用死?”被一番导游后,丁亨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范离微笑:“你听她的就好,等会见。” 说罢转身走进雪山,爬上已经有三四层楼那么高的坡顶。 另一头,按照少女的指示,丁亨躺下,完全放开自己的识海,白粥引动遥远的紫色星尘,通过识海的连接,将星尘注入他体内,将他本就残破的雪山冲击得粉碎,片灰不留。 这时候,丁亨已经彻底是个死人了。 所以后生。 新的生命力通过识海注入,来自于范离。 丁亨空空荡荡的雪山之内,开始起雾。 结霜。 筑冰。 坡起。 但还不够,这也是白粥忧郁的原因。 因为这不是一场等价交换,丁亨毕竟是将死之人,就像一个有了破洞的木桶,你不知道需要注入多少水,注到什么时候,木桶才能满。 而且,还要补上漏洞。 白粥的双手各有一枚星丹,就为了等到木桶满的那一刻。 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会有那一刻吗? 范离没有用疑问句,所以白粥只能相信。 现实之中,两个少年闭目,盘腿对坐,一只白猫趴在中间休憩。 靠着树的少年脸色面无血色,但如果凑近去看,能看到裸露的肌肤上冒着细细的薄雾,那不是热气,是雪山和星尘。 仍在外泄的雪山和星尘。 如果镜头往下拉,还能看到一个奇迹,少年洞穿的腹部,从内到外,血肉在缓缓生长,虽然很慢,但终究在生长。 这是一场关于耐力的赛跑。 丁亨是赛场,白粥是赛道,范离是跑者。 跑者现在很舒服。 坐在渐渐低矮的雪山上,范离没有任何痛苦或疲累,还感觉暖烘烘的很舒服,所以他很想睡觉,眼皮已经耷拉下来好几回了,就像是前世午后的第一堂课。 连下课铃声都迟迟不愿意来。 他还没有收到白粥的信号。 所以他咬破了嘴唇,鲜血滴落在雪山上。 反正除了等,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所以他只能瞎想。 其实刚刚他很想和徐奉才说,他很不认同将受害者描述成“牺牲”的说法,特别是假理想之名。 徐奉才养了许鹤龄二十多年,布下一层又一层障眼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丢弃,去掩护所谓的更重要的人,去实现所谓的事关天下苍生的宏大理想。 这样不对。 因为他或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许鹤龄的意见。 丁亨是慷慨赴死,不问缘由,也不多说一句废话,但刚才得知自己可能死不了时,那份高兴是骨头里发出来的。 这是他不用宣之于口的意见。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范离不觉得有什么艰难的选择,哪怕是换命。 不是不怕死,而是丢不起那个人。 所以,请回来吧。 范离倾尽全力燃烧最后的雪山,识海随之断绝,星天将灭。 现实之中,靠着树的少年憋出一口气。 星天内,星尘通道将断未断的刹那,丁亨睁开眼睛,白粥同时捏碎掌心中的两颗星丹。 然后是一场绚烂的爆炸。 …… 夏天本来就多雨,而且是在山林。 经营多年的蛇穴毁了,夏雪天心情不是太好,撑了把油伞出来散步,看到雨中狼狈坐卧的两人一猫,感觉心情又好了。 他觉得做了笔不错的投资,如果还能养下一窝蛇,如果这些小孩还愿意接受,他甚至愿意求他们二八开。 所以在离开之前,他布下一个结界,为他们遮风挡雨,还摸了摸那辆吉普: “这就是车吧。” …… 雨过天晴,月朗星稀。 首先醒过来的是丁亨,确认范离和白粥还活着,他检查了自己的伤口,又检视了自己的雪山星天。 大概有一两个月不能打架了,但是,他更强了。 雪山虽然比不上之前,但星天之内绚烂至极,这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盛景,虽然目前还稍显散乱,但只要勤加修行,把它们汇聚成有序的轨迹,必将取得自己三十岁之后才敢奢望的成就。 白粥醒了,伸了个懒腰,舔舔范离。 范离也醒了,看见丁亨和白粥都还活着,笑了。 已经是大赚了,哪怕自己的雪山又回到毛坯房的状态。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粥也没有,它是没法开口,之前那场爆炸,让它的星天获益良多,修为又恢复一大步,但目前这具猫的身体承载力实在是太有限,所以它连瞄一声都怕是要把星尘吐出来,所以此时只能作温顺状。 丁亨去找回破星剑和菜刀,又绕着那台四四方方的金属盒子走了几圈。 “送给你的,比骑马舒服,但现在还开不了,要搞个空间法器藏起来。” 范离起身,把白粥抱在怀里,脚步踉跄。 丁亨过去搀扶住他: “等你能走了,我们出去走走。” “好啊。” …… 八十里外,墨天神教顺和府教廷。 廷首叶宽很不高兴,那么晚了,还被请回来听汇报,哪怕汇报人是那个小有名气的于小羡,哪怕是关于噬魂妖女的消息。 噬魂妖女,好吧,哪怕是噬魂女皇,不过是两百年前的手下败将,如今神教人才鼎盛,光是他顺和府在编,就有二等神官六人,护教骑士两百人,就算噬魂女皇全须全尾的复生,自己怕是杀也杀得。 何况只是刚刚出世的次品。 何况青羊只是可能出世的六个地方之一。 京都那边真的是太小题大做,官僚主义作风要不得啊。 他打了个哈欠,于小羡被领入。 衣服倒是挺干净的,就是少了一条胳膊。 叶宽来了精神,这个于小羡号称神教行走里的佼佼者,更是被看好十年内必入二等,怎么为了一个小破任务就残了。 他接受行礼,挥手示意可以汇报了。 “噬魂妖女已被捕获,第二片区钟道人殉职,白家白石亭妄图介入,战死,大令富商徐奉才妄图介入,战死。” 白家自然只有一个白家,在墨天神教的语言体系中,“大令富商”代表的也当然不是做生意的人。 果然都冒头了啊,很好。 叶宽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可有更多人知晓?” “没有。” “以和为贵,很好。” 见下边没有接话,他喝了一口茶:“妖女现在何处?” 于小羡下意识要结印,突然想起来只有一只手了,这才摸出一只竹筒,口中念念有词,竹筒消失。 一条金黄色的小蛇出现在大厅中央,小小的脑袋上有六只眼睛,落地后拼命挣扎,却被绿色的细细光线紧紧缠绕,最终无力伏地。 叶宽神识扫过,确实像京都那边下发过的妖女气息样本,但又不完全像,其中还掺杂着些许,嗯,钱的气息? 一张银票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茶杯旁。 “这次任务找到了些许宝物,小小薄礼,恭祝大人的修为更上一层。” 神识里传来一个声音,叶宽颔首微笑,这家伙还是懂点礼数的,眼力也算不错。 他摆摆手,于小羡将金蛇收入竹筒,交给伺立一旁的神官。 “你这次出了大力,也为我顺和府争了光彩,说吧,有什么要求。” “我有三个请求,希望大人成全。” “说。” “我修为折损极大,不再胜任行走之责,请大人留我在顺和府效力。” “尽可放心。” “青羊那边遗落的星丹,请允许卑职去取,好补充修为,尽早可以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当然。” “钟道人殉职,家中尚有孤儿寡母,请教廷按时发放抚恤金。” “这个嘛,小陈,你明天打个报告呈上去,让上边体谅一下。” 神官称诺。 “还有吗?” “恭喜大人踏入二等二品。” 第16章 休息天 就像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坐起来吃东西。 范离早已细细巡视过自己的身体,雪山还能勉强维持生机,而星天在那场大爆炸之后,连那些遥远的微尘都看不见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妥妥的无产阶级。 聊以自慰的是,根据白粥的观察,那两个遥遥相望的星天似乎靠近了些,范离也能感受到两者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引力,但什么时候,或者是否能合二为一,那是说不准的事情。 还是得先解决有和无的问题,名曰“星尘大战”计划,这是三人讨论后范离起的名字。 是的,丁亨如今也能进入范离的星天,因为几天前的那场遭遇经历过生死,所以他的一道神识能够留下。 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因为那只白猫居然是一个小姑娘,而且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强大意味。 而且这几天摊在床上,他仔细消化了些许白石亭留下的星尘,意外发现这些星尘不仅体量丰沛,更隐藏着某些规律性的修行之道,想必是顺和白家的修行功法,而这些功法,哪怕是去白家特训那几天,人家也绝对是闭口不谈的。 对于他来说,这相当于,偷师。 那台被范离称为“吉普车”的金属盒子,当天就派人悄悄去收进了空间法器,据说现在正放在他的小院中,每日里都要让人担架抬着去摸几把,虽然还完全不知道它要怎样才能动起来,但越摸越是喜欢。 用他的形容就是,他感觉能驾着这玩意在魔宗杀它个七进七出。 白粥可就不高兴了。 “魔宗怎么你了啊?”她白了一眼,把鸡骨头吐进随身带着的小兜里,虽然觉得没有必要,最后一挥手就可以净化的东西,这毕竟是范离的地方,客随主便。 “我这不就打打嘴炮嘛,是吧范离。”丁亨尴尬傻笑,隐隐中他感觉白粥和魔道有些许关系,但她不说,自己也就不问。 一是他打心眼里不觉得魔道有什么问题,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事情。 而且,从他们家做生意的经验来看,哪有那么多你死我活,很多时候就是价格上谈不拢,没有什么是不能再坐下来谈的。 “哪怕是挖祖坟?”白粥又白了他一眼。 关于这个问题,丁亨有一百个谈数的方法,但不知怎么的,他在白粥面前始终有点理直气不壮,所以又是嘿嘿傻笑,看向范离。 范离从白粥那里拿出一只凤爪啃,她乐了,便不再追究,丁亨再次弱弱伸过手,她把脑袋歪了过去。 “关于‘星尘大战’计划,我简单总结两句。”范离清清嗓子,马上觉得有点羞耻,还好瞥见丁亨和白粥都坐直了身子。 “就一个字,苟。” “我们现在还太弱,所以要猥琐生长。” “嗯,问得好,所谓猥琐生长,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底细。” “比如,丁亨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和白家产生了渊源。” “白粥,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和那个,嗯,不清不楚。” “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就是个普通人。” “我们要和平崛起,意思是,我们要崛起,别人要和平。” “然后,嘭。” “……” “……”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请问,嘭是什么意思?” “呃,星尘爆炸之后,就会很美。” “好。” “好。” …… 米笠给范离端来饭菜,这几天孙晴不在,范离又躺着,米小丰请了邻居阿婶过来帮忙一日三餐。 这一顿是甲鱼汤、炖猪蹄、小鸡炖蘑菇,连白粥都享用到煎鱼和虾干,属实是有点用力过猛了,而且味道也太过一般,但范离还是吃得干干净净,因为他要尽快恢复身体。 这次变故虽然让他前功尽弃,但也看到了希望。 能有变化总是好事。 “你妈回去干嘛了。”范离把托盘整理好。 咿咿呀呀。 “哦,你外公外婆吵架了啊,可真有意思。你见过他们吗?” 摇头。 米笠放下新华字典,接过托盘端回厨房,范离拿过字典,见他已经学到“汶”字,不由暗叹这小表弟学习能力和自律性真是惊人,这便从枕头底下取出《大令海鲜人》,也开始努力学习。 这几天断断续续已看了一半,相对《大令群仙传》,娱乐性是强了不少,有一种这个世界少有的诙谐感,比如主人公是通过卖鲍鱼结识了噬魂女皇,本来可以用英俊的相貌让她改邪归正,最后却因为亲生父亲的昏招给搞砸了。 书里点评,噬魂女皇是那个年代的修灵第一人,最终的大战时,达到了魂主三品,距离通神也只是两步之遥,甚至连墨首都曾被她镇魂数息,让魔宗险些偷袭得手,历史差点就此彻底改变。 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关系。范离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 白粥眯眼扫了一眼封面,翻了个白眼继续睡觉。 米笠回到房间,见到表哥在看书,便拿了字典坐回床上继续看。 这个世界还算是开明,连墨首如何着了道都描写得甚为生动,书里说他“心性极为温和”,因怜惜噬魂女皇修行至此颇为不易,没有痛下杀手,所以被噬魂女皇看了一眼,神识就此定住几秒,险些酿成大祸,虽然躲过了魔宗的偷袭,但也因为强行脱困,神识受了不轻的损伤,这比任何肉体上的伤害都更为要命,使得他在战后不得不闭关修补神识。 范离也看得出,虽然书里没有明说,但多少有点暗示“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意思,这样的书居然没有被禁,而是大摇大摆的畅销,真不知道该说是墨天神教心大,还是其对俗世的控制力下降了。 又翻得几页,困意再次袭来,范离本想继续睡觉,但刚想把书合上,突然扫到一行字: “……满头银发,从此消失于世间……” 这是书里第一次对噬魂女皇的相貌进行描写。 …… “你儿子不错。” “哦?”院子里,米小丰剥了个橘子,掰了一半递给身旁,那人接过咬了几片,眉头皱起。 “酸的。” “哦,没买过,不会看。”米小丰自己吃了几片,默默拿起茶杯。 “那么小就学会洗碗筷了,真不错。” “嗯,她妈妈教得好。” “什么时候开始修行?” “随他,他哪天想玩玩了,就自己试试。” “哈哈,这口气还真像是你们家说的话,别人眼里的修行千辛万苦,到你们这里就跟玩一样。” “本来就是很无聊的事情啊,要用小晴的话来说就是,还不如多学几个菜。” “行,要被你们两夫妻气死,我这次过来……” 米小丰拎起茶壶倒茶,那人止住话,喝茶。 上一次坐在这个院子里,那棵枇杷树还是棵刚种下的树苗,米小丰还是那样笨手笨脚,能用锄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让孙晴心疼得发誓不再让他做任何家务。 神奇的是,米小丰居然真的从此不做家务了,一点都没谦让。 但他们两夫妻的感情变得更好了。 虽然本来就腻歪得让旁人心里骂脏话。 上一次他来,是遇到一个修行难题想假装请教孙晴,然后最好能从米小丰那里得到答案。 他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知道米小丰修行天分的人。 米小丰确实不是修行者,从来都不是,但年轻时无意间显露过几次,很多连大宗师都束手无策的难题,都被这家伙轻而易举的给出了方法,而且每次都是脏话加“还能这样”的效果。 重点是,那些方法简洁到只能用“美丽”来形容,就像抬脚跨步那么自然而然,但修行者们脑子里还只有是凌波微步过去?还是召唤什么属性的灵兽飞过去?还是造艘如何精密的投石机扔过去? 后来,米小丰嫌麻烦,就再也没有展示过这个能力。 如果不是孙晴嫁过来之后境界就此停滞,他真会怀疑米小丰是不是只愿意宠妻了。 说到孙晴,唉,这对夫妻真是。 那人放下茶杯,抓了把花生递过去,米小丰一一剥好递回给他。 这时响起敲门声,那人瞧了米小丰一眼,米小丰没理他,径直去开了门,门外是两个行走神官,抱歉两句后说了来意: “我教钟道人几日前不幸殉职,遗体如今已收殓至青羊办事处,但恰巧负责提灯的几位同仁都正在顺和府接受培训,一时无法赶回来,天气炎热,不便再耽搁,所以请米先生今晚主持提灯仪式。” “知道了。” 两个神官连声致谢,在米小丰转身时才看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吓得连连行礼,直到那人摆摆手,才转身离去。 “不怕被人瞧见?”那人又递来一把花生。 “你们不允许和普通人交朋友?” “那倒没有,我还以为你会怕麻烦。” “我只是怕麻烦,不是怕。”米小丰用脚把地上的花生壳拢作一堆: “你们倒好像怕那些世家似的。” 那人下意识摸摸左臂空空的袖管,确实是被世家摆了一道,但更多是因为神教里的内鬼:“也是怕麻烦,如果自己提灯,那就不好假装看不出是和谁打过一场了,毕竟还没到掀桌子的时候。” “你也看到了,我今晚有事,就不留你吃饭了。”米小丰起身伸了个懒腰。 “行,你找个袋子帮我把花生打包,味道不错。” “橘子一起?” “不用了,每次来你家我都够酸的了。” 于小羡在大腿上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眼睛却盯着枇杷树上金黄的果子。 下次再来,不知道又要几年。 第17章 书店 终于能够下地走路,范离再次来到书店,却不是为了买书。 范离取出一枚银币交给书店掌柜,出乎意料的,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或不解或谄媚的神色,而是淡淡问道: “公子要几间房?” “所有。” “好,请跟我来。” 他走进内间,范离跟上脚步,回头看见原先他坐着的太师椅上,坐着同一个书店掌柜。 内间是一个仓库,货架上整整齐齐堆满了书本,虽然密不透风,却没有任何霉味,只有淡淡的墨香,书店老板随意抽出一本翻开,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公子还没有开始修行吧?” 呃,星尘大战计划看来需要微调。 范离轻松颔首。 “没问题,我换一本轻松点的。”书店掌柜放回手上的书本,又随手抽出一本,打开。 只觉周遭景象突然剧烈模糊,一阵天旋地转间,范离吐了,更糟糕的是为了尽快恢复,早餐还吃得特别丰盛,此时也就更加狼狈,他接过旁边递来的帕子和水,又是漱口又是擦拭,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我叫徐意,公子可以叫我阿意。”书店掌柜微笑道。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窗明几净,整齐摆着数十张书桌,数十个形形色色的人坐在书桌前,有人奋笔疾书,有人咬笔发呆,有人趴桌睡觉,有人摆弄狼毫,但就是没有人看向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的自己和徐意。 徐意的相貌衣着没有任何改变,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普通中年,但眉眼间已然多了几分静如湖水的从容,默默等着范离开口,好像再等个几年都不以为意。 范离静静看着陡然出现的一切,难以避免的想起了徐奉才。 范离执意要为许鹤龄讨个说法,他也坦诚,是他布局让白石亭杀了两个神官,他自己又亲手杀了许鹤龄,一,为了掩护他真正在乎的那个人,二,让墨天神教和大令世家维持猜忌,为接班人争取到时间,三,他已时日无多。 徐奉才自认是个庸才,因为机缘巧合接手了那么庞大的事业,光是维持就已经榨干了所有心神,多年来只能靠药物才没有倒下,近两年已然油尽灯枯,所以需要找人接班。 为什么是自己?范离当然问过这个问题。 答案是:因为许鹤龄。 “这个活儿最看重的不是能力,也不是忠奸,而是意志,如果心志不够坚强,没两年必然就崩溃了,所以我二十年前是灵师四品,现如今也是灵师四品,已然是运气不错。我想,你既然在那么弱的时候敢为鹤龄出头,将来要是变强了,也能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我能得到什么?”范离还记得当时自己握紧了菜刀,因为对方赤裸裸的说自己“那么弱”。 徐奉才递过一枚硬币,这个世界有银两、银饰、元宝、碎银,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样的银币,正面是一棵大树盘根错节的图案,反面是两个浅浅凹槽。 “最差的也是花不完的钱,运气好点,可以知道修行是多无聊的事情。” “这是你舅舅很多年之前说的。” “好。” 范离接过银币,根据徐奉才的遗言来到书店,然后就到了这里,他收回视线,认真看着徐意: “我叫范离。” …… “首先是花不完的钱。”在房间正中央,徐意搭起茶几和一张椅子,自己却伺立一旁,恭敬倒好茶水,得到首肯后,继续道: “范公子如今拥有遍布大令的一百零七家书店和四十八家赌场,卖书和开赌只是零钱,最赚钱的,是情报。” 根据徐意介绍,早在大令王朝建立之前,这个世界就出现了可以简单理解为“情报市场”的古老存在,在那里可以进行情报的买卖,也可以进行情报的创造和传播,服务对象针对所有人。 正因为服务所有人,难免出现遭遇、死敌照面的情景,所以后来又形成一种默契,哪怕有杀父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之信仰,也不允许在情报市场里动手,哪怕你是皇帝或墨首都不行,否则情报市场有权力命令所有顾客进行讨伐。 情报的重要性,再加上“和平空间”的宝贵模糊性,让情报市场成为无须依附任何势力的存在,虽然任何势力都想得到它的特殊照顾,但只要稍稍动点心思,必然招致其他势力的剧烈反弹。 现如今,大令境内的情报市场有饭、书、妓、当四家,各有各的业务优势:饭馆受众最大、流通性最强;妓院的精准度最高;当铺的隐蔽性最强。 “我们书店最擅长记录和述说。”徐意语气平淡,但有掩饰不住的骄傲。 “嗯,故事最值钱。” 徐意微微一愣,壶水险些偏出茶杯,在他这里,已是极其失态的表现了。 他从懂事开始就进入这个行当,“规矩”甚至早于语言进入他的意识,因此当得知老东家身死,他无动于衷,当一个少年以新东家的身份出现,他无动于衷,察觉到新东家是个普通人,他无动于衷,因为他意识里的“规矩”告诉他,一切运转自有规律,一切安排自有道理。 就像哪天早上起来乌云密布,暴雨倾盆,他也绝不会疑惑太阳有没有升起。 但他内心深处引以为傲的、三十年经历才明悟到的认知,竟然被新东家一句话点破,这就有点不合“规矩”了。 他不知道,新东家来自于一个故事大爆炸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一个好故事真的有可能价值连国。 “关于书店的历史和现状,有什么文本性的资料吗?” “这是书店里唯一不允许文本记载的资料,只存放在一百零七个掌柜的识海中,如果您想知道,任何时候任何问题都可以问。” 范离又环视一圈,随手指指最近处一个埋头写字的老者:“这里是哪里,他是谁,他在做什么?” “这里是第八十一号书店的书房,不存在于实际,是这个书店拥有的六个异空间之一,专门用于情报的整理或创造,他叫何石东,第七号书记员,他目前正在记录朝廷太师李无碍近一年的病症、药方,及其主治大夫的出身、履历、收入、喜好、家庭情况。” “这份情报值多少钱?” “我们以七百两官银录入,评估可以一千八百两官银卖出,但如果李无碍在情报卖出前正常死亡,我们收益为零,如果朝廷有变或者战事起,收益可能会达到三千两甚至更高。” “了解。书店的创始人是谁?” “能够追溯的最早的东家,是一千三百一十四年前的乌梅乌祖师爷,相传他终生游手好闲,对,我们只负责忠实记录,他唯一的喜好就是各地旅游,但盘缠总是不够,就开始替人编故事、讲故事,后来他发现做这个有赚头,但又舍不得在一个地方停下,便招募有同样才能的人,在各地接受委托,这便是书店的雏形。” “如果你不幸离世,你的位置该由谁接替?” “由范公子您指派。”徐意面色不改。 “我是不是可以拿到书店的任何情报。” “还需要做一件事情。” “嗯?” 徐意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取出一枚戒指,像是某种指令般,书房内所有书记员同时站起,面对茶几,徐意单膝跪下,所有人同时单膝跪下,戒指呈上。 范离接过,是与那枚银币同样质地的银戒,上边有树根状的纹路,他套入左手中指,量身定制般恰到好处。 “从此有劳范离范东家。”徐意轻念。 “从此有劳范离范东家。”几十人同时轻念,却也形成了响亮庄严的声浪。 “也有劳各位,请起。”范离扶起徐意,众人纷纷站起,坐下继续工作。 “东家需要什么情报?”徐意问。 “正气宗的底细。” “目的?” “近日我会去一趟,为了安全。” “好,六个时辰之内给您送去。” …… 书店内,范离继续翻书,倒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而是到了书店不买两本总觉得空落落,习惯了。 徐意恢复掌柜的姿态,给别的客人推荐畅销书。 范离没有急着让书店为他搜集解决修行问题的情报,因为还不熟,他还没虎到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身体的秘密暴露出去,在没有获得完全的忠诚之前,这无异于自杀。 虽然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金钱、权力、人手,一夜之间应有尽有,但如果真的那么美好,徐奉才就不会被折磨得靠药物维生,最后喜滋滋的奔向死亡了。 范离从来都不会产生“我又不是他”这种错觉 他挑了一套《上下两千年》,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这个,免费?” “公子是老顾客了,八折?”徐意强忍笑意。 范离略为尴尬的掏钱,赶紧找了另一个话题:“丁家不是青羊首富吗?” “是啊,但咱们家至少是大令前十。” 徐意把包好的书和找零递了过来,范离接过,又想到一事: “那四十八家赌场也是障眼法对吧。” “欢迎您常来。” 徐意微笑点头。 第18章 生意经 “我家就是有钱。”丁亨喝下一碗虫草鸡汤,他倒不是炫耀,而是陈述一个事实,相反的,他认为自己的人生目前为止过于无趣,就是因为家里太有钱了,而小说里那些主人公,通常是家境贫寒。 富裕限制了他的想象。 范离也把汤碗放回几上,两人现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温暖,是银色的,所以忍不住笑出声来。 丁亨以为他是对鸡汤很满意,所以感觉有些心疼,暗暗决定稍候马上安排人送土鸡和虫草过去,甚至最好安排一个厨师每天过去料理,这样才是一个有钱徒弟的本分。 “我们上去坐坐?”范离指指吉普。 丁亨脸色涨得通红,连滚带爬,上了车顶,抓住系在两个反光镜上的……缰绳。 范离笑够了,把他叫下来,教他坐进驾驶室,自己坐进副驾,给两人都系好安全带。 “给你看样东西。” 在范离的星天里,丁亨欣赏到了一段关于汽车驾驶的影像,那里有大江大河、有戈壁沙漠、有漫长海岸、有烈日星天……他如痴如醉、目眩神迷,以至于回到现实中,双手抓着方向盘还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非常肯定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比拜范离为师更赚的生意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有两点:一,该怎么回报;二,什么时候能走。 第一个问题他没好意思问,太矫情。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出发。” …… 晚饭是在丁家吃的,丁盛和丁夫人作陪,范离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坐主位,但能感受到丁氏夫妇的盛情完全出于真诚,而不是作态,这才坐了下来。 比较意外的是,整个宴席并不奢华,黄瓜拌虾米、熏鱼、海带干丝、茶叶鹌鹑蛋、莼菜牛肉羹、响油鳝丝、醉鸭、梅干菜烧肉、清炒菠菜。 就连碗筷都毫不起眼,但从釉色来看,应该不是凡品。 席间聊的也是家常话语,说得最多自然是丁亨从小到大干过的糗事,丁亨也不以为意,细节补充得兴致勃勃,丁氏夫妇语气间也真当把范离当平辈甚至是上位者对待,难能可贵的是,不见丝毫矫揉造作。 真是有智慧的生意人。 “范师父喜欢吃鸭子?”丁亨见范离又夹了一片醉鸭。 “嗯,这鸭子很好,料理技术也很是了得。”范离主要是想尝尝这道菜用了哪几味香料,他好回去做给家里吃。 丁亨得意插话,说他们家饲养的鸭子远近闻名,就连顺和府的富贵人家都定期下来采购,已经成为丁家最大的产业之一。 “别人家的鸭子也不错,养的人多了,鸭子也再难卖出好价钱,但上万张嘴巴还是要喂的。”见儿子自夸得厉害,丁亨赶紧谦逊一番。 “那就做羽绒服啊。”范离随口说道,意识到不妥已是迟了,六只眼睛齐齐看着他,好奇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呃,方便拿只鸭子过来吗,活的。” 鸭子很快送到,厨房里本就备有。 范离仔细翻看鸭毛,心里有底了,他坐回位子,喝了口茶,斟酌后道: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件衣服,这件衣服的表面是由上百个格子组成,这上百个格子是各自独立、又连在一起的,每个格子里,填充的是鸭子的绒毛。这样的衣服,你们觉得会怎样?” “会很怪。”丁亨手里还抓着鸭子,一双大眼睛只能说很真诚。 “会很暖。”丁夫人眼睛亮了,另外两双眼睛也亮了。 “对。虽然鸭子可能卖不出高价,但丁世伯刚才说了,鸭子越养越多,鸭毛想必都是每户人家当垃圾扔掉,其实我们可以在各地请人回收,甚至是你把五斤鸭毛鸭绒送过来,我就送你一斤雪梨润肺,连上门的人力都省下了。 我们把那些柔软的鸭绒挑选出来,洗净晒干,放进那些格子里,这就是非常保暖又非常轻便的,羽绒服。” “但是……”丁夫人欲言又止,被丁盛悄悄使了个眼色,他虽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又从范离的话语里听出了绝对的商机,但毕竟是贵客,太追根究底总是不太得体。 “夫人请说。” 丁夫人看了丈夫一眼,终于说道:“如果下雨,衣服里的绒毛就会结块,保暖效果是不是就没了。” “好问题。”范离也看了丁盛一眼,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能发财。 “所以就要选用相对比较防水的布料,而且对缝线的工艺要求比较高,这两点晚辈都不是很懂,但如果要做这门生意,确实是要处理好的。” “这两点都不是不能解决,我们家的布坊和女工还是不错的。”得到鼓励的丁夫人愈加容光焕发:“但是,这会提高成本,而且,毕竟是从未有过的好东西。” 范离知道她的意思,笑道:“这倒是好解决,夫人想必认识很多名媛贵妇,丁亨也认识很多富家小姐,我就举个例子。你们先做出二三十件,免费送给她们,请她们天冷之后,穿着招摇过市。 为了突出尊贵感和独特感,可以在每件羽绒服的肩膀和胸口处,请大令最有名的刺绣师傅,分别绣上统一的标志,和每位姑娘太太最喜欢的花卉纹路。 不出意外的话,羽绒服的市场就可以打开了,这时候就推出标准款,在各地收鸭绒的渠道,可以马上变为售卖羽绒服的渠道。 但是特别定制款还是可以保留,售价和用料要跟标准款拉开距离,所以要提前跟刺绣师傅们签好协议,在羽绒服这个类别只能跟丁家合作。 如果市场反响好的话,还可以推出联名款,比如某某珍珠联名款,某某画师只此青蓝联名款,某某裁缝特别联名款之类,这些晚辈都不是很懂,但如今大令社会富足,想必还是有市场的。” 丁氏夫妇开始喝茶沉思,丁亨还抓着鸭子站立不动,那只鸭子好像有点辛苦,范离只好继续道: “关于鸭肉这块,如果to c,就是针对个人用户,已经比较饱和的话,可以尝试挖掘商户渠道,鸭子咱们宰杀处理干净,绒毛留着,躯干卖给酒楼饭馆,鸭头、鸭掌和下水做成小食,卖给赌坊和青楼,料理方法晚辈也有一些,世伯可以拿去试试,还是可以先免费赠送测试一下,如果反响不错再做成产品。 之前提到的收购鸭绒的渠道,也不是不能转化成鸭头鸭掌下水的收购渠道嘛。 当然,如果世伯和伯母觉得这些走得通,最好能提前想好品牌,嗯,品牌就是故事,就是壁垒,哪怕别人马上跟风做了,市场最终还是认定只有丁家做的,才是最正宗的。” 丁亨手里的鸭子终于飞了,扑腾扑腾奔向最后的自由。 丁氏夫妇盯着丁亨,这个宝贝儿子是从哪里找回的妖怪。 …… 因为吹牛吹得愉快,回到家里夜已经深了,米小丰和米笠都已经入睡,范离洗漱完毕,也脱衣上了床,但他很快察觉一件事情。 以往只要米笠上了床,白粥就懒洋洋躺小家伙身边,最近更是嗜睡,早早就打起猫呼噜,但今晚却张着眼睛,甚至有些欲语还休的味道。 “怎么了?”范离放下书本。 “跟你说件事情,你不要笑啊。” “好啊,你说吧。” “你先发誓。” 范离哭笑不得,这只猫怎么把少女那套带到现实里了,但还是很认真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绝对不笑,笑了就是狗。” “做猫狗很丢人吗?”白粥又生气了。 “好吧,笑了就罚我三天不吃肉。” “也不用那么惨。你看好了啊。”白粥跳下床,站在房间中央。 月光下,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天青色的裙子,银色短发,身材比同龄人略高,恰到好处的微胖,鼻子微翘,无论什么角度看,都是十足的小美人。 刹那间,范离以为进到了星天,但米笠翻了个身。 这是在现实里,少女白粥竟然出现在现实里。 范离下意识要笑出来,当然不是嘲讽,而是高兴,幸好马上掐了一下大腿。 “你终于恢复了吗?” 白粥撇了撇嘴唇:“还早着呢,现在只能恢复一小会。” “那已经很好了啊。”范离想起床给她拉把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下半身只穿了条裤衩,赶紧拉高毯子盖上,白粥看到了他的小动作,扭头哼了一声。 虽然那么多晚都这么过来的,但此刻毕竟是个小姑娘站在面前,感受完全两样。 “吃点凤爪?”范离转移话题。 “刷过牙了。” “今晚你将就着睡我的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和米笠睡。” “我又……哎呀,你怎么东拉西扯的,时间本来就不多。” 白粥跺了跺脚,奇怪的是,星天里的她也是少女形态,却没有这些扭扭捏捏的小动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好的,好消息就是,我现在能在现实里恢复一段时间,并且使用能力,星尘积累得越多,就能恢复得越久。我的能力就是,你到窗户看看。” 范离穿好裤子,走到窗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院子里挤满了十几头灵兽,那副景象无需细看,他想起了前世看过的山海经插画。 “我能连接现实和灵境,召唤灵兽听从我的调遣。” “很好啊,咱们多了那么多伙伴。” “坏消息就是,我刚刚发现啊,我忘了怎么把它们送回去。”看得出来,白粥努力让自己显得很淡定。 “……” “……” “我猜,你变回猫之后,它们就回去了吧。”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少女消失,白猫跳上窗台。 范离转身看去,十几只灵兽歪着脑袋盯着白猫和自己。 第19章 出巢 米小丰一边刷牙,一边饶有兴致的观赏满院子灵兽,米笠更是满眼放光,一只一只抱过去,幸好那些灵兽表现得都很温顺,从昨晚到现在连站姿都没变过,看来是要等白粥的命令,否则光是满县城乱串,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白粥倒好,趴在门槛上摇尾巴,好像也只是看热闹的样子。 只有范离在处理满院子的粪便。 米小丰把米笠拎回屋里吃早饭,然后送他去学堂,不多时,有人敲门。 是徐意,他瞄了一眼对着自己的高高低低十几只屁股,恭敬递来一本薄薄书册,范离拿回房间塞到枕头底下,取出一样物事,出来递给他。 徐意接过,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边边方盒,上边整齐嵌着十几个小方块。 他不知道,这是太阳能计算器。 “昨天匆忙,没带见面礼,这叫计算器,能让你算账快很多,这是说明书,你应该一看就会。” 范离今天很早起床,一是担心那些大宝贝闯祸,二是赶写出一份说明书,主要是阿拉伯数字和中文数字的对照,以及不同按键的功能。 徐意接过几张纸,瞥了一眼,似乎墨迹未干的样子,心下有些感动,但脸上平静如常,道了声谢,便连同那个叫“计算器”的玩意一起塞进腰间的布囊,道别后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指指放在门边的扫帚: “东家,需要帮忙吗?” 范离苦笑摇头:“暂时送不回去,我且就扫一点是一点。” 徐意点点头,走了两步,范离刚要关门,他又回了头,从布囊摸出一枚银币,范离接过,和昨天那枚材质类似,只是背面没有凹槽,只有一个鸟巢样的纹路。 “东家,昨天下属跟您介绍过,我们书店有六个异空间,这是其中之一,目前是闲置不用的。今天出门前我照例算了一卦,说让我带上它,现在明白是为什么了,您不嫌弃的话可以拿去先用着,像这样的灵兽,大大小小几百只总是放得。” 范离大喜:“使用方法是?” “您手上的戒指就代表着书店里所有法器的优先使用权,所以不用任何符咒,只需把银币拿在手上,用神识把你想要放进去的东西投射进去即可,取出来也是一样的。” “好,谢了。” “东家这是哪里话,下属告辞。” 徐意转身离去,范离还在喜滋滋的摩挲银币,见他又走了回来。 “东家,不好意思,下属忘了一件事情。” “你说。” “嗯,应该是两件。” “第一件事情是,下属修行的是灵体之术,灵体分出来次数多了,偶尔会忘记哪些事情已经做了,哪些事情没做,东家虽然不责怪,但下属还是需要解释一下,不然未免太过无礼。” “好。” “第二件事,这个异空间应该说还是非常好用的,但有一个副作用。” “哦?”范离觉得很合理,能量守恒定律嘛,但徐意差点忘记说,那才是真的有点吓人,看来以后跟他打交道要更操心一些。 “其实跟下属的忘性是一个道理,使用者拥有多一个空间,所以在现实里会容易迷路。” “问题也不是很大嘛。”范离刚刚放下心,突然想到这个下属的调性,赶紧补了一句:“有多容易?” “下属两个时辰前就出发了。” …… 昨晚白粥就听范离讲了书店的事情,她也知道情报机构的存在,自己家族还是其中一家的小股东,不由得很是为范离担心,因为据她了解,情报机构的人多多少少都不正常,一般也难得善终。 “可能是知道阴私太多吧。”白粥用猫爪摆弄银币正欢,突然觉得有点太丧了,赶紧又补了一句:“我不是咒你啊范离,你和别人不一样,连星天都有两个,对吧。” 范离笑笑,不以为意,把粪便又装满一筐,坐回板凳上休息。 白粥叼着银币,坐到他怀里,他竟然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这回却是白粥不以为意了。 “空间法器虽然不稀奇,但能够容纳生命的法器还是比较少见的,因为啊,空间里可以容纳多少生命,就需要用至少十倍的生命去炼制。 范离拿着银币的那只手寒毛竖起。 “如果真像刚刚那家伙说的,能够容纳那么多灵兽,这个空间法器很可能就是‘鸟巢’了。” “鸟巢?”范离把银币翻到反面,明摆着就是鸟巢纹路啊。 白粥知道他的意思:“出名了,自然仿品就多了啊,但鸟巢只有一个。” 据白粥介绍,早在三五百年之前,“鸟巢”就是修行世界鼎鼎有名的大法器,相传为稻城关家第十七代家主所制,为炼制此物,关家主亲入十万大山十年,镇杀上品妖兽逾百头,尔后邀请铸器大宗师木阿婆,联手炼制三年方成大果。 “后来那次大战,镇守西南的关家全灭,鸟巢便再也没有现世,原来落到了书店的手里,真是好阔气。”白粥看了一眼范离,范离稍稍觉得不好意思,便岔开了话题: “为什么叫鸟巢?” “关家信奉鸟神,历代关家家主,都是凤凰的命主。” “凤凰?” “嗯,灵兽排名第四。” 修行世界还真是广阔啊。范离休息够了,起身,示意要把这些大宝贝送进鸟巢,白粥说:“我也进去看看。” “我操作还不熟练,万一。” “是我把这些家伙带过来的,总要负责把它们安顿好,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哎呀,没有万一啦,你是范离嘛。”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兽群之中。 范离不再多言,把流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把银币紧紧握在手中,神识蔓延而出,笼罩住每一头灵兽和白粥,确认没有遗漏,把它们“想”进了银币里。 院子里只剩下一堆堆粪便。 但他能感应到白粥和灵兽们,正被自己拽在手里。 揪心等了五分钟,他再次启动神识“想”白粥,白粥出现在面前,蹦蹦跳跳,他长舒了一口气。 “真的好大好舒服,那些家伙怕是都舍不得回灵境了。” “吃喝怎么办。”范离看着零零落落的粪便。 “这就是鸟巢的厉害之处呢,在里头,灵气是与灵界互通的,灵兽们一年半载不出来都没问题,哎呀,真是不知道怎样做到的。” 也是,关家花了那么多功夫打造,如果不能让灵兽在里头长时间生存,才真是怪事。 范离把院子清理干净,把鸟巢又端详一番,这才放回兜里,打算进房间看看正气宗的情报,但走着走着总是心不在焉,最后终于坐到床边,见白粥在门外奇怪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范离抬头看了看,这是米小丰和孙晴的房间。 …… 青羊县西北四十余里,守正峰,正气宗宗门所在。 守正峰后山,副宗主刘正德背手而立,面前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守正峰大大小小的瀑布有数十道,不知怎的,他却对毫不起眼的这一道兴趣浓厚。 这是他守候在此的第三天。 三天前,他终于收到宗主凌正英的神识,宗主已闭关四年,此时释放出神识,显然是冲击百鬼境终得大成,让他在后山准备迎驾。 收到这道神识,他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正气宗终于有了一位二等境人物,以后行走江湖腰杆也可以硬一些,至少门下不用再被一个老娘们揍成猪头,一脚踢回峰里。 更气人的是,自己一个堂堂副宗主,低声下气上门平事,还被一个小鬼顶得话都不敢多说两句,这股歪风邪气是该正一正了。 忧的是,宗主更强了。 这三天独自守在后山,虽然身边再无旁人,但他脸上自然只有喜气。宗主闭关之处具体在哪,从来自有历代宗主知道,他之所以守着这道小瀑布,只是因为宗主的神识告诉他在这里等着,但瀑布后是否就是闭关处,谁知道。 正气宗以“正”字立宗,信奉的是正气之道,但无妨弯弯绕绕的出奇嘛,这点他自然是清楚的。 当年他自认为和宗主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但那一晚,直到领到法器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要立即动身,劝老宗主退位让贤,和他谋划近一年的宗主,居然没有跟他提前打个招呼,实在是,深谋远虑。 当然,他也原谅了宗主,毕竟出发之后,他悄悄把法器给扔了。 青春真好啊。想到当年,他真心笑了出来。 “师弟很开心?”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刘正德错愕回身,正是四年未见的宗主凌正英,这便慌忙行礼: “恭喜宗主大成,我正气宗在宗主带领下,迈向辉煌指日可待。” 凌正英把他扶起,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你真当以为我是凌正英?” 刘正德吓得后退两步,壮起胆子细细看了几眼,不是宗主还能是谁,而且灵力比闭关前不知道充沛了多少倍,这是任何伪装都装不出来的。 “宗主莫要戏弄,您老人家知道我从小胆小。” “那他是谁?” 顺着手指,刘正德看到又一个“宗主”从山腰走下来,然后,又一个走出瀑布,又一个从天而降,又一个坐在树上…… 十几个“宗主”同时出现在山间,刘正德是真被吓得脚都软了,但他很明白这不是分身术或障眼法,因为每个人身上的灵力,都是如此充沛。 他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 “百鬼境,生百鬼。” 是的,百鬼境是修灵的全新境界,迈入这道门,就意味着能够随意创造生命,那创造出十几个“自己”,也是很合理的。 一个二等境的宗主已经是很拉风了,十几个呢? 实在是不敢想不敢想。 唯一的问题就是,宗主打算怎么把他们变回去? 他懒得去想了,只是感觉非常庆幸,他没有把法器带过来。 第20章 美丽新世界 “宗主凌正英可能会在今年出关,有望百鬼境。白粥,你曾经是百鬼四品是吧。” “是啊。” “你们这个境界的战斗方式是怎样的?”范离停了挠下巴的手,白粥略有不满,翻过身子: “当年我和墨天的唐展单挑,他是造物者三品,算是比我高那么一阶,切,号称年轻一代修行者第一人,不过他也算有点真本事,竟能以水相衍生出金木火土四相,所以又被称作唐五相,哼,总之就是名头大得不得了。 我当时就觉得有义务教他做人嘛,召唤出金木水火土五头四品灵兽与他对轰,然后生出一个韦道人与他本体对战。” “嗯?” “哎呀,不是生孩子的生了,就是创造出,我可以用我的灵力,创造出一个生命,如果是创造一个已经存在的人的话,只要拿到那个人的资料就好,资料搜集得越详细越准确,生出来的也就越像那个人,你知道我们家为什么要入股情报机构了吧,虽然战力远远不及,但也够恶心他了。” “韦道人是谁。” “他师父。” “那你还活着是挺不容易的。”范离默默喝茶,他知道白粥不喜欢自己笑话她。 “是啊,那家伙气得脸都要炸了,哈哈哈哈,好好玩,所以他不让任何人插手啊,就要跟我单挑,不然我也不一定能脱身。” “最后谁赢了?” “我的三头灵兽战死,两头重伤逃回灵境,我修行尽毁,残余的灵力找到这个身体,才活了下来,但也没能保护好女皇了。” 范离摸了摸她的脑袋,虽然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往事,但她的语气还算平和,看来两百年的岁月,已经让她释怀了很多,他也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或者小猫咪,尽管依然天真烂漫,也有两百来岁的经历,以及自己遥不可及的故事。 “他呢?” “被他‘师父’一刀斩断了左臂,他也一刀斩断了‘师父’,怕是到现在都有心理阴影了吧。” “嗯,嗯?到现在?他还活着?” “当然啊,这种人怎么会那么快死,他现在是墨天四大教柱之一。” “好吧,他应该没你过得快活,翻身。” “嗯。”白粥愉快地翻过身子,继续让范离挠下巴。 …… 花了半天功夫,范离把徐意送来的资料看了一遍,封存在识海中,然后按照最后一页的备注念了符咒,书册化为飞灰。 书店的规矩还是挺严谨的。 最后一页还有徐意的识海坐标,备注着有任何指示,都可以用识海吩咐他。 那自己这个东家的义务是什么? 范离一直没问这个问题,倒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人生中第一次做领导,不大好意思在下属面前表现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请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啊”。 这样总不大像样,他决定等多打几次交道,摸清书店的运作规律之后,再润物细无声的介入。 眼下,他要做的是准备晚饭,舅舅还是在房间里看书,米笠也差不多该放学回家了,他明天也该出门了。 范离到厨房洗干净手,把需要用到的食材归类放好,把流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开始清洗和腌制,今晚要做的是醉鸭、麻婆豆腐、紫菜蛋花汤和腊肉炒蒜苗,他还要准备些卤味,明天带上路,反正鸭子管够,白粥对他的卤鸭掌可是赞不绝口。 正摆弄间,听到院子里门打开,今天米笠回来得可真够早,范离担心他是不是学堂里被欺负了,伸出脑袋去看,见米小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院子里。 和孙晴拥抱在一起。 …… 晚饭加了道避风塘炒蟹,蟹是孙晴带回来的家乡特产。 “这个做法有点意思啊,老公你吃。”孙晴把细细剥了壳的一块螃蟹递给米小丰,米小丰接过,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给她擦手。 范离默默啃蟹,米笠则是和麻婆豆腐搏斗,一口豆腐一口汤。 自从有了米笠之后,孙晴就没回过娘家,所以这次回去也就多住了几天。 “两老身体还好吧?”米小丰嗦着手指,随口问道。 “比以前更好了,所以伤好之后还要再打。” 咿咿呀呀。 米笠问的是外公外婆为什么打架。范离心里默默竖起大拇指。 孙晴看向米小丰,米小丰耸了耸肩,她便跟米笠说道: “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学堂里本来有四个先生,有个先生突然去世了,现在有张三和李四两个人,都想到你们学堂给你们做老师。 但是呢,做老师是非常严肃的事情,需要得到爸爸妈妈们的认同,外公外婆正巧就是那个爸爸妈妈。 外公支持张三,说张三好啊,认真负责,外婆却支持李四,说李四不错,教书的本事很好,所以他们就吵架了。 外公说,你这个老婆子既然都嫁过来了,就应该听我的,外婆说,我都下嫁过来了,你不知道什么是下嫁对吧,就是有点委屈的成亲的意思,妈妈就没没有半点委屈,爸爸应该也没有委屈对吧。” “那可不对。” “嗯?” “你嫁给任何人都是下嫁。” “讨厌。” “咳咳。”范离端起汤碗。 “外婆说,我都下嫁过来了,几十年有求过你什么事没有,怎么就不能听自己一回,早知道就嫁给姓姜的了,人家至少长得精壮,然后外公外婆就打起来了。” 咿咿呀呀。 “你问你爸爸。” “丈夫怎么可能打得过妻子。”米小丰耸耸肩。 “对啊,外公比外婆伤重得多,终究还是疼惜的了,但两个人都不愿意承认,妈妈回去之后啊,他们才没有又打起来。” 咿咿呀呀。 “是啊,打架不好,我们米笠最懂事了,等你再大一点,爸爸妈妈带你回去看外公外婆,他们一定喜欢得很。” 米笠心满意足,继续吃麻婆豆腐,米小丰给妻子夹了块腊肉,全肥那种,他知道她喜欢,但不好意思自己夹。 “最后是张三还是李四赢了?”范离知道这事情不简单。 “张三赢了,三十年来,墨天神教四大教柱第一次换人。” 果然。 “但如果李四能力更强的话,终究是个隐患。” 夫妻俩同时看向自己,范离没有回避,孙晴看了一眼米小丰,说道:“这也是外婆担心的事情,近年来神教强硬势力抬头,如果硬要压着,迟早会出事,还不如让他们上位纾解一下情绪,但外公觉得出了笼的野兽就收不回来了,只能冀望墨首尽快回来稳定大局。” “两年。”米小丰给孙晴夹了块鸭腿,“两年之内不会出来。” 孙晴点点头,把碗里的腊肉吃了,她父亲是余州孙家当代家主,母亲是京都陈家当代家主的姑妈,每次站队都可以决定生死,所以也可以决定生死。 多少所谓的世家,就是在这么一次赌博中灰飞烟灭,连史书上都任人下笔。 白粥吃完一条煎鱼,看了一眼饭桌,继续吃范离给它挑好的蟹肉。 “明天我出门一趟,可能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范离给米小丰添了一碗饭。 米笠不高兴了,又喝了一大口汤。 范离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大意就是受人之托,把东西送回正气宗,然后顺便看看能不能解决自己的修行问题。 “修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你出去走走也好,如果当年我没有出来走走,就不会遇见你舅舅了。” 米小丰指指墙角:“竹篓带上,如果路上碰到什么事情,别忘了自己是个提灯人。” 范离点头。 “哎呀,那我这个做舅妈的也不能小气了。”孙晴微笑思索,然后自己兴奋得搓手:“我的宝贝可多了,但嫁给你舅舅之后都用不上,给你什么好呢?” 范离指指厨房:“我想要那个。” 孙晴瞪大了眼睛:“你是想把正气宗吓死吗?” …… 翌日,丁亨早早等在了北门外,早早把吉普车从空间法器取出,停在长亭外,古道边,车头前还摆着一张长桌,上边有猪头等各色供奉,长香缭绕在原野之中,颇为诗情画意。 背着竹篓的范离出现在门外,丁亨飞奔过去迎接,见范离脸色有些苍白,脚下也略显虚浮。 “没睡好?”他解下竹篓,背到自己身上。 范离远离几步并肩而行,跟他大概说了鸟巢的事情,如今鸟巢和白粥呆在竹篓里,如果放自己身上,怕是走到正气宗可能还快一些。 “那什么油带了没?”丁亨满脑子全是四轮铁兽。 范离掀开竹篓,从白粥脖子解下鸟巢,一次性取出昨晚就打包好的各样物事,卤味、玉米番薯、换洗衣物放在后备箱,孙晴连夜做的几筒青竹汁放进车里,然后指导丁亨把汽油倒进邮箱,拧好盖子,油桶放回后备箱。 期间有好几位老乡出城或种地回来,无论认不认识,都蹲在车旁观摩这个从未见过的物事,有胆大的甚至上手抚摸,丁亨其实很心疼,但又只能作洒脱状,毕竟是首富之子。 “丁亨,考状元去啊。”铁锤张今天带老婆小孩回娘家,就数他蹲得最久,对这铁盒子的工艺赞不绝口。 “是啊。” “你考回来后做二蛋的师父好不好。”铁锤张摸摸身旁小孩的脑袋:“到时让他给你磕头。” 小孩已经涨红了脸,当即就要下跪,被丁亨一把拉起。 “我们修行之人不讲究这个,有心就可以。”丁亨瞄了一眼正上车的范离,赶紧也往副驾跑去,上车,关门。 铁锤张一家也站了起来,挥手送别,范离把两扇车窗摇下来,也向他们挥手示意,丁亨突然想到什么,伸出脑袋喊: “你把这个猪头带回去,今晚给老丈人加个菜。” “好嘞,一路顺风啊,两位状元郎。” “再见。” …… 范离把车子缓缓掉了头,一开始在泥泞的路上还颇不习惯,手感终于慢慢上来,路上虽然有些颠簸,前程也没有导航,但终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后视镜上看了一眼在软垫上熟睡的白粥,稍微放松了十指: “坐稳了哦。” “好。”丁亨一会看范离的操作动作,一会看越来越近的前方,竟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脚油门。 汽车驶向新世界。 第21章 修行者与乞丐 守正峰山脚外三里,梧桐镇,刘阿根烧饼铺。 刘小丁守在火坑前,有时用火钳翻一下炭火,有时被正在揉面的父亲唤去,往面团里添水。 在招呼客人的间隙,父亲总不厌其烦的给他讲解揉面的技巧,他已经听了三四年,还不得不假装认真倾听的样子,难得闲下来的时候,父亲也总会让上手练习,洗手、揉面、填馅、入坑、看火。 烧饼出坑后,父子俩一人一个,复盘点评一番,然后这批烧饼就另外放起来,收铺后让他拿去分给镇上的乞丐们。 “做得还不错,但拿出来卖还是有点亏心,还要练几年。”父亲这样解释。 刘小丁今年已经十一岁,他很清楚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将是烧饼铺的第六代传人,也算是衣食无忧的过完一生,和父亲一样,和爷爷一样。 饭点已经过去,他终于可以拉来小板凳,挨着土墙坐下看书,翻得几页,忍不住回头望向三里外烟雾缭绕的守正峰,那是神仙住的地方,过往时不时还能见到流光溢彩,一道道拖曳在长空。 孩子们蹲在镇上空旷各处,数数今天能看到几次神仙飞天,据说是梧桐镇有镇以来的保留娱乐项目。 这两天好像都没见到了。 刘小丁心里嘀咕,继续低头看书。 「张寻欢和海小凤少年时本是挚友,但修行理念渐渐有了分歧,一个认为修行的本质是参透万物的奥妙,一个认为修行的本质是体悟自身,俩人多年来争执不下,便约定各自外出游历,十年后于桦山之巅,以生死定对错。」 唉,何必呢。 刘小丁抬头揉揉眼睛,见道路上远远走来两个奇怪的少年,前边那个胸前挂着一个竹篓,后边那个拉着前边的腰带,脚步踉跄像是喝醉了酒。 …… 时间调回到今晨。 虽然这个世界不可能存在车道,但四十里的路也不算太远,开得仔细些也问题不大。 坏就坏在丁亨边上坐着,看得欲火焚身,一直嚷着要上手,眼看离目的地可能就三四里了,就和他换了位置。 丁大少爷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就泪流满面,哆哆嗦嗦启动、踩油门、打方向。 不得不说,这家伙还是有点天分的,第一次上手居然开得还不错,除了起步几百米有点歪歪扭扭,很快便跑了起来,再加上白粥是个瞎起哄的主,在后排蹦蹦跳跳一路猛夸,让丁亨更是上头,好像点一下刹车就不够勇一样。 结果碾到一块石头,连人带车翻进旁边的小溪里。 俩人一猫狼狈的钻出吉普,身子已然全湿,还沾了些青竹汁。 范离看了底盘油箱等几个关键部位,还好没什么问题,丁亨心疼得摸了又摸,收回自己的空间法器,说今天打死也不能再折腾它了。 白粥则一边在溪水里仔细清洗,一边嘟嘟囔囔,好像刚才起哄的不是自己。 大致清洗干净后,丁亨用火相把俩人一猫烘干,继续上路。 走出几步,俩人发现走的是不同方向,点点头,重新开始,走的又是不同方向,这时才发现问题: 范离发现只要脚沾了地,就会被鸟巢影响,方向感完全混乱,而丁亨平时作豪侠状,但毕竟从小是个富养的公子,出远门总是坐马车,目的地到了才拉开帘子,哪里知道什么东南西北。 俩人同时看向白粥。 “你们看我做什么啊?”白粥跳回竹篓里:“女孩子哪里有认得路的。” 也是,女孩子哪里有认得路的。 所以女孩子要哄的。 范离给白粥介绍了凤爪的几样新做法,白粥才勉强同意带路,于是丁亨就把竹篓挂在胸前,范离拉着他的腰带,俩人一猫向梧桐镇进发。 又走了一个小时,终于远远看见炊烟。 刘阿根烧饼铺。 因为过了饭点,此时铺子里就只有他们一桌,不多时,两个梅干菜肉大烧饼、四个鲜肉小烧饼、四个笋丁小烧饼、两碗稀饭、一碗豆浆以及一些小菜上桌,范离和丁亨开动,白粥也趴在桌上吃自带的小鱼干。 味道居然相当不错,范离忍不住抬头看了一圈,中年老板正在店外坐着晒太阳,刚刚给他们端上食物的那个少年正在擦手,手边一本《大令群仙传》。 “今天就上山?”丁亨撕了半个小烧饼给白粥,白粥摇摇头。 范离看了眼天色,路上比预计的耽搁了些时间,如果此时上山,怕是要天黑才能到,总是不合规矩,他们毕竟是来送东西的,不是来夜袭的,而且看这气象,午后怕是会有阵雨。 正犹豫时,店铺又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灰色布衣,左眼角有颗黑痣,扫了眼自己这边,便在墙角那桌坐下,点了几个小烧饼,取出腰间的葫芦自顾自喝酒。 白粥前后摆了摆尾巴,示意男人是个修行者。 尾巴又左右摆了摆三下,三等境界。 这是他们出发前就约定好的暗号。 俩人一猫便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毕竟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了,有数。 “先生,你,你是修行者吗?”一个爽利的声音响起。 那么快就被看出了?范离和丁亨同时低头喝粥。 “呵呵,你怎么看出来的。”邻桌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原来少年小二问的是那个黑痣男子。 白粥翻了两个白眼,暗号是快要被死气,被你们两个。 “山上的神仙有时也会到我们店里吃东西,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身上都有仙气,我看你也有。” “山上?神仙?你说的是正气宗那些人吧,哈哈。”黑痣男子又喝了一口酒。 “对。你们都是神仙。” “嗯,别‘你们’。”黑痣男子语气间一改温厚,似有些许不悦。 少年也听了出来,涨红了脸就要离开。 “你也想修行?”黑痣男子男子扫了一眼少年手里的书。 “嗯。” “想去哪里修行?” 少年指指高处:“我们整个梧桐镇的孩子都想去那里。” 黑痣男子摆摆手,少年退到一边继续看书。 不多时,黑痣男子吃完离桌,经过范离这桌时停下脚步:“你也是修行者?” 俩人抬头,丁亨见他盯着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嘴巴:“有话说?” “你吃东西太斯文,我不喜欢。”黑痣男子没头没脑抛下一句话,离开烧饼铺。 “神经病。”丁亨小声嘀咕一句,拿起豆浆,谁知瓷碗在半途却突然碎了,豆浆洒了一身。 …… 丁亨把布还给少年,骂骂咧咧一阵还没解气,主要是他跑出去时,那神经病已经不见影子了。 “谢了,你叫什么名字?” “刘小丁,你呢?” “哦,我叫丁亨,你可以叫我大丁。” “你也是修行者吧,刚才,刚才那人说的。”刘小丁问道,这少年性格爽利,完全没有小镇孩子的羞怯,很是对丁亨脾气,所以两人竟极为热络的攀谈起来。 一边的范离与白粥已用识海沟通了一阵,从星尘气息来看,那黑痣男子应该是墨天神教的人,但身着常服,不知道是在休假,还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如果是后者,刚才莫名其妙的挑衅实在是太过张扬了些。 虽然丁亨这小子面相确实讨人厌,但也不至于如此。 范离把识海里的情报又过了一遍,正气宗创立于二百余年前,严格来说还算是顺和白家的分支,是当年白家一个外门弟子所创,信奉的是正气之道。 虽然二百年来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在大战中站对了队,又以守正乐施而闻名,所以在顺和府西北一带名声颇佳,门下如今有一百二十余人。 情报中没有显示和墨天神教有关联,但有一个小点,范离初看时没有在意,眼下却有点突兀。 「正气宗颇有义名,尤其怜惜行乞之人,但凡山上有节余,必定给山下各处乞丐赠送吃食甚至是酒肉」 “你们镇上乞丐多吗?”范离问刘小丁。 少年眼珠转了转:“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多,十几个吧。” “那外边街上很干净啊,一路过来都没见到。”烧饼铺位于小镇主道上,一路过来确实没看到乞丐。 “哦,我们镇上的乞丐过得很舒服的,一般都聚在戏台那边,像我们没卖完的烧饼,有时也会拿过去给他们。” 根据刘小丁所说,梧桐镇自古富庶,自然吸引周边的苦命人过来行乞讨饭,正气宗在此落地之后,善待乞丐更是成为小镇的传统,尤其是那些富裕人家,甚至偶尔会特意准备一些新鲜吃食送去给他们。 以至于现在镇上的乞丐们都吃不惯剩饭剩菜了,上门磕头之类更是不必,每天晒太阳睡觉等着就行。 “你小时候呢,乞丐多吗?” “和现在差不多。”刘小丁不知道范离问这些干嘛,丁亨和白粥也不知道。 “正气宗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丁亨突然道。 刘小丁抿着嘴不说话,应该是有些不高兴了。 “你们平时上山烧香吗?”看到他这幅表情,丁亨冷笑道。 刘小丁摇头:“守正峰不接纳香火供奉。” “你们给他们修路修庙吗?” “好像一直都是想的,但他们不接受。” “你们给他们写书立传吗?” “啥意思?” “就是编一些文章戏曲之类,到处给他们说好话。” “听我爷爷说好像有过,但他们不喜欢,我们就罢了。” “那不就对了,不求名不求利,天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丁亨一拍大腿: “没有鬼我就不信丁。” 白粥白眼都要翻抽筋了,范离默默点头。 刘小丁急了:“但他们真的是好人,我大伯在守正峰后山看到过的。” 范离脑中一悚,刚想追问,却听到一阵咳嗽声响起。 第22章 太阳底下新鲜事 门外一直坐着的店铺老板咳嗽了几声,刘小丁吐了吐舌头,跑去给火炕盖上盖子,坐回门边继续看书。 范离和丁亨对视一眼,继续吃了会东西,起身结账。 “我这里还剩两个烧饼吃不完,那些乞丐在哪里?”范离指指桌子。 刘小丁递来找零,又找来油纸把烧饼包上,给他们说了路,俩人一猫便根据他的指示往戏台方向行去。 丁亨自诩见多识广,梧桐镇却是第一次来,仍是忍不住褒奖有加,青羊虽然是个县城,而且在他们丁家多年勤勉经营之下,已经算是安居乐业的宝地了,但这梧桐镇这么默默无名的小地方,居然也拾掇得颇为敞亮,更难得的,是人心安宁。 最显着的一个细节就是,路边晒太阳或嬉戏的老人小孩们,看到他们两个陌生人,眼中没有任何怀疑或戒备,只有满满的善意,恨不得你过去讨杯茶水喝顺便家里吃个饭那种。 丁亨摇摇头,他还是不信。 “范离,你怎么那么在意乞丐的事情?”竹篓里的白粥问。 “乞丐太少。” “嗯?” “如果真像情报和那小孩说的那样,这里应该是乞丐的天堂,天堂你们知道吗,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好最好的地方,但这里太少。” 确实,从抵达梧桐镇到现在,他们没碰到一个乞丐。 “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再是山高水长,乞丐们不可能不涌过来,吃剩饭都能把这里吃穷了,但为什么现在就只有十几个呢? 用丁亨的话说就是,这单生意有古怪。” “不愧是你。”丁亨比了个wink。 毕竟是小镇,他们很快到了刘小丁说的戏台,应该是位于小镇中心,背靠着一颗古老巨大的银杏树,戏台和大树之间,十几个乞丐或躺或卧,正闲适的晒着太阳,身前还摆有些许水和食物。 但他们已经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毕竟各个已经油光满面,竟似比寻常老百姓还要健康。 范离和丁亨分别上前询问,不多时就回来碰头,信息是一致的。 这些乞丐最远的有来自三百里之外,呆得最久的已有两年,期间有不少同行也来了,但也有人呆不久就走了,如此来来走走,人数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五十个,大家就在这戏台周边住着,反正人家要唱戏听戏了,知趣点暂时挪开就是。 至于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为什么还要走? “可能都是神经病吧。”这是乞丐们的共识。 “可能也有吃饱了想修仙的。”这是打趣。 范离和丁亨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各自沉吟不语,便是连白粥都感觉到了蹊跷,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人情世故,但她多少还是听说过人情世故的。 又等了一阵,刘小丁果然来了,把烧饼分发给乞丐后,也过来蹲下,把两个竹筒递给他们:“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酸梅汤,消暑。” 范离道了谢,把竹筒放地上,让白粥先喝够了,才拿起来自己喝,味道原本应该不错,但此时喝在嘴里,竟然有些发苦。 刘小丁吐了吐舌头,见丁亨望着自己,这才缓缓说道: “我爸一直不喜欢我说这事情,因为他总觉得这铺子应该是大伯的。” 梧桐镇的人一直将正气宗奉若神明,因为他们觉得,小镇能有今天的富庶安定,都是得益于正气宗的守护和积德,所以每个梧桐镇少年的梦想,就是能上山拜在某位仙师门下,学成后同样守护梧桐镇。 但是正气宗从来不接受梧桐镇的子弟,理由是修行之路艰辛异常,不忍让自己乡亲受苦,少年们便只能每日抬头看着仙人飞来飞去,低头心痒难搔。 刘小丁的大伯和父亲少年时也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狠人,多次闯山拜师,都给客客气气送了回来,直到有一天,两兄弟决定绕过十几里路,从后山翻进守正峰。 “我爸说,两人爬了一天一夜,终于能看到守正峰的屋舍时,他就累得倒下了,实在走不动半步,大伯说他没用,让他找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到仙人就回来。 我爸原本不让他一个人去,但爬都爬到这里了,让大伯守着自己总是不像样,所以就找了棵树靠着,本想着千万不能睡着,但靠上了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大伯居然回来了,趴在身边,我爸一开始还挺高兴的,但看大伯一直在抽抽,赶紧把他翻过来,差点吓死。 大伯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嘴角一直抽着,反反复复就只有三个字,我爸喊了半天神仙,也没有神仙来救,只能踩了些野果填肚子,背上大伯,又花了三天功夫,才回到家。 但从那之后,大伯就一直疯疯癫癫,家门都再没出过。” “你大伯反反复复说的是什么?” 刘小丁看了一眼阳光下的乞丐们,轻声道: “菜阿莲。” …… 让刘小丁回家之后,阳光之下依然森寒。 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劲,街市依旧太平,乞丐们也依旧无忧无虑,所谓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了。 但丁亨跑去吐了。 范离伸手拿过酸梅汤,是空的,白粥也第一次在太阳底下显得那么紧绷。 原来世界上最可怕的景象之一,是看上去需要减肥的乞丐。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提灯,那个老者在灰雾里和他说的大秘密: “正气宗后山有一个地方,如果被外人知晓,灭门十次都算轻的”。 他当时以为最多就是私刑、yinluan、后宫、埋尸这种缺德事,但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此刻想的那样。 他不敢想。 “他妈的,吃太多。”丁亨帕子捂着嘴巴坐下,眼睛瞧向另一边 “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去的。”范离把他那筒酸梅汤递过去。 “嗯。” “所以我命令你,如果我让你逃,你马上逃,你多留一秒,咱们玩完。” “是。”丁亨漱了口,吐到一边。 “白粥。” “嗯?” “我不想说大道理,但你应该走。” “看不起女孩子?”白粥抖了抖身子。 “你这样咱们就没法聊了。” “你什么意思,和别人话很多,和我就没法聊了对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说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想多了是吧,你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你是吧?” …… 己方优势之一: 范离、丁亨和白粥可能拥有修行世界中最隐秘、最俏皮、最快捷的通讯方式——范离的星天,这可是三人生死之交的奖励,所以他们在星天中推演了几套作战方案,按照范离的性格,各自过了几遍之后,确定再无遗漏。 己方优势之二: 白粥很强,据她自己估计,如今可以使用本体十分钟左右,境界为三等四品,牵制几个正气宗能打的应该问题不大,何况还有鸟巢里的十几只灵兽随时供她驱遣。 己方优势三: 丁亨在气头上。 己方优势四: 范离很强,范离说的。 以上。 俩人一猫在夕阳中走上守正峰,无需夜幕遮掩。 虽然夜幕将至。 …… 夜幕将至,刘阿根烧饼铺烧完最后一坑烧饼。 刘小丁帮父亲清理好火坑,照例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外吃烧饼、喝稀饭。 父亲还在做着扫尾的工作,但总是让他先吃,说他还在长身体,不能错过饭点,毕竟将来还要继承铺子,这可将是个长年累月的体力活儿。 《大令群仙传》搁在大腿上,他翻了一页,用手肘压着,继续一边吃一边看,但和以往不一样,他有点心神不宁。 “菜阿莲”。 他回头看了眼父亲,父亲在扫地,甚至已经不用弯腰。 这三个字父亲想了几十年都没想明白,本来以为就这么算了,但下午回到店铺后他回想了好几遍,当时那两个人听到这三个字时,表情似乎有点奇怪。 他们好像是听懂了。 所以他赶紧又跑回戏台,人已经不在。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母亲多年前跟他提过一嘴。 父亲少年时的梦想是修行。 他抬头看天,夜幕将至。 …… 夜幕已至,守正峰无一灯火。 酒也喝完了,卢也浩心情没有丝毫好转,昨天的肥差轮不到,今天突然想起来多多少少要做点样子了,就把自己丢了过来,呵呵,这个时候做给谁看呢?谁来赏点灯油钱呢? 怪就怪当年没有跟对师父,以至于修行摸不到捷径,升迁更是连门都找不到,眼看当年那些远不如自己的人,如今碰到自己连名字都叫不对了。 “卢什么浩?“ “卢浩什么来着?” “叶浩?” “那个谁。” 呵呵,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装什么呢? 归根结底,还是小时候家里穷,没有银票,自然就没有师父肯要。 所以说,有钱人还来修行界抢饭碗做什么呢?你们就该乖乖养肥自己,好好活个几十年,等我努力修行好了来抢你们对不对? 各自安好半生,很公平。 他越想越生气,又想到了下午那个擦嘴巴都要帕子的公子哥。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善良了。 正愤懑处,山门传来声响。 “开门,有快递。” 第23章 三战 “开门,有快递。” 稍等片刻,无人应门。 范离不会以为是都睡觉去了,毕竟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宗门,值夜的人总会有的。 “青羊县范离,求见刘正德刘副宗主。” 依然无人应门。 “小黑回报,山上空无一人。” 白粥的声音在识海内响起。 小黑是白粥给灵蝠取的名字,天黑时已从鸟巢召唤出来,先行一步上山查探。 “小白另有情报,疑似啊有一个星天藏在大门后,但应该用了某种遮蔽法术,所以不能肯定。” “小白是谁?” “我啊。” 范离很想笑,但他忍,因为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破坏了会很尴尬。 “门后这位朋友,我受贵派钟正羊前辈所托,为他送回遗物。” 又沉默片刻,门打开,门缝间没有没有带出光亮,只有一丝丝古怪的气味。 一张脸从黑暗中渗出。 门内门外两个人都楞了一下。 左眼黑痣的墨天神官卢也浩。 讨人厌公子哥的朋友范离。 一阵山风吹过,那气味更浓了。 卢也浩笑了,出刀。 范离也笑了,手上突然多了一点亮光,卢也浩瞳孔张大间,被一团猛烈的焰火吞噬,将他撞进山门,翻滚在广场上。 范离将手中zippo向后抛出,跨过门槛与火人,背着竹篓向后山奔去。 …… 丁亨从黑暗中现身,稳稳接住zippo,经过火人时,随手灭去他身上的火焰,这是他与范离商量好的,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尽量不伤人命。 眼看范离的身影已进入前殿,他刚要发力奔跑,却听耳后传来一个声音: “用得着你做善人?” 丁亨错愕回头,只见刚刚倒下那人已缓缓站起,拍打着身上的火星和布料灰烬,脸上也露出了真容。 “是你?” 两人都稍一错愕,随即都笑了。 “下午你跑得可真快啊。” “你还是戏法师对吧?” “火相,戏法师八品,未请教。” “火相,画师八品,你现在还嫌我跑得快吗?” “我杀过一个画师二品。” “哦,有钱人都喜欢吹牛吗?” “问这种问题,看来你一直很穷吧。” 卢也浩又笑了,笑得阴冷,一团火焰在他掌中生成,整个广场开始变得炽热。 丁亨手中的zippo已经掀开,随时准备打火,他不是莽夫,知道与对方差了整整一个等级,又正好同属火相,画师能凭空生火,戏法师只能借助已有的火源,硬碰硬只得一个死字,所以刚才的挑衅只是想让对方火大,他好有机会偷鸡。 火焰终于向自己迸射而来,并不是太快,丁亨错身躲过,抬手点燃zippo,刚想要反击,只觉背心一烫,向前狠狠摔落,口中吐出鲜血的同时,滚出的zippo被一只脚踩在地上。 “你家花钱请来的师父没有告诉你火焰是能拐弯的吗?少爷。” …… 范离顺利通过前殿,进入大殿,一路上,那古怪的气味愈发浓重,心中也愈发感觉不妙,借着月光看见大殿内似乎有黑色起伏,他停下了脚步。 吧唧。 是鞋底与地面黏连的声音。 没有意外,大殿内都是尸体,或许,全都是正气宗的尸体。 这时候拼命赶去后山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已经没有跟他拼命的人。 “白粥,你去帮丁亨。” “可是他没有求助啊?” “你以为按他的性格这时候还没跟上?” “……” “……” “我们马上过来。” 一团白色身影跳出竹篓,向广场折返。 范离在大殿内摸索一阵,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继续向后山跑去。 沿路,他丢下了一件物事。 …… 丁亨身上的所有衣物已被烧得干净,还好他对自己的身材一直很有信心。 卢也浩丢过来八团火球,他一团都没躲过,虽然自己也是火相,所以没被烧死,但身上的骨头该断的也断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还能勉强站着,因为他有钱。 对面那家伙好像看有钱人特别不顺眼,所以逗弄着玩儿。 “你让我想一会。”丁亨居然就大大咧咧叉开了腿坐在地上。 对方居然也答应了,熄灭手中火球。 “慢慢想,不急,需要我教你吗?” 丁亨笑笑摆摆手,尝试像范离一样,脑子里过一遍。 白家是怎么使用元力来着? 他仔细回想凤鸣山上白石亭的战斗手法,又把近日来在星天里感悟到的运行规律运转了一遍,然后抬手。 依旧没有火焰。 “你先别笑,再让我想想。”丁亨及时截住了卢也浩,继续自顾自美丽。 白石亭是水相,范离说,水是由一颗颗细小的东西组成,然后降温到一定程度,那一颗颗东西就组成了冰,这叫“相变”。那火是什么?也是由一颗颗细小的东西组成的吗?最初是怎么来的?钻木取火?敲打石头?打火折?唉,还是打火机最方便,只要拇指一动,咦?有点意思了啊。 ……范离说,所有的变化就在于运动。 “你是在等家丁回来救你吗?”卢也浩手中再次升起火球:“他跑进大殿时,镇魂阵法就已经触发了,死定了。” “你话真多啊,不过还是谢谢。”丁亨扶着膝盖站起,每根骨头都在疼,他摊开右手,还是空空如也。 卢也浩想再取笑一番,不过他玩够了,何况镇魂阵法已经启动,还是离得远些为妙,不必为了区区提灯的任务太过较真,反正不会有人来检查。 他掌中火球陡然暴涨数倍,照亮了整个广场。 巨大的光明中,却似乎看到丁亨掌中蹦出了几颗火星。 不过是萤火与烈阳争辉,他却笑不出来了。 区区一个公子哥,坐了一会就能摸到自己苦练二十年才到达的境界? 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他很不高兴,所以火球暴射而出,比刚才八枚更加迅猛、更加宏大,他要扑杀的,不是丁亨,而是不公平。 烈阳将丁亨笼罩,掌中火星尽灭。 …… 白粥又跑回了大殿,第三次。 她原本以为是受了脖子上鸟巢的影响,现在终于明白,是陷入了某个阵法。 大殿内浓重的尸气竟变得有些香甜,原本粘稠的黑暗也变得灰蒙蒙一片,似有无数身影在其中徘徊,让人再也难以找到出口。 她见过这个景象,两百年前,凤鸣山上。 墨天神教三大神将战死,五百骑兵覆灭,噬魂大军眼看突围在即,却被一道阵法又拖住了半天,这便错过了进入传送法阵的时机,成为整场战役的转折点。 她还记得,当天整个凤鸣山都陷入一团灰色,便是连军中高手一时都找不到破解之法,导致大军残部不断被亡魂偷袭。 据说那些亡魂比生前还要强大,而且无惧,代价是阵法结束后,从此只能以破碎的形态,永远禁锢在人世与灵界之间。 真正意义上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虽然此时此间的镇魂阵法相比当年只是迷你版,但如今白粥的战力也远不如初。 更让她在意的是,这个阵法怎么让范离如此轻松的过了去。 不需要多想。 少女白粥出现在灰蒙蒙的大殿中央,白色灵气溢出,就像一间黑屋里点燃了一根蜡烛。 一百多道亡魂齐齐看向她,然后走近。 白粥握着鸟巢,从星天中引出范离预留下的一道识海和命令,一次性将鸟巢中所有灵兽释放出来。 小黑,小红,小明,小黄,芳芳,逗逗,陈皮,花椒,辣条,无花果,长腿。 十一头灵兽将她守护在中心,形成一个圆,有能打的有不能打的,但至少现在个个面目狰狞,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亡魂们齐齐退了一步,又同时抽出兵刃。 无声中,狂潮向圆环拍打而去。 …… 守正峰后山,不只有一座山。 没有敌人也是一个麻烦,因为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线索,也不能指望沿路有指示牌,「秘密基地往前200米」之类。 范离找了块石头做下,一边细细打量目所能及的山形地貌,一边回想书店提供的情报。 「守正峰后山历来被视为禁地,只有历代宗主才能踏入,四十五年前有一位门人卖出一条情报:宗主每次从后山回来,不允许任何人迎接。情报价值二十两,至今未收回投资」 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里头放着钟正羊老人的星丹,他临死前让自己送回正气宗,又是为了什么? “废物回收。” 正气宗凝聚星丹的独门符咒。 他下意识念了一遍。 手中传来轻微颤动,他打开木盒,星丹缓缓升起,似有人托着般,向某个地方飘去。 他紧随其后,淌过溪水,爬过荆棘,最终在一道瀑布之前停下。 守正峰后山有不少瀑布,这道并不显眼,星丹却停下了。 如果没有意外,水帘后就是正气宗最大的秘密,而老者生前的委托,送到这里也算是已经圆满完成。 想来真是一个有趣的轮回,他接受这个委托时,是一个完全没有修行能力的普通人,折腾几番之后,现在又变回一个完全没有修行能力的普通人。 回头望去,正气宗的主建筑群早已经看不见,但原本沉寂的夜色中已是巨响连连,甚至隐约可以看到火光映天。 他上前,伸手握住星丹,将手臂直直穿过并不算磅礴的瀑布,水流击打在他的上臂和肩膀,身子已经全湿。 他能感受到,掌中的星丹想要挣脱,继续向前。 那就一起吧。 他走入瀑布。 第24章 浴火 瀑布内是一条幽黑曲折的甬道,气味却异常干爽。 范离用火折点亮备着的火把,跟随星丹前进,初时还是缓缓寻路的样子,后来越走越快,到最后已是小跑起来。 眼看火把就要燃尽,星丹在半空陡然停住,范离收势不及,一脚踏空,向下坠去。 还好不是悬崖。 才三四秒时间,他就落在一堆不算坚硬的物事上,火把也摔在不远处,刚要伸手去拿,身子却僵硬住了。 火把挨着一张人脸。 火焰正燎着那张脸的左颊。 那是一张人脸,不是一具尸体。 因为被燎烧的部分,正在变形起泡。 脸上的鼻子部分,正在喘着粗气,眼睛部分,虽然没有神采,瞳孔却在收缩。 嘴巴部分紧抿着,没有发出一丝呻吟或呼喊。 火光照亮处,全是人脸。 范离强忍恐惧,默念《金刚经》,伸手抓住火把,咬牙,高高举起。 火光照亮处,全是人脸。 确切说,全是人,只不过密密麻麻挨坐在一起,乍眼看到的,便全是一张张脸。 他们中的大部分被火光照到,仅是瞳孔微缩,却没有看向自己,也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在这个空间里共鸣成细微的振动。 范离挣扎爬起,不得不站在两个人的肩膀上,再次高高举起火把。 火光照亮处,全是人脸。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是衣裳破烂,蓬头垢面,瘦的几乎没有了人形,但似乎都还有呼吸。 随着呼吸的韵律,无数极细微的灰尘呈螺旋状,汇聚上升。 那是雪山和星尘。 范离举起火把转了一圈,看到头处是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巨坑的边缘,那颗星丹悬停在更高的上方,此外再也看不到任何。 他把火把凑近坑壁,赫然全是带血的抓痕,只是血迹有黑有红,零星嵌着断裂的指甲,坑壁垂直挖凿而成,最低处也有十余米高,靠普通人力绝无攀爬出去的可能。 正犯难时,火把熄灭,四周归于绝对的黑暗。 仅有平静连绵的呼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脚步由远及近,最终在巨坑边缘停下。 沉默。 范离抬头,知道上边那个人看着自己。 又沉默了许久,终于响起一个声音: “嗯,果然是孪星体。” …… “花椒,出战!”少女白粥低喝一声,一头穿山甲从地底激射而出,化成一团铁球在大殿内旋转飞舞。 铁球最初只有拳头那么大,随着旋转加快,最终膨胀成丈余直径,几道亡魂躲避不及,被撞得粉碎。 剩下的数十道亡魂却不为所动,甚至还分工有素,几道紧随铁球飞行轨迹,施法延缓它的飞行速度,其余的继续扑向白粥,以及还保护在她身边的三头灵兽。 十一头灵兽已经倒下七头,对方却还剩下三十余道亡魂,白粥脸色虽然平静,心底却已积蓄着巨大的愤怒。 这个愤怒源起于二百年前,凤鸣山一战,三头灵兽为她战死,这被她视为修行生涯中的耻辱,不是耻辱自己的战败,而是自己没有能力去保护那些保护着她的大宝贝,所以她生平许过两个誓言。 其中之一就是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她的家族最看重的,便是誓言。 眼下,这十一个宝贝还活着,而且,也必定会活着。 不允许有意外。 “小明,芳芳,无花果。” 通体发光的巨蛤光芒陡然大盛,灰扑扑的蝴蝶变得斑斓无比,纯白的大蟒开始出现裂痕。 “三。” 铁球最终被禁制在半空,慢慢变回花椒,小眼睛扑闪扑闪,委屈的看向白粥。 “二。” 三十余道亡魂越过三头呆立着的灵兽,十余样兵刃劈下,但真正可怕的,是另外十余道力量同时施展禁制之术,将白粥死死钉在原地。 哪怕是二等境界的高手,恐怕也一时难以脱困。 所以这个小姑娘死定了。 最先到达的,是一枚钢刺,没有意外,刺穿白粥的心脏。 “一。” 巨蛤、蝴蝶和大蟒瞬间变成了蝌蚪、毛毛虫和小蛇。 所有光亮消失的最后一瞬,银发狂舞。 …… 火焰亦狂舞。 广场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砖石,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焦黑灼痕,半空飘散着无数碎屑与尘埃。 卢也浩吐出一口鲜血,左手摸摸肋骨,已经断了一根,右手把火球掷了出去,丁亨又被击飞几米。 这是第几次击倒这小子了?卢也浩自己都不记得了。 差了整整一个等级,居然能逼得自己几乎耗光了星尘,还伤了自己一根肋骨,而且他妈的居然还没死。 是不是?是不是! 火焰熄灭后,丁亨又坐了起来,喘出的气都是淡红色的,然后,缓缓摊开手掌,蹦出一个小火苗。 “再来一发?”丁亨艰难抬头,看着卢也浩,很真诚。 真诚最是可恨。 卢也浩环视一圈,看见不远处有一把短剑,是丁亨落下的,他冷笑一声,过去拾起,瞧了一眼。 果然是于小羡的破星,这把神器在青羊县被讹去的故事,他是知道的,心情终于变得好了一些:这趟破任务啥都没捞到,还莫名其妙损耗了大量星尘,能收获这把破星也不错。 他提起短剑缓缓走向丁亨,十几米的距离。 “小子,你刚才是不是问我,我是不是一直很穷。是的,我到你这个年纪时,都没穿过只属于自己的衣服。 小时候穿几个哥哥穿过的,长大后穿师兄弟不要的。 缺布啊,就是那么简单。 但你能想象吗,嗯,你这样的有钱公子哥能想象吗,我妈就是织布的。 所以看到你用帕子擦嘴,我很不高兴。” 丁亨认真点头:“我答应你,这次回去之后尽量节省衣服。” “这次回去?”卢也浩笑了,这回他终于笑得很真诚。 两人已是一剑的距离。 “嗯,所以我建议前辈还是用火吧,我们这次对决才结束得比较有尊严。”丁亨手中火苗晃动,如风中残烛。 “有钱人果然爱吹牛。”卢也浩短剑缓缓递出,指向心脏。 “我们这一道只有四个字,摩擦生火。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我师父没钱。” 听到“摩擦生火”四个字,卢也浩瞳孔微缩,却有一个新世界在他眼前打开,所以手上顿了顿。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似乎听到身后传来愈加清晰的摩擦声,还有灼热感,所以他回了头。 不远处的山林不知道什么时候燃起了大火,半空中的碎屑与尘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舞动,剧烈旋转成一条狂暴的巨龙,一头是山火,一头是自己的身后。 在他回头的同时,火龙降世。 破星刺出。 …… 四十余里外,青羊县。 孙晴披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米小丰坐在板凳上,她拎了张小板凳坐在一边,给他扯了扯衣襟。 “你还会喝酒啊?” 米小丰吐了吐舌头:“十七年没喝了。” “担心范离?” “多少有点,毕竟是第一次出门。” “放心了,毕竟是你外甥。” “晴宝。” “嗯?”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对你们保护得太过了。” “有时会觉得。” “那你怎么不说我?”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 话说了一半,孙晴尴尬止住。 尴尬这个情绪,夫妻十几年,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她陌生了好一会,伸手拿过米小丰手中的酒杯,倒满。 饮尽。 她皱眉舔了舔嘴唇:“哪里买的啊?” “钱老坛子那边,怎么,不好喝?” “你不知道你岳父大人是大令第一酒仙?” …… “你也知道自己是孪星体吧?”黑暗中,那个声音笑道,奇怪的是,即使在这种绝望的环境中,那个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孪星体,两个星天,那个人不用一眼,便看穿了自己身体的秘密,范离大概猜到了他是谁。 “你门下的人全死了,凌宗主。” 上方又是一阵静默,半晌之后才有声响: “你不用告诉我你是谁,你的身体我要了。” “恶心。” “嗯?” “虽然你的人品很差,长得应该也不好看,但我还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你们正气宗有个叫钟正羊的前辈,临死前托我把他的星丹送回来,那颗星丹此刻应该就在你前方不远处,你是宗主,我做到了,over。” “哦?此事我倒是不清楚,嗯,拿到了,谢了。” “光是一个谢字是不够的,我需要回报,凌宗主。” “当然,你说。” “钟前辈和我说,如果正气宗后山的事情被外人知晓了,灭门十次都算轻的。我想听听这个故事。” “好啊,你口渴吗,我这里有水。” “不渴,谢了。” 上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凌正英坐下了。 “这个故事非常恶心,不过想必你也有了心理准备。” “请。” 范离也坐下,坐在一个肩膀上。 “故事要从二百年前说起,那一次之战,墨天神教看似惨胜,实则是收获了更多,一,是巩固了天下正统的地位,不仅是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宗门一一归附,便是连六大世家都不得不低下刚刚抬起的头颅。 二,战胜者总是理所当然收割战利品,魔宗到底有多少神器、法术和灵兽收归墨天,怕是谁都不可知晓、不敢多问,但恰巧,我正气宗知道一样: 凤凰。 因为我们正气宗的战利品,就是整个守正峰,变成了凤巢。” 第25章 守正峰往事 稻城关家第二十二代家主有个好听的名字,关眉。 据说他本人长得也很好看,少年时常常骑着凤凰飞翔于西南群山之上,飞得累了,便找个部落讨些水喝,人们见他和凤凰都长得好看,往往还会送他们足够的肉和水果,他们一个温柔、一个温顺,很是讨喜,给各个部落留下的笑容,又可以人们满怀期待,继续辛勤耕作一年。 所以就连西南这种文墨贫瘠之地,都有了“凤凰关年”这样的成语,指的是如果你心里头有了什么美好的期盼,就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年景。 关眉还是稻城关家最年轻的家主,在那场堪称石磨绞肉般的战役中,二十二岁的关眉接过了父亲的梧桐金冠,当时的父亲,只剩下了半张身子。 四天之后,关眉战死。 又过了两天,凤凰吐尽烈火,焚灭最后一批冲关的魔宗军队,从此不见踪迹。 “凤凰关年”,从此消失于西南。 人们有说,关家是凤凰的命主,不可能死去,只是功成后身退。 人们也有说,关家是凤凰的命主,关家陨灭,凤凰自然不再受命于人,所以回归灵界。 这段往事在西南乃至整个修行世界争论了两百年,没有人知道,一个叫做正气宗的小小宗门,真正知道这段往事的秘辛。 凤凰是想回归灵界,却被墨天神教扑杀。 是的,哪怕战争到了各方都拿命去填的境况,墨天神教在底蕴上仍有节余,前方不断有神官舍身赴死,后方还秘密布下了结界,算准了凤凰的心境与归途,成功扑杀。 但凤凰是不会死的,要消灭的只是它这一世的肉身和记忆,待它重生时,便是墨天的禁脔。 唯一的问题是,墨天为天下正统。 凤凰不死,但死而重生,需要巨量的生命去奉养,如果考虑到灵性,则是需要巨量的人命去奉养,当然是有该死之人,但太慢了。 墨天为天下正统,所以需要一个凤巢。 凤巢选中了守正峰,所以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 “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范离老是哼这首古怪的歌曲,丁亨听得多了也就学会了,此时他也在哼着这首歌,只是老有破音。 卢也浩已化为灰烬,消失在人海。 破星掉落在他裤裆前,如果他有裤裆的话。 他望着不远处的山火,知道那是范离放的,因为这也是他们的作战计划之一: “我会给你点火,但前提是,你要学会点火。” 原来是摩擦啊。 丁亨笑了,选了个尽量帅气的姿势倒下。 星天内,原本各行其是的星尘,开始肆无忌惮的冲突。 冲突带来无序,无序带来摩擦,摩擦带来有序。 最终留下的,是火。 还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如果他没死。 …… 白粥主动在死亡边缘踩了一脚,所以她能活着。 整个正气宗大殿殿顶被冲散,一百余道亡魂,无论是完整的还是不完整的,争相逃离这个他们生前心中的圣地。 说来也是滑稽,已经死的,畏惧不怕死的。 那个少女以自身鲜血为祭,借用三头灵兽倒转之力,将自己的实力倒转回自己二百年前的: 一瞬。 这一瞬,足以让当年号称年轻一代修行者第二人的少女,吸干净整个镇魂法术的所有亡魂。 所以,逃是逃不掉的,所有亡魂,无论是全须全尾的,还是粉身碎骨的,全都被漫天的银发捕捉,尽数收进她的星天之内。 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所以吃得太饱了。 这一瞬,让她这一世倒退了一年。 好不容易养长的头发,又要短一点了。 白猫白粥将大宝贝们收回鸟巢,叼起银币,想要赶去后山,但狂奔了一会又回到了没有屋顶的大殿里。 星天不稳,迷路了。 …… “这二百年来,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乞丐带到这里,用他们奉养凤凰。” “用?” “嗯,用。” 对话依然在黑暗里进行,可能因为互相看不到对方,所以很真诚。 “凤凰终于出世了对吧?” “是啊,凤凰终于出世了,所以他们带走了那颗蛋,杀光了我们所有人,包括我。” “但是你还在。” “当然,我这一辈子都在等这一天。” 黑暗中的那个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或者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一个死人。 “我一辈子都在修灵,但当然很清楚,再怎么修行,在他们眼里连条狗都不是,但,我了解凤凰。 凤凰之所以不死,是因为她有最强大的灵力,哪怕肉身死了一万遍,她的一丝残魂都可以复生,所以反过来说,她不需要肉身。” “那颗蛋只是肉身?” “哈哈,当然。”头顶处一拍大腿,似乎引为知己。 “我修行一生,所有人都以为我想做一条好狗,其实我唯一修行的是,如何把灵魂与肉身分离。” “你都做到了。” “是啊,都做到了,在墨天那边我立功了,复生进程极大加快,用无数乞丐让凤凰苏醒,在我自己这边,那颗蛋每日长大,灵魂却被我无声无息抽离,奉养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能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她。” “懂了,你一边说着想把自己奉献给她,一边又想保留自己。” “你很聪明。”黑暗中,那个声音站了起来。 范离也站了起来,双腿还在哆嗦,还好足够黑暗,没有谁看到。 他在星天里把整个故事直播给丁亨和白粥,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但他能看到,一个星天舞起狂霸之火,极尽辉煌之后几乎熄灭,一个星天暴收之后又暴涨,正在原地转圈。 至少都还活着,作战计划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把他从巨坑提起,已然无法呼吸,但对方的呼吸还喷在自己的脸上。 “你唯一需要记住的是,我来自西南。” …… 夏天总是多雨,突至的雨水冲刷了广场的余烬,也把丁亨赤裸的身体冲刷得更加僵硬。 他气息渐匀,骨头却还没来得及尽数接上,毕竟不是玄幻小说。 眼睛睁开时,看见的是一个男人,好像看见过,但不知道是谁,艰难偏转头,是一个嘴巴忽张忽合的小孩,哦,是刘小丁。 那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是刘小丁的父亲。 刘小丁脱下外套,将他们二人罩在雨中。 那个男人几乎不用弯腰,很自然的给丁亨敲背,敲得他血又吐了几口,连谢谢好意大可不必的话都说不出。 所谓人间烟火,最抚人心。 丁亨在心被敲碎之前按住了那个男人的肩膀: “后山那句话,不是菜爱莲,是‘乞丐,可怜’。” 然后再次倒下。 那个男人身子颤抖,几番想要起身,最终被儿子按住了肩膀。 这个场景让他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他也是挣扎着起身,但被大哥按住了肩膀。 大哥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帮你探个路,找到仙人,然后你去拜师,然后烧饼铺交给我就好,但你以后要多带仙人们回来吃饭,这样我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 他下意识接过儿子递到手里外套,看着儿子在暴雨中奔跑,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张开肩膀撑起外套。 这才感觉到肩膀的疼痛。 原来儿子的力气已经这么大了啊。 …… 没有了屋顶,大雨落在大殿里,白粥已湿透,这让它显得苗条了很多。 此刻它面临两难。 后山才是整个守正峰最凶险所在,它必须赶去支援范离,所以要丢下让它不断迷路的鸟巢。 但范离需要鸟巢,这不仅仅是直觉,自从登上守正峰之后,鸟巢一直轻微颤动,像是突然有了情绪,迫不及待的去迎接一个亲人的情绪。 刚才,它远远看到半空中那道火龙狂舞,知道丁亨应该已经完成了作战任务,所以在推演之内,他应该已经没有办法进行支援。 现在,能够改变整个战局的,就只剩下它。 女孩子一般都有选择困难症的嘛,烦死了。 选择困难症? 白粥突然想起嘴里叼着一枚银币,它笑了。 正面,继续试试带上鸟巢。 反面,不带。 它甩起脑袋,鸟巢旋转在半空。 落地的瞬间,大殿正门多出一颗脑袋。 鸟巢在地砖上转动。 是烧饼铺那个少年。 鸟巢在地砖上颤动,是反面。 “瞄。”少年友善的和它打招呼,但在白粥看来像是逗弄一个白痴。 “瞄你个头啊,赶紧把我带上。” 白粥在识海里娇斥。 少年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很兴奋,生平第一次遇见修行世界里才有的事情,所以他赶紧捡起银币交回给猫咪,然后抱起它。 “去后山。” 去后山,是梧桐镇烧饼铺刘家几十年以来的心结,少年从记事开始,就知道疯疯癫癫的大伯、郁郁寡欢的父亲。 当年的两个少年,就因为后山的一次奇遇,走上了各自悲伤的道路。 糊涂的人还算幸运,清醒的人却还要背上不可解释的一切,在自己的人生里低下了头,弯曲了腰。 所以要讨个说法。 所以,去后山。 第26章 凤凰传奇 “需要跟你说明一下,我说我来自西南,但不要以为我原本姓关,是为关家和凤凰向墨天寻仇之类,这种桥段太俗套了。” 黑暗中,凌正英没有着急了结掉范离,他一辈子沉迷于生命魂魄之术,一辈子也在等着这一天,就像一个厨师要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席菜一样,有着近乎疯狂的偏执,哪怕食客完全吃不出。 他需要范离“上桌”的刹那,无论从火候还是卖相,都要是一具完美的菜品,所以他手上的力道需要控制得匹配这一完美。 这具身体真是天赐之物,哪怕再找两百年,也不一定能找到同样的了,所以他很高兴,知道自己话也多了一些,但无妨,他已经一轮又一轮探视过这具身体,范离不是一个修行者,没有任何反击的可能,那些烂俗桥段不会发生。 “相反的,我是向关家寻仇,凭什么他们可以那么骄傲,凭什么他们随便飞几圈就可以得到欢呼和爱戴,凭什么他们能够笑得那么好看又那么讨厌。 还不是因为凤凰? 我凌家世世代代也是西南有数的修行大族,但每次不得不随大流送上水果和肉的时候,每次看到那些愚妇的眼神的时候,每次假装被那些热情感染得傻乎乎跳舞的时候,都会咬牙切齿想这个问题。 怎样才能得到凤凰? 呵呵,可能是想得太多了,我们凌家世代家主几乎没有一个善终的,大多都是中年后便郁郁寡欢,早早离世。 现在,我们终于等到了两个机会。 第一,大战,墨天夺得凤凰,交给正气宗奉养。 第二,我成为正气宗宗主。 现在居然又多了一个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机会,就是你,拥有两个星天的身体,一个可以容纳凤凰的灵魂,一个可以留给自己。 这么多巧合说明什么? 说明我就是凤凰选择的那个人啊,哈哈哈哈~~~” 无比畅快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中,是胜利者独自鼓掌,以弥补观众席空无一人的遗憾。 而且这个笑声也不完全是浮夸的表演,因为手掌感受到的体温,已是恰到好处,将死而未死。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知道这个身体长得怎么样。 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拥有了凤凰,便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这是祖上世世代代的朝思暮想,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念出一长串古老的符咒,这符咒不属于世界上现存的任何语言,而是西南凌家在久远之前偶然学到的一串凤凰语,然后右手虚引,原本绝对的黑暗中,巨坑上方缓缓出现金色的流光。 尔后缓缓旋转,旋转成一片星河。 螺旋式向下生长。 触达范离微微抬起的眉心。 进入。 像一阵春雨落入了沙漠。 你可能看不到有什么改变,但你知道有什么一定已经改变。 片刻,凤凰的灵魂完全注入范离的星天。 一滴不漏,非常干净。 就像一个厨师完成所有出菜之后,干净得就像是没有用过一样的案台。 凌正英长叹一声,这样的杰作应该被人记录进传奇之中,可惜了。 但一件事情已经足够完美,便不用再矫情所谓的美中不足。 所以他很爽快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灵魂进入范离的身体。 和家族记载的秘本一样,他进入到一片没有前后左右的灰雾,灰雾中有或浓或淡的一个个身影。 这是生与死之间。 他最后需要做的,就是畅通无阻的进入这个身体的雪山,进入这个身体的其中一个星天,然后和凤凰比翼齐飞。 凤凰凌天,就从今天开始了。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长得其实不难看啊。” 凌正英全身僵硬,下意识转过身子,是一个眼睛异常好看的少年。 他没搭理,脑子里搜索世世代代的积累的经验,没谁说过灰雾里能碰到一个有鼻子有眼、还能跟自己说话的人的。 而且这个声音,应该就是那个少年。 这就超纲了啊。 虽然不在预案之内,但他毕竟是一门之主,应变之才还是有的,上桌前没有处理干净的菜,虽然已经放到桌上,亲自走出厨房微调一下,也不影响大局。 所以要用最大的诚意,来挽回一丝丝失误的体面。 数十个凌正英同时出现在灰雾之中,只要有一个能够击杀范离,这桌菜就算是好的。 反正没人看见。 …… 刘小丁把衣襟往中间拉了拉,因为雨越来越大,他担心淋到衣服里的猫咪。 虽然猫咪似乎已经昏迷过去,霸气十足发出那个指令之后,就没再叫过一声。 但后山那么大,该往哪里走,何况他现在也感觉整个脑袋昏昏沉沉,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淋惨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爬了几步又摔倒,第几次明明看见前方是丛丛荆棘还莫名其妙闯进去,反正此时的少年,已经是个带血的泥人。 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刘小丁抓住一根藤蔓,靠在山坡上喘息。 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三更半夜闯进小伙伴们视为圣地的正气宗山门,又在守正峰上拼到这种程度,不丢人。 他又小心探了探怀里猫咪的鼻息,还有气。 那就休息一下吧,连修行者都已经这样了,不丢人。 他想换一个舒服点的地方躺一会,然后看见下方的山路出现一个人头,是衣服罩着脑袋的丁亨。 然后出现第二个人头,是父亲。 父亲背着丁亨上山了。 别人可能以为父亲弓着背很辛苦,但他知道父亲的背本来就这样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起身,只是怔怔看着。 父亲经过身边时,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继续往前,但才走出两步便停住,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反手交给自己,然后继续往前。 是烧饼。 “饿了就吃点。这是我和你大伯的事情,你不用跟来。” 他手里拿着烧饼,看父亲向上的背影,他还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其实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见父亲了,好像是丁亨一个人上山。 普通人只剩下两条腿。 他下意识把烧饼放进怀里。 “我不吃,谢谢。” 猫咪又说话了,眼睛却还是闭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哦,对不起。” 他咬了一口烧饼,说实话,吃了十几年,已经有点腻了,但又不忍心丢掉,只能加快速度赶紧吃完。 “我爸从小就想去修行,后来卖了一辈子烧饼,您说如果他当初修行了,现在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吗?” “不会,他不是修行的料。” “哦。” 刘小丁原本想问问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但对父亲的评判已然如此,他不想自讨没趣。 “是什么让你产生修行者了不起的错觉啊?” “书上说的啊。” “大令群仙传?” “咦,你也知道?” “你以为我是一只就会睡觉的猫?” “那倒没有,我知道你和丁亨都是修行者,好了,我吃完了可以走了。” 刘小丁在雨里洗了洗手,站起身子。 “大令群仙传里有一个情节是胡扯的。” “哦?” “噬魂女皇并不是因为墨首的怜悯而活了下来,是一个普通人救了她。” “……” “而且,现在独自在后山拼命的,也是一个普通人。” …… 范离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此时面对着几十个二等境修行强者。 现实里的他裤裆都湿了,这不是文学性描述。 是真的湿了。 当时那只手掌掐住自己的脖子,大概花了十分钟,才让他的生机几近断绝,这是一场极度漫长的酷刑。 也只因为他经历过几番生死,拥有独属自己的一片灰雾,才没有本能的挣扎反抗,而是坚持等死。 「正气宗当代宗主可能为西南林家后人,西南林家擅长夺舍之术,但自从稻城关家陨落,凤凰消失于西南之后,林家从此表现得极其低调,再没有重大的夺舍案例,恐怕是有更大企图。情报价值三百两,至今未收回投资」 妄图在现实中对抗一个二等境强者,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生机,是将凌正英引入自己的领域,再寻找机会。 而且,书店这门生意好像并没有徐意描述的那么好,已经好几个“至今未收回投资了”,范离决定回去之后要好好盘一盘账,如果真的不是那么好做,发展一下副业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在类似染布、酿酒、卖诗词、挖矿、服装设计、网络小说等等很多方面,他还是有点知识储备的。 正走神时,数十个凌正英各自念起符咒,就在这片灰雾之中,陡然间出现了数百种奇奇怪怪的生物。 比如几层楼那么高的食人花。 比如嘴上滴着毒液的蚊子。 无需一一列举。 这就是修灵二等,百鬼境的能力,随意创造出自己想要的生物。 但范离看出凌正英的可敬之处:他应该没有丝毫托大,而是真正狮子搏兔。 那数百种生物当然是极其可怕的威胁,随便中招一个都必死无疑,但真正的杀招是那数十个“凌正英”,他们都伪装成召唤者的样子,实则也是被本体召唤而出,掩映在各种生物之中,随时准备给自己致命一击。 他们当然没有本体那么强大,但对付二等以下的修行者,随便一个都绰绰有余了。 何况是自己一个普通人。 凌正英没有给他太久的走神时间,数百种生物同时发难。 范离松开了手里的菜刀,他还是想自己试试。 一念之间,灰雾中第一次出现了鲜血和碎肉。 第27章 光明 数十个,确切的说是三十七个分身瞬间领到了三十七种死法。 有的被螳螂切成两段,有的被屎壳郎压成了屎,有的被花吃了,有的被草草了…… 按道理,凌正英应该很高兴,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些个生物如此强大,强大到瞬间灭了三十七个拥有三等初境实力的分身,但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分身被暴起偷袭之时,完全没有抵抗。 他们原本都拥有独立的灵魂,连自己都没法控制,但他很肯定,刚才,他们属于引颈就戮。 “引颈就戮,还给你。” 范离摸摸自己的脖子,虽然在这个空间,脖子上没有勒痕,但他认为仪式感很重要,刚刚自己可是被掐了十分钟。 他相信这片灰雾是他的独立王国,在这里,他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和实力,这个自信来自于白粥,小姑娘拥有几百年的经历,参与过之战的高阶对抗,连她都非常羡慕自己拥有这片灰雾,那他就没有任何理由不自信。 所以他尝试分出数十道识海,一部分控制那些生物反水,一部分让那些分身放弃抵抗意志,非常幸运,全都做到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能杀了凌正英。 一方面,凌正英恰巧是修行魂灵的高手,即使在灰雾之中,也能部分保持灵魂的独立。 另一方面,那些生物毕竟是凌正英创造而出,不攻击命主,是它们的本能,与意志无关。 此时的凌正英却满脑子疑问,他自负家学渊源,自身又极其刻苦自律,但真的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记录中学到过这种局面。 但此刻的局面反而是简单的,不需要多想:他必须杀死范离,夺下这具身体,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死去了。 “那你应该尝试去控制我。”他把生物们收回自己的小灵界,范离没有阻止。 “尝试过了,没用,你还是挺强的。” “多谢,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一定要杀了你的。” “为什么?” “我心理素质不是很好,如果不把你杀了,可能这辈子见到乞丐都会吐。” “可以理解,早几年,我也没几天吃得下饭。” “你呢,原本是什么打算?” “杀了你啊,如果我能去你的雪山和星天走一趟,按道理你就会死了。” “好,这边请。”范离转身,向自己的雪山走去。 “那就麻烦你了。”凌正英毫不犹豫跟上。 …… 三十余里外,墨天神教顺和府教廷。 廷首叶宽手中把玩着一只蛋,这只蛋一颗大白菜大小,通体纯白,凑得近了细看,才能看见壳的下边,有金色暗涌。 神教养了两百年的凤凰,终于就要出世。 他在两年前当上顺和廷首,才知晓这个被教内定为最高等级的秘密,两百年来,整个神教只有墨首、双圣、四教柱和顺和廷首八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其实廷首在整个神教体系中算不得高层,但凤凰奉养在顺和境内,需要有人就近监视守正峰,所以他才有资格成为八个人之一。 说实话,这两年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乞丐,但只要想起这件事情,都会生理不适。 他也曾有过那么一刹那动摇,觉得神教采用这样的方式让凤凰重生,未免过于残忍,幸好只有一刹那。 他怜悯世人,但更是一个最坚定的墨天信徒。 所以两天之前,他独自灭了正气宗时,心情感觉好多了,这件持续两百年的惨事,终于在自己手上了结。 上边虽然没有下达具体指令,仅仅三个字:取回来。 面对这种信任,他自觉执行得非常完美,自己一个人亲自上山,对着正气宗名录核对每一具尸体,布下镇魂法阵,确保他们连死了都没法用魂魄传递任何信息。 比较搞笑的是凌正英,这傻子交出凤凰蛋之后,居然还不乖乖受死,以为攀上了二等境就和自己有一战之力。 呵呵,这傻子不知道,同等境界里的差距,可以比修行者跟狗之间差距还大。 所以几十个分身彻底灭了,又用觅星草细细搜索整片守正峰,确定没有一个活人,才放心离去。 其实说没有活人也不正确,那道瀑布之后应该还有几百个乞丐,亲自动手杀了他们总是于心不忍,他们反正也跟死人差不多了。 任何魂灵跟凤凰建立起联系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 除了稻城关家。 但那一家也早已死绝,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保守了两百年的秘密,终于完美了结。 叶宽继续把玩手上的凤凰蛋,打算明日一早亲自送回京都。 他把整件事情又捋了一遍,想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的可能,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让他猛的坐直了身子: “这傻子交出凤凰蛋之后,居然还不乖乖受死”。 他脑中一片空白,盯了凤凰蛋半晌。 然后吐了。 …… “这是我的雪山,之前积累得有七八丈高,后来出了点事情,现在就剩那么多。” 范离指指一尺余厚的冰层,凌正英和他并肩而立。 “你从来没有真正进入修行领域,发生这种事情,只能是用它来救人了。” “对。”范离微微颔首,毕竟是二等境的一门之主,眼光还是了得。 “虽然你不大可能活着出去,我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那些乞丐你是救不回了,因为凤凰是魂魄最强的灵兽,当他们和凤凰建立联系,魂灵就被吸收干净,肉体的消亡也是不可逆的。” “你们历代宗主的遗体是怎么处理的?” “烧成灰,撒入江河。” “很聪明。” “当然,我们又不傻,等着被人挖祖坟吗?” “参观够了吗?” “有劳。” 范离大步向星天走去,凌正英紧随其后。 他不知道凌正英打算怎样抢夺自己的身体,目前也没见到任何手段,但他知道那些手段迟早会来,他能做的只有随机应变,毕竟这是主场,他有这个底气。 “孪星体原来是这样的啊。”站在星天内,凌正英望着遥远的另一个星天,语气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满意,像是拿到了钥匙的新房东。 就连范离都忍不住赞叹,现在,那里很美。 那个星天依旧遥远,此时却如同迎来了日出,因为在它的核心,多了一个金色的小点,虽然极小,但光芒极盛。 伴随着呼吸般的韵律,甚至能让遥远的此地和煦如春。 范离能明确无误的感受到,那里有一个正在孕育的生命,那个生命温柔和善,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而且这种温柔不是因为此刻还渺小,他确信,这个生命有朝一日将无比强大,却必定不会变得傲慢和弑杀。 最初看到那个小点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那么确定,现在想明白了。 所以他更加不能接受。 他轻轻叹了口气,凌正英以为他对即将到来的夺舍心有不甘,所以很体贴的安慰: “孪星体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诅咒,但我恰巧懂得怎么用好它。” “钟正羊老前辈当初看我一眼,就说我有两个星天,但毫无生机,所以不能修行。” “钟师叔观魂之术在我宗门一向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就是性子倔了些。” “对了,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范离拍拍脑袋: “钟老前辈还托我带回来一句话,说正气宗里没一个好东西。” 凌正英抚掌大笑,尔后竟生出缅怀的神情: “师叔终究是在乎宗门的,想必是临死之前,看出你这具身体特别适合给我用来研究,所以才让你把他的星丹送回来。” “你想多了。”范离头一次对这位一门之主产生鄙夷之情,乞丐那个景象只是让他觉得厌恶和恐惧,对同门的轻视,则表明凌正英骨子里的自私和低劣。 “雪山和星天你都看过了,还需要我配合什么吗?” 凌正英摇摇头:“不需要了,我的本名叫林小鹏,是西南林家第六十三代传人,我们这个家族以掠夺为信仰,而最高级的掠夺,是夺取他人的魂灵,所以我们世世代代精研夺魂之术。 夺魂之术简单来说,就像是把一滴墨汁滴到水杯里,无非就是,我们林家那滴墨,是会生长的。 我已经把墨滴到你的雪山和星天里了,你现在应该可以感受得到。” 范离用神识检视了一遍自己的雪山和星天,确实,陌生感在快速生长,就像一个房间,物事还是那些物事,摆放还是同样摆放,但住的人不同,气息终究会明显改变。 这让他觉得很恶心。 “你这人不错,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吗,我尽量帮你完成。”凌正英道。 “这是我的台词,我是个提灯人。” “哦?” “我向你保证,你的所有未了之事,我一定全部破坏。 你的尸体,我绝对不会烧掉,我会把它和那些可怜人葬在一起。 我向你保证,我会在你的坟地上立一块碑,有多大立多大,向全天下指明这是你的坟墓。 我向你保证,你们做的这些龌龊事,将来我有能力了,一定会写成小说,我的书店将向全天下免费赠送。 林小鹏是吧,西南林家是吧。 我向你保证,小说里绝对不会用化名。 你就在坟墓里等着吧,写好后我会给你烧一本。” …… 一连串狠话把凌正英气乐了,他决定收回刚才对这小子的评价,将来再顺便问候问候他家人。 但现在已经不用多费口舌,对面那个身影已经变得非常模糊,然后就会彻底消失,完成整个夺舍。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能感受到范离原本掩藏的恐惧,不知为什么此时已完全消失,而且因为将要完全夺取这个星天,他能感受到,这里好像多了一件东西。 然后,他看到范离笑着把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放回身前,右手果然多了一件东西。 这个东西别人可能不知道,他林家却世世代代刻在骨头里。 稻城关家的梧桐金冠。 他脸色大变,随即看到遥远的那个星天,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明。 巨大的光明冲破一切距离与阻隔。 将一切淹没。 第28章 天亮了就会很美 瀑布内暴涌而出的光明,照亮了三人一猫的脸。 五分钟之前,他们已先后赶到,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是鸟巢。 白粥的星天因为吸收了一百多个正气宗亡魂,已是紊乱至极,全靠着一点点残存的神识,接受鸟巢的指引,带领众人走到这里,但瀑布内布有一股强大的禁制,让他们无法进入。 她和丁亨都能感受到范离就在里头,但无论怎样用神识呼唤,都没有得到回应,他们知道他有麻烦了。 鸟巢在剧烈挣扎,鼻青脸肿的丁亨向她点点头,她松开了牙齿。 鸟巢凌空而起,向瀑布发起冲击。 每一次冲击都被禁制弹回,每一次冲击都在银币上留下一道灼伤的浅痕。 白粥和丁亨已是没法起身。 刘家父子更是束手无策。 丁亨艰难抽出破星剑,捋了捋被雨水打乱的发型:“白粥,我现在已经是画师九品了,你想办法把我丢过去,我应该能炸开个洞。”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跟白粥说过话,所以白粥不高兴了: “和范离许了生死契的是我,不是你这个小鬼。” “呵呵,你说谁是小鬼呢,胸还没我大吧,快点。” “你是想死吗?有种你就用那破剑戳我一下。” “干嘛,你想引爆自己啊?” “不然呢? “……” “……” 一人一猫的争执不休被刘小丁弱弱打断:“好像有人来了。” 丁亨和白粥顺着他的手指看向瀑布,刚才在气头上谁都没注意,确实是有一个星天从瀑布内侧靠近,随着他的靠近,鸟巢也停止了冲击,似乎正与他隔着瀑布默默对视,然后,嗡嗡作响。 “它让我们离远一些。”白粥看向丁亨。 丁亨没有反对。 刘家父子对视一眼,分别抱起一人一猫,迅速后退数丈。 然后,那个星天爆炸,禁制在那一瞬间终于露出了一条缝隙,鸟巢冲入瀑布。 光明随之暴涌,照亮了三人一猫的脸。 …… 很多年以前,有个青年也曾站在这道瀑布之外。 当时他很害怕,因为拜入正气宗的第一天,就被师父明确告知,踏入后山,是死罪。 但那天却是师父把他带入后山,所以他更是怕得要死,寻思着师父是不是在找个由头啊。 但师父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和他在瀑布外站了一会。 他初时吓得尿裤子,见师父迟迟没有动手,才稍微定下心来感受。 然后他笑了。 然后他哭了。 师父把他带回宿舍,路上没有说一句话。 那时的师父已经是正气宗宗主,但他能察觉,那个原本酷爱讲冷笑话、吃饭都要吃三人份的师父,从此变得不快乐,经常无端端走神,也日渐消瘦,甚至从此不在修行上用心。 所以他很快超越了师父,但他不敢说。 凌师侄要篡位,他是知道的,也跟师父暗示过,但师父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师父自甘堕落,当时的他是下一任宗主的热门人选,直到两位青羊县同门被他举报。 那两位同门用后山漂流而下的尸体练手,被他撞见,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年总有那么几具尸体,出现在那道溪流中,虽然正气宗的禁忌之一就是使用山门之内出现的任何尸体,但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在意。 但他在意,因为他多年前笑过也哭过。 只是不巧,那两个人是他同乡。 两位同乡被废去修为,他也从此不受整个正气宗任何人待见。 你是对的,但我们不喜欢,就是那么简单。 甚至连家乡,他都没有再回去过。 再后来,他成了边缘人物,年纪轻轻就可以养老等死那种,他也成功活成了一个边缘人物,嘻嘻哈哈厮混度日,连一个传承人都找不到。 就连师父被年轻一代篡位,他都无能为力。 他也想过暴起,但师父临死前那副轻松的笑容,是他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了。 所以他继续混吃等死,做一个人畜无害的师叔。 直到自己真的临死之前,遇到一个懵懵懂懂的提灯人,吃了那小家伙的一根黄瓜,他才想明白师父当年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那道瀑布前。 生与死,这么远,那么近。 他很想回到那道瀑布看看,这一次,他应该有勇气看得更久。 就在那一瞬,他踏入了二等境。 然后他就死了。 还好那个小家伙信守诺言,把自己带回了守正峰,让他可以再一次又哭又笑,然后用师父那一天在沉默中教会自己的方法,炸开了那道瀑布的禁制。 生命虽然不可以延长。 但生命可以延续。 随着星丹的灰飞烟灭,青年钟正羊侧过身子,让鸟巢冲进洞穴,随后光明大盛,将一切淹没。 他笑得很轻松,跟当年师父一样。 …… 光明灼烧着范离,彻底燃尽了他的雪山和两个星天。 凌正英彻底消失。 凌正英留下的墨汁彻底消失。 薄薄的冰层彻底消失。 本就可以忽略不计的星尘彻底消失。 无论从哪个宗门的修行功法来看,范离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范离还活着,至少在他自己的星天之内,他还没有死,只是极度痛苦,因为他身体里每一个最细微的单元,都正承受着最彻底的灼烧。 而且是清醒着承受。 光明跨越遥远的距离,从另一个星天奔向自己手里金冠。 那股似乎足以毁天灭地的磅礴之力,甚至带动着两个星天飞速靠近。 在极宏大的宇宙观中,一些极微小正在发生。 烈焰焚烧出了冰霜。 绝对的虚无里,生长出尘埃。 非生非死的灰雾,亦生亦死。 但范离看不到这一切,他仅存的意识,是不能放手。 因为这是白粥和丁亨历经生死送过来的。 他相信她和他。 …… 绝对的黑暗里,开始溢出丝丝光明。 金色的尘埃渗透出范离的身体,起初飘散于半空,随着溢出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开始落回了巨坑,照亮了一张张原本麻木的脸。 先是一声痛哼,是那张被火把灼烧过的脸。 然后他身旁几张脸转过来看他。 然后更多的脸开始张望,抬头。 清醒当然就意味着痛苦,但至少可以挣扎。 借着光明,他们尝试爬出巨坑,但最多两三尺就掉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把自己的肩膀让了出来,让别人踩上去,虽然还是掉了下来,但至少里坑口近了一点点。 那就再来一个肩膀。 再来一个。 终于,第一个人爬出了巨坑,他下意识想要逃命,跑了两步之后才清醒过来,回头趴下,向坑内伸出了手。 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吃东西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拉”这个动作,所以他只能要求自己尽量趴得稳一些,不要掉下去。 第二个。 第三个。 …… 除了几十具尸体,坑底只剩下七人,他们互相看看,终于没法再假装视而不见,有人鼓起勇气去去探那个发光金人的鼻息,但手还没碰到,就被一股热气烫了回来。 那七人又互相看看,脱光身上原本就不多的衣物,结成长条,包扎好双手,系在他的腰上,拉出巨坑。 所有人都成功离开,但又有几个人实在过于虚弱,脱困的过程耗干了他们最后一点元气。 人们没有心情伤感,只是先后出去寻路的几批都无果归来,最终只能尽量远离巨坑坐下,他们没有意识到,还活着的所有人,都围绕着那个发光金人。 他们只是觉得,和那些光线靠得近一些,似乎心里就没那么害怕。 …… 光明还在倾泻,原本光滑的金冠内侧,像被冲刷过的河床般,露出了一串浅浅的符文。 随着符文发出光亮,炽热中开始生出一道清凉,沿着范离的手掌,传到他的脑海。 范离站在一片星空下,然后见到了关眉。 他很肯定就是关眉,反倒不是因为他躺在一只金色的巨鸟身上,比巨鸟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好看了。 “好美,你说是不是?”关眉正在看星星,手指随意转动着一顶金冠,他这句话问的却不是范离,而是同样在仰望星空的凤凰。 凤凰轻鸣一声,草地上长出了几十株花骨朵,它小心缩了缩巨大的身体,似乎是尽量不要压到那些花。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花海。 “明天之后,战争应该就能结束了,我们就不用再打打杀杀,没意思,你带我去东海好不好,听说那里的日出很漂亮。” 凤凰侧头转向东方,看到那边还是一片黑暗,然后摇摇头。 不知道是不同意他的意见,还是不觉得漂亮。 关眉笑了,花骨朵绽放,他翻了个身,轻抚比他身体还要大的凤首。 凤凰似乎很是享受,眯起了眼睛,这么巨大的一个存在,居然发出银铃般温柔的笑声。 关眉也看向黑暗,看了一会儿,轻声道: “天亮了就会很美。” 范离睁开了眼睛。 第29章 新的旅程 范离带着一百多个衣衫褴褛的人离开了瀑布。 三人一猫先是狂喜,再是惊讶,后是发呆,尤其是白粥和丁亨,怔怔看着范离,总觉得他好像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但就是说不上来。 “你的心跳得是不是很快?”丁亨问白粥。 白粥居然脸红了,是的,连一只猫居然都出现了脸红的表情,尔后娇斥道:“要你管!” 丁亨吐了吐舌头:“其实我想说的是,我的心跳得也很快。” 眼下最急切的不是心跳,也不是分享各自的经历,而是怎么安排这一百多个人。 刘小丁很想扛下这个责任,因为他觉得自己是梧桐镇的孩子,镇上的事情,当然不能让外乡人解决,但他刚开口就被范离否决。 很显然,这一百多人不是刘家是否能照顾得了的问题,而是镇上陡然多了这些人,很难不被墨天神教盯上。 同理,丁家当然有钱有屋,但目标还是太大了。 走出瀑布的路上,范离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要跟白粥确认: “鸟巢里的那些灵兽会不会吃人?” 白粥看了看瘦得脱了形的众人:“我可以跟它们下命令,但是啊,我更担心他们把灵兽吃了呢,讨厌,不要这样看着我了,范离。” 范离一头雾水,看向丁亨,丁亨也把脸转了过去。 这两个家伙怎么了?算了,等会再说吧。 他向徐意的识海坐标发送了一条讯息,很快得到肯定的答复,这便向众人说了自己的安排。 他会用鸟巢将他们传送回青羊,然后由徐意安排,再分散传送至大令的其他书店,等他们修养好之后,会由各个书店传授一技之长,再重新回到人间,需要注意的是,请再忍一小会,不要把那些灵兽吃了。 人们其实不是很听得懂,但他们就是相信这个少年。 有人要下跪,被范离一把拦下,摇摇头。 “你们如果想要报答我,将来如果有可能,就请不要再做乞丐了。 各位,就此别过。” 知道他们实在饿得慌,范离不再多言,取出银币将他们收入鸟巢。 此起彼伏的空腹声消失,守正峰后山又恢复了宁静。 范离默默看着那道瀑布,没有人打扰他。 他想起了钟正羊,这个讨人厌老者的星丹余烬还残留在瀑布之内,自己终于不负所托,把它送了回来,虽然他不知道老者的故事,但谁都曾年轻过,只能祝愿老者回到青年时站立过的地方,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他想起了凌正英,他保证过的事情,是一定会做到的,只是不是现在,因为现在的他在墨天神教面前,实在还是过于渺小。 他想起了关眉,是关眉给了他新生,并带他走出黑暗,如果有可能,他想报答。 他想起了凤凰,星天里就传出轻轻的鸣叫。 于是他凝视那道瀑布,双瞳流转出一圈金色,整座山体的草木开始疯狂生长,仅仅三五个呼吸之间,便像快进了三五十年,草木阻隔了瀑布,并将洞口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丝新鲜的痕迹。 故事一定会有重新翻开的那一天。 他转过身子,眼睛已恢复如初,见丁亨和白粥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他得意的笑了。 “故事从哪里开始说起?” …… 守正峰一役,丁亨的修元境界从戏法师八品,直接跨越到画师九品,几乎是生生进阶了一个等级。 白粥将一百多个亡魂消化后,境界必将进一步恢复,预计会到达灵师二品,距离二等境百鬼仅剩两步之遥。 如果不是范离的脱胎换骨,他们的收获实在是不能更完美了。 并且在他们看来,范离终于踏入修行并不意外,就算今日这般一朝飞升也不算特别难以理解。 真正让他们惊讶的是,范离好像变得特别好看。 说来也奇怪,鼻子眉毛啥都没变,气质也仅仅是清冽了一些。 但就是显而易见的好看了。 见他们对自己的相貌讨论得比修行更热闹,范离也忍不住让刘小丁拿来块镜子,但左看右看的结果是,他不觉得有什么变化。 他刚刚见过真正好看的人。 这个话题暂且按下不表,俩人一猫商量接下去的行程。 白粥建议回青羊养伤,并各自巩固刚刚进阶的境界。 丁亨强烈要求再找一个宗门亲切拜访一下。 又是吵作一团,甚至翻出了平胸和针孔的旧账。 范离也在踌躇,现在回青羊自然是稳妥,但别说是丁亨,连他自己都觉得太不过瘾,而如果继续往前走,该去向哪里,也暂时没有目标,毕竟,俩人一猫算是脑袋一热就出门了,并没有明确的计划。 就在此时,识海收到一条讯息,来自徐意。 「东家,那些人已经安排妥当,请您放心,但青羊这边刚刚收到一条消息,可能需要得到您的指示,请问是否接收?」 他刚想回复,突然灵机一动,跟丁亨和白粥打了个招呼后,将自己的识海投入鸟巢。 他是第一次进入鸟巢,这是一个纯白无际的空间,到处弥漫着纯白的雾气,想必就是来自灵境的灵气了,小黑小明花椒们见到自己进来,竟是有些畏惧的悄悄远离,又都热切的眼光看着自己。 想必是身上有了凤凰的气息吧。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凤凰进入自己的星天后,他就可以自由出入鸟巢,无论是用识海还是肉身,毕竟,这是它的家。 更重要的是,范离搜寻到徐意的识海坐标,把他也拉了进来。 徐意显然是来过这里,但被人从数十里之外拖进来,还是第一次,这个少年东家在短短时间内,居然能将鸟巢使用到这种程度,不得不再次刮目相看。 并再次感叹,老东家还是眼毒啊。 “说吧。”范离席地而坐,徐意赶紧也坐了下来。 “禀报东家,青羊刚刚收到顺和那边的一条消息,拜托我向您请示。” 哦,终于要干点领导的正事了,范离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徐意见状,竟有些许紧张,他也隐隐觉得少年东家的身上发生了某些说不上来的改变。 “顺和府书店十日前来了两个修行者,住进了那里的异空间,然后一直没有离开,其中一人是魔宗十二小王之一的小明王,另一人却是在追杀他,是京都陈家家主的小女。” 京都陈家?孙晴舅妈的娘家?范离颔首示意继续。 “目前为止,这二人还算遵守书店的规矩,没有在里头打起来,但因为他们的身份实在过于敏感,所以顺和教廷、京都陈家都已在书店外布控,想必魔宗的人也潜藏在暗中,当这二人出来之时,必然是一场大争端。” “我们扛不起?” “那倒也不是,这种小事,我们还是不放在眼里的。”徐意和范离对话时,语气自然是恭敬得甚至有些谦卑,但说到书店,便会透出藏都藏不住的骄傲,他又继续道: “每个情报市场都还有一条规矩,只要登门的二人申请,在付出巨大报酬之后,可以借用异空间发起生死决斗,死者认命,生者可由情报市场传送至安全的地方,别人自可向他寻仇,但不得迁怒情报市场。” “懂了,申请需要我通过对吧?” “东家真当英明。” 范离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即道: “我先去顺和一趟,当面看看再作决定。” 事情本可不必那么麻烦,但一是因为涉及舅妈的娘家,二是正愁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所以值得跑这一趟。 何况,白粥可能也会想念自己的娘家人吧。 见东家决定亲自巡视地方,徐意自然不再多言。 范离刚想让他回去,突然想起一事,顿时精神一震: “以后你们需要找我请示或者开会,我们就在这里吧,你觉得怎样?” 开会?徐意一下子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反应过来之后连声称妙,整个大令有一百零七家书店,虽然可以靠识海坐标互相传递信息,但效率终究没有面对面那么高,如果大家能有个地方请示或“开会”,自然也能大大减轻东家处理事务的负担。 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可能就不再是东家最用得惯的掌柜了。 范离吩咐他把这个决定传达给各家掌柜,他领命后,请范离为这个“会议室”取个名字,毕竟叫鸟巢总残留着上一个世代的意味。 范离稍一沉吟:“就叫‘大令钉钉’如何?” “好名字啊!” 徐意不明觉厉。 …… 范离回到现实,跟丁亨和白粥说了接下去的安排,一人一猫都非常满意,白粥还说了小明王的趣事,大家听了更是按捺不住,决定用完饭后就连夜启程。 唯有刘小丁肉眼可见的失落,一边给各人盛饭,时不时偷瞄几眼父亲。 范离知他心意,虽然白粥说他于修行一道可能并没有太好的天赋,但性子还算坚毅纯良,况且将心比心,自己不久之前,不也是个在修行门外眼巴巴张望的可怜人? 范离起身走到灶台旁,问道:“大叔,小刘会算账吗?” 正在炒菜的刘家父亲微微一怔,下意识擦了擦手:“还算会得,毕竟将来要操持这个铺子的。” 刘小丁先是惊喜,随即又变得黯然。 范离又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在青羊有个书店,丁亨家在青羊也有些铺子,我们让他过去学习几年,到了十七岁再回来帮您打理铺子,您看如何?” 刘家父亲看看儿子一张比灶火还红的脸,又看看范离和丁亨两个少年,思考了一阵,终于还是点点头,转回身子继续炒菜。 第30章 小明王 魔宗,也就是白粥口中的人宗,宗主以下是十二大王,又对应着十二小王,十二小王是十二大王的直系后人,简单说就是子女或孙辈外孙辈。 这是独属魔宗的位阶制度。 如果某位大王身死,小王就自动升为大王,小王的后人再补位为小王;如果某位大王无后,他死后会由宗主指派他人顶替他的位置,新的传承再次开启。 一般人看来,这样的世袭容易出现才德不配位,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这个制度在魔宗运行了上千年,却极少出现尸位者,反而是猛人辈出,使得魔宗以一门之力,对抗天下正道数百年而不坠。 正道学者曾经深度研究过这个问题,最终归纳出一个简单的原因: 丢不起那个人。 当代小明王倒有可能是最接近“纨绔子弟”形象的一位。 据说这哥们修行天赋属实不错,但有一个特殊的癖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体验人生”,他也确实于此一道上玩出了花来。 他曾为吃过一道好菜念念不忘,而去做了六年厨师,直到大令御膳房慕名而来要招募他。 有一次出海遇到一个海盗,喝得高兴便加入了海盗团,做了两年被小队长赶了回来,原因是不够心狠手辣,吃不了这碗饭。他一气之下自己组了个海盗团,又是两年后,把他爹的毕生积蓄都败光了,才不得不作罢。 他还体验过做女人,和大令公主成为闺蜜,并自学秘法体验了分娩之痛。 甚至,他为了搞明白所谓的正道有什么不同,在墨天神教从扫厕小子做起,做到了京都教廷行走神官,直到被四教柱之一的唐展无意中看破,这才狼狈逃窜,差点丢了小命。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但和传统文学作品不同的是,大明王不仅没有反对儿子的荒唐做派,反而是支持得热情似火。 有一次为了让他更好的体验卖身葬父,大明王担心儿子不能入戏,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户人家门前使用了假死之术,要知道,这个术法死得越像真的,风险也就越大,极易假戏真做,最后宗主亲自出手,才总算把大明王救了回来。 缓缓行驶在夜晚山间的吉普车上,白粥是讲得出神入化,范离和丁亨是听得心驰神往。 “这小明王是什么境界?”听了大半个晚上,丁亨才想起这个问题。 “现在应该是‘画师’八品。” 咦? 范离和丁亨同感意外,怎么说都是魔宗的一个上位人物,境界居然仅仅比丁亨高了一品,别说是和于小羡、白石亭这样的正道中层力量相比,便是墨天神教随便拉出一个行走神官,都很可能比他能打。 “上一次人神大战,小明王当时啊还是个小小少年,但已经是‘画师’一品了呢,距离二等境‘造物者’一步之遥,这二百年来他的境界不升反降,有说他贪恋所谓的体验人生的,也有说他当时年纪太小,被战争留下了阴影,从而影响了修行。” “战争综合征。”范离随口说了一嘴,通过后视镜发现后排的白粥和丁亨看着自己,便认真补充道: “经历过战争的人,有可能会出现精神衰弱、失眠、身体疼痛甚至是幻觉、崩溃这样的症状,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最后可能会导致自暴自弃或者轻生。 我们虽然也打过架,毕竟和战争还是不一样的,战争会让人看到人性最丑陋的部分,看到自己最阴暗最无力的部分,嗯,每天看到死伤,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自己的战友,这时候,就容易对这个世界和自己产生极度失望的情绪。 我是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总觉得在修行之路上走得越远,越有可能接触到类似的东西,所以既然我们是一伙的,就要关照到各自的情绪,万一谁有这样的苗头了,我们要互相提醒一下,互相拉一把,自己觉得不对劲了,也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身体受伤、哪怕是修行倒退了还可以养回来,但心伤了,就可怕多了。” 车内一时沉默,范离通过后视镜悄悄看了一眼白粥,白粥把目光转向窗外,又隔了许久,才轻声道: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啊。” …… 范离见到的小明王,是小说家小明王。 是的,这家伙哪怕是正在逃难,也不愿意放弃体验人生。 据牛掌柜先前的介绍,小明王刚刚进入异空间客栈的最初两天,还饶有兴致的随意走走,通宵看了几本小说后,觉得很有意思,就此足不出户,开始构思写作。 第十六号书店——顺和府书店拥有三个异空间,其中一个拿来做了客栈,采用的是江南园林风格,小桥和流水一应俱全,芭蕉和锦鲤绿肥红瘦,打造得甚是精致。 客店共有九个客房,每个客房每天三百两银子或等值情报,此时除了小明王和孙家小女,还有已经住了快三个月的一位客人,不知道是特别有钱,还是特别有难。 牛掌柜敲了敲九号客房,得到答复后,推开房门把范离引入。 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侧坐在书桌前,一边吃葡萄,一边和背对房门的一个绿裙女子说话。 小明王身材相貌倒是普通,唯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花白的头发和绯红色擦长袍。 绿裙女子转过身来,范离被狠狠吓了两跳。 一是这个女子活脱脱就是年轻版的孙晴舅妈,容貌虽然不算极美,却自有一种明媚之色,让人一见之下便心旷神怡。 二是,她和他不是号称要生死相搏吗,怎么此刻不仅共处一室,还相谈甚欢的样子。 “您就是书店东家对吧,来来来,请坐。”小明王把手里的果盘递给女子,搬了张椅子放到身旁,热切的看着自己。 范离心中疑惑未定,只能先走过去坐下,小明王才跟着落座。 “范离,未请教。” “我叫沈还,还债的还,她叫陈未未,未必的未。” 范离看向陈未未,她微笑示意,却没有说话,想来是和米笠同一个病症,并且二十年华的女子最是矜持,连咿咿呀呀都不愿意开口了。 陈未未把葡萄递过来,范离摘了一小串,示意牛掌柜可以先出去忙。 牛掌柜告退后,沈还倒米一般说了自己的困扰。 他对自己的新作(其实是第一部作品)颇有信心,自认为构思足够新颖,文笔足够老练,细节足够真实,初时几天还运笔如飞,这两日却越来越滞缓,总觉得越写越没感觉,便是连自己看了都不兴奋。 所以他请了陈未未过来讨论,但陈未未从来没看过小说,能提供的启发自是有限,想着范离怎么说都是书店的东家,应该能给自己一些指导。 “卡文是很常见的事情。” “卡文,好精准的描述,是吧,这就叫专业了。”沈还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对陈未未赞道,后者也向范离竖起大拇指。 “你写的是什么题材,有大纲不?” “暂定的名字是《明王往事》,取材于我爹的修行经历,呃,什么是大纲?” 范离前世算是个网络小说发烧友,今世也看了几本畅销小说,原本就苦于无人交流,所以此刻也来了兴致,脑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开口道: “目前市面上的修行小说不少,可以说已经是红海,就是说竞争已经非常饱和甚至惨烈,如果你要写这个题材,需要多一些创新,尽量走前人未走之路。” “您等等。”沈还取过笔墨,陈未未也把果盘递给范离,起身研墨,沈还记了几笔后恭敬道:“不好意思,您继续。” 范离把果皮和果核吐到帕子里,继续道: “咱们就从书名说起吧,这个名字固然不错,但略显老套,你又是新人作者,会比较吃亏,所以我建议可以改得标题党一些,比如《我不可能是明王》、《一人之下:不小心修行成了明王》。 然后是人设,就是人物的设定,虽然令尊一世枭雄,但这种高大全的人设已经不吃香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给他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但又能让读者感觉俏皮又亲切的设定,比如他是一个猛男,但特别恐高或者害怕小动物,又比如说原本是个修行奇才,但又特别苟,就是特别低调稳健,被所有人看轻,最后展示真实实力就非常过瘾。 别的角色也是一个道理,不能把他们当成工具人,而是每个都有自己鲜明的、能被读者记住和喜欢的性格。 然后是剧情,要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主线当然可以还是令尊辉煌的一生,但你在动笔之前就要在这一生中排布好各个小故事,这些小故事有热血的,有受挫的,有悬疑的,有挣扎的,只有压得足够低,高潮时才足够爽。 把这些小故事排布好,就是大纲。” 范离往嘴里塞了颗葡萄示意说完,沈还几乎同时停下了笔记,却久久沉默不语,呆坐片刻之后才起身,向范离长揖到地,然后又转向陈未未,同样是深深长揖,久久之后站直身子,目光幽幽看向窗外: “可惜没几天好活了。” 第31章 世家 “可惜没几天好活了。”沈还望着窗外幽幽说道。 范离还没来得及错愕,他又摸了摸后脑勺,笑得颇为畅快:“《一世明王,可惜没几天好活》,这个标题如何?” 范离眉头微皱,看向陈未未,只见她正定定望着窗边男子,神色颇为复杂,有失落,有憎恨,有惋惜,有欢喜。 但就是没有意外。 其实走进异空间之前,范离就大致看了牛掌柜整理好的和此事相关的情报。 「小明王沈还,在上一次大战中损伤了识海,大明王于战后秘密邀请墨天神教莫先生为其救治,结论可能是难以挽回,不仅修行再也无法提高,剩余的雪山星天最终也会自然消逝,直至死亡。情报价值一千四百两,至今收回投资两千六百两」 「大明王曾与魔宗宗主发生过一次争执,曾与大寒王与大缺王分别发生争斗,起因疑似他不愿意再诞子嗣。情报价值四千两,至今收回投资一万五千两」 「根据现有情报,陈未未与沈还相识于三年前她的生日宴,当时沈还作为行走神官,代表墨天神教登门送礼,礼物疑似为‘无相伞’,未有情报表明两人曾结下仇怨。情报价值三百两,至今未收回投资」 所以范离不觉得刚刚那句话只是玩笑,他决定直接进入主题: “听牛掌柜说,两位想在这里决斗?” 沈还与陈未未对视一眼,坐回椅子,轻松笑道: “是啊。” “何时?” 沈还又与陈未未对视一眼,沉吟片刻道:“暂定十日之后吧,总要把这本书写完。” 范离微微颔首,沈还又露出羞赧之色: “还有两件事想请范老板帮忙,一是我的钱不够了,最多还能再住两天,但这边事了,我会送上一件足以抵扣房间和决斗费用的宝物。” “这个好说,我会让牛掌柜与你结算。” “谢了。第二件事情是,无论我和陈家小姐最终谁将离开这里,都烦请把那个人传送到我父亲身边。” …… 跟牛掌柜交代几句后,范离离开书店,独自走回客栈。 顺和府毕竟是大令北方第二大城,城市规模与繁盛远胜青羊,一路上更是遇到好几位修行者模样的人物,只是互相多看一眼,并未有更多关注与好奇,这反而令他更加警惕。 自从走入顺和,他就隐隐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那道目光的主人应该极其强大,但眼神中并没有带有任何恶意,反而更多是一种亲近。 随着行走在顺和的街道上,这种感觉愈加明显,并在一座巨大的屋舍之前到达了顶峰,于是他不自觉加快脚步,去到正门看那门匾,不由得心中一紧: 「顺和墨天」 墨天神教顺和教廷。 门外虽然无人值守,范离却只想尽快离开,但一时挪不动脚步,直直注视着紧闭的大门,门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与他星天内的凤凰默默对望。 他大概明白那道窥视来自于哪里了。 但此地真当不宜久留,他将神识传到星天里,果然看见凤凰抱膝坐在那里,眼神温柔的注视着某个地方。 他没告诉过白粥和范离,星天里住着的凤凰,也是一个女孩。 凤凰是最顶尖的灵兽之一,已经活了几千年,因此早就修炼出人形,此时的凤凰刚刚重生,或许第一眼看到的是范离的缘故,所以在他的星天里呈现的是人形。 当天的第一眼,范离就差点走不出自己的星天。 任何词汇形容她的美丽显得过于保守。 能够描述的只有一些特征,十六七岁年纪,身材高挑,长发乌黑发亮,皮肤白皙,饱满的额头上有一点朱红花钿。 范离猜测,她之所以呈现这个年纪的相貌,或许也是为了匹配他的年纪。 她还有一个小名,叫皮蛋。 是的,范离那天也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直到凤凰跟他解释,当她还是个蛋的时候,蛋壳出奇的丑陋,以至于她父亲一度怀疑母亲和鸱鸟好上了。 所幸后来没有出事,但皮蛋这小名也叫惯了。 “皮蛋,我们要快些走了,我现在还打不过他们。”范离走到她身旁。 皮蛋的眼神从那处地方移开,柔声道:“那就走吧。” 范离移开目光:“你放心,咱们十年之内一定能把它找回来。” 她笑了,星天里飘落下美丽的雪花。 “也不用那么在意这个时间,墨天也没什么了不起,到时候抢回来就是。” 范离点点头,刚要离开却被叫住。 “范离,我跟你说个事情,刚刚你见到的那个陈家小姑娘,我感觉有些问题。” …… 回到客栈,范离向白粥和丁亨说了书店里的会面情况。 老实说,他对小明王沈还有些失望,昨晚听了他那么多传奇故事,本以为是个风度绝佳的有趣人物,但今日一见,说普通那是有点过分,惊艳确是谈不上的。 白粥也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失望,忍不住为娘家人找补了几句,大意是随着年岁增长导致无趣是不可逆之类,最后问他打算怎么办。 “如果他们真的要决斗,小明王那就压根没打算活着出去,陈未未是我舅妈的表侄女,算起来还算是我的远房表姐。” “你算得可还真远啊。” “我就这么一说,小明王能救当然还是要救的,两家要是结下仇怨,我们可就尴尬了,对吧白粥。” 白粥哼了一声,做个了算你有良心的表情。 “所以还有十天时间,我会搜集多一些情报,看看这两人是什么回事,然后在制定作战方案。” “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啊,俩人真心相爱,但立场不同,被各自的家庭反对,不得不用生死为这个故事写下最灿烂的结尾。”白粥毕竟是个少女,已经脑补出一条完整的故事线。 范离看了它一眼,心中微微一动,又收到了不要这么看我的抗议。 “咳咳,你们是不是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包得跟粽子似的丁亨直挺挺躺在床上,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 “丁少爷有什么补充?”范离倒了杯茶水喂他喝下。 丁亨匀了匀气息说道:“你们一个是魔宗,嗯,人宗大拿,一个是书店老板,妈的,现在才知道你原来那么有钱,但是我丁家为了成为世家,已经琢磨了上百年了,你们知道成为世家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范离与白粥对视一眼,这个问题他们确实没有想过,就拿大令现在的六大世家来说,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人丁兴旺? 传承久远? 有钱? 势力范围大? 好像都是,又好像不尽然,就他所了解的,顺和白家有名有姓不过是这百年间的事情,楚州明家世代单传,至今不过百余人口,余州孙家被牢牢钉死在余州地界,立下男丁不出余的誓言。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价值一千两。”范离诚恳道,如果真的有人能解释这个问题,确实值这个数。 要知道千年以来,俗世王朝、魔宗、以墨天神教为首的正道原本呈三足鼎立之势,这一平衡近二百年来逐渐不稳,根本原因就在于世家的崛起。 谁能获得世家的支持,谁就能在对抗中获得优势。 上一次大战,墨天最终之所以能惨胜,后世学者分析出的结论就是:在大令很鸡贼的保持中立的情况下,世家最终选择倒向墨天。 丁亨学范离清了清喉咙,沉声道: “信仰,世家的根基是信仰。” 世家之所以成为世家,与修行者之所以成为修行者,其实是可以放到一起的话题。 自从神降临人世,将星辉赐给世人,就开始有了这一思考:修行者和凡人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表象来看,当然是更强的力量和更长的寿元,如果更高尚点,可以说是能力与责任,但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有得必有失。 范离和白粥,一个是半路杀出的穿越者,一个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传承者,自然都不是真正懂得修行者的艰辛:一个平凡人踏上修行之路,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漫长人生中,一滴一滴改造自己的识海,一寸一寸累积自己的雪山,一点一点增强自己的星天。 其实这个过程堪称暗无天日,往往数年甚至数十年都看不到寸进,在原地徘徊中滑向对自己怀疑和失望的深渊,如果跨不过去,要么在自暴自弃中了结一生,要么铤而走险坠入歧途,在修行界中,人们把这一痛苦称为魔障。 几乎每个修行者都会遇到魔障,能够跨过去的人无非就三种可能:绝对强大的天赋、绝对好运的加持、绝对坚定的信仰。 丁亨年纪轻轻就踏入三等境界,修元“画师”九品,倚靠的就是绝对好运,一是遇到了范离白粥两个怪咖,二是有钱。 丁家几代人,终于靠钱喂出了一个丁亨,但丁家想要成为真正的世家,光靠钱是完全不够的,无论是多少钱。 “天赋和好运都是偶得的,只有信仰才能传承,其实这个道理是得到了墨天神教的启发,但总不好公然和墨天抢生意,所以各个世家虽然都有自己的信仰,但只在家族内流传,不仅绝不会大张旗挂在客厅里,连自己人往往都是心照不宣。 从我爸爸的爷爷被强行征用了几块地开始,我们家就开始砸钱研究那几个世家,最后还真的琢磨出点东西。 比如顺和白家,嗯,我小声点,他们的家族信仰可能就是‘势’,这个信仰体现在家族立场的选择上,就是绝对不做孤胆英雄,绝对唾弃力挽狂澜,谁大腿粗就跟谁,不丢人。 体现在个人修行,就是顺势而为、乘风而上,所以白家的子弟特别喜欢外出历练,别人还以为他们喜欢显摆或者找事,其实是为了找到自己能借的那个‘势’。 有了这个信仰之后,白家就有了清晰的传承,也能聚起有同样信仰的人,白家子弟遇到魔障时,也更清楚自己该怎样跨过去。” 丁亨侃侃而谈,虽然因为过于眉飞色舞而牵动伤口,疼得不断龇牙咧嘴,范离和白粥却从来没有觉得他这么帅过。 白粥的家族也有信仰,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跟修行有什么关系,她隐隐觉得丁亨的这番话会让她的修行受益良多。 范离想的是有必要考虑对丁家进行投资,能够参与养成一个世家的感觉应该会很不错,但眼下还是要先解决小明王的问题: “你觉得京都陈家的家族信仰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对,京都陈家的家族信仰是‘礼’,他们家对规矩的执着简直到了变态的程度,嗯,我那个,又恰巧对陈未未有些了解,她在京都圈子里的绰号是‘未夫子’,可想而知有多守规矩,我不认为她是会为所谓爱情私奔的人,但为什么要追杀小明王,就不得而知了。” 丁亨的这一判断也佐证了范离的猜测,刚才白粥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反而让他想明白了刚才在书店里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沈还和陈未未的做派,任谁见了都会认为这两人之间有情愫,他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刚才在房间里相处的一段时间,他始终感觉有什么怪怪的: 这两人可能是情侣,但绝对不只是情侣那么简单。 因为他们是真的想通过决斗的由头,杀死其中一个人,而对于这件惨事,两人都完全没有流露出惋惜不舍的情绪。 所以必定还有秘密。 白粥没有想那么多,却是嗅到一股八卦的味道,溜到丁亨脑袋边:“你对陈家小姐怎么那么了解啊?” 丁亨嘴角抽搐,见猫头不离自己的眼睛,最终只能无奈道: “我们家老丁动过进京提亲的念头。” 第32章 见面礼 大令钉钉内,首次列席的牛掌柜、令狐掌柜和裘掌柜赞不绝口,徐意徐掌柜则是一副已然轻车熟路的模样,把刚刚送进来的桌椅茶水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邀请范离入座后,其他掌柜才恭敬坐了下来。 范离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掌柜们对自己这个新东家虽然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但他们似乎对这些桌椅更感兴趣,坐下后总是忍不住看一眼或摸一把。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这张桌子,就是前世大会议室常见的长桌尺寸,估摸着可以坐下二十余人,桌面通体纯黑,不知是石是木。 “这个,有讲究?”他敲了敲桌子,发出暗哑的响声。 掌柜们对视而笑,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好像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 “回东家,这张桌子是我们一百零七位掌柜商量之后,给您送的礼物。” 徐意话音未落,令狐掌柜马上接口道: “东家自然是见多识广,但我们做下属的还是要例行给您介绍一下,这张桌子取材于极北之地的万年黑檀,如此神木,有记载的也不过三棵。千年之前,魔宗北伐狼族,顺便把其中一棵运回,制成神盾,成为初代魔宗宗主横扫天下的神器之一。” “初代宗主陨落后,魔宗为了时时缅怀他,把神盾改制成一张桌子,放置于总部首席议事厅,供宗主与大王们会议使用。这张桌子有一奇效,就是能源源不断的为接近他的人稳定识海,所以开会开个十天十夜都不带累的。” “更重要的是,这张桌子见证了魔宗数百年最重要的那些历史,上一次大战,魔宗就是在这张桌子上指挥的。” 裘掌柜和牛掌柜默契完成接话,这番介绍好像是演练过的ppt汇报一般。 范离心里觉得好笑,书店去哪弄来这等宝贝还是其次,重点是这群掌柜似乎不担忧东家真的让他们十天十夜开会,而且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吉利,毕竟魔宗是在这张桌子上输掉战争的。 但他也不在意这种风水问题,所以是发自内心称赞掌柜们有心了。 皆大欢喜。 接下去就是工作安排环节,范离让京都裘掌柜搜集关于陈家和陈未未的情报,重点落在家族信仰,以及和魔宗的往来。 临淄的令狐掌柜领到了搜集大明王情报和动向的任务,重点落在他们父子关系以及对于继承问题的真实态度。 顺和牛掌柜则是要摸清楚目前各方势力到底来了多少人,各自是否有明确的行动计划,重点落在为各种冲突可能,拟定几个应对的可行方案。 徐意的任务相对简单:如何不着痕迹的扶持青羊丁家。 众掌柜欣然领命。 第二个议题却是范离临时加的,见掌柜们为自己准备了一份厚礼,他没有表示好像说不过去,于是把梧桐镇的见闻挑重点说了一遍,除了凤凰魂灵在他体内一项。 凤凰被墨天神教伏击捕获。 正气宗的隐藏身份是凤巢。 两百年来不断有活人被秘密送去奉养。 凤凰蛋被墨天取回,正气宗灭门。 凌正英是西南林家后人 …… 这些情报,多多少少能值点钱吧。 但事情说完,几个掌柜却表情古怪,你看我我看你,又谁都不肯开口。 范离稍觉过意不去,这些个老江湖每天在各种高端情报里摸爬滚打,自己几个小孩折腾的事情,恐怕入不了他们的眼,这便喝了口茶水掩饰尴尬: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各位看着标价就是。” 众掌柜闻言色变,牛掌柜带着哭腔道: “东家难道还不把咱们几个当作自己人?” “此话怎讲?”范离大是诧异。 “东家给咱们的这些情报,条条价值连城,倒显得,显得咱们送您的东西实在是太拿不上台面了。”牛掌柜终于掩面而泣。 这台面,怎么上台面?范离内心嘀咕。 “是啊东家,您这份礼实在过于贵重,随便拿一条出来,那些和正气宗关系密切的宗门,怕是把家底连夜拉过来都是高兴的。” “下属刚刚粗算了一下,这些情报至少价值……” 同僚还没说完,徐掌柜轻咳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放到桌面上,朝圣般打开盖子,又掏出一条丝巾仔细擦干净手,在众人的注视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扁平盒子。 “东家赠他的算天仪?”众掌柜的双眼能倒出两瓶醋来。 徐掌柜端坐如山,双指在算天仪上极快又极轻柔的拂过。 “粗算下来,这些情报至少价值十万零七百两,预计可收回投资至少三倍起。” 徐意向范离按胸致敬。 “老徐还是太保守了啊。”众掌柜认真交头接耳,刚刚好能够让东家听到他们语气中的赞美和不满。 “墨天神教有没有因为情报的事情向咱们发难过?”范离想起一处关键。 情报市场的存在,除了供需关系,更多是出于各方势力的平衡,但桌面上碍眼的东西多了,难免会有人动起掀桌子的念头,而目前最有底气掀桌子的,还是墨天。 按照自己的计划,他总有一天会把那些最碍眼的脏东西放上桌面,那也一定会捅了墨天的肺管,不得不早作提防。 众掌柜恢复专业面孔,裘掌柜淡淡道: “正面发难没有过,安插的虫子倒是不少。” “没有名单?” “没有名单。” “很好。”范离脑中转了一遍看过的电影和小说,沉吟片刻道: “你们一百零七位掌柜,大概有几只虫子?” 众掌柜面不改色,仿佛这一记惊雷劈的是另一个世界,还是裘掌柜,还是那个语气: “估摸着五六只是有的。” 其他掌柜纷纷点头,表态认可。 “知道了,散会吧。”范离双指轻敲桌面,待众掌柜起身礼毕,将他们传送回各地。 纯白的鸟巢中,只剩下远远的十三只灵兽。 有虫子。 这是范离满意的答案,如果被告知组织内上下齐心,他反倒要连夜卷铺盖跑路了。虫子自然是讨厌的,但如果用得好,反而会使关键时刻扭转乾坤的利器,这个道理那些高级虫子自然懂得,墨天神教更是懂得,所以才会好玩。 “皮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对着空旷的白说道。 “能听到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一个清冷又温柔的声音在识海中想起。 “我想看看这张桌子,需要你保护我。” “放心,我就是在这棵树上出生的。” 范离微微错愕,怎么出现了那么多巧合,就算是写小说都显得太烂了。 “不好意思啊范离。” “怎么了?” “我能听见你脑子里的声音,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个屏蔽的法术。” “将来再说吧。”范离本想说不必,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彼此总有自己的小心思,啥都被知道了怪不好意思的,所以赶紧留了个余地。 但话刚说完就知道不妙,这个心思还是给皮蛋知道了。 幸好她没有说话。 范离坐在椅子上,双掌自然放于桌面,注入神识,一道金色的光明包裹着自己,冲入黑暗。 第33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 黑暗的尽头,是一间烛火明亮的屋子。 整个屋子的墙壁充满着粗粝的年代感,却没有砖缝拼合的痕迹,屋顶最高处达十余米,似乎是在一个山体内挖掘而成。 服色和年纪各异的八人围绕着一张黑色桌子,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桌面上乱糟糟摆放着沙盘、文件和酒。 身处光明,空气中却弥漫着颓败腐朽之气。 小小山,魔宗总部。 无人意识到屋内多了一个人,范离向桌子走了几步。 坐在主位的男人身形清瘦,是仅有的两三个没有站着的人之一,此时正低头发呆,裸露在外的肌肤异常苍白,如同一个蜡像。 清瘦男人右手边,是一个身高尽两米的络腮胡壮汉,他双手撑桌,表情似在咆哮,他右边的丑陋妇人伸手想要按他肩膀,他粗暴推开,最后一拳砸在桌上,整个屋子的烛火齐齐晃动,沙盘上的棋子纷纷倾倒。 所有人都被这一拳惊到,继而有人面露同情,有人怒目而视,更多人望向清瘦男人,他却继续沉默不语。 络腮胡壮汉终于坐下,拉过酒壶倒满酒杯,一口喝下,拎着空杯的手指向他对面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继续说着什么。 花白发男人背对着,所以范离没有看清。 更多人加入了争执,都冲着同一个方向,但花白发男人双肩沉稳如山,成屋子里第二个蜡像。 也许是没有得到回响,众人终于都坐回各自的椅子,屋子里陷入静默。 有人推门而入,汇报一番后又走出。 透过打开的门,范离看到屋外是一片天空,不断有人和法器飞升,又坠落。 他继续走近桌子,沙盘上虽然散落狼藉,但两色棋子数量的差距显而易见,文件上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号和图案,兴许是附着了加密法术,在他看来只是一团团乱码。 他在乱码中瞥见压在底部的纸张一角,恰巧露出「……北上,下落不明」几个字,星天中同时响起凤凰的一声低鸣。 陆续有人站起,通过口型,可以辨认出“出战”“同归于尽”“拼命”这些个词组,清瘦男子始终不说话。 络腮胡壮汉不知道喝了第几杯酒,突然又站起身子,抽出腰间短刀。 花白发男人和清瘦男人毫无反应。 几人脸色大变,伸手欲阻,却是迟了。 短刀带出一道极寒青光,将整个屋子凝上一层薄霜,又立即随着墙壁上亮起多道符文而消失。 一只手掌掉落在地上。 络腮胡壮汉收回短刀,右手断掌处雪如泉涌,不待旁人给他止血,他自己撕了片衣服包扎好,向清瘦男人说了段话,一对凤目满含泪花,最后转身拿起靠在椅上的长弓,又想起自己没了右手,便把长弓交给身旁的一个女子,抽出短刀,走出屋子。 屋门打开,天空已密布形形色色的光芒,不时有残肢断臂出现在画面中。 屋门关闭,空气似乎在扭曲颤抖。 除了那两个蜡像,众人已全部起身,有人青筋暴露,有人咬破嘴唇,有人双目通红,手上都已握住各样法宝。 清瘦男子缓缓抬头,却是看向站立一旁的范离。 一双宝蓝色的眼睛。 一切重归黑暗。 …… 一红一绿两个身影走在月色之下,小桥流水之间。 禁不住陈未未的软磨硬泡,沈还终于放下纸笔,走出房间,脑子里想的却都还是未完成的剧情。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怀疑大明王是那只虫子,却始终没有人去探究真相,还让他活到了今天,真是奇哉怪也。” “咿咿呀呀。”陈未未把手中果盘递了过去,整齐堆叠着切得几乎毫厘不差的木瓜条,沈还拿起一块放入嘴里,忽而眉头微皱: “吃木瓜最好要配上粉碟,辣椒粉和盐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三,如果是熟木瓜,辣椒粉可以换成话梅粉,以岭南出产为最佳。” “咿咿呀呀。”陈未未掩嘴而笑,说他是穷讲究,现在房费都付不出来了,还要这般挑剔。 “那跟钱倒没关系,你想一下,一个人就算活了千岁百岁,能够好好吃一盘木瓜的机会,其实能有几次,当年我在南海做渔夫的时候……” 俩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倚靠在小桥上,一边吃木瓜,一边听沈还讲渔夫和戏子的故事,陈未未就静静听着,表情姿态始终端庄得体,就像大家闺秀教科书撕下了一页,贴在了月色里。 “……好像跑题了啊。”沈还赧笑致歉:“几乎所有迹象,都指向大明王是那只虫子,但宗主始终没有点头。” “咿咿呀呀。” “不会改变什么的,败局已定。” 沈还看着月牙发了会呆,这是他第一次进入情报市场的异空间,一切都令他颇为新奇,不知道这里的时间是不是和外界同步,这里的空气、流水、光线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 是谁那么天才,第一个想到设计异空间? 异空间拥有寿命吗? 两个甚至更多个异空间,能否结合? 外界可以窥视异空间吗? …… 他想知道的太多,如果再早个几年,他一定会想办法去学习,做一个异空间的设计师,然后倾其所有弄到一个异空间,设计给最心爱的人。 但现在,实在是太晚了啊。 如果当年…… 他突然弯下腰,陈未未立刻塞来果盘。 还好只是干呕。 他下意识接过陈未未递来的帕子,紧紧拽在手里,脑袋像被煮沸一般,数千数百帧画面疯狂翻动。 他能拥有的唯一念头是:要么就今天算了。 一只手温柔拍打着他的背,灵力把他的识海拥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擦干净嘴角,把帕子放进怀里,然后扶住膝盖艰难起身,向陈未未抱歉苦笑。 最近发作得是越来越频繁,已经一百多年没有碰过荤腥,现在是连吃水果都反胃了,做人确实已经没什么味道。 莫先生早就下过结论,他得的是心病,得过这个病的人,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不死便疯,他又活了一两百年,已然是大违道理。 或许应该以我的名字命名这个病症。 小明王失心疯? 沈还在心里自嘲,见陈未未眼里怜惜之意仍未退去,不由得暗自惭愧。 其实他当年没好意思跟莫先生说,他不认同这个病的解药是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他知道,真正的解药是找到去死的理由。 幸好,如今他终于找到了。 不然未免就死得太难看了。 他伸手抚了抚陈未未的头顶,陈未未脸颊飞红,月色又增几分。 俩人都没有注意到,四号房院子内,一双眼睛透过花窗,也在欣赏月色。 第34章 白费劲 来到顺和府的第六天,终于避无可避的拜访白家,比较意外的是,此刻范离独自面对着老老少少几十几口人,那几十几口人也颇为讶异的看着他。 “大家好,我是范离。”他苦笑道。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当日被魔宗宗主看了一眼,范离便被从历史中逐出,幸好有皮蛋的保护才没有死在当下,但识海已受了不轻的损伤,在房间里吐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回过神来。 白粥和丁亨不仅爱莫能助,连晚饭都还是要他去街上打包。 他宿醉般走出房间,来到客栈大堂时,被一个声音叫住: “丁亨?” 循声望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依稀有些眼熟,似是哪里见过一面。 “小贼。”青年讥笑道。 范离原本想跟他说认错人了,但这家伙上来就没头没脑的放屁,便不再说话,只冷冷的看着他。 但是,“冷冷的”最需要气势,气势需要神识,范离刚要凝聚识海,突然又是一阵恶心,不由自主的捂嘴干呕,自知场面颇为尴尬。 青年也是愣了一愣,他今日过来挑衅,原本想多少要出点汗,见这丁亨如此怯懦,只一句话便被吓着了,但心想乡下小子总归是乡下小子,哪怕修行了都是上不了台面,今日把他暴揍一顿也是无趣。 这丁亨如此无用,打了也就打了,但那几百人面前丢的场子,终究是找不回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岂不更妙? 念及此处,俊朗青年计策已定,冷笑道: “我乃白家白沁楼,你这小贼在我白家偷了东西,三日之后申时,我白家西山别院,你有种就过来和我单挑,赢了,我白家就从此不再和你计较,我白沁楼的本命法宝也送给你,输了,你敲锣打鼓从顺和滚回青羊,说你丁亨从我白家偷了东西,就酱。” 说罢潇洒转身,范离刚想怼他两句,他却陡然转回身子,冷声道: “如果你不来,我好教你得知,明年开始,我白沁楼将接管白家在青羊的生意,你老爹那几万两回款,我白沁楼可要认真审查一番了。” 范离被他一下陡然转身闪了神识,又是一阵作呕。 白沁楼皱眉摇头,潇洒离去。 又是一个神经病。范离捂嘴吐槽,好一阵才稳住心神。 走了好几条街,买到了牛掌柜推荐的几样顺和烧烤,回到客栈还是热的。 丁亨终于能坐起来,让范离喂他吃东西,白粥这几天依旧食量奇大,好像身体里多的不是百来个亡魂,而是百来张嘴巴,幸好吃不胖,不然少女心作祟,一边停不下嘴,一边怪旁人不阻止她。 范离终于想起来,那白沁楼长得很像在试练大会上见过的白贝亭,很可能是儿子和老子,想通这点,今天这儿子的做派就不难理解了。 毕竟,丁亨当着几百人的面,拒绝了一向高高在上的白家。 “你似乎是在嘲笑我?”只能睁开一只眼的丁亨含糊疑惑道。 “鸡翅膀还要不要。”范离没有掩饰笑意。 “好吃的。”丁亨吞下烤羊肉,又叼住递到嘴边的烤鸡翅。 “丁亨你少吃一点,我的都被你吃完了。”白粥在一旁含糊抗议。 丁亨用灵巧的舌头剔出鸡肉,吐出骨头,冷笑道:“你良心不会痛吗?” 白粥身前已经堆了小山一样的鸡骨头鱼骨头,白了他一眼:“人家正在长身体。” 范离微笑着继续做好后勤工作,但听到“长身体”,不由得想起星天里那位的身材,然后赶紧用神识道歉,马上就得到了回音: “你这样想我很高兴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 时间很快便流淌了三日,四位掌柜都汇报了各自搜集的情报,还有根据保洁阿姨的情报,异空间客栈里那两位没有异常,依旧每天吃水果、看书、写书、散步。 城里客栈那两位也没有异常,每天烧烤吃不腻,就是丁亨上厕所麻烦了些,白粥也开始抱怨吃胖了要减肥,但总之都还算恢复神速,各自保证肯定能赶上小明王和孙家小姐的决斗。 所以范离安心赴约,按照他一向极其守时的习性,提前十五分钟到了白家的西山别院。 说是别院,其实是白家的一个修行场地,专供门人子弟、以及当时丁亨这样的补习班学生修行所用,占地规模极是骇人,足足占据了四五个山头,零星散落一些屋舍,以及模拟建造了各种战斗环境与修行环境,周边三五里地之内再没有别的人家,不知是怕被误伤,还是回避以示尊敬。 于此可见白家在顺和府的地位。 幸好提前到,找着入口都花了不少时间,范离报上“丁亨”的名字,便由一个劲装男子领入,又足足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挂着“顺流厅”门匾的一间屋舍。 屋内空无一人,男子为他倒好茶水,让他稍等片刻,便自离去,礼数还算周全,这才显出了名门世家的风度,不似那日白沁楼这般无聊做派。 喝了半杯茶,又等了一会,终于有人到来,是白沁楼为首的二三十个青年少年,各人眼神中或有好奇或有轻蔑,都先后向他拱手行礼并自报姓名,便是白沁楼都正经了许多,但无人落座,似乎还有人会过来。 果然,很快又来了七八个中老年男子,范离大为诧异,因为其中两人他是认得的,一个是青羊试练大会上被丁亨拒绝的白贝亭,一个是青羊县首富、丁亨之父——丁盛。 俩人见到范离也是同样神色,一个皱眉道:“是你?” 一个更是脱口而出:“范师父?” 范离向二人拱手作揖:“晚辈范离,见过白先生,见过丁世伯。” 众人此时自然醒悟情况不对,同时看向白沁楼。 白沁楼脸色通红,对范离怒目而视。 原来,白沁楼确实是白贝亭之子,在青羊县试练大会中,丁亨当众拒绝白家的招揽,让白贝亭很是落了面子,但堂堂世家,总不好向一个暴发户发难。 此事表面看来当然无足轻重,但在白家年轻一代中,已经传为一个同仇敌忾的恨事,毕竟从来只有外人爬着跪着求抱抱,哪有外人拒绝白家的道理。 偏偏这个丁亨还在白家短暂求学过一段时间,不少白家子弟都还见过他,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巴佬而已,如此嚣张,如此不念恩情,这一巴掌不是打在所有姓白的脸上了吗? 特别是白沁楼,他觉得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最深,还日日走在家里被人欣赏,因此当他收到内线,说丁亨一行人到了顺和,便即上门寻事,原本想教训一顿也就是了,但发现“丁亨”如此软弱可欺之后,马上改变了计划。 在众人面前丢的面子,当然要在众人面前找回。 白沁楼在白家年轻一代中,于修行一途虽然不算拔尖,但为人处事十分热情活络,因此说话还算有些分量,为了把事情尽量搞大,他以内部切磋以准备墨天茶话会的名义,邀请父亲、三伯父以及几位传功长老出席点评,又以明年接管青羊家族生意的名义,邀请以丁盛为首的几位青羊生意人过来熟悉熟悉。 至于纠集白家年轻子弟过来看热闹,自是简单。 三日之内,一切安排妥当。 他对自己的应变之才和执行力非常满意。 此时,他感觉另外半张脸开始火辣辣,本想发作一番,但回想起来,那日这小子确实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丁亨,只是一个劲在那儿干呕。 毕竟是世家子弟,让他张口诬陷,还是做不出来的,只能悄悄看向门口,希望那个人到了之后,能把现在的各道目光吸引过去。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 范离知道今天会很热闹,但没想到那么热闹 他此次单刀赴会,一是担忧丁亨受辱,二是想化解当日试练大会丁白两家的尴尬,他知道丁亨拒绝白家,完全不是出于修行方面的考虑,而是不喜白贝亭在墨天神教面前过于软弱的姿态,三是白石亭虽然不是丁亨所杀,但毕竟是被丁亨伤了,部分星天还留在后者体内,因此万万不可让丁亨出现在白家。 “久仰大名,非常感谢范先生莅临指导我白家小辈,可惜沁楼没有提前告知,不然自当门外迎驾才是,还请范先生莫要见怪。”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人拱手致歉,神色非常诚恳。 白贝亭瞪了一眼儿子,才介绍道:“这位是白家三少爷,白雪亭。” 范离赶紧还礼,又多看了白雪亭几眼,根据情报,此人是白家嫡系一脉中最具话语权的几人之一,首先当然因为他很强,数年前便已到了修灵二等境——百鬼,现今的品级很可能已达到百鬼六品。 更重要的是,他有个好儿子。 “那我们就开始吧,莫要让各位贵客等太久。”白雪亭当先走向后厅,众人依次跟上,白贝亭与范离并肩而行,一路致歉与寒暄。 走在最后的自然是白沁楼,他不住回头看向厅外。 那家伙怎么还没来啊。 第35章 顺流逆流 “顺流厅”后是一片巨大的空地,范离目测至少有三个足球场大小,前方摆着六七张椅子,白贝亭安排青羊几位生意人入座之后,才向范离询问: “范先生,你是想坐下观摩,还是和我们一样御空观摩?” 范离正自不解,只见白家众人纷纷御空而起,白雪亭和几位长老模样的人在前排,其他子弟在后上方阶梯状又排成两排。 众人御空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人乘坐法宝,有人唤出灵兽座驾,有人以风、沙、冰、木等托住身体,场面一时颇为壮观。 范离知道这并非是为了显摆,而是为了体现一种哪怕是观摩,也与试练者共同努力的态度。 他很想看看如果是修元火相怎么办,好回去给丁亨长见识,可惜没见着。 “我坐着就可以,贝亭先生你先去忙。”范离微笑落座。 白贝亭又是致歉照顾不周一番,这才转过身去,脸上笑意却渐渐消失:当日在青羊受辱,这个叫范离的小子就是帮凶,虽然回到顺和后,他自己从未提及此事,而是保持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但心中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今日这小子居然敢杀到眼皮底下了,虽然他猜测可能是儿子搞的乌龙,但这小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恨。 出于规矩,以及主人家的礼仪,我才与你平辈相待,你自己心里却没有点数? 白贝亭越想越气,以一柄大斧御空飞至前排,用旁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向儿子微微颔首。 白沁楼大喜。 很快又有一条妙计。 …… 墨天茶话会,每二十年一次,于琉璃海举行,堪称修行界的殿试。 据记载,墨天神教初初奠定天下正统地位之时,仍有或明或暗的许多杂音,尤其是那些才华出众的年轻人,相对墨天“唯一唯神”的教义,他们更向往各行其是、各美其美的世界。 因此在两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几位年轻人相约前往当时墨天总部所在的琉璃海,登门辩道。 第三代墨首亲自煮茶相迎,于琉璃海畔对话七七四十九天。 没有确切记载这场辩论时是谁赢了,有记载的是,几位年轻人离开当晚,墨首终于突破停滞百年的境界,踏入修灵第一等级——魂主,这一等级,此前只在神话中出现过,修行世界原本认为人之力不可能达成。 于是,修行格局一夜改变。 被改变的,还有整个天下,后人回望时发现,茶话会之后的三五年里。 人宗,也就是后世口中的魔宗成立。 中土大陆西北,一个部落天降猛人,悄然崛起,猛人姓令。 一个影响后世颇深的思想流派诞生,又很快消亡。 原本比较模糊的修行体系,逐渐清晰分野成分别指向时空、物质和灵魂的修念、修元、修灵,又因为几个大拿的横空出世,每个体系的等级和品级梳理得愈加清晰。 …… 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和那几个年轻人有没有关系,墨天神教也从来没有提起那几个人的名字。 但墨天茶话会从此诞生,但凡对这个世界有疑问的年轻人,都可以前往琉璃海煮茶辩道。 这个疑问,完全不限于修行,而是所有。 但几乎每个修行者从茶话会归来,都大有所得。 下一次茶话,是明年三月初三,还有半年时间。 作为当今六大世家之一,顺和白家当然会选派最出色的年轻人前往,于是哪怕没有这次乌龙,试练也还是会不定期举行。 …… 已有三组白家子弟下场试练,不愧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境界最差的一位也有画师六品,比得到突破之后的丁亨还强。 更让范离大开眼界的是,这个空地原来大有讲究,在战斗过程中会不断变化生成各种环境。 忽而狂风骤雨。 忽而时间错流。 忽而灵兽乱入。 忽而幻象丛生。 这些变化似乎是随机的,对谁都很公平,但有时又让人非常抓狂,例如有位火相高手眼看胜券在握,蓄势已久的漫天大火却被一场骤降的暴雨扑灭,胜负就此倒转。 看来丁亨的情报是对的,白家将信仰融入了修行,哪怕在战斗之中,都要随时留意“势”的变化以趋利避害。 真正厉害的是这个阵法,如果能将它使用到真实的战斗甚至战争之中,白家可以硬生生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势”。 白家还是被低估了啊。 “是啊,白家一直不介意自己‘墙头草’的名声,但两百年里从毫无根基到牢牢占据世家一席,不是没有道理。”皮蛋在星天里回应道: “当时小眉还跟我讨论过,白家是不是墨天的一个马甲,趁着乱世扶植而起,处理一些墨天不方便出手的俗事。” “所以点子才能始终踩得那么准。” “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情报应该价值不少钱。范离下意识想到。 “你啊,现在怎么老是想到钱。”星天里娇嗔道。 范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这个表情被一直暗中观察的白沁楼看在眼里,让他更是怒火中烧,他觉得不用在等了,找回那两个巴掌,就在此时。 第三场试练结束,白沁楼从半空落下,走到场地之中,向前排长辈和众宾客各行一礼,朗声道: “晚辈白沁楼,向范师父请教。” 终于来了。 白雪亭眉头微皱,顺和白家的修行试向来追求“不讲规矩”,哪怕是使用越级法宝甚至借助外力,都是在可接受范围之内,越级挑战长辈更是常事。 只要你能借到势,就是白家的好儿郎。 问题在于,他方才暗暗探查过范离的境界,不过是刚刚踏入修行而已,连修的是哪一路都没确定。青羊的事情他亦有耳闻,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如何成为丁家小子的师父,想必也只是小孩子们的胡闹而已,偌大的白家,也不需要为了这种芝麻小事计较什么,但范离终究是比白沁楼高了一辈,弄得太不好看,反而伤了白家脸面。 但于情于理,他这个三伯都不好出面阻止,所以看向坐在一旁的白贝亭。 白雪亭想到的事情,白贝亭也能想到,对于身旁投来的目光,他诈作不见,因为心中已早有计较: 他是白家旁系,能有今日地位,脸面完全是自己挣的,嫡系一脉对这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所以脸面是无论如何要找回来,不然以后在家族里更是被低看一眼。 更重要的是,他背靠的不是白三,甚至有逐渐浮出水面的冲突,他已经不妄想自己能在家族里手执牛耳了,但自己的儿子或许可以,所以这次乌龙一定要让白沁楼平掉,否则将来怎么在白三那个儿子面前有一争之力? 想清此处,白贝亭朗声斥责:“胡闹,范师父远来是客,岂能屈尊与你一个小辈练手?” 白雪亭心中暗叹,这个堂弟始终是缺了点气量。 白家众子弟虽然安静,但一双双眼睛都兴奋异常,这一出早就在期待之中,好叫那些鼠辈得知,白家的脸,是摸都摸不得的。 青羊众人中,只有丁盛知道内情,他清楚白家这次是冲着他丁家而来,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儿子的下落,岂有让师父替徒弟背锅的道理? 所有目光都望向范离。 范离微笑起身,他就在等白家长辈一句话,好理所当然的下场。 因为他也很兴奋。 第36章 范离vs白沁楼(一) 「白沁楼,顺和白家旁支白贝亭之长子,今年二十四岁,修念,三等境裁缝,三品,擅长空间之术,常以傲慢鲁莽面目示人,实则心思深沉缜密,作战方式通常以大开大合为主,但据情报显示,此人只有在必胜之局中,才会出其不意使出阴招险招」 范离与白沁楼走到空地中央,长辈与晚辈过招,按规矩应该是晚辈先出手以示敬意,于是,白沁楼出手。 两人原本距离三丈,下一秒,一只戴着虎指的拳头砸向范离胸口。 裁缝,将空间随意拼接。 范离只来得及偏离几寸,拳头结结实实印在肩头,将其击飞出场外。 全场惊愕,知道这范师父不能打,但没想到这么不能打。 几道喝彩刚跑出喉咙又赶紧压了下去,丁盛脸色铁青。 唯有白雪亭皱眉不语。 白沁楼没有笑,因为在白家的信念里,只要事情没有结束,那事情就没有结束。 范离摇摇晃晃站起,深呼吸几口,走回场内,右肩已经塌陷。 没有谁愿意废话,又是一拳砸向胸口,更快更凶的一拳,范离再次飞出场外,这次是肋骨断了两根,再一次走回。 白贝亭开始皱眉,长老们开始交头接耳。 第三拳,范离用左肩硬扛一记,还是飞出场外,但这次回来得更快了。 连白家年轻子弟们都看得出来,这场比试味道不对。 白沁楼的本意是当众教训范离一番,好给父亲、给白家挣回脸面,按剧本来说,甚至是按俩人的修行境界来说,应该是打得有来有往,最后是范离承认技不如人,这事儿也就平了。 但现在对方把自己当成了沙包,企定挨打,这算是什么回事? 白家小辈不值得他出手? 身处局中的白沁楼更是有苦说不出,表面上堂堂正正三次击倒对方,但这个节奏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心中拟定的各种战斗策略完全落了空,这比他被还手打了几拳更难受。 “范师父不屑对我出手?”他紧了紧虎指。 范离调整呼吸,摇头道:“我刚刚还没学会。” 白沁楼不知何意,但再说话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于是他决定马上结束这场荒唐的战斗,虽然效果不达预期,但再这么打下去,他就要抑郁了。 于是,他将状态调整至顶峰,三丈距离再次瞬间归零,更快、更凶、更切断所有后路的一拳,狠狠砸向范离面门。 场外两人站起身子,年轻子弟刚想骂你们挡住我了,突然意识到是两位叔伯,赶紧把话咽下去。 就在拳头即将触达面门的一瞬,范离消失,随即出现在白沁楼身后,一脚带出巨大的音爆,将白沁楼踢飞出场外。 “我现在学会一点了。”范离稳稳落地,微笑。 …… “八叔,咱们能不能快点,顺流厅那边都要开打了。”白家西山别院一处书房内,一个少年抱怨道。 少年十五六岁模样,身材瘦小,脸上稚气未脱,一双大眼睛下边有稀稀疏疏的雀斑。 被唤作八叔的中年男子头也不抬,继续倒水泡茶,看着桌上的一份名册,半晌才给回应: “各个世家和宗门的名单刚刚已经跟你过了一遍了,现在咱们家要再选出一个人,跟你一起去琉璃海。” “可是我啥问题没有啊,身心无比健康,把机会让给别的兄弟成不成?”雀斑少年认真眨巴着大眼睛。 八叔被气乐了,这小家伙说得也不无道理,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都是白家年轻一代里最没问题的一个人,但是如果代表白家去墨天茶话会的人里没有他,那白家就大有问题了。 搞不好半个天下都会打起念头,去替代顺和白家的地位。 “宸楼怎么样?”八叔不打算接这个话茬。 “比试切磋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拼命,死的多半会是他。” “溪楼呢?” “唯一的弱点是一跟女子动手,战斗力就会打折。” “景楼?” “你儿子你还没数吗?” 八叔哑然失笑,换做白家其他任何小辈,这样点评同辈必定是过于失礼了,甚至有争宠挑事之嫌。 唯独这个小家伙完全不会给人这种感觉。 雀斑少年再也坐不住,给八叔倒了杯茶水就要去看热闹。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沁楼总是可以的吧。” “沁哥容易想太多,我走了啊,八叔。” 少年一溜烟跑出门外。 白家八少爷白露亭摇头苦笑,如果白家有两个这样的小家伙,何愁大事不成? 但这样的想法,显然是过于贪心了。 …… 白沁楼吐了口鲜血,回到场内,如果他不是族内年轻一代中雪山最厚的之一,这一脚已经能让试练结束。 “你的意思是,你刚刚学会裁缝?” “是。跟你学的。”范离诚实回答。 他硬生生扛了三拳,并非是为了耍帅,而是确实躲不过,但也正是在这亲身目睹体验的三拳中,他悟出了空间之术的道理,一举从修行入门,直接跨过修念的“行者”等级,踏入“裁缝”九品。 能够达成这样的神迹,自然是星天内的皮蛋。 皮蛋是生命力最强的灵兽,如今“占据”了范离的一个星天,灵力自然也影响了他的身体。 如果白粥和丁亨此刻进入他体内,一定会诧异他的雪山已经高逾十丈,并且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因此才能硬抗白沁楼绝对货真价实的三拳,并且转身就能复原。 皮蛋的灵力还滋养了范离的神识,当日魔宗宗主的一眼,虽然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却也在客观上,让他的识海与皮蛋进一步融合,相当于获得了皮蛋千年眼界的加持,因此仅仅挨了三拳,就勘破“裁缝”的空间之术。 这个事情实在过于离奇,所以白沁楼当然不信。 他认为自己掉进了这个家伙的卑鄙陷阱。 从客栈初遇开始,这家伙便惺惺作态以麻痹自己,让自己造了个大乌龙,今日又先是示弱,后是吹牛刚刚学会裁缝,用心更是险恶,自己算是天赋不错,从入门到裁缝也花了十六年时间,这家伙想表示自己和白家那个人平起平坐吗? 处处处心积虑,想要再打一次白家的脸啊。 何仇何怨,能卑鄙至此? 白沁楼不怒反笑,幸好自己及时看穿,不然以后还怎么在白家混下去。 他把手伸向空中,并不是两只手,而是一只手,随即,一把通体黝黑,不倒映任何光亮的长弓出现在手中。 观众席中突然一阵骚乱。 “原来家主把无影弓传给了沁楼?” 白雪亭又看了一眼白贝亭,这次,后者终于以目光回应,眼神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骄傲。 “范师父,你投降还来得及。” 皮蛋在星天中刚想说话,被范离及时制止: “谢了,我想先自己试试。”他以识海说道。 见范离神色淡然,白沁楼不再多言,随手拉开长弓,方向却不是对着范离,且弦上无箭。 食指松开,弦落,连振动声都没有。 范离心知不妙,但不知从何避起,忽觉上半身剧振,倒飞几步摔落地面,右肩已多了一个血洞,口中也喷出鲜血。 “范师父,刚刚那三拳并非毫无用处,你身上已经被我种下坐标,这招你也可以学去?” 白沁楼淡淡道,然后,再一次拉满长弓。 第37章 范离vs白沁楼(二) 每一个修行势力,除了培养杰出修行者以增强实力,收集法宝和灵兽也是极为重视的路径,尤其是顺和白家这样讲求“借势”的世家。 两百年来,白家站对了每一次站队,虽然外界褒贬不一,但闷声发大财,将不少法宝灵兽收于门下,无影弓虽然称不上最顶级的那几件,但对于年轻子弟来说,此物已算是做梦才敢想的宝贝了。 一是它的战斗特质有点耍赖皮,对于中低层级的修行者来说,拿着它就相当于凭空提升两个品级。 更重要的是,它的上一个拥有者,是白家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战斗英雄,此人在族中向来声名不显,在上一次大战中,却凭借无影弓逼得魔宗小寒王三日无法寸进,最终虽然战死,却也为当时的白家家主挣得了疗伤时间。 如果没有这把算不上顶尖的无影弓,没有那个声名不显的先辈,白家的历史或许已经改写。 没有人想到,才二十四岁的白沁楼,就被家主赐予此物。 妒忌,疑惑,欣喜,崇拜,各种情绪弥漫在白家众人眼中。 再一次弦落,范离瞬间穿越了大半个场地,肋部还是多了一个血洞。 真疼啊,鲜血在他的指缝奔涌而出。 那三记虎指在自己身上种下了三个坐标,这个可以理解。 但明明没有箭,还是能伤人,这是什么道理? 空气炮弹吗? 范离心念急转,知道只要再挨两下,便是连皮蛋的灵力都救不了他了,所以必须马上想好对策。 二十丈之外,白沁楼的脸色也微微发白,再次拉满弓弦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看来使用这把弓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弦落。 范离出现在白沁楼身前,几乎是脸贴着脸。 他左肩洞穿,白沁楼右肩微微一晃,继而飞起一脚,把他远远踢出。 范离摇摇晃晃站起,血洞有三个,手只有两只,那干脆就不堵了吧,看那白沁楼右肩袍子破损处,露出一块灰色的材质,看来是一件类似防弹衣的防御性法宝。 就tm一个家族内部试练,这家伙居然已经亮出了三件法宝。 不至于啊哥们。 范离苦笑。 但在白沁楼眼中,这就是讥笑。 但他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逆转的可能,虽然无影弓极耗星尘,他拿到之后也从来没有一天使用过三次的,但他很清楚,今天,他至少还可以再上弦三次。 于是,弦满。 范离看了一眼观众席,白沁楼色变。 于是,右臂颤抖,弦未落。 “我不会这么做,你放心。”范离知道他误会了。 白沁楼却以为这又是对方心理战。 身体再扛揍,终究是流了不少血的,范离开始觉得有点累,干脆盘腿坐下思索对策。 右臂颤抖得更厉害了,因为对方如此做作,想必是有更阴险的后手。 白家虽然以百无禁忌、顺势而行为荣,但除了下场试练,任何形式的向嫡系族人出手,都是死罪。 这涉及白家的一段隐秘往事,主角是旁系的一个大高手。 于是场内呈现了一个略显滑稽的场面,眼看输定的一个血人坐在地上悠闲思考,眼看赢定的一个持弓者双手颤抖、极为狼狈。 白雪亭皱眉不悦。 白贝亭神色平常,但内心也在颤动。 因为那双颤抖的手。 …… 白沁楼自小是个优秀的孩子,比白家绝大多数同辈都更加优秀,这是族内众人的共识。 白贝亭自小也是个优秀的孩子,但他的父亲一直告诉他要清楚自己是谁,他们这一支,是旁系。 百余年前,迅猛崛起的顺和白家差点分崩离析,因为旁系出了一个大高手,他不甘人下,哪怕是也十分优秀的堂弟也不能,于是在隐忍数十年之后,他暴起篡位。 大高手于修行一途确实是个天才,但于人情世故,可能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他原本以为以一己之力为家族赚取了如此多的利益。 他原本以为隐忍数十年,足够博得族人的同情和认可。 他原本以为交游广泛,那些外部势力在关键时刻总会撑自己。 他原本以为嫡系应该清楚,让位是各自的体面。 但是…… 孤身击杀嫡系七八人之后,最终还是得和那个他原本看不上的堂弟单挑。 他原本以为是一出布局几十年的谋略大戏,最终还是俗不可耐的武夫决斗。 堂弟死了,他也死了。 白家气运,险些就此断绝。 这一隐秘虽然从来无人提及,但足够白贝亭在意每一个人的眼光。 他希望儿子不必像自己那样活着,但当儿子因为玩具被抢而打了嫡系小孩一个耳光,回到家中失魂落魄、颤抖一整天之后,他就明白: 儿子要么一辈子像他一样活着。 要么一辈子不像他一样活着。 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此刻,他不在意白雪亭投来的目光,如果儿子自己不能稳定住颤抖的手,他对这些目光如何回应,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 手还在抖。 范离的三个血洞终于停止了淌血,他站起身,苦笑道:“我想了几个办法,但下场都是同归于尽,我们有必要这么拼吗?” 同归于尽? 白沁楼原本颤抖的手慢慢稳定下来,坚如磐石,他终于确定,范离是知道白家那段秘辛,所以才出言刺激他。 那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范离却不明白对方的眼神和手势怎么陡然变了,原本还可能互相给个台阶下就算了,现在确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弦落。 范离刚刚愈合的右肩再次洞穿。 再弦落。 肋部再刺被洞穿。 “请你停。”浑身是血的范离认真道。 这个认输的态度不是很端正啊。白沁楼笑了,弦满,弦落。 无影弓没有秘密,是以使用者自身星尘凝练为无影之箭,击杀对手。 妙就妙在,这支箭除了使用者本人,不会有他人看得见。 所以白沁亭之前看着五支无影箭洞穿范离,很是过瘾,这第六支箭眼看就要再次得手,却陡然消失不见。 然后,划过自己的脖子,在身后砸出一个巨坑。 血顺着脖子淌下,白沁楼面如死灰,双手颤抖。 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上一次近身,范离在自己的脖子种下坐标,然后在这一箭中,将两个坐标连在一起,于是无影箭飞向了自己。 为什么只是擦着脖子过去,而不是对着喉咙? 他难道真的刚刚学会了种坐标的技能? 这个疑问真正击溃了白沁楼,他再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为什么自己无比珍惜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只是无足轻重的玩具。 于是茫然之中,再次拉弓。 他很清楚,这次拉弓超过了他的极限,极可能损伤修为。 但这不重要了。 范离没有阻止,因为在白沁楼双眼呆滞时,一个脸带雀斑的少年走入场中,一手按住了拉弦的手,一手在白沁楼的背上轻拍: “沁哥你放松点,白家算个屁啊,输了也就输了。” 少年的话似乎有某种魔力,白沁楼剧烈的喘气慢慢缓和下来,拉着弦的手臂慢慢舒缓。 少年轻拍他的后背,把他送到场外,然后自己回到场中,向范离伸出了右手。 范离伸手握掌,少年的手心出奇的冰冷。 “范师父?” “范离。” “我叫白玉楼,请赐教。” 第38章 范离vs白玉楼 白玉楼,如果非要介绍的话,排第一顺位的不是顺和白家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年轻人。 而是近二百年来,中土大陆最出色的年轻修行者。 「白玉楼,十五岁,修灵二等,百鬼境五品,近二百年来达到这一境界的最年少之人,冰魄蛤蟆之命主,冰魄蛤蟆,灵兽排名第六」 一个雀斑少年,瘦瘦小小,可当他出现,整个场域都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甚至连白家的长老和长辈都屏息静气,好像是,看着一座移动的大山。 范离的血衣虽然看着吓人,但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没想到今日就能见到这个少年,真是意外的收获。 他能感觉随着少年入场,星天内的皮蛋起了细微的变化,气场不再那么闲适,而是第一次有了,骄傲的感觉。 她是不是感应到了冰魄蛤蟆的存在? 一个第四,一个第六,是不是曾经有过精彩的故事? 蛤蟆想过吃她的肉? “范离你在想什么鬼?”星天内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连声音都变化了有没有? “哼。我们现在打不过他们。” “我知道。现在就认输?” “那倒不必,至少我们很能打的。” 那倒是,凤凰不愧是生命力第一,今天已经验证过了,那叫一个有恃无恐。 何止能打,简直是很能被打。 “范师父,你的伤不碍事吧?”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白玉楼一眼看穿范离卖相虽然惨了些,伤也应该曾经,伤得挺重,但现在已经完全复原,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范离的境界并没有太高,但他感觉到自己久违的兴奋。 那只蛤蟆好像更兴奋。 不用考量为什么了,想打,打就是。 “我现在打不过你,但可以打。” “理解。我有个主意,范师父且听听看?” “你说。” 白玉楼小跑到范离耳边说了几句,范离点头,他又小跑到观众席一排长老跟前,说了几句,长老们先是皱眉,互相商量几句之后还是点头。 白玉楼小跑回场内,笑道:“没问题了。” 待范离点头,白玉楼向空中比了个大拇指,长老们手中同时结印,然后场内二人消失。 除了相视苦笑的白雪亭白贝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弱弱问这俩人去了哪里。 长老们低眉不语,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只是担心说出来之后,会让年轻子弟们修行信心受挫。 …… 此刻,范离与白玉楼站在一处荒野边缘,本来就左右看不到边际的荒野,因为浓重的潮气和灵气,更显得浩瀚如海。 “范师父看看这里还合适吗?” 早先在试练场上,白沁楼就和他介绍过,这是白家不久前发现的一块灵界,原本是想让白玉楼将来作修行突破用,但现在大家兴致正浓,那就别将来了,马上拿出来玩才是正事。 至少上千头各种层级的灵兽潜伏其中,比试规则很简单:在一定时间内,看谁制服的灵兽更多。 “范师父,我还是要啰嗦一下啊,是制服,谁杀伤了一只,就算输了。”白沁楼走的是修灵的道路,所以对灵兽格外有感情。 “晓得。”范离对这个比试方式很满意,既能够比出来俩人现在的差距,又不必暴露皮蛋的秘密。 他赞赏这个小家伙有勇有谋,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主意是冰魄蛤蟆想的,那只蛤蟆也非常渴望较量一番,可是天生胆小,总感觉范离身上有一种很危险的味道,虽然肯定不至于能干掉自己。 但它冰魄郎君行走江湖,就一个稳字。 白沁楼从兜里摸出一枚小石头,随手高高抛到空中。 两个身影冲入荒野。 …… 首先遭遇的是一头喷火的巨蜥。 “七品,玩火的小朋友。”皮蛋介绍道。 范离硬扛两道巨大的火焰,扑到巨蜥面前,双手按住它的嘴巴,火星和黑烟不断从它鼻孔溢出,尔后晕倒。 “五品,喜欢玩毒。” 他尝试往不同方向冲刺,都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了回来,然后身体开始微微发痒,想来是屏障中有毒素,但是,凤凰百毒不侵。 范离双眼逆时针流转一圈金色,一只半透明的水母从半空掉落地上,扑打着触须。 “等会记得提醒我让它还原。” “五品,力气挺大。” 两只小山般的独角仙因为空间的拼接,狠狠撞到一起,双双倒下。 “四品,它还是很善良的,你下手轻一点。” 一只小白狼瞬移腾挪,始终不离范离的咽喉,它也是擅长空间之术,一时拿它竟没有办法。 一人一狼的追逐之战中,范离对“裁缝”之术的理解愈发加深,无论是空间的瞬移还是拼接,都是那个最基本的原理: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用星尘标注的两处空间坐标,决定了准度。 用识海连接两处坐标的路径长短,决定了速度。 范离将星尘与识海的输出调整至巅峰,不断在空间里点缀勾勒,小白狼不仅渐渐跟不上他的移动速度,甚至好几次被他从背后摸到了脑袋。 它崩溃了,一个急停,趴在地上摇尾乞怜。 …… “三品,小心被迷住。” 越往荒野深处行去,灵兽的品级越来越高,单靠范离的力量已是无法对抗,皮蛋终于加入战团。 光明所至,之前的一切幻象破碎,范离被困在其中不知有几年,解困后蹲在地上干呕一阵,同时感受到荒野的另一边,是磅礴寒意。 冰魄蛤蟆也开始发力了。 然后,光明和寒冷很有默契地向两侧继续进发。 还不是相见的时候。 那就远远打个招呼吧。 光明温柔的抚过荒野,大多数灵兽完全没有抵抗意志,匍匐臣服。 几只三品甚至二品的灵兽,因为性情凶悍或者脑子不好,向皮蛋发起了亡命攻击,范离才得以近距离欣赏皮蛋的手段。 优雅,非常优雅。 你甚至很难称之为战斗,说“感染”更准确一些。 小小一只雏凰在参天怪树之间飞翔,在一只只比它巨大得多的灵兽之间飞翔,灵兽们的扑杀结结实实击中它的身体,溅起一蓬一蓬金色的液体。 金色液体落在泥土上,长出范离从没见过的各种各样金色的花。 雏凰小小的身体在金色中愈发生机勃勃。 它掠过一只只灵兽,种下一抹抹金光。 原本狂暴的灵兽们沐浴在金光中,逐渐停止攻击,好奇的去寻觅那些金色的花朵。 轻嗅。 似在享受生命。 荒野外终于传来一声巨响,比试结束。 处理完手尾,范离先一步走出荒野,不多时白玉楼也走出,浑身已是沾满泥土和腐叶,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活脱脱一个刚刚玩得很尽兴的顽童。 “五十七头,范师父你呢?” “三十一头。” “哈哈,我果然比你厉害一点。”白沁楼兴冲冲叉着腰,在这里,他似乎比在白家更像是这个年纪的自己。 “下次再玩过。”范离对他说,也是对皮蛋说。 “我跟你讲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啊,特别是我们家的人。” “嗯?” “他们知道的话,压力肯定更加大了。” “你说。” “我现在是百鬼四品了。”白沁楼眨了眨眼睛。 第39章 那一眼的风情 通常来说,重要人物的首次见面,往往会有一个特定的说法。 所以在范离这儿,白粥和皮蛋,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他个人的角度,都绝对称得上是: 世纪会面。 范离的星天里。 娇俏圆润的白粥,见到了高挑清冷的皮蛋。 “你好,我是白粥。” “你好,我是皮蛋。” 两个姑娘微微一愣,同时看向范离。 你是因为我,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吗? 世纪会面的不重要组成之一丁亨,额上挂下几条黑线。 师父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师父怎么会又犯这种错误?! 丁亨没接范离投过来的眼神,把脸转到一边,确实也需要缓口气了,这两个姑娘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冲击力实在太大。 范离回到客栈后,跟他和白粥讲了在白家发生的事情,一人一猫气得都快炸裂,连滚带爬要去西山别院再打过。 尤其是丁亨,他其实不是那么在乎所谓师父为自己背锅,他真正不爽的是自己没赶上这趟热闹,尤其是这趟热闹的主角原本是自己。 白粥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有点钱了就自己到处耍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就是这句话,让范离终于找到时机: “我给你们介绍个人。” 在消防救援行动中,有个专业名称叫“可控式燃烧”,通俗解释就是以火攻火。 于是就有了这次世纪会面。 范离微笑不语,悄悄向丁亨那边挪了挪。 进来之前,他就跟他们做过铺垫,星天里那个新朋友,很有来头,但看白粥现在的表情,她似乎误解了什么。 白粥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投向另一个星天里的变化,而是放在了皮蛋的…身段上,皮蛋也留意到这点,所以微微挺了挺胸,在她的凤凰形态中,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 所以就很有意思。 果然,很有,来头。丁亨以手抚脸,指缝中偷看范离。 范离知道不能再让火自由燃烧了,赶紧正式介绍三人。 不死之身拥有者,灵兽界最强血脉,凤凰皮蛋。 上一次大战重要亲历者,曾与墨天四教柱对决之人,魔宗天才少女白粥。 青羊县丁亨。 皮蛋与白粥同时变了眼神,虽然她们从未谋面,但二百年前便互相久仰大名,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被墨天神教伏击,在最终战中和白粥死斗的,不一定是唐展,而是皮蛋。 这也是范离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原因,星天藏两娇,凤凰对白猫。 对此情况,他早已准备好腹稿,可以说是有理有据,十分感人,但话还未出口,皮蛋已经踏出一步。 要糟,他赶紧上去劝架,还是慢了。 皮蛋伸出双手,把白粥,抱进怀里。 “我知道的,活着比死难受多了。” 范离看得清楚,白粥的身体最初微微一僵,然后颤抖起来,最后抱住皮蛋的腰,开始抽泣。 黑发和银发交织在一起,那个画面很美。 他出神看了一会,向同样出神的丁亨示意,俩人远远走到一边,转达丁盛的嘱托。 白粥哭够了,开始和皮蛋交流护肤心得,丁亨凑过去讨论,范离也加入,最后终于将话题转到眼下最急的事情。 “小明王和陈小姐为什么要来顺和?”将事情梳理一遍后,皮蛋提出第一个问题。 这确实是个问题,之前各人都没有留意过:如果是要私奔,顺和府一向是各方势力盘踞的重镇,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成为靶子;如果是为了获得不被干扰的决斗场地,又不是顺和书店独此一家。 “我见过陈小姐一次,总觉得她身上有点我不喜欢的地方。”皮蛋继续道。 白粥瞪大了眼睛,却是欲言又止,因为她清楚范离和孙晴舅妈关系很好。 “你说吧。”范离察觉到她的扭捏。 于是白粥看着皮蛋:“你不知道?” 皮蛋摇头。 白粥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关眉陨落,凤凰失踪,我宗也做过调查啊,结论是,凤凰有可能是被墨天设计扑杀,而出力的一方呢,是京都陈家。” 气氛一时凝重,皮蛋倒好似不以为意: “我印象里没有陈家,你们找到证据了吗?” “没有证据啊,是宗主的推测,他说啊,京都陈家的本事,好像就是为了克制凤凰而生的。” 范离轻轻咳嗽一声,这涉及到皮蛋的隐私,哪怕大家都是朋友,也不方便拿出来说。 “什么本事?”丁亨这个笨蛋,听到这种事情就来劲,情商都没了。 范离又轻咳一声,皮蛋好奇道: “范离你的伤还没好吗?” “也不是。“范离按了按额头。 “京都陈家的独门修行是死亡,正好克制凤凰的生命力。” 白粥终于把包袱抖完,范离哭笑不得,心中却灵机一动,把几件事情串了起来: 他成为书店老板,徐意徐掌柜算了一卦,给他送了凤巢。 他带着凤巢和钟正羊的星丹上守正峰,正好是解救凤凰的两个关键。 之所以来顺和府,是因为小明王和陈未未,而陈未未的家族可能曾经参与捕猎凤凰。 在顺和,掌柜们给他送的礼物是凤凰出生的神木。 因为乌龙,他去了一趟白家,白玉楼的冰魄蛤蟆,似乎和凤凰关系匪浅。 …… 兜兜转转,好像都和凤凰有关。 “好像只有小明王跟我没什么关系。”皮蛋捋了捋头发。 众人又是思索一番,丁亨突然开口: “也不一定没有关系。” 众人齐齐看向他。 “小明王当年会不会是喜欢皮蛋。” 皮蛋脸红了。 范离按额头。 白粥想打人。 “哈哈哈,活跃一下气氛而已嘛各位。”丁亨干笑几声,赶紧脑子转了几圈找补:“我的意思是,小明王快死了,他和陈小姐是不是想布一个局,用皮蛋,咳咳,用凤凰让他重生。” …… 星空下,西山别院,长辈们早就退场,剩下三十多个年轻人在试练场里烧烤。 法阵时不时变幻,有时是海岸,有时是丛林,有时是街市,有时是宫殿,有时是各代祖先的幻象……却不是为了修行试练,而是为了让年轻人们玩得尽兴。 这是顺和白家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是白玉楼一句话的事情。 他已经有点喝多,才十五岁的少年,但没人劝他少喝一点,毕竟是白玉楼,哪怕是劈酒,又有谁有资格多说一句? 于是他一会儿跑去找人唱歌,一会儿和人比试谁尿得远,一会儿一定要抢着烤肉,又是焦炭又是半生不熟,还非得看着人家吃下去。 有长辈和外人在场时,作为门面担当,白玉楼多少会有些矜持,但和同辈在一起,他就放肆得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但没人觉得他在装x,恐怕长辈们也是清楚这点的。 白家讲究借势,而白玉楼自己就是势,从心所欲即可。 所以酒水和肉源源不断送进来。 全场坐得最直的白沁楼握着酒杯,有些时候没添酒了,也不放下,就为了假装参与其中的状态,其实他早就坐不住,走是不妥的,最好也别有人过来搭理自己。 然而终究避不过。 白玉楼从远处飞奔而至,一个滑跪摔到自己怀里。 “沁哥,把无影拿出来我们看看好不?”小家伙舌头都大了。 这个请求其实很无礼,哪怕是一家人。 但有什么办法呢? 白沁楼心中暗叹,伸手在空中取出“无影”长弓。 本来乱糟糟的场地瞬间变得安静,喝得人五人六的青年少年们纷纷起身,站得笔直。 白沁楼知道,不是因为无影,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位英雄祖先。 他的头皮开始发麻。 白玉楼伸出双手,他把无影稳稳放上。 白玉楼将无影端详一阵,递给最近的一个人,那个人双手接过,颤抖着轻抚,传给下一人…… 无影最后传回白沁楼手中。 他犹豫了很久,再一次递给白玉楼。 小家伙的眼睛瞪得更大,失笑道:“你的东西,给我作什么?” “我今天……” 小家伙随手抓过一杯酒,饮尽,把酒杯丢掉: “沁哥,你把咱们自家兄弟当什么人了?” 白沁楼不语。 “你今天是不是以为范师父想用我爹做挡箭牌,所以迟迟不敢射出那一箭。” 众人纷纷看向白沁楼,这确实也是大家疑惑的事情,复盘一下,如果那箭射出,范离或许就来不及想对策,比试也就结束了。 大家都猜到了其中一个可能,但没人敢问。 “是。”白沁楼低下头。 “我们白家人的心眼已经小成这样了吗?”白玉楼环视一圈,又回到那个低垂的脸上: “那时我已经到了,很明确告诉你,范师父那一眼看的不是我爹,而是鹤楼。” 白沁楼错愕抬头。 一个少年赧笑道:“还真是看我啊,我还以为是错觉。” 大家都笑了,心中疑问终于解开。 白玉楼也笑了:“跟你说了多少次,少给那头猪吃点东西,省得老是放屁。” 白沁楼不可置信的看着众人:“就是这么简单?” 白玉楼点头:“就是这么简单。” 大家笑得更加欢快,白沁楼最初只是嘿嘿几声,最后笑得直不起身子。 继续载歌载舞,白沁楼也醉了。 醉眼迷蒙中,他看见白玉楼又拿着两只酒杯凑过来,伸手接过一杯,饮尽。 “沁哥,想去茶话会不?” “想。” “好。” 第40章 决斗前夜 四份报告汇总在黑檀桌面上。 范离再一次见识到书店掌柜们的专业,这四份报告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套话,寥寥数句,就把最重要的信息讲述清楚,省去阅读者甄别分析的时间。 京都方面,陈家的家族信仰疑似为“礼”,但至今没有情报确定;在上一次大战的六大世家中,陈家最晚宣布支持墨天神教,也是大战中死伤相对较小的一家;除了小明王假扮神官上门送礼那回,再无情报显示陈未未与魔宗有过接触。 临淄方面,大明王以十余年未见踪迹,疑似闭关冲击修念二等境“异客”二品,大小明王父子二人关系极好,因为后者可能寿元将近的传闻,大明王近二百年来一直承担来自魔宗内部的压力,但始终不愿再续血脉。 顺和方面,根据情报显示,京都陈家至少来了两位二等境高手,目前行踪和计划未明;墨天神教已增派一百神骑兵到达顺和,廷首叶宽也于昨日返回,疑似等待大明王出现并猎杀;魔宗行动目前不明。 牛掌柜还口头汇报了不同情况下,本方的不同应对策略,并强调是会同书店众多同僚智慧的结果。 范离自知自己经验尚浅,不能为了给意见而给意见,所以只是补充了两个要求:务必不要让书店出现伤亡,尽量保全陈未未。 青羊方面,徐掌柜列出十数条扶持丁家的方案,涉及声望、财力、人才、关系网等层面,有意思的是,徐掌柜汇报中特别提到,丁家目前正在秘密织造一种拿鸭毛做的产品,前景十分看好,可作为前期的重点投资。 汇报结束后,范离取出一个水壶,倒了几杯黑色的液体请四位掌柜品尝。 那液体浓香扑鼻,入口却是酸苦,掌柜们悄悄对视几眼,都看出来不是自己的舌头出了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范离知道这是第一次喝咖啡的正常表现,自己最初也是死活不明白,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会有人花钱买,到后来却欲罢不能。 所以不急。 他让掌柜们把磨好的四瓶咖啡粉带回去,众人称谢,嘴巴里倒似开始有回甘了。 “大小明王和稻城关家有什么过往吗。”范离自己喝了一口咖啡,尽量风轻云淡,他知道书店的这些头头脑脑们和情报打了一辈子交道,对信息的敏感度绝对是出类拔萃,而现在还不是能把凤凰的秘密交出去的时候。 四位掌柜在脑中搜索一阵,临淄令狐掌柜开口道:“属下曾在某份情报上看到过,当年西南一役中,魔宗原定的领军者是大明王,但后来因为大圆王更了解关家的缘故,临时替换。这是属下唯一能想到的。” 其他三位不语,看来确实是没有更多信息了。 “白家呢?在这次事件中,他们是什么态度。” 牛掌柜回答道:“白家对明年的茶话会抱有厚望,所以,至少不会站在墨天的对立面,但应该也不愿亲自下场,毕竟涉及魔宗高层。” “明年的茶话会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我知道白玉楼很厉害。” 几位掌柜默默对视一眼,范离知道自己终究露拙了,但怎么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呢,毕竟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便是推开修行大门,也只有几天而已。 裘掌柜轻咳一声:“两百年之前,茶话会的惯例是墨首会挑选最出色的几位年轻人,亲自为他们煮茶,但大战之后,墨首闭关至今,这一惯例便没法再继续,但有传言,只是传言,墨首明年会出关。” “提前了?”范离听舅舅舅妈聊过这事情,似乎还要一两年之后。 “是的,至于能够提前的原因,事关墨天最高机密,目前没有情报。” “而且白家那么重视这次茶话会,更重要的原因是。”牛掌柜插话道:“按照几千年来的惯例,墨首每次出关,都会新收一位弟子,以传授他的闭关所得。” “懂了。确实有点意思,搞得我都想去了。” 范离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四位掌柜脸色大变,完全没有了专业人士的样子。 “怎么了?” 四位掌柜哈哈干笑,互相说东家只是开玩笑而已。 “说。”范离轻敲桌面。 四人又是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和东家相对亲近的徐掌柜开了口,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饭馆,妓院,当铺,书店,四个情报市场,东家是知道的。” 范离颔首。 “情报市场向来讲求公道,所以对任何一方不利的情报,都是畅通无阻,这是规矩,几千年来,哪怕墨天坐大,都没有坏过规矩。” “但是。” “但是,上一次大战的起因,就是墨天神教四大教柱硬闯书店异空间,刺杀魔教教宗。” “所以?” “所以,如果您直面墨首,恐怕会被视为书店向墨天正式宣战。” …… 顺和书店异空间客栈,小明王沈还手中的毛笔已悬在半空小半时辰,毫尖的半颗墨珠也呈凝固状。 陈未未捧着一盘哈密瓜坐在一边,这个画面已经持续了十几天。 她知道沈还卡文了,嗯,卡文这个词儿挺有意思的,也亏得书店那个少年东家想得出来。 但那很奇怪,他明明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连在京都这种风流之地见过那么多风流子弟的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有一种自己挺介意的东西。 这个问题她问过沈还,沈还就没有这种感觉。 也许是错觉吧。 沈还突然轻叹一声,把毛笔丢到一边,拿起一块哈密瓜。 “咿咿呀呀。” “最后一段了,一下子不知道该给这个故事怎样一个定论。” “咿咿呀呀。” “哈哈,他当然是好的,至少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了。”他眼神微凝,又拿了块哈密瓜,含糊道:“所以,咱们得赶紧。” 陈未未无语颔首。 “出去走走?”沈还双手在衣服上随意擦拭,与陈未未走出房间。 月色依然很美,小桥流水依然安静平和。 而且,不知道书店那边用了什么法术,这里固然单调,但丝毫不会给人逼仄无聊的感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更是一种在外界极难拥有的安宁。 但是,沈还很不喜欢。 因为身上的灵界血脉,他活了两百多岁,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酷刑。 所以他尝试各种各样的人生,想用一段段五年十年的故事,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的人,以摆脱那个因为寿元漫长而更像凌迟的噩梦。 终于要结束了,就在明天。 他轻抚陈未未的脑袋,眼神中露出些许不舍。 陈未未却笑了。 自从拟定那个计划之后,她一直是这样的笑容。 这让他很不安。 正想说点什么时,“吱呀”一声,似是木门打开,俩人转头望去,是七号房,透过花窗,隐隐可见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走出房间,走进七号房的院子。 然后是引火点炭、注水入壶的声音。 水沸,轻烟起。 “喝茶?” 灰衣人道。 第41章 一场无聊的决斗 每个情报市场都有用于决斗的异空间,几乎成了开门做生意的标配。 有人的地方就有仇怨,修行世界更甚。 可能因为立场,可能因为信仰,可能因为私怨,可能因为妒忌,可能因为你瞅啥,大体和世俗世界也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哪怕是低阶的修行者战斗,也会产生不小的破坏力,极易引发世俗世界的恐慌和反感,这是世俗王朝和世家所抵触的,毕竟,屁股是由他们擦的。 而且,修行者之间的决斗很容易作弊,例如两个人原本打着打着,其中一方门内的强者忽然附身,或者某头灵兽突然驰援,这架就没法打了。 因为有“一个绝对公平的战斗场所”的需求,所以就有了情报市场提供异空间的服务,据统计,总共有六十三场决斗发生在异空间,让各个市场赚得盆满钵满。 毕竟,情报市场的存在基础就是公道,某一方想作弊,一是不被允许,而且很贵很贵。 进入异空间的收费本来就有黑店的嫌疑,进入决斗空间更加。 前提是你还得被决斗双方允许。 范离得到了沈还和陈未未的允许,当然,他也是要交钱的。 还好,他的星天里还藏着三个人。 一张门票进了四个人,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今天的沈还和陈未未,还是一红一绿的穿着,范离注意到,后者还上了淡妆,更添几分明艳之色。 真的是要生死相搏吗。 沈还,修元三等境,“画师”八品。 陈未未,修灵三等境,“灵师”二品。 这是白粥和皮蛋共同的结论,从纸面实力上看,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决斗。 所以四人更加好奇,这一对怨侣从京都千里迢迢赶到顺和,让各方势力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随时要炸的火药桶,到底图的是什么? 谜底很快就要揭晓。 “范老板,那我们就开始?”沈还微笑道。 范离点点头,他下意识刚想说出“你们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但想必他们之间早就说好,便不要做电灯泡了。 沈还率先出手,数百枚飞刃从他两袖奔涌而出,将空气摩擦出尖利的轰鸣声,袭向陈未未。 陈未未没有躲闪,一只灵兽召唤而出,在她身周飞舞成一团残影,将飞刃尽数弹开,清脆击打声,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 灵兽落地,是一只背生双翼的黑猫。 “一品灵兽,速度极快,灵技是夺魂。”皮蛋讲解道。 数百飞刃重新回到沈还身前,他双手结印,轻斥一声,飞刃尽数化成肉眼几不可见的漫天铁砂,充斥着整个异空间,然后剧烈旋转,带出如龙卷风般的滔天烈焰,卷向陈未未与黑猫。 “原来这样可以金相转火相。”丁亨自言自语,手也痒了起来。 黑猫尖啸一声,冲入烈焰,因去势极快,竟带得烈焰倒转,如一只黑箭拖着巨大的尾焰,反杀而去。 沈还凛然不惧,双手向前,袖袍中又涌出无数铁砂,眨眼间组成一张巨盾,迎向黑箭狂焰。 巨大的声响与冲击,让整个异空间微微一颤,温度更陡然升高。 范离躲过溅射而来的许多火星,退了几丈。 漫天火星中,陈未未出手,一条三丈长鞭点向沈还的眉心。 “蛇灵,京都陈家镇宅法宝之一,勾魂夺魄。”白粥接过解说台。 长鞭真有如灵蛇一般,不断追击疾速腾挪的沈还,更要命的是,黑猫在方才剧烈的撞击中应该安然无恙,时闪时现,每当他的身形稍微滞得一滞,便陡然出现在他的视觉盲区进行偷袭。 幸得他战斗经验极为丰富,每次避无可避时,总有一蓬铁砂凭空结成巴掌大小的盾牌,阻挡鞭头和猫爪的致命一击,才得以艰难支撑到此时,但已是有守无攻,身上溅射而出的血花卷入飞砂之中,爆成一团团凌空的血雾。 另一头,原本隔着三丈控制蛇灵的陈未未,已移至两丈之内,脸颊已飞出红晕,细密汗珠渗上额头,看来灵力也是损耗颇巨。 但随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战斗的波及范围反而逐渐扩大,不断有灼热的铁砂向四周飞溅,空气被狂舞的长鞭激得锋利如刀。 更大的威胁来自于神出鬼没的黑猫,不知是天生灵力使然,还是盯得久了出现幻觉,范离只觉头晕目眩,识海几次就要脱壳而出,甚至好几次,范离觉得那只黑猫是刻意看了自己几眼。 不由得又退了几丈。 一声轻斥,陈未未肩上飙出一道血线。 第二道。 第三道。 …… 不知何时聚起的几十枚铁针同时发难,齐齐射向陈未未,幸而她始终保持极高的专注,奋力腾挪之后,身上只是多了几十道伤口,并未伤及要害。 但长鞭终究是慢了一瞬,沈还通红着双眼,一直戴在左手小指的一枚银戒陡然消失,下一秒,一枚银针出现在陈未未面前。 陈未未脸色惊疑。 黑猫同时出现。 因为极快的速度与极厚的灵力,黑猫一直是最适合防御的灵兽之一,但是,这枚银针穿过了它的身体。 长鞭消失,一条小蛇卷住速度稍缓的银针,蛇身炸裂。 银针掉落于地,陈未未面如死灰,眉心多了一颗血珠。 胜负已分。 沈还朝她笑了笑,眉心也是多了一颗血珠。 但他的魂魄已于先前被蛇灵夺走,于是,他倒下。 陈未未目光呆滞,艰难看了一眼地上碎成残片的蛇灵,向他的尸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身子转到另一边,双肩颤抖。 一场意料之中的略显乏味的决斗。 一个意料之外的略显俗套的结局。 范离眉头紧锁,立即打了个响指,牛掌柜出现在异空间,在陈未未身后静静站了一会,然后把她带离,按约定,她将被书店传送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星天里的三人沉默了一会,开始讨论接下去该怎么办。 “你们先出去。”范离忽然道。 皮蛋不知何意,白粥和丁亨倒是听懂了,所以他们很不满,凭什么皮蛋可以一直留在这里,而眼下有一堆谜团未解,他们却要出去了。 “皮蛋,你不是说过有屏蔽你的法术吗,马上告诉我。”没等他们两人抗议,范离又道。 没有任何迟疑,皮蛋把一道符咒告诉范离。 然后,整个异空间内,就只剩下范离和趴在地上的沈还。 “没有我的指示,谁都不得入内。” 范离向牛掌柜的坐标传出一道神识,不等回应,他凭空变出了一件物事,随即倒下。 在灰雾里,他果然见到了沈还。 灰雾中的将死之人,呈现的是他一生中最好的那个年纪。 灰雾中的沈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原本头也不回的向灰雾深处走去,好像唯恐走得不够快。 范离叫住了他。 “你知道大明王不可能让你们的计划那么顺利的。” “那也未必。”少年笑道: “陈未未是他的女儿。” 第42章 小明王往事(一) “沈,你的情报给劲不?” 一片白茫茫之中,两个白衣少年趴在雪地里,头发早已结了白霜,只露出两双眼睛,便是几日来不断在上方盘旋觅食的雪鹰,都没有留意到这两个活物。 年纪稍小的少年没有说话,连眼睛没没动一下。 “沈,你还有气不?”先前说话的少年有些急了,毕竟,他们已经在这里趴了四天,而那个目标,原本两天前就该出现了。 任务没有完成就算了,把小明王搭在这里,自己也别想回去了。 “傅,有点静气。” 说的也是,他和小明王在这场大战中,已经联手出过七次任务,从未失手,成功刺杀对方重要人物三人,成功探得重要情报四次。 最重要的是,他俩居然都还活着。 像他们这样的双人小队,据他所知,出任务三次以上的,存活率不到三成。 他认为这全靠身旁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家伙,每次任务基本都会碰到计划之外的险情,都被这家伙极强的应变能力逃过去,所以至今两人都还全须全尾,公认是这场战争中的小小英雄。 “要是小明王有什么闪失,你就别回来了。” 这是父母对他唯一的嘱托。 他的反应是:这还用说? 哪怕那家伙不是小明王,命也比自己值钱一万倍,将来人宗反攻甚至夺取胜利之后的重建,还得依靠这样的家伙的。 而自己境界普通,脑子普通,家世普通,小明王能主动拉自己组队,自己拖了那么多次后腿都不离不弃,便是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转动眼珠瞄了一眼身旁,这家伙真是有静气,两人距离不过一尺,便是连他都时常产生身边没人的错觉。 据说这家伙平时也这样,看朵云都能一动不动几个时辰,或者坐在水边不吃不喝好几天,顺便就晋升了一个品级。 “你看看人家小明王。”这是人宗之内每个父母,训斥自家调皮小孩必说的一句话。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家伙说不定能如此乏味的过完这一生。 他就完全没有这样的静气,所以要靠胡思乱想才能撑下去。 这次任务其实难度不大,前几日前线爆发过一次规模颇大的战争,双方死伤惨重,这里是对方伤兵撤回大本营的必经之路,他们要做的,就是观察对方这次撤退的配置,比如医官、护卫之类,这些情报可以让本方判断对方在此次战役中的投入。 之所以潜伏得那么辛苦,原因是情报显示,此次撤退的伤员中,有一位感应能力极强的高手。 “沈,战争结束后你最想做什么。”又是无聊的两个时辰后,他低声问道。 “娶老婆,生小孩。”小明王沉默了一会,终于回答。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连不动如山的小明王,都因为战争动了凡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 “你不是应该反过来问我想做什么吗?” “嗯。” “我想…嗯?” 白色与白色的遥远之间,开始出现几个黑点,最终一共是十六个行走的人,六匹马,两辆大车,大车上躺着九个伤员或者死尸。 规模比预计的小很多。 一行人马从远处慢慢走近,最终经过他们前方十余丈之外。 等人马全部远去,这趟任务就算结束了。 真是的,在雪地里冻了四天,就这么草草了结,回去想吹牛都不知道该怎么吹。 他刚想转动眼珠向身旁传达这个情绪,然后,脖子一紧,被人拉着生生倒退了数十丈。 俩人原先潜伏的雪地陡然爆炸,一条通体黝黑的巨蛇从地底激射而出。 同时,二十五个人,包括原先躺在大车上的伤员和死尸,向自己这边冲杀过来,各种法器呼啸而至。 被出卖了。 他刚刚起了这个念头,只觉小明王在自己怀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脖子又是一紧,向后又飞数十丈,半空之中,隐隐听到小明王似乎喊了一句: “不要回头…“ 他真的没有回头,脑子里始终是空白的,不知道狂奔了多久才脱力倒下。 他的脸埋在雪地里,身体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不是因为累。 而是恐惧。 之前的任务不是没有遇到过危险,但没有哪一次小明王会让自己逃命,所以这次,他是真的怕了。 然后,他开始不解,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又一次发足狂奔,回到那处雪地。 再次落下的大雪将二十五具尸体掩埋,小明王背靠着半截树,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只剩鼻孔还在出气。 煽情的故事不讲也罢。 小明王命令他活下去,对,不是劝,是命令。 这是搭档那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被命令。 命令他代替小明王活下去。 然后,小明王死了。 他一夜白头。 …… “他说如果自己死了,必定会影响准备前往西南指挥作战的大明王,他倒不是担忧父亲心志受损,而是担心出卖我们的那个势力在这次得逞之后,继续向父亲出手。” 十六七岁的少年笑道。 虽然只是两面之缘,但范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笑得那么轻松。 “他留给我的是一张面具,戴在我左手上的一个手环,可以让我的相貌身材完全变成他。 但我怎么可能变成他呢,于是只得假托受到重伤,回到家乡避见外人,战争结束之后,又所谓游戏人间,避免与故人见面。 偏偏我身上也有灵界血脉,这两百年好漫长啊。” “大明王知道这个故事吧?” “知道,所以他请了墨天的莫先生给我看病,就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小明王没有死。” 确实是一招妙棋,一个名满天下的神医,又是死敌墨天神教的人,这个“秘密”传出去之后,还有谁会怀疑小明王其实已经死了呢? 只是不知道为了让莫先生配合演这出戏,大明王花了多大的代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希望沈还能一直活着。” 这是一个挺难理解的答案,所以范离沉默许久才想明白,如果沈还已经离世的消息传出去,以魔宗特殊的传承制度,必定不断有人向大明王施压所谓的传承问题,那就相当于不断有人提醒他: “你儿子已经死了。” 那他的儿子就真的死了。 所以他一直保守这个秘密,甚至陪着“假儿子”游戏人间,但范离绝对不认为这是做戏,因为只有这样,三个人才都够能活着。 范离甚至能想象,当他纵容“假儿子”做那些荒唐的事情,可能越荒唐他就越开心,毕竟作为小明王,沈还在短暂的一生里,从来没有荒唐过。 不动如山,这真的好吗? 作为小明王活得无可挑剔,这真的好吗? 难怪白粥说白粥说这两百年来,小明王的境界不升反降低,难怪“小明王”要体验不同的人生,难怪第一次见到“小明王”,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疑问只剩下一个了。 “陈未未真的是大明王的女儿?” “是。” 范离无语,十六七岁的傅姓少年又道: “陈未未身上,有小明王和凤凰的精血。” 第43章 小明王往事(二) 这是小明王沈还命令傅姓少年活下去的第二个理由。 整个阴谋的目的,就是为了取走小明王的一滴精血,在所有人被杀光之前,他们做到了。 小明王已经没有时间探究这个阴谋,所以他必须活下去。 他在世间行走两百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那张面具还是很有用的,再加上他从小明王那里学到的静气,甚至让他混进了大令朝廷,混进了墨天神教,混进了西南林家,混进了京都陈家。 是的,就连书店的情报,都只显示他与陈家仅仅接触过一次。 实际上早在十多年前,他就成为陈家外聘的洁夫。 京都陈家门规森严,想要打到内部绝无可能,所以他花了两年时间取得管家信任,每日里上门收拾和处理陈家的垃圾,虽然这些垃圾里不可能包含文件、丹药等直接信息,但通过每日里比对食谱变化、废旧残余等,还是能够获得些许有用的线索。 比如,他知道陈家诞下了一个女婴。 后来又终于等到不小心掺杂在垃圾里丢出的一张婴儿帕子,他在上边感应到小明王的星尘。 这一刻,他等了一百多年,只因小明王临死之前对他说过,传送那滴精血的手法,可能来自京都陈家。 而在过去的百余年来,他曾经在西南林家无意中得知,在那场大战中捕猎凤凰之后,京都陈家取走了凤凰的一滴血,这是陈家参与行动的唯一条件。 设伏小明王,取走一滴精血。 设伏凤凰,取走一滴血。 除了这两件事情,两百年来京都陈家再无其他大动作,那只能解释为,这两件事情,是同一件事情。 他最初以为,陈家是想让凤凰复生小明王,但狙杀小明王的也是他们,这样兜兜转转是为了什么,而且为什么要等两百年才复生? 这已经涉及陈家最核心的机密,光靠收垃圾已经很难触及,所以他混进京都墨天神教教廷,只为名正言顺见到那位陈小姐一面。 终于,在她十六岁的生日宴上,他见到了她,他作为墨天代表,送上“无相伞”作为礼物。 …… “当时她为了向墨天表达谢意,当众撑开了无相伞,我的身份又是个刚刚上任的新手神官,所以不是很懂得礼仪,与她在伞下站了一小会。 无相伞可以屏蔽一切神识的窥听与窥视,我才得以和她说了三句话: ‘你身上有另一个人的秘密’ ‘我是那个人的朋友’ ‘三年后的今天,我在前门等你’ 话刚说完,一只手就伸过来,收伞,是陈家家主。 我赶紧为失礼致歉,然后离开,三年后,她终于找到办法偷偷出来了。” 傅姓少年缓缓道,脸上满是愉悦和得意,毕竟能从京都陈家“偷”出来一个人,是非常非常值得吹牛的一件事情,虽然他为此准备了两百年,虽然他没法跟任何一个人吹这个牛,在生前。 “如果我猜错了还请原谅。”范离小心斟酌字眼:“陈未未小姐,是京都陈家的一个实验品。” 傅姓少年脸色微变,心想这么重大的隐秘,怎么随便来个小家伙都猜到了? 范离知他心意,补充道: “我只是多看了几本小说而已。我曾听说过,京都陈家修的是‘死亡’之道,所以对‘生命’之道也必然精通,而他们等了两百年才做这件事情,表面上可能是忌惮大明王和魔宗,但其实当年魔宗落败,已经不构成威胁,反而是近年来魔宗重新崛起,才值得警惕。 他们之所以最近二十年才复生陈小姐,原因可能只有一个,陈家最近二十年才有把握,而从这种心态来看,复生‘这个人’不是那么紧迫的事情,更看重的是‘这件事’的成功,所以,这应该是一场实验。” 傅姓少年认真看了范离一会,叹气道:“你和他是一类人,我花了那么多年才想通,实在是太愚笨了。” “为什么必须是小明王?” “因为小明王是唯一一个同时拥有人宗、神教、灵界三种血脉的人。” …… 灵界生物有各种形态,其中“人形态”灵兽极为稀缺,成熟后基本都会成为灵界的一方诸侯,所以踏足人世的是少之又少,而大明王沈过,就是其中一人。 传闻上代人宗宗主游历灵界,与沈过结识并成为知交,说服其匡扶大业,为使他在人间亦能保持稳定形态,人宗宗主损耗十年修为,抽取出自身一部分人之星尘,注入其星天。 多年之后,沈过迎娶墨天教柱董佛之女,诞下沈还。 又多年之后,大战爆发。 沈还是有据可查的,世间唯一一个同时拥有人、神、灵三种血脉的人。 一个月之前,陈小姐愿意与傅姓少年“私奔”,就是因为她也察觉自身血脉的不寻常,而且二十年来,家人们表面上对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也没什么不同,但隐隐的,她总感觉几位长辈过于“敬重”自己。 更重要的是三年前送伞那天,她非常明确,她认识这个人。 而且随着他的出现,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在识海里不时出现,这开始动摇了她对于“礼”的信仰。 礼,就是规矩,一板一眼,严丝合缝,恰恰因为如此,当某个细小处发生松动时,便有整体坍塌的风险。 于是她决定冒险逾礼,从傅姓少年那里寻找真相,寻回自己对礼的坚定。 那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会选择逃向顺和。 因为凤凰的那一滴血。 …… “我把当年的故事完完整整告诉了她,她心中的很多疑问也得以解开。” “你为什么要拖时间呢?”范离看了一眼头顶,灰雾正在散开,预示着时间已经不多了。 傅姓少年苦笑:“还是瞒不过你。” “你叫什么名字?” “傅平,平平无奇的平。” “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你知道我能帮你。”范离眼前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这个少年活了两百年,但他早已经死去,死在那个雪地里,剩下的岁月,只是为了另一个人活着,他一定有自己未了的事情,比如父母,比如暗恋的女孩,比如未能直抒胸臆的隐忍。 “我和陈未未各自制定了计划,我成功了,你应该猜得出来。”傅平笑道。 他真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 范离颔首。刚才那场对决本来就是一场戏,两个主角都在尽力演着,最终是那个更想死的人赢了。 “那就拜托你,如果有可能,让陈未未好好活下去。” “你不想揪出陷害你和沈还的那群人?” “想啊,想了两百年,但现在反而轻松了,还活着的人最重要。” “嗯,我尽力。” “谢谢了。”傅平转身向灰雾深处走去。 “你是哪里人?” “我母亲是灵界人,我父亲是顺和人。”傅姓少年没有回头,向后摆摆手,向灰雾走去。 第44章 小明王往事(三) “他死了啊?” 路过七号房院子,灰衣人又在煮茶。 是一个满面煞气的老人,身材魁梧,双目囧囧有神,看到失魂落魄的陈未未,他招招手,似在召唤自家孙女。 陈未未茫然抬头,点头。 “喝茶?” 老人翻过一只杯子,又斜了一眼前边领路的牛掌柜:“只有两只杯子。” 牛掌柜淡然微笑,见陈未未直起身子向院中走去,便不再多言,离开客栈。 炭火正旺,水很快煮开,老人给陈未未泡了一杯普洱,放在她身前,见后者茫茫然伸手便要拿,厉声道: “你就不怕烫?!” 陈未未先是愕然,随即便哭了出来。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骂,但却不是为此而哭。 风吹过竹丛,人消逝在风中。 过了许久,陈未未终于拿起茶杯,茶不是好茶,但很暖。 老人脸上的煞气稍稍减退,哼了一声道: “他怎么抢在你前头死翘翘了?” 陈未未嘴巴一扁,泪水又滴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只见过两次的老人面前,她很轻松,这种感觉,在陈家二十年都未曾感受过。 如果不是傅平也见过他,她甚至会怀疑老人是不是那个人。 “咿咿呀呀。” “话”没说完,她就知道自己是真的糊涂了,一路上,她从来没有在傅平之外的人面前开过口,而且,她也不认为除了他,还有谁听得懂她的话。 “哦,那玩意是大明王那老东西送给他的,谁tm知道这蠢货还能这么用。” 老人眯眼讥笑,陈未未的眼睛却瞪大了。 他也听得懂。 “不就是听得懂哑巴说话,也就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蠢姑娘以为有多了得,被那小子骗了吧?” 陈未未俏脸通红,急道:“咿咿呀呀。” “知道了知道了,不说他坏话,那你说说,他是怎么挂…死掉的?”老人自顾自喝了一杯茶,似乎回味无穷的长叹一声,和这句连在一起,好像是赞叹死得好一样。 陈未未却没来由相信他不是这个意思,而且,这原本是应该保守的秘密,但既然他能听懂自己的话,那说给他听也是无妨的吧。 而且,她很想跟他说。 于是,她给老人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故事要从三年前的京都说起。 …… 无相伞下,那个年轻的墨天神官只对自己说了三句话,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过来,将伞收起。 是父亲。 也幸好这只手来得很快、很突然,她还没来得及震惊,只是茫然而立,当那位神官道歉告辞,父亲又继续去迎接宾客时,她才混入欢快的人群中瑟瑟发抖。 她非常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那位神官,但也非常确定,她和他认识。 所以,她不认为那三句话是开玩笑或恶作剧。 “你身上有另一个人的秘密” “我是那个人的朋友” “三年后的今天,我在前门等你” …… 她一直有一个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作为陈家嫡系,家主陈平生之女,她的家族信仰一直无比强大,但从她记事开始,她的体内就存在着同样强大的另一个信仰。 看起来很矛盾,却是真的。 对于这个秘密的恐惧,伴随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年,因为这意味着,她不配做陈未未。 京都陈家,何等显赫的世家,“礼”之一字,何等伟大的信仰。 她却清楚自己是叛逆者。 直到那一天的三句话和随之而来的战栗之后,她才慢慢得以解脱。 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的识海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片段,那是另一个人的生活,和战斗。 这些片段有时会出现在她独处的时候,有时会出现在她与家人用餐时,与兄弟姐妹们读书修行时,与父母请安时…… 她也担心过会不会被家人看破自己的诡异,如果看破了,至少也会被废去修为吧,但那也没什么,因为这件事情还挺有意思的。 虽然片段里的那个人好像挺没意思,除了打架之外就是发呆,好像比自己更像是一个谨言慎行的陈家人。 但她就是好奇。 所以没有预想中的犹豫,三年之后,又是一个生日宴,她大大方方走出了正门,没有任何人能想到陈未未小姐会从正门离开去“私奔”,所以很多家人和仆从都看到了她和一个男人离开,但居然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以为只是一件自己恰巧不知道的、家里安排好的事情而已。 于是,俩人离开京都,奔赴顺和,一路上,她听到了那些关于沈还的故事。 …… “那短命鬼还挺聪明。”老人难得说了句好话。 陈未未想要解释他已经两百多岁了,但觉得没有必要跟老人说这些,而且,悲伤再度上涌,他的两百多年漫长时光里,几乎就只是挣扎着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为别人活着。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个人有复生的可能,便毫无留恋的去死了。 “你是怎么被那短命鬼算计的?”老人换了壶新茶。 “咿咿呀呀。” …… 和傅平“私奔”的一个月,是陈未未一生中最轻松的日子,俩人间那些亲昵的举动,不必说和旁人,她便是和父母家人们都从来未有过。 但那绝对不是男女之情,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知道傅平也是这种感觉,因为她也知道,对于这个世间,他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 他的计划是把自己从陈家“偷”出来,告诉自己血脉的秘密,然后把自己送回大明王身旁。 “当年我害死你儿子,你也做了我那么多年的父亲,现在我把你的女儿找回来了。” 而她也有自己的计划。 虽然她是京都陈家的叛逆者,但于陈家修行之道,她不弱。 陈家最强大的独门修为,是御鬼,她很久之前就非常大逆不道的产生过好奇:如果御鬼者是鬼呢? 以前,这当然仅限于好奇,现在,终于可以试试了。 她的计划是,因为自己比傅平强大很多,所以她可以控制整个战局,在故意混乱的战斗中,利用黑猫将他的魂灵引出身体,同时,利用蛇灵将自己的魂灵勾出,将两个魂灵融合之后,假作下死手,其实是送回他的体内。 但她没有料到,他手上的戒指可以击碎蛇灵,那道魂灵最终回归了更强大的自己,而他就此魂飞魄散。 她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老人,因为她输了。 所以她只是和老人说,她输了。 …… “嗯,那小子境界跟狗屎一样,但脑子还算不错,像你这种白痴小姑娘算不过他也正常。”老人扭头吐了口茶渣 陈未未给他倒了杯茶,起身。 故事已经讲完了,她还要去下一个地方,却不是傅平和她计划中的,她改主意了,原本最是守礼的她,改主意了。 “接下来去哪里?”老人喝了口茶。 “咿咿呀呀。” “听不懂。” 陈未未没有生气,也没有解释,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老人嗤笑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如果你们都觉得自己不配活着,那么谁配?” 第45章 闹市不宜杀戮 “你们猜,谁最后会活着出来?” 顺和府书店位于一个热闹的小巷,因为顺和以蒸饺闻名,这条短短的小巷里挤了五六家主打蒸饺的小店,不少外地人会专门过来打卡,通常也会陷入不知道选择哪家的纠结。 叶宽就没有这种纠结,自从上任廷首以来,他已吃遍整个顺和大大小小店面,最终十分确定,这条小巷里这家叫做“紫气蒸来”的最好吃,不接受反驳。 为了搞明白为什么好吃,他还授意减免了这家店的讲义金,老板才跟他说了秘密,原来他们家的萝卜用的是戚县的,饺子皮用的地瓜是马来乡的,重点是调馅时用了一定比例的胡椒粉和猪油,而这个比例,无论怎样软磨硬泡都不肯说的了。 他今天特意请两位贵客来这里吃,虽然拼命跟老板使眼色,也足足排了小半个时辰才有桌子坐下来。 萝卜丝蒸饺、韭菜蒸饺、猪肉马蹄蒸饺、猪肉藕沫蒸饺。 配花生米小鱼干、四色泡菜、陈醋小米椒碟、油辣椒蒜蓉碟。 酒水也摆了两坛,一坛是顺和教廷自酿的米酒,一坛是客人自带的京都高粱酒。 “名不虚传。”光头中年男子不顾嘴烫,又试了另外一个口味的蒸饺,依然很赞。 “顺和的酒还是一如既往寡淡啊,你们老头子不是顶爱喝两口的嘛,咋地了,他不出关你们连酿酒都不上心了?。”大鼻头年轻男子对叶宽揶揄两句,随手剥了三颗大蒜,分了一人一颗。 光头男,陈锦生,京都陈家当代家主幼弟,陈家实际上的三号话事人。 大鼻男,王冲,魔宗小晴王,小王中最强者之一。 此次“私奔”事件,各方势力都来了不少人,绝大多数当然藏在阴影里,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但明面上总要有能说得上话的,负责谈判或者震慑,陈锦生和王冲就是这样的角色。 按道理来讲,魔宗人物来到墨天的地界,应当夹着尾巴做人,但王冲却有些特殊,一是他在俗世里声名颇佳,简直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吼完之后又摆得平的英雄人物,便是连墨天都要敬他几分,无理由当众击杀,怕是会惹了民怨。 二则,他是当代魔宗宗主的亲外甥,说是甥舅,实则两人年岁相仿,自小一起长大,一起修行,感情自是格外不同,也是暂时不动为妙。 因此,墨天以“不斩来使”为由,由得他在顺和府招摇过市。 可王冲不仅没有因此低调行事,反而天天往顺和教廷钻,说是学习贵教先进管理经验,实则找叶宽蹭吃蹭喝,顺便各种吃瓜、各种送瓜,搞得叶宽一度产生错觉:自己之前是不是认识这家伙。 幸好没过几天,陈锦生也上门了,这私奔事件的两个对头不仅没有打架,还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互相怼得不亦乐乎,恨不得拉上叶宽要结拜为异性兄弟,这才使得他相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现问题。 “老头子要是出关了,你还能大摇大摆在这儿喝酒啊。”叶宽笑着给王冲满上,后者一饮而尽,又是一阵奚落才道: “那肯定是小明王活着出来。” “沈还都颓废快两百年了,你真当我陈家像你们一样废物?”陈锦生斜眼道。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但小两口的事情,那能叫打吗,肯定是欢喜得更深那个不忍心下手啊,哎呀,跟你说这些干嘛,你懂个屁。” 陈锦生作势欲打,被叶宽笑着按住了肩膀,心头老大不顺。 自家堂堂嫡系小姐,居然跟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跑了,虽然背后必有隐情,绝不是男欢女爱私奔那么简单,但陈家的脸面,在世人眼里已然是丢了。 这事情放任何有头有脸的人家,把两人逮回家后打死也是寻常,何况是京都陈家。 但唯独这位侄女不同。 大哥育有三子两女,对最小的这个女儿最是特殊,这么多年看下来,他也算看出大哥对她的态度:哪怕全家都死了,她也不能少一根头发。 这种特殊似乎又不完全出于父女之情,按道理来说这位小侄女不是最可爱乖巧的、不是修行最强的、将来继承家业的肯定也不是她,他虽然看不懂,但大哥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这或许也是他被派来处理这件烫手事情的原因。 脸面能不能多少挣些回来,看着办,但人,必须要平平安安带回来。 叶宽招手添了三份馄饨,低声道:“听说书店老板也到了顺和,两位是否收到消息,他是为了这事情来的吗?” 俩人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斜对角的书店,今天生意依然很好,小小一家门面,许多年轻人进进出出,买书或租书,看来玄幻仙侠类小说确实迎来了春天,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喜欢这么没有营养的东西。 “老徐死了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打听到新老板的消息。”陈锦生皱眉道,这件事情确实又让他头疼,虽然情报市场一向难弄,但找到老板至少还能多条解决问题的路子,但连是谁接替了徐奉才的位子,他们陈家居然都查不到,这就有点蹊跷了。 “要不是我们也死活查不到那个人,我一定以为你又在狗我,老叶你们也不晓得是吧?” 叶宽摇头:“想必是那个人十分强大,或者有什么极厉害的屏蔽类法器。” “你们到底有几把无相伞啊?”王冲又嘴欠调笑,这件事情让墨天和陈家大失脸面,一个是让魔宗死对头混成了行走神官,一个是号称家教最严的世家小姐跟魔宗之人私奔。 魔宗双赢。 无相伞也成为近来修行世界里最容易让人破防的一个梗。 王冲那句话用这个梗翻译就是:你们到底丢了几次人啊? 叶宽和陈锦生同时举筷向他脑袋敲去,却听他咦的一声皱起眉头:“怎么是陈未未?” 两双筷子没有收手,双双敲在他脑袋上,溅起几星油水。 “几岁了,还玩那么幼稚的把戏?”陈锦生斥道,说实话,这段日子以来他听到外甥女的名字就心烦,但见叶宽也皱眉看着书店方向,于是他转过头去。 一个明艳中带着哀伤的少女走出书店。 一个人。 原本吃饺子喝酒的三人对视一眼,放下筷子,擦干净嘴巴。 “你要是不守规矩,就别想离开顺和了。”叶宽开始用帕子擦手,阵法同时发动,顺和教廷应对本次事件的部署力量开始运转。 陈锦生压下心中窃喜,紧盯小晴王,两道亡灵离开他的身体,一道追随陈未未而去,一道笔直冲向天空。 王冲盯着那个逐渐汇入人群的孤单身影,眼中开始变得冷漠,语气淡淡道: “你们想好谁先死了吗?” 陈未未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紫气蒸来”里的三人同时消失。 闹市不宜杀戮。 第46章 你方唱罢 混战在顺和府各处同时爆发。 却没有在顺和府任何一处爆发。 叶宽引发阵法,墨天神教布置在顺和府各处的阵眼同时发动,复制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城市,在阵法之内的所有第二、第三等级修行者,同时被拉进这个临时异空间之中。 虽然这个异空间仅仅能维持一刻钟左右,但要创造并维持如此规模,可想而知需要多少星尘与法器。 墨天神教终于展现出作为天下正统的力量。 最先引爆的自然是“紫气蒸来”,整条小巷瞬间被夷为平地,小晴王王冲化作一股遮天蔽日的沙暴,向陈未未呼啸而去。 一道银色身影从天而降,那身影单手抵住沙尘锋锐,银身在无数细小沙子的猛烈冲击下,发出全城可闻的刺耳摩擦声,沙暴却再不得寸进。 就像一枚落叶轻轻飘落,却阻挡了如山暴雪。 “二等二品,‘造物者’金相。” 王冲一声喝彩,他一生好战,哪怕是跟路边摆摊棋手都可以斗个一天一夜,这叶宽是他此生对战过的最强之人,自然要以最强手段应对,输赢倒是无所谓了。 沙暴化整为零,与尖利摩擦声一起凭空消失,世界安静得让人心悸。 叶宽拍掉掌中沾着的几粒沙子,负手而立,仿佛降世于天地之间的金色神像。 自从踏入二等二品境,他便深知世上能够单挑稳胜自己的,已不足十人,便是京都里那四位,只要他愿意,哪怕打不赢,想要脱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那小晴王名头再响,也不过二等五品,自己亮出金身,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毕竟这家伙人还不错,这几天还算聊得来。 看那家伙能使出什么诡计,顺手给制服,这件事情也就了了。 嗯,怎么还不动手? 叶宽正负手得有点寂寞时,身后陡然巨响连连,愕然回首,见王冲和陈锦生已经打作一团,不由得俏脸微红,还好刚刚没有读心术的高手在。 …… 小晴王王冲的最强手段,是绝对不打赢不了的架。 叶宽这个神经病看上去斯斯文文,竟比自己高了三个品级,虽然硬拼也未必不会发生奇迹,但如果一点小事都要寄托奇迹,那自己的命也太不值钱了。 所以他悄悄的,偷袭陈未未。 事情自然没有那么简单,陈锦生这个阴湿佬果然出手,一出手就是京都陈家的压箱底本事——十方亡灵阵,这个阵法他听爷爷说过,在上一次人神大战中,曾经在某次大战中发动奇袭,给人宗带来巨大死伤。 战后,失败的一方复盘每处战场上的每一细节,研究每个对手的各种本事,得出的结论是,陈家的十方亡灵阵,巅峰实力可在修行世界排进前五。 无论是谁,最终都会死去,其实不只是人类渴望有人送终、有人拜祭、有人缅怀,便是连那些灵兽、那些最普通的动物,都有这样的渴求。 但总有许多人和兽,生时孤孤单单,死后变成了无人认领的野鬼,一口气咽下,又咽不下一口气,孤零零飘荡在世间。 京都陈家,世世代代招揽并供奉这些野鬼,无论它们战力如何。 这和修灵还不一样,修灵是与魂灵产生连接,陈家则是与野鬼达成交易:我时时赠你香火,如有必要,你为我再死一次。 所以陈家从不自我感动。 数十道亡灵从陈锦生身上溢出,齐齐扑向王冲。 王冲知道这个阵法的厉害,虽然眼前的阵仗,和爷爷描述过的数千亡灵疯狂赴死不可同日而语,它阴湿就阴湿在,你无法判断任何一个亡灵的杀伤力,运气好点,连碰几十个都无大碍,运气差点的话,不小心碰到某一个可能就当场嗝屁了。 所以他不打算赌,他要绝对安全。 沙石聚成一个小山般的堡垒,把他包裹其中,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堡垒各处响起,引得星天剧烈颤动,但他有信心可以扛住陈锦生这种层级的冲击。 他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他这是乌龟打法,但他不在意,乌龟嘛,至少命长,而且冷不丁伸出脑袋咬一口,谁都不好受。 一层又一层沙盾被炸开,又随即补上。 他在等待伸出脑袋的那一口,同时更关注叶宽的动向。 那家伙好像消失了。 …… 以书店为中心方圆两里,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浮出水面,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同时开打,其中一大半竟在数息之间分出胜负。 魔宗全胜。 速胜之人马上投入战斗,扑向原本占据优势的墨天神教与京都陈家十数名好手,战局由此发生倾斜。 一名独臂神官刚刚击溃一个魔宗人物,便感应到背上汗毛陡然竖起,顾不上回头,立即以空间之术腾挪至十数丈半空,发现一头巨型雪狼出现在原先站立之处,森然白齿滴着鲜血,一对血红眼睛正仰头看着自己,不知道操控者藏身何处。 再快速环视一圈,神教和陈家的人竟已死伤过半,剩下的多是一对二甚至是一对三,想来己方还是低估了魔宗的决心,为了本来就活不长的一个小明王,居然投入如此数量的精锐。 看来不会如预想般赢得那么轻松了。 他冷哼一声,同时召唤出灵鸮肥波和柳眉小剑,向雪狼俯冲而去。 …… 顺和府城门外,是真实的世界,依旧人来人往,热闹太平。 一个顶棚已晒得发白的茶摊里,三个人在饮茶。 一个须发皆白的富家翁满脸陪笑,给另两位添茶。 “两位知道规矩的,且给老头一个面子,回头任何时候都可到府上坐坐,老头必然好酒好茶奉上。” 富家翁姓白,顺和白家的白,全名白月阁,当代白家家主。 按道理来说,至少在顺和,他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 但按道理,这两位今天也不该来。 不就是两个小辈而已嘛,死了也就死了,不影响大局就好。 这两个老朋友都到这个地位了,还是没学会变通,所以一个只能在京都仰人鼻息,一个至今躲躲藏藏如丧家之犬。 想是这么想,白月阁脸上的笑意更诚挚了。 瘦小的中年男人脸有苦相,吐出一枚茶渣:“死的又不是你儿子。” “我前两个月刚死了一个啊,小五,你还见过的。”白月阁爽朗笑道。 瘦小男人无语,他对面的俊美男人噗嗤一笑,自知失礼了,随即道歉。 “不打紧,我儿子多,想生再生几个就是。”白月阁挪了挪屁股,脸色依旧轻松:“我看啊,如果那小两口要是真有意思,你就成全他们得了,我亲自跟你向墨天那边说道如何?” “我不喜欢这个玩笑。”俊美男人冷冷道。 “哦,那你说说看,你儿女也不少,为什么这个姑娘能让你亲自跑一趟,你已经十几年没出京都了吧。” 俊美男子淡然看着白月阁,这老头向来是墙头草中草,今天怎么格外要事情的样子,怕是绝对不会只是为了顺和府安宁而已。 “我已经很老了,想死在自己的床上,你不说清楚,我很难站你啊。” 白家是目前唯一没有下场的势力。 所以他还不能掀桌子。 而他不知道的是,有一股小势力,正在那个顺和府里蠢蠢欲动。 后世在记载这一天的事件时评价,那股势力才是真正的主角。 第47章 我登场 叶宽还是负手而立。 王冲和陈锦生一个主守一个主攻,正相持不下,就看谁的星尘先见顶,他不需要插手,也不想插手,两个死一个会让魔宗和陈家结下血仇,这是最符合神教利益的结果。 而作为阵法的掌控者,他能看到这座“城市”的每一寸空间,魔宗此次投入巨大,正在各处战场取得优势,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准确的说,这个局面正是他亲手设计,这是最符合他个人利益的结果。 战局越乱越好,魔宗赢了也无所谓,他因此被责罚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要把凤凰这个烫手的蛋丢出去,否则,他就只能当烈士了。 所以,他暗中将一部分神识投射到现实世界,在现实的顺和府中,有三处地方没有被复制入阵法,这三处地方的修行者,自然也没有被带入这个异空间。 一处是顺和教廷,教廷最深处有一个小门,门后有他和京都唐教柱亲自设计和布置的层层阵法,哪怕二等境高手也绝无可能强攻而入,阵法之后是蜿蜒而下的阶梯,台阶不多,也就七步而已,但比阵法更可怕。 台阶的尽头是一个石台,石台上有顺和能找到的最柔软的棉被,也就是他夫人亲手做的,棉被上是一颗在呼吸的蛋,在隐隐透出金色亮光。 回到小门外,顺和教廷二号人物张北杨亲自看守,这个最靠谱的下属脚边摆满了回血补剂,随时准备死几次以保护门后的东西。 这足够体现他的重视了,出了事谁都不好说什么。 一处是白家府邸,该在顺和的白家子弟都在,该修行的修行,该打麻将的打麻将,作为目前唯一没有下场的势力,白家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 他当然不敢窥视白老爷子,想来今天这种小事也不可能劳烦老爷子出面。 还有一处,书店,陈未未离开后,没有值得注意的人再出现,这多少让他有些遗憾,如果能引出书店新老板自然最好。 但现在的局面已经足够理想,一切尽在掌握中。 银神状态的叶宽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却未能保持太久,他的识海中,出现一个少年,正大摇大摆走进教廷。 这个小鬼是谁?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范离目送陈未未离开客栈,随后走入七号房院子,向凶煞老人讨了杯茶,聊了会天,然后离开。 站在小桥流水上,他引神识进入星天,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白粥和丁亨开始抱怨他太优哉游哉,万一错过热闹那可如何是好,皮蛋则一如既往的清冷淡定,只是微笑看着他们热闹。 “我有一个想法。”范离开门见山,把离开院子之后想到的计划快速讲了一遍。 “真不错啊。” “我就知道你没有带我去白家是另有大事要做。” “好。” 无人反对,范离把手上的筹码分配完毕,让三人把自己的关键任务复述一遍,确定没有错漏后,他离开星天,走出客栈。 七号院子的炭炉上,水壶发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凶煞老人伸出右手,却不是去拿茶壶,而是握向左腕。 …… 陈未未茫然走在陌生的顺和街巷中,身周持续的激战也未能让她关注半分。 作为这次事件的绝对主角,却被所有人刻意无视,就连原本打生打死的两组人马,看到她走近后都很默契的稍稍远离,以免误伤了她。 按照傅平的计划,她会被传送到大明王身边,但这不是她的计划,在她的计划中,就没有想过离开书店。 一个是血脉上的父亲,但他应该从来不知道有她,傅平想要把她送回,未免没有为他解开继承者困局的企图。 另一个也是血脉上的父亲,借用凤凰之力,把自己创造出来,虽然作为试验品的感觉很糟糕,但除了过于敬重自己,作为父亲,他确实无可挑剔。 归根结底,她都是只是一件工具。 所以她要回京都问一问那位父亲,虽然也不知道能问出什么结果,但如果不这么做,她这一生恐怕都很难活下去了。 正茫然时,一个人不知从何处重重摔到她身前,她后退一步,发现是陈家的某位执事,名字却记不得了。 那位半身染血的执事艰难爬起,也认出了自己,似乎想要向自己行礼,一团烈焰从天而至,就要把那位执事击杀当场。 是魔宗的人,她下意识召唤出黑猫,于半空截下烈焰,同时释放出灵力为那位执事疗伤。 烈焰散去,那位魔宗人现出真身,双手再生火焰,身形却是一滞,显然也是猜出了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份。 小明王的相好,打是打不得的。 但是,既然她出来了,那就意味着…… 火焰男双眼微眯,烈焰更盛,陈家执事挡在陈未未身前。 如果这个情景发生在一个月前,她必定没有任何犹豫,但现在,挡在身前那位执事,她必定要救,拦在面前那位魔宗男子,却能下手伤他吗。 毕竟傅平也是魔宗的人。 正两难时,火焰男双手熄灭,软软倒下,他背后站着一个银色短发的小姑娘。 “我带你去见他。”小姑娘说。 执事不知眼前是敌是友,回头看向自己,她没有犹豫,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有自己熟悉的味道,虽然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但一定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她点头示意,执事便恭敬退到一旁,从他身边走过时,只听他轻声道: “小姐请保重,家主和夫人挂念得紧。” …… 丁亨被鸟巢带出了现实世界,在白家府邸门口,他见到了白沁楼和白玉楼。 白家这两位少爷自是寻常人难得一见,但他丁亨可不是寻常人,报上大名后,两兄弟很快就走了出来。 “我是丁亨,你就是白沁楼吧。”他看着年纪稍长的那位。 白沁楼也冷冷看着他:“想打架?” “顺和是不是你们白家的?” 白沁楼和白玉楼同时一愣,这哥俩今天心情很不好,实际上,白家所有同辈今天没有一个心情好的,顺和今天肯定是发生了大事,但长辈们却严令他们务必留在家里不得外出,所以众人都憋了一肚子气。 这家伙上来就兜头问这么一句话,嘲讽之意可谓是相当明显。 “来跟你们要一句话,我在你们白家学过几天本事,也算是白家的学生,我现在要去打架了,你们觉得我该帮哪一边?” 白沁楼拽紧了拳头,这家伙果然比传闻中的的还欠揍,但毕竟来者是客。 白玉楼笑道:“如果是我的话,谁都不帮。” “嗯?” “我会让他们谁都打不起来。” “好。”丁亨拱拱手,退出白家地界,身影随之消失。 白沁楼转头看向堂弟,白玉楼没接他的眼神,转身走进大门。 第48章 他们是来捣乱的 初入三等境的丁亨,第一次投入战斗。 床上躺了几天丝毫没有影响修行,甚至他从未感觉如此良好,因为范离这家伙每天跑出去潇洒,大多时候客栈里只有他和白粥一人一猫,都是闲不住的主,一开始还是他主动请教,到得后来,倒是白粥抓着他灌输修行心得。 不愧是上一次大战重要亲历者,曾与墨天四教柱对决之人,魔宗天才少女白粥。 她本来就是、至少曾经是有名有姓的大高手,眼界与战斗经验俱佳,更妙的是,她还有把高深道理讲得通俗易懂的本事,因此在她的指点之下,丁亨的提升可谓一日千里。 此刻,他尽情狂飙为火焰,在各场战斗中无差别捣乱,比如某头灵兽刚要下死手,就被他卷起灰烬迷住眼睛,哪位修行者正发动偷袭,就被数团火球逼退几步。 今天参与战斗的,都是各方势力的精英,丁亨虽然进步神速,打自然还是打不过的,但也足够让他们非常不痛快。 就像两个人原本在下棋,忽然来了个捣蛋鬼在一旁嘟嘟囔囔,偏生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个捣蛋鬼是帮谁的,所以也不好一脚踹开。 丁亨因此玩得很尽兴,对白家修行功法和白粥的指点理解得越来越多,只觉得整个人从内到外都燃烧得无比通透,给战局带来的混乱就愈发明显。 正得意时,忽觉身周多了无数灰色粉末,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粉末已组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金属条,将自己全身牢牢捆缚,随即从半空狠狠跌落到地面,再也动弹不得。 一个银身男人缓缓走近。 丁亨催动星天,整个身躯拉风箱一般,爆发出炽热火焰,却没有融化金属条分毫。 “你是哪家小鬼?”银身男皱眉。 来人正是叶宽,本来好端端的死伤局,不知道被哪里来的苍蝇搅和。 但他也不敢就此杀了这只苍蝇。 “青羊之光,烈火之男,修行界猛烈升腾的新星,六大世家为之战栗的新贵,墨天茶话会头号种子,注定要成为大令传奇的,丁亨。” 叶宽认真想了想,道:“没听说过。” 正从附近掠过的一个修行者突然惊疑,手中大刀竟自行转向,带着他砍向被捆缚在地上的一个少年。 非常优雅的借刀杀人 丁亨自知无幸,将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传入范离的星天。 刀锋触及他的脖子,却没有砍断他的头,一个人连人带刀被远远踹飞,另一个人出现在他脑袋前,从背影看,是刚刚见过的白沁楼。 “我好战栗啊现在。”那个背影轻笑一声,随后消失,出现在不远处的一处战斗,继续他未竟的捣乱任务。 “你这是代表白家的态度?”叶宽眯着眼睛,看着他身后。” “有什么问题?”白玉楼的声音响起。 丁亨感觉周遭的温度急速下降,他甚至有点发抖,看来白家兄弟是听到他刚刚的自我介绍了,还好他没有“羞耻感”这种玩意。 叶宽眼睛眯得更浅,身上却银光大盛。 今天他完全没有出力,也完全没有出力的打算,各方狗咬狗,是他最想要的局面,他只需必要时推一把就可以。 所以他很不舒服。 “我要开始做事了,有胆你就出手,我要是向老爷子告状,跟你姓。” 身后寒气消失,然后各处传来蛤蟆的叫声,和人类的惨叫声。 叶宽没有动。 不能被这两兄弟看扁我们青羊啊。 当着叶宽的面,丁亨继续催动周身火焰,他知道身上是不惧烈火的金属,但熔一分,就有熔一分的欢喜。 怎么能求别人帮自己呢,哪怕耗尽雪山星天都无所谓。 反正师父不也这么干过。 …… 白粥带着陈未未向城门走去,很快便来到异空间和现实世界的分界。 阵法还没有失效,如果想要硬闯,至少要比阵法发动者更强,从情报来看,顺和廷首叶宽,二等二品,自己哪怕是全盛时期都还是不如。 消化完守正峰获得的星天后,此时的白粥,是二等八品。 她没有办法和陈未未一起出去,但范离说她不需要办法,所以她随意坐到了地上,拍拍身旁,陈未未微微一愣,犹豫一阵子,也坐了下来,但好像是坐在了火山口一样,双肩不停调整姿势。 “有个人在城门外等你,我可以帮你出去,但只有我是不成的啊,你自己也要想想办法。” 陈未未微微颔首,她很想问那个人是谁,但二十年的教养告诉她,如果别人不说,自己贸然询问是很没有礼数的。 “你是修灵的,我也是修灵的,我能做的啊,就是尽力打通这个结界内外的灵界通道,你要从这个通道过去。” “咿咿呀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白粥作老成状拍拍身旁姑娘的肩膀:“我也不一定能打开这个通道,就看运气怎么样,你可能会死的,想试试吗?” 听到“可能会死的”,陈未未颔首致谢,然后起身,瞬间将灵力调整至巅峰,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态,随时准备进入可能出现的通道。 刚刚那场决斗真是太放水了。 白粥心头暗笑,同时释放出灵力,结界内外同时出现两个白点,它们试图靠近,但像两块同极的磁铁般,始终无法触碰。 刚刚说陈未未可能会死,她不是在吓人,因为她自己也可能面临大麻烦,在不同空间强行连接灵界,不是她目前境界能完成的事情,哪怕连接成功,都非常有可能引出完全无法控制的灵兽,将她吞噬。 小黑,小红,小明,小黄,芳芳,逗逗,陈皮,花椒,辣条,无花果,长腿……这些看上去在凑字数的灵兽相继出现,化身成一道道灵力,不断冲击结界外的白点。 “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受伤啊,你,陈皮,角都要断了喂。” 结界内的白粥叮嘱一句,口中默念符咒,随着一头银发缓缓变长变黑,白点稳稳向结界推进,见此情状,陈未未脸现诧异,随即又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边?”陈未未艰难发出一个音节,在踏入一等境之前,能够使用这道灵术,外貌又如传说那样变化的,就只有那个销声匿迹已久的家族了,那个家族拥有每个修灵者都无比嫉妒的血脉。 白粥微笑,想不到低调了两百年,还是有人识得自己家族,不由得信心暴增,决定冒险将通道打开至最大,否则陈未未的魂灵极有可能会被压缩至坍塌。 “三。”她说道,两个白点反而分别向后,距离越拉越远。 “?” “二。” 嗯。 “一。” 一声轻啸,两个白点以极快的速度靠近,同时撞击在结界上,汇聚成一个拳头大的光圈,陈未未肉身彻底化为魂灵,冲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白粥察觉到有两双眼睛同时看着自己。 第49章 当你发现时间是贼了 一双眼睛来自于结界之内,是一双纯银的瞳孔。 一双眼睛来自于光圈之内,是一双纯白的瞳孔。 白粥知道,纯银瞳孔是这个结界的主人,而且她能感觉到,他现在很不开心,急欲杀几个人一舒胸臆。 纯白瞳孔则裹挟着磅礴灵力,从灵界奔涌而出。 白粥寒毛倒竖,连黑发都直立冲天,看上去颇为滑稽,结界外的灵兽们也齐齐跪伏于地、瑟瑟发抖,原本还性格各异的它们,齐刷刷温顺得像最听话的小绵羊。 一品灵兽。 白粥知道这回是彻底没办法了,生死已经由不得她,幸好陈未未的灵体与它擦身而过,它并未阻拦,甚至连瞳孔都没动一动,因为对于它来说,这个灵体过于弱小。 它只是直勾勾看着白粥,一只黑毛大手已伸出光圈,抓向她的的额头。 她闭上眼睛,整个脑袋被那只大手抓住,却没有被捏爆,而是高高扔到半空,在半空之中,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巨大的猩猩迎向叶宽,黑色煞气与银色光轮剧烈冲撞,异空间内的顺和府改天换日。 太阳瞬间破碎,一轮圆月当空,却与凄风冷雨同在。 大半个城市的所有建筑坍塌成灰尘瓦砾。 巨大冲击之下,原本对战正酣的修行者们停止厮杀,竭力自保。 王冲与陈锦生的斗法原本也接近尾声,也在这轮冲击中沙石落尽、亡灵消散,于是他们也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 黑色与银色融合、分离、再一次冲撞。 猩猩的大手拍向叶宽,叶宽不躲不避,以银身硬撼,体表龟裂数道的同时,上百个直径逾丈的金属球如长龙一般,猛烈向对方冲击而去。 猩猩亦是不躲,一手捶开一个金属球,金属球激射而去,将地面犁出数十丈沟壑,自己也退了两步,又是一捶,又退两步。 连续后退十数步,它纯白的双瞳冒出血丝,双拳在身前先是互相猛激一记,继而猛地张开,发出一声巨吼,所有金属球像被施法般悬于半空。 叶宽银身再裂,双瞳微闪中,金属球尽数消失,化为无数尘埃侵入猩猩巨大的身体,绞杀它每一寸肌肉和内脏。 巨猩的身体开始溢出漫天血雾,再发一声怒吼,狂暴冲向叶宽,巨大的灵力翻腾中,异空间开始快速切换晨昏雨雪,显是坍塌在即。 叶宽知道要立即做出抉择了。 尽力扑杀这只强得可怕的灵兽,阵法必定不保,异空间必定失效,正发生于此的斗法,必然将给现实中的顺和府带来巨大死伤。 而且他未必能把它杀了,它刚刚从灵界出来,显然还在适应这个世界,真正实力并未完全释放。 而如果放任它如此冲向自己,陷入近身搏斗,他自保不难,受伤却是不免。 他自问不是一个高尚无暇的人,但他知道自己对于顺和府的责任。 巨猩距离自己已不到十丈,生平仅见的霸道灵力如狂潮拍岸,金身龟裂的速度加快,他心中叹息,双掌银光大盛,进入防御状态。 就此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娇小身影出现在他与巨猩之间,快速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语言。 庞大如小山一般的身体,居然就此硬生生停住了。 那个身影继续说话,巨猩歪着脑袋听着,血雾还在不断溢出。 黑发小姑娘回头看向叶宽,叶宽冷哼一声,恢复真身,巨猩血雾渐止,朝他吐了吐舌头,又抓住小姑娘放到背上,而后冲天而起,撞碎异空间的穹顶。 阵法就此失效。 所有修行者鼻青脸肿回到现实世界,自然引发不小骚乱,但架是再也打不成了,此处按下不表。 城内还有一处小小骚乱也接近了尾声,只是发生在除了叶宽没有人能看到的一个地方。 …… 廷副张北杨早已把备好的十几瓶补剂吃完,还是没想明白,二等八品、又是主场作战的自己,怎么放不倒一个只有三等境界的少年。 而且明明已经把他击倒很多次了,可是这少年总还能站起来,而且每站起来一次,境界似乎又是提升一截,眼下想要再次击倒他是越来越难。 而在范离这边,境界提升自然值得高兴,但被一次次胖揍还是很痛的啊。 还好有皮蛋不断在星天里鼓劲,说当年关眉比你厉害多了。 不能忍。 所以必须起立。 他摇摇晃晃起身,一滴鼻血落于地板,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似在灼烧。 尽管被揍得很痛苦,但在战斗之中,尤其是好几次差点被打死之后,他的雪山星天与皮蛋加速融合,凤凰之力助他在生死之间疯狂提升境界,同时也在最细微处改造他的身体。 到得此刻,他的身体虽然还远不如凤凰正主,但也非寻常修行者可以想象。 张北杨眼角抽动,闻此异相,知道这少年境界又有实际性跨越。 实在不行,就只能以身殉职了。 他踏前一步,踩得满地碎瓷片发出刺耳之声,脸色惨然却决然:“你天资高我数倍,又高普通修行者数十倍,如果我这次死在你手上,请你记住我的样子,将来为祸世间时,尽量少杀几个人,因为我会在下边一直等你。” 范离虽然听得云里雾里,这神官说的这番话,好像刚才被揍得死去活来的是他一样,但心中敬意还是油然而生,颔首道: “我会记住。” 张北杨拱手致谢,随即双手结印,他这一生中收集到的所有灵兽被一次性召唤而出,瞬间填满整个石厅,同时扑向范离。 皮蛋还是没有场外指导,她想让他自己感悟这次战斗。 范离眼中的所有空间,都已经被各种獠牙、利爪、毒刺或坚甲所填满,更有看不见的灵气、瘴气或毒气,填补每一寸空隙。 以他现在的实力,已经无法躲避或阻挡,于是他闭上眼睛。 识海带动星天,去感受身周的世界。 这是一个无序的世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之前和之后,唯有“流动”。 他已掌握空间流动的法则,就是寻找两个点,并用尽可能短的一条线去连接,就能进入空间的流动,而与皮蛋融合并经历几次生死之后,他似乎可以看到另一种流动。 那是一条一往无前的银河,奔涌至无际的无尽,他走近去看,它由无数极细小的光粒组成,每颗光粒都有着自己的节奏、蹦蹦跳跳往前,又汇聚成共同的节奏。 他伸手拨弄其中一颗光粒,它发生了偏移,整条银河当然不会为它改变流向,但真的如此吗? 他心生好奇,毫不犹豫踏入银河,不知结果。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进入银河,所以不再看见银河。 他身处光明,所以不再看见光粒。 范离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静止,几滴唾液和毒液悬停在半空,灵兽们如同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 他小心翼翼穿行在它们之间,来到张北杨身前。 是个好神官。 一轮金光在他眼中转动,神官的身体也泛起一层金光,神官的时间,将被他禁锢半个时辰。 时间之术,达成。 第50章 解题 “这里有唐展的味道。” 站在石厅深处的小门前,皮蛋的声音在星天里响起。 唐展这个名字,他从白粥那里听说过,唐展是一生之敌、天赋卓绝的阵法师、那一代修行者里公认的最强、如今的京都教廷四大教柱之一。 听皮蛋这么说,她似乎和唐展也有交集,但没有时间八卦了,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可以做事,而且还有一道目光始终窥探着这里。 范离推开小门,门后是一条十余丈的狭窄通道,石壁两侧嵌着数枚鹅蛋大小的夜明珠,照得通道颇为亮堂,甚至没有一丝潮湿霉味。 但他还没有跨入一步,就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那种恐惧非常具体,都是他实打实经历过的,并且放大乘以十。 比如上辈子被小混混等放学、考试只剩几分钟却没有开始写作文、看某部以女鬼和电视机为名场面的电影、被恶作剧反锁在衣柜里。 比如这辈子,嗯,好像这辈子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恐惧。 看来这个阵法还是比较善良的,对试图入侵者先警告劝退,而不是进去之后再搞突然袭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寻常的步伐走了进去,没有触发任何攻击,也没有任何陷阱,很快就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尽头之后是蜿蜒而下的短短几步阶梯。 然后,他就懵了。 “是我错过了什么吗?” “呃,我也搞不懂了,抱歉。” 皮蛋也是满脑子疑问,在她的记忆中,唐展之所以被关眉纳为知交,就因为他身上不拘一格的潇洒,哪怕已是墨天神教的重要人物,也从来不拿腔拿调、从来不循规蹈矩。 于阵法一道同样如此,唐展从来不追求所谓的严谨法度,而是怎么有效怎么来,在阴损方面比魔宗更像魔宗。 所以范离就这么轻松走过明显经由他布置的阵法,不知道他是留了什么厉害后手,还是某种原因没有触发。 但没有遇险总是好事,范离踏入第一级台阶,然后,他回到了通道的起点,看到了通道尽头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手里拿着破星剑,剑尖顶在丁亨的后心。 不知道为什么,丁亨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疑惑,似乎是在疑惑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范离怎么用剑顶着自己。 md,好逼真的幻象。 范离先是一惊,然后松了口气,原来是幻术型阵法,这种把式在前后两世的小说里他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回了。 毫无压力,他往前踏了一步。 对面那个自己,刺穿了丁亨的后心,后者闷哼一声。 那个声音却是出现在自己的星天里,他赶紧用识海去查探,星天里的丁亨捂着胸口,指缝渗出鲜血。 这说明在现实世界中,丁亨是真的受伤了。 “确实是唐展。”皮蛋俯身,修长的手指轻点丁亨的胸口,几道金光呼吸后,鲜血不再流出,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通道里的范离长舒一口气,幸好有皮蛋在,不然这个阵法还真是棘手。 他踏出第二步,尽头出现了少女白粥,另一个自己正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他听不到,却能看到白粥一双大大的眼睛不住淌下泪来。 我x,这比捅丁亨还不能忍。 范离咬牙切齿向前跑去,那个尽头却也在同步后退,距离没有缩短半分。 “白粥,你在干嘛。”他在星天里喊道。 半晌没有回音,皮蛋亦是表达爱莫能助之后,终于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啊。” “我怎么想你的?”话刚出口,范离就后悔了。 “你说我几百岁年纪了还装嫩,说我以为自己很厉害,结果谁都保护不了,害得身边人和灵兽都死了,然后自己躲了两百年,还说当初跟我说的那些誓言都是骗我的,那时你还没那么厉害,但是你现在马上就要进入二等了,又有了皮蛋,所以……” “好了,停。”范离脸涨得通红,他没有解释这不是他说的话,因为严格来讲,这些都是他可能一闪而过的胡思乱想,现在却被拿来呈堂证供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啊。 前世丰富的影视剧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解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幸好他学到了破题的终极奥义。 “扑通”。 在通道里,在现实里,他单膝下跪:“白粥,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你不原谅,我就不起来。” 这回轮到两个姑娘懵了,在这个世界里,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操作,连普通男子都没有,何况是一个修行者。 “我x。”躺在地上的丁亨暗叹一句,又学到了一招。 “哎呀,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了,真讨厌。”少女白粥终于出现在星天里,笑脸盈盈扶起范离:“我刚认识了个新朋友,下次介绍你们认识,不比你的皮蛋弱哦。” 小姑娘骄傲挺起胸膛,皮蛋笑笑。 什么叫你的皮蛋了,真讨厌。 范离单手在背后向丁亨比了个v,然后摸了摸白粥的脑袋:“行,我先把外边的事情解决掉。” 但如果他知道外边等待他的是什么,或许就不会那么急着出去了。 …… 顺和最高的如意峰上,白粥一边给巨猩疗伤,一边借用花椒的眼睛看东城门外的场景。 陈未未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傅平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对不起,我还没死。” 这也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就在他即将走入灰雾最深处、终于从这沉重一生里解脱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书店老板叫住了他,跟他说了一句话,然后用凤凰之力把他带出灰雾,传送到这里。 “咿咿呀呀。 她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本来要死的也应该是她,毕竟每个人想要的从来不是陈未未,而是沈还。 傅平笑了,这句话也是他之前一直想说的,过去的两百多年,他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了填补沈还不在的缝隙,无论是为了大明王,还是为了自己的悔恨。 哪怕是和陈未未“私奔”的这些天,他也无时无刻想着沈还,只要把沈还还给这个世界,他就可以离开了。 毕竟,两百年前,该死的就是他。 两个同样为了沈还而存在的人,同样都因为沈还而死了一回。 “有个人让我给你转达一句话。”傅平笑道。 “嗯?” “他想跟你说,他儿子天下无双,从来只有一个沈还。” 陈未未先是一愣,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尔后泪如雨下,哭够之后,她笑了,用袖口擦了擦泪痕。 如果只有一个沈还,那也只有一个陈未未。 这是那个人真正想跟她说的话,虽然素未谋面,但她知道他是谁。 “咿咿呀呀。” “那个人跟我说,嗯,是这样的,我想到处走走,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路上再告诉你。”傅平吐了吐舌头,陈未未发现,他真的很喜欢笑,而且,这些天来,从来没有见她笑得那么轻松。 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轻松了很多,京都是要回去的,但不是现在,而是等到她能像现在的傅平那么轻松之后。 她点点头,傅平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随手抛起,树枝落地后,他向某个方向潇洒走去,她跟在身后。 那是树枝选择的方向。 第51章 我是谁 尴尬。 巨尴尬。 尴尬到范离直接问候唐展那个王八蛋全家。 “唐展是孤儿,没有家人。”星天里的皮蛋淡淡道,好像这个尴尬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第三步踏出,通道的尽头出现的是皮蛋,而另一个自己,从背后环抱住她的细腰,鼻子在她耳边细嗅。 他渐渐明白这个阵法的原理了,就是让人直面自己内心最阴暗、最瞎想的那些念头,然后让这个念头在现实里成为现实。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皮蛋那边已经表现得足够君子,没想到今天功亏一篑。 没冒出过这个想法,还是男人吗? 对皮蛋没冒出过这个想法,还是人吗? 通道里的一幕实在是过于尴尬又过于目眩神迷,星天里的他不敢直视皮蛋。 皮蛋倒好像看得津津有味,脸上甚至飞起红晕,他不小心瞥了一眼,通道里的画面就更加限制级了。 这一步要怎么过,总不至于…… “你想得美。”皮蛋轻斥一声,飞红更盛。 屏蔽念头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再屏蔽,鬼知道可以让别人脑补出什么事情来。 而且不能再等,在等下去,场面会彻底无法收拾。 “我有一计。”一直躺在地上的丁亨突然说道,眼睛还是闭着。 “你说。” “目前来看,这个阵法的核心是不要脸,你可以试试比它更不要脸。”丁亨觉得师父刚刚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情,说不定以毒攻毒才是正解。 “你的意思是…” “你想得美!”皮蛋和丁亨同时斥道。 “好了,我开玩笑的嘛,知道了,我来了。” 我来了是什么意思? 丁亨心中疑惑,但还是不敢睁开眼睛,那副画面连他都受不了。 然后,他感觉额头一凉。 眼睛猛的睁开,范离的双目离自己只有几公分,嘴巴还在半嘟着。 两人同时干呕起来,皮蛋松了一口气。 闯关终于可以继续。 第四步,另一个自己给米笠讲黄色笑话。 被米笠一巴掌拍飞,阵法解。 第五步,另一个自己偷袭舅舅。 范离亮出了随身背着的竹篓,阵法解。 第六步,另一个自己偷窥舅妈。 范离亮出了一直别在腰间的菜刀,阵法解。 第七步,范离直接面对了另一个自己,那是真正的范离。 范离用皮蛋教的符咒屏蔽所有人,终于有机会和他说了一番想说很久的话,阵法解。 然后走下阶梯,见到了那颗凤凰蛋。 …… 此时,“紫气蒸来”蒸饺馆,叶宽、王冲、陈锦生三人继续吃饺子喝酒,结界打开后,他们都感知到城外来人,所以就没必要再打生打死了,毕竟,大佬们还在喝茶。 今天三个叱咤一方的小佬们都有点憋屈,王冲和陈锦生胜负未分就被逼停,叶宽被几个小孩搅了局,和巨猩打得也是束手束脚。 还好两个目标已经完成了一个,各方都看到,陈未未离开了顺和府,这次事件接下去如何发展,跟他已经没有关系。 接下去,就看那枚凤凰蛋会不会被偷走了。 只是比较诡异,他自始至终没能看到那个人的面目,只能从身形来判断,那是一个少年。 王冲和陈锦生在亲切交换刚才那场战斗的看法,他没太听得进去,一直思考如何给京都写报告,在他的腹稿中,过程怎么写不重要,重要的是结论,而结论已经是一定了: 魔宗、世家、情报市场各方势力开始出手,我教两百年来构建的秩序面临挑战,请教廷重视。 “我会去墨天茶话会。”王冲忽然说道。 叶宽微微一愣,茶话会确实向所有势力开放,只要自认为是“年轻人”就行。 “您贵庚?”陈锦生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二十年前也去过琉璃海,并且获益良多,如果不是自问不再年少,明年必然再去一趟。 “二十七。” “急了些。”看着他一脸络腮胡,陈锦生打趣后站起:“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就掺和到这里了,就此别过。” “去京都找你玩?”王冲笑道。 “这得看看叶廷首报告怎么写了。”陈锦生向后摆摆手,汇入人潮。 王冲坐下,喝完杯中酒,盯着叶宽不说话。 叶宽耸肩笑道:“下次再见可就既决胜负、也分生死了。” “我知道,京都这次没有来人,不就盼着我们把事情搞大吗,可是。”王冲凑过身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叶廷首你不懂事啊。” 他猜测的是,此次人宗与陈家要在顺和搞事,已经是明牌了,但京都方面仅仅让顺和自行处理此事,连个教柱都没有出面,无非就是盼着双方大打出手,甚至造成平民死伤,搞得大令朝廷和百姓震怒。 然后,墨天挟天下大势,出手维护秩序。 至于顺和方面的死伤,把当地廷首推出来背锅就是,反正过几年可以另有重用。 但京都没有料到的是,叶宽居然没有领会其中深意,而是集顺和墨天教廷之力,把战斗拖入异空间,再加上几位大佬出乎意料现身镇场,这次风暴就这么在罩子里吹完了。 想不到墨天也有好人啊。 叶宽苦笑,叫来老板记账,将杯中酒饮尽,长叹道:“风暴将至,唯有尽力自保耳。” …… “你说吧,我该做什么。” 范离面前,是呼吸着金光的凤凰蛋,他已经站在这里许久,皮蛋却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她还在平复心情,或是犹豫不决。 两百年后的重生,就差眼前这具肉身了。 “见过了沈还和陈未未,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星天里终于传出声音。 “你说这个世界想要的是凤凰,还是皮蛋。” 范离沉默,其实刚刚他跟另外一个自己也聊了同样的问题,现在的他,到底还是不是范离。 只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比较久,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他当然是范离。 任何一个人,墨首也好,大小明王也好,街边小贩也好,他们成为今天的自己,本就是一个又一个偶然所致。 世界上本没有必然之路,也没有必然之人。 而自己的穿越,无非也是范离人生中的一个偶然而已。 这件事情,需要皮蛋自己想明白。 “这具身体当然是我的,但是,我回去之后,我就只能做凤凰了。” “在战死前的一个晚上,关眉曾经问过我,做了几千年的凤凰会不会很无聊,要不要战后一起找个办法,就像皮蛋一样活着。” “你知道我寿命很长,哪怕再在你身体里想个几十年,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但是……” “不用但是,你慢慢想,但是……” “我知道了,以后不再听你的心声,除非你主动跟我说。” 范离不再多言,取出鸟巢银币。 他终于想明白,这件神器为什么会交到自己手里,之前所有无非都是情节,这里才是结局。 …… 叶宽踱回教廷,走进石厅。 没有太多的打斗痕迹,小门开着,张北杨盘腿坐在地上。 “我们尽力了,接下去,顺和就交给你了。” 叶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 闹市里,众人围观一个被金属条捆在地上的小伙子。 小伙子居然还笑盈盈和旁人打招呼。 第52章 图穷匕见 对于大城顺和来说,日间的小小骚乱如同小小涟漪,很快便无人在意,夜市依旧热闹非凡。 巧合的是,还是日间那张桌子,此时坐着三位少男少女,还有一位少女没有现身,却也参与了这次难得的聚餐。 自青羊出发已有七天,这是他们第一次坐下来一起吃东西。 丁亨已经决定等会要跟老板聊聊,争取把“紫气蒸来”开到青羊、开到全国。 范离表示赞同,并且讲解了几种加盟模式,两个姑娘自然是听得云里雾里,但丁亨毕竟自小耳濡目染,听得极为震撼,暗想这个小师父不仅泡妞了得,连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 白粥就有点遗憾,一切都很完美,唯一不好的是,她受不了萝卜的气味,但她也知道这个是招牌。皮蛋建议白粥可以发挥通行灵界的优势,从里头带出一些人类可使用的、又好入馅的奇瓜异果进行栽培,这样便可以丰富口味选择。 “还可以增加噱头。” 范离解释完什么是噱头以及一些实操后,大家更是认可,并明确了各自的分工。 白粥本来就要前往灵界一趟,给甜宝,也就是那只一品猩猩找块地盘,顺便寻找合适的饺子馅。 丁亨境界晋升在即,需要回青羊找个安稳的环境,以及使用大量补剂,顺便安排一下谈判事宜和种植地块。 “我还需要在这里留一段时间。”范离瞥了一眼斜对面的书店,此时已经打烊,但店里还有很多人在加班,毕竟今天的事情说小不小,虽然最后没有酿成惨重死伤,但各方势力该下场的都已经下场了,书店虽然没有在明面上没有出手,但显然是掌握了很多秘密情报,必然会让各方更加忌惮。 幸好会从这一笔里赚很多很多钱。 丁亨先是一愣,没有多言,只是又叫了几盘蒸饺,和一壶酒。 范离没有反对,看着他倒满三个杯子。 “加一个杯子。”身侧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转头看去,是雀斑少年白玉楼,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自己笑嘻嘻拉了张凳子坐下。 他注意到丁亨耳根微红,默默加了一个杯子倒满,这点扭捏神态在这家伙身上可从来没见过,更不用说是在白家人面前了,按理来说他至少要怼两句啊。 他不知道的是,日间帮丁亨解开金属条的,正是白玉楼。 “你一个人?”他知晓白家兄弟曾在日间出手相助,虽然没有大杀四方,但他们的出现在旁人看来,就代表了白家的态度,那是比任何武力都更有震慑力。 “嗯,沁楼被爷爷关禁闭了。”白玉楼用袖袍擦了擦筷子。 “因为参与了白天的战斗?” “因为没能劝阻我参与战斗。” 范离默默端起酒杯。 不愧是顺和白家,连家务事都那么势利眼啊。 “你是蛤蟆的命主?”白粥突然道。 白玉楼刚走进饭馆,她就感受到一股冷冽之气,他也丝毫未加掩饰。 灵界虽然有很多蛤蟆,但既然与白家玉楼少爷结为命定,自然只有那一只。 “是啊。”白玉楼举起杯子:“今天把猩猩带走的就是你吧,了不起。” 俩人碰杯。 冰魄蛤蟆,灵兽排名第六,以行事稳健闻名两界,纵横数百年连受伤都少有。 三眼猩猩,灵兽排名第十,很多见识过它本事的修行者都说,如果它不是太莽,排名还会更高。 俩人聊起各自灵兽的可爱之处,范离和丁亨一时被晾在一边,于是也默默碰杯,各自思考接下来的修行打算。 “五叔是叛徒。” “嗯?”三人同时看向白玉楼,确认刚刚那句话是他说的。 他自己倒了杯酒,抿了半口: “我说,白石亭是叛徒,迟早是要除掉的。你们,不必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 范离暗暗把神识扩散至两里之外,确认没有埋伏。 凤鸣山事件对于他和丁亨来说,一直是心头隐患,虽然白石亭死于那个墨天神官之手,但丁亨那一剑却是实打实刺中了,白家死了个儿子,真要追究起来,恐怕连墨天都要推出整个顺和教廷偿命,何况是他们。 “家丑,我就不细说了。那件事情在我们白家只有四个人知道,如果要报仇,你们早就死了。”白玉楼淡淡道,眉宇间像是换了一个人,眼神如深不可测的冷潭。 “他们,或许还有你们,真以为我们白家擅长委曲求全?白石亭的死只是一个警告,不要妄图摸到我们家里,不然,谁都是一个死字。” “哈哈,是不是还挺帅的?”白玉楼突然绽放笑脸,恢复到那个小小少年的烂漫,三人却感受到了刺骨寒意。 他们一路顺风顺水,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这里毕竟是顺和,是白家的顺和。 “你说吧。”范离饮尽杯中酒,轻轻敲了两下桌子。 他好像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白玉楼了。 是那个恣意狂放的少年? 还是这个阴寒入骨的少年? “不要那么严肃嘛。”白玉楼撇嘴笑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半年后的茶话会,如果有需要,你们要帮我。你们不要说不去,你们一定会去的。” 他笑得更开心了,好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然后,他发现整个世界开始凝固,他的嘴角也开始凝固,想要召唤冰魄蛤蟆,发现身处空间与灵界的连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完全屏蔽。 这毕竟是白家的顺和,所以他还是大意了。 一根筷子慢慢、慢慢,抵到了他的喉咙。 筷子的另一头在范离手上。 范离笑笑,收回筷子坐下。 整个世界恢复正常。 白玉楼脸色变得僵硬,眯眼看着他,雀斑皱成一团。 “不要那么严肃嘛。”范离筷子轻敲碗沿:“你不是要求我们帮你吗,所以最好知道我们的水准,眼下我们三个单独拿出来,不是你的对手,但只要我们合力,你一定会死,就算你做好准备也没有用的,相信我。” 他指指白粥:“对于灵界,她比你熟。” 指指自己:“比起三天之前,我的进步如何?” 最后是丁亨:“我向你保证,下次拿筷子的,一定是他。” 白玉楼环视三人,舒缓了眉目,举杯道:“那就先干为敬。” …… 此时,“紫气蒸来”以东四里,顺和教廷,叶宽垂手站在石椅下方,这是平常他做的位子,今夜坐在上边的是年道人,墨天四大教柱之一。 出事的时候不来,事情结束当晚就赶到了,呵呵。 他心中腹诽,面上仍是从容,这一刀今晚终于落下,也算是一种解脱。 “陈家、白家、大明王,大摇大摆在城外喝茶。” “是。” “喝完了就走了,大明王还说顺和的茶叶不错,带了一包回去。” “是。” “阵法被破,一年之内无法运行。” “是。” “顺和教廷被破,凤凰被盗走。” “是。” “张北杨识海被抹除,没有留下那盗贼的任何信息。” “是。” “你身上一点伤没有,晚饭胃口不错,还加了两个菜。” “是。” “你的胃口一向这么好。” “是。” “请你教我,我胃病十来年了。” “不敢,只是顺和的厨子实在不错,属下可以物色几位,让他们去京都为您调理饮食。” “不愧是叶宽啊。”年道人只剩下两个眼窝,所以没能流露出欣赏之色。 这个年轻人非常不懂事,坏了京都很多人的打算,所以对于如今的墨天来说,非常重要,这也是为什么在京都燃起的熊熊怒火之中,他要亲自来顺和一趟。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担任顺和廷首。” “是。” “即刻起,降职为行走神官,明日启程,随我去京都做事。” “是。” “还有什么要说。” “那个,顺和的厨子真的不错,教柱您真的可以考虑一下,钱我出。” 第53章 我没醉,我没病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壶浊酒之后的顺和深夜,和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热闹已尽数褪去,唯有残月和野狗平衡着人间的真实。 范离摇摇晃晃走在街上,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喝得尽兴。 是的,前世的他颇为好酒,但这一世,他不敢。 今晚,他终于敢了,但让他敢的那两个人,却在余欢之后干脆道别。 是的,那两个家伙一句吉利话没讲,一点惜别之态没有,就这么起身走进黑夜里,连账都是自己结的,独自在饺子馆里怅然了好一阵,把剩余的半壶酒喝完,这才离去。 他走了小半个时辰,尿意突然就来了,本想随便找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解决,想到皮蛋还在,只能再忍忍。 皮蛋还在,多美好的四个字全。 好像也没那么急了。 正胡思乱想处,月光照不到的墙沿走出一个人,他微微一惊,没有改变行走节奏,走到近处时发现这人他认识,这才停下脚步。 “找我?” “是。” 说来也巧,今晚早些时候差点为白石亭事件和白玉楼打起来,此刻,事件的主角就出现了。 于小羡晃了晃手里的葫芦:“找个地方聊一会?” “我跟你不熟。”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 “真的,还给你把过尿,你左大腿根部有块花生一样的胎记,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变大。” “变大了。好吧,去哪里。” 于小羡微微一笑,转身领路,那邪魅一笑看得范离浑身鸡皮疙瘩,但也跟上了脚步,换做昨天的自己,他还是不敢的,毕竟是陌生怪蜀黍,但今天之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些冒险了。 一些适当的冒险。 七拐八绕之后,俩人来到一处民居停下,于小羡轻敲院门,引来一阵狗吠和呵斥,不多时,木门吱呀一声,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探出脑袋,身上披着棉衣,原本是一脸被扰清梦的怒意,看是于小羡便换了笑脸,虽然稍带狐疑,也恭敬把范离请了进去。 青年原本想把二人请入屋内,但于小羡顺手拉了张竹椅就在院子里坐下,范离自然也坐了下来,此时天已入冬,又是深夜,但两人俱是小有所成的修行者,自然丝毫不畏寒冷。 青年清楚于小羡脾气,抬了张矮几放在二人身前,便进屋准备茶水,屋内传出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和起床声,以及低语问询,原来是有女子在屋内。 很快,青年用木托端出茶壶茶杯倒好,在几上堆满花生蚕豆之类,又拎出一只炭火正浓的炉子,然后瞧瞧于小羡,见他点点头,便走回屋里,却没有听见脱鞋掀被的声音,想来是在屋内候着。 于小羡端起茶杯,范离下意识想提醒一声烫,马上想到自己还是没有适应修行者的角色,毕竟从普通人到三等六品,只经历不到十天时间,想到此处,不仅有些得意。 “前些天我去过青羊,见过你舅舅舅妈。” “他们可好?”范离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真的,外面世界无比精彩瑰丽,但家里那三个人,才让他切切实实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里。 “你知道你舅妈前段时间为什么回娘家吗?” 于小羡不答反问,这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下意识握紧了茶杯。 “余州孙家,医术冠绝天下,她是回去问药了。” “舅舅生病了?”他想起离开前那段时间米小丰不断的咳嗽。 于小羡摇头。 “米笠的嗓子可以治了?” 摇头。 “二胎?” “什么是二胎?”于小羡奇道。 “没什么,您快说吧。” 于小羡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她想救你。” “哦,原来是我病了啊。”他心头一阵轻松,随即才反应过来。 是我病了?什么病?什么病需要去找天下第一医师问药? “你舅舅说,一个月前你生了一场大病,生死也就一线之间,还好他多年来就干的就是这个,也算积了不少阴德,这才把你抢了回来。 虽然后来你像变了个人一样,但你舅舅说,黑白之间,常有魂穿,想是你福大命大,夺了别人的残魂补全自己。 原本以为从此无事,也就不能再修行而已,但修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句话别人说我们可能觉得是安慰,但是你舅舅舅妈说的,那是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 “对,可是,你夺的残魂不是别人的残魂,是那个人的残魂。” “谁。” “那个人。” “……” “我是墨天的人,那个名字我一旦说出来,那个人就会看向这里,就会发现你。” 范离开始感觉到冷了,墨天里,那个不能被提及名字的人。 他的残魂在自己身上,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的穿越,是那个人的手笔,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乱入了这个范离的身上。 为什么是自己? “谁发现的这个秘密。” “不能告诉你。” “能治吗?” “看你。好了,不要急,我尽量长话短说。”于小羡抿了口茶,继续道: “孙家家主说他治不了,但可以给你两个建议,这也是你舅舅舅妈希望我转告给你的。第一,你之所直到今天都没有被任何人看见,是因为你舅舅给了你这个竹篓,你可以带着这个竹篓,躲得越远越好,娶妻生子,美美过完这一生也不错。” 范离摸了摸身后的竹篓,自从当上提灯人之后,这个竹篓就一直带在身边,原来它有这种功效。 “第二,你加入墨天,自己想办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但你也清楚这是极凶险之事,需要大机缘。” “……” “……” “没了?” “你还要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说得有点平淡。” “最高端的难题,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解决方式。”于小羡耸耸肩,这让范离怀疑他是不是也被魂穿了,跟初次在青羊见面完全是两个人啊。 “我总结一下啊,我无意中拿走了一个人的东西,那个人只要发现这个东西在我身上,就一定会取回去,也一定能取回去,我就死了,所以我现在需要摸到那个人身边,看看怎么样才能不让他取走那个东西。” “可以这么理解,但你也可以躲起来,不丢人,毕竟是那个人。” “为什么要躲,我又不是偷,这就是我的。” 范离有点生气,自己好端端一条命,被叫做是赃物,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怕是那个人也不行。 “爽够了还是可以改变主意的,你还可以考虑几天。” “唯一的问题。” “嗯。” “我怎样才能加入墨天,报考什么神教学院之类的吗。” “不用。”于小羡指指身后:“他是我侄子,刚刚拿到见习神官的编制,我给的钱。” 第54章 上京都 年二四,扫房子。 京都的人们并没有因为鹅毛大雪呆在家里,大大小小的街巷热闹非凡,店铺大大小小,家家张灯结彩,年货形形色色,人们互相说着吉祥话儿,穿插着砍价声中气十足,服侍当然有华美,有朴素,但都整洁异常,举手投足皆是体面,或者努力追求体面。 京都之恢弘大气,不在城,在人。 一个十八九岁青年独自行走在长乐大街上,本有些萧索的背影,也被这气氛感染得挺拔起来,不断左顾右盼,对各样年货充满了好奇,好似从未见过。 一团物事无声砸上青年脊背,炸开雪沫,他回头,见到仓惶逃走的孩童,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 这是一张寻常的脸,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左眼角下小小一粒泪痣,他俯身抓了一团雪球,砸向不远处的树干,附在枯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孩童再次仓惶逃出,他哈哈大笑,信步走向长乐大街尽头处那座寻常的建筑。 不多时,他来那幢通体漆黑的建筑门口,稍微整理一下衣裳,轻推黑色木门,极为沉重,却没有上锁,便双手用力推开,走了进去。 内里是一个长宽各十丈的宽阔空间,层高却仅有丈余,因此显得颇为压抑,整个空间没有任何桌椅或装饰,仅有十余个灰袍神官三三两两站着说话,见到有陌生人走入,也只淡淡看了一眼,便继续对话。 泪痣青年找了个最近的神官说明来意,经指点后,走入左侧一条长廊,长廊依旧压抑而单调,转了三个弯才豁然开朗,上方出现一个高近十丈、直径三丈的巨型石质穹顶,目之所及,雕刻着繁复花纹,似是某场讲学的片段。 根据先前的指点,最左侧柜台是报到处,柜台前已站着两个人,他便排了过去,假作无聊等待,正好细看这座京都教廷的每处细节,并牢牢记在识海里。 京都有两个教廷,一个是京都总教廷,可以理解为墨天神教最高权力机构,也是墨天头头脑脑所在,位于京都郊外燕子山,基本与世俗世界隔绝。 一个便是此刻所在的京都教廷,虽然从级别上属于地方机构,与顺和、余州、洛水等平级,但既然前缀“京都”二字,自然拥有一定的超然地位,例如,如今的墨天双圣人与四教柱,有三位曾任京都教廷廷首。 正沉心观察时,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喧闹,泪痣青年循声望去,见是最右侧柜台似乎发生了争吵,一个十三四岁少年双手按在柜台边缘,伸长脖子争执着什么,脸色已涨得通红,因为柜台没有阻隔,可以清楚看到坐在里头的老者神情淡漠,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那少年说到激动处,终于一拳砸在柜台上,老者淡淡一笑,少年竟凭空消失,在他身后排队那人茫然无措,经提醒后才战战兢兢走了上去。 按道理,两个柜台相隔也不算太远,那少年声音应该很大,但却一个字没听清,想来是这个空间里使用了某种阵法,将各个柜台的信息各自屏蔽。 不多时轮到泪痣青年,他走到柜台前,从容递上准备好的文书。 柜台后是一个严肃的年老妇人,看了一眼青年,又打开文书细看。 “名字。” “于大奔。” “籍贯。” “顺和牛尾村。” “举荐人。” “于小羡。” “关系。” “叔侄。” “于小羡是你侄子?”老妇抬了下眼睛。 “他是我叔叔。” “你们排字辈还真讲究啊。” “那是,书香门第。”青年笑道。 老妇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何处摸出一块暗哑无光的石头,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 “摸着。” 青年把手掌放到石头上,入手颇为温暖,忍不住摩挲起来。 “叫你摸,不是叫你抚摸。”老妇终于笑了。 青年吐了吐舌头,手不再动。 “十九岁,三等九品,要加油了。” 妇人从抽屉中摸出一张纸笺,和原先的文书并列摆好,又摸出一个印章居中盖上,然后把盖有半个印章的纸笺递出柜台。 青年接过瞄了一眼,接收函,半个灰色印泥上书“都廷”二字。 “三日内到纸上的地方报到。” “谢谢姨娘,祝姨娘新春快乐,青春永驻。”青年轻摇手上纸笺,向老妇鞠了躬,转身离去。 “青春永驻,真有意思的词儿,真俊的小伙儿。” 柜台后,老妇终于开怀畅笑,笑了一会有有点好奇,这个年轻人其实长得也就那样,但自己怎么就是觉得他很好看。 算了,京都多才俊,这几十年来她什么人没见过。 老妇重新板起脸: “下一个。” …… 这个泪痣青年自然是范离,那晚与于小羡畅聊之后,便借用了他侄儿于大奔的身份,前往京都上任见习神官。 于大奔新婚燕尔,又自知头脑和资质俱是平平,本就不想做这趟苦差事,这身份自然是送得心甘情愿,虽然从此要携娇妻前往他处隐姓埋名,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叔父给了他几件法宝傍身。 更何况那个少年给了他夫妇一笔巨款当作新婚贺礼。 在各自出发之前,范离与于大奔同吃同住好几天,就为了了解和模仿这个身份,于小羡不担心范离的学习和应变能力,就是担心两人的相貌实在相差太大,虽然京都远去千里,几乎不可能有人见过于大奔,但就怕万一。 范离倒是毫不焦虑,却也不方便和他解释,只让他放心,并给青羊带个平安,直到抵达京都城外,才从鸟巢里取出一只木质手环,戴上左手。 雪地里原本站着的范离,随即变成无论相貌身材都毫无破绽的——于大奔。 这个手环是一张面具,可以让他变成见过的任何人,这是傅平在离开顺和书店前送给他的答谢礼。 傅平用它做了两百年的小明王都几乎无人识破,何况只是做一个于大奔。 而且另一个星天里还住着皮蛋,可以轻而易举将他的真实境界压低呈现,就更不容易引人注目,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行者就好。 范离一路上默念了几遍纸笺上的地点,收回怀里,信步走出京都教廷。 门外大雪已停,看天色也已不早,范离正寻思去哪里歇一宿,明日再去报到,瞥见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年,正是刚刚在柜台争执又被赶走那位,恶狠狠看着自己这个方向,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着什么。 按范离的性子,如果是以往多半要去八卦一下,但如今身份特殊,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这便垂首走开,谁知刚要擦身而过,便听那少年双手竖在嘴边,对着教廷大门喊道: “我姐姐不是穿越者!” 范离如遭雷击,惊愕看那少年,同时身后传来一股细若游丝的暗劲,却是袭向仍自茫然不知的少年,当下来不及判断这股力量的属性,假作脚下一滑,正好挡在那少年身前。 紧接着脑子里真的像闪过一记惊雷,识海竟被震得有些许紊乱。 “假装晕倒。”皮蛋突然说道。 他便晕了过去 第55章 穿越者 因为有皮蛋在,范离晕得很安心,自从离开青羊之后,就没睡得那么舒服过,所以感受到棉被和暖炉之后,连眼睛都不舍得睁开,睡了个回笼觉。 第二次醒来,见自己躺在一个简朴却干净整齐的房间里,墙角放着一个烧柴的火炉,上边夹着一个瓦罐,正噗嗤噗嗤冒着热气,又听得一个小厮走进门来,蹑手蹑脚靠近床边,面露惊喜,很贴心的给他提了提被子,这才离开房间。 不多时,小跑声由远及近,哐嘡推门而入,还险些被门槛绊倒,来人不见得是心切,倒是鲁莽居多。 那少年在床边伸出个脑袋,竟长得颇为斯文清秀,只是一双招风耳显得有些跳脱,他眨巴一下眼睛,一屁股坐到床沿,压沉声音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嗯?” “就是说,我看你身体底子不好,摔一下竟然就晕过去了,不忍看你冻死在雪地里,就把你救了回来,你不用太过感激。” “哦。你是?” 少年柳眉拧起,似是不悦:“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勿要效那小儿女姿态,没由得叫人不喜。” 范离苦笑坐起,还没说话,又听他说道: “你这是何意?这便要走了吗?我宁府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还少了你一个房间不成?” 得,碰到个讲单口的。 “于大奔,未请教。”范离恭敬拱手。 果然,那少年起身恭敬回礼: “宁以臣。” 话音刚落,宁氏少年又一屁股坐到床上,也许是有点激动,压到了范离脚掌,这才挪了挪,顺手打了个响指,很快有小厮推门而入,递上一盆零食。 “看看什么能入口的,随便吃,管够。” 范离挑了块冬瓜干,味道颇为不错,这个年代,不是讲究人家可吃不起这个。 宁以臣见范离吃得开心,也大大咧咧抓了一块塞嘴里,嘟囔道: “你是神官?” “是啊。” “修行者?几品了?” “三等九品。” “还可以了。” 范离自然很想知道,他在京都教廷门口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这事关自己最大的秘密,这少年虽然看着粗线条,但也先谨慎为妙。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小官,我爹是光禄寺卿。” “挺好。”范离对这个时代的官职没什么概念,随口应了一句,宁以臣也不以为意,拍拍手掌起身: “今夜雪大,你明日再走不迟,可我家这几天不是很方便,最好不要到处走动,晚饭我会让人送过来。” “那就多…” “不要婆婆妈妈,行走江湖,谁还不遇到点难事。” 宁以臣摆了摆手,出门时差点又被绊倒,还带得房门哐哐巨响。 待得他脚步走远,范离刚想重新躺下,瞥见那盘零食还搁在棉被上,便又坐起身子,拿了块肉脯。 “我感觉不到他有什么异常。” “嗯,不是修行者。”皮蛋答道。 范离一边吃肉铺一边看着床尾发呆,过了许久,皮蛋的声音又在星天里响起,而且是几乎从未有过的犹豫语气: “你似乎对‘穿越者’特别敏感。” 他沉默了一会,并不是因为怀疑皮蛋偷听自己的心声,而是不知道该不该向别人分享这个秘密,哪怕是皮蛋。 “你听说过‘穿越者’吗?” “当然。” …… 穿越者,来自另一个世界。 穿越原因,至今不明。 谁曾是穿越者,至今不明。 只是在各种隐秘的口口相传里,这个世界一定出现过几位穿越者,他们的到来,一定会改变这个世界,要么大吉,要么大凶。 因为他们破坏了这个世界的平衡。 第一位疑似穿越者,正是墨天神教创始人,自称小丑先生,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小丑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会直呼这个名字,因为无论是敌是友都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他,修行者可能早就死绝了。 最初的修行世界一片混沌,按理来说修行者的寿命应该远超常人,实际却正好相反,你今天刚刚踏入修行,但不会有任何欢喜,只有恐惧,因为明天就很有可能被更强者击杀,当作饲料一样吞噬星天,这在当初是常态。 先下手为强,是那个时代的第一守则,哪怕至亲好友都不例外。 直到小丑先生创立了墨天神教,先以恐怖暴力慑服一群人,再从内部制定规则,这才引得其他修行者纷纷效仿,从此山头并立,虽然仍不免争斗厮杀,却也达成秩序和平衡。 第二位疑似修行者,是如今大令王朝的奠基人,令野王。据正史记载,两千年前,大令只是西北一个小小部落,常年处于被灭族边缘,幸得他们以出美女闻名,才让各个强大部落不舍得踩平。 令野王出生那天,整个大西北傍晚火烧云,夜里倾盆雨,半夜鹅毛雪,很是折腾一番,于是就真的变天了。 另有野史,那令野王出生当晚便会说话,四下呼唤道:“系统,系统?”吓得族长以为妖孽降世,但因族内男丁稀少,不忍溺毙,只能让脚力最好的族人带着小婴儿连夜出逃,逃得越远越好。 二十多年后归来时,令野王已是一身本事,也不记当初放逐旧怨,带着族人开始了奇迹般的逆袭,仅用不到一百年时间,就将原本的弱鸡部落领导成为西北霸主,从此奠定大令王朝不世伟业。 在那一百年崛起过程中,最令人佩服的,固然是他卓绝的谋略与武功,但最让人骇异的,则是他传授给族人的、远超那个时代水平的知识与技术,包括但并不限于:文字、地理、天文、冶炼、铸造、练军、种植、医术、音乐、故事…… 史书对于令野王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通天彻地。 …… “目前听起来只有大吉吧,大凶呢?”范离越听越是兴奋,却不见皮蛋回答,突然醒悟了什么,赶紧道歉:“说吉不说那个,文明你我他。” “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说了那么久,凤凰也会口干的啊哥哥。” “好吧,我以为我又见道就开了。” 又是一阵沉默。 “范离你知道吗?” “嗯?” “你有时会冒出来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你跟我说说没关系,但尽量不要跟别人说。” “……” “……” “我知道了。刚刚说到的那个,嗯,大凶,嗯,稍等好了。” 范离掀开棉被,坐到床沿,不多时先是轻敲门声,尔后小厮推门而入,将托盘放在木几上,客气了几句后随即退出。 折腾了一天还没吃过东西,范离下床,掀开托盘罩子,竟被狠狠吓了一跳,这托盘也就普通尺寸,却因摆放有序,盛满了丰富奢华得堪称夸张的菜肴: 扒熊掌、红烧猴头菇、清汤鹿尾、飞龙汤、鱼翅燕窝、牛肝菌炒饭…… “真刑啊。” 这还只是他认得出来的几味菜,但胃口已经先没了一半,犹豫了小会,才端起那碗过于精致的炒饭,就着猴头菇几筷吃完,肚子还是觉得不踏实。 将就着撑一晚吧。 范离打湿毛巾擦干净手和脸,刚要上床,突然感受到一股骇人的威压,正自远方缓缓靠近。 第56章 我的女儿 宁行师,大令余州人氏,二十一岁出仕,官至当朝光禄寺卿,育有一子一女。 子,宁以臣,年方十四,颇有乃父之风,自小聪慧,舒朗大气,勤文好武,只是至今未有所成。 女,宁薇,年方十六,自小深居闺中,便是京都各种夫人小姐宴席都从未露面,传闻身患隐疾,与太师李无碍之子于去年定亲,原定明年三月成婚。 …… 酉时,大雪又至,光禄寺卿宁行师用过晚饭,与卧病中的夫人安慰几句,又回到书房中饮茶看书,眼色不时望向窗外雪光,似有心事,又似在等人。 女儿被带走已是第三日,奏折昨日也上了,燕子山那边也遣人带信了,也让陈家那边帮带话了,可时至如今,眼看又一天将过去,无论朝廷那边还是墨天那边,都没有派人来个说法。 光禄寺卿,呵呵,果真便如别人所说,就是个“饱卿”而已。 至于说薇薇是什么鬼“穿越者”,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己的宝贝女儿无非就是脾气怪了点、说话有时怪了点、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了一点,哪里有半点像那些装神弄鬼之人所说的穿越者。 他自小不屑所谓的修行,当小伙伴们都痴迷于那些鬼怪传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笃信唯有出仕为官,才是一展好男儿抱负的正道。 因此三日前,当明太尉和刘教柱这一对奇怪组合来到府上,表面客气,实则拿出圣上手谕作为威压,带走薇薇之后,他才第一次听说穿越者这件事情。 说他宝贝女儿有可能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有可能给当今天下带来大吉或大凶,因此要带到墨天京都总部,与朝廷协同调查。 甚至连“请宁大人放心,如无大问题,不日便将令千金送回”这样的客气话也不说了。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这不是欺负光禄寺卿是什么? 夫人已经气得倒下,他还要硬挺着,如果此事不能善罢,如果薇薇有任何闪失,这个官不做也罢,这个人不做也罢。 他摸了摸手边的木盒,里头放着一条今日让管家准备好的白布,不由得更是悲愤难当,如果就此罢了,夫人必定是会追随的,就是可怜了以臣这孩子。 嗯?这小子一天没露面,又是去哪里胡闹了! 他啪的一掌拍在桌上,骨头痛得像要裂开,随之心也跟着痛起来。 一旦心情不好就想揍这小子的毛病还是改不了,这世道重男轻女是主流,但他偏偏极为宠爱女儿,对儿子却是连句好话都极少,沟通以打骂为主,还算全须全尾成长至今也算不易。 把薇薇救回来后,还是要对以臣好一些。 他这样想着,心中却是郁结难张,随手将书卷丢在地上,这是平生未有之事,恰在此时,管家在门外禀报,有访客。 …… 宁行师快步行至客厅,与来客循例寒暄一阵,刚刚遣退下人,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深吸气后才逼了回去。 终于有人来了,何况是他。 李无碍,当朝太师,当今圣师,大令第一文官,虽然从官职来看比自己高了好几级,却是同年生人,正当四十二岁的全盛之龄。 “看不起我?”李无碍皱眉。 宁行师又觉喉头哽咽。 “我未过门的儿媳妇被欺负了,你却连句话都不带过来,看不起我?” 他当然想过向亲家求助,但一来关系越近越不好意思开口,二来这两年李太师与圣上关系微妙,朝堂皆知,怕是又添麻烦。 最重要的是,他总有读书人的几分自矜,哪怕死了也不愿意主动求情,这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是我见外了。请李太师……” “说了多少次,没有外人时,你我互道名字即可,你跟我装个什么?”李无碍自己添了杯茶,一口喝尽,眉头再次皱起,食指放入嘴中剔出茶叶,随手弹在地上。 “我跟小孩请了假,明早就去燕子山一趟。” 他口中的小孩便是当今圣上,也只有他敢在旁人面前这么说,因此宁行师虽心中大喜,却不便接口。 “所以你要一五一十跟我说清楚薇薇的事情,我只能跟你保证,不是,我会尽力去救,是,我也会尽力去救,不是为了你我两个老家伙,是为了李蒙这个大傻缺。” 宁行师深深看了亲家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大雪依然盘旋,算来还有七天,便是爱女十七岁生日,一不留神,已经过了那么久。 …… 虽然是第一次做父亲,宁行师抱着这团小肉球时仍十分确定,这是一个特别的小孩。 她仅仅哭闹一阵,便好奇打量这个世界,最后看向自己,短短一刹那,眼神中竟然依次流露出恐惧、嫌弃、悲伤、娇羞的表情,他被看得手足无措,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抱法有问题,紧张又自责之下,眼泪水便流了下来,鼻孔还顺便吹了个鼻涕泡。 然后她笑了,想一朵张开的小小花蕾。 于是取名宁薇。 宁薇的特别在出生之后的每一天都与日俱增,她会用眼神和表情,很明确表达对食物、温度和人的好恶。 学会走路的第一天,她就再也没有让除了夫人之外的任何人抱过。 学会说话之后,她就显得正常很多,是的,他能够感受得到,女儿是在努力像一个正常小孩一样说话,但极偶尔,还是会蹦出一些没有人听过的字句,引得旁人都先是一愣,尔后笑赞她可爱,他也会很适时的加入欢笑。 直到有了弟弟之后,她才渐渐学会怎样做一个普通小孩,她可能是世界上最疼宁以臣的人。 她不愿上学,他便亲自教书。 她不愿出门,他也从不勉强,因为他知道她竟然能躲过所有眼睛,每天偷偷到外边溜达又平平安安回来,真当好本事。 后来她长成一个美丽少女,一家人在饭桌上吃饭闲聊,对于很多事情,她虽然很少开口,但他能从她的眼神中,读懂她的看法。 更有趣的是,事后往往证明,她的看法是对的。 所以家人们都觉得他在家里变得话多了。 这是父女间的秘密。 再后来,太师之子李蒙来过家里一次,向他求一本古籍,不知道怎么就碰到她了,很快便上门提亲。 她没有反对。 他心中自然万分失落,也在夜里躲进书房偷偷哭了几回,但终于,她愿意开始正常的人生了。 直到三日前,明太尉和刘教柱突然登门,他本欲以死相抗,她却第一次主动走出闺房见外人,按下他手中菜刀,只留下一句“房间留着,我会回来”,便跟他们走了去。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所以问他,薇薇是不是穿越者。 他也不知道。 …… “哈哈哈哈。”李无碍爽朗大笑:“我就说嘛,咱们薇薇怎么会有隐疾,李蒙这小子啥啥不行,挑老婆还是可以的。 宁行师无语,这太师亲家关注点实在是有点奇怪。 李无碍喝了口茶,也看了窗外一会,开口道: “关于我是墨天卧底的传闻,你怎么看?” 宁行师愕然看去,才发觉风雪骤静,像是自己心脏一样停了几拍,才又纷纷落下。 “有所听闻,我觉得,确实有嫌疑。” 第57章 路怎么走,你自己选 第二日天刚亮,雪便停了。 范离在房内用过早饭,刚犹豫着要不要让小厮传话道谢,宁以臣便来了,少年昨晚显然没有睡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自顾自靠在范离已经叠好的被子上。 他想起昨日少年的单口,便没有说话,而是冲洗好两个茶杯,倒了两杯热水放在几上,拉过一张板凳坐下。 少年在床上摊了一会,也拉了板凳坐下来,喝了一口热水方才开口: “我想请你做卧底。” 他差点一口水喷出,但见少年一脸认真,不似恶作剧。 “我想了一晚上没睡好,我爹虽然爱死我姐姐,但是毕竟官太小,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姐姐的事情?” 他摇头。 “你瞧我。”少年赧然笑道:“事情是这样的,我看你不似匪类,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姐姐叫宁薇,三日前被朝廷和墨天带走,说她是什么穿越者……” 就这样,范离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听说了另一个疑似穿越者的故事,故事并不精彩,也没有什么曲折,只是从少年平实述说中,那个叫宁薇的姑娘确实过于与众不同,便连少年都隐隐相信她真的可能来自另一个世界。 少年还说了很多细节,比如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姐姐独自和他玩耍,以为他还没记事,会给他哼很多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说很多稀奇古怪的话。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 “小说里都写,父母双亡是穿越的标配,我不但有爹娘,还有你这个小毛毛头,你说姐姐是不是运气很好” 而且宁薇不像朝野传闻那样深居闺中,恰恰相反,整个京都应该没有比她更与民同乐的名媛了,能够秘密做到这点,自然少不了这个弟弟的搭档。 说起这些事情时,少年脸上堆满了幸福,很明显,他根本不关心姐姐是不是穿越者。 “你需要我做什么?”范离决心已下,不是为了这个少年,而是为了同为穿越者的自己。 你永远不会独行。 他在心里甚至哼起了利物浦的队歌,就算最终不能穿越回去,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同类也是好的。 “咳咳,就像一开始说的,我爹虽然疼我姐比疼我多多了,但毕竟官太小,话不了事。我总觉得把我姐救回来不是三两天的事情。” “可能是持久战。” “对,持久战,你看,我们多默契。所以我需要你成为我在墨天的眼线,危险的事情不需要你做,只要在有可能的情况下,给我提供关于我姐的线索就可以,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 “报酬。” “我没有钱。” “嗯?”范离下意识看看早饭的托盘。 “昨天晚饭那么奢侈是不是吓到你了?”少年轻叹一口气,努力做出成熟的样子:“你知道光禄寺卿是做什么的不?就是给圣上准备祭祀酒菜的。不是很快就要过年了嘛,我爹最近就在忙这件事情,所以偷偷顺了一点回家,包括那些零嘴果脯,这就是他全部的贪污了,我爹是个清官。” “挺好。” “是啊,挺好。” “那你拿什么支付我的报酬?”范离并不打算做老好人,因为他需要让少年知道,付出与回报是颠簸不破的规矩,何况他们并不熟。 “你想必看得出来,我很靠谱。” “呃。” “肉麻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听得太多。”少年起身,背手看着窗外: “我明年十四,再过几年,就算不靠我爹,我也能成为大官,我也不希望成为我爹,我会做一个权臣,哪怕是奸臣也行,到时候,” 少年转过身子,此时恰好日头初升,积雪让日光更加耀目,把不算高大的身影打得辉煌: “我会帮你在墨天平步青云。” “听起来很公平。” “非常公平。”少年坐回板凳,正色道:“但出来混的,是生是死要由自己决定,路怎么走,你自己选。” 这段熟悉的台词让范离心中更添温暖,他笑笑,举起茶杯: “成交。” 碰杯,饮尽。 “祝于神官在墨天一帆风顺。” …… 大雪初晴,京都更显繁盛。 纸笺上的地址位于城南,范离也不着急赶路,而是沿路走走停停,欣赏京都风土人情,又吃了不少特色小食,才在午后来到哨马河畔的报到处。 报到处门头低调,没有森严守卫,也没有什么牌匾装饰,向门房道明来意后,便被引了进去,内里却是别有天地。 在如此寒冷时节,一路过来都是光秃秃的树木,这里却是绿意盎然,各种高大古树生机勃发,五进院落收拾得极为干净,但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看出年岁悠长,静默张扬着非同凡俗的底蕴。 到得最里的院子,门房让他在门房等候,随即掀开帘子走进屋内,很快便出来示意他可以进去。 范离道了声谢,稍稍整理衣裳,掀开帘子走入屋内。 与整个院落的格调相似,依然是一间古朴但让人异常安心的屋子,一个男人埋首于书桌,似在查阅资料,如此等了一小会,才低头张手,范离把早早拿在手上的纸笺递了过去,那男人随意看了一眼,摸出个印章盖上,把纸笺随手推到一旁,这才抬起头来。 三十左右年纪,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仔细端详自己一阵,开口道: “小羡可好?” “做任务断了一只胳膊,现在顺和做闲差,还算自在。” “嗯,我们这批人里,也总算轮到他残废了。” “嗯?” “不吓你。”男人笑笑,双手推着椅子,不,是轮椅,离开书桌移动到茶几旁,双腿原已齐膝而断。 “楞着干嘛?”男人微笑敲敲茶几,范离这才赶紧过去倒水沏茶,一时间浓郁的茶香充盈室内,想来茶叶也是极好的。 “按理来说你该叫我一声叔,但我教内不兴这个,你心里知道就好,对了,小羡可曾跟你说他给你买了个什么职位?” 范离摇头,得到首肯后也坐了下来。 “这个王八蛋,哪有这么坑自己侄子的。”男人笑骂,便细细跟他说了于小羡为自己在京都讨的好差事: 两百年前的大战,让修行世界元气大伤,直至近些年渐有复苏迹象,但血腥往事仍让修行势力也好、世俗势力也好,各自心有余悸。 冲突是必然的,但谁都不愿意陷入失控。 墨天本就因秩序而生,如今作为天下正统,维护修行界与世俗的平衡更是应有之义,因此,分布在大令各处的教廷,最初以及最重要的功能,便是维持秩序。 京都是墨天总部所在,也是当今大令皇廷所在,自然要为天下作表率,及时干预解决修行世界的纷争,以维护世俗的安宁,因此便有了东南西北中五个治安分队。 “五个分队中,我们城南分队公认第一,我是队长,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路德威。” “路队长你好。嗯?”范离突然感觉什么有怪怪的,乱入感。 “治安分队?” “是啊,这还是那位初代起的名字,是不是很精准、很威。” 怪不得。至少在他这里,初代墨首是穿越者几乎可以肯定了。 “我们分队除了我和你,还有九位在编成员,可谓兵强马壮。”路德威继续介绍:“我们主要负责城南这块的治安,辖区地图等会你可以领一张,有一些特殊任务也需要各分队共同执行,这个也不用细说,你运气好的话可以等到。” “听起来还不错啊,怎么就是……”范离欲言又止。 “怎么就是坑了对吧。我刚刚是不是说我们分队是第一。”路德威竖起食指。 范离点头。 路德威邪魅一笑:“我们是死伤率第一。” 第58章 雪泥鸿爪 “我们是死伤率第一。” 路德威说完这句,便自顾自垂眼喝茶,范离怔怔半晌没等到转折,便小心试探: “队长,我喜欢你的幽默”。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阵呼啸,不知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屋外,范离愕然,但见队长依旧稳如泰山,也只能干坐不动。 很快,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门帘掀开,门房搀着一个半身是血的壮汉走了进来,壮汉气若游丝嘟囔了两句,出来的却都是血泡泡,范离一个字没听清。 “野狼道人和黑山老舅已经被你干掉了对吧,很好,你就先好好休息一阵。” 路德威摆摆手,门房又拖着壮汉离开屋子。 队长你是怎么做到从血泡泡里翻译出这段话的? 范离内心本来就觉得好笑,但随即想到那个“第一”,不由得更是好笑。 担心倒不必太过担心,哪怕不借助皮蛋的力量,他现在身上好几样高品级法器,逃跑总是不难。 “八个。”路德威做了个八的手势。 “懂了队长,我申请尽快到岗,与各位队友并肩作战。”范离腾得站起,右脚狠狠踩向地面。 “很好。”路德威轻拍大腿,又随手在半空划了一个圈,范离只觉眼前一花,屋子里凭空多了个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娇小女人,长发简单束了个马尾,拳头上有血渍。 女人还在微微喘气,眼中略有不满及询问。 “来了新队员,带他见见血。”路德威又划了一个圈。 “好。”女人伸手抓住范离左腕,他没有躲闪,然后被带入半空里那个看上去并不存在的圈,俩人齐齐消失不见。 路德威打了个哈欠,把轮椅推回到书桌前,继续看那份资料,也许是原来冷清的屋子刚刚难得热闹一阵,现在又恢复冷清,于是他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光禄寺卿。” “饭馆。” “李无碍夜访。” “征兆。” “嗯。” “继续搜捕穿越者。” “楚州明家。” …… 轰~轰~轰~轰~ 拳头虽小,密集出现在屠宰场各处,却发出阵阵惊雷之声。 女人仿佛多了数十个分身,追着一个庞大的身体暴击,范离看得真切,短短数息之间,那个身体又大了两圈,想来是被揍得血肿了。 轰~~~~~~~ 那身体撞破厚厚石墙,砸在屠宰场外的雪地里,瞬间染红一大片,小山一样的胸膛剧烈起伏,看来一时无法站起,。 女人也在缓缓调匀气息,把两个娇小的拳头插进雪地里搓洗血迹。 “骨折了。”女人微微皱眉,范离看看那个庞大的身体,心想何止是骨折啊。 “我说我骨折了。”女人抽出拳头,除了皮开肉绽,左腕确实有些许不自然的弯曲。 “哦。我需要做什么?”范离在心里比了个七。 “不要让队长知道,最近人手不够。” 女人信步走到那个庞大身体旁,似乎丝毫不惧对方暴起。 “还能走吗?” 对方艰难点头。 “很好。” 女人从侧兜掏出一件物事丢到雪地上: “一天之内不会有人动你,但如果一天之内你不动,以后就别动了。” 说罢,女人转身向某处走去,范离不明所以,只能小跑两步跟在后边,顺便看了眼雪地上的东西,是一块没有任何文字图案的小小竹片。 “这是我们城南分队的狗爪。”女人没有回头。 “狗爪。” “就是拿来做标记的,告诉旁人这是我们在做事,这东西一天之后就会消失,原本叫什么名字我们都忘了,连队长也忘了,只知道叫狗爪。” “太酷了。” “嗯?” “哦,外边有点冷。我叫范离,未请教。” “杜鹃。” “好名字。嗯,那个鹃姐,我们是要走回去吗,倒不是怕冷,我就是觉得你的手最好能尽快处理一下。” “不然呢?” 范离当然不能说请乘坐我的鸟巢,只是好奇道:“队长不负责把我们送回去吗,像刚刚那样。” “哼,那家伙的传送术一天最多只能用一次,刚刚只是为了在新队员面前耍帅。” “好吧。请问有多远。” “八里。” 就在这么一句半句中,范离一脚高一脚低跟在杜鹃身后,在空寂的雪地里留下不算齐整的脚印,也就此开始了自己身为墨天神教京都教廷见习神官的第一天。 …… 时间回到这日清晨,燕子山。 李无碍让几个随从留在山脚,独自一人上山。 大雪虽然已停,但对于寻常人来说,山间道路厚厚的积雪仍是极大挑战,稍有不慎便会滑到,如果滑向悬空那侧,自然是直接升天了。 但他不是寻常人,如果当年选择上山,如今怕已是四大教柱之一,但他选择走入朝堂,今日想来,也不知到底哪片风光更好一些。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也正因为人生没有如果,墨天也好,圣上也好,才如此在意那件事情吧。 又转过一个山角,山腰处有一凉亭,远远可见一个灰袍老者立在亭旁,向自己这边招了招手,他也摆了摆手,不见加快脚步,却转眼间到了老者身前。 “李太师。” “德老头。” 那被唤作德老头的老者,是墨天双圣人之一,教内地位仅在墨首之下,已经几十年没有听到如此放肆的称呼,不由得开怀大笑,拉着李无碍进凉亭坐下。 凉亭内早已布置好茶水和炭炉,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 “吃过早饭没。”德圣人指指石桌。 “吃了,又饿了,我看看你们燕子山的厨子有没有进步。”李无碍随手抓了一块塞到嘴里,随即皱眉: “并没有。” 德圣人笑得更是欢畅,这小子当年正是借口东西难吃,才没有上燕子山,而当年受托去招揽他的,正是自己。 可惜了,如今燕子山就是缺少这么有趣的年轻人。 德圣人心中又掠过遗憾,嘴上却说道:“代表你自己还是你们那位圣上?” “当然是自己,我和小孩最近闹别扭,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李无碍咽下嘴里的糕点,拿过茶杯喝了两口,又是皱眉。 “那还好,至少我不会把你一脚踹下山。” “那还要说声谢谢咯,老不死的。” “另外找位儿媳妇吧。” “你们真当我不会发飙吗?”李无碍紧了紧厚厚的棉衣,其实以他的境界,早就不需要考虑御寒这种事情,始终保持时令穿着,不过是彰显自己俗世中人的态度而已。 “这是墨天和大令共同的决定,你再飙能飙到哪里去啊?” “飙到我会公开自己是墨天卧底的身份。” “切。”德圣人翻了个白眼,“你今年也四十几岁了吧,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我会公开自己是墨天卧底的身份。”李无碍靠近身子,促狭笑道。 “就算是又如何,我们和大令携手并肩数百年,你还真认为自己一言九鼎?” “可是明年墨首要出关了啊。” 德圣人眯了眼睛,饶是以他的绝顶智慧,一下也没明白这两件事情有什么联系,但涉及墨首,自然不便轻易怼回去。 李无碍也不再多言,起身朝他深深一躬: “婚期定于明年三月初八,还盼老师您到时能来喝杯喜酒。” 说罢大步下山,留下德圣人独自在凉亭中思索: “卧底?” “墨首?” “穿越?” …… 第59章 报告队长 因为俸禄着实不低,再加上刀头舔血的人普遍不喜群居,所以京都治安分队不安排食宿。 但对于一时没找好落脚地方,或者被老婆赶出家门的成员来说,临时的房间还是有的。 杜鹃没进治安分队大门,把带回范离后,作为前辈的责任也算尽到,似乎有些气鼓鼓的就走了,也不知道是跟谁置气。 范离从门房大爷那里接过一把钥匙,后者说队长都交待过了,让他在这里暂且住着,队里的标准行头都给他放在房里。 范离道了谢,去到西厢房,钥匙开了进去,一床一几两椅,窗户用藏青色的布帘遮着,墙角整整齐齐摆着炭炉、烧水壶、脸盆、毛巾,仍是极为妥帖的墨天做派。 床上放着一个包裹,打开来看,是灰袍和鞋袜各两套,地图一张,还有用棉绳串着三颗珠子的手串。 他本想试试灰袍尺寸,但刚刚拿起又放下,从竹篓里取出干粮当作晚餐,对付着吃饱,又打水烧水洗干净手脚和头脸,这才换上灰袍鞋袜,两套尺寸都极为合适,说是高定都不为过。 可惜没有镜子,否则定然是好俊的一个男儿。 灰袍脱下折好,他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呆,这是他加入墨天神教的第一天,其实对于墨天,过往的几次接触都没有给他留下太好的印象。 这是一个名头极响,行事又颇为无能的组织,而且细细算来,无论最初的青羊试练,还是最近的小明王事件,他都是站在墨天对立面捣乱的那个人。 何况他们处心积虑争夺了两百年的凤凰,如今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是。 对,凡事往往有但是。 至少今天的入职和匆匆出任务,竟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甚至隐隐感受到什么叫做深不可见的底蕴。 那是一种不在乎,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一时一地的得失,反正最后赢的会是我。 他很想把这些感受和丁亨、皮蛋和白粥分享,但现在身处“敌后”,又是还没探清底细的第一天,这便只能罢了。 左右无事,睡觉也还早,他取过手串,放于手心仔细端详,棉绳是普通的棉绳,三颗珠子都花生仁大小,打磨得极为随意,分别是青、黄、红三色。 红绿灯?他心中咯噔一下。 轻抚三颗珠子,没摸出是什么特殊材质,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变,但想来总是有大用处的,明天见着队长再问不迟。 收拾好衣物,把竹篓和菜刀移到床头,他解衣钻进棉被,躺了半晌还是没有任何睡意,只能起身重新穿好衣服,到院子里溜达一下。 此时月已中天,空气寒冷而清冽,偌大的三进院落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唐突推开别的房门,只在各处院子和回廊随意逛了一圈,最后来到队长书房门外,自然也是房门紧闭,不见灯火。 他正想回房继续数羊,无意瞥见房外的阶梯上似乎刻有小字,这便好奇走近,借着月光仔细看去。 三层阶梯正中那道,石砖竖着的那面果然刻有一行小字,想来白天时还是有些紧张,所以未曾留意。 那行小字是手写简体,想来是后人照着刻在了砖上,他弯腰看着,模样像是在对着它鞠躬,心里默念一遍后会心一笑,忍不住又轻声念道: “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 第二日天刚亮,范离沿着哨马河跑了一个时辰,又在街边小摊吃了早饭,才回到城南分队。 左右转了一圈,还是没人,便回到房中擦洗干净,换上灰袍,走到队长书房门外,此时帘子已经掀开,探头看去,是门房大爷在擦桌子,他轻咳两声,询问可否加入帮忙,得到首肯后,便找了扫把扫地,又把茶几擦干净,把茶杯和茶海拿去外头洗刷干净,回到书房静静站在门侧。 整个过程,他都刻意远离书桌,连眼神都未瞟过去一眼,那张桌子除了门房大爷,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碰得。 虽然只是新丁,这些规矩他还是懂的。 门房大爷慢悠悠整理好书桌书架,回身扫了一眼,满意的点点头。 “上班时间不一定的,你也不用杵着,想干嘛就干嘛去。” 范离随大爷离开书房,把帘子拉上,大爷又补了一句: “想做事有的是机会。” 整个上午,整个城南分队就他和大爷二人,他中午溜到街上吃了碗馄饨和烧饼,又打包了一份给大爷带回来。 然后拉了把椅子到院子里晒太阳看书。 就这样过了一日。 第二日依然如此。 范离找机会和门房大爷聊了会天,了解到他姓平,在墨天做了几十年杂役,上头见他为人还算可靠,便给了个门房的好差事。 第三日依然如此。 范离把能打扫的角角落落都仔细打扫了一遍。 转眼就到了年二九,城里开始有哔哩吧啦声,空气中蔓延着硫和磷的喜庆。 这日午后,路德威终于来了,和范离打了个招呼,就转到书房里,过了许久,又终于传出召唤,范离按捺心中激动,尽量平静的走入书房。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路德威平易近人。 “报告队长,一切都好,平大爷也很照顾我。” “很好。工作上呢,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吗?” 队长,工作上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工作。 “报告队长,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的。”范离取出手串。 “哦,是我忘了交待你。”路德威拉下左手袖子,示意自己手腕上也有同样一串: “红色那颗是我用来和你们传话的,默认状态下是单向,但我可以临时开通双向通话。” 原来是对讲机。 “绿色那颗是我向你发送坐标,你收到后,只要人还没死,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赶到。” “……” “……” “……” “还有什么问题?” “队长,黄色那颗呢?” “用来装饰的。” “嗯?” “这个手串是那位初代设计的,从第一天开始就没人明白黄色那颗的用处,后来初代被问得多了,才说是为了好看。” 懂了,那位初代也是怀念穿越之前的世界,不知道因为这份思念,他在这个世界留下了多少印记。 想到此处,范离更加庆幸选择加入墨天。 “还有吗?”路德威抽出一份文件。 “报告队长。”范离原本想问杜鹃的伤势怎么样了,随即想到这不一定合规矩,连忙改口道:“年后我想到外边租套房子,请问队里有没有补贴?” 路德威噗嗤一笑:“你小子算盘倒精,每月俸禄租套房子绰绰有余,只要别去青桃巷倒数第二家屋子,哨马河西门口挂两对竹灯笼的院子最好也不要去,比较贵,伶仃桥南那家茶馆还不错,但尽量不要太晚喝茶。” “是,谢谢队长。” 范离做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听懂,但队长你最棒棒的表情,这便就要离开,却被路德威叫住,接过他递来的一个信封。 “这是我的年货补贴,但家里多的是这个,你拿去,明天就去领了,好好过年。” “还有,小羡真是花了心思教你,我收了那么多新队员,‘报告队长’四个字,你是说得最溜的。” 第60章 大年夜奇妙物语 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那么年三十这天,或许是彼此最像的一天。 范离领回年货,又买了些食材,走在路人稀少却绝不冷清的城市里,由得自己的鼻子耳朵带着自己的脚步,穿街过巷,贪恋一户户人家里传出的气味和声音。 包括吵架声。 在日落前回到城南分队,平大爷已经不在,却很贴心的给他留下了一口锅和几副碗筷。 他回房里打开年货盒子,有腊鸭、腊肉、腊鱼、香肠以及各色点心,然后到院子里生火烧红了炭炉,锅子先抹一层猪油,然后把淘好的白米倒入摊平,架在炉上,又切了白菜和几片腊肉和腊鸭,等米烧到八分后摆上,顺手调好酱汁备着。 不多时,整个院子传出浓烈的焦香。 范离把锅子端到地上,掀开盖子,把酱汁均匀淋入,随着滋啦滋啦的悦耳声,一份凑合版的煲仔饭大功告成。 他原本打算把饭端回房间,但这股霸道的香味恐怕会久久停留,这便把茶几和椅子搬到院子里,反正又不怕冷。 正准备开动,又想起一件事情,这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忘买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这时候再去买,恐怕整个京都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不想还好,一想到更是心痒难搔,他看看自己身上的灰袍,自嘲道:“墨天啊,如果您可怜我这个糊涂弟子,请赐予我一壶美酒吧。” 没有动静。 他摇头苦笑,拿起筷子,院门忽然被敲响。 …… 不速之客是位二十七八的青年文士,大冷天里一件单衣,脚踩磨得发亮的草鞋,一头乌黑头发用根不知道原本是什么的破布条系着,容貌却出奇的英俊,而且,特别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碗饭,当世第一。”青年文士三两下把自己那碗饭吃完,又盯着范离还没动过筷子那碗。 来者是客,范离把碗推了过去,把锅子连锅巴刮了干净,刚刚拿起筷子,这哥们又吃完了。 他赶紧扒拉两口。 青年文士舒服的吐了口气,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只葫芦: “喝酒不喝?” 神迹显灵。 酒更是好酒。 这个世界的酒普遍很淡,唯独这壶,才让他稍稍有灼喉的畅快感。 喝完一杯,青年文士又给他满上,他把剩余的腊肉腊鸭切好放入锅内,虽然没有称手的厨具,只能将就着蒸,但如此好酒,没有菜太过可惜。 青年文士这时候才打量起院子:“家里就你一个人?” 这哪里像是家啊大哥。 “这里是墨天城南治安分队,今晚,嗯,我值班。” “哦,不错。”青年文士随口回了一句,“我叫孙停,你怎么称呼?” “于大奔。”范离留意到,虽然对方吃得极快,但脸上身上没有一点饭粒和油花,看来是个讲究人。 “大奔兄弟……” “你叫我大奔就好。” “好吧大奔。”孙停扫了一眼锅子,舔了舔嘴唇:“你把这碗饭的做法告诉我,我答应你做一件事情,如何?” “那也不必,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何况我也喝了你的酒了。” “好,那你说。” 这哥们还真不客气。 当下,范离便把煲仔饭的做法细细讲给了他,还特别补充哪些食材可以平替,不同风味的酱汁怎么调制。 孙停听得神魂颠倒,恨不得范离每说一句就猛击一次大腿,待得听完后,更是蹦起在院子里乱转,嘴里不住嘟囔着不行不行。 “啥不行?”范离疑惑道。 孙停坐回椅子:“这么宝贵的东西,我白拿不行。” 说罢又变出一张薄木板,上边用四个木夹夹着一张白纸,右手还有一支炭笔。 “我给你画幅像吧。” “画师?” 孙停点头不语,炭笔已落下。 范离本想拒绝,莫名其妙被一个男人画像,总是怪怪的,但见他表情极为专注,便不忍扫兴,随口玩笑道: “你的画很值钱?” “没卖出去过。” 范离这才轻松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留意炭炉的火候,院子里一时变得安静,只有炭笔的沙沙声,和水汽的扑扑声。 正略觉无聊,忽感手腕一震,绿色珠子发出弱弱微光,范离注入一道神识,便有一个坐标传入识海之中。 有任务。 他闪回屋内带上竹篓和菜刀,又闪回院中,见孙停还在埋首作画,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你且去,我画完就走。”孙停依旧没有抬头。 这原本是极为不妥的事情,但范离忽然对面前这个男人多了一份信任,这便把心一横,以空间穿行之术,朝坐标飞速掠去。 …… 京都城西,一片破落的棚户展示了这座伟大城市的另一面。 城北官,城南富,城东的话儿听不懂,城西的耗子爱吃醋。 贵为天子脚下,京都自然是一座垂范天下的伟城,这里随处可见的一个小小官员,出了城就可以横着走,这里有置业于此,又寻租于此的富商,这里有全天下最得志或最不得志的读书人,这里有对户籍最为自豪的平头百姓。 这里自然也不会缺少过得一天是一天的可怜人。 这些人原本生活在京都各处的犄角旮旯,随着城市扩张,适合他们生存的地方反而越来越少,慢慢便被挤到了城西,经过几十年自然生长,生长成为如今方圆数里的一大片破落棚户。 如果非到半空俯视,这片棚户就像是锦衣上的一块补丁,刺眼,但必须。 哪怕是这群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的人,也是会过今晚的大年夜,刚刚到达棚户区边缘,便可以闻到浓烈的醋味。 醋,虽然是当今最廉价的调味品,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天天可以享用,但过年了,总要包顿饺子,反正也看不到馅,摆在盘里,和别的人家,看起来也是一样的。 坐标所在是棚户区外的一个废弃戏台,已有人等在那里,一个是杜鹃,一个是未曾见过的精瘦汉子。 “这位是陈晓东。这位是,嗯,还没问过你名字。”杜鹃给两人介绍。 “于大奔。”范离陈晓东颔首,月光下见得此人面白无须,神光内敛,肌肉好像都长在了骨头里。 陈晓东亦颔首示意,随即冒出一句:“白包准备了没?” “嗯?”范离不解,以为京都的风俗里,红包叫做白包。 杜鹃怒视陈晓东一眼:“吓唬小孩子做什么?!” 后者耸耸肩:“鹃姐你也知道,在我们队里,经不住吓的小孩死得最快。” 范离这才明白他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虽然不相信这些东西,但大年三十又是白包又是死的,总归不是那么愉悦,这便赶紧转移了话题: “鹃姐,晓东哥,咱们今晚要出什么任务啊?” 杜鹃又白了陈晓东一眼,直视不远处的棚户区,冷冷道:“收到情报,原本在城南出没的一只灵兽近日逃窜到这里,危险等级二,务必活捉或当场击杀。” 第61章 追捕 根据杜鹃的说法,城南分队盯住那只灵兽已有多日,第一次见到它的踪迹是年二四,当时正是陈晓东领命追踪,但两日后便断了线索,再次感应到它出现,便是半个时辰之前。 按照墨天治安队的规矩,非特殊情况,遵循建档所属原则,即一个任务最初由哪个辖区建档,便由该辖区负责到底,可跨区行动,必要时可申请跨区配合。 但一般来说,除非是特别棘手的任务,否则极少主动申请。 因为京都一向太平,好容易找到的差事,哪能那么容易让别人分一杯羹。 “晓东,和小于具体说说任务。”杜鹃隐隐是三人中领头,陈晓东也没有表示任何疑义。 “今晚要抓捕的灵兽叫鲶,此兽在灵界都属于稀有物种,已经至少十二年没有在京都出现过,特征是性格暴躁、攻击性强,根据已知情报,有变身及压制对手星天的能力。 我和它打过两次照面,又回去查了资料,发现鲶有一个特点,无论它变身成什么形象,都会在地上留下白色足印,在你们来之前,我循着足印跟踪到这里,相信它还没有离开。” 杜鹃点点头:“等会我们三人分头搜索,见到可疑对象立即发送坐标,然后开始逮捕行动。” 说罢,她拉开袖子,伸出娇小的手臂,陈晓东同样把手臂靠上去,范离不明所以,但也有样学样,三条手臂叠在一起,三串珠子也靠在一起,随即共同发出微光,想来是发生了某种关联。 “还有。”杜鹃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今晚上是大年三十,如果有可能,尽量不要惊扰他人。” “是。”范离轻声应道,却瞥见陈晓东微微皱眉。 …… 范离被安排的是中路。 无论前世今生,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可以称之为贫民窟的地方,其实就像是搭好的乐高积木被狠狠踩了几脚,某些局部可以看出曾经有联系,但总体来说,就是毫无规律的一团糟。 普遍极为狭小、低矮、肮脏、残破的一个个屋子挤在一起,很多甚至不能称之为屋子,仅仅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框架顶上,尽力放了几块草毡,里面的人们看见自己走过,只是木然瞧一眼,又继续手上的事情。 他注意到,有四五口人围着一盘不超过二十个的饺子,也有的可能早已吃好年夜饭,围坐一圈做维持生计的手工。 小孩子的衣裳肯定没有新的,但至少普遍干净,大人们则是连保证基本的体面都是难的了。 不远处的城市里,偶尔传来清晰的巨响,偶尔是一连串轻微的爆炸,想来是饭后开始放爆竹。 这里的小孩怔怔望向天空,又继续低头做事。 范离心中轻叹,只能低头搜寻想象中的白色足印。 仔细行进了大半个时辰,识海还是没有感应到异常,脚下积雪污水横流,到处都是新新旧旧的黑色鞋印,怕是就算原先有线索,也早被掩盖了过去。 远处又是连串巨响,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放起了冲天烟花,他忍不住驻足看了小会,才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忽有触动,又退回刚才站立的地方。 这是一个勉强有土墙的屋子,只是原本是窗户的地方,早就没有了窗框,也没有布帘或木窗这样的奢侈品,因此屋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里头是一对爷孙,穿着同款补丁棉衣,棉花不知还剩几许,懒塌塌着在身上,爷孙俩就围着一个泥炉取暖,炉边放着花生和红薯。 范离看着他们,他们也看了一眼,继续烤火聊天。 烟火仍在继续。 “大人有什么事吗?”老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孩取了一枚花生,似是被烫了一下,乱着手脚剥壳,将一枚子儿递给老人。 老人笑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我们,要不要出来谈谈?”范离往窗边走了一步。 “哦,大人您稍等。”老人扶腰艰难起身。 “我说的是你。” 扶着老人的小孩茫然转头,是一张憨厚乖巧的脸,仔细看来,五官和老人极其相似。 老人皱眉,眼中流露惊惧之色,小孩亦皱眉,眼神却平和。 坐标发出。 一道红影从窗口暴射而出,范离施展空间之术,要避开原本不难,但就在那一瞬间,只感觉肋下剧痛,整个身子被撞得向后疾飞,撞穿了两户人家才倒下。 星天失灵了。 他咬牙站起,暗运雪山流转两圈,伤势已好大半,穿行到方才被袭之处。 星天又回来了。 看来就如陈晓东方才所说,鲶可压制星天,那就好玩了。 及时赶到的杜鹃和陈晓东正与鲶进行着追击与反追击,对于逃避一方,棚户区的地形街景自然大大有利,听得远远近近不断传来撞击声和尖叫声,要抓住它一时还不是那么简单,它也想必不会逃离这里。 利用地利熬死你们。 这是简单却有效的策略,何况追击者不想太过惊扰居民。 范离看向屋内,老者颓然坐在地上,嘴唇不住哆嗦。 “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就在刚刚的路上,他向书店索取了鲶的情报,发现和陈晓东的介绍有些出入: 「鲶,因有压制星天之效用,数百年间被修行者捕杀,用于制作法器或药物,至今日已极为稀少,黑市价格为一千两左右。情报价值三两,至今收回投资六千三百一十八两」 老者茫然看向范离,喃喃道:“他已经答应我不会伤人的,这几天难道闯祸了吗?” 范离仔细思索,认真答道:“没有。”然后又补了一句: “这几天他不在你身边?” “是,他说进城里给我们找吃的过年。” …… 追逐仍在继续,杜鹃擅长近身搏杀,拳头又硬又大,在这种局面下却无从发挥;陈晓东则是修灵高手,擅长追踪和偷袭,也幸得有他在,否则必然早早就跟丢了。 那团红影速度倒不算夸张,就是实在过于灵巧,不断在各户人家、小道、屋顶、犄角旮旯之间穿行,而且身法十分诡异,明明是全力冲刺,但在转向时不见任何减速,毫无征兆就折向一边。 一开始俩人还非常不适应这种运动方式,幸好合作多年,无需商量也很快默契出应对方法,陈晓东在地面死跟红影,杜鹃则在高处蹦跳跟着大方向,一旦红影陡然转向,她便继续跟着,不求能抓到,只等陈晓东赶上。 即便如此,想要抓住鲶显然极为不易。 “那小子死了吗?”在一次两人靠近时,陈晓东抱怨道。 杜鹃一拳轰出,又被红影堪堪避过,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丈余直径的大坑:“闭嘴。” 陈晓东嘴巴一抽,继续以灵力锁定红影,只要成功一次,就能以迷魂术延缓它的速度,但它似乎逃跑经验极为丰富,哪怕速度占尽上风,也一直不住左右微微晃动,足以让追击者无法锁定。 到得此时,看似和平,实则极耗体力的追击已经过去半刻钟,杜鹃和陈晓东已将境界调整至巅峰,星尘不断从体内溢出,在棚户区内一高一低,拖曳出两道瑰丽的流光。 两人都已经发现,那头灵兽尽管奋力逃命,但到得此刻,连一块屋顶都没有踩破。 也正是此时,只听砰的一声,一个爆竹在鲶的行进路线上爆炸,它的高速冲刺陡然减缓,终于被看清本体,是一只小马驹大小,通体红毛,脑袋像狗又像狮子的动物。 一个身影也同时出现,手中拿着已经点燃引线的爆竹。 是于大奔。 第62章 捕猎失败 通体红毛的鲶龇牙咧嘴,怒视范离。 更准确的说,是怒视范离手中的燃着的香条,和斜跨在身上的,一长串爆竹。 “你这款是什么造型?”杜鹃又好气又好笑。 “follow me。”范离摘下一枚爆竹:“鹃姐,晓东哥,你们就跟着我,把我丢过去。” 说罢,他点燃引线,身影出现在鲶的身后。 砰。 鲶向斜上方的屋顶掠去,但速度显然减慢,身体已是肉眼可见的微颤。 杜鹃一步冲到范离身后,抓住他的腰带向屋顶扔去。 她没法判断他星天有没有被压制,所以她没想过判断。 砰。 鲶冲进一户人家,陈晓东早早猜到这条路线,把范离精准扔进窗户。 这次没有爆竹声,范离单手已摸到它的后足,还是被它从另一个窗口穿出。 砰。 砰。 砰。 …… 几百声爆竹在城西棚户区各处响起,因为爆炸时间相隔极短,听起来就像放了一串一样。 鲶不再是一身火色,此时已沾上了不少白雪和黑泥,靠在墙根瑟瑟发抖,被三个人围在中间。 陈晓东瞥了一眼范离,从怀中取出一根细索,鲶已被他锁定,只要把细索抛出,这次任务就算圆满结束了。 范离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而是看向杜鹃。 娇小女人双手负后,霸气依旧,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些疑惑和犹豫,她也没有回应范离的目光。 陈晓东抬手,细索却没有抛出,因为一娇小的手从旁伸出,轻轻按住他的手臂。 他皱眉看去,杜鹃轻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看身后。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身后聚集了十几个孩子,还有更多孩子从各处窄巷里走出,他们的眼神充满好奇和渴望,看着范离,还挂在身上的半串爆竹。 是那串爆竹声,把孩子们引了过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在这里听见过这个声音。 最初当然是害怕的,爆炸就这么发生在身边,但马上被惊喜所代替:我们这里终于有人买得起爆竹了? 然后纷纷走出家门,循着爆竹声来到这里。 “咦,这不是刚刚跑进你们家的那条狗吗?” 终于有小孩注意到了鲶,然后更多小孩加入了讨论。 “真好看。” “比齐老爷家里的神气多了。” “它也是我们这里的吗?” …… “不知道好不好吃。” 一个拿着半只红薯的小男孩随口一句,马上被身旁一个高大女孩敲了脑袋,又自知这句话虽然没什么错,但说出来总是不合时宜。 是的,在这里从来没有出现活着的狗,人都吃不饱饭,又哪来看家护院的需求,又哪来剩菜剩饭。 所以,偶尔有流浪狗误入,基本都已骨瘦如柴,很快就变成某户幸运人家难得的开荤。 “娟姐。”看此情景,范离乘势作斗胆献计状:“它今晚连别人家的一只碗都没撞坏过。” 杜鹃微微颔首,三人一兽折腾了半个晚上,倒是她们几个给这里带来的破坏多,至少是这只鲶,跟情报里的描述并不完全吻合。 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杜鹃也有意动之象,陈晓东眉头皱起,沉声道:“再拖下去,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有否影响俗世生活,是墨天治安队伍对任务结果的重要评判之一。 杜鹃下意识看向范离,不知道为什么,这小伙子虽然相貌平平、境界平平,今晚还是第一次正式出任务,但他就是有一种让人觉得靠谱的吸引力。 “我有一计。” “但说无妨。” ……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站在出发时集合的废弃戏台,听着棚户区里响起的爆竹声,范离再次感叹这个真理,还好他提醒于小羡给自己包装过人设:一个备受单身叔叔溺爱从而实现零花钱自由的幸运小子。 还好他真的很有钱。 而且光是把鲶重现人间这条情报卖出去,就不止收回他刚刚答应陈晓东的五百两了,虽然他不会这么干。 “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鲶怕爆竹的?”杜鹃又开始用雪擦手。 “这得从我发现它的踪迹说起。” 刚才他之所以能看穿变身后的鲶,是发现那个小孩和棚户区别的小孩不一样,对远处的爆炸声完全不好奇,更没有眼馋之色。 而且根据他倒退回来再次观察,小孩对放在泥炉边的花生有掩饰不住的警惕,似乎很怕烤久了爆壳。 因此,他就穿行到城里一处大户人家,顺走一串爆竹又赶回来,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用。 “我给那户人家留了一两银子的。”范离补充道。 “你倒仔细。” “你倒有钱。” 杜鹃和陈晓东同时开口。 前者对这个新人更添赞许,虽然今晚的任务没有完成,但治安队每年都有一定的未完成指标,今年的还没用完,再加上她亲眼所见,那只灵兽并没有情报描述的那么凶残,甚至说谨小慎微都不为过,放一马也就放一马了。 后者原本就觉得四百两拿少了,听得这个新人有钱到连拿串爆竹都要留一两,更觉得自己掉了不少银子。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范离之所以看出鲶怕爆竹,不只是因为他的观察能力了得,而是他在另一世界,听过关于“年兽”的传说。 鲶和年,可能原本就不是巧合。 陈晓东离开后,杜鹃冷笑道:“说什么回家守岁,这家伙单身汉哪来的家,多半拿到钱了就喝茶去了吧。” “喝茶?伶仃桥南那家?”范离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杜鹃脸现诧异之色。 范离已知不妥,但自己只来了京都几天,总不能说做过市场调查了,只得老实道:“队长告诉我的。” “哦?队长还告诉你哪些地方啊?” “呃,青桃巷啊,哨马河西啊这些地方,娟姐,其实我都没去过。” “有空就去,不去怎么行,这不浪费了队长推荐了吗?” 范离越听越觉得这个语气味道很正,就是那种,标准的,生气中的女孩子。 难道娟姐暗恋队长? 正深感不安时,杜鹃哼的一声,招呼不打就御空而去。 终于解脱了,女人果然比灵兽难对付。 …… 回到城南分队,城里的爆竹更加密集,新的一年很快便要到了。 柴火已烧尽,锅子尚有余温,锅里还剩一半腊鸭和腊肉,茶几上的酒葫芦是满的,用过的碗筷都已清洗干净,整整齐齐归类放着。 “那家伙倒是很体面。”范离坐下喝了一口酒,夹了一片腊肉正要放入口中,见对面的椅子上倒放着一卷画纸。 放下腊肉摊开来看,正是自己,准确的说,正是于大奔的画像,虽然他对这个相貌不算太熟悉,但画工是显而易见的了得,简单一支炭笔竟将他画得栩栩如生,跟黑白照片也没有太大差别。 他又默默赞叹了一会,小心把画纸卷回,卷到一半时突然一个激灵,又摊开来看。 素描? 这个世界居然有素描了? …… 在此时,相对于富豪云集的城南,官家居多的城北显得颇为安静,大多人家只是简单放一小串爆竹,阖家祈祷一番,就算是辞旧迎新了。 城北静云巷尽头,卢府,飞云将军卢定山与孩子玩耍了一晚,又陪父母聊了会天,便回到书房独自呆着。 他常年巡视边关,难得回京都过一个年,如果不是母亲冬天染了疾,此时想必还是与将士们围着篝火喝酒。 他翻开书桌上摆着的一面铜镜,注入神识,镜面上便开始出现一段段文字,是下属每日的汇报。 还是闲不下来啊。 例行事务看完,无大事,正要合上铜镜,突然又跳出一条特殊标志的字符,他微微皱眉,注入一道星尘,不多时,原本混乱的字符变成四个字: “捕猎失败” 第63章 解惑 年初三,范离常服去了一趟城西,见那对爷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便没有打扰。 午后去到一处茶馆,正经的那种,和宁以臣见了面,交换了彼此的信息。 少年说,圣上那边在年初一赏赐了他们家一大票银钱礼物,却对那件事情绝口不提,燕子山那边还是不肯放人,只是遣来了信,说德圣人要收宁薇作徒弟。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就比较暧昧了,善意来说宁薇暂时不会吃苦头,恶意来说她是被软禁。 范离这些天让书店搜集情报,又去京都藏书楼查阅相关资料,了解到至今有据可查的疑似穿越者共有八位,其中四位草草死于非命,另四位中,一人成了墨首初代,一人成了大令初代。 还有另两位,虽然各处资料都没有避讳提及,但下笔都极其克制,寥寥几笔描述他们对各个时代的影响,便不再多一字。 “我有一个朋友,她跟我说过穿越者有可能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凶祸。” 宁以臣闻言坐得笔直,他下意识想要辩解姐姐是多好的一个人,话到嘴边,变成喉头的一咕噜。 “另两位疑似穿越者,我们姑且叫做张三和李四吧,谁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名。 我那个朋友说,根据口口相传的野史,张三是有史以来第一位穿越者,出现在大约六千年前,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他教会了当时的人们如何采矿和冶炼,果然,无论屠宰还是收割,都得到了大大的跃升。 但是,你知道但是什么吗?” “杀人的效率也提高了。”宁以臣舔舔嘴唇。 “是,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那时的人们还未开化,世界观还停留在互相当作野兽的水准,嗯,世界观就是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道德水准的落后加上杀戮工具的飞跃,结果就是生灵涂炭。 整个世界在当时都杀疯了,据说十不存一,直到修行者出现,才让长达千年的杀戮稍稍减缓。” 范离喝了口茶润嗓子,顺便把和皮蛋的对话又过了一遍,看看哪些还不方便跟这个小孩说。 “李四不是中土人,他单纯就是个疯子,极其聪明的疯子,以毕生之力在草原上建立了一个为他卖命的部落,无论战斗纪律、战斗意识、战斗能力都远远超越时代,更可怕的,那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个部落的每个人,对,老老小小,都在骨子里种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恶意。 那家伙和他的部落低调发育了几十年,直到他认为饥渴到了顶峰那天,数万铁骑和马刀齐出,把草原上能找到的其他部落全犁了一遍,连老人小孩都嗷嗷叫,追着对手的逃兵咬。 杀光北方后,那支部落终于南下,杀得前朝直接崩溃,中土白骨千里,如果不是大令和墨天联手,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说不定还是一片埋骨荒原。” “这段历史我知道,只是不知道那个部落首领是穿越者。” “没有哪本历史书是会记录他的。”范离看向窗外,年初三,各个商铺陆续开门,街道又恢复了昔日的熙熙攘攘,人们热情洋溢,享受这太平盛世,哪怕一百本历史书堆在街道中心,阐述那一段段让人肝颤的往事,也不会有谁乐意去翻上一翻。 毕竟,当下才是人类的本能。 “人们发自内心害怕未知,张三也好李四也好,无论他们原本的出发点是什么,结果就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滔天灾祸。 这个世界当然也有别的恶棍,穿越者当然也不全是坏心,但他们带过来的东西,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完全不可控不可测的未知。 这就是历史不会记录穿越者的原因,如果承认他们的存在,就是承认这个世界的脆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嘭的来一个人,也不管他们是好心还是坏心,都有可能把这里全毁了。” 范离说得投入,到这里才突然想起自己也是穿越者,那么,自己将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还是草草死掉? 哪一个才是更好的结果? 宁以臣听得入神,挺直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和范离一起沉默少许后才开口: “于先生,您的意思是,我姐姐很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但向好还是向坏还不可知,所以墨天从现在开始就要把她控制住,朝廷也是默许的?” “是,说真的,没有直接杀掉,只是控制起来,墨天已经算是给足大令面子了。” 范离不想给少年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不会安慰他说是给你们宁家面子,因为在墨天看来,小小一个光禄寺卿,和城西随便一个破落户也没什么区别。 宁以臣打了一个寒战,其实这些道理他一听就懂。 他当然知道宁薇是个好姐姐,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人,才华眼界更是高自己百倍,但他也知道,姐姐一直在刻意掩藏,除了不愿意暴露特别之处,或许也是存了这样的担忧,担忧哪怕是一次无心之语,都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可测的改变。 “于先生,您觉得,怎样才能救出我姐姐?”少年弱弱问道,范离却从他眼睛里看出坚定,他所谓的救,不只是依靠别人出手,而是自己先会全力以赴。 “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先想想,下次见面再跟我说,如果你有了不错的主意,在不被连累的情况下,我会帮你。” “是。”少年犹豫一阵,把两人的茶杯倒满,起身稍稍整理一下衣裳,对范离长揖到地。 “请先生收我为弟子。” …… “又多了个学生啊。” 回城南分队的路上,皮蛋调笑道,她已经好些天没能跟范离说话,这一路上难得的格外活泼。 “我觉得这小子心性不错,哪怕做不成修行者也没什么,只希望别被这件事情带歪了。” “是,他会成为一个好官。” “何以见得?”范离倒是颇为好奇,皮蛋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好吧,她确实不食人间烟火,像当官这种事情怎么会从她嘴巴说出。 “我怎么说都和关家共存了上千年,关眉就是一个纯粹的好人,所以做不了好的领袖,这个我是知道的,那小子就挺不错,底子不坏,行事又不拘泥,是个好苗子。” “我呢?” “你啊,表面是个好先生,实则一肚子坏水,把别人拿捏得死死的,要是做官啊,唉,就看谁那么倒霉跟你作对了。 “你呢,整天泡在我的坏水里,有没有被拿捏啊?”范离不关心后半句。 “呵呵,哪天我不开心了,就一把火烧干你的下水。” 暧昧了暧昧了。 范离心里甜滋滋的,尽管已经放慢脚步,但还是太快回到那座院子门前。 “春节快乐啊平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门房里打瞌睡的老平被吓了一跳,见是这小子,从兜里取了个红包丢了出来。 范离乐呵呵接过,压低声音道:“今天有谁来了啊?” “队长两口子。” “队长两口子?队长成亲了?”范离大是讶异。 “怎么,你反对?”老平翻了个白眼。 “也不能这么说,我先进去领红包了啊。” 范离一溜烟跑进院子,在北房门口稍稍整理衣裳,这才大声报到。 “进来。”内里传出路德威懒洋洋的声音,他便掀帘而入。 队长依旧在书桌前埋首文件,一个高挑女郎坐在靠窗的阳光下缝补衣服,见自己走进,抬头看了一眼,容貌居然颇为漂亮,更从骨子里透出让人口干舌燥的媚态。 队长可以啊,我不反对。 他轻咳两下,路德威依旧头也不抬。 “说。” “大哥大嫂新年好。” 范离话刚出口,就感觉整个书房空气瞬间改变。 第64章 看风景的人 “大哥大嫂新年好。” 范离话刚出口,就感觉整个书房空气瞬间改变。 媚态女郎惊愕抬头,路德威一脸古怪看着自己。 怎么了,京都不兴说大哥大嫂吗? 他喉头一滚,憋出“队长队长夫人新年好”,气势已是大为减弱。 “大哥,你们队里现在就这么缺人吗?”媚态女郎奇道,脸上倒是没了惊愕,而是心疼。 路德威单手扶额,沉吟片刻才开口: “小于,你生活上要是有困难可以跟组织上说嘛,这才来几天,怎么脑子就坏了。” 嗯? 范离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不知道 就在这样的僵持中,门帘被掀开,又一人走了进来,媚态女郎乖巧起身:“嫂子。” 嫂子? 范离僵硬回头。 是杜鹃。 是杜鹃。 是杜鹃 “怎么了?见鬼一样。”杜鹃奇道,伸手理了理头发,娇小的拳头上又是几道新伤。 “嫂子新年好。”范离以生平最佳表演迅速切换表情和心情,比媚态女郎还乖巧。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 事实已经很清楚,路德威和杜鹃确实是一对夫妻,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直没跟自己说,而那个媚态女郎叫路灵灵,是路德威的胞妹,平时也不会来分队,今天就是被家里亲戚催婚催得烦了,才随哥哥嫂嫂出来透口气。 幸好兄妹俩没把刚才的糗事当面抖出来。 “在队里就别这么称呼了啊,下不为例。”杜鹃在脸盆里洗了手,坐到茶几前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见气氛似乎有些尴尬,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对小姑子说道:“灵灵,你和这傻小子到街上逛逛,带他买几套衣服,穿成这样算什么样子。” 范离对穿着一向不大讲究,虽然自己比于大奔高大一些,变身后也将就着穿原先的衣服,如果要细细考究,确实是有点松垮。 他和路灵灵对视一眼,女郎似有些许不乐意,但也不便直接拒绝嫂子。 “我和你大哥要商量明年家里的银钱怎么安排。” “嗯,是的吧。”路德威弱弱接腔,放下文件。 “好吧。”路灵灵把手中衣物递给嫂子,路过范离时又细看一眼,当先走出书房,范离也告了辞,跟出门去。 “你觉得那小子还行?”路德威把轮椅推到夫人身边,陪她喝茶。 “是,虽然长得一般,但人还不错。”杜鹃继续缝补手上的衣裳。 “好吧,我也觉得那小子有些特别,但是,灵灵心里头放不下的,毕竟是那个人。” “那个人再好,都去世三年了,不说年纪,灵灵也要走出来了。” “嗯,整天强撑着乐呵呵的,确实不好。” “是吧,那小子自然是配不上灵灵,但满肚子坏水,说不定反而是解药,这恋爱啊,谈了也就谈了。” “哈哈,谈恋爱,好久没听到这三个字了。” “你不觉得这是初代发明过的最美妙的词儿吗?” …… 路灵灵并不高冷。 相反的,在她一身媚态的表象之下,蕴含着让人如沐春风的体贴。 比如走在街上时,她会保持适当的距离,但走进服装铺子,距离就会拉近,还很热情的给范离挑衣服试衣服。 “肩膀这儿有点紧了。”她很自然的轻轻拉扯肩膀两头。 如果这种情况下她还远远站着,范离会很没面子,所以哪怕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哪怕是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她都照顾了范离的情绪和旁人的观感。 亲近,却不失礼。 真是个妙女子。 城南拥有整个京都最多的商铺,从高到低,档次一应俱全,范离添了两套春装还有一双鞋袜,还在路灵灵的强烈建议下买了条新腰带。 “这个是今年新款,才从余州那儿传过来的,穿上会很英挺。” 这是一条男式腰带,但范离没有多言。 两人一路轻松逛着,不知不觉就逛到了玉簪湖边,着名的京都十景之一。 此时艳阳当头,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范离见路灵灵的鼻尖微微渗出汗珠,道旁又有一家甜品铺子,便指道: “我走得有些渴了,要不陪我喝点东西?” 路灵灵欣然应允,两人便进得店里买好甜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子与湖岸还有十步距离,但没有遮挡,开阔的水面一览无余,在艳阳下荡漾如金潋滟,轻风带着融雪的清新,撩动着女子迎向湖面的秀发,她双眸微眯,好像睁开时,春日便会到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范离轻轻念道,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为他想让女子知道,她配得上这句诗。 “嗯?”路灵灵转过头来,眼中闪烁讶异。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是我一个朋友写的。” “还有吗?” “还有一句,我完整读给你听,咳咳。”范离清了清喉咙,坐直了身子: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真好。” 路灵灵发了会呆,似是把这首诗记在心里,又问道: “你朋友说的那个‘别人’,是他的谁啊。” 呃,这个问题当年应该有注释过,但现在早已忘了,只能临场发挥,不然这气氛就可惜了。 “他也没告诉我,我只能瞎说自己的理解啊,你也别当真。” 他一边说着废话,一边借此在脑子里构思: “我觉得吧,这个别人,可以是你生命中见过的没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其实每一天在有意无意间,我们都会影响别人,也会被别人影响。 比如你刚刚看着湖水发呆,在湖边的某个地方可能有一个人,他今天本来过得很糟糕,想要投湖来着,但看到你之后,心情就好了起来,又可以开心回去再熬几天。 他被你改变了,但你却不知道,当然,也不需要知道。” 路灵灵一双媚眼笑得像月牙:“后来我就成了她的菩萨。” “准确的说,在他看到你的那一眼,你就成了他的菩萨。” 路灵灵双颊绯红,范离也及时收住,再胡说八道下去,就不是调味,而是调戏了。 “你是一个好人。” 叮。 范离仿佛听到卡片发出的声音,他对她当然有好感,但也仅限于此,更多的,只是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在现实中和年纪相仿的女孩相处,他很享受这种久违的感觉。 所以,这张好人卡发得也太快一些了吧。 正不知如何接话,甜品铺的门被推开,走进两男两女,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尤其是两位男子,高大英俊,气质出挑,举手投足间显而易见的富贵出身,两位女子虽然也算得上美人,但神色之间就少了这股富贵气。 两位男子进来时,恰好见到双颊还在微红的路灵灵,顿觉心脏停了两拍,尔后相视一笑。 四人在邻桌坐了下来。 范离不喜欢刚才的笑。 第65章 我不喜欢你的样子 “我不喜欢你的样子,三天,你马上离开京都。” 嗯? 范离转头看去,说话的应该是靠近他这一侧的年轻男子,头发浓密微卷,五官立体深邃,想来是个混血儿。 “没听见?同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二遍。” “嗯?” “我说,我不喜欢你的样子,三天,你马上离开京都。” “哦,还是说第二遍了啊。”范离耸耸肩。 卷发男子脸色微变,同行的宝蓝长袍男子却噗嗤一声笑出来,被瞪了一眼后才摆手抱歉。 虽然京都多的是大官和富商,可这二人仍算是来头不小。 卷发男子名叫杭明瑞,当朝工部侍郎之子,蓝袍男子名叫苏毅,当朝刑部侍郎长孙,苏杭两家数代交好,这二人更是比亲兄弟都要亲近,整日里同进同出,相貌与才华俱佳,绝非寻常纨绔子弟,因此自小便是一路夸赞听过来。 也因此,没吃过瘪。 过年这几天,二人一直在家中接待各种应酬,到今日才得以透一口气,便约了各自相好到玉簪湖游玩,陡然见到路灵灵如此娇媚之态,不约而同便起了搭讪念头。 这二人原本也不是轻浮之人,只是见那女子对面,是一个完全配不上她的普通男子,而且一身衣服廉价不说,还显而易见的不合身,更是心生鄙夷和不忿。 这小子什么档次,竟敢约比自己相好档次还高的姑娘! 不能忍。 于是就有了那句极为粗鲁的开场白。 “你想死吗?”杭明瑞努力恢复风度,淡淡道。 “嗯?” “我说,你想…”杭明瑞话语一滞,咬牙起身,一拳轰出。 两位女子轻呼,一位女子皱眉。 拳头准确砸到范离的面门,但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只有苏毅看得出来,那小子一瞬间消失又出现,应该是擅长空间之术的修行者。 那巧了,他们两兄弟也擅长此道。 …… 在三个女子看来,那三个男子都坐在位子上没动过,只是在她们耳边,时不时传来远远近近的噼啪声,就像放爆竹。 争斗其实进行中。 最初是杭明瑞追击范离,在京都,他算是有真才实学的公子哥,于修行之道虽然天资不高,但也自小苦修不辍,如今到了三等七品的不俗境界。 他自持潇洒风度,哪怕追击那小子已到了湖的另一头,也会在极短瞬间回到座位,就像从未离开一样,便不会给旁人带来惊扰。 没想到那小子同样如此,明明已逃得狼狈,也大可以就此滚蛋,但也还是同样回到甜品铺,再继续下一次追击与被追击。 什么档次,竟敢和我一样潇洒? 他更是恼怒难忍,原本还想着教训一下就算了,此时已拿出随身带着的短刀,砍死虽然没有必要,卸下一条胳膊一条腿,家里还是摆得平的。 但那小子虽然境界不如自己,身法却是不弱,好几次眼看得手,总是被他险之又险的避开,连衣服都没能划破。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留手,如果最后出一身臭汗,还拿不下那小子,他也就没办法在姑娘们面前做人了。 也就在此时,苏毅加入了战团。 …… 虽然苏杭齐名,但苏毅一直有二弟的自觉,因为自小家庭熏陶,他不喜出风头,更多只是站在杭明瑞身旁捧个哏。 杭明瑞也一直很享受大哥的角色,他不知道的是,很多不知觉间惹下的麻烦,都是二弟悄无声息解决。 比如此时,死人就不好了。 苏毅但凡出手必定全力,境界隐然在杭明瑞之上,在两人默契截击之下,那小子明显吃紧不少,至多十个回合之下便能逮住。 让杭明瑞揍一顿也就算了,至于那个姑娘,嗯,可以再商量谁来征服。 这是两兄弟之间的事情。 他是这么想的。 …… 范离一直在躲,他有自信可以制服卷发男,但他不想用这个身份惹事,所以一直没有出手,只希望可以以德服人,让对手耗尽星天、知难而退。 拼血条他可没怕过。 随后蓝袍男加入战局,此人没有卷发男那么莽,心思手段都深沉得多,几次把他逼到无法前行的路线,比如一颗大树、一面照壁,留下机会让卷发男最后得手。 如果放在几天之前,范离还真的挺难应对,但就像他对自己的评价一样:爱笑的男孩总是运气不错。 在大年三十对鲶的那场追捕中,他学会了那头灵兽明显违反物理定律的身法——不减速转向。 于是,今天这场遭遇反而变成了很好的一次练习,虽然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会在路灵灵面前丢人,但对这一身法的领悟是越来越多,反倒是不愿意就此停下来了。 再来十个回合吧,把路灵灵晾在那里也不好。 几十轮追击下来,他已经把方圆两三里的地形摸透,并制定好和平收场的计策。 湖西有个钓鱼佬,在三秒钟之前,鱼线有了微微颤动。 三。 范离从半空陡然下坠,贴着湖面穿过一个桥洞,杭明瑞一刀砍在桥身,苏毅突然出现在桥洞的另一头,一脚踏下。 范离于不可能中猛然转向,在湖面留下一道直角水浪,穿行至甜品铺屋顶。 二。 脚底还没触到屋顶,短刀越过数十丈湖面,袭向背心,范离再次消失,杭明瑞出现,抓住刀柄,转头看见湖北岸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上,苏毅与范离拳脚相击,这是第一次近身搏斗,说明那小子已经没有余力。 苏毅一拳把范离轰下柳树,后者一个踉跄,勉强向湖西穿行。 弄不死你。 杭明瑞手持短刀,全速掠了过去。 一。 杭明瑞和苏毅一左一后夹击,前方是一个钓鱼佬,右方是一艘画舫,眼看已是避无可避。 就在此时,钓鱼佬猛的提杆,一条红鲤被扯出水面。 明明已是强弩之末的范离陡然消失,水面不知为何炸出数尺浪花,杭明瑞一刀穿过浪花、刺穿红鲤,正错愕之时,同样收势不及的苏毅视线被浪花阻挡,身子撞向鱼线,带得杭明瑞一起坠入湖中。 甜品铺之内,范离起身,假借为路灵灵添水的动作,挡住两个女子看向湖面的视线。 那两个家伙虽然无理了些,但也不至于被姑娘看到狼狈模样。 路灵灵却看到此时湖面的情景,那两位公子哥正互相搀扶着爬上岸,于是她又对范离笑道: “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范离正想谦虚两句,甜品铺的门又被推开,数人走入店里顾盼一番,为首一一个中年人大声喝道:“杭明瑞苏毅何在?” 那人身着灰袍,应该也是墨天神官,其余数人则身穿紧身红袍,是朝廷法队,专司抓捕官员及官员家属。 杭明瑞骂骂咧咧出现在范离身前,作势再打,苏毅却留意到店铺里多了些不善之人。 “拿下。”灰袍神官冷漠摆手,红袍人手握刀柄,走向一脸茫然的苏杭两人。 范离也不知道这出算是什么回事,所以他没有留意到,路灵灵的神色变得凄然。 第66章 贪心的年轻人啊 六位红袍人把苏杭二人围在当中,其中一人出示了象征朝廷执法权力的令牌。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杭明瑞不悦道,他出身官宦世家,心中再有怒气,也不会撒在“自己人”头上,所以言语上可以说是相当客气。 “杭明瑞?苏毅?”手持令牌的红袍人也客气问道。 二人点头。 “那就没错了,两位公子,咱们回去说话。” “回哪里?”杭明瑞仍然搞不清楚局面。 红袍人不再多言,三人一组,两人一左一右抓住手臂,一人手握刀柄站在身后,配合极为默契。 苏杭二人脸色发白却没有反抗,他们最清楚,被冤枉入狱还可以靠家里捞出来,如果反抗红袍人,等同谋逆造反,诛九族。 家里是啥侍郎都不管用。 圣上说的。 “那个大人。”与二人同行的一位女子颤抖指着范离:“刚刚他也打架了。” 范离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仙女还真是神队友。 家人们谁懂啊? 红袍领袖看向中年神官,后者微微颔首,原本握刀的两个红袍人随即架住范离左右。 范离心中叹气,回头想要跟路灵灵说几句俏皮话,让她不要担心,却见她神色复杂,却不是看着自己。 那位中年神官缓缓穿过众人,犹豫了一阵,对路灵灵柔声道: “弟妹。” 弟妹? 范离愕然,再次看向路灵灵,确认她的衣着打扮完全不是已嫁人的样子。 “你的朋友?”中年神官问道。 “是,也是你的同事。” 中年神官眉头紧蹙:“你知道规矩。” “我不知道。”范离与路灵灵同时回答,随后相视一眼,他耸肩道: “刚入职没几天,光顾着打架办案,没来得及学习规矩。” “你们的规矩不是一向丰俭由人吗?”路灵灵冷声道。 她是真的生气了,但肯定不只是为了自己。 回头还是要八卦一下。 “我跟你们走,但有劳你们派个人把她送回去,今天买了挺多东西的,重。” 范离朝路灵灵笑笑,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 …… 京都城北治安分队,干净清爽、采光充足的——一间牢房。 墨天和红袍联手办的案子,犯事者通常都是京中官员,一般会关押进墨天牢狱,这不合规矩,但管用。 哪怕皇亲国戚、天子门生,也别去跟圣上求情,找墨首去。 苏杭二人靠墙坐着,范离则随着透过窗户的阳光移动,晒了一会,突然想到这两兄弟衣服还是湿的,开口道: “要不过来晒晒,衣服干得快一些。” 杭明瑞冷哼一声,苏毅想了想,起身到他身边坐下:“多谢了。” 三人又默默坐了许久,晚餐送进来后,范离很快吃干净,味道果然还不错,苏毅只吃了几口,杭明瑞则一勺未动。 饭后,杭苏先后被带出问话又送回来,最后被带出的,是范离。 城北分队的占地规模看起来比城南阔绰得多,他被带到位于东边的一处厢房,屋内仅有一桌两椅,其中一张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神官。 “自己人啊?”待他坐下后,老者微笑道。 “是啊,城南于大奔,领导您怎么称呼?” “张六丰,叫我老张就好。” “张老您好,我可以帮忙做点什么?” 范离不是傻子,这老人能够坐在这里,无论再怎样表现得如沐春风,也必然是手握生杀的狠人,所以他连到底是什么案子都不会主动问。 职场险恶,傻者生存。 “呵呵呵,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己说吧。”张六丰的语气像是劝自己孙子多吃点菜。 范离不带一丝犹豫,将发生在玉簪湖畔的事情说了一遍,便是所有打斗细节都毫无保留。 “哦,这么说你之前是不认识他俩的?” “属下刚来京都不到十天,便是连这二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哎呀,这就很好嘛,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把你放了。”老人喝了一口茶,揉了揉眉心,似是松了一口气。 范离却觉心中发毛,谨慎接口道: “全凭张老安排。” “没事就可以走了嘛,难道城南那边还没咱们的牢房舒服?” 范离起身站了一会,又坐下: “张老,到底是什么案子,属下可否稍尽绵薄之力?” “既然年轻人想立功,我就跟你们路队长说一句,借调几天也是无妨的嘛,城南城北是一家对吧。”老人微笑着,又把茶杯倒满。 真·老狐狸。 …… 范离这才晓得,自己的狱友原来是工部和刑部的两位公子,能动到他们头上的案子,自然是大案。 很大的大案。 捅破天的大案。 今日早间,齐郡王遇刺。 当今圣上仅有一个兄弟,那便是齐郡王令衡,兄弟俩同母所出,年纪也只差了两岁,自幼感情甚笃。 依大令皇家惯例,每年年初三,圣上前往东郊鹰山祭祖,随行的齐郡王路遇伏击,幸得十三岁的少年王爷机智应变,才堪堪逃过一劫,人虽无事,据说还很兴奋。 但圣上很生气。 在他看来,袭击自己弟弟已是反了天,选择在祭祖这日袭击,更是直接在他这个皇帝脸上抽两个耳光了。 行凶者仅有一人,一击不中后便自杀身亡。 但是,查。 查到地府去,也要查。 “那红袍子亲自用了问灵法术检视,但刺客显然早有准备,自杀时用邪术让自身魂飞魄散,红袍子冒极大风险,才抢了一缕游魂回来。” 红袍子自是范离午间见过的朝廷法队,但说到“那红袍子”,自然说的是他们的头头,大令朝廷第一高手,黄湘。 “跟那两位有关?” “何止有关。”张六丰嗤笑一声:“根据那缕游魂显示出来的画面,杭明瑞和苏毅将一个盒子交给那刺客,刺客取出查看,是一个小瓷瓶,画面就结束了。” “瓷瓶找到了吗?” “刺客哪有那么蠢,那红袍子和我们的判断是一致的,瓶子里装的可能是某种可以破解星天的粉末,所以护卫齐郡王的阵法才在一瞬间失效了。” “哦。”范离把事情捋了一遍问道:“何时砍头?” “哈哈,你小子倒是不拖泥带水。”老人颔首赞赏: “三日后。” “属下需要做什么?” “首先,你今天并不是偶遇杭苏二人,而是奉命去监视和保护他们,以免被幕后黑手杀人灭口。” “是,正因为我初来京都,不会被有心人看出身份,所以被安排执行这个任务。” “正是。”老人赞誉之色更浓,继续道:“其次,既然你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任务,那么,接下去的查案,理所应当也参与。” 一块灰色木质令牌出现在桌上,没有任何文字纹饰。 “属下是否该破案?” “哦,‘该破案’?你的口气可真不小啊。” “毕竟是您选中的人。” “很好,那就试试看吧,但也不必勉强,一切自有安排。” “是,可万一属下运气不错,能得到什么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京都的一处宅子,有恒产者有恒心,必定全心全意为墨天效力。” “哈哈,你不光口气不小,胃口也不小。” “谢张老。”范离长揖到地,将令牌收入怀中。 “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了。” 老人摆摆手。 …… 迈着轻快的步伐,哼着轻快的小曲,范离往城西走去,路上碰到路灵灵日间推荐过的一家老字号,进去吃了碗豆腐脑,这才心满意足的继续赶路。 直到皮蛋告诉他,那道目光已经离去。 第67章 风吹麦浪 回到城南分队已近亥时,门房老平当然早就不在,路德威和杜鹃却还在书房。 还有路灵灵。 见得自己无大碍,三人方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告诉他,下午消息传到后,路德威立即和上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要去抢闯捞人,按职位来说,主持此事的张六丰只是分队执事,比路德威还低了半级,抢了也就抢了,哪怕事涉朝廷,但上边有人,不了的这个队长不当就是,死是死不了。 幸好路灵灵及时赶回,把情况说了一遍,想来只是误会而已,这才强忍怒气等待至今。 路德威示意夫人妹妹出去,两人没有言语,便起身离开。 路灵灵经过范离身边时,指了指方才坐着的椅子,日间购物的纸袋摆在椅边,他微笑颔首。 “说吧,那头老狐狸准备怎么利用你。”路德威合上文件。 范离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对其中机锋更不加隐瞒。 和那老狐狸一样,队长也是不掩赞赏之色: “怪不得杜鹃说你一肚子坏水。” 如果我不是如此应对,那老家伙是不是就会把我给杀了? 范离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路德威也没有提起,都是聪明人,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尴尬的事情原本就不应该成为问题。 “队长有什么建议?” 路德威沉吟许久,指头在桌上敲了又敲,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令牌丢了过来。 范离接住一看,一模一样的灰色木质,只是上边多了两道横向刻痕。 中队长? “这是副队长的令牌,我建议你挂在腰上,要多高调有多高调,事情结束之后还给我。” 果然,但这个晋升速度也快了些,不会让鹃姐误会吧。 “权限?” “可以给城南所有队员下达命令,可以查阅所有分队绝密级以下资料,可以向京都教廷借用三品及以下法器,以及,可以免死一次。” “那么嚣张?” “当然,就先不要造反啊投靠魔宗啊之类,那还是会死的。” 好吧,果然丰俭由人。 “你觉得灵灵怎么样?” 临走时,路德威问。 “很好。” 范离回答得很干脆,他知道这个回答不会让队长误会,路灵灵当然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嗯,这是他今天第几次有这个感慨了。 但是。 但是她心里住着另一个人。 路德威没有说话,与范离对视一阵,摆了摆手。 …… 第二天一大早,老平看到腰间挂着令牌的范离,眼中露出复杂神色。 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范离苦笑打了招呼,直奔城北,最该看到令牌的,是那一边。 那边的同僚神色也很复杂,昨天还在这里蹲牢房的小鬼,今天一大早就变成分队副队长过来查看卷宗了。 范离没有遣走对方,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坐在昨天的位置上,细读杭明瑞和苏毅昨日的口供。 两个人都承认见过那个刺客,但都说当时绝对不知道他的身份,以为只是李蒙遣过来拿东西的一个小厮而已。 李蒙,当朝太师李无碍之子,光禄寺卿宁行师的女婿,疑似穿越者宁薇的未来夫君。 事情变得复杂了。 更复杂的是,对于那东西是什么,苏杭二人说法不一。 杭明瑞说是他珍藏多年的一颗夜明珠,算是提前给好友的新婚贺礼。 苏毅说是一套袖珍版的春宫图。 如此口供,两人想不死都难了。 “哟,副队长了?”路过的张六丰慈祥笑道,眼中毫无意外之色。 “给您老办事,不上点档次怎么行。”范离晃晃挂在脖子上的令牌。 “不错不错,看来我该找人看宅子去了,你继续。” 老人走后,范离叫人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坐了些许时间,一是让明显比城南人丁兴旺的城北同僚们记住自己,顺便再把案子在脑子里捋一遍。 刺杀齐郡王。 软禁宁薇。 太师之子李蒙。 工部侍郎之子杭明瑞。 刑部侍郎之孙苏毅。 刺客。 破解阵法的物事。 矛盾的口供。 墨天的态度。 路灵灵和那位中年神官的关系。 …… 咦,路灵灵怎么会和这个案子有关系。 他晃了晃脑袋,把杯中茶喝完。 下一个目的地,宁府。 …… “你自己想个理由去见你姐夫,私下里问问,他和杭明瑞和苏毅关系如何,是否派人去找他们拿东西,最后拿回来的是什么。” “这个不用问啊。”宁以臣给先生倒了杯茶。 “嗯?” “那二人是京都出了名的八面玲珑,善交好友,姐夫整个人傻乎乎的,又没什么花花肠子,所以一直没听说他们有什么往来。 直到他要娶我姐,嘿,那两个家伙就凑过来了,毕竟整个京都圈子都好奇,光禄寺卿家里那位小姐到底是怎样人。 年前姐夫私下里找我,问我姐喜欢什么,他好准备一下当做新年礼物,我就跟他说了,我姐跟我提过一嘴,她想找一种套在耳朵上就听不见声音的东西,可惜大令还没有。姐夫说他找找看,让那两个公子哥帮忙也算正常。” “然后李蒙给你姐带回来的是什么?” “我没打开来看,一个木盒子,我就直接给我姐了,然后第二天,她就被带走了。” “那木盒子还在吗?” 宁以臣见先生神色严肃,赶紧指指左手边:“兴许还在她房间里,但是我没进去过,我姐从小到大只有一个要求,不许任何人进她房间,哪怕打扫卫生都是她自己来。” “你觉得我可以进去吗?” “我哪里知道,我午觉睡得很死的。” 说罢,宁以臣瞪开靴子,钻进了被窝。 …… 宁行师真是一个清官,家里连仆人都没有几个。 范离没有刻意隐藏行迹,而是正常走到西厢房,轻轻敲了一下门,确定无人应答后,推门而入。 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符合这个时代所有特征的闺房,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少女的气息。 少女的家人非常信守承诺,在她被带走之后也没有进来打扫收拾,所以看上去,好像少女只是刚刚出门玩耍了一样。 梳子还随意放在梳妆台,上边纠缠着几丝来不及清理的头发。 范离没有急着翻箱倒柜,甚至还非常犹豫要不要这样做,于是他坐在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然后开始发呆。 是的,发呆。 这是一个完全出于偶然才落到自己头上的案子,昨晚还差点为此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从目前已知信息来看,这起案子肯定涉及皇室、朝廷命官、墨天,甚至可能还有一两个世家。 对于自我定位,他认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自己已经很不苟了,虽然肯定不是什么救世主,但该抗争的抗争,该出手的出手,也靠着小聪明和好运气混到现在。 对于这次的事情,如果真的所谓躬身入局,为了所谓的正义所谓的真相,好吧,不说这个,为了和这家少爷短短几天的交情,为了他叫过自己几声先生。 为了可能同为穿越者的这个房间的主人。 可能再没有侥幸。 可能再没有穿越。 是否值得? 何况,无论张六丰和路德威的口气都非常明显,不要那么认真,你能管好自己的小命就已经不错了。 范离轻叹一口气,瞥见梳妆台上那把梳子,顺手拿到鼻子旁嗅嗅,真的还有少女的味道。 他知道这个行为有点不雅,他也知道皮蛋看得到。 所以他在自己心里说,看看又死不了人的,就看看。 然后开口:“皮蛋,你是不是说过,修念的二等境是‘异客’,可以进入过去或者未来。” “是。”星天里很快传来回复。 “我现在做不到,你可以帮我吗?” “我可以,但你不可以。” “怎么说。” “我可以用我的星尘强行把你的境界短暂提升到‘异客’,但你的星天相对应的,会被同等损耗,结果是,你的境界会下坠。” “会下坠到四等境吗?” “应该不会,可能会从现在的三等六品下坠到八品。” 范离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肉疼。 皮蛋给他自己足够的思考时间。 “能维持多长时间。” “最多一刻钟。” “好,我要回到宁薇被带走那前后一刻钟。” “范离。” “嗯?” “你是一个好人。” 呃,皮蛋果然还是一个女孩子啊。 “我们家皮蛋最棒。”范离朝天空竖起大拇指。 “当然。请珍惜。” “珍惜?” “是啊,你最多只有一刻钟。” 然后,范离星天轰鸣,就像是一阵飓风吹过麦田,待得麦浪结束,一个少女在他坐着的椅子上站起。 随手把梳子放在了梳妆台上。 第68章 那老人姓祝 一个有着一对招风耳的少女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和宁以臣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光禄寺卿宁行师,他手上拽着一把菜刀,让女儿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不要出去。 男人表情已经扭曲,双眼又透着怜爱,非常不协调,又非常协调。 少女按住父亲拿刀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语气淡淡的。 男人把事情快速又清楚的说了一遍,然后要关门,少女另一只手按住了门框,力气虽不大,但男人不再使力。 “爹,那么多年了,你觉得我是你的女儿吗?” 男人一怔,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就要出去拼命,手却被少女抓住了。 “我刚出生时,你哭得比现在还难看。” 少女笑了,眼中也泛着泪花。 “你照顾好娘和以臣,我一定会回来,房间可千万给我留着啊。” 少女松开双手,合上房门,男人怔怔站在原地,神色渐渐的不再狰狞,而是转过身去,把菜刀握得更紧。 少女回到梳妆台前,继续把头发梳理整齐,镜子中的她,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五官,淡淡的神色,却让人过目不忘。 她一边梳头,一边哼着歌,曲子虽然也是淡淡的,但很熟悉,是那个流行歌曲还被称为劲歌金曲的年代。 盘好发髻,少女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好像这个想带,那个也想带,但最后一样也没拿在手上。 她坐回床沿发了一会呆,突然柔声道: “出来吧。” 范离吓了一跳,然后,一只像狗又像狮的小兽从床底钻了出来。 年。 小兽前足搭在少女膝盖,吐着舌头卖萌,和那晚的凶神恶煞完全不同。 少女笑着一会抓抓它的脖颈,一会挠挠它的肚子。 这不是猫啊姑娘。 但年好像非常受用,恨不得舌头都甩起来。 “你且去外头躲躲,等我回来了,你再来找我。”少女托着年的脑袋认真道。 年先是疑惑,然后居然咧嘴笑了,下一个举动,让范离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年变成了那个世界九十年代的一个巨星,还开始唱歌,还唱得一模一样。 “别闹,我爹还在外边。”少女嗔道。 巨星吐了吐舌头,恢复年的模样。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立即走,马上。”少女神色冷峻,手指窗外。 年耷拉了脑袋,前足在地上抓挠。 一记响亮的耳光。 年懵了。 范离也懵了。 门外的身影晃了一下。 少女起身,冷冷看着小兽。 年呜呜几声,消失在窗外。 少女把窗子关上,仔细把地上的兽毛收拾干净,整个过程,泪水一直落在地上,无声的。 最后,她打开了门。 又是一阵风吹麦浪。 范离的身影从房间消失,直直冲向城西。 …… 城西棚户区,那间房子还在,人却换了。 三四个流浪汉说这家爷孙已经死了,他们手脚够勤快,才能占了这里。 “据说是孙子年初一得病死了,老头跟着年初二也吊了脖子,我们帮着去城外埋了老头,这里才让我们住进来。” “那个小孩?不知道啊,没见过,但附近几户都是听见老头大哭了的,你可以去问问嘛。” 范离又去左邻右舍问了一遍,都说没有见过小孩的尸体,但从老头的哭诉来看,小孩确实是死了。 这种事情在这里再正常不过,本来就有一顿没一顿,身体差,又没钱寻医问药,受个凉,说去也就去了。 至于棺材墓地,说出来都觉得好笑。 “祝老头可真是一个好人,这里有什么不痛快的,都找他主持公道,就是命苦了些,一辈子打光棍,好容易有个小孩陪他,就,唉。” 邻居一边打量范离,一边感慨,这要是寻常,见到这种大人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但祝老头确实是个好人,也就多说几句,万一大人能给他找个墓地下葬呢。 “住在这里的,谁不命苦啊,是吧,像大人这么一身体面的衣裳,我们这里啊,是想都不敢想的,哎哟,大人我就随口说说啊。” 范离颔首致谢,离开棚户区,去到流浪汉说的乱葬岗。 上百具各式各样的遗体丢在那里,别说草席裹尸,大部分的衣物,都已被扒光,所以看上去的,是青灰色一片。 他没有用法术寻找,而是一具一具看过去,很快就认出了祝老头,脖子上有一圈勒痕。 他站了许久,偶尔有人过来抛尸,见他一身灰袍,也不敢多说多问什么,只是奇怪这个年轻神官怎么那么不专业,鼻子连张帕子都不遮一下,怕是很快就会中了邪气。 “范离,回去吧。”皮蛋柔声道。 他的星天在疾速下坠,原本预计会坠到三等八品,现在看来,因为识海强烈动荡,如果不马上静养,怕是连三等都守不住。 “皮蛋你说,如果我是这样的人,修行又有何用?”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范离又沉默了许久,缓缓道: “天亮了就会很美。” “嗯?” “关眉说过,天亮了就会很美。” “是,他说过。” “天也是每天都会黑的。” 皮蛋沉默。 “如果它不肯亮,我们就由得它吗,如果它亮了,但是有人按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就由得他吗,如果我们自己把眼睛闭上,就可以假装天还黑着吗,然后说一句,我又没办法的。” “向来如此,便是对吗?” “我不服。” …… 鸟巢之内,那张巨大的黑檀木桌前又坐了人。 青羊徐掌柜和京都裘掌柜感觉今天的东家很不一样,显得很疲惫,但是一脸杀伐。 看来是有大事。 所以他们很兴奋,对于老百姓来说,和平当然是好的,但对于他们来说,混乱才有钱赚。 何况,这个少年东家不显山不露水,之前好似随意给他们的几条情报,都让他们赚了大钱,让其他掌柜都很羡慕,纷纷打听新东家何时才能接见、安排做事。 还好今天在大令钉钉里的,还是他们二人。 作为心腹的感觉真好。 “我要赶回去睡觉,废话就不多说,你们记着。” 徐裘二人赶紧把身子绷得更直,四眼放光。” 范离把宁薇事件和刺王事件说了一遍,然后道: “我要你们调查墨天和朝廷。” 二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之色,在情报市场看来,本就没有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东家敢去摸,自然会是非常赚钱的一笔买卖。 “事情你们可以自行安排,资源也可以酌情调动,有难处可以找我,我这边重点想要知道的是: 第一,这两起事件中涉及的朝廷官员,对皇帝、齐郡王和墨天的态度如何。 第二,年兽在事件中可能扮演什么角色,比如,是否被拿来制作破阵法器。 第三,那名刺客可能的身份。 第四,杭明瑞和苏毅那边我会去查,你们不用浪费精力,但要留意苏杭两家的动作。 第五,这两起事件的背后,是否有世家的影子。 就这样。” “是。”两位掌柜起身应喏。 “还有一事,私人的,但规矩我知道,该给多少钱我会给。”范离也撑起身子,此刻的他已经控制不住打摆子:“你们也看到,我现在很弱,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尽快变得更强,有劳两位掌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