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标准侠客行记》 第一章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1) 北宋徽宗大观四年深秋的一个清晨,京都汴梁往西三百里登封县少室山。 在少林寺里待了十年都没踏实当过一天和尚的华成峰,将从未有一日间断过训练的小武僧在山路上私自散了,免去他们那一日的操练,以为自己为小和尚们谋了福利,心中高兴,哪成想回到寺里就迎来一场暴击。 他的师父暴躁的大胖和尚怀仁如往常一样,见面先打一架再说话。 怀仁怒气冲天,竖挑着两条杂色眉毛,手脚并用朝着华成峰一通砸,华成峰还在想哪个小和尚蛋子跑那么快回来告了密,却刚从师父手底下逃了两三招就发现了不对劲,师父要跟他拼命。烈烈掌风,咄咄铁腿,有如雷鸣,那宽大手掌若落实了,要一招斩断他的头颈,边跑边喊,“师父!过分了啊!荒废了一日操练有什么要紧?多这一日也成不了正果!” 怀仁手下一顿,眉头一拧,“呸你个怂孬货!竟然还有这事!”说着手下更不留情,华成峰抱头鼠窜。 换成华成峰惊讶,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抬脚跑出师父禅院就上了墙,“师父为了什么事要杀人?有话不说清楚就动手,万一冤枉了好人呢!” 怀仁招式不停,跟着上了墙,瞪圆双眼,要去揪华成峰的衣领子,“呸!你还能是好人!我问你,寺里有人去告方丈,说你偷学别派功夫,可有此事?” “师父!我每天跟着你身后没有一丈远,你出恭时候我也蹲在茅房门口给你递草纸,我哪里有功夫去练什么武功?”华成峰滋溜一矮身,躲过那一爪,脚下发滑,差点掉下去。 “你这小混头惯会耍嘴!方丈已让我去看过,在后山峰顶灵霞洞中你刻下的拳法剑招,还在那画符下面写了师父我的名?咒我早升天!我把你个烂泥巴,一气打死了算!” 华成峰见着怀仁一掌已经砸到自己面门,赶紧翻身跃起,怀仁急追,两人翻墙走壁,怀仁一追到华成峰,两人交手半合,华成峰再逃开,撒疯一般穿过各禅院。一时走到法如塔下,华成峰迎面又出现一位老僧,定睛看,是戒律院首座怀智师叔,怀智师叔有些口吃,又有些斗鸡眼,若不是有人犯了大错,平素基本见不到他出动。 华成峰这时心里才隐约感觉好似事情严重,又纳闷,就算自己偷练了一些功夫,训诫也就罢了,历来也有偷学其他门派功夫的,怎么偏我值得这么大的阵仗? 华成峰一声师叔还没叫出口,怀智一套罗汉拳已经使出来,他内功深厚,掌风震耳,拳力可听,宽大的衣袖鼓鼓震荡,如两个百斤重的麻袋,呼呼地朝着华成峰砸过来,擦着一点便要送命。华成峰来不及思索,匆忙使出一套少林七星拳。七星拳柔,只能化去罗汉拳的力道,不会伤到怀智,还算他留了点理智。 罗汉拳却重,怀智每一拳都险险的贴着华成峰的手脚过去,稍不留神就要断手断脚。听得身后又恨又疼的大胖和尚怀仁喊,“怀智师弟,你莫伤了我徒儿,我把他抓来给你!” 无济于事,华成峰空感师恩,罗汉拳越打越快,步步紧逼,约么最多再三招就要被拿下。思量间一拳已然到了华成峰鼻尖,华成峰急向后退,同时间变换了一套招式,那招式颇有些诡异,一惊一乍,看着好像小孩闹着玩互相推搡不成样子,却藏着十足的杀意,两三手就逼出了怀智的险象。 这分明不是少室山的功夫! 此时怀智身后出现十八棍僧,哇哇大喊,仿佛万兽同鸣。为首的是怀智的大弟子净业,一声令下,棍僧跑动起来,围成几个圆圈,嘡啷啷的铁棍在塔下石砖地面拖出刺耳声响,十八根铁棍一起朝华成峰头上招呼。 华成峰伸手往后腰一摸,手里多了一条九节钢鞭,翻身跃起,只听得呲啷一声,钢鞭缠上了八九条铁棍,华成峰手中发力,那棍僧手持铁棍,用力晃动想甩掉钢鞭,怎奈那钢鞭就如黏在棍上一般,死活不离去。僵持一瞬,华成峰猛地一拉,又突然撤去力道,钢鞭一松,棍僧纷纷控制不住向后就到。 此时华成峰身后还有一圈棍僧,这就又举棍扑将上来,成峰回身一条长鞭抽过去,满地开花,鞭长棍莫及,飞舞似盘龙,鞭上灌满力道,与棍缠在一起,数十回合,难分难舍。 正焦灼,突觉身后异响,华成峰侧目观看,一个雪白的圆盘向自己后颈处袭来,想要撤鞭已经来不及,咣当一声,那圆盘打中了华成峰后颈。 华成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荡移了位,头晕目眩,大叫一声痛煞我也!一瞬间十八条铁棍呼地压在他后背,华成峰跪倒在地,龇牙咧嘴。 华成峰使劲扭着脸望向那发冷暗器的人。 正是他十年前入少林寺的介绍人,也是他父亲的好朋友,少林寺的方丈怀恩大师。 旁边另有大力金刚冲上前来,用绳索把华成峰捆得严严实实,不顾他颈后流血,一路拖拽,扔进禁闭石室,石门关闭,华成峰昏厥过去。 夜半,华成峰在黑暗中醒来,肚子咕咕叫着,颈后虽然不再流血,却疼痛难忍,如针芒刺。想起中了那圆盘暗器的一瞬,侧眼仿佛瞄见,方丈大师瘦削身影背对日光,金纱罩身,端庄威严,眼角却有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那目光绵里藏刀,寒浸浸,直刺华成峰的脊背,脑中轰然一声响,想起了一件事。 华成峰想起半月前有一天,他在后山温泉洗完澡,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小路,通往一个山洞。华成峰在少林寺十年,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一时间胜负欲旺盛,要去探个究竟。 洞口蒿草刻意掩盖,山洞里没有岔路,越走越开阔,约一炷香,前面隐隐见到灯光,有个洞内庭院,原还以为是什么避世高手在此修行,没成想是两个女人。 年纪大的约三十五六岁,年纪小的十三四,华成峰跟那个年纪大的动了手,那女人用的竟然是少室山的禁密功夫,但是水平很一般。 华成峰将那两人绑了,恐吓逼问,“问你们一句,你们答一句,一句答得不好,我就把你们衣裳扒下来,小爷我可不是什么行善的佛爷,乃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头子!” 华成峰十岁以前确实是个小流氓,混世魔王,打砸抢掠,调戏少女,因此十岁那年被他父亲襄阳歃血盟盟主华远行提溜着耳朵扔进了少林寺,拜托了他在中原武林掌门人大会上交下的好朋友怀恩,要让他来吃些苦头。 这一日在少林寺后山隐藏山洞中,被华成峰逼问出,那两个女子是一对母女,河间沧州程氏,逃难到此,已经居住了半年,母亲叫朱彩霞,女儿叫程风雪,瘦弱单薄,还有胎里带的疾病,总似无力,日渐萎靡,几无药石可医。 问及那朱彩霞手里的少林功夫,答说在山路上捡的一本书,华成峰那时候已经起了疑,他日日在山路上闲逛,怎么没捡到这样的好东西?、 但那母女俩有河间府盖着大印的文书,句句对答,毫无错漏,那俩人看着柔弱,毫无奸猾之相,华成峰心里好生失望,原以为有一笔大买卖要做,结果竟这般无趣。 刚要离去,发现了猫腻,洞子深处,隐藏着一个楼梯,丈余高,华成峰两步便跨了上去,顶端帐子掀开,竟然是一张榻,香罗粉帐,阵阵幽香。成峰奇怪,这女人是什么毛病,怎么要把床架得这么高睡觉?那床榻紧挨石壁,石壁上有一莲花骨朵机括,伸手过去拧,一拧便开,机括移动,石壁缓缓升起,展现在成峰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卧房,石壁两侧,两张床连在一起,夜晚熄了灯,升起石壁,这个可以滚过来,那个也可以滚过去,天衣无缝,卧房墙上,挂了两句词:虚怀伟岸,同沐恩泽。 华成峰哈哈大笑三声,跑到朱彩霞面前,怒目横视,满脸凶相,一口浓痰飞过去吐在她脸上,怒道,“说!是大的还是小的,哪个天天夜里陪老和尚睡觉?” 小姑娘程风雪一听便哭了起来,朱彩霞也悲戚戚流下眼泪,抽泣着不说话。 华成峰抓住朱彩霞的手臂,“你若不说,我便陪你在这等着,等着晚上那老秃驴从上面走下来,看看是谁的脸上好看!” 朱彩霞抽抽搭搭好一会,才慢慢交代,前半段没有假话,属实逃难到此,只是没想到住了两三个月,有一日,突然墙壁升起,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大师父。朱彩霞说他们没想到这竟然是别人的暗室。 但那师父倒没有赶走母女俩,反而让他们安心住下去,日日探望,供应衣食,传少林秘经,叫她们心安理得。 “呸!”成峰又吐了一口,朱彩霞扭头躲,“我道怎么住的这般好,原来是老和尚的姘头!” 朱彩霞哭哭啼啼,说是那大师父为了控制她母女二人,给了她一颗药,那药竟然果真能缓解女儿程风雪身上的病症,有了这一口甜头,母女俩便栽在了那大师父手掌里无法逃脱。 华成峰心里愤恨,想他日日受千里香火,万人爱戴,慈眉善面,梵音灭人欲,笑语宽人心,背地里却干着这等污秽勾当,真叫人恶心透了,一腔正气喷薄欲出,恨不得马上去揭穿那和尚的虚伪,救这苦难母女于水火。 朱彩霞母女万分感动,却叫他等一等,托他去帮忙取一些大师父曾给过的那种药丸,否则女儿程风雪就算逃出这山,也是死路一条。 为免打草惊蛇,成峰应下,暂且按兵不动,待他取得了药丸,再来营救。 华成峰自问在少林寺里横行霸道十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哪知道时至今日,华成峰一颗药丸也未拿到,就遭了此难。 一夜里在那石洞中叽叽咕咕,总算倒腾明白了师父揍他,师叔围捕,方丈暗算的来龙去脉,心想他那薄情寡义的爹,瞎了眼,把他交在这样个人面兽心的手里,如何能活? 华成峰心底盘算,既然要鱼死,那就网破!也不管他爹与和尚几分交情,恰逢这个机会,就要当众揭穿了他做的丑事,去他卧房打穿那堵墙,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光明正大救那程氏母女出来,履行自己的诺言。 正盘算间,禁闭石室大门被打开,两个精壮金刚进来,一人架起华成峰一个膀子,就往外拖,华成峰不吭声,闭着眼睛,任凭他们拖着走。纵使双目紧闭,也能感觉耀眼的阳光暖洋洋铺满大地,一点也不像要发生什么坏事情的天气。 第一章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2) 两个金刚将华成峰摔在大雄宝殿地上,方丈怀恩在十八个台阶之上宝座威严坐定,背后佛龛青烟袅袅,左手怀智,右手怀仁。十八罗汉三十六金刚分立两侧台阶上,大殿柱子后众小僧挤成一堆,都来看华成峰笑话。 华成峰趴在地上,后颈疼痛,不大敢抬头,听着方丈叫他法号,“弟子净岸,你偷习别派功夫,有违少林寺规,现有人指认,此罪你认还是不认?”华成峰不答,趴在地上哈哈大笑。 众人都愣,不解成峰为何发笑,怀仁心急,“徒弟!若有做过,认了便是,无非惩戒而已,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发怂!” 怀智师叔也发话,“净岸,你你你只消认认认罪,方方方方丈必然,必然,必然宽厚饶恕恕恕恕!” 华成峰仍然哈哈哈大笑,满地打滚。 方丈怀恩厉声道,“净岸,可是装疯卖傻逃避责罚?” 华成峰忽地一下跳了起来,后颈仿佛被钢刀锯着一般疼痛,他伸手指着殿上端坐之人,“装疯卖傻?老秃驴,有脸说我?”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这华成峰果然是疯了,要不怎么敢说出这种疯话?大殿上除了华成峰的笑声没有一点别的动静,怀仁从台阶上奔下来,揪住华成峰的衣领,一个大巴掌甩在他脸上,“小畜生!活腻了,说什么疯话?”又转头对方丈说,“方丈师弟,是我管教不严,让这小子发了疯,且让我带回去胖揍一顿!” “慢!”方丈制止怀仁,“怀仁师兄不要护短!净岸有什么怨恨,不妨当面说出来,是非曲直,大家一起听听,做个决断。” “大胖和尚放开我!”成峰扭动着,甩开怀仁的手,站立不住,摇摇摆摆,“怀恩!今日就与你说清楚!” 众人愈加安静,只听得通通通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如惊雷一般。 “方丈大师!”华成峰手指着怀恩,环视四周,双眼冒出精光与凶恶,与之目光接触者无不想躲闪,“方丈大师,卧房有暗室!”有人小声窃窃私语,成峰声如雷霆,继续道,“暗室里面,劫持了良家妇女,白日里念佛,黑夜里良宵!” 成峰刷地转头望向怀恩,“老和尚,你羞是不羞?此罪你认是不认!”那私语声停了,没人敢说话,更有一些人,也不明白良宵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情景不是什么好笑好说的。 “哈哈哈哈!”怀恩也大笑起来,“真真可笑!佛门净地,你竟如此心生妄念,出口污秽,毫无敬佛礼佛之心,当年黄山神卦说你终有一日要恶贯满盈,你父亲才送你来寺里,多年教化,你竟不知一丝悔改,今日预言全然应验,看来这寺里也是留不下你了!” “方丈莫急着赶我走,你说我心生妄念,不敬神佛,你自己又如何?可做得这众僧表率?你若心里坦荡,便与我一起,当着大家的面,叫那程氏母女当面出来对证,去你卧房里看看,便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莫要在这里拿我戏耍,你敢不敢?”华成峰气血翻涌,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只想着立马揭露这老和尚的真面目,让他丢尽脸面。 “好!贫僧行止光明,有何不敢?便当面对质!”话音落怀恩从座上站起来,大踏步下了台阶,众僧跟在他身后,往他的卧房走去。华成峰由两个金刚拖着,也跟着去了。只留下怀仁一人,跪在佛像前,声声祝祷。 一大堆人拥着来到了怀恩卧房,宽敞明亮,墙上贴着八个大字:虚怀伟岸,同沐恩泽。 华成峰被拖到怀恩面前,怀恩直盯着他双眼,“说吧,那勾当在哪?” 华成峰呸了一声,跳上怀恩的卧榻,左右不见那莲花骨朵机括,瞥见身边一罗汉手持一对铁锤,成峰欺身上前,一把夺过铁锤,对着那堵墙铛啷啷两大锤凿了上去,虽然受着伤,但华成峰体内气息激愤,瞬间似生出无穷的力气,那墙登时裂开,但是听声音,不像空心墙。 成峰心里一震,又抡起第二锤,那墙已然破了个大洞,一堆碎石散落,但是仍不见另一边的暗室,成峰有些慌了。 “怀智师弟,叫两个人帮帮他!”怀恩口气平静地吩咐怀智。 怀智颔首,两个大力金刚冲上来,他一锤,他一棒,砸了好大一阵,也没砸出个究竟。 成峰大呼不对,拔腿就往外跑,众人便在他身后跟着,一口气跑到了后山,踏过山泉,明明是高挑的太阳,今日里这山泉却冷得刺骨,像在往人身上扎针。 众人突突突跑过去,成峰凭着记忆,转得头昏脑涨,竟怎么也找不到那山洞的入口,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莫不是真的那天自己偷喝了酒,做了黄粱一梦,否则怎么什么也没有? 怀智过来问他找什么,他说明明这后山有个山洞,直通方丈卧房,里面有母女二人,是河间程氏,可是大家都没看到,以为华成峰是疯了。 怀恩没有跟到后山,唯独戒律院的众弟子和一些好事的小和尚,怀智对着众人,将华成峰的罪行进行了宣判,“弟子净净净岸,不不守寺规,习旁旁旁旁门武术,不敬神神佛,疯言疯疯疯疯语,污蔑方方方方丈,罚一百金刚杖,逐出师师门!” “哈哈哈哈!”华成峰仰天长啸,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是醒,喊道,“好一群乖和尚!爷爷早等着你们了,不是你将我逐出师门,你这师门,爷爷何曾认过?”后又像自言自语,“罢罢罢,无奈何,爷爷走了!” 说罢转身就跑,一群罗汉金刚在身后追。成峰昨日新受了伤,又饿了一天一宿,刚刚气血上涌轮了两个大锤,此刻腿已经软了,哪跑得过那些铁打的罗汉金刚,不一会就被赶上,棍锤鞭锁,刀枪剑钺,样样不长眼地往华成峰身上招呼。 成峰手脚慢了,又势单力孤,这悬殊的差距让他心里打起了鼓,那往日的嚣张跋扈此刻也不站出来帮忙,肩背臀腿已然没一处好地方,伤得如同个血葫芦一般,眼看着就要命丧在这一群人手里,忽一个胖大和尚从天而降,横在成峰与众僧中间,正是怀仁。 怀仁双手摆出架势,“哪个要去伤我徒儿,从你师伯身上走!”如虎啸龙吟,震天动地。 众人忌惮,怀仁毕竟是寺里辈分最高的人,一时间无人敢动,怀仁回头对成峰说,“只能再救你这一次了,还不快走!”怀仁口里说得生硬,眼里已泛着泪花,华成峰是他唯一的徒弟,他一走,自己便是孤身一人了。 华成峰呼通一声跪在怀仁脚下,哭得撕心裂肺,“师父!十年恩义,成峰此番不死,定当回报,我虽然离了少林寺,我心里永远认你是我师父,有徒儿在一天,一定有人给你老养老送终!师父保重!”成峰抱着怀仁大腿,怀仁一听这话,心想这兔崽子,要死了也不忘一张贫嘴,伸脚一蹬,大骂道,“快滚!” 华成峰掉头就走,狼狈而逃。 华成峰强忍剧痛踉踉跄跄下了少室山,翻过几座山头,血撒了一路,在半山腰间遇一破败草屋,再寸步难行,一头扎进草屋,见有一榻,栽倒榻上,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 脑袋里像有个千斤锤,锤得他脑花都散了,恍惚间心里还在恨恨的发狠,早晚有一天,要将你这脸皮撕了去!若你还能带着这脸面活一天,爷爷也绝对不会早走一刻! 忽一会进入梦乡,一会梦见娘亲温柔的手,一会又梦见父亲横眉怒目,挥舞着手朝他扇过来。 过了许久,华成峰醒来,还在那榻上,旁边一个佝偻着身体的矮小的老太太,脏衣烂衫,裸露出的皮肤一片黑漆漆的颜色,嘴里几乎没有一颗完整的牙,老太婆看着华成峰微微点头,“年轻人命大,奈何桥走到一半还能回来,以后是要有所作为的!”老太太声音咝咝啦啦,像蜘蛛爬墙。 “婆婆,我当真伤得那么重么?那婆婆是怎么救活的?”华成峰也哑着嗓。 “我回来见到你时候啊,你像个大血葫芦趴在我床上,将将还剩一口气,可怜我老婆子搬也搬不动,抬也抬不动,守了一夜,你那一口气居然也还没断。”老太太伸手摸了一下华成峰的额头,“无奈只能干等你死,我便用斧劈了你,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往出抬,总归还是能做得到的。” 华成峰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还好没什么头发,否则头发也要立起来。 老太太继续道,“等来等去你也不死,上午时分,突然闯进来一个胖和尚,趴在你身上一顿哀嚎,我见他对你一会扛一会抱,对着你肩头拍了好几掌,又叫我烧了水熬了草药,给你敷了灌了,对我交代许多,才离去了。” 华成峰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老太太是在这山里采草药的,人称叫山婆。 华成峰便借着叫山婆那一点点草药和野菜野果,渐渐的将养起来,年轻毕竟心力旺,多年习武,身体强健,加上并未受严重内伤,十天半月,已经能下床行走,一个月上就能捡起拳脚功夫,日日修习,竟没留意自己还是按着在少林寺里的时间起床,练功,打坐,修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华成峰气得猛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头顶渐渐长出了一茬黑黑矮矮的硬发。 十年没吃过肉的华成峰,从今日起再不用受一个清规戒律,要杀人放火,吃肉喝酒,还要喜怒无常,再下山眠个花宿个柳! 转眼秋霜起,雪花落,大地山川,一片哀茫,庚寅过,辛卯来。 华成峰始终觉得,是父亲华远行领回家的女人李纷至害死了他的亲娘,爹是为了护着和那女人生的儿子,他才被扔到了少林寺,说是学本领立规矩,其实本质上对他是一种抛弃行为,他无法原谅。这半年想事的时间多了,老是不自觉地想起这些事,一口恶气闷闷地堵在心头。 不能一直在叫山婆这里赖着,也不能回襄阳老家,天下之大,英雄何愁没有去处?华成峰要开山立派,广招门徒,传承武艺,门派就立在少室山南侧,门派便叫做嵩南山派,就这么恶心着少林寺,对峙着,等待报仇的机会。 这一日他与叫山婆告别,叫山婆拿出一个包裹,是她早给华成峰准备了一套衣衫,等着送行的时候给他穿,别让他穿着破衣烂衫行走江湖,叫人笑话。 包裹里还有当时大胖和尚拿来的一些物件,几本简单的手抄经书,大概华成峰这个水平看得懂的,另有一面铜锣,华成峰翻看,往后没有木鱼,要改敲锣了?再加一个蓝布荷包,里面居然有几两碎银,华成峰心里笑骂道,臭和尚,穷酸货,就这么几两还拿得出手?等老子哪天发达了,送他几箱让他开开眼。 华成峰说,若有人来问,叫他知道华成峰还活蹦乱跳,自立了门派,便叫嵩南山派,叫山婆你老人家莫记错了! 叫山婆回他,“你的门派立在什么地方?可有门规章程?”华成峰边往山下走边挥手,“老太婆莫送了,我怎知要什么章程?我下山去学学,不需要在什么地方,都在心里呢。” 第一章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3) 离开少室山之前,华成峰回少了一趟少林寺。 戌时三刻,少林寺后门,小和尚净慧会来点一座平安灯,然后整个寺庙便进入黑夜,诸僧安歇。 净慧是方丈怀恩的嫡传大弟子,从两岁开始抱在寺里跟在怀恩身边,比华成峰大两岁。 华成峰与净慧在少林寺乃是相反的两个典型,华成峰无事捉弄师长,有事胡乱甩锅,没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人人都恨不得见到他的影子就赶紧退避三舍,以免麻烦上身;而净慧是个勤奋踏实,胸怀宽广,心窍玲珑,头脑纯净的好青年,小辈敬仰,长辈信赖,口碑极佳。 没出这事之前,华成峰与净慧虽然交集不多,但俩人颇有些惺惺相惜,有几两交情。 到了点,净慧一个人拿着烛火,果然来了,华成峰翻身入墙,轻飘飘落在净慧身前,一双黑眸透出电石火光,紧跟着虚出一掌,熄灭了净慧手里的烛火,净慧后退半步,压着嗓子惊道,“是你!” 华成峰也低声说,“净慧,有句话想问你——” 哪等他说完,净慧手里的烛台已经朝着华成峰脖颈刺了过来,华成峰一惊,后退一步,一掌劈出往净慧手臂,掌风劲急,呼啸有声,净慧旋身,另一手化做刀,将华成峰那一掌接过半程,待那一掌力尽,净慧手刀啪的推了回去,华成峰急忙撤手,却也还是堪堪着了些力道。 华成峰边打边说,“净慧!你干什么打我!半年没见,尽忘了故人情面了吗!” 净慧也不停手,回道,“怀智师叔已经为你量身打造了十条罪名,并将你从名册上除去了!要所有弟子都谨记你的罪行,任意僧众见了你都可打可杀,寺里不会怪罪!你敢回来,我还不敢打你吗!” 华成峰腾地一股火升上脑瓜顶,“十条罪名!老和尚真能编排!”两人你来我往,难分胜负的斗了十个回合,华成峰突然起心动念,手脚快了起来,一套凶煞的拳法打了出来,净慧立即感应到,分神叫出了声,“你这叛徒,你这不是少林寺的功夫!哪个还冤枉了你!” 华成峰此时手脚已经钳住净慧,双眼瞪得溜圆,“难不成我要空担着那叛徒的罪名,他若说我是,我便做给他看!” 净慧挣脱,两人继续缠斗,三十合上下,净慧渐落下风,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那厢华成峰却是越战越勇,眼看着一只拳头就要砸在净慧面门上,净慧惊呼一声。 华成峰劲拳堪堪收住,却立即化拳为爪向旁一偏,锁住了净慧肩膀,将他推了半圈扑倒在地,脸面直接着地,净慧一声痛呼。华成峰压着净慧的肩膀把他按在地上,“你哪是我对手!此刻服不服?” 净慧别过头,两眼露出狠色,“不服!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你污蔑我师父,我做徒弟的要是不能给师父报仇,活着有什么用——” 一句未完,华成峰一拳砸到了净慧眼眶,双眼瞪裂,“谁污蔑他!我亲眼所见!他敢做下,难道不知苍天有眼,满山神佛?”话音未落净慧突然爆发一股劲力,竟然从地上拱了起来,两人话不投机,便又用上拳脚打招呼,此时双双下手都比适才迅猛了几分,好像情面越来越薄,就要捅破。 将将五合,净慧再次落败,被华成峰扣住。华成峰拎着净慧后颈,提一口气蹭地翻上广刹院墙,退入山林,几番起落,带着净慧来到一座荒废的庙宇前,轻轻落在那庙堂的屋顶,将净慧搭在一边。 净慧这下给他薅得七荤八素,趴着缓了好一会,起身喘粗气,心下惊奇,半年未见,竟不知道这厮如今这么厉害了,功夫见长,拎着个大活人奔了这么远,竟也不费什么力气。 华成峰这时头脑才冷静过来一点,站定在净慧一旁的屋脊之上,抱拳赔罪,囔囔说,“今日你我,不论师仇,我不说我对,你也别说他对,要是同意,我仗着过去十年的情义,问你几句话,要是不同意,就此绝交吧!” 净慧叹了一口气,算是同意,但语气里仍有些不忿,“你好大的排场,我入了寺二十年都没见阖寺为了谁如此的大动干戈。” 华成峰勉强忍住跳脚冲动,“别笑话我了!我要走了,来就是想问一声,我师父怎么样了?我没找见他。” 净慧这才软了脾气,“怀仁师伯放走了你,自己到戒律院领了刑罚,然后便闭关修炼去了。” “刑罚?”华成峰目光焦急,“多少?” “一百罗汉棍。” “一百?老秃驴那身子骨,可不是要打死了?”华成峰忽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巴掌,眼角水光闪闪,恨极了自己,“受罚之后,可有人照料?” “无妨,我亲自去照料了几天,现闭关修养,安康。”净慧朝他点头。 一瞬华成峰仿佛泄去了周身所有的力气,软绵绵地瘫倒在那屋脊上,朗夜忽起凉风,吹得人心伤,十年光景眼前飞过,真如白驹过隙。 母亲走得早,父亲嫌他惹祸,时常打骂,自小离家,逼得华成峰一身铠甲,唯独师父怀仁,时常让他心里觉得这世间仍有一丝柔软,虽然师父也揍他,但这几年,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啦。 夜空下的两个人,一黑一白,衣带被风缠到了一起,无尽惆怅。 “净慧,我欠你一个大人情,总有一天还给你。” “无妨。” “你这法号真难听!像个姑娘。” 净慧无语,转念问华成峰,“你果真学了旁派的武功,究竟学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在经书里找到的,夹在一些古籍书页中间,零散的功夫,只有几套成体系的,学起来极快,有招式,也有心法。” 净慧点头,“你也仔细,莫要走了歧途,怕不是什么好的,别走火入魔了!” “放心吧,只是些皮毛,不碍事。” 两人又聊了一会那些有的没的功夫的事情,华成峰说,“净慧,你可能帮我带一句话给老和尚?” “你说吧,定帮你带到。”虽说寺里有好几个老和尚,净慧知道他说的是谁。 “就说,”华成峰忽然笑了,“就说‘你奶奶个熊’!” “……” 再无什么话可叙,两人互道保重翻飞离去。 净慧回到寺中,趁着夜色就往怀仁闭关的石洞走去,心里想不明白,明明寺里下了消息,见了华成峰要乱棍打死,以免他有辱师门,怎地这样就放了他?到了石洞门口,净慧压抑着音量,却料想门内的师伯能听得到,“怀仁师伯,弟子净慧,今日见到了成峰,他有一句话托我带给您老人家!” 等了良久,石洞里才传来回应,一声若有似无的,嗯。 “成峰说……”这话对净慧来说可真难转述,他竟然结巴了,“他说……他说……你奶奶个熊……” 石门内坐着的老僧,清减了许多岁月,听了这话,知道那小子必然安好,双目紧闭未动,口里却笑出了声,嘴角滑落一条血痕。 ************************************* 就在华成峰发奋地往大都市汴梁去的路上,濮州雷泽县仙塘山蝴蝶谷里避世隐居了七年的施即休手里正捧着一张一掌长的草纸瑟瑟发抖。 那草纸上写着四个字,魔琴现世。 施即休好像被那四个字烫了眼,又像喝了口封喉的毒药。一旁年龄稍长的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扒拉他好几下,他都没有反应,那书生不得不用了力,大声喊,“问你呢,你到底要怎么办?你要找他报仇吗?” 许久,那身着墨绿色宽袍的施即休才回过神,“我与他有什么仇?” “你那时候不是差点死在他手里?”书生问。 施即休哼了一声,“那算什么大事?我只是受了些牵连,不是他害我。” 书生姓秦,是无影门的掌门,此刻盯着他的结拜义弟施即休,“那你惊慌什么?” “我怕……”施即休犹豫了一下,怯怯的道,“我怕武林正道人士还是不肯放过他,再去杀他。” “杀他?偌偌你想多了,他是个大魔头,谁能杀得了他?他如今出来了,怕是江湖上又要起一场血雨腥风喽!”即休是义弟的字,他大名叫施偌。 “他不会滥杀无辜。”施即休反驳。 “若他不滥杀无辜,六年前为何各大武林门派组织那么多高手去对付他,将他公开审判,消散人心久积的怨恨。那一场除魔之战,武林正道死伤无数,连我无影门都有十三口在雪山没回得来,要不是你——”秦书生刚想责怪,却又摇了摇头,叹口气,“算了算了!” “哎!老秦你不知道,他是个很可怜的人,当年被各大门派杀至绝境,也有我的过错。”施即休低着头,似是十分懊恼。 “偌偌,我且问你一句,你待如何?”秦书生隐约觉得施即休有点不对劲了,遂近前一步逼问他。 施即休又抬起那张“魔琴现世”的草纸,细细的端详,伸出修长手指,指尖轻轻描摹着魔琴两个字,直到脑袋里清晰地想起魔琴郑经的怪样子。 魔琴两个字闪闪的贴在那糟烂的草纸上,似不是他该在的地方,即休眼神愣愣地道,“我不许世人杀他,我也不许他杀世人。” 那声音空灵隔绝,像从远方传来,愣了一会,即休又热切地望向秦书生,“老秦,要不咱们把他带回蝴蝶谷吧!不让他出去害人!” “……”秦书生险些一口气背过去,“把他带来蝴蝶谷?他若发起疯来,你我可是他的对手?莫说你我,放眼当今武林,你料能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秦书生只是在拒绝他,并非认真在问,施即休却认真算了起来,一会比划几个手指,一会又摇摇头,好容易算出来,“该有三个半吧!”抬头却见秦书生已经背着手离开了,往一个小山坡上爬过去,连忙一个跨步追上去,拦在秦书生前面。 “三个半!”施即休竖着三根手指。 秦书生气得掉头再走,施即休又拦上来,秦书生再三走不掉,只得问,“三个半都是谁?” “头一个是秋圣山人,二一个是神农教陈教主,三一个我也不知叫什么名字,”秦书生白了施即休一眼,施即休仿若不见,接着说,“我只恍惚见过那人一次,在我眼前一飘而过,但功夫绝对在我之上。” 秦书生双手叉着个腰,躲又躲不过,气呼呼的,“你说的这些人,如今在不在这世上都难说!那半个又是谁?” “我啊!” “哦,感情你是说,你施即休如今在这世上也仅有这三个对手?哦,不,照你这么算,魔琴算半个,三个半敌手?” “那……”施即休目光开始躲闪,“可不好说。不过我保证魔琴来了蝴蝶谷,我定能制住他,老秦,你放心,他绝不会杀你!”施即休又举起那三根手指。 “我想问问你,这魔琴又不是什么美女娇娘,缘何能叫你如此心心念念?” 施即休又在头脑里认真的想了一下,然后像落水狗刚刚上岸抖尾巴一般,用力地摇了摇头。 一晃神,秦书生又走出去几步,施即休赶紧再赶上去,扣住秦书生的肩头,“老秦,你说,他若是为自己报血海深仇,算惩恶扬善?还是算乱杀无辜?” 秦书生也认真想了想,“若他只杀仇人一人,不累及家人,不殃及无辜,算惩恶扬善,天道复平,若他为发泄心中仇恨,多杀几人,便算乱杀无辜!” 施即休点点头,蹭的一声不见了。 秦书生叉着腰在他身后喊,“光说魔琴了!下个月中齐老家主娶亲,七月初八洛阳红袖楼第四次中原掌门人大会,你跟不跟我去!别跑!” 不见人影,远远传过来一声喊,“不去!” “不去你别后悔!齐老家主娶的新娘子可是王红参。”秦书生不知道施即休躲到哪里去了,只知道这么喊他一定能听得见。 一眨眼,施即休又出现在面前,喘着气,“红……红参?不可能!红参才二十一二岁,齐老家主都七十了,开什么玩笑!” 秦书生脸上现出轻蔑笑容,又在施即休面前抖开一张纸,“看看,哪里骗你了?王红参给你寄了请柬!” 施即休一把夺过那请柬,眼珠像控制不住一样乱飞乱跳,“红参……魔琴……洛阳红袖楼……”一拍秦书生肩膀,“不得不跟你去一趟了,老秦!” 命运被时间推动,如同滚轮,一步一步朝向人们滚过来。 章后诗: 初入人间悲欢浅,少年爱恨多且长; 此程不计山水远,一身孤勇作行装。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1) 章前诗: 先生富匹天下,将军惯数权谋。 洛阳人家羡煞,万户有女相求。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 世间何局难解?人心自古不休。 汴梁城,春光烂漫,极尽奢靡,乱了华成峰的眼,可怜老和尚只给了点散碎银两,只够华成峰在这富贵风流地沾一沾那肉汤酒酿,珠光宝气,这凡尘味,令人欲罢不能。 入夜时分,簪缨满路,朱紫盈街,潘楼街两侧渐次亮了起来,华成峰坐在一个小店门外的摊上,点了旋煎羊白肠和鳝鱼包子,大快朵颐,十分逍遥。 正恍惚,背后阵阵风声起,华成峰猛地站起身回头,双掌运力推出,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砸在了他手里。小乞丐借了华成峰的手往后一仰,旋即立起,挣脱开华成峰双手,双掌在华成峰胸膛上用力推了一把,骂了一句,扭头跑开了。 华成峰心道无聊至极,重新坐定吃肉。 还没吃上两口,背后又来了声音,似是小童呼喊,华成峰回头,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正在呼天抢地奔跑,身后有人呼喝追赶,小童脚下一个不稳,就在离华成峰一丈远处扑向地面,华成峰蹭地一步跨了过来,矮身点地,单手将小童拦腰捞起,抱在怀中收腿站定,身后三人此时已经追赶到面前,三人散开三角状将华成峰及那小童围在中间。 华成峰观那三人,皆着统一制式的宝蓝色长袍,两个瘦的一个胖的,手里各自拎着一把剑,尚未出鞘。 一个瘦的开口朝着华成峰喊道,“何人?放下小贼!” 小童双手紧紧搂住华成峰,圆头圆脸圆眼,眼里都是求救信号。 华成峰轻笑一声。 “莫不是一伙的?”另一个瘦的对同伙道,“既然这样,别怪我们动手了!”两个瘦的拉开架势。 “呸!”华成峰吐了一口,“你们何人?天子脚下,三个大人追打一个孩子!” 胖的开口,“阁下要是与这小贼无关,劝阁下收手,不要多管闲事,要是同伙,便划下道来吧!” 成峰说,“你且说说,孩子怎么招你们了!” 第二个瘦的道,“小贼偷了家主的宝玉。” 小童抓紧成峰衣襟,“大哥哥,我没有!他们仗势欺人,他们高门大院我靠近都不敢,怎么能偷他们的东西!” 成峰说,“小娃不怕,我给你做主!” 胖的闻言低声道,“既如此……”扬起手勾勾手指,三人剑出鞘,直指圆心,同时朝着华成峰刺了过来,避无可避。华成峰足下一蹬,夹着个孩子拔地而起,与那三人战作一团,三人对成峰的功夫十分纳闷,一会笨拙古朴摇摇欲坠,一会又伶俐凶煞一招封喉,赤手空拳,三个带着兵器的竟渐渐跟不上趟了。 背后长街上传来踢踢踏踏的一串马蹄声响,成峰空不出眼看,只感觉到原本在旁边围观的几个好事的观众,忽地全散开了。 正逢华成峰一式螺旋踢,三个人都被成峰用脚点了胸腹,力道不浅,纷纷向后摔去。成峰也落地,将小童放在自己腿边站定。 来的是两支并排马队,数十号人,威武庄严。两队中间一辆雕金镶玉的马车,领头一匹高头俊马,马背上一个利落打扮的俊秀青年,倒在地上的三个宝蓝色长袍见来人立马狼狈起身,抱拳后退。 来人一语不发,从马背上直接翻身而起,双臂打开如大鹏展翅,伸手去捞那小童,成峰见状忙拉着小童闪开,同时挥出一掌与来人对上,甫一对接,成峰心底叫了一声,你祖宗,轻敌了! 成峰只觉得半个膀子都酥麻了,掌心像裂开来一样,对方掌力极大,似一道寒气从华成峰手掌心穿过,华成峰被推着后退了三步,心肺都震颤了。 华成峰连忙收掌,不再分心,转身一片烈烈掌风便划了出来,是是从少林寺经书里生编硬凑出来的功夫。打斗同时,还要将那孩童时时护在自己一臂范围之内,好不辛苦。 护卫队呼啦啦围成一个圈,将两人围在正中。 成峰正沉着翻飞应战,忽觉得怀里一松,一个绢布包从怀里给甩了出来,包里的物件叮当一声响清脆地敲在长街的青砖地上,碎成了几块,所有人目光都寻了过去。 成峰纳闷,这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上来的? 脑里忽然闪过那个小乞丐! 此事有诈! 不等他细想,适才那个瘦的气喘着跑了过来,拾起一块碎片,高声叫道,“这不就是世子爷丢的宝玉!贼子还敢狡辩!” 喧哗长街竟然寂静下来。 不待分辨,成峰隐约觉得那大马车震颤了一下,来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双眼瞪的像要爆出来,旋风一样欺身上前,充满杀气。 苦战二十合,成峰发觉来人招式里有破绽,露出心口窝位置,立即抬脚就攻,围圈的人突然出来一个,堵住了华成峰那一脚,一步未退,成峰心头一滞。 华成峰没看见,街对面汴梁顶好的酒楼玉梁楼二楼包间,敞开的窗口,两道精灼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这边。 对方一转眼又晃进来一个人,三打一,成了个阵法。马车里传来一声咳嗽,对面青年听了越发手下加压,转瞬已然进来六个人打华成峰一个,六人互相配合,遥遥相应,毫无破绽。 成峰躲刚过一支蝴蝶剑,却要撞到一个迎面飞来的流星锤上去,这头要是贴上去了,就要被扎十个大血窟窿,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玉梁楼二楼的窗口忽而飞出一物,准准地砸在那流星锤上,力不大,堪堪将那流星锤砸偏了两寸,救了华成峰的脑袋。 可就在流星锤偏了的一刹那,那阵法像个沉睡的野兽突然清醒了一般,四围所有兵刃瞬间呼啸着全落在华成峰肩膀,刀剑砍进肉,重压之下,成峰腿一抖,单膝跪在了地上,跪倒一瞬间,成峰将那孩童一把搂在了怀里。 “侯世子手下且留些情面!”一个脆响响的声音破空而来,随着那声音,华成峰见一个轻巧的身影从长街对面二楼飘了下来,来人一袭白色衣袍,手里摇着一把折扇。 来人是个贵公子的打扮,虽然长相和身量骨都有些单薄,人也矮小,但气焰蓬勃,看上去让人得需三思而后行的样子。 贵公子朝着马车的方向抱拳鞠了一躬,脆声道,“见过南淮侯世子!”那人不卑不亢,“且讨世子一个人情,这两位兄弟,还请世子放一马!” 马车还不等回话,那刚刚领头的青年一步上前开口冷冷问道,“何人在此猖獗,证物具在的偷儿,损毁了世子爷的宝玉,开口就敢朝世子讨要人?好大的口气!” 那厢里被压在地上的华成峰及小童一并发声,“我没偷!” 贵公子笑道,“一块玉而已,世子也在意么?”众人惊异,真真好大的口气! 马车窗帘打开,一个随从探头过去,马车里的人说了句话,那随从随即朝着这方向喊过话来,“世子爷问话,贵家主是哪位?” 贵公子再拱手,朝着马车的相反方向,朗声道,“家主容氏正言。”远处围观众人闻言竟都不知不觉往后退了半步。 轻飘飘一句话传到了马车里,随从又在马车旁倾听了一会,回言道,“世子爷说,即是容公想要的人,没有什么玉值这个价,便请容公带走吧!”说着一挥手,之前与华成峰激斗的领头青年眼里直放怒火,又强自压下,挥手叫人松开了被压在地的华成峰,两队人马间激荡着怒不敢言的气息,默默退去了。 人群甫一散开,贵公子回身对着刚爬起身的华成峰,一脸得意的笑,抱拳道,“这位少侠,凤某卖弄了,望您海涵!”那人嘴上谦虚,脸上可是藏不住的自夸。 成峰拉着那小童,一脸惊愕,方才斗得死去活来,竟然三句话就解决啦?这果然是个华成峰不熟悉的人间。 还不若那小童反应快,鞠躬拱手,“多谢少侠和这位小公子相救,小竹拜谢了!”说着竟要跪下去,却被贵公子一手托住,笑意盈盈,“举手之劳,不要客气!你且去吧,我今日露了脸面,这条街上无人再敢找你麻烦!” 小童一抱拳,转身去了。 华成峰也抱拳,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贵公子见他语塞,哈哈大笑,拍着成峰肩膀,“这位少侠不必惊讶了!这汴梁城里啊,规矩略有不同!” 成峰纳闷,贵公子说,“少侠,来!到对面,”那公子指着刚刚翻下来的酒楼,“我请少侠喝一杯致歉!” 成峰一拱手,被那公子连拉带拽拖进了玉梁楼。 进了二楼包间,那公子将华成峰让了上座,叫店家撤了原来的菜,重新整治一桌玉梁楼里顶级的席面来。 华成峰观这玉梁楼果然不俗,一派淡雅颜色,工整的门庭对仗,流光的地面大片大片的空着,摆了些无用的花草,整个二楼多算也就五六个桌,互相间都离得很远。坐在单间里,敞着门窗,觉着像整个店只有这一桌客的样子,全不像他吃的那些小店里面,桌椅挨挨擦擦的挤着,小二上个菜都叫着借过借过! 坐定,清茶奉上,华成峰瞧那行菜者,都是长相玲珑周正的小青年,轻声说一句贵客慢用,听着十分舒适。 那贵公子坐在华成峰对面,笑嘻嘻给华成峰斟上茶,“请教少侠大名?” “华成峰。” “适才观少侠出手,小可竟看不出少侠是哪个门派的高手!” “少……”华成峰眼珠一转,心里呸了一声,“嵩南山派!”华成峰等着那少年说一句原来是嵩南山派,久仰久仰,到时候他就会说,你久仰个屁,我的门派才刚刚立出来十天,知道的人不超过两个,伪君子。 “这……”那贵公子犹豫了一下,“倒是未曾听说江湖上有这个门派啊,贵派掌门是?” “掌门便是我华成峰!”竟然不按套路出牌。 “难怪英雄适才出手这般勇猛,原来年纪轻轻便已成为一派掌门,真是英雄少年啊!” 华成峰讪笑一声,“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说活这么拿腔拿调的?” “小弟姓凤名灵岳,并非小弟故意拿腔拿调,小弟自小就是这般培养长起来的,陈年积习,改不了,改不了!”那凤灵岳边笑边摇头。 华成峰喝了一口茶,又苦又涩,真难喝,勉强才咽下去,然后径直把茶杯推到远远的地方去了,以示拒绝。心里想着,这汴京名楼怎地茶这般难喝,估计那饭菜也不如街边小店,徒有虚名罢了。 正想着酒就端上来了,凤灵岳叫行菜者换了杯子,给华成峰又倒了一杯酒,“华掌门不喜喝茶,不如尝尝玉梁楼的酒,这玉梁楼可是汴京城里第一批官家给了批号自己酿酒曲的,这酒叫卢月香,温润醇香,掌门尝尝!” 乍一听华掌门这三个字,华成峰心里还是愣了一下的。 端起酒杯,还未入口,便闻到浓浓的酒香,一口灌下,辛辣不过,醇香不余,回味悠长。 菜也渐渐都上来了,凤灵岳夹了一块酥肉夹给他,成峰叨着就放嘴里了,闭眼嚼着,又误判了,方知这才是人间酒肉,标准建立完毕。 成峰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吃到十分饱时,方才心满意足,手摸着腹,打着隔,心道现在再来两个那宝蓝色长袍的,我必不是对手! 成峰这才想起来问一问,“凤兄弟你是什么来路,那些人又是谁?为何看着我们无名,就可当街打杀?凤兄弟你报个家门就能平息干戈?” “咳,华掌门别见怪,适才不是说了,这汴梁城啊,规矩不一样!”凤灵岳但凡开口说话总是笑意盈盈,华成峰看着觉得浑身不舒坦,凤灵岳接着道,“这汴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公子王孙,哪个门下不养着成群的门客,文的献计献策,武的打家劫舍,就算有两个不参与这浑水不害人的,也要养几个,关键时候保自家性命。我家家主容正言门客八百,凤某不才,尚勉强入得了家主的眼,借着容氏风光,便能博得这汴京城里七八成人面。这里可不靠才华横溢,武功高绝,华掌门见笑,都看门第高低,手段长短。”凤灵岳一副老成深算的样子。 “天子脚下,天道昭昭,竟然是这番污秽不堪!凤兄弟你若想招揽我去你家做门客,可是打错主意了!华某就算在江湖上混不下去,穷困至死,也断不会来你这藏污纳垢的窝里做柴犬咬人!”华成峰说着撂下箸,碗碟一推,双臂抱起。 “哎呀呀,华掌门误会啦!汴京城里的大官再贵重,也高攀不起掌门这样的英雄人物,凤某纯粹是个人仰慕华掌门的英雄风姿,相见恨晚,甚想结交,与家主没有任何关系呀!别说华掌门不愿意,我凤某也不愿意在这苟且,早晚寻个由头出去!” 华成峰听着在理,想着这才是正经的江湖,相看对眼,恣意结交,缘起则聚,缘尽则散。酒实在是上佳的好酒,两人推杯换盏又喝了十个回合。 凤灵岳不单管他吃,还管住。将近子夜的时候,凤灵岳讨饶,不肯再喝,说不能太迟了回去,没法像华成峰这么潇洒,白天有公干,也不能来见面,两人便约了明日晚上再见。 凤灵岳叫侍者在玉梁楼准备了上好的房间,存了十两金在掌柜的柜台上,要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华掌门有什么需求,便叫掌柜安排人去给跑腿,还将这汴梁城里所有好玩的人和事都给华成峰细细讲着,他白日里便可自行去游玩。 夜间华成峰躺在玉梁楼最好的房间宽大的榻上,满脸酒气泛着绯红,脑子都有些不转了,这究竟是什么际遇如此神奇,一时间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时间又萍水相逢缘浅交深,这就是江湖吗?不及多想,卢月香的后劲已然上来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几日汴梁城内格外热闹,像是有什么大事。 凤灵岳每日酉时到玉梁楼现身,子夜之前必定离去,两人每日胡吃海喝,聊些趣事,十分投机,华成峰浅浅的城府更是什么都兜不住,自己过往的总总,没几日便倒了个一干二净,连着少林寺怀恩的事也一并兜出,华成峰现如今提起还是气得发抖,谁知凤灵岳听了并不同情他,也不与他一并大骂那方丈,反而笑成峰,说明明是程氏母女俩蓄意骗你,撺掇方丈做了这个局引你入坑,你还同情那两个,笑骂华成峰傻。 当时华成峰酒劲已经上来了,听了这话,一拍脑门,“呔!是我蠢笨,那程氏母女定也不是什么好货,如今才想起,她那榻上机括十分明显,怎可能她不去拧拧看看?他日我若再遇见这二人,定杀不留!” “华大哥初次行走江湖,可不要遇人便真心交付,便是兄弟我你也要防三分!更不值得为那骗人的程氏母女和老和尚生什么气,以后留心就是了!倘若有机会,再报仇不迟。”凤灵岳巧笑盼兮,眉目流转。 “凤兄弟说得也对也不对,逢人都不真心相交,他人必定也骗你,那岂不是江湖上人人都是骗来骗去,更何况凤兄弟你这等人物,胸怀坦荡与华某相交,我又怎能怀着三分小人心肠回报?” 凤灵岳不答,只是举起酒杯,两人各自饮尽。 接下来两日,凤灵岳都没来,华成峰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处去寻他,问了店家,店家也不知,只得坐立不安地等待,到第三日上入夜,凤灵岳才来到玉梁楼,来的时候见华成峰已经坐在二楼包厢里了,凤灵岳在酒楼门口喊了一声,华兄! 华成峰低头一看,那凤灵岳似是比平时又窄了一圈,一袭白衣裹在身上空空荡荡,他脸色苍白,双眼乌青,唇无血色,脚步虚浮,一手捂着腰腹之处,尚有丝丝血迹渗出。 华成峰翻身从二楼下来,一把搂住凤灵岳腰身,凤灵岳似是若有似无地躲了一下,苦笑道,“华兄轻些,痛,痛!”成峰忙不迭应着,将凤灵岳扶上二楼坐定,凤灵岳罕见地叫华成峰将包厢的门关上,便是两人在背后编排少林寺时,也未如此神秘。 面对一桌菜肴,凤灵岳却一口也不能吃,只能软塌塌的靠在座位上,摇手对华成峰无奈道,“不能吃,华兄,肠腹都漏了,且得将养些时日。” 华成峰又急又怒,“凤灵岳,你要是当我是兄弟,快快与我讲来,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凤灵岳长叹一声,“时运不济!华兄可知这城里为何这般热闹?” 成峰摇头。 “高昌的使者,一个叫霍义王的,据说是高昌回鹘第一个外姓王,来我天朝朝贺,见天朝物广人多,迷了双眼,什么都要去看一看,可不就是热闹么!” “什么霍义王出使就出使,怎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难不成派你去保护霍义王?被人刺杀了?” 凤灵岳想笑,但是身体太痛,没法笑,只摆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奇怪脸孔,“华兄怎么猜的这么准,不过猜反了,是我要去刺杀霍义王,手段不济,被人家砍了!” 华成峰虽不晓得王权政治是怎么玩的,但这刺杀高昌来使,绝知不是说笑的,华成峰嚯地起身,眼睛四处望望,压着嗓子问,“你刺……刺杀高昌来使?为啥?可是你家主的意思?” “非也,私仇。”凤灵岳摆手让华成峰赶紧坐下。 “何事竟有这么大的仇?” “华兄坐定,听我慢慢给你讲来。” 听凤灵岳压低了声音,徐徐道来。待凤灵岳讲完,华成峰也已经恨得血冲上了头顶,发狠道,这回狗果然欺人太甚,杀得对!凤兄弟你且好好将养,养好了我陪你去,再杀他几遍! 凤灵岳摇手,“我与他一战定是你死我活,生死难料,不能连累华兄。” “若怕你连累,枉做了你兄弟一场,为凤兄弟你,便是死,也值得!”华成峰看着凤灵岳的伤,“再说了,那霍义狗贼恐怕也留不了多长时间,别人家哪天走了,你的伤还没好,报什么仇!” 凤灵岳挣扎着站起来,双手抱拳,深鞠一躬,“那也杀一遍就够了!”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2) 若是有些江湖经验的,不难看出,那凤公子乃是女扮男装,且其在讲述的过程中,刻意模糊了一些细节,因此华掌门没看出来。 凤灵岳说有一位教她功夫的回人师父那班布,十岁左右就开始跟师父学武,师父总是在各地奔波,她便跟着师父到处跑,每到一地师父就拿着一张画像到处寻找打探,画像上是一个貌美女子,说是师娘,已经失踪了六七年,久寻不得。 两年前师父突然收到消息说夫人已经被他弟弟寻了回去,安然无恙,正在家里等着他,凤灵岳便同师父一起骑着快马经由西夏往高昌城疾驰而归。 高昌繁华,虽不似汴梁富庶,却别有一种风情,凤灵岳初次离了大宋国土到了他帮,眼见着处处都新鲜,无闲暇细细观看,被那班布一路拉着,快朝家里赶去。 师父家在街市深处,一座宽宏的大宅子,红漆大门,威严肃穆,门旁立两座神兽雕像,张牙舞爪,门上挂了一块金扁,写了一行回鹘文,下面一行汉文小字,穆哈将军府。凤灵岳这才知道那落魄师父,原来不是个一般人。 师父的弟弟,是个高大威武的青年,比那班布小十来岁的年纪,宽脸庞,高鼻梁,脸似古铜,眼若明珠,一头棕色的卷发披散着,身材比那班布还高大一些,英武之气欲盖弥彰。 那师娘更是玲珑身段,眼眸璀璨,标志的一个大美人 兄弟相见,夫妻重逢,抱头痛哭,互诉离情,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原来七年前回鹘与西夏边境爆发了战争,那班布作为回鹘将军上前线厮杀,一年苦战,夫妻分离。师娘阿音留守高昌,一次出门访亲,遭遇乱民,冲击裹挟,迷失了道路,自那开始一路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几遇生死,挣扎存活。一直到上一年,叔弟修蒲亚跟随商队到大食走货,偶然遇到昔日大嫂,两人泣血相认,才由修蒲亚将阿音带回高昌,因那班布与家乡一直有书信往来,才有了今日的见面。 三人互诉衷肠,不停地互相道歉,又互相原谅。之后全府大宴,那班布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醉后还要载歌载舞,一会哭一会笑,仿似疯魔。 凤灵岳早早离席去客室休息,半夜里突然醒来听见窗外有人鬼哭,披了衣服出去看,原来是那班布自己一人在那喝酒,边喝边哭。 旁边一个老奴,凤灵岳问那老奴怎么没人陪她师父,答说夫人身体不好,已经歇下了,叔叔修蒲亚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叫人抬回房间了。 凤灵岳叹了口气,坐在那班布身边劝了几句,未果,无奈也只能听之任之,不知那班布喝到什么时候,早上起来,仆人是在厨房发现那班布趴在地上睡着。 穆哈将军府日日美酒欢歌,好不快活。那班布拜见了可汗毕勒哥,可汗复了他穆哈大将军的职位,得那班布的引荐,修蒲亚也被封了将军,叫做霍义将军,白日里兄弟俩往宫廷里去,夜里回到府里把酒言欢,日日酩酊大醉,夫妇和睦,兄弟相亲。 凤灵岳冷眼旁观,却甚少见到阿音单独与那班布在一起的,尤其是晚上,夫妻俩也不睡一个房间,凤灵岳几次看见师父喝酒到深夜,就趴在酒桌上睡着了。即使那班布不喝醉的时候,凤灵岳也常见师父在师娘门口跟她告别。做什么都是三个人一起,仿佛三个人活成了一家,凤灵岳纳闷,不明白这回鹘是什么风俗。 这一天又见那班布一个人喝到半夜,便走过来问他,“师父,你怎么天天晚上自己喝酒,怎么不回去陪师娘睡觉?” “去!”那班布呵斥她,“小小年纪,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就乱七八糟了,我爹和我娘天天都在一个屋睡觉,你是怎么回事?” “哎!”那班布叹了一口气,又猛灌了一口酒,嘴里辣得喷火,“你师娘她这么多年在外颠沛流离,过的都是不好的日子,身体得了大病,需要好好调养,我们俩,不在朝夕啊,不在!” 凤灵岳道,“师父,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想和你问问。”凤灵岳两眼忽闪忽闪盯着那班布。 “嗯,你说。” 凤灵岳突然觉得师父有些苍老可怜,咬了咬牙,“还是算了,不问了,师父,你早点睡觉吧!”眼神暗淡下去。 “说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 凤灵岳又下了下决心,“师父,我说的要是不对,你别怪我!” “你说说看。” 凤灵岳撇撇嘴,“为何我看师娘看你的眼神,一点也不热切,倒是她看叔叔的时候,眼睛里好像闪光似的,是不是你人老珠黄,不得人喜爱?” 那班布一拍桌子,呵斥道,“你这个孩子,没人管教,越发没有规矩了!” “哼!”凤灵岳哼着,“怎么没规矩了?就算没规矩,也是你管出来的!我是提醒你——” “不用你在那里胡说八道!”那班布举手就要打她,凤灵岳嗖的一下跳开,两人气鼓鼓的互相瞪着,凤灵岳又道,“你看师娘见我一个姑娘每天跟着你,她竟然不恼不怒,你说这对劲吗?” “你懂什么?师娘把你当小孩子罢了,难不成还能与你计较?” “哼,师父你等着,我哪天就证明给你看!”说着凤灵岳便跑开了。 那班布在身后喊道,“你多管闲事,我就把你撵回去!”兀自生了好大一会气。 没几日凤灵岳又知道了一件妙事,师父在外四处奔波这些年,从来一副落魄模样,实际却是个隐形的富豪,家里祖上传下来的宝库金银珠宝堆成了山,但钱财在他眼里都是身外之物,怕多贪折寿,所以半生都谨慎小心,不漏丝毫痕迹。且说早年祖先已与可汗定下的承诺,要将宝库悉数交给可汗。可师父如今老糊涂了,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家有宝库这事恨不得整个高昌城都知道了。 这一日晚上修蒲亚又来穆哈将军府吃饭,凤灵岳特意坐到修蒲亚的旁边,心里揣着她的小心思,那班布却已完全忘记前几天凤灵岳提醒的这事。吃得正酣,凤灵岳突然开口对修蒲亚说,“修将军,回鹘的男子有多少像你这么英武俊俏的?还是说将军英姿,无人可比,回鹘也仅此一个?”说着两眼定定的注视着修蒲亚,眼里仿佛一汪清泉荡漾。 话刚出,修蒲亚尚且没什么反应,师娘阿音手里的勺子却当地一声敲在盘子上。修蒲亚也被问愣了,那厢那班布却哈哈大笑,这小徒弟心思与年龄不符,更不像话的她也说过,那班布道,“修蒲亚,凤儿她小孩子顽皮心性,你不要见怪,她时常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哈哈!” 阿音问了一句,“怎么凤姑娘觉得叔弟英俊无双?” 凤灵岳道,“师娘,我这次来回鹘可是大开了眼界,师娘长得如仙女下凡,天下少有,比我师父画像上美太多了!修将军这样清朗俊逸的男子,在我中原也未曾见过。”一句话说得修蒲亚脸竟然红了,凤灵岳继续盯着,“不知修将军是否已经成家?想不想去汴梁谋一个远大前途?中原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各型各款,总有一个能配得上将军!” “这,这……”修蒲亚连忙拒绝,脸红到耳朵根子,“大宋是天之骄子,定有无数英雄人物,我算什么,不敢妄想,不敢。” 凤灵岳伸出一只手搭在修蒲亚手臂上,七分无意三分有情,“叔叔谦虚了,像叔叔这样的风流人物,到哪里都是人中龙凤,绝不会被埋没!”凤灵岳眼神热切,修蒲亚不敢直视,低下了头。 这厢阿音果然有些按耐不住了,问凤灵岳,“可是凤姑娘自己看上了我家叔弟?” “师娘,像叔叔这样的绝佳人品,哪个女子看了会不喜欢,只是小丫头我哪里会入叔叔的眼呢?”凤灵岳说着假装害羞低下了头。 修蒲亚见凤灵岳低头,才敢偷看她两眼,这小姑娘一双婉转流波的灵动眼,小巧的面庞,轻薄的鼻翼,无一处不透露着少女的跳脱与灵动。修蒲亚竟移不开目光,忽听得阿音咳嗽一声,“那凤姑娘可要与我家叔叔仔细聊聊。”又转头对那班布说,“将军,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那班布本来一脸的笑,却僵在那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阿音拂袖离席而去。 修蒲亚也觉得尴尬,不一会也告辞离去,席上只剩下师徒二人,相对无言,终于还是凤灵岳先开口,“师父,你看到了,我才说了他两句,师娘就忍不住了!” “你走!”那班布愤怒地指着凤灵岳,“明天就收拾你的行李,滚回汴梁去!”那班布站起来转身走了,步履沉重缓慢,像苍老了十年。 “师父!”凤灵岳在身后叫他,他理也不理,凤灵岳说,“那还等什么明天?我现在就走,活该你被人骗,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随便你!滚!” 凤灵岳起身,一脚踢飞了脚下的凳子,回客房拿了包裹,不回头地离开了穆哈将军府。 幸好凤灵岳身上还有那班布给的银钱珠宝,便在将军府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她才不会轻易回去,这件闲事,她可是要管定了。 凤灵岳走后,将军府安定了几天,那班布却不好受,日子甚是难熬。阿音没有解释什么,修蒲亚也没有说什么,那班布想让他们说点什么,却又害怕他们说点什么。 那班布放了更多时间在朝堂上,这样就可以少想心里的事,也终于与可汗商定好,将宝库钥匙交给了可汗。 凤灵岳住在客栈,买了一身当地男子的衣裳,一个包头发的头巾,两撇假胡子。她看着那班布每次出门去见可汗,师娘阿音就会乘着马车去普兰寺进香,经常去,不寻常。这一日阿音再去普兰寺,凤灵岳就在后面悄悄跟着,跟着她进了寺门,烧完了香,便往寺庙后面走去,穿过一片竹林,进入一间掩映在竹林之间的雅舍。 凤灵岳跟了过去,她蹑手蹑脚,确认无人发现,轻轻捅开了窗户纸,看见师娘阿音站在一架屏风前面,摘了披风,屏风后面有响动,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走出来,一把将阿音搂在了怀里,阿音笑骂一声,俩人又去了屏风后面。纵使心里早有准备,凤灵岳还是震惊不已,赶紧用手捂上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小心会喊出声,她倚着那雅舍的墙滑坐到了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阿音从雅舍里面走出来,凤灵岳看着她的脸色,更加红润动人。 凤灵岳继续在客栈里等着,等了四天,那班布那日早早去了宫廷,阿音便又乘车去普兰寺烧香,凤灵岳在宫廷门口找到了师父的马车。那班布下了朝钻进马车,见一个回鹘少年坐在自己车里,吓了一跳,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道,“师父,是我啊!” 那班布听出了少年的声音,佯怒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什么时候回来的?” “师父,我那天晚上听了你的话,孤身启程回汴梁,但是我一个小女子,路遇匪徒,打劫了我身上所有的财物还不过瘾,一刀把我杀了,我冤魂不散,不过冤魂找不到会汴梁的路,只得又飘回了这里,借了个少年的身体,过来与你相见那,师父!” “哼!”那班布冷哼道,“编!我看你还能编出来什么花?” “师父,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鬼魂,我能从你身上穿过去,我演示给你看!”凤灵岳说着站起来就往那班布身上撞过去,穿是没有穿过去,却一头把那班布撞了个趔趄。 那班布啼笑皆非,“好啦,说吧,找我什么事?没事的话,回家吃饭!” “有事,师父,我想带你去一趟普兰寺!” “普兰寺?去那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师父很清楚,到了普兰寺,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师父,你要是不想去,我们就回家吃饭,我饿了……”凤灵岳摸着肚子。 那班布从马车窗往外看,他脸上表情扭曲,嘴歪眼斜,那眼神仿佛要看尽地狱有多深,良久,那班布转过头对马车夫说,“去普兰寺吧。”一路上无话。 到了普兰寺,凤灵岳轻车熟路就将那班布带到了雅舍,还未靠近,已然听见里面的人声起伏,凤灵岳捅破一点窗户纸,那班布往里一看,凤灵岳眼瞅着那班布两边太阳穴呼地鼓了起来,两道青筋在额头上突突跳动。 那班布飞起一脚,那窗子被踢了个粉碎,凤灵岳跟着师父从窗子跳入,屋里俩人毫无准备,场面不堪,惊慌失措,凤灵岳转身躲在师父身后。那阿音大叫一声,跳起来赶紧跑到屏风另一面去,修蒲亚也起身扑倒在那班布脚下,涕泪俱下,“大哥!你打我,我不是人,你打死我吧!” 那班布浑身颤抖,唇色发紫,脸色铁黑,他一脚踹开修蒲亚,修蒲亚向后弹了丈余,那班布开口,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嘶哑哀伤,“为何这样对我?阿音?我哪里待你不好?”那班布弯下腰,“修蒲亚,我又哪里对你不好?啊?” 阿音在那支吾了几声,这,这,将军,我…… 那班布冷笑,“将军!将军?阿音,你都不肯叫我一声夫君吗?” 修蒲亚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撕心裂肺地哭诉,“大哥!都是我的错,兄弟一时糊涂!犯下错事,大哥你罚我吧!” 那班布又是一脚,踢在修蒲亚肩头,“一时糊涂?你这是糊涂了几年了吧?你们骗我回来,为了什么?说!” 修蒲亚被踢倒,转身又扑上来,抱住那班布大腿,嗷嗷大哭,边哭边喊,“大哥!你生气,就杀了我吧!啊……” “你死有余……嗯哼……” 一句话尚未说完,那班布往后弓了一下腰,整个人倒在地上,肋下插着一把刀,鲜血汩汩往出流,凤灵岳惊恐得眼珠都要跳出来了,阿音也大叫一声。 凤灵岳刷的一声抽出靴子里短剑,朝着修蒲亚一顿猛刺,修蒲亚连滚带爬,中了两剑,却都不致命,凤灵岳见师父倒在地上,一瞬不省人事,便不再追打修蒲亚,扑在那班布身上呼唤师父,眼泪有如泼水般涌出,阿音也要扑过来,却被修蒲亚一把拉开,叫道,快走! 两人连滚带爬出去了,凤灵岳用尽力气将那班布拉出来,地上留下一条血印,凤灵岳大声呼救,有两个年轻僧人闻声赶了过来,见地上躺着伤者,连忙一齐将那班布抬到一间屋,放在床上,一个压住那班布的伤口,另一个跑出去很快请来了一个大和尚,大和尚查看了那班布的伤,告诉凤灵岳无大碍,刀口不深,失血只因刺破皮肉,没有伤及主要脏器,包扎休养即可,大和尚给那班布伤口上了些药,将刀拔出来,再止血包扎。 凤灵岳问大和尚,既然伤口不深,也没有伤及主要内脏,师父一向身体强壮,为何会这么快就晕厥了? 大和尚也觉得纳闷,他抓过那班布的手腕,捏着他的脉门,只觉得那脉息怪异不通透,像在给镜中人摸脉,闷闷不响,凤灵岳赶紧问,“大师父,我师父究竟是什么问题?” “是中毒。”那大和尚答道。 “中毒?什么毒?” “应该是饮食之毒,慢性毒药,侵蚀心肺,长期服用,便可不知不觉毙命,幸好他中毒时日不多,我给你一瓶丹药,给他每日服用,但只能减轻,无法根治,体内总有余毒,待他清醒了,日后再慢慢寻找解药!” “多谢大师父!”凤灵岳跪地长揖,以面触地,拿了一个金块捐给寺里供香火。 大和尚叮嘱伤者未清醒之前不要移动,留在原地休养。待大和尚离去,凤灵岳坐在昏迷的那班布床前放声大哭,嘴里说着师父对不起,你要是死了就是我害的,你要是能立即醒来,便杀了我报仇也可! 那班布没有动静。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凤灵岳趴在那班布床前醒来的时候,见那班布已然睁开了双眼,只是面色苍白,几无血色,凤灵岳激动地叫,“师父,你没死!太好了!”那班布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叫,自己很难受。那班布口干舌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凤灵岳给那班布喂了点热水,总算能开口说话了,那班布问,“他们呢?” “走了啊……”凤灵岳小声嗫嚅,像个瘪气的蛤蟆。 “哎!”那班布叹了口气,头偏向一边,眼角流出两行清泪,凤灵岳连忙给他擦拭,“师父别哭了,流了不少的血,又没怎么喝水,再流眼泪,人就干了!” 那班布翻身背对着凤灵岳,肩膀抽动着,好像哭得更厉害了。 “师父,还有件事。” “说吧,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中毒了,师父,你的饮食被下了药,虽然暂时死不了,但是没法根除。” “我还不如死了自在!”那班布恨恨地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吗?凤儿,快快叫我醒来!”那班布的鼻子嗡嗡的。 “师父你不要死,我功夫还没学完呢!”凤灵岳眼睛也红红的,忍着不叫眼泪落下来。 “你呀——” 师徒俩正在对话,忽听门口一阵喧哗,踏踏踏的似有许多人跑来,房门被一脚踢开,来人大喊,“那班布接可汗旨意!” 凤灵岳连忙扶着那班布起身下床,跪坐在地上,来人宣到,“那班布.奚耶勿诓骗可汗,犯欺君之罪,下高昌死牢,十日后处决!” 两人吓得瘫在了一起,目瞪口呆,魂飞魄散。 “我所犯何罪,大人请讲清楚!”那班布道,肋下疼痛,那班布声音透着虚空,像无源之水,就要枯竭。 “你说要进献给可汗的宝藏,已经由霍义将军带兵士去取,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宝藏,你不是欺君是为何?”那人声音高昂,语调轻蔑,见那班布摇头冷笑不语,便挥手叫手下来拖走他。两个兵士冲上来要拉人,却被凤灵岳飞起一脚左右踢开,兵士首领见状一挥手,十几个人涌进房间,将凤灵岳团团围住,并下令,“有阻挡者,就地正法!” 众人蜂拥而上,长枪大刀,一群壮汉,将个小姑娘围在中间,凤灵岳怒道,“昏君佞臣,不辨是非,陷害忠良,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们!”凤灵岳话音未落,手起裙飞,手里两柄短剑,上下飞舞,凤灵岳出手极快,像一只蝙蝠,虽然小,却有力道,趁人不备,专啄要害。却无奈对方人数实在太多,源源不绝,一个倒下,另有一个马上接过来,况且时间稍久,凤灵岳一定会体力不支,只三五个人她已经应付得吃力了,眼见着另外已经有人去拽起了那班布往外拖。 那班布拼尽最后力气大喊,“你还不快走!你害我到如此境地,我死也不想再看见你!”凤灵岳鼻子发酸,知道师父是不想让她白白送命,心想自己跑出去,也许还有机会救师父一命,凤灵岳不再恋战,盯住包围圈中的两个人,使出一套那班布教的满城烟花,双剑齐舞,见者觉似烟花入眼,只见剑影,不见人影,全身上下像被那双剑割了个遍,步步倒退,凤灵岳趁机打开一个缺口,冲了出去,翻身上了房顶,乘风而去。 讲完后,成峰愤怒过,又沉默了良久,问,“那师父后来如何了?” “死翘翘了,高昌死牢,铜墙铁壁,救不出来,我去过好几次,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还是眼睁睁看着师父被砍了头。”凤灵岳虚弱地抹了一把眼泪,“霍义狗贼本来就想让他死,怎会留一线生机?”凤灵岳又骂了一声,“王八犊子!踩着我师父的尸骨,居然还封了王。” “该杀!”少年血勇,饮冰难凉。 “华兄,有时候我也想,害死我师父的也许是我,我不该告诉他这么残忍的真相,就让他傻乎乎的啥也不知,但能留一条性命,是不是更好?”凤灵岳这么说的时候,眼里像进了雾,朦朦胧胧,一直往下滴水,那苍茫惨淡的模样,为他褪去了一身的浮华,像凡俗间每一个对命运束手无策的芸芸众生一样,看着真惨,但是活生生的。 “凤兄弟,你也不可过于苛责自己,那霍义王想害他,无论你说与不说,师父都是死路一条。不过是好死赖死,长痛短痛的问题。”华成峰从前只以为自己惨,没想到溜光水滑的贵公子,也一样有不堪的命途,顿时生出无限英雄气概,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士为知己者死。 拗不过华成峰一腔喷薄欲出的热血,凤灵岳遂同意他与自己一同去为那班布师父报仇,两人关着门密谋到子夜,方才散去了。 其实凤灵岳的故事还没讲完,那次事件之后,她又在番邦流落了两年,就前不久才回到容太师府。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3) 灵岳的父亲容寿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又获封太子太师,是一个位极人臣的主。 容正言是容氏长子和独子,容氏剩下六个,全是小姐,人多了,不金贵。凤灵岳正是排名第七的容家庶小姐,她小娘姓凤。因容姓不是寻常姓氏,上至朝廷,下至江湖草莽,平民百姓,都知道这容姓的厉害,出门在外时,未免太过招风,本名容灵岳的便称作凤灵岳,也不算僭越。 年纪大了,不能再到处混迹下去,凤小娘和太师要给她张罗婚嫁,强行给叫回了家。 太师府坐落于汴梁内城梁门外,金梁桥西,凤灵岳住在太师府后院流亭阁,有四个丫头伺候。四个丫头都是新进来不久,不知太师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知这新主人有什么偏好,只知小心行事总无错。好在观察下来,这位主子倒像个好相与的,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是时常身体不好,总病恹恹。 这主子脾气也好,什么事都说无妨,不打紧。不动怒,不打骂下人,相比其他六位公子小姐,堪称完美。病归病,也不需要十分照顾,请太医来看过,补药吃着,但是不见好转,成日里腰酸腿疼,脑袋昏沉,疲乏犯懒。七小姐不喜人闹,大家日常都安安静静的别去打扰她就成,每日早早入睡,不要人陪侍,只要都静息别出响动,一切相安无事。 凤小姐知道太师和凤小娘不停地给她物色如意郎君,自己也知道在出阁前要努力提升自我,免得将来嫁人被婆家不待见,白日里能起身的时候,就练字,作画,学习刺绣,背诗,烹茶,学女则女训,这些大户小姐们从小浸染的本领,她自从七八岁上就扔下了,要现捡,临时抱佛脚,又没有什么正经师父,都是身边的丫头们乱支招,总也不像个样子。 可是凤小姐无所谓,写的不好便不好,刺的不对也无妨,仿佛她只在意让人看到她在干什么,有没有结果任人评说。 丫头们渐渐都喜欢上这位主子的性格,有什么话也敢对她说,时常嬉笑打趣,一派祥和。丫头们消息都可灵通了,凤小姐不需要问什么,府里的大事小情,流言八卦,都自动送到她耳朵里。 这一日又听到了好消息,凤小姐正在反反复复画一幅山水,无论如何都不满意,旁边伺候的小丫头怪无聊的,便小心试探,“小姐,城里有一个传闻,你可听说了?” 凤小姐柔柔笑道,“我日日里病恹恹的门都出不了,你不与我说,我就什么都听不见。” “小姐,说与你,可不许气。” “何事竟还至于生气?但说无妨。” “说太师给小姐相了一户侍郎李家的公子,可是今科榜上有名的贵人,已经去问了名,八字合适,那李公子可是个风流人物,文章写得好,人长的也周正,定是有大好前途的。”小丫头姿态十分玲珑。 “哦,那不错!这么好的姻缘,我生什么气?”凤小姐心里说,这么风流的人物,定是勾栏院里的座上常客。 “小姐且听我说完,岂料没几日,那李公子竟然从槛子街天桥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在家休养了好一阵。”她压低了声音,“据说好几个勾栏院的姑娘去看过呢!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十分难听,太师爷好脸面,便把这一门亲给退了!” “哦?居然有这等事?”凤小姐表面上惊讶不已,心里已经止不住哈哈大笑,咳!小丫头你可不知道,这一番操作费了我好多心思呢。 一旁另一个小丫头也凑过来,“我这里还有一桩,”等着小姐颔首,小丫头接着道,“过了半个月,太师爷又给小姐看了翰林学士赵家的二公子,也是个青年才俊,还是咱们太师座下的门客,虽然这赵二公子不如李公子英俊倜傥,但是家境殷实,可拿得出十条街的彩礼。” 那小丫头眼珠转转,也压低了声音,“可谁知道,又过了没多久,赵家二公子在城南赌坊欠了债,赌坊找赵翰林家收钱不得,便着人将赵二公子砍了一只手去!”几个丫头闻声都纷纷做出惊恐状,手捂着嘴,倒吸着冷气。 “这也太过骇人了!”凤小姐应和道。心里想,总算给汴梁城都看清楚这些个公子哥都是些什么嘴脸。 “还有陆将军家的四公子,也很可怖;所以小姐,外面便有了传闻。” “定是说太师府七小姐不详,克夫家,相中了谁,谁便要倒霉,是不?” “嗯嗯嗯!”丫头们捣蒜似的点头。 “无妨。”凤小姐道,正合我意。 丫头们不淡定了,这也能无妨?京城大家的小姐们,最在意的就是别人嘴里的名声,若落下这么个凶悍的名声,小姐这一辈子恐怕就毁干净了! 凤小姐仿佛真的不当事,反过来安慰受惊的丫头,“若真是如此,少不了要孤老闺中,烦你们几个伺候我一辈子罢了!”说着便不再议论,信手拈起刚成的高山残月景图,问道,“你们看此次可是有些精进了?” 丫头们忍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凤小姐笑笑,“无妨!” 又过了几日,小丫头们又带回来一个消息,倒也不是特意来告诉凤小姐的,而是丫头们自己聊天叫她听见了。 一个说,“朱嬷嬷才刚给咱们开了会,叫我们后院的主子奴才这些天没要紧事不要往前院去。” 另一个问,“怎么了?平常其实没什么事情要去前院,但是突然不让去,还真有些好奇。” 凤小姐也好奇。 一个答,“说是有高昌城来的使者,咱们大公子负责此次的接待护卫,还要来府上吃饭,让女眷都回避着点。” 另一个道,“怎么不让去啊,听说高昌的男子都长得漂亮,真应该去看看!” “你个小蹄子,赶紧安分些,小心大公子的人发现,打折了你的腿!” 凤小姐听到这打断了问,“高昌的什么使者?可有名头吗?” 那小丫头蓦地发现被小姐听到,吐了吐舌头,垂眉低目回道,“说是叫霍义王的。” 凤灵岳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跳一下子扑到嗓子眼,手捂胸口狠命定了定神,才缓缓道,“那你们要听府里的安排,都踏踏实实在后院呆着,不要走动。” “是,小姐!” 凤灵岳心说,苍天有眼,冤家路窄,天网恢恢,狭路相逢。 入夜,凤小姐早早的睡了,把丫头们全打发散了,插上自己的门闩,静待三刻,再换上一身妥帖的贵公子衣装,梳起流行的公子哥发髻,拿起一对短剑和折扇,揭开房上三片瓦,飞身而去。 太师府虽然森严,可凤小姐是学过真本事的,那些无脚蟹哪能发现得了。 准准的子夜之前,凤小姐再飞回流亭阁。 凤小姐一日里只有这么两个时辰的自由,想要自己动手给师父报仇,时间怕不那么凑巧,且一旦败露,牵连甚广,况且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是高昌使团队伍的对手,苦苦思索几日便想出来个主意。 凤灵岳这几日去城中逛,不再盯那些要与她太师府七小姐结亲的公子,专去鬼市,盯那些眼生的外地行客,也是天公作美,就让她遇上了华成峰这么一号人物,盯了他的行迹几天,已然初步有所判断,这青年人功夫好,初涉江湖,没人认识,脑子不灵光,心眼很实诚,无防人之心,没钱,好骗,最重要的是,情深义重。 小叫花子小竹和姐姐美玉是凤灵岳回汴梁后结识的朋友,姐弟俩的传家宝,一只叫“浮萍翠”的玉镯子,被南淮侯世子那不学无术的半吊子强抢了去,凤小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探南淮侯府,看了一眼那美玉长什么模样,回头叫人照葫芦画瓢仿造了一个。 那日南淮侯世子带着这块美玉去拜访贵客,要登门送礼。凤灵岳先叫姑娘美玉装成乞丐揣着假的浮萍翠去撞了华成峰,顺带着把这仿品塞进了华成峰怀里,又叫小竹扑在南淮侯世子马车前拦车喊冤,南淮侯世子掀开窗帘往外一看的瞬间,凤小姐倒吊金钩用利剑在马车上切了个洞,南淮侯世子一晃神,手里的美玉不翼而飞,待抬头看时,早已不见来人踪影,仅能料定必与这拦车的小叫花子是同伙,于是叫人快快追赶。 而此时拿到真美玉的凤小姐,早已将东西交给姐姐美玉,稳坐玉梁楼上看戏,掐好时辰,轮到她登场,去报了容正言的名字,反正出了事让这个怂包顶锅。 但这一局里还有关键的一步,便是要那华成峰的恻隐之心。 凤小姐可是对自己下了狠手的,那一刀是真的捅进去了,她可当然不能真的先去刺杀一遍霍义王,打草惊蛇。 凤小姐呆在流亭阁里,竖着耳朵听了几天,好容易才听出来高昌来使有三重护卫,第一重是容正言派遣的京畿禁军马步护卫队,第二重是高昌卫,第三重是霍义王近卫,就算无人护卫,光是修蒲亚自己的功夫,华成峰与凤灵岳两人联手对付,胜负尚不能定,且须细细盘布。 霍义王来太师府吃饭的那天,凤灵岳跑到前厅去远远的看了,那厮两年没见,发福了些,已不像当年的威风模样,油腻了很多,眼睛里竟是些个蝇营狗苟,虚与委蛇,越发的惹人恨。 不巧从前厅往回走的时候,撞见了容正言。容正言见有女眷在前院晃悠,心下立马不快,叫人赶紧把她轰回去,两个仆从近前驱赶,发觉不是个丫头的打扮,又不是认得的主子,没敢擅动,回来请示容正言,容正言自己走近了看,恍恍惚惚不太认得。 凤灵岳自打回来只与容正言见过两次面,都是低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毕竟几年没在家,早已女大十八变,认不出也是正常。容正言管她是谁,正要开口怒叱,那女眷却抢先一步。 “大哥哥?”凤小姐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 “你是……”容正言思索,仿佛见过,却叫不出。 “我是灵岳呀!” “哦!”容正言这才认出,“是七妹呀!”随即挥手叫仆从退下。他左手上的绑带松散了,一边说话,一边捣鼓那绑带,只抬眼瞟了一眼凤小姐,“没听说这几天家里有事,女眷都不得到前院来?” “连我也不能来吗?”凤小姐走近前来。 “你这些年不在家,对家里的规矩不熟,若是家里来了外男或有公务上面的事,女眷皆需回避,不论小姐还是夫人。” “哦。”凤灵岳悻悻的,“下回知道了,大哥哥,我一会儿就回去。” “嗯。”容正言不太耐烦的样子拧着个眉头,说着就要离去。 “大哥哥。”凤灵岳拦住不放他走,“看大哥哥面带倦色,可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许是劳累。” “大哥哥年轻有为,自然辛苦,要不然官家也不会将接待使臣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大哥哥,我真羡慕你,能高登庙堂,还能建功立业,将来必定能带着容氏愈加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容正言苦笑一声,手里捣鼓那个绳子一直没停,“哪有你们女儿家想的那么容易!我也羡慕你,什么也不用操心,坐等着父亲给你安排个好人家,就一生无忧喽!”容正言那个眼神总含着对女子十分的轻蔑。 凤灵岳心里骂,你个怂货,你懂个屁!一边又告诉自己暂且忍耐,“听大哥哥这话说的,怎么像有烦恼?” “能不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还要看眼下这次高昌使臣接待是否圆满,是个要紧事,所以叫你们不要出来,没事都在后院呆着吧!” 凤灵岳心里道,睡不着觉怨床歪,你自己没本事别赖人家后院的女眷。 嘴里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大哥哥,高昌使臣有什么难?我曾随师父到访过高昌,那地方的人,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羡慕我大宋天朝的风土人情,我们汴京里好的,都给他试试便成了呀!” “呵!”容正言笑,“你小孩子懂什么?”自己又叹口气,“你哪知道番邦王侯在想什么,连大哥我也猜不透,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拿的也拿了,总好像不大满意的样子。” 凤灵岳突然有了个主意,装作傻愣愣的模样开口压低声音道,“我师父说,回鹘的女子啊,都膀大腰圆的,只会扭肚皮,粗犷又狂躁,不像咱们汴京的姑娘,细小腰肢,文章词赋,扭捏又害羞,霍义王定是想去看看这个吧?” “住嘴!”容正言喝道,“小姑娘家家的,跟谁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赶紧回去吧,别叫人看见了。” 凤小姐撇撇嘴,眼圈一红,一副可怜相,伸手扯过容正言手中的绑带,三两下帮他绑好,嘴里一边还嘀咕着,“小时候你也是抱过哄过我的,从前咱们之间也亲厚,我走了这几年,怎么这么生分了吗,凶叨叨的……” “如今你长大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容正言摸着凤灵岳给他扎好的绑带,“好了,快回去吧,天快黑了。”说罢自己扭头走掉了。 果不其然,没两天,容正言还真就带着霍义王去红袖楼了。 红袖楼可是大江南北出了名的勾栏院,九座红袖楼在各大名城都有,但最出名最好的,要数洛阳的一号店,洛阳红袖楼捧红了无数才女名角,任是达官显贵、巨商富贾,想见一见名角,都要先奉上诗作,入了才女的眼,才肯见,否则千金也难请红颜。 红袖楼的老板姓沈名西楼,听说是个不太体面的人物,江湖风评不佳,但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上到王侯将相,下到江湖草莽,但凡是个男的,不管他想要上红袖楼里来求点什么,必能叫他达成所愿。 逛红袖楼在汴京文人圈子里可是个极文雅、极上得了台面的事,汴梁城的公侯才子,谁要是没来过,那可是丢死人了,谁的词要是没被名角唱过,那便算不得才子。但武人一般不喜欢这红袖楼,这地方太风雅文弱、扭扭捏捏、羞羞答答,霍义王好哪一口,还真说不上,容正言啄么着,要是霍义王喜欢,再走下一步,要是霍义王不悦,全当领略下风土人情。进可攻,退可守。 凤小姐没去见华成峰的那两个晚上,她哪里是在家养伤,明明是换了个装扮躲在红袖楼楼上,眼见着霍义王此番是十分买容正言的账,一晚上眼睛眯眯着张不开,还拍着容正言的肩膀表示赞赏,等到晚上压轴的时候,汴梁红袖楼头牌温婉伊出来露了半张脸,在飞舞的青纱帐下念了两阙词,都不用唱的,那婉转语调,缥缈绵音,已足足的叫人缠碎了心肠,被赚狠了眼泪。 霍义王眼睛都直了,半个身子向前倾着,恨不得飞上台去,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哪里是人间能有,定是到了仙乡吧! 温婉伊那冷冷淡淡的气场,无论台下多么大声的捧场喝彩,也无论台下恩客出手多么阔绰,无论哪家的公子王侯递上拜帖,她都不多看一眼,总是让人觉得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够不着,越是这样,便越是让那些公子王侯趋之若鹜,若是哪个能有幸得温小姐共一餐饭,一杯水酒,那也不亚于金榜登科般荣耀。 风水轮流转,温小姐本是从洛阳红袖楼转下来的,到了汴梁,兜兜转转再火三年。 瞧着霍义王对温小姐眉目传情,容正言又附在霍义王耳边说了什么,霍义王赞许地握住容正言的手,两人必是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躲在顶上的凤灵岳嘴角滚出一个邪笑,霍义王干这事总不能也带着三重守卫吧。 第二章 一朝为当局者,十年做茧中囚(4) 容正言叫手下门客想尽一切办法,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几动刀戈,终于磨得温小姐答应付馆驿见霍义王一面,此事不能声张。 到了那天晚上,温小姐刚从楼台上下来,只来得及匆匆喝了一口水,便从后院角门乘着软轿离开了,带了一个丫头,丫头手里抱着把琵琶,容正言也只派了一个护卫,落得丫头一顿埋怨。 而那护卫正是华成峰。原本是容正言的近卫魏平阳,可是那厮水平太差,一出门就叫凤小姐蒙着脸拿下了,将他的腰牌衣衫都剥给了华成峰,华成峰护卫着软轿,凤灵岳远远的潜行跟着。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馆驿,两下早已串通好,一行人很快就进去了,两层守卫已破。霍义王早等在宴客大厅,摆了颇有排面的一桌,客人只有温小姐一个。 华成峰守在宴客大厅门口,另有两个霍义王近卫守在旁边,温小姐一进屋,霍义王便觉得仿佛天边飘下来一道淡淡的晚霞之光,幻化成一个美人的模样。 温小姐面若青桃,眼若流星,顾盼生姿,动静皆宜。霍义王连忙起身相迎,伸手就要抓手,被丫头一巴掌拍开了。 温小姐选了个不近不远的位子坐定,霍义王也尴尬地回了原位,忙不迭请温小姐吃饭喝酒,温小姐正色道,“霍义王盛情,小女子感激不尽,但汴梁城中人尽知,小女子赴宴向来有个规矩,贵客请吃饭,不好谢绝,但需得将门窗都敞开,烛火全点亮,还烦请霍义王入乡随俗,宽容则个。” 这是什么破规矩,霍义王心里骂道,华成峰也骂,敞敞亮亮的我还怎么刺杀? 但霍义王无奈,他并不想一上来就激怒了这头牌姑娘,只得叫人照着办。门窗大敞,烛火通明。三个汉子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 温小姐回报了浅浅一笑,又款款吃了点酒菜,剩下时间全都拿来跟霍义王聊诗词歌赋,那可是汴京城文人才子圈中最流行的聊天方式。 可是霍义王懂个屁!他听着温小姐温文尔雅侃侃而谈,一句也接不上,初始还能看着温小姐天仙一样的脸庞和盈盈一握的腰身,附和陪笑,心里默念值得。过了一个时辰,霍义王听困了,耐心越来越浅薄,可是温小姐恃才傲物,不肯为了草莽屈尊降贵。 温小姐见霍义王面露倦色,“既然贵使乏了,我们今天不如就到这吧,多谢霍义王款待,小女子拜谢!”盈盈施了一礼,叫了丫头便要走。 华成峰都愣了,这就完了?就这么送过来再送回去?真当我是个护卫的了?然华成峰还是识人太浅。 “是呀!”霍义王站起身,“是太晚了,早不该谈什么诗词歌赋了!”说着又去抓温婉伊,“这么晚再叫温小姐回去也是失礼,不如就留下吧!”说着脸上浮现出淫邪笑意。 温小姐一闪身,壮着胆厉声道,“霍义王自重,汴京城没有这个规矩!” “哈哈哈,规矩?”霍义王绷不住了,嚯地一伸手,这次把温小姐抓了个正着,“你跟我说规矩?温小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温小姐不知道容公送你来干什么的!”霍义王那层仁义的皮正在块块脱落,残忍的野兽就要崩出! 温婉伊大喊一声,放手!手上却受了大力挣不脱,第二声已然带着哭腔,丫头扑上来,却被霍义王反手一个巴掌打倒在一旁。 温婉伊的哭腔一下子激起了霍义王的心头火,“今天就让温小姐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说着一挥手,屋里的烛火瞬间灭掉,啪啪啪几声巨响,宴客厅的门窗同时关上了。 屋里瞬间暗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灰亮,温小姐和丫头惊叫一声,丫头被推倒在地,温小姐已然被霍义王扣在怀里,哪见过这个阵仗,登时全身发抖,待要呼救命,却被霍义王一手卡住了脖子。 “温小姐!”霍义王语声怪异,“我三番几次邀请你共度良宵,你倒好,不是给我装傻就是给我充楞,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跟我装清高,跟我谈诗词歌赋,说白了不就是个娼妇!”霍义王吼道,宴客厅有个里间,霍义王大力拎着温小姐啪的一下将她摔在里间榻上,“娼妇就干点娼妇该干的事,别学人家大家小姐矜持羞怯!你哭啊,哭了才更有趣!哈哈哈哈!”霍义王的笑声就像个魔鬼。 温小姐又惊又怕又怒,眼泪横着就飞出来了,正待要开口喊一声,霍义王一个巴掌掴在她脸上,登时打得温小姐没了动静,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嘴角血迹划过,丫头过来撕扯,也被霍义王一掌摔到了桌边,震的桌上的酒菜都撒了下来,一股脑都泼在了丫头的头上脸上。 喊得出也没有用,门口是容正言的护卫,温小姐万念俱灭,情急之中便咬上了自己的舌头,想把自己咬死,但是毕竟和话本里写的不一样,温小姐发抖得牙关合都合不拢,如何能咬死自己。 万幸温小姐今天命不该绝,门外华成峰算着不能再等了,袖中漏出一截短剑,以幻影移形的身姿划过门口的两名近卫,突然发难,那两人毫无防备,一声都没吭呼哧就倒在了地上,脖子上呼呼的流着热气腾腾的鲜血。 华成峰翻身上了屋顶,对准了宴客厅里间的榻上方,一气灌了下去,瓦片纷飞散落,兽性大发的霍义王根本来不及防备便被华成峰一柄短剑从后腰穿了个透,霍义王闷哼了一声,剧痛中打了个挺站起来了,却被华成峰另一手环抱住脖颈,又一柄短剑抵住了咽喉。 温小姐也吓傻了,衣衫上全是霍义王的血迹,华成峰倒是淡定,朝着温小姐一挑眉,“温小姐,你倒是叫两声,这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高昌卫一会就进来了!” 温小姐听见华成峰这流氓头子的轻薄话语,简直恶心透了,又恐惧又反胃,颤抖着声音恨恨的回了句,“你这下流……” 华成峰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咳,我这个愣脖儿!连忙跟温小姐道歉,“温小姐,对……对不住,我是说,惨叫,惨叫会吗?”回头冲着丫头,“丫头快来,你会惨叫吧?” 温小姐这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的惨叫了一声,真心实意,惨绝人寰。 外院的高昌卫听着温小姐这惨叫,还以为霍义王得手了,互相使眼色讪笑。 华成峰拔出插在霍义王后腰的短剑,血溅了一身,两柄剑一柄抵住喉头,一柄抵住腰腹,霍义王嘴角流着血,疼得发抖,咬牙切齿,“你是什么人?竟敢刺杀使臣!不要命了!” “霍义将军,倒是看清楚,是你不要命还是我不要命,你小心说话喉头震动大了也要碰到我的剑尖了,我劝你老老实实配合,惜命要紧。”华成峰说着一步步往里间退去,那里面有一扇小门通往外面。 霍义王强忍着剧痛道,“我回鹘三十万铁骑,你杀了我,我可汗定带兵荡平你弱宋,你不怕吗?” “三十万铁骑?好大的口气,霍义将军你放心,我管保你可汗对你的死不明不白,没处报仇去!”华成峰嬉笑道。 华成峰一边退一边抽空和温小姐说了一句,“温小姐,他日若有人找你对质,万望看在今日救命之情上,多帮衬几句!” 适才华成峰撞破的屋顶的洞,突然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纤细身影倒挂金钩悬了下来,口里叫着温小姐快跑,一边伸出双手,温小姐来不及想便抓上了那双手,夜行衣一个翻身将温小姐拉了上来,又将丫头也拽了出来,护送两人到后角门,门口有马车,主仆二人送上马车,告诉车夫送回红袖楼。 门口的高昌卫久未听见响动,有人进里边来查看,发现了宴客厅门口的两具热乎尸体,呼喝一声,院里院外的高昌卫闻声而至,正见着挟持了霍义王的刺客,纷纷亮出兵器,将华成峰团团围了起来,高昌卫对着华成峰大骂,华成峰却只管一条,叫高昌卫一个都不许动,谁走一步,那短剑就要入霍义王喉头一分。 霍义王伸手制止护卫,护卫只能不再跟随,霍义王被华成峰拎着翻身上了墙,飞檐走壁消失不见。 高昌卫大乱,连忙集结,同时有人报了容正言,说霍义王被挟持不知所踪,容正言听说这个消息,气血一下顶到了头颅尖上,险些炸开,立即集结了容氏所有能用的兵士,门客,家丁,京畿防卫马步军,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索。 却说华成峰将霍义王修蒲亚掳到他和凤灵岳约定好的一处河沿背面的破草房,把人扔在地上。凤灵岳还没到,修蒲亚已经流了太多血,虽然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是痛得翻来覆去,修蒲亚一边扭一边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对着华成峰,“你究竟是何人,你要我死,让我死个明白!” 华成峰倒是悠闲,“别急,霍义将军,一会你就明白了;哦,对了,有人要我问你一句,你在汴梁如此潇洒风流快活,可还记得从你哥哥手里抢走的嫂嫂阿音吗?” 华成峰这话,仿佛一声惊雷,劈碎了修蒲亚最后一丝胆气,修蒲亚开始颤抖着惊叫起来,华成峰照着他胸口就踹了一脚,“闭嘴!” 修蒲亚蜷缩在地上,咳喘不止,屎尿横流。 一道人影刷一声落在他面前,那人蹲在他眼前,扯掉了自己脸上的蒙面巾,盯着修蒲亚的眼睛问,“叔叔,可还认得我?” 修蒲亚目瞪口呆,瞪出大片的眼白,“凤……凤……” 还没凤出来,一把尖刀已经利利索索插入修蒲亚心肺之间。 刀入一寸,只伤皮肉,“这一刀,替我师父还给你,你做鬼都给我记住了,欠我姓凤的,得还!!” “啊——啊——”修蒲亚啊啊大喊,匍匐起身,跪地求饶,“姑奶奶,奶奶,饶命啊!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华成峰还在那纳闷,这霍义王怕不是疯了,怎么还喊起姑奶奶来了。 凤灵岳飞身一脚踢在修蒲亚曾经的俊脸上,把他踢仰在地,单脚踩在他胸前,将那刀又往下压了一下。 刀入两寸,动了筋骨,“你错了?你享了这两年荣华富贵,我师父尸骨吹了两年北风!我今天若饶了你,就是欺师灭祖!该天打雷劈!” “祖宗!你说……你说,啊……你要我怎样?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给大哥赔礼道歉!”修蒲亚真的疯了。 刀入三寸,触及心脉,“叔叔,你可知有些事,没有回头路可走,赔礼道歉?好,我便送你下去给他赔礼道歉,若道得不好,来日我去底下还要再找你麻烦。望你在底下日日反思,来生再见到我可躲远些吧!” “不要!不要——饶命——饶我一条狗命——啊——”修蒲亚心肺间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徒劳的张着嘴,用力的往里喘,可是没有用了。他用此生最后一眼,看着眼前这个凶煞的姑娘,吓断了三魂七魄。 凤灵岳把那刀在修蒲亚心口窝里转了几圈,将他的脏心烂肺都捣了个稀巴烂,才又拔了出来,血如井喷,越喷越低,久久才平,修蒲亚蹬了两下腿,没动静了。 华成峰和凤灵岳两个满身满脸都是血的站在破草屋门口,相视笑着,凤灵岳从后腰上摸出个酒袋子递给华成峰,“给你带了点卢月香!” 华成峰打开喝了一口,“啊,今天的酒比往天的香呢!”又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转回身去踢了修蒲亚一脚,“该是死透了吧!” 凤灵岳应道:“死透了。” 凤灵岳给华成峰递上一个小荷包,“拿着!华兄,我且还要回容家料理一番,你去城外菩提镇上等我,三天后,我去和你汇合。” 凤灵岳打算潜回流亭阁,换下夜行衣,再梳洗打扮一番,隐藏行迹。可是离家门还远着,就觉出了异样,流亭阁里灯火通明,望过去见容正言带着一队护卫,举着火把在流亭阁里四处搜索,远远近近的婆子嬷嬷丫头小厮都被惊起来了围观。 流亭阁的四个丫头并一排跪在地上,被容正言的护卫抽巴掌抽得口鼻流血,声声涕泪,地上扔着她平常藏着的几把短刀和匕首。 容正言沉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声音,“容家世代家风严明,克己复礼,受万人爱戴!清誉美名如今全被你们这离经叛道的七小姐给毁了!深更半夜,不在闺阁,定是跑到哪里去私会野男人去了,你们替她隐瞒,将来便和她一样成为汴京城的笑柄,被人唾弃,就别怪太师府不留你们!”凤灵岳听了心里恨道,无非是容寿老爷子这一代爆发了点运气,有什么世代家风?你也配?容正言这王八蛋,打着就算不能坐实她刺杀使臣的罪名,也要毁尽她名节的算盘,用心之恶,叹为观止。 丫头哭着答,“大公子,晚间小姐确实早早的就睡了,没见出门,这怎么就不见了,我们确实也不知道啊!您就算打死我们,我们也属实不知啊……” 凤灵岳心里惊异,这怂货,谁给出的招,居然这么快给他反应过来了,脑筋急急一转,转身就往她凤小娘住所红棉苑跑去。 凤小娘门口嬷嬷正睡的酣,凤灵岳越过她,翻窗进入凤小娘房间,凤小娘在睡梦中被凤灵岳一声呼唤惊醒,小娘救命! 容正言在流亭阁里撒火止不住,找不到凤灵岳,气得鼻子要翻上天,刀架在四个丫头脖子上,嚷着要把那四个全杀了,忽听得一个绵细高昂的女声传来,“正言,你干什么?大半夜的你一个男子,闯入内院妹妹的住所撒泼发疯,成何体统!” 来人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薄锦,瘦削的身材,清淡挂的长相,正是容氏凤小娘了。 “凤——小娘——”容正言拉长语调,很是不屑,眼皮指地,小娘是什么东西,都是下人,只有他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容正言出言丝毫不敬重,“来得好!小娘倒是给我说说,你女儿待出阁的姑娘,三更半夜不在自己闺阁里待着,跑到哪里去了!”咄咄逼人。 “大哥哥!”一声脆响,凤灵岳穿着一身寝衣,披着张薄薄的斗篷,在小娘嬷嬷的搀扶下哆哆嗦嗦的走进来,“我倒是要问你,三更半夜找我做什么?” 众人嘁嘁喳喳小声议论着。 “找你做什么?”容正言一步一步逼过来,气势压人,“你说我找你做什么?你这贱丫头包藏祸心,无恶不作,还在这里装无辜呢!”容正言凶辣辣的,伸手戳着凤灵岳的脑门。但是容正言没有直接讲出霍义王遇刺的事,还算保留了最后一丝分寸。 “正言!”凤小娘拦了过来,“你休得放肆,灵儿连日来病着,夜间痛苦难眠,不想惊动旁人,便去我那边歇着,你不要在这里造次污蔑!”凤小娘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但眼神凌厉逼人。 “连日病着?凤小娘惯会包庇的,臭丫头你给我过来!你有胆光明正大回答我的问题!今晚你究竟干什么去了?”容正言竟然越过凤小娘就要把灵岳揪出来,凤小娘被他一把推倒在地,灵岳赶紧蹲下去扶娘。 “容正言你出息了!”灵岳厉声道,“如今连小娘你都敢打了,你要我们母女的命,找什么下三滥的借口,你拿去好了!” 正争执间,又来了一人,是容氏家主容寿的近卫,名叫朱敞,一抱拳,“传太师令,大公子,凤夫人,七小姐到前厅说话!”做了个请的手势,“旁的人都别站着了,该睡睡去,今日之事,若有妄议传播者,杀。” 朱敞话不多,却冷肃骇人,众人闻了,觉得脖子上都冒出一圈冷汗,像被施了咒一般,顿时没了人响,哭声也不见了,只有两声蛙鸣与衣裙婆娑。朱敞引着这几个人一并往前厅过去,一路上容正言一直在恐吓凤灵岳,形象癫狂。 几人到了前厅,朱敞将门窗关闭,只留下三个人在屋里,太师爷还没出来。 “容灵岳!我告诉你,霍义王现在已经找到了,昏迷未死,等他醒来看你还怎么狡辩?”容正言搜肠刮肚又在恐吓。 灵岳心里想,怎可能再复生?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你这怂货还想诓我。“我不知道大哥哥你说的是什么。” 容正言冲过来一把揪住灵岳的衣领,将她提得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别再装傻了!不是你来打探霍义王的行程?你在高昌游历过,你跟霍义王结下了什么仇?今晚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姑娘家,闺阁里居然藏了些个凶器!这桩桩件件你作何解释?”凤小娘在旁拼命撕扯,发髻都散了,可是力气终究不敌。 灵岳反而笑了,“哼!我知道大哥哥你惯会找人顶锅的,你自己办砸了差,找不到垫背的了,就来找我好欺负的开刀!” “你休要在这里给我胡说八道!”容正言暴怒,将灵岳一把摔在了地上,灵岳受重力,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惊得凤小娘呼声连连,赶紧过去搀扶。 “你们闹够了没有?”一把沙哑浑厚的嗓音响起,几个人住手,看太师爷缓缓走出来,各自都收敛了些气焰。 太师爷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眉目间深深刻着几道岁月纹痕,眼窝深陷,嘴角下沉,是一副思虑过重的面相,太师爷穿了一身银色水样长袍,缓缓在椅子上落座,低着头,一手用劲揉着眉心,“正言你先说,怎么回事?” 容正言可是逮着机会了,一鞠躬,“禀父亲,”眼睛斜向坐在地上的母女俩,“今夜霍义王在馆驿设宴,宴请红袖楼温小姐,儿子本来派了平阳护送温小姐过去,谁知平阳根本没去成,被人打晕了扔在西门河边,半夜得知消息霍义王在与温小姐席间被刺,刺客穿着平阳的衣服,着平阳的令牌,虽然高昌卫知不是我叫人刺杀,可我们难辞护卫不周之责。儿子现已叫人全城搜索,定要抓到那贼人。” “霍义王如何?”容寿仿佛也不太惊慌。 “尚未……”容正言又瞟了一眼凤灵岳母女,瘪了一点气焰,“尚未找到……” 凤灵岳哼了一声,带血的嘴角若有似无的往上翘了翘。 容寿敲了两下案几,不耐烦地道,“那还不赶紧去找?在家里闹什么呢?” 容正言猛地扭头瞪向灵岳,“父亲,正是容灵岳这个臭丫头叫人刺杀了霍义王!” “一派胡言!”灵岳喊道。 “你住嘴!”容寿呵斥灵岳,“没问你,你不要说话。” 凤灵岳感觉好像有块大石头堵住了喉头,气都停滞。自己一派嚣张的气焰,都是自己世界里的花火,在这个父亲和大哥面前,就像一个笑话,恐怕他们甚至懒得笑,看她做什么都是在作怪,一个庶小姐,算个什么东西?在父兄看来,和家里的阿猫和阿狗可有什么区别?若她有一天嫁人了,嫁个好门第,能和父兄互相帮衬扶持,那时候才能算上和阿猫阿狗一个级别,比有血有肉的回人师父,自家父亲像是一块碑,要是他死了,凤灵岳才不会去给他报仇。 凤灵岳心肺里像通开了,阴森森的风吹过,她嘴上冷哼一声,心里更是冰寒一片,天下数千万闺阁中女子,有多少像她一样,一生飘萍,无论怎么扑腾,在父兄眼里,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父亲!”容正言再报,“此次接待霍义王事项,容灵岳多次打探霍义王行程,今夜行程更是隐秘,除了我和平阳外根本无人知晓,此事都是在家中商议,根本不可能外泄,况且平阳晚上在容府大门口就遇袭,断不可能是外人所为!” “荒谬至极,就算你断定是家里人所为,家里几百口人,你如何就能断定是我?”灵岳也不想再理会容寿的警告,出口驳道。 “你今夜不在闺中,家里也没有其他人跟回人有纠葛,有过高昌游历的历史,更没有能袭击平阳的功夫!” 说到这,魏平阳在门口报到,容寿让他进来回禀遇袭时候的情形,魏平阳抱拳行礼,“小的遇袭时听到了七小姐的声音。” 容寿这才转向灵岳母女,“你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凤灵岳冷冷道。 “老爷,”凤小娘道,“灵岳今夜在我阁里——” “凤小娘不要再包庇了!”容正言打断她。 “大哥哥素来什么都办不成,找人背锅的本事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大哥哥看看是想这次就把我献祭出去,还是想等等留待下次再处置我?”凤灵岳嘴毒起来,字字戳容正言的痛处,容正言向来最痛恨别人说他没本事,这是他的一个隐疾,拼命地用各种遮羞布遮着,今天却被凤灵岳毫不留情几次掀起。 容正言气血上头,顾不得容寿在场,飞起一脚落在凤灵岳肩头,凤灵岳也不躲,生生受了下来,心里一股狠劲不泄,看你今天敢打死我不?志气虽高,但还是觉得肩胛骨好像碎裂一样痛苦,一条胳膊挂在肩头,动也不能动。 容寿并未训斥容正言当他面动手。 凤灵岳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真是笑话!笑话一场!” “灵儿!你怎么了?”凤小娘关切问。 朱敞在门口敲门,“太师,公子,温小姐请到了。” 温小姐请了进来,脸遮着,想是肿胀还没消,但是发髻已经梳理整洁,换了干净的衣裳,温小姐轻施一礼。 容寿道,“深更半夜,叨扰温小姐了,今晚霍义王之事,温小姐可能介绍一二。” “容太师,今夜无非是容公子将我送到霍义王的砧板上,让小女子受了一番侮辱罢了!” “你!!”容正言喝道。 凤灵岳心道,别说温小姐你一个青楼女子,我太师府的小姐又怎样?说你有用时,便是做鱼肉,除了做鱼肉,我们还有何用? 容寿又问,“霍义王遇刺之时,你是否在场?” “回容太师,在场,多亏太师府侍卫将我救出,否则此刻也不能站在这里回太师的话了。” “哦?是个什么样的侍卫救了你?” 温小姐抬了抬头,手指着又穿上了护卫服的魏平阳,“不就是这位大哥么!” “是谁指使你诬陷?”容正言厉声道。 凤灵岳也吃了一惊。 容寿往身后椅背上一靠,像是疲劳至极,挥挥手,朱敞将温小姐和魏平阳带了下去,屋里静默了半晌,容寿开口,“七小姐身患重疾,送到胥蒙山疗养,无令不得回府,朱敞护送,明日启程;霍义王被西夏流寇所伤,证据俱全,正言扶灵北上,护送霍义王遗体回乡。” 天快要亮了,凤小娘匆匆帮凤灵岳收拾了点行囊,起身出城。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1) 汴梁城郊,月光皎皎。华成峰眯着眼睛,月色美,酒味香,脑子里晕晕的,这江湖可谓十足精彩! 可惜一袋卢月香还没喝完,一队护卫从天而降,杀将过来,登时吓得华成峰一身的酒香都散了。他晃了个醉步,一手拎着酒袋子,一手持剑与来人交手。 今日剑,招招都带着酒气,不准也不稳,好像打太极,况且剑不是自己的兵器,不应手,好在护卫水平也太差,十几个人近不了醉意蒙蒙华成峰的身,华成峰也不恋战,斗了几合,翻身离去。 护卫们呼天抢地抬走了霍义王的尸身。 刚躲过一伙追兵,又来了另一伙,不知是华成峰手越来越软,还是追捕他的护卫一伙比一伙厉害,剑已经应接不暇,于是扔了剑,酒袋子挂在了腰间,抽出钢鞭,甩响几鞭,赶紧逃跑。 护卫之间频频传信,说刺杀霍义王的刺客就在城内,使一条钢鞭,务必要全城撒网追捕归案。至天蒙蒙亮时,华成峰至少已经遇到了不下十拨追兵,身上挂了七八处枪花剑痕,虽一时还不致命,若长久拖下去定栽无疑。 混乱中他跌跌撞撞混回了玉梁楼一趟,换回自己的衣装,身上掉出了凤灵岳给他留下的荷包,打开一看,一袋金豆子,这得该是多少钱啊,华成峰忽觉得胸口一震,想起凤灵岳说过的一句话。 “华大哥初次行走江湖,可不要遇人便真心交付,便是兄弟我你也要防三分!” 一身的伤瑟瑟发抖,但华成峰没觉得身上疼,倒是心口闷得慌,好啊,金尊玉贵的凤公子,买凶杀人。 嘿!鄙人不才,正是那个凶。 华成峰从玉梁楼出来的时候,满街都在张贴海捕文书,还画了个像,竟真的画出他三分神情。 华成峰潜伏到汴梁东城二门口,两队官兵对着来往行人仔细盘查,尤其是对二十来岁的青壮年,一个不顺眼就带走下狱。 天越来越亮,若再出不去,怕就难了,且此不合时宜之际,华成峰饿了,身上的伤没有包扎,阳光一晃,丝丝作痛起来。 无奈何也只能冒死一闯。 刚要迈步往前,见一辆大马车踢踢踏踏迎面往城门口赶过来,马车前面三个青壮男子骑着骏马昂首前行,为首的一个威压十足,那人清眉冷目,眼角高高吊起,目空一切,耳目警觉。 风轻轻一动,掀开了马车的窗帘,车里的人好巧就看见了窘迫的华成峰正在巷子口纠结挣扎的模样,附耳对一旁丫头嘱咐了几句。丫头闻言,叫车夫把马车停在距城门口约十丈远的路边,就在华成峰附近。 丫头下车,朝着领头人施了个礼,“朱大人,城门口鱼龙混杂,闲散人多,女眷不便,请门口的守城大哥移步到这里来查验吧。” 朱敞瞥了丫头一眼,嗯了一声,便提马上前去和守城官兵交涉。 丫头朝着马车说,“小姐真是客气,还自请查验,咱们家的车哪个敢查?”在家里如何受屈不要紧,出了门仍然是太师府金尊玉贵的小姐。 丫头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反正华成峰听了觉得有戏。 朱敞一走,华成峰顿觉轻松,一个就地滚,滚到了那马车之下,双手扣着底板,吸在了车底。剩下的两个护卫都没有察觉,但是车里的人感觉到了,却未动任何声色。 朱敞到了城门口,兵士纷纷行礼,交谈几句,接着朱敞挥了挥手,马车便缓缓的驶过来了。 没查,直接放过去了。 咳,太师府的守卫,太师府的马车,一车运了两个凶手出去。 朱敞当然放心,马车是自己装的,自己一路押送,怎可能有任何问题,只是没想到她凤小姐看似不经意往路边那么一停。 马车出了城,走了没一刻,华成峰坚持不住了,找一坡处,手一松就势滚了下去,前面朱敞立时警觉,甫一转身,只见马车颤抖,车里扑通扑通响,听丫头高喊,小姐!小姐怎么了? 朱敞赶紧下马查看,见凤小姐躺在车板上,手脚颤抖,口歪眼斜,黑眼珠都要翻没了,朱敞抬脚登上马车,叫丫头把凤小姐扶坐起来,运力于一掌,拍在凤灵岳后背上。 过一会儿,凤灵岳气顺了,咳嗽了几声,转头对朱敞幽幽说道,“朱哥哥,我还以为容正言叫你路上把我做掉,你这刚出城门就忍耐不了要下手了呢!”说罢邪魅一笑,没给朱敞气得翻个跟头。 朱敞下车,站在车门口,“小姐放心,没有太师爷的命令,谁也不敢对你下手,属下定将小姐平安送达。” “朱哥哥这意思是,我若想跑,也跑不了?” “小姐自重!”朱敞冷冷道一声,再翻身上马出发。一番闹腾,那华成峰早已逃远了。 ******************************** 华成峰去了菩提镇上,改换了行头,盼着凤灵岳如约来与他见面,他若来了,定要将他痛贬一场,再问清楚这事究竟为何,他怎么就成了通缉犯人? 但是凤灵岳不会来了。 华成峰在镇上休养了两日,身上的伤刚刚结痂,便歇不住了,来至镇上最好的茶楼。嘿,如今华成峰可是有钱了,不同往日,尽可点最好的茶水果子。 天渐渐转暖,午后艳阳兴致缺缺,华成峰喝茶晒太阳,四处闲望,见两个白衣少年进了这茶楼,眼前一亮,顿觉神清气爽。 俩人金雕玉琢的一样,眉目精致,行止风雅,面带春风,眼含桃花。 前头的那个年岁稍长,五官更深刻些,身量也更饱满,一看就是经年苦练而成的健肌,半步之后的那个是个半大孩子,身形单薄些,背上一柄长剑似是分量不轻,那小少年背着有些吃力。 两人进门仔细选了最为宽敞干净的桌坐定,轻声叫小二上茶。那小公子似是有点气喘吁吁,两人坐得笔直,解下佩剑放在桌旁。小二上茶的时候,一双笑意绵绵的眼睛对着这两位忽然就庄严起来,上了茶,不敢陪笑脸,悄悄的就退了。 华成峰斜眼望去,心下满是好奇,他也叫了小二添茶,打听起来。 小二神色一紧,手指指那两公子,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华成峰压着声音道,“明白明白,轻声。” 小二一边添茶一边小声道,“那两位是世家封南君子沈阖大侠家的两位公子,人称金玉公子,大哥是金公子沈翎金,弟弟是玉公子沈焕玉,那两位公子武功极好,家世人品绝佳,相貌也上乘,为人正义,家里又有钱!少侠你是外地来的吗?这你竟不知道?” “小二哥见笑,果真不知,天下竟有这等人物,他兄弟俩果真处处都好,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倒是也有,听说金公子……”小二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 “嗯……嗯。”那金公子清了一下嗓子,开口轻轻柔柔道,“两位也不好当着面议论旁人吧!”话语上没着什么力,华成峰却感觉金公子像坐在了他面前传来声音一样,心下暗暗惊奇,耳力好,内力强,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走上前去请他喝一杯交个朋友,却见门口呼地又闯进来一个人。 那人看着年纪与玉公子相仿,也是个少年娃,一身灰扑扑的模样,样貌不如玉公子俊俏,髻胡乱揪着,只一双眼有神,眼里透着一股倔强劲,那少年娃手里拎着一把中长的刀,刀身透着精亮,一进来便朝着金玉公子瞪眼,玉公子回头一看,脸上现了点愠色,“你怎么还来?” 灰少年也不答言,双手握住刀柄,举过头顶,脚下大跨步就朝玉公子劈过来,玉公子单手抽出厚重佩剑,横在头顶,挡住那少年的刀,剑重刀轻,灰少年受了力,往后登登登退了三步,举刀又要再砍。 茶楼里的客除了当事人和华成峰之外,纷纷夺门而出,生怕被这打斗牵连伤及自身,华成峰这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手托香腮,笑眯眯认真看起来。 掌柜的闻声从后面跑出来,手脚慌张,“金公子,玉公子!这店里的物件,砸不得,砸不得啊!” 玉公子一个旋转起身,再次接住那灰少年的刀,一边翻身应战,一边对掌柜说,“掌柜放心!一样不砸!砸了我赔!” 华成峰观玉公子的招式,虽不叫不出名字,却能看出功夫套路扎扎实实、规规矩矩,不投机取巧不暗算偷袭,小小年纪,却是大家君子风范。那灰少年功夫却是稀松平常,没什么招式,只会砍,横着砍完了竖着砍,看似用尽力气,实际招式上没付着什么内力,可见功底浅薄。 玉公子不急也不恼,专心应战,他不欲伤灰少年的性命,只想让他用尽力气,撒尽心里的火,且玉公子当真如答应掌柜的一般,一个凳子都不碰,上下翻飞轻轻巧巧,偶见灰少年要摔到桌子上去,还伸手拉他一把,但站在一边的掌柜,心却跟着这俩人的动作忽上忽下,忐忑不已。 约斗十合,玉公子剑尖忽逼至灰少年的鼻尖,灰少年一惊,又往后退,险些摔倒,玉公子另一手迅速伸出,掐住灰少年持刀的腕,让他不至倒地,同时收剑,并将他手腕向后一拧,灰少年痛呼一声,刀掉落地上,被玉公子制住动弹不得。 玉公子斯斯文文,“适才已经放你一马,为何你还穷追不舍,你这功力,再练十年,也未必是我对手,我不欲伤你,你快快去吧,别再跟着我们了!” 那灰少年还是用力扭着头,用眼透出两道杀气,“金玉公子不必惺惺作态,要不你们就把我杀了,要么就把东西还给我,想让我屈服,却是不能!” 金公子站起身,一身飘飘白衣,整洁的发髻,他弯腰拾起灰少年的刀,递给那灰少年,“齐小公子见谅,其一,东西是当年你父亲送给我父亲的,即是送,便不能还;其二,我父亲如今也不在家中,我不能替他做主;其三,东西已经改变了模样,没办法归还了,齐小公子还是回去和令尊解释一下。” 齐小公子啐了一声,“呸!”金玉公子对视一眼皱了皱眉,保持涵养,齐小公子继续说,“解释什么!我大哥说了,让我务必把东西带回去,要不然,就自己提着头滚回去,你不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等我做了鬼,也要看看,金玉公子这样恃强凌弱的嘴脸有没有人管!”齐小公子喘着粗气。 “我说金公子!”看热闹的华成峰忍不住了,“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欠了人东西,如何赖着不给?” 几人都扭头看向华成峰,玉公子温言道,“这位少侠,凡事需问前因后果,你什么都不知道,直接出言责备,可是不算公道。” 玉公子小小年纪,说教起来,有理有据。但不巧遇见了华成峰这不讲理的人,华成峰一听他这不恼不怒温水般的平淡语调,心里就别扭,打定了主意要胡搅蛮缠,嬉笑着,“金玉公子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力大气粗,我不用问,说是你们说的有理,但也定是你们仗势欺人!” “我……”玉公子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嘴,看向大哥。 金公子手拍了拍玉公子肩膀示意稍安勿躁,玉公子将自己的剑收到一旁,空出手来,将齐小公子两手背到身后紧紧锁起来,齐小公子空挣扎一番。 金公子踱步过来道,“这位少侠尊姓大名?” “嵩南山派掌门华成峰!”成峰含含糊糊一抱拳。 金公子一脸疑惑,江湖上哪有这么个门派,这么一号掌门?嘴上却不失礼数,“华掌门,不是你说这个道理,江湖上别人讲不讲理沈某不说不论,但我沈家一定是帮理不帮亲,华掌门若不信,不如坐下来,我与你将这事说道分明。”金公子比出个请的手势。 金公子真心实意邀请华成峰来讲理,华成峰听到的却是,不服来比划两下! 华成峰当然不服。 他笑道,好啊! 单手撑着身前栏杆,一个燕子翻身划到金公子身前,金公子一愣,这就动上手了?但人家掌风已经刮到面门了,还跟他讲什么道理,金公子向后闪身,手上挥出几招,但见他身如行云拂水,袖似泼墨成诗,避过一掌,曲肘相迎,点到华成峰胸口,成峰不避,单手掌心向前,迎上金公子肘力,甫一相接,两人内力碰撞,都为对方修为感到讶异,两厢分开一瞬,复又战在一起,一个像偏偏起舞的白孔雀,一个如暗夜奇袭的黑蛟龙,一个辗转如烟云缭绕,一个腾挪似力拔山兮。 美则美矣。唯有一个不足之处,华成峰手脚不利索,一会跌了只盘碗,一会踢散了桌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掌柜在一旁,心肝肺腑跟着乱颤。 转瞬战了三四十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旁玉公子浑不觉何时已然松开了齐小公子的手,齐小公子也目瞪口呆盯着这厢,忘了旁的事。 此时两人交缠处,金公子略胜一筹,但金公子并不想取胜,这本就是没来由的一场打斗,想到此处金公子迅疾出手,两指点到华成峰颈间,点到即止,旋身跳出圈外,轻轻落地,一抱拳,“华掌门,停手吧,胜负已分!” 华成峰也落地,回了一礼,“现下服了!金公子说什么道理就算什么道理吧!”说完混不吝的往旁边凳上一坐,拿起一杯也不知是谁的茶,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金公子语塞,稍稍平了下气息,对齐小公子道,“今日恰逢这位华兄弟在场见证,我兄弟二人带你回沈居,给你看看为何那‘琴谱’不能还与你,叫你回去有个交代!” 齐小公子不做声,低着眼眉,只顾着扯拽自己刚刚拧巴了的衣衫。 再观金玉公子,虽经刚刚一番打斗,但仍然衣衫齐整,鬓发不乱。 “这事我看行,我与你去见证,他金玉兄弟若没有个正当理由,欺人太甚,我替你做主!”华成峰在一旁搭话。 玉公子起手收拾自己的东西,金公子叫了掌柜过来,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抱歉,陶掌柜,今日损毁器物,并刚刚受惊跑了的客人茶钱,一并赔上,若有不足,可去沈居找我。” 掌柜一边接着银子,一边瞟着华成峰,小声嗫嚅道,“这损毁明明都是出自那位小爷之手,怎好叫金公子……” 华成峰闻言,手上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桌上顿时出了一道裂纹,茶杯碎成一堆渣子。 掌柜一缩脖,金公子一皱眉,叮嘱陶掌柜,“拿着吧!”掌柜也不敢再多言,再多说,怕是那位小爷要拆了房子解气。 四人就要出门,金公子走在最前,忽然回头,“沈居不常待客,礼数恐不周到,规矩又多,望两位兄弟海涵。” 沈居坐落菩提镇外一处依山地势,远远望见,层层叠叠,庄严气派。沈家家人着实都好奇,两位公子虽不算孤僻,可也甚少结交江湖朋友,这些年从未见他们带外人回过沈居,确实不知如何待客。 金玉公子叫下人收了剑,不多废一言,带着他们到了沈居半山的一座园子,园内有一山中湖,湖心一座塔,岸边修了一座桥到湖心塔,四人来到湖心塔下。 金公子摸着塔基走了半圈,在几块青色的石头边停了下来,指着那几块塔基青石,“齐小公子,这便是那‘琴谱’的一段,当年令尊得了这‘琴谱’,转送与家父,沈居当年正在修建这座塔,便将那‘琴谱’打了塔基,镇在塔底,多年风雨,这几块青石已经变了模样,若想取走,需要将这座镇塔推翻,即便是那样,恐也无法取出完整的东西。” 华成峰与齐小公子听了无言相对,这如何取,如何还? 华成峰细细看着那几块青石上鬼画符一样的纹路,有种十分奇妙的似曾相识之感,出口问道,“金公子可知这‘琴谱’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甚了然,只曾听家父提过一句,说是一个江湖人称‘魔琴’之人的兵器。” 成峰心道,好家伙,拿石头做兵器? “那为何压在你家塔下?” “魔琴为祸人间,几年前被江湖各门派高手联合才制服,琴谱便被缴了,几派各自分持一段,各自镇压。” “有这么邪门?一个兵器也要镇压,难不成他还会无主自动?” “这就不清楚了,齐小公子现在可明白了,为何琴谱拿不走?你且回去与令尊禀报,若一定要,我也需要与我父亲商议,议妥了,拆塔取出。” 默默无语。 “既然都解释清楚了,”玉公子道,“我送两位出门。” 嘿,不留人吃饭,华成峰也只得拉着齐小公子,跟着玉公子出了沈居。 两人沿着下山的路缓缓走着,齐小公子掉起眼泪来,华成峰拙劣地安慰,不起什么作用,便说下山找个最好的酒楼,我请你豪饮一场,明日你再回家复命吧,齐小公子听了这话却哭得更凶了起来。 天色蒙蒙的黑了,到镇上还需走一会。身后突然响起马蹄声,马背上人远远望见行路的两人,开口喊,“华掌门,齐小公子留步!” 两人停步回头,见是沈居的下人,下马行礼,“华掌门,齐小公子留步,金公子请两位回去。” “现在才想请我们回去,此刻我们还不想去了呢!” “金公子叫小的把一件事说与华掌门,齐小公子听,两位再决定是否回去。” “何事神神秘秘的?” “两位刚走,便有信差送信来给我家公子,说是齐小公子的父亲齐老家主下月中要成亲,邀请我家老爷公子前去参加婚宴,金公子想与齐小公子同行回去,也当面向齐老家主解释琴谱之事。” “成……成亲?”齐小公子眼珠惊出来两寸,怕是再多一时便要掉在地上,“我爹?” “信上确实这么说的。” “怎……怎可能?”齐小公子一时失了态,声音发抖,腿也有点打转,瞅着就像要跪倒在那沈居下人面前,好在被华成峰一把扶住,“倒不如先去沈居,再和金公子一并去你家,就知道究竟了,你且先忍耐些!” 三人往沈居赶去,齐小公子脚已经不能站了,放马背上驮着,前几日连续在金玉公子面前耍赖耍横,憋着一口劲,一瞬全都散尽了,此时目光迷蒙,神志都不太清晰了。 两人在沈居度过一夜,次日一早,四人早起上路,往半月湾去见这位七十二岁的老新郎。 路上齐小公子神志渐渐恢复,华成峰与他熟络起来,了解了些情况。齐老家主齐共瑞早些年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很有些侠义行为,颇为人敬重,六年前除魔之战的时候,齐共瑞以六十六岁高龄率领众人,当仁不让,一呼百应。 但这几年,江湖上却没了他的踪迹,齐家下一代兄弟两个,两人年龄相差甚远,大哥齐闻达已经四十岁了,成名却晚,是在老爷子不出现的这几年才崭露头角,延续齐氏刚正家风。 小弟齐闻善今年才十四,齐闻达小时候,齐共瑞风头正盛,心气也高,对这个长子期待极高,管教极严,但不知怎地,齐闻达年轻的时候却也没留下名声,不过是江湖中尔尔一青年。 等到了齐闻善开蒙的时候,老爷子已然不复当年神勇了,况且后来除魔之战后,老爷子常年游历在外,家中见不到,那大哥齐闻达不管小弟的功夫,一路荒废下来,便是成峰见到时候那个样子。 齐闻善也是名门之后,可惜了。 金玉公子一路上不甚与这二人搭话,华成峰主动聊了几次,不甚投机,便兴致缺缺,并且感觉到金玉公子对他二人总有些看不惯处,要全凭风度才能忍耐,成峰便也不再去招人烦,只与齐闻善亲近。 成峰闻得齐闻善的身世,心下觉得他可怜,虽然他从小在齐家大族长大,跟他这个打小被亲爹扔到和尚窝里的,也没什么区别。成峰觉得齐闻善孤苦无依,齐小公子自己却不觉得,爹和大哥还在这人世,他怎算孤苦?尽管那俩人不管他。 华成峰打了个好主意,想把齐闻善收入自己门下,稍微壮大一下门庭,虽然已经不算太早了,但是现在开始教起来,好歹不会像他大哥齐闻达成名那般晚,他看这孩子虽然功夫不济,却有根硬骨头。他劝说闻善,说你爹取了新老婆,生了新儿子,齐家还哪有你一席之地,不如跟着我,做我嵩南山派的首徒,将来即可继承我嵩南山派的衣钵,顺带着也能光耀你齐氏门楣,何乐不为? 但是齐闻善看着华成峰不像个正经门派,啥都没有,就一张空口白牙,全当他是不正经说疯话,便回复他,“父兄尚在,怎能改投他门?”齐闻善心说,况且你嵩南山派有几两衣钵? 华成峰反复劝说,齐闻善再三只是不肯,到后面的路程,也不怎么搭理华成峰了,这下好,华成峰作妖没作成,反沾了一身腥,谁都不肯与他说话了。 行了几日,半月湾齐家终于到了。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2) 半月湾齐家地处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庄子叫半月庄,从汴京过来,一路约要走六七日。 齐闻善自进了真定府地界便开始急不可耐,像身上长了个毛猴子,抑制不住地上蹿下跳,几番催促金玉公子及华成峰赶快进城。 进了半月庄,见过了齐闻达,却没见到老头子,齐闻达说老头子还在外游历未归,大约要到正日子之前一两日才会回来。 齐闻达待客之道比之金玉公子玲珑许多,将这几日早来的客一一都安排妥帖,日日好酒好菜招待,还安排一些骑射较量、歌舞表演让大伙在半月庄玩得开心快活,人人交口称赞,道齐闻达人情练达,英雄气概。 齐闻善却像被闷在鼓里的跳蚤,怎么跳也出不去,没人告诉他关于他爹要娶亲的详情,大哥齐闻达说也不甚清晰,只搞得自己头晕目眩,整日闷闷不乐。家里宾客如云,人人都只把他当小孩子,没人去关心一个小孩子的喜乐,他爹娶亲便娶亲,难道还要他一个孩子高兴不成? 只有那天天缠着想让他入门的华成峰把他当个玩意,日日劝解,虽然没用,却也消解寂寞。 华成峰这几日跟着金玉公子,认识了不少江湖上的人物,沾沾自喜起来,道闯荡江湖就是应该这般,多多结识些英雄豪杰,大家无事畅言,有事互帮,把酒当歌,人生快哉! 可是江湖上真的成了气候的门派,哪个认华成峰这个半吊子,无非是看他是齐小公子带来的客人,或是看他与金玉公子站在一处,便虚与委蛇一番罢了,华成峰却不自知,把这些都当成是真情实意,把些个记得名字的都认作兄弟姐妹,想着将来哪天有机会要报答一二,却不知人家背地里笑话。 人心薄凉。金玉公子正派之人,睁眼见着这些所谓的江湖豪侠,当着成峰的面句句夸赞,时时捧举,成峰一转身那些人便道一句,不知哪里来的泥腿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人,哂笑不已。金玉公子哪受得了,当场拂袖离去。 众人慌乱,完全不知哪里得罪了金玉公子。如此金玉公子虽然一路上不和华成峰闲扯,此时反倒多多与华成峰待在一起,也渐渐发觉成峰这人虽然浑,但心性单纯,全然不藏是非之心,表里如一,渐生好感,也多与他讲江湖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五月十四,正日前一天下午,半月庄所有红绸喜灯都已打理到位,名单上倒数第一位客人,无影门的秦书生也到了。 五月十四晚上,齐闻达设了个大宴,把几个重要人物单独请进了他的齐闻小筑,开了个小灶,比大宴更要精致奢华几许,这事不巧,被华成峰撞见了,虽然没有被请,但他想去观望观望,大宴上吃了个囫囵饱,趁着其他人还在对酒当歌,摸到小筑宴客厅。 主要也是成峰看见齐闻达邀请到齐闻小筑的,有一个他想不到的熟人,便是少林寺净慧。别后一月半,净慧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谦恭古朴的样子,干净眼睑,玲珑骨骼,至纯至善。 华成峰潜入了宴客厅,趴在外门拐角的悬梁之上,隐约感觉这屋里有高手的肃杀气,不敢再近前,但位于高处,能将整个宴客厅尽收眼底。成峰极力压制喘息,需知如有高手在场,成峰一个气息不平,就能让人听出端倪。 厅上有几人他是认得出的,一个是下午刚来到的无影门掌门秦书生,一副风流的骨架,但是筋骨寻常,高手当不是他;还有一路上一起过来的金公子,再就是净慧,此刻无法上去叙旧,只得任由心底小虫来回撕咬,强自按捺。 厅上主座便是齐闻达,与他并排稍稍下首的位置是个不认识的男子,说是齐闻达的副手,脸色僵硬,神情古怪,却未觉得有杀气。客位上左手边便是认得的那三位,秦书生居首,净慧次之,沈翎金最后;右手边是两个客位,居首的是一位女子,坐在秦书生正对面,这位不认得,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是一位美女,一股秋天熟透瓜果的风韵,珠圆玉润,穿着低调庄严的青黑色缎袍,扎着袖口和裤腿,是一副练家的姿态,江湖上女子这般打扮,一般都是大家家眷或家主,穿着雌雄莫辨的衣衫,以示庄正,不得撩拨侵犯,否则后果自负。 朴素衣衫掩映不住她银月般的白脸盘,一抹淡橘色的晚霞飞在两颊,高鼻大眼浓眉翘唇,唇上没有涂什么艳丽的胭脂,但就是让人觉得娇艳,像开得正盛的牡丹,华成峰目不转睛盯了很久,看完了脸再往下看看,撇见大姐一身压抑的颜色也遮挡不住波涛般的胸脯,只觉得气息不稳,勉强拿捏。 他观那位秦老兄两眼也没离开过这位大姐,但却不像他这般猥琐,秦老兄眼光纯净,让人迎面对上也不会感觉被冒犯。 华成峰毕竟初出江湖,见识浅薄,哪知秦老兄早已欢场里洗过几番筋骨,百炼成钢了。 净慧佛心笃定,看物都是身外之物,看人都是芸芸众生,口里哼着靡靡佛音;金公子垂着头,规规矩矩。大姐下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没什么出奇的。这两位观起来也不像是高手,那肃杀之气从何而来呢? 听了一会,华成峰才知,那大姐是惠山派掌门惠氏柳莺刀传人,惠山派第六任掌门是惠氏的倒插门儿女婿段浮仁,大姐是他的遗孀,段浮仁死于除魔之战,留下惠无双独当门派重任。一个美貌的妇道人家,哪怕是有些手段,能在这血雨腥风的江湖里立住惠山派柳莺刀的大旗这些年不倒,定当十分不易。 待等齐闻达介绍那平平无奇的汉子时,才是真的惊到了华成峰。那汉子是襄阳歃血盟现任赵副盟主,华成峰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出何时有一位姓赵的叔父,若不是十年前他还在家时候就在的人,这又是哪位什么手段竟然在这十年间做上了副盟主的高座?齐闻达问他为何华盟主没有出席此次婚宴,赵副盟主说华盟主近年来身体不好,积年伤痛长久难愈,已不大出门了,在家静养。 成峰听了心里空苍苍的,千百个孔一般透着呼呼的风声。这跟他的想象差别大了些,他每每想起父亲,总觉得那是一个坚忍壮硕无坚不摧铁骨铮铮的汉子,常常梦里都是父亲拿着刀要杀他,凶悍暴躁,一巴掌能把他扇一个跟头的苍狼,没想到他也会有一天积年伤痛不愈以致行动困难,成峰往那千疮百孔的心里咽了一把苦涩的泪水。 他记着的那个,是十年前的华远行,十年岁月,他都从一个毛猴子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壮年的父亲必然要变成一个渐行渐弱的老头啊。 酒场里无人知晓华成峰的悲伤,觥筹交错,连净慧也以水盏作陪,秦书生一时狂浪了起来,即兴做了一首诗,他端着酒盏,离席起舞,当众吟诵: 蓬蒿本欲乘风去,掌中温盏劝人留; 金风玉露初相见,醉里天地已千秋。 众人齐齐喝彩。 要不是齐闻达一句话,这就是个十足美妙的夜晚了,“今日单独请几位前来,其实事关六年前的一桩旧事。” 秦书生停下来那摇曳身姿和眼神,众人脸上都是不解,什么旧事? 齐闻达见众人疑惑,便再开言道,“六年前江湖各大门派派出高手围杀魔琴郑经,经硕日苦战,损失惨重,但也成功将郑经逼上青冥山绝境,从此绝迹江湖,称之为除魔之战。那一战逼得魔琴交出了魔器琴谱,由参与除魔的几个门派瓜分,在座各位可还记得此事?” 齐闻达边说边用眼睛扫来扫去看各人脸上的表情变化,金公子淡然,大约知道一些往事,秦书生迷惘,似在回忆往昔,惠无双愤恨,有如受了切肤之痛,赵副盟主默默点头,“此事也算江湖正派人士的一个重大胜利,虽旷日持久,所费人力财力无数,但总归成功阻止了魔琴进一步为祸武林,几大门派做的是造福江湖的大好事。” 净慧却十分疑惑,因为他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少林寺里没人提过。旁人看不见,梁上小人华成峰却觉得屋里的肃杀气好像翻滚了一下。 “齐大公子,这与我沈氏有何关系?”金公子率先出言问道。 “当年沈阖前辈确实没参与此次除魔之战,但琴谱中的一段这几年却一直存在沈家,便是当年我父亲带领诸位除魔功成之时,分得的那一段琴谱,转赠予沈阖前辈。” “确有此事,但是日前齐小公子已经去我府上看过,那一段琴谱已经铸造于沈居湖心塔底,不知今日为何又旧事重提?魔琴郑经不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了吗,没有琴谱,想必他也无法再作恶了吧。” “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想请诸位归还琴谱,翻一翻当年这一桩冤案。”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话里何意。 “冤案?”惠无双起身,冷笑一声,“齐大公子可真会说笑,当年之事,铁板钉钉,何来冤案之说?若说是冤案,便是我惠氏最冤,我夫君便是死在那魔琴手中,若谁敢出来翻案,我惠氏第一个不饶!” 其他人也交头议论,对这突如其来的翻转有些措手不及,净慧低声问一旁的金公子,齐闻达所说的当年之事,究竟是何事,金公子便将其所知尽数告知净慧。 “惠夫人先不要动怒,段大侠之死确实令人扼腕叹息,但段大侠真的是死在魔琴手中,还是死在同道之人手中,尚且不能定论啊!” “齐闻达!”惠无双暴喝一声,红颜怒目,双颊流火,抄起柳莺刀指向齐闻达,“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休要议论我先夫之死!否则别怪我柳莺刀灭你满门!” 这位夫人还是个脾气顶暴躁的,秦书生一见美人动怒,立马护过来,“齐公子,你这确实有些不讲理了,段大侠当年为武林苍生,高洁品格,死于魔琴之手,人尽皆知,你怎能拿这事来龃龉!” “诸位……”齐闻达待要分辨,众人却不给他机会,金公子上前来道,“齐大公子,这第一,明日便是齐老家主的婚宴,你带头在此胡闹实为不孝;第二,此事陈年悠久,若想一时半刻议论清楚,恐怕也是不易;第三,若是来日再议,也得请齐大公子想清楚,是出于什么立场竟然要翻当年铁案,颠倒黑白,是何居心?” 这一桩事,华成峰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与净慧一样,十年间成日圈在寺里,不知外界天地。这江湖还有很多坑坑洼洼,大波大浪等着他华掌门去淌呢。他趴在梁上,双手托腮,越发听得津津有味起来。 “呵呵呵。”齐闻达眼波一转,冷笑三声,“金公子倒也不必这样急着拿出这诛心之论来,若非是家父大办婚礼,区区在下不才,如何能请动各位除魔英雄及家眷到半月湾来呢?” 几人心里这才反应过来,这婚礼怕是个幌子,齐闻达要作怪才是真实。若他如此处心积虑,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所幸在场也不是藉藉无名之辈,其中颇有成名好手,倒也未必怕了他。 “齐闻达!你这个伪君子!齐老家主四五十年江湖威名,顶不住你一朝祸害!”惠无双怒道。 场上刚刚还一派祥和,转瞬就针锋相对了起来。可惜在场几人,一个佛心甚笃,一个谦谦公子,又一个文弱书生,即使看到齐闻达明着说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心里十分不悦,可是破口大骂几个字离他们还是远了些。 赵副盟主站了起来,成峰自打知道了他是歃血盟的副盟主之后,隐约的就有点看他不顺眼,也不知这气从何来。赵副盟主仍努力保持着风度,“齐大公子,你言说要各家归还琴谱,可这琴谱也不在我几人身上,如何归还呢?” “赵副盟主问得好!”主座比客座高半截楼梯,齐闻达笑眯眯,背着手走下主座来,“当年琴谱被分为五段,除了刚刚说的一段一直留在金公子家中之外,还有一段便在柳莺刀惠氏手里,惠夫人虽不曾参战,但段大侠留下来的遗物想必在惠夫人手中吧!” “先夫未曾留什么遗物,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惠夫人愤愤答道。 “惠夫人莫急,且听齐某说完,”齐闻达举手制止惠夫人,“还有一段,当留在少林寺,如今的方丈大师怀恩师父当年也是除魔之战的领头人之一,因此琴谱也被留在少林寺一段。”齐闻达说着望向净慧。 “齐施主,”净慧双手合十行礼,“净慧入寺二十年,从未听我师提起过。” “哦?”齐闻达也有些疑惑,旋即笑道,“倒也不用二十年,总不过这五六年的事情,净慧师父可是方丈大师的嫡传弟子?”齐闻达当净慧是外门弟子,那便自当不知。 “小僧正是方丈大师的嫡传弟子,已协助方丈大师打理寺院事务五年有余。”净慧一句一合十,谦逊作答。 “既如此,那方丈大师想必有什么不便言明之处。”像问也像答,自己点点头,并不继续纠结,“再有一段,秦掌门你当年是亲自参加过除魔之战的,也是最后商定方案的人,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秦书生低头若有所思,良久才道,“秦某对那些刀兵之类的都没什么兴趣,我记得当年拿到琴谱之后,转手就一并交给了怀恩大师。” “哦?”这倒是令齐闻达有点意外,但他还是很快转向了赵副盟主,“这最后一段,就应该是在华掌门手里。” 听到此,成峰两耳朵一支棱,险些漏了行迹,真没白来,这还有我们家的事呢,随即一想又觉得不对,呸,谁还把那歃血盟当自己家了!心里却焦急得很,只想让齐闻达快讲下去。 赵副盟主道,“说来说去,还是都不在我几人手里啊,齐大公子叫我们如何归还?再者说,魔琴又不在,归还给谁去?” “赵副盟主不急,诸位来都来了,我不信大家不想听听当年的真相,听过之后,便知归还给谁了!” 几人互相望了望,又是惠夫人先忍不住,“齐闻达,你不要在这里蛊惑人心,真相早已清楚,魔琴为祸天下,滥杀无辜,屠护苏氏满门,武林正道出手,惩恶扬善,你有何异议?” “哈哈!”齐闻达笑道,“惠夫人如今也是一门之主了,怎么还似小孩子一般见识单纯!” 惠夫人待又要发怒,恨不得立马拔出柳莺刀与齐闻达决一死战,却被秦书生一把按住,惠夫人横了秦书生一眼,终究还是没有真的拔刀出来。其他人被他这么一说,也起了心思,难道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除魔之战,还另有隐情?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期盼齐闻达讲下去。 齐闻达平举双臂,似是要振臂一呼,“邪魔作恶,正道反击,除恶扬善,邪终不压正,千百年来这天下传唱的都是这一出戏,不过换了几套戏服,天下愚民便信以为真,其实无非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齐闻达有些激动,“秦掌门,你当时在场,魔琴落败之时,为求一命,同意交出琴谱,你等应允,交出琴谱,便可留他一条性命?” “这……”秦书生回想道,“琴谱是不世奇兵,魔琴虽然作恶,但琴谱无罪,非但无罪,且能救人,哪怕是内力尽失,筋脉尽断濒死之人也能活命,因这些好处,是……方丈大师提议,商议留下琴谱。” “一派胡言!琴谱在你等手里六年,可救过一人性命?各大门派无非是贪图琴谱的兵刀心法,若参透者,内功便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就算是只有一段,参透了也可顶尔等凡人十年修行。你们所图与我今日所图,又有什么分别?” 在场诸人,除了秦书生,其他人并未亲历当年大战,也未领略过魔琴风采,今日第一次听闻琴谱奥秘,无不感叹,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此事秦书生当真问心无愧,秦书生半生,从未贪图过什么荣华富贵,奇武神兵,位高权重,无非是心心念念望旁人赞他一句正人君子,晓天下大义,或者贪图些温乡暖阁,笑靥如花,腰肢似柳,佳期如梦。所以他当时转手就将琴谱转送了少林方丈。 齐闻达接着道,“可是诸位仁君,在拿到了琴谱之后,并未依约放过郑经一马,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要将他置于死地,秦先生,可有此事啊?”齐闻达挑眉讯问。 秦书生却道,“当年拿了琴谱之后,我就离开了扶雪镇,后续如何,便不知晓了,齐大公子应当找另外几位亲历之人询问。” “不可能!”净慧突然出声,“我佛慈悲,若我师父当年真的应允魔琴前辈交出琴谱,便可留他一条性命,断不会不信守承诺!”驳了一句,又念佛音退后,仿佛是在忏悔自己适才冲动争言。 “小师父,你可回去好好看看你家方丈的真面目!此事早已有人受不住良心的拷问,招供了的!”齐闻达一道锋利目光射向净慧,“那便是我的父亲!”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3) 众人吃惊。 齐闻达说,“秦先生后来就不再参与了,段大侠葬身扶雪镇,知情者只剩下我父亲、怀恩大师和华盟主,除魔大战结束后,我父亲回到家中便非常消沉,日日自责,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向我吐露了所有实情。” “照理说就算诸位正道人士违反了自己对魔琴的承诺,也不必这么自责,毕竟魔琴恶贯满盈;除非!魔琴所做的那些恶事也未必就是恶事,护苏氏也未必是什么干净正当的门派,武林正派是不是就是为了拿到琴谱这不世奇兵,才把郑经说成是魔头?” 齐闻达又大笑几声,听起来竟有几分慷慨激昂,“真可笑!各大门派获得琴谱之后,还是对郑经穷追不舍,绝境中他爆发出惊人神功,纵使各大门派联手,也制不住他,当时魔琴已濒临走火入魔之境,几位英豪除魔不成,反倒要丧命,此时有一神秘人出手,稳定住了发狂的魔琴,救了正派英豪的性命,卸去了魔琴神功,他们却趁人不备,又来偷袭反击,欲格杀郑经,怕好事败露,将那刚刚救了他们性命的神秘人也一并坑害,怕这两人活下来,挡了他们名扬天下的美梦。杀死所有的证人,待等他们回来,他们就变成了除魔卫道的英雄好汉!” 齐闻达冷静了一瞬,又道,“哦,还差点忘了,这些人穷凶极恶的姿态,段大侠浩然正气,无法忍耐与这班人同流合污,诸人怕段大侠揭了他们的脸面,惠夫人,段大侠之死你还是好好查查吧!” 惠无双听到此节,只觉得心口抽痛,怎可能是这样?手捂前胸,眼前一黑,就要向后倒去,幸好有英雄救美的秦书生挡在身后,她才没摔倒,只是被秦书生接了个好不尴尬。 和惠无双一同差点摔了的,还有梁上的华成峰,怎地他那个一身凛然正气的爹也参与过这等腌臜之事?那厢净慧的脸色也开始发青,嘴唇颤抖,在他心里,师父最是天下公正清明之人,怎可能是这人嘴里说的这般不堪,为了一己名利和不世利器,做出这等欺世盗名的事来?净慧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齐闻达接着道,“我父亲回来后,自觉无甚脸面再见那些正道人士,便渐渐不再在江湖上露脸,一来二去,精神也不太稳妥,这也是这些年他销声匿迹的原因!” 说得如真事一般,几人全都听楞了。 半晌,秦书生开口道,“齐大公子,你这后半段故事,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我看不如等到掌门人大会,我们到洛阳,届时应该能见到方丈大师和华盟主,大家当面问个清楚为好。” “哈哈,秦先生好生天真,当面质问,他二人怎可能承认?诸位若是不信齐某所言,我将家父请来,诸位一问便知!” 众人讶异,说齐老家主不是还在外出游未归么?转念一想,是了,这已经是婚礼前一晚了,齐老家主也该回来了。 齐闻达拍拍手,宴客厅后面一位家丁模样的人推着个轮椅走了出来,轮椅上坐着一老者,面似苍松,瘦削身材,花白头发,已经换好了喜服。 老人双手垂着,头歪向一边,似是昏昏沉沉,那惨白的脸色,与大红喜服甚不搭调。 众人细观,可不就是当年的除魔英雄齐共瑞老爷子,怎地如此晚景凄凉?看这模样,也不像多日游历在外的样子,倒像是在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很久,齐闻达半蹲在地上,秦书生跟在他身后过来,猫着腰,一脸关切,齐闻达拍拍老人肩膀,“爹啊,醒来,有故人来看你了!” 连叫了几声,齐共瑞朦朦胧胧的眼睛才睁开一条缝。 那双眼仿似充满了迷蒙困惑,眼底一片血色,一见到眼前的齐闻达,那眼忽然就射出两道精光,老爷子用肺腑吼出一句,“孽畜!”抬手一巴掌就呼到了齐闻达脸上,无甚力气,齐闻达不躲反笑,“爹呀,你省些力气,明日还要办婚礼!” 齐共瑞仿佛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挥了个巴掌就气喘吁吁了,两条腿也在不停地颤抖,只是怒目瞪着齐闻达。 秦书生半跪在老爷子面前,“老家主,可还记得我么?” 齐共瑞用力地往前抻脖子,眯着眼左右端详秦书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可是秦先生?” 秦书生一把握住老爷子发抖的手,重重点头。 “秦先生来啦,可是……好久未见了啊!” “是啊,是啊,老家主一向可好?” 齐共瑞嘴角牵出一抹苦笑,摇头道,“好不了啦!”他又往秦书生耳边凑了凑,放在秦书生手里的手也没抽出来,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的举起来指指自己的头,“这不好了,怕是大限将至啦!”说起这话,齐共瑞脸上并没有恐惧,唯有无奈。 “老家主若是觉得身体不好,尽早歇息,明日还要办喜宴,日后好好调养!”众人心里都疑,老爷子这个情形可还能办喜宴?“晚辈只有一句要问,老家主若还记得,万望如实相告!” 齐共瑞点头,连着肩膀一起耸动,他抬头瞄了一眼另外几个人,问秦书生,这几人都是何人? 秦书生一一介绍。 齐共瑞眼里闪出一道清明。是这些人,那他就明白了,“秦先生,这孽子都告诉你们啦?”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皆是一凉,老爷子这么说,基本上就是断定了,此事齐闻达也许夸大其词,但应不是无中生有。 秦书生仍是不甘心,就想问老爷子一个究竟,他点点头,“齐大公子讲了那年我先行离开后发生的事,说诸派言而无信,继续追杀魔琴,致使魔琴使出魔功,诸派险些丧命,被人营救后又诛杀恩人,这事,”秦书生顿了一下,双目灼灼盯着齐共瑞,“究竟,几分真假?”秦书生的声音也有点颤抖。 众人听着厅中一阵哔哔啵啵、嘈嘈切切的声响,像催恶鬼赶紧投胎的鼓点,又像山雨欲来的急切风声,循着声响望过去,见净慧手里捻着一串念珠,正在手指飞旋,口里念念有声,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人心似乎都被净慧念得乱了,再转头看齐共瑞,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缓缓点头,一声沙哑的调子由高至低,“是我与诸君负了魔琴啊……那年其实魔琴已与我们阐明真相,护苏氏为侠不义,恶意构陷,并非无辜……” 梁上梁下的具皆震惊。 齐共瑞的眼角泛着花光。 惠无双一步踏上来,扑在齐共瑞脚边,将秦书生撞了个趔趄,她双目布血,焦灼询问,“老家主,那你可记得,先夫段浮仁究竟为何人所害?” 齐共瑞眼睛又曲起来,“段兄弟,段兄弟,段兄弟……”一下一下虚磕着头,神色已然不甚清明了,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惠无双又问几遍,却唤不回齐共瑞的意识了。 急得惠无双伸手拽住齐共瑞的前襟摇晃,被一旁的秦书生挡住,老爷子这个状态,恐怕顶不住她三晃两晃,秦书生耳语惠无双,“惠夫人,齐老家主这情形,今日恐怕是问不出来了,我们上门做客,且不可对主人逼之过急,来日方长,我们从长计议。” 话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惠夫人听了并不高兴,秦书生却接着对她说,“老家主神色并不十分明朗,所说之事也不可全信,真相如何,日后我们自可查明。”惠夫人不理他,扭头走了。 齐闻达拍拍手,叫家丁把老爷子推下去,眼瞅着又返回后堂,齐共瑞突然狂躁起来,全身用力的扭,扑腾着,家丁按不住,齐共瑞大喊,“你这个孽畜,你要干什么?你抓这些人来干什么?那琴谱不该是你的!你这个畜生,你放了我!” 秦书生往前跨了一步,金公子紧跟身后,“齐大公子,你究竟对老家主做了什么?为何他昏昏傻傻,连行动也不能自由?” 齐闻达伸手拦住了两人,淡淡道,“家务事,请两位莫要插手!” 一时间秦书生和金公子也不好说什么,只眼睁睁看着老家主被推到后堂,骂声渐渐听不见了,寂静中,反而听见前庭丝竹管弦,笑声爽朗,诸人脊背生寒。 齐闻达道,“我们还是来谈谈,各位如何归还琴谱吧!” “呸!”惠夫人先斥道:“无论真相如何,也不能听你齐家一家之言,琴谱也不当归你所有,你有何立场找我们要琴谱?” “夫人也不必管我立场。”齐闻达如今已经把在场几位的心神挑动翻滚起来了,他自己反倒十分冷静镇定,“既然各位大侠不赏我齐某这个脸,齐某也不强求,只得劳烦各位,暂且在我齐闻小筑安歇些许时日,我自会送信给各位掌门,请他们带着琴谱来接诸君回家,如若不然,真相也将大白于天下,让诸君门族变成众矢之的,让江湖百家都看看你们这些欺世盗名之徒的嘴脸!” “齐闻达!你难道还敢囚禁我们不成?”惠夫人怒道,“我便是惠氏掌门,你待如何?” “那就麻烦惠夫人在这好好想想,你家里那段琴谱究竟在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惠无双柳莺刀出鞘,朝着齐闻达就劈了过来,其余人等也摆出备战姿势。 齐闻达并不应战,点脚飞身向后撤去。 惠无双追上来,秦书生在她身后大喊,“齐闻达!你敢对各大门派动手,就不怕天下人唾骂吗?你不要齐氏名声了吗?” 齐闻达边撤边笑,“哈哈哈,待我得了琴谱,还要名声作甚?待我名动天下,我自然写出一套成王败寇的历史来给后人看!”说着朝他下首那个面目怪异之人瞪了一眼,“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闻言一旁的那土色土气的人,只一闪身,哗啦就晃到了柳莺刀前,双脚前后站定下沉,一手藏于背后,伸出另外一手,确切的说是两指,如铁钳一般,硬生生接住了霹雳而来的柳莺刀,惠无双用力想要撤刀,却是撤不出,想往里砍,也不得寸进,怒目瞪着那面目怪异之人,“你是何人?竟敢阻我!” 那人也不吭声,只见他臂弯一翻,两指加力,惠无双只觉得一股刚硬的力道通过了柳莺刀钻进了她的手臂,又麻又痛,柳莺刀受力旋转,惠无双两脚不稳,翻身缓冲,而后咣当一声,一人一刀摔在丈远的地上。 秦书生连忙过来搀扶,惠无双虽觉胸口有些痛,但并不做停留,借着秦书生的力弹跳而起,拎着柳莺刀再杀上来。 众人骇然。 这是何人?两招,两指,拿下了惠氏掌门。 其他人也不再等,净慧、金公子两人一起,欺身上前,朝着那人飞舞过来。 今日赴宴,沈翎金未带佩剑,佩剑与玉公子一同留在前厅;净慧的武器便是刚刚手里那一串念珠,约一尺长,这串念珠中间穿的是一条天香药藤枝,不是普通的丝线,十分坚利,刀斩不断,那珠串也不是普通木珠,而是涂了红漆的精钢所制,若灌上力气,怕是一下就能敲断一颗头来。 净慧与金公子分别攻那人的左右手,净慧在左,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辅之以那一串精钢串珠,净慧自小练的是力气,因适才见到那人两指掀翻柳莺刀,此刻便不敢轻敌,灌了全力于串珠上,那一下甩出去也该有百来斤的分量。 金公子此刻赤手空拳,但沈家不单练刀剑,拳脚也精通,金公子用的是一套灵蛇掌法,这掌法运起来便如一条飞舞的银蛇,变幻极快,专啄人要害。 那面目怪异之人也不畏惧,左手迎战净慧,右手迎战金公子,两手用的是不同的功夫,却能不互相干扰。左手为抗净慧的力,便以力迎战,与净慧沉肩对掌,力道压过净慧一头,精钢珠串百斤挥舞的重量三翻两次轮在他的左手臂膀,他竟不觉疼痛一般,不躲不闪;右手对抗金公子的巧,也以巧对敌,金公子几次要捉到他的要害,都被他以巧妙的手法避开。 真是奇了,这人竟能一手力,一手巧,一时有如山峦般雄浑功力,寸寸挥洒,掌风烈烈,腿坠地沉沉,一时又有若鹰燕翩飞,灵活机巧,对战的两人暗自纳闷,忽闻柳莺刀又飞了上来,惠无双驾轻功,倒着从上往下砍下来,柳莺刀对着那人头顶,背后赵副盟主也欺身上前,手掌朝着他后背心的位置拍过来,面前是秦书生,一拳已然逼至胸膛。 眼看着是一盘死局,江湖中已知高手,在这五人夹攻之下,断无逃生的可能。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他使的什么套路,只见他一个翻飞,竟从这紧密罗网中逃了出去。反倒是这五人,好像受了什么兵器的攻击,伸出的手脚被那人拍了一下,瞬间阵阵钻心疼痛袭来,众人只得纷纷后退。稍做呼吸,复又上前,只见衣影纷飞,拳腿乱撞,呼喝声声,刀兵阵阵。 众人战了二十回合,五人联手,竟似不敌那人一半的功力。突一瞬,五人同时觉得像被什么小虫叮咬了一般,或是手足,或是肩臂,或是腰腹,如被一根长针穿过,中招之处顿时被卸了力道,随即又被那人挥掌震出,纷纷跌落在地。 众人想再起身战斗,却觉得那长针犹在体内,制住了浑身精气与内力,一时都动弹不得,一个个脸色又青又红。 净慧面带着一丝隐隐的凶光,金公子咬碎了一口银牙,这两人尚能勉强忍耐痛楚,其他几人只能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叫唤。 尤其是秦书生这读了二十几年的书,半道才开始练功夫的,较另外几人内力更差些,嘴角挂着一抹血痕。 忽听得那怪人仰头开口叫道,“梁上那位英雄,也下来见见面吧!”众人便一齐抬头望。梁上人一惊,竟不知自己何时被发现的,既然被点了名,只得现身见面,却在翻飞而下时手中九节钢鞭已然挥出,身形未至,鞭声嘡啷作响,已然飞至那人肩头。 那人伸手运力,一把接住钢鞭登的往下一拽,成峰跟着就贴了过来,双脚灌力蹬在那人胸前,借着那力,将钢鞭从那人手中抽出,接着一套杂牌掌法加鞭法便使了出来,伶俐紧俏,步步攻人要害。 净慧倒在地上,抬头看向来人一惊,“师弟!” 成峰边斗边回头朝净慧喊了一句,“呸你个小和尚,谁是你师弟!”却不敢再多分一点心,得用上十分的力气奋战。 那面目怪异之人也奇怪,见了成峰出手,他的招式反而像受滞了一般,顿时比刚刚慢了半拍,借此时机成峰一人居然在他手下走了二十几招,以刚刚在梁上观战经验来看,成峰觉得自己相当厉害了。 但刚一骄傲,立马招灾,成峰伸过去的左脚,被那人用掌接住,成峰也觉到了那一根长针打进来的感觉,全身都失了力,那人掌上施力一推,呼的一声,将成峰摔到了地上,不偏不倚,刚好被甩在净慧旁边,对上净慧双眼,净慧张了张嘴,改口叫道,“成峰……” 成峰抱着脚,痛得翻来覆去,几欲大哭。 众人心里都明白,此人武功高绝,怕八成就是刚刚所讲的魔琴,郑经。 那人打完停手,径直走向刚刚的座位,端起适才没喝完的一盏茶,喝了一口,点头说,尚温。 齐闻达走到成峰面前,厉声问,“你是何人?” “喝——呸!”成峰咳出一口浓痰朝齐闻达吐过来,如一把口箭,齐闻达闪身躲开,抬腿给了华成峰一脚,踹在他腰窝上,“粗鄙!究竟是何人?竟然躲在我梁上偷听!”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华成峰!”成峰怒目而视,却一手抱着脚,一手捂着腰窝,哈着气。神虽盛,形却衰。 齐闻达虽不认识华成峰,但这江湖中姓华的有头有脸就那么一家,便是襄阳歃血盟,笑问道,“可与襄阳华盟主有什么亲眷关系?” “没有!” 身后赵副盟主半跪半爬蹭了过来,声音颤抖着,“可是,可是成峰?” 成峰望了他一眼,仍是想不起来,冷冷道,“不认得你!别套近乎!” 赵副盟主也不必过多回想,一看那个混蛋样子,跟从前十岁的时候别无二致,心下更加笃定,“成峰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赵叔啊!” 赵叔?哪个赵叔?成峰又仔细盯了盯他的脸,一刹那恍然想起,“你是烧火老赵!” 赵副盟主本来见成峰马上就要想起自己的表情心下正待欢喜,却被成峰这一句话顿时堵得断了半截的气,差点憋过去,脸也拉下来,“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没规矩!” “我怎么没规矩了!你是不是烧火老赵,你居然当上副盟主了?”成峰想起了那个小时候他调皮时常去捉弄的伙房老赵,心里暗暗感叹,歃血盟莫不是真不行了,烧火的居然当上了副盟主!回头去了襄阳,一定要找老头子问个清楚明白。 齐闻达这也听出了端倪,拍手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可是觉得一个赵副盟主不够,将华掌门的儿子也送上门了!” “呸!你奶奶个三孙子!”背后那几个文明人被成峰这一开口就惊得险些忘记了疼痛,只有净慧已经熟悉成峰的套路了,并不十分吃惊,成峰接着骂,“齐闻达,你才是儿子!你这腌臜杂碎!猪腚里的王八蛋!烂屎沟里的大曲虫!连你老子的主意也打,简直猪狗不如!” 齐闻达那算是大家大户,他哪见过这流氓般的骂法,顿时气得脸煞白,抡圆了胳膊,一个带着内力的巴掌算无遗策地甩在了华成峰脸上,那声响仿佛鞭炮声,成峰冷笑了一声,一边的脸呼地就肿了起来,嘴角漏下两行血渍。 成峰怒骂似是激怒了齐闻达,挥手招上人来,拿了一条铁链,将倒在地上的众人脚都锁在锁链上,要拖着到后堂去。众人想挣扎,却痛苦难耐,仿佛被废去了全身功夫一般,无法挣脱。 秦书生一边护着惠无双莫使她太过难堪,一边仰头朝着虚空怒喊了一声,“偌偌!你死哪去了,还不来救命!”仿佛虚空中会凝出一个救星一般。 第三章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4) 大宴开始时,施即休坐在一个角落里,作为女方邀请的唯一一个嘉宾,齐家待他分外礼敬,满桌的珍馐佳肴,八九个陌生脸孔,施即休嫌弃地吃了几口菜饮,撇撇嘴,无甚味道。 正无聊间,来了齐家下人,躬身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施即休起身就跟人走了。 跟在家丁身后,在庄子里拐了好一会,到了一座阁楼,门上写着藏雨阁。 阁里灯火昏黄,大厅空空荡荡,四幅淡粉色的纱帘从屋顶上垂下来,隔住了来人。帘后一人若隐若现,摇曳的烛光下端坐着,一身红装,新娘头饰随着窗口灌进来的夜风叮铃作响。 施即休走近,“红参,你这么晚才叫我来见面,是不打算留回旋的余地了。” 帘后之人惊了一息,登地挺直了身躯,竟没感觉到有人进来,是了,他这些年,内功该是又精进了许多吧,新娘王红参眼神一闪,“施大哥,你来啦。坐吧。”语声轻盈。 施即休侧头看,帘外有一张竹凳,凳旁一张小方桌,嗖地一声坐过去,一点也不稳重。 帘内响动,一物飞了出来,昏暗中,即休伸出修长手指,稳稳接住了来物,“看来我走得不慢,这茶,还烫着呢!”碗中茶并未洒出一滴,即休喝了一口,“好茶!” “施大哥,三年未见,身手更臻化境了!” “红参,你身手也比从前更厉害了,你这三年,可好吗?” 王红参低头一笑,施即休没什么变化,说话还是愣,“怎么叫好或不好呢?活着无非就是如此。” 施即休听了这话不能理解,“难道你过得不开心吗?”眼神左右晃晃,叹了口气,“哎!都怪我!” “怎能怪你呢?个人如何,都是个人自己的选择。”王红参淡然笑笑。 施即休哦了一声,交谈断掉了。 两人忽就没了声音,气氛一时有点尴尬,良久,施即休终于又想起一个问题,“怎么突然就要嫁给齐老家主?老家主古稀年岁了,你图的是什么?” “别人不知道我,施大哥也不知道我么?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这样的话。”王红参语气里有了点波澜。 “我……”施即休哽住了,他也不知自己知道还是不知道她,许是不知更多一些,这些年过去,施即休也时常回想起与王红参过去的点点滴滴,永远都像是懂了一点,又无法参详透彻。 “人和人有情,怎能只看外表与年岁是否匹配,功夫和家世是否相当?要我说啊,只看一颗心对不对便足够了。你说是么,施大哥?” “红参,你若能这样想,我也为你开心,我是担心你年纪小,被人骗,被人欺负,怕你……”施即休顿了顿,仿佛知道自己接下来说这话有些不该,可还是克制不住地说了出来,“怕你是跟我生气,把自己随随便便嫁出去!” 王红参也想了好一会才答,“施大哥,我早已经不恨你,也不爱你了,只是回想过去些许年,这世间也就唯有你一人与我纠缠痴斗,如今我要许人,还是望你能来看一眼。” “你放下了,那便好。”施即休听了这话,胸口陡然放松了,但心里一抽,竟也是堵得满满的失落,不恨也不爱,那岂不是要变成陌路人,“他待你可好?” “好,他用命待我。” 这时,施即休懂得她多了一分。 红参叹了口气,“哎,只是可惜,他许是命不久了。” 施即休一惊,“为何?” “他一生单纯性情,至和至善,却屡屡遭小人陷害,连他自己的儿子也害他,齐闻达那祸害,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害得他连年缠绵病榻,脑袋坏了,脾气也不好了,连话都说不清楚。哎……英雄迟暮最可怜。” “齐闻达为啥害他爹爹?” “齐闻达几次三番要他出面,帮齐闻达在江湖上谋取名利,要什么不世神器,他不允,齐闻达便弄妖作怪!”红参恨恨的。 “齐老自然不肯的。” “许是命中注定,我和他做不了长久的夫妻,但无妨,便是一天,我也要与他一起。”红参坚定决绝。 “哪有什么注定短命的?红参,我帮你将齐老接走,找个合适的地方让他疗养,蝴蝶谷就不错!应当还有些年岁可期!” “哎……恐怕来不及了……”红参悲叹连连,忽然像想起什么事来,“施大哥,沈阖大侠可来了?我知道齐闻达让闻善去请他,若他来,我想见他一面。” “不曾见到,说是沈大侠已经许久没在家中,这次是他两位公子过来的。” “这就我的命,沈大侠没来,没人救得了——”红参忽然抬起头,两眼放着光,隔着垂帘盯着施即休,“施大哥,我求你一事!” “红参尽管说,哪怕刀山火海,我定为你做到!” “你帮我杀了齐闻达!”红参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不可闻,但那声音里的杀气却无所遁形。 “什么?!”施即休惊得跳了起来,“红参,这……这杀人,可不是好玩的,你怎地如此?” “杀了他,莫让他辱了他一世英名!”红参陡然恶狠狠起来,提高了音量,“他一世清白,爱名节胜过性命,他定不许有个这样的儿子,让他这样活着,他宁愿去死!” “红参,可是,平白无故我怎能……怎能……”施偌踌躇得手足无措起来。 垂帘被人猛扯了一把,撕裂了半幅,王红参从帘后走了出来,头饰急切地叮铃铃响,不再避讳,伸手抓住施即休的手臂,施即休赶忙闪身往后撤,胳膊却被王红参死死捉在手里。 施即休凝神看向王红参,灯火红衣相映,美人流光,温柔可人,唯独那双眼,带着乞求与强横,红参真美。 “施大哥!你从前答应过我,你说愿供我驱策!你可还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可是……为何一定要杀他?” “为了他!只有你能杀得了齐闻达,齐闻达想要的神器就是琴谱,魔琴在他身边——” “魔琴在他身边?!”施即休惊诧不已,“那我得快过去看看!”说着就焦急地往出走,门外传来声响,有下人跑进来,边跑边喊,“新夫人,快去前面看看!家主他……他怕是有点不好!” 红参两眼晕上慌张神色,提起红裙迈大步就跑,施即休在身后跟着。 一路跑到齐闻小筑的后院,屋头里有一个下人陪在齐共瑞床边,一手端着水,一手不停地搓着老家主的胸口,齐共瑞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似是进气有些困难,脸色苍白,眼仁巨大,手脚随着进不来的气一下下抽搐。 红参扑到床前,接替了下人的手为他抚着胸口,“瑞郎!你快静心,清明些!别怕,我请了人来,此番定能了你心愿!” 齐共瑞却只是翻仰着,不能答话。 施即休赶忙上前,一掌扣在他胸前,用内力助他缓缓平滑气息,齐共瑞慢慢安静下来,似是要沉沉睡去,又猛然惊醒,沙哑着嗓子气力不接地道,“红参……快!”说着便挣扎着起身。 “干嘛去?” “快去前厅!孽畜在那里杀人,他要杀人!”齐共瑞周身颤抖,话音未落,施即休已然鬼影一般飘了出去,奔前厅。 红衣两人勉力起身,红参将齐共瑞扶在轮椅上,两人也朝着前厅赶过去。 那面目怪异之人,果然就是郑经。 前厅里,齐闻达正用锁链将这几个人锁起来,但这些成名好手哪能束手就擒,虽然功力受制,想轻易锁住他们也不容易,险些失控,无奈何齐闻达只能又求助郑经,一个眼神过去,郑经忽飘至众人面前,一手拎华成峰,另一手拎起秦书生,手卡着两人脖颈,下一刻就要扭断,秦书生嘴唇青紫,还在挤字,“偌……偌……” 想不到真的被他在虚空中唤出一人,众人先是看见郑经回头,然后才见到后堂入口处翻飞出一个人影,腾地之高,令人讶异,如飞天之鹏鸟,似翩翩之惊鸿。 郑经兀地松手,脸上皮肉似又滚动了一下,华秦两人被掼在地上,再加一分重伤。 郑经回头望,一道力尚来不及聚到掌心,施即休已然近至眼前,从头顶上压了下来,四掌相对瞬间,众人只觉被飘出的凛冽剑气击中正当胸间,顿时口吐鲜血,连齐闻达也被剑气斩飞到了一旁,手捂胸口。 可是明明没有人使剑。 高手对招,脉连地象,气动山河,原本看着极宽敞的大宴客厅瞬间显得逼仄狭窄,甚至容不下一道掌风剑气。没人看得清那两人的招式动作,只觉得两个身影上下翻飞,时不时被涌出的剑气所波及,频频躲避。 一个似百炼钢,一个如绕指柔,施即休动起手来,可不像他说话那么犹犹豫豫,艾艾期期,柔虽柔些,但似绵里藏满了毒针一般,一旦沾上便烧杀一片,那身影仿佛可以随意折叠,似鬼魅般。 施即休如神龙潜海,又如飘飘飞絮,首尾不见,墨衣翩跹。 众人只能通过看宴客厅里哪里的物品损坏了,来判断两人斗到了哪里。屋里被砸了个遍后,又听哐哐两声响,那两人冲破齐闻小筑的房顶,飞向天际一般不知所踪了。 瓦片飞落,留下众人在原地目瞪口呆,华成峰两眼发直,这是何等境界,要如何才能达到,怕不是要练一百年? 这一番风雨过去,王红参推着齐共瑞走到了前厅。见这一派狼藉景象和倒了一地的人,老人家痛心疾首,挣扎着要站起来,嘴里颤颤巍巍的念着,“秦先生……惠夫人,赵副盟主……是老朽牵连诸位,对不住啊——” 可是齐共瑞根本站不住,红参一把扶住他,那老家主就像搭在王红参身上的一条褡裢,软趴趴的,虽然中间只隔三丈远,但是齐共瑞走不过去,秦书生等人一时也爬不过来,只得远远问候,“老家主,这都是为何?” “都是那孽畜!居心不正!”齐共瑞瞪向一旁正在起身的齐闻达,作势要去打他,没想到把自己抡了个趔趄,“你还不快过来,向诸位贵客磕头认错!” 齐闻达唇边现一抹邪魅笑容,抽出剑,“认错?我何错之有?现下魔琴不在,某也真是怕制不住你们,趁着各位虚弱,要从你们身上取个零件,不如就一人取一条手臂吧!有了筹码,便好议价!”说着挥剑翻身。 齐共瑞暴喊一声扑了过来,怕是用尽了残生所有的力气,但却还差那么一点没赶上,齐闻达一剑便朝着头前那人砍过去,华成峰首当其冲,想躲,可是手脚都抬不起来,华成峰心一横,无非也就是一条臂膀,眼一闭,随它去!看来日老子不砍了你四肢报仇!好在嘴还是能用的,张口便吗,“我操你——” 骂声未止,那剑却并未落下,只听“铮”的一声,成峰睁眼,见齐闻达被王红参持一把钢刀挡住了,两人正在对峙,一旁齐共瑞趴在地上,口吐血沫,齐闻达并未将王红参放在眼里,讥笑道,“一个小娘,谁给你的脸面,如此猖狂!” 王红参旋身上前,如旋风一般,红衣翻滚,一套秀丽的腿功露了出来。 齐闻达刚刚受了高手剑气所伤,招架不住,堪堪十招,被王红参一脚踢倒在地,须知王红参当年可是在施即休手下学的功夫,自然不可小觑。 红参一脚踩在齐闻达胸膛,厉声厉色,“齐闻达,你给我记住了,我王红参是你爹明媚正娶的妻子,你可叫我继母,不可叫我小娘!”一语未毕举刀就要抹了齐闻达的脖子。 一声高喊又惊破了这一瞬的肃杀,是齐闻善,一边哭喊着爹,一边哭喊着大哥,跑了进来,红参手下一愣,被齐闻善推到了一旁,齐闻达又得一命。 闻善扭头扑到老爹跟前,痛喊道,“爹啊,这都是咋回事啊——” 适才老家主虽倒在地上,却昂首看着这边,现下脸已经松松垮垮地贴在地上,只剩一丝气息仍在游荡,王红参也无法再战,忙过来将老家主翻正,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强忍泪水不落,神色却已然如死灰一般。 众人也都连滚带爬过来聚在老家主身边,秦书生问,“红参,看老家主这般,明日可还能如期……” 红参脸上一股不似女娃般的坚毅,“嫁!就算剩一口气,我也要嫁给他!哪怕今日办喜事,明日就办丧事,我也与他不离不弃!”两行清泪倏忽滑落,老家主脸上现了一抹温情和笑意。伸手要摸摸红参的脸。 哪料到齐闻达在背后又偷偷摸摸的爬起来了,举着剑在众人头顶就要偷袭。 怎奈时运不济,施即休回来了,从屋顶破洞翩然落到齐闻达身后,如一根羽毛般几不可闻,一掌拍在他后背心,运功催力,只一瞬,齐闻达觉得肝胆俱裂,耳口流血,噗通倒在地上,双眼中不可置信的眼神。 施即休温温地道,“红参说嫁,我便舍命也保她如意得嫁,今日有我在这,谁敢挡,命拿来!” 红参还在那晌扑簌簌的哭着,施即休蹲下来,众人都给他让路,他扶起齐共瑞坐定,坐在他身后,双掌附在他背上,缓缓输送内力予他疗伤。 半晌,即休放下手,老家主气息平稳了些,即休对红参道,“让老家主歇息吧,红参,对不住,回天乏力,但总能顶到明日良辰!” 红参点头道谢,足够了。 老家主扶着也走不动了,闻善蹲下来,将爹爹背在身上,红参在后面扶着,三人往后堂去了。 下人将齐闻达也抬了出去,齐闻达并没死,施即休只是震碎了他的心脉,日后习武恐怕是不易了,能活下来算老天见怜。 秦书生连忙蹭过来问,“偌偌,魔琴呢?”偌偌是秦书生对义弟的昵称。 “跑了,没追上。”施即休摊摊手。 “怎么能让他跑了呢,这下好了,怕是江湖又要添许多白骨了!”秦书生有些愠怒。 “我与他本来就是平手,那还仰仗这些年我没偷懒呢!”施即休无奈地撇嘴。 “他还没得回琴谱,你且与他是平手,若他日他得回去了,你可怎么办?”秦书生连连追问。 施即休皱一皱眉,似是十分不解,提高音量,“……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书生被噎的没了话。 金公子等人都对施即休道了谢,成峰对此人最为惊叹,挨擦擦到施即休身边,“这位大哥,请教尊姓大名,刚才看你与魔琴动手,大哥身手如蛟龙蟠凤,出神入化,小弟无限敬仰!” “我……”施即休想着,这名字,恐怕不能说。 秦书生接话,“这位华兄弟,我这弟弟,姓怪!”秦书生眨眨眼,“名弱,叫怪弱的,我叫他偌偌,我看你年纪轻些,你叫他怪大哥!” 施即休也被呛得像囫囵吞了个枣,险些一口气憋过去,华成峰一脸疑惑,这还怪弱的?那旁人算什么?但是也没好意思再多问,只是坐在地上抱手道了声,“多谢怪大哥!” 施即休脸憋得发青,哼了一声,拂袖去了。 秦书生在身后喊,偌偌,你走了,魔琴再回来怎么办? 施即休一手倒背着,一手举到耳边摇一摇,我在这,他不敢再来了! 众人各自调理气息,良久才将那体内暴虐的真气渐渐驱散了一些,身体也恢复了些力气。 到了后半夜,调理得差不多的人,倚在墙角桌边浅浅睡去了,唯独净慧一人仍在静息打坐,成峰看着奇怪,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这才发现小和尚竟然在那默默地流眼泪,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成峰心下肃然,手肘怼了怼净慧,小声咕囔着,“你这怂货,哭做什么?” 净慧不答,轻轻一扭身,背过去,成峰又跟着蹭过来,“哭有什么用,老和尚不检点,关你什么事?” “不许你说我师父!”净慧语音虽轻,愤恨却长。那是他如山一般的信仰,如今似轰然倒塌,他不信,却又有些不得不信。从前华成峰说他师父不好,他只当华成峰是疯的,疯言疯语自不可信,可如今这一桩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方丈师父,说是师,更是父,把他从一两岁上一日日带大,是慈父更是严父,日日教导,悉心照料,教他堂堂正正做人的道理,教他佛法奥义广袤无边,他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说的背信弃义,欺世盗名之人?想到这里,眼泪落得更凶了。 “你不知羞,你多大了,还这么哭唧唧的!”成峰又道,原是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脑子一轴,就什么都往外倒。 “你别管我,你们都说他不好,我偏不信,师父一定是好的!”带着哭腔。 “你若不信,哭啥那?你心里也信了,心疼才会哭的。” “那你信不信?他们说的华掌门不是你父亲么,你若说我师父,你父亲和他一样的!” “咳!”华成峰混不吝的拍拍腿瘫在地上,“谁当他是父亲?他也没我这个儿子,他干坏事断子绝孙也死不到我头上,要是给我知道了他果真做了那些事,我便大义灭亲,替天行道!”华成峰口上说着这些混账话,心里其实也在盘算,老头子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混蛋事,若做了,罪名几何?该如何处置?还有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替天行道?你多少修行?你替得了哪个天?行的是哪门子道?”净慧头也不回,鼻子嗡嗡的气哄哄背对着成峰。 成峰估摸着再呛下去,净慧要跟他拼命,看在他正难受的样子,缓了缓语气,对净慧道,“净慧,你也别哭这么早,好歹回少林寺去,当面问个清楚,指不定有人污蔑他,造谣生事的人可多了呢。” 净慧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这句可他的心意,成峰又道,“但若人家说的是真的,你也要坚强些。”这句不可心意,但是也合理,“若是真有那事,你也别自己担着,我陪你一起度过难关。”净慧听了这话,本来已然停住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吧嗒吧嗒洒在浅灰色的僧衣上。 余夜无话,唯有风凉,一轮月晕,半盏残火,红灯明灭,彩烛停歇。 翌日,婚宴在既定安排下,如期举行了,但是齐老家主已不能起身,便由齐闻善抱着一只扎着红绸的玉如意,代表齐老家主,与王红参拜了堂。 在场众人俱皆讶异,都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婚礼,昨晚折腾了一宿的那些人,脸上没有丝毫喜色,一个个面色苍白,毫无表情的观着礼,其他的人则一刻未停地小声议论着。这恐怕是个笑话,以后要传扬出去就着江湖人士茶余饭后的点心,一并吞进人肚肠里去了。 王红参丝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按着规矩依次走完了婚礼的流程,完毕后,她就成了齐家的当家人。 宴席散了,众宾客都来打听齐老家主的情形,王红参一个也不接待,不失礼数地淡淡遣散了众人。 成峰留了下来。 齐老家主眼看着就不行了,众人散去后,半月湾喜酒残残未撤,老家主连喜服都没脱,将将两日,躺在王红参的怀里,静静地叹出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口气,轻轻的阖上了双眼,撒手去了。三日守灵,老家主下葬,那柄扎着红绸的玉如意也躺在了老家主身边。 王红参同意闻善跟华成峰去,随便去哪里,什么时候想回半月湾就回来,她就算只剩一人,也定要撑着半月湾不倒。闻善给王红参跪着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这个新寡的女人一声母亲,便和华成峰去了,去洛阳,找华掌门,问问当年究竟怎么回事。 金玉公子并未在掌门人大会邀请之列,便自行回了汴梁,净慧回了少林寺,其他众人则三五成群地,朝着洛阳的方向而去。 章后诗: 公子如金似玉,陌上人靥无双; 身如行云拂水,袖似泼墨成诗; 牡丹真国颜色,盛放美不自知; 江湖两不相忘,鱼水更添情痴。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1) 京东东路登州辖境,有个抱山环海的小城,名为烟霞县,一到春天,风吹起来,满街的海腥味。 街市上一座看起来不甚富庶的宅子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编渔网。 那人干巴瘦,身量小,脸上几许沟壑,岁月纹痕,挂着一脸的不高兴,双眼像深潭之水,发着幽幽黑光,让人不敢多看,看多了胆寒。他一条腿直蹬在地上,另一条腿蜷缩着悬在凳子上,身边桌旁立着一根乌金的蛇头拐。 一个高挑温雅的年轻侍人走上来,奉上一盏热茶,轻轻开口,“玄武到了有一会儿了,教主不见见他?” 教主不答,只管低头织网,侍人也不催,在一旁默默站着。 过了许久,教主终于把手里的渔网结成了,递给侍人,“千斤,来,拿出去晒一晒,过两日天气好,我再出一趟海。”侍人应了一声,接过渔网,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教主说,“叫玄武进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高大肥圆的汉子走了进来,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约有二三百斤的身量,一脸凶相。玄武手里拿着个奇怪的兵刃,手握处似是剑柄,但柄以下却不是剑,是根混圆的铁棍,看上去锈迹斑斑的样子,棍身上数处凸起及尖刺。 他身虽重,但走进来的时候,竟无响动,脚步声反而不如喘息声大。 走到近前,单膝跪落在地上,庄重拱手,“见过教主!” 教主端起适才侍人送来的茶喝了一口,微微拂了下衣袖,“起来坐吧,玄武。” 玄武点头起身,坐在了下首的木椅上。 教主放下了茶,“玄武最近做的不错,我教的势力又增加了许多。”教主似笑非笑的看着玄武。 “多谢教主夸奖!这世道太苦,是教主垂怜,令我等救助那些苦难众生。” 教主笑笑,“是啊,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我们若是有一分多余的力量,都应该分与他人,能救助一人出红尘苦海,都是我们的功德。” “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教主所托。” “好。”教主深黑色的眼眸轻轻一抬,稍顿片刻,“只是,玄武辛苦,也要多注意管束规训,我听说竟然出了几个内部叛徒,这可万万使不得!” 玄武一听,唰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又要跪落在地上,忽地眼前一晃,待要落下的膝盖,被一柄蛇头拐杖擎住了,再想往下一分也办不到,教主道,“玄武莫要惊慌,我不是要责怪你,快坐回去!” “是!”蒋玄武才又回椅子上坐定,心里却忐忑起来。 “我神农教这么大的人口摊子,都压在玄武你一个人身上,玄雅堂做出了多大贡献,我怎会不知道呢,人多必然要生乱,这怪不得你,我只是要提醒玄武,也不必事事躬亲,谨慎些培养几个人,好好用着就是了。” “是,教主指点得对,是我疏忽了,如今摊子大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必得多培养些人才是。” “玄武知道留心就好。” “回去就安排。”这蒋玄武嘴上虽然恭敬的答应着,心里却在想,叫我多培养些人,莫不是教主疑心我权柄太大,想搞些人来分我的权。当然,教主吩咐了,做还是要做的,只是培养出来的人,也只能是我玄雅堂的人。 “最近江湖上好像太平得紧啊,千斤都已经很久没有给我说过什么消息了。” “教主,最近江湖上确实无事,胡尊主盯得这么紧,必是不会有什么疏漏的。” “总是这么太平,也不好,把那些门派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 “教主可有什么吩咐么?” “魔琴你可知道?” “属下知道,不是被关在青冥山上?已经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玄武没听说什么消息么?” 玄武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听说他出来了。” 玄武赶紧接话,“明白了教主,我这就亲自去,把郑经带到我神农教来!” 教主伸手制止,“不必!听听消息即可。” 玄武又不明白了,“可是教主,琴谱是不世奇兵,不应当落入他人之手啊!” “玄武啊,你还是年纪太轻,江湖中争抢什么名刀仙剑,秘籍心法的人啊,注定了只能成为傀儡而已,自己以为可以凭借神功一息升天,其实跳上去的无非是人家摆好的棋盘,任人摆弄。自古以往,但为霸主,谋算的不过是人心罢了,谁还在意那些奇兵。” 蒋玄武其实也不年轻了,四十六了。 “属下见识浅薄,还要多向圣主教主学习。” “无妨,过一段日子,我要去第三庄拜访一下我的老朋友季白眉,到时候顺道去你那边转转,看看你和西楼治下是什么样子。” 教主说的轻巧,蒋玄武却是神色十分紧张,“教主什么时候去,属下提前安排好接待。” “不用特意安排什么,等日子定了,我让千斤告诉你。” “是。”蒋玄武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 “还有啊,玄武,你回去从玄雅堂里挑上个……二三十个好手,交给千斤,千斤现在神农教中肩负重任,手底下没多少可用的人,时常掣肘,得需要配些人手给他。” “……教主,虽然最近扩张了人手,但因为新设了分点,各处都不太排得开,这二三十个好手,恐怕……恐怕……一时凑不出。”蒋玄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心里狠狠地捏着一把冷汗,但说的倒也不是虚假,都是实情,教主不该怪罪。就算是冒着开罪教主的风险,也要辩上一辩,二三十个好手,怕不是要把玄雅堂的核心都抽走了? 这胡千斤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他来神农教最晚,年纪也最小,但只用了短短三五年,竟然在教主身边混了个与他玄雅堂主和红袖楼主平起平坐的席位,如今隔三差五要么就是找他要人,要么就是找沈西楼要钱,又日日陪在教主身边,眼见着平步青云,而他和沈西楼却流放在外,如无传召,半年一年的才能见到教主一回,只怕是胡千斤若要在教主身边说点什么风言风语,随随便便使个绊子,都够他两个喝一壶。 教主不接话,缓缓端起了茶杯,蒋玄武紧紧地盯着他的表情,又不敢明目张胆的盯,一脸的花肉十分僵硬。久久的静默,教主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蒋玄武心脏都要跳到胸膛外面来了,双腿又开始发软。 教主忽然笑了一声,“这人嘛,都归你管,玄武啊,当然是你说了算,你若是够用,就给我送过来,你若说不够用,便先紧着你自己用,只是有一条——”教主顿了一下,上半身前倾过来,蒋玄武心吊在嗓子眼听着,“玄武若是有什么别的心眼子,可别在本座面前使。”教主两眼盯着蒋玄武,目光似要钻透人心。 蒋玄武刚一对上那双眼,腿就软了,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两手高举到头顶叩拜下去,额面贴地,声音颤抖,“教主息怒,是属下糊涂了,教主要用人,属下回去就尽快安排,不管有什么困难,一月之内便将人送过来!人都是教主的人,属下不敢有丝毫妄念,还望教主恕罪!教主恕罪!”趴在地上,伏地不起。 教主从椅子上站起来,原来竟是个一条腿残废的,左腿站得直,右腿就一直缩在半空中,得时时靠着那把乌金蛇头拐杖才能站立,教主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踱到蒋玄武面前,伸出左手,扶住蒋玄武粗壮手臂,将他扶起来。 蒋玄武站起身,那教主竟然还不到他肩膀的高度,又是个瘦小的残废,但是蒋玄武就是控制不住在这矮残废面前瑟瑟发抖。 教主温言道,“我哪有生气,玄武衷心,本座一贯相信。你去办吧,若无他事,早些回去吧!” 教主说完兀自拄着拐踱到院子里,胡千斤还在那里晒渔网,也不知是否听见刚刚里面都说了啥。 屋里的蒋玄武真的是尴尬到了极点,这一番来,没捞到什么好处,折了兵不算,备了一肚子邀功的话,也没机会说,现下教主已然下了逐客令,没法再待下去,奔波了七八日才到了他这里,只说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赶回去,恐怕还把教主得罪了。 蒋玄武暗自恼自己,早知如此,就不该做那无畏的抗争,该一味地顺着教主的意思,哎!罢罢罢,悔之晚矣,别无他法,提起剑棍,到门口拜别了教主,瞟了一眼正在晒渔网的胡千斤,倒退着朝门口走去。 ****************************** 往洛阳去的路上,秦书生一路吃吃喝喝,但凡是有点名气的酒肆,都要去尝一尝。如此来秦书生一日里有半日是醉的,另外半日是乏的,走不了多少路。 这一日路遇柳莺刀惠氏门人,却不见惠无双的身影,徒弟们说师父独自一人回惠山了,说回去取一样先段掌门留下的东西,叫他们先往前走,洛阳等她。 秦书生凭借多年来与各种各样女子来往的经验,推断惠无双恐怕不是回去取东西,他猜惠夫人根本没有什么段掌门遗物,只是放出这个消息,想让魔琴收到,等着魔琴来找她,她想借机问出段浮仁之死的秘密。 一时间气血上涌,若是惠无双真的遇到了魔琴,怕她一百个都不够魔琴杀的,赶紧拉着施即休调头,要去救命。 二人返回前方市镇买了马,连夜里快马加鞭,果不其然,惠无双的痕迹太明显,追了一夜,便在一个镇子里的早点摊找到了惠无双,施即休去喂马,秦书生去与惠无双攀谈。 秦书生一脸焦急地坐到惠无双对面,惠无双正在喝热气腾腾的浆子,天气已经有点热了,惠无双鼻翼上闪着点点的水珠,晶莹剔透,她淡然的瞟了一眼秦书生,也未多么惊讶,仍是自顾自的喝着。 “惠夫人。” 惠无双不答话。 秦书生不依不饶,“惠夫人为何只身犯险?” 惠无双放下碗,白了秦书生一眼,“秦先生未免有点多管闲事了吧。” “事关人命,秦某不得不管。” 惠夫人看着他焦急的样子觉得好笑,心里想着这人好没分寸,便再冷冷的拒绝,“就算事关人命,也是我惠氏的命,与秦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秦书生又急又气,“惠夫人,你怎么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今日来这里,全无半分恶意,只带着一颗好心,劝夫人慎重行事,不可意气用事啊!” 惠无双的浆子喝完了,袖口摸出三个铜板放在桌上,抓过柳莺刀,起身便走,“多谢秦先生好意,如无他事,先生请回吧。” 秦书生也站起身来,跟在惠无双身后,伸手要去扣惠无双的肩膀,惠无双猛一回头,柳莺刀出鞘半尺,惠无双满眼杀气,秦书生仍不后退,柳莺刀沧啷一声,便朝着秦书生斩了过来。 秦书生矮身堪堪躲过,柳莺刀十八式古朴刀法一一使出,秦书生左支右绌,两人当街打在了一起,路人赶紧都躲避起来,唯恐遭了无妄之灾。 秦书生一边躲,一边继续劝说惠无双,惠无双觉得耳朵都听得发麻了,十分烦躁,不留神一刀砍在了秦书生腰间,顿时鲜血涌出,秦书生手捂伤处,不可置信地瞪着惠无双。 惠无双本想过来看看秦书生的伤口,但又怕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一咬牙,转身去了。 此时施即休赶了过来,胡乱帮秦书生包扎了一下伤口,刚包扎好,秦书生就一把甩开了施即休,再往前追去,还告诫施即休,你躲远点,你走近了魔琴不敢来!说着便踉跄着跟过去了。 施即休木愣愣站在街上,看着秦书生没了影,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触感刚一传来,即休就觉得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扭过头一看,是那张方脸,五官僵硬,没什么表情,只是此时他嘴角带了一抹笑,显得整张脸都很别扭。即休一手扶住那人手肘,眉眼弯弯笑道,“你赢了,我竟没发现你来。” 语音未落,郑经那张怪异的脸一闪就不见了,即休一个跨步,足跟弹起,飞一般追去。 倏忽追出了十里路,如两只飞鸟一般,到了镇子外,那处风景秀丽,连绵群山,炫白浓雾。 郑经钻进了山里,一瞬消失不见,一瞬又从山雾里跃出,施即休也跟着时隐时现,翩若惊鸿掠影,落叶飞花,墨绿色衣摆飘飘如柳絮,身姿摇曳柔柔似涓流。 终于在山间两人交上了手,但是打得怪异,没有杀气,谁也不急着取胜,只是想多打一会。施即休的功夫不仅境界高,而且好看,翻飞如舞,转旋成画。而郑经则自带一股肃然之气,如罡风烈烈,电闪雷鸣,盘龙走兽,地动山摇。 两人稳稳地打成平手,一会即休被逼退两招,下一瞬郑经又被钳住破绽,两人赤手空拳战了两百回合,仍不过瘾,且越战越焦灼刁钻,郑经见即休招招拆出新意,用过的招数便不再用,自己手下也不敢怠慢,若是自己用了旧招式,岂不如认输一样。 俩人从浓雾起战到浓雾散,至日上中天,衣衫被汗湿透了,索性把外袍脱了再继续打,到正午时分,俩人干脆打起赤膊,郑经壮硕,即休精炼,臂膀相交处甚至都能看见汗珠被劈成碎块迸裂四溅,有诗云: 蛟龙潜海除妖孽,凤舞九天盗仙班; 来如雷霆忽震怒,罢若江海入青山(注1)。 搬山折岭遮日月,呼云弄雾裹泥丸;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 郑经和即休都惊叹于对方这几年的功夫进益,直打到日暮西山,俩人招数似乎也要用尽了,即休开始用起了郑经的功夫,郑经便用即休的招式对战,再战两个时辰后,俩人开始现造招式出来,胡拼乱凑,亦不美观。 此时俩人力气已经大不如白天,不知在山间又翻飞了多远,仿佛进入了山林深处,怪石丛立,风啸林鸣,隐隐听见野兽呼号,风也开始凉了,终于有一人支持不住了,跳出打斗圈外,大喊不打了不打了,快停下歇歇吧! 两厢住手,叉腰呼呼地喘粗气,大呼痛快。郑经那方脸上的表情更加诡异了,并满身满脸油乎乎的汗水,俩人吹了一会凉风,整理好衣衫,并排往山下走去。 即休有几年没遇到能打得这么痛快的对手了,这些年在蝴蝶谷,他苦苦钻研武学,不仅修习进益了从前在他师父贺雀那里学来的功夫,自己还研究了许多,但蝴蝶谷里无人是他的对手,只得自己纸上谈兵。 今日一战,仿佛打出了胸口那憋了几年的一股恶气,虽然手脚都累得不听使唤,心里却高兴得紧。 两人路上攀谈起来,即休说,“郑经大哥,当年要不是我废去你神功,你也不会被徐蒙昧等人杀至绝境,害你失去了这许多年的自由。” 郑经的木脸刻意笑笑,憨憨地说,“咳,不算什么,要不是你拦住我,我手上怕也要多几条无辜的人命,我师兄虽然该杀,但其他人不该死,他们都是受我师兄蒙蔽。说起来也是因为我,你才险些丧命涯底呀。” “我们被他们丢入崖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你不见了,徐蒙昧他们也不见了。我只得自己回了蝴蝶谷。” “是秋圣山人救了我,秋圣山人那年云游回到青冥山,见你我将死崖底,便施以援手,我先醒来,将凡所种种都细细诉与她听,她也深信我言。对了,你可曾感觉那年之后你的功夫也精进得快些?” “难道是秋圣山人?若非你今日提起,我倒还没特别感觉。” “是,秋圣山人当时为你通扩了一些经脉,还给你吃了一粒续命丹。” “难怪,我只觉得那次虽然险些死了,但是恢复起来很快。” “秋圣山人从未囚禁我,你废了我的神功,我如今又能练到这般境界,也全靠秋圣山人指点。” “那你为何又离开了青冥山呢?” “前些日子齐大公子去青冥山请我,许我寻回琴谱,我便同他下山了。” “齐闻达并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他也不是为了你。” “我现下知道了。”郑经有些羞赧,“可我真的想寻回琴谱,那毕竟是我半生的心血。这些年来,我总试图再一次把琴谱写出来,但总是有所差池,不像原来的模样。” “你应当寻回,可有什么眉目了?” “总约也就知道了沈家和在我师兄那里的下落,我也要去洛阳,再去探寻一下。”郑经说着叹了一口气,“哎,但我知道他们都不肯给我,怕我害人,可是施兄弟你知道我,我何曾害过一人?” “我自然知道你,可是你也别急,襄阳歃血盟的华盟主是个明事理的人,沈大侠也是正人君子,事情讲透了他们一定都能理解,只是你要小心,千万别被别的有心之人利用,再把你逼成个坏人!” “齐大公子这事之后我也反思了,别人说要帮我的,都是他们自己心里觊觎琴谱,就算拿到了也不会给我,我以后会留心。” 即休听到他这么说就高兴了起来,神色如同个稚嫩孩童一般,“这么说你不会害人?你不想找徐蒙昧报仇?” “我不想报仇了,只要拿回琴谱,我就回青冥山,继续陪伴秋圣山人青灯之下,此生足矣!” “好!郑经大哥,一言为定,你定不要害人,也不要被人害了你,你可好好活着,我们各自好好练功,过几年我去青冥山找你,你我再切磋,到时候看看能否分出胜负!” 郑经听了也拍手叫好。 “郑经大哥,惠山派前掌门段浮仁是你所杀吗?” “那场大战中,我并未杀一人,到最后追杀我们的剩下我师兄、段大侠、华盟主和齐老家主,可能是我交出琴谱之后,他们就内乱起来,段大侠许真的是被他们陷害,但究竟是谁,我也不知。” 即休不住点头,两人又叙了许久,即休想同郑经一道去洛阳,但是被郑经拒绝了,他知道江湖上人人防备自己,不宜大张旗鼓的露面,两人便告别,各自去了。 与郑经分开后,施即休一拍脑袋,才猛然想起秦书生和惠无双二人,赶紧赶回镇上打探,可是却没有了二人的任何踪迹。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2) 原来那惠无双倒霉,这个镇在齐州境内,镇上盘踞着一个帮派势力,她刚一进来就被人盯上了,早早地报告给了管事领主,领主姓范名伯侍,所辖神农教玄雅堂火塘分舵,与惠无双是多年宿敌。 可怜惠无双,竟不知道这是死对头的老巢。 范伯侍这几年来时常挑衅和调戏柳莺刀,惠无双门下不济,不是火塘领主的对手,只是苦苦支撑。范伯侍此人手段狠辣,时常想吞并惠山派,今日收到线报,惠无双只身一人来到了他的地盘,拍手称快,狼眼幽幽。 惠无双正在街上疾行,好容易甩掉了黏糊糊的秦书生,遇到一个盲女受人欺负,一时没忍住行了侠仗了义。如此烂俗手段堂堂惠掌门竟然看不透,说要送那盲女去她要去的地方,被人顺利地领进了席园火塘分舵。 进门没走几步路,盲女站住,眼亮了,脸上悲戚的神色一扫而光,手杖丢掉,咣当一声,席园大门紧闭。惠无双目瞪口呆,抽出柳莺刀,严阵以待,范伯侍出现在她面前。 范伯侍身穿暗灰底铜钱纹的长袍,梳着散漫的发髻,下颌上一撮小胡子,一脸阴沉的坏笑,“惠夫人,不巧啊,又见面了!” “范伯侍!”惠无双咬牙切齿道,“是很不巧,今日遇见你,我自认倒霉,说吧,你想怎么打?” “哈哈哈哈!”范伯侍倒背着手,放声大笑,“也不能说遇见,这不是我把惠夫人请来的吗!”范伯侍摸着自己的山羊胡。 “卑鄙小人!” “呵!范某谢惠夫人谬赞!”说着便朝惠无双逼近过来,“惠夫人啊,我劝你今日不要打,乖乖束手就擒,你想清楚,这可是我的地盘,有我门众三百,你独身一人,夫人便是神女下凡,也绝无胜算,不如请夫人入内堂,我们好好谈谈?” “谈个屁!”惠无双怒道,“我惠氏何曾惧过蝼蚁?管你几百门众,不必多言,动手吧!”说着柳莺刀出鞘,寒光一闪。 范伯侍一抬手,呼啦啦三层弓箭手并一些杂七杂八的人围了上来,各自举起手中的家伙对准了惠无双。范伯侍退到圈外,“惠夫人,若一定要耗费一番力气才肯跟我谈,那范某也可奉陪!” 弓箭手闻言便一齐朝着惠无双放箭,毒镖飞刀,甚至石头鸡蛋,毫无规矩,流氓打法。惠无双被围在中心,一把柳莺刀上下翻飞,左档右格,几次想腾空跳起,但被那箭雨逼得又旋即落下。 范伯侍在外围倒是看得很有兴致,他倒想看看,这柳莺刀究竟能撑多久。 箭雨不停,三刻钟,惠无双左肩头中了一箭,穿肩而过,鲜血流了半身。 范伯侍抱着臂膀看热闹,耸肩讥笑。但一支箭伤并奈何不了柳莺刀,惠无双独自支撑惠山派这五六年,江湖上的风霜刀剑经历了不少,一些小伤小痛,更是寻常,心早已层层铠甲包裹起来,不露丝毫的软弱和情意。 惠无双回赠了范伯侍一声讥笑,手下丝毫不减慢,反而更加迅疾,但凡有敢靠近的,柳莺刀立刻就叫他肝肠碎尽,身首分离。 单刀毕竟难敌众箭,又过了两三刻,惠无双右腿又中了一箭。这一箭力道之大,直接导致惠无双足下不稳,单膝跪在了地上,手中一刀尚未挥出,十几只箭矢在弦上未发,弓却已拉满,箭尖逼压在惠无双脖子上。 范伯侍拍手大笑,“哈哈哈!惠夫人是女中豪杰!居然在我的万箭阵下坚持了这许久!”说着挥挥手,正顶在惠无双面前的两人退了下去,范伯侍站在惠无双身前,伸手去捉惠无双的下巴,惠无双狠劲一甩头躲过,雪白的脖颈却被旁边的箭矢瞬间开了两道口子。 范伯侍搓着自己的手指,俯身对惠无双道,“惠夫人觉得现在,范某可有资格与你详谈一番了?” 说罢范伯侍转身离去,几个下属用长刀压在惠无双脖子上,将她带去了火塘的正厅。 火塘分舵正厅阴冷宽大,范伯侍坐在高阶顶宽大的椅子上,一副慵懒的姿态。惠无双被扔在大厅中间的地上,她站不住,便坐在地上,肩上腿上仍旧血流不止,腿上的箭被她折断了,箭尖仍然扎在小腿上,肩上的箭不敢动,还一直扛着。 范伯侍开口,带些许回音,“惠夫人啊,瞧瞧,若是早些归顺于我,何至于吃这么多苦?令你这美人蒙难,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呢!” “呵呵。”惠无双冷笑着,“你不必在这里假仁假义,我今日技不如人,认栽认倒,你想如何处置,要杀要剐,随便你,想叫我屈服?趁早死了你的贼心!”惠无双此刻铁骨铮铮,像个凶猛的汉子。 “惠夫人何必这么执拗呢,别老把死挂在嘴上,多不吉利!” 惠无双扭头冷哼,并不答话。 “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你不怕死我知道,那么便随你心愿,这第一条,是一条死路,我不必杀你,只要你这两处伤口放任三天,你便必死无疑,但是想想啊,惠夫人,从此天下便不再有惠山派,不再有惠氏,也不再有柳莺刀喽!你死之后,你惠山派那百十口人,有几个有本事的?可还够我杀个三两日的?” “你要杀便杀,惠氏门人无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人道寂灭,天道总在,你滥杀无辜,恶事做尽,总有一天,天也要灭你!” 范伯侍仰头大笑,面目狰狞,“天道?哪里有天道?天道就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天道不过是尔等弱者的信仰,算不得真!就算有天道轮回,我范伯侍比你惠无双多活几年,多享几年酒色名利,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哈哈哈!” 惠无双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是气愤。臂膀的伤被他这么一说,突然疼得钻心起来,她眼里闪过一丝悲伤,惠氏柳莺刀多年基业,难道真的就要断送我手了么? 范伯侍又开口说,“不过么,死路有,活路也有,只要惠夫人能放下身段,搬到火塘来,伺候在我身边,我看在惠夫人美人如旧的份上,也不会薄待你;再将你门下百十号人尽数收编到我分舵中来,我必定保你门派不灭,人人平安!”范伯侍竟似语重心长。 “呸!你个……你个老杂碎!休要多言,惠无双项上人头一颗,要拿便拿!”惠无双愤怒得难以言表,双手痛恨地捶地,关节捏得吱吱作响。 “惠夫人不要动怒,我知你门下女弟子众多,刚好我分舵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到时候让大家往来婚配,岂不成全了人世间诸多美事?” “范伯侍!你来呀!你杀了我!”惠无双如同疯癫。 范伯侍见此反而越加兴奋,“哈哈哈,原来大名鼎鼎柳莺刀,不怕痛不怕死,却听人说两句脏话就承受不住了,咳,这些算什么呀?真脏的我还没和你说呢!”范伯侍双眼迸发着色眯眯的精光。 惠无双已经气得全身发抖,仿佛要原地爆炸而亡。 范伯侍走下高阶,来到惠无双面前,俯身盯着惠无双愤怒的双眼,语调淫糜,“哎,看着惠夫人这个样子,我都忍不住要想一下,要是把你剥光了放到塌上,那该是怎样一番滋味呀!哈哈哈哈!” 惠无双一口鲜血从胸中涌上来,噗地吐到了范伯侍脸上。 范伯侍起手一个震天响的耳光,将惠无双抽倒在地上,范伯侍尤嫌不够,拉起惠无双的衣领,欲再要动手。 突然有门人跑进来,手里拿着个拜帖呈上,一边有人递上丝帕,范伯侍放下惠无双,一边擦拭脸上的血,一边打开拜帖,上面写着,无影门秦书生拜上。 火塘门人认得出惠无双,却不认得秦书生,范伯侍自然也就不知道早上在街头和惠无双纠缠那人竟然是堂堂无影门的掌门人,此刻全当时另外一个事件,火塘领主和无影门向来各走各的路,风水不犯,缘何秦书生会突然到访? 范伯侍问门人秦书生带了多少人,答大约十几个人。 范伯侍一向知道无影门在江湖上的威望,若是得罪了他,怕往后就不能相安无事了,什么时候动无影门,得看圣主的指示,连他家蒋尊主都不能说了算,幸好那秦书生只带了十几个人,倒是无妨,不如一见,便吩咐叫把秦书生请进来。又叫人把惠无双拖到偏厅去,嘴给堵上,别出一点声音。 惠无双两眼突然一热,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能有几个?早上她还刚砍了秦书生一刀,如今他竟能入虎穴来救她,想两人也并没有什么深情厚义,难道秦书生真的与旁人不同些? 但是惠无双低估了秦书生,从规模上讲,无影门堪称如今江湖第一大门派,秦书生能掌管无影门,自然有他的本事,虽然他自己功夫水了一些,但是也是有许多过人之处的。 秦书生跟在身后看见惠无双进了席园,随后就大门紧闭,里面传来呼喝喊杀之声,秦书生扒着墙头往里看了,一时还死不了。但他知道单凭自己救不出来惠无双,原本跟在身后的施即休怕是走得太远,一点影都没有,秦书生心里恨道,每次要他出现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不要他出现的时候,又甩不掉,草包一个。 秦书生头脑一转,立即回了镇上,捡了几处明显的桥头墙角,分别画了四个四点图,那是无影门专门用来标识掌门人位置的图示,因为这位掌门实在是时常需要人救助,便创造了这么一套图出来,每图四个圆点,分别画在代表东南西北的四个角上,哪个角上的点往靠近中心的位置缩进,便是指明了掌门所在之处,缩进的那个点距离中心点距离长短,往左偏还是往右偏,偏多少,都能精确的代表他的位置,为了防止旁人破解,还有个迷惑人的方法,一气画四个,旁人看到,就算破解出来,也根本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唯独无影门的门人知晓。 秦书生画好了之后,便到镇子边上等,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精壮黝黑的青年出现在他面前,跪地便拜,秦书生忙扶起那青年,“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手下的?”门众太多,秦书生根本认不全。 青年说,“属下谷乔阳,守如瓶大人手下座次第三,拜见掌门!” 秦书生点头赞许,“如瓶手下,人才见长,看你虽年少,却有英雄气概!如今我遇到一桩难事,要有劳兄弟你出手救助一番了!”秦书生待下属从来都是温和客气,对每一个都掏心掏肺,从不轻贱,自然人人都爱戴他。 那谷乔阳抱拳,“掌门快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乔阳哪怕肝脑涂地……” “不要!”秦书生赶紧打断他,“不许肝脑涂地,你对如瓶,对无影门,十分要紧,今天这事要办,你也不能受任何损伤,可记住了?” 谷乔阳这个级别,不常见到掌门,一年大概见一两次,这些年秦书生越发闲云野鹤不受控制,更见得少了。而此刻,掌门人就在面前,抓着自己的手告诉他不能损伤,一股热火冲上心头,真是死也值了。谷乔阳重重地点头。 秦书生问给他三刻时间,最多能凑齐多少人手。 谷乔阳略微一想,十七人。 秦书生翻翻眼珠,说,够了。 对谷乔阳讲,赶紧把人凑齐,从其中选出四个弓箭好手,留守门外,秦书生会带领剩下十三人进入席园里面,待他进去之后,让弓箭手去远远的射席园的守门人,被人发现了也不要战斗,就跑,跑一会换个门再射,只要让他们应接不暇即可,把里边的人手都调出来守门。 剩下十三个人进入席园,找两个轻功好的,尽管去院子里捣乱,该放火就放火,该冒烟就冒烟,那么除了谷乔阳,还剩下十个人,要趁着混乱,护秦书生从席园中带一个人出来。 吩咐完毕,谷乔阳飞奔而去,不到三刻,十七个人聚齐在秦书生面前。 依照计划,秦书生凭着在江湖上一张昭然大脸,见到了范伯侍。 范伯侍客气地请他入座,秦书生也不含糊,大咧咧一坐,不绕弯,开口便要惠无双,范伯侍这才知道,他道怎么秦书生来的这般巧。 两句就谈僵了,此时偏厅看守惠无双的人已经被惠无双反击拿下,虽然惠掌门臂膀受伤,但是硬撑着对付一两个喽啰还是做得到的。 解决了两人之后,惠无双闯进了正厅,秦书生见她发髻散乱,满面流血,肩头还有一支箭在滴答淌血,腿也不利落,十分痛心。 秦书生挥手,身后门众一拥而上,阻隔住火塘领主,而此时席园上下已然乱了起来,四处冒火冒烟,四方大门守门之人也溃散了一半。无影门的特长发挥出来,一团乱麻中,竟找不到个准确的人影,范伯侍一时间无法组织好人手对战,谷乔阳刚刚受了掌门鼓励,今日极其骁勇,并没在范伯侍手下吃亏。 怎奈惠无双伤得太重,无法奔跑,情急中秦书生背起惠无双就往门外跑去。 一行人且战且退,跑出了席园,十七人聚集,纷纷断后,此时范伯侍的人手才逐渐反应过来,追赶反击。谷乔阳浴血苦战,总算把秦书生两人护送离开了战场,为了阻隔追击,秦书生身后人手纷纷掉落,越来越少,十个八个,六个五个,待只剩下一人,火塘能追赶上来的也只有五六人了,秦书生那最后一个护卫暴喝一声,与他们战在一处,只剩下秦书生背着惠无双还在逃。 秦书生气喘如牛,双腿猛蹬,惠无双在他背上感慨万千,有些羞涩,有些感激,有些重获生命的喜悦,还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毕竟人力有限,跑了几里路,秦书生背上还背着个人,终究还是跑不动了。好死不死,此刻身后又追上来两个火塘之人,秦书生只得把惠无双放在地上,自己过去迎战,好在两个小喽啰还不是秦掌门的对手。 打过之后,秦书生再度背起惠无双,发奋奔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进了一片竹林,身后再没出现什么声音,秦书生也委实坚持不住了,便又将惠无双放在地上,自己坐到一边喘息休整。 刚喘了两口,瞥见惠无双肩头还插着一支血箭,对惠无双说,“惠夫人,肩头和腿上的箭得需要除去了。”说着转过身,面对着惠无双,“你忍一忍,我帮你把箭拔去。” 秦书生盯着惠无双两眼,似是征求同意,惠无双却把眼睛转到一旁,不与他对视,极力稳着声调,“那就有劳秦先生了。” 秦书生翻起自己的衣摆,将自己的白色衬衣刺啦撕下来一大片,一手握住箭尖一手握住箭柄处,小心翼翼叮嘱一声,惠夫人,我要拔箭了,未等惠无双回复,断箭已然从她肩头拔出,带出了一条血流。 秦书生赶紧用布堵住伤口,惠无双霎时痛得面无血色,隐忍着闷哼一声。待她稍缓一些,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死死地扣住了秦书生的胳膊,遂赶紧拿开,脸上也不知是恢复了一些血色,还是升起了一片云霞。 秦书生用那白布条将惠无双的肩头紧实地包扎了起来。如法炮制,小腿上的箭也拔掉包扎好,秦书生一边包还一边给惠无双道歉,“惠夫人见谅,情急之间也没什么应急之物,我们稍后继续往前赶路,到前面找个医馆,再好好包扎。” 惠无双道,“好。” 两人休息片刻便再度起身,秦书生矮着身子,又要将惠无双背起来,惠无双躲了一下,“秦先生今日救命,已然感激不尽了,况且,你自己腰上也……还伤着,如今箭已除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秦书生这才想起,低头一看,刚刚一阵猛跑,早上柳莺刀的伤本来已经止住了血,此刻又流了出来,衣衫湿红一片。但惠无双伤得更重,便道,“我这点小伤无妨,你刚刚拔了箭,此刻也不宜多动,该静静让血止住才行,我背你!”说着又矮下身来,惠无双却不靠近,秦书生看着她那躲闪的眼神,恍然大悟,一拍脑门,“惠夫人不要误会,秦某当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愿能助惠夫人早点逃离此处,别无他求!”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指天宣誓。 “我……”惠夫人道,“秦先生也别误会,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经过今天一事,我也知道了秦先生为人高洁,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你辛苦劳顿,我自己可以走,慢些就是了,况且男女……” “惠夫人就不必忧虑这许多了!江湖儿女,本该互相扶持救助,且保命要紧,还管什么男女有别,惠夫人放心,过了此节,确认安全了之后,我立马消失,不会碍惠夫人的眼,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说着不容分说,把惠无双再次背了起来。 又跑了许久,天色渐渐擦黑,在一处矮草地又停下来歇息。俩人都饿了,秦书生去打了只野鸡,用荷叶在河里取了些水。 过了这许久,身后没有人再追上来,生了火,烤了鸡,给惠无双续上精气神,自己也狼吞虎咽吃了些。 惠无双此刻看着秦书生,跟早上看他,仿佛已截然两人。早上的秦书生,显然一个登徒浪子,而眼前这个秦书生,干净纯粹,一颗赤子之心,素昧平生施以援手且不求回报。 惠无双看着秦书生背对着自己,坐在地上,低着头,默默清理腰间的伤口,心里一阵戚然。 望着火光下他的背影,惠无双突然开口问,“江湖人都说秦书生惯善出入情场,花心肚肠,惹起江湖上多少爱恨,秦先生可知晓这些传言?” 秦书生头也不回,嘿嘿笑道,“江湖人说便任人去说,他们说我怎样,我还真变成他们口里那样了不成?秦某待人,向来真心,从未辜负一人,问心无愧,如此足矣。其余不问。” “秦先生坦荡,着实令人敬服,今日之恩,来日定以性命相报!” “我救助夫人,并不是图任何回报,你一个女子,这世间待你本就有太多不公,若是用上我十分力气,能让夫人心里好过一分,便也是值得。” 惠无双鼻子一酸,静默了一会,这些年来,这世上能有几人知道自己遇到的不公不义与辛酸,竟被秦书生一语道破,心里不禁对秦书生又亲近了几分,“像先生这样的人物风骨,已数十年未见过了。” 秦书生此刻已清理好了伤口,转回身来,和惠无双保持着距离,回道,“咳,什么风骨,秦某也就是江湖上一叵泥石,寻常爱附庸些风雅,又爱伸张些正义,朋友几个,知己了了,俗人一个!我倒是佩服惠夫人,不是秦某看低女子,只是女子在这世间素来艰难,能像夫人这样一肩之力挑起一个门派,在江湖上留下美名的,真也不多,也正是因此,便觉得断不能让夫人走那必死之路,当向阳而生。” 惠无双忽闪双眼,心里无限感激,嘴角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秦书生看着惠无双该是累了困了,可这近处荒草扎人,也没有能休息的地方,灵光一闪,他挪到了与惠无双背对背的位置,上身微微前倾,对惠无双说,“惠夫人累了,此处也不太方便,就靠在我背上打个盹吧,我盯着周围,若有动静,我再叫你。” 秦书生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心里盘算,如何才能劝说惠无双放下那些男女成见,没成想惠无双答了一句,“好,那就有劳秦先生,我小憩一会。”便缓缓地靠了过来,不一会,秦书生听着惠无双的呼吸声均匀起来。 惠无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一扭身,发现自己靠在秦书生背上,还以为被秦书生占了什么便宜,积年警醒让她几乎弹跳了起来,这才觉得肩膀痛得发酸,她一时间有点恍惚,秦书生有点艰难地扭过头,惠无双怒道,“秦掌门!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与我靠在一起?” “我……”秦书生无言以对,惠无双看他答不上,便更气愤,“先生难道不知避嫌么?” “惠夫人,慎言,我昨日才救了你性……” “救命之恩归救命之恩,先生救了人,也不当如此轻薄吧!” “我没有轻薄于你呀,你不是昨晚自己同意靠着我……”秦书生只觉得百口莫辩。 “昨晚是昨晚,今日是今日,我今天已经好了,救命之恩,日后报答,就此各自赶路去吧!” 秦书生没想到这女人竟是如此的忘恩负义,自己硬挺着一晚上没动让她安眠,居然醒了就一顿发火,罢罢罢,女人都是反复无常,捉摸不透,反正秦掌门高风亮节不求回报,此刻不是正好么。 秦书生挪了下,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全身都已经麻木了,于是对惠无双挥挥手道,“惠夫人如能自己赶路,就先走吧,我再坐一会。” “为何?” “我腿麻了,动不了……” “这……”惠无双心里缓缓的清明了起来,昨日种种浮上心头,照以往的惠无双,此刻就该转身离去,虽然身上痛楚,也只会忍耐,她往前走了两三步,又想到,可是今日与昨日又感觉已然有些不同,停步回头,语气也和缓了,带着一丝娇羞,“你缓一缓,我等你,我腿伤还没好,自己去不了洛阳,你送我去吧。” 听了这话,秦书生心里乐开了花,仿佛见惠无双那冷冷的冰山融化了一角,高兴的应了一声,哎!好嘞! 喜怒无常,挺好。 秦书生心里道。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3) 隆德府与相州城交界处有一座苍翠婉转的小山,名为胥蒙山。山下有个镇叫窑镇,产铁砂,富庶。 胥蒙山不大,日出到日落,绕着山脚能转上一圈。山上只生有一种树木,笔直高大,枝叶繁茂,通体幽香,一走进这山中,差不多好像进了勾栏院一样香气扑鼻。 这树名为祁公树,相传几百年前有位名为祁公的老神仙在此山修行炼道,种植此树,祁公树四季苍翠不落叶,树枝很长,挨着树干的部分是直的,长到末梢便弯曲起来,像一条条挥舞的手臂。 窑镇远远近近的有一个传说,胥蒙山看着美闻着香,但是它吃人,附近人也称之为食人山。 朱敞将凤灵岳送到了山脚下,看着凤灵岳带着侍女进了山,凤灵岳问他,“朱大哥,你不把我押解进去吗?你不怕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溜了?” 朱敞无奈地翻个白眼,“七小姐尽管溜,别让我撞见就行,反正就算把小姐押解进去,小姐想跑,也随时能跑。” 凤灵岳定定地看他一会,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眨呀眨,“朱大哥回去告诉爹爹,我会在此安分,请他老人家宽心。”说完就扭头进了山,三拐两拐,不见了踪影。 凤灵岳带着的丫头叫凤晴,从小跟在凤小娘身边,父母亲人都无。凤晴年纪比凤灵岳大一点,很能吃苦耐劳,凤小娘自然不放心凤灵岳一个人来这荒山野岭,便叫凤晴跟着来,为了这事,还给凤晴月钱翻了一倍。 行近山顶的位置,便没有祁公树了,像是山顶被一劈为二,一半仍然挺立,大块白石裸露着,另一半却被削平,成了块小平地,这里只有些半人来高的杂草,掩映在绿草中间是前二中三后四共九间茅草屋,背靠高崖,面朝流水,一条小河,穿山而下。 简朴干净,主仆二人用的东西,一应俱全。 凤灵岳和凤晴在这山里住了下来,两三日凤晴下山采买一回,两人轮流着做菜,吃得不多,常常将就。隔半个月,凤灵岳便叫凤晴下山买一只铁砂瓶,叫师傅在瓶口刻一个‘安’字,寄回汴京给凤小娘。 没人看着凤灵岳,她也就不装模作样的看书写字画风景了,她本也不爱这些。心情好便在草屋外面练两套功夫,半人高的杂草已经被她削得差不多秃了,祁公树也砍断了两棵。 其余无事可做,极其无聊,窑镇去逛了几次,吃了馆子,没什么特别,比不得汴京。凤灵岳不禁想,这样待下去,活一年和活十年有什么区别? 好在无聊的日子只过了二十天,凤晴这一天下山采买回来,跟凤灵岳说她看见有一个少年人进了山,但是没跟住,走丢了。凤灵岳同凤晴满山的找,翻了几遍,也找不到那人身影。 到了夜里,灵岳有些失眠,毕竟山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总感觉不安。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灵光一闪,猛地坐起身来,胡乱披了衣服,叫凤晴起床,说知道如何找到那人了。 这胥蒙山的祁公树可不是胡乱种的,祁公当年在此恐怕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生怕有人进来打扰,整个胥蒙山,就像个规整的八卦阵图,祁公树每一棵都种在卦眼上。 凤灵岳来的时候,是念着口诀来的,走的是口诀里规定好了的路,按着口诀走,去的都是祁公想让自己人去的地方,但是擅自闯入者并不知晓,没有口诀,只能走自己的眼睛看见的路,那是祁公想让闯入者去的地方。 推门而出,山间一片蛙鸣蝉响,这夜满月如银盘,斑驳的月光投到脚下,凤灵岳说,不要念口诀,只管仔细看,哪里有路就走哪里。这么一看,林间真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边草木皆低,树木间的间距也宽,可容人从容通过。此时再停下来想想口诀,才发现口诀里叫人走的的路,竟然满是荆棘。 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时不时要停下来分辨一下,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身边的祁公树渐渐不那么苍翠了,头顶的月光遮不住,泻下来大片的光斑。 再往前走,竟有几棵祁公树变成了枯死的状态,脚下一不留神,灵岳差点被一条垂到地上的枯树枝绊倒,一个踉跄,谁知那枯树枝碰到了人,突然像活了一般,刹那便缠上了灵岳的脚,嗖地一声,把灵岳倒吊了起来,那力道像巨石闪电,速度之快也叫人躲闪不及,正被甩得头昏脑涨,灵岳瞥见另一根枯树枝也要缠到凤晴的腿上,凤灵岳忽眼光一闪,顾不得自己,朝着凤晴大喊一声,去艮位! 凤晴惊慌中闻听凤灵岳喊声,立即抽足往旁边一枯棵树下跳过去,甫一落地,刚刚要缠住她的枯树枝嗖的一声缩了回去,仿佛认出了这是主人一般。 凤晴站定抬头看,凤灵岳悬在半空,身旁又有七八条枯树枝就要缠住她腰身要害,说时迟那时快凤灵岳将自己倒卷起,摸了一下靴子,手上已然多了两把短剑,分持左右,与那些飞驰过来的树枝战了起来。 那枯树枝的功力不在凤灵岳之下,速度极快,动作狠烈,短剑虽能伤及枯树枝,却不能一次砍断,伤了的枯枝会退去,过一瞬再冲上来,如一条鞭子,挥舞抽动,灵岳一只脚受困,只靠另外一只脚撑在枯树枝间飘来荡去,躲闪不及,后背和手臂都中了招,中招处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 灵岳几次想砍断吊在脚上那一条枯枝,谁知它竟坚韧无比,中了几剑,未伤根本,反而越抓越紧。 这招不行,灵岳飞快思索,这棵困住她的枯树旁边就是一棵安全的树,她几次试着荡到那棵树边去,但力道不够,脚上的枯枝越箍越紧,这边刚刚躲开,身后又一枯枝抽了过来,灵岳脸上突然漾出一抹凶狠,竟然不躲,反而将后背迎上那枯枝,只听啪的一声,灵岳被那树枝抽飞了,面目变了形状,痛苦难耐,但借着那一鞭子的力道,正朝着旁边那棵阵法中的祁公树过去。 凤灵岳空出一手,猛力抓住那棵树的枯枝,手在那条枯树枝上滑了半尺,只觉得小小的枯树刺根根扎进手心,但她忍着没松手,只僵持了一瞬,脚上那截枯树枝竟真的松了,其他的枝条也不再抽动卷曲,凤灵岳只觉得身子一轻,又一重,摔在了那棵树下。 凤晴赶紧跑过来查看凤灵岳的伤势,手脚都流血肿胀,背上几条刀痕一样的皮肉伤翻拧着。 两人没想到这林子这么凶险,凤晴劝灵岳不要去了,灵岳不肯,顶着这一身的伤,如此放弃,她不甘心。 凤晴只得扶起了跛着脚的灵岳再继续前进,但只要按着阵法口诀,枯树枝便不再发动进攻,夜色正浓,月色明艳,祁公树的香味越来越浓。 再往里走,凤灵岳试探着,即使不按着阵法,枯树也不再攻击了,那些枯树仿佛已经死透了。仔细看,那些死透了的树上,要么挂着半幅骨架,要不挂着干瘪的尸身,或只剩下一个头颅,或一件烂透了的衣衫,飘飘荡荡,仿若召唤亡魂。 二人心下骇然,这胥蒙山果真是座食人山。 走过了这段死透了的枯树林,又进入了一段半枯未死的路程,中间死透了的,是圆心,围绕圆心,是一圈又一圈逐年死去的祁公树,每一棵死透了的祁公树,树上都带着一条人命,不知是何年何月闯进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进来的人越多,那圆心便越扩大,杀了一个人的枯树祁公,似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便永远的停留在了最后的姿态形状,千奇百怪。 在凤灵岳二人就要走出枯树林,进入苍翠的林间时,看到一棵正在死去的枯树,高高的树枝上,枝条紧紧的缠裹着一个人,是个少年人,一身黑衣,距离有点远,灵岳看不太真,凤晴见过他一眼,断定是白天闯进来的人。 看不出那少年是活着还是死了,灵岳未及多想,近处找了一棵刚刚要枯掉的安全树,寻两条长长的枝条,飞身拉下来,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条握在手里,腾挪而起到那少年身边。 那少年面色青紫,两眼乌黑,嘴角流着血,身上处处翻花,凤灵岳身手一试,还有微微的气息。遂将那枝条系在少年的手臂上,绑缚着那少年的枯枝碰到了凤灵岳身上系的枝条,有如不舍一般,犹豫了一会,就窸窸窣窣退去了,那少年重重地砸在凤灵岳身上,又摔了一下。 两个姑娘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少年拖回了草屋,粗略清理了伤口,能不能活,看他命数。 凤晴给灵岳也包扎过,手心里一排排的枯树木刺,一根根挑出来,疼痛难耐。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两人累极了,各自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几时,灵岳听见凤晴在屋外大叫,连忙起身,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看见一个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凤晴指着他大喊,“小姐,那小子跑了!” 灵岳赶紧追上去,看这人恢复得还挺快,刚刚还是个垂死的模样,这么快就能健步如飞了。 少年毕竟全身都是伤,没跑几步路,就被追上来的灵岳一掌推倒,趴在了地上,用昨天的伤脚踩着那少年的肩膀,厉声道,“你跑什么?刚把你从阎王爷那救回来,你就这么活的不耐烦吗?” 那少年扭过头来,怒目而视,虽不说话,脸色却是比刚救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像个活人了。 凤灵岳看他脸上幼稚的神色,不像要去赴死的模样,又道,“你若要跑,我也不拦你,我就当白受了为了救你这一身的伤,你自己想明白,再回那林子里去,可是死路一条!” 凤灵岳说着,放开了他的臂膀,抬起脚来,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回走,走了四五步身后传来声音,“姐姐,你不是玄雅堂的人?”声音虚弱,稚气未脱。 凤灵岳回头,“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玄雅堂。” 少年的目光躲躲闪闪,说话结结巴巴,“我……我……以为你们想杀我……” 凤灵岳说,“谁想杀你?我可没杀过人!你起来吧,不想死就进屋里躺着去,不管玄雅堂是谁,你在这,别人都进不来,你别怕。” 少年爬起来,是个细高的个,脚下有些虚浮,看得出一身的疼痛,两个人都跛着脚,往草屋里去。 少年半倚在草屋的榻边,凤灵岳在他对面的桌子旁坐着,凤晴给年少倒了水,端了一碗粥。少年神色还是怯怯的,看着那冒着热气的吃食,但是没去拿。凤灵岳摆出一副和蔼笑容,眼角弯弯,叫他吃。 少年看灵岳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警惕之心渐渐放下些许,端起碗,呼噜呼噜的喝了那一碗粥水。 看着他吃完了,凤灵岳才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放下碗,“夏弦月。” 凤灵岳笑了声,“好名字呀,多大了?” “十六。” “那叫我灵岳姐姐,那位是凤晴姐姐。” 少年眉头拧着,神色不敢全然放松,听了这句更是紧张,腾地站了起来,朝着两人行礼,嘴里叫着,“灵岳姐姐,凤晴姐姐!” 两个姑娘都给逗笑了,凤灵岳又问他,“你是怎么进来这山里的?听意思是跟玄雅堂有过节?” 夏弦月两眼露出惊恐,定了定神才说,“……我是从玄雅堂……逃出来的……” “为何逃出来?你是玄雅堂的人吗?” “我……我以前是玄雅堂的人,现在……待不下去了,他们逼我吃人!”夏弦月脸上惊现一道乌青之色,仿佛看见了血光。 “吃人?”灵岳两人也被吓着了。 夏弦月看着这俩人的表情,急急反应过来,“两位姐姐别怕,我没……我没真的吃,”夏弦月忽然流下两行泪来,咬着牙,嘴唇颤抖,又恨又痛,“我怎么会吃他呢!他是我的好兄弟呀!” 夏弦月讲,同胥蒙山中间隔着窑镇的地方,是个叫壶关的县城,壶关一县及周遭有一个门派,叫做木梁分舵,同其他几个分舵一起同属神农教玄雅堂管辖,一个多月之前,他同他的好兄弟穆归云在壶关县城里,遇到了木梁分舵在讲法。 讲法的人被称作木梁大仕,是个仙风道骨年过半百的男子,眉目慈祥,声音通彻,他讲神农教玄雅堂下辖木梁分舵、火塘分舵、水曲分舵、金象分舵、土华分舵,同属一教,神农尝遍百草,救赎世间苦难,神农教的教义就是救世救人、度苦度难。 木梁大仕讲,世间一切苦难,皆因人之私情而起,养育之情、夫妻之情、手足之情、舐犊之情、恩情、友情、人情,皆为私情,私情起,则人心偏,心偏则贪,贪得则苦至。 玄而又玄。有身体病痛之人,心怀怨恨之人来求教,大仕都耐心一一解答,到了最后,大仕又讲,如果实在觉得世间太苦,可以加入神农教,神农教有法士日日为人解惑,更有万千教众互帮互助,教主可以带着大家一起脱离世间苦海,庇护众生,共登极乐彼岸。 听了讲法回去之后,夏弦月和穆归云仔细的商量过了。 这看着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他两个都是苦孩子,若能加入神农教,不仅能度自己的苦难,也能帮助别人,还能学一些真正的功夫,和一群有志之士一起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交一些生死过命的朋友,这一生才算值得,光是这么想想都已经心潮澎湃了。 第二天两个好兄弟就去了木梁分舵。 夏弦月说,灵岳姐姐,那时候没发现,大仕讲法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去听,有苦难的多半是老翁老妪,但是真正最后被吸纳进去的,都是年轻人。 到了木梁分舵之后,他们同其他一同进来的人一起,穿上了统一发放的衣衫,领了统一的兵器,众人白日练功,晚上听法,唯独一点不好,管事的人总不让夏弦月和穆归云在一处练功听法。 不只是他们俩,所有结伴而来的人都被拆开了,管事的把穆归云及其他一些人带到另外一个处所,说这是教里的规定,夏弦月不舍,穆归云安慰他,说管事的说了,我们只是分开个把月,你我各自好好练功修行,到时候经过祭祀和入教的仪式,正式入了教,便又可以在一处了。 时光匆匆,一月时光倏忽而过,终于迎来了入教仪式的那一天,自从穆归云离开后,夏弦月总是有些不安和恍惚,但看身边的其他人,却不像他这样,他们日日接受教内各位大仕讲法。 那时候已经深深的相信世间苦痛,唯有在神农教才能得极乐永生,要拜祭神农天帝和神农天女,时刻准备好献身给天帝和天女,天帝和天女便会保佑他们一生喜乐,死后升天,来世轮回,可以随意挑选自己想去的地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仪式那天晚上,银月高悬,清风飒飒,一位大仕主持仪式,将近百号人一同参加仪式。 夏弦月跟在人群中,一直在到处张望,想要找到穆归云,但无所获,只盼着仪式能赶紧结束,好与归云会面。 大仕向天帝天女祈祷祝愿,接下来这百来号要入教的新人排着队,一个个到天帝天女像面前跪拜,石像前面放了一个大盆,跪拜的新教徒可以在这里许下自己来生的誓愿,留下一滴鲜血,便可得到保佑。 百十人都祭拜之后,大仕叫他们围成一个大圈站好,有人抬上来一个架子,架子下部是一个火盆,火盆上方是架着的不知是一头猪还是一头牛,仿佛刚刚被杀了,还滴答滴答的淌着血,离得远了些,夏弦月看不清,只随着人群缓缓往前移动。 大仕说这是入教仪式最关键的一步,叫生祭法事。每个人都需在那祭品上割下来一块肉,就着火烤烤吃下去,完成这一步,才算是真正的神农之子,才能代表对神农的忠诚,代表愿意和所有教徒结成永固的同盟,永不背叛。 夏弦月想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仰着脖子往前看,见排在前面的第一个人走到那祭品的旁边,接过老教徒递过来一把刀,刚要割肉,却突然发了疯一般,跪在地上呕吐不止,教徒拉了他几次,他都无法起身,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大仕也放弃了,对众人宣布,那人没有经受住神农的考验,入教失败。 众人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入教失败这一说。 大仕话音未落,两位教徒就将那人拎起来,把他人头一刀割了下来,尸身往旁边一扔,一颗人头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刹那间百十人的队伍里,只能听见风声,呼啦啦响,好些人都用手捂紧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个声音。 这游戏才刚刚开始,从前那一个月好像哄小孩子的把戏,这一刻却把那些孩子直接拉上了战场,要见见血光。 接着第二个人过去,接了刀,也开始全身颤抖,但他还是强忍着哆嗦从那祭品上割了一块肉下来,滋滋的烤着,烤了一会,他开始吃,吃了几口,他也吐了,又是一个手起刀落,尸首分离。 此时队伍中排队的,颤抖的,吓晕的已经好几个了,第三个人,终于成功的吃下去了他割的一小块肉,保住了自己的脑袋,被大仕迎上了高台,欢迎他正式成为神农教神圣的教徒。 夏弦月大约排在队伍中间的位置,他是见过生死的人,并未很害怕,只是好奇,不知神农是什么旨意,为何有人明知道不吃会被砍头,还是做不到? 快要到他的时候,前面被砍了的已经有十余个头。夏弦月好像突然明白了,距离近了,他看清楚了,为何众人会是这样的反应,那烤在架子上的,哪里是什么猪牛羊,长手长脚,俨然是一个人。 看到了这个,他也开始颤抖起来,但是队伍推移,还是轮到了夏弦月。他走了过去,路上他腿软,摔倒了一次,他看到了老教徒的眼神,那轻蔑的样子仿佛在说,又是一颗人头。 夏弦月走到近前,他的双眼开始一阵阵发黑,好容易勉强定了定神,那祭品人脸上的皮已然都被剥掉了,只有滴血的红肉,身上数十处刀割的痕迹,整个肢体残缺不全,在火光下,不知是血还是油。 更可怖的是,夏弦月觉得那人的眼睛在看着他,那人没有眼皮,两只鼓鼓的大眼仿佛还在转动一般,他看了那人眼睛一眼,突然间全身汗毛炸起,他立即伸手掰了那人的左腿小腿,那里还没有人动刀,皮也还在,一排野兽曾经啃噬过的牙印突兀地进入他的双眼,那是穆归云从前猎猛兽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夏弦月一瞬间神志涣散。 夏弦月嘴里哇哇大喊,状如疯狗。他用力拽着那个绑在架子上的祭品,但无用,他用手中本来打算割肉的刀割绑住他的绳子,几个老教徒冲了上来,要制住这个突然发疯的人,夏弦月朝着老教徒像狮子一般的吼叫,他的眼里流下血泪,形容十分可怖。 他一脚踢翻了那个大火盆,火盆翻倒,里面的木炭滚出来,刹那间火光通天,许多老教徒和新教徒身上都着了火,自顾不暇。混乱之中,夏弦月终于把穆归云解下来了,背在身上,拼命奔跑。他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身后一直有人喊杀,但那一天,夏弦月仿佛神力大增,他跑得飞快,没有人能赶得上他。 后来他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把穆归云轻柔地放在地上,抱着他的手嚎啕大哭,几欲断气,穆归云早已没了气息,只有半幅残躯,如何能活? 哭了几日,那残躯已经开始渐渐腐烂,他才知道不能再留他了,要放他永远自由。他把穆归云送到一片林子里,点了一把火,把林子烧了,他真想钻进那火里跟穆归云一起去了,但是他不能,他要给归云报仇,他牙齿咬得嘎嘎响,顺着嘴往下流血。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才熄了,他到那一片焦黑的林间,找到了他的骨灰,还有一根没有被火烧化的小小的骨头,可能是一节指骨,压在一块瓦片之下。他把骨灰扬洒在河里,那节小小的指骨,他撕下一块衣料包着,放在了贴身的位置。 但是木梁分舵没有放过他夏弦月,他离开那片焦林没多久就又被人盯上了,一路奔跑,跑进了胥蒙山,没想到倒霉时连一座山也欺负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还在想,那么多绝境之地他都活过来了,怎么如今要葬在小小几条枯树枝的手里? 他不想死,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想活,他要踏平神农教,他要给他十六年生命里唯一的光明穆归云报仇,报了仇,就随他去,投身到那一条洒了他骨灰的河里。 讲完这一段,灵岳看见夏弦月眼里的泪分明变成了红粉色,和血流下。他那身躯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灵岳从没听过这样的事,脑中一时像被塞满了哭喊声,过了许久才问,“你这样难受,那穆归云该是你过命的好兄弟吧!” 夏弦月的嘴咬出了血,使劲点头,“姐姐,我从小命苦,归云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他让我觉得这世间,还有一丝甜头。”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4) 夏弦月说,以前家中有个姐姐,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一任地方小官,为人清正,因不愿与上司同流合污,倍受排挤。上司是个十足的坏官,视人如草芥,只顾敛财,徇私枉法,父亲实在无法忍受,便要找机会举报自己的上司。 父亲手里有上司作恶的证据,哪料上司用了手段,勾结了汴京身居高位之人,用了卑劣手段,派人暗杀了他一家人。 那时候他才六岁,姐姐十岁,原本一家人都要共赴黄泉,不知幸运还是不幸,姐弟俩被人救了起来,并抚养长大。四年前,夏弦月和姐姐因故吵了一架,负气出走,在外面流浪了些时日,等气过了再回去找姐姐,却找不到了,夏弦月开始四处流浪,边流浪边找寻姐姐的下落。 刚出来那一年,遇着一个看着好心的老爷,像自己的爹爹。 遇到他的时候,正天寒地冻,夏弦月连一件像样的冬衣也没有,几日没吃过一口热乎的食物。 那个老爷看不了他受苦,心疼得直掉眼泪,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给他山珍海味,绫罗锦缎。 没一两个月的时间,夏弦月被养胖了几斤,皲裂的皮肤恢复了少年的白皙与红润,眼神里没有了可怜兮兮的倔强,活脱脱一个像模像样的富家少爷,他对那老爷起了十二分的感恩,早晚侍奉。少年无防人之心,还真的以为天上掉下了馅饼。 直到有一天那老爷半夜摸进了他的房间。他用尽力气哭喊。 后来他逃了,但是没逃多远,又被那个老爷抓了回来,求饶没用,他以死相逼,也没有用。他被打断了气,扔在尚未过去的苦寒之冬,但他没死,吃土饮雪,身上的伤日日好转,在春临大地的时候,他又活了过来。 十三岁那一年,与人顶锅,下了半年的地牢,吃死老鼠,被人欺辱,挨打是常事。那时候他天天祈求自己死了,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的眷恋。 但是他这次还是没死成,牢里有一个犯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人为他搞了一场大规模的劫狱,劫狱的人看见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孩子,一时怜悯,顺道把他从牢里拎了出来。他听说那人是无影门的,本想跟上去,可惜没跟住,只得再继续流浪。 十四岁的那一年,他遇到了一个疯婆娘,那婆娘没了一只眼,满口的黑牙。 她炼制丹药,说能让人力大无穷,她抓了好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试药,把他们困在一处深山老林里,让他们吃了药,和一只猛虎关在一个笼子里搏斗。 她抓到夏弦月的时候,手里已经死过六七个了,那丹药可能是还未生效,没有人力大无穷。疯婆娘不死心,她将那药喂给了夏弦月,把他上衣剥了,关进了虎笼子里。 夏弦月紧紧地贴着笼子的边,不敢动,不敢喘气,那一刻他虔诚的希望那丹药真的能生效,他能立即力大无穷起来,战胜猛虎。 可是没有。猛虎一站,他的心都要跳到额头了,猛虎一走,他全身颤抖,猛虎的皮毛挨着了他的赤膊,他停止呼吸,紧闭双眼。 疯婆娘在笼子外面疯狂大喊,你站起来啊!你打啊!你在那缩着干什么?你已经有神力护体了,不要怕,赶紧给我站起来! 疯婆娘拿着一根长棍,从笼子外面捅他,他挨了棍打,还是不敢动。猛虎腥臭的血盆大口扑在他耳边呼了一口气,又伸出带刺的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脸,湿哒哒的口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 然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他已经放弃了挣扎,暗夜之底,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胳膊哗哗的流着血,颤抖的嘴唇对着猛虎祈祷,快将我吃掉,让我少一些痛苦吧! 猛虎喝了那么多吃过丹药的人的血,获得了神力,疯婆娘的喊叫吸引了它,它居然放开了夏弦月,两脚站立,猛然顶开了笼子,只一跃,便冲了出去,一头撞翻了那疯妇,归了深山,疯妇消失不见。 夏弦月躺在那个破损的笼子里,呵呵傻笑,没了神志。不知日月,不知痛楚,不知生死。 后来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救了他,那是山上的猎户,背着一把长弓。那少年把他带回自己家,为他悉心救治。 夏弦月讲到这里,撸开了自己的袖子,凤灵岳看见他左臂上,几个深褐色的疤印,两侧对称,差不多就是巨型野兽的口齿大小。凤灵岳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十五岁那一年,他就住在那个猎户少年家,猎户少年就是穆归云,他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亲眷,打猎为生。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傻子,不知冷暖,不知饥饱,不会说话,一整天一整天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瞪得两眼哗哗流泪。 到了午夜,傻子会突然从睡眠中惊醒,嗷嗷大叫,手里不管拎起什么来,轮起来就砍,神色狠绝,杀气腾腾。穆归云得死命地拉着他,温言哄着,他才能渐渐安静下来,许久才能重新入睡。 穆归云怕他冻着饿着,出门打猎再也不去那么久了,最多一两天就回来,给这个傻子投食添衣。 那一年夏弦月的个子蹿了不少,他并非不知穆归云对他的照料,他的心已经在那少年的默默陪伴之下渐渐转暖,但是他仿佛在等着,等穆归云翻脸不认人那一天。 可是这次他没等来。夜里蹬了被子,穆归云起身帮他盖被子,他背对着穆归云默默的流眼泪,那时候他突然想通了,那么多次走在死生边缘,都没死成,他想老天留着他这条命一定是另有用处。 第二天早上,他开口对穆归云说了半年来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我叫夏弦月。” 那之后有半年的时间,穆归云和夏弦月过上了人世间最痛快的一段日子。他们一起出门打猎,一起下河洗澡,重新搭建了他们住的草屋,还一起喝了酒,互相讲起过往的经历,讲到猛虎那一段,穆归云撩起了自己的裤管,说自己也被猛兽咬过,他的左腿小腿上有一排尖利的齿痕,乌青乌青的,两个少年对着齿印哈哈大笑。 快到年底的时候,有贼匪作乱,与官府混战中,贼匪放火烧了那片山林,他们刚刚搭建好的草屋也在那场大火中毁于一旦,两个少年痛哭了一场,也只得逃下山来,开始两个人流浪。 给地主家做工,去大河码头扛沙包,帮商队赶马车,给大户抬轿子,年轻小伙子,肯出力气,虽然得到的钱很少,只够果腹,也很开心。 再后来就是遇到了神农教讲法。 夏弦月说,姐姐,我见过地狱妖魔和鬼窟,那时候真希望神农教可以带着我们脱离世间苦海,去往极乐。 哪想到,极乐没到,还把穆归云的命搭了进去。 讲完这些,凤灵岳见他,虚脱一般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像重新走了一遍来时路,被那些丑恶又一遍敲碎了筋骨。他稚嫩的双眼,挂着两条悠悠血痕,泪已尽,只剩下血。 凤灵岳重重的叹了口气,两眼也带着泪光,为可怜的夏弦月,也为那个素未谋面的薄命少年穆归云,她走过来用丝帕帮夏弦月轻轻擦去那血泪。 时间仿佛静止,寂静无声。 许久,窗外已天光转暗,清风送进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幽香。 凤灵岳问他,穆归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夏弦月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凤灵岳不知道怎么劝他,什么话语在夏弦月沉重的命运面前,都显得太过轻松了。夏弦月坚决地说,他知道自己现在报不了仇,但他会想办法,学功夫,将来一定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的杀回去,先杀了那五个分舵,什么大仕,全杀掉,再杀玄雅堂,然后杀上神农教总教,杀了教主。 为这一日,姑且忍下今日所有苦楚。 灵岳说,“若是我,也会像你一样去报仇。” ***************************** 玄雅堂在永兴军路同州疆良山有一分舵名金象分舵,金象领主蒋信义是玄雅堂尊主蒋玄武的亲侄儿,爱奢靡享受。 蒋信义功夫在五位领主之中,几乎占据魁首,身材同他亲叔一样魁梧壮硕,使用的兵器是一把精致小巧的板斧,通体金黄,斧柄和斧刃上雕着繁杂的花纹,劈风无声,裂水无痕,名为灵龙,是一个宝器。 掌门人大会召开在即,蒋玄武从烟霞回来,巡视各分舵,最后落脚在疆良山。 这一番巡视主要是为了教主要南巡之事。这三年来教主第一次说要离开烟霞县,往内陆腹地走走,看看蒋玄武和沈西楼这两个没在眼皮子底下的有无尽心勤勉。 因此蒋玄武已经紧锣密鼓的与南阳玄雅堂总部、各分舵开了几次会,整治风纪,为不动声色地将教主接待好,反复部署。 从烟霞回来,蒋玄武一直闷闷不乐。 这一日议事结束,蒋玄武在金象分舵后堂休息,蒋信义颇有些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行过礼,挨着蒋玄武近处坐在了他的下首。 “叔父,适才落实了一个消息,前些日子您令我们各分舵共凑了二十四名高手,今得知胡尊主的接手人根本就没有把那些人送到烟霞总教,而是一路往南去了,行程着意隐蔽,不知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哦?有这种事?没有送到烟霞?”这勾起蒋玄武的注意。 “因这其中有一人,是我救过性命的兄弟,因此一路给我传递消息,就在前几日,消息突然断了,最后一条消息说,他们已经被转交他处,接手的人付了胡尊主很大一笔钱,侄子根据前后事项推断,胡尊主怕是将那二十四个高手给卖了!” “卖了?这断然不可能是圣主的意思。” 蒋信义点头,“圣主怎么会把自己的人卖了呢!消息说,他亲耳听到胡尊主的人与对方商定银钱交割事宜,说什么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并且银钱交割还未完成,头先收过一笔,近几日便要把剩下的了账。” “如此看,这事胡千斤已经做完了,咱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叔父,若是无用,侄儿也犯不着来跟您说这一通,这银钱交割的地方啊,就在咱们木梁宋领主的地界!” 蒋玄武两眼放光,“这样啊……你马上传书给依稀,叫她这几日就安排人打听着,左右我们也要去洛阳,到她那一趟!你同我一起去。” “是,叔父,侄儿也正有此意。” “若是他背着圣主谋求私利,将他立刻扭住了送到烟霞去,看圣主还能包庇他!哪怕是抓不住他什么把柄,能拦下来他要交割的银子,也给玄雅堂出一口窝囊气,我断定他不敢明目张胆的讨回去!” “叔父所言极是,我这就去给宋领主写信!” 叔父二人商量好立即启程,两匹快马,一路飞驰,第五日头便到了木梁的地界。领主宋依稀没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出门迎接,蒋尊主半月之间去而复返,此番来的一定不寻常,不宜声张,只用马车悄悄接进了木梁分舵的一处外院。 按蒋信义信上所说,宋依稀叫人暗暗的摸索了几日,果然发现有一个胡千斤手下的叫曹严华的近日在这附近出没,行踪很是神秘,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也没跟得太紧,只知道他大体的动向。 木梁领主宋依稀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岁上下,虽然打扮有些男相,但是细看眉骨眼眸,是个国色天香的好看姑娘,在江湖上也是道得出姓名的美貌。 宋依稀刚当上这个木梁领主才两年时间。老领主两年前死了,人都传说是宋依稀狐媚老领主,得了老领主的信任,转头又害死了老领主,自己当上了新领主。 但是宋依稀对这些传言并不辩解,上级蒋玄武也不信。因为宋依稀手段极其狠辣,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心思机巧,凶残起来便是那几个男的也要承让三分。她当任这两年,木梁的扩张速度几乎是过去十年的总和,有这么能干的下属,蒋玄武才不管她是不是勾搭过谁家的老头子。 两日后的傍晚,宋依稀匆忙来报,那曹严华带着几个从人离开了住处,往城外北边窑镇的方向去了,窑镇与木梁分舵所在的壶关县城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中间有一片枫树林,林子又密又深,林间有小路。 夜晚枫林格外难走,蒋信义、宋依稀亲自出马,带着两个靠得住的弟兄,遮盖了面容,一起摸上来跟在曹严华一伙人身后,蜿蜒进了枫林深处。 蛙响蝉鸣,足下需得轻轻,或者趁着风吹过枫叶哗哗响的时候走上几步,否则轻易就会被前面的人察觉,所幸蒋信义和宋依稀都是此道中的好手,跟踪暗算,爬墙上树,无一不精。 正行间,走在最前的胖大蒋信义猛然住了脚步,众人疑惑,不远处两个黑衣人影立在苍茫夜色之中。 曹严华几人走过去,与那两人交谈了几句,两人便让路请曹严华等人通行,蒋信义侧耳听了听,并未闻周围有其他岗哨的气息,心里不禁哂笑,胡尊主也忒大意,就这么两个人想拦住谁? 蒋信义右手摸出破风无声的灵龙斧,一阵穿林风起,灵龙一闪,穿林风息,两个人影无声倒地,细听有血流汩汩声响。 蒋信义挥手,宋依稀与另外两人疾步跟过来,想再撵上曹严华,却已然没了踪迹。蒋信义心头涌上一丝莫名的不安,四周仿佛响起丝竹躁动,蒋信义与宋依稀互换了个眼神,往曹严华刚刚消失的方向急奔而去,大约跑了二里,猛然间面前又出现了四个黑衣人影,手里拎着刀剑,夜色下寒光闪烁,仿佛已早有准备。 蒋信义不知,这枫林中早已布下机关,刚刚倒下两个岗哨的地方寂静无声,更远一点的地方却已通过传音丝听见了响动,得知有人闯进来了,蒋信义此番杀人可是杀得有点草率了。 此时四个黑衣人影已然发现了蒋信义一伙,迎面冲了过来,蒋信义对宋依稀低声道,速战速决。 灵龙翻出,昏暗夜色也压不住金光倾泻,与宋依稀使的铜色长笛交相辉应,另外两人也是好手,八人混战在一处。 蒋信义观来人路数,心下疑虑重重,总觉对方是熟识之人,但那黑衣人并不给他考虑的时间,步步紧逼,招招狠辣。蒋信义与宋依稀毕竟是一舵之领主,不消一炷香功夫,那四名黑衣岗哨已然被打败,全倒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宋依稀长笛顶端突出一根钢刺,蒋信义来不及阻拦,长笛钢刺已结束了四人性命。 蒋信义拉开那个似觉熟识的岗哨的蒙面巾,赫然惊愕,竟是就是从他金象分舵出去的高手之一,虽然不是给他传信的那个,但也十足熟识,他怎还在胡千斤手里?不是已经倒卖掉了?看来收到的消息是否准确,大可商榷,但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这里,少不得要跑到前面去看看,这胡千斤究竟耍的什么手段。 蒋信义双眼转动,与宋依稀凑在一起嘀咕几句,宋依稀频频点头,四人静悄悄隐入夜色中。 枫林深处有一个小山岗,树木稀疏一些,漏了些月光下来,一圈一圈的黑衣人团团围住这个小山岗,最里面的便是曹严华。 包围圈内,有两辆小马车并排停在一起,一辆车的马头对着另一辆车的车尾,曹严华并几个下属远远的站在马车外围。 有两个人各坐在一辆马车里,隔着帘子说话,一个听着和缓但是明显带着责备的语气,“公子这也太不小心了,若这样下去,教主恐怕就要考虑还要不要再继续扶植公子了。” 另一个听上去声音便很年轻,有些阴柔声色,却也是个男的,“先生恕罪,这回真的是意料之外,只是失手,绝非蓄意,小弟不是有意要辜负教主的栽培,还望先生信我一回,帮我和教主好好解释解释,请教主宽恕一次,小弟绝不再犯!” “这江湖上几百个大小门派,教主选了公子你,公子应当惜福,谨慎行事,需知你一招不慎,会害得我们满盘皆输,那罪过,怕公子担不起。”语气清淡,话却狠厉。 “是是是,小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绝不会再出任何意外!” 苦苦央求许久,那个和缓的语气才算放过那个阴柔的声音,“如此也只能这样了,你交给我吧,严华等会儿就带回去,你先准备好这次的掌门人大会,待到大会之后,我再解决这一桩事。” “这……先生,可能等得了那么久?” “你放心,我自有定夺。”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小弟定反省自身,恪尽职守,不再叫先生和教主为我忧心,教主大计必定达成!” “你回去还要处处谨慎,不可丝毫漏了行迹,如有事,便叫人与我联系,大事不要私自做主,教主自有指示。” “先生提醒的是,一定谨言慎行!” “人手都给了你,是对你十足信任,你如何回报,就看你接下来在大会上的表现了,若教主不满意,我也保不住你。” “先生且看我行动吧。” 对面马车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然后便没了动静。 车窗里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招,几个岗哨赶了过来,从马车里搬出了一只木箱子,半人高矮,看着挺重,两个人抬着些许吃力,曹严华手下的立即接了手。 曹严华安顿好箱子,到那个语气和缓的马车前,抱拳一揖,沉声道,“尊主,适才有人闯了进来,会过面交过手了,但……还没拿下,兄弟们在追,尊主请放心。” “嗯,追回来,全杀掉。” “尊主,其中有一个人,似……似是金象领主,蒋尊主的侄儿,有人看到了灵龙斧。” 胡千斤隔着帘子语气恹恹地道,“赶紧带着东西撤离,另留一拨人给我仔细搜索,切勿让他们坏了事!”后面还有两句轻声的,似是自言自语,“玄武本事大了,已经不把圣主放在眼里了罢。” 话毕曹严华后退,低头揖别。两辆马车朝着两个方向下了山岗。曹严华着人抬着那木箱子,由黑衣人护卫着也离开了。 曹严华一行人早已有预定的目的地,一路疾行,抬着箱子的都是好手,脚下生风,全不像抬着什么重物,飞驰而去。 行至一处空旷地停了下来,此处的枫树被砍去了好几棵,护卫放下了箱子,有几个扛着铁锨的开始在空地上挖土坑。 那蒋信义一行人正躲在暗处,专等着他们把箱子埋起来之后,好把它偷走。 哪成想四周忽然烈烈风起。 挖坑的扔下铁锨,拿出兵器,曹严华也抬头仰望,全身戒备起来。他见着仿似数十个身影在枫林间飘来荡去,没成想枫林里竟一瞬间闯进来这许多人,曹严华大喊一声戒备!众人背靠背围成一个圈,摆出战备姿态。 蒋信义一伙觉得被发现了,便现了身。 从林间飘荡下来,怪叫连连,双方混战在了一起,曹严华这才发现,适才只是对方虚张声势,只有四人。然而那四人却不容小觑,尤其是其中那个胖大身材的汉子和一个娇俏的,乔装之下曹严华没看到他是男是女,但是通过这二人的身法,他也猜了出来。 蛇鼠相斗,什么阴损的招式都有,招招都是让人不得好死的手法,暗器冷箭满天飞,刀光剑影交相映。 众人正打得难分难舍,忽听得一人大喊,箱子呢?箱子不见了! 所有人停下手,刚刚放箱子的地方,果然空了。 没想到鹬蚌相争,不知被哪位渔翁得了利。 第四章 明月送风八万里,破解凡尘梦三千(5) 众人四处张望,突然宋依稀指着窑镇的方向,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抬着箱子,正往夜色浓处奔跑。蒋曹两人也顺着宋依稀指尖望过去,三人同时发力,往那两人的方向追过去。 蒋信义在最前,曹严华紧随其后,宋依稀在最后,其他尚未倒下的好手,也在其后追了过去。 宋依稀在曹严华身后,一边追赶,一边悄无声息抽出了长笛尖上的钢刺,甩向曹严华的后背心,曹严华听得身后暗器声响,不及躲闪,虽拧了下身形,那根钢刺仍然钉进了曹严华肩胛骨下三分之处,一瞬间痛彻周身每一条骨缝,曹严华受力向前扑倒,摔个狗吃屎。 曹严华回头,眼里愤恨冒火,宋依稀长笛甩出,砸向曹严华的后颈,曹严华重伤之下无法招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痛得目眦欲裂。 宋依稀眼里的玩弄与嘲笑激怒了曹严华,暴喝一声,蹬地而起,迎上又出杀招的宋依稀,但因先遭暗算,已然比宋依稀落了下风,只三五招,曹严华被宋依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宋依稀瞅准时机,一个灌鹤穿堂,将长笛的尖刺穿过了曹严华的脖颈,曹严华眼中带着绵绵无尽的冰寒恨意,缓缓倒在了松林之间,宋依稀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身后的追逐客骤然少了大半,那些黑衣护卫追上来后呼啦啦围在曹严华身周,徒劳地试探看能否救活血染全身的曹严华。 这一停顿,宋依稀的两个手下的也追上来了,三人共同发力,继续往前追去。 前面的蒋信义几乎追到了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手往腰后摸过去,灵龙斧蹭的一声飞了出去。眼前一座山拦住了去路,灵龙斧砍进了山里,有去无回,蒋信义再往前蹿了一步,一掌扣住那个矮个的肩膀。 矮个的朝着高个的喊了一声,“弦月,快,进山!” 高个的抬脚一跳,推着个箱子就往上山上窜去,山高树密林,倏忽不见了身影。 矮个的松了一口气,被蒋信义抓住的肩膀一矮,如一尾鱼般滑溜溜的从蒋信义手里溜了出去。再一回身,脸上缓缓一笑,毫不犹豫对上了蒋信义拍过来的一掌,蒋信义见这个长相单薄的小姑娘,原本没放在心上,可是这一掌对完了,才知自己轻敌,赶紧收起轻视之心,认真对战。 那瘦小女子凤灵岳像一只蝴蝶,翻上翻下。蒋信义掌风劲脆,杀气森森,凤灵岳左躲右闪,轻盈的身姿犹如悬浮在半空,一根树枝,一块飞石都能借力飞起,甚至可以借着蒋信义翻飞的衣袍,垫一下脚,再翻起三尺。 和蒋信义对了那一掌之后,凤灵岳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后怕不已,蒋信义哪怕再多半分力,便能敲碎凤灵岳的肝胆。 凤灵岳绕了一会,蒋信义被她绕得眼花,灵岳瞅准一个破绽,双脚在蒋信义肩头点了一下,窜出一丈远,连带一个翻身就往那山里扎进去,似是还回头给蒋信义留下了一个笑脸。 哪知笑意还没散,蒋信义腰间又掏出一把短刀,甩手飞出,叮的一声,将凤灵岳的衣衫钉在了最外面一颗祁公树上,蒋信义稍稍松了一口气,飞身上前,刚要去收渔翁之利,灵岳手里短剑一挥,只留下一片衣裙,人消失在了密林间,蒋信义迈步就要赶上去,却被身后一只手死死拽住,“蒋领主别去!” 蒋信义一回头,望见宋依稀,想着那人和箱子正消失在山林中,脸上焦急,“为何?” “蒋领主,来日方长!”宋依稀急道,“这座山有蹊跷,这两年来,我分舵至少有二十个兄弟或是误闯,或是被我指派到这山里探索,无一归还。”宋依稀说着,脸上露出遗恨的表情。 蒋信义不信,耳畔传来呼地一声,灵龙斧从那林间呼啸飞出,对准了它主人的脑袋砍了过来,蒋信义一身冷汗,俯身让过,气上心头,还想再往里冲,但宋依稀死死拉住他不放手,坚决阻拦,无奈只得先回木梁去。 蒋信义不知,今日捡了一条命。 且说凤灵岳回到山上,院子里点着灯,大箱子安静地躺在堂院中,灵岳过去敲了敲,没什么声响,纳闷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要打开看看。箱子顶盖上有个封条,灵岳用短剑撬那顶盖,用尽了力气,却仍是纹丝不动。凤灵岳想了想,用力把箱子侧着推倒,取了尖锥和尖刀,将箱子的底盖四角撬开,最后一个角撬完了,底盖呼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凤灵岳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捂着双眼,惊叫一声跳开。 远远的稳了稳神才敢再来看,箱子里是个人,一个女子,一身肃静的衣装,胸前一个大血窟窿,血已流尽,黑褐色的痕迹脏污了一大片衣裙,全身都是伤,手上已经长起了淡淡的斑纹,细闻起来,一丝酸酸的腐味钻进了鼻孔,看来已死去多时了。 灯影月影下,那女子至多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脸蛋娇俏,身材匀称,一对长长的睫毛,静静的停着,若是活着,该也是个顶漂亮的姑娘。 凤灵岳沉思了一会,实在是想不透为何这些人深更半夜争夺一个装着女子尸体的箱子,凤灵岳喊夏弦月,喊了一会,无人应,便又喊凤晴。 凤晴过来,见了死尸,亦吓得花容失色,问起弦月,凤晴说,夏小哥把箱子和一把长弓放下就下山了,说小姐你还被人困着。 凤灵岳脑子里嗡的一声,赶紧拿起钉子,将那姑娘工工整整摆回箱子里,默念了许多遍往生咒,又心念灵动,将底盖钉回去之前,凤灵岳脱下来姑娘的一只鞋子。 灵岳心里焦急,此番夏弦月又如虎穴,怕是凶多吉少了。 此事缘何而起呢?原来是昨日黄昏之时,凤灵岳带着夏弦月在窑镇摊子上吃馄饨面。肥瘦相间猪肉馅的大个馄饨,与精细的龙须面,煮了一大碗,飘着香气的汤上浮着白藕和香葱,这馄饨面就凤灵岳看来,并不难得,但对夏弦月来说,这简直就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以往吃过的,味道都不如这个。 两人正吸溜吸溜埋头苦吃,凤灵岳突然觉得桌子震了一下,口里还嚼着半口馄饨,肉香入喉,叭咂有味,抬头一看,只见夏弦月一手紧紧握着个拳头,另一手狠命的抠着桌子边缘,那桌子被他抠得不住震颤。 近在咫尺的夏弦月,刚刚还只是个眼前一大碗馄饨面就是全世界的半大孩子,一瞬间全身都溢出杀气,双眸泛红,青筋暴现。 凤灵岳一把捏住他的胳膊,紧张问,“弦月,怎么了?” 夏弦月咬着颤抖的嘴唇,“姐姐,你的恩情我恐怕来世才能再报!” “我几时要你报恩了?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夏弦月扭过头,凤灵岳站起来,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街对面不远处,几个黑衣人拿着兵器,沿着树影,低调的快速前行。 夏弦月指着其中一人,“姐姐看,那个瘦瘦的,他背上背着一把长弓。” “是呀,如何?”凤灵岳看不出什么特别。 夏弦月全身颤抖,“那把弓,是归云的……他们几个是木梁的人,他们害死了归云!” 凤灵岳听了也心惊,这夏弦月好敏捷的感知,明明心无旁骛的吃着东西,那些人也不显眼,几乎可以说是一闪而过,却像在夏弦月身上投了一颗炸弹一样,一瞬间石裂山崩。这该是多少血泪磋磨出来的机警。 夏弦月回望凤灵岳的眼睛,满眼血色,“姐姐,我要把那把弓拿回来,我可能不是他的对手,我要是死了,姐姐,那条河你知道吗?烦你把我和归云洒在一起!” 凤灵岳可不听他胡说八道,迅捷起身,拽了一把弦月,快步疾驰,“别说废话,跟上去,归云的东西,我帮你拿回来!” 夏弦月感动不已,赶紧跟上来。俩人刚吃了面,身上有力气,一跑起来,汗发了出来,十分畅快。 那几个黑衣人七拐八拐出了城,进入了枫树林。 凤灵岳二人跟着他们进了包围圈,躲在暗处听了胡千斤和马车里另外一人的说话,再跟着曹严华一伙抬着箱子在枫林里转了半宿,那个背着长弓的黑衣人就在曹严华的护卫中,便是木梁挑选了出来的好手之一。 灵岳看出来又两伙人,在树影间晃了晃,曹严华一伙和蒋信义一伙就打了起来。穆归云想是在天有灵,那背着长弓的,没出几个来回就被蒋信义打落在地,又被宋依稀洒出的钢刺钻了咽喉,凤灵岳和夏弦月赶紧上前,趁众人无暇分身,将那人悄悄的拖走了,将归云长弓解了下来,夏弦月紧紧地抱着那长弓,眼里露着喜悦。 本来拿了长弓,夏弦月就要撤,但是凤灵岳不想就这么走,凤灵岳看着两伙人一晚上抢这么一个箱子觉得很有意思,现下这箱子就孤零零的摆在一边,无人照看,她心里按捺不住悸动,俩人一合计,便把那箱子给偷了出来。 还以为这箱子里是什么宝贝,不是什么神武奇兵,至少也应该是金银财宝才值得这大半夜的奔波,没想到只是一具尸体,既然两方这样抢,那定也是要紧的。 箱子封好,凤灵凤晴俩人将那木箱合力推下山去,找了个地方藏好,叫凤晴在那守着。 这时候鸡开始唱了,星月收起光芒,穿过丛林,东方出现了一道白光,街市开始慢慢清醒,人声起,有回响。 木梁分舵不难找,凤灵岳稍微打听了一下就找到了,到门岗上跟守卫说,去告诉你家老大,我来还箱子,换人。 凤灵岳来的还算快,要不然估计夏弦月要被打死了。这毛头小子不自量力,只当年跟他亲姐在一块时,跟着旁人学了几手功夫,那时候不肯用心努力,总觉得来日方长,后来一个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也没弄出什么名堂,光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唯独跟着穆归云那大半年,学了点打猎的本事,却也不甚出奇。 经历许多磨难,夏弦月把自己的命看得特别轻贱,净喜欢干些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的事,气勇孤绝,胆色滔天,但是头脑不灵光,不会权衡利弊、不懂三思后行。 夏弦月下山一露面就被木梁那两个人给逮了回去,木梁的人一看这人不仅是偷箱子那个家伙,而且还是上个月在木梁入教仪式上大闹的人,这可好,打着灯笼找不着,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立即五花大绑起来,刀割鞭打,什么恶毒的手段都用上了,要不是蒋信义拦着,估计一时就要毙命。 蒋信义想留他一口气,拿他把箱子换回来,折腾了一宿,不把那个箱子换回来有点得不偿失了,况且还没看到胡千斤究竟耍的什么阴谋诡计。 护卫来报,说那偷箱子的女贼让领主派一人,将她弟弟送出去,她带着去取箱子,到了地方大家互换。若她弟弟死了,便不换,若是领主多派一人,也不换。 蒋信义想立刻拿人换箱,但宋依稀不同意,说夏弦月是木梁叛逆,一定要杀鸡儆猴,永绝后患。两人争执了一会,达成一致,先派一人把这个半死不活的带出去换箱子,背地里暗卫都要跟上,箱子一拿到手,姐弟俩赶尽杀绝。 凤灵岳在门口转来转去等了两刻钟,木梁的大门吱呀呀的打开了,出来一个高大壮硕的侍卫,手里拖着半死不活的夏弦月,俩人跟着凤灵岳,找到了那箱子,凤灵岳从他手里接过只剩一丝气息的夏弦月,这明明前几天才刚刚救活的,转眼又只剩了半条命,夏弦月眼里满是歉意。 忽然敌从天降,凤灵岳将夏弦月丢给凤晴,一双短剑抽出,苦苦迎战,怎奈一夜奔波,又要护着凤晴和弦月,对方人多势众,只得且站且退,胥蒙山就在眼前,却不但近不得,反而被逼得越来越远,身上挂了两个彩,眼看着要陷入绝境。 透过打斗卷起的烟尘,看见从镇里走出来两人,像是早起出门赶路的行客。那两人看见这边打斗,也不多瞧,只顾着自往前走,木梁的人也没留意,凤灵岳却看见了蓬勃生机。 木梁众人不明白为何将死之人脸上竟然现出惊喜之色,只听凤灵岳朝着那两人喊道:“华掌门!快来救命!” 木梁众人听得,手上不由慢了几拍,均扭头看过去,那边两人果然住下脚步,可不正是从真定府往洛阳去的华成峰和齐闻善么! 华成峰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在喊,那声音清脆,有些熟悉,但一时没想起来。凤灵岳瞅准木梁众人疏忽,噌的一下蹿到了华成峰眼前,木梁众人赶紧跟过来,将那三人围在中间。 华成峰看着这个眉眼晶莹的小姑娘,一时愣了,我几时认得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了,开口问,“你是哪个?” 凤灵岳咧嘴笑,深深鞠了一躬,“华兄不记得了?凤灵岳啊!” 成峰闻言一惊,怎地风度翩翩凤公子,月余没见,如何就变成了个细腰白脸的姑娘?惊问道,“你是凤兄弟?你怎么变成了个姑娘?!” 木梁众人哪等他们叙旧,语音未落,一只飞矢已到了身边,成峰一手挡开凤灵岳,一手挡开闻善,一个利落旋身,伸出两指,将那飞矢弹开。 凤灵岳一缩头,“求华掌门还是先救命吧!小账回头再算!” 华成峰虽满心疑惑,但兵刀无情,只得先专心应付。 华成峰打这些小喽啰,十足轻松,就算刚从少林寺出来时,这些散兵游勇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在半月湾里见了天高地厚,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便勤勉起来。每日寅时起床练功,在少林寺藏书阁古籍中看到的那些招式和心法,竟然能和他学的少林寺的功夫嫁接到一起,打通一些平常用不到的经别,虽不如十二经脉那般宽广,但也能起到七八成作用。 一路上俩人也不急,慢慢走,边走便练,竟然成峰琢磨摸索出一套新的功夫,虽然还不太成系统,但只要勤勉,日日都有进展。 成峰又有几分灵性悟性,勤奋刻苦,渐入佳境。现在刚好拿这些人练练手,只见成峰如炒豆一般,动作迅疾无比,钢鞭飞舞,木梁众人一个个被他从圈里摔出来,要不握着断手,要么血喷衣襟。 可算是把凤灵岳解救出来了,凤灵岳赶忙去一旁看夏弦月。 夏弦月本也是悬心不已,如今看来了这么个厉害的救星,才放下心来。夏弦月半倚在凤晴手臂上,力气不支,凤灵岳蹲在他身后,一手附在他后背上,缓缓度些内力过去助他恢复。 说话间成峰那边已经打完了,一身轻松姿态,哪像刚打斗了一番,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木梁众人已经互相搀扶着,落荒而逃。 成峰望着凤灵岳瘦小的身影,脑子里却想着那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开口带着怒意,“喂!那个那个……买凶杀人的凤公子……凤姑娘,你过来!” 闻善也闪到了一边,华成峰怒气腾腾的站在那,见凤灵岳笑脸盈盈的走过来,一时心里滋味繁杂,这些日子以来,一想到买凶杀人的凤公子,不遵守约定,背信弃义,他心里的怒火就烧起来,只想着哪天见到了凤公子,定要狠狠唾骂他一番,但没想到突然在这遇见了,更微妙的是,凤公子变成了凤姑娘,成峰那一口已经堵到了喉头的怒火,忽然就发不出来了,就哽在那里。 凤灵岳走过来又是一鞠躬,那似笑非笑的神态,与她做凤公子时别无二致。成峰开口想要骂,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觉得万分的别扭,一时间竟不知该要说些啥,凤灵岳看他窘态,放声大笑,边笑边道,“华掌门这脸,何以扭得跟个榆木疙瘩一样?” “哼!是该叫你凤兄弟?还是凤小姐啊?”成峰端着他的怒意不肯放下,“你这名字,不会也是假的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华掌门——”凤灵岳拉着长调,连着鞠了三个躬,“华掌门心里有气,尽管撒出来,别憋坏了自己!我就是凤灵岳,这名字岂能造假的?” “如何不能?你从一个公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姑娘,还有什么不能是假的?” “华掌门恕罪,实在是事出有因,我可不是蓄意欺骗啊!” “凤灵岳,你!”华成峰往前近了一步,伸出食指指着凤灵岳,“你女扮男装,买凶杀人!可还懂点江湖道义?若不是看你如今变成了姑娘,我……我一掌就——” 灵岳赶紧打断,“华掌门息怒——”换了一副诚恳的脸,“华大哥!我昔日与你所言,无一分虚言,师父确实死在了霍义王手上,凄惨绝伦,我也确实是容氏的人,这不是那日霍义王死了,容氏追究罪过,将我撵了出来,护卫羁押,实在没法与你去菩提镇见面,唯独骗了大哥你这一件事,我若不是以男子身份示人,容氏府门我都出不去,华大哥恐怕你也不敢帮我,更何谈大仇得报?华大哥,那可是仅有的一次可以报仇的机会!若是错过,我师父就要含恨九泉,日日咒骂我这个不肖弟子!魂灵不得安生……”凤灵岳说到动情处,湿了眼角,闪烁的眼神里,若有霜华。 成峰转过头来,看着这样的凤灵岳,白张了张嘴,仿似又失去了言语,但只一瞬,凤灵岳又恢复了往日的玲珑神态,“华大哥大恩大德,凤灵岳此生铭记在心,若有一日有机会,定以涌泉相报!”说着又一个长揖到地。 成峰伸手扶了一下凤灵岳的手肘,只轻轻一点,旋即撤回,“你若当时与我说明了,我未必就不能帮你呀!” 凤灵岳起身,“怪我当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有早早地与华大哥把这一切说清楚,算我欠下华大哥这一恩一义,还望华大哥给我个机会,让我慢慢偿还。”说着又要行礼。 成峰脸上一阵阴一阵晴,“算了算了,你可别揖来揖去的了,我可承受不起。” 凤灵岳这才又嬉笑起来。成峰又说,“不让你揖了,可不是说我不生气了,我告诉你,我心里的气可是还没散呢!” “好好好,华大哥想怎么撒气,我都奉陪到底!” 凤灵岳让凤晴将弦月先带回山上去,又好歹劝说成峰,请他没有名分的师徒两个在窑镇盘桓了几日,凤灵岳又变成了汴梁城里的金主模样,虽然窑镇没有大饭庄,但是只要使上钱,也整治得像样。 两人互诉了离别后各自的情形,互相都唏嘘不已,得知成峰要继续南下奔赴洛阳盛会,凤灵岳心里也向往,各大门派聚集,英雄集散之地,她也想去看看那些江湖豪侠的风采,几日闲逛下来,成峰心里的气呀,已经不知不觉消散掉啦。 夏弦月带着一身的伤回了山上,凤晴帮他清理伤口,衣衫粘在被割裂的皮肤上,需得用布沾了水一点点的清理。夏弦月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痛苦,一声不吭,咬得自己面色煞白。 但是即使在最痛苦最迷蒙的夜晚,夏弦月的脸上也带着安详和笑意,那把长弓就躺在他身边,他在黑夜里盯着那把弓,那弓上时常幻化出归云的脸,日子仿佛回到从前和归云一起打猎的时候,夜晚他们并排躺在苍茫的星空下,想象日子将如何好起来。 可是如今日子过成了这样,还好有凤灵岳姐姐,有长弓,弦月心里就有一股劲,发狠般的要活下去。 那把长弓就起名字叫归云。 得知凤灵岳要去洛阳,夏弦月二话不说,拖着尚未痊愈的伤体,背起长弓,也执意要与她同行。 凤灵岳掏腰包,让成峰、闻善、弦月各自挑选自己中意的骏马,少年意气,红尘作伴,策马扬鞭,一路绝尘,奔赴洛阳而去,成峰看着身侧发着光的姑娘,觉得往后余生,无限可能。 ************************************** 而在木梁舵中,打开了千辛万苦换回的箱子的蒋信义,正被那箱子里的死尸惊得不能言语,思来想去,蒋信义断定是胥蒙山那姐弟俩搞了鬼,气得跳脚,发誓来日若再见到那贼姐弟,定要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又叫人把箱子拖去了枫树林,草草一扔,气闷了几天。 但那尸体箱子,又被曹严华的从人捡了回来,连带着曹严华的尸体,一并交给了胡尊主,胡尊主咬碎了银牙,心里暗暗地给蒋玄武记上了一笔账。 第五章 添人间声色,数遍地风流(1) 六月二十五,秦书生惠无双俩人便已提前到了洛阳。一路上浓情蜜意,且行且游慢慢走,还是提前到了。 秦书生以往也来过洛阳,但今日见洛阳风韵姿态更胜从前。白马洛阳,极尽天下之繁华。山川秀丽,洛水浩荡,街市棋布,瓦舍连廊;百姓人家,六尺绫罗,三尺缠腰三尺坠地;富庶贵胄,一城青瓦,半城栖身半城繁花。 此时已入炎夏,艳阳当头,人心大悦。 因时日尚未到,洛阳城中的人还不算太多,但也明显见到一些外地装扮和口音的人出没在街头巷尾。 过不了几日,城中将涌入各地来的武林人士,届时大大小小的客栈都将人满为患。秦书生想找间上好的客栈先定下来,看了几家,十分奇怪,客栈里面不但没感觉到外地人多,就是比平常也要冷清些,店老板似乎都掩盖不住一脸苦色,秦书生疑惑,细细打听起来,才知道这便是名满天下红袖楼沈老板的杰作。 为了举办这次中原掌门人大会,沈西楼在洛阳城里新建了一座园子,名为红岫园,改了一个袖字为岫字,少了些风尘,多了笔风雅,又可让人都知道是沈老板的手笔。 红岫园半年前就建成了,但一直等到五天前才开园,开园首日,便引了洛阳半城的人来观看,红岫园一半铺在洛阳内城之中,另一半缓缓攀入外城钥山山脉,一半炫红,一半碧翠,如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正在钥山拾阶而上,频频回首,看身后垂落的裙摆散落一地。 开园那日,红岫园发出告示,凡参加掌门人大会诸人,登录名册后,便可在六月二十八日之前免费入住红岫园,但其他吃穿用度需要自己付费。当然,红岫园里真正费钱的不是住,而且山南海北运过来的生鲜,可供观赏的奇花异兽,还可以买到珍奇古玩,但是更贵的,是一条曲径之外红袖楼里的美酒佳人。 不参加掌门人大会的,也可在红岫园中游玩,同样不收住宿费用。 六月二十八日开始,参会门派入住要收取住宿费用,不参会的也不得再免费游玩,得开上一间钥山园里的房间,并交掌门人大会观看的钱才可以。 那些在六月二十八日之前住进来的,舒舒服服的地方习惯了,等到红岫园开始收钱,也舍不得离开了,只得乖乖的掏银子出来。 红岫园宿费分多个档次,贵的一晚可比洛阳城中寻常客栈的十晚,住在钥山园的最上面,风景最好,环境最佳,车马接送,每日顶新鲜的食料由名厨烹饪后送上,甚至红袖楼里的头牌也可上山去唱曲。便宜的也人人都住得起,只不过是人多些挤些罢了。 沈西楼谁的钱都想赚。洛阳城中早已多年不动的客栈的格局,一朝被沈西楼砸了个稀巴烂。 如此一来,洛阳城中别的客栈只住了些寻常商旅,甚至有些富庶的商人,也搬进了红岫园中,赏美景,喝美酒,抱美人。 秦书生当然也是要住在红岫园的,只可惜还没走到红岫园,便被四点图叫住了。 四点图能让别人找到秦书生,也能召唤秦书生。那日巳时左右秦书生见到了四个四点图,他没去,他正忙着在洛阳城的豪华酒楼里喝酒;到了午时,四点图变成了三个,秦书生还是没去,他忙着帮惠无双找惠氏的门人接头,到了戌时,四点图变成了两个,秦书生叹了口气,朝着四点图指引的方向去了。 看来这四点图,今天不找到秦书生不肯罢休,他再不来,就要把据点暴露出来。 秦书生令惠夫人在饭馆暂等,只身一人前往西郊和鸣茶庄,一行人正在那里等他。 一个是无影门的大管家,名叫防如城,带着他手底下四个小首领,另一个是无影门的二管家,名叫守如瓶,手底下也有四个,其中座次第三的,就是前些天在席园救了秦书生和惠夫人的谷乔阳。 十个人分坐两侧,独独中间上首空着一个位子,秦书生走进来,十人立马起身,抱拳施礼,秦书生赶紧还礼,甚至比下属们行礼行得还恭敬,众人礼毕落座。 秦书生一眼便认出了谷乔阳,对众人道,“这位乔阳兄弟那日在火塘的地界,救了我和一位朋友的性命,果敢英勇,是少年英雄,可造之材!”谷乔阳霎时满脸通红,腾的一声站了起来行礼,嘴里念着掌门过奖,都是我等应尽职责!秦书生颔首,又单独对着谷乔阳道,“那日跟你一起的兄弟,可有受了伤的,或者有……丧了命的?”秦书生脸上十分关切。 谷乔阳道,“承蒙掌门洪福,一个不少,都回来了……只是……好些个都受了伤,这些时日也有好好将养,逐渐都好了,只有一个失了半条臂膀的,恐是……” 谷乔阳说着,抬眼瞥见大管家防如城正向他看来,眼神尖利如钢刀,忽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连忙改口,“不……不算什么大伤,劳……掌门挂怀了,能为掌门一战,是我等荣幸,就是死了也不算什么!”脸憋得通红。 秦书生看见了防如城朝着谷乔阳使眼色,当即有些嗔怪,“如城,小孩子们,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何必吓他!” 防如城略一低头,道了声是。 这防如城长着一张黑脸,行事作风也如同他那脸色一般,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在无影门内规矩立得极严,除了秦书生,无影门三千门众都得听他约束号令,犯错者,无论亲疏远近,一律按律论罪,但立功的人,也毫不含糊的发奖赏。 谷乔阳那日营救秦书生,防如城早已将受伤众人妥善安置,也都大方发了补偿和奖赏。 照理这谷乔阳不归他管,谷乔阳是老二守如瓶的下属,但如瓶向来是个心软的,向日里爱嬉笑,与手下诸人打成一片,他自己可不愿意摆出个凶恶的样子去唬人,做不来这当家的模样,也乐得大哥帮他管理下属。 所以虽然守防两兄弟按理是平级,手底下的人数也一样,他们各自带各自的队伍,也各自有独立行动的权限,但整个无影门的戒律规则实际上均是由防如城负责,而如瓶虽然看着成日里顽笑嬉闹,却也会把自己手下连同如城部下的人都哄得开心快乐,大家团结一心。 防如城立下铜墙铁壁,密不透风;守如瓶专司笼络人心,润物无声。 所以外人看着秦书生从来不理帮派事务,以为无影门松散落魄,早些年从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一群散兵游勇,哪成想无影门不声不响,年年壮大,到江湖中人发现时,无影门的势力已经无处不在,大树参天了。 秦书生关照了几句,谷乔阳落座,秦书生又捡着几个认识的问问了近况,说些鼓舞的话语,认不出来的,问了姓名、家世,分别跟他们聊几句,并默默的记在心上。 秦书生问起守防二兄弟,为何把人都聚在了一起,还如此急匆匆召他前来。 无影门除了每年门内开春大会,一般不会把人都聚得这么齐。 守防两兄弟每人手下直接管理各四个人,因此今日坐在这里的十个人已经是无影门最核心的十个人了,这四个人每人手下再各八个人,再往下无论扩张到多少层级,一人手底下最多也只有八个人。防如城将每个层级编了号,便于管理,每人手底下的八个都是离得近的,最远不超过半日的路程,若有召,最多半日便能聚齐这八人,这便是防如城定的一二四八联络规则,也是为何那日谷乔阳瞬间便能聚齐另外十六人的原因,只要他手底下有一个人能在最快的时间聚齐他那八个人即可;若再多给些时间,谷乔阳便是聚齐七十二人也不过就是半天的功夫。 如瓶笑嘻嘻答道,“掌门大人,一个呢,蝴蝶谷您不让我们去,大家好久没见您,都很想念,知道如今洛阳盛会您必然会过来,便都聚过来啦。另一个呀,如此盛会,兄弟们也都想来看看,想求您个恩典,带咱们都去参加一下那盛会,给大家开开眼界!” 如瓶说起话来像带着戏腔,抑扬顿挫的。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咧开嘴笑了起来,也都不那么紧张了,还有几个在交头接耳。秦书生就像无影门的一个图腾,除了守防两兄弟,其他人一年到头可能也见不到秦书生,但是大家加入无影门的,都多少受过秦书生的恩惠,总想着多见一见掌门人,似乎见了他心里就踏实。 秦书生笑笑,“如瓶啊,你这个请求,你哥可同意啊?这么多人要去红岫园,那可是要不少银子的!” 如城端着一张肃静清冷的黑脸,两个嘴角往下压着,“秦大哥,你别听如瓶胡说,我可不同意!不是钱的问题,最近家里倒是也算宽裕,但是我怎么可能将无影门的精锐,一下子全都送到沈西楼那里去,这是送羊入虎口,自绝后路!” 如瓶道,“哥,兄弟们一年年恪尽职守,尽心尽力,怎么不能奖赏大家去热闹地方耍耍?这样的盛会,几年才有一次,江湖中人哪个不想去看看!是不是啊兄弟们?”如瓶挑着眼睛望向众人,众人羞赧的笑着,想说出心声,这繁华洛阳,英雄云集,谁不想看看,但看了一眼大管家的黑脸,又都不敢说什么了。 如城略一沉吟,“倒也不是不行,但不能这些人一起去,等我回去将在洛阳城里的兄弟分几个组,一个乙级可以带一个丙级、一个丁级,顺次往下,一组一组的去,除非出现什么紧急事项,否则不能两个乙级的一同前往,这样即使有什么意外事项,我们损失也小些,秦大哥你看如何?”如城可不是能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动的人,他早知道如瓶和众兄弟的心思,他若真不同意此事,压根也不会让这些人当着秦书生的面提起来。 秦书生刚要点头,却被如瓶打断了,“哥,这是整个武林的盛会,沈西楼是来赚钱的,他就算有什么阴招,也不会自断财路,你未免也太小心了,日日分组计算,好像你兄弟都是算盘上的珠子,被你算来算去,不也就是那些吗!” 如城道,“我宁愿过于谨慎,也不能一时疏忽,若真有人存了心思,想把无影门一锅端了,在座哪位担当得起?”众人无声了,如城看向秦书生,“秦大哥,你说呢?” 秦书生赞道,“如城思虑周全,就这么定吧!” 如瓶反驳了半天,没有什么用,他也不恼,笑着直说好好好。他早已经习惯了如城这般行事作风,只是嘴上跟他顶几句,实际上却是如城定了什么他最后也都遵从,但经此一番,众人心里却觉得莫名的舒坦。 秦书生笑,“如城今年怎么如此大方,以往我想找你要些钱用,你反复刁难不肯给,如今却肯花钱给大家去看那没用的劳什子掌门人大会?” 如城听到这里才忍不住露出了那日第一个笑脸,“秦大哥别取笑我,你要钱,我何时不给了?只不过秦大哥你花起钱来也忒没数,我不收着点,无影门三天就让你败的真没影了!” 众人听了也都哈哈大笑,没想到一向冷漠黑脸的防大管家,居然也会开玩笑。 他们不知,防如城练得好一手收放自如,他一向只开秦书生的玩笑,在旁的门众面前,他永远冷静沉着,一丝不苟。这样便让手下人觉得不得含糊,需得谨遵防如城的号令,心里却又不十分害怕疏远。 等大家聊了一会,如城又讲了一事,“秦大哥,刚刚这事,只是今天的目的之一,还有一个正经事,在这洛阳城往南不远有个县城叫温县,今年遭了旱灾,大半个县城的春麦几乎颗粒无收,那县令手里是有些粮的,却不肯放出来,任由那些商贾高价炒作米粮,百姓食不果腹,好多人都成了流民,即便这样,官府还在威逼那些民众,让偿还积年的青苗贷款,还不出的,就抓人,牢里都满了。” “居然有这等事?州府不管吗?各路治官也不管?”秦书生气愤。 “我手下苏尧就是温县人,你来给秦大哥讲讲情况。”防如城扭头。 一个魁梧汉子从防如城身后第二个位子走上来,站在中央,嗓音粗犷,“掌门明鉴,今年温县,说是干旱吧,也不是十分严重,只是雨水少了些,您看今年洛阳及周遭都不算灾年,怎么不远处的温县就会遭灾呢!” “说的有理,却如何会这样?” “今年春麦下种后不久,因雨水不多,苗发得慢些,县里一姓袁的乡绅大户连同县太爷一起向百姓推卖一种肥料,说是可以促进发苗,大规模提高产量,有县太爷出面,农户都深信不疑,很多人都出钱买了。那时候袁家就赚了一大笔了。那肥料一开始的时候确实让青苗长势很好,但是没出俩月,青苗正该拔穗的时候,却大片的都枯了,变成了无用的草,什么也产不出来了。而且用过那肥料的地上,析出了一层发白的水渍,摸着火辣辣的烧人,更何况羸弱的青苗。” “定是那袁氏和县令一起搞的鬼!” “正是,县太爷见出了这情况,也怕上面怪罪,便编了个旱灾的文书,递了上去,上面给批了赈灾粮,虽然到县里已几经折损,但是如能及时发下去,也不至于这么多人受灾。袁氏却又与县太爷勾结,请他延迟放粮,袁氏拿出自家陈年发霉的稻谷,高价卖给百姓,怎奈百姓们春天的时候买了肥料,青苗也遭了灾,如今再拿不出钱来,没有粮,已经逼死了不少人。我老子娘也在家里,已经饿得没了人形。”那苏尧讲到这,七尺大汉竟然抽泣起来。 秦书生愤怒拍案,起身怒骂,“这些个肥硕的蛀虫!上吃着皇粮,下喝着人血,用百姓的性命换自己富贵,真是……该杀!真该都杀掉!杀光!” 苏尧接着道,“那上面的大官,也只是派了两个人来县里随便看了看,由袁氏出面招待了几天便回去了,据说那袁氏有汴京的大官做靠山,州府也没拿他怎么样。” 秦书生怒道,“百姓疾苦,天不见怜,做龙椅的不管,带官帽的不管,便由我秦神秀来管!我不信这世间用刀枪砍不出一条公道来!” 众人听了秦书生说话都热血沸腾,纷纷要一起去为民除害。 秦书生问防如城,“如城啊,既有这种事,你该带了人早早去平了那狗屁县令和姓袁的,还等什么呢?” 如城还没开口,如瓶抢着接了词,“掌门,这便是为何匆匆请您过来,这个县令啊,姓洪名世成,便是和掌门您十四年前同一科考中的举人啊,您不想自己去除了这一害?” 秦书生气得满地乱走,“原来竟是他!这样小人也能考中?!还能做官,当真苍天无眼!我当年便觉他獐头鼠目,果然是个棒槌。我一定去亲手除了这个祸害!把他和姓袁的粮仓都给我打开,给百姓们分下去,若不够时,便看看什么太师知府,凡是家里有钱的大官商贾,就去给我抢来!谁敢挡,我便和他死磕到底!” 众人欢呼,如城早做好了详尽的行动计划,一刻也不迟疑,当下便整好人马往温县去。 那一日秦书生带着无影门数百人之众,骑着高头大马,身边并列着美人惠无双,如救世英雄,放粮散钱,救了温县百姓的性命,惩治无良的乡绅和贪腐的县令,百姓欢呼,伏地而哭。惠无双眼里泛着桃花,看秦书生仿佛全身上下散着金光。 秦书生安排了一队人留在温县附近,把那洪世成和袁氏盯得无法翻身求救。分别的时候,秦书生与守防两兄弟两厢互相叮嘱,如城让秦书生一定要注意自己安危,切不可以身犯险,想找几个人跟着秦书生,他却不同意;秦书生也叮嘱守防两兄弟,叫庆芽山里的人要藏好了,绝不可暴露行迹。 ******************************** 六月二十八,秦书生回到洛阳城,施即休及华成峰也到了。众人相见,在酒楼里定了一桌,秦书生请客吃喝,饭后再一起到红岫园去登记参会名册。 成峰有些惊异,月前在半月庄明明秦书生与惠夫人也是初见,如何这一路走来,两人之间就生了这些柔情蜜意,望向对方眼神蓄满了秋水涟漪,还趁人不注意时常勾勾小手,拉拉衣袖,痴痴对笑。直馋的华成峰要流口水,心道真该好好学学秦大哥,要是我有这个本事,嘿! 施即休却对此司空见惯,心里满是讥笑,想看看秦书生这一回爱得能有多深。 多情风流秦书生,见一个爱一个,哪个能长久。 施即休向来不喜饮酒,吃喝也一向素淡,平常不跟秦书生一同呼朋引伴,今日却有所不同,他见华成峰一行人中,有一位细高个子的少年,眉梢眼角像极了四年前离家出走的王红参的弟弟王无垠,想上前问个究竟。 施即休恍惚记得王无垠走的那年个子还不到他肩膀,如今这孩子得仰头看,站在哪里都高出别人一截,那幼时的稚气脱了一半,但眉眼变化不大,鼻梁嘴角看着也还一样,只是都长开阔了些。 那少年很安静,不声不响站在成峰和一个姑娘身后,时而和齐家二公子齐闻善低头轻轻的耳语两句。 众人互相致礼,成峰介绍秦书生和怪大哥俩人给凤灵岳和弦月认识。弦月听得成峰说对面这位秦先生就是无影门的掌门,两眼突然布满了水雾,扑通一声跪在秦书生面前,郑重地给秦书生磕了一个头,秦书生一头雾水,忙伸手搀扶,众人都问为何,弦月说,“谢秦掌门救命之恩,三年前,莫州城大牢里,先生曾救我一命!” 秦书生却根本就想不起来,他记得无影门曾劫过莫州城大牢,但一点都不记得救过眼前这个人,便含含糊糊对弦月说,“弦月兄弟,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若真的救过你性命,算是你有这造化,我有这福气,各自珍惜,你快起来吧!”伸手将弦月搀扶起来,秦书生素来大而化之,弦月却激动不已,一月之前自己还是个一文不名的亡命之徒,转眼就能和这样一群英雄豪侠坐在一桌吃饭,自然珍惜。 众人开席,席间秦书生、成峰、惠夫人和灵岳呼喝推盏起来。 秦书生对灵岳简直是刮目相看,几杯酒下肚,姑娘依旧面色清晰,眼神清亮,没一丝酒气,豪爽气息不逊须眉。 成峰也想起那时候在汴京玉梁楼,华掌门与凤公子夜夜八壶卢月香,成峰醉了好几回,凤公子却从没醉过。 弦月和闻善只是陪同那几位浅酌了几口,就埋头吃饭;即休也掺和不进去他们的热闹,就着面前的一盘青菜白豆腐,一面吃一面不时抬头看那个高个的少年,听人叫他弦月,脑子里混沌一片,百思不解。 许是众人当初都不知日后会有那许多纠葛,否则当日初见第一餐,是否该吃得更认真些。 或者命运已经留下过伏笔,秦书生救过弦月的命,即休觉得弦月是旧相识,却不知,举着碗正喝得畅快的灵岳,也认出了一位故人,只不过她掩饰得好,无人察觉。 便是那位叫做怪大哥的施即休。多年未见,施即休变化不大,只比从前多了几分孤僻乖张和迟钝。即休明显没认出灵岳,从前施即休耳目灵敏,全身长满了眼睛一般,有一点小动静都逃不出他的观察,如今他好似关上了全身的耳目,如惊鸿堕入凡尘。 施偌施即休在七年之前,汴京右相府,坐的是如今朱敞的那个位置。 凤灵岳打从自己记事起,府里就有施即休这么个人在,跟她大哥容正言年纪相仿,整日不是跟容正言厮混在一起,就是像根铁柱一般站在她爹容寿的身后,人堆里总能看见他,十几岁的年纪,一脸的风发意气,那时候他已经武功高绝了。 除了帮容寿做事,他还常常替容正言读书、练武、受罚,中间有一年多时间没看见施即休,后来从大人聊天中得知那一年边境作乱,施即休替容正言出征前线,做了个少年先锋,九死一生,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等施即休回来后,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年的容正言忽然被封了神武将军,歌颂容正言战功的折子和帖子大雪花片似的送来。 凤灵岳记得她爹容寿不止一次感叹,要是他能有个像施即休这样的儿子,该多好,可惜事与愿违。 容寿对施即休十分看重,施即休多次出现在容府家宴之上,但是容正言看到容寿这般对待他,心里却十分不满,一腔怨恨人前不敢表露,人后没少跟施即休撒气。 凤灵岳有几次看见施即休垂头丧气地跟在容正言身后,满身满脸的臭泥烂草,指不定又被容正言怎么整了,顶着一脸的衰色,又被容正言指挥着去做这个做那个,折腾个不休。但无论容正言怎么搞,第二天再见到施即休,他又恢复了鲜活的少年样,嘴角咧着,正邪不侵。 凤灵岳想到这,秦书生、成峰又举起了一杯酒,她仰头干下,眼角的余光扫视施即休,突然觉得那样的笑容,可能再也无法在这个人脸上看见了。 相府里最后一次见到即休,是在她家后院,她正缠着大哥容正言帮她修理一个番邦送来的机巧木偶,容正言不愿意,便又叫了替身施即休过来,把这个活推给了即休,即休好像也有急事赶着要去做,摆弄了几下,一筹莫展,即休便跟灵岳讨价还价,灵岳说修不好也行,我爹说你是天底下功夫最厉害的人,你教我三招,我就放你走。 那天很奇怪,黑沉沉乌云在汴梁城半空压了一整晚,仿佛听见许多兵刀嚯嚯的声响。 那天起施即休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半年时间相府的气氛都很不好,容寿常常动怒,举家都跟着遭殃,容正言也消停了很久,凤小娘叫灵岳也不要再随意走动。 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容寿遭贬,举家南迁,在途中遭人截杀,凤灵岳与爹娘走散了,从那才过上了和那班布师父流浪的生活。直到那班布出了事,她才回到汴京容府。 回来后灵岳问过一次凤小娘,怎么不见施偌哥哥了?小娘说也不甚清楚,只叫她别再问。跟在容寿身边的人换成了朱敞。府里没一人再提起施偌,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一般。 施即休认不出凤灵岳也很正常,最后一次见凤灵岳那年,凤灵岳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如今这七年过去,说女大十八变一点也不为过,凤灵岳简直是脱胎换骨,任谁也认不出了,况且就算当年在相府的时候,施即休也就单独见过她两三次,无甚交集。 今日突然在这里见到了施偌,凤灵岳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一种恨恨的感觉,却思索不出原由。 转眼三五壶喝了下去,秦书生醉了,连忙摆手告饶,结了酒钱,约了下次再拼。 一行人往红岫园而去。 第五章 添人间声色,数遍地风流(2) 进了红岫园大门,有一个长长的门廊,在那里给参加大会的江湖门派登录名册。 秦书生一行人走进来,前面有几个人正在登记,秦书生一看,都是熟脸,一一打过招呼。 那些人挨个上前,递上请柬,报上名号,便能拿到一个名牌,上面落着编码、门派、姓名以作通行之用。并有人将他的门派和姓名填写到墙上一块挂起来的长长的红绸之上,这样来人抬头一看,便知有哪些门派来参会了。 秦书生走上近前,刚一抱拳,尚未开口,那接待的侍者已经将名牌递上来了,上面写着五号,无影门,秦神秀。 秦书生一边将请柬递了过去,一边随口问,“怎么我竟来得这样早吗?” “秦掌门!”那两个侍者年纪轻轻,满脸堆笑,“不是按着来的早晚排的,这号码是我们早都写好的。” “哦?那这是按什么排的号码?” 侍者笑着答,“这小的也不知道,都是沈老板的意思!” 惠夫人也上前领了名牌,四十二号。 秦书生抬头看那红绸,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侍者刚刚踩着梯子在五号下面写好了秦书生的名字,正要搬去四十二号那边。 秦书生见一号到四号都还空着,便问那侍者,可否请教前面几位都是何人? 两个侍者对望一眼,反正这几日都要陆续挂出来,不怕人知道,便把前几张牌子都翻了出来,秦书生等人低头观看。 一号湘南派周道奇,二号少林寺怀恩,三号歃血盟华远行,四号封南世家沈阖,五号便是无影门秦书生,一旁观看众人都觉得这个排号,相当能服众。 秦书生再往后看,六号第三庄季白眉,不禁心头一喜,此次本也打算去第三庄见见季老兄,有幸的话,在洛阳便能见着了。 以秦书生目前的财力,只能住在山脚稍微往上坡去一点的位置。交了宿资,缓缓往前走几步,站在红绸下面举目观看。 身后华成峰四人上前。那两个年轻的侍者端详了半天,不认识,刚刚和秦书生打招呼时候一副弯腰点头的模样,霎时间就不见了,眼皮也不抬,语气轻慢,“请柬!” “没有请柬!”华成峰碰着硬的,只会更硬气。 “没有请柬来捣什么乱,不能登记!”侍者讥笑一声,他端详着成峰不甚体面的样子,把他当成像其他没名没分找上门来想蹭点好处的人。 成峰冷笑一声,“你既然是掌门人大会,凡属掌门人,都能参加,谁说没有请柬便不能来?我若偏要来你待如何?” “偏要来?”那侍者也冷笑了一声,“那我便偏不让你来!”话音未落,两人胳膊便掐到了一起,侍者心里一凛,恐怕是自己见识短浅了,只听啪啪啪两三声响,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成峰已然将那侍者从登记的桌子后面薅了过来,大力举起,呼通一声摔在地上。 那侍者痛得伏在地上嗷嗷直叫,另一个赶紧过去扶他,这时秦书生等人也听见了动静,过来问了情况,两厢劝解。 适才那个在红绸上写字的也走了过来,他眯着个眼,揣测地望着成峰,“这位少侠,没有请柬,不得入内,这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可不是我等为难于你,你不得在这红岫园里造次!” “老哥。”秦书生道,“究竟是何规矩,你讲清楚我们听听。” 那人说,“咱们这掌门人大会,是根据发出去的请柬做了这些掌门人名牌,若是在册门派的掌门,一定会收到请柬,便可拿来兑换名牌,如果没有请柬,也可以登记在所属的或者相熟的门派名下,但是这种名牌,”那老侍者随手抄起了一块,没有编号和姓名,只有个门派名,“不能参加比武。” “你们又怎么知道,你们邀请了所有的武林门派?不会遗漏几个?”成峰质疑道。 “这定不会,沈老板为了不遗漏各个门派,在盛会前一年就专门安排人手做了武林各门派造册。”老侍者又找出来一本名册,秦书生和成峰接过哗哗一翻,众多门派,分属地界,掌门人及门派中出名点的人物都列在上面,并门派的主要介绍,不可谓不用心。 秦书生道,“老哥,你这说了也不对,你们一年前造的册,若是有这一年内新成立的门派,又当如何?” “若是新成立的门派,也能来参加,不过要请沈老板特批一张请柬再过来登记。” 成峰这会儿心里冷静下来琢磨,若要说出我嵩南山派,一无请柬,二无名册,三无声名,怕是不好进这红岫园,若是报歃血盟的名字,光凭‘华’这个姓氏,他们便也得乖乖让进去,但是那样比武资格就受了影响,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希望让他爹看看,这十年间,他没有揭竿而起,也没有恶贯满盈,还练了一身好武艺,长大成才了。 秦书生看穿了成峰的心思,对着那老侍者道,“老哥,这位兄弟便是新成立的嵩南山派掌门人华成峰,你先登记出来,请柬吗,我去找沈老板请他特批一张便是!” 既然秦掌门开口,那老侍者也不好再说什么,遂将那名册翻到最后,提起笔,犹犹豫豫,“秦掌门,华掌门,我们确实没听说过这个门派,况且,光在我这里登记了也没用,这册子红袖楼与红岫园里已经分发了无数,且此事确实没有先例,不如容我向上汇报汇报再看怎么登记吧!” 两人思忖也可,那老侍者弯腰又翻出一张新的草纸,提笔写到,嵩南山派,掌门人华成峰,又问,“掌门嵩南山派是何时立派的?” 成峰回想一下,“就在今年三月!” “贵派地界在哪里?” “当然在嵩南山!” “门众几许?” 成峰揪着眉头,“就我一人!”回头瞟了一眼闻善,闻善低着头也不搭腔。 老侍者停下笔,“华掌门,这……自古门派,必然得有些门众!一人的那叫散人,不能叫门派!” 秦书生又问,“那依老哥你看,当有几人?” 老侍者皱着眉思索,“依我看,最低限度……得有门众吧,哪怕只有一个也算!” 成峰听闻一拳重重砸在桌上,怒喝道,“你等左右刁难,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参会,既然开门办会,又有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我管你红袖楼红岫园,不如都砸烂了算!” “成峰勿恼!”秦书生按住成峰双手,又对那侍者说,“老哥你若同意,一个便一个,我们既然来了,定守红岫园的规矩,今日我就去拿一张请柬给你,招揽一个门众,也不为难你,你自去请示,明日我们再来与你登记。”说着便拉着成峰要走进去。 那老侍者一伸手,又拦住了他们,“秦掌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也不是专门拦着您,这告示上还说了,没登记来参会的,从今天六月二十八起,不得再随意入内,除非定咱们钥山园中的客房并交观看红票钱才行。” 再折腾两回,秦书生的性子怕是也要忍不住了,他叹气连连,问了钥山园的宿资,居然要一两黄金一晚,秦书生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心里有些发虚,他自己都住不起钥山园,华成峰当然也住不起,这下好,成峰气得扭头便要出去,再不走恐怕就要砸场子了。 身后凤灵岳一步抢上前来,“老丈您收好!”凤灵岳递到了那老侍者手上一大块金锭子,“就要钥山园,三间!”凤小姐花起钱来,真是风姿迷人。 几人就要进去,又出了个幺蛾子。 闻善在身后一把拉住了成峰,眼里倔强闪烁,“华大哥,我想登记在半月庄名下!” 成峰一愣,本还想着,今天回去好好商量下,便叫闻善入了他的门,请柬又有秦大哥帮着解决,这不就好事成了吗,名正言顺。没想到闻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本还有些不爽利,但他看着闻善,两眼里泪水已经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珠子挂在睫毛上,成峰忙温言问他,“闻善,你怎么了?” 闻善再也兜不住那些泪水,吧嗒吧嗒掉在衣衫上,“掌门人大会,天下英雄云集,半月庄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半月庄倒了,在江湖上没有名分了,我知道我不是任何参会掌门人的对手,但我想让他们看见,半月庄的名字还挂在这上面!哪怕剩一人,半月庄也还在!” 成峰默默点头称是,他很能理解闻善的感受,从此后,半月庄在江湖上可能真的就没了,全当做最后的告别。 闻善也没有请柬,但他在侍者那里报了名字,侍者竟没有为难他,还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看他,那名牌上写的是,十八号,半月庄,齐共瑞。闻善端着那名牌,看着齐共瑞三个字,更是止不住的泪如雨下。 众人进园安顿,钥山园里三间房,凤灵岳一间,成峰一间,弦月和闻善俩人住一间。入夜吃过晚饭,红岫园里彩灯骤亮,照得整个园子如同白昼,红袖楼里更是人声鼎沸,隐隐传来丝竹之响。 夏日来临,屋子里很气闷,外面倒是凉爽,夏弦月抱着归云弓走出房门乘凉,谁知还没走上十步,施即休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无垠?你是无垠吗?” 夏弦月满脸惊慌,慌忙甩开,“你说的是谁?我根本不认识!我是夏弦月!”这一句,其实已经暴露了,说明他认识施即休。 施即休没反应过来,还是不依不饶,半仰着头盯着弦月的双眼,“你一定是无垠,我看错不了,我知道你姐姐红参在哪里,你告诉我,你若是无垠,我带你去见她!”即休似是有些癫狂。 听到施即休叫红参的名,弦月心里一颤,但也来不及细想,多想一分,就会被施即休制在墙角,夏弦月拔腿就跑,却被施即休轻易捉住,弦月突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咬着牙,“告诉你,别再靠近我,我说我不是我就不是!你再纠缠也没用!” 施即休还是不放,弦月挣也挣不脱,打也打不过,心一横,两眼瞪得灯笼一样大,死死地瞪着施即休,“你想让我死给你看吗?” 施即休松了手,楞在原地,他知道了,这就是王无垠,还是那么倔强。 但他不想与施即休相认,撒腿就跑,可施即休岂是那么容易甩掉的。弦月觉得自己已经跑出施即休的视线范围了,刚想喘口气,嗖的一声,施即休又落在了身边。 当时凤灵岳正在房间休息,听得外面弦月一声大叫,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危险,跳起身如一只轻巧的鸟儿般飞了出来,见夏弦月在被什么东西追赶,抱着他的长弓左右逃窜,一抬头见了凤灵岳,便赶紧往凤灵岳身后躲,双眼怯怯。 凤灵岳只觉得一阵妖风扑面而来,完全看不清来的是什么,挥出双掌,惶恐迎战,那妖风却在要扑到她脸上时硬生生停住了,适才千军万马包围般烈烈风响,刹那之间静了下来,仿佛红袖楼里的歌声都止息了,她这才看出竟是一个人,如狂风一场的施即休。 疾行中骤然止住,费了施即休不少力气,憋得满脸通红,见自己吓着了对面这姑娘,匀了下气息,弯腰道歉,然后嗖的一声,又没影了。 凤灵岳心里道,施偌哥哥这几年,这功夫是练到什么地步了? 两人在夏弦月门口的亭子里坐了下来,各自安神,凤灵岳问,为何那怪大哥要追你? 弦月道,“我饭后觉得气闷,出来走走,他突然冒出来抓住我,问我是不是王无垠。” 凤灵岳笑,“你出来走走,还抱着弓啊?” 弦月低头羞赧一笑,“怕丢。” 凤灵岳问,“然后如何?” 弦月将事情讲了一遍,凤灵岳抬眼盯着他,“那你到底是他说的王无垠还是我认识的夏弦月?” 弦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姐,我再给你讲一段往事吧。” 从前他叫王无垠,姐姐王红参,两人生养在书香门第,姐弟相亲,父母和睦,读书识礼长到他六岁。 六岁的时候他并不懂,父亲受上司欺压,想反抗举报,上司勾结汴京的大官,大官又派人暗杀了他的父母家人,都是后来王红参告诉他的。 他只记得有一天晚上,半夜醒来想撒尿,喊了半天,没一个人应答,他就自己赤着脚下了地,推开一点点门缝,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个小人儿,他的家那时候已经快要被火烧光了,漫天火光血光,贯耳呼叫哀求,满眼断肢碎肉,他的父母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之中,他想扑过去唤醒父母,可是他的脚动不了,像被黏在了地上。 一个持刀大汉,看见了趴在门缝里的小娃,龇着牙扑了过来。小童不知生死为何物,只是彻骨恐惧,他闭紧了双眼,那刀几乎已经贴着他的鼻子了,忽然间一人飞了过来,像只大鹏鸟,从空中俯冲下来,抓住他的后脖领拎着飞走了,躲过了那一刀。 他这才看见那人另外一只手里,抓着和他一样吓破了胆的姐姐。 救了他们的人,便是施即休,施即休把他们安顿在远郊的一个小院子里,给他们准备了吃食衣物。 施即休偶尔来看看,给他们添补些日用品,还给他们带了书,让他们继续读,又教他们功夫,姐姐红参学得很认真很刻苦,但无垠还小,生活环境的巨变虽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是他没法一下子脱了孩童心性,总是偷懒耍赖,没学到什么像样的功夫。 就这样过了几年,在他九岁那年,施即休突然来得多勤了。以往总是来了一会就得离开,永远是行色匆匆的样子,那一年开始,施即休仿佛闲了下来,一次能在院子里住上三五天,盯姐弟俩的功课和功夫也更加认真起来,一招一式的教他们演练。 施即休对他们很是宽和有耐心,从来不急也不恼,也舍不得对他们太严厉,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弟妹,他实在不学,也没办法。 转眼到了他十二岁那年,姐姐那年十六,他发现姐姐有了些变化,每每施即休要来的时候,姐姐便开始梳妆打扮,他心里却有些别别扭扭的。姐姐还开始仔细琢磨一些施即休爱吃的东西给他做饭,但施即休好像对姐姐和那些食物都没什么兴趣。 施即休不来的时候,姐姐有时自己躲在屋里默默哭泣,甚至发狂,有时候她折磨自己,呜咽大喊,用刀割伤自己的手臂,他过去安慰姐姐,姐姐便大骂着让他走开,直等到施即休要来的时候,姐姐才会好起来一段时日。 怎奈经过多番暗示,施即休仿佛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有一次姐姐送施即休走的时候,他偷偷跟过去,看见姐姐紧紧地抱住了施即休,但是过了一会,施即休又把她推开,头也不回的走了,姐姐坐在地上哭了大半宿。 施即休很久都没来,姐姐平静了一段时间,后来忍不住又给施即休写了信叫他来。姐姐像往常一样给施即休做饭,那次的饭倒是很合施即休的口味,姐姐和施即休两人坐在桌边上,不让王无垠来吃,他就躲在一根柱子后看着。施即休端着碗,边吃边说,红参,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给你。 那天施即休吃饭的样子好像有些壮烈,等施即休吃完,姐姐也拿起碗开始吃,施即休却又不让她吃,一把打翻了姐姐手里的饭碗,这时候施即休嘴角开始往出流黑血,一大口一大口的。施即休问姐姐,“你是不是看见了,你当年是不是都看见了?” 姐姐哭着点头,还要去拿桌上的饭菜,施即休又去夺,“既然你都知道了,你想要我的命,给你父母报仇,我还给你!但你不要死,你活着,好吗?” 他那时候才知道,这个与他有着半父情义的人,竟然就是杀害他们父母的凶手,他才突然明白,为何姐姐对这人动了情的那些日夜,总是发狂,她不是爱而不得的苦闷,她是痛恨自己的情不自禁。 得不到,王红参就想跟他一起去。那天明明施即休看出来饭菜里被下了毒,但是他还是吃了,想还他们姐弟一条命。 当然,施即休没死成,虽然经过百般折磨,掉了大半条命,过了半个多月,施即休还是缓缓地活过来了。 自打施即休好了之后,他就不再对姐姐的情义拒之千里,开始有了回应,有小半年的时间,他就住在小院不走,两人日日种花除草,携手而行,同作同息,甜甜蜜蜜。王红参也没有再杀过他,说他已经还清了。 但是对王无垠来说,这怎么算还清了? 一个杀人凶手,杀了他全家,唯独留了他姐弟俩的性命,没有家的那几年,他给了姐弟俩基本上安稳的生活,王无垠爱恨不能,和姐姐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 到这就和后面的故事接上了,此后他再没有见过姐姐和施即休,心里恨恨地叫他们狗男女。他不想再做王无垠了,那太苦了,所以他在见到了穆归云之后,就给自己取了夏弦月这个名字,埋葬王无垠短短十六年所有不堪的过往。 凤灵岳听得心里打鼓,如果当年真的是施即休杀了王无垠的父母家人,那么幕后指使人,多半便是她的父亲容寿。 凤灵岳说不出一句话,现在她就是夏弦月唯一的精神依靠,也极其有可能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这操蛋的命运。 弦月轻声问,“姐,你可是气我没告诉你我的真实名字?” 凤灵岳苦笑着看他,不气,你没错。 “姐姐,我并非有意隐瞒,我只是,只是……”弦月低着头,眼底映血,“不想再揭这伤疤。” 不远处红袖楼里传来靡靡长音,那曲子唱着: ‘拳拳此心天可鉴,聊聊无处解相思,缱绻不知君意,辗转几度唏嘘。’ 凤灵岳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管好好做夏弦月,就当无垠已经不在了吧。” 弦月重重地点头。 俩人静静听了一会,凤灵岳又问,“弦月,以后你想做什么?” “我也没有太仔细的想法,我想着总要先活下去,练好功夫,练好这把弓箭,报姐姐的恩,还有归云的仇。” “弦月,这恩仇要是能让你好好活下去,你就记着,要是有一天这对你没什么用了,你就放下,我和归云都不会介意的。” “嗯,可是想学好功夫,也很难,不知该如何做。”弦月低头摆弄着弓弦。 “弦月,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入在华大哥嵩南山派门下,一来成全了华大哥参加大会的心愿,二来我看华大哥将来必非池中之物,终将出人头地,你跟着他,好好练武,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弦月眨眨眼,“我愿意!要是姐姐也愿意我这么做,我就愿意。”弦月挠挠头,“姐姐,其实我还有个私心。” “什么?” “我也想要那天玄剑丝,归云弓的弦有些损坏了,要是能换成天玄剑丝,这必能成为一把神弓!”天玄剑丝是这次大会的彩头,看上去像普通的丝线一样,时常还打结解不开,但是若用它来锻造兵器,定出仙品,可谓是百炼钢加绕指柔,若用它来炼剑,那剑便可缠腰三尺不折;若用它来做鞭,那便可擎天立柱,就算用来绑头发也不嫌糙。 “好——”凤灵岳宠溺地拖着长音,“那你便和华大哥说,你必须要在这次大会中拔得头筹,赢了天玄剑丝回来给我,我才能入你的门!” 两人嘿嘿笑着,坐了一会,便一同往成峰屋里去,成峰尚未睡下,得知来意,不胜欣喜,一来是喜嵩南山派从此不是他孤家寡人了,二来是,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劲介意弦月一个大小伙子成天跟着凤灵岳算怎么回事不像话,此事真是一举两得,高兴得紧。 谁知弦月正要磕头,闻善跑了进来,拦住弦月。成峰不解,问他为何,闻善感念成峰连日对他的照顾,其实早想好了不计较他门第高低,要入到他那有的没的嵩南山派之下,实在是为了再给半月庄抗一把旗,才决定缓缓,但如今形势,弦月要先入嵩南山派,他日闻善再入的时候,便要居弦月之后了,弦月也是孩童心性,听闻善这么一说,连忙跪在地上,对着成峰磕起了头,拜了师,入了门,还起来对着闻善叫了一句,准师弟,你慢慢来。 两个少年便追打起来,一时间弦月忘了过往的苦,闻善也忘了丧家的痛,只有此时静谧时光,让人心安。 成峰和凤灵岳两人对坐,望着那少年笑闹,成峰翻出下午在红岫园里刚买的果子蜜饯,那都是他没吃过的好东西,个个都剥好了放在凤灵岳面前,咧着嘴痴痴地笑,直叫凤灵岳吃。 夜风穿堂,窗帘翻飞,月影舞动,成峰心里有一股憋不住的兴奋劲,“明日去录了名,参加了大会比武,我此番定让嵩南山派为天下人所知,也让我华成峰的名字被人称道!” 凤灵岳眨着眼望向他,“那是自然,我看华大哥你的功夫,日日精进,如今天下已经没有几个对手了,你此番定能名扬天下。” “真的?你也这么想?”成峰脸上突然亮起来,站起身,兴奋地向凤灵岳讲起最近新琢磨出的一些功夫招式,一边讲一边比划,成峰脸上红彤彤的,映着灯光火光闪闪发亮,有些动作颇显滑稽,逗得凤灵岳哈哈大笑。 两人聊起这次掌门人大会的彩头天玄剑丝,凤灵岳记着弦月的心思,便对成峰说,“华大哥,等你夺了冠,拿了那天玄剑丝,你能否分给弦月一些,他那琴弦——” 话未说完,成峰却急急地打断了,“我才不给他!” “华大哥你如此小气吗?弦月入了你的门,你当师父的还不能顾着自己的徒弟一些?” “不是不是,我……”成峰虎目弯弯,“我要是得了那好东西,我想……想给你,不能给别人,到时候你想给谁……”成峰语气突然轻飘飘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你想给谁,你再给……就好了。” 灵岳噗嗤一笑,“呦!看来华掌门对我买凶杀人的事,”灵岳凑近了些,眉眼灵动,嬉笑道,“不生气啦?”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跟姑娘家生气的!说我小气,可是冤枉我!再说了,若非如此,你我也许还不能相识……”成峰这句话说完,突然涨红了脸,眼睛都不敢再看凤灵岳,嘴里胡乱嚷着,“这两个小子简直是太吵了,我去教教他们规矩!”说着便跑了出去。 凤灵岳楞住了,手上掰果子的动作也停住了,成峰只那么稍稍的一丝流露,凤灵岳霎时心里如明镜一般,看透了成峰的心思。 第五章 添人间声色,数遍地风流(3) 二更鼓响的时候,秦书生便出发往前院红袖楼去了,对惠夫人和即休交代说去找沈西楼给成峰批一张请柬,即休默默不语,心里却笑他,这人无非是想找个由头去逛妓院,还摆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洛阳红袖楼今日头牌的姑娘叫冯香诗,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才情卓绝。 红袖楼最欢闹的是一层,一个巨大的厅,中间是个多边的舞台,姑娘就在那台上,坐着高凳,搭着帐子,谁给钱,她就和谁说一句,不收钱的空档,姑娘念一首词,或者哼一段曲,引得四座一片欢呼。 大厅是个大天井,二层是一圈的包间,客人可以花大价钱约着姑娘在包间里唱,也可以推开门,坐在栏边看一楼的表演。 三楼人更少,多半是给那些有钱但不想露面的人物准备的,里面的包间更加奢华,也可倚栏俯瞰一楼。 此时就有这么一位正倚栏而坐,一张白皙的脸,涂着淡淡的粉脂,梳着油光的发髻,嘴唇上一抹淡淡的红色,身穿一件正红色的长褂子,腰间系着黑红色束腰。脸上无一点表情,眼神厌世清冷,手里晃悠着一个精致的小酒瓶,一边睥睨着一楼的动静,一边听着手下人汇报事情。 这便是红袖楼的老板沈西楼。 旁边站着洛阳红袖楼的管事梅姐,二十大几的年纪,眉眼生辉,端庄沉稳,手里拿着一摞子纸,听沈西楼有一搭无一搭的跟她问,慢条斯理地答。 “到今天来了多少了?” “回尊主,总计一百四十七个门派世家,到今天来了三十三门。” “沈阖来了吗?” “没有,沈家主可能不能来了。” 沈西楼轻声冷笑,掸了掸外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呵!我料他也没有这个脸面上我红袖楼来。但是还是要去请,叫汴梁附近的人去封南世家沈居当面去请。” “尊主,去过了,沈家主不在,已经离家很久了,家人也不知他去向。” “哦?这样啊,那金玉公子可动身了?” “并未动身,昨天回来的消息,金玉公子一步也没离开过沈居。” “现在还不动身,那怕是来不了了,不来也好,免得看着他们生堵,我们礼数到了即可。” “是。” “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无影门秦掌门今日到了。” “好。”沈西楼眼角一弯,但是脸上仍然没有笑意,倒叫人看了胆寒,“我倒要见见这位风流出名的秦书生究竟是什么货色。” “另今日有个说是新成立的门派,叫嵩南山派的,没有请柬,硬要来参会,还请示尊主您的意思。”梅姐眼波流转。 “有什么说道?” “这人名叫华成峰,多半和歃血盟有些关系,他在门口还漏了一手功夫,看着有点东西。” “呵!牛鬼蛇神。”沈西楼看楼下有些骚动,伸着头往下看,“都让来,越乱越好。梅姐,你来看,楼下那是什么玩意?” 梅姐凑到栏杆边往下看,似是有人在吵嚷,这时候有个小厮跑了上来,气喘吁吁,鞠躬道,“沈老板,梅老板,楼下有几个客人,说是跟咱们本家的,喝多了,钱不够,想让我们给……给免单……” “什么本家?”沈西楼问,“我们哪有这样的人?” 小厮弯着腰,“是玄雅堂金象分舵的人。” “哦?是老蒋还是小蒋?” “……是蒋信义领主手底下的人。” “哼,什么人也敢来红袖楼闹事,我这门亲就这么好攀么?让他们签个欠条,然后给我打出去,他日我自找老蒋去清账,我看他老蒋的脸往哪里搁。” 小厮领命去了,沈西楼和梅姐又聊了一会,一楼传来一阵声音更大的骚动,沈西楼看过去,好像许多人在鼓掌呐喊,但看此刻台子上并没有表演,难道又有人闹事?梅姐仔细看了看,目光锁定了一个人,便指给沈西楼,“尊主你看!那个穿白衣裳的,便是无影门秦书生!” 原来那骚动只是其他客人为秦书生到来而喝彩,并给他腾了个中间最好的座,秦书生连忙鞠躬拜谢而后落座。沈西楼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仔细端详上去,那秦书生颀长的身量,一身白衣,谦逊有礼,举手间风流尽显,行止处仪态翩跹。 沈西楼咂摸了一会,“梅姐,去开一场对诗局。” “尊主,今儿并不是十五啊,未做准备。” “不等日子,就为秦书生,单开一场,我听说他素有才名,是真是假,总要亲眼见了才知,”沈西楼脸上现出玩味样的笑容,“让冯姑娘陪秦大掌门过过招。” “是。” 一楼大堂里,秦书生刚刚坐定,一旁有美女连忙上了洛阳名酒梨花洛清酿和精致小菜,周围宾客赞叹声不绝于耳。 秦书生以往也是红袖楼座上常客,有机会都要来喝点小酒听点小曲,好几个头牌的姑娘都与秦书生纠缠不清过。 突然台上响起乐声,一阵薄雾喷出。薄雾散去后,一个脸比巴掌还小的姑娘坐在了台上,一袭拖地的绯色长裙,怀里抱着个琵琶。姑娘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真个可比天仙。琵琶曲响,姑娘缠绵悱恻的嗓音一亮,众人欢呼,那可是秦书生写的词: 春风得意,马蹄悠扬,岁月不欺,如意郎; 煮酒焚香,细雨芬芳,良辰美景,盏中藏; 曲短情长,心意三两,红烛一双,温柔乡。 一曲终了,台下的客人们都不禁赞叹欢呼,赏银一排排的递上来。 姑娘眉目微垂,轻施一礼,缓缓退去。 梅姐走上台来站在中央,另有十二个姑娘在她身后一字铺开,打扮各异,身姿妖娆,手里抱着各色乐器。梅姐身后,布上了一张案几,笔墨纸砚,懂行的客官就清楚了,这是要开对诗局,欢呼不止,梅姐笑着安抚许久,才安静下来。 梅姐对着众人宣布,“今日是冯姑娘登台满百日之期,特开一场对诗局,请各位公子少爷赐教!”梅姐嗓音略带点沙哑,手里托着个脖颈细细的大肚瓶,瓶身半透明,里面装着一些叠着的纸头,“规矩照旧,冯姑娘从这满堂彩瓶中随意抽出一张,诸位客官便以此为题,可写诗、可做对、可写曲,也可写词,台上一曲终了,各位停笔,冯姑娘便从中选一位最出色的,若众人都认可,便为今日胜者,胜者需与冯姑娘对诗一首,众人投票,得票多者为胜,可得百两银!” 正说时,众客人里愿意参加的,都发了纸笔,冯姑娘又走了上来,换了一身装扮,端庄了许多,一身肃静淡雅,脸上浓妆卸掉,细眉飞挑,明眸璀璨,更添三分才气。 冯姑娘细细的手臂从那满堂彩大肚瓶里捞出来一张纸头,梅姐将那纸头展开给众人观看,一个【风】字,这欢场里唱的,不过是风花雪月。 梅姐笑道,“自古名家,写风的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名作流传,红袖楼今日在此讨教诸位贵客,看看各位才子手上,能否再出佳作。”一扬手,乐声起,十二个姑娘各式乐器演奏得令人眼花缭乱。众人低头苦苦思索,下笔踟蹰,抓耳挠腮。 唯有一人,手中似是握着一支妙笔,挥毫而就,众人不禁赞叹称奇,渐渐都围了过来,一句一叹,叫妙妙妙,竟忘了自己也是要写的。 乐声时而如万马奔腾,呼啸而至,时而如溪水涓涓,沁人心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时,秦书生最后一笔也写完了。 演奏的姑娘们放下乐器,下台来将众人写就的诗词长卷托起,又回到台上排排站好,总也就十人写出了成型的东西,冯姑娘一个个看过去,轻轻蹙着细眉,不是粗浅疏漏,便是毫无美感,直到走到秦书生的诗前,便定住不动了,众人生怕听不清冯姑娘说的是什么,一瞬都静了下来,“秦先生的诗词意境深远,字迹高昂有力,观之已然感觉到清风骤起,透人心脾,堪称佳作!” 众人纷纷赞叹,秦书生抱拳四处作揖,谦逊推辞。 秦书生胜出了第一局,便需要与冯姑娘对诗第二局,一旁梅姐又着人布起了赌台,众人可下注押秦书生胜,也可押冯香诗,但看谁能更胜一筹。 三楼上沈西楼细细观看着楼下这一切,不一会儿,秦书生第一局的诗便送到了他手上,沈西楼端详着,手竟有些抖,嘴里嗫嚅,秦书生不负盛名。 那纸上洋洋洒洒写着: 桑柳槐栾,争留恋,层林半退半染。扬花落叶迷人眼,相逢总成云烟。山川消瘦,江河憔悴,流水遂波澜。镀鉴诗篇,不念旧日苦禅。 而今重看人世,好似新华年,叹醒来晚。一半取之于天地,一半还复人间(注1)。锣鼓喧喧,心意绵绵,好一段因缘。更待何日?今宵赋春秋卷! 楼下第二局开场,一时赌注台上不分上下,一半人赌秦书生赢过冯香诗,另一半赌相反,但有一条,下注的不能投票,投票的不能下注。 秦书生被请上了台,两张案几面对面,仍然是一支乐曲为限。秦书生问可有什么要求,冯姑娘说,“就写先生与我,此刻心境。” “押什么脚?” 冯大姑娘略一思索,“还是那个字,风,如何?” 秦书生提起笔,乐声起,乐声落。 冯姑娘做了一首: 远山琴似梦,佳期无始终,人影稀疏弄,山影人影遥相应; 江流歌莺莺,思君意空空,劝我心意平,君心我心一重重; 卿卿耳畔燕语声,盛世当歌清明,烟雨总趁春风。 客人里有几人欢呼,说秦书生不可能再超出冯姑娘的水准,一时赌冯姑娘胜的纷纷加注。 此时秦书生墨也成了,展卷众人观看: 鼓声灯影交辉映,心猿意马正相逢; 百年苦短当作乐,繁花度尽苦行僧。 春宵惊醒红烛尽,不见脉脉君影踪; 惟愿此行无憾事,红翠枝头孚众生! 把个秦书生心痒难耐、心意难平的劲写了个生动。 人群中一时炸裂了开来,赌秦书生胜的加注之声又盖过了冯姑娘去,楼上沈西楼冷眼观着楼下的热闹景象,听着人声一波一波涌动,嘴角带着个不屑的笑。 梅姐看了众人投票,秦书生比冯香诗仅多三票险胜,秦书生胜得光彩,冯姑娘输得也不丢人,梅姐宣布,“今日对诗局,无影门秦掌门胜,红袖楼现奉上白银百——” 三楼上忽传下一个清冷的声音,“诸位且慢。”声音不算响亮,但却迫得众人不得不息声降调。 循着声音抬头观看,见一红衣男子站在三楼栏边,倒背双手,垂着双眼观看楼下众人。 人群中有认识的,赶快打招呼,一时间众人呼喝沈老板之声不绝于耳,秦书生也是第一次见沈西楼本人,本还以为他无非是个精明商人的滑腻模样,一见才知不似想象,那人俊秀中带着一丝妖艳,十分清冷,秦书生抱拳,微微点头,“沈老板。” “秦先生!” 秦书生轻笑,“沈老板可是对刚刚的对诗局不甚满意?” “些许有点不满意,若是寻常人,能于众人中获胜,或胜过我红袖楼的头牌姑娘,自该赞叹,但是秦先生不是寻常人,众人皆知秦先生才华出众,更有书生美名,赢了我们理所应当,甚至说,欺负我们红袖楼场面小,也不为过!” “呵,这规矩都是你红袖楼定的,怎么如今秦某赢了,想反悔了?说我欺负红袖楼,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吧!” “自然不会反悔,只是想再陪秦先生玩一会,秦先生要是玩不起,自可拿了这一百两走人,或者,秦先生可留下来与沈某再对一首,若秦先生还是赢了,红袖楼赏金加倍,秦先生觉得可有意思?”沈西楼说着双手拄在栏杆上,微微向前探着上身,挑衅地看着秦书生。 秦书生哪甘示弱,大笑一声,“好!但沈老板有条件,秦某也有条件,秦某若赢了,不要赏金加倍,但求沈老板一张请柬请我兄弟华成峰来参加这掌门人大会,如何?” “成交!” “那沈老板请讲,如何对法?” “我来给秦先生出句,先生来对句,你若对的好,众人自然欢呼,是输是赢,台下看客说了算,如此可算公平?” 众人拍手叫好,秦书生应了句,“那秦某就卖弄了!”说着一抱拳。 欢呼声未歇,两行舞娘上得台来,旋衣起舞,伴乐的只有一架断断续续的筝,不清不燥。 沈西楼低头望,“秦先生听好了,这一句便是‘红袖’。” 那声音还没落地,秦书生仰着头立马接了一句,“白衣。” 沈西楼举起手里精致的小酒瓶,“美酒。” 秦书生对,“陈皮。”众人哈哈大笑,十足粗浅,比之刚刚,甚觉掉水准。 “先生听,红袖、美酒、我独有。” “白衣、陈皮、与君齐!” 众人叫好,沈西楼昂首挺胸,“世间繁华,洛阳十中占九。” 秦书生一刻不停,“天地行客,书生万里挑一。”看客中爆发出声声喝彩。 二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遥遥喊着,都觉棋逢对手,对得好畅快,看客也渐渐觉出妙处,赞叹不止,众人更是欢呼不休,有人喊,“沈老板!秦先生对得好,我们都觉得该他赢!” 沈西楼眯着眼,“诸君莫急,我的出句能成一首词的上半阙,诸位细看!”沈西楼说着一挥手,一旁早有人把沈西楼的句写在一张大红绸子上,从三楼抖落下来,甚是壮观。 秦书生一笑,“沈老板!不新鲜!我早知你如此,只是不知你把我的句写下来没有?” 沈西楼另一侧的栏杆旁,又一张红绸悬挂下来,众人看过,与沈西楼的句分毫不差,对得工工整整,且意境相合,大呼快哉,那诗云: 红袖,美酒,我独有;世间繁华,洛阳十中占九; 幽幽伊人,轻腰慢展;灼灼君子,神采依旧; 高朋聚散,添人间声色;宾客来往,数遍地风流! 白衣,陈皮,与君齐;天地行客,书生万里挑一; 珏珏小童,解剑相赠;垂垂老者,奋马杀敌; 江山成败,增王者风范;百川到海,祭烈火战旗! 其中格调意味,高下立判,一介书生,倒有天地豪情。 沈西楼仰头大笑,“沈某如今服气了,秦先生才情高绝,我望如今江湖,无人可出秦先生之右。梅姐,二百两银,请柬一张,奉上来!”沈西楼声音始终不大,但回响在整个楼里,清透深厚,可见其功力也不一般,若有行家在场,便能立判高下,宵小之人,都被震慑得不敢妄动。 秦书生心下也骇然,没想到沈西楼一个青楼的老板,居然能有如此才情,从前都误判了他,一时心下敬佩,豪爽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沈老板,秦某今日喝得开心,对诗也对得爽快,江湖中事,快意即可,今日只要请柬,不要赏金,若是沈老板许可,便把那赏金全数给我换了梨花洛,秦某今日请在座各位喝个痛快!” 台下爆出欢呼声,这一夜真是值得,各个都跑过来给秦书生敬酒,秦书生午间的醉意刚刚散去,晚上又喝了个神魂颠倒,一时猖狂起来,不知天高地厚。 直等到全场尽醉,鼾声起伏,天色发白,施即休来了红袖楼,把醉得一滩烂泥一样的秦书生拽了回去。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1) 七月初,大部分掌门人都来了,排名前几的里头,怀恩没来,人都议论,大会开在这样的地方,少林寺方丈大师没来恰如其分。唯独成峰觉得,怀恩是不敢来,怕与他当面对质。 七月初一,当今武林威望最盛的湘南派周道奇掌门带着几十口子声势浩大地来了。封南世家一直没人来。 七月初三,襄阳歃血盟华远行带着妻子李纷至,次子华成雨一家人来了,随行的还有上次在半月湾见的赵副盟主,不知华盟主在登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在那高悬红绸的最下面最后一名,写着嵩南山派华成峰的名字。 成峰等人初入江湖,不知道这中原掌门人大会的规矩,秦书生便负起为他们讲解的责任。中原掌门人大会到现在已经举办过三次,这是第四次。 十年前,这大会仿佛凭空冒出来一样,江湖众人一夜之间都收到湘南大派要举办盛会的通知,都觉得新奇,况且又有宝刀名剑做彩头诱惑,纷纷参加,那一年的获胜者是怀恩。 十年前的怀恩已接任方丈之位执掌少林寺有些年头了,但是在江湖前辈面前,也只是不甚出名的年轻人,但在那一年之后,怀恩在江湖上便享起了盛名,少林寺在江湖之中,也不再只是个烧香拜佛的不争之地,而是成了江湖百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门派。 彼时秦书生还在当真的书生,诸多事他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第二回跟第一回中间隔了四年,中间许多曲折,据说险些夭折,那一年在天扬帮举办,胜出者是周道奇。 第三回又过了三年,胜出者便是举办者乌涂山的掌门方九环,说是有点猫腻,方九环非但没有像怀恩与周道奇一样声名鹊起,反而众门派都逐渐疏远了她乌涂山,起初她还折腾折腾,无甚起色,尤其是定了这一次举办方是红袖楼之后,乌涂山方九环更是被压得回不过气,江湖上甚至都无人谈论那一年的大会,只谈论三年后的洛阳盛会,众人热情高涨,仿似当年湘南派第一次大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门人大会无非是提供个聚集的地方,让武林各门派见见面,比比武,论论道,有头脸的露一下脸,听各方赞誉;无名分的,便来攀攀亲,开开眼,取取乐。 举办者会提供一个头名彩头,江湖中人爱的,无非是些兵器秘籍。 所有参会掌门人会被分为两组,一组叫章台柏,组内是那些在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门派的掌门人,意味千年松柏,常青不坠;另一组叫唧啾雀,由上一次掌门人大会举办之后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组成,形容刚刚出生的小鸟儿,敢为人先。 两组先分别在组内两两捉对厮杀,但须点到即止,有意欲伤人者,当场革除资格,最终每一组会出现一个胜出者,唧啾雀组的胜出者可以决定是否对决章台柏组的胜出者,若唧啾雀组的第一名决定对战,章台柏组的则必须接受挑战,决出一个最终的胜者,如果唧啾雀组决定不对战,那么由章台柏组的胜者决定,彩头归自己还是给唧啾雀。 那意味着成峰会进入唧啾雀,与那些近三年来新成立的门派的掌门人比武切磋。 几次大会下来,这江湖上有几家门派,各家斤两几何,基本上已经都晾在面上了,各家掌门人基本上代表了这一派最高功夫水平。像秦书生这种功夫实在不行的掌门人着实不多,秦书生回回也就是来凑个热闹,基本上第一轮就被刷掉了。但这不影响无影门在江湖上的地位。 七月初四早上,凤灵岳收到一封信,叫她见信即刻去河中府万泉县见面,落款是太师容寿的私印,凤灵岳收好了信件,到屋外四处张望,朱敞正不声不响站在人群之中,见她望过来,远远地隔空施了一礼,便隐匿不见了。 父命难违,凤灵岳即刻收拾了行囊,去向一众朋友道别,众人不舍,成峰反应尤其大,凤灵岳牵着马往出走,成峰便拉住缰绳不让。 成峰问,“究竟是什么事,为何一定要这时候匆匆离去?” 凤灵岳和成峰扭着劲,奋力要从成峰手里把缰绳夺过来,她该怎么回答?若实话实话,恐怕要用上三天两夜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索性说谎对凤灵岳来说,也是信手拈来的本领,“家里有个亲戚病了,住的不远,钱用完了,我去送些钱,探望一番便回来。” 成峰丝毫不疑,却仍是不放手,“你独自一人出门,也太危险,到时候没有人救你,伤着碰着可怎么好?你等我收拾行囊,我送你去。” 凤灵岳一听急了,“你不能去,华大哥,眼瞅着就要开始比武了,你去送我,不是白白耽误你这些日子的下的苦功夫?你放心,我骑着快马,不走夜路,不走小路,快去快回。况且,我也不是第一天初入江湖,多少还是有些本事!” “大不了不比了,等下回再来,还更厉害了呢!”成峰说着就拉着凤灵岳的马往回走。 “下回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呢!”凤灵岳愠怒,索性松了手不再跟他拉扯,“你安心比武,我答应你,你问鼎夺魁之日,便是我归来之期。” “嘿!凤姑娘你惯会说话不算数的,谁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来!上回你说让我在菩提镇等你,你就没来!”成峰滚着白眼。 “上回我不是被困住了吗。”凤灵岳突然站到成峰面前,握了一下他牵着缰绳的手,“这回肯定算数,你放心。” 成峰感觉手像被火烧了,心头也像被锤子重重的锤了一下,心跳声轰然可闻,那手竟然嗖的一下缩了回去,凤灵岳调皮地眨了下眼,嘴角一挑,趁机夺过缰绳,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成峰还楞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凤灵岳已经快没了影,只得对着大门的方向空喊了一声,“路上小心!早些回来!”站了一会,忽又懊恼地拍了一下那只手,嘟囔着,你这个不成器的,怎么被姑娘碰了一下,就知道躲!又觉得那细腻的触感久久在手背上跳动着,兀自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一群歃血盟的人,成峰并未出声,只是静静侧身让了过去。 歃血盟不是什么富裕的门派,因此住在山脚。自打他们住进来那一天,华成峰便心慌了起来,夜夜难眠,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父亲和那个气死他母亲的女人以及他们的儿子住在什么地方,他父亲却未必知道他在这,他离开少林寺的事情,不知父亲知道与否。 成峰盘算,是否应直接登门?见了面第一句该和他父亲及那对母子说什么?或者令人不动声色地透露给他父亲他在这的消息,看父亲会不会召他相见? 十年间他与父亲只见过两次面,每次见面都像不太熟识的人一般,也没什么话说,如今若见,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成峰心里始终记着那年狂风大雪,父亲将他十岁孩童扔进了少林寺,他心里有一股恨意,被那恨压着骨血里的父子天性,压着他想与父亲亲近的渴望,在一招一式的拳脚挥毫中,渐渐化成了一张不驯的脸孔和一颗不羁的内心。 心里有了事,浮躁起来,一时间桩没法站,坐没法打,功也没法练了,急得一众友人感慨焦虑,其他唧啾雀的掌门人知大会开始日期将至,都摒除杂念,安心练武,以求在会上能力克群雄,一战成名。唯独这一个,变成了个没头的苍蝇,整日里瞎钻乱窜,也不知在干什么,日夜两眼通红。 憋了三天之后,成峰憋出了个馊主意,他决定蒙面遮脸,去歃血盟住的院子里偷听一下,以知己知彼,望百战百胜。 此时成峰头发已经长过肩头了,在脑后胡乱揪着一个疙瘩。夜里,成峰换上一套夜行衣,黑衣黑发,黑布遮脸,哄众人说自己头疼肩软,早早吹灯关门,待众人散去,成峰推开后窗,悄无声息一个跟头翻进钥山园的暗处,选些避人之处,辗转腾挪。 人说近乡情更怯,就要到了歃血盟院子时,脚步越发沉重,隐约已经能听见那院子里似有人声呼喝,远远望见有歃血盟的盟众,穿着赤袖金甲的练武服,出入院门,歃血盟的练武服十年间没有丝毫变化,跟成峰记忆中一模一样。 儿时成峰天天在这群赤袖金甲中间晃来晃去,那时候的成峰心里好像没那么多情感。八岁那年,他娘亲病逝,那时候悲伤浅浅,并未觉得十分伤心,反而是这些年在少林寺,许多无人静坐的夜晚,反复回味思念,那伤痛的感觉才如深水暗流般一层层地荡上来,钻心蚀骨,成峰将伤痛与思念深深地压在心底,对谁也不表露,一夜坐下来,满面冰凉,全身汗透。 娘亲去了之后,父亲日日看他不顺眼,每日跟他找茬,不是受罚就是挨揍,盟里有几个旧日里受过他娘亲恩惠的老人,常常暗地里照看着他,要不然那两年他可能在哪个时节就跟着娘亲去了也说不定。 那时候本来是家里姨娘的李纷至和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华成雨总是表现得十分乖巧,成峰认定娘亲的死是遭了李纷至的毒手,虽然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变得叛逆捣蛋,就是从这母子俩来开始。 李纷至不是华远行早纳进门的,而是在成峰五岁的时候,华远行有一天突然领着李纷至和四岁的华成雨来了,告诉成峰和娘亲,这娃是他的亲骨血,成峰娘俩大受震惊,母亲闹得很厉害,但是最终也没拦住父亲把李纷至和华成雨留在歃血盟,正经的办了妾室入门的礼节,当众宣告了小少爷的身份。 那小少爷从小便是个囔囔怂怂的家伙,跟虎头虎脑的华成峰站在一起,永远像被成峰欺负了的样子。但若不是在成峰、华远行和大娘面前,他便像顿时长出一截精气神一样,趾高气扬。他母亲李纷至也是一直那样柔柔弱弱,站在大娘子身边,也永远像个受气的妾室。 他们来了不到一年,成峰的娘亲便开始频频生病,慢慢要长卧病榻,硬是坚持了两年,耗尽了精神撒手走了。 李纷至母子倒也没有特意去坑害成峰,只是他们在华远行面前的乖巧玲珑,屡屡显得成峰愈加顽劣放荡。成峰便认定,李纷至是真正的高手,看似无招,全是高招。后来成峰就被他父亲送到了少林寺,一去十年,如今又该以什么面目来见她们母子,成峰心下戚然。 成峰望着那院门,门口正在喧嚣。 他蹿上附近廊檐,朝那喧嚣处望去,一个面目温秀的青年正在不干人事,连同身后几个穿着赤袖金甲的人一起,围堵着一个姑娘,想是哪个门派的女弟子。 那青年身着华贵锦绣,鬓发齐整,双颊绯红,步履蹒跚,一看就是刚喝了酒,不住地伸手拉那姑娘的手臂,叫姑娘跟他进院里去再喝两杯。 那怂唧唧样不是华成雨还是谁?姑娘一直推脱,口中哀求,“公子,婢子实在是不胜酒力,不能再陪公子喝酒了,且天色也晚了,我再不回去,师父该着急了,公子您发慈悲,放我去吧!” 旁边人跟着起哄,贱笑声声,“如琳小娘子,我们歃血盟的少盟主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你可别不识抬举!”众人哈哈大笑。 小姑娘如琳也是个聪明的,再哀求道,“华公子,你歃血盟是江湖大门派无人不知,那公子更该有名门作风,怎能强人所难?” 华成雨浑道,“本公子何时强人所难?如琳姑娘,你不同意,我便在此一直等你,等到你情愿为止,只是,你同意之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就在这里决定。” 众人又笑,同时恭维着华成雨,“咱们家的大公子智勇双全,姑娘怕是心里已经十分喜欢,嘴上不好意思说罢了!” “华公子你先放手,你若不强迫,便停下手叫你的人都散去,你我慢慢商谈。”如琳还没被华成雨那混蛋的说辞冲晕头脑,这一圈人围着,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的,先支走几个,只剩下那华成雨一人,脱身机会便大很多。 华成雨又耍混,“如琳姑娘,你放心,你只要随我进去,我定叫他们一个也不跟着,就咱俩,你陪本公子慢慢喝酒,本公子陪你慢慢谈心!”说着伸手要去摸那姑娘的脸,姑娘一声惊叫。 成峰远远听着,最刺痛他的几个字,是盟众说的“少盟主”和“大公子”,这华家真的已经完全忘了他这个长子,当他死在外面了。 父亲当年为了成峰能长成个清正之人,将他送去少林寺苦修,却没料到,他捧在手心里的乖巧的次子,竟然变成这个混蛋模样,华远行怕不是英雄迟暮,耳聋眼花了?他那一世英名行将败破,歃血盟后继无人的惨相,像根针扎在成峰心里,丝丝抽痛。 喧嚣还未止,成峰已经看不下去了,鼻尖气得颤抖,怎么说他也没有被歃血盟驱逐出门过,今日便要替他那偏私的老父亲,教训教训华成雨这个不孝子。 华成雨似是已经迫不及待要当场把如琳姑娘搂在怀里,强掳进院子里去,忽觉一阵风在耳畔吹过,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刮子响亮地拍在他脸上,声响震得众人立时全都定住了一般,霎时没了声音,纷纷仰头寻找。 华成雨一扭头,却不见人,嘴角淌下来一行血。他那温温的面目开始狰狞,暴喝道,“何人在此作祟,滚出来!”两眼转动四处张望,又觉得一阵风来,啪啪两个脆响,两边脸都被扇了,众人戒备开来,华成雨暴跳如雷,“谁!谁——赶紧给少爷滚出来!出来领死!” 一个声音道,“本事没有几两,恶霸倒是当得熟练!败坏门风!”那声音由远及近,一个黑影在如琳身边轻轻点地,抓住她的手臂,嗖一声飞走不见,华成雨气得哇哇大叫! 黑影将如琳姑娘拎到了亮处,姑娘娇弱,本该轻拿轻放,但成峰手下没有轻重,放手的时候没把握好,仿佛把姑娘在半空中就扔下去了。姑娘摔在了地上,痛呼一声,赶紧喊一声,“多谢相救!”那黑影转眼就不见了,也不知恩人听到没有。 成峰一旋身又回到了歃血盟门口,也不多言,抽出钢鞭,一通横扫,钢鞭破空之声,噼啪作响,毫不手软,仿佛借着他们撒出他多年的怨气。 这时晌华成雨才看见这个黑衣黑发脸蒙黑布的人。可惜他和几个只会吹牛拍马的下属,如何是成峰的对手?几鞭子便抽得一个个开皮见血,纷纷呜嗷惨叫,成峰气泄够了,翻身离去。 院子里终于出来了人,华成雨喊他韩师叔,向他哭诉如何被人打了的情形,韩师叔压着嗓子道,“成雨,你忍忍哭,轻声些,盟主今日有点不好,刚刚吃了药在休息,且盟主还在为前日你打了青萍的事生气,你可不要再造次惹他生气。” “韩师叔,可是,可是我被人打了!你看我这脸,这血,还有这胳膊,还有我到洛阳新买的衣裳,都被人打烂了,韩师叔,你可给我报仇!”哭哭唧唧,又熊又怂。 韩师叔哄着他,“好好好,你先缓缓,改日!改日我替你报仇!” 韩师叔搀扶着华成雨走进院里,赶着他回了西院。 躲在房梁上的华成峰听见西院里瓶瓶罐罐摔碎了的声响,还夹杂着女人有一丝没一丝的呜咽,其他盟众按部就班的各做各的事。只隐约看见一两个熟脸,脸上都灰突突的,不似当年俊朗了,蒙了十年岁月痕迹。 他望了一会,没望见他父亲在哪里,便打算再往里探探,可惜天不作美,脚下一块瓦片突然滑落,成峰想回身接住,但终究迟了一步,那瓦片清脆一声响,落在了地上炸裂开,顿时院子各处的盟众举着灯,齐刷刷都朝着成峰照了过来,几个身手好的,翻身就上了屋顶,成峰来不及一言,见来人气势汹汹,只得与他们支应起来。 成峰这些年虽然别扭着不练歃血盟的功夫,对此却十分熟识,那几人每一招要怎么出,成峰都有预料,虽这些年有些变化,却不离其宗,虽然人多,不难应对。 而成峰的功夫糅杂,那几人却都没见过,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时,一个细腰长腿的身姿飘了过来,功夫显然更高一筹,大体上练得了歃血盟功夫的精髓。成峰一边迎战,一边观察,竟然是李纷至。 十年未见,李纷至没怎么见老,好像还是他当年离开时候的模样,功夫精进了不少,威压十足。 对方人越来越多,成峰渐渐吃力。 战了二十合,成峰被歃血盟众人从房顶上逼下来,众人在院中继续打斗,呼哈声起伏叠落。李纷至步步紧逼,心里也犹疑,这人功夫不浅,看不出来路,缘何来偷袭歃血盟?厉声喝问,“何方小贼?报上名来!” 成峰听了这话心里咚咚响,如何报名?正思虑间,西院华成雨听见响动,跑了出来,看见打斗场景,对着李纷至大喊,“娘快给我报仇啊,就是这人,把儿子打成了这副模样!”李纷至闻言,手下更是加紧,见对方功夫高深,李纷至使出压箱底的招数,歃血盟的云上见,是一套快剑,这功夫成峰没见过。 只见道道寒光快速闪现,剑影闪烁,不见剑身;但成峰的功夫,颇有些遇强更强的架势,为应对云上见,急智间使出最近刚刚从那破秘籍里琢磨出来的招式,也没起名字,却是刚好能克制快剑。 剑声哔啵,鞭响劈破,钢鞭不躲不闪抽着剑影纠缠,斗至激处,成峰感觉自己变成了钢鞭,浑然忘我,眼里没有了对方的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招,眼前一片迷迷蒙蒙,忽听得一声闷哼,李纷至跳出圈外,众人纷纷过去扶住她,华成雨大喊了一声“娘啊!” 成峰这才回了神,只见李纷至捂着前胸,伤处在领口下方,滴答落血。 成峰脑子嗡的一声,在心里恨恨地啐了自己一口,这回可怎么解释! 正不知所措间,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又熟悉,又陌生,那声音说,“阁下真的当我歃血盟无人了吗?”声音一开始仿佛从远处山中而来,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已近在脸侧,敲在成峰耳鼓之上,震得他险些当场聋了,成峰根本不及回身,不及做出任何招式反抗,便被一只粗砺苍劲的手从背后扣住了咽喉。 成峰呼吸凝滞,眼睛往外凸着,仿佛就要断气。 歃血盟众人纷纷拿起兵器,虽然不少人都受了伤,但见盟主出手一招便制住了来犯之人,顿时又恢复了气血,纷纷叫嚣起来。 华远行无论再怎样强弩之末,终究还是山中大王。 成峰一口血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双脚开始发麻,站也站不住,就要往地上跪下去。但求生本能下,成峰双手去掰那扣住自己咽喉的爪,但那爪力大,纹丝未动。忙乱之中,成峰抓掉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一张清利的脸。 华远行目光对上成峰侧脸,顿时惊得如天雷震碎了冰面,手上的力道倏忽收回,从成峰颈间划到肩膀,又另一只手抓住成峰另一只臂膀,将他翻转过来,成峰这才喘得一口气,没死了去,但也没力气再反抗,任由华远行将他抓在手里,四目相对,父亲苍老了许多,五十上下的年纪,须发都白了一半,脸上沟壑深深,两颊微微下垂,目光些许浑浊,成峰最后的力气便是用来憋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华远行声音完全失了方寸,颤抖沙哑,“成峰?”他曲着双眼,似是不敢相信。 这轻轻一声,在身后顺气息的李纷至和华成雨听来,如平地一声惊雷。 两人瞪圆了双眼,此时李纷至已经由手下拿来了一件薄衣,捂在胸口,由华成雨扶着,走上前来,皆是满眼的不信,重复确认,“成峰?” 成峰也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认。 纵心里压了千般怨恨,但今日事,账算在他头上是不冤的,出手打伤了弟弟、后娘和数个盟众,他此刻突然有些后悔,难道这便是算命先生说的,他要恶贯满盈? 众多情绪驱赶之下,成峰提起衣袍,双膝跪地,一个头磕到地,久久不起,唤了声,“爹!”又停了半晌,没气般叫了一声,“母亲”。 照理,华远行将李纷至由妾室转为继室,成峰是该叫她一声母亲。 盟众中似有嗡嗡的议论之声,但细一听,又寂静无声。 华远行弯腰伸手,扶起成峰手臂,极缓地道了一句,“好孩子,快起来吧!”成峰抬头,迎上华远行的目光。 那是一种成峰从前二十年见过的所有目光中,最陌生最熟悉、最深远、最复杂又最纯澈的目光,成峰掉进那目光里,飕飕下坠,无法自拔,他在那目光里,更加看不清华远行的眼里有什么,只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深深的藏在那一双已经有点发灰的眼仁之后。 华远行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多年的江湖风雨,早已经让他失去了任何喜怒的痕迹,只有一张平静得甚至有些麻木的脸,但是那一双眼,在那一刻,应有万语千言。 成峰的眼睛像在问,爹爹,你要告诉我什么? 但华远行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盯着成峰,又拉着成峰的手让他起身,成峰仍是满脸惊疑,低头看,成峰觉得父亲的手也像要对他说话,一松一紧地握着。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廉颇老矣。 李纷至被成峰叫了一声母亲,也理所当然得拿出母亲的姿态,她望着这个对她来说人高马大的精壮青年,跟当年那个小顽童怎么也对不上号,但她知道,华远行是不会认错的,李纷至胸口仍在钻心疼痛,但一时也无暇自顾,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了一下成峰的手肘,只一碰,成峰觉得他和父亲之间的那种感应,哗啦一下子断了。 他立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父亲的眼也不再闪烁光芒,脸庞又严肃起来。 华远行松开成峰的手,平静地吩咐盟众各自散去,只叫成峰、李纷至、成雨三人随他一起进了内堂。 有几个曾经照料过成峰的老人,抬起袖子轻抚眼角,隐到夜色中。 四人进了屋,华成雨一瞬又回到从前儿时姿态,嚣张的气焰全都缩回了他的龟壳子里,想向父亲告状,看了一眼这十年未见过的大哥,尤其是适才领略过他一顿胖揍,思虑前后,终究是没敢开口。 李纷至十分关切,问成峰这些年在少林寺过得可好,又缘何到了这里,为何不直接回家,反而躲在房上,险些造成大的误会。 成峰还不及回答,华远行冷冷的声音响起,“成峰,跪下,请你母亲责罚。” 虽然这道理不错,但是成峰一听见责罚两个字,仿佛白日里起了一场噩梦,心中再三忍耐,尽管李纷至直说着不用不用,成峰还是再一次顺从地跪在了李纷至的面前,垂首低眉,“儿子鲁莽,请母亲责罚,儿子领了罚,再向母亲细细禀明前情。” 李纷至忙扶成峰,“好了好了,远行,别再为难孩子,成峰快起,母亲……”李纷至称自己为成峰的母亲,也有些不适,“母亲不怪你。” 看着华远行点了头,成峰才缓缓起了身,华远行又道,“今日责罚,暂且记下,他日若再有这等事,数罪并罚,去,给你弟弟也道个歉。” 成峰扭头看着华成雨,青鼻肿脸,嘴角带着血,衣衫还没换,刚刚被自己鞭子抽的稀烂。 华成雨看成峰望着他,一双虎目睁圆,哪有一丝的歉意,他是真的怕,这暴虐的大哥,今日即使在父亲面前给他道了歉,来日找个无人的角落,两掌拍死他都不带喘气儿的。华成雨猫着腰,在成峰面前显得越发矮小,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哥教训的是,是小弟做错了,错了。” 成峰也不惯着他这毛病,一把捉住他摇摆的手,直瞪着他,“华成雨,十年未见,你出息得很,今日没打个招呼,就揍了你一顿,全当我的不是,这道歉你先收着,但要记得,你若再敢酗酒闹事,强迫女子,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我打断你手脚。” 华成雨连连点头称是。华远行和李纷至都听着成峰这一番话,心里想着,这行事作风,与小时的浑样貌似别无二致,但细细一品,又有许多不同。 华远行又冷冷地对华成雨说,“成雨去东厢客房,跪着面壁思过,到天明才可起身,好好反省,今日没空打你!” 华成雨撇着嘴退出去,华远行让李纷至也退下,关好门,屋里只剩下了爷俩。 灯火昏黄,四下安静,唯有夏蝉,声声鸣唱。 华远行开口道,“你这逆子,你跪下。” 成峰心想这老头是疯了吗?一言不合就知道叫人跪下,有什么话不能站着说?这脾气怎么比从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大岁数也不知平和些。 成峰想起刚刚父亲那个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人,一时间有些恍惚。纵使满心的怨气,怎奈天地君亲师,父之命,敢不从?成峰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他现在知了些礼仪,便又跪下了,一边跪一边说,“爹,这又是为何?” “我在来之前,去了一趟少林寺,见过了方丈大师。” 成峰脑袋嗡的一声,原来是这,那老秃驴不定说我什么坏话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那老秃瓢,一定又编排我坏话了!” 华远行坐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下身旁的桌子,临要落手的时候,才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家,急收劲力,那桌子晃了三晃,估计明天要换一张了。 “我还当你长大了,学了好,为何一开口就是这般污言秽语!” “你不问问老……老和尚自己做了什么腌臜事,倒怕我说脏污话!” “方丈大师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岂容你如此随意诋毁?” 成峰料老秃驴定然不会说他自己做过的那些丑事,便急急地在父亲面前辩解,向他讲述河间程氏的事情。 华远行不等他讲完,便怒火冲天地打断,“你闭嘴!方丈大师早已经告诉我了,你诋毁师尊不算,还编排这许多肮脏之事污蔑神佛,我来问你,若真的如你所说,为何方丈大师卧房都被你凿穿,少林寺后山也被你翻遍,怎不见你说的河间程氏?” 成峰一下子瘪了气,哼哧坐了下去,这一节他也想不通,只道,“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总不会错,不知那老和尚又做了什么事遮掩,中间相隔数日,他总有机会瞒天过海。” 华远行一口气上又上不来,下也下不去,脸色涨红,伸手指着成峰面门,指尖颤动,“你从小便是这样,为何从不肯承认自己错处?亲眼所见也未必为真,亲耳所听也未必为实,方丈大师一向行止端方,为江湖诸门表率,有人存心陷害于他,又有何难?” 成峰直直盯着华远行,一晌,才吐露一句,“总之现在我和怀恩老和尚各执一词,各自有理,但看父亲你信谁?” 华远行也住了半晌,“所有真相我已明了,我自然信方丈大师。” 成峰从地上腾地站起,眉眼拧成麻绳样盯着他父亲,眼里喷薄着怒火。 华远行又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跪下!”那桌子又晃了晃,还是不争气地散了架。 成峰龇着牙,像一头狮子,嗓音里透着恶,透着伤心,凶狠又虚弱,一字一顿,“我跪何人?跪一个从来都不相信不支持自己儿子的人?跪一个把十岁小童丢到荒野他乡从此不闻不问的人吗?你配吗?” 华远行大喝逆子,站起身来,举手便要一掌劈下,激怒中华远行手落得并不稳,力道也受影响,而成峰此刻已然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了,伸手接下他那一掌,并不十分费力,两人支在半空中,成峰又道,“你光知道说我,我也想问你,你又如何光明磊落了?六年前你可曾对魔琴郑经有诺无信?伙同怀恩夺人宝物,又想杀人灭口?”成峰咄咄逼人。 “你听何人胡说?”华远行震惊,“未知真相,你休得恶意诽谤!” “恶意诽谤?”成峰甩开华远行的手,华远行此刻心脉之中气血翻涌,晚饭时用过的药被这逆子这么一气,感觉已经没了效力,全身力气一点点在卸掉,手指微微颤抖,而成峰盛怒之中,全无觉察,只顾着自己质问,“就算我恶意诽谤,比起你们杀人灭口,又如何?昔日段浮仁可是被你和怀恩同伙杀害?” 华远行被成峰质问得头脑已不甚清晰了,“空口无凭!你不要随意捏造!” “我看你就是为怀恩老秃瓢故意遮掩,你两人究竟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账,你这孽障!”华远行只觉得脚下发软,头像块沉重的大石,顶在劲上,似要摇摇坠地,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此刻不能再动怒,也不能动武,虽然他已经不想再听华成峰说一个字,真应该一脚飞过去,踢断他的腿,让他再胡说八道。 可是此刻,他不能,也做不到了。他不想在成峰面前露出衰败相,只是大声呼呼地喘着气,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李纷至突然推门进来,一进屋,便觉得这屋里气氛不对,一只散了架的桌子,父子俩对站着,双双怒目对视,李纷至见华远行面色苍白,知他又发病了,赶紧过去扶住他,华远行这才得以稍稍松一口气,轻轻借了点李纷至的力,靠在她身上。 李纷至问,“远行,你和成峰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累了,不如先休息下?门外来报说无影门秦掌门及惠山派掌门惠夫人前来求见,可见?” 华远行稍微缓了缓,一听这俩人的名字,便知他们来意,摆手道,“不见!就说我不舒适,已经歇下了。” 下人出去回了来者,华远行顿了一会,缓了缓气,对成峰说,“你也不必在这里气我,这几日便老老实实在盟里呆着,不许出门一步,待大会之后,同我去少林寺请罪。”说着缓缓坐下,不看成峰,李纷至手扶在他后背,帮他顺气,华远行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时候,不要乱说,也不要乱问。” 成峰眼里一片晶莹,胸腔里一颗心,仿佛碎了七零八落,片片滴血,再也憋不住眼泪,呼啦啦的连着鼻涕一同跌落,“华盟主,我今日来,原也不是要投奔你歃血盟,我如今已自己开了山立了派,怕你不能再随便将我留在这里,你如此这般不信我,不待见我,也无妨,我便不当你歃血盟的人,你也当此后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你未曾养育过我,我也不必对你尽孝,今生恩义,就此断绝!” 成峰说着捏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推门而去,身后华远行一口黑血从口中喷出,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李纷至见成峰走,先是大喊了一声成峰,接着又声声呼唤远行。 成峰如一阵龙卷风般,一路撞碎了几盏琉璃,撞倒了几棵树木。 路过人见他疯癫肮脏的模样,纷纷躲闪。 成峰没有回客房,胡乱钻到了一块大石头底下,抱着头,呜呜痛哭。脑子里满就是一句话,今夜之后,华成峰便是这世上最孤苦无依之人了,无亲无眷,无牵无挂,便是死了,也无人知! 不知哭到了几更天,竟然倚着那石头沉沉睡去了。直到早晨身上蒙了一层露水的时候,才醒来,形容狼狈,一身的土,满脸的泥,趁着旁人还没起,赶紧溜回客房里去,稍作梳洗。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2) 秦书生及惠夫人、齐闻善几次去歃血盟住处打算拜访华远行,次次被拒之门外,均说是盟主身体不好,惠夫人气得满地暴走,扬言若是华远行不见他们,便等到掌门人大会比武当天,上台去质问于他。 成峰自那夜回来之后,变得十分沉默寡言,老是一个人低着头失神。 秦书生几人知道成峰身世的,试探问他可否代为去歃血盟联络一下,好让众人能去了解有关当年魔琴郑经之事的始末,成峰却不答言,扭身就走,只得作罢。 比武开始前最后几日,华成峰倒是勤勤恳恳练起功夫来。 七月初八,掌门人大会开始。 在册一百四十七个门派世家,算上嵩南山派一百四十八派,总共来了一百二十一门,其中三十六门被分入唧啾雀,另八十五门被划入章台柏。 比武的场馆在红岫园正中心一个叫明月阁的地方,建筑风格与红袖楼近似,三层高,中间是个大天井,三个圆形比武台高低不同互相钳着立在中央,一层铺满了座位,二层一圈是隔间,三层一圈是雅室。 今年大会开场与以往稍有不同,诸门派进场落座之后,先上了几场歌舞表演,看得众人欢欣雀跃,完全没有以往的严肃气氛。在红袖楼的地盘上,自然要有些红袖楼的风味。歌舞毕,梅姐上台,宣讲规则,与以往没什么变化,只是每场比武下来都加了歌舞表演,将原本四五天的比武硬是延长到快十天,如此沈西楼也好多赚些钱。 众门派各派一人代表本门进行抽签,若遇总人数为单数,则有一张空白签,当场不需要比试,直入下一轮。 七月初八辰时起,演完歌舞抽完签已经将近午时,众人用饭,饭后便正式开始第一场比试。 章台柏组人多先开始,八十五位掌门,分成四十二组,三个比武台,要打十四轮,另有一位抽了空白签的,便是无影门秦书生。空白签对旁人煞是要紧,但秦书生倒是无所谓,反正是一轮死,这一轮不用比,无非是多等一轮再下场罢了。 按说抽签十分公平,与何人对决全看手气。功夫高深的,遇到谁都能胜,到最后总是那几个高手在对决,但今年的签公布出来,颇为有趣,有几个高手看上去要折在第一轮里。 周道奇运气好,抽了个平平无奇悬空派掌门封云龙,悬空派不算中原门派,但是这些年掌门人大会规模大了,有些巴蜀边塞的门派也来参加,习武之人,骨血里总有个要与人争个高下的念想,越来愈多奇奇怪怪的门派慕名而来。 周道奇曾是第二回掌门人大会夺冠者,这一次时隔六年,周道奇功夫连年精进,在江湖上声名日盛,门派年年扩大,门下有不少好手,因此今年也是夺冠的热门,这一场毫无悬念。 另有一位秦书生的好友人称天下第三庄的季白眉,抽到的签就值得琢磨了。 第三庄地方很大,景色雄伟壮观,环境清雅静逸,既能修身养性,又能声色犬马。秦书生欣赏季白眉行止磊落,常有英雄义举,在江湖中声望不亚于周道奇,但季白眉为人低调,任何事都不出头声张。 第三庄除了在江湖中行事,还做着不少生意,十分富有,据说是江湖中最有钱的门派,也难怪秦书生爱与他亲近。 季白眉是个老好人,谁也不想得罪,像掌门人大会这种是非之地,季白眉是不愿意来的,况且季白眉与神农教一系还有些旧恩怨,自然是能躲就躲。 但季白眉要是从头到尾不出现,沈西楼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因此季白眉在七月初七才来,带着许多钱,从红袖楼里买了许多酒,又撒了大把的赏银,想要破财消灾,几百两银送进去了,本打算七月初七晚上就走,但是被沈西楼拦住了。 沈西楼对他说,“季老不必这么急着走,不如参加两场比试再走不迟,只要季老是来踏踏实实参加比武的,在我沈西楼的场子里,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但若季老离开了红岫园,有什么江湖恩怨,季老若自己扛不住,也没人能护得了您老人家。” 因此季白眉留了下来,打算第一场就输给对家,只求平安离去。 但可巧,季白眉第一场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劝他留下来的东主沈西楼。 论实在功夫,季白眉与沈西楼谁技高一筹,还真说不定。奇的是,为何季白眉能在众人之中,偏偏抽中沈西楼。 这另一组,更有看头,一方是几次掌门人大会都能打到最后一轮巅峰对决时刻,但又总是在最后一轮败落的歃血盟华远行。全场大约也就有一两人能是他的对手,今年怀恩和沈阖没来,照理只有周道奇能与他一决上下,但今年抽到的对家,以往没参加过掌门人大会,没人知道他斤两,只是江湖上声名可怖,功夫也许不在华与周二人之下,倒也不是没可能第一轮就把华远行打出局,便是玄雅堂的尊主蒋玄武。 蒋玄武抽到这个签后气愤得很,原本打算在这次大会中展露头角,哪成想第一轮就碰着了华远行,自己心里估计八成要折,转念一想就迁怒到沈西楼身上。 蒋玄武和沈西楼在吃午饭时间互相呛了几句,他道定是沈西楼做过什么手脚,他能对上华远行,同时沈西楼能对上季白眉,太巧了些,简直便随沈西楼心意而来。 沈西楼当然不承认,把那签筒拿过来,各门各派随意检查,谁能查出有任何问题,他便推翻此轮,重新来过。有几个好信儿的,真来看了那签筒,反复查看也看不出什么,各人只能认命,手一摸下去,生死便知了一半。 惠夫人手气也不好,抽了个厉害的对手,是东南沿海泉州胡符宗的宗主,叫刘玄妙,这也是一位女掌门。 胡符宗不出名,宗里没什么厉害的角色,唯有这个刘玄妙不是一般人,刘玄妙刚当了宗主没多久,当时为了把她划进章台柏还是唧啾雀红袖楼也是费了些功夫的,胡符宗的老宗主刘暖英是刘玄妙的姑姑,原定参会的应该是刘暖英,但就在半年前,刘暖英大病了一场,只剩一口气。 刘玄妙代理宗主,替她姑姑来参加掌门人大会,想来想去,还是应该放在章台柏,毕竟顶着刘暖英的名。 这刘玄妙因何而出名呢?姑娘大约二十出头,嘴上没个把门的,特别敢说,十分豪放爽朗,是胡符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唯一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姑娘功夫学得很利落,只三五年的功夫,便几乎已习得了老宗主的真传,就这半年,在江湖上碰到的武林同道里,少有敌手,少年得志,难免有些张狂。 分组完毕,好戏开场。 先前几场无甚好看,都不是什么像样的门派,闹笑话一般打了几个回合,一人草草胜出,但看样子也坚持不过第二轮。 最先上场叫得出名字的,便是惠无双和刘玄妙,两人上场摆开架势,刘玄妙开口说,“惠夫人,我观您下盘虚浮,中盘不稳,上盘晃荡,当不是我的对手,您看咱还打吗?不如您认个输,就此散了,免得多劳动筋骨!”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江湖中人,没什么仇怨的,遇见多半拱手行礼,道一句久仰、承让。尤其是这等场合,刘玄妙是江湖后辈,理当多敬一句,但她可不,非要把话说得坦白露骨,让人听着难受,她心里才舒坦。 惠夫人哪是善茬,也回一声讥诮,“毛丫头休得如此猖狂,想在我面前逞这个能,看看你这一身还没长齐的毛够不够分量!” 众人听着这俩人斗嘴,纷纷坏笑,刘玄妙又道,“想不到夫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口齿伶俐得紧,也难怪勾得咱们秦大掌门如此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惠夫人听到这,脸呼地一下红了,按捺不住,怒骂一句,“黄毛丫头休得胡说八道,要脸不要!”柳莺刀翻飞而上,朝着刘玄妙腰腹招呼。 刘玄妙手里使一根六棱细棍,棱边锋利,双手带着半掌的手套,已经磨得有丝丝破损。不慌不忙,一根细棍耍得飒飒起风,观者目眩神迷,这套棍法柔中带刚,起手曼妙,落棍劲急,敲在柳莺刀上声鸣清脆,回音悠长。 刘玄妙一边舞棍一边继续讥笑,“惠夫人这就急了,又是何必?一个男人而已,总是来了去,去了来,有什么所谓?” 刘玄妙上下翻飞之间,还能气息不乱的讲这些话,可见是有点功底,惠夫人看起来应是敌不过,但被这番讥笑,心里却不能平静,惠夫人接了几棍,气息已经有些不济,但还是喘着反驳道,“小小姑娘,这般口无遮拦,害不害臊!”忽觉刘玄妙可能是在故意惹自己气息不稳,连忙平了下气,摆刀再战。 这一仗打得观看席里的秦书生一身冷汗,刘玄妙这打法,还似有意克制着下手未用全力,若是她一个不慎,一棍打实,惠夫人伤绝轻不了。但惠无双却未感觉到,她已然被刘玄妙几句话激着了,掉进混战局中,无法自拔。 刘玄妙笑语盈盈,举棍到头顶,旋了几个圈,旋得惠夫人不能近前,笑着说,“惠掌门,小妹看您已经有些力气不济了,不如就此罢休吧!” 惠无双刀劈刘玄妙面门,双眼瞪她,“不罢,你打服我为止!” 刘玄妙挑起嘴角,“惠夫人若如此坚持,妹子也奉陪,但我可有个条件,若是将你惠夫人打服了,你便将秦掌门让给我,如何?”一句未落,众人爆笑声起,秦书生从观看席上站起来,暴喝一句,“刘小宗主,请你自重!” 惠无双顿时有些慌了,一不留神,刘玄妙细棍已然点到惠无双喉头,再近一分,惠无双的细白脖子就要多个血窟窿。 惠无双败了,愤怒地下了台,往明月阁出口方向走,秦书生连忙追出去,身后一片哄笑。 秦书生追出明月阁,又拐上了一条小路,好不容易追上了,抓住惠无双手臂,却被一把甩开,醋意浓浓。 秦书生又赶上去,硬把惠无双拽得转过了头,焦急道,“无双,我对你的心意你不明了么?怎能别人说了几句闲言碎语便信便气?” 惠无双还是没有好气,“你秦书生风流之名响彻天下,我一个半老徐娘配不得你,你瞧如今那才多大的小姑娘,都爬到我头上来耀武扬威了,我放你去,你自去招你的花草,我回我的惠山!” 惠无双扭身走又,秦书生跟上去,“什么风流之名?什么招花惹草,我从来也不认识她刘小宗主,没跟她胡符宗的人说过一句话,完全是她在捏造,无双,你这么说可是冤死我了!” “你哪里冤枉?怎么座上一百多个门派好几百人,刘玄妙她为何单挑你一人?你说你无心也好,怕是刘小宗主看上你了,我如何留得住?”惠无双快步边走边说。 “别管她看上谁,我反正是看不上她,无双!”秦书生看惠无双又要愤怒疾走的模样,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着惠无双的后背,这惠夫人心里的气,一下子就去了一半,秦书生温言道,“无双,我知你是心里有我,才这么生气,你担心我被别人勾了去,我都知道,但你不需担心,只要你不甩了我,我定不离弃你!秦书生指天发誓!” 惠无双气得僵直的身体,被秦书生一搂,缓缓软了下来,柔柔地靠在秦书生胸前,两手环着他的后腰,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心里明明知道,她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秦书生的最后一站,可是那一刻,她还是信了秦书生的鬼话。 秦书生见她没说话,继续安慰道,“好啦,别气了,回头我让偌偌好好教训一下那刘小宗主,你呀,别再说急着回惠山的话,我还没比呢,你不留下来看我?” 惠夫人羞涩起来,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嗔怪道,“去你的,小姑娘确实技高一筹,我认栽,就是她那嘴也太损了些。你快放开我,这里人多,成什么体统!” 秦书生缓缓松开了怀抱,但还是拉着惠无双的手,“那你不回去观看啦?” “不看了,回去又生气。” “好,那咱们回去。” 俩人牵着手,离开了明月阁,往钥山园上溜达。 刘玄妙胜出得意洋洋,站在台上,向众人招手示意,下面人不禁琢磨,这刘小宗主,究竟是真的要抢了秦书生,还是手段高超,专门说话乱人心神? 顷刻,刘玄妙一手竖握着那细棍,戚喳一声竖在台上,双手抱拳,对台下人说,“诸位英雄,下一轮哪个遇到我,勿请多加小心呐!”那细棍竟独自立在台上,前排的人细看,原来那细棍正在飞速原地旋转,因而立得住,不禁赞叹,刘小宗主好功夫! 接下来又几对无趣的,到酉时,众人匆忙用晚饭,今夜还有一场好看的,便是东家沈西楼对季白眉。 这俩人的真正功夫如何,江湖中几乎无人清楚,要是论做生意,红袖楼比第三庄的铺子,恐怕多少还是要差一截,但沈西楼毕竟还年轻,来日可追,亦可能是这两位老板平常都专注于赚钱这事,疏漏了功夫,因此功夫一道上,两人都不是很有名气。 说起赚钱这事,沈西楼与季白眉又有不同,沈西楼赚钱只是手段,红袖楼是神农教的钱粮袋子,养着神农教几千教众,而季白眉则是着实是为了自己发家致富,季白眉在江湖上一直保持低调姿态,不热衷于江湖中的地位排名,也全都是为了赚钱让路而已。 掌灯时分,众人重新落座,明月阁里一片流光华彩,歌舞不休,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这是第一日的最后一场,哪怕是三招分出胜负,也再没了,结束得早,大家一日下来都乏累,尽可以去红袖楼里听曲听个半宿。 即便一时去不了红袖楼,这晚上也是有些好消遣,比从前几次大会有所不同,看客们可以点两壶那飘香洛阳的梨花洛,无论要温的还是冰的,自然有小厮端着送上来,一边看一边喝,一边让沈老板赚钱。 众人皆欢呼,唯有季庄主一人愁断肠。时辰一到,千呼万唤,主角上场。 两人各自站在两侧的比武台上,中间隔着个最高的台子,互相抱拳示意。 季庄主换了身利落的衣衫,仍是低调简朴,不像个有钱人家的样子。再看沈西楼,一身赤红的衣袍,领口袖口露着黑色内衬窄边,宽袖坠地,长摆缠腰,一个简单的平铺发髻,身后黑发随意散着,一点也不担心打起来啰里啰嗦耽误事。 沈西楼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站到中间高台之上,季白眉使的是长刀,沈西楼使的是软剑,季白眉练的是鹤山云老传下的庞蛇刀法,沈西楼使的是神农教圣主教主陈慈悲传下的留良剑。 沈西楼几番示意敬请季白眉先出手,季白眉只是推辞,似是怕自己一出手就掉进沈西楼的陷阱之中,沈西楼此人据他了解,手段狠辣刁钻,心思深不见底。 沈西楼倒是十分客气,“季老庄主,您又何必如此谨慎呢,今夜万千武林同道英雄在此,无论你我有何旧日仇怨,在这张比武台上都暂时勾销,今儿只比武,不论仇,沈西楼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敢说一句,绝不逾距一丝一毫,若老庄主迟迟不肯出手,那晚辈就先划一剑,得罪之处,还请谅解,您老多多指教!” 季白眉并不答话,全神贯注盯着沈西楼的软剑,此剑在江湖上是有名有姓的,出自名剑韩霜白之手,名“青寰”。 如今跟着沈西楼多年,姓沈,叫沈青寰,这江湖上几乎人尽皆知。武林中人爱惜自己的兵器,给它安个名字的并不少见,但连带着有个姓,当今武林中是独此一份,这兵器一有了姓氏,就仿佛通起了人性,随着主人的秉性,沈青寰一看便是和沈西楼一样妖艳的筋骨。 且不说沈西楼平常在江湖中诸事并不轻易自己出手,即使出手,也不轻易亮沈青寰出来,众人也徒闻其名,未见其形,今日有幸得见,全都伸着脖子使劲看过来。 那剑鞘上面雕琢着冷峻的凌霄花纹,剑身出鞘,通体银亮,只有一指宽窄。持平不动会在空中巍巍颤动,指弹嘤嘤作响,半刻不绝,剑刃更是银亮中闪着精光,剑尖处有几道暗淡光芒,若看得细,那光芒映在剑身上便是个是青字,翻转剑身,另外一面的剑尖光芒便映出一个寰字。 传说此剑若见血,血从剑尖上流下时,有字的地方是不粘血的,便能更清楚地看见这二字了。说什么风吹发断,削铁如泥那都是老黄历了,沈青寰若杀人,中剑之人立时感觉不到疼痛,血也不会立即流出来,要等到青寰回鞘了,人才开始有感觉,血枯脉绝,骨崩筋裂。 沈西楼脸上突然绽出个美妙笑容,如秋水层层漾开的涟漪,让人不知不觉都想跟着他笑,但在他人傻笑之时,沈青寰已然腰肢闪动,朝着季白眉直冲而来。 季白眉觉得像平地上突然来了一道闪电,在幻彩浮华的明月阁千百盏明灯的照耀下,那闪电也亮得锥心,季白眉不得不放下心里的百转千回,闷头迎战。 庞蛇刀法是有名气的功夫,单看季白眉使起来,虽算不得十分精妙,但绝对也是上乘招式,不过与留良剑的剑式放在一起看,庞蛇太过规矩了些,而留良则太过有心机。 初时沈青寰看着处处破绽,略显古朴笨拙,庞蛇咬着那破绽紧守急攻,过了十合上下,季白眉才发现,沈青寰哪里有什么真的破绽,无非是在试探他庞蛇刀法练到了几成,可季白眉太急了,他想无论输赢,要尽快结束这一局好赶紧脱身,在沈西楼凝视下的感觉真糟糕。 也怪老头这些年来光顾着赚钱,临敌经验不多,不常操练,还吃着前些年的老本。但看透了这一成,季白眉也开始用起虚招了,但是庞蛇刀法是名门之后,实在是太光明磊落,那虚招在沈西楼眼里简直可笑,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刀重剑轻,正奇相逢,宝刀未老,少剑绝尘。 过了初始五十回合,沈西楼已经明了庞蛇刀法深浅几何,但季白眉却看不出留良剑有多少斤两,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花样。仗着半百年岁,季白眉在心里让自己强做安稳,一边应付一边思索脱身之路,但取胜看来无望。 沈西楼知他在强压心神,岂能让他如意,开口干扰,“季老庄主,咱们开这掌门人大会,自然是要看看各门派的真实水准,怎么季老庄主您老是藏着掖着,今夜就痛快打一场能如何?也不耽误您明天继续赚钱发财!” 季白眉这才说了他上场以来的第一句话,即不能取胜,那就认怂,早早下场为好,“沈老板莫笑话,季某已然尽力了,技不如人,认输了罢。”说着便渐渐收刀,他一收,沈西楼也慢下来,不急着快攻,沈西楼道,“今夜来到洛阳城的英雄,哪个不想打个痛快,看个明白,季老庄主如此不赏脸吗?” “沈老板宽宥则个,哪是不赏脸,季某着实武艺疏漏了多年,不比后代英雄!”季白眉这话已经将沈西楼抬到高位,阿谀之意尽显,只盼着沈西楼能手下留情。 “哼,今日若不把老庄主您的真功夫逼出来,算我沈西楼没尽到地主之谊,老庄主不必谦虚,看剑!”一个剑花抖擞朝季白眉股间刺去。 此时刘玄妙在看席上站了起来,一只脚翘在椅子上,嘴里嗑着瓜子,一口一呸,一副悠闲模样,对沈西楼笑道,“沈老板!我当你有什么本事,原来是学我,你可多用心,且还差三分火候呢!”众人大笑。 沈西楼竟然也有余力回她,“那改时间还请刘小宗主多多指教啊!” 刘玄妙大笑,“不如下一场,我与沈老板对一场,顺带着跟沈老板探讨一下这摄人心魄之术!”看来这刘玄妙不是只盯秦书生,沈西楼她也不放过。 沈西楼一边上下翻飞着舞剑,一边应,“不好不好,要是那样,万一郎情妾意,岂不是沈某抢了秦掌门的风头!” 刘玄妙仿佛被燃到高点的火苗,笑得噼啪作响。众人也跟着哄笑。 沈西楼这里看来举重若轻,气定神闲,季白眉那里却十分不好受,一开始众人也都以为如沈西楼所说,季白眉没用出真功夫,渐渐看季白眉庞蛇刀七十二式已经耍完了,虽有些别的招式搭配,但仿佛再也耍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季白眉这几年疏于练武,勤于经商,内力不济,气喘连连。众看客中,不懂的,还在那里看热闹,懂行的,神色都开始凝重起来。 打了快一个时辰,季白眉仿佛骑在一只老虎身上,上不去,下不来。 沈西楼只管认定了他没拿出真功夫,季白眉想赢过沈西楼,功夫不济,想输给沈西楼,竟然也做不到,他只要一放缓,沈西楼便也弱了下来,等到他喘得差不多了,再来一顿猛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勉强迎战,青寰剑芒,如天女散花,无孔不入,迫在季白眉每一口喘息之间,让他连气都不敢喘到底。 若此时对手不是沈西楼,只要季白眉收刀停战,认个输也就完了,但是对着沈西楼,他不敢,他若停刀,沈西楼一剑扎穿了他不足为奇。别看沈西楼当着众人面前说只比武,不论仇,扎了之后他便说是季白眉自己收了刀不反击,自己却在激处出剑难收,也便有了几分道理,哪怕众人最后都认为就是沈西楼蓄意谋害,对沈西楼来说那又如何?他本也不爱什么清正名声,但对季白眉来说,一个死人,要那平冤昭雪又有什么用? 季白眉太爱惜这条命,因此无论沈西楼逼到什么份上,只要沈西楼不停手,他就不敢停。 留良剑时急时缓,既不胜过庞蛇刀,也不输给他,总给他一口喘息之机,却又死咬不放,季白眉就这样像被吊在半空中,没穿衣服一样,由沈西楼吆喝着,给众人观看。 沈西楼还不时言语上磕绊着他,当真难受。 打了两个时辰,将近子夜,季白眉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但时常被突然逼到眼前的沈青寰一吓,不得不再强打起精神来。季白眉没料到这一战要打这么久,年岁大了,晚上吃得不多,此刻身体里力气用尽了,心突突地跳,声声可闻,四肢也开始颤抖;但是沈西楼年轻气壮,早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晚上吃了一只烤羊腿,此刻正消化得来劲呢,怕还能再战三百合。 季白眉这时得用更久的时间缓解喘息,沈西楼便给他时间,不急不躁,总是让季白眉刚刚能应付,但无一丝余力,又时常把他逼至绝境,却又不下杀手。 观者中有名望的门派掌门人,看着季白眉可怜,站起来一两个,对着台上说道,“沈老板,我看季庄主属实不敌,高下已分,就此停手吧!” 沈西楼闻言一道冷峻目光射过来,看到那目光之人,都吓得胆颤,“胡言乱语!你做得了季庄主的主?” 再没有敢出头的,周道奇和华远行今晚上都不在。按理沈西楼也没有破坏这比武的规矩,没有蓄意伤人,没有用什么阴招,总不能说沈西楼吓唬季白眉算他违规吧。 即便那俩人在,也说不出什么,况且他俩人与季白眉也没什么交情,又不知这两家究竟有什么恩怨,因此不会替人出头。 到了三个时辰,明月阁外万物俱寂,鸦雀息声,但明月阁里仍旧灯火辉煌,没有一丝睡意,众人竟没有敢离去的,先前有一两个想走的,被沈西楼喝住了,不得不又坐回来。有个别觉得事不关己的,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恍然被刀剑声惊醒,起来大喘一口气,问旁边人,可分出胜负了吗? 旁边人也没力气说话,朝台上一努嘴,这人看过去,只见季白眉已经被累得如呼呼气喘的老牛,全身汗透,发丝散乱,嘴唇发白干裂,面色青紫透黑,手里刀都拿不稳了,脚下磕磕绊绊,得拄着长刀才能勉强站立,眼睛里渗出丝丝血色。 沈西楼却还是清爽利落地拎着他的青寰剑,龇着牙绕着季白眉转来转去,困兽垂死,斗兽人却还正在激情高昂处。 直到东方发白,已然过去四个时辰,两人还在台上耗着不休。也不知季白眉靠什么撑住的,已经在这垂死的状态中挣扎许久,却迟迟没去。 秦书生晚上和惠夫人共同用了晚餐,笑闹一会,早早歇了,一夜良宵。 丑时,秦书生还在酣睡之中,忽听有人砸门,迷蒙中惊醒,鞋也来不及穿,开门见一个第三庄的仆人跪在门口,抱住秦书生大腿大喊救命! 秦书生匆忙披了一件外袍,带子也没系,跟着那仆人便跑向明月阁,见他的老友在比武台上已然只剩一丝生机,秦书生一边奔走一边喊道,沈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西楼在台上,正等着季白眉喘息,一见秦书生衣衫不整地跑过来,嘴角带笑,移步到一旁较矮的比武台边,蹲下来,刚好与秦书生站着一样高度,秦书生抱手低声拜道,“沈老板,还请看在秦某面上,留一线脸面!” 还哪有什么脸面,这天下第一金主的脸面,早已被沈西楼打散了。 沈西楼盯着秦书生散乱的衣袖领口,冷笑两声,忽伸手将秦书生颈前碎发拨到身后去,“便……给秦先生点面子!”说罢站起身返回比武台中间,对着快要趴在地上的季白眉,“秦大掌门请我手下留情,我看季老你本事也用尽了,就此认输吧,你可服气?” 季白眉空张了好几下嘴,才挤出一丝沙哑的虚脱声音,“……服……服气……”,但手里仍用尽力气攥着他的长刀,眼睛盯住沈西楼的一举一动。 沈西楼自顾自笑道,“季老怕我出尔反尔,罢罢罢。”说着将青寰剑缓缓回鞘,“今日到此,诸门散会,明日再开!”说罢也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携着青寰剑,阔步走下比武台,离开明月阁而去。 季白眉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呼通一声扑倒在台上,秦书生一大跨步跃上台来,扶起季白眉,众人过来围了一圈打探,秦书生一句不答,只对众人道谢,用力拖着已经虚脱了的季白眉,缓缓离去。 季白眉、秦书生、在场众人,都觉得是秦书生面子大,一句话就改了沈西楼的心意。实际上沈西楼也打够了,心里想着圣主教主的教导,不必逼死他,天长地久地折磨他,心头才算解恨。这才借着秦书生这个梯子,下了台阶。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3) 第二日白天,所有人表现都不好,前日被沈西楼折腾了一宿,困的困,乏的乏,只盼望自己那一场快快结束好回去休息,反正输赢也没所谓,就算这一轮侥幸过去了,下一轮也过不去。 沈西楼一天没出现,前前后后都是梅姐在张罗,到了晚上,大家缓得差不多了,好戏又要上场,晚饭后先来了一场小打小闹,众人也无心细看,都盼着第二场华远行对蒋玄武。 这一场也是章台柏本轮的最后一场压轴之战,结束后章台柏四十二组胜出的掌门人和轮空的秦书生将进入第二轮抽签,仍有一张空白签,除空白签外的四十二人将分成二十一组,两两对决。 尚未开始,台下众人已经议论纷纷,甚至要开始下赌注,这以往都是在最后一轮才有的热闹,这次竟然在第一轮就开始了,都在猜是蒋玄武能一战成名,还是头回参加掌门人大会就在第一轮折掉?而华远行这个次次排名第二的,是能战到最后拔得头筹,还是这回连第二都没指望,白走一遭。但无论谁胜谁负,都将成为未来几年的江湖奇谈。 又到酉时,更鼓响过,舞乐声起。 今日舞也奇怪,一个个红姑娘,不穿罗裙广袖,却都穿上了铠甲,头上不带一个配饰,只把满头青丝盘成高高的发髻,插一根铜钗,那舞也不像从前红袖楼里的曲子,或是感时花,或是相思泪,今日变成了战金戈,铸铁马。 一个个姑娘打扮得像男子,飒爽之姿,英气逼人。那曲唱的是: 天低月沉风混雪,星若悬河,帐下影单薄; 美人琴瑟出师捷,将军新冢不停歇; 一念时光倏忽过,青丝皆忠烈,白发守山河; 十年饮冰凉热血,千古英雄尽蹉跎。 炎炎夏日,竟听得在场各位脊背发凉,欢腾的场子也随着一曲终了渐渐冷了,人们心里忽然闪过昨夜里那未尽的寒意。 蒋玄武华远行上台,互相行礼。 蒋玄武手提剑棍,便是那个手柄以下是根混圆的铁棍,棍身上布满凸起及尖刺的怪家伙。 蒋玄武一双虎目像是刚刚睡醒,又像要沉沉入睡,不太睁得开,但眼里的光却没有一丝混沌,双眉上挑,两腮的滚肉走起路来微微颤动,穿着一身绣着蟒的银青色长袍,浑圆的大肚子显得那蟒越发张牙舞爪,若是旁人,被他这副尊容吓也要吓破了胆。 但襄阳歃血盟盟主华远行哪是一般人物,华远行虽然这些年看着身量好像小了,但其实是瘦削的缘故,华远行毕竟身长七尺,站在人群里顶顶的是个大个儿,年轻的时候跟着孙荣掩将军上过战场打过仗,魁梧壮实,如今瘦了些,但气势未减。 华远行双眼微微内陷,目光显得深远,行走时步履坚毅,站定处盘稳如石,端庄稳重,侠者之风。华远行使一柄长剑,看外形不甚出奇,华远行练的是气,不在意兵器如何,只注重内功是否深厚。 两人台上对面而立,手里握着各自的兵器,兵器指地,皆不动手,也不说话,没谦虚地请对方先,众人看着好奇,不知这俩人是在卖什么关子,一时间交头接耳声起。 秦书生一众人坐在比武台一侧靠前的位置,连同成峰一起,看俩人一直站着不动,刚刚在白天败落的闻善开口向秦书生等人询问,这两位大侠为何一直站着不动。 可惜秦书生和华成峰也答不上来,惠夫人更是不知。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把人吓了一跳,本来说一场都不看的施即休不知何时来到众人身后,猫着腰,盯着台上,“打了呀,你们看不见?” “打了?”众人回头问他,再瞧瞧台上,还是一动未动,再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即休。 秦书生问,“你怎么来了?” 施即休答,“这次大会最精彩的一场,我怎能不来?” 坐在旁边的其他门派的人也回头看他,心说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哪里精彩了?即休似是也不解众人为何看不到,那不是很明显吗?他问,“可有风?” 众人更是懵了,什么风?这苦夏之夜若要有一丝风,大家也不必坐在这里喝冰酒扇扇子,即休手指台上,“衣袖可能无风自动?”几人伸长了脖子,果然见两人衣摆衣袖都在微微地颤动,但仍是不解,问即休这是为何? 即休只得讲,“这俩人的水平,都已经过了比拼招数的段位了,我看他俩拿个兵器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根本没用,他俩比的是内力,得看清对方内力如何,依我看,两人内功伯仲之间,以内力硬对,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不太分得出输赢,因此他们要先蓄势待时,待其中一人觉得到了一招就能够制服对方的时候,他便会出手,那对方也不得不迎战,一招,便能定出胜负。” 在场除了即休,大约只有周道奇看得懂,他也深知这俩人,哪个胜了,哪个便会在最后一轮成为与他争锋问鼎的那个,因此格外关注。 众人迷惑不解间,即休又说了一句,“依我看,华盟主略胜一筹,为了公平,这俩人估计会对三招,打个三局两胜。”说完即休又站了一会,说这场比武精彩之处他已经看完了,便要走了,临走对秦书生几个说,“你们几个,往后一点,等会动手,小心受伤。”说完嗖的一声,不见了人影。 众人继续盯着台上,秦书生率领众人,窸窣窣地往后退了几尺远,旁边门派的人,见他们这般胆小,脸上满是讥诮的神情。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众人忽觉眼前一闪,惊雷一声,再定睛时,俩人已经剑与棍相逢,坐在前两排的看客,有两个顿时扑倒在地,手捂胸口,嘴角带血,再往后些的,也双手捂起了耳朵,面色痛苦。 这时众人才开始搬起自己的椅子,人浪滚滚地往后挪去,台上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也不知结果如何,两人剑与棍交锋后,错身换位,华远行站到了刚刚蒋玄武的位置,蒋玄武便站在华远行适才的位置上。 底下交头接耳,互相问,谁胜了?仿佛看了个寂寞。 一会儿,从湘南派的方向传来了准信,说华盟主胜。 两人又开始站定不动,但蒋玄武的站姿稍微有点变化,他两腿岔开,沉肩定气,两人互相凝视,仍是一言不发。 过了两三刻的时间,两人忽又冲到了一起,招式平平无奇,与刚才那一招没什么不同。此番两人剑与棍轧在一起,转了两圈后才站定,再分开,两人又换了位置。像两股狂风撞到一起,一同变成了一阵龙卷风,但这一次倒没有再伤及无辜,众人又问,过了一会,传来了消息,说蒋玄武,险胜。 高手对决,在高手看来,惊心动魄,在一般人看来,极其无聊。 两人缓缓将兵器放在了一旁,相对盘膝坐地,紧闭双眼,各自运气调息,再一招,将分胜负。 等了很久,青年人耐不住寂寞呼唤梅姐,说让他两个在那慢慢练功,不如先上一支歌舞,以解众人烦闷。 就在众人等得已经要睡着了时候,见两人忽然拍地而起,平地生风,明月阁里的灯似乎同一时间都暗了下去,甚至夜空也觉得霎时低沉了一些,两人横空悬起,四目相交,双掌相对,如雷公震怒,电母发威。这一招倒是慢的很,不似之前那两招迅疾,甚至初入武学之门的人都能看得清。 两场看下来,大家都明了,这俩人之间,不会有大的胜负,众人正等待两人分开,或许败了的鞠个躬,走下台,他们就知道是谁胜了。 却一刹那间,蒋玄武惊呼一声,三百来斤的一大砣,轰然横着飞了出去,似是受了重力,呼通巨响摔到台下去,台下那原本坐着些人,躲闪不及,被蒋玄武压在了身下好几个,嗷嗷惨叫,但这些人垫子没挡住蒋玄武摔倒的巨大冲劲,蒋玄武又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刹住。 众人皆惊讶,蒋玄武就算败,也应不至于败得这么惨,懂行的人看得就更奇怪,这二人功力伯仲之间,除非华远行突然神力暴涨,才能把蒋玄武打得如此落花流水。 玄雅堂下各分舵的人就在左近,赶紧跑过来,蒋信义在身后扶住他的叔父。蒋玄武窝在地上,越发显得一身厚肉都堆在一起,喘气费力,一脸痛苦表情,抬起厚厚的双掌,展示给众人,并朝台上华远行喊,“华盟主,比武输赢,兵家常事,怎么华盟主取胜不成,就要害人性命?”众人看得分明,蒋玄武两手手掌根部,各一根钢针钉在肉里。 蒋玄武叫蒋信义将那两根钢钉从他手掌里抽出来,蒋信义也心下戚戚,定了好久的神,才用一块细布垫着,将那两根钢针抽了出来,又仿佛烫手一般掷在了地上。 事情仿佛明了,华远行斗不过,便在对掌之时用内力灌在暗器上,企图打入对手经脉。此时还在台上发愣的华远行也飞身下台来,落在蒋玄武身侧,抓了一下蒋玄武的手腕,却被蒋玄武一把甩开,华远行道,“蒋尊主,你受了重伤,华某也深感遗憾,但下毒手一事,确不是华某所为。” “哼!华盟主,众目睽睽,你如何狡辩?诸位可是看见别人对蒋某下手?或是蒋某自己自戕?”蒋玄武声音低沉萧索,听着气息已不壮了。 众人纷纷摇头,确实不曾看见,连华远行自己也没看见别人动手,台上的动静惊动了红袖楼,梅姐拨开众人走了过来,手下人给她讲适才发生之事,只听华远行仍沉着冷静地说,“蒋尊主,虽无他人下手,也只是能推断这事可能跟华某有关,此刻尚不能断言,华某一生光明磊落,不屑于此等低劣作为。” 蒋玄武冷笑,“华盟主杀不杀人,或无定论,但诛心可是诛得好!华盟主光明磊落,我蒋某人便作恶多端吗?” 歃血盟的人也都围了上来,与玄雅堂众人对骂开来,双方情绪激昂,险些就要动起手来,这两大门派若开展械斗,这次大会可能就要止步于此了。 哄乱中,梅姐站了出来,示意众人停声,梅姐嗓音略带沙哑,但穿透力很强,“诸位!出此意外,红袖楼十分抱歉,两大门派,一个是江湖中响当当的百年名门,一个是我红袖楼的兄弟之邦,为免偏私,红袖楼定将此事彻查清楚,但眼下,华盟主嫌疑最重,事情暂未明了之前,还请华盟主暂时休赛,蒋尊主无辜身受重伤,但无过错,若还能战,可参加下一轮抽签,在下斗胆这番论断,蒋尊主华盟主意下如何?” 两人不做声,梅姐又对两人说,“两位掌门想必也不愿意两派在此火拼起来吧!若拼起来,必定两败俱伤,也同时砸了红袖楼的场子。两位掌门,慎思。” 华远行闻言向梅姐抱拳,“那就有劳梅姑娘,彻查清楚,还华某一个清白。” 梅姐回礼,“必定守诺。” 华远行带着歃血盟气冲冲的盟众离开了明月阁,回自己的住所去。蒋玄武也带着玄雅堂及各分舵散去了,梅姐宣布今日到此为止,明月阁清场。 夏夜里忽起了一丝热风,吹得人心里燥。 众人离场后,梅姐拾阶上了明月阁的三楼,沈西楼坐在一间雅室门口,天气热得他脱了赤红的外袍,只着一身黑色的内衬,修饰着一副妖娆的骨架,一把折扇摇啊摇,也没见得凉快了多少,额头仍是晶晶的汗珠,梅姐上前,问沈西楼,“尊主,属下处置,可算妥当?” 沈西楼背对着梅姐而坐,缓缓点头,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带一缕愁容。他像一双永远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无声无息处注视着芸芸众生,幽幽叹道,“老蒋啊老蒋,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尊主觉得此事如何?” 沈西楼并不答,只是伸出手,梅姐将那两枚钢钉递上来,沈西楼拿在手里,反复把玩,过了一会,梅姐告了辞,退去了。 华远行一众人尚未走回到住所,他便开始觉得身上的力气又泻了,稀里哗啦掉了个精光,幸亏一旁李纷至急急地搀住了他,等回到他们居住的小院,李纷至遣退了众人,不理他们在身后议论纷纷,将华远行搀扶至卧房,华远行倒在榻上,开始声声咳血。 李纷至赶紧倒了温水过来,用小匙喂到华远行嘴里,伸手在他胸前抚摸帮他顺气,抱怨道,“今日动气太多了,我看你啊,今夜可是不能好过了,哎……何苦来……”李纷至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 华远行喝了点水,止住了咳,握住李纷至的手,挤出一丝笑,“纷至,你别难过,这不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吗,我这可是能休息上好几天了。” “你还能说笑。”李纷至佯怒,“今日之事可真蹊跷,究竟何人能于无声之中对蒋玄武下此毒手?你与他对掌时可能感觉到什么?” “对掌之时,并无异样,蒋玄武飞出去之前,他手上也并未藏着钢针,等到他受伤之后,倒在地上,我去摸了一下他的脉门,着实受伤很重,至少折损一半功力,如说他自己上演苦肉计,我自问以我自己的功夫,想一瞬间去了自己一半功力,也是做不到的。若说有人在那一瞬之间做了手脚,那一定是绝世高手。” “这江湖纷乱,世事无常,人心诡谲,害我日日担心,远行,真想回到二十年前,你我相逢的时候,那时候多好,我们只过自己的日子,从不用担心别人算计谋害。” “会有那么一天,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过了这一回,我回去便卸了这盟主之位,让他们年轻人干去,咱两个呀,就开始养老,我带你去我从前去过那些好地方,去咱们相逢的殷侠谷,不问世事,潇洒快乐!” 李纷至破涕而笑,一时间竟脱了那中年妇人的样貌,露出天真的神色来,“要我看,这倒是个好机会,咱们便借这个机会走了吧,等红袖楼查清楚,还不知什么时候,我真怕你撑不下去。” “你放心,我没什么大事,都是老毛病了,只是今日确实动武多了些,晚点我吃点药,缓缓就好。” 李纷至又叹一声,“哎。你也是,自己都这样了,还对怀恩大师许下这等承诺干什么?刚好此番咱们被人陷害,也不怪咱们没尽心,到此也就行了,怀恩大师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咱们就走了吧!远行。” 华远行的脸瞬间冷了一下,“我既然答应怀恩大师,帮他拿到天玄剑丝,便定会信守承诺,我二人交友多年,他从未开口求过我一件事,况且,他毕竟对成峰有十年的养育之恩,成峰却背弃他,儿子铸下的错,只能由我这个当爹的来还。” 李纷至抽出一个手绢,又开始抹眼泪,“罢罢罢,说不过你,你心里江湖道义,永远排在第一位,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你这一辈子呀,别的都好,就执拗这一样,你永远也改不了。” “纷至,你可知道,就凭着这一份执拗,我才值得被江湖人口中道一声敬重,我才扛得起襄阳歃血盟这杆百年大旗,只可惜——”华远行忽住了声,扭过头去,进入伤感之中。 李纷至也扭着头,俩人互相不看,但心里都明白。 华远行良久才道,“任我这一生如何光彩,歃血盟如今多么望重,可是成峰和成雨,真是叫我……叫我……”华远行说不下去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不做声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李纷至回过身来,“远行,不如把成峰叫回来,将这一切,包括你的病情如实告知,我见成峰本领,应能扛得起歃血盟,也能管得住成雨,让他不至犯下大错。” “只怕成峰如今不肯再听我的话了,我这许多年确实对他关怀太少,未尽到为人父的职责,等此次事了吧,我再同成峰细细说。” 李纷至点头,起身放下帐子,“你休息会,我去煎药。” 今夜,红岫园似是知道这两天大家都没休息好,灯熄了很多,黑黑的,仿佛长夜永无尽头。 第三日一早,章台柏组抽签,无甚惊喜,一组组对比悬殊,二十一组分组完毕,周道奇、刘玄妙、沈西楼、蒋玄武等都抽了不甚了了的对手,即便以蒋玄武只剩下一半的功力,对付等闲门派的掌门人,也轻轻松松;只一点奇怪,这一轮仍有一张空白签,居然又落到了秦书生的头上,这可是四届大会以来绝无仅有的事,所有人都惊诧;有人又怀疑起沈西楼的签里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但沈西楼将那签筒摊开了给所有人看,无人看得出异样。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4) 第三日一天加半宿的时间,章台柏组第二轮打完了,只剩下二十一人,加秦书生二十二人,这一次秦书生逃不掉了,势必要抽到一人与之对战,但万万没想到,他抽到了刘玄妙。 到第四日,章台柏组暂时休战,这一日是唧啾雀组的第一轮,三十六人,分成十八组,两两对战。 这三年来新成立的门派中,有至少一半可能坚持不到下一次掌门人大会,江湖便是如此,有些年份,新门派如经春雨灌溉,滋滋发芽,又有些年份,如树遭秋霜,纷纷陨落。这三十六门中,倒有几个有些小名气的,却也不过了了,但有个叫虚眉派的,名气却大得很,掌门是个青年美男子,叫柳花明。 虚眉派是三年前从湘南派里分立出来的一个门派,与湘南派的功夫师出同源,有正宗的血统,掌门人柳花明做了些改进。初始虚眉派是在湘南派的扶持之下渐渐成长,后来柳花明便独自顶起这个门派,行走于江湖之间,参与江湖大事,崭露头角,人人赞叹。 虚眉派名声大,还有一重缘故,湘南派的掌门人周道奇,是虚眉派掌门柳花明的老丈人,周道奇的独女周炳柔嫁给了柳花明,柳花明天资聪颖,处事周到,又长了一副好皮囊,江湖赞誉褒奖不断,少年得志,却不猖狂,可谓天之骄子。 柳花明站在人群之中,颇为惹眼,如夜空中那一颗最耀眼的明星,把天上人间都显得暗淡了,连秦书生见了柳花明,都不禁赞叹,甚至赋诗一首: 万里河山万家灯,人间哪有天上明; 三千流萤入凡梦,不如银河一点星。 更别提各门派的女弟子,真是恨啊,为何这样俊秀的青年,早早地娶了周炳柔,恨归恨,但看见周道奇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哪个姑娘还敢靠近。据说周炳柔身体不太康健,这次往洛阳路途遥远没法来,于是人群中便暗暗地传说,周炳柔是个病秧子,长得也丑,又矮又胖,脾气还不好,柳花明出门从来不带周炳柔便可见一斑,这许多素未谋面的人,便恨不得周炳柔早早死了,好去鸠占鹊巢。 各位姑娘也不仔细想想,难道她们真的愿意,她们的意中之人,竟是如此为了名利,做尽违心之事,而且还过河拆桥,始乱终弃,她们寻找的竟是这样的人吗? 唧啾雀第一轮,成峰对战的是个人称不羁侯的人,名叫吕昌锦,是个新接任的世家家主,大约和华远行等人年纪相仿,名头响,功夫差,以这把年纪,还来参加唧啾雀组的比武,面上已经有几分挂不住了,看了一圈,唯独认为柳花明也许是他的对手,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几日下来只交往章台柏组里的人,还把人家的揶揄当了真。 华成峰此人,嵩南山此派,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然不放在眼里,只想着快快结束和华成峰的这一场,再随意打个几轮,到巅峰对决再和柳花明一较高下,若赢了自然最好,若输了,也可编排说是周道奇淫威之下他不得不让几招给柳花明。 原本成竹在胸,哪想到第一场就吃了瘪。 成峰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少林寺渊源,所以不用纯粹的少林功夫,尽使些自己杂糅的那些怪招。不羁侯自称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成峰的手法,一上来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成峰还没动真格的,刚二十招便打得不羁侯无力还手。 眼看着不羁侯就要败下阵来,他双眼一提溜,大喊一声,小子住手!便闪身退出圈外。 成峰效仿君子之风,听见他喊住手,便也停了下来,道了一句,“胜负未分,前辈为何突然叫停?”成峰本是敬重之意,谁知那不羁侯却被前辈二字扎了心,突然暴怒,开口喝道,“你这小子什么来头,为何尽用些邪门歪道的功夫?” 听了这一句,看客里有一人,呼隆一声站了起来,便是那从第一天比武开始,算上这次才进了明月阁两次的施即休。 即休在台下看着成峰的招式,心下早已纳闷不已,这招式十分熟悉,被那不羁侯点了一句,突然想起,本能反应之下就站起来了。一旁秦书生拉了他一下,才又坐了回去,问起秦书生有关华成峰的来历,秦书生也就知道大概,便简单说了些。 成峰笑道,“这位前辈可真是说笑了,您是如何看出来我这是邪门歪道,晚辈规规矩矩地打,可没有陷害于你呀!” 吕昌锦本就是污蔑,哪有什么道理,“小子休得狡辩!你这功夫,问问在座众人,何人见过?并不是任何一个名门正派的功夫,天下名门的功夫,多半同源,在座各位人人都知,哪有你这等路数,还说不是邪门歪道?”众人确实都没见过成峰的路数,吕昌锦又问,“你师父是何人?可敢说出来?”吕昌锦想最不济拖沓些时间,自己也好思忖对策。 成峰是个聪明人,一瞬便看透了他想无中生有,又笑,“无师无门,自学成才!前辈,与你何干?”成峰此刻不再敬他,也不想再给他机会唠叨,钢鞭甩出,直逼吕昌锦脉门。 不羁侯见成峰不吃这一套,只得应战,但又不是成峰对手,情急之下,使出龌龊手段,一把灰烟撒向成峰脸上。 成峰见他手型不对,急忙便躲,仗着多年苦练内功外式和与老和尚打斗攒出来的经验,好歹脸上堪堪避过,却有一些灰烟落在衣袖和手背上,落在衣袖上的,瞬间燃起了火,手背上的也被瞬间烫黑了皮肉,滋滋冒烟。 原来真正的小人竟是他,成峰向来睚眦必报,顿时露出凶恶嘴脸,一副豁出去不要命也得给自己报仇的模样。 钢鞭抖擞,招架处火星迸裂,吕昌锦暗叫一声不好,那钢鞭已然直抽在脸上,顿时血糊了一片,不羁侯吕昌锦弃了兵器,拔腿便往台下跑,身后落在台上的灰烟已然燃作一团,红袖楼的人赶紧出来灭火。 成峰哪能让他跑了去,一个大跨步跟过去,手中钢鞭同时挥出,缠住了吕昌锦的腰,用力一甩,吕昌锦被那钢鞭吊着,狠狠地砸在了比武台的边缘,后背仿佛断了,弯成一个骇人的形状,一口血仰天喷出,滚落台下。 成峰打算再补上一鞭子,看吕昌锦那模样,再一鞭子下去,绝对要去见阎王了。众人见成峰那钢鞭疯狂,纷纷躲闪,空出一大片地来,中间只躺着个吕昌锦,吕昌锦想求饶,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一开口,只是满嘴往外冒血。成峰跃在空中,钢鞭破空之声已在耳畔,吕昌锦今日玩火自焚,要命丧此处了。 那钢鞭却迟迟没落下来。 横空中飞出一人,徒手抓住成峰急劲中的钢鞭,成峰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那钢鞭便被人捏住了,那人用力一扯,成峰被拽离了吕昌锦的方向,两人落地,成峰才看清,竟是华远行。 父子俩手各握钢鞭一头,僵持着,华远行面色严肃:“闹够了没?” 成峰不忿,“是他先撒毒药害我的!”像极了小孩子打架回家告状的模样。 “你这一鞭下去,要了他性命!” “他自作自受,若不是我躲闪的急,此刻已被他害死了!” “在江湖上行走,手下需多留情面。” 成峰眼神恨恨的,用力一抽鞭子,华远行也便松了手,成峰收鞭便走,留下一句,“用不着你管!”留下华远行在背后叹了一声气,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已经半死的吕昌锦和一旁观众,此刻才醒悟过来,这华成峰哪是什么无名小卒,当今武林中,姓华的,除了歃血盟,还有谁家? 红袖楼连忙把吕昌锦拉下去救治,既没死,便算不得成峰的过错,毕竟是不羁侯出手伤暗箭伤人在先,这一局,自然是华成峰胜,而不羁侯吕昌锦则被判令了永不得再参加掌门人大会。 “看来不用你出手了!”秦书生拍了拍即休的肩膀。 成峰离去,秦书生和即休也跟了出去,出了明月阁很久才追上成峰,即休抓住成峰手臂,似是有什么话急着说,却被秦书生拦住,把俩人拽回自己房间,才让即休开口。 秦书生刚刚关好门,即休忙不迭问,“成峰兄弟,你这功夫,当真是自己悟出来的?” 成峰一愣,“怪大哥缘何如此一问?” “我看你用内功的运力方式,和你所用的招式,虽然不尽相同,但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何人?”成峰与秦书生一同问。 “魔琴郑经。” 秦书生问,“偌偌,看得可确切?” 即休道,“丝丝分明。” 两人一同吸了一口气,互相看看,秦书生问,“成峰究竟是何处习得这套功夫?” 成峰转了好几下眼睛,也才隐约拼凑出来这事情的一些边角,他边回忆边说,“难怪!那日在半月湾,我躲在梁上,见魔琴出手之狠辣果决,已知自己绝不是对手,但我从梁上下来与他对招之时,他手上动作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我才侥幸斗上几招,怕是那时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手下才犹疑了。” 秦施两人点头,该是如此。 成峰继续说,“秦大哥和怪大哥都知,我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便把我丢在了少林寺,幸得恩师怀仁十年照料养育,才有幸活到今天,便是一直师从怀仁师父,练习的一直是少林寺正统的功夫。去年春天,一天我在寺里稀里糊涂走到了一处藏书之处,是少林寺藏经阁尽头的一个暗室,初始我并不知是怎样阴差阳错触到了那暗室的机关,便走了进去,经过一个长长的暗廊到了那暗室,里面是一堆堆的经书残卷,哦,如今想来,那暗室里面有好几把断了弦的琴!” 秦施两人互相对视,似是越发确认。 “但当时我并未留意,每一把琴的琴弦都是断的,甚至有一些琴身都断了,似是被人有意砸断的,我一时出不去,便翻看那些经书残卷,从前经书我都看不懂,但那一天,竟被我碰到看得懂的东西,是些内功心法和招式,心法只有一套,但招式却多重多样,刀剑、鞭戟、掌法、腿法,应有尽有,不过都是一段一段的,有头无腚,唯有心法是完整的,那些功夫我也从未见过,一时手痒,便练了起来。” “后来费了好大功夫,才从那密室里出来,回去后我便神思不属,夜里做梦也会梦见那些招式。但因为那招式不连贯,有些节骨眼我想不通,便去藏经阁再寻找那个暗室,还真的被我找到开门之法,之后我只要闲暇就过去练功,但那套功夫十分庞大,内功所走经脉也与寻常不同,又无人教授,所以进境很难。因不想让我师父和其他人知道我在练这套功夫,便找了无人去的地方练功,就在后山峰顶灵霞洞中。我知背着师父练习其他门派的功夫不对,但那套功夫极其精妙,令我欲罢不能,这也才出现我在灵霞洞壁上刻下一些难解的招式的事情,但我当真没有在那里写诅咒我师父早日升天的话,应该是有人发现了我,为把我逼上绝路,在那里补上了一刀。” “也难怪!那日老秃驴怀恩对我那般深恶痛绝,想来不只是河间程氏的缘故!” 讲到这里,成峰忍不住将程氏的事情给两位大哥又讲了一遍,并说,“那些隐秘的地方,我师父那蠢笨头脑定然琢磨不出来,怀智师叔一向一根筋,也没有什么花花肠子,怀信师叔虽然掌管寺里的经书、药石,但他一向十分严于律己,清正廉洁,更不允许座下弟子胡来,这样看,怀信师叔虽有嫌疑,但嫌疑最大的,仍是怀恩那老秃瓢!” 秦书生点头称是,也回忆道,“那日在半月湾,众人对峙有关琴谱一事,我记得那年在雪山,是怀恩大师对我说,这里面确实有治病救人之法门,应当仔细研究,但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让我写词尚可,让我谱曲确实强人所难,况且对武功秘籍心法,我也不通,便直接交给了怀恩大师,望他能研究出来个方法,救治伤难。” 成峰忽道,“咱们快去找我……我父亲,那日光顾着与他吵架,忘了跟他问个究竟。” 秦书生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与无双曾数次去歃血盟拜访,都被华盟主的夫人以盟主身体不适为由挡在外面,未曾得见,若成峰肯带我们一起去,我们将此事弄个明白,也好了了无双一颗悬着的心。” 遂成峰三人连同惠无双齐闻善一起,朝着歃血盟的住处去,路上行人不多,因为大部分都还在明月阁里看唧啾雀的比武。 到了歃血盟住的院门口,应门的盟众见又是秦书生,当即便想挡回去,态度十分恶劣,但转眼又看见了华成峰,一时便没了主意,成峰叫他赶紧去通报,众人在炎炎夏日中等了一会,感觉要被烤化了,那应门的才来回复,请这几个人进去。 被那应门的带着穿过几重院落,院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越往里走,越是清凉起来,华远行在会客厅里等他们,李纷至在一旁陪着。 华远行今日看着脸色确实不太好,其他人或许没太大感觉,施即休却感觉清晰,那凉意多半就是从华远行身上发出来的。 华远行并不知施即休是谁,只知道成峰身边有一个朋友,似是功夫不俗的样子,高手之间,仿佛能感知彼此,华远行知道那人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不佳,特意朝即休点了个头,示意无碍。 众人寒暄,秦书生抱歉多番上门打扰,华远行也表示歉意,说自己实在是有所不便没有见上面。 本来今日也不想见他的,今日身上着实难受,但是听说成峰也来了,尽管那日争吵激烈,又如何能狠得下心真的将成峰拒之门外,门人来报的时候,他还坐在床上,腿上盖着一条薄被子,李纷至不想让他见客,华远行思来想去,并向李纷至反复保证,绝不动气,李纷至才同意他出来见人,因此耽误了很久。 寒暄完毕,秦书生先开口,直接道明来意,华远行知无法再推脱,便同意将当年之事讲与众人,他先声明,“各位也素知华某为人,今日只讲华某亲身经历之事,但凡未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事,全都不能妄加揣测。” 众人颔首。 华远行先是沉默了一会,仿佛陷入自己当年的回忆之中,过了一会,他开口,“这事还要从六年前护苏世家灭门惨案说起。” 众人凝神倾听,华远行道,“护苏世家的老家主扈川疆是本朝开国时江南东路广德军守将的后人,经过多代沿袭,虽然已经没有了爵位,但声望犹在,护苏世家的名头一直未改,只是日渐式微,但在当年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有名世家,当时的郑经还不叫魔琴,名不见经传,功夫也不十分出众,来历不是很清楚,一度在江湖上混得惨不忍睹。” “扈老家主这一代十分用心经营,结交江湖好汉,广纳各路英雄,想恢复先祖荣光。扈老家主最爱扶助弱小,匡扶正义,在郑经最落魄之时搭救了他,让他进入护苏世家,与世家子弟一同修习武功,郑经在习武一道上很有天分,没出几年,便在众多子弟中脱颖而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扈姓的子弟能比,扈老家主很是喜欢他,出席各项江湖大事,都将郑经带在身旁,并向江湖中人夸赞,江湖那几年还出现传言,说扈老家主甚至想让郑经来继承护苏氏的家业,认为他定能帮助恢复护苏氏的荣光,但护苏氏家族中反对之声日盛,没听说过外姓也能继承世家的。” “郑经此人我从前见过几次,直到他变成魔琴之前,江湖中人都觉得是扈老家主对他赞誉过高,那时候看着郑经平平无奇,不善言谈交际,也不甚通礼仪,面目又有些……丑陋。直到他练了魔琴神功,我们后来与他交手之时,才感觉到,郑经真的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就在郑经在护苏世家如日中天之际,六年前的春天,忽有一天,传说郑经一夜之间屠尽护苏氏满门七十四口性命,所用手段极其残忍,很多人被活着剥皮抽筋,钝器碎骨,最后鲜血流尽痛苦而死,除郑经之外无一活口,传说郑经全身披血,夜奔而走。那时候江湖中人便说,郑经已经成魔,枉费扈老家主对他的多年栽培养育之恩,竟养出了个白眼狼。后来江湖上又出现了多起惨案,传说都是郑经所为,且包括护苏氏灭门那一次,以及后来多次惨案现场,周围的人事后回忆起来都说,惨案发生时,听到过琴声悠扬整夜不绝,因此便有了魔琴的称号。” “怀恩大师与扈老家主一向亲近,那时候怀恩大师经由第一次江湖掌门人大会,已经声名斐然,我与怀恩大师也是多年好友。护苏氏灭门惨案发生之后,怀恩大师自愿肩负起为护苏氏及其他各家复仇的使命,多次召开江湖英雄大会,想组织一场除魔之战。但众门派总是初始群情激昂,一到了要出钱出人的时候,便纷纷后退,毕竟灾难还没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不知,如果他们不出手,等到魔琴盯上他们的时候,可不会给他们时间求援。如此前后折腾了大半年的时间,好容易凑齐了这五家,其他门派虽没出人,但是也多少会提供些帮助,这五家便是少林寺、初初成立门派不久的无影门,我们歃血盟、半月湾齐家主和惠山派。” 这一段倒是无甚稀奇,秦书生也讲过,且与华远行所述相差无几,但秦书生那时候初入江湖没多久,无影门的声望在五派中最弱,秦书生自己功夫又不济,大半时候只是追随众人,很多细节都没有华远行了解的这么清楚。 “然而魔琴的踪迹并不好找,我们定下行程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魔琴大概知道江湖中人要围堵他,沉寂了好长时间没动静,中间也未再发生魔琴伤人事件。五派集结后第一次追踪到魔琴的身影,是那一年第一次落雪的时节,在北方惑雪山脉扶雪镇,众人几乎横跨了整个山脉才最终在惑雪山脉主峰青冥山堵到了郑经,但是那时候,五派已然人力凋零,补给不足,只有五派的掌门和几个核心人员还撑得住。我们很多人都是常年生长在江南,到了北方大雪的地方,很难扛得住,因此许多门人伤的伤,病的病,甚至还有几人永远埋在了惑雪山脉终年大雪之下。”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身见到魔琴神功,他当时正在练功,那功夫声势浩大。”华远行偏头思索,似在思索如何形容那阵仗。一旁秦书生接言道,“重似舞天弄地,移山填谷,又轻似御雪乘风,戏影绘声。但奇怪之处是,并未听到琴声,也未见到任何一架琴。” 众人疑惑又惊叹,华远行赞许地看向秦书生,点了几下头,接着道,“魔琴见到我们之后,吃了一惊,随即收了神通,我们见他功力如此高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想趁着他收功之际围攻上去,当时五派总约在场有五六十人。”说着询问似的目光望向秦书生。 秦书生点头回应,“最少五六十人。” 华远行接着说,“众人一拥而上,使出各门派绝活,一时间电石火光,兵器乱飞,却只堪堪与魔琴打了一个平手,实际上魔琴还略占上风,须知那时候虽然我自己功夫尚差些火候,但怀恩大师等几人都是成名好手,我们几人联手对付一人,在江湖上理应所向无敌,却无论如何都制服不了魔琴,魔琴似有三头六臂,他身影飘忽,飞天遁地一般,那功夫着实精妙。” “实际上那时他几次想停手辩解,但我们并不给他机会,直到魔琴将除了五派掌门之外的其他人都打伤了。我们那时候以为门派众人都死了,等到回程时,才看到很多人还活着,只是有些人没顶得过那彻骨的寒冷和漫天的大雪。五位掌门仍然不停手,确实都有宁舍命成仁义的英雄壮举,魔琴见没有机会辩解,转身便走,不再和我们纠缠。但是我们五人并未放弃,一路追踪,且追且战,追了约有一日夜,终究,我们还是不似魔琴般可耐青冥山上的苦寒,战力越来越弱,到了一处蒙着雪的山崖下,对战中,被魔琴一个个点了穴道,无法动弹,全身酸软地在地上倒成一团。” “魔琴控制住我们之后对我们讲,护苏氏一事属实江湖中人对他有所误会,既然我们不听他辩解,一味只想杀人,甩又甩不掉,他便也只能用这样的手法强迫众人听他解释,随后他便讲了春天的时候他所经历之事。” “据魔琴讲,在去护苏世家之前,他在另外一个大家里做武教头,但那时候他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在武学上的领悟力,武力平平,反而整日忙于各种家事应酬,武艺日益松懈,后来那家招纳了新的武教头,据说年轻有为,武力高强,他便被抛弃了,一度也觉得自己在江湖上很难立足,在最落魄之时他被扈老家主救助,在江湖中为他博得一席之地,后面逐渐崭露头角,才让他重燃生的希望。” “在老家主的鼓舞之下,他用大把的时间钻研武学,阅尽所有能找到的武学藏书,整日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唯有在那些古往今来的武学大家的招式心法间,他才能找到灵魂的安宁,终有一天,在某一深夜对空静坐之时,仿佛突然有神来之手开了他的灵窍,找到了一条仿似通往终极武学的道路,自那以后,他便有如神赐般武艺突飞猛进,将自己所悟到的武学形成了一整套的心法与招式,并记录下来,记在一条长长的丝绢之上,随身携带,便是江湖人后来所说的琴谱,但是他知藏技,并未在任何人前显露这一手功夫。” “只是江湖中人真正见过琴谱本来面目的人并没几个,因此各种传说都有,有的说琴谱是一把兵器,有的说琴谱其实是一把琴,实际上,那琴谱只不过是记载在丝绢上的一些符号,彷如乐章,因为不是寻常字符,见过的人都不懂,更别说其他妄加揣测的人了。” “就在他琴谱这一套功夫逐渐琢磨成型的时候……大约是在护苏氏发生惨案的一年之前,扈老家主偶然间得了一件宝物,是一册风水画册的孤本,听人说那画册孤本中隐藏着极奥玄机,有武学至宝,但无奈他研究不透,因知郑经武学天赋颇高,便着郑经帮他研究。” “扈老家主对此孤本寄予厚望,深信这些武学秘籍研究出来,定能使他护苏世家重振雄风。那一年也确实是扈老家主最为得意的一年,人前人后时常显出马上便要重回江湖巅峰的感觉。但不如扈老家主的愿,耗时一年,郑经自云确实也尽心尽力,他也很希望这里能再发掘出一套绝世武学,以报答扈老家主的恩德。” “怎奈到最后破译出来的,只是一套寻常的功夫,只怕延年益寿的功效还更多些,结果交给扈老家主,扈老家主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十分气恼,只叫郑经再去研究,不巧又过了没多少时日,扈老家主竟然发现了郑经的琴谱神功,便认定是郑经偷取了他孤本中藏着的秘籍,只拿一套寻常功夫来应付他。” “郑经无论怎样辩驳,他都不肯相信,定要郑经交出琴谱予他,郑经当然不愿,但碍在扈老家主救助之恩,每当护苏氏为难他之时,他都只是忍耐,到最后竟招致护苏氏毒打,用尽酷刑,因他不抵抗,几欲丧生,就在他半死之际,扈氏将那琴谱夺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扈氏无人再理睬郑经,只让他在伤痛之间自生自灭,听闻扈老家主闭门练功,打算一朝功成,笑傲江湖。” “但天不作美,没等来扈老家主功成之日,却等来了扈老家主走火入魔之时,郑经自己对这套功夫也还还没全部练习过,很多部分只是灵感至处,书写了出来,想待日后慢慢研习修正,并不知竟会令人走火入魔。且扈老家主并未问过郑经这套功夫的解读方法,擅自遐想,终至自戕,走火入魔之后,扈老家主仿佛疯癫,抡起他的大刀,一夜亲手杀死了护苏氏七十三口的性命,还有一人是外来之客,也惨遭毒手,那客人却也不是旁人,是个叫回珠的姑娘,是在落魄之时也不嫌弃郑经的红颜知己,也一并折在了扈老家主手里。” “郑经那时候已经恢复了些体力和功力,本想从扈老家主刀下救回几条冤魂,尤其是想救下回珠,却终究未能做到,在七十四人全都死了之后,郑经坚持顶着伤痛和入魔的扈老家主大战百合,终未能取胜,全身浴血,急奔而走。好在在扈老家主神志缺失之时,郑经趁乱拿回了琴谱。” 华远行说,“当时华某真的听进去郑经的叙述了,某跟着就问了一句,那扈老家主又去了何方?郑经说,恐怕仍在世间。那时候他也想追踪到已经疯魔了的扈老家主,怕他再作乱害人,也想告慰死去的回珠的魂灵,几次隐约见到他身影,追过去便已不见了,后来江湖上几起惨案,怕也都是疯魔了的扈老家主所为。” “郑经还一再解释,琴谱不但不是魔物,且能治病救人,哪怕是经脉尽断,也能使其恢复如常。怀恩大师、段大侠和齐大哥却都嗤笑他,说郑经编的好一段故事,如今死无对证,他想怎样说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因此无论郑经怎样解释,众人都只是不信,一时陷入焦灼。” 众人听到此,都寂寂无声,华远行停下来思索了一会,“想想那时候,若郑经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怎会与我们争辩,一刀杀了我们所有人,岂不是省事。” 秦书生接了一句,“或许那时候大家心里觉得,整个江湖耗费了那么多的人力财力,千里追踪,好不容易到了要手刃凶徒的时候,怎能接受追错了凶,杀错了人?回去后和江湖众人如何交代?还不如认定他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徒更容易些。” 静默中有人轻轻的叹息,仿佛一切都有些变了味道。 华远行接着讲,“那时候郑经站在山崖之下,背对覆满白雪的峭壁,因我们不信他所言,急得直转圈,仿佛陷入自己深深的思绪,全然感觉不到外界了,这时候却不知我们之中是谁高喊了一声,接着有人便反应过来,哈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山谷,郑经却充耳不闻,还在兀自说着什么,突然间,峭壁上厚厚的雪盖轰的一下砸了下来,准准的将魔琴压在下面,像一座小雪山,怕有千斤之重,之后便没了动静。” “我们几人凑在一起,互相使力解穴,过了很久,才将穴道解开,我们知道魔琴应无其他途径出逃,但也不敢轻易扒开那雪山,便轮流在那附近守着,其他人在雪山里勉强寻找些吃食果腹,大约过了三天,我们才合力扒开了那座小山,果然扒出了郑经已经冻僵的身体,但是竟然还有气息,我们几人又合力将他反复捆绑,拖到一处小山洞里,一边暂避风雪,一边看他能否醒来。” “等了一日夜,郑经果然醒来了,但气息极弱,段大侠代表江湖众门,痛陈了魔琴的罪过,并将他审判定罪,要就地诛杀,不过怀恩大师不同意他的说法,与段大侠两人争执了起来,怀恩大师觉得既然琴谱能治病救人,应留下琴谱,只杀魔琴,但段大侠却觉得魔琴与琴谱都是害人之物,应斩尽杀绝。” “那时被我们绑在地上的郑经,头脸着地,那一张丑脸上泛着青紫色,很是可怖,他闭着眼,说了一句‘琴谱给你,留我一命。’众人商议后决定同意郑经的提议,待郑经恢复了少许,我们便拖着他,在一处雪洞之中,找到了琴谱,五人商议,将琴谱分为五段,每人各持一段,若要救人,需五人聚在一起,便可救人性命,若要害人,只要五人中有一人不同意,便无法作乱,此法也算公平,众人都满意。照约定,我们便打算往山下走了,秦先生的门人找了上来,先带秦先生回去了。” 秦书生点头称是,他本以为这一切到此就结束了,后续发生了什么他便不清楚了,也急切地希望华远行讲下去。 “我们剩下四人走了一阵,相谈间突然觉得不妥,虽然我们拿走了琴谱,但是魔琴仍在,他日魔琴恢复了魔功,再继续危害江湖,更是无人能阻挡,况且按照魔琴手法,我们几派恐怕要被灭门,到时候又该如何跟江湖众人交代?当时我们已经全都忽略了魔琴的解释,一意孤行地认为魔琴就是个大魔头,四人商议,应该趁着魔琴尚未恢复功力之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我们便又返回丢弃魔琴的雪洞,要诛杀他,那时只距离我们离开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恢复了不少的功力,应是他练琴谱神功的功效,他大骂我们背信弃义,双方对骂了一阵,待到我们动手时,魔琴似乎已经完全好转了,且功力更胜从前。我们只一瞬就完全招架不住,众人都受了很重的伤,而魔琴当时也很可怖,他全身经脉凸起,衣衫尽碎,一身青紫,像要爆炸一般,雪洞被他功力震塌,众人逃至地面上,就在他要一招将我们四人置于死地之时,忽又有一高人出现,竟能压制住魔琴功力,那人叫郑经清醒,不让他伤我们性命,郑经满脸痛苦,显然已经不能自制,那高人便也用出神功,竟然震碎了郑经全身经脉,废去了他一身魔功,我们才侥幸逃脱。” 秦书生望了一眼即休,并没说什么。 “那高人见郑经功力全失,已然压制不住之前雪崩之时的伤,好像登时便要丧命,便运功给他疗伤,加上适才他镇压郑经魔功所耗内力极多,自己的性命一时间也似岌岌可危,突然间怀恩大师和段大侠两人同时出手攻击那在疗伤的两人,那高人仿佛与怀恩大师与段大侠对了一掌,出手极快,某并未看得十分真切,但只觉得一声惊天雷响,耳鼓顿时失去了声音,只见郑经与那高人一同跌落深不见底的百丈悬崖,齐老家主也被震得受了重伤,摔在离我不远的雪地上,而怀恩大师和段大侠却一时没了踪影,我和齐老家主找了很久,才找到奄奄一息的怀恩大师,而段大侠只剩下一具尸身了。” 惠无双赶紧焦急地问:“那我夫君究竟是何人所杀?” 华远行摇了摇头:“不知是那高人一掌便杀死了段大侠,还是他和怀恩大师在一处后来才死去的。” 惠无双气得牙痒痒,“看来死无对证,这天底下恐怕只有怀恩才知我夫君真正的死因,他们将我夫君的尸身还给我时,只说是死于与魔琴对峙之时,我还就一厢情愿的认了他为江湖道义而牺牲,而且也没有人交给我什么一段琴谱,看来他手里那一段,也必定已经在怀恩手里了!” 秦书生安慰了惠无双几句,又问华远行:“华盟主,恕不敬,你手里那段琴谱如今还在吗?” 华远行脸色一阵苍白,一晌才答:“我们那年从青冥山回来之后没多久,便是第二次的江湖掌门人大会,便在那一次,我将我手里原本那一段,送给了怀恩大师。”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唏嘘。现在看来,除了怀恩自己的,还有秦书生的,段浮仁的和华远行拿到的琴谱,已经都在他手里了。唯独少一块,便是压在沈居湖心塔的那几块大石头了。 众人又寒暄了一会,见华远行再藏不住疲倦神色,一看窗外,已然日光去,月影移,更鼓响,人声息,便纷纷告了辞,华远行未挽留成峰,成峰也只是看了他父亲几眼,像要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5) 第五日仍然是唧啾雀组的比试,剩下的十八人,两两对战,此轮之后,便只剩下九人。 成峰此番对战苏家寨的寨主,一个叫苏畔眉的女掌门,也使一条鞭子,是黑色的牛筋制成,以柔克刚,比成峰的钢鞭更加考验功力。但成峰今天状态很好,仿佛昨夜间,心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沉静了下来。 打了没几个回合,成峰竟然两三次陷入险境,那苏畔眉丝毫不是点到即止,更不像切磋武艺,仿佛是在下死手,带着一身的深仇大恨一般,成峰也只得用出凌厉的鞭法应战。鞭声交错的间隙,成峰堪堪躲过一步险招,劈头便厉声问那女掌门,“苏寨主,今日比武只是切磋,为何你屡下杀手?” 苏畔眉两眼一瞪溜圆,“谁和你切磋!下流鼠辈,你我有仇,不如今日便报了吧!” 成峰疑惑,离了少林寺后,见过的女的不超过仨,这苏寨主确信未曾见过,什么时候结下的仇?怎么这两场比武,总遇到这般不靠谱的人,不好好比试,竟搞些没用的东西。 成峰道,“苏寨主,你我二人素昧平生,谈何冤仇?”问诘时手上也不敢松懈。 苏畔眉仍是瞪着双眼,“我徒儿如琳告诉我,歃血盟姓华的公子,屡番轻薄于她,华成峰,你别敢做不敢认!我今天豁出去不要这比试的资格,也要教训你这登徒浪子!” 成峰是又气又笑,华成雨这孬种,见他一次倒霉一次,如今被他连累坏了名声不说,还背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但成峰心思一转,此刻若要辩解,搞不好被那女寨主得手了去,遂只是无奈笑笑,那苏畔眉却以为成峰是认了罪,更加张牙舞爪。 论真本事,苏畔眉并不是成峰的对手,又打了二十合,成峰钢鞭将苏畔眉的软鞭缠住,让她动弹不得,兵器被人制住,苏畔眉只得认输,扬言不会放过成峰。苏畔眉离场,成峰朝着她喊道:“苏寨主,回去好好问问你那徒弟,我叫华成峰,别让她认错人了!也别忘了那天有人在危急之际救她脱了险,可别恩将仇报呀——” 一个姑娘急急地朝着苏畔眉跑了过去,低低地跟她解释着什么,苏畔眉脸上表情渐渐错愕,继而又愤怒了起来,甩开那姑娘,走了出去。 成峰胜出,下台继续观看。傍晚时分,九组对决全部完成,九人胜出,但是其中有一个病了,发高烧,便退赛而去,只剩八人,抽签后众人便散了。 第六日,又有看头,秦书生首战,对决刘玄妙。 从抽签出来那天晚上,秦书生便扬言退出,不再参加比试,反正他从来只是来玩玩的,与刘玄妙打一场,免不了又要遭一番嘲笑,论功夫也不是刘玄妙的对手,何苦去自取其辱,又要惹得惠无双不高兴,红岫园里早已传开了,说秦书生未战先怂。 到了头天晚上,秦书生还一直在讲明天他断然不会露面,没成想梅姐过来找他,告诉他如若身体无恙,又无其他规则限制,便不能退赛。 秦书生怒道,“哪有这般道理?我就是不去了,你们能耐我何?” 梅姐笑笑,“秦先生,您是我们红袖楼的座上宾,哪个能耐你何?秦先生不出战,我们就挂起擂台等您,等您什么时候出战我们再继续。” 秦书生闻言转身便回屋去收拾行囊,拉着惠无双要赶着夜里离开。 梅姐倒是也不拦着。秦书生和惠无双两人出门刚走了两三层台阶,便被一大群各门派的子弟围住,秦书生错愕,将惠无双挡在身后,一只大手紧紧箍住惠无双的细手,惠无双见人多几次想挣脱秦书生,但均无果,只得跟在秦书生身后,低着头不看人。 秦书生问众人为何围堵,众人吵吵嚷嚷,秦书生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朝众人吼,“你们这样叽叽喳喳的,谁听得清?!”推开众人便要离去。 这时一人站出来,是湘南派周道奇座下的弟子,那人也颇有礼数,轻施一礼,叫众人息声,对秦书生说,“秦先生,你既然接了请柬,来了这掌门人大会,便应该比下去,怎能无故退出?秦先生可不要只考虑自己一时潇洒,刚刚各大门派收到消息,因为秦先生退赛,红袖楼决定终止这次大会,叫各门派赶紧去结账清款,子时之前便都要离开,明日红岫园便要闭园了啊。” 众人互相附和,就是就是,我们千里迢迢的来了,还没分出个胜负,怎么能因为你秦书生一时的好恶,就这么散了呢? 秦书生这才明白过来,叫惠无双先回去,他要去找沈西楼理论,无双拉住他,“算了,他们逼你上台,你便去吧,就算找到沈西楼,他们总有别的办法,你去速战速决,下台了我们再走,便不会有人阻拦了。无非是多一天而已。” 秦书生思前想后,百转愁肠,终究叹了一口气,“好,我去!” 不一会,传来消息,说红袖楼不叫结账了,明日比武继续。 众人散了,秦书生指着红袖楼的方向跳着脚骂,“沈西楼!卑鄙小人!你给我出来!你躲在暗处这般整我,算什么本事?你出来!”可是不管他怎么骂,红袖楼也并无回音。 秦书生见众人都走了,红袖楼其他人也没有动静,拉着惠无双假装往回走了两步,后迅速转身,施展轻功,两人腾空而起,打算逃窜而去。跃在屋顶上,刚走了几步,前面突然出现一个红衣的身影,秦书生差点撞在那人身上,靠惠无双拉了他一把才没从房顶上摔下去。 那红衣人一张白脸上满是戏谑的表情,嘴角歪着,目光清冷,“人道秦掌门光明磊落,那怕是没见过秦掌门的真面目,这不是刚刚答应了来比试,却转眼就要逃跑!” 秦书生愤怒,“沈西楼!你究竟搞什么名堂?别人都能退赛,为何我不能?” “嘿嘿。”沈西楼冷笑两声,“哪有什么为什么?这是我沈西楼的地盘,我想让谁比谁就得比,我想让谁输谁就得输,没有什么公理道义,一切,全凭我沈西楼的心思!今日就是看秦先生不爽,就是要让秦先生上台,秦先生如果不比,我还是就此终止此次大会,让天下各门派都恨你去,看不追得你无处可逃!” “你,你……”秦书生气得浑身发抖,沈西楼笑得云淡风轻,秦书生突然眼珠一转,放声喊了起来,“偌偌!快来,救命!” “秦先生!别叫,叫谁来也没用,谁还能天天贴着你保护你?” 僵持了一会,施偌没出现,秦书生气瘪了些,好汉不吃眼前亏,半推半就叫惠无双给拉了回去。次日一早,为了看秦书生和刘玄妙这场比试,明月阁里坐满了人,刘玄妙也早早地上台等着,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她的细棍,满面的春风得意。可是等了许久,秦书生也没出现,梅姐叫人去秦书生的住所看看,那人去了一会回报,说秦书生昨夜喝了个酩酊大醉,现在还在睡着。 但此刻众人仍有耐心,过了两刻钟,梅姐又叫人去催,回来说秦先生起床了,但是秦先生说,大家不是愿意等着看他一场笑话吗,不妨多等一会,他用过早饭再说。 又等了两刻钟,去催的小厮回来报,说秦先生说要梳妆,还要再等等。 众人就不愿意了,沸沸扬扬起来,梅姐要亲自去请秦书生过来,刚要出门,门口传来一个响亮的喊声,“吵什么吵?我来了!” 秦书生掀门而入,众人掩口而笑,秦书生哪里梳洗打扮过,那头发一半揪着,一半散乱,揪着的乱做一团,散着的糊在脖子上脸上,一层黑色的胡茬铺在嘴唇上下,衣衫半散,上面有大片半干的酒渍,松松垮垮系了根腰带,走近了闻着一股发酸的酒气,大家交头接耳,窃笑声声。 秦书生宿醉未醒,眼神迷离,脚步虚浮,晃荡着走上了比武台,朝着刘玄妙鞠了个大躬,“刘小宗主,久等啦,请赐教!”说罢等着刘玄妙叫他起身。 刘玄妙睁着一双溜圆的眼望着他,不气不恼,嘴角带着一抹微笑,拎起手里的六棱细棍,棍稍轻轻抵在秦书生低着的下巴上,少少用力,迫使秦书生起身,但是秦书生梗着不肯起,刘玄妙开言,“秦先生,起来吧,领口开的太低,什么都看见了。”刘玄妙声音不大,台下却立刻崩出爆笑声,秦书生更是立马直起了身,慌忙伸手把领口的衣裳拢紧,腰带也收了收。 “刘小宗主,你你你你,一个女儿家,他日总是要嫁人的,你这般轻浮,在江湖上扬开了名声,日后哪个还敢娶你?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啊。”秦书生苦口婆心,有点结巴。 “那就不劳秦先生费心了,我听闻秦先生也是风流之名满天下,你不怕没人敢嫁?实在不济等到那时候,我便勉为其难嫁给秦先生,岂不是两全其美?”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两人的武力水平,在座门派基本上清楚,秦书生不可能是刘玄妙的对手,但是谁又是来看他俩打架的呢,都是来看斗嘴的。 秦书生摇了摇头,拉着长调,“刘小宗主——可口下留情吧,秦某人什么地方得罪了您,请多见谅,莫在这再继续顽笑秦某啦,秦某这里给小宗主先道歉了——”秦书生见说不过,赶紧认怂。 “秦掌门不必。”刘玄妙笑嘻嘻,“秦掌门,我如今在这整个江湖面前说了这话,便已没了后路,却也不后悔,刘玄妙句句真情实意,打定了主意要跟住秦先生,可不是顽笑!” “秦某这副邋遢模样,真不知是哪里让小宗主你用了心思!”秦书生甩袖转身,背对刘玄妙。 “秦先生在我心里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气容山河,胸怀天下,无人能比,秦先生不同意,我便一路追随,追到秦先生愿意为止。”一句话说得秦书生满面通红,无地自容,台下人笑得都失去了端庄。 秦书生心念一动,赶紧又辩驳,“诸位,诸位先莫要闹,既然刘小宗主在此信誓旦旦,秦某人也把话撂在这里,我已与惠山派掌门惠无双结了盟誓,断不会再移情别人,诸位见证,刘小宗主还是省省心思吧!” 惠夫人台下听闻是又羞又愤又感动,但刘小宗主可是不高兴了,秦书生好歹也该留几分薄面给她,不该一气断绝了她的念想,嘴上却笑着,“秦掌门也不必如此绝情,来日方长,我们且走着瞧!”手上更不留情,六棱棍劈头到了秦书生的头顶。 秦书生虽知这是必败之战,在刘玄妙步步紧逼之下,也只能奋力应战。秦书生没有兵器,刘玄妙打了几招,便也将六棱棍扔在一边,两人赤手空拳打了起来。即是赤手空拳,就免不了胳膊碰着胳膊腿碰着腿,寻常人过招碰碰也无所谓,但是秦书生碰着刘玄妙,只觉着刘玄妙一掌一拳都砸在他心上,听着自己的胸膛里砰砰作响,旁人或许看不出来,觉得秦书生不过是水平如此,但刘玄妙看得出,秦书生已经慌乱得毫无章法。 打了约二十合,错身交叠之处,刘玄妙挤着眼睛凑在秦书生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秦掌门,今日送你再往前一步,望秦掌门记着这点恩情!”秦书生拧着眉头,没明白刘玄妙这话是什么意思,见刘玄妙左脚已然踢到了他胸口,秦书生急忙抓住她脚踝用力向旁边一拧,刘玄妙半空中翻了个身,秦书生借机一掌跟了过来,刘玄妙落地之时,左脚鞋袜突然脱落,一个没站稳啪叽一声坐倒在台上,两手撑在身后,秦书生掌力劲急,推到了刘玄妙胸前才堪堪收住。众人起身观看。 刘玄妙咳了一声,笑道,“是我低估了秦掌门,认输。” “好!”突然明月阁三楼上传来一声叫好,众人抬头,见沈西楼站在栏边,拍掌叫好,“秦掌门竟然当众脱人姑娘鞋袜,虽然胜之不武,可是好歹胜了!不错,不错!” 秦书生连忙收手辩解,“沈西楼你休要胡说,我没有……”一句没讲完,已被揭瓦般的欢呼声掩盖过去。 秦书生气恼地从人群中钻了出去,嘴里闷哼道,“如此作弄人,当真无聊透顶!”惠无双在身后跟过来牵住他的手,既没有跟他一道发泄,也没有安慰,更没提适才秦书生那感天动地的肺腑之言。 明明抓在手里,明明刚刚说了那海誓山盟,但惠无双感觉秦书生正在离她而去。 次日抽签,秦书生没去,说剩哪一张给他便好,没想到,又是一张空白签,秦书生听说了,脑子里又想起那晚上沈西楼说的话,他想让谁比谁就得去比,这沈西楼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这一轮的结果也很快出来了,最终剩下六个人,分别是周道奇、蒋玄武、沈西楼、还有佛医门的掌门欧阳青鸟、开山刀梅步高,以及秦书生,抽签为周道奇对梅步高,蒋玄武对欧阳青鸟,沈西楼对秦书生。 秦书生知道之后,心里彻底凉了,想着这几天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否则生死未卜。但是秦书生想尽了办法,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过了两天,唧啾雀组也有了结果,只剩下四人,再两局便可以分出胜负。柳花明对西夜岭关卓,华成峰对海下帮楚别心,若能胜得了楚别心,便是与柳花明的巅峰之战,成峰问了几个相熟的看客朋友,他和柳花明,熟胜?众人皆对他摇头叹息,怪大哥更是与他说了实话,“成峰兄弟,柳花明成名之前,在周道奇手下多年苦练,已得湘南派真传,你与他之间,日夜不停的修炼,至少还差三年功力。”成峰听后,瘫倒在椅子上,久久未能起身。 好在楚别心还是被他战败了,不过成峰已然能感觉到楚别心的功力与他已然不相上下,胜得侥幸,而柳花明对战关卓,胜得轻而易举。 章台柏倒数第二轮开战前一夜,华远行在子夜拜访了沈西楼。 第十日清早,开场前安排的是一场鼓舞,表演鼓舞的是红袖楼里不多的几个汉子,各个赤着上身,精壮的肌肉,手里挥动着扎着红布的鼓槌,随着乐声敲打白面红鼓,一阵鼓气势恢宏,二阵鼓惊天动地,三阵鼓鬼泣神哭。 这日第一场是蒋玄武对欧阳青鸟,欧阳青鸟的丈夫闻邱是个闻名的神医,早些年闻邱才是佛医门的掌门,也代表佛医门参与过江湖盛会,但这些年神医待在门派里不出来,专门给人看病,掌门也不做了,给了夫人欧阳青鸟去做。佛医门这些年越发古怪,等闲都请不动闻邱出手,虽然江湖上流传,三五年间,总有些不治之症或将死之人被闻邱治好了,但是也总有上百人说被闻邱拒之门外。 蒋玄武这几天恢复了很多功力,若是蒋玄武未受伤的时候,全场恐怕只有周道奇能与他一战,但是此刻,大约只能和欧阳青鸟打个伯仲之间。两人台上站定,摆好姿势,准备开战,却听破空一声“诸位且慢!”三楼上一袭红衣翻身轻飘飘落在比武台上。 红衣沈西楼转了一圈向四周施礼,又请欧阳青鸟到一旁暂等,最后才对蒋玄武抱拳致礼,怪兮兮的叫了声,“蒋尊主!” 蒋玄武黑着脸不答言,沈西楼又对众人朗声说道,“诸位贵客,有关日前蒋尊主疑似被襄阳歃血盟华盟主放暗器所伤一事,红袖楼现下已然有了调查结果,特来向诸位贵客通报!”台下开始嘁嘁喳喳起来。蒋玄武听闻此言,厚重的眼皮一抬,对着沈西楼冷哼一声,“还有什么可调查的,众人见证,人赃并获!” 沈西楼扭头对蒋玄武说,“蒋尊主,念在你我同门之谊的情分上,我今日可不说破,你自己退赛吧!” 蒋玄武又是冷哼,“沈尊主,蒋某不知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蒋某这些伤会是假的吗?” 沈西楼笑,“老蒋,你若这般不买账,也别怪我大义灭亲,你可是最近在修炼摧心掌法?” “那又如何?沈西楼,你可小心你嘴里说出来的话,须知覆水难收,圣主教导过的!”蒋玄武这是威胁他若坏了同门情谊,会被圣主责罚。 蒋玄武头脸虽然往下低着,但是却露出两颗上牙,咬住下唇,翻着眼睛往上看沈西楼,眼里露着大片的白眼底,射出两道精光,带着杀气。沈西楼但凡是个胆小的,估计立时便被蒋玄武吓个半死,但沈西楼从小被砍被杀被吓,如今什么都不怕,自己身上也只剩下一股狠辣,他虽然带着笑意,但也目光森森,两颊紧紧的收着,像是随时准备张嘴咬人。 沈西楼不理会蒋玄武的恫吓,朝着众人高声道,“这摧心掌,练的是一股真气,练成之时,能通过人体任意部位将这真气打入,直催心肺,一掌碎心,中掌之人也不会立时毙命,表面上丝毫看不出变化,但心肺早已碎裂,过不了多久,便会七窍流血而死!蒋玄武,我说的对是不对?”沈西楼一声比一声高,那清冷的面目也狰狞起来。 “你闭嘴!沈西楼,你这个小人!”蒋玄武更是暴怒,两人互相瞪着,在台上转起圈来,台下鸦雀无声,一边暗自运功保护自己,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台上的动静。 沈西楼继续说,“但是蒋玄武你资质不高,无法一蹴而就,你便想出一个自毁其身的法门,你将钢针从自己肩胛骨处穿入,经两臂运至掌心,以此来带引出这一条真气,等到你练成之时,你便不再需要钢针辅助,可以自行生气,但是现在还不到那个火候,我说的对是不对?” 蒋玄武恐怕是被人说中了,他不能再忍耐沈西楼继续讲下去,突然起手去要去掐沈西楼的脖颈,沈西楼伸手一档,两人手臂交缠,互相抵住对方肩膀,蒋玄武对沈西楼大骂,用词不堪入耳,但是沈西楼声音尖利,众人仍能听得到,“当你得知自己功夫比不过华掌门时,你趁与他对掌之际,借华掌门之力加上自己的真气反弹,将自己震飞出去,同时将你双臂里的两根钢针逼出,让人看上去像是华掌门用钢针陷害你的模样,因为没有人知道你竟然会体内运钢针这种残忍手段,我说的,对是不对!”沈西楼一字一声,声声回响,步步紧逼,咄咄逼问。 蒋玄武已然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对沈西楼叫嚷着,“说我残忍?沈西楼你又是什么货色?你个千万人踩踏的贱货,你的肮脏手段不知道比我残暴多少?你给我住嘴!” 沈西楼平生最恨人说他贱,霎时便暴露出青面獠牙一般,张着大口,龇着牙,“你个狗娘养的你给我住嘴!蒋玄武你个孬种!再敢骂我一句,我生吃了你!”暴喊一声。 “你敢?你来试试!看你这条贱命,能抗到几时?” 若是在平时,沈西楼自然不是蒋玄武的对手,但蒋玄武才刚受伤不久,嘴上再厉害,手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制住沈西楼,众人忽见沈西楼两手都搭在蒋玄武肩膀上,抓住他的衣衫,用力一扯,蒋玄武衣衫尽碎,露出那带着几条伤疤的后背。 沈西楼此刻已然是不受控制,声音高得几乎震碎楼顶,仿佛癫狂,“诸位看看!蒋尊主这背上都是什么!”众人伸长了脖子,见蒋玄武两肩胛骨处,密密麻麻的血痂,如同背着两个马蜂窝一般。 蒋玄武挥动两只粗壮的手臂,与沈西楼扭打在一起,但沈西楼更胜一筹,绕到蒋玄武身后,使出重力两掌拍在蒋玄武肩胛骨处,蒋玄武二三百斤的大秤砣应声便向地面扑倒,尚未着地之时,两只手掌根部,几条钢针飞出,铮铮地钉在台上。 台下蒋信义等人忙飞身上台,护住蒋玄武,并对沈西楼咒骂,沈西楼红衣飘动,在几人之间一晃,蒋信义等人便都闭了嘴,脸上都挨了重重的巴掌。 沈西楼舒了一口气,整理自己的衣衫,仍然是高亢的语调,“请华盟主上台!与欧掌门主对战!诸位,红袖楼今日处置,可有不服?”众人无声,沈西楼弯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看客纷纷让路,华远行提着衣摆,缓缓走上台来,恰逢蒋玄武一行人下台,蒋玄武眼里带着血色瞪向沈西楼、华远行,嘴角竟然漾出一丝笑。 这一局,华远行胜,下一局,周道奇胜,最后一局,秦书生胜。 众人错愕,沈西楼也许是与蒋玄武纠缠时用了太多的力气,与秦书生刚动了三五招,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倒在了秦书生身上,秦书生扶着沈西楼,不知该趁机报个仇,还是该一笑泯恩仇,沈西楼脸色惨白,双目紧闭,额头冒着汗珠,梅姐叫人将沈西楼扶了下去。 秦书生没想到,如此轻易躲过了沈西楼的折腾;稀里糊涂进了三甲。 可能是沈西楼累了,秦书生没有再抽到空白签,华远行是这一轮的空白签,秦书生对战周道奇,只用了一招,便败了。 秦书生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败了。 这一天晚上,章台柏组巅峰之战,周道奇对华远行。 这晚上锣鼓额外喧嚣,看客席上,就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 周道奇和华远行两人站在台上,互相行礼,像两颗端庄的古树,皆是一身正气,两派清风,面目慈祥,神形淡泊。两人的兵器并没亮出来,站得很近,不顾台下的嘀咕声,自顾自聊起天来,周道奇说,“华兄弟,你这几年练了什么功夫?虎啸金枪还练吗?” “周兄,金枪已经放下十年左右了,行走江湖,带着枪总不太便捷,不像当年在战场上的时候,枪是最管用的!这些年趁手的兵器只有这把铁剑,无甚稀奇。周兄如何?我记得第一次掌门人大会的时候,就是咱俩对决,那年你在练千骑剑法。” “是呀,千骑剑法重力,但是过于古朴笨拙,现在用的也不多了,这三四年来,我练清秋剑,是一套我新琢磨出来的剑法,你前几日可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清秋剑法颇有禅心道意,尽显宗师风范,非小可可为,但是恕老弟不敬,清秋剑法庄严过之,而潇洒不足,我用一套寻常的达摩剑便能胜过你,周兄可信?” “华兄弟果然是在武学上有造诣之人,达摩剑法确实能克我这一套清秋剑法,但华兄弟一眼就能看出我这套剑法的痛处,当真高明!不过只有华兄弟这样功力的人用这套达摩剑法,才能克住。” “清秋剑法本意不在伤敌,只在切磋与修身养性,周兄这些年能潜心研究,想必功夫上已经鲜有敌手了!华某自愧不如。”华远行抱拳致敬。 “华兄弟谦虚了,周某实在也是倦怠于凡尘俗事,自娱自乐罢了。不过华兄弟说到达摩剑法,周某这里也不是无计可解,这套剑法第三十七式卧树菩提有一个破绽,刚好老夫的大密陀式就可以在这里趁虚而入……” 台下众人纷纷惊异,哪有尚未对局,先把所有招式都拆解给对方看的,那还能取胜? 两人又在言语上过了三百招,说到动情处还拍掌大笑。众人听又听不懂,看也看乏了。台下唯有一人看得很兴奋,边看边点评,那便是半疯半傻施即休。即休时而赞叹妙妙妙,时而一脸惋惜,道,哎,周掌门这招出错了!捶胸顿足,险些哭泣。 秦书生问即休,“偌偌,台上这俩人可是你的对手?” 即休眼睛一眯,用力的摇头。 秦书生说,“你这未免也有些太托大了,好歹谦虚些。” 即休继续摇头,“我的意思是,不可说!” 嘿,这不是浪费感情吗。 直等到俩人互相抱了拳,周道奇说,“如此说来,招式上你我终究难分伯仲,华兄弟这些年内力精进到什么地步了?”说着两人手掌握在了一起,片刻后分开,周道奇又说:“华兄弟,周某输了,但若周某能坚持到两个时辰以上,必能胜你!” 华远行微笑点头。 周道奇又说:“周兄是最近身体不好?还是耐力受损?” 华远行道,没什么大碍。 周道奇大笑,“可惜啊,周某目前的功力,在华兄你的手下绝对坚持不到两个时辰。但咱们也不能光说不练,不如就用我们刚刚说的剑法,来过上几招吧!”华远行点头,两人执剑对招,过程中还不忘互相指点,华远行说周道奇这一招屠龙摆尾要再减三分力,便可以更迅速,就能制住自己了,周道奇说华远行那一式要是能早出片刻便能取胜。 俩人实打实演绎了什么叫彬彬有礼,稍微懂点的看客,都看得聚精会神,这一场要是看明白了,少说能抵一两年的闻鸡苦练。 台下成峰纳闷不已,“怪大哥,同是高手过招,为何我爹和周掌门打的和与蒋玄武不一样?” 即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成峰,挥舞着手臂比划,“这是武艺切磋,那……叫赌命。” 三刻之后,两人停手,华远行抱拳道,周兄,承让!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6) 凤灵岳骑着骏壮的白马,路上跑了小半个时辰,朱敞便赶上来了。 朱敞恭恭敬敬将凤小姐请上了马车,颠簸了三天。 下车时是那日的晚上,到了一座大院子的后门,胡同里漆黑,那家的下人举着灯笼,淡黄色的微光之下,毕恭毕敬地将两人迎了进来,院子很恢弘但是不十分奢华。 容寿并不能马上抽出时间见灵岳,朱敞把她安顿好便赶紧退去了。 灵岳一个人住在小院里,心里跟有人在打鼓一般,知道此番定不能善了。她跟父亲从小接触的不多,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没有按着父亲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呆在胥蒙山,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等在小院里住了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容寿才让朱敞叫灵岳来见面。 容寿坐在一个宽大的大厅最里边,灵岳没有走得太近,远远地便跪下行礼,朱敞站那大厅的门口,竖起耳目,等闲不能靠近。行了礼,容寿叫灵岳起身,却没让她走近一点,也不让坐,灵岳便站着与容寿说话。 起初容寿并没有很生气,只是淡淡的问,“不是叫你在胥蒙山思过,这才几天,怎么就跑出来了?嗯?”只有最后那个嗯?语气才重了些。 灵岳一缩肩膀,空动了两下嘴唇,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道,“回父亲,胥蒙山下山采买时,遇到一位少年遇难,搭了把手,被卷进纷争,这才——” 话没说完,容寿打断了她,语气开始不耐烦,“容灵岳,你不要在这里给我胡编乱造,你在胥蒙山干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灵岳不再回答,做好了被骂一顿的打算。 容寿接着就开始动气了,“怎么说也是丞相府里的小姐,跟那些乌七八糟的江湖骗子拐子乱掺和些什么?有个姓夏的,还有个姓华的,是不是?况且他们都是男子,你心里竟没有礼仪教养了吗?” 灵岳等他说完,见没了声音,才又轻声开口,“父亲,我虽出门在外,但洁身自爱,没有和任何的江湖人士牵扯不清,心中时刻谨记礼仪教——” “不必争辩了!”容寿又一次打断了灵岳,“总之大家闺秀没有见到你这样的!同样是我容氏的子女,看你大姐二姐,嫁进了王府做王妃,你三姐五姐也是嫁到了书香门第,虽不富裕,但相夫教子,也都稳妥持成,你六姐虽然嫁到了商贾人家,却也知书懂礼,只有你,哎……”容寿叹息沉默了一阵,“你小娘是兖州知府家的千金小姐,才貌双全,举止端方,为何把你教导成这样?” 说到小娘,灵岳不能默不作声了,小声嘀咕道,“我从小少跟在父亲和小娘身边,没受熏陶,父亲说我不好,不能怪我小娘;大姐二姐是嫡出,自然高嫁,剩下几个同样庶出的姐姐,还不是一个不如——” 没说完,容寿扔了个茶杯过来,叮咣一声碎在灵岳脚下,灵岳吓得缩起了肩膀,容寿的咆哮声紧跟着传了过来,“你别说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干了什么肮脏勾当!霍义王就是被你所害!李侍郎家的公子、赵翰林家的二公子,缺腿的,断胳膊的,你当真以为我容老头子是个瞎的!跟你那不着调的回人师父,净学了这些个江湖习气!早知道就算让你在逃难的时候死了!也不该跟着他!” 灵岳暗自苦笑,心里反而坦荡了些,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事,都被老头子扒出来了,再没什么可怕的了。容寿又不出声了,灵岳站在那扣手指头。 静了良久,容寿似在刻意压制心里的怒火,平息了些才又开口,“如今霍义王这个事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你哥哥的官位也恢复了,你过几天便跟我回京城,老老实实给我在家里待着,嫁人!”容寿的口气不容质疑,灵岳听着几乎要瘫倒在地,回家,嫁人,这世间所有女子都在走的路,竟让她怕得全身颤抖。 容寿叫朱敞进来,路过灵岳身边,朱敞看见七小姐翻着白眼死死地瞪他,这一切要不是朱敞暗中监视,老头子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可这个朱敞明明就是个没本事的模样,她到底是低估了朱敞?还是低估了容寿? 朱敞走到近前,灵岳听着容寿跟他安排明日回京的行程,两人一阵声高一阵声低,灵岳耳朵里突然闯进一句话,是容寿问朱敞:“你果真看见施偌了?” 灵岳竖起了耳朵,朱敞答是。容寿问,“那你可把他杀掉了?”灵岳一惊。 朱敞道,“回太师,不曾,属下无能,跟施偌交过手,但不是他的对手,未能伤他分毫。” “废物!” 朱敞也不答,任凭太师骂。 容寿压低着声音,但是灵岳听得分明,“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你三个月为限,你必须把施偌的人头提到我面前来,否则,你就把你自己的头割下来给我!” “是,太师。”朱敞说着行礼倒退往大厅外面走,容寿抬头,“你也回去吧,准备行囊,等待回京!” 灵岳没答,但也窸窸窣窣地往外退,容寿又喊了一句,“你别再想着跑走!朱敞你给我盯住她!” 灵岳回到那小院,这里不是洛阳城,没有满大街的华彩,只有几盏淡黄色的小灯,照着幽暗的小路,路边的草丛中,蛐蛐在反反复复地唱响单调的夏夜之曲,漫天繁星,好像人心里无尽的哀愁,灵岳坐在卧房外面的台阶上,举头望着星光。 她想着容寿那两句短短的话,回家,嫁人。 心里委屈得紧,此番又要违背与成峰的约定了,他夺冠问鼎的时候,她回不去,他拿着天玄剑丝想给她的时候,也找不到她人。成峰永远都不会知道,凤灵岳将在汴京城欢快的鼓乐声中,从太师府出发,嫁给一个她父亲选中的子丑寅卯,众人欢乐,庆祝她往后日日拘禁在高墙大院之中的日子来临。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说不好还有几个别人家的小姐跟她共住一院,互相看不顺眼,小则刁难欺辱,大则动了杀心,她将再也见不到快意恩仇的华成峰和被苦难紧紧追赶的夏弦月,想到这里,凤灵岳眼角滑落了一条条温热的眼泪,咬着牙不出声。 无论她学了多少功夫,她抗争不过这糟糕的命运。 灵岳倚着台阶旁的栏杆睡着了,好像做了个又长又苦的梦,梦里自己一身的本领都没了,无数牛鬼蛇神举着大刀追她砍他,她又惊又俱,无处躲藏。她隐约知道这是一个梦,便想拼命醒来,几番挣扎,忽悠一下,头脑清明了。灵岳一时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这里是高昌城?是太师府?是红袖楼?还是那个小院。 蛐蛐已经不叫了,万物无声,长夜深沉。灵岳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朱敞能醒到几时?如果她在这最深的夜里跑走,朱敞真的能立马跟上来吗?她不能从此隐姓埋名,永远地忘了太师府么?还有什么人能找到她? 灵岳轻轻起身,没有带动一棵草一片叶,屏住呼吸,拔腿上了墙头,又上了屋顶,糟糕的是,她坐着马车来的,不知道该往哪跑,只知道是离开这个府邸越远越好。 怎奈刚离开那府邸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在一条暗淡长街的尽头,朱敞突然钻了出来。 灵岳苦笑,无奈欺身上前,与朱敞战在了一处,朱敞不敢用全力,毕竟那是太师爷家的小姐,打伤了可不好办,但是灵岳的招数实在有点变幻莫测,朱敞只得小心应付着,嘴里不停重复一句话,“七小姐,请跟我回去。” 斗了几个回合,灵岳拔腿再跑,朱敞过了一会又追上来,两人再打,朱敞还是就那一句话,终于把灵岳激恼了,两人扭成了个互相锁住的姿势,灵岳的胳膊肘抵在朱敞的喉头,朱敞的手化作爪,扣死了容灵岳的脖颈,灵岳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姿态,嗓音酥酥麻麻,“朱哥哥,求你放我一马!” 朱敞不为所动,对她说,“相爷叫我拦住你,不管你耍什么手段,我都不会放你走,除非你杀了我。” 灵岳见这招没用,转瞬就变了脸,眼里冷得好像凝出冰霜,一鼓作气又和朱敞过了十几招。朱敞见对七小姐这样的人手下留情是没用的,不打到她服就要被她困住,想到此不再犹豫,抽出钢刀,对着凤灵岳一通凶猛砍杀,灵岳支撑了一刻钟,终于彻底败下阵来,被朱敞扭住了两条胳膊,又换上求饶的语调,朱敞只是不应。 东方有点泛白了,远处传来一声鸡鸣,灵岳被朱敞抓了回去,但是她不死心,脑子转来转去,忽然有了个主意,拉住朱敞,“朱哥哥,你我与其这样对抗,不如合作一次,你去和我父亲说,我可以帮你杀施偌,只要给我三个月时间!” 朱敞一愣,“你凭什么杀得了施偌?” 灵岳一边被押着走,一边扭头,“当然是暗杀!若是正面对战,你我十个也不是他对手!他如今并没认出我是谁,不会对我设防,我自有办法接近他,再神不知鬼不觉下毒杀掉!朱哥哥觉得……诶轻点……可有胜算?” 朱敞想了想,“我押你回去,你自己去同相爷说,有无胜算,不必问我,我只办相爷交办的差事。” 灵岳恨得骂了一句,“朱哥哥!你就只是爹爹手里的刀吗?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谋算吗?” 朱敞淡然回,“当守本分。”不管她怎样骂,朱敞不再答言,将她扭回了那个小院。 灵岳极其困累,但是睡不着,没一会就听得前院响起人声。 容寿准备要出发了,灵岳起身站在小院里,抓着自己轻薄的一个小包裹,心里长了草一样。但是左等也无人来叫她,右等也无人来。 渐渐她听着前院马儿嘶鸣,马夫一声高喊,车轴咕噜咕噜转动,声响渐渐远去了。她心里渐渐有了一丝雀跃。 朱敞过了一会才又折返回来,接了灵岳,仍旧领她从后门出去,后门停着一辆小马车,灵岳上了车,朱敞探头进来,最后叮嘱一句,“太师爷说了,三个月时间,不成,回京。”灵岳郑重地点头,马车起步,一颠一颠地往洛阳城赶去。 凤灵岳闷着头坐在马车里,算算红袖楼里,也该有个结果了,她心里念着施即休的名字,感受十分奇特,却仍旧想不出个由头。凤灵岳撩起车窗帘,往远处望过去,远山如黛,近水朦胧,凤灵岳心里想,三个月,仿佛是从地狱的恶鬼口中,给自己硬生生偷回来的一点时间。 ************************** 红岫园里,歃血盟大庆,华远行从前一直得第二,此番终于得了头筹,众人欢庆。成峰也想去歃血盟的住所恭喜一番,他偷着摸过去,却没有近前,歃血盟众欢声笑语,又吹又唱,主桌上,华远行、李纷至、华成雨,还有个不认识的女子,四人正吃喝得开心。 成峰心里一阵戚然,根本就没有人记得他这个长子,华远行伸手抚摸了华成雨的头发,似在谆谆教诲。成峰鼻子一酸,暗骂自己活该,说好了与他们断绝往来,如今又躲在墙角偷偷摸摸的看,自讨苦吃,一咬牙,转身离去。 明日便是唧啾雀组的巅峰之战,华成峰要对战柳花明,众人都说,这是华成峰的必败之战。但是成峰不甘心,华远行如今是章台柏一组的最高胜出者,他多想打败柳花明,站到他父亲面前去,让他仔细瞧瞧这个从前被他抛弃的孩子。 可是柳花明的功夫高出他太多了,下午他见到柳花明,柳花明还谦逊地朝他笑了笑,丝毫不把他当做敌手的样子。 成峰想来想去,去找了怪大哥,他死死纠缠住施即休,秦书生等人也来看,见成峰正在逼迫即休,问原由,两人争着在秦书生面前抱怨。 成峰说,“秦大哥,你看怪大哥武功高绝,我拜托怪大哥教我两招,让我明天能打败柳花明,我要拿头筹,给华盟主看看!” 即休也叽里呱啦地抱怨上,“老秦,我告诉成峰这不可能!他跟柳花明差三年功力,怎么可能一晚上就补上呢?” 成峰又道,“怪大哥你这么厉害的,魔琴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只要教我两招必杀之技,为何不能打败柳花明?” 即休道,“我的杀招到你手里便不是杀招了,以你目前的功力根本发不出来,你学了也没用!” 两人吵个不停,谁也拉不住,即休气得满屋子暴走,成峰在他身后跟着,不停地哀求,“拜托了,怪大哥,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求你了,能帮我取胜,你提什么条件都行!” 即休转了一会停下来,回头看着成峰那个不要脸面的样子,“你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是是是!”成峰仿佛看到希望,“怪大哥,若能帮我,我从此就改口叫你爹爹都行!”即休气的伸出两根手指,重重地敲了一下成峰的脑袋,“你先记住你今天许下的诺,日后我再找你讨还。” “好好好——”成峰话音未落,即休嗖一地声跳出房门,没了踪影。 即休跑到了虚眉派住所,蒙上脸,悄无声息滚进柳花明的卧房。柳花明正要休息,忽一阵阴风吹灭了屋里所有的烛火,接着那阴风扑面而来,柳花明知道有人进来了,那人直扑他的面门,黑暗中他凭感觉迅速出手对战,并喝问是谁?来人并不答话,身法极轻,功夫深不可测。 柳花明本以为来人想杀他,心里十分害怕,但何时得罪了这般高手,自己竟不知道,慌忙使出浑身解数应战。渐渐发现,来人似乎并不想要他性命,只是频繁试探他的底线,一炷香的功夫,柳花明便觉得几回乾坤翻转,数次生死边缘,头上冒出的豆大的汗珠,他想开口呼救,却每每在尚未喊出之前,便被来人封住了口鼻。 柳花明突然意识到,来人是来探他的功力高低,但在这般高手面前,想藏一分,也藏不住,稍有一丝分心,便仿似看见自己身首异处。就在柳花明筋疲力尽之前,那人又嗖地一声又飘了出去,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人临走之前,竟然又将他屋里的灯都点着了。 柳花明眨眨眼睛,房屋内桌椅板凳,床铺纱帘,笔墨纸砚,与灯灭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若不是他那虚脱了的双腿和噼啪掉下的汗珠子,根本感觉不到刚刚在生死边缘恶战了一场,仿佛一场噩梦,柳花明手捂胸口,瘫坐在床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施即休吹着口哨回来了,成峰见他高兴,忙过去问,“怪大哥,有戏?” 施即休一撇嘴,“没有!” “没有?没有你这么高兴!” “哦,我是觉得柳花明这后生,当真是可造之材!被你打败,可惜了!” 成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气人的人。 即休又暴走了一会,对成峰说,“我只能尽力送你一程,但到明日,是输是赢,我不能保证,你多乞求老天!” 成峰高兴得一下子蹦到房梁上去。 即休说,“我曾有幸受过魔琴一招指点,既然你也练魔琴的功夫,我会用他这一招,将你这些时日修炼魔琴功夫所用经脉强行拓宽,之后你便自行运气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我会将明天柳花明在什么时候出什么招式以及如何应对教给你,但因为我只与他交过一次手,不能保证他拿出了所有压箱底的功夫,而且他没拿兵器,与明日对战相比,定会有所不同,为了应对各种他可能出的招,你需要记下最少两百个招式,到明天早晨,你能多记住一招,便多一分胜算!” 成峰郑重点头。 即休又道,“需知短时间内靠外力强行拓宽经脉,你有丧命的风险,若是死了,你不能怪我,不许报仇!” 成峰又点头,“不怪不怪,怪大哥!” 即休屏退了闲杂人等,开始与成峰操练。拓展经脉的过程中,成峰几次痛不欲生,像是细细的经络中,先是被人强行左右拉扯,拉出一条通道,再塞进去几口大水缸,成峰甚至觉得自己腰背都粗壮了一圈,但即休丝毫不顾成峰痛苦,只顾着一味地往经脉里给他灌真气。 直到自行运气两个时辰后,成峰仍然觉得周身疼痛难忍,但他试着打出一掌,面前的一张桌子竟然碎成了粉末,即休气得又嗷嗷叫了一通,直到成峰答应明天买一张新的来给他。成峰心里暗笑,这怪大哥一把年纪,怎么像个孩童般喜怒无常。 让即休惊讶的是,两百招,成峰居然记得又快又稳,所以即休教到丑时结束,便不教了,自行去睡觉了,成峰一个人继续反复练习。 第二条早上,柳花明站在比武台上,看着跟自己一样脸色惨白、精神不济的华成峰,心想,难道他昨晚也遇袭了?难道昨晚来偷袭的人,与华成峰没有关系?看客也觉得疑惑,怎么两个俊俏的青年,一夜之间,都成了大限将至的样子。 柳花明抱拳,声音有些虚,“成峰兄!” 成峰嘴角一歪回礼,抽出钢鞭,严阵以待。 柳花明使一柄宝剑,名为凌波,原是周道奇的家传之物,剑身仿佛透明,似有水纹不停闪动。成峰一恍惚,不知是剑身波动,还是柳花明手在颤抖,或是自己熬花了眼。 今年大会最后这两个组合很奇怪,很可能到最后是丈婿两人登顶,也很有可能是父子俩人对战,这在过往几年看来从未如此精彩过,如今能破此局的只有柳花明,那就是战胜华成峰。况且昨天下午,他的老丈人刚刚败在了华成峰他爹的手里,柳花明照理应该搬回这一局。 柳花明本来信心满满,但昨晚那个来人,直到这一刻还像个鬼影般在他眼前不停晃动,乱其心神。 成峰也紧张,毕竟现抱的佛脚不知道好不好使。 容不得多想,柳花明剑已起身,成峰钢鞭几乎同时抬起,电石火光之间,鞭与剑交缠,叮铛之声不绝于耳,在一般看客眼里,两人身法都极快,简直眼花缭乱,但在即休看来,却觉得两人慢吞吞不知在干什么。 柳花明虽然精神不太好,但毕竟是多年成手,一身的技能不是白练的,便算只能用出七成功力,成峰应对得还是很吃力,在柳花明的重压之下,成峰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昨晚上新学的招式,根本找不上空用,能使出来的还是自己常常修炼的那些招法。 好在经过昨晚即休帮他拓宽经脉,使自己从前的招法威力更胜,才能勉强应对,一边在脑子里迅速地抽丝剥茧。但柳花明没给他太多的思索空间,明明薄薄的一片铁,使在柳花明手里,犹如搬了一座山来,开天遁地、呼啸生雷。 即休在台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用拳头捶着桌子板凳,说成峰这小子明明昨天招数都记住了,怎么现在像个煮沸的茶壶,咕嘟咕嘟,就是吐不出来。再没个扭转,也就能再扛五十合,必败。 成峰此刻已经是完全被柳花明压制住的状态,头上冒出了冷汗,而对手却渐入佳境,越战越勇。如今他才信了即休的话,差距这么悬殊,怎么可能靠一晚上补足呢。 一个念头突然如五雷轰顶一般在他脑里炸开,父亲可能此刻就在台下看着他,他不能让父亲笑话。想到此,华成峰霎时爆出一股力,面目凶狠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迅猛,一瞬间也让柳花明措手不及,稍有一息的阻滞,成峰借着这一契机,艰难地翻了个身,甩了两招柳花明的剑法出来。原来成峰昨日为了记住应对柳花明的方法,对柳花明的招式也一并仔细研究了,定是这两招记忆深刻,在翻身的一刻随手就用了出来。 柳花明一愣,知成峰对他有过研究。此一瞬有如万年,柳花明一惊之间,成峰几乎扳成平局,昨夜里那些招数纷纷涌进了他的脑子,一时竟有点眩晕。 柳花明的惊讶明白写在脸上,他甚至想立刻叫停,昨夜闯入者定与成峰有关,否则他怎么把破解自己剑法的招数把握得如此精准?但是,他没有任何证据。柳花明变换了几个剑法,成峰总有应对,柳花明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台下诸人都激动了起来,这战局要翻转?即休在台下小声道,蠢货好歹是开窍了,一边轻声数着,四十五、四十六……一百五十一、一百五十二…… 即休心里暗叫不好,还是太轻敌了,如果柳花明扛过了成峰昨晚上学的二百招,成峰估计就又要陷入被动的地步了,柳花明定是临敌经验丰富,这般身手,即使遇上比自己功力高个几成的对手,也不一定会落败。 即休气愤,因为成峰还是有几招落错了,否则此刻,应该已经得手了,现抱的佛脚,果然有点不灵。 台上俩人打成僵局,二百招马上就要到了,两人都像成了神仙一般,身上冒出了蒸腾的热气。 两百招。 一瞬间,成峰似乎立即就被柳花明重新笼罩了起来,那钢鞭已经挥不出力道,一鞭鞭打在柳花明的剑上,有如打在铜墙铁壁。柳花明觉出成峰用尽了所有的技法,越加紧锣密鼓起来,想三五招便结束这场比试。 成峰心里也道,罢了,命数如此,瞬间心灰意冷。 秦书生也哀叹不止。即休在场下,拍着大腿就往出走,一脸的灰色,比成峰还要难看。 忽一人迎面跑进来,正撞在了他身上,即休正愁一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伸手便要将那人呼到一边去,那一掌,不要了他的小命才怪。 一掌将落未落,即休看到那人脸庞,竟是凤灵岳。赶紧收住掌,拉了灵岳一把,让她稳住身形。凤灵岳焦急地往台上望去,成峰刚好也看见凤灵岳,这一眼也有用,成峰想起自己答应要拿天玄剑丝给她,如今要背弃承诺了,成峰鼻子一酸,心里丝丝泛着苦味。 凤灵岳也看出了成峰的败相,急问道,“怪大哥,台上与成峰对战的,是何人?” “虚眉派柳花明。”即休垂头丧气。 柳花明?凤灵岳想起,离开之前她曾经见到过这个人,隔着两棵树远,听见这人在和旁人说话,他的声音独特,灵岳曾经听过,记得分明,听人一直叫他花明。 凤灵岳忽然转头跑了出去,没一会再飞奔回来,一进明月阁,见成峰在台上晃悠,站着都困难,而柳花明的剑已经在他头顶就要劈下,凤灵岳着急地大喊了一声,“成峰小心!”柳花明和成峰两人朝着凤灵岳跑来的方向一同看过来。 凤灵岳手里托着一只粉色的绣花鞋,成峰不明所以,就要摇摇倒地,那柳花明却比他倒的更快,柳花明一见凤灵岳手里捧着的东西,两眼突然突出如同灯笼,额前毛发炸裂,脸上的颧骨呼地突出来。姑娘们都吓了一跳,柳花明怎地一瞬之间变得如此丑了? 两膝一软,柳花明咕咚一声脆响跪倒在地。成峰也为这变故惊心,但只一瞬,他便犹如被惊雷打醒,眼里又有了光芒,硬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借着柳花明跪下去的力道,钢鞭已然箍在了柳花明的肩背上,柳花明败了。 看客惊讶,都不明白为何一瞬之间,华成峰扭转了必败之局。凤灵岳迅速将那绣花鞋拢在了袖中,柳花明被华成峰按在地上,昨天刚刚败了的周道奇,湘南派和虚眉派全体门人都站起来,一个个目瞪口呆,都道,这不可能! 将将要在门口离去的即休,三楼上伸长着脖子的沈西楼,没有一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成峰松了钢鞭,扶起失魂落魄的柳花明,全场静了许久,直到虚眉派的门人走上前来从成峰手里接过了柳掌门,场子里才渐渐有了声响,全是质疑和讨论。 而凤灵岳和成峰的两个小徒弟也冲上前去,成峰此刻已经虚脱,像被人按在泥里搓了千百遍,一丝力气也无,弦月和闻善想要扶住成峰,但成峰偏偏只往凤灵岳身上靠过去,嘴角紧紧抿着,眼角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笑意。 第六章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7) 众人把成峰扶到了他的卧房,成峰倒头就呼呼大睡起来。大约过了三个时辰,成峰才缓缓醒来,睁眼看看,房间里光线暗淡,日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光辉,正在恋恋不舍地合眼。 凤灵岳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小巧单薄的身影,长裙拖地,歪着头望向窗外,呆呆地看着落日。 成峰偏了下头,望着凤灵岳背影,一时间种种思绪,涌上心头,良久才轻轻叫了一声,“灵岳。” 凤灵岳回头,“睡醒啦?”走过来蹲坐在他床边,两只胳膊肘支在他床沿上,小巧的脸搁在手掌中,睫毛忽闪忽闪,像一只乖巧的的猫咪。周围的一切都静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蹑手蹑脚,凤灵岳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成峰,成峰也看着她,胸腔里通通通地捶着大鼓,渐渐竟不敢再看,两眼滴溜溜地转到屋顶上去,“我睡了多久啦?” “三四个时辰吧,没多久。” “你……你一直在这里陪我吗?”成峰感觉自己脸发烫。 凤灵岳一笑,调皮地眨了下眼,“没有啊,我午时出去吃了个饭,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还真是有点饿了。” 凤灵岳往前凑了一步,离成峰近了好多,成峰微微有些喘粗气,在心里对自己说,别躲开,别躲开,姑娘都没不好意思呢,你怕什么,华成峰,争气啊! 凤灵岳说,“你起得来吗?咱们去下面吃肉串,如何?” “好!”成峰忙不迭答应,手撑着慢慢起身,灵岳见他起身艰难,忙伸手到他背上搀扶,却扶得成峰虎躯一震,险些又躺了回去。凤灵岳忙问他怎么了,成峰说,“头晕……” 简单整理一下,两人出门沿着青石台阶往下走,那吃肉串的店里正面大堂都坐满了人,只有侧面的角落还有两张桌子,两人便在那里落座,要了酒要了肉。 外面人声沸腾,刚好这里还能稍稍聊聊天,成峰问起凤灵岳去程如何,凤灵岳敷衍了几句。两人吃喝了一阵,忽听见旁边传来声音,一窗之隔。 一个说,“老哥哥,您说邪不邪门,柳掌门明明都已经得胜了,怎么那个华掌门又突然翻转了,我看过三回掌门人大会,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成峰听见有人在议论他,不由得放下了酒杯,竖起耳朵来听。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呢,我看那,这中间怕不是有什么猫腻,柳掌门估计是给华掌门放水啦!” 成峰臂膀突然紧张起来,像是要暴起伤人的模样,凤灵岳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摇头示意他莫激动,这么一来,成峰更紧张了。 又一个说,“咳,什么华掌门啊,你们不知道,他那个门派,就是大会开始之前现凑出来的,江湖上哪有这么一号啊?随便就能来参赛,我看他表现也平平,还一路跑到了最后,看八成是红袖楼暗箱里有什么操作!” 再一个说,“我看都不是,你们还记得那个华掌门第一场的时候对战不羁侯,就已经被人家戳破了,说的是他用的歪门邪道的功夫,在最后关头扭转战局,定是他用了什么巫术!” 众人正聊得火热,忽听见隔壁一声桌板碎裂之声,但是等了一会再没什么别的动静,便又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隔壁那里华成峰已经听不下去了,掀了桌子便要过去打人,嘴里也要马上骂出来,凤灵岳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在椅子上留了钱,生拉硬拽地把成峰拉走了。 要说照成峰的力气,凤灵岳哪里拉得住他,只是一只猫爪一样软的手捂在成峰的嘴上,成峰感觉气都要断了,还哪有力气抗争。灵岳拉着成峰离开了那肉串铺子,两人绕着红岫园转着圈,踩着红灯在石阶上投下的虚影,听着红袖楼里传来的靡靡之音,凤灵岳将柳花明败落的真实原因讲给了成峰。 那一日在窑镇外的枫树林,她和弦月去夺归云弓,刚巧撞破了有人在交接一个顶要紧的木箱子,辗转巧合,那木箱子到了凤灵岳的手里,里面是个新死的女尸,长得还蛮漂亮,凤灵岳留下了一只绣花鞋,之后把箱子还回去了,而柳花明,便是那日交出箱子之人。 在枫树林凤灵岳只是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没看见他长相,仿佛那个死了的姑娘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被他失手杀死了,凤灵岳便留了一分心眼。直到在红袖楼那天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在说话,又听到对方一直在叫他花明,就知道是他了,再见面,便是他在台上与成峰对战之时。 成峰问,“那死去的女子跟柳花明是什么关系?” “这倒不知,但肯定与他有关系,而且熟悉,所以我把那只鞋拿给他看时,他才会惊慌失措,一着不慎,输赢已分。” “唉,我其实不是柳花明的对手,靠你帮助,才侥幸得胜。” “华大哥莫要伤怀,赛场输赢便是如此,若是旁人对你用了手段,让你输了,你也得认,况且是我耍的手段,又不是你。” “我盼有朝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打败柳花明。” “你一定能!” “但是若没猜错,柳花明可能还会找你,有关于那绣鞋的秘密,他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知道,眼下在红袖楼,暂且还是安全的吧!” “你这几日便紧紧跟着我,若他真的来找你,我拼死也要护你周全。” 凤灵岳望着成峰那诚意拳拳的眼神,仰着脸望着成峰,然后低头说了句,好。 走了一会,两人又聊到如今的比赛上来,成峰已然获得了唧啾雀组的第一名,无论如何,这名声是能传扬开了,但是他却还有一步路要走,章台柏的头名是他的父亲华远行,按规矩,成峰可以选择与章台柏组的头名继续对战,或者不战,若战,胜者可得天玄剑丝,若不战,只能去问华远行,天玄剑丝能不能给他? 成峰犹豫不决,他允诺了凤灵岳和弦月,但是若真的对战,他哪能胜得过歃血盟主华远行?成峰为难起来,问凤灵岳的意见。 凤灵岳说,“华大哥,我并不真的在意天玄剑丝,也不想看到你与华盟主父子对战,只是弦月确实需要一些补他心爱的归云弓,不如我们去找华盟主讨要一段,只要做成一根弓弦便可,那便……不战了吧?” 成峰点头,他叫凤灵岳先回去,他自己去找他爹,走时叮嘱凤灵岳,就在怪大哥隔壁房间等他,若柳花明来找麻烦,便叫怪大哥帮忙。安顿好凤灵岳,成峰一个人朝着歃血盟的方向走去。 来到歃血盟住所门口,成峰正要举手敲门,门却自己打开了,华成雨和那天饭桌上的姑娘在门里正要往外走,华成雨见到成峰,脸上先是现出惊恐之色,继而换上了满脸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叫着,“大哥,你来了!” 成峰嗯了一声,两两站着没动,看了眼那个姑娘,问了句:“这位姑娘是?” “哦!这是贱内,青萍。”华成雨说着拉了拉青萍的衣袖,“快叫大哥!” 姑娘小声地叫了句,“大哥。”说完了又往华成雨身后缩了缩。 成峰又嗯了一声,问,“出去啊?” “是,大哥,这不是要回襄阳了吗?带着青萍去买点东西。”华成雨在华成峰面前表现得极其乖巧,成峰脸上未动声色,心里却纳闷,歃血盟这就要走了?应付了两句赶紧往里走。 盟众都忙着收拾行装,接着成峰碰见了李纷至,乖乖行了礼,道了声,“母亲。” 李纷至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眉飞色舞,“真是太好了,成峰来得真巧,刚才你父亲还叫我安排人去找你,你就来了,快进去,他在里面等你呢。” 成峰点头,再往里走。华远行的寝间,整整齐齐码着几个行李,看来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成峰惊愕地问道,“……爹,你们打算回襄阳了吗?” “是啊,成峰来得真快,赶紧收拾一下,咱们今晚就走,回襄阳!” “可是……”成峰眼珠直转,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我那还有俩徒弟……还有几个朋友……”成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要紧,让他们都收拾好,都带着,一起去襄阳,咱们在襄阳,是主家,都住到咱们家去。”华远行今天的气色也很好,只顾着归程的喜悦,完全没留意到成峰不对劲。 成峰问,“您已经拿到天玄剑丝了?” “是啊,你过来看!”华远行引领着成峰,寝间往里专门有一个隔间,里面一排柜子。华远行打开其中一个格子,拿出一个方盒。上等的雕花榉木盒身,四个角上包着银铜,最上面的一个面不知是什么材质,透明发亮,直接能看到盒子里东西,成峰伸着头望过去,里面银灰色的绒棉中间坐着一个支架,支架上一圈一圈缠着那乌金色的细丝,华远行打开盒子,成峰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乌金细丝竟十分柔软,如月光下的流水之瀑,熠熠生辉,成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好漂亮!” 成峰愣了一会,看着华远行将那天玄剑丝又收了起来,期间还在不住地催他回去收拾行囊,成峰低着头,一脸的执拗,“爹,我没说过我要回襄阳,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华远行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还想怎么样?” “可是,根据规则,我是唧啾雀组的头名,我还可以选择——” 华远行打断成峰,忽地怒发冲冠,“选择什么?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你是我的对手?”成峰也昂起头来,咬着牙,盯着华远行,心底被华远行激处怒火。 华远行冷着脸说,“就算你把你对付柳花明的龌龊手段拿来对付我,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清醒些华成峰!” 华成峰忍不住了,喊起来,“我什么龌龊手段?我哪有用什么手段?是柳花明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怪得到我?” “华成峰,你若说自己是个英雄好汉,你便坦荡些,柳花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怀恩方丈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清白吗?你今天必须跟我回襄阳,我看你且须好好管教一番了!” “我不去!我做了多少好的,你一眼都看不见,你眼里认定了我要恶贯满盈,我跟你回去干什么?回去像从前一样,天天被你打骂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必须去!不光要回襄阳,你还要跟我去少林寺,把这天玄剑丝给方丈大师送过去,跟他道歉,乞求他的原谅!” “天玄剑丝为什么要给他?” “我答应了方丈大师要赢得天玄剑丝回来给他,这样他才有可能原谅你!” 成峰眼里闪出泪光,摇头声声冷笑,“我才不要他原谅!”成峰笑着笑着喊了起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你是百年英骨襄阳歃血盟!你为什么非要跪在怀恩的脚底下?你不屈辱吗?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华成峰肢体乱动,涕泪横流,声嘶力竭。 “孽子!”华远行抬手一个耳光响亮地抽在华成峰脸上,成峰捂着脸,横着眼大声冷笑,华远行眼里也冒着火,指着成峰的手指剧烈地颤抖,“怀恩大师,养育了你十年,苦心错付!” “哈哈哈,他养育我?天大的笑话!”成峰仿若癫狂,“既然如此,华掌门!你走不了!我要挑战你,我要把天玄剑丝夺回来!命!我可以不要,但我绝不让这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说完这一句,扭头便走了。 华远行还想再喊一声,却没有任何力气,后背软绵绵靠在那隔间的柜子上,声声地喘着粗气,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腿,口里念叨,孽障!孽障啊! 刚刚还欢天喜地要凯旋而归的歃血盟一瞬间阴云密布,李纷至见成峰像个人魔一般癫狂地跑出去,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到里间来找华远行。 没一会,梅姐来通知,明天华盟主需要出战,对战唧啾雀组的魁首,才能最终决定天玄剑丝的归属。 夜灰灰,月垂垂。 成峰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成峰二话不说,找到即休,抱住即休的大腿,往地上一坐,让即休一动也动不了。 即休摊摊手,“你又想干什么?” “明日对战华盟主,我要打败他!” 即休一听,脸都绿了,伸手用力按着成峰的头顶,要拔出自己的腿,“不可能!华成峰你别做梦!” 成峰不放手,把即休搬得摔倒在地上,像两个大蛆一般,扭来扭去,一旁秦书生喝止了几次,都没有用,即休拼命跑,成峰死命抓。 即休连踢带推,大喊,“华成峰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华盟主便是要我自己去打,我且还要思虑三分!你胜了柳花明纯属侥幸!见好就收,别太张狂!” 成峰不说别的,就一句话,“我不管,反正你要帮我!我就要赢了他!”即休毕竟功夫高些,很快就要逃脱出去,成峰眼看着拽不住,张开大口咬在即休腿上,痛得即休“嗷”地一声惨叫,却刚好趁此机会发了力,跑到屋外去了。 成峰趴在地上不起来,凤灵岳过来劝,“成峰,不是说好了,我们不要天玄剑丝了,为何还要对战?你快起来,不打了,明日我们就走。” 成峰气鼓鼓地,“不走!必须打!他要把天玄剑丝给怀恩老秃瓢!” 秦书生也过来劝,又有些怒,“成峰,父母生养之恩,怎能忤逆至此?即是华盟主赢了,他愿意给谁,他自然可以决定。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和他反目,况且,偌偌这次也帮不了你,你没胜算!” 成峰也不理,只顾着撒泼,“不管,就要打!” 即休离开了屋里之后,抓耳挠腮到处乱闯,好在他轻功了得,没有别的人发现他。他心里隐隐有点什么念头,却抓不住,只是一头一头地到处乱转,甚至没留意到身后多了个人,那人跟了一会,伸手拍即休肩膀,即休这才猛然发觉,能让即休到跟前才发现的,还能是谁? 即休回头,眉开眼笑,那人的怪脸也露出怪笑,“找我吗?” 即休拉着他赶紧往回跑,被咬了的腿还有点拐。 即休一脚踢开房门,成峰还坐在地上,眼里闪着泪光,即休却十分神气,“华成峰!滚出来!” 成峰一抬头,看见即休身后的怪脸,眼里突然发了光,连滚带爬地起身跑出来,即休却不让他碰到那怪脸之人,成峰进他就退,成峰转弯,他就拉着那人转圈,“你给我道歉!” 成峰赶紧鞠躬行礼,“怪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咬你,我错了,错了错了!认罚认罚!”点头哈腰,边说边抓。 即休说,“这一回的,还有上一回的账,你都记清楚了,日后慢慢算!” “好好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成峰一连的作揖。 即休这才停止转圈,告诉成峰,“叫郑经大哥。” 成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郑经大哥!” 郑经一笑,伸手扶起成峰,即休对郑经说,“这位兄弟从前在徐蒙昧身边长大,机缘巧合练了你的功夫,明天有一场大战,对手是他爹,歃血盟华盟主,郑经大哥劳烦指点指点,看看有没有机会取胜?” 成峰纳闷,徐蒙昧是谁? 郑经嘴角始终歪着,仿佛一直在笑,伸手握住成峰肩膀,用力地掐着,缓缓向手臂上游走,成峰呼痛,却被即休按住不让他动,一瞬间,成峰额头上汗珠子如雨般落下,感觉就要顶不住时,郑经松了手,“看你的经脉,确实是练了琴谱的功夫,没想到,魔琴郑经,今日竟有传人了!”郑经似乎对此十分满意:“筋骨也是一把好筋骨,”目光扫过即休和成峰,“那我就指点指点?”那俩人齐齐地点头。 即休也高兴点头,和郑经俩人一人拎起成峰一条胳膊,蹭的一声,往钥山顶上飞奔而去,或者说,飞去。 天亮之前,成峰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睡去。 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两个梦,梦境纠缠,一会梦见华远行朝他咆哮,一会梦见凤灵岳软软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若是有人看见他此刻姿态,定会吓得不轻,一时表情惊惧,痛哭流涕,一时又狂喜,笑眼迷离。 忽然咣当一声,即休一脚踹开了成峰的门,华成峰猛然惊醒,揉了揉胀痛的头顶,起身洗漱穿戴,行动慢吞吞,他心里,终究是有点怕。 等成峰来到了明月阁,看客爆满,说是有些昨晚上走了的又跑了回来,华远行站在比武台上,倒背双手,脸色很不好,一身怒气。 成峰的腿突然有点发软,可是还不等他犹豫,已经有人发现了他,那人大喊,小华掌门来了!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成峰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来。 华远行伸手,“请吧,小华掌门,你这么想让人看我们姓华的笑话,那就来吧!” 成峰一撇嘴,手持钢鞭抖到地上,地上仿佛蹦出一个小火花,华远行却赤手空拳,成峰斜了一眼,“华盟主,亮兵器吧!” “呵”!华远行冷笑一声,“用不着!来吧!” 几乎同时,两个姓华的身形扭动,如两道闪电一般交缠在一起。 劈啪啪十招过,三楼观战的沈西楼呼地一声站了起来,面露讶异。这个华成峰,头两轮和人对战的时候,也很勇猛,但在诸多门派里面看起来也就中上,等到上一次打柳花明的时候,胜得虽然很诡异,却能看到那时候他的功夫和前几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进境了一大截,还以为那就是华成峰最好的水准,今日看,华成峰又臻化境了,在他父亲一代宗师面前竟然不落份。 看样子撑个五十招不成问题,久了可能终究还是要落败,但能在华远行面前走上五十招,江湖上已然寥寥数人了。 华远行自己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但是并未慌乱,就算成峰有如神助,一夕之间突飞猛进,毕竟根基尚浅,粗略计算也就三五十招之后,成峰必定落败。 可是离成峰落败的时间点越近,华远行越发觉得自己气息里有一股阻力,把他拼命的往后拽,一招千钧之力发出去,出手时似被砍掉四成,渐渐那阻力不止是往相反的方向跑,而是在全身经脉里乱窜。 华远行不知为何会这样,此时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停止运气用功,坐下来慢慢调息,找出根源所在,但此刻怎能停手。华远行越急,气息越乱,血脉里像开了锅,仿佛一个人在对抗千军万马,脸上渐渐现出苦痛之色。 成峰虽然也有一点点感觉,觉得今日华远行招法全都软绵绵的,不如往日迅捷果断,但是他不能松懈,他还记得那个华远行一招就扣住他咽喉的夜晚,只要稍一松懈,他就会落败下风,于是更步步紧逼。 昨晚上,郑经没有教成峰任何新的功夫,只是让成峰把他已经从琴谱上学下来的功夫演练了一遍,一边演示,郑经一边摇头,说徐蒙昧误人子弟,这些招式没错,但是心法大乱。 那些武林人士,面对琴谱这样一套全新的功夫,看得懂招式,却看不懂心法,便以为这些招式也以他们学过的寻常法门串联起来就行,照这么练下去,短期内可能功夫有所提升,长久了必定走火入魔。扈老家主犯了这个错误,如今看来少林寺的方丈大师徐蒙昧也犯了同样的错。 郑经让成峰静息打坐,郑经则坐在他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说,“只有两三条经脉开得对,其他的都不对。” 即休在一旁叉着腰,撇着眼,“哼,那两三条还是我给他开的。” 郑经说,“老弟,你这样给他强开经脉也不好,别说很危险,成峰应该也感觉到了,那两三条经脉已经日日倦怠,很快也要恢复平常了,只顶一时之用。” 郑经的声音像漂浮在天上的云,让人听上去全身放松,他细细地给成峰讲解琴谱的心法,并让成峰现场就运气练习,遇到不通的地方,郑经便稍微加一点力道,助他过去。成峰闭着眼睛,一开始还得用力地感受着琴谱心法所走之处,留神不要走错,几遍之后,便不需太留神了,自然就全身经脉都走得通,觉得比旁人多出来千八百条虚脉一般,身体里宽阔无边。 成峰感受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仿佛这世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郑经搭在肩头的那只手。成峰练一遍,郑经就讲一遍,每一次的不足之处他都指出来仔细纠正,练了不知多少遍,成峰终于能稳妥无误地走完一遍琴谱心法的第一层。郑经仍旧一句一句念着,如同千百个入定老僧在同时念着那救世之音,成峰头一回觉得那靡靡佛音是这么好听。 成峰感觉自己睡过去了,但又知道其实自己此刻无比清醒,他一会像在天上走,一会像在水里游,又仿佛能穿山而过,世间万物对他都没了阻碍,郑经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成峰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觉得累坏了,郑经歪着嘴笑着看他,“这是正确的法门,需得日日修习,无论你练什么招式,什么兵器,不需太多花样,记得这套心法,慢慢进阶,总有所得,你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郑经和即休互相点了点头,成峰来不及道谢,郑经嗖地一声不见了,成峰跪在地上,朝着郑经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今日动起武来,一动便全身发热,像是那些经脉在源源不断地给他手脚输送力量,五十招,猛然间,华远行登登登后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微微晃动,面如土灰,艰难地说了一句,“好小子,你赢了。” 成峰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仿佛并没有取胜,又仿佛胜了。 华远行稍微一抬手,台下一个身影蹿了上来,全场静谧,李纷至用力扶住华远行,华远行多半的重量都压在李纷至身上,若非支持不住了,他不会如此,李纷至紧咬牙关,不肯让旁人看出异常,两人慢慢地往台下走,下了台,歃血盟的盟众也窸窸窣窣地跟在他俩身后,一众人消失在明月阁的门口。 梅姐代表红袖楼将那天玄剑丝交到了华成峰手上,台底下有一半的人高亢地喝彩,起身恭贺小华掌门取得第四届掌门人大会最终的头筹,大哥、老弟、贤侄各种称呼都有,还有的说,我家小女,年方二八…… 但有另一半人,无奈地叹息,摇了摇头,默默起身离去了。 虽然没人知道华远行是怎么败的,但他确实败得人人都认可,也没看出华远行有意让着儿子,明明也是打得奋不顾身,所以成峰这个头名,大家还是认的,所以也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成峰将那天玄剑丝送给凤灵岳,眼里满是乞求表扬的欢喜,凤灵岳接过来,却只觉得沉重。 华远行一进了歃血盟住所的大门,便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只觉得身体里有一万只猛虎在来回奔跑,一只只都撞在他的心上,心脏像要被撞碎了。 李纷至和盟众们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床上,让快去找通医术的霍师叔来。盟众纷纷热血沸腾,都说盟主这样是被华成峰打的,要去找华成峰报仇,华远行躺在床上,痛苦使他无法躺平,蜷缩着身体,李纷至抱着他,耳朵放在他嘴边,听见他小声的说,又转述给众人,“盟主说了,与成峰无关,前几日已经觉得不好了,大家不要乱猜测,都散了吧,只叫霍师叔来就行。” 众人听李纷至语气还不算慌乱,便各自退下了,过了一会,霍师叔小跑着来了,同李纷至俩人按住华远行的手,霍师叔一搭到华远行的腕脉,眼睛就像瞬间盲了一样没了光,瞳孔扩大了两圈,跌坐在地,形神涣散,嗓音也失了分寸,对李纷至说,“师……师妹,恐怕要……抓紧准备后事……” 李纷至大惊,自然不信,两条眉毛竖了起来:“怎么可能?你再仔细看看!” 霍师叔也盼望是自己号错了,眼里又闪过一线希望,连忙爬起来,再仔细地给盟主把脉,把着把着,霍师叔便嚎啕大哭起来,“盟主——盟主——” 李纷至也惊慌了,她觉出华远行是内力出了问题,对霍师哥叫道:“先别急着哭!快帮我扶起来!”李纷至声音颤抖,强自撑着,两人把华远行扶坐起来,李纷至以内力探入华远行体内,但刚一接触,就被那霸道的力量震开了,她再试,还是不行,而华远行此刻也表现得异常痛苦,脸色发青,须发脱落,拼命挣扎,李纷至和霍师哥两人根本压不住他,却能感觉到他的命正在一点点的流散掉。 此时华成雨和青萍跑了进来,见此情景,纷纷大哭,跪倒在地,华远行忍痛招招手,华成雨扑过来,“爹啊——”一声长调,紧紧握住父亲那颤抖的手,华远行字不成句,“成雨……快……快去找你大哥过来……以后,要听你大哥的话……快去……”华成雨望一眼李纷至,李纷至也叫他快去,华成雨起身,险些被门槛子绊倒在地上,飞奔出去。 李纷至紧紧地抱住华远行,泪落无声,华远行像是用了千钧之力,才能勉强抬一抬眼皮,四肢仍在不停地抽动,对李纷至说了几声对不起,李纷至双唇咬出鲜血,华远行又叫青萍到床边,“萍儿……成雨以后……你多包涵……多谢你了。” 青萍也被泪水糊满了脸,十分悲痛,含泪点头,“爹爹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成雨。” “记得爹……和你说过的……那些话……” 青萍又郑重允诺。 盟众们都陆陆续续进来,跪在床边哭泣,大家都在等成峰来。 但是成峰还没到,倒是先来了个别人,那人一身土色,灰突突地从天而降,二话不说,落在华远行身边,将他扯过来,双掌覆于华远行后背,李纷至也被推到了一边,盟众门全都戒备起来,李纷至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面目像一张平板,十分怪异,华远行瞪大眼望着那人,艰难地挤出一句,“是……是郑经先生?” 郑经点头,不再搭话,专心运气,众人唏嘘,互相交头接耳,神色越发警觉,“是魔琴!”“他来干什么!” 众人纷纷抽出兵器,但李纷至看郑经动作,此刻也明白了,郑经是来救命的,管他是不是魔琴,能救命最要紧,便叫众人散了,不许声张,魔琴若真的是来要命的,歃血盟全加在一起也挡不住。 郑经感觉华远行体内一股外来真气呼啸奔腾,且偏偏往致命的地方去,郑经感觉难以压制,仍在奋力抵挡,此时华远行确实感觉和缓了一瞬,虚弱地问,“郑经先生为何救我?” “天下欠我公道,望华盟主为我作证正名。” 华远行笑笑摇头,紧跟着又被一阵袭来的疼痛控制住,面目扭曲。突然一个弟子跑进来,大喊,“师父师娘,有人杀进来了!” 李纷至对郑经鞠了一躬,“郑先生,拜托务必救活盟主,歃血盟当涌泉相报!”说着拎着剑就跑了出去。 一伙全身黑衣的蒙面人,拎着各式兵器,在歃血盟的院里大开杀戒,遇人便砍,下手狠辣,不拖一丝泥水,歃血盟众浴血奋战,惨叫声不绝,对方来的仿佛是个精锐部队,人人功力都很高,歃血盟战得很苦。 另一边屋里,郑经似乎也已经尽了力,身上蒸腾着热气,与华远行体内那一股真气斗在一起,难舍难分,郑经分辨不出来这是谁的真气,这是他从成了魔琴那一年开始,头一回遇见对手,究竟是何人,在华远行体内留下了这暴戾的真气,他问华远行,华远行也不知晓。 华远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的变凉。 郑经道:“对不住,华盟主,郑某尽力了,不是他的对手,为今只有最后放手一试,若成,盟主可活,若不成,盟主恐怕全尸都留不下,要四分五裂。” “郑先生……尽管来吧……生死有……命,我已受……病痛之苦多年,若……不成,死了清净……只是……成峰命苦……日后若有难处,有可能时……望先生帮扶一二……”说完这句,华远行便闭上了双眼,他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郑经突然发力,硬是用真气将华远行已经软下去的身体顶得直立起来,身上脸上一块块怪异的凸起和塌陷,像是有个厉鬼要冲破他的身体出来。 突然间,郑经也像受了重击一般,仰面倒下,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郑经咽了一口血,立马又起身,灌了大力双掌再次拍到华远行背上,全力将自己的真气打到华远行体内,华远行往前一趔趄,郑经闭着双眼,感受着自己的真气与华远行体内真气对撞、纠缠、闪躲、追逐。 华远行的身体已经不像人的身体,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郑经尽力保护着华远行的心肺,忽大叫一声不好!砰的一声,血光漫天,恶魔钻出了华远行的躯体,让这个人顿时四分五裂,有的散在了屋里,有的飞到了窗外。 此时门口一个人影闪进来。郑经也被那碎裂瞬间的力道反噬,横着飞了出去,撞在柱子上又摔下来,一身的鲜血。 再说华成雨哭天嚎地扑倒在华成峰门口,大喊着,“大哥!哥,快去看看,爹爹他不行了!”华成峰一惊,起初并没有料到会那么严重,几个人一起朝着歃血盟住所跑过去,离得老远,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议论纷纷,血迹一直铺到门口,成峰这才知道事情严重,忽然发力往前跑,院门只剩了一半,满地的断肢啊,满墙的血,李纷至的尸体,半倚着墙,脸上全是血点子,肚子上一条长长的刀伤,几乎把她砍成了两截,她眼睛睁着,似乎还有目光,一点哀怨,一点期盼,一点不甘,手里抓着一条黑色的断臂,另一只手握着那把全是血的剑,成峰跪地上,轻叫了声母亲,伸手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没了半点希望。 华成雨也跑了过来,扑在李纷至尸身上,痛彻心扉地大喊了一句:“我的娘啊——”,硬生生哭晕过去。 里间传来一声爆吼,成峰不能多停留,疯了一般往里间跑过去,进门的一瞬,便是华远行肢体碎裂的一瞬间,成峰哭喊着爹,可是还哪有一个爹了?那只断手是爹,还是那只断脚是爹?他找到了华远行的头,连着半截身子,一只臂膀,成峰抱起那半截身子,血污了一身,成峰呜呜大哭,像要断气一般。 一旁郑经也爬起来了,刚要走过来安慰成峰,却见成峰瞪着一双充血的眼,滋滋冒着仇恨,吼他,“郑经!魔琴!为何下此毒手?” 郑经错愕,急忙辩解,“成峰……我——” “不必解释,我亲眼所见!” 身后即休也进来了,盯着郑经问他,“郑经大哥,怎么是你?” 郑经叹一口气,冲破屋顶,绝尘而去,即休也嗖地一声追了出去,他不能相信,郑经曾亲口答应他,绝不伤无辜之人。 成峰一边满地捡着华远行的断肢,试图把他们拼在一起,一边喊着:“爹啊,娘啊,早知道这是你的不归路,你何苦来?何苦来?啊——” 爹啊!你为了谁啊? 爹啊! 可是天不应,地也不响,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个大个头就要栽倒下去,凤灵岳跟在成峰身后,原本也在帮他捡着断肢,一见成峰要倒,赶紧回身冲过去,叫了声“成峰!”当胸抱住,成峰挂在凤灵岳身上,垂着头,眼神涣散,两只手臂向木偶人一般,机械地来回晃荡。 成峰那一刻突然明白,遗弃不是失去,决裂也不是失去,哪怕仇恨,都不算,你总归知道,那个人还在这个世上,某一个地方,你吃饭的时候,他可能也在吃饭,你睡觉的时候,他可能也在梦乡;只有死亡,才是真的失去,这世上再没有他的痕迹,他的尸体很快会腐烂,关于他的记忆会渐渐模糊,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你思念他,恨他,喊他,骂他,都只是你自己,没有他。 那是最长的一夜,哭声响了整整一宿。 次日清晨,洛阳街头早市,长夜尚未退尽,朦朦的雾色,一声鸡鸣,两声铜锣,从不远处传来。 两个挑着担的老大爷,一个卖豆腐,一个卖鸡蛋,一个从东街来,一个从西街来,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那扁担执拗执拗的响,仿佛民生安详,万物祥和。 老张和老李在街头相逢,一同往早市赶过去,互相问昨夜睡得怎么样,老张咧着只剩下三五颗黑牙的嘴,说梦见了过年,欢天喜地鞭炮响,醒来时候还是美滋滋的,老李眼角堆着好几层褶子,说一夜无梦,睡得深沉,一觉醒来,浑身轻松。 章后诗: 行晚归,意垂危,墙头一枯梅,血色染宫闱,晚归也是归; 灯明灭,月圆缺,洛阳永夜,万物茕孑,明灭终灭; 人间生死呀,寻常事;红袖楼台,歌不停,舞不歇; 阿郎此去呦,不复返,杜鹃枝头声啼血,空余音切切。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1) 洛阳城外,一夜间多了好多座新坟,那么多人都回不去襄阳了,永远地埋骨他乡。 江湖上无风尚且起浪,如今这飓风不止,怎能不大浪滔天?纷纷传说,魔琴重出江湖,一夜之间灭了歃血盟满门。施即休那天追着郑经,一去不返。 灵岳领着成峰两个还没捂热乎的徒弟,将歃血盟众人安葬在了洛水河畔,将李纷至和华远行勉强拼凑起来的尸身合葬在了一起,那尸堆里没有华成雨和青萍。 华成峰这几天浑浑噩噩,不知冷热,亦不知饥饱,目光呆滞,下巴上长出了黑黝黝一茬胡子,儿女情长早已丢到一边,兄弟义气也不见了踪迹。 红岫园里,各门派渐渐地都散了,歃血盟原来住的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不像死过任何一个人的模样,但怕没人敢住,索性封起来了,等过几年风平浪静,还可以再拿出来用。 凤灵岳琢磨着为成峰师徒三人寻个去处,想来想去除了胥蒙山,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这一回来得可值,捡了三个流浪汉回去。 秦书生还留在红岫园,等施即休回来再做打算。 北上头天,凤灵岳让成峰再去坟前给他爹娘磕个头。 这些天夜里,成峰总是做梦,梦里全是这些年来在他爹面前受气的场景,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梦给他造出来,梦里觉得分外委屈,气得哭着醒来,乍醒来时,还陷在梦中的场景反应不过来,心里的委屈如万丈危楼,哭了一会,睁眼望望漆黑的周遭,胸口像遭了一记重锤,还跟爹生什么气?爹已经没了呀。 可是爹没了不是正好吗?反正他这些年也不曾爱护他,不曾器重他,总是偏心和偏爱,也早说了和他断绝了关系,更不必为他报仇,所有恩怨,就此断了倒也干净。 *********************************** 红袖楼三楼的雅间内,屋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上首坐着干瘪小老头神农教圣主教主陈慈悲。 老头今天头发梳得好,油光光的,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衣裳比他的身量宽大许多,人像装在袋子里一样。小老头右腿蜷缩着,两只手抄在袖子里,乌金蛇头拐放在一旁。 胡千斤也两只手抄在袖子里,薄薄的眼皮低垂着,站在他身后,不时给小老头填一些茶水,温吞吞,和和缓缓的恭敬模样。 沈西楼站在下首,蒋玄武跪在下首。 小老头两个嘴角往下压着,听着沈西楼汇报这次大会的情况。 沈西楼说,“那些章台柏的掌门人们,都没什么奇特的,一个个老气横秋,还是三年前的套路,无非是功夫又精进了些而已。” 小老头点头,“多年攒下的心性儿,哪那么容易改了。楼儿,说点新鲜的来。” “倒是有两个人今年额外的惹眼。” “哦?你说说。” “这一个啊,叫华成峰,是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长子。” “不就是得了头筹的那个小子?这些年倒是第一次有新掌门能获胜的。” “对,圣主,为了来参加比武,临时现凑了个门派出来,本来属下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渐渐才发现他的功夫十分诡异,刚开始几场,华成峰看着平平无奇,连海下帮的楚别心,他都打得很吃力,属下还以为他在新人里,也就排个十名左右,但是他却一路冲到了顶,遇到比他强的对手,他的功力竟能在瞬间爆发,再上好几个台阶,比他强几倍的柳花明也被他翻转战局,我看他能打败柳花明,绝不是巧合,以至于最后一场,他的功夫与他父亲都看不出大的伯仲之分。” 陈慈悲皱着眉,“竟有这样的人!他从险胜楚别心到与华远行之间打成平手,用了几天时间?” “五日,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梅姐的水平,走的时候,恐怕蒋尊主和胡尊主,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我。” 陈慈悲微微点头。 “而且这华成峰,和无影门的秦书生关系很要好,两人一直一同出没。这一次秦书生我也试出来了,他还真是个书生,做起词来,确实艳绝天下,但功夫是真不行;不过虽然他功夫不行,但是秦书生也是个奇人,他身边除了这个华成峰,还有一个人,各门派都没记录过这个人,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人。” “这人又有什么稀奇?” “这人武功高绝,我只在院子里恍惚看见过他几次,他偶尔出现在秦书生身边,深不可测,我看我们几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怕是与圣主之间,也可较量。” “姓秦的居然有这样厉害的人在身边?” “是啊,而且姓秦的和第三庄那一位季老先生,也是知己好友。” “这秦先生,真是长在我心头的一根刺啊!” 三个人都不说话,继而陈慈悲又抬了抬眼,“这个柳花明你们没有觉得很厉害吗?也算是个后起之秀吧!” 沈西楼不明所以评判道,“柳花明功夫虽然也还行,但是也只是寻常法门,差强人意,况且那是周道奇多年悉心教导出来的,没什么稀奇的,再给他三年,进境也未必很大。” 陈慈悲突然就有点不高兴,撇着嘴咂摸了许久,叹了口气,“楼儿倒是比我看得明白。”偏过头有对胡千斤说,“千斤啊,你可仔细钻研一下,子若不顶用,不如弃之,盘子上多了个废子,早晚坏事。” 胡千斤颔首温温地应答:“是,圣主。” “玄武!以后千斤和西楼的事情,你一个也不要沾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无事就老老实实在你堂里呆着,不要出来惹事,这回能记住吗?” 蒋玄武跪在地上一抱拳,“是,圣主。” “往后定不会这么轻易就饶了你,此番给你一次机会将功折罪,你去把华成峰给我杀掉,这样的人,万不能留到他羽翼丰满时,左右你把他老子也杀了,留着他早晚有一日要找你报仇!你要是叫华成峰活着离开了洛阳城,你就来领死罪,可听清楚了?” 蒋玄武如龟状伏地叩拜,“谢圣主开恩,定不负主命!” 小老头低头琢磨,自言自语,“这姓华的也是奇怪,江湖诸多门派,周道奇、方九环、季白眉、沈阖、和尚们,我一个也不担心,唯有这个华远行,我总觉得他要搞什么事情,如今倒好,老蒋也算做了件好事,除去了这个心头大患,但是老的去了,小的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没完没了。” 三个人都不答话,陈慈悲自己接着说,“从前也是有点小瞧秦书生了,西楼,你去料理一下,尽量不要与我们牵涉上关系,暗暗的做就好。” “是,圣主。” “如此,也无他事了。”陈慈悲站起来,灰色长袍垂到脚底,便无人能看出他的瘸腿了,陈慈悲拄着他的拐杖,笃笃笃走到蒋玄武面前,倒悬蛇头打在蒋玄武背上,“还不快去?再晚些那小兔崽子要跑啦!” 蒋玄武目光惊讶望着陈慈悲,陈慈悲举起蛇头拐作势又要打,蒋玄武赶紧起身跑走。 ********************************************** 洛水河畔新坟,荒草都还来不及生,只是一片棕黄的土,坟前立着几块无字木牌。 凤灵岳走上前,在木牌前半蹲半跪,烧着几张纸钱,身后端端正正跪着闻善,眼睛红红的,再远一点,华成峰站立不动,弦月跟在成峰身后,华成峰曲着双眼,揪着眉头,半仰着脸,定定地看着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闻善对空说,“师爷爷,师父他悲伤太过,见不得你们的坟头土,土前碑,不肖徒孙齐闻善,今日代替师父在您老坟前磕头。”闻善说着以头触地,砰砰作响,沾了满额满脸的灰土,和着脸上的泪,像个泥娃娃,“从此以后,师父跟我一样,也没了爹,大师哥也没有爹娘,咱们三个苦命的,从此就在一处活着,互相照顾着,再也不许丢一个了,师爷爷你在天上好好看着,保着咱们三个百岁平安。” 凤灵岳听着鼻子发酸,正动情处,忽觉后脊梁起了风,凤灵岳的红眼圈红鼻头刷地退去了,转头就换上了一道凛冽目光,一手推开闻善,另一手甩出烧纸钱的瓦罐,将背后飞来的一柄短刀隔飞了开去。 凤灵岳站起身,不远处五六个人迎面包抄过来,凤灵岳对闻善耳语几句,闻善点头,拔腿就跑。华成峰和弦月见这边生变,也赶紧跑过来,成峰腰间抖出钢鞭,护在凤灵岳身前。 凤灵岳高声道,“柳掌门趁着人上坟的时候发暗箭,可真是光明磊落!”说时迟那时快,一句话未尽的功夫,柳花明已然晃到了眼前。 柳花明战败,被周道奇训斥,柳花明解释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败的,只能挺着挨骂。周道奇连着几日追问,不让柳花明离开他身边半步,爷俩一天天都苦着个脸。终于周道奇发了话,他们要回永州了,叫柳花明也赶紧回去,莫要叫周炳柔等久了,并反复叮嘱,回去要继续勤学苦练,今年的丢了,下次再夺回来就是。柳花明唯唯称是。 柳花明派出去的人回报消息,华成峰一行人今日也要走了,他再不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几日折腾下来,柳花明都有些憔悴了,眼窝发黑,多了点阴鸷,少了分风流倜傥,他屏退左右,对着凤灵岳道,“可能与姑娘单独谈谈?” 凤灵岳示意成峰和弦月暂且退下,弦月退了,但华成峰不动,“左右都退下了,柳掌门有什么话,便当着我两个一起说吧,要么就自己憋着别说了。” 柳花明叹了口气,“这位姑娘,你我并不相识,那日比武,你拿绣鞋诱导我,致使我输给了华掌门,这也便可不论,输了柳某便认,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不管姑娘是如何得了这东西,如今且还给我,其他柳某一概不计较。”说着便伸出手在华凤两人面前讨要。 凤灵岳从华成峰身后探出脑袋,“柳掌门与那姑娘是什么关系?” 柳花明眉目突然抽动了一下,“这与姑娘你没什么关系吧,只需物归原主即可。” “可你又不是那绣鞋的原主,要还,我也该还给那姑娘去!” 柳花明目光一凛,手上嗖地就多了一把水纹样的剑,他看着俩人,“华掌门胜我,本就胜得不光彩,你们不想把东西还给我,我正好也想看看小华掌门在我剑下,究竟能走上几招!”言罢便摆开了架势。 一声小华掌门,准准扎在华成峰心尖上,他怒目横斜,一条钢鞭抖得噼啪响,刚猛的内劲传到钢鞭上,鞭身上仿佛爆出火花,他伸手将凤灵岳往后推了推,“十天前也许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今日,却未必!” 钢鞭抖擞,宝剑精神,兵刃相接,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平地呼啸生风,俩人身法都快极,仿佛已不分你我,柳花明心道,那日比武,华成峰的功夫一看就是临时胡编乱造出来的,毫无根基,即使一时制得住自己,长久了总要落败,不过短短这几日,这人居然变化如此之大,拳脚招式或许能在几天时间里更熟练,但内力怎么可能增长这么多。 柳花明分了心,一个躲闪不及,竟被钢鞭抽在了臂膀上,那力道之大,仿佛要登时去了一条手臂。这一伤却更激发了他的斗性,柳花明身法越发迅捷,剑式也更加阴狠,完全不似那日在比武台上,用的都是些磊落坦荡的招式,看来他为了战胜华成峰和拿到绣鞋也顾不得名门公子的气度了。 四周的人都在观战,这个不要命的打法,谁都无法出手相助,其他人功夫不如这俩人的,出手便会受伤。 再战了数十合,凌波剑终于找到那钢鞭的破绽,迅疾挺进,剑锋呼啸,划破了成峰的前胸衣衫,血涌了出来,成峰受痛弓背,手上慢了些,眨眼又被柳花明一剑扎进了大腿,吃了这一记,华成峰从战斗圈里跌了出来,凤灵岳急冲上前,接过成峰,将他顺着力放在地上,腰间抽出两柄短剑,扑上去与柳花明战在了一处。 凤灵岳原不是柳花明的对手,但柳花明刚刚打成峰,十足地用了全力,到最后伤了成峰,自己也气短了许多。凤灵岳打起架来那狠劲仿佛是个小版的华成峰,她身量小,上下翻飞,柳花明到处找人,时常以为自己看准了,剑刺过去却发现是个虚招。 灵岳一对短剑舞得细密不透风,一时间竟压制得柳花明无还手之力,这时身后华成峰也由弦月撕了衣衫简单包扎好,如滚石一般,通的一声又冲进阵,将凤灵岳拉出来,成峰眼白里翻着红,比刚刚受伤之前还要凶猛十分。 这俩人轮番打,柳花明渐渐有些不支了,身后几个人想要进来帮忙又进不来,只能焦急。 正不知如何破局,一个爽朗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柳掌门,看来你确实不是华掌门的对手啊,不如我玄雅堂来帮帮你吧!” 说话的正是宋依稀,身边是蒋信义,身后是蒋玄武,那俩人犹如两个巨大的石墩墩,蒋玄武一副谁都瞧不上的神色,“宋领主未免太心慈了些,柳花明与华成峰有何不同,一道乱箭射死了算!”说着慵懒地一挥手,玄雅堂手下的人搭起了两座三层人塔,手举重弓。 柳花明和华成峰都听见了玄雅堂的名号,在箭雨飞来的一瞬间,交流了一下眼神,无声中达成了一致,两人立时分开,各自抵御箭雨。手下人也纷纷拿起兵器,奋力抵挡。这箭阵着实有些名堂,让人看着眼花缭乱,不几时,柳花明手下的人中了箭,成峰肩头也中了一箭。 光是箭雨仿佛还不解恨,蒋信义看见了上次在他手里溜走的凤灵岳,蔑笑一声,抽出灵龙斧,海啸山呼般朝着凤灵岳奔了过来。这倒也是好事,箭雨怕伤到小蒋领主,凤灵岳这里一时到没了箭雨的压力,只专心应对蒋信义即可。两人兵器相接,灵岳仗着身形灵敏,左冲右突,能坚持片刻。 宋依稀要来对战华成峰,却被蒋玄武拦住,“你就在这里看着,盯好了虚眉派的人,别叫他们坏事!”宋依稀拱手低头。 蒋玄武如一阵黑旋风般刮到了华成峰面前,满脸讥诮神情,此时成峰这的箭雨也停了,但成峰额头开始冒冷汗,刚刚中了的那支箭被他立时就拔了出来,身上已经三处伤,成峰狠狠地咬着牙抵御疼痛,嘴上的血色渐渐消散,双唇微微颤抖,一手执鞭,一手捂着肩头的血窟窿,弓腰驼背,唯有一双血眼,仍是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蒋玄武冷笑了一声,“华公子此番是要给华盟主去殉葬吗?” 成峰的脸颊抽动了一下,钢鞭劈空声响起,即便在那般吵嚷的环境中,仍然几乎震碎了每一个人的鼓膜,成峰一字一咬,“便是殉葬,也要拉着你一起去!” 天公不作美,大片的乌云悄无声息爬到头顶,远处传来几声滚雷。那一鞭被蒋玄武躲过了。 剑棍与钢鞭,电石与火光。 蒋玄武若是务正业,也该是一代宗师,前几日自己作死,受了很重的伤,否则这个已经开了几个口的华成峰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此刻成峰双眼透着恶毒,已成了个完全不顾生死的凶兽,死咬着蒋玄武不放,三十招一闪而过。 人力毕竟有限,久战中成峰一时闪身不利落,背后便狠狠地挨了一剑棍,霎时一个惊雷劈下,瓢泼大雨将众人笼罩其中,成峰狗呛屎般扑倒在地,沾了一身的泥水,蒋玄武在他头上举起剑棍,怕是这一下就要毙了成峰。 凤灵岳那边也坚持不住了,眼看就要被蒋信义拿下,大雨一来,更难翻盘。看见旁边成峰的处境,只顾着大喊一声,“成峰!”成峰闻声,于绝境中鼓起力气,往旁边一滚,堪堪躲过死神。但凤灵岳却在这一喊的时候被灵龙斧划伤了,伤口自左肩锁骨往右上到右耳耳垂,可能是上天护佑,薄薄的一层伤口,否则此时已经血喷了。那厢成峰虽然躲过一剑棍,但是力道已经用光,只是在地上翻滚,惨叫声声,被剑棍捅成了个血窿,却还是不死,连蒋玄武也惊奇,他还急着杀完了人去喝花酒! 凤灵岳见一旁柳花明几人,只是应付一些箭雨,处境比她和成峰好很多,脑子里闪出一线生机,朝着柳花明大喊一声,“柳掌门,东西我给你!” 玄雅堂的人听着奇怪,什么东西?柳花明却明白这个交易,凤灵岳说的是,救我们一条生路,东西我就给你。 那还等什么,柳花明一袭白衣翻身而起,先取蒋信义,蒋信义大吃一惊,雨中凌波剑仿佛隐身了一般,加上大家视线不清,蒋信义手下慌乱,竟被凌波剑将灵龙斧挑飞了出去,失了兵器的蒋信义转手就被柳花明一套莲花剑式破了功,身上霎时出了几个剑花,跌坐在地,一脸惊愕,忙叫人去给他找灵龙斧,这下解救出了凤灵岳,凤灵岳便又去解救成峰。 宋依稀见状也冲上前线,与柳花明战在了一处。 凤灵岳心里盘算着,越发糟糕,加上柳花明,也不是玄雅堂的对手。她一边想把成峰拉起来,一边用短剑招架蒋玄武的剑棍,只觉得如泰山重压,脖子上的伤口被雨水一淋火辣辣地疼,此时剑棍已到眼前,凤灵岳跪坐在泥水中,成峰两眼呆滞地靠在她腿上,怕不是已经死了。 凤灵岳也放弃了生的希望,闭起了双眼,最后一个念头说,这么死了也好,不用去杀施即休,也不用回汴京城嫁人了。 但眼前的剑棍却没有砸过来,待她睁眼时,只见眼前的蒋玄武,额头正中中了一支箭矢,正仰面向后倒去。玄雅堂的人一齐都冲上来,乱作一团。凤灵岳眼中亮了亮,不远处闻善骑着马飞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匹,凤灵岳往蒋玄武所中之箭来的方向望去,见夏弦月正从一颗树上跳下来。 凤灵岳用尽力气起身,在闻善的帮助下,将成峰拉倒马背上,由闻善驮着,弦月另骑一匹,凤灵岳一匹,正待要跑,却被柳花明一把拉住了马尾,那马受惊,抬起了前蹄,嘶鸣一声,凤灵岳从袖中掏出那只绣鞋,扔给了柳花明,还喊了一句,“柳掌门,善恶终有报,盼你能善其身。” 柳花明接了绣鞋,召唤还在抵挡玄雅堂的四名手下,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凤灵岳回头怔了怔,柳花明带的那四个人,刚刚未见怎么动手,如今靠他四个,竟能抵挡住宋依稀和玄雅堂二三十个弓箭手,心里虽惊,毕竟来不及多思索,赶紧策马奔走。 宋依稀和蒋信义也觉得奇怪,这四个人的功夫,看着十分熟悉,但是又认不出是谁。 蒋玄武躺在地上,出着粗气,指着凤灵岳几人消失的方向,“追……追……”。 宋依稀带人摆脱了柳花明的纠缠,朝着凤灵岳几人的方向边追边喊:“站住!快快束手就擒!” 四人三马一路狂奔,跑了大约两个时辰,雨停了,人和马都累得要散了架,于是停下喘息。凤灵岳叫成峰,成峰虽能迷迷糊糊的应,但是神志已经不清晰。 此时夏弦月才发现凤灵岳脖子上的伤口,染红了一大片领口衣襟,“姐,你这伤……” “无大碍,弦月,你救了我一命,你欠我的恩情还完了,多亏了你那一箭,否则我们今天都死在那了。” 弦月从背上解下长弓,弦已经断了,射出那一箭,弓弦就断了,弦月垂下眼睑,“是归云救了我们。” 夏弦月射出的箭,是他从地上捡了玄雅堂射过来的箭,爬上了树,他双手颤抖,对自己这一箭到底行不行完全没谱,拉弓的时候心里默念,归云,此刻,便去给你自己报仇吧! 一箭正中蒋玄武眉心,许是穆归云在天有灵。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2) 留下来等即休的秦书生也出了麻烦,众人前脚刚走,洛阳官衙便来了官兵,将红袖楼包裹了个水泄不通,指名要抓秦书生,说接到线报,秦书生在此地聚众谋反。 这一日刚巧守防两兄弟都不在,只有几个低级别的门众,来的官兵人多势众,且有官府签发的逮捕令,秦书生反抗了几下就被拿下了。 沈西楼也被惊动了下楼来,作势要救秦书生,却被官兵喝止,叫他红袖楼好好做自己的生意,莫要管闲事。 沈西楼道,“既如此,便带走吧!秦先生,不是沈某不救你,官府的人,沈某实在得罪不起。”说罢笑了一声,吹了声口哨,返身便回去了。 秦书生气得翻了几个白眼,便被官兵押着带走了。 逃下来的几个门众赶紧去找大当家防如城,谋划营救秦书生。 惠夫人也不在身边,待惠夫人知道的时候,马上组织人手就要去劫狱,却被刘玄妙截住,刘玄妙一人一棍拦在惠山派众人前面,对惠夫人道,“惠大姐,今日便与你说明了,秦书生我势在必得,人我去救,若我救不出,惠山派去了也只是徒增伤亡,若我救得出,惠大姐能否就此退出去?” 这话虽然难听,但这些年惠山派凋零,这一去无论是否能救得出秦书生,惠山派必将损失惨重,就算救出来了,惠无双看着面前盛气凌人的年轻姑娘,也知道自己留不住秦书生的心了。 惠无双思量了片刻,眼角有些泛红,倔着对刘玄妙说,“好,你若把他救出来,告诉他惠无双今日起与他恩断义绝,不必背负许过的承诺,本也不算情深义重,惠无双有自知之明。”说着一双大眼向下转,几欲滴泪。 转身带着惠山派门人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若是救不出,他死了,刘小宗主也烦请叫人送个信到惠山吧,我为他烧点纸钱。” ************************************ 华成峰四个人连奔了两日夜,除了中间停下来找医馆简单包扎了成峰的伤口,胡乱吃一口东西外,分秒不停,赶回了胥蒙山。 除了闻善,剩下三个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凤灵岳虽然外伤只有一处,但是身上腿上,乌青一片,胸腹处疼痛难忍。弦月稍微好点,只有轻微外伤,成峰最为严重,前胸后背,肩头,大腿小腿,没有一处好地方,且那日大雨,雨后天气闷热,又急着赶路,许多伤口都感染化脓了,光是外伤还不算,成峰肩头的箭伤已经开始发黑,凤灵岳愁苦地嘀咕着,玄雅堂没有一支箭是干净的,这箭上淬了什么毒全不知晓。 弦月下山去带了几个郎中上来,但镇上郎中能做的也只是清理伤口,开些吃不死人的药,临走摇摇头。 胥蒙山下,木梁领主宋依稀已经派人死死封锁了胥蒙山各出入口。 灵岳没了头绪,成峰一直不清醒,且发起了高烧,那几个乡镇郎中开的药并不起作用,闻善眼上天天挂个泪珠珠,凤晴把他们带来的解寻常毒药的法都试过了,没有任何作用。 这天夜里,成峰有了一瞬清明,几个人都聚拢过来,成峰突然开始交代后事。 先是给闻善和弦月道歉,说白当了他们这几天的师父,什么也还没教,却要给他送终,成峰说,“我在这世上没有父母家人可以牵挂,唯独放不下你们两个。” 俩人便开始大哭。 成峰又伸出手,抓住凤灵岳细小的手,苍白的嘴唇挤出一丝笑来,断断续续地说,“灵岳,从前……总想握着你的手,但是害怕,总是不敢……今天也不知为何,终于不怕了,但是留给我的时间……就剩下这么点了,但你放心……做鬼后我不会来找你的……你要好好活着……”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来,用尽全身力气,把凤灵岳的手拉倒枕边,轻轻地贴在脸上。 灵岳眼泪也不停冲刷,伸手捏着华成峰的两颊,又悲又忿,“华成峰!你别死!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的!你给我活着!”灵岳鼓出了个鼻涕泡,“你活下来……我有好几个秘密要告诉你……” 秘密已经救不了华成峰了,他气息越来越弱,“灵岳,若有来生……来生……我一定早些问你……你可愿意……可愿意……” 成峰手上的力气渐渐的散了,又迷迷蒙蒙叫了几声灵岳,失去了知觉。 窗外忽然传来声响,凤灵岳将成峰手放好,嘱托闻善照看,带着弦月钻到夜幕之中。 站了一会,夜空静悄悄,没有一丝动静。凤灵岳说,“许是风声,胥蒙山等闲人是进不来的。” 这句话一出,没想到有人回应,“凤姑娘?” 凤灵岳寻声望去,高草地里兀地起了个人影,凤灵岳戒备,那人拨开草走过来,轻轻的,像怕吓着这俩人一般。凤灵岳惊叫一声,怪大哥! 黑夜中弦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在这?”凤灵岳和施即休同时开口问对方,来不及答,凤灵岳拉起即休返身折回屋里,把他带到成峰床前,“怪大哥,快看看,还有没有办法?中了玄雅堂的毒,一身的伤,刚刚仿佛……”凤灵岳声颤着,“仿佛回光返照……” 即休一身的风尘,像是奔波了千里,淡绿色的束身长袍上布满污渍,眉梢眼角都是倦色,但是看见躺在床上这个只剩出气的,和一屋子束手无策的,只能强打起精神。即休摸了摸成峰颈间,还有气,探了探脉息,个把时辰死不了,又扒开成峰肩头包扎着的布,那肩头的肉几乎烂尽了,隐约可见黑黑的骨头,即休道,“来一桶热水。” 凤晴闻声跑出去烧热水,大家听着即休的布置,一样样的去准备,即休要了剪刀,要一把利刃要在火上烧过,要冷酒、盐、干净的白布。 东西齐了,即休叫众人全都出去,只留下闻善帮忙。 凤灵岳有点担心,即休道,“如今你们定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且信我吧,好歹试试,我等会要把他衣服全都脱掉,你们还是出去吧,伤口一定都很可怖,你们且去歇歇。”众人只得退下,尤其是两个姑娘。 即休先用剪刀将成峰身上所有的包扎布全都剪开扯掉,闻善在一边帮忙,暴露出来的伤口确实极其恐怖,原本包扎的时候,伤口还只是流血腐肉,如今那伤口周边都变了黑色的血肉。叫闻善在装满热水的沐浴大桶里大量的撒上盐搅匀了,然后两个人将成峰抬进去,由闻善扶着,即休一只手覆在成峰后背上,催动内劲,伤口处的黑血开始往出淌,流了好大一会,开始出红色的血了,俩人再将成峰抬上来,火烧过的利刃,再用酒浇过,将成峰全身上下大小伤口全都割了一遍,凡是变黑的骨肉,全都刮掉,成峰虽昏迷不醒,但是感觉到疼痛,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两条黑黑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不时剧烈地抖一下,即休头上也都是汗,一气清理完毕,再用酒擦过伤处,用白布仔细包扎起来。 包扎好之后,叫闻善把成峰扶坐起来,便叫闻善也出去了,即休坐在成峰身后,两手覆在成峰肩胛骨处,缓缓的渡些真气过去。 凤灵岳一直在门口等到闻善出来,问了闻善里面的情形,心里才稍稍放下了一点。屋子里再没了动静,众人也都累坏了,各自去休息。 到第二日午时,俩人还在屋里没出来,凤灵岳只得叫闻善进去看看,闻善慢慢的推门进去,见俩人一横一竖躺在床上,都紧紧闭着双眼,吓得大惊,赶紧叫凤灵岳等过来看。 凤灵岳伸手在俩人鼻子下试了试,长长出了一口气。到傍晚,施即休醒了,要饭吃,凤灵岳亲自下厨,给即休做了两个青菜。 晚上掌灯时分,成峰也醒了,退了烧,觉得嘴里咸,光张嘴,说不出话,眼睛发呆,全身骨头疼。喂了点水,等了两三刻钟,终于清醒了。呼吸平稳,脸上有了血色。 “灵岳,我没死么?” 闻善和弦月在床边站着边笑边哭,凤灵岳半俯在床沿上,握住成峰的手,“没死成,高兴不?” 成峰点点头,“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灵岳问他。 “梦见死了,下了地狱,因生时作恶太多,被阎王下了油锅可劲炸,还受了剜心之刑,被剜了好多刀,痛得我差点要活过来,心里还在琢磨为何都死了变了鬼,怎么还知道痛?” 凤灵岳噗嗤一笑,“怪大哥救了你的命,你还说他是阎王,他听了可要生气。” “怪大哥?他来了?” “是呀,师父,把你下油锅的就是他,用刀剜你肉的也是他呀!”闻善将昨天的医治过程告诉了成峰。 “怪大哥来救我了,我不会再死了吧?” 不会了,不会了,众人纷纷说,这时候即休进来了,人还没到,声先到了,“我可没说不会死啊!” 即休站到床边,几人给他让了路,“我只是给你清了淤毒,帮你消散了一点毒气,但你体内的毒还未清干净,过几日还要再清一次,即便那样,也无法全都清出去,神农教的毒要是那么容易清,便不是神农教了。再往后你能不能好起来,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怪大哥!”成峰十分感激地看着即休,“我待要能起身时,定要好好给你磕个头,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即休的脸有点黑,“论起恩情,你欠我的可多了,就先欠着吧。”大家又聊了一会,便叫成峰休息,不可过于劳累,等三天后,要再清一次毒,临走时即休说了一句,“成峰,我看你身上,尚有些陈年旧伤,从前伤惯了的人,命都大,你没那么容易死,放心。” 问起即休来这里的原由,即休说他那日离开了洛阳,一路追着郑经,费了大力气才追到了,俩人大战了一场,郑经受了伤,被即休打败了,但是他抵死不承认他杀了华盟主。 成峰听到这里,两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眼里冒着怒火,“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他亲手将我父亲打得……打得肢体……”成峰说不下去,将头偏向了另一边,强忍着不哭。 “我也这样问他,可他就是不认,我却是不信。我对他说‘你曾答应过我不会伤无辜之人’,我对他十分生气,当时在气头上便想杀了他!” 成峰又问:“怪大哥可是帮我杀了他报仇?” “不曾,我放他走了。” “为何?” “他拿了一个牌子出来,说‘你师父是不是告诉过你,见到持这个龙蛇令牌之人,不可以杀?’,我说‘你怎么会有这块牌子的?’,他说‘这你别管,只管放手,难道你师父的话你都忘了吗?’我便只能放手让他走了。” “那是什么牌子,免死令吗?” “就算是吧,我下山的时候我师父给我看过一次,叫我遇到持这块龙蛇令牌的人,只能救,不能杀。” “怪大哥,那难道你不想找尊师问个清楚,为何不能杀?” “我想啊!这不是就来了这里,十四年前我下山的时候,我师父就住在这里,就睡在你躺的这张床上,可是我这回回来,没想到却是你们在这里,这山可不是一般的山,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成峰却没有被他带偏,“怪大哥,你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十四年前了,你师父定然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你要去最近一次见到他的地方找他啊!” “最后一次见我师父,就是在这!” 成峰叹气,“哎,就算找到了,也没用,天下之大,放过魔琴一次,怎么可能再抓到他?” 即休腾地一声站起来,十分气愤,“成峰,你不能如此这般忘恩负义!我后来仔细想了想,现在这事情究竟是不是郑经大哥所为,尚不能确定,你可别忘了,郑经大哥还教了你一身功夫,算是半个师父!” 成峰再一次扭过头去,咬着牙,“若他不曾教过我,我今日也不必这么痛苦,如今这个样子,我若去报仇,便是欺师,若不报仇,便是灭祖!我学了他的功夫,他杀了我的父亲,我从此不能再用他的功夫,我学了少林寺的功夫,少林寺将我逐出寺门,视我如叛徒,我也不能再用少林寺的功夫,从此我便是个废人了!并且那日,是我亲手将父亲打成了重伤,让他有机可乘——”成峰兀自隐忍着,脸上表情悲痛又倔强,又不想让他人看出来。 “华成峰,我费力救你性命,可不是让你在这哭哭唧唧……”即休话没说完,被凤灵岳指挥着闻善和弦月推搡出去了,边走边喊,“你先活下来,我不信这世间有解不了的局,不必欺师灭祖!” 将即休推到门外,凤灵岳阖上了门,此时需要让成峰自己在屋里哭一会,人都在,他好着面子,始终不肯落泪。 即休却没消气,看出这地方如今是凤灵岳说了算,便朝凤灵岳来劲,口气十分难听,“还没说,凤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你们如何知道这山里的秘密?” 其实适才问的时候,虽然被成峰岔过去了,但凤灵岳想着可能逃不掉了,又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和太师府的关系,因此趁着他们刚刚说话的时候,灵岳脑子里拼命搜索小时候大人在闲谈间提到过的一些信息,好从久远的回忆里扥出来一个名字。 凤灵岳也佯做生气的样子,摔打着手里的东西,“你以为我想呆在这个吃人的山里?还不是贺雀老头子非救了我呆在这里的!” 即休睁大了双眼,转到凤灵岳对面,直盯着她,“我师父叫你呆在这里的?他收了你吗?” 凤灵岳看他吓人,后退了一步,“也没说收不收吧!”心里想,看来名字没记错。有一年冬天她隐约记得父亲和凤小娘说话,说胥蒙山的贺雀老仙人不肯下山,只是叫他的徒儿来了,但是将那山头留给我们了,先留着,总有些用处。 “没说收不收?”即休有点迷糊,“他怎么救的你?” 即休没完没了,凤灵岳只得继续应付,“我和凤晴在山下的镇里流浪,时常被人欺负,他看着两个小姑娘可怜,便救了呗!”说着拿眼示意凤晴。 “他也会下山救人?从前多少达官贵胄、公子王孙排着队请他下山,他连这三间茅草屋都没离开过,为什么救你?” “那你自己去问他,我怎么知道,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常常下山了!” “那是哪一年?” 凤灵岳眼珠一提溜,“总有六年……七年前了。”七年前是即休当年离开太师府的时候。 凤灵岳以为施即休还要问什么,没想到他突然出了一掌到她面前,凤灵岳赶紧旋身躲开,众人看着大惊,不明白为何说着说着即休突然出手伤人,凤灵岳反应也算快,噼噼啪啪就接了几招,但她知道即休只是试探,即休若真的想出手伤她,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即休收手,“你的功夫不对!” 凤灵岳转身便走,不想再跟他说了,说多了,必然要露馅,丢下一句,“贺雀没教我功夫!我只是帮他扫地!我的功夫是后来和别人学的。” 即休偏不让她走,跟了两步,拉住衣袖,“我师父什么时候走的?” 凤灵岳甩手,“不知道!四五年前吧!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再也没回来过!”凤灵岳终于走掉了,即休在身后笑,喊了一句,“凤姑娘,师父没别的徒弟,我是大师兄,我替他收了你!”凤灵岳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即休觉得无趣,转头又盯上了弦月,他不敢上前,怕一走过去,弦月又跑了,看着弦月和闻善,脑子里突然有一个圈转了过来,吓了自己一跳,“两个小子!” 那俩人一惊,都稍稍往后缩。 即休一边挠头一边说,“那个,那个高个的,我不管你是不是无垠,总之,无垠的姐姐红参……呃红参嫁给了齐共瑞,就是……就是矮个的他爹爹。”两人盯着即休,一时反应不过来,即休接着说,“所以说,闻善,如果那个他是王无垠的话,你不该叫他大师哥,你该叫他大舅!” 闻善疑惑地看看即休,又看看弦月,满脸的不解,弦月脸也憋得通红,气愤地跑开了。闻善想想也跟着走了,他得缕缕。 这下好,没人理施即休了,大家私底下说,这怪大哥,确实有点怪。他去找谁说话,谁都不理他。于是他就恹恹的样子自己呆着,到处闲逛。 接下来的两天,成峰的脸上颜色一日不如一日,越来越黑,好在神志一直清醒,挺到第三天晚上,渐渐不中用了,要再清一次毒。即休准备好了一应物品,踢开门,“华成峰,来下油锅!” 这次成峰是醒着的。 那真是痛得死去活来,成峰好强,不肯出声,下嘴唇咬出血,肿了好几天。即休为他清毒,想是也十分累了,清完毒,俩人又倒在一张床上就睡了,睡到次日午时。 成峰从一开始的三日清毒一次,到五日,十日,逐渐能起身下床,在别人的搀扶下能慢慢走动。 刚能起身,他便开始教导闻善和弦月练功,闻善扎马步、练拳脚、练他的刀念奴娇,弦月练臂力单手劈柴、练轻功去山间踩水、练眼力转眼珠,成峰把从前带小和尚们操练的手段,全用在这两个徒弟身上,日日紧逼,恨不得他们一天就成才。 归云弓已经换上了天玄剑丝,真真是一张神弓,不光射箭射得好,光是这弓就已经是一把像样的兵器了,弓弦就像一把利刃,可以直接割破喉咙。 即休还试炼了归云弓,他背着归云弓站到胥蒙山最高的地方,朝着山下射了一箭,回来告诉大家说他射中了山下的一个人,木梁分舵的人,大家各自转过头去撇嘴,不置可否。 成峰、灵岳、闻善逐渐也开始和即休说话了,毕竟有救命之恩,只是夏弦月一直不肯,时常盯着他的眼光还透着一种恶怨,即休一看他,弦月就赶紧去练功,即休猜他心里可能想着练好功夫来杀他报仇。 灵岳也犯了难,若按照与朱敞的约定杀了即休,对不起他对成峰的救命之恩,若不杀他,报不了弦月的杀父之仇,只得掰着指头数,三个月还剩多久,怎么也要等成峰康复再说。况且施即休哪是那么好杀的,天下各种毒,到了即休这境界,他都能觉出异常,偷袭、暗算都不可能做到,该好好想想。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3) 秦书生被下了洛阳官牢,牢里的日子可不好过。秦书生虽然这些年不读书了,但是文弱弱的劲一直改不了,娇滴滴的在牢里被打了一顿皮鞭就要奄奄一息了,官兵让他承认谋反,秦书生说要不各位大哥换个罪名吧,这个谋反实在是没啥可认的,我编都编不出证据,你不如说我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我立时就认了! 哪有下了大牢还能挑罪名的。 守防两兄弟调动人手,仔细部署,趁夜劫牢,此道上无影门可谓是轻车熟路,各项装备齐全,别说洛阳,就是皇城天牢恐怕也不在话下,怎奈炸了半个大牢之后,却没找到秦书生,欺软怕硬找个吓得发抖的小喽啰一问,说秦书生已经被装上囚车押走了,重兵押解,去汴梁太师府。 去太师府也很好理解,秦书生带着无影门这一两年连续劫了好几次各级衙门给容太师送的礼,什么生辰礼、乔迁礼,回京礼。 守防两兄弟商量,既然有重兵把守,必定是早有准备,此次不一举得手的话,真到了汴梁多少会有点困难,如城向来保守,如瓶一直奔放,但在劫牢这件事情上两兄弟却是出奇的一致。探子回来报,所谓重兵把守,也就百个左右官兵,两兄弟打定了主意,调上一千门众,看不把那些守兵生吃了。 百个官兵押送一个秦书生,可真是长脸,无妨,叫容太师这次好好长点记性。 官府自然沿路安排了各种机关暗栈,算计着无影门大约要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截囚车,于是暗石险滩,高坡深谷,处处布防。 无影门人多势众,根本不在意是否易守难攻,这次偏要正面对峙。囚车队伍夜夜都睡不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秦书生自己都要以为无影门是不是这次不管他了,脖子上套着枷,手脚上拴着铁链,无望地坐在囚车里,再最后一个夜晚,车队就要进汴梁城了,夜间正在休息,秦书生突然觉得脸颊上痒,迷迷糊糊睁眼一看,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只见刘小宗主笑意盈盈倚在囚车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毛茸茸那一端正伸进囚车里来在蹭秦书生的脸,“怎么不能是我?秦掌门受苦了吧?” 秦书生扭动一下后背,鞭子抽的伤还疼着呢,自然是受苦了,又朝旁边张望,护卫队仿佛没什么动静,刘玄妙挤着眼睛,“别看了,都撂倒了。” “刘小宗主,你可能救我出去?” “倒也不是不能,你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秦某绝不是那背信弃义之人!”秦书生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又熄了下去,缩着肩膀蹲到另一边去。 “诶,你跑什么,你过来!惠夫人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托你?什么活?”秦书生转过脸。 “她说叫你不必记着往日诺言,就此别过,来日方长,只要我救你出来,就让你跟我走。”刘玄妙鼓着一双大眼。 “她果真这么说?那她去哪里了?” “回惠山了呀。”等了一会,狐疑的秦书生仍在思索,没再搭话,刘玄妙又说,“快点的吧您那,一会人都醒了,咱们怎么跑?” “那你说,什么条件?” “呵,秦掌门明知故问!”刘玄妙顿了一下,“娶我,就救你出去,怎样?”刘玄妙咧着嘴,露着银白的牙齿。 秦书生双眼盈盈地看了一会刘玄妙,突然从囚车里伸出手抓住姑娘,牵住她四根手指,躬身低头,将她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似是闭目许愿,“求之不得!”刘玄妙嘿嘿一笑,翻身上了囚车的马,大叫一声,那马车拉着秦书生绝尘而去,马跑得太快,颠得秦书生三魂七魄都要分离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车队里这时才有人醒来,这个真是劫囚车啊,连人带车都给拉跑了。车队里一阵混乱。 次日白天,在距离汴梁城三十里远的大平原上,这个垂头丧气的车队被守防二兄弟带着无影门一千门众当头拦住,那可真是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喊杀震天,直杀了个痛快,可是杀到底还是没有找到秦书生,逼问之下才知,秦书生竟然在昨夜已经被人劫走了。 ********************************* 秋天款款来临,外面的世界要飘落叶了,但是胥蒙山不会,胥蒙山四季常青,树香常在,从不飞花也从不落叶,祁公树只有生死,没有日夜循环,季节更替。 成峰的外伤都好转了,但是体内的淤毒始终未清干净,隔十几日若没有人为他运功祛毒,便会开始轻微地咳嗽发烧,渐渐四肢无力,仿佛身体在懈怠,再不管,便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但是运功祛毒毕竟只解其表,且需要功力深厚之人,即休每次帮成峰祛毒,嘴里都念叨着,又折了我三年功力。 即休给成峰指了一个去处,淮南西路舒州怀宁县有一座蟒山,蟒山上有个门派叫佛医门,门主欧阳青鸟前些日刚在洛阳见过,现下看能帮成峰彻底除了此毒的,恐怕只有佛医门。 佛医门里真正精通医术的,并不是门主欧阳青鸟,而是她的夫君闻邱,早些年还行走于江湖,时常救人于危病,这些年却一直躲在佛医门里不出门,不过只要他出手,定能手到病除,但是佛医门如今据传十分清高,极少出手,多少病人活活等死在佛医门的门口。因此江湖上对佛医门毁誉参半,能不能请得动闻邱出手,要看成峰自己的本事。 山下的围堵已经渐渐散了,宋依稀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专门耗在围堵胥蒙山上,要出去也不难。 前一日即休又帮成峰清了一次毒,下了大力气,这次应该能坚持个把月,因为不再需要刮腐肉,成峰也就没有那么痛苦,但是即休可是累得虚弱极了,倒头便睡。 凤灵岳尝试过,即便在即休最虚弱的时候,她若带着杀气走进来,即休还是能立马惊醒,寻常人如果想动手暗算,即休还是能在此时将人一招毙命。 傍晚即休起床吃了个饭又继续回去睡,第二天早上便没再出来吃饭,去叫了也不出来,直赶人走,气急败坏,凤灵岳便叫人送去,即休说放在门口就行,叫人走,过了很久,即休才鬼鬼祟祟地探头出来把饭端进去,而且进去的碗筷就没有出来过,每餐要送新的碗筷进去,这般用法,再过几天,别人都不用吃了。 坚持了两天,外头的坚持不住了,凤晴来报,说即休屋里在冒烟,成峰和凤灵岳去叫门,告诉即休再不开门,就要破门而入了。 即休大喊别别别,叫他们都退开些,众人后退两丈远,即休缓缓推开门,里面浓烟涌出,即休用个大黑布包着脸,成峰等想靠近,即休言语上拦不住,突然发起功来,将成峰和凤灵岳脚下地面斩出条一尺宽深的沟壑,将两人隔在那边,成峰焦急询问,即休才慢慢将蒙脸的大黑布摘下来,原来脸上长了许多大包,甚是可怖,即休又搂起衣袖,胳膊上手上也是一样,红红的大包,鸡蛋大小,三五成群不规则的排列着,有些要破溃的样子。 众人大惊,即休却是淡定,“成峰,凤师妹。” 改口倒是快,“你们不要慌,我今日便下山,我这可能是疫病,我走南坡下去,你们走的时候走北坡,不要走我走过的路;我这屋里的东西,我用过能烧的我都烧了,不能烧的便放在这里不要动,过半年再来看,免得过给你们。” “怪大哥,我们每日同吃同住,你是如何染上病的?”成峰问。 “这……我也不知。” “那你下山要去哪里?” “你们不要管我,我自己会去想办法医治,千万记得我刚才所说,不要碰我碰过的东西,这病来的凶,我勉强能抗住,你们几个要是染上就要了命了!可记住了吗?” “怪大哥,你如今这样,我们怎能不管你,我去下山请大夫,你快先回屋休息。”成峰说。 即休非但不听,反而在身后把门阖上了,“别废话了,你们让开,我要走了!” 几番挽留不住,再不让开,即休就要动手了,无奈只能让路,即休绕着那几个人,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密林之中。 凤灵岳望着即休去的方向,心里琢磨,这些天看下来,施偌哥哥倒也像是个心地纯良之人啊,那日只顾着多换些自由,没问朱敞为何父亲一定要杀他,还仿佛恨之入骨。这样是否对他太过残忍了,那班布师父说,这个病无药可医,终究会死于肠穿肚烂,七窍生烟,痛苦异常,就算要他死,这样慢慢折磨是否也太有些恩将仇报了,还不如给他个痛快的好。 凤灵岳私底下安排凤晴给朱敞捎个信,请他见一面,要仔细问问,为何要杀即休? 几人遵照即休临走的吩咐,都离那间屋远远的,转日凤灵岳和成峰出门,去蟒山找佛医门,将闻善和弦月留下,嘱咐他两人认真练功,回来要考验的,别的倒是不用担心,胥蒙山固若金汤,天衣无缝,呆在这里最安全。 成峰现在恢复得正好,跟没中毒的时候精气神差不多,但是过几日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得赶紧上路。 成峰仗着那一日的好样子,对凤灵岳说,“灵岳,你看我此番没死成,从此后要重新做人,是否也算过完一世,去了来生?” “如何算?” “你不记得那日我说,若有来生,我要早些问你,可愿意……相守?”问完了也不敢看凤灵岳。 凤灵岳一笑,看一眼成峰,觉得尚可。 眼见着华成峰从脸到脖子都红成了一片,要死了时候敢说的话,活着的时候说,真费劲啊,凤灵岳故意拿捏着他,“没死成,不算来生。” “嘿,你怎么说话不算?你不是答应我如果我醒过来……” 灵岳跑开,“我答应你什么了?没有啊!说话就是不算你又怎样?佛医门又不一定收治你,到时候要是死了,我不是白许诺?等佛医门真的治好了你再说吧!” “好好好!”成峰在后面追着,“那就等从佛医门回来,你可不能再耍赖了!”凤灵岳早已跑得远了,仿佛没有听见后面的话。 *************************** 天下三千山,山山皆不同。 蟒山是座嶙峋的古山,到处是悬崖峭壁,怪石险峰,古树盘根错节,巍峨参天,山路九曲十八弯,不知走了多少错路,才摸到了佛医门的门口。 这哪像深山之中,简直门庭若市,少说有二三十伙人带着铺盖卷在那排队。 凤灵岳打听了一下,说佛医门的大门约两三天才开一次,一次只叫进去一个人,这人若是当天就出来了,那多半是不给医治,若是时间还早许是可以再进一个,若是那人不出来,那就是在里面医治,但是外面的人就要等得更久了,许是五天十天才能再开门,想插队?会有人来拼命。来的全都是重症绝症,里面偏偏还看得不慌不忙。 排在最后面的是一对老头老太,凤灵岳过去问,老头说,年轻人,我看你们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若是不严重,不如去别的地方看吧,这里真的等不起。老头说他们已经来了快一个月了,就见着进去了八九个人,只有两个被留下诊治了,但是在门口等的时候死了的却有三个。 凤灵岳问俩人什么病,那老头老太便开始咳血,恨不能吐了一罐血出来。凤灵岳俩人赶紧往后躲躲,这么算下来排到他俩,至少要两三个月,那时候凤灵岳只能捧着骨灰进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一开始便和其他人一样,到山下置办了一些吃穿用的,老老实实的排着队等,后面又稀稀拉拉的来了几个人,也一样排着。 这真是个绝望的队伍,没人说话,听到的声音,不是呼痛,就是哀嚎。 等凤灵岳终于见到第一次开门的时候,就冲上前去,与来人讲成峰的病情,望能给行个方便让他们先进去,应门的人冷冷的拒绝了她,只告诉她,谁也不能例外,佛医门十年从未为任何人破过例,都只能排着,说完放了一个人进去,砰地关上了门,落锁。 无奈只能继续等,前几日还好,大约到了六七日的时候,成峰开始发烧咳嗽,全身发冷,那时候也要进入深秋了,凤灵岳买好了冬季里穿的大袄,将成峰紧紧地裹在里头。 到了第十日的时候,成峰开始出现短暂的昏迷的状况,队伍缓慢地前进着,这十天算是快的,死的、走的、进去的加在一起总约有十二三人,凤灵岳数着,前面还有十一个,但是也已经等不起了,晚上,大家都入定昏睡,凤灵岳将成峰裹好,悄悄离队,寻个僻静角落,翻身进了佛医门的院内。 院里很宽敞,黑乎乎的,无人值守,有很浓的药香,能听到药煮开了咕嘟咕嘟的响声,院落深处传来单调而嘈杂的脚步声,往里走了一会见一座大厅,有亮光,走近了,听到敲木鱼的波波声响,伴有轻轻的佛音,凤灵岳摸过去,一个黑发垂地的女子,身着素色长袍,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轻轻地问了一句,“何人”?袅袅回音,手里敲木鱼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 凤灵岳站在那大厅门口没进去,里面正中供奉着一尊大佛,灵岳不认识这是什么佛,知那妇人听到了她的声音,便拱手拜道,“嵩南山派掌门华成峰坐下弟子凤灵岳,敢问可是欧阳掌门?”凤灵岳也轻轻的声音,怕惊着了佛祖。 “嵩南山派,华掌门可是前些日子在掌门人大会夺冠的那位?” “正是,欧阳掌门明鉴,夜闯私宅,实属无奈之举,华掌门如今命在旦夕,正昏迷在贵派门口,望欧阳掌门垂怜,救华掌门一命,可有百两黄金谢礼。” 那妇人声音冷冷清清的,“佛医门是清净地,开门立派十年,从未收过任何一笔诊金。” “是我唐突了,欧阳掌门侠义心肠,不为世俗名利,只为救苦济世,定也不愿华掌门当真命丧在佛医门前,万望欧阳掌门救助!”凤灵岳十分恳切。 “我不愿任何一条性命葬送在佛医门前,需知医者父母心,怎奈人力有时尽,你来求我,定是华掌门已经等不及了。” “是,若不好,怕是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遥想当年,襄阳歃血盟华盟主对我还有过恩情,上次掌门人大会,我曾与华盟主对战,算是熟识的。” “那欧阳掌门是愿意看在已故华盟主的面上,让我们华掌门先进来医治了?”凤灵岳喜上眉梢。 那妇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回去吧,来的都是不知能不能活到明日的,佛医门不会为任何人破例,且耐心等待。” “这……” 凤灵岳再问几句,欧阳青鸟只是不答,凤灵岳只能长叹一声撤了出去。 又等了一日,成峰已经昏迷不醒了,喂饭食和水都难进。晚上越发难捱,甚至一度凤灵岳都不知道成峰是不是已经死了,拼命摇晃,成峰才应一句,这可不是要来生再见了。 这一夜尤其的苦寒和漫长,起了冷风,裹了几层大被,成峰还是瑟瑟发抖。 次日早上,阳光甚好,秋日的天又高又远,让人看着心情爽朗,一夜的大风,吹得连日来的雾霾都散了。 佛医门的大门打开,小药童惊呆了,上一次开门的时候,门口还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今日竟只剩下三四个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搔着头皮把那一男一女迎进来了,将两人安排在里外两间的客室中,安顿好后,小药童出门就碰见了欧阳青鸟,欧阳青鸟有些愠怒,轻声问,“怎么将他两个放进来了?如此乱了规矩吗?” “师父,徒儿不敢乱了规矩,他两个是排在最前面的了,就带了他俩进来。”那小药童低着头。 “怎么会?前天不是还有十几人么?” “这……”小药童一脸犯难,“徒儿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门外的事我们不管,排到谁便算谁吧,你去准备,我进去看看。” 小药童行个礼出去了。 凤灵岳听见了刚刚那一番对话,见欧阳青鸟进来,以为她会责问,但是青鸟一句话也没说。凤灵岳对欧阳掌门行礼,欧阳青鸟颔首,坐到了成峰躺着的床边小蹬上,伸出手搭在成峰的脉门。 凤灵岳抬眼细看欧阳掌门,这欧阳青鸟长着一副清冷的面孔,眉眼鼻唇都薄,一定不是个热络的人,欧阳青鸟搭了一会脉,叹口气,“神农教百花娇,无解,回去吧!”说罢起身就走,凤灵岳大惊,没想到费了这么大力进来,就得了这么一句话,情急之间手抓住欧阳掌门衣裙,跪在了地上,“拜请欧阳掌门尽力试试吧!或请闻邱神医来看一看?”欧阳青鸟细细眉毛一皱,缓缓从凤灵岳手间拉回了衣裙,“没用,赠你一副药,走吧。” 转身便出去了,灵岳一时神情涣散,若佛医门也没办法了,那可是真的要…… 大约午时,小药童送了汤药进来,帮助凤灵岳将那汤药给成峰服进去。果真有用,汤药下去后不到一个时辰,成峰便醒了过来,但仍十分虚弱,“灵岳,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凤灵岳低头算算,“九月二十了。” “二十?”成峰眼珠转转,“我们怎么这么快就进来了?” 凤灵岳不语,成峰说,“定是你为我请求欧阳掌门了,苦了你,灵岳。”成峰抬手摸摸凤灵岳的发侧,而后咳了一声,“见过欧阳掌门了么?怎么说?” 凤灵岳仍是不语,低着头噼里啪啦掉泪珠子,满眼的委屈,成峰许是猜到了,嗓音沙哑,“哎,没事,灵岳别哭,要是不成,咱们不是还有来生么。” 凤灵岳心里越发酸涩,“欧阳掌门让我们回去,说她也无解法。” 这时小药童拎着小小的几包草药进来了。凤灵岳接过来,药童开始讲解这药怎么用,凤灵岳问,“敢问小哥哥,这药吃了有什么用?” “可保华掌门十日性命,十日内不会让华掌门太过苦痛。” “为何只能保十日?不能多开些药来么?” “师父说,华掌门中毒太深,就算用天上的仙药,也撑不过十日了。” 这小药童和她师父一样冷清寡淡,话说得也直白,全然不顾听者是多难受。 凤灵岳握着那几包药,眼泪洒在那纸上,“成峰……为何如此命苦呢。” 成峰却笑,“哎,算了,灵岳,生死有命,十日便十日,我们下山吧,别再给欧阳掌门添麻烦。” 凤灵岳又问那小药童,“为何不能请闻邱神医给我们诊一诊,我听闻闻邱神医的医术要比欧阳掌门高深许多。” 小药童不知为何惊慌起来,什么也没答,转身便跑了。 山里冷的早,佛医门后院寝室里宽大的床上放着几个暖婆婆,倚着床头坐的那人面相看着不老,大约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但是须发皆白,脸也苍白,长着一张慈善的脸,眼角嘴角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欧阳青鸟坐在那人床前,手里端着一个碧绿的玉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喂他吃药,那人也不紧不慢的咽着,药虽苦,但是那人始终笑呵呵的,和欧阳青鸟的冷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人看着欧阳青鸟不高兴,便笑眯眯问,“今日是谁惹我们欧阳掌门不快活了?” 欧阳青鸟白了他一眼,“还能是谁,不就是你。” “冤枉啊!我在这里躺了三天没动了,怎么惹着你的?”那人又笑。 “早叫你把佛医门关了,非不同意,你看看如今找上门来的,各个都带着七分死气,可还能好?” “呦,原来还是老生常谈,今日又来了什么人啊?看来是不简单的,咱们欧阳掌门自己料理不了,是不是想请夫君去帮忙?” “没什么人,不用帮忙。” “你且与我说说,我也看看咱们欧阳掌门医术最近进步了没有?” 欧阳青鸟欲言又止了一会,叹气道,“算了,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给了点续命的药,大约还能活十天。” “这么严重,青鸟,不如你说说,万一我们能多救一条命呢,可是又造了七级浮图啊!我门之所以叫佛医门,你知道其中的原由。” 欧阳青鸟用药勺搅动着碗里剩下不多的汤水,良久才道,“救不了,中了神农教的百花娇。” “哦,倒也……不是完全救不了,什么人呐?” 欧阳青鸟腾地站起来,“喝完了,你休息吧!”然后转身便走了,闻邱在身后喊,“青鸟!青鸟?”青鸟完全不理。 闻邱只得叫来小童,问今日来了什么人,小童不敢隐瞒,只得据实回答,“回闻师父,是襄阳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长子,叫华成峰。” 闻邱那温和的双眼像灌了飓风,“华……华盟主已故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约夏天的时候吧,这个弟子也不太清楚。” 闻邱掀开腿上的被子,叫小童拿来一件厚厚的披风,下了床穿衣穿鞋,自己却站不稳,小童连忙扶住,闻邱急急地道,“快扶我去看看!” 正赶上成峰和凤灵岳两人收拾好,已经走到佛医门的大门口,伸手就要推门,身后突然传来喊声,俩人回头。 “留步!”一个清瘦的白发男子正蹒跚着往这边走,欧阳青鸟从一旁冲过来,“起风了,你起来干什么?快回去!” 那男子答,“青鸟,当年佛医门遇难,华盟主曾出手相助,今日不正是该报恩的时候吗?”闻邱少有这么急的时候。 “报什么恩,你自己先活着再说吧,快回去!”说着就把闻邱往院里推。 闻邱不顾青鸟拉扯,使劲伸头看着那俩人,“可是襄阳华盟主的公子?回来,回来!我是闻邱,你的毒,我能解!”凤灵岳二人喜出望外,有了闻邱的吩咐,小童跑上前去,扶住成峰,成峰两人来到闻邱和欧阳青鸟面前,跪了下去,“华成峰拜见闻前辈,如蒙救治,大恩永世不忘!”说着便叩首拜谢,闻邱赶紧伸手去扶,一旁欧阳青鸟却是很生气,甩开闻邱的手,气哄哄地走了。 闻邱顾左顾不了右,叫小童重新安顿好成峰二人,再折返去追夫人,嘴里喊着,“青鸟,青鸟!”气喘吁吁,“你等一等我!”欧阳青鸟只顾往前走,身后闻邱走了两步便有些喘不上来气了,青鸟也只能回过头再来扶他,一边嘴里还怪着,“小心些!” 第七章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4) 凤灵岳和成峰在佛医门内住下,闻邱除了第一天来摸过成峰的脉息,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每天是小药童来送药,欧阳青鸟偶尔来看一次,冷着脸让人无法接近,看了后再回去报给闻邱,闻邱每日对药方稍作调整,成峰果然慢慢恢复,但始终有些浅咳和乏力。 闻邱虽然没怎么露面,但是在后院里不眠不休地配药,调方,说从前他曾经治愈过一人中了神农教百花娇的人,但是不记得准确的药方了,况且这些年神农教的毒药也有改进,成峰的救治又有些不及时,十分困难。 闻邱仔细研究过,如果想去根,得扎针放血,且要为那针配一副药,需要蘸了药水的针找准穴位扎进去,才可尽去毒性,这几日闻邱忙来忙去,对那副药水总是不满意,反复调试,青鸟与他生气,他也不恼,只是反复哄着青鸟,青鸟被逼无奈,只能帮忙。 药水终于调配好了,那天晚上闻邱睡了个好觉,仿佛放下了世间所有事,梦里都在笑。可是青鸟睡不着,她半夜起身,到佛堂去念经,一念到三更。 凤灵岳半夜起床喝水,听到佛堂那边的声响,就过去看,见青鸟一个人跪在佛像前,轻轻地敲着木鱼,念着经,背影孤单落寞。凤灵岳看了一会,刚要离开,青鸟突然对她说话了,“凤姑娘,不如进来一起拜拜佛祖。” 凤灵岳犹豫了一下,迈步就进去了,在欧阳青鸟身后半步跪下,双手合十,“欧阳掌门,日日要念经礼佛到这么晚么?” “也不是,心里忐忑慌张,就要来念念经,佛祖就会照看我。” 凤灵岳聪明,“门主今日是有什么忧愁烦恼吧?跟佛祖说了,佛祖听到未必立即回响,不如和人说说,看看能否解心中哀愁。” 青鸟深深叹了一口气,“哎,这几年来,江湖都传说佛医门清高不近人情,明明有顶尖医术,却不救人水火,谁知道神医闻邱自己早已病入膏肓,无药石可医,命息都已经尽了,按理说三年前都该去了的人,硬被我又留了三年,只靠着一点灵草吊着一口气罢了,来的多半都是无药可救的,但是闻邱还是尽力救治,每救一个,他自己的命就短一截,怕再也续不上了。” 凤灵岳听闻大吃一惊,原真的以为神医清高,没想到处境竟也如此艰难,“所以掌门便出面为闻神医打理门派和江湖事务,让神医静心休养,还帮他挡住那些会要了闻神医命的人,宁肯背负世间骂名,也只是为了让心爱之人多活几日。” 青鸟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很通彻,“那些病重的,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换命的,我心有不甘,日日惶恐,我费劲心力让他存下来的一丝微光烛火,为何永远在照亮别人?” “掌门,成峰所中的毒一定费了闻神医好大心力,我那几日便如掌门一般,日日忐忑,夜夜惶恐,看着前面排也排不完的队伍,我几次绝望,再不进来,成峰必死。我那天晚上挨个去看过排在前面的人了,都是可怜人,愿意的,我便出百两银,让他们走了,不愿意的,”凤灵岳咬了下嘴唇,“都被我杀了。” 青鸟并未十分惊讶,“原来你同我一样,都是愿意自己做罪人的。” “掌门叫我进来,是想让我在成峰和神医之间,选一条命么?”凤灵岳眼神灼灼盯着青鸟。 “你不用选了,闻邱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劝不住,华盟主曾对我们有恩,他注定要将这条命还回去。” “掌门希望我将此事告诉成峰吗?” 青鸟摇头,“不用说,就像你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你在门前杀的那些人,希望他对得起你为他背负的这些罪孽。” 凤灵岳心里滋味怪怪的,若是成峰知道了她杀了那些人,成峰会说什么? 青鸟见她不安,便说,“若烦乱,便念念经吧。”说完合上了双眼,凤灵岳也跟在她后头,一气念到了天亮。 次日午时,闻邱为成峰施针。闻邱先封住了成峰几处大穴,再用一百二十八根银针蘸取药水,前胸后背都扎满了,成峰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眉目紧闭,端坐不动。但是闻邱可就费力气了,似乎每一根针下手都要慎之又慎,前思后想,大约扎了一半的时候,闻邱头上的汗珠开始噼啪的往下掉,青鸟在一旁给他擦汗,闻邱站不住,青鸟就用力扶着他,闻邱手抖,眼似乎也有点花,青鸟就握住闻邱的手臂,他才能费力地将那银针扎进去。 待到一百二十八根银针全都扎完了,闻邱几乎已经跪伏在地上了,青鸟叹了一口气,将他扶上药童的后背,俩人一起将闻邱背了回去。 三个时辰后,药童来起针,成峰还是闭目的状态,起了针,药童把他放倒休息。成峰仿佛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虽然这些日子躺着的时候多,但是总是疲乏,这次终于彻底的放松了。 成峰睡了很久,待醒来后,身子轻快了许多,终于又回到从前没受伤时候的模样,觉得自己又能飞檐走壁,能找蒋玄武打上三百个回合了。成峰欢呼跳跃,要去给闻邱磕头,但是被青鸟拦住了,不让见面,只是冷冷淡淡地将两人送了出去。 成峰和凤灵岳下山,他们没有回头,没看见在他们身后,小药童将门前的人都驱散了,攀着梯子,将佛医门的牌子摘了下来,关上门,落锁。 闻邱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为成峰这次诊治,耗尽了他全部的心血,勉强撑着,想跟青鸟再说几句话,小药童都被青鸟赶出去了,只有她自己陪在闻邱床边,“现在你可满意啦?”青鸟轻柔地问,不带一丝责备。 闻邱曲着眼点头,“青鸟,你放心吧,我这辈子救了许多人,到了那边,阎王不会苛待我的。” “放心吧,哪轮得到你去见阎王,你一定是要飞升成仙的,你这一生啊,做尽了好事,对得起所有人,也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唯独有点对不起我。”可是青鸟并无埋怨。 “青鸟,是啊,对不起你。”闻邱眼角淌着眼泪。 “但是没关系,还是和你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我知足了,你能满意的走,这比什么都好。”青鸟温和的安慰他,“你走后,佛医门我就关了,我们能做的啊,都已经做了,我就在那佛堂里等你的消息,你在那边安顿好,给我托个梦,我去陪你。” “你不许,我不要你陪我了,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别呆在这个清冷的山上,带着孩子们,去山下,开个寻常医馆,看些寻常病人,如此便好。” “好。”青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俩人拉着手,笑着看着对方。不一会闻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青鸟没有流泪,只是在他身边又陪了许久许久。 闻邱一生,像一棵挺立的青松,直到全身落满了雪,也不肯低一根松枝,只因树下还有他能护佑的人。 成峰和凤灵岳到山脚下镇子里落脚,住了一宿,次日吃饭的时候,才听到了消息,百姓们说,闻邱神医去了,佛医门的牌子都摘了,闻者无不悲痛。成峰打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人说就是昨天下晌,成峰惊坐在地,那不就是昨天他们离开的时候?成峰问凤灵岳,“可是因为我?” 凤灵岳不语,成峰抓着凤灵岳的胳膊,“你早知道?”成峰咄咄逼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救我会害了闻神医的性命?” 凤灵岳低下了头,成峰反应很激烈,对着凤灵岳大叫,“灵岳,你糊涂啊!我这条烂命值什么?怎值得神医、怪大哥、还有你为我付出这许多?这叫我怎么背负得起?”成峰涕泪横流,捶胸顿足,“不如让我死了!我死了最干净!” 凤灵岳看着成峰激动的样子,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里咽了咽,心说这都是自己选的路,有什么可委屈的,她对成峰说,“为你做什么,都是这些人自己愿意的,只要你愿意,你就能背得起这些人对你的盼望。”凤灵岳说完就要离开成峰身边,却被成峰一把抓住,“你们愿意,我不愿意!你们以后还是少为我做主!”说完甩掉灵岳的手,转身冲进了蟒山。 闻邱的灵柩没有停在门里,成峰到的时候,已经下葬完毕了,佛医门没有挂白幡,门锁着,不让他进,欧阳青鸟也不肯见他,成峰逡巡了许久,只得无奈离去。 **************************** 秦书生得了救,用四点图联系到了守防二兄弟,怕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早早立下遗言,叮嘱防如城,如果他有一天真的被容太师或旁的什么人抓了、杀了、救不回来了,他属意如城接管无影门,如此他可安心,也可更加肆意妄为了。 匆匆点个卯便离开了守防兄弟,和刘玄妙两个人逍遥自在地在汴梁周边游玩了许久,一直到九月末的时间,在一个叫菩提镇的地方,碰到了沈翎金。 沈翎金带着一个马队,十几匹马,马背上驮着些什么东西,正从镇子里出来,两人见面寒暄,一起去旁边的酒楼吃个饭,此次只有金公子一个人,玉公子没跟着来。 秦书生问金公子去往何方,金公子说,“家父自今年年初便出了门,说是去拜访朋友,但一去到现在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一直没有音信,本以为掌门人大会的时候父亲会回来,但也没有,直到前几天,我收到父亲的一封信,叫我把家里的湖心塔拆掉,将刻着琴谱的那几块青石挖出来,立即送到少林寺,给怀恩大师。” “哦,竟有这等事?上次掌门人大会封南世家没人去,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事关这琴谱。” 沈翎金目光严肃,“秦先生请讲讲。” 秦书生道,“期间细节太多,我只需和你说,除了封南世家这几块青石,原本在我手里的,段大侠手里的,华盟主手里的琴谱,如今都已经到了怀恩大师手里,只差你这几块石头,怀恩大师就凑齐了了琴谱。” 沈翎金眉头紧锁,“不知怀恩大师如何说服我父亲,竟然要我将塔推到,我收到信后,便立即拆了湖心塔,今日刚刚启程,便碰到先生了。” “金公子,那信件确实为沈大侠亲笔么?” “不会错,我父亲的笔体如他的剑式一样,很难模仿,便是我和玉儿兄弟二人这些年朝夕相处,想学得父亲的剑式和笔体,都始终得不到精髓。” 秦书生点头,“那沈大侠信中可提到他的行程了?” “并未说详细的,直说让我送过去返回即可,他大约年底会回来。”沈翎金端起酒杯,“今日遇到秦先生,沈某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先生有空,可否与我同上少林?怀恩大师拿到全部琴谱,我心里总不踏实。” 秦书生与他碰杯,一饮而尽,“便是金公子不开口,秦某也有此意,这次在洛阳,对当年魔琴之事也曾重提,了解了很多细节,路上我再与你慢慢说。这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江湖传说,魔琴重现,将襄阳歃血盟灭门,可是真事?” “看样子是这样,但是还不能盖棺定论,需得当事之人当面对质才好。” 琴谱一事,事关惠山派。秦书生请金公子派人送了信到惠山给惠无双,请她到少林寺见面,说的时候还一直用眼瞟刘玄妙。 因是中午,喝的不多,下午一行人就上路了。沈翎金、秦书生和刘玄妙三人,领着马队,拉着那些青石,缓缓地往少室山而去。三百里,缓缓行,两三日便也到了。 章后诗: 白发迷途四十载,幸有良谋到如今; 天上人间共连理,金风玉露各几分。 等闲不做松上客,慢待公子与王孙; 自古风流有时尽,唯见青山不见君(注1)。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1) 成峰和灵岳着实别扭了几日,但死的已经死了,又能有什么办法。灵岳气成峰狗咬吕洞宾,成峰气灵岳擅自做主,本说好要是能活下来,要海誓山盟,哪成想还没开始,已经事与愿违。 转机出现在三天后,俩人回程路过两府边境小镇黄鱼镇,互相不说话地到路边小店吃午饭,各自闷头想着自己心里的事,突然听见街对面人声呼喝,抬头一看,原来是丐帮兄弟抢地盘在内斗,几个年长的将一个年幼的围在一个墙角,拳打脚踢,那年幼的不住求饶,几个年长的却不住手,足足打了有一刻钟,成峰再也看不下去了,拍桌而起来到那几人身后,拍拍那些人的肩膀,“兄弟,欺负人也得有个限度,你们也打了很久了!” 那几个人回头瞪了他一眼,“别管闲事!”回过头去仍然打,成峰无奈,出手一招,将那四五个年长的长老打得四散开摔在地上,那个年幼的此时抬了头,成峰不防竟被那像条狗一样的年轻人扑到了身上,死命抱住他的腰,成峰还在想这人不识好歹,没想那人哭喊一声,“大哥啊——” 那人跪在成峰脚边,抱着成峰不松手,仰头看着成峰,成峰仔细端详才认出这张脏脸,“华成雨?”那几个人还想再上来,被华成峰怒目一瞪,赶紧滚跑了。成峰有些生气,“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大哥啊——”华成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被姓赵的追杀啊,好容易躲掉啊,四处流浪,受人欺辱,大哥可怜我——救我——” 路人三三两两地聚过来看,还以为这是当大哥的在欺负弟弟,指指点点,成峰拉成雨起来,拽到街对面的小店,华成雨呼通一声坐在桌旁,将华成峰刚刚没吃完的半碗面和桌上的肉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凤灵岳吓得慌忙站起来,险些转头跑了,成峰一把抓住凤灵岳,“灵岳别怕,是华成雨。”至此两个人才又开始说话。 成峰坐到灵岳那一边,等华成雨狼吞虎咽吃完。看他噎得要断气,凤灵岳给他倒了一碗水,华成雨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手抚着胸口往下顺,脸上露出了餍足的表情,但这表情华成峰却不喜欢,满脸的嫌弃, 成峰怕耽误人家店里做生意,刚一吃完,赶紧拉着华成雨走了,找个客栈,让华成雨进去洗漱,并给他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华成雨梳洗打扮后,面目温顺,透着一股薄情的样子。成峰来的时候,华成雨正在梳头,透过铜镜看见华成峰站在了他身后,立马慌张地站了起来,还特意站站直,低着头,翻着眼睛往上瞄华成峰,拿出他那副又熊又怂的姿态,看上去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大哥。” 华成雨无论是身高还是骨架都比成峰小一节,站在成峰面前,华成雨缩得像个老鼠。 成峰在一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叫成雨坐,成雨摇头,“小弟站着和大哥说。” 成峰白了他一眼,不坐拉倒,懒得管他,“说说吧,为何烧火老赵追杀你。” 华成雨还未开言,先掉眼泪,“那日在洛阳,你跑进爹爹房间,我看见姓赵的从院子里往外面跑,我就跟上去了,老赵许是没看见我,但是很快他就和很多黑衣人混在一起,一起都跑掉了,再也分不出来是谁——” “那些人是灭门凶手?”成峰忽然觉得胸口一紧。 “并不确定,只看见老赵跟着他们跑了。虽然分辨不出哪个是老赵,但是我一直跟着那些黑衣人,他们一直没露脸,后来老赵发现我了,反过来追我,我好几次差点被他杀死,好容易将他甩掉,也不知被追到了哪里,”华成雨不时抬手擦眼泪,“身上没带一毛钱,只得一路流浪,还好今天看见大哥,大哥,从此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成峰回忆起那日的事情,心头一阵一阵的痛。既然烧火老赵还活着,还跟什么黑衣人纠缠在一起,那必定有突破口,只要找到姓赵的,也许迷局可解,但是他并不想带着华成雨,他俩从来也没什么感情,从前爹娘在的时候都没有,如今爹娘都没了,不如一拍两散的好。 见华成峰思索不语,华成雨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哭唧唧说,“我不孝,我都没去爹娘坟前磕过头!” “我也没磕过。”成峰冷冷地道。 “大哥,你把爹娘葬在哪里?”成雨热切的目光问。 “就在洛阳。” “我们要不要把爹娘的坟迁回襄阳?” “不用了,就放那吧。” “大哥?” 成峰站了起来,仍是一副冷脸,冷脸下是那十年被反复伤过的心,“你以后不要叫我大哥了,我今日救你一次,你我兄弟情义就到此为止吧,他们俩的坟你想怎么办你就自己去办吧。” 华成雨满脸错愕,“那歃血盟怎么办?歃血盟所剩不多几口人,如今定还是把持在姓赵的手里,我们也不夺回来吗?” “呵,歃血盟。”成峰冷笑,“歃血盟十年前就跟我没关系了,歃血盟抛弃我了,你忘了吗华成雨?十年前就抛弃我了,记得吗?”成峰喊着,迫近成雨面前,成雨赶紧又低下头去,低声啜泣,成峰说,“你是襄阳歃血盟的贵公子,我是少林寺老和尚的下酒菜,别忘了。” “可是,大哥,我俩毕竟同样的血脉,你就这么绝情吗?”这是华成雨少有的有勇气的瞬间。 “血脉?”成峰彻底怒了,凤灵岳在隔壁听见他的怒吼,“你现在家破人亡想起有我这条血脉了?你们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那十年怎么从不记得我?你们荣华富贵誉满江湖幸福美满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这条血脉?说我绝情?谁更绝情?”成峰一拳砸在华成雨旁边的铜镜上,铜镜被砸了一个大坑,吓得华成雨缩着脖子,闭紧了双眼,仿佛华成峰下一拳就要砸到自己脸上。 成峰的拳头在颤抖,脸上的肌肉也在抖,一双虎目冒着金光,让人不敢看一眼,“恐怕你太平盛世的时候,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大哥吧?爹娘也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吧?” 成峰说得没错。这十年,华成雨当家里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公子爷,在他原本的人生设想中,华成峰永远不会回来,他只管恣意潇洒,爹娘都给他铺好了路,他什么不用做将来也会成为下一任盟主,诗酒茶花,笑傲江湖。 即使偶尔想起这个大哥,只会背地里讥笑他不识时务,净是和爹爹硬着对抗,不像他这么聪明伶俐,当面是个顺从的大孝子,背后才胡搞。哎,谁知命运突生变数,把公子爷从天堂一下子拉到了地狱,如今也只能抱住他从前看不上的大腿,还得做小伏低,再不高兴再受愚弄也只能放在心底。 成峰突然笑了,“我华成峰就是个笑话,你们看我也是个笑话是不是?整个江湖的人都看我是个笑话,真真太可笑了!”笑了几声又怒吼,“你给我滚,华成雨,我没有兄弟,再也别让我看见你,死了也别来找我!滚!” 华成雨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他看华成峰像疯魔一般,再也呆不下去,拔腿就往外跑,在门口被凤灵岳拉了一下,往他手里塞了一袋银子,华成雨匆匆道了个谢,抱着银子跑了。 成峰在那个屋里一会哭一会笑,凤灵岳悄悄走进来,拍拍成峰的肩膀,成峰一把将凤灵岳搂在怀里,竭力克制自己的疯狂,渐渐变为抽泣,“灵岳,我这个样子,让你看笑话了,我真没用!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有脸跟你发脾气——”声声颤抖,灵岳拍着他后背,轻声说,好了,好了。 那一次发泄过后,华成峰情绪便稳定了许多,不那么易怒了。两人继续往胥蒙山走,回胥蒙山路过汴梁城郊,凤灵岳在城外眺望汴梁的城门许久,正出神,被成峰一把拉倒路旁的矮丛林中,凤灵岳顺着成峰目光方向看,见几个和尚从不远处路过,嘴里还念叨着,“刚刚还在这,怎么不见了?”四处张望。 几个和尚过去后,成峰和凤灵岳便跟了上去,和尚们朝着汴梁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不多时,见到另外一伙和尚,在半坡上,正在围攻两个人,一个女子周旋在数个大和尚之间,那个男子则只顾抱着头到处躲。 成峰仔细看了看,气不打一出来,骂了一声,“呸,孬种,怎么又是他!” 那到处鼠窜的,可不就是华成雨吗?凤灵岳问成峰,“救吗?” 眼看着那俩人根本不是一群和尚的对手,成峰一拍大腿,翻身而起,几个起落站定在打斗圈内,华成雨终于松开抱着头的两只手,喜上眉梢,“大哥!”仿佛前些天根本没有被华成峰臭骂一顿。 成峰抽出钢鞭,这里面有好几个眼熟的,那些和尚想也认出了他,听他说,“诸位师兄师侄,别来无恙啊!”话音未落,钢鞭飞舞,那些小和尚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噩梦里,那时候在少林寺,谁敢惹这位华师叔,劈头便是一顿鞭子,没半个月好不了。除了几个跟成峰平辈分的尚且能应付几招,其他的小和尚一顿鞭子被抽得无影无踪,都跑了。 只有一个跑得慢的被成峰扣下了,成峰压着那小和尚迫使他跪在地上,背对着成峰,用钢鞭拴着他的两只手,使劲地往上抬,使他不得不弯腰低头,成峰一只脚踩在他后背上,那小和尚吱哇乱叫着,“华师叔饶命啊!” “你还认得我是你师叔!我已经被你家方丈逐出师门了,你忘了吗?” “师叔永远是我的师叔!”嘴还怪会说的。 “我问你,为何追杀这两人?” “这个师侄确实不知道哇,无非是跟着其他的师叔们行事。” “你是不是净业座下的弟子?” “是是是,我师父是净业师父。” “那就是净业指使的,还说不知?” “师侄并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啊?” 成峰见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便换了个问题,“小崽,问你,我师父近来可好?” “华师叔,怀仁师叔祖他……不太好,你还是回去看看他吧。” 成峰一怔,便被那小和尚溜了。 成峰也不管他那弟弟,转身就走,华成雨又扑过去,抱住成峰大腿,坐在地上不肯起,“大哥,过去都是我们错了,大哥此番就原谅了我们吧,爹娘都已经不在了,你还跟他们生气吗?你要是生我的气,弟弟任打任骂,直到大哥消气为止,这日日被砍杀,实在是有点活不下去啦——” 成峰冷淡地道,“松开!上次没跟你说清楚吗?” 华成雨就是不松手,“大哥就算不看我,你也看看青萍,你看她那肚子里,还揣着你没出生的侄儿啊!” 成峰听闻此言惊了一下,扭头一看,青萍果然肚子微微挺着,“真是胡闹,弟妹有孕了,怎么还能打打杀杀?” 那青萍适才打斗时候撑着一口气,现下静立着,一副温婉乖巧的模样,成峰知道自己甩袖走了,净业手下的等会还会来,再不看别的,也要看这个大肚子的孕妇。 成峰叹了口气,但仍是冷冰冰的口气,“你起来吧,跟我走!” “哎!”华成雨闻言如临大赦,赶紧蹦起来。 “华成雨,你若要跟着我,便要听我的话,好好对待青萍,不得再出现你我在洛阳刚见面时候那种事情,发现一次,腿打断!记住了吗?” “大哥放心,再不会了,不会了!” “若不听话,天天要挨揍!” “好好好好,都听大哥的!” “从今天开始给我好好练功夫,不管你练的是哪门哪路,不管去哪,给我鸡叫起练两个时辰才能吃饭,晚上睡觉前练两个时辰,若做不到,便别跟着我!” “能做到能做到!今天就开始练。” 成峰白了他一眼,背着手往坡下走,华成雨跟过来要走在他身边,他用力一甩手,“去扶着青萍,跟着我腚后干什么!” “好好好。”华成雨说着退到青萍身边,扶起了青萍的手。 众人就近找了个客栈休息一晚,既然都快走到少林寺门口了,打算先上少林寺看看怀仁师父,然后再一起去襄阳,找姓赵的算账。 大约行了两日,一行人便到了登封县,在县郊租了个小院子安顿下来。 后半夜,旁人睡得正沉,成峰换了夜行服,遮了脸,选了和尚们最不熟悉的路上山。成峰自认为少室山他早已了如指掌,十年光阴,慢慢消磨,一草一木仿佛都被他雕刻过,但时隔一年没来,竟然觉得脚下的路跟从前走的时候有点不一样,却不知为何。 离开少室山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深秋,已经是过了整整一年,成峰那时候没感觉到,山路一年间没什么变化,是他自己这一年中,脚长了,身量也长了,心里揣着的东西也变了,还以为是山路有什么变化。 一路上成峰心里不停琢磨,大胖和尚因为自己的罪过,受了一百罗汉棍,但是以大胖和尚的功夫基底,倒也不至于伤了根本,有些皮外伤就是了,养养也就是三两个月的事情,怎么会到如今还不大好?怕不是有什么别的吧? 那十年时间,日日和大胖和尚在一块,都快要变成大胖和尚的衣裳和鞋子了,如今一年没在他身边,他又没有别的徒弟,定是过的孤单寂寞,那肯定是过于思念我,才相思成疾。 成峰踏过草木不留声响,翻过高墙不惊鸟兽,只像一个暗夜的影子一般,倏忽就到了大胖和尚门前,竖着耳朵听,竟然没有熟悉的呼噜声,真是奇怪。成峰习惯了不走门,虽然窗子从里面拴住了,这哪拦得住他?破窗而入,没发出什么声音。 借着月光,成峰看见了大胖和尚的光头顶,从前他睡觉,从来都是四仰八叉,一年四季的叫热,被子不肯盖,手脚都要敞开,枕头也不用,一个大肚子高高地挺立着,起起伏伏,如今这人,成峰走近了看,恐怕叫他大胖和尚已经不妥了,这人几乎瘦脱了相,两腮都瘪了,老和尚佝偻在一条宽大的毯子里,蜷腿侧躺着,脸朝外,不光枕着枕头,手臂也曲着压在头下,成峰揪住自己的衣领,他觉得喘不上来气,眼睛止不住的泛酸。 从前大胖和尚十分警醒,恐怕成峰开窗的瞬间,他已经醒了,如今已经有人到了床前,却还睡着,这若是有人来把他一刀杀了,他恐怕在梦中一点痛苦都不会有。 成峰细听他的气息,又缓又细又长,好像深深地陷入疲惫。 成峰轻轻坐在怀仁床边,曾经的大胖和尚,如今只有小小的一团了。成峰眼圈泛着红,就这么看着怀仁在那浅浅的呼吸,眼珠在眼皮下偶尔转转,过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怀仁的表情突然狰狞了一下,张开嘴喘气,还在咕咕哝哝的说着什么,“这是梦……快醒来……醒来就好了……” 想是发了梦魇,成峰两手扣住怀仁肩头,轻轻晃动,“师父,做噩梦了?师父?” 怀仁猛地睁开眼,看见成峰坐在床边,用力地看了看,仿佛辨认了很久,突然笑了,“臭小子,来啦,看来我还是没有醒,竟然是个梦中梦!你还记得给我托梦那!”转念又一想觉得不对,“你为啥给我托梦?你死了?” 一开口,便确认了,不管外形上变了多少,却还是那个开口从不说好话的怀仁,只是这中气似乎十分不足,“不管咋,总比刚才那个梦要好,嘿嘿!” 成峰起身退三步跪在床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不肖徒华成峰,回来看师父了,这一年没在师父身边孝敬,请师父责罚!” 怀仁连忙从床上探身下来拉起成峰,“嘿,还是梦里好啊,要是那小子真回来了,才不会这么听话呢,他非得跟我对着干不可。” 成峰膝行到怀仁跟前,“师父,臭小子长大了,以后不会再跟你对着干啦!”成峰听着怀仁声音干哑,赶紧问,“师父喝水吗?”说着转身去外间的桌上倒了一杯水回来递给怀仁,怀仁接过,“嘿,过去他从没给我倒过一杯水,还老是往我茶壶里吐痰,如今却来托梦补偿我。” 成峰瞧着怀仁的眉毛里好像多了许多灰白的杂色,却看不太清,转身去点了个灯,再回到床边,将怀仁床头的枕头摞起来,扶着怀仁靠上去,然后又跪在了床边,这才看清师父果然眉毛都花白了,胡子也灰灰的,成峰问,“师父刚才做什么梦了?” “哎!梦见呀,梦见一个十岁的小孩,被一大群人追杀,那小孩拼命跑,怎么可能跑得过大人呢,我就想去救那个小孩,但是在梦里腿怎么也拔不开,别人都跑的飞快,我却两步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人杀了,急得我啊,也不知怎么,就像知道是在做梦一样,叫自己赶紧醒来。” “师父是梦见我小时候了。” “看不清脸,谁知道是不是你。” “师父哪认识别的十岁的小孩?再者说,你要是梦见别的孩子,那我可生气!” “臭小子,你起来,老跪在这干什么?” “这么看着师父得劲。师父,我还想问问你,你这是怎么减肥的,才一年,瘦了这么多,难不成我走了,方丈罚你砍柴?” “哎,没啥,没罚我,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说这些,我问问你,你这一年不在我身边,可念经了?” “念了,晨昏定省,早课晚课,一次没落。”成峰念了个屁,但是他想哄老和尚开心。 “嘿,他要是有这么乖,我可省心了,打坐了没有?” “打啊,心烦了就打坐,打了就好了。” 怀仁脸上带着喜悦,“练功了没?” “自然练,天天练,不信师父你跟我比划比划?” 怀仁不住点头,盯了成峰一会,又问,“吃苦了没?受伤了不?” 成峰鼻子酸,眼睛涩,却还是大大咧咧地说,“那倒是没有,你徒弟混世魔王一个,哪个敢欺负我?” 怀仁又伸手摸成峰头顶,带点愠怒,“你看你,头发怎么养了这么长,还扎了小辫子,下次把头发剃好了再来!” “师父啊,我现在不是和尚啦,你怎么还让我剃头啊?这个可不能听,剃了头,找不到媳妇儿了。” 怀仁举手作势要打,却被成峰接住了手腕,“梦里也来气我,刚才还说不跟我对着干。” “除了剃头,别的啥都听师父的!”怀仁一直当成是成峰来入梦,成峰也不叫破,就对他说,“师父,我陪你说一会话就要走了,你明天早点睡,我明天还来。” 怀仁突然瞥了瞥嘴,“这我可不信,你有一次来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等了好些天,你也没来,这次我可不上当了。” 成峰接着怀仁的手腕,初始并未在意,只觉得冰凉,现下仔细探了探,大惊失色,“师父!你的功夫呢?” 怀仁的体内,仿佛内力全无,脉息也很不好,总有些后继乏力,成峰左右试探,都是一样的结果。怀仁却不在意,“嘿,从哪来的,还哪去了呗。” 一句话音还未落,门窗突然齐齐敞开来,精壮棍僧手执铁棒,动作整齐地滚进来,成峰猛然一回头,铁棍还有一段距离,成峰心下明镜,扭头跟怀仁说了句,“师父,这是梦,醒了就忘了吧。”说着两指压在怀仁后颈,怀仁现在无丝毫内力对抗,一瞬便陷入了昏睡,成峰又将他轻轻放倒。 若不是要做这些,成峰也许逃得出去。 但做了这些,先机已逝,成峰镗啷啷抽出钢鞭,先甩两个鞭花给自己腾出个空,转身跑去了外间,十条棍围绕在身侧,成峰道,“各位师兄弟好啊,打架不要紧,别碰坏了我师父的桌椅板凳。”说话钢鞭向上挑,勾住房梁,翻身而起,嗖地从窗口滑了出去。外面一落地可是不得了,不仅棍僧在,还有三十六金刚,成峰想,这是少林寺对付我华成峰的标准配置啊,每次都是这些人,齐齐上阵。 棍僧和金刚一齐上,想是这一年操练的好,阵法摆的十分整齐。成峰钢鞭甩成了个螺旋,将自己护在中间,钢鞭不敢去缠绕任何一根铁棒,若缠上了,来不及撤鞭,就要被其他铁棍砸头,铁棍交织,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成峰严严实实地扣在里头,这好像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制的阵法。 成峰奋力突破,但即使偶尔突破了一个小口,也马上被后面的人堵住,五十四名武僧专围成峰一个,要知这些武僧可都是净字辈的,不是在城外那些小辈和尚。成峰也就顶了两刻钟,便被棍网压趴在了地上,被押走的时候还在放狠话,“叫怀恩过来跟我说话,你们不准碰我师父,谁敢动他一下,我定将你这破寺庙夷为平地!” 成峰被丢进了一个地下的牢房,绑在个十字架上。 第二天早上,怀仁从昏睡中醒来,在床上怔怔地躺了一会,揉着有点疼的头,才逐渐回想起昨晚上做了两个梦,真切地梦见那混账徒儿回来了,好久没有这么清晰地梦到这小子了,还美美地回味了一番,突然觉得不对,为何床头有一个茶杯?对,那小子给他倒水了。 怀仁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鞋也不穿就往门口跑,推门却推不动,窗子也被从外面锁起来了。怀仁用力晃着木门,大喊,“哪个鳖孙给你爷爷上了锁,快来开门,小心爷爷砸了你的脑壳!”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师伯,方丈有令,您不得离开这间屋子。” 怀仁又问,“是不是我徒弟回来了?” “叛徒华成峰已经被抓起来了。” “呀——”怀仁一声大喊,再用力砸门,可是砸门也无奈,他已经只是个功夫尽失的凡夫俗子了。 门外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师伯,别白费力气了,省省吧。”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2) 华成峰并没有等太久,怀恩一大清早就来见他,他看着怀恩的样子,宽大的袈裟下盖着个瘦瘦的骨架,好像袈裟下面没有身体。 怀恩拾着台阶下来,一手拿着一块手帕,捂着口鼻,另一手拎着袈裟,轻轻迈步,好像怕惊了神佛。 成峰讥笑着看他,“方丈大师,这般称呼可妥当?” 怀恩不说话,站在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突然上前伸出一只手解成峰的腰带,成峰赶紧往旁边扭,嘴里也不干净,像个流氓般地笑骂,“方丈大师要是喜欢这个,大可不必费这么大周章,还出动了全寺的武僧来抓我!早说了我自己送上门去!” 怀恩只是解去了成峰腰间的钢鞭,二话不说,劈头便是一鞭大力抽在成峰身上。成峰身上夜行服登时破了几个口,渗出血迹。成峰皱了一下眉,也不叫,呸了一口,还是笑。 怀恩将钢鞭搁到一旁,拿下手帕来擦擦手,对成峰开口,“怎么样?试试你自己的鞭子,疼吗?” “不疼!方丈大师想打便打,想抽便抽,想干什么,尽管开口!” 怀恩这才抬眼看他,目光里尽是戏谑和冰冷,像倒悬一把冰锥,“天玄剑丝!” “哈哈哈哈,是了是了,你就是想要这个,你这四个字,”成峰脸上突然冷下来,“要了我父亲的命!”凶相毕露。 “你父亲是被你自己亲手杀死的,好受吗?气死你母亲,杀死你父亲。正应了当年你父亲送你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恶贯满盈。”怀恩拾起钢鞭,又是一下。 成峰啐了一口血,“你个老毒物,要不是你要这天玄剑丝,他怎么会去争?” 怀恩抬手一个大耳光甩在成峰脸上,血迹顺着嘴角淌下来,怀恩说,“老子做不到的,儿子做到了,一样,拿来吧!你父子俩就是要为我卖命,如何?” 怀恩语气阴毒深沉,用词险恶可恨。成峰咬着牙盯他,“不!给!”又挨了一鞭。 成峰像失去了痛觉一般,像钢钉样强硬,“老秃驴!你才恶贯满盈,还日日口宣佛号,不怕佛祖听了脏耳朵!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你废了他的功夫?” 又是一鞭,“我当你是跟谁学的?怀仁师兄是个废物。跟你一样,毁我清誉,该死!”成峰听见人说他师父,像一头饿狼般就要挣脱去咬人。 怀恩却十分冷静,“这样吧,怀仁狗命给你,换天玄剑丝,如何?” “你敢动我师父!我扒了你的皮!老秃驴!”成峰状若疯狗。 又是一声脆响,“要是不给我,我就让你看看,怀仁是怎么死在他自己徒弟手上的!你杀师弑父,来日下了地狱,可有一大笔账要算了。”怀恩脸上露出一抹阴森可怖的笑容。 上面突然有人敲门,一个小僧跑进来,慌张地在怀恩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又跑上去了。怀恩拎起钢鞭,劈啪啪一顿猛抽,成峰头上脸上都是血,血汗泪混在一起,像个鬼样,却还是龇着獠牙,瞪着血眼。 怀恩撂下一句,“不急,你慢慢想。”擦擦手,再像来的时候一样,拎着袈裟,稳稳地上去了,落足间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怀恩回到地面,往见客的禅室走去,走一步,那身上的阴气就退一层,孟秋的晨光高远清亮,穿过大雄宝殿镂雕的屋顶,一道道披洒在怀恩缓缓飘动的袈裟上,怀恩迈着宽大的步子,越发法相庄严,仿佛佛光万丈。层层古树,落了满院的红叶黄叶,扫地的小和尚驻足朝方丈尊敬的合十致礼,走到禅室门口的时候,怀恩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模样。 秦书生和沈翎金坐在禅室里,净慧在屋里奉了茶,怀恩入内,“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久等了。”怀恩满脸慈悲。 那两人也起身行礼,落座后三人寒暄了几句,净慧便在一旁随侍茶水,净慧脸上表情恭谨,姿态谦和,一心顾着手里的茶器。 沈翎金先开口,“方丈大师见谅,收到我父亲信,我兄弟二人着手尽快将沈居的湖心塔拆了,带着青石上路,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天。” 怀恩双手合十,“多谢沈施主三百里奔波将青石送过来,待琴谱救了人性命,沈施主一家功德无量!” 秦书生开言,“方丈大师,这么说贵寺收集齐这些琴谱,是为了救人?” “正是,琴谱既然有此神奇的功效,就该让他发挥应有的效用,才是对这天下众生最有益的。上半年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得了怪病,问遍天下神医也未有对证之药,求到贫僧门下,贫僧先是将那孩子收治到怀信师弟慈音堂,用尽了寺里的好药,也没法医治好,我才想起来当年说琴谱应有救治重症的功效,便联络了封南大侠,请求他的帮助。” “请问大师,这孩子是什么症状?”秦书生看似不经意地问。 “是先天不足的病症,越是长大,便越是柔软,全身骨头都没用了,没法站也没法坐,若不医治,久了便会全身骨头和脏器化掉,痛苦而死。” “那确实是重症,恕书生冒昧问一句,大师您在青冥山回来后不久,第二次掌门人大会的时候就已经收集到了除了封南世家之外的全部琴谱,可是未卜先知今日将会有人身患绝症需要救治?”秦书生突然亮了眼,灼灼地盯着怀恩,将他脸上一丝丝表情变动都看到眼里。 净慧可能是手没拿稳,手里茶碗碰撞,发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连忙低头向客人致歉。 怀恩看了一眼净慧,脸上露出慈悲的笑意,余光注意到自己的袖口上有一个红色的点子,怕是刚刚打华成峰溅上的血,怀恩不动声色,只把那红点子的部分默默抓到手心里,“秦施主,确实是几年前贫僧就主张大家将琴谱合起来,可救助众生,除了封南君子外其他人都认可贫僧的看法,也是对贫僧的信任,大家便将琴谱交由贫僧保管,只是封南君子一直不同意,所以此事一直未能成行。” “那方丈大师,此番沈大侠怎么又肯同意了呢?”秦书生问。 沈翎金也问,“大师是在哪里见到我父亲的?父亲离家快一年了,一直没有音信。” 怀恩脸上表情不见波动,仍是诚意满满地回答,“上个月封南大侠去金钟山探访符空道人,赶巧我师弟怀信也在那边,两厢交流,封南大侠便同意与我师弟一起到少林寺来,封南大侠亲眼看到了那孩子的惨状,因而当下便同意了,立即修书给沈施主。之后封南大侠便离开了,再去哪里了便也不知道了。” 秦书生见怀恩的回答竟无一丝错漏,也许真的是他们揣测错了,“方丈大师,既然如此,能救人,自然是众生之福,若方便,我们也去探望下那个孩子,也算各自都尽尽心意,大师看是否方便?” 怀恩起身合十,“自然方便!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说罢怀恩便带着秦书生和沈翎金,弯弯绕绕到了大雄宝殿身后,有一处名为慈音堂的院子,一走进去,就见到一众小僧煎药的、磨药的、翻药柜子的繁忙不已,见到方丈,全都合十行礼。 怀恩带着他们一路往里面走,病患们住的是个单独的院子,这一位则是在这个单独小院的最里面,秦书生四处张望,小和尚们都是在外院忙碌,不到里头来,那个单独的小屋,竟仿佛在隔绝在深山中的桃花源一般,安静祥和。另一个和方丈年纪差不多的僧人赶过来,朝怀恩行礼,“方丈师兄!” “师弟,今日那孩子怎么样了?” 那师弟便引着几人到里面查看,只见一个姑娘躺在一个特制的软床上,说是孩子也有些不妥,看着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了,那姑娘面色雪白,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眨眼,只是偶尔,眼珠才慢慢地转一转,眉间微蹙,楚楚可怜。另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见师傅们进来,弯腰退到后面去了。 怀信答,“无任何好转,仍在慢慢恶化,今日的药都没有喂进去,好像已经没力气吞咽了。”几人看了一会,便退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怀恩对秦书生说,“秦施主,方才言语之间,听秦施主的意思,似乎江湖上有人揣测贫僧收集琴谱是恶意,秦施主是通达之人,也知江湖上时时都是传言纷乱,秦施主应能分辨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谣传啊。” 一时说得秦书生竟有些无地自容了,“倒也无甚传言,秦某只是想,凡事还是谨慎些好。” “秦施主顾虑的对,贫僧在江湖行走十几年,早已不在意他人评价,若能救苦救难,渡化世人,贫僧自己便是受些诽谤污蔑也无妨。” 秦书生此番基本上已经信了怀恩方丈的为人,那难道是华成峰在骗他?心里留下一个问号,突然又想起魔琴之事,便再问道,“方丈大师如此坦荡,倒是我等小人心肠了,既然如此,秦某仍有几件事情不甚理解,便也直白向大师问过吧。” “秦施主请问。” “当年在青冥山,郑经讲述有关琴谱的隐情,为何大师执意不信?” “并非贫僧执意不信,当时在场又有哪一人信了?贫僧这些年无数次回想当年郑施主所讲过的实情,也并非一定是辩驳之词,只是当时,大家全都陷入个人激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贫僧当时修为尚浅,也未能跳脱,贫僧也盼着若有一天有机会,当将所有参与过此事的人集合起来,大家重新听一听郑施主的陈述,再来做个公平的论断。” 秦书生应道,“也当如此。秦某再问一句,当年秦某离开后,众人本已答应不杀郑经,为何又折返回去要杀他呢?” “折返回去杀他这话是从何说起呢?贫僧出家之人,怎能轻言杀伐?” “是歃血盟已故华盟主所回忆。” “华盟主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对他的离世深感不安和伤痛,但是华盟主的记忆未必就准确,秦施主也该听听贫僧所忆,贫僧记得,当时我们拿走琴谱之后,是郑施主追杀了出来,并且还搬来了一个救兵,武功高强,这才使双方又战到了一起。” 两个人说的都盛意拳拳,一时竟无法分辨谁真谁假,华盟主已逝,这到何处去与何人对质? “那方丈大师对段浮仁大侠的死可知晓一二?” “我醒来的时候段大侠也只剩一口气了,他将他手里的一段琴谱托付给我,贫僧想该是郑施主搬来的那个救兵伤了他。”怀恩对答如流,一点也不磕绊,除了死无对证,真真挑不出错处。 “当年同去青冥山的几人,如今只剩大师和我了,短短几年时间,真是人世无常啊。”秦书生感叹,怀恩也陪着感叹了几句,三人回到了前院,沈翎金带着两人去查验那些青石块,怀恩大师令人将石块卸下来,细细查看,略带惋惜,“封南大侠为何将这琴谱刻到这些青石上,原本可还在?” “原本已经遗失了。”沈翎金答。 “如此再誊下来,只怕有错漏,沈施主可将全部的青石都带来了?” “全带来了,一块未丢。” 怀恩安排净慧着人去将青石清洗一遍,便要开始誊抄工作。 秦书生问怀恩,“大师可知这琴谱要如何使用才能治病救人?” “并不知晓,只能将五幅琴谱文稿都凑齐了,再细细研究。” “大师若不嫌弃,左右无事,不如我和金公子便留下帮大师一起研究,兴许还能快些有结果,只盼那个姑娘还能等到。” 怀恩合十行礼,“如此就多谢两位施主了。” 净慧给秦书生和沈翎金安排了客室,让他们暂且歇下,说等抄好了之后再来唤他们。净慧走后,沈翎金便对秦书生说,“秦大哥,此事还是有蹊跷。” “怎么说?” “其实我家里那段琴谱原本尚在,便藏在其中一块青石之中,若是我父亲真的同意方丈大师所请,必会通知我将原本取出送过来,而不是在信中叮嘱我将青石尽数运送过来。” “看来是不寻常,且让他们去誊抄,我看也需要些时日,我也有个疑惑,怀恩大师的许多说法,都是死无对证,我们无法证明他错,但也不能认定他讲的就是对的,我们且在这里等几日,等另外两个很重要的人来,也许能破解谜题。” 午时,寺庙里开斋饭,地牢里饿着的华成峰此时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一上午没人来管他,正幽怨,突然听见地牢门开的声音,有人走进来,隐约的闻到了饭香,华成峰不抬头,就着满身的伤继续垂头装死。 那人脚步轻轻的,不一会就端着吃的站在了成峰面前,似在观察他的伤势,成峰眯着眼能看到那人洁白的僧鞋和垂脚的僧袍,一瞬便知道这是谁来了,那人轻声叫他,“净岸师弟,醒醒,吃点东西。净——啊——” 想再叫一遍净岸师弟,没想到刚说了一个字,竟然被华成峰猛然抬头咬住了左耳,一盆吃食全都掀翻在地,“华成峰!你这个疯子,你给我松开!”净慧使劲拍打华成峰。 成峰不松口,含混地叫着,“你把我放开,我就松了你,否则,耳朵给你咬下来?”嘴张不开,发音不准,却还是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快松口!”净慧使劲用手推华成峰的脸,却推不动,华成峰越咬越紧,疼的净慧吱哇叫。 “你先放了我!”成峰囫囵地喊着。 “你先放!”净慧胡乱摸着成峰的脸,一会捏他鼻子一会扣他的眼。 “耳朵不要了?”成峰一用力,净慧的左耳似乎真的和头分离开了一点,冒了血。 “你这个疯子,早知道我就不该来救你!” 成峰听了这句,才忽地松了劲,缓缓地放开了净慧的耳朵,净慧被咬得满脸通红,青筋隐隐,耳畔一行鲜血。成峰打量净慧,眼前人从前像一颗明珠,如今却仿佛蒙了尘,眼耳口鼻都看不清晰,面上像罩了一层雾,“你来救我的?” 净慧朝他胸前拍了一下,不算重,却也有点力道,带着气愤,“看你死了没?” “啊——”成峰痛呼,早上被怀恩抽鞭子时候,也没见他喊过,“你出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下手轻点,没看这一身的伤,快给我解开。” 净慧将捆绑成峰的锁链一一解开,成峰说,“你可想好了,你把我放了,回头他该打你了。” 净慧听了停下手,雾眼朦朦,“那我再绑回去?” “别别别,师兄师兄,净慧师兄,好师兄,快放了我,等着我救命呢!” 净慧白了他一眼,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但是看着成峰急火火的要跑,就没说。骤然失去束缚的成峰,险些跌倒,被净慧一把扶住,“可还能行?” “小伤,放心,又欠了你一个人情,来日我会记得还。”成峰说了拾起自己的钢鞭,绕了两圈,缠在腰上,赶紧往台阶上跑。 净慧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成峰师弟!” 成峰台阶上扭回头,看着净慧有些奇怪,净慧说,“若佛法普度下的世界都不可信,该信谁?” 成峰一愣,“净慧,你会变成不可信的人吗?你会作恶吗?会对佛祖不敬吗?” 净慧摇头。 成峰道,“那就信你自己!”说着转身又要跑,阶下的净慧仿佛陷入了思索,成峰见一瞬间,净慧周身上下的雾气仿佛更重了,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又奔回来,狠拍了一下净慧的肩膀,“净慧,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净慧望着成峰,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分明是承认了。净慧纯澈的眼里,有委屈,有难堪,有不可置信。 四下无人,成峰便问,“你知道了什么?” 净慧眼神躲闪,转过头去,成峰跟着他转,眼睛始终不离开净慧的眼面,净慧不语,成峰死盯着他,让他无处可躲。 净慧心里纠结,如果说出来,那是师父二十年养育教养之恩恩将仇报,如果不说,天理公义佛祖在上举头三尺尚有神明,他甚至愿意代替师父去受过,他宁愿自己是那作恶之人,愿受千万人唾弃。 成峰见他不肯开口,便问道,“我来问你,不算你说的,谁问起你,你就说是我逼你的。我师父是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的?这个你总可以讲吧。” 净慧长长叹了口气,耷拉着眼,开始讲述。 “怀仁师伯历年习武,身子骨硬朗,怀仁师伯受了罗汉棍刑罚之后,我照顾了几天,待师伯能起身了,便自领去秧子洞闭门思过三个月,我去半月湾之前,怀仁师伯已经从秧子洞出来了,但是沉静了许多,有种说不上来的变化,不像从前一样总是爱体罚师弟师侄们,也不大声喊着说话了,不同大家在一起吃饭,也只是我还能同他说两句,看着可怜,我还问过师父,师父说……说怀仁师伯反省得好。等我从半月湾回来的时候,怀仁师伯生病了,打我在少林寺记事起,从没见怀仁师伯生过病,哪怕是寻常风寒,也从不耽误什么,那次师伯居然躺在床上休息了好几天。我怕是怀仁师伯思念你太过,还常去探望他,他便也慢慢好了些,但是身子骨却不如从前了。” 成峰泪珠子在眼睛里转着不落,“我走了,折了他的心肝肺腑,积郁成疾,他受了刑,你虽然照顾了他几日,但是总归没好利落就去闭关,恐怕那时候便落下了病根子,而且,他年纪也大了。” “真正出问题便是在三个月前,我从半月湾回来后不久,有一天寺门外来了两个人,是一对母女俩,那女儿是个病着的。” 成峰忽然一警醒,“母女俩?什么模样?” 净慧惊讶,“这?我出家之人怎么能打量女施主的模样?” “咳,你这个愣和尚!我又不是让你去看美丑,你一说母女俩我就怀疑,该不会是河间程氏母女吧?便和你对对长相,看看是否对的上。” 净慧脸呼啦就红了,“我……我不知是什么模样,素来见到也是低着头过去……” 成峰照着净慧后脑勺胡噜了一下,“你还是修行不到家,要不然怎么不敢看,佛经上不是说,万法皆空吗?” 净慧瞪着成峰,“你还要不要说正事了?” “好好好,说说说。” “那母女俩跪在山门口,说是山下遭灾的百姓,女儿身染奇症,听说少林寺有慈音堂广济世人,便想上门求药,她两个苦苦哀求数日,师父大发慈悲,将那患病的女儿收治进来,那母亲只可以每日固定时辰,从后角门来两个时辰照顾她女儿的起居。这事没多久大家也就都知道了,以往大灾之年,少林寺也会收治一些遭灾或者得了病的百姓,原本没多在意。但是怀仁师伯知道了却上了心,留心观察了许久。我想怀仁师伯有与你一样的猜测,有一回我听见他和师父大吵了一架,他质问师父那母女俩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俩人,问师父为何常去……去探望那个小女施主……师父自然是没有承认,怀仁师伯却认定了,从师父那里出来,便如疯癫一般,不分场合,全寺里散播,拉着怀信师叔、怀智师叔反复讲,还自己去后山探过好几次,甚至有一次拦住来探望的那母亲,紧紧逼问,吓得那女施主大呼救命,师父闻讯赶来,便着棍僧将怀仁师伯看押了起来,我曾想过去探望怀仁师伯,但是竟不知他被关押在何处。后来师父便叫我宣告给阖寺上下,说怀仁师伯得了疯癫之症,要闭门疗养,直到你来之前一天,才给送回来。” “原来还是为了我,”成峰别过脸去,不让净慧看见他眼角,“那如此你也不知道我师父现在什么情况了?” “昨天怀仁师伯回来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真真吓了一跳,竟瘦了一半下去,显得十分苍老,倒是态度很温和,我问他怎么样,他倒是笑着和我说无事。” “怀恩那老匹夫不知对他做了什么,我师父的内力尽失了。” “怎会这样?” “而且内底里不知受了什么伤,功夫恐怕再也用不了。”成峰想起又是一阵悲痛,接着问净慧,“那这事情也不止我师父一人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么?你呢?你怎么想?” “阖寺上下,经怀仁师伯一闹,大约全都知道了,但因无实据,也做不得准,有私下议论的,都被怀智师叔和净业师兄处罚了,罚得凶,渐渐也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呸!没想到那个斗鸡眼怀智居然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老匹夫给他擦屎倒是擦得好!”成峰啐着。 净慧打他,“你嘴里干净些!” “我说的话再脏,比不上他们做的事脏!那怀信师叔呢?” “怀信师叔你还不知道,他但凡是活物都不沾染,只管经书、药石,也不曾说什么,只是踏实救治就是了,但是救治了这许久,也不见起色。” “一路货色!”成峰恨恨地道,“你怎么说?” “我……”净慧面上露出苦色,“我能怎么说?你若是我,你要怎么说?” “我若是你,我……”成峰吐了吐气,“我就揭发他!” “那你受了那二十年养育之恩怎么算?若是怀仁师伯做了坏事,你怎么办?” “我……”成峰也说不出,使劲搔了搔头,“哎,算了,你是你,他是他,个人过个人的,谁也替不了谁。” 两人静了一会,净慧又说,“那小女施主一直不好,师父……师父便想了别的法子来救她。”净慧咬着嘴唇,等着成峰来问。 “还能有什么法子?” “琴谱可以救。”净慧小声说。 成峰一步跳起来,“琴谱?” “师父手里,已经有了四幅琴谱,只差一幅。” “在金公子家里那一幅?” “是。”净慧深深低着头很久,才抬起来,似在鼓足勇气,“今天早上,金公子和无影门秦掌门将封南家的湖心塔青石送了过来。” “秦大哥和金公子在这?” “嗯”。 成峰拍了一个巴掌,“嘿!琴谱还真的被他凑齐了,这下怕是要天下大乱了!”又问净慧,“那个女的,不,那个小女施主还在这里?在哪我去看一眼?” “就在慈音堂,你自己去吧。” “你如今放了我,若你师父发现了,你怎么办?” 净慧低头垂手,长长苦叹,“哎,已别无选择。” 成峰两手握住净慧双肩,“净慧,记着,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去了。”成峰说完便赶紧跑了。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3) 灵岳几个人在山下等了一夜一日,成峰没有回来。 这一日将晚,灵岳想上山去查探一番,找了个高地儿,往少室山上张望,山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微微的风,吹着淡淡的夕阳身后被拉长的晚霞,山峰高低错落,近浓远淡,泼墨山水,甚好看。 深秋傍晚有点凉,凤灵岳望了一会,大体明了地势,打算先回去,入夜再去。突然听见身后有声音,猛一回身,竟是施即休站在身后。 她丝毫都没有发觉,不知他何时来的,也不知他怎么来的。 “怪大哥?你怎么在这?”凤灵岳问。 “哦哦。”即休后退几步,“我见你在这张望,便过来看看你在看什么?” “我是说,你怎么会到了少室山?” “咳,还不是老秦一路留消息给我,叫我到这里来等他,还让我看他的暗号上山。我过来转了转,这不刚巧碰见你了。成峰呢?上山了?” 即休说转了转,大概登封县少室山有多少山川河流,多少街市,多少人家,酒楼茶肆,甚至这里有没有其他高手盘旋,心中都已经有数了。 “昨天半夜去的,到现在没回来。” 凤灵岳突然想到,“你的病好了吗?” “咳,别提了,差点死了!”即休讲了他的经历,“我认识一个巫医……嗯……庸医,说这病啊,大约是十年八年前在波斯大食一带出现过的疫病,是一场大疫,蔓延了整整三年,死伤无数,尸骨连天,我朝当时只有边境几个小城受外族牵连,幸好边境地广人稀,便没有扩散过来,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只不过治病的过程痛苦些,因而边陲当年几乎也没人挺得过来。” “那他是如何将你治好的?” “找了许多毒物,什么蜘蛛、蜈蚣、毒蝎、毒蛇、蚂蟥,辅以一些毒虫毒草暗月根之类的,煮了药给我服用,那庸医药熬得不好,喝了好多蜈蚣腿、蜘蛛毛下去。” 凤灵岳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一手捂住脖颈,像不压着点要吐出来一样,“那药可好喝?” “又苦又臭。”即休回忆起来,又撇嘴,又摇头,“一日要喝三大缸!” 凤灵岳开始捂嘴了,定了定心神,“虽然难喝,但是治病,也算值得。” “哪能治病?那庸医给我灌了许多毒药下去,就看是我能顶得住还是那病能顶得住,庸医说那病是活病,说我体内有活物,便喝这许多毒药下去杀,要么杀死我,要么杀死病。那几日真是死去活来,一时高烧惊厥,一时上吐下泻,又一时五脏六腑揪在一起疼,疼起来真要命,差点将那庸医杀了!” 凤灵岳听着,竟有一丝心软,“后来呢?” “直顶了十五日,已经奄奄一息,好在那病便开始退了,全身的大疙瘩渐渐消散,体力也开始恢复,命开始往回返,可是那病只退到了腹内,便无法再消散,”施即休手捂着腹肋下方,“就在这顶起了一个大包。那庸医又想了办法,干脆剖开肚子把他割去!” 凤灵岳目露惊慌,即休也没留意,只顾着自己说,用手比划着那处,“就从这切的,割出去一尺长乌黑腐烂的肠子,方才去了根。我这也是命运不好,一定是师父早些年结交的那些番邦的朋友带来的恶病,没想到藏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用,以后找见他可要算算这笔账。” 凤灵岳只觉得心里通通通跳,她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那炎凉世态、人命如草的时候她都看过,但是活人开腹取肠之事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即休说得轻松,真动刀时,怕又是剑尖上跳了几跳,悬崖边探了探身,到了奈河桥头才往回跑。即休突然弯了一下腰,凤灵岳见他手捂着的地方,墨绿色的长衫上有些发黑,仔细分辨,竟是渗出血迹,再看即休脸色,瞬间苍白,额侧几颗冷汗珠子,即休道,“怕是这几日跑的有点厉害,凤师妹,可有地方让我休息一下?” 凤灵岳急忙引着即休到他们的居所,即休一边走还一边说,“你别担心成峰,那小子命大得很,且老秦在山上,不会让他出事的。” “秦大哥身上又没什么功夫,真有什么事,怕还得成峰护着他。” “放心吧,老秦脑子好使,你等他传消息,和我一起上去。” 安顿好了即休,凤灵岳便一人坐在屋里琢磨,她自认不是什么纯善良悯之人,此番施即休没死,是否也是天意叫她收手?但只一瞬犹豫,凤灵岳便收起了心间划过的一丝慈悲,转而又升腾起无名的恨意,仿佛朱敞即便不叫她动手,她自己也要去杀了他,凤灵岳静静地垂下眼睑,面庞安静,夜幕降临,凤灵岳像一只温和可人的白毛猫,但爪里握着尖刀,静静等待下一次机会。 ******************************* 净慧从小在少林寺里长大,但是寺里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成峰曾经去过那个放着断琴的密室。净慧从来规规矩矩,为阖司师兄弟和师侄们做楷模,他去的地方都是门头上挂着匾额的,不像华成峰,便是老鼠洞也要钻进去看一看。 天还没黑,成峰知道这个时辰大和尚和小和尚们在干些什么,也知道怎么躲着走,一路溜着墙根奔藏经阁而去,到了藏经阁也不走门,成峰好像不太知道门是什么东西,有窗的就要走窗,没窗的就打洞。飞身上檐,找一窗口,滋溜一声便钻进去,轻声飘过高空,楼下整理经书的小和尚丝毫不知,成峰轻车熟路,经过长长的暗廊,便摸到了那个密室。 可是那个密室里,如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经书、心法、秘籍、断琴,全都没有了,成峰本还想找点证据好去跟老和尚摊牌,怎奈老和尚知道他来过,早已将一切毁尸灭迹,只剩几张干干净净的桌椅板凳,可是成峰不死心,他在那密室中左敲敲右敲敲,跺地面,推墙壁,看见个凸起就要去搬一搬,但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什么收获,无奈便只能返回,想着先去看一眼那个小女施主,是不是当年在山洞里碰见的叫什么……程风雪的? 成峰返回暗廊,走了大约三刻钟,心下觉得奇怪,三刻钟照理应该已经到藏经阁入口了呀,怎么还不到,难道今日走得额外慢些?成峰又觉得,暗廊似是向下延伸的,这不是返回藏经阁的路! 可是明明自己就是从同一个暗门进入密室,又从同一个门走的,为何会有两条不同的路? 除非! 刚刚在密室里倒腾的时候,真的碰到了什么机关,那密室悄悄地转了方向?以至于同一个门出去竟然是不同的路?走着走着,向下的倾斜越发严重,以至后来,需要拾级而下,且地面湿滑,须十分小心,墙壁上也似渗出水珠,攀也攀不住,这该不会是泉底?那该是走到了少室山底下了,就是他从前常去洗澡的那个清泉。 再往下走,就见了地下水,伸手一摸,果然是温的。成峰心里念叨着,这老秃瓢好手段,少室山下怕不是被他挖空了?见了清泉水,那地面便开阔起来,而且也不再是漆黑一片,隐隐有光,再往前走,忽闻歌声,可不是什么美妙少女的歌声,而是个粗砺的嗓音,低低的,唱着什么: 塞北风沙敲战鼓,金州铁骑踏江山,男儿一去数十载,不记长安是何年…… 不是太成调子,且断断续续,越往后声音越低,成峰不由得靠近些想听清楚,却突觉有一道劲风飞到了眼前,是暗器!成峰一个后下腰躲过暗器,那暗器撞在墙面上,然后落地,是一片薄薄的黑色石片,仿佛精心打磨过,而那低沉的歌声却不曾停过一息。 一个苍苍哑哑的声音说,“谁?出来。” 闻言成峰也只能从那个藏身的拐角处闪身出来,一只手扣在腰间钢鞭的柄上,心里提着十二分的警觉。 现身的一刹那,对方也全是警惕的神色,手里握着一把刚刚飞过来那种黑色石片。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老头,虽然他胡子发灰,头发也有点散乱,面容一看便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走近了点看,也不是很老,脸上没多少褶子,齐整整的眉毛,一双狭长的眼,脸型瘦削,鼻峰陡峭,十分齐整。那人坐在一个石凳上,旁边有个石桌,桌上全是散着的这种石片。 成峰慢慢走近,那人也聚精会神地盯着成峰,若对方先动手,自己便可以即刻反击,不至于落下风,终于走到那人正面,见那人衣着原本应是十分贵气的,白色滚龙锦缎绣着金边,只是布满脏污,衣角已经有些烂了,撕成一条一条的,且那人双手和双脚都用沉重的铁链紧紧锁着,大粗铁链的另一端压在一旁的巨石底下。 成峰压着嗓子问了句,“阁下是谁?” 不防那歌声又再响起,成峰吓了一跳,猛地抽出钢鞭,与此同时,那手握暗器的人一把黑石出手,竟然十分精准地尽数打在钢鞭上,这是看着成峰一动,便知这钢鞭的全部走向,因此算无遗策。 但那钢鞭并不是来打他的,而且去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被他的黑石一打,便偏了。 那人又抓起一把黑石。成峰往旁边看,还有一个老头,坐在黑暗之处,便是那哼歌之人,那人盘膝坐在一旁的大石上,低着头,身上的衣服,也不能叫衣服了,只是一些烂布条,头发几乎全白,散着直垂在地上,成峰盘算着,那头发怕有一丈长。 那人感觉到成峰过来了,却不防守,只顾着低头唱歌。 那白衣的也感觉成峰不像来打架的,手上戒备着,偏头转向身后那人,“嘿嘿嘿!别唱了,来客人了。” 那头发长的这才抬了头,伸开腿,要迈步下来,成峰才见,这人手上脚上也锁着厚重的铁链,看他眉眼,十分不清晰,脸上黑黑的一块又一块,眉毛长到腮边,胡子长到腰腹,两只眼却漆黑发亮。 成峰开口,“两位……前辈?” 白衣服的嗓音沙沙地说,“小伙子,身手不错,某不记得江湖上有你这么号人物,可是姓柳?” 一说姓柳,成峰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笑了声,“不姓柳,今年刚成的名,恐怕前辈不知道。”成峰盯着那人,“只出了一鞭,前辈知我身手如何?” 那白衣服的笑,“看得出,不在我儿之下。” “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小辈先报名。” 成峰说,“我看两位前辈被锁在这里,定然不是怀恩的朋友,刚巧晚辈也不是,晚辈姓华。” 白衣服的听了,便放下手里的黑石片,“放下鞭子吧,是友非敌。” 成峰果然就放下了,弯腰拱手。 那白衣服的声调和蔼起来,“我是沈阖。” 成峰赶紧再行礼,“晚辈华成峰见过封南大侠,我可未必是令郎对手。”再转向另外一位,“请教这位前辈?” 那一位一脸阴鸷,“我姓扈。” 成峰鞠躬更深,“是护苏老家主吗?” 那人嗯了一声,成峰心里像起了火,升腾起的都是对怀恩的恨,“两位前辈为何在此?”答案却明明早过问题就已经在他心里。 果然人家也不回答,沈阖问他,“你是华盟主的长子?” “是。” “那就说得通了,你小时候便被送到少林寺出家,那怀恩该是你的恩师才对,怎么结下的仇?”这可打开了成峰的话匣子,成峰把河间程氏的事情,半月湾的事情,洛阳盛会的情况,包括他父亲的死,全都讲了一遍。 讲完后两个老头互相看着,沉默不语,良久,沈阖才开口,“洞中无日月,山外几重天,江湖上竟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尤其惋惜华盟主竟然走在我们这些老骨头前面了,哎!” 扈老家主问成峰,“今年是哪一年了?现下是什么日子?” 成峰答,“辛卯年,十月十六。” 沈阖突然拍了下桌子,那堆黑色的石片纷纷跳了起来,“十六了,孩子,我儿翎金可是到了?” “晚辈此番尚未见到金公子,只是听师兄说,金公子来了,且带来了沈居湖心塔下的数块青石。”成峰缓缓道,“如此,怀恩手里便将所有琴谱都凑齐了。” 扈老家主大惊失色,“他凑齐了?他就要登顶武林巅峰了!”说着怒火烧身般站起来,一拳砸在那石桌上,桌上石片再飞起来一次,“我等前赴后继,苦苦争斗这么多年,竟都是为了他搭那上天的梯子,我真不甘啊!” 沈阖挥手示意他坐下,“且莫急,没那么容易。” “如何?”成峰与扈老家主都问。 “那青石块上我做了手脚,他拿不到真的琴谱,我信中嘱咐翎金将石块尽数搬来,他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成峰心里想着,封南大侠沈阖在如此落魄境地,竟还能仪态翩跹,举止从容,真难得君子也。也难怪金玉公子都长得好,家教也好,功夫也好,人家爹就不是凡俗之人。 成峰说,“两位前辈,我们何不趁此时机,出去揭了那秃驴的脸面?两位只要一出面,什么都不用说,他所有的谎言都不攻自破。” “咳,那当然好,只是,孩子你看,我和川疆大哥如今被这般锁着,要是能逃出去,我俩还至于在这里呆这么久么?”沈阖抖抖手上脚上的锁链,“说实话我两人功力都大大受损,我在这里呆了快满一年,也许只剩下从前功力的五六成,川疆大哥已经在这里六年了,许是?” 扈老家主沉着脸回答,“许是一成也不到了。” 这般成峰也犯了愁,这铁链有胳膊粗细,手边连个利刃都没有,这如何斩断呢? **************************** 怀恩把自己锁在卧房里,手里颤抖着,拿着刚刚誊抄下来的最后一幅琴谱,与之前的四幅铺在一起,并拿出一堆手稿,一会仔细端详原稿和誊稿,一会在自己的手稿上写写画画,之前虽然一直少一幅,但是经过多年的钻研,怀恩深信自己已经基本上破解了琴谱的密码,也习得了琴谱的神功,只差最后一步,也许就半步,他就可以破解出琴谱全部的绝学以及治病救人的秘密。 怀恩五指轻轻地搔着头顶,想到抓狂处便要用力抓破头顶,但是又用极强的定力控制下来了,少林寺方丈大师,头顶不能有破损的伤痕,不能有手指印,只能有佛光。 如此般不知觉,时光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晚上,光线暗了下来,怀恩点着灯继续钻研,脸上像戴了个鬼面具,一个鬼脸在烛火下时隐时现,狰狞惊恐。 怀恩拿出一架木琴,上面的琴弦断了三根。 一定是这琴弦的问题,每当弹到最后一节的时候,所有的琴弦全都会经受不住那压力而断掉,若是要换上天玄剑丝做的琴弦就没问题了。 怀恩一拍脑袋,对,怎么把他给忘了,于是收好了东西匆匆往那地牢奔去。 然而那地牢里早已人去楼空了,怀恩心内忽然冰了一下,他觉得什么东西出错了,脑内飞速转动,又奔到怀仁的住所,叫人打开门,看了一眼怀仁还在,便安心了些,怀仁大喊着朝怀恩扑过来,却叫棍僧又拦了回去。 怀恩转念便去了净慧的寝室,强压心中的怒意,面上一副祥和的样子,轻轻敲了敲净慧的门,净慧赶紧出来应门,有点惊讶,又不显得意外,“师、师父,天已经晚了,您怎么来了?” 怀恩淡淡说,“为师有一处谜题破解不掉,你来帮我看看。” 净慧关上门便跟着怀恩去了怀恩的卧房,进去之后,怀恩反手将门落锁,净慧刹那便觉得全身凝上了一层冰霜。怀恩却还是往日的慈祥模样,指着佛龛前的蒲团对净慧平静地说,“跪下。” 净慧便听话跪在了佛龛前,心里开始害怕,抖得像筛糠,从他的指尖看得出来,心里不住地默念佛号也不管用。 怀恩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开口道,“为师没有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你背叛了我。”怀恩语调平静至极,甚至不像质问。 净慧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发空,好似无源之水,“师父……徒儿……徒儿……” “为师做任何事情,并不避着你,为师心底认定,无论师父做什么,你也会跟为师站在一起,如今看,是我想错了。”怀恩一只手放在净慧的肩膀上,净慧颤抖了一下。 “师父,可是您教徒儿的,是公理道义,是磊落坦荡、胸怀天下,是慈悲为怀、不欺神佛!”净慧的声音也在哗哗颤抖。 “是为师把你教成如今这个好样子,所以你现在把这些本事变成了杀我的刀?我也不必和你说什么养育之恩,你这孩子,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你既然做,想必是全都已经想好了。”怀恩还是十分平静,“罚你,认么?” “徒儿……认!” “不许叫喊。” “师父!”净慧语调突然拔高,甚至有点尖利,但带着丝丝颤抖,“徒儿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师父?做天下敬仰的得道高僧,哪里不好?做恩怨分明的严师慈父,哪里……不好?” “都好,但是不够。”怀恩语气冷静。 净慧不知道怀恩在他背后拿出了什么刑具,只觉得身后那轻轻的脚步声像一只巨碾,将他那已然割裂成碎块的心,一步一碾,稀碎稀碎,师父那洁白的僧靴,脚底下沾的都是他心上的血。 突然,一根琴弦甩到了净慧颈前,绕颈一周,两端拉在怀恩手里,净慧垂着纯澈的眼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雾,他看着那琴弦渐渐往自己颈上聚拢,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净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肩膀哆嗦着,“师……师父……”,明珠一样的眼泪噗噗地往下掉,湿了胸前一大片僧袍。这修行,何时才能登顶?何时才能让他没有恐惧? 琴弦挨在了脖子上,净慧被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仰了下头。 怀恩冷冷地道,“你不是认罚吗?” 净慧再也绷不住了,涕泪扑簌,“徒儿认……师父让我死,我便去死……我只是想问师父……徒儿……便这般便宜吗……不值得师父您一丝怜悯么?师父亲手养育徒儿的二十年,竟没留下一丝不忍吗?” 怀恩并未回答,只是将那琴弦慢慢地勒了下去,如此便可以没有一点声响。 净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吸入的最后一口气,那之后,气管便被封闭住了,气息的流通断了。那琴弦先是破了皮,再进了肉,净慧脸上没什么痛苦,却全是绝望,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抓琴弦反抗,但是又硬生生地放下了两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着,承受着死亡带来的恐惧。 脖颈间涌出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僧袍,这时如果用力喊,也许还有人听得见,但是他不喊,他紧紧地咬着双唇,只是最后小声地挤出几个字,“这一世……算是白……白来了一趟,好歹……好歹师父的……恩情……此刻算是……还了罢。” 泪往回淌,从眼里进了鼻子里,再进了嘴里,再通过喉管,又苦又辣。 净慧脑子开始昏沉,他仿佛倒在了地上,仿佛看见师父在擦手上的血,师父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明明他不可能流出那么多血。 这一世记住的最后一个味道,便是那又苦又辣的眼泪,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师父满手的鲜血。 那大概是他的幻觉,怀恩手上没沾上一滴血。 门口传来慌张的敲门声,“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您快去看看,来……来了一个特别可怕的人!” 方丈缓缓开了门,和往常一样平和的姿态,“这么晚了什么人,前面带路!” 小和尚带领着怀恩来到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殿前灯火通明,十八棍僧在净业的带领下正在围攻一人,那人面目怪异,正是魔琴郑经! 郑经打起十八棍僧仿佛不费任何力气,面对迎面压下来的铁棒,竟能侧身单手接过,接着就看见铁棒那一头的人飞了起来,再狠狠砸在地上,但是少了一个人,不要紧,十七个棍僧也能立马变出一个围攻的阵法来,不过郑经总是一下就能找出破阵的法门,不管阵型怎么变,他甩出来的人总能一招破阵,不过一个喘息的功夫,只剩下六个棍僧还能围在他身边了,六人无法成阵,棍僧们也有点害怕,以前遇到最凶的,也无非就是华成峰那样的了,如今这种的,还从未见过,而且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 继续攻?毫无胜算,几个棍僧互相看对方。 郑经眼角居然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没留意身后一个黑影腾空而起,一声浑厚的喊声响起,“何何何人在此放……放放放肆?”棍僧听到这个声音,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怀智来了,六个棍僧往后撤退,为怀智护法,怀智像一座小山一般一个劈天长掌便从上方压下来,郑经也感受到怀智气势太足,迫使他不得不伸出两掌,左脚悄然后移,打算硬接下怀智这一掌,哪知怀智掌力将到的时候却凭空转了个身,也不知是在哪里借的力,变成了两只脚踏踏实实踩在那人双掌之上,哼哈两声,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对方内力的打击,郑经反应极快,两手借机抓住怀智脚踝,用力向旁一拧,怀智借力在空中转了四五圈,并未落地,宽袍广袖像装了两包砂石般便又向郑经砸过来。 郑经见状两手划了个八卦形的圆,气息至处,飞沙走石,携带着那些杂物的真气迎面向怀智扑过来,却被怀智一掌当空劈开,那些石块落叶溅了旁边人满身,掀翻了好几个。怀智接着一套罗汉腿功施展出来,身形之快,几不可分辨,郑经便用两只手臂对挡。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一口茶的功夫,两人竟已拆了百来招,众人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只听得噼啪声与哼哈声,以及肢体相撞的沉闷扑声,这殿前宝塔灯的石座纷纷被折断,战局正焦灼,忽听身后来人大喊一声,“师弟,收手!” 打斗中的两人听闻,互相推了个力道,各自向后退出圈外,郑经站定,但怀智却是有点站不稳,身后净业和另外一名弟子赶紧上前搀扶,却仍是止不住怀智后退的步子,怀智又退了两步,突然手捂胸口,一口鲜血漫天喷出,而后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怀智只觉得胸腔里的血肉全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翻涌着要喷出去,勉强忍耐。 郑经的怪脸上一片木然,看不清表情,只怕怀恩再晚出声一瞬,怀智可能会当场毙命。 已然很不易了,竟然在郑经手下走了百招。 除了需要坐在地上喘息的怀智,并有两名弟子在一旁守候外,剩下的僧众都迅速整理好了队形,以扇形样散开站在怀恩身后。 怀恩大踏步来到郑经面前,虚怀若谷,单手致礼,微微颔首,“郑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呼?” 郑经也一点头,站得笔直,“方丈大师,经年风霜,丝毫未损大师金身,难能可贵。” 殿前动静太大,惊得秦书生和金公子也起了身奔了过来。他们和郑经也是打过交道的,如今看这怪脸,远不似当年初见的时候一般恐怖,甚至还觉得那脸上有丝丝温和笑意。 “郑施主真乃雪中送炭之人,贫僧这里正陷入绝境,施主便出现了,真是佛祖保佑,阿弥陀佛!”怀恩竟然似在强压语调里的激动,“出家人本不该如此喜怒,但能再见到郑施主,贫僧着实是高兴,施主见谅。” “怎么大师是在期盼着我来么?”事情好像与郑经预计的有点不同。 怀恩竟又上前一步单手托住郑经一只手腕,“施主当是为了琴谱一事而来吧?”当真亲热。 说到这秦书生和沈翎金便都关注起这边的动静,郑经道,“自然,方丈大师不辞劳苦,帮我将散落的琴谱全部找回,也对,应是在等我上门。” “郑施主曾说,这琴谱能救绝症之人的性命,此话,不欺老僧吧?” “当然能,琴谱当真不是魔物。” “好,施主慈悲为怀,现在正有一小娃,如今已到垂危之境,望施主能出手救助,阖司上下感激不尽,刚好今日秦施主和沈施主也在,我们也可将从前旧事再拿出来谈一谈,若施主有冤屈,江湖当还你清白!”怀恩情真意切,闻者无不动情,秦书生不住颔首,郑经更是被惊得木脸上居然有了些表情,眼里也洒着光。 郑经似放下了警惕,与怀恩两手对握,轻轻叫了句,“师兄……”。 秦书生在一旁听闻,问了一句,“怎么郑先生和方丈大师有旧?” 怀恩点头道,“算是旧时相识,只是我入佛门太久,与郑施主……与我旧时师弟也许久不曾联络了,此番众人都在,便可敞开胸怀,一解当年干戈,也可让我与旧时师弟恢复当年情谊。”难怪刚才怀恩叫师弟住手,郑经和怀智都同时停了下来。 几番话说下来,郑经已经感动得不知所以,“师兄,那便快,你将琴谱带上,我们这就去看那小儿。” 怀恩叫弟子带着郑经和秦书生三人先往慈音堂去,自己一人返回卧房去取琴谱,开了门进来。净慧还是刚刚倒地的样子,胸前一滩血,此刻估计已经过了奈何桥。怀恩带了琴谱,出门将卧房落锁,匆匆往慈音堂赶过去。 此刻得知一众人物要来,慈音堂里灯火通明,在慈音堂里当事的是怀信及坐下弟子。 秦书生等人去看那姑娘,那姑娘仍是微微转动着眼,别的什么都做不了,怀信与秦书生等人说,“今日越发不好,已经到了这位小施主今晚睡觉的时辰,可小施主的眼睛,好像闭不上了。” 此时怀恩捧着一只木匣进来了,与郑经在外间的桌旁坐定,其他人围侍在侧。怀恩将五幅琴谱依次取出,在桌上展开,郑经低下头,脸上又惊又喜,从头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像见了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那琴谱上的符画,手指微微颤抖,一行行一字字,直到最后一幅,猛抬头说:“这幅不对!这不是我写的!” 怀恩说,“确实不是,这是拓本,这一幅的原本遗失了,这是封南大侠刻在青石上保存下来的那份的拓本。” 这么一说,郑经也隐约记得,当时齐闻达家宴时,这一位金公子似乎是这么说过,郑经眉头紧锁,细看了看,“不可理喻,这拓本乱七八糟,狗屁不通啊!” 怀恩抬头盯着沈翎金,沈翎金望了一眼秦书生,似是意会了秦书生的眼神,“大师,塔下青石,凡有字的,尽数带来,不错也不漏,晚辈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郑经眼里有点失神,“总归还是缺了一幅,可惜了。”兀自感叹了一会又抬头对怀恩说,“倒也无妨,有这四幅,便能保这个姑娘的性命,但是恐无法痊愈,还要待他日找到最后一幅的原本,才能让这姑娘好全了。” 怀恩道,“郑施主,这琴谱若当真是你亲手所书,最后一幅就算不见了,你再写出来就是了!”一句话问得秦书生也起了疑心,是呀,郑经为何还要找琴谱,自己再写一套不就行了,如此看真真叫人迷惑。 郑经倒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意味,只是答,“琴谱于一夜间成稿,那年下笔的时候,有如神助,一撮而就,仿佛天成,连我自己也是写完后再回去读,次次都有新的收获,甚至我还没有研究到最后一幅,后来便发生了那件事。” 众人沉默了一会,郑经说,“就照适才所说,我们先救人,其余的都等之后再说。”郑经说着低头仔细又来回翻动了几下那琴谱,嘴里还念念有词。念了一会,郑经起身,想叫人将那姑娘扶起来,但是小和尚都往后退,没有敢上前的,无奈只得秦书生出手,姑娘全身仿佛无骨,无法自己坐着,需要秦书生在她对面两手用力扶住她的双臂,她才能保持坐姿,但是头无力地向下耷拉着,于是沈翎金也来帮忙,扶着姑娘的头。 怀恩则站在一旁,眼神里略带焦虑地看着。 郑经盘膝坐在那姑娘身后,自行运了一会的气,伸手探到那姑娘背上,源源不断的真气传给那姑娘,瞬息,那姑娘能眨眼了。郑经一会用掌,一会化掌为指,一会化指为拳,在那姑娘背上顺着脉息和穴道戳戳点点,不到一刻,姑娘的头从沈翎金手里抬起来了,小和尚们都看傻了。 怀恩轻轻指挥众人渐次退下,等到秦书生也不需要扶着那姑娘的时候,众人都退开了些,唯有郑经在专心运气。 大约用了两个时辰,郑经将那姑娘又放倒,姑娘眨着眼睛,盯着这个救命恩人的怪脸,张了几下嘴,但没发得出声音,郑经却似听到了般点了点头,姑娘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郑经退出来,外间秦书生倚在一旁的椅子里睡着了,金公子坐在另一侧,似是在打坐,虽然脸上有疲色,但是仍然坐得笔直,气韵不俗。唯独怀恩,竟然好好地醒着,见郑经出来赶忙来问,“师弟,如何?” 郑经眼圈发黑,眼前有点晃,好像刚刚用了太多的力气,“性命无虞了,若是一时找不到那最后一幅琴谱,倒是也有一法,日后可让她修习些易家的内门功夫,便可以逐渐缓解,眼下,且好好休息几日吧。” 此时秦书生和金公子也清醒了来。怀恩道,“已经过了子时,诸位施主今日都辛苦了,不如先在寒寺歇下,诸多事宜,我们明日再议。” 郑经答,“秦先生和金公子在此歇息吧,我这些年来,一向离群索居,我带了琴谱,这就走了,他日有缘,再与诸位相见。”郑经说着拱手,然后伸手向桌上装着琴谱的木匣摸去。还没够着这个边,另一端已经被怀恩握住,“郑施主,关于这琴谱,有件事恐怕你还要知道一下。”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4) 郑经此时手也握住了这一端,与怀恩两人暗自使力,郑经没想到,少林寺里卧虎藏龙,刚刚怀智已经让他大吃一惊,这怀恩一探之下竟然比适才怀智更胜一筹,郑经竟一时无法将那木匣夺过来,脸上微微变色,怀恩却还能开口说话,语气寡淡,“不如我们去前堂,我将这事讲与你听,也请秦施主和沈施主公断。” 郑经是个实心眼的,他当时若用上全力,未必不能将木匣夺过来,但他心念一时不坚,手下一松,那木匣就被怀恩收回去了,怀恩彬彬有礼做了个手势,“各位请!” 此时夜似重墨,更深露浓。 一行人便往前去了一处名为南禅的禅院,众人进屋落座,郑经屁股才一沾着板凳,连忙开口问,“师兄,还有什么事?你快说与我听听。” “郑师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琴谱真的出自你自己之手,为何你写过了自己却不记得?有没有可能是你从前在别处见过,你那时候只是凭记忆抄了出来,但是抄过了,便又忘了?” 几人有点震惊,郑经略一思索,“当年护苏老家主给的风水残卷中,确实只是一套养生武学。” 怀恩似是清心寡欲地说,“我并非说这个,我是说,这套琴谱,我曾在师父那里见到过。” 郑经大吃一惊,错愕地张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你几时见过?” 怀恩面不变色,对着众人说,“贫僧俗家诨名徐蒙昧,二十年前与郑经师弟一同拜在禾山散人孟连川门下,我为兄长。” 郑经便也跟着想起那遥远的往事,他和徐蒙昧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其实他比徐蒙昧先进门,但是一直没正式拜师。师父对他总是不温不火,直等到徐蒙昧进门了,俩人才一起拜了师,徐蒙昧比他大一岁,便做了师兄。 徐蒙昧年轻时候很俊俏,皮肤白,骨骼高大宽阔,人看着挺拔利落,悟性也高,师父只教七八分,徐蒙昧便全能领略了,把郑经比得无地自容。 郑经脸长得丑,比徐蒙昧矮,还比他胖,皮也是黑黄的,悟性又不行,师父教的七八分,在郑经看来根本什么都没教,他看不懂,去问徐蒙昧,徐蒙昧便淡淡地对他说,“师弟,功夫这东西,光问旁人是没有用的,你得需要自己下苦功夫,要自己一点一点悟出来。”可是郑经一直都没悟出来,于是只学了个半吊子,没多久便不学了,给自己找了一个活,仗着那半吊子的功夫,能去挣点钱。 那段日子对郑经来说,实在算不上愉快,以至于本能性地忘记了许多,耳边还在响着怀恩娓娓的叙述声,“师父在二十年前,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但是师父实际上并未将他的真功夫教给我们,即使我那时候在师父面前百般恳求,师父似乎对我们这两个徒弟都不太认可,只教一些寻常功夫。” 郑经心思一瞬恍惚,不知道怀恩说的是真事还是假事,仿佛有过,无比清晰,又仿佛十分缥缈,只像在戏文里见过,不知不觉就开始顺着怀恩的思路走,“怎么?师兄那时候十分灵巧,竟也没讨到师父的欢心吗?”就郑经那时候看来,师父对徐蒙昧简直就是偏心至极。 “师父心里似乎另有中意的人选继承衣钵,一次我曾见过有个人来拜访师父,我没看到正脸,只见到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背影,师父拿着一套秘籍想给那个人,但那人不要,委婉推拒,师父偏要给,两人撕扯间,那秘籍掉在地上,还脱落了页面,后来那人走了,师父便叹着气把那秘籍收好,放到我们见不着的地方,但是那掉落的页面,师父没留意,我捡着仔细瞧了,便是如乐谱一般,我们都看不懂的符画,师弟,我如今已经遁入空门多年,只能叫你一句郑施主,你可仔细想想,你当年可在师父卧房见过这东西?” 郑经陷入困顿的回忆之中,怀恩说的那般笃定与详实,郑经已经开始在自己脑海里搜索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背影,搜索自己何时曾经潜入过师父的卧房,翻查过师父隐秘收藏着的秘籍,越想越是迷惑,仿佛回到当时被众人围困青冥山下,众人不信他的话,他急得满地乱走的情形。 郑经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敲打着自己的头,不时自言自语,“师父的书房?小厨房?不对不对……”“黑色衣服?夏天还是冬天……” 秦书生看着情形不对,郑经仿佛就要癫狂失智,赶忙出言,“方丈大师,弟子请教,当年武林大会公审魔琴,您可是明知道,琴谱一定不是出自扈老家主的风水残卷?” 怀恩摇头,“当时并不知晓,那时候我们都还没见过琴谱,我也不知那竟然是师父一直收藏着的秘籍,当时也不知晓风水残卷之事,一心只以为是郑施主着实是自己钻研出的功夫,只不过是害人的功夫。后来在青冥山下,听郑施主讲了风水残卷之事,也私心以为,那套功夫当是出自风水残卷,因为就贫僧的了解,我当年的郑师弟,当没有这么高的天分,能写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功夫。” “那大师是何时知晓,这居然是尊师的秘籍?”秦书生再问到。 “初拿到琴谱之时,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之后收到的琴谱越多,便越觉得熟悉,仔细回想之下,才猛然想起真相。”一席话让秦书生也难辨真假,这许多事都无从验证,怀恩讲的信誓旦旦,证明不了他是对的,但是也证明不了他错,怀恩从头到尾都是谦虚的神情,寡淡的语调,那副得道高僧的面容,让人不由得要信他。 突然间郑经发了狂,手足间喷出一股巨浪,真气翻涌而出,像千万根细小的针朝着人面前扑过来,屋里的人连忙抬手抵挡,怀恩自是功力不错,以一臂之力挡下了排山倒海般的真气,只是一只胳膊被打得生疼,像被火烧过一般。 沈翎金后退几步,虽也抬手格挡,但却被那真气扫到了脸颊,一张俊脸上顿时出现火红的一条印记,而秦书生则干脆被那真气掀翻到了门外,衣衫都碎了。 屋里郑经低着头,双目冒火,怪脸抖动,两手紧紧握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大喊,“为什么?你们如此见不得我自己写出了琴谱,一个两个的都要过来争?你们见不得我郑经这样粗鄙浅陋的人能写出这旷世绝学!几番迫害!我告诉你!徐蒙昧,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你拿去了也没用!” 说着郑经就要动手,秦书生见状不妙,连忙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木质的小雀,悄悄松手,那小雀在地上摇摇晃晃蹒跚了两步,蹭地一下窜上了天。 郑经挥拳朝着怀恩砸过去,原本照秦书生沈翎金的预计,怀恩不会是郑经的对手,但过一招,他们就不这样看了,郑经劈过去的手,竟被怀恩一个旋风似的招式困在怀间,进退不得。 怀恩竟然还能开口说话,话语间也还是淡然,“郑施主及各位若不信我适才所说,我也可以证明,那套秘籍,需得以师门独门心法才能练习,而贫僧这几年,也已经参透了。”怀恩这才离了座位。 怀恩这几年没参加掌门人大会,众人不知道,他武功进境竟至如此了。他与郑经手掌相接,臂膀对撞,腿脚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南禅院瞬息被拆了个七零八落,两人动辄拆了百招以上,竟不分胜负,秦书生在一旁急得跳脚,可是这才一刻钟,即休应该没有那么快来。 战局焦灼,院里聚集了一寺中大半的人,众人不知发生过什么,只是看着郑经面色狰狞,而怀恩却一脸的慈悲,似在降妖伏魔。 小和尚们议论,这人是谁呀?旁边的说,不知是谁,只是和师父说什么琴谱来着。 这一句倒好,有个高个的瘦和尚,捂嘴惊叫道,“琴谱?那不就是魔琴?” 小和尚们闻言色变,就是那个时常要灭人满门的魔琴?一时间哭声一片。 这时怀智经过半宿的调息,几乎恢复了战力,赶了过来,见掌门师兄正在和那人对峙,便想出手相助,没成想却被一个气浪翻出圈外,连怀智都插不进去手,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 郑经如翻山猛虎,爪牙锋利,怀恩那里险象环生,一时要被郑经的手爪抓了喉咙,一时要被虎脚踹断了气;那招招致命的打法,旁观人吓得惊呼不断,但是郑经也没吃到什么甜头,头顶被怀恩双指点到,不知是个什么功夫,两行热血淌下来,从额头顺着鼻翼两侧流下,有似血泪。 山顶上突然跃下一人,身着夜行衣,三两个筋斗翻到了战场里,秦书生大叫一声,“成峰怎么在这里?” 华成峰翩然落地,对着秦书生和沈翎金施了一礼,便问起这打起来的什么情况,秦书生简要讲了,又问成峰,成峰说,“老秃驴惯会说谎!”一声语调高昂,成峰拉过金公子的手,“我是上来搬救兵的,封南大侠和扈氏老家主被这秃驴锁着,就困在这少室山下。” 成峰这句声音不大,但是沈翎金惊得顿时花容失色,这样就通了,怎么早没想到?只有沈阖被人困住了,逼不得已,才会写信告诉他带青石来,又不在信里说明白,沈翎金一拍脑袋,拉着成峰,“华掌门快告诉我在哪里,我去救父亲出来!” 那厢怀恩也听见了华成峰的话,下手顿时就有点偏,眼角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杀意。 成峰说,“金公子不必着急,沈大侠现下性命无忧,我们这样去,也救不了他们,他们都被极重的锁链绑着,我们需得找些利器。况且,”成峰顿了顿,伸手摸向腰间的钢鞭,“我待要杀了这两人!先为我父我师报仇再说!”成峰说着镗啷啷一声,钢鞭蹦着火花甩在地上,蹬地摇鞭而上,沈翎金在身后本打算拽住他,也拽了个空。 成峰先是挥了几鞭挡住冲出来的真气,再一闪身,便进入了打斗圈内,寻找时机。 若能在他两人真气对峙之时,迅速出鞭,那一鞭同时要了两条命也不足为奇。成峰绕着两人转来转去,一边防着他们误伤了自己,一边瞪着虎目,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不肯放过。郑经见是成峰过来,分了心,一边打斗,一边说,“成峰!华盟主确实不是我杀的,歃血盟灭门之事也确实与我无关!你待我与你讲讲详情。” 话音未落,一条长鞭对着郑经劈头而落,郑经忙跳开躲闪,成峰语气里透着怨毒,“眼见还能为虚么?”趁着这长鞭落下,郑经闪身瞬间,怀恩一记重拳朝着郑经腰腹见空隙挥过,郑经再无可避,便挺起腰腹,暴喝一声以肉身接下那一拳,怀恩只觉得打在了铜墙铁壁之上,拳头好像都碎了,眼一惊,待要撤时,又一条长鞭朝着自己面上抽过来,成峰嘴里叫着,“老秃驴!陈年旧账,今日一笔算清楚了吧!” 怀恩仍是不动怒,似平常般说道,“华成峰佛门叛徒,今日老僧要清理门户!”说着竟然一手擎住了甩过来的长鞭,顿时虎口淌血。成峰借着那劲道,翻身而起,脚竟是朝着郑经去的。 这战局奇怪,三个人,每个人都是一打二。 那脚被郑经大力格开,鞭子此时被怀恩用力一拽,成峰倏地被甩出圈外,摔在地上。 刚甩开成峰,那俩人四掌相接,响声震天,两人内力碰撞,悬在半空,分不出胜负。 成峰眼角灵光一闪,此刻正是时机!一手撑了一下地面,立马反弹回来,就此刻,叫他俩一鞭毙命!成峰那凶狠的姿态,像旷野上凶恶的野狼,嚎叫着扑过来。 而郑经和怀恩,此刻若是先收手,便死在对方手里,若不收手,便死在成峰鞭下。 电石火光之间,成峰觉出两个身影同时从两侧扑了过来,耳两边同时响起“成峰住手!” 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大力道抓着后领提了起来,拉到了一边,扭头一看,竟是怪大哥。再扭头看另外一侧,竟是满身血污的净慧,横着手挡在怀恩身前,若不是即休将他拉住,这狠厉的一鞭,定然全数落在净慧身上。 净慧纵使一身的血迹,但是看着还是个干净的人。 怀恩和郑经还在对掌,净慧放下了横在怀恩身前的手臂,但是仍然站在他身边。 成峰大叫,“怪大哥为何拦我?快放开!” 即休只是不放手,成峰又朝着净慧喊,“净慧你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你!他把你打成这样,你还要救他?”再看怀恩,一脸的淡定,丝毫没有因为刚刚净慧救他流露一丝感激之情。净慧也是淡淡地说,“净慧只要一日还没死透,这条命,便随师父拿取!” 华成峰急得要跳脚,“你跟着老秃驴,别的没见你学得好,这个拿腔拿调的样子倒是叫你学了个足!你这时候倒是看透生死了,你不看看自己死的值不值?” 说话间,郑经的怪脸已经在微微变色,那厢怀恩突然大力了起来,脸也变了样,开始浮现出一种狂喜又阴鸷的神情,嘴角咧开,眼睛眯起,郑经大叫不好,却已经被怀恩掀翻,郑经急忙闪躲,但还是受了伤,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即休这时候才松开成峰,赶紧上前一步扶住郑经,口里叫着郑经大哥! 怀恩的喜色越来越烈,僧众看着可怖,纷纷后退,郑经在即休耳边轻声说了句,“徐蒙昧好像走火入魔了!” 怀恩一抬手,仿佛便引起个千斤重的漩涡,一挥袖,便带着亘古未歇的飓风。 一瞬间狂风大作,飞木走石,怀恩两手一拍,竟然腾空而起,两掌向两侧发力,如无形之箭矢,一侧的小和尚们倒了一大片,哀嚎声不绝,另一侧净慧忙举起双臂,原地画了个圈,聚出一掌,对上怀恩掌风,救下了许多僧众,他自己却被那掌风压得单膝跪在了地上,那原本就已经是死里逃生的脆弱生机,又淡了一层。 怀恩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即休和郑经互相对了一下眼色,连同成峰、沈翎金,一瞬间一同翻身而起,从四个方向上对住了怀恩。 纵使怀恩再天纵英才,施即休和郑经联手,加上两个后起之秀,不到十个回合,怀恩便被压了下来,那四人像是一同扯着一张巨大的篷布,任那篷布之下巨浪翻涌,终究在还没真正成势之前便给他掐灭了。 即休就着成峰的钢鞭,将怀恩捆了起来,怀恩盘膝坐在南禅院中的地上,渐渐冷静下来,他的神情,不像被打败了,不像被捆着,也不显疲惫,坐得笔直,口里还不出声念着佛号,嘴唇轻微的一张一合,他好像心甘情愿地被绑着。 净慧跪在他身后,一声不出,两人谁都没提刚刚发生了什么。 场面一片混乱,怀智这时候也闯了进来,大声喧哗,质问众人为何绑着方丈,说着就要上前给怀恩解开,怀恩却嘴角微微一笑,“不要松,师弟,就绑着。”怀恩此刻十分清醒,缓缓道,“师兄可能是出了点岔子,绑着吧,怕伤到弟子们。”怀智眼圈含泪,低声不住地叫师兄。 怀恩不再吭声,仿佛入定。 秦书生和郑经在禅院里看着怀恩,成峰拉着即休和沈翎金进地下泉洞去救人。如今即休来了,再也不用什么利刃,即休比什么利刃都好使。 成峰适才在洞里,想了许多办法,仍无法解开那锁链,只得出来求助,谁知道那山底下数条密道,宛如迷宫,因此耽误了很久才出来。不过好歹是把路摸清了,这一番带着俩人迅速来到地下泉洞,沈翎金见着了一年没见的老父亲,扑了过来,咯嘣一声脆响跪在沈阖脚边的泥水里,全然不顾那一身金线织就的光滑锦缎,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眼圈挂着红,极力平稳着语调,“儿有罪,儿来晚了,爹受苦了!” 沈阖眼圈也发红,脸上却笑着,伸着颤抖的指尖轻轻拍沈翎金的头,“我儿来了就好,不晚,快起来。”沈翎金站起身,比沈阖高了一块,沈阖又捏捏翎金的胳膊,“好孩子,又健硕了些,这一年,你没有偷懒。” 沈翎金忙说,“家里……” 沈阖却笑着打断他,“不必说,翎金,我知道,家里你一定打理得好,玉儿你必定也照顾得好。” 一旁看得华成峰眼圈发红,心里气着,看看人家这爹。 即休扒拉了他一下,“华成峰,别愣着,来帮忙。” 成峰这才反应过来,帮着即休一起,将拴着两人手脚的八条铁链缠绕到了一起,即休嘀咕着,“这老和……这怀恩还真的狠,这锁链竟是直接焊死的,是打算将他俩人困死在这里。” 缠好了锁链,即休叫成峰退开,又叮嘱被锁着的俩人提防等下重力受伤,即休双手握住那锁链交缠处,大叫一声发力,瞬间见那些锁链抖动着互相碰撞,巨响一声,断裂成碎块。俩人果然受重力,几乎跌倒,沈翎金背起了老父亲,成峰扶着护苏老家主,几人开始往上走,却没看见,即休在他们身后蹲了下去,手捂着那昨日才破裂过的伤口,指缝里渗出血迹,脸色有一丝惨白。 众人回到地面,聚集在南禅院中,和尚们都出来了,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都学着怀恩的样子,戚喳喳坐了一地,朦胧的月光下一片光亮亮的脑袋。 成峰几个人刚刚下去的时候,怀信也来了,与怀智两人分坐在怀恩两侧,怀恩的右后方跪坐着净慧,都不说话。 怀信向来不理寺中事务,只是专心研究自己的经书和药石,去年阖司缴杀华成峰的时候,怀信也没出现,似是感应到今夜有所不同,并没有人去叫他,竟自己来了。 华成峰看着坐了一地的和尚,心里不禁感叹,怀恩若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心思,这些年少林寺被他管理得非常好,信众持续壮大,寺里修葺也无遗漏,广开善堂,济世救人。 成峰心里盘算着,除了满寺的和尚和他,剩下的都是外人,更何况,报他自己的仇,今夜也只得他出这个头了。 成峰已经将这一切在心里理出了头绪,他清了清嗓子,抬手拍了个巴掌,小和尚们看他,总有三分怕,听见他拍巴掌,夜色里顿时肃萧了起来,嘀咕声都没有了。 成峰站在那些和尚前面,怀恩的对面,高声说,“请教怀智师叔,根据少林寺的戒律,偷习其他门派的功夫,罚多少?” 怀智斜着眼瞪他,“你你你……休要问我讨打,你已被少林寺逐逐逐……逐出寺门,我们打不着你!” “说得好!”成峰暴喝一声,紧接着怀智刚落的话音,“这第一,去年少林寺逐我出门,定的罪名是说我污蔑方丈,而如今,这罪名是否还成立,且须与师叔重新探讨探讨;这第二!方丈大师适才与人动手,用的是何派的功夫?我不知,怀智师叔你亲眼所见你最该清楚,众目睽睽!” 怀智不说话,脸憋得发黑,气鼓鼓的样子。 “好!师叔不说,我来说,只是师叔身为戒律院首座,如此赏罚不分明,同罪却不同罚,今后如何管束门人?”成峰咄咄逼人。 怀智梗着脖子,两只眼控制不住地往一起对,粗声大气地说,“无论何何何人,只要犯错,一律同罚罚罚罚!” “哈哈,有师叔这句,我就放心了,敢问怀智师叔,当年说我污蔑方丈,翻遍后山也没有找到的程氏母女,如今已经安安稳稳住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便在那慈音堂中,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去看过了,时隔一年,程风雪!”说到这个名字,华成峰陡然又提高了音调,“程风雪一点儿都没变样,我断然不会认错,不如怀智师叔,或者怀信师叔,将那程氏母女拎过来,大家当面对质如何?方丈大师如今胆也大了,竟将姘头直接放在寺中养起来,你让人家当少林寺是什么?方丈大师忘了?举头三尺,神佛凝视!”华成峰高举一臂,伸指向天,声若钟鸣。 怀智和怀信都不知道怎么接,他们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道破真相远比假装愚昧要难得多,若是没有此番的事情,那姑娘病好了,随着其他百姓流民一起送出去,也许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当做没有这么个人来过,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是如今,这真相就被成峰赤裸裸地怼在他们面前,该怎么面对,他们都没想好。 “呵。”怀恩笑了一声,嘴角向上勾着,抬眼望向华成峰,“华成峰。” 怀恩道,“不必叫人过来对质,程风雪是我的女儿,一年前,就是我将他母女藏在后山洞中,是我时常去探望,送医送药,也是我叫他们来寺里,来慈音堂诊病,如何?”怀恩的语调平稳不乱。 四周骤然响起议论声。 华成峰道,“方丈大师这是承认去年冤枉了我?如此看,不该赶我出门,怀智师叔,如今怎样?我可领得你的罚了?等天亮,我便与你去领罚,如何?”这华成峰也是奇怪,他心心念念想要认回他的少林寺身份,他要用这来标明自己的清白,他要让大胖和尚知道,他分寸也不曾辜负。 怀智还在适才怀恩那一番话的错愕之中,嘴里只道,“你……你……你你你……”却你不出来。 成峰再问,“方丈大师,忝为一寺主持,破色戒、淫戒、妄语、贪嗔痴疑、喜怒怨憎,怀智师叔,该如何罚?” “不曾破色戒淫戒。”怀恩淡淡接了一句,见无其他声响,他接着道,“十五年前,贫僧曾还俗于尘世,那年遇见河间府沧州朱女彩霞,动了凡俗之心,上不想对不起苍天佛祖,下不想对不起尘世一人,便还了俗,做个逍遥世人,甚至抛下刚七八岁的净慧。”怀恩仰望着巽夜长空,仿佛人已经离开这。 净慧也隐约想起,小时候是有那么一两年时间,师父没在身边,跟太师父问起,太师父只说师父云游去了,有一天会回来。 怀恩说,“师父赐我俗名程德心,说徐蒙昧这名字不好,与朱女彩霞喜结连理,生下小女程风雪。”怀恩在这里停了一停,眼神往下落,盯着眼前的地面,“但总归还是负了她们,佛祖感召,小女刚刚十个月的时候,我便重回少林寺,从此谨守礼法,不敢须臾越界,日日诵经,悔过此心。此番,若不是小女身患重疾不愈,也不至于如此。这许是佛祖对我的惩罚,我既然选择了修佛,便不该再动凡心。如今风雪已经好了,程氏母女二人,从此与我,再无干系。”怀恩又停了停,“然程氏彩霞,只是凡尘俗女,嫁给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并无过错,程氏风雪,亦无从选择,被带到这世上来十几年,日日受苦,亦不应责。各位施主还请对她们宽仁。” 这一院子的人,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 许久成峰打破了那寂静,语气镇定,“程氏无错,那便只有方丈大师错,方丈大师可是想说,为了救程风雪的性命,因此才一力搜寻琴谱,甚至不惜将两位武林前辈拘押在少室山底,这,又是犯了什么戒?” 秦书生也走上前来问了一句,“六年前护苏氏灭门惨案,和之后的清河道、玉茶粱灭门之案究竟是何人所为?歃血盟灭门惨案又是何人?” 华成峰突然虎躯一震,天灵盖上像被撒了一把冰,在这寒夜里凉彻骨髓。歃血盟灭门这几个字将他心里仅存的虚幻霎时震得灰飞烟灭。 他望向郑经,郑经望向手上脚上还有锁链残余的扈川疆,扈川疆坐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不错。”扈川疆的黑眼珠转转,“除了歃血盟,都是我。”扈川疆层层黑皮的脸上漾起一抹笑,那笑里全是无尽的苦涩和深不见底的孤单,眼里洗尽铅华。 “老家主!”郑经扑倒在扈川疆面前,眼角晶莹,然后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跪坐在那里,怪脸扭曲着。 扈川疆曾在他最卑微最龌龊的时候收留了他,还迫使整个江湖都不得看轻他,扈川疆曾亲口对他说过,若护苏氏无人,许他承继护苏氏的世家之名,但是也是他,非得要夺了他亲手所创的琴谱,并且在那个夜里,夺走了他心爱的回珠姑娘的性命。 爱恨不能。 “郑经,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扈川疆定定看着面前跪着的郑经,他好像明明知道那个答案,但是他非要再问一下,“那风水残卷中……” “果真只是一套调养的武学秘籍,老家主,我可以将破译过程一一讲与你听,你便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郑经还是和从前一样,执着于自己的辩解。 但这一次,扈川疆信了,他又轻又缓地吐出一口气,似是终于了了这一桩陈年旧愿,“不必讲了。”扈川疆伸手摸了摸郑经的头,“是护苏氏的气数尽了。”扈川疆起身,手上和脚上粗糙的铁链声划破静谧的夜空,扈川疆踱到庭院当中,叉着两腿站定,左手扣在右手手腕上,垂立身前,昂首挺胸,“诸位!六年前护苏氏灭族,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是我一人所为,与郑经无关,是我心生妄念,非要练琴谱之功,妄想通过魔琴神功,恢复我护苏氏往日荣光,重回江湖巅峰,实际上不得法门,直练得自己走火入魔,忘乎所以,全家七十三口……”扈川疆的胸口突然抽痛,仿佛是碰了那日日溃烂的伤口,“……七十三口,被我亲手送往无间地狱。”扈川疆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压在胸口,“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与他人无关,今日!为郑经正名!” 郑经仍然跪坐在扈川疆身后,郑重地叩了一个头。 到此也该真相大白了。扈川疆接着说,“护苏氏出事后,怀恩大师找到我。” 怀恩若有似无地直了直后背,只听扈川疆说,“怀恩大师与我说,看我的练法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需得再仔细钻研钻研,便能破解琴谱法门,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不记得全家都死在我手下,只顾着与怀恩大师一同钻研,我们深信,琴谱定然是乐谱,我们将琴谱破解为乐谱,并找到各种琴来尝试,但我又一次走火入魔了,冲到清河道王家,不问缘由,大开杀戒,那一次我甚至记得自己是怎么杀的人,但是,琴声一直回荡在清河道的上空,影响着我,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控制,直到将清河道目所能及之处,全部毁掉,人,全都杀了,院子也烧了,没留下一丝痕迹,第三次便是玉茶粱邛家,为何那琴声彻夜筝鸣,摄人心魄,怀恩大师,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解释的吗?” 扈川疆目光如火炬般盯着怀恩,怀恩稍微扭动了一下,轻声念道,“往事已矣,施主何必苦苦纠缠。” “方丈大师!”秦书生开口,“三大家族门派共约三百条人命,在大师口里,就只值‘往事已矣’这四个字吗?”秦书生瞪着怀恩,“大师可真是慈悲心肠啊!那么在武林公审郑经之时,大师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真相,错,明明是大师主导了这一切!大师还是游说整个武林把郑经当做公敌,还是游说我们五大门派,携各家高手,深入雪山,九死一生!大师可知道那一次有多少人没回来?”秦书生情绪激动,步步紧逼怀恩。 怀恩只是安静地低着头,仿佛说的不是他,既不辩驳,也不反抗,良久才平静地说,“世事无常,若要重回当年,贫僧也希望在当时就有人拦住我,也不至于,造下这许多杀孽。” “哈哈哈,真是笑话,漫天神佛,也拉不住你作恶,谁还能劝得住你向善?”华成峰笑说。 一旁怀智似是憋闷了许久,突然暴喝一声,“一派胡胡胡言!全是污蔑!方丈师兄不会做这样的事!”语句竟然通顺了许多。 无人答言,怀恩也不答,只是看了一眼怀智,示意他噤声。夜色朦胧,谁也看不见,身后的净慧,虔诚跪坐,满身血色,泪水滂沱。 “我再问你一句。”秦书生说,“青冥山下,先是答应了让郑经交出琴谱换命的是你,反手又要赶尽杀绝的也是你?我代惠山派掌门惠无双问一句,杀了段浮仁的也是你吧?” 怀恩垂首静静回答,“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认。” “拜你所赐,青冥山下除了秦某,全都死了,死不瞑目!”夜里起了一丝风,越发凉。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5) 那远处门口突然传来声响,“青冥山的真相,尚有人知晓!” 是一个没什么力道的女声,只是因为这夜寂静,所以听起来十分清晰,众人寻声望去,来人是华成雨、青萍、凤灵岳三人。 三人因为即休而得到消息,夜间山路难行,加上还有个孕妇,因此三人花了这么久时间才到了这里。 青萍挺着个孕肚,本不让她,但是她执意跟着,华成雨还嫌弃她麻烦,一路上几次呵斥,没想到走到这里,远远听见秦书生的喊声,青萍竟然跟着应答,华成雨以为她疯了,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你干什么?哪轮到你说话了?赶紧给我闭嘴!” 一瞬间青萍竟然不得反抗,只是眼神里露出惊恐,成峰一步跨上来,怒瞪着华成雨,“你放手,你捂着她干什么?让她说!” 华成雨有点犹豫,又有点怕成峰,陪着笑道,“不是……大哥,她一个乡野村妇,她知道什么呀,我们就是上来看看,不给各位大侠添乱。” 秦书生也赶了出来,见了来人,盯着青萍问,“这位姑娘,你是何人?” 成峰拉住华成雨的手,迫使他松开了青萍,成峰说,“你个蠢货,青萍若真的知道什么,今日当着武林豪杰的面,就让她说清楚,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和尚追杀?你两个身上没有任何秘密,干干净净才能活得长久!”华成雨还是半信半疑。 青萍轻轻一施礼,对着秦书生开口说,“先生,小女子是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次子媳,姓黎名青萍。” 秦书生一顿,立即问道,“可是宣河黎世泰前辈的族人?” 青萍点头,“黎世泰是我祖父。” “原来也是名门之后,快里面请。” 行至院中,秦书生将青萍介绍给众人认识,然后对青萍说,“黎姑娘,知道什么青冥山的事情,尽管都说出来,不得有虚言,且须言无不尽,不得隐瞒。” 青萍说,“这位前辈。” 秦书生一愣,但想想人家十七八岁的姑娘,叫他一声前辈,也不足为奇。 听着青萍继续往下说着,“那天在洛阳红岫园,父亲已经将青冥山中大部分的情况讲与诸位了,只有两件事他没讲。” “其中之一,父亲说当年看起来是四人一同折返回去诛杀魔琴,实际上确实是怀恩大师从中鼓动,唆使众人,我父亲讲到这里的时候说,相信江湖上很多人都曾被怀恩大师的摄人心魂术蛊惑过,当时几人完全不知自己受人蛊惑,只觉得气血上涌,本是背信弃义,但大家不觉羞耻,反而觉得光明磊落,义无反顾一般。”青萍说得轻松,众人却听得沉重。 秦书生想起,自己也曾被怀恩说得,几番认为他无懈可击。 “这第二件,便是当时几人偷鸡不成,反而刺激得郑经前辈剧烈反抗,幸得有一高人相助,几人才没失了性命,而又是怀恩大师主张在那高人为郑经前辈疗伤时出手偷袭,当时便是怀恩大师率先出手,而段浮仁前辈当时是出手阻拦怀恩大师,所以段前辈当时并不是被那位高人或郑经前辈所伤。” 怀恩冷笑一声,“如果人都已经不在了,自然随你们编排,无凭无据,如何作准。” 秦书生说,“怀恩!那么多罪行你都已经无法逃脱,如今便算逃了这一两件,难道还能减轻罪行么?” 青萍说,“父亲说了,要我在适当时候将这一切公诸于众,至于诸位是否采信,悉听尊便。” 岂料华成雨这个怂货突然开言,“青萍,为何父亲将这些事告诉了你?却没有告诉我?”青萍是个极明事理的姑娘,一番话说来,众人也都感受到,唯独每次一对上华成雨,她就变得畏缩起来。 青萍低声对华成雨说,“这些我回去再和你说。” 想是华远行知晓,他儿子不成器,反而儿媳要比他能担当得多。华成雨不顾周围环境,直拽着青萍衣袖,不依不饶地要她说,“父亲还和你说什么了?你快告诉我!” 青萍被他拉得不胜其烦,只得抬头望向成峰,以示求助,成峰见状抬眼瞪了成雨,那怂货便放开了青萍,往后退了两步,青萍这才能接着说,“大哥,诸位前辈,还有一事,我当在此讲清楚,那一日在洛阳,父亲从比武台回来的时候,已然身负重伤,十分痛苦,但是父亲说,此事与大哥无关。”成峰觉得心脏像被人揪起来,近前一步,“那父亲是怎么受的伤?” “父亲这三年来一直缠绵病榻,好的时候少,这次来洛阳参加掌门人大会,实际上也是勉力而行,都是靠吃药维持着,怕是到最后已然烛火耗尽,因此才……” “缠绵病榻?”成峰问,“他多年习武,体格一向强健,为何会缠绵病榻?”成峰望向成雨,成雨眉头也拧成一个疙瘩,“大哥,这……这我也不知啊,父亲缠绵病榻?”华成雨嘀咕着,“他打我的时候可一点也不像……” “华成雨!”成峰将华成雨从青萍身后拎出来,揪着他的衣领,“我十年没在,这事我不知道,你怎么也不知?这十年你天天跟在父亲身边,竟然不知他病了吗?” 华成雨嗫嚅着:“这……许是父亲掩饰得好……父亲不想让我们知道……” “你这个废物!”成峰将华成雨摔在了地上,心底突突突地跳,又转向青萍,“青萍,你说,究竟怎么回事?”华成雨从地上拱起来,也不起身,便在地上跪坐着。 “大哥,父亲这个病来得突然,三年前父亲还身体康健,没什么异常,即使早年在战场上受过许多伤,这几年来忧虑颇多,但一直由母亲仔细照料,并无大碍。这几年盟中事务父亲也不甚管,交由赵副盟主和韩副盟主分头打理,本不应这样,可是从三年前那时候起,他好像身子突然就坏了,看了许多郎中,断断续续就是不肯好,长久看,每次发病都比从前严重,这一次来洛阳,父亲却无论如何也要来,我和母亲怎么都拦不住。” “我知道为何。”成峰咬着牙,望向怀恩,“是他的至交好友怀恩大师要他去拿天玄剑丝,要用剑丝去做琴弦,他才铤而走险,命丧洛阳!” 青萍顿了顿,“那几日在洛阳,父亲每打一场,回来便支撑不住,全靠……怀恩大师给的药丸,才能撑下去,但其实身体的底子,已经迅速地塌了,怀恩大师给父亲的药丸,能在短时间内让他看不出伤病,但是过了两个时辰后,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 成峰扑到怀恩身前,单膝触地,揪起怀恩的衣领,“你到底给了他什么药?” 怀恩被他揪得咳嗽了一声,“只是些滋养的药罢了,是他自己向我求的,不是我想给他的。”成峰举手就想打,却被秦书生拉住了,“成峰,不急,你且听青萍姑娘说完。” 青萍说,“父亲那日回来之后,情况十分不好,成雨去请大哥,我和母亲守在父亲床边,父亲垂危之际,已经在对我们交代后事,是郑经前辈前赶来救助,接着我们院子里就来了那些人,大开杀戒,母亲叫我躲在隔间里面,我才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见成雨追着人出去,我便和他一起去了。” 成峰听着,嘴唇有些微微颤抖,“那确实不是郑经大哥?”心里不住翻涌,郑经不是杀父仇人,确实如怪大哥所说,老天没让他欺师灭祖,心口悬了许久的一块大石,轻轻地落了下来,旋即又开始后悔,刚刚差点下死手杀了郑经。 郑经听闻赶紧过来,握住成峰手腕,“成峰,以我看来,华盟主不是简单的陈年旧疾,他近日服的药,也只是让他过早衰竭,却不是那日致命的原由。” 成峰忙焦急问,“那是什么致命?” “那一日我试探华盟主的内息,似在他的经脉间,有一股残暴真气,华盟主自行压制不住,我几番尝试也无能为力,与那真气争斗之间,才让华盟主的肉身不堪重负,碎裂开去。”郑经一脸的惋惜。 成峰两眼突然红了,“郑经大哥!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 郑经怪脸笑笑,“无妨,能解开与你的心结,我也很高兴。” 谜底一层一层解开,众人都看到,郑经并未做过任何的恶事,只是平白背了那黑锅许多年,在这一夜,郑经终于得回了自己的清白。 成峰抓住郑经的手不肯松,“郑经大哥,当今武林何人还有如此的手笔?我父亲那般身手都感觉不到,连郑经大哥你也不知道吗?” 郑经摇摇头,“我久未出入江湖,不知如今还有这样的人物。” 郑经将那日情形仔细说了,华成峰问秦书生,问怪大哥,问沈阖,扈川疆,竟无一人知晓。 一夜纠葛,烛火将尽,鱼肚泛白。 只是这怀恩,该如何处置?那些死了的,无人能来寻仇,活着的,好像又无人与他能不共戴天。 华远行不是他杀的,他只是煽风点火,护苏世家和两大门派的灭门,他只是弹了弹琴,怂恿了扈川疆,而对华成峰,他也只是冤枉了他一年,如今已经拨乱反正,至于沈翎金与他的仇,他囚禁了沈阖一年,但说到底,这些都不是死仇。 但活仇,怎么论?成峰问怀智,“怀智师叔,你说怎么论?” 怀智伸手挠着那光秃秃的脑袋,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证据确凿,该夺了他的掌门之位,监禁起来,终生反思。 但知道该怎么办和说得出口,还差些成。倒是怀恩自己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十分镇静,仿佛真的在悔过,“老僧自知,此生罪孽深重,生时死后,不得常伴青灯,也不配受世人香火,怀智师弟,便判予我五百罗汉棍,下手不要留情。” 五百棍,一定能打死。 怀智表情又难过起来,握着怀恩的手,不住地叫师兄。 怀恩脸上陡然变色,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怀智正纳闷不知发生了什么,怀恩突然暴起一挥手,一掌呼在了怀智脸上,怀智受力栽倒在地,口里喷出鲜血。怀智今夜屡次受伤,心里又有一股急火发不出来,这一口血,倒是救了他的性命。 只是怀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所受之害,比扈川疆更深。怀恩发了狂,仿佛已经不认识人了,无论是谁,见人就杀,手刀指剑,劈腿成山,怀恩打得毫无章法,先是在他近前的怀智怀信净慧三人,只一两招便挂了红,受伤都不轻,无法立即起身再战,接下来是秦书生、沈翎金、华成峰纷纷中招,秦书生左小腿被怀恩猛踩了一下,几乎生生折断,已然听见骨头脆响,卧倒在地不得动弹。 怀恩下一脚直奔秦书生面门,这一脚踩下去,秦书生的风流倜傥就要在此葬送了,身后突然飞出一条长棍,实打实地抽在怀恩即将落下的腿上,刘玄妙一手隔开怀恩,另一手将秦书生迅速往后拽,将他拖离了打斗圈,确保秦书生安全。 刘玄妙一条六棱棍呼啸生风,朝着怀恩的头就砸过去,而此时沈翎金与华成峰俩人一人抓住怀恩一条手臂。 成峰练的是力气,这一抓至少百斤的分量是有的,沈翎金虽然看着是个娇柔的贵公子,但是动起手来,水准不在华成峰之下,纵使成峰最近得了几位师父的指点,但是若真与沈翎金单打独斗,真的说不定哪个能赢。 本以为这一下可以拿下怀恩,但是两人感觉手里怀恩的手臂像两条铁棍,光是抓着都震得虎口生疼,怀恩大力甩起,竟将成峰和沈翎金拎了起来,像秤杆子上挂着两个砣。 成峰和沈翎金被怀恩甩得七荤八素,犹自抓着不放手,又被怀恩一股真气震荡开,朝两边飞去,一个撞在柱石上,一个撞在屋檐,再砰砰摔在地上。 刹那刘玄妙旋身而上,那一条六棱棍耍得是英姿飒爽,刘玄妙的棍在少林寺棍僧间比较起来,规整虽不及,狠辣却有过之,又以快取胜,还真打得怀恩招架起来有些忙乱,前胸后背各挨了一棍。但这一瞬间仿佛更加激起了怀恩的斗志,宽大的身影仿佛大漠寒鸦展翅,举手间罡风咧咧,落步时电闪雷鸣。 秦书生大叫着玄妙小心,只见怀恩宽大袖袍仿佛裹着万里乾坤,当胸砸在刘玄妙面前,刘玄妙一个躲闪不及,轰然飞出去三丈远,落地时六棱棍狠狠垫在了地上缓冲了一下,才没有伤到要害。 小和尚们成串地受伤,净慧不停地奔走护着他们,但他毕竟没有三头六臂。 沈阖和扈川疆也只能帮着照顾小和尚,他俩手脚常年受困,已没有了当年风采。 众人纷纷受伤,尚能维持战力的便只有郑经和即休两人,但两人今日都带着伤,对上发狂了的怀恩,竟也左支右绌。 即休使出了他最中意的千秋宴和神秀山,但一个发了狂的怀恩,抵得上万马千军,那一场仿佛是神仙大战,华成峰和沈翎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插不上手了,只得帮助净慧安顿受伤的和尚们。 成峰还去抽空看了一下他师父怀仁,这边虽然打得火热,但是那两个棍僧倒是尽忠职守,死守着,说什么也不让怀仁出来,怀仁现在的功夫,还是在屋里呆着的安全。 千秋宴像是奔腾海啸,神秀山仿佛万兽齐鸣,郑经虽然只剩下六成功力,但是他毕竟是魔琴。 众人只觉得天地都像被他们颠倒了,庙宇坍塌了几座,看得怀智肉疼,心也疼,少林寺这十年间蒸蒸日上,修建得气宇轩昂,十年建庙,一夕尽毁。无论怀恩如何,少林寺此番是损失斐然了。 那怀恩仿佛地狱恶鬼,青面獠牙,腿长三丈,臂似巨猿,力大无穷,又变身铜墙铁壁,难怪当时的扈川疆能一夜灭一门,这琴谱确实该严防死守。 东方忽地就红了一片,黯哑的日头正在费力地挣脱地平。 那日头像是蓄了已久的光芒,一瞬间照耀透了大地,少室山穿上一层金甲。 三人打斗的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抬头望着,漫天血雨洒下,即休和郑经一人手里抱着一段怀恩的肢体,其余的部分,尽撒在少室山头,洒在净慧肩头脸上,净慧觉得心里的宝塔,塌了。 即休收力,缓缓落地,一手捂着腰腹,紧咬着牙,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 而另一头的郑经,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完全失了力道一般直直地坠落在地,呼通一声响,又弹起来了一次,然后再掉下去,目光开始涣散,即休强撑着自己不倒,扑过来扶起郑经的头。 少林寺的和尚们在身后哭怀恩,郑经这边只有即休一人,郑经口里止不住地往外泼着血,血呛到嗓子里,一半咽下去,一半咳出来,即休听得他叫,成峰,成峰…… 即休红着眼,回头大喊,华成峰!快过来! 成峰于纷乱中听到即休喊,忙拨开人群奔过来,跪在地上,郑经从袖中掏出那一卷已经染了血迹的琴谱,用力地往成峰手里塞,用那没有进气的声音说,“切不可……不可落到……旁人手里……记住我教给你的……教你的心……法……成峰……你叫……叫我一声……”说着用那所剩不多的出气咳起来。 成峰手里接过,以头触地,叫了一声,“师父!”涕泪横流。 郑经又对着即休说了一句,“他日你帮着……再指点一下……”即休狠狠地点头,郑经死死攥了一会施即休的手,又眨了两下眼,就此没了气。 怀恩到死,一直维持着风度没变,甚至没有过一句无谓的辩解,也不曾动一丝无用的怒火,至少那皮相上看起来,不曾破了得道高僧的模样。 ********************************* 众人忙活起来,哭的哭,喊的喊,埋的埋,葬的葬。 成峰将郑经葬在了少室山最高之处,没立碑,成峰跪行了孝子之礼,一边哭一边想,他有一日也该到华远行坟前去行这么个礼,也该为他爹哭上几声。 成峰没回来的空档,少林寺里又出了乱子。 即休气压很低地在南禅院里转来转去,他心里悲伤,却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一样,也许命运也没有留给他悲伤的时间。 即休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觉得通体发涨,好像有血要冲破头顶喷出来,嘴里突然发咸,想灌水,但是看着手边除了刚刚无意间喝下去的一杯,壶里已然空了,再没有一滴。 这一日夜,并没有人顾得上来添水,即休焦躁地咽着唾沫,用力扯自己的衣领子,露出发红的脖颈和一大片胸膛,印堂爆筋,嗓子冒火,腰间发汗。 即休赶紧找到秦书生,用力将刘玄妙扒拉到一边,刘玄妙啐了他一口,即休拉着秦书生喘,“老秦,我中毒了!” 秦书生脚受伤,手却没事,拉过即休手腕,烫的吓人,秦书生用力扣着他的腕脉,一边问即休什么症状,即休断断续续说着,粗气一口接着一口,拽着自己的衣服要往下脱,秦书生一拍自己的头顶,“偌偌,你个二傻子,别脱了,你这不是中毒。” “那是什么?”即休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喘息,一双眼充着血。 “是药。” “药?什么药?药和毒有什么区别?”即休手伸到衣衫里面,挠着自己的腰窝,即休觉得腰间一侧痒,一侧痛,那喷张的血脉,没别的出口,直从那破了的伤口往出涌。说的也对,要是下毒,施即休不可能没有察觉。 秦书生抓着即休,“别挠了,挠也没用,你被人下了……”秦书生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下了男女欢好的药。” 即休大吃一惊,体内似有怒火,眉间全是不解,“在这?少林寺?有人给我下了这药?”秦书生点头,即休也不是全然不懂,秦书生一说,他就明白了,喘着气嘀咕道,“怎么算怎么不合道理,老秦,那怎么办?” 即休想着,这事老秦该有经验,秦书生说,“办法……办法就是你需得找一个,姑娘,或者,你内力深厚,也许可以自行消解……” 即休骂道,“这漫山遍野的和尚,上哪去找?再说,哪能随便找一个?”全身像着了火,头顶嗡嗡地响,即休抓耳挠腮。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只是求不得的一场良宵,但对即休,确实是要命的招式,这人是谁?竟然抓即休的死穴抓得这么准。 门口传来声音,惠夫人到了。 秦书生不顾一条伤腿,单脚跳着就往外跑,刘玄妙过来扶住他,见了惠无双,秦书生将夜间的事情粗略讲了,惠夫人也不关心别的,只关心一样,段浮仁到底是谁杀的,秦书生说,怀恩到死也没承认,但是我们推断定是他所为。 惠夫人激动,大老远赶过来,难道这事最终给她的交代,就只是推断是怀恩所为?惠夫人不依,再加上看着秦书生身边的刘玄妙,那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秦书生没法,抓住刚要跑的施即休,“偌偌,你来讲讲。” 即休此刻形容已经有点恐怖,一副野兽的模样,眼里映着血色,两颊烧得通红,哪还静得下心来给他们讲这个,但是秦书生不放他走,只得胡乱应付,语速极快,“惠夫人,这推断定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为郑经疗伤续命,”即休手又伸进衣领里,想搓一搓那呲火的皮肉,但实在不雅观,被秦书生按住了,“怀恩出手便要杀我们,段大侠出招阻拦,怀恩便对他还了手,我和郑经跌落悬崖之前,并未碰过段大侠一根汗毛,而华盟主发现段大侠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中间只有怀恩跟他动过手。老秦,我得走了,受不了了。”施即休就要跑,惠夫人听得有点楞,“你救治郑经?浮仁阻拦怀恩杀你?兄弟你又是何人?” 即休这才反应过来,“我便是……”一句未完,被硬生生阻断,山门响起山呼海啸的声音,竟然进来了一队铁甲兵,寺里的和尚又是一阵哄闹,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带冷笑,“不错,他便是青冥山上被人恩将仇报了的绝世高手。” 有和尚呼喝道,“来者何人?竟然擅闯山门!”尽管在极度的悲痛与散漫中,棍僧们仍然迅速组织起了队形,准备迎战,少林寺还在,岂容人随意践踏。 那带队人不恼,并未将这些棍僧放在眼里,理了下小臂上的铁甲,朗声道,“今日不抓和尚,侍卫亲军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朱敞!奉皇命缉拿朝廷在逃重犯施偌,施即休!”铁甲兵列队戒备,施即休哪有时间跟他玩这个,烈火还熊熊地烧在心坎上。 施即休施展轻功,转身就跑,眨眼不见,朱敞率领铁甲兵也不犹豫,奔着即休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适逢成峰回来,道难怪怪大哥不肯透露姓名,向来江湖事江湖了,哪该官府插手?怪大哥身上定是有大案子。 成峰不知道即休被人下了药,也不知他受了伤,甚至觉得一队铁甲兵五六十人,恐怕不够他怪大哥玩的。秦书生却心下惶惑,想去塌了两个角的大雄宝殿上,烧一炷香,但是他也知道,若是施即休自己撑不住,谁也帮不了他。 众人都已筋疲力尽,皆需补充点食物和水,秦书生去检查了即休刚刚喝过的水,量身定制,多一滴也没剩。 来了这么一出,惠夫人便只得信了即休说的话,左右也再打探不出什么了,只得作罢,带着人,匆匆地便走了,秦书生觉得欠她一句话,但大庭广众,终究也是没说什么,眼里装着无限深情,目送着惠氏门人下山去了。 沈翎金带着封南家的人,背着沈阖,返回沈居休养,临行前从青石里破出了最后一幅琴谱,交给了成峰,成峰拿着犯难,完全看不懂。 扈川疆径自回去了他睡了六年的地下黑石,要在那里休息,他亦无处可去,说等少林寺有了新任的主持,便去剃度出家,留在少林寺里扫地端茶,要是少林寺不留他,或者谁想来杀他,他也不躲,愿归尘土。 成峰叫青萍、华成雨、凤灵岳仍旧回山下等他,实际上他没有看见凤灵岳,但是没多想,只是以为她一时没在眼前,嘱咐华成雨跟她一起回去。华成雨也没找到凤灵岳,但他没在意,直到几天后成峰下山的时候,才知道凤灵岳这一日已然消失不见了。 刘玄妙陪着秦书生在少林寺养伤,该有的药材都有,一面养一面等即休的消息。 少林寺蒙了一层灰,将怀恩简单地下葬,阖司上下一起念了经超度他,愿他得入轮回,来世再报世间。几位怀字辈的和尚商议着,得尽快选出下一位主持,少林寺不能群龙无首,因此成峰也没急着走,他留下来等这个结果。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6) 施即休奔入山林,后山有一汪清泉,就是华成峰从前撒尿的那个。 即休像见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跳进那温泉水里,泉水虽温,但是把自己沾湿了,再站起来山风涤荡,便觉得凉了。 即休觉得稍稍清醒过来一点,待站妥,温泉边上已经围了一圈铁甲,手里拿着特质的短弩,弩上搭着短箭,齐齐地对着施即休。 朱敞站在泉边,“施偌,你快些洗,洗好了,太师爷请你回去说话。” 即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要回去说话,还是就地斩杀?” 朱敞撇嘴笑笑,似是势在必得,“那得看施将军你听不听话,若听话,便回府说话,若不听。”朱敞说到这,铁甲兵将手上的短弩抬起。 施即休半身泡在水里,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这外冷内热的滋味真不好受,腰腹间的伤口染红了一大片温泉水。施即休今日流了太多血,面上却不肯示一丝软弱,他冷哼道,“小儿信口雌黄,要你施将军听话,看你本事够不够!”话音未尽,仿佛一股大浪裹挟着无数刀锋,朝着围了一圈的铁甲兵射过去,定力不够的,手上松弩前先闭了眼。 极快一瞬间,便听得短箭噼啪入水声,待那升腾起的水花落了下去,哪还有施即休的身影。朱敞一指不远处的林间,那高处的树枝摇动,铁甲兵收起短弩短箭,齐齐朝着那个方向追去。这铁甲兵不可低估,身穿重甲,竟然能翻身上树,绝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也难怪,不带着高手,朱敞敢追施即休? 即便知道施即休早几日刚开腹取肠,今日又大战狂魔怀恩,接着又中了那药,朱敞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即休今日确实难过,从头天黄昏到现下将近午时,即休一口干粮没吃到,水只喝了一口,还是被人下了药的。他当时只觉得那是一杯放久了的旧茶,味道有些怪异,哪曾想防这一手。 上一次睡觉还是前天晚上,昨晚上的前半夜没睡,为了等秦书生的暗号上山,只是迷迷糊糊阖了一会眼,跟着就在那里瞪着眼等,即休即便是铁打的,此刻也有些生锈了。 若要是往常,这一伙穿重甲的,早被他不知甩了多远。 跑着跑着,已然离开了少室山,但群山延绵不绝,不知此刻是跑到了什么山上,那山渐渐地林木稀疏,一片片光秃秃的怪石,越发不好隐蔽。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即休靠在一块怪石上喘息,铁甲兵又围了上来,虽然跟丢了二十几个,好歹也还剩四十人,而且他们围着即休,掏出干粮和水囊,开始吃喝。 即休一边十分警觉地感受着四周的气息,琢磨着这些人哪个好打一点,一边调整自己。奔跑了一下午,即休一直没停了调息,那药劲似是发散了一些,但定是没全清掉,即休还是觉得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就想把衣服全脱了痛快。 可即便困兽也仍然是兽,不是家禽,不是家畜。 朱敞挥手,十名铁甲兵从大圈里突围到一个小圈,其余人还在外圈的再一次架起短弩。 内圈十名,互相对了一下眼色,迅疾出手,与施即休近身肉搏。 即休只有肉身,没有铠甲,也没有兵器,手足碰到铁甲间也知疼,外圈的弩手看准时间便放一记冷箭。 即休薅住一个近身铁甲的头顶冠发,将那人提了起来,当做一个兵器肉盾,谁来打,即休便用那人来挡,有冷箭来也用那人来挡,即休动作快,铁甲兵占不了上风。如此防守没别的问题,就是太费力气,那肉盾一会便被冷箭射死了,即休轮着那人的尸体,像一柄大锤,朝别的铁甲兵砸过去,不多时,那十名近身的全被撂倒了,但是即休左臂上中了一箭,力气消耗太大,即休将那人盾一扔,抬腿再跑。 如此几番对峙与追赶,铁甲兵只剩下朱敞身后的五六个人,入了夜,越发难追,即休身上挂了几处彩,深深浅浅的伤口都有,要命的是,即休十分疲惫,且还需和之前被下了那药苦苦抗衡,让自己不要失去意志,而朱敞,此刻还没有正面和即休交过手。 他仔细地看着即休的功夫,心里已经在想着他如何应对,用上这五六十名铁甲兵,将即休的耐力消耗殆尽,才好在他出手时一举拿下。 朱敞这些年,活在施即休的阴影下,他刚来相府没多久,即休便走了。朱敞武艺好,要强不要命,没多久便被提拔上来,即休走之前,他没怎么和即休正面见过,只是远远地看过,即休走了之后,他反而对他多了许多了解。 施偌是相府的暗火,提不得,一提便烧一大片,容正言会癫狂,朱敞见过容寿为数不多的几次情绪激动,都是和施偌有关。 施即休走的时候是逃走的,什么也没来得及带,朱敞见过即休的一些手稿,试图对这个人有更清晰的了解,他知道总有一天会与施偌面对面过招,但是他心里有所畏惧。即休写过他对各门派功夫包括他自己的功夫协作与制约,那里面的起承转合甚是精妙,以朱敞的造诣是想不出来的,即休在此道上,可称天才。因此朱敞心里便先怕了,可是怕,这一天也是要来的,因此他要天时地利与人和,他要施即休耗尽耐力与清醒,让他变得混沌疲惫不堪,如此朱敞才有机会。 即休还在相府留下了一把刀,是那几年即休用惯了的,并不是什么名刀,因为施即休不需要名刀,刀叫做问清风。朱敞曾用即休的刀,演练即休的功夫,在一招一式的拆解中细细地体会即休的心境,但是能体会到最多的四个字,变幻莫测。 而今日,朱敞便要直面这阴影了,那是他朱敞的心魔,他要么打碎那个心魔,要么永远臣服在那心魔之下。 朱敞酝酿了情绪,给自己鼓劲。这些年即休的功夫,与他曾经看过的,又是截然不同,套路都不一样,但是他也必须在这时候动手。 下弦月将近的时节,今夜月色不如昨。 一片光秃秃的山岗上,即休与朱敞对面而立,无风无雨无甚晴。朱敞还是领路将军样飒爽,仅剩下的五个铁甲卫为朱敞护法。即休形容却十分狼狈,可是他还在咧嘴笑,“朱敞兄弟,哈哈哈,你竟如此怕我?哈哈,非要把我拖成这样子,你才敢与我对弈,这好比下棋我让你十五个子,你就算赢,有什么意思?” 朱敞不恼,“只要能赢施即休,用什么手段,都有意思。” 朱敞从身后抽出那把问清风,即休一眼便认出来了,“朱敞兄弟竟是来给我还刀的,如此多谢了!” 朱敞不再与他口舌之争,挥起问清风,刀锋闪处,已到眼前,即休抬臂格挡,上来就使了一套鸳鸯斩,看朱敞的功夫杂糅,分不清什么门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朱敞练过他从前留在相府的功夫,虽然这些年即休的功夫多有变化,但是总有些不变的功夫,俩人套路竟十分相似,即休恍惚间感觉有点像在打几年前的自己。 但是越打,越不像,朱敞将即休的功夫用尽了,开始用别的功夫,虽不甚高明,但如今即休这个状况,久拖下去,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即休开始不停地变幻招式,各种狠厉招法,朱敞吊起十二分的精力应对。 即休一瞬觉得身体里有一条恶龙要钻出来,又一瞬觉得自己仿佛再出一招的力气也没有了,好像就要倒地,一个恍惚,终究被朱敞将问清风压在肩头,腿脚发软,单膝跪在地上,问清风薄刃深入即休肩头。 即休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叹怎么还有这么多血,流了两天两夜居然还没流干净。问清风卡在他肩骨上,朱敞身后的铁甲兵围上来,手里轮着长铁链,往即休身上抽过来,即休无处躲,生生受了几下,肝胆欲裂,但那一刻,他心里突然觉得舒坦,有一个一开始让他开怀,随即又害怕起来的念头漫上心头,这样死了,了无牵挂,多自由。 可是要是死了,这七年白逃了,白熬了,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机关算尽,隐姓埋名,半癫半傻。想到这,即休五内突然聚集出无限的力量,微抬头,眼里透着无尽血光,手脚突然发了神力,铁甲兵被震飞出去,即休不顾肩头流血,伸手抓住问清风刀刃,压向朱敞手腕,劈手夺下问清风,以泰山压顶的招式一瞬间扭转战局。 朱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即休素来招式古怪狠辣凌厉,如今一夕被他翻转,想再控制局面,怕是难上加难。施即休夺了问清风,握着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刀,几招快打连贯从指间流出,朱敞一瞬间仓皇起来,背上重重中了两刀,即休的手对这刀柄有着极深刻的记忆,一摸着,就仿佛重回了热血年华。 但即休知道自己这力道坚持不了多久,伤了朱敞,目的已然达到,旋身再跑,朱敞几人恍神间,即休已经消失无踪了,朱敞叫人马上四散开去搜查,但一共只有这几个人,他们知道,任何一个人单独遇上即休,绝无生路,因此搜索得也不十分仔细,只想着尽快完成任务。 即休老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亦步亦趋,跑着跑着,眼前有个黑漆漆的山洞口,一闪身便钻了进去,果然身后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 这山洞越走越开阔,居然别有洞天,走了一会,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有一个洞中的水瀑,即休过去摸了摸,嗅了嗅,没有什么异样,捧了水喝了一口,清甜冰凉,差不多两日夜,终于喝上了一口正儿八经的水。 喝饱了坐在地上,看自己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那药劲好像过去了,施即休从内衬上撕下来几条布,清了身上严重的伤口,简单包了一下。 这洞内分高低两层,施即休进来的地方刚好是中间,上面一条水瀑倾泻而下,经过他脚下的青苔滑石,又向下奔去,往下望望,洞内幽暗,看不见底,水声也听不清。即休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问清风放在脚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施即休猛然惊醒,见一个白衣赏的人,白纱蒙着面,手里持着一柄短剑,已然飘到他眼前了。那人动作极轻,像一片漂浮的羽毛,即休慌乱间脚踩了下问清风,问清风飞起,即休伸手接住,来不及出鞘,用那刀鞘挡了一下对方的短剑,起身后退,那白衣身影便缠上来。 那身影轻盈,但是剑法并不十分高明,机巧有余,力道不足,若是平常的即休,这人也就能在他手下走一两招,但如今即休虎落平阳。 即休接了几招,喝问道,“阁下何人?” 对方并不答话,继续欺身上前。那人忽然挽了个剑花,变换了一套剑法,即休大惊,这套剑法竟然用的是他神秀山的雏形。朱敞也练过即休的功夫,但是朱敞是自己摸索的,学得很不像,这人却不同,一招一式,走气带穴,力道招式竟然拿捏得十分精准到位,即休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顾不上周身疼痛难耐,即休伸手去取那人的面纱,那人飘着往后退,即休心里用力地思索着,这套神秀山,他教过谁?那人必定是得到过他亲手指点。这么一想,还真想起一个人,有一个太师府的七小姐,当年指点过她三招。 但又看不出是个女子,那人扎着高高的发髻,髻上插着一根简单的桃木钗,像个少年郎,即休心下有了估计,越发想拉下来那人的面纱看个仔细。 即休几度急攻,那人当真只会三招,三招过了,便现了原形,招架不住,被即休问清风刀背拍在肩头,受力掉落在水渍里,水下是青苔,那人脚下一滑,腰往后一折,眼看着就要顺着那水瀑往下掉落,顺着掉落之势,穿洞风过,扬起了那人的面纱,虽然洞中昏暗,但是即休还是看清了,他惊讶叫了一声,“凤灵岳!”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然弹了出去,这水瀑下去不知道有多深,即休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了。 即休抓住灵岳的时候,俩人将将就到底了,即休用尽全身力气把凤灵岳拉向自己,然后砰的一声,凤灵岳还是摔在了地上。 即休也摔在地上,但是摔得轻的多,那地面和刚刚掉落下来那层几乎同样状况,一层青苔,上面浅浅的水流过。 原来在上面看不清,掉落下来一层,才发现这也不是底,再往下还有一层,或者不知几层。凤灵岳仰面摔在那长满青苔的石头上,闭着双眼,似是晕厥。衣衫和头发都湿了,即休晃了晃她的肩膀,叫了两声,没动静,这可怎么办,也不能让人一直躺在水里,即休伸手比划了两下,他虽不是很通人情,但是他知道这凤灵岳是成峰心里的人,照理该避嫌,可此刻心里又十分矛盾,他仔细看着凤灵岳的眉眼,想跟七年前教她那三招时候,她大概八九岁,模样竟隐隐约约能对上一些。 那三招他没教过别人,这人肯定是七小姐,但是她为何又是贺雀师父的弟子,又为何是凤灵岳?凤?对对对,她小娘姓凤,那时候叫她凤夫人,施即休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救起来,即休心里念叨着,轻轻抬起凤灵岳肩膀,一只手兜着凤灵岳的脖颈,另一只手穿过她腿弯,横着抱了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即休踩着水,穿过水瀑的区域,往洞里更深的地方走去,走了一会,果然有干爽的地方,有干草,即休把人放在干草上,四处搜寻,居然给他找到了火石和火折,这可好了,此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冷,拢了点柴,点了个小火堆,洞里稍微热乎了点,即休将凤灵岳推翻了个身,让她背对着火堆,将后背湿了的衣服烤着,又将凤灵岳散在后背的头发铺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将它们一点点烤干。 即休握了凤灵岳的手腕,脉息无碍,也没有什么外伤,但是不知为何,一直昏厥不醒,即休自己也在那烤着火,心里千回百转,许多个结想不通。 即休坐了一会,起身又在洞里转了一会,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宽窄不复杂,很快就走到头,但是上下纵深无限,想要离开这,可能要返回到上一层,但是带着个人,攀着水瀑反上去,即休估量了一下,可能做不到,或者能不能往下?即休不太敢去探,他怕回不来。 正探索间,突然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极轻,有点沙哑,好像梦呓一般,听得人耳朵痒,“施偌哥哥。” 从前她就这么叫他,那一声直戳在施即休经年浮梦之中,封印噼里啪啦地一点点炸裂开,像小鸡破壳一样,记忆顺着裂缝往外淌,收也收不住,犹忆当年一呼百应,金甲铁骑,汴梁街头,鲜衣怒马,好不轻狂,可叹少年郎。 即休赶紧返回到凤灵岳身边,一条腿叩在地上,凤灵岳睁着眼,即休觉得奇怪,凤灵岳的眼神跟他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那眼神明亮、直接、简单、赤诚。 即休说,“你醒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他的?即休想不透。 凤灵岳眨着眼,“施偌哥哥,你怎么走了?” 即休一愣,“去哪里?” “你去了哪里?”凤灵岳反过来问他。 即休脑子里转着,他不明白凤灵岳说的是什么。 突然发现凤灵岳的脸通红,即休伸手探了下凤灵岳的脑门,滚烫,凤灵岳发烧了。即休说,“你有帕子么?” 凤灵岳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嫩青色的帕子,即休接了帕子,到那冰凉的水里洗了帕子,再将帕子折成长条敷在凤灵岳额头。凤灵岳却坐了起来,拽了拽衣领,还是觉得热,即休见着凤灵岳后背好像有热气蒸腾出来,衣服该是干了。 凤灵岳把鞋给蹬掉了,净袜也脱了下来,露着白嫩的脚趾,勾动了两下,即休猝不及防看了个精光,忽然觉得一股热血冲到天灵盖,连忙转开头。凤灵岳坐了一会,将那帕子从额头上撕下来,“施偌哥哥,你再去洗一洗。” 即休不敢回头,闭着眼伸手接过帕子,那帕子带着凤灵岳的温度,烫得即休手疼,他将那帕子反复冲凉,站在水边摇头,像是想把一些不该有的念头驱逐出去,帕子再拿回来递给凤灵岳,远远地不再靠近,自己兀自站在一边心里发毛。 换了几次帕子,凤灵岳又躺在那干草上睡着了。即休也累坏了,便倚在一旁石墩上,也打起了盹,睡着睡着,朦胧间,听见凤灵岳叫她,施偌哥哥,这一声声哥哥,就像羽毛,轻轻搔着即休的心,即休自己心里觉得惊讶,怎么伴着这个念头睡去了,醒来第一个念头也是这样,难不成是那药劲还没过? 火光只剩一点点,即休起身加了点柴,凑到凤灵岳身边,“怎么啦?” “施偌哥哥,我好冷。”凤灵岳坐在黑暗里,唯独一双眼亮得让人心慌,即休见她果然脸不红了,犹豫了半晌,又伸出手背,贴了凤灵岳的额头,冰凉一片,凤灵岳反手就握住了即休刚要撤回的手,握了个满满当当。 凤灵岳的手冰凉刺骨,即休被她握得一条胳膊都是酥麻的,心里哎呦哎呦地叫,说这咋比药劲还大呢。 但即休再傻,也觉出不对,凤灵岳仿佛对自己的行为不知不觉,种种表现,好像一个没多大的孩子,好像她心里还没有男男女女的分别。 即休说,“灵岳姑娘……你此刻……清醒么?” 灵岳眼神无辜,“有什么不清醒的?” 即休说,“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灵岳四周望了望,憋着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的?” “我没有,是你跟着我来的。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跟着你?”灵岳似是想不起来,眼珠转了好几圈,“你撒谎吧!我跟着你干什么?” 即休垂下头,还说清醒,明明就是迷糊,叹道,“哎,算了!估计成峰此刻正在到处找我们,别担心,等他来带我们回去,也许回去了你就好了。” 灵岳嘟起嘴,眼睛睁得溜圆,“成峰是什么?” 施即休一惊,“华成峰你不记得了吗?” “华成峰?”灵岳皱着眉仔细地回忆,“听着好熟悉,但是就是想不起来。朋友还是敌人?”即休心里凄凄切切,听闻她居然不记得成峰了,不知觉的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将凤灵岳冰凉的手护在掌心。 凤灵岳却突然把手抽走了,整个人呼地靠近过来,和即休并排坐在一起,一头扎进即休怀里,伏在即休胸膛之上,双臂环住即休腰身,即休一瞬间觉得整个心脏像被利器挖空了,胸膛里飕飕地穿过烈风,后背挺得笔直,手脚僵硬不会动,挨着凤灵岳的手臂悬空在她后背上方,不知道往哪放,刚刚好像水也喝多了,此刻只想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即休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问凤灵岳有关秦书生、夏弦月,发现凡是这几年才认识的人,凤灵岳一个都不记得了,即休便问她从前的人,问她是否记得容正言,凤灵岳嘟囔着,“大哥总是欺负你,你也不要老是忍着他,他又打不过你,你揍他呀,看他还敢不敢。”语气里竟是替他不平。 即休仔细回想起那些年在相府里,与凤灵岳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刚从胥蒙山下来第一次入府,就见到了凤夫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脸的鬼灵精怪,之后偶尔能看到一眼,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教了她三招神秀山的那次了,即休隐约记得那时候容正言说这是他七妹子灵儿,如此便能对上了,即休自言自语,灵儿。 悬在凤灵岳身后的手臂,不知不觉缓缓落在灵岳肩头,给她递过去一点温度,但凤灵岳冰凉,犹觉不够,即休脱下来自己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的外衫,披在凤灵岳身上,回过身又将她紧紧搂住,过了一会,才觉得她缓缓有了点温度,并且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即休尝试闭了闭眼,做不到,好像有一股力量,硬要把他的眼皮撑开,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心肺间空着的那个大漏洞,呼通呼通地响,即休问自己,施即休啊施即休,你这是在干什么?没有答案,只得在黑夜间一呼一吸地挨过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凤灵岳又开始发烧,即休才放开她,一遍一遍地给她冲着凉帕子,心里万马奔腾。如此一会冷一会发烧地折腾了几轮,即休也累坏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躺在凤灵岳旁边睡着了。 迷蒙间他觉得凤灵岳凑过来亲了他的嘴唇,那有点冷的轻柔触感,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唇间,亲得他全身颤抖,血脉喷张。他猛然间化身急切的猛兽,翻身骑在凤灵岳身上,俯身狠狠地亲回去,他咬着凤灵岳柔软的嘴唇,一只手放在腰间,腰带都解了一半,忽然间脑子里闯进来一息的清明,他感觉自己又颤抖着从凤灵岳身上爬下来,然后就又迷蒙起来。 等他忽然睁眼的时候,他和凤灵岳都侧身躺着,躬身蜷腿,脸对着脸,呼吸扑在对方脸上,凤灵岳呼吸均匀地熟睡着,羽毛般的睫毛不时忽闪,小巧的鼻翼有若透明,那嘴唇,即休猛地转过头,不能看嘴唇! 即休抬手,摸着自己的脑门,一把汗,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唇间好像还真有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这刚刚,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即休冲到凉水里,狠狠地冲了个澡,才清醒一些。 再之后,凤灵岳也醒了,不发烧也不冰凉了,只是神情和眼色依旧是蒙昧的样子,即休不敢看她,也不敢靠近,凤灵岳叫他他也不来,直到他在水瀑后面找到了一条向上的石阶路,欣喜若狂地过来告诉凤灵岳,说他找到出路了,他们可以回家了,凤灵岳却兴致缺缺,似乎不是很想回去,此刻在凤灵岳心里,家是太师府。 即休想不想回去?他也不想,他那一刻鬼迷心窍般动了一个念头,不能和凤灵岳永远藏在这么?然后他甩了甩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他过来劝说凤灵岳,告诉她不是回太师府,送她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凤灵岳这才高兴起来,“施偌哥哥,我饿了,也没力气,走不动,你背着我吧。” 即休也饿得走不动了,而且一身的伤,但他还是背对着凤灵岳,蹲在她身前,凤灵岳高兴地跳上来,赤着脚,手里拎着鞋袜,脸贴在施即休的后颈上,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那声音又在挠即休的脊梁骨了,即休需得狠狠地咬着牙关,才能保持住那所剩不多的分寸。 走了许久,终于出了洞口,此刻正是朝霞万丈,即休记得自己是一直往东跑的,此刻便背对着朝霞,一路往西,走过山路,趟过水路,凤灵岳在他背上,一时诉说着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一时又伏在他背上睡着,醒了便趴在他耳边叫施偌哥哥。 施即休如同走在天堂云端,又如同走在地狱烈火之中。 第八章 昨夜细雨,闲话风凉(7) 怀仁被接了出来,与怀智、怀信三人坐在一起,都没什么气焰的样子,很是气馁。 怀仁说,“不管,反正我当不了主持,我如今武功尽失,若我当了主持,没得叫人笑话我们少林寺。” 怀智对着眼,“我也当当当不了,只有怀怀怀信师兄能……能当。” 怀信也在那冷着脸,“我如何能当,我一辈子和典籍草药打交道,对着人我不会说话……” 三人推来让去,憋在屋子里整整讨论了一整天,斋饭没出来用,到天黑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旁人不敢进去问,只有华成峰忍不住,一脚踹开了三个老和尚议事的厅门,几人一看是成峰,虽也气,但无法,怀恩不在了,少林寺里没人能吓得住华成峰,从前他还怕怀智几分,如今是一点也不怕了,成峰倚着门框,流里流气地站在那,“我说三个老和尚。” 话音没落,怀仁脱了一只鞋,拎着鞋底就冲过来,怀智和怀信也脸上露着怒火。怀仁追不上他,只把鞋扔向了他,却没打中,鞋子掉在成峰脚下,成峰嬉皮笑脸,捡起草鞋,跪在怀仁脚边,恭恭敬敬地给他穿上。 反而怀仁有些不好意思了,成峰却不放开他的脚,一边穿一边说,“怎么还不能开个玩笑?我是说师父师叔,既然你们三个都不想当主持,何必为难自己呢?也不是一定老是要怀字辈的当主持,只要师父师叔们支持,净字辈的也有能担大任的,比如说净慧,他今年二十三,前主持刚当上主持的时候,也才只有二十岁,有什么不行?” 三人纷纷点头,怀仁笑着,“就你机灵!”怀仁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成峰的头。三个老和尚经他这么一提醒,思路立马开阔了,怀信说,“那不只是净慧,贫僧坐下净德也可,还有怀智师弟坐下的净业也是同辈中的翘楚。” “如此……如此可胜任之人也太太太太多,又该怎么选选选……择呢?” 成峰接话,“自然考校一番,考一考看看谁经书念得好,谁功夫练得好,谁佛理讲得好啊!”成峰心里,净慧是一顶一的,怎么比都不可能被比下去,随便考校。这个提议三个老和尚自然同意,各自举荐了自己中意的弟子,并共同设计出考校的规则。 净字辈的弟子听说要从他们这一代选出下一个主持,一个个欢呼雀跃,都觉得自己有机会获选,唯独净慧对此不热衷。 成峰着急,跟在净慧屁股后面问他,净慧身着一身素服,看上去有点孤独,但是没有了一层蒙着雾的感觉,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净慧僧衣的衣领高高地竖着,挡住绕颈一周的伤痕,没和任何人提那件事。他正在帮怀信晒草药,见成峰来了,眼也不抬,成峰推搡着他,“你这个小和尚怕不是傻了呆了?净业和净德什么货色,都想来争一争这主持之位,你有什么比不得的,你不去,对得起自己这二十年日日夜夜勤学苦练,克己守礼,苦修肉身?” “主持之位,谁都能当,只有我当不得,我一身罪孽,余生只能日日在佛前忏悔,才能不负师恩,不负如来。”净慧淡淡地说,成峰看着他那安静淡然的样子,跟怀恩很像,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个榆木脑袋,你是你,他是他,你没强迫他去做那些恶事,也不必替他担着那罪过,你看他将阖寺上下打的打,伤的伤,多少人都对佛祖灰了心,冷了意,你若真想替他还债,你就该坐上这主持之位,将小辈和后辈们拉回正道!” 净慧停了一下,心里堵着气,“做还是不做,是我自己的事情,轮不着你来管,凭什么你想让我做我就做。” “嘿!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看你这个窝囊的样子,要是净业做了主持,他不整死你才怪。” “随你说什么,我就是不做。”净慧摆出了一副不打算再搭理华成峰的样子,只顾着专心摆弄药材,仿佛那一颗草,他可以用一生来把它看尽。 成峰又嘟囔了一会,见净慧不再搭腔,“好!净慧,你不做,我来做,等我当了主持,我就把你师父的牌位从少林寺里出扔去,你以后到南面荒山上去祭拜吧!” 这真的激怒了净慧,他放下药材,对着成峰离去的背影,“你——”眼睛里湿湿的,非常委屈。 成峰气鼓鼓地回去找怀仁,进屋就要剃头,怀仁叫他不要胡闹,成峰耍着脾气,“我没有胡闹,我也要参加考校,我也是净字辈的,他们都能参加,我为何不能?” “你不是已经被……”怀仁说着也觉得不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嘿!好啊,老和尚,连你也这么说!我不管,我是冤枉的,昨日他们已经当着大家的面承认了,我就要参加!”华成峰说着自己翻了剃刀出来,把头搞的跟狗啃的一样,又领了僧袍,去报了自己的名。虽然怀智也不同意华成峰报名,但是经不住华成峰嘴皮子溜,怀智实在磨不过他,便勉强答应了。 考校从次日开始,上午考校经书,净慧果然没来,而成峰念过的经早已经忘到叫山婆漆黑的手指缝里去了。 但是他不怕,经书成千上万,但是出题的老头儿就那三个人,前些年华成峰为了违纪及糊弄过各种考校,为了不被罚,可是将三个老头喜欢什么经书,讨厌什么经书研究得很清楚,这又临时抱了下佛脚,果然三个老头的出题范围根本没超出成峰的预计,但是成峰当然也不是背得多出色,只能算是中游。但是撑过了第一轮,报名的和尚被刷掉了一半,后面那一半人背的经书,三个老和尚属实不满意,这一半去了之后,成峰垫底了。 下午考校佛理,这又是成峰的弱项,这一项考完只留四个人考校功夫,那时候就没人能拦得住他了,成峰胸有成竹,自己便选定了这四个人,除了他自己还有净业、净德、净诺,净诺是怀恩门下弟子,年份排在净慧之后,但是年纪比净慧大很多。怀恩门下,如果净慧做不了,也就只有净诺可以一争高下了。 成峰想,便每一门下给你留一个人。幸好他来了,不能让大胖和尚门下光秃秃的没人。 除了成峰私自选定这三个,其他考校经书通过的,在午时都收到了华成峰的警告,考校佛法,成峰第一个登台,无论他讲得多不靠谱,其他人务必不能超过他去,如果比他讲得好,下来就要打断腿。 华成峰凶神恶煞的模样,哪个不怕?其中还有不少从前就挨过华成峰打的,小和尚们明白,如今怀恩不在了,净慧不管事,怀仁功夫没了,怀智怀信两个没了怀恩就发怂,已经没有人能管得了华成峰。 果然那一下午,三个老和尚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自从华成峰第一个讲完了之后,剩下的简直都是胡说八道,他们只顾着在那叹息少林寺后继无人,哪看到华成峰像个黑脸夜叉一样站在他们身后,一双虎目盯着每一个接受考校的小和尚,眼睛里分明在说,腿打断! 如成峰所料,最后就是这四人进入了最终的考校,成峰垫底。 第二日早上考校功夫,两两一组,净业对净德,净业胜得毫无悬念,净岸对净诺,净诺虚晃两招就跑了,他也怕自己落个残疾。 问鼎之战,净岸对净业,这一对魔星,恐怕早想单打独斗一场了,这许多年就互相心里不服气,如今便可见真章了。但是无论是谁胜,众僧都觉得十分痛苦,因为这俩人比净慧,都少了点慈悲心肠。 成峰今日很讲究,一招都没用魔琴的功夫,踏踏实实使着怀仁教他那些功夫,那些才是他深入骨髓的东西。 这一年来,成峰心里有许多别扭,从未尽全力用过少林寺的功夫,如今他心里敞亮了,加上这一年来内力精进,练过魔琴心法,又有即休和郑经指导过他的功夫,那些招式就仿佛从他手里流淌出来,不需刻意发力,威力也有从前十倍之功,其实一出手,净业就感觉到了,这华成峰跟他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恐怕怀信之流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不甘心,哪怕侥幸他也想试试,毕竟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一日净业打得也很精彩,发挥出了他最高的水平。那一场堪称精彩,那些在佛法上输了的,看着此刻,便不觉得委屈了,若此刻是他们对上了那钢鞭,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成峰的鞭如霹雳惊雷,净业的棍如擎天立柱,鞭飞棍舞,交错处电石花火。 成峰使怀仁的看家本领,怀仁见他技艺精湛,坐在评判席上十分高兴,却要强忍着不笑出声。净业最拿得出手的便是那罗汉棍,这些年从来也不疏漏疲懒,日日苦练,在所有武僧中实属顶尖。 此时只见净业起手间快如闪电,一棍接着一棍,每一棍都直逼要害,成峰甩着钢鞭,严防死守,静待时机,待一有空隙,便迅捷扬鞭。两人直战了五十合上下,净业渐渐觉得被华成峰的钢鞭紧锣密鼓地包围住了,棍子捅不出去,古铜色脸上冒出冷汗,成峰自然趁此机会继续猛攻,再过十合,成峰得着一个空档,长鞭落在净业左腿大腿上,一鞭便抽得净业扑倒在地,到此胜负已分。 净业却不住手,在地上滚了两滚,一个鹞子翻身,长棍再扑向成峰,华成峰当然不能手下留情,啪啪啪一套连环鞭使出来,把那原本已经受伤力道不济的净业打得满地翻滚,中了许多鞭,直到怀仁和怀智都在大喊净岸住手,成峰才歇了。那净业躺在地上,貌似昏迷,许久没动静,等小师弟过来将他抬回去,一看,这鞭子多大力道,净业左腿一片血肉模糊,已然变形,才真真切切明白了华成峰所说的腿打断是个什么意思。 如此就有些尴尬了,华成峰一个半吊子和尚,什么戒都没守过的,居然要当少林寺的主持了。 三个老僧迟迟不宣布结果,即使怀仁也是不愿的,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个什么货色,可着他的心意做这个主持,少林寺几百年丰碑将倾。 成峰挑衅似的看了一圈围观众人,刚巧给他看见净慧也在人群中观战,此番见成峰获胜,一言不发,扭头就要走。华成峰一个跨步向前,拉住净慧的胳膊,将他拽入圈内,当着众人逼问他,“人人都属意你当少林寺的新主持,今日偏偏是我净岸获胜了,净慧师兄,可有不服?” 净慧气鼓鼓的,但嘴上还是说,“你能凭本事获胜,我有什么不服的。”说着又要走,成峰又跑到他面前拦住,“若是服气,明日起我便是这少林寺的新主持,你可还记得我前日和你说过的话,前主持怀恩作恶多端,我与他更是不共戴天,他的牌位不得再放在寺里受香火供奉,你尽快将他迁出去吧,净慧师兄可愿听从新主持号令?” 净慧两眼红了,“华成峰!当真要苦苦相逼至此吗?”净慧嘴唇颤抖。 “哈哈!”华成峰一笑,“你屈居人下,有什么委屈,就得自己受着,此番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知道经书和佛法我比不过你,你与我打一场,赢了,你便自己做这主持,不受任何人裹挟,若是输了,也叫你迁你师父牌位时心服口服!” 净慧紧咬着嘴唇,目光里含着恨意,音量低了些,似是有些哀求,“我打不过你,请你放我一次。” 华成峰毫不心软,“放?不可能!若不打,你这就回去准备准备吧。” 净慧缓缓抬头,叹了口气,摘下颈上佛珠,双手持住,扎开一个马步,沉肩昂首,“你非要我死在你的鞭下才肯罢休,那就来吧!我替他还你!”说时迟,净慧甩开那佛珠力道劲急向华成峰面门而去,华成峰忙挥鞭格挡。 净慧这一年心思太过沉重,功夫上有些疏漏,一旁观战的都急坏了,净慧虽然出手快,但是力道都有些虚浮,师父师叔们看得清,净慧这手功夫甚至还不如净业,如何能是成峰的对手。净慧只是仗着一口怒气,才能在开始的二十招里将将不落下风,华成峰那里逼得急,连下杀招。 三十招,净慧开始喘粗气,华成峰用上连环鞭的最后一式,烽火连环,刚刚和净业打都还没用到这招,十分狠厉,净慧也只得拿出杀招应对,这佛珠上的功夫有一招必杀技叫雷霆崩,俩人腾跃起身,杀招在半空中相碰,佛珠与钢鞭对撞,响声震天,观战众人纷纷捂住耳朵,但兵器相接那一刻,净慧就明白了。 成峰竟然在两人杀招相对瞬间撤了力,那挥舞过去的钢鞭只有形,而没了神。没了力气的鞭自然挡不住喷涌而至的佛珠,而净慧自认功夫还没修炼出能在一瞬间收了力的法门,钢鞭回弹,连同佛珠一起,生生砸在华成峰胸膛,华成峰受了重击,跌出圈外,仰面砸在地上,手捂胸口,嘴角淌出一行血迹,染红了笑着的明眸皓齿。 众人都不知道华成峰是怎么败的,但是华成峰败了,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净慧宽大的白色僧衣翻飞着从空中降落,像旷野里孤独盛放着的一朵白莲花,透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漠,如今净业残了,净岸败了,这主持就该由净慧来当,人人服气,别说净慧是名副其实,就算差点大家也认了,总比华成峰当要强得多,要是真的让华成峰当了主持,和尚怕不是要被他一天弄死一个。 三个老和尚趁此赶紧宣布了结果,怕华成峰反悔。众人皆大欢喜,只有净慧不太高兴,他冷冷地接受了众人的礼敬,告诉众人,他从今日起要闭关三年,寺里原有各职所司不变,一应大事由怀仁、怀智、怀信三人共同商议决议。 众人错愕,新主持照理不是应该立即整理寺务,规驯人心,再广发布告,有相熟的门派上门拜会新掌门,着实应该热闹一阵,但是净慧冷静地告诉他们,什么都不会有,大家各自安心过日子吧。 净慧只颁布了一条法令,将净岸逐出少林寺一门,永不得回少室山,凡在少室山见到他的,杀之。众人哗然。 净慧吩咐完,头也不回地便往后山走,留下一院子错愕的大小和尚,成峰挣扎着起身,追着他过去问,“净慧!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弄得大家都不高兴。”成峰抓着他的衣角,有点责备地问。 净慧看着华成峰,眼神冰冷,“我弄得大家不高兴?你让大家高兴了吗?你为何对净业下那般狠手?” “净业心思太毒,我怕他将来为难于你,顺手打残了。” 净慧眼神里换上了疏离与清冷,“华成峰,你一贯作威作福,到哪里你都要说了算,你一直觉得你该是我兄长,我做什么也都要听你的安排,你甚至以自己做阶梯,做好了一个主持之位塞给我,还帮我排除了前路的障碍,但那是从前,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该叫我一声方丈,从此我不会允许你在少室山上为非作歹,不会再让你动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你现在走吧,少林寺从此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前路,你好自为之。”净慧轻声且坚决地从成峰手里缓缓扯回了他的衣角,转身援阶而上。 成峰望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冷笑一声,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没见过这样的净慧,仿佛一夜之间,净慧完全变了,那个背影在他眼里,和怀恩重叠在一起,十分像。成峰想不透,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山下走去。 成峰想让怀仁跟他走,怀仁不肯,打定了主意要老死在少林寺,成峰拗不过他,拜别了怀仁。 下山的路,成峰越走越气,就跟这一路上的花草撒火,到了山脚他们租住的那个小院,见到华成雨和青萍,唯独不见凤灵岳,便喝问华成雨,华成雨吓得直哆嗦,但是他也不知道凤灵岳在哪,华成峰发了一通火,叫他们分头到处去找。连同秦书生刘玄妙也从少林寺出来了,帮着一起找,可是天地之大,哪还能找到凤灵岳的身影。 直等到第二天深夜,步履蹒跚的施即休背着凤灵岳回来了,凤灵岳伏在即休背上,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了,华成峰刚刚将凤灵岳从即休背上接过来,施即休就两腿蹬直跪下去,整个身体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脸着地,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 成峰这才看见,即休伤得比凤灵岳严重得多,施即休纵有天人之姿,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这几日的伤、病、痛、动情、疲惫、饥渴,撑到凤灵岳安全的一刻,终究是绷不住了。 华成峰请了大夫给凤灵岳和即休诊治,凤灵岳好治,开了点温补的汤药服了,休息好就会醒过来。但是即休不易,那个大夫被华成峰威胁了几次要砍他头,才强撑着给即休糊弄好了,腐肉清出来一大盘,感染的箭伤上药包扎好,待到处理完即休,天都要亮了,大夫颤抖着手接过了诊金,长长出了一口气,赶紧跑了。 次日午时,凤灵岳就醒了,要吃东西,青萍早将吃食备下,成峰端着碗坐在床边,仔细地一勺一勺喂着,凤灵岳盯着成峰青一块紫一块的光头发笑。成峰问凤灵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凤灵岳自己也想,发生了什么事?她脑袋一阵发酸,像塞了一团棉花,总不能说她去杀即休了吧。她记得她追着施即休到一个山洞,俩人还动了手,她被即休逼得掉落了悬崖,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了想对成峰说,在少室山的山路上,被人从身后砸晕了,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成峰告诉她是怪大哥将她背着送回来的,怪大哥受了很重的伤,凤灵岳说,哦,那你替我好好谢谢他。 成峰说,那是自然。 一群人里伤的伤,病的病,便在那小院里住了几日,况且,即休还没醒。 秦书生打算等即休醒了,就带着即休和刘玄妙回蝴蝶谷,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年,现在回去,刚好赶上过年。凤灵岳要回胥蒙山,她不知为何,这一次回来之后,觉得十分疲惫,而成峰带着华成雨和青萍要去襄阳,顺道拐一趟洛阳,将父母的坟迁回老家,他和凤灵岳相商,他先回襄阳去料理下家事,等到过完年,让凤灵岳带着弦月和闻善赶往襄阳来跟他汇合。 整整过了三日,施即休才醒过来,但仍然十分虚弱,即休的记忆里,发生过的一切被记录得完完整整,绝无错漏,除了那一吻,不知是真是幻,别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连那一刻心里的悸动,此刻都还在不停地循环,一醒来就觉得满心里的失落。见秦书生和刘玄妙守在他旁边,即休第一句话便问道,“凤灵岳在哪?她有事没?” 秦书生说,“就在这,她当然没事,你看看你自己吧,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秦书生眼圈发青。 “哦。”即休望着屋顶,眼神涣散。 成峰闻讯赶过来,对着即休千恩万谢,问他怎么救了凤灵岳的,即休空张了几下嘴,说自己在回来的路边上看到凤灵岳昏迷在那里,便顺道救了回来。 再恢复了几日,众人便要散了,即休这几日都没见到凤灵岳,临走了,他非得要单独见她一面不可,问她一句话。趁着旁人忙碌,即休看见凤灵岳一个人坐在廊边的石凳上,便走过去,在身后叫她,“灵儿。” 凤灵岳回头,对他这个称呼感到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行了个礼,叫了一句,“怪大哥。”一个称呼,即休便感觉到她语气里的分明,但还是迫不及待地问了她,“那天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即休的尾音有些颤抖。 凤灵岳想,他该是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但是他没说破,自己自然也不会说,只是轻轻一笑,“我不记得了,发生了什么事么?” 即休只觉得胸口抽痛,“当真?” 凤灵岳疑惑,用力想了想,然后摇摇头,“真的一点也记不起了。” 即休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要问的,已经有了答案,“不记得,那算了吧。”语气寂寥。 凤灵岳说,“说起来还要多谢怪大哥,救我一命。”那语气里的陌生和客套越发的扎即休的心。 “没什么的,你去吧。”即休挥挥手,凤灵岳又轻轻施了一礼,转身回去了,正好成峰从房里出来,俩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互相看着笑。 即休伸在半空中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抖了抖,看着凤灵岳在成峰面前的嬉笑模样,成峰那一脸宠溺,他恍惚间觉得,怕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做了场梦? 众人话别,各奔归程,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这正是(章后诗): 昨夜细雨吻我窗,千万青丝话风凉; 残梦惊起笼中坐,繁华何辜受沧桑。 红尘知己剩三两,少年且莫忘轻狂; 于无声时听雷响(注1),共至暗处候天光。 ********************卷一终*********************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1) 章前诗: 晓梦又见庄生,岁岁枯荣; 三斤肝胆相赠,歃血为盟。 他日大仇得雪,共祭姑翁; 江湖血海不尽,夜雨残灯。 倏忽就入了冬,往洛阳去的官道两侧一片灰突突的,一阵风过,叶儿们不舍地松开树儿的手,一步三回头,随着风儿翻飞许久,才不甘心地落在地上,没了叶的枝丫看着瘦削单薄和苍凉。 虽然华成峰兜里钱已经不多了,但是担心青萍快六个月的身孕,天气又冷,骑马和走路恐怕都不成,因此成峰雇了一辆马车,自己赶车,叫成雨和青萍坐在车里。 华成雨不学无术真该让他赶车,在外面吹冷风,但是那样成峰和弟妹坐在车里,好说不好听,罢罢罢,反正华成峰是个劳碌命,皮糙肉厚的,不怕辛苦。 一路上成峰将华远行走之前那两三年的状况,跟青萍问了一遍又一遍。 风吹在成峰脸上,很疼,成峰心思跟着风摇晃,随着马蹄声胡思乱想,一会想净慧最后跟他说那一番话,想得久了,好像有点懂了,但更多的是迷茫;想怀仁,也不知怎地,就想起十一年前与怀仁初初见面,那一顿好打;想怀恩,心里琢磨着,他那心是什么做的?为何诸般作恶,临死却如狂花落叶般从容;又想华远行,忽而就想起那夜在红岫园相见,华远行脸上那望不到底的深邃的眼眸;想郑经,那一整卷琴谱揣在腰间,似在滚滚发烫;想半月湾,红岫园,少林寺,好像自己一出来,这世上凭空多了许多事,从前在少林寺十年,年年相似,岁岁相同,日子悠长,前路安稳。 他不禁开始责怪自己,若他没有从少林寺跑出来,是不是那么多人都不会死?哪怕他心里恨,至少那些人还在,而如今,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成峰曲着眼睛,是在那抽在脸上生疼的寒风里吗?那他们该有多么冷,风吹凉了人,风自己也是冷的吧?成峰不能再往下想,大喊一声,驾! 转而忽然又想到凤灵岳,他觉得和凤灵岳之间总像隔着什么,即使在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看不透,摸不清,虽然也笑也闹,生死与共,但是除了那次在胥蒙山生死瞬间,迷蒙之时,听得又不是很真切之外,从没有过确信的感觉,成峰突然觉得于此道上,凤灵岳仿佛比他高明太多,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见到凤灵岳,第一件事便是要拉住她问清楚。 马儿跑起来,成峰身上的力量在缓缓回笼,虽然还不知道有人已经摆好了筵席,在路上等着他入瓮。 ******************************** 洛阳红袖楼,陈慈悲在一间静雅的暖阁里打盹,靠在宽大柔软的椅子上,整个人都陷进去。暖阁里燃着悠悠的檀香,青烟袅袅,直上屋顶。 胡千斤今日穿了一身橘粉色的长袍,衬得整个人恬静安详,他垂着眉眼,轻手轻脚地煮着茶,想着等会陈慈悲醒了就可以喝,忽听得陈慈悲呼吸急促地喊了声,“阿良!”被自己的呼声惊醒,似是一时间分辨不清楚,仔细地到处瞧了瞧,额头上细密的汗,胡千斤捧着茶走上来,陈慈悲接着喝了一小口。 胡千斤轻声说,“圣主做梦了?” 陈慈悲叹了口气,“梦见了良辰,被人杀了,尸首剥了皮扔在我面前。” “是梦罢了。”胡千斤接回茶杯,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又递过来一条热的湿帕子,叫陈慈悲擦手,“墨尊主那般的身手,哪有人会是他的对手。”胡千斤没见过墨良辰,他来之前很久,墨良辰就失踪了,他只是听说墨良辰武功卓绝。 “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我亲自去探访过,花了不少钱,可是一点有关的线索都没有。”胡千斤接过陈慈悲擦过手的帕子。 陈慈悲低着头,“阿良和我生气了,一定是刻意躲着我,他不想让我找到,我就找不到。” 胡千斤没有再接话,要是说墨良辰没有刻意躲着圣主,圣主也不会信,他自己认定了的事情,胡千斤从不跟他反着说。陈慈悲又端起茶碗,“千斤还有事要说?” “是。”胡千斤垂手立在一侧,“戚夫人带着公子来红袖楼问了好几次,想跟让公子跟圣主见个面,沈尊主挡着没让进,但是让递个话进来,问问圣主的意思,我看那公子不像个样子,在红袖楼里到处占姑娘便宜,当红袖楼自己家一样。”胡千斤有点气,也是陈慈悲娇惯纵容,胡千斤才敢做这样的评论。 陈慈悲头也不抬,声调陡然提高,十分不悦,“不见!我没有儿子!我也没有跟那个女人搞过!她觉得我姓陈的好骗吗!”陈慈喘了两口气,又对着胡千斤说,“叫西楼给我打出去,以后她再来,也不必告诉我,料理了就是。” “是,圣主。” “还有!”陈慈悲抬起头,“嘱咐下去,叫什么公子夫人?谁家的公子?谁家的夫人?再让我听见,教规处置!” “是,圣主。”胡千斤顿了一会,“玄武回来了,见圣主在休息,候在门口。”照理胡千斤也不该叫蒋玄武的名,他怎么也是后生,蒋玄武每次听见这个二十上下的小辈叫他玄武就生出杀意,但是圣主不在意,他也没办法,胡千斤每次都是当着圣主的面叫他玄武,圣主若不在,他就恭恭敬敬地叫蒋尊主。 “让他进来吧。” 胡千斤朝门口挥了挥手,门口有小厮小跑几步,将蒋玄武请了进来。 蒋玄武最近差事办的都不好,见圣主总要跪着。跪在圣主面前,也就像跪在胡千斤面前,胡千斤老是那么低着头看他,看得他很不爽。 蒋玄武行完了礼,嗡着声对陈慈悲报,“圣主,下边去打探的人回来了,是佛医门救了华成峰的性命。” “可还记得我说过若拿不下华成峰的性命怎么办了?” 蒋玄武急促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慈悲,见陈慈悲正在盯着他,赶紧又低下头,“圣主说……说提……提头来见……” “所以呢?你怎么囫囵个回来了,前几天还跟我说什么华成峰中了你的箭必死无疑,他哪死了?” 蒋玄武又低了低头,“没……没死……还干了许多事……” “玄武啊,别吞吞吐吐,先给我说利索了。”陈慈悲语气冷冷的。 蒋玄武一时拿不准,陈慈悲此番真的会要了他的命吗?圣主绝情起来,立下杀手的时候,他可是比谁见得都多,可是毕竟圣主身边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始终没倒的也是他蒋玄武,他跟在身边的年份最长,这一次能不能再次平安度过呢,蒋玄武心里打了鼓。 蒋玄武将华成峰在少林寺的事说了一通,陈慈悲听了沉默了许久,才说,“他有这样大的本事?那少林寺以后就听他华成峰号令了?琴谱也落到了他手里?” 蒋玄武带着些许不忿,但那语气软和,甚至不像他个三百斤的大汉说出来的,“圣主怎么还忌惮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才出来没多久,不一定就能成气候。” 陈慈悲倒是看似没在意蒋玄武这一问是否合适,“我怕什么华成峰?我是怕秦书生,神农教大张旗鼓,我们手下有哪些营生,几寨几舵,多少人手,旁人清清楚楚,而他无影门呢?他说三千门众,人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秦书生功夫又不好,也不甚管事,无影门是谁在管,你们可知晓?” 蒋玄武不知道,胡千斤闷闷地答,“只听说有个叫防如城的,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看不出什么出众的。” “这便是了,无影门做什么营生?你们可知?秦书生花天酒地,钱都哪来的,你们可知?” 两人都不做声。 “我们对无影门知之甚少,我恐怕早晚有一天,要和无影门正面对一场,别到那时候才知道无影门深浅,华成峰既然是秦书生的羽翼,就该早点剪掉才好,况且,秦书生身边还另有高人。”陈慈悲目光转了一圈,“你看看你们几个,可成器?”不由得又想起墨良辰,要是他在,何必他还要操这些心,但又想,只是怕墨良辰就算在,也不愿意帮他再做那些事了,想着就有点郁结。 胡千斤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也屈膝跪了下来,但是不说话。 陈慈悲说,“如今秦书生和华成峰往哪里去了?” “华成峰正往洛阳而来,好像是要看他父亲的坟,秦书生……”蒋玄武又开始吞吞吐吐,“往北边去了,跟了两日,跟丢了……” “玄武啊,你可要看重自己的身份!” 蒋玄武突然紧张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陈慈悲说,“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华成峰你没杀掉,秦书生半吊子的功夫你竟然能跟丢了?” 蒋玄武脸涨的有点发紫,不知道怎么回,一旁胡千斤开口救了他,“圣主,属下说一句,这事也不怪玄武,我倒是收到些消息,上回沈尊主说的秦书生身边有个高手,现下落实了,是头几年朝廷的通缉犯,叫施偌,圣主可知道此人?怕是蒋尊主的人,早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施偌?”陈慈悲若有所思,想了良久,暖阁里静静的,只有烧水的炉子噼啪响了两声,缓缓开口,“玄武近日劳累,得空回去歇一歇吧,人头暂记一次,看你日后表现,接下来华成峰的事情,千斤去办,玄武手底下的人,可别不舍得给千斤使,现下在南边管事的是谁?” 蒋玄武吸了两口气,本想再争两句,但心里也知道,圣主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更改,心里压着一口气,闷声道,“南边是水曲赵寻常,紧急时土华许方寸也可过去支援。” “是了,就调赵寻常,洛阳出去往南就是他管的地方,若真的需要,别说许方寸,就是宋依稀、范伯侍也可以调用。” 陈慈悲唯独没提蒋信义,这下蒋玄武心里更凉了,圣主这是要削他的权,万一这些人被胡千斤拉拢了去,他在神农教的根基就毁了,眼下又不得圣主信任,还拿什么跟胡千斤和沈西楼斗,口里道着,“是,圣主。”心里却赶紧打起了算盘。 胡千斤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应着,但他知道,这一步并不是陈慈悲的寻常举动,局势他自己也推演过,并未料定陈慈悲会下了这个决定,此番该好好把握机会才是,钱再怎么要,也是要来的,他知道大头的肯定还在沈西楼自己手里攥着,人再怎么要,大部分也还都是蒋玄武的人,他在陈慈悲身边尽心尽力伺候了这五年,唯一得准的,就是陈慈悲的信任,若想要些别的,也都要靠这信任来做。 陈慈悲叫停了蒋玄武半年的钱,以示惩戒,但是蒋玄武也不在意这个钱,下面来孝敬的有很多,不过是圣主的意思最让他难受。 胡千斤也起了身,不动声色,静静又煮了一壶茶,陈慈悲看好他的,也是他这无论是褒奖还是贬损也一丝不乱的性子,知道这样的人稳妥,却也心思深沉,又如何?身边这几个,哪有一个心思浅薄的,就看谁的手腕更高明一些罢了。 胡千斤接着报,“还有一事要回禀圣主。” 陈慈悲喝着茶不做声,胡千斤便开口说,“容太师派人送了帖子来,想约圣主见一面,说有大买卖。” “呵,容太师许久不找我们,想必是日子过得太平,如今遇到什么难处了?” “倒也说不太准,我琢磨着,怕是跟那个施偌有关。那一日挑破施偌通缉犯身份的,便是容太师的近卫,那近卫那日带着百来个铁甲卫直追着施偌去了,适才说秦书生能逃过玄武的眼线,我看不是他自己的本事,这么看,那近卫应当是失手了,这施偌仿佛是容太师心腹大患,容太师手底下没有这么厉害的人,能拿下他的。” 陈慈悲换了个姿势,仿佛后背不太舒服,“容太师这次可说了?出多少?” “十万两。” “什么人值这么个价?”沉思一晌,“这样的大价钱,我还真不敢接呢!” “那圣主看我是直接回了容太师?”胡千斤抬着头询问的目光看向陈慈悲。 “倒也不急着,他这次派谁跟我见面?” “容太师说,他亲自跟您见面。” “呵,不看十万两,只看容太师亲见,什么时候?在哪里?” “来人说太师此次非常有诚意,地点选在汴梁红袖楼,至于什么时候,太师说,不着急,看圣主什么时候到,便什么时候见。” “哈哈哈!”陈慈悲抚掌大笑,“容太师此次确实诚意到了,好!我便去汴京见他!”说着起了身,拎起蛇头拐,笃笃笃地往里间走去,胡千斤听着他说,“叫楼儿来,你此番要去料理华成峰,汴梁便让楼儿陪我去!” 胡千斤道是,退着出去了。 不一会沈西楼进来,见陈慈悲已经躺在榻上了,脸朝里,沈西楼凑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圣主,陈慈悲说,“楼儿来了,后背酸疼得很,你来给我按一按。”沈西楼轻轻跪在榻边,两手落在陈慈悲背上,沈西楼多年磨练出来的好手艺,不一会,榻上人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这一日一直到晚上,都是沈西楼陪着陈慈悲,恰好,这也合了蒋玄武的心意,叫人备了一份礼,送到了胡千斤手上,说晚上要请胡千斤吃饭。地方选在外面,不在红袖楼里头,不大的一个酒楼,人不多,蒋玄武定了个包间,胡千斤来的时候,酒菜都上齐了,胡千斤给蒋玄武行了个礼,照理也不用行礼,他俩是平级,但是蒋玄武年长,胡千斤虽然行了礼,却并不显得卑微,蒋玄武一招手,胡千斤就坐在了对面。 席间两人互相吹捧了许多,关键蒋玄武也只是想说那一句话,蒋玄武端着酒杯,“胡老弟,人都是咱们神农教的人,胡老弟给圣主办事,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定然叮嘱他们全力配合,有配合不好的,你告诉我,蒋某必然严惩,只是用完了,胡老弟需得完璧归赵。” 胡千斤一如适才吹捧蒋玄武时候一样,一脸灿烂的笑容,叮的一声与蒋玄武对碰,“让蒋尊主这样告诉弟弟,实在是我的不是,尊主即便不叮嘱,弟弟也不敢有一丝僭越之心,除了办事,弟弟一句话也不敢跟诸位领主多说,但凡事了,弟弟立即回身,做的好不好,领主们自然会汇报给尊主!” 蒋玄武自然有一条线汇报给他,日日盯着胡千斤的动静。两人又互斟了许久,至子夜,方才散了。 次日,沈西楼叫上三五随从,陪着陈慈悲,从洛阳往汴梁而去。 **************************************** 凤灵岳一路上走得慢吞吞,像被心事压得脚步沉重,到胥蒙山下的时候,已经十一月中了,进山的那一天,天上竟然飘了点雪,不多,洋洋洒洒,落在脖颈里,又凉又痒。凤灵岳走的时候穿的不多,胥蒙山又是个阴气森森的地方,一进山就觉得冷,没走多远,前面一条黑色的身影便奔了过来,竟是弦月,手上抱着一条银色的披风,笑盈盈的给凤灵岳披上,凤灵岳惊异,并没有人知道她今日上山,弦月如何就来接她了。 夏弦月的笑容里现了久不见的少年意味,向凤灵岳说着自己近日里轻功进展不错,耳目清晰,凤灵岳到了山脚的时候,弦月正在树林间跑着呢,看到她了,见着下雪,瞬间的功夫,便跑回去取了披风来,凤灵岳失笑,越发觉得自己离开了很久一般。 回到草屋,虽然不是饭点,凤晴却还是很快备下了一桌好菜。凤灵岳这些日子风餐露宿,此刻仿佛到了家,看着那饭菜,都要流口水了,弦月和闻善俩人,纷纷向凤灵岳炫耀近来习武的进展,争抢着说,一言不合,两人还要动手,凤晴好个使眼色,俩人才勉强压了下来,凤灵岳不太做声,只是笑着听他们说,一边慢慢品尝凤晴的手艺,比走的时候,有许多进步。 晚上灵岳早早地就歇了,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一身疲惫脱不掉,睡着了也觉得四肢都乏,极不安稳。 早上被外面的打斗声惊醒,灵岳起身披衣出来看,见弦月和闻善俩人在对战朱敞,凤晴在一旁喊着叫他们停手,却一个也不听,灵岳走到近前,咳了一声,三人看见她,才一齐停了手,纷纷向灵岳拱手,凤晴在一旁赶紧叫弦月和闻善,俩人才互相挤眉弄眼地退下了,弦月一瞬隐入山林,闻善也去练功了。 灵岳简单招呼了朱敞一声,自己回屋去梳洗,等出来堂屋桌上已经摆上凤晴准备的早餐,冒着热气,凤灵岳叫朱敞一起吃。 经过上一轮的合作,两人间的感觉稍稍变了些,朱敞收敛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脸孔,灵岳也不再装腔作势,朱敞推辞了几番,但是灵岳越发坚持,朱敞只得秉着气在灵岳对面坐了下来。 面前摆了一碗粥,朱敞手里抓着个饼子,有些紧张,要把饼子捏碎了,灵岳说,“朱哥哥,平常怎么吃就怎么吃,这山里没人,没那么多讲究,我还要谢你上次帮我。” 朱敞诶了一声,才开始一口饼子一口粥的吃起来。 做侍卫首领虽然风光,却不曾同相府内眷同桌吃过饭,朱敞全身不自在,翻着眼睛盯了灵岳好一会,才说,“七小姐好像……有点憔悴……” 灵岳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些天一直就这样,说不出的累,到昨天我都还没想明白,直到今天看见你,才明白了原由。” 朱敞拿着汤勺虚拨着粥,声音低沉,“对,太师爷让我接小姐回去,车马都在山下了。” “也是你我无能,那一日机会绝佳,竟然没能杀了施即休,命数如此,无法抗争。”凤灵岳垂着眼,安静地吃东西,那眼神里却是一层雾,又一层灰。 “是属下过错。” 一时无言,朱敞又吃喝了几口,“有一句话……” “你说吧!”凤灵岳似有隐隐预感。 “太师爷给七小姐谈定了一个人家,曲太公家的庶长孙,是今秋上榜的探花郎,官家那里也十分看重,曲公子——” “是爹爹让你告诉我这些的么?”凤灵岳打断他。 “不……不是……”朱敞停下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暗自责怪自己多嘴,太师又没让说这个,他在这胡说什么。 凤灵岳苦笑一声,“他恨不得等到上花轿那天,把我打晕了直接抬过去,免得我再闹事。他这人选得倒是好,曲公子我知道,名门之后,一个文弱书生,把我许给他,妥妥的高嫁,我若再闹,就有些太不识抬举了。”凤灵岳苦涩的笑里,带着对命运的不忿、不安和一点点不甘,多挣扎了三个月,又如何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属下多嘴了……”朱敞连忙赔不是。 “无妨,朱哥哥没错,最起码让我死个明白。”吃完饭,凤晴撤了餐,换上茶,“此番回去,他可能要软禁我,罢罢罢,我全听他的,嫁了就是。”凤灵岳脸上落寞,像天黑前西方的最后一丝光亮,下一瞬便要被巨大无边的黑暗一口吞噬。 朱敞这些年来,从来都是照令办事,虽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个冷血的人,除了太师爷的命令,从不关心谁,对着太师府里的公子小姐,他从不刻意奉承,也不维护这些关系,因此没人来关注他巴结他,都知道这样无用,他就像一块顽石,无悲无喜,不怒不乐。 凤灵岳说,“什么时候出发?” “七小姐准备好了就走。” “好。”凤灵岳不再言语,起身退了出去,身上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缠绕周身。 叫凤晴收拾东西,又喊来了弦月和闻善,叫他们往襄阳的方向去与华成峰汇合,一定要先到洛阳,看看成峰是否在那停留过,然后再往襄阳去。凤灵岳只说她自己有点事,要回一趟汴京,说办好了事,就来寻他们。说这的时候,凤灵岳心里想着,恐怕这一刻就是永别了,凤灵岳不想让他们起疑心,没有特别交代什么,只是嘱咐路上小心。 俩人没有疑惑,收拾利落就要走,临行前,凤灵岳还是没忍住给弦月画了一副汴京太师府的图,指着西北角上一个小门,告诉他,若真是有什么事,去汴京找她,往这个门里递一封信,她就能看到。凤晴给俩人准备了足够的盘缠,送下了山。 次日早上,灵岳凤晴跟着朱敞也下山了,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往汴京而去,一路上凤灵岳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进汴京城的前一个晚上,凤灵岳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没问,便叫了朱敞来,问他,为何太师爷要杀施即休。 朱敞说,施即休是叛主之人,七年前受宣静王唆使,刺杀太师爷,太师差点死在那一场叛乱之中。凤灵岳吸了一口凉气悬在胸肺之中,这么大的仇,施即休必死无疑。 “那宣静王与我父是什么仇?” “这个属下也不太清楚,大约是……官家登临高位之前,与宣静王有过一段时间争执,太师爷帮了官家登位,因此宣静王一直恨着太师爷,这事多多少少京中也有些风影。” 凤灵岳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我们不知道才好,以后也别再说了,朱哥哥。那施即休也算是多年忠仆,宣静王凭什么唆使了他背叛旧主?” “属下不知,大抵是宣静王开的筹码高。” 凤灵岳叹气,这哪是朱敞能知道的?又哪是他们这样的人能看清楚的,挥手便叫朱敞退下去了。 那一晚上凤灵岳叫车马停住,不要进城,也不住店休息,凤灵岳掀着车帘子,瞪着眼睛吹了一夜的冷风,等到天亮的时候,叫车马进城回府,凤灵岳开始高烧咳嗽,意识昏沉。 马车直接进了流亭阁,凤小娘来探望,母女俩抱着哭了许久,自然问起这几个月在外面的经历,许多惊险的事,凤灵岳并不敢跟小娘说,只捡了不痛不痒的说了几件,还是把凤小娘心疼得不行。凤小娘劝凤灵岳,“我的好灵儿,谁的命能由得了自己呢?认了吧,怪小娘当初鬼迷心窍,让你跟着回人师傅去学什么功夫?要是早些便只教你读书认字,女红女训,何至于今日受这么多苦啊……” 凤灵岳眼睛上也是泪水涟涟,“娘不必自责,即便今日也只能听爹爹的安排嫁人生子,我也从不后悔跟师父学过那些功夫,不后悔江湖上认识的那些朋友,只是戏幕未落,我却要先离场,有些遗憾罢了。” 凤小娘一双眼水核桃一样地肿着,“灵儿啊,忘了吧,忘了那些人那些事,或者把他们深埋心底,安安心心做个相府小姐,做个漂亮的待嫁新娘,那才是你以后的路啊,曲公子确实是人中龙凤,娘见过,地久天长,你会喜欢上他的,离了相府,你自有你的一番天地,啊,别执着了,孩子。” “娘——”凤灵岳看着凤小娘,良久,“娘甘心吗?这多年在相府,行止作息就在这一方小院之中。” 凤小娘侧过去脸,不直视凤灵岳,“哎!我有什么不甘心的,你父亲待我,到底有些不同,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话里仿佛有什么,只不过不知情的人听着寻常罢了。 凤灵岳眼泪越来越多,“娘这些年辛苦了,别担心,女儿没事,都会好,不会再给爹娘添麻烦。”母女俩又哭了一会,来人说太师爷叫凤夫人,凤小娘便去了。 能嫁得这样的门第,也是凤小娘运筹得当,该当珍惜。 凤夫人去见了一会太师爷,便回了自己的红棉苑,摒开众人,独自一人跪在院里的小佛堂前,默声祈祷。一会儿,凤晴来了,在凤夫人身后半步跪了下来,凤夫人两手里极其缓慢地转着佛珠,泪水收住。她今日穿一身青衣,白得凛冽的面容,眼神清冷,人淡如玉,盈盈地跪在佛前,又虔诚,又疏离。 佛祖恐怕都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凤晴磕了头。 凤夫人不回头,“晴儿这大半年辛苦了。” “都是奴婢应尽的本分,夫人赏下的,奴婢实在是受之有愧。” “那是你应得的,回头我还有大赏赐,你将灵儿这些日子以来点点滴滴,都细细说与我听听。” “是。”凤晴应着,从夏弦月开始,讲到华成峰师徒,又讲到怪大哥,再讲到朱敞,凡是她见到的,全讲了一遍,凤晴是后院里的丫头,她不认识施即休,只当做是怪大哥来讲。 凤夫人此刻倒是没有像她在流亭阁里的时候那样,听凤灵岳讲这些经历惊恐伤痛,反倒是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只是觉得有点不安,声有丝丝疑惑地问凤晴,“那夏弦月可有什么不正当的心思?” 凤晴答,“倒是未见得,那小哥虽然是个苦哈哈的,但是看着心性正直纯善,真把小姐当亲姐姐一般,礼敬有加,小姐待他,除了怜悯,也没什么不同。” “那华成峰呢?” “这个奴婢说不太好,奴婢觉得他对小姐有心思,但是小姐对他什么态度,奴婢……奴婢摸不定……” “你再与我说说,华成峰此人如何?” “小姐带他回来的时候,他一身伤病,一直迷糊着,也看不出什么人品,临到他们下山前,也才清醒了几日,长相倒是很俊朗,身材高大挺拔,有点玩世不恭,还有点……傻愣愣的,倒是小姐他们下山后,我听华成峰的两个徒弟时常说,说他心善仁义,但是为人十分粗狂,说话粗野,不太讲究……” 凤小娘皱皱眉,心里想,我灵儿该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吧。又问了那个怪大哥怎么样,凤晴答,“那个怪大哥功夫修为极高,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双眼长的勾魂儿似的,但是举止和说话都很怪异,多少有些疯疯癫癫,小姐他们都不怎么理他。” 凤小娘都听得了,便叫凤晴退下,心里暗自盘算,看灵岳如今,好像已经把当年那事忘了,忘了多好,记着反倒伤痛。 凤小娘前思后想,心里也没个准数,是该放她归山林自由自在,还是就此把她禁锢在繁华汴京城深宅大院?苦思不得,只能寄希望于佛祖,凤小娘一遍一遍地祈祷。 除了第一天小娘进来探望了一番之后,果然不出所料,除了大夫,再没有一人进得来流亭阁,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换了一遍,凤灵岳叫不上她们的名字,她也不想知道这些人都是谁,除了餐食吃药,她一句话也不说,困了就睡,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总有人在她屋里院里走来走去,还听见小丫头守在外间屏风之后,看着她睡了,在那里窃窃私语。 一个说,“咱们也是倒霉,被指来跟着这么个主子,能讨到什么好?” 另一个说,“轻声些忍耐些吧,好歹小姐不打不骂也不折腾的,就天天这么躺着,将就到年前就出门子了,陪嫁的也不是我们,咱们还都能回到旧主子那里去。” “倩姐姐,你可听说,里边那位,一个庶小姐,是怎么攀上了曲太公家的?” “这哪是我们做奴婢的该打听的。” “咳,怕什么,这事定死了,她听见了也没法,我听说呀,她嫁给曲公子,并不是做正妻,恐怕凤小娘都还不知道,曲家这次呀,一共三个新妇一起进门,正妻是金紫光禄大夫徐向成家的嫡长女,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二房倒不是个出名的人家,好像早些年是清欢馆里的,被曲公子赎回家中好多年,怕是庶出的孩子已经有几个了,三房才是咱们家小姐。” “你从哪听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个丫头本来不欲与那个嚼舌根,听了这消息,忍不住就问起来。 “咳,我可是从咱们大娘子房里出来的,太师老爷和大娘子研究这事的时候,我亲耳听到的!” “那……这曲公子怕是,要的是正房娘子的贤名,二房小娘的情义,咱们家的姑娘嫁过去了算什么……”这个丫头有些替七小姐担忧。 “说的是呢,咱们这位早前在京中那些传言还没尽,早都没了清白的名声,不过是仗着咱们太师府名儿,曲家不敢怠慢,一应彩礼都不比那两家差,可怜凤小娘还以为给咱们这位博了个好前程呢,啧啧啧。” “都是老爷娘子们决定的,咱们也做不了什么,你以后可别说了,小姐听见了伤心。”这个丫头还是个良善的。 “我不和别人说,就和倩姐姐说说,成日在这院里,憋都要憋死了。” “你喝口好茶,歇息一会去吧,我在这守着。” 那个说八卦的,乐呵呵的就走了。 凤灵岳心里想着,你七小姐就算落魄了,轮得到你们踩在我头上,正想起身来就把那个丫头脖颈扭断了,忽一想,争什么,今后这样的日子还多呢,怎么这一点就受不了,罢了罢了,便只是缓缓起身,靠在床上发呆。 病还是渐渐好了,过了几日有婆子来给她量了尺寸,怕是要裁喜服了。 偶尔她会想,华成峰等不来她的消息,会不会来找她,等找到她发现她已经嫁做人妇,会怎么想呢。 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人,不是华成峰,而是半疯半傻施即休,行也思,坐也思,食也思,寝也思。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2) 成峰没进洛阳城,在城郊外找到了华远行和李纷至的坟,冬日里更显荒凉,兄弟俩这一时总算和平了片刻,大哥没有在爹娘坟前骂弟弟,两人并排跪着,青萍只是磕了两个头,便返回了马车。 成峰两手攥着拳头,默默地流眼泪,狠咬着下嘴唇,不肯出一声,成雨却呼天抢地,哭的直不起来腰,爹啊娘啊的大喊,鼻涕都蹭满了胸前衣襟。父母骤亡,对华成峰来说是心里被砸穿了的洞,对华成雨来说,那可是从天堂跌落到地狱,骄傲轻狂的歃血盟大公子,变成了沿街乞讨的小乞丐,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还天天挨骂,华成雨没疯,算他骨血里还留着点他爹娘的气概。 华成雨本打算等着华成峰在爹娘坟前发誓,从此会好好照顾幼弟,但是华成峰根本没这个打算,若是华成雨还扛得住骂,就在他身边跟着,要是扛不住,分道扬镳最好,他才不在意有没有这个累赘。 直哭了大半晌,成峰将成雨拉起来,兄弟俩合力请出了爹娘简单的棺木,移去了不远处的白马寺,请僧侣做了场法事,超度了亡灵,重新渡化了牌位,就在寺里火殓了,守了七天,兄弟俩抱着爹娘的骨灰坛和牌位,往襄阳而去。 闷闷地走了一日,晚上到了洛阳南边的一个名为厉县的小城,打算进城休息一晚。成峰算了算,口袋里没多少钱了,成雨和青萍把自己身上的钱也拿出来凑在一起,怎么算,也到不了襄阳。 成峰找了个小店,安顿了俩人,告诉他们别着急,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华成雨这个只会花钱的主子是指望不上的。 晚饭后成峰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琢磨着为何秦大哥、怪大哥、金公子都不愁钱花呢,这世上定有找钱的法子,前些日子花了不少灵岳的钱,又花了些秦书生的钱,此刻想想,还有些过意不去,他暗自下决心以后要偿还。 正琢磨间,忽听身后由远及近群犬狂吠奔跑,中间还夹杂着破了音的呼救,声嘶力竭,华成峰回头,一个穿着一身土色衣服的少年,正被一群野狗追逐,那狗群各种花色的都有,有全身通黑的大狼狗,有棕黄色长毛的,还有一块黑一块白的,高矮胖瘦,但无一例外都是凶相毕露,被追的那个人细手细腿,人形比狗大不了多少,步子迈得极大,用尽了全力,几番踉跄,险些跌倒,脸上脏脏的,看不出模样,但可看见一双眼里全是惊恐。 无论有没有钱,华成峰都是英雄汉,怎能见得了这般场景,腰中间抽出钢鞭,当街一声暴喝,那奔跑之人眼见来了救星,两腿一软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华成峰脚下,抓住成峰的衣角,华成峰翻身而起,钢鞭飞舞,一鞭一只,野狗群呜嗷喊叫,没一会便四散奔逃,成峰还没打得过瘾。 成峰将钢鞭收到腰间,回过身去扶那个被吓掉了魂的落难人,伸手扶那人手臂,两人目光对上,成峰仔细看了看,刷地又松了手,眼里一时全是警觉,“程风雪。” 那原来是个姑娘,头发散乱着揉在一起,全是灰的脸上被眼泪冲开了两条白线,许是脸上过分瘦削,那一双眼显得特别的大,带着莹莹泪光,极尽委屈神色,止不住的泪水,跪正了,给华成峰磕了个头,“谢成峰少爷救命。” 成峰一时尬住了,若把她就这样扔在当街,看着像是个活不下去的,把她带走?成峰心里有股厌恶的感觉,看见她怎么会不想起怀恩?犹豫许久,只能暂救一时。 “起来吧。” 程风雪听话地站了起来,一阵风过,她打了个寒颤,十一月了,程风雪还穿着一身单衣,成峰说,“跟我来。” 成峰把她带到了下榻的小客栈,程风雪在身后跟着,不敢离得太近,华成峰绝不是她理想的救命稻草,但聊胜于无。 天黑了,成峰叫店家给煮了一碗面,他大概也只买得起面了,这本是个小县城,天一黑就家家闭户了,一楼的厅堂里只剩下这两个人,烛火乌乌的不透亮,成峰坐在程风雪对面,叫她吃,程风雪千恩万谢后才吃起来,成峰盯着她看,那眉眼,跟怀恩很太像。 成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程风雪听他发问,赶忙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才说了一句,“成峰少爷。”眼泪就又哗哗地下来了,和着脸上的灰土,滴落到面碗里,成峰见了,赶紧叫她,“你还是先吃完吧,吃完再说。” 程风雪马上乖巧地点头,用脏衣袖抹了一把脸,捡起筷子继续吃,一会儿,程风雪吃完了,把碗推到了一边,抿着嘴看华成峰。 “说说吧,怎么回事。” 程风雪正要开口,成峰食指指着她,又补了一句,“不许哭!” 程风雪好像吓了一跳,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用力憋了憋眼泪,成峰心说,嘿,什么时候我说话这么管用了,伴着那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对对面人的厌恶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些。 程风雪说少林寺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和她母亲就躲在人群后面,听见华成峰说叫她出来当面对质,又听怀恩说一切责难,不该与她母女有关系,母女俩在后面擦眼泪,程氏几次要冲出去,她死死拉着她母亲,她刚从躺了三个月的床上爬起来,没什么力气,拉不住她母亲程氏,就用了全身的力气,咬住她母亲的手臂,让程氏感觉到她的恐惧和无助,俩人终究没有现身,看着她父亲的身体在夜空中像烟花一般绽放碎裂。 成峰不曾想过,程风雪面对的,跟他当时在洛阳看着自己的父亲肢体分崩离析,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生不如死,甚至程风雪对她的父亲,和成峰一样,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 程氏母女躲在后山,等到少林寺闹剧过后,她们去求了怀信,准了他们在怀恩牌位前面烧了一炷香。程氏手臂上的牙印还没来得及退,终究还是撑不住了,没生什么病,也没受伤,身体忽忽悠悠地就垮下去了,像被抽走了生灵,只等着肉体慢慢消耗干净。 程风雪去求怀信,怀信给看了,摇摇头。也就三五天的光景,程氏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就走了,程风雪躲在后山的土洞里,抱着她母亲的尸体,痛快哭了一场,双手刨地,和着血,把娘亲浅浅地葬在了少室山腰,她便可以在那里永久地陪她惦念了一辈子的人。 程风雪跑出少室山的时候,头脑根本不清醒,天下之大,她哪有一寸? 饿了就去街边偷点吃食,挨了不少打,她也想过要么就饿死算了,但总在生死边缘,身体有求生的本能,就去偷,去抢,像个孤魂野鬼,行尸走肉般晃到了这里,也是饿急眼了,她抢了野狗嘴下的吃食,才引起群犬追咬。 成峰不做声,程风雪接着讲,“小的时候,我和娘亲住在河间府沧州城凼山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叫黄庙村,只我们两个人,全村里没有一个亲戚,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娘亲当时嫁给父亲,是逆着娘家全家人的意思,跟家人闹掰了跑出来的,跟着我父亲跑到了黄庙村去,只可恨啊,我父亲竟然如此短情,跟我娘亲在一起不足两年的时间,就失踪了,那时候我娘亲还盼着他能回来,日日想,夜夜盼。” “刚懂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叫爹爹的,我以为别人家的小孩也都是由一个娘亲照顾,娘亲从来不和我说,我有一个爹爹,她只是自己盼望,却压根没给我这样的念想。娘亲为了养活我,要下地劳作,还要给别人家做工,日日很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娘亲怕我一个人到处乱走,一开始把我腰上栓了锁链,另一端锁在床脚,床头上放些吃食,无论冬夏,娘亲出门做活的时候,我便一整天只能吃那些东西,夏天是嗖的,冬天是冷的。” “后来有一阵,村子里流传了一个消息,说有外乡人过来,趁贫苦人家的爹娘不在家,便把那家的孩子抱走,据说抱走了的孩子,要么不得好活,要么不得好死,但是活计还要做,娘亲要强,硬顶着不跟娘家求救,或许即使去找了娘家,也没有人会帮助她,娘就想了个办法,她在后院地上挖了个大坑,放了大缸进去,白天她不在家,便把我放在那缸里,上面盖着木头盖子,只留个通气的小孔,外面又盖了许多柴木杂物,便是我在里面哭,除非凑近了,否则也听不见,我便吃也在那里面,拉也在那里面,睡也在那里面,醒了就盯着那只能伸出去一只手的小孔透进来的光亮,盯得眼睛生疼,除了那一束光,那里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年年月月。” “等到晚上,娘亲回来了,把我从那缸里抱出来,为我清理,抱着我哭,可是她每次哭一会,就擦干眼泪,笑着对我说,日子总会好的。我有时候白天睡得多,晚上容易惊醒,醒了便睡不着,常常看见娘亲,背对着我,肩膀起伏,但听不见她哭泣的声音,她定是咬紧了嘴唇,我便也不敢让娘亲知道我醒了。” “娘亲赚了钱,除了我们母女二人的衣食住行,剩下的都拿了去给村里一个叫黄桥儿的大师傅,说他的门路广,可以给打听事情,让他去打探我父亲的消息,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黄桥儿,哪里会打探什么?我娘亲的血汗和眼泪,都被他拿去赌博嫖娼,他跟别人吹嘘是如何欺骗我们母女的,被娘亲当场抓住,娘亲冲过去和他撕扯,但是娘亲哪里是那糙汉的对手,被他拉着头发打足了十几个巴掌。” 程风雪的眼底翻涌起血色和恨意。 “娘亲回来的时候满脸的血,我吓得大哭,娘亲抱着我哭了一宿,我在娘亲怀里睡着了,第二条早上醒来的时候,娘亲已经整理好自己,除了脸上还有些青肿之外,别的都收拾好了,娘亲对我说,风雪不要怕,日子会好的,然后就去做工了。” “后来等到那大缸里装不下我了,娘亲再去哪里上工便带着我,母亲做工,我便自己在一旁玩耍,偶尔有别的孩子和我一起玩,聊天交谈,我才知道,每个孩子在这世上,竟然都有一个爹爹。人人都有。” “我晚上回去问娘亲,爹爹是什么?娘亲才跟我讲了我爹爹的事情,说他是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他为了拯救苍生才离开我们,早晚有一天会相见。” “娘亲后来给村里的员外郎家里做粗活,偶然有一次员外郎看见了我,跟娘亲商量要用三两银买了我,给他家里的小姐少爷做丫头,娘舍不得,后来就被员外郎赶了出来,员外郎有权有势,还叫旁人都不要给娘亲工做,娘亲便和我在家呆了个把月,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病,一开始是腹内疼痛,后来逐渐全身痛,发病时会呕吐,指尖无力。” “那年初见,并不是骗你的,确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多年无医,药石罔效。” “娘亲把存下来的仅有的一点钱都送去了医馆,乡下的赤脚医生,哪会治这些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下两间空荡荡的草屋。绝望之际,许是老天不忍看我们母女这么辛苦,竟然等来了爹爹写来的一封信,爹爹信里说并不确定我们是否能收到这封信,毕竟过去了十余年,爹爹在信里反复地跟娘道歉。娘抱着那封信笑,她不气爹爹背信弃义,只是高兴终于有了他的消息,第二天娘带着我就启程了,一路乞讨南下,走了大半年,才到了少室山,娘带着我跪在少林寺门口,好几日,终于等来了爹爹来见我们一面,爹爹他那样高大,那样光芒万丈,众人敬仰,神佛崇拜,后面的事情,成峰哥哥该是都知道了。 成峰问,“为何那年我凿穿了他的卧房,却没有找到你们?” “因为成峰哥哥错了,对面根本不是他的卧房,只是我们隔壁的石洞,里头的装饰,都跟他卧房相似罢了,成峰哥哥想是也不常到他的卧房里去,细看看,还是有分别的。” 成峰恨恨地叹气,终究还是太嫩了,不比他老奸巨猾。 程风雪讲述的全程果然没有再哭,一滴泪都没流,但是声线始终在哽咽,缠缠绵绵,十分惹人怜爱。等到程风雪讲完了这一切,成峰看着她那脏脸脏衣,与怀恩极其相似的眉眼,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他却没有了一丝的厌恶感。这程风雪,恐怕不只是眉眼与她父亲相像。 不知不觉讲了许久,已经快到子时了,外头起了风,小店的门关不紧,飕飕的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风声呜咽,远处像传来狼嚎,程风雪唇色发青。成峰上楼去咚咚咚敲了华成雨的门,华成雨在里面骂骂咧咧地出来,一见是华成峰,立马噤声闭嘴,成峰叫成雨跟自己睡一间,青萍也披着衣出来,成峰叫青萍帮程风雪收拾一下,暂且跟她将就一宿。 次日一大早成峰就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了,两个大汉一个大娘坐在楼下,桌前放着浆子果子,三个人互相生气一般,成峰倚在门框上听他们争吵。 大汉里有一个胖墩墩的,穿着很糙,背上背着一把宽刀,眼睛竖着,眉毛高挑入鬓,“要不行,咱们三个就分开干吧,你两个行动也忒慢了些!” 那大娘腰一挺,就要辩驳,却被另一个稍微瘦一点的大汉拦住了,“老三,你不要在这窝里横,要不是二娘拖延了一会,刚刚死在头里的就是我们三个!” 那老三等着他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个在搞什么!一个想傍着别人占便宜,一个却想着独占功劳!” 那个二娘终于忍不住了,暴喝了一声,将旁边桌的客人吓得不轻,“老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老三也十分愤怒,俩人抬腚起身,各自抽出兵器,就要打一架,那个稍微瘦一点的赶紧出手拦着,“二娘,老三,你们这是干什么,咱们大老远的来了这里,事情还没搞定,怎么能自己打起来呢?快坐下坐下,吃点东西我们再想办法。” 那两个终究是没动起手来,各自带着怒火坐下,老三一掌拍在桌子上,险些把桌子拍散架,大喊一声,“小二!怎么切盘牛肉这么慢,想饿死你爹!” 小二赶紧忙不迭地赔不是,端着菜小跑着上来。 成峰看不出他们是在干什么,一旁青萍和程风雪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成峰见程风雪总算穿上了厚实点的衣服,脸色缓和了许多,去了灰,竟是个雪白的脸,下颌骨是个圆的,但是看得出只一层皮,一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此刻说的便是千恩万谢,万死不辞。 青萍的衣裳都是好衣裳,青萍比程风雪丰腴些,个子比程风雪稍矮点,程风雪穿着她的衣服有点短,又有点晃,但是整个人洗干净了,头发也利落地扎了起来,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成峰盯着她看了一会,她低下头,扣自己手指头。 一行人下楼吃饭,青萍见成峰一直盯着那三人,跟在他身后悄悄说,“大哥,别盯着看,这三人我知道,称为岭上三豪杰的,不是本地的帮派,是打西北那边过来的。”青萍从前没出阁的时候,跟着她爷爷,见过不少的世面。 “哦?那他们来这可是挺远的。”成峰不再正眼盯着人家,上了菜,那三人吃起来,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地互相抱怨着,偶尔听到一些人名,成峰都不知道是谁。 成峰等人正吃着,过了一会,又来了两拨人进店吃饭,都抱怨着说城里其他酒楼都挤满了,成峰心里觉得蹊跷,这是有什么盛会么?要么就是有什么大事,一大清早居然有这么多外地客,店小二也纳闷,一时间忙得左支右绌,挨着给好几个江湖豪侠当过儿子了。 成峰吃完了也不让地方,坐在那里喝茶,慢慢听着这些人议论,这些人环视四周,看看好像都是同路中人,渐渐的不再避讳,给成峰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这些江湖人士之所以在这里汇聚,是为了杀一个人,据保守估计有十几伙人,那人昨夜在这县城里露了面,来杀人的非但没能截得住人家,反而被那人杀了好几拨,而且据说死相都很惨,但有些人得到的消息晚,没赶上与人家对战,便像那岭上三豪杰一般,只能跟自己人撒撒气,成峰想知道这他们追杀的是什么人,偏那些人因为都知道,反而不提名字,成峰干着急。 一旁青萍提醒他,声音很轻,“他们要杀的是方九环。” 成峰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但是又想不起,青萍接着说,“是乌涂山派的掌门人,第三次中原掌门人大会的夺冠者。” 成峰这才恍然想起,之前在洛阳,秦书生与他说过,但是洛阳那一次,乌涂山的人没来,成峰也捂着嘴压着嗓子说,“她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人,怎么竟招致各门派群起追杀了。 青萍说,“他们说,杀了方九环,有赏钱。” 成峰不得不对青萍侧目,心说黎氏后人,名不虚传啊,“你怎么听出来的?我怎么没听出来。” 青萍道,“大哥可听见他们说‘与庄家结了污衣契’?” “听见了,什么意思?”成峰扭着眉头。 “我们上去说吧。”青萍说着就站起身,身量一天天见长,行动都有些不方便了,华成雨吊儿郎当,浑似没有看见一样,倒是程风雪赶紧抢上前一步,帮青萍挪开了绊住腿脚的凳子,并扶住青萍的胳膊,让她借些力道。 无人留意这一行人,四人上了楼,回到屋里,成峰叫青萍赶紧坐下,华成雨也坐一旁,翘个腿抖着,见盘子里有果子,拿起便啃。 青萍说,“大哥恐怕不知,这污衣契是一个代称,有人花钱要取旁人性命,如果谁愿意接下这活,便带一件旧衣服上门跟契主谈判。” “为何要带一件旧衣服?” “这种花钱找人杀人的,一般是商贾人家或者书香世家,甚至有一些做官的人家,他们自己家里没有堪用的人,才会找别人去报仇等等,但是若是大张旗鼓说找人去杀人,官府知道了是会管的,因此他们便明面上缔结一个污衣契,即便有人查,契主只说是花钱买了件衣服,那旧衣服可就贵了,百两千两的也有,人若真死了,便是江湖人士自己的仇,跟契主没关系。” 成峰笑,“这些人好生狡猾,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适才听他们说,这次出钱的,应该是一户姓庄的大户人家,要杀方九环。” “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杀?这事不还是得避着点人?” “那这个污衣契,就是个活契。” “何为活契?” “契子方九环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人物,他们今天提到的门派,九成九都不是方九环的对手,因此没有人敢上门去结死契,因为一旦结了死契,这个人要势必达成契主所托,否则江湖道义上过不去,留下累世骂名;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个契就是活的,谁都可以去杀方九环,谁杀了她提着人头去庄家,庄家就会给钱。但若是有人去结了死契,庄家必定放出消息,活契自然就无效了,即便旁人杀了方九环,也拿不到钱了。” 竟然还有这种道道,成峰问,“这江湖上像这样的道道,大约还有多少?” 青萍说,“数不胜数。” 一旁华成雨也渐渐不再吃了,放下手里的果子,心里纳闷,这青萍怎么越来越不像他老婆了?联想起那日她在少林寺的表现,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囔囔着问,“青萍,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青萍静默地看他一眼,并不说话,华成雨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正要发作,只听成峰说,“你怎么知道这方九环就是契子,我听他们方才并未提起。”硬生生把华成雨的话压下去。 “大哥听到他们刚才描述昨夜死人的惨状吧?”青萍将双手放在肚子上,仿佛想捂住那未出生的小儿的耳朵,“死的人肚子都被人抛开,肠子和内脏在外面悬着,那方九环使一对乌角刺,末端带着两个金钩,但凡刺入人体内,没有空着回来的时候,必然将内脏都扯出来,杀人死状这般的,江湖上只有方九环。” 成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我出去一趟,我没回来你们在这里哪都不要去”,然后朝着青萍说,“青萍妹子,帮我照看些这俩人。” 青萍点头,华成雨凑过来,“大哥,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华成峰瞪他一眼,“别捣乱!你今日还没有练功,去后院练功。”华成雨讪讪地低下头,程风雪也是一脸懵懂的模样,乖乖地跟在青萍身边。 青萍道,“大哥小心。” 华成峰看着楼下那一堆人,翻身从窗子跳了下去。 街市上全是各门派的人,成峰稍微打听了下,和青萍说得都对的上,心里不禁为青萍叫屈,挺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嫁给了华成雨这个怂货,如今孩子也有了,只盼着华成雨能做个好人。 姓庄的契主不难找,就在厉县城南,在当地当属于首富了,正对着当阳街一排三个大门,也不知是个什么讲究,砖红的高墙,成峰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门口有家丁站着,华成峰过去拜见,说要见管方九环这事的人,说要来结污衣契。 家丁看着华成峰人高马大的,有些惶恐,但还是仗起胆子,“少侠有本事就去跟那些人争,不用上门来说。” 成峰说,“跟那些胆小鬼争有什么意思?我来结死契。” 家丁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最终缩了缩脖,往里边去了,成峰等了一会,家丁出来引着华成峰从最左边的小门进去了。 这院子里面低调奢华,成峰暗自称赞,虽是冬日,但是有种植的松树常年不落叶,亦有四季常青的翠竹,连廊回转处,竟有一条温泉河从院子里穿过,河上飘着蔼蔼雾气,两岸受那温泉滋养,竟然还有春日里的花,转过好几个院子,有一院子的红梅,映雪盛开,成峰都要看醉了,走了许久,才进了一个屋子。 家丁奉上茶,成峰坐在客位上喝茶,等了一会,进来了一个拄拐弓腰的老头,老头一脸的褶子,嘴往里抠着,仿佛牙不多了,大约有八十岁,穿着喜庆,像个寿星公,成峰站起来行礼,“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头没坐主位,而是坐在了华成峰对面的客位上,并示意华成峰坐,嘴上说,“我是宅子里的管家,他们都叫我孙老伯,你也可以这样叫我。”老头明显的老年音,仿佛说话都费力,慢吞吞蹭到椅子上去,与华成峰面对面打量彼此。 老头的眼角始终像笑着,“听闻下面的人说,少侠是来结死契的,不如报上名来,我们详细商谈。” 成峰一合手,“晚辈姓华名成峰。” 老头点点头,“华少侠可知我们要的人是谁?” 成峰胸有成竹地回道,“乌涂山掌门方九环。” 老头又点头,慢吞吞说,“这契放出去三个月了,没人敢来结死契,少侠如何相信自己能杀得了方九环?” 成峰轻笑一声,“方九环是第三次掌门人大会获胜者,鄙人不才是夏天时候洛阳盛会拔得头筹之人,孙老伯您听听,这契我结不结得?” 老头这回用力地点了点头,“失敬失敬!自古英雄出少年,如此看少侠真是个绝佳的人选。”可是老头的语气,一点都没觉得失敬,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目光也没有聚焦在华成峰身上。 成峰问,“老伯,小子初出江湖,还请教您怎么个规矩?” 老头还没来得及点头,主位背靠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孙老伯,我来和他谈吧。”一个女子走出来,一身沉着华贵的绛紫色衣裙,发髻简单,气质淡雅,年龄猜不太出,说三十四十五十好像都行。 老头连忙起身,华成峰也跟着起来,心里道,大意了,没留意还有个人。 老头行礼,“家主。”然后转头对华成峰说,“家主庄问蝶。”成峰行礼。 庄问蝶坐上主位,仔细地打量了华成峰,成峰觉得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她再不开口,华成峰就要开口了。 那庄问蝶突然咧嘴笑了,富贵雍容,“我这里有一个题,考一考华少侠,才知道少侠有没有资格结这个契。” 华成峰一抱拳,“庄家主请!” “洛阳红袖楼盛会名动天下,华少侠看沈西楼此人,如何评价?”说完抬眼盯着华成峰。 成峰略一思索,开口答:“沈东主是个称职之人。” “哦?怎么讲?” “他当众破了同门兄弟蒋玄武的功,却得到了生意场和江湖上的人心,人人称道且狠狠发了一笔财;他在这场盛会里耍了许多手段,与季白眉苦苦缠斗一夜,没留下把柄,全了他对神农教的忠义;功夫一道上,沈东主并未露出真实手段,但就我看,大约与虚眉柳花明、封南沈翎金不相上下,他却顾全客人体面,全不炫耀个人,因此说沈东主称职周到,识得大体。” 庄问蝶点头,咂摸了一会儿,又笑道,“咳!我们庄户人家,怎么懂得这些呢,不过少侠这番见解,我倒是很喜欢,孙老伯,拿契书来。” 孙老伯在袖袋里掏了大半天,递给华成峰,成峰接过,仔细一读,别的都没什么新奇,只看到那银两数字有些憋不住笑,嘴上却说,“堂堂乌涂山掌门就只值一千两?” 庄问蝶这倒是有点惊讶,与孙老伯对视了一眼,一千两不少了,寻常门派一年的开销,也就几百两够了,这可是两年的账钱,要不外面能有那么多门派在此厮杀,莫非这位小爷真的这么见得惯钱吗?孙老伯反应慢,像个老龟,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庄问蝶开口试探地问,“少侠若真嫌少,咱们倒是也可以再谈谈。” 成峰挥手示意,“不用!头回与贵庄做生意,便是少些也是做得的,下一回咱们再按事论价。” 孙老伯说,“少侠,那咱们就签了吧?” 成峰说,“庄家主,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家主需得给我讲讲,这方九环为什么要杀?需得合情合理合义我才能接;第二,若是两方都同意,我要一百两定钱。” 庄问蝶不出声,孙老伯也许不是面无表情,只是常年一个表情,年岁日长,定在了脸上,他便是自己想挣,也挣不出去,他嘎巴了一下空空的嘴,“少侠,并没有这个规矩,你拿钱办事,不消问人家是什么恩怨。” “巧了,老伯,在华某这,就是这个规矩。”华成峰将契书往前推了推,现出一丝疏离。成峰心里想,再想像汴梁凤小姐一样在我这讨这等买凶杀人的便宜,恐怕没那么容易。 孙老伯与庄问蝶又对望一眼,庄问蝶说,“那少侠容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说着两人慢慢起身,孙老伯弓着腰,拐杖敲在地上笃笃笃响,与庄问蝶转向主位后面的屏风之后去了,两个人走的极慢,那背影看着怪异。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3) 没等多久,俩人回来了。 庄问蝶同意给成峰讲述为何要杀方九环。 方九环是上一个来结了死契的人,不是来结死契杀自己,那时候庄家发了第一个污衣契出去,要杀一个叫望春心的人,成峰心里嘀咕,这望姓听着有点耳熟。 方九环来结了死契,望春心的价码只有二百两,但是她最后没有杀掉望春心,反而将她保护起来了,这便是背约之人,庄家于是发了第二个污衣契,要人去先杀了方九环,再杀望春心。 成峰点头,“如此看方九环确实该杀,那望春心又是为何要杀呢?” 孙老伯说,“少侠,那望春心不是你的契子,你只要杀方九环就行了。” “老伯别客气,若是得手,我帮你把望春心一并料理了。” “这……” 庄问蝶叹了口气,哎,告诉他吧。 庄家原来的老家主叫庄之武,是庄问蝶的大哥,但是庄大哥夫妇前些年得了病很早就去了,留下一个独子名叫庄晓梦,那时候才十岁,于是庄问蝶这当姑姑的便扛起了庄家的大旗,兢兢业业照顾着大哥的独子,视如己出,里里外外操持着庄家的生意,为了庄家能兴旺下去,庄问蝶可是硬生生错过了自己的好年纪,一直没嫁人。 但是她早早地给庄晓梦寻了人家,便是襄阳大户望家的女儿望春心。 哪知这望春心可不是个闲杂人等,来了庄家不到一年时间,便把庄问蝶的位置顶替了,财政大权全抓到了她手里,又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庄晓梦身体垮了,在望春心生了孩子第三天半夜发了急症,一命归西。 庄问蝶说,那孩子一定不是庄晓梦的种,按着这个孩子的时间算,恐怕花轿进门的时候望春心已经有了身子。 庄问蝶想掐死那个孩子,望春心就抱着孩子跑了,还带走了传家宝玉。 华成峰问,“莫不是那方九环是为了你家传美玉将望春心护起来了?” 庄问蝶抹眼泪,“宝玉只是家传,并不值什么价,华少侠你公正仁义,可不能像方九环一样,背弃契主所托。” 华成峰道,“自然不会,如此看,这契,结得!” 庄问蝶同意先给一百两定钱,这可解了华成峰的燃眉之急,喜上眉梢。双方签了字,按了手印,各留了一份契书。 孙老伯找华成峰要旧衣,成峰一愣,他哪带了什么旧衣来?只得在自己袍摆上一扯,撕了一片下来,庄问蝶和孙老伯惊讶不已,这是什么功夫,只是轻轻一扯,那一片袍摆断面整整齐齐。 华成峰细细问了那方九环和望春心的样貌,便离开了庄府,天还早,华成峰打听着去看了方九环最后出现的地方。那是一个白天看着都极其阴暗的窄巷子里,地上一片片大块的血渍,颜色深浅不一,大部分是黑褐色的,还有一些断肢,大部分死了的都被同门带回去了,只还剩三具残破尸身无人收敛,成峰查看,皆是被勾穿了胸膛腹脏,黑红色的内脏在体外挂着,甚是恶心。 估么着过一会官府会派人来收,总不能就让这些尸身烂在这,引起点什么病就不好了。 成峰见有一行血脚印,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了巷子,拐了几个弯,朝城外的山上方向去了,成峰跟着脚印过去查看,走了约一炷香,那足迹就渐渐消失了。 成峰去那山上翻了一遍,一无所获,成峰本也不擅长追踪,他有他自己的办法。 过了午时,成峰又回到了庄府,让庄问蝶将杀望春心的契书再发一遍,价码提高到一万两银,庄问蝶自然不肯,不知道这华成峰搞的什么把戏,她可不愿意为望春心出这么高的价,万一真的有人杀了望春心,来找她要钱怎么办? 成峰反复保证,“有方九环在,不可能有人杀得了望春心。” 庄问蝶说,“要是方九环见了这个钱,自己杀了望春心来领钱该当如何?” “方九环已然是背约之人,她杀了人也领不到钱,家主不必担心。况且家主只需要将这契挂到今日子时,便撤了,若是有人来结死契,家主只消拖一拖即可。” “少侠这么做可是有什么原由?”庄问蝶不解。 “家主既然与我结了契,又给了我定钱,自然是信我能办得到,家主暂时也不必问原由,这个事于家主没有任何坏处,家主只需照办即可,我明日提了方九环的头来与家主细说!”成峰不等庄问蝶回答,翻身便走了,成峰有若乘风。 下午城里果然就有了动静,各小门派纷纷议论起这万两大契,一波一波的人开始在厉县城里城外,山上地下,甚至老鼠洞,翻找望春心的下落。本来众门派上午听说了方九环那契被人截了,心里正堵得不痛快,突然收到有关这万两大契的消息,人心突然振奋,有些追着方九环日子多了的,早已知道方九环身边一直领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姑娘便是望春心,况且昨日与方九环厮杀之时,那望春心就在近旁。 这一波寻找望春心的动作,比之前找方九环猛烈许多,成峰在一旁看着这些人折腾呵呵地笑,不时传来有门派说找到了望春心,并与方九环交了手,且伤亡惨重。 方九环此刻很狼狈,被各门派前追后堵,纵使她武艺超群,这一下午一场接着一场的打斗也将她精力耗散尽了,况且还要护着不会功夫的望春心。 方九坏屡次突破重围,终于在夜色降临时候,拖着一身的伤和望春心,隐入了夜色中,此番出师不利,好在想拿的东西拿到了,庄家现在发了这样高价的污衣契,想必是知道了她和望春心此番返回厉县要干啥,好在庄家没有自己的人手,靠这群乌合之众终究是有些靠不住。 如今唯一让望春心安全的方法,就是返回乌涂山,乌涂山虽称不上是铜墙铁壁,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擅闯之地,只要渡过泥峡,往西南八十里便是乌涂山。两人车马早已被那些乌合之众砍坏了,两人只有互相搀扶着徒步而行,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两人不敢歇,拼命快行,后背心里淌着汗,汗浸了背上的伤口,又痛又痒,然而除了后背心,身体其他的部位又都被风吹得冰凉,甚是艰难。 泥峡早些年是一条河流,后来为了便于灌溉,上游被截了流改了道,这一段河道便荒废了,又经过多年踩踏,形成一条小路,河道两侧都是高堤,人走在里面感觉很不舒服,但这是最快的路,而且,若不是对当地的地形十分了解,并不知道有这条路,泥峡里有个拐角,方九环最担心的就是这,若是拐角后面藏了人,根本不知道。 方九环走近这地,刻意放轻了脚步和呼吸,没感受到有人。走过拐角,方九环回头看,那黑黑的拐角里没动静,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华成峰抄着手蹲在这,根本看不到。 直到方九环离开那拐角处往前走了十几步,才听得身后飒飒风起,方九环将望春心推到旁侧,同时一对乌角刺已然端在手上。方九环感觉迎面劈来风声,一时没看清是什么兵器,不敢硬挡,转身跳开,来人与她错过,露出背部,方九环举起双刺就朝来人后背扎过去,眼里露着凶光。 华成峰头也不回,反手一个格挡,钢鞭和乌角刺相接处,声响让人脊背发麻,华成峰转过身,方九环这才看清是一条钢鞭,她这乌角刺上带着倒钩,好几个尖头,这样的兵器极容易被鞭子缠住,需得极其小心。 刚一交手,方九环便感觉到,这人与下午截杀他们的人,完全不是同一个水准,那力道如巨石天落,速度快得让人应接不暇,关键还看不出是哪一个门派的功夫,杂糅交错。 华成峰一鞭又一鞭,与乌角刺碰撞处闪出火花,威压笼罩着方九坏,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发凉。 一下午苦斗,又跑了大半夜的路,已然体力不支,胃里阵阵干呕,转身想跑,却被华成峰一鞭勾住了脚踝将她大力拽趴在地,方九环就地翻身,借着那拉她脚踝的力气就朝华成峰脸上蹬去,华成峰抬小臂格挡,接了她那一脚,力道虽然不大,但是不知她什么脚法,竟然踩得华成峰如被针扎了一样疼。另一手跟着一抖,那鞭离了方九环的脚踝,将她摔在地上,方九环喘了一口气,起身刚起了一半,突觉得泰山压顶一般,被华成峰一条膝盖跪压在后背上,嘎嘣一声脆响,将她硬生生又压回了地面。 钢鞭自她脸面划过,套在她脖颈上,方九环痛呼一声,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她两手扣在钢鞭上给自己留一口喘息的空间,想起身却不能够了。 一旁的望春心扑过来跪在华成峰脚边,咣咣地给华成峰磕头,撕声大喊,“大侠手下留情!姓庄的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说着伸手来抓华成峰的手臂,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望春心头上戴着一个斗笠,斗笠下是面纱,遮住头脸,此刻那斗笠掉落下去滚了很远,叫声十分惨烈。华成峰手下一顿,偏头看向望春心,她那头皮上,一大片黑红的焦疤,只有一半的头顶有头发,那丑陋模样直白地暴露在华成峰眼里,他心里一个激灵,勒住方九环的手仿佛松了一丝。 那焦疤跨过一半的额头,延伸到面纱之下,被焦疤盖住的左眼,空空洞洞,眼皮往里凹陷着,仿佛没有眼珠。成峰压着声喝问,“你就是望春心?” 那缺了一只眼的人点头,牙齿磕出恐怖的声响。 华成峰拧着眉头,“庄问蝶说你美如西施,貌可倾城!” “哈哈哈哈哈!”望春心仰头大笑,声色凄厉,仿佛地狱传来的声响,“貌可倾城?哈哈哈,所以她就毁了我这张脸!弄瞎了我一只眼!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比鬼还要可怕三分吧!”望春心突然把脸凑到了华成峰眼前,华成峰吓得往后退了退,心里混乱,感觉这事不对,突然听见泥峡入口处传来了鼎沸人声,有人喊,“就是这,错不了,快追!”“她们都受了伤,跑不远!” 华成峰心思一转,收膝站起,松了钢鞭,压力一撤,方九环试图起身,后脊梁却传来剧痛,根本无法动,忽觉肩膀被华成峰握住,华成峰左手拎着方九环,右手拎着望春心,还将方九环掉落在地的一只乌角刺踢了起来,方九环伸手接住,单是一握拳,背后就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华成峰起身跳上了高堤,几番起落,将人声抛在身后,消失在夜色中。 手里拎着两个人,一气奔出了几里路,渐渐跑不动了,华成峰瞥见路旁有一处废弃茅草屋,便拎着这俩人进去了,茅屋有两间,里间是卧房,外间是厨房和一片空地,屋里有些灰尘,横七竖八放了些废物,该是荒废的。 华成峰将方九环放下,方九环趴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望春心试图将她翻过来,但是她痛得动不了。望春心在屋里转了转,找到了烛火,试了试,还能用,点着了一盏挂满了灰的煤油灯,华成峰拉过一把腿要折了的小板凳,坐了上去,支着长腿,打量这两个人,望春心想尽办法想让方九环好受一点,但效果很小,望春心小心地问,“伤了哪里?” 方九环忍着痛答,“背上不知哪里断了,一点都不能动。” 暗处的华成峰接了一句,“没断,就是错位了,回去找个郎中正一正,休养两三月就好了。” 方九环声线颤抖,趴在地上怒视着华成峰,“哪里来的狂徒?下手这般狠辣!” 华成峰虚虚地抱了个拳,“在下嵩南山派华成峰!”报了这个名,成峰又觉得有点怪,这个名字好久不报了,竟然有些生疏,仿佛那不是自己的。 方九环自然是知道他,“竟是你!襄阳歃血盟没有教你吗?竟为那贱人做这些杀人灭口的勾当!” 华成峰问,“江湖规矩,我拿钱办事,有何不可?方掌门不是还打算拿钱,但是不办事的么?” “呸!”方九环怒啐一声,却牵动了后脊梁,接着又“啊——”了一声。 望春心连忙轻轻扶住她后背,嘴里道,“轻些轻些,这位华公子是何人?与襄阳歃血盟有什么关系?”她轻声问方九环。 方九环翻了下白眼,“七月洛阳盛会的头名,襄阳歃血盟华盟主的长子。”方九环虽然没去,但是故事她可是一点都没落。 望春心忽然抬头看着华成峰,“原来是华盟主的公子,我也是襄阳人,公子可听过——” 望春心尽量放低姿态,但是华成峰还是没有耐心听她套完这个近乎,打断她道,“别跟我套近乎!我离开襄阳多年,谁也不记得了。说说吧,我既然收手,愿意听你们说说这原由,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俩人也松了口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望春心说,“公子是否介意我先把这面纱摘了,适才蹭了一下,脸上的疤有些破了,粘在这纱上,钻心的疼。” 华成峰点头,望春心便轻轻摘了纱布,果然有一块是粘住的,望春心用力一扯,周身一颤。华成峰望过去,望春心的左脸颊上,是一大片的焦黑色的疤,表面凹凸不平,渗着油,且一路向下延伸到颈部,隐藏在衣衫里面了,当真触目惊心。但是若挡住她的左脸,只看右侧,说貌可倾城,不为过。 望春心跪坐在地,知道华成峰在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并不闪躲,幽幽地道,“庄问蝶可是和公子说我杀了晓梦,夺她权柄,陷害于她,侵占家财,还说我不守妇道,怀的不是她庄家的孩子?”提到庄晓梦,望春心的坏脸抽搐了一下。 华成峰点头,几乎一模一样。 望春心冷笑,“她就是拿这些罪名来迫害我的!”望春心讲述起来,“不合公子的心意,我也要讲,襄阳望氏,名门望族,我自小受诗书教导,知礼义廉耻。自小家里人和邻舍们就夸我长得好,性格随和,乖巧懂事,也可能就是这样,庄问蝶大约觉得我好拿捏,所以选了我。到了年纪,提亲的很多,爹爹和娘亲仔细商议过,终于在前年秋天定下来庄家的独子庄晓梦。” “去年春天,彩车走了三天,把我从襄阳送到了厉县,只歇了一天,就办了新婚宴。一整日闹哄哄的,我蒙着盖头,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一直闹到深夜,人都散了,晓梦醉醺醺地进来,揭了盖头,我第一次看见了他,晓梦长得也很好看,正是我梦中的模样,但是晓梦说话有些吃力,仿佛舌头不太受控制,要说得很慢很慢,像在用力地准备好一句话该怎样说。我原本只是以为他醉了酒,没太在意,晓梦晚上抱着我哭了许久。第二天早上,酒醒了,我才发现,晓梦说话就是有问题。我先是愤怒,媒人当时竟没有讲这件事,但是晓梦的眼神,那么孤单,那么纯粹,让我看一眼就心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气了。” 望春心陷入自己的回忆中,阴影遮蔽着左边坏了的脸,一时间成峰望着也有些出神,“晓梦虽然口齿不好,但是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极其用心,总能哄得我开心,而且晓梦待我极好,我也张罗着找了一些大夫给晓梦看过,都没说出什么道道,这时候我发现我有了身孕,我给襄阳写信,无意间提了一句胃口不好,我母亲在家里主事出不来,便托了家里一个大嫂来看我,大嫂细心,从襄阳带了一个郎中来,担心庄家说我们不信任他们,便只说是仆从,郎中私底下给我瞧了,说我吃了不好的东西,恐怕对胎儿不好,我们细细查过之后,才发现是日日的饮食里都给人掺了朱砂,我心里惊讶,便叫郎中也瞧瞧晓梦,郎中说……” 望春心突然掩面哭了起来,接下来的一段一直说得断断续续,“晓梦从小就被她那个黑心的姑姑喂了毒……已经毒入骨髓……为免继续受害,我们开始在自己院里自己做饭吃,家里备下的我们从来都不吃,还偷偷吃襄阳郎中给我们配的药,硬是把晓梦的命,延到了孩子八个月大,为了让晓梦走之前……看一眼他的孩子,我吃了药,让孩子提前两个月就落了地……好歹晓梦是看了她一眼……”回忆到这,望春心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望春心费了好大力气才平复下来,一只右眼肿了起来,她像是怕成峰等久了失去耐心,赶紧接着说,“是我收买了庄问蝶手下的人,将他家账房的钥匙拿到了自己手里,把能倒腾的东西都倒腾出去了,我还查到晓梦的父母,也是被庄问蝶那贱人害死的!我没有告诉晓梦,我怕他难受,贱人才是为了贪图晓梦的家财,为了控制庄家的命脉,先是害人父母,又害人子嗣,贱人九死难偿!” 望春心情绪激动,手握成拳头,狠砸自己的腿,“晓梦去了之后,我极度悲伤,日日恍惚,没顾得周全,被贱人发现了我动的手脚,她便污蔑我,说孩子生的时候不对,不是庄家的骨肉,要掐死孩子,又说是因为我在院子里小厨房给晓梦做饭,给晓梦下了毒药,才害得他惨死,贱人带着打手,把我从月子里拎起来,泄愤般地拷打,这脸便是她用绿矾油泼的,害我容颜尽毁!还瞎了一只眼!多亏我向日里待人好,有几个仆从拼了命的将我和孩子救了出来,她派了好几拨人追杀我,发了污衣契,我和孩子历经九死一生,等到掌门方大姐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孩子在我旁边哇哇大哭,大姐救了我们,自己却变成了背约之人,又被贱人在这弄了这么多人来堵我们……” 望春心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不只是哭,还有哀嚎,那空洞的左眼眶竟然还能流泪,眼泪留过那半边烂脸,刚刚破溃的地方,像又被火烧过一遍。 成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仿佛还没从昨日程风雪凄苦身世中缓解过来,现下又受了望春心这一记重击,胸口里闷闷的,仿佛压了三座大山。那庄问蝶端庄优雅,那孙老伯诚恳衷心,竟然说这样的谎话,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可信的?全都是利欲熏心,精心算计,成峰觉得好累,许是望春心哭得他肝肠寸断了,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没有了那种戾气,温和了许多,“既然跑出去,又难得遇到有人救你,还回来干什么,躲在乌涂山,谁还敢去杀你?” 望春心好容易缓过来一些,被成峰一问,又勾起了伤心,“晓梦给孩子留了一块宝玉,是传家之物,却在上次逃亡中失落了,我等着身体好一些,就央求方大姐带我回来寻,上天可怜我辛苦不易,在那山里找到了宝玉。” “宝玉之事,庄问蝶也曾提过,说被你带走了。” 望春心暴喝一声,“我当然要带走!那是晓梦留给孩子的!晓梦说,他二十年干干净净一身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这一个东西,当然要留给孩子。这一块宝玉,抵得过他庄问蝶手下半数家财!”望春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碧绿的圆形宝玉,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光,不大,但那玉上的波纹似在闪闪流动,望春心捧着它,犹如挚爱躺在她的掌心。 华成峰想,庄问蝶怕是担心他贪图宝玉,没敢跟他说这东西的价,望春心说,“华公子饶我二人性命,宝玉赠与华公子,以作谢礼。”成峰仔细看了看,仿佛这玉有点眼熟,但是挖空了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成峰摇了摇头,“你二人走吧,回乌涂山,我在这里再守半夜,没人追得上你们。” 二人惊讶,方九环眼里也全消了怒火,问他,“你便这般肯信我们?” 成峰无奈地笑笑,摇头,“如今这世道,我也不知道该信谁,此刻愿意信你们,你们快走,别等我过一会反悔了,或者找出你们话里的漏洞,我便还是要杀人的!” 方九环说,“华公子虽然少年,但英雄义气,气度高雅,可比先华盟主非凡姿态,他日若有事我乌涂山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万死不辞!” 成峰摆摆手,帮着望春心把方九环扶到她背上,俩人千恩万谢,艰难地朝着乌涂山的方向去了。华成峰信守承诺,守在泥峡过道间,截了三伙要往乌涂山方向追的人,直到天要亮,觉得有些疲惫,便朝着客栈的方向去了,一日夜未眠,回到客栈,倒头便睡。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4) 大约睡了两个时辰,成峰忽觉耳边有动静,一瞬间便清醒了,轰地一声坐起,进入了战备状态,随之床脚方向的地上传来一声惨叫,一看竟是程风雪,怀里抱着成峰的一只靴子跌坐在地上,一脸的错愕和可怜样儿。 成峰才知道这是被自己踹倒的,心里有点歉疚,又有点警惕,语调怪异地问,“你干什么?” 程风雪眨眼就要掉泪,“成峰哥哥,我看你睡得不踏实,两只脚悬着,想帮你脱了靴子让你好睡。”程风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成峰清醒了一点,“哦,我睡醒了,你快起来。” 程风雪窸窸窣窣起身,抱着成峰的靴子,放回了他脚下,“成峰哥哥,你要起了吗?我去给你打点水。” 成峰还没来得及应答,程风雪已经跑了出去,成峰从床上下来,刚刚好像做了个什么梦,被程风雪打断,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脑子里老是想着望春心捧在手心里要给他那那块宝玉,华成峰对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财迷心窍的人了? 成峰蹬上了靴子,一边想一边往门口走,程风雪推门进来,端一盆水放在架子上,成峰脑子里有事,没太留意,看见水弯腰就捧起来往脸上扬,扑了几下,接过程风雪递过来的巾布,胡乱在脸上擦,只擦了脸,水顺着脖颈往衣领子里淌,程风雪盯着那流下来的水,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高高举着手腕,用衣袖擦了下华成峰的喉结。 成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这一躲闪,程风雪一下子羞了起来,低着头,耳根子红了,成峰也被她擦得心绪不太宁静,心想着,我这脖子灵岳还没摸过呢,怎么被她给摸了,顿时有点结巴,“你……你不必在这伺候我,我自己来,你……快出去吧。” 程风雪小声说,“我十分感念成峰哥哥不计前嫌,没因为……他……做的事情怪罪我,我没什么能报答成峰哥哥救命之恩的,但好歹能做个粗使丫头,可以为成峰哥哥料理生活起居,还希望成峰哥哥别嫌弃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成峰哥哥了,程风雪这么一说,顿觉尴尬,但又很想划清界限,开口冰冷,“你不用报答,我不是图你报答才救你的,况且我也不能一直带着你,你早日寻找出路吧。” “寻找出路……”程风雪抬起头,一双大眼里晃荡着水珠,没想到华成峰这么快就要赶她走,她能往哪去? 成峰一见她这样,心便软了,把她惹哭更麻烦,一时手脚都没了地方放,“别哭别哭,又不是让你现在就走,我会帮你找好出路,不急不急,这样吧,你若要伺候我,你去帮我从账房先生那里借来笔墨纸砚,我写两个字。” 程风雪一见自己有用,脸上马上带了笑,抹了一下眼睛就去了,不一会拿着东西上来,帮成峰铺好。 华成峰哪会写什么正经字,只见他拿着笔在那画圈,画了一张又一张,圈上还有一些看不懂的图案,直画了十来张,总算有一张他满意的,“好了。” 拎起来左看右看,程风雪把桌上的东西收了,给账房先生还回去,上来的时候又端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油饼,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成峰一面端详着自己画的这个图,一面无知觉地拿起东西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又给自己吓了一跳,这样下去很容易陷入程风雪无声的陷阱而不自知啊,他还想为着灵岳守身如玉,心里叮嘱自己,谨言慎行,慎行! 这时华成雨和青萍进来了,闲聊了几句,成峰惊奇地发现,程风雪竟然润物细无声一般,将他弟弟和弟妹也都料理得妥帖,将青萍引到最舒服的位置坐好,给她身后垫了垫子,还转手给华成雨递了碟果子。成峰心道,这才一天,程风雪怕不是有什么魔力? 聊着聊着,华成雨拿起成峰画的那张纸,突然跳了起来,惊道,“大哥,这东西哪来的?” 成峰看着他反应这么大,连忙问,“你认识这东西?” “这不是我娘生前身上一直带着的玉坠吗?娘去了那天,我就没找见它!”青萍也凑过来看。 华成峰跳了起来,凝神细问,“你看得可准确?” 青萍说,“大哥,成雨说得没错,我也记得这块玉坠的样子。”成峰经他们一提醒,才想起来为何自己一直觉得眼熟,初见李纷至,他爹叫他跪下认错,他跪着,眼睛一直盯着李纷至挂在腰间的玉坠子。 成峰心里琢磨,难道这望春心和庄晓梦还与他父母被害之事有关联?心里顿时升起无数猜测。 成峰将望春心的事情给那几位讲了,这确实是一块宝玉,但是大家都连不起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联,成峰想了想,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他把一百两里面绝大部分都给了青萍,让青萍三人立马返回襄阳,想办法联络剩下的歃血盟旧部,去查望春心的老家,到底跟歃血盟有什么关联,他自己则要再去庄家查探,之后去乌涂山,再见见望春心。。 又反复叮嘱华成雨,万事必须要听青萍的安排,又叮嘱程风雪,拜托她一定照顾好青萍,成峰说,过年前我一定把这事弄清楚去襄阳跟你们集合。 会了客栈的账,青萍一行三人驾车继续往襄阳驶去,华成峰则去了庄府,没问门口侍卫,翻身上墙便跳了进去。 前后院翻找了许久,才在温泉旁的亭子里找到了正在品茶的庄问蝶。穷苦人家才过冬,庄问蝶四季如春,她这样自在,该是日日祈祷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吧。 庄问蝶端着茶碗,垂下眼帘,细细感受着口里那带着一点涩的清甜,忽然一声雷响在耳边炸开,手一抖,茶碗扑在了地上,碎裂声被身边人的尖叫声盖住了,抬眼见华成峰一掌拍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桌上的其他茶具都被震得簌簌作响,石桌裂了一条缝,一张怒气冲冲的黑脸怼在面前,庄问蝶大惊失色。 “少……少侠这是干什么?”庄问蝶瑟瑟发抖。 “干什么?”华成峰竖着眼,一脸凶相,极缓慢地朝庄问蝶靠过去,像雷雨前厚重的乌云漫压过头顶,字儿咬得咯嘣响,“庄家主,骗得我好惨!究竟是谁?谋财害命!”华成峰两手握着那圆形石桌的边缘,石桌抖动起来。 还是孙老伯见过世面,颤颤巍巍走上来,不自量力地把手放在华成峰的胳膊上,像在说别人的词一般照本宣科,“华少侠,别动怒,既然你不愿意去做这事了,我们不如把这契解了吧,谁也别为难谁。” 华成峰一拂袖,他紧收着力道,还是差点把孙老伯掀翻,“你说结就结?你说解就解!你们已经有这么多钱了,还想要什么?玩儿银子还不够,要玩儿人命是吧!庄问蝶杀兄弑嫂,毒人子嗣,家主!夜里不怕鬼爬床吗!” 庄问蝶仓皇站起,在人搀扶之下,连连后退,华成峰步步紧逼,庄问蝶强做镇定,“你不要过来!空口无凭,你休要污蔑我!老伯,老伯!与他解契!” 华成峰鞭子抽了出来,破空甩了一声脆响,众人都吓得缩脖抱头,“庄家主,在我华成峰这儿,可没这个规矩!” 庄问蝶大喊一声,“快请白公子来!” 华成峰置若罔闻,继续逼近庄问蝶,那孙老伯面上没有一丝恐惧,本来还想顾着点家主,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保住自己一小步一小步颤巍巍地往后退,成峰喝问,“跟我说!那家传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庄问蝶踩到了自己的裙子,跌倒在地,“没什么来头,就是祖上传下来的啊——” 华成峰没打算真拿鞭子抽他们,只是吓唬吓唬罢了,他比一年前更清楚了些,一鞭子能抽死的人,就不抽了。 小院的门打开,两个随从引着一个青年走了进来,那人眼眸清浅,眉目寡淡,发髻光滑,个子倒是高的,和华成峰不相上下,身穿着淡色长袍,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润的气质,手里握着一柄折扇,稳步走了进来。 华成峰看这个人,虽然温吞吞,但是一鞭子肯定抽不死,手里又攥紧了些。庄问蝶被仆从扶了起来,朝着来人伸出手,“白公子快救命!” 那人走近,华成峰侧着眉目,“白公子?何人?” 孙老伯说,“敝庄今日正式与华公子终止了那契约,改与白公子结契。” 华成峰目光如两道飞箭,刷地甩了过来,那白公子一抱拳,似笑非笑,并不把华成峰的狠厉放在眼里,“在下姓白名胡,河东人。” 华成峰打量他,冷哼一声,“狐狸的狐?” 那白胡笑,“胡子的胡。白某既然接了华公子的下手,咱们来交接一下吧。” 华成峰低头笑出了声,又带着十分无奈,“白公子。”他咂摸着这个名字,“无辜之人,我不杀,白公子也不许杀,白公子想拦我,那就看看白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吧!”话音未落,长鞭抖擞,仿似化作长枪,朝白胡直刺过去,白胡侧身,拿扇子轻轻一拨,避过锋芒,一鞭刚避过,第二鞭又到了眼前,那白胡只是闪避,身形辗转腾挪十分迅速,实在避不开的,才用折扇轻轻一挡。 这功夫厉害,看着没用力,却在碰着那钢鞭时,能一瞬间卸了钢鞭的力道,成峰也有些惊讶,白胡的点卡得很准,显得游刃有余。 成峰也不费力,陪白胡溜着玩儿,一会用少林寺的功夫,一会用柳花明的功夫,再改成施即休或郑经指点的法门,那白胡虽然面上神色未动,但是能看到他眼里的狐疑。成峰料定再噼里啪啦打上三招,白胡想不接招恐怕也难了,吼了一句,“白胡!藏着掖着多没意思!真功夫拿出来看看!” 白胡闻言笑了一声,转身时折扇掖在后腰腰封里,手里一抖,袖袋里抖出一把好像匕首样的兵器,出了鞘,随风晃一晃,一柄两尺多长的剑就握在手里,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完成了,十分利落。 华成峰见白胡亮了正经兵器,像是一把剑,剑身有五道折痕,折起来就像匕首大小,携带很方便,这剑注定了只能是很轻的,那连接处的机巧恐怕也不是很牢固,成峰这样想着,便加大了力道灌注钢鞭之上,千钧之力朝着白胡呼呼砸去。 但是华成峰想错了,白胡的折剑显然是个宝器,他用那折剑接下华成峰甩过来的鞭子,与华成峰较量力道,那剑竟然不弯不折,两人几乎不分上下,白胡的功夫轻盈,招式利落讨巧,没有一丝多余的炫技,招招都到要害,精确稳当,不像华成峰大开大合,总是殃及池鱼,因此白胡才能用一把轻剑拨千斤重力,成峰紧锣密鼓,白胡点水蜻蜓,打得火热,一旁孙老伯喊,“两位公子若是打坏了园子里的东西!从契银里扣钱!” 华成峰与白胡正战到酣处,白胡虚晃一招,跳出了园子,华成峰挥着钢鞭跟了上去,到了庄府外面。两人打得难分难舍,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大冬天里竟然都洒下了大把的汗珠。转眼过了两百招,成峰惊叹于白胡的功夫之灵敏,渐渐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一边打一边聊,成峰说,“白胡,看你衣着华贵,不像是差钱的人,你功夫这么好,实在不该干这有损阴德的事,快把这契退了吧!” 白胡答,“你哪知道我的难处?我今晚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大冬天的,难道要我把这衣裳当掉?”虽然是在打斗中,但是白胡的语调和缓慵懒,只些微有些气喘。 华成峰说,“今晚我请你吃!有我在,这笔钱你拿不到!” 又打了许久,日头偏西,白胡体力有些跟不上了,喘息浓重起来,几次要求华成峰住手,可华成峰偏不,非要白胡交出他的契书才肯罢休,白胡终于坚持不住,认了输,“华家哥哥,白胡今日认输了,契书给你,人我不杀了,有缘他日再见吧!”白胡从怀里掏出契书,扔给了华成峰,华成峰伸手一接的功夫,白胡翻身便没了踪影。 华成峰收了鞭子回客栈,先大吃了一顿,人在江湖飘,饥一顿饱一顿,有饭有钱的时候就赶紧多吃点,说不上哪天就没饭了,吃饱了华成峰便开始犯困,但是他想着这两日到处跑,一身的臭汗,总要先洗个澡再睡,找店家要了热水,脱了衣服,脱着脱着就发觉不对,他自己的那份契书放在衣袖里,脱了半天也没掉下来,赶紧去看白胡扔给他那份,上面赫然写着他华成峰的名字,心说坏了,这小子怪贼,竟然不知不觉将成峰的契书掏走了,那白胡带着他自己的契书,定然往乌涂山去了。 成峰又赶紧穿上了衣服,在客栈赁了马,往乌涂山飞奔追去。 可是那马不是什么上等马,不听使唤,走得很慢,成峰又不熟悉路,用了两个时辰,才到乌涂山下。 成峰拴住马,步行上山,渐至深夜,成峰心里想,怎么老是天黑办事,真不方便,旁人晚上办事,哪该是办这些个事?还不得是温香软玉,帷帐堆纱?叹自己命中辛酸。 好容易摸到了山门,老远就听见里面妖道道乱糟糟的声响,叫喊凄厉,兵器相接,白胡怕是已经在里边打起来了。方九坏受了重伤,定不是白胡对手,华成峰想到此迈步就要冲进去,却被门口守卫拦住,成峰说,“我对你家方掌门有饶命之恩,你赶紧去给我通报!”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问了华成峰的名,进去通报,华成峰等了一会,守卫回来,说掌门不见他,华成峰怒骂,“昨晚上还说我有事要万死不辞呢,怎么这一会就变卦了,更何况我是来救命的!” 但是院子里声音太吵了,华成峰怎么骂,人家也听不见,华成峰对着俩守卫说,算了,你家方掌门生死有命,轮不着我管,走了!挥挥手就往山下走。 没走两步就开始转弯,绕到后山,翻身便飘落在院内,朝着那人声吵闹的地方去,那是乌涂山的中院,一大片空地,门徒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成峰蹲在院墙上,借着树影掩护,看院中间跪着两个人,一个是方九坏,另一个是望春心。 但是没有白胡,要是白胡来了,他难道不应该来杀这俩人么?他若没来,把自己支开又去干了啥? 成峰望着,方九环可是乌涂山掌门,怎么还在这跪着?且当着所有门徒的面,她昨日受了自己那一下,这会儿还能爬起来吗? 华成峰盯着,一时忘了白胡。只见一个穿了一身黑衣袍的人,手里拿着一条皮鞭,火光闪耀中一张红通通的细脸,胡子一掌长,正围着方九环和望春心绕圈,嘴里咄咄逼问,“咱们乌涂山的方掌门真是越来越厉害!竟然藏了个人在这,罔顾法纪!”随着最后一句的尾音,那鞭子骤起甩在俩人后背上,噼啪一声响,华成峰肝一颤,看着都疼。 方九环显然有些支持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下,被望春心一把扶住,方九环忍着痛,断断续续道,“此事已经跟师兄解释明白了,怎么……师兄几次揪着这个由头……始终……不肯放过……” 那人又抽了一鞭子,方九环已经有些翻白眼了,望春心也死咬着牙,“渠师兄,你今晚已经打了一个时辰,还不够么?” 那渠师兄没接茬,又问,“私自下山!问过我同意了吗?”接着又问了几个华成峰听不懂的问题,每个题都不连着,问一题,不管那两个答不答,都要抽一鞭子,不答不满意,怎么答都不满意,分明在鸡蛋里在挑骨头,直到方九环撑不住晕厥过去,那渠师兄才收手。 渠师兄不住冷笑,叫人把方九环抬了下去,望春心也一瘸一拐的跟着下去了,华成峰没敢贸然出手,一来不知道对方是谁,二来不知道人家什么原由,便悄默声地跟在望春心两人后面,过了两进院子,下人把方九环放在了一间屋里的榻上,老远地就听见那屋子里有娃娃的哭声。 华成峰跟过去趴在人家屋檐下,那小娃娃放在屋里的一个小小的摇车上,仿佛看见了望春心回来,哭声渐渐小了些,但始终没停,望春心倒是没急着去抱孩子,从柜子里拉出药箱,先给方九环处理了背上的伤,又给她喂了两粒药丸,轻轻摇她,大姐,把药咽下去。 方九环后背起伏了一下,接着便一动不动。 望春心回身打开一个布包,拿出一个能遮住左半张脸的银色雕花面具,扣在脸上,才去起身抱孩子,屋里没别人,望春心解开衣衫开始喂奶,惊得窗外华成峰赶紧转脸,嘴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老和尚诚不欺我,江湖当真险恶!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5) 华成峰在檐下等了一会儿,小娃娃哼哼呀呀的声音不见了,壮着胆往里看了一眼,望春心已经放下了小娃娃,坐在方九坏床边,似在抽泣,华成峰踅摸着屋里,忽然看见那家传宝玉,孤零零地随意躺在一个粗糙的盘子中,华成峰又想起那日望春心手捧着那宝玉要赠予他的模样,忽然一股子火顶上了天灵盖,一拳将那观望了半晌的纸窗打了个大窟窿,瞪着一双眼,望春心吓了一跳,往这方向望过来,华成峰待要发火,看着那熟睡的小婴儿,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却仍透着一股恶,“望春心!你给我出来!” 望春心揩了下眼角,走到门口,被华成峰五指扣住了咽喉抵到墙上,华成峰另一只手攥着那宝玉,嘴唇抽动,“这若是庄晓梦留给你和孩子的家传宝玉,昨日竟那样轻易的要给我吗?今日又随便丢在窗口,若换做是我,心上人给的东西,哪怕是要我的命也不换!还说什么值半数家财,说!庄晓梦是假的?还是孩子是假的?还是这宝玉是假的?” 望春心被掐得流出眼泪,差点背过气去,用力扒着华成峰的手指,费力地说,“宝玉……宝玉是假的……有人要我将这块玉递给你看……” 华成峰掐得更狠,“好引我上乌涂山是吧?是谁?方九环?” 望春心眼里突然惊慌,“不是大姐……她不知道这事……” “快说!是谁?” “是渠中原……” “渠中原?刚才打你们那人?” 望春心拼命眨眼,示意他说得对,华成峰问,“他还要你干什么?”华成峰并不认识此人,手上力道渐松,将望春心放开,望春心摸着自己的脖颈,喘着粗气,“没有别的了……” 华成峰又问,“庄晓梦留给你的家传宝玉在哪?” 望春心犹豫了一会,摘下了面具,从空洞的左眼眶里,拿出了一块更小的血玉,华成峰不懂玉,但看她贴身珍藏,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便信了。 华成峰让她收好,问她为何那渠中原要那样鞭打她们俩,望春心还不及回答,小院四周围墙上突然火光四起,刚刚那个粗砺低沉的声音出现在华成峰背后,“小华掌门,请到我屋里坐坐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华成峰回头看,确实不曾见过,不知是哪里结下的孽缘,但他不怕,坐坐就坐坐,走! 华成峰跟着那一帮人,回到了刚才方九环和望春心挨打的地方,地面已经整理过了,渠中原坐在上首,底下放着一把椅子,渠中原回主座坐好,周围围了一圈人,都凶神恶煞地盯着华成峰看。 渠中原示意华成峰坐,华成峰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了腿,吊儿郎当地在那晃,大有请都请不走的架势。 渠中原笑着对华成峰说,“小友深夜来访,乌涂山礼数不周,实在是抱歉啊!” 华成峰冷哼一声,“小可见识浅薄,倒是不知道这位渠……先生是何方高人?先生不知道我要深夜到访吗?我还以为是先生勾引我来的呢!” 渠中原道,“小华掌门见谅,倒是知道贵客要到,这不半夜醒着等尊驾么。” “渠先生,不必说这些虚的,你是想直接告诉我诱我到此有何贵干?还是咱们先打一场再说话?” 渠中原说,“动手倒也不必,请小友到此,”华成峰突然见渠中原后颈衣领里伸出一个蛇头,黑脑瓜,拳头大小,丝丝地吐着信子,心里一惊,但是面上未表现出来,只不过那一直抖着的腿停了。 蛇头左右摇晃,突然笃的一声咬住了渠中原的脖颈,他却不动声色,谈笑如常,“想找小友借一件东西。” 华成峰保持着理智,连连摆手,“渠先生要的东西,我没带在身上,怕是借不了。”华成峰说着的时候,又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一拃来长的像小泥鳅一样的东西,黑底金背,爬到渠中原的手指和手背上,把嘴叮在他血肉里吸,华成峰觉得汗毛倒立,后背像是有点痒,不自觉地在椅背上蹭了蹭。 渠中原见华成峰盯着他的手,放声笑了起来,抬起一只手,手心朝下,三只小泥鳅吸在手心上,小尾巴欢腾地抖动,“看来小友对我这些小玩意有点兴趣?”他已经觉察到华成峰的不自在,感觉到他随时有可能掀椅子暴怒起身,却也不太在意,继续说道,“这可是我多年炼制而成的宝贝,诨名叫做寒鸦三寸金,是一种小蛇,就这个长短,咬了人,不致命,只是有些皮肤溃烂,或者七窍出血,或者骨头变脆,都可以自动痊愈,下一回你就可以承受两条小蛇的毒液,日久天长,可修得百毒不侵之体,当真是宝物啊!小友若喜欢,我送小友一筐玩儿玩儿也可,只是这量可得控制好了,否则容易一命呜呼!”说着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得逞一般凄厉的笑容,那笑声穿越山林,甚是可怖。 华成峰终于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开了那椅子,“什么毒物也敢在爷爷面前献宝!你有本事堂堂正正与我打一场!” 渠中原也站了起来,“小友,这些宝贝,可就是我本事啊!小友将琴谱乖乖交出来,我这些宝贝管保不让你吃苦。”说着一步一步朝华成峰走过来。 华成峰也不听他废话,钢鞭抖出,刚要使力,突然觉得劲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一条三寸金正握在手里,成峰本能上控制不住地将那小毒蛇甩了出去,渠中原惊呼,“小心!可金贵着呢!” 华成峰突然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肢躯干传来,全身像陷入冰窖一般,手脚都开始麻木,力气渐渐散掉。 华成峰垂眸,眼见着成堆的三寸金往他衣服里边钻,前胸后背,手臂脖颈,大腿小腿上游来游去,他心里怕了,这该怎么打,拿鞭子抽自己吗?或许可以用内力将这些小毒蛇震开?还没开始运气,听那渠中原又道,“小友可千万不要用内力,若不动,这些毒一时还散不开,若气血运转,或可当场毒发身亡。” 身体各个部位都在逐渐失去感觉,华成峰试着抬了抬腿,一步都迈不动,全身冰凉,只得嘴上大骂,“你个臭鳖烂蛤蟆,竟用这般阴损的手段,快叫你这些烂毒虫撤了,当你小爷真的治不了你?” 渠中原已经走到面前,伸手就在华成峰身上摸,一边对着华成峰耳语道,“嘘!小友,也不要动怒,动怒也是气血运转,一样毒发得快。” 在渠中原将华成峰全身摸遍的时候,华成峰已将他祖宗十八代全都拎出来骂了一边,毒发也顾不上了,死就死好了。 华成峰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像遇着流氓的大姑娘,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渠中原却停了手,“果然不在身上,说!在哪里?” 随着这一声,数条小蛇从华成峰衣领四周竖起头来,看着就要去叮他的脸面,火光下华成峰脸色惨白,渠中原见华成峰不说,举手勾动两根手指,那小蛇便一起发力,朝着华成峰面庞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闪过,脖子一圈的小毒蛇受了重创,哗哗哗地栽倒下去,被斩断的小蛇头散落一地,一截身子在地上扭了几下没了动静,渠中原大喊,“何人?” 那白光收到一个人手里,是一柄折扇,华成峰见到亲人一般,几乎热泪盈眶,“白胡救我!” 白胡三两步跨到华成峰身边,华成峰说,“你怎么比我来得晚?干啥去了?” 此时渠中原已经挥手叫门众将两人围在了中间,各自亮出兵器,白胡说,“你也是够大胆,不知己不知彼敢闯乌涂山,我去给你讨救命的东西去了!”说着迅速拉开华成峰的衣领,一个小瓶装着囔臭的水倒进华成峰的衣裳里头,华成峰顿时觉得身上像被火燎了一般,热油爬遍全身,低头看,见那些三寸金仿佛尖叫着从他靴子里爬出来,纷纷逃命,个别来不及的,被烫得在地上翻来滚去,一命呜呼。 旁的毒物再不敢近华成峰的身,没了毒物的助攻,渠中原和乌涂山的乌合之众不是白胡的对手,白胡连折剑都不用出手,只凭一把折扇上下翻飞,一瞬间撂倒了一大片,白胡拉华成峰,华成峰摇头,“只有脖子以上能动。” 白胡在华成峰身前矮了一头,反手兜住华成峰的大腿,一使劲将他背了起来,大步迈开,上了屋顶,离开乌涂山而去。 下午跟华成峰打了三个时辰不喘气的白胡,背着华成峰没走多远,便气喘吁吁,口里叫着,“华家哥哥,你这实在是有些太重了,前两年我背着一个姑娘,夜奔三十里,都没这辛苦!我跑不动了!” “别停!万一那老毒物再追上来怎么办?” 但白胡实在跑不动了,寻一个稍微平坦点的空地,将华成峰摔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大喘气,“放心,渠中原二十年没有离开过乌涂山院门,他不会出来追的。” 华成峰半躺在地上,“难怪要费那么大力气把我引过来,他为何不出门?” “师门禁令,哥哥,咱们歇会儿吧!”白胡喘得差不多了,四周捡了些干柴,掏出火折,点了一堆火。 此刻华成峰麻木的肢体缓解了些,能缓缓挪动。 白胡接着说,“乌涂山上一代掌门是渠中原的父亲渠曼萩,正当盛年去了,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的小徒弟方九环,江湖上都传说这渠中原从小就心术不正,渠曼萩唯恐他在江湖上作恶,不仅掌门之位没给他,还给他下了禁令,余生不得出乌涂山一步,若离开,有见者,皆可诛。” “哦。”华成峰往火堆的方向凑了凑,“那他必定心怀怨恨,我来的时候,他正拿鞭子抽方九环呢,可是这个原由?” 白胡带着轻蔑斜了一眼华成峰,“华家哥哥对江湖事一问三不知,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嘿,也别说我一问三不知,我现在也大概知道六七个门派了!”华成峰不以为耻,一副混不吝的模样,“白胡兄弟别吝啬,你给我讲讲。” 白胡笑,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酒囊,递给华成峰,一边拨着柴火,华成峰接了,白胡说,“黄酒,喝点,蛇毒散得快。” 华成峰打开酒囊喝了一口,味道纯正。白胡说,“这些年乌涂山可是传出不少笑话,方九环被害得名声不好,也不怎么露面了,这渠中原虽说没当上掌门,但实际上乌涂山还是控制在他手里,而且他是师兄,手里又有人,经常仗着师兄的名义朝方九环撒气,你没听说,可不光是打,渠中原还拦住不让方九环嫁人,据说经常强迫方九环伺候他,但这话就无凭无据了,谁敢说呢。” 华成峰又喝了一口酒,缓缓叹气,“白胡兄弟,我从前在少林寺呆了十年,下山之前,我以为这天下至恶,不过是偷鸡摸狗、师父打徒弟、不给饭吃,还有逼着人念经,下山这一年多,可是见遍了江湖险恶,人心狠毒,众生疾苦,心里当真不好受。” 白胡也跟着叹气,“没办法,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谁能真正的铲奸除恶?声称正义的人,到了高位,见了钱财,有了权柄,开了眼界,一个一个的把持不住自己,进了罪恶深渊,乐不思蜀,当世真君子,难得。” 白胡还以为华成峰要感叹一会,然华成峰迅速从那悲天悯人的情绪中出来了,不停地摇摆后背,“白胡,背上痒得紧,你给我挠挠,我够不着。” 白胡无奈地笑笑,过去给他挠后背,“依我看,你大概只被那小毒物咬了一口,虽然那么多毒物在你衣裳里头钻来钻去,我看那渠中原舍不得让小蛇咬你。” “舍不得我?” “呸!舍不得他的小毒物,那小东西确实金贵,乌涂山不是有钱的门派,逼急了渠中原这不是还让方九环下山去杀人赚钱!据我所知,这小毒物若是咬了人,放了毒,自己也就一命呜呼了,就像蜜蜂叮人一样,所以渠中原只是吓你,舍不得多用这真金白银去祸害你,只是这毒看着声势大而已,你估计着歇一会就好了。” “我借你吉言吧!”华成峰指挥着白胡,一会挠这一会挠那,白胡苦不堪言,华成峰却十分快活。 白胡一边挠一边又继续讲乌涂山的事迹,“乌涂山名声最差的一次,便是上一次中原武林掌门人大会的时候,全凭渠中原一手操作,才让方九坏夺了冠,但是大家都知道这里面多少有些猫腻,种下了许多仇恨。” 华成峰追问,白胡就接着讲,“那一年凡是跟方九坏对打的掌门人,都被渠中原下了毒,跟你这差不多,只咬一口,中毒的症状不明显,四肢发麻,通体冰冷,大大影响战力,因此左右了战局,保着方九坏打到了最后,当时众门派并不知道是什么原由,等到这次大会过了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几个跟方九环交过手的掌门人互相过了话,才知道当时大家都是同一个症状,但是已经事过境迁,就算有毒,也都在体内化开了,再找回去也只能死无对证了。” 那次的大会有怪异,在洛阳的时候华成峰曾听秦书生提过一嘴,但是没在意,此刻却有点不同,他突然转过身,不让白胡挠了,心底深处好像有一方深潭,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涟漪,有个抓不住的念头,他皱起了眉头,“那些掌门人都有谁?” 白胡说了几个名字,华成峰都不认识,但是他最后提的那个他认识,“那年跟方九坏打最后一场问鼎之战的,便是你的父亲华盟主。照理说,华盟主不该不是方九环的对手。”白胡浑似不觉。 咚。 又一颗石子投进了华成峰的心湖。 他再问,“那年的彩头是什么?” “子母双匣中的母匣,你这都不知道么?” 华成峰心湖里像被倒进了一筐石子,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心里仿佛惊天巨浪,“子母双匣是歃血盟的东西,为何用我们家的东西做彩头?” “这你都不知道?”白胡显得十分错愕,“这是你家的事,你来问我?” 华成峰目光恳切,“我确实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白胡又添了点柴,“那年先华盟主在大会上讲过,母匣早年遗失,也不知怎么就到了乌涂山手里,华盟主曾想在此次大会中夺冠,将母匣收回来,但最后却落了个第二,母匣还是进了渠中原的手里。” 华成峰回忆,那子母双匣是早年他父亲跟孙荣掩麾下打仗的时候,从西夏人手里俘获过来的,是一对极其精密的机关匣子,外面大的是母匣,里面小的是子匣,可以仿照建造各种机关,可攻可守。 母匣遗失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白胡见华成峰目光逐渐涣散,仿佛失去了神志,伸手摇他,华成峰才从回忆里出来,声音低低地说,“这么看,我父亲当年也一定中了渠中原的毒物,才会败给方九环,而且青萍说,我父亲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身体不好了,时常缠绵病榻,症状就是四肢无力,气血亏空,肢体冰凉,夏日里也要盖着被子,也就是说别的跟方九环交过手的掌门都好了,但我父亲却一直没好,为什么我父亲一直没好还愈演愈烈?我父亲最后几年缠绵病榻,是不是跟渠中原有关系?” 白胡听他分析,暗自点头,“倒也……很有可能。” 华成峰手能抬了,大力拍了白胡的肩膀,“白胡,你再背我回去!我要问问那个狗杂种!” 白胡惊讶,“背……哥哥,这可是上山……况且你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能问出来什么?还是自己先保命吧!” “不管!你帮我问,快走!”华成峰说着就往白胡背上爬,白胡无奈,踩灭了火堆,背起华成峰,又往乌涂山而去。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6) 闯进山门,华成峰倚墙而立,那臭味还在,毒虫不敢来。 华成峰指挥着白胡,白胡抽出了折剑,翻身进入人群,毫不留情,剑至血喷,直打到渠中原的寝居,拎着渠中原的衣领子给拖了出来,丢在了华成峰的面前,换了华成峰坐在渠中原刚才的位置上看着他。 为防止渠中原耍花样,白胡离得很近,时刻防备着他,周围站了一圈门众,手举兵器,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华成峰瞪着眼问,“渠中原!三年前乌涂山掌门人大会,是否用你这毒物害了我父亲?” 渠中原有些疯癫地笑,“我没有!你有什么证据?” “渠中原,如今你落在我手里,怕是不知道你小爷有什么手段!若不老实交代,自然也有得苦吃!”华成峰一直没有放弃靠自己挪动脚步,能挪动一点点,但是还需要点时间。 “哈哈哈哈,黄口小儿,你能有什么手段?”渠中原猛一低头,一旁白胡以为他要搞什么小动作,赶紧伸手过去拦,渠中原后颈里突然窜出一条大蛇,白腹黑背金花,一双瞎了一样的眼,吐着信子,一口咬在白胡手腕上,白胡登登登退了几步栽倒在地,哇哇大叫。 渠中原起身就要跑,成峰也顾不得许多,钢鞭挥出,用尽力气,钢鞭堪堪缠住渠中原的脖颈,华成峰扑倒在地,连带拉着渠中原也仰面躺倒。 那大蛇咬在白胡手腕上不肯松口,白胡面色刷地惨白一片,就要晕厥。 呼一声破空响,一只乌角刺飞过,长角穿透了那大蛇七寸,将它从白胡手腕上带下来,钉在了地上,那大蛇摇晃了几下,便断了气。 华成峰抬头看,方九环坐在一个双轮椅上,由望春心推着出来了。 方九环屡次受伤,加上适才奋力掷了那一刺,气都要断了。望春心推着她走到灯火之下,渠中原对她破口大骂,“你这个婊子贱货!我的大宝贝啊——”眼望着那盘在地上的大蛇。 方九环仿佛对这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她黯哑嗓音,对周围门众说,“你们都退下吧,该守夜的守夜,该守门的守门,别在这站着了。” 门众互相看看,有人可能料到了,今夜渠师伯可能要完蛋,以后乌涂山真要方掌门说了算了,只要有一人开始走,旁的人哪个还忍得住,生怕比别人走慢一步,一时间哗啦啦散了个干净。 望春心手里拿着个小药盒,倒了一粒白色药丸出来,递给白胡,白胡吞下去,慢慢试着起身,倒也还行。 方九环对华成峰说,“华少侠,你要问他什么话,就在这问吧,我也听听,不必碍着我的情面,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方九环本不想杀她的师兄,那毕竟使她恩师的独子,但若再这样下去,渠中原就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了,终将为祸江湖。 华成峰爬起来,手里提着钢鞭缓慢走近,使了好大力气,拎着渠中原的后领把他提溜起来,成峰站在他背后,迫使他跪着,脚踩在他腿弯上,让他一动不能动。 华成峰将那钢鞭勒在渠中原的脖颈上,一点点收力。 渠中原吐舌头翻白眼,喉咙里咕噜咕噜地乞求,眼看着要断气了,华成峰手突然一松,渠中原躬身触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呕吐了一些东西,华成峰只让他喘了三口气,手上钢鞭突然又一紧,迫使渠中原再次直起身体,等他要断气时,再松手,渠中原扑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脖子上深深的勒痕。 华成峰冷笑,“渠先生可看到了,我黄口小儿,有什么手段?” 如此折腾了三回,渠中原全招了,那一次次死亡的恐惧清晰可见,他受不住。 渠中原极度惊恐,声线尖利,像个太监,承认了他当年给华远行下过毒,就是这三寸金,还单独为他调制的剂量和配方,拖着他的病体,整整三年,日夜锥心疼痛。 华成峰这才知道父亲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他想起在洛阳最后的时日,华成峰去见过几次父亲,每次都和他吵架,心像被人挖空了一样难受。 华成峰问他,“你不能出乌涂山的山门,你三年里是借何人之手给他持续喂毒?” 渠中原有些犹豫,华成峰的鞭子又勒上来,还没等收紧,渠中原尖利大喊,“我说我说!我也是受人指使,那背后之人叫赵寻常!” 华成峰扭头问白胡,“知道赵寻常是谁吗?” 白胡点头,华成峰说,“那我还留着你渠中原有何用?你让他受了那三年的苦,日日夜夜,不将你挫骨扬灰,我便是不孝! 渠中原瞪着一双眼,“我都说了!都说了也要杀吗?留我一个条狗命!师妹,师妹给我求求情!” 方九环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没开口,终究又缓缓放下,背过脸去。 华成峰眼里冒着火,又将钢鞭勒紧。 渠中原祈求华成峰能在最后时刻再放一次手,他还可以再多招点,但是他没等来,华成峰颈上青筋暴突,手臂因用力而颤抖,牙齿咬得脸都变了形,所有的力气都回来了,死死勒着,到渠中原放大的瞳孔再不会收缩,伸出的舌头再没了挣扎,用力蹬着的手脚也没了力气,软趴趴地往下坠着,华成峰才松了手,渠中原砸在地上,华成峰跟着也双膝跪地,泪雨滂沱,朝着无尽的夜空,大喊了一声,“爹啊——” 三年缠绵病榻,日日噬心之苦,临到了了,还被怀恩那老秃瓢用了猛药吊着命,去争什么索命的劳什子,最终又被人弄得经脉暴烈而亡,一个儿子不孝,一个儿子是废物,门派尽毁。华成峰替他爹疼,慢刀凌迟,反复在他心窝子里来来回回地割,那一刻的痛苦,竟比他失去爹的时候,还要强烈百倍。 没有人打扰他,让他哭个够,除了他的哭喊声,四下里安安静静。 许久,华成峰才站了起来,擤了下鼻涕,收好钢鞭,叫白胡,“走了。” 白胡用力起身,起到一半,又摔下去了,这毒好像比华成峰那个劲大,华成峰没吭声,拎起白胡,刚才白胡背着他,现在换他背着白胡。 刚转身,方九环叫住他,望春心拎着个一条手臂长短的布袋子走过来,见华成峰背着白胡,没手拿,便将那袋子挂在他脖子上,方九环说,“母匣,你带回去。” 华成峰看她一眼,“谢谢,方掌门。” 转身便走,方九环在身后说,“春心,你替我给小华掌门,磕个头。”华成峰没回头,望春心在他身后跪下去,郑重地嗑了一个头,白胡用那只好手,从怀里掏出两份契书扔在了地上,华成峰想,这小子,又什么时候把我的摸去了。 成峰找到马,将白胡挂在马上,往厉县而去。出乌涂山的时候,东方发亮了,他们整好是迎着太阳走,无论经历什么,总有太阳要升起,不会总是黑夜,你可以相信,天总会亮。 一路上,华成峰也弄明白了这赵寻常是什么人,神农教玄雅堂水曲分舵的头目,他的分舵就在离襄阳不远的地方。 回到了客栈,总算将头一日没洗上的澡洗好了,修整了一日,便要上路去襄阳,但白胡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有点说胡话,华成峰问他家住哪,白胡说,河东人,华成峰说河东哪?白胡说,河东人,然后就是连篇累牍的废话,所问非所答。 这可让华成峰犯了难,问白胡能不能把他放在客栈,等他好了自己回去,白胡说不能,我救了你的命你知恩图报了吗?华成峰没法在这长久地等下去,遂决定拉上白胡,一起回襄阳。 ******************************* 太师府。 容寿刚下朝回来,接见过两拨官员,面上现了一点疲色,快过年了,来送钱的多,但收钱也会收累,吩咐今日不再见客。 太师暖阁里炉子烧得旺,瓶子里养着水仙和芙蓉,屋子里淡淡花香,容寿穿一身水银色长袍,若不是为了端庄,还想再脱两层,朱敞在一旁伺候着,一如当年施即休。 刚要坐下,下头来人报,曲太公家的三辆大马车,拉着十几口大箱子,候在西门下,曲探花郎要求见太师。 这是未来的女婿,跟旁人不同,容寿略微犹豫了一下,到会客室去接见他,还纳闷这曲公子拜年怎么来得这么早。 见到容寿,曲探花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行礼,撅着腚不起身,支支吾吾,要把那十几口大箱子送给太师,或者容太师再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没有不应的,但只有一条,要把七小姐的亲退了。 容寿脸上三条黑线,几次问曲探花郎,为何要退亲,探花郎不肯说,缩在地上不起身,苦苦拜求,争执许久。 容寿觉得自己在这小辈面前这般强求,忒掉面子,又不能拿曲探花怎么样,毕竟是曲太公的嫡长孙,明日上朝还要见面,一时间觉得全身疲累不堪,瘫坐在太师椅里头,允了探花郎所请,叫人送出去。 容寿闭着眼,灭火了很久,转而暴躁起来,顾不上端庄形象,对着朱敞大喊,“你是不是没给我看住?她又跑出去了?” 朱敞赶紧跪下,“属下不敢,日夜盯着呢,纹丝不漏,七小姐不可能跑出去!” “去去去,把她给我叫来,你亲自去!” 朱敞赶紧起身,一溜小跑退出去,身后听见茶碗叮当作响摔在地上的声音。 凤灵岳正恹地坐在流亭阁里百无聊赖,眉梢眼角带着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丫头突然跑进来,磕磕巴巴,说朱大爷亲自来了,太师爷请七小姐去前院有事相谈。 如今还有什么事不如太师老爷的愿?凤灵岳披了件大氅,身后跟着一个随从,到了流亭阁门口,朱敞带着人在那等候。 天上飘了雪花,汴京城就是偶尔下点,也不大,落地就化了。 朱敞行了个礼,凤灵岳点头,走在前面,朱敞在身后跟着,走了半路,一阵寒风吹过,凤灵岳紧了紧大氅,抬头看了一眼天,朱敞从身后跟上来,一把伞举到了灵岳头顶,灵岳看着他又点了一下头,身后的人自觉地跟得远了些。 朱敞小声对凤灵岳说,“曲家探花郎刚刚来过,跟太师爷退了与七小姐的亲事。” 凤灵岳陡然顿住脚步,站在原地,微微张了张嘴,这次她可真的什么都没做。 朱敞又说,“我与太师爷回报过,七小姐这些天来并未离开过住所,太师爷还是……勃然大怒。” 凤灵岳低低地道了一句,“知道了,多谢你朱大哥。” 这是凤灵岳回来第一次见她爹,太师爷脑袋上的头发呲着毛,灵岳抬头看,娘坐在太师爷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个几案,低着头,不说话。 快到年节了,凤小娘今日穿了一身红,趁得面色越发白。 凤灵岳乖乖地跪地给二老行礼。 朱敞站在厅门边上,太师爷强压怒火,冷哼一声,“说说吧,你又耍了什么手段?那曲家探花郎刚刚来退了亲!” 凤灵岳小声回,“爹娘明察,女儿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我与太公都谈好了,眼看着婚期将近,怎么就来退了亲?若不是被人威胁,他曲家有这个胆子?”太师爷撸着袖子,往前使着劲。 凤灵岳垂着眼,“女儿这些天,一步也没有离开——”流亭阁三个字还没出口,被太师爷堵住了。 “没离开?是不是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江湖朋友跟来了汴京捣乱?” 凤灵岳心里冷冷自嘲一声,不三不四,“女儿这些天也不曾与任何人通信。” “哼!你无辜得很!要不是看着你小娘苦苦哀求的份上,我今日还管你?我容家如今什么名声,人人都知道容家如今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好在你别的姐姐都嫁了,你如今也就再祸害祸害我!”这话好不恶毒。 凤灵岳心下一片冰凉,争辩无么用,索性忍着让他发泄。 凤小娘开口淡淡说,“老爷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往后我也不管她了,咱们都省省心吧。”凤小娘面上自然跟容寿是一条心。 “省心?”容寿继续朝着凤灵岳开火,“她哪会教我省一点心?家里六个姐姐,哪一个我操过这样的心?你究竟想怎么样?翰林家不行,将军家不行,探花家也不行?你让我给你找个王爷还是皇上?” 凤小娘连忙拦着,“老爷慎言。” 灵岳跪得越发规矩,“爹娘这么为女儿劳心劳神,女儿也十分惭愧,不如就把女儿逐出家门,任女儿自生自灭吧。” 茶盏脆响一声碎在凤灵岳膝下,太师爷咆哮的声音又到耳畔,“你想的美!你去了哪里,丢的不是我容家的脸?”凤小娘拿帕子给太师爷擦手,桌上还有一盘刚剥了一半的松子,太师爷不解气,一袖子挥了出去,连皮带籽撒了凤灵岳一身。 凤小娘心里倏地一紧,还好灵岳并未受伤,忙劝,“好了,老爷,改日再议吧,何必发这么大火。” 太师爷气血冲到头顶,伸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凤灵岳,“死你也得给我死在这!哪也不许去,外头嫁不出去,就在家里边,嫁给朱敞!过了年办事!” 凤灵岳猛然抬头,两眼泪珠莹莹,直瞪着容寿,凤小娘也十分错愕看着太师爷。 门口朱敞听见太师这声吼吓得心脏都要停了,转身嚓一声跪在地上,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一般,心底里却被这没来由的气血翻腾得阵阵灼热。 “你瞪着我干什么?”容寿从太师椅上霍地站起朝着灵岳走来,伸手就要去打,凤小娘跪扑在容寿腿边,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容寿,朝着朱敞喊,“你快把灵儿带走!” 朱敞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见凤灵岳自己起了身,身上还在扑簌簌往下掉松子,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只在屋里待了一会,地上居然积了薄薄一层,雪片很大,晶莹可见六角形状。凤灵岳瞪着眼,雪片落在眼中,冲下一行热泪,朱敞把竖在门口的伞递给跟在凤灵岳身边的丫头,看着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转身回了屋里,和凤小娘一起安抚暴怒的太师爷。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第二天一早醒来,议论声布满了整个院子,人人看朱敞的眼神都有点什么,却不知道是什么,那眼神在被朱敞扫回来的时候,赶紧闪避,佯做无辜。连容正言也似笑不笑地对他说,“听说,朱统领要做我的妹婿了,可喜可贺呀。”看着却不像个贺喜的样。 凤灵岳缩在流亭阁里不出来,朱敞日日顶着各种闪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当值,心里却像憋着一团火。 凤小娘来探望灵岳,母女俩泪眼婆娑,凤小娘问,“此番逼退了曲公子,没想到得来这么个结局,为娘也不知做得对还是不对?” 凤灵岳心里明了,曲公子不是无缘无故退亲,除了小娘,不会有别人帮她,“娘做得对,朱大哥他好歹强过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灵儿可是,想好了吗?若想好了,娘明日叫朱敞到我那去关照一下。”若是凤小娘召见了朱敞,那么好事可就确定了。 凤灵岳连忙拦着,“娘不急,没想好呢,再等等吧。” 年关上前院越发繁忙,后院里除了流亭阁,别的地方都很热闹。凤灵岳这一回确实老老实实地呆着,一点幺蛾子都没有,一直到腊八那日,凤小姐早上喝腊八粥,突然发了火,摔了碗筷,丫头们在地上跪着,脸上表情凄惨,心里却十分不忿。 凤灵岳说,“你们就拿这样的东西糊弄我!” 丫头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小姐这脾气从哪里来? “这里面还有没脱壳的稻谷,你们是受了谁的指示,想来害死我?”凤灵岳冷冷地说。 丫头们赶紧道歉,说自己没看好,抻着脖往碗里看,也没看到谷壳啊,但是不敢反驳,这位主子寻常不发火,这是头一回,虽然没有打骂,但是看着就吓人。 那天那个不愿意谈八卦的丫头说,“小姐,奴婢叫厨房再做一些送过来吧,小姐别气,气大了伤身。” 凤灵岳瞥了她一眼,“我不要厨房做的,他们能做出来什么好东西?”丫头不知道怎么回,凤灵岳顿了顿,“我要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丫头抬头看着她,这得叫谁去买?她们内宅的丫头是不能出去的,要出去买东西得一层一层报上去等着管事分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正犯难,听凤灵岳又说,“你去告诉朱统领。” 丫头愣了,凤灵岳让她们退下。 丫头名字好,叫伶俐,她顶着寒风在前院回廊里候着,等朱敞忙完前头的事务。 约么等了小半个时辰,朱敞终于从那边过来了,伶俐赶紧上前问好,鼻子手冻得通红,看着朱敞严肃的样,极小的声音说,“朱大爷,奴婢替七小姐传句话。” 朱敞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最近没人再提,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那日听错了,要不是议论声还不时地传到他耳朵里,他真当没事发生过,有点紧张地问,“小姐说什么?” 伶俐说,“小姐早上说府里的厨子做的腊八粥不好,想吃西角楼大街头上叫徐记的粥饭和点心,说让我告诉大爷。”小丫头眨着眼,似是在问,大爷你究竟明不明白是咋回事。 朱敞脑子里也有点发蒙,“就这么一句?” 小丫头一副可怜相,“大爷,就这么一句,没别的了。”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朱敞这一日忙得很,一直到酉时才拎了个食盒出现在流亭阁门口,伶俐候在门口,朱敞本打算递了东西就走,伶俐却拦住他说,“小姐让大爷自己送进去。” 朱敞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见面的地方,像上次在胥蒙山一样,还是小餐桌。 朱敞行了个半礼,凤灵岳脸上没有表情,他什么也看不透,轻声道了声小姐,把食盒慢慢打开,两碗粥饭,八个点心小碟冒着热乎气,一一摆好,凤灵岳道,“多谢朱哥哥,坐吧,陪我吃点。” 朱敞十分拘谨地坐下,俩人慢慢吃了些东西,灵岳叫人上了一壶酒。 屋外冷风呜咽,屋里温暖如春,凤灵岳斟上两杯酒,敬了朱敞,朱敞平常日日需要警醒,极少沾酒,此刻在这暖阁中,朱敞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缓缓流淌的温暖情绪之中,好像没什么要警醒的了,仰头便干。 见朱敞额头微微出汗,凤灵岳叫人帮他去了外袍,朱敞看着很紧张,但凤灵岳倒是气定神闲。 喝了一杯酒,凤小姐也放松了,吃吃苦笑,对朱敞说,“朱哥哥,缘何竟走到这个地步。” 语气里全是对命运的不解和无奈,朱敞没有接,凤小姐竟像动了气,“我缘何就生在这太师府里?缘何就是太师府里的庶小姐?都来这样糟践我,万般不得自由……” 朱敞愣了愣,声音有点怯,“七小姐若……不高兴,属下去和相爷说。” 凤灵岳又敬了朱敞一杯,自己先干了,“不必去!”千杯不醉凤小姐,今日竟有些不太好,“曲公子退了我,你也退了我,偏偏这相府还牢牢把我困住,你让我今后怎么办?”凤小姐盯着他,一只手指着,“喝了说话!” 朱敞脑仰头干下,用那不太清晰的思绪理了理,“我可以帮七小姐……离开这……” 凤灵岳笑中带泪,“离开这?我去哪?天下没有我凤灵岳容身之所,我一个女子!我能去哪?” 凤灵岳一杯接一杯的举,朱敞一杯接一杯的喝,朱敞试探说,“要不去找……那一位姓华的小哥?” 凤灵岳低头笑,“他?不找他,找他有什么用?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哪能知道我的苦?” 朱敞实在不知道凤小姐究竟想要干啥,只是附和着陪酒,后来朱敞醉了,不知道凤小姐又说了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啥。 早上朱敞在一个梦中猛然转醒,坐了起来,四下踅摸,心里大惊,自己竟然躺在凤小姐的榻上,但凤小姐并不在身边,看了自己的衣衫,倒是完好,庆幸自己没有趁着酒醉做什么不堪的事情,赶紧站起来,左右也寻不到七小姐踪影,看了眼刻漏,要到太师爷召集议事的时辰,便顾不上别的,拿过一旁的外衣和大氅,赶紧往前院去,迎面遇上几个丫头,都惊掉了下巴,朱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匆忙离去,一路上心里都有些怕,凤小姐该不是昨天把他灌醉后,跑了吧? 从流亭阁到前院议事厅一路的时间,这流言就迅速覆盖了相府的每一个角落,朱敞进屋的时候,容寿和容正言早在里面了,还有其他几位将领。 容正言一见朱敞,轻薄笑道,“妹婿也太着急了些,我妹子还没过门,你就在她屋里过夜,不在意女儿家的名节么?”朱敞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容正言却没有收手的意思,继续道,“也合适,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要她那样的。” 朱敞一道带着杀气的目光射过来,“大公子出言如此恶毒,说我也就罢了,这样说自己的妹妹,算什么兄长!” 容寿脸拉的老长,出言制止,“都别说了,议事!”两人才各自坐了,互相不忿地看了几眼。 议事罢,容寿叫旁人都退下,只教朱敞留下。 朱敞心里发虚,后背发汗,跪在地上,容寿见人都走了,才缓缓说,“朱敞啊,我那日气糊涂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朱敞膝行两步向前,他从前不敢打断太师爷说话,如今却急着去解释,也顾不得了,“太师,昨夜属下并没有做出——” 太师抬手制止他,又打断了回来,“我知道——”拉着长调,“可是别人不知道,如今你且说,你愿不愿意娶她,若你不愿意,我也可以——” 朱敞再一次抢了太师爷的话,“属下……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总也不能勉强小姐……嫁我……毕竟太委屈她,况且属下拿不出像曲太公府那般像样的彩礼……属下……高攀不起……” “哼!她还敢不愿意?你放心,此番不管是她装疯还是卖傻,我绑也给你绑过去!”容寿笑起来,“我还要你的彩礼吗?你忠心耿耿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比什么都珍贵,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一向拿你当半个儿,只要你愿意,喜事我定给你办的漂漂亮亮!”容寿这是多怕凤灵岳砸在自己手里。 朱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木讷地谢了太师爷。 晚些传来了消息,七小姐并没有跑,朱敞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回忆着昨晚上能想起来的不多的几句对话,心里不是个滋味。旁人看见朱敞,眼神更加地闪烁,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过了两日,太师爷传来命令,叫解了七小姐的封锁,可以在后院里走动。 外面流言四起,凤灵岳却能安住在屋中不动声色,解了禁足,偶尔出门,只去红棉苑,别的地方不去,也不去给大娘子请安,去了也只是惹人嘲笑,不如敬而远之,大娘子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她们看她像看瘟疫,巴不得离的远远的。 朱敞听丫头传话,七小姐又叫他去了两回,仿佛那晚上七小姐将心里的不忿都发泄出去了,这两次都十分平静,只与朱敞说些寻常的话就让他回去了,凤灵岳想问这纷扰要一个答案,叩问自己的内心究竟要如何。 但从朱敞那,她并没有要到。 凤灵岳打算接受她的命运了,嫁给朱敞,算是这牢笼般的生活中的一个能喘息的缝隙吧,算是求仁得仁,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家里呆了快俩月,憋得要长毛,她偶尔跟朱敞抱怨了一句,朱敞去求了太师爷的恩典,保证七小姐不会到处乱跑,小年夜那天,朱敞叫人驾着车,带着七小姐去汴京大街上逛了一圈,给七小姐买了些吃的玩儿的,七小姐披着狐皮的大氅,手里抱着炉子,暖和惬意地坐在马车里,用钩吊着帘子,一路看着熟悉的街景,听着鼎沸的人声,叫卖声,对面馆子里的歌声,闻着临街店铺里咕嘟咕嘟煮着的羊肉。 马车路过玉梁楼,灵岳恍惚看见玉梁楼的二楼,临街的雅间里,坐着一个穿着男装,飒爽英姿的凤灵岳,迎着年头的春风,与人喜笑颜开地对酌,甚至马车开过去许久,她还在回头看。 要不是那晚上才逛了小半条街车驾就被人拦住,说府里有急事,把朱敞截回去了,也许凤小姐下半辈子的人生就这样定了。 朱敞不敢把她自己放在外边,车驾打道回府,凤小姐回流亭阁休息,将近子夜的时候,朱敞风风火火地来流亭阁找她,小丫头吓坏了,心想着这两位真的不避避嫌吗? 朱敞进屋,凤小姐起身收拾利落,朱敞神情有些疲倦,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对凤小姐说,“大公子手下的抓了一个人回来,太师爷叫我看着,关在西院地牢里了。” 凤灵岳突然心头一紧,“谁?” 朱敞说,“姓秦。” 凤灵岳心口才松开,哦了一声。其实可见朱敞真心,这事原本完全不必告诉她。 凤灵岳不再说什么,朱敞告辞便走了,凤灵岳小年夜里失眠了。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7) 华成峰悄悄地进了襄阳城,这几日白胡的蛇毒逐渐好转,人也恢复了生气。俩人经过乌涂山一事,不由生出一股肝胆相照的义气来,白胡说自己索性无事,便陪华成峰在襄阳盘桓几日。 华成峰车马来到歃血盟门口,老远地撩着帘子往里看,大门还和他记忆中一样,十一年未见,模样丝毫未改,虽然有些陈旧褪色,依旧庄严。 门紧闭着,门口有人守,但是不认识,当然不认识。 从前大门上边总是飘着歃血盟的旗子,如今只看见一杆光秃秃的旗杆,华成峰从门口经过,鼻腔泛酸,有隔世之感。眼下情况未明,他不能轻易进去,找个小破客栈,与白胡住下来。 夜里,华成峰独自一人,翻墙进了歃血盟总部,感觉很怪异,守卫的方式跟他记忆中的相差很大,在洛阳的时候歃血盟住的那个小院他观察过,那才是熟悉的守卫方式,这里感觉不对,气氛很压抑。 转了几圈,没找见一个熟人,也没看见华成雨和青萍等人,华成峰不想引起人警觉,又翻墙出去了。 走的时候没与青萍几个人约定具体在哪里碰头,便胡乱在襄阳街头转,华成峰对襄阳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一日走在一处破败街巷,碰见一个小乞丐,是个毛头小子,头发跟个鸡窝一样,一身的破衣烂衫,旁边还躺着个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老头,满脸都是灰,俩人在腊月寒风里瑟瑟发抖,乞求行人施舍,那小乞丐见到华成峰,扑在他脚边,抱住大腿就不让走,华成峰仔细一看,是程风雪。 心下纳闷,这才几天,怎么又变成这副模样了?程风雪小声说,“成峰哥哥,就是在这等你呢!”那地上的老头用一只手撑起身子,盯着华成峰扑簌扑簌地淌眼泪,华成峰蹲下来扶住他,仔细看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韩师叔?” 老头点头,华成峰跟着他俩离开了主城区,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见着了华成雨和青萍,还有十几个穿着歃血盟旧衣的伤病残将。 这里边倒是有不少认识的,众人跟在韩师叔身后,纷纷给华成峰行礼,热泪不止。 华成雨长得像李纷至多一些,只有三份像华远行,而华成峰,有六七分像他爹,尤其是华远行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高大的个头,宽阔的臂膀,盟众们似是有些恍惚,仿佛旧盟主回来了,还比从前年轻了许多。 成峰一一回礼,之后和韩师叔,成雨,青萍进了屋,此刻程风雪已经去把自己洗干净了,给众人伺候了茶水,然后悄无声息的出去了,带上门。 韩师叔左右端详华成峰,一会摸摸脸,一会摸摸手,始终泪眼婆娑的模样。韩师叔跟他讲那日洛阳的情形,他是亲眼目睹郑经来救命的。外面出了事,他跟随李纷至一同杀了出去,来人都蒙着面,功夫很好,对他们歃血盟的武功路数很熟悉,还好像是专门练了对付歃血盟的功夫,韩师叔攥紧了一只好手,说,“而且有些人露出马脚,那分明是我们自己的人!” “自己人?肯定是烧火老赵嘛!” “确实有他,但他们在还不是那些人里最强的战力,帮着他的人才是厉害的,因此才能在短短一刻钟时间,打得我们毫无还手之力,我是亲眼看着夫人死在我面前的,他们砍断了我的左手和右腿,但上天不想埋没这个真相,所以让我活了下来!还有四个是在洛阳活下来的,我拖着这残躯回到襄阳,在各个角落又捡回来一些兄弟,多半都有伤,如今都在这个小院里养伤。我一直叫人在歃血盟门口盯着,盯到了成雨和青萍,青萍说你近日就会到,下边那些孩子来得晚,都不认识你,我便想自己在路口守着你来,风雪这孩子好,怕我自己应付不来,日日陪着我,照顾我,天可怜见,终于把你给等来了,成峰啊——”韩师叔说着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哭,却又想奋力地止住。 成峰说,“韩师叔,别哭了,如今我回来了,也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如今那盟里是什么人?我前几天夜里去探了,那不是歃血盟的人。” “确实不是,不知道是谁的人,歃血盟的旗都摘了,但是肯定跟老赵有关系,我们日日守着,但没看见他,若要是让我看见他,我跟他拼命!” 成峰把乌涂山的经历和他们讲了,几人一阵唏嘘,但青萍几人没有查出望家和华家有什么关系,怕只是受赵寻常指使,渠中原利用。 成峰说,“不妨,待我细细谋算,一定把那些个牛鬼蛇神赶出歃血盟的大院去,就年前,都办完,不会让大家流落在外面过年!” 有他这样的话,大家心里都踏实了许多。成峰面容刚毅,看着便能让人信服,他来了,大家便有了主心骨。今日团圆,留在小院里,与大家一同吃了饭。 成峰晚上和韩师叔喝了点酒,旁的人或是早早退下,或是醉得不省人事,成峰和韩师叔聊了许多。韩师叔感叹,成峰不是当年的成峰了,他长大了,是个值得依靠的男子汉。成峰说,只是可惜,我爹他没看见,韩师叔说,我替他看了,成峰,你要信,他在天有灵! 喝得酩酊大醉,成峰送韩师叔回去休息,自己也准备回房睡觉,路过华成雨的屋子,听见里头有声响,停下脚步细细听,华成雨一股子流氓唧唧的声音,“我的好乖乖,就你按得二公子最舒服,你那小手在我这前胸背后捏一捏啊,二公子这一宿都舒坦……”华成峰纳闷,他敢跟青萍这么说话?没人搭腔,华成雨又说,“要不你再过来点,二公子别的地方也可以给你摸摸……”说着一阵动作声响,里面传来另一个声音,虽然压抑着,但是听得出愤怒,又不大敢发作的样子,“二公子自重!不要这样拉扯!不要!”那腔调像是要哭了。 正在同时,旁边的屋子门推开了,青萍披着个棉袄走了出来,脸上也很是气愤,没想到华成峰在华成雨门口站着,赶紧低头,“大哥……” 华成峰带着酒气,气得满脸通红,一脚踹开了华成雨的房门,房门应声倒地,碎成两截,院子里其他房间亮起了几盏灯。 华成雨看见了华成峰,才松开程风雪拼命往后拽的手,华成峰冲过去一个大嘴巴震天响地甩在华成雨脸上,把华成雨从床上扇到了地上,华成雨跪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饶,“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回!” 华成峰全身颤抖,转身对身后的青萍喊,“青萍!他这个混账样子,你不管管他!” 青萍手撑着后腰,十分吃力地跪在地上,眼里掉着泪,“大哥,我哪里能管得了他!” 华成峰又冲着程风雪吼,“程风雪!你也是个不会喘气的吗!他这么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被我发现,你等着他占你便宜?” 程风雪瘫坐在一旁,只会哭,不会答,心底里一片冰凉中,却诡异地升起一把小火苗,让她心里有点暖。她多怕华成峰发现这事,怕华成峰和旁的人一样,为了维护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二公子,让她自己多担委屈,毕竟她一个穷途末路的女子,能做什么呢?华成雨威胁过她,说他们是亲手足兄弟,告诉他大哥也没用,你算什么?不过是他路边捡回来的野丫头,还带着三分宿仇的,到时候华成峰真的那样要求她,她不也得答应?如今多好,她想错他了。 华成峰拎起华成雨一只胳膊,跟提溜个小鸡崽似的,把他拖到了屋外,“跪着!”华成雨本来在屋里都脱了,只剩中衣,还想着今天要把好事办成呢,华成雨心里还不知悔改,只道大意了,忘了今天大哥回来了。 华成雨哆哆嗦嗦地弓着身子跪在地上,嘴里不停的讨饶。 四周门里伸出观望的脑袋,两个年长的跑出来,试探着说,“成峰啊……” 华成峰暴喝一声,“都给我缩回去,谁敢求饶,我连他一起打!”那两个人赶紧回去,围了一圈的脑袋也纷纷缩回去了,刚亮起的烛火又噗噗地熄灭了。 华成峰抽出钢鞭,一点力道都没收,啪的一声落在华成雨背上。 华成雨哇哇大哭,叫爹喊娘,“爹娘有灵!大哥他要打死我诶,爹娘救命啊!” 华成峰说,“叫谁也没用!二十鞭,你给我受住了!”一鞭一鞭噼噼啪啪落在华成雨后背,华成峰没用内力,否则华成雨最多三下就会死,华成峰只是用外力,都是皮肉苦,但是华成峰力大惊人,华成雨杀猪般嚎叫,听得屋里的人都觉得疼,这大公子对二公子,可是真打啊,从前老华盟主打华成雨的时候,多少都有点不忍心,但是华成峰可不是,看来老盟主唯一的缺点——心软,大公子完美的一点都没有继承到。 华成雨背部抽出了血,满院子连滚带爬,华成峰追着打,叫大哥饶命没用,哭爹喊娘没用,喊青萍,让青萍给他求情,青萍不做声,喊韩师叔给他求情,但韩师叔屋里的灯都没亮过。 韩师叔也心疼,华成雨虽说品行不端,却也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说当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日日里恨铁不成钢,但是,此刻,他不能出来,要是没有像华成峰这样一个人,歃血盟可能就真的完了。 二十鞭子打完的时候,华成雨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华成峰还没解气,“程风雪,给我端盆冷水来!” 程风雪也不知道他要干啥,赶紧去端了一盆冷水,华成峰将那冷水哗啦一声浇在了华成雨的头顶,寒冬腊月,激得华成雨一个聚灵,醒了过来,又开始哭嚎,华成峰揪着他的后领,“在这跪着,跪倒天亮!”华成雨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抽动,冷水在头发丝上,一会就结了冰,寒冷刺骨,身上被抽得火辣辣,却不敢再动一动。 成峰把所有人赶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才叫了两个小兄弟,把华成雨拖回房间,给他料理伤势。 华成雨从前以为大哥像他父亲一样,总会对他多少有点不忍心,那畏惧也是三分真七分假,经历了这一夜,他算知道了,华成峰真的敢杀他。 早上成峰便回那个小破客栈去了,却不见白胡,问了掌柜,说白公子的东西被人偷了,正追出去呢,掌柜给成峰指了方向,成峰赶紧跑过去,当街正中间,围了一圈的人,成峰过去看,那白胡被围在正中间,脸上的颜色赤橙黄绿。 一个须发全白的胖老头坐在地上,两颊丰满红润,能看到一丝一丝的血色,在薄脸皮下面游动,一身衣服倒是不糙,虽然脏了些,但看着不是流浪汉能穿的。 老头死死地抱着白胡的腿,扯着白胡的袍子,白胡气愤地对那老头说,“赶紧松开,把东西还给我!要不是看着你一把年纪,我早就不客气了!”白胡温温吞吞,貌似乖巧,即便是生气,那语调也不显得疾厉。 老头只顾着吧唧嘴,仿佛完全听不懂白胡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孙子!孙子快给我搞点吃的来,爷爷饿死了!” 一句话差点让华成峰笑喷了,他从人群中走出来,白胡眼里望着这个救星,喜上眉梢,华成峰却说,“白胡,你这做得不对啊,赶紧给你爷请起来去吃饭。” “他不是我爷!”白胡瞪着华成峰,“不知哪里跑来的,偷了我的折剑,跟着我叫了一天的孙子,你快救我!” 华成峰凑到白胡耳边低声说,“你的身手,这点小事还解决不了,打死了算呀,我看这老头也活得够本了。” 白胡一惊,“那怎么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只要把折剑还我即可,怎么能杀人。” “白胡,你看老头这一把白胡子,说不上真是你爷!哈哈哈!” 白胡怒瞪着他。 老头仿佛听见了他们说话,抬头望着俩人,“我今年一百零三岁啦!” 成峰蹲下来,“老仙翁高寿啊!你一百零三岁,为何还在大街上坐着耍赖,不害臊!”华成峰点着自己的脸示意。 老头却似完全听不懂,盯着华成峰眼睛突然一亮,“儿子!你可算来了,这孙子不带爹去吃饭,饿死我老头啦!”围观众人哈哈大笑,华成峰也笑得跳脚,指着白胡道,“哈哈,没想到老人家火眼金睛啊,我姑且替他认下你这个儿子!” 白胡气得脸发白,倾身过来就要劈华成峰一掌,华成峰嬉笑着躲过,出手沿着白胡手臂一拨,轻轻化去他的力道,说,“好了好了,别在这惹人笑话了,带老人家去吃个饭怎么了,走!” 白胡摊摊手,示意自己无能为力,华成峰蹲下身拉那老头的手,“老头儿,别闹了,起来带你去吃饭!” 老头无动于衷,反而抱紧了白胡,华成峰连拉带拽,老头还很滑手,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起,成峰无奈,对着老头耳朵大声喊了一句,“爹!走吃饭去!” 老头一骨碌就起身了,由着华成峰和白胡俩人拽着,到了他们住的那个小破客栈叫了些吃食,老头一边吃一边吧唧嘴,一会叫儿子一会叫孙子,不亦乐乎。 拿着吃的把老头哄好了,问他折剑在哪里,老头总是答非所问,俩人对了个眼色,突然起身各架住老头一条胳膊,把他按在了桌上,空出一只手来在老头怀里摸来摸去,也没找到折剑,老头并不觉得被人捉了难受,脸贴在桌上还使劲噘着嘴想去捞盘里的馍。 华成峰恹恹地坐回来,“你折剑怎么能被他给偷走呢?我看他也没什么功夫啊,要真的是他,这半疯半傻的,说不定给你随手丢到哪里去了。” 白胡低声说,“昨天早上洗澡的时候,老是感觉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偷看,我光顾着拽帘子挡着浴盆了,哪知道他是朝着这个来的!” 华成峰嗤笑,“白公子还挺害臊,我洗澡的时候巴不得有人来看呢!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个癖好,你怎么确定折剑是他拿走的?” “我第一回追上他的时候看见过,就在他怀里,但是没拿回来,再往后就没见着了。” 成峰说,“你说这老头跟了你一天一夜,要是扔了你肯定能看见?” 白胡点头,成峰说,“我看指不定他还藏在身上,”附到白胡耳边,“咱俩给他弄上去,给他扒干净了看看!” 白胡皱着眉,像是有点没这种爱好,但是也没法,折剑毕竟跟命根子差不多。 华成峰给老头叫了一壶酒,老头笑得咯咯响,直叫好儿子,唏哩呼噜下了肚,就有点晕乎了,俩人架着老头给他拽到了房间里,堵死门,把老头棉袍里衣都给脱了,仍然不见折剑,老头一点都不反抗,只是眯着眼笑,好像在一场美梦之中,一群姑娘在给他脱衣裳。 老头露出前胸后背白花花的肉,有点异样,华成峰忍不住咦了一声,白胡也过来看,觉得惊奇,老头身前身后和腿上爬满疤痕,那感觉就像老头曾经被人大卸八块,手臂和腿脚都被砍掉了,躯体也刮分了四大块,然后再重新组装在一起,用线缝起来的样子。 分开肢体各个部位的细长疤痕,两侧步着密密的小圆点,和疤痕一样有点凸起,暗紫色,在老头的白肉上显得特别的不和谐。成峰指着那疤痕,“你看这疤痕的走向,好像在描绘老头身上的主要经脉。” 白胡称是,成峰心里浮上了一团疑云,竟想得有些呆了,白胡扒拉他才回过神,伸手扣了一下老头的手腕,全无内力。 白胡指了指老头最后一条裤子,华成峰闭了眼,咬了牙,一把将老头大裤衩也给拽下来,才听见当啷一声,折剑掉在地上。 成峰说,“白胡,你折剑在老头裤裆里呆了两天,你还要么?” 白胡一脸的嫌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成峰一边呼喝着老头,一边动手帮忙,再给他把衣服穿好,老头栽倒在床上,借着酒劲,打起鼾来。 成峰嘴里抱怨,“你是贵公子,干不了这腌臜活。”说着拿了一块布,包裹着折剑,取了水冲洗几遍,再擦干,递给白胡,白胡连连道谢,并问他,“适才看你神情有些不对,可是有什么问题?” 成峰摇头,“说不好,只是觉得奇怪,他那些疤痕我好像有些熟悉,但是细想,却想不起来。”成峰耸耸肩,“算了,等想起来时候再说吧。” 老头睡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醒来后就满客栈里找儿子,找孙子,找到了就黏过去,像个跟屁虫,走一步跟一步,要是俩人分开,他就跟着华成峰。华 成峰这几日里带着白胡和老头在襄阳城里吃吃喝喝,好一副天伦之乐。 有好些他小时候去吃过的馆子,都换了店面,但是还是样样都好吃,成峰不念旧,过去没什么可怀念的,现在的好吃就行。 晚上老头要睡在华成峰房间里,华成峰不忍心让他睡在地上,便让老头睡在榻上,自己打了个地铺,灯熄后,华成峰见老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问他,“老前辈,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可还记得?” 老头说,“什么?你不认识我?我姓望啊!” 一下子把成峰惊起来,爬到榻边,摇着老头的胳膊,“你姓望?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说,“也不是活了很久,一百多岁吗,今年就准备要死了!”成峰再问,老头开始不说话,背过身去在那数数,数到一百零三,再回去重新数,任华成峰再怎么问,也答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以后几个日夜,再也问不出什么了。直到腊月二十八的晚上,襄阳下暴雨,天空中惊雷滚滚,把睡得正香的老头惊醒了,老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浑浑噩噩之外的神色,华成峰一个骨碌起身问老头怎么了。 随着一声巨响,老头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两手抓住乱糟糟的头发,往床板上低头磕。成峰拉他,却被他大力挣脱,光着脚跳窗就往外跑,跑得飞快,华成峰在身后紧追不舍。 华成峰被铜豆般的暴雨砸得睁不开眼,艰难地缩短与老头之间的距离,跑到了城郊山坡上,老头突然被一个大石块绊住跌倒,旁边有个急坡,就坡就要往下滚,华成峰逆风顶雨跳过去扑在地上一把拉住老头,坡下边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啥,一百多岁的老头掉下去怕生死难料。 老头被华成峰拽着,止住了下滑的势头,仰头眯着眼看着华成峰,“你是谁?” 华成峰哂笑,“我不是你儿子吗?你忘啦!” 华成峰用力将老头拉起来,看他仿佛比刚刚冷静了些,老头一边爬起一边狐疑地问,“我儿是襄阳望家家主望天临,你是何人?为何冒充?” 华成峰一喜,“老前辈,你清醒啦?”拉着老头三步两跌地跑到一个残破的驿亭下面,好歹遮着点雨,使劲擦擦脸,拧拧衣摆,“老前辈不是前几日一直追着我叫儿子吗?我还请你吃过酒吃过肉都不记得了?”老头揉了揉脑袋,过了一会,眼睛里闪了闪,说,“是你,好像想起来一些。” 华成峰施礼,“前几日看老前辈神志不太清晰,还舔着脸跟您叫过几声爹,僭越了。没想到前辈竟然是望家的家祖,那望春心与前辈是什么关系?” 老头一惊,“你认识心儿?” “日前从厉县回来,有幸结识了望春心姑娘。” “心儿现在怎么样?”老头目光突然柔和,朝华成峰靠近,盯着他。 “尚……尚好!生了个大胖姑娘!” 老头突然笑了,拉着华成峰的手拍,“好!好,你是心儿的朋友?” 成峰点头,“算是,曾守望互助。” 老头说,“心儿是我的孙女!她如今生了孩子,我们望家又添了一代人呀!哈哈哈!”老头自顾自高兴了一会。 成峰说,“前辈既然清醒了,晚辈心中有一个疑惑,不知前辈能否帮忙指点一二。” 华成峰问老头身上的伤,老头目光突然变得深远起来,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老头名叫望鹤仙,他儿子望天临是望氏现任家主,江湖上要是有五十年前的人还在,定听过望鹤仙这个名号,少年成名,正值壮年时候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好在留下大片家产,望家从武林名门变成了如今的生意能手。 老头说,“这一身的伤啊,是在我四十几岁的时候啊,与人争斗落败,被一招名叫碎阎罗的招式所伤。” 华成峰问碎阎罗是什么功夫,老头说,“是以气伤人的功法,有两种打法,中招之时初始不觉,甚至没有任何疼痛,其中一种打法是立即断人心脉,但不是立即发作,中招后两三日,才知心脉碎裂,便七窍流血而亡,另一种是那噬气钻进人体内潜伏,若无诱发,永不爆发,若经诱发,那噬气裹挟着中招之人的真气一起,攻击自体,中招者越是功夫高深,爆发时便越是无药可医,最终将被自己的内力顶破躯体断裂而亡。我中的便是这第二种,所幸爆发当时遇到一位高手前辈,使得一手化功掌,出手迅速化去我三十年修炼的内功,救了我一条命。” 华成峰脸上哗哗哗地往下淌着雨水,刺骨冰凉,像一副鬼样。 老头的眼睛闪着光,接着说,“我那时身体已经开始断裂,裂处涌血,得救之后,身上便留下这些伤痕,久不愈合,拿线缝过。可惜我这一身的功夫呀,就此没了,那碎阎罗的功法如今还在我体内,只不过我已经没有可供他利用的真气,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老头叹了口气,“年岁大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清醒的时候,时常还是能感觉到这碎阎罗的功法,痛贯肺腑,还是迷糊的时候好啊!” 成峰被冻得声音发抖,“那碎阎罗如何诱发?” “若大动真气,便要诱发。” “前辈是被何人所伤?” “仇家早死了,没我活得长,记不住了。” 成峰说,“雨太大了,望前辈,咱们回去吧,休息一夜,明日送你回家。” 老头点点头,刚要走,脚下一滑,啪嚓摔倒在地,老头光着脚,想再跑回去,也难了,成峰矮下身,说,“望前辈,我背你回去。” 老头在华成峰背上,问华成峰为何对他伤势感兴趣,成峰说,“没什么,看见了,觉得吓人,就爱打听打听。” 老头又说,“年轻人,你心善,我老头子平常都在望家大院里不出来,这次可能是发病,怎么迷迷糊糊跑出来的,自己都不记得了,亏了遇见你,要不今日怕死在这了,给你添麻烦啦。” 成峰说,不麻烦。 成峰把老头背回去,洗漱了,让老头睡下,他一个人坐在地铺上,点了一盏小油灯,两眼鹰一般盯着那一个豆大的灯芯,一动不动。 小油灯将成峰伏地而坐的轮廓,投在他背面的墙上,像一个高大的巨人,反而显得他真正的躯体,小得可怜。 天亮时分,雨停了,响晴,要不是地上的水洼,都看不出下了一夜的大雨。 白胡过来问,见成峰两眼通红,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成峰嗓音喑哑,“没睡好,老头昨夜发病,我追出去给救回来了,老头清醒了一会,说他叫望鹤仙,白胡,你知道吗?” 白胡一拍大腿,“我说怎么觉得这个望姓这么熟,早些年听老人们讲过,望鹤仙五六十年前,是一个叱咤江湖的好汉,只是正在壮年上,竟没了动静,江湖代有才人出,新人不停地起来,他也就成了江湖记忆里的一个模糊的印记了。” 成峰叹了一口气,“是呀,一茬一茬的出名,一茬一茬的死,再一茬一茬的起来,哼,都图的是什么。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白胡,我们今天便将老人家送回去吧,也免得他家人担心。” 两人等老头醒来,将他仔细梳洗一番,老头又变成迷糊状态,什么都答不出来,但身子骨还真行的,昨天被大雨那么浇,竟然啥事没有,倒是华成峰,有点咳嗽,流鼻涕,说话嗡嗡的。 两人将老头送到望家大门口,门口的家丁过来看,喜极而泣,大声喊着,“确实是老祖宗,快叫家主来!”成峰推着老头,让往里走,老头不去,直等到望氏家主望天临喊着爹出来接,才硬把老头拉离开成峰身边。 望天临对成峰和白胡千恩万谢,要请他二人进府喝茶吃饭,华成峰说,“不用了。” 话起时,突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齐刷刷地都竖了起来,本能地将望氏父子往前推了一把,再伸出胳膊罩住背后白胡往后退了一大步,适才站立的地方笃笃笃插上了一排黑箭,箭头入土三寸,稍晚一步,便被钉死在这里。 白胡也反应过来,立马戒备,望氏的人拽着老头,急火火地往院里跑,望氏大门顶上突然腾空而起十几个身穿水蓝色劲装的弓箭手,在大门楼上搭起了人塔。 华成峰嬉笑一声,这阵型,这弓箭,这衣服,虽然换了个颜色,但他还是很熟悉。成峰红眼怒瞪,露出獠牙,大叫一声,震天响,“来呀!” 第九章 夜雨残灯,歃血为盟(8) 弓箭手分了两队,一队从上边飘下来,纷纷抽出兵刃,试图包围俩人,另一队在原地拉满弓,居高临下。 华成峰腰中甩出钢鞭,白胡也抖开折剑。 今日的华成峰与从前被蒋玄武追杀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了,十几个人他不放在眼里,再来一倍也不怕,况且还有白胡助阵。 这一仗华成峰打得特别认真,不是那种大开大合一鞭子掀翻好几个的打法,而是一个一个打,每一鞭都带着家仇国恨一般,认认真真的挨个抽死勒死踢死,但凡倒下的,都再也起不来了。 白胡也放倒了好几个,华成峰边打边笑,“我道是水曲赵寻常有多么厉害?看来也不过是寻常啊!” 门楼上放出的箭,被钢鞭卷着,嗖地一声送还回去,不一会,门楼上的纷纷栽倒下来。一炷香的功夫,便只剩下三五个还能活动的,华成峰和白胡一个黑一个白,背靠着背,嚣张大叫,“还有人吗?来呀!” 真灵!四下里黑压压出现了一大片,粗略算,近百人,华成峰也不急,还是慢慢打。虾兵蟹将实在扛不住这两人,成片地倒下,但是后面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各种手段,放毒雾毒箭的,放暗器的,成峰早有防备,一一破解,对方的人打也打不尽。 日上三竿,华成峰嘴角流出一行血,骂了句,“他娘的,上火了。” 白胡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就算能一直杀,他们这么多人,我们走不掉呀。” 成峰说,“怎么走不掉,怕什么?你看看赵寻常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水平也太烂了些。” 对方的人还在增加,忽听得头上传来破空之声,一支长箭从成峰二人面前飞过,带着劲风,刺在了对方人身上,一箭穿三人。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这是什么功夫?许多人停手往上看,一个高个的少年郎,手里攥着一支长弓,劈空而下。 那弓厉害,弓弦就像一把利刃一般,往人脖子上一挨,立马血溅三尺,少年郎背着个箭篓,远的用箭,近的用弓,招式利落,无人敢近身。 背后又一声喊,又一个少年郎从另外一个方向翻飞了过来,手持一把长刀,念奴至处,见血封喉。两个少年并至一处,朝着华成峰一齐抱拳,单膝跪地,咧着嘴笑,“师父!家里那边已经得手了!” 华成峰走过来,摸摸弦月和闻善的头,“好孩子!快起来!”两人起身。 白胡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对方的人开始撤退。 白胡过来问成峰,成峰笑得眼睛眯到一起,只剩一条缝,得意洋洋,“白公子,这是我两位徒弟,夏弦月,齐闻善。”说着一举手,气势恢宏,仿似千军万马,“走!归家!” 一行四人一路急奔,往歃血盟而去,歃血盟门口横着几具尸身,有人在清理,见华成峰回来,赶紧行礼。 韩副盟主单脚站在门口,由程风雪扶着,拉过成峰的手,眼里闪着泪光。 成峰在迈步进入大门槛的一瞬间,脚步突然慢了下来,望着院里熟悉的一切,脑子里突然闪出许多景象,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经不记得的事,一下子清清楚楚地涌入脑海。 主厅是个宽阔的大屋,高顶悬梁,红漆飞栋,石柱玉雕,好不气派!上首一把宽椅,下面两侧分列许多座位,可见鼎盛之时,歃血盟有多少盟众。 华成峰叫大家分列两侧坐了,烧火老赵被捆着,朝着那宽椅躬身跪着,身后还跪着二三十个,一色绑着,都不大敢抬头。 华成峰像一根擎天玉柱一般,站在烧火老赵面前,把老赵整个罩在他的阴影里,老赵抬头,没笑硬挤,“成峰……嘿嘿,成峰少爷……” 大门口有阳光射进来,正扑在华成峰脸上,有点晃眼,华成峰招招手,下面人赶紧把主厅大门关上,轰的一声,老赵躯体一震,窗帘子也落下来了,屋里突然阴森下来。成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老赵对面,两个膝盖几乎顶在老赵脸上。 寂静无声,华成峰钢鞭蜷出一个圈,玩儿似的抽了两下老赵的脸,讥笑道,“烧火老赵!没有人家那个本事,还敢在你大爷头上拉屎,活着不得劲?” 老赵头往一边偏,试图闪躲,但是躲不掉,他躲一寸,冰凉的钢鞭就追上来一寸,“成峰……少爷,咱们是不是……有点误会,你容我……解释一下……”老赵声音发虚。 “解释?”成峰挑着眉,“对了老赵,这么多年一直叫你老赵,旁人叫你赵副盟主,我爹说你叫赵德刚,我猜你不叫这个名,你本名叫啥?”成峰的头低下来,几乎趴在老赵脸上。 老赵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华成峰的威压碾碎,嘴唇颤抖,身后跪着那些,也跟着抖,老赵吓得说不出话,成峰钢鞭又拍了一下老赵的脸,“说!”声如雷。 “赵……赵如常。” 成峰冷笑一声,“你兄弟……可好?”这一句声音不大,几近气音,老赵觉得从后脖颈到脚后跟,麻了一串。 “好……不好不好!他做什么与我可没关系呀!” 成峰抬脚蹬在老赵胸膛,将老赵踢到在地,惨叫一声。 华成峰借力椅子向后退了一丈远,同时钢鞭甩出,啪一声骤响,盖住了老赵的呼嚎,连没被打着的,也险些叫出声,一个个缩紧了脑袋。 老赵被抽得翻了个个,蜷缩着趴在地上,不敢再大声喊,嘴里嘶嘶地小声哼唧,勉强忍耐。 华成峰将钢鞭撂在一旁,叫拿一把匕首来。 他将袖子挽高,对老赵身后众人说,“诸位都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像烧火老赵这样的,背叛盟主,残杀同门,该是什么个什么下场?闻善!要是哪个不抬头看,直接给我一刀挑了!”众人闻言都赶紧抬起头来,有些人不认识华成峰,不敢问,认识的,越发抖得厉害。 华成峰揪着赵如常的衣领子把他薅了起来,“端端正正的跪好!”赵如常不敢动,乖乖地跪着,一条鞭痕斜穿过整张脸,丝丝地冒着血。 华成峰转着圈,绕到赵如常身后,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着头,成峰眼底泛着血色,提高声调,“赵如常!分化歃血盟,勾结玄雅堂,在洛阳残杀同门,杀盟主和夫人,认不认罪?” 赵如常满眼惊慌中闪过一丝狡猾,“成峰少爷……可是亲眼见……”话未说完,尖刀抵到他颧骨处,赵如常怕了,赶紧点头。 刀尖没有继续往下走,成峰眼底血色再深一分,“事情败露,追杀歃血盟二公子和公子夫人,这个罪,你认不认?” 老赵拿眼斜了下尖刀,点头认罪,成峰又说,“你伙同你兄弟赵寻常,三年来数次给先盟主投毒,致使他病体不愈,根基崩坏,最终致死,此罪,认不认?”成峰低下头,下巴顶在老赵头顶,尖刀还在他颧骨间,老赵眨了几下眼,还在琢磨这事他是真的知道了?还是在诈他,“这个……”尖刀突然破了肉入了骨,赵如常抖如筛糠,大叫,“认!认!我认!”想挣扎,被一旁的人给按住了。 “你回了襄阳,霸占了歃血盟的地方,自己当起了大王,鸠占鹊巢,认不认罪?”成峰情绪似乎已经平稳,语调也平常,赵寻常也无声地点了下头。 成峰平静地说,“如此便好了,你都认了,别的罪都不要紧,用你一死便可抵偿,唯独你毒害我父亲一事,不能一死了之,我也得让你尝尝那日日锥心之痛。” 成峰的眼里一片冰霜,将赵寻常踢倒骑在胯下,按着他的脑门,尖刀缓缓划破他的脸颊,割了一条肉下来,赵如常嘶声裂肺地喊。 成峰癫狂一般,赵如常越喊,成峰越疯狂,眼里冒着光,一条一条地割,赵如常绝境之中爆发蛮力,将成峰拱了起来,成峰看着他像个大蛆一样在地上爬几下,再冲过去压住割几刀,他像是熟悉这个技法,这肉割得只是疼,流血,却一时半会死不了。 青萍见不得这血腥,早已经叫程风雪扶下去了,旁的人便一直守在这里,腿抖,但是不敢走,韩师叔本来还打算和成峰一起训斥一下老赵,但此刻,竟一点也开不了口。 连白胡也在一边颤抖。华成峰割完了脸,扒了赵如常的上衣,割胸前后背,割手臂,一片一片的血红裸露着,像个不断扩大的血盆大口,狰狞着嚎叫。 赵如常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喊了,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将嘴里发出的声音抖得稀碎,像暗夜里的恶鬼哭。有的人吐了,有的人吓晕了,帘子遮着,不知过了几时,天越来越黑时,成峰叫人点了灯,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弦月和闻善叫了他几声,他恍若未闻,便没人敢再叫,华成雨拖着一身的伤,躲在后堂伸着脖子往里看,不觉腿间竟一片脏污。 灯光下,赵如常更加可怖。 直到子夜,华成峰终于割完了,赵如常像个人型的血葫芦,眼皮被成峰割掉了,不知道他是否瞑目。成峰叫了两个赵如常的下属,抬着赵如常,给赵寻常送过去。 剩下的人都松了绑,成峰对着他们说,“可都看清楚了?”众人纷纷点头,有的人在哭,“以后跟着哪个主子,自己心里可明白了?”众人小声说,“明白,明白。” 成峰说,“我不管你们跟着烧火的是真心叛变,还是假意应承,如今只有一条生路,今日是腊月二十九,你们若能在年三十除夕来之前,给我提来三个赵寻常手底下的人头,歃血盟便留你,护你周全,过往一切,一概不论。赵寻常如今定不敢留你们,他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被我策反了,杀了最省事,或者你们可以逃跑,但是别被我抓住,要是抓到了,就是赵如常的下场,明白了吗?”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做声,华成峰笑,“不做声,就当你们答应了。从今往后歃血盟里,谁想叛主自立,或者在私底下搞点什么阴谋诡计,都可以,只要你们都藏好了,千万别被我发现。” 华成峰叫人把那些叛众赶出去,收拾了地上的血迹,生火做饭,热情地招呼大家都吃起来,还安排了人明日里要去买红灯对子,过年。 饭毕,成峰像是累极了,瘫坐在椅子上,两眼瞪得溜圆,熬得血红,但就是睡不着,韩师叔安排众人轮流去休息,叫两个徒弟把华成峰扶回去,那是华成峰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空置许久,有一股霉味,简单打扫过,对他现在的身量来说,房间太小了,但成峰就要待在这里。 韩师叔叫成峰躺着,成峰心里像在怕着什么,隔一会儿,就全身抽动一下,韩师叔一只手放在成峰肩头,“成峰,睡一会吧,你不能一直这么熬着,你不能垮,我在这一直守着你,你睡吧。” 闻善和弦月也说一直守着他,成峰脑子里嗡嗡地响,不知多久,终于失去了意识。 他又做梦了,梦到全是小时候的事情,梦到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华远行没有打他的时候,笑着和他说话。 睡着的华成峰还是在不停地抽动,一动,韩师叔就用力按住他,虽然不安稳,但是成峰睡了好大一会,醒来的时候,盟众们已经把对子贴好了,鞭炮也买好了,放在院里备着,红灯笼挂起来,一片喜气,青萍带着程风雪开始准备年夜饭,煮肉的香气不时飘来,好像昨夜没有发生过那么恐怖的景象,一切太平长安。 成峰醒来后叫了韩师叔,两个徒弟,一身尿骚味的华成雨和青萍,关着门在屋里议事。 他们清点了人数,算上这些天陆续回来的,一共二十八人。 韩师叔说,歃血盟不能就这么倒了,歃血盟的旗子还得升起来,众人都同意,但是歃血盟如今谁来做盟主,要商定一下。 成峰叫韩师叔做盟主,众人也没有意见,但是韩师叔不允,他说,“成峰,成雨,我如今老了,也残了,没法再领着歃血盟叱咤江湖了,重建歃血盟的事情我可以做,但是盟主我不能做,如今歃血盟就剩下我们二十八个人,我们会继续搜寻失散的兄弟,但是光搜寻不够,我们还得再吸纳新人入盟,那些铺子也要有人管,现在都是年轻人,我镇不住他们了。” 众人默不作声,但是其实是这个道理,歃血盟需要有人镇得住,若镇不住,内兴不起来,外敌也会来进犯,水曲赵寻常此刻不定正瞪着眼在哪里盯着他们。 韩师叔接着说,“也该培养你们年轻人,歃血盟总该要一代一代,由你们年轻人传下去,我今日倚老卖老一下,成雨……自小娇惯了些,怕难服众,成峰有大担当,当得起这盟主之位,我相信咱们这些人也没有人不同意。”说着望了望四周,青萍最先接话,“我同意大哥当盟主,我们仰仗着大哥带我们重振歃血盟。” 华成雨眯着个蚊子的声音说,“我……也同意。” 成峰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他不在意盟主之位,但是除了他,没有人能担此重任,成峰望着两个徒弟,“你两个磕头入门时,入的是嵩南山派,没想到折腾了半年,门派也没啥进展,如今如果我重新挂起歃血盟的旗,你两个还愿意跟着我吗?” 两个小子赶紧跪地,弦月说,“不管什么门派,我跟定师父,哪怕无门无派,我也跟着。”闻善也说,“我也是我也是!” 成峰说,“那我就当为我父亲,暂代盟主之位,他日若有贤能,我必退位让贤,”说着他望向华成雨,目光里从未有过的热切,“成雨,父母不在,如今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还有一丝血缘,大哥不想让你就这样荒废下去,你从今天起要好好练功,照看好青萍,你身上也有我们姓华的骨血吧?” 华成雨脸上突然流下两行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个人跪成一排,大哥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华成雨第一次感觉对面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大哥,带着哭腔,“大哥,我一定悔改!你且看吧。” 揍了华成雨那天晚上之后,华成峰想通了一件事,华成雨比他有福气,在爹娘跟前做小霸王快二十年,想让他一夕就洗心革面,也不太可能,或许应该多给他点时间,多引导,或许也应该他当大哥的,多给他点关爱,但是要勒紧了他的缰绳,不能松手,这混球,松手就变坏。 华成峰突然又换了副严肃脸,“但是!华成雨,要是再犯错,不光我打得,盟里任何人都打得,你记住了吗?” 华成雨哪敢不记住。 盟里和外面铺面的人手安排,成峰与韩师叔一一讨论敲定,并将弦月和闻善两个安排给韩师叔,随他调遣,让他们都好好磨练,等着将来成大器。 年夜饭之前,要举行歃血仪式,挂歃血旗。 韩师叔带着成雨、青萍出去继续忙活,成峰又叫了程风雪进来。 等待的间隙,成峰夸赞了弦月和闻善功夫的进展,然后掏出了他的琴谱,分两份交在弦月和闻善手上。琴谱他早已叫青萍三人带着回了襄阳,是以那一日渠中原在他身上没有找到,成峰对他们说,“琴谱你兄弟二人细细钻研,认真练习,但是切记,一定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弦月和闻善捧着琴谱,一个说,“师父放心,我在琴谱在。”另一个接,“琴谱亡我亡。”两人对着嗤嗤笑。 一会轻轻的扣门声响起,程风雪脚步轻轻地走进来,成峰让她坐下,“从前我无家无业,不知道把你放在哪,如今回了歃血盟,地方大得很,你便在这里安下来,跟着弦月和闻善习武,你身体太弱,要多练练。” 这就算泯了过去的恩仇,正式留下了程风雪。程风雪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意思,盈盈下拜,“成峰哥哥,我不跟歃血盟,我就跟着你。”一双大眼充满了期盼地望着华成峰,可是成峰最受不了这个,见他犹豫不定,闻善建议道,“师父,你就收下她吧,要不然我们都是师兄弟,有个姐妹更好。” 成峰说,“好……好吧,那程风雪就行三,”又对着程风雪说,“往后你有两个师兄,华成雨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可以打他,骂他,要是管不定,就找弦月和闻善师兄收拾他,再不行就告诉我,记住了吗?” 程风雪点头,算是入了华成峰门下,但是她没磕头,也从来没改过口,一直叫成峰哥哥。 都安排好,成峰披上大氅,走出门,一派祥和景象。 韩师叔走过来说,下午回来了十五个兄弟,各个腰上挂着三个人头,成峰说,“那我们就履行承诺,烧火的那事情从此不提了,他们还是兄弟。” 入夜时分,落了雪。成峰带着其余四十二个人,一同在祠堂叩拜了先祖,将华远行和李纷至的牌位请上去,三叩九拜。 院里置了香案,华成峰点了香,案上一只大海碗,一桶烈酒,一排小碗,一柄尖刀,自华成峰开始,盟众排着队,从桶里倒一碗酒,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倒进大海碗里,拿起尖刀,割破指尖,滴一滴血到大海碗里,四十三个全走完,大海碗基本上满了,酒和血混在一起,一同泼在歃血旗上,歃血旗湿淋淋的,沿着那光秃秃的旗杆,缓缓地爬了上去。 华成峰转身,对着众人说,“今日起襄阳歃血盟在此挂旗,所有盟众皆为兄弟,福寿同享,风雨同担,为天下大义,成歃血盟约,盟众皆应遵守,互相照应,不离不弃,华成峰忝代居盟主之位,愿为兄弟们遮风挡雨、两肋插刀,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兄弟们尽可以来打我骂我,若有能者,我必让贤!兄弟们今晚去肉吃足,酒喝饱,过大年!待我们养足了精神,杀进水曲舵,宰了赵寻常!” 众人高呼,“宰了赵寻常!宰了赵寻常!”群情激奋。鞭炮齐响,酒香漫天,年夜饭开席,华成峰喝得酩酊大醉。 大年初一,华成峰在一阵摇晃中醒来,发现自己趟在一辆马车里,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被紧紧地绑在一起,手上深深的勒痕。 嘴里一股咸腥的味道,华成峰环顾四周,好似在马车里面装了个囚车,一根根细柱焊得死死的,马车门的位置,两根粗铁链锁着,与囚车唯一不同的是,这里面有个座椅,还是软面的,马车窗和门压着厚厚的棉被,倒是暖和,华成峰背靠着身后的柱子,将嘴里的咸腥味咽了下去,开口哈哈大笑。 那车里仿佛被隔绝了声音,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华成峰笑够了,就横躺在座椅上,继续睡觉。一连好些天,要么逃命,要么打架,许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此刻倒好,暖暖和和,无忧无虑,整好补觉。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直到被人叫醒,华成峰好似还没有睡够,眼睛睁得费劲,感觉有凉风灌进来,哆嗦了一下,马车帘子撩了起来,一个人站在外边,隔着铁栏杆往里头看他,温和地笑着,“华家哥哥,猜到是我了吗?” 华成峰低了一下头,像是碰见了极其可笑的事情,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一边笑一边摇头,“哎,你技高一筹,我上了你的车才知道,但你也知道,你若再晚一时半刻,没准我就知道了,谁输谁赢可就不一定了,你也迫不及待了是吧?” 俩人对着笑,态度都很友好,那人说,“哥哥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有什么好气的,我拿真情喂狗,都喂习惯了。” “那你怎么不长点记性?” “长记性?我若是长了记性,还有今天被你捏在手里的时候?你该谢谢我不长记性。” “也是。” “饿了,给我点吃的,我请你吃那么多次,这一路上就靠你了,没意见吧?” 那人挥挥手,让开一点距离,有人从铁栅栏的缝隙间递过来布袋子,里面热气腾腾的,手不够长,扔在了华成峰脚边,华成峰说,“我说,你就这么怕我?至于这样锁着吗?好歹把手解开,要不我怎么吃。” 那手握着折剑伸进来,挑断了绑着华成峰双手的绳子,华成峰从脚边捡起布袋子,里面装着冒热气的包子,听那人说,“我当然怕你,难怪老蒋搞不定你,竟然真的有些手段。” 华成峰啃着包子,冷哼一声,“爹的手段你还没见着呢!”吃了几口,说,“噎得慌,上点酒。” 又扔进了一个酒囊,华成峰喝了几口,“请教你真姓大名啊?” “姓胡。” “别告诉我你叫胡白。” “胡千斤。” “胡千斤啊,我从前听秦大哥说起过,还以为你是个千金小姐呢。”华成峰大口吃喝,“你小子行啊,将来必成大器,姓蒋的不是你的对手。” “哦?是吗?这我倒不知道,倒是哥哥你,怕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滚滚滚,你别叫我哥哥,我听着恶心,都吃不下去饭了,咱们这到什么地界了?” “明天过洛阳。” “进城吗?” “不进,一路往北,圣主想见见你。” “你们圣主是不是姓陈的?” “放尊重,华成峰。” “个屁!我不信,你心里也不尊重你圣主,你更瞧不起姓蒋的和姓沈的,对不?你只是没机会。” “哦?怎么说?” “否则你又何必用尽了你那花花肚肠,想出这许多弯弯绕绕?”华成峰停下嘴,挪到离胡千斤很近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这一招使得好呀,一步一步,抽丝剥茧般地将我父亲被杀害的真相送到我手里,我说怎么庄晓梦望春心方九环望鹤仙出现得都这么及时,一刻不早一步不晚,恰到好处,此番回去要是你圣主不高兴杀了我,也是你大功一件,要是我这回侥幸活下来,那我即便知道你这些小心思,也不得不拼了命,替你杀你的宿仇蒋玄武,是吧?” 胡千斤笑,“确实好险,再晚一步你就都发现了。” “还说什么碎阎罗,不就是蒋玄武的摧心掌吗。” “我让你知道杀你父亲的真凶,不好吗?” “好,当然好,要不这样,你放我一命,我帮你杀蒋玄武,如何?” 胡千斤眉眼也突然认真起来,“我说是蒋玄武,你就信吗?” “我当然信!因为那确实是事实,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怕我不信,才把知道真相的人,一个个辛苦挖出来送到我面前,再让我自己一步步解开真相,难为你费心了,所以呀,”成峰突然把手伸到栅栏外边,摸了一下胡千斤的头发,“要是这回活着,第一个杀蒋玄武,第二个就杀你。” “我为圣主办事,你的命,如今不在我手里了,能不能活,这局棋什么结果,需得你我一同看。” “行,一同看看吧。”成峰顿了一下,“你带我走的时候,没被我徒弟发现么?” “呵!发现了又如何,你手下那些残兵败将,能顶什么用?虽然我也佩服你,日日与我在一起,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安排你那两个徒弟去夺歃血盟,不过你以为真的是你那两个徒弟多厉害吗?要不是我早叫赵领主把他的人撤走了,只剩下赵如常手里那些窝囊废,你以为他们能赢?今日是大年初一,赵寻常该带人去了,瓮中捉鳖,一网打尽,也不知道你那些徒弟和部下能顶几个时辰。” 华成峰并没有出现胡千斤期待中的惊慌,他静静地对胡千斤说,“胡尊主别担心,你愿多送我几个人头,我并不介意,你帮我找回来的母匣还记得吗?你应当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厉害,否则怎敢还给我?你过几日等赵寻常给你送信,你就知道他们顶了几个时辰了。倒是你自己,哎!” 华成峰一副惋惜的模样,叹了口气,胡千斤也只当他虚张声势,配合地问道,“我怎么了呢?” “你把赵寻常兄弟的命送给我,又把他手下的兄弟性命送了许多,等蒋玄武知道了你这么用他的人,你也得小心啊。”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事,赵如常是你杀的,又不是我,他日赵寻常若要寻仇,自然会找你,我怕什么?望家门口的那些人,那么好打,怎么可能是我神农教的人呢?临时拉来的凑数罢了。再者说,老蒋和赵寻常怎么会知道我用的这些手段呢?” 华成峰说,“我听说蒋玄武只认玄雅堂,沈西楼只认红袖楼,唯有你,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有你呢,哥哥。” “哈哈!”华成峰伸手拉车帘子,“不聊啦,胡尊主,我困了,要睡觉。” 胡千斤轻笑了一声,“好,成峰啊,你性情可爱,纯善刚直,我本愿真心与你交个朋友,怎奈你计输一筹,不能棋逢对手的局上总是不尽兴,咱俩啊,注定要做敌人,你好睡吧,哥哥。”说着松开了帘子,车内一片混黑。 第十章 晚风疾,善加衣(1) 辛卯除夕,壬辰新岁。 歃血盟刚刚在烈烈寒风中,颤颤巍巍地升起一面蒙尘许久的旗帜,还没来得及迎风招展,一转眼新盟主就丢了。 而此时汴京城的丞相府里,一片锣鼓喧嚣,繁华热闹的景象,容寿每年在宫墙里吃完御赐的除夕筵席之后,回到自己府里,要再办一场,四房太太带着他们的子女、媳妇、女婿们全部出席,就连凤灵岳这样的,也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这一餐,管家从刚刚入秋就开始准备,一应用的吃的,全都是最好的。百姓都说容太师府的席面,比宫墙里的还要好,珍扇鲍贝,龙脊凤髓,无奇不有,肥膘的大飞蟹是秋天的时候带着海水从黄水洋里运过来的,专门找了养蟹的师傅养在池子里,专等着伺候这一顿,金灿灿的鱼子跟着商队从日本远道而来,一路冰着,别院的庄子里,大暖阁日日养着新鲜花果,葡萄酒是几年前从番邦请的师傅制好了下深井里藏着的。 高官厚禄,子孙满堂,容寿志得意满,除了每隔五天要去宫里给官家磕头,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如意的? 直到他瞥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凤灵岳,才觉得还是有些不满意的事。 席间觥筹交错,才子们比着写诗作画,歌颂新岁吉祥,感念丞相深恩,将军们大冬夜里打起赤膊,表演摔跤给相府家人们作乐,舞女长袖飘洒,腰肢摇动,青丝飞扬,看得人如痴如醉,仿佛坠入情场,红袖楼请来的姑娘,怕是一年到头都没有今日一天拿的赏钱多,因此唱得更加动人心弦,婷婷袅袅。 凤灵岳坐在离容寿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个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与那热闹喧嚣,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更没本事讨容寿开心,不能歌不能舞不会摔跤,不用去丞相面前说祝酒词。 容寿身边陪着的,左边是正室大娘子,高眉长眼,端庄威严,右边的便是凤小娘,凤小娘说得对,容寿待她与众不同,二房的和三房的也只能坐在下面,但是四房的凤小娘可不是一般人,这些年来也可说是恩宠不衰,谁都没放在眼里过。 要说凤小娘跟这院里的人,也有些格格不入,她看着清高,超凡脱俗,总让人感觉够不着,也得不到她的欢心,所以遭人恨,连带着她的孩子灵岳也常遭无端仇视。 没有人过来跟凤灵岳喝酒,哥嫂和姐姐们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凤灵岳只有在众人举杯的时候,便跟着一起举杯,无人举杯的时候,她就自己喝。 将近子时,相府上空升腾起大朵大朵绚烂烟花,凤灵岳抬头看那烟花炸裂开的瞬间,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那白光下的众人,丑态毕露,已经失去了端庄与体面,露出油滑和贪婪的嘴脸,凤灵岳也识时务地醉了,浮仙殿里很暖和,凤灵岳两颊通红,脊柱支撑不住身体,坐在椅子上往下滑,叫丫头去和凤小娘禀告了一声,便先退下去了。 凤灵岳腿软,走不了路,丫头叫软轿抬着,往流亭阁走,走到前院和后院连接的地方,是一片小竹林,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白日里风景甚好,凤灵岳叫轿子停下来,从轿子里伸出头来吹冷风,让丫头去请朱敞过来。 七小姐要找朱大爷,这事已经寻常了,相府里现在谁也不觉得奇怪,大不了再骂得难听些。 众人都能醉,只有朱敞不能醉,他安排人手如往日样四处巡查,自己警醒地站在容寿的身后,凤灵岳的丫头来叫他,他叫手下的替了他的位置,跟着丫头去了小竹林,在停着的轿子旁低声说,“小姐。” 凤灵岳掀帘下轿,朱敞扶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迅速撤开,轿夫和丫头们站的远远的,背着身。 凤灵岳还哪有一丝醉意,站在朱敞对面,冷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毛茸茸的,眼神里亮闪闪,盯着朱敞端详许久,“朱大哥,你吃了吗?” “早些时候吃过了,怕相爷有吩咐,要照应地方多。小姐可吃好了?” “我这几年没在家吃,比小时候记忆中好吃得多。” “咱们相府一年比一年好了。” 凤灵岳叹了口气,“哎!是呀,都比从前好了,朱大哥,过了年,你几岁了?” “我,二十……二十五了,小姐怎么问这个?” 凤灵岳一笑,“二十五,早该是成家的年纪了。” 一道烟火花闪过,朱敞脸一红,“过完年……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钱,我身家性命都是相爷给的,但是我会……会……这一生都只——” “朱大哥!”灵岳赶紧堵住朱敞那马上要说出口的誓言,“我恐怕,要背弃承诺了。” 朱敞脸色突然一暗,大惊失色,“你……你要走?” 凤灵岳点头,“对不住。” “你——”朱敞惊异中,思索着用词,“你为何?你就是为了——不想要和我那一桩事吗?” “不是!朱大哥!”凤灵岳立马反驳,仰头盯着朱敞的脸,看着他渐渐暗下去的双眸,“我试过了,这事曾经是我愿意留下唯一的理由,但是……这地方就像牢笼,我终究会困死在这里,在这里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我,你懂吗?朱大哥,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你也帮不了。” 朱敞不懂,一时静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小姐不喜欢这锦衣玉食,不愿意做深闺贵妇?” 凤灵岳眼神扫过朱敞面庞,“我宁愿去外边死,也不想在这活着。” 还好还好,他也还没有用情太深。在那天太师爷说这事之前,他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不本分的心,但有了这事,他也欢喜,接触下来,七小姐并不像传言说的那般刁钻,至少对他,一向坦诚,他觉得将来会好,此时凤灵岳说要走,他也没觉得多难过,只是觉得难堪,但也没太大关系,过些日子就好了。 朱敞从来都是这样,好像命运给他什么,他都不抗争,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我不懂小姐什么意思,你要是打定了主意,也不必和我说抱歉。”朱敞嗡嗡地说,“你放心,有人问起,我就说一概不知——” “我还要带一个人走。” “谁——”朱敞刚说出一个字,凤灵岳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朱敞半张着的唇舌间滚进来一个小丸子,凤灵岳另一只手迅捷地拍在朱敞胸膛,朱敞没有反击,往后退了两步,那东西咽下去了,只觉那东西像绵密的糖一般,在肺腑里化开,漫至手足四肢。 “你这是干什么?”朱敞顿觉手足无力,说话声音都抬不起来了,站也站不住,呼通一声倒坐在地上,凤灵岳手里拿着两个小木棒,绕到朱敞身后,两个小木棒分持在两手中,一根极细的线贴在了朱敞颈上,“朱大哥,你别怕,这药效四个时辰就自动退了,不会对你造成伤害,这天玄剑丝的伤我也不会勒得太深,但是也不能太假,你可能要休养一段时日,有了这些,太师就不会怪罪你。” 朱敞觉得喘息费力,哼哧哼哧的,“你要带走秦书生!” “嗯。” 那天玄剑丝离得越来越近,朱敞上气不接下气,只剩气音,“你这样,回头路就此断了!” “朱大哥,我就是要斩断退路,我再也不回来了。”话音落,天玄剑丝没入朱敞颈间,但在伤及要害之前,凤灵岳松了手。 远处的丫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夜光下那俩人好像抱在一起,滚在地上,丫头心里咒骂着,却又吓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赶紧再转回去。 抱在一起,滚在地上,世人都想要,但是看见别人这样,却要骂。 凤灵岳拿走了朱敞腰带上拴着的牌子,朱敞此刻已经手脚瘫软,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颈间流着细密的血丝,凤灵岳用尽力气,将朱敞拉起来,推进了轿子里,站在轿帘外边,压着嗓子对朱敞说,“朱大哥,我有许多种办法可以欺骗你,利用你,但是我选择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你自己决定,你对你的太师爷说多少。” 朱敞出不了声音,凤灵岳说,“往后你也多为自己考虑,不要谁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凤灵岳仿佛叹了口气,口鼻掩在帘子后面,对着丫头和轿夫招呼,“送我去环儿湖边上醒醒酒。”便隐在了黑暗竹林之中。 轿夫们走过来,抬起轿子,觉得好像比刚才重了点,按着丫头的指示,一路把轿子抬到了环儿湖边,停住不动。 凤灵岳飞檐走壁回了流亭阁,换了一身护卫的衣服,简单搭了个包裹,按着摸好的位置,往西院地牢而去,今夜守卫不多,都在轮流喝酒,她穿着守卫的衣裳,没人拦,直走到关押秦书生的地牢,拿着朱敞的牌子,叫人打开牢门。 朱敞的牌子大家都认识,这牌子轻易不给旁人,若是给了,那便如同统领亲临。 护卫冬日里的头盔遮得严,基本上只露着眼睛鼻子。 关押秦书生的牢房在最里边,今日过年,丞相发慈悲,给秦书生也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想必他已经吃完了,还喝了不少,拱在一堆烂草里,呼呼大睡,形象十分不雅观。 凤灵岳走进去,照着秦书生后腰就是一脚,秦书生受痛翻身而起,只觉得对面这个人身形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书生的脾气上来,带着怨怒,“干什么?大过年的,还折腾啥?” 凤灵岳哑着嗓子,“统领提审,出来!” “不是昨天刚审过吗?怎么还审?我没有谋反呀!你难道要屈打成招。” 秦书生想反抗,被凤灵岳一脚踢翻在地,拉着他衣领子就往外走,秦书生一路叽叽哇哇。朱敞手底下的守卫,也不都是蠢蛋,在这两位快要离开地牢之前,终于有两个拦住了凤灵岳,他们觉得这位来提人的,过分矮小了些,“这位兄弟,眼生啊,哪个营的?” “统领近卫。”凤灵岳头也不抬,继续往前走。 秦书生在后面不配合,大喊,“两位兄弟,救我一救,他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人那!我怎么感觉这个是来杀我的?” 俩人果然横在路上,挡住了去路,凤灵岳叹了口气,将秦书生扔在地上,脚用力踩了下他的腹部,疼得老秦手捂着肚子弓起了身,一时跑不了,就趁着这个功夫,凤灵岳抬起手里的天玄剑丝,三招,两个高大侍卫还没来得及哼一声,竟被那天玄剑丝穿颈而过,软趴趴倒在了地上,秦书生吓得没了声音,被凤灵岳拖着,离开了地牢。 相府院子大有大的坏处,凤灵岳早已摸透了哪里是护卫们防控的死角,一路把秦书生拎到了个僻静地儿。 秦书生抱住头怕得很,不敢抬头看人,凤灵岳摘了盔,不再压着嗓子,讥笑他,“我还以为秦书生是个英雄,吓成这个样子,鼠辈!” 秦书生听声音熟悉,猛一抬头,脏脸上满是惊喜,“灵岳妹子!怎么是你!” 凤灵岳说,“救你出去,别吱哇乱叫,听我指挥。” 秦书生点头如捣蒜,“妥妥妥,快走快走,我都要在那里边憋死了!” 大院中间的烟花还没放完,上演了一场更精彩的演出,叫飞天舞,细腰长腿的姑娘,身着彩衣,高高地用丝线吊着,烟花一绽,姑娘们便在半空中起舞,舞姿曼妙,绚丽多姿,虽然有两个姑娘好像跳错方向了,人家都越跳越近,她俩越跳越远,在夜空中翻飞了几下,不见了。 丫头在轿子边等了很久,叫了小姐好几声,都没人应,前院的宴会都已经歇了,咱这还没动静呢,丫头又困又累,犹豫了几次,终于斗胆掀开帘子,一看胸前一大片血迹的朱敞,吓得登登登倒退几步跌倒在地上。 汴京城今夜不闭城门,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涌进来,不停地进进出出,吃喝玩耍,共贺新年。 凤灵岳换上了一套男儿郎的装扮,白色的夹袄外面披着个黑色的绣龙的披风,赶着一驾小马车,裹在人群里,出了城。一直行到年初一的清早,进了个小镇,停下来买点吃食再出发,赶紧离汴京越远越好。 秦书生吃了东西精神好了些,掀开马车门帘子,坐在凤灵岳身后,“灵岳妹子,这回多谢你救命了,要不然我老秦就交待在那鬼地方了。” “秦大哥别客气,顺手的事。” 车往北走,天下了雪,越往北,雪越大,两人迎着北风,被吹得眯着眼,大声喊着说。 “妹子,你是咋找到我的?我原本还以为这回要等着偌偌来救我,这破地方,我的兄弟可都找不到。” “我……”这个问题不好答,难道告诉他,是我爹把你抓起来的?还没等着凤灵岳编出理由,秦书生已然觉出了不寻常。 “我觉得你好像跟容太师府有什么关系,救我出来好像不难啊,你是太师府的什么人?”秦书生盯着她。 “太师府护卫。” “不可能!”秦书生根本不信,“太师府怎会找一个小女孩做护卫?除非你是个绝顶的高手。” 灵岳只得继续往下编,“我父母是太师府里家养的奴才,护卫队里收我一个怎么了?” “还是不可能!你爹娘父母把你嫁给个护卫还差不多,你能护卫啥?”秦书生还是咬死不放。 凤岳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不可能?”心里说,我当年和华成峰说的时候,他可是一点都没怀疑。 “若你是一个普通护卫,你怎么进得了那地牢?那朱统领可是把我藏得十分隐秘。怕是你连里面关的是谁都不知道!再者说,你把我救走了,你爹娘怎么办?你忍心让他们被容寿打死?”秦书生瞪着眼,脸上全是污垢,衣裳也是皱巴巴,有些湿,还带点味道。 “我……”灵岳一口气梗在嗓子里,秦书生得意地笑了,晃动着乱糟糟的头,“所以说,你在骗我。” 凤灵岳手里的缰绳一撂,那拉车的马也陡然停住脚步,差点把秦书生闪到地上去,凤灵岳冷着脸对秦书生说,“就是太师府的护卫,怎样?你不满意我再把你送回去?” 秦书生消停了,猫着腰往马车里爬,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好妹子,我多嘴了,你爱谁谁,我谢谢你救我,”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我闭嘴行了吧!” 听着外边凤灵岳带着怒气叫了声,驾!马车又颠簸起来。 消停了一日夜,车马未停,基本上已经跑出京畿地界了,两人饿得不行,到路边一个吃面的小店,停下来叫了两碗肉汤面吸溜,秦书生觉得这么一句话不说也太尴尬,琢磨了一会,试探地开口问,“那个,咱们这是要去哪呀?” “去胥蒙山。” “那是啥地方?” “隆德府壶关县窑镇。” “哦……那离我蝴蝶谷还有点远,妹子,你能送我到蝴蝶谷吗?在濮州。” 凤灵岳啪的一下撂下筷子,“不送!”白了秦书生一眼,看秦书生没敢做声,又拿起筷子吃起来,吃了两口,“你没长腿?马车给你,自己回去。” 秦书生弓着腰,周围看了下,凑近些小声说,“不是,我这有点担心,他们现在都盯着我,你给我放在壶关,我没两天就又被他们逮回去,你不是白救我了吗。” 凤灵岳嘲笑一声,“秦大哥,你可以做首诗吓退他们呀。” “你这小丫头,莫取笑我。”秦书生虎起脸。 嘲笑回来一句,凤灵岳才感觉舒坦点了,正色道,“要不这样,你传信给你无影门的人,叫他们到壶关接你,切勿声势太大,那是玄雅堂宋依稀的地盘,跟我还记着仇呢。” 凤灵岳说完这句,眼见着秦书生脸上黑了一片,“你这不是把我拎出了火海,又下油锅么!” “怎么说?” “那宋依稀……要是抓住我,肯定会活剐了我!” “为何?宋依稀是你的……旧情人?”凤灵岳打趣他,没想到秦书生点了点头,凤灵岳这才开心起来,又嘲笑道,“我听闻这天下一半的女子都跟秦大哥牵扯过,你何止是壶关不能去?惠山你能去吗?洛阳往后恐怕也不能去了吧?还有哪能去的?”秦书生脸涨得通红,“这事也不能怪我,总是造化弄人。” 灵岳哈哈大笑。 俩人吃饱继续往前走,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镇子落脚。 跑了没一会,凤灵岳累了,叫秦书生赶车,秦书生撩起手臂和裤脚给凤灵岳看,数处青紫的痕迹,血迹斑斑,凤灵岳只得作罢,赶上车又走了一会,秦书生听着凤灵岳在外面喊,“秦大哥,你在太师府挨打了?” “咳,可不是!今日这个打,明日那个打,非让我承认我造反?我一介书生,我怎么造反?打还不算,没下手太狠,估计他们打算关我个天长地久呢,天天熬我,不让睡觉,还给我下了泻药,泻就泻吧,还不让我出去解决——” “行了,别说了!”凤灵岳喊回来打断他,她可不想听那些恶心事,“都谁审你呀?” “主要就是一个朱敞,还有一个容正言,那容正言最不是个东西!”秦书生啐着,声音突然高起来,句句悲愤,“可怜我秦神秀十五年寒窗苦读!满腹诗书,冠盖京华!如今却落得一介江湖草莽,还要这般任人宰割,这世上哪有天理?!还说我造反,我看天底下第一号反贼,就是他姓容的!” 嚷了一会,突然没动静了,凤灵岳隐约听见有抽泣声,过了一会又低低地说,“当年我三次参加会试,不是我文采不好,也不是我策论不如人,是我没钱给姓容的党羽送礼,他手握天下权柄,玩弄天下学子的仕途于股掌之间,天下学子啊!那是疆国的未来!多少都毁在他手里,他们这是什么?他们这是逼良为娼!逼民为盗!祸国殃民!”秦书生边说边哭,许久才停。 凤灵岳觉得秦书生说的有道理,所以她就更不能站在穷苦人的血肉之上,钟鸣鼎食,欢歌笑语,那样她觉得她在吃人肉,喝人血。 待秦书生好些了,凤灵岳又问,“你怎么会被他们抓住呢?不是怪大哥和你一起走的吗?” 秦书生挪到车门口,掀起帘子,坐在凤灵岳斜后方,两条腿挂在车板下悠荡,“这事长,我得过来跟你细细讲。” 秦书生说他与施即休和刘玄妙回蝴蝶谷的路上,听到了一个消息,虚眉派办葬礼,左近的门派都请了去,也巧碰上秦书生,便叫秦书生也去,到了才知道,死的是柳花明的媳妇儿,周道奇的独生女周炳柔。 凤灵岳立马就听进去了,手上赶车的动作都慢了。 虚眉的灵棚搭得十分奢华,秦书生到的时候,柳花明穿着一身素衣,两眼像被黄蜂叮了一般,数次哭晕在灵堂上。 周道奇夫妇两个远道从永州过来虚眉派所在的太原府,路上要走许多天,秦书生去的时候他们还没到,丧事有条不紊地办着,一边办一边等周道奇。 又等了两天,湘南大派的人才来,队伍还没进门,就听见门口传来仰天长啸,“我的柔儿啊……我的心肝宝贝……” 凤灵岳听到这不知为何,眼角竟然湿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在冷风中被吹得疼。 周夫人扑倒在周炳柔的棺椁上,一口气憋住就晕了过去,大伙赶紧给拉下去救治。 柳花明跪在周道奇脚下,泣不成声地忏悔,说他往洛阳去刚走两天,周炳柔便也走了,没人跟着,走的时候说去洛阳找柳花明。 周炳柔功夫不错,家人也没太在意,便让她去了,直等到柳花明从洛阳回来,周炳柔却没跟着一起,才知道周炳柔根本没和柳花明碰上面。 柳花明动用了虚眉所有的人手,把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全搜索了一遍,两个多月过去,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还派人偷偷去了湘南,周炳柔没在,但是没敢惊动周掌门和周夫人,偷摸地又回来了,直到半月前,在窑镇附近被人发现了周炳柔的尸体。 太原府在隆德府北边,虚眉离胥蒙山不远。入冬时窑镇有农民放火烧荒,竟然在烂树丛里烧出来一口大木箱,送到了官府,官府贴了告示,被虚眉门人看见,去见了,才知是已经腐烂了半个身子的周炳柔。 柳花明将周炳柔的尸身接了回来,赶紧通知岳父岳母,回去办起了丧事。 秦书生说,哎呦,那柳花明被周道奇打得,素衣染了个透红,周道奇仿佛变成了个魔,眼睛红得要滴血,质问柳花明,你怎么能让她失踪了这么久却不告诉我?你早说一天,也许我就能把她找回来!那是我这大半辈子唯一的宝贝闺女,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十几年含辛茹苦!捧在掌心!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反反复复质问,柳花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挺着挨打,周夫人醒了,拉住周道奇,说就算打死柳花明,闺女也活不过来了。 周道奇要开棺看他闺女,柳花明抱着他的腿,喊师一声父喊一声爹,说都烂了,看不成了。周道奇一把掀开柳花明,说就算剩个骨架,就算只剩一把灰,我也要看,看了我就知道,那是不是我的炳柔。 到底还是开了棺,烂成了一摊腐肉,那可不就是他的炳柔,胸膛前利器穿透的伤口还在,还剩下点没烂完的肌肤,满是各种各样的伤痕,好像有刀伤,有鞭伤,还有棍棒伤,死前定然受尽折磨,周道奇那一刻放声大哭,那悲声,像有人拿刀子生剜了他的心。 周道奇在周炳柔灵前指天发誓,要是给他查到了是谁杀了她,定灭他满门。 秦书生被抓走之前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周道奇夫妇还有个侄女,亲的,想再送过来给柳花明续弦,但是柳花明拒绝了,字字血声声泪,说炳柔尸骨尚温啊!她香魂犹在人世,也许夜夜要来探望,你们让我娶别人? 秦书生感叹,“在洛阳的时候未曾细细接触柳掌门,没想到他竟是这样重情重义之人,世间竟有人能痴情至此,若是嫁得这样的郎君,便是死了也值——” 灵岳一扭头,目光恶狠狠,“呸!值个榔头!你懂个屁!” 秦书生还在枉自深情,突然被骂了,满眼迷糊,心说这丫头一天十八变,实在是粗俗可怖。 凤灵岳心里兜兜转转就一个念头,周炳柔是柳花明杀的,那是个道貌盎然的衣冠禽兽,只是可惜她手里现在没有了那杀人的证据,否则现在就要冲到永州去找周道奇告上一状,戳破他女婿的虚伪面目,让他能够手刃仇敌,眼下,还是先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以期来日能为周炳柔的冤魂做点什么。 凤灵岳悲愤许久才缓过来,见秦书生正在一旁望着远方出神,推了一把秦书生的肩膀,秦书生如大梦初醒一般,“干啥?” “你不是要讲,你是怎么被抓的么?” “哦,是了,”秦书生挑起袖口擦了擦眼睛,“出殡前一天晚上,偌偌突然失踪了。办完丧事后,我就一个人往南走,遇到了一伙穿着铠甲的歹徒,轻松就把我带走了,辗转了很久,吃了许多苦头,才知被关到了太师府的地牢,那下手的就是容正言!” 凤灵岳心里讥笑,那怂货!又问秦书生,“刘玄妙呢?你虽然稀松,但是她功夫还不错呀,怎么会被人轻易抓走?” 秦书生垂下头,一副自怜自苦的模样,“闹掰了,我往南去,本来就是想去追她,没想到啊。” 凤灵岳呵呵笑,“怎么闹掰了呢?这段仔细讲讲。” 秦书生叹着气,“她那个人啊,凶得很!那天在虚眉派,看着周炳柔那般惨,我哭了几声,晚上被她给打了一顿。” 凤灵岳笑,秦书生接着说,“我说,刘玄妙,平常你就天天管着我,不让我看旁的女的一眼,看一眼就打一顿,我也不是要看别人,遇到了江湖同仁,总要打打招呼,出去街上走走,也不能闭着眼,总会看到,如今你越发厉害了,那周小姐都入了黄泉,我替她哭两声,让她黄泉路上听见,再回头望望这世间,难道也不行?咳!越解释越不听,拿着她那细棍子,呼呼地打,彼时还在虚眉派里,那么多人看着,我好歹是堂堂无影门的掌门,脸都丢干净了。她不通人情,蛮横泼辣,当初真不该信了她的邪,她像滚烫的火,她热情上来我扛不住,怒火上来我也扛不住啊,之前有这样的事,我装装可怜,苦苦求饶,她也就放过我了,第二日还是一般恩爱,可是这一回,她就像收不住了一般,打了我还要走,还说了那样要与我生离别的话,我待她那样真心,她却说那样的话,真是……真是伤透了我……”秦书生兀自摇着头,涕泪交缠。 别人再怎么可怜,也不如自己可怜十之一二。 “你既然如此被辜负,怎么还往南边去追她?” “我毕竟许诺过她八抬大轿,红灯花烛,我宁天下女子负我,我秦书生不负一人。” 凤灵岳说,“可是秦先生,你半生结交了那么多红颜知己,怎可能不辜负一人?你奔往了下一个,必然就辜负了前一个,你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情债了。” “我没!我与她们每个人交往,都是全心全意,一心只想着她们好,我怎么受糟蹋都没关系,怎奈世事多变,到后来,总是好事难全。” “要是你没有被抓,你找到了刘玄妙,她还是天天打你,你还愿意娶她吗?” “当然!我曾许下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诺必信。”秦书生信誓旦旦。 “要是没碰见刘玄妙,你会娶惠掌门么?” “当然!我二人情投意合,无双善解人意,最是体贴,她是这世间顶好的女子。” “那要是没有碰见惠掌门,你会娶宋依稀吗?” “我……”秦书生语塞了。 “秦大哥,你又何必去怨别人?何必去怨世事?我看你才是这世上最最薄情之人,谁知她们不是因为你的薄情才受伤离去的?我倒真想问问你,可知什么是恒久真情?” 秦书生自嘲似的,“真情?这世上哪有恒久真情?你抓心掏肝,温柔尽付,到头来,不还是大梦一场空?这世上的人,哪有一个真心实意的,都只是一时,哪有长久?” 凤灵岳说,“秦大哥你自己不懂长情,旁人当然对你寡义,人都道秦书生风流之名,哪个愿与你长相厮守?你贪她的一日欢,她讨你的一时笑罢了,要我说,你自己该先有个一世深情,尽付一人的心。” 秦书生愣了,他自己从来没这样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当人生得意,爱过不悔,秦书生念着,“一世深情,尽付一人。” 秦书生望着前方,残云收住了北风和暴雪,天幕垂垂坠落,星河无限,天高地远,山水苍茫,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无意识地吐出一句,“我不会呀,那该如何?” 凤灵岳轻轻地摇着缰绳,仿若呢喃,“我也不会。” 除了马蹄和思绪,夜寂静无声。 第十章 晚风疾,善加衣(2) 正月初五晚上,马车到了窑镇,凤灵岳给秦书生找了个镇上最好的酒楼,定了天字一号房,秦书生怕得不行,“好妹子,我这藏都藏不过来呢,你给我整这来了?” “不怕,秦大哥,宋依稀这时候不在,旁人又不认识你。” “她去哪了?” “南阳,玄雅堂总部,我以前仔细打探过,他们每年这时候五个分舵都会齐聚南阳城,给蒋尊主表忠心去呢!” 秦书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凤灵岳临走说,“你且安心住下,踏踏实实等你的人来接你,过五天我再下来一趟看你。”那时候驿馆可以跑货了,她要寄东西回汴梁。 车马留在了客栈,凤灵岳背着个小包裹上了胥蒙山,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还好上次置办的东西都还在这。 凤灵岳掌上油灯,山上入了冬就没烧过火,屋里像冰窟,凤灵岳捡了点柴,费力地生了火,这事虽然她能干,但从前不用她自己伸手,不熟练,烧了半个时辰,屋里才暖和了些,她又烧了水洗漱,长发铺散在身后,轻轻摇摆。 一盏小油灯,不很亮,凤灵岳坐在桌子旁,借着微光梳头,眼前放着一本临走没来得及收的闲书,眼睛看着字,脑子却不在这。 劫走了秦书生,这代表她和相府决裂了,她相信她爹知道她不会再回去,他也不会再找她,不会费力气追她,她给了容寿一个多好的理由,让容寿可以对众人说都是她凤灵岳背叛家族,咎由自取。 所以她敢来胥蒙山,她还要告诉他们她就在胥蒙山,从此他们就会避着这座山,大家互不打扰,各自生活。 等给小娘寄了平安信,送走了秦书生,她就去襄阳,天下之大,当有安身之所。 那晚上睡得并不好,半宿沉甸甸的梦境,压得她喘不过气。 凤灵岳刚上山一天,施即休就到了。 循着秦书生留下的痕迹,施即休找到了天字三号房。 那天在虚眉派,施即休被神农教的人盯住了,好一顿厮杀,但施即休哪是那么好杀的。施即休叹道,“真没意思,那天在少林寺露了相,怕是以后日日要被人追杀,你还是别跟着我的好。” “神农教哪一伙人追杀你?” “高高壮壮,身形和蒋玄武很像,但是年轻些。” “那是蒋信义,他为何追杀你?” “我怎么知道,他说奉圣主命,往后只要是有神农教的地方,我都不得好过啦!” 秦书生低低说,“那你不能去的地方比我还多。” 秦书生讲了他被掳到太师府的遭遇,是凤灵岳将他救了出来。施即休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秦书生说他对凤灵岳身世的疑惑,施即休笑说,“我知道她是谁。” “是谁?” “她是容寿的第七女,她小娘凤夫人在容寿后院行四。” 秦书生十分激动,“我就说她是个骗子!亏我还推心置腹跟她说了那么多心里话。” 施即休听了秦书生这话有些不太高兴,“你这人怎么这样,管她是谁,她好歹刚救了你一条命,你转头就骂人,合适么?” “确实是不妥,我不该恩将仇报,我就是纳闷,容寿挖空心思地想整死我,她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容寿不打死她?” 施即休陷入思索,“这我也琢磨不透,我跟你说,我之前在胥蒙山感染的疫病,还有少林寺里中的合欢药,都是她给我下的,你说她这又是为什么?”施即休说这些的时候淡淡的,完全看不出那时那日的生死一线,好像在讲旁人的事。 “呸,我还当她是个什么好人?那可是差点要了你的命!说不准现在正憋着坏水准备坑我们呢!好,别说了,她过几天还要来,趁她来之前,咱们赶紧跑吧!”秦书生说着就要去退房。 施即休却一动不动,“不走,等她来。” 秦书生满脸狐疑,“等她干什么?你还嫌她杀你杀得不够?还是说……你要报仇?” “报什么仇?哪有什么仇?她杀我那事情,你不许跟别人说,也不许告诉她我知道了。”施即休叽叽歪歪。 “那你等她干啥?” “我要问她一件事,让我难寝难眠的三大谜题之一,不知道答案,死也不能瞑目。”施即休认真地说。 “哪三大谜题?”秦书生从前觉得施即休的心思简单得像一块白布,浅薄易懂,怎地他还有谜题了?十分纳闷。 “第一,贺雀搞这个破龙蛇令牌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持令人我不能杀?” 秦书生头摇得像小儿玩的拨浪鼓,“那谁知道,第二呢?” “第二,十四年前下山,我师父到底跟容寿说了句什么?那些年我怎么问他,旁敲侧击,就差严刑逼供,他就是不告诉我。” 秦书生突然觉得朝夕相伴,但他实际上好像并不懂施即休,略微沉吟,“……你这还能再久远点吗?这些事难道凤灵岳知道?” “她可不知道,她只能回答我第三个疑问。” “那第三个又是什么呢?” “第三,去年十月末的时候我和她被困在一个山洞,我想知道那天她是不是亲了我一下。”施即休目光灼灼,像烙铁。 秦书生一时没反应过来,“谁亲了你?你有了桃花,怎么没告诉我!” “灵岳呀。” 秦书生差点跳到房顶上去,身后桌椅板凳碰倒了一大片,满地乱转,喝了好几杯滚水,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盯着施即休一字一字说,“施偌,你不是疯了吧?” 施即休不能理解为什么秦书生表现这么怪异,明明他刚刚的表现才像疯了的样。 秦书生使劲压着砰砰跳的心脏,“对对对,你好了之后我也没问你,你现在来给我仔细讲讲,那天在山洞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施即休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叮嘱秦书生不许说出去。 秦书生从一开始的好奇,变成了惊讶,然后癫狂,他反复思索,推敲琢磨,终于得出了一个最稳妥的答案,他告诉施即休,“没想到她心机这么深,她杀你,必定是受了容寿的指示,但是她刺杀失败了,她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便用了这招美人计,她勾引你,轻则勾引你失身,重则勾引你动情,到时候再杀你,你怕是要心甘情愿的赴死,此番她救我出来,也许也是和容寿定下的计策,放长线钓大鱼!你看你已经上钩了!傻小子!” 施即休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来,扑棱扑棱头,说了一句,“我不信。” 终究是没走成,初十一早,施即休就坐在窗口往外张望,秦书生在屋里写字,不时调侃他两句,“偌偌,世上再没有你这么傻的人喽!” 从早上暖阳升望到晚上凉风起,千千万万人从门前走过,也没有一个像她身影的,施即休脸上的表情逐渐消沉下去,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秦书生在屋里喊,“傻偌偌,她就那么一说,也许是逗我的,她惯会骗人,你怎么就信她?” 一不留神,施即休突然从窗口消失了,秦书生赶紧跑过去窗口往下望,见施即休正站在凤灵岳对面。 凤灵岳午时离了山,街口定了个小铁砂瓶,一下午等在烧瓶子的老师傅铺子上,盯着他在瓶肚里头刻了一圈的‘安’字。 天晴朗,凤灵岳坐在街边铺子里的矮凳上,一动不动盯着老手艺匠人慢悠悠的动作,一笔一画,瓶内画安,平安。 赶在天黑前跑去了驿馆,把那铁砂瓶寄回汴梁给凤小娘。 然后才想起去看一眼秦书生有没有人来认领,刚走到酒楼门口,上边斜着飞来了一个人影,凤灵岳下了一跳,定了定神,“怪大哥,你来啦。” “灵岳。” “你能来接秦大哥回家,我也就放心了。”凤灵岳抬头,看见了窗口的秦书生,一笑,“秦大哥,那我就不上去了,你们一路慢走,平安!”凤灵岳说着就要离开,已经错开了两步,却被施即休拉住一只胳膊拽了回来,凤灵岳疑惑,“怪大哥,还有什么事吗?” 施即休结结巴巴地说,“晚上……晚上起风了,天冷……你多穿点。” 凤灵岳觉得他莫名其妙,却还是不失礼貌地回了个好,转身离去了,施即休望着凤灵岳离去的背影一直到消失,颇有些失魂落魄,回身上了楼,往宽椅上一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秦书生递过来一张纸说,“偌偌,我给你写了首诗。” 施即休没什么意趣地接过来,从前秦书生写的诗,他不屑一顾,觉得他酸腐卖弄,这一首却不同,读着读着,施即休坐了起来: 温玉公子,误信佳期,款款相思。 隔窗但顾千人面,只盼一人共朝夕。 相逢问君欲何事?却诉晚风疾,善加衣。 施即休说,“老秦,这诗不错!” “那现在可以走了吧?” “往哪走?” “回蝴蝶谷啊!” “再等等。” “嘿!”秦书生奇了怪,还等什么,脑子突然一转,“偌偌,你可知道这凤灵岳和成峰是什么关系。” 施即休从那首诗上抬起头,混沌的眼神望向秦书生,“啥关系?” “红颜知己呀。” 施即休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哦。” 凤灵岳回了山上,晚上睡不着,到了半夜小油灯还亮着。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来了,一点都没隐藏行迹,跑得呼哧带喘,是谁?凤灵岳想,能这么直接上来的,是认识路的人,难道是朱敞?思绪还没落定,门被撞开了,一个黑衣服的身影,扑通一声跪瘫在地上,身上背着的长弓也掉了下来,凤灵岳走过来,“弦月?” “姐——”夏弦月扑在凤灵岳身上,嚎啕大哭,凤灵岳拍着他的后背。 夏弦月哭了一会,努力收住,凤灵岳让他坐到桌边,夏弦月说,“姐,总算找到你了!我看到那点小灯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说着又咧开了嘴呜呜哭。 “弦月,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过汴梁了,去你给我留的地址找你,守门的人说你不在了,我不知道你会去哪里,只想着回来山上看一眼,你果真在这里!”夏弦月又开始流眼泪。 凤灵岳给他擦擦泪,“你跑了这么多路,到底怎么了?” 夏弦月突然甩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然后给凤灵岳讲了襄阳发生的事,他们到了襄阳,找到了歃血盟,在那门口转悠好几天,没敢进,因为看着进出的人,不像在洛阳见到的那些人的样子,还好师父发现了他们,薅着他俩的后领子给领到了一个院子里,弦月轻功有了很大进步,按着韩师叔照母匣做出的安排,弦月半夜里溜进了歃血盟,将早年韩师叔他们在家里布置的机关都启动起来,年二十八的晚上,师父红着眼来安排他们次日的总攻。 讲了怎么收拾的赵如常,怎么歃血,怎么挂旗,年三十晚上,师父太高兴了,喝了个烂醉如泥,被那个叫白胡的朋友架着出去了,说街上的那个酒好喝,硬拉着他要出去换换口味,第二天等大家醒了的时候,怎么找也没找到师父,夏弦月说到这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凤灵岳按住他的手,“弦月,不要这样,你只告诉我后来又怎么了。” 弦月说,“那个白胡!我才突然想起来。姐你记得你帮我去夺归云弓那次?有两个坐着马车的人,跟柳花明说话的那个声音,就是白胡!要是我早点想起来,就知道告诉师父防着他!” 凤灵岳思索着那日听到的对话,“那其中一个是柳花明,另一个就是白胡,那日我听见有人叫他尊主,还听他叫蒋玄武的名,他是神农教的人。” 弦月点头,“是,姐,我从襄阳往北来的时候,一路打探追踪,先过了南阳,没见到他们的踪迹,我便继续往北去洛阳,还真的在城外被我追到了,但是他们有很多人,我不是他们对手,跟了几日,探听到他们说,要去烟霞,去见什么圣主,他们还说……”弦月声音抖起来。 凤灵岳说,“弦月别怕,尽管说。” “他们说,师父这回必死无疑,说见过圣主本事的,都死了。他们一路走的都是有他们分舵的地方,我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法动手救师父出来,我决定不再往前跟,正好到了汴梁附近,我便拐了过去,姐,我来求你帮忙!”弦月目光热切。 灵岳眼珠急转,“襄阳那边会不会有危险?” 弦月摇头,“我与韩师叔、闻善商量好,我来追踪,他们坚守襄阳,韩师叔说,有子母双匣在,谁也打不进来,当务之急,我们要把师父救出来。” 凤灵岳在头脑里慢慢地描绘着华成峰的样子,许久没见,想起来他,心里充满异样的感觉,好像他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事历历在目,又仿佛很遥远,远得已经让她觉得模糊。 当务之急,得先把他的命给救出来,只是他如果真的被送去了烟霞,她怎么救得出来?神农教总部,有许多恐怖的传说。 凤灵岳想了想,“弦月,你别急,我此刻就算跟你去,成峰也救不出来,我们两个不够。” 弦月哪能不急,“那怎么办?他们那些人心狠手辣,我时常夜里还能梦到他们对归云做的事,”说到这句,弦月抖了几下,“我害怕再晚一点,他们就把我师父给整没了!”弦月低下头噼里啪啦掉眼泪。 凤灵岳说,“我们去找一个人帮忙。” 弦月抬起头,“谁能帮忙?” “怪大哥施即休。” 弦月突然哽住了,他眼圈里含着眼泪,在拼命地往回咽。如果有可能,他此生都不愿意再见施即休,但是,他们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帮忙,也许才有一线生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凤灵岳。 灵岳明白他的顾虑,“为了成峰,弦月,你要忍耐一时。” 弦月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匆匆休息了两三个时辰,天刚蒙蒙亮,俩人就下山了,秦书生俩人昨晚上还在这,若是走,应该走得也不远。 到了山下,街市开始热闹,酒楼早早开了门,凤灵岳敲开了天字第三号,应门的是秦书生,一见是她,秦书生脸立马就冷下来了,但没挡住俩人滋溜就钻进屋了,呼喊怪大哥,但施即休不在,秦书生说,“我打发偌偌去买豆汁去了,有什么活和我说也一样。” 凤灵岳说明了来意,秦书生略一思索,摇头道,“你要是问我这个白胡是谁,根据你说的这些消息,我推测他是神农教的一个主要人物,神农教的教主陈慈悲称为圣主,底下有四位尊主,除了沈西楼、蒋玄武,便是这个胡千斤,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灵岳妹子,这事只能帮你到这里,烟霞是神农教的总部,我们不敢去,偌偌也不行,他去了,也会死在那。” 凤灵岳忙说,“怪大哥天下无敌,他怎么会死呢!秦大哥你忘了,就算我不来求,你们与成峰在半月湾、洛阳、嵩山难道就没留下点兄弟情义么?你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吗?” 这句话虽然更打动秦书生一些,但是他思索了片刻,还是摇头,“死一个还是死两个,你让我选,我选死一个。” 一旁弦月已经攥紧了拳头,好像要出手打秦书生。 正尴尬,施即休拎着两碗囔臭的豆汁回来了,一见凤灵岳,眉眼立马弯了起来,再看了一眼夏弦月,还点了点头,即休说,“灵岳这么早来,有事吗?” 凤灵岳起身,“怪大哥,有一事相求。华成峰被神农教拿去了,正在押往烟霞总部的路上,特来求你相救。” 即休放下豆汁,眉头滚动,“烟霞?从陈慈悲手里把华成峰救出来,委实……有点难度。” 秦书生搭话,“是,别说是我们,全天底下你去问问,谁敢说能做这样的事。” 夏弦月也拧着眉头,他真想开口和施即休说一句,求你,但是他就是开不了口,兀自在那里跟自己较劲,眼神里一时楚楚可怜,一时愤恨翻涌。 他开不了的口,凤灵岳可以,逼近一步,“怪大哥,求你,帮帮忙吧。” 施即休愣了一下,随即赶紧应下来了,“好好好,灵岳别急,只是有一点难度而已,克服一下,我们这就收拾,赶快出发!” 凤灵岳和夏弦月拜了再拜,终于扫清了脸上阴霾,赶紧去买马置物。 留下个像石雕一样的秦书生,许久才从惊愕的状态缓过来,“偌偌,你怎么会答应呢?你不是从来最不爱管闲事的么?” 施即休眉眼弯着,目光还没收回来,“她都说求我了,能怎么办?你看她多高兴!” “偌偌,你还记得从蝴蝶谷出来的时候,你说这天下有三人定能胜你,陈慈悲,秋圣山人,还有个无名,你要去送死吗?别忘了神农教可在到处捉你,你不但不跑,反而要自己送上门去!到了烟霞,十拿九稳,必死无疑,更何况,”秦书生也望着那俩人的背影,“你可能到不了烟霞,半路上就容易让她给你整死。” 施即休笑着,“不怕,救不救得出,我尽力了也好,万一我哪天要做了什么对不起成峰的事情,这不是也能弥补一二。” 秦书生翻着白眼,仍是不甘心,丧丧的,“你去了我怎么办?” “我刚刚在镇上碰见无影门的人了,估计一会就来了,你放心。” “哎,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坚持……我让如瓶带着一队人马,不会比你晚到烟霞,你知道怎么联络他。” “好,多谢了,老秦。”施即休喜上眉梢。 第十章 晚风疾,善加衣(3) 那日中午施即休特意多吃了点,凤灵岳花了大价钱,买了镇上最好的马,三人轻装简行,往东北去有官方的马道,但是前几天下过雪,地面上蒙了一层白毛,行路艰难。 刚过完年,路上的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车辙和蹄印。 快跑也要六七天才能到烟霞,那地方实在偏僻。今日虽然没下雪,但已连续几日天色不好,总要再下一场大雪的样子。越往北走越冷,三个人穿着厚袄,扎着大氅,一路疾驰。 弦月腿长,骑着最高的一匹马,跑在最前面,见另外俩人跟不上,一会再折返回来,如此折腾了几次,神色越来越焦急,终于忍不住了,靠近凤灵岳旁边,朝施即休努着嘴,小声说,“姐,你看他是不是故意的,怎么跑的这么慢!” 凤灵岳骑的是一匹矮小的马,脚程本就不快,但施即休还老是落后,这速度,比当年凤灵岳和那班布去高昌的时候,慢了不是一星半点,照这样下去,恐怕要半个月才能到烟霞,到时候华成峰恐怕连片汤都不剩了。 灵岳俩人在原地等了一会,施即休才慢悠悠地赶上来,弦月脸色越发阴沉,凤灵岳迎着风喊,“怪大哥,我们是去救命的,跑快些吧!” 施即休佯做不觉这俩人的焦虑,“这马不行,跑不快。” 夏弦月说,“我跟你换,你骑我这匹!”情急之下,话一出溜就说出来了,施即休心里有点高兴,这可是重逢之后,夏弦月正儿八经的跟他说的第一句话,除了去年在洛阳的一句‘你想让我死给你看吗’。 但他还是无所谓的一副模样,“你那匹马太高了,我骑不了。” 弦月拨着他高高的马头,眉眼拧成个八字,“你究竟想怎么样?” 施即休摊摊手,“没想怎么样啊,没办法,要不到前面城里去换匹马?” 弦月强压一头怒火,被凤灵岳拉住,尽量维持住语气平和,毕竟是求人家办事,“怪大哥,你想要什么样的马?我叫弦月先跑过去买。” 即休面露喜色,“好好好!我就要一匹跟这匹差不多高低的,要一副好鞍子,这一副太硬,硌腿,马要白色的。” 弦月忍不住了,怒声喝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白色黑色有什么区别?”话音未落,长弓一端抄在手里,另一端已经逼到施即休颈间,即休不慌不忙,早有预料一般往后闪了一下,轻轻躲开,然后徒手接住晃过来的长弓,一用力,将夏弦月拽到了马下,弦月摔到了雪窠里,沾了一身的雪沫子,弓却没松手,在雪里被拖行了两步。 弦月就地一滚,又站起来,想把弓拽回来,却觉得使出的力气都喂了狗,有去无回,只见马上的施即休用力一挥,竟将夏弦月甩了起来,悬空转了半圈,夏弦月受那惯性,弓终于脱了手,被扔在了更远处的雪地里,那边的雪更厚实一些,夏弦月落地后停了一瞬,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施即休把玩着长弓,啧啧赞叹。 凤灵岳说,“怪大哥,你磋磨他干什么,你不知道他是个刚烈的性子,再被你给逗急了。” “我就是看他刚烈,不像个能屈能伸的样子,实在是需要教导。” “这时候就别教导了,救人要紧,等把成峰救出来,人家是正经师父,让他自己教导。” 弦月往这边走过来,即休不甚满意地翻了凤灵岳一个白眼,吐出俩字,“就不!”一扭脸拿着长弓当马鞭,弓背抽在马屁股上,驾了一声,马撒腿就跑,夏弦月也迈开长腿,两步翻身上马,打马便追,凤灵岳在身后无奈地摇头苦叹,心说这货要是一路撒泼,可够受的。 这回倒是快了,一路不歇,直跑到戌时,进了大名府南乐镇,才追上施即休。即休也不和他俩人商量,径自进了看着最气派的客栈,店家牵了马下去喂,即休点了一桌子的素菜。菜上好了那俩人才进来,黑着脸,即休笑呵呵地招呼他们吃,俩人在菜里挑挑拣拣,实在忍不下去了,叫了店家上些肉来。 灵岳和夏弦月都累坏了,下午跑了二百多里,路过了好几座城都没入,水也没喝上一口,还跑得一身臭汗,吃过了就要赶紧去休息,明日还要起早跑。 凤岳的房间在施即休和夏弦月的中间,洗漱完刚要睡,听见门口噼噼啪啪的声响,出来一看,那俩人正在拉扯,即休拽着弦月,“我教你一套功夫!” 弦月不去,凤灵岳说,“怪大哥,跑了一天了,你不累吗?你怎么这么爱教人功夫?早些休息吧!” 施即休稍微停了停拉扯的动作,看了一眼凤灵岳,“嘿嘿,说对了,我就爱教人功夫,我也教过你呢,忘了吗?” 凤灵岳突然感觉胸腔里的气一瞬间被抽空了,灌了些冷气进去,呛得她遍体生寒,心里说,好啊,终于要来翻旧账了。 弦月还是在挣脱,“我不学你的功夫!快放开我!” 施即休忽一松手,弦月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即休发现强求不来,眼珠一撇,“你今天把这功夫学了,明天咱们还能跑这么快,要是不学……” 弦月翻身起来,鼻头抽动着,“好!算你狠!” 跟着施即休往外边去了,施即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凤灵岳,眨了一下眼,一句话钻进凤灵岳的耳朵,“小七,你快进去,一会头发冻成刀子了!” 凤灵岳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兀自嗫嚅着问,“叫我什么?”心里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清早头遍鸡叫,施即休就醒了,呼通呼通敲了凤灵岳和夏弦月的门,凤灵岳出来问弦月昨夜如何,弦月说,只睡了一个时辰。夏弦月一日便被施即休折腾得没了脾气,只顾着埋头跑,施即休却好似悠闲,兜着马头老往凤灵岳的马屁股上蹭,一开始凤灵岳还以为他不是有意的,回头抱怨了一句,“怪大哥,当心些!” 即休说,“干嘛还叫我怪大哥,你从前怎么叫我的,如今怎么不叫了。” 凤灵岳心口一紧,嘿,果然来了,略略收了缰绳,放慢了两步,盯住施即休,“从前和现在,时过境迁,你不是太师近臣,我也不是相府小姐了,现在这样哪里不好?”凤灵岳说完,策马向前,施即休一头雾水,赶上来再问,“你怎么不是相府小姐了?因为救了老秦吗?” 凤灵岳冷冷地回了一句,“不是,快赶路吧。” 施即休不肯罢休,“小七,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们好歹也算旧时相识,叙叙旧怎么了?” “没什么好叙的,你不要叫我小七。”凤灵岳眼角突然有点红,脸上蒙上了一层萧瑟,施即休有点懵,还要再开口,凤灵岳停下马,马鞭贴在施即休胸前,十分严肃地对他说,“施即休,不要打听我的事。” 说完策马疾驰,跑了一会,弦月从后追上来,急乎乎地对凤灵岳说,“他不见了!” 凤灵岳气得差点没翻到地上去,这个人言而无信,喜怒无常,又没脸没皮,死缠烂打,幼稚乖张,如何相处?但还是强自忍耐了一下,立在原地,说,“在这等他一会。” 弦月说,“我受不了他了!我自己先去,救不出来师父,我就把我这条命也搭在那,反正活的够本了!” 凤灵岳拉住他,“等会他来了,我与他说清楚,你姑且再忍耐一下。” 等了小半个时辰,施即休才来,不是骑马来的,整个人横着搭在马上,有气无力的样子,任由那马自己散步一样往前小步挪动。弦月更加生气,待他走到跟前,凤灵岳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施即休,起来!别装死。” 施即休垂下去的手抬起来胡乱摸着马鞍,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像刚刚睡醒一样,凤灵岳盯了他片刻,“烟霞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施即休挠了挠头,一脸的无辜,“去啊,啥时候说不去了。” “你能……”凤灵岳一脸无奈,压了压火气,“能正常跑吗?” 夏弦月指着他,“骗子!你昨天说我跟你学了那功夫,你便好好跑一天!” 施即休这才来了点精神,“我可没骗你,不就耽误了你半个时辰吗?我今天一定给你跑回来!”说着一打马,飞奔起来。 晚上仍然抓着夏弦月练功,把夏弦月折腾得小小年纪就要油尽灯枯,施即休仍然不满意,怪他这些年疏忽了功夫,好些东西又要从头开始教,连打带骂,到了白天,就又犯浑,找各种理由跑不快,一旦弦月开始责备他,他又发狂一样弥补,要赶上当日的路程,便一气跑到半夜,半夜到了客栈又不让弦月休息,到了第三天晚上,弦月终于忍不下去了,给凤灵岳留了个条子,先走了,会在前方给他们留消息。 弦月走后,凤灵岳也不理施即休了,只顾着自己跑,无论施即休怎么卖弄都不理他,始终冷着个脸,路过奉符县城,天还早,施即休耍赖,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连着走了好几日,累了,要歇。凤灵岳拗不过他,索性不管他,自己一个人打马穿城而过,又跑了快两个时辰,沿途竟然再没有合适的街镇能歇脚,天这时候飘飘洒洒地开始下雪,雪花大片,没有风,安静地下。 快十五了,皓月当空,天地皎洁,竟让人心里能平静。 凤灵岳有点饿了,可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硬撑着往前赶,忽闻背后马蹄声响起,她往路边靠了靠,回头看,是施即休,青绿色的衣袍,墨绿色的大氅,翻飞着从洁白的天地间劈出一条缝,策马而来,到凤灵岳身边,吁地一声叫停了马,那马扬起前蹄又落下,嘴里吐着热气,嘶鸣着。 即休说,“你跑得可真快,愣是让我追了这么久,饼都要凉了!”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凤岳道了谢接过来,“没凉透,还温呢。” 这温柔的夜光月色,好像不合适暴躁,只该顺应天地,温和对待眼前人。 他们不再策马,让马儿自个儿在路上晃悠,凤灵岳打开那纸包,咧嘴笑了,“肉馅的。” 就着雪吃了会饼,肚肠里暖和起来,施即休今夜难得的安静,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即休又解下来搭在马背上两个水囊,递给凤灵岳一个,“我还打了水,喝点吧。” 凤灵岳拔开了水囊的塞子,凑近嘴边,却没喝,转过头望着施即休,脸上憋不住的笑,“你打的是酒,不是水。” 即休一惊,拔开自己的水囊,一股浓香的酒气扑面而来,兀自生气,“嘿,我说怎么这么贵!” “酒也行。”凤灵岳说了就干了一口,北方的酒,有点辛辣,但是醇香萦绕齿间,很暖,“你也喝点吧,暖暖身。” 即休赶紧摆手,“不不不,我可不能喝!喝了会……发狂!”即休做了个鬼脸。 “怎么发狂?”凤灵岳笑着问。 “大概会……杀人吧。” “你杀过?” “什么话!”即休有点激动,“我杀人无数!” 凤灵岳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挑衅问,“你喝过吗?我怀疑你从来没喝过。” “喝过一口,杀没杀人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我不信。” “当真呀!老秦说的。” “那你喝一口,我就告诉你我怎么不是相府小姐了。”凤灵岳突然感觉有了意趣。 即休低着眼盯着那一囊酒,思索这个买卖做不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划算,我喝一口,你得把这几年的事都告诉我。”然后抬头盯着凤灵岳。 凤灵岳说,“好!你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但是你也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即休眼神也不退让,“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追杀我,那你要告诉我实话,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 凤灵岳突然靠近,“你说了好几次山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这个得你告诉我。” 施即休抿了抿嘴唇,“这个……这个得喝了酒才能说!” 凤灵岳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挑衅似地盯着即休,施即休仿佛暗自下了决心,闷头也喝了一大口,喷出去一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许久,凤灵岳眼见着他从头脸到细长的指尖,都红了起来,仿佛皮都变薄了,那眼更是红得让人想入非非。 即休伸出颤抖的手指给凤灵岳看,“你看,我这可是真心求教了。” 凤灵岳也惊了,心里有点怕,问他,“可还……清醒?” “大约还能顶一顶。”但是红色不退,笼罩着整个人。 可能是那夜色好,月温柔,满天的碎星星,映得天地安详,可能是那马蹄声敲在了孤独的人心上,阵阵回响,也可能是施即休的红眼太让人迷蒙沉醉,凤灵岳从那三招问他,“那天你教了我三招之后去哪了?就再也没见过你,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恐怖,爹爹三天两头的发火,大哥哥倒是老实了很多,不敢去惹爹爹生气。” 即休突然想起那天在山洞里,凤灵岳醒来第一句话就问他,去哪了。难道这个事情,她还一直放在心头吗? 凤灵岳讲她和师父那班布到处流浪的五年,中间只回去过太师府三两次,直到那班布在高昌出了事,她回到汴梁,又讲如何与成峰相遇,杀了霍义王,如何退了李侍郎家和赵翰林家公子的亲,变成了汴京城人人唾弃之人,讲了曲探花、朱敞,以及如何解救了秦书生。 凤灵岳的声音像埋在水里,被石头坠着,低低沉沉的,她情绪无甚波澜,却听得施即休胸口发闷。施即休不知道,真正沉的,并不是他离开之后这些年的事,而是在他离开之前,只不过,凤灵岳好像忘了那一段。 讲完的时候,施即休身上的红色都退得差不多了,一个没拦住,他又喝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但是没喷,全咽下去了,眼珠立马又红了。 凤灵岳说,“那你呢?” 施即休这几年就乏善可陈,他去哪了?哪也没去,就在蝴蝶谷,和秦书生厮混。 灵岳问,“怎么认识的秦书生?” “你不知道,那天我教你三招的时候,老秦也在丞相府里。” “哦?这倒是从未听说。他在那里干什么?” “偷东西!不知是哪里给太师……容寿送来的礼,其中有一件是从老秦的兄弟家里搜刮来的,他自告奋勇要帮兄弟寻回去,那时候他年纪小,只身就敢来,哪知道太师府刀山火海?我见着他的时候,已经被人堵在了死胡同,见他可怜,手一松,放了他。哪成想也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灵岳点头,“原来他与容家的梁子,早就结下了。那你呢?他们为什么又要追杀你?” 即休扭头问,“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 “说你勾结宣静王叛主,要暗杀爹爹,失手了才被追杀。”这是容氏对这件事后来一致的对外口径。 “我呸!血口喷人!这些人坏得很!”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此事可能不好讲。” “你答应了要说的,不许耍赖!” “好好好,你先稳一稳神。” “快说。” “元符三年,哲宗病逝。哲宗无子,当时可以继位的是当今陛下,时为端王,和静王,也就是现在的宣静王,两王相争,端王胜,次年改国号为建中靖国,陛下江山未稳,静王一直不肯罢休,与你父亲勾结,筹谋几年,要篡位,他们当时派我去刺杀官家,就是那天,我教完你三招之后,夜里就进入了紫微宫,一切布置妥当,见到了官家,刀都拔出来了,但是我最终没杀他,我跑了。”施即休平静得像在读一段史书。 “可是后来我父亲和宣静王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惩处。” “这件事除了我,可能没有别的证据留下来,官家也不是全不知道,因为自从那以后,他对容氏一直是且用且疑,刺杀一事,他也怀疑你父亲和宣静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凤灵岳心里道,那凉了,唯一的证人,容太师不可能不将他灭口。 “你既然愿意去,为什么最后没有杀他?你是为了天下大义吗?你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施即休摇头,“不是,惭愧,我心里没那么多天下大义,是因为官家身上挂着一块龙蛇令牌。” “龙蛇令牌?” “对,你记得在胥蒙山,我曾给你和成峰讲过,下山时,我师父留下一条律令,持龙蛇令牌者,不能杀。” “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见了它,然后听了我师父的话,没杀他,我就跑了。” 凤灵岳默不作声,心里一时没有了头绪,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对着华成峰怎么都无法说出口的事,对着施即休这个半疯就一点都不想隐瞒,也不知道为什么施即休辛苦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就这么轻易告诉了她,难道他不怕她帮容太师杀人灭口? 突觉不对,施即休好像已经知道她杀人灭口了,因此刚刚问她,他们是怎么跟她说的,说什么?说杀人的理由。 凤灵岳猛地一甩头,神色里有转瞬即逝的一点慌,“那事,你……你都知道了?” 即休脑袋里转了一下,哪事?哦,那事,下药那事,即休嘿嘿一笑,“嗐,小事,无妨。” 凤灵岳觉得脑袋有点烧,想躲,又无处躲藏,即休却不放过,凑到凤灵岳耳边,压低声音,“你下手挺狠呢,小七。”即休手捂着心跳的位置,红红的狗眼,装委屈可怜。 像在凤灵岳心里窜过一个闪电。 小七,这个名字许多年没有人叫了。 凤灵岳又喝了一口,酒凉了,施即休也喝了一口,又红了一遍,但是他洋洋得意,他在学呢,原来喝了酒并不会死呀。 借着酒气,施即休又凑近了些,“你想不想知道那天在山洞里发生了什么事呀?”月光洒在即休的眼睛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凤灵岳点头,即休压着嗓子,像是怕惊动了天上的神仙,“你那天,亲了我一口。”说完心里通通跳地,在那等着凤灵岳的反应,凤灵岳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她惊呆了一瞬,脸上颜色跳来跳去,伸出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拧在即休的胳膊上,银牙咬碎这三个字,“施即休!” 即休要是想躲,怎么会躲不掉呢,但是他让凤灵岳拧了个痛快,但是疼啊,施即休哇哇大叫,等她松了手,施即休打马就跑,凤灵岳在后面追,静静的雪片落了一层又一层,盖住了从前人的脚印,只留下这两行马蹄印。 即休刻意等了凤灵岳,灵岳追上去又要掐,嘴里叫着,“你敢再说一遍!” 即休连忙讨饶,“我说错了,我瞎掰的!没有没有,没有这事!”心里却叹了口气,她果然不记得了,为什么不记得了呢?追打了一会儿,俩人停下来了,即休伸手接飘下来的雪花,夜无声,对着自己的手掌说,“小七,你看,这天地间,只有你我两人。” 凤灵岳回了一下头,天地苍茫,雪幕悠扬,天上星星淡了,月亮也往下滑,那天地间,可不就是这俩人么。 天亮的时候,终于到了一个镇子,这才觉得累,赶紧找地方休息。从那天之后,凤灵岳才觉得,即休乖张疯魔,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好像什么活也能对他说,即休从不评判,她变成了小七,而他也不再是怪大哥,而是堂堂正正施即休。 又跑了一天,晚上落脚在牟平县红弗客栈,次日便可以到烟霞。守如瓶就在这等他们,如瓶给即休抱了个拳,叫二哥。 如瓶把如城叫哥,把秦书生叫大哥,把施即休叫二哥,施即休虽然没入无影门的门,但是叫一声二哥,无影门是人人都认的。 如瓶但凡见人,总露着一副笑脸,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说话声音也带着点儿音,还喜欢拿腔拿调,很容易让人喜欢,所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如瓶对那俩人说,“二哥,七姑娘,不能再往前走了,无影门在天朝各地都有门徒,我敢说姓蒋的和姓沈的手边,也有我的人,但是以烟霞为中心往外百公里,一个无影门的人都没有,说整个烟霞及周边县镇全都是神农教的信徒,丝毫也不为过,里面什么情况,我们一点都打听不着,只知道一些外围的消息。大哥说有一位姓夏的小哥,高个背着长弓的,与我匆匆打了个照面,昨日进了烟霞城,到现在没有消息。” 凤灵岳一吃惊,“他怎么自己就进去了!” 即休也生气似的,“嘿,这熊孩子!早知道不让他来,不够他添乱的。” 如瓶接着说,“我白日里试了试,我们只要向烟霞出来的人打听个消息,没问两句,他就反过来问我,然后就把我们问事的消息报告给族长一样的人,往烟霞城里送。我从没试过如此掣肘,拿不定主意,等着二哥来。” 即休说,“你二哥也没什么主意,你问她吧。” 凤灵岳说,“如今确定成峰是被带进了烟霞城了吗?” 如瓶说,“确实是,我们跟着的马车前日由胡千斤一行人押着进城了,没见再出来。” 凤灵岳说,“那怎么也得想办法进烟霞城才行,在这什么也看不出来。” 即休说,“如瓶,大部队都不要带,就放在城外守着,你与我和小七三人想办法先进城去。” 如瓶点头,“嗯,人都在外边,如果真的到了要大规模火并的地步,一时半刻也就调进来了,二哥放心。” 三人就当前的情形聊了一会,灵岳说,“烟霞城越是固若金汤,这事越是好办,说明他们有掣肘之处。” 如瓶甜甜一笑,“自然有,七姑娘有主意了?” 灵岳站起身,走到桌子边上,从随身包裹里,翻出了几个小纸包,挑挑拣拣,又塞回去一些,把选出来的小纸包,一个个小心打开,纸包里都是各色的粉末或细小的颗粒,她把不同的粉末与颗粒混在一起,做得十分认真仔细,施即休过来看,“这是什么?” “药。” “什么药?” 凤灵岳挑着嘴角,顽笑似的说,“我什么药都有。” 施即休脸忽然红了一下,咬了一会牙,才说,“给谁下?” “回烟霞城的人呗。”凤灵岳手上没停,“如瓶,叫手下兄弟,分散在烟霞城各个城门,凡是从外地回来要进城的人,都给他用上,这药随风化,但凡皮上沾了一点,就有用,赶着人多的时候,只管扬在空中即可,这些人带着药进了城,要是碰着旁人,这药就能再去沾旁人——” 话还没说完,施即休猛地一把抓住凤灵岳拿着小药包的手,两人几乎同时说话,即休说,“不行!”凤灵岳说,“你干嘛都弄撒了!” 即休急头白脸地说,“寻常百姓,哪受得住这个?你当他们都跟我一样能开肚取肠吗?”凤灵岳挣了一下,俩人这才意识到,还拉着手,即休赶紧把手松开,一脸的歉疚,凤灵岳白了他一眼,“这个药跟你那个不一样,这个药不要命,只是会有些症状,看着吓人而已,其实无害,且过几天,药效自动就散了。” 即休说,“你确定无害?要不你先给我点试试。” 凤灵岳冷笑一声,“哼,你搂开袖子看看。” 守如瓶也赶紧过来看,即休将两只袖子撸起来,卷到肘部,两条小臂上的血管仿佛浮到了皮肤表面,青紫色,一条条纹路张牙舞爪,好像皮肤要裂开一般,即休脸色也变青了,打了个寒战,举手就要拍凤灵岳,凤灵岳见状一缩脖,那手却没落下来,“小七,你下回坑我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凤灵岳吐了吐舌头,“你自己试试,不疼吧?” “倒是不疼,但是痒……还有,心里害怕。” “对,他们沾了这个药,就是这个症状,再过一两个时辰,脖子和脸上也会有,这药至多就是点……幻痒和幻疼的功效。” “你是说,让他们觉得疼和痒?其实并没有?” “对,一部分人会有,看中毒深浅,城内会渐渐恐慌和混乱,施即休装扮成渔民的样子,混在‘患病’的人群中,等待机会进入神农教内部,想办法在里面翻找成峰。” “我如何会有机会进去?” “到时候自然有,你就放心去吧,你在他们内部行动,能否保证不被人发现?” “如果不是陈慈悲亲自出手,应该发现不了。” 凤灵岳抬头看施即休的眼神,竟然有些崇拜。 四包药粉递给如瓶,如瓶没敢接,往后退了两步,眼里全是欲言又止,搂起了自己的袖子,也是即休那个症状,但是刚刚开始。 凤灵岳笑得像春天的花刚开的时候一样开心,硬是把那几个包塞到如瓶手里,然后又掏出另外几个纸包,继续配药,“如瓶,我现在配的,是解药。你也要乔装一下,你乔装成施即休,穿他的衣裳,带个姑娘假装是我,因为我怀疑我们一路上过来,烟霞已经收到消息了。你们蒙着脸,从南门直接进城,有人观察你们,打探你们,也不用理,有人问,你就说是郎中,有人拿这个症状来问你们,这个解药放在水中溶解,喝下去,即可解毒。” 说着这一包也配好了,递给如瓶,又拿出一个小瓶子,“如瓶大哥,这个小药丸也是解药,见效快,且不会复发,自己去办事的兄弟,吃这个。”说着倒出一颗在如瓶掌心。 如瓶望着那一粒小药丸,犯了愁,拿着一双求助的眼望向施即休,嘴里叨咕着,“二哥,这……” 即休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吃吧,吃吧吃吧!” 如瓶心一横,药丸放嘴里咽了下去,不到一刻钟,胳膊上麒麟一样的青紫色纹路,便退了下去,如瓶说,“城里突然出了大规模的混乱,他们一定知道是我们做的手脚。” 灵岳说,“我们打听了这几日,无论如何他们也该防备我们了,但是无妨,他们要护住无辜百姓,大乱起来,越发掣肘,他们抓不到我们。” 如瓶忧心忡忡,“二哥,七姑娘,你们可要快些来!神农教到处在抓二哥,我这点功夫假扮他,怕有命去……” 即休用力拍了一下如瓶的肩膀,“放心去吧!如瓶!” 又仔细交代了一番,如瓶带着一堆瓶瓶罐罐下去了。 安排完后,即休坐在铜镜前,凤灵岳给他乔装梳头,梳成渔民常见的那个辫子头,海风大,渔民把头发都编成了鞭子,或者盘在头顶才清爽。 灵岳认认真真梳了一遍,即休居然不满意,说太丑了,要重新梳,凤灵岳只得耐着性子,又给他改了一遍,即休才觉得好,他哪里看得出哪个头发美哪个头发丑?他无非是贪恋凤灵岳的手指穿过他发丝的时候,那天雷勾着地火般的感觉,贪恋那手指若有似无地触碰到他的头皮,碰了一下,又消失,再碰一下,又不见,又酥又痒又麻。 即休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连喘息都很轻,怕惊着了心里那个挠痒痒的精灵,恨不得他再挠一挠才好。 第十一章 书生把盏敬长安(1) 秦书生心灰意懒,施即休不在,他不想自己回蝴蝶谷,想起去年与老友季白眉约定今春到第三庄上去拜访,算算时间快到,便提早赶过去,在天下第三庄里住上一段时日,能有友人每日相伴,花前把盏,月下对酌,如此混一混,日子轻松许多。 无影门的人把秦书生送到扬州城便隐去了。 秦书生到达天下第三庄门口时天色已然低垂,爬了两个时辰的山路,秦书生累得进气似比出气短一截,心里不禁埋怨自己武艺不精,所谓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仗剑闯天涯。 肚子泄了气般地空虚,仿佛腹中揣着一只大空海碗,不过想想第三庄内有一个手艺极精的厨娘,人长的极狐媚,且那厨娘又很清楚秦书生的口味,秦书生每每到访,厨娘必定大展身手,递上来美味佳肴的同时,免不了眉目间也递过来一些贪慕与挑逗,秦书生桃花眼弯弯,照单全收。 终于到了第三庄宏伟的大门,门前竟然没有守卫,秦书生心里觉得不对劲,忙起手叩门,叩了十几次,没有一丝动静。 秦书生绕着庄子的围墙转了起来,寻一方便处,提气运力,翻身上墙,轻轻落在庄内。 秦书生落地之后借着天边余光观察四周,这里是一处灌木丛,不远处就是一条主路,秦书生徒手拨开横七竖八的枝丫,飞了好大劲来到一条路上,秦书生抬头望,一里开外早已点亮了灯火,便奔着那灯火处快步走去。 行了一会,忽闻那灯火处传来一声呼喝,“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声色犀利,直逼人心,回音阵阵,紧接着一声女子的惊叫传了过来,短促而隐忍,秦书生心里一紧。 看来果然有事发生了。秦书生撩起长袍,飞奔向前。 灯火处是一个中庭院,大开门的内厅,透亮地敞开在院落中,他曾与季白眉在这里吃茶对弈。 庭院中第三庄的一众家丁护卫像鱼干一样被穿在一根锁链上,包括那个美厨娘也在里面,女的脸上泪水涟涟,男的脚下骚气阵阵。 庄里有点头脸的三个管家没有被栓,一字跪在庭前,伏地而哭,嘴里乌央乌央不知所云。十几个黑衣鬼面带刀人踱来踱去严防死守。 庭正中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裳的姑娘,被鬼面人按在地上,那白脸蛋直接戳在泥里,扬州城过了年就没下过雨,也不知那泥里是何秽物。姑娘身后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姑娘,也伏在地上苦苦求饶。 秦书生抬眼,内庭烛火暗处,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梨木椅上,左脚着地,右脚悬空,手里端着一杯茶,嘘嘘的吹着,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圆胖狰狞恶毒恨,一个红衣白面柳扶风。不正是蒋玄武和沈西楼么! 那受辱的姑娘虽然形象惨,却盖不住一股油然而生的倔强不屈。 端茶吹气的老头长得干干瘪瘪,却散发着压人的气场。忽一转眼,秦书生看见一旁的茶桌边,立着一根乌金的蛇头拐,再看一眼老头长短不一的两条腿,陈慈悲,今日终于见到本尊了。 打量了一圈,始终不见老季的身影,也不见他的儿子季长留,那姑娘秦书生不认识。但不论是谁,秦书生见她楚楚可怜,心里早想过去救她一救,无奈眼前的景象,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先观望一下。 陈慈悲喝了一口茶,款款道,“好了,都别哭哭啼啼的了,好歹你们也是大户人家,如这般成何体统!丢尽了季白眉的脸面!”说完重重把茶杯摔在茶桌上,杯子里的茶水借力翻涌,杯盖鼓了鼓,终究没成什么气候。 众人听得铛的一声响,人人端起肩膀,缩紧脖子,嘴里也不再乱叫些个有的没的。陈慈悲又道,“照理说,我今天第一次见贤侄女,本不该如此,怎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陈某人也不过是想要个公道而已。”说着又端起了茶杯。 “教主大人大慈大悲呀!”司姓管家叩首拜,“教主您若说有什么恩怨,还是等家老回来当面与您说清,大小姐并不知情,况且小姐也是和教主您儿女一般大小,教主就请网开一面,照拂照拂!” 秦书生脸一抽肝一颤,难道是季老兄的闺女儿,怎么我这多年也不知道季老兄竟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儿? 听得陈慈悲似笑非笑,慢声拉语,“拜你们家老所赐,陈某这一生无儿无女!他欠着我的,怎么还可以这么快活?不过,这话要是你家小姐求求我,也许还有些用,贤侄女,你看如何?” 听到问话,鬼面人手上松了松劲,季小姐勉强从泥地里抬起点头来,尽管身处如此难堪境地,季小姐仍有一口气劲儿在,“陈教主说笑话!我爹爹凭自己本事辛苦挣下的家业,如何就欠你老一分一毫了?教主不过是眼气爹爹有本事自己却无能,想生抢硬占罢了,与那流氓恶霸有何不同?” 此语一出,那押着她的鬼面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小娘皮活腻歪了!手上使劲,季小姐的脸又被狠狠按到泥土中。 陈慈悲挨了骂,并不动怒,不紧不慢转向沈西楼,“西楼啊,你们楼里的姑娘,若有这般不听话不识趣的,该如何管教?” 沈西楼嘴角抽出一丝冷笑,倒是蒋玄武呵呵笑出了声音,仿佛看戏一般开心投入。 沈西楼媚眼凌冽,目如钢刀,一袭红衣飘到了季小姐面前,朝鬼面人斜了一眼,鬼面人便拽着季小姐的头发迫使她直起身子,季小姐强忍痛楚,双唇已经咬出血,沈西楼低头凝视,眼里换上一副怜惜,怀中掏出一方红帕,轻轻揩去季小姐脸上的污泥,那若有似无的挑逗,让季小姐不仅觉得脸上火辣,心里更是作呕,沈西楼边擦边道,“可怜了这一张芙蓉花一样的脸,何等精致!真是我见犹怜呢!” 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耳光啪在季小姐脸上,季小姐顿觉眼前一片漆黑,栽倒在地,那一团黑色中还有点点白星闪烁,脸上如同开了花,双手被钳住动不得,珠子般的眼泪噼啪滑落,身后众人一声惊呼,纷纷哀嚎,怎奈钢刀架在脖子上,无一人敢上前。 沈西楼一伸手,带出一股劲风,“来呀,拿家伙来!” 旁边人递上来一只麻布口袋,沈西楼紧紧抓住,那口袋里不知是什么活物,吱吱叫嚷,上下乱窜。 沈西楼说,“我这乾坤八步袋,可是个宝贝,楼里的姑娘一看,马上就乖乖听话,不如季大小姐脑袋也伸进来看看,究竟有什么玄妙!”说着渐渐靠近,目露凶光。季小姐惊得不能言语,全身颤抖,声声喘息。 秦书生再也忍耐不住,翻身进了庭院,朗声叫道,“陈教主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吧!” 众人听闻,齐刷刷转头朝秦书生看过去,只见他一袭亮衣上撕了好几个缎子条下来,灰头土脸,却掩藏不住那一身喷薄欲出的正气。 沈西楼闻声停下了手,陈慈悲听闻,也拄着拐站起身,从暗处走出来,打量眼前这个孤勇将军。 季小姐扭头一看,眼泪更如泉涌一般。 陈慈悲看着秦书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朗声道,“可是无影门秦掌门?” “正是!”秦书生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陈教主好眼力,秦某人耳闻多年,今日终于得见,领教了陈教主的行事作风,真是与江湖传言大相径庭啊!” 陈慈悲呵呵冷笑,“秦老弟抬举了,陈某岂是不知,江湖传言陈某无恶不作,陈某所行,日日对得起这些传言!” 秦书生也是一笑,“陈教主,你我同为一门之主,秦某今日斗胆,望能居中调停一下教主您与季老兄的官司,不知教主觉得是否妥当?” 陈慈悲一摆手,“秦老弟的面子,陈某一定给,来呀,先放开我贤侄女!” 鬼面人松开手,季小姐双腿力气早已用尽,根本站不起来,身后老妈子和丫头爬过来扶住季小姐,抱头痛哭。 秦书生看季小姐那厢得了自由,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中寂寥,野兽哀嚎,惊鸟阵阵。 鬼面人搬了凳子到内厅门口,陈慈悲落座,嘴里还念叨,“请秦掌门及各位体谅陈某人年老体衰,身有残疾。” 秦书生心道,这老拐子竟如此身残志坚,这幅光景了也不忘了大老远跑到扬州来欺负人。他想起夏天的时候在洛阳,那一夜沈西楼打季白眉,真的是当着整个武林的面,将季老兄羞辱得抬不起头来,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让他如此般心心念念,今日怕也不能善了。 陈慈悲坐定,秦书生与他对面而立,将季小姐掩藏在自己身后方向。 秦书生开口道,“陈教主不如说说,与季老兄究竟是何官司,秦某可来斗胆断一断。” 陈慈悲直直盯着秦书生,轻叹一声,“二十年的官司,究竟谁断的清?也对,秦老弟你是读书人,没准,还真只有你能断!我与季白眉二十年前就如同今日的你与他,手足相依,怎奈我当他手足,他弃我如敝履,这条腿因他而断,我夫人因他而死,陈某人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慷慨盛名也因他断送,秦老弟你断一断,季白眉该怎么赔偿我?” 秦书生尚未做声,身后的季小姐又忍不住了,“教主又说笑了!单凭教主唇红齿白上下一翻,就铁证如山,能治我父的罪了吗?” 秦书生摆摆手,叫季小姐稍安,心里却觉得自己大意了,自古天底下就没有明白的官司,这一个说是抢,一个说是还,一个总说是苦主,另一个说是受了冤,是非纠缠,真假难辨。 可是已经托大至此,咬着牙也得扛下去,思量过,秦书生开口道,“教主心里有教主的官司,季家有季家的道理,这官司要秦某来断,尚需些时日,待秦某找足了证据,再来为两位分辨。但无论是什么官司,有正主去找正主,季老兄不在,教主不该如此兴师动众,这么大一个教派,这么多汉子,欺负人一个小姑娘,陈教主这未免有些太失了风范,不如放了季小姐,你我坐下来谈谈,陈教主是想要钱?想要脸面?还是要命?才能抚慰教主你心中忿忿不平?” 陈慈悲听罢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好远,惊起一片鸟兽嘶鸣,人听了好像心底被凉穿了一个洞,笑罢眼神幽暗地盯着秦书生,“秦先生在我老头面前这样说话,确实勇气可嘉,陈某知道秦先生,一张巧嘴惯会哄姑娘们开心的,可我老头却不是大姑娘,凭秦先生说两句就行了?也太容易了些!” 秦书生倒吸一口凉气,来者绝非善类,“陈教主,神农教威名秦某人早如雷贯耳,今日壮着胆子在这里说话,不妨让我再斗胆猜一猜,教主不是想要人命,否则季老兄不会活着离开洛阳,虽然不要命,但是自然也没有让教主空手而回的道理,我今日便替季老兄做一回主,让陈教主能满意而归!”心说老季啊老季,我这也是替你消灾,你老季富甲天下,该无异议吧。他转头对司、季、李三位管家拱手道,“请几位到内院准备几箱黄白珠宝来送给陈教主!” 三个老管家互相看看,谁也不敢起身,心里想着你秦书生虽说与家老交好,终究是一个外人,说给几箱珠宝就给几箱珠宝,回头家老回来了,谁担得了责任,三人嘴里支吾着,“这,这,这,秦先生,恐怕,恐怕……” 秦书生道,“几位老先生莫怕,若要季兄回来了问责,我秦书生自然会担待。” 一旁的季小姐也发了声,“几位伯伯,一切听秦叔叔定夺!”三人听到季小姐发话,这才窸窣退去。 真是有胆有识的大家小姐!秦书生心里不住赞赏。 陈慈悲轻轻叹了口气,心里道,季家上下竟没有一个如秦书生这般明事理的,秦老弟看来乃是我老头的知音啊! 四箱珠宝缓缓抬入中庭,打开箱子盖,黄锭子,白锭子,绿珠子,红串子,层层叠叠。一旁季小姐渐渐缓过来了,被丫头婆子搀扶着站起,眼里焦灼,定定看着秦书生。 陈慈悲看也不看一眼那几口大箱子,只盯着秦书生,“秦老弟一番热心肠,老夫当然却之不恭,老夫不贪婪,这些钱财就够了,只是这脸面吗,秦老弟也要给一些!烦劳老弟再斟酌斟酌?” 秦书生道,“陈教主,秦某既然今天敢做季家的主,就代替季家,给掌门赔个不是,全当多年前季老兄是欠了你陈教主的!还望教主笑泯恩仇,从此一别两不相欠。” 秦书生说着就要下拜,身后季小姐惊呼一声,“秦叔叔不可!”秦回头望,季小姐道,“我季家不欠他歹人什么,也不需要赔礼给他,秦叔叔莫要轻贱了自己,给他这小人赔罪。” 陈慈悲摇摇头,这姑娘不像季白眉的闺女儿,这股豪气倒像是我陈某更多一些,他道,“贤侄女说得对极了,秦老弟多虑了,陈某我不要这个脸面,我要贤侄女你的脸面,贤侄女的脸,如此的楚楚动人,你父季白眉行凶作恶得有儿孙满地,我陈某人行止坦荡却落得个孤家寡人,这样的报应,真真让人不爽,我一看贤侄女这样漂亮,便觉世事不公,西楼,你帮为父在我贤侄女脸上划上两刀,天不报,我报。” 神农教的人拍手叫好,跟了陈教主这么多年,大庭广众用刀划姑娘的脸,还是头一次操练,他们像嗜血的魔兽,越是血腥,他们越是兴奋。而季家的人则放声恸哭,呼天告地,可惜天地不灵,万物刍狗。 沈西楼腰间噌地抽出一把短小的钢刀,精光闪闪,向季小姐走去,耳畔却突起风声,飒飒而至,睥眼一溜,原来是秦书生过来夺刀,沈西楼身形一闪,秦书生扑了个空,反手又欺身上前,使出看家本领无影手,沈西楼只觉得像个千手观音在自己周身晃动,心里道,倒不知他秦书生还有这个本事。 沈西楼挥起短刀,嗖嗖嗖几声响,险些把秦书生那些手都剁下来,斗了不过十合,秦书生已然明显落下风,败相毕露,眼见自己要输,高声喊道,“陈教主!听我有一句话说!” 陈慈悲一摆手,沈西楼刀影立收,秦书生道,“陈教主,今日秦某已然入瓮,愿担一切责难,教主就莫再为难姑娘家,教主要脸面,便在秦某脸上下两刀如何?” 陈慈悲笑道,“好好好!秦老弟果然是英雄好汉,陈某佩服,只不过,我疼惜我侄女,两刀便可,若秦老弟要用自己代替,得要三刀,老弟你做不做这个买卖?” “好!”秦书生一声狂喝,“三刀就三刀,三刀过去,还请陈教主依从约定,带上你的人,离开第三庄!” “好!秦老弟一言既出,在场众人皆为见证,秦老弟日后不可叫无影门来寻我的私仇,此事可是秦老弟自己心甘情愿。西楼,帮秦老弟一把吧!” 沈西楼朝陈慈悲一拱手,钢刀忽至秦书生面前,“秦先生向来都是我红袖楼坐上贵宾,今日必定也把秦先生伺候得舒坦!”沈西楼眼角含笑。 季小姐扑在地上,被人拦住不得接近,口中喊道,“秦叔叔不可!秦叔叔走吧,不必为了我们白白糟蹋了自己脸面,歹人要什么,从我这拿去就是!”凄凉决绝。 秦书生不是没有恐惧及犹豫,只是要他看着楚楚可怜季小姐被划破脸面,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秦书生半生最见不得就是女人受苦,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最多无非一条命,大丈夫岂畏生死? 第一刀迅速而犀利,秦书生不及细想,亦无任何准备,已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疼痛,温热血水顺着脖颈流了下来,这一刀从眼角经颧骨到鼻翼,已然见骨。身后一片惊呼与叫好,沈西楼笑问秦书生,“秦大爷觉得可舒坦?” 秦书生脸颤心颤,强自忍耐,“沈老板不必客气,再来吧!” 第二刀自耳骨经脸颊至嘴角,秦书生觉得就连舌头都被割掉了一半,这一刀沈西楼割得缓慢,那疼痛更加回味悠长,嘴里一股血腥,令他作呕,身后也更加热闹,秦书生脑袋里嗡嗡作响,几欲跌倒。 第三刀仿佛是在前两刀中间,又仿佛是与两刀交叠,秦书生已然失去了感觉,好像整张脸都被割掉了。 只听得沈西楼短刀扔在地上的嘡啷声,他的眼如同嗜血,哈哈大笑,貌似疯癫,最后竟直不起腰来。 秦书生这才伸手捂住左边脸颊,还好还好,脸还在。 季小姐已经哭得剩下一口气,其他人也都吓得疯疯傻傻,屎尿横流。 陈慈悲站起身,环视众人,幽幽叹了口气道,“就这么走了,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众人不语,一颗颗心都含在口中,害怕张口它就跳出来,停了片刻,陈慈悲忽然回头,说,“玄武,你可是最近练成了催心掌?” 秦书生跌跌撞撞朝着陈慈悲扑过去,口里流着鲜血,眼里也喷着血丝,说话含混不清,“陈慈悲!若还想要命!便把我这条命也拿去吧!” 陈慈悲轻蔑他,“今日不要你无影门掌门的命!”又一挥手,蒋玄武已经像个圆球,横空朝着季小姐飞了过去,落地之时,秦书生也恰巧赶到,挡在季小姐身前,那一掌不偏不倚拍在心口,秦书生只觉得肝胆俱裂,季家的一众家丁也呼啦啦全体朝着季小姐扑过来,怎奈各个被锁在锁链上,哗啦啦一大片倒在了秦书生与季小姐脚下。 秦书生只感觉心脏好像要从后背炸裂出去,心中大叫,今我命休矣! 蒋玄武面色狰狞,兴奋异常,摧心掌已经火候十足了。 千钧一发时刻,秦书生忽觉一股热气从脚下升起,低头看一家丁双手紧紧握住自己脚腕,那热气蹭地一下上来,护住自己五脏六腑,而后热气从胸口喷薄而出,蒋玄武面色惊慌,砰一声,竟被震得倒飞出去三四丈远,手捂胸口,七窍流血,几欲不生。 陈慈悲一惊,忙叫沈西楼过去看。沈西楼赶紧上前,伸手撑住蒋玄武后心帮他平复,蒋玄武低语一声,“有高手。” 陈慈悲望向秦书生,突然出手抓住秦书生脚下那人,瘦小的陈慈悲,瘸着一条腿,但是所有人都没看到他移动的速度,仿佛从内厅直接到了秦书生身边,他伸出的胳膊皮包着骨,看着十分脆弱,却一把将那人拎了起来,连同脚下的锁链都震碎了。 那人也很瘦,但是比陈慈悲高很多,颧骨高高,两颊向里深深地凹着,额前有几丝乱发,眼神坚实。 秦书生跌坐在地上,委实被陈慈悲的天人招式惊呆了。 那人被陈慈悲抓在手里,肩膀一扭动,手臂变了形一样,就挣脱了陈慈悲的手腕,陈慈悲看见了他的脸,目光里满是惊异,粗哑着嗓音叫了一声,“阿良!是你!” 蒋玄武和沈西楼也被吓着了,阿良是墨良辰,神农教失踪多年的一位尊主,说是早年一直陪在圣主身边的,后来俩人不知为何闹掰了,墨良辰离教出走,一走十年,后来圣主后悔了当年和墨良辰的争吵,蒋玄武、沈西楼、胡千斤全都帮他用各种手段翻找墨良辰的痕迹,怎耐天大地大,从来都没找见过,没想到他躲在这,谁能来死对头家里翻找。 那墨良辰也叫了陈慈悲的小名,“阿慈。” 他没叫圣主,叫他阿慈,沈西楼和蒋玄武都呆住了,陈慈悲看着就像要扑上去抱住墨良辰的,但是他忍住了,他毕竟是圣主,需得端庄稳重,但陈慈悲的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又激动不已,致使声线颤抖,“阿良你这十年……竟然在这里?你在这里保护他们?”陈慈悲一条腿站住,抬起乌金拐杖指着‘他们’。 墨良辰不知道怎么回答,支吾了一会,“我……我是不想让你犯下大错。” 陈慈悲脸上突然冷了,像无底深潭水,“怕我犯下大错?他季白眉当年做了什么?你都忘了吗?” “我……阿慈,你听我说,我没忘,他也有苦衷。” “去他娘的苦衷!”陈慈悲听够了,他肩膀抖动。 陈慈悲在运气,想一拐拆了第三庄,众人都感觉到了那威压,仿佛天公震怒,有人已经在哆哆嗦嗦地找掩护了,千钧一发,墨良辰上前压住了陈慈悲的胳膊,“阿慈,收手吧,放过他们,他们是无辜的人!” 陈慈悲在整理心头翻涌的怒意,他在和自己作斗争,他一时想这样爆发,管他什么第三庄第四庄,全都给我灰飞烟灭,一时又在努力压制着。 夜风中空空荡荡,除了风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终于把那愤怒压下去了,他知道,他今天如果执意动手,墨良辰会跟他拼命,“好,我今日放过他们,但是,你,得跟我走。” 这个条件,于墨良辰,不算吃亏,墨良辰放下手,垂着头,道了声,“好吧。”说罢跟在陈慈悲身后,一步三回头再看了几眼季小姐,季小姐刚从惊慌中缓过来,喊了声,“墨师傅!” 墨良辰朝她点了点头,又望望秦书生,渐渐走远了,后面跟着蒋玄武和沈西楼,鬼面人还不忘抬着那几个大箱子,下山去了。 秦书生醒来之时,躺在第三庄的客舍里,香案上燃着悠悠的檀香,青萝暖帐,帘幕堆纱,一应陈设,甚是优雅。 秦书生抬眼望着帐子顶,左脸包着厚厚的纱布,隐隐疼痛,除此倒不觉得其他不适,吱扭一声,门打开一个家丁进来,手中端着药碗,请秦书生喝药。 秦书生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喝了只有小半碗,洒出来一大半,可能是脸漏了。 少倾,季小姐的丫鬟叫小玖的来看望秦书生,带了季小姐亲手炮制的滋补草药及羹汤。小玖对秦书生说,“小姐很是挂念秦叔叔,本想亲自来探望,怎奈小姐她自觉以最狼狈不堪的处境与叔叔面对,无颜再来相见,只望叔叔好自休养,早日康健,小姐欠下叔叔的,愿当牛做马偿还。” 秦书生连忙问,“小姐可还好?” “小姐没受什么伤,就是惊吓得不轻,晚上一夜睡不好,从梦里哭醒了好几次。”小玖低着头回。 秦书生觉得心里酸胀,一拳砸在床板上。他本想去看看季小姐,但是闺阁之内,他不方便,况且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什么好看的。 秦书生略一思索,叫小玖取来纸笔,端来榻案,笔走龙蛇: 淤泥忝染美人面,救难岂为赎与还? 最是风骚高洁处,书生把盏…… 秦书生停笔问道,小姐叫什么名字? 小玖道,小姐闺名长安。 秦书生写下最后三个字,递与小玖,“请转交季小姐,请她一定保重自身,邪魔歪道,早晚必遭天谴。”小玖接过来,眼窝浅浅,就要落泪。 那最后一行写着,书生把盏敬长安。 第十一章 书生把盏敬长安(2) 秦书生的诗送到了季小姐的闺阁中。季小姐迫不及待地打开那纸笺,一字一字细细地读: 淤泥忝染美人面,救难岂为赎与还? 最是风骚高洁处,书生把盏敬长安。 不知不觉嘴角就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季小姐是真大家闺秀,骨血里带着高贵和矜持,季白眉早些年混迹江湖,这些年在生意场摸爬,攒下了用不尽的身家,将一双儿女培养得知书达礼,一身贵气。 季小姐长着一张鹅蛋脸,笑起来十分恬淡,寻常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三分和善,眼睛里全是对天下苍生的悲悯,言行间包含对世事万物的洞明。像昨晚上那样的事,季小姐是想破大天去,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倍受折辱,但是到最后,她也保住了季家大小姐的颜面。 她看着秦书生的手书,白皙细嫩的手指,轻轻地抵在那纸上,跟着那字迹一笔一划的描着,秦书生的字写得规整中带着张狂,端正间挥洒着恣意。 秦书生不觉得她难堪,还说她高洁呢,顿觉十分感动。 季长安看了一会,极轻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脸有点疼,左脸,好像是昨夜里被那歹人按在泥里着地的地方,摸了一下,又不是真的疼,想了许久,才知道自己是替秦书生疼,那三刀,刀刀入骨,想必痛彻心扉,如此情深义重,该怎么报答。 其实就算没昨晚上秦书生舍命相助的事情,季长安也早想‘报答’他。季长安养在深闺,用诗书礼仪滋养,贤良淑德浸泡,一切都如季白眉料想的一样。 季长安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外客,即便见了,也总是得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世上的事都是她从书上读来的,虽然美好,但是总隔着一层不真实感,她唯一看到的一个真实的人,便是秦书生。 季小姐的院子里有一个阁楼,三层高,二层和三层上建的花圃,做成了两层空中的小花园,一年四季有不同的种类,前面的败了后面的又盛开,日日不绝。 季小姐累了,就走上半空中的小花园,四处眺望,能望见西湖,望见城里的街巷房屋,能看见灯红柳绿,最清晰的,便是能看见他们家的正院。 正院里常有客人来访,无非是他父亲的生意朋友和江湖朋友,都没什么好看,一群老顽固,也不会说什么新鲜的话,无非是利来利往。 只有这一个特别,大约半年会来一次,和她的爹爹及大哥讲他江湖上的各种见闻,放声狂笑,从来不谈金钱名利,谈的都是仁义人心,爱怨情仇。 他整夜喝酒,喝多就还作诗,文采也好,虽然有点文人酸腐,但是已经被那江湖气涤荡的不剩多少了,一点点文人气,一点点侠客风,总能随遇而安,好像什么都拿得起,也什么都放得下,那姿态,堪称潇洒。 从打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往后只要他来了,季小姐不做别的事,就在那阁楼上看,正院里的人看不见她,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坐在花丛间,哪能分辨得出来。 秦书生一说话,季小姐就笑,秦书生一作诗,季小姐就赞叹,她还把秦书生的诗背下来,誊抄在纸上,秦书生不在这的时候,她就把那诗拿出来,孤寂夜间就着微微油灯细细观看,可催人入眠,一夜安睡。 但也不是年年都高兴,有时候秦书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会带着姑娘。 季小姐见过两个,不同的型款,一个是像花儿一样安静乖巧的姑娘,秦书生时时护着她,生怕她吹一点风淋一点雨,日日关注她吃得好不好睡得甜不甜,姑娘也什么都顺着秦书生的意思。 离得太远,季小姐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但总觉得他们应是情谊深厚,他们对视的时间很长,对视完了就笑,秦书生高兴起来也不顾众人在场,把那姑娘环在自己怀里,季小姐的心都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了,怎么还可以这样?礼法呢?脑子里责备着,心里却充满期冀,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是春天的时候,季小姐失落了半年,还想着明年是不是秦书生就要抱着个孩子一家三口子一起来了? 但是没有,秋天秦书生再来的时候,身边就换了人,季小姐还是高兴了两天,然后又失落了。这一回的姑娘明显是个卖笑的,唱曲唱得真好,她爹和她大哥也爱听,那声音唱得人酥酥麻麻,季小姐疑惑,得了男人心的女子,该是这个样吗? 季小姐的娘亲走得早,庄里有几个小娘,但是都不太入得了季白眉的眼,没人敢管他听曲,但是季长留就不同了,那姑娘一开嗓,大嫂就准时出现,揪着季长留的耳朵就给他拎走了。 季长安在阁楼上看着笑。那姑娘不光是歌唱得好,舞跳得也好,长袖能甩到人脸上去,给人抓住了就不肯松手,非要把那袖子上的香气全吸走才肯放。 季小姐看着,秦书生的眼睛不离开那姑娘身上转,她爹爹也盯着人家看。姑娘跳舞,要到结束的时候,总是转几个圈,转着转着就晕了,结尾时候总是要倒在秦书生身上,逗得秦书生哈哈大笑。 她不光爱往秦书生身上贴,还总想找机会往她爹和她大哥身上贴,难怪大嫂那么警觉。季小姐慢慢看出来了,枉费秦书生对那姑娘一片真心,那姑娘眼睛可是看着高的地方呢,季家有一点可比秦书生强太多了,季家有钱,要是姑娘能傍上季家的公子,哪怕只是做个妾,这一生可是荣华富贵就享不尽喽,再不济能扑到老的身上,地位虽然高不了,但是只会过得更好。 只是可惜啊,过了十来天,秦书生就带她走了,临走还吵了一架,把秦书生气得捂着胸口弓着背大喘气,看得季小姐心头一凛,好像自己心口也跟着疼了起来。 再下一回,秦书生便自己来了,从此再也没有带过别人,季小姐想,秦书生这人,哪里都好,只有一点,好像太轻浮了些,总容易动情,也总是轻易就无情,但那轻浮的样子,却又那般充满了诱惑和吸引,但是动情与无情,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头到尾,也只是看一场戏罢了。 每年算着快到秦书生来的时候,季小姐就开始无心做事了,总想去阁楼上看看,听听是否传来了秦书生的声音。 秦书生也守约,每年春秋基本上都来,只有上年耽误了,上年春天来了,秋天他没来,季小姐空等了一场落叶纷飞。一边盼着来年春天,一边心里又担心,要是这一年春天也不来可怎么办。 也没什么怎么办的,看不了多久,季白眉给季小姐找了人家,季白眉不愿意让他的宝贝女儿嫁个江湖草莽,季小姐一招功夫都不会,江湖血雨腥风,谁能保护得了她? 也不想让她嫁给跟自己一样的商贾世家,这几年季小姐长大了,这样的人家来求亲的踏破了门槛,但是求娶的人是不是她季小姐,人家也无所谓,人家看重的是季家给得起可抵半座扬州城的陪嫁,同行相轻,季白眉看不上这样的人家。从小父兄没有带着她做生意,这样的家世,她应付不来,况且论富有,谁又能比得过第三庄? 季白眉精心挑选了汴京新晋承直郎薛尚谋家的长子,虽然只是个京都的六品文散官家世,但是前途无量,书香世家,重礼重信,薛家长子薛自在现在京中文博侯府的小学堂读书,金秋的大选,听京中人的口气,是能进三甲的料子,从此后季家就不仅仅是江南首富,而有了在京里当官的亲家,那可就更不能跟这些小商贩裹挟在一起胡闹了。 而对薛家呢,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不难,但是薛尚谋老爷也想找个高枝攀一攀,怎奈京中恨不得人均三品官,各个殿前都是能露脸的,人家也看不上新晋上来的承直郎,无奈退而求其次,能娶个江南首富人家的女儿,也是不错的选择,季家千斤带过来的嫁妆,也可以让薛家凭富而贵,况且常在京中走动,有银子,办事要简单得多了。 只是薛家也有顾虑,将来的当家夫人,是要在京中跟各大家的娘子小姐迎来送往的,他们知道季白眉从前是个江湖莽汉,这万一要是季小姐领不出手,应付不来这些事,不是丢他薛家的脸面吗?因此问名的时候,薛自在亲自来了,还带了个京中老人家的婆子,薛公子在前院跟父兄说话,家人领着婆子来见了一下季长安,那婆子看着就刁钻,一双眼可着劲的打量季长安,就像要看到她衣衫底下都有啥一样,婆子还装作不刻意一般,考察了季小姐的诗书、礼仪、女训、茶艺种种,季小姐应付得体,临走时候,婆子给季小姐撂下薛公子送上的礼,满意地去了,季小姐心里慌张地跳。 可能薛公子犹嫌不足,季小姐被叫去了正院,父亲叫她给薛公子倒一盏茶,行一个礼。 薛公子从头到尾地盯着季小姐,却没和季小姐说一句话,行礼的时候,薛公子点了一下头,季小姐做得没有一丝错漏,薛公子却一直拿帕子捂着口鼻,那眼神。 季小姐端庄大方地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不知道为何,季小姐靠在墙上,觉得喘不过气,竟然哭了出来,丫头们都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劝,只有两个自小跟在身边的婆子,对她说,头一回见,这样正常,日后一个屋子里住着久了,自然就好了。 但是季小姐心里还是难受,这样像货物一样被人审视和检验的感觉,就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一样,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季小姐长这么大何曾被人挑三拣四过?而且薛公子那眼神,分明都是疏离和嫌弃,仿佛总是觉得季小姐低人一等。第二天正院传来消息,说薛家对季小姐很满意,愿意把流程走下去。 季白眉也很满意,他培养出来的闺女,经得起这样的审视。 旁的流程就不用季小姐操心了,季白眉全都打理得好,婚期定在今年秋天,中秋之前。自那日起,季小姐心里就蒙上了尘。 原以为从此可能再也看不见秦书生了,那人可能就像一个美梦一般,永远在她心底最深处埋藏,没想到最难最惨的时候,他出现了,来到了她身边,不忍心她被恶人欺负,宁可不要自己的命和自己的脸,也要护她周全。 此刻季小姐手里捏着秦书生写给她的这首诗,竟有些细碎的颤抖,总该当面去给秦叔叔道个谢,给自己这多年的思慕一个结局,季小姐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她注定还是要走那一条路,尽管她怕得发抖,婆子告诉过她,日日相对时,自然就好了。 但是季小姐现在不能去看秦书生,他知道秦书生是读书人,要脸面,总得要等他的脸好得差不多能见人了,更重要的是,得等她父亲和大哥回来,否则,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子,怎么能单独去见一个男子,那男子还是她父亲那一辈的。 秦书生在第三庄里住了下来,老管家不需要大小姐叮嘱,将秦书生照顾得妥妥帖帖,请了扬州城最好的郎中来给秦书生看脸,连着请了好几个,但是郎中们说,这伤自然可以痊愈,也不会影响他以后说话和吃饭,只是喝酒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痒,关键是,这疤痕,可能是无法根除,秦书生往后便要带着脸上的三道刀疤过日子了,要是再年轻个十几岁,可能慢慢就长好了,但现在,哪怕用最好的药,也无法尽除疤痕。 但这几日口福倒好,美厨娘日日里烹制秦书生爱吃的菜肴,亲自给秦书生送过来,看着他吃完了才走,还和他拉话逗闷子,老管家看着秦书生似是也十分享用得下,秦书生如果想要,季老也舍得把这一个厨娘给了他。 秦书生暗自嘲笑自己,哎!一时冲动,从此再也招不来蜂引不来蝶了,这仿佛是上天对他前些年太过风流的一场惩罚。 到了第十天,不用再缠着纱布了,可看得出郎中们为他细细调养过,那三条刀疤猩红色,细细的,好像画上去的一般,十分醒目,沈西楼割的时候,竟也割得整整齐齐。 秦书生对着镜子,哀叹了一个上午。 下午,季白眉带着长子长媳回到了第三庄。 听着管家把家里的事情讲了一遍,季老兄十分激动,衣裳没来得及换,脸也没来得及洗,跑到客室里,见了秦书生便要跪地拜谢,秦书生哪能容他这般大礼,赶紧将季老兄扶起来,季老兄千恩万谢,置办了大宴,晚上就在正院里摆了席,请秦书生坐在上首,父子两个轮流过来敬酒致谢,郎中说得对,一喝酒,脸就有点痒。 季小姐披着氅,抱着手炉,坐在阁楼上看他们喝酒吃饭,秦书生十分谦逊,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为季家做了多大贡献,仿佛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他那风流姿态,也没有因为这事受到一点影响,开怀畅饮,谈家国天下。 季小姐听着秦书生问她爹爹与那姓陈的究竟结了什么仇,她爹爹犹疑了很久,终究也只说了一句,“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秦书生还叮嘱,“季兄,你常年在外面跑生意,长留也不经常在家,这家里啊,真应该放几个好的护院,这次要不是那个什么良的帮忙,秦某也无能保住季家和小姐啊。” 季白眉喝了几口酒,哀叹道,“老墨啊,没想到关键时刻是老墨帮了忙,我这些年只顾着赚钱,越爬越高,越走越远,老墨在我家里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竟没给过他一丝照拂,他却还是在这时候站出来护住了季家。” “季兄和老墨也是旧相识?” “我和老墨、陈慈悲从前,都是好兄弟。”季白眉又猛灌了几口酒,辣的他张口哈着气,“哎,不说这个了,来,秦老弟,喝酒!” 季白眉不想说,秦书生也不再问了,季白眉说,“秦老弟也不必担心,陈慈悲这次来了,今年应该不会再来了,况且,小女长安,中秋就要出阁了,她有了着落,便算陈慈悲再来,我也不怕。” 秦书生举杯,颔首,“那好,那好,季老怎么知道姓陈的今年不会再来了?” 季白眉冷笑一声,“他呀,最多一年也就来一回,来了就撒泼耍赖,到最后,总免不了要折辱我一番,带些银钱,就走了,有时候两年才来折腾一回,去年在洛阳他们已经使过一次绊子了,现在又来了我家里,所以今年不会有事啦。” 秦书生没再继续问下去,两人又如从前般,喝了个痛快。 季白眉说中秋季长安出嫁,希望秦书生再来第三庄捧场,秦书生说,那是自然! 阁楼上的季小姐,听到最后心里一片落寞,回屋就打了两个喷嚏。 第二天上午,秦书生和季白眉在屋里下棋,管家来报,说小姐想亲自来给秦书生道个谢,秦书生赶紧推辞,“不用不用,小姐不必客气,都是我辈当行之义!” 季白眉却站起来抖抖袍子,“叫她来吧,这是应当的。” 秦书生心里紧张起来,但转念一想,季白眉还在呢,怕什么。 坐了一会儿,季小姐在丫头的搀扶下,盈盈款款地进来了,那一日晚上灯火昏黄,季小姐身上脸上还沾着泥,头发被揪得散乱,未十分看得真切,此刻秦书生才看清楚了季小姐。 季小姐披着大氅走过来的,屋里暖和,丫头解了大氅站在一边,季小姐这腰肢真如弱柳,柔柔一握,季小姐走路,罗裙下摆只是轻轻飘动,可见仪态稳重,季小姐交叠着放在身前的手,有如白玉,泛着光芒,季小姐的小鹅蛋脸凝脂一样白,两颊红扑扑的,不是抹的胭脂,是被一路上过来的风吹红的,季小姐的双眼里像含着两汪春水,一眨眼就涟漪四散,季小姐额前的碎发也轻轻地摆着,像漫天飞絮,秦书生其实只瞥了一眼,就看出了这么多,再不敢看了。 季小姐还没行礼,秦书生倒是起身先拱了拱身,一旁季白眉赶紧拉住他,“老弟你端坐好,她是晚辈,你有救命之恩,长安,给秦先生磕个头。” 救命之恩,磕个头不为过。 但是秦书生受不了,眼看着季小姐已经盈盈下拜了,秦书生想扶一下,伸了手,又觉得不妥,赶紧又缩回来,慌乱之中,打翻了茶盏,秦书生说,“季老兄,可莫叫小姐行这么大的礼,秦某受不起呀!可折煞我了!” 季白眉看秦书生这么不安,便作罢了,摆摆手,季小姐最终也只是矮了矮身,道了声福。 那也是季小姐第一次离这么近看秦书生,秦书生比她在远处眺望的时候看着要高一些,臂膀也更宽阔,眉眼间都是英雄气概,脸上那三条刀疤十分刺眼。 季小姐也只敢看了一眼,自己脸就红了,赶紧低下头,“感谢的话,父兄想必已经说了很多,如此深恩,也不是言语能及,秦叔叔脸上这三条刀疤,是代长安承受,长安永生铭记,亦是代季家所受,只盼叔叔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让季家也回报一二。” 季白眉赶紧接话,“是了,我已经让长留着人送了些银钱到蝴蝶谷去,我知道秦老弟不在意这些,只是我们总该表达心意,日后如果秦老弟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第三庄全庄上下,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秦书生赶紧连连推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憨态可掬,“季兄啊!季小姐!切不可再这样谢来谢去,别说我们多年深交,江湖道义,不也本该如此吗!若再这样,不是把秦某往外赶吗!” 季白眉也觉得不好再说,“对对对,你我兄弟,不说这个,老季这厢,都记心里了。” 季小姐也不便多说多留,客气了几句,就退出去了,来的时候稳稳当当,走的时候却惚惚恍恍,脚下裙摆也摇晃了起来。 一直到晚上,秦书生的身影就在眼前挥之不去,一时恨自己托生错了人家,一时恨自己托生错了时候,要是自己也像她们那些姑娘一样,是不是就能无所顾忌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嫁自己想嫁的人? 直把自己逼得如坠深渊,需得抒发一下才行,便深夜里起身,披衣下床,挑了一盏灯,自己磨墨,写了一首诗: 雁来无声,檐下倾听,心绪倏动; 但顾雁形影,窃窃欢喜隐隐生痛; 烟柳情浓,只雁藉藉不鸣。 公子风流,书生多情,熟梦熟醒; 如再度卅年,惊惧此生不得始终; 愿以余生,逐雁归去成风。 撂下笔,季小姐自己读了几遍,端详了许久,心跳快极了,终于说出了心声,觉得畅快,旋即又恨自己不知廉耻,白读了那些年的圣贤书,竟然会有这些不伦不类的念头,怕得难受。 季小姐将那张纸折了,压在枕头下面,又回了榻上,翻来覆去,睁眼到天亮。写是写了,她敢送吗? 季小姐早饭吃不下,丫头们还以为她病了,却不发烧,不咳嗽,只是面色不好,喝了几口水,便又往阁楼上去了,秦书生和季长留在院子里论功夫,推来送往。 季小姐看得痴了,想起那天晚上秦书生从天而降的样子,心里忽然就开阔了,想着那一天若他没来,要是她死在了那老瘸子手里,她此生还有什么遗憾事吗?有,就是没告诉秦书生她的心思。 季小姐叫小玖将那张纸封好,给秦书生送过去,避着点人。 没想到秦书生一整日都和季长留混在一起,小玖没机会去送,一直等到晚上吃过饭喝过酒,秦书生才晃晃悠悠地回了房,小玖在门口拦住秦书生,把那信封递过去,转身就跑。 秦书生坐在灯下醉眼迷蒙,心想着,不是说了不要再道谢了,这季家的人怎么没个完,打开来读了一遍,秦书生发自内心赞叹一声,“季小姐好文采!” 吼完这一嗓子之后,秦书生脑子突然清醒了,酒气尽退,手压着胸口,又读了一遍,脸红得像炉中火,脑子里不停地叫着,完了完了完了。 秦书生也就读了百八十遍吧,才确信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季小姐表达的确实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可是,这怎么成呢?季小姐的文采,着实让秦书生爱不释手,季小姐长得确实漂亮,姿态优雅,秦书生闯荡江湖这么些年,漂亮姑娘他不是没见过,大家闺秀不是没见过,有文采的也不是没见过,但确实,就是没见过季小姐这样的。 秦书生想起那天凤灵岳问他的那句话,你可试过,一世深情,尽付一人? 秦书生骂自己,半生眠花宿柳,还哪有深情可尽付一人,我不配!季小姐是天上月,云中仙,他秦书生算什么玩意?季小姐这样的人,他想也不要想,碰也不要碰,别脏污了人家的高贵和纯洁。 秦书生用自己的眼泪,和着墨水,提笔给季小姐回了一首诗: 一任平生,半缕孤魂,无依无凭; 谢小姐惠意,心下戚戚不敢相承; 恐无来日,空留未亡苦情。 月桂高洁,蔷薇朦胧,卿侬吾侬; 叹宵小情怀,相思甚短不奈凋零; 纵有思绪,竞不能伴相行。 用原来的信封装好了,打发了个人,给季小姐送过去。秦书生留恋地看一眼他住的客房,也没什么行李,拍拍屁股,趁着夜色,溜了。 第十二章 鲜衣怒马爱从前(1) 陈慈悲还没回来,烟霞城由胡千斤坐镇。 神农教总部所在,就在繁华翠山街中段,左边是个包子铺,右边是个裁缝店,神农教门上什么牌子都没挂,吊着两盏新年的红灯,没有石狮子,外面看,两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与左右店铺并排在一起,没有任何神秘感,神农教自己的人叫这地方梵坛。 往里走却是个大地方,四进的院子,一进六间,但在富庶烟霞城,也就是中等人家。 梵坛后门出去是个渔港,这院子一半靠着山,一半背着海,海边有宽宽的一片沙滩,泊着几条渔船,神农教总部从这院子后面出去,一半掏进了山,叫黑龙殿,一半潜入了海,叫白玉宫。 胡千斤静静坐在屋子里,抱着个暖手炉,院子里偶有穿行而过的护卫,时而从靠山的那一边钻进钻出,或者从背海的那边来来回回,但都没什么声音,因为他们看胡尊主今日好像不太高兴。 胡千斤眼睛发直,退掉那一身中原人的装扮,显得更加充满了异域风情,眉头在窗子口铺进来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坐了许久,有人轻轻扣门,说珑璟领主来了。 走进来一个女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着彩衣,有红的有紫的,也不像寻常中原人的打扮,面目很硬朗,倒也清秀,耳畔两条细细的小辫子悠悠地垂着,身材高挑。 珑璟叫了一声尊主。 胡千斤坐在床沿上一动未动,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别处,“有什么事?” “昨日偷着摸进城的一个小子,抓住了,问你关在哪合适?”珑璟的声音也硬朗,有点像男的。 “什么样的?” 珑璟招手,门口有人递进来归云弓,胡千斤瞥了一眼,“他没什么要紧,随便关着就行。” 珑璟点头,门口的人领会了下去办,“城外有人在多处分散打探我们的消息,不知道背后是谁。” “不管是谁,总归是朝着华成峰来的,不如开门诱他们进来,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胡千斤始终没回神。 “那我叫四门守卫都换成暗卫,藏得紧一些。” 珑璟一直观察着胡千斤,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县令余繁盛递了两次帖子,想来拜访。” “这个事我不能管,让他等圣主回来。”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珑璟终于忍不住了,咬了咬嘴唇,试探问,“你怎么了?你抓了华成峰回来,立了大功,怎么不高兴?” 胡千斤这才扭过脸看她,眼神冷冷的,“珑璟,你过来。” 珑璟往前走了两步,胡千斤似是不满意,“再近前些。” 珑璟再往前,心里实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有点怕。胡千斤似乎更加生气,且丝毫不掩饰他的怒意,冷喝一声,“你站那么高跟我说话吗?俯下身来!” 珑璟心里一紧,呼通一声跪在胡千斤脚边,现下比他矮了。 胡千斤面无表情地拉她的胳膊,珑璟用膝盖挪腾着靠近,心中忐忑,但是一动不敢动。 胡千斤突然俯下身,探囊取物般吻住了珑璟的嘴,珑璟睁大双眼,仿佛呼吸被掐断,她闪腰往后躲,却立马被胡千斤一条手臂兜住了后脖颈,无法后退,想要挣脱,又被胡千斤另一只手用力地捏住了下巴,被死死困住,好像要咽了气。 没有一丝温柔,满满的戾气和侵略的意味,珑璟感觉舌尖突然一阵刺痛,赶紧用力后撤,却还是动不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眼里流下两行眼泪来,胡千斤碰到了她的眼泪,仿佛才满意了,珑璟的嘴角见了血。 许久,胡千斤终于放开了珑璟,珑璟跪在地上,胸膛起伏,全身颤抖,哗啦哗啦地淌着眼泪,那适才硬朗的模样此刻已经一败涂地,片甲不留,半张脸又痛又麻,嘴角一片血红,。 胡千斤却轻声笑了,“没出息,这就哭?” 珑璟动了动嘴唇,把那哽咽往回憋了憋,嗓音嘶哑,“属……属下……无能……” 胡千斤又伸出手,覆在珑璟的一侧脸颊上,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她的颧骨,眼角,鼻翼,脸慢慢靠近,用气声问,“珑璟,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对不对?” 珑璟的眼泪收得差不多了,她不明白胡千斤为何有此一问,只是机械地答,“珑璟曾立下重誓,生生世世,只为尊主,为奴为婢,永不背叛!” “你不会去效忠别人对不对?包含陈慈悲也不会,对不对?” 珑璟摇头,胡千斤的眼睛好像冒着火,死死盯着她,“你这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从生到死,都是我的,是不是?” 珑璟觉得惊恐,但也只能摇头,又点头,胡千斤很满意,他终于松了手,珑璟在他松手的一瞬间,跌坐下去,胡千斤笑,“那就够了,有你就够了。” 胡千斤又抬眼望了望远方,一瞬间收拢了所有的锋芒和戾气,变回了那个温温吞吞的俊秀青年,乖眉顺眼。 珑璟吓了一跳,胡千斤温温地说,“听说圣主他找到墨良辰了,他高兴得很啊!” 珑璟这才明白胡千斤为何会这样,墨良辰是陈慈悲的心头血,却是另外三人的梦魇,陈慈悲从不打开心扉,蒋玄武、胡千斤、沈西楼,没一个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他知道这三人为了争权夺利,成日里明争暗斗,他还不时添油加醋,他们三个打起来才好,这样就可以互相监督着,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又不能联合起来端了他圣主的位子。 陈慈悲心如明镜,眼似夜鹰,要是谁稍微动了点不该动的心思,风一吹,草还没动,他就能看出来,便连连敲打,但也不会打得太狠,以免矫枉过正,敲打到三人回到这种平衡即可。三人若能维持住这微妙的平衡,那大家就相安无事地过下去,要是平衡散了,他就会找其他人来重建平衡,只能大家一起壮大,不能一家独大。 五年前要不是沈西楼被蒋玄武欺负得失了许多阵地,也不会有他胡千斤来的地方,胡千斤十分清楚他是来干什么的,他看似不偏不倚,其实默默地帮着陈慈悲维持着这种平衡。 沈西楼从小在陈慈悲手边长大,他的功夫、学问、处事都是陈慈悲教的,陈慈悲认了他当义子,虽然有时候有些恃宠而骄,但是也不过分骄纵。蒋玄武是跟着陈慈悲二十年的老人,但是蒋玄武心思最外显,抬眼就是欲望索求,所以陈慈悲也老得敲打他。 这五年胡千斤在陈慈悲身边,藏得一手好拙,大约陈慈悲也信,他忠诚可靠,克己守理,从不逾矩,温温吞吞,不骄不躁,稍微有点不耽误事的迟钝,交给他的事他能办好,不是他的事他一句不问。 可旁人不知道,胡千斤多少个夜里睡不着,反反复复琢磨陈慈悲的一个表情,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两人之间也算是有了一种微妙的互信模式,相处得很好,但是胡千斤总是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还不够深。 不过墨良辰不同,墨良辰是陈慈悲放在这规则和平衡之上的人,如果墨良辰存了心思,他可以凌驾在三人之上,把他们三个同陈慈悲完全隔开,甚至陈慈悲以后把圣主的位置让给墨良辰,也不无可能。 陈慈悲带着墨良辰从第三庄一上路,就有人飞鸽把消息送到了烟霞,蒋玄武回了南阳,沈西楼回了洛阳,只有陈慈悲带着墨良辰两个人,往烟霞而来。 胡千斤知道墨良辰的分量,但是此外对他一无所知,他该怎么面对墨良辰,能让墨良辰高兴,圣主也高兴,又不会丢了自己已有的权柄?以后又该如何相处?沈西楼和蒋玄武大可以只留个眼线在烟霞观望,都等着他胡千斤先在烽火之地试试热度,看看谁输谁赢,再做打算,但是胡千斤避无可避,必须直面墨良辰,陈慈悲会看他的态度和反应。 对陈慈悲来说,墨良辰回来的喜悦,会极大地冲淡他对胡千斤带回来华成峰的嘉奖。 这就是胡千斤苦苦思索的事。 胡千斤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珑璟没敢出一点声音,慢慢站起来,她腿有点软,强撑着,退了出去。 过几日,陈慈悲的人马晃悠悠地进了烟霞城,胡千斤在城门口等,一如既往,恭恭敬敬,陈慈悲撩开马车帘子,“千斤,你辛苦了!” 胡千斤叩了叩手,抬头时瞄见和陈慈悲一同坐在车里的另一个人,一头半斑白的头发,几绺碎发散在耳侧,似乎是皱着眉头,有点撇嘴,跟陈慈悲差不多年纪。 胡千斤恍若未见,扭头上马在前头开路,路上有百姓认识陈慈悲的车驾,热情地打招呼,“教主回来啦!一向可好啊?” 陈慈悲笑着一一回应,“都好,都好!您老也好啊!” 回到梵坛,陈慈悲下车,胡千斤给他掀着帘子,陈慈悲先落了地,用他的蛇头拐举着帘子,请墨良辰下车,墨良辰一脸无奈地下了车。 陈慈悲只是轻轻地介绍了一句,“千斤,这是墨宗主。”又看着墨良辰,“胡千斤。” 胡千斤施了个小礼,墨良辰也回了个小礼,便一齐跟着陈慈悲进门,胡千斤让了墨良辰半步。 胡千斤摒了气,细细感受着前面墨良辰的气息,墨良辰功夫有多深,他探不出,但是他感觉墨良辰在刻意的收敛着气息,不让旁边人感觉到威压,而且墨良辰似乎是此中熟手,胡千斤看周围,确实没有其他人有所感知,墨良辰的功力,当不在圣主之下,胡千斤心又沉了沉。 陈慈悲很知趣,没让胡千斤陪墨良辰吃一顿饭,喝一盏茶,把墨良辰安顿在自己旁边的屋子里,让他俩互不相干。 若是谈教中事务,陈慈悲都不避着墨良辰,但是陈慈悲什么也不问墨良辰的意见,墨良辰自然也不插一句嘴,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不管陈慈悲走到哪,都要带着墨良辰。胡千斤也和从前一样,只管伺候圣主,甚至不用多帮墨良辰端一杯茶,墨良辰要喝,陈慈悲自己给他端过去。 县令余繁盛在大街上看见陈慈悲回来,哆哆嗦嗦来拜访,陈慈悲见他的时候,墨良辰和胡千斤也在身边。 县令大人坐在下首,官帽放在一旁案几之上,陈慈悲眼里透着厌烦,“余大人,怎么来见草民,还要穿着官服?想让草民跪下磕头吗?” 一句话吓得县令跪在了地上,当场就把自己的官府脱了,只穿着两层里衣,“陈教主恕罪,我这是刚从县衙上出来,没来得及换,看您回来了,赶着过来,您多包涵。” 墨良辰看陈慈悲这样欺压地方官员,瞪着个眼在陈慈悲身上溜来溜去。 陈慈悲不理他,只看着余繁盛,“得了!您是父母官,可别给我跪着,快起来,县衙上可有什么大人断不了的官司?” 余繁盛颤颤巍巍地起身,“回……教主,没什么大事,左不过都是一些邻里争端,偷鸡摸狗的。” “哦,那大人可得仔细断,涉及百姓的,没有小事。听说大人递了几次帖子,有什么事急着和我说?” 余繁盛弓着背缩着头,“是,教主,这眼看着要开春了,州府里要今年的课税规划,急着让这几天报上去呢,小人没敢擅自做主,赶着来问问教主的意思。” 陈慈悲不耐烦地讥笑一声,“烟霞都是渔民,能有几口田?今年的海景也不好,哪个还出得起钱,你就去给州府报,说烟霞去岁灾荒,今年也缓不过来,这两年的民税,就免了吧。” 余繁盛头上有点冒汗,“可是……这……灾荒哪敢随便往上报啊……” “你若不敢,你就尽管多报税上去,到时候秋天收不上来,不要来我这里喊救命。”陈慈悲说他收不上来,他就收不上来,烟霞城十万信众,左近可调动近千人的护卫,比他县衙里那几十个人,可管用太多了。 “哎呀!不敢不敢,教主啊,小人哪敢这样,便……便依教主的意思,但若是州府……州府里派人来查问……” “哦,余大人担心这个。放心好了,回头我给太师那边送封信,这几两碎银子,他还是肯赏给草民的。” 墨良辰心道,这个草民可真不一般,目无法纪,胆大包天。 余繁盛赶紧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知道教主您是京城太师府里的座上宾,我们这地方小吏都仰仗着您那!” 陈慈悲不接话,也不为他这个偏马屁高兴,“既然都说好了,你先去吧,也不必什么事都到我跟前来问,你这父母官,也该自己多拿主意,实在拿不定,先去胡尊主那里问问。”陈慈悲朝胡千斤那边抬脸示意。 胡千斤没吭声,朝着余繁盛轻轻颔首,反而是余繁盛行了个大礼,退出去了。 胡千斤在一旁整理着陈慈悲的渔网,头也不抬,墨良辰叹了一口气,“阿慈,你怎么将县令也踩在脚底下,你看他吓得。”像是责怪,语气却不严厉。 陈慈悲哼了一声,“我不吓唬吓唬他,他天天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难得你还为百姓着想。” “什么活?我在你眼里就那般罪大恶极吗!临海小县城,靠天吃饭,民生艰难,这城里十万渔民,都是我的信众,我不能不管他们。” “你可小心,太张狂了,怕你的太师也容不下你。” “嗐,不怕,太师还指着求我办事呢。今日累了,不谈事了,晚上我叫人烧了上好的海物,你尝尝。”转头又对胡千斤说,“明日好天,我带阿良出海,后天,你把华成峰带过来,我见见。” 胡千斤点头,陈慈悲叫县令往后来找他,算是给他定心,告诉他没人来抢他的。 次日陈慈悲出了一天的海,收获颇丰,回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只是墨良辰脸色不太好,好像是在海上转晕了。 晚上陈慈悲叫胡千斤来,要他讲讲对华成峰这个人,他怎么看。 胡千斤虽然早都准备好了怎么说,但还是在陈慈悲面前露出思索的神色,演得好,让人看着他确实在思索,若他讲得太流利,让陈慈悲看出他是有备而来,就坏了,陈慈悲会觉得这人一直在钻营他教主的心思。 胡千斤思索了一会,说,“论功夫,单打独斗属下不是他的对手,华成峰确实属于越战越勇的类型,临阵反应很快,也能打持久战;论才智,华成峰是生来脑袋就聪明的人,能很快抓到事务之间的关联,能布大局,亦能谋小节;而且比他父辈,这后辈下手狠辣,从不犹豫拖沓,连属下都自愧不如,但是他也有些缺点,他总觉得当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人心清正和善,因此总是轻易信人,且十分顽固;他自认为自己坦坦荡荡,心里没什么权谋算计,也不会落入别人算计的圈套,颇有些……自负。” 陈慈悲沉默了一会,“那是他没有遇上高手,千斤此番确实办得漂亮,颇合我心意,我记下了,想要什么奖赏?” 胡千斤拱手,笑了一下,“哪敢要什么奖赏,都是分内之事,教主圣心信任,已是千斤莫大荣幸。”他已经是尊主,没有什么别的能奖赏的了,金银外物他不在意,想要用的时候,总会有的,他只不过是要潜移默化地在圣主心里的天平上,一根一根地往上加砝码,让他有一天心甘情愿地往他这里倾斜。 陈慈悲满意地点点头。 次日,华成峰被捆着手脚扔在陈慈悲屋里的地上,他便咧着腿坐在地上,看着陈慈悲呵呵笑,“圣主大人!”拉长着语调,往上抬着手,挤眉弄眼。 陈慈悲哑然失笑,他不常见在他面前不害怕的人,叫人给他解开,华成峰一边松动着手脚一边对陈慈悲说话,好像陈慈悲是他的老熟人一样,“你手下胡老弟对我忌惮得很,一路上把我绑得结结实实,生怕跟你交不了差!” 说着华成峰就要站起来,却被两个教众压住左右肩膀不许他站,低低说一声,“跪着和圣主说话!” 华成峰两个肩膀一扭,将那两个教众两掌往两侧推开,手被绑了很久,力道差了点,但还是把那俩人推出去好远,摔在地上,“陈圣主,要么叫人现在把我腿打断,否则别想让我跪,怎么?我华成峰在教主面前,还不配坐着么?” 陈慈悲点头笑,“配得,配得,坐!”伸手示意。 华成峰随意捡了个椅子坐了,看了一眼陈慈悲身后低眉顺眼站着的胡千斤,混不在意地笑道,“圣主手下人才辈出,胡老弟可是天之骄子,骗人的功夫炉火纯青,圣主大人!”华成峰翘着二郎腿,往前倾着身子指着胡千斤,“他骗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乖巧模样的!你也小心些吧!” 胡千斤也不恼,眼都没抬,温温地接了一句,“华家哥哥自己技逊一筹,只会在这搬弄是非。”也不像反驳的样子。 陈慈悲说,“千斤说得对呀,华小盟主你是爱搬弄是非,你在洛阳和嵩山搬弄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呢?” 华成峰冷笑,张嘴如连珠炮一样,“哼!我搬弄是非?在洛阳搬弄是非的,是沈西楼吧?嵩山搬弄是非的是老秃驴!我为什么?我为国恨家仇!陈圣主又是为了什么?我还没找你报仇,你倒是上赶着来骗我过来,说吧,图什么?” 江湖中人见面,总是留三分情面,哪怕要做最难看的事,嘴上也始终说好听的,但是华成峰不,他想什么就说什么,一身恶胆。 陈慈悲捞过拐杖,站了起来,嘴里嘿嘿笑着。 华成峰有点吃惊,他非但没见过陈慈悲,也没怎么听过,甚至不知道他是个瘸子,此刻见了,顿时心里生了疑惑,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顿时起了试两手的心思。 陈慈悲压着拐往前走了两步,“陈某还能图什么,图天下太平呗,图江湖中人人礼让,相敬如宾,别天天挣来抢去的,有什么意思?” “陈圣主图天下太平,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问问圣主。”华成峰的眼神犀利起来。 陈慈悲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华成峰说,“怀恩死了,郑经死了,齐共瑞死了,沈阖重伤难愈,途中听说,秦大哥不知所踪,我父亲被蒋玄武杀害,这半年可是发生了太多的事,除了陈圣主你仍然如此潇洒自在,江湖中但凡有点起色的,好像都销声匿迹了,这事,不知道陈圣主怎么看呢?” 陈慈悲听得十分认真,脸上现出一丝隐秘甚至有点愉悦的神情,“怎么只有我呢?周道奇不是也好好的!” “周掌门也没有陈圣主潇洒,周掌门死了闺女,受的打击很大,痛不欲生,看来陈圣主或许可以趁此机会一统天下呀?天下都归了一家,自然不必再争斗,就此太平了。” 陈慈悲讥笑,“那些人死了伤了,是他们命数如此,与我陈某人有什么关系?江湖便是如此,代代更迭,前仆后继,老的不死,你们年轻人怎么站得起来?” “呵,陈圣主说与你没有关系,确实,我也没什么证据,连我爹的死,我也只能责怪到蒋玄武头上,赖不到你陈圣主。我只是稍微盘算了一下,谁在这乱局之后,依然不倒,谁便在这纷杂之中,得了便宜!” 陈慈悲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华小盟主果然不简单,比你父亲简直是青出于蓝,如此巧舌如簧,诛心之论,要是给旁人听了,没准还真就把这些屎盆子扣在陈某人的脑袋上了!陈某一张笨嘴,要让我证明我没做过的事,那真是百口莫辩。这次侥幸,千斤险胜半步棋,要不然,还真要把华小盟主留成个祸害了!” “陈圣主和胡尊主千方百计诱我到此地,究竟有何贵干?” “哪有什么贵干?华小盟主在洛阳一夜成名,我老头子仰慕,想亲眼见见罢了。” “哼,如今陈圣主,见也见到了,我姓华的不会隐藏,圣主想看什么,都明明白白摆给你看,接下来呢?该到哪个步骤了?我可不能与你把酒言欢那!” “见到啦!陈某活了这许久,今天才算长了见识,原本确实想过,华小盟主如此聪慧,有勇有谋,要是能够结交,也是人生乐事,今日见了才知道,是陈某自作多情了,华小盟主这样的人,过于信服自己的忠义,永远都不会臣服于别人,你在心里,自视甚高,是一定不会结交陈某这样的人,我说的对么?华小盟主?” “既然你知道,还留着我干什么呢?还不直接砍了!” “砍了便宜你,我送你个好去处,关上个三五年,好好磨磨你的心性,没准能改呢!” “改什么改!改不了!想关我,好歹也让我看看陈圣主几斤几两,配是不配啊!” 胡千斤两眼突然放出精光,赶紧接口,“你放肆!华成峰!圣主要关你,你别不知好歹,敢对圣主不敬!” 陈慈悲脸上似笑非笑,挑起眉,又叹了口气,“陈某有二十年没听到有人问我配不配了,给你一次机会,华小盟主,把这句话收回去吧。” 华成峰讥笑,“收什么收!我看你八成是吓唬人的,不拿本事出来给我看看,我不服!姓胡的!我鞭子呢?”华成峰脸上卷过一道狂风。 陈慈悲示意了一下胡千斤,胡千斤递上华成峰的钢鞭,嘴唇里吐出来几个字,“不知天高地厚!” 华成峰钢鞭到手,整个人都精神了三分,叫嚣到,“老头!来比划比划!” 陈慈悲原地站着,纹丝不动,“好好好,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小子!我让你十招,十招之内,如果老头这只好腿动一下,便算我输,如何?” 华成峰钢鞭一抖,“不必让,放马来!”随着这一句话,鞭上灌了十足的力道,就往陈慈悲身上抽去。 那鞭去时如裹挟着千军万马,鞭到了陈慈悲身前,陈慈悲在胸前随意挥了挥手,华成峰瞬间觉得,钢鞭上的力道都被化去了,仿佛抽在了厚厚的一袋棉花上,一节节地软了下来。 成峰惊讶,立马收鞭,收的时候灰头土脸,但毫不停留,第二鞭马上跟着甩出,要卷在陈慈悲颈上,圈已经成了,刚要发力收紧,陈慈悲歪了下头,那鞭圈啪地一声就炸开了,力道反噬到成峰臂上,一阵疼痛。 成峰一刻也没犹豫,下一鞭更猛,钢鞭化作长枪,直往陈慈悲眉心而去,却又在快要碰到的时候疲软了下来。 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一瞬的功夫,华成峰已经甩出去六鞭,一鞭胜似一鞭的狠厉,但是陈慈悲仍是纹风不动。 华成峰一看鞭长莫及,将钢鞭往腰间一挂,转用拳脚,眨眼一掌就劈到了陈慈悲眼前,陈慈悲脚下不动,稍一侧身避过,华成峰趁他侧身蹲了下去,伸脚去勾他条坏腿,那确实是陈慈悲的软肋,那条腿什么用都没有,什么也抵挡不住,要是给华成峰勾住了,也许能把他拽倒,华成峰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要不是陈慈悲答应了让他十招不动,旁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这条腿。 华成峰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却突然一晃神,忽觉脚上受了重击,那乌金蛇头拐在他脚上点了一下,压着他,华成峰想再往前一分,也是无法做到,真真的寸步难行,华成峰赶紧收脚,再不收,脚要废。 十招过,华成峰两颊暴汗,但是丁点没挨着陈慈悲的衣角,华成峰有些泄气,只听得陈慈悲说,“十招过了,老夫要还手了!” 华成峰没看到陈慈悲是怎么出手的,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气像一面山一般,将华成峰掀翻在地,落地声音洪亮,全身摔得散了架,头磕在地上,脑浆子乱转。迷蒙中见陈慈悲笃笃笃拄着拐回了座位,对胡千斤说了一句,“关起来吧。” 胡千斤问关哪? 陈慈悲略一思索,“白玉棺。” 胡千斤踢了华成峰一脚,“不自量力。”然后华成峰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成峰醒了。先是觉得整个头一炸一炸地疼,然后感觉到脸贴在一个冰凉生硬的地方,周身的疼痛未减,哪都不太能动,心里暗骂自己,失策了,逞什么能。 缓了一会,才有力气睁开眼睛,成峰抬起一只能动的手,揉了揉眼,重新睁开,心说,坏了,眼睛坏了,怎么看哪都是白茫茫一片? 双手撑着缓缓坐起,头疼得受不了,成峰龇牙咧嘴,环顾四周,试图看见点别的颜色,但是没有,不过随着他渐次清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黑的,手掌和脚板也看得清,缓缓出了一口气,自己吓自己。 所在之地好像一个方形的房间,四壁都是雪白,地面和棚顶也是雪白。不知道哪里一直发出低低的好像笛子一样的乐声,一直萦绕在耳边,甚至像从自己耳朵里发出来的,这声音一刺激,头就更疼了。 成峰伸手细细摩挲地面,在那白色中间,看到一抹淡淡的棕黄色条纹,渐渐地能看到一些白色的石头中间的接缝,虽然接得很紧,但是仍然可以辨认,接缝处颜色暗淡一些,有点发黑,成峰心里嘀咕着,这特么是什么地方? 成峰挪到墙边,硬扛着头痛,扶着墙壁站起来,手掌贴在墙上,顺着墙壁慢慢摸索着往前走,走了几步,手掌突然一空,仔细看,这墙上竟然有个门洞,成峰穿过那门洞拐过去,就进了另一间屋,又是个雪白的房间,几乎和身后那个一模一样。 成峰一个个摸过去,一会就晕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房间,长得都很像,肉眼感受不到差异,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房间有两个门洞,可以穿过去从另一个门洞出去,有的房间有三个门洞,有的房间四壁都有门洞,那白色的石头仿佛发着幽幽的光,处处都一样。 不知是什么时辰,不知日夜更替,走着走着,华成峰脑袋突然又炸了一下,他捂着头缓缓地蹲了下去,渐渐躺平,摆成一个大字,闭着眼,欲哭无泪。 成峰心里咒骂着,这瘸子,确实有手段! 心绪越来越不宁静,脑子里也翻涌得厉害,成峰在地上躺了很久,逐渐恍惚。 半昏半醒之间,他突然觉得头顶飘过去个什么东西,立马睁大双眼,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一只手压着头顶,这样头疼的感觉稍微轻一些,朝着那东西飘走的方向追了去,正追着,身后有响动,猛一回头,一个人影从身后的门洞外边晃了过去,成峰赶紧迈了大步,瞅准那人消失的方向,猛地扑过去。 却看走了眼,那不是个门洞,成峰一身的力气,撞在了白石头墙上,额头立马起了两个大包,跌倒在地上。 兀自坐在地上揉了一会儿头,喊了一声,“什么人啊?是敌是友?出来见见!” 成峰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罩子罩住了头,声音只在自己耳边回荡,送不出去多远。身后又有响动,华成峰猛一回头,瞬间手已成爪,朝那人影抓过去,对面是一个女人,一身青蓝色衣装,成峰觉得她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爪已经到那人面前,那人一闪身迅疾伸出一臂挡住成峰的手,成峰晕乎乎连拳带脚往上招呼,却听那人一边招架一边厉声喝道,“华成峰!疯了吗!” 成峰收住手,那女的三十几岁的年纪,面容清淡冷漠,脸色不太好,好像是在哪见过。 成峰心里细数,从离开了少林寺,一共见过几个女的?是在洛阳动过手的苏畔眉么?不是她,脑子里轰地一声,突然开窍了,赶紧俯身跪在地上就磕头,口里叫着,“欧阳掌门!小子唐突了!” 这一头磕下去就起不来了,头疼欲裂,直接弓着身子栽倒在地,那欧阳青鸟俯下身来,手里团着两块碎布,塞进华成峰的耳朵里,华成峰突然感觉头疼一下子轻了些,耳朵里也听不见那低低的乐声了,脑袋清朗了些。 华成峰喊着问,“请教欧阳掌门,这是什么?” 欧阳青鸟摇头,“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个声音会让人发疯,这样用布条也堵不住,你慢慢就知道了。” 华成峰再喊,“多谢欧阳掌门!您怎么会在这里的?” 欧阳青鸟眼色不善,“拜你所赐!”说着转身就走。 华成峰头疼轻了之后,行动也快了些,长腿跨过去,一步堵住了她的去路,“为何拜我所赐?” 欧阳青鸟叹气,喊着说,“蒋玄武以为我研究出了百花娇的解药,把我抓过来,关在这里的,让我好好反省,早日交代,我哪知道怎么解?” 确实是拜他所赐。 华成峰这愣头青,就算被人踩在脚底下沾满了污泥,也学不会一点点谦虚,刚刚还被那头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刚好了一瞬,胸中豪情丝毫不减。欧阳青鸟往前走,他就跟着,“欧阳掌门,我救你出去,来日杀了蒋玄武给你报仇!” 欧阳青鸟给他留下一个冷脸,转身去了。成峰觉得很没面子,这欧阳掌门根本不相信他。 其实欧阳青鸟也没地方可以去,只是能找到一处被这乐声影响最小的角落,可以不用塞着耳朵,也能应付。成峰跟了过去,一路走过许多房间,成峰惊叹,“欧阳掌门,这里面究竟有多大?” “不知道,没边。”欧阳没太有兴致聊天,但是华成峰喋喋不休,又问,“您被关在这多久了?” 欧阳青鸟像看白痴一样看华成峰,“你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能记数时间的?” 华成峰挠了挠头,一脸讪笑,“欧阳掌门,这地儿鬼怪得很,你知道什么,干脆一次告诉我,我好想办法带你出去!” 欧阳青鸟十分无奈,“好,我告诉你,你闭嘴老实待一会。” 成峰鸡啄米似的点头。 欧阳青鸟说,“这里是个巨型迷宫,我试过了,走出不去,没有尽头,走来走去都是在绕圈,这石头是仿白玉,并不是真的白玉,但是足可乱真,将外面的声音隔绝得彻底,什么都听不到,但是不知道他通过什么方式,将那乐声一直传进来,我刚来的时候也快要被逼疯了,慢慢才摸索出一点门路,这里的光线一直是这样,没有变化,我猜测是这仿白玉里面放了磷粉,有两种方法可以应付,第一,堵住耳朵,第二,静心打坐。” 欧阳青鸟说着,径自背靠白玉墙坐了下来,开始闭目打坐,刚闭了没有一刻钟的眼,听见华成峰又喊她,“欧阳掌门?” 欧阳没睁眼,也没吭声,华成峰接着问,“你恨我么?”语声里带着鼓得不是很足的勇气和在他身上不常见的犹豫。 欧阳青鸟岿然不动的外表之下,心底深处的血肉,被人轮着铁锤狠狠地砸了一下,强自镇定了一会,就在华成峰怀疑她可能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的时候,开口轻轻说,“是他自己愿意拿命换你,我不恨你。” 华成峰张张嘴还要说什么,欧阳给他堵住了,“闭嘴!打坐。” 华成峰听话也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扣在一起,闭上双眼,两年没打过坐了,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静下来,念经吗?可惜脑子里此刻一个字的经也没有,只得在那里胡思乱想。 暗自后悔,好歹当年跟着老和尚,踏踏实实背下来一两本简单的经,今日也不至于如此无助。 第十二章 鲜衣怒马爱从前(2) 前脚刚关了华成峰,后脚即刻有人来报胡千斤,说城里乱套了,外地回来的人带了疫病回来,传染了很多人,症状十分可怖,像全身爬满了大蚯蚓一样,胡千斤赶紧安排人去查。 烟霞的各大街巷上一片狼藉,成群的人扑到药房医馆,有些病患疼得肝胆欲裂,全身无力,头昏脑涨,还有人觉得奇痒难耐,疯狂抓挠,将皮肤都抓流血了。 但也有些人即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痒,每个人对这病的感觉都不相同。很快,坐诊的郎中也染上了病,小药房支持不住,都关了门。只有两个大的医馆还敢开门接诊,一个许郎中坐诊,一个潘郎中坐诊,各自按着以往经验编造出药方,配了几服药给患病的人拿去服。 来查探的人去回了胡千斤,说约有几百人已经感染了疫病,胡千斤感觉这事无法悄无声息地压制住,赶紧去报给教主。 胡千斤告诉陈慈悲,说他猜测是有人故意在制造恐慌,陈慈悲点头同意,让胡千斤安排人将所有患病之人集中在一起,把所有郎中也集中在一起,统一看诊,统一发药,若是没被感染的,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许出门。 另又让胡千斤派一队人,看城中有什么可疑人员,查出幕后主使是谁。胡千斤拱手说,“已经安排珑璟去办了。” 梵坛里也出现了被感染的人,全身布满裂痕般的黑紫色纹路,一个个吱哇乱叫,抱头痛哭,被胡千斤训斥后,隔绝了起来。 这事也引起了墨良辰的注意。 墨良辰从打来,什么事都不参与,以至于胡千斤都快要以为他透明了,这是第一次墨良辰主动提出要帮忙集合病患,与郎中们一起给患病的人看诊拿药,胡千斤听陈慈悲说过,墨良辰在医理一道上有过研究,他愿意帮忙,胡千斤自然要放下个人恩怨,露出感激神色。 第二日,丹阳街长福客栈里来了两个人,纱巾遮着半张脸。 两人在一水灰黑色的渔民中间,显得格外亮眼,尤其是其中那个姑娘,虽然只露着眉眼,但是却盖不住的高雅之气流淌出来,让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青年一身碧玉色的衣袍,超凡脱俗一般,就怕比施即休本人看着还清亮呢。 但如瓶还是怕自己不够惹眼,特地挑了个无影门里绝色的姑娘,怕是正主凤灵岳见到也要说一声不像她。 两人要住店,店小二为难,“如今这城里疫病蔓延,着实不敢留人。” 如瓶说,“小哥,你看我们都是没染病的人,今日走到这了,也不知道城里出了这样的事,要是知道就不来了,现在想再出城也难了,小哥且发发善心,留我们一宿吧。”说着袖子底下递过来一个银锭子。 小二接在手里,掂了掂,这分量,照理该留,仍在犹豫之间,那姑娘又开口了,嗓音更是优美动人,“小哥,这城里的是什么症状,你也与我们说一说,我们出生于医药之家,也许可以帮上忙。” 小二一听这句,拔腿就往里间跑,大叫掌柜,原来掌柜的小儿子也感染了这病,小孩已经奄奄一息了,掌柜赶紧出来迎客,恭恭敬敬将俩人请进了上房,又把小孩子抱了过来,拜托这两位悬壶济世的给仔细看看。 这悬壶济世的果然认认真真给孩子问切,要了纸笔,脑子里背着凤灵岳让他记下的药方,掌柜欢天喜地去抓药了,抓回来熬好药端过来,给孩子喝下去,半个下午,孩子身上的纹痕竟然逐渐退了。 消息不胫而走,掌柜把药方抄给左邻右舍,邻居们都去药房买药,许郎中和潘郎中很疑惑,这破药方明明很寻常,怎么可能治得好呢?果然,左邻右舍买了一样的药,却没像掌柜家孩子那样好转,众人开始央着掌柜,掌柜便试探去问了问,委婉地转达了大家的期盼,那悬壶济世的点头,在客栈门前支了个帐子,为大家问诊。 每个人开的方子都不同,而且药还得带到这客栈来煎,这位郎中要亲自过手,他过过手的药,回去了,果然管用,客栈门前一时热闹起来。好了的人,跪在地上,感激涕零。 待胡千斤的人来想把患病的人一并带走的时候,大家都不肯去,只往长福客栈跑,神农教的赶紧跟过去看,门口排得长长的一条队伍,看见了正在忙活的两个人,一打听才知道,这俩已经治好了好些人。 下边人不知道怎么办,去请示胡千斤,胡千斤亲自来看了,只觉得这一身绿衣裳在哪见过,却想不起来,冷着脸下令,“带走!” 那俩人没挣扎,顺从地被带走了,把俩人绑在陈慈悲的屋前,勒令他们交出解药,那绿衣裳大声朝屋里喊着,“圣主把华成峰给我,我便把解药尽数交予圣主!” 里面嘡啷一声响,陈慈悲摔了杯子,“我平生最恨人威胁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和我说话!你以为我真的在意那些人的死活吗!” 一旁胡千斤下令,果然从那绿衣裳身上搜出来一包药粉,但是不知道怎么用。 胡千斤告诉打!那个绿衣裳的经打,怎么打就是不说,但是姑娘不经打,刚打了两下就晕过去了,还要再打,那绿衣裳的赶紧就说了,药粉拿了下去,泡了水,给梵坛里几个倒下的先喝了,全当实验,没过了多久,那些人果然好了。 胡千斤将那俩人关了起来。 可是胡千斤心里就是觉得蹊跷。 有人飞奔来报,跑得太匆忙,到了胡千斤脚下就栽倒了,差点脸着地,神色慌张,“尊主,城里有好些人,疯……疯了!” 胡千斤冷眼望着他,厌烦地皱着眉,“说清楚!” “下午吃了那人过手的药的,都发了疯,六亲不认,拿着刀,到处要乱砍人!” 胡千斤赶紧叫人把梵坛里吃过解药的人单独看管起来,果然没过多久,这些人也像发了兽性一样,都红了眼,开始互相攻击。 这下烟霞城更乱了,患病的,打砸药铺的,发疯的,哭的喊的,一团乱麻。 胡千斤一边给陈慈悲报告,一边叫人把疯了的都抓回来武力镇压,一边将剩下的患病的人都集中到城中央的祈福场院上,现场由墨良辰组织全城拿得出手的郎中,共同商讨如何解决这疫病,广场上一片人声鼎沸。 墨良辰没见过这样场面,过了一会,他就控制不住了。 人们被恐慌淹没,表现出极端的情绪,墨良辰吵也吵不过,喊也喊不过,没有人听他的,就是他神农教自己的人,他也管不住,直急得团团转。 好在陈慈悲及时出现了,陈慈悲拄着拐上了高台,刚一站定,底下一会儿就没了声,陈慈悲开口道,“各位乡亲!今次我们烟霞城遭逢灾难,乡亲们身染疫病,苦痛难堪,都是我陈某人无能!望各位再给陈某人一次机会,我们一定会为乡亲们医好这病,神农教墨尊主!”陈慈悲一抬手,墨良辰不得不应声站起来,众人都强忍苦痛,朝他看过来,陈慈悲再继续朗声说,“墨尊主熟悉医理,由他带领城里的郎中大夫,在这里为大家看诊煎药,我们保证,不会让任何一个教众出事,保证大家全都平安康复回家!所需全部银钱,都从神农教里支取,请大家放心!” 一排一排爬蚯蚓的脸转向墨良辰,知道从今往后烟霞多了一位墨尊主。 陈教主的话他们当然信,他们这些年就是靠着信天信地信陈慈悲,活得还算国泰民安,有人领头叫了几声好,然后一个个默不作声,开始配合着墨良辰默默地排队,领药,等待。 夜幕降临,此时在梵坛之中,混在发疯人群中的施即休,悄无声息地放到了两个守卫,四处翻找,还刻意留下许多痕迹,找到了如瓶两个人,先把这俩放跑了。 胡千斤正策马奔在长街之上驱赶着人群,没得病的要赶回家,有病的要带走,疯了的要关起来。 整座城里奔忙的都是神农教的人,县令余繁盛带着他的几十口人,躲在县衙里不出去,心里还琢磨,前几天才刚说了灾荒,这不就来了吗! 胡千斤脑子里忽然晃过一个人影,赶紧勒紧缰绳,马嘶鸣一声。 胡千斤突然想起了那个穿着碧绿色衣裳的人,在洛阳的时候沈西楼曾经告诉过他,是在秦书生身边的一个高手,也是他后来帮着秦书生甩脱了蒋玄武的追踪,并且是圣主在汴梁见了容太师之后要全教去搜捕的人,名字叫……施偌! 胡千斤赶紧策马返回梵坛,属下一脸惊慌地报,说有人在梵坛里面飞来飞去,多处都有被翻找过的痕迹,教众只看见晃了几次人影,谁都没见着真人,再一看下午关进来的那一对男女,早已不知了去向,胡千斤心里一片冰凉,感觉自己费了好大力气放在圣主心里的砝码,要被他一掌扒拉下来。 赶紧再调遣精锐人员,下令四门落锁封城,挖地三尺也要把那施偌挖出来,那可是圣主心心念念,容太师十万两银要的人。 这个时候,梵坛里面没有几个有用的人手了,施即休这才真正开始在梵坛里面搜索起来,还顺便撂倒了一大批人,可是几乎把梵坛翻了个底掉,还是找不到华成峰,施即休抠着眉头一筹莫展。 这一夜人心惶惶,兵荒马乱。 陈慈悲是半夜回来的,梵坛里面,一片狼藉,像被人洗劫过了一样,登时心头发涩,苦笑一声,自己这些年怕是太平日子过久了,有些得意忘形,忘了明枪暗箭是什么滋味。 一大清早,胡千斤跪在陈慈悲屋里,人没抓到,嗡着声给圣主报过了昨夜情形和神农教的战损情形,说着说着自己心里先凉了,又怕又气,但是气不敢发,收敛了所有的心神,一味的做小伏低,他可是很久没跪过了,犯了错的,才要跪。 陈慈悲越是不说话,胡千斤越是怕,要表现出来一点怕,但是不能表现得像蒋玄武那么明显,胡千斤嘴唇发白。 墨良辰在广场上一夜未归,陈慈悲侧着身,脸上一层黑气,“神农教烟霞总部!被人闹得鸡飞狗跳,两天!你们连对方个毛都没找到,还当什么尊主!被人耍得团团转!好在他们不知道白玉棺,要不然此刻华成峰也已经丢了!胡千斤,我一向觉得你做事最妥帖,如今这乱局,你怎么收!” 胡千斤低着头,“属下失职,属下再带人去找。” “找什么找?先把百姓安顿好吧,我今日就坐镇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幺蛾子,尽管给我使出来!快去!”烟霞百姓全是他的眼线,是他的护身符,烟霞数十年来固若金汤,如今却一着不慎,搞了个鸡零狗碎。 胡千斤领命又出去了,珑璟看见他从陈慈悲的屋里出来,一张脸冷若冰霜,不禁自己也打了个寒颤。 灵岳在隐蔽处见到了施即休,施即休指天立誓,梵坛里绝对没有他没翻查过的地方,但是找不到成峰,况且陈慈悲自己回到梵坛镇守,即休不敢再去了。 灵岳思来想去,咬咬牙,“我直接去找他!当面要人!” 即休焦急,“你疯啦?我都不敢去,你去了他能一口把你头咬下来!” 灵岳拍拍即休的手臂安慰他,“别急别急,我有主意,肯定安全回来。” “什么主意?” 灵岳神秘一笑,“少不得再出卖你一次!你没看到胡千斤掘地三尺地在找你?想帮我,你先自己躲躲好。” 施即休还欲再拦,灵岳已经蹿出去,阔步走上了街面。 陈慈悲自问没有本事这样大的仇敌,一上午埋头思索,快到午时,来人禀报,说有一位小公子在梵坛门口,要求见陈教主。 陈慈悲心说,正主终于现身了。 来人个子不高,有些瘦弱,一袭白衣,扎着一个高高的发髻,干净利落的一个贵公子,见面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晚辈灵岳,见过陈教主。” 陈慈悲看着这人,心口突然没来由地慌了一下,抬手在胸前压了压,才觉得稳了下来,摆出一张寻常脸色,叫来人坐。 那贵公子凤灵岳笑意盈盈。 陈慈悲问,“你是谁家的?” 灵岳一笑,“乡野人家,不值一提。” 陈慈悲看了他一会,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脸皮,“真没想到,老朽纵横江湖数十年,我当在背后跟我对弈的是个什么高手,没想到是你这么个毛还没长齐的小丫头!” 灵岳愣了一下,旋即抱拳,“陈教主看出来了,是晚辈唐突了。” “小丫头好手段啊!把烟霞城闹得人仰马翻,一会是疫病一会是疯病的,还把我们胡尊主遛得团团转,可还是找不到华成峰,你只能亲自上门来和我谈,只是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牌没出呢?”陈慈悲歪着脸盯着她,怎么看怎么怪,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知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小丫头笑呵呵,“要是没有牌了,哪敢上门跟教主谈?就是不知道教主想固执地留着没什么用的华成峰,还是想要容太师的银子?” 陈慈悲此时抬起了低垂的眼皮,不得不正眼看这个打扮成小公子的姑娘,“丫头知道的还不少,配得上与我老头对打这一局。” “那陈教主,这笔买卖,做还是不做?” “做!当然做!” “那灵岳今日就和教主定下,明日如何?午时,在烟霞城南门外,你给我华成峰,我给你施偌。”凤灵岳眼睛不躲不闪,定定地盯着陈慈悲。 陈慈悲也盯回来,“就按你说的!” 凤灵岳辞别了陈慈悲,打南门出城,七拐八拐,消失在神农教盯着的视线里。 晚上,墨良辰回来了,灰头土脸。胡千斤也回来了,陈慈悲在屋里和墨良辰说话,没叫他,他就在屋外等着。 陈慈悲给墨连城端水端茶,口里不停说,“阿良辛苦啦,外面情况怎么样?” 墨良辰咕嘟咕嘟喝水,“大体上稳定住了,三天前最早一批患病的,手上和脸上的纹路已经开始退了,但是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 陈慈悲笑呵呵问什么问题。 墨良辰眼睛里有点茫然,“有那么几个没排上药的,这三天什么药都没吃,也好了,而且我们观察下来发现,那些叫疼叫痒的,都是有别的毛病的,正常健康的人,好像只是症状吓人,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陈慈悲无奈地摇头,“我们被人耍啦!明日我带你去见见那个小鬼头。” 等墨良辰吃完了茶,陈慈悲才叫胡千斤进来。 胡千斤说,那些疯了的,已经逐渐安稳下来了,手脚上的纹路也在退,街上的秩序基本恢复,没患病的百姓也安抚好,烟霞城大体上安定下来了。 陈慈悲回了他一个冷脸,“知道了,你下去吧。” 胡千斤一愣,他明明听说明天要有行动,陈慈悲居然不用他,但那一愣十分短暂,胡千斤马上就盖过去了,鞠了躬,退下了。 夜间胡千斤躲在自己房里瞪烛火,满眼的杀气,有下属来报,说陈慈悲亲自安排了珑璟,墨良辰带队,明日午时出门。 报告的人转身出去,胡千斤怒目圆睁,呼地举起了茶盏,高高擎着的手臂颤抖着,脖子上冒着青筋,许久才又轻轻地把茶盏放下,他的屋子离陈慈悲不远,他不敢摔东西,他必须默不作声。 胡千斤眼睛里冒着火,咬着牙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半夜起来叫人,眼神阴森地说,叫珑璟来! 没多时,珑璟来了,下人识趣地关好门,珑璟看着披头散发的胡千斤坐在床沿上,像个地狱恶鬼的模样,心下顿时一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来,此刻的胡千斤在她眼里,即可怕,又可怜。 珑璟过去坐在胡千斤身旁,伸手要帮他理一下乱发,却被胡千斤用力拉住胳膊一下就拽倒在榻上,珑璟压抑着惊呼一声,眼神慌乱,胡千斤气息呼在她口鼻之间,低声恶狠狠地说,“不许叫!他就在隔壁呢!” 珑璟自然明白,“千……”一声名字没叫完,便被胡千斤咬住了下嘴唇,珑璟痛得直哼,想把胡千斤推开,却又推不动,胡千斤很用力,珑璟嘴里出了血,胡千斤吮着那血咽了下去。 许久胡千斤才放开珑璟,两手抓了珑璟的衣领,一用力,将珑璟身上的衣服撕成数条碎片,胡千斤像夺食恶鬼一般,扑在珑璟身上,翻云覆雨。珑璟压抑着那夹杂着一点欢愉的痛感,不敢出太大的声响,只是小声地闷哼,胡千斤一边发力攻城略地,一边压着嗓对珑璟发恨说,“他自己被人耍了,凭什么要来怪我?我哪里做得不对了?啊?他自己没本事,怪我什么事?他就是急着拿我当石凳,让姓墨的爬上去罢了,卑鄙小人!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他用得着我的时候……啊……千斤长千斤短,如今一朝看我不顶用了,便一脚踢开,我算什么?啊?我算什么?如今越发好!打算让你来顶替我了!” 胡千斤愤怒着,发泄着,然而珑璟并不能回答他。珑璟整个身体整个思绪都被此刻的胡千斤占满,没有一丝余地可想别的事,胡千斤也不要她的回答,她只要安安静静地承受着他的怒火,他就好像会很快平静下来。 这样的事已经很久了,胡千斤受了气的时候,他就会找珑璟,这是他唯一敢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发泄的方式,劲都散出去,他就好了,或者胡千斤非常高兴的时候,他也会找珑璟,那时候能温柔缱绻一个晚上,胡千斤可以一直笑眯眯的,极尽挑逗能事,哄得珑璟开心。 但是再高兴的事,也就一晚,第二天,胡千斤无论如何都会回归常态,这全世界上,只有珑璟的身体,是唯一可以让胡千斤肆无忌惮地暴露他喜怒哀乐的地方。 胡千斤累了,倒头趴在珑璟身上,呼噜声响起来。 珑璟摸着睡梦中的胡千斤的头发,心里百感交集,珑璟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见过胡千斤喜怒哀乐的人,哪怕是胡千斤折腾她,她也知道,胡千斤不会去折腾别人,胡千斤在别人面前,无论是宠是辱,都保持着一副温吞吞的面容,好像与世无争。 只有在她这里不同,为着这一点与众不同的特权,珑璟深深地依恋着胡千斤,尽管胡千斤在清醒的时候,没跟她说过一句动人的情话,没给过她任何许诺,但是这还是让她太特别了。 旁人不知内情,只道珑璟领主时常被请到胡尊主的屋子里过夜,因此珑璟寻常的日子,倒是比别的人好过许多。她发过誓,她这一生只效忠胡尊主,只取悦胡尊主,只臣服于胡尊主。 早上太阳刚蹦出来的时候,胡千斤就起了,珑璟帮他梳洗打扮好,脸上还擦了一点粉,盖住昨夜疲惫留下的一点黑眼圈。 胡千斤如常时间,如常模样出现在陈慈悲的门口,不悲不喜,不急不躁,宠辱不惊。 陈慈悲起身,胡千斤陪伴在侧,一言不发地伺候陈慈悲穿衣,洗漱,喝茶,这一些快要弄完了,陈慈悲才开口,“千斤啊,这几日教里有些不太平,你要多加小心,十分谨慎,我昨日对你有些急躁了,你莫往心里去。” 胡千斤心里明白,教主就是这样,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他在敲打他呢,于是回到,“是属下昨日没顾虑周到,害教主费心了,教主训斥,丝毫不冤,承蒙教主不弃,我日后加倍小心。”语气里全是恭顺,像没有扎过一点点的刺。 烟霞城南门外,陈慈悲从车驾里钻出来,回身给墨良辰撩着帘子,墨良辰下车后小声对陈慈悲说,“你是教主,腿又不好,你以后不要给我打帘子,让下面人看见怎么说?”陈慈悲口里念着好好好。 一身公子哥打扮的凤灵岳站在不远处,如瓶在她耳旁小声说,“后边那辆马车确实是押着成峰兄弟进城的马车,七姑娘可别忘了救我,别真把我搭进去。” 凤灵岳咧嘴笑,“放心好了,把你搭进去我怎么跟秦书生交代。” 凤灵岳往前走了几步,一抱拳,声脆响,“给陈教主行礼了!” 一向行止端正的墨良辰突然踩到了一块石头,差点绊倒,陈慈悲拉了他一把,“阿良怎么了?” 墨良辰嘴上说着,“没……没事……”却使劲曲着两眼盯着凤灵岳。 凤灵岳没注意到有人看她,伸手一拽,手里牵着根绳,身后的‘施偌’就被拽了过来。 陈慈悲挥手,手下的人从后面那辆马车里拖下来一个人,凤灵岳两眼一亮,那装扮,个头,关键是那狗啃的呲毛头发,才有寸长,不是华成峰还是谁?但是华成峰好像不清醒,耷拉着脑袋,被两个人一路拽着过来,凤灵岳心里想,不会是死了吧? 那俩人拉着华成峰,凤灵岳拉着‘施偌’,几人对面站立,对方的人伸手拉住了‘施偌’的绳,凤灵岳也同时从哪些人手里接过了华成峰,刚一接手,心底顿时一沉,朝着空中大喊,“陈教主使诈!” 一瞬间从四周冒出许多无影门的门众,‘施偌’也赶紧往回退,凤灵岳心里恼怒,手上的重量分明不对,太轻了。 掀翻了轻飘飘的华成峰,凤灵岳吓了一跳,难怪一直耷拉着脑袋,可能陈教主太匆忙了,那人皮上的五官还没画好,一张龇牙咧嘴的人皮,十分恐怖。 凤灵岳捂着胸口,不明白陈慈悲是怎么做到把华成峰仿得如此逼真的?凤灵岳感觉脑子里窜过一串雷电一样,把她打得有点恶心。 陈慈悲身后也冒出来许多教众,陈慈悲喊话回来,“你小鬼头给我一个假的施偌,我当然给你一个假的华成峰!” 双方拉开对战架势,只有墨良辰一人仍游离在外。 陈慈悲看着双方的架势,高声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只见陈慈悲提着乌金拐杖在自己身前平着画了半个圈,众人顿觉一道金光从那拐杖上射散出来,像一张平铺开的闪电网,耳朵里同时听到一声惊雷骤响,凡百米之内的人,全部被击中腰部,前仆后继地倒下,各个口中吐血,不论敌我。 一瞬间凤灵岳甚至不知自己中没中招,因为千钧一发之际,真正的施即休从人群后面飞越过来,手臂缠住凤灵岳的腰身,随即挥出一掌,仿佛在那闪电网正当中劈开了一条血线,那血线直奔陈慈悲而去,就此给他和凤灵岳争取了一瞬喘息,而在即休扑过来的瞬间,人们清楚地听见了墨良辰朝着陈慈悲喊了一声,“阿慈别杀他!” 凤灵岳倒在施即休手臂里,晕了过去,紧闭着双眼,毫无知觉,施即休回身把凤灵岳放在倒地的如瓶身边叮嘱了一句,照看她!回身就进了与陈慈悲的战斗圈,陈慈悲冷笑着说,“你才是真正的施偌吧!” 施偌不答话,掌间流出一套千秋宴掌法,双手散花一般,如流星漫天。 陈慈悲赞叹,“施即休果然俊功夫!” 陈慈悲抬起了拐杖,这已经是他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了。 众人眼里一片混沌,只觉得电石乱窜,火光乱飞,仿佛盘古开天地的大战一样,施即休在陈慈悲手下过了五十招,但是旁人看来似乎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呼地一声,施即休被陈慈悲拐杖顶着掼在了地上,气息微弱,神农教众一拥而上,将施即休,凤灵岳,守如瓶都给捆上了,守如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散!” 还能挪动的无影门门人,呼啦一声,隐入周边的人群,树丛,消失不见。 陈慈悲叫把今个新抓的这三个人都丢到白玉棺里去,说要熬一熬。 这被一网打尽的一伙人,原本准备了千万条撤退之路,唯独算漏了,陈慈悲惊天神功。 墨良辰回去路上一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憋得陈慈悲气急败坏,等到都安顿好了,就剩下他和墨良辰两个人,便赶紧问,“阿良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干嘛这么吞吞吐吐的!还不方便在旁人跟前说吗?” 墨良辰从未如今日一样,带着试探的意味在陈慈悲面前说话,“阿慈,你看那个小公子,眼熟么?” “哪个?哦,那个女扮男装的?” “对!” “说不上眼熟,倒是看着有点奇怪的感觉,阿良,你看着也奇怪吗?”陈慈悲确实有点疑惑。 “不是奇怪,而是眼熟,我看她长得有点像一个故人。” “哦?是吗?何人?” “你看她……可有三分……像姜儿?” 陈慈悲心里一扇尘封大门,被墨良辰哐当一脚踹开,寒风吹着五脏,怎么关也关不上,姜儿是多久远的记忆了?陈慈悲眯起眼,“三分像姜儿?”旋即又摇摇头,还是很淡定地说,“也许是?但也不奇怪,世间女子,一个鼻子两个眼的,都有几分相像,你看她和……” 陈慈悲抽一口气,说不下去了,本来想找个别的女子来对比一下,证明世间女子无非都那样,但是脑子一下卡住了,自从墨良辰说了姜儿这个名,陈慈悲脑子里想不出任何其他女子的形象了。 墨良辰点头道,“也是,照咱们看,女子没有什么不同的,但你可知,那小公子倒还有七分像另外一个人。” “又像谁?”陈慈悲十分狐疑。 墨良辰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咱两个闯荡江湖,你性子比我急,骑马总跑在我前边,那时候你穿一身白衣裳,头上扎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总是要跑一会便调转马头回来催我,你那时候的样子,意气风发,我永远也忘不了,就在刚刚,我差点以为我又重新看见了二十岁的你!” 墨良辰有点激动,陈慈悲听着满脸惊骇,不知不觉全身都紧起来,“你说那个小鬼头?”陈慈悲伸出手点着自己的鼻头,有点抖,“长得像姜儿,又像我?” “像极了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陈慈悲确实了墨良辰的说法后,使劲地摇了摇头,又放松下来,苦笑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姜儿死了,她死的时候没有孩子,阿良你老糊涂了,你可别在这逗我,我哪有那个命!” 墨良辰露出了乞求的神情,“阿慈,万一呢?万一姜儿当年留下个孩子呢?”墨良辰思索了一下,“或者你叫老蒋来!老蒋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才二十多岁,他一定认得出!还有老季,他认得你早,他一定记得!” 陈慈悲突然怒了起来,他不会忘了他那几年找姜儿的时候,经历了多少失落和失望,他才不会因为一句简单的长得像就再度挑起已经埋藏多年的伤痕,墨良辰还是不放弃,陈慈悲把他推了出去,“阿良,你别再说了,不可能!你别做梦了,绝对不可能!”墨良辰被推到了门外,站了一会,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把她关到那个什么棺,会不会死了啊?” 陈慈悲好像躺下了,那声音有点悠远,“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第十二章 鲜衣怒马爱从前(3) 施即休在被丢进白玉棺之前,也被敲晕了。 在白玉棺里面醒来的时候,如瓶不在身边,凤灵岳倒在不远的地方,还晕着。 即休一动,就感觉到了低低的乐声往脑子里钻,像有一个高手在持续不断地发内功,震得人头昏脑涨,但施即休毕竟是施即休,他定了定神,顺了一口气,从丹田里催发出一道真气,缓缓地,顶着那入侵的功力,两厢平衡。 即休把四周环境看了个大概,赶紧挪过去叫凤灵岳。凤灵岳功力弱很多,即休知道她若醒了,这乐声对她的影响会更大,便抬手点了她背上的几处大穴,暂时封了她的内力,让乐声对她暂时失去效用。 叫了几声,凤灵岳却像陷入噩梦中一般,好像很想醒来,却又醒不过来。 这地方本是个挺冷的地方,但是凤灵岳脸上冒着汗珠,碎发都被打湿了,贴在额上脸上。 在即休不屑努力摇晃之下,终于惊叫一声醒来,像受了很大的惊吓,并且一下子就钻进了施即休怀里,施即休赶紧拍着凤灵岳的后背,“不怕不怕,小七不怕,做噩梦了吗?好了好了!” 凤灵岳剧烈地喘了一会,渐渐平息,缓缓放开施即休,仿佛对周围的坏境和事物毫无觉察,只是盯着施即休叫了声,“施偌哥哥。” 即休心里一惊,仔细看她,才发现凤灵岳好像又进入了那天在山洞里时候那种状态,即休应了一声,“哎,小七,怎么了?” 凤灵岳说,“施偌哥哥,我做梦了,我梦见你杀人啦!” 即休又一惊,“我……杀人?我杀谁了?” “就是那个人吗!你不记得了吗?你真的杀了他,吓得我晚上做噩梦。”凤灵岳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你……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即休看着凤灵岳脸色不对,呼呼呼地变红,伸手一摸,果然又发烧了,这可怎么办,这里也没有水啊,怎么降温?好在,这白玉冰凉。 “就昨天的事啊!施偌哥哥,我好热!”凤灵岳裂了一下衣领,露出了一小截脖颈,细细的,连忙被施即休按住,“别别别!”施即休怕自己把控不住,他拉着凤灵岳,“来,你躺下来,这凉快。”凤灵岳听话地就地躺下,白玉的凉感逐渐透过衣料渗透进来,感觉好多了。 即休很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便试探着问她,“小七,昨天发生的事,你能给我讲一讲吗?” 凤灵岳目光有点迷离,望着白玉的顶,似乎在回忆,“昨天?昨天发生的事,昨天不就是那个人,你拎着他的头,一刀就把头割下来了,身子栽倒在地上,还蹬腿呢,你拎了一会那个头就扔掉了啊。” 即休回忆,我什么时候这么残忍地杀过人?讲了这一段也没用啊,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走了啊。你怎么昨天的事都不记得了!真奇怪!”凤灵岳像是有点生气。 即休摸不着头脑,“那,我杀人的时候还有谁在那?” “有我,还有个圆脸的老头,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即休垂下脑袋,凭着这么几个有限的信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心想算了,这啥也问不出来,但这姑娘的脑壳肯定是坏了,正想着,凤灵岳坐了起来,“施偌哥哥,这地方太凉了,你怎么能把我放在这呢!好冷,你抱抱我。” 凤灵岳脑子里仿佛塞了十斤麻绳,理不清楚就算了,还动不动就要往他身上蹭,过后又不记得,丝毫不负责任,这谁受得住?可心里还没论出个高低对错,凤灵岳已经凑过来了,即休此刻坐在地上,凤灵岳送过来的是后背,蹭进了即休怀里,即休两条手臂鬼使神差地就环上去了,凤灵岳整个后背靠在即休胸膛上,即休一度怀疑凤灵岳的背被他的心脏砸得砰砰作响。 凤灵岳的头靠在施即休歪着的颈间,此刻她的身体又开始发冷,即休将自己散着的外衫包在凤灵岳身上,她身形不大,整个人蜷缩在里面,只露着头,那一刻,距离消失了,俩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是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侣,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这都是真的就好了。 抱了不知多久,施即休大如雷响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只专注地沉浸在这一刻之中。 此时,他不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想考虑这是什么鬼地方,不想着怎么才能离开,只有此刻。 能这么踏实地抱着小七,身体虽然不老实,但是他心里很安稳,仿佛一切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伸着鼻子闻了闻凤灵岳的头发,好像有点枣花的香味,在进一步迷醉之前,施即休制止了自己,此刻凤灵岳神志不清,任何过分的举动都是趁人之危。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施即休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沉,低头一看,发现她已经闭上了双眼,呼吸均匀,好像睡了。 过了一会,那梦中的人又开始发烫,即休缓缓将凤灵岳放倒在白玉砖上,并排跟她躺在一起,伸着一条胳膊让她枕着,除此,也想不出别的方法能让她更好受了。 施即休也有点迷糊了,缓缓进入了梦乡。梦里面,凤灵岳扎着两个翘得高高的小辫子,那头发样式好像有点不太符合她现在的年纪,应该是小孩子时候的发髻,但是模样却是现在的模样。 她在一片花田里快步走,施即休跟在她身后,梦里的即休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他是太师府里的护卫首领,脊背比谁都要挺,感觉敏锐得像兔子,身体矫健得像狼,恨不得一步都不肯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要跳着走才高兴,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他在凤灵岳身后跟着,只消两三个大跨步,他就追了上去,走在她身侧,脸涨得黑红,他问凤灵岳,“你是不是喜欢我?”十足的孩子气。 凤灵岳不答,一眼都不看他,他急得又往前跨了一步,堵住了凤灵岳的去路,他直直地站在她面前,“你说呀!你喜欢我吗?”凤灵岳推开他,还是不答话,只顾着往前走,梦里的施即休很无奈,在人家身后喊,“你不说,你就是喜欢我!” 施即休等会醒了,一定被自己这个梦笑死。 突然觉得一阵凉意渗进了肌肤,施即休猛地睁开眼睛,一柄短剑悬在他心口上方三寸! 短剑发着幽幽的冷光,施即休吸着凉气,凤灵岳跪坐在他身侧,头发有些散乱,两眼通红,眼里全是杀气,死死地盯着他,握着短剑的手有些微的颤抖。 这景象一下子把他梦里的旖旎驱散了大半。 即休有过那么一瞬想翻身制伏这个实际上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他心里有些不忍,即休缓缓地伸出两手,在他一动的瞬间,凤灵岳的剑尖又近了一寸。 即休两手握住自己的衣领,缓缓地用力拉开,露出了堪比周围白玉色的紧致胸膛,右心口上有一颗血红色的痣,正在随着呼吸一起一落,即休语气极平静地说,“小七,你要杀我,”即休点着自己的胸口,“就这个位置,戳下去,我保证不挣扎,你来吧。” 凤灵岳眼里冒着火,不知是否清醒,手上的短剑用力往下扎去,剑尖嗤的一声破了那胸膛的皮。 即休突然伸手架住了她的手臂,一条血痕滑了下来,即休的勾魂眼里没有一点恐慌,全是温柔春水,“小七,你听我说完这两句话再杀我,杀了我之后,放过你自己吧。” 凤灵岳的手腕突然一抖,剑尖在即休胸口走了半寸,即休痛得咧了一下嘴,“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困住了你,让你这般有苦难言,如果杀了我你能放过你自己,我这一命算什么?我就用这条命,换你达成所愿,杀了我你能高兴,都值得。” 凤灵岳手上的劲倏地松了些,眼神里的杀意退了些,漫上来一丝迷茫,呢喃着,“值得?值得什么?” 两个人隔着一柄短剑对峙着,即休眼角流光溢彩,声音低低的,但是诚意拳拳,“我看不透你是为什么这么痛苦,我想让你快乐地活着,不用辛苦伪装,不用机关算尽,你放下这些防备吧,卸下这些铠甲,我陪着你,你若是个天上的仙子,我陪你上天堂,你若是个恶鬼,我也陪你堕地狱,哪怕永不轮回!” 凤灵岳手上开始用力,一分一厘地往下压着,眼里的迷蒙盖不住莹莹泪光,声音从她咬紧的牙关中迸裂出来,一字一字,“施、即、休,你别以为你很懂我!” 即休用力托举着凤灵岳的手腕,让她的剑能一点一点的进到自己的胸膛中,但是不能太快,还有话没说完,即休声里带着点乞求,“我要是真的懂你可多好,那我此刻就该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别那么痛,你跟我走好吗?浪迹天涯,诗酒白马,没有人找得到,你不喜欢这些凡尘琐事,我们抛下它,好吗?小七……好吗?” 凤灵岳几乎已经把整个身体压在了那一柄短剑上,眼里装着泪水,带着杀气,带着恨意,声音从那被火燎过的喉咙里发出来,字字和着血,“施、即、休,你给我闭嘴!你不是准备好了让我杀吗!怎么这会又开始求饶了?你说这些干什么?无非是想让我饶了你!你这是攻心计!是不是?” “我不是!我哪有什么计?好,你杀吧,你剖开我的胸膛,看看我的心!”即休说着两手就放开了,短剑一瞬没入胸膛,血从切口处漫了出来,即休痛得两头翘,凤灵岳停了一瞬,又用力将剑拔了出来,带出一片血雨。 凤灵岳握着短剑的手高高举起,好像要再来一下的样子。 短剑又要再落下,即休突然被人抓住了双脚,嗖地一下子给拽走了,短剑扎在白玉砖上,凤灵岳一扭头,一旁如瓶喘着气拉着施即休,一边抱怨,“二哥!幸亏大哥叮嘱我了,说七姑娘要杀你,让我有所防备!你傻了吗?怎么不知道躲!” 即休表情痛苦,用手捂着胸口伤处,好在凤灵岳内力刚刚被他封住了,要不这一剑能扎透到后背,且凤灵岳情绪激动,下手并不准,扎偏了。 凤灵岳像一头疯了的小兽,站起来,挥舞着短剑就朝施即休刺过来,虽然力道不大,但是看着吓人。 即休想把短剑夺下来,试了两手,没成,疯魔的凤灵岳十分不受控,又刺了几下,也没刺到施即休,却在挥舞间划伤了自己的手臂,凤灵岳手臂上多一条划痕,即休心揪一下,觉得比自己胸膛上三寸深的剑伤还疼。 一转眼,凤灵岳又划伤了自己的大腿,这个没有章法地挥舞,凤灵岳一会儿能把自己扎成个筛子。 即休此刻顾不得凤灵岳疼痛,指挥着如瓶,一起用蛮力将她压制下来,一人拉着一条胳膊,把她按在了地上,凤灵岳脸贴着冰凉的白玉砖,喊着,“施即休!你放开我!放开!” 挣扎中,即休也连着中了好几剑,身上几个破口,最严重的还是胸前那个,滋滋地冒着血,血流进灰黑色的渔民衫,好像消失了。 如瓶焦急地问,“二哥,这可怎么办?”即休说,“先捆起来吧,你把外袍脱下来!” 凤灵岳还在喊,如瓶倒着手,将‘施偌’的绿色外袍脱了下来,两人合力撕成长条,夺下凤灵岳手里的短剑,用那烂衣裳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 凤灵岳的喊声渐渐止息,任凭他们绑住,眼里的星火熄灭,只剩下一片黯淡,即休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问,“小七,怎么了?你说说话,别吓我!” 凤灵岳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起身朝施即休扑过来,她手脚都绑着,即休本没留意,伸手接住她,凤灵岳扑在即休肩头,张嘴用力咬住了即休的肩膀,即休痛的大呼一声,如瓶在一旁急的,“二哥,你倒是躲呀!” 即休没躲,直等到凤灵岳咬够了,自己退了回去,施即休拉开肩头衣衫,一排清晰的血牙印,血肉粘连。 旁边突然传来人声,那声音喊着,“灵岳!是灵岳吗!” 抬头看,成峰从一旁的门洞子里跑过来,凤灵岳也听见那喊声,用绑着的脚跳着就往起站,勉勉强强站起来了,叫了一声,“成峰!” 华成峰冲过来,用了大力气,一把将凤灵岳环在怀里,脸上说不出的高兴和喜悦。 施即休坐在一旁的地上,胸口流着血,身上几处伤,肩头火辣辣地疼,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眼睛,垂头丧气,这不是水中捞月,白忙一场吗! 华成峰乐够了,搬过凤灵岳两肩一看,顿时火了,“怎么绑着呀!谁绑的!”说着就要给她解开,即休和如瓶心有余悸,异口同声出口阻拦,“不要解开!” 华成峰的手一下子停住了,这才注意到一边像血葫芦一样的施即休,顾不上凤灵岳,蹲下来看施即休,“怪大哥,你这是被何人伤成这样?”成峰一脸焦急。 即休摇头苦笑,成峰抬头看如瓶,如瓶伸手指了指凤灵岳,“所以暂时还不能给七姑娘解开。”华成峰脸上嚯地就变了色,“灵岳?”华成峰眉头拧成个疙瘩,望向站不住摇摇晃晃的凤灵岳,“你怎么把怪大哥伤成这样?” 凤灵岳突然冷笑一声,表情阴森可怖,眼底翻出一丝怨毒,嗓音撕裂,“哼!我为什么?我恨他!” 如瓶在一旁听了,有些愤愤不平,“七姑娘你求我们来帮忙救华公子,我们帮了忙,无影门如此大动干戈,不落好就算了,怎么还招了恨!” 即休急忙说,“如瓶,别说了!” 华成峰半蹲半跪,一手扶着即休的手臂,“怪大哥,你们是来救我的!” 即休点点头,伤处疼痛,咬着嘴唇忍耐,华成峰腾地站起来,站在凤灵岳对面,“你找怪大哥来救我的?他来了,你怎么这样恩将仇报!”成峰也不知道哪里就上来一股火,不快地质问凤灵岳。 凤灵岳生气了,“我恩将仇报!华成峰,我救你还救错了!?” 一旁如瓶又说,“华公子,也不必这么急躁,也许不是这件事结下的仇怨,大哥说,从前七姑娘就几次下毒手暗害施二哥,二哥差点死在她手里!” 即休脸都绿了,这老秦有毛病吗,这事告诉如瓶干嘛?想想又觉得是自己的错,就不应该告诉秦书生,一时也有点急怒攻心,“如瓶!你闭嘴!” 如瓶一脸不忿的表情,往后缩了缩,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头。 华成峰握住凤灵岳肩头,满眼的不可置信,“灵岳!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对怪大哥下过手?你害过他?” 即休说,“不是不是,这里面有点误会,成峰,你先别激动,来来来,我给你解释!” 即休慌忙摇头,此刻才觉血流得太多了,脑袋有点沉。 可就在他摇头的刹那,那个疯魔的凤灵岳好像又回来了,她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华成峰!我看错你了!是!我害过他!怎样!”凤灵岳举着脸,瞪着血眼,“在胥蒙山,施即休得的疫病,是我给他下的药!在少林寺!施即休被人追杀,是我报的信!我还给他下了销魂散,怎样!” 华成峰也气得瞪着俩眼,嘴唇颤抖,“我打死也没想到,你竟是个蛇蝎心肠的!到底是谁看错了谁?凤灵岳!” “怎样?”凤灵岳跳着脚逼近,“蛇蝎心肠!哈哈,你瞧不上!小华盟主是正人君子!我呸!只不过脚底下沾了血自己不知道罢了!蟒山佛医门门口,一夜之间,怎么那些排队的人都没有了?你想过吗?全都被我杀了!为了救你的狗命!” “全……全……都被你杀了?”成峰虎躯一震,险些跌倒,不敢相信。 “对!怎样?你来杀了我啊!给那些无辜的人报仇啊!给你怪大哥报仇啊!” 即休想叫他们停下来,却觉得自己头晕得已经分不清方向了,只是嘴里胡乱地叫着,“成峰……小七……小七……” 华成峰脑子里嗡嗡地响,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铆足了劲在右手上,抬手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凤灵岳脸上,凤灵岳本来站的就不稳,这一下被抽得一头栽倒在地上,老实了一瞬。 施即休也被这响声震清醒了,“华成峰!你干嘛打她?” 华成峰也蒙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右手还在当空举着,轻轻地颤抖,掌心火辣辣地疼。 地上的凤灵岳半边脸肿了起来,嘴角流出一行血迹,她又开始笑,那笑声断断续续,十分凄厉,突然爆喊了一声,“施即休!你给我解开!” 突然间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休往前爬了两步,“小七,给你解开,你莫要再发疯了,我们冷静些谈。” 手指刚要碰到那系着的扣子,凤灵岳说了一句,“好,你给我解开,我不发疯。”施即休说着那就好,怎料凤灵岳接着又喊了起来,两人都吓了一跳,“我要杀了华成峰!” 即休手指抖着,不敢再往前,华成峰这时候反应过来了,“解开!让她杀!”成峰蹲下来,一下子拽开了那绳扣子,凤灵岳甫一脱困,立马从靴子里又拔出一把短剑,她这剑,原本就是一对的。 短剑高高举起,朝着华成峰毫无章法的乱刺,华成峰左躲右避,凤灵岳刺不到他,反而因为手臂甩得太开,收不住,再次伤了自己,即休挣扎着站起来,想挡着她别往自己身上扎,众多掣肘,十分不得力,无奈情急之中,一掌劈在凤灵岳后颈,凤灵岳受力,翻了个白眼,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被施即休接在手里,将她靠墙缓缓地放了。 施即休和华成峰俩人对着呼呼地喘着粗气,即休经过这一番折腾,气已经有点虚了,“我和她确实有点私人恩怨,你也不必为我出头,她杀那些人,我也听明白了,都是为了救你的性命,你不该打她。” 华成峰此刻气焰也散了些,低着头看自己颤抖的右手,“我……” 一拨未平一拨又起,门洞里又滚出了一个人影,嘴里呀呀喊着,往施即休身上砸过来,即休后退半步,还是被那人扑到了,那人一翻身,骑在即休身上,挥着拳头就打,即休脸上挨了两拳,再没了动静,拿开挡着脸的手臂,看着华成峰和如瓶俩人,拖着被他们砸晕了的夏弦月,也放到了一边的角落里。 一时间没了动静,直到背后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华成峰回头,弓了身,怏怏地道了句:“欧阳掌门。” 成峰给即休和如瓶几人互相介绍了,欧阳青鸟问成峰此地发生了什么事,成峰囊着声含含糊糊学了一遍,欧阳青鸟思索了一会,眼珠转转,“你们没发现这里有些不对吗?” 如瓶拱手,“欧阳掌门,当然不对,我适才出去转了几圈,怎么都走不出去,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不是说这个,这位施先生,华公子,今日大家表现都很激烈,你们细想,身边这些人都是你们熟悉的,他们平常可是这个样子?” 即休和华成峰互相望望,好像确实有些反常,包括他们自己。 欧阳青鸟接着说,“我比你们困在这里时间长一些,对此地的怪异思索了很久,我有一个推断,你们都听见这里时时不绝的笛声,施先生该听得出,那是有人在源源不断地以内力灌注这乐曲之中。” 即休点头,欧阳青鸟说,“闻者会头脑发昏,头痛,如果久了还不采取措施,便会发疯。” 即休看了一眼凤灵岳,“可是我封住了她的穴脉,暂时让她的内力不流动——” 青鸟打断他,“那也没用,那样她只是感觉不到头昏脑胀,但是内里仍然是受害的。” 即休此刻恨死了自己,青鸟说,“不光是这姑娘,成峰的表现也不寻常,要不他怎么会如此激动?” 成峰低头叹气,“我说怎么觉得好像有一股无名的心火,催命般要发出来一般。” 青鸟说,“除了这乐声,这日日雪亮的壁光,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迷宫,久困在这里,人心里的爱恨情仇,恐惧,贪婪,都会被无限放大,到最后会全都疯掉,自相残杀而亡。” 众人都倒吸着凉气,确实是,就连如瓶这样平时说话最会留意他人感受的,都说出了那煽风点火的话,夏弦月也不一般,刚刚那眼神像要杀人放火。 即休皱着眉头想自己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然后拍了一下脑袋,刚跟凤灵岳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爱和恨一样,好像都被放大了,或者被从心里翻出来了。要不是在这里,他那些话,敢说吗? 即休忙问,“有什么办法吗?” 欧阳青鸟说,“想彻底解决,肯定要从这出去,否则只能暂时缓解,一开始,我让华成峰堵住耳朵,但是只能顶一会的用,你们若信我,让我扎两针试试,或许有用。” 成峰急忙说,“我信!欧阳掌门,先来扎我吧!” 欧阳青鸟抬头望望,成峰太高,让他坐下来,青鸟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针包,缓缓打开,里面并列着数条银针,青鸟毫不犹豫,手起针落,在成峰后颈并排扎了四根针,成峰一瞬间就感觉脑子清亮了,理智也回来了,他此刻甚至不相信,他刚才动手打了凤灵岳。 脑袋好了,心里慌了。 弦月、如瓶、即休挨个扎了针,都静了下来。 青鸟还把即休胸前的伤口周边扎了两针,止住了流血,并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最后到凤灵岳,成峰主动请缨过来扶住凤灵岳的肩膀,让她伏在自己肩上,露出后颈,施即休在不远处,偷摸地伸出手,摸着虚空。 扎完之后,众人分散开坐在地上,弦月醒了,看见了即休,但是根本没有刚刚那么冲动,不至于要冲上前杀人了,也只有他并不为刚刚的冲动愧疚,若是刚才真的成功了,杀了他,天经地义。 休整了一会,如瓶起身去四处查看,想找到出去的路,弦月过了一会也离开了,灵岳还没醒,成峰在一旁陪着她,看着她那半边肿了的脸,心里通通通跳,暗骂自己不是人。 即休看着收针的欧阳青鸟,犹豫了半天,上前去拱了手,“欧阳掌门,拜托您帮忙望一望,这个姑娘,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病?” 成峰赶紧凑过来问,“她有什么病?” 即休说,“不知道什么病,可能是脑子有病,就是……不太正常。” 成峰也对着欧阳青鸟行礼,“拜托您,欧阳掌门!” 青鸟一点头,走过来蹲下身搭住了凤灵岳的腕脉,过了一瞬,松开了手,“气血不畅,五内郁结,心头堵着一口残血,通不开。她是不是会思绪错乱,还会撒呓症?” 成峰没见过,一脸疑惑,即休赶紧点头,就是这个病! 那俩人面面相觑,赶紧问,“那怎么办呢?” 青鸟说,“在这没办法,若是出去了,到我蟒山去,用草药,针灸,引血,日久或许可解,还有一法,就是让她将那口残血吐出来,立时便能好。” 又问,“怎么吐?” 青鸟皱了皱眉头,“这事不好说,得先找到让她郁结的那件事,解开这个结,也许就吐出来了。” 两人又相对着一阵发蒙。 大约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凤灵岳才悠悠转醒,觉得全身没有力气,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在梦里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恹恹地睁开眼皮,俩人一齐喊,“灵岳!”“小七!” 凤灵岳此刻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俩人,又恹恹地闭上了眼,但看得出,比适才冷静多了,脸色也不是一会红一会白了,可见那癔症是好了,俩人问,“你感觉怎么样了?”“能起来动动吗?” 凤灵岳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想跟他们说话,挣扎着站起来,就往一旁走,晃悠悠。 华成峰跟在身后嘟囔着说,“灵岳……那个,我们都中招了,因为被这破地方下了蛊,我刚才……才会……才会……” 凤灵岳丢给他一个冷冷的眼神,“滚开!” 欧阳青鸟看着这些人徒劳地忙碌着,心里落寞,她在这里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到处都摸遍了,没有出路,她已经放弃了。 华成峰不信邪,他试图用蛮力撞击那白玉墙壁,试了许多种方法,但是白玉墙不为所动,他还在那兀自不信,“他陈慈悲能有多大本事?有多少钱?这白玉的房子,他能盖多少?我就不信他没有个边!” 即休倒是没有费那个力气,他只用手摸了摸那墙,便知道,他也破不开。 如瓶转了回来,问青鸟,“欧阳掌门,你在这里许久,吃什么?” 青鸟说,“他们会给我送吃的,每次吃的都会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找不到规律,我也从来没有抓到过送饭的人。” “那就说明,总还是又方法出去的,大家再四处找找。” 浑浑噩噩找了许久,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施即休!过来!” 即休赶紧循着声音过去,却见华成峰已经先他一步赶到了,凤灵岳正面对着白玉墙站着,一根手指抵在墙上的一个点,成峰上赶着说,“灵岳,要干什么,我来!” 凤灵岳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让开。”声音不大,带着怒意,但是冰凉刺骨。 华成峰耍赖,“姑奶奶!都跟你解释了,我也是身不由己才犯下错,要不你打回来,来!抽我!”说着去拉凤灵岳的手,凤灵岳风一样的把他还没抓稳的手撤回来了,“别碰我!” 华成峰撇着嘴负气似的往旁边挪了挪,蹲在墙角,“那你到底怎么才能原谅我吗!” 凤灵岳不理他,回头看见即休木木地站在门洞子口,心里也是一口气,“施即休,干嘛呢?过来呀!” “哦。”自从成峰来了之后,施即休就仿佛心如死灰了一般,敢说浪迹天涯诗酒白马的勇气一点也没了,磨磨蹭蹭站到凤灵岳身后,凤灵岳说,“你拿我的剑,从这敲进去。” 即休从身后抽出短剑,剑尖抵在那一点上,如瓶听见这边的动静也过来了,“七姑娘,你可是看出来什么了?” 凤灵岳看着整面墙,“这里有个别的几面墙上有纹路,你们能看到么?” 如瓶摇头,施即休也摇头,成峰说,“我也看不见。” 凤灵岳回怼,“没问你!” 成峰又低下头,看来一句话也不能说了,暗自在那里生气。 即休将短剑垂直在墙面上,催动功力,手掌对着剑柄使力,剑柄被催得摇摆,但是剑尖还是浮在白玉墙表面,一毫都进不去。 突然铮的一声,短剑碎裂,剑身崩成几段,几人连忙后退,挥起衣袖护住要害,好在没有人受伤。 凤灵岳仿佛没感觉到是自己的剑碎了,一点也不心疼,只顾着那个点,“还有一柄短剑,在哪里?” 一旁华成峰蹭过来,递上另一柄短剑,凤灵岳嗖地一声将短剑抽过来,险些划破了华成峰的手。 凤灵岳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纸包中淡粉色的药粉在剑尖上沾了一点,让即休再来,即休再次拉开架势,有沙沙的声响,即休说,“进去了!” 剑尖没入白玉墙壁,突然传来咔的一声,墙面以那个点为中心,往四周碎裂了,凤灵岳示意他可以了,即休收剑,墙面上呼地一声燃起了一面墙的白火,即休本能之下伸手臂罩住了灵岳,带着她往后急退了几步,将她护在身后,蹲在墙根的华成峰和一旁的如瓶也赶紧后退。 只见火不见烟,烧了一会,自己灭了,成峰说,“欧阳掌门的猜测没错,果然是磷粉,漏出来就着了。” 火熄了之后,那一面墙暗了下来,大家也看见了墙面下的纹路,他们刚刚砸开的点,便是那些纹路的交汇点。那纹路好像许多条道路,仿佛指引着他们往旁边的方向走,众人沿着那纹路去的方向,来到了另一面墙之前,凤灵岳伸出手指在那墙上细细地摸过去,找到了另一个点,即休如法炮制,又烧了这一面墙,众人沿着那纹路一路走一路找,不知不觉就发现,这次好像没有回到原点,那一面一面墙的火光仿佛指引人们,去往某一个地方。 烧了许久,他们到了那最后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只有一个门洞,进去了,就到头了,众人有点雀跃,凤灵岳却在门口拦住人,不让他们进,问她为何? 凤灵岳说,“施即休,看着熟悉吗?”即休还在看,一旁弦月出声,“姐,我看着熟!” 第十二章 鲜衣怒马爱从前(4) 众人看着他,弦月说,“我第一回进胥蒙山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冥冥之中有人引路一般,看着是康庄大道,实际上把我引到了死路上。” 即休这才恍然大悟,他从前在胥蒙山都是走生路,对死路不熟,但是他知道。弦月走过,因此凤灵岳一问,他就知道了。 凤灵岳去救过弦月,因此对此更熟悉,她在烧到第三面墙的时候,已然发现,这地方,隐约之中与那吃人的胥蒙山的构造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之间当有些联系。 凤灵岳盯着即休,“你在胥蒙山比我住的久,你看这怎么解?” 即休眼睛一亮,“当年我师傅教我进山的口诀,一共三段,进胥蒙山只用了第一段,还有两段没有用的。” 凤灵岳说,“我只知道胥蒙山的那一段,别的我不知道,你背一背。” 即休挠着头,“那可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即休转了几个圈,嘴里开始吞吞吐吐地说,“月聊黄,漫洪荒,七位解,当歌长,蘅芜满地,落花殇……”即休自言自语,“不对不对好像不是这个……”接着挠头,“是艮尧退,五谷盲,冰虫语,雁凝霜,三九不禁,巽弗廊,丁未……丁未遇火……”即休突然抬头,凤眼发光,转身就跑,一群人在身后追,但是追不上,只见得即休的身影在不同的门后面穿来穿去,终于喊了一声,“找到了!” 众人循着声过去,即休趴在地上摸地面,问他怎么样,即休一脸迷惑,“口诀里说,生门就在这下面,但是,下面怎么能走呢?” 众人都围过来看,这间屋与其他屋唯一的不同就是,一面墙都没有被烧过,但是众人待了一会儿,就觉得焦躁,青鸟问,“这里是不是离那乐声发声的地方很近了?” 即休点头,“确实是!我们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但是,在哪呢?” 如瓶突然说,“二哥,这地面,不是平的。” 众人低头看,确实不平,四周高,中间低,尽管坡度很缓,但是可以识别得出,如瓶说,“我没来过这里,否则我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地面的蹊跷。” 青鸟接话,“这个确实不难发现,我在这里这么久,应该也没来过这,要么我也会发现。” 众人对了一下,没有人来过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所有的房间都找遍了,但是第一,他没有找到那间在尽头处的房间,第二,没有人来过这个看上去也不过就是很普通的房间。 即休说,“不奇怪,这里修建的时候就会用一些障眼的方法,要不是口诀,我们都看不见这个地方。”就像胥蒙山,没用口诀的话,只有死路,即休心里想,这是贺雀的手笔呀。 即休右手平铺在地面上,五指分开,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这里的玉石手感更粗糙,不像别的地方细腻,而且能隐隐感觉到轻微的震动。 即休手指突然用力,竟将那地面抓了起来,站在身后的人脚下的地面突然被抽走,一个个要跌倒,即休脚下倒腾着,手上用着力,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将那‘地面’缓缓拎起来。 看上去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那网脱离地面的一瞬间,乐声突然震耳起来,几人全都捂起了耳朵,但是这样没用。 初始即休觉得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提得起那张巨网,一瞬之后就轻松了起来,那张网好像自己滑走了一般,即休只觉得自己脚下一空,好像被那网裹住了下半身,无法控制地往下掉,短呼一声,伸手向抓四壁。 脚下是个圆形的洞口,壁上十分光滑,毫无可借力之处,只能等着往下掉,正错愕的一瞬,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即休的手,但是丝毫止不住下滑的趋势,即休连着那人一起拽了下来。 原来是凤灵岳,她也不知怎地,看见即休掉下去了,一秒都没犹豫便扑上去抓住了即休的手。 哪知身后又扑上来华成峰,抓住了凤灵岳的脚腕,还是止不住,三人一串都掉了下去,剩下三个也没犹豫,一个跟着一个哗啦啦跳了下去。 即休三人一串不知砸在了什么东西上,生硬的,硌得骨头都要断了,在那东西上以血肉之躯垫了一下,跟着又滚落下去了,这里的乐声已然十分尖利了,谁还顾得上是谁拉了谁的手? 众人都满地打滚,那洞里非常黑,看不多远,只有眼前这个庞然巨物很亮。 那是一个巨大的蚌壳,有一艘小渔船那么大,应是深海之物,乐声就是从这蚌壳中发出来的,即休大声喊,“谁身上还有兵器?” 除了刚刚点火那一柄短剑,再没别的兵器了,即休蹒跚着爬起来,持着短剑,剑尖插进那大蚌壳的缝隙中,内力催发,即休许久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了,气血上涌,伤口迸裂,忽听一声炸雷之声响起,那蚌壳被即休用一把短剑撬开了,向两边摊开,炸雷声之后,那乐声渐渐止息了,几人揉着许久没有真正清亮过的耳朵和头骨,才觉回了人间。 那大蚌壳底部,散着几十只小海螺,缓了过来的如瓶走到即休身边观看,看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哦——” 众人看向他,如瓶孩童般的稚嫩声音说,“我哥小时候住在北方海边,同我讲时常在海边拾一些海螺壳,扣在耳朵上,便能听见呜呜的海声,但是那声音很小,每个海螺壳的声音都不同,如果能把不同的海螺壳聚在一起,确实有可能成为一首乐曲,就像高手可以让琴声乐声传递内力出去,那么巧妙编排,也有可能让这海螺乐曲达到同样的功效。” 众人这才明白怎么一回事,如瓶说,“看,上边这半蚌壳上被钻了七个孔,我不太明白这个机理,但是看上去,这样就可以放大他肚子里海螺乐曲的声音,甚至功力,并通过刚刚二哥抓的那个网传到上面去,以致可以日夜不绝。” 几人围着如瓶,一会摸摸大蚌壳,一会看看海螺,嘁嘁喳喳。 此时即休在周围地面又摸索起来,地面上好像一层细沙,大蚌壳打开之后,光亮没有了,只有从洞口射进来的一缕乌暗的光,即休突然兴奋地大叫,“找到了!” 众人围过来,即休两膝跪地,手下一片光滑的地面,那细沙被他拨开,地面不知是什么材质,很硬,但是几近透明,下面能看见层层叠叠的白色的板在轻轻摇晃,还有些看不清的什么东西在涌动,凤灵岳最先看出,说了一声,“这是海底。” 有人问,“那白色的是什么?” “是浮板,只需要破开这层地面,我们可以攀着浮板,浮到海面。” 如瓶问,“二哥,能破开吗?” 即休屈指敲了敲,“不难,但是一旦这里打开之后,海水立即会灌进来,有一股很大的吸力,我们得逆着那吸力的方向,抱住浮板,海水很凉,大家需得再水中闭气一会儿,诸位一定要小心。” 青鸟说,“他的房子能盖到这里,离海面应该不会很远。” 众人议定,如果等会被冲散了,各自想办法到牟平县红弗客栈聚头,沉默了很久没说话的华成峰,悄默声地勾了一下凤灵岳的手指,小声说,“跟我一起吧,咱俩别分开。” 但是凤灵岳赶紧抽回了手指,斜了他一眼,冷冷吐出一个‘不’字,成峰觉得心都被人掏空了,又小声说,“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那乞求让人听了心疼,凤灵岳却没理他,转身往一旁去了,成峰无奈地呆滞在原地,可怜巴巴。 即休用手丈量了长度,最终找到一个地方,只用拳稍稍用了点力,那地板便整个崩开了,腥咸的海水立马涌上来,即休两手攀住那裂缝边缘,双脚用力,第一个下去了,那浮板仿佛是被固定住的,即休拽,拽不动,于是一掌劈开,浮板只剩一半,但是一人够用了,即休在水下不停地劈着浮板,下来一人,便给他一块,接着浮板的人,趴在上面,鼓着腮帮子,在即休用力的推动之下,离开了那鬼地方,往上浮去。 海水灌的速度比他们人飘的要快得多,下来了才看见,那房子的底仿佛整个被数块大浮板托住,白玉棺被海水灌得咕噜咕噜地响,众人谁也顾不上谁,都拼命想赶紧上去喘口气。 旁的人倒都还好,只有灵岳因为身形太小,实在控制不住那浮板,几次差点被掀翻,还呛了一口海水,且被即休封住的穴位,还没完全解开,没多少力能使,灌了几口刺骨冰凉的海水。 凤灵岳觉得自己可能顶不住了,脑子已经发昏。 适才本来成峰要让她先走,她不愿意,让成峰先走了,又让旁人,她等到最后一个才下来。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凤灵岳被一只大手拉住,让她稳住了身形,那人另一只手摸着过来,捏住了她的口鼻,走了一半的气又憋住了,那人好像扛起了凤灵岳的浮板,浮板在加速往上去,就在她被捏得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时候,她从水里出来了,浮板被人拖着,到了不远处的沙滩上,东方一轮圆日正巧跳脱海平,红红地发着柔光。 晨风一过,凤灵岳打了个寒颤,身后跟着上来的,是咳喘不休的施即休,他领前的衣衫有些散,胸膛那颗红痣下方的剑伤,已经被海水泡烂了,肉翻着白,凤灵岳盯着那个伤口发了一会呆,即休咳了一会,抬头看她,犹豫着说,“太冷了,别冻坏了,要不我背——” “不用!”凤灵岳打断他。 即休心下一阵落寞,又低下头,苦笑一声,“适才在那里面,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凤灵岳心里波涛翻涌,面上被冻得一片冰白,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淡淡地说,“什么话?不记得。”就跟上一次在少室山下她回答即休时候一样淡漠。 即休信了,暗自摇头。 凤灵岳站起来,即休看她要走,赶紧也站起来,“你干什么去?” “我先走了,不和他们碰面了,你去的话,帮我说一声。”说着迈步便走。 即休跟了两步,“我跟你一起走!” 凤灵岳回头,“别跟着我。” 顿了一顿,又说,“告诉华成峰和弦月,别回去找鞭和弓,这里太危险,来日方长。”说着转头就走了,走了几步又跑了起来,眼里不知为何,哗哗哗地往下流眼泪,温热的,让那冰凉的身体,感觉自己还活着。 即休在原地愣了很久,直等感觉到寒风刺骨,才缓缓离去。 ******************* 早上胡千斤站在陈慈悲的门口,等着陈慈悲唤他进去,突然见墨良辰也起床出屋了,朝着陈慈悲的门口走来,两人碰面,胡千斤道了一句,“墨尊主早。” 墨良辰点了个头,胡千斤看他脸色不好,看来夜里没有好睡。 等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了动静,陈慈悲声音有点哑,“阿良进来。” 墨良辰推门进去,胡千斤愣在了门口,这也太快了,墨良辰就要把他顶替掉了么? 胡千斤眼底的黑色滚了几滚,朝着门口鞠了个躬,默默退去。 墨良辰进了屋,直接去了里间,陈慈悲坐在床沿上,面色沉沉的,眼睛竟然还有点肿。墨良辰抱怨,“你不叫千斤来,我哪知道怎么伺候你。” “哎,不用伺候,我昨晚上衣服都没脱,没睡好。” “我也是,刚听见闷雷响,怕是要下雪吧。” 陈慈悲没搭茬,四下里望望,两人默默对坐了一会,陈慈悲先开口,“就是昨晚上你说的话,害得我想了一宿都没睡,你可真是害人不浅,搞的个小丫头的脸就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挥也挥不掉。” “我也是呀,要不咱们把那姑娘找来问问?” “能问出来?” “好歹咱们试试,要是她跟姜儿没有任何关系,那就算了,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没问过,我总是觉得不甘心放弃,不甘心当做没见过她。” 陈慈悲又沉默了一会,“好,那就叫过来问问,不过说好,你来问啊,我在旁边听着。” 墨良辰一笑,还没来得及答话,外面突然噪声大作,陈慈悲拎过拐杖往堂屋里走,嘴里呵斥着,“这都怎么回事,一大早乱糟糟的!” 来人在门口大喊,“白玉宫守备坞恩淼求见圣主!”语气慌张。 陈慈悲有些怒意,“进来吧!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和胡尊主报过了吗?”显然没有,胡千斤也是听见了动静,正跑过来。 那坞恩淼跪在地上,“圣主责罚,白玉宫出事了!” 陈慈悲桌上捞过一个瓷瓶照着那坞恩淼就砸过去,“说事!”此时胡千斤也赶到了。 坞恩淼说,“白玉宫……沉了!” 胡千斤听了这几个字,顿时站不住了,腿一弯就跪了下去。 陈慈悲满脸的怒火,“沉了?怎么会沉呢?哪里出了问题,你倒是快说!” 坞恩淼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抬,“早上属下在白玉宫里当值,突然听见一声巨响,整个白玉宫就开始晃,叫人下去查了,第四层白玉棺海水倒灌,而最下面一层,整层都碎裂了,大蚌掉落在海底,随着白玉棺里海水越灌越满,整个白玉宫缓缓下沉,就在刚刚,整栋落在了海底。” 陈慈悲像是也没听见别的,一脸焦急地问,“那里面的人呢?” 坞恩淼一时没有领会,眼角有点红,“里面的兄弟,跑出来一部分,还有一些,没跑出来,在里面淹死了……” “我是说我昨天关进白玉棺里的人!”陈慈悲往前伸着脖子。 坞恩淼反应了一会,“活未见人,死未见尸。” 陈慈悲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些,还不一定就是坏消息,“千斤,抓紧安排人手抢修白玉宫,棺毁了就毁了吧,许是天灾。”胡千斤领命,陈慈悲又说,“着人给我好好翻翻,那几个人要是死了,务必把尸首带回来!” 胡千斤领命去了,陈慈悲和墨良辰对坐,一日里都惴惴不安,晚上胡千斤才来回报,“圣主,那几个人,一个都没找到,应该是逃了,白玉棺已毁,我叫人拆了,看了那痕迹,不是天灾,应该就是那几个人弄毁的,白玉宫倒是还能修好。” 胡千斤退出去后,陈慈悲竟然低头抿着嘴笑起来,“有意思,我这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居然把白玉棺给我拆了,她最好跟姜儿有点关系,否则,这债我让她千倍百倍地还。” 墨良辰弯着腰,窝在椅子里,“阿慈你这么想,论捣蛋,你当年也是一把好手,拆了多少房子,毁了多少庙,许是,虎父无犬子罢——” “好好好,阿良,你去,你把她找出来,你给我查清楚,不管她是谁,把她押到这来给我磕头!” 墨良辰愿意领这个差事,立刻就能出发,他身无长物,只有一柄刀,一柄没有刀柄的刀,当年走的时候留在梵坛没带走的,于是他就背着那柄刀,离开了烟霞城,留下陈慈悲,一个人守在那城里,心悬着。 章后诗: 闻君昨夜戴月还,惊残梦,乱好眠,欺霜踏雪,千里送红颜。 鲜衣怒马爱从前,轻祭酒,挽狂澜。 犹忆香巾缠指肚,灯满面,意缠绵,杀伐征战,谁不曾少年? 胡琴一曲长生叹,世间事,难两全。 第十三章 君知否,蒲柳红衣(1) 章前诗: 动情处,便有所失;一念起,如入江河; 风起时,云随雨意;来去去,贪嗔痴疑。 宜放弃,无心相惜;论对错,纵横迷局; 天有情,天亦老矣;君知否,蒲柳红衣! 如瓶送垂头丧气的施即休回到蝴蝶谷。 施即休狼狈不堪,疲惫难耐,还染了风寒,坐在阁子里炉火旁取暖,披着个大棉被,被火烤得脸通红,秦书生抱着手炉进来,见了他说,“行吧,虽然一身的伤,好歹活着回来了,可成功了啊?” 即休耷拉着脑袋,“算成功吧,反正把华成峰捞出来了。” “那就行,诶,偌偌,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呀?”秦书生明知故问。 施即休不说话,如瓶替他答,“七姑娘给砍的呗!秦大哥您是没看见,可惨——”如瓶啧啧啧个不停,即休突然咳嗽起来,一咳胸就疼,肩也疼。 秦书生佯做冷笑,“你别心疼他,他自找的,他愿意!” 即休脸上突然挂起生气的样,鼻子嗡嗡的,音量提高,“你别说我!你那脸咋回事?” 如瓶也早想问了,犹豫着没好意思开口,此刻也很期待秦书生的答案,秦书生长叹了一口气,也坐在炉子边,叫如瓶拿点酒来,三人对坐,就着炉火和清酒,秦书生讲了在第三庄的事,倒把施即休笑得前仰后合。 直聊到深夜,如瓶也插不上几句嘴,便先走了,秦书生这才问即休,“偌偌,我见你魂不守舍,可是情场上不得意?” 即休嘟囔,“哪有情场?还没进去呢,说什么得意不得意。” “我看出来了,她也没跟你回来,肯定是没得手啊。” 即休搓手,不出声,肩膀往被子里缩,秦书生还在喝,“那你怎么不去胥蒙山找她?把自己难为成这个样。” 即休又闷了许久,才抽了抽鼻子说,“成峰去了。”心底哇凉。 施即休不知,华成峰在胥蒙山也没找到凤灵岳,等了一日,也没见人回来,心里又挂念歃血盟,只得先留了个条子,说三月若等不到她去襄阳,再来胥蒙山找她。带着弦月,飞奔往襄阳而去。 秦书生说,“偌偌,既然成峰这样,你不该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施即休忽地扭头望着秦书生,“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秦书生说,“我怎么说不了你?我虽然有许多红颜知己,但是我老秦可是有原则的!” “你有什么原则!” 秦书生清了清嗓子,“第一,有夫之妇我不碰,第二,朋友妻我不碰,第三,人不愿我不强求,第四,从不脚踩两条船,太容易翻,照我的原则,你看看你自己,犯了几条?” 即休给了他一个大白眼,“滚!” 山中岁月悠长,如瓶没待两日就走了,秦书生清闲,如瓶就要忙碌。秦书生和施即休在蝴蝶谷慢慢的养伤,喝药疗风寒,这样过了十来天,谷里来了客人。 是第三庄的长子季长留,稀客。 季长留时年二十啷当岁,刚取了亲还没生小孩,长相乍一看倒是有几分秀气,脸上一双眉眼挨得很近,额上一道川,若有似无的一点愁苦模样。 季长留十几岁上就跟着季白眉学着做生意,这些年来虽没得十分精进,却也能独自应付一些场合,算是中规中矩不出差错,秦书生识得季白眉七八年,第三庄去过许多次,与晚辈季长留常常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熟识,但他父子俩从未登过蝴蝶谷的门,今日来让秦书生有些吃惊。 秦书生想,难道老哥还嫌前几日送来的黄白锭子不够? 想到此自然热情招待,落座闲话家常,又叫人去置办酒菜,但是看着季长留虽然态度恭谨,心思却十分不稳,一时探头,一时缩脑,眼神也恍惚闪烁,秦书生耐不住,“长留此来是有什么事吧,我看你心神不宁。” 季长留一副萎靡模样,犹豫几次,用一种‘你装什么傻’的眼神看着秦书生,“长安不见了。” “季小姐不见了?失踪了吗?”秦书生倒是真的惊讶。 季长留点头,一脸愁苦,但还是盯着秦书生,好像等着他招供,“约五日前,带着一个丫头,离家出走了。” “怎么会这样?派人去找了吗?”秦书生揪起眉头。 “叫人在四处寻找。” 秦书生突然一个激灵,想起季长留进来时候四处张望的模样,“长留!你以为季小姐跑到我这里来了?” 季长留身形又缩了缩,“叔叔,您跟我父亲是至交好友,长安她年纪小不懂事,您不能跟她一般见识,父亲已经急坏了,也是我们管教疏忽,叔叔不如将她交给我,回去我们一定好好管教,不让她再这样胡闹。”季长留竟似十分笃定。 秦书生急了,屁股推着凳子跳了起来,“长留!说话要凭良心!我怎可能将季小姐偷出来藏在我这里?我在你父子心里竟是这样的人么?”秦书生脖子上凸起了两根筋。 施即休在一旁嗑瓜子,探着头看热闹。 季长留红着脸梗着脖子跟秦书生争辩,“秦叔叔!我敬您是长辈,素来也知您侠义厚道,光明磊落,但也知秦叔叔您风流之名,您同谁风流我们不管,但是长安!她是我妹妹!也是您的晚辈啊,您救第三庄于水火,我们感恩,您想要什么报答都行,就是我妹妹不行!” 秦书生气得满地乱转,“荒唐!滑稽!胡闹!竟把我秦书生想成这样的人!真是……真是……”秦书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真想把这小子捆起来打一顿,“好!你进去找!你去搜,你看看我把她藏哪了,今日要是找不到!你必须给我道歉!”秦书生气得想吹胡子,可惜刚冒出来的胡茬今早上已经刮得干干净净了。 季长留也不含糊,挥手将他留在门外的人都叫了进来,十几个人往谷里钻,一边钻一边喊,长安!大小姐! 施即休笑得眼睛都弯了,身后跟着秦十郎,一个八岁的胖小子,是秦书生的儿子,但是不知道娘是谁,胖孩子一脸懵样,“爹,这是咋了?来强盗了?” 秦书生看着他俩越发生气,瞪着施即休,“你笑屁笑!” 即休说,“常在河边走,湿鞋了吧!” “滚滚滚,哪凉快哪呆着去!” 即休揽着十郎的肩头,俩人摇摇晃晃走了。 秦十郎是八年前秦书生刚开始住在蝴蝶谷的时候被人仍在谷口的,不知道她娘亲是谁,小娃可怜,被秦书生捡回来一直照看长大,如今开始跟着施即休学功夫。 季长留翻了小半个下晌,蝴蝶谷里的老大爷大妈都让他霍霍起来仔细地询问了,老大爷老大妈都是一脸的坦诚,恨不得把这些年秦书生带回蝴蝶谷的姑娘都讲一遍,季长留仔细地分辨了,没有一个是季长安的样,无奈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 已届黄昏,秦书生施即休和秦十郎三口人围着桌子吃原本打算用来招待季长留的丰盛晚餐,季长留灰溜溜地跪在了秦书生脚边,声音咩咩小,“叔叔。” 秦书生一边嚼着肉一边佯做不在乎地冷哼,“回来了?找到了?” 季长留摇头,跪坐在脚跟上,想来也累坏了,“没找到。” 秦书生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摔,“长留!你缘何就认定了我是那罪魁祸首呢?季小姐不见了我也心焦,但你父子俩赖到我身上就不厚道了吧!改日我去你家,你看我不找你爹仔细算账!” 季长留也不敢大声,“爹拷打了长安屋里的丫头,说长安走的时候说,去蝴蝶谷。” 秦书生突然咳起来,嘴里没嚼完的肉沫子一下子呛到了鼻腔,咳喘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忙活了半天才静下来,眼睛瞪出眼白,“她说她来蝴蝶谷?她知道怎么来吗?” “大约知道,我们也提起过,她走了两天我们才发现她不见了,爹爹气疯了,叫我赶紧追过来,我一路官道和小路都安排了人,但是也没遇着,以为她已经到了这。” “确实没来呀!她来蝴蝶谷干嘛呢?”秦书生惊讶,季小姐不像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季长留抬头,脸上疑惑不可置信,“叔叔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吗?叔叔果真坦荡清白的话,为何要写那些诗骗她一个小姑娘的真心?” 秦书生全身都表演着不解,“我何时骗她了?!” 季长留伸手往怀里掏,掏出一大堆白纸,上面带着字,递给秦书生,手有点颤,“这些诗难道不是叔叔写给她的吗?” 秦书生一把抄过来,没读两句,自己都觉得看不下去了,写得颇有些露骨,什么‘莺莺燕燕,匪我缠绵’,‘白莲不过晴天雨,褐夜难耐枕边愁’…… 确实是秦书生的字迹,秦书生脑子偏岔了一下,赞了一句,“文采倒是好文采,”一看长留脸色不对,“但这不是我写的!” “这不是秦叔叔的字?” “是我的字,但是诗不是我写的!究竟是何人给季小姐写这样的诗,你们快去查清楚,卑鄙!无耻!”秦书生咒骂着。 两人纠缠了好久,秦书生指天发誓,“这诗若是我写的,秦书生出门就被乱箭射死,吃饭噎死,睡觉被鬼压死!行了吧?” 季长留也不知道怎么说了,瘫在地上不出声,秦书生将他拉起来,按在凳上,“别琢磨了,先吃饭,住一宿,赶紧回去,我也派一些人手和你一起去找,如今乱世当道,季小姐一没功夫,二也没怎么出过门,没见过人心险恶,我担心她在路上被人利用暗害。” 季长留赶紧低下头扒饭,也不吃菜,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叔叔,不住了,我们这就往回赶,叔叔若是有人,也赶紧帮忙找找吧,我真担心长安。”季长留兄妹情深,已经有点眼泪蒙蒙了。 秦书生劝说无用,只得放季长留走。同时传了消息,叫左近的无影门人跟着一并去找,他自己也急得睡不下,满地打转,施即休在一旁,手里转悠着一柄短剑,悠悠叹气,好像对着那柄剑说话,“你看看人家季小姐!……你要是能来找我,便死也值!” 秦书生推施即休,“你别光在这叹气,你也出去给我找去!你跑得快,多找些地方,快去!” “我又不知道季小姐长啥样!” “总是就是貌若天仙就对了,快去吧!” 还真给秦书生说着了,季小姐出门没多远就走了霉运。 季小姐带着丫头小玖,雇了一辆小马车,带着许多银钱,刚出门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跟人打听,那人信誓旦旦地给季小姐指了路,明明该是往北去的路,给指着往东,季小姐也没想着再问问旁的人,跟小玖赶着车就往东去了。 难怪季长留追不到。 走在城里倒还好,也有些大家小姐会出门的,晚上早早住店,早上日头升好了再出门,住的也都是十分好的客栈,吃的都是丫头精挑细选的,尝到了些新鲜。只是怕路程没算好,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一主一仆孤单单,有点可怜。 这一日早上离了新安县,走了大半天,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小村,季小姐不肯下去吃饭,便接着赶路,车上带的水都喝光了,直到申时三刻,才在一个夹路口遇到了一个小店,季小姐和小玖都撑不住了,反复思量,决定下去喝口水,吃点干粮。 好在这小店没什么人,季小姐提着罗裙摆,小玖仔细地扶着,到了店内,小玖拿衣袖擦了桌凳,才让季小姐坐下,叫了茶水和点心,好歹是吃上一口。 正吃着,店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嚣,七八个穿着脏兮兮衣袍的大汉踹门闯了进来,呼喝着店家上酒上菜,店家也不敢犹豫,赶紧猫着腰招待。 一群人一开始还没发现季小姐主仆两个,直等着上了酒开喝了,一人突然发现那边两个吃完就要跑的姑娘,回过头来对着另外几个说,“哥几个,看那边那个小娘子长得怎么样?一群大汉齐刷刷地回头看季小姐,啧啧赞叹,还有几个吹起了口哨。 季小姐主仆两个赶紧把头深深埋下去,也不搭腔,将桌上没用完的点心装进布袋子里,起身就走。 那其中一个大汉抬腚站了起来拦住了去路,一脸的淫笑,“小娘子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啊?这天都要黑了,不如哥几个护送你一程?嘿嘿嘿嘿。” 季小姐心里是真怕啊,比那次见陈慈悲的时候还怕,陈慈悲多少还跟她玩弄一下斯文游戏,这些个人,不知是什么亡命之徒,一点也不敢惹,忠仆小玖瑟瑟发抖挡在小姐面前,硬壮着声势,“不用!你们快让开!” 那声音脆脆地响,几个大汉互相使着眼色,“丫头的味道也不比小娘子差……哈哈哈哈。” 店家见状赶紧出来解围,猫着腰,哈着气,“几位大爷,别看她们扫兴的,我这给您再切两斤牛肉,送您的,几位大爷笑纳……” 趁着店家拉扯那几人的空档,小玖拉着季小姐赶紧就往外跑,上了马车,策马疾驰,身后传来劈劈嗙嗙的声响和店家的惨叫。 天挨挨擦擦地黑了,跑着跑着,身后传来那几个大汉打马的声响,透过夜空递过来,“小娘子莫跑了,白费力气!这方圆百里都是你大爷的地盘,你跑不出去!” 另一个说,“下来陪大爷们玩玩儿,有什么好地方,能比得上大爷的被窝!”众人轰然大笑,打马声越来越近。 小玖也是刚学会赶车,本就跑不快,听见身后声响,怕得牙关打战,“小姐,咱们怎么办啊?这荒郊野外的……”带着哭腔。 季小姐也怕,但是怎么办呢,走的时候没想着能有这么凶险,季小姐说,“小玖,他们要是追上来了,给他们钱,放我们俩走!”季小姐又想想,“要是还不行,你就自己跑,别管我,我大不了,今日就死在这,也绝不会让这些歹人玷污!” 小玖哭着说,“那哪行!就算死,我也得死在小姐前头,小姐跑!” 正说着,小玖手里的缰绳倏地被大力夺走,搓得她手心一片火辣辣地疼,那浪荡笑声不绝于耳,小玖大叫一声,勉强稳定,“大爷大哥们,我们主仆两人一向良善,从没做过什么坏事,还望大爷们放我们一条生路,给大爷一百两买点酒喝可行吗?” 夺了缰绳那人笑道,“哥哥,听见了吗?不仅有姑娘,还有钱哪!” 一群人笑得更欢了,笑声在蒙蒙夜色中传出去好远。 那人将护在车门处的小玖拎着胳膊提了起来,大力扔了出去,一旁另一个糙脸大汉伸手接住,将小玖按在自己马背上,手上摸着小玖的后背,大叫,“又香又软!” 小玖死命挣扎,嚎啕大哭。 那夺了缰绳的将车帘子一把拽了下来,探头进去,盯着里面紧紧缩着的季小姐,“小娘子,你这马车太慢,到哥哥马背上来坐一坐!”伸手就抓住了季小姐的一只脚,用力一拽,季小姐给从车里拖了出来,摔在了地上,季小姐痛呼一声,马儿也嘶鸣了一声,仿佛与这个拉了几日的主人共悲声。 那小玖大喊,“你们这些畜生……你们放了小姐……要带就带我走——” 两个大汉跳下马来一边一个就要去抓季小姐,腰还没弯利索,虚空中突然伸出两只脚来,一左一右,正蹬在他俩人脑门上。 俩人感觉脸像被石板拍了,各自登登登倒退几步,摔倒在地,一时间围成圈的大汉全都抽出了刀,在夜光下寒得瘆人,乱糟糟大喊着,“什么人?” 只见到一袭雪白的衣衫,横空一腿扫在那押着小玖的人胸前,那人应声落马,来人借机拎着小玖扔到了季小姐身边,主仆俩感激地望着这个救星。 白衣公子翩然落地,不高也不壮,又是个杨柳腰身,手里一柄折扇,自在地摇着,“各位……阿嚏!” 那公子打了个喷嚏。 大汉问,“你是何人?竟敢半路拆人好事!”见着来人刚才那两招,没敢轻易动手。 小公子揉揉鼻子,“我是铲奸除恶之人,你等什么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不干正事,在这里欺负手无寸铁的姑娘,今天小爷不打你们八十大板,算小爷没本事!”话也不必多说,小公子挥起折扇,腾空而起,哪怕这些大汉身形彪悍很多,又都使着长刀,小公子像鱼跃飞浪一样翻飞在那这人中间,身形极快,手脚迅猛,大汉纷纷中招。 没出一刻钟,七八个大汉都倒在地上起不来,只留下破口大骂的力气。小公子回过身来拉季小姐,“快上车!楞啥呢?” 小玖扶着季小姐赶紧爬上马车,小公子叫小玖也坐进去,他自己拎着缰绳,一声破空长音,“驾——”马车刺进暗夜中去。 只听得身后有人喊着,“快去告诉尊主!” 哼,尊主,还是那一伙人! 小公子一路打着喷嚏,又咳嗽不止,勉强算得上快马加鞭,赶着偃师县城门落锁之前,马车钻了进来。 找了上等的客栈,拴好马车,将季小姐两人安顿下来,了开个包间点了一桌好菜,等了半个时辰,菜都热了两遍,季小姐主仆二人才进来,衣物都换过,还重新描了眉毛,除了眼神里还有点涣散的惊慌,看不出任何不得体的地方。 季小姐坐在那小公子的对面,小玖没坐,就在门口守着。 季小姐端起面前茶,脸蛋有点微微的红,“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救,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感谢公子救命之恩!”说完自己端着就喝了,对面的小公子也喝了。 小公子说,“小事小事,何足挂齿!”并示意季小姐吃饭,季小姐总有些拘谨,小公子邀请她一同吃晚饭的时候,季小姐就很犹豫,谁知道这一位安的是不是好心,谁能保证不是出了虎穴又入了狼窝呢?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实在蹭不下去了,才出来。 季小姐点头,拿着筷子,只捡自己跟前的菜头吃吃,十分放不开。 小公子也不说破,只是问,“小姐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小姐这样身边也没个护卫的,走远路实在是不稳妥呀。” 季小姐低着头,也不好对刚救了命的恩人说谎,便如实交代,“从扬州来,要去濮州,有一处叫蝴蝶谷。” 那小公子噗嗤就乐了,又乐得鼻子有点痒,抬手揉了揉,笑眼弯弯望着季小姐,“没人告诉小姐你走错方向了吗?” 门口小玖也是一愣,季小姐眉头微蹙,“走……走错了?” 季小姐真是明堂美玉,气质高洁,温文尔雅,蕙质兰心,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 小公子接着笑,“从扬州去蝴蝶谷,直往北走就行,你这一路往东,都快到洛阳啦!” 主仆俩对视一眼,十分羞赧,季小姐红着脸,越发娇羞可爱,“那可……可如何是好?” 小公子说,“先吃饭,蝴蝶谷我知道,明日起来,我送你去!” 季小姐一下子警觉起来,他能送她去?他会把她送到哪?刚刚那些泼皮无赖,也说着要送她一程的话。 小公子觉得此刻必须要点破了,要不然季小姐就要吓死了,“小姐这回啊,就当长个记性,以后出门,可得多加小心,像你这样长得漂亮,不会功夫,身上又有钱的,出门可得带两个功夫过硬的护卫,再不济,也要像我一样,乔装成个男子,行动起来要方便许多。” 一句话听得季小姐愣在了原处,盯着那小公子的小脸盘仔细打量了许久,又看了看他的脖子,哪有一个喉结?才莞尔笑了,神色也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原来也是一位姑娘!” 季小姐放松了,瞬间就对那小公子生出了许多亲近,又互相道了姓名,这救人的,不是素爱扮成男装的凤灵岳,还能有谁? 第二日天亮,等到街上店铺开门了,凤灵岳去买了两身男子的衣裳,回来让季小姐和小玖换上,满头的钗环卸下来,像凤灵岳一样,只高高地梳着一个马尾,季小姐头一回打扮成这样,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竟有些看呆了。 凤灵岳知道蝴蝶谷怎么去,去烟霞的路上施即休告诉她了,她也记在了心里,季小姐去蝴蝶谷,她送季小姐,那么她自己也去蝴蝶谷看看,从来她都是用脑仔细思量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这好像是第一次,她的心就朝着那个方向跳,让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往那里去看一看。 那天短剑落下之前,施即休说的那些话,她一字不落的全听到耳朵里了,还印在了心上,虽然她说她不记得施即休那个瓜怂也信了。 她隐约觉得即休老是提起的山洞里,以及她在烟霞那白玉房子里清醒之前,仿佛还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一想起来就头疼,怎么也想不出。不过那一段深情告白,她虽然神志不太清晰,却听了个一字不漏,这些个夜里,梦里就有那么个磨磨叨叨的人,车轱辘似的来来回回把那几句话在她耳根子旁念叨。 偃师县城门没离开多久,数支劈空利箭朝着小马车射过来,赶车凤灵岳赶紧往上空翻避过,喊着小姐别出来!凤灵岳徒手接过两支飞矢,回身将车门帘子钉在了门框上。 凤灵岳此刻没有兵器,只有一把折扇,便舞动身形,用那折扇荡开飞来箭矢,一时跳起,一时下腰,一时旋转,十分小心,她知道来人箭上有毒,神医闻邱去年为了救华成峰已经死了,恐怕世间再无人能解此毒。 箭雨一会儿停了,迎面跑过来一支马队,为首的正是昨日欺负人的那几个,但那几人今日倒是庄重,一句也没敢嬉笑,且让出中间位置,缓缓亮出了个一袭红衣的人。 红衣人一脸蔑视众生的神情,两眼里的寒光让人一看就怕,“听闻扬州季家的大小姐到了我门口,怎么还过而不入呢?不如给个机会让沈某尽一下地主之谊吧!季大小姐请下车!” 马车里没动静,凤灵岳站在车门前,“季小姐不下车!沈老板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哦?你是何人?你也配和我说话?”沈西楼看着这人有点眼熟。 “小可没什么名字,是季小姐的护卫,沈老板有什么吩咐?”看来沈老板的威压对这位没什么用。 “呦,这才一夜,就成了季小姐的护卫了?季小姐的手段比我楼里的姑娘厉害!”沈西楼这个鹰眼,能看不出凤灵岳是乔装的?无非是借着这话臊季小姐罢了。沈西楼勾着一个嘴角讥笑,“季大小姐果然不一般,头一回有秦书生代为受罪,这一回又有个白脸小生保驾护航。” 凤灵岳大声说,“秦书生是我表哥!阿嚏!” 沈西楼大笑,“那就合适了!管你是谁,拦着我见季小姐,那就全都拿下!”话音未落,身边一排人蜂拥而上,口中呼喝,长刀霍霍,朝凤灵岳砍过来。 凤灵岳翻身下车,落入人群中,只靠一柄折扇左右支架,但这些人昨日已是手下败将,今日又怎么可能突然是她的对手了呢! 打架不难,烦的是沈西楼坐镇后方,一个劲地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沈西楼说,“既然季小姐自己送上门,今日需把季小姐迎到我红袖楼里,奉上个头牌给季小姐当当,也让旁的姑娘们都好好学学!” 季小姐在车里听见这等污言秽语,直委屈得眼泪欲滴,小玖几番忍不住要出门去骂,却被季小姐拦下,“出去就上了他的当了,灵岳在那奋力为我们战斗,我们帮不上忙,此刻不要出去添乱。”季小姐识大体。 倒也不用太费力,不到两刻的功夫,昨日手下败将又倒在了地上,凤灵岳刚要松一口气,沈西楼倏忽就飘到了眼前。 沈西楼一只长手像鹰爪朝着凤灵岳脖颈抓过来,凤灵岳赶紧偏头避让,沈西楼出手迅疾,凤灵岳感觉再慢一秒,便会被他指尖穿透脖颈。 凤灵岳觉出脸上呼过一阵凉风,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错身后曲肘顶沈西楼肩背,沈西楼转身,将凤灵岳手肘抓在掌心,那手指好像挖进肉里,凤灵岳觉得一阵钻心疼痛,赶紧撤手,一边又抬脚跟上,被沈西楼以掌隔开,两人短兵相接,几个回合,凤灵岳便落了下风。 论迅捷,沈西楼比凤灵岳要快,论力道,沈西楼更胜一筹,论诡计,也许凤灵岳可以拼一拼,但是大约也只能拼个平手。 凤灵岳一边苦苦支撑,一边思索如何逃脱沈西楼的牵制,她此刻没有个正经兵器,双剑在烟霞毁了一柄,另一柄可能是华成峰带走了,也可能是施即休带走了,若是沈西楼出青寰剑,那定无生路了。 忽然间凤灵岳想起那班布师父曾经教过一套四两拨千斤的法门,是一套番邦的功夫,中原人当没见过。凤灵岳借着败势开始收力,且战且滚,见沈西楼也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之时突然暴起,一套短拳法急功沈西楼腹肋,初始还真的被她得手几招,但是沈西楼很快反应过来,篾笑一声,抬手大喊,青寰! 旁边人抛过一指宽的宝剑,仿佛闪电划过,沈西楼接在手里,觉得没有必要再和这小丫头恋战,青光闪烁。 宝剑青寰,剑法留良,一瞬间便困住了凤灵岳。凤灵岳觉身周全是剑影,一时目眩,不知该往哪里防备,眼看着就要往下倒去,心里想着,对不起了季小姐,我也尽力了呀! 忽听耳边叮当一声脆响,一个刀片闪着精光飞过来,荡开了就要把凤灵岳剥皮的沈青寰。 这一下沈西楼可是受力不小,整个人都被冲得要跌倒,全靠着沈青寰剑尖指在地上,剑身弯曲得像要折断,才撑住了他,一抬头,一个金黑色衣袍的老头跃了过来,那刀片兜了一圈,回到老头手里。 来人的兵器奇怪,两寸宽的刀身,没有刀柄,两头都是尖,那刀背上有四个圆洞,刚好能穿过四根手指,此刻那怪刀就那样握在来人手里。 沈西楼也不屑多问,但知来人功夫远在刚才那小打小闹凤灵岳之上,需得谨慎对待,手里紧了紧青寰剑柄,整个人化作一支离弦之箭朝来人刺去,来人却不慌不忙,带着审视的眼光看着他,甚至还带着点笑意,笑得沈西楼更加气愤,眼神都射出刀子来了。 沈青寰与那刀对在一起,声音格外清脆,乒乓一阵响,仿佛能听到青寰剑在喘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沈西楼也在喘息,任他千般花式,对手却很少有动作,甚至背着一只手,只用一手一刀便接下了沈西楼十几式,沈西楼见那人突然在蓄力,暗叫一声不好!想退却已经来不及,连人带剑,被那刀片震得倒飞出去数丈。 沈西楼摔在地上,手底下人也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也从没见过沈西楼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过。沈西楼心里怎么也想不出江湖上有这么号人物。 沈西楼内脏翻涌,使劲闭着嘴压着舌才没喷血出来,那人身形一晃动,倏地落到他身边,居然没一刀宰了他,反而伸出宽厚手掌将沈西楼拉了起来,嘴角的笑意盖不住,缓缓地现出来,沈西楼一脸疑惑,那人说,“留良剑不该练成这样,日后还当更加勤勉,老夫墨良辰,冒犯沈尊主了!” 沈西楼这才恍然清醒,那一日在第三庄原见过一面的,但那时候灯火昏黄,没瞧得仔细,加上那日这人穿着一身家丁的衣服,脸上也涂抹得一片黑,哪如今日打扮得利落,脸也莫名其妙地白了,竟没认出来,沈西楼赶紧弓腰抱拳,“墨尊主好!” “我奉教主的命令办事,这两个姑娘,今日我要带走。” 沈西楼再躬身,“全凭墨尊主安排。” “如此多谢沈尊主!我不便与你多说,他日有机会再详述吧!”墨良辰说着便要走,沈西楼诶了一声,墨良辰回头,“沈尊主还有事?” “晚辈冒犯,留良剑法,尊主可否多指点一句?” 墨良辰略一思索,“留良剑法,沈尊主练得有些浮,我倒是有一法,你不如试试,不要执着于有形之剑,青寰剑可以收起来放几年,先练你心中之剑,在你心里想用留良剑破留良剑之法,若是能悟得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留良剑。” 沈西楼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那一刻的沈西楼,眼里收了锋芒,脸上退了浮华,有若洗尽铅尘,至少有那么一瞬。 第十三章 君知否,蒲柳红衣(2) 墨良辰不再看沈西楼,转身回去。 凤灵岳已经将车帘子上钉的箭拆开了,撩开帘子安抚惊魂未定的季长安,见那老头走过来,凤灵岳撑着打晃的腿,跳下来给墨良辰鞠躬,“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请教前辈大名,我等好铭记于心,他日图报。”她也不记得墨良辰了,那一日注意力全都在华成峰身上。 墨良辰看着凤灵岳,真真有时空错乱之感,仿佛他还跟着陈慈悲,策马飞奔在中原大道上,二十啷当岁的陈慈悲回头大喊,“阿良!快呀!”真像。 但是面上不敢有什么表情,只是谦逊回礼,“小公子不必客气,老夫墨良辰,小公子身手也不赖,是哪家的传承?” 凤灵岳一笑,“墨前辈谬赞了,我师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值一提。” 季小姐带着小玖也下车拜谢,墨良辰紧跨一步架住季小姐的手臂,“小姐!怎能给我行礼?我是老墨呀!” 季小姐这一抬头,仔细辨认,才看出是那晚上救了命的人,便更要拜下去,“墨师傅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当受我一礼。”季小姐十分庄重地拜了。 墨良辰问,“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季小姐盈盈道,“去蝴蝶谷。”又问,“那日墨师傅被姓陈的带走,可受苦了?” 墨良辰摇头嘿嘿笑着,“没有没有,他困不住我,我这不是跑出来了吗!小姐挂怀了!” “墨师傅这是要往哪去?要不还是回咱们庄里吧,从前只当您是庄里的寻常花匠,那天才知道您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回去也别再侍弄那些花草了,您就当庄子是自己的家,安心住着就是了!” “嘿嘿,小姐呀,我哪是能闲得住的人!等着回去,还让我看着我那些花,我就知足啦!” 凤灵岳突然打断两人对话,“原来墨前辈是小姐家里的人。”那俩人望着凤灵岳,她接着说,“沈西楼几番为难季家,前辈怎么刚才不直接杀了他!我看前辈的功夫,恐怕他们圣主也不是您的对手。” 墨良辰突然脊背一紧,那陈慈悲小时候,也动不动就是满嘴的杀伐,这孩子没在他跟前长大,怎么也是这样,“不是死仇,不必下杀手,小姐和这位小公子若不介意,我送两位去蝴蝶谷,也免得他们路上再来骚扰。” 季长安说,“那就有劳墨师傅了。” 马车太小,只能坐下两个人,季小姐和小玖不会功夫,行路艰难,仍旧是他两个坐车,凤灵岳赶车,墨良辰就在马车一旁伴车步行,凤灵岳有意将那车赶得一会快一会慢,墨良辰亦步亦趋,总不会比马车快一点,也不比马车慢半步,凤灵岳心下暗暗赞叹,这墨良辰至少不在施即休水平之下。 凤灵岳一边赶车,一边和墨良辰闲聊,墨良辰对答得体,同时随着马车时快时慢,竟没有一丝气喘,仿佛闭目养神一般悠闲。 凤灵岳说,“前辈功夫这么好,怎么没在江湖上听见您的名号?又如何只在季家做个花匠?” 墨良辰说,“咳!江湖事我老头子早都玩够啦!十年前就退隐了,如今谁还记得我?我躲在庄子里,种种花草,养养鸡鸭,可比舞刀弄剑有趣多了!江湖波谲云诡,不如闲云野鹤古刹,小桥流水人家。” 凤灵岳赞,“前辈还真有文采!” 墨良辰盯着凤灵岳笑,又像看见当年陈慈悲。 这一日他们开始调转车头北上,直到晚上都没找到合适的落脚地点,三个姑娘都已经行得疲惫不堪,遇到个荒废的庙,墨良辰说别走了,还打趣说,这不是说古刹就来古刹了吗!让她们三个就在车上休息,他在外边守着,管保安全。 这种露宿野外的情形,凤灵岳从前跟着那班布常经历,墨良辰更不在话下,只是季小姐从没这么苦过,但是都是自己选的路,除了忍耐,又能怎么样呢? 季小姐在车里休息,凤灵岳在车下边生了一堆火,墨良辰打了点野味烤,十足的一个老家丁的模样。季小姐休息了一个时辰,听着四下风声,再也睡不着了,便披了大氅走了出来,跟凤灵岳和墨良辰一起坐在火堆旁,唯独小玖在车里,高高低低地打着鼾。 凤灵岳叫季小姐吃点烤的野味,季小姐努力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风灵便管自己吃,吃了一条鸡腿,一边墨良辰又递过来一只。凤灵岳一边吃,一边跟季小姐打探,“季小姐,你怎么和沈西楼结下的仇?” 季小姐叹着气,悠悠地讲着陈慈悲怎么去第三庄欺负人,沈西楼怎么折辱她,秦书生替她出头,蒋玄武出手伤人,墨良辰又怎么救了他们。 讲到秦书生那一段,季小姐语调如歌如诉,令闻者伤心,要不是凤灵岳实在太清楚秦书生是个什么货色的话,一定觉得他是个大情圣。 季小姐讲完,凤灵岳也吃得差不多了,嘴唇上油乎乎,“长安,我和你也算同病相怜,前几日在烟霞,也叫陈教主给折腾的,险些没死在那!” 墨良辰佯作不知,扭过头来问,“小公子可是遭遇了什么事?”墨良辰也不点破她乔装,还是季小姐提醒,“墨师傅可别叫她小公子了,她不过同我一样,打扮成男子,方便行走罢了。” 老墨表演得好,“实在是老夫眼拙,竟没看出来是个姑娘,冒犯了冒犯了!”墨良辰歉疚了一会,才好像不经意一样问了一句,“这位姑娘可方便透露名讳?” 凤灵岳倒是不在意,“姓凤,凤灵岳。” 可是差点给墨良辰噎死,他恨不得这就去给陈慈悲把闺女认下来,凤姓不多见,他认识的上一个姓凤的,便是凤姜儿。 墨良辰心中强自压制那微妙的气喘,好在凤灵岳开始讲她在烟霞的经历,墨良辰则一直低着头拨弄火堆,却把一些细节都默默记在心里,姑娘住在一个叫胥蒙山的地方,那山也有些古怪,古怪法和白玉棺的构造有相通之处,姑娘的那几个朋友都叫什么名字,墨良辰也一一地记了。 互诉衷肠之后,凤灵岳觉得和季长安也更亲近了些,之前只做同路而行,如今不一样,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凤灵岳不做声地观察了季长安许久,见她举手投足间仪态翩翩,心里有些向往,真的大家小姐,该是这样,世间男子喜欢的姑娘,也该是这样,私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 亲近了,有的话就敢说了,她问季长安,“长安,你去蝴蝶谷,可是要找秦书生?” 季长安的脸在火光下红得一炸一炸的,声若蚊蝇,“是去找他。” 凤灵岳急问,“你可是想和他好?” 季长安的脸皮烫得都要崩开了,低着头没答,凤灵岳就明白了,“那我可得劝你几句,这位秦先生呢,我是去年在洛阳认识的,就是掌门人大会的时候,那时他和惠山派掌门惠无双出双入对,你侬我侬的,好不恩爱,谁知道等到秋天我在嵩山再见到他的时候,身旁就换成了胡符宗的刘小宗主,也是成日里山盟海誓,我都信以为真了,等到过年我再见他,他却和刘小宗主也闹翻了,这人也太不靠谱,没个长情,长安,你可想清楚了?” 季长安低头搓着手指,小声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知道他这样,许是飞蛾宿命,总想去扑一扑火,要是败了,伤了,也是命中注定。”季长安说得恳切又坚定。 凤灵岳无奈叹气,“有些苦,总得自己去吃了才知道。墨师傅,您是长辈,她这样您也不劝劝?” 几乎沉默了一晚上的墨良辰,一直在默默地往火堆里添着柴,“这劝什么呢?人心生一念,天地动一情,谁都拦不住,两位姑娘要是睡不着,我给你们讲一个我一位好友的故事吧。” 俩人这好奇心已经被拨弄起来了,谁还能睡得着,适才的一点小尴尬,也被墨良辰化为无形,四眼盯着老头,墨良辰抬眼,望向深邃夜空,星火点点,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墨良辰声音悠扬,说,这事啊,是个真事,墨良辰缓缓讲述。 “我这位朋友啊,诨名叫做乌鸦。我们十几岁时候就认识了,互相都很看得对眼,打小一同闯荡江湖,那时候闯荡江湖都干什么呀?打家劫舍,劫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为自己做的都是苟利天下的大事,其实旁人看我们,跟个强盗也差不多。” “那时候没有钱,劫不到富贵人家,几天饿着肚子是常事,只能去喝溪水灌饱,但是也拦不住我们成日里对酒当歌,快意江湖。渐渐地能分得清一些是非了,也确实做了一些有利百姓的事情,惩处了一些奸邪。几年下来,聚集了一班志同道合的兄弟在一起,成立了门派叫三有门。” “乌鸦虽然个头不大,人长得瘦,力气也不是最足的,甚至功夫也不是最好的,但是奇怪,门里的兄弟们都信服他,士气低落的时候,他只要站出来说话,总能说得大家热血沸腾,也遇到过一些大的门派欺负我们,但在乌鸦的带领下,我们几次绝处逢生,门派越长越大,乌鸦不管在什么低谷的时候,在多艰难的条件下,永远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像一把永不熄灭的火焰,烤得大家都激情澎湃。” “你要说靠这些就能说明乌鸦讨人喜欢吗?你还没见更厉害的,那年我们和一个对手门派斗法,斗得人才凋零,连乌鸦自己也差点搭进去了。那天我们被对方追杀,他一个人引着对方的大部队,跟他们绕圈子,让我带着其他兄弟赶紧跑,保存好实力,跑两个方向,没一会我们便和他失去了联系。” “一夜之后,乌鸦回来了,一身的伤,像毛都被人拔光了似的,但是他却异常亢奋,给我们讲他夜里遇到了什么,郎中给他包扎,用酒浇在那流血的伤口,他都不吭,一个劲的说。他说他那晚上被人追着翻进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对方人多,把那家的护院都惊起来了,那时候他已经身负重伤跑不动了,见有一个院子灯火幽微,便想到那里去躲一会,那院子里有个阁楼,他在人阁楼顶上破了几片瓦,跳了进去,本想着要是屋里有人,就一刀宰了,没人就踏踏实实躲一会,没想到跳下去,好巧不巧,落到人家榻上,还是个姑娘。” “姑娘可能是在梦里正睡得香甜,被他呼通一声吓得惊坐起来,刚要开口喊,被他一把捂住了口鼻,姑娘乌着口问他什么人,他说他是江洋大盗,不许喊,救个命,天亮就走。” “乌鸦那时身上的伤十分严重,说完这一句就一头栽倒在人姑娘榻上了,任凭身上的血哗哗地流,脑子里一片昏沉,一动不能动,一时听见外面有人声嘈杂,啪啪啪扣门板,说院子里来了贼,问有没有惊扰到小姐。” “乌鸦当时还想着一定是完蛋了,小姐还不跳起来叫人赶紧把他拖出去,没想到那姑娘对着外边说,我这没事,你们守好了外面。” “乌鸦嘴角带着一抹笑就睡去了,醒来时候已经天亮了,姑娘已经收拾整齐,是她把乌鸦推醒的,说天都亮了,你赶快走吧!” “乌鸦说那时候他才抬头看了那姑娘,他把那姑娘描述得惊为天人,漂亮极了,乌鸦谢了那姑娘,就要从房顶逃走,姑娘说,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报答我?乌鸦说,姑娘说怎么报答就怎么报答,凡是姑娘你要的,我有的,任凭姑娘拿!我没有的,我去给你抢了来!姑娘说,空口无凭,你得给我留个字据,乌鸦哪会写什么字据,便拿了纸鬼画符似的写了几个字,此心非心。” 凤灵岳脸撑在手心里,忽闪忽闪地眨着眼,问墨良辰,“为什么写此心非心?” 墨良辰说,“那是他唯一会写的字。姑娘揣好了字据,乌鸦这一夜也缓得差不多,蹬着房顶就跑了。回来兄弟们都说他吹牛,说他怕不是被人家追杀得屁滚尿流,怕大家笑话,便扯个谎来骗人,乌鸦立下誓,说有一日一定把那姑娘带来给他们见识见识。” “兜兜转转过了一个秋天,一次我们在大街上跑马,乌鸦跑在最前面,他跑得最快,迎面街上过来一顶轿子,他本来已经错过去了,突然调转马头,险些和我撞在一起,乌鸦一掌就劈开了人家的轿子,里面坐着一个姑娘,乌鸦胆也太大,他哈哈大笑,搂着那姑娘的腰就把人带到了自己的马背上,姑娘大叫救命,他也不理,打着马跑回了我们帮里,那姑娘真不一般,被抢到了强盗窝里,也不害怕,还对乌鸦说,你就是这么报恩的呀?” “我们才知道乌鸦没吹牛,那姑娘是长得真漂亮,气质也好,看着十分坦荡,胆子也大,反倒是我们这群平常吆五喝六的粗汉子,在人家一个姑娘面前,不敢抬头。乌鸦带着那姑娘,好吃的好玩的管够,得个什么东西都献宝似的往姑娘手里送,但经常搞得一塌糊涂,可是还是给姑娘逗得哈哈笑。” “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呀?恨不得整个门派里的汉子都喜欢她,你看我老墨年轻的时候,我比乌鸦高,比他俊,比他功夫好,又比他白,哎,但是那姑娘就死心塌地喜欢乌鸦,真是没办法。” “乌鸦和那个姑娘十分恩爱,谁也拆不开,后来乌鸦把自己收拾得十分立整,带着姑娘回她家,将我们整个门派里能搬的东西全搬到姑娘家,跟姑娘的父亲提亲,姑娘家不仅是当地大户,而且是当官的人家,那老父亲是当朝知府,人家哪能看得上乌鸦这种小混混,连人带东西都给扔了出来,把姑娘也给关起来了,从此再也不让他们见面。” “那时候乌鸦也真可怜,日夜痛哭,我没想到他竟然动了真情。都是好兄弟,我们不能看着他那样,便一起想办法,把那姑娘从她家里给偷了出来,那姑娘见不到乌鸦的日子,想必也难过,瘦得都要脱了相,分离后第一次见面,他俩拥抱的时候,好些兄弟都哭了。” “我知他们那样的深情,从此也就不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只一心想着他们俩好,知府大人知道姑娘在我们手里,各种手段都用尽了,姑娘就是不和他回家,姑娘家里渐渐就放弃了,这样直过了两年的好日子,家里来消息,姑娘的母亲常年忧虑,终致不愈,撒手人寰,姑娘回去给她母亲灵前磕头,再往后,就没回来了。” 墨良辰止住了诉说,夜里凭空起了凉风,凤灵岳和季长安都听得呆了,墨良辰说完了之后许久,他们都回不过神来,季长安还抹了下眼泪,嗡嗡地说了一句,“有情郎若此,我也不归家。” 凤灵岳问,“后来呢?” 墨良辰说,“就没有后来了,我与这位乌鸦朋友经历变故,分开了,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说,后来啊,乌鸦经历了人生大悲大难,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热血模样,一夜间洗尽了他的青春年华,那个姑娘也在后来的变故中去了,不是个美好的结局,不如就讲到这里。 墨良辰不错眼地盯着凤灵岳,觉得这个故事,也许还有转机。 那个故事的余韵仿佛一直延续到天亮,三个人都呆呆地望着夜空,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那一夜后,凤灵岳仿佛对这个墨师傅也生出了些许亲近的情感,跟他聊天也不再那么拿腔拿调了,反而像一个自家的长辈,让她觉得很温暖。 往北去的路又走了两天,墨良辰一直在琢磨一件事,这一日便问凤灵岳,“凤姑娘练的功夫,好像不是中原的功夫。” 凤灵岳点头,“我师父是回鹘人。” “姑娘的根骨很好,功夫应该不止于此境界,怎么你师父就教了你这些吗?” “倒不是师父不教,师父被人陷害,中了毒,身子坏了,没法再教了。” 墨良辰犹豫了许久,试探着问,“凤姑娘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老墨倒是愿意再教你些功夫,我看你的资质,练我的功夫正合适。” 凤灵岳突然停了手里的缰绳,任马儿自己在路上溜达,望着墨良辰眼里全是意外,“墨师傅肯教我功夫?” 墨良辰赶紧点头。 凤灵岳一笑,“能得墨师傅指点,灵岳三生有幸,求之不得,只是……我师父尚在人世,我虽然眼下见不着他,但是师命还是不能违背,恐怕不能另投他门。” 墨良辰说,“倒也不必背弃你从前的师门,反而我的功夫,可以在你从前的功夫基础上练习,我也是见姑娘根骨好,不忍心让姑娘就这样浪费了,也不想……让我自己这身功夫没得人传承,你也不必拜我,只需要点个头就行。” 凤灵岳心里很高兴,当即就叫停了马,路边有一块大石,凤灵岳请墨良辰坐下,扑通一声跪在墨良辰身前。墨良辰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凤灵岳一脸的真诚神色,“您老要是不介意,我叫您二师父或者亚师父,把您排在我师父下边,他日若见到我师父,也好和他解释。” 墨良辰眼里突然泛起泪花,忙不迭点头,“好!好!不拘叫什么都行。” 季小姐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凤灵岳弯腰磕了三个头,虔诚触地,“二师父在上,徒儿凤灵岳给二师父磕头!” 凤灵岳弓着身,弯着头,没看见墨良辰眼角匆匆滑下两行泪水,又匆匆擦去了。 墨良辰在自己心里说,阿慈啊,孩子我先替你认下啦,多好的孩子,等有一天我带到你面前去,给你好好看看。 凤灵岳磕完了头,墨良辰将她拉起来,“灵岳今后就是我徒儿了,我把我的功夫,全教给你!” 墨良辰思索着小心翼翼又问,“灵岳爹娘都尚在吗?可方便告诉我他们名讳?” 凤灵岳不疑有他,哪知道墨良辰为了问她父母名号,费了多少心思,琢磨几个日夜。既然拜了师,对师父是不能隐瞒的,便对墨良辰说,“家母名凤姜儿,家父容寿。” 墨良辰扶她起身,嘴上说着好好好,心里却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 到了下一个镇子上,墨良辰给陈慈悲写了一封信,只有这么几个字,“女凤灵岳,其母凤姜儿,其父容寿。尚在人世。” 照他们这个慢吞吞的走法,到蝴蝶谷大概还得七八天,墨良辰改用小玖赶车,日日得空盯着凤灵岳练功,教了她一套心法须菩提,一套剑法叫寻得剑法,凤灵岳很用功,日日苦念苦练,累了就在车上睡,醒了接着练。 进蝴蝶谷之前的最后一天,墨良辰跟这俩姑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上一辈不管有什么恩怨,都是他们自己的事,跟下一辈的无关。”俩姑娘问他啥意思,他只说自己糊涂了,顺嘴胡说。 而此时,墨良辰的信到了烟霞,陈慈悲握着那张纸,指尖穿透了纸背,盯着那几个名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第十三章 君知否,蒲柳红衣(3) 四个人进了蝴蝶谷,没走几步就撞见了秦书生,秦书生见来人,惊得两个膝盖发软,差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话都说不利索了,心跳更是没了章法。 秦书生没认出墨良辰,和季长安也没说过几句话,只得借着凤灵岳掩盖尴尬,佯怒道,“凤姑娘!你你你太不像话!你把季小姐领到这里来干什么!不知道人家里都急坏了!” 凤灵岳撇着嘴,一脸无辜的模样,“是她自己要来的,我就帮着送过来,送到了我就走了!” 秦书生心说你可别走,“你等等!”扯着嗓子往里头喊,“施即休!出来领死吧!”这一声喊得凤灵岳心里也揪起来了,可是即休不知道在忙啥,他没听见,凤灵岳松了一口气。 季小姐这一路上可是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她看见秦书生这般慌乱的样子,自己反倒镇定下来了,端端正正施了个礼,“秦叔叔好。” 凤灵岳说,“秦大哥,好歹让我们进去喝口茶水,一路上可累坏了。” 这都是什么辈分。 无奈秦书生也只得先把人招待进来,叫人伺候茶水,秦书生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屁股上像长了火疖子,眼睛不敢抬,只在地上来回转悠,又叫人赶紧去把施即休找来,好给他解围。 秦书生盯着地说,“季小姐到我这来不合适,吃了晚饭住一宿,就赶紧回去吧。”越说声音越小。 季小姐只看着自己的茶杯,默不作声。 屋里一时没了动静,墨良辰咳了一声,“秦先生的蝴蝶谷是个好地方,不介意我带着灵岳和小玖去里面转转?这里好像冬日将尽,春日要来临的样子。” 还没等着秦书生点头,墨良辰已经拉着凤灵岳和小玖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蝴蝶谷的屋子,多半都是漏风的,就是一些竹楼子,木房子,四面都是关不上的窗,一些没有顶的,还有的四周都只是壁幔的。 秦书生喜欢这种四面敞开的地方,他觉得舒坦,哪怕冬天冷,他也要这样,为此没少被施即休收拾,到处点炉子。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穿堂的风声过,凉飕飕的,秦书生被那安静逼得,不得不直面季长安。 季长安的脸被风吹得发红,秦书生赶紧拿了一个大氅,远远地递给季长安,季长安拿在手里抱着,低着头,那话在心里过了几个来回,才斟酌着开了口,“秦叔叔,我这么远来了,你能同我,好生说几句话么。”那声音里透着点乞求,听着真让人心碎。 秦书生五脏揪到一起抽动着,他真想把那人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仔细地一字一句诉说,不让她冷,不让她难受,可是,这怎么行呢。 秦书生眼角发热,把脸别到旁边,硬是压住了那涌动的情潮。 “长安那。”秦书生转过脸时已经换上了一脸的焦虑和关切,“前几日长留来了,跪在这求我放过你。” 季长安低头听着。 秦书生接着说,“长安确实是千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你好比那月宫里的仙子,像天上的星辰,你高高在上,洁白无暇,青春年少,你该稳坐华堂,你不应双脚踏进我这泥地里来,脏了你的鞋,湿了你的衣衫,污了你明眸皓齿,长留说得对啊,我哪里配得上你?我不能害你呀!” 季长安还是不出声,轻轻地抽着鼻子,秦书生又说,“况且,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老友,按辈分,你是我的侄女,是我的晚辈,你也叫我一声叔叔,是否你我更该谨守礼法,我不能害你,不能害长留,也不能害你父亲。” 秦书生顿了一会,有些激动,“我是个什么玩意呀?花心又薄情!一把年纪,换了多少个红颜知己!自以为对哪个都有真心,但其实呢,个个真心便是个个无情!我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伤一个!我无情无义,寡廉鲜耻!长安你怎么能……想来靠近我这么个腌臜的人!”秦书生说得自己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是了,竟还委屈起来。 季长安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秦叔叔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没想过?便是从头到尾反复考虑周全,才决定走这条路的。” 秦书生张口结舌,不等他开口,季长安接着说,“只是叔叔别再这样说自己,什么泥里土里,叔叔在长安心里,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有最醇厚的性情,有这世间最真挚的心,不拘泥于这俗世的蝇营狗苟,潇洒倜傥,因此人人爱戴,旁人看不看得透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得透,这便是我千里奔袭而来的理由,我心心念念的原因。”季长安抬头,不再低头,不再躲闪,双眼定定地看向秦书生,“叔叔也不必说别的,只说在你心里,可也有为长安动过一次心?” 秦书生猛然抬头与季长安对视了一眼,然后匆匆转过去,咬着牙昧着良心说,“没有过。”秦书生是多容易动情的人,落花尚且伤情,垂柳也能让他落泪,他怎么可能看着这么个温柔可人,才情高绝的姑娘,而毫不动心? 但是秦书生头脑里,尚存了一丝理智。 季长安冻得鼻头发红,嘴唇青紫,两行热泪突然垂下来,就两行,再没有了。 她没有哭哭啼啼,该说的她都说清楚,她也相信秦书生听明白了,带着泪笑了一声,“呵,我曾听说乌鸦的故事,还以为自己也能有那样的幸运,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抬手抹了一下脸,仍旧笑着,“不管叔叔是真的没有过,还是为了前面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既然叔叔说没有,我又怎能强求。” 秦书生心里拧着个的酸,放柔了声音,“抱歉了,长安,我的心思,离开之前那首诗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后来那些怕是让你有所误会的诗,并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写的。” 秦书生讶异错愕,“你自己写的?” “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给你写诗,写了还是睡不着,便再起来照着你的字迹写一首回诗,当是你写给我的,读着这样的诗,才能在快天亮的时候,得一个时辰的安眠。”季长安说得楚楚可怜。 秦书生都要被她说得掉下眼泪来了,要不是俩人中间差了这么些年月,要不是她是季白眉的闺女,该是多么好的天赐良缘。 秦书生心里想,尚未开始便害你这么苦,哪还敢造次。 嘴上却说,“是秦某唐突,不该害大小姐误会。” “如此我也明白了,等会墨师傅和灵岳回来,我们就该回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天色暗了下来,秦书生在夕阳余晖中,默默地陪季长安坐着。 再说跑到谷里去溜达的那三个人,小玖没走多远便不肯走了,说小姐在里面,我不能走远,得在这守着。 只剩下师徒二人在这山谷里慢慢走,边走边聊,“也不知道他俩人谈得怎么样。”走着走着爬上一道小山坡,这山坡想是不常有人来,积雪还在,薄薄的一层蒙在坡上,没有任何脚印破坏,显得此间十分安静,到了坡顶往下望,白茫茫的春雪地上,有一个宽敞的亭子,亭下站着一人,披着墨绿色的大氅,在一张桌子前,手里拿着笔,时而低头在写着什么。 他好像有点冻脚,正翘起一只脚,脚尖朝下,往地面磕一磕,一会再换另外一只脚磕一磕,亭子外面有一个人,半大孩子,正在打拳,不知是什么拳,很久才出一招,动作十分缓慢,那亭子底下的人,写了一会,搁下笔,去那半大孩子旁边指点几句,然后再回来接着写。 墨良辰问灵岳,“这位是你的朋友么?”虽然是明知故问。 灵岳清浅一笑,“算是吧。” “那你叫他聊聊,我往后面去逛逛。”墨良辰说着就往后隐退,凤灵岳站在坡顶静静地看了施即休好一会,直等到即休无意间抬了一下头,往坡顶上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用没拿笔的手揉了揉眼,仿佛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过了一会又抬头看,发现那人影还是定定地站在那,便叫那孩子,“十郎,十郎!你转过来,看看坡顶上有人吗?” 十郎转过身,用力地睁了睁那双小眼,即休看着他那仔细分辨的样子就觉得够呛,还感叹自己现在这么厉害,能思念化影了? 若是幻影,只能远远地看,不能走近,怕一走近,就散了。 十郎看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那不是有个姐姐站在坡顶上!” 即休似是不信,“认识么?” 十郎摇头。 即休猛地撂下笔,“十郎自己玩吧!”撒腿就往坡顶上跑,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一边跑一边喊,“小七!小七!是你吗?” 等跑到坡顶上了,那人影还不散,心里却疑惑着,这怎可能?心脏通通地跳着,站到凤灵岳面前,眉眼都要挤到一起了,“小七,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要死了吧!” 凤灵岳一见他这疯癫模样,顿生烦恼,故意拉着脸不笑,“我来了你怎么就要死了?” “嗐,我前几天乌鸦嘴,说要是你来看我,死了也值!” 凤灵岳在心里憋着笑不让他看出来,只说了一句,“幼稚!” 施即休再上前两步,“快说说,是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凤灵岳冷哼一声,“找你干嘛?是第三庄季家的千金来找秦大哥,我一路护送过来——”,怎料话还没说完,即休全身突然紧绷起来,一把拉住凤灵岳拽到自己身后,差点把人耸倒了,凤灵岳吓了一跳,只听即休暴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即休的身体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高手盯着他们,身后凤灵岳赶紧把手臂挣脱出来,“施即休!又发什么疯!那是我二师父!” 墨良辰在远处闪了身,朝着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又往别处去了,即休这才松懈下来,“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厉害的师父?”施即休那一日在烟霞,只顾着打架,根本不记得墨良辰。 凤灵岳从即休身后出来,开始往坡下走,施即休这个人,想跟他好好说两句话都不成,一惊一乍,而且不能给他一个好脸色,特别容易蹬鼻子上脸,凤灵岳假装不快,“你管我哪里找的。” 即休像个毛毛虫似的跟着,“你要学功夫,我教你呀,找那老头干什么?” 凤灵岳闭紧了嘴唇,知道要再说下去,即休嘴里不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索性不答。 下了坡,迎上了墨良辰和小玖,一齐往秦书生那边走去,进了屋,天色昏暗,那俩人坐在朦胧的暮色中,气氛有些古怪,见这些人进来,季小姐说,“墨师傅,灵岳,我和秦叔叔已经谈好了,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辛苦两位,我们这就返程吧。” 秦书生坐在椅子里十分难受,不是他赶人走的么,这会儿听了人家说要走的话,心里又难过。 施即休第一个不干了,“不是刚来吗?怎么这就要走呢?好歹……”即休委屈的眼神望着凤灵岳,“好歹留一宿……说说话也行啊……” 巡逻的祥娃突然跑进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祥娃神色慌张,“秦大哥,来人了!” 众人全都望向祥娃,秦书生腾地站起来,“什么人!” 还不等祥娃回话,屋里铺进来黑漆漆的一群人。 秦书生赶紧上前两步,握住来人的手,叫了声,“老季!” 那季白眉一张圆脸扭曲着,可见是一路带着气愤奔波而来。 原来季长留回去之后,说没在蝴蝶谷找到季长安,季白眉不信,派人继续四处寻找,自己在庄子里坐不住,生意也没心思料理,一应全丢给长媳,自己带了人,亲自往蝴蝶谷来,这一进来倒是好,抓了个现行。 季白眉挣脱秦书生的手掌,眼里神色阴郁,往季长安跟前来,季长安慌张站起,叫了声,“爹爹!” 季白眉脸上像有一把火在燎着眉毛,眉尾翻翘,举起手掌二话没说,一个介天响的巴掌落在了季长安脸上,季小姐身娇体弱哪受过这个?被打倒在地,头砰地一声磕在一旁的案几角上,残阳映照下,季小姐只剩下一个剪影,脸上留下一行水渍,汇集到下巴上,滴落在地,不知是血还是泪。 季白眉一声暴喝,“你还要不要脸!” 季小姐伏在地上一声不吭,灵岳使劲摆脱即休的拉扯,走上来蹲在季长安身后,伸手撑住季长安的胳膊,才发现她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 秦书生和墨良辰一并抢上前拉住季白眉,怕他再动手,俩人一起开口,墨良辰说,“有话好好说,怎么就知道打孩子!” 秦书生说,“老季!你不要冲动,我与长安已经说好——” 季白眉再一次挣脱秦书生的手掌,“说好什么?秦掌门!你没有当过父母的,你可知道我这心里是什么感觉?”季白眉紧着脸,手指戳向自己胸膛,“我心如刀割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 秦书生一时语塞,他也曾心如刀割,但不是这么个割法,此刻他隐约有了一点感觉,老季的反应不过分,也只能承受着他的怒火。 季白眉在初临的夜幕中,一对眼白倒是十分明亮,声泪俱下,“那是我十几年日日夜夜捧在掌心的明珠!她竟然为了你,这么的糟蹋自己,她糟蹋的是我这老父亲的心啊!” 没人敢进来点灯,一群人就在模糊的暗影中,隐藏着自己的情绪,暴露着各自的脆弱。 季白眉接着泣诉,“她娘走得早,我一个糙汉子又当爹又当妈,生怕她有一顿吃不好睡不香,怕婆子们伺候不好,日日亲自关照,我给她锦衣玉食,教她诗书礼仪,我怕她受一丁点的委屈,她倒好!她这样报答我!她要是看上个随便什么混小子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呀!秦神秀!” 季白眉哭得喘不上气,秦书生也只是能在一旁陪着愁苦,“老季……”。 季白眉在地上转着圈哭,哭着哭着又笑了,“这是天道报应吗?啊?是我自己引狼入室!我罪有应得……” 季白眉转过身,朝着秦书生叩首,“秦老弟!当哥哥的今日求你!”季白眉说着竟然要给秦书生跪下去,却被秦书生一把拦住,满脸忧愁,“季兄有什么吩咐,秦书生无有不从,你只管讲!” 季白眉眉目恳切,“照理说秦老弟对第三庄的恩情,季某该永世铭记,他日若有所需,我老头就算用命报还也不为过,但眼下……今日我带走长安,往后我们姓季的,再不进你蝴蝶谷一步,你也别再去我第三庄,江湖行走,若有见面之日,我们姓季的先退避十里,你我就此,不复相见,恩断义绝!” 秦书生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扶住季白眉的手,季小姐也扭转过身,多少惊愕的目光汇集在他身上,秦书生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唐突的结局,望着季老兄那乞求的眼神,此一刻,他仿佛也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 秦书生别无选择,紧紧地抿着嘴唇,咬出一字,“好。” 秦书生背过身去,抬头望窗外松枝,在夜风下摇曳,强定着心神,“即休,掌灯,送客!”声音里一片死寂肃杀和绝望。 施即休悄咩咩地招招手,有人进来点上了几盏油灯,众人的表情都已经收拾好了,门口第三庄的人,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条通道来,季白眉朝着秦书生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季长安身边,伸手拉她的手臂,“长安,起来,回家。” 季长安脸上泪刚刚干了,痕迹仍在,额头一点血迹,一旁凤灵岳用力扶起大小姐,眼看着季长安就要站好了,凤灵岳无意间对上了季白眉一眼,刹那间身如针刺一般,凤灵岳惊叫了一声,松开了季长安的手,急急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在了墙柱上,手里胡乱摸来了块景观石,朝着季白眉就扔了过去。 仿佛受到了巨大惊吓,在场众人全被这变故惊到了。 凤灵岳像是突然陷入癫狂,不管手里抓到什么东西,都疯狂地往季白眉身上扔,手边没东西了,便手脚挥舞着往季白眉扑过去,嘴里大喊,“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秦书生转身喊,凤姑娘你怎么了? 季小姐来不及顾自己的悲伤,关切地问,“灵岳怎么了?” 老墨也试图靠近,“灵岳!” 即休更是两步跨到了凤灵岳身前,将她拦腰抱住,“小七!你冷静些!”但是没用,凤灵岳仍然奋力往前扑着,明明是睁着眼,但是怎么叫都叫不醒,别无办法,抬手按住她后颈,轻轻施力,凤灵岳终于慢慢地垂下了手脚,闭上了眼,安静下来,头耷拉着,挂在即休肩头。 即休将她翻过来,横过抱着,转身就往出跑,后面跟着一串人,即休一路跑到戚风阁,那是施即休的住所,在半山腰,虽然也是和秦书生那差不多的木头屋,但是封闭严实点,多少比坡顶祥风苑暖和些。 即休将凤灵岳放在自己宽大的榻上,急急地握住凤灵岳的手腕,凤灵岳此刻闭着眼,虽然看着安静,脉息却不平静,仿佛大河奔流,但即休不会看病,急得抓耳挠腮。 忽然身后说,“我来!” 是墨良辰,即休赶紧让开,墨良辰坐在榻边竹凳上,三指搭住了凤灵岳的腕脉。 季小姐也想留下来,凤灵岳一路护送她来到这,已经有了些情谊,但是她爹不肯,硬是让小玖陪着她,手下护送,先行出谷。 季白眉留了下来,与刚刚说好了要绝交的秦书生两两相对无言,秦书生觉得尴尬,又有这么多人在这守着,便说,“我去叫人准备些饭菜,有什么情况,你们再叫我。” 只剩下墨良辰、即休和季白眉三人。季白眉站得远远的没有靠近,如有所思的样子。 墨良辰号了一会脉,转过头问即休,“这孩子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吧?” 即休赶紧点头,“上回在烟霞,我们被困一处四周都是白玉的迷宫中,她有过一次,那次便像发了疯似的要杀我!再上一回……也是要杀我。” 墨良辰扭着眉头思索,“灵岳她气血不畅,心口淤堵,以致神志错乱。” 即休又点头,“佛医门的欧阳掌门给看了一次,也是这么说的,说她心头有事郁结成疾,需得将这事破解,才能得救,二师父您厉害!”即休不敢造次,这个二师父,一呼一吸间,大气天成,蝴蝶谷没人是他的对手,包括他施即休。 墨良辰转过头打量施即休,“别担心,不是要命的病……你认识灵岳很久了?怎么称呼?” 即休忙扣手,“晚辈施即休。要说认识,十几年也有了,她两三岁时候我就认识她了。” 墨良辰点了点头,忽然眼睛亮了亮,温和了许多,目光里有许多赞许,“我猜测她这执念,和你有关系。” 即休一脸疑惑,“和我有关系?”心口突然一阵发紧。 墨良辰说,“要不然怎么一直要杀你?你可能想起你们一起经历过什么事情,让她感觉受到了伤害的?” 即休翻动着自己的大脑,一起经历过什么事,好像没什么事呀,又好像有许多事,一下子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墨良辰提醒,“也许这事不光和你有关系,和老季也有关系。” 墨良辰叫到,“老季,过来!” 季白眉缓步走上来,即休让了个位置给他,自己站在墨良辰身后,季白眉落座,一言不发地盯着凤灵岳,嘴里好似无意识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个姑娘。” 墨良辰眼神在季白眉身上逡巡,“她是姜儿的孩子,你这样盯着她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季白眉转过头,惊疑道,“凤姜儿的孩子?是姜儿和他的孩子?” 施即休听得一头雾水,他?谁?墨良辰笑笑,“你也觉得像?” 季白眉伸手一拍自己的脑门,“要说我和这孩子有关的事情,只有一件!”说着抬头望向施即休,施即休在和季白眉目光接触的一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事情发生在施即休变成通缉犯的半年前,那时候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变成个通缉犯,也完全没有预料到往后的生活会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在太师府的风头比容正言还要盛。 季白眉长吸一口气,缓缓诉说,“大约从十年前开始,我和汴京容太师府开始往来,这些年生意做得顺利,一方面靠当年江湖上的这些好朋友,一方面靠我们一直打点太师府的关系,打点得好,各级官府都照顾我们。我算算那是哪一年?” 季白眉低头想了想,“甲申年冬天,我按惯例亲登太师府送些年节上的孝敬,那次容太师在他府里花园见我,太师府真是阔绰,冬日院子里竟还引了温泉水养着锦鲤,太师和夫人在鲤鱼池边喂鱼,我在后边等着召见,等了好一会,太师叫我过去,我在台阶下边行礼,那位夫人和太师一起转头看我,竟然是姜儿!” “姜儿啊,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和从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明艳动人,可把我惊得,都说不出话了。想来那时候,太师可能已经把我的惊骇看在眼里了,姜儿倒是神态自若,说既然老爷有客,她就先回去了。之后我和太师过了旧日礼仪,但那一日我总是心不在焉,我其实很想见一见姜儿,单独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如何变成了容太师的……妾室……” 墨良辰问,“姜儿成了容寿的妾室?她那么高傲的人,也愿意这样?” 季白眉说,“哎,世事难料呀,知府大人家里的千金小姐,在汴京城这样的地方,什么都不算,便是妾室,也算她高攀。我那年冬天花了很多银钱,才逐渐打听到,容太师有四位夫人,姜儿行四,那年我送了很多东西到丞相府里,还送了四颗天下难得至宝——北珠——到太师府,我想着总有一颗能落到姜儿手里,要是问起来,人家肯定告诉她第三庄姓季的送来的,我盼她能知道我想跟她见个面。” 季白眉抬头望即休,“许是姜儿果真知道了,便派人来给我送信,来的就是这位小哥,约我在城郊缭花台见面。” 墨良辰并不惊讶,他早知道凤灵岳父亲是容寿,这位小哥两三岁上就认识了凤灵岳,一定是与丞相府有渊源的人,即休点头,接话说,“凤夫人叫我去给季庄主送信,本来万般小心,但是还是给容寿知道了,当时我并不知道消息泄露了,就在凤夫人和季庄主见面的三天前,容寿给我派了任务,要离开汴京,我去告诉凤夫人,夫人说无妨,便叫我的一个心腹的副将叫丁佑的跟着夫人去,丁佑是我多年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觉得可靠,我跟夫人说,这次任务要是快,在她们见面那天我就回来了,夫人告诉我要是赶得上,就去缭花台接她回府。” 季白眉又接着讲,“那天是腊月……十八,我早早地就去了,姜儿就一顶小轿子,轿夫和那个护卫都停得远远的。” 墨良辰说,“姜儿都和你说了什么?” 季白眉回忆着,“姜儿不肯跟我透露她自己的情况,一直在问我,当年是不是我陷害了阿慈,我承认了,姜儿险些崩溃,她对着我大发雷霆,揪着我的衣襟捶我,骂我忘恩负义,薄情寡义,卑鄙小人——” 墨良辰略有些尴尬,“这些不说了,然后呢?” 季白眉觉得眼前一片花白,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一下子楞在当年的场景里。 见他不语,施即休就接话,“接着丁佑那个小人!朝着凤夫人放了三支冷箭,箭箭都中了凤夫人的后背心。”即休捏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季白眉低下头,“姜儿倒在我怀里,怨恨的目光看着我,嘴里往外吐着血……” 墨良辰突然觉得气血凝滞,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抓住季白眉的手,“姜儿她……她……死了吗?” 季白眉不说话,倒是即休说,“当时并没有死,后来才死了。” 墨良辰突然提高音量,看着即休摇头,“不可能!灵岳跟我说,她父母健在!” 即休好像突然间明白了,凤灵岳憋在心里的那口血是什么,他眼神突然落寞起来,长长地叹着气,“我当时刚好回到汴京城,便依约去缭花台接凤夫人回家,我明明看见了丁佑出手,但是距离太远,我甩出佩刀,也还是没拦住他,就差一瞬,我就能将夫人救下来。当时我正要过去看夫人是不是还有救,却听见脚底下有人呼救,我低头看,正是灵岳,她被两个婆子按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才十岁的孩子,那么小一个,在地上苦苦挣扎,我把那两个婆子打晕了,带着灵岳到了凤夫人身边,我气得要去杀丁佑,夫人不让我杀,让我去问话。” “丁佑被我一吓,什么都肯说,原来他临行之前秘密地领了容太师的命令,容太师说……都以为他没听说,夫人嫁过来之前有传言说她与江湖人士有染,这些年相安无事他便没有再提,容太师那天见了季庄主第一眼,便看出他有问题,知道他从前也是江湖上浪荡的人,心里便以为……容寿交代丁佑,要是这两人过从亲密,不必回报,直接杀了。” “丁佑再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我揪着丁佑的头,一刀就斩断了他的脖颈!”即休想起那天在烟霞,凤灵岳说他这样杀了人,他还没想起来,还说他杀人的时候,有个圆脸的老头也在场,可不就是季白眉么! 即休说,“夫人喘息将尽,箭入肺腑,无法生还,她告诉我把她带到一个地方,是个道观,还叫我去请了一个人回来。 墨良辰仍是不信,“就再没救回来吗?那灵岳说的仍然健在的母亲是谁?为什么那天灵岳也在缭花台?”一连串的发问。 再往后的事情,季白眉知道的就不多了,他摇头,“我后来不知道那些事情了,我也跟着护送他们回去,姜儿没再和我说什么,就让我走了。” 即休接着说,“灵岳说的娘,不是凤夫人,是灵岳的小姨,便是凤夫人让我请回来的那个人,小姨和凤夫人身量几乎一样,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便是小姨伺候着凤夫人走完了最后一程。我后来也审问了那婆子,容寿怀疑灵岳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季庄主的孩子,容寿口口声声骂季庄主是奸夫,婆子接收到的命令是,如果夫人被杀了,便要把灵岳也就地处决,尸首都不要带回来。” 墨良辰眉眼颤抖,“他这样狠的心!” 即休说,“我当年也一直以为季庄主真的是夫人的旧情人……看你们说,是另有其人?你们怀疑小七是凤夫人和谁的孩子?” 墨良辰说,“神农教陈教主,是当年姜儿心上的人,灵岳和阿慈长得很像。” 即休心里像登时空了半截,强自镇定,他猛然间又想起一件事,赶紧说,“两位前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个事情发生的前两年,凤夫人曾经派我暗中去打听一下,有没有陈慈悲这么个人,我趁着出去办差去打探过了情况,回来了报告给夫人。” 俩人一齐问,“她怎么说?” “夫人说,断了条腿没关系,活着就好。就这么一句,夫人往后再也没提过只言片语。” 那俩老头都沉下了头,不知各自在思索着什么,少倾,墨良辰抬头说,“再后来呢?怎么了?” 即休说,“我在那道观陪了夫人她们几天,那几天灵岳日日哭得撕心裂肺,真真可怜,道观是一位女道长,应该是夫人的好友,夫人临走前,交代小姨,要照顾灵岳好好长大,若是不能,她交代我把灵岳带走,好好照看。”即休恨着声道,“都怪我!后来自己出了事,这些年就顾着在这里做个缩头乌龟,一次都没有去找过她呀,还说什么照看!” “然后夫人就让我走了,怕我回去晚了,太师起疑心。临走的那天,夫人交给我一个‘丁佑’,我没多问,但是……那和真的丁佑一模一样,我都分辨不出!但我知道,丁佑被我砍了头,怎么可能再有一个丁佑呢?我看着夫人咽了气,才和丁佑各自去给太师回话,我只是回了太师交办的任务,别的什么都没说,夫人叫我就这样回。后来我问‘丁佑’,他说他回的是,夫人只是远远地和季庄主说了几句话,他被夫人发现了,婆子和小七也被夫人发现了,夫人生气了,他经不住拷打,便什么都招了,婆子们也招了,夫人带着小姐住在了符江观,不打算再回太师府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直等到过了两个月后,太师架不住了,让我和他一起去符江观接夫人回来,我看到夫人又活了!小七也不再痛哭流涕,她两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跟着太师回了府,但我知道,那个人已经不是夫人了,虽然她和夫人一模一样,但是她是小姨。” 墨良辰低着头,几滴清泪洒在手指尖,他搓着那泪花,低低地自言自语,“能把人易装得一模一样,是阿慈教她的手艺,姜儿……姜儿她……到底还是去了呀……” 即休突然又想起一事,“季庄主!二师父!夫人临走前,给了我一把刀,让我妥善珍藏,夫人说要是有一天,太师府容不下灵岳了,让我把那刀给她,我怎么……我怎么给忘了!” 墨良辰忙问,“刀在哪?” 即休说,“在玉鸯潭!我这些年没用,一直埋在玉鸯潭底,离这里……大概一天半的路程来回,我去取来!二师父还请照顾好灵岳!” 还不等墨良辰应,即休已经消失不见了。 躺在榻上的凤灵岳眼睛开始不安起来,眼球在眼皮下来回地转动,仿佛沉入深深的梦里,但这个梦,可不是个美梦,那是个埋藏了多年的噩梦,今夜全都回来找她了。 她仿佛又回到那段日子,她瘦小的身躯被两个粗使的婆子扣着肩膀,压在冰凉的地上,枯草扎着她的脸,地上还有细碎的冰碴,在她脸面上融化,她挣扎着,婆子却堵着她的口鼻,她看见娘亲和那个圆脸的男人撕扯着,娘亲仿佛十分伤痛。 她想喊,但是她喊不出来,她亲眼看着三只飞矢从地狱而来,直直地扎进娘亲的后背,娘亲扑倒在地,她想站起来,那婆子放开了她的口鼻,开始死命地掐她的脖子,她用尽全力只喊出了一声,施偌哥哥从天而降,把她拉起来了,她用满眼的泪水看着施偌,心里就一个死灰般的念头,他为什么不早来哪怕一秒钟,也够了! 梦里娘亲一直在叫着她,小七,小七,小七,那是只有娘亲才会叫的小名。 娘亲临走的时候对她说,从此以后小姨就是她的娘,她要像从来没有失去过娘亲一样活下去。娘亲的坟就在道观里边,深深地埋在地下,地面上没有包,娘亲的牌位只写了一个‘亲’字,她跪在那牌位前,小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她就是不肯叫她一声娘,只肯叫小姨,哪怕小姨顶着一张和娘亲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她一看就觉得疼,但是忍着疼,她也想多看两眼,越看越疼。小姨气得拿着柳条打她,喊着,“叫娘!” 她单薄地缩在地上,和着鼻涕眼泪叫,“小姨……” 小姨也觉得疼,扔了柳条,抱住她,俩人放声痛哭。日复一日。汴京传来了消息,容太师已经启程往道观赶来了,时间不多了。 小姨说,“这就是你娘亲希望你走下去的路,但是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小姨就带你走!我们能跑到哪算哪,跑不动了,咱俩就死在一块!” 道长给了小姨一粒药丸,说可以封住小孩子那些伤痛的记忆,她可能会忘掉这一段,永远都想不起来,小姨不想骗她,小姨拿着药丸问她要不要,凤灵岳在娘亲坟前哭完了最后一场,拿着那药丸,放在嘴里,径直地往下咽,憋得咳出一口血,但是她没把那血吐出来,跟药一起,咽下去了。 凤灵岳很久没有睡过好觉,那一夜睡得竟然还不错,醒来了,看着守在床边的小姨,轻易就叫了一声,“娘。” 小姨背过身去抹眼泪。 凤灵岳把有关于那一段的所有爱恨、愤怒、恐惧全部埋葬。只剩下些许模糊的感觉,她记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把每个人都恍惚当做仇人,却忘了真正的仇人是谁。 而这一切,在这一夜里,完完整整回到了她的梦中。 凤灵岳今年十八了,八年之后再来消化这伤痛,比十岁的时候,多少容易一些,她明白了逝者已矣,再怎么纠结,也无法逆转时光,小时候只知道妄想,不放过,去了的人还会再回来。 墨良辰在她榻旁哀叹,为何阿慈是这样的命运?为何姜儿是这样的命运?为何这孩子,还是这样的命运?季白眉陪了他许久,墨良辰说,“老季,你回去吧,你不要再打孩子,孩子娘也不在了,也是可怜的,这一切就到此吧。” “诶,好,你不跟我走么,老墨?” “不了,我在这看看,要是这孩子没事,我也得去跟阿慈说一声。”屋子外面夜莺啼了两声,墨良辰的身影看上去落寞寂寥,就像一声长长的哀叹,那苦闷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背上,让他直不起腰。 天还没亮,凤灵岳从那场反反复复循环着的长梦里醒来了,她呆呆地睁着眼,一眨,眼角就滑下来一行泪,她抬手抹去,又带出来一行,擦不尽。 墨良辰哑着嗓子说,“灵岳,孩子啊,好些了吗?” 凤灵岳只是流泪,不做声,忘掉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也想起在山洞和在白玉棺的时候,她全身冰凉,即休怎样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给她温暖,怎样看着她静静安眠,怎样把她背在背上,拖着那伤体,一步一步走回去;怎样在挨了自己当胸一剑之后,在海水里泡了半晌,还是用着最后的力气,把她托到了海面上,眼泪更加止不住。 凤灵岳说,“二师父,我有些饿了!” 墨良辰听了这句很高兴,赶紧应着,匆忙起身去给她找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盒子好吃的带回来,盯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深深地哀叹一声,“怎么跟他一个样!” 第十四章 繁华梦里旧襄阳(1) 华成峰和夏弦月日夜急奔,终于在二月头上赶回了襄阳,马站在城外山岗上,举目往城里望去,冬寒似乎过去了,迎面吹来的风有一丝树和草的味道。 等赶到歃血盟的时候,天已经暗了,远远地就看着不对,歃血盟坚实的两扇大木门,垮塌了一扇,另一扇斜歪着挂在门框上,将倒未倒,还忽扇忽扇地晃着,仿佛两片没重量的羽毛。 墙头上隐约地透着焦黑,似乎还传来刺鼻的味道,理应在墙外就能看见歃血盟的旗子没见,甚至连旗杆都没望见。 华成峰心里一阵酸苦,用力抽了下马屁股,正在收摊的商贩被惊得慌乱躲闪,待躲到了一边再回头望向策马而来的俩人,眼神里竟有些同情和怜悯,华成峰在门前急勒住马,翻身而下,脚都没沾地,飘一般地闪进了门里,夏弦月紧跟身后。 歃血盟大院里横竖着许多尸身,有自己人,也有旁的人,大殿,厅堂,楼阁,园子,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蒙着灰的石柱和烧得焦黑的木板层层叠叠在地上散着。 有些地方还没烧尽,细细的孤烟直直地往天上流淌去,碗口粗的旗杆被贴地斩断,横在华成峰脚下,顶端的旗子四周都被烧卷了边,只留下中间一处模糊的印记。 四下里一片寂静,几只秃鹰低低地盘旋着,偶尔降落啄着腐肉。华成峰的腿一瞬间就软了,险些跌倒,被弦月一把架住了胳膊,叫了声“师父!”才稳住神。 满院子的残烟,熏得成峰眼睛发涩发干,却一点泪都没有,胸膛里的心跳停了,只是在机械地颤动。 华成峰迈过那横在地上的旗杆,踢开不知道是啥东西的残片,往里边走去。没留一丝活口,到处都烧得干干净净,聚事的高台阶上,挂着几幅人尸,肢体打了一个结的样子,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断裂了,弦月挨着个的去检查看看,频频摇头,越是看,他心里越是慌,想起自己的家,多年以前,在家人的嘶吼声中,火光漫天,到处都是断肢残腿,他眼神躲闪着,越是想克制,那个景象越是往他脑袋里钻。 弦月不安地捉着成峰的衣袖,跟着他一路走到后院祠堂,华成峰赤手空拳,从一堆乱木中间,拔出来他亲爹亲娘和后娘李纷至的牌位,用衣袖拂去表面的灰尘,找一处尚算平稳的地方,将他三人牌位放了。 成峰说,“弦月,去看看那里面的灯还能点着不。” 弦月拾起地上倒着的烛台,掏出火石,点了两盏小灯,找平稳处放了,那豆大的烛火光微弱地跳跃着,火光中,华成峰两眼幽幽冒着绿光,心里生出一股横邪来,“我若是不能把他赵寻常烧得比这还惨上十倍百倍,我就砍了自己的头,去给祖宗们谢罪!” 夏弦月听着瘆人,却在那句恶狠狠的话中,感觉到了一丝心安,他华成峰没有被打倒,他还挺立着,尽管眼下一片废墟,满目疮痍,但他华成峰眼里星火未灭,他像头狼,眼里透着凶狠,死盯着敌人所在的方向。 华成峰不做任何没用的事情,他没有哭,也没歇斯底里,没有怨天怨地,他一身的少年轻狂,满腔的苦胆孤勇,仿佛在寂静夜里层层剥落,心底一沉再沉。 弦月说,“师父,咱们怎么办?” 成峰想了一会儿,语气肃杀可怖,“你同我一起,上水曲分舵,杀赵寻常,再去玄雅堂,杀蒋玄武,然后再去烟霞,杀陈慈悲。” 弦月郑重点头,不再吭声,只是弯下腰和华成峰一起,在灰烬里扒拉其他祖宗的牌位。 扒着扒着,成峰突然听见嗡地一声响,他停下来手上的动作,弯腰的姿势呆在原地,仔细聆听,弦月也停下手,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成峰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等了良久,在成峰就要以为自己刚刚只是发生了幻觉时,传来一声,“是成峰吗?” 声音从地底传来,弦月此时也听见了,师徒俩对视一眼,弦月一个箭步窜上来,俩人往那发声的地方,狠命地挖下去,牌位也顾不上,都甩到了一边,死人哪有活人要紧? 地面上现出一块巨石并一些柱状的巨木,仿佛是从祠堂房顶掉落下来的,俩人合力将那石头和木头搬开,底下还压着一块门板,再搬掉,才看到一块方形的凹陷痕迹,仿佛是个密室的入口,若是祠堂没有被破坏,这入口应该是掩藏在佛龛下面,不会被人发现。 成峰推了推那凹陷的地方,推不动,又敲了敲,里面有扑簌簌的声响,成峰问了一句,“谁在下面?我是成峰!” 里面声音仿佛隔得远,闷闷地,听不出是谁,“果真是成峰!那我开门啦!” 华成峰和弦月俩人跪伏在那洞边上,接着听见一声闷响,那个凹陷处是个厚重的石门,缓缓地往里开去,灯火下,露出两张灰黑的脸,朝着成峰招手,“成峰,你下来!” 成峰和弦月矮身跳了进去,洞口不高,成峰和弦月都得低着头,猫着腰,身后的石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一时间窄洞中一片漆黑,成峰的眼睛瞬间失了明。 一只手黑暗中握住了成峰的手,颤抖着说了一声“成峰啊——”。 成峰鼻子一紧,“韩师叔,青萍!” 渐渐成峰能看见一点东西了,地洞更深处,传来一点点微弱的光亮,韩师叔示意成峰,“我们去里面说。”右边腋下夹着一根粗制的拐杖,右腿裙下空空荡荡,左臂也有一半空着的,一拐一腿,慢慢地往前挪动,青萍在一旁轻轻地搭把手,青萍行动也很费力了,肚子使劲地往前撅着,成峰问了一句,“青萍,几个月了?” 青萍轻轻答了一句,“马上九个月了。” 就算人都死绝了,看着青萍肚子里这个还没出世的华家的血脉,成峰觉得都一定要死撑到底,适才在外面干涩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暖意,成峰压制着波动的心绪,“一定要好好把他生下来!” 越往里,光亮越大。 到一宽阔处,有一矮榻,一个方桌,两个小凳,桌上点着一盏灯,灯下一侧放着些干粮,另一侧放的是歃血盟的母匣。青萍将韩师叔扶着坐在小凳上,自己回过身,手撑着后腰,缓缓地坐在那矮榻的床脚,两手叠在身前,也不出声,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韩师叔靠在那小凳上,示意了一下,成峰在韩师叔对面坐了下来,弦月在成峰身后,席地而坐。 成峰焦急地问韩师叔,“韩叔,怎么就这样了?” 韩师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角有水光在小油灯下闪了闪,“哎!从弦月追着你往北边去了之后,玄雅堂水曲赵寻常,就不断地派人来攻打,他们人多,但是歃血盟因有按着子母双匣布置的精巧机关,他们也没讨到多少好去,打了些时日打不下,干脆派人围了我们,他们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 韩师叔低下了头,用手揉揉眼,“没办法,咱们人太少了,赶赶家里存的东西都吃完了,兄弟们饿得顶不住,想过突围出去,但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到底还是被他们打出了一个缺口,闯了进来。” 成峰说,“怎么不从这地洞出去,我记得这地洞出口直通广智大街旬阳巷,应该是可以逃出去的啊。” “你还记得?”韩师叔脸上现了一丝惊喜。 “是,小时候淘气爬过两回,刚在上面急起来反倒忘了。” 韩师叔垂着头,叹气道,“赵寻常下了死功夫,别说旬阳巷,咱们周围方圆十里的街市,都布满了人,我们去探过,也出不去。这是最后的藏身之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 成峰低着头,使劲扣着手指头,默不作声,看着院里的狼藉他就知道,那些豺狼虎豹闯进来,会是什么样的惨烈景象,成峰脸上的颜色一阵黑一阵青,两腿从小凳上滑下来,狠跪在地上,给韩师叔也吓了一跳,弦月赶紧也在师父身后跪了起来,成峰眼里涌着泪水,“师叔!你责罚我吧!我都不知自己怎么还有脸做这歃血盟的盟主!我识人不明,骄纵自大,要不是我被那胡千斤戏耍,怎么会害的这么多兄弟惨死!害的几个小的生死不明……” 韩师叔往前使了一下力,但没站得起来,单腿站起来不容易,就说,“弦月,快把你师父扶起来,成峰啊,若要识人明,必得多受骗。这是咱们歃血盟的劫难,不能怪到你一个人头上,歃血盟早早地就把你孤立出去了,你却不计前嫌,临危受命,扛起这杆大旗。嘿,这旗子在襄阳城还飘了一个月那!要不是你,恐怕只是如今这样的日子,早些到来罢了!” 成峰抹了两下泪,往前膝行几步,到了韩师叔身前,韩师叔伸出右手,摸了摸成峰的头发,拍了拍成峰的肩膀,“咱们不丢人,就那么几口人,我们顶了二十几天呢,就前几天才败了,如今师叔也不想着再光复歃血盟了,只是惦记着那几个孩子,闻善是个好孩子,功夫也稳步进展,一直是他组织着盟众抵抗,最后也是他一个人扛着,让成雨将我和青萍藏到这地洞里来,只是成雨……” 成峰忙问,“成雨怎么了?” 一旁青萍侧了点身过去,眼睛红肿着。 韩师叔说,“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我们进来之后,密道的门必然暴露在敌人眼下,叫成雨跟我们一起走,成雨不走,只是让我俩进来了,他在门口,抱了那些木石,掩住门口,不叫人发现,我和青萍就在那入口下方,听着对方数人呼喝,接着我们就听着成雨的惨叫,叫了许久,不知道他们究竟把成雨怎么了,我想打开门,但是上面被成雨堵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俩的力气,也出不去,后面渐渐没了声音,成峰,你刚才来的时候,可看见……看见他们的……尸身了?”韩师叔曲起了眼,很想知道那答案,却又很怕知道,万一那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弦月在后面接言,“师叔别担心,没有他们几个,想是还有生机。” 韩师叔出了一口气,“成峰,你若是力所能及,把他们几个找回来,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若找不见,我们也不挣扎了,这地方坏了,待不了了,咱们带着青萍,找个安稳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成峰摇头,他跪着比韩师叔坐着还高,脸上又复现了凶相,“不,师叔!他们把歃血盟糟蹋成这样,我怎能善罢甘休?我哪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师叔你放心,如今华成峰既然回来了,歃血盟的旗子就定然还有挂起来的一天,这血债,我必让赵寻常用血来偿!” 韩师叔眨着眼,用力拍着华成峰的肩头,“好孩子!但如今咱们势单力孤,师叔也再找不出人来帮你了,襄阳城现在就是赵寻常的天下,你一个人,如何斗得过他呀!” “师叔不必担心,我定有办法!若成了,赵氏门人我将赶尽杀绝,一个活口也不留!若不成,师叔帮我照看华家的最后一个血脉,华成峰便以身殉盟!” 韩师叔眼含泪花,目露赞许,“成峰啊,你和远行大哥,很像。” 弦月问,“师叔,这里如今可安全?” 韩师叔回过神,“你两个快起来,还跪着干什么!这里也说不上安全,水曲分舵的人知道我和青萍在,那日围困,他们没见着我们,也料定我们没跑出去,事后又派人来翻找过几次,怕是时间长了,必然会找到这里,刚刚要不是你们在上面说话,我们还以为是他们又过来了。” 弦月扶着成峰起身,成峰说,“要先送你们出去,师叔,现在城里还有可靠的铺子吗?” “倒是还有三两个,但是我不想全暴露出来,他日我们若是要归隐山林,这几个铺子就是我们的底呀。” “师叔,只是暂时去避一下,稍给我点时间,我来给你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师叔,我们不归隐山林,我要再次重建歃血盟,就在这给您养老!”成峰固执起来,怎么劝也劝不动。 便不再耽搁,几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地洞另一边走去。 是夜,华成峰又回歃血盟,将那地洞口从外面掩藏住,再飞身出去,几经辗转,落在了一个大宅院里,成峰一身黑衣,那夜没有月亮,暗夜无光,成峰身影仿佛融入夜色,就像树上一根摇晃的枝条,又像无端而起的一丝风浪,没惊动一个人的好眠。 这宅院很奇怪,前院小,后院大,前院里一片漆黑,几无人影晃动,只有几间屋子里有微弱的烛火,后院反而灯火通明,且人声喧嚣,能听见有人喝酒行令的声音,不时传来大笑,时而有女子娇俏的助兴之声,还有护卫穿行呼喝之声,成峰心里奇怪,这家人这么声色犬马吗?钻来钻去,在东厢一个独立的小院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成峰拨开窗栓,滚进了屋,床上一个百岁老人,鼓鼓的两颊,正睡得酣。 成峰蹲在那人榻前,轻声叫,“老祖宗!”叫了几声,那人转醒,嘴里发出秃噜噜的一串声音,睁眼看看眼前人,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儿子!” 门口立马传来下人叩门的声音,“老祖宗怎么了?” 一人推门而入,成峰迅疾转身,隐在了暗处,一个年轻的小厮进来看,见老祖宗起了身坐在榻边上,把老祖宗又给按了回去,给他盖好被子,嘴里嘟囔着,“天还凉呢,老祖宗可别总半夜爬起来。”安抚好了祖宗,小厮便轻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成峰又从暗处闪出来,蹲在望鹤仙床头,这老头这次也学乖了,不大声喊,也不坐起来了,就在那躺着跟成峰说话,眨着眼一脸的喜悦,“我孙子怎么没来?” 成峰倚着着床沿,垂头丧气,“哎,您那孙子啊,就会坑老子,老子让那孙子害得家破人亡!” 望鹤仙没听懂,老头一向就是自说自话,他压了压嘴角,“那感情好!我以后就不用记挂他了!” 成峰哂笑,“您老哪用得着担心他啊!他是蛇蝎,成天害人,您还是多疼疼我吧!祖宗啊,你怎么能再清醒一次?” 老头说,“那你留下来吃完饭吧!我叫天临啊给你弄点好吃的!” 成峰只是摇头苦笑,老头自顾自说着,“我那几个孙子都不成器,回头拉出来各打三十大板!” 成峰就这样陪着老头一句话也搭不上地聊了半夜,直到老头沉沉睡去。 看老头睡好了,成峰又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推开窗子翻了出去,从窗口刚一落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得成峰差点没站稳,却在慌乱中已然拉开戒备的架势,那人却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 成峰愣住了,仔细一看,不正是家主望天临。望天临示意成峰跟他走,成峰略犹疑一一下,抬腿跟着去了。 家主很奇怪,在自己家里走路也躲躲闪闪的,净捡着昏暗的小路,且没有一个人跟着,直接把华成峰带进了自己的卧房,紧锁了门窗。 华成峰心里惊诧,脸上却不表露,等着家主从窗前转回身来,华成峰一叩手,“见过望家主!” 那卧房里陈设简单,不太像襄阳首富的排场,中间有一张降香木的桌子,地上几把镂空的小凳,望天临示意华成峰不必拘礼,让他坐下,桌上有茶,但是家主并没有让茶,也好,毕竟自己和这家主也不熟,他若是倒了茶,喝还是不喝也且须斟酌。 家主刚要说话,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来,成峰疑惑地望着他,望天临转身把屋里的几盏灯尽数熄灭,才又坐回来,成峰忍不住问,“家主这是为何?” “小华盟主见谅啊,我这里……不太安全。”望天临带着歉意说,跟着又问,“适才见你在我父亲那里,跟他说了许久的话,可是有什么事?” 华成峰心想,当然不能说,便顺嘴编排道,“无事,离开襄阳许久,来看看老家主。” “难得你还惦记着家翁,小华盟主家里的事,我知道了,非常惋惜。”望天临一脸悲痛的模样,整个襄阳城还有谁不知道歃血盟挨了人欺负,藏也藏不住,华成峰已经接受,念头一转,问道,“家主为何带我到此处?” 望天临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是去探望老父亲,看见小华盟主在里面,便没进去,叫小华盟主来,一是上次你救助了我父亲,尚未感谢,另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小华盟主。” 成峰听着这个小华盟主就觉得别扭,“家主若不见外,就叫我成峰吧!家主也不必言谢,老家主也帮了我很大的忙。” “诶,好。”望天临点头,“那成峰也别见外,我比先华盟主小两岁,你便叫我望叔吧!” “望叔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望天临低了一会头,仿佛在鼓足勇气,“望家这几年,日渐衰落,是我无能,不能将望家发扬光大。” “望叔这说的是什么话?望家是襄阳首富,谁还敢低看一眼?” 望天临抬头张望了四周,确定没人在墙角偷听,才压着嗓子说,“那都是表象!成峰你不知道,望家的人丁,好衣裳都已经三年没添过啦,这院子里也没几个下人了,你看,我养不起啦!”望天临露着眼底,形象可怜起来。 成峰疑惑,“这是为何?这几年生意不好了吗?” “家里要是好,春心何至于嫁那么远给庄家?他家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知道春心在庄家受苦了,可是我也没办法帮她,还好孩子自己争气,她写信回来了,那个恶姑婆已经被她处理了,她回到庄家当家作主了,还在信里提了你,说你帮了大忙,多番恩德,成峰,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成峰赶紧摆手,“不敢当,望叔,你可讲讲究竟出了什么事?”心里念叨,望春心手段了得,这么快就翻身做主人了,想必也给庄晓梦报了仇。又想,哎!其实全然都是被人所害,怕是老家主上次也是被人特意放出去的。 但成峰此番打定了主意,不管他怎么说,只能信三分,谁知他是不是当时和胡千斤联手。 望天临声又低了些,几乎不闻,“如今这望家已经不是我的望家啦!望家在襄阳城里的茶楼酒肆,日进斗金,但是只有百之一二进了我望家的口袋,便靠着这点钱聊以维生度日,因此日子过得艰难,春心的嫁妆更是把我们家底都掏空了!” “那钱呢?都去哪了?” 望天临伸出食指指着后院的方向,指节颤抖,“钱都进了他赵寻常的口袋!神农教水曲分舵这些年……把我望家当成了他自己的钱袋子!他教里的狗,都吃的是我望家的人肉,喝的是我望家的人血!他们强占家宅,将我一家老小就挤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后面一大片都是赵寻常的人!他们欺男霸女,春心她要不是赶紧出嫁,怕也要给赵寻常占去了!”望天临咬牙切齿,但是不敢大声。 华成峰心里一片哗然。 望天临铁骨铮铮一个汉子,竟然在华成峰一个晚辈面前,落下了眼泪,“我的妻室子女家人,对此并不十分清楚,好几个还以为我是与魔教勾结,为了给魔教提供粮饷,压制家里的花销,一个个都背弃了我!我又不想让他们都知道实情,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姓望的被人欺负得像狗抬不起头来!不想让他们和我一样日日感受着这屈辱啊!” 望天临抬衣袖擦了擦眼角,“成峰见笑了,我宁愿他们恨我,嗐,唯独我老父亲不恨我,他什么也不明白,成日里糊涂着,多好!” 成峰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些什么,看着抽抽搭搭的望天临,许久才说,“望叔,过去几年,难道你没想过逃离这样的日子吗?” 望天临突然抬头,眼角往下压着,“当然想过!并且做过尝试,可是水曲分舵在襄阳盘根错节,背后还靠着南阳的玄雅堂,玄雅堂背后还有神农教,神农教据说跟东京的大官都是有来往的,官府根本不敢管!以前还有钱的时候,我也曾私底下花钱找一些江湖上的侠客,但是真正成名的我请不来,那些没什么名气的,被赵寻常发现了两次,第一次他把我儿子打残了!第二次他杀了我的四弟啊……”望天临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掩面痛哭,却又不敢哭出声响,直憋得脸色发紫,要背过气去。 成峰也不知该怎么劝,只能等着他哭完,望天临好歹还记着,对面坐着个小辈,极力让自己平静了些,“我甚至曾想过向先华盟主求救,但是我行动不自由,有人成天盯着我,好容易有一天华夫人来我酒楼里吃饭了,我本想递个消息过去,哪成想,华夫人在我酒楼里是请一位郎中吃饭,那郎中要去给先华盟主诊病的,先华盟主病了,我还怎么好去求他?再接着,歃血盟就出事了……” 成峰试探着问,“望叔可是希望我能助你——” 望天临急忙打断,“成峰,我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向你求助,我知你现下也艰难,你不必助我,我已经想开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把女儿们都渐次嫁出去了,儿子们没办法,只能在家里陪着我受苦。我只是想多告诉你些赵寻常的消息,看看对你是否有用,别的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成峰撂下一口气,“望叔,那赵寻常平常就住在这后院吗?” 望天临摇摇头,“也不经常,赵寻常行事很是隐蔽,他的行踪我也掌握不定。” 成峰说,“望叔,晚辈谢你今天这番话,这对我非常有用,只是无论你要不要我帮忙,赵寻常我也是必定要杀的,水曲分舵,斩尽杀绝!谢你提点,望叔。”成峰语气坚决。 望天临满眼感激,“我知道贤侄你与他们也有仇怨,但若有一日你真杀光了他们,我望家便视你为大恩人,恩德世代铭记,叫后人一个也别忘了去,我为你设立生祠,叫望家世代供奉。” “望叔,您这般就太折煞我了,切莫如此!” “你是好孩子,我也明白,你不要这些,却仍有件事望叔能替你做,你若杀了他们,望叔为你重建歃血盟,你想盖成什么样的,望叔都做得到!” 这个就有点打动华成峰了,“望叔真的可以?” 望天临郑重地点头,叔侄俩手握在了一起。 天近半夜,成峰该要走了,临走望天临对他说,“成峰,我知你对我不能全信,你若有事找我父,你便去找他吧,他在受到惊吓,或者受到威胁的时候,便可以恢复短暂的清明神志,你去吧。” 成峰心下咯噔一声,望天临敢把这个告诉他,已然是对他全心相托了,成峰回头说,“望叔,我要以一人之力,将水曲分舵从这襄阳城拔出去,十分不易,有些事不得不隐秘,您多见谅。” “去吧,孩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望天临打开一扇窗,华成峰从窗口蹿出去,融化在夜雾当中。 后院还在喧嚣,华成峰隐在高檐之下,把后院迅速地兜了一圈,没见到像个头领的人,他又不能把望家烧了,这是旁人的宅子,今夜有要事,不能打草惊蛇,大计得徐徐图之,调头往东厢小院去了。 华成峰折返回望鹤仙的床前,门外的小厮也都去睡了。华成峰拍了拍望鹤仙的肩膀,望鹤仙好像很不满意似的扭了扭身子,华成峰将手化作爪扣在望鹤仙的颈间,嘴里念叨着,“得罪了,老仙翁!”手下徐徐送力过去,卡紧了望鹤仙的喉头,那老头噌地睁开了双眼,成峰一看那两眼里的光,就知道他清醒了,老头迅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拔腿就跑,成峰在后面轻飘飘地跟着,不知老头这是个什么毛病,一清醒就要奔走。 老头显然知道一条进出望府的门路,就在东厢的院墙上,用手扒出来的一个矮门,用杂草盖着。 老头拨开杂草,嗖地就钻了出去,成峰一路追着,直等到离了望府很远的地方,才敢走到老头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老头气喘吁吁,成峰说,“前辈,别跑了,就在这说话吧!” 老头定睛一看,“是你!你是心儿的那个朋友!” 成峰点头,“是我,前辈!” 老头停下来,“你找我有事?” “有一事要求前辈帮忙!”成峰躬身抱拳,直接挑明主题,生怕老仙翁一时又迷糊过去。 “什么忙你说吧,你是心儿的朋友,我一定帮你!”老头也十分敞亮 “前辈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我想藏两个人在您那。” “藏人?什么人?”老头疑惑。 “我们家遭了贼,被人到处追杀,藏的是我叔父和我妹子,一个残疾,一个孕妇,把他们藏好了,我才能去找贼人报仇!我在这襄阳城里,没别的朋友了,只有前辈一个,前辈可能帮忙?”华成峰言辞恳切。 望鹤仙点头,“你放心,人交给我,怎么样给我,怎么样还给你!” 成峰说,“前辈把人藏在哪里?” “就在我院里。” “那会不会被旁人发现?” 望鹤仙哈哈笑了两声,“小友放心吧,我有个好地方,别说旁人找不到,就算我自己,一旦糊涂起来,也找不到哦!” 成峰谢过了望鹤仙,又问他,“前辈可知道望叔眼下的处境?” 望鹤仙脸上突然一阵悲戚,“如何能不知道呢?可是没办法,他是家主,他得承担,他想让我安心,怕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反正等会糊涂起来,也就真的不知道了。” 成峰一声长叹,萧萧乱世,谁人容易? 连夜叫弦月把那俩人交给了望鹤仙,成峰想,就算望天临真的和赵寻常合谋,望鹤仙也不可能,他是个疯子。赵寻常怕是想不到,他拼命找的这俩人,就藏在他眼皮子底下。 第十四章 繁华梦里旧襄阳(2) 华成峰带弦月回了残破的歃血盟,他心里记着那句话,杀了赵寻常,望天临替他重新建好歃血盟,他要建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要把那些机关做得再精巧坚固些,像这样被人端了老巢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 那句话像在他心里生了根,给了他莫大的鼓舞,让他觉得未来还大有希望,这比帮他什么都管用。 院里的东西显然又被人翻过了,弦月说,“他们又来过了!” 华成峰冷笑一声,“随便他!也该让他知道我们回来了!” 师徒俩人翻出了几张破席子和烧了一半的毯子,裹了裹,找了个避风处就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华成峰便一个人去了赵寻常的水曲分舵,要去探探赵寻常地盘的虚实。 水曲分舵坐落在襄阳城郊,襄阳往南边颂县去的路上,有一条山沟,水曲分舵便在这山沟两侧漫展开来,从前赵寻常没有劫持望家钱财的时候,就在这地方劫道。 这几年蒋玄武贪婪,旗下人手扩张得厉害,用的钱就多,从沈西楼手里拨过来的钱,大多不够用,各分舵只能自己想办法,就地取材,劫道的,行骗的,什么都干,直到后来赵寻常找到了望家这么个取之不尽的钱口袋,不光整个分舵能自给自足,还接济旁边的兄弟,每季里又给南阳总舵蒋玄武送去好些。赵寻常得意起来,在蒋玄武面前越发长脸。 华成峰早早地就到了水曲分舵的山沟沟门口,几个零星的守卫,站得不成样子。 华成峰还没靠近,远远地就开始骂人,“姓赵的是个没根的老杂种!” 门口的守卫一惊,本来还有些睡眼惺忪,愣是给气精神了,手里端起了长枪,扯着嗓子喊,“哪来的龟孙?还不出来送死!” 华成峰骂个不停,“姓赵的吃粪长大的!就是个带嘴的粪坑,长把的蛆虫!你们这些跟着他的,也都是些个粪虫!姓赵的可别管我叫爹,也别管我叫爷,我可没这么脏的孙子——”一路骂着,终于在人面前现了形,钢鞭折在了烟霞,手里随意拎着条马鞭,又短又软。 华成峰抻着脖子往水曲舵里面看,只觉得那舵里好像飞沙走石布满迷阵一般,可不敢轻易进去,只得卯足了在门口骂战的本事。 华成峰骑在马背上栽栽歪歪看着门口列出了两条长队,“爷不稀得跟你们这些杂碎打,把赵寻常给我叫出来!” 门口为首的,一脸邪相,脸上两道刀疤,歪着脑袋讥笑,“姓华的!口气也忒大!我水曲分舵八百精兵,你只身一人,就敢来闯,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无妨!来来,手上见见真功夫,在洛阳的时候你没看见我,怎么把你歃血盟的孬种一刀送走一个的,今天就让你看看!” 旁边又有人喊,“对!过不去我们这一关,别想见我们领主!” 他不提洛阳还好,一提洛阳,华成峰的火腾地窜起三尺高,“就你们这几个杂碎,在爷面前也敢放这厥词,罢罢罢,爷今日不想口舌劝人向善了,一起上!来!” 最后一声来,如雷鸣响,带着穿人肺腑的劲道,有几个已经被震得鼓膜碎裂,耳边瞬间失去了声响,脑中如同炸裂,捂着头痛苦不堪,华成峰见状哈哈大笑,从马上翻身跃起,一根柔软的马鞭灌满了真气,像一柄剑,成峰身形迅捷,如大漠孤鹰突然发现了地上的猎物一般俯冲下来,有两个还来不及反应,竟被那马鞭化成的剑,刺穿了脖颈。 那刀疤脸见状赶紧冲上前来,手里拎着一杆长枪,与刚刚落地的华成峰战在了一处。 华成峰的马鞭一会缠在他的长枪上,一会化作刀剑,砍在他身上,现在不知是谁该庆幸在洛阳没碰到面。 不出十招,那刀疤脸已经被华成峰用马鞭勒住了脖颈,蹬了几下腿,没动静了。 其他人一见,立即群起而攻,将华成峰围在中间,华成峰从地上捡起那刀疤脸的长枪,马鞭能杀人,但太慢,他拎着那长枪,就当做是灌了力道的缏子使,左冲右刺。 门口两排人,没多时,便只剩下三五个能站着的了,那三五个也不敢再战,扭头就往舵里头跑,华成峰生怕那些地上躺着的死不透一样,拿枪又挨个扎了一遍,口里念着,“说赶尽杀绝就是赶尽杀绝,说一个不留就是一个不留!” 正杀着,门里又冲出来一批人手,另加两排弓箭手,人虽然多,但是看着也没什么像样的,华成峰讥笑道,“回去告诉烧火他哥!他就靠这样的人想拿下我吗?他愿意给我送人头,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除了需要着意避着点他们带毒的箭矢,旁的乏善可陈,成峰舞着长枪,一枪敲在其中一人的头顶,那人顿时七窍流血,倒在地上,回身挡回去十几支飞箭,其中有两人躲避不过,被自家的箭回来穿胸而过,噗噗地倒在地上。 可是水曲分舵的人仿佛源源不绝,死了一波又来一波,成峰也不急,反正一个不落都是要杀光的,于是来多少,接多少,不知不觉竟纠缠了近两个时辰。 午时正,里面又跑出来一伙,为首的那个,拎着一柄长刀,恶狠狠地喊着,往门口冲出来。 成峰一看见那人,差点跌了个跟头,脸拧成麻绳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闻善?” 那拖着长刀的少年郎,一脸的气愤,让成峰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在菩提镇上初见他的情形,眼里一股子倔强,无论如何,好事是,闻善不缺胳膊不少腿。 闻善拖着长刀在门口站定,直瞪着华成峰不说话,华成峰只得先说,“闻善!你跑那去干什么?你给我过来!” 闻善眼角翻涌着水光,跟那年在菩提镇时候的神情一样,决绝坚韧,“姓华的!我齐闻善今日不再是你的徒弟了!我如今是赵领主手下的人,赵领主说了,除非我死,否则不会放你进去见他!” 华成峰眉毛要挑到脑门上去,“齐闻善!你是不是疯了!你赶紧给我过来!烧火他哥给你下什么迷魂药了!” 齐闻善急了,“烧火烧火!你净知道说烧火,不就给你家烧过几天火,怎么还一辈子脱不了这个污名了!你休得再这样说赵领主!” 华成峰将马鞭甩了个响,怒道,“齐闻善!一月没看着你,你竟然就背叛师门了!看我今天不好好打你一顿,你当我歃血盟没规矩!” 成峰摇着马鞭欺身上前,闻善举起念奴。 这孩子自从华成峰接手了之后,功夫练得扎实多了,虽然还不是个十足成手,但是一招一式,稳扎稳打,丝毫不浮躁,前途大有可期,因此即使面对比自己强大许多的对手,仍能有章法地应付。 成峰见他一刀稳似一刀,刀刀不取巧,刀刀有力道,敏锐迅捷,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当然也不能下死手,先拿着马鞭遛了他小半个时辰,齐闻善仍然沉得住气,不骄不躁,且留着力,攻守得当。 闻善力道渐渐衰减,成峰下手迅捷了起来,马鞭缠上闻善的手腕,用力一抖,念奴应声落地,闻善跟着便赤手空拳和成峰斗起来,成峰几招便把闻善两手臂锁在自己肘间,闻善挣不脱,竟然张嘴去咬华成峰,成峰情急之下只得松手,再过几招,又捉住了闻善,成峰怒道,“小兔崽子!跟我回家!” 齐闻善竖着眼,“我已经不认你了!回什么家!”后边突然射过来几只箭矢,像要把这俩人一齐穿透,成峰再次推开闻善,自己也后退两步,一串箭矢从俩人中间穿了过去,成峰再一回头,面前突然两声炸响,涌起一团白雾,成峰立即闭气,抬袖遮住了口鼻,后退丈远,透过白雾,见齐闻善带着水曲的人,奔回门里面去了,吱扭一声,大门紧闭。 打了大半日,成峰饿了,回身上马,返回歃血盟去。 黄昏时分到了家,里面有香气,成峰见弦月备了吃食和酒,俩人一起大块朵颐,还喝了不少酒,吃过的东西,胡乱堆在一旁,俩人席地而坐,弦月向成峰报告今日打探的消息,“师父,果然如你所料,那赵寻常根本不在他城郊的山沟里,他就在望家后院,我若是没猜错的话。” “为何是没猜错的话?” “我不认识赵寻常,只是远远地看见一个老头,身材和面相都和赵如常有些相似,我猜他就是赵寻常,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用黑布蒙着。” “那夜里去并没有看见他,狡兔三窟也说不定,望家后院里有多少人?” “总约也就百十来人,但可看出,都是精锐,看着稀松,实际防备很严格,山沟沟里我也去了,能看到的约有两百人,而且水平都很差,最好的也比不上闻善。但是那地方奇怪,我看不透,不敢靠太近,好像有什么阵法在里面。” “那是给我准备的。”成峰点着头,“你也看见闻善了。” “是,师父,看见了,不知道闻善是怎么了,怎么会跑去和赵寻常一伙呢?师父,他定是有什么苦衷,逼不得已的,对不对?” “你信他,我也信他,这其中定有原由,我们得需要把这个原由找出来。” “是,闻善是我师弟,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这样入了歧途。” “嗯!”成峰点着头,又拿着酒壶闷了一口酒,“这俩地方加起来也就才三百人,他门口那人说他们有八百人,那还有五百藏在哪了呢?” “师父,不对,那人必定是诓你的,我早前就查探过,水曲在我们来之前,至多四五百人,我仔细研究过他们的人员编制,和其他分舵架构一样,前前后后又折在我们手里近百人,所以除了这两处的,也不剩什么人了。”夏弦月说得笃定。 成峰看着他,叹口气,“弦月,跟着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连累你受苦。” 弦月垂着头,“师父说什么呢!倒是我帮不上师父什么忙,心里十分着急,再加上,归云弓丢了,心里总觉得慌。” “弦月,你能查出这些东西,就帮了我大忙了,耐心些,总有机会咱们一起杀过去!”成峰抬手摸了摸弦月后颈,又说,“归云弓是好东西,即便落在神农教,他们也不会随意毁去,最多是给他们教里的人用,师父答应你,总有一天我帮你取回来。” 弦月对着成峰的眼神点头,“师父,你的鞭子也没了,还怎么打?” 成峰笑,“不怕,现在有没有鞭子都一样了,想用鞭子,什么都能当鞭子;你也一样,不能什么都指着归云弓,好像没有归云弓,你就废了武功一样,你当把自己练得,哪怕拿最普通的弓,也能射出最精准的箭。” 弦月似懂非懂地点头,成峰又说,“没有弓,你就先练拳脚,或者拿把刀来练,什么都行,一边练,一边悟,武至深处,什么兵器都一样,没有兵器也行;此次回来,我看你的功夫有些进步,是否有人指点了你?” 弦月低着头,似乎有些抗拒说这件事,但是他还是说了,“施即休教了我三天。” “你是说怪大哥?” “嗯。” “弦月,那天在那个白玉房子里,你要去杀施大哥,是怎么回事?” 弦月沉默了一会儿,成峰见他不吭声,默默等待了一会,弦月讲起了施即休杀他全家的那个噩梦,成峰听得目瞪口呆,弦月讲完说,“师父,我很矛盾,他在洛阳帮过你几次,这次在烟霞,也是他出了很多力,才把我们救出来,可是……可是他……他是杀我父母的仇人……” 成峰说,“弦月,他帮我,是他和我的事情,你不要为这个困扰。” “就说我自己,也是苦恼,他毁了我的家,又给了我一个家,他到现在见到我,还从不把我当外人,逼着我跟他学功夫,还气我不成器,可是……这杀父之仇,要我如何……”弦月显得不知所措。 成峰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腕,“弦月,你不用现在原谅他,你心里要是恨他,就恨着好了,总有一天,时间会给你答案,你相信我!”成峰甚至有些信誓旦旦,弦月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又说,“我也知道他的本事,我就算再练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弦月,苦了你,背着这血海深仇,还替我去求他到烟霞来救我。”成峰心里满是感激。 “师父,这不算什么委屈,反正我现在也杀不了他,要是他能帮忙,我可以去再去求他,水曲分舵四百人,我们怎么打?师父,要不……再找他来帮帮忙?” 成峰摇头,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弦月,不求人,咱们总是要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把歃血盟的旗子再竖起来,才算我们的本事!我爹从前也有一些朋友,他是个善人,江湖上许多门派都受过他的恩惠,但我不能去求他们,求了人,就算成了,也叫人家看轻,如今就靠我们自己,成了,我们歃血盟的威名就又起来了,要是败了,也算我们为先祖尽过全力了。况且,和神农教这一战,我不想再拖旁的门派进来,由我们起的,就由我们来终结吧!” 弦月用力点头,竟被成峰说得热血沸腾,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师父。 画风一转,弦月脑袋里突然想起,“对了,师父,其实去烟霞救你,主要是凤姐姐的主意,我没帮什么忙。” 成峰眼睛忽然一亮,“灵岳?” 弦月一边说对,一边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成峰面前,成峰借着蒙蒙烛火探头过去看,是一张路线图,弦月说,“姐当时说有急事要回汴梁,给我留下这张图,告诉我如有急事就到这来找她,你被胡千斤带走之后,我一路追随到汴梁附近,因为自己没法救你出来,我就拐去了汴梁,师父,这地方是汴梁容丞相府。” 成峰感觉汴梁两个字在他心里起了异样的涟漪,那是他们初次见面之地,成峰脸上的神色都温和了许多,“对,她是丞相府的幕僚护卫。” 弦月诧异地望着成峰,“师父,你不会真的认为姐她是人家的护卫吧?” 成峰也一脸疑惑,“为何不是?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弦月差点笑了,“师父,你记得胥蒙山的凤晴姐姐吧?”成峰点头,弦月说,“凤晴姐姐那样的,是丫头,那灵岳姐姐,必然就是小姐呀!” “他是小姐?谁家的小姐?” “要是我猜的不错,就是丞相府的小姐,她那天从胥蒙山回汴梁的时候,是有人来接的,那人膀大腰圆,一身精健的骨骼,那才是护卫的样子,灵岳姐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脾气又大,功夫也不好,谁家会要这样的护卫!” 华成峰一脸的羞赧,他竟然还没有个孩子看得明白,举手拍自己脑门,“哎呀!我竟如此糊涂!难怪她气我!” 弦月说,“师父,你不光是糊涂,你还胆大,那天在烟霞你打了她你还记得么?据我看灵岳姐姐那个个性,能记恨你二十年!” 华成峰有点慌了,“那……那那师父可怎么办?” “你但凡把报仇雪恨,想杀赵寻常和蒋玄武的心思匀一点给我姐身上,也不至于这样,你以后记着要多用心思,下手要快,要不然她可被别人抢走了!” 成峰急了,“谁敢抢?” 弦月想了想,还是没说,那毕竟是个猜测,只说,“没谁敢,就告诉你多用心思!” 华成峰揪着个眉头,“她要是个当官人家的小姐,她能看上我?我还哪有机会?”正苦苦思索,突然觉得不对,一巴掌拍在弦月头上,“你个小兔崽子!找机会教训起师父来了!”弦月起身就要跑,华成峰吼道,“你闲得睡不着,给我练两个时辰功去,别在这拿你师父开涮!” 弦月逃不脱,只得老老实实练起功来,不一会,华成峰也坐在原地,心里开始过琴谱心法。 **************************** 望府后院原本应该老祖宗住的正堂屋里,老祖宗的太师椅上坐着赵寻常,是夜灯火通明,齐闻善两只手绑在身后,被两个身高魁伟的压着肩膀,送到了赵寻常屋里,左右分立着十几个神农教的教众,都在尽量掩盖着疲乏。 齐闻善尽量把身子站直了,抬眼望着两个台阶之上的赵寻常。 赵寻常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肉有些松垮,但是看身材很结实,穿了一身很破烂的灰黑色衣裳,那衣袍甚至不完整,下摆撕成碎片,比个乞丐强点也很有限。他左眼一块黑布盖住,剩下的一只眼里明明白白流露着对所有人的轻蔑与怀疑,两颊上的肉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齐闻善扭动着臂膀,与那两个人对抗,不让人把他压跪在地上,赵寻常看了一会,摆了摆手,那俩人退下去了。 齐闻善怒目而视,“赵领主!你可是看清楚了吧!” 赵寻常鼻子哼出声响,“呵,看清了。华成峰也没什么本事,又没人帮他,我看他是走到尽头了。” “他走不走到尽头我不管,我已经和他恩断义绝了,照咱们说的,你也该放了我们兄弟俩了!” 赵寻常撇嘴摇头,“谁说我现在就要把你放了?我花了这么大力气把你大哥从半月湾接过来,就让你露个面便放了,我这买卖也太亏了些!” 齐闻善面上露着慌乱说,“那……你还要做什么?你让我去杀他,我没有那个本事,你也看到了!” “你急着走什么?你当着华成峰的面说转投了我,如今就算回去,他还能要你么?”赵寻常厉声道。 齐闻善忿忿地说,“你放我和我大哥走,我不回歃血盟,也不帮华成峰,赵领主你也知道我回不去了,歃血盟败了,散了,我带着我大哥回半月湾去,我们以后不理江湖事了。” “那可不成,你的功德才做了一半,功未成,身怎能退?如今华成峰见了你,已然被吊足了胃口,他断然不会龟缩不出,明日必定还要来水曲找你,你只要帮我把他引到舵里,自然有天罗地网等着他,等我见到了华成峰的尸首,我就放你走,如何?” 齐闻善略一思索,“我只能把他引进来,进来了你就放我走,他死不死我管不了,你那天罗地网要是不好用,你可赖不着我!” “成交!天罗地网好不好用就不用你操心了,不给他看看我姓赵的看家本事,他老觉得他才是襄阳的头一号人物!只看你有没有本事引诱他进来了。” “本事我自然有!” 赵寻常嗤笑,“呵!口气不小,你说说,有什么招?” “也没什么高招,苦肉计就好使。” “那拿谁去做苦肉?我手里现在那几个人,怕是没什么用,抓了个路子规,那是他爹的兄弟,华成峰跟他没什么情义,华成雨奄奄一息,看着跟个死人样,那小娘子么,我这几天还且有些舍不得——” 齐闻善真想捂起耳朵,喊着打断赵寻常,“别说了!旁人都不好使,就拿我去使苦肉计!” 赵寻常一只眼笑得挤到了一起,“哈哈哈!好乖乖!那你可小心,要是弄死了自己,可别来怪我!华成峰要是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他不定有多难受呢!本领主就要看着他难受,我才痛快!哈哈哈!” 齐闻善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他,赵寻常笑够了,一秒就收住了满脸的褶子,斜靠在椅背上,抬了一下下巴,来人又把齐闻善押了出去。 赵寻常盯着齐闻善去的方向,悠悠冷笑,心想,到我手里了,还想走,小孩子真是太天真,等见着了华成峰的尸首,咱们再慢慢说说琴谱的事情,最好是再把剩下几条漏网之鱼全都抓回来,华成峰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握在手里,就算没有了他本人,也一定能解开琴谱的秘密。 赵寻常一只眼上又漫上了笑意。 ******************************** 晨光微亮,歃血盟里的师徒俩就爬了起来,院子里的水井还能用,打了水洗漱过,弦月抱怨着,“师父何必非要住在这,没得吃又冻人,干脆找个客栈住着,把自个弄好了,才好去打仗啊!” 成峰笑笑,“弦月你糊涂了,咱俩这身份如今出去,谁敢收我们住店,不过平白给人添麻烦罢了,只有住在这,才最安全,姓赵的若是派人来,他也没什么能再毁坏的了,况且还能日日提醒着我,别忘了老窝被人端了这耻辱。” 成峰说得轻松,弦月听得心里酸唧遛的,成峰又交代,“你自己去街上买点吃的,我今日去,晚上未必能回来,你千万顾好自己,不要去找我,只把我交代你的几件事情办好了就行,若是我死了,你就去胥蒙山找你姐,不要给我报仇,自己好好活着就行。” 弦月眼里渗出泪,“师父干嘛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交代的我都记住了,肯定能办好。但是师父得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回不来可不行!” “赵寻常昨日让闻善出来虚晃一枪,不可能这么平白无故逗我玩,只怕真要惊险的,就在今天。” “既然知道他有陷阱,干嘛还去呢!命就一条,丢了就没了,师父给了我一个家,我不想它再散了。”弦月说得动情。 华成峰举着手搭在弦月后颈上,“你臭小子就放心吧,我比谁都惜命呢!闻善在他手里,我也不得不去,要是你被人拿住了,我也一样得去,只是我万一真的被困住,也没法日日给你传消息,若有什么事,你就得自己斟酌着办。” 弦月定定地点头,“那师父可要千万小心,也不急在这一日,看着不好赶紧回来,来日方长。” 成峰拍着弦月的肩膀点头,“他们现在一定也死盯着你呢,你自己要小心,咱们可别全折进去了,有一个在外边,咱们就还有机会。”弦月目送华成峰骑上一匹平平无奇的老马,拎着个松松垮垮的马鞭,朝城外水曲舵而去。 第十四章 繁华梦里旧襄阳(3) 早上起了晨雾,山谷里雾霭沉沉,水曲舵大门敞开,门口今日无守卫,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都是什么,华成峰骑在马上,在门口往里边看,只觉着一股妖气扑面而来,赵寻常这心思有点昭然若揭了。 华成峰勒着缰绳,老马嘶鸣,里面跑出来一队人,为首的白面长发,咧着嘴笑,弯腰做出个请的手势,仿佛华成峰是个贵客,“小华盟主,里边请吧!” 华成峰嬉笑一声,一马鞭抽在那人身侧,那人扭身一躲,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华成峰说,“赵寻常这未免太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不进去,你叫赵寻常出来说话!” 那人又露出勾魂无常一般的笑意,“小华盟主也忒拿自己尊贵了,您什么身份,就能叫我们领主出来和你说话?” 华成峰冷哼,“赵寻常不来也行,你叫齐闻善出来说话!” “怕是也来不了,领主就怕我们请不动您,叫齐小公子来请,他不肯,正在里面吊着打那!您细听听!”那人说得绘声绘色。 华成峰脸上一凛,竖起两耳,一时真的听见二徒弟已气若游丝的呻吟,再细一听,又没了。那敞开的大门像野兽的悠悠大口,进去,生死难料,不进去,齐闻善生死难料。 正为难间,那白无常似的人,举头望望天空,太阳渐渐地出来了,将地上的浓雾变成薄雾,薄雾随着水汽欸乃,渐渐消散。 那人说,“华小盟主不信我,您自己看!”说着伸手一指,华成峰望过去,水曲舵大院中间挺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的不是旗子,正是随风飘荡的齐闻善,灰蓝色衣衫上一片红紫,层层浸透的血。 华成峰心口一抽,大喊一声,“齐闻善!还活着吗?” 顶上吊着的人摇了摇,只听见一声虚弱的,“师父——” 华成峰哪里还顾得上陷阱,两腿一夹,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踩过墙头,墙头的土扑簌簌地掉。 院子里稀稀拉拉的一些人,一眼看上去也没什么好货色,华成峰用着轻功,攀着旗杆子就往上爬,眼看够着齐闻善的脚底了,一支长箭飞过来,华成峰一闪身,躲过箭矢,便失去了继续往上攀的力道,只得旋身飘落在地,刚一着地,四下里那些人开始缓缓地靠近,包围了华成峰。 华成峰心道,赵寻常便这么看不起我?年前在望氏大门口赵寻常派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下三滥的货色,昨日在门口迎战的,水平也都实在稀松,他指望这些人来拿下华成峰?华成峰有一种说不出的窝火。 那些围过来的人行动缓慢,华成峰甚至有些懒得动手,眼神里十分无奈。 人从四面八方翻涌而出,最前面的一群手里拿着单角刺,后面的拿着什么兵器不甚清楚,乌泱泱的。 华成峰想,就算他用人海战术,又能成什么气候,无非是浪费时间罢了。直等到最前面的一圈人落到了华成峰战斗范围内,华成峰暴起挥鞭,正当华成峰面前的三五个人齐齐地往后闪去,那闪躲的速度华成峰显然没有预料到,原本华成峰以为这一招必定会撂倒一群人,再分而击之,要不了多久,就能获胜。 但是被人家给躲开了,面前的人往后退了,华成峰身后的人,几乎在同时,齐齐地往前进了一步,刚刚那个包围圈,丝毫没有散乱或扩大,反而在急剧地收缩和紧实。 华成峰又甩出一鞭,那人群仿佛顺着华成峰去鞭的方向,立时就有了反应,自动让出那鞭可能会伤及到的范围,就在他们让开的同时,身后就扑上来一群人,险些扑到华成峰身上,华成峰收鞭前看看,后看看,扑上来的那人群的形状,刚好和面前让出来的那个空缺一样。 华成峰一站定,那个包围圈就恢复成近圆形,且在持续缩紧,逼得华成峰不得不甩开鞭子,迎战四周,他想以速度来战胜这个人阵。 但是那个包围圈反应十分迅速,华成峰快一分,那人阵便也快一分,紧逼不舍,华成峰霹雳旋风一般使出一套鞭法,竟然没有伤到对方分毫。 华成峰眼望着那一团乌漆漆的人群,仿佛看到了一点赵寻常的意思。 华成峰两脚蹬地,拔地而起,那群人立马都扬起了头,眼神随着华成峰的身形转动,华成峰想在那些人头顶垫上一脚,再往旗杆上去,但他刚刚开始下落,脚下的人群立马空出来一个新的圆圈,无处着落,成峰只得又回到地上,人阵形成新的包围圈,跟刚才那个无异。 华成峰发了狠,鞭子上灌了力道,盯准了面前的一两个人,直刺过去,那一两个人躲得虽然也快,但还是被华成峰刺中了胸膛,同时华成峰背上传来痛感,华成峰扭头,正是有两个人手举着尖刺,刺尖没入了华成峰的肩胛骨下方一寸处,若是他面对着那俩人,那么受伤的位置大概和他用鞭子伤了的那俩人相同。 华成峰往前趔趄了两步,把后背从那刺尖上拔了出来,伤口并不觉得疼。 那层层叠叠的人海,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蜂群,一只蜂不难打,十只也不难打,甚至不堪一击,但是一个蜂群就难打了,华成峰使出去的每一招,都一丝不差地反噬到自己身上,他像一个脑袋伸进了马蜂窝里的人,被蜂群牢牢控制住。 被吊在高处的齐闻善便看得更加清楚,那数百人仿佛组成了一个放大版的华成峰,有他的手,他的脚,别说他挥鞭子,便是他一举手一抬足,这人阵都模仿着他的动作,他但凡能伤到对方,自己也会受到同样的伤,华成峰若是打,便是打自己,若是不打,便被那人阵渐渐围困。 华成峰不死心,鞭子一扔,运起内功,扎下马步,一股暴虐的真气从双掌间喷出,面前十几个人看不出那内力去的方向,大部分都硬受了那内力,仿佛龙卷风般,被抽得摔倒在地。 然而只一瞬的延迟,华成峰还来不及回头,后背便受了重击,像被个打铁锤子抡在后背上一样,十几个人砸在他背部,不只是硬物钝击,那些人也带着一股暴虐真气,华成峰打出去的真气仿佛没有消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华成峰向前跌倒,鼻孔里流出两行血迹。华成峰又惊又怒,他仿佛变成了那蜂群里的蜂后,人阵按照他的心意一举一动。 那些个普通得像不会功夫一样的人,突然之间变成了铜墙铁壁,众愚成智,集弱成强。 华成峰不明白他们是靠什么能在一瞬间传导他的力道和招式,仿佛那些人生来就长在他身上,同他的血肉一样,若要是绝顶高手被困在这人阵之中,可能一招就会被自己打死。 华成峰艰难地从地上起身,环视着周围这些人,他们不说话,也没有彼此交流,只是紧紧地盯着他,成峰觉得那些人的眼睛里闪烁的不是人眼的光芒,像鬼火。 突然间他觉得头疼了一下,眼前的人开始变得模糊,他按了一下头,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眼前的人阵突然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华远行。 华成峰的脑子像塞满了木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件之间的连接在他脑中是断的,他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上,膝行前进,到了华远行身前,磕了个头,十分委屈地抱住了华远行的腰,脸上的热泪淌在华远行的胸前,心口发烫,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是喃喃地叫着:“爹——爹——” 华远行伸手摸着他的头,仿佛无尽爱意,活着的时候都没有给过他的温存,做了鬼反倒来殷勤了,华远行笑着,弯着眼睛,朝华成峰点头,似是赞许。 齐闻善在空中看着华成峰奇怪的举动,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还抱着其中一人哭,那人用尖刺一下一下刺着华成峰的后背,他竟浑然不觉,齐闻善大喊,“师父——师父——你醒醒!” 又朝着人群后面站在高台上的一男一女喊,“金狸姐姐!放我下来!” 高台上的那女人竟是一头金发,眉眼狭长高挑,眼仁是近灰色的,面颊瘦削,真真像个狐狸,她朝着齐闻善翻了个白眼,并不答言,又对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一个随从说,“奚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时候差不多了,去请领主和奚先生过来验货吧!” 齐闻善干着急,没有用。 华成峰仿佛被那尖刺扎得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忽一抬头,发现自己手里抱着的,哪还是华远行?明明就是蒋玄武!他惊得腾地站了起来,见地上有一把刀,捡起刀来就朝着蒋玄武劈过去,刀砍在了蒋玄武身上,蒋玄武血肉模糊,胸中涌起一股复仇了的狂喜,他仰起头哈哈大笑,却未觉身侧也被旁人砍了几刀,华成峰倒下的时候,心里还怀着复仇的快意。 迷迷糊糊不知躺了多久,有人伸手扒拉他,他这才觉得周身酸麻,勉强挣扎着抬起头,就看见了凤灵岳蹲在他面前,他硬是挤出一个笑,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把将灵岳抱在怀里,或者说扑过去挂在人家身上,凤灵岳好像跟他说了什么,但声音远远的听不清楚,自己兀自嘟囔,“你原谅我了是不是?原谅了,是吧?” 脑袋昏沉,眼前的景象消逝,再一转眼,华成峰又去了别处,满院子的红灯红绸,锣鼓声喧,他穿着红衣,带着红花,正在跟人拜天地呢,那新娘身段袅袅,头上盖着红纱,华成峰偷眼看,真想看看这红盖头底下究竟是不是她,盖帘前后悠荡着,怎么扭头也看不清,一时觉得是,一时又觉得不是,猜得心里痒,就想赶紧拜完了送入洞房,揭开红盖头仔细看看。 拜了许久,终于完事,一对新人被热热闹闹送入洞房,成峰揭盖头的时候,手都抖了,看见那小圆下巴和小嘴红唇的时候,心里还念叨,可不就是她么,还能是谁?忽然间红盖头在他手里滑了下去,那新娘整个人暴露在面前,华成峰惊得后退几步,“怀恩!” 一个清瘦和尚,光着头,嘴上抹着红胭脂,甚是可怖,成峰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握着刀,怎么自己进洞房还拎着刀?有刀正好,成峰挥刀就朝怀恩砍过去,两人战斗在了一起。 华成峰正在发癫,赵寻常带许多护卫来了,此时的华成峰两眼冒着兽光,根本不需别人动手,一把长刀使劲往自己身上砍。 赵寻常问身后那人,竟有些谦虚模样,“奚先生,您看这火候差不多了吧?” 那人穿着一身白袍,似有几许仙风道骨,长着一张很长的脸,上下一般宽,额头三道横纹,三道竖纹,鼻子老长,一张大嘴,实在是,不怎么能看。 那人笑眯眯地点头,“行了,行了!此刻他心念已碎,赵领主大可以为所欲为!” 赵寻常举手叫了一声,“收!” 人阵从最外围开始,渐次散去,等都散完了,金狸走上前,很轻松地捏住了华成峰舞动的刀,轻声说了句,“跟我来!” 华成峰两眼紧随着金狸,十分听话跟着就走,但走得很慢,因为全身上下,几处血洞,不尽伤痕。 金狸将华成峰引到一处,便松开了手,自己退开去,华成峰望着她,眼神里竟是依依不舍,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脚下突然震动,脚底和四面地上升起铁栅栏,手臂粗细的栏杆,抖落着尘土,铛铛响着,在朝华成峰头顶聚合,华成峰勉强支撑住自己站着,却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栅栏在他头顶聚拢,榫卯部件锁死。 华成峰觉眼前天旋地转,一力不支,缓缓地趴到了地上,蜷缩着,像个病猫。 赵寻常和那奚先生来到铁笼外边,赵寻常盯着华成峰得意地笑着,“没想到啊!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和小华盟主见面,我还当小华盟主是多大个英雄呢,原来也不过是徒负虚名,呵呵。” 华成峰的眼神迷蒙着,不知把赵寻常看成了谁,赵寻常问,“小华盟主把追着你去烟霞那个徒弟藏哪了?” 华成峰好像脑子被剥开摊在人前看,根本没有隐藏的意识,声音细微地说,“就藏在……歃血盟地洞里……” 赵寻常又笑了一声,再问,“你弟媳妇和一个姓韩的你藏在哪里?” “藏在……藏在你家里……” 赵寻常一愣,扭头疑问的目光望向奚先生,“这药失效了?他怎么不说实话?” 奚先生眼里闪过一瞬的急促,“……之前从未失手过,领主,或许华成峰意志较旁人坚强些——”赵寻常打断,他迅疾扭过头呵斥华成峰,“说!在我身边哪里?你和谁勾结?”目光从得意到怀疑到飓厉,仿若天成。 华成峰竟然浅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在哪……也许就在你床底下……” 赵寻常控制不住地抬起一只手,蓄力就要往华成峰身上打,却硬生生被身后的金狸按下了手臂,金狸低声叫了句领主,赵寻常强压怒火,再问华成峰,“琴谱在哪?” 华成峰好像断了气,许久没动静,赵寻常厉声问了几次,华成峰才几不可闻地说,“在……在齐闻善身上……” 赵寻常和金狸皆大惊,两人抬头望向挂着的齐闻善,奚先生也跟着抬头看,赵寻常嘴里咒骂着,“他妈的个小杂种!给我放下来!” 下边人拉着绳子,齐闻善嗖一声坠地,腰差点摔断了,被俩人拖着到了赵寻常面前,赵寻常一脚踹过去,“好啊,你个小杂种!你大哥的命不要了是吧?琴谱在你身上!竟然会瞒天过海了你!” 齐闻善一头的灰土,被吊了一上午,又被踹了个跟头,有点头重脚轻,急急地辩解,“赵领主!您也没找我要啊!咱俩从一开始,领主说的哪件事我没照办?领主若是要了,我立马就给了呀!” 赵寻常咬着牙恨恨地说,“我那日议事时说等抓住了华成峰,再拿到琴谱,就大功告成了,你明明也在场听见我说了,你怎么不来告诉我琴谱在你手里?”说着又要打,齐闻善一下子跪了起来,嘴里叫着,“领主饶命饶命!我这就交出来!” 齐闻善挪蹭着背过身去,“领主叫人给我解开,我得用手拿呀!” 金狸一使眼色,旁边赶紧有人来给齐闻善解开了双手双脚,齐闻善磨蹭着坐地上,开始撩衣服。 赵寻常回头交代,“金狸!哪个是给这小杂种搜身的?给我砍了!” 金狸拱手。 只见齐闻善坐在地上,缓缓脱下了靴子,一股臭气扑面而来,面前众人纷纷躲闪掩鼻,难怪搜身的人搜不到。靴子扔在一边,解开了净袜,那几幅画着古怪字符的白绸子,一层一层地裹在齐闻善两只臭脚上,他将那琴谱一张张解下来,放在一旁地上,又穿好鞋袜。 一群人盯着,却没一个敢上前去拿。 赵寻常黑着脸,“小崽子!这些鬼画符都什么意思?” 闻善一脸的委屈,“要不我不敢给领主呢,我也不懂,我悟不出来,怕领主生气!我要是懂,还至于今天落得这个下场,要卖了我师父求苟活!” “那何人懂得?”说着眼望向华成峰。 闻善也望了一眼,“他华成峰也许懂,这我也不清楚。” 赵寻常靠近铁栅栏一步,“华成峰!别装死,起来给我讲讲这琴谱的秘密!” 华成峰一动不动,脸上有一丝诡异的笑,仿佛沉醉在温柔乡中一般,奚先生上前一步,“赵领主,这般复杂的事,靠这药恐怕是问不出来,我给您叫醒他?” 赵寻常点头,奚先生站着铁笼外边,一只手伸进去,几根指尖轻轻搓着,有淡淡的白烟从他指尖散出来,钻进华成峰的肺腑,华成峰顿时觉得痛觉回来了,仿佛全身骨架都散掉,疼得钻心。 眼前的幻相消失了,他看清了这个困住他的牢笼,看见了奚先生和一身破衣烂衫,眼罩兜着左眼的赵寻常,还有一旁的闻善,华成峰想起身和赵寻常说几句话,但是丝毫没有力气,除了痛,和在幻境里那抓不住的一丝怅然若失,他此刻什么都没有。 赵寻常问,“小华盟主,这滋味可还好?” 华成峰只闭了闭眼,嘴里一股血腥味,不抬头,不说话。 赵寻常说,“我想知道琴谱的秘密,还请小华盟主不吝赐教。” 华成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也没说什么,只专心忍耐着疼痛。 身后突然来人,好像有什么事,先小声报给了金狸,金狸又附耳过来跟赵寻常说话,赵寻常脸色突然就变了,就在他这种变脸一向快的人身上,那表情也太明显了些。 赵寻常哼了一声,“小华盟主就在此仔细想想,我晚上再来问你!” 又叫人把齐闻善那几块裹脚布捡起来去洗,并把齐闻善也关起来,而后带着金狸转身就走,奚先生在一旁一脸错愕,紧追着赵寻常,“领主怎么就走了?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赵寻常并不缓步,朗声道,“奚先生放心吧,便是我自家圣主来了,也逃不出去!” 这铁笼是赵寻常多年呕心沥血之作,一旦铆合,再也无法打开,直等着里面的人死了,骨肉可以拆开拉出来,铁笼便丢到山沟深处去,那也是无法打开的,就像个旱死了的棺材。因此赵寻常能这般放心。 赵寻常一行人骑马往望府里飞奔,路上还仔细叮嘱金狸,“奚先生的药应该是不会出错的,你仔细查一查,华成峰说不定跟咱们身边的人有勾结。”这句话一说完,赵寻常看着金狸的眼神立马变了。 金狸赶紧在马上低头拱手,“领主!属下跟着你这么多年,断不会干这样背主弃义的事情!若有叛徒,我一定亲手把他揪出来!” 赵寻常那狐疑的眼神才收了回去。 望家后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中堂里,望天临的老账房对着空太师椅跪着,望天临在一旁站着,全身颤抖。金狸随侍,赵寻常怒气冲冲坐在椅子上,“望家主,你可是真长本事了!这么大个家业,看家不会看吗?” 望天临哆哆嗦嗦,“赵领主恕罪,望家……望家经商二十几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平日里虽也有防范,但是没经历过,毕竟……毕竟放太多人去防守,也是……也是要花很多钱的……” 赵寻常一怒,手掌拍在太师椅扶手上,险些直接拍散架了,“你说!究竟有多少损失?” 望天临弓着背,不敢看赵寻常,“全……全数空了……” 赵寻常再拍一下扶手,轰地站起来,“望家十三座酒楼八家茶肆一日之间被人偷走了全部家当?怕不是你望天临在戏耍我!” 望天临呼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哪敢啊!赵领主!小人日日在领主眼皮底下走动,哪敢有一点不轨的心思啊……” 赵寻常一脸怒相,“账房!你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账房又跪挺了一些,“回领主的话,按规矩各家每个月初五便把上个月的帐和银子送到老爷这里来,昨日各家就把上月的帐都结好了,正月里盈利颇丰,帐和银两都跟往常一样点好了封装入库,就等着今日辰时便在我当阳街总店汇合,一并送过来。几家的掌柜和护卫早早就到我当阳街门口了,我们当阳街的护卫抬箱子的时候,便觉出了不对,我们当场开箱验看,箱子里全都已经空无一物,帐和银子都没了,我原本以为只是我一家出了事,因此并未声张,只是叫了两个有资历的掌柜到密室里商量,谁料还没进去,广智大街的孙掌柜也惊惶地进来,说他们车上驮着的箱子也空啦!我这才意识到可能望氏的店铺都出了问题,赶紧让各家掌柜去查,这一查才发现,十三座酒楼八家茶肆昨日结出来的银子全都不翼而飞了……”老掌柜说完抬袖子擦额角的汗。 赵寻常阴沉个脸,“金狸去查!这么小一个襄阳城,我不信谁有这样的本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金狸俯首去了,赵寻常又问望天临,“现下能凑到的还有多少银子?” 望天临和老账房对视一眼,两人低声盘算了一下,“许是还有一二百两……” 赵寻常怒拍案几,“一二百两!我这七八百兄弟等着明日放钱,你跟我说只有一二百两!这么多酒楼你跟我说只有一二百两?” 望天临瑟缩着小声答道,“都压在店铺上了,有几间铺子不是我家的地产,是租的,店里存的家禽家畜、海鲜水产等珍贵食材,都拿钱在养着,这二十余家店铺,也有三百仆从伙计,日日里都用钱,还有咱们自酿的酒曲,都得用钱周转……” 赵寻常抄过一个茶碗掷了出去,咣叽一声砸在望天临头上,茶碗里还剩下半碗冷茶,里头的茶叶混着棕褐色的沫子,顺着望天临的脸往下淌,赵寻常声调高亢,“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管!你去给我借!你女婿不是也在襄阳有生意吗!再不济你去给我抢!到明天早上,你要是不送两千两到我面前,我让你姓望的留不下一个种!快滚!” 望天临一瞬间只觉得天地不灵,上苍无眼,被老账房拖着,口眼呆滞地拽了出去。 ****************************** 一日到晚,夜里邪风阵阵,水曲舵里不时有守夜的人巡回来去,脚步声遥远而突兀,山谷深处传来异样声响,华成峰还趴在那铁笼子里,仿似瑟瑟发抖,又如埋头哭泣,正有诗云: 风呜咽,兽啼鸣;寒鸦阵阵起,影动人心惊; 三更银钩花满树,八卦炉中炙枭雄; 廿春浮华终将醒,半生苦胆难为情; 咕呱坠地,都愿归途坦荡不坎坷, 死到临头,却道世事薄凉一场空! 所幸白日里的千刀万剐没伤到性命,华成峰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口里十分干渴。铁笼子不算大,成峰在里面没法躺平,也没法站直。 附近并没有人看守,华成峰就知道不妙,好容易撑着身坐起来了,背靠在铁栅栏上,身上的伤口还在呲着火一样的疼。他慢慢地调动内息,气息运转起来,背心口开始发出一点热乎气,让成峰觉得自己还活着。 垂着的手突然被割了一下,成峰抬起手,破口在食指指背,一行温热血迹。成峰这才注意到,腿边搁着一把刀,他摸到刀柄,用力把刀拎起来,用刀背磕磕铁栅栏,声响沉闷,也就是说成峰不可能通过蛮力来折弯栅栏脱身,世上应没有这般大力之人。 成峰再一处一处望过去,铁笼接缝处十分紧实,想将刀刃塞进去也不可能。 踅摸了一圈,丝毫没有可下手之处,想起身看看头顶铆合之处有无机会可乘,却觉得全身骨架支持不住他站立,又坐在地上蓄力许久,才攀着栅栏缓缓站起,腿有些打晃。 果然,成峰站着得弯着点腰,伸手摸了一下那榫卯连接之处,却突然哗啦一声,铁笼应声打开了,四壁朝着四下倒下去,华成峰后背一瞬间失去了依靠,摔在了地上,他脑子有些懵,赵寻常为何要用这个没用的东西困他半日? 铁栅栏太重,倒地只是发出闷响,甚至没有惊起巡夜人的注意,华成峰跌跌撞撞爬起来,往暗处去了。 逡巡了许久,找到了被关在一个柴房里的齐闻善,门口两个把守的人都在倚着墙壁睡觉,并且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华成峰撞开门,刀丢在齐闻善脚下,齐闻善惊喜又激动,还带着一丝幽怨,“师父!你怎么才来!”说着背过身用刀割开了捆绑的绳索,一下子扑到了椅门框勉强站立的华成峰身上,将他拦腰抱住,头埋在师父怀里,虽没哭出声,但是成峰觉得胸前的衣衫湿了,伸手摸摸闻善头顶,“闻善,行了,松开吧,师父要被你捏散架了。” 闻善这才松开手,涕中带笑,“师父,今日,咱们可能报点仇了吧!” “怎么说?” “今夜这舵里,没有人是咱们的对手,咱们去报仇!” 闻善拉着华成峰,寻到了念奴,此时巡夜人也发现了他们,大叫起来,十分惊讶,但是这些人,没有收到指令,无法自结成阵,没有那阵法,就算有两百人,也无济于事,华成峰受了重伤,齐闻善尽量不让他动手,除非被人逼至眼前,否则华成峰就找地方斜歪地靠着,看着齐闻善舞动着念奴,以一敌众。 这孩子确实勤奋踏实,从去年相见,也就一年时间,进步神速。 齐闻善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浑身浴血,正搏击间,从后山里突然闪出火光,火从洼地里点起来的,等到人看见的时候,火势已然很大了,一部分教众去救火,喊声震天。齐闻善回头一看,果然不见了华成峰,齐闻善眼里映着火光,一边砍人,一边朝着火势最大的地方跑过去。 跑了一会便迎着了华成峰,屁股上带着火苗,一步三磕绊,闻善赶紧帮他扑灭,师徒俩并肩站在一处高地,华成峰靠在齐闻善肩膀上借着力,火光中两人的脸亮堂堂的,仿佛有点喜庆。 没有人敢再上前与这师徒俩战斗,火势太大,救也救不下来,有些教众试图从火里抢些东西出来,结果葬身火海。 许多个火人儿在地上翻滚,哭爹的,骂娘的,还有些在睡梦中的,连同房屋草舍一起烧着,都成了供奉火神的薪柴,火势随着风,招摇奋进,华成峰眼角有点痛,他看着那些人痛苦的挣扎,心里并没有快感,就好像看见歃血盟那些忠勇盟众,也曾在那大火里奋力挣扎,向上苍乞求一线生机,不知道赵寻常火烧歃血盟的时候,是否感到快乐呢? 这世间事,冤冤相报,华成峰想不清楚,只觉得心口滋滋地疼,那倒在地上翻来覆去被活活烧死的人何辜?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参与过华家的惨案,但是歃血盟两百多口又何辜?人们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生死爱恨便由不得自己,便要为不是自己的仇恨去战斗,甚至去死,没有人能退出这角斗场,没有人能快意恩仇,都是被裹挟的蝼蚁,你死我活,争那并不存在的荣光。 他华成峰也不能退出,父仇未报,家恨未雪,他手上沾了血,便再也洗不去,要不就再多沾一点,用旁人的血肉筑起一道高墙,护住那些选了他为正道立场的人,那些将生死托付给他的人。要不就彻底洗了手,从此不理江湖事,那江湖中,本就没有一个干净的人,谁身上不背着血债,自己若是要干净,就背弃那些选了他的人,把他们一并推到火坑里去,让敌人高枕无忧,既然弱肉强食是法则,那也只能照着规矩行事,规矩哪管他华成峰愿不愿意,甘心不甘心。 火光把俩人的脸映得红彤彤,华成峰没想到这条路会是这样的,但如今也只能走下去,想着一时出了神,闻善叫他,“师父,走吧,这火且得烧许久呢,消息一会就会传到赵寻常那里,恐有援兵。” 华成峰点头,收回思绪,师徒俩互相搭着肩膀,华成峰瘸着腿,往背着火光的方向而去。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巨响,像云朵一样的火团在夜空中炸裂,分外耀眼,不知道赵寻常在地底下埋了什么,一气都化作乌有。 果不其然,赵寻常在半梦间被人吵醒,听着手下人说,水曲舵大火漫天,救不下来,教众死伤大半,侥幸逃生者,正围着望氏大门口跪地哭喊,华成峰和齐闻善下落不明,不知是被烧死了,还是逃走了,赵寻常披散着衣衫,瘫在了床头。 缓了许久,才勉力坐起,一面叫金狸和奚先生,随从回说奚先生今日没住在这里,回自己家去了,已经叫人赶紧去通知,金狸带人往水曲舵去了。赵寻常坐立难安,等天蒙蒙擦亮,来了哭天喊地的望天临。望天临大声嚎着,扑倒在赵寻常脚下,“赵领主现在就把小人拿去杀了吧!没活路了!” 赵寻常厌恶地一脚踢开他,强做冷静地说,“有事说事!” 望天临还是哭着,“掌柜和伙计们听说凑不出两千两就要杀头,纷纷卷了店铺里头剩下的一点银钱,各自跑路啦……抢不到银钱的,把什么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出去了……可是把我姓望的老底都端掉了啊……领主便算杀了我,我也没辙了……” 赵寻常手捂着胸口,眼里冒着火光,俯下身揪住望天临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当我不敢杀你!两千两,只多不许少!少一个铜子儿,天亮就杀!” 门口又冲进来望天临的夫人,也连忙跪伏在地,“领主大人饶命啊!便是把望家全杀光,也再变不出一两银来,求打人且缓几日,容我夫妻俩再去……求借一番……也许……” “那还不快去!”赵寻常爆吼一声,“伙计跑了有什么关系?你家里不是还有一大群人闲在家里没事做吗!都给我到铺子里去,叫你儿子媳妇老爹都去给我端盘刷碗!铺子不能停!赚一天的钱,就给我送一天的过来!说旁的都没用,一日见不到钱,我就一日砍你望家一颗头!” 望天临夫妇戚戚挨挨,泪水涟涟,但也只得唯唯点头。 打发了这夫妻俩后,金狸匆匆进来,讲了水曲舵里一片惨状,赵寻常险些背过气去,金狸问外面带着伤求上门来的怎么办,赵寻常说让她捡着有用的留下来,无用的,就地斩杀。 金狸领了命,赵寻常仿佛想与她对视一眼,以确定她眼里的坚信无疑,但是金狸只是深深低着头,并没有与他对视。 物伤其类。 第十四章 繁华梦里旧襄阳(4) 齐闻善一路搀扶着华成峰,辗转进了山谷深处,夜色漆黑,身后的火光渐渐不见了,脚下趟着杂草,又踩过了一条小溪,鞋袜裤管都湿了。 华成峰觉得眼皮发沉,仿佛要睡去,齐闻善用力抬着他,进了一处石洞,洞口很隐蔽,入了石洞走了一小段,便到了一间方形的石室之中,闻善将华成峰搁在一处干草上,华成峰支撑不住,缓缓地失去了意识。 这个小石室虽然不大,但是五内俱全,吃穿用度一应都有,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 闻善摸着蜡烛点了灯,拿出一个小药箱,将华成峰已经碎得不成样子的衣衫撕开,伤处一一小心包扎,华成峰睡梦中时而因为被触到了伤口而抽动一下,但并未醒来。 闻善给他包扎好,自己也背靠着墙,眯了一会,醒来时见华成峰已然醒来了,能站起,在小石桌前给自己倒水,闻善赶紧叫了声“师父!”冲上前去给成峰倒水,从昨晚上一直盼着的一口水,终于喝上了,虽然又冰又腥。 喝了水,闻善又翻出已经有点怪味的干粮,俩人分坐两边,一边吃一边聊,成峰说,“闻善在姓赵的舵里动了手脚?” 齐闻善喜上眉梢,像帮主人叼了骨头回来急着邀功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理智上知道应该谦虚,但是虚荣心不允许,“嘿嘿,动了……动了点小手脚。” 成峰怎忍心不让闻善好好炫耀一翻,便一点点地问他,“那赵寻常说便是他家圣主来,这铁笼也打不开,你怎么打开的?” 闻善挠挠头,“这可是个挺长的故事,师父要听?” “自然要听!你快说说。” “水曲舵有个大名叫卫粼河小名叫卫三的,是个赌徒,也怪,有如神助一般,从前逢赌总是赢,但是输钱给他的,气不过,便合伙把他给坑了,从前赢的钱都输回去了,变得穷困潦倒,很是消停了些年,直等到从前整他的那批人逐渐都倒了,走的走,死的死,卫三便想要东山再起,但是没有本钱,日日在赌场里流连,就盼着能有机会摸上两把。老天有眼,给我找到了这个卫三,我给了他本钱,但是指定让他去赢一个叫虞羽仁的。” 成峰问,“这虞羽仁又是何人?” 闻善挑着眉毛,“便是那水曲舵里主管兵器制造的人!”成峰赞许地点头,闻善接着说,“卫三多少年没痛快赌过了,这一回有了钱上了赌桌,没几日,便把虞羽仁裤子都给赢过来了,卫三一个人赢还不过瘾,煽动了水曲舵里好些头目跟着一起赢钱,因此虞羽仁便欠下了那些头目的钱,不敢耍流氓不给,被逼得急,便动用了原本应该拿去制造兵器的款,能给兵器制造商的便折半减少,又要人家按时按数量交东西上来,制造商便只能交一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来,那铁笼是最费钱的,如今却被弄得空有一个花架子了!而且我到了水曲舵之后也暗暗查访过了,不光是这个,他们的兵器多半都出了问题!”闻善甚至有些兴奋。 成峰说,“闻善这一招当真厉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水曲的人接洽的,怎么来得及?” 闻善越发高兴,“你和弦月走之后,水曲的人虽然来打,但是前些天双方还只是一天对战一场就算了,他们颇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顽儿似的和我们打,那样子就像我小时候玩斗鸡一样。我心里气,想着早晚有一天要和水曲正面对战一场,要是他们的兵器都不行了,我们不就有机可乘了么,便找机会出去打探,琢磨了这么个事。但到后来,许是久攻不下赵寻常发了火,他们便动用了大批人马把我们围困住,”闻善落下了眉眼,有些懊丧,“师父,怪我没用,这地方本是准备着给大家躲灾用的,只是我被赵寻常拿住,一个失散的兄弟都没救得了……”闻善没经过多少世事,合该轻易流泪。 成峰拍拍闻善的头,“你做得很好了,闻善,要不是你,我今日困死在那里了,你于师父是救命之恩那!” 闻善听了这才好些了,成峰又问,“你是怎么被赵寻常控制住的?” “这赵寻常不知怎么,竟把半月湾我那个残废大哥齐闻达给搬过来了,用我大哥威胁我,我大哥也苦苦哀求,让我念及骨肉深情,我便干脆就坡下驴,师父!我可不是真心投了他的!我那天在门口和你说的话,都是为了演戏!”闻善有些激动,急着辩驳自己。 “闻善,我自然信你,我知道你不会背弃我,只是如今,怕是要害了你哥哥!” 闻善虽然眼里怅然若失,但是仍不失坚定,“若是要死,也是他命数如此,我不会为了他卖了歃血盟,要不是他贪心不足,我爹怎么会——”闻善说着噼里啪啦掉起眼泪来,好一会才止住,“我知道赵寻常的后招,要不是昨天已经逼我交出琴谱,他们后面就会用齐闻达逼我从你手里拿到琴谱,说用琴谱给齐闻达治伤,他一个废人,治什么治,治好了又去害人!”闻善抬手抹了一把鼻涕。 成峰说,“闻善,你辛苦了,你这般小的年纪,竟让你背负了这么多。” 闻善抽着鼻子说,“从小齐闻达就不喜欢我,看不上我,现在想指着我救命,想得美!如今我爹娘都不在了,半月湾不再是我的家了,我只认歃血盟,只认师父你和弦月!” 成峰觉得背上的担子更重了,弦月也跟他说这样的话,他怎么忍心用他们的血肉去填旁人的欲壑?注定了要背着他们,一直战到死那一刻。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闻善,“琴谱交给赵寻常了?” 闻善破涕为笑,“师父放心!我和弦月拿了琴谱,各自抄写了一份,原本妥妥的放着呢!我们抄的时候啊,特意抄得颠三倒四,反正他们本来也看不懂,且让他们慢慢研究去!”成峰才松了一口气,笑道,“两个小鬼头还怪聪明!” 闻善收敛神色,“师父,你可知道你都对赵寻常说了什么?” “我对他说了什么?” “赵寻常问你,弦月在哪里,你说在歃血盟地洞里藏着,”华成峰的心紧了起来,闻善又说,“他又问你青萍姐姐和韩师叔藏在哪里——” 成峰紧张地握住弦月手腕,“这我也说了吗?” “你说在赵寻常身边,此刻怕是已经在搜查他身边谁和你勾结呢。” “我可还说别的了?” 闻善摇头,“再没说了,他就接着问你琴谱在哪里,你就告诉他在我身上,害我还挨了他一脚!” 成峰狐疑,“为何他问我什么我都实话实说?我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了。” “你被他们那阵法的刺给刺中了,之后表现就很奇怪,抱着人又哭又笑的,被人扎了也没感觉,真是急死我了。” 成峰把自己看到的幻象和闻善说了,俩人知道是又着了对方的道道,但不知是什么道,只知道能让人产生幻觉,失去了反抗能力,加上那玄妙阵法的攻击,到最后便落得个精神溃散,自伤其身,人家问什么便说什么。成峰讶异,“赵寻常竟有这样的本事?” 闻善说,“倒不一定是赵寻常,我看他身边那个姓奚的好像有点本事,成天跟在赵寻常身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成峰点头,“那个女的好像也不简单。” 闻善突然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 “怎么了闻善?” “赵寻常叫那个金狸日日盯着我,要不是她,水曲舵我早都给他端了!那妖婆十分不害臊!不仅盯着我,还叫我陪她睡觉!当我齐闻善是什么人了!”闻善气得头上毛都炸起来。 成峰看着闻善那气愤的模样,十分好笑,打趣道,“你这傻徒弟,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就从了她!你又不吃亏,你年纪小不知道,这可是一件不能再美的事!但是也不可惜,你这漂亮模样,将来有许多女人要来找你呢,不差这一个!” 闻善羞得满脸通红,急道,“师父!你怎能这样戏弄我!” 天亮了起来,晨光透过洞口晃了进来,几句玩笑过,少年人仿佛已经恢复了元气,那点伤算什么。 ********************************* 赵寻常二十年没遭过这样的罪,虽然多年固守襄阳,偏安一隅,但他是襄阳的地头蛇,明里暗里大家都怕他三分,他的盘子谁敢动?日子过得滋润自在,华远行在的那些年,他不来惹华远行,歃血盟行事也从不逾矩,两下相安无事许多年。 前些日子,歃血盟出事了,赵寻常还以为襄阳从此他一人独大了,却仅隔了几个日夜,他水曲舵也被人烧得片甲不留,镇定了许久才能缓缓接受这个事实,虽然他的精锐还在,但是老窝没了。 金狸灰头土脸来报,“领主万望珍重!舵里恐怕……再无恢复的可能,没有找到歃血盟师徒的尸首,怕是多半……” 赵寻常双眼失神,无法对焦,像个狂躁的大猩猩,吼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寻笼筑从未出过差错!怎可能困不住他一个半死了的华成峰!” 金狸说,“属下也觉得奇怪,那铁笼仿佛昨天只是扣搭了一下,根本没有锁死,且那榫头一碰,就断裂了,有如糟糠,不仅如此,咱们水曲舵的半数兵器,要么缺斤短两,要么……残破不全,出了很多问题。” “是谁?谁害我!”赵寻常喊着,嗓音尖利。 金狸叫人押上来虞羽仁和卫临河,一对死人。 赵寻常十分痛苦,请奚先生给他卜一卦,奚闻香拿腔拿调地摆弄着手里的六枚铜钱,许久,才说,“领主莫急,尚可转圜。” 赵寻常叹了口气,手撑着前额,“歃血盟事小,别让他们耽误了我们的大计要紧,你回去跟你嫂嫂再仔细说说,若实在谈不妥,就把她请到我这里来,我来劝说。” 奚闻香赶紧低头,“哪敢劳烦领主,我这几日一定加紧,务必让嫂嫂同意我们的计策。” 赵寻常有气无力,“那就好,时间紧张,奚先生快去办,此事得手,我们从此才能高枕无忧,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是是是,领主高瞻远虑!奚某敬服!” 送走了奚闻香,赵寻常瘫坐在他的太师椅里面,再也没有力气起身,一应善后事项,全由金狸支应。直到金狸来报,说搜遍全城,找不到歃血盟任何一人,华成峰、齐闻善、夏弦月、韩师叔、青萍,一个都找不到,赵寻常才打起精神来,决定要下狠手了。 *********************************** 那一日闻善乔装进城去买吃食,刚到了城里还什么都没干,见着一群人围着一个告示栏议论纷纷,闻善上前一看,吓得大惊失色,什么也没顾上买,赶紧跑回去把勉强能快步走的华成峰拉了过来,师徒俩遮了半张脸站在那告示栏前目瞪口呆。 成峰正兀自气愤,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摸他的肩膀,赶紧转身,目光跨过人群见着一个长得很敦实的汉子,嘴里叼着一根草,红红的脸膛,像燃烧着朝气,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瞬,那人抄起斗笠盖在头上,转身就走,成峰拉了一把闻善,两人便亦步亦趋地跟在那汉子身后,闹市之中,谁都没有奔跑,都怕引起旁人注意,凭这一点,成峰就觉得此人是友非敌。 在汉子身后跟着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小酒楼的后院,汉子打开那个小角门,成峰一低头,带着闻善钻了进来,那后院不大,里面堆着柴火,酒坛子等杂物,那汉子在身后将门关好,扭身就跪在了华成峰身前。 华成峰扒下来半遮面的脖巾,满脸的疑惑,那汉子虽然声音不高,但是中气十足,汉子跪地抱拳,“路喧哗拜见盟主!” 华成峰脑子突然过了一个人名,赶紧问道,“路子规师伯是你什么人?” 汉子道,“正是家父!” 成峰赶紧伸手扶路喧哗,“按理我该叫你路师兄,快快请起!”那路喧哗站起来,大咧咧笑了声,“不管师兄还是师弟,你是盟主,我们得该跪拜!” 华成峰观察了一下那路喧哗,比他矮半头,但是身材要更健壮,他左额角上有个小坑,显然是早年伤痕留下的疤,圆脸,有几分路子规的影子,但是成峰对路子规记忆也不深刻了,都是十岁以前的记忆,路子规比华远行约是大一两岁,是个很深沉内敛的人,有文化,这个儿子和老爹一看就不是一个路数,成峰问,“路师兄,咱俩小时候见过吧?” 路喧哗笑得更欢了,嘴里的草没了,但是一直在嚼着什么东西,一边引着华成峰师徒俩往里走,一边混不在乎地说,“当然见过,咱们还一起玩过呢!你不记得了?你还让我帮你揍过华成雨,嘿嘿!” 成峰也一笑,这么说仿佛有了点印象,点点头又问,“路师兄怎么在这?” “咳,我爹被赵寻常捉去了,洛阳和襄阳出事的时候,我不在,爹和老盟主派我去西域苍山派送寿礼,还在那住了一阵,往返几个月,哪想到回来就这样了,多番打探,才知道了我爹的下落。” 路喧哗带着俩人穿过一条长长的脏兮兮的走廊,走廊上有几个门,里边传出炒菜的声音,走廊的墙上黑乎乎的,都是凝固的油脂,闻善闻着传过来的饭菜香,咽了下口水,路喧哗看了一眼闻善,“我在那告示栏前等你几天了,水曲舵大火漫天,我去打探过,听人描述,我就觉得是你,这小子刚一出现的时候我就看着他不一样,这城里哪有这样细皮嫩肉的公子是我不知道的,果然就把你等来了!” 成峰扭着眉头问,“他们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 路喧哗说,“别急,盟主,我带你见几个人,等会再细说。” 他们走下了地面,穿过一条忽明忽暗的地道,才又到地面上来,进了个荒草丛生的院子,路喧哗道歉,“盟主,这是祝掌门家旧宅,多年没人住,有点不成体统,但是安全,这边请吧。” 踩着荒草再往里走了一会,开始听见人声,还有乒乒乓乓和呼呼喝喝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较量,进了个宽敞的大堂屋,里面坐着的人赶紧站起来,正中间一个年长的宽脸盘男子,面色激动地握住华成峰的手,叫了声,“成峰啊!”眉毛好像都在颤抖。 那人身后跟着几个人,其中最勾人眼的便是一个装扮利落的姑娘,眉目锋利,眼神刚毅,硬朗面相中带着些许清秀,姑娘穿着垫着肩的衣裳,窄腿窄袖,是个行家的装扮。成峰看着那年长的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路喧哗赶紧在一旁说,“旋鹰派祝同寿掌门!” 成峰听了就要拜,“祝师伯!” 刚往下一矮身,就被祝同寿架住了,力道受阻,成峰也就就势收住了那礼,毕竟不是要跟人家打架,祝同寿那一拦,就试出来了,“成峰受伤了?”一边拉着成峰到自己身边坐下,旁的人也一一就坐,闻善跟在成峰身后站着。 成峰点头,“受了点皮肉伤。”跟着说了自己在水曲舵的经历,祝同寿抚掌大赞,“成峰果然是名门之后!有勇有谋!有你在,歃血盟今后是有希望的!” 成峰忙说受不起受不起,祝同寿嗓音洪亮,“你受得起!洛阳的时候我去了,只不过技不如人,落败后就先走了,你的前几场我都看了,包括你和虚眉柳花明那一场,虽然惊险,但是也胜得妙!我家君歌也对你赞不绝口呢。”祝同寿说着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姑娘一点也不害羞,十分坦荡地笑笑,对着华成峰抱了个拳,成峰也回了个礼。 成峰说,“祝师伯谬赞了!”路喧哗坐在华成峰旁边,伸手扒拉了一下成峰的胳膊,“如今都叫祝掌门,我都不叫师伯了!” 成峰连忙改口,“是该叫祝掌门,晚辈唐突了!” 祝同寿哈哈大笑,“不妨不妨!成峰怎么叫都成!” 祝同寿早年是歃血盟的人,是几个人里边的老大,路子规行二,华远行是老三,韩嘉年是最小的,年轻时一起闯天下,后来祝同寿去给旋鹰派做倒插门女婿去了,算是和歃血盟好聚好散,之后也一直是友邻之邦,老岳父去了之后,祝同寿接任了掌门,这一代也只生了个女儿祝君歌,祝同寿最近已经开始在琢磨了,是直接把掌门之位传给君歌,还是再招个倒插门的女婿来,问题是,祝君歌眼光极高,多少老父亲看着很优秀的英雄少年,祝君歌都看不上。 成峰问,“祝掌门怎么在这里?” “我们听说了歃血盟的事情,赶紧就过来驰援,可还是晚了一步,还好碰上了喧哗,这几日又听说了水曲舵的事情,知道你一定就在襄阳附近,便叫喧哗和君歌到处寻你,这好歹是找见了,天可怜见!” 成峰眼圈有点泛红,“本不欲打扰各位和前辈,怎奈还是惊扰了大家,成峰这里谢过了!”说着抱了一圈的拳。 路喧哗说,“我是歃血盟的人,我本该如此,我只恨自己回来晚了。” 祝同寿说,“我虽然去了旋鹰派,但是从来没有背离歃血盟,合该有难同当!成峰,喧哗,你们都看见告示了,有什么想法?都来说一说。” 那告示上写着二月十二,也就是后天,望家大宅将请戏班子唱一场大戏,名字叫“杀囚”,告示上画着四个小人被绑着跪倒在地,囚衣上本来画着‘囚’字的位置,分别被替换成了‘雪’‘雨’‘达’‘规’。 闻善在成峰身后气愤地问,“他们竟这样目无王法吗?竟敢私设法场?朝廷竟然也不管吗?” 祝同寿回答他,“他们这些人,跟官府说不清有多少勾结,况且就算真的有人来查,只说是唱戏,官府也没办法,指望旁人没用,我们只能自己接招。” 成峰还没吱声,忽听得耳边两个声音一齐响,一个男声说,“还说什么说?干他!”是路喧哗,一个女声说,“直接杀进去!救人!”是祝君歌,多少文雅点,众人望向她,姑娘笃定地说,“我们现在有五十八个人,都是好手,兵器精良,据我对赵寻常的了解,我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可以战胜他,七成,可一战!” 祝同寿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望向成峰,仿佛在炫耀,成峰回望,“祝师伯,即使有这些人,有七成把握,侄子也不愿拿这些人的性命去下这个赌注,赵寻常发这个告示,说白了只是要我一个人,师伯陪我去壮壮胆,我去和赵寻常谈谈。” 祝同寿说,“和他这等小人有什么好谈的?” “就谈拿我去换这四个人回来。” “成峰啊,一说不能拿你去换,二说咱们拿什么当砝码去和他谈,他那鼠辈,发起癫狂来,可是不讲什么道义的,把我们一应都料理在里边,我们可就亏大了!” 成峰略一思索,“砝码可以有,先问您一句,歃血盟除了师伯您,还有什么江湖朋友能来驰援?据我所知,红雁门罗浮生、巨齿帮尹帮主,还有亲家宣河黎家,侄子不是真的要他们来,只是借他们一个名头。” 祝同寿尚在点头,路喧哗有点焦急,在一旁接口道,“黎家恐怕不行,黎老家主在我出发往苍山派之前来过一次,同青萍妹子大吵了一架,说是吵不如说是骂,老家主把青萍狠狠骂了一顿,还说了和咱们歃血盟老死不相往来的话,这消息江湖上都传着呢,说他们能来,不太可信。” 成峰满脑门子都是问号,青萍曾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为何这么大的一件事没说?赶紧问道,“那黎家是为什么跟咱们断交了?两家可是姻亲之好啊。” 路喧哗摇头,“那就不知道了,对了,你不是找到青萍了么,你回头自己问问她。” 成峰只得暂时压下心里的疑惑,“还麻烦师伯帮忙把有可能来帮忙的门派都说一说。” 华远行在江湖上声名好,与许多门派都结有善缘,祝同寿一转眼就罗列了一大堆,直到成峰说,“这些足够了,只要师伯按我说的办,咱们就有砝码!至于用我一个换他们四个,换不换,我认为没有旁的办法,只能换,师伯别担心,先把他们几个换回来,我自有办法逃生!若是我有危险,师伯和君歌姑娘再强攻不迟。”目光十分坚决,谁也劝不动。 众人商议好了方法,晚上祝同寿门派里带来的厨子,整治了一桌好吃的,闻善馋的舌头都要掉到衣襟上了,一桌子的长辈,赶紧叫他吃,祝同寿开了酒,与路喧哗,成峰畅快对饮,祝君歌也陪着喝了好几大碗,面不改色,真是女中豪杰。 成峰端着酒杯对祝同寿和路喧哗连连道谢,闻善一个劲拽着成峰,让他少喝些,毕竟身上还有许多伤口没愈合,等到酒足饭饱,闻善看见拱在干草地上睡得香喷喷的师父,心里叹气,喝点也好,他身上该有多大负担,不如让他醉一回,踏踏实实睡一晚。可是有人不想让他睡好。 祝同寿也喝的有点晕了,两个脸颊红扑扑的,精神亢奋,待回到卧房,君歌给他倒茶醒酒,祝同寿乐得眼睛开花,“君歌啊!我看你今日眼睛一直盯着成峰,眼神都不转,是不是看上他啦?” 祝君歌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爹,也没害羞,大大方方地说,“洛阳的时候我就看过他,你那时候怎么没发现?华成峰确实是个不错的青年。” 祝同寿更高兴了,借着酒劲,嗓音有点发粗,“我闺女的眼光那是最好的!华成峰身上也是流着英雄的骨血,功夫好,有智谋,长得也漂亮,门第配得起我们旋鹰派,君歌要是愿意啊,爹给你说说去!像我们君歌这么好的姑娘,也不委屈他!” 祝君歌撇撇嘴挑挑眉,“这事还用爹去说?我自己去说就行了,别到时候人家为了爹爹你的面子要娶你女儿,那咱们成什么了?” 祝同寿哈哈大笑,“我的闺女就是不一般!行,那你去吧,快去说了回来!给爹报个喜!这样的女婿,我也欢喜!” 祝君歌扭头就出去了,到了华成峰门前喊,“华成峰!出来一下,有话要跟你说。” 闻善连忙起身,推了推醉得一滩烂泥一样的华成峰,叫了好几声师父,没动静,只得朝着外面喊,“师父他……睡下了!” 门口的声音不急不躁,“叫起来。” 闻善不敢不从,更加使劲地摇晃华成峰,华成峰终于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冒着怒火盯着齐闻善,“干嘛?睡觉呢!” 闻善焦急地说,“师父,祝大姑娘在门口叫你呢!” 华成峰脑子里立马就醒了二两酒,摇摇晃晃站起来,闻善还替他扒拉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好歹看着像个人样,华成峰推门出去,祝君歌站在尚未满的月光下,蒙蒙月色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柔和了许多,华成峰睡眼惺忪,一拱手,“君歌姑娘,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祝君歌说,“华成峰,我在洛阳的时候就观察你了,觉得你是个有为之人,心里是有仁义的,我今年二十三,虽然比你大两岁,但是也不打紧,我祝家的门第配你华家配得上,特来与你说,想让你做我的夫婿,你可愿意?”祝君歌一点小女儿的扭捏之气都没有,仿佛在给别人说媒,这话一出,华成峰脑子里的二斤烧刀子,霎时都醒干净了。 但是华成峰还是晃了晃,屋里齐闻善整个人贴在门上,使劲地想听他师父怎么说。 华成峰清了清嗓子,弯腰给祝君歌鞠了个躬,“君歌姑娘,你这可是旋鹰派帮我的条件?” 祝君歌笑了,“不是条件,旋鹰派也不算是帮你,是自家事。” 华成峰这才站起来,面上镇定,心里通通打鼓,人没少砍过,被姑娘直接要招上门当夫婿的,这是第一回,也没啥经验,憋了半天,才说,“就我来看,两人婚配,不只要门当户对,也不只要年龄相当,该当情投意合,才是最要紧的,君歌姑娘看呢?” 祝君歌又笑,仿佛并不在意,“你说得对,情投意合可以慢慢培养,你只说你有没有这个意愿便行了。” 祝君歌那淡定又讲理的气势,仿佛仍然在和华成峰探讨杀伐的策略,哪像谈情说爱?华成峰被她带的,也不得不淡定说话,略一思索,不该耽误人家姑娘,“跟君歌姑娘说实话,华某心里,已经有意中人了,实在是抱歉。” 祝君歌只是微微收敛了笑容,并不显得十分失落,“哦,那……确实,我也不能夺人所爱,不过不打紧,我跟你说这话,一年以里都有效,这一年里头,我不嫁人,你什么时候反悔了,来答应我都可以,你回去睡吧,喝了这么多酒。” 华成峰心想,这般坦荡磊落的女子,真真世间罕见,甚至羡慕起人家来,我以后也要像她这样,喜欢谁,就直接去问她能不能嫁给我,要是她说不行,我就说我等你十年。 祝君歌潇洒转身,暗处传来一声咳嗽,又闻那人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远远传来声音,“君歌,我比你还大两岁,门第也好,你看我不比华成峰更合适?” 也不必走近,就知道来人是谁,祝君歌也不恼,朝着那方向说,“我刚才答应了华成峰一年之约,若此约不成,你等明年再来和我说。”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好!你等他一年,我祈祷他对他那心头好不变心,来年我就去找你,我等你两年!”路喧哗笑着走了。 华成峰回到房间,听着两个脚步声都走远了,背靠在门上,用手压着胸口,呼呼地喘气,闻善过来说,“师父,你真怂!往后别说我,送上门来的你不要?你心里有谁?” 华成峰赶他,“去去去!”一头扎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第十四章 繁华梦里旧襄阳(5) 赵寻常坐在太师椅上,他很喜欢这个地方。 望天临在下边站着,现如今酒楼的收益一天天的往赵寻常这里送,但一天比一天少,店里资金不足,伙计不热心了,菜色也不好了,酒淡了,客也少了。 赵寻常从前仰仗着望家源源不绝的银钱,花钱从来没数,口袋里没有一贯闲钱,手下的也都是每个月领了钱就赶紧挥霍掉,这个月每个人只象征性地领了两百文,立马怨声载道。下边人口袋里的钱不充裕,欠债的还不上,花天酒地的付不起,争斗之事层出不穷,赵寻常正烦恼着,望天临却又来给他添乱,望天临来说,当广智大街店被人包下来了,给了二百两押金,可谓出手阔绰。 赵寻常问什么人,望天临递上一个登记册,那上面登记的是客人的姓和预定的菜色,第一页上便写着祝,本地菜,第二页写着罗,淮南菜,第三页是尹,徐州菜,第四页是鲍,泉州菜,如此数十页,赵寻常翻着,看到一个菜系,脑子里便出现一个门派,翻一页,脑子便凉一茬,数了数,总约十五个门派,各个都是歃血盟从前的好友至交,赵寻常冷着声问,“总共有多少人住进来?” 望天临答,“广智大街四十五间房住满了,还听他们互相交代,说什么人不必都进来,反而打草惊蛇,都各自掩藏好,等明天再来,他们还一百份一百份地打包许多饭菜和酒,有的送出了城,有的送到了别家酒楼,都很隐蔽。” 赵寻常说,“你且应付,有什么变故,再来告诉我。” 让望天临走了之后,赵寻常叫喊着吩咐金狸,“赶紧去叫许领主来!连夜来!把他的人都带上!” 傍晚擦黑,长日落山,祝同寿这边正准备得如火如荼,却发现华成峰不见了,明日巳时就要进望府了,这唱戏的主角没有了可怎么好,闻善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祝同寿一边安排着众人按部就班的准备,一边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 原来华成峰下午在街上见了一个人,便是那跟在赵寻常身边的奚先生,华成峰跟在了他身后。 那奚先生仿佛功夫也不咋地,对成峰的跟踪毫无知觉。 奚闻香坐着马车,出了城,往荒郊野外而去,在山野间逡巡许久,到了一个镇子上,小镇没什么灯火,只有尽头处的一座宅院里边有些许微光,马车停在门口。 华成峰翻墙轻轻进去,院子里下人很少,只有侍女,没有护卫,奚闻香停在一间卧室门口,门口的丫头弯腰站着,手里拎着个食盒,奚闻香问,“嫂夫人今日吃东西了吗?” 丫头摇摇头,奚闻香脸上现出一丝恶毒,狠狠地咒骂,“废物!滚吧!” 丫头赶紧跑,生怕挨揍,奚闻香在门前站了一会,长脸上练习了一下笑容,才轻轻扣门,声音谄媚,“嫂嫂?我能进来吗?” 里面好久才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畜生……滚开……” 那声音极小,几不可闻,却震得躲在房梁上的华成峰虎躯一震,差点现了形。 奚闻香停了一会,叹气道,“嫂嫂何必这样呢,你明知道拦不住我。”说着推门就进去了,华成峰倒挂金钩,虽然这样撕扯得伤口有些疼,但是那疼抵不过心口的热血,他倒垂在房顶上,寻月影暗处,轻轻地划开了窗纸,送目往里看。 里面刚刚说话那人,可不就是欧阳青鸟! 此刻她垂着头坐在榻上,身上只穿一层薄薄丝绸中衣,脸色苍白,发丝散乱,两只手被铁链锁着,高高吊在两侧,两只脚脖上也锁着铁链,那白色肌肤与铁链相接之处,染着血色。 奚闻香缓缓走到榻边,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嫂嫂何必这样为难自己,饭也不吃,人都瘦了,这样弟弟我多心疼……”他脸上竟然真的现出痛苦的神色,伸手就要去摸欧阳青鸟的脸,欧阳青鸟用尽力气一甩头,躲了过去,“你给我规矩些!” 房梁上的华成峰肺都要气炸了,这登徒浪子实在可恨,真该下去一掌劈了他。 奚闻香缓缓放下手,一脸的怜香惜玉,“嫂嫂啊,他都走了那么久,你还为他坚守什么呢?嫂嫂只要同意跟了我,我保证对嫂嫂一心一意,宠爱有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难道不好么?” 华成峰在心里暗骂,你也配? 欧阳青鸟翻起眼底,狠狠地“呸”了一声,“你凭什么和他比?你脏了他的姓氏!” 奚闻香装模作样地侧了一下脸,然后伸手去擦那半边脸,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兴奋的样子,“嫂嫂不同意,咱们俩就天长地久地耗下去,这地方反正旁人也找不到,总有你服软的一天。” 欧阳青鸟只是盯着他,不再答话。 奚闻香顿了一会又说,“还有那配方,嫂嫂要是再不交出来,赵寻常就要亲自找你要了,他可不像弟弟这么亲和,什么都依着你,怕是到时候把你撕碎了也说不定,你也知道弟弟没什么本事,我可拦不住。” 欧阳青鸟冷笑一声,“你们尽管折腾,我也不是多留恋这人世间,大不了我就下去陪他,生时不能长相伴,死后便可同穴眠。” 奚闻香脸上也冷下来,“嫂嫂你放心,你要是死了,我绝不会把你们埋在一起,让你们死生不得再见!” 欧阳青鸟用尽力气朝他扑过去,手脚上的锁链撞得叮当响,奚闻香起身躲开,转身出去了,刚离开房门,后颈就着了一招,软绵绵扑倒在地。 华成峰踢了倒在地上的奚闻香一脚,转身进了屋,欧阳青鸟见了他,十分错愕,又有些局促不安,成峰四处望了望,有一件长褂子挂在一旁,他将那褂子摘下来,披在了欧阳青鸟身上,她那不安仿佛才好了些。 欧阳青鸟问成峰,“你怎么在这?” 成峰一边回话,一边去看吊住欧阳青鸟双手的锁链,“我在和赵寻常厮杀,欧阳掌门怎么在这?怎么被这小人制住了?”锁链被成峰拨得叮当响。 欧阳青鸟问,“奚闻香呢?” “砸晕了,在门口趴着呢。”弄了半天,解不开,成峰有些丧气地放了手,说,“这玩意怎么打开?” 欧阳青鸟摇头,成峰又回身去奚闻香身上翻,也没找到个钥匙啥的,再返回来,想找利器用蛮力破开那锁链。 欧阳青鸟说,“你别忙了,打不开。” 成峰并不放弃,“我要救你走。”又从奚闻香身上搜出来一把匕首,继续捣鼓那锁链,还是破不开,气得华成峰拎着匕首就朝奚闻香而去,那架势就像要把他立马结果了,欧阳青鸟在身后提高了点音量,“你别杀他!” 成峰返回身来,眉间全是不解,“为什么不杀?他这样对你,留着他干啥?” “他是闻家最后一条血脉。” 华成峰指着奚闻香,“他姓奚!不姓闻!欧阳掌门怎么也这么愚昧了?怎么但凡带个闻字的你都受不了?我徒弟齐闻善要不要?要就给你!” 欧阳青鸟眼中暴怒,“谁给你的胆量在这跟我胡说八道!”欧阳青鸟气得双肩颤抖,本就苍白的脸上泛出青色。 华成峰瘪了气,挨擦擦凑过来,靠在那榻边,小声说,“是我糊涂口不择言了,对不住欧阳掌门,你怪我吧。” 欧阳青鸟强压下去心头的火气,冷冷地说,“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成峰咬了一会嘴唇,“我身上背着他的命,我不能看着你这样。” 欧阳又气起来,“你是你,他是他!他救你他愿意,你别像个狗屁膏药,救过了就算了,怎么还撕不下来了!” 真是怎么说都不对,华成峰都不知道自己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气人的,点头唯唯道,“好好好,我不是,我嘴贱了,我不是为了任何人,我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行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欧阳掌门可能说一说。” 欧阳青鸟被气得喘,“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这货和赵寻常联手,差点弄死我!”成峰接着将在水曲舵中招的事项说了一遍,“你既然认识他,好歹告诉我让我也好有所防备。” 欧阳青鸟听着华成峰中招的描述,逐渐冷静了下来,并且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平了平气息才说,“我犯了东郭先生的错,先夫走了之后,他这个白眼狼来找我,弄得遍体鳞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我念在他是先夫的唯一一个族弟的份上救了他,没想到他那可怜相全是伪装,上回被他们抓到烟霞,也是他使的下流手段。” 成峰眼睛转了转,“所以欧阳掌门你被蒋玄武抓到烟霞,并不是为了什么百花娇的解药,你没说实话,欧阳掌门,他们这样对你穷追不舍,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找你要什么配方?” 欧阳青鸟眼中又惊讶了一下,心说,他反应倒是快,“没什么,是个错,我不该有那样的东西。” “所以是害人的东西?”华成峰有点咄咄逼人。 欧阳青鸟的身形不再挺立,缓缓地缩了下去,“对,是毒药。” “什么毒药?” “叫醒时梦。” “那是什么意思?” “中了这醒时梦的人,会感觉自己身在梦中,但是其实人是醒着的,人在梦里会变得贪婪,狠辣,反正在梦里做了什么,等一睁眼,就全都不作数了,因此中了醒时梦,便会受人控制,行凶作恶,但是人做了什么,身体是会留下记忆的,等着药性过了,才最可怕,人知道自己做了恶,可能会受不住自己内心的谴责,会自杀,或者杀人。” “欧阳掌门,恕我不敬,你是佛医门的掌门,怎么会研究出这么恶毒的东西?” 欧阳青鸟低了一会头,“原本是要研制你中的那个毒的解药,没想到,做过了。” “跟我那个毒还有关系?”成峰不知不觉坐到了刚刚奚闻香坐的位置上。 欧阳青鸟看他,“你中的毒,叫梦时醒,便是那奚闻香的杰作,先夫刚去世的时候,他来吊唁,一副惨相,我便在蟒山收留了他,他不知何时给我下了这梦时醒,让我一次次在幻境中见到闻邱,要不是偶然有一次吃了些旁的药性相克的东西,差点永远都发现不了,这便是梦时醒,明明是在梦中,但所经历一切却如亲身体验一般,为了解这毒,我便开始自己研制解药,药性做得有点烈,便成了这梦时醒,他后来知道了我这个东西,便一直想要,我不给他,他便联合玄雅堂的人害我。” 成峰叹着气,“他这样害你,你怎么还不叫我杀了他。” “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算命先生说不宜呆在本族,有命数相克的长辈,便送给了一户姓奚的穷人家领养,名字也没改,只是冠了奚姓,先夫在的时候,跟我提起过几次,算命先生说的命数相克的长辈,便是先夫,先夫苦于由于他的缘故,让奚闻香从小流落在外,生活困苦,所以一有机会,便尽力救助。” “闻先生信医药之人,怎么还能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越是信医药的人,越是信这些,这天底下的伤苦病痛,药石能医者,不足十之一二,其余八九,最终都要受尽折磨而死,便只得信鬼信神,否则缘何药石罔效?”欧阳眉间幽幽愁苦,看着华成峰,好像在问华成峰,她反正是自己答不出这问题。 华成峰思索了半晌,“他不在了,欧阳掌门也不要一直沉迷在过去,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欧阳青鸟突然有点眼神涣散,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活下去。沉静的气氛没维持多久,华成峰突然说,“那醒时梦,你不能给他,不如给我吧!这样我就能打败赵寻常了!” 欧阳青鸟又发怒了,咬着牙一字一顿说,“你给我滚出去。”欧阳青鸟发疯一样,大叫着“滚!” 吓得华成峰蹿了起来,“我……我还要救你走……” “用不着!滚!快滚!你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救我?不用你救——” 华成峰果然屁滚尿流,招架不住,只得往外面退去,在欧阳青鸟的骂声中还叮嘱了一句,“欧阳掌门,你就答应他你明日去给赵寻常献出配方,先得了自由身,我明天巳时也会去找赵寻常,到时候我再带你走——” 也不知欧阳青鸟听见没有,华成峰灰溜溜地回了城。 ************************************ 次日天刚亮,城门打开,好几群骑着快马的人从城门下穿行而入,这消息也很快送到了赵寻常屋里,赵寻常越发地坐不住了,直等到晨时三刻,许方寸才带着她的人来了。 这许方寸何许人也?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许方寸最早的时候不是神农教的人,是后来被神农教收编进来的,虽然做了领主,但是一直有些游离于其他分舵之外,这次倒是难得,赵寻常请得动她。 大概也就只有赵寻常请得动她。旁的人都离得远,只有赵寻常离得近,且旁的领主都太年轻,老太太很是看不上,赵寻常好歹有点年纪,两人能说上几句话,赵寻常对许方寸很是敬重,弯着腰将她迎了进来,许方寸一边走一边问,“怎么竟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赵寻常陪着笑脸,“这不是歃血盟的官司还没完呢吗,老弟的根就在这地盘上,想躲也无处躲,尊主给的指令,歃血盟务必要斩草除根,我这已经拖了许久,不得已才请您老人家出山那!” 许方寸身子骨很硬朗,健步如飞,“歃血盟还剩什么人,怎么还能折腾这么久?” “咳,还不就是那个华成峰,像个打不死的长虫,这一回恐怕动静大了,老弟正不知怎么收场呢,他搬了许多救兵来,怕有十几个门派上千的人呀!”赵寻常跟在许方寸身后弓着腰。 “慌什么!”许方寸斜了他一眼,“就算有再多的门派,帮忙的哪有肯出全力的?到时候一定溃不成军。” 赵寻常忙点头,“是是是,老大姐说得对,但是老弟这心里还是慌,只能请您来给老弟坐坐镇那!” 念叨间,已经到了后院,刚请许方寸落座,有侍卫来报,说奚先生来了,还带着个人来,话音未落,奚闻香已经进来了,身后跟着一身素色长袍的欧阳青鸟,青鸟一脸病容,衬得整个人反而有一种别样风情。 赵寻常赶紧起身,“欧阳掌门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 许方寸与欧阳青鸟点了个头,奚闻香对赵寻常说,“领主恩德,终于感动上天,家嫂已经同意,将那醒时梦的配方拿出来,但是要亲手交给领主——” 欧阳青鸟打断他接话,“并且有一个条件要和领主谈。” 赵寻常收敛了脸上的笑,“哦?欧阳掌门什么条件?” “赵领主要放我活着离开,并且保证奚闻香不尾随我去。” 奚闻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嫂嫂说的这是什么话,之前让嫂嫂受了委屈,都是为了领主大计,嫂嫂千万别嫉恨我!” 赵寻常却不以为意,“成!掌门交出配方,只要验证配方正确,我就放欧阳掌门走,奚先生么,就留在我这里,往后,哪也不要去了!” 奚闻香两条细腿开始打颤,还没来得及继续反应,赵寻常大喊一声,“请!” 赵寻常的后背不知不觉挺了挺,有了许方寸和欧阳青鸟的助力,别说华成峰有一千人,就是整个襄阳城的人,往后都要听他的号令了!真是天助我也! 欧阳青鸟跟着赵寻常进去,赵寻常叫人取了纸笔,欧阳伏案,刷刷地书写,眼看着要写满一页了,金狸突然来报,“领主!许领主,华成峰他们来了!” 赵寻常问,“多少人?” “五……五个人。” “怎么只有五个人?他们不是有千军万马吗?” “就五个。” “金狸,可都准备好了?” 金狸点头,赵寻常转头向欧阳青鸟,此期间,欧阳青鸟的笔一直都没有停,仿佛外面发生的事情与她没有一点关系,赵寻常问,“可写完了?欧阳掌门?” 欧阳青鸟这才停了笔,将那一页纸递给赵寻常,赵寻常唤了人照着那纸上所写去取配料,告诉青鸟,“欧阳掌门,拿到了东西就在这里给我配置,不论需要什么,尽可以叫我的人去办,我要在现场检验。” 赵寻常请了许方寸,金狸在前面带路,一行人往出走,一边走一边说,“管他多少人,我有这醒时梦,整个襄阳城,一个人也别想跑!” 等赵寻常走出去,奚闻香扑过来抓住了欧阳青鸟的脖子,眼睛突出,“你这个毒妇!” 欧阳青鸟不应,一旁的人赶紧把奚闻香拉开。 金狸布置的法场在望氏后院中央的小花园,花草都铲平了,里面新铺的青砖,四个人被捆在中间,齐闻达和华成雨躺在地上。 齐闻达哇哇大叫,说闻善不可能不管我的!叫闻善来见我!华成雨则目光呆滞,直盯着天空,一点声音也没有,一身的血衣,散发着臭味,程风雪跪在地上,嘤嘤哭泣,路子规则昂首挺立着,乱糟糟的头发和许久没有打理过的胡子,灰白掺半,在风中飘摇。 赵寻常几人就站在那花园的一端。 华成峰、路喧哗、祝同寿、祝君歌和另一个祝氏门人走进来的时候听见了两声惊呼,一声是路喧哗喊阿爹,一声是程风雪喊成峰哥哥,这一句成峰哥哥,喊得自己越发的泪水滂沱。 成峰抬了一下手,示意程风雪稍安勿躁,朝着赵寻常喊了一声,“烧火他哥!又见面了!请教这一位婆婆是何人啊?” 许方寸自己介绍道,“土华许方寸!”成峰道,“久仰大名!” 赵寻常说,“小华盟主,怎么?我听说你有千军万马,怎么只有你五个人来了?要知道你这几个人,我就算踩也踩死你了!” 成峰歪嘴笑说,“赵领主的人都在这里吗?” 赵寻常观察着那些人,只见那位祝氏门人一只手一直放在怀里不拿出来,赵寻常笑,说,“小华盟主,你这位兄弟怀里揣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拿出来看看!” 华成峰说,“没什么,来拿出来给赵领主看看!”那人便从怀里抽出了一个东西,举在空中,是个彩烟蛋,下面一根线悬着,若是一拉这线,便有彩烟射入高空,给外面的人传信号。 赵寻常便对华成峰有多少人马这事有些疑惑了,“小华盟主今日是来看戏的?还是来演戏的?” 成峰说,“来跟赵领主谈谈,这戏,怎么演?领主看我有没有资格谈?” 赵寻常笑,“有资格,堂堂歃血盟的大公子,自然有资格站在我姓赵的面前,正好也有些帐要和小盟主算算呢!” 成峰示意那个兄弟把彩烟蛋收起来,兄弟便把它放回怀里,但是手却一直握着不松。 成峰说,“赵领主想从哪一笔账开始算?要说我咱俩没什么账要算,只有一桩交易可谈。” “哦?这话怎么说?” “哼!赵领主烧了我的歃血盟,我烧了赵领主的水曲舵,赵领主把我兄弟打残废了,我杀了赵领主的弟弟,但是那是由于烧火老赵给我父亲投毒,因此下手不得不重一些,如此算,不是两厢扯平了?” 赵寻常点头,脸上笑着,眼睛却在晃动,想看看华成峰的人究竟藏在哪里,“那交易呢?有什么可谈?” 成峰上前几步,“赵领主,交易也简单,你我门派曾经在襄阳相安无事数十年,今后也未必不可以继续下去,我华成峰技不如人,逊赵领主一筹,我自认领,但我身上有赵领主想要的东西,赵领主要是愿意,咱们就谈一谈,看赵领主想要文斗还是武斗,要是玩文的,赵领主想要我华成峰,我留下来,换这四人出去,大家的人手各自散去,不动干戈,你要的,我给你;赵领主要是不想玩文的,我们就武斗,那也不必多说,只要赵领主一声令下,我们彩烟蛋一拉,能不能赢华某不知道,但华某确保赵领主这地盘今日,血流成河,请赵领主斟酌吧!” 说着身后那位祝氏门人,又将怀里的彩烟蛋拿出来了,举过头顶,作势要拉。赵寻常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有点道道! 赵寻常心想,谁跟你拼?等我拿到醒时梦,我不费一兵一卒,让你们全都倒下,此刻,只要能留下华成峰,旁的人可稍等片刻再送走,想到此便要答应华成峰,手都举了一半,却被许方寸一把压下,许方寸识人更多,她观华成峰不像他看起来这么镇定,觉得其中有诈,许方寸说,“我土华叁佰人,连夜赶来,就看你们交换个人质吗?不如大家斗上一场,该死的,自然就死了!我们选武斗!” 华成峰的心真的提到嗓子眼了,他哪有人?一切无非是虚张声势,就前日说的旋鹰派的五十八人,也被他今早上派出去了,彩烟蛋一拉,就都露馅了,可祝氏门人哪知道这么多,一听说选武斗,嗖的一声,那彩烟蛋的线就拉了出来,一切好像比华成峰想象的快了些。 华成峰心里呸了一声,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一脊梁全是悲凉之感,也许今日,就是他的末日了。 赵寻常的人也立即全都戒备起来,抬头朝四周仰望,就连许方寸也没想到,对方好像真的有人,她原以为这样就可以诈出来华成峰的底,赵寻常更是后悔莫及,所有人都盯着那彩烟蛋,谁料到那彩烟蛋滋滋了两声,没飞,哑了。 气还没来得及松,那兄弟从怀里立马又掏出了一根,正要拉,赵寻常大喊了一声,“住手!”那兄弟抬头看了一眼赵寻常,手上一顿,赵寻常伸着手缓步走过来,“文斗!我们改了!来,换人!” 华成峰的心坍到了底,强撑着没露怯,身后的祝同寿还是老道,抽出了一半的刀也没往回送,“怎么?姓赵的,不敢打?” 华成峰按住了祝同寿的手,“文斗武斗,随赵领主选择!”又说,“辛苦各位前辈了,祝掌门帮我安顿各位同道,请大家先回吧,从这里开始,只剩下我和赵领主的私人恩怨了。” 祝同寿一脸的恨,表演十分到位,“成峰!你真的要这样吗?咱们怕他什么?大不了打个鱼死网破!”祝同寿敢这么说,是看到赵寻常的势已经破了。 两厢协同,有人押着四个人质,往望氏的大门口退去,那祝氏门人手里一直握着另一个彩烟蛋,蓄势待发地盯着赵寻常,四个人质被押到到望氏大门口,再一步就能出了门,赵寻常一声令下,有人上来,各押着华成峰一条胳膊,把他捆了起来,与此同时,四个人被夺出门外,大门咣当一声,关死了。 院里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此时里面又来报,“成了!成了!领主!” 赵寻常终于放松了,仰头哈哈大笑,“说来也巧,正不知找谁去试试这药呢,不如就麻烦小华盟主帮忙试个药吧!”随从押着华成峰,往里头走去。 欧阳青鸟面前的大门被猛然推开,正午的阳光倾泻进来,晃得她抬手遮了一下眼,那人素衣素服,苍白的脸被阳光晃得像镀了金边,这景象忽地闯进华成峰心里,他咯噔了一下,她还是来了。 那两个高大的想把华成峰按倒跪下,华成峰叫着,“开什么玩笑?我见陈慈悲的时候也没让我跪着,你让我跪谁?” 推搡不过,华成峰索性盘膝坐在了地上,与欧阳青鸟毫无分别地对望一眼,俩人都装作不认识的模样。 赵寻常走到桌前看摆成一排的几个小罐子,又看看奚闻香,问道,“依奚先生看,这药对吧?” 奚闻香赶紧唯唯诺诺点头,其实他知道个屁,他要是知道,他自己早就配出来了。 赵寻常自己并不伸手,叫欧阳青鸟,“欧阳掌门不介意,我们这有一位试药的,劳您给他试试?” 欧阳青鸟面不改色,拿起桌前一个小瓶,走到华成峰身前,华成峰装作慌乱,“姓赵的!这是什么玩意?可没说有这个啊!” 欧阳青鸟弯下腰,一手就掐住了华成峰的脸颊,迫使他张开了嘴,华成峰不能动了。 旁人都以为是欧阳掌门手段了得,制住了这恶徒,唯有华成峰自己知道,被欧阳青鸟捏住了脸的一瞬间,他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从头到脚一阵酥麻,头晕目眩,仿佛要控制不住地颤抖,华成峰愣了,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从未有过,因此他不敢动了。 欧阳青鸟将那瓶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了华成峰嘴里,然后抬手磕了一下他的下巴,转身退回去了,华成峰只觉得入口的东西,有丝丝香甜,像是一口豆腐脑一样,比豆腐脑还要软,不用吞咽,自己滑下去了,他知道欧阳青鸟给他吃的是什么,所谓的醒时梦。 赵寻常盯着华成峰,见他没什么变化,便问欧阳青鸟,“这东西多长时间能起效?” 青鸟头也不抬,“很快。” “那这药效能维持多久?” “十二时辰。” 华成峰坐在地上,在他自己的脑袋里,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但是他没有等来醒时梦的感觉,突然明白,欧阳掌门在跟他演一场没有本子的戏,胆子真是大,万一刚刚外面呲火了怎么办?再或者,装得不像怎么办?管他!反正旁人也不知道是啥样。 成峰让自己的肢体逐渐的涣散,眼神也不再聚焦,觉得自己这样演应该对吧。 赵寻常盯着华成峰渐渐展露出的痴呆模样,眼角又堆起了褶子,青鸟说,“可以松开了,他已经进入梦境,此刻让他做什么,他都觉得是在做梦。” 华成峰心想,大姐,这该怎么演,你昨晚上好歹跟我对对词。 赵寻常叫人给华成峰解开了绳索,华成峰失去了支撑,缓缓地躺在了地上,眼睛滴溜溜的乱转,跟人睡着了做梦在眼皮底下转眼珠一样的。 等到转过头看见了赵寻常,华成峰脸上突然露出戾气,坐起来,又站起来,盯着赵寻常,“真是乱七八糟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来入梦!你来干啥?我还没去找你呢,来给你弟报仇?” 赵寻常笑眯眯,“华兄弟别激动,在梦里能报什么仇呢?” 华成峰有点不知所措地摸摸头,“是啊,在梦里,杀了你也没用。” 赵寻常指着一个护卫说,“是了!梦里杀人,不作数的,你是不是做梦都想把我水曲分舵斩尽杀绝,你看看,都是水曲的人!” 那护卫明显一慌,华成峰脸上露出喜色,忽一瞬飞身而起,跃到那人头顶,一拳暴击而下,那人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七窍流血,华成峰像不知道那人死了一样,还在一下一下地砸着,直到赵寻常叫他,“华兄弟,可以了,他已经死了!你来,我告诉你这里有哪些人是你的仇人。” 华成峰就停下来,赵寻常笑着看他,“哎,省了,我都不需要再给别人下药了,有了你这么个刽子手,我大事可成了!” 赵寻常没看到,站在门口的金狸,看见他指挥着华成峰去杀自己人,颤抖了两下,后退了三步。 欧阳青鸟在心里赞叹,华成峰果然不是凡俗人物,竟然演的这般惟妙惟肖,趁着他演得好,赶紧问赵寻常,“赵领主,货你也验了,照着这个配方,以后要用的,奚闻香都配得出来,可以让我走了么?” 如此,欧阳青鸟可以走,奚闻香得留下。 赵寻常点头说,“金狸送欧阳掌门出去。” 欧阳青鸟点头往外走,金狸带着几个人,跟在欧阳身后,华成峰站在原地晃悠,拿眼偷瞄着欧阳和金狸,看她们渐渐消失在目光中。 第十四章 繁华梦里旧襄阳(6) 赵寻常忧郁了几日的心情终于高兴起来,他坐在那个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叫华成峰,“小子!过来,给大爷舔舔鞋,我帮你报仇,如何?” 华成峰走过来,坐在地上,抱起了赵寻常的脚,心里想,要是真的中了招,不知不觉也就听人摆布了,所幸这还死个明白,只盼着这日头快些走。 华成峰抱起赵寻常的鞋舔了一口,还细细地品了,除了泥土味,还有一股酸臭味,赵寻常哈哈大笑,叫奚闻香按照那配方,大量地配制醒时梦。 午时,赵寻常在后院摆宴招待许方寸及其教众。 赵寻常给华成峰脖子上安了个狗链子,赵寻常像牵着狗一样牵着华成峰出席,但凡是个人都能对华成峰取笑一番,华成峰心里却不恼,也不苦大仇深,只是念着,便再忍你一个时辰。 赵寻常还牵了一条大型犬来,扔一根骨头在地上,让它和华成峰抢,华成峰不但没抢到,还被狗咬了。这时才觉得自己可怜,竟然抢不过狗。 水曲和土华的人对酒欢歌,击掌大笑,只有许方寸不笑。强忍着吃完这一餐饭,就要带着人回去了,哪料到一餐未尽,外面哭着喊着土华舵的俩人跑进来,扑在许方寸身前痛哭不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来人说,“土华总舵被人突袭……失守了……” 许方寸惊愕起身,身前的杯盘都撞翻了,同时耳边听得噗嗤一声,只见华成峰骑在赵寻常身上,将人和椅子一同压翻在地,一柄匕首已经没入赵寻常胸间。 华成峰脸上还哪有痴呆模样,赵寻常一脸惊愕,刚一张嘴,口里便流出血来。一时间乾坤颠倒。 许方寸拔出剑,看看赵寻常,又看看来报丧的,一狠心,“对不住了,赵老弟,我得先自保!”说罢提剑飞奔,掀翻了一排桌椅,奔出院子,跨上马,身后跟着乌央乌央的一大片人,策马而去了。 华成峰不理离去的许方寸,压着赵寻常从他胸间将那匕首拔出来,带出一条血线,华成峰薅着赵寻常的衣领子迫使他站起来,滴着血的匕首抵在赵寻常颈窝里,金狸带着属下将他们围在中间。 赵寻常此刻倒不惊慌了,眼底露出从没见过的狠厉,他用手用力压着伤处,金狸对着华成峰喊,“快快放了赵领主!” 华成峰挑着嘴角邪魅一笑,“你把欧阳青鸟交给我!” 金狸摆摆手,有人下去了,华成峰又狠辣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轻易把她给放了!无耻之徒!” 身后奚闻香抱着一堆瓶瓶罐罐从屋里出来,被这场面吓着了。 欧阳青鸟被绑得严严实实地拖了过来,好像受了不少的苦,身上几道血痕,眼角也带着血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蒙了一层冰霜,像要破碎一样。 金狸朝着奚闻香喊,“奚先生,你还不快出手!” 奚闻香捧着瓶瓶罐罐跑过来,丑脸上一阵慌张,“这醒时梦是假的!根本没用!” 金狸凛着两条上挑的眉眼,华成峰根本没中招我还不知道是假的吗?“你用梦时醒!” 奚闻香终于反应过来了,把那一堆东西扔在地上,伸手开始往怀里掏,华成峰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他可太知道梦时醒是什么滋味了,正思索对策,奚闻香那个邋遢货这次竟然利索了一回,手已然伸到面前,华成峰闻到一股怪味,刚要晕倒,听见欧阳青鸟挣扎着朝他喊了一声,“华成峰!只要你心智坚定!梦时醒对你没用!” 华成峰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幻,他好像看见了少林寺的后山,又好像看见了歃血盟的大院,手上的力道开始松懈,被按住的赵寻常开始使劲挣扎,华成峰耳边还响着欧阳青鸟的声音,他开始告诉自己,都是假的,是幻象! 华成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一下子把自己从幻境边缘拉了回来,赵寻常几乎脱手,华成峰又使了力,抓紧了他。只清醒了一瞬,眼前的景象又开始变化,对面的欧阳青鸟开始笑,一丝残忍漫上了她的眉梢,所有人都狐疑地望着她,欧阳青鸟虚弱地说,“谁说醒时梦是假的?” 金狸突然感觉身后的教众不对劲,赶紧闭住了气,赵寻常也觉出了不对,也闭了气。 正举着兵器戒备的教众手脚一时都松散了下来,开始互相攻击。 说互相攻击也不准确,他们是看见面前有什么,就要去攻击什么,自己仿佛不知道疼一样,被人砍伤也没反应,还是继续攻击。很快混战成了一团,金狸被裹挟在其中不得脱身,奚闻香也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好吃了一通苦。 欧阳青鸟借着旁人的兵器,破开了捆绑她的绳索。 但还是晚了一步,眼见着华成峰又掉进幻境里去了,赵寻常借机挣脱,回身给了华成峰一刀。此时的华成峰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赵寻常也好不到哪去,他流血过多,气息衰竭,强撑着又朝华成峰送出一刀。 华成峰眼看着要中刀,突然被人抓住臂膀拉到一旁,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华成峰被扇清醒了。 当然也有赖于他自己在幻象中一直在提醒自己,都是假的,残存了一线光明,人得先自救,旁人才能帮得了他。 华成峰看看自己肋下,一条新伤叠在尚未愈合的旧伤之上,再看看为了拉住他勉力支撑的欧阳青鸟,心说,不能死,没到时候呢。 反手抓住青鸟的胳膊,用力一拉,踏上房顶,正要离去,身后突然从天而降一队精锐,一出手就知道跟那些草包不同,赵寻常满脸都是血指挥着战斗,要让人把华成峰俩人捉回来。 那一队精锐仿佛腾云驾雾,喊声震天,流矢乱飞,越过要逃跑的两人,将他们包围了起来。这时候,华成峰的意识又开始模糊,眼里已经看不见这些追兵,好像去了一个仙境,那处鲜花满山,碧波如镜。 欧阳青鸟使劲地拉着华成峰,他却还是沉沉地倒下去。 青鸟奋力挡了几支箭,也再没力气了,往地上扑去,眼见着一柄长刀突然飞过来,要直插入华成峰后背心,青鸟不知为何,竟然闪身用自己肉身去挡。 就在刀将要扎在青鸟身上的一刹那,长空里传来呼喝,为首那女子祝君歌正腾空而起,丢过一把石子,荡开了那柄长刀,而后落在水曲精锐中间如苍鹰一样上下翻飞,无论对方什么招,什么兵器,一概接下,当面打回去,没一个男儿郎是她的对手,身后路喧哗自然也当仁不让,两人率领手下拖住那水曲精锐,祝君歌对欧阳青鸟转头喊道,“快带他走!” 水曲舵精锐众多,但有赖他们的好战友,手里拿的兵器,都是粗制滥造的,为歃血盟一伙增添了一线生机。 青鸟又用了一把力气,把华成峰拉起来,并用力的掐了一把,华成峰得了短暂的清醒,青鸟拖着华成峰,顺着祝君歌和路喧哗开出来的那条路,奋力地往前跑。 一瞬,华成峰的清醒又用尽了,整个人狗呛屎一般瘫倒在地,接着便失去了意识,昏过去之前,跟欧阳青鸟说了一句,“去旋鹰派。” 接着他便进入了美妙的梦乡,梦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大概三四岁,在歃血盟的大院里,扒着井沿往里看,清洌洌的甜味扑面而来,他咧嘴笑,水面上就有个娃娃头也朝他咧嘴笑,正笑得开心,突然被人一把揽在怀里,娘从身后过来了,将他紧紧抱住,温声跟他说,“峰儿可不能离水井这么近,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就见不到娘亲了呀!” 成峰用力地点头,扑在娘怀里撒娇。那是李纷至和华成雨来之前最后的记忆。 华成峰清醒的时候,耳边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感觉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一条温热的帕子在细细地擦拭他的额头,臂膀,可能就是这样把华成峰擦醒的。 华成峰的眼皮千斤沉,被揉搓了好一会,才勉强睁开眼。 是个陌生的屋子,灰色的顶账,整个屋子都是淡淡的素雅气息,给他擦洗的正是程风雪。 程风雪见他睁了眼,立马掉出眼泪来,激动得俯身趴在他身上搂住,“成峰哥哥!你终于醒了!” 这一声喊,屋外跑进来好几个人,程风雪便从他身上起来了。 成峰眼神木木的,脑子转的很慢,需费很大力气应付周身的疼痛,根本来不及被感动,闻善和弦月扑跪在床头,身后是祝君歌、祝同寿和路喧哗、路子规。 成峰张了张嘴,没发得出声音来,但是看见人这么全,眼角不由得有点胀痛,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才问,“这是哪?” 祝同寿满面红光地抢答,“成峰没来过我们旋鹰派,这次便多住些时日!” 成峰又问,“什么日子了?” 闻善答,“今日十六。师父你晕了好几天。” 成峰抬手,朝着闻善和弦月的方向,闻善会意,一把抓住成峰的手,“弦月和闻善还顺利吧?没受伤吧?” 弦月说,“没事,师父放心,我们没有恋战,速战速决,把老太太的窝给端了个干净!” 成峰又望着路喧哗和祝君歌,“路师兄!君歌!多谢你们救命,手下有多少损伤?” 路喧哗大大咧咧说,“也就还好,旗鼓相当,只是让赵寻常给跑了。” 成峰又反复感谢了路喧哗和祝君歌,俩人都被他谢得不好意思了,成峰眨眨眼,眼角淌下一行清泪来,又问,“我怎么回来的?” 闻善说,“欧阳掌门送你来回来的,可是真不容易,你这么大个子,人家欧阳掌门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你拉上来的。” 成峰突然觉得心口漏了一声心跳,“她走了么?” 闻善说,“没,欧阳掌门是个大善人,在给成雨哥治伤。” 成峰酸着鼻子,“成雨没死吧?” 众人说,“没死没死,放心。” 这才又问程风雪,“风雪怎么样?有没有挨欺负?” 程风雪摇着头,不说话,就掉泪。 众人又嘁嘁喳喳说了好一会,真是又辛酸,又喜悦,闻善说,“大家先各自去吧,师父刚醒,还虚弱得很,让他多歇歇。” 众人散了,只有程风雪不走,仍然在那里洗涮帕子。成峰叫她回去她也不回,眼圈始终含着眼泪,就在华成峰屋里忙活。华成峰看着自己的破衣裳已经被洗的干干净净,晾在向阳的一侧,破的地方已经补好了,而自己身上穿着一套新的,成峰想,这是谁给换的衣裳? 想着想着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听着外面的梆子声,酉时了,他想起身坐一会,程风雪给他身后放了枕头,他就在那靠着,刚燃起来的烛影映在窗上,像个跳舞的姑娘,窗外传来鸦声,显得夜更寂静。 门口进来一人,程风雪说,“成峰哥哥,欧阳掌门来了,你们先聊着,我去拿晚饭。” 华成峰不自觉地又坐直了一些,身体也有些紧绷。欧阳青鸟瘦了许多,脸上好像剩下薄薄的一张皮了,她坐在成峰榻前,静静地说,“手伸出来。” 华成峰听话地递上去一个手腕,青鸟搭着腕摸了一会说,“没什么大事了,都是外伤,年轻人恢复得快,再十天半个月也就全好了。” 成峰也没太听清青鸟说的是什么,因为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异常清晰,隆隆震耳,见青鸟说完了,成峰说,“多谢欧阳掌门!谢你又救我一命,谢你帮我收拾那个烂摊子,谢你给我们那些老弱病残诊治,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欧阳青鸟缩回手,淡淡地说,“没什么,医者本分。路子规一直被关在地下潮湿牢房,湿寒入体,年纪也大了,往后阴天下雨,可能免不了要腰酸腿疼,倒是不影响根本,若是能住在干暖的地方,也许能养好,我给他留了方子,可以按着方子调理;齐闻达是手脚筋脉尽断,旧伤,医不好;华成雨……” 成峰紧张地忙问,“成雨怎么样?” “他身上有几处断骨,我都给接好了,但是耽误得太久,大约也就能恢复五成,他可能受了大刺激,精神垮塌了,不认识人,不会说话,只会傻笑,我也有方子,只能用温药一直补着养着,能不能好,看造化。” 成峰心里酸苦,就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人了,被他连累成了这样。 欧阳青鸟又说,“刚才出去那个小丫头,不让我看,但是看着行动无碍,当没什么大问题。” 成峰点头,“光说别人了,你自己怎么样?” 欧阳青鸟目光错愕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我无事,你醒了,我明日便要走了。” 成峰说,“你回蟒山?” 欧阳青鸟点头。 “要不你等我几天,好歹我把你送回去。” 欧阳青鸟冷冷地拒绝,“不需要,奚闻香还是死了,往后我不会轻信他人,佛医门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成峰说,“欧阳掌门就算怪我僭越,我也还是要劝一句,逝者长已矣,存者该贪生。” 欧阳青鸟的目光里突然就生出了疏离,不咸不淡说了一句,“谢了。”站起来转身就走,险些和端着盘子进来的程风雪撞了个对怀。 程风雪端着小米粥进来,成峰要自己吃,程风雪说了句,碗烫,硬是要一口一口喂着成峰喝。 次日欧阳青鸟便走了,华成峰挣扎着下床送了一程,回来又在床上歇了大半天,等过了两天好些了,便去看了华成雨,果然如欧阳青鸟所说的那样,叫他,不应,只是睁着眼盯着屋顶,时而呵呵傻笑。 又等了几天,华成峰基本上能行动自如了,晚上祝君歌来约了华成峰,约在院里的亭子中,成峰又对她表示了好一番感谢,祝君歌却不想与他多说这些有的没的,开口单刀直入,“华成峰,有关于前几天我和你说想让你做我夫婿的事情,要再和你谈一下。” 成峰黑暗中抠了一下自己的手,木木地答了一句,“哦,君歌请讲。” 祝君歌说,“若你同意我反悔,我想撤回我等你一年这个约定。” 成峰这才来了精神,心里隐隐地有点欢喜,却压着不表现出来,“哦?为何要撤回?” 祝君歌仍是很坦荡望向成峰,“这几日我仔细地思量了,你说得对,我和你确实不太合适,还是喧哗和我更合适一些——” 成峰一惊,突然结巴了,“你……你们俩……” 祝君歌点头,“对,所以得问过你同意。” 成峰说,“额……这……” 旁边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你赶紧的!快说同意!” 成峰只得鸡啄米一样点头,祝君歌起身,“如此就多谢盟主了!”祝君歌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一旁的路喧哗凑了过来,坐在成峰身边,搂住华成峰的肩膀,嘴里叼着个干草叶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挑衅般地望着华成峰,又看看祝君歌离去的背影,笑得肉眼迷离, 成峰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笑道,“行啊你,路喧哗,你这才几天就搞定啦?” 路喧哗笑,“怎么?你后悔了?晚了,来不及了。” “去你的!” 路喧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成峰有个问题却想真心求教一下,“你怎么就知道就是她了呢?她又怎么知道是你呢?” 路喧哗神神秘秘,“咳,你还小,等你到了那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华成峰似懂非懂。 次日,华成峰借了旋鹰派的议事堂召集众人议事。 成峰说,“这一次歃血盟绝处逢生,多谢祝师伯鼎力相助,如今歃血盟的形势也不容乐观,我们暂时还不能回襄阳,我们拔掉了水曲舵,还重击了土华舵,估计不日蒋玄武就要大军压境,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此时最重要的,第一是要隐藏好我们自己,第二要赶紧积蓄力量。明日我要回一趟襄阳,接韩师叔和青萍回来,再看看能不能找到赵寻常。” 路喧哗接话,“盟主,你昏迷的时候我回过一趟襄阳去摸情况,水曲舵下面的人基本上死绝了,那个大长脸的死了,狐狸眼的也死了,但是没见赵寻常。” 成峰点头,“赵寻常如果没死,水曲舵搞不好就还能翻身,他身后有蒋玄武,水很深,但赵寻常一定要死,不能让他活着。”众人点头,成峰接着说,“今天有两位前辈在场,敢问一句路师伯是否认我继续做这个盟主,祝师伯虽然不是歃血盟的人,但您是长辈,也该问一句您的意思。” 路子规沉吟着说,“成峰没在盟里长大,但是行事能力丝毫不比远行差,我们老了,该到你们小辈的出来撑门面了,路某一家人在歃血盟一辈子,定然永不背弃,我会倾尽所能,帮着成峰把咱们歃血盟再建起来,百年歃血盟,威名不能倒!” 成峰抱拳,祝同寿说,“我本人定然没有异议,这一次的事件也看得出,成峰可当大任!这旋鹰派往后我也不管了,我已经决定将旋鹰派交给君歌,若是成峰同意,我想重回歃血盟,如今君歌终生有托,我也不用再操心了,我想回去陪陪我的路兄弟和韩兄弟,听说韩兄弟断了手足,我心异常悲痛,我回去做他的手足!” 成峰说,“祝师伯若是愿意回来,我们求之不得!”成峰思索了一下,“只是,喜讯我昨日也听得了,君歌和喧哗成亲了之后,是君歌跟着路师兄来歃血盟?还是路师兄要跟着君歌去旋鹰派?” 祝君歌笑了,说,“盟主才反应过来么?记得昨晚我就叫你盟主了吗?” 成峰也笑了,“原来路师兄才是我们歃血盟的大功臣!”众人皆合掌欢笑。 成峰说,“既然大家都认我,那我就要说几句盟主的话,大家隐藏行迹的事情,就交由君歌去做,大家务必分散,但又要能及时联系到。”祝君歌点头,成峰接着说,“喧哗也有任务,继续去寻找散落在各地的歃血盟的盟众,只要是我们的兄弟,多找回来一个也是好的,”路喧哗也领了命。 “盟里钱财往来,原应交给韩师叔,但韩师叔尚未回来,暂由闻善代管,闻善跟着韩师叔一个月,也大体了解了我们的收支流程,”齐闻善有点为难,成峰宽慰道,“只是让你代管,韩师叔过几日也就回来了。”齐闻善这才点了头。 “路师伯和祝师伯就着力于我们的战力重建,还有一应后勤事项,如今家里没有当家主母,等青萍回来生完了孩子,就让青萍管家,风雪跟着协助,青萍暂时没回来,风雪就先代理,”程风雪也领了命。 只有弦月一直没领到差事,心底有些狐疑,还以为师父就要说到他了,但接下来的一句,让弦月更加失落了起来,成峰说,“事情分了这么多头,总要有个人总负责,我在的时候,我责无旁贷,我不在的时候,便由闻善决断。” 弦月心里咯噔一声,众人也都望向那个十五六岁的的少稚嫩年,坐在桌子最远的一端,闻善自己听了也讶异,通的一声站起来,脸都憋红了,“师父!我……我不行!” 成峰眼神笃定,“我说你行,你就行。这一次能得胜,你有一半功劳,你能审时度势,未雨绸缪,危机之时,一夫当关,可当此任!” 但旁人眼神里都是怀疑,路喧哗嬉笑了一声,“成峰,我们信你,可不是信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成峰顶着路喧哗的目光,“喧哗,你们信我,我信他。”闻善还在摇头,好像都要急哭了,“师父,我真不行!” 路子规开口,“成峰说得对,成峰是盟主,他选的人,我们就该信,成峰放心,他们若是有不听的,我管着他们!” 众人便没了声,成峰再次谢过了众人,最后才说,“弦月明日跟我走。” 成峰跟旋鹰派借了一根鞭子,虽然不如他的钢鞭,但也可堪一用,次日一早,成峰和弦月骑着快马离开了旋鹰派,约近午时的时候,到了襄阳,大街上还是一样的繁华,师徒俩各吃了两大碗面条,去了望家。 望家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才不过十来日的光景,已然有了生机,水曲舵的人的尸体被清出去了,赵寻常搞的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都清走了,该烧的烧,该埋的埋,原本隔着前后院的墙也拆掉了,春季要到,望天临移了很多树来,要重新布置园子。 成峰上门郑重地感谢了望天临,谢他配合弦月一日间盗空了店铺的银子,逼得赵寻常手下人心涣散,大乱阵脚,又将十五派相助的消息一字不错地传递给了赵寻常,才让他不敢硬拼。成峰向望天临承认了有两个藏在他家的人,望天临帮着一起叫醒了糊涂的望鹤仙,讲了这些事,望鹤仙大感欣慰,一起去迎出藏着的俩人。 人被望鹤仙藏在一间地下密室之中,但当打开密室的时候,却只剩下了韩嘉年一人,青萍不见了。 韩师叔说,青萍前日突觉有胎动,要出去找产婆生孩子,韩师叔实在行动不便,不知青萍怎么出去的,去了哪里,正急得头发都白了三层,还好成峰他们来了,成峰叫弦月把韩师叔送去旋鹰派之后再来跟他汇合,他自己去找青萍。 成峰从那密室出来,有一条幽幽孔道,沿着那孔道确实可以到外面去,成峰在那出口附近问遍了所有的医馆和产婆,都没有见到一个大肚婆自己过来生孩子,不知不觉竟然转到了歃血盟的门口,成峰突然想,青萍不会自己回去了吧,赶紧往里跑。 刚到门口已经听见里面的哭喊声,正是青萍,成峰猛地冲进来,青萍两只手被绑着吊在坍塌了一半房梁上,大肚子在外面露着,腿上全是血,顺着裤脚滴在地上,青萍一阵一阵地喊着,看着气息明明很虚弱了,却还是能大声喊出来,成峰觉得这景象有点可怕。 赵寻常坐在成峰和青萍中间,正在磨刀,赵寻常用的是一把砍柴刀,看见了华成峰,脸上的肉挤到中间,“来啦?你再不来,我就要开刀把你侄子刨出来了!”赵寻常眼里全是狠厉。 华成峰二话不说,一根长鞭已然甩倒了赵寻常眼前,成峰喊着,“青萍再坚持一下!我来救你!” 赵寻常往后一闪身躲开,举起砍柴刀,朝着成峰扑过来,成峰飞起一脚,点向赵寻常的手腕,赵寻常刀往下一滑,就要砍成峰的裤裆,却被成峰一回腿踢在了小臂上,刀转了方向,又迅速回刀往成峰腿上砍来,两人死死缠斗在一起,都是新近受过伤的,此刻力道多少都有些受影响,但是成峰还是感觉到,赵寻常的功夫,不像他当领主的水平那样稀松,一把寻常的砍柴刀,在他手里居然耍得虎虎生风。 赵寻常刀法诡异,虚实难辨,大开大合,机巧万千,过了三十回合,成峰头上居然冒出了汗,两人打个平手,难分上下,身后叫声一声紧过一声,青萍颤抖的声线说,“大哥……大哥……快……我要生了……” 成峰手下越发加紧,脑子里浮现出施即休教过他的招,当即便使了出来,赵寻常的刀一瞬间就被压制住了,更被成峰扣住了手腕,一旋转,那刀带着两个人的力道,从赵寻常左腹砍进去,从华成峰右腹边划过,两人又一起受了伤。 青萍仿佛晕过去了,不再叫了。 成峰心里却是更急,再挥鞭急斗,噼啪声有如爆豆,赵寻常脸上被成峰抽了两鞭子,成峰臂膀上也挨了两刀,但是大有我强他愈强的架势,成峰心里冒汗,这样打下去,孩子怕是要憋死了。 青萍这时被痛醒,又惊叫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极其惨烈。华成峰朝天喊了一声,难道真的没有出路了吗?他红了眼,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野兽,一时间好像忘了自己,张着爪牙,像要吞噬一切,那鞭子变成了闪电,朝着赵寻常身上劈过去,成峰豁出去自己的命不要了,但凡能伤敌一千,哪怕自损八百。 俩人身上接连地出现血洞,终究还是赵寻常不敌,许不是差在武艺上,而是差在年岁上,赵寻常年纪大了,两人若是受了一样的伤,华成峰的血能比他多流两个时辰再咽气,赵寻常开始露了败相,天空传来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迷着人的眼。 俩人的兵器都被打飞了,只剩赤手空拳,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滚在泥水里,始终是赵寻常被压在底下的时候多,被华成峰一拳一拳打在脸上,血肉飞溅,那个罩着一只眼的眼罩都掉了,眼窝深深地瘪着,不见底。 赵寻常哇哇惨叫,张嘴叫的时候,被成峰一拳砸在了嘴上,牙飞了好几个,赵寻常也顾不上牙了,用尽力气,好容易翻了个身,起身就跑,却被成峰又给拉了回来,按在地上一顿揍。 华成峰这一次一定要置赵寻常于死地,赵寻常已经不太能反抗了,头歪向一边,奄奄一息。 正进行最后的猛攻,身后突然传来迸裂声,伴随着青萍的叫声,华成峰赶紧回头,身后吊着青萍的房梁坍塌了。那房梁本来已经是一把灰烬,大雨一淋,便受不住了,成峰哪还顾得上赵寻常,跳跃回身,趁着那房梁将青萍压在地上之前,一把将青萍捞了出来,解开了捆绑青萍的绳索,青萍站不住,直往成峰身上瘫倒。 成峰一边支撑着青萍,一边回头望,赵寻常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成峰把青萍往旁边一放,转身就要去追赵寻常,却被青萍一把拉住,青萍声音像撕裂了的绢帛,愤怒地喊着,“华成峰!别追了!先生孩子!” 成峰一咬牙,嘿了一声,青萍恐怕撑不住了,只得放弃赵寻常,成峰低头说,“弟妹,非常之时,得罪了。”一把将青萍横着抱了起来,青萍指挥着他,说,快去地洞! 还好弦月这番回去之前,将地洞门留了个机巧,能从外面打开。地洞里还是干爽的,青萍一脸的脏污,龇牙咧嘴,疼得抽搐,成峰将她放在那个矮榻上,青萍伸手往榻里边摸,她之前没出去的时候就担心,怕是要在这生孩子,东西都准备好了,青萍丢了张帷帐给成峰,“你快去……把这帐子挂起来……你去外面等……给我……烧一壶热水……” 成峰完全手足无措,只会听青萍指挥,拿着帐子挂了起来,帐子一边是矮榻和青萍,另一端是成峰和炉子,还有个大缸,里面有存着的水,成峰赶紧生火。 青萍在一帐之隔的矮榻上,间歇性地喊叫着,成峰从来没听过这样惨烈的叫声,像被人生扒了皮一样,刚刚把青萍抱进来的时候,华成峰的手上染满了的血,他看着那带血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他怕青萍就这样死了。 火几次点不着,华成峰强迫自己静心,嘴里开始嘀嘀咕咕念起了师父早年让背的经,虽然这经要是给师父听见了,鞋底已经落在他头顶了。 乱念也有用,念了一会,华成峰勉强镇定下来,点着了火,烧上了水。 烧好了便背着身,将那水壶推到矮榻之下。 那喊声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成峰怀疑,青萍这么个瘦弱的人,怎么有这么多力气喊了这么久的?他头一次知道,生孩子是这么悲怆的事情,迷蒙中他仿佛看见许多许多年前,他娘也是这样用命,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脚底一直酸到鼻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喊声到达了极致,一声仿佛撕破云霄,然后就消失在云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哭声,那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强壮有力,那是新生,是希望,是未来。 成峰听了那清脆的哭声,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像被人用泪水灌溉了一样。 那孩子哭了一会,渐渐地小声了,里面窸窸窣窣,成峰也不敢动,也不敢走,就在那静静地哭,又等了好一会,青萍从里面传出来虚弱的声音,“成峰,你进来!” 华成峰心说,叫我啥?手抓住了帐子没敢掀,“青萍,你……你辛苦了,有什么活,你说吧,我听着,需要去弄啥,我去弄。” 青萍的声音虚弱但是坚定,“你进来。” 成峰只得掀了帘子走进来,只用余光往榻上看,见青萍用被子盖得好好的,才松了一口气。床沿上一个花色的包被,里面放着一个头只有华成峰一拳大小的孩子,紫色的脸,紧紧闭着眼,嘴巴却不时张开,像要觅食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爱。 成峰瞄了一眼青萍,青萍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汗,头发在脸上胡乱地贴着。华成峰背对着青萍,听他叫,“成峰。” 华成峰说,“青萍,你这样叫我,不合规矩,我是你大哥。” 青萍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也说规矩吗?跟着华成雨,我确实该叫你一声大哥,但是此刻我不是跟着他叫你。” 成峰疑惑,“你什么意思?” 青萍半晌没出声,成峰别过脸去看她,虽然那脸已经一片黑花了,但是仍能看出,她眼里在往外涌着泪水,青萍似在着意地让自己平静些,“成峰,我要死了,这孩子托付给你,你帮我把他养大,行吗?” 成峰一惊,“青萍!你不能死,这孩子这样小,我怎么会养?” 青萍笑着摇摇头,“这哪是说不死就能不死的,我也想陪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但是不成了,你能答应我吗?” 成峰听见滴答声,他回头一看,青萍盖着被子搭在床沿上,一滴滴的血顺着被角滴到地上,惊问,“怎么会这样?” 青萍叹着气,“咳!生孩子么,就是这么九死一生的,而且还那么折腾了一通。” 成峰说,“我去请大夫!”转身就要走,青萍用力喊住他,“华成峰!别去了,来不及,等你找来大夫,我已经死了!你听我说几句话。” “那……那我就这么看着你死吗?”成峰带着哭腔。 “死有什么不好?我活够了,你听我说,你帮我把孩子养大,不要把他交给华成雨——” 成峰心说,青萍应该不知道华成雨已经成了废人,为何不让把孩子交给他,“为何不能交给成雨?” 青萍脸上突然现出带着光的笑意,“这不是华成雨的孩子。” 华成峰大惊,“青萍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不是成雨的孩子?” 青萍笑意不散,“不是他的,我做娘的我会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 “不是成雨的?那是谁的?” 青萍笑了很久,“是华远行的,这不是你的侄子,这是你的弟弟。” 成峰摇着头,仿佛被五雷轰顶般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他觉得自己进入了梦时醒的幻境中,“我不信,黎青萍,你不要污他的名声!” 青萍突然用两个手肘把上半身撑起来一点,奋力喊,“我没骗你!真是是华远行的孩子!我都要死了我骗你什么?” 成峰也很激动,顾不上避嫌,转过身去恶狠狠地对着青萍,“黎青萍!你给我说实话!我现在不恨华成雨了,你说实话,是成雨的孩子我也养,你不要骗我!” 青萍撑不住,重重地又躺了下去,她轻轻说了一句,“你看看他。”说着青萍伸出手,扒开那小婴儿的襁褓,让他露出刚刚一直压在底下的那只耳朵,成峰狐疑地凑过去看了一眼,脑袋里又响起了一声炸雷,那小婴儿的左耳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肉揪揪,他父亲确实也有这么一个,同样的位置,但是他没有,华成雨也没有。 华成峰愣住了,他突然暴起,手里抄起一根木棒,那发狂的样子像要吃人,青萍苍白的脸上的笑有点瘆人,青萍喊着“华成峰,你就算打死我,他也是你弟弟!是你爹的儿子!” 成峰崩溃了,他蹲在地上,手捂着头喊着,“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玩意!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黎青萍,你这个贱人!你受谁指使?” 青萍笑,“贱人?你可知道我这贱人的命运?你华家来提亲的时候说的多么好?结果呢?华成雨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打我,糟蹋我,他天天花天酒地,天天往窑子里去,什么不干不净的人他都去睡,我黎青萍大家闺秀十年诗书,我凭什么就跟他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成峰痛苦地问,“所以你是为了报复吗?” “呵!报复?我不屑!我不是,我爱慕他,黎青萍要嫁,该嫁他那样的大英雄!但是我嫁不得了!我嫁给了华成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我的公爹了!但我总还可以做点别的!哈哈……哈哈哈哈……”青萍仿似疯魔。 “你这个女人,你真的疯了……”华成峰不可置信地一直摇头。 地洞里静了许久,只有青萍断断续续的笑声,成峰此刻非常怀疑自己的人生,但是他清清楚楚,青萍要死了,没必要骗他。 青萍许久才平静下来,哭着哀求,“成峰……你成全我吧……我就要死了,你帮我把他养大……求你了……”青萍突然咳出一口血。 成峰问,“我爹知道么?” “他不知道,他那天喝醉了。” “成雨知道么?” “他知道个屁!他连我怀着孩子几个月都不知道!成峰,你是可托付之人,我不能让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孩子的身份,我不想让他长大,管华成雨那个窝囊废叫爹,我求你!” 成峰咬着牙,“那天水曲舵放火的时候,是华成雨在外面死撑着,保下来你和这孩子的性命。” “我知道!但是那都晚了呀!” “黎老家主知道这事,对吧?所以他与我们华家恩断义绝,他在你们去洛阳之前,来找过你,你告诉他了,他把你骂了一顿。” “对,你若是还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我祖父,但是你不要告诉他我死了,他年岁大了,我怕他受不住。我从小没见过爹娘,祖父把我一手养大,要是将来有机会,你带着孩子去看看他。” 成峰不应,他盯着那个小婴儿,他的胸膛一鼓一鼓的,这让他怎么和歃血盟里那些人交代,怎么和华成雨交代。 地上已经积攒了一滩的血,青萍的气息又弱了很多,“孩子名字我都起好了,叫华成双。” 成峰怒道,“不许成双!叫化成灰算了!” 青萍脸上一脸解脱的神色,“谢谢你,成峰,你认下他了。” 成峰还想反驳,但是反驳什么呢,突然,青萍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她无限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成峰扑过去,“青萍!”成峰颤抖的手指伸在她鼻子下面试了一下,没有一丝生气了。空气凝滞,那小婴儿还不知道他娘已经撒手人寰了,还在兀自地噘着嘴。 成峰将青萍用被子裹好了,背出去,草草地埋葬,又回到地洞,抱起了那个睡的香甜的小婴儿,嚎啕大哭。 章后诗: 【蝶恋花】 繁华梦里旧襄阳,锦缎罗裳,烟火满厅堂。 犹闻东篱鸡犬唱,一夜风雨尽黄粱。 困兽糊涂角斗场,酒醒复醉,魂魄可还乡? 红尘不悔尝因果,辛苦谁度少年郎。 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1) 玉鸯潭在蝴蝶谷往北三百里邢州巨鹿县的一处山间,从北边雪山流下来一条河的支流,在途径那山窝时,短暂地停留一下,形成了一汪活潭水,再朝着山下奔去。 墨良辰跟秦书生打听清楚了具体位置,便快马加鞭往那个方向去迎施即休。 玉鸯潭是个好地方,人迹罕至,活潭水在山窝里滋养出一方小天堂,翠竹苍松,有三五间小屋,一个小篱笆园,不知是何时的隐士留下的,施即休从发现了这个地方,就打算把这据为己有。 秦书生要是有一天娶了亲,蝴蝶谷住进来十八个姑娘,恐怕再容不下他施即休,他到时候就搬到这来,饿吃野菜,渴饮潭水,修心练道。 他担心这地方被人占去,约两年前回来看过一次,没有被人占据的痕迹,施即休上回走之前,用手指在门框上刻下了几个字,写‘此地有主,主人手书’下面还按了个掌印,等闲人到此,看见主人是这样一个高手,自然望而却步,这次施即休回来,一切完好。 时天尚寒,施即休脱了个干净,跳进冰凉潭水,摸到潭底,中间上来换了几次气,他记不清藏刀的位置了,几乎把谭底下摸了个便,才看见那把他用重石压着的刀,还静静地躺在潭底。 施即休用力推开了巨石,握住那刀,浮出水面,穿戴好,打着哆嗦抽出那把刀看了一眼,心下不禁懊悔,那刀身刀鞘,都已锈迹斑斑。回去该找个刀匠修补一下,施即休心里惦记着凤灵岳,没多停留,赶紧往回走。 刀又重又大,即休琢磨夫人怎么会留这样一把笨重的刀给小七,她甚至可能抬都抬不动。 刚出了山窝没多久,竟然碰见了墨良辰,即休心里一紧,该不会是凤灵岳出了什么事?墨良辰怎么大老远过来了,见面赶紧问,“二师父,您怎么来了,是小七出了什么事?” 墨良辰说,“哦,无事,她醒了,挺好的,我来迎你。” 即休脚不停步,“好好好,二师父,那咱们快走吧。” 墨良辰拉住他,“等等,你现在回去也看不见她,她离开蝴蝶谷了。” “离开了?去哪了?” “不知道,她把我支开,自己走了。” “那我得赶紧去找她,别让她再出什么事。” 墨良辰拉住施即休的手突然下了力道,即休一惊,墨良辰说,“你跟我走一趟吧,你对姜儿的事情知道很多,你跟我去对阿慈说清楚!” 即休使力往回拽手,但是拿不回来,他早知道自己不是墨良辰的对手,“二师父,我刚从烟霞逃出来,险些死在那,我不能再去了,再者,小七走了,我得去找她,您难道不担心她吗?” “她能自己走,没什么大碍,她诚心想躲,你找不到她。我们这次不去烟霞,我已经给阿慈送了信,他过来,我们在中间的齐州见面,快马加鞭,从这里往东一日就到。” 施即休臂膀突然一抖,强行从墨良辰手里挣了出来,“二师父,得罪了,我不能跟你去!” 墨良辰也突然出了手,“怕由不得你!”墨良辰抽出没有刀柄的刀,四指握住刀身,即休没有别的兵器,只有刚刚从潭底捞出了的这把刀,对别人,即休不用拿兵器,但是对墨良辰,他可不敢。 墨良辰当然不是真的要伤施即休,他哪会看不懂施即休对灵岳的情义,他一方面是想把施即休这个目击证人带回去跟陈慈悲讲凤姜儿的事情,一方面想试试施即休究竟有多大能耐。 潭底下埋了七年的刀,虽然生了锈,却也还顶用,两刀相撞之时,竟隐隐生辉。此战若是有人观看,定会觉得是神佛来了人间,那人影恨不得从山间一瞬飞到山底,兵刃碰撞之声如珠落玉盘般嘈嘈切切,闻山风呼啸,现江海青光,不见人身,不见招法,如两道无形的旋风,扫荡过山林,惊起一片鸟啼兽吼,百年的古树应声倒地,潭水激起千尺浪花,墨良辰心底赞叹,自己年轻时候,绝对不是这个人的对手,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施即休望着墨良辰振翅翻飞的身影,突然想起曾经哪一年看见过他,就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绝顶高手。知道自己同墨良辰之间还差了许多,不再恋战,撒腿就跑,仗着对地形有几分熟悉,呼的一声隐没林间。墨良辰赶紧驻足,竖起耳朵细听,林间鸟兽,无比清晰,但是听不到一丝人声,仿佛施即休被那山林一口吃掉了。 墨良辰腾起身,几无声响地蹿上了半空,站在最高一棵树最上边的一根树枝上,脚落定才觉不对,刚刚自己往上蹿的时候,明明还有其他人的动静,心说,好啊这小滑头,就等我这一下呢,但就这一下,施即休能跑多远? 墨良辰闭上双眼,凝神静听,隔了好久,听见挺远的地方传来一丝点水的声音。墨良辰哗啦睁开眼,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飘飞过去,施即休必然是失足了,才会带出那水声。 墨良辰赶到玉鸯潭边,见施即休已然飞渡到了另外一岸,水面上空留一行痕迹。施即休抬腿又要进对面的丛林,哪成想刚一抬腿,就被墨良辰从身后扣住了肩膀,施即休大惊失色,回头看,那谭水面上还是自己留下的痕迹在淡淡散去,那墨良辰是怎么过来的? 施即休肩膀一扭,同时一道真气竟然从肩膀里飞了出来,震得墨良辰不得不松了手,再试图去抓他,已经不那么容易了,施即休仿佛变成了一条泥鳅,就算偶尔抓了他几次尾巴,也会叫他很快挣脱。墨良辰气愤大喊道,“小子,只是叫你回去谈谈!你若这般,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了!” 这话刚一出口,墨良辰双臂突然生出神力,举着无柄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要把那泥鳅尾巴砍下去。施即休不知哪里来的奇思妙想,放弃抵抗,迎面就往墨良辰刀上撞过去。 施即休心里知道此刻墨良辰不会杀他,满等着墨良辰惊愕缩手,使了这么大的力道,怕是要伤到他自己,那样施即休便可以趁机逃走了。 哪想到他料错了,墨良辰的刀丝毫没有减势,施即休头皮炸了毛,怕是此番要被一劈两半。 心头顿时涌上凄苦,眨眼都来不及,墨良辰的刀却在他鼻尖上突然停住了。倒是施即休惊得目瞪口呆,如此收放自如,该是什么样的境界,刚错愕了一秒,墨良辰腰间抖出一根绳,捆住了施即休双手,墨良辰收好刀,拍拍施即休的脸,“臭小子!还嫩了点,走吧!” 墨良辰打马在前面飞奔,手里还牵着两条绳,一条施即休的马缰绳,一条牵着施即休。施即休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了,此刻手被捆着,只得用胯紧紧夹住那马肚子,生怕墨良辰哪条绳没拉好,自己跌落下去。 到齐州城的时候已经晚了,城门关了,但是这拦不住墨良辰和施即休。墨良辰弃了马,一只手拎着即休的手臂,嗖地一声,便从那城楼上高高掠过,像两只鸟。 城中深巷,有个敞着门的农户,院子很小,这陈慈悲就喜欢这种小院子,晚上睡觉,能听着左邻右舍的鸡鸭聒噪,早上醒了,能和隔壁老头隔着墙头聊天,他就这点爱好,要么就看苍茫大海,要么就看烟火人间。 墨良辰拎着施即休进了院子,又进了堂屋,施即休和陈慈悲互相盯了好一会。 陈慈悲说,“阿良,给他解开吧,我在这,他还能跑了。” 墨良辰一刀挑开绳索,陈慈悲让他们坐。陈慈悲坐在主位上,椅子旁边的矮几上有一盏煤油灯,陈慈悲不时拿起一根小铁锨拨一拨灯芯,施即休坐在他下手右侧,墨良辰坐在施即休下手,和陈慈悲一起把施即休夹在中间,墨良辰和施即休中间有个小方桌,桌上放着烧饼,俩人都饿了,抓起来就吃。 陈慈悲看着这俩人吃饼,“口渴了自己去那边倒水,今天走得急,没带人,总不至于让我个瘸子给你们倒水。” 喝了水,墨良辰说,“阿慈,情况我都在信里跟你说了,你有什么问题,你问吧。” 陈慈悲说,“你叫施偌。” 施即休说,“字即休。” “本事不小,把我的白玉棺给搞坏了。”陈慈悲上下打量他。 “不是我!”施即休说着就要起身,一旁墨良辰伸出手,在施即休还在蓄力之时,就压住了他。 陈慈悲也没继续追究,反而话锋一转,“凤姜儿是哪年让你来打探我活着还是死了的?” 施即休翻着眼睛想了想,“现在说差不多有十年了。” “只有那一次吗?” “就一次。” “你知道她那孩子出生的具体时候吗?” “只知道是绍圣元年夏天,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和夫人没有亲厚到那程度。” “你把她受害那段时间的情况,再给我讲一遍。” 施即休就又说了一次,信上能写的毕竟有限,即休说起来就很详尽了,陈慈悲在明灭的灯火里,一动不动的听,有风过,那烛火几次要熄灭,陈慈悲竟也忘了再拨一拨,他的身影被烛火投在身旁的墙上,跳动着,脸上的表情纹风不动,也看不出什么情感。 施即休讲了很久,讲完后又静了许久,陈慈悲才悠悠地说,“她若不是非要弄清楚当年是不是季白眉陷害我,就不会出事,她到底也还是为我而死,她虽然气我,但是她心里到了还是没有放下我,哎,为了我这么个人,她何必呢。” 俩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陈慈悲便顾着自己说,“她要是还活着可多好,我当年答应她的,如今都能给她了,但是她却抛下我先走了。” 最寡淡的语气,诉说着最深沉的哀愁。 三人对着沉默一会,陈慈悲叫施即休把当年凤姜儿托他转交的那把生锈的刀拿来看,接在手上翻来覆去仔细端详,“刀确实是把好刀,可惜被你糟蹋了,但也只是一把好刀而已,没什么特别。”看完就随手仍在了一边,施即休心里早把那刀认作是凤灵岳的东西,看他那么一扔,心里有点不悦。 陈慈悲又问施即休,“她真的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那孩子的身世吗?” 即休摇头,“陈圣主真奇怪,这样隐秘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小七若真的是您的孩子,她们母女俩在那深宅大院中,无依无靠,必定要妥善珍藏这个秘密,若有一人知道,便是杀头之祸。圣主若真想知道,该去问问小姨,不该问我。” 陈慈悲点头,“是啊,我是得去一趟汴京城,去当面问问姨妹,只是我该用什么理由冠冕堂皇地进丞相府呢?”陈慈悲目光投向施即休,那双眼在昏黄的灯下,十分明亮。 施即休紧张地坐直了身子,他感觉陈慈悲在打他的主意,慌忙说,“那陈圣主好好想想吧,我知道的都讲完了,就先告——” 辞字还没出口,屁股刚从椅子里抬起来一寸,乌金蛇头拐铛的一声横在他身前,将他锁在那椅子中,施即休和陈慈悲交过手,他知道自己即使再练十年大约也不是陈慈悲的对手,况且旁边还有个墨良辰。 陈慈悲说,“你急着走什么?容寿花十万两买你的命,你可知道?” 施即休错愕,“他要杀我我知道,只是不知,我竟值这个价?” 一旁墨良辰笑了一声,“小子功夫不错,我看你值这个价,你师父是什么人?” 施即休走不掉,只得再坐回去,刚要开口,陈慈悲笑了一声,“你不必说,我来猜猜吧!” 即休说,“我师父乡野村夫,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呵,好大派头的乡野村夫!贺雀的大名在三十年前,江湖中排名第二,我也是奇怪,他一点功夫都不会的,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的?”陈慈悲玩味着。 即休一惊,“陈圣主认识我师父?” “贺雀是我师兄,他最爱研究那些奇巧技法,你要不是他的徒弟,你们根本不可能走出我的白玉棺。”说着乌金蛇头拐撤了下去。 “要照这么说,陈圣主是我的师叔?” 陈慈悲一笑,“你别急着认这个亲,我和贺雀的师兄弟情谊,比不上十万两银来的实在,今日你来了整好,我倒不用费力气到处去找了,我便把你押送到丞相府,交给容寿,只要进了丞相府,我就有办法见到我姨妹,然后再带着十万两银回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施即休装作认真听陈慈悲扯淡的样子,实际上却在细细观察他的神情,见陈慈悲稍一放松,施即休嗖的一声从椅子上窜了出去,欲夺门而出,没想到陈慈悲一条腿的却比他还快,后发先至,堵住了他的去路。 即休说,“陈圣主,不如今天放我一马!一则再没感情,您也是我师叔,二则,”施即休附在陈慈悲耳边,有些神神秘秘,又有些疯疯癫癫,“我跟您女儿早已私定终身,此刻怕是连孩子也有了!我要是死了,她娘两个怎么办!” 陈慈悲一拐轮了过去,即休转身往屋里逃,但躲闪稍慢了一点,被那拐砸在背上,陈慈悲那拐压着他,让他直不起身,“别说她还不一定是我闺女,若她真的是,你没问过我就敢跟她私定终身,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施即休咬着牙顶着,“我看错不了!父女俩一样狡诈毒辣,阴晴不定,寡义薄情!” 即休使了半天的劲,终于从那拐杖底下脱身出去,明知打不过,也得打,总不能坐以待毙。那蛇头拐舞得就像一堵墙,无论施即休转哪个方向,都被堵住,偏陈慈悲那招式看着刚劲,但是没一点声响,拐杖挥舞成这样,总该有点风声,但是没有,施即休甚至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要么就是陈慈悲实在出神入化,他以深厚内功控制住了声响。 即休苦苦支撑,到处逃窜,根本不敢以肉身去碰那挥舞着的拐杖,好在天不绝人,竟被他捞到刚刚被随意扔在一旁的锈刀,即休握着刀柄嘡啷一声抽出来,抱着必伤的想法,接了陈慈悲一拐。 刀与拐相撞,发出‘铮’的一声悠长暗沉的声响,一直传了很远,经久不停。 响声让陈慈悲滞了一瞬,接着拐杖更猛烈地跟了上来,两人就在这方寸小屋里,过了几十招。没砸桌子椅子,墨良辰在一旁悠闲地喝着水,袍子都没飘一下,隔壁老头的呼声都没惊动。 锈刀和拐杖更加频繁地相撞,陈慈悲一条腿站着,一只手舞着,几乎不动地方,却让施即休左支右绌,觉得被扣在一口锅里一样,手脚都伸不开,如大山压顶,铮铮之鸣密集起来,施即休后背心湿透了,两手臂被震得发麻,什么时候会败,只看陈慈悲什么时候让他败。 忽闻一声巨响,邻舍们一定都以为是夜半惊雷,翻个身继续睡。施即休两手脱力,手里的刀,好像断成了两截,却又没有断成两截。 刀身的下半段飞了,但是里面露出半柄剑,那剑身在黑夜里熠熠地闪着光辉,陈慈悲和墨良辰都惊了,赶紧扑过来看,两人异口同声说,“形意剑!” 施即休还没反应过来,陈慈悲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如今也说不清是刀还是剑的东西,又一拐砸上去,整个刀身都碎裂了,一块块扒下去,渐渐露出了整个剑身,就好像那刀身,是剑的鞘。 施即休也没想到玄机竟在这里,也跟着惊讶,正凑过去看得认真,后颈却突然受了一下重击,翻了两下眼,倒了下去。 陈慈悲砸晕了施即休,却并没在意,好像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已,只是和墨良辰一起翻来覆去地看那形意剑,陈慈悲感叹,“形意剑斩妖杀魔,它怎么会在姜儿手里?” 墨良辰也摇头,陈慈悲说,“就是这把剑,害我蒙冤二十年啊,没想到它竟然出现了,如今还能靠他洗清我的冤屈吗?”陈慈悲眼里涌动着波纹。 墨良辰望着他,“阿慈,如今这世上风云已变,谁还在意你当年的冤屈,那些老骨头都死啦!难道把他们挖出来告诉他们你当年是被人陷害的?” 陈慈悲拄着拐踱了两步,“是呀,现在这些后起来的门派,又有哪个会认我的冤枉?觉得我不过又是作妖而已。阿良,等咱们从汴梁回来,你跟我再去一趟第三庄,我们这次去当他的面讲清楚!别人可以不认,他必须得认!” “好,你和老季两个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把话说开来。” “如今这把剑,就只是一把剑了,虽然没有了那些动听的神话,但仍是一把好剑!姜儿把它留给她的孩子,那就给她,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孩子,她总归是姜儿的孩子,我不能抢了她的。” 墨良辰又端详了一会,“那孩子曾在我面前磕了头,我教过她几天功夫,是个可造之才,她原来用一对短剑,在烟霞的时候毁了,正好这把剑给她。” 陈慈悲十分欣慰,“你收了她,很好!” 第二天早上,陈慈悲和墨良辰押着施即休就上路了,往汴梁而去。施即休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和陈慈悲关在一辆马车里,墨良辰赶车疾驰。施即休不知被灌了什么药,佝偻在陈慈悲脚下,一路昏睡,偶尔清醒,不吃不喝也不叫,胡子渐渐冒出来,一脸的邋遢样。 到了汴京城,陈慈悲带着施即休住进了红袖楼,而墨良辰则不见了踪影。陈慈悲叫人递了帖子去太师府,容寿派了朱敞带着大仪仗队来接,京城人都惊愕了,还以为是来了什么个贵客,没成想大仪仗队竟只是到红袖楼接了个残疾老头。 百姓围观,但是不敢近前,仪仗队声势浩大地进了丞相府,容寿喜上眉梢,笑脸相迎。两人闲话了许久,一派祥和气氛,陈慈悲交上了施偌,让容寿仔细验过,确认无误,容寿似对这十万两银换来的囚徒没太大兴趣,只是淡淡地叫朱敞拉出去砍了,尸体要挂在城门楼上,这通缉犯,该让大家都看看。 容寿领着陈慈悲在偌大的丞相府里转来转去,看那些琳琅楼阁,山台水榭,陈慈悲心里想的全是,这就是姜儿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确实比跟着我要强许多,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容寿留陈慈悲吃晚饭,任凭陈慈悲如何的雄霸武林,太师府的筵席上,也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直吃到酒过三巡,满桌残杯乱盏,后院的婆子突然来禀告太师,说大娘子突发疾病,上吐下泻,神志癫狂。 陈慈悲立马会意起身告辞,容寿赶紧往后院去,几个郎中都在围着大娘子团团转。 陈慈悲回到红袖楼的时候,那凤小娘已经被墨良辰带来了,关在三楼的暖阁里,墨良辰在门口守着,陈慈悲带着一身的醉意推开了门,凤小娘坐在屋子一侧的竹椅上,神色寡淡地看着他,一脸的薄皮在灯火下透着亮光,陈慈悲得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控制住不失去神志,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凤姜儿,而是自己的姨妹。 陈慈悲行了个礼,不伦不类,凤小娘淡淡一笑,“陈教主请我来的方式,也不怎么高明。” 陈慈悲陪着笑,“若是我没记错,你是叫扬儿吧?”陈慈悲远远地坐在了另外一侧。 “教主叫我什么,我都应。” 陈慈悲尴尬地笑了两声,“呵呵,你和她那脾气倒是有点像,总是让人接不上话。” “是吗?教主接的挺好!”陈慈悲不再吱声,凤扬儿对他有气,他不说了,凤扬儿才再开口,“教主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过去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陈慈悲近似于虔诚地点点头,“刚刚知道,只恨太晚,我来……是有件事想请教扬儿。” 凤扬儿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陈慈悲,“你见到灵儿了?” “嗯,见到了。” 凤扬儿偏开头,望着窗棂,窗外靡靡之音时高时低。 既然见过了,就是来问她,那是不是他的孩子。告诉他不是,他是不是能道一句打扰了就转身离去,那孩子怎么办?她如今有家和没有家一个样,没一个亲人在身旁,一个人在外面飘荡着,不知是死是活,可是若是告诉他实话,又会怎样,他是个恶名昭彰的魔头,他能把灵儿当明珠一样捧在手里,给她父女亲情吗? 陈慈悲从凤扬儿的神情中读出来,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若不是,她大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凤扬儿沉默得越久,陈慈悲的心就跳得越紧,越是害怕那个答案。 凤扬儿又想,她好像不应该替孩子做决定,姐姐如今已经长眠地下,她应当讲出事实,往后会如何,该由孩子自己决定,想到此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温温诉说,语未至,泪先流,“姐姐大家闺秀,十几年如一日,循规蹈矩地学着将来有一天怎么做人家的贤妻,读诗书,学礼仪,娴静淡雅,我们姐俩夜里说悄悄话,我问姐将来想嫁一个什么人,姐愣了半天说,还能嫁什么人,看爹爹想巴结谁呗,就把我们嫁给谁。那些在闺阁里的日日夜夜,我们就如那个铁杵磨针的老妇一样,一眼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尽头,无穷无尽,无声无息。直到有一天,我看着姐姐脸上出现了不一样的神色,问她她又不肯说,许久以后等到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回来,我再问她,她说,她活过了。” “她活过,我也活过,就活了那么一阵,她走了之后,我便也死了,扬儿,你跟我说这些,就是承认了?” 凤扬儿没接他的茬,好像只是在向风和夜诉说,“姐受伤的时候,我刚刚经历了夫家的摧残,意志飘摇,心死如灰,只想了此残生。收到了姐的消息,我赶紧赶过去,姐以性命重托,我反正已是心死之人,姐让我做的这事,恰恰给我了活下去的契机,为了灵儿,我便不能死。姐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一切都安排好,姐走后,我带着灵儿,回了太师府。” 陈慈悲说,“那干嘛还回去呢?” “不回去,还能去哪里?我们本来想着,让灵儿在太师府里平平安安长大,太师府里的千金,定能觅得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让她高高兴兴嫁过去,快快乐乐过一生,那是我们的希望啊,我们多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些江湖事。如果我们不回去,我便只能一个人带着她,在外面流浪,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姐不让我带着孩子去找你,她说她已经够苦了,她不想让孩子跟着你,再过她那样的苦日子。” “她心里怨我恨我,气绝了我,连有这孩子都不告诉我,姜儿,你多狠的心啊!”陈慈悲轰然站了起来,胸腔里痛得掉了个个,仿佛万箭穿心,要是姜儿还在多好,他真想加倍地补偿给她,可是他补偿不到了,好像留下一万年到死也解不了的遗憾。 凤扬儿接着说,“姐走的时候,这孩子才十岁,还看不太出什么,可是过了几年,这孩子越长越像你,性子也和你越来越像,她就像姐年轻的时候一样,那高墙大院关不住她,要是硬让她留在那院子里,就像是砍断了她的手脚。我知道你这些年和容寿有许多往来,我怕他看出来点什么,我曾经劝过容寿,说江湖中人多奸诈薄情,少与他们来往,他表面上应着我,但我知道他跟你一直有联系,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灵儿在家里呆着,宁愿让她跟着回人师傅到处流浪?我不敢让容寿多看见她,她这些年不得容寿的待见,也是我特意安排的,只是苦了这孩子,娘走得早,又一天都没过过有爹的日子,她一天都没有被爹疼过……”凤扬儿呜呜地哭着。 陈慈悲眼圈泛着红,鼻翼抖动,手里的拐杖用力地敲着地,声也哑着,“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啊!让这孩子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我……”他举手猛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该打!我……”,又气又痛又恨,什么叫心如刀绞,如梗在喉,此番一并都体验了。 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扬儿啊,谢你帮姜儿,帮我养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上回在烟霞,我差点亲手杀了她啊,若真是那样,我就悔死了!让我来日有什么脸去底下见姜儿!如今我知道了,从今往后这孩子我来管,锦衣玉食,吃穿用度,我不会比太师府少她一分,我疼她,宠她,这些年欠她的,欠姜儿的,我一并还给她!扬儿你也跟我回烟霞,连夜就走!” 凤扬儿突然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让我和你回去?陈慈悲,你别忘了,当年爱你死去活来,心碎成渣的是我姐,是凤姜儿,不是我,你还当你什么都能说了算呢!” 陈慈悲立马也觉出是自己急躁了,沉沉叫了一声,“姨妹!孩子往后跟着我,这消息没多久就天下尽知了,我和容寿也注定决裂,你再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把你送去烟霞,跟孩子一起,你往后余生,我陈慈悲管到底,绝不让你比在容府的日子差。” 为了他叫那一声姨妹,凤扬儿收了收自己的愤怒,叹了口气,“难为你心里还一直记着我姐,把她当成夫人,虽然你们没有拜过天地,没跪过高堂,她泉下有知,也该是笑的,我要不是看着这个,我到现在也不会告诉你灵儿是你的孩子。” 陈慈悲伸指指天,“姜儿当然是我夫人!是我陈慈悲今生唯一的夫人!无论是她生前死后,我心里从未想过除了她之外任何一个人!”旋即又仰天长啸,“哈哈哈,也是上天怜我,临老了却不叫我孤家寡人的,竟把这孩子给我送回来了!哈哈哈!” 凤扬儿眼里生出一股冷意,神情决绝,“今后你管不管灵儿,我说不着,看你自己,灵儿如今也大了,我也帮不了她什么了,往后也只能靠她自己,你不用管我,我不会跟你去烟霞,太师府我也不会再回去,放我走吧。” 陈慈悲看着她的神情害怕,知道她是生了死意,两步跨到她跟前,“这些年来,灵儿可是把你当做亲娘的!姨妹,你要是不在,她要我这个半吊子的爹有什么用?她要是恨我呢?要是不认我呢?你真忍心让她往后就没有个依靠了吗?”说着朝门口喊,“阿良,来!带走!” 门口刚抹完眼泪的墨良辰,两个眼红肿得像挨了两拳,俩人也不顾凤扬儿挣扎,拽着人就走。 晚些时候,太师府大娘子的病终于稳定了,容寿又听得了一个消息,凤小娘消失了,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没有留下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与此同时,朱敞正指挥着人,将刚刚砍了头身首异处的施即休的尸体挂上了高台。 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2) 凤灵岳离开蝴蝶谷,先往汴梁城外埋葬着娘亲尸骨的道观走去。 今年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那地方她从来想也不敢想,更别说去,而一夜之间,她仿佛就积攒出了足够的勇气。 离开蝴蝶谷之后,突然雪横风狂,凤灵岳徒步而行,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小小身影,几乎和漫天的风雪混为一体,分不出个囫囵人来。去看娘的道路,仿佛分外难行,她一步一步,飘摇且坚定地踩在刚刚铺了一层白的雪地上,身后的脚印马上又被雪花填满,就像她在这天地间,没留下过任何痕迹,走过了,却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冷风掀着她的马尾,像一面飘摇的酒招旗,脸也被吹得生疼,但这疼让她能感觉到生机。夹袄被风吹透,遍体生寒。 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独悠悠,岁月欺人瘦。 直走到再也无法挪动一步了,才找地方休息,休息的时候也睡不着,只是让身体缓一缓,然后再接着走,日月轮转,不知走了几个日夜,到了那道观所在的山下,风雪才稍稍停了。 她见了道长,跪地伏拜。虽然她八年没来过,走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但那路好像就印在她心底,清晰至极,她只是不来,若是来,一步都不会走错。 凤灵岳跪在道观的后院,地上竖着一块石碑,上书一个‘亲’字。娘亲的坟没有坟头,但是她知道娘亲就在这下面,灵岳在那碑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个头磕完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是泪水满面,“娘啊——小七——来看你啦——”委屈不尽。 凤灵岳把这些年她能记得的事情,一字一句细细地说给娘听,时涕时笑,她看见娘有时候笑着听她絮絮叨叨,有时候还回她一两句,不管她做了什么混账事,娘始终都不恼不怒,一直笑盈盈地耐心听她讲,她讲得累了,就窝在娘的怀里躺着,娘许多年没有抱过她了,那一天,娘紧紧地抱着她,用手理她蓬乱的头发,还给她哼了安眠的歌谣,她安心地睡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道长在那石碑下面把快要冻僵的凤灵岳背回了屋,给她喝了祛风寒的药,养了几天,凤灵岳便告辞下山了,来时风尘仆仆,去时一身自在,凤灵岳买了马,策马扬鞭,往扬州而去。 行了几日,便到了扬州城,扬州春来早,柳树冒新芽,穿城而过没多久,到第三庄。 凤灵岳在第三庄门前等门房进去通报,很快便有人来把她请进去了,仆从带着她穿过层层院落,凤灵岳不禁暗暗惊讶,便是她在太师府里长起来的,看着第三庄的气派比太师府竟也不遑多让,季白眉在宽敞的大厅里见凤灵岳,仆人上了茶后都屏退了,大厅宽广得仿佛有回音一样,俩人离得很远,上座的主人神情很复杂,又有些倦怠。 凤灵岳礼仪周全,鞠着躬叫,“见过季前辈。”让过座,凤灵岳才缓缓地坐下了。 季白眉涩涩缩缩,倒不如凤灵岳坦荡,“冒昧上门打扰,季前辈见谅!” 季白眉忙连连摆手,“凤姑娘客气了。” “那一日在蝴蝶谷,晚辈发了疯病,冒犯了季前辈,今日来想登门当面致歉,请前辈恕罪!”凤灵岳说着道歉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多么抱歉,走足了过场。 季白眉无端地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往椅子里缩了缩,那男装打扮的姑娘,姿态竟和年年来磋磨他的陈慈悲,一般无二,再开口时,语意中已经多了三分心虚,“凤姑娘不必抱歉,姑娘那日是突发疾病,不是有意为之,老夫……怎能跟你见怪……” 凤灵岳勾起嘴角浅浅一笑,又恭谨地发问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那日发病,竟让我想起了许多旧事,若没记错,我母亲出事的时候,季前辈您也在现场是吗?” 季白眉略微有些慌神,“凤姑娘记得没错,老夫是在现场,算是目击者之一……” 凤灵岳抢了话头,眼光突然逼人起来,“就只是目击者吗?前辈与我母亲,是否是早年旧相识?或者说还有什么旁的私情?” 季白眉手上的茶盏叮当了一声,慌忙辩驳了一句,“没有!”季白眉压制着抖动的手,放下了茶杯,“只是旧时相识,没有旁的!” “还请前辈帮忙想想那日母亲和前辈都说了什么话?我离得远,没听真切。” 季白眉低下头,目光往远处晃了晃,堂屋里静了片刻,屋外的鸟啼鸣听得人心烦乱,这事一说,便牵扯出许多往事,季白眉可没做好准备要在这个时候这姑娘面前把过往全说出来,且在个晚辈面前要承认自己当年做了多少错事,还是拉不下来脸,凤灵岳瞧着他犹豫,又补了一句,“前辈要是有顾虑,只告诉我我母亲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不必告诉我您的回答。” 季白眉重重地叹了口气,才说,“你母亲问我,是不是我偷了上摇仙斩妖除魔的形意剑,问是不是我陷害了他,我在姜儿那伶俐的目光面前没法撒谎,就全都承认了,姜儿崩溃大哭,对我唾骂不止,这些你都看见了吧……” “上摇仙是什么人?你陷害他与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上摇仙,姑娘不知?三十年前的名满江湖的大侠客,大宗师,大英雄,哎!是我一时糊涂,以为我拿了那形意剑,便可得了上摇仙的形意,可我终究是资质太差,比不上他们三个,我不是陷害上摇仙,我可够不着,姜儿说的他,是神农教的教主陈慈悲。” 凤灵岳一脑子雾水,“前辈,就算你陷害了陈教主,为何我母亲要对你大发雷霆?他们三个又是谁?” 季白眉说,“上摇仙一生就只收了三个徒弟,我说与你听,首徒贺雀,”凤灵岳觉得这名字熟,猛然想起,这不是当年容寿想请下胥蒙山的老仙人么?施即休的授业恩师。灵岳想,施即休这个水平都已经登峰造极,他的师祖该是什么样,那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季白眉接着说,“二徒秋圣山,如今是位隐士,人称秋圣山人的便是了。”这个秋圣山人凤灵岳没听过,也不知她是郑经的半个师父,“关门弟子便是这位神农教教主陈慈悲。”这一位凤灵岳见过,还动过手,连人家一招都扛不住,心道,这上摇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季白眉顿了一下,直盯着凤灵岳,“你母亲和陈教主之间的事情,她没告诉过你?” 凤灵岳不解地摇头,回想起母亲临终之时跟她说过所有的话,从没提过跟这个人有关的一个字,要是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必定是母亲不想让她知道,但是她想知道,她心里又涌起来一股没来由的不安,母亲死在这事上,难道她不该知道吗? “前辈若是方便,可否指点一二?”季白眉听着她这句话里,倒是带着几分恳切,那俩人的事情,他知道许多,苦主的后人坐在这里问,他不能不说。 季白眉叙述,“姜儿姑娘她一个大官家的小姐,端庄优雅、贤良淑德,不知道陈慈悲使了什么龌龊手段,竟能让她那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那年她与我出来见面,竟只为了问一句姓陈的他是否清白,咳!姓陈的那时候聚了一大圈子人,占了山头,自封为王,成天做些个打家劫舍的勾当,还以为自己行侠仗义,救危救困,殊不知给多少寻常百姓带来了苦痛。据他自己说,他是在一次逃难的时候偶然间误闯进了姜儿的闺房,姜儿非但没有出卖,反而救了他,从那才好上的。” 凤灵岳听到这一句,突然觉得胸口的血往上涌,她两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掐得自己指尖青紫,她全部的注意力像集中在一个针尖上一样,那针尖就是季白眉口里吐出来的一个个字,季白眉却似全无察觉,接着说,“回来跟我们一顿吹嘘,哼!他不照照镜子看看他自己个,他哪来的底气觉得人家姑娘就喜欢上他了?但无奈呀,有时候苍天真的瞎眼,本我们也以为,那不过一次艳遇,不过是给陈慈悲拿来吹吹牛的,过了就算了,谁还记得?他不是也没敢再去知府家里找姜儿吗,谁料到过了小半年,我们一群人,竟然在街上遇到了姜儿。” 凤灵岳听到这,觉得五内都颤抖了起来,眼角眨着泪花,她颤着声小声接了一句,“她坐着轿子。” 季白眉没听清,只顾着自己说,“姓陈的十分粗野地将姜儿从轿子里掳了出来,吓得姜儿花容失色,不过……”季白眉那神情,仿佛仍然不相信自己多年前看见的那一幕,姜儿坐在陈慈悲的马背上,陈慈悲狂浪地将姜儿揽在怀里,仰天大笑,好像占尽了这世间的潇洒风流,而在短暂的一瞬惊恐之后,姜儿竟然,“她笑了。”季白眉说。 那一年飞花扬柳,少年轻狂,苍天未老,山水多情。 “就这样把姜儿带回了那个破烂喽嗖的山寨——” “季前辈!”凤灵岳突然打断了季白眉,季白眉正想得投入,竟然好像被她吓了一跳,季白眉盯着她,凤灵岳强压着哭腔,“别说了,季前辈,我不想听了。” 凤灵岳心里飕飕倒灌着冷风,三春不暖,寒意侵骨。 季白眉不解,刚刚不是还很热切地想听么,“凤姑娘,这才刚讲了开始——” 凤灵岳低头苦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语意冰凉,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白眉只好不再说,心里想,这一冷一热的劲儿,跟姓陈的也像,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在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刀子就捅到了你的心口,但是姓陈的究竟是不是这姑娘的爹,老墨也只是猜测,谁知道呢,这话可不敢说,说多了,怕伤着自己。 凤灵岳品着嘴里的眼泪,苦咸苦咸的,哎,墨师父如此这般煞费苦心,究竟是为何?还说什么此心非心,到今日才算明白,那不就是慈悲二字吗?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不告诉她这一段过往,站在今时今日,她知道了,如何面对? 那陈教主是个残疾,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她仔细回想,怎么也想不出,就那副尊容,当年是如何让倾国倾城凤姜儿神魂颠倒,死去活来? 凤灵岳还像不死心一般,问了一个置自己于死地的问题,“季前辈,那陈教主,可有什么绰号没有?” “当年江湖人称鬼面乌鸦,不过这些年无人敢叫了。” 凤灵岳心碎成了冰碴子,都没来得及道个周全的别,慌乱地逃离了第三庄。 第三庄的守卫没用,半夜里凤灵岳又钻了回来,跑到了季长安的阁楼里,把那季长安从睡梦中唤了起来,抱住季大小姐,哭了好大一会,才渐渐觉得气顺了好多,细想想,不过就是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旧情么,后来世事变迁,两人许是感情生了变故,就散了,母亲嫁了人,那姓陈的必定也娶了别人为妻,如今母亲人都不在了,这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自己气顺了,却没注意到这季小姐被她搂抱得翻了白眼,门外小玖闻声而来,一见一个穿着公子衣装的人竟然在搂抱着她家的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巴掌呼在了凤灵岳后脑勺上,凤灵岳要不是悲伤过度,怎么可能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玖得手,猛然回身,季小姐上半身失了力,竟然呼通一声仰砸在绣床之上。 凤灵岳一见这,也顾不得和扇她巴掌的人发火了,她惊讶地看着季小姐,小玖扑在床头,一边扑一边喊,“谁家的登徒浪子!”并朝着屋外,“快叫人——”却被凤灵岳一把捂住了口鼻,“小玖,是我!长安她怎么了?” 小玖这才分辨出来,眼泪蒜瓣子一样往出掉,“凤姑娘!你这可下手轻点!你是要要了小姐的命吗!” 那季小姐躺在床上,几乎一动不动,两片眼皮仿佛想用力睁开,却做不到,手指用力攥着,但凤灵岳握着她的手,感觉她力气在流失,凤灵岳急了,“小玖,你倒是说,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小玖却一咬牙一瞪眼起身出去了,听见她在门外安抚其他的丫头婆子,叫不要声张,没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小玖端了一碗酱色的汤子进来,慢慢地扶起季小姐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口一口地喂她,季小姐吞咽仿佛也有困难,一半都撒在了衣衫上,凤灵岳拿出帕子,配合小玖擦着季小姐的嘴角。 那昔日的大美人,现下活像颗离了土放了一个月的大葱,无色无味,一层灰皮。 喂完了,小玖将人放下,季长安额角上出了些汗,眼角顺滑下来两行泪,凤灵岳才觉得握着的手上传来了一丝力气,季长安声音滞涩地叫了声,“灵岳啊……” 小玖在一旁抽搭着眼泪,“小姐她……她……” 季长安的声音哑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妇,“要是有来生,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上次有人和她说来生,还是华成峰要命丧黄泉的时候,凤灵岳发了怒,瞪着小玖,“你这丫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还不快告诉我!也许我有办法呢!” “小姐她从打在蝴蝶谷回来,一头就病倒了,吃不下东西去,觉也睡不着,整天整夜地睁着眼,身上哪哪都疼,老爷是个死心眼的,他竟然说小姐是装病的!与小姐呕着气,不叫郎中来给看,只等了七八天之后,是大公子觉出了不对劲,才叫郎中来,郎中诊了脉,对公子和老爷说,没见过小姐这样的病,叫不出是什么名字,只能开点药吃吃看,那药吃了也没用,人不吃饭光吃药有什么用?换了几个郎中都不中,一日日拖下来,最后一个郎中的药,便是刚刚吃的那一碗,只能换回小姐片刻清明,怕是……怕是不中用了……” 灵岳问她,“不中用了?季前辈也不管了吗?他家财万贯,什么样的名医请不来?” “自然请的来!甚至从汴京城请来了一位老太医,给小姐看了……”小玖哭得霎时猛烈起来,“老太医说,小姐心里全是死意,什么神医也救不了!老爷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小姐病成这样……竟然在病中还挨了他一顿打……” “他这是怎么当的爹!” “老爷说,小姐这么想死,便随她去!他就是让小姐死在这,也绝不让小姐被那个姓秦的坏了名节!” “他……”凤灵岳一时愣住,片刻才说,“他爱名节,竟能胜过自己闺女的一条命?秦书生可真的有这么不堪?” 小玖怎么答得上?凤灵岳盯着季长安沉暗暗的脸色,“你也是!怎么就非他不行?这天下大好的男儿数不尽,怎么就非得是他呢?真的为了他,命都不要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凤灵岳脑袋里突然浮现出母亲的样子,她从小看惯了母亲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儿,宠辱都不能惊动她,凤灵岳小时候耍混,但是不管造成什么样,母亲都没有和她生过气,总是笑意盈盈地包容了所有。 唯独那一次,在缭花台,母亲好像失去她端了半辈子的体面,对着季白眉咒骂不休,凤灵岳心口窝像被蛇咬了一口,那姓陈的在母亲心里,竟然这么重要么?就像那姓秦的在季小姐心里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墨师父见了季小姐,就想起了当年的凤姜儿和鬼面乌鸦? 季长安却看不出凤灵岳这心里的百转千回,仍是那样的一副声音,“若不是他,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你——”凤灵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爱不得,就要死么?然而凤灵岳又没法像旁人一样骂她不知廉耻,她只是恨她怎么只知道折磨自己,那简直是这世上最无用最懦弱的办法,但眼前这人,明明又勇敢到拿命豪赌一场,便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傻呀!” 罢罢罢,凤灵岳抬手摸着她的额头,又划过她的脸庞,定定地望着她,“真要死,别死在这,我带你走,去蝴蝶谷,死在他面前,可好?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季长安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嘴角露出一抹笑,眼角划出一行泪。 凤灵岳说,“你去找秦书生,我去找施即休,答应我,你一定顶到蝴蝶谷!” 季长安无声地点头。 要死就去死在他怀里去。 小玖帮着给季长安梳洗了,简单打了包裹,凤灵岳背着季长安,连夜翻出了第三庄,到了扬州城里,小玖买了车马,三个人又上了路,二探蝴蝶谷。 **************************** 自从那些人走了之后,秦书生就一直心神不宁,时常半夜惊醒,醒了推开窗望望夜空,没有一丝响动,明星圆月,亘古寻常,只是人怎么一个也不回来。 直等到过了大半个月,进了三月头,如城手下的人送来了一封信,言简意赅,信上只有三行字,秦书生读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那信上写着:施二哥已被奸相杀害,尸身从汴京城头上抢下来的,不日便送他归家。 蝴蝶谷里男女老少都来看秦书生坐地痛哭,从没见过秦书生这么痛苦,不知这次是跟哪个姑娘分手了,十郎过来拉他,“爹,你快起来!你出这个丑作甚!” 秦书生当真泪水滂沱,“十郎啊!你师父死啦!” 十郎从未睁开过的小眯缝眼一瞬间睁开了,他哼一声,“不可能!我师父天下无敌!他怎么会死?” 秦书生也想不通,施即休是铜皮铁骨,天底下鲜有敌手,是可雕的朽木,能扶上墙的烂泥,是不沾手的泥鳅,杀不死的蚯蚓,便是断了四肢他也能挪腾着回来,他毫无气节,逃跑的功夫更是一流,谁能逮住施即休?更别说杀了他,但是防如城十年一日,从未谎报过一次军情,那究竟是谁出了差错呢? 送尸回来的队伍悄么声没个动静,如城已经置办了棺木,叫人抬着回来的,秦书生和秦十郎迎出二里地去,见了人群,扑上去,推开棺木。天气还凉,人没怎么烂,秦书生痛叫一声,伸手要去摸那尸体的头,却被手下人一把拦住了,那人满目悲痛地说,“掌门别碰!身首异处,一碰就歪了……”秦书生又一次痛倒在地,朝着天喊,“偌偌啊!你能耐呢?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人啊……” 十郎也不得不信,父子俩人都哭得直不起腰,叫人拖着回来的。 看来这一次,如城没出错,是施即休出了差错。 蝴蝶谷里搭起了灵棚,满山遍野挂起了白布白幡,秦书生坐在灵棚里起不了身,嘶声大喊,“你魂灵早归乡,莫在外游荡……回来看看哥哥……” 施即休本来在蝴蝶谷没什么人缘,他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这一场丧事,是他在蝴蝶谷人气最旺的一次,大爷大妈虽然想不起来施即休都做过什么事,却一个个在他灵前抹着眼泪,互相诉说着,“小施是个好人那!” 秦十郎戴着当儿子的重孝,撑起了整个丧仪,秦书生能做到的只是趴在施即休灵前不舍昼夜地饮泣,哭累了,睡不着觉,一双眼熬得像鹰,便给自己灌下烈酒,强行醉倒,才勉强休息一会心神,不知的,以为秦书生是死了老婆。 丧仪大办七日,这一日完事后,施即休的棺木就要抬出去烧掉了,连着里面的尸身,那是施即休曾经交代给十郎的,要是有一日他死了,要化成灰,送到玉鸯潭,随风散在潭水里,千万可别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阴冷的地下,用一副方寸大小的棺木,百十年地困着他的肉身。 即休爱自由,让他随风飘撒,想去哪就去哪吧。 可偏偏这天下午,凤灵岳赶着车,拉着季长安,到了蝴蝶谷。 凤灵岳一见那铺天盖地的白幡就慌了神,谁死了?竟然要办这么隆重的丧事,拦了两个老人问,说是施即休死了,凤灵岳瞪着眼摇头,骂那两位老者不积德,口里朝着那老人恶狠狠地叫着,“不可能!不可能!老畜生胡说什么?”说着拔腿就往谷里跑,季长安和小玖给扔在身后不管了。 凤灵岳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施即休怎么可能死呢?天下人都死光了施即休也不会死。 天公不作美,凤灵岳竟然被石头绊倒了好几次,在地上滚了好几滚,下巴都嗑破了,流着血,她浑然不觉,一口气跑到那远远就能望见的灵棚中,心底一层一层地冻住,她看见秦十郎穿着大孝子的衣装,眼睛肿的像鱼眼,灵棚的正中间停着一口白色的,端庄的棺木,那棺木干干净净,工工整整,一点都不像施即休没个正形的样子,那棺木后面,转出来手里端着酒罐子的秦书生。 秦书生一身的酒气,头发胡子乱糟糟,旁人哭得眼发红,秦书生不知怎么,俩眼是个绿色的,秦书生对着凤灵岳怪异地笑了一下,脸就拉下来,怒喊了一声,“你个催命鬼你还有脸来!” 凤灵岳扑上去,抓住秦书生的两个手臂,用力地摇晃,咬着牙问他,“谁死了?说!谁死了!” “谁死了?”秦书生冷笑着反问,他挣了一下,竟然挣不动,“施偌!施即休,死了!” “我不信!!他不会死!你为什么骗我?”凤灵岳推着秦书生步步向前,直到秦书生后背抵在了那棺椁上,风把凤灵岳的头发吹得蒙住了眼,吹到她嘴里,凤灵岳发狂了般大叫,“你骗我!” 秦书生也歇斯底里喊回去,“谁骗你!施即休死了!而且还死在你手里!你来干什么?你要看看他死没死透吗?我早告诉他别接近你,你就是个丧门星!他不听,他非得要死在你手里,哈哈……我的傻兄弟呀……哈哈哈……”秦书生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凤灵岳松开一只手,甩了秦书生一个嘴巴,“姓秦的你发什么疯!” “我没疯!我看是你疯了!施即休尸体是从容太师府抬出来的!身首分离,挂在汴梁城的城墙上,被风吹了三天三夜啊——”秦书生手指着虚空之中,剧烈地颤抖,“难道不是你太师府的恶毒手段?” 凤灵岳纵使千般不信,秦书生说的那景象还是进了她脑子里,那个瘦削单薄狭长的身形,被吊在城墙的旗杆上,就像一面旗子一样迎着风飞扬,凤灵岳觉出了锥心之痛,他终究是死在容寿的手里了吗?凤灵岳一把掀开了秦书生,扑在那棺木上,“开棺!我若是不亲眼见到,我不会信你!” 秦书生一掌压在棺木上,“不许开!他活着的时候日日被你祸害!死了你也叫他不得安宁吗?” 凤灵岳与秦书生对峙着,“开!让我看!” “不许!他已经安息了!” 凤灵岳挥出一掌,秦书生躲闪不及,被直拍在了胸口,中掌之处,火一样灼热,十郎赶紧过来扶,秦书生大叫,“儿子!给我拦住她!别让她惊了你师父的灵!” 凤灵岳正用力推着那棺木,秦十郎旋身上前,凤灵岳只得回身接招,一招便接出来了,这小子是施即休的传承,但他的招式要比施即休用起来沉重很多,很受那一副肉身的限制,没了即休的轻灵,速度也慢很多,但是仍能感觉到即休的韵味。 凤灵岳接了几招,脸上已经布满了水雾,模模糊糊地看着,好像即休回来了,凤灵岳神志恍惚,才十合,竟被那秦十郎压住了臂膀,拖到了秦书生的面前,秦书生才刚从地上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凤灵岳双眼都糊着泪水,扑通一声跪在了秦书生的身前,声调里都是苦苦哀求,“秦大哥——你就让我看他一眼——” 那一声撕心裂肺,穿入云霄,捣碎了人的肝腑,秦书生在那声音里听出了万般深情不舍,他怔了一瞬,整个绷紧的身体好像突然放弃了,松懈了下来,他转过身去,对着十郎示意了一下。 十郎放开了凤灵岳,转身对着棺木磕了三个头,然后用力,吱扭扭推动了那沉重的棺盖,凤灵岳扑到了那棺材沿上,那脸已经爬上了尸斑,但是眉眼口鼻依旧看得出,不是施即休又是谁?棺椁里散发着腐尸的气味,凤灵岳仍是不肯死心,一把撕开了尸体胸前的衣裳,那胸口的一个小红痣还看得出,痣的旁边,一条寸宽的剑伤,刚刚结了痂不久,又腐烂了。 那是她亲手下扎下去的,不会错。而且那尸体的胸侧,还贴身放着她遗落在他手上的短剑。 凤灵岳仰天长啸一声,一口暗红色的血从口里喷涌而出,洒满了棺木,雪白的棺椁上,腥红点点。 秦十郎赶紧过来为即休擦那血迹,却被秦书生拉住,“十郎,别擦了,你师父盼着她那一口血呢,就让她陪着他吧。” 秦书生拉着十郎缓缓地退去了,那灵棚里只剩下白烛,纸钱,凤灵岳和棺椁。 凤灵岳趴在那棺材沿上,“山洞里的事我想起来了,海底下你和我说的话我也都记得,想来告诉你一声,你怎么却走了——你怪我没早点记起来这些事吗?你活过来责怪我呀——” 凤灵岳像在对风诉说,她伏在灵棚里,哭了一整个下午。那一日,是她过去的十八年最苦的日子,比娘走的那一天还苦,比师父被关在高昌死牢里的时候还苦。 秦书生一脸悲戚地往回走,路上被一个姑娘拦住了,秦书生不耐烦地赶人,姑娘拉住他不肯让他走,“秦先生!你真的这么无情?小姐要死了,求你来看她一眼吧!” 秦书生这才停住,脸已经没了色,“季小姐?季小姐要死了?” 姑娘拉着他往马车那跑,掀开了车帘子,秦书生看着季长安躺在那车上,在秦书生眼里,季长安还是美的,但是此刻,那是消亡的美,破碎的美,他俯身过去拉住季小姐的手,“长安那!怎么这样了——”满眼的心疼。 小玖哭着诉说季长安的病情。原来指望凤灵岳来帮她说说话,谁想到凤灵岳到了这自己先失了魂落了魄。小姐现在说不出来话,小玖努力学着凤灵岳的语气,来的路上凤灵岳教过她几句,“秦先生,小姐她要死了,她想来看你一眼,小姐说你不要勉强自己,她知道你心里没有她,是小姐自己心甘情愿,你就圆了她最后一个心愿,临走的人了,你就别在她眼面前儿再伤害她一次了。” 秦书生声音柔得像含着春水,“长安那!我哪是心里没有你?我心里全是你啊!我只是怕你跟着我受苦,怕你断了父兄情谊,怕天下人笑你呀!你这样为我,便是再有千般苦楚,我也不会再放开你,有什么苦难,我来为你扛!” 季长安眼角无声地淌着泪,那双虚弱的含情眼,娇柔地眨了眨,仿佛应下了秦书生的许诺,这一世深情啊,虽然历尽苦楚,但总算没有错付。秦书生轻轻地将季长安从马车上抱下来,兜在自己的臂弯之中,那人轻得仿佛没有了一丝重量,“长安那,求你别死!别让我这再添一口棺材了!” 秦书生抱起季长安往坡顶的祥风苑缓缓走去,小玖看着他那宽大,坚实的背影,高兴得大哭起来,小姐往后,如果不死,该过上她想要的日子了吧。 ********************************** 陈慈悲从汴京先去了第三庄,他也想当面问问,姜儿临了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等到了,还没张口问,却得知了灵岳刚刚来过这里,还拐带了人家的女儿往蝴蝶谷去了,现如今正生死未卜呢,季白眉手用力地捏着椅子扶手,咬着牙说,“别管她死了活了,从此我只当她死了!” 陈慈悲见季白眉被灵岳气得翘胡子,心里还暗暗欣喜,想着你当年欠下我的,如今都被我闺女给要回来了,如此情景,陈慈悲还哪里顾得上要跟季白眉争一争二十年前的对错?现在赶紧走,也许能见着闺女,便同墨良辰和凤扬儿一起,赶紧又去往了蝴蝶谷。 到了蝴蝶谷,见了秦书生,又得知凤灵岳那孩子前两日刚刚哭过施即休,眼下也不知去了哪里,陈慈悲嘴里恨怒着,“这个傻孩子呀!” 总是慢了一步,陈慈悲立马又折返去了胥蒙山,同时传信叫胡千斤来跟他会面,胥蒙山也没有找到凤灵岳,便传了令,叫胡千斤,要不惜任何代价,要把凤灵岳给找出来,并且要毫发无损地带到他面前。 可这令从胡千斤口里传给蒋玄武的时候,就变成了,不管用什么手段,要把凤灵岳给抓回来,留活口。 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3) 华成峰抱着那个比自己的手掌长不了多少的小娃,根本不知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这一切对他来说太割裂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反而好像在少室山的时候偷偷溜去县城里买的话本里的情节一般,可是那画面抹不去,青萍临终时候的话语也犹在耳畔,成峰想找块石头把这小娃一气摔死了算,但是,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那小娃朝着他蠕动着小嘴,动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得到,那小娃便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华成峰朝着他喊,“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都已经生出来了!说什么都晚了!别哭!!给我憋回去!” 小娃却哭得越发凶。 成峰像是做贼一般,连掖带藏将那小娃顺到了城外,到了一个村子里,打探有没有刚生了小孩的人家,在旁人的指点下,果然找到了一家。 华成峰窝在人家门口,畏畏缩缩不敢进门,还是华成双自己争气,怕被他这个捡来的大哥给整死,在人家门口放声大哭起来,脸憋得通红,那人家的主妇闻声走了出来,正堵着华成峰在威胁那小娃叫他别哭,那主妇厉声喝道,“你这哪里偷来的娃娃?这般丧尽天良!不怕遭天谴!”一边扭头往屋里喊,“阿时!这有个偷娃的!快来扭去见官!” 华成峰赶紧解释,“大嫂听我说!不是偷的,真不是,自家的孩子!” “自家的孩子?你怎么这般凶狠对他!”那主妇只是不信。 成峰眼底突然就红了,这时这人家的男主人也出来了,听着成峰说,“大哥大嫂,听我一句!确实是自家的孩子,这是我一个爹不是一个娘的弟弟,他娘刚生了他就撒手去啦,我一个没成亲也没养过娃的糙汉子,这孩子一哭,我能怎么办,只能也跟着他哭——” 成峰带了哭腔,“求到大哥大嫂门上,想给这孩子讨一口吃的,咳,兄弟我脸皮薄,哪干过这样的事情?大哥大嫂既然出来了,能否……能否……”成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给口奶喝。 那大嫂看着成峰的囧样,又看看那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娃娃,一时抑制不住的母性就淌了出来,她一把接过那孩子,抱着就回了屋,没一会,孩子哭声就停住了。 男主人招呼成峰进院里坐下喝口水,十分热情,成峰道了谢。 耳根子一静下来,成峰立刻又悲从中来,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反正已经给人家看了怂样,这里没人认识他,不用再装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哭了一会感觉好多了,成峰因此多了个领悟,原来认怂这么有用。 女主人把华成双抱出来,那孩子已经睡着了,看着也干净了许多,女主人说,“我给他洗了洗,现下睡了,多好的孩子,我还给称了称,七斤半,大胖小子!”那女主人喜上眉梢。 男主人嗔怪,“你称人家孩子干什么!” 成峰突然就有了想法,从凳子上直接滑下来跪在了地上,“大哥大嫂!” 男主人赶紧拉他,“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成峰靠着一鼓作气,“大哥大嫂,这孩子,给你们了吧!” 男主人疑惑,“好好的孩子,你怎能随便给人,这可是你的亲弟弟。” “我……”成峰低下头,他讲不出,这怎么跟人家解释,“家里……家里不认他……”讲到最后,都没了声音。 女主人也疑惑,“莫不是……你家里就算不认孩子的娘,也该认孩子吧,况且他娘已经不在了,不过兄弟,这孩子确实好,但是……我们家里养不起了……” 成峰忙从袖袋里掏出他所有的钱,放在了桌上,“我给钱!大嫂,我以后叫人月月送钱过来,只求您让孩子有一口吃的,让他活下去。” 华成峰言辞恳切,那男女主人一时也为难了,大嫂说,“这兄弟也真是,你就不怕我们是坏心眼的,亏待了这孩子。” “遇到大哥大嫂,也是这孩子的缘分,亦是命数,我信大哥大嫂是好人,便算慢待一分二分也无不可,毕竟您家里也有个小的,哪就都顾得过来。” 那大哥沉吟一下,“兄弟,你信我们,我们却不敢全信你,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村里,左右打听打听,便也都知道是老实人家,你说你出钱养孩子,我们不敢信,日后你还来不来,我们也不知道,你从哪来的,姓甚名谁,我们都不知道,你要是把这孩子给了我们,我们便也不问你的姓名,不指望你的钱财,若是留下这孩子,就当是自己家的,你要是来,就看看,你要是不来,我们也不怪你,但是在我们家,日后便没有锦衣玉食,都是粗茶淡饭,将来和我们一样,也就是个庄户人家,兄弟,你不要图眼下一时痛快,你得为这孩子想想将来,你要是想好了,你大嫂也喜欢这孩子,我们大不了勒一勒裤腰带,大人少吃一口,怎么也养活他了。” 成峰心里受了大震撼,没想到一个庄稼院的汉子,竟比他想得还通透,大哥说得对,青萍舍了命生下来的孩子,真的就叫他这样交代了么,过个十几年,就变成了一个不识几个字的佃户,每日和泥水打交道么?别说青萍,他爹在九泉之下,此刻该知道有这个孩子了,也知道华成雨成了个废人,他爹不会托梦来怨恨他吗? 那大嫂看着华成峰发愣,知道他也为难,便拍拍成峰的肩头,“兄弟,你先起来吧,你若是真有难处,信得过你大嫂,把孩子放在我这给你养几个月没问题,你过一段时间,有了好的去处,再来接他,这个孩子好认,你看这小耳垂,谁也骗不了你,到时候你再安置就是!” 成峰眼里全是感激,对着那夫妻俩三叩九拜,夫妇俩合力把成峰拉了起来,问了孩子的名,成峰说叫成双,大哥大嫂说是好名字。 成峰说什么也让夫妻俩把那钱留下来,好让他心安,然后便像逃跑似的,离开了那村子,他甚至想把那村子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忘在脑后,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华成双一样。 华成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到了旋鹰派,众人都围上来问青萍的下落,成峰结巴了很久才说,“青萍去了,没留住。” 众人惊愕,尤其是韩师叔和路师伯,大家都对青萍印象不错,这孩子谦卑有礼,见识多,性情也好,大家心里其实都多多少少觉得华成雨有点配不上青萍,但是谁也不能说什么,众人又问,“那孩子呢?” 成峰低着头不敢看众人,小声嗫嚅着,“生下来就死了,娘俩都没活下来。” 华成峰讲了赵寻常挟持青萍的事情,一直讲到青萍生下了孩子,但是咬死了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被他一起埋了。众人看着华成峰那个悲痛欲绝的模样,根本没有一个人怀疑他说的话,韩师叔拍着大腿哭嚎,“作孽呀!青萍多好的孩子,为了咱们家遭了那些罪!怎么——怎么就这样去了呀——这让我和老盟主怎么交代——” 众人也都跟着熙熙然悲痛,青萍的尸身没回来,也没有个像样的葬礼,但话说回来,谁又有呢?华远行没有,李纷至也没有,歃血盟死了的那么多人,哪个也没有,没人给招魂引路,那些魂魄无处去,恐怕此刻都在天地间飘荡着。 华成峰从回来之后,一直是一副霜打了的茄子的模样,他去看过华成雨,趁着没人,坐在华成雨的床边跟他说,“成雨啊,你我兄弟情分薄,从小就不和睦,哥对不住你,没顾好你,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没能把青萍留住,可话说回来,留住了青萍,你怎么面对她?我又怎么面对她呢,说你我情薄,和那个刚生的,就更谈不上情分了,你说我们姓华的三个兄弟,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境地?爹要是泉下有知,估计想跳起来杀了我。哎,哥从前老觉得自己厉害,觉得你哪哪都不如我,偏偏得了爹的疼爱,气你、恨你、嫉妒你,觉得你不中用,如今才知道,命运如山般压过来,我厉害个屁了,我倒宁愿换我躺在这里,不知人世哀愁,你可愿接替我,去扛起这歃血盟?” 华成雨听不懂,口齿不清地应,“额……额……”说完呵呵傻笑。 成峰摸着华成雨麻木的手,“哎!你愿意,那哥也愿意,为你们扛下去,今日才知昨日多么可笑,我跟你争什么,你是我兄弟呀,也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气人,不怪爹爹和我生气,如今,我只盼你能好,哥往后不打你,不骂你,你要是什么事做得不对,哥就耐心劝导你,成雨,你可别……”成峰突然就湿了鼻子,“可别离我而去呀……” 华成雨缓缓地抬了抬手,好像想帮华成峰擦眼泪,却使不上力气,脸上仍旧挂着一副想讨人喜欢,却无形中惹人生了厌的笑容。 成峰说,“你放心,你的仇,哥一定替你报。” 华成峰从来没有像这时候一样严谨认真,日日里除了处理些盟里的事务,便一招一式地指点着徒弟们练功,程风雪也跟着学,有闲暇时,华成峰还用琴谱的内功为程风雪诊治,除了这些事务,他便一个人闷闷地呆在自己的房里,不和人说话,也不怎么吃饭,好像个半死的人,路喧哗和祝君歌办了喜事,那一天,华成峰强打这精神撑了一天,晚上回了房间,却觉得比从前更加空虚难耐。 可这段日子,给了程风雪好机会,华成峰全然不顾自己,恰好程风雪可以贴身照顾他,每日从饮食,洗漱,梳头,穿衣,全都是程风雪给他料理,要说呢,若不是人家这么照顾他,他可能早饿死了也说不定,但是华成峰这个没良心的,整个歃血盟的人都看出这姑娘的心思,偏他自己看不出来,他枕头上夜夜都是香的他闻不到,长起来的一头乱毛也被程风雪沾着桂花蜜梳得顺滑,他也全然不知一般。衣裳的补丁都不见了,程风雪给他做了一件又一件新衣,顶着夜里的烛火,眼睛都熬得通红,细细缝密密补,终于把他打扮地像个人样了。 华成峰不爱吃饭,程风雪办了个小厨房,日日里换着花样给华成峰开小灶,给那两个小徒弟馋的呀,但是只能等着华成峰吃剩的,要是华成峰什么菜多吃了两口,下回这菜能更好吃,要是什么菜华成峰没动,那这菜以后就不再上桌了。 坏就坏在华成峰对此无知觉,所以并没有拒绝程风雪,对他怎么好,他都心安理得地受下了,闹得人家还以为他也有这份情义,越发殷勤,歃血盟里的长辈也甚至以为盟里可能要再有一桩喜事。虽然众人觉得程风雪比青萍,身子骨要单薄些,看着不像好生养的样子,也不像个富贵命,不如青萍大方,但是好在程风雪为人随和恭谨,把叔叔大爷都伺候的很好,所以大家还是买这个账,直到有一天,程风雪被华成峰大骂着从屋里给撵了出来。 那天晚上,华成峰两眼直愣愣地在想事,竟不知道程风雪端了洗脚水进来,帮他解了鞋袜,两只脚按在滚水里烫着,光是烫着倒无所谓,关键程风雪又伸了手进去给华成峰洗脚,洗完了还不作数,程风雪跪坐在床前,用一张大毡布细细地擦拭着华成峰的双脚,擦完了,给他涂了香草油,十根细细的手指,竟然给华成峰做起了推拿,从脚尖到脚跟,从脚跟到小腿,那柔软的手指像条条小蛇一样,绵绵腻腻地缠着华成峰的脚趾,并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帮他拉筋,正拉得起劲,华成峰仿佛突然从梦中睡醒一样,一见程风雪正认认真真地捧着自己的脚在那抠脚底呢,见了鬼一样慌神,滋溜一声把脚抽回来,还踩翻了那一桶热水,溅了程风雪一身,并且华成峰从床上拉过了一条被单子,盖在了自己的腹腿之间。 那华成峰想的不是别的,正在出神想着姑娘凤灵岳,怎奈自己心里想的,和一睁眼看见的,反差太大,但脚上传来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却是真的,他原还以为自己为灵岳动了情,却没想是在程风雪的手里起了意,他不知道程风雪有没有看见他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但心里无端就升起了一股怒火,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程风雪一脸错愕,“我……我这不是给成峰哥哥——” 华成峰粗暴地打断她,“谁要你做这些?我没和你说过不用你做这些事!” 程风雪半坐在地上,半身的热水,还是个洗脚水,衣裳湿哒哒的,一脸的委屈,眼泪盈在眼眶里打转转,“我……我这些天不是一直都做……” 成峰冷着脸,“你没别的事情干了?不好好练功老往我这来干啥?你快出去吧!” “成峰哥哥,你这是……嫌弃我了?”程风雪不可置信地问。 “嫌弃?我为何要嫌弃你?说不上!你走吧,以后别往我这来了。” 程风雪一双大眼突然就兜不住满溢的泪水,呼啦一声滑落下来,“我见成峰哥哥……日里不思茶饭……夜里不能安寝……” 成峰打断道,“我用你可怜?” 程风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华成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成峰又道,“出去吧!” 程风雪心里百转千回,怎么就发生了这急转直下的变化,他不是这些天都挺享受她的照顾么,怎么突然就出了问题,他这般暴躁,语气里竟没有一丝怜惜,但又想想这些天他对自己的安排百依百顺,难道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吗?程风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也分不清哪个才是虚幻,哪个是真实,脸臊得通红,再多一秒也待不下去了,抱着湿衣裳,哭着跑了出去,迎头撞上了正要进屋的弦月,程风雪险些倒地,一把被弦月扶住,两人匆匆对视一眼,程风雪转头又奔了出去。 弦月进屋,和成峰聊了一会,见他心不在焉,气息急躁,也没说几句就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成峰便开始刻意回避着程风雪,甚至教功夫的时候,也留意不要碰到她,但是程风雪并没有和他生气,反而加倍地小心谨慎起来,望着他的眼神都是怯怯的,看得华成峰心慌,一看见成峰朝她看过来,赶紧就躲闪开。 不光是对成峰这样,程风雪对所有人都更加恭谨,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成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了些。她本就是在黑暗和龃龉里长起来的人,有那样一个执拗的母亲和绝情的父亲,她太害怕这世态炎凉,人心多变,旁人一个眼神,她都要回去斟酌许久,是不是自己哪又做得不妥当了,她委曲求全,极尽谄媚地对待每一个人,只盼着他们能给一个好脸。 华成峰救了她,留下了她,她真是发自内心的愿意为成峰赴汤蹈火,泼个洗脚水算什么,就算让她喝她也喝得下去,只要还让她留在这。 原本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掏心掏肝地对他好,就心甘情愿变成他脚下的泥巴,但也不知怎么着,突然就想要有点回报,突然就有了点期待。 华成峰冷落她,她也就不敢再往华成峰跟前靠,便自己躲得远远的,什么脏活累活也能干,到处赔着谦卑的笑脸。 没了程风雪的照看,弦月和闻善顾着成峰的日常,由于他时常一个人发呆发愣,俩徒弟忙起来也顾不上他,成峰眼看着就瘦削下去,胡子长长了不刮,头发也不梳,日常呲着毛,没人盯着他换洗衣服,没几日就变得乞丐兮兮的模样。 程风雪看见了,心疼得躲在一旁抹眼泪,去找弦月,做了饭让弦月去给成峰送吃送喝,让弦月定期去拿了成峰的脏衣回来洗,事还是做,只是不露面了,眼见着成峰又有了点起色,但是程风雪那个样子,弦月看着不落忍,他好像和程风雪找到某种共鸣,都是历尽了人间苦难的人,弦月想来想去,找华成峰,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对他说,“师……师父……我想给……程师妹求个情……” 华成峰已经许久没见到程风雪,问弦月,“怎么了?” “程师妹犯了什么错,师父罚她就是,师父这样冷落着她,我看她那样子,实在可怜,程师妹想来……不敢忤逆师父……只要师父别再这样把她当外人,她做什么不肯的?程师妹关心师父,却不敢往师父跟前来,你那些衣物吃食,都是程师妹辛苦料理的,只是托我送到师父跟前来……弦月不明白,有什么错,师父不能原谅的……” 成峰对自己的冷淡仿佛不觉,反过来问弦月,“是我真的对她太冷漠了些?” 弦月点头,“总是不如对我和闻善好,自然也不如对成雨哥好,程师妹是个可怜人,师父既然救了她,就别让她再过那心如死灰的日子。” 成峰想起那日对她的责骂,再听弦月这些话,也倍感自责,“师父一个糙汉子,要说照顾女孩子,还真的不知道怎么照顾,不知怎么就伤了她们的心,她们的心又十分脆弱,尤其是风雪,哎,罢罢罢,弦月,你也替师父多看顾她。” “我自然可以,只是我看顾,不如师父自己看顾着有用,师父多和她说一句话,比我说百句千句还有用。” 成峰心里暗暗赞叹,弦月这小子,别的本事倒还不好说,懂女孩子的心思倒是一绝,从前还教他怎么去讨灵岳的欢心,如今又敏锐地觉察到程风雪的心思,嘿,成峰倒是想和他学一学,“你去叫风雪过来吧,我和她道个歉。” 弦月一咧嘴,赶紧叫来了程风雪,程风雪简直是嗫着脚走进来的,头都不敢抬一下,成峰看见了也不落忍,也就收起了那冷脸,程风雪隔着丈许的距离站着,不抬头,其实眼里已经又蓄满了泪,这屋她都多久没进来了,竟有种隔世之感。 成峰不擅长干这个,眼睛不敢直接看,看看桌子看看窗子,支支吾吾,“风雪呀,嗯,我那个,有时候脾气不太好,自己又控制不住,对你发了火,你别见怪。”相当敷衍。 程风雪不抬头,“嗯”。 “我的意思是说,我这邋遢点没关系,你别为我做那些下人做的事,你就像弦月和闻善一样,好好学武,帮我看顾着歃血盟,就行了,你——你一个姑娘家,要把自己当成个尊贵人儿,这样旁人才看得起,别去——做那些掉价的事。”成峰也算是把自己所有的文采都用上了,也不知程风雪能不能明白。 只听程风雪低着头说,“我伺候成峰哥哥,不觉得掉价,只觉得开心。” 成峰叹口气,挠了挠乱蓬蓬的头,看来这姑娘不明白,“风雪,你真的不用伺候我,这样,今后你若能做到像弦月和闻善一样,你就和他们一起可以到我这里来,你要是还像从前一样,我真的看不得,我——” 程风雪打断成峰,“成峰哥哥,我知道了。”说着转身出去了。 这一次谈完之后,一开始的几天里,程风雪果真和两位师兄一样,只是日日练武,和师兄们一起吃饭,一同给师父汇报功夫进展,旁的什么也不做,但是坚持了没几日,她手又痒了,人这一辈子啊,要做什么事,走什么路,好像真是娘胎里带来的。 又开始管起了华成峰的吃穿住行,而且仿佛变本加厉,以致有一天晚上华成峰洗澡,坐在澡盆子里喊弦月来给他搓背,弦月不知干什么去了,没听见,却被她给听见了,就拎了个搓背巾进来了,成峰背对着门,也不知道进来的是谁,只听见脚步声,而后那人便在他后背上咔咔地搓了起来,成峰眯着眼,心想,弦月今日怎么手法还进步了,搓得他十分舒爽,竟有些昏昏欲睡,迷瞪了一会儿,又被搓得清醒,叫了声,“弦月啊——” “弦月”并不答话,成峰也没留意,等到搓好了,“弦月”把成峰的衣裳都拿过来了,成峰滋溜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光着个身子,才看见面前站着的竟然是程风雪,简直无处可躲,呼的一声又钻回了水里,但是晚了,毕竟刚刚大大方方,都已经让人家一览无余了,成峰又怒了起来,“你你你——怎么是你!!” 程风雪将衣衫放在大木盆一旁的方凳上,背过了身,“成峰哥哥刚才叫人——无人应,我就——就进来了。” “你你——你怎么——你可知男女有别!你都多大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哎!算了算了,你快出去吧!” 程风雪也觉得羞,扭身就往门口跑,成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上了中衣,躲到了帐子后面,竖着耳朵听,怎么久久没有传来开门的动静,突然听见一声,那声音离得很近,就在帐子另一侧,声音细弱,转转柔柔,“成峰哥哥要是……要是需要……我晚上……留下来陪你……” 华成峰脑子轰的一声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裆,心中暗叫完蛋,被她看见了,话说成峰也正是青春年少,身体里好像有火熊熊,华成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横着嗓,“你可还知道廉耻!快出去!你永远也别动这个心思,我是你师父!” 那边竟然没有离去的脚步声,成峰不由得凝神细听,能听见程风雪的呼吸声,好像挂了浆,在夜里留下了丝丝痕迹,静默了一会,听见说,“便是给成峰哥哥做个侍妾、当个玩意儿,我也愿意的。”那声音虽小,但是字字都敲在华成峰几要碎裂的天灵盖上。 华成峰燥得满脸通红,硬是骂道,“你快滚出去!别说这些疯话!不伦不类!要是再说一次,便把你赶出歃血盟去!滚!” 一旁传来了抽泣声,接着脚步声跑了出去,华成峰这才靠在墙上出了口气,那强撑住的意志,差一点点就决堤。 程风雪蹲在树下呜呜呜地哭,这可好,多难堪的话都说出去了,只可惜啊,赌输了。 哭了许久,突然身上多了件袍子,抬着泪眼看,是弦月,弦月问她,“程师妹,谁欺负你了?” 程风雪说不出,只觉得越加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越发的动人心弦,弦月的目光冷了冷,“是他。” 程风雪哭得更婉转悠扬起来,但那声音压抑着,像怕惊扰了旁人。弦月就在一旁默默陪着她,许久才说,“你配不上他,何苦糟践自己。” 程风雪内心翻涌,心里想着自己这名字不好,一时间感觉十几年的风雪,顷刻都压在了头上,压得她的长脖子弯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颈间锥心刺骨地疼,抱成一团的身子好像在不停地缩小,就要缩成一只蝼蚁。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把自己看尊贵,她当自己只配当个玩意儿。程风雪哭了多久,弦月就陪了多久,谁叫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华成峰更加焦躁,程风雪的心思显然已经表露无遗,他再痴呆也看得出来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程风雪的情感有些病态,让他忍不住想躲避,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是,接下去,该以什么样的面孔对待她?华成峰抓耳挠腮,不得其解。 但是他并没有为难很久,就有人来帮他解决问题了,三月末,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好时节,韩师叔带了个青年人回来,报过家门,知道那人是无影门秦书生的门下。 韩嘉年当时在襄阳,在望天临的资助下重修歃血盟,已经初具规模。 那日这青年人来到歃血盟找华成峰,说是秦掌门有信要带给他,韩嘉年验证过这人的身份,就带着回来了,还带回了先华盟主留给华成雨的一只铁箱。 华成峰先见了来人,拆了秦书生的信,脑袋瓜子嗡地一声炸开来,登登倒退两步,险些跌倒,被左右徒弟扶住。 信上说施即休日前死于汴梁丞相府,尸体在汴京墙头悬挂了三天,秦书生正在筹谋打算,要去丞相府给施即休报仇雪恨,问华成峰,是否愿意同去,四月下旬出发,在此之前他都在蝴蝶谷等华成峰。 丞相府?那不就是凤灵岳的家?华成峰突然想起在烟霞的时候,凤灵岳曾发疯一样地要杀施即休,而且那不是她第一次要杀他,之前已经有过几次险些害得施即休丧命了,这一次,难道凤灵岳得手了? 成峰一时有点转不过来,心里千百个猜想,没有一个是正经头绪。 这一头还没理清楚呢,韩师叔又来报,那个大铁皮箱子表面上生了许多锈,还带着一股土腥味,铁箱子表面上有一个十分复杂的黄铜锁,韩师叔说这是先华盟主每年都会对他交代一遍的东西,要是有一天他遭遇不测,这个箱子挖出来,留给华成雨。 韩师叔也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华成峰听了这话,原本已经慌乱的脑子又受了一记重击,看来他爹爹处心积虑为华成雨想好了所有的后路,箱子里是什么东西说不上,但一定是好东西,成峰本来以为自己心里已经和父亲及华成雨和解了,可此刻看到那精细的黄铜锁,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败了,他不知对手是谁,只知自己败得溃不成军,转念又想起来那个被他丢在襄阳城外的孩子,华成峰一阵苦笑,叹天意弄人。 但是无论有多少苦难,他还是立即整好了行装,带着夏弦月,心里总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出门飞奔往蝴蝶谷而去。 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4) 陈慈悲到蝴蝶谷的时候,季长安奄奄一息地躺在祥风苑漏风的榻上,只有出气没有多少进气,秦书生把濮州城里的名医请了个遍,但都是信笃笃来,气丧丧走,可见这天下多少名,都是欺世盗来的,秦书生气得跳脚,完全没了往日风度,对着那落荒而逃的名医们,指着脑门骂,但似乎还是留不住季长安生命的气息。 秦书生一天比一天灰心,照料不可谓不尽心,但是尽心也比不过小玖十几年贴身伺候的,请郎中访僧道也不可谓不尽力,但尽力也敌不过郎中们都真真的束手无策,秦书生眉头爬满了阴云,本来施即休的死已经让他去了半条命,重悲之中迎来了季长安,还以为苍天有眼,此刻却也不知道苍天他在玩什么把戏了。 秦书生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怎么就得了季小姐的青眼,还这一得就能让季小姐把命搭进去。 秦书生想起初见她的模样,虽然在那样的逆境之中,却仍然秉持着风格与风骨,这样的季小姐,哪个英雄不爱?就算他秦书生是个狗熊,看尽世间繁花,也没法不为季小姐这一枝停下继续赏花的脚步。 秦书生只是替她惋惜。 秦书生总是这样,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女人的,个个他都觉得对之不起,只要女人能开心,他吃苦受难,哪怕要命,也不打紧,但要是女人为他吃了苦,更别说丧了命,那真是让秦书生如一颗心放在炙火上烤还难受。 此刻的季小姐,就这样煎熬着秦书生的心。 陈慈悲突然来到蝴蝶谷,秦书生脸上三道刀伤立马就开始疼,若非是拦不住,他也不想让陈慈悲进来。 陈慈悲一众人直接闯进了祥风苑,见到了秦书生正守在季小姐榻前,那小玖见到陈慈悲也惊呼了一声,但是陈慈悲一句都没问季小姐的状况,只是问了凤灵岳的行踪,问完了就走,一句谢不道,也全似没看见要死了的季小姐,好在墨良辰不像陈慈悲这么没良心,墨良辰叫他先行一步,自己留在蝴蝶谷,主动请缨要给季小姐看看病。 秦书生才突然想起来,这墨师傅是有点水平的。 墨良辰问了病情,诊了脉,对着秦书生神秘一笑,笑意迷人,“大小姐没病。” “没病?这眼看着都要不行了,先生怎么说她没病?” “她这只是症,不是病。” 秦书生一头的雾水,怕不是墨师傅和那些个庸医一样,看不出是什么病,就骗他说没病,秦书生眉头一道川,“墨师傅,不管她是病还是症,可有解法?” “自然有!” 秦书生一撩袍子就要跪地,却被墨良辰托住,秦书生说,“墨师傅要是有法子救下长安,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刀山火海——” “没有这么复杂。”墨良辰始终神秘地笑着,“你呀,就坐在大小姐榻边上,多和她说话,她都能听得见,说得她高兴,就好了。” “只要说话就能好?”秦书生不信,“说什么话管用?” 墨良辰脸一竖,“当然是说情话,但得说真话,可不能骗她。” 墨良辰没多久就走了,他还得去追赶陈慈悲。秦书生错愕许久,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便不妨试试! 要说说情话,秦书生自然是个中高手,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但这次被墨良辰按着头让他说,他反而卡壳了,坐在榻边上,看着双目紧闭的季长安,脸上散发着忧愁,如雪的肌肤好像染上了一层尘埃,心里翻来覆去,就是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憋了许久,突然灵机一动,跑了出去。 过了会,秦书生手里拿着一卷宣纸进来,对着季长安说,“长安那,我给你写了首诗,你听听。” 说着便念出来: 执手弄经幡,似醉又似酣。 月里嫦娥妒羡,鹊桥拆两边。 幸得卿卿相许,穷赌余生誓愿,情深可满天。 祭我百岁寿,换伊一夕欢。 形相伴,影对盼,鬼神怜。 生时恨短,惟愿美人得长安。 勘破红尘几缕,坠入花月腰间,日夜痴痴缠。 风月解人语,如花又如烟。 念了一首,季小姐没动静,秦书生就一首接一首的写,一首接一首的念,季小姐听没听到不知晓,反正小玖是听得很投入,哪怕只能懂三分,却常常把小玖听得泪流满面,秦书生把那动人的情话全写进诗里,说尽了人世上的山盟海誓,叹尽了天地间的情比金坚。 直写到秦书生提着笔蹙眉一个时辰,腰都站得疼了,脚也掂得酸了,却再写不出一个字了。 季小姐有本事,别的姑娘掏空秦书生的身体,季小姐神志不明,掏空了秦书生的深情和才气。 那一天秦书生背着身坐在季小姐的榻边,握着季小姐柔软的手,耷拉着脑袋,落寞地叹气,“长安那,醒来吧,要不,我是真的再没办法了。” 突然听着耳边呵呵一声笑,秦书生猛一回头,季小姐并没有动静,还是静静地闭着眼,但是秦书生惊奇地发现,季小姐的脸色好像回暖了,两颊闪着红晕,睫毛上跳跃着阳光,一呼一吸,静静地,好像草木生长。 秦书生看得呆了,一时忘情,俯下身,亲吻了季小姐的眉心,那温热的嘴唇甫一落在季小姐肌肤上,秦书生的手突然被季小姐攥紧了,秦书生心头一动,一个接一个细细密密的吻,爬过季小姐的眼睑,鼻尖,嘴角,最后落在季小姐的两片唇间,季小姐一咧嘴,又乐了,秦书生的脸离开一两寸,一本正经,“你还笑,我都要被你折磨死了!” 季小姐笑着笑着就哭了,两胳膊环在秦书生颈上,“这怕是一场梦吧,我愿永不醒来。” 秦书生的吻又落下去。 季小姐回应得生疏,秦书生循循善诱,不疾不徐,深情长吻,醉人心脾。 季小姐眼神迷乱起来,不知不觉叫了一句,“叔叔。” 一句叔叔,把秦书生从虚幻拉回现实,浑身解数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秦书生停下了那吻,眉间透着苦气,语气里带着心虚,“怎么还这么叫,这让我怎么——”下得去嘴,秦书生心里想。 季小姐脸上通红,“那……那我该怎样叫你……” “哎,你几次三番来蝴蝶谷,这么执着,难道来之前没把这个问题想好么?”秦书生半开玩笑地说,季小姐就更加羞赧,“哪……哪想到会这样……如愿以偿……” 秦书生又一次低下头吻住了季小姐,直吻得季小姐娇喘连连,间隙里,秦书生沉醉地说,“就叫我神秀,可好?” 季小姐从来没叫过他这个名字,哪怕从前在阁楼里往大院张望的时候,季小姐心里也一直称呼他秦叔叔。神秀两个字像有魔力,光是念一下,就足以叫人心神颤抖,季小姐抖着嗓子轻轻叫了一声,“神秀。” 像有人拿了云朵,搔秦书生的脚心,“就这样叫我,我真欢喜。” 那许多首情诗,诉尽了秦书生的肝肠,他想起那一日乌云压风雪,凤灵岳赶着马车,往黑夜里走,凤灵岳问他,你可曾有过,一世深情,尽付一人?这一刻,秦书生似乎感觉,可尽付眼前这一人。 季小姐到了蝴蝶谷之后,再没吃进去什么药,就靠着秦书生的诗文,竟渐渐地全好了,原来相思真的可以要命,但与其说秦书生救了季长安,不如说季长安救了秦书生。要是季长安不醒,施即休的死,早晚也要了秦书生的命。 秦书生从未如此沉醉于谁的怀抱,他细细地问过小玖季长安的口味,竟然开始洗手做羹汤,季长安好些了,秦书生就陪着她逛遍了蝴蝶谷。 山花开,云卷落,风拂柳,影成双。 秦书生缠着季长安给他那一首首情诗写回诗,季长安的才情不在秦书生之下,秦书生更是自叹不如,时常捧着季长安的回诗,看呆了,感动时,泪流满面。 从前的姑娘们,纵使是红袖楼的头牌,写出的诗文也多半附庸风雅,还有一大半是舞刀弄剑的,她们美的美,灵的灵,秀的秀,但没有一个有季小姐这样的才情,读情诗,才是秦书生灵魂深处最想要的浪漫。 但是秦书生知道,季白眉不可能让他八抬大轿地把季小姐娶回来,这个问题总有一天要去面对,他想好了,到时候他就跪在第三庄门前,求到季白眉同意为止,不是求他嫁女,只是求他不要不认季长安,他想让季长安来有来处,归有归程。 虽然此情温暖,但是正事也不能忘了,他传了令叫防如城和守如瓶来蝴蝶谷,商议为即休报仇的事,想来想去,即休在这江湖上,也没有别的朋友,只有华成峰一人还算得上有交情,便又叫人给成峰传了信。 如城和如瓶先到了,两兄弟很惊讶,他们从没在无影门的议事厅上,见到秦书生带姑娘来。季长安与秦书生相邻而坐,秦书生说着说着话,仿佛无意识一样,就去握一下季长安的细手,季长安便回一个浅浅的笑容,这情景如城倒是还淡定,如瓶就有些坐不住了,对他哥的安然处之不可置信。 况且那一日在堂上,不只有季长安,还有秦十郎,而且他们看着十郎对季长安,也是十分尊重,说得过分些,十足拿出了对待母亲的姿态对季小姐。 秦十郎是个聪明的孩子,看着便宜爹对着新来的姑娘捧着都怕化了的模样,在季小姐面前更是摆出了百倍的恭谨姿态,毕恭毕敬,只盼着季小姐能开心。 议事堂上,秦书生一侧坐着季长安,另外一侧放着施即休的骨灰坛子,秦书生还没舍得撒出去,如瓶戏腔一样的调调说,“大哥,二哥在蝴蝶谷这么些年,我们都与他感情很深,但是说给他报仇,我们不知道二哥在丞相府究竟遭遇了什么,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如何受的磨难,偌大的丞相府,这仇又该找谁报呢?” 秦书生沉思片刻,“就找容寿!他这些年欺负我欺负得还少么?我不跟他一般计较,不想让他注意到我们庆芽山的事,反复忍耐,他现在真敢要了偌偌的命,我若再忍,我还是人吗?我们就去汴梁,杀了容寿!” 如城也应了一声,“大哥。”然后就默不作声,但是明显看着一肚子话要憋不住了,秦书生道,“如城,你何时也这么扭捏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秦大哥,我不同意去杀容寿。”如城脸上神色端庄。 如瓶明明料到如城是这个反应,但还是装作惊讶,眨着眼问,“哥,为啥?” 如城想了想措辞,“丞相府原本已经视我们为眼中钢刺,早想找机会把我们连根拔除,我们这些年之所以不败,就因为无影门有一个优势,我们散在暗处,如今要是去汴京城,别说是丞相府,就算是个京城寻常大官的人家,我们也需要聚集许多门众,多番打探,把自己翻到明面上,我们制胜的法宝就没了,无影门岌岌可危,况且若有一招不慎,被容寿抓住把柄,大哥你谋反的罪名可就坐实了,那时候朝廷就可以下令发兵,大哥真的做好准备要跟朝廷宣战了吗?” “可——”秦书生刚想反驳,如城没给他机会,抢着话继续说,“无影门一旦露了面,神农教也等着抓我们的真身呢,神农教如今在江湖上的势力正如日中天,我们也是靠着藏得好,让神农教无处下手,若要是此番露出行迹,容寿和陈慈悲联手,无影门将腹背受敌,门派不复存焉,何谈保护庆芽山的人呢?” 秦书生听不进去如城的话,颇有些不悦地说,“你说这些我何偿没想过?但是我仍然要给施即休报仇,他曾多次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不能让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如城也有些急了,“大哥!你杀了容寿,二哥也回不来了!我不是说不报仇,只是要静待时机,等风向朝着我们了,自然有机会报仇!你此刻非要生闯汴京城,为了二哥这条再也回不来的命,要搭进去多少兄弟你可曾想过?又要有多少人家跟着家破人亡?二哥是兄弟,别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么?” 秦书生脸色更冷了,“如城,你不要为兄弟们做决定,你去问一问兄弟们自己,他们愿不愿意为了施即休闯一次汴京城?我们在江湖之中生存,凭的就是一口义气,凭的就是肝胆相照,生死不过一瞬间,你却把这事看成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若都像你这么斤斤计较,你还在江湖中厮混什么?你不如去专门干你的生意!你定能飞黄腾达!但是如城我告诉你,我兄弟的命,从来是不能用划不划算来衡量的,也不能用得失来计较!” 如城轰的一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大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这样论我?我防如城跟着你真么多年,就落得个无情无义斤斤计较的名声么!” 如瓶有些呆地看着俩人争吵,人在气急败坏之时,就容易口不择言,秦书生伸出手指着如城,“莫非我还冤了你不成?这天下情义还能论斤称么?今日死的若不是施即休,若是你防如城,我叫即休去给你报仇,他定绝无二话!他泉下有知,知你今日这样,怕是心也要凉透了!” 如城上前一步,梗着脖子,粗着嗓子喊,“若今日死的是我防如城!我愿无影门任何一个活着的兄弟都不要为了我个死人去送命!死了便死了,活着的就该好好活着!都去陪葬有什么用?二哥是什么本事的?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凭什么去给他报仇?他都死在那里边了,我们去有什么用?我看大哥你是喝了迷魂药,未免太狂妄了些!” 俩人都气鼓鼓地盯着对方,看着要动起手了。 如瓶赶紧站起来,勉强保持冷静,陪着个不深不浅的笑脸,拉了一下如城,“咳!哥,别这么气。”说着又望向秦书生,“大哥,也消消火,两位都是哥哥,听我说两句,说得不对,任凭哥哥们发落。” 如瓶的嗓音温柔泻火,听着就能让人心静,“哥,我得先说你,秦大哥毕竟是掌门,没有秦大哥,就没有无影门,更没有你我兄弟的今日,我们当初跟着大哥,不就是因为他重情重义么?” 说着又扭头向秦书生,“秦大哥,弟弟今日不敬,您多见谅,可还记得当年结拜,您对我哥说,说自己是性情中人,总是容易冲动,就需要一个我哥这样冷静清醒的人,给您把着门,我哥这些年做的,不说十全十美,也有六七分合格,两位哥哥昔日里最看重对方的品格,怎么今日成了攻击彼此的利刃?” 如瓶几句话,说得两个大的脸上都现了惭愧之色,各自低下了头,如瓶接着说,“咱们兄弟几个人,包括施二哥,从前什么时候因为一件事吵成这个样?施二哥泉下有知,且先不论报不报仇,看到哥和大哥吵架,也该不得安生了。两位哥哥说的都对,要我看,仇要报,但是咱们也不必生闯汴京城,我和哥先去组织人手,打探清楚二哥究竟是怎么遇害的,免得我们到时候杀了容寿,却发现他不是杀二哥的正主,那不是白忙活一场!待打探清楚了,我们再定个细致的计划,就用我们无影门的长处,杀人于无形无影之中,既要保存实力不能露了底,又要给二哥报仇,才该是我们今日正经要商量的,两位哥哥觉得弟弟说的可对?” 如瓶眼色温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此刻这两人也冷静下来一些了,但是谁也没好意思先开口下这个台阶,如瓶又推了推如城,“哥,大哥是掌门,忘了你与我说过?要是与秦大哥意见相左,便听大哥的!” 如城不正眼看秦书生,扭着头报了个拳,“大哥,当弟弟的错了,二哥的仇要报,待我仔细想个辙出来,适才冒犯大哥,您责罚!”说着两腿一弯,就要往地上跪去,说时迟那时快,秦书生从椅子上射箭一样蹿下来,当胸将如城抱住。 如城一愣,待秦书生松了手,两人对面站定,才看见秦书生眼里闪着泪花,“我若要让你跪,就该遭天打雷劈,我何曾把你当成过下属,你和如瓶、即休,都是我亲弟弟!哎!不是你的错,当大哥的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些年要不是靠你仔细计算着,无影门恐怕早都垮了,我虽挂了个掌门的名字,其实我又为兄弟们做过什么?只顾着自己逍遥,我给你们道个歉,也给即休道个歉,哎,怎么那天就让他自己去了呢!” 秦书生说着眼泪又漫了一脸,拉着如城和如瓶的手,“怎么就让他自己去了呢!他这一走啊,我这魂也去了半个,命也去了半条,一时魂不守舍,失了分寸,口不择言,如城啊,你多见谅——” 一席话说得在座众人都红了眼,如城不常显露情感的人,也几欲滴泪,如瓶更是背过身去,拿袖口轻轻地揩着眼角,十郎坐在椅子里抽抽涕涕,孩子压抑不住哭声,却好是盖住了大人的尴尬,只有秦书生还犹觉不足,松了如城的手,慢慢地往自己的椅子里蹒跚,弓着背,好像个老人,“我们好歹还有兄弟几个在一块,他如今自己一个人在下边,再发起颠来,谁管他呀——” 季小姐起身迎上来,眼里像含着两滴露水,如雨后的荷花,又美又脆弱,季小姐伸手环抱住秦书生的腰身,秦书生再也收不住,紧搂着怀里的人,伏在姑娘肩上嚎啕大哭。 季小姐说,“心之所向,就去做吧,别管它合不合道理。” 和两兄弟商议好,他两个先去汴京城打探,秦书生一边等他们的消息,一边等华成峰来,扬了施即休的骨灰,再一起动身去汇合。 秦书生书信里虽然写的问华成峰要不要来,但是他笃定了华成峰一定会来。 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5) 凤灵岳又一次离开了蝴蝶谷,一步都没回头,上次走的时候还是漫天风雪,这次已经柳絮飞扬,凤灵岳仰头迎着那柳絮,瞪着个眼,若无其事。 她想自己也并没有和施即休有多深厚的感情,没必要为他伤心,不过就是从前小时候留下的一些记忆罢了,长大了重逢,也是一些无谓的勾连,这天底下也不会只有他一人,能容得下她的真面目,容得下她的诡计多端,而且他也没像她想的那样,怎么折腾都折腾不死,好像能兜得住她所有的手段,瞧,这不是就死了么。 从蝴蝶谷一直往北走,可以去到上京会宁府,凤灵岳要去找那班布师父,这天底下仿佛只有这一个归处了。 那年终究还是跟华成峰说了谎,那班布师父没死,被她送到女真部去了。 人要是死了,就啥都白玩了,就像天要下雨下雪,刮风打雷,你多伤心多难过也拦不住,活着的哪怕悲痛欲绝,哪怕哭瞎双眼,痛苦得肠穿肚烂,死了的也会慢慢腐朽,虫啃蚁噬,骨肉生蛆,最后化作泥尘。 谁人不朽?多情何用?生死面前,再看从前自己耍的那些小手段,极其可笑。凤灵岳就这么劝着自己,感觉好受多了。从前想以后,觉得只要逃离了丞相府的高墙大院,此后山高路远,四海为家,笑傲江湖,轻骑快马;现在想以后,嗯,只想着怎么让自己这一路上别那么难受,找到师父之后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中原好像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凤灵岳游游荡荡走了不知道多少天,也不知道转到了什么地方去,一身白衣已经弄得脏兮兮,脸上都有了泥。这一日走了没多久,便感觉好像被人盯上了,凤灵岳正愁着一腔的怒火无处发,索性不走了,找个空旷地坐了下来,等着人上门来寻衅。 一伙穿着暗红色劲装的汉子,持着各色兵器,朝着坐地不动的凤灵岳围了上来,一伙人好像没有个领头的,互相推搡了一会,才有一个矮个的被推了出来,跟凤灵岳说话,“你可是姓凤的?”那声音没什么底气。 凤灵岳不答话,那伙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距离凤灵岳也就剩下两三步的距离,凤灵岳突然开口,嗓子里好像有烟一样,滋滋地哑着,“是姓凤又如何?你们是姓蒋的,还是姓宋的?” 来人不答,互相对了对眼色,各样兵器一齐出手,朝着凤灵岳就招呼上来,凤灵岳腾地而起,抽出从施即休棺材板里带回来的那柄短剑来,把这些人当成了出气筒,那七八个人不是她对手,倒地了几人,伤了几个,七扭八拐地爬起来逃走了,凤灵岳在身后喊,“我在这等着你们搬救兵回来!要是不敢来,可是怂货!” 那几人觉得奇怪,这人难道不逃走?跌撞着赶紧跑回去搬救兵。 凤灵岳又坐了回去,四周是稀疏的高大树木,矿野无声,日头正当午,有点饿了。她盼着那些人再来,来几个厉害的,最好是能几招把她给杀了,她也不用费神费力了,到了地府,也好和娘亲交代,不是她不爱惜这条命,而是被奸人所害,然后,在地府里,总有机会能见着施即休了吧?他那样浑浑噩噩的人,杀人无数的,总不可能上天堂。 凤灵岳又想,她要是就这样死了,这天底下有谁会知道呢,也不会有人像秦书生给施即休办的丧仪一样来祭奠她,又有谁知道她曾经来过这人间一场?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伙人果然回来了,这回来了个领头的,对着凤灵岳观察了许久,与一旁的人交头接耳,互相点头,似在确认。 那领头的说,“兄弟们,拿活的!” 这次来的人果然比上一回的功夫厉害些,凤灵岳拎短剑,好像打得很畅快,从前和人斗武的时候,出一招,想十招,细细观察对方的路数,是刚的还是柔的,哪里强哪里弱,预计一下大约几招对方能露出破绽,但自从她打定了主意不要命之后,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只应付好眼下这一招就好了,他们说要活的,那可不一定由得他们,她偏要给他们个死的呢。 凤灵岳上下翻飞,迅疾灵活,一招不中,绝不恋战,抽剑便走,再来另一招,一伙人常被她逗得自己打自己,但对方人多势众,威压之下,凤灵岳不知觉地,竟然使出了施即休教的那三招,招式一出手,登时威力大增,对手方倒地一片,正觉得无胜算了的时候,那姑娘突然收了手,站在一圈人中间,扑簌簌地掉眼泪。 领头的惊愕了一瞬,他还是个怜香惜玉的?还不赶紧趁人之危,拿了个麻袋,呼地套在了凤灵岳头上,跟着几条麻绳上了身,凤灵岳被拖走了,心里还盘算着,这怎么搞的,越说别想他别想他,他怎么却越是止不住地往心里钻。 凤灵岳被人钳在马背上,颠簸了许久,头上一直蒙着麻袋,不知道是往什么地方去,嘴里被横绑着根布条,不能张嘴骂人,照她猜,这些人没准在送她回窑镇,能死回胥蒙山也好,胥蒙山毕竟也是施即休从小生长的地方,他若是灵魂回来探望,也该往那里去。 一日路上突然听着人说话,好像是迎面撞上了什么人,押着她那伙人厉声喝问,“看什么看!再看眼睛给你挖了去!” 对面好像有个青年男声刚“唔”了一声,赶紧就被另一人拦下了,另一人说,“算了,别和不相干的人争,咱们赶紧去办正事要紧。” 凤灵岳本能性地从马背上挺起了身子,嘴里呜呜呜地叫起来,那声音,竟然是华成峰。 但是对面的俩人并未意识到这个脏兮兮被蒙着头的人是她,像是急着赶路,并没再多说,那个青年男声又说,“是,师父!” 是弦月。 押着她的人一见她乱叫,一掌就劈在她后颈处,凤灵岳恍恍惚惚好像失去了意识,但是仍能听到那俩人的声音,仿佛悬浮在她的头顶,成峰说,“他若是真的死了,你就也当做是天帮你报了仇,从此这一章便揭过去吧。” 弦月说,“我知道了,师父,世事无常,冤冤相报,我往后不恨他了,死了就扯平了,我只是有点不信,他怎么会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呢。” 成峰又说,“去了就知道了,秦大哥不会拿这事骗我。” 凤灵岳听着那俩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凤灵岳迷迷糊糊地在心里说,“成峰,弦月,此生恐怕也不会再见了,若有来生,再与你们重新相识吧。” 华成峰与弦月继续往前赶路,那时候是申时初,俩人不多说话,一路往北,等到酉时,俩人住脚在一家小店,打算吃些东西,换匹马,夜里不停继续赶路。正吃着香喷喷的酱油烀肘子,弦月突然一拍桌子,左右坐的都吓了一跳,弦月扭着眉,“师父!” “你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下午的时候,我们遇上那一队玄雅堂的人,不知道是哪个舵的,你还记得咱们一说话,他们押着的那个人就叫了起来,但是好像嘴给堵住了,记得么?” “记得呀,怎么了?” “我这一下午,老觉得那个人熟啊,反复想,这才想起来,那很有可能是我姐!” 成峰俩眼往一块挤,“哪个姐?” “灵岳姐姐呀!” “你——你可看得准?”成峰大手覆在弦月的胳膊上,嘴里掉出一块肉来。 “不十分准,要是看得准,当时就看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脏衣服,头也被蒙住了,我也一半是猜的,她那鞋子,我仿佛见过。” 成峰起身就上马,“一半也不敢赌!快回去看看!”弦月也赶紧跟上来,店小二在身后喊着,“客官还没会账呢!怎么吃霸王餐吗!俩小王八羔子!给我站住!” 俩人还是没了影,忽听笃笃笃的声响,十几个铜板从远处飞来,带着劲力钉进了桌子沿上,小二摸摸发凉的后脑,这要是偏上个三寸,他就骨折了呀,用力扣了扣,那铜板钉得死死的,扣不下来。 凤灵岳被关进了一个小黑屋子里,转运几次,无日无夜,终于在一个地方彻底停了下来。 好在有人送饭,一天刚吃过想趴在角落里睡一会,门外传来动静,有人说,“领主回来了,叫把人提过去!”然后就听见开锁的声音,进来的人正是那日领头的,那人提溜着凤灵岳的臂膀,像拎着个小鸡子似的将她拎了出去。 凤灵岳被扔在一个大殿之中,眼前是高高的台阶,她伸着眼往上看,一男一女坐在高阶上的软椅中,男的坐在主人位上,不认识,穿得花里胡哨,像个金钱豹一样。 女的就是宋依稀,凤灵岳浅笑一声,“还真是姓宋的,今天给你机会,你来杀了我吧!” 宋依稀没答话,金钱豹范伯侍问,“你可看好了,是不是这个人?别到时候我给圣主送错了人。” 宋依稀先回了他,“是她没错,我跟她交过两次手。”又提高音量对凤灵岳说,“你这个丫头也真是能折腾,怎么惹了我们圣主不高兴?圣主叫不择手段要把你抓回去呢。” 凤灵岳回,“你们圣主阴阳怪气的,我哪知道怎么惹着他了。” 范伯侍接口,“我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呢,这也不难抓啊!看来这次是上天要送我奇功一件!”又望着宋依稀说,“自然,这次立了功,我也不会忘了提一提宋领主的功劳。” 宋依稀翻了个白眼,“得,我不稀罕那个,人也看准了,你抓紧给送回去吧,立功得趁早。” 范伯侍站起身从高阶上往下走,一脸的贱笑,“急什么,到了我手里,还跑了她不成?我看这姑娘长得乖巧可人,直接送走了有点可惜,我留下来玩两天再送去,也不迟。” 凤灵岳手虽然被绑在后背,脚却管用,蹭的一声跳起来,朝着那人腰间就飞过去一脚,被他躲开了,脸上的笑意更浓,凤灵岳道,“你要是想杀我,尽管来,我不躲,要是想欺负我,没门!大不了鱼死网破!” 范伯侍佯做叹息,“这世道怎么了?有点姿色的姑娘,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刚烈,不过不怕,我就喜欢你这样有点难度的。” 凤灵岳一旋身,又是一脚踢了上去,接招范伯侍,两人斗了起来,但凤灵岳毕竟两手被绑着,使不上力,光是用腿,哪里是范伯侍的对手。只走了七八个回合,凤灵岳的脚腕被范伯侍接住了,一反手,两指点在凤灵岳小腿三阴交穴上,腿上传来一阵麻痹之感,凤灵岳倒在地上,这下可好,四肢都没用了。 范伯侍跟俯身蹲在凤灵岳身边,伸着鼻子在她头脸处闻了闻,“瞧瞧,多好的姑娘,可惜馊了。”说着朝外边大喊一声,“虹婆,扛出去给我洗干净,送到我屋里去!” 门外进来一个老婆子,提溜着凤灵岳的两条腿,倒着就给背出去了,宋依稀在高阶上说,“我说范领主,圣主可是有令,要活的,你别立功不成,反而有了过!” 范伯侍朝着宋依稀挤眉弄眼,“放心吧,宋领主,我多少给她留一口气。”宋依稀听他说那话觉得恶心,不愿跟他多说,匆匆告辞走了。 凤灵岳手脚都麻着,动也动不了,只能受人摆布,被那个力气很大的婆子随便剥了剥,便丢进一大桶冷水中,因为无法借力,凤灵岳的头直接沉了底,呛了好几口冷水,她却想起之前在烟霞,那海水可比这冰冷刺骨多了,就在生死边缘,施即休把她托到了岸上。 突然又被那婆子把她的头给拎了出来,凤灵岳喘着气,那婆子便用那冷水,给凤灵岳整个人冲洗了好几遍,凤灵岳几次跌入水低,脑子也昏了,心底里却有一丝高兴,这回该是要死了吧。 但还是没死,再清醒的时候,她躺在一个宽大的床榻上,外面有喝酒划拳的声音,天黑了,她感觉自己全身滚烫,起了烧,贴身的一层衣衫是湿的,外层卷着一个大毯子。手绑着,腿脚也还是麻木的,动不了,要是能拖一些时间,也未必不可救,那把短剑还挂在她腰间,贴身放着,仿佛那短剑上,还留着施即休的气息,若是能动了,就可以隔断绳索逃出去,不用等着那流氓来糟蹋。 转念一想又觉得无所谓,人都要死了,皮肉要什么紧?没一会儿,范伯侍醉醺醺撞门而入,胸前的袍子敞着,露着肉,呼通一声坐到床边,掐着毯子的一个边,用力一抖,毯子就被抽了出来,凤灵岳滚了出来,范伯侍把手放在凤灵岳的腰间,“啧啧,这婆婆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怎么让美人就这么湿漉漉地呆着,别急,郎君来替你更衣啊,乖!” 凤灵岳一点力也使不上,勉强能说出一句话,“领主!求你一件事。” 范伯侍笑眯眯地俯身过来,一股酒气,“小娘子有什么事相求?可得好好求求我,也许有用呢!”语气里全是下流。 凤灵岳说,“待会你完事了,一刀把我杀了吧。” 范伯侍两只手往凤灵岳身上爬,“小娘子这是不想去圣主那里,舍不得我是吧?不怕,我就和圣主说你死了,你呀,就永远都在我榻上呆着可好?” 千钧一发,范伯侍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翻,叫一声都来不及,一个人影用膝盖压在了范伯侍后背上,压得他五脏差点从嘴里吐出来,气也来不及喘一口,那人两手夹住他的头,咯噔一声就扭断了脖子,死的时候眼睛望着自己的后背,走得干脆利落,真是便宜他了。 凤灵岳当时背对着床外侧,看不见这个人,只知道是有人救了她,那人一把将床帐子扯了下来,包裹住凤灵岳,将她扛在肩头,穿过窗飞奔而走。 身后传来火塘下属惨叫的声音。 那人穿着火塘人的衣裳,蒙着脸,看不出是谁。 话说华成峰和夏弦月,返回到与玄雅堂的人相遇的地方,再继续往前一路打探,打探出了这伙人的去向,并也知道了这是火塘分舵的人,有人看见那伙人把马背上的人放下来,摘了麻袋让她吃饭,描述了样貌,他们越发确信那就是凤灵岳,心里更加焦急,一路打听到了火塘分舵。 正打算夜里进去营救,忽然听见里面大乱,接着就看见一个火塘的人,扛着个白色的床帐子,飞奔了出去,身后另一群火塘的人追杀上来,成峰和弦月抓了人问,果然是凤灵岳被人抢走了,便赶紧也跟着那人的方向而去,但火塘人数太多,倾巢出动,俩人淹没在了那人堆里,火塘的人一见这两个外人,以为和那贼是一伙的,留下一伙动起手来,另一伙继续往前追。 原本这些人不该是师徒二人的对手,但是成峰忌惮他们的兵器,一点伤都不敢受,他们的毒药厉害,为了护着弦月,成峰被他们困住,朝着弦月喊,“你快去追你姐!打不过给我留记号,我稍后就来!” 弦月一咬牙,扭头走了,跟着那个扛着凤灵岳的人而去,成峰则被越来越多的火塘门众困住,斗在了一起,一时半会无法脱身。 凤灵岳被那人抗在肩上颠簸,逆着风大声问,“你是谁?放我下来!” 那人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只是跑,身后的喊声已经没有了,凤灵岳突然笑了,笑了两声又哭了,哭得前所未见的凶,哭了一会又开始狂笑,好像开心到了极点,卯足了劲,大声喊,“施即休!快放我下来!” 那人身躯一震,缓缓收了脚步,轻轻柔柔地将凤灵岳放了下来,凤灵岳一脸的鼻涕眼泪,还带着诡异的笑,仰头看着那人,他只露着一双眼,仿佛含情脉脉。 凤灵岳突然感觉自己手能动了,她都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给她解开的,她抖落了身上裹着的床帐子,伸出两只手臂,跳了起来,将自己挂在那人的脖颈上。那人也伸出手臂,将又烫又凉的凤灵岳紧紧地锁在怀里。 凤灵岳死死地抱着那人的脖子,生怕稍一松手他就走了、死了、不见了,隔着那层面纱,凤灵岳颤抖着嘴唇,扑在了那人的双唇之上,湿湿软软的气息,在两对唇齿间荡漾。 那吻似有还无,亦真亦幻,两个人亲的都是面纱,但是他们能感受到来自对方唇舌的柔软触感,能闻到对方口鼻间魅惑的气息,能听见对方的略带焦躁的喘息,丝丝悬挂在耳畔,灵岳说,“施即休,你如今是人是鬼?” 终于听见那人开口说话了,“怎么说?” “若是人,你跟我来,若是鬼,我随你去,从此不再分开了,好么?” 施即休再也按捺不住,扯掉了那层纱布,用力地回吻上去,一边还在含混地说,“好,谁要是想分开,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灵岳被即休吻得往后弯着腰,整个身体都在回应,这一刻地久天长。 突然施即休睁大了双眼,他的下嘴唇被人咬住了,“你干嘛咬我?” “罚你!” 施即休哇哇大叫,求着饶命,凤灵岳才松了口,“你不该罚?你死哪去了?还拿了具尸体来骗我!骗了我多少眼泪,我差点随你去了。” 即休再次搂紧了凤灵岳,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湿冷的头发,轻声安抚,“该罚该罚,你想怎么罚都行,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咬我也行,咳,我还以为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健忘又薄情,要是知道你这样,我早就来了!” 凤灵岳破涕为笑,抬起头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施即休的脸,突然又扑到他怀里,仿佛受了无尽委屈一般,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才抬头说,“以后你不许死在别人手里,要死只能死在我手里,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即休把嘴唇贴在灵岳的额角,“好好好,你不叫死,就不死,要死只能死在你手里,死在你手里千百遍,也愿意,好不好?” 凤灵岳哭了一会,即休又哄她道,“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暖和暖和?你看你这冻的,又发热了,这才刚见面,来日方长,先别急着咒我死呗。” 凤灵岳点头,眼里的泪就是流不尽,哭的时候也流,笑的时候也流,即休脱下那件火塘的外袍,披在了凤灵岳身上,又走到她身前矮下身,“跳上来!” 凤灵岳噌地跳到了施即休的背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咬了一下即休的右耳朵,即休大叫了一声,又自顾自地说,“该咬该咬,好歹给我留一半,别全咬掉了!” 夜风飒飒,凤灵岳趴在即休的背上,感觉到暖意,她的脸贴着他的颈窝,热乎乎的,即休迈着大步子往前走,突然问道,“小七小七,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灵岳往上蹭了一下,“我就知道是你!我会闻味儿,会量身高,还记得住趴在你背上的感觉。” 即休嘿嘿笑了。 灵岳闭着眼问他,“那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不是说了你不让我死就不许死的吗,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这句是刚刚才说的!” “我自己心里早就想好了的,你不让我死,我不能死!” 凤灵岳空出一只手扯着即休的耳朵,“认真说话!” “哎呦!别拽了!要扯掉了!这个故事可长,等你好了,我细细给你讲。” 凤灵岳就放开了他,又趴了下来,“好,我信你说话算数。” 即休又说,“我当然算数,就怕你不算数,你看你这又发烧了,我真怕你明早一觉醒来,今天说的话又忘了,我不是又白忙活了,小七,你这次别再忘了啊——”即休絮絮叨叨地说着,凤灵岳没再回话,即休听着她的呼吸均匀了起来,想是睡着了。 这一次是睡得真的安稳,她还做了梦,梦见一片花田,她就躺在花田中间晒太阳,脸上盖着花瓣,突然听见远处马蹄声,她坐起来,看见施即休骑着马,穿过花田间的小路,朝她飞奔而来。 第十五章 似醉又似酣,如花又如烟(6) 凤灵岳这一次烧得厉害,一身湿淋淋的中衣都给烧干了,即休带她去了医馆,请郎中给看了,开了方子,煎了药给灌下去了,但她一直没醒透,只是偶尔好似清醒了,叫两声,“即休,即休!”施即休赶紧过来握住她的手,应答道,“我在呢,在呢!”知道即休还在,她就又昏沉过去了。 郎中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前些日子有些悲伤过度,受了点刺激,饮食不调,加上冷水刺激,情绪大起大落,一时病倒了,也正常。 烧一点一点地退下去,但是偶有反复,吃东西只能吃一些寡淡的粥水,和青菜豆腐,倒是和施即休的口味一样了。在外面时间久了太危险,于是也不等凤灵岳好全了,施即休买了一辆马车,车里铺得柔软,让她在上面躺着,赶着车就走了。 马车行得慢,一路上晃晃悠悠。灵岳在车里好好睡了个长长的觉,只是不时仍要起身唤两句即休,听见他一直有回音,便躺下来继续睡。 不知道了什么地方,即休把她从车上抱下来。 等到凤灵岳彻底清醒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她躺在一个柔软的窄榻上,晨光洒进来,温和不耀眼,鼻子里闻着都是草木清香,那香气从鼻孔里直往上穿透了天灵盖,让人心里觉得很舒爽。 凤灵岳缓缓起身,穿上鞋子,打量着这个小屋,布置得简单雅致,窗口没有窗纸糊着,是爬着的绿色藤蔓,门上吊着个竹帘,凤灵岳走出去,旁边还有几间小屋,都是一样的风格,穿过两间,出去是个小院,篱笆矮墙根上一圈不知名的紫色花丛,开得正好,不远处一汪静静的潭水,碧波荡漾。 一切都安静祥和,仿佛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十年百年一样,任世事如何变化,它就那样静默地岿然不动。 只少了一样,灵岳前前后后地找,找不见施即休的身影,她不禁有点怀疑,难道前些日的经历,都是一场梦?她心里有点慌,这地方哪都看不出施即休的痕迹,她急了,喊起来,“施即休!你在哪?” 然后听见高山深处传来了一句回音,“我在呢!这就来!”有些不真切。 一瞬,即休从潭水对岸的丛林里闪身出来,像一只鸿雁,脚底轻轻点过潭水,踏着涟漪落在了灵岳面前,搁下了手里的果子,菜,热乎乎的浆子和点心。他看凤灵岳的眼睛有点湿,突然就有些慌神,赶紧问,“小七,怎么了怎么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凤灵岳低了下头,再抬起时,眼里一片迷茫,“施偌哥哥,你回来了。” 施即休眼里炸了一声雷,她这神态,不大妙啊,伸手握住小七双臂,“小七,告诉我,你在哪?” 凤灵岳眼神疑惑,“在哪?我怎么知道这是哪?这不是你带我来的么?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我想我娘了。” 即休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心里暗叫了一声完蛋,“小七我问你,认识秦书生吗?” 小七挠挠头,“秦书生?是大哥哥的朋友吗?” 即休又问,“记得那天晚上我救你的事情吗?” “你什么时候救我了,施偌哥哥,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小七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她伸手指着那些吃的,“我饿了,施偌哥哥,你这吃的能给我点吗?” 即休心里一片哇凉,小七的神态好像又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而且她饿了。 施即休强压心里的愁苦,“来,吃吧吃吧,吃饱了再说吧!哎!”叹着气,把那些吃的都掏了出来,一样样摆在了小七面前,小七并不理他,坐下来专心扫荡了一遍。 一个上午,小七都是这个状态,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些小孩子的玩意,即休想碰她一下,她要么就躲开,要么就生气地说即休好奇怪,中午又吃了些果子,小七说她困了,要去睡觉,说着就往屋里走,即休有气无力地应答着,“哦,好吧,你去吧。” 小七进屋了,施即休垂头丧气地去了潭边,蹲在水边一脸的愁苦,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丢着石头,额顶的头发都要被他磨秃了,自言自语,“天爷呀,我这命咋这么苦!这一口蜜一口毒的,是要喂死我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背上扑上来一个人,他竟没发觉有人走近,刚要反抗,突然冲进鼻子里的味道告诉他来人是小七,纵使她此刻就像个孩子一样傻不愣登,也没法,她出什么招就得接什么招,他被那力道冲的两只脚踩进了水里,鞋袜袍都湿了,却不恼,还笑问他,“小七!你要玩什么?我陪你玩呀!” 八九岁的小孩子,不就只知道吃喝玩么。 小七却不回答,从即休背后探出头来,往施即休的脸上狠狠嘬了一口,然后哈哈大笑,即休又惊又喜,转过身抱着小七,她没跑,眼神清澈,“小七!你好啦!” 小七搂住即休的脖子,笑盈盈地问他,“什么好了?又有什么坏了吗?” 即休盯着小七的眼神,见她一瞬间变成蒙昧无知,一瞬间又变成晶莹剔透,然后又开始哈哈笑,即休突然反应过来,这时小七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就跑,即休紧赶了两步,从背后抓住了她,扣在自己怀里,佯怒道,“原来你是假装的!你骗我的对不对?” 小七又挣脱掉了,即休哪会用死力气扣着她呢,小七一边跑一边笑,“谁让你不告诉我一声就跑了,不该治你一下?”捉弄了施即休,可以开心好几天。 即休在身后追赶,“好啊你!你看了我一上午的笑话,这不公平!我要报复回来,你站住!” 俩人一路追打,即休终于把小七揽住了,小七笑得直不起腰,却还想跑,即休商量着,“小七,别跑了,让我抱一抱,我好想你呀。” 小七突然觉得一股暖意窜过胸口,鼻子有点酸,即休当是也和她一样,曾那样强烈地思念过对方,她不再挣扎,整个人服帖地靠在施即休的胸膛,再又踮起脚,轻轻地触碰了即休的嘴唇,这投怀送抱的架势,施即休真是有些扛不住了。 即休说,“小七,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像从前一样,老是让我空欢喜一场。” “以后不会了,你再跟我说什么,我全都记得住,再也不会忘。”小七少有的认真模样。 “当真?过些日子我带你再去找欧阳掌门给看一看,还有墨师父,他们都说你心口里有瘀血,要是不排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忘了我!” “真不会了,你别怕,血我都吐出去了。” “真的呀?什么时候的事?”施即休喜道。 小七拿拳头捶着即休,“还不就前些天,在蝴蝶谷,吐在你的棺材板上。” “对不起呀小七,因为我死,害得你伤心。” 小七两手臂抱着即休的一条胳膊,紧紧地黏住,一边说一边往院里走,“那也正好救了我的命呢!往后,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就怕你到时候受不了我天天捉弄算计你,自己偷着跑了。” “不可能!没有你这小精怪天天算计我,我恐怕早早地要耳聋眼花,脑袋要锈掉半个,手脚也不听使唤;就得要你这么一个天天与我勾心斗角,谋划算计,可保我耳聪目明,长命百岁!” 小七开心地笑了,转瞬神色突然静下来,“那一回,我想起来很多事,缭花台和符江观你还记得吗?” 即休正色道,“我当然记得,为什么叫想起来?难道你曾经忘记了这一段?” 小七压着两个嘴角点头,有点委屈的模样,“那时候年纪小,接受不了娘走了的事,是道长帮了忙,给了一颗药丸,以至于这件事好些年我都不记得真切,只记得一些模糊的影像,有时候分不清楚是那个人杀了娘还是你杀了我娘,所以没来由就对你恨之入骨,糊涂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事情发生之前的一两年,那是少有的好时光,那时候娘还在——”说着就静静地留下来两行泪,挂在下巴上。 即休赶紧又把她抱住,拍着她的后背,“都怪我都怪我!总归是我来得晚了些,若要早些……”即休没有再说下去,一转话锋,“夫人临走的时候,还托我照顾你,哎,我该早些来找你,早些来陪着你,是我没做到我对夫人的承诺,我该恨,该杀,不过还要谢你手下留情,要不然今日,我哪来这个福分!” 小七本来要伤心的,但也不知怎么地,一听即休说话,就开心起来,一开心,就忍不住要对着施即休搂着脖子又抱又亲,“如今都好了,还好你没死,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也活不长了。” “呸呸呸!别说这傻话!往后我再也不死了,好不好?”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呢。” 即休端正了神色,“小七,你坐好。”即休让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椅上,凤灵岳不明就里,说就说,怎么还要坐好?即休坐在对面,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这事真的长,你坐好,喝点水,我慢慢跟你说。这事情跟夫人有关系。” 小七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即休握住她手,叫她安心,“夫人从前待我很好,我从小没见过自己的爹娘,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在胥蒙山,没饿死也就是了,十四岁下山去了太师府,那时候我就见过你,你才两三岁的样子,夫人抱在手里,还朝着我笑,那时候我做太师的护卫首领兼武教头,大夫人和旁的夫人都不太看得起我们这样的人,一没门第二没教养的,但是夫人不一样,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我留一些,逢年过节还帮我裁剪新衣,尤其是受了容正言欺负的时候,要不是夫人帮我几次,当年可能就被容正言给搞死了,我对夫人也很感激,夫人若有些不太方便在府里办的事情,会托我去办。” “她出事前两年左右的时间,有一次私底下叫了我,让我出去办差的时候,顺道打探一下,江湖上有没有一个叫陈慈悲的。”即休感觉到小七的手出了汗,连忙又抓紧一点,“要是有,看看他在干什么,怎么样,过的好不好,要是没有,就打听打听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小七突然问,“你没问问她,打听他干什么?” “咳,我那时候做护卫的,生怕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太师叫我办什么差,我从不多问一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了,更何况夫人?我什么也没问,就去了,那次差事办的快,我就找了几个朋友打探陈慈悲,不问倒是好,一问吓一跳,那时候神农教已经规模很大了,人人都知道他,我打探了他的行踪,他那时候在五台山,我就赶过去的时候,陈教主不知为什么看上了人家的青铜鼎,简直就是巧取豪夺,坑蒙拐骗,威逼利诱,把那鼎骗走了,五台山的方丈气得吐血却没有办法,我没敢靠得太近,我能感觉到,陈教主那时候的功夫已经十分高超了,就算是今天的我,站在当年的陈教主面前,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回去我就报告夫人,介绍了神农教及其行事作风,夫人很是恼怒,说,‘没想到他竟然变成了这样!欺良压善,禽兽不如!’我又报告了陈教主腿上的残疾,描述了他拄着拐走路的样子,夫人竟然要掉下眼泪来,说,‘想必他也是十分不容易,哎,算了,人还活着就挺好,腿断了,不打紧。’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跟陈教主有关的事情了。” “又过了一两年,家里来了个人,便是那第三庄的季庄主,夫人有一天找我,让我给季庄主送个信,约他见个面,一定要注意隐蔽,我自信没有在这个过程中透露过不该透露的消息给不该知道的人,但是太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小七说,“一定是季庄主自己面色不沉稳露出了马脚。” “也未必是。”即休摇摇头,“或许是夫人自己身边的人出了问题,夫人回去后在我走之前,把她身边好多下人都打发了,其实后来我在蝴蝶谷,又仔细地想过这件事,那时候想起,太师对夫人其实是有疑心的,当时有很多蛛丝马迹,只是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这些。” “什么疑心?” “府里一直有流言,说夫人在嫁给太师之前,与一位江湖人士牵扯不清,这事情一度成为大夫人打压夫人的把柄,太师甚至也派人去查探过,但是或许是没查出什么切确的事情,或许是……被夫人压下来了……那还是在我来之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派何人去查探?” “我来太师府之前,太师府里的护卫首领就是郑经,你可还记得他?” 凤灵岳错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节,她摇摇头,即休接着说,“他无意中跟我提过一嘴,但是他觉得这是太师和夫人的私事,所以说得并不详细。该是那次查探之后,太师对夫人就消除了一些疑心,但是后院的太太婆子们还是没止住私底下传这些话,以至于后来季庄主来的时候表现太明显,太师才又重新起了疑心,以为季庄主便是夫人从前那位相好的,等到夫人让我给他送信约他见面,太师就基本上确信了,他甚至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不是他亲生的。” 凤灵岳突然心里一阵发凉,如果他真的这样怀疑过,那过去那些年很多事就解释得通了。 “所以他才会特意把我支出去,让丁佑去杀夫人,并且下令把你也一并——斩草除根——” 凤灵岳冷笑一声,“我小的时候以为,只是那个姓丁的与我母亲或者季庄主有什么死仇,他才来杀人的,后来我才知道,姓丁的是受我父亲指示来杀人,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那天,是想把我也一起杀掉的,他真是狠绝了!”凤灵岳脸色如冰霜。 即休又握了握她的手,“天可怜,你还在,那天的事你都想起来了,到了道观之后,我照夫人的指示接来了小姨,还造了个丁佑让他回去复命,你可知道,为何小姨能装扮得跟夫人一模一样?那个丁佑又是哪里来的?” 凤灵岳摇头,即休说,“那都是夫人的手段,你呀,也是随了她,总有些神神秘秘的本事,那高超的易容术,便是陈教主当年传给她的。你还记得上次在烟霞,陈教主拿来要跟你交换的假的华成峰吗?” 灵岳突然坐直了,她那时候就觉得看着那个成峰很奇怪,不是看见了那个易容的华成峰觉得奇怪,而是那逼真的感觉,就好像她明明知道那个不是华成峰,但是就是挑不出来破绽的感觉,在她十岁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了,就是第一次看这易装的小姨,她明明知道娘死了,可是就是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她面前,挑不出任何破绽,“所以那个施即休的尸身?” 即休点头。 “可是他为什么要帮你如此的大费周章?” 即休长久的不语,小七脑子里反复猜测,狐疑地问,“你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即休摇头,把自己的椅子挪近了一步,和小七两个膝盖头贴在一起,左手握住她的两只手,右手覆在她的颈后,一字一顿地说,“是因为你。” 要不是即休早有准备,就被凤灵岳跳走了,她嘴里叫着,“跟我有什么关系?”想跳脚,却被即休按住了,“不论真假,这事还没有定数,你且听听,不要急,不要躁。”凤灵岳还没反应过来即休要干什么,就被这句话灌进了耳朵,“墨师父、季庄主和陈教主,三个人都说,你和陈教主年轻时候长得很像,都认为你其实是陈教主的孩子。” 听到的一瞬间,凤灵岳觉得有些迷糊,天昏地转,但是只一刹那,就好了,她神色如常地笑笑,“我不信,扯淡!要是有这事,我娘会不告诉我?他又怎么会让他手下那些人杀我?” “我也觉得很扯淡,但是陈教主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帮了我,太师出十万两银子,让陈教主要我的命,那天你昏迷之后,我就从蝴蝶谷来了这里,当年夫人临终之前,曾经交给我一把刀,让我把那刀有朝一日转交给你,但是回府没多久,你就跟你师父走了,我也出了那件事,这刀就耽误下来,后来我住在蝴蝶谷,发现了这个地方,就把刀藏在这山下水潭中,当时还想着找机会给你的,但是后来给忘了——” 小七对是谁的闺女那件事没什么感觉,觉得他们纯属是无事生非,但是对这件事倒是更上心,伸出手,“我娘留给我的?你怎么不早说?刀呢?” “哎,别提了,我那天来这里,刚把刀挖出来,就被墨师父给劫了,墨师父功夫很厉害,我后来琢磨了许久,到现在大概想出来对墨师父招式的破解之法了——” 小七掐了一下即休的脸,“施即休,跑题了!” 即休讪笑,“哦哦,被墨师父绑着去见了陈教主,陈教主也向我详细打听了夫人当年叫我打探他的情形,和夫人临走前后的事情,我都招了,他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还是要抓我去交给太师府,我与他比划了几招,那刀在过招的过程中毁掉啦——” 小七震惊,“你居然给毁了?那是我娘——” “别急别急,夫人要留给你的不是那把刀,那刀只是个伪装,断了的刀身里,藏着一把剑,陈教主说,叫形意剑。” “形意剑?”凤灵岳感觉听过这个名字,正在苦苦思索,施即休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凤灵岳还没回过神,施即休又跑回来了,全身湿透,递上来那把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剑,凤灵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那剑只有剑身,没有剑鞘,灵岳把它端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仔细观看,那剑身仿佛会发光一样,一转,便是一道暗光,要是盯着剑身看,初始有眩晕之感,之后就好像被吸引进入一个奇幻的世界,那里面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景色物件,只有无穷无尽的光暗交错,阴影流线,看不出任何道道,但是心里有异样的感受,一时说不出上来。 凤灵岳一抬头,看见湿淋淋的施即休,和即将落下的太阳,便把剑放在一旁,拉着施即休回了屋,嘴里埋怨着说他是个傻蛋,下水不知道把衣裳先脱下来吗? 让他除了湿衣裳,拿了张大被子,把他裹了起来,看着很好笑,小七说,“你把形意剑带回来给我,我也给你一把剑,还好我拿回来了,否则怕是要被秦书生给烧了。” 小七说着抽出了那柄短剑,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双剑,在烟霞毁了一把,即休从被子里伸出手,迅疾地就抢了过来,“这把剑没丢了,真不容易。” “是呀,好悬丢在那个流氓那,还好我贴身放着。你要吗?” “当然要!我再也不会丢了它,我也贴身放着,就好像揣着你一样。” 两人正对着呵呵傻笑,门外传来声音,“刘三郎在吗?” 凤灵岳低着音量问,“刘三郎是谁?” 即休竖起一根手指,“嘘,是我。” 跟着对门外喊,“啊,在呢,是吴师傅吧?你把东西搁院里就行了!” 灵岳问,“什么东西?” “吃的。” 灵岳说,“你缓一缓,换上干衣服,我刚好饿了,咱们去吃!”说着便出去了,院里桌上摆着几个食盒,灵岳把他们一一打开,有施即休爱吃的青菜豆腐,也有她爱吃的烧红肉,还有两小提清酒,摆置好,灵岳朝着屋里喊,“刘三郎!好了吗?来吃饭!” 即休从屋里出来,换上了他从前最爱穿的淡绿色,灵岳看着很是欣喜,俩人坐下吃饭,灵岳问,“吴师傅天天都送饭过来吗?” “对呀,我跟他先定了一年的饭,吃完了这一年,再给他明年的钱。” “一年?我们在这住这么久吗?”灵岳没想过这个问题。 “一年还久吗?我想和你在这天长地久的住下去呢!你看,这菜地我都垦出来了,现在刚好时节合适,左边种菜,右边种麦,山脚下种茶,回头再养些鸡鸭,潭里有鱼,林中有野味——”即休突然停住嚼着菜的口,“不好意思啊,小七,还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就自作主张了——” 凤灵岳神色有些淡,垂着眉眼,“咳!我哪敢觊觎那么多,这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 即休突然急了,“难道你不想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凤灵岳苦笑着摇了摇头,“墨师父煞费苦心地给我讲过我娘和姓陈的之间的往事,你看我娘多苦,死得多惨——” 即休看着小七悲从中来的模样,赶紧打断她,“小七,你别伤心,要不——要不就先不长相厮守,就先厮守,两个月?你看可行?”施即休伸出两根手指。 即休总是有本事逗笑她,这么一说,小七就转悲为喜了,天再苛刻,也不会两个月都不给她,噗嗤一乐,接着吃饭,“好,就先厮守两个月,但是刘三郎你这个吃法,你有多少钱够吃的啊?你得提前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数,什么时候就要开始省吃俭用,勤俭持家了?” 即休大咧咧一笑,“咳!这个你还用担心吗?三五年的没问题,我早攒下了钱!你放心吃!” 吃过了饭,俩人坐在谭水边的石头块上,静静地听着波声,小七突然拍了一下施即休的大腿,给即休吓了一跳,“我突然想起来了,形意剑,你不知道吗?” “呦你吓死我了!我不知道,但陈教主认识这把剑。” “上摇仙,知道吗?” 即休蹙着眉,“上摇仙是……我师祖!你怎么知道的?” “这把剑就是你师祖的剑,我听季庄主讲的。我去蝴蝶谷之前,去了一趟第三庄,去询问我娘亲受创之前,和季庄主说过什么话,但是细情没太打探,这形意剑和姓陈的,姓季的,我娘都有关系,当时没在意,并不知牵连这么多,哎!要是当时多问几句就好了!” “师祖我了解的不多,我师父没提过,还告诉你个有趣的事呢,陈教主和我师父居然是师兄弟呀,照道理我该叫他一声师叔呢!” “切,这有什么新鲜的,这个事季庄主和我说过啦。” “哦”,即休静了一会,“小七!” “啥事?” “你看咱俩这缘分恐怕是跑也跑不掉,你当太师府小姐的时候,我当太师府的护卫,等你当陈教主的闺女了,我又成了他师侄,你说这不是天作之合吗!” 即休还在眉飞色舞,却没料到被凤灵岳扭住了胳膊狠狠地掐了一下,“谁要给他当闺女了?你看我和他长得像吗?” 即休龇牙咧嘴,赶紧摇头,“不像不像,我错了,小七你快放手,好疼啊!我就是假设一下,我是说咱两个有缘分!” 凤灵岳放了手,还帮他揉了揉,即休这才好点了,凤灵岳说,“你接着说,那时候还没说完。” “哦,然后就是陈教主不知哪里找来了那么个人,给他易容成我的样子,就拉着去汴京城了,他放我走的时候,让我把这把剑带回来,还对我说,‘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孩子,她一定是姜儿亲生的,我对姜儿有愧,放你一命,从此太师府以为你死了,你可以自由的活着,别再叫人抓住就行,这是我给你开的价,你替我去还债,照顾好她,让姜儿泉下欣慰。’” 小七撇着嘴,“他可真够能操心的,我问你,你是为了替他还债吗?” 即休一把将小七揽进怀里,“胡说八道!我才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你答应过我娘你会照顾我吗?” “自然也不是!” “那你为了什么?” “我……”即休把嘴唇贴在凤灵岳的眼角,“我是为了我自己呀!为了我自己长命百岁,开心快活!” 小七这才笑了。 夜幕缓缓地关上了青天,星星悬在潭水对岸,与碧波相接,山林里传来夜莺的长鸣,婉转悠扬,好像天荒了,地也老了,只有人,此刻婵娟。 第十六章 从来风花雪月,只向闲散人家(1) 章前诗: 看倦恩怨厮杀,抛却富庶繁华; 藏刀南山之下,余生煮酒烹茶。 闲云野鹤白马,一醉咫尺天涯; 从来风花雪月,只向闲散人家。 山中悠闲,万事无忌,晚上总要闲扯到几乎天明才睡觉,白天要睡到日正当中才起床,能说的话都说了一遍,也终于说到了凤灵岳和施即休都不太想谈的那个话题。 那天即休在切菜,凤灵岳在端详她的形意剑,即休好似无意地一问,“小七,你……你有没有给成峰许过什么承诺?” 凤灵岳想了几个剑招,是当时墨良辰教她的,试着比划了几下,装作不经意地答,“没有啊!许什么?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即休也若无其事地继续切,“老秦说,他对你有情义。虽然许久不见,但是他总要找你的,可……可该怎么办?” “怎么又是老秦说的?你怎么看?” “我看不见别人,只看得见自己对你的情义,老秦看得比我清楚。” “那能怎么办?要是有一天见着他,我就告诉他,我们跟他还是好兄弟啊。” 即休刀下的一根萝卜都要剁成泥了,还在切,“嗯咳,只怕他不肯跟我们做兄弟了,这事也不能叫你一个女人家扛着,到时候……我求他原谅,他要怪就来怪我!” 小七收了剑,把剑倒背在身后,走过来,“你求他干什么?你做错什么事了?他凭什么要怪你?” “我这不是……抢了你吗。” “这怎么叫抢?我又不是个物件,我自己想做什么,谁有资格拦着我?” 那刀剁着菜板的声音更加嘈嘈切切起来,即休一直装模作样地清嗓子,“嗯——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问你……你心里要是没有他……我这不是就理直气壮点么……” “我心里要是有他呢?”小七瞪着个眼,她刚刚听见施即休说抢了她这话,就有点火,想气一气施即休,哪知道施即休是个十分小气的。 即休突然停了刀,抬起眼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愤怨,“你心里有他?那我怎么算?” “你怎么算?不是说好了这两个月跟你厮守,我过两个月再去找他呗!” 即休突然把那切菜刀一摔,刀尖穿透了菜板,一板子的萝卜糊糊四处飞溅,即休厉声厉色,“那你还等什么两个月!”转身就回屋了。 凤灵岳这下闯了祸,她没想到即休生这么大的气,赶紧跟着进去,“施即休!干嘛脸色这么难看,我就是开个玩笑……” 即休冷冷地说了一句,“这事没有开玩笑的。”一下午,即休都不和小七说话,小七找了几次机会想跟他说,都被他冷脸挡开了,碰了几次壁,小七也不轻易尝试了,远远看施即休的脸色,像个冰块一样。 黄昏时分,施即休气鼓鼓地歪在躺椅上,闭着眼,心里却静不下来,小七蹑手蹑脚凑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脸轻声说,“即休哥哥睡着了吗?” 即休不理,脸别到另外一边,但是余光看见小七好像在那憋什么主意,正要绷不住了转过脸来,那小七却扑上来骑在他腿上,上半身整个贴在即休胸膛,细藕一样的手臂牢牢地勾住即休的脖子,嘟着嘴就往即休脸上凑。 即休明白了这是啥意思,便故意伸着脖子不让她够着。 “即休哥哥别生气了,我那就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除了你还有谁啊?再半个旁人也没有,天天待在一起,心里头想的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这话说得中听,即休的脖子软了些,头稍微低了点,小七靠得更紧,“还生气吗?” 即休只得缴械投降。 ********************************** 华成峰不禁念叨。 夏弦月那日跟在这俩人身后,由于即休跑得快,一路上又换了好几件衣裳,导致夏弦月摸错了好几个地方,华成峰脱身之后,跟着弦月的记号,也跑错了好几个地方,因而耽误了几天,师徒俩终于在玉鸯潭下边的山脚会面了,华成峰怒其不争地对弦月叹着气,“折腾你师父没个够,这地方准吗?再耽误下去,怕是只能给你姐收尸了。” 弦月缩着脖子受着成峰的训,“叫不太准,但是他们确实往这个方向是没错的,旁边都摸过了,这地方份大。” “走吧,那便上去看看。” 刚巧碰上了往山上送菜的吴师傅,成峰便跟他打听,“大哥,这山上有人吗?” “有啊?”吴师傅的扁担有节奏地悠荡着,“我这不是天天往山里送饭吗。” “是什么样的人啊?”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吴师傅压低了声,“不像是正经夫妻俩,像是私奔出来的!” 成峰想,那大概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顺嘴又问了一句,“那男女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吴师傅说,“男的叫刘三郎,女的叫什么小去还是小来的,就听过一嘴。”成峰心说果然不是,跟弦月说,“要不算了吧,这一听就不是你姐啊。” 弦月也郁闷,冒着蒙问了一句,“师傅,你可见过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弦月用手比着自己胸口的位置,“薄皮薄脸的,身形很小——”吴师傅打断道,“那个叫小去的姑娘不就是那样么?清汤寡水的,看不出什么好!”吴师傅摇摇头。 师徒俩对视一眼,突然蹭蹭地大步跑起来,把吴师傅抛在了身后,吴师傅竖了竖大拇指,“原来还是高人!” 这山没有路,师徒俩踩着高草矮树往上跑,起起落落,弦月眼尖,突然指着前方说,“师父,有房屋!” 成峰顺着弦月指的方向望去,那房间只在他眼前一闪,就听见嗤的一声响,右腿上传来剧痛,成峰倒在地上,弦月赶紧蹲下去看,成峰腿上扎着一个中型的捕兽器,几根钢牙牢牢地扎在成峰小腿的肉里,钉在骨头上,成峰头上渗出一层细密密的汗珠,咧着嘴,“没想到栽在这了!” 两人蹲坐在草窝里,弦月用手拉那捕兽器的两边,想把那捕兽器掰开,用了很大力,但是那家伙纹丝不动,弦月起身,想换个方向再试,谁料到他一站起来就不动了,成峰说,“好徒弟,师父腿要断了,你赶紧的,楞什么呢?” 弦月低头,“师父,你快来看,那是不是灵岳姐姐?” 弦月强行将成峰拉拽起来,成峰忍着腿上的剧痛,力气全落在左腿和弦月身上,隔着那许多草木,两人看见那草屋前,站着一个女子,手上正在倒腾着什么,太远了看不清,成峰心里一阵激动,“看身形是她!” 突然,草屋里又出来一个个子高些的男人,那人径直走到女子身后,从背后将那女子抱住了。 无尽温柔缱绻。 成峰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几倍,已经忘记了腿上的捕兽夹子,一时间胸腔充满了愤怒,“这他妈的是什么人?老子杀了他去!”刚一抬脚,才又被那疼痛拉回现实,赶紧低头先把这夹子掰下去是正经事,弦月却不让他低头,又把他拉起来,成峰忍着痛站直了望过去,那女子竟转身和那男的亲在了一起,成峰全身发抖,直到弦月大叫一声,“师父,我手要被你捏断了!”成峰才发觉自己的手死命攥着弦月的手臂。 之后那女子便离开那男子的怀抱,俩人勾着手依依不舍好一会,那女子离开小院,从另外一个方向下山去了。 原来施即休和小七昨夜在玉鸯潭水里泡了半宿冷泉,年轻人仗着自己会发热,不管不顾,好一场鸳鸯戏水,直折腾了大半夜,到今早上起来的时候,施即休就发烧了,又咳又喘,四肢无力,腰膝酸软,上回买的药都吃完了,小七便要下山去给施即休抓药,即休拦不住,小七将形意剑用布包了,背在背上,即休从屋里出来,从背后抱住小七,低着头跟她耳语,“你就在镇子里买,能买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去旁的地方。” “知道啦,我带着剑呢,你怕什么?当我那么好欺负的吗?”小七说着转过身。 即休又说,“天黑之前必须回来,买不到也要回来,有人找你搭讪,不要和人说话,要是被人骗了钱,骗了就骗了,咱们有的是!有人受危受难,你也不要拔剑相助,一定顾好自己——” 小七跳起来嘟着嘴堵住他的喋喋不休,缠了好一会,“都知道了,这样你能闭嘴了么?” 即休一笑,小七转过身走,即休又用他的长手指缠绵了好一会才放开,即休懒洋洋的,浑身不自在,转头回了后屋。 成峰嘴里一直在骂骂咧咧,腿上又疼得难忍,血流进靴子里,红了净袜,师徒俩跌坐在地上齐心合力,靠着心里的一股愤怒,硬是徒手将那捕兽夹子掰成了两半,顾不得包扎伤口,俩人抬腿往那草屋飞奔而去。 快四月了,阳光温暖,师徒俩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满目仇恨地出现在那小院的门口,施即休即便是在昏沉之中,也听到了有人来的动静,披了件薄衣就赶了出来。 六目相对的时刻,三人都是充满了震惊,只知道楞呆呆地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 “成峰?” “怪大哥?” 弦月说,“怎么是你??” 成峰脑子里一片混乱,“你没死?” 即休看着成峰的腿上鲜血直流,赶紧上前,半蹲在成峰腿前查看伤口,“成峰,你这腿怎么了?”左右翻看着,自言自语,“这是被猎人的夹子夹到了啊。” 此刻成峰眼里闪过一阵冰霜,他的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开始整理这件事,施即休没死,刚刚跟凤灵岳亲亲抱抱的人,就是他。 清醒,却混沌。 醒在亲眼所见,没有一点多余的解释空间,混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局面。 成峰突然觉得腹部像受了人重击一样抽着筋地痛,他不由得弯下腰,一手死死地抓住施即休的手腕,即休没有挣,抬眼看着他,成峰形容有点恐怖,他咬着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休愣了一下,起了身,对弦月说,“先把成峰扶进去吧,伤口挺深,进屋包扎一下,喝口水再说话。” 弦月也是一脸的愤怒和不解,成峰手上使劲推,呈现出一种无法控制的抗拒,他不想让施即休再碰他一分一毫,语意里也如同裹着暴风冰雹,“不用,就这么说,流着血让我能清醒些。” 即休站了起来,掩着口鼻,咳了两声,“成峰,这事说来话长,等讲完你血都要流干了,先进来吧。” 即休有些乞求的意味,伸手来拉华成峰,弦月看着华成峰的腿,咬咬牙,推了推师父,让他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即休转身进屋去拿扎布。 成峰已经疼得麻木了,他看着那篱笆小院,左右的青苗绿油油,仿佛刚种下来没几天,晾衣杆上晾着从前灵岳常穿着的那件衣衫,随着山风摆荡,好像那人就在身边一样的感觉,成峰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温柔,一时愤怒,一时羞耻。 即休抱着个盒子出来,弦月瞪了他一眼,接过那盒子,“我来吧。”说着便蹲在地上,撕开成峰的裤管,将那血肉仔细擦拭了,再帮他包扎起来。施即休脸无血色地在一旁有些拘谨地站着,三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快包完了,成峰抬头看着施即休,哑着嗓开口,“施大哥,你假死,你连秦大哥都骗过去了,为什么?” 即休脸上闪过一丝愧疚,“这……成峰,不是我有意为之,是凑巧,并不是要骗你们。” “啊,”成峰竟有点不受控制地要信他的话,语气竟也柔和了些,“你……没死,也……很好。” 即休没说话,成峰又说,“刚才下山那个人,是……是灵岳吧?”成峰这句不仅柔和,而且有些虚弱,真希望他说不是,谁料施即休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是她。” 成峰脑子好像卡住了,弦月的手也卡住了,最后一个结,怎么也打不上,成峰说了一句,“她……还好吧?没什么危险了吧?” “挺……挺好。” 成峰一只手肘拄在小桌上,用手捂住了嘴,好一会,才说,“弦月,回避一下,我和施大哥说几句话。” 弦月终于打好了那个结,眼睛里满是不忿,将那放扎布的盒子重重地摔在小桌上,一拎袍子,转身出去了,往凤灵岳刚刚消失的方向去,站在那个路口,双手抱着臂膀,一闭眼,两行泪淌了下来。 成峰挠挠头,挠挠脸,“施大哥,你怎么跟灵岳在一起?我刚刚看见……” 施即休听他适才问那人是不是灵岳,就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这送命题该特么的怎么答,“额……我……她……她前些时候……不是遭了神农教的人袭击么,我……我碰巧赶上把她……救……”施即休支支吾吾,欲盖弥彰,此地无银。 成峰突然红了眼圈,用手一拍桌子,陡然大声起来,“我是说你刚才为什么抱了她!亲了她!” 即休吓得全身一抖,“成峰,你先别激动……” 华成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施即休逼近过来,施即休竟然步步后退,成峰红着眼,喊道,“你辩解呀!为什么不辩解?那你就是承认了?可是你勉强于她?” 即休伸出手臂,抵在成峰肩膀上,再不拦一拦,华成峰要上他的脸,即休有点慌,“成峰,你……我没有勉强于她,她自己愿意的——”这不是火上浇油么,华成峰挥起一拳,施即休没躲,生生受了,那一拳砸在即休眼眶上,顿时乌青一片。 即休被打得弯着腰,捂着脸,本来就昏昏沉沉的脑袋,此刻就像塞满了浆糊,成峰又单脚跳过来,两手抓住即休肩膀,把他搬起来,“她愿意什么?她……答应了你什么?” 即休被成峰死死地钳住,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但心里升起了一股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豪情,“成峰,与你说明白了吧!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样,她愿与我两情相好。”突然又觉得这样说不对,赶紧改口,“不是……我是说,是我对她苦苦纠缠,你生气,你就朝我来吧。” 华成峰手上突然升起一股蛮力,推了施即休一把,施即休倒退着,脚后跟踢上了一个墩子,仰面倒地,华成峰瘸着腿,就势骑在了他身上,面目狰狞,“你为何对她苦苦纠缠?那我呢?施即休,枉我叫你一声大哥!” 成峰举手又要打,即休一把托住他双腕,“成峰!我并不知道你也对她有情义,你与她也并没有许下天长地久的承诺,我……” “哈哈哈!”成峰仰头大笑三声,低头压着即休擎住的双手,“你不知道?洛阳初相见的时候,你没看见我和她结伴而行?你没听她说我们在汴梁把酒当歌,共杀宿仇?胥蒙山的时候,你不知道?蟒山的时候,她为了救我不惜伤了多少旁人性命,你没听说?少林寺的时候你也在,你跟我说你不知道?还有烟霞!哈哈哈,施即休,你真的不知道吗!!”伴着最后一声,成峰终于破了施即休的抵挡,拳头呼喝,落在即休脸上。 即休鼻子流了血,额头上都是包,成峰打了一会,又揪住他衣领,往上拎着,恶狠狠逼近,“你不知道?你无非是并未把我真的当做兄弟罢了!我真是看错了你,你从头就在骗我!还说什么姓怪的?哈哈,真是怪了!她也在骗我!”成峰将揪起来的施即休的头又狠狠掼在地上,施即休觉得眼前一片星河闪烁,“她也在骗我!我还以为她与你有什么仇?说要杀你,给你下毒?无非是你们联合起来给我演的一场戏罢了!我还一直担心她若杀了你,我该怎么处?还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即休拼命地从成峰的胯下往出爬,好容易爬出来,成峰又跳着脚追上来。 晾晒的衣衫都散在了地上,和土石掺在一起,小桌小凳倒了满地,另外还压倒了半园子的菜,半园子的麦,小院里一片狼藉。 成峰追得汗泪沥沥,即休躲得气喘吁吁,即休一边躲一边讨饶,“成峰,华成峰!你撒过火就行了,我并没有真的对不起你,你和她虽然经历过一些事,但你毕竟跟她没有那么个作数的约定!况且——” “况且什么?” 即休说,“华成峰!你适可而止!你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 成峰收了收脚步,“我答应了你什么了?” “在洛阳的时候,你让我帮你打败柳花明,你答应过我无论我提什么条件,你都应我,你忘了吗?” 成峰一阵冷笑,“我是答应你什么条件都可以,但这不包括把女人也让给你!”说着又往上冲,即休哭笑不得,“华成峰!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让你——不要再打我了!” 成峰本来拉住了即休的袍角,这承诺该兑现,成峰陡然松了手,即休一闪跌在地上,灰头土脸,成峰的腿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颈背弯成一只大虾米,头都要低到裤裆里去了,后背一抖一抖,抽抽泣泣。 即休见他不那么激动了,贱兮兮开口,“成峰啊,你沉静些,不是我不把你当兄弟,只是很多事也身不由己——” 成峰突然抬起头,背着残阳,脸上挂着两条泪痕,“要是你看上的是秦大哥的女人,你也会这样明目张胆的抢么?你敢么?” 即休听着这话真别扭,“成峰,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看上老秦的人必然看不上我,看我上我的人也看不上你——”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施即休还真是,除了对着灵岳,对着旁人可不会说一句好听话,“呸呸呸,我是说,要是谁看上了你,肯定是看不上我的。” 这话说的没错,但凡是爱上秦书生的,那必然是爱的是风流,要是爱上施即休的,那爱的是古怪,要是爱上华成峰的,那爱的是坦荡。 吴师傅送菜才刚刚来,看了这景象,吓了一跳,试探着问了一句,“刘三郎?”放下饭菜赶紧就跑。 华成峰又是讥笑,“真能骗啊,施即休,刘三郎?你真是信手拈来。” 站在门外的弦月远远就望见了个身影,攀着山石往上爬,背上背着一把剑,手里拎着一提溜药包,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吃食,凤灵岳快到顶的时候,也看见了弦月,顿时感觉不妙,“弦月?你怎么在这?” 弦月有些高兴,眼底里却翻涌着压不住的恨意。 弦月眼珠转转,压下了兀自升起的那一点高兴,神色冷冷,“灵岳姐姐,你回来了,你这是给谁买的药?” 灵岳心里已经有了七分猜测,“弦月,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姐姐,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么?” 灵岳定定地看着弦月,“弦月,他都和你说了?” “不用说,我都看见了,怕是我害了你,要是当初不是我非得要叫你这一声姐姐,今日也不会把你就推到他的怀里去,这许是我的宿命,怎么我每一个姐姐,都栽倒在他手里?你还记得么姐?他是我杀父杀母的仇人。”弦月说得很平静,却让人听了心里生寒,连凤灵岳这样一向口舌利落的,都不知怎么反驳。 灵岳叹了口气,“弦月,要是这件事伤了你的心,我表示抱歉,但命运有时候——由不得人,你我皆在漩涡之中,你还是可以报你的仇,你若杀了他,我不会再来杀你,他若活一天,我便和他过一天,他要是死了,我也跟着去。” 弦月眼角飞着刀光,“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他,但是今天杀不了,不是永远都杀不了,你对他用情这么深,我今日先跟你讲好,要是有一天我杀了他,你别太伤心。” 灵岳轻轻一笑,“弦月,你我也算过过命的,你要是愿意,我还是你姐姐,和从前一样,我除了不能帮你杀他,别的事我都愿意帮你做,你要是不愿意,我也盼你能好,别作践自己,好好活着。” 灵岳说得真诚,弦月却勾了一个嘴角笑了,他不信她说的话,“算了,姐姐,也不必再说这些为了我好的话,几分真情假意,无人知晓。你快回去看看吧,我师父和他打起来了,我这不算什么,那个才更让你发愁呢。”弦月又笑,言语间竟有些轻蔑和嘲讽起来,灵岳眼色一凛,对着弦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往院里去。 灵岳一走,弦月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弯腰捂住胸肋,竟然呕吐起来,挥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膛。 灵岳在门口出现,见那俩人各自坐在地上,像两个野人,院子里被洗劫过一样,灵岳将形意剑解下来,连同药和吃食一起挂在门上,华成峰离门口近,一扭头看见她,先是眼睛一闪,一点也不利索地站起来,瘸着一个脚,扑在灵岳身上,将她抱了个严实。 身后施即休也站了起来,看这景象,连忙伸手,“哎——” 成峰一瞬又松了手,好像凤灵岳身上长了刺,那刺把他扎开来一样。 成峰看灵岳的眼神和刚刚瞪施即休又完全不同,那一刻,他眼睛里像装下了整个玉鸯潭水,呼之欲出的委屈抑也抑不住,“灵岳……这到底是怎么了……” 灵岳还是定着,“成峰,你听我跟你说——” 成峰一扭头,余光看见施即休在身后,“咱两个单独说,别当着他的面,行么?” 灵岳犹豫了一瞬,“好。去屋里坐着说。”灵岳将成峰推进了屋里,施即休扭身也要过来,被灵岳挡在了门口,“你别进来,我和成峰说几句。” “小七!他今天暴躁得很,你看把我打的!我不走,我得在这看着!” 灵岳还是不让,“回头我给你擦擦,你听话,去潭对面,我叫你你再回来。” “不去!我就在这。”即休说着就要蹲在门口。却被凤灵岳一把揪住了耳朵,目光锐利,那眼睛好像在说,你不去我就要生气了,即休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当下的形势,然后听见灵岳又说了一个字,“去!” 施即休翻着白眼,叹着气,最后说了一句,“要是他打你,喊一声我就回来。”长袖翩翩,踏水远去。 灵岳取了刚买的点心,拿到了成峰面前,两人隔桌而坐,灵岳说,“成峰,你吃点吧。” 成峰不吃,他侧脸对着灵岳,不看她,低头摆弄衣带,一副气瘪瘪的模样,“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吓也吓死了。”这才扭过头来,“灵岳,从上次烟霞一别,这才两个月,你从前一直要杀他,怎么过了这俩月,你却跟他好了?是,烟霞的时候我惹你生了气,但是我心里并没有放下你呀,我信你心里也装着我,这现在……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不明白,你把我搞糊涂了,我真的不懂了——” 成峰果然一脸的糊涂,难过。 换凤灵岳低下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成峰,这世间事,哪有都那么明白的,情之一字,更是说不清楚,也不知是为何,总之是到了今天这一步,谁……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吗?没有办法吗?你有办法的,你离开他,跟我走,好不好?没有他,我们也可以很好啊……” “成峰,没有回头路了,我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望你谅解。” 成峰像心口撞在一座冰山上,被那冰锥扎透了心脏,不可置信,“你……你对他用情有多深?” 凤灵岳沉默了一会,她表露心迹,也为了让成峰死心,“犹胜我命。” 成峰手捂着胸口,眼泪瓢泼而下,他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连鼻尖都在颤抖,“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华成峰从前,别说在女人面前,但凡在个人面前,他都不肯轻易落一滴泪,一定要撑住自己硬汉的形象,可此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没有办法。 他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在她面前哭,但是做不到,他告诉自己至少不要哭得这么可怜,还是做不到,华成峰一个八尺大汉,哭得幽幽怨怨,楚楚可怜。 “成峰,你没做错,我也没错,他也没错,这只不过是——这就是世事吧。”灵岳站起身,走到成峰身边,想要安慰他一下,成峰却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腰间,声嘶力竭地哭喊,“是谁告诉我的这江湖上快意恩仇?这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不痛快!太不痛快了——” 灵岳轻轻拍了拍成峰的肩头,任凭他哭个够,成峰哭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跳了两步,把凤灵岳推在了墙上,成峰眼睛这会已经有点肿了,用他又高又壮的身躯,将凤灵岳困在自己两臂之间,两人近在咫尺,灵岳惊愕地问,“成峰!你要干什么!” 成峰竟然低头要亲她,“我哪里不如他?怎么他个后来的能抱你能亲你?我怎么不能?我今日就要把这便宜都占尽了,我让你们俩中间,永远都隔着我!” 华成峰的眼里闪耀的是愤恨,是求不得,便要同归去,灵岳用力地挣扎着,成峰用胸膛压着她,一只手就去扯她的衣衫,凤灵岳满眼的惊慌,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华成峰!你疯了!我一喊,他可就回来了!” “你喊吧!他回来也晚了!”华成峰手脚不停,凤灵岳觉得要被他压碎了,一片衣袖被成峰撕开了,弦月该是听见了屋里的动静,但是他没进来。 凤灵岳长吸了一口气,突然放弃了挣扎,这倒是把华成峰吓了一跳,他也停了下来,两人近距离对视着,灵岳说,“成峰,你要是非争这一口气,我便应了你,但我仍信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要做将来让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灵岳目光灼灼,烧进华成峰的眼睛里,他脑子逐渐地清晰了,还用等将来?现在就有点瞧不起自己了,心说我这干的是什么事?我这不是个畜生么! 成峰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噎着,他松了力,缓缓后退了两步,“当真再无可转圜了吗?” 灵岳无声息地摇了摇头,成峰抹了两把眼泪,眼里看不太清神色,“那就此——别过吧。”而后松开手,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一边喊着,“弦月!走!回家!”几滴泪飘洒在空中。 即休回来的时候,成峰俩人已经没影了,屋里收拾的整整齐齐,没有撕扯过的痕迹,灶屋里已经煮起了草药,袅袅药香,灵岳换掉了那件被扯破的衣裳,正在院里收拾被那俩人砸坏的物件,施即休进来,夺过灵岳手里的东西,“他走了?有没有打你?” 灵岳停手,仰头看着他,“他敢打我?倒是你,怎么能被他给打成这样!你本事呢?” “哎!他不懂事,我还能跟他对着打吗,我受他几下,让他出出气。” “进屋我给你擦擦。” 灵岳拉着即休进了屋,让他坐好,为他擦去面上灰尘,换下脏衣,用冷水敷那肿了的脸,即休撒娇,“你给我梳梳头,你看这头发里边都是土。” 灵岳笑笑,“好——”拉着长调。 灵岳将梳子沾着水,给即休细细地梳洗他的头发,即休说,“现在可算是能光明正大的让你来梳头了,原来在烟霞的时候,想让你给梳梳头,还得编一大堆瞎话。” 灵岳说,“你可算承认了。” 即休又说,“七啊,你给我讲讲,成峰都跟你说什么了?你一句一句学给我听听。” 灵岳便把俩人的对话从头说了一遍,唯独没说那句犹胜我命,她怕施即休听了骄傲,没讲最后成峰险些发疯那段,他怕即休受不了那个刺激。即休听了叹气。 灵岳的手指还在他的发间穿梭,时而十指扣在他头顶,轻轻地摩挲,灵岳问,“即休,我问你,弦月与我讲过的那段,可是实情?” 即休撇撇嘴,“是实情,但那都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只是受命办事,哎,就算没有那张通缉令,我也不会再替太师府做事了,太伤天理,但从前年纪小啊,不懂是非善恶。” “你受的命一定是杀光他全家,你怎么手软了留下两个?” “那姐弟俩很可怜,我没杀过那么小的孩子,真不忍心,哎,当年错的,何止是这一件。小七,我也害怕,我杀了那些人,要是都来找我偿命,我怕是抗不过这两个月。”即休神情落寞,灵岳没想过,那些事对即休也有这么沉重的影响,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躲起来这么多年,灵岳想让他不要再想这些事,就逗他,“我听说,人王家的姐姐,当年也是对你芳心深许,弦月说你在他家院子里,和人家姐姐住了半年,你倒是给我交代交代,那半年,你都干啥事了?” 即休挣扎着想站起来跑,却被灵岳一把拉住了头发,“别慌,慌什么?就这么说,我听着呢。” “小七啊,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这怎么好和你说……我要是说了,你该生气了……” 灵岳手上加着力气,即休觉着头皮发紧,灵岳说,“你不说我也生气,还是说吧。” “额……小七你轻些……多少年的事了……我这么和你说吧,我跟她……哪都没有和你好……” 灵岳笑一声,头发梳好了,“当真吗?”灵岳手放在即休脖后颈上,做出要掐住他的动作,即休声音僵硬地说,“当……当然!” 灵岳拍拍他肩膀,“药好了,来吃药!” 即休喝着苦药,一声也不敢抱怨,扭着脸往里咽,灵岳好笑地看着他,他要是不好好吃药,那就来交代交代王红参的事情吧。 半夜凤灵岳从噩梦中惊醒,即休起身抱紧她,拍着她的后背,“小七不怕不怕,做梦了是吧,我在这呢,别怕。” 灵岳伏在即休胸前呜呜痛哭,“即休,我是个坏人,成峰是个好人,不该这样伤他。” 即休劝着,“没事没事,你是坏人,我比你还坏,大不了咱们就做一对坏人,你就尽情地当个小恶魔,尽情地……行凶作恶,我护着你,有什么可畏人言,有什么风刀血雨,朝我来,我都担着,我心里又没有什么江湖道义,我谁也不怕!” 半晌,灵岳才在即休的怀里安稳下来。 第十六章 从来风花雪月,只向闲散人家(2) 山中无日月,玉鸯潭平静了半个月,天气开始热了,清明节下了几天的雨,菜和麦都长得好,除了被华成峰毁掉那些。 山上开始盛开桃花,一阵山风过,红的、粉的、白的、紫的桃花瓣恣意疯狂地扑进玉鸯潭水上,水面上铺满了花瓣,桃红映着碧绿,这地方更像仙境了。 凤灵岳无事就研究她的形意剑,但是没有任何进展,即休总是想给灵岳指点几招,灵岳就是不用他,好为人师的施即休又急又气。 闲极无聊,施即休继续写他在蝴蝶谷没写完的道法,灵岳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反正看不懂,她让施即休给她讲讲,施即休不给她讲,换成灵岳又急又气,两人就这样日日撕扯,一点小事也能平白生出好几日的意趣,灵岳又渐渐发现,施即休是个极小气的人,跟她自己一样,两人不免要陷入日常轮番生气的境地,今天这个生气了,另一个要来仔细哄许久,明天那一个又生气了,这个又要来说尽好话。 早上山里又来了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倜傥,女的娴静,真是一对璧人。男的手里抱着个坛子,脸上神色戚戚,到的时候天还很早,山里的俩人还没起。 施即休睡梦中从枕头上突然跳了起来,把凤灵岳吓了一跳,即休食指竖在唇前,“来人了。” “什么人?” “老秦!” “你听得出来?” “错不了,听了多少年,小七,我先起来穿上衣裳出去应付,你慢慢来,我今儿可能又要挨揍!”施即休脸色发苦,小七捂着嘴笑他。 那男女行到了院门口,果然不就是秦书生和季小姐?秦书生望着这一院子的活人气息,“遭了,偌偌这地方,被人占了!” 说着就要往屋里闯,屋门口嗖地横过来一根竹竿拦住了去路,秦书生赶紧戒备,一旁传来声音,“老秦!别进来!” 秦书生惊讶,下巴掉了三寸,“偌偌?你鬼魂先回来了?”秦书生脸上都是对施即休的鬼魂之关切。 “额……老秦,你答应我别动手,我出来咱们谈谈。” 秦书生后退三步,将那坛子放在了一旁,“偌偌!出来吧,我动什么手?我还能跟你个死鬼计较?” 施即休迎着桃花风,眨着桃花眼,从那一扇掩映的门里边缓缓走了出来,仍是那样一副与世无争傻傻呆呆的模样,穿着那一身绿色的长袍,秦书生双目圆睁,一大步跨上前,当头将施即休紧紧抱住,声音里带着哭腔,“偌偌啊,你回来人间,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啊!” “老秦你节哀呀。” 秦书生抱了一会,突然松了手,两手把施即休的臂膀,头脸,腹肋捏来捏去,这有血有肉的,怎么不太像鬼魂啊?秦书生脸色发白,“偌偌,你这是还魂了?” 施即休反手握住秦书生,“老秦,我没死!我是人!” 秦书生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不可能,我亲手烧的,还能有错?” 施即休笑,“老秦,我真没死!你看地上,我有影子!” 那影子更是吓得秦书生不敢近前,脸上十分慌乱,还是季小姐镇定,“神秀,我看施公子,好像真的是活人。” 秦书生仍是不敢相信,只是连连后退,“偌偌!生前我待你不薄,你死后何必这样来吓我!” 屋里又走出一个人,秦书生看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那人朝着秦书生轻轻行了个礼,“秦大哥。”然后又朝着季小姐,“长安,你好了?没让我白费力气把你从第三庄搬到蝴蝶谷,你真争气!” 季长安走上前,两个姑娘互相握住手,“灵岳,你竟然在这里,真是没想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岳拉着长安,“施即休没死,造化弄人呗,让他哥俩慢慢聊,我带你去玩一会,我也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说着拉着长安就往外走,回头又对即休和秦书生说,“秦大哥来得早,想必没吃饭,等会我带些吃的回来。” 秦书生这好像才反应过来,手指着凤灵岳两个姑娘离去的方向,一时说不出话,施即休给秦书生到了一杯茶,递过去,“老秦,喝茶。” 秦书生接过去喝了一口,仍旧惊魂未定,“你真的是施偌偌施即休?你是人?你没死?” 施即休兀自坐下来,自己倒着茶饮起来,挑着眉毛,“如假包换!” 秦书生坐在施即休对面,仔细端详,这确实是偌偌啊,即休说,“是神农教陈教主,用了金蝉脱壳之法帮了我,我才活了下来!” 即休把他如何取刀,被墨良辰劫走,如何与陈慈悲见面,又怎么救了凤灵岳,和这段日子的境况都和秦书生说了,秦书生也终于信了他,秦书生沉思许久,突然一挥手,砸了那骨灰坛,暴怒着说,“你没死也不给我个消息来说一声!我差点为你哭瞎了眼,我从蝴蝶谷一路抱过来的骨灰坛又是谁的?我怕你的骨灰受不了那马车的颠簸,一路上抱在怀里!我知道你所愿,死了想扬在这里,几百里奔袭而来,你竟然没死?又不来跟我说!” 那也不知道是谁的骨灰,曾经在秦书生的怀里珍重万千,此刻洋洋洒洒飘在小院里,银灰色的粉落了一地,即休说,“骨灰好!是好肥料。” 秦书生脱下来一只靴子,朝着施即休就抽了过去,施即休抬屁股就跑,秦书生一边追一边骂,“我还当你是个有良心的,白费了我多少眼泪!也不知道是哪个替死鬼的骨灰,在我蝴蝶谷日夜供奉了多少天!我为了你和如城都吵起来了,如今如城和如瓶俩人亲赴京城,要给你施二哥报仇!你倒好,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成了个世外神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即休不敢跑的太快,结结实实挨了几鞋底子,秦书生手下也确实没留力气,越打越狠,“你没死倒也行,你不去蝴蝶谷告诉我,好歹寄封信!你怕是在温柔乡里烂醉如泥乐不思归了吧!” 即休赶紧讨饶,“老秦,老秦,我这回确实错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放过我吧!还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呢!” 秦书生累得气喘吁吁,方才停了手,坐下来喝冷茶,施即休挨了打,也不敢停,赶紧往屋里去烧水。过一会,秦书生又喝上了热茶。施即休这才敢坐下来,挨擦擦地问,“秦大哥可消气了?” 秦书生怒骂一声,“呸!”又叹了口气,眼神有点湿润,“哎!虽然生气,但是你没死,我心里高兴多过生气,但是你记住,这事还没完呢,哪天我想起来就再打一顿,你不许躲!” 施即休赶紧点头,“是是是,你什么时候想打了,我就什么时候受着!” 秦书生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即休没死,他确实还是高兴得多,俩人很快就互相诉说了别情,秦书生也细细讲述了季小姐的来龙去脉,施即休听了确不置可否,“老秦,你真的断定这季小姐就是最后一个了?” “为什么不呢?只要她别抛弃了我就行!” 施即休讪笑,“老秦,大话可别说得太早,这话你从前不是没说过,可后来呢?” “过去跟现在不一样,旁人跟长安也不一样,你不信,咱们走着瞧!倒是你!我竟没看出来你手段这么高明了,终于把那丫头也骗到手了!” “嘿,老秦,你这话说的就太难听了,什么叫骗到手啊!我们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哼!这丫头也是奇怪,看看你这个样子,她看上了你啥?我还以为这世上除了王红参那个缺二两心眼的,再不会有人喜欢上你,没想到啊,没想到——” “老秦!你何必这样作践我?那些看上你的姑娘才是瞎了眼的!一个个都看不透你秦书生风流成性,花心成痴,你要是真有本事,你这次就说话算数,你和季小姐白头偕老给我看看!” “有何不可?” 两人斗着嘴,已经饥肠辘辘了,两个姑娘还没回来,秦书生进了他们的小屋,想看看能不能找些吃食,没想到,还真干净,一口吃的都没有,只找到了四只小瓶子,拎了出来问即休,这是什么? 即休仰在躺椅上,笑眯眯说,“这两瓶红色的是酒怪,那两瓶蓝色的是酒情!” 秦书生说,“什么怪名字?有酒也行啊,我先喝点!” 施即休赶紧从躺椅上跳起来,一把夺了过来,“不能喝,老秦,你要是喝了等小七回来了揍我!况且,这酒是有用途的!” “什么用途?” “这酒怪,喝了就会让人发笑,这酒情,是助兴的,你懂吧?” 秦书生一脸黑,“偌偌,你现在怎么连这个也有?给你喝的吗?你怕不是被她给坑了吧?” 即休笑,“哪有这么吓人?这一杯酒怪是桃花清,那一杯酒情是月里眠,我现在也明白了,为何老秦这么爱酒,这酒啊,确实是好东西!” 秦书生错愕,看来喝酒是没戏了,俩人胡扯乱扯,硬是扯了快一天。 直等到日头西斜了,两个姑娘才说说笑笑地回来了,手里拎着食盒和酒坛,给秦书生和施即休摆好了,俩姑娘就又走了。 这一晚上,施即休虽然全身通红,却还是陪秦书生喝了个酩酊大醉。这可是头一回,就照这个,秦书生该饶他三顿打。 凤灵岳带着季长安,把这山里都转了一遍,好山好水都见了,又带着她去山下,好吃好喝也用了个足,这一路上,两人一直说个不停,可还没说够似的,等到晚上,俩姑娘躺在一张榻上,还在说。 灵岳问长安,“你可想好了?将来和秦大哥怎么办?” 季长安眨着一双大眼睛,“不怎么办,就这样下去,不是挺好的么,我也不求什么名分。” “那你还真的跟第三庄就此划清界限了吗?你不想你爹爹吗?” “也许我俩的父女缘分,就是这么浅薄吧。” “你爹对你不错,我那才叫浅薄的,可也不用想那么多,地久天长的,总有一天还能再续起来吧。” “我也盼望如此,现如今,我也算得偿所愿,跟着他,日子也过得舒适安心。” 灵岳笑嘻嘻一会儿,又严肃起来,“你能得偿所愿,算我没白忙一场,长安,你说这世事多变,到底怎么样?将来才能不留下遗憾。” 季长安也答不上,只是握紧灵岳的手,“如今这样,不就没有什么遗憾。” 秦书生和季长安又住了几日,便返回蝴蝶谷了,山中又清净起来,岁月看起来没有了尽头,刚好,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们放下了富庶繁华,放下了爱怨情仇,藏起了杀人刀,收好了砍头剑,每日争论斗嘴,煮酒烹茶,篱笆墙下,雪月风花。 太平日子不长久,又过了三五日,玉鸯潭又来人了。刚巧那一日施即休不在,他在隔壁州府地界上的一个能人那里,给形意剑做了个剑鞘,约好了今日去取,即休说早上去,下午早早地就回来了。 约么午时前后,灵岳才缓缓起床,吃了即休留下的餐食,拎着个篮子去采桃花,想再酿一些桃花清,前脚刚走,那一行人就来了,正是陈慈悲、墨良辰、凤扬儿和若干护卫,陈慈悲和墨良辰一路询问,“可说准了就是往这地方来了?” “你手下火塘的人说是往这方向上来了,杀范伯侍的手法极其利落,八成即使施偌那小子,要是施偌带着她,再根据你下属报的方位,我估么着就在这,再没别的地方了。” 说话间就到了院门口,陈慈悲却突然站住,好像不敢往里走了,墨良辰便迈步先进去了,溜达了一圈,说,“没有人,我们等一等。” 凤扬儿突然从陈慈悲身后闪了出来,她进了院,从晾衣架上拿下来一件鹅黄色的衣裙,“灵儿在这!这是她的衣裳!” 陈慈悲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奇怪,多少年这心也没这样慌乱过了,他按着蛇头拐,进了院子,细细地看着这一切,心念动,当年姜儿,就想要他给这样的一小块地方,可他呢,总觉得来日方长,总是让她和一群的兄弟们在一处,想想她一个女子,一个大小姐,多不方便,不能多想,想多了怕眼泪憋不住。 灵岳回来的时候,老远看见了门口站着神农教的护卫,还以为是神农教分舵的人追上门来了,要真的是,那此刻就不能回家了,要赶紧迎着施即休去,刚要拔腿走,看见了院里站着的小娘。 接着又看见了墨师父和陈教主。 她犹豫了一会,虽然不愿意和他们牵扯,但是这事若不了,总让他们惦记着,也是没完没了,况且小娘在,也不能就这么扔下她不管。 这时候,陈慈悲和墨良辰已经扭头朝她站的方向看过来,高手总是先人一步察觉周围的环境和人,其实她即使此刻想跑,也是跑不掉的了。 灵岳拎着一篮子的桃花,门口的护卫像树木,一动不动,没有人拦着她,进了院子,放下篮子,先朝凤扬儿奔过去,牵住小娘的手,叫了声,“小……小姨。” 凤扬儿眼角闪着慈祥和泪光,“好灵儿,快让娘看看,都还好吗?” 灵岳眼角也红红的,“都好,小姨好吗?” 凤扬儿笑着点头,“我也好,你……都想起来了?” 灵岳点头,凤扬儿心头一酸,怅然若失,她都想起来了,就不会再叫她娘了,只会叫她小姨,这七八年的母女缘分,终究是到头了。 灵岳小声说,“小姨怎么和这些人在一起,他们胁迫你了?” 凤扬儿看着灵岳的眼睛,“灵儿,没有。”她的眼睛在说,灵儿你已经猜到了。 灵岳这才转过身,朝着墨良辰行了个礼,“二师父,别来无恙。” 墨良辰点头,灵岳又转向陈慈悲,没有行礼,目光清冷,道了一句,“陈圣主也来了。” 陈慈悲心里有点难受,但是不能表露,就不尴不尬地接了一句,“诶,来了。” 灵岳牵起小姨的手,“圣主和二师父找我有事?进屋喝杯茶吧,寒舍简陋,还望大驾不要责怪。” 这有个小客室,坐他们四个人已经有些局促了,两男两女对坐,灵岳亲手奉了茶,陈慈悲接茶的手差点控制不住。 这茶好喝,话不好说,陈慈悲喝了两口,看了一眼凤扬儿。 小姨意会,伸出手握住灵岳的手,眼里都是爱意地端详了灵岳很久,才开口说,“从你离开家,已经约有百日未见了,灵儿好像瘦了些。” 灵岳回,“小姨别担心,这些日子很好,比从前跟着师父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的时候,好多了。小姨怎么会跟着他们来找我?家里出什么事了?” 扬儿说,“家里没什么事,是我自己出来的,往后,不回去了,灵儿,你长大了,我们不需要太师府的庇护了,那地方,说是庇护,不如说是桎梏,你我在那都不自由。” “小姨,我长大了,我能保护你了,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陪你去,就算我不行,施即休可以护着你,以后你不回去了,就和我在一起。” 扬儿抬手摸摸灵岳的头发,陈慈悲假咳了一声,灵岳的眼睛一扫到陈慈悲那里,马上就冷了一层,也不知怎地,心里就是不能接受,娘曾经爱过这样一个人,还爱得死去活来,愿为了他受一生孤苦,她自从知道了这事,想到这陈圣主,就觉得厌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灵岳冷冷地说,“陈教主大驾亲临,有什么事,也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吧。” 陈慈悲刚要开口,却被墨良辰又给按住了,“灵岳啊,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乌鸦的故事吧?” 灵岳看了一眼墨师父,“二师父,我记得,我母亲从前和陈教主有过一段故情旧事,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二师父也真是煞费苦心。”她又望向陈慈悲,“但是有过又如何呢?陈教主要是旧情未了,怎么不去我母亲坟前祭拜?” 灵岳直接朝着陈慈悲露了怨气,小姨和墨师父都不好再拦,只得看陈慈悲自己应付了,陈慈悲一世嚣张啊,今日终于见到比他更嚣张的人了,他清了一下嗓子,“灵儿——” 灵岳哼了一声打断他,“陈圣主还是叫我凤小姐,你我之间没有那么亲昵。” 陈慈悲拎过手杖,站了起来,墨良辰跟着在他身后也起身了,陈慈悲声音有点变调,好像一瞬间就哑了嗓子,“孩子啊,你我之间怎么没有这么亲昵呢?如今这世上,唯独只有你我才该这样亲昵,你母亲的墓我一定去拜,告诉她一声,我找到你了!” 灵岳却不为所动,“哦?找到我干什么?” 陈慈悲用那蛇头拐敲着地,“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是我和姜儿的孩子啊,你是我们俩的亲骨肉啊!”陈慈悲眼圈红红的,咳,不像样,多少年也没有红过眼了。 灵岳还是不动,她早料到陈慈悲会来她面前说这番话了,言语间仍是冷淡,“是吗?圣主这样高贵的人,我可不敢攀这个亲。” “灵儿啊,你说这话,是和我生气是吗?怪我没去找你母亲,没去找你是吗?”陈慈悲的声音又软又哑,甚至带着点哀求。 灵岳轻轻地笑了一声,“呵,我可没资格和陈圣主生气,陈圣主无凭无据,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免得自作多情。” 陈慈悲突然神情有些期盼地看了一眼凤扬儿,扬儿此刻也正在焦灼地盯着俩人的对话,陈慈悲又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对着灵岳说,“灵儿,我真的是你父亲呀,你小姨可以作证,你不信,你问她!” 凤灵岳转眼看向小姨,凤扬儿与灵岳对视了一会,又将灵岳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然后缓缓地点了头。 就在那一瞬间,灵岳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小姨,眼里突然涌出许多波纹,灵岳的手有点抖,小姨用力拉着她,让她仍然能感觉到真实,“灵儿,”小姨顿了顿,“陈教主说的……没错,这是你娘临走之前亲口对我说的,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凤灵岳伸出另一只手,缓缓地将小姨握住她的手扒开了,抽走自己的手,拼命地摇头,脸色也不再戏谑和骄傲,变成了一脸慌乱,她原本坚定的以为,这事就是一场闹剧,闹过了,就算了,直到小姨点头的那一瞬间,这事,好像有点真了。 她稳了稳心神,紧紧地咬着嘴唇,“小姨,我不信,若真有这样的事,我娘怎么会不亲口告诉我?她不可能这么糊涂!” 小姨又来抓她,但是灵岳十分抗拒,无论是谁靠近一步,她就会退后一步,那几个就谁也不敢再向前了。 小姨说,“灵儿,你娘原本是希望相府真的成为你的家,你能乘着相府的荣华富贵,高门大院,找个如意郎君,这一生能过得平安喜乐,但是她也不能保证将来事情一定和她想的一样,所以她和我约定,要是太师真的为你谋得佳婿,门当户对地把你嫁出去,你能过得好,我就永远也不要告诉你这件事,若要是达不成,就让我告诉你,太师给你找的那些人我都细细地看了,”小姨说到这觉得十分伤心,几滴泪飘落下来,“那翰林家的,将军家的,加上那个一日要纳三房太太进门的曲探花,还有朱敞,皆非良配,这些个纨绔子弟和村野匹夫哪里配得上你?小姨在佛前求了许久啊,要是嫁给这样的人,你跟太师府后院那些姨太太将来又有什么不同,一生挖空心思地跟别的女人争抢着讨好一个男人,蝇营狗苟,小姨不想让你过那样的日子!我的灵儿长着飞天的翅膀,应该凤舞九天,应该要过得自由自在,才不枉这一生啊——” 灵岳听到这里,咧着嘴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往出流,一把抱住小姨,两人对着哭了起来,哭得陈慈悲和墨良辰都不忍再看,纷纷扭过头去抹自己的眼睛,小姨又说,“可是不让你嫁,又让你去哪里?小姨也日夜叩问神佛,无人给我答案,现在你自绝于相府,就这样一个人在外边飘着,无依无凭,小姨又怕,你一个姑娘家,要是受了人家欺负,我来日怎么下去见你娘?哎,所幸呀,那一日陈教主来找我,我便将这事告诉了陈教主,他当爹,就算旁的当不好,至少能护着你,一个神农教护着你,不让你挨欺负!” 灵岳抽抽搭搭,“哼!他们护着我?我几回都差点死在他们手里!” 陈慈悲连忙上前,对着灵岳的后背说,“灵儿啊,都是爹的错,我这么晚了才来找你,我也是又后悔,又后怕呀,哪个欺负过你?你告诉我,我明天把他们全砍了去!” 灵岳转过身,睫毛上挂着小泪珠,“陈教主,这我可不敢,你神农教何等的嚣张,就连这等大事,都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今日一时心血来认我,来日就能一时心血弃绝我,我没听见我娘亲口说,我凭什么信你?容寿不配做我父亲,你也不配,我凤灵岳,没爹没娘,就一个人这么飘着,什么时候飘死了,哪死哪埋,不用你管!” 陈慈悲手捂着胸口,激动地用蛇头拐敲打着地面,一脸的痛苦神色,“孩子,你这是在诛我的心啊……爹从前不知道有你,是爹的错,现在知道了,爹以后一定会尽到一个当爹的责任,绝不会再让你漂泊流浪,不会再让你受苦,好孩子,爹慢慢补偿你!” “我不会认你的!没听说这天底下还有按着头让人认爹的道理!”凤灵岳眼泪滂沱大雨般往下冲,鼻涕流出来,混着眼泪,往嘴里淌,“你也别和我攀这个亲,不必可怜我!我谁的补偿也不要!我苦就苦,死就死,你们谁也管不着!想要我认,除非你让我娘活过来,亲口告诉我!你能让她活过来吗?” “要是能让她活过来,拿我的命去换!我也愿意!我对不起她!” 屋里正吵得激烈,灵岳像疯了一样,这三个人说什么,她就是咬死不认,还动不动就说要孤独老死这样的话,那几个人都没辙了,不知该怎么办?突然门口进来一个人,是施即休。 施即休一阵旋风一样飘了进来,灵岳一见了即休,只觉得心头的委屈突然翻了倍,刚刚那斗兽的架势瞬间土崩瓦解,呲着的羽毛也都缩回来,一头撞在即休怀里,放声大哭,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胸前,好像这是世上唯一安全的地方,即休双臂紧紧环住这个已经哭得要散架了的人,下巴抵在凤灵诗的头顶,柔声安慰,“好了小七,他们让你不高兴了,让他们走,不哭了不哭了。” 即休抬头冷冷地看着那三个人,“你们不要这样苦苦逼她,陈教主,若你不是小七的父亲,你没资格说这些话,若你是,你这多年不闻不问,她一个人受苦长这么大,你什么都没管过,你也没权利这样说,你的意思已经到了,认不认你,是小七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强迫她,玉鸯潭不欢迎你们,你们哪来的回哪去吧,今后也不要再来了。” 要是有旁人敢跟陈慈悲说这样的话,此刻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但那一刻,他就像个霜打了的茄子,一蹶不振,墨良辰对他耳语,“意思到了就行了,往后天长地久,别一次把孩子逼得太急了,小子能看顾好她,先走吧。” 陈慈悲叹着气被墨良辰半推半拉给弄出去了,小姨在灵岳背后停了停,伸手拍了拍她后背,“灵儿,这事也是小姨的错,应该早点来先和你说一说的,你想让小姨留下来还是——” 即休打断她,“小姨,您也先走吧,要是来日小七转了心思,我再送她去看您。” 小姨失神地怔了一会,才答应道,“诶,好。” 即休捂着灵岳的脑袋,“小姨,您照顾好自己。” 小姨点点头,“你也照顾好灵儿。”转头出去了。 灵岳又哭了很久,赖在即休身上不肯起来,“偌偌,你说这人生,怎么这么苦啊?” 即休说,“我们走吧,离开这,在这总免不了要想起这些个烦心事,咱们离开这,找个甜的地方去怎么样?去一个他们找不到咱们的地方,我把你藏起来,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能找得到你,好不好?”即休低头,亲吻灵岳的头顶,灵岳哭着点头。 陈慈悲下山走得飞快,也不拨弄那些杂草树枝,没一会脸上就破了几个口子,墨良辰拉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千斤说,以前有人找上你的门来,说是你儿子,要来认你当爹,都是被你打出去的,你自己都这样,你就不能让孩子缓一缓吗?” 陈慈悲虎着脸,“那哪一样?那些都是假的,这个是真的呀!” “那你也不能这么拿自己撒气,你该有这个准备,孩子心里苦,委屈,你做爹的得谅解,急什么?只要你真心对她好,孩子早晚有一天明白你的苦心。” “好好好!没事!不急,我有的是耐心,我等她认我那一天,阿良,你去!范伯侍这个王八蛋!把他手底下所有人都给我抓过来,砍了!他敢欺负我闺女,施即休真是便宜他了!把老蒋也给我找来!他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办差的!” 施即休和凤灵岳除了贴身的物件,旁的什么都没带,挽着胳膊,离开了玉鸯潭,掸落衣衫上的尘灰,面前迎着散乱的山风,身后拖着长长的夕阳。 坎坷路上,人影一双。 第十六章 从来风花雪月,只向闲散人家(3) 少室山晨钟暮鼓,少林寺法相庄严。 说好了要闭关三年的新掌门净慧,半年就出来了,看着他出来的僧众们都吓了一跳,净慧还是从前那个样貌,但是他也变了很多,年轻的掌门,肩背竟然有些弯了,他的眼神里,不再只是澄澈,多了几分深沉与寡淡,他不像从前爱笑了,一脸的严肃和端庄,让人望而生畏。 从前他做方丈的大弟子,是有七分傲气在身上的,他担得起那傲气。如今他气度从容,傲气是一点也没了,看着人事物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好像进入到那事物里面去了,恭谨又通达,小和尚们都说,新掌门修成正果了。 少林寺里好像什么都没变,所有的事都按从前一样的规则运行着,不需要净慧过多的操心,他日常更多的是自己一个人在坐禅和行禅,即使有事报到他面前,他也总能不动声色地就解决了,出来后跟三位师叔论过一次佛法,那次结束之后,三位师叔都说,净慧佛法的造诣,都已经在他们三人之上。 净慧的步子变得很轻盈,就像少林寺的院墙外随风飘落的树叶,没有一丝声响,和尚们都议论,方丈的武学应该也是到了新的境界,但是没有人敢跟他比试。 好像他生来,就该是这个主持,他该在莲花宝座上,一坐千年,岿然不动。 那一日净慧刚刚给小和尚们讲完经,有守门的沙弥慌张地进来报告,那沙弥一路慌忙奔跑,却在见了方丈的一刻,突然就心静了下来,净慧端坐不动,小沙弥合十行礼,“师父。” 净慧垂着眉目,“何事慌张?” 小沙弥觉得奇怪,自己明明都静下来了,师父怎么还看出自己慌张?分了一下心,赶紧低头答话,“山门外来了一个人。” “何人?” “是……”小沙弥有点结巴,“净岸师叔。”说了又赶紧改口,“是华师叔……不对,是歃血盟的华成峰盟主。” 净慧少见地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回应,小沙弥接着说,“我们按照师父从前的指示,说他要是来了,可以……可以打死……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们想把他轰出去的,但是他……坐在山门前不走,非要进来,我们不敢下狠手……他,他抱着一个孩子,看着才一两个月大,他说,说那孩子要饿死了,他要进来讨一口米汤喂孩子,他还叫嚣说,看看佛门是不是能睁着眼看孩子饿死……” 净慧等了许久没说话,小沙弥光头上都开始冒汗了,师父这是怎么不高兴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净慧终于开口了,“你让他进来吧,带到怀仁师伯那边去。” 小沙弥如临大赦,赶紧去办了。 那华成峰真是好一个垂头丧气啊,一副死猪被开水烫了的模样,那孩子哪叫抱着?只是用咯吱窝夹着,像夹个狗崽子似的,俩人都是一样的蓬头垢面。 小沙弥胆战心惊地把成峰放进来了,本想引领着他往怀仁的禅房去,成峰大手一挥,“不用了,忙你的吧,少林寺我不比你熟?” 小沙弥怕挨打,行个礼,赶紧走了。 成峰穿过布满金光的层层院落,往怀仁的禅房去,一别又是半年,也不知道老和尚啥样了,这时候他该是在念经。 以前老和尚在念经的时候,不许人打扰,成峰来捣乱,就换来一顿胖揍,想起在这里度过那十年光阴啊,从前多好,又慢又遥,没有恩怨厮杀,没有爱恨情仇,就在时光的河流里,不动声响地慢慢长大。 老和尚院里一向冷清,都快走到房门口了,愣是没听见一丝响动,成峰突然想起来,老和尚去岁被怀恩伤了根本,一身功夫几乎全失,怕是听不见他进来了。 禅房的门没栓,成峰轻轻一碰,就执拗执拗地开了,屋外的阳光洒在那老和尚背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线,老和尚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成峰眼睛有点模糊,老和尚自从上年瘦了之后,再没胖起来,这样看,老和尚的骨架也不宽大,不知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因为成峰又长个了。 老和尚没回头,成峰进了屋,在老和尚身后半步远,跪在了灰石地上,将那小娃放在脚边,孩子正睡着,没一丝响动,成峰躬身触地,两手心朝上摊在头两侧,老和尚说,“成峰来啦!” “不肖徒华成峰给师父磕头,愿师父长命百岁,健康安泰。” 老和尚说,“半年没见,臭小子越发会哄人了。” 成峰起身,瘫坐在地上,“哎,师父看得不准,我要是会哄人,今天就不来这了。” 老和尚笑他,“怎么?受苦了?” “不是,受伤了,师父,徒弟有一事不明,特地回来请教。” “呦!新鲜了!你也能有事要找我老僧请教?你不是一向觉得你比师父还厉害吗?” “师父,您这就不合适了啊!我有事要求教,您还一直讥笑我,您这是报哪年的仇呢?” 老和尚伸手往后一拍,拍在了成峰膝头,“胡说八道!你说说吧,你有什么想不通,师父听听看。” “师父,您当年教我的要行君子之道,救弱济贫,帮危扶难,磊落坦荡,可见都是错的,徒弟下了山,就是照师父说的去做的,可是到头来,师父,这山下的世界跟您说的全不一样,那些人能为了争抢个物件,就去杀人害命,为了多得些权利,就用尽阴谋诡计,暗箭伤人,那些男男女女也不知道个害臊,表面上爱着一个人,背地里却和别人好,徒弟在山下这两年,家破人亡,父仇未报,兄弟反目,感情受挫,还……留下这么个累赘给我,徒弟已经头脑昏聩,一颗心碎成了八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师父解答,您要是答得徒弟不满意,也不强迫您,拿一把刀子,把我这头发剃了,从此我不下山了,就回来陪在您身边,给您养老送终。” 老和尚可是没下过山,他不知道家破人亡,父仇未报,兄弟反目,感情受挫是个什么滋味,他觉得华成峰在拿他开涮,天下哪就这么可怕了?再说两句,估计他要睡着,倒是累赘那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随口问了一句,“什么累赘?” 华成峰将那小娃推到了老和尚面前,“师父,您睁眼看看啊!” 老和尚缓缓睁开了眼,说来也巧,许是那老和尚佛眼如炬,那眼光刚一碰到小婴儿,小婴儿也睁开了眼,并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和尚哪见过这个?本来坐得稳如泰山,被这小娃一哭,嗖的一声跳了起来,“这这这……这是哪来的?” 成峰赶紧起身扶住师父,“师父师父,您别学怀智师叔说话啊,他听见了可要生气!还能哪来的?生的呀!” 老和尚看着成峰,“生的?我是说你哪来的这个小娃娃?” 成峰撇撇嘴,“我捡的!师父您看他可怜不?被人仍在路边啦,我佛慈悲呀,我自然不能不管,就给捡回来了,师父您要是收我回来出家,我就在寺里养着这娃,要是不收我,我就把他放在这,您养吧!” 老和尚脸是紫色的,两颊的皮垂着,抖着,“不不不,这么小怎么养?我养不了!你带走!” “别呀,师父!您不是常和我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孩子虽然小,可总也该有五级浮屠塔,可是嫌功德小,您不稀罕?” 老和尚一掌拍在华成峰后脑上,声音虽然大,但是成峰感觉到,没什么力气,师父恐怕现在只能念念经,扫扫地了,老和尚说,“你这小杂碎我还管不过来呢,再来一个我怎么搞?你你你先让他别哭了,旁人以为我们打孩子!” “师父,他饿啦!一天没吃了,您给口吃的就不哭了。师父,我不逗你啦,您行好吧,这孩子是个可怜孩子,他娘死啦,您快给弄点吃的吧!” 老和尚叫华成峰赶紧把孩子抱屋里去,放在榻上,自己拿着个钵往饭堂跑去,这不是用餐的点,饭堂也没有饭,但是是怀仁师伯来,做饭的小和尚也不敢怠慢,赶紧烧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折腾出来一钵小米粥,又反复荡去了热气,拿回来,却被成峰呵斥了一通,“师父,这娃这么小的嘴,能抱着碗喝吗?好歹拿个勺来!” 老和尚又去拿了个羹匙,看着华成峰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那个娃娃,这娃人不大,可是能吃得很,吃了大半碗。 刚吃完,就闻见一股熏天臭气,成峰打开那襁褓,一滩屎糊在小娃屁股上,老和尚也捏着鼻子上来看,不巧那小娃见了老和尚激动,一泡童子尿,不偏不倚地浇了老和尚一脸,成峰又叫老和尚打了水,笨手笨脚地又是擦又是洗,等到吃也吃饱了,拉了尿了,小娃又睡了,留下两人互相瞪着眼和一地凌乱。 那一夜,华成峰就挤在老和尚榻上,听老和尚念了许久的经,才睡了,老和尚解释不了他的疑惑,老和尚说,“你这个题难,除非找方丈去解,旁人解不了。” 第二日早上,晨钟刚响,成峰就起了床,告诉老和尚,不能离开这院,让他在家看着娃。成峰去了大殿,等着僧人们都做完了早课,吃了素粥,看见了净慧的身影往方丈禅房走去,他那身形,远望着,还是像当年的怀恩。 成峰跟过去,净慧已经进了屋,正在焚香,两个金身罗汉守在门口,铜棍交叉,拦住了华成峰,罗汉说,“华施主,方丈说了,不见您,施主请回吧。” 成峰在门口喊,“净慧!还生气呢?为什么不见我?” 两个罗汉舞起棍,叉在华成峰颈上,“华施主,若再无理,休怪我们不客气。” 成峰有种异样的感觉,从前人家叫他华师叔,他生气了就可以打,现在人家叫他华施主,他便不敢那样随意了,终究是分了两家人,和从前不一样了。 成峰想不明白为何净慧不见他,但是他有的是办法。 回去的时候,老和尚正在为啼哭不止的孩童懊恼不已,“兔崽子!你可算回来了,这吃也吃了,拉也拉了,怎么还哭个不停?” 成峰将那娃娃抱起来,贴在胸膛上,轻轻摇晃,“师父,这是要找人抱,你看,抱抱就不哭了吧!你来抱抱!” 老和尚赶紧跳开,用力摆手,“我不会抱!你自己抱!” 没几日,阖寺都知道华成峰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那孩子不哭不闹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挥着手,蹬着腿,一双大眼滴溜溜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到顺心的,咧嘴就笑,看到不顺心的,撇嘴就哭,小娃很快就出了名,阖寺上下大小和尚都来看,都来逗逗他,怀仁的院子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净慧自然也听说了,但是他不来看,不过他不来,防不住华成峰去,。 一日下了早课,成峰就抱着孩子来找他了,门口的罗汉还是拦着,成峰抱着孩子,顶着那两棍就往里硬闯,论力气,那俩人只靠推,拦不住成峰,成峰也不和他们动手,只是嘴里威胁道,“你两个可小心,这棍要是滑了一寸,就要了我这娃娃的命!” 两个罗汉只得缓缓后退,竟被华成峰瞅准了一个空档,滋溜一声就钻进去了。两个罗汉没拦住他,跪在门口请罪,净慧回身,手里拈着三根香,站在烟雾缭绕之中,真有神佛模样,净慧淡淡地挥挥手,那两个罗汉便起身出去了,带上了禅室的门。 净慧又回过头去,将那三炷香插好,成峰也觉察到净慧的变化,他静下来了。 焚完了香,净慧才看向成峰,“这香烟,不知道小娃娃受不受得住。” 成峰咧嘴笑,“受得住,受得住,我受得住,他就得受得住。” 成峰抱着小娃往前走,净慧离得远远的,像是有些不敢靠近,挑眼望过去,华成峰怀里抱着的那个,肉肉的,嘟着嘴,纷纷嫩嫩的,好像特别脆弱,净慧说,“这是你捡来的孩子?” “咳,跟你说实话吧,净慧,不是,方丈大师,这是我弟弟,我不能告诉老和尚,他受不了,你也不要告诉旁人。” “你父亲不是已经……你怎么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净慧虽然这样问,语气里淡淡的,不像有多惊奇的样子。 “那说来话就太长了,你知道是我弟弟就行了,净慧,方丈大师,你抱抱他,可好玩了,你躲什么?”成峰把小娃娃递过来。 小娃大拇指含在嘴里,呱唧呱唧地吸着,一双大眼打量着净慧,朝他笑了一下,净慧不伸手接。成峰有些愠怒,“方丈大师,你这是还跟我生气呢?” 净慧静静地说,“不气了,我如今想通了。” “想来是真的和我生过气,去年你要去闭关的时候,跟我说的那些话,真的也是伤着我了,我痛心了好些天,我都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要不你跟我说说,生的什么气?” 净慧抬眼看着华成峰,“一气你私自为我做主,二气你几番离寺而去。” “我走又不是我自己想走的,我也是被逼的,哪次不是被你们给赶走的?你如今想通了?” 净慧又低下眼,有些落寞,但是又充满坚定,“佛寺总要有人守,青灯总要有人燃,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快意江湖,便在这里守住我心中的佛祖。你硬塞了个掌门之位给我,也算是成全了我,这是人意,也是天意。” 华成峰那一刻才明白,净慧心里也曾有过波澜,也曾想和他一起去闯荡江湖吧?也曾想体验一下烈火灼身的痛快吧?可是净慧什么都没有,净慧的年少从来没有轻狂过,他早早地长出了慧根,年纪轻轻就被华成峰按在了掌门之位上,从此,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轻狂了,只能安住此心,常伴佛祖。 “净慧,对不起,我不该问都不问你,我不知道你心里想要的不是这个。” “无妨,无常,乃常。” “净慧,你佛法领悟得深,这我比不了,要我说,你真该做这个主持,你能比旁人做得都好,刚好俗人我有个疑惑,师父他也答不上来,让我来找你呢。” “你的惑一句两句解不出,你明日过来,我再跟你细细探讨,这孩子叫什么名?”净慧这才走近了些。 “照理该叫华成双,但是我不敢给他叫这个名,我怕世人笑话我爹。”成峰沉默了一会,“改日我再慢慢告诉你,这是个秘密,除了告诉你,只能烂在我心底,旁的人,再一个都不能说了,净慧,以往我做错了什么,你想责怪就责怪我,我认打认骂,但我想求你,把这孩子留下,这天底下,没有旁的地方能容下他了,你留下他,也不管叫什么名,你随便玄字辈还是莫字辈给他赐个名就行。” 净慧不做声,但眼睛直盯着华成峰,眼神幽幽,成峰叹了口气,又说,“家族耻辱啊,就叫他在这待着,一辈子也别叫他成亲,别叫他播种,别生孩子。” “你这是什么话!”净慧自打出了关之后,脸上没露过什么情绪,却见了华成峰,就有些倒回从前的净慧模样去了,他这语气里带着不悦,也只有华成峰有这个本事能随时气着他。 成峰觉察到,“出家人,我还以为你修行成了,怎么还是爱不高兴?说真的,这么小的放这里也养得活吧?你刚来的时候不也这么大小?” “我来的时候比这大,我两岁才来。” “哎!不管,你看放在怀信师叔那可行?他那有药,这孩子体质弱,可能要他常给看着,”成峰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要不还是放在我师父那吧,他从前疼我,现在也一定疼这个孩子。” “哪也不去,就放在我这里,我亲自照料他。” “放你这?你会吗?”成峰有些不信他,“但好歹,你同意收下他了,我还是替他谢谢你,谢你救命之恩!” 净慧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孩子,但成峰能感觉到,他在刻意屏住呼吸,仿佛那呼吸声都会惊扰了那孩童的宁静,“你不信我?我跟你保证,我在他在,他死我亡。” 成峰打了净慧的肩膀一下,“说什么呢!倒也不用发这么重的誓愿,你佛门之人,怎能轻言生死?”那一刻好像回到了从前,两人都还年少的时候。 净慧看着那小小的一团朝着他眨眼,奋力地伸着小舌头,好像跟他要吃的,净慧突然笑了,眼中涌起无限爱意,“你看,他眉眼和你很像。” 成峰凑过来,“有吗?这么小能看得出来?”成峰又逗了他一会,同净慧说,“放你手里,我最放心了,那些老和尚,很快要耳聋眼花,我怕他们经不起那折腾,放你这最好,你看给他个什么名?” 净慧抬头盯着华成峰的眼,“就叫成双,这一辈,就他一个,我亲自教他经书和武艺,只是怕将来要是教成我这个样子,不知你是否会满意?” 成峰笑得没心没肺,“像你这样,最好,我将来生了儿子也给你送过来,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儿子。” 净慧无奈地摇摇头,“华成峰,佛门净地。” 成峰赶紧闭嘴,就算有三份像从前,他也不是从前的净慧了,他是少林寺的方丈大师。成峰又给净慧讲了许多如何代养小童的方法,一半是大嫂告诉他的,一半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照华成峰说的这个法去养,养不养得活,看孩子自己的造化。那一日没说别的,只讲了这孩子,那一日,成峰觉得净慧温情脉脉。 成双啊,你是青萍的遗愿,也是净慧的慰藉。 次日,华成峰再来的时候,又被挡在了门口,且这次有八个罗汉来挡,虽然成峰也不怕吧,但是他也不想硬闯,只在门口喊,“方丈大师!你这出家人怎么打起了诳语?昨日说好了今日来探讨,怎么又不让进?” 屋里没动静,罗汉挡着他,“华施主,请回吧!方丈有了话,自然有人去叫你。” 净慧把自己关在屋里,水米未进,念了整整三日的经,才把自己变回了方丈净慧大师,而不是那个险些漏了行迹,曾有过些许俗世之想的净慧。 三日之后,净慧在重晖殿见了华成峰,净慧变成了旁人眼里看到的净慧,端庄、持重、严肃、沉静。成峰把他的烦恼丝一层一层剥开给净慧看,讲胡千斤、赵寻常、施即休、凤灵岳、程风雪,最后又讲到青萍、华成雨、华成双。 成峰问净慧,“为何这世事如此艰难?佛寺清净,净慧,要不把我也留下来吧。” 净慧背对着他,一下一下敲着他的木鱼,“你留不下,你这次下山,惹了太多的尘缘,入不了佛门,你还是要下山去,把你自己系起来的结,再去自己打开,你心就安稳了。” 当时已经日暮西山,成峰佝偻在一团蒲团之上,背靠着重晖殿的大柱子,合着眼,“不想走了,山下太苦,人间太难,让我在这赖一赖吧。” 净慧说,“华施主,你细听我的木鱼之声。” 成峰闭着眼,那一时,山中寂静,除了声声木鱼响,再没有旁的声音,鸟兽都停下来倾听净慧的敲击声,一点,一顿,一短,一长,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人,从头顶入,从脚下出,成峰细细地听着。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下山以来那么多时日,从没这一日这样睡得好,一夜浅梦,眼前都是袅袅仙山,再睁眼的时候,太阳当空,那木鱼声还在响着,不疾不徐,如清风。 华成峰跳起来,“净慧!你敲了一宿?” 净慧淡淡地说,“我不是为你,只是碰巧度了你一夜安眠。” 那日之后,净慧才算真的消了气,华成峰厚颜无耻,天天跟着净慧同吃同住,但是和以往一样不守规矩,净慧给僧人说法,他在一旁啃鸡腿,还帮净慧给和尚们指点功夫,常常教错,欺负小沙弥,大家又怕又恨,还不敢去跟方丈告状。 成双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就剃了头,受了戒,穿上了巴掌大的灰色僧衣,成了净慧的关门弟子,师叔们都劝,你这门关的也未免太早了,净慧自然不听,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成双,还正儿八经地给那小娃讲经讲法。 成双也真争气,到了净慧手里,竟然十分乖巧,不哭也不闹,脾气一天比一天好,渐渐地,看着不顺眼的,也笑。 成峰也就那样不思人间起来,虽然没有再次落发,但是赖着不走,净慧和他讲,“不是尘世苦,是你心里苦,人人心里一杆秤,但须知那称只可量自己,不能量他人,更不能量世事,人人都有自己的缘,你的缘一定不比他人的高贵,也不比他人的低贱,若要是你的称过了界,你心里就苦,把你的称收回来,只问自心,就不苦了;你量他人时,他人也在量你,你在苦时,他人也苦;你也莫要去度他人苦,只需管好自己的称。” 成峰似懂非懂。 净慧还说,“世间无真,万法皆相,有相蔽目,不见其实;勿以恒常为常,似常实虚,无常为常,天地无常;不应见别,万物刍狗,不带色眼,不着执心;应其道,见其身,包罗万象,万象归一。” 成峰就完全不懂了,净慧道,“这么说你都不懂,可见没有慧根,下山吧。” “又不是人人都是你一样的得道高僧,都像你一样早慧,蠢笨的众生你就不度了吗?”成峰缠着净慧,让他再说清楚些。 净慧叹气,又说,“你心里苦,苦就苦,苦时你就体味那苦,苦又不会死,仇报不了就不报,怨恨自己无能,就怨恨,就体会那怨恨,爱不得就不得,不得又如何?就体会那不得之时,心肝俱裂的疼,不要老是想别人,闲时多思己过,静坐莫议人非,多想自己为何?” 成峰好像懂一点了,净慧拍了一下成峰的胸膛,“这里,这时候,什么感觉?” 成峰说,“还是难受。” “多难受?怎么难受的?” “就想问一个凭什么?” “你去下山,找上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富的贫的,奸的忠的,美的丑的,问问哪一个不想问一句凭什么的?不凭什么,你别急,你想做什么事,你就揣着这一句凭什么去做,有一天你就不再问这句了,到那时候,再问什么,就揣着什么。” 成峰说,“可是,方丈大师,我心里的信念不见了。” 净慧说,“不会不见,总有你信的东西,只不过它会变,你须知,今日你信白的,明日可能你就要信黑的,也可能,你有时要处在不知该信白还是黑的情形下,不要紧,那你就信灰的,万事都有答案,只在天地之间,你需要有耐心,它会回来的。”净慧转身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你这智慧,不该想太多,徒寻烦恼。”成峰气得脱了鞋要揍他。 忽悠悠成峰就在少林寺住了三个月,时而离开少林寺,去深山里看望叫山婆。 到了炎夏,来了一个人找他,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人竟然是程风雪,从前的不愉快好像随着时间渐渐淡了些,两人也看上去很像师徒的状态了,程风雪拿出了一大堆信件给成峰,成峰一封封打开,竟然是华远行的亲笔书信,成峰读着读着就哭了,那信里,华远行对成峰谆谆教诲,寄予厚望,关切叮咛,并授予重任,在华成峰不在的那十年间,华远行大约每年写两封,华成峰从来没在他嘴里听过的甜言蜜语,书信间竟一丝一毫都再不隐藏,赤裸裸地全露着,好像父亲就在他的耳边说。 成峰问那信哪里来的? 程风雪说,“就在老盟主留给成雨哥的铁箱里。” “铁箱你们怎么打开的?” “成峰哥哥,那铁箱的钥匙一直在你手里,只是你不知道,你从前身上背着的那个包裹,后来被你扔了的,我都好好地收着,箱子没人打得开,我也收起来了,一天整理你的包裹,里面掉出个铜锣,你还记得吗?” “铜锣?我记得,那年走的时候师父给我的,那竟是?” “对,那铜锣刚好掉在了那个铁箱上,我突然发现那两样东西纹路相近,就叫了韩师叔,韩师叔也仔细看了,那铜锣就是铁箱的钥匙,将铜锣倒扣在铜锁上,只听见里面吱嘎嘎地响好一会,他自己就开了。里面又一个铁盒,写着‘成峰亲启’,没上锁,我就只带了信过来。” 成峰隐隐觉得心里又泛起了希望,“我爹给成雨留的什么?” “只是些珠宝,地契,铺面的契约,还有几本秘籍。” 这一回,他觉得自己胜过了华成雨,虽然对手已经不知道他的胜利,什么珠宝秘籍,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他父亲的希望和认可,他得到了,好像横在咽喉间许多年的一根刺,那一瞬间竟然软掉了,心甘情愿地吞了下去,而且就像净慧说的,他心里的信念好像回来了一些。 他好像回到了去年洛阳和父亲十年后初见的那一刻父亲的眼神里,他如今总算明白,那眼神里有多少不能说的、压抑着的、又喷薄欲出的期冀。 成峰一时高兴,竟然把程风雪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像个孩子模样,“多谢你了风雪!我今日太高兴了。” 松开了程风雪,成峰跑回去问师父,果然那铜锣是当年华远行送他来的时候就留下的,但是成峰走的时候太匆忙,师父没来得及说,只是给他带着了。 程风雪被他抱了一下,心里的震荡程度可不是一般,她开始琢磨,是不是这代表他…… 随即羞得满脸通红。 但是程风雪还带来了别的消息,是韩师叔让带过来的,说蒋玄武带着金象、水曲、土华、木梁四个分舵的人围住了襄阳城,放出话来,让华成峰带着歃血盟自己出来投落网,要是不来,从八月初八开始,就要每天灭掉襄阳一个门派,直到歃血盟的人死光了为止。 成峰一瞬间又脸色煞白,“水曲如今是谁当领主?可是赵寻常回来了?” “不是,一个叫许中升的人,韩师叔说是土华许方寸的儿子。” “怎么火塘没来?” “韩师叔说,火塘也易主了,是个叫于珑璟的女人,蒋玄武调不动她。韩师叔还让我和你说,水曲上次被我们搞得死伤过半,如今也是强撑门面,真正有用的,恐怕只有那三舵。” “韩师叔开始做准备了吗?” “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头绪。” 成峰低头沉思,“八月初八……还有十三天,”华成峰一瞬间豪情万丈,“不怕!这次一举咱们就把玄雅堂都灭了!蒋玄武偿命的时候到了!” 成峰和怀仁,净慧辞了行,净慧说,“你该是舞动天下的英雄,去吧,但是不要杀无辜之人,记得慈悲为怀。” 成峰带着程风雪,像鹰一样飞下了少室山,净慧抱着成双在山门口,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许久,才回。 下山的路上,成峰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好像这一刻更加理解了他的父亲,当年他父亲把他叫在怀恩手里,当是怀着十分的期望与信任,满心满意地希望他好,就像他今日把成双交在净慧手里一样,他相信那是对成双最好的安排,比跟着他自己还强。 人有的时候可能就是不辩善恶,只认亲疏,当年的华远行与怀恩,是不是就同今日的他和净慧一样,要是有人说净慧做了什么错事,他会信吗?他不会,他只信他心底里那个净慧,不会信任何其他人口中的净慧,也不会相信什么证据、事实,会毫无底线地盲目地维护他,就像他也相信净慧也会同样的回护他一样,人看人,总有点偏颇,但是人世间最可贵的,便是那一点偏颇。 时空转环,代代相传。 *****************卷二终************** 第十七章 与我对饮三百年(1) 四月底莺飞草长,花木向阳,流云清淡,烟波生香,陈慈悲墨良辰一行人回了烟霞,两个加起来一百岁的半老头子坐在一辆车上,原本就惜字如金的陈慈悲更加沉默,时常就只是撩着车帘子往远处看,呆呆地许久一动也不动。 墨良辰陪着他不说话,有时候互相对视一下,好像俩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到了烟霞之后,凤扬儿被安排住进一间大宅子,离梵坛不远,陈慈悲安排人仔细地伺候着,偶尔来和她说几句话,不长坐,一会就走了。 除了这事,凡有什么别的人,别的事,陈慈悲都不见也不理,一应都丢给胡千斤,整天都是懒懒的模样。 要不然就是出海,从前他一个人,现在和墨良辰两个人,一艘小船,在海上飘飘荡荡一日才归,有时候海上风大,两人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或者湿过了又被风吹了个半干,墨良辰的黑衫上一层层的盐渍。 唯独鱼带不回来几条。 胡千斤日日里谨慎周全地伺候着,他知道陈慈悲这次回来之后,有了心事,但他暂时还看不出是什么心事,不过墨良辰看得出,这让胡千斤心里有一丝不安。 陈慈悲和墨良辰两人仿佛形成了一个铁桶,无论干什么都在一处,让原本这几年好不容易和圣主生出点亲近的胡千斤一瞬间感觉成了个外人,虽然事务都是交由他处理,相当于放大了他的权柄,但是他其实更想陪着陈慈悲出海,不过轮不到他的份。 在海上的时候,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陈慈悲才偶尔和墨良辰抱怨,“也不知怎么地,自从见了灵儿,突然就心生退意,那二十多年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就给自己博了个恶人的名声,如今却连孩子都不认我,眼瞅着咱们这岁数可能也就十数年的事了,哎!阿良啊,你说这一生钻营是为了什么?好像白活了这些年,从来都没把握住重要的人。” 墨良辰撇着嘴,望着海天之端,偶有两只海鸥从天际飞过来,划过他们头顶,又去了别的地方。 陈慈悲甚至以为墨良辰没听见他在抱怨什么的时候,墨良辰才开口,“你不明白,我又何尝明白?争名,争利,争谁功夫更高,为情、为义、为不辜负自以为的人心,这些斗得死去活来的人,最终都一股脑成了后人的历史,哪个逃得掉?无非一抔黄土,后人回头看的时候,笑这些人徒劳一生。” “但后人也不领这个教训,他们也要争执一生,都是画地为牢。” “阿慈,要是回到跟姜儿刚认识的那年,你要怎么办?” 这次轮到陈慈悲沉默了,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一半已经白了的头发在海风中散乱地扑在脸上,“阿良啊,原本想答你,我想在从上摇宫出来之后,就带着姜儿远走高飞,姜儿要的不多,就给她一个像他们蝴蝶谷或者玉鸯潭那样的院子,三两间草舍,种花种豆,养些猫狗猪羊,然后让灵儿就在那山林间长大,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至少爹娘都能陪着她,但是转念一想,这也是错,人在江湖中,哪能真的做到不沾刀剑,我躲着人,拦不住人家来找我,要是有人来寻仇,姜儿和灵儿岂不是要被我牵连?要真的能回到那年,我希望我不要掉到姜儿的闺房之中,或者那年不要在当街拦下她的马车,或者听她的话不要去上摇宫,或者她最后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不要给她灵儿——我不知道她是要和我诀别——”陈慈悲说到这已经说不下去,掩着面,在墨良辰面前哭出了声。 墨良辰伸出手,生硬地拍了拍陈慈悲的肩膀,“阿慈,要是真没有认识过她,这人生岂不是更无意趣。” 陈慈悲又兀自哭了一会,才止住了,用袖子擦了鼻子和眼,清了清嗓子,“咳,阿良,让你见笑了,我如今就想日日陪在灵儿身边,她让我干什么,我赶紧就去办,她说什么话,我就仔细的听着,可惜啊,报应不爽,灵儿心里恨透了我,不肯给我这个机会,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就放心吧,没有你的那些年,人家不是也都过来了,怎么有了你,她就突然不好了?况且,施偌还照顾着她呢,你先等些日子,这事情灵儿一定会想,等她想通了,总会让你有机会去好好当一把爹。” “施偌那孩子——”提到施偌,陈慈悲顿了顿,“我看他的功夫,好像被贺雀做了什么手脚,我要是没猜错,他的功夫进境可能已经卡住两三年了,而且接下来的几年也不会再有进展。”陈慈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可惜的神色。 “为何这样说?你看出了什么?” “之前交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真气细微地滞涩,若是他想再修炼,这滞涩会越明显,就好像经脉里的关节之处,被人上了枷锁,让他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再无法突破。感觉上去有些年头了,我推测只有可能是贺雀所为,要是寻常人,功夫练到他这份上,也够用了,只要不再追求进境,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施偌不一样,他是有悟性的孩子,若是无法突破和贯通,我担心天长地久,将伤其自身。” “是贺雀所为?贺雀为何这样做?他难道是怕施偌太厉害了不成?” 陈慈悲又摇头,“这我也看不透,只是匆忙一交手,感受得并不深,贺雀本来就是个古怪的人,做了什么也不奇怪。” 墨良辰脸色透着焦急,“那可怎么办?本来灵儿还指望着他呢!你可有办法?” “这不好说,我得仔细看看他究竟被贺雀做了什么手脚,要是尽早干预,或许还有机会,等些时日灵儿气消了,我再去看看他们,你同我一起去,看看从医术上,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我自然愿意!我可还盼着他跟灵儿能白头到老呢,生几个娃娃,要不然你隐退了之后,只与我两个干瞪眼,岂不是无聊得很。” 陈慈悲一笑,“乞求天遂人愿啊!没想到我陈慈悲也有一天要祈求上苍了,真是世事好轮回啊!” 墨良辰抚掌大笑,“你要是真的想好了,我便陪你一并退下来,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找个离灵儿他们近的地方。” “说是要退,其实并不容易,我退了之后,神农教三千教众该怎么办?教主谁来做?他们几个会不会争斗?新教主怎么服众?往后神农教在江湖上该扮演个什么样的角色?这些事都要细细想来。本来我还打算,阿良你能接我的位子。” 墨良辰赶紧摆手,“你快饶了我吧!我可不是那块料!不如让我回去给后生带带孩子,种花养草我倒在行。” “急什么?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 “哼,我看你那个教主的位子啊,早有人盯上了,你真的得小心,要是盯上那位子的人,不是你属意的人,可不好办。” “哦?阿良知道我心中的想法?” “我可不敢知道,怕你杀我灭口,我什么都不说,总之,这几日,西楼快要来给你报上年的账了,千斤那孩子又心思极重,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陈慈悲伸手指虚点着,一脸了然的笑意,“还说你不知道!” 宋依稀接到神农教总部传唤令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属下教众也都觉得奇怪,猜不出因为什么传唤令让宋领主接令后当日启程出发,立马赶往烟霞,面见圣主? 照理说宋依稀这阶层,和圣主根本就说不上话。 况且,圣主若真的有事要让她去办,也该先找蒋玄武,这样跨过蒋玄武直接去见圣主,宋依稀很犹豫,于是立刻写了一封信给南阳玄雅堂总部蒋尊主送过去,一边快马加鞭,三日就赶到了烟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被人接引到梵坛,却被于珑璟拦在了圣主门外,说,“沈尊主在里面,宋领主您得稍微等一等。” 两个大姑娘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打量着对方的面庞,衣着,兵器,她们虽然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以前从没见过,江湖上闯荡的姑娘,少有一眼看上去就温柔可人的,多少都是透着点犀利,俩人的眼神像温柔的刀,咂么着对方眼睛里的意味,又像剐着对方的皮肉,想看看那人的心。 宋依稀笑着一抱拳,“那是自然。” 宋依稀一脸浮于表面的恭谨模样,“还没恭喜于领主,这坐在家里,就喜事盈门,咱们范领主多年苦心经营的火塘,就这么拱手送了您,有句话怎么说?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宋依稀姿态恭敬,点头哈腰地说着那全是刺的话,于珑璟却未在意,轻松一笑,“咳,什么费不费工夫的,都是上意,咱们做下属的,上边让干什么,咱们就干好什么就是了,宋领主,您说对吗?” 宋依稀点头称是,俩人并排站立,不再对视,一起望向圣主的草屋,屋里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意思,宋依稀就问于珑璟,“于领主,这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珑璟的笑里藏着点轻蔑,“圣主和尊主要谈多久,咱们怎么能知道呢?更何况是沈尊主,前几日,沈尊主日日和圣主谈一整个白天,一起用了晚宴后,再谈上半宿,沈尊主如今不一样了,我们胡尊主都得礼敬他三分,宋领主您怕也只能多担待些。” 宋依稀听这话倒是有些诧异,“哦?沈尊主如今怎么不一样了?” 珑璟笑意更深,“蒋尊主不常来烟霞,烟霞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给他递个消息么?咳!这些闲话也不是我这小小领主该说的,您且慢慢看,往后自然就知道了。” 宋依稀心里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于珑璟这样说,她也不好再问下去了。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虽然都是有功夫底子的人,这样一动不动等两个时辰,也是够受的,况且宋依稀还刚刚快马疾行了三天。 日头渐渐毒了,宋依稀有点头晕,又不能走,怕圣主随时会叫她。 好不容易把这几位给等出来了,沈西楼那一袭红衣最为扎眼,最前面的是沈西楼,身后跟着胡千斤,互相道了个别。 沈西楼转身离去,胡千斤竟然对着沈西楼的背影鞠了个躬,照理说大家都在平位上,不该行这个礼,但是胡千斤不仅行了礼,那温顺的姿态,好像是在对陈慈悲行礼。 没走两步,墨良辰迎了上来,老远就喊着,“西楼啊!你过来,昨日留良剑最后两招,我还得再跟你说说!” 宋依稀看着墨良辰勾着沈西楼的肩背,把他拉走了,这墨良辰,她也听说过,于珑璟这时候在她耳边低声说,“沈尊主这些日子跟圣主谈完了之后,墨宗主就要把他单独叫走,授他功夫。” 宋依稀也狐疑,“沈尊主的功夫不是圣主教出来的么?怎么墨尊主还做这事?” 两人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于珑璟好像在自言自语,语气中带着些哀叹,“哎!那定然是圣主授意的呗,咱们沈尊主啊,没准用不了多久就要改称呼喽!”直到听到胡千斤站在屋门口叫她,“珑璟!” 珑璟回过神,“请吧,宋领主!” 宋依稀也还在为刚刚她那番话惊叹不已,好像心头中了一枪一样,这烟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玄雅堂一点也不知道? 于珑璟把她送到门口,胡千斤带她到圣主面前,宋依稀偷眼观看,那胡千斤对着她的时候,眼里毫无波澜,甚至像含着寒冰一样冷漠,比起来刚刚对着沈西楼那谦逊和热忱,简直判若两人。 还没来得及多想,宋依稀低着头已经看到了陈圣主的一只脚,赶紧稳定了心神,伏地行礼,不敢抬头,陈慈悲叫她起身,才缓缓站起,还是低着头,连偷眼看都不敢。 “宋领主一路辛苦了。” 陈慈悲一向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这个姑娘十分飒爽,一见面,还没聊,他就知道,这是个可用的人。 “不敢言苦,蒙圣主召唤,荣幸之至。” “宋领主不必说客气话,此番叫你来,是有一事要拜托于你。” 宋依稀赶紧躬身,“圣主但请吩咐。” “你地面上有一个胥蒙山,山里头住着个小姑娘,可晓得?就是前些日子咱们要找的那个。” “晓得,从前还交过几次手,小丫头,鬼得很!”宋依稀这时候神色有点紧张了,但是强力压制着。 火塘的事情人尽皆知,范伯侍会错了上意,对圣主要的人动了邪念,被人杀了,死得惨烈,紧接着圣主传了令,胡千斤带着人去了火塘分舵,凡是对此事知情的连抓带杀,砍了十几个,然后整个火塘就落到了胡千斤手里。 宋依稀想,那天她也去过火塘,并且范伯侍搞事情的时候,她也没有阻拦,想来圣主是要兴师问罪了,只盼着圣主能迟些治罪,让她家蒋尊主来得及收到她的信,赶过来救他。 但是陈慈悲却没动怒,只是干笑了两声,“呵呵,鬼得很?我就当你是夸她了,那丫头是我闺女。” 这剧情转变得有点突然,宋依稀脸色大变,脑子里飞快地想,自己从前都哪里得罪过这位大小姐?赶紧跪地,“圣主恕罪!怎地从前竟全不知道她竟然是圣主千金,若是知道一分一毫,绝不敢有一点唐突啊!” “宋领主不必惊慌,你起来,从前的事我不论,我料你们在她手底下也讨不到什么好去,此番叫你来,是要拜托宋领主今后对她照顾一下,便封她做你手底下的凤凰大仕,一应供给,都从我的私账里拿。” 宋依稀脑子乱了一瞬,但圣主金口,再难相信的事也得信,她并未起身,反而伏得更低了,眼珠一转,她已然反应过来了,“圣主放心!木梁一舵必尽全力照顾好圣主千金,不敢劳烦圣主,只一个人,有什么花费,我们省省也就有了,都紧着圣主千金来,一定不让她吃苦,若真有困难不支之时,再向圣主您请示,只是贵千金要是只做个大仕,未免太委屈她了吧……况且属下哪里敢做贵千金的上峰?她要是愿意,我这个领主之位愿立时让出来,就算是做个尊主,属下看也做得的。” “那倒也不必,就按大仕吧,你也不需要叫她做什么事情,只记得,帮我多去陪陪她,让她开心些就行了,再……再多说我几句好话,那丫头还在跟我置气呢,你们都是姑娘家,好说话,依稀若做得好,算你立功,他日定论功行赏!” 宋依稀听圣主叫她的名字,心里顿感欣喜,这也就是说,圣主愿意信任她来做这件事,况且那可是圣主千金啊,要是搞好了关系,那将来即使是烟霞城风云骤变,也还有一条生路,所以一定要把握住机会,想着又再叩首,“定不负圣主所托!但是,圣主……她好久没在附近露面了,怕是此刻不在山里。” “不妨,你只需记着这件事,她回来了,你赶紧给我送个消息来。” “是,圣主!属下遵命!圣主还有什么特殊要交待的么?” “没有了,你下去吧。”说着叫了声跟在一旁的胡千斤,“千斤啊,招待一下依稀,然后好生送出去。” 胡千斤温温地点了头,引着宋依稀下去了。 宋依稀缓缓地往出送着胸口里悬着的一口气,原来竟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何圣主不直接在书信里说明?可见圣主对此事甚是重视。 胡千斤把宋依稀又交在了于珑璟手里,“珑璟,宋领主就由你来招待吧,沈尊主那里晚上还有事要交代我,我不得不去。”胡千斤那口气,好像沈西楼是他主子。 于珑璟领了命,带着宋依稀走了。 实际上,陈慈悲为了避免让胡千斤多心,凡是沈西楼在的时候,陈慈悲必定叫胡千斤也在场,连上年的账目都让胡千斤一一听了,还给他细细讲过。 墨良辰从上次见了沈西楼并对他的留良剑法提出了些建议后,这次见沈西楼有许多进步,但还是差点意思,他给沈西楼指点,也从不背在人后。 沈西楼一举一动,都在胡千斤眼皮底下。 宋依稀归程没回壶关县,直接赶去了南阳玄雅堂总部。 见到蒋玄武,一脸惊慌地扑跪在他脚边,声色凄厉地叫了声“尊主!”眼圈就红了。 蒋玄武也没见过宋依稀这般模样,赶紧将她拉起来,“依稀可是在烟霞受了什么委屈?” “属下没受什么委屈,倒是尊主您,受了大委屈了!”宋依稀眼瞅着就要哭。 蒋玄武一脸迷惑,“我受什么委屈?你先别哭,慢慢跟我说说!” 宋依稀这才将在烟霞的所见所闻,一一在蒋玄武面前说了,“属下此番去烟霞,获悉了两件事,这第一件,尊主您还记得前些日圣主要我们找的那个姑娘?” “自然记得!要不是因为她,我何至于丢了火塘啊!圣主找到了她了?” “找到了,圣主说,那姑娘是他的闺女,要托我们木梁分舵仔细照看。” “这就对了!”蒋玄武一拍大腿,“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没弄明白,范伯侍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连带着整个火塘被圣主指名道姓地责罚,圣主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闺女了?可是在哪里认下的义女?那我们从前大概小瞧了这个姑娘。” “不是义女,属下打探了,这个姑娘姓凤,说是圣主亲生的,只是前些年由于一些原由,未得相认。” “姓凤?”蒋玄武皱起了眉头,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事,突然自问,“难道竟是凤姜儿跟圣主的孩子?”顿了一阵,又说,“他既然说是,我们也什么办法,那便是吧,他这是在给我放风,赶紧传令下去,这姑奶奶从此可给我供好了,千万可别惹着她。” 宋依稀抱拳,“是,尊主,属下这就去传令,让弟兄们可别再犯了像……范伯侍那样的错。” “小范这个猪脑子,死了也好!早晚坏事,成日里就惦记着自己那档子破事,这可好,不光把命搭在里面了,还害我们失去了一个舵啊!往后谁要是再敢因为自己的私欲折损了我们玄雅堂的实力,我便去亲自把他砍了!”蒋玄武气得脸通红,叹气连连,“这次也只能认倒霉了,谁叫他撞在圣主刀口上。” “尊主您息怒,这事也没那么简单,听说圣主最早下的令是让我们毫发无损地把那姑娘送到他面前,不知怎么,从胡尊主口里传出来就变成了不惜一切代价,还说要留活口,胡尊主要是给我们传达了圣主珍重的意思,范伯侍他自然也就不敢造次了!” 蒋玄武气得拍桌子,“竟让有这样的事?胡千斤欺人太甚,过一阵子我去烟霞,定要在圣主面前好好告他一状!” 宋依稀拉住他,“尊主,不可,就算去告状,我们现在口空无凭,胡千斤要是咬死了是我们自己传达错了,最终还是看圣主要信谁,此番圣主的怪罪没牵连到您头上,咱们也不能再旧事重提,不如好好地把那姑娘给他照看好了,也许还能将功补过,那胡千斤太狡猾,又日日陪在圣主身边,不定给圣主灌了多少迷魂汤呢!” 蒋玄武这次冷静了一下,“依稀说得对,那这次就只好忍了,往后再找机会对付胡千斤!” 宋依稀又犹豫了一会,“是啊,尊主,您好比是封疆大吏,但胡千斤是天子近臣,不过眼下最难料理的,恐怕还不是胡千斤。” “什么意思?” “我在烟霞又看到了一桩事,我说给尊主您听听,是我多心了,还是真的要风云变幻。” 蒋玄武偏着头,仿佛来了兴趣,宋依稀讲,“听闻圣主自打去认了闺女之后,回到烟霞,便不再理事,所有的事项全交给了胡千斤,没几日,洛阳沈尊主也去了烟霞,沈尊主一天半宿地关在圣主的屋子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能说这么久,我去的时候,已经大约有七八天都是这样的情形,等跟圣主聊完了,墨尊主就把沈尊主单独招到一边,传授他留良剑的功夫。” 蒋玄武插了一句嘴,“墨良辰?” “是,偶尔能看见胡千斤和沈尊主一同出现,胡千斤那趾高气昂的模样,在沈尊主面前荡然无存,一副恭恭敬敬,奴颜婢膝的模样,连带着整个烟霞上上下下,都把沈尊主当成个主子一样,还有人不时传说,说烟霞要变天了。属下所见这些,心里害怕,因此赶紧来南阳,要讨尊主您个主意。” 蒋玄武听到一半的时候,脸色就开始发青了,等到宋依稀讲完,他脸都紫了,“难道老家伙有了儿女亲情,想要功成身退了吗?我去年去烟霞,只待了一两个时辰就让我走了,沈西楼居然在那呆了十来天?” 宋依稀眼珠转着,抱拳问,“尊主,您看,可是属下想得太多?” 蒋玄武竖起一只手臂,摇着头,“不!你想的对。”蒋玄武倒背着手在屋里转圈,“老家伙不想干了,开始找接班人了,沈西楼是他当儿子一样养起来的,他想让沈西楼接班,又担心沈西楼对诸多事务不熟悉,便留在烟霞日日教导,还让胡千斤从旁辅助,依稀,你来的正是时候,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呢,等我们知道的时候,烟霞已经换了主人,我们便是有千般能耐,到时候怕是也无计可施了。” 宋依稀跟进一步,“尊主,此事我跟您是一样的想法,恐怕圣主已经给沈西楼铺好了路,墨尊主和胡千斤已经被圣主给绑在沈西楼手底下了,尊主,他日,咱们就要在那个开妓院的手底下讨生活了吗?” 蒋玄武的眼神渐渐坚毅起来,“不可能!咱们手底下掌握着神农教大部分的人手,论资历,论武功,论实力,我哪样比不上沈西楼和胡千斤那两个小畜生?这神农教要是让沈西楼接了班,就往日我们和他的恩怨,我看我的日子也不长了,因此绝不能让他们不动声色地就得了手。依稀,你先回去,派人到处打探那个丫头的下落,到时候一旦乱了起来,那丫头没准是一张保命的牌,我过几日就去烟霞,我倒要看看,他们在耍一些什么把戏!” 宋依稀这时候心里才有了底,领了命退下,回到窑镇,着人开始四处打探凤灵岳的下落。 第十七章 与我对饮三百年(2) 过了几天,沈西楼报完了账,便回洛阳去了。 一日陈慈悲又带着墨良辰出海,胡千斤要送珑璟去火塘的地界,这是珑璟接了令之后第一次去,胡千斤送她出城。 胡千斤千叮万嘱,珑璟听来都是蜜语甜言,她飞扬的眼角,仿佛看见两人光明远大的前途。正好趁着今日有由头,胡千斤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得赶紧办了。 胡千斤叫随从先往西南火塘的方向去,他和珑璟却骑着快马一路往西,约跑了两个时辰,到阳疃镇一个位置有点偏僻但是建筑十分典雅豪华的大客栈。 珑璟在前面带路,直接上了三楼,天字房陆号。 珑璟上前敲门,房里的声音有些怪异,珑璟俯身过去听了一下,脸通的一下红了,转身躲在了胡千斤身后。 胡千斤狐疑,自己往前两步去敲门,门里的人听见了敲门声,渐渐也没了动静,一个粗砺的声音喘着气喊了一声,“谁啊?别打扰老子雅兴!滚开!” 胡千斤清了清嗓子,“赵大哥,是胡老弟。” 屋里扑通一声响,好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等了好一会,门从里边打开了,赵寻常露出了他一只眼的脸,脸上笑容有点尴尬,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胡尊主!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属下好仔细预备着接您那。”说着就要往下行礼,却被胡千斤一把架住了,胡千斤眉目轻挑,笑意温和,“赵大哥,您说的哪里话,冒昧打扰,还望您别怪罪!” 胡千斤的慈眉善语给了赵寻常底气,腰板也直了些。 赵寻常赶紧闪开身让胡千斤和珑璟进屋,屋里有一股许久没通气的味道,珑璟抬袖子掩着鼻子,看着两个拾掇得还不太利落的姑娘,一个胖的一个瘦的,抱着衣服,一脸慌乱。 赵寻常推搡着她们,“快走快走!叫人添些茶来!”两个姑娘忙不迭地点头,弯着腰出去了。赵寻常请胡千斤坐在外间的主座上,珑璟立侍一旁,赵寻常自己捡着下首坐了,一脸堆着笑地对胡千斤和珑璟说,“胡尊主和于领主见笑了。” 珑璟好不尴尬,一双眼里冒着三寸火,胡千斤倒是处之坦然,望着赵寻常的眼神里竟然还有几分敬佩,笑着说,“赵大哥,您可别叫我尊主了,小弟哪里受得起?不日里,您也就是尊主了,再不久,也许就成了圣主呢!” 赵寻常跳站起来,“胡老弟!可千万不敢这么说!要是让圣主听见了,怕是要杀我的头!” “好好好,那事成之前,我便不再说了,不过今日一见赵大哥,脸色如此红润,可见是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在这休养得可还行?珑璟有无照顾得不周到的地方,赵大哥尽管告诉我!” 赵寻常赶紧说,“珑璟姑娘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尽善尽美,尽善尽美!” 门外有小二敲了门,送了茶点进来,等到那送茶点的走了,胡千斤才说,“赵大哥这样的英雄人物,真是不该,不该在蒋尊主手底下这许多年,还只是做着一个领主,蒋尊主该多为赵大哥争取才是,不过只恐怕蒋尊主事情多,一时顾不上。” 赵寻常这才逐渐收敛了笑脸,唉声叹气起来,“哎,玄雅堂这些年日渐壮大,我老赵比不了年轻人,像宋领主,小蒋领主他们年纪轻的,能够去开疆拓土,我和许大姐这样的便只能在后方守守城池,日子久了,恐怕尊主就忘了我老赵也是能打天下的人!” “这些年真是委屈赵大哥了,赵大哥的功夫我是知道的,别说是在玄雅堂五位领主当中定然是没有对手,我只怕蒋尊主也不是您的对手,要我说,蒋尊主怕是觉得您功高震主,不敢让您多建功立业,就像您说的,小蒋领主是尊主的亲侄子,要是有什么肥水,怎么肯留给旁人呢,宋领主年轻又漂亮,人也机灵,怎么上的位,这咱们可不好说,老弟心里没有旁的想法,只希望真正有能力的人能得到公正的对待,若小事成了,老弟向赵大哥保证您可以登上玄雅堂的尊主之位,若是……我们成了大事——”胡千斤说得声情并茂。 赵寻常赶紧打断胡千斤,“老弟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要是论功夫,我自问神农教里,除了圣主,墨尊主,旁的人不是我的对手,蒋尊主新近练成了神功摧心掌,但是我老赵也成了罗纳拳,上一次是大意了,才栽在华成峰那狗崽子手底下,胡老弟放心,往后我也知道防人了,定不会再着他的道!” “赵大哥不必难为情,华成峰是上年掌门人大会头名,大哥跟他打个平手,不算丢人,眼下大哥要是休养好了,咱们也要谋划一下大计了。” “好!胡老弟,老赵我是个粗人,我愿意相信老弟,是个什么道,你出主意吧,我去办就行了。” 胡千斤笑得越发灿烂,“大哥这么说,老弟就不谦虚了,咱们圣主如今不像从前了,他心生退意,欲置我们于不顾,我看圣主是想让沈西楼接他的班,沈西楼这个人,是个蛇蝎心肠的,他要是上了位,恐怕咱们都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赵寻常大笑一声,“这有何难?我去砍了他,神不知鬼不觉,看他还接什么班!” “呵呵,赵大哥别急,杀沈西楼不难,但是杀了他,怕是就变成了蒋尊主接班,到时候他一定提拔他侄子做玄雅堂的尊主,大哥您还要在他手底下,岂不是更憋屈?” “那……那照老弟的意思,该怎么办?” 胡千斤笑笑,“大哥没听过借刀杀人?大哥只需听我的安排,过些日子就回玄雅堂去,在蒋尊主面前好好哭上一场,要是我猜的不错,蒋尊主便会让你去杀沈尊主,但是大哥动手的时候,千万不要一下杀死了他,给他留一口气,而且让他知道是大哥你动的手,到时候,不用我们再麻烦,沈西楼自然有办法杀了蒋尊主,给他自己报仇。” 赵寻常想了想,点点头,“胡老弟的脑子果然好使,他两个明争暗斗已有许多年,要是沈西楼知道是蒋尊主派人砍了他,他肯定会去杀蒋尊主!” “对,到时候只剩下沈西楼就好杀了,最难的便是蒋尊主,蒋尊主功夫高,脾气大,气量小,我们也许无法奈何他,但是沈西楼有的是办法,沈西楼只是狡诈,大哥该听闻叫一力降十会,到时候大哥再一出马,沈西楼必定手到擒来!” “好!那若是蒋尊主真的让我去杀沈西楼,我便明明白白去,让他看清楚我!” “大哥不可!”胡千斤连忙阻拦,“若是明明白白去,沈西楼必定起疑心,大哥还是要把自己包藏好了,到时候您等我消息,必定有机会让他认出您来。” “好,那我明日便启程回南阳,那个姓华的,把我水曲舵糟践得七零八落,我必定也要手刃他报仇!” “大哥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大哥回去后,蒋尊主让您去杀沈西楼,您就跟他谈条件,求蒋尊主给您报仇,蒋尊主必定同意,假使蒋尊主没那个能耐,那老弟我义不容辞,我来将华成峰的头,提到您面前来!” 赵寻常朝着胡千斤一抱拳,如遇伯乐,感激不尽。 胡千斤将他回去后如何对蒋玄武说,一字一句地教给赵寻常,赵寻常全数记下后,胡千斤和珑璟就告辞离去了,离了客栈,珑璟忧心忡忡,问胡千斤,“千斤,这个赵寻常一点脑子也没有,你当真要扶他做玄雅堂的尊主?” 胡千斤轻蔑地笑笑,终于不用演戏了,他长出了一口气,“他也配?他能当什么大用?我不指望别的,只要他把沈西楼给我杀好了就行,哪怕事情败露,也是老蒋的错,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姓赵的要是把这些事办完了还能活下来,到时候我再亲手送他走。”胡千斤望着珑璟,他眼神突然温柔起来,拉起了珑璟的手,“珑璟放心,将来坐在万人之巅的,只有你和我,不会有别人。” 珑璟笑靥如花。 胡千斤说,“柳花明到了吗?约在哪里见面?” “这时候差不多到了,约在镇外望侯亭。” “好,那我们这就赶过去吧,赶紧见完了,我还得赶回烟霞,你记着我的嘱托,去火塘处理好事情,尽快回来。” 俩人策马而去,没一会就到了珑璟说的望侯亭,那是一连七座亭子在一起的建筑,像个小驿站,里边有一些卖瓜果的,供过往的行客享用和歇脚,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地方。 俩人赶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柳花明的大马车。 望侯亭身后是一座小山,胡千斤把马栓好,信步往山里走去,珑璟去敲了马车门,请了柳花明下车,柳花明跟着胡千斤的背影,也往那山里走过去。 柳花明翩翩公子,眉目俊朗,如星光闪烁,连珑璟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柳花明没一会就跟上了胡千斤的步伐,在胡千斤身后行礼,“见过胡尊主!” “柳掌门,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啊?”胡千斤语气里带着些许居高临下。 “托尊主洪福!”柳花明弓着背,态度越发恭谨,“可是圣主有什么指示?” “呵呵。”胡千斤玩味似的笑了笑,“花明啊,你还等着圣主给你指示呢?你不知道,你在圣主那里已经成了一颗弃子了。” 柳花明如同受了重击,脸上突然慌乱起来,“尊……尊主,这……这是为何呢?还请尊主……示下。” 胡千斤笑意温和了些,“不怪你,是圣主自己变了,圣主从前想着把你虚眉派壮大起来,变成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名门正派,将来借着你虚眉派的名,把神农教洗白,但是如今他想法不一样了,他不想洗白了,因此也不想再扶持你了。” “这……属下对尊主和圣主一向忠心耿耿,如今圣主和尊主要抛下属下了吗?”柳花明看着像要哭的模样。 “没办法,世事变幻,从今往后在江湖上能混得如何,就全靠你自己了,要我看,旁的不说,这头一个华成峰你就斗不过,怕是出头之路漫长啊!好了,柳掌门,今日就是来告诉你一声,让你得个明白,我时间紧迫,你请自便吧。” 胡千斤转身作势要走,那柳花明也不顾形象,扭身直直地跪在了胡千斤脚下,拉住胡千斤的衣裙,“胡尊主!万望给我条生路!” 胡千斤顿住,“没人要杀你,圣主也没想杀你,你知道这说明什么么?说明你虚眉派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算不上,连杀的价值都没有。年初的时候,圣主为了杀华成峰,可是用了许多力气的,可惜,没杀掉。” 柳花明流下眼泪来,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要是哪个姑娘见了,肯定一步路也走不动,就要原地以身相许,“尊主,属下虽然没有华成峰那些手段,但好歹也堪一用,还望尊主可怜我些!” 胡千斤低头扶起柳花明,“花明啊,你出身名门,年纪轻轻,样貌出众,圣主抛弃你,实在是不应该,这样吧,若你还信得过,不如和我合作一番,我给你指条明路。” 柳花明睫毛上挂着泪花,晶莹闪动,“如蒙尊主不弃,柳花明愿肝脑涂地,唯尊主马首是瞻!”柳花明海誓山盟地表着衷心。 “我不要你肝脑涂地,也不要你马首是瞻,所有我要你去做的事情,你愿意,就去做,不愿意,我绝不强求,若是你做了,我保你虚眉派不出三年,便成为江湖第一名门,你柳花明便是这江湖中最负盛名之人,若是你不做,我也绝不会蓄意坑害于你,大家随时便可一拍两散。”胡千斤盛意拳拳,柳花明感激涕零。 胡千斤说,“这第一件,你师父周道奇的亲侄女周华宁,你要尽快娶进门做续弦。” 柳花明一脸狐疑,“这……这是为何?这与我们所谋之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周炳柔死后,你和你师父翁婿情分已断,只剩下师徒情分,周道奇是湘南第一大派掌门人,多年苦心经营,才换来今日荣耀,第一,无论湘南派做什么,让你虚眉派跟个班,垫个脚,要用着你,但是又要防着你,怕你有二心;第二,怕你做大,周道奇觉得,无论你虚眉派做多大,始终是借了他湘南派的光,你现在也不是他女婿了,他不肯再多借光给你,怕你做大了与他反目,他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第三,周道奇后继无人。你懂了吗?” 柳花明瞳孔一炸,这事他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尊主英明!我若是娶了周华宁,他就不怕我有二心了,也能全心支持虚眉派做大,最重要的是,要是有一天,我师父归了天,那湘南派也是我的了……不不不,是尊主的!” 胡千斤挑着嘴角一笑,“花明别怕,是你的,正道武林的东西,我一概不要,我只要神农教,到时候,我手里握着神农教,你手里是所有正道门派,你我共分天下,可好?” 柳花明眼里闪着星芒,“我回去就去拜见我师父,下聘书!” “花明说得对,你只要把她娶回去,养起来,你若是有天看上了别人,便再娶上十个八个,她周华宁还敢说什么不成?等你登临天下高座,一览众山小的时候,什么样的姑娘没有?那环肥燕瘦,都像花蝴蝶一样往你身上扑呢!” 两人对着笑了起来,柳花明又问,“娶了周华宁,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我们要对付的就是歃血盟和无影门,把这两个门派都拔掉,再然后还有一些小门派要处理,最后一个,就料理你的老岳父周道奇,不过在此之前,你可别让他看出端倪来。” “尊主放心,我一定像伺候亲爹一样,把我师父伺候好了。” “你先踏踏实实回去办喜事,办喜事的时候,江湖上有名望的门派,都请过来,你多认识些人,将来定有好处,至于歃血盟和无影门要怎么做,我会让珑璟传消息给你,还像从前一样,只一条,要是花明兄弟你有一天不想干了,可别瞒着我,派人与我直说就是,到时候我们好聚好散。” 柳花明又是泪光盈盈,“尊主这说的是哪里话,有尊主这样为我筹谋,我哪有不想跟随的道理?只盼着尊主交给我的事,我都能做好,别辜负了尊主的抬举才是!” 胡千斤又叮嘱了几句,转身便走了,柳花明一个人在那小山上,望着胡千斤离去的背影许久,心里涌起万千思绪,天下要紧吗?若是太平起来,也许要紧,但是更重要的是,杀了周道奇。 胡千斤将珑璟送到分岔路口,俩人下马相拥,胡千斤一边亲吻,一边朦胧地说,“珑璟此去,定别负了我所托,办好事,赶紧回来,日夜里自己念着,你是我的人,你的骨肉,你的心都是我的,不可多看旁人一眼,不可为旁人分一丝的心,记住吗?” 珑璟沉醉,“记得……永远不忘,永远是你的……” “要是忘了,我可要把你打得皮开肉绽。” 这话旁人听着胆寒,偏偏珑璟听着迷醉。 ***************************** 四月的最后一天,无影门在濮州得意楼召集开春大会,守防两位管家都到了,他们手底下的人也到了,每年来开会的人除了守防兄弟和秦书生,多少有些变化,但十之七八都是熟脸。 秦书生开会的时候想叫季小姐也坐在他身边,仿佛只有眼睛能看见她,才觉得安稳,但是如城不同意,说除非季姑娘即刻加入无影门,还需要坐上获得来开春大会资格的位置,才能来,否则不能。 秦书生想耍赖,如城问他,“秦大哥,我们人人都有亲眷,要是你可以,我们是不是都可以把亲眷带来开会?” 秦书生无可反驳,只得安排季小姐在一旁客栈等他,千叮万嘱,如果不是他派人来接,哪里都不要去。 秦书生在开春大会上心不在焉,所幸也不用他安排什么具体事务,他只需要给大家鼓鼓志气就行了,然后便是如城接盘,听各地的领头人报上年的发展和功绩,几位主要负责人商议后论功行赏,再议一议今年的计划,不知不觉这第一天就过完了。 到了酉时前后,防如城终于松口,安排了晚宴,同意秦书生把季小姐接过来一起吃饭,这一天应付过去,各地方上的领头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跟秦书生汇报一个事情不要紧,无论你怎么说,秦书生都说,兄弟做得好!为了无影门如此呕心沥血,实为吾辈楷模。 但若是跟防如城汇报一个事情,尤其是想请赏的时候,需得讲得滴水不漏,讲述过程中,防如城还会黑着个脸不停地问诘,当中容不得一点虚假,若有一点夸大其词或者无中生有,如城随便问几句就能给他问漏了。 想讲得让防大管家满意,可不是一件易事。因此这些年来汇报的,都提前在肚子里把要讲的话转来转去,而且只敢讲实事,不敢冒领一丝功劳。 那些人若是被如城逼问得狠了,几乎当众下不来台,就到了如瓶发挥作用的时候,如瓶先是笑眯眯地站起来打几句哈哈,再安抚如城几句,无非是告诉他哥,点到即止,如城当然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也就顺着如瓶这个台阶下来了。 每年开春大会后,私底下都有好些人想单独请如瓶吃饭。 秦书生叫如瓶亲自去接季小姐过来。 季小姐和小玖在客栈里大半天呆得百无聊赖,想出去逛逛,又记得秦书生的叮嘱,季小姐坐在客栈的窗口,手里拿着一本书,许久都不翻一页,眼睛直盯着屋外面的池塘和小花园,盯着那些花鸟虫鱼,耳朵里却听着街上的吆喝,脑子里又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不时的两腮上就透出一抹红。 午时过,店小二来报季小姐,说秦先生派人来接季小姐去得意楼用饭,季小姐心花怒放,稍微收拾了一下,拉着小玖,就跟着来人的马车走了。 等到傍晚如瓶到了客栈的时候,小二说,那位季小姐午后已经被秦先生派的人接走了啊!如瓶脑子里一声惊雷响,问了那人去的方向,策马就追,可是已经过了半日,哪里还能追得上? 如瓶派了人回来把这消息告诉给秦书生,秦书生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秦书生说派人来接,一定是派季小姐认识的人,但是季小姐却有人报上秦书生的名号,就傻乎乎地跟着走了。 季小姐多么单纯的大家闺秀,她从没见过真正的江湖。 大家也顾不上吃饭了,如城调集了附近所有能尽快到位的人手共一百二十八人,分了几个方向去追,从入夜追到子夜,从子夜追到凌晨,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毫无踪迹。 回来的时候,看见秦书生一个人坐在议事厅的高椅子上,往前倾着半身,低着头,一个手肘拄在膝头,手蒙在眼睛上,另一只手耷拉着,手里攥着一张纸。 众人都静悄悄地,不敢出声,连如瓶此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书生听见人们回来了,没动静,那就是坏消息,许久,秦书生抽了一下鼻子,囔囔的声音,“我怎么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她不是江湖中人!她一点功夫都不会……”一时高亢悲愤,一时楚楚痛心。 说话时,秦书生手一挥,那张纸飘落在地,好巧不巧,落在离如城不远的地上,如城弯腰拾起那张纸,看了一下,顿时大惊失色。 纸上写着,季长安在我手里,想要季长安,拿防如城来换。 署名,开山刀梅步高。 如城震惊了一会,又开始讥笑了起来,“什么鸡零狗碎的小门派,也敢来打你大爷的主意!”笑完了也不等秦书生吩咐,招呼人立马就走。 要说也合理,开山派就在濮州城外的瓷镇,昨天就该早些去问问这个地头蛇。 秦书生在身后喊,“可别伤了她性命!” 天亮时分,防如城带人包围了开山派,着人在门口大喊,“哪个要防如城的性命?出来取!” 那气势吓得开山派一个个缩着头不敢出声。如城又说,“怎么敢捉人,不敢来拿赎金?”开山派仍是不应,如城叫人仔细探过开山派的虚实,连姓梅的一起也就五十来人,何人给他的胆? 如城带头,领着人冲了进去,没用上一个时辰,将开山派的四十六个门人,绑的绑,打的打,势如破竹,开山门里一片哀嚎。 但是没搜到季小姐,便把梅步高活捉了回去交给秦书生发落。 梅步高是个要六十岁的小老头,人长得确实不高,要说开山刀的水平也是有的,但是打不过防如城,防如城究竟有多深的功夫,恐怕没人知道。梅步高坐在无影门议事厅的地中央,五花大绑着,一脸的苦相。 秦书生气得发抖,“梅掌门,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为何这样害我?” “我——”梅步高正要开口。 如城端着一张冰块脸打断,“定是受人指使!说!何人要我防如城的性命?” 梅步高不等回答,秦书生痛心疾首再开口,“梅掌门!人你到底给我藏哪去了?你赶紧给我交出来吧!当我求你了!” 如城一柄宽背大砍刀嗖的一声贴在了梅步高的颈上,“别忘了你开山派四十六口可还在我手上!” 梅步高眨眨眼,仿佛就要落泪,“秦大侠,防大侠!您二位倒是听我说一句!” 如城的刀又贴紧了些,“要是有一句假话,立时要了你性命!” “秦大侠,防大侠,那姑娘如今已经不在我手上了!” “那在哪里?”俩人一起问。 “昨天半夜就叫人给接走了!” 如城举刀就要劈,被秦书生拦住,“如城且慢,梅掌门,你从头讲清楚。” 梅步高叹着气,“来人是一伙黑衣人,蒙着面,黑头黑脸,也是这样拿着刀,强迫我派人去从客栈接了季姑娘出来,那说辞都是他们教给我的,并且强迫我留字条给秦先生,我写了字条之后,那些人就把季姑娘带走了,往南去了,但具体去了哪里我真的也不知道,我门人为此都挨了不少揍,防大侠就算是此时杀了我,我也还是不知道啊——” 这第二日的大会也没法开了,如城让梅步高尽量描述了那黑衣人的特征,并且立即传了飞令,让往南去各条主路上附近的人手赶紧沿途搜索。 发完了令,如城见秦书生瘫在他的座位里,脸上没有颜色,目光犹疑,全身上下都透着颓废和自责,这就是秦书生在面对‘要女人还是要兄弟’这个问题的时候的表现。 如瓶也在一旁不做声地陪着,如城清了清嗓子,“大哥。” 秦书生赶紧说,“如城,我可没想用你去换她啊,但是我们也必须要找到她,长安她从未见过江湖险恶,我真害怕——” “大哥,你冷静些,我们已经在尽力找了,我知道大哥不会放弃我。” “我们三个也出去,一起找!” “不可,大哥。”如城拦着他,“我去了,就无人在这里调度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敢让你单独出门,如瓶还得替我主持着,把开春大会搞完,我们不能为了季小姐,把整个无影门停下来。”如城语气厚重。 秦书生脸上飘过一丝不可置信,也加重了语气,“如城?她此刻命在旦夕,你还要开你的什么大会?你未免有些太冷漠了罢!” 如瓶看这俩人好像又要吵架,赶紧拦住,这可不是个呲火的好时候,“大哥,哥,你两个先别急,有件事难道两位没有仔细想想?” 这句话一下子吸引了俩人的注意力,都扭过头来问,“什么事?” 如瓶拿起他的戏腔,“绑季小姐不是这人的目的,他要哥你才是目的,大哥你们仔细想想,江湖中什么人?能这么清楚地抓住我们的生死穴?他既知道季小姐是秦大哥的死穴,又知道哥是无影门的死穴,我这么说,大哥觉得合适吗?” 秦书生呆住了,兀自嗫嚅着,“合适,合适,对呀,他没让我去赎人,他要如城?无影门现如今盛衰荣辱,全系于如城一人,他这是掐住了我们的七寸啊!” 如城也仔细思索起来,如瓶说,“所以说,这次的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也请两位哥哥不要慌,细想想,这事可能是想朝着打掉整个无影门来的。先抓住死穴,再制造内乱,分化击溃,斩草除根。” 三人都陷入了沉思,如瓶的顾虑,乍听上去有些耸人听闻,细想想没毛病。 等到这一日的傍晚,有小童进来找秦书生,送上了一封信,秦书生赶紧拆信,如城却一把揪住小童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虎着脸问到,“谁叫你来送的信?送信人呢?” 小童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回答,“午时有个大叔叫我……过两个时辰……把这信给送进来……” 如瓶拉住如城,“哥,人家谋划好的,你为难孩子干什么,快放了他!” 如城放了手,兄弟俩盯着秦书生,秦先生看着信脸色煞白,手指颤抖,也不知那信上写了多少字,秦书生读了许久,如城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夺过信纸,上面写着,“看来秦掌门不乖,不打算老老实实跟我换,如今我加价码了,若是想见到毫发无损的季长安,需得把防如城手脚打断了给我送来。”那墨迹上都能看得出轻视的意味。 署名,金海帮陆扶摇。 第十七章 与我对饮三百年(3) 秦书生没听过这个名字,他还在问陆扶摇是什么人的时候,如城已经披上甲了,即刻就要出发,如瓶关切道,“哥一定小心,这人可能也不是幕后之人,金海帮可能有陷阱。” 如城点头,翻身上马,扬鞭大叫一声,“秦大哥放心,如果季姑娘在他们手里,我定给你毫发无损地带回来!”马蹄迫切,绝尘而去。 金海帮在濮州城东南四百里处的莒县城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陆扶摇是现任帮主,是个姑娘,说姑娘不合适,叫小姐也不合适,陆帮主今年二十有八了,没有婆家,不是寡居,是从来就没说过婆家。 金海帮实在太小,总约二十个人,秦书生想了想,要是没记错的话,金海帮在上年掌门人大会上,第一轮就被打下去了,这么弱的一个门派,让人想欺负他的心都生不出,如今怎么好像突然张狂起来了? 确认了是这个女帮主,秦书生仿佛松了一口气。 防如城知道那人是遛着他玩的,但是他不得不去,万一人真的在他们手里呢。防如城从濮州出发的时候没带人,一路跑一路召集人手,跑了一整个夜晚,再第二天午时,便到了莒县,此时手下召集了六十四个人,如城已经累得快要脱力了。 哪料到人还是带多了,金海帮的地界早已人去楼空,自然也没有季小姐,而且像如瓶所料,整个金海帮成了个地府十八层地狱,什么飞刀阵,火海阵,毒针,暗箭,六十四人从金海帮的地界穿过,共经历了一十八个阵法,无影门损伤过半,如城也受了伤,虽然无大碍。 但是如城哪顾得了自己的伤,只觉得又气又痛,气的是这背后的主使,痛的是死伤过半的门人,那些人一个个都长在他心口窝上,如城平时对人严厉,但是手底下的人只能自己打骂,旁人打骂不得。 如城料理这些伤者和死者,回来得晚了些。 再见到秦书生的时候,距分别已经五天,从如瓶那里了解到,秦书生这几日水米未进。虽然还能靠着一口气撑住,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开春大会草草收场,如瓶倒是把那些人都妥帖的安排返回,还叮嘱他们,要时时留意防大管家的消息,这几日不寻常,随时都有可能征用他们的人手。 如城见了秦书生的样子有点隐隐的不快,秦书生也不高兴,又是白跑了一趟。如城回来当天晚上,又有人来送信,但这次除了信,还送来一个包裹,落款还是陆扶摇,信上说,给秦书生最后三天时间,要见防如城的尸首。 秦书生打开那包裹,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是季小姐失踪那天穿着的衣裳,一层一层,一件也不少,连净袜和亵衣都在里面,那一层层的衣衫上,从里到外透着淡淡的血迹,秦书生两眼冒着红血丝,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击垮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如城脚边,拉住如城的腰身,哭得撕心裂肺,“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如城……你救救我!救救我……” 如城全身颤抖,咬着牙,死死地攥着拳头,“大哥……你叫我怎么救你?你想让我自刎死在你面前吗?拿着我的尸首去换季小姐?” 如瓶也吓傻了,任他如何的巧舌如簧,此刻一句也说不上来,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俩人。 秦书生仍然嚎啕不止,“好兄弟!我不想让你死!我也……”秦书生空出一只手来压了压心口,涕泪不绝,“我也不能让她死啊……你告诉我,我可怎么办啊,如城……” 如城没扶他起身,眼里也蒙上一层水雾,沉着冷静的防如城,何曾动过这样的感情,他的声音抖着,有些疲惫和绝望的嘶哑,“大哥……你可知道?你爱上一个这样的女人,脆弱得像根草一样,恨不得一口气就吹散了,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这给我们无影门带来多大的危险?有了她,我们不得不畏首畏尾,掣肘重重,不得不去面对我们本不需要去面对的境地,你知道在莒县咱们死了多少个兄弟?都因为她季小姐脆弱单纯,因为你秦掌门义重情深!我死不瞑目的兄弟们,知不知道他们是为谁而死??” 防如城吼着秦书生。 秦书生听着如城的话,呆得流到一半的泪水都仿佛悬停在半空,如城控制不住自己,他推开秦书生,“大哥,你是掌门,你不是京城的纨绔子弟,你肩上有无影门三千门众的生死存亡,你不该爱上季小姐,你不该把无影门这块密不透风的巨石,亲手敲打出一条裂缝来,敞开在这奸恶的江湖之中!这无影门也不单是你一个人的心血,我们兄弟二人……这些年来……在这里兢兢业业的奉献……在你不知道在哪颗花底下风流的时候……我们算什么?大哥,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如城说完,眼里透露着绝望的神情,转身出去了,如瓶蹲下来,扶住呆坐在地的风流才子秦书生。 如城觉得秦书生背弃了无影门,从前秦书生风流浪荡,谈情说爱,没人管他,随他高兴,那时候秦书生还没有让任何一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凌驾于无影门之上,但是今年发生的两件事,如城的想法变了许多。 一件是施即休之死,虽然后来解开了真相,但是那次在蝴蝶谷的争吵还是印在了如城心头,第二件便是这季小姐的事情,秦书生如今仿佛失了魂,他命里只剩下儿女情长,早已忘了江湖大义。 许久如城冷静下来,毕竟他与秦书生曾指天结拜,患难与共,义字当头,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他打算最后再成全一次秦书生。他叫如瓶来,要把他如何管理无影门的精妙奥义都传给如瓶,然后就去赴死。 在等如瓶来的一会功夫里,如城好像就完成了对他自己前半生庄重使命的诀别。 但如瓶来的时候神色慌张,手里捏着一张纸,嘴里喊着,哥!哥! 如城的心抽到了一起,“对方又来信了吗?”心里想着,这次要我防如城的什么东西?要命还不够吗? “不是对方,是秦大哥留下的信,他走了!” 如城接过信,抖着手看了起来,秦书生信上先给如城道了歉,说自己确实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而后提出了他的猜测,这幕后之人,是神农教,所以他打算单枪匹马去一趟烟霞,要会一会陈慈悲,他恐怕此行有去无回,便将无影门的掌门之位传给防如城,又叫如瓶悉心辅佐,最后留了一句,不要去追他,不要让无影门后继无人,绝了后路。 新掌门防如城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秦书生信上说不要追,但是如城呆了一会之后,还是起身就往外跑,带着如瓶要一起去追,如瓶涕如雨下,“别追了,哥,秦大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他这一生啊,好像天天都在期待着一个惨死的结局,他才能安心。” 秦书生还留了一封信,叫如瓶派人给季白眉送过去。 秦书生骑着快马,从濮州城到烟霞用了两天半的时间,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腰都要跑断了。 秦书生来,神农教敞开大门欢迎,因此没费什么周折,秦书生就见到了陈慈悲。 这是第一次陈慈悲和无影门的秦掌门面谈,一边谈,陈慈悲一边咂摸,这秦书生看上去好像平平无奇,不由得探究起来,秦书生是靠什么养活了手下这么大一群人呢。 秦书生直接说明了来意,说季小姐在神农教手里,请陈慈悲放过她,言辞恳切。 陈慈悲玩味着,“秦掌门如何就断定人在我手里?” 秦书生说,“这第一,陈教主你之前上第三庄,盛气凌人,季家的人,你视如死敌,所以只要有机会,你不会放过季长安;这第二,江湖上还有何人这么想把我无影门置之死地?还有何人有这样的能量,虽然金海帮开山刀都是小门派,但是也不是轻易就能受人操控的,除非那人力量非凡。” 陈慈悲点头,“秦掌门这么猜测,也是十分合理,若换了我,我也这么猜,我也有两点回复你秦掌门,第一,无论你怎么猜,我陈慈悲没有敢做不敢认的,不是我就不是我,第二,秦掌门也该听说,陈某最近心肠温热了许多,不再干那些缺德的事了。” 无论秦书生怎么说,陈慈悲就是不肯认,秦书生说,“教主若是实在不肯认,不如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忙?” “劳烦教主把我抓起来,关起来,赐我一掌,打死我,拜托!”说着秦书生诚意拳拳,抱拳行礼。 还不等陈慈悲回复,秦书生又说,“我死之后,麻烦教主把这消息放出去。但我提醒教主一句,我死了之后,若是有人来找我尸身,那人便八成是幕后主使,他听到我死了的消息,想来确定个虚实;要是没有人来,说明那人知道我确实死了,知道的人只有你神农教,那恐怕就是陈教主您家里出了叛徒。” 陈慈悲幽幽一笑,“呵,那也未必,要是旁人,未必敢来找我。” 秦书生也一笑,笑意还没见底,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中了一掌,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胸中无限痛苦,陈慈悲已然回了座位,秦书生翻了两下白眼,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陈慈悲叫胡千斤把他抬下去。 次日胡千斤来报,说秦书生咽气了。 陈慈悲不动声色,说,丢海里吧,胡千斤照着去办了。 这下可好,秦书生死了,再没有人能拿防如城去换季小姐了,那幕后黑手要是想直接找防如城交换,防如城理他才怪,他又不是季小姐的什么人。 第三庄收到了秦书生的书信,信里告知了季小姐失踪的情况,虽然也道了两句歉,但是主题是讲人各有命,季小姐有今日,他秦书生并不负主要责任,让季老兄自认倒霉。 季白眉又悲又气,登时便倒在了地上,我拿着当心肝宝贝一样的闺女,怎么到了你手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直躺了大半日,脑子才舒缓过来一些,想着秦书生的为人,除了拐走他闺女,旁的还没办过这么缺德的事情,照理说他不会巴巴的专门写封信来气他,会不会另有其他呢?季白眉又捡起了那封信,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什么隐藏的信息,但细看下来,这封信被人拆过,便知道了秦书生大概是预料到了这信会被人截胡,所以信中没说什么有用的话,那信纸被他用水泡过,用火烤过,除了把所有的字都弄糊了之外,仍然一无所获。 季白眉百思不解,一边想秦书生在打什么哑谜,一边想怎样去救闺女,照秦书生信上说,人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信封攥在季白眉手里都捏皱了,他突然发现那信封上的‘密信’二字黑黑的墨色,脱落了一块,赶紧拿出一把薄刀片,将那两字细细刮掉,才漏出来在那俩字底下的一行蝇头小字,秦书生让季白眉在他死后,放出风去,说要花大价钱把季长安赎出来。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何秦书生不能在信里直接说。 季白眉还没有烧迷糊,秦书生不说,那他也不能说,信和信封都被他烧了,继续装着被秦书生气得半死的模样,拍案痛哭,一边骂秦书生,一边说,“老天那!求你可怜可怜我,我愿出五万两银,只要换我闺女一条命。” 果不其然,没多久,有人找上门来,说五万不够,要二十万两银,便把季小姐还给他。秦书生死了,季小姐没用了,虽然这次没换到防如城,但是能换二十万两,何乐而不为? 交接的地方是一个叫绿水山庄的地方,在淮宁府地界,季白眉带着银子和季长留,以及一众护卫,驱车赶往。 绿水山庄庄主叫樊绿水,是个独居的半老妇人,这陆扶摇此刻也在绿水山庄,俩人一起见了季白眉,点好了银票,便叫人将季小姐带过来,那去带人的很久才回来,慌忙报告,说季小姐不见了,只剩下了小玖,结果小玖带到了季白眉面前,只是一具尸首了。 那尸身上满是伤痕,面目都肿着,许多破口,血迹干涸,衣着破碎散乱。 季白眉顿时感觉好像下一刻就要看到他的长安也像小玖这样躺在他面前,一身的伤,再也唤不醒了,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厥了过去,长留背着他爹,叫下人抬着小玖,下山去了。 那幕后之人震怒,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还能被她给逃了?这下可好,人没捞到,钱也没捞到。 **************************** 季小姐那日和小玖上了贼人的马车,只觉得那车夫十分不懂礼貌,初始还走得平稳,渐渐却飞奔起来,颠得季小姐和小玖在马车里几次跌倒,喊了车夫几声,让他稳妥些,车夫都不应,而且那得意楼照理来说也不远,怎么马车跑了很久还没到? 等到小玖好容易稳住身形撩开车帘子往外一看,已经跑到了城外,赶车的车夫早不见了,那马儿好像发了狂,走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地面上净是些个石子与木桩。 季小姐主仆二人惊慌,商量着要跳车,这马要是自己冲到悬崖下去就不好办了,可俩人好容易鼓足了勇气,还没跳呢,一个车轮就撞在一块大石墩上,将俩人摔了下来,直摔了个鼻青脸肿。 还没缓过神,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俩人被带到了开山派关了起来,直到半夜,一口吃喝也没有,又被带上了另一辆马车,被点了穴道,一路上昏昏沉沉。 再醒来的时候,季小姐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摇篮之中,四下一片黑暗,闻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偶尔听见几声蛐蛐叫,季小姐慌忙坐起,那摇篮突然间晃得更厉害了,季小姐喊了两声,“小玖?你在吗?”声音中全是慌乱。 那小玖好像还在昏迷中,恍惚听见了有人喊,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小姐……” 季小姐听着那声音离着她不远,“小玖!快醒醒!” 小玖这才半梦半醒地爬起来,手在眼前挥舞着,正经的伸手不见五指,“小姐?你在哪?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是不是我的眼睛坏了?” 季小姐听着小玖的声音,有隐隐的回声,除此并没有别的,她强做镇定,“小玖,别怕,你眼睛没坏,这里就是漆黑的一片,我也看不见,你那也在晃吗?”季小姐朝着小玖所在的方向。 小玖一动,所在之处就晃荡不止,她摸索着,那东西不高,她这么娇小的在里面都站不直,也不宽敞,小玖手臂平举,能够着两个边,四周和脚下都是约两指粗细的柱子,两根之间有间隙,但是很小,小玖说,“小姐,这好像是个铁笼子,挂在空中的,我们被关在这笼子里了。” 季小姐心里一凛,总归还是她太没见过世面,还以为是什么摇篮。 季小姐神色悲戚地坐在那悬挂的铁笼子里,她曾设想过,跟着秦神秀,可能有一天就要面对面江湖上那些血雨腥风,但是她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秦神秀能不能找到她,更不知道对方绑她要跟秦神秀换什么。 毫无头绪,这是她过往小二十年生命里,从未想过的事情,对她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领域,她连猜测都没有,她不知道江湖上的格局,不知道秦神秀的对头都有谁,不知如今是谁和谁三分天下。 一股浓浓的悲伤淹没了她,小玖在一旁叫,“小姐,这是什么地方啊?我好害怕!又好饿……”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小玖,她也害怕。 那一刻,季小姐可曾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在小玖的念叨声中,季小姐又有昏沉的感觉袭来,小玖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动静。 突然间,脚下传来一声巨响,一片嘈杂声响起,并有一道亮光打过来,季小姐和小玖都被惊醒了,在黑暗中久了的双眼,突然见着亮光,十分刺眼。 俩人拿手挡着光,四周开始渐次亮了起来,季小姐看见一只通体银灰色的鸟儿,脚上不知带着什么东西,那鸟儿在哪里落脚,哪里就亮起来,鸟儿训练有素地飞过一个又一个烛台,季小姐看四周,都是石壁,她们置身一处空旷的山洞,两个扩大版的鸟笼,将她和小玖相距不远地吊着。 小玖看见她并无大碍,咧嘴就笑了,“小姐没事!太好了!”说完就哭。 脚底下石壁的一侧有石门,两个女子说笑着走进来,俩人都是江湖中练武人的打扮。 俩人身后跟着随从,在地面站定,高个的年岁较大,看着沉稳点,她挥挥手,随从便在一旁解吊着笼子的绳索,那绳索放得太快,季小姐只觉得嗖的一下,她就从高空掉下来了,忍不住高喊了一声,耳边小玖也喊了一声,两人降到了与那站着的俩人眼睛齐平的位置。 那俩人听着她们尖叫,轻蔑地嘲笑,矮个的女子说,“季大小姐。” 季小姐稳定着心神,坐在那笼子里,后背伸直,两手抓住两根栏杆,“你们是什么人?抓我干什么?” 高个的开口说话,声音粗砺,“在下樊绿水。” 矮个的说,“我是陆扶摇。” 樊绿水又说,“抓你没干什么,我和外甥女没见过像季大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想抓来见识见识,看看跟我们这样的有什么不同。” 陆扶摇接话,“这一看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就是比我会叫。”说完那俩人又对着大笑起来。 季小姐不明白她们笑什么,只对她们怒目而视。 俩人笑了一会,那陆扶摇说,“季大小姐如此高贵优雅的人,他秦书生怎么就这么不识抬举,我们可是把价码开得明明白白,让他拿他兄弟防如城来换你,可惜了,他不肯啊。” 季小姐当然了解秦书生,要是让他拿自己来换,他没有二话,要是让他拿防如城来换,他就为难死了,但即使了解,她听她们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心里凉了一下。 樊绿水又挥手,有人从笼子底下栏杆缝隙给俩人分别塞上去两个馒头,樊绿水说,“吃点吧,大小姐,可别饿死了,死了我们就什么也换不来了。” 陆扶摇说,“看她那样也不是敢死的。”陆扶摇看着不像她的真实年纪,很显年轻,一双薄薄的单眼皮,眼神飘忽,透着算计与轻狂,嘴唇撅着,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有意为之。 季小姐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对她们的嘲讽置若罔闻,那俩人觉得无趣,就互相说,“走吧,咱们在这耗着也没意思,等公子明天来了再料理她们。” 俩人从石门返回,刚刚点灯那鸟儿,沿着石壁上的灯火飞了一圈,那灯就都渐次熄灭了,鸟赶着石门门缝就要闭合的瞬间,钻了出去。 眨眼之间,四下里又是一片黑暗,黑了好,季小姐可以在黑暗中啃馒头,从前旁人用手拿过的吃食,又那样直接放在铁笼子上头,她是不肯吃的,但今天不同了,她咬着牙也得吞下去,眼泪在黑暗中默默流下来,混着那馒头,吃进了嘴里,好像馒头加了盐。 肚腹倒是不饿了,但是渴得厉害,那口渴的感觉像烈火一样,灼烧着她们的心神,季小姐强自忍耐着,知道这是她们在故意折磨她,她不能屈服。 黑暗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俩人吊在笼子里,一会睡,一会醒,睡着了还好,醒时特别难捱。一开始小玖还有话劝慰季小姐几句,后来小玖也没声音了。 第二天,山庄里果然来了个公子,那人眉目星辉闪耀,不是柳花明又是谁?柳花明见到樊绿水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叫了声,“姨母,许久未见,还劳您老替我奔波,外甥实在过意不去,姨母受我一大拜!” 那樊绿水笑笑,一头银发衬得人特别慈祥,柳花明礼毕,就见一旁早已经忍不住了的陆扶摇噌的一声就扑到了柳花明身上,嘤咛撒娇,看着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柳花明赶紧要把她拉下来,“干什么?姨母在这呢!快下来。” 樊绿水宽和地笑笑,“无妨,你们小两口快说说话,我去交代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来,我们吃了饭再说。” 樊绿水转身走了,柳花明这才两手抱住那陆扶摇,往屋里走去,也不管是青天白日,俩人扭在床上就是一场硬仗,等完事了,俩人就搂在一起说话,陆扶摇嗔怪柳花明,“我怎么听说你要娶周华宁了?” 柳花明卡了一下壳,承认了,“扶摇,确实是要娶她,不过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陆扶摇瞪着他,“你娶她?那我怎么办?” “扶摇,你再等等,等周华宁过了门,不出三个月,我就把你接过去。” 陆扶摇打了柳花明一下,“那你是让她做正妻,我做妾室了?”眉目里很是不满。 “扶摇啊,你何必在意这个身份呢,你要知道,我心里最爱最疼的人是你呀!” 陆扶摇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张嘴里长了鬼,我信你才怪!” 柳花明搂紧了陆扶摇,“骗谁也不能骗你啊,姨母在这呢,我还能说假话?要是骗你,姨母肯定要揍我,姨母也对你好是不是?她早都认下你了呀!” 陆扶摇又撒娇道,“那说好了,就三个月,多一天都不能让我再等,花明,我都等了你十年了,再等下去,青春就不再了,从前你说,你师父在,你只能先娶周炳柔,让我等,好不容易等到周炳柔死了吧,你又说在丧期内,又让我等,周炳柔丧期未过,你不能娶我,怎么能娶周华宁?” “扶摇,这里面有许多事情,你未必都能明白,娶周华宁是我师父的意思,他自然可以不顾他女儿的丧期,但是我不行啊,有了我师父的支持,我将来做什么事,都会顺利许多,你明白吗?” 陆扶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他,“那周华宁长得漂不漂亮?” 柳花明故作轻松,“咳,漂不漂亮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把她娶回去,就晾在那里,我一根手指头都不碰她,过几年等我大事成了,寻个由头,就说她不会生孩子,就把她休回去。” 陆扶摇紧紧地靠着,“你可别说话不算数啊,一点都不许碰她,等着到了三个月,我去了,我……我给你生孩子……”陆扶摇有点脸红了。 柳花明宠溺地笑着,“你要想生,这就生吧,那药往后就别再吃了,从前怕你没明媒正娶过来我家,一个姑娘要是自己生了孩子,多少人笑话,以后不一样了,你想生,咱就生!” 陆扶摇忍不住抱住柳花明深深地亲了一口,柳花明说,“但有一条,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可一定办好了,而且不能漏了我的身份出去,知道吗?” “这你就放心好了,这次的事我办得你还满意?” 柳花明其实有点不太满意,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口有人敲门,“公子!姑娘,庄主叫两位吃饭了!” 俩人只好起床穿衣,收拾停当,去和樊绿水吃饭。 樊绿水摒开左右,只剩这三个人时,柳花明才表达出他的不满,“姨母,怎地那秦书生还不就范?咱们手段是不是有点太温和了?” 樊绿水说,“花明,其实我早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想等你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只要是能让秦书生就范,不必问我的意思,姨母尽管做就行了。” 得了柳花明首肯,晚上樊绿水叫人把季长安从那铁笼子里放了出来,叫了两个大姑娘,关紧门窗,把季小姐按在地上,衣裳全给扒光了。 为了不把那衣裳撕坏,俩人只得对季小姐下狠手,季小姐文弱之人,手无缚鸡之力,被两个粗使丫头按着,几乎使不上力气反抗,只得拼命哭喊,先是怒骂,扒了两层之后,季小姐开始求饶,陆扶摇在一旁笑,“姨母,您看,我还以为季小姐不会求饶呢!这不是也会么,还好就咱们俩,要是公子在这,估计此刻已经拜倒在季小姐石榴裙下了。” 然而求饶也没用,季小姐挨了几个巴掌,被打得头昏脑涨,还被那两个姑娘在手臂和大腿上掐得一片红紫,虽然在场的都是女子,但是季小姐还是觉得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侮辱,当场就要触柱,却被那两个丫头紧紧地压住,一丝也动弹不得,满身的脏污,贴在那细嫩的皮肉上,眼泪流在地上和了泥。 然后给季小姐胡乱套上了一件下人的衣裳,又丢到笼子里去。季小姐蜷缩在那笼子里,任小玖怎么叫她,也不吭一声,俩眼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眼泪,一心只想求死。 许久才和小玖说,“小玖啊,我撑不下去了,等不到神秀来救我了,我受尽了折辱,恐怕要先你一步走了——” 小玖听了嚎啕大哭。 樊绿水将季小姐的衣裳都叠整齐,作出血迹,叫快马连夜给秦书生送过去。 那晚上柳花明把陆扶摇哄睡了,又起身去见他姨母。 这姨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那并不是他的亲姨母。此刻樊绿水一个人坐在山庄一处亭子间,眼神幽怨,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柳花明行了大礼,赞道,“姨母真是好手段,外甥如今只信姨母的,往后姨母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知会我。” 樊绿水笑笑,“对付他们这样的人,就得用这样的办法,我料准了这就是季小姐能承受的极限,少一分打不碎她的自尊心,多一分季小姐此刻怕是已经咬舌自尽了,而秦神秀这样的,也就需要这么吓一吓!” 柳花明一脸敬佩,“姨母不愧是老江湖了,看人啊是一看一个准!” 樊绿水拍打了一下柳花明,“你别就说好听的哄我老婆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下月初六,我就要迎娶我师父的侄女进门了,往后没有他拦着我,我们尽可以大有作为,姨母就等着外甥给您好日子过吧!” “你要娶旁人了,那陆姑娘怎么安置?” “咳,姨母不必多虑这个,她是个没脑子的,随便骗骗就行了,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她只有听话的份,外甥拿捏得好,要不让她也不会就这么痴痴等了我十年。” 樊绿水低下头,叹了口气,“你也别太过分了,反正旁的我不多管,你只记得,杀周道奇的那天,我一定要在现场,一定要亲自给他一刀,送他上路。” “姨母放心吧,这事在我心坎上头一件记着呢!” 第二天早上,下人来报,说季小姐怕是有点不好了,柳花明匆忙蒙了个脸去看了下季小姐,摸了她的脉,好像一时死不了,季小姐那苍白的脸上,展现出一种极其破碎的美感,柳花明忍不住赞叹了一声,“硝烟不败美人啊!” 这下可炸了,陆扶摇抬手就给了柳花明一个巴掌,破口大骂,怎么都不肯罢休,柳花明哀求她,“姑奶奶,是我无心之失,怎么才能放过我!” 陆扶摇叫人把季小姐拖出来,小玖在那里大喊,“你们要干什么?不要对小姐动手,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冲我来!” 陆扶摇冷笑一声,叫人把小玖也放了出来,小玖扑在季小姐身上痛哭。陆扶摇递了一根铁棍给柳花明,“你给我打!打到你夸不出来漂亮为止!快!” 柳花明好像心里邪恶的火种被一瞬间点燃了,挥起那铁棒就朝季小姐身上抡过去,小玖紧紧地抱着季小姐,担下了大部分的击打。 季小姐哭破了喉咙,柳花明好像变成了个野人,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用棍棒,用脚踢,拉着姑娘的头发,死命的击打。陆扶摇在一旁看着季小姐逐渐变形的脸,咯咯大笑。 有人报,说门外来客,樊绿水出去见客人。 客人是封南世家公子沈翎金,风度翩翩,要是和柳花明站在一起,光看外表,不分伯仲,沈翎金被请进了厅屋,对着樊绿水行过礼,“樊庄主,晚辈这厢有礼了!” 俩人落座闲话了一会家常,沈翎金听见一直有隐隐哭喊声,震得他耳朵突突跳,上门做客又不好多问,仍然是和庄主聊着,“父亲这些日子身体一向不好,多亏了上次庄主送的两颗灵芝,吃了颇有些用处,晚辈此次来,一方面感谢庄主的赠药之恩,另一方面也想问问庄主,哪里还能买到这样的灵芝?” 沈翎金说着手里拎着一个小木箱放在了手边的案几上,打开盖子,黄白锭子满满一箱,“哦,这是给庄主的谢礼,还望庄主不嫌弃。” 樊绿水哪里还能嫌弃,高兴都还来不及,但是眼里并未表现太多,“你这孩子,总是礼数周全,不愧是名门之后,沈大侠也不必这么客气,旁的我这里没有,这灵芝倒是还有几颗,我叫人带你去拿,什么样的都有,你捡好的拿。” 下人带着沈翎金往库房去的路上,沈翎金清晰地听见了那惨叫,一声一声,真正的惨绝人寰,听得他汗毛倒立,问山庄的下人,“小哥,贵庄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样的惨叫?” 下人也立着汗毛,压着声说,“家里人犯了错,在罚,旁的公子别问吧。” 沈翎金知道不该多问,但是那喊声扎在他心坎上。他从小是良善的人,受不了这个,犯什么错也不该打成这样啊,但无奈,这是人家的家事。 沈翎金带着选好的灵芝,再三谢过樊绿水,便离开了绿水山庄。 小玖为了给季小姐挡那暴打,一直死死地扑在季小姐身上,以血肉之躯面对那猛兽爪牙,不知打了多久,小玖已经意识昏沉,嘴角眼角都往出冒血,早已破了相,奄奄一息。 季小姐也挨了好多下打,心里生疼,对这人世再一点也不留恋了,只盼他快些将她们打死了就了事,这时候樊绿水回来了,一把拉住了柳花明,“行了,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什么也换不了了!” 柳花明这才住了手。 季小姐和小玖又被关了回去,进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四下无声,只能听见小玖越来越弱的喘息,季小姐哭着求小玖坚持住,小玖用那仅有一丝气息的声音说,“小姐,你千万别死,我先死给你看,你看死多可怕,又丑又痛,我死了之后,你叫我一百遍我也听不到了,多可怕,我先下去看看,听说地狱里都是恶鬼,小姐你千万不要来……” 好一个忠仆! 这句话说完没多久,小玖果然就叫一百遍也不再回应了,季小姐哭得撕心裂肺,她觉得她已经去了地狱,这里都是恶鬼,回忆起几天前和秦神秀在一起的温馨画面,就好像一场梦一样,这人生怎么这样一时天堂,转瞬又地狱?这样的生活,她真的没准备好。 季小姐不知道,这时候他父亲已经揣着二十万两银票在赶来的路上了。 耳边突然听见一点动静,一张脸出现在笼子外面,那人打着一个闪着微光的火折子,季小姐吓了一跳,惊问,“你是何人?” 那人说,“萍水相逢,江湖路人,多亏小姐哭声大,否则我还找不到这里。” 在季小姐错愕的目光中,那人几招便用佩剑破开了那铁笼子,将季小姐拖了出来,季小姐想,不管来人是谁,只要能离开这,都可以,她想带小玖走,那人说,“那位姑娘身体已经凉了,沈某能力有限,若再带着这个姑娘,咱们都走不了。” 季小姐纵有万般不舍,也不得不舍,她强撑着爬过去,最后一次握住小玖的已经冰凉的手,沈翎金催促她,“快走吧,小姐,再晚怕有人要发现了。” 季小姐终于放了手,沈翎金把季小姐背在背上,撞开石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十七章 与我对饮三百年(4) 五月初,赵寻常到了南阳玄雅堂总部的大院。见了蒋玄武,跪地痛哭,将自己怎么被华成峰追杀得死去活来的事给蒋玄武好好说了一遍,虽然有点颠三倒四,好歹说明白了。 在赵寻常的讲述中,就没有了他自己包藏祸心欺上瞒下男盗女娼的事了,水曲总舵被烧,人员死伤八成都成了华成峰歃血盟用心险恶诡计多端心狠手黑的结果,哭着求蒋玄武给他报仇。 蒋玄武气得直拍桌子,但是赵寻常没死,他倒是欣慰得很,赵寻常是他手下的一员悍将,带兵虽然不咋行,但是光他一个,就抵旁的一个舵。 就在赵寻常刚刚进来的时候,蒋玄武见了他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想到找谁去对付沈西楼了。 仔细安抚过赵寻常,让他先在南阳住下,他不日就要动身去烟霞,他要是自己也确实了沈西楼要接班的消息,就会给赵寻常传信。 赵寻常一回来就接了重任,对蒋尊主感激涕零,蒋尊主还答应了,歃血盟他将亲自带人去,杀个片甲不留。 没几天,蒋玄武就收到了消息,圣主让他去烟霞。 蒋玄武一路上慢慢走,慢慢想,见到圣主怎么说,见到墨良辰怎么说。 圣主还像去年一样接待了他,但是看得出圣主待人待事都疲懒了许多,好多事不愿意过问,连范伯侍的事情也没有过于责怪他。 跟圣主汇报完了各分舵的进展,也报了他要去拿下歃血盟的事情,圣主只是“哦”了一声,就匆匆略过去了,仿佛不想多谈,蒋玄武就没有再细说,这毕竟是后话,眼下还是要了解谁要来接班的事情。 但他不敢问圣主。 报完了正事,蒋玄武十分热情地请墨良辰喝了好几顿的酒,好个叙述当年情义,趁着醉意,暗搓搓地问墨良辰,“墨大哥!怎么圣主今年看着精神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 “哎,他有什么不好?和你我一样,年岁大了,没心气啦!春天尤其犯懒,什么都不想做。” “圣主肩上担子也太重,要是乏了,就多歇歇,我如今在圣主面前啊,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很多话想关心他,却不敢说,墨大哥您跟圣主贴心,多劝劝!” 墨良辰两颊绯红,“是啊!劝啦,这不是叫千斤,西楼还有你,都多分担些么!” 蒋玄武心里转着念头,什么时候给我了?胡千斤和沈西楼各自都放大了权柄倒是真的。蒋玄武试探着问,“圣主就没提早打算打算以后的事?要是圣主有一天干不动了,这担子可沉重,得提早置备好后继之人啊!” 墨良辰只顾着喝酒,不答话,蒋玄武还不住口,“我怎么听说,圣主最近在着意培养沈尊主。” 墨良辰两眼突然清醒,瞪视着蒋玄武,“玄武这话可不要胡说!没有的事!你们三个在阿慈眼里都是一样的,要是有天他不想干了,也是你们三人公平竞争,没有这些私底下的玩意啊,玄武可别想歪了。” 蒋玄武唯唯称是,心里却琢磨,要是没有这事,老墨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真是心里有鬼,看谁都像鬼。 看来今天相谈不欢,墨良辰像是有些不高兴了,又勉强喝了几杯,就顾自己回去了。没隔几天,蒋玄武看见胡千斤指挥着人在梵坛里动土,虽然他此刻也恨毒了胡千斤,仍是笑意盈盈的过去搭话,问胡千斤要建什么? 胡千斤说,“这几座亭子沈尊主不大喜欢,拆了重建,建成红袖楼那样的风格。” 蒋玄武心说,这都要给他盖宅子啦?又随便扯了几句,胡千斤突然神神秘秘地低声说,“玄武大哥啊,你可知道,圣主有一本《道人心术》?” 蒋玄武疑惑,“知道啊,早些年还能见到,现在怕是被圣主藏起来了吧?” 胡千斤摇头,笑意越发深邃,“上回来他给沈尊主喽!”语气里这个酸啊。 到处都是蛛丝马迹,蒋玄武坐不住了,这次圣主难得没赶他回去,他住了几天,就自己请辞走了,回程可不比去程那样悠闲,蒋玄武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南阳。回去后和赵寻常两人关在屋里密谋了好几天,赵寻常便从南阳出发了,一路北上。 ****************************** 沈翎金风度翩翩,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除了那天夜里为了救季小姐性命外,旁的时间对季小姐是一眼不多看,一句不多问,还给季小姐仔细介绍了自己的家世背景,这样季小姐也能放心些。 沈翎金眼下无事,季小姐去哪里,他可以给送过去,可是一问季小姐,季小姐两眼就像开了闸一样,泪水汹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让沈翎金也不知该送她到哪里去,便先找了个客栈,让季小姐先休息梳妆,还找了郎中来给瞧,皮外伤不打紧,仔细养着就行,心头的伤郎中看不见。 季长安在那客栈的床上躺了一天,水米未进,为了避嫌,金公子也没来看过她,只是请了个丫头给她送粥送水,都是怎么送进去,怎么端出来的。 季小姐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房顶,除了流泪和喘气,几乎没有旁的动作,脑子里不停地闪着那几日地狱般的过往,心肝在胸腔里颤抖,季小姐不止一次,想要从这客栈的窗户跳下去,了此一生。 但是又想到,秦神秀温柔缱绻,老父亲满头斑驳,小玖为了护着她年纪轻轻就离开了这人世,她就这样走了,对得起谁? 最终也只是想想,她终究还是躺在那榻上一动未动,但是不动,也能感觉到,身体上哪个位置挨了棍棒,哪里被那粗丫头给掐了,痛得连心连肺。 这就是她要跟着秦书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伤痛,耻辱,崩裂,还是说,这才刚刚开始?犹豫了吗?后悔了吗?要是再多一分,还能承受得住吗?季小姐问自己。 从前季小姐哪怕是绣花不小心扎了一下手,她爹爹也能从前院赶过来,对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一通臭骂,恨不得找个郎中来包扎一下,可如今,小玖活活被人打死,她也差点去了半条命,却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这就是她往后的生活吗?这是她没有设想过的,她原本以为,浪漫江湖,应该只有风花雪月,山水诗书。 季长安浑浑噩噩,时梦时醒,时在时离,脑袋里不停地飘着那几个问题,折磨着她的灵魂。脸上的眼泪没干过,若是后悔了,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第二日早上,季小姐早早地收拾好了,虽然身上的伤还疼着,脸上的青紫也还没消,眼睛又黑又肿,衣裳也还只有那套绿水山庄的下人装,但是季小姐收拾得整洁干净,又变得沉稳坚韧起来。 季小姐轻叩了沈翎金的房门,给他行礼,谢沈公子的救命之恩,并托沈公子帮忙,把她送到蝴蝶谷去。 看来季小姐是想好了,季小姐深夜里听闻了自己的答案,即便就是这样的代价,她也要跟秦神秀在一起,要是哪次不幸死了,这样活过,总胜过三十年凡尘俗世,百无聊赖的生活。 沈翎金应了,请季小姐上马车,还递给季小姐一个垂着纱的斗笠,季小姐回望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两人一路无话,没走多远,行到一个村庄路口时,外面有人争吵,好几辆马车都被堵住了,沈翎金停了车去前面查探,查完后回来和季小姐说,“季小姐,前面有人在争执,恐怕要等一会了。” 季长安嗓音沉静,“不打紧,不急在这一时,沈公子费心了。”季长安对着沈公子礼仪周全,客客气气。 沈翎金又说,“是一对父子,虽然有些落魄,但是看着也是体面人家的,昨夜里在这田间地头埋了个丫头,早上却被村户给挖出来了,说这是家里的田,凭什么给他埋死人,但是落土为安,那老爷不肯换地方,出银子给那村户买这块田,那村户也是执拗,老爷给十两,不少了,但村户就是不愿意。” 季长安听得出神,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觉得不可能,哪就那么巧了,但是没一会,季小姐就听见了季长留愤怒的喊声,季小姐身躯一震,从马车上跌落一般下来,就往那人群中心跑,沈翎金赶紧在身后跟着。 果然就是季白眉和季长留,要把小玖埋在这。 季长安按捺着要破胸而出的一颗心,“爹爹,大哥,把小玖带走吧,别留在这。” 那声音不大,季白眉和季长留猛回头,那村户再怎么破口大骂也听不进耳里了,季白眉声线颤抖犹疑,叫了一声,“是长安?” 季长留也叫了声,“妹妹!” 季长安说,“爹,大哥,这这么多人,先把小玖带走吧,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季白眉突然间老泪纵横,忙不迭地点着头,“诶,好,好,长留,走。” 一行人再往前走,有一座极小的寺庙,叫矮山寺,只有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和尚,金公子去借个地方,老和尚欣然应允。 进了庙里的一间侧屋,朴素得几乎什么都没有,季长安摘了斗笠,跪地给爹磕头,“不孝女长安,给爹爹磕头,向爹爹请罪。” 季白眉弯腰拉她,声音里像生了铁锈,“我儿快起来,让爹爹看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季小姐这才抬起了头,季白眉一看见他宝贝女儿那又青又肿的脸,悲色布满了一张老脸,腮帮子抖动着,“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告诉我!我去宰了他!” 季长安脸上仍然坚毅,“爹爹不要心疼,只是一些意外,女儿以后会多加小心。” “秦书生是怎么照看你的?竟让你受这样的苦!”季白眉又悲又怒,两手紧握季长安的双肩,那正是伤处,季长安痛得叫了一声,顿时脸色就白了,季白眉赶紧松手。 季长安低着头,“不怪他,是我自己粗心,爹爹别生气了。”季长安伸手拉着季白眉的衣袖,轻轻摇晃,温声细语地说。 “好孩子!爹爹哪是生气?”季白眉也抬起手,悬停在季长安眼睑上方,那青紫的眼眶,他不敢碰,“爹是心疼啊!爹这么多年捧在掌心的好孩子,到底是着了他姓秦的什么歪门邪道?看看这一身的伤,爹这心像被千刀万剐一样难受啊——” 父女三人相对哭了许久,季白眉对金公子千恩万谢,并跟那老和尚商量,把小玖的尸身就埋在那寺庙后院,天热了,小玖的尸身开始腐烂了,带不回第三庄了,留在这,日日能听佛号,也是她一世忠仆的因缘了。 一切安排妥当,金公子就辞了行,季白眉想赠金答谢,金公子客气地推辞了。 季白眉带着兄妹二人要回第三庄,但是季长安却不肯跟他走,季长安说,“爹爹,女儿此生选了神秀,便再也没有变心的道理,别说是经历今天这番苦难,便是再苦十倍,女儿也该从一而终,不该轻易变节。” 季白眉满脸惊愕,心里叫着坏了,“你!你可是已经失身于他了……”这话本问不出口,但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好在季长安摇了摇头,“神秀与我谨守礼法,爹爹一日不点头,我们便不会越雷池一步。” 季白眉一甩袖子,眼睛瞪得通红,“你一个姑娘家!你还……要脸不要?我告诉你吧,姓秦的死了!你快跟我回家。” 季白眉在讲起自己为什么会来的时候,略过了这一段,但是此刻,却又不得不说了,“他给我写了信,明明白白地说,他死之后,让我拿钱去赎你,若是对方同意交人,那就说明他已经死透了!” 季长安两眼惊得跳了起来,“他……他死了?” 季白眉声音又软下来,一副哀求模样,“长安那,你要闹,要疯,爹拦不住,这闹也闹过了,疯也疯过了,快跟爹爹回家吧,古往今来,哪个女人到最后不都是去相夫教子?你没试过,不知道寻常人家的生活,虽然平淡,但那才是真实啊,那些江湖骗子许你的,都是假的!有过这么一段,你藏在心里,也就算了吧!难道还真能跟他混一辈子?他死了,也好,我就当他放你一条生路,我心里仍然感激他,孩子啊,你也该醒来了!” 季长安两眼悬着泪珠子,摇着头往后退,“我不信,爹,他不会死,这江湖上血雨腥风这么多年,他都过来了,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我要去蝴蝶谷,我要去看看,他若真的死了,我也要看见他的尸首才算!”季长安说着就要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我今天就不许你去!”季白眉拉住她,不放手,季长留也过来劝,季长安争不过,扭过身来,跪在地上,朝着季白眉拼命磕头,没两下,额头就见了血,“女儿求您了!爹爹!让我去吧——”哭得撕心裂肺,怎料这几日季小姐实在是受了太多的打击,此刻已然坚持不住,轰的一声倒在地,晕厥过去。 季白眉赶紧叫季长留背上季长安,买了一辆大马车,打马往南而去。 季长安迷蒙中被灌了一嘴的苦药汤子,直接呛得醒了过来,见马车飞驰,一个骨碌坐起身,拉开帘子就要跳车,被老爹一把抱住,“孩子!你就不可怜可怜我?爹爹半截入土了!你就这样折磨我?” 季长安回头看了一眼季白眉,脸上又现了那种苍白脆弱的美感,她挤出一丝寡淡笑容,“爹爹,容女儿来世再报!” 说着又要跳,这要是跳出去了,那多半就没命了,季白眉赶紧又抓紧她,喊了一声,“好!好!长安那!你别跳!爹同意了!” 半百季白眉,向命运屈服了。 季长安回头看了眼爹,“爹?您是说……” 季长安松了力气,季白眉趁机把她按回车里,无限凄苦地点头,“你给他写信,只要他还活着,让他来第三庄,我就同意你们的事!但是你此刻要跟爹回去,把你这一身的伤仔细养好吧!你别让爹看着疼!” 季白眉曾经想过,她要是非得这么飞蛾扑火,就当没有她这个闺女,死了算了,但是经历了这俩月的日思夜想,他渐渐动摇了,尤其是看到季长安这副凄惨模样在他面前,他就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只求季长安能活着。 此刻,季白眉还赌另一件事,秦书生说他自己死了,他信。 但是没想到,回到第三庄半个月,秦书生真的依约来了。 秦书生走进季白眉厅堂的时候,后院里季小姐已经收到消息了,季小姐喜极而泣,这半个月,季小姐度日如年,身上的伤渐渐都好了,但是还是吃不下,睡不着,日日在佛像前祈祷,如今佛祖真的显了灵。 秦书生跪在季白眉厅屋正中,对着十分吃惊的季白眉叩头,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 一时间称呼都没法叫出口,像从前一样叫大哥?好像也有点不妥。 还没等他思索定,那季白眉冷冷地开口了,“你来干什么?” “长安写信,说——” “你凭什么让我把闺女嫁给你?你有功名?有家产?还是你能把她照顾好?”季白眉又想起闺女那伤痕累累的样子。 秦书生羞得脸红,“老季,你说话也该算数!” 季白眉暴怒,“用你教我怎么做?”待还要再骂,季长安已经跑进来了,秦书生回头起身,季小姐真如飞蛾一般,扑在了秦书生怀里,秦书生紧紧搂住她,嘴里念念不休,“你怎么样?你还好吗?受伤了吗?”季白眉气得拍桌子,吼着,“廉耻!廉耻!” 季长安拉着秦书生跪在季白眉面前,季白眉黑着脸,不叫他们起身,转身走了。 天色渐暗,厅堂里的光线扑朔迷离,季小姐和秦书生手心扣着手心,肩并着肩跪在一起,秦书生看着她那大病初愈的样子,脸上还有些没退净的伤痕,心里疼得转筋。 但季小姐描述得云淡风轻,秦书生知道她是怕他心疼,秦书生一直跟季小姐道歉,说了百十遍对不起,季小姐听得心都化了,也听了秦书生的叙述,季小姐知他也一直在努力营救她,并没有弃她于不顾,眼角笑意盈盈,秦书生百年情圣,怎么会连这点考验也经不住? 原来那日陈慈悲打秦书生之前,跟他说了一句,“好,陈某今日就交了秦先生这个朋友!”那一掌看着重,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暂时封住他周身穴道,让他喘息也凝滞,就像死了一样,丢进海里的时候,墨良辰早准备好,胡千斤一转身,就把秦书生捞了上来,送回了蝴蝶谷。 秦书生在心底,也交了陈慈悲这个朋友。 俩人顾不上腰酸背痛腿麻,手臂挨着手臂说情话,经过这一番,好像那感情更深厚一层,直跪到三更鼓响,老管家来传信,季白眉让他们起身。 秦书生让季小姐先回去,他再跪一跪,老管家不同意,说,“老爷说了,让我看着小姐回后院,秦先生送到客房,锁门。” 秦书生无奈地摇摇头,俩人于是起了身,季小姐依依不舍回了后院,秦书生进了客房,那老管家果然在外面锁了门,秦书生心说了,我要是想做点啥,还用等到了你第三庄来? 接下来的几日,老季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情,白天并不限制秦书生在院里晃悠,只是晚上必然会将他锁在客房之中,老季好像也没心思管他俩人。 俩人还以为有戏了,秦书生甚至能进季小姐的院子,对季小姐的花草,池塘,书画,绣工一件一件欣赏,并赞叹不已。 季小姐果然是瑰宝。 突然有一日早上,天光大亮,老管家没来给秦书生开门,秦书生推窗子,发现窗子也给锁上了,秦书生以为老管家给忘了,拼命大喊,可是无人应答,秦先生看见小厮从他窗前路过,叫他,小厮听见了声音,却快步跑了。 直关了秦书生一整天,傍晚时分,老管家才来开门,口里念叨着,“秦先生,得罪了,老爷有请。” 秦书生预感不妙,他赶紧跑到正院,季白眉屋里一片散乱,金银珠宝,玉髓玛瑙,红纸金牍,散了满地,季白眉正气鼓鼓地叉着腰喘粗气,季小姐瘫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眼肿得像核桃,看来两人已经干了一仗,秦书生赶紧扑过去抱住季小姐,问她怎么了? 季小姐斜着眼瞪着季白眉,“爹爹他言而无信!今日京城薛家来下聘,他收了人家的聘礼,还备了加倍的回礼,给薛家带了回去,落了聘,不就等着我来日嫁过去了吗?” 秦书生惊得目瞪口呆,指着季白眉,“老季!你……你……”说不出话。 季白眉也气得发抖,“我嫁女,与你何干?反正如今聘礼也收了,要是此刻反悔,人家是做官的,可要治我的罪!” 秦书生站了起来,眉目冷着,“既然如此,木已成舟,我就告辞了,便是长安肯,我也是不肯的,长安如今已视作他人妇,我也就不好再纠缠她,我也不能亲手把季老兄你送到牢狱里头去,这一局,我输了,季老兄你心机更深,更胜一筹!秦某佩服!” 秦书生拔腿就往外走,季长安惊得眼泪都忘了流,秦书生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季小姐,“小姐保重吧,往后是当官人家的太太了,愿你一生顺遂。”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白眉赶到门口指着秦书生的背影骂:“我老季看错了你!姓秦的!”又回头对季长安说,“你看看!他这指不定是图咱们家什么呢!你以为他是真情实意!他如今看没有指望了,竟然走得这样绝情!你我都瞎了眼!” 季小姐哭晕在地,当晚上就病倒了。 第三庄的灯火直燃到半夜,季小姐在绣房里瞪着眼瞪到了半夜,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秦书生是这样善变之人,但刚刚发生的一幕又不停在眼前重演,季小姐恍惚中几次想伸手抓住秦书生临走时飘翻的衣角,次次落空。 季小姐又想到了死,她不想在这个人世了,黑夜里起身,有些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她坐在微弱烛光的桌前,拿着一把尖刀,对准自己心口窝的位置,不知道这一刀下去,能不能立时就死了,不知道死痛不痛。 突然一只手盖住了她的手,把那刀拉开,一个温热的胸膛贴在她后背上,一条手臂从背后环上来,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心跳轰鸣,那人下巴靠在她颈窝里,“你怎么这么傻?”那声音轻柔得像天上的云彩。 季小姐笑了,眼泪流下来。 “你真以为我弃你不顾了?你要是这么想,比用这刀子捅我还难受。我该怎么向你证明我对你的爱意,如山如海,绵延不休。” 秦书生按着季小姐的手,轻轻地把那刀放下,季小姐转过身,抱住秦书生的腰,一边笑一边哭,秦书生手抚摸着季小姐的丝丝秀发,“好了,不哭了,我若是不那样做,你爹恐怕又要把我锁起来,真锁上个半年,你都已经嫁人了,可就什么都晚了。” 季小姐说,“君化成风,我化作云;相伴相依,永世不离。” 秦书生矮身蹲下来,捉住季长安双手,“长安,我这就带你走,可好?” 季小姐有些眩晕地点头。 秦书生说,“那……我们这可就算私奔了……你可愿意?” 季小姐坚定地说,“愿意,神秀,你带我走吧,再也不回来。” “从今往后,我时时刻刻都把你带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若是这江湖上再有什么灾难,就是你我一同去了,大不了啊,再去地府相亲相爱。” 季小姐穿戴整齐,素色淡雅,只带了换洗衣物,没带走第三庄一样值钱的东西,连头发上的配饰都没有带出来,却显出一股别样风味。秦书生带着季小姐,另有几条暗黑色的影子为他保驾护航,挡住身后第三庄的追兵。 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过了多少天,跑到了庐州地界,进了一座山,那山势初始平坦,行上几里,突然坎坷起来,荆棘密布,后又急转直下,从他峰延伸过来的一条河,在这里形成一道飞流,水瀑倾泻,秦书生也不知身后还有没有人在追,拉着季小姐,从那飞瀑正急之处飞身跃下,季小姐吓得大喊,但心里却想,要是就这样跟着他死了,也得其所。 然后季小姐就昏迷了,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个简陋的茅草屋中,四处都漏着风,和蝴蝶谷秦书生的风格很像,天正黄昏,天边如火残阳,正在缓缓收敛着锋芒,越来越温和,衣裳都干了,鼻子里闻着了香味,出来一看,秦书生烤了野味,摘了果子,招呼她过来吃。 第十七章 与我对饮三百年(5) 秦书生迎着太阳站着,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这明明是谷底,却怎么仿佛接近天上一样,眼眯成一条缝,勉强看见不远处河水边,那平时端庄静雅的姑娘,却欢脱的像一只兔子一样,季长安长裙挽在腰间,裤脚卷到膝盖,打着赤脚,弯腰盯着那水里的一条小鱼,扑来扑去,就是抓不到,但是她开心的笑着。 季小姐扬州首富的大家闺秀,本该不沾风雨,不染尘埃,她的双手只该拈花写字,她的双眼只该看珠玉琉璃,如今却要跟秦书生这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登徒浪子在这里吃糠咽菜,风餐露宿,又要把这辛苦甘愿当成蜜糖,如今困在这谷中,怕也是天意,秦书生倒是愿意,若此生都在这谷底出不去,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哪管外面哪个当皇帝,哪个当霸主,三千门众有防如城,不需要他操心。 但是不会永远都出不去,近日江南到了黄梅季,雨水多,去庆芽山的通道被涨起来的河水淹没了,等过个十天半个月,水退了,就能去庆芽山了,但是防如城不让他带旁人去庆芽山,秦书生自己在心里辩驳道,长安怎么算旁人呢?倒是想起防如城,让他有点头疼,这事回头还是得给防如城一个交代,否则他不会放过他。 到了这山谷里,季小姐逐渐好了,但是午夜时分,季小姐屡屡梦回绿水山庄,要么就是被人扒,要么就是被人打,惊叫一声,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气息急促,“神秀救我!”秦书生从外间跑进来,抱住季小姐,“长安别怕,我在这呢!” 秦书生多番安抚,十分自责,连连道歉,季小姐才能浅浅地再睡一会,两人相拥着入眠。白日里季小姐也偶有出神,秦书生不小心一个举动,季小姐能惊得跳起来,她是真的被吓着了,秦书生只能小心再小心。 突然听见一声惊叫,把秦书生拉回现实世界,他见季长安跌坐在地上,似是全身颤抖,河水边不知何时漂来了一团红彤彤的物体,远远地竟看不清是什么。 秦书生拔腿跑过去,只见一人仰卧于水岸边,头在岸上泥沙里,两条腿尚在水中,应是顺着水被冲下来的,那人一身红色,不知是本来就穿了红衣,还是被鲜血染就的红衣,敞着的胸膛前赫然可见几条长长的刀口交错,皮肉向外翻着,颜色已经泛白。 那人被河水浸泡得面目肿胀,黑发湿淋淋的散乱在脸上身上,甚是可怖,难怪吓得季大小姐跌坐在地。 秦书生本能一般扑了过去,将季长安拉到自己身后,好生安抚,拍怕她的手示意不要怕,再俯过身伸手去探那人鼻息,只觉得他还有淡淡的气呼出来,气息冰凉。 秦书生也不顾腌臜,抬起那人的头担在自己胸前,双手从背后抱住他从水里拉了出来,这一拉倒很好,那人心肺间受到挤压,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水。 季长安本来闻着恼人的臭味已经受不住,以手掩鼻,又见他吐了一口黄水,更加气味熏天,冲得她差点自己也呕了出来,赶紧往后退两步。 秦书生将那人放在干地上,嘱咐季长安先回草舍休息,他自己要去取一张席子将这人拉回去救治。季小姐却不肯离去,眉头紧蹙,拉住秦书生衣袖问道,“神秀,这人……我们要救吗?” 秦书生疑惑,“见人落难,为何不救?” 季长安手指地上那人,“你看,他是沈西楼。”秦书生这才细看,那一身红衣,可不就是洛阳红袖楼的老板沈西楼么,虽然面目肿胀,却也依稀可辨认,这下秦书生也犯起难来,脸上三条刀疤犹自抽痛,他怎么忘得了这仇呢。 一面人命关天,孔夫子教他日行一善,一面旧恨新仇,他还记得季小姐说过头一回来蝴蝶谷的时候,险些遭了他的毒手。 若救他,不知他醒了之后,他会否立时就魔性大发,那两人必定不是沈西楼的对手,若不救,是否就等同于是自己杀了他?要是旁人可也利索,可天意偏偏让他碰到秦书生,一生优柔寡断,柔肠百转。 季小姐见他犹豫再三,看得出他的心思,不想他误入歧途,便出言劝到,“神秀,勿多犹疑,要我看,我们就当作没见过他,不救也不杀,凭他在这自生自灭,也不算我们罪过,亦不给自己招致祸端。” 季小姐哪见过这种骇人场面,吓得不轻,勉强镇定对答,她心里当然是不想救的,她忘不了那日在第三庄,沈西楼如何苦苦相逼,但是她也没勇气叫秦书生杀人,只盼望他自己撑不下去,天要收他,怪不得任何人。 秦书生略一思忖,点头称是,到河边净了手,挽起季长安,两人转身离去。 回到草舍,简单吃了点煮野地瓜,两人似乎都有心事,注意力都不在饭桌上,却都忍着不说。季长安心里明白秦书生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想救人,可是她心里别扭,索性不说话。 夜里季长安听见响动,蓦然惊坐起,一个闪电划破长空,外面又下雨了,她披衣下床,见秦书生全身湿淋淋的,正将沈西楼搬到外间的床上,一面还生起了炉火烧着热水;又一个闪电,将走过来的季长安晃得脸色苍白,吓了秦书生一跳,急急过来解释,“长安,我一夜辗转难眠,又逢天降暴雨,我一想到有个人就在我窗外不远处一点点死去,这心里,这心里……” 季小姐伸手捂住他的嘴,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自己选的人,便是如此,就是上刀山,亦与君同行,“神秀,我懂你心思,莫多言,我来帮你收拾吧。”季长安待要转身,秦书生一把搂住季长安的腰,额头抵着额头,“我秦神秀何其有幸,得长安如此待我厚重。” 有情人相视一笑。 秦书生将沈西楼脏衣剥下,温水擦洗身体头发,将伤口包扎安置。季小姐也笨手笨脚地帮着打下手。 大雨过后,天放大晴,秦书生早起出门采了些野菜、果子和蘑菇,回草舍烧了杂菜粥,与季小姐共用早餐,两人边吃边闲聊,忽听得背后一声轻轻的冷笑。 二人回头,见沈西楼虚弱的倚在门框上,一袭白色衬袍随着晨风轻轻飘动,衣衫上的血痕扎眼,沈西楼发丝如瀑,如流水般铺洒,面色苍白,眼角含笑,倒有些洗尽铅华的淡雅清幽,肿胀消了,恢复了眉清目秀,看上去竟是个大好青年。但即使如此,仍然看得那俩人心头一颤。 沈西楼以手扶墙,歪歪斜斜的就往饭桌这边走过来,也不问一声,呼通一声便坐下,许是伤口抽痛,沈西楼捂了一下胸口,轻皱了一下眉头,嘴角弯弯,笑道,“可真是世事无常,造化捉弄,没想到沈西楼今日竟然是被秦先生救了性命,也想不到,贤伉俪的好事终于是成了。” 沈西楼自顾自的摇摇头,端起面前的水喝了一口,那厢秦书生本想阻拦,手刚伸出,沈西楼已然放下了水碗,笑意盈盈的看向两人。 秦书生从前在红袖楼见沈西楼,七分冷峻,三分狐媚,仿佛还与他有过一次对句,日子久远,已经记不清了。上一次在第三庄见沈西楼,七分残暴,三分戏谑。从未见过他像这样,秦书生虽阅人无数,却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奇怪的感觉。 沈西楼越是放松,秦书生越是紧张,他先伸出手紧紧握住季长安,再仗起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对沈西楼说,“沈老板恢复得倒是很好,这么快就能起身谈笑了,秦某悲天悯人,见你落难不忍心放任你死,顺手救了你性命。”他望了望外面,“如今我们在这谷中出不去,也望沈老板你知恩存德,不要恩将仇报,否则以沈老板现在的伤势,恐怕也未必胜得过秦某人去。” 秦书生顾着一时救人痛快,忘了他们是要去庆芽山的,如今只得把沈西楼先糊弄走了,才能再前行,于是便对他说困在谷中这话。 “哈哈哈!”沈西楼大笑几声,“秦先生何必这么怕我,我沈西楼还不至于这么恶毒,救命之恩,我这里记下了,我许你来日,可从我留良剑下救三人性命,以偿今日恩义,秦先生以为如何?”沈西楼满眼的笑意,挡也挡不住般溢出来,明明他还是虚弱的那个,这话说出来却如同居高临下,语中皆无众生。 秦书生冷笑一声,“且不说沈老板哪里来这样大的口气,我姑且信你三人之说,只是来日是否有机会用到,怕是还得再说!” 沈西楼冷哼道,“秦兄!”沈西楼突然改了称呼,“你可以鄙视我,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邪门歪道,但秦兄你英雄高义,竟不计较那日在第三庄内三刀割面之仇,仍然救小弟性命,沈某平生未见,着实十分敬服。”说着严肃起来,果然满眼感激。 沈西楼那一双妙眼,竟然十分中用,一会感激涕零,一会情深义重,一会狐媚娇艳,一会又血海深仇,都在那一双眉目之中,秦书生心中暗暗吃惊,看来还是不能小瞧了他。 “你不提这三刀倒也罢了,若提起时,这刀疤半年过去,如今却仍然隐隐作痛!”秦书生不悦道。 沈西楼直盯着秦书生半边脸,半晌才说,“我却看秦兄脸上这三道刀疤,更添英雄气概。” 秦书生翻了沈西楼一眼,又推给他一碗菜粥:“谷中没什么吃食,清淡些,你也将就将就,若无事,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照料好自己。” “秦兄何必这么急着划清界限,”沈西楼媚笑着,却也接过菜粥低头喝了起来,“秦兄也是困在这里的?这出不去?”沈西楼挑眉问。 “若出得去,谁还在这里吃糠咽菜!” 沈西楼又笑,一边伸着舌头舔掉薄唇上沾的菜叶,“那可说不准,秦兄如今如愿抱得美人归,躲在这天高地远的地方,一辈子逍遥自在,谈情说爱,岂不美哉快哉?”这沈西楼真不像刚刚受了重伤的样子,“但也不好说,秦兄一年要换三个美人,季小姐怎么笃定了你就是他最后一个呢?没准秦兄跟你在这里俩月就呆腻了,到时候还得想办法逃出去。” 季小姐不愿意看他这副嘴脸,也不答话,撂下碗筷,转身出去了。 秦书生气鼓鼓,“沈老板,也别太过分了!” “秦兄别急,等你想逃出去那一天,恐怕你还得靠我出这深谷呢!”沈西楼全是惺惺作态,秦书生感觉无形之中竟被这妓院老板屡番碾压,胸口有一口气正待喷薄。 沈西楼没完没了,秦书生神情不悦起来,“哦?那我就奇怪了,沈老板,可还记得你昨夜才刚刚被我从河水中捞出来,奄奄一息,不知是何人害你,你又怎么能出去呢?”秦书生越发气愤。 沈西楼喝完了粥,起了身,说不理他就不理他,让秦书生的气没处撒,但因伤口疼痛,已是勉力用双臂支撑,却还是嬉笑,边说着,“小弟今儿个得遇秦兄,造化无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边转身离去,懒散厌世,玩世不恭,空留下秦书生在他身后错愕。 秦书生瞪着双眼,似是觉得还要说点什么好扳回一局,却被堵得想不出来什么话。 季小姐进来,握住秦书生的手,抚摸他的后背,安抚气哄哄的秦书生:“神秀,莫与小人争一时长短,我们且忍耐他,待到他出了这山谷,也许大家此生永无再见之日了呢,又何必为此烦心?” 秦书生与季长安四手握在一处,四目含情相对,秦书生道:“可叹我匆匆白活了四十余载,竟如此的不明事理,还烦长安你时时提醒,我且用余生来谢你。” 季小姐听了噗嗤一乐,佯做嗔怒,“神秀是口里是含了蜜,天天就知道说话哄我开心!许我这么多余生来世,也不知道有几句实在话!”季长安咯咯笑道。秦书生也被逗乐了,“哦!好你个小姑娘,我一番真心对你说,哪有一句欺哄?你竟这般戏弄我,看我不抓了你讨饶!”说着伸手便佯去拧季长安的脸,季长安笑闹着跑开,秦书生在身后追赶。 不知可喜还是可叹,秦书生一把年纪,却仍然保留着少年心性,纯粹干净,天真无暇,世人爱秦书生,当是爱他活的纯粹简单,爱恨分明,若爱时,便全心交付,无一丝保留,若恨时,便怒发冲冠,挥刀断情。 请神容易送神难,沈西楼一日比一日好,却一点也不急着走,成日里就在这山谷里闲逛,逛累了回到草舍,说闲话惹秦书生和季小姐生气,一会嘲笑秦书生从前在红袖楼中与那些春花秋月的风流往事,惹得季长安不痛快,一会嘲笑秦书生老牛吃嫩草不害臊,一会又将季小姐和他红袖楼里的姑娘细细对比评说,说哪个身段好,哪个嗓音细,哪个皮肤白,又气得俩人跺脚。 打不过也躲不过,每回看见这俩人都以愤怒失败收场,沈西楼就笑得要癫狂。 秦书生想,沈西楼那个半疯似的样子,多半是有什么毛病,但沈西楼浑然不觉,一副想跟他两个在这里天荒地老的样子。无奈无奈,日日忍耐。 秦书生很担心,过几日大水退了,沈西楼要是看见那庆芽山的入口,那他可就惹了大祸,防如城不会放过他。 这几日雨已经见少了,于是连着几日秦书生愁眉不展,更可怕的是,沈西楼已经开始练剑了,手里没有剑,他便折了柳枝,秦书生看他一段柳条也舞得生风成雨,心里不禁暗自后悔,我这是抽了什么风,救他干什么。 秦书生趁着沈西楼练剑的空档过来问,“沈老板,你如今也好了,怎么不想想办法出去?” 沈西楼剑没停,气不乱,“急什么!这里头如此的逍遥快活,我要是走了,你两个孤男寡女不定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我在这是帮秦兄你保持节操!” 秦书生呸了一声,实在气不过,扭身就过去和沈西楼打在了一处,仗着一股恶气,勉强过了十招,秦书生就被沈西楼倒背着钳住了双手不能动,季小姐赶紧跑过来,“姓沈的!你赶紧放手!你要恩将仇报吗?” 秦书生有些吃痛,却隐忍着不肯出声,沈西楼嬉笑,“季家妹子别急,我不伤他,谁叫秦兄老是要来招我?秦兄,你求个饶,我就放了你!” 秦书生气得脸通红,“我求什么饶!要么你就动手吧!你把我两条胳膊扭下来,看我求不求饶!” “呵呵,秦兄倒是有骨气,无妨,要是妹子求求我,也管用!”沈西楼挑着眼看季小姐。 季小姐羞得满脸通红,秦书生心里这个煎熬,他见不得沈西楼为难季小姐,赶紧就认输了,“好了好了,你别为难她,我求你,沈老板!求你放过我!” 沈西楼非但没松手,反而拧得更用力,“叫沈老板可不行!” 秦书生痛的惊呼一声,“沈西楼!”沈西楼嬉笑一声,手下松了力气,放开了秦书生,季小姐赶紧上前来查看秦书生的手,被沈西楼拧得一块红一块白,沈西楼低着头,摸着他的柳条剑,“等杀我的凶手出现,我就走。”这一句说得十分正经,却让秦书生俩人一头雾水。 第二天早上,过了以往秦书生采野菜回来的时间,却一直没回,沈西楼还在外间睡着,他在红袖楼,向来都是夜夜笙歌,天明才睡,睡到午时便起,眼下虽然到了这谷里,一时改不过来。 眼看着日头都高了,季小姐心神不宁,无奈只得去叫沈西楼,她站在门口,不肯进屋,背对着沈西楼的床榻,“沈老板?醒醒!有事相求!” 叫了好几声,沈西楼才缓缓睁开眼,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十分不耐烦,“嗯?怎么了?” “神秀他早上出去,到这时候一直没回来,你能去——” 话还没说完,沈西楼猛然精神了,坐了起来,“他来了!” 沈西楼一把抓起外袍,拎着他那根柳条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用少有的严肃神情对季小姐说,“你最好还是躲一下,别等到秦兄回来了,你再出什么事,他可要伤心死了。” 季小姐一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沈西楼扭头又跑了,转眼没了影。 秦书生以为沈西楼在这谷里闲逛的日子,其实沈西楼可没有闲逛,他把这地形摸了个透,这山谷的形状像个躺着放的葫芦瓢,草舍大约在葫芦底的位置,四周的崖壁就像葫芦瓢的边,又陡又滑又深,没有什么可依附的,靠人力确实很难爬上去。 那条河是从葫芦屁股的崖壁顶上泼下来的,是那一道飞瀑的延续,沈西楼就是从那冲下来的,想再逆水而上,难上加难。 这葫芦的腰非常细,中间只有一条小路,不熟悉地形的根本发现不了,过去葫芦腰,是相连的山谷的另外一半,比草舍这一半小一些,再过去一点,就到了葫芦嘴,沈西楼早发现那葫芦嘴如今被水封住的地方,是一条通道,他也在等水势下降,许是能从那里出去。 葫芦嘴那边丛林茂密,秦书生都是去那边采的野菜野果,沈西楼毫不犹豫地就钻过了葫芦腰,踩过那些比他还高的草,朝着葫芦嘴那一半奔过去。 果然,在一块像屋檐一样突出的大岩石下边,秦书生被捆着手脚,斜倚在岩壁上坐着,嘴角淌着一行血。 一个高大的灰色背影站在秦书生对面,沈西楼远远看着那人影正对着秦书生不时拳打脚踢,心道秦神秀真是个窝囊废,喊了一声,“是赵大哥吗?” 赵寻常回过头,真是踏怕铁鞋无觅处。 赵寻常一笑,还行了个礼,“沈尊主!” 沈西楼跑过来,脸上表情十分欣喜,“赵大哥!可是蒋尊主让你来救我?” 赵寻常一愣,这沈西楼竟这般没脑子!于是呵呵一笑,“啊——是啊——沈尊主,听闻你遇了难,蒋尊主派了许多人出去,四处搜救,没想到竟在这找到你了!” 秦书生在一旁呸出一口血,“呸!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是来救人的?刚刚还在逼问我——”赵寻常手里生出了一把石子,朝着秦书生砸过去,多数都中在秦书生胸口。 秦书生吃痛,说不出话了,另一只嘴角也流了血,赵寻常说,“好巧不巧,碰到了这位秦掌门,我就问秦掌门,是否见过沈尊主,可是秦掌门说不认识您!” 沈西楼朝着秦书生踱步过去,心里盘算着,嘴里冷笑,“秦掌门确实不知道我在这,但是说不认识我,那就有些扯淡了,必是对我划了他那三刀怀恨在心,我可是默默关心了秦掌门许久呢!” 秦书生胸口痛得咳,说不出话,不知道沈西楼在耍什么把戏,沈西楼走到秦书生脚边,踢了他小腿一脚,秦书生倒在了地上,沈西楼说,“我那日受了奸人所害,从这悬崖上跌落,九条命去了八条,还好有一条吊住了气,日日给自己打气,不能轻易死了,待好转了一点,在这山谷中四处找出路,没想到碰上了秦掌门,这可是咱们圣主的心头刺,我便想把他捉了去向圣主请功!怎奈我上次的伤好像伤了根本,没办法捉得了秦掌门,几番被他逃脱,就是自己想出去,也是十分困难,还好赵大哥你来了,咱们赶紧把这姓秦的杀了,去找圣主领功啊!” 赵寻常没想到,误打误撞,这秦书生居然是圣主想要的人,那可好,今日一举两得,杀了秦书生,在沈西楼面前也露了脸,只是,这沈西楼竟然不知道他就是那日害他的人吗? 赵寻常脑子里还在转着,沈西楼又踢了秦书生一脚,赵寻常见沈西楼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着秦书生胸口就要刺下去。 秦书生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刚刚这姓赵的逼问我有没有见过你,我说没见过,还想护你一护,没想到你是揣着心思要来杀我的!真后悔怎么就救了你!我死了,长安可怎么办? 想到这,秦书生大喊一声,“沈西楼你——” 赵寻常也喊了一声,“沈尊主且慢!”说着就扑了过来,心说,这功劳不能让你独占了!那匕首就要刺到秦书生的胸口,赵寻常也赶到了,伸手阻拦,万分想不到,那匕首竟然以诡异的角度拐了个弯,噗呲一声,刺进了赵寻常的胸腹之间,赵寻常大吃一惊,沈西楼爆笑如雷,“赵寻常你这个蠢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来看我死了没?老蒋让你来杀我的是不是?” 赵寻常中了一刀,脸上生了一股横恨,咬着牙把那匕首拔了出来,但是沈西楼插的位置好,是个大穴,那刀口处血涌如注。 沈西楼提起柳条,欺身上前,赵寻常忍着痛,从背后抽出砍柴刀,和沈西楼旋战在了一起。 秦书生松了一口气,拿手拍了拍胸脯,刚刚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突然发现,手脚上绑着的绳索,就被沈西楼踢了那两脚,竟然全都解开了。秦书生赶紧坐起来,全身疼得要命。 沈西楼如一只燕子样翻飞,柳条啪啪啪地抽在赵寻常脸上,但是赵寻常毕竟是玄雅堂第一高手,虽然中了一刀,仍有不尽的力气,砍柴刀贴着沈西楼的周身片肉一样往下砍,沈西楼毕竟重伤之中才恢复了没多久,两条臂膀很快就重新挂了血。 秦书生发现,沈西楼的招式十分眼熟,可见那几日沈西楼练剑都不是练着玩的,他早捉摸着要对付赵寻常,一招一式都是对赵寻常砍柴刀的破解,一时焦灼,不分胜负。 那赵寻常此刻还能应付,可是腹肋间伤口,稍一用力,就涌出一大口血,沈西楼逐渐露了点喜色,似是多占了一分胜算,他的柳条剑突然灌注了力道,像一把铁剑一样,与砍柴刀正面相撞,竟然不折不弯,赵寻常也发了力,暴喝一声,沈西楼却没再与他对刀,那柳条剑晃了个圈,尖尖点在了赵寻常握刀的手腕,赵寻常手腕一抖,砍柴刀脱手,但是不偏不倚,就朝着秦书生飞了过去。 秦书生刚被打了一顿,此刻也吓傻了,竟然忘了躲,沈西楼回望一眼,柳条剑也立即飞出,秦书生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几乎要闭起了双眼等死,忽听得耳边叮的一声,那柳条剑竟然穿过了砍柴刀的刀身。 砍柴刀被打偏,落在了地上,虚惊一场,秦书生目瞪口呆。赵寻常刀脱手的一瞬间,是个明显的破绽,沈西楼那柳条剑若是朝着赵寻常去,此刻他已经死了,但是秦书生此刻,也死了。 书生心里疑惑,这是为什么?多杀他一个,对沈西楼来说不是一举两得么?为何要救他?难道真的是为了报恩?他这样的人,心里也会有情义么? 那一剑,沈西楼用尽了全力,这一招之后,沈西楼跌倒在地,仿佛虚脱。 赵寻常手捂着流血的刀口大笑,“你两个何时勾结在一起的?沈西楼,你背叛圣主!今日我就替神农教清理门户!” 赵寻常仿佛不怕疼一般,一套粗砺的罗纳拳,朝着沈西楼招呼上,沈西楼一时缓不过来,结结实实挨了赵寻常几拳,打在他后背心上,顿时也喷了血出来。 再不还手,沈西楼恐怕要废,但沈西楼眼前仿佛有星空在旋转,看不见赵寻常在哪里,只是感觉到赵寻常突然停了手,但是喊声依旧,沈西楼好容易稳住身形一看,那秦神秀正搂住赵寻常的腰,挨着他的打,赵寻常将秦书生倒着抱了起来,狠狠摔往一边,就这一口喘息的机会,赵寻常脸上挨了沈西楼两脚,倒退几步,秦书生被摔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指着地上喊,“沈西楼!剑!” 沈西楼两眼精光直射,回骂了一句,“你才贱!” 秦书生气得要晕,“我是说你的剑!” 沈西楼低头一看,秦书生过来的时候,把他的柳条剑也带过来了,就扔在地上,沈西楼拾起剑来,对着赵寻常又是一通刺,赵寻常的砍柴刀没可人给他送来,因此节节败退,正全力应付着沈西楼,没想到背后被秦书生捅一刀,便是用刚刚那把匕首,秦书生为了捅这一刀,后背上挨了沈西楼一柳条,又痛翻在地。 现在赵寻常没有力气再拔刀出来了,他觉得诧异,自己怎么就至于扛不住两刀皮肉伤了?沈西楼咧着的牙上血红,“我的刀上有毒!哈哈哈哈!” 赵寻常果然就觉得以那刀口为中心,整个腰腹都开始麻木,动作也慢了许多,被沈西楼两脚踢倒在地上,沈西楼骑在他身上,拳头雨点一样落在赵寻常脸上,报了受的那罗纳拳的仇,赵寻常抱头求饶,“沈……尊主……饶命……” 沈西楼把赵寻常翻了过来,赵寻常趴在地上,沈西楼薅着赵寻常的头发,迫使他仰着头,“叫爹,爹也许饶了你!” 赵寻常不顾尊严,“爹!爹饶了……龟儿子……” 沈西楼一声冷笑,柳条剑缠上了赵寻常的粗脖子,一招毙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赵寻常突然后悔了,他那一瞬间明白,胡千斤应该能想到,沈西楼有一百种法子杀蒋玄武,更杀得了他赵寻常,但是胡千斤没告诉他,他一直以为自己必胜。 秦书生倒在一边,见沈西楼从赵寻常身上一头栽了下去,赶紧爬过来,见沈西楼双目紧闭,看不出气息,狠命拍了拍沈西楼的脸,“沈西楼!死了吗!” 沈西楼嘴角突然上挑,睁开血眼,露出血牙,哈哈大笑起来。 歇息了片刻,沈西楼蹒跚着站了起来,确认赵寻常死干净了,“秦兄!回家了,季小姐还在等你呢!” 秦书生也是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用出了那两招,此刻也是半死状态,趴在地上,声音虚弱地说,“全身骨头都碎了,起不来……” 沈西楼弯腰拉秦书生的胳膊,将他架起来,半扛着秦书生,两人一个瘸的一个拐的往草舍走去,沈西楼问秦书生,“秦兄被赵寻常逼问,却不肯说出我在哪里,其实是为了季小姐吧?” 秦书生笑笑摇头,疼得说不出话。 沈西楼又说,“我今日也算救了秦兄一命吧?” “救……不算,就算……没杀了我吧……” “算!怎么不算,我不为你挡那一刀,此刻已经抬着你的尸体回去了!” “要是我……真的死了,你肯……抬我的……尸体回去?更别说……我也救了你!要不是……我帮忙……你杀得了赵寻常?” “哼!你不帮我,我也照样杀他!他算个熊!”沈西楼目露凶色。 “还有……我背上还挨了你一剑……脊梁也要断了……这不是旧恨又添了……新仇么……”秦书生疼得嘴里直丝丝。 “那是我怕秦兄你忘了我,再多给你留个记号!如今我和秦兄也算是共过生死患难的,老是叫秦兄有些生分,往后我也叫你神秀,如何?” 秦书生此番回绝得利落,“不行!神秀只能长安叫……呦……疼……慢些慢些……” 沈西楼见秦书生这副到死都不忘了表演深情的样子,十分厌烦,不自觉地就用了力,暗自咽了口气,“那我叫你阿秀……从此便是生死不离的好兄弟!如何?” “随你随你……” 但不得不说,此刻在这荒野之中,秦书生放下了对沈西楼的防备,从心底里。 季小姐早已经等得焦虑不安,许久才远远地看着俩个浑身是血的人互相搀扶着而来,仿佛还有说有笑,见他还活着,但心里竟缓缓地升起一股不安。 季小姐快步过去接,秦书生也老远地伸出了手,沈西楼将秦书生交在了季小姐手上。 季小姐细细地给秦书生清理擦洗了伤口,轻轻地包扎,沈西楼就惨了,没人管了,自己胡乱包一包算了,而且,还得去做饭,以往都是秦书生做饭,但是秦书生今日不顶用了,季小姐又不会下厨,只得自己显显身手了。 第十七章 与我对饮三百年(6) 秦书生昏了两日,待他清醒的时候,沈西楼已经不见了。 季小姐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秦书生细细地在这谷里搜索了好几遍,确定没有沈西楼的身影,他也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沈西楼说过,杀他的凶手来了之后,他就走。 他走了,秦书生可以带着季小姐去庆芽山了,总不能真的总在这谷里呆着。 又休养了两日,已经五天没有雨了,葫芦嘴的通道从水下露了出来,秦书生带着季小姐,往那葫芦嘴走过去。 地上还有许多淤泥没干透,秦书生没所谓,季小姐可就吃苦了,白绣鞋上沾满了带着臭味的泥水,秦书生要背着她,但是秦书生伤也刚好,季小姐不忍心,坚持着要自己走过去。 原以为这路不长,没想到弯弯绕绕,几乎走了一整天,中间几次都怀疑没有路了,可是秦书生坚定地说有路,硬是走了过去,过了淤泥路,又有一段碎石路,脚上的淤泥干了,又被碎石头硌得脚生疼,脚指头仿佛已经烂掉了,又烧又痛又痒。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黑暗得好像地下通道的窄路,只容一人通过,头顶是摇摇欲坠的巨石,压迫感十分强烈,要不是秦书生一直拉着季小姐的手,她简直寸步难行。 季小姐累得筋疲力尽之时,终于到了,窄路走尽,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延绵的矮山脉,都是缓坡,远看看不出是什么花什么树,只见到粉白的,淡紫的,炫红的花开得漫山遍野,涓涓细流缓缓地从山间淌过,汇集在一起,成了中央的一处潭水,半潭的荷花争相开放,水上几艘渔舟,有姑娘清澈的渔歌从那船上传来,潭水边丛丛低矮院落,鸡鸣犬吠,淡淡荷香,炊烟袅袅,黄发垂髫。 好像个世外桃源,秦书生望着远处,问季小姐,“长安,值么?” 这地方能让任何人都瞬间安静下来,只想沉浸其中,季小姐忘记了一路上的伤痛,望着那恬静的风光,醉了,“值得。” 第一个发现秦书生的人是个少年,他好像捡到了宝,惊喜地大喊一声,“秦大哥!”跳着脚回头朝远处喊,“秦大哥回来啦!”听见那喊声的人呼呼呼地朝他们聚集过来,很快就把他们围在了中间,远处还有更多的人在跑过来,有人牵着驴,有人拽着狗,那狗也来舔秦书生的手,众人呼喝之声不绝,有的叫秦大哥,有的叫秦老弟,有的叫小秦,有的叫侄子,有的叫大叔,有的叫伯伯,秦书生一一回应,满面春风。 跟秦书生打过招呼之后,大家就对他身边这个姑娘感兴趣起来,年轻人想问又不好意开口,只有大婶好意思问,大婶大咧咧地开口,“侄子,怎么?娶亲了?也不捎个信回来!大家也跟你乐一乐呀!” 庆芽山的山民不知道秦书生的风流往事,带过来的姑娘只有这一个,季小姐低下了头,两颊绯红,秦书生连忙摆手,“大婶……没……还没有……” 大婶,“懂了心领神会!就是还没办喜事!那这次回来,咱们替你庆祝一下!”众人欢呼起来,秦书生的脸也红了。 村里很快张罗起伙食,潭里刚打上来的鱼,大叔大婶家院子里摘来的菜,还杀了一头猪,十只鸡,众人给秦书生单独腾出来一座院子,仔细地收拾好。 季小姐累坏了,秦书生叫她先去休息,吃饭的时候再叫她。 那小院虽然小,又简朴,但是很干净,季小姐简单洗漱了一下,躺了一会,竟然睡着了。 外面还在热火朝天地烧着饭菜,几个满脸都是褶子的大爷纷纷拿出了自家藏了几年的酒,打算晚上跟秦书生喝个大醉。 满天星斗就位,饭菜烧好了,整整六桌,坐满了人,人声高低起伏,喜庆非凡,主座上给秦书生和季小姐留了座位。 秦书生把季小姐轻轻唤醒,拉着她出来,众人起哄,秦书生被逼着,跟众人介绍了季小姐,“诸位诸位,大家不要起哄啦,我与这位长安小姐呢……已经立下海誓山盟,虽然还没行礼,但是已经互许终生啦,不过大家可不许乱喊,长安是大家闺秀,没见过咱们这样乡野里的热情架势,大家还是慢慢来啊,喊姐姐妹妹的行,喊嫂子和弟媳妇的可不行!好歹等行了礼,就名正言顺啦!” 秦书生话音还没落,众人哪里忍得了,一时间喊姐姐嫂子妹妹弟媳妇的声音都纠缠在一起,季小姐又红了脸,在起哄声中落了座。庆芽山的几位长者,都是酒当水喝的,一个劲的劝秦书生喝酒,秦书生也当个喝水一样,没一会,已经两坛酒下肚了,季小姐轻轻地拉秦书生的衣袖,小声说,“神秀,伤刚好,轻些喝。” 秦书生应得快,点着头,酒却一杯也没少,渐渐地,季小姐坐在这热闹的人群中,感觉到有点落寞,又不太好意思说先退下,只得保持着得体的笑意陪着,脸都有些僵硬了。 这一桌的喝得差不多了,旁边桌的又来轮番敬酒,秦书生菜没吃几口,已经喝得八分醉了,这时候一个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的姑娘过来敬酒。 秦书生站起来,那姑娘端着酒碗竟然就开始哭,“秦哥哥!你这么出色的人物,就应该找季家姐姐这样的大家闺秀,从前是妹子想多了,逾越了,往后……妹子也不再异想天开了,不再纠缠哥哥,只愿秦哥哥和季姐姐过得幸福,快乐!妹子先干了!” 姑娘豪爽,一仰而尽,秦书生赶紧也举着碗,仰头喝下去,正仰着头,那先喝完了的妹子竟然一把将他腰身搂住了,秦书生一惊,季小姐也惊得心跳到了嗓子眼。秦书生推她,那妹子哭着说,“秦哥哥,就让我最后再抱你这一回!”说着又用力搂了一下,才松了手。 周围人又哄那妹子,“小鱼妹!你可快死心吧!哈哈哈!”妹子扭头跑了。 季小姐脸上现了尴尬神色。 秦书生却浑然不觉,很快又有人来敬酒,秦书生六亲不认地喝起来,还好有个大婶提醒,说季姑娘又不能喝酒,夜已深了,不如先送回去休息,秦书生点头,不知他那双迷蒙的眼里,此刻看着季小姐还认不认得出来。 叫了两个人把季小姐送回去,季小姐跟长辈致了意,先退下去了,秦书生没有亲自来送她,这一晚上,她都感觉不自在。 半夜,季小姐被秦书生惊醒了,她坐起来,听见秦书生在门口呕吐,有两个小伙在一旁伺候着,吐过了,小伙帮他简单洗漱了,秦书生还装作自己能行的样子,挥手叫那两位先回,自己就朝着屋里去了,嘴里胡乱喊着,“长安那……长安……” 以往喝醉了,都是施即休把他扛回去的。 秦书生那眼睁也睁不开,不知看没看见坐在榻上的季小姐,秦书生在床前摔了一跤,然后起身踢开了靴子,摇摇晃晃,身上的衣衫都除去扔在了地上,在季小姐惊愕的目光中,一头扑在了床上,睡了。 季小姐被挤在榻里边,一动不敢动,秦书生身上传来浓浓的酒气,季小姐盯着他的后背,背上有一条刚刚长好的长伤疤,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泛着红色。季小姐如鲠在喉,突然一个念头崩进脑中,这是她拼了命要去跟着的那个人吗? 但秦书生心里是惦记着她的,几次翻身,嘴里都嘟囔着,长安。 季小姐蜷缩着,不时给他盖一下被子,一夜未眠。 早上季小姐小心翼翼地先起了,其实大可不必,秦书生还睡得死,没那么快醒来。 几个大婶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餐,招呼着季小姐吃,又对着季小姐的相貌,气质,仪态一通夸奖,季小姐只是笑着,无言以对。 直到太阳真真地照在了秦书生的光屁股上,他才醒来,想了很久才想起此时是个什么情景,突然看着自己赤身裸体,可吓坏了,我别是趁着昨夜酒醉,对长安…… 秦书生心咚咚跳,赶紧起身穿戴,走出屋来,大婶们已经走了,季长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影里,恬静安然。秦书生缓缓地靠过去,怯怯地叫了一声,“长安,我……” 季小姐回头,眉间有淡淡的哀愁,她熟悉的风流倜傥秦书生又回来了,她回了神,应了一句,“神秀。” 秦书生坐在她旁边,也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秦书生去握她的手,望向她眼里,“长安,我要是……昨天夜里,做了什么不妥当——” 季小姐赶紧打断他,“你没有。” 秦书生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难为情,拼命岔开话题,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话题。 还好一位李老爹来救了他,李老爹笑眯眯的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大片荷叶,荷叶上托着几只剥好了的蛋,还冒着热气,个头不是很大,但是那蛋白晶莹剔透,隐隐露着金色的蛋黄,秦书生咽了一下口水。 李老爹递过去,秦书生吃了两个,刚好不烫嘴,唇齿留香,李老爹又给他倒上一杯水。 秦书生喝了水,李老爹说,“大侄儿啊,前几天,咱们这来了个人。” 秦书生立时有点警觉,庆芽山不应该有外人,连忙问,“什么人?” 李老爹说,“一个青年人,许是从山上掉下来的,我打渔的时候发现他的,在胡龙潭上飘着,身上有很多伤,但是还有气,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就把他拖回去了,伤得真重啊,新伤叠着旧伤,调养了好几日才见了好转,邻舍们说,刚好你回来了,有外人,该让你看看,哦,我还问了他,他说他叫陈错。” “陈错?”江湖上也没有这号人啊,“是练武的人么?” “这看不出,很好的一个青年,态度十分温和,待人接物也都很有礼数,大侄儿你要是愿意,就去看看?如今还在我家里住着呢!” 秦书生站起身来,“走!”一手搭在季小姐肩上,“昨日疲累,长安就在这休息,这里绝对安全,不要担心,我去去就回!” 季小姐点头,秦书生就跟着去了。李老爹的院子算是这山里宽敞的,但是也很简朴,进了两重院落,一个青年人,穿着这里山民一样的衣裳,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矮木墩上,埋头修理李老爹的独轮车,李老爹叫着,“陈错!修不好就算了!我大侄儿来看你啦,快过来!” 那青年听声缓缓回过头,秦书生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那青年脸上邪魅一笑,说了句,“来啦?”看着像在回复李老爹的话,秦书生却听着好像在说,我等你许久了,你终于来了。 秦书生脸上一阵黄一阵白,昨夜的残酒又有点往上涌,他对着李老爹说,“李叔,你先出去,别让旁人过来,我和……陈错……聊一聊。” 李老爹笑着,“好好,你们聊。”退了出去,带上院门。 秦书生走到那人身前,扒拉着他的肩膀,满脸的大问号,“陈错?” 那人笑意深深,“有什么不对?我干爹陈慈悲,他给我起的名就叫陈错,他说我这一生啊,都是错,我没骗你啊。” “那沈西楼是谁给你起的?” “我亲爹啊。” “哦?哪个是你亲爹?” 那陈错低下头,收敛了笑意,良久才说,“沈阖。” 秦书生又是大惊,“沈……沈阖?沈阖是你亲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错!” 沈西楼又笑了,“我不叫沈错,你可以叫我陈错,也可以叫我,西楼。” 秦书生说,“管你叫什么!你快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有,你怎么会来这里?” 沈西楼面目突然阴冷起来,他站起身,周边无端升起一股冷风,“问我?阿秀,那你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好像明白了,无影门在做的,到底是什么营生!”沈西楼的语气里带着威胁。 秦书生脸上只剩下了白,嘴唇有点抖,不管怎么样,眼前这人可是沈西楼,他可不是什么善人。这庆芽山,任何人知道,也不该让他神农教的人知道,这关键时刻,秦书生脑中还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下防如城要砍死我了! 沈西楼又往前一步,他比秦书生矮半头,沈西楼仰着脸,鼻头几乎碰上了秦书生的鼻头,两眼冒着冷光,“李叔有两个儿子,老大叫李防,老小叫李守,你手下那两个叫什么?防如城,和……”沈西楼还没说完,已经笑得抽了风,“守如瓶!哈哈哈!阿秀,你玩的好一手瞒天过海!” 秦书生呆若木鸡,倒退两步,几乎倒地,沈西楼却一把拉住他,玩味笑道,“此刻神农教想拔了无影门,那简直太轻松了,我哪里需要调兵遣将?阿秀,”沈西楼嘴唇附在秦书生耳边,声音低沉又轻挑,“只要我在这里大开杀戒,你觉得怎么样?” “沈西楼,你别欺人太甚!”秦书生牙关颤抖。 沈西楼的笑意没停,“欺人太甚?我是神农教红袖楼的尊主沈西楼!我是陈慈悲的义子陈错!我要大开杀戒,就跟走路睡觉一样寻常,我就是这样的人,阿秀,除非……”沈西楼贴着秦书生,一只手搭在秦书生的脖颈上,“你求我。” 沈西楼的眼神,像一个危险的陷阱,“那一日我给你从我剑下饶三条人命的机会,你不要,此刻,看你还救得了谁!” 秦书生强压心底的愤怒,其实他那愤怒有一半是朝着自己去的,要是那一日他没有非得要救沈西楼,何来今日,但如今也没办法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秦书生低着头,低声哀求,“沈老板,沈尊主!这些人——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这里已经是他们最后能在这世间活下去的地方,他们没有户籍,没有田地,出了这里也没有了亲人,要是离了这,就是流民——” 沈西楼讥笑,“也未必,许就是死人了!” “沈西楼!”秦书生低吼了一声,又矮下声来,“我求你,只要别动这些人,让他们活下去,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沈西楼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别动他们。”秦书生的眼神坚定,破釜沉舟。 沈西楼此人,并不像表面上看着那样轻浮,十分沉得住气,静得下心,如今已经掐住了秦书生的命脉,从今以后,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想到这,他不由得喜上眉梢,强压笑意,继续装着阴狠的样子,“好!那你跪下求我。” 秦书生别的没有,独有一身傲骨,求人他本就不肯,还让他跪下求人,而且是求沈西楼,他可不是像施即休那样,说跪就跪,毫无风骨;但是他心里明白,他这一跪,许是就能救下这庆芽山几百口的性命,况且这错本来也是他造成的,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秦书生决定抛却尊严,一撩袍子,笔挺地跪在了沈西楼面前,脸色十分难看。 沈西楼捂嘴笑了一下,赶紧收住了,“行了,起来吧。”他只要确认这一招好使就行。 秦书生抬起头,有点错愕,“这就行了?” “嗯,行了,不然还能怎样?你跪过了,我也践行承诺,第一,不会有人知道沈西楼来过这里,第二,我不会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第三,我不会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这地方,你放心了?” “你当真能做到?”秦书生已经忘记了上一刻的屈辱,眼里甚至有些感激了。 沈西楼点着头,弯腰拉秦书生,“快起来,阿秀!这么多年不知道你怎么做的无影门的掌门,这么不禁吓,我逗逗你而已,我说了认你做好兄弟,绝不会反悔。” 秦书生这才起了身,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 沈西楼在秦书生眼里,好像变了个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再喝酒的时候,季小姐坐在秦书生的右手边,那陈错就坐在秦书生的左手边,秦书生对众人说,这陈错是他的好兄弟,还特意多谢了李老爹。 陈错演技高超,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充分获得了山民们的好感,此刻又得知了这是秦书生的好兄弟,那更是人气旺盛,几个大婶都忍不住要当场给这陈错说个媳妇,秦书生赶紧拦着,给沈西楼介绍姑娘?怕最后都叫他领到红袖楼里去接客。 秦书生没想到,陈错给他挡了许多的酒,那陈错喝了五坛,居然毫无醉意,这让秦书生十分惊讶与敬服,越发觉得陈错是个可交之人,但是饭局上,秦书生怎么可能不喝酒,便是旁人敬的被挡下了,他自己也要一直找酒喝,直喝得头昏眼花。 可这一晚上,季小姐就更难受了,她不知道沈西楼和秦书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何这沈西楼就变成了陈错,心里对这人十分抵触,处处看他不顺眼,陈错回敬她的眼神更加让她心慌,她几次小声劝神秀少喝些酒,搞得秦书生都有些不耐烦了。 季小姐心凉了半截。 如昨,季小姐提早退下了,她打定了主意今日去另外一间屋,正往回走,谁料到一个拐角的时候,一旁突然冒出一个人,将她堵在了墙角,来不及叫出声,又被那人一手封住了口鼻,季小姐惊恐的双眼不停闪动,“沈西楼!你要干什么?” 沈西楼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季小姐别喊,要是被旁人知道我轻薄了你,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那沈西楼缓缓迫近,几乎要挨到了季小姐身上,季小姐背后寸步不得退,眼前就是这个眼里冒着邪光的沈西楼。她强自压制着心里的恐惧,低声怒问,“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处心积虑潜伏在神秀身边,到底居心为何?” 沈西楼充满戏弄的腔调,“居心?我怎么就不能是为了季大小姐你啊?”十分轻挑。 季小姐伸手就要去打沈西楼,当然被沈西楼一把钳住,季小姐怒道,“登徒浪子!” 沈西楼抓着季小姐的手一点都不安分,让人感觉他有点醉意,但是内里又十分清醒,又无意又故意,沈西楼语气旖旎,“季小姐这样的手,我们楼里弹琵琶的也比不上,季小姐这样的身段,我们楼里跳绿腰的也不如你,季小姐这样的脸蛋,这香味……”沈西楼深吸了一口气,“真是让人迷醉,让人想入非非——你神秀哥哥怎么做到如此坐怀不乱的呢——”沈西楼靠近季小姐。 季小姐一口唾沫淬在了沈西楼脸上,沈西楼瞬间变了脸,转手用力掐住季小姐脸颊,“贱人!当我稀罕!” 旋即沈西楼又松了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对季小姐冷冷说,“滚吧!” 季小姐喝道,“你不怕我告诉神秀!” 沈西楼理了理衣衫,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勾嘴一笑,“随便你告。”走回了筵席,继续坐在秦书生身边喝酒。 季小姐仿佛被个雷劈了,呆立在原地,沈西楼这人真的是个疯子,妖孽,他到底要干什么?等季小姐反应过来时候,已经满脸泪水,季小姐跑回屋子里,把脸埋在被褥间,嚎啕大哭。 要是从前,小玖早就来劝她了,说不好还要去找沈西楼拼命,但是此刻,只有她自己,在这不知道是哪的地方,一个人哭。 而这时候秦书生正在前院慷慨陈词,借着酒劲做了一首诗,听得众人如痴如醉,那诗云: 诗仙遥举琉璃盏,与我对饮三百年; 争向苍天说宏愿,以酒为墨画江山。 那张狂,开天辟地。 季小姐不知哭了多久,她听见秦书生回来的声音,今日好像没吐,毕竟陈错给他挡了三升酒。季小姐听了一会,送他回来的人走了,赶紧过来,想将一腔的委屈想说给他听,但秦书生已然鼾声如雷,怎么都叫不醒,季小姐的委屈霎时就多了几倍,一层一层压在她的心头,不光是委屈,她觉得心里疼,好像被人欺骗了一样。 第二天早上,等秦书生醒透了,就这俩人在院子里,温温的风吹着,季小姐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昨晚上那事情跟秦书生说了,哪知道秦书生听了第一反应竟然是,“不可能!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季小姐眼睛里闪着波光,委屈巴巴,不可置信,“那你是说我说谎骗你了?” 秦书生这才回归了理智,但是季小姐知道,刚刚才是他本能的反应。两人对着坐,秦书生抓住季长安手臂,柔声说,“长安,你当然不会骗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秦书生扭头朝着墙外喊,“六弦儿!” 一个脏兮兮的小子跑进来,带着口音,愣愣地问,“叔儿,啥事儿?” “去叫陈错来!” 秦书生仔细地安慰着季小姐,说要是沈西楼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他绝不绕他,不一会,沈西楼来了,秦书生横着脸对他说,“陈错!昨夜里你可是酒醉冲撞了长安!” 沈西楼转了转眼,“许是有些喝多了,把季小姐认做了旁人,我这给季小姐陪个罪!”说着弯腰鞠了一躬,十分敷衍。 秦书生再回过来安慰季小姐,“你看,他喝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季小姐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被冰锥子扎了一样,又冷又疼。 这样的事不只是这一次,接着又发生了好几次,沈西楼总是能抓住秦神秀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向季小姐展示他的青面獠牙,秦书生一看见,他又变成温顺的小绵羊。 季小姐偶尔和秦书生说说,但秦书生也只是浮皮潦草地安慰她一下,秦书生一转身,沈西楼就朝季小姐露出一副得胜的笑脸,季小姐才是真正的小绵羊,她哪里知道该怎样去对付像沈西楼这样的狐狸。 狐狸要是盯上了他的猎物,便再也容不得旁人染指半分。 渐渐地,季小姐不再想对秦书生说了,那些个秦书生烂醉如枯石的夜晚,那些对着神秀再也说不出口的话,秦书生身上越来越收敛不住的江湖习气,在季小姐心里,渐渐长成了一颗苦芥子。 季小姐深深地陷入迷茫之中,完全不知道这一切迷局一样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庆芽山里住了大半个月,伤了的都好了,入了盛夏,秦书生三人打算离开了,山民们都依依不舍,但是仍然是拦不住。 回程不能再走哪个葫芦瓢山谷,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庆芽山三面天堑险峰,只有一面有路出去,先走陆路,再走水路,沈西楼一路上东张西望,秦书生劝他,“陈错,你最好别到处看。” 但是沈西楼还是看到了,那条出来的路上,布满了兵士,隐在林间水畔,时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兵器的冷光,监视着来往的行人,形成了庆芽山坚实的门岗,沈西楼目测月有上千人,要不是侥幸从葫芦嘴误打误撞闯进来,沈西楼可能真的没机会进来,他回秦书生,“阿秀,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老是传说你要造反,你能不能让他们那箭别都指着我。” 秦书生笑笑,“放心,你别乱动,他们不会射你。” 陆路走完了,三个人还要乘坐一片竹筏,顺着一条缓缓的溪水顺流而下,秦书生和季长安并排坐在竹筏的一小半边,沈西楼一个人浪荡不羁地躺在另外的大半边上,翘着腿,晃着脚,美滋滋。 那季小姐坐在秦书生的身边,心里乱得如一团野草,眼神涣散,十分迷茫。 沈西楼问,“阿秀,你们接下来去哪里?” “回蝴蝶谷。” “别回了,我说个好地方,你肯定要跟我去。” “哪都不去,就回蝴蝶谷。” 沈西楼佯装叹气,“不去就算了,那我告诉你我去哪,我去襄阳,杀蒋玄武,他此刻正把你的好兄弟华成峰围困在那里,生死旦夕。” 秦书生一把扣住沈西楼肩头,“你说的都当真?” “那还有假?” 秦书生说,“我跟你去!” 季小姐在一旁神色又黯淡了些,沈西楼则一脸的洋洋得意。 第十八章 夜行所见人间短(1) 岁月漫长,凤灵岳和施即休在外面飘荡了两个月,游山看水,对酒高歌,白日携手,暗夜相拥,所谓神仙眷侣,无非也就是如此吧。 但总是飘荡着,人就累了,过了俩月,他们就回了胥蒙山,没想到才回了三天,陈慈悲就登门了,可见是有人一直盯着的。 两人当时在屋里吃饭,即休知道外面来人了,也大约知道来的是谁,但是灵岳还没感觉到,即休编了个谎,说肚子疼,赶紧就跑出去了。 陈慈悲站在茅屋外面,正抻着脖子往里面张望,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身后跟着墨良辰和一群侍卫。 即休把他拉到灵岳听不见的地方,行了礼,陈慈悲赶紧问,“即休啊,你们这几个月可好啊?灵儿好吗?她可愿意认下我了吗?” 施即休一本正经地说,“教主,她这几个月没提过您,我也不敢提,但是她过得还算不错,我看您暂时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我很惦记她,我就看一眼,你让开我上去瞅瞅!”陈慈悲推即休。 即休拦着不肯让步。 陈慈悲放低了姿态,向即休央求着,“贤婿呀,你看岳父这腿上一趟山也不容易,你就让我看一眼,我看看她胖了还是瘦了,看看她高不高兴,就看一眼!” 这个称呼即休可是爱听,陈教主胃口也是大,不光认了闺女,连女婿都一并认下了,但是爱听也没辙,仍是端着架子说,“教主诶!您可饶了我吧,我要是让您进去了,她不定要跟我生多长时间的气那!我可不敢!” 即休反过来央求陈慈悲,一边拉住陈慈悲的衣袖,不让他动,陈慈悲要动手,即休赶紧说,“教主别动手,一动手,她就听见了!” “嘿,你这小子,怎么还叫教主?叫爹!你叫一声给她听听,我都认下你了,快!” “爹!爹!”即休红着脸,但是欢欣雀跃小小声音地叫了两声,“我可不敢让她听见,您这闺女啊,心眼小,特别记仇,要是生气了,很久都哄不好,您看我这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让小婿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这孩子,怎么能是这么个心性呢,这也多亏了你,即休啊,旁人恐怕容不下她!” 即休撇撇嘴,摊摊手,“我也纳闷呢,教主,您看她这个记仇又哄不好的性子像谁呢?” 陈慈悲叹了口气,“记仇像我,哄不好,像她娘。”陈慈悲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休搬了个大木墩过来,陈慈悲坐下,两手压着拐,拄在俩腿中间,“她娘啊,到走都没原谅我,这气性也太长,所以我怕呀,我怕她也一直怪我,那等到我走的时候,我都闭不上眼!”林中寂静,没有一丝蝉鸣鸟叫,空中漂浮着陈慈悲的不甘。 “哪能呢,您一腔爱女之心,地久天长,她总会心软。” 陈慈悲蔑着眼看着即休,“你也是!我当年追她娘的时候,一把就被我拿下了,你怎么对她却没什么办法的样子!本来还想指着你!” 即休轻哼了一声,“呵,您说的是呀,我也是一把就被您闺女拿下了,要不是虎父无犬女呢!” 陈慈悲被他说的,竟有些高兴了起来,低声叮嘱,“说得好,我闺女,就是有这个气魄!既然这样,我就……暂不强求,就先下山了,你可给我顾好了她,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打断你的腿!你知道我天天盯着你们呢吧?” 即休忙低声说,“是是是,知道知道,要不您上门这么快呢,您轻声些走,我找机会呀,多开导她。” 陈慈悲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个重要的事,表情严肃地叫施即休,“等一等,你伸出手来,我看一看。” 即休神情立马一肃,旋即又遮掩过去,伸出一只手,陈慈悲握住了他的手腕,面上不动声色,片刻就松开了,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想想,安个家,生个孩子,旁的事情,不要多想多管。” 施即休点点头。 陈慈悲又挥挥手,带着人缓缓地下山了,“你回去吧。” 施即休望着他下山的身影,叹了口气,殊不知,身后有个人,也在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久久不动。 穿林而过的夕阳,好像闪动着离人的泪光。 墨良辰问陈慈悲,“怎么样?有救吗?” “怕是没有,也不能说没有,有一招。” “那你快说说!”墨良辰比陈慈悲还急。 “我废了他的功夫,就没事了。” “这怎么能行?这孩子苦练了这些年!就没有别的法吗?” “哎!先回吧,让我再想想。”陈慈悲锁着眉头,显然也没什么信心。 没两日,宋依稀也上了山,这胥蒙山可不是谁都能上得来的,陈慈悲能来是因为他跟贺雀师出同门,宋依稀能来,是陈慈悲告诉了她法门。 宋依稀送了好吃的好喝的来,但是灵岳丝毫不买账,拎着小有所成的形意剑,把宋依稀打了出去,宋依稀觉得凤灵岳的剑法,比从前厉害了,现在来单打独斗,未必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如今不同了,不敢打得过她。 来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旁的倒也没什么要挂心的,日子一旦悠闲,苦难总就不远了。事情发生远远比陈慈悲预料的要早得多。 一日施即休精神大振,好像想到了破解之法,他虽然不知道有人对他动过手脚,但是,这两年来他的功夫已经没有任何进境,是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的,但他没有告诉别人。 施即休心里害怕,那恐惧深深的埋藏,旁人看不出,甚至连他自己都能骗过去,日常匆忙起来,即休想不起这事,但等到闲暇时,或深夜无人之时,那恐惧就缓缓地顺着喉咙爬上来,耀武扬威,张牙舞爪,占满了他整个人,像个寄生的恶魔,要把他撑破了,一被进境将永远地止步于此的念头掘住,他脑袋就如同被流星锤砸过,异常清醒与绝望。 谁能想到施即休会出问题?施即休写心法,想从中找到自己这怪象的破解之道,以往总是在真的付诸实施之前,就发现了漏洞,沮丧许久,但这次施即休反复推演,好像没有什么错处,他打算试一试,心里有些隐隐窃喜。 炎炎午后,灵岳躺在一个摇椅上,正面迎着树影下的太阳光,闭着眼,好像要睡着,突然听见一声喊,灵岳猛然睁开眼,那声音又不见了,许是做了一个梦,缓了一会,刚想再睡下,又听见一声细微的,“七……” 灵岳好似从摇椅上弹起来,往施即休屋里跑去,施即休半趴在地上,衣上脸上全是血沫,脸色苍白,躯体颤抖,眼白泛红,一脸极度痛苦的神情。 最可怕的就是那个眼神,施即休仿佛坠入了地狱之中,他的世界崩塌了。 灵岳赶紧扑上去,手指刚刚碰到即休肩背,即休又痛叫了一声,声色十分虚弱,“小七……别碰我,我这全身好像针扎一样的疼……” 凤灵岳也害怕了,什么人能伤施即休至此?她缩回手,“怎么了?什么人伤了你?” “不知是何人……他锁了我的经脉,适才想要强行突破,却……却……” 施即休说不下去了,凤灵岳听得云里雾里,“那……那该怎么办?我找谁来救你?” 即休缓缓地伏在了地上,眼尾飘下一滴清泪,“不救啦……救不了,七啊,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我只怕往后不能抱着你了……” 灵岳一把抓住了即休的胳膊,用力拉他,“你忍一忍,能救!我这就去找人救你!” 即休疼得大叫,硬是被灵岳拉到了榻上。 凤灵岳撒腿就往山下跑,像带了一阵风,呼喝着宋依稀的大名往木梁分舵里头闯,有的人想拦,又被旁人拉下来,拉在一旁窃窃私语,宋依稀听着喊声赶紧就迎出来,一脸慌张的大小姐顾不得礼数,喊宋依稀救命,让把远近有名的大夫全给请上胥蒙山。 宋依稀雷凌手段,没一会,就带着郎中来看施即休。 郎中到的时候,施即休仿佛更严重了,断续地昏厥,眼耳口鼻都往出流着血,可惜那郎中不行,一看即休那样子,摇头就跑,宋依稀将刀架在那郎中脖颈上,郎中躺着汗,磕头求饶,宋依稀挥刀就要砍人,却被灵岳拦住。 宋依稀只得送人下山,不一会又拎上来一个,还是没用,小半天的时间,上来了七八个,都是流着汗气喘吁吁,看了即休一眼,摇头丧气。 凤灵岳脸色越发沉重,宋依稀看着她的面色不善,也渐渐焦虑起来,直等到太阳落山时分一位姓贾的老郎中脚步蹒跚的赶来,身上都被汗浸透了,扒着即休的眼皮,耳朵,口鼻仔细地看了,摸了腕脉,颈脉,又细细问了灵岳病程进展,老先生脸上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凝重的神色,箱子里拿出一卷银针,将施即休翻了过来,扒开衣衫,露出颈背,一根银针悬在施即休后颈上方,待要落下,却被灵岳抓住了,灵岳说,“先生,可稳妥?” 老先生脸上沉重不减,“姑娘放心,不稳妥的,我不会动针,虽治不了根本,但能暂时拖一拖,缓解些痛苦。” 灵岳这才松了手,行了个落地的大礼。老先生九根银针落入即休的颈背,没多久,听见即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悠悠醒了过来。 老先生当晚被留在了胥蒙山,除了施针,还给施即休煎了些草药。 凤灵岳谢过宋依稀,夜风里送她下山,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宋依稀说,“陈小姐,这事我可否告诉圣主?” “你别叫我陈小姐,我姓凤。”凤灵岳拒绝得清冷。 “好,你说姓啥就姓啥,凤小姐,那我能告诉圣主吗?” “那是你的事,我只是拜托你帮我请郎中,旁的我不管,你今日的恩情我记着,他日你有什么能让我回报的,你尽管告诉我,我们的账单独算,刚旁人扯不上关系。”凤灵岳淡淡地回答。 “对你来说分得清,但你明知道,对我来说怎么可能分得清呢?要不是圣主拜托我,我早把你拦在木梁舵外,我又何必帮你这个忙?其实你不珍惜,我们多少人,做梦都想跟你换个命运,一觉醒来,变成圣主家的孩子,那从此好日子就享不尽了!再不必寄人篱下,看旁人眼色,不必经历这世间疾苦,还挣扎什么。”宋依稀也是情真意切。 凤灵岳当然明知道,宋依稀凭什么帮她,还惟命是从,任劳任怨的,但她嘴上还是不肯放软,“有什么好的,你想要给你吧,我不想要。” “我是想要啊,但是这是血脉,怎么拿得走呢?”宋依稀悻悻的。 血脉两个字,多少还是刺痛了凤灵岳,那要真的是血脉,如何躲得掉呢?人说她和陈慈悲长得像,性子像,身量像,悟性也像,除了施即休。她还记得从前她问施即休,你看我和他像吗?施即休说不像。 宋依稀又说,“你看他对你多好,他亲自到这来看你,这俩月里来了好几趟,只是你没见他,有两次到了山脚下,在这望了一会又走了,怕惹你不高兴,要知道在这之前,教主可是三年没怎么离开过烟霞,他对你温言软语,揣测你的心思,在意你的感受,你再看看他对我们,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我们怕死了。” “你们怕他什么?”凤灵岳有点好奇地问。 “怕他生气,怕他杀人。”宋依稀想了想,又摇头笑,“嗐,怕他觉得我们不堪重用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人说他罪大恶极,无恶不作。”凤灵岳扭过头来问,好像真的对这个人开始有点兴趣了。 “倒也不至于,坏事、错事谁都做过,但是什么是作恶呢?一个人看来的坏事,另一个人看来就是好事,这个时候看是坏事,过一阵子再看就变成了好事,所以呀,也说不得,独断专横、喜怒无常倒是有一点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跟着他?” “嗐,吃得好、穿得好、感觉自己受珍视呗,像个人一样被对待,我们还管他干的是什么好事坏事,若有人给了你温情,你肯定卖命给他。” “受珍视?”凤灵岳疑惑,那是个什么感觉?被人捧在心尖上的感受,虽然容寿没给她,但是她也不缺,师父珍视她,娘在的时候日日把她捧在手心,娘走后小姨继续捧着她,如今也有施即休把他深深的放在心底,她不缺他那一份。 “对,圣主他,好像会刻意卖些温情给手下人,让我们都死心塌地跟着他。” “那……”凤灵岳思索了一瞬,“他现在是在刻意卖温情给我么?” 宋依稀嬉笑,“那只有你自己知道。” 说到这,就到了山脚,凤灵岳眼里闪过一丝风波,心里说,宋依稀是个厉害角色,从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如今让她说了一次,她便大放异彩,若再让她多说两次,怕是真的要颠倒黑白也说不定,以后要对她多些提防,想到这,便悻悻地和她道了别,不再多说一句,扭身上了山。 即休在贾老先生的照料下,出血的地方都止住了,也不一直喊疼了,神情逐渐清明,但眼神涣散着,灵岳安置了老先生,便回到即休身边陪着他,她坐在床头,将即休的头抱在怀里,一边轻声地问,“这样还疼吗?即休。” 即休木木地不应,眼神乱飘,但是没有叫疼,灵岳又温声宽慰,“你别怕,发生什么事我都陪着你,要是死,你在前面慢些走,我跟着你就来,如今且先稳定一下,我一定想办法救你。” 灵岳说了许久,即休才憋着嘴回了一句,“小七,对不起——”话没说完就把脸转到了灵岳怀里藏起来,委屈地痛哭,灵岳也不打扰他,任他哭,只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 但是即休一直没跟灵岳清楚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跟灵岳开口说,我的功夫可能废了,灵岳也不敢问。 接下来的几日,贾老先生多番调整用药和用针,施即休渐渐地恢复成发病之前的状态,只是贾老先生那一句‘不许动武’的叮嘱让施即休整个人十分泄气。 约在第四日黄昏时分,陈慈悲带着墨良辰来了,竟也像那些郎中一样风尘仆仆,一脸的灰,而且来了迎面和凤灵岳撞了个对头,凤灵岳冷着脸拦在路上,“墨师傅和陈教主也不是郎中,还是不劳烦两位了。” 这当头的逐客令让陈慈悲很尴尬,但是他也明显看出灵岳的面色憔悴,跟上次见面比,气色差了许多,墨良辰拉灵岳,“灵儿,你别执拗,今日不让你认人,你让阿慈看看他,他那不是病,是练功出了岔子,也许阿慈能救他!” 灵岳被拉到一旁,听了这话,心里竟也升起一丝希望,她知道,要真是这样,也许这天底下真的只有陈慈悲能救他,但凤灵岳又不想就此低头,若要是为了施即休,非要让她低这个头,她该也肯。 陈慈悲看出她的纠结,赶紧说,“今日不说旁的事,我看看他,看过了就走。” 那话已经明白,灵岳让开一条路,陈慈悲拄着拐杖往里走,墨良辰跟在身后,在灵岳身边一顿,“傻孩子,他怎么会用这事跟你谈条件。”灵岳低着头不做声,眼睛有点酸,墨良辰也往里边去了。 谁知道灵岳是个倔的,施即休更是个倔的,拉着帘子躲在里面不让陈慈悲看,陈慈悲气得在地上摔拐,“这俩人怎么回事?要等着死吗?” 叫那老郎中给说说,老郎中说,“公子是自戕气脉导致得血泻精散,老夫用针灸阻住他泻散的通道,再用草药稍补,不敢十分用药,只敢温补,但不是长久之策,日久恐……” 陈慈悲挥挥手,老郎中下去了,陈慈悲挥起拐杖轻轻一划,施即休的帷帐无声碎裂,即休抱着头蜷缩在里边,陈慈悲一闪身就到了榻边,轻轻一拍施即休的肩膀,施即休就仿佛瞬间失了力,半晕过去,身体渐渐打开,平躺在了榻上。 陈慈悲摸着施即休的手腕,一声叹息,叫墨良辰把施即休扶起来,陈慈悲挪到了他身后,伸出手掌,一股温温的内力缓缓滑入施即休经脉之中,那内力层层下沉,探入到施即休经脉最深处的气海之间。 陈慈悲入了定,那里有一片湖面,他仿佛变成了施即休心湖上的一丝细流,与他融为一体,细细感受着他心脉间的波动,那湖面不甚平静,一直有涟漪拨散,一圈一圈,分秒不绝,好像那湖底有一个机括,动力不休不止地往外发着力,那力道不觉得大,甚至十分微弱。 以施即休的修为,他自己感觉不到这个力道,除非他修为再进步一些,但是他的修为没法进步了。 陈慈悲那内力再缓缓沉入湖底,但是找不到那发力之处,几处疑似,待去探查,全都不是。再浮到湖面,那涟漪仍旧不绝,涟漪的波动传入施即休周身经脉,若是他修为低时,与那波动互不干扰,修为越进,便渐渐能感受到那波动,似在和他搏斗,再进时,便感受到被那波动死死压制住,斗不过他,再无法有进展。 陈慈悲惊异,贺雀不像有这等手段之人,那究竟是何人动了这样的手,且是在很早的时候,就下手了,施即休才能这多年来,不知不觉。 陈慈悲觉得无奈,找不到根源,只得渐渐收回那内力,又帮他送了些真气,护住他强行突破那波动时受损的经脉。 等陈慈悲回来的时候,墨良辰正一脸焦急地守在一边,询问的目光,陈慈悲摇摇头,“找不到根源,那下手之人在我之上。” 突然听得一人问,“什么下手之人?”灵岳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没做声响地守在一旁。 陈慈悲适才那眉头紧锁的入定模样,她认真的观察了,从前陈慈悲总是用热切的盼望回应的眼神望着她,那时候她不敢看他,她给不了任何他想要的回应,但刚刚,陈慈悲沉浸在那情境里,顾不上看她,她反倒能细细地看看他,她好像带着娘的眼睛,看看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好。 没看出什么好,但是她愿意看看他了。 一瞬陈慈悲竟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忙不迭回答,“哦,他早些年,不知被哪一位高人下了毒手,好像在他经脉里放了什么东西,我也看不出,那东西在即休的武学修为进展到一定程度时候,便会阻住他内力的进展,无法再进步,这事怕是已经有两年了,他心思深沉,不肯对人说,自己在心里憋闷着,总也在想办法突破那束缚,这一次他便是要强行突破那禁制,却没能成功,反而还伤了自己,那东西太厉害,破了他的经脉,骨肉,因此十分痛苦难耐。” 灵岳这才知道了他为何那般痛苦,低着头红着眼,“他没告诉我这些。” “他怕你担心。” “可有什么办法吗?” 陈慈悲压着嘴角,“眼下看还没有什么办法,我暂时也找不到破解的法门,只是暂时帮他压制,然后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就——” “怎样?” “只要废去他的内功,便可保一世平安——” “不要!”灵岳急急地打断,甚至有些粗鲁,却也顾不得了,“那一身功夫是他的命,若要是废了他的功夫,他活不下去。” 一时间都没了声音,许久灵岳才小声说,“能否请陈教主——”她终究还是要为了他低下头。 “你别担心,我一定想尽办法救他!”灵岳就要开口求他,但是陈慈悲不能让她开这个口,虽然他听着她叫陈教主,还是有些难受,但是他还是赶紧就应下了,“灵儿啊,便算你一辈子都不认我,我该做的,全都会做,只盼你有事能告诉我,别自己扛着,只要我还在,从此再不叫你求人。” 再不叫她求人。 她想给陈教主鞠个躬谢他,但是终究还是没动。 怕她尴尬,陈慈悲和墨良辰没有久留,晚上就下山了,贾老先生也重金送走。 人都走后,即休起了床,看起来好像常人一样,只是情绪一直不高,不怎么说话,灵岳也只是默默地陪着他。 晚上,即休睡不着,灵岳和他坐在草屋顶上叹气,灵岳抱着他一条胳膊,紧紧地依赖着他,团成一只小猫的模样,闭着眼,似乎十分安详,好像这一切都不能让她心慌,只要抱着施即休,她就能心安。 即休时而低头看看这样的小七,心念忽然一动,他不该破坏她这样的祥和生活,不能崩溃,她还得靠着他呢,所以不能这样放弃,总要拼杀出一条路来,就算到最后真的行不通,大不了就废去这一身功夫,带着灵岳去老秦的庆芽山,打打鱼,种种田,总也能活下去,总也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夜风里有些不同的味道,即休轻轻地拍拍灵岳,“小七,你先下去吧,有人来找我。” 灵岳睁开朦胧双眼,“是陈教主么?” “不是他,另有他人,你去里面听。” 灵岳点点头,纵身跃了下去,一个一身白袍的男人仿佛御风而来,那轻功出神入化,除了风拂袖袍烈烈,没有别的声响。那人远远站落在一棵树上,在枝叶间时隐时现,望着施即休的方向。 即休掸了掸衣袍,站起来朝着他问,“来者何人?是敌是友?” 由陈慈悲的真气护住经脉,即休又察觉不到那经脉里的阻顿和损伤了,就如从前一样。声音送出很远,音质不减,阵阵回声。那人喊回来,“是施偌师弟吗?” 即休答,“是施偌!何人唤我师弟?”语音到时,一片祁公树的树叶同时以劲力到了那人的颈侧,那人竟直等到那片叶近在咫尺了,才反应过来,扭身堪堪躲过,却一脚踩空,轰然跌落,风流倜傥,一瞬散尽,十分狼狈。 即休又道,“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我没有师兄,况且这位大哥你的功夫?还是别给我师父抹黑了!”一句未完,即休已经到了那人跟前,长手卡在那人脖颈上,那人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斑驳的月影下,那人黑着脸讪笑,“施偌师弟,可别动手,我是你大师兄!” 即休讥笑一声,“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我没有师兄弟,我师父除了我没有旁的徒弟。” 那人陪着笑,“师弟,你才多大年纪,师父把你抱回胥蒙山的时候,已经四十九岁了,你怎知他前四十九年没有收过旁的徒弟?况且就算你下山之前的十四年,师父是不是常常一个人离山,一走两三个月,你怎知道他没有去教旁的徒弟?” 说得合理,即休脸色白了一下,手上突然加了力气,长手指掐得那半路师兄几乎断气,拼命求饶,“师弟……我不是你对手……请你听我……说完……” 即休并没松手,“你说你是我师父的徒弟,为何你的功夫如此寻常?” 那人死命地抠着即休的手指,不停地往出伸舌头,即休看他就要背过气去,才松了一点,那人赶紧喘了几口气说,“师弟,师父教的,可不只是功夫!我学的是下棋,你二师姐学的是医,三师兄学的是商,四师兄学的是政,五师兄学的是兵法,六师姐学的是文,你行七,只有你一人学的是武,要是打起来,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啊!” 即休冷笑,“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目的?胡编乱造些什么东西?” 说着又要用力,那人赶紧伸手往怀里摸,一边用力喊,“我有证据!” 说着抖出一张白绸子,即休看着这东西眼熟,一把拉过来,月光不够亮,即休一边翻看那绸子一边往屋里走,进了屋,凑到烛火下,那白绸子上,先是师父的字,‘中原六十年,收徒七人,均是各业翘楚,此生足愿,别无他盼,此为诸子名册:首徒:卜言行二徒:霍梧桐三徒……关门弟子:施偌 施即休端详着施偌这两个字,字迹十分稚嫩,歪歪扭扭,断断续续,那是他刚学写字的时候写的,施即休三岁开始学武,认字倒也能认,但是写字写得晚,直到十岁才开始写,十岁左右的记忆,已经很清楚了,所以他记得师父拿出这张白绸子时候的样子,指着一个位置说,“把名字写上去,将来你会扬名天下。” 施即休心里泛起一阵苦涩,他写的时候,那就是一张白绸子,其他师兄弟的名字也都是各种不同的字迹,最丑的就是他的那个,他是第一个落笔的,他没想到那几个字的用途竟是这个。即休把那白绸子凑近烛火,好像老人看不清楚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旁的破绽,别的都可以造假,这几个字他却没法反驳。 来的人说他是大师兄,想来便是卜言行了。 卜言行年纪不小了,有五十好几,精瘦,一双眼放着精光,他跟着施即休进了屋,站在身后,警惕着施即休会不会突然冲动把这白绸子给烧了,好在并没有,施即休缓缓放下了那白绸子,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人,“你就是卜言行?” 卜言行答应着,“诶!”卜言行的姿态仿佛他低了施即休一等。 施即休还是一脸狐疑,他脑袋里已经相信了这个事,可是他心里不愿意相信,冷面对着他的‘师兄’,“你来干什么?” 卜言行也不在意施即休的言行无状,仍是站在那里,笑着说,“师父让我来找你的。” “师父在哪里?”即休有十四年没见过贺雀了,他找不到他,好像那年自从下了山,贺雀就飞升了,人间再没有他的踪迹。 “被困在宣静王府,捎口信让我找你去救他。”那卜言行囔囔地说。 “为什么被困在宣静王府?困了多久?怎么困的?绑着的?打伤了?还是打残了?”即休心里还有几百个问。 卜言行略觉尴尬,“施偌师弟,这细处的事,怕是要等你救了他出来自己去问他。”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我要是不在呢?” 卜言行说,“师父说,你不在的话,就让我在这等一等,或者多来几次,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呵,他倒是拿捏得准我。” “师父说,要是你发病了,就会回到胥蒙山来,让你去,他说能医好你。” 施即休一惊,原来贺雀早知道他身上有这个问题,那这事会不会和师父有什么关系呢?即休又问,“师父是什么时候让你来找我的?” 卜言行端起手指数了数,“大概两年前吧。” 即休又惊,“两年?他现在还困在宣静王府?会不会被人砍了?” 卜言行笑笑,“没死,还在里边呢!” 即休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两年前,大约是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身体里有问题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内功停滞了,若按常理,他出了问题,该是要回胥蒙山,看一看师父在不在,问问他该怎么办,或早或晚,他都会回来。 即休突然想起一事,“你有没有龙蛇令牌?” 卜言行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师兄弟姐妹,人人都有,师弟你要看这个干什么?” 即休心里生了气,“为什么我没有?” “你没有?这怎可能?不光我们有,师父的很多故交亲朋都有啊!” 即休更生气了,“猫猫狗狗都有,就是我没有!他凭什么这样偏心?还想让我去救他?不去!你告诉他,我的病不治了!我等死!” “师弟!别这样,也许另有隐情呢!你更应该跟我去,到时候好好问问师父啊!” 即休起身就往出轰人,“不去不去!你快走,慢了我打死你!” 那卜言行无奈地被推出去,眼睛一转又一转,只盼能想出点什么来让施即休回心转意,脑子突然一亮,手扒着门框不肯松,“师弟,师弟!师父说,众多弟子里面,你是最有天分的一个!可见师父十分重视——” 话没说完,一把短剑已经架在他脖颈上,施即休毫不留情,卜言行觉得颈间温热,伸手一摸,见了血,于是不敢再啰嗦,片腿就上了树,卜言行轻功有点用,一瞬间没了影,空留下一句,“我明日再来找你!” 灵岳在旁边屋,把这一切都听了个七七八八,施即休气冲冲地回来,撅着嘴吊着眼,一腔子的气没处撒,弄出很大的动静,等到躺在榻上,更是翻腾不休,来回转了一个时辰也睡不着,一双眼在暗夜里瞪得雪亮。 灵岳问他,即休带着哭腔,“从前还以为自己明白,活得沾沾自喜,如今看,我就好像那戏台上的丑角,专门给别人看笑话的,他来这一番,我才发现我这快三十年,竟都活在一团迷雾之中,活在旁人的股掌之间,他为何来?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我竟然有师兄弟?还有这么一堆,这都怎么回事……” 灵岳按住他的双手,“你稍安,别怕,这世上的哪个,还不是被命运戏弄,他来戏弄你,你就更加不要理他,理了他,他才越发得意,登鼻上脸,你不理他,他折腾折腾也就没劲了,那时候就该放过我们了,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天下之大,还找不到个他们不知晓的地方?” 宽慰了许久,即休才渐渐静定下来一些,但是仍是睡不下,头脑发胀,心口干涩,灵岳看着即休心里还有话,好像顾虑着什么不肯说,但是又掩藏不住的样子,几番劝诱,即休才开了口,吞吞吐吐,“小七,这事……我想去问问陈圣主的意思。” 灵岳沉默了一会,起身穿了衣。夜正深浓,俩人打扮立正,就下了山。 到了木梁舵门口,守卫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忙不迭行礼,叫他们稍等,赶紧往里头通报,没一会,宋依稀就出来了,头发有些乱,外衫披着,一看就是睡梦里给叫起来的,凤灵岳问,“陈教主在这吗?” 宋依稀语气里没有一丝埋怨和不满,尽是虔诚热忱,“没住在舵里,在客栈,我带你去。” 丑时正,三个人敲开了陈慈悲的房门,陈慈悲一开门,脸上腾的就上来一阵恐慌,他们漏夜而来,怕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语气里遮掩不住慌张,“灵儿!出什么事了!”拿个眼仔仔细细把这俩人看遍,发现没受伤也没流血,稍稍松了一口气。宋依稀把人送到,恭恭敬敬行了礼就走了,陈慈悲把俩人请进屋。 即休给陈慈悲行了礼,灵岳没行礼,落了座,即休把前半夜这事和陈慈悲细细说了,中间又免不了狠狠气愤了一番,陈慈悲听着听着,却渐渐露出了笑意,“那龙蛇令牌,我也有一块,是贺雀给我的,只是日子久了,我早不带在身上了,如今许是在千斤手里。” 即休手啪啪拍着桌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候气糊涂了,也忘了问一句卜言行,怎么人人都有!就我一个没有的!” 陈慈悲笑问,“怎么会人人都有!你还见过何人手里有了?” 即休回忆着,“魔琴郑经手里见过一块,要不是有这个东西,我险些杀了他。” 陈慈悲琢磨了一下,“那卜言行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对,贺雀确实认为你是他最有天分的弟子,这龙蛇令牌你没有,我猜,他可能就是用来防你的,贺雀不知下了多大的一手棋,怕你乱杀人,坏了他的棋局,所以你身体经脉上的压制之术,怕是多少也和他有关系,郑经手里有这东西不奇怪,那是秋圣山的,秋圣山是我师姐,贺雀的师妹,是你的师姑。” 即休摇头苦笑了许久,笑中带着泪,“我施即休何德何能?连教主您和秋圣山人也要靠他一块破牌子来护着?是我浅薄可笑,竟不知道我师父有这样的能耐,我还以为他真是个踏实朴素的乡野老人——” 小时候师父是天,施即休的全部世界里,再没有一个别人,吃喝拉撒睡,习武识字全都是贺雀一力管,师父说的话都是对的,他二十年从没有怀疑过一次,师父是慈父,也是严父,虽然温情的时候少,但是那打小就培养起来的信任感就像坚韧的石壁,一条裂痕都没有。 等到下山之前,师父才给他看了那龙蛇令牌,师父告诉他,若是见到有人持有这样的令牌,务必保那人性命,他也没问是为什么,只是牢牢地记下来了,若师父有诺,当徒弟的要践行,师父还说,从今往后,遇事要靠自己,靠不着师父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仿佛诀别。 可是这回,施即休被摔打碎了。 灵岳握着即休的手安抚他,“他这样防你,说明他心里真的忌惮你,你身上是有他害怕的东西,此刻他该要费尽心思了。” 陈慈悲赶紧接话,“灵儿说得对,他这时候叫人来找你,他可能真的遇到破不了的局了。” 即休缓缓抬起丧气的头,“陈教主,所以来想问问您的意思,这局我该接吗?” 陈慈悲又想了一会,“接,但不能按着他的心思接,就我对贺雀的了解,他必定是没搞什么好事情,你要做好准备,像今天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贺雀此人心思十分深沉,你所描述的严师慈父形象,怕只是他多面之中,最不足道的一二而已,他露出什么样的面目,都不奇怪,你不要好奇,也不要跟他斗,不论他出什么招,你都不管,只跟他谈一个条件,让他去了你经脉上的限制,旁的什么龙蛇令牌的,都不要管。” “这事确实跟他有关系?” “这阴损的模样,确实像贺雀的手笔,不过是不是他亲自下的手,我不敢肯定,但我赌他有解法,不过他不会轻易给你解,他该是用这来要挟你做什么事,这就要看你怎么跟他谈。” 即休也沉思了一会,仿佛下定决心,“好!我就去见见他!” 陈慈悲点点头,又问灵岳,“灵儿和即休一起去吗?” 即休扭头看灵岳,“小七在这等我吧,汴京城是我的伤心之地,小七也不便回去,徒添烦恼,我如今对师父和师兄师姐们都不了解,我怕他们再用小七做什么文章。” 灵岳点头,“我就在这山上等你回来。” 陈慈悲说,“那我这段日子,就住在窑镇,即休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来个消息,我就去汴京城帮你。”顿了一下,又解释了一句,“灵儿放心,你若无事,我不上山。” 但是俩人明白,即休不在,他便自己留下来守护灵岳。 又谈定了一些细项,东方蒙蒙放亮了,俩人告了辞,回了山。 睡了三个时辰,那卜言行果然又来了,即休收拾了行囊,和小七依依不舍话了别,便跟着卜言行下山去了。 即休走后,陈慈悲果然依言日日守在山下,有时从客栈出来,在胥蒙山下徘徊一会,仰头看看,自然看不出什么结果,再悻悻离去。宋依稀带着人跟在圣主身后,看着他一次次乘兴而去,扫兴而归,无数叹息,无可奈何。 总约过了十来日,陈慈悲收到胡千斤从烟霞送来的一个长长的包裹,看了哈哈大笑,大赞胡千斤一番,拎着包就上了胥蒙山。宋依稀不知道胡千斤送来的是什么,只知道,那正合了圣主的心意,是一个上胥蒙山的理由。 不由得暗暗生恨,这胡千斤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猜到圣主的忧愁烦恼,她近在咫尺,却做不了什么事,白白被胡千斤占了便宜。 陈慈悲上了山,灵岳正在山顶空地上练剑,用的便是那一柄形意剑,陈慈悲住了脚步,看得竟有些呆了,姜儿平生所愿,就希望她自己能会些功夫,但无奈,认识他的时候已经年纪太大,无法再习武了,多好灵儿知道她母亲的遗愿,姜儿泉下有知,也该高兴才是。 那剑法就是墨良辰的路数,一套剑法走完,凤灵岳才发现了陈慈悲站在一旁,陈慈悲见她望过来,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倒是凤灵岳先问他,“陈教主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了无事不上胥蒙山吗?”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疏离。 陈慈悲赶紧说,“啊,确有一事,所以来了,灵儿别见怪。” “什么事?”凤灵岳并不想请他进去的样子。 陈慈悲将那长包裹递给灵岳,灵岳接过来打开看,竟然是华成峰的钢鞭和夏弦月的归云弓,心里一阵颤动,不由得有些感慨,连她自己都忘了这码事,陈慈悲竟然记得,脸上却仍然兜着颜色,“多谢陈教主了!” “灵儿何必跟我这么客气。”陈慈悲站在杂草间,目光逡巡了两圈,忍不住又问,“这些日子可好吗?” 灵岳不抬眼,“也要多谢陈教主,叫人定期送来所有的吃穿用度,哪还会有什么不好。” “哦。”陈慈悲有点失落,继而又没话找话地说,“即休那你也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他,他定会功成早归。” 陈慈悲再没什么话可说了,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上山,但这好歹能说上几句话了,总比从前强得多,又不能喋喋不休,反而惹了闺女厌烦,脸上挂着辛酸,挥手作别,“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灵岳也不知为何,看着他转身的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点眼窝发酸,不知觉地就喊了一声,“陈教主!” 陈慈悲赶紧回头,灵岳上前两步,“陈教主可有空闲?能来给我讲讲当年上摇仙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娘临死的时候一直惦记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陈慈悲也觉得鼻子酸,赶紧应声,“诶,好好好,我细细地讲给你听。” 第十八章 夜行所见人间短(2) 如今的上摇仙宫,已经是一片粒瓦无存的废墟,才不过三十年而已。 当年的上摇仙宫,蓬勃大气,如日中天,天下所有门派,都无可匹敌。 短短三十年,风云早变,已是另一番江湖了。 人称上摇仙的这一位,本姓任,名光阴。 最早闻名天下的不是任光阴,而是他的妹妹任光影,任光影天纵奇才。任光影叱咤江湖的时候,任光阴还带着他的两个小徒弟贺雀和秋圣山躲在东海县城一隅苦修道术、纵横、占卜、医理、武功,他门派连个名字都没有。 任光影二十几岁的时候在武学上的造诣就已经登峰造极,可惜年少成名,有些过于骄纵嚣张了。 江湖有规矩,后起的年轻人功夫练得好,去挑战成名的高手老人,战胜即可,不得伤人,任光影却不守这个规矩,屡屡斩尽杀绝,但凡是跟她比武输了的,她必会要那人性命,逃脱者寥寥,基本上逃掉了的,从那时候往后,便再也没踏进过江湖。 望鹤仙就是惨败在任光影手下,任光影首创一套恶毒的掌法碎阎罗,望鹤仙没死,侥幸得了一条命,但是从此望家再也不踏进江湖之中了。 任光影对待同道中人极其残忍。 她的武学天赋体现在,她能以极快的速度创设新的功夫,无论是内功还是招式。 旁的人,若得上天垂怜的,一生创设出一套功夫,已经足够青史留名,魔琴一生四十几年,只写出那一套琴谱,施即休也不过是创出千秋宴、鸳鸯斩、神秀山,但任光影几乎每年创设出一套新的功夫来,且质量都十分上乘,单独拿哪一套出来,都足够称霸武林,何况她还拥有这么多。 任光影称霸武林二十八年,但是坏就坏在,任光影是个歪才,她创设的每一套功夫,都必定带点邪性,就好像碎阎罗掌一样,伤人十分恶毒,而她的这些功夫,也不是一蹴而就,时常需要找人来试招,看那些功夫怎样让人死得更惨,伤得更重。任光影以传授功夫为名,骗取无数少年少女投到她麾下,最终都成了试招的白鼠,有的立时毙命了,有的终生残疾,半疯半傻,生不如死,等到她手下能试招的都用光了,她便向其他门派的人伸出魔手。 那些年的江湖,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下,人人自危,当然也有不少有识之士,为了天地正义,要除掉任光影这个江湖败类,但是最终功夫没有任光影厉害,心肠也没有任光影歹毒,纷纷惨死在任光影手下,中原武林,一支独大,旁的门派都日渐凋零。 到了后几年的时候,终于有人能够胜得过任光影了,但是老年的任光影越发的自负猖獗,根本忍受不了任何人武功在她之上,每逢敌手,便指导着她豢养的一批死士,用尽各种不光彩的手段去杀人。 而任光影做这一切的时候,任光阴都没有什么动作,直到任光影的魔爪伸向了自己的亲弟弟,任家的老三任光景。 任光影竟用亲弟弟来试功,事情发生的时候,任光阴并不知道,直到任光景被他姐折磨得死去活来,任光阴才知道了这件事,他终于坐不住了。 任光阴也不是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战胜了任光影,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候,任光影也仍然几乎没有敌手,那时候的任光阴也不是她的对手。 任光阴做了个局,设计了一个凭空出现的绝世高手,取名叫云遮月,任光影持续地听说有关云遮月的消息,说他战胜了多少门派,有多少人拥护,传说这云遮月比她任光影更加残忍暴戾,任光影看见了许多被残害得不成人形的人,说是云遮月的手段,比她任光影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那都是早些年任光影自己祸害的人,但是她害人太多,都忘记了。 听说待云遮月大势一成,就要向任光影发动攻击,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这声势持续造了半年,要是早十年,任光影一定雷厉手段,主动找上门去,和云遮月面对面决一死战,但是五十多岁的任光影,突然有点怕了。 那年秋天,荒草漫天,花木凋零,云遮月带了万人大队,从福建出发,一路上不断有各门派跟随加入,传说所到之处,寸草不留,任光影吓得掉了一半的头发,白了另外一半,在云遮月距离任光影所在之处还有十五天左右的距离的时候,一夜里突然有人闯入了任光影的居所,和任光影过了三十招,任光影几乎失手,若是再多战片刻,任光影必败无疑,那人剑光闪烁,将任光影仅剩的一半头发齐颈斩断,那人未报姓名,只说是云遮月的四弟子。 任光影吓得失了一半的魂魄。 幸运的是来了个好消息,那云遮月在途径东海县时,被她大哥任光阴扣下了,跟随的人也大部分都被疏散掉了,任光影如同捡了一条命,感激涕零,大哥捎来信,说愿意与任光影和事,让她来见面商量,任光影于是赶紧策马南下,去找她大哥商量,如何处置云遮月。 任光影哪知她到了东海,进了任光阴的家宅,早有天罗地网在等着她,任光阴用毒又用障,将任光影扣了个严严实实。任光影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云遮月?所谓云遮月的四弟子,其实是秋圣山。 任光阴在上摇山竖起了大旗,上摇山有一座大祭台,任光影被绑在祭台之上,头顶高悬形意剑,每天给她一个时辰的功夫让她吃饭和排泄,其他时间都被绑在那不能动,她要是困了,就在那锁链子里睡。 上摇山邀请天下所有受过任光影迫害的人来报仇,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刀砍剑刺,鞭笞羞辱,但是不可以要命。秋圣山守在一旁,有人想要任光影的命,秋圣山就拦住,任光影的命是天下人的,不是某一个人的。当然也不乏任光影忠实的追随者,想来劫囚,但秋圣山一柄百斤重、一人高的铁剑,无人能敌。 任光影撑了四十六天,才带着一身的伤咽了气,形意剑落下,将任光影劈了两半,江湖中人人欢呼庆贺,纷纷来叩拜,谢任光阴大义灭亲,为江湖除害,驱散这笼罩整个武林小三十年的迷雾。 任光阴开始着手整理江湖秩序,被任光影迫害的,任光阴为其平反,被任光影诬陷的,任光影为其正名,若是任光影手下人做的恶事,便找到那作恶之人,让受害的亲手报仇,被任光影打伤残的,一律接到上摇山,不收银钱,大弟子贺雀亲自给诊治,竟然十有七八都医好了,大约用了一年时间,将任光影党羽清除干净,那时候天下着实太平了些年。 任光景也得了救,那任光景一家三口本来是老实人家,不欲参与江湖争斗,实在是天降横祸,他被任光影迫害至深,落了病根,即便经贺雀多年细心调养,也一直没有痊愈。但好在一家人都还在,自此就留在上摇山住下,给大哥打打下手,也算自在。 那时候天下人敬重上摇山如同仙山,慢慢就传出了上摇仙的称号,门派也是大家撺出来的名字,叫上摇仙宫。上摇仙宫人虽然不多,但是传说对天下事无所不通。 上摇山广纳贤才,招收做工的人,但是不收徒,说上摇仙没有能看上眼的,上摇仙宫放出话,上摇仙再收一个徒弟,便要关门,无数觉得自己还有两把刷子的,自荐上门,但是上摇仙都看不上。 江湖上偶有人作乱,没等成什么气候,便被上摇仙宫拿下了,偏偏上摇仙不爱尘世功名利禄,因他而得享太平的人,送来金银珠帛,上摇仙一律不收,江湖众人推举他做武林盟主,上摇仙拒不接受,武林人士都感觉,上摇仙宫在做大事。 形意剑享誉江湖,和它的主人上摇仙齐名,但凡是弄虚作假的,残害同道的,修炼邪功的,都死在上摇仙的形意剑下。 这时候陈慈悲与好兄弟三个人,墨良辰、季白眉、蒋玄武一起来拜上摇山,没想到一同来拜山的还有许多个门派的年轻人,光那一批就有四五十人,黑压压一片,跪在上摇仙宫外。兄弟四人都一片沮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谁能看见他们? 以往上摇仙自己是不看的,没有人知道他要找什么样的徒弟,都被秋圣山挡在门外了,这次赶巧上摇仙外出归来,看见门口跪着的一群人,还不明白是要干什么,贺雀跟在身旁告诉他是来拜师的,上摇仙哦了一声,顺手一指,说,“就那个黑的吧!” 那天在门口的人,穿白色蓝色的多,穿黑色的屈指可数,顺着上摇仙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有一人穿黑,便是那季白眉。 季白眉赶紧站起来,上摇仙却摇了摇头,“我是说长得黑的那个!”手指往旁边一歪,落在了鬼乌鸦的陈慈悲头上,陈慈悲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的疑惑,期期艾艾站起来,上摇仙点了点头,贺雀在一边凑了一句,“年纪有点大了。” 上摇仙说,“不打紧,领进来吧。” 陈慈悲迷迷糊糊就跟着进了上摇仙宫,留下身后三个兄弟面面相觑,那季白眉更是错愕得无以复加,他原以为那个天选之子是他,或者上摇仙也有可能,将错就错就选了他。 陈慈悲望着空气里那一团虚空,“你娘当时不让我去上摇宫,她聪慧冷静,她说上摇宫那几个人不像是寻常人,是容易生事端的,我不听,而且那时候,我以为上摇宫不会选上我,只当去凑个热闹,没想到那一次,当真改变了命运。” 陈慈悲进了上摇宫,只是学功夫。 了却人心,是他多年后自己逐渐悟出来的,上摇仙的真传,只给了贺雀一人,贺雀没学功夫,任光阴总有些遗憾,因此他后来招了秋圣山,秋圣山是有天赋的,颇得任光阴武学上的真传,但是任光阴心里始终介意,秋圣山是个女人,许是他心里留下了有关任光影的阴影,所以一直想找个有天分的男弟子,传其衣钵。 当时陈慈悲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但是名气比他大的人也多的是,偏偏他成了人们求而不得的上摇仙宫的关门弟子,人前风光无两,人人羡妒,背后无数人对他围追堵截,问为何上摇宫选了他,陈慈悲也不知道。 那些日子过得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时常有一场无名的追杀,好在陈慈悲顶了下来。陈慈悲住在上摇宫,和凤姜儿见面的日子少了许多,少不得就生了些口角。 但武学上,陈慈悲确实是有天分的,任光阴教得很抽象,时常只是丢给陈慈悲一段没头没脚的口诀,让他自己领悟,但陈慈悲总能领悟出师父的意图,有了任光阴的指导,加上师姐秋圣山的陪练,陈慈悲进展神速。 只是大师兄贺雀,一直看不上他,始终觉得他不过是个江湖小痞子,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贺雀认为自己有涵养,到是也没有刻意为难陈慈悲,只是寻常都不太搭理他,那神情仿佛时时在说,好好珍惜你这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别对不起它。 等到贺雀制作龙蛇令牌的时候,他也给了陈慈悲一块,虽然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陈慈悲也不甚清楚,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陈慈悲只在上摇宫学了一年半,就出了事。那时候他的功夫已经只在秋圣山之下不远的距离,在江湖上也挂下了名号。 但那名号,想娶凤姜儿,还差得远,即便是上摇仙本尊,凤知府也不会同意。 陈慈悲一次离开上摇宫,回去见凤姜儿和兄弟们,喝酒喝得大醉,夸下了海口,答应请兄弟们去上摇宫逛逛。 旁的人都不当真,唯有季白眉当了真,那季白眉死缠烂打,还说当初上摇仙看中的明明是他,陈慈悲拗不过,就允了季白眉,恰逢上摇仙有事要离宫一段时间,陈慈悲将季白眉细细地装扮了,带进了上摇宫中。 逛了上摇宫,季白眉仍觉不足,也觊觎起上摇宫的武功,便缠着陈慈悲教他,陈慈悲拗不过自己的好兄弟,便教了他几招皮毛。季白眉后来又去过几次上摇宫。 当时江湖中有一件大事,一位女真完颜部来的武士,要和上摇仙比武,上摇仙本不欲与他争斗,但是那位女真部武士使出了许多下作的手段来逼迫上摇宫,任光阴只得同意,但是有一个要求,他得先胜过秋圣山,上摇仙才能跟他比武。 秋圣山和女真武士那一场半个江湖的人都来观看,女真武士只身一人前来,那一战惊天动地,鬼哭神泣,电掣雷鸣,直战了两天两夜,秋圣山出道十二年不败神话被打破,且左肩受了重伤。 女真武士当众讥笑,“中原武林无人了!” 众人群情激奋地央求上摇仙代表中原武林出战,两人约定,战败的,永远退出江湖。 任光阴从抱剑的小童手里接过形意剑的一瞬间,就知道输了。 那剑被掉包了,但比武已经开始,没法停下来。 纵使上摇仙的功夫如何的出神入化,要知道对手也是鬼斧神工,高手过招,毫厘便可分胜负,差一柄剑,那便差之千里。 假形意剑剑身灰突突的,没有光辉,刚出鞘便被斩断了,那女真武士的兵器好似一只八脚飞轮,每一只脚都是一片独立的弯刃,可以脱离飞轮,也可以自行回轮,上摇仙赤手空拳,凭借自身超凡功力,数次出击突破,多番缠斗,但是最终还是败了。 懂的人都看得清楚,上摇仙就是败在兵器上。 江湖中人都愤恨,大骂那掉包之人。 陈慈悲跟着上摇宫的人回去的时候,也还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上摇仙从此就要退隐了,不能再参与任何江湖事,不知他还能不能教自己功夫。 陈慈悲跟着众人一起咒骂那掉包之人,哪知到了宫里,大师兄贺雀立刻翻脸,指挥着宫人将陈慈悲抓了起来,有宫人说看见了比武前一天,陈慈悲去过供剑堂,剑一定是被他偷了。 陈慈悲说他没偷,但是他前一天确实去过供剑堂,他坚持说他没碰过形意剑。上摇宫人不多,但凡有点嫌疑的,都有不在场证明,唯独他没有。 陈慈悲被贺雀关进了地牢,挨了打,他没反抗,一直坚称他没偷形意剑。 就在陈慈悲被关着的时候,外面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人骂他白眼狼,骂他忘恩负义,骂他奸佞小人,而且还有人自发组织了许多人围困了他的兄弟和女人,一众人岌岌可危。 陈慈悲被打得七荤八素,就要丧命的时候,秋圣山来看过他一次,他就求秋圣山帮她去找一个人,秋圣山答应了他的请求,没两天就把季白眉带到了地牢里。 陈慈悲隔着牢门使劲薅着季白眉的头发,拼了命地咒骂他,问他是不是他偷走了形意剑,季白眉初始还抵赖,但是看着陈慈悲一脸一身的模糊血肉,终究还是痛哭流涕的承认了,自责得无地自容,跪着求陈慈悲原谅他。 陈慈悲脱力般松了手,再也站不住,瘫坐在地上。说到底是他的错,他不该未经师父同意就带旁人来上摇宫,更不该带旁人去看形意剑。 那年陈慈悲说,“你我毕竟过命的兄弟一场,罪名我担了,你去把形意剑取回来,还给我师父。” 季白眉忙不迭点头说去取剑。 次日贺雀又审陈慈悲,陈慈悲便承认了,说形意剑是他偷的,藏到别处去了,他已经叫人去取,三日内便归。 贺雀及众宫人勃然大怒,将陈慈悲绑到了当年绑任光影的祭台上,只等着三日到了,剑回来了,就地诛杀陈慈悲。 这三天里,陈慈悲没喝到过一口水,没吃到过一口粮,也没有被松绑片刻,便溺都流在了裤子里,还挨了两次海棍,挨了第一顿棍子的时候,陈慈悲就感觉到右腿坏了,第二次挨打的时候,右腿已然感觉不到疼了。 三天过去,季白眉没出现。 陈慈悲已经恶名远播,是他偷剑导致上摇仙惨败,甚至退出江湖,成了武林公敌,原本贺雀就要叫人直接打死陈慈悲,但是被上摇仙拦住了,上摇仙换上了一身普通农夫的衣衫,袍上还打了两个补丁,说,“慈悲毕竟是我的关门弟子,纵使犯了错,也不能打死,放了吧。” 贺雀争不过师父,放了陈慈悲,陈慈悲趴在祭台上,又承受了大半夜的众人唾骂责打,等人终于散了,才拖着一条废腿爬下了山。 从那以后,上摇仙就消失了,没多久,贺雀和秋圣山都离开了上摇宫,上摇宫好像成了一段泡沫一般的幻象,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模糊了。 陈慈悲回到自己据点的时候,季白眉早已经消失了,他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陈慈悲说,“往后的日子,无论我见到别人怎么惨,我心里都没感觉,他们都没有我爬下上摇山的那一天惨,无论我再受什么苦,我也都不觉得苦,再苦也不如那三天被绑在祭台上的时候苦,灵儿,你明白吗?” 灵岳不知道那有多苦,但是她流了两行眼泪。 那之后陈慈悲把自己封闭了很久,他不敢出门,只要一露面,就像个过街老鼠,被人追打唾骂,他对自己的兄弟也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人人都跟他掏心掏肺,遣散了从前的三有门,成立了神农教,把那些骂他的,欺负他的,一一打了回去。 再后来,人人都骂他,但是人人都怕他。 贺雀和秋圣山也没有再来管过他,那条腿就渐渐地萎缩回去了,旁的伤都好了,就是这条腿不好,他后来认识了很多医术高明的人,甚至有人说,能治好他的腿,他不治,就要留着这条残腿,他怕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 突然有一天,发现了一个第三庄,季白眉已经成了个十足的富豪。他去过第三庄几次,每次都是一通烧杀抢夺,他折磨季白眉,虽然他心里有千万次想把他杀了了事,但是越来越觉得,留着他慢慢折磨才有趣。 凤灵岳也不知为何,眼里像开了闸,一行行水泪留下来,陈慈悲不知觉地就伸手揩了灵岳的脸颊,她没躲,陈慈悲说,“灵儿别哭,都过去了,所有欠我的,我都亲手讨还了,只是我欠下的,还没还回去。” 灵岳哭着说,“那我娘呢?她去哪了?墨师父说,她的母亲去世了,那之后你们就没再一起了。” “并不是,她母亲去了,她回去呆了半年,她父亲很憔悴,她那时候很痛恨自己,也痛恨我,更痛恨世事,她后来和我说,她那时候就想与我诀别,发誓不再和我见面,我也日夜痛哭,我去见她,和她说话,她背对着我不回头,说怕一回头,就毁了对自己的誓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半年里,她父亲给她定了亲,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到现在,才知道。” “但是她最终还是违了誓,她又来找我,她容颜憔悴,我抱着她,一天一夜都没有放手,我把她安置在别处,阿良不知道,我想把她私藏一辈子,让谁也不知道,但不知怎么居然被我的几个对头发现了。实际上在那之前我已经让她伤心了,她不想让我再和那么多兄弟厮混,只想和我安稳的过日子,但是我放不下我那些兄弟,还为此和她争吵过,她不想让我去上摇宫拜师,她说那是个是非之地,我也没听她的,她想要个安静的小院子,我都没有给她,还说什么爱她入骨入血,我真不配,灵儿,我对不起她。” “那一回,我没在,她受了很重的伤,而且极有可能被那些人……”陈慈悲这句说不下去,他沉默了许久,让那股钻心似的疼过去,“她几乎没命,但是我即便在她伤重的时候,还每天记挂着帮派里的事,没花足够的心思陪她,那时候觉得那些是大事,现在想来,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哎!可能就是那一次,她伤心伤透了,就那时候,我在上摇宫出事了。” “等我从上摇宫回来的时候,我沉迷于自己的伤痛之中,居然很久都没发现她不见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到处都找不到,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像阿良他们一样,被那些痛恨我的人围追堵截,痛下杀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总之她就像季白眉一样,完全消失了,后来我就去她家里找她,但是她家里正在举办葬礼,我去问,他们说她死了。” “我疯了一样拖着我的废腿要闯进去,但是被他们打了出来,我没有看见她最后一面。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那时候神农教正在蓬勃发展,有一天夜里,我昏昏沉沉不知道是否入睡了,隐约中又看见了她,她过来搂着我,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和我共赴了一场巫山云雨,等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她的痕迹,许多年里,我以为那是一场梦。后来见过你小姨,问过你的生辰日期,请产婆算过,那一次的日子,算到你出生,不多不少,刚好足月,一天都不差,姨妹说,那是她坐上花车去太师府的前一天。直到今年我才知道,那不是她亡魂托的一场梦,灵儿,天可怜我,让你来了,我知道,我欠她的,没机会还了,我日日活在内疚痛苦之中,只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稍微弥补一二。” 灵岳听到他说他曾经那样苛待她的娘亲,脸冷了下来,“让我接受你的恩惠,好让你的心里好受点吗?” 陈慈悲说,“你生气,你想替她罚我,我认,但我想让你过得好点儿,我知道姓容的那些年对你不好,没有爹宠你疼你,把你弄成了这般刀枪不入的模样,如此想来,我就越发痛恨季白眉!要不是他,你至少也该像季家小姐一样那般平平安安的长大,不用受这些风吹雨打——” “这事怪不了别人,你该恨你自己,若是你有心,我娘不会经历那摧心裂肝之苦,我也不必经历那些颠沛流离。” 陈慈悲突然哽住了喉头,眼里哗啦一声点起了燎原之火,声音颤抖,“灵儿,你肯认我了吗?” 灵岳却一瞬间收敛了所有对他上摇山遭遇的同情,所有对娘亲所受待遇的不甘,清冷绝情地说,“不认,容寿对我好不好,你不必管,要问的事情我都清楚了,陈教主下山吧,明日我就离开胥蒙山,陈教主您找不到我,也不必找我,若没有旁的事,往后,也不必再见面说话了,教主就当,那年我娘已经死了吧,就当那天来找你的,只是一缕幽魂,我这个孤魂野鬼,跟教主更是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陈慈悲被那一番话噎在原地,就像一把刀横在气道里,动一口气,都割得疼,心里好容易燃起来的一点点火苗,被灵岳泼着冰水扑灭,人家欠他的,他要回来了,他欠人家的,这就是他应得的报应。 灵岳没等陈慈悲再有所反应,起身离去了,陈慈悲好容易缓过了那一口气,竟然低头掩面,沉声痛哭起来,就像当年与凤姜儿的三次离别一样。 许久没有动静,陈慈悲也没有勇气叫灵岳再拒绝一次,灰溜溜地下了山,连夜赶往了烟霞。过两天,宋依稀收到了蒋玄武的信,让她立刻带着人出发,去襄阳截杀华成峰。 章后诗: 夜行所见人间短,光天化日岁月长。 常悔少时妒怨憎,不肯流连温柔乡。 第十九章 山高路远,与君长绝(1) 从登封到襄阳,一路南下,疾行了几日,成峰还扛得住,程风雪早年的病根一直没尽去,已经累得撑不住了,行约一半的时候,程风雪发烧了,成峰只得停下来找郎中给她开药,打算停一宿再走,开好了药,叫客栈给煎了,程风雪服下,便睡了。 成峰这几日也累,洗漱过,敞开四面的窗子,躺在榻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楼下有人说话,好像提到了他熟悉的人名,猛然惊醒,起身凑到窗子旁细听,小客栈的院子里搭了凉棚,棚下有几桌人在吃酒,声音来自一桌男女二人,男的身后还有几个青年,各自端着一只碗,或站着或坐着。 男的打着赤膊,一身腱子肉,背上流着油,一边端碗喝着冰酒,一边气呼呼地说,“再两日也就到了,我嘱咐侄子先不要声张,等我到了跟那毒妇当面对质,我看她敢不承认!” 那女子穿着朴素,面色沉重,但是看着有侠女之风,她盯着那汉子,“事情还没弄清楚,你慌什么?事关欧阳掌门名节,我们先让侄子讲清楚,若是误会了人家,一个妇道人家,你要逼死她?” 华成峰想,果然没听错,这江湖上欧阳掌门,除了欧阳青鸟,哪还有别人?且听听她摊上什么事了,那汉子却不听劝,“就是要逼死她!她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还不该死?你个妇人怕是不知道,欧阳青鸟近日干了不少腌臜事,不光是我们一家,旁的也有几家人家都要去找她算账呢!” 旁边有一个青年吸溜着面条接话道,“是呢,师娘,近日听说了不少这样的传言,来自不同门派的有,各大家族的也有,好像要一齐上蟒山,杀了那个妖妇!” 师娘两眼刀一样射过来,“闭嘴!你个毛还没长齐的!懂个屁!吃你的面!” 那大汉竟然倏忽地落下泪来,“杀了也不够数!旁人再惨的,也没有侄子惨,他才十四,怎么就遭了这样的毒手……” 华成峰听得心里发毛,好像好几个门派的人要共上蟒山,看来欧阳青鸟此番惹的麻烦还不小,又听了一会,确准了自己的判断,赶紧回屋,哪知程风雪吃了药,发了汗,睡得沉,怎么叫也叫不醒,成峰心浮气躁地等到第二天早上,好容易把程风雪唤醒了,告诉她可以再休息一日,然后让她自己先回襄阳去,韩师叔不可能坐以待毙,该是有些应对之法。 程风雪刚刚醒来,听了这个消息,头晕脑胀,“成峰哥哥,你不跟我回襄阳了?” 成峰说,“蟒山欧阳掌门遇到了大麻烦,欧阳掌门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有难处我不能不管,我从这里拐去蟒山,再从蟒山回襄阳,若是事情顺利,至多晚五日便归。” 程风雪拉住华成峰的行囊不让他走,带着哭腔,“成峰哥哥!你不能去,歃血盟如今也危在旦夕,欧阳掌门自己应该能应付她自己门派的事情,你要救别人,也先保全自身啊!” 成峰哪里肯听,“风雪听话,若是她能应付,我最多晚三天便到襄阳,若是不去,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也不等程风雪再有所反应,出门跨马就往蟒山而去。 空留下程风雪一人,双眼垂泪地半靠在病榻之上,黯然伤心。 华成峰上次来蟒山的时候,几乎是半昏迷的,凭着所剩不多的记忆,沿路一直打听,好容易才摸到了蟒山,一脚没歇,拔腿便上了山。佛医门的牌子自从上年摘掉了,再没挂起来过。 两扇门半掩着,门口没有门童,成峰往里走,没几步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人声不绝,成峰趁乱摸进去。 那个供奉佛像的大厅他也熟悉,成峰躲在人群后边,欧阳青鸟被十几个人围在中间,脸上勉强维持着淡定的神色,目光里却尽是慌张。 很久没见,她又瘦了一圈,她面前跪着一个小药童,药童身上带着伤,有些跪不直,还带着喘,那药童身后站着个一看就有钱的老爷,指着欧阳青鸟骂,“孩子在你这里学医学药已经三年了,年年我们也送百十两白银过来,什么时候短缺过你的?没学到什么真本事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把他打成这样?就算孩子做错了什么吧,告诉我们当爹娘的,实在不成才,我们领回去,他不过是弄混了两味药,你看你把他打的,怕是要落下终生的残疾了,他才十二岁啊!欧阳青鸟!你让他往后怎么办?” 这个小药童成峰去年在这里曾见过,低眉顺眼的一个人,从来不会忤逆的样子,看着伤得确实很重,这是混了什么药?要责罚得这样重,成峰远远地看着欧阳青鸟,那欧阳掌门也微微低着头,声音不大,“我没打他,只是罚了跪,跪了两个时辰而已。” 那小药童抽泣着,还是那副乖顺的模样,开口说,“爹,娘,你们不要怪师父,是我自己做错了,师父怎么罚我都甘愿领受,还希望师父别把我赶出去!” 欧阳青鸟突然怒,“我怎么责罚你了?” 小药童被她一声怒喝吓得身子一颤,抬头惊恐的目光望着掌门,欧阳青鸟又问,“你倒是说啊!我何时何地怎么打的你?” 那当爹的身后钻出来一个壮汉子,一拳怼在欧阳青鸟的肩头,“你干什么?还吓唬他干什么!”欧阳青鸟没还手,被他打了个趔趄,双方互相咒骂起来,但是欧阳青鸟势单力孤,基本上还不上什么嘴。 这边还没吵休,一旁又有个大娘冲上来,朝着欧阳青鸟歇斯底里喊起来,“你是个蛇蝎的心肠啊!我们虽然是山下穷苦人家吧,你当时收九九的时候说不要银子,只要有些当季的瓜果蔬菜就行了,我们老两口,凡是好的都舍不得吃,舍不得卖,给你送来,只盼着九九能有点出息,我不知道九九犯了什么错!你给她吃了什么药?眼见着一张俏脸就这样一点点烂了,你这是为什么啊?” 旁边一个小姑娘,脸上几个大包,还往下留着黄绿色的浓水,又不敢擦,一碰就疼得不行,眼泪流在上面,小姑娘一抽一抽的颤抖,着实骇人。 欧阳青鸟回那大娘一句,“我这没有这样害人的药,我没给她吃过什么!” 大娘自然不信,就要往青鸟身上抓,青鸟被她拉住了衣袖,险些带倒,脸上一阵青紫。 成峰听了迷惑,要说他对欧阳掌门的了解,她是断然不会做这样阴损的事情,但是对方全都言之凿凿,且药童身上的伤,明晃晃地亮着,这些药童常年住在蟒山,没去过别的地方,要说欧阳青鸟能脱得了干系,确实没人信。 有人在人群中讥笑,“自从闻邱神医故去之后,欧阳掌门便就变得越发残暴了,这十几岁的孩童,哪能是她的对手,她大可以为所欲为!” 有人说,最毒妇人心,还有人喊,报官吧! 一切都胶着住了,出来指认欧阳青鸟的络绎不绝,各种罪名都往她头上安,一盆一盆的脏水不停地泼下。 突然,成峰在客栈见到的那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弟子,叫嚷着踢开了大厅的门,一阵飓风一样进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一个药童,那药童给成峰端过药,他认得,名叫小岁。那个孩子眼神里十分慌张,躲躲闪闪,尤其是看到欧阳青鸟的时候,简直惊跳起来。 那大汉到了厅中间,旁人都收了声,想看看这一个是什么冤屈,那大汉松了手,小岁两脚在地上站不住,就要跪下去,大汉再一伸手,强行将他拖起来,“不要跪!她不是你师父了!” 小岁抖得像筛糠。 欧阳也惊讶,伸出手想拉住他,“小岁?你怎么了?” 小岁用力往后躲,呜呜痛哭。 大汉没说话,一个巴掌打在欧阳青鸟脸上,力很大,青鸟的脸立即就肿了,头发也散了下来,嘴角流出一行血,大汉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贱人!” 成峰突然觉得心头抽痛,想立即就冲上前,还能这样欺负人的? 那大汉朝着众人抱了拳,脸上的愤怒像要化作刀飞出来,“诸位!在下丁家山当家丁上篱,这个是我侄子丁小岁,今年十四岁,小岁的爹妈走得早,是我和内人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聪敏孝慧,九岁就送来蟒山,如今已经五年了,小岁为人谦虚,做事谨慎,从头至今,没有出过一丝错处,”他转向欧阳青鸟,“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欧阳青鸟捂着脸,没吭声。 那丁上篱继续朝着众人说,“欧阳掌门新寡,没了男人,夜里寂寞,这谁都知道,”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神都开始迷离好奇起来,“寂寞了你可以去找男人!什么样的没有?你不能一边装着贞洁烈妇的形象,一边却干这样龌龊下流的事情,你……你居然朝一个孩子下手……”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欧阳青鸟的眼神都带上了轻贱,透露着一股这样的意味: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从前装的挺好啊,现在要露馅了吧,搞不好人人都能来占些便宜呢! 欧阳青鸟怒喊,“姓丁的!你休得在这里胡说八道!坏我名节!我谁都没找!谁都没害!” 丁上篱把小岁往前一推,“你自己说!” 小岁光顾着抖,不敢抬头看欧阳青鸟的眼睛,欧阳青鸟抓住小岁两个肩膀,“小岁,你说!师父可有害过你?你实话讲出来!” 小岁这才颤抖着抬眼匆匆看了一下欧阳青鸟,马上又低下头,那师娘见状把孩子拉回自己怀里,小岁的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指节作响,欧阳青鸟朝他喊,“小岁?何人胁迫你?你告诉师父!别怕,说出真相来!” 师娘骂了一句丁上篱,“你这是做什么?你还觉得不够难堪吗?”说着赶紧给小岁提好裤子。 欧阳青鸟不回头,“我没做过!” “敢做不敢认!你这个荡妇!大家看看小岁,他还是个孩子!他能说谎吗?他身上的伤能说谎吗?真是想不到啊,欧阳掌门!人面兽心!” 欧阳青鸟挣脱了丁上篱的爪,仿佛失了魂魄一样,歇斯底里喊了一声,“我没做过!”接着拨开众人,走到佛像面前,呼通一声跪下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宽宥。”声音又稳了下来,但是看出已经是强弩之末。 丁上篱抽出背后的砍刀,听见欧阳青鸟清冷地说,“佛祖在上,今日在场各位指摘一切罪责,欧阳青鸟均没有做过,尽管铁证如山,但是我仍然不能认,是有人要害我,安排了这一场局,害人的无非是想让借诸位之手杀了我,也不劳烦诸位了,若是诸位执意不信,我今日就自绝于佛祖座下,相信佛祖有灵,他日定能洗刷我的冤屈!” 欧阳青鸟一脸的死意。她被冤得难受,但是她不怕死,可激愤群情,根本控制不住,丁上篱说,“你还好意思跪拜佛祖?今日不替天杀了你这个荡妇妖孽,天道焉存?!”说着挥刀就往欧阳青鸟头上砍过去,其他有仇怨的也一股脑冲了上来,一时间喊杀声震天,但是欧阳青鸟比他们更快一步,已经起身弯着腰,头朝着佛祖铜像的底座上撞了过去。 哪知道却撞在了一个肉墩子上,一双宽大手臂环住了她,“傻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华成峰的脸进入欧阳青鸟的眼帘,还没来得及有任何的反应,华成峰拉着她的一只手臂,将她甩到背后,欧阳青鸟差点摔倒。 华成峰一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抓起佛像前的香炉,劈劈破破挡住了所有迎面而来的刀剑,欧阳青鸟想挣脱他的手,再朝佛像底座撞过去,却感觉到华成峰的手,像一把铁钳子,将她牢牢握紧。 欧阳青鸟只得目光惊诧地看着他。 来的人鸡零狗碎,不是华盟主的对手,虽然人多些,但是好多都是不会功夫的村姑农夫,成峰还得留意着别伤着他们,他记得临走的时候净慧方丈叮嘱的话,慈悲为怀。 十招,那些人大部分都倒在了地上,只是丁上篱一家还站着,举着砍刀,“你是何人?” 华成峰抹了一把嘴角,“歃血盟华成峰,请诸位下山!” 有人窃窃私语,是新华盟主,丁上篱问,“凭什么?你和这贱人什么关系!” 华成峰手里香炉一挥,香灰化成一张网,朝着丁上篱面目而去,丁上篱被呛得后退了好几步,“丁上篱!闭上你的狗嘴!我警告你!再敢骂一句,我要了你人头!” 有人议论,“怕不是她的姘头?” 华成峰瞪了他一眼,朗声道,“欧阳掌门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诸位所述事项,姓华的一概不信,欧阳掌门为人正直,济世救人,但是有人蓄意陷害,今日华成峰在这里,谁的奸计都没法得逞,奉劝各位,别上了小人的当,各位若是自行下山,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若是不想自己下去,”华成峰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打下去!” 老妇人说,“欧阳掌门!你做了这些丑事,还请了这么凶恶的帮凶,你不怕遭报应吗!” 欧阳青鸟此刻被华成峰一只手半吊住,神志好像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华成峰歪嘴一笑,“老太婆!还不快走,第一个先料理了你!”华成峰一龇牙,一瞪眼,那老太婆拉着自家的孩子,赶紧逃了,有了第一个走的,村民们基本上都跟着撤了,最终只剩下三家人,丁家的,那个有钱人家的,还有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妇女。 华成峰这才感觉到,欧阳青鸟怕是手要被他拽断了,旁边有两个女孩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这两个成峰认识,去年在这治病的时候都给他端过药,于是叫了一声,“文桥,秀娟,过来照看一下掌门,别怕!”那两个姑娘才哆哆嗦嗦走上前,从成峰手里接过掌门。 成峰移步到那三家人面前,“各位的账,大可以记在我华成峰头上,究竟是何人下的毒手,我来为各位查个水落石出,并帮你们报仇雪恨!一定给诸位一个稳妥的交代,今日就且先退下吧,否则!可别在黄泉路上恨我!” 成峰这半年好像还在继续长个,比那一圈人都高许多,人又健硕,一个人也形成了威压之势,另外两个都不说话,唯有那姓丁的,“我不管你是何人!我今日就要给小岁报仇!”姓丁的夫妻俩和四个徒弟拉开了架势,举着各式兵器,喊杀过来,华成峰只用了一只手,划过几个青年握着兵器的手,兵器都飞了出去,只有那夫妻俩还能稍微一战,但也不过三五招,成峰就把这两位都治服了。 那师娘倒在地上,成峰一只手抓着丁上篱的两只手腕,别在他背后,丁上篱只得弓着腰,喘着粗气,大骂不休。 成峰压着他往门口走,小岁也跟着,另外那俩家也只得跟着往外走,欧阳青鸟从地上抬起头,“孩子留下来!我能治!” 那丁上篱边走边骂,“我呸!你还想害人!欧阳青鸟,你必遭天打雷劈!你是要下地狱的!啊——” 成峰手上使劲,丁上篱没法再骂人,痛得大叫,成峰直把他送到大门外,推了出去,咣当一声关了门,上了栓。再回过身,却见两个小姑娘正在关大厅的门,正要上锁,成峰伸出一只手顶在门上,“文桥!你们干什么?” 小姑娘小声说,“华盟主,师父她现在不想见人,叫我们锁门。” 成峰眉头拧出一道川,厉声道,“她叫你锁门你就锁门!全不动脑子么?她要在里面寻死!” 文桥吓得手里的锁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成峰一脚踹开大门,那欧阳青鸟手里拿着一柄钢刀,已经从脖子上开始抹了,华成峰大叫一声,“欧阳青鸟!” 一瞬间到了她身侧,一掌拍在她小臂上,钢刀应声脱落,细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好在还没来得及割太深,欧阳青鸟翻了翻眼睛,晕了过去,成峰赶紧把她接在手臂上。 文桥和秀娟跑进来,跪在地上自责痛哭,门口又跑进来一个男孩子,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师父。 成峰说,“你们师父今日受了欺负,但是要不了命,你们不要怕,你们若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师父是个作恶之人,就收拾东西下山去吧,要是你们信师父,就振作起来,把这院里收拾妥当,给师父准备些吃的,等她醒来用。” 秀娟哭着说,“我们三个都是没有家的,师父待我们如同亲生的一样,师父待那些师兄师姐也好,不知道他们为啥这样咬人,我不走,我就在这陪着师父!” 那个男孩子也说,“我也不走!我只是恨我自己,师父受难的时候,我没敢站出来保护她……我没用!”男孩子说着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这就是问题所在,出了事的孩子,都是有家人的,有人能替他们出头,能带着人上来闹,而这些孤儿,没人管,用不上。 成峰说,“小家伙,你们别自责,你们自己也还只是孩子,你们不走,就是好样的!” 文桥哭着说,“华盟主,您能在这呆一段时间吗?我怕他们那些恶人去而复返,落英大师姐前些日子奉师父的命令下山了,怕是有些日子才能回,她一定也和我们一样,不信师父是他们说的那样歹毒的人,眼下就只有我们几个……没本事的……怕他们再来,我们护不住师父。” 华成峰有点为难,但是也只得先应下了,“好,我在这留几天,你们快去收拾吧,掌门的房间在哪里?我送她过去休息一下。” 文桥在前边领着路,成峰把欧阳青鸟横抱在怀里,送到了她的卧房。 文桥给欧阳细细处理了伤口,秀娟去煎了一碗药,她们想关上房门,成峰拦住,“她现在心思还很迷乱,我怕她再想不开,门开着,我在门外站着,你们别担心,若她有什么动静,叫一声,我立即就来!” 成峰说着踱了出去,三个药童在身后齐齐地向他行礼。 欧阳青鸟这一躺就是一天没动静,成峰心里有点急,叫文桥去看了几次,文桥说她还在晕着,成峰担心,非叫文桥再去摸欧阳的脉,文桥反复摸了脉象正常,成峰才放下心来一点。 入夜,里边还是没声音,成峰在欧阳房间外边,倚着门柱子睡着了,半夜突然醒来,好像做了个梦,却什么也想不起,只是心里留下一阵荒凉的感觉,突然心念一动,会不会是欧阳青鸟出事了? 暗自懊悔自己怎么睡着了,起身就冲进屋里,两三步到了青鸟榻边,却见她背靠着床头,睁着一双大眼,正在定定地望着华成峰,眼神镇静,原来她早已醒来多时了,华成峰手拍胸口,还好没事。 华成峰竟然不等人家让,自顾自地坐在了床尾,“饿不饿?搞点吃的来?” 青鸟眼神里有点轻微的被冒犯的感觉,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华成峰又说,“到底惹了什么人,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整你。” 青鸟声音虚地弱说,“不知道,我们行医问诊的,向来都是救人,不害人,想不出哪里有这么大的仇家。” “怕不是你们无意中得罪了谁,自己却不知道吧。” 青鸟还是摇头,“我与先夫从来少涉江湖事,一直谨慎小心,他走之后,我就几乎不离开蟒山,有要出门的,也叫座下弟子去,除了上次被奚闻香陷害,再没离开过,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当年在门外求医的,没进得来,人便死了,会落下仇恨。” “不会,若是那样,早该来了,怎么会等这么久。” “对,但是再想不出别处得罪了人,况且这些天我一直在,这些孩子前几日还都很正常,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就算有仇人,他们怎么有机会下手的?我也搞不明白。” “那别想了,回头我帮你查一查,你且先休息好,要活下去,才有机会弄明白。” 青鸟的眼神又疑惑起来,心想着,自己好像跟这年轻人没有这么熟,他怎么好像个至交老友一样,却又不好责怪什么,毕竟他刚救了命,只是听了他这话,心里一片落寞,“弄明白什么?我不想弄明白了,在这江湖上总有是非,只有离开这,才能落得干净,我父母早逝,夫君也走在我前面,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子女,佛医门没有了先夫,能做的实在有限,我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了,华掌门以为我是一时意气,其实我早想追随他去了,便是没有今天的事,我也活不久了。” 成峰听得心下凄凉,欧阳青鸟却说得十分轻巧一般,好像这条命,真的没什么用。 成峰劝慰道,“怎能这样想?我还不是同你一样,现在只有个瘫在床上的弟弟,再也没什么亲眷了,但是这世间还有许多人要靠着你呢,你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落英、文桥、秀娟,还有那个小童好像叫的权儿的,他们长大了,都能治病救人,这是多大的福报。” “我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呢,怎么顾得了他人。” 劝说无用,华成峰开始耍赖,“我不管,今天让我碰上了,绝不会再给你机会做那蠢事。” 青鸟看他竟十分笃定,“你就那么信我?” “当然!就是要信你。”成峰低下头,摆弄自己已经有点破了的护掌,“我都想了,即便你真的做了这些事,我也信你另有苦衷。” 青鸟心里十分惊讶,她向来是心性冷淡的人,不怎么接触别人,也不相信别人,没什么温情,像华成峰这样死皮赖脸的,对她来说就像另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没来由地信人?怎么可能不管他人的意愿,非得要管她的闲事? 但华成峰这样,还不足以撞破欧阳青鸟的边界,青鸟停了停说,“无论如何,今天还是多谢你,明日你就走吧,在我这是非门前呆久了,叫人议论。” 华成峰大咧咧笑了声,“我怕人议论?让他们尽管来!” 青鸟错愕,这人竟不明白,脸色沉下来,“华盟主,我这是逐客令。” 成峰才收了笑,撇了一下嘴,却完全不伤心,“好,你先休息会,可别再想不开,我先走了。” 华成峰出了门,还特意把青鸟卧房的门开大了些,料想他离开之前,欧阳应该不会再折腾,要死也要等他走了之后,干脆先睡一宿好觉。 欧阳青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居然让一个男子坐在她的榻上,借着那朦胧的月光,聊了那么久,这太不像她了。 第二日,华成峰早早就起了,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指挥着蟒山上仅剩的三个小童,准备外出要用的东西,像个主人一般,小童竟然也都听他的话,忙活了一阵后,欧阳青鸟从里院出来了,问正在搬东西的权儿,权儿说,“华掌门说您要出门,让我们准备东西。” 欧阳青鸟火不打一处来,“华成峰!谁说我要出门?我去哪里?” 华成峰闻声赶紧过来,他低着头看青鸟,青鸟仰着头看他,华成峰说,“欧阳掌门,今日你一定要跟我走了,我本就是来请你的,想请你去襄阳看一趟诊,谁知道遇上了你受人欺负,华成雨病情恶化,襄阳请的大夫都看不了,眼瞅着等死了,所以特意来蟒山请你,怎么,不救吗?” 青鸟说,“不救,你走吧,你昨日救了我一命,把我们当年救你的恩情已经还了,往后我如何,你不必再管了,从此两清,我就算再去死,和你也没关系了。” 青鸟说着转身就走,一闪身,拐到院墙里去了,华成峰丧气地叉着腰喊,“欧阳青鸟!我不是要管你,你这么想去死你就去,但我兄弟不想死啊,你死之前好歹再救一命!” 药童都停下来,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收拾,过了好一会,青鸟又从院里出来,将信将疑,“华成雨什么症状?” 华成峰想,这个可难编了,只能硬着头皮上,被识破了再说,“就是日渐痴呆,便溺不知,皮肤脱落,昏睡不止,时而听不到喘息。” 青鸟脸上有些紧张,华成峰没想到给他蒙对了,青鸟说,“多久了?” 华成峰假意思索,“到我来这的时候,有十天了。” 青鸟神色更加严峻,那就是将死的症状,拖上十天,此刻怕是已经没了,青鸟瞪他一眼,“他都这样了,你还在这里管闲事!” “这……不算闲事吧……” 青鸟又回了屋,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扛了个药箱,成峰十分高兴,赶紧接过来,青鸟待还要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成峰说,“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快走吧,欧阳!” 青鸟本也要走了,突然顿住,“你放尊重些!” 成峰说,“你都能叫我华成峰,我为什么不能叫你欧阳?”成峰硬是跟欧阳青鸟对眼对了好大一会儿,才败下阵来,并弯腰行礼,“欧阳掌门!请!” 下了蟒山,两匹快马,直奔襄阳,算算时间还够。 第十九章 山高路远,与君长绝(2) 八月初五一早,华成峰和欧阳青鸟便赶到了襄阳府地界,但是还得走半天才能进襄阳城。 今日起早便走的,走了许久,路上没一个喝水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眼熟的小村落。 成峰如今不像从前那么扭捏了,也不知是心里的哪根弦通了,进了村,停在一农户院落门口,成峰开口大喊,“大嫂!大嫂在吗?” 屋里应声出来一位大嫂,见了成峰,喜上眉梢,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笑呵呵问,“大兄弟!你来啦?孩子怎么样?可好吗?” 成峰也开怀答,“都好都好!多谢大嫂前两个月给照顾得好,如今啊,长得很壮呢!” “有地方安置啦?” “有了有了!多谢大嫂挂心!大嫂,今日我和……亲眷赶路路过这里,想进门讨口水喝!” 大嫂喜笑颜开,“咳!客气什么,快进来吧!” 欧阳一脸疑惑地跟着华成峰身后进了院,大嫂去打水,欧阳青鸟咬着嘴唇,低声问成峰,“谁是你的亲眷。” 成峰也低声回,“孤男寡女,不说是亲眷,你不怕人笑话!” “哼。”欧阳青鸟轻哼一声,又问,“孩子是怎么回事?” 成峰低咳一声,用手掩着嘴,“回头我和你细说。” 大嫂端着一只水壶走了出来,拿了四只碗,先倒了两碗,“这是井里刚打上来的,清甜可口,喝了最是解渴,但是太凉,姑娘恐怕不能喝,里边热水也在烧着,兄弟再稍等等!” 成峰赶紧点头,端起一只碗,喝了口,发出一个十分满足的声音,跟着问,“大哥出门了吗?” “去农田了,都靠他一个人忙活,总是早出晚归。” “大哥辛苦了!” 青鸟清了一下嗓子,似是犹豫再三,“大嫂,可有……” 大嫂一看青鸟的眼神就懂了,引着青鸟往屋后而去,一瞬又回来,成峰已经将两大碗水喝光了,大嫂又高兴地给倒水,“兄弟,上回来还说是光棍一条呢,这么快就找到媳妇啦?你信大嫂的,这个姑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成峰眼神中立马充满了敬佩,“是吗!大嫂您真厉害!您这是金口玉言!兄弟要托您的福啦!” 大嫂哈哈大笑,门外传来追逐的声响,一群小孩在骂人,身影闪过,成峰眼尖,嗖的一声站起来,“大嫂,那亲眷帮我收留一会儿,去去就回!” 说着像只大鸟一样跳到了院门外,可给大嫂吓了一跳。 成峰追着那一堆骂人的小孩,从他们包围圈里拉过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大喊了一声,“老爹!” 那老头邋遢的脸上冒出了一丝喜庆,“儿子!” 小孩们一看人家的儿子来了,赶紧就散了,成峰在后面喊,“哪个敢再欺负我爹!我把他命根揪下来喂狗!” 小孩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望鹤仙似是许久也没有梳洗打扮过,衣裳脏得看不出颜色了,人也瘦了几圈,成峰赶紧问,“老爹怎么在这里?搞得这样脏?又从家里走丢了吗?” 他一时就忘了老头神志不清,望鹤仙果然没有辜负他,“儿!没钱了!人都散了!可咋办?” 成峰又揪着他问了几次,完全问不出个所以然,正沮丧间,突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掐住了老头的手腕,成峰回头看了一眼,“欧阳!多谢了。” 欧阳青鸟瞪了成峰一眼,没说话,细细品着老头的脉象,老头想跑,被成峰一把按住,青鸟摸了一会儿,老头看看成峰,看看青鸟,疯脸上端庄严肃。 青鸟说,“失心疯,你跟他说话有什么用?近日还受了大刺激,怕是神志再难恢复了。” 成峰叹着气,“怎么会这样?欧阳,我得带他一起回襄阳,这是个大恩人,看他这样子,好像也饥饿许久了,我让大嫂给弄点吃的,吃完了咱们就走。” 欧阳青鸟浑似没听见他这一堆话,也完全不打算发表意见,只是觉得需要纠正他一下,“华盟主,请叫我欧阳掌门。” “这么见外干什么!” 欧阳淡淡地说,“说不上见外,请华盟主看清界限,不要逾矩而行。” 成峰恼怒,“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冷冰冰的?难怪没有朋友!这在我这可行不通啊,我这人天生热心肠,你多跟我学学!” 欧阳青鸟白了他一眼,扭头走了,华成峰在身后拖拽着望鹤仙,往大嫂家走去。 大嫂说这老头已经在这流浪三天了,无人认领,各家若是餐饭有余,就给他一口,今日可能还没人留意到他,大嫂家里刚好有早上没吃完的馒头米粥,便端出来,望鹤仙别的不清楚,吃的还是认的,扑上来狼吞虎咽,噎了一大通,朝着大嫂叫,“酒!上点酒!” 成峰推上去一碗水,望鹤仙咕咚咚喝掉,并大赞,“好酒!好酒!” 拜别了大嫂,成峰将望鹤仙驮在自己的马背上,行进速度慢了些,走了两个时辰,前面拐上官道再走半个时辰,就要到襄阳城了,这弯还没拐过去,成峰突然听得破风声响,随即喊道,“欧阳小心!”同时自己抱着那望鹤仙一齐矮下身去,一只乌角刺在适才成峰的脖颈位置转了个圈,又飞了回去。 路尽头现出骑马的方九环。 拐角后跑过来一个人,正是那厉县城南的半张脸美人望春心。 成峰抱着望鹤仙下了马,望春心口里喊着,祖父!扑上来将望鹤仙接过去,望鹤仙迷茫的眼神显示,他根本想不起来望春心是谁,但是血缘所在,他对这人感到欣喜,便开心地跟着去了,望春心将他引上了随行的马车,临上车还回头看了下华成峰,朝他憨然一笑,并比了个大拇指。 成峰也笑着朝他挥挥手,等到安顿好了老头,成峰想跟望春心问问,老头到底遭了什么变故,望春心怎么会回了襄阳,哪成想望春心根本没过来跟他说话,倒是方九环骑着马走近,朗声说,“华盟主!欧阳掌门!方某前几日接了望氏家主的污衣契,望家如今的家主望春心出银钱一万两,要华盟主的项上人头!” 说着摆出了对战的架势! 欧阳青鸟一惊,成峰也惊呆了,“望春心你为何要杀我!别躲着!有本事出来说!” 方九环说,“已故望老家主在华盟主复盟的过程中,曾施以援手,帮助一同斗垮了玄雅堂水曲舵,华盟主不会忘了吧?望家如今家破人亡,与你姓华的脱不了干系!春心伤心太过,没法和你说话,我来代为转达。” 华成峰大惊,“望天临老家主故去了?望家出事了?” 方九环冷哼一声,“何止是老家主?四天前,大约是华盟主和欧阳掌门正风流快活的时候,望家一门一百零三口被玄雅堂蒋玄武带人全部斩杀,除了出嫁的女儿和走丢了的老祖宗,一口未留,华盟主别说你不知道啊?” 华成峰脸色瞬间煞白,蒋玄武这就动手了?成峰两腿发软,好似要晕厥过去,倒退两步,被马堵住了,才没摔倒,“全……全杀了?一口没留?” 却听身后欧阳青鸟怒骂道,“方九环!口下留德!休得含血喷人!”沧啷一声拔出佩剑,怒指方九环。 方九环一笑,“欧阳掌门何必动怒,消息可比人走得快,如今襄阳左近还有哪个人不知道?华盟主为了上蟒山与欧阳掌门共度良宵,力排众愤,一力抗下蟒山所有恶事,不是还在蟒山住了好几天才下来吗?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华盟主回来得早一些,蒋玄武屠戮望氏家族,你会不管吗?” 华成峰面色苍白,双眼外凸,拼命摇头,“我怎么会不管?望家救过歃血盟!我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最后一句已经喊了起来。 方九环又丢下一句,“风流误事。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难辞其咎,因此望春心要你的性命!报仇雪恨!” 乌角刺应声而出,已然晃到华成峰眼前,华成峰却仍然愣在原地,不知躲闪,突然眼前一花,一道剑光闪过,欧阳掌门的铭相剑叮当一声挡住了乌角刺,乌角刺飞回方九环手中。 欧阳青鸟剑光追击而去,直奔方九环面门,方九环双刺交叉,架住铭相剑,两相对峙,方九环又笑,“欧阳掌门!要杀你的小情郎,忍不住了吧!” 铭相剑怒压而下,欧阳青鸟横眉冷目,怒不可遏,“方九环!你要杀谁就杀谁,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警告你这一次,若再口不择言,我杀了你!” 方九环全部力气都用在抗住铭相剑,没法出声应答,过了一会,欧阳青鸟面目恢复清淡,铭相剑的力道的缓缓减轻,欧阳青鸟收了剑,调转马头,也不知是朝着华成峰还是朝着谁,“襄阳城我不去了!”打马就跑。 华成峰转过头大喊,“欧阳青鸟!你不讲理——” 不待多说,乌角刺又飞过来,华成峰扭头闪过,眼前一双乌角刺舞得呼啸生风,令人眼花缭乱。 华成峰手里没有兵器,赤手空拳入阵,左躲右避,此时脑袋大概清醒过来了,知道逝者不可追,别说逝者,临时变卦的欧阳青鸟都不可追了。 华成峰一边躲,一边搜寻方九环的破绽,一边耍口头功夫,“方掌门!你别妄想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杀不了我!” 方九环回,“今日未必!” 华成峰避过一招,“况且说!杀人的是蒋玄武,不是我!你即便要杀我,也等我先去杀了蒋玄武!” “休得啰嗦!” 但这句说辞让方九环分了一下心,乌角刺偏了一毫,华成峰手成爪势,卡在方九环脖颈上,若用上力,能掐断她的脖颈,华成峰说,“服吗?方掌门!” 方九环说,“不服!再来一次!” 华成峰松了手,“好!来!”后撤两步,乌角刺又划上来,华成峰后仰,翻了个跟头,脚尖点在方九环一手手腕上,乌角刺飞了一只,扎在不远处的地上,方九环舞着另外一只,跟进上来,两人又斗了二十合,华成峰指尖又到了方九环喉头,方九环心里惊讶,华成峰近日功夫又精进了。 但是方九环仍然不服,华成峰就撂手再战,两人在那稀疏的小树林间,方九环被擒了十次,终于肯承认,自己不是对手,马车里望春心也发了话,“方大姐!算了吧,让他走吧,这账今日先记着,日后再算!” 方九环收了手,成峰朝着马车大喊,“望春心!望家的事我确实有责任,你等我杀了蒋玄武,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无人回应,方九环上了马,跟马车一起离去了,华成峰望着马车呆立了一会,回过身,心里想照着这个欧阳掌门的心思,应该就是原路返回,不会走别的路。 华成峰赶紧上马,折返回去,打马疾行,那马本身就很累了,再连续疾行已经有点吃不消,华成峰估计这路程也差不多了,干脆把马拴在路边小树上,用随身小刀在那树干上刻下“盗马者死”。 成峰甩起长腿,施展轻功,踩着树丫草杈,一路飞驰,果真如他所料,终于远远看见了飞奔的欧阳青鸟,又紧追了两步,气喘吁吁落在欧阳青鸟的马蹄前方一丈。 欧阳青鸟见有人天降,赶紧勒马,距离太近,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险些把她掀翻,成峰跳起一步,拉住那马的缰绳,将它拉下来。 欧阳青鸟愤怒叠加,“华成峰!你疯了!” 成峰一手叉腰,一手拉着缰绳不松手,那马儿吐气到他手上,成峰嫌弃地抖抖手,仰起头,“欧阳青鸟,你讲不讲理?我在蟒山救了你的命!日日同行,我并没有丝毫的冒犯于你,我也没说过那无中生有的脏话,都是旁人说的,你还能去捏住他们的嘴?你跟他们生气,怎么能迁怒于我?我兄弟还等着救命呢!况且,我们又没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怕什么?跑什么?你一跑,旁人反倒觉得我们不干净!”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欧阳青鸟听了更生气,“你快起开!我就不该离开蟒山,我把自己锁在山里,看他们还能说什么!” 想夺回缰绳,成峰不松手,拉偏了马头,也气冲冲的,“锁起来有屁用!他们放火烧山,你怎么办?” “怎么办也不用你管,你给我滚!”欧阳青鸟声色俱厉,成峰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想笑,还忍不住笑出了声,语气柔软,“青鸟姐姐!有气尽管朝我撒气,撒过了咱们赶紧赶路吧,再耽误成雨恐怕真的不行了!而且——” “你别套近乎!叫我欧——” “欧阳掌门!”俩人互相打断着,“欧阳掌门,我歃血盟现在恐怕已经危在旦夕,都等着我回去救命呢,您发发善心,要不我跪下来求你!” 成峰说着两膝盖就要往下软,欧阳青鸟赶紧从马上跳下来,踢了成峰膝盖一脚,“站着吧!歃血盟出了什么事?” “歃血盟被蒋玄武围困,刚刚说的那望家是襄阳城首富,早些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家,如今一夕便被蒋玄武灭了,不知歃血盟现在怎么样了,我心里真是焦急!” 青鸟脸白了一阵,凶道,“那你还跟我在这里扯淡!赶紧走!” 青鸟上了马,心里有点异样的感受,这华成峰怕不是不太正常,几番接触下来,他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盟主,绝不会弃门派于不顾,如今却因为怕她去死,紧紧地跟着她,这是为什么? 青鸟打马调头便走,成峰赶了两步又拉住缰绳,“喂!让我搭一程!我跑着来的,累吐血了!” 青鸟心说,你怎么想的?让你搭一程,两人挨着骑一匹马?我可还没疯!狠狠白了华成峰一眼,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自己跑回去吧!” 华成峰自作自受,只得又往回跑,跑回了拴马的地方,还好马没丢,解下来马绳,那马儿歇息了一会儿,又吃了些草,现下精力充沛,立即又飞奔起来,等到看见襄阳城的大门了,才追上欧阳青鸟。 华成峰两人进了城,将马安置好,徒步而行,往歃血盟走去,歃血盟的大院重建后,成峰还没有来过,大门和外墙几乎恢复成和从前一样的,成峰没敢直接回去,而是躲在一旁的胡同里往门口看,大门前有好些人,在门口扎了帐篷,不时有人钻进钻出,人来人往,有些喧嚣,但大门紧紧关着,不露任何的行迹。 成峰细细地听,那些人在说,“我们就在这里等!谁要是想走,就先处置了他!我不信华成峰就不回来了!” “对!困也困死他们!” “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要不是他去私会小寡妇,我们怎么会被人这样的拿捏!” 这话就有点难听了!成峰一回头,欧阳青鸟就要冲出去,成峰将她一把拦腰兜住,并捂住了她的嘴,直等到欧阳青鸟安静下来,才放了手,“欧阳!你冷静些!平生未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嘴长在人家身上,咱还管得住?” 欧阳青鸟气得要爆发,华成峰拉着她,辗转过了几条街道,来到广智大街旬阳巷口,从一个半荒废的院子进去,走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进入了歃血盟,那地道的出口,照原样,就在祠堂佛龛之下,华成峰拉着欧阳青鸟钻出来,刚一出了地洞,欧阳青鸟赶紧甩开华成峰的手,虽然只是拉着她的衣袖。 歃血盟祠堂,华成峰抖抖满身灰尘,猛然间几块崭新的亡者牌位映入眼帘,成峰眼睛像被雨幕轰然蒙住,两膝直直砸在地上,哭声震天,那伤心欲绝的模样,真让闻者都想跟着一起哭几声。 欧阳青鸟被他吓着了,佛龛最下面一排,韩嘉年的牌位在正中,左右分立一位姓祝的师兄和路喧哗,再往两边,那位祝师兄一侧还有好些旋鹰派的兄弟,路喧哗一侧是原歃血盟的人,十四个新排位,最边上,是青萍的牌位,那排位旁边还有一个矮一头的小排位,是给那孩子竖的牌位,排位上没有名字,只写着‘华氏长孙’。 华成峰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心底一片漆黑,像个无底洞在不停地吞噬着他,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就朝那佛龛撞过去,欧阳青鸟在他身后用力拉住。 成峰跪在地上,半扑在青鸟手臂上,用力哭嚎,“还是我太天真——竟然相信了蒋玄武的鬼话!他怎么会等到初八——他早早动了手——都怪我——” 哭声惊动了盟里的人,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喊,“师父!” 成峰起身回头,被齐闻善当胸抱住,师徒俩嚎啕大哭,夏弦月也喊叫了声师父,跟着来的还有路子规、祝君歌、祝同寿等一席人,待到闻善松了手,路子规颤颤巍巍走上前来,握住成峰的手,泣不成声,祝君歌也在身后哭,眼神里带着怨念。 大伙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欧阳青鸟,所有人看到她的片刻,眼神都变得闪烁起来,成峰知道,他们大概也都听见了那个不好的传言。 还是路子规人老圆滑,怕大家当着欧阳青鸟的面露了不该露的模样,赶紧说,“回来就好!欧阳掌门也来了,就麻烦您赶紧帮忙看看成雨吧!” 华成峰心里一紧,他只是随口一蒙,难道被他个乌鸦嘴给说中了,难道上天以为那是他对成雨的诅咒,捏紧了路子规的手,“路师伯!成雨怎么样了?” 路子规摇摇头,“怕是不大好了,一起去看看吧。” 青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她以为自己本就是要来给华成雨看病的,因此倒不觉得诧异,拎着药箱,由路子规带着路去看华成雨。 华成雨的症状几乎和成峰说得相同,持续昏睡,便溺不知,也吃不下东西,华成峰暗暗恨自己乌鸦嘴,但是兄弟你也不必这么争气,何必这样配合我! 青鸟看了看成雨,心里纳闷,这不像有十多天症状的样子,这症状若是真有十天,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看情形至多也就两三天,“烦请诸位先退下吧,容我专心救治。” 成峰感激地看着她,“那就全拜托你了,欧阳掌门。”说得庄重,欧阳青鸟也很郑重地点点头。 众人退下,成峰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闻善叫留了几个关键的人,旁的人都退下去,几人聚到议事厅中,关上门,闻善扑通一声跪在成峰面前,跟着夏弦月也跪下了。 成峰赶紧伸手搀扶,眼中已经溢满了苦痛,“韩师叔和路师兄,还祝师兄……他们怎么了?” 闻善两眼飙泪,给华成峰磕头,“请师父责罚!徒儿有负重托,没保护好他们……”说着泣不成声,伏地痛哭,断断续续讲述了歃血盟的经历。 襄阳城大小门派加在一起一共十三个,除了水曲舵和歃血盟,其他都是不太出名的小门派,但是在这襄阳城里,也都排的上名号,蒋玄武的限时令发出来,十一个门派瞬间沸腾了。 韩师叔凭借着百年歃血盟的名号,立即请了各家的掌门人来歃血盟议事,韩师叔虽然残疾了,但是他是个出色的说客,他安排好好款待了这些人,酒足饭饱,给各掌门人细细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诸位好汉,这次玄雅堂齐聚襄阳城,表面上是朝着我们歃血盟来的,其实是歃血盟只是第一步,水曲舵想取得襄阳的独霸权,再下一步,玄雅堂神农教定然要称霸武林,他们行事狠辣,惯用阴谋诡计,若是这天下真的被他们占据了,武林同道必将被迫害殆尽,恐怕到时候中原武林将进入无底深渊。” “过去的种种教训告诉我们,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百年歃血盟定然不会缩头不前,此番愿身先士卒,但盼各位掌门人与歃血盟团结一致,共抗外敌,先稳定住襄阳的形势,襄阳得胜之后我会去一趟永州湘南派与其联盟,无影门和少林寺也是我们盟主的至交好友,歃血盟将联合所有武林正道,誓要将邪魔歪道打散,清除,还中原武林一片朗朗青天!那时候大家就能畅所欲言,共襄盛事,将中原武学发扬光大!那时候,在座各位就是这盛事的先驱,将被世世代代铭记!” 韩师叔的一番发言让众门派都心服口服,跃跃欲试,纷纷表明立场,誓与歃血盟共进退,大家起了誓,制定了详细的应对计划。韩师叔为表决心,总是将歃血盟在计划中的位置排得首当其冲,肩负起领头人的责任,尽显大家风范,其他门派也都心服口服。 为了给各门派安心,韩师叔还介绍了此番重修歃血盟,着重建设了地下工事,地面上看着和从前没大改变,但是歃血盟建设了庞大的地宫,几乎和地面上一样大小,暗垒碉堡,可攻可守,以小博大,众门派都觉得放心了。 安排完这些,韩师叔便觉得都稳妥了,十二个门派凝结在一起,也有四五百人了,与玄雅堂未必不可以一战。 哪知第二日,突生骤变,一夜之间,那十一个门派分别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偷袭,但歃血盟并不知道此事,原来十一个门派早已被蒋玄武研究透了,拿住了每一个门派的命脉,有人丢了女儿,有人丢了儿子,有人丢了老婆,有人丢了秘籍,有人丢了兵器,有人丢了钱,来人留下字条,想要换回来,不要声张,拿歃血盟的一颗人头来,到望府交换。 华成峰心里咯噔一声,这不是我当年对付赵寻常的招数么?真是报应不爽。 第二日那些个门派不约而同,如前日一样到歃血盟见韩师叔,进门的时候还友好热情,进了门没说两句话就爆发了大乱,十一个门派总计八十多人,几乎是歃血盟的两倍,且带的都是好手,抽出隐藏的兵器,不再给韩师叔任何说话的机会,举刀便乱杀乱砍。 歃血盟仗着照母子双匣建造的各种工事机关,奋力抵挡,那一场血战持续了约有十个时辰,简直惨绝人寰,从日升打到月落,从青天白日打到血光漫天,他们不知道,蒋玄武站在街对面的高楼上,看着这里的厮杀与惨叫,嘴角要勾到耳垂了,笑得十分开心。 韩师叔、路师兄及一众人都是死在那一场丧心病狂的厮杀之中,且人头都被带走了,没一个得了全尸的,祝君歌和路子规是路喧哗牺牲了自己的命勉强保下来的,一个承受着丧子之痛,一个变成了新婚守寡,痛不欲生。 路喧哗不光护下来这俩人,还保住了华成雨,否则华成雨这个残废,只消把他从榻上推到地上,他就会去见阎王了。 华成峰用力攥着自己的拳头,指尖掐出了血。 自那天起,歃血盟的幸存者关上了大门,没再开过,华成峰从盟主位子上站起来,当着众人面跪倒在地,泪如雨下,“路师伯!各位!这都怪我!你们打我!杀了我!华成峰毫无怨言!我不配做这个盟主!” 路子规过来扶他,两个徒弟也跪在一旁,要跟师父一同领罚,路子规自打上次落下了病,走路一瘸一拐,他颤颤巍巍走到成峰身前,要将他扶起来,弯着一双昏花老眼,面上却仍是谦谦君子模样,“成峰啊,喧哗他……拼死保下来这些人!就是因为他信你啊——” 路子规的声音变了调,听着十分凄凉,“你不能辜负他——要给他报仇啊——他没看错你,你的弟子也都是好样的——他们走后,我们都扛不住了,全靠闻善和弦月,我们才能顶到今天,等到你回来啊……你要站起来——你不能倒!你是歃血盟最后的希望!啊!好孩子,快起来!” 祝君歌却在一旁拉开了路子规的手,众人都差异,祝君歌双目含着痛,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华成峰脸上,然后朝着路子规说,“爹爹!我怎么觉得喧哗看错了他!我们虽然躲在这里面,但是也听到了外面的话,说你与欧阳掌门苟且私通,温柔乡流连忘返,才回来得这么晚,要是那天你在,至少喧哗不会死!该死的是你!华成峰!” 祝君歌拔出腰间剑,路子规赶紧拦着她,两个徒弟也赶紧膝行到成峰身前,用肉身为他挡住那剑,祝君歌高举宝剑,“给你机会,你解释一句,华成峰。” 成峰推开两个徒弟,跪在地上没起,竖起了脖子,方便给祝君歌砍,“君歌要杀我,我引颈赴死,绝无二话,我和欧阳掌门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有违人伦之事,我直到今日,此时此刻才明白,这是一个圈套,欧阳掌门那日在蟒山受人迫害,我还以为她得罪了什么人,现在才知道,这幕后凶手是朝着我来的,当真高明!是我蠢笨,落入了旁人陷阱,但我不为自己辩驳,只是恳请君歌让这颗脑袋在我这脖子上再寄存几日,让我去杀了蒋玄武,报了仇,便随你砍杀!” 祝君歌手里的剑抖了抖,用力压下了全身的痛苦,宝剑收妥,弯下腰,扶起华成峰,这才落下眼泪,“盟主,请起,喧哗没有看错你,我祝君歌不是不辨是非之人,喧哗虽然去了,但是我腹中已经留下他的骨血,路家和祝家没有绝后,歃血盟不会死,喧哗信你,我和腹中孩儿,爹爹都信你!” 华成峰将脸埋在祝君歌手上,失声痛哭,路子规说,“成峰,你起来吧,便是那日你在,这场灾难也免不了,嘉年的安排已经是最优办法,都是蒋玄武狡猾,要是你真的死了,咱们歃血盟就真的完了。” 华成峰双手抹去泪水,硬是被人拉了起来,平静了一会,说,“师伯,那些人已经拿着歃血盟的人头换了他们的东西回去,如今怎么还在门口堵着?” 路子规摇头,旁的人也都不知,成峰说,“我一人出去,会会他们!” 众人再三阻拦不住,最终决定华成峰从大门上翻出去,夏弦月在大门顶上接应,不开大门,以免被人趁乱袭击。 时值黄昏,门外的人们懒懒散散,刚刚各自制备了吃食吃过,华成峰突然从天而降,一开始大部分人还不知道来人是谁,嘁嘁喳喳互相交流了信息之后,这人就是华成峰的消息才一层层扩散开来,一群人立刻把他围了起来,并亮出了兵器,华成峰站在中间,手里拎着一把刀,刀他本不擅长,但是比空着手来强。 华成峰看着这些人紧张的神色,轻笑了一声,“诸位好手段!把我歃血盟糟蹋得够呛!各位还有什么欲求没满足的,为何还在此围困?” 大家面面相觑,互相看看,没人吱声,华成峰又问,“哪个能出来说话?” 从包围圈后面走上来一个人,“我是伏羲门柯字章,暂时由十一门推举为代盟主,华盟主有什么活,对我说吧。” 华成峰冷笑,“我没什么要对你说的,我要你一个说法,你们还围困在这里干什么?” 那柯字章看似有理的样子,“襄阳城这两年来动荡不止,我们仔细分析过,主要是歃血盟的原由,歃血盟在江湖上已经不复当年盛名,但仍姿态高傲,树敌无数,但凡有人来寻仇,总要伤及无辜,我们此番就是要联合在一起,将歃血盟赶出襄阳,或者就地杀绝。” 成峰低头笑,抬起一片衣角,擦了擦那钢刀,“笑话!谁给你这底气?柯盟主,你们假意结盟,实为陷害,还未对敌,便将盟友杀了个干净,我念在你们懵懂无知,不了解蒋玄武的手段,今日我暂且不算你们那笔账,容你们几天好好反省,待我先料理了蒋玄武,再来跟你们细数功过。但若你们拦在这里不肯走,就不能怪我大开杀戒,诛杀同道了,我华成峰不怕!不怕你们造谣生事,不怕你们阴谋陷害,尽管放马过来!今日若不撤,咱们刀下见!” 华成峰凶神恶煞的模样,配上那魁伟身材,在放出这等狠话,其实有些高低不就的已经产生了退缩之意,但那柯字章倒是个淡定的人,认真听完了华成峰的话,还宽和地笑了笑,“华盟主也不必在这笑话人,我们总也有两百人在此,不如就比划比划!” 总还是有不怕死的,挥舞着兵器就往华成峰身上来了,华成峰嘴里喊着,“你以为你们赶走了歃血盟,蒋玄武会放过你们?” 对方人数上没有吹牛,小两百人是有的,但是功夫的水平实在平常,他们一圈一圈的围上来,华成峰一圈一圈地打下去,即便数十人同时攻击,华成峰也能应付,弦月站在大门顶上,拉着归云弓,将那些想要趁华成峰不备偷袭的人,一箭射下,对方倒了一片。 华成峰今日心慈手软,虽然伤人无数,但都没要他们的命,二百人,便是一人点个名,一人出一招,也要两个时辰,这样打下去无穷无尽,况且华成峰也受了轻伤,脖子上有一道浅划口,手臂上有两条刀伤。 华成峰大喊,“今日就先打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给各位一晚上时间考虑!明早若还在,就不是今日皮肉之苦了,我必叫各位有来无回!” 说罢,华成峰嗖的一声拔地而起,夏弦月在大门上伸手拉了一把,俩人跳回院中。 第十九章 山高路远,与君长绝(3) 华成峰连日奔波,又经历了大悲痛,刚刚还苦战了两个时辰,落地时脚下一个不稳,几乎栽倒,被弦月一把架住,才稳住了身形,成峰对众人说,“等到明早,若他们不退,我不再留情。” 成峰去跪了祠堂,给新逝的师伯师叔师兄弟分别上了香,磕了头,一一地请他们恕罪,每个人都要聊几句,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身上的伤都还没清理,旁的也不太打紧,唯独脖颈处的刀伤没有要愈合的意思,衣领沾上了血迹,一碰就疼。 弦月和闻善在成峰屋里,成峰问了他们的功夫,他们自然也有很多话要单独对着师父说的,诉说一会儿,程风雪也端了水盆和帕子进来,要给成峰擦洗。 成峰本似无所知觉,但待程风雪走近,细手开始轻轻地翻成峰的衣领,成峰却竖起一只手挡住了她,“天晚了,你们都下去吧,闻善,欧阳掌门给成雨看完了吗?” 闻善点头。 “晚上可仔细招待餐饭了?” “师父放心,都安排好了。” “闻善,请欧阳掌门来给我看看伤吧。” 程风雪呆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华成峰和欧阳青鸟的传闻出来的时候,最伤心欲绝的就是程风雪。 在华成峰上蟒山之前,一路上对待程风雪温和柔顺,但自从他从蟒山回来之后,哪怕是华成峰已经澄清了他和欧阳青鸟之间并没有不齿之事,但是程风雪还是察觉到,那若有似无轻飘飘的感觉不见了,复得又复失,心好像缺了一块。 闻善也有些为难,“师父,这都大半夜了——” “无妨,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说。” 闻善只得去了,弦月也拉了拉尴尬的程风雪,退了出去。刚一出门,程风雪就开始流泪,弦月劝她,“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早知道他心里一分也没有你,何苦还这样呢!” 程风雪红着眼,“他上蟒山之前,对我好的……” 两人像都小心翼翼地说,弦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再怎么劝。 没一会儿,欧阳青鸟来了,手里端着个水壶,还有一只大碗,华成峰的门窗大敞着,他坐在榻边,缓缓地脱着外袍,白色的中衣上有几条血迹,衣领处格外明显。 欧阳青鸟放下托盘,打开药箱,拿出药酒,卷起华成峰衣袖,清理手臂上的血迹和淤青,华成峰也盯着自己的伤口,似是无意询问,“欧阳,成雨怎么样?” 欧阳青鸟好像习惯了他这么叫了,竟然没觉得不妥,“前几日受了刺激,挨了打,我给他扎了针,用了药,算是有惊无险。” “多谢你!” “别谢我,几时与你扯平了才好。”青鸟语气寡淡,不怎么想搭茬的样子。 成峰笑,“咳,你老是这个样子。” “华成雨我看完了,今天给你处理好伤口,明日便回蟒山。” 成峰抬起头,“着什么急?你看歃血盟现在这个样子,日日都有伤者,欧阳掌门大发慈悲,好歹帮我度过这一劫吧!” “待不下去,你这歃血盟里,除了华成雨,人人看我眼神都奇怪,他们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们都听说了那谣言,我何必在这自取其辱。”青鸟手脚利落,手臂上和腿上的伤都清理包扎好了,她站直,轻轻地拉开成峰的衣领。 华成峰透过那伤口,感受着青鸟冰凉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又痛又痒的感觉,他恨不得那伤口再深一些,好让她多包扎一会儿。 华成峰觉得全身都在发烫,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的说话嗓音了,“就是这事要和你说一下,我也是今天才发现,蟒山对你下手那些人,想要对付的,应该是我。” 青鸟一想,随即也就明白了,那人设计好让青鸟受难,特意叫人说给华成峰听,知道他必然去营救,就这样一耽误,让他背上望家灭门的罪过,襄阳同道的憎恨,还要被歃血盟自己的兄弟厌弃,最终落得个方九环那句风流误事的骂名。 青鸟说,“是蒋玄武?” “不太像。”成峰摇头,牵动伤口,嘶了一声,青鸟低喝了声别动!成峰说,“我怎么感觉这个人比蒋玄武高明。” 青鸟包扎完,转身去倒了一碗药,“你知道他下了圈套给你,被那些人诬陷你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辩驳?” 成峰抬起头,极少有的端庄神色,不嬉皮也不笑脸,“辩驳什么?他们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去,你要是实在在意,要不然……”成峰认真盯着青鸟面目,似是下了下决心,“要不然干脆……将计就计,你就和我——” 一句还没说完,一碗热汤药一滴不剩地全泼到了他头上脸上,华成峰被泼得咳了起来,吱哇乱叫,“青鸟你想烫死我!” 欧阳青鸟面目都变了形,只觉得内心里有条神龙在不停地翻涌,“华成峰,你疯了!”摔门而出。 华成峰从榻上咳到了地上,匆匆擦了脸,他此刻面红耳赤,亦或是那深褐色的药把脸染了颜色,顾不上尴尬,抹了一把脸就追了出去,正看见欧阳青鸟回自己房间的甩上门的背影,华成峰赶紧顺着旁边窗户,滋溜一声撞了进去,青鸟正在收药箱,见华成峰进来,毫不留情怒吼一声,“滚出去!” 华成峰赶紧求饶,脸上都是哀求神色,“青鸟!”青鸟不理他,转了身,成峰又去另外一边堵她,“青鸟!”青鸟不理,华成峰又换了个称呼,“青姐?我错了,我一时冲动,唐突了,青姐原谅我这一回,我改!” 青鸟仍旧不理,成峰又贴上来,“青鸟,我真错了,你别走,我害怕他们不会放过你,求你了,别走!” 成峰伸手去拉青鸟的肩膀,欧阳青鸟缩手回身,一掌挥过去。成峰没躲,结结实实受在胸口,青鸟力气还蛮大,成峰被推翻在地上,抹着眼泪,“欧阳掌门,给个机会,打也打了,消气了吗?” “我还当你是个好人!一样的胡言乱语,下流货色!”青鸟拎起药箱,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成峰一骨碌起身就往出追,“我可没有胡言乱语,也没干什么下流事!青鸟!你连话都不听我说完……”刚追出房门没两步,一声巨响从后院传来,无数瓦砾碎石扑面而来,华成峰迅疾拉过青鸟,背过身,将她整个护在怀里,后背受了百十个小石子的击打,痛得龇牙咧嘴。 前院的人也都起来了,这大半夜没人在那闲逛,因此除了华成峰外无人受伤,青鸟气归气,还是拉过华成峰看了他的背,血迹斑斑,有些石块入肉寸许,但欧阳青鸟毫发无损。 华成峰为欧阳青鸟挡飞石时候那本能一样的反应,深深震撼了欧阳掌门,让欧阳掌门觉得越发不合理,这一切跟她过去三十几年认识的人世间不一样。 成峰强撑着和闻善一起到了那发出巨响的地方查看,原来是祠堂被炸了,通往广智大街的地洞被毁了,闻善带人仔细地检查,并无人闯入,只是暗道被人发现了,有人钻了进来,但是打不开出口,若是他们胡乱倒腾,那么就会触动机关,引爆当时留下的炸药,地洞一瞬崩塌,不出意外该是有人被砸死在里面了。 乱了大半夜,各人又重新回去休息,华成峰尽力表现得平常,不让人看出他受了伤,青鸟叹了口气,又回了华成峰的房间,让他趴在榻上,打开药箱,用小镊一粒一粒捡出小石子,碎瓦砾,再细细地上药,这回屋里关着门,华成峰疼得哎呦哎呦直叫。 青鸟上完了药,站在华成峰床头,冷冷清清地说,“华成峰,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念你此番救我于危难,今日所做全是为还你人情,除此之外,你我再无旁的关系,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再不管你歃血盟一分一毫,听明白了吗?” 有个台阶还不下,成峰忍着疼忙不迭的点头,“好好好,明白明白,我再不胡说了,求欧阳掌门你好歹看在我这么惨的份上,先别走行吗?” 青鸟没吭声,成峰费力回头,“青鸟?” 青鸟说,“以后不许叫我青鸟,更不许叫青姐,不许叫欧阳,你给我规规矩矩叫欧阳掌门,我多留三天,再观察一下你的伤情再走。” 成峰垂头丧气,扑在榻上,“都听你的,欧阳掌门。” 青鸟晚上回去,一夜未眠,老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问题,华成峰剩下那半句话是不是她猜的那样?你就和我干什么?转而又埋怨自己,他那脑子里还能想什么好事?少年郎最薄情。 而华成峰几乎也一夜没睡,一方面是后背疼得合不上眼,另一方面他在琢磨,他歃血盟现在空前绝后地小,只剩二十几号人,他不能再让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出什么意外,闻善昨夜里就问他,师父,咱们就这么几个人,怎么打?成峰也苦恼,就算他计谋超群,这二十几个人也都是碰石头的鸡蛋,不够玄雅堂下酒的,能撑到今日已经属实不易,因此他不能和玄雅堂硬拼,要保住这些人,留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年轻人气血方刚,早上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成峰的伤口已经不疼了,闻善蹦着高的来告诉他,门口围着的人退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刻钟,弦月也来了,说歃血盟被玄雅堂的人又包围起来了,成峰似是早有预料,说,好。 又少背了一项骂名。 成峰对众人说了他的计划,成峰说,“昨夜我仔细地想了,歃血盟现在和玄雅堂血拼是不理智的,我们怎么打,也不可能打得过玄雅堂围困襄阳的七百人,所以咱们不打了,我自己去找蒋玄武,他如今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闻善带着其余的人躲起来,玄雅堂的人随时有可能攻击进来,如果我明天这时候还不回来,闻善就组织大家撤退,这地方咱们不要了,没什么可惜的,只要你们剩下的这些人,一个别少的活下来,就行,师伯,师兄弟们,只要咱们人在,十年后再重建歃血盟也不迟,我们不贪图一时意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希望师伯和兄弟们理解。”成峰郑重地向众人抱拳。 众人听了成峰这番话,沉默了许久,如今留下来的,除了几个小辈,其余都是当年跟着华远行的老人,歃血盟如今这样光景,他们心里十分难过,一个说,“盟主,我们生是歃血盟的人,死是歃血盟的鬼,不如跟你一起去!要是不能成,一起都为歃血盟殉葬了,好歹大家死在一块!” 成峰摇摇头,望向路子规,“师伯,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您帮我劝劝大家伙,要死太容易了,我们只要走出这扇门,一准都活不成,马上被蒋玄武乱箭射死,但是各位想想已经死去的那些兄弟,他们死,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今日我们没有翻身的机会,不得不暂且忍气吞声,保留实力,待来日东山再起,我们若贪图一时痛快,都去死了,没三五年,江湖就会把歃血盟忘得干干净净,我们活下去,就算这江湖把我们忘了,有一天我们也能凭真本事打回来!百年歃血盟,能让它砸在我们手里吗?” 路师伯揩了下眼角,“成峰说得对!成峰,你也不要打了,仇恨暂且放下,等十年再报不迟,咱们一起走吧!我们今日的苟活,是为了歃血盟不倒,为了歃血盟,各位,需要我们死,我们就去死,义无反顾!但是歃血盟今日需要我们活,我们就算苟延残喘,忍辱偷生,也要活下去!” 众人不再做声,他们好像明白了。 成峰摇了摇头,“师伯,我今日一定要去,我去,你们才有更大逃生的机会,咱们院里还有一条暗道,挖得很远,大家从那出去,我走正门,去找蒋玄武,门派之仇可以静待时机,但是我的杀父私仇,就在今天。” 弦月在一旁哭出了声,“师父,除了你,我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牵挂,要是师父不在了,我就跟着下去,我跟师父一起去,要是死,我不能让师父孤零零的一个人死。” 众人都动容,掩面哭起来,成峰说,“好,弦月和我去,闻善组织大家撤退,先离开襄阳,找不起眼的乡野村落先安顿下来,要是我死了,闻善要替我扛起这杆大旗!就在这,过十年,你把歃血盟的大旗再给我立起来!要是我没死,我去找诸位会和!” 闻善点头,像个大人一样,“师父放心,生死相托,定不辜负!” 成峰还单独叮嘱了闻善,“出去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替我将欧阳掌门稳稳当当地送回蟒山,可记住了。” 闻善再用力点头。 许多人都抱着哭了,华成峰和弦月收拾妥当,住呗出门。 临走时候,欧阳掌门来了,端了一碗药,让华成峰喝,华成峰心里高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要转身走,却觉得欧阳青鸟还有话说,嬉笑着问了一句,“青鸟!还有什么要说?” 青鸟张了张嘴,这人还真是没记性,但是此刻不想纠正他了,只是说了一句,“留意玄雅堂的百花娇,要是中了,再没有人能救你了。” 成峰点头,带着弦月翻了大门出去,俩人落地就跑,身后玄雅堂的人像一堆蚂蚁追着蚁后,在俩人身后狂奔,成峰直奔望府而去,蒋玄武必定在那里。 昔日的望府何等的金碧辉煌,如今看着十分破败,门口玄雅堂的守卫像几条癞皮狗,让这富庶府邸看着不伦不类。成峰和弦月在望府门口刚一站定,玄雅堂的人就把他俩围上了,守卫进去通报。 晒了会太阳,大门吱扭扭打开,蒋玄武出来了,身后跟着宋依稀和侄子蒋信义,再后面是许方寸,还有个不认识的青年,该就是许中升吧。 蒋玄武大腹便便,刻意摆出混不在意的模样,朝着华成峰笑笑,“呵,来啦!” 成峰也笑笑,“来了,蒋狗知道今日要死么?怎么打扮得这样隆重?” 蒋玄武笑得更开心,“哎!华成峰,何必逞口舌功夫,我就站在这里不动,离你十步远,你要是打得过来,就来杀我,你要是死在这十步之中,各自认造化,听天由命,如何?” “好,那你可站定了,别偷偷挪脚步,反正你我之间,不死一个,这仇恨没完,年年月月和你牵扯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今日来个了结吧!” “好呀,我不动。不过我得告诉你这十步里有什么,十步到七步,你要先打两百个玄雅堂先锋耗耗你的力气,七步到四步,再打五十个玄雅堂高手,让你受点伤,挂点彩,断个胳膊腿脚的,四步以内,你还要打我面前这四个人,就到了该论生死的时候了,要是他们四个都不中用,让你全须全尾地打到了我面前,就有机会跟我较量了,怎么样?开打吧?” “如此说还得多谢蒋尊主,给我这么高规格的款待,那就不多废话,开打吧!” 蒋玄武举起手,人们都等着他发号施令,“我再交代小华盟主几句,你父亲死的早,怕是没怎么教导你,老蒋今日教教你,什么叫正义与邪恶!” 华成峰双眼一瞪,爆了粗口,“放你妈的屁!” 蒋玄武一劈手,那两百个玄雅堂的先锋一齐抽出兵器,朝着成峰和弦月身上招呼。 刚开始打,成峰就觉得不对,这两百个,可不是寻常喽啰,单独一个拿出来,都是可以至少和华成峰走十招以上的,放在一起,自然威力无穷,可想是蒋玄武从四个舵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不是等闲之辈,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想把这两百个都打倒,大约要打五个时辰。但华成峰今日什么都不想了,要么战死,要么战胜。 弦月这几个月来功夫也大有进展,但是对战这许多人,再厉害的功夫又有多少用? 随从给蒋玄武搬了把椅子,蒋玄武坐了下来,背后有人撑着一把大伞,给他挡住头顶的日头,不时有领主弯下腰来,对着成峰二人的招式指指点点,蒋玄武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回复几句,好像把这俩人当个玩物看待,但是华成峰没有时间跟他计较这事,他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技法,只是凭借着一股虎狼之力,精准的招式,收放自如的内力,与弦月默契地配合,不骄不躁,一个一个踏踏实实地打。 两个时辰过去,那两百人只剩下一半了,旁的要么受伤被抬下去,要么倒地再起不来,华成峰师徒二人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浸透了昨日包扎的纱布,在伤口上沙沙作响,跳跃着疼,但那都是小事,蒋玄武说得对,这两百人,没人能伤的了他们,但是足够让他们力气不济,头昏眼花。 蒋玄武在大伞下喊着,“小华盟主满口的正义和仁义,视与自己志道不同之人为邪恶之人,殊不知,无论是正与邪,世人都是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无非都是为了一己私利,我是,你也是,只不过我们邪恶之人,把目的都说出来,你们自恃清高,非要给自己的恶行安一个美名,要说着好听,干的其实还不都是一样的事!” 华成峰哪有功夫打理他?蒋玄武接着说,“谁不会干好事?谁不会干坏事?我们对圣主忠义仁敬,你能说我们干的不是好事?你与佛医门掌门勾搭成奸,对襄阳城十一个门派的人痛下杀手,任凭你有什么理由,你干的也是坏事。所以小华盟主记清楚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光顾着给别人扣帽子。” 蒋玄武独自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华成峰一句没答,打累了,想休息休息。 但是却不能停手。华成峰感觉自己成了个杀人恶魔。 又过了许久,周围终于没有能再稳妥站得住的人了,华成峰嘴唇有些干裂,弦月也觉得有些虚脱,但是蒋玄武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就要这样打,拖也拖死他。 华成峰横着眼喊了一句,“多谢你送我这二百人头!” 五十个高手转瞬也上来了,将俩人围了三圈,华成峰无奈地摇摇头,只得继续打,看看弦月,送个眼神过去,弦月咬着牙点点头。 高手就是不一样,每一个都很难打,况且俩人已经连续打了几个时辰,牙咬出了血,眼眶瞪得胀痛。而不远处的蒋玄武也坐累了,站起来走一走,又叫人送上了清酒和吃食,和几位领主分食,并继续对成峰两人议论纷纷,好似看戏。 又打了一个时辰,弦月胳膊上中了一刀,鲜血流下来,再过了一刻,成峰左腿小腿被一条长枪刺入,顿时瘸了,血流如注,蒋玄武拍手大笑,蒋信义凑过来说,“叔父,这么打,也太慢了些,不如叫弓箭手来,双管齐下,立竿见影。” 蒋玄武点头,华成峰大喊,“蒋玄武!你说话不算数!” “我老蒋说话不算数江湖上出了名的,你怎地今日才知?” 说着便安排弓箭手上阵,布在外围,弓箭手听蒋信义的指令,蒋信义指哪,他们就射哪,一时间箭雨密布,成峰对弦月喊,“弦月小心,箭上有毒!” 师徒俩也顾不上那五十个高手了,全部力气都用来底档箭雨,身上接连又挂了好些红,弦月说,“师父!要不咱们跑吧?” 谁想给蒋玄武听到了,“跑?你两个今日哪也跑不了?除非死,否则离不开这里!” 弦月这一分神,胸前两只飞矢刚刚挡掉,背后又来两支,同时脚下两柄长刀砍了过来,眼看要中招,成峰来不及多想,赶紧抽身先帮弦月挡掉背后的箭,但就在他拨开那两支箭的一瞬间,一柄砍刀砍在了成峰左腿弯上,成峰惨叫一声,跪在了地上,同时又有数十柄长刀同时架在了成峰脖颈上,而弦月也在一边被控制住了,成峰忍着疼,心说,难道就这么败了么? 蒋玄武笑,“没想到啊,华成峰,你就这么点本事,还想找我报仇?” 成峰奋力想起身,用了两次劲没起来。 蒋信义对蒋玄武说,“叔父,现在怎么办?直接砍了?” 蒋玄武摇头,“不!绑了,押回歃血盟去,把他们剩下的那些散兵游勇都钓出来,好好折磨一番,再杀不迟。” 这蒋玄武当真歹毒,成峰成了他的鱼饵,歃血盟此番怕是要被连根拔除了! 成峰正心灰间,不防一支长箭破空而来,那箭力道不大,破空之声也不是很响,只是有些像蚊蝇的声响,以至于让人有些分不清哪个方向来的,也不知道是朝着谁来的,众人正四下看,那蒋信义突然大叫一声,众人回头,蒋信义胸口中了一箭,倒退着倒在地上,那些原本押着成峰和弦月的人,赶紧撤回来一大半保护尊主和几位领主,俩人趁机起身,弦月脸色露出惊喜之色,他扑过来拉着成峰,“师父!是我的!” 成峰一愣,突然感觉有凶器朝俩人头上飞来,一抬头,两人眼里放光,一齐伸手,成峰抓到了他久违的钢鞭,弦月抓到了他的归云弓和箭囊。 如虎添翼,如神龙归大海。 那些高手又朝着俩人戒备起来,就这么一个停顿,战局已然翻转,成峰的钢鞭舞起来,如一条白练,密不透风,哪怕是箭雨再来也不怕了,那钢鞭但凡沾着人,就是一条深深的血沟,轻的皮开,重的见骨,或者干脆一鞭子毙命。 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成峰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那一刻才知道,没有钢鞭的那些日子,他就像被扣在锅里的青蛙,再蹦也蹦不出锅盖去,有了钢鞭,便能一个跟头翻上云霄。 弦月也顿时觉得身轻如燕起来,他上下飞舞,归云弓拉满,一箭一命。 蒋玄武赶紧叫人去处理蒋信义的伤口,许方寸和许中升一同抽出兵器,加入围攻之中,十步之约,彻底作废。 华成峰耍着钢鞭,好好的过了个瘾,但是由于许氏母子的加入,并宋依稀调派了更多的弓箭手助攻,铺天盖地,如霜如电,终究长鞭不及,华成峰中了一箭,左腿大腿处中剑,夏弦月中了两箭。 蒋玄武仗着人多,缓缓地掰过来战局。 突然,宋依稀看见长街尽头,有个熟悉的细小身影快步走过来,那身影初始好像很慢,转眼却就到了眼前,人影闪进战局之中,挡在了华成峰身前,宋依稀突然高声喊,叫所有弓箭手停了,并且撤下,那些围攻之人也全停下来。 蒋玄武看着来之不易的局面被宋依稀叫停,很是不悦,怒喝她,“你干什么!” 宋依稀指着拎剑站在华成峰身前的那个人,低声说了一句,“陈小姐。” 蒋玄武心里一咯噔,目光缓缓落在她的手上,吸了一口冷气,“形意剑!她怎么来了?这怎么办?” 宋依稀说,“不管怎么办,不能伤着她,圣主视若珍宝,咱们要是动了她,哪怕是误伤,圣主也会让咱们全都陪葬。” 成峰和弦月见着了灵岳,意外地高兴,成峰拖着要残废的左腿,简直要蹦起来了,“灵岳!你怎么来了?”心底里有种冲动,想抱她一下,但是一转念想,不对,我现在已经变心了,我得一心一意,不能朝秦暮楚,但还是高兴得很,弦月也高兴地叫了声姐,好像大家都不记得玉鸯潭的事情了。 成峰见众人停了手,全都退守到蒋玄武身边,十分纳闷,朝着蒋玄武喊,“蒋玄武!怎么停手了!” 蒋玄武也不知道怎么答,宋依稀朝着凤灵岳抱了个拳,“陈小姐!你怎么来啦?可是圣主让你来的?” 灵岳回头答成峰的问话,“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且先离开这,再详细跟你们说。” 又转过来朝着宋依稀回了个礼,“没人让我来,问一句蒋尊主,今天这一仗我看差不多了,就先到这吧,改日再约,可好?” 蒋玄武呆愣了一下,“啊——好——” 凤灵岳又回了个礼,面无表情,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冷淡,“那我们就先走了,多谢!” 灵岳拉了一下成峰,推了一下弦月,两个破衣烂衫一身血色满面狐疑的人,跟着灵岳,一步步离开了,留下玄雅堂一众人晾在晚风中,不知所措。 蒋玄武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许久,对宋依稀说,“依稀呀,我们会不会是瞄错了靶子?” “尊主的意思是?” “沈西楼真的是接班人选吗?他之所以能接班,是因为他是圣主的义子,如今圣主有亲生闺女了,会不会——” “尊主,我想不会,圣主定了沈尊主的时候,这小姐已经找到了。” “哦,确实像啊!”蒋玄武两眼呆直,好似松了一口气,松了一半又被噎住,“但——这华成峰,是不是小姑娘的情郎?” “尊主,也不是,陈小姐看上的另有其人,圣主认定的女婿不是他。” “那是何人?” “叫施即休。” 蒋玄武咧了咧嘴,摇了摇头,“哎呀……那个更难搞啊。” 成峰带着灵岳回歃血盟,兴奋地和灵岳说他拿回了钢鞭,弦月拿回了归云弓,灵岳无奈地叹气,“你的钢鞭和弦月的弓箭是我送回来的呀!本打算给你们我就走了,谁想到你两个不争气,居然不是蒋玄武的对手!” 成峰拐着脚,弦月搀扶着他,羞赧地摇摇头,“灵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蒋玄武又怎么会听你的话?你快说说,我好奇死了!” “先回去治伤,伤好了告诉你。” 弦月好容易插了一句话,“姐!你离开他了是吗?”满脸期冀。 灵岳顿了一下,“弦月,没有,他有事去汴京了,等我这里的事了了,我就去汴京找他。” 夏弦月遗忘的仇恨忽然浮上了表面,他突然丢下了华成峰,一个人快步向前走了,成峰的左腿今日中了三招,几乎要废了,灵岳只得搀扶起弦月丢下的成峰,成峰叫了弦月两声,弦月也没搭理,只顾着往前走,成峰叹了口气,“他小孩子,总爱生气,过一会就好了。” 灵岳随着华成峰的节奏左右摇晃着,“成峰,你还生我的气么?” “咳!我已经想透了,这事不怪你,我现在也体会到心不由己的感觉了,我不生气,还望你别怪我当时去玉鸯潭胡闹,简直是太幼稚了。” 灵岳笑笑,“我也不怪你,这样不是挺好,咱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对吧?” “那当然,你可得把这些事仔细给我讲讲。” “好,回去我给你细讲。” 可是走着走着,华成峰的两条腿都开始不管用了,没一会儿,他们追上了弦月,弦月的腿脚也不好使了,正在极力稳住身形,成峰说,“灵岳,怕是辜负了你,我和弦月可能中了百花娇,这条命你白救了。” 灵岳好容易按着成峰的指引,把两人拖到了歃血盟的门口,门口还被玄雅堂的喽啰围困着,见到他们回来,居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让开一条通道,让他们进去了,大门关上后,喽啰们又自动围拢,把歃血盟隔绝开来。 第十九章 山高路远,与君长绝(4) 天色将晚,歃血盟的人已经依约送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还留在里面的,看到受伤的两人,赶紧接过来,分别安置好,欧阳青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沉重地叹了口气,仔细叮嘱过,还是中了,“哎!旁的都不是什么大伤,百花娇解不了。” 灵岳和青鸟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有许多故事,灵岳想的是,上回从百花娇手下救华成峰一命,搭上了闻邱,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闻邱可用,欧阳当也没有别的解法了,一时惆怅万千。 而青鸟此刻心里居然又闪过昨日华成峰对她说那两句胡话时候的样子,因为突然想起,上一次见这个姑娘,这姑娘为了救他,在佛医门门口大开杀戒,想起在烟霞白玉棺,这俩人相爱相杀的模样,那华成峰既然和这姑娘关系匪浅,又为何跟她说那样的胡话,怕是自己太过敏感了而已,那些费神的事情,终究只能是他们少年人的游戏。 灵岳再三确认,欧阳青鸟解不了百花娇。 耽误下去,只有等死。 灵岳决定去找宋依稀,虽然她也不想这样做,这让她有一种卖身的错觉,明明不想认陈慈悲,却一再地用着他的好处,但她也不能看着华成峰和夏弦月就这样死了。 灵岳怀着复杂的心情往望府去,让自己强打起精神来,门口守卫见了她,赶紧进去通报,宋依稀出来把她迎了进去,灵岳说要百花娇的解药。 宋依稀十分为难,“陈小姐,不是我不给你,我要是给了你,蒋尊主要治我的罪,圣主只是托我照看你,没让我帮着你救助我们玄雅堂的敌人,各为其主,我要是给了你,就是叛主,还望小姐多见谅。” 灵岳闪着睫毛,“确实没有理由勉强你,况且我又是个只知道要不知道还的,但是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灵岳低头思索,“这样吧,我给你一个蒋尊主不怪罪的理由,帮不帮,你自己看吧。” 灵岳说着从背囊里抽出一支玄雅堂的箭,迅疾落手,箭尖插入手臂之中,血顺着袖管流下,宋依稀惊呼一声,赶紧叫人去取解药,嘴上还埋怨着,“你这是何苦呢!” 灵岳知道,宋依稀不能让她死,尤其是不能让圣主有一日知道,她死在百花娇之下。 解药是一个小瓶子,灵岳打开看了看,里面有好几粒各色的药丸,“宋领主,分量你就斟酌担待些。” 宋依稀握住灵岳的手,“放心吧,快回去!” 灵岳低声道了一句,“多谢了!”赶紧就走,她也不想让蒋玄武发现,毕竟她一箭射倒了他的侄子。 回了歃血盟,一路上无碍,进了门,她也开始迷糊了,欧阳青鸟过来接住她,此时那俩人已经昏迷不醒了,灵岳把解药递给她,青鸟细细看过,“这确实是百花娇的解药,只是……” 灵岳赶紧说,“她跟我说分量够的。” 青鸟摇摇头,“你和华成峰俩人的,勉强够,但是加上弦月,就不够了。” 灵岳天灵盖有些疼,但宋依稀做的没错,可是怎么办?难道让她再去求她一回?“欧阳掌门,你可能依照这解药自行配置一些?配方可看得透?” “看得透,也可以配置,但是有一味药需得提炼许久,没有现成的,我们时间不够。” 青鸟看着凤灵岳流着血的手臂,大体上也就知道了她怎么得来的解药,一把拉起来她的手,“能救一个算一个,我先给你处理一下。”灵岳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她往后跌坐,青鸟赶紧封住她的经脉,一瞬,灵岳也失去了知觉。 青鸟给灵岳用了足分量的解药,细细包扎了伤口,又将剩下的解药给华成峰和弦月平分服下,并辅以一些保命的丹药,先将他两个的性命留下来,再想办法。 成峰的伤遍布全身,尤其是昨夜后背受的伤,好像出了炎症,有溃烂的迹象,左腿也已经不成腿型,箭在大腿上,腿弯处挨了一枪,小腿上一道刀口。 血肉翻飞。 虽然说男女大防,但是在江湖中,说起救命的时候,也就顾不上那么许多了,因此男子的腿,欧阳青鸟看过不少,老的,少的,精的,壮的,但没有遇过这么难办的,她看着成峰的腿,竟然面红耳赤,眼热心跳起来,这真不是一个大夫该有的心思,青鸟反复劝自己镇静,反复强迫自己把这条烂腿,只当成一条烂腿,和华成峰没有任何关系。 等青鸟忙活完成峰的腿伤,都安顿好,夜已深了,第二天一早,青鸟想再去看看灵岳,却发现灵岳不见了。 灵岳只能再去找宋依稀,被逼无奈。 刚走了一半的路,突然有人拦住她,说有人叫送信给她,灵岳接了信,打开看,上面写着,‘速来见面。秦书生。’灵岳心里惊讶,秦大哥怎么会在这里,忙问,“写信的人在哪里?” 那人指了不远处的长阳客栈,灵岳跑去,客栈的门童见她过来,就迎上来,“是凤姑娘吗?找秦先生的吧?” 灵岳点头,门童带着她,到了客栈的后院,有个地门,打开后,有台阶往下延伸,灵岳跟着那人穿过一条地下通道,再出来的时候已是另外一个院落,院子里晾晒着彩色的衣衫,正随风舞动,煞是好看,又听见丝竹管乐声响,还有人在轻轻地哼唱,从后院进去到了那主楼里,灵岳就明白了,这是红袖楼。 门童带着她上了三楼,一个雅间门前,轻轻叩门,低声说,“秦先生!凤姑娘来了。” 门打开,秦书生露出头,将灵岳请了进去。 这雅间布置得十分高雅,里外共三间,最里面是卧榻,中间是书房,外面是见客的大厅,屋子里东西不多,但就灵岳在太师府这许多年攒下来的见识,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秦书生请灵岳坐下,灵岳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闻书房里面传来声响,转出来一个人,边走边说,“我这傻妹子诶!不过是要点解药,你何至于还伤了自己!” 灵岳刚坐下的屁股立马又弹了起来,“沈西楼!”目光里充满了戒备,秦书生赶紧安抚,“灵岳,你别怕,西楼如今是我们的盟友,不是敌人。” 沈西楼穿一件暗红色的衬袍,天气太热,沈西楼的衣领开得很低,露出一段白白的胸膛,开口的最下面,有一截紫红色的皮肉,好像是个伤疤,一头乌发随意束着,散落几缕到胸前,姿态奔放。 沈西楼一边说,一边走到灵岳旁边一案之隔的椅子上坐下来,手里托着个精巧的茶壶,给灵岳手边的茶杯里倒了一杯茶,“傻妹子,这是凉茶,大热天的,喝点吧!” 灵岳神情已经镇定下来,不冷不热地答,“沈尊主的茶,不敢喝,也不知道沈尊主这是攀的哪门子亲戚。” 一旁秦书生也端着这样的一个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淡然地喝了起来,沈西楼轻巧一笑,“陈圣主是我干爹,你不就是我的妹子么。” 灵岳装作无知,不承认也不否认,“沈尊主说的这回事。”顿了一下,“沈尊主有我要的解药?” “这样直奔主题么?妹妹,好歹寒暄一下呀,年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事,在洛阳城外,险些伤了你,哥哥这里跟你陪个不是。” “沈尊主不必,这亲戚成不成还两说,今日不翻旧账。” 沈西楼又笑,“我真没想到,你竟是个这样有趣的人!” 说着起了身往里边走,一会儿取了一个玻璃的瓶子出来,里面花花绿绿都是百花娇的解药,足有半斤,灵岳盯着那个瓶子,目不转睛,沈西楼把那个瓶子出来,直接塞到灵岳手里,“拿着吧,要多少都有,我早防备着蒋玄武这一招,你要是着急,先回去救命,空了再来聊聊。” “这几天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灵岳问。 “凡是有红袖楼的地方,就没有我想看却看不到的事情,你尽管让欧阳掌门查看,这解药断不会有错。” 灵岳低着头,想道谢,却总觉得一句谢有些轻了,沈西楼这作风和陈慈悲很像,不会因为她想要,拿这个跟她谈什么条件,不管多宝贝的东西,都直接塞给她,灵岳心里忽明忽灭,但也总该说一句,“如此便多谢沈尊主了。” 沈西楼又坐回来,“跟我还客气什么?你现在心里不好受,我知道,我也不勉强你,要是有一日你的心踏实了,愿意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绝不是传说中的沈西楼,那真情真意,颇为感人,连一旁的秦书生都觉得讶异,沈西楼跟他说话怎么从来没有这么掏心窝子过?好像每次都要让他生气,才肯罢休。 沈西楼盯着灵岳,缓缓与她讲述,“门派之内,争斗不断,前些日子,我被蒋玄武手下的赵寻常追杀,掉落深谷,身负重伤,是阿秀救了我,阴差阳错,倒和阿秀成了好友,蒋玄武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襄阳必然是蒋玄武的葬身之地,但此刻,我不太适合直接出面,因此想给小华盟主递个话,想约他见一面,共商大计。” 秦书生接话,“灵岳,我和即休多年的兄弟,我不会骗你,此事绝无错漏,西楼也是真心实意要和成峰联手,我可以做保,西楼不会骗人害人,若是可以,我今天跟你一起回去,我想看看成峰。” 灵岳点头,“秦大哥说了,我自然信,但是如何才能进去歃血盟而不被玄雅堂的人发现你呢?” 沈西楼说,“这我早就准备好了,有一位郎中已经在长阳客栈等你,阿秀扮做他的助手,等下和郎中一道跟你回去,襄阳认识他的人不多,应该没有问题。” 灵岳问,“那客栈和郎中可稳妥?” “妹妹放心,长阳客栈是我红袖楼的产业,郎中也是自己人。” 灵岳这才抬眼认真看了一眼沈西楼,并且一直盯着他,她更没想到,沈西楼是这样的人,沈西楼笑眼弯弯地回望她,目光竟出乎意料地坦荡。 歃血盟门口的守卫,看见凤灵岳带着郎中来,自动让开,放他们进去了,进了门,那郎中背着药箱子,在门廊里坐下来,连连摆手,“欧阳掌门在,我就不进去献丑了,就在这里等吧。” 灵岳带着秦书生进来时,成峰和弦月还在晕着,灵岳将解药交给欧阳,欧阳仔细地查了,和昨日的解药并无区别,赶紧给两人用下,又等了一个时辰,成峰迷蒙半醒,大叫了一声,“青鸟!”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欧阳更是感觉被命运之手抓紧了喉咙,但细心之人,已然看出了端倪。成峰睁开眼,看见了眼前的一大堆人,不由得自己也有些脸红,而青鸟,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脸上看不出表情。 秦书生赶紧上前,一把握住成峰的手,成峰激动地叫了一声,“秦大哥!” 又缓了缓,成峰渐渐能起身了,和灵岳,秦书生三人,关在房间里,要把这些日子以来各自经历了什么事情互相说说,关乎陈慈悲要认闺女,施即休受伤,沈西楼化敌为友。 事情说完了,成峰神色戚戚,“几个月而已,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两人点头。 成峰又说,“我那日观蒋玄武,他的邪功怕是已经大成,报仇希望很渺茫。” 秦书生说,“成峰莫急,你且好好休养,等你好了,跟我去见一下西楼,大家共同商议,不管多难,也一定能杀了他!” 又絮叨了些没用的话,秦书生便跟着那郎中回去了。 晚间众人以此来看过又捡了一条命的华成峰。 灵岳则去看了弦月,弦月本来安静地躺在榻上,可在他见着了灵岳的一瞬间,突然发了疯,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两眼通红,带着血丝,扑在灵岳身前,用力地抓住她的双肩,目光里透露着凶狠,“灵岳姐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拿你当我的至亲,你却和我的杀父仇人相好,现在又要认贼做父!你知道吗?你比我从前受过的所有苦楚,让我更加的难堪难受!” 弦月手舞足蹈,顾不上挣裂开的伤口。 灵岳被他摇晃得几乎流下眼泪来,似在哀求,“弦月!你冷静些!我没有认他——” “你没有?那你怎么拿到的解药?蒋玄武怎么会听你的话?灵岳姐姐,你这是要与我反目成仇!” “弦月——”灵岳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时成峰拖着伤腿闯了进来,身后跟着闻善,成峰拉住弦月,“弦月!发什么疯!快放手!” 师父发了话,弦月喘息浓重,肩臂颤抖,虽然收回了钳住凤灵岳的手,但眼神里的恶意没有退,他凶恶地看了一眼师父,“师父!我今日当着你的面,和她凤灵岳斩断过往,一刀两断!从此只有仇,再没有恩!” “弦月不要胡闹!你姐救过你的命!你怎能这样?”成峰奋力按住弦月,又叫闻善将灵岳拉到一边。 成峰按了一会儿,弦月挣脱,蹒跚着跑了出去,叫人跟着去看,弦月去后院了,成峰没再追,“让他冷静冷静吧,闻善,你照看灵岳。” 闻善点头,成峰这一番剧烈的运动,青鸟又要重新包扎了,青鸟觉得他是故意的。 弦月跑到了后院,对着大槐树一通拳脚,手脚都出了血,力气用尽了,蹲在树下大哭,几乎哭断了气。 第二天早上,夏弦月拜请欧阳掌门帮他重新清理了身上的伤口,跪地叩谢,仿佛这一夜他已经悔过了,前尘尽忘,也知道自己昨日行为太任性,找到昨夜被他吓坏了的凤姐姐,真诚地跟她道歉,请她原谅,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他要是想开了,凤灵岳又怎么会怪他呢。 第十九章 山高路远,与君长绝(5) 季小姐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坐在长阳客栈顶楼正中间的客房里,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街景,早起有个卖油条和浆子的老头,中午是客栈自己摆的摊,卖自己酿的酒,晚上门口挂满彩灯,用那新鲜靓丽吸引往来游客。 秦书生则几乎一整天呆在一条地下通道之隔的红袖楼,那个雅致的房间是沈西楼专用的,每一座红袖楼都给他留了这么一间,沈西楼一己之力,扛着神农教三千教众的银钱花销,他当然不容易,他当然不能把他赚来的钱全给那些人花,他要让自己过神仙般的日子。 每日大约将近子夜的时候,秦书生醉醺醺回到长阳客栈,借着酒劲和季小姐说几句话,也说不到什么点子上,常常所答非所问,然后就与季小姐分榻而眠,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一准是秦书生刚起床,沈西楼就叫人来喊,秦书生就又跑到红袖楼去了,他已经许久没和季小姐说过情话,也没有给季小姐写过情诗了。 沈西楼也来过两次,每次站在季小姐门边说,“季小姐请放心,阿秀在红袖楼,没听过一支淫词艳曲,没一个姑娘伺候,只不过和我喝喝酒,下下棋,我答应季小姐,绝不会让阿秀做对不起你的事。” 季小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神情日渐暗淡下去。 那秦书生在红袖楼到底在干什么呢?每天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沈西楼先在自己的房间里摆上吃食,俩人浅啄几口温酒,吹吹牛,吃吃饭,喝喝茶,就到了申时前后。 然后沈西楼就让秦书生在他的书房里看书,沈西楼的书房真稀奇,收的都是天下难得见的孤本,看得秦书生如痴如醉,秦书生看完了,沈西楼还让他给讲,秦书生讲的时候,沈西楼就整个人极舒适地瘫在他的软椅里,翘着脚,颠呀颠,茶壶高高地举起,茶水细细地流下,好不快活! 偶尔也不讲书,俩人就下棋,沈西楼是个中高手,秦书生简直想把书生这个名号让给他。沈西楼此人真的是越看越神奇,琴棋书画诗酒茶花,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精通,秦书生抛什么,他都接得住,妙趣横生。 到了晚上,俩人再整治一桌,菜没多少,但是晚上有好酒,喝了酒,微微醉,秦书生好像去漫游仙境了,游了一圈,觉得身上疲累,这时候,沈西楼就拿出他的独门绝技。 第一回秦书生醉倒在沈西楼的宽床软榻上的时候,沈西楼对他说,“阿秀,你累了,我给你捏捏肩松松骨吧。” 秦书生趴在榻上,迷糊着应,沈西楼扯下了秦书生的衣衫,露出后背,沈西楼拎起秦书生后脊梁上的一串肉,从脖颈搓到尾骨,秦书生迷蒙中突然痛得精神了,还以为沈西楼要杀他,放声大叫,头和脚都痛得翘了起来,沈西楼松了手,把他的头按下去,“忍忍,等会有你要谢我的!” 沈西楼的手时而如天上的云,柔弱无骨,时而如两个大鼓槌,铿锵有力,在秦书生后背上来回游动,嘈嘈切切,秦书生初始觉得痛,渐渐竟无比舒畅起来,所有的筋都拉开了,所有的骨头都松快了,带着微醺,秦书生缓缓进入了梦乡。 沈西楼说,“阿秀,你有福气,我这手艺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享受过。” 许久秦书生才回了一声,“谁?”沈西楼吓了一跳,他还以为秦书生睡着了。 “你和我爹。” “哪个爹?” “只有一个,另外那个算是什么东西。” “哦。”秦书生不再做声,呼吸渐沉。等了一会,沈西楼问,“阿秀睡了吗?” 秦书生没有声音,沈西楼拉过一张蝉翼样薄的绸缎,盖住秦书生的背身,盯着他发呆,心想要是当初有得选,谁愿意做沈西楼?难道不会都想做秦书生吗?秦书生心性纯粹,就算历尽人间苦楚,从来不改天真善良,和秦书生交朋友,让沈西楼觉得好像偷得了另外一种身份,秦书生从不像旁人一样,总要在他沈西楼的名字前面,加上妓院老板四个字。 但是秦书生睡不了多久,大概一个时辰,他就醒了,穿好衣服,登上靴子,回长阳客栈去。 而歃血盟和玄雅堂那边就僵持了下来,凤灵岳不离开成峰身边丈远,歃血盟的供给续上了,凤灵岳出门去采买,将华成峰带在身边,一小车一小车的,将歃血盟买得吃穿不愁。 玄雅堂不敢攻,也没法撤。 只是华成峰总是要时常去跟欧阳青鸟解释,他和灵岳已经没有关系了,俩人也确实牢牢地守着各自心里的人,但青鸟总是冷冷地回复他,“不必告诉我,这跟我没关系。” 过了十来日,华成峰终于见到了沈西楼,见面地点就在长阳客栈往红袖楼去的地洞之中。地洞里有个宽敞的地方,华成峰到的时候,沈西楼已经在等他了,成峰抱了个拳,“沈尊主。” 沈西楼却腰肢一闪,手像钟摆一样朝着成峰胸腹间推过来,成峰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格挡,沈西楼出手迅捷,如天突降大雨,只一瞬,两人过了十招,沈西楼停了手,握住成峰手腕,笑笑说,“四成。” 成峰问他说的是什么,沈西楼却转移了话题。 沈西楼从来不是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的主,得看他想说什么,“华老弟,你可知道,你父亲故去之前十来天的样子,曾经单独与我说过一回话。” 成峰讶异,他不知道父亲跟沈西楼还有交情,连忙又问,沈西楼这次答了,“去年盛夏,在红岫园,他首轮出战,被蒋玄武弄了些肮脏手段陷害,他蒙了冤,在章台柏倒数第二轮开战前,他找到了我,说他已经查出了蒋玄武做的是什么手段,我那日在台上揭发蒋玄武,从他背部打出钢针,是你父亲教我的方法,他那时候已经拿到了证据,但他说要是他自己去揭发,蒋玄武恐怕有防备,不知还预备着什么后手,且众人恐怕并不信,因此他拜托我去揭发蒋玄武,一则洗刷他的冤屈,二则可以显示红袖楼的公正,三则从神农教内部来讲,也可以打击蒋玄武的士气,讲得十分有理有据,你父亲说,利害已经陈明,如果我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他也不勉强我,那么他自己也就不会再去揭发蒋玄武,他的比武就到那里为止了,即刻离开红岫园,他说他本也不是爱名利之人。” 成峰没想到还有过这么一段,他沉思一会,“他说谎了,他不爱利,却爱名,不是世人所说的万人敬仰的名,他爱的是,要着江湖上人人都赞他一句好的名。” “虽然只有过那一番对话,但是我看得出,你父亲是个真正坦荡的君子,是真正明白形势的人,如今的形势,不知道你是否清楚?” 成峰抱拳,“也是苦无出路,沈尊主请指点一二。” 沈西楼摆摆手,“我倒是有个想法,我这些年来和蒋玄武、胡千斤明争暗斗,对他两个不说是了如指掌,也能猜个七八分透,蒋玄武听了旁人搓火,以为我要接圣主的班,对我痛下杀手,派出来的便是那赵寻常,赵寻常将我杀得好苦,险些下了地狱,我从前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多追问,既然他动了杀我的心思,我往后便不能再容他为非作歹,再容他,他早晚有一日要干大坏事,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我们联手,杀了他!” 成峰说,“那赵寻常后来如何?” 沈西楼眼里闪过一道凶光,“被我杀了!” 成峰叹,“好!你不杀他,我也是要杀的,光这一条,就要多谢沈尊主了。只是,蒋玄武现在避战不出,我歃血盟也不剩多少人了,如何杀他?” 沈西楼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叫我妹子去和蒋玄武约战,约他单独对战一场,蒋玄武这些年来十分小心谨慎,已经轻易不和人单独对战了,但是你不一样,你跟他有血仇,他一日不把你杀了,一日便睡不安稳,做梦都是你要来取他性命,而且现在的情况,若不应战,他襄阳之行就算是白跑一趟,他一定不甘心,但有一条,只有他觉得他有把握杀了你,他才会迎战,他不知道我给你解药的事情,他觉得你大概还有百花娇的残毒在身,因此你这些日子要表现得更虚弱些,让他觉得你是已经在破釜沉舟了,他便会出来应战。” 成峰点头,沈西楼接着说,“你跟他约在城外卷平冈上,那里没法藏人,他能耍的手段有限,但你要与他申明,若不是他独自前来,你便不战,我估计你在去卷平冈的路上就会遭到他的伏击,你会受伤,他们几个不是你的对手,这个伤你必须受,否则他就会起疑心,但记得护住要害。蒋玄武的剑棍有个要命的诀窍,轻易不会出手,剑棍顶端,还有一条三寸长的尖刺,淬剧毒,专等出其不意之时,突出伤人,几乎百发百中,见过的人,都死了,这一点,你要死死防备。” 成峰更加郑重的点头,沈西楼说,“蒋玄武还有一件软猬甲,他那一日一定会穿着那东西,难就难在,那软猬甲十分坚实,你的钢鞭打不透,”沈西楼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瓶,“但是也不是没有破绽,这瓶药水,一刻钟的时间,便可以化开那软猬甲,但是怎么用到他身上,你得仔细想想,这个药水很厉害,你的钢鞭也沾不得,沾了就化了。” 成峰接过那东西,左右端详。 沈西楼还没停,“蒋玄武疑心很重,你需要给他造一个势,让他觉得你必败之时,你再出其不意反击,才有胜算,你的功夫比去年在红袖楼的时候,已经精进了许多,但是蒋玄武的摧心掌已经大成,并且他还修炼了另外一套邪功,叫做任太岁,我也没见过,据说是武林一位前人任光影手里传下来的功夫,十分邪恶。华兄弟,即使是告知了你这些,我刚刚试探过你的功夫,你新近受了不少伤,我估计你十足准备,也只有四成的把握杀他,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了。” “此次机会难得,便是只有一成,我也要去。”成峰下定决心。 “我这里有一个药丸,你可以拿回去让欧阳掌门验过了再吃,对你的伤有极大的好处。” 成峰谢过沈西楼,两人又研究了许多细节,大约谈了近两个时辰,华成峰便回去了。 成峰从长阳客栈出来的时候,灵岳已经采买好了一大堆的日用物,全背在自己身上,而华成峰面色苍白,连咳带喘,腰背都直不起来了,看着十分虚弱。 灵岳听了成峰讲述他和沈西楼的安排,次日便出发去望家,给蒋玄武下战书,决斗约定在三日后。凤灵岳承诺她不插手他俩人的决战,蒋玄武也承诺他一个人前往。 这三日里,华成峰吃了沈西楼给的药丸,欧阳青鸟也调配了各种修复伤口和华成峰能受得住的补药,缓缓进补。 三日后的早上,是个阴天,成峰穿戴整齐,腰间悬着钢鞭,头上扎着高高的马尾,好一个英俊的少年郎。 临行拉住闻善和弦月道别,“我今日只有四成把握能战胜蒋玄武,若是我不能活着回来,一切计划如旧,你两个和歃血盟剩下的人一起,躲起来,活下去,好好练武,十年之后,我的亡魂要是看不到这院子里升起歃血旗,半夜要来找你两个算账!记住了吗!不要哭哭啼啼。”说着伸手给那俩人擦一下眼泪。 闻善哭着鼻子,“师父!你说点吉利的!你这样说我们害怕!” 成峰敲了敲俩人的脑袋,“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何惧生死?” 那程风雪也躲在一旁角落里,使劲地摸眼泪。 外面乌沉沉的天压着地,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与众人一一叮嘱过后,成峰在大家凄切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走出歃血盟的大门。 身后众人一直保持着目送的姿态,没一个人动。 突然,华成峰又踹门进来了,越过众人,直接走到欧阳青鸟身边,拽着她的胳膊拉到了一边,成峰盯着青鸟的眼神好似带着火,“青鸟,你听我说两句,往后怕是没机会了,我没有疯,你不要生气,我要是今天死了,这一生终了二十二年,往后人们提起我的时候,连二十二也记不住,他们会说,华成峰二十多岁就死了。你知道么?青鸟。” 青鸟一愣,成峰语气严肃,让人没法打断,“不管活得多么短,我真是不想留一丝一毫的遗憾在这人间,所以哪怕必死,我也还是要去,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仇,生死都要我自己扛着;还有一件事,青鸟,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否则死不瞑目!” “那天跟你说的话没说完,你以为我是和旁人一样的登徒浪子,我告诉你我不是,要是今天不死,我便要与你携手白头,不是虚情假意,不是欺你哄你,全是肺腑之言,但……要是今天死了,青鸟,你记住我好吗?记住华成峰死那年二十二岁,意气风发,今日舍生取义,是个英雄好汉!不是孬种!他还想要娶你,虽然到最后没做到,但心意一直有。”外面起了一阵狂风,成峰再没说一句话,盯着青鸟的眼睛,突然搂过她的脖颈,在她唇间落下深深一吻,转身冲了出去。 青鸟呆在原地,像被那一阵风吹空了灵魂,无法言说的失落感弥漫全身,委屈得想哭,唇间仍留温热,那一吻回味悠长。难道他竟动了真格的?难道他今天真的会死? 这孤胆英雄,风掀起他的衣摆,那半边天的乌云好像都压在他的肩头,他坚定地走向未知的命运,哪怕深爱也不能将他留住。 出了城,上了山岗,正行间,一柄金色的小板斧迎面劈了过来,成峰手间突然生出条钢鞭,只听咣啷一声响,钢鞭缠上灵龙斧柄,力大无比,灵龙斧脱了手,被钢鞭带着转了一圈,再朝蒋信义飞过去,蒋信义旋身接住了灵龙斧,成峰怒道,“姓蒋的又说话不算?” 蒋信义一笑,“我替叔父来打个头阵,怎么了?不违反你们的约定。”说着灵龙斧又出,要说一年前,蒋信义大约还可以和华成峰过上一百招,到了今日,他已经远不是对手了,成峰手中的钢鞭挥舞着,拨云卷雾,将灵龙斧遛得滴溜溜转。 成峰想,为了让他老蒋安心,他不能全身而退,必须要受点伤,但是他也不能白受这伤,想到这里,故意卖了个破绽,蒋信义已经明显不敌,他自然要紧紧抓住这个破绽,板斧好像化作一条龙,朝着成峰胸口飞过来,成峰略一晃神,侧身就躲,但是没有全躲过去,手臂上添了灵龙斧的一条痕迹,正是握着钢鞭的那条手臂,手一抖,钢鞭落地,蒋信义狂喜,赶紧又上前一步,打算乘胜追击,哪成想成峰的钢鞭从地上飞了起来,一端缠绕在成峰的脚上,成峰一个跟头,钢鞭的另一端狠狠地抽在了蒋信义脸上,蒋信义捂着翻着血肉的脸,嚎啕大哭,成峰收回钢鞭,抬足就继续往山岗上跑。 没跑一会,宋依稀从一旁闪身出来,两人各自拿着兵器,对峙了一会儿,宋依稀突然抽出铜笛,华成峰举起钢鞭迎战,这一战更是快,只打了不足十合,华成峰手背上出了一道伤,宋依稀全身而退。 华成峰拔腿再跑,宋依稀也没追,眼看着快到岗顶上了,许氏母子同时出场,那许方寸对华成峰充满恨意,他曾偷袭许方寸的土华分舵,令其损失惨重,那许中升也不是什么善类,手里使一条狼牙棒,母子俩一起出手,将成峰围困其中,刚打了没多久,灵龙斧又飞过来,此番那灵龙斧的凶猛已然与适才不同,刚刚遇到的灵龙斧确实是替叔父打个头阵的意思,而此刻的灵龙斧,却在说,你抽了老子一鞭子。 许氏母子和蒋信义三人围攻,华成峰应付起来颇有些费力了,一闪神,腹部横着中了一棒,那许中升力道很大,成峰十分吃痛,猫着腰后退,许久没直起身来,嘴角流出鲜血,那一棒本是当着胸来的,若是中了,那力道难保内脏不受损,所幸中的是腹部,成峰又尽力后退,受的只是皮肉伤,看着重而已。 成峰领了这几个伤,便不再跟他们恋战,钢鞭横飞,一条化作数条,三人也都被抽得狼狈,成峰并未赶尽杀绝,趁着三人吃痛犹疑,迈开大长腿,朝岗上飞奔而去。 站在卷平冈上,那天仿佛压得更低了,蒋玄武敦实的身影在山雨欲来映照之下,虎虎生威,成峰一步一晃地朝他走过来,蒋玄武直盯着他,双手抱胸,剑棍立在一旁的地上,人与剑纹丝不动,华成峰好像站到蒋玄武对面已经费尽了力气,嘴角挂着血,眼眶发青,眼神闪烁。 蒋玄武声如洪钟,“华成峰,你来迟了,怎么?你怕了?” 成峰咧开带着血的门牙,声音里透露着虚弱,“明知故问!” “哼!没说路上不可以袭击,你还是不错,居然真的能打到我面前来,你果真自己来,不怕我这里布下天罗地网?” 成峰瞪着他,“你不会,你也想跟我打一场,你想将来对人讲,我们父子二人都死在你手上,对不对?” “你知道自己必败,你还来?” “为何不来?”华成峰豪情万丈,“死又何惧?我即便死,也要夺你半条命,剩下半条,将来自然会有人替我拿!” “靠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弟么?” 华成峰甩出钢鞭的一瞬,一道闪电划过,好像是钢鞭劈开了云层一般,“休得再废话,出招吧!谁生谁死,今天就见分晓!” 钢鞭迅捷,蒋玄武反而好像行动很慢,成峰观察,蒋玄武若是心思正,该已成为一代宗师了,蒋玄武抓华成峰的招式的痛处抓得很准,他没有多余的花招,剑棍每一式都不浪费,招招点题,十分沉稳,对比之下,好像华成峰的招式有些花里胡哨了。 成峰连出了将近五十招,钢鞭竟没有近蒋玄武身一下,蒋玄武脸上隐隐带着笑意,好似必胜,但他也不敢全然放松,华成峰的五十招,没有定式,不是任何一家的即成武学系统,很像是现场临时编出来的,招招都不重样,蒋玄武预料不出华成峰接下来会出什么招。 此刻蒋玄武想在华成峰身上看的,已经都看到了,突然加快了进攻的速度,剑棍凶狠,钢鞭霹雳,两厢纠缠,难分难舍。 成峰突然艰难起来,蒋玄武剑棍不仅力道大,速度快,那棍上还有真气随着一招一式发散出来,即便是剑棍不到之处,只要被那真气扫到,便是一道血痕,成峰突然惊悟,这便是摧心掌,只不过蒋玄武已经练得出神入化,将掌法内化为剑法,或者哪怕不是通过剑棍,飞花摘叶,都可摧心。 成峰只得更加小心谨慎,倏忽间,一百招已经过去了,成峰被剑棍真气撕破了衣衫,划伤了几道皮肉,蒋玄武的剑棍几乎毫无破绽,成峰仔细对敌,防着自己漏了怯,让蒋玄武有机可乘。 成峰虽然只有二十二,但是他的耐心可不比蒋玄武少,此刻越发沉稳下来,摧心掌威压持续升高,成峰渐渐有些支持不住,露了些狼狈之相,蒋玄武便按奈不住了,对付华成峰这样变化多端的对手,要谨防夜长梦多,蒋玄武剑棍像搅动了山岗上的风,呼啸啼鸣般朝着成峰杀过来,终于,成峰刚刚受了狼牙棒的位置,受了蒋玄武重重一剑棍,二度受创,华成峰几乎肠穿肚烂。 蒋玄武笑得眼角弯弯,仿佛意料之中,又好像意料之外,华成峰痛得七荤八素,手抖不停,但是手上的招式动作须臾不敢停,不过力道已经在减弱了,蒋玄武继续步步紧逼,又一剑棍凶猛地砸在了成峰后背上,成峰往前趔趄,喷出一口血,转身刚要回击,剑棍的尖已然到了他喉头,他知道下一秒,那尖刺就要从剑尖上伸出来,一击穿喉。 成峰用尽了全部力气,扭出了个常人扭不出的造型,好像突然化身一条水蛇,软趴趴砸在地上,堪堪躲过,尖刺从剑棍尖上出来了,像个巨型的马蜂尾,蒋玄武一惊,原本势在必得的一招,他怎么可能躲过,成峰脸上闪过一丝邪笑,蒋玄武只见华成峰袖口一挥,一瓶热油泼在了他脸上,顿时脸上仿佛被火烧一样,眼睛也被迷住了,蒋玄武痛叫一声,伸手一摸,摸下来一片脸皮,不英俊也不潇洒的蒋玄武,毁容了。 蒋玄武的眼睛看不见了,成峰趁机抽了几鞭子,蒋玄武哀嚎着,捂着眼大叫,“华成峰!你个小王八蛋!卑鄙!”蒋玄武听着声音躲着那钢鞭,但是还是挨了几下,不过有软猬甲,只是痛,没有伤。 “你姓蒋的卑鄙了这许多年!怎么不容许旁人卑鄙一次了!” 蒋玄武奋力地挣扎着应付了十几招,眼睛逐渐能看了,但是眼皮好像烧没了,眼睛十分干燥,一睁就疼,蒋玄武硬是顶着那疼瞪着眼,挥舞起剑棍,招招下死手,比刚刚更加凶狠残暴,蒋玄武面目狰狞,成峰看着没有脸皮的蒋玄武,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头,他此刻也想速战速决,万一山下那四个上来助战,今个就没戏了。 急了,出手就有点混乱了,竟然被蒋玄武在毁了脸的情况下占据了上风,两人都丝毫顾不上风度和风采,招式堪称流氓,成峰被蒋玄武压制住。 但是华成峰心里细数着,要顶一刻钟,在这中间,成峰又挨了两棍,身体里的气力一点点在流失,蒋玄武血肉糊涂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喜色,但是一刻钟到了。 成峰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使出了几招蒋玄武从来没见过的招式,如天女散花一般迷了人眼,蒋玄武腹背中鞭,原本不怕,但没想到,软猬甲居然裂开了,一片片掉了下来,那热油便是化解软猬甲的东西,顺着蒋玄武的脸和脖子,流进了衣衫,化了软猬甲。 蒋玄武突然慌张,现在他没有什么能防备的了,脸又受了伤,手下章法散乱,尽力遮掩,钢鞭缠上剑棍,一没留神,竟然一起飞了出去,挂在了不远处的树上,两人变成赤手空拳对打,华成峰脸上中了一拳,仗着个子大,才没被蒋玄武一拳打垮。 战局在此时又发生了变化,蒋玄武每只手伸出三指,迅速在成峰周身虚点了几下,成峰看他动作奇怪,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并没有什么糟糕的感觉,反而觉得周身燥热一般,竟然莫名其妙升起一股子蛮力,全身内力瞬间顺畅起来,成峰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状态,挥出带着火的拳脚,重如山峦,打在蒋玄武身上劈啪作响,那蒋玄武挨了打,不但不慌,反而莫名地兴奋,一转眼成峰就觉出不对。 随着拳脚打出去的内力,仿佛让成峰的周身穴位上都开了口子,全身的内力倾泻而出,虽然可以用这劲猛急力伤人,但使出一招过后,体内的真气就许久不能聚集,成峰不知道身体里发生了什么,没有力气,变成挨打的。 蒋玄武的拳头像石头,腿脚如铁锤,将成峰当成个破沙袋一样捶,捶得到处漏气,挨了一会儿打,成峰才又感觉体力迅速聚集起一些,那内力像要自己冲出来一样,憋都憋不住,赶紧挥出。 但是蒋玄武有了准备,成峰没打中,反倒是一旁的一棵大树被拦腰斩断,这一下之后,成峰又没力气了,等到蒋玄武将成峰掀翻在地,再使不出任何力气的时候,才恍然大悟,成峰咬着牙,“这就是任太岁!”再这样下去,成峰就算不被蒋玄武打死,也将内力耗尽而亡。 蒋玄武咧着没皮的嘴,“倒是有见识!” 此时的华成峰已经像一条在太阳下暴晒的蛇皮,好像被掏空了一样,动弹不得,任人宰割,蒋玄武高高地站着,一只脚踩在华成峰的胸口,脚尖露出两根钢针,朝着华成峰的喉管而来,蒋玄武微微的有点喘,像是累,又像是有点兴奋,“姓华的!结束了!往后这世上没有姓华的了,老蒋有幸,送你最后一程!” 华成峰鼓了鼓胸膛,没成任何气候,他眼神无法聚焦地四处转转,想说点什么,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四成,终究还是没成。 蒋玄武脚下用力,俯着身,钢针伸到了华成峰脸上,“你毁了我的脸,我也要毁了你的脸,我要把你扒了皮,剃了肉,在你的骨头上刻下我的名字,然后再把你慢慢杀死,怎么样?是不是听着就开心?” “你别……高兴得太早,蒋玄武,善恶因果,人不报……天报,我看你还能潇洒到几时!”华成峰垂死挣扎,举着手臂,挡着蒋玄武的腿。 他感觉到那钢针在蒋玄武的笑声中,插进了他的脸,顿时流了一脸的血,成峰微微跳动的心还在疑惑,人脸上有这么多的血吗?那血不停地流,流进了成峰的眼睛里,他满眼红色。 成峰眨眨眼,突然发现那血不是从自己脸上流出来的,而是顺着那钢针流下来的,顺着血迹往上看,蒋玄武一条手臂都浸透了,血从喉头涌出,喉间刺出半柄青寰剑,带着血,摇晃着。 蒋玄武狰狞的面目固定住,随着一声雷响,蒋玄武一头栽倒在地,身后大雨瓢泼而下,好像要冲刷掉蒋玄武在这世上的痕迹,华成峰看见了他身后一袭红衣的沈西楼。 蒋玄武也看见了,像嘴里含着一口水般含混不清,“沈……西……楼……” 沈西楼一笑,“老蒋,没想到吧?我没死,没遂了你的愿。” 蒋玄武眼神慌乱地转圈,“信……信义……” 沈西楼眉目清冷,“别想了,蒋信义我已经杀了!” 华成峰挣扎着爬起来,沈西楼凑过来,并未在意他一身血污,扶了他一把,“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他的命,你来了结。” 华成峰磕磕绊绊转到蒋玄武背后,俯身单手握住沈青寰剑柄,脸上的血顺着雨水往下淌,“大爷我今日大仁大义,不抽你的筋也不扒你的皮,只要你的命!” 蒋玄武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死。 华成峰抽出了青寰剑,蒋玄武血奔,华成峰举起青寰剑,朝着蒋玄武的胸口,用力刺下。 原来沈西楼,才是蒋玄武的出其不意。 华成峰晕厥过去,沈西楼带走了华成峰,送到了歃血盟。 他们走后,大雨更凶残起来,地上的血迹都不见了,只有污泥,许氏母子和宋依稀和着泥水爬上山岗,许中升拖着蒋信义的尸体,把他和蒋玄武放在了一起。 第二天是个响晴的天,望府置起了灵棚,两具棺椁停在当中,许氏母子和宋依稀默默地办着丧事,没有人哭笑傲半生的蒋尊主一声,都在为自己的前路发愁。 有人来报,说沈尊主来了。 最慌张的就是宋依稀,许氏母子不知刺杀沈西楼的事情,宋依稀本来收到的消息是,沈西楼已经死了。 不等请,沈西楼径自就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人,仍然是那一身红衣。 沈西楼给蒋玄武上了三炷香,宋依稀给沈西楼回了个礼,沈西楼穿过灵棚,走入大殿,许氏母子和宋依稀也跟了进来,许方寸怒视沈西楼,“沈尊主穿的这样喜庆来祭拜蒋尊主,合适么?” 沈西楼冷眼打量许方寸,身后有人拉出一张椅子,沈西楼缓缓落座,“轮得到你这样和我说话?” 许方寸顿时气结,立马就想冲出去,却被宋依稀和许中升拉住。 沈西楼一脸傲慢的样子,言语缓慢,但是十分威严,“我不是来祭拜蒋尊主,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许领主怕是不知道蒋尊主指示赵寻常杀我的事,我今天来,是要主持一下玄雅堂后续的事情,毕竟家不可一日无主。” 那许方寸仗着自己年纪大,也仗着自己不是神农教根生的分舵,向来蒋玄武都敬她三分,“玄雅堂的事,怕是还轮不到沈尊主管吧?” “笑话!轮不到我?难道轮得到你?好歹我也还是神农教的尊主,是圣主的义子,我还管不得你几个领主来?”沈西楼笑得不可思议。 许方寸还要再辩,又被一旁俩人拉住,那宋依稀示意许方寸暂且低头,并且行礼说了一句,“全凭沈尊主安排。” 沈西楼勾勾嘴角,“这还像话。” 沈西楼盯着宋依稀许久,盯得她眼神躲闪,“玄雅堂如今需要个人来主事,我对玄雅堂的事务确实不熟悉,就由宋领主暂代已故蒋尊主的职责,统领玄雅堂五舵,直接向圣主回报,直到圣主另有安排为止,宋领主,可能担此大任啊?” 宋依稀抬头,眼神里满是惊讶,这怎么可能呢,说话都结巴起来,“属下……属下怕当不了这等大事……” 许方寸的一双怒眼转向了宋依稀,宋依稀在仅存的三个领主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好像要说什么,却被沈西楼抢了话,“宋领主,何必谦虚,本尊主说你行,你就一定行,记住,要管好玄雅堂五舵,而不是四舵,火塘领主虽然如今是胡尊主的近婢,可也还是玄雅堂的分舵,记住了吗?” 许方寸大怒,“她凭什么?沈西楼!你又凭什么这样安排?我不服!” 沈西楼不恼,反而翩然一笑,“你不服?”眉毛高高挑起,“许领主,沈某已经十年没听过有人在我面前说不服了,但凡说过的,都被我杀了!” 许氏母子亮出兵器,沈西楼示意左右,左右来人先是咣当一声关上了大殿的门,起手齐齐上阵,八人把许氏母子围在中间,许方寸怒视沈西楼,“沈西楼!你好狂妄!你当自己已经是圣主了吗?好歹我们也是两舵领主,你敢杀我们?” 沈西楼笑得越发妖艳,仿佛乐不可支,然后又瞬间变了一张狠厉的脸,“杀你两个领主算得了什么!” 宋依稀在一旁试图圆场,“沈尊主,两位许领主,怎么说起两家话来,大家都先冷静些——” “你休得在这里装模作样!”许方寸喝止了她。 八人同时出手,摆了个螃蟹样的阵法,许氏母子没想到沈西楼手下竟有这等高手,十几招,便将许氏母子压下了,沈西楼抽出青寰剑,走过来,一剑,两命,血溅殿堂。 随从把许氏母子拖下去,屋里只剩下沈西楼和宋依稀两人,宋依稀看了沈西楼这样的手段,不由得腰弯得更低了,沈西楼嬉笑了一声,“宋领主何必这样拘谨,沈某不是对谁都这样,眼下宋领主需要赶紧安排起来,别让五舵出了动乱,沈某相信宋领主能做得到,若真是有什么困难,送个信到洛阳给我。” 宋依稀非但没起身,反而更加恭谨,她看沈西楼诛杀同门,面不改色,蒋家叔侄死得也蹊跷,但是她不敢多想,“若是尊主信任,属下尽力一试,若有不懂,再向尊主讨教。” “你还得赶紧给烟霞写一封信,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圣主,等圣主的安排,快马送过去。” 宋依稀抬眼询问,“尊主,该……怎么写?” “照实写,因为我也会给圣主写一封信,如果领主写的和我写的不一样,那圣主看了可不高兴了。”沈西楼轻轻摇头。 宋依稀赶紧称是,沈西楼又说,“从前和歃血盟的仇,完全是老蒋的一己私欲,如今他两个旧恨已尽,玄雅堂的人没意思浪费在歃血盟上,宋领主的意思如何?” 宋依稀略一思索,“属下马上就叫人撤回来,当下之急,整理内务,稳定人心最要紧,歃血盟这一两年也被……先故蒋尊主折腾得人困马乏,就随他们去吧。” 说完盯着沈西楼,看他的反应,沈西楼轻声一笑,“宋领主识得大体。” 却说华成峰回到歃血盟之后,整整昏了三天才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找欧阳青鸟,但是却被告知青鸟昨日已经走了,华成峰顿时像泻了气,灵岳倒是还在,成峰问她,“她走之前就没说点什么吗?” 灵岳说,“给你诊断了,药都开好了,你按时吃,过些日子就能痊愈,蒋玄武的任太岁练得不到家,算你幸运,旁的……没说什么。” “她这人也真是够呛!我跟她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她竟然一句回应都没有,哎!”成峰垂头丧气。 次日,灵岳辞别了成峰,动身前往汴梁。 成峰缓了几日,等能下床,亲自登门上红袖楼拜谢沈西楼,沈西楼摆了一桌酒,和秦书生、华成峰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正喝间,有信使到,沈西楼接信抚掌大笑,秦书生和华成峰凑过来看,信上没头没尾没落款,只写了四个大字,‘各凭本事。’ 沈西楼说是烟霞来的信,俩人就问他这几个字十分寻常,为何他这样高兴,沈西楼说,“我来给你们解读一下,圣主这封信的意思是说,襄阳的事情我知道了,楼儿,你办得不错,经此一事,如果胡千斤从今往后踏实侍主,还则罢了,要是他还不知收敛,你就放胆去干,不过虽然你是我儿子,但我也不能十分偏袒你,是输是赢,各凭本事吧。” 俩人疑惑,但至少这封信看起来,沈西楼在襄阳这些看似疯癫狂妄的行为,实则合了陈圣主的心意,成峰问,“但这和胡千斤有什么关系呢?” 沈西楼神秘一笑,拍了拍华成峰的肩膀,“老弟,此番行事匆忙,咱也没好好计划,这样粗的路数只能对付老蒋,将来有机会,和我一起对付姓胡的,可还得共商大计啊!” 华成峰想起胡千斤曾化名白胡骗他的事,点头应下。 门外又有人来报,说宋领主来了,模样有些慌张,又有些迷茫,宋依稀手里也攥着一封信,沈西楼将她请进来,笑着说,“要是没猜错,现在该叫宋尊主了吧?” 宋依稀赶紧行礼,“承蒙沈尊主大恩!属下实在是……愧不敢当……” 沈西楼接住了宋依稀的手,“宋尊主怎么还属下属下的,你我如今平起平坐,如不嫌弃,进来喝几杯,就当你谢我的恩情了!” 宋依稀哪敢不从,如今她对沈西楼另眼相待。 只是有些尴尬,宋依稀看看秦书生,又看看沈西楼,秦书生也回了个尴尬的表情,沈西楼一瞬间明白了,宋依稀是秦书生的旧情人,沈西楼眉飞色舞,更是热络的拉过了宋依稀的手,“妹子别犹豫了,先来喝三杯,哥哥还有件事要拜托你帮忙。” 宋依稀只得坐下,秦书生也没法,酒又过了三旬,大家都有些醉了,旁人是真醉,唯独沈西楼是假的,他先叫宋依稀到一旁的雅间醒醒酒,华成峰在桌上又喝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看着沈西楼给秦书生捏了肩,秦书生无比享受的模样,凑过来问沈西楼,“沈尊主,你这手艺如此好,能不能给我也捏捏?” 沈西楼头也不回,“滚,你算老几?” 华成峰讪讪退下,伤还没好透,喝了酒,全身又疼又痒,沈西楼便叫人送成峰回去了。 秦书生睡下,沈西楼离开了床榻,独自在桌边坐了一会,有人来报,“消息递过去了,季小姐来了。” 沈西楼走到窗口,敞开一条缝往外看,季小姐正在步行走过长街,沈西楼一挥手,下人行动起来,沈西楼隐退到一旁。 季小姐在红袖楼门口被人拦住了,人家调侃她,“谁家的小姐?怎么来我们这种地方?想进来找个恩客么?”一众人哄笑。 季小姐脸颊通红,那人拦了一会就放她进去了,迎客的小厮说,“姑娘先回去吧,秦先生此刻怕是有点不太方便。” 嘴上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引着季小姐往楼上去了。季小姐气势汹汹,推开三楼雅间的门,两个姑娘衣衫不整地趴在酒桌上,再往里,姑娘们三五成群地或坐或站或在打闹着,此时都停下来看季小姐,那床帐子里人影闪动,里面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掀了帐子出来,宋依稀一层薄纱,里面的亵衣清晰可见,宋依稀坐在榻边,一手轻轻抚摸着秦书生光着的后脊梁,对季小姐说,“神秀他醉了,也累了,就先睡下了。” 季小姐全身发抖,宋依稀站起来盈盈走过,“季小姐怕是知道我,我叫宋依稀,神秀这个人啊,总是旧情难忘,时常就要来看看我。” 秦书生交往过哪些姑娘,季小姐有所耳闻,此刻的季小姐,面红耳赤,眼角盈盈欲滴泪,心跳如战鼓,伤心欲绝,她没再往前走一步,保住她大小姐最后一丝尊严,“是我独自错付,打扰了。” 季小姐转身走出去,咬着颤抖的牙关,直等到过了长街,进入了长阳客栈的房间,才泪雨滂沱。 季小姐走后,宋依稀也辞别了,姑娘们都退下去,沈西楼仍旧站在窗口,望着对面季小姐的房间窗子,露出了狐狸锐利的眼神,他圈出了自己的领地,护住了自己的猎物,得胜凯旋,赶走了所有的对手。 秦书生这一夜睡的特别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左右无人,他心里暗叫一声,糟了!赶紧穿衣蹬靴,往长阳客栈而去,房间里早已经人去楼空,季小姐只留下一首《与君诀别书》: 春风不借东风缺,是夜云雨已停歇? 早行不见人送客,乱花野草沾红鞋。 昨日桃花尽忘却,早有新桃唱新乐。 渐去渐远思渐断;山高路远,与君长绝。 季小姐骂得也是真狠,秦书生捧着那首诗,双手颤抖,目光含泪,他有过一瞬的冲动,立时就追出去,但是过了那一瞬,他犹豫了。 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1) 胡千斤收到消息的时候,气都喘不上来了,险些当时就噎过去,手扶墙,捶胸口,几乎吐血,胡千斤费尽力气,得到了一个火塘,凭什么他沈西楼动动手指,就拿下了整个玄雅堂? 晚上胡千斤把珑璟的肩膀咬得流了血,恶狠狠地问,“明日宋依稀和沈西楼是你的主子了!你是不是要和他们好了?啊?你是不是要跑到沈西楼床上去献殷勤了!”珑璟双眼惊恐流泪,胡千斤一把掐住珑璟的脸,“你说话呀!被我猜中了是吧!你这个贱人!” 珑璟的心一层一层地冷下来,但是珑璟知道,这是黑夜,等到天明,胡千斤这癫狂劲过去了,他就又会变成那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他再说两句软话,珑璟就又原谅他了。 陈慈悲也很伤心,他让胡千斤务必要把蒋玄武的尸身拉到烟霞来下葬,他好能去时时祭拜。自从宋依稀和沈西楼的信到了烟霞的那天起,墨良辰就跟陈慈悲拉下脸来,不再和他说话,最后一次交谈,墨良辰说,“要是没有你的指示,西楼敢杀老蒋吗?” 陈慈悲说,“阿良!你不明白?玄武他要拆家散伙!要是留着他,有一天他要把神农教败祸光了!” 墨良辰完全不能理解,“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两个为何吵翻了?” 陈慈悲垂着头,声音都低了,“记得,你觉得我对季白眉和玄武不公,可是阿良,我不能只想着对他们俩公正,我得考虑整个神农教——” 墨良辰瞪着他,“好像只有你深明大义!” 从那以后两人已经十来天没说话,虽然墨良辰没有像上回一样愤然离开,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接近冰点,直到有一天,陈慈悲讨好着对墨良辰说,“阿良,我知道你心里仍然气恼着我,我现在没法让你理解,也许咱俩都需要些时间想想,可是眼下有件事,你还是得管,灵儿去汴京了,那地方危险,她不想看见我,想托你去看看,我怕她——” 墨良辰也巴不得找个机会去躲一躲,要说这世上还有个人让他挂念,便是这个教了十来天的徒弟,眼下有机会,他赶紧就应了,“知道了,我这就去。阿慈,你也好好想想吧,这么多年的兄弟到今日,多么不容易。” 陈慈悲没再反驳,“诶,好,我再反思反思。” 墨良辰轻装快马,一路南下汴梁,而此时施即休已经在汴梁如火如荼了。 ********************************** 施即休跟着卜言行,回到了那个他已经逃离了八年的汴京城,离开胥蒙山后,越走越热,即休甚至想打个赤膊,但是卜言行对这酷暑却不以为意,仙风道骨,能耐寒暑。 到了汴京城,施即休的眼睛睁得溜圆,止不住地四处看,一双眼不够用。 汴京依旧繁华,从前的格局大体没变化,只不过各大主街两侧的店面更改了好多,虽然樊楼望楼都还在,但是卖点心的茶铺子比从前可是大变样,不仅多了许多,而且形式各异,异彩纷呈,街两侧流动的小摊贩也十分兴旺,吆喝声不绝于耳,番邦的商客也不再是珍奇的景观,满大街都是,路上行人的衣饰也早已不是当年时兴的模样了。 即休从前爱去的邹氏茶馆,当年可是在汴京开了十几家店铺的,如今却东十字大街走到了头,都没见一个,如今红火的,是一个李氏,邹氏关了门,原址上开了胭脂铺子,离老远都能闻见脂粉味,甚至盖过了对面的卤羊头。 即休心里有种异样感觉,好像与汴梁隔了一世,又像并不曾错过分毫,还好像自己从小住了二十年的老宅子,不知觉换了新的主人,自己被挡在了门外,怅然若失之中,还有点怯怯。 遥想当年,高头大马,意气风发,马蹄声响彻长街,所过之处都是羡艳的眼神,人人都知道他施小将军,丞相近卫,太师府的得意门生,丰功伟业,横刀塑马。 迎面过去了一只马队,那些人恣意飞扬,目无旁人的姿态,真神气!等人都过去了,即休还忍不住回头看,他想看看,当年相识半个汴京城,如今有没有可能再看见一两个熟人。 但是半个都没有,汴京城好像早已将他的过往,填了无名氏坟头的土,万人踩踏,化作尘埃。 卜言行领着施即休住进了盛隆客栈,卜言行说要见过一个很重要的传信人,才能决定怎样去营救师父,即休不置可否,反正那些师兄弟姐妹他也一个都不认识,见谁也没区别。 刚刚休息了一会,就听见卜言行在外边敲门,听声音有些犹豫,即休应了声,卜言行说,“师弟,本打算吃了晚饭再去见人,但那传信人听说你来了,等不及饭后,现在就要见面,定了望楼的秋星阁,已经在那等了。” 即休呼地推开门,有些不悦,“他有什么消息?直接稍口信过来不行?素不相识的,吃什么饭?” 卜言行一脸为难,“那人是师父的好友,好歹要见一下。” 施即休半推半就,被卜言行拉到了望楼的秋兴阁,三楼的回廊绕了几个圈,越走越幽静,渐渐听不见街面上的人声了,引路的小二弓着腰,轻敲了一扇门,把即休让了进去,却把卜言行挡在了门外。施即休进了屋,愣了一下,那房间足有个院子一样大,桌上的菜肴足足够十人享用,即休想,这怕是师兄弟都到全了吧?也好,就见见他们,早晚也是躲不过的。 即休很快被桌上的菜肴吸引住了目光,看那一大桌的菜:甜点有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鸡头酿砂糖、冰雪冷元子、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凉菜有水晶脍、辣脚子姜、辣萝卜、细料馉饳儿,热菜有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杂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主食有胡饼、蒸饼、糖饼不一而足。 即休不是从生下来就吃得清淡,最早在胥蒙山的时候,跟着师父吃得十分清贫,不知人间肉味,后来他到了汴京的时候,也是尝过天下各色美食的,离开汴京之后,突然就又觉得什么美味都没意思,就又变成青菜豆腐,饿不死罢了。 桌上的这些菜,都是他在汴京的时候,在某一个时间段之内爱吃的东西。即休正惊讶得绕着桌子往里转,完全没留意到卜言行没跟进来。 绕了半圈,屏风后面,站着一个人。 就算仍然没看见,也该感觉到了,即休的脚好像突然被绊住了,挪不动步,那个人背对着餐桌,看着窗外,即休只看见一个侧背影,但他甚至不需要看到这么多,哪怕只看到一只手,一只脚,一缕头发,一片衣衫,他也认得出来。 那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极力压制的激动使他眉毛有些颤抖,然后他开了口,说像号丧一样喊了一声一点也不为过,“我儿啊!” 即休听见这一声,两腿就要往下跪,用力抓住身旁椅背才稳住身形,即休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师容寿。 施即休在太师府的那七年时间,除了最初建立信任的那段时间外,容寿对他可谓十足用心,他被指派去刺杀的那个下午,容寿抱住他的双肩,眼角眉梢全是关切,万般不舍,“我儿此去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若无十分的把握,保自己的命要紧!” 那时候即休十分感动。 记得平常日子里,容寿一直对他温和亲切,什么好的都给他,吃穿用度几乎不比容正言差分毫,况且容正言还时常被容寿骂,施即休可没在人前挨过骂。 人都以为容寿从来没骂过他,但其实也骂过。 为了不影响在施即休容府的威望,容寿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让施即休跪在脚边,絮絮叨叨地骂上两个时辰。 想起这一段,即休心里还有些抽痛,记忆中他好像也没犯过多大错,有时候或许只是说错了一句话,或者一个表情没给到位,容寿骂他骂得很有水平,没什么脏话,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两个时辰后,准保讲得让施即休如头悬梁锥刺股般难受,无地自容,恨不得此刻一头撞死了才对得起太师爷的情深义重,见即休已经十分悔过,痛哭着承认自己的错,容寿再温言安慰,告诉即休,都是为了他的远大前途。 容寿会细细地给他讲官场上的道理,眼下的东西会讲,那些够不着的事也讲,说总有一天用得上,谆谆教诲。容寿对他的培养不可谓不用心,要求也不可谓不高,他那时候真的是死心塌地觉得他的路就是在容寿的扶持下一直走下去,拜相封侯,妻妾成群,高阁阔院,儿孙满堂。 然而那一天,他的人生出了岔子。 但是不管多么忠心耿耿,凤夫人让他背着容寿干的那些事,他可一样也没少干,而且还守口如瓶。 眼前的人一身暗金色长袍,端庄肃穆,满头银发,即休走的时候,容寿还只白了半头的发。容寿眼窝深深往里扣着,好像也并未被岁月善待,施即休控制不住地,眼角就发酸了。但是今时与往日,又有多少深沟暗藏,他又能做什么呢? 心头江海过,最终,施即休也只是抱了抱拳,沉稳地叫了一声,“容太师。” 容寿突然伸手捂住了胸口,好像被他这冷漠扎伤了,容寿径直走到即休面前,竟然一把将他搂住,继续哭嚎道,“我儿啊——你怎么一走这么多年——可想死为父啦——” 即休挣扎了一下。 容寿抱得非常紧,伏在施即休肩上痛哭了许久。 即休无奈,只得伸手拍了拍容寿的后背,“太师不必如此伤怀。” 容寿起了身,一脸的泪水,拉着即休的手,让他坐下来。进来了几个姑娘,为两人布菜,但即休从始至终,一口都没吃。 即休疑惑,“太师难道知道我没死?” “多亏了你没死呀!你要是死了,父可怎么办啊?”容寿又哭。 即休甩开他的手,“难道不是太师屡次派人追杀我?” “儿啊!我派人追你,我想着这样你就会回来找我,哪想到你这么倔强!竟然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容寿痛心疾首,“多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即休撇撇嘴,心说,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太师挥挥手,叫姑娘们都出去,隐在暗处的朱敞现了出来,接过了备菜的活,朱敞垂着眼,施即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太师手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文书和一个鱼袋,递给施即休,眼神哀求着看着他,“儿啊,要真的死的是你,我怎么忍心把你挂在城楼上?那风吹雨淋的!也亏了你师父告诉我,那只是个替身,他替你死了也好,我转头就把你的死讯报给了刑部,你的案子了啦!你的通缉令也销了,这套文书和鱼袋是你的新身份,只是委屈你往后换个名字,私底下没人的时候,我还叫你即休,在人前,你就叫唐探香,是从西北边境今朝刚回朝的威虎将军!有战功!有恩赏!哪怕是官家问起来,也只是和从前的人长得有些像罢了!这样你便能像从前一样,跟在我身边,我这手边最近的一个位子啊,始终在给你留着!” 容太师确实用心良苦,做了十足的准备,这话不知道施即休听了是否有感觉,一旁立侍的朱敞可是心下颤抖,这人要是回来了,怕不是要骑在我头上?朱敞可也是兢兢业业在容太师身边跟了七八年。 施即休并没接那鱼袋和文书,只是把他们放在了桌上,即休低着头,太师继续说着,“你和灵岳的事我也知道了,早知道你是这个心思,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我早早地把她嫁给你,也免得我为她操心!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你回来,我给你两个大操大办,我让朝堂上百官都来庆贺,我让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来观礼!我让你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宅子我都给你准备好啦!下人也都配齐了,你就等着享福!等着风光!” 朱敞心里更苦了,倒酒的手甚至抖了一下。 就在年初,他曾真真切切地觉得他能娶七小姐了,好像苦了小半辈子,终于要看到一点甜,但是又那样真真切切地失去了,要是问他,七小姐并不是他想娶的类型,他看不透,拿不准,但是这种被人硬塞过来,又硬生生夺走的感觉真的不妙,好像他的人生大事,自己一点都做不得主。 即休却没有太多动容,他心里想,我和小七哪用得着旁人大操大办?我中有她,她中有我,琴瑟和鸣,于愿足已。他抬眼看了一下太师,“可是,太师,灵岳他好像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早跟她决裂了不是么?” “傻孩子!这种事怎么做得了手脚?凤姜儿天天看在我院里!我怎么会让她有机会去碰旁的男人?灵岳她足月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造假,夫人她不过是因为灵岳和我闹翻了,想给她找个靠背的,不至于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上飘荡,孤苦伶仃,她总是这样自作聪明!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夫人在哪,你告诉她,只要她回来,发生的一切,我既往不咎!” 即休脑子突然一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师爷说得信誓旦旦,没有一丝的怀疑,难道小七的身世,还有转折?“你可有什么证据?” 容寿看出他疑虑,“我是曾经怀疑过小七的出身,因此做了十分详尽的调查,当年姜儿哪一日进府,我和姜儿哪一日同房,什么时候郎中诊出了喜脉,每月的看诊记录,接生的产婆,无一错漏,我便是想再怀疑,也没有任何理由!夫人她被姓陈的那个土匪劫走了是不是?你转告她,让她回来,凡事好谈,她若一意孤行,别怪我不留情面!我已经奏请官家,不日便要发兵登州烟霞,数万大军,北上剿匪,我不信拿不下他个邪魔歪教!到那时候再把她从土匪窝里找出来,可就不好看了!” 即休一笑,陈教主成了朝廷的匪患,容太师也不是真心疼女儿,只不过当她是用来可以随便交换的工具,而且这太师,至今还不知道在她身边陪了这许多年的,早已经不是凤姜儿。 身边换了个人,他怎么会没有发现?那可是夜夜耳鬓厮磨的共眠人啊! 凤夫人高明,道观上接了凤扬儿回来之后,这位夫人性情大变,旁人看着没大不同,但是容寿深有感受,经历了大动荡,脾气品性发生了变化,也正常,大变他都能接受,小变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再者,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凤姜儿敢在他枕边大变活人。 即休说,“太师,夫人在哪里,我不知道,灵岳你也接不到,您别想用她来操控我。您跟我说这些,都没有用,我不会再跟你走,不如我们就仔细谈谈,如何从宣静王府把我师父救出来吧,如果你也想救他的话,并且你得跟我如实讲讲你俩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何时相识?各自所图都是什么?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去救他。” 容寿叹了一口气,施即休变了,不像从前那样觉得他说什么都有道理,哪怕没道理,也逼着自己相信,如今,他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不那么好控制了。 “孩子啊,先别说这么伤人的话,难道当年不是你先背信弃义,弃我而去的吗?在你离开之前,我有哪一点对你不好吗?不过是一个老父亲疼自己个孩子的心,你怎么就如此薄情?” 即休往后缩了缩身子,确实是他先离弃的,于是脸上现出了一丝惭愧颜色,从前容寿着实对他很好,除了那些让他心里充满羞愧自责的时刻。此刻容寿说的这些活,他看不透是否真心,但确有几分道理,于是收敛了些尖刻,低声说,“离开之前,我也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太师的。” “算了算了,要不要回来,咱们晚些再说,先吃点东西,为父要是没记错,这些都是你从前惯爱吃的,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有,来来来!” 容寿亲自给即休夹了菜,即休耸耸肩,虽然不那样尖刻了,但身上透着一股倔强与坚决,“太师还是先说说与我师父的事情吧。” 容寿脸上的容光与期冀暗下去些,但是也没有多么伤神,施即休来了汴京,这是他姓容的地盘,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和他磨。容寿放下了筷子,抬头曲起双眼,目光好像穿越了时光。 容寿的政途一早走得并不顺利,三十几岁的时候,才算发迹起来,但这一起,就是无限荣光,扶摇直上,很快就升至知开封府,此后二十几年,历经三位皇帝当政,三次大起大落,但每落一次,便能起得更高。绍圣元年,是容寿摔得最惨的一次,也就是凤灵岳出生的那一年。 算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只是过去写的两篇文章,被元佑旧党抓住了把柄,说他是王相走狗。容寿被贬出知太原府,灵岳就是在那出生的,悲苦的日子直过了八年,调来调去,总不得入京,直到元符二年,上位者换了人,有了个好机会。 新帝初始不喜爱容寿,但在贺雀的帮助下,容寿不动声色,谋划钻营,借着新帝修饰熙、丰政事的时机大展身手,投其所好,多番筹谋运作,又经两年,终于回了汴京,初始任代理户部尚书,并很快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位极人臣只有一步之遥。 容寿是在知太原府及永兴军的几年里,经人辗转介绍,得知了这太行山一条小支脉上的胥蒙山里住着一位老神仙,谋略、医术、数术、占卜、武术、兵法无一不通。 那时候他每年上胥蒙山三四次,前几次都是白跑,人家老神仙根本不见他,但是容郡守真情感动上天,神仙也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有一天,见到了老神仙。容寿最开始几次去见老神仙,只是闲聊,下下棋,喝喝茶,带了些寻常的酒和茶,若贵重了怕吓着老先生。 开口求人之前先攻心,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对天下大势的判断,一样样铺陈给贺雀听,贺雀初始并不搭茬,直到容寿说到,本朝至今,也就还剩下不足五十年的寿数了。 贺雀接了一句,“不足三十年。” 打那以后,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容寿才有机会请教贺雀,如何才能回他夜夜梦里都想回的汴京。 后来,容氏全家人欢欢喜喜搬回了汴京。 返京后半年,容寿又带着重病的福康公主返回胥蒙山,几番哀求,贺雀治好了福康郡主的病,于贺雀,是功德,于容寿,是功劳。容寿说汴京城遥远,往后不能时常来胥蒙山,想找贺雀老仙讨个长久的法。 贺雀给容寿指了两个人,要是想掌控朝堂,有一个名叫何令君的职方员外郎,虽然现下官不大,但是是个有谋略之人,让容寿去结交,要是想拿兵权,贺雀又指了个人,让容寿把自己的小徒弟施即休带下山,贺雀说,“年纪虽然小了点,才十四,且养两年,将来定有大用。” 容寿带回了施即休,七年后施即休与何令君,便是容寿如日中天的左膀右臂。 即休听着何令君的名字,细细思索,那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比秦书生更像书生,他曾在相府宴席上见过几次,但从未说过话,何令君看人的眼神像是会说话,即休今日还能想起何令君当年经常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他,但是他那时候不懂,如今想才明白始末。 那日卜言行给他看的那个白绸子,何令君是他的四师兄。 这一番指点过后,贺雀与容寿辞行,容寿这中间有十二年与贺雀中断了联系,直到三年前。 那一次容寿病了,满朝文武,一众朝臣,卿客门生,全来列队探望。 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容寿躺在床上一一接见了登门的人,毕竟容寿病一次也不是易事,一场病好,相府恨不得再多造三间仓库,来堆放这几日的收成。 但这其中有个不识时务的,从前是容寿的门生,叫做张经幡,是个武将。在容氏门下几年,没有太好的机会,便辞了容太师,转投了宣静王麾下。 他来的时候,容寿本见都不想见他,但下人没拦住,让他闯进来了,他现在是宣静王的人,容寿不得不应付几句。自从八年前那事之后,容寿已经和宣静王分道扬镳,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这也是二人保命的法门,但日子久了,俩人就真的冷淡下来了,好像真的产生了什么隔阂。 那张经幡哭丧着脸,哪像来探望的,跪在地上不起,抽抽搭搭,容寿强忍着怒意应付。 也怪他那些日子疲懒,没留心看,许久才发觉,张经幡有话不方便说。那一日天晚,容寿便叫关门谢客,只留下张经幡一人。那张经幡却没有旁的话,只是开口求容寿,让他再回容府。 容寿气得脸色发青,为他屏退了左右,谢了宾客,他竟然只是要说这个,正要发怒,却从张经幡絮絮叨叨的诉说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张经幡去了宣静王府,前几年都没什么机会到宣静王面前,就跟着一众门客做些可有可无的琐事。直到有一个机会,张经幡被派了一个看守犯人的活,本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没想到仍然见不到宣静王,也不知道看守的是谁,在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两年,感觉不会再出头了。 那地方三个月才轮换一次看守,这次他刚刚从地底下出来,赶上容寿生病,有机会混进容府,赶紧哀求。 容寿觉得奇怪,什么犯人不是在汴京城刑部大牢?不是在应天府大牢?需要宣静王府亲自看押,而且看上去看押极其严格,容寿一时忘了发怒,探究起来。 容寿半倚在宽大奢华的雕蟒金塌上,问那张经幡,“在什么地方看守?看守的是什么人?” 张经幡跪在地上,“回太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从北城门出去往北约二十五里,进齐良山,行半个时辰,便是那入口,深入地下,从山腰钻进去往下大约要走半日,才到那地方,太师您说,平地上要走半日,大约也有四五十里,这往底下钻这么久,该是多深的地方?那地方有个地下的水潭,潭水中间是座……石棺,漂浮在潭水之间。我们平常都是在外围看守,说是看守,两年来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不知道里边关着的是什么人。” 容寿越发疑惑,宣静王府有这样的事?他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身体,这样奇怪的事,那张经幡竟这般懵懂,“一次也没有在近处看过么?” “回太师,每三个月我有两次机会近前去,那石棺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的两侧,有两个铁栅栏门,一个是送饭进去的,另一个是递便桶出来的,我每三个月便要排班去送一次饭,收一次便桶,只一次恍惚看见一双眼,那眼灰蒙蒙的,看不出什么奇特,再便没有别的接触了,领队的不让我们问,也不让我们看,告诉只管干好自己的差。可看好了,也没什么奖励,太师您看,这样的日子可还有什么盼头?所以才厚着脸皮求到太师门上。” 这可钓起了容寿的好奇心,他叫人拿了些钱财珠宝给张经幡,柔声对他说,“经幡暂且忍耐,手头要是不宽裕,只管到我这里来,你是个人才,不该被埋没至此,若你愿意,帮我去那边仔细打探打探,那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事成之后,我调你到我府上,就跟在我手边,若是做得好,我委你重任。” 容寿目光灼灼,仿似情深义重,那张经幡感动得伏地痛哭,不停叩谢太师恩德。 他这一去,就是半年。 再不来,容寿都要把这事忘了,而且那时的心情也寡淡了许多,日子久了,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了,但是这次张经幡一开口,容寿就又被吸引住了。 张经幡说,“属下听了太师的安排,这次下去,第一回送饭的时候,就仔细地往那铁栅栏门里看了看,但是并没看见什么,大约过了一个月,轮到属下去收便桶,那铁栅栏门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看不出别的,只觉得苍老,但是那人开口和属下说了一句话。” 容寿斜了他一眼,“说了什么?怎么还和我卖关子?” 张经幡赶紧磕头,“属下不敢,那人说,‘你主子是谁?’” 容寿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是哪位高人?只是一个月前去多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张经幡另觅良木了。 容寿胸腔里提着一口气,“你怎么回的?” 张经幡脸色一尬,“属……属下着实没料到他能这样问我,一时间没……没答出来,又怕被旁的人发现,稍一慌神,那双眼就隐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容寿站了起来,眉头紧锁,眼珠翻转,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对张经幡说,你告诉他。 这一回容寿可当回事了,尽管平日里琐事缠身,但经常能从一堆琐事里,猛然间想起这一件来,算算日子,还要好久,心里又抓又痒,甚至黑夜中,容寿几次惊醒,好像那双苍老、黝黑、深邃的眼睛,隔着万千岁月,直接望到他眼前来。 左等右等,又过了半年,那张经幡没让老太师失望,从值守上下来,衣裳都没换,就来了太师府,太师此番对他的态度又十分不同了,特别亲昵。 张经幡说,“太师,此次属下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和他说了,‘我的主子是当朝上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容寿’,那人也只是从栅栏口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属下心里十分惊慌,不知道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容寿等不了他那慢慢的描述,“他是谁?” “他说,‘告诉你主子,我是贺雀。’”就这么一句,张经幡还有点心虚,不知道这一句话有没有用,低着头,却往上翻着眼睛看。 哪想到能见到容太师如此失态的时候,容寿听了这句话,登登后退几步,险些摔在地上,堪堪落入椅子里,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嘴里喃喃着,“慢石先生……” 从这往后,容寿便和贺雀说上话了,只是说得十分缓慢,半年才能说上一句,务必言简意赅,因此一切起因和过程都暂且略过,直讲要害。 在贺雀的指导下,容寿帮他找到了卜言行,卜言行那一日十分高兴,这许多年,他们师兄弟都以为师父死了。 容寿还用了一次机会,把施即休死了的事情让张经幡去告诉了贺雀,贺雀回了一句话,“偌儿没死。” 容寿的心里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是苦还是乐。 容寿对施即休说,“老父还能有什么所图,无非是求高位安稳,厚禄不绝,福荫子孙,你师父真是个神人,他只要愿意点拨我几句,顶得过我等凡人十年苦功。” 即休眼神有些涣散,“太师今日所得,还不足么?” 容寿叹了口气,两眼落寞,“我今日在这个位子上,看似天下无人能比,其实犹如日日行走在刀锋虎牙之颠,若一招不慎,将万劫不复,不能不日日提心吊胆,小心周旋,老父岁数大啦,不能再从这个位子上掉下去啦,再干几年,高位稳退,告老还乡,才是正途啊。” 即休不能理解为何容寿如此执着浮云名利,容寿也不能理解为何施即休不要富贵荣华,终是不欢而散。 一切谜团,全系于贺雀一身,只有把他救出来,即休心里的一千个抓心挠肝的问号才能解开,此刻他也有点迫不及待了,但是张经幡得需要再过五天才能轮岗退下来,即休只能等。 容寿离去之后,卜言行和施即休回了盛隆客栈,卜言行没多久就睡下了,不知道施即休已经像鸟一样飞出去了。 即休去了宣静王府,那王府和他记忆中已经有许多不同了,没点几盏灯,看上去十分破败,甚至不如寻常的富庶人家,即休心里疑惑。他还看见了宣静王,王爷站在没什么摆设的空旷的书房书桌前,提着笔,正在凝眉思索,四周的窗和门都大开着,不时有零星的下人走过。 宣静王老了,即休想,已经不是当年的风流闲王了。王府上空兜了一圈,守备稀松,难道重兵都派去了守贺雀?师父一点功夫也不会,哪用得着重兵把守?离开了宣静王府,往北城门飞过去,出了城,上了齐良山,但是没找到任何有人守卫的痕迹,也找不到容寿转述的入口。 三分败兴,即休扭头又回了城里,城门的守卫仿佛全盲了,看不见那只凌空而过的大鸟。 即休路过丞相府,这里倒是灯火通明,还有隐隐的歌唱和笑声,奇怪,从前他怎么没留意到丞相府繁华的?只有一个角落黯淡无光,透露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冷清,即休不知为何,就被那清冷感吸引,他低了些,看过去,吊着一盏小灯的门上写着‘流亭阁’三个字。 即休心里突然过了一阵酥麻,这院子里只有两个姑娘,一个婆子,好像只是用来打扫和看院子的,全无戒备,想是已经许久没人打理过这里了,三个人都在各自的榻上,昏昏欲睡,即休呼地就闪进去,好像风中散梦,聚不成型,看不见影。 即休慢慢轻轻地穿过一条回廊,找到了主屋,门关着,但是没拴,即休推开门,没一点声响,那卧房更是冷清,没有灯,只有月光铺陈而下,那月光又太轻盈,如水波动,罩在榻上,好像有一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月光安睡在那里一样。 即休坐在那榻边,轻轻脱了鞋,落下了帐子,躺了下来,他细细地闻了闻那绣花枕和凉锦被,就是她的味道,即休把那锦被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也埋在被子里面,伴着那淡淡兰香,美美地睡了。 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2) 第五天晚上,施即休见到了张经幡,仍旧是在望楼的秋兴阁,同一个房间,除了他俩,还有容寿,朱敞,卜言行。施即休这些日子并没有见到旁的师兄弟,只是卜言行一人,何令君如今已经官居正二品中书省尚书左丞,怕是也没时间跟他叙旧。 互相见了礼,张经幡又惊又喜,上次走的时候,可没说那位老师傅要找的人找来了,可是照理他得等三个月,才能再去见老师傅,告诉他这个喜事,但是那时恐怕已经不需要了,那么他的差事就算完成了,能回丞相府了。 张经幡摆开架势,想细细地跟施即休说说他们守备的详情,哪想到才说了两句,就被施即休打断了,施即休两手交叉在面前,以示拒绝,“不必告诉我守备的情况,一个守卫和一千个没有什么区别,只要细细地给我讲那地方的地理地貌,水牢构造,进入的路程即可。” 张经幡眼里闪过一丝怀疑,这人不仅无理,而且也太过狂妄了些,有些愠怒,送眼神去询问容太师,容太师点点头,示意他就按施即休说的办。 即休要了纸笔,张经幡一边讲,即休一边画,不清楚的地方反复询问,张经幡讲完了,即休成了一幅画,笔倒着敲敲桌子,把画递到卜言行面前,“师兄,你怎么看?” 卜言行拿着画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几遍,点头说,“对,这个水牢,就是师父自己造的。” 即休点头,旁人则一脸迷雾,贺雀造了个水牢,关自己,然后自己还逃不出来?这是他的矛厉害还是盾厉害? 即休问卜言行,“卜师兄,这是个什么机巧?你能解吗?” 卜言行也揪着眉头思索,手搓着下巴,摇摇头,即休目光逼人,“你不可能不知道,我都好似见过,叫八什么……” 卜言行无法再躲闪,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哦——叫八斗阵!” 即休目光里带了点威胁的意味,“哦?师兄想起来了,不如师兄讲一讲,具体是怎么回事。” 施即休在来的路上,问过卜言行几次,问他何时入门,学了什么,卜言行十分谨慎,不露出一件施即休没听过的事,说自己学的是下棋,即休当时瞪着他,“卜师兄这样遮遮掩掩,是有什么不方便对我说的?你学的不是下棋,你学的是谋略,对吗?” 卜言行的脸黑了一下,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即休继续逼问,“师父什么时候给你的龙蛇令牌?这玩意干什么用的?” 卜言行说,“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什么时候给的,我门之中,门徒分散,互不相识,这龙蛇令牌,无非是告诉师兄弟们见令牌,便是同门,不得自相残杀。” 即休眼里冒出杀气,“那为什么我没有?” 卜言行言辞闪躲,“谁能杀得了你?你去把师父救出来,让他给你一块不就得了!” 即休气得打马飞奔,将卜言行抛在身后,那卜言行滑不溜手,不论怎么逼问,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今日尤甚,他跟贺雀学谋略,必然也学了数术和阵法,他早该听过张经幡讲关着贺雀的地方,早该知道这是八斗阵,早该知道怎么把贺雀救出来,而且应该已经去营救过几次才对,却在这里装傻充楞,这留一手的本事,真是贺雀的亲徒弟无疑了。 言已至此,卜言行只得说,“这八斗图是死阵,没法解。” 众人眼光骇然,即休却讥笑他,“呵呵,卜师兄别卖关子了,真无法解的话,你费那个劲去胥蒙山找我干什么?” 卜言行脸红了,羞赧地说,“师弟,真的没法解,你若把师父从那石匣里拉出来,或者干脆把石匣一并拉出来,一瞬间,水面高度立即下降,水潭周围的八斗管道就露在水面上了,水本来是用来堵住那些管道出口的,露出来便触动机关,可燃油一瞬铺满水面,立刻燃起熊熊大火,凭你多大的本事,一定葬身火海,那可不是一般的火,师弟。” 即休气的甩袖子,“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卜言行,这事你早知道,来之前你怎么不跟我说?” 卜言行一脸歉意,“师弟,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是师父坚持要叫你来,我虽然没有解法,但也许师父有解法,你去见见他,他应该有办法。” 卜言行觉得面颊前无端生风,眨眼之间,便被即休长手指掐住了脖子,按在他的椅子里,卜言行满眼惊慌,即休凤眼翻邪,“兄长还是不说实话,那便算了,我扭断你的脖子,当报了你遛我一趟的仇!” 一瞬那三人一齐扑到即休跟前,朱敞和张经幡抽刀架在施即休脖子上,太师颤颤巍巍往回拉即休掐人的手臂,那卜言行已经翻白眼了,仿佛想招了,太师慌忙说,“我儿!别冲动!再让他说一句!” 即休朝朱敞和张经幡两人冷笑一声,仿佛在说,就凭你们?但他还是松了松手,对卜言行说,“就再给你这一次机会。” 卜言行摸着自己的脖子,咳嗽不止,好一会才安稳下来,但是喉咙发干,仿佛还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缠在脖子上,一句不慎,便要丧命,心道,师父怎么教出个这样的徒弟。 卜言行往起坐了坐,眼神闪烁,吞吐犹疑,“师弟……其实……有一个解法。” 施即休两手叉着腰,不停地摇头,“卜师兄啊,你非要受点苦才肯说,真是犯贱!你说吧!再有一句不真的,我掐死你。” 卜言行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身子,“可……可以用你……把师父……换出来。”说完抬头盯着施即休,等他的回复,旁的人目光也都集中在即休脸上。 即休一时没了反应,太师抻着脖子问,“卜先生啊,换出来之后,那……我儿会怎么样?” “只是延缓时间,这八斗阵十分灵敏,迟不多久就能感觉到重量发生了变化,最终还是会……葬身火海。” 太师惊得眼珠突着收不回去。 即休却比较冷静,“为什么是我?是师父让我来换的?卜师兄怎么不自己去献祭?” “师弟啊,除了你,我们其余六个师兄弟妹,商量过多少次了,哪个都愿意去,用自己把师父换出来,师父知遇之恩,舍一命算什么?可惜我们学的东西,都不顶用,只有你可以,有你这样的功夫,才能在一瞬间,把师父换出来,但是……这只是我的推算,师弟,师兄学艺也不精,你去见见师父,也许……他真的有两全的办法……” 即休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笑了一声,“你不必这样言语逼迫,卜师兄,我有尘世牵挂,不能为旁人死,你去请师姑秋圣山,或者师叔陈慈悲,这个忙我帮不了,走了。”施即休说着拔腿就走,病他也不想看了,活着要紧,哪怕是个残废,也好过一具死尸,三两灰骨。 卜言行突然爆发出一股仿佛不该属于他的力量,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在即休脚下,拉住他的裤子,声嘶力竭,“师弟!你好歹去看看!你不是也有很多疑问要问他吗?求你去看看,要是实在不合适,你去看看就回来,不救他!” 即休止住脚步,他确实是真的想当面问问贺雀,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但是那代价,可能是他的命,犹豫了一瞬,扭头再走,旁人也全都楞在原地,朱敞望着太师,太师没下令,不能追,追也追不上,即休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卜言行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魂魄,瘫在了地上。 秋兴阁里的时间好像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那本也没关上的门突然断了,门板折成两截,摔在地上,施即休又回来了,进了门,揪住卜言行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脸色青紫,两颊颤抖,声音也变了样,“卜言行!师父他不会功夫!手无缚鸡之力!王爷为何要用八斗阵这样的死阵困着他?何苦用着三座大山压死一只蚂蚁?这八斗阵只能就地搭建,不能搬运,建在汴京城下,最早是为了谁?” 卜言行眼神里又恢复了一点点光芒,一闪而逝,仍旧垂手坐在地上沉默不语,施即休吼了一声,“卜师兄还是不说吗?”卜言行又扑在施即休身上,歇斯底里,“师弟!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不能确准啊!许是……许是原本为了宣静王……或也有可能是为了当今——” 容寿脸上突然苍白起来,身形明显一震,后退了两步。 卜言行赶紧找补,“太师不必惊慌!陈年旧事而已,早已作废了。” 看这两人如此反应,施即休也明白了,“为何?” 卜言行颓萎在地,摇着头,“师弟,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只能去问师父……我知道的都说了,师弟,你……若真的不去,我也再没——” 即休把卜言行扔在地上,嗖的一声,没了影。 他去了齐良山,照着张经幡指的方向,如暗夜中展翅的大鸟,巨大的羽翼仿佛遮天蔽月,没有惊起一只鸟雀,没有在地上投下影子。那入口处是一座巨大的石门,即休一掌覆于石上,运气发力,收手时,巨石碎裂无声。 大鸟飞进了那地道,遇到的机关一气捣乱,遇到的守卫一指封喉,有挡路的全都劈开,那般破坏法,仿佛不顾归程。有人闯入!自从遇到第一个守卫开始,如一条波纹般,这讯息拨动着弥散开来。 即休不恋战,亦没有探底,原路飞了出去,身后一片狼藉。 即休又去了宣静王府,今日王爷已经睡下了,不过被下人呼喊着惊醒,王爷听了下人汇报,起身匆忙穿衣,打开了一个寝室暗门,露出漆黑的甬道,王爷带了寥寥几个侍卫往里走,暗门关闭之前最后一秒,施即休闪身挤了进去。 走在后面的侍卫一个一个无声地倒下去,即休转眼到了王爷身后,轻轻一掌,宣静王回了下头,没看清来人是谁,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即休脱了王爷的衣裳,套在了自己身上,从来没穿过这么华贵的衣裳,看上去竟也有几分般配,尽管那已经是王爷落魄时候的衣裳了。 即休顺着那向下的甬道,滋溜一声就滑下去了,几番跌撞,被那甬道喷了出来。 即休屏住气息,那地方很宽阔,又低又暗,四处散落奇形怪状的石块,周围并没有守卫,水潭就在眼前,几盏稀疏幽暗的灯火。 外围传来一些吆喝声,显然是在布置防卫。水面波色黯哑,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死水,一口石棺横在潭水中间,几不可察地缓缓飘动,石棺两侧有两个他们描述的铁栅栏,栅栏下沿一寸便是水面,那水若涨一寸,水便要从那栅栏间溢到石棺之中,水进去,石棺下沉,更多的水涌入,潭水四周的火管道就会显露出来,那人的生死,就在一寸之间。 八年来,贺雀没有一丝逾距,他深知,石棺里,是生路,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方寸之间,严防死守。 那石棺长约一人身长,宽约可容两人并肩,高也一人左右,叫石室许更为贴近,一半入水,一半漂浮。石室的重量,材料,经过精确计算,加上一人体重,刚好能浮在水面,栅栏窗出水一寸。 即休起身,整理衣衫,款款走到谭水边,细细看,有许多王爷的脚印,即休面对着石棺站在了王爷留下的脚印上,他想宣静王爷有时候也会一个人来找贺雀说话吧。 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响,“王爷!”接着是一片窸窣的声响,即休没回身,抬了一下手,身后的人行了礼,起了身,继续在远处布置。 人声渐远,即休对着那石棺低低地说了一句,“师父,今日形势,徒儿不能跪地给您磕头了,师父见谅,师父……还好吗?” 即休能感觉到那石棺仿佛微微地停了一下,然后传来低低的一句,“偌儿来啦。” 即休十五年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也再没有人叫过他偌儿,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还是悲,只是有些苍凉和疲惫,但仍然十分熟悉,仿佛贺雀一直知道,他一定会来。 只有那么一瞬,即休感觉一丝酸气窜过鼻腔。 那声音又响起,“一别经年,偌儿还好吗?” 即休答,“我尚好,师父,你好吗?” 贺雀等了一会没出声,仿佛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才说,“心中信念始终在,坚持活着。”仿佛从远处传来,有低低的回音。 这句话本属寻常,即休却听出了十分味道,想要去质问老师父而积攒的满腔怒火,在这句话落地的一瞬间,酥地一声缩回心底的那个壳里,想想师父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他在那个方寸大小的石室里,如何度过这一点一滴难捱的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师父可怜,怎能在八年之后第一次见面,就那样咄咄逼人地质问。 师父是做大事的人,他要坚持的事情,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生死也置之度外,师父这样的人,他心如磐石,想要磋磨他,严刑拷打无用,名利诱惑无用,动之以情亦无用,他像是早已经忘却了肉身的菩提,只有年年月月地消磨他的心智,让他孤独,绝望,疯癫,也许还奏效。 宣静王就是这样做的,一个方寸大的小石室,暗无天日,寂静无声,无法和外界通信,让他千般手段,无处施展,并且一个不慎,动个怒,翻个身,都有可能跨过那一寸的边界,瞬间葬身火海。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在那石磨草棚间,留了一丝温情给他,想起小时候在胥蒙山,师父将他扛在肩头的那些岁月,因为不多,更加弥足珍贵。施即休如今的冷淡模样,该也是贺雀的传承,他施即休什么都不知道,未必是坏事,这也未尝就不是师父对他的一种保护。 施即休心里百转千回,独自消化了那怒火,声音缓和很多,“师父,徒儿来得晚了,你受苦了!徒儿心中有许多疑惑,想一件件问问师父。” 贺雀从那窗口露出一双眼,穿过那栏杆,遥遥地望着即休,“你问我,我必定尽数如实相告。” 即休盯着那双眼,就像从前一模一样,那目光温柔似水,即休总觉得那眼睛里有无数说不清的东西,他突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问了。 想了想,“师父,要是我死了,或者你死了,这些问题就都没啥用了,师父,我能救你吗?要是救了你,我还出不出得去?要是咱俩都能活的话,等出去了我再慢慢问。” 贺雀轻笑一声,嗔怪他口无遮拦,“多大的人了!都能活,我已经想出了两全的破解之法。” 即休有些激动,“师父果然是师父,那师父告诉我吧,这八斗阵怎么解?” “只要你能把这石棺一招斩断。我算过了,这水面上的一半石棺跌落水中,水位大约下降半寸,尚不足以触发大火,退一步讲,即使不幸火烧着了,辟火的口诀我也想出来了,现在就教给你。” “师父,你果真会肉身过火海而不灭的法门?”即休有些惊讶。 栅栏门里的眼睛晃了晃,“师父不会,只是能让你在火海里少受些苦。” 即休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心里琢磨,看来师父还没修成真正的神仙。受些苦倒也无妨,能活下来就行,又问,“师父,这简单那!我一掌将这石棺劈碎,拉着你就跑,不就行了?” 那眼睛又晃了晃,“要真是这么简单,我何须一定要找你来,斩断石棺的时候,不能用力。” “不用力?”即休一脸问号,“师父?不用力如何斩断?” “要是用了力,水位便会瞬间上涨,这谭底还有一个机括,若水涨一寸,那机括激活,这个地下洞穴全都会被大水填满,只一瞬间。” 这是真正的水深火热,即休想,可是不用力,如何斩断石棺?身后的声音时远时近,这事要干得尽快,再晚一会,宣静王醒了,侍卫也会发现他是个假冒的。 师父说,“用气,别用力,你闭上眼睛。” 这气和力如何分开?即休乖乖地闭上了眼,按照师父的指示,在身体经脉中寻找那气,可是那在体内是气,打出来就变成了力,迷蒙中听师父念了一套口诀,“还记得我教过你一套异形八卦吗?敝云边,业涸泽,三堂六阔……” 即休初始迷惑,听了一会,便找到了感觉,就像回到了胥蒙山上,他腰背挺直地坐在地上,师父在他背后溜达,念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口诀,但是念了一会,他就感觉到身体里像有个小老鼠在追着师父的声音跑,他念到哪里,那小老鼠就跑到哪里。 站在谭水边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师父的口诀都是自己造出来的,旁的人听不懂,师父念完了,他说,“用气,打暌末准位。” 师父定的位也是他的独门秘造,除了他们师兄弟,旁人都不知道是什么。 即休突然睁开眼,“师父,不行,光打这里打不断。” 师父说,“不要紧,我在里面打巺得毟位,与你配合。” 即休眼睛放花,“师父,你……你会功夫了?” “这八年时间,尽是闲暇,练了些内功。” 即休又惊又喜,“那我来了师父!” 即休扎下一个马步,左手收在腰间,右手单手平举,真气喷薄而出,同时那贺雀在里面也出了手,两股气打在异形八卦的阴阳两眼上,那石棺开始旋转起来,即休也必须跟着他转,才能保证一直打到暌末准。 身后的动静大了起来,有人在喊,“王爷!”“不是王爷!”“抓住他!” 一大群人跑了过来,须臾到了施即休身后,各式兵器叮咣作响,山呼海啸般招呼了过来,即休用左手对抗,上下翻飞,几不可见一个清晰的人影,众人只觉得阴风阵阵,刮得人头皮发麻,如同鬼魅环绕,对手甚至听见随着施即休的一举一动,一拳一脚,仿佛地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一只手打这些人,不难,要保证另一只手打在石棺上的点不变,有点难,最难的是,不能动水。有一丝波澜,爷俩可能就死在这了,但是能做到这个水平的,当今江湖中,除了施即休,不会超过五个人。 虽然他是施即休,可是毕竟要出招,要使力,那石棺还是时有轻微的震动,水湿了石棺的窗沿,惊心动魄。 援兵不断,乱人心神,石棺在师徒俩的夹攻之下,除了旋转没有丝毫旁的动静,即休喊了声,“师父?这招准吗?” 里面没有声音,但是即休手上的气,感受到了一丝波动。 施即休无论是抗敌,躲刀剑,使轻功,全身怎样大动作,一只右手死死钉住那个位置,一动未动。 侍卫首领在这守了很久,整整陪伴了贺雀八年,这个地下洞穴,从未出过事,他和手底下人都觉得王爷有些反应过重了,怎么用得上这么多人,日日严防死守?明明看守着的那个人,没什么危险,不添一丝的乱,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存在,即使偶有人打劫囚的主意,但是都不堪一击,几乎可以说平静安稳地度过了这几年,算是个好差事。 没想到,今天出事了,而且一出,就是天塌地陷。 两百护卫,在一个右手困住不能动的人面前,竟然没有还手之力,更别说进攻,手底下的兄弟像被割下来的猪草,一排排地倒地,皆是重伤,偏偏连那人怎么出手都看不清。 护卫首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从前王爷仔细交代,不许碰水,送水送饭也只是用长杆吊着一个桶送过去,他们也没问过,那水里有什么玄机,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护卫眼看着不敌,而且来人好像特别在意水面变化,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不如搏一把。 说时迟那时快,那护卫首领拎起一个受了伤倒在地上的护卫,趁着施即休转到潭水另外一边的时候,嗖的一声把那人丢往水里。 哪知那半个残废的虽然迅速下落,但只是衣衫稍微沾了一点水,就被翻飞而过的施即休单手接住,拎着裤腰带,重重甩到了岸边。 果然是鬼魅,要不然他怎么一瞬间就到了这里,侍卫首领虽然有些绝望,但是看得出这招有用,他大叫着指挥,“快,都跳到水里去!” 这个指令有些奇怪,侍卫们一愣,首领在喊,“他们怕我们碰水,跳下去!”要是大家从各个方向一起跳,施即休除非三头六臂。 即休抽空冷笑一声,那声音仿佛从四壁传出来,“谁敢跳?跳一个,咱们全死在这!” 施即休声如惊雷,还真的唬住一些人,见一旁有别人要跳,赶紧拉住,护卫首领气得鼻子颤抖。 但还是有不怕死的,喊,“死就死!王爷养咱们这么多年!此刻不死,什么时候死!”说着怪叫一声,就往水里扑。另有跟随者噼里啪啦往里跳。 但都被一只无形之手拉住了,甩了回去。 跳得多了,就拉不住了,施即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两条胳膊,两条腿。 正忙得脚打脑勺,施即休侧眼看见,对面两人呼通掉进了水中。 水面一瞬荡漾起来,接下来的乱象可能贺雀自己都没想到过,水波凸起的位置,条条水龙从底下喷出,而水面凹陷处迅速铺满了一层黑油,几条火蛇噌地窜起,水火竟然能在同一时间漫天,就连站得很远的人,目光也一瞬间被火舌舔舐,面目焦黑,有些则被水龙直接窒息住,顿时没了气。 所以他们没看见,就在那一瞬间,石棺无声地碎裂成几截,施即休腾空而起,如一只大鹏鸟,羽翅巨大,他单手垂下,拨开飞舞的乱石,拉住贺雀举起的一只手,空中一个翻转,将他甩到宣静王私密通道的入口处。 即休算,那里最安全,但做完这一些,施即休陷在了八斗阵中,先是被一条水龙拦腰拍断了路,将他砸在潭里,五脏六腑都灌满了水,即休拼命地憋着气,好容易挣扎出水面,又被一条火蛇缠上周身,此时其他的护卫们,要不然被大水直接溺毕,要么被火龙烧成了焦炭。 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施即休赶紧念师父教的辟火口诀,几个大步跨过,还带着一身的烈火,一瞬,水火交融,整个地下洞穴填满了。 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3) 贺雀,人称慢石先生,昏睡在施即休特意安排的一间郊野小屋里,在一座十分娴静的竹林边上,那是从前施即休的秘密基地。 慢石先生梦里空明,没有任何杂七杂八的东西,睡得十分安稳。 慢石先生八年困在那个石室里,没有地方能让他动的,两条腿已经细弱得和寻常人的手臂一般。肚子又有些不同寻常地肿大,看上去奇形怪状,好在一旦衣袍垂地,便全都遮住了。 慢石先生的脸色惨白得几近透明,青紫色的纹路裸露着,眼底一片漆黑,脸颊和脖颈有黑斑,十分不均匀,是常年得不到清洁所导致的。 脸上挂着的皮肉好在不多,摇摇欲坠,他呼吸缓慢悠长,也让人几乎觉察不到。 他多少年没有躺得这样安稳了。 贺雀醒来的时候,施即休赤裸着上半身坐在他榻边,右侧腰背和左侧脖颈连着肩胛骨两大片血红色的斑驳瘢痕,滋滋地往出淌着不知是血还是油的东西,见贺雀醒了,嘴角一勾,手指从贺雀腕上抬起,笑了笑,“师父,你也没有练成绝世高手呢!” 贺雀也笑了笑,毫无血色的嘴唇咧开,露出一口乌青色残缺不全的牙齿,“自然比不得你,你这些年,大有长进。” 即休抬了腚,跪坐在贺雀榻边,“可是师父,这可能是我此生最高的水准了,往后只会节节倒退,不知是什么人,为什么,竟然在我经脉中下了禁咒,我解不掉,师父你能救我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雀听了这话,开始用力起身,施即休赶紧过来扶他,扶的过程中,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师父,那八斗阵是你造的,为什么把自己困在里边?为何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些师兄师姐?为什么拿着龙蛇令牌的人我不能杀?师父这些年去了哪里?” 贺雀终于坐起来了,两脚垂在榻下,眼角往下掉着,隐隐微笑,手抚摸着施即休的头顶,“偌儿。”贺雀顿住了,施即休眼里像渴望数出有多少个星辰,“师父?你说。” 贺雀移开和他对视的目光,“偌儿,师父不能跟你说假话,所以有些事不能跟你说,说了就是骗你。” 施即休的眼光突然尖锐起啦,身体也不再依偎在贺雀身边,拉开了一点距离,“可是师父?救你出来之前,你可是说尽数如实相告的!” “能说的,尽数如实相告。” 施即休仰头盯着贺雀,眼里像喷出火,“师父,我昨夜里,险些葬身火海,你怎能这样骗我?” 贺雀又伸手,“偌儿。”但是施即休躲开了,怒道,“师父还说我来,你帮我解去我经脉里的禁制!怎么不算数了吗?”施即休眼里竖起一道高墙。 贺雀说,“偌儿,我帮不了你——”施即休一听说帮不了,根本不听他是什么理由,轰地站起身,目光迷离闪烁地走了出去,狠狠摔下了门,慢石先生在身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慢石先生的脚不太能走,在榻上困了六天,施即休送了很少的吃食,并且与他置气,即休重复地问那些问题,贺雀横竖一个不答了,贺雀和他说别的话,即休也一句不应,这一条倒是和从前在胥蒙山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俩人闹矛盾,就是这样,但那时候是贺雀不给施即休做饭,还让他罚跪。 贺雀无奈地和即休说,“你这是在软禁我,偌儿,你快放了我,我要见卜言行。” 施即休没理他,走了。 第七日,屋子里的米粮不多了,施即休势必要出门一趟,他没和贺雀打招呼,径自把老师父锁在屋里就走了。身上的烧伤没得到救治,已经有些溃烂,疼得他十分清醒。 施即休刚走,贺雀就起了身,慢吞吞挪到窗前,怀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纸片蝴蝶,迎着风搓一搓,几只真蝴蝶就飞了过来,落在贺雀窗棂外,不一会,又扑腾着飞走了。 过了一个时辰,卜言行来了。 卜言行倒是还不如施即休冷静,跪扑在贺雀怀里嚎啕大哭,哭了许久,才说,“师父啊——我们都以为您老不在了!差点散了!好在容相传来了你的消息,我们几人才能坚持过来啊——师父,真的想死弟子了——”说完又是大哭,贺雀好像摸着施即休的头顶一样,轻轻缓缓地摸着卜言行的头顶,那卜言行的表情,就好似看见了神仙一样。 贺雀讲了这几日的经历,卜言行啐着唾沫,“呸!这个施偌!竟然如此大胆!把师尊软禁在这里,真不是个东西!师父,我现在就接您走!” 贺雀摆摆手,“我这几日观他心性,和从前没什么大变,看他急切地想知道那些事的来龙去脉的样子,再观察几天,我觉得他或许可用。” “那就依师父的,七师弟为人,十分怪异,不可预测,别耽误了咱们的事才好。” 贺雀却长叹了一口气,目光黯然,“他能耽误多少,倒是我,耽误了这八年,怕是追不回来了。” “师父别担心,这几年,我领着师弟妹们,都没闲着,该做的事情一样都没断,尤其是知道师父还活着之后,我们更加勤勉,无一日偷懒的。”卜言行好似在邀功,眼睛里闪着红光,仿佛小孩子在邀功的模样。 贺雀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言行,多亏了你,我知道即使我不在,你也能带着大家,照着我们的计划走下去,你跟我讲讲,大家这些年都怎么样?” 卜言行突然想起一事,“师父,旁的师弟妹们可容后再说,先和你说一件,福康公主殁了,死讯已经传回来了,宣静王府在办丧事呢。” 贺雀眼里未见波澜,只是点了点头,“嗯,她也算死得其所,她这是要告诉我不要束手束脚,希望我能赶回来这些年的时光。我早知道……”贺雀叹了一口气,“我重获新生之日,就会是她丧命之时。” 卜言行陪着贺雀悲伤了一会,又说,“师父当年点的几步棋,都在朝着咱们要的方向去,只是师父被困的这些年,徒儿没本事,似是有些偏颇……” 贺雀面色沉静,不紧不慢地说,“不打紧,棋局毁了,我重新下就是。” 卜言行点头,又跟贺雀把几年离情细细说了,直到金乌西沉,卜言行抬头看看天,不早了,就说,“师父,我得走了,我现在赶回去,许是还能在城里碰见七师弟。” 贺雀叮嘱了一句,“你知道该怎么做。”卜言行再点点头,便走了。 哪知施即休直到入了夜,都没回来。 他刚一进了汴京城,就被满城悲声强行通报了福康公主的死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施即休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却左思右想得不出个结果,迷茫中随着满城的人往宣静王府的方向去,听人说才知,福康公主是宣静王唯一的女儿。 许是施即休这些年走惯了暗道,见到宣静王府的大门,竟然吓得一身冷汗,扭头就往围墙暗处走去,翻身上了墙,往王府内院划过去。 内院里一片素白,白纸花,白元宝,纸马纸轿子纸灯笼,凄哀哭嚎声一片,仿佛还有人在……破口大骂。 即休循着那骂声找过去,内宅深处,宣静王站在一处厅堂的门口,一脸的黑色,背后那扑在地上大哭的女子想是宣静王妃,几乎哭断了气,嘴里咒骂不休,“你铁石心肠……你亲手害死你的闺女……她走啦……你连一身素衣都不肯为她换上……我儿命苦啊……怎么这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爹……” 那咒骂和哭喊混杂在一起,远远听来,像在唱曲。 即休疑惑,为何说福康公主是宣静王害死的。 宣静王不回头,脸上仿佛没有悲色,冷冷地说,“家国大义!死一个女儿算什么?寻常百姓人家,儿子都送上了战场,没几个剩下来的,他们找谁哭去?” 那王妃手捂着胸口,继续唾骂,“我怎么就嫁给了你!你……你收手吧!你一人之力,如何与他们千万人抗衡……你不在意性命,全家老小的命你都不在乎么……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啊……” 宣静王一摔宽大的袖袍,“妇人之见!我是不会动摇的!哪怕我手里再什么武器也没有了,我也以肉身抗战到底!”宣静王的面目十分庄严。 施即休越听越迷糊,这宣静王到底在说什么,忽听前厅有小厮来报,“王爷!官家派人来了!” 宣静王不再听王妃咒骂,撩起袍子就往前厅去了,哪知到了前厅,根本没见到宫里派来的人,小厮挠着头,“诶?明明刚刚就在这,叫小人去通报的……” 扭头问左近之人,没人看见那宫人去了哪里,这就离奇了,官家的贴身内宦,竟然在宣静王府无端消失了。 而此时趴在墙头上的施即休,突然感觉到一股刚劲掌风,直袭他后背心要害,即休丝毫不敢犹豫,霎时从墙头上凌空而起,堪堪避过那刚烈的掌风。 即休跳起来之后才开始后怕,这是什么人,根据刚刚那掌风判断,不是江湖上任何他知道名字的人,而且他居然没感觉到他来,要是刚刚稍慢一步,此刻胸腔已经碎了。 即休回头,一瞬之间已经挥出三掌,因来人不可小觑,施即休出手就用上了神秀山,力似拔泰山。 来人是一团白色的影子,身形快如闪电,即休甚至有些看不准,神秀山掌法一时没找准目标,临战这许多年,他心里从来没这么慌过,哪怕当时面对老丈人陈慈悲的时候,他也知道目标在哪里,只是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老丈人的对手。 他极力压制着那惶惑,朝着隐约猜测的方向,一掌一掌挥过去,那白色的一团影子时前时后,仿佛鬼魅。 即休极力思索,这人是谁?这功夫套路,有些隐隐的熟悉感,施即休感觉有一股真气在经脉中涌动,临行前陈慈悲帮他压制住的经脉躁动,好像被来人勾了起来,要冲破身体跑出来。但是他没法分心来想这件事,单单是脑子里过了个有点熟悉的念头,那人的一手成爪状已然滑到他面门,这一爪下去,死了倒好,不死就是破相。 那爪已近在眼前,两人此刻几乎都悬浮在半空中,无可借力,即休抬脚往那人腰腹间踩过去,那人竟不回挡,仿佛一用力,腰腹间生出一股真气打了出来,施即休没见过谁能用腹部发功的,惊了一跳,好在即休好刚巧踩在那发力点上,被震开了去,堪堪错过那一抓。 即休倒着凌空滑了好远,胸腹间一阵翻涌,气喘不休,用脚勾住一处高高的屋角,勉强稳住身形,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便也轻轻落在与他相对的屋角上,身形高大,即休看清楚了他的面貌,那人年纪着实不小了,该是与师父贺雀相当,一脸褶子,宽脸,眼口鼻都没什么特异之处,实属寻常,唯独一双眼仿佛里面长了钉子,让人一看就心口疼,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九金翻鹞帽,身穿素色劲袍,想是来参加葬礼的,但是那袍子上隐约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仙鹤祥云,十分考究。 那人开口,声音暗沉嘶哑,“你是贺雀的小弟子,是我没留神,被你将他救了出去,你回去告诉他,莫再打那些祸害人的主意,我不会再让他得逞!” 原来是师父的旧人,“前辈!传话可以,好歹报上姓名!” 那人身影一闪,如同化作虚影,又朝施即休面门扑过来,声音仿佛还留在刚刚他站立的位置,“告诉他就行,他知道我是谁——”那声音敲在即休脑仁上,震得他头皮炸裂。 施即休抬手格挡,两人仿佛两只在屋檐上抢地盘的鸟,打得激烈,若有人旁观,定是十分纳闷,因为根本看不清俩人的身影,也听不见打斗的动静,好像一场默戏。只有局中人才知道这看似嬉闹的表面之下,有多么凶险。 老宫人手中突然多了一柄拂尘,尘束的部分异常的长,飞舞之间,那雪白尘束朝着施即休就拦腰扫了过来,待到眼前,施即休才看清,那尘束不是马尾那样柔软的丝线,乃是一根根极细的银链子,环环精致,带着老宫人深厚的内力,横扫千军。 施即休不敢挡,翻身就走,同时抽出腰间短剑,用力掷出,短剑劈开霜露,朝着老宫人的脖颈飞过去,老宫人一偏身,拂尘也跟着偏了三寸,放过了施即休的死穴。 但一转眼,老宫人只身来到了施即休面前,施即休的短剑也飞了回来,老宫人这也才看见,短剑身后一根细细的丝线缀着,转了一圈回来,细丝将他围在了圈里,正在收拢,他赶紧将拂尘回挡,那万千银链与短剑的细丝瞬间缠在了一起,施即休松了攥紧细丝的手,那柄短剑就通过一根细丝坠在拂尘尾端,老宫人一甩,十分不得力。 不待多言,老宫人衣袖一鼓,尘束突然绷直起来,下一瞬,那短剑便连带着许多条拂尘银链一起被内力斩断震飞了,断裂的银链子一小段一小段的,连同那把短剑,雨丝一样朝着施即休飞过去,即休撩起袍子,内力灌注,一个腾空翻身辗转,将那些暗器似的银链子碎片兜了下去,短剑回了手里,袍子成了个破筛子。 老宫人挥舞着残缺的拂尘,又欺身上前,宝器损毁,老宫人十分愤怒,拂尘上的力道一下比一下大,短剑对拂尘很吃亏,施即休不敢硬碰硬,左闪右躲,不知不觉竟被老宫人逼至一处墙角,那墙丈高,很厚实,老宫人见施即休没了退路,渐渐放松了下来,把拂尘收了,别在腰后,朝着施即休一步步走过来,“当年就该杀了你,像你这样的人,她有什么不忍心的!” 施即休在墙角里戒备着,脑子飞快运转,当年是谁没忍心杀我?转念又一想,反正贺雀肯定知道答案,眼见不易取胜,此刻还不快跑?念头刚起,只见老宫人蹲了个扎实的马步,两手划在虚空之中,仿佛带动周围的气息都在随着他的手舞动,全身功力汇聚两掌,施即休脑子里灵光一闪,这招式,贺雀教过他。 那是贺雀给他留过的一个难题,十来岁的时候,师父把这招式画在纸上,给他细细讲解,讲了许久,贺雀叹口气说,这罗刹令,他解不出。 老宫人的掌却没朝着施即休打过来,而是朝天打过去,刹那间老宫人仿佛化身一个巨型烟花,将自己燃爆,青天白日,竟然晃得施即休几乎要盲目,那日光中千丝万缕五光十色的,不是烟火,而是老宫人的内力隐约化形的样子。 施即休一发愣,被那内力击中,掀翻到高墙上,轰隆一声巨响,竟然硬生生将那厚墙撞出一个人形,施即休觉得五内已经碎得如同土渣,口鼻泛腥,七窍流血。 老宫人收了功,好像有些用力过猛,脸色白了三分,身形晃了一下,他朝着被镶在墙上一动不动的施即休走过来,“走吧,带我去见贺雀,该了结了。” 老宫人的手伸到施即休领口,突然觉得施即休满是鲜血的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施即休这人有个毛病,但凡遇到自己打不过的招式,就先记下来,回去慢慢研究,总要研究出一套功夫来克他,要是研究不出来,那便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若是不论内功,单从招式上,他觉得他把他老丈人的功夫也研究得差不多了,墨良辰内功比他老丈人浅一些,用招式和技巧可以克服,下次再遇到墨良辰,最起码也能跑得掉。 更何况是师父说解不出的招式? 那一瞬间濒死的时刻,施即休呆头呆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年他从紫微宫跑出去,出了汴梁城,城墙的守卫收到了传信,开始追击,消息越传越远,追捕铺天盖地而来,施即休纵使三头六臂,也难敌万马千军,跑到了臣宋桥头,力气耗尽,刚过了一半的桥,就气尽了,两膝磕在桥板上,身体直挺挺往前倒去。 幸在这时候秦书生到了桥对面,秦书生大跨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将死的施即休,身侧防如城腾空跃起,一把宽背大砍刀一刀砍断了板桥,隔住了身后追兵,追兵不肯罢休,摆阵放箭,但是施即休被秦书生拉上了马,马蹄下滚滚生烟,不知道秦书生折了多少人,夺下了施即休的性命。 那时候也不过是秦书生和施即休刚认识了一天,见了两次面,下午秦书生去容府偷东西,险些死在里面,施即休刚饶了他一命。 到了蝴蝶谷住下来,年年无事,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但是没人能找到他,施即休花了大把的时间研究这解不出的罗刹令。 力气没有白花,适才罗刹令起的时候,仿佛一张铺天大网,施即休知道躲不掉,他反其道而行,将全身真气,除了一小部分护住心脉之外,其余全数藏在关元穴内,闭而不发,仿佛瞬间变成一个毫无内力之人,以肉身来接罗刹令,虽然看着惨,但是本元没有受重伤。 老宫人靠近的一刹那,看见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吃了一惊,接着施即休将藏而未发的雄浑内力一掌打出,打在老宫人的侧腹部,虽然老宫人本能地阻挡了一下,但是没挡得住,因为那是他这套功夫的命门,早已被施即休参透了。 老宫人倒着飞出去三丈远,重重摔在地上,口里也流出了血,想起身却也不能,一眨眼,施即休到了他面前,又一掌就要当面劈下,身后却突然传来喊声,脚步迫近,宣静王爷跑着来,大喊,“任大哥!”施即休回头看了一眼,扭身不见了。 宣静王爷俯身蹲在老宫人身侧,扶起他的头,身后护卫往施即休消失的方向追去。 老宫人眼里全是血色,拉住宣静王的宽袖,“……不必追了……追不上……” “老哥哥!”宣静王满眼悲戚,“你怎么样?” “……怕是……不太好,这些年本也就是强弩之末……” 宣静王竟几乎垂下眼泪,仿佛这老宫人才是他新死的闺女,“老哥哥!贺雀跑了……宛平死了……你也受了重伤……我们……我们手里没牌啦!”宣静王满目愤恨。 老宫人凄惨笑了一声,“不怕……还有……还有一张,我恐怕没法去看宛平了,你叫人送我回去吧……” 宣静王赶快叫人,“老哥哥!万望你一定……”握紧老宫人的手,“一定护好今上!” 悲乐不停,白日将近,天色渐浓,施即休跌跌撞撞走来走去,想找到出口,边走边感觉着,胸肺像个风箱一样的拉扯,脖颈和背后的烧伤也来锦上添花,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施即休咧着嘴,品着嘴里的血腥味,这味道可是有点生疏了。 见前面突然有两个人跑过来,即休一闪身隐入阴影中,细细看去,走在前面的一个是个长相十分俊秀的中年人,一身武将的装扮,脸上即使有四十几岁的年纪了,却仍然十分耐看,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只是表情十分悲痛,却在极力隐忍的模样,身后一个老仆模样的人,十分卖力地追,却追不上,左右看看,压着声喊,“熊将军!忍耐啊!” 阴影处的施即休听到这称呼,留意了起来,再端详那人面目,皱起了眉头,哪一个熊将军?看这年纪,姓熊又长得俊的将军,难道是熊和礼?探头观察的时候,那将军终于停下了脚步,胸膛一鼓一鼓的,老仆追上来,“熊将军!这是在王府,咱们可不能言行无状,况且,多少年的旧事了啊,将军怎么还放不下!”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说是突发急症,王爷怎么会信?单是冲着这个事,咱们就应该发兵!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送过去了,怎么连副……连副全尸都回不来……”那熊将军有些哽咽。 老仆来拉熊将军的手臂,“将军啊,那是当今陛下的事,是皇家的事,咱们管不着,也不敢管,纵使当年高太后曾经把郡主指婚给您,但是后来又更改了旨意,也是没有缘分,您和郡主的缘分啊,到当年那时候就断了,您如今该记挂的啊,是咱们家的夫人和公子啊,将军可切莫让夫人看出端倪来——” 熊将军一拳打在身旁的一颗小树上,那树干应声而断,树叶扑簌簌落下,盖住了熊将军的悲痛之音,一旁的施即休却脑子轴了起来,明明是福康公主,那老仆为何一口一个郡主?福康郡主?福康郡主! 施即休想起来了,福康郡主是八年前容寿带着上胥蒙山来看病的那个,手脚四肢全都不好使,人抬上来的,而且还是,他施即休亲手诊治的。 照理说施即休不会看病,但是福康郡主那不是病,是伤,是武林高手内力所伤,贺雀诊出了病因,却没法治,当年贺雀不会功夫。但是他有个武艺高强的徒弟,虽然那年他才十四岁,他为了给福康郡主诊治,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那次之后,他就下山了,到了太师府,之后的两年内,容寿还带着他去宣静王府看过郡主几次,看上去郡主几乎痊愈了,没有再出问题。 即休记得,当年来看病的福康郡主,二十左右的年纪,听容寿说,是高太后亲自指婚给时任右金吾卫中郎将的熊和礼,是个少年英雄人物,家世好,人品也佳,与郡主国色天香才子佳人也是般配。 怎料就在婚期之前三天,公主却突发奇疾,手脚四肢一夜之间竟然都不能动了,口不能言,全身酥麻不止,宣静王妃哭得突发眼疾,高太后连杀了四五名御医竟然丝毫不见起色,到郡主卧病第二年上,当时的左相章盾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江湖术士,擅长推拿,竟然缓解了郡主的病情,但也只是使郡主能够开口言语,全身仍然不能自己控制,接下来几年再无大的进展。 不过这可是苦了熊将军,既然已有太后指婚,没有太后的命令,他便不能退婚,也不能娶旁人,就这么耽搁着,已经三十大几的年纪,却还是茕茕一身。 因此那时候,没怎么见过天下事的施即休,觉得新鲜,竟然把这个事情全听进去了,连带着对熊和礼也上了心,以至于后来跟着容寿在朝中行走,碰上了还暗暗观察了一下这位将军,长得真俊。 郡主那时候是什么病?即休仔细地回忆着,说是郡主被武林高手内力所伤,那霸道真气留在了郡主心肺之间,犹如水底机括,数年间不停发出波动,使得郡主全身一直受制于那真气,不得自主,仿佛是被一具被他人真气控制的傀儡…… 想到这,施即休突然又出了一身冷汗,不停的波动……机括……这情形与陈慈悲和他说他体内的内力禁制好像如出一辙,难道说,当年福康郡主受的伤,和他的伤一样?而当年福康郡主的伤,是他治好的。 当年他是怎么给福康郡主治病的,他在贺雀的指导下,将一道真气缓缓推入郡主经脉之中,与那无主真气苦苦搏斗,为了不伤到郡主的千金之躯,那真气一部分反逼如施即休体内,险些丧命,九死一生,最终将那害人的真气逼出郡主体外,活了一条命。 确实奇怪,他下山后到了汴京城,京里大事小情也都知道一些,但是没听见福康郡主和熊将军办喜事的消息,施即休的心通通地跳着,福康郡主和他的伤一样,难道是同一个人下的手?贺雀刚劫出来,福康郡主就死了,这事怎么想怎么跟师父脱不了干系,但是偏偏贺雀嘴像缝上了,任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是咬死不说,这好歹是亲师父,也不能对他动刑吧。 不过贺雀不说,不代表施即休就没别的途径知道了。 他当即不再屏气,蹭地窜了出来,鬼影一样晃到了熊和礼身侧,短剑无声息地往熊和礼肩膀上压过来,熊和礼两眼顿时放亮,退了半步,背上长刀已然出鞘,架住了短剑,却发现来者并非小可,他的剑,推不动。 两人目光对视,即休收剑再上,眨眼间两人过了十招,身后的老奴看得眼花缭乱,声色俱厉喝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刺杀将军!来——” 施即休手里弹出一颗小石子,打在老仆颈下方三寸,老仆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没了声响。 熊和礼的功夫是在军中实战磨出来的,没个正经的师父,功力不是很深厚,但是十分诡谲,十招九虚,因此能在施即休手下扛上十招,十招一过,施即休立即明白了熊和礼的套路,打了一套快剑诀,熊和礼一恍惚,那短剑架就在了他的勃颈上,熊和礼看这人身手,输得心服口服。 熊和礼定睛看这人,一脸的血,头发乱糟糟,衣衫也都是破的不成样子,风度一点也没,熊和礼倒是不紧张,“你要干什么?” 施即休一开口,嗓子有点哑,“福康郡主……当年的伤,是被谁所害?” 熊和礼一惊,“你是谁?为何问郡主的事?” “熊将军还记得我么?我是当年胥蒙山救了郡主性命的人,我如今受了和郡主一样的伤,不知是何人下的手。” 熊和礼似乎是在回忆,“你是……容太师府的人……” 施即休点了点头,“曾经是。” 熊和礼眼里放下了戒备,说,“你把刀放下,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施即休放下短剑,反正即使再抓他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熊和礼拍拍他肩膀,低头一把拎起晕倒的老仆,转头进了一条窄路,即休赶紧跟上,窄路走了一会,又到了一处河边,熊和礼对王府的路很熟悉,走的都是避人的地方。 翻墙而出,穿了几条小路,到了一个客栈的后门,熊和礼敲了敲门,里面有个姑娘出来开门,一见是熊和礼,赶紧行礼,又接过他手里的老仆。 熊和礼让找了个空房,叫施即休先去洗个澡再出来,等施即休洗漱完出来,屋里已经摆好了酒桌,六个菜放在桌上,还有两壶酒。 施即休也不客气,他确实饿了,挑挑拣拣吃了一通,熊和礼拿酒敬他,施即休本不想喝酒,但是今日之事着实令人烦恼,小七说喝酒能消愁,干脆喝一壶! 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4) 施即休喝了个烂醉,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在客栈的榻上醒来,他吓了一跳,这酒哪是什么好玩意?那大半宿,施即休几乎没有知觉,他后知后觉地怕,要是那时候有人来杀他,他将在睡梦中死去,烂醉和睡着还不一样,睡梦中施即休也能保持警惕,但是烂醉的时候,他也变成了一介凡人。 施即休先运了运功,除了昨日被老宫人伤到一点之外,没别的伤,身上也都是旧伤口在疼,又摸了摸腰,短剑还在,再摸摸脸,没有毁容,施即休摸着脑门,不确定自己混乱中是否全都记得请熊和礼和他说的那些话。 熊和礼说,太后的指婚是福康郡主自己求来的,那年福康郡主才十六,因为看上了熊将军飒爽风姿,便求太后给指婚,太后疼孙女,便应了她,熊和礼也喜欢那年知书达礼的金枝玉叶,好事一开始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一切从定下婚期开始生变。 福康郡主收到了两封匿名信,一封是在婚期定下来后第二天,一封是在她大病之前三天,两封信都是警告她不要嫁给熊和礼,但是她并未理会这两封信,也没有交给她父亲母亲和太后,第二封信称如果她坚持要嫁给熊和礼,要让她付出代价。 三天后,福康郡主中了招,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废人一样的人,轰动京城。太医,神医,赤脚医,看了无数,没人医得好,即便如此,熊和礼也愿意娶郡主,但是宣静王和王妃不同意,把废人一样的郡主嫁去熊府,就算熊和礼能待她如初,其他人呢?下人呢?况且她这样,也没法圆房,没法生育,郡主的名头能有用多久?他们宁愿郡主留在自己家里照顾。 左相章盾请来的江湖术士是一个转机,福康郡主能开口说话之后,有关受伤之事,一问三不知,只是请宣静王代为递折子进宫给高太后,让她撤了指婚,但是太后千金一诺,怎能说毁就毁,就这样耽搁下来,福康郡主三四年没有好转,熊和礼三四年没有娶妻,高太后仿佛忘了这件事。 后来官家派人同完颜女真部洽谈联合灭辽之际,为示诚意及避免引起辽朝注意,秘密送一个赵家的公主去完颜部和亲,但皇帝自己的闺女,要么年纪太小十分舍不得,要么拿不太出手。 恰逢这时候福康郡主迎来了第二次转机,刚刚亲政没几年的徽宗皇帝宠臣太师容寿,认识一位世外高人,便由容寿带着郡主去了胥蒙山,公主病好了回到汴京,进宫向太后和徽宗皇帝谢恩,自请代替皇帝嫡亲的公主嫁到女真部去,皇帝当然同意。 高太后也只能同意,这时候才解除了郡主和熊和礼的婚约,并将福康郡主过继到徽宗名下,封为福康公主,不知为何,那婚事办的特别仓促,不到十天,就将福康公主送到女真完颜部去了。 熊和礼这时候才觉得这件事不寻常,暗地里调查福康受伤的事情,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查到那两封匿名的威胁信,去问宣静王,宣静王说只是有人在胡闹,没什么的,还奏请了太后,请太后再给熊和礼指婚,太后把福康远嫁,本来就觉得亏了熊和礼,毕竟也是功臣之后,于是把自己的外甥孙女指给了熊和礼,太后指婚,熊和礼怎敢抗旨不遵? 这一次的婚事倒是办的顺畅,一年后,熊家出生了一个小公子。 旁的施即休都是记得个隐隐约约,但是有一句话他记得特别清楚,那句话扎得他的脑子一直疼到早上,熊和礼说,“郡主种种奇特的行径,根据我的追查,好像是由于她加入了一个邪教,鼓吹教众为了个什么主去献身,当年只是怀疑,直到收到郡主的死讯,我来吊唁,才又想起当年之事。” 施即休兀地就出了一身冷汗,邪教,死讯,献身,还有为何这俩人的伤一样?当年郡主收到的威胁信是出自何人之手?这一切都指向贺雀这个作风诡异之人,施即休突然就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他有点害怕,这可能是个无底洞,不是他能承受的,他现在除了医好自己的伤,别的什么都不想,他没有龙蛇令牌,多好的事,否则他现在可能也身不由己了,他只想治好了伤,赶紧回到胥蒙山,带着小七,远走高飞,贺雀爱搞什么就搞什么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施即休腾地一声坐起来,清早客栈里没什么人走动,即休轻飘飘地翻身溜了出去,也不管熊和礼是不是会了账,总之要赶紧跑。 哪想到没跑出二里地,被卜言行当面拦住了,“师弟?去哪?师父呢?你藏哪了?” “你怎么知道?”施即休怒目横眉。 “宣静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去看过了,那地下八斗阵的防守都撤了,快带我去见师父!”卜言行身后又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只是没有靠近,卜言行伸手拉住施即休,“师弟,我给你介绍一下,你二师姐,霍梧桐,四师兄——” 施即休冷眼打量着,打断卜言行的话,“尚书左丞何大人,怎么也大清早的在街上跑?成何体统?” 这么算来那些年,何令君对施即休也是一直冷眼旁观,若真的是师兄弟,怎么何令君七年时间,没有过来跟他说过一句废话,甚至一个同门暗示都没有过,施即休此刻是抱着敌意的,对师父和所有师兄师姐,当年不闻不问,今日又为何要拉他下水? 施即休心道,罢了,跟他们生气有什么用,我又不打算跟他们长久处下去,师父交给他们,是死是活,我也尽过孝心了,就此别过吧。 何令君没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两手抄在袖子里,十足的文官做派,清高无两,连施即休的敌意,也不放在眼里。 那霍梧桐走上前来,柔柔地扶住即休的胳膊肘,脸上温和笑意,“师弟,你受了不少的伤,辛苦你了,等空下来,我给你看看。” 这些师哥师姐都比施即休年长了不止一轮,这霍梧桐看上去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了,面目坦荡,眉宇间已经出现了隐隐的慈祥之态,没有那些矫揉造作,看着可亲得多。 施即休一时还适应不了这样的关怀,显得十分促狭,卜言行一再催促,施即休只得带他们去见贺雀,那何令君一副冷淡君子的模样,见到贺雀,却是哭得最凄厉的一个,不过哭过了,也就一秒收拾好了狼狈模样。 霍梧桐细细给贺雀检查了身体,卜言行简单收拾了贺雀为数不多需要带走的东西,他们在忙活这些的时候,施即休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远远地看着,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些人看着也都是体面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多年来,就自己像个被遗忘了的傻子,还过得自得其乐的,施即休不禁摇头苦笑,脖颈上的伤又疼了起来,施即休摸了一把,满手的血油。 霍梧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纱布和药膏,“师父叫我来给你包扎一下,你把衣裳解开。” 虽然是师姐吧,虽然年纪大点吧,但是施即休还是有点抹不开,霍梧桐笑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着低头轻轻拉了一下施即休的后背上的衣衫,施即休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霍梧桐给他抹了烧伤烫伤的药膏,一阵清凉的感觉渗入肺腑,几日来的灼痛终于有些缓解了,施即休长长出了一口气,霍梧桐给他仔细地包扎好,施即休说,“多谢……”师姐俩字卡在嗓子里就是说不出口。 门口来了一队护卫,中间一辆马车,卜言行背起贺雀,轻轻缓缓地将他放在马车上,施即休也在师姐的推拉下上一并上了那辆车,马车慢摇慢晃,不知道要去哪里,施即休低着头,不看师父也不看师姐,背弓成个大虾米,垂头丧气,贺雀看着他好笑,“你这一日夜跑哪里去了?和人打架啦?”那语气活活把施即休当成还在山上撒尿和泥的孩童。 施即休摇头,垂眉低眼囔囔地答,“没有,找朋友去喝酒了。” “呦!你还会喝酒!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打翻了我的酒桶,全身像烧火一样红,好几天才好。” 施即休这才扭过头,“有这事?”施即休心想,原来不能喝酒,早有渊源。 贺雀和霍梧桐被逗得呵呵笑,施即休羞得满脸通红。 走了很久,车子进了一个大宅院,拐进内宅,一处幽深静雅的庭院,贺雀一下车,迎面来了两个汉子,也有四十大几快五十岁的年纪,并排跪在地上给贺雀磕头,卜言行依序给施即休介绍了,这你是三师兄黄多让和五师兄费连河,施即休囫囵地听着,这么算基本上都到齐了,就差一个六师姐了。 原来这是何令君的府邸后宅,这一天他们不再理施即休,几个人凑在一起,关着门不知商讨什么事情,商讨了一整天,倒是也有人给施即休来送吃食,但是左丞大人府里的吃食十分不讲究,难以下咽,施即休勉强吃了,这两日奔波得有些累,施即休索性也不管其他人,躺在屋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从过午吃完之后一直睡到夜幕降临,施即休醒来饿了,便出门到处转悠,想搞点吃的,哪知越转越偏僻,通过一个矮拱门,仿佛到了荒郊野外的样子,施即休见远处隐隐有火光,便屏气凝神,朝那火光靠过去,走近了发现竟然是从一个石洞口里传出来的火光,即休扒着墙摸进去,走了一会儿,开始听见人声。 石洞里各种各样的巨石林立,十分有利于隐蔽,施即休凑得足够近,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过去,那空地四角见方,角落里都点着篝火,正中间站着他的师父慢石先生,围绕着他周围跪了两圈人,内圈有六个,除了五个见过的,还有一个没见过的,想必是六师姐,但是怎么是个男的? 这六个人身后还跪了一圈人,看面貌,看衣着,都不是等闲了了的人。 贺雀此刻披散着一头银发,没有一丝杂色,身穿一件白色长袍,悠然垂地,仙风道骨,真神光环。 贺雀左手托着一个钵盂,右手拿着一个古铜色的小金蟾,他将那金蟾放到钵盂里沾了沾,然后再拿出来,放在他三弟子的头顶,右手也覆在他头顶,仿佛在给他摩顶受戒。 那弟子突然像沐了天恩一般,挺直了跪在地上的身体,双手合十,头上有个金蟾,他不敢动,只得翻着眼睛往上看,双眼放着光,十分虔诚,好像看到了真神。 贺雀的声音低低的,极具迷惑力,轻轻地说,“仙国上主知晓你勤恳劳智,殚精竭虑,经年不辍,你的供奉上主都收到了,你为上主大业做出的不可磨灭之功,上主将来会赐你更多荣华,留仙台上摆你的名,你子孙后代都将受上主荫蔽,享誉万年不绝,只是你需得谨记,万事有时丰盈,有时亏缺,一时长短,不必多虑,但住本心,持之以韧,终能达成。” 说完后,贺雀将手抬起来,金蟾收回,那三师兄伏地而拜,声音十分激动,“信徒多谢上主旨意,多谢师父教诲。” 贺雀脸上没有表情,轻微转了个身,又做了同样的动作,将金蟾和右手放在何令君的头顶,何令君倒不像三师兄那么激动,只是眼神充满了企盼,贺雀对他说,“众多人里,你最特别,你对这世上的一切都看得透,为何看不透自己?为师只叮嘱你一句,你能做到如今这些,与上主而言已经足够,上主并未要求更多,你也不必再强求自己,不必一定要登上万人之巅,须知,你是容寿的刀,与他是你的刀,有何区别?何必给自己强寻烦恼。只要他人用你,必然受制于你,你把握好就够了。” 贺雀的语调里有轻微的遗憾,何令君听了这番话,好似五雷轰顶,眼睛都直了,静默了许久,才躬身行礼,“多谢师尊。”抬起头来,脸上竟有两行泪痕。 接着贺雀又转向那五师兄,“羽未丰勿强抬头,游浅滩且尾暂收,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虬。时机未到,不必强求,且韬光养晦,练兵习武,定有机缘,让你一飞冲天,此刻即便只是蛰伏,也是你的功劳,上主尽知晓。”那五师兄也赶紧叩头。 接着贺雀同样的动作,对每个人都做了一遍,对每个人都说几句话,每个人都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样子,施即休从来没见过贺雀说话这样言之凿凿,妖妖道道,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父,而是什么神佛附体了。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开示完了,贺雀又对着众人一起说,“慢石老朽,顽固不化,论才智、谋略、机巧、运势都不如诸位,只因徒有些年岁,忝代仙国上主将各位集结在一起,诸位都是这大宋朝各行各业里顶尖的人物,随便拿出一个来,都能顶的上半壁江山之能,也只有诸位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主的机缘,老朽拼着最后一口气,一定带领诸位,到那羽御仙班的上摇之国,往后远别众生,赋享永亨。” 慢石老朽这谦虚的话一出,众弟子哪敢领受,赶紧都夸赞恩师,施即休心想,比我老丈人还能吹,哪有上摇仙国?这世上除了他们所在这个悠悠凡尘,还有别的地方吗?但他们这神神叨叨的架势,真的渗人得很,在场众人却丝毫未觉任何不妥,只是笃信无疑,像是陷入了集体癫狂,连何令君这样的理智冷静寡淡薄情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这是什么道理?施即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得出神,忽听一声音叫道,“偌儿也来了,过来吧!” 施即休一愣,竟然被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没走几步,他就觉得不对,四角的篝火堆里发出暗暗的香味,吸了一口,施即休就觉得脑袋麻木,他突然想起在烟霞白玉棺的时候,老丈人学师父,只是学了皮毛点点,就能把他们弄得神魂颠倒,不辨是非,喜怒癫狂,如今在本尊面前,他恐怕自己等会要脱光了给众人看,手缩在袖子里,赶紧封了自己的神封穴和期门穴。 施即休戚戚挨挨走到贺雀面前,控制不住一样,就往地上跪了下去,两眼开始发直,“师父!”这一声叫的也无比虔诚,他本不想这样,但仿佛自己的声音此刻自己也控制不了。 贺雀笑着看他,同样把右手放在他头顶,他对旁人可是没笑过,“偌儿,既然来了,也是你与上主有缘分,今日就此加入我教,与师哥师姐们一起,修习心法,共赴仙国,入了仙教,你心中所有的疑惑我都可以给你解答,你的伤也能治得好,还有,这龙蛇令牌,”贺雀抬起了右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个跟别的都不一样的龙蛇令牌,尺寸小两圈,纯金制作,比旁人的精细许多,递到施即休面前。 施即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块梦寐以求不死不休的令牌,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旋风似的恐惧,他心里说,师父,我不想要了,我也不想知道那些秘密了,太深,我不配,我只想走,放了我吧。但是开口却说出了一句不是自己想的话,“师父,终于到我了吗?” 他看着师父的表情有微末的变化,转而又笑道,“不是到你还是到谁?师父的不是,师父来接你晚了。” 施即休木木地说,“哦,六师姐呢?我不是排名最后的么?”施即休仿佛被困在一场梦中,梦呓一般。 “你六师姐赵宛平,福康公主,文采无双,惊艳绝伦,已经为大业献身,就在几天前,先走一步了。”贺雀眼里闪过一丝伤痛,见施即休没伸手接,稍有不耐烦,“怎么了?偌儿,拿着吧!” 施即休使劲眨了眨眼,嘶哑地叫了一声,“师父——”轰隆一声,倒地晕厥。 石洞里顿时慌乱了起来,贺雀更是有些惊骇,三师兄和霍梧桐扶起施即休,何令君扶住贺雀,附在贺耳边说,“师父慎重,师弟他昨日去过宣静王府,跟前去吊唁的任光景说了几句话,还打了一架,晚上他又见了熊和礼将军,俩人关着门喝了半宿的酒,他恐怕已经……” 贺雀强稳心神,叹一口气,“哎……我看出来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他已经不想要这令牌了,对我们有戒心了……” 卜言行凑上来,“师父,那,他会误事么?” “他……”贺雀的手有些抖,“要是他还想要知道那些事,就没问题,但是现在,他怕是已经有了旁的心思……” 何令君说,“若是那样,师父该早做打算啊……” 贺雀眼神一凛,“让我……再想想吧……先抬回去。” 几个壮的拎着施即休的手脚,把他抬回何令君的后宅。 施即休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睁了眼,在榻上迷茫。原来师父干的是这个事,福康公主是他的师姐,应该是早早地就入了贺雀的邪教,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死?那年来胥蒙山看病,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宠臣引荐,互不相识,恐怕是早都定好的路数,这邪教最终要去干什么?要飞升?那就是要所有信众都死? 这上摇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教出来三个徒弟,两个搞邪教的,秋圣山人怕也有点邪性,施即休思绪乱飞,突然又觉得有点想远了,先想想眼下,他已经撞破了这伙人的真面目,他们大概也知道他知道了这些事,而他们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在极力保护这个组织的私密性,既然施即休都听到了,眼下唯一的路,就是加入他们,所以贺雀急切地想让他加入,变得和那些人一样,没有了自己的脑子,如若不然……他不知道师父是否真的会狠下心。 施即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快到脑壳都已经有点疼了,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霍梧桐在门口叫,“师弟,我进来啦。” 霍梧桐推门进屋,手里端着个盘子,朝着施即休一笑,跟第一次见他一样和蔼,“来,背上的烧伤药得换了,还有,你突发癔症,晕厥过去了,我也给你煎了药,调养一下。” 施即休听话地递上后背,嘴里若无其事地问,“师姐,师父呢?师父不是正要给我龙蛇令牌?怎么又不给了?” 从施即休开始叫师哥师姐起,他就在说谎话了。 霍梧桐给施即休抹着药,嘴上一笑,“怎么不给了?这不是你突然晕倒了,耽搁了,师父就在后院,等会你上完药,就去找他。” 施即休觉得后背的冰凉感与前一次有些许的不同,好像夹杂了一点刺痛,但是他忍着没吭声,“我这就去,免得他一会儿又反悔了。” 霍梧桐给他包扎上,“别急在这一刻了,师父他又跑不了。” 施即休仿佛自言自语,“说的也是,那等我回来再去吧,我今日得去一趟容太师府。” 霍梧桐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你去容太师府做什么?” “嘿嘿,师姐,你不知道,师弟这几年,背着师父,给自己找了个媳妇,那容太师……就是我的岳丈。”说到这里的时候,霍梧桐手上细微地颤抖了一下,这事估计她是真的没想到,施即休不动声色地察觉着,“岳丈大人很关心师父的状况,我本答应三天前就过去给他老人家通报一下,一直耽误着,万不能让岳丈大人再等了。” 霍梧桐包扎完了,施即休转过脸,穿好衣裳,拔腿就要走,霍梧桐一把拉住他,“这碗药喝了再走吧,你身体还虚弱着。” 霍梧桐神色如常,施即休接过药,“多谢师姐!”灿烂一笑。 “要不吃过早饭再走吧?”霍梧桐好像犹豫了一下。 “不吃了,趁着早,我丈人家的比何师兄家里的好吃!”施即休在霍梧桐的注视下,咕咚咕咚喝下那碗药,带着那种刮骨还父的畅快,转身出门。 施即休不敢运功,靠着一双腿慢慢地走,走得极其平稳,仿佛头顶上顶着一碗水,不敢撒出来一滴,走了许久,才走出了尚书左丞府门,转身入了一条暗巷,施即休才敢放松一直瞪着的双眼和端着的肩膀,他前后看了看,没人,一手拄着巷子的砖墙,一手伸进嗓子里,将刚刚喝进去那碗药,和着血,吐了出来。 但是肯定吐不干净了,有一部分已经进了他的肠胃,他手脚开始发抖,抖着手脱下上衣,解开刚刚包扎好的纱布,用力将伤口上的烫伤药尽数擦掉,刮得伤口钻心疼痛,又勉强用脚扒拉些尘土,盖住适才的呕吐物,穿好衣裳,仍旧不敢用力,他凭着一口气硬撑着,往容太师府走过去,走他从前太熟悉的路。 没想到,前几天还在对容寿横眉冷对,今日却要来求他救命,造化弄人,可是如今只有容寿能救他了。 施即休嘴角往下淌着血,眼角往下淌着泪,他大概有十年没哭过了,师父忍不了他的登仙大业有一点点阻碍和变数,还是朝他下手了,霍梧桐知道施即休这样功夫高的人,对毒药是有分辨力的,特意将毒药拆成了两种,一种混在烧伤药里抹上去,渗入血脉,另一种放在治惊厥的药里,让他喝下去。那药看上去无害,施即休也只能装作没有察觉,还好这毒药拆成了两种,毒性能延缓发作。 施即休用里衣的袖口一遍一遍擦着嘴角流出来的血,再用外衣盖住里衣上的血迹,没一会儿,眼角也开始流血,他一边蹒跚夺路,一边擦,尽量不让人看出异样。 太师府的大院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施即休不敢走正门,正门的守卫不会让他进,好在他翻墙也翻惯了,但此刻,平常翻起来如履平地的墙,今日却难如登天,他像狗爬墙一样的姿势爬上去,呼通一声砸在地上,又像个熊一样爬起来,跌跌撞撞朝着容寿的寝居闯过去。 但是天公不作美,施即休在一个转角居然撞上了一个人,撞了别人也不要紧,偏偏撞到的人是容正言。 容正言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他,只当时家里的下人,喝醉了到处乱撞,劈头便是一顿骂,骂了还不过瘾,一巴掌就呼了来,力道奇大,施即休此刻虽然落魄,但是他怎么能让容正言打,他伸手就接住了容正言的巴掌,往旁一扭,容正言吱哇大叫,瞪着双眼,才看清这是谁,那可是容正言的噩梦,他嘴里恶狠狠地咬着字,“施,即,休。” 容正言大吼一声,身后立马跑出来数十个下人,下人见大公子被人捏在手里,呼啦啦全都扑了上来,要是以往,这些人不够施即休一招的,但是今日,施即休竟然被他们推来搡去,从这个人的拳下被砸到另个人的腿下,又从那个人的腿下给踢到另个人的脚下,容正言这才眉开眼笑,“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施即休又窝火又难受,胃里一阵阵地翻着恶心,好像要再吐一场,眼里口里噼里啪啦流着血,虽然一时不至于被他们打死,但是也脱不得身,真真窝囊。 不知被人打了多久,远远听见容太师的声音,“正言!一大清早闹什么!在我门前撒起疯来!” 所有人停了手,施即休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步一晃朝着容太师走过去,容太师倒是一眼就看出了他,也被他这骇人的模样吓了一跳,一脸惊慌地迎了过来,伸手要接住摇摇晃晃的施即休,施即休在就要碰到容太师的手的一刻,却一头栽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听到容太师惊叫了一声,“我儿!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容正言,脸色像吃了屎一样复杂。 好在施即休争气,自己逼出了大部分的毒,也好在容太师府上住着好几个有名的大夫。 施即休在当天晚上醒来了。 这几日晕了醒,醒了晕,施即休简直感觉自己怂到家了。 一睁眼,他惊呆了,这房间竟是自己从前在相府时住的地方,屋子里的格局,陈设,竟然和当年一模一样,靠窗架子上,还挂着他当年的战甲,十几柄各异的好刀在刀架上摩拳擦掌。 恍惚间,施即休还以为,他还是太师府年轻的护卫首领,什么蝴蝶谷、玉鸯潭、胥蒙山不过是他一夜酣梦中的一场,如今醒了,心里有种梦中人都散了深深的失落感,他怎么忍心那些人都只是梦中过客呢。再仔细看看,才发现蹊跷,这房间里的摆设都是新置办的,不过和从前的旧物一样而已,足以乱真,但毕竟是假的,这定是容太师仓促的手笔,施即休拍拍胸口,还好,老秦、小七、成峰他们都是真的。 相府里大半是老人,因此有许多人认识他,但是都早被告知过,这人不是施即休,而是刚回朝的威虎将军唐探香,据说谁敢叫错了,要割舌头。 大夫诊治过,不是什么稀奇的毒药,看来霍梧桐这手笔也仓促了些,施即休醒后,流水似的郎中、丫头、官家轮番来伺候,全都恭谨到位,唯独容寿没有出现,施即休知道,他在等他自己找上去,这第一步先机,就被他容寿拿到手里了。 做戏就要做足,施即休刚能下榻行走,立马就叫人去通报了容太师,去拜见。 施即休恭顺地给容寿行了大礼,容寿当即谴走了屋里几个说事的管家,像被折寿了一样赶紧把施即休扶起来,施即休还硬憋出了一双汪汪泪眼,与容寿演了好一番父慈子孝。 容寿问他,“怎么受的这伤?” 施即休答,“救我师父的时候伤了一遍,前几日去宣静王府,碰上了个老太监,被他用了阴招害了,不敢让师父知道,他刚出来,身体和心绪都不好,耽搁了好几天,才敢……求到太师门上。”施即休说得情真意切。 容寿听了好像自己肉也疼似的,“哎!真是苦了我儿!怎么还用到求,你能来找我,为父深感欣慰,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招呼,此番可能留下住几天?还有,慢石先生怎么样了?” “师父且需要将养些时日,如今住在左丞大人府上后宅,该是安全的,太师救我的命,我感激不尽,正应当留在府上,做些事情回报太师……” 容寿赶紧打断,想起他那天的冷嘴冷脸,可不想让他再摆出来,“我何时用你回报?旁的先不说,你且先留几天,好歹等伤全好了,别让你师父担心,令君和慢石先生那边我送个信过去,就说是我强留你的。” 施即休再对太师千恩万谢,并摆出一副伤痛失落的脸,“伤恐怕没法全好,不怕太师笑话,我真正的伤在内里,受了和当年福康公主一样的伤,连下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怕是没法好了。” “那?要是和已故福康公主当年一样的伤,慢石先生不能治么?当年公主的伤就是他……让你救治的。” “师父治不了,需要一个内功高手,下手之人比我功力高太多,我自己也治不了自己。”施即休垂头丧气。 容寿思索了一下,“公主的伤倒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当年太后和官家命有名司暗中查过此事,好像是有一些结果,有名司当年的卷宗是密卷,封在宫里,为父倒是有机会从宫里拿出来给你看看,但是此事急不得,毕竟是皇家密宗,需些时日。” 容寿的用意,无非是拖住他些时日,这也正合施即休的心思,躲在太师府,师父问起,这是最好的理由,况且有名司是皇帝密设的机构,集官方和民间的能人异士于一体,基本上整个大宋朝最强的侦察能力就在此了,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常人不敢想的东西在里面。 施即休并没有很激动,只是缓缓地跪下,给容寿磕了个头,“如此就多谢太师了,合该当再多留几日,但是有个问题,得向太师请教清楚,我才敢留。” “但说无妨!” “当年朝里朝外认得我的人不少,太师您怎么敢将我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当真为了我不怕官家责难吗?”施即休三十年没长全的心眼子,仿佛这几日见了风水雨露,一下子长全了。 容寿大笑几声,“当年的刺杀案销案的时候,也是经过三司会审,御笔亲批的,早已盖棺定论,你如今又有名正言顺的来路,谁要是想再揭出你从前的身份,那三司的尚书、大夫、少卿都是欺君之罪,砍头抄家,株连九族,就连官家自己,也难逃史官责难,所以想翻案,恐怕是难了,或者是他们会不会编制个别的罪名在你我头上,你老父如今是一品宰执,国之柱石,他们恐怕都要仔细想想。” 容寿说的在理,施即休再没什么可推脱的了,该演的戏都点到了,于是他就在太师府踏踏实实养了些天,没几日,唐将军的调令下来了,汴京城皇城司都检巡卫营副使,手下有几百人,施即休也不含糊,虽然过程半推半就,但很快进入角色,风风光光领了职,正经八百干起了京城防卫,没多时,汴京城的街头巷尾就都知道了,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新任的汴京城巡卫营副使,当朝一品右相的准姑爷,汴京城新贵,唐探香。 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5) 这事就算不通过何令君传到贺雀耳朵里,施即休也该自己上门去和师父解释一下,他带了八十个巡卫营的侍卫,穿着他新做出来的副使制服,风流倜傥,器宇轩昂,礼貌周到地叩了何左丞大人的府门,恭恭敬敬去给贺雀磕了头,解释了说最近京城防务事情繁多,十分复杂,忙得刚上任的唐副使焦头烂额,一通抱怨,临走还跟贺雀说,“师父,那牌子你可是答应了给我的,那教你也同意我入了,我问你那些问题你也答应了要答的,可别反悔,我这里一忙完,就来找您老人家了结这些事!” 说完不等贺雀回答,转身就跑了。 虽然搞不清楚为何施即休中了毒没死,贺雀看到他这样子还是松了口气,只要尘世的功名利禄还能迷住施即休的双眼,贺雀就有办法控制住他,对何令君霍梧桐等人说,“再等等,他还有机会。” 那之后,施即休就风风火火地当起了汴京城巡卫营的副使,许多防务工作都事必躬亲,把自己搞得实在没空,这样贺雀就不用去琢磨怎么再来下手了,这些事施即休轻车熟路,在营中立威立信,大展身手,稍微露了几手功夫,手底下那几百个立马心服口服。 九月初四,施即休和前几日一样,带着人在汴河大街巡防,大街一面临水,一面是街市,汴河上有撑船卖鱼的老哥,有手捧莲花的歌女,街市上店铺林立,摊贩接踵,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这热闹和繁华让人只想更热闹,更繁华,不想去想任何高深和复杂的问题,沉醉其中是最得意的。 突然前卫队有个侍卫穿过热闹的长街飞奔而来,惊得一旁的百姓慌忙躲闪,唐副使的脸马上拉下来了,“什么事这么惊慌?我教你们这样的吗!”这要是没有个恰当的理由,就得受副使的罚。 那侍卫喘着大气说,“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咱们十几个兄弟在前边被人打啦,打得屁滚尿流,全军覆没!” 唐副使挥鞭打马,“还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我的人!驾!” 老远就看见十几个巡卫营的侍卫哀嚎一片,地上打滚的,叫骂的,毫无还手之力,那打人的十分嚣张,手里拿着一柄剑,有几个反抗的,架不住他一招。 那人一边打一边兀自怒喝着什么人,“没长进!怎么还在街面上挨欺负!” 旁边一个小孩抱着头蹲在地上喊,“我没挨欺负!我咬他们了!他们欺负我姐!” “你下回直接咬死他们!别叫我来帮你打架!” “好!下回一定一口咬死!” 唐副使走近,躺在地上打滚的大喊了一声,“大人来啦!大人快救命!”唐副使挥起手中配刀,就想朝那打人的白衣公子砍过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举起来就有点抖,那白衣公子一回头,目光像闪电一样打在唐副使心头,唐副使心跳到了嗓子眼,从马上跌下来,朝那人跑过去。 手下的已经觉得不对了,老大怎么不打他?不是该给兄弟们报仇么? 唐副使跑到近前,那白衣公子举剑就架在了他肩头,冷冷讥笑,“呦!你当官了!什么头衔?” 躺在地下的喊,“我们大人是巡卫营新上任的副使!是当朝容太师的女婿!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对大人动手!” 唐副使朝那人瞪眼,“你闭嘴!”扭头马上又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你来啦!怎么不来找我?都还好吧?” “走的时候我交代你给我留信的几家酒楼,我挨个去问过了,没有一个有你的消息!”公子的剑抬起一寸,猛落在副使肩头。 唐副使一缩脖一拍脑袋,“呀!我给忘了!” “哼!怎么,大人是被这高官厚禄迷住了眼,尽忘了微时人了!”那白衣公子怒气冲冲。 唐副使伸出手要去抓那人,待还要再解释,“不是,小——” 那白衣公子哪听他的,挥舞起手中宝剑,朝着唐副使汹涌刺了过来,唐副使徒有一身绝高的本领,却一招也不敢还,挨了好几下,左躲右闪,抱头鼠窜,在长街上狂奔,又低声下气地讨饶,丢人现眼。 身后的一群侍卫这才赶到,在俩人身后跟着跑,嘴里吱哇乱叫,但是看着他家大人已经被人打得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也不敢贸然上前,唐副使被逼进了一条窄巷子,侍卫们赶到,在巷子口一个挨一个趴着往里看。 唐副使被那人反剪着双手,压着后背,脸贴在巷子的土墙上,腰上顶着那人的一条膝盖,不住讨饶,当真狼狈,那些侍卫吓得不敢上前,窃窃私语,“咱们大人不是武功卓绝么?怎么被人打得这么惨!” 另一个说,“你知道个屁呀,这个估计是老仇家,大人欠着人家的,心虚呢!” 正说着,那白衣公子猛一回头,那些人赶紧缩回头,四散开去。 白衣公子是谁?这世上施即休怕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凤灵岳压着嗓子拷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他女婿了!他还哪有闺女可以嫁给你!” “小七,小七!”施即休一张嘴,嘴里就吃了土,呸呸吐了两口,“你听我解释,不是旁人,就是你呀!” 灵岳声音里突然带了哭腔,“他几时又是我的父亲了?我不认陈慈悲,也不代表我就认他!两个我都不要,我没有爹!你替我做主了?施即休,我没想到,你竟然这样背叛我!你若是贪恋这些富贵和权势——” 随着那哭腔,灵岳手上的力道有些散了,施即休不忍再听,心疼成一团,连忙打断,“小七!我怎么会背叛你!”说着稍稍用了力道,两手挣脱出来,转过身,将那单薄身形紧紧搂在怀里,“你生气,回去任你打骂,这里面故事太复杂,你先稳稳,我慢慢给你说,你只要记着,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小七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两只拳头使劲锤在施即休胸膛,哭着说,“那你怎么当了什么巡卫营的副使?你好大的官威!你怎么认了当他的女婿——” 施即休又重新把灵岳楼到怀里,也不再解释,只把一双嘴唇往灵岳的唇间递过去,灵岳一开始还咬着嘴唇不让他碰,怎奈施即休的嘴唇冰冰凉凉,好像能消暑降燥,止渴生津,施即休终于把那长久的想念一丝一缕地,放了出来。 等那些侍卫又在巷子口探出头来,刚好就看到这一幕,那唐副使紧紧贴着那白衣公子,把人亲得满脸燥红,往后弯着腰,好像要倒下去了。侍卫们有的捂住了眼睛,有的捂住了嘴,“大人……大人竟然是这样的癖好——” “可是……大人不是还得娶太师家的小姐么……这……” “这事咱们得告诉太师吧?” “告诉什么?大人不把你的头踢下来!” 施即休贴着灵岳的唇舌,几不可闻地说,“小七,我在演戏呢,我假装当太师的女婿,假装当这个巡卫营的副使,贺雀要杀我,他们有人盯着我呢。” 灵岳身体一颤,险些露馅,“你师父为何要杀你?” “你回来太师府,外面不安全,我细细跟你说。”唇舌在话语的间隙交缠,话语在唇舌的交缠间流淌。 “既然是演戏,那得做足了全套,我不能这么跟你回太师府,太听话了他会怀疑我。” 施即休正在疑惑,凤灵岳将他一把推开,接着一个巴掌甩在了施即休脸上,扇的施即休脸上顿时肿了,又骂了声,“卑鄙小人!”然后又抽出形意剑,抵在了施即休脖颈上。 那群侍卫被这变化惊呆了,不知道再怎么解释眼前的情景,赶紧又缩回头。不远处房梁上的两个人头也掩藏了下去。 凤灵岳往后退了几步,即休又小声说了一句,“剑不要再拿出来了,别让他看见!”灵岳自然明白,形意剑不能让贺雀看见。 凤灵岳跑出了巷子。施即休下了值,回了容府,又是一副懊丧的模样,晚上去见了容寿,告诉了容寿灵岳回来了,但是对他很生气,不肯跟他回容府,还把他打了一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容寿瞬间就上来怒火了,拍着桌子,“朱敞!去把她给我抓回来!反了天了!越发没有教养!抓回来,关起来!” 施即休赶紧拦着,“太……太师……不能抓。” “不抓?难道还让我求她回来?养她一个比别人家十个都要操心!她捅了多少个篓子,我得跟在她屁股后边给她收拾这些烂摊子!她还看不上我这个官,要是没有我,她早被人杀了几回都不知道……”兀自骂了一会儿,气才平顺些了,“算了算了,朱敞,找到她在哪,好言相劝,要是不回来,只管告诉我,我亲自去接她!这个祖宗!” 朱敞木然地领命走了。 朱敞这几日的日子过得是真难受,太师爷的偏心丝毫不加掩饰,曾经许诺给他多少年的宅子,宝马,香车,头衔,一样都还没来得及兑现,却如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在三五天里都砸在了施即休头上,原本叫他去做的事,如今也全都分配给了施即休,偏偏施即休做出来的事情样样太师爷都满意,而朱敞只剩下抓人,守卫这两样职责。 提到去找七小姐,他更是窝心,年初的时候,太师爷明明把七小姐许配给他,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够不上,但他也是欢喜的,如今太师爷的准女婿却另有其人,他只能捡人家剩下的,给了他的,人家说拿走,就拿走了。 但是他食太师爷的俸禄,没什么反抗的理由,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后面比他更难受的,是容正言,他觉得他爹活像认了个儿子,比从前更甚。 朱敞带着一队人,出了太师府的门,脸上的郁闷就更藏不住,一腔怒火对着底下人,弄得手下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朱敞把他知晓的七小姐从前出没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但是丝毫没有她的踪影,又把人手分了几队,把七小姐不大可能去的地方也翻了一遍,毫无收获。 夜里她总要找个地方留宿,汴京城大大小小的客栈三百多家已经全查了一遍,百姓还以为遭了贼。渐进子夜,丝毫进展也没见着,朱敞心里打着鼓,回去回报,说找不到,太师爷一脸失望的表情,叫他退下,施即休也没了主意。 凤公子确实去了他们都想不到的地方,便是那汴梁红袖楼。 凤公子藏了形意剑,摇着折扇,风度翩翩进了红袖楼,要找美玉姑娘,旁的姑娘告诉她,“没有什么美玉姑娘,从前的名儿在这都不兴叫,她如今叫罗秀烟。” 等了好大一会儿,灵岳终于见到了美玉,便是凤公子的旧相识,去年在街头当乞丐一头撞进刚下少室山的愣头青华成峰怀里的那个姑娘,她弟弟小竹便是下晌在街上咬巡防营的人的那个。 姐弟俩早年也是有家底的,但是家里没人了,父母亲人都走得早,小姐弟孤苦无依,屡屡遭人欺辱,家里的钱财都被人坑没了,宅子也被人骗走了,姐弟俩流落街头,从前凤灵岳在汴京城的时候,就对他们多有照拂,如今一回来,就看见小竹在街头挨揍,还咬着一人的手腕不松口,小竹说咬那些人是因为他们欺负他姐,打听出他姐在哪里挨了欺负,灵岳便来了红袖楼。 灵岳来得早,客还没怎么上,美玉找了个雅间见她,见了灵岳,掩面痛哭,嘤嘤啼啼,“实在没有活路了呀……也总得让我弟弟活下去……可是没料到……我连做个……”美玉哭得哽咽,“做个妓子都做不好……活该让人欺负……” 灵岳也听得难受,“给了你多少钱?我拿钱把你赎出来,你带着小竹,买个乡下的院子,种几亩田,也能度日,你现在这算什么?好好的一个人。” “我哪种的了田?种田又能得几个钱?总不能老是靠着你的钱活着。” 俩人聊了许久,也没商量出来个章程,突然有人来扣门,美玉突然惊慌,吓得跳起来,赶紧去开门,一边低声说,“怕是有客来雅间,云姐来撵我了!” 开了门,一个雍容的妇人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美玉却怕得哆嗦,低着头赶紧说,“云姐……见谅,这是我一位旧友,付过茶钱的……” 云姐伸手摸了一下美玉的手,“不打紧,我来见见你那位朋友。” 那云姐朝着灵岳缓缓矮了矮身,“是凤姑娘吧?” 灵岳纳闷,“您怎么认识我的?” “沈尊主早有信送过来的,说姑娘回来汴梁了,我本认不出,咱们楼里的婉伊姑娘刚才看见了,我才赶着过来见见面。”那云姐说话轻轻柔柔,一双眼弯弯的让人很想亲近。 灵岳是真没想到沈西楼这么快就交代过来了,“多谢沈尊主的好意了,那我也叫您云姐。” 云姐再笑笑,让美玉先出去,叹了口气,“从前不知道,罗姑娘是凤姑娘你的朋友,姑娘可别见怪,不是我刻意苛待罗姑娘,罗姑娘年纪不小了,姿色只属中成,诗词功底也不行,歌舞更是不通,这样的姑娘卖不上什么价,便也只能接待那些贩夫走卒,小厮杂役的,那些人姑娘晓得的,没什么本事,粗鲁的很,因此让罗姑娘受些委屈也是有的。” “云姐不必和我解释,行行有价,她既然入了这行,该知道自己就是这么个价,只是,我想……借着与沈尊主的一点故旧关系,跟云姐您讨个人情,我这布袋里约还剩下百两,想将美玉赎出去,要是不够,云姐您担待则个——” 那云姐笑了一声,“咳!凤姑娘,你若是真想把人带走,我不收你银两,只是罗姑娘来的时候,她的身世我都仔细查过了,她除了那个弟弟,也没什么亲人了,又身无长技,离开这,罗姑娘可能也没什么出路,凤姑娘不如听我一句,既然是你的朋友,就留在红袖楼,我亲自教她,定然把她教出个样子来,让她能赚上些钱,过上两年,我能给她找个踏实的婆家,让她嫁出去,叫他弟弟也来,打个杂什么的都能干,好歹能养活她们姐弟俩,凤姑娘看可合适?” 灵岳听她说的有理,赶紧弯腰行礼,低头拜谢。 外面传来呼喝之声,云姐声音不高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门口有人应,“云姐,还是南淮侯世子,缠着要找轻巧。” 云姐推开门,往一楼大堂望过去,灵岳也跟着出来往出看,可不就是出了名的纨绔南淮侯郭世子么,正在大堂里哇哇大叫,云姐说,“世子给我们楼里的轻巧姑娘赎了身,八百两纹银,还在我那案几上放着没有入账呢,轻巧不肯跟世子走,我要退钱给世子,他又不要,直说要轻巧跟她回去。” 灵岳听着奇怪,“为何那姑娘不肯跟他走呢?” “世子爷的正妻前些日因病故去了,咱们世子爷不但不伤心,反而像得了解放,比从前世子妃在的时候更加放荡狂妄,已经花了大价钱从我们楼里赎了两个姑娘出去,但是那两个出去的姑娘在侯府过得都不太好,有一个回来看过我一次,姑娘身上都是伤痕,说另一个已经回不来了,胳膊都给打断了,造孽啊,许是那两个世子看腻了,这些日子又天天来,看上了轻巧姑娘,封了银子到我屋里。”云姐脸上带着风尘女子不该有的悲悯和情义。 灵岳突然一笑,云姐看着奇怪,这姑娘怎么还笑,心想沈尊主会交这样的朋友?却无暇多想,心里只盘算着今夜又该怎么把郭世子这尊大佛请走呢。 打出去不难,可是红袖楼还得开门做生意,南淮侯也不是那么好得罪的,正惆怅间,听灵岳说,“云姐,我刚好有一桩旧恩怨也要了结一下,不知云姐能不能帮帮忙?” “但凡姑娘开口,我没有不应的。” 灵岳附在云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云姐这才明白了这姑娘笑什么,听了灵岳的主意,脸色渐渐僵硬,急急地说,“姑娘何必以身犯险,那郭世子确实不是个善茬。” 灵岳诡谲一笑,“他奈何不了我!云姐放心。”灵岳把手握在云姐手上,云姐见她好像真的胸有成竹,便点了点头。 云姐招招手,叫人带灵岳去另外一个雅间,跟着朝楼下喊道,“请世子上楼,到轻巧姑娘屋里细谈。” 郭世子立即喜上眉梢,撩着袍子就往楼上跑,却被门口的姑娘给拦住了,姑娘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三壶烧酒,姑娘说,“轻巧姑娘说了,今晚上郭世子想进屋,得先把这三壶酒喝了,一壶一百两。” 郭世子挑了挑眼,身侧小厮赶紧递上三百两的银票,郭世子搂起了袖子,抓过一只酒壶,仰头便喝,喝了一壶,脸上就漫散了酒气,郭世子大笑,“轻巧!等郎君喝了你的这三壶酒,兴致正好,就进来陪你!” 三壶喝尽,郭世子看人已经重影了,屋里已经换上的轻巧的衣裳的凤灵岳还捂着嘴乐,心想,还没见过这样豪爽掏钱买迷魂药的呢。 郭世子跌跌撞撞进了屋,只觉得满屋里都是美人,可是怎么抓也抓不着,扑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轻巧”抓在了手里,那“轻巧”对他说,“世子这么诚心,轻巧今天就跟你回侯府,如何?” 郭世子自然是乐意,拉着那“轻巧”就往出走,在门口却被云姐等一群人拦住,云姐大惊:“世子!您清醒些!快放开这姑娘,这不是轻巧!是来我们红袖楼做客的贵人!快放开!” 郭世子哪里肯,嘡啷一声抽出佩剑,“挡我者死!” 朱敞前脚刚回到太师府挨了一顿呲,红袖楼的头牌姑娘温婉伊就蹬了太师府的门,温小姐虽然有些急,但是仪态端庄,给容寿气得两眼要翻到天上去了,拍着桌子大喊,“我说怎么找不到她!哪家的姑娘像她一样去逛妓院!” 温小姐也不恼,徐徐诉说,“容姑娘来看我,还没说上几句话,被那酒醉撒风的郭世子认作了旁人,不容分说地把人给劫到了南淮侯府,我们也不敢登侯府的门,只得壮着胆子来告诉太师爷。” 施即休一听,蹭地就站起来,“南淮侯府在哪?我去!” 太师摆摆手,“你先别急,这南淮侯不同旁人,我得亲自去料理一下。”又对在场众人厉声说了句,“都把嘴捂严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太师爷坐了轿子,只带着朱敞和施即休,轻装简行,半夜叩响了南淮侯府的大门,正在等待的时间,施即休已经飞身在侯府上空翻了一圈,竟然没找见小七,也没找见那发酒疯的世子,心里忐忑不安。 这南淮侯如今只是个虚候,并无战功,祖上是太祖开国时候的股肱之臣,被撤了兵权后,只留下个虚名,一代代传了下来,虽保了子孙衣食无忧,却一代不如一代了,以至于后来竟然出了郭世子这样的不肖子孙。 南淮侯本有些不悦,哪有人半夜上门拜访又非得要见他本人的客?再虚也还是个侯爷,但一听竟然是容相爷大驾亲至,立马就消停了,赶紧穿戴了来见客,容相爷黑着个脸,请南淮侯屏退了下人,才附耳对他讲了登门之意,那南淮侯也大惊,叫人赶紧把世子请来。 郭世子是被人从猪圈里抬出来的,一身的臭粪,打都打不醒,发动全府去找他今晚上带回来的姑娘,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从一处拆掉准备重建的院子的土堆里,找到了被装进了黑麻袋里的凤灵岳,下人来解那麻绳,吓得手抖,解不开,施即休一把推开那人,剑光一闪,露出了鼻青脸肿的凤灵岳。 灵岳眼神委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爹。” 容相爷只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跟施即休两个都一脸怒色。 也是好事,郭世子从此不能去逛妓院了,据说被淮南侯打断了腿。 容相爷还和从前一样,当着外人面一句都没数落灵岳,只是拿个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就给灵岳看得心里打哆嗦,虽然她不停地劝自己,我这只是配合施即休演个戏,演完了就走,谁认你这个爹?但还是不敢跟容相爷对视一个眼神。 回到容府,住家郎中给七小姐抹了点药,回了流亭阁,丫头伺候着七小姐洗漱,灵岳躺下休息的时候,已经寅时初了,这流亭阁显然是仓促打扫的,好多灰尘还在面上摆着,且院子里只留下了两个丫头,也是临时从旁的地方调过来的,如今跟从前不一样,凤灵岳也没了脾气。 躺在榻上,一时间忧思翻涌,想起了娘,想这个叫了十八年的爹,不知觉地就落了几滴眼泪到枕头上,灵岳侧躺着,望着窗外月牙,年年相似,岁岁变迁,听着寂静无声的流亭阁,脑袋里竟然无比的清醒,仿佛许多年的岁月,同时出现在她的脑中。 突然一个激灵,灵岳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她,迎着黯哑月光翻身坐起,发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抱着手臂,杀气森森地站在墙角,正盯着她床榻的方向。 灵岳跳下榻,三两步跑过去,将那鬼影似的人迎面一把搂住。 那鬼影子施即休却哼了一声,将她扒拉开,灵岳气音柔柔,又扑了上去,紧紧地贴着,仰着头问,“干嘛一声不吭站在这,吓人啊?” “哼!”那人哼着又将灵岳推开了。 灵岳借着力就绕到了施即休身后,从后腰又给搂住了,“咋了?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我没生气,你翅膀硬,你主意大,谁也管不了了!”施即休气哄哄地说着他不生气。 灵岳见他这次没推开,就环住他腰,一点点往他面前转,“别担心嘛!郭世子那样的,我能打他三十个,你怕什么?” 施即休抱着的手臂终于被灵岳给拱开了,但他两手就举着,不放下来,“你能打他三十个!这就是你出的损招?就光你有心眼?人家就不会使坏,要是给你下药了,下毒了,你能知道?看你被人打得这个惨样!” “我故意放水的,要不他哪能打着我,再说他那个水货能有个什么心眼!” “我不是说他!这世上心狠手辣的人多了去了,你别觉得就你自己厉害!有恃无恐的,什么都敢试试,你不怕我还怕呢!”施即休气得声调都有些高了。 “嘘——”灵岳紧紧搂了一下施即休细瘦的腰身,毛茸茸的头发披散在施即休胸前,“轻声些,知道了,你担心我,以后不这样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嘛。”灵岳撒着娇,又踮起脚,猝不及防在施即休喉结上嘬了一口。 施即休像过了电一样,整个人一颤,又把灵岳从她身上扒拉下来了,像是气急败坏,“你就会耍这些小机灵!你说!你是不是……勾引淮南侯世子了?你这习气几时能改改?” 灵岳像只急着抢食越斗越勇的猫,轰的一声往施即休身上跳过去,施即休不敢不接,灵岳两手紧紧搂住施即休的脖子,两腿盘在他腰间,低头在施即休眉间,鼻尖轻轻碰了碰,“没有,你别抬举他,这世上除了你,没人值得我勾引。”说着舌头就往施即休嘴里钻,而施即休仿佛只听见了一声喵。 施即休顶不住这架势,就抱着灵岳滚到榻上去,心里还在不甘心,“本来见面就想跟你说一句好想你,你却一见面就让我又惊又怕又生气。他有没有碰着你?” “隔着衣袖子抓了我的胳膊。” 施即休抓着灵岳的衣袖,一用力就给扯了下来,扔在地上,“不要了!” “不是这件!那衣裳我早扔了!” “不管!用哪只手碰的?” “左手。” “明天给他砍了去!” 灵岳突然严肃起来,两手捧住施即休的脸,“施即休。” “干嘛?”施即休见她脸色变了,赶紧喊了一声吁。 “我刚刚是假意认错的,你都没听出来,现在才是真的认错,我真蠢,我现在才知道你多在意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耍那些小花招了,再有什么难的事,我就在你后屁股上踹一脚,说施即休你去给我办,然后我就在你身后躲着,好不好?”灵岳眼里有泪花。 即休紧紧地把灵岳箍在自己怀里,“小祖宗诶,我求之不得!往后有我,你再不用装着刀枪不入,再不用时时防备着人心诡谲,把你的心肠好好在肚里放着,把你的剑好好在鞘里收着,要是我什么事办的不好,不如你的心意,你就打我,保证不还手。” 灵岳突然大哭起来,越哭却越觉得踏实,早该这样,施即休摸着她的头安抚,像摸一只小小的猫儿,又突然来了一句,“像你那年和霍义王那样说话的也不行!” 灵岳突然就止住了哭声,噗嗤一乐,他这是又想起哪一茬了?即休却不笑,“像高昌天牢里那个牢头那样的也不行,你耍了心机,他动了真情,过来和我抢,可不行!” “知道了,往后都没有了,要是我师父再遭难了,你去救他。” “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得找到我这伤的治法,我不能容忍有一天你让我去救人的时候,我已经荒废了功夫,丢了手中刀,没法再拍着胸脯跟你保证说放心交给我。” “那大不了我就陪你演戏呗,本来还想劝你要不就算了,咱俩找个乡下的地方去养猪放牛好了,治不了就治不了,看来难两全。” “不让你久等,就几天。” 施即休将这些日子的经历细细和灵岳说了,灵岳轻轻地碰碰施即休脖颈和肩头的烧伤,刚刚结了痂,底下的皮肉还在愈合,灵岳问他疼不疼,即休说不疼,就是有些痒,灵岳心疼地说,“我听你说说都觉得疼,真不知道你当时经历这事的时候多痛苦,没想到他这样,你舍了命救他,他却想杀你,那是什么邪教,不入教就要杀死吗?” “邪教么,都是要人性命的,虽然我也觉得有点怪异,那可能是因为我对这事情还是一知半解,不过我也不想再知道了,哎!脑壳疼,我只要知道是谁对我下的手,能找到我这伤的解法就行了,咱们就走,离开这,带你去个世外桃源。” “可是容寿说去宫里给你找你就信吗?他为了留住你给他办事,尽可以拖上个三五年。” “我知道,哪能都指着他?我自己去过紫微宫几次了,给我几天时间,当能有点结果。” 灵岳把在襄阳的经历也细细讲了,施即休连连感叹,俩人聊着聊着,天边微微放亮了,折腾了一宿,衣裳都没脱下来,本还以为这夜有戏呢。 施即休拍拍灵岳的脑壳,“鬼精灵,你睡会吧,谁敢来叫你,我揍他。”即休起身,灵岳拉着问他去哪,即休说,“去大街上当值!装纨绔。” 凤灵岳这次睡得好极了,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去见了容寿,容寿当时正在和一群文官议事,灵岳也不敢叫人通报,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偏厅里跪着,等容寿忙完了,见了灵岳,这才等来了迟到的劈头盖脸一顿骂。 “真是可笑,我活了这么些年,今日才算知道你这三教九流的样子是随了谁!你小娘她是富贵日子都过厌烦了,被我惯得没边,还学会跟人跑了!她有本事她就永远不要回来!我还离不开她了不成!你也厉害!怎么?我这个爹当的不好?那瘸腿的还比我强?我养你这些年白养了?你这么嫌弃我,怎么不见你少花我一两钱?怎么还得我去南淮侯府捞你?我当你有多大的本事!年初你放走了秦书生的事还没和你算账,真是越闹越大了你!我容氏不知祖上那个坟埋错了!竟生出你这样的子孙!” 容寿气得粗喘,灵岳一句也不反驳,只是跪着低低说了一声,“爹爹骂得都对。” “从今往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流亭阁里呆着,敢出去一步,两条腿都给你打折!我哪怕让他施即休娶个残疾的,我也不让他从我手里娶走个浪荡的!”又骂了许久,容寿好像累了一样,挥挥手,灵岳就自行退下了。 奇怪,从前挨两句骂,回去能翻来滚去记恨上三天,气得大哭好几场,怎么今日挨了骂,还觉得这么舒坦,灵岳走进流亭阁的时候,嘴角还勾着得意的笑,两个不熟悉的丫头互相挤着眼睛,刚刚那一场大骂,整个相府都听见了,这七小姐怎么还这么高兴?怕不是已经疯了! 第二十章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6) 施即休白日里在汴京城街面上耀武扬威,入了夜在流亭阁榻上挥汗如雨,等到人困马乏的丑时末,再化作一个鬼影,在紫微宫森严的守卫眼皮下飘飘荡荡,翻翻找找。 九月初九重阳节,太师府大摆宴席,插茱萸,赏菊花,观锦鲤,品蟹黄,还说要庆贺唐副使回京,不是冲着容太师的面子,唐副使哪值得半个京城的官儿来庆贺。 筵席的时间是酉时正,旁的官儿今日都有半日假,回家上上坟,祭祭祖,唯独唐副使没有,他得在街上干到申时三刻,再赶回相府,刚好来得及。 唐副使今日心神尤其不宁,早上从紫微宫里揣了一份密宗案卷出来,只匆匆忙忙看了一眼,心里就像被堵了个大铁球,沉甸甸的郁闷,一脑门子疑惑,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白天趁着没人的时候,掏出来再看看,脑子只是更加迷糊,恨不得时光飞逝,想拿回去给小七帮他看看。 偏偏越是着急,时光过得越是慢,这一日里百姓也都赶着过节,街面上人比往常多很多,到处都闹哄哄的,寻衅滋事的,趁乱打劫的,偷鸡摸狗的也比往日多,忙得施即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用,恨自己一身的本事,怎么就被困在这池鱼之中无法脱身。 好容易盼到日头垂垂西去,施即休下了值,抽着马屁股往回跑,哪成想一进门就被蜂拥而至的一大群人给堵上了,从前认识的,旧相识,刚认识的,新下属,还有不认识的,反正都差不多,直接把他抬到了宴会上,众人七手八脚,施即休觉得手腕被人捏得疼,直喊轻点轻点! 大厅中间的空地上,有十几个乐娘,身着青绿色罗裙,面貌清丽天真,正各自拨弄手中乐器,什么琵琶管弦,丝竹磬鼓,乐声悠扬。唐副使的位置在容太师左手边第一席,正对面太师爷右手边,不是旁人,正是师兄何令君。 那何令君今日言行无状,哪像个二品大员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痞子流氓。他今日穿的便装,半躺在他的椅子上,嘴里叼着个烟斗,正在丝丝缕缕的往出冒烟。何大人面前有两张桌子,一张放的是瓜果茶点,另一张是用来给何大人翘脚的,何大人脱了鞋,一条腿踩在那桌子上,另一条腿翘在这条腿上面,和着鼓乐之声,有韵律地翘啊翘。 但是不妨碍前来敬酒的络绎不绝,点头哈腰,何大人爱理不理。 何大人一张薄唇,嘴角平直,下半张脸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是两只眼确一直弯着,仿佛一直带着笑意。看见了施即休叫人起着哄抬了过来,嘴角才动了动,并遥遥地朝着施即休举了一下手中喝了一半的酒杯。 施即休看他怪异,也不想搭理,只是点了一下头。 目光穿过喧闹人声,整个场子扫视了一圈,没见灵岳,逮着一个送菜的小厮,问他为何七小姐没来,那小厮怕他,低着头,不大敢答话,但施即休好像要捏碎了他的手骨,只得用极低的声音回,“大爷见谅,相爷今日请的都是前朝的大官,不是家宴,后院的夫人小姐们都不让来,只有大公子能来。” 施即休一想,虽然没什么道理,但素来就是这么个道理,便放了那小厮,怀里这烫人的两页纸,只得揣到宴会结束,再拿回去给小七看了。 于是心不在焉地坐下,打量了一下在场众人。 除了何令君,还有在何令君下首不远处被众人围拢起来的容正言,其他人都认不太准,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听着他们高谈阔论,斗酒吹牛,拍容公子的马屁臊得自己面红耳赤,读书的像个流氓,习武的像个土匪,个个丑陋,施即休嗤之以鼻。 酉时到了,嘉宾就位,唯有容太师还没来,容太师坐在后堂,身边唯有一个朱敞。容太师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半个时辰之前,何令君到了相府,没有直接去宴席上,而是来后堂先见了容太师,何令君素来和容太师亲近,本不必行大礼,但是何令君还是丝毫不乱纲常,长揖至地,问太师安。 容太师也本以为何令君只是早来了,来闲聊几句,嘴里也还客气着,“尊师慢石先生这几日怎么样了?我本该去登门探望,但是无奈俗务缠身,真是让慢石先生怪罪啦!” “太师客气啦!我师父他一个清净老人,也不喜欢人多,被困了那许多年,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现下日日躺在榻上休养,每日只起来一两个时辰,等他老人家身子骨好些,我带他来太师府上拜会!” “令君那!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可是折煞我了,等慢石先生能起身了,你一定来告诉我,我想将慢石先生接到我府上来住几日,可与他仔细叙一叙。” 何令君便顺从地答应着,“诶!好!” 容寿犹豫了一下,“令君,究竟为何慢石先生会身陷王府秘牢这些年,我问即休,他竟不知原委。” 何令君也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才道,“都怪我师尊经天纬地之能,宣静王一直对如今上位者心怀不满,对自己身居次位心有不甘吧,若说这世上有一人能颠倒乾坤,必然只能是我师尊,但是师尊占卜,这卧龙岗上,没有宣静王的位子,因此不肯帮他,王爷却一直不甘心,此事知道的人甚少,太师必能理解其中的意味。” 容寿点了点头,“他这又是何必呢,那年的事没成,怕已经是上天警示了,哪怕他困死了慢石先生,终究也不能改天逆命。” “王爷许下高官厚禄,但是我师尊不爱这些,惯常只是喜欢带着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子,读读经,说说法,如今他已七十八岁高龄,这世上一切俗务都困不住他,师父他日必将羽化登仙。” 容寿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当年容某也一文不名,先生不仅不嫌弃,还为我开示前路,并指了令君和即休为我左膀右臂,助我登上这一人之下的位子,先生于我,恩同再造。” 何令君没接话,两人静默了许久,容寿打算起身招呼何令君出去赴宴了,何令君才说了句,“师弟他和从前不一样了,太师一定小心,千万别再深情错付了。” 容寿一愣,“令君何出此言?” 何令君近前两步,“师弟他在江湖上得罪了人,这次回来带了很重的内伤回来,希望师父能帮他治伤,但说来奇怪,那伤势竟然和当年福康公主所受的伤一模一样。” 容寿点头,“他和我说了这事,说慢石先生也治不了,我还答应他帮他去拿宫里当年调查公主受伤事件的密档,看看究竟是何人下的手。” 何令君压低了声,“师父也不是治不了,是师父不肯给他治,太师您想,如果是师父都治不了,那他只有等死的份了,太师您再想,为何当年福康公主的伤势调查出了结果,却没有处理此事,无人受到惩罚,下官斗胆猜测,下手之人,恐怕连官家也忌惮,之后公主便被匆忙送去和亲,此事不了了之,若是同一个人对师弟下手……不救治他,也是为了保他性命,师弟却不能理解此事,和师父吵了一架,负气而去,又想着法子求到了太师门上,要是太师帮了他,下官属实有点担心;况且,据线报,师弟他可没老老实实待着等太师您的消息,他夜夜擅闯紫微宫,案宗所已经被他翻遍了,我们如今也看不懂他,到底在谋划着什么阴谋。” 容寿没说话,细细咂摸着,何令君又说,“太师不必多虑,待会在席间,让我问他一问,太师自然明白他是真心归顺,还是另有图谋。” 容寿说,“若是别有居心,令君打算怎么办?” 何令君眼神突然肃杀起来。 容寿皱起了眉头,“令君……为何要杀他?” “自然不能杀,如今他呆在太师这里不肯回去,师父被他气得起不了身,师弟的本事大,即使带着伤,也无人能敌,如果他是真心归顺,师父也就不再担心,如果他心怀鬼胎,下官只是想借太师的力量,把他抓回去,不日师父回山,带着他一起走,一来可以免得再有歹人对他下手,二来可以防止他给太师作乱为祸。” 容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如今的本事确实大了,我手下怕是也没人能控制得了他。” “不打紧,下官也有所准备,到时候他心意究竟如何,试出来了,太师自行决断。” 何令君说罢就告了辞,往前厅去翘二郎腿了,直等到太师从后堂出来,他才正了正形。太师出来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了,众官以各种各样标新立异的方法向太师表示庆贺,各样贺礼一一送上,太师笑得合不拢嘴,又反过来说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话,之后才宣布开宴,果子茶搬到了一边,开始上正菜。 施即休反正一句没听下去,他眼光游来游去打量着众人身后成排的菊花,就看上了容正言身后的那一盆,打算待会宴会结束就把那一盆搬到流亭阁去给小七。 借着太师爷的介绍,各路官儿都来认识了唐副使,从小官儿先开始,施即休不知不觉也喝了好几杯酒,全身透着红色,脸色摇摇欲坠,硬顶到最后一个官儿,便是那二品尚书左丞何令君大人。 几轮酒菜,案席喧嚣。 众人都吃喝得差不多了,何令君装腔作势,抖了抖衣裙,站了起来,手里端着酒杯,走到了唐副使面前,唐副使觉得瞬间酒就醒了一半,手一抖。何令君薄唇上划,露出一个刻意的笑容,伸手在施即休杯子上抹了一下,笑道,“酒洒了!这杯子我碰过了,副指挥使大人……还敢不敢喝?” 施即休盯着那个杯子,用剩下的半分清醒,吸了一口气,没觉察出有毒,就算有,何令君敢用手指捏着? 便也硬挤出一个笑,端着杯子喝了,像个卖笑的。 何令君回了座位,却不落坐,“副指挥使大人刚从边疆回来,镇守边关十年,殊为不易,难怪太师大人和当今圣上都对副指挥使大人赞誉有加,今日一见,果真青年才俊,不可多得。” “何大人笑话了!”施即休挤兑回来,“要说才俊,赞誉有加,谁比得上左丞大人您?”只想让他赶紧闭嘴,因为施即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失去清明了。 “哈哈,副指挥使大人比我强,据说大人交游满天下,不才听说,大人回来之前,在江湖上颇有一些不太庄重的朋友,如今大人做了官,他们是匪,不知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施即休感觉酒醒了一半,余光看见容太师也倾身向前,等着他怎么答呢,他凝了凝神,歪嘴一笑,“官与匪自然不能同道,我既然回来了,往后自然不会再和他们来往。” 立场倒是准确,那何令君又笑了一声,“这我倒是信,但若有一日,狭路相逢,刀锋对峙时,大人是会放他们一马徇私枉法?还是公事公办将他们一网打尽呢?”何令君眼睛里的笑意没有了,嘴上的笑意却更浓烈,他逼近一步,“要是我没记错,大人有位朋友叫秦神秀的,可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人要是遇到了他,该怎么做?” 施即休觉得脑子里的酒彻底醒了,但是胃里一阵难受,刚刚吃的那点东西,争先恐后地往上涌,原来在这里等他呢!让他说他自然要放秦书生,但是这样一说,太师也就知道他假意归顺了,要让他说他会一刀把秦书生劈了,他说不出口,他怕一语成谶。 还好借着酒劲憋得脸红也看不出来,下首其他的人不知道这俩人在唱什么戏,一时间竟没了声音,只有不适时宜的鼓乐,还在违和地奏着喜庆的曲子,施即休红眼瞪着何令君,“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若是朝廷有令,不论是谁,格杀勿论!” “好!”何令君抚掌大笑,“唐大人大公无私!正是朝廷要培养的栋梁之才,不过不知道大人是不是说说而已,碰巧,前日开封府抓捕了一批犯人,我今日也碰巧带了一两个过来,不知道大人认不认识。”说着举手打了个响。 侧厅里扑棱棱声响传来,侍卫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令他们跪在何令君身前,何令君伸手从怀里掏出个令,抖了抖,“这是开封府签的令,这俩人竟然带人抢劫官府,判斩立决!不如今天就请大人代劳吧。” 施即休朝着这俩人走过来。 下首的官儿们见这情形不对,纷纷起身朝着太师鞠躬,容寿叫管家把人都送出去,只剩下容家的人留在现场,朱敞听着太师的吩咐,已经叫人把大厅围了起来,一阵大风,厅里的灯笼灭了好几盏,顿时幽暗下来。 那俩人满身满脸都是血,身上是各种刑具留下的痕迹,鲜红的血叠压着暗黑色的血,眼眶肿得看不见眼睛,有一人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朵,但是即使如此,施即休还是认出了其中一个,小伙年纪不大,是守如瓶手下的第四座,十八九的年纪,他见过几次,跟在守如瓶屁股后边,聒噪的叫他,二哥二哥。 俩人进气不多了,好像只是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痛苦,望向施即休的眼里,是默默的期待,他们定然是没有透露任何无影门的秘密,才会被折磨得这么惨。 一旁有侍卫递上一把刀,施即休努力控制着手不抖,红红的眼不知是因为即将成为刀下鬼的人,还是因为喝多了酒,施即休苦笑一声,“何大人好烂的桥段!大人想看我顾念旧情下不了手?还是想看我出手无情一刀取命?” 何令君阴森一笑,“我想看看副指挥使大人,要是有一天秦神秀来汴京城杀人,你会不会立马调转刀头,把刀对着我和相爷?” “你挑拨离间!”施即休怒喝,又转头望向容寿,还期冀容寿能给他点声援。 容寿却隐在黑暗中也问了一句,“你会吗?” 何令君努努嘴,“不如你证明给我们看看,副指挥使大人。” 施即休暗自运了运气,想看看有多大可能性能把这俩人带走,还有小七,也要一并带走,但是刚动了一点气,他就觉得不对,好像中招了,走之前陈慈悲帮他压住体内混乱的真气不知何时散了,那禁制真气突然狂躁起来,经脉里仿佛烧了一把烈火,烧得他好像全身要爆裂,施即休仔细回想,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下的手,他看看那俩人,心里凉了,别说那俩人,连他自己,好像也跑不掉了。 不如让他们少受些苦吧,反正到最后也会受尽折磨,万一他们顶不住呢? 施即休低低说了一声,有良,是那年轻人的名字,咬咬牙,手起刀落,却在那两颗人头上悬停了一瞬,才落下。 何令君大笑了起来,一旁的太师爷却已经要老管家扶着,步步后退,字字颤抖,“施即休!枉我救你性命!枉我待你如同亲儿!!”老太师喊了起来。 朱敞已经率领着一群人,把施即休紧紧围住。施即休刀一横,随即自己就有些站不住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此时朱敞已经挥刀上前,迎面劈来,施即休回刀便挡,朱敞刀锋劲急,如狂风骤雨,而此刻的施即休就像骤雨下的小禾苗,摇摇欲坠。 但施即休面上想装作无事,挡的那一刀硬是用出了将尽十成力,两刀相撞,施即休的刀竟然被朱敞压了回来,施即休赶紧撤身,再不撤怕要被朱敞砍成两截,向后旋身半圈,朱敞的刀沿着施即休的衣摆划过去了,一瞬不停,朱敞回身又是一刀,施即休却觉得将要爆裂的经脉灼得他全身疼痛,稍微一动内力,便觉心脉震荡,但是朱敞的刀又到了面前,施即休后退两步,往后下了个水蛇腰,堪堪躲过,才两刀,他已经不敢接了。 而朱敞今日似乎分外勇猛。 太师爷终于松了口,他如果趁此要了施即休的命,往后再也无人跟他争抢了,多好的机会,朱敞不给施即休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一刀又一刀紧追不舍,他今日似乎也丝毫不在意招式,来来回回就是砍,但就这一招,施即休已然招架不住,施即休想趁空稍微调一调脉息,但是一没空,二不敢动。 他就像一个丝毫没有了内功的人,只能一步一躲,越躲越慢,还能撑几时,他也不确定,施即休心里不住地想,我要是死了,小七怎么办。 何令君在一旁添油加醋,“师弟不是天下无敌么,怎么竟这么狼狈了。” 施即休冷笑一声,“何令君!你何时下的手!卑鄙小人!”喊完之后,气劲更没有了。 “师弟,你左手的手腕可疼啊?哈哈哈!” 施即休稍微旋转了一下左手手腕,钻心的疼痛立马传过来,那痛感仿佛一瞬间走过了全身经脉,握刀的右手都连带着抖了一下,刀险些脱手,而此刻朱敞的砍刀又到了眼前。 左手,什么时候?宴会开始之前,被那些人起哄抬进来的时候,好像人群中谁捏了一下他的手腕,他当时还叫人轻点。何令君挑的时机稳准狠,正在施即休毫无防备的时候。 又勉强在朱敞刀下过了十招,施即休觉得肢体开始麻木,一个躲闪不及,朱敞的刀锋刚好砍在了他颈后肩头烧伤的部位,朱敞力气极大,施即休狗呛屎一样扑倒在地,口吐鲜血,眼冒金星,想再起身,难如登天,朱敞哪能放过这个机会,举起砍刀,蓄足了力气,想把施即休一刀劈碎。 那老太师在身后喊了一句,“留他性命!” 朱敞不敢造次,刀悬在施即休后脖颈上一寸,硬生生停住了,刀风吹起了几根头发,扑在朱敞刀上,断发飘落。 施即休已经毫无反击之力,十几柄长刀一齐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施即休咧开血口,呵呵笑了起来。 施即休被朱敞带人押走了,这一仗打的一点也不壮烈,全是屈辱。何令君朝着容寿抱拳弯腰,“太师英明果决,人……” 容寿腰有点弯了,满脸的疲惫,“有赖令君出手相助,人我先留一宿,我得问问他,明日你再来接。” 何令君腰弯得更低,“下官遵命。” 等太师离去的身影消失不见,何令君才缓缓直起了身,心道,最好他死在太师府,才合我的心意。 施即休短暂地失去了一会意识,待再有点感觉时,第一个念头是,好像没死,勉强睁了睁眼,想再试试左手手腕怎么样了,还没运上气,就觉得动不了,这才知道自己被绑在一个柱子上,绑成了个十字,施即休心里苦笑一声,这地方他太熟悉了,从前不肯招供的犯人,都被他绑在这打的,天道好轮回。 这根柱子恐怕要青史留名,绑过秦书生,绑过施即休。 抬眼见容寿竟然就坐在他面前,见他醒了,容寿原本有些悲戚的神色,迅速冷静了下来,眼里有点红血丝,好像他说过什么,但是施即休一句也没听见,容寿哀叹了一声,只留了一句,“负我真心,可惜可恨。”然后就起身颤巍巍走了出去,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白丝帕,掩住了口鼻,对朱敞说,“你替我问问他吧。” 朱敞行礼送走了容寿,伸手招呼两个人过来,两人手里拎着碗口粗细的木棒,朱敞一个眼神,两条木棒噼啪两声,擂在施即休身上,施即休唇间涌出一口血。 朱敞却不高兴,朝着那俩人瞪过去,“你们俩在给他挠痒痒吗?!” 俩侍卫不敢怠慢,又抡圆了胳膊朝着施即休身上砸了两棒,胸间突然传来剧痛,好像肋骨断了,他咧开红牙,有气无力地说,“朱敞……你与我有何仇?” 朱敞冷哼了一声,伸出手,一个侍卫赶紧将那木棒递在朱敞手上,朱敞挥起一棒,横落在施即休腹部,施即休觉得像被块巨石砸了,压得他喘不上气,朱敞定定地说,“无仇,我办的是公事,奉的是相爷的令。” 施即休连着吐了几口气,却似乎无法吸进去气,腹部剧痛之下在一下一下地收缩,血洒满了衣襟,“好……你想问什么……我招。” 朱敞此刻像个见惯了生死的刽子手,神态自若,语气淡定,“不问。”又一棒落了下来。 “往日无怨。” “近日无仇。” “我若问你。” “你一定说你什么也不想干!” “你什么都不想干,却逼得别人没有活路!” “不都是天上人,你脚下也有苍生。” “天地不仁。” …… 一句一棒,朱敞围着施即休绕着圈打,胸前、背后、大腿、小腿,算他仁义,没打脑袋和裤裆。 挨了这几下,施即休就明白了,他今天落在了朱敞手里,招什么都没用了,恶因早在他出山那年早已种下,朱敞恨的是他的天赋异禀和洋洋得意。那就受着吧,打死了算。 突然清脆的一声巨响,朱敞低头一看,手里的棍棒已然断成了两截,再看施即休的右腿,半截小腿骨从他的绑腿里刺了出来,裸露着新鲜的骨断茬,鲜血哗哗的流个不停,朱敞惊住了。 施即休清晰地听见自己腿骨碎裂的声音,那疼痛穿过心脏,冲上了头顶,他鬼一般大叫了一声,嗓子破了音,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 流亭阁里,凤灵岳半夜睡不着,推开门问丫头,“前院的筵席还没结束么?” 丫头说,“鼓乐声已经停了许久了。” 凤灵岳“哦”了一声就回屋了,结束了怎么还不来?难不成是喝醉了?思来想去不放心,凤灵岳换了件利落的衣裳,罩了件斗篷,盖住形意剑,揭了瓦,无声息地跳了出去,宾客都散了,院子还有奴仆仍在收拾残局,灵岳朝着施即休的住所跑过去,老远就看着屋里漆黑一片,灵岳撞了窗进去,榻上冰凉,不像有人躺过的样子。 灵岳又返回了宴客厅,随手抓了一个正在打扫的下人,那人吓尿了裤子,凤灵岳两手指扣住他咽喉,小声问,“宴席上出了什么事?” 那人结结巴巴,“小人……小人知道的不真切……只说是大人们……打起来了。”灵岳将那人推在地上,“嘴闭严了!” 跟着她又去找朱敞,可是哪都找不到。她又壮着胆子去了容寿的寝居,趴在房顶上往下看,侍女正在伺候他更衣,容寿眼耳口鼻都往下耷拉着,好像魂离了身,一旁也没有朱敞,脱剩了中衣,他就叫人退下了,一个人,坐在榻前,盯着烛火,木木地发呆。 灵岳心里一个声音说,施即休出事了。她不知他此刻还在不在相府,只急得到处乱转,又逮了几个人问,好容易才问到一个,说,被朱大爷带走了。正这时,灵岳听见划破长空的一声喊。 就从她曾经带走秦书生的地方发出来。灵岳转头就往那地方跑过去,沿着屋脊,身形极快,侍卫们都看不清。 这一次她没有朱敞的牌子帮忙了,干脆抽出形意剑,一剑劈了那牢门,形意剑剑身很软,本不应用劈和砍这样的招式,但是凤灵岳急坏了,一剑挥出才反应过来,那是铁门,千万别崩了形意剑。 刹那间一道冷光闪过,形意剑仿佛没受任何阻力,也没发出多大动静,就像一束光静静穿过了铁牢门。 灵岳才知这形意剑的可贵,那便是持剑人的形和意,好像她一身硬气,形意剑便无坚不摧,要是她犹豫不决,形意剑便杀不了敌,凤灵岳又补上两剑,抬脚咚的一声,踹倒了已经被劈成破烂的铁牢门。 朱敞还在震惊之中,听到背后巨响,猛一回头,铁门摔倒在一阵烟尘之中,凤灵岳顶着灰闯了进来,四周侍卫拿着兵器围了上来。灵岳不理,径直冲过来,有侍卫拦着的,灵岳大吼一声,“谁敢动我!”嗓音撕裂。 侍卫们只是围着,不敢动手,灵岳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一瞬间冲到了已然昏迷的施即休面前,看着他变形的小腿和支出来的腿骨,还有满地淋漓的鲜血,凤灵岳感觉心被一道巨雷劈成了碎片。 喊了一声施即休,没反应,又举起剑刷刷几下,割断了捆绑他的绳索,施即休像一颗被砍断了的树,呼地就扑下来,凤灵岳用肩膀接住他,施即休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她险些扛不住。可是抗不住也得扛,她拉过施即休一条手臂挂在自己脖颈上,另一手抓住他的腰,死命地往出拖。 可是没留意到脚下一根碗口粗的木棒,一脚踩了上去,两人一同扑倒在地上。 灵岳拼命要站起来,刚站了一半,眼前出现了一排铁靴,朱敞拎着刀拦住她,“七小姐!我不能让你把他带走。” 凤灵岳咬着下嘴唇,脸上散乱着发丝,抬起眼望朱敞,眼底翻起大片眼白,那眼神里竟然有一股同归于尽的意味,“那你杀了我!” 朱敞没动,凤灵岳好不容易爬起来,还把施即休在肩膀上扛着。朱敞不让路,众侍卫见统领不动,也都不敢动,一把把刀横着举在凤灵岳面前,灵岳眼里烧着火,吼着,“让开!” 朱敞不退,也不战,就那么堵着,凤灵岳将施即休轻轻放在一旁地上,转过身将形意剑对着朱敞,“跟我打一场!要是我赢了你,让我把他带走!” 朱敞轻微的呆滞了一下,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四周侍卫退开,形意剑直朝着朱敞喉头刺过来,凤灵岳一身杀气,形意剑所向无敌。 朱敞侧身让过,手中刀挥起,回身就是一刀,眼见着形意剑迎上来,朱敞续了力直顶上去,哪知形意剑是一招虚招,见朱敞刀已经收不住了,形意剑却抽身走了,稍微变了个方向,朱敞就要用自己的腰腹冲到形意剑上来,急忙猛烈收住,刀锋一偏,旁边一个侍卫惨叫一声,朱敞觉得腰间一片冰凉,因为躲闪得还算快,伤口不大也不深,但是朱敞吓了一大跳。 可哪还有时间给他回神,灵岳翻身而起,倒着将形意剑朝往朱敞头顶刺过来,朱敞矮身用钢刀来挡,那形意剑又是虚招,转而朝他矮身时候伸出的大腿而去,那带着浓浓杀意而来的,竟然都不是实招,这一招差点又晃得朱敞受伤。形意剑剑意里的肃杀,丝毫不比朱敞钢刀上的少,但是那肃杀却不知哪一招是真,哪一招是假,才动了十招,朱敞大吃一惊,前年灵岳在洛阳被叫过去挨训的时候,朱敞跟她动过一次手,那时候朱敞觉得能打她三个,此时好像—— 凤灵岳最少也能势均力敌,加上她心里的焦急,催着她不得不一剑更比一剑快和狠。朱敞错愕之间,七小姐的剑尖正蹭着他的鼻尖过去,惊得朱敞一身冷汗,七小姐恐怕不只是想胜过他好逃走,施即休的腿坏了,她会不给他报仇吗?或者此时是叫侍卫们一起上,许还有生机,但朱统领拉不下那个脸。 朱敞强稳心神,挥刀再战,刀似飓风,剑如劲雨,刀斩断剑气,剑刺破刀幕,那打斗得模糊不清的人影中,除了刀剑相撞的声响,仿佛还有马蹄声和鼓乐声,有呐喊声和惨叫声,仿佛两军对战,千军万马。七小姐红了眼,一心只想剁下来朱敞的两条胳膊来。 凤灵岳不敢恋战,她不知道施即休的血什么时候就要流光了,见朱敞已经些许力有不逮,招架吃力,便不再与他虚与委蛇,突然剑上都变成了实招,朱敞正在犹豫这一招该用几分力挡的时候,形意剑的剑气已经扫到了刀上,那刀被剑气扫了几次,终于呛的一声折断落地,朱敞手上只剩三寸刀柄。 朱敞后退两步,错愕间形意剑已然抵在了他的喉头,两人面对面站着,凤灵岳用眼神示意,朱敞臊得满脸青紫,居然这么快就拜在这小姑娘手下了,但也无奈,朱统领做不来那言而无信的事,只得对下属吩咐,“都让开。” 灵岳突然抬脚踹在了朱敞的胸口,朱敞受力往后倒去,倒地时才觉得一阵剧痛,胸口被形意剑开了个五寸长的口,深可及肋骨,鲜血不停,朱敞两手捂着胸口,痛苦难当,嘴唇上像挂着一条血布,这样他便想使坏,也没法了。 穷寇莫追,他一个已经输了的人,没想到最狠的一招在这,灵岳收起剑,赶紧又把施即休扶起来,拖着他往门口台阶上走,又看了一眼在侍卫守护下的朱敞,“朱敞,从此,两不相欠。” 朱敞残存的意识突然被抽了一鞭子。 眼看着就剩两个台阶便要出去了,背后突然来了一闷棍,砸在凤灵岳后脑勺上,灵岳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连带着施即休,两个人轰然栽倒在台阶上,又滚落下来。灵岳太相信朱敞不会暗算他,其他人也没这个胆,除了顾着施即休,没分出一分精神来防备。 朱敞确实没动,这一变故把朱敞也从混沌之中拉回来了,他望着那个拎着棒子的侍卫,不知道说什么,就是这条棒子,刚才打断了施即休的腿。 侍卫们将施即休又拖回去绑了起来,按着朱敞的指示把七小姐抬回了流亭阁,朱敞叫人草草包扎了一下,去太师爷屋里跪着请罪。 灵岳醒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看自己还在流亭阁里躺着,顿时出了满头的闷汗,心里只惦记着那个不知死活的人,什么也不顾不上,抓起形意剑就跑。 那牢门还是坏在那,里面空空如也。 灵岳冲进了容寿的议事厅,一身邋遢样,唯有一双眼,好像两把刀,她拎着剑,剑上闪着寒光,议事的文臣都吓得哆嗦,以为太师府来了刺客。 外面的日头晃了一下,灵岳遮了一下眼,应该是午时未时前后,灵岳和容寿两个人怒目瞪着对方,老管家见事不妙,赶紧把各位哆哆嗦嗦的文臣请了下去。 灵岳喊了一声,“人呢?你给藏哪去了!” 容寿重重拍了一下案几,“放肆!你想怎么样?你还想杀了我!” “施即休要是死了!我谁都敢杀!”灵岳已经失去了理智。 容寿两眼把额头挤出一层层的皱纹,“孽畜!就算你真的是那瘸子的种!我养了你十八年!十八年的养恩,就让你这样拎着剑在这威逼我!” “不是我威逼你!是你要逼死我!我不要你别的什么,你只要把施即休给我——”凤灵岳歇斯底里。 “不知廉耻!一个大姑娘,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你最好马上给我滚回去!乖乖洗漱干净!嫁得掉就嫁!嫁不掉就算了!我宁可把你关一辈子!我养你一辈子!你姓了一天的容!也不能给我出去丢人现眼!”容寿吹胡子瞪眼。 就这个腔调,凤灵岳听了多少年,即使撕破脸至此,她见了容寿这样,还是止不住抖,强壮着一口胆气,嘴里吞着淌下来的泪水,“你休想再控制我!” “猖狂至此!无法无天!”容寿从座位上走下来,一手抓起凤灵岳的衣领,另一手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对着门口的侍卫喊,“把这个疯子给我拖回去!” 侍卫正往屋里进,灵岳身上的攻击性好像一瞬间缩回去了,她扭过脸,脸上五根清晰的红指印,突然呼通一声跪在了容寿脚下,拉住他的衣摆,声嘶力竭喊了一声,“爹——”跪地哀求,“就看在您十八年的养恩,放我们一条出路!我求你了!” 容寿的脸上突然翻上来一股厌恶,缓缓将衣摆扯回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厅,侍卫赶紧去拉扯七小姐,灵岳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求,求不动,杀,不敢杀。 侍卫们把她拖到了院子里,下人们躲在树后墙根窃窃私语地看着她,看着已经疯魔的的七小姐,灵岳先是呵呵冷笑了两声,脸上表情十分撕裂,任由他们在地上拖着,手捂着胸口,仰天大叫一声,“天啊——” 谁说叫天天不应的,这次天就应了,地也灵了,一道墨色身影仿佛从天际滑下来,侍卫连同在旁边看热闹的下人,一瞬间全都无声地倒在了地上,仿佛这院里所有会喘气的,同时都停止了呼吸。 那人一把将灵岳从地上拉起来,蹭的一声又跃上了屋脊。 灵岳收住眼泪一看,抱住那人大叫一声,“二师父!”所有委屈在那一刻如决堤之洪,倾泻而出。 墨良辰拍拍灵岳的头,“二师父在这,不怕!” 灵岳紧紧抓住墨良辰手臂,“快救施即休!” “好!” 灵岳手又往下一指,“我的剑还在那!” 墨良辰让灵岳在屋脊上站好,一阵风一样卷了形意剑又上来,递到灵岳手上,“他在哪?” 灵岳眼珠一滚,仔细想着施即休和她说过的话,“要是不在容府……就是被送去了何令君那……再或者宣静王府……大内天牢,总不过这几个地方。” “容府没有,我找过了,何令君府在哪?” 灵岳大概指了个方向,墨良辰拉着她便走,“大不了汴梁城地上三层,地下三尺我都翻一遍!走!” 灵岳挣脱,“二师父,我不行了,我走得慢,耽误你救他,你先去把他救出来,他……”一眨眼就眨出一升泪,“他腿坏了……怕是……怕是……” 话没说完,已经被墨良辰拉了起来,“不能再丢下你,两个我都一起带走!” 奔往何令君府的一条小路上,朱敞带着侍卫跟在何令君的身后,他忍着昨夜的伤,得戴罪立功,否则后果严重。一行人严密防守着是否有人会再来搞破坏,身后的大马车上,有丝丝点点的血迹从门缝下渗出。 突然听得有人说话,那人说,“灵儿,你说,杀哪个?” “朱敞的仇已经了了,算了吧,杀那个!何令君!” 众人都抬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却什么都没望见,朱敞勉力抽出刀,大喊一声,“何人猖狂!” 众人只觉得一阵狂风起,卷起的飞沙迷了眼,行进中的马都抬起了前蹄,不住嘶鸣,无柄的凶刀往何令君头顶劈过来,朱敞用尽全身力气,举刀过头顶,拼着自己性命不要,硬是扛下了那一刀,刀与刀相撞时,朱敞听见一声极轻的,嘲笑。 那无柄刀就这一招,没有再砍过来,但那大马车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里面的人像是用血洗过,被墨良辰拎起来,背在背上,一瞬间消失不见。 章后诗: 纸上封疆界,剑下写文章; 将军落草莽,书生舞长枪; 风云一日变,梦魂死他乡; 千年犹空叹,半生尽白忙。 第二十一章 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1) 歃血盟重整了旗鼓,收拾了战局,又在襄阳城站稳了脚跟,一边安抚盟众,一边招兵买马。 日子还得继续过,先盟主的仇基本上只能报到这里了,从前说先杀赵寻常,再杀蒋玄武,最后去杀陈慈悲,华成峰现在犹豫了,不管陈慈悲作恶还是行善,杀蒋玄武一事沈西楼帮了不少忙,陈慈悲是沈西楼的干爹,况且陈慈悲现在跟凤灵岳还有这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怎么杀? 亦或者是华成峰觉得陈慈悲太厉害了,他现在杀蒋玄武都已经是机缘巧合,他还得几年才能杀得了陈慈悲? 想不出头绪,华成峰在襄阳仔细修了爹娘的坟,将爹娘合葬,也把李纷至葬在了他俩的旁边。 过去了这些年,再回头看,李纷至不像他曾经想象的那样是个阴险狡诈的人,这后娘,他从心里真的认了。 盟里的事项一应都推给了小的和老的,看着小的们内外事务处理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老的也越来越服气,一切都在恢复繁盛,不用华成峰怎么操心。 那些老骨头遇到什么事找不到成峰,都跑过来问闻善的意思,弦月则一直在外地奔波,从前他和路喧哗一道,把歃血盟散落各地的兄弟们都找回来,如今路喧哗不在了,他也熟悉了路数,便自己出去行动,隔三差五有弦月找回来的旧盟众,或者有弦月新招揽的英雄好汉,赶赴襄阳,加入歃血盟。 华成峰因此倒是踏踏实实练了一阵子的功,无事就去看看华成雨,坐在他床头,跟他说些清醒时候都没说过的贴心话。 有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钻进心里,我那日和欧阳青鸟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有点太浑了?他就想什么时候开始突然放下了灵岳,什么时候开始对青鸟这么着迷?是从烟霞白玉棺里见着她的时候?还是看见她被奚闻香陷害折磨的时候?亦或是从她叫他滚的时候?不,应该是从那天他被赵寻常扣在手上,欧阳青鸟的手掐在他的两颊,让他吞进去那叫做醒时梦的毒药,从那一刻开始,神魂颠倒。 好像真的像可敬的路喧哗大哥所说,等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是她了。 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心念念,入冬之前,他收到了秦书生寄来的信,信上说他二哥施即休从汴梁回来受了重伤,天天只有一口气悬在命门,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他若有时间,请他来烟霞看他一眼,秦书生还说,听说他和佛医门欧阳掌门亲厚,想劳烦他走一趟蟒山,把欧阳掌门也请过来,好歹再给施即休看一眼,若还是治不好,他们也算尽力了,兄弟一场,就送他最后一程吧。 华成峰想过他身边的任何人都有可能一觉醒来就没了命,江湖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失去过他的父母双亲,他的半师郑经,青萍,也几乎失去了华成雨,但他从没想过施即休可能会死,上一次说他死了的时候,他也一直抱持怀疑,以至于后来见到施即休又活了,也并不很吃惊。 在他对施即休最生气的时候,他甚至敢诅咒他,施即休命硬,本事大,咒也咒不死,不知汴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能让他就只剩一口气呢。 华成峰二话没说,盟里的事情交代了一番,简单收拾了行囊,谁也没带,孤身一人就往蟒山而去。到蟒山的时候,正下着一场细小的雨,冰凉凉的,山上尤其冷,一片沉暗的色调,毫无生气,摘了招牌的佛医门大门敞开,无人守卫,华成峰径直进去。 穿过长院,华成峰突然碰到了一个拿着药罐子正在奔忙的药童,一把拉住他,“权儿!师父在吗?” 那药童又惊又喜,“华哥哥!”药童放下手里药罐子,两条细胳膊把成峰拦腰抱住了,成峰给抱了个猝不及防,“权儿,怎么了?” 权儿松了手,眼睛里涌上一层水雾,“华哥哥,你来了可太好了,师父她最近……不太好。” “怎么不好了?快告诉我!” “师父她……不说话。” “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 “是。” “多久了?” “个把月总有了吧。” “那她叫你们抓药,磨药,煎药,怎么办?” “师父也不太让我们干活了,她几乎什么事都自己做,实在顾不过来的时候,师父写一张单子,我们看见了,就去办了,我们要是看不见,她慢慢也就自己做了。” “怎么会顾不过来?现在来看病的人还多吗?” 权儿一脸忧虑的神色,摇摇头,“没有人来看病了,师父只是在给小岁、九九和泗僮诊治。” “他们回来了?事情弄清楚了吗?” 权儿又摇头,“师父不知怎么低声下气地求过小岁和九九的家人,他们同意师父把他俩带回来,为了避嫌,师父说,只要她在的时候,大门,院门,房门,全都要开着,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上山来看,只有晚上师父走了的时候,才让我们把门都锁住。” “晚上她不住这里?” “嗯,师父住山下的客栈,早上再回来。” 成峰听得心里反酸,这人怎么这么傻!“知道了,权儿,师父现在在吧?快告诉我她在哪?” 权儿牵着华成峰的手,引着他一路往里走去,果然没有一处关着门窗的,冷风呼呼地吹着,好像天罚一样抽在人身,让成峰想起他去年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凉了的天气,但那时候佛医门还门庭若市,一年而已,物是人非,算算闻邱走了,也一年多了。 透过一个开着的窗子,成峰看见欧阳青鸟弯着腰,正在给趴在长凳上的孩子扎针,才两三个月没见,欧阳青鸟几乎瘦得脱了相,像张纸片一样薄,她脸上和手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成峰刚探了个头看了一眼,眼眶顿时酸了,他跟权儿打了个手势,权儿退下去了。 华成峰站在门外,倚着门框往屋里定定地盯着看,等着青鸟把针全扎下去,缓缓直起了身,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 那孩子就是小岁,他像懂了一样轻轻地嗯了一声,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青姐,你这是故意要扎我的心啊,故意把自己闹成这副模样,好让我心疼,是不是?” 欧阳青鸟一抬头,看见了倚门而立的华成峰,眼睛里惊讶了一瞬,然后又低下了头,整理手边的银针,并不回话。 “不说话?那我就进来了啊!”成峰抬脚就迈进屋,到了青鸟身边,盯着她摆弄银针的苍白手指,叹了一口气,“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让我看了想杀人,你告诉我,你这是受了谁的气?我去杀了他!”伸手就要去拉青鸟的手指,刚一碰着,青鸟嗖的一声就把手撤走了,反手就给了华成峰一个巴掌,然后转身就走。 成峰兀自笑了一声,舔舔腮帮子里头,“青鸟,你要是用巴掌跟我说话,我可受不住几句啊。” 青鸟走去了房间的另一端,华成峰一个人站在原地喋喋不休,“你也真的是,他们那样冤你,你还给他们看什么病!你还把自己隔绝起来,想逼孩子们走,剩下自己一个人在这打算销声匿迹,孤独终老是不是?” 里面仍然没有声音,青鸟手上的活虽然没停,但是也明白听见了他说话,就是不想回应,要是一直不回应,他自己无趣,也许就走了。 而且他还当面拆穿了她的心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鼻梁子有点发紧,又听那人继续说,“但是我告诉你,今天我来了,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多好的一群孩子,在你这还没出徒,你现在把他们逼走了,他们将来怎么办?往后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账都得算在你头上。我可不能看着你背着这么多苦大仇深,我得管你,你要是不说话,我就一直在你身边说给你听,看你是能忍十年还是二十年,写字给我可不算啊,我可不认识几个字……” 华成峰絮絮叨叨足足说了一刻钟,青鸟从里边走出来,给小岁拔针,华成峰终于短暂地闭了嘴,拔完了针,小岁穿好衣裳,低着头走了出去。 青鸟收拾了一应物品,也出了这间屋子,往后堂走去。 华成峰将青鸟的药箱一把夺了过来,“哪能让你干这些力气活!这帮孩子真没眼力见儿!”青鸟站住,一句‘你有病啊!’就在嘴边悬着,硬憋回去了,拎着裙子快速往前走。 华成峰抱着药箱在身后追,“青姐!你上次在襄阳不辞而别,止疼药也没留够,害我多疼了好几天,你是不是在故意躲我?如今又过了这么久,你可想好了?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事——” 青鸟猛然停住回头,华成峰差点撞上,青鸟的眉毛拧成了两条虫,苍白的脸上嘴唇颤抖,忍无可忍,吼了一句,“华成峰!你到底要干什么!” 华成峰哈哈大笑起来,“你看!我就说我好使吧!我一来你不就开口说话了!” 青鸟又夺回自己的药箱,冷冷地看着华成峰,“你给我滚!” “不滚!我到底要干什么你看不出来?你让我在这再说一遍吗?”华成峰扭头看看,有小药童躲在柱子后面,楞楞地看着他俩。 青鸟一时语塞,华成峰嬉笑一声,“真要我说?那我可就说了啊——我想——” 情急之下,青鸟伸手,一把捂住了华成峰的嘴,“不许说!闭嘴!” 成峰一笑,青鸟赶紧收了手,华成峰一脸的春风,“果然是知道我的心意的么!” 青鸟神色却一正,看得华成峰心里发毛,脸上的嬉笑都渐渐收住了,青鸟说,“华成峰,你别玩了,你年轻,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比你年长十一岁,早已青春不在,我是个孀居的寡妇,我一身的骂名,你觉得我还不够惨?你不要再拿我取乐,你真当我不杀你!现在,赶紧回头,离开蟒山!”青鸟情绪激动,胸膛起伏。 一番话说得华成峰十分错愕,眉头涌上了不信与不解,“青……青鸟……你以为我戏耍你?你年长十一岁如何?施老二比灵岳也年长十岁,他两个怎么就恩恩爱爱,你死我活的!你是寡妇,就说明你现在没有夫君,我为何不能追求?你一身骂名又如何?我华成峰什么时候怕过流言蜚语?我高兴就随他们说去!要是惹得我不高兴,我就一鞭子抽死他们!我赌咒发愿,你怎么都不信我,好!反正你即便看不上我,也不会看上别人,我就等你好了,我今天也不跟你立誓发愿,你且慢慢看我是不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是不是会在你这腻了就去找旁人,便是找,也等你死了之后再找,只要你活着,我就盯死你一个人。” 这都是些个什么混账话,反正华成峰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 说了不够,华成峰还一寸寸地靠近欧阳青鸟,欧阳青鸟又急又气,打翻了手里的药箱子,嘡啷一声抽出佩剑,唰唰唰朝着华成峰就砍过去,一边还喊着,“跟施即休怎么能一样?” 华成峰给追得满院子跑,一群小药童们都给这俩人闹得不知所措,成峰一边躲过几剑一边说,“有什么不一样!”心道还好我功夫还成,这青鸟下手真的不留情面啊! 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响,嚯,施老二的事还没说呢!等着救命的,这可耽误不起,赶紧跟青鸟投降,“青姐!青姐手下留情,有正事呢!施老二让我来求你去救命呢——” 成峰躲过一剑,绕到了青鸟身后,青鸟回身刚回了一半,竟然被华成峰扣在了怀里,一只手捏着她拿剑的手腕,青鸟大喊,“你给我放开!”背上一片火热。 “你把剑放下!我就放开你!” 青鸟挣扎,却挣不动,捏着剑,想回身再刺,华成峰那小流氓见她不松手,更大声喊,“你不把剑放下,是不是想让我多抱一会儿?” 欧阳青鸟听了这话,赶紧就把剑松了手,华成峰这才缓缓放开,青鸟刚一得自由,回手就想给他再来一个巴掌,华成峰却赶紧掏出了怀里的信件,递到了青鸟面前,“菩萨!可不能见死不救吧!” 青鸟目光落到信上,住了手,见那对施即休伤情的描述,不觉就被吸引过去,让华成峰逃过一巴掌,华成峰趁着青鸟看信,庆幸地拍了拍自己胸口。 青鸟看完,将那信按在成峰胸口,“不救。”捡起剑转身便走。 华成峰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拿着那两页纸,垂头丧气地站在那,权儿走过来,一脸关切,“华哥哥,没事吧?别灰心,好歹……师父开口说话了。” 成峰拍拍权儿的肩头,“你才几岁?你懂个屁!” 权儿一愣,华成峰却已经翻出院墙不见了,这也太容易退缩了,过了许久,欧阳青鸟从屋里出来,问权儿,“他走了?” 权儿全身一抖,“师父!”这可是师父一个多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权儿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走……走了吧。” 欧阳青鸟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进屋了。 成峰下山,买了酒,买了纸花和金纸元宝,又返回蟒山,跪在闻邱墓前。 “神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该这么久才来,先给神医磕三个头,望神医原谅我怠慢。”说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烧了元宝和纸花,祭了酒,又开始絮絮叨叨,“神医的救命之恩,让我以命来报,也不为过,可是神医没给我机会报答,我便把这一条命,记在她头上,神医当也能见谅,要是有一天,她用得着,我这条命就给她。” “不过神医可别误会,命留着报恩,情却不是,实在是发自真心,您在天上想必也希望有个人能照顾她吧,这许多年,您最了解她,比我姓华的还傻,没个人顾着点,她早晚把自己折腾死,可惜她不听我的誓言,断定了我是在骗她,她不听只有你来听,我骗人也不敢骗鬼,骗鬼半夜要来敲门,我今日当着神医的神灵发誓,此生定不负她,若有违誓,您就半夜来把我魂锁了去,绝无二话,若是我守了誓,还望神医在天之灵,看顾一二,帮我劝劝她,我等会回去,要和她说些假话,先跟您知会一声,免得神医以为我背信弃义,不值得托付。神医您不吭声,我就当您答应了……” 说了许久,天色有些暗了,山中风声渐狂,夹杂着野兽呜咽,成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盯着那火星都灭绝了,又恭恭敬敬和神医道了别。回到山门,见门已关闭落锁,他猜想欧阳青鸟该是不在这了,扭头往山下而去,山下小镇一共三家客栈,稍微一打听就找到了她,成峰定了一间在欧阳青鸟隔壁的房间,住了下来。 听着动静,有人把餐饭给她送到房间里来,青鸟吃饭静悄悄。 入了夜,客栈的房间一间一间都熄了灯,唯有青鸟的灯还亮着,直到深夜,成峰纳闷,在屋里干什么呢?难不成是在看医书?偷偷摸到她门口,轻轻捅了捅窗户纸,往里望去,青鸟竟然趴着桌子睡着了,睡得极不安稳,那脸色在红烛下竟然有些泛青。 成峰只觉得心口疼,一个人,陌生的地方,她怎么可能睡得好,下去找小二要了些安神的香料,问小二,小二说,欧阳掌门夜夜如此,从不熄灯,直等着红烛燃尽,自己熄了。 成峰点着了安神香,从窗户破洞的地方,缓缓地推送进去,过了两刻钟,才感觉青鸟渐渐睡得沉了,成峰三两下剥落了门栓,站在青鸟身后,轻点了她的后颈,慢慢将她抱到了榻上,盖好棉被,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欧阳青鸟难得一夜好眠,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突然惊觉自己怎么躺在了榻上?忙起身查看,但其他并无异状,门窗都好好地闩着,就连那个破洞,都被成峰连夜给糊上了,青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也许是自己睡迷糊了,就躺到了榻上来。 清醒了一下,起身洗漱,还得回山上去,今日小岁还有最后一次针,就差不多痊愈了。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青鸟问,“谁?” 华成峰在门口答,“欧阳掌门,我是襄阳歃血盟华成峰。” 青鸟一愣,他还没走?怎么这么正式地报名,虽然带着疑惑,还是打开了门,“你没走?” 成峰双手抱拳行了个礼,“欧阳掌门,昨夜睡了一觉,回想起白日种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言行无状,特意来给掌门道个歉,并且再次请求掌门,施二哥确实危在旦夕,我今生没有和掌门相识一场也就罢了,既然相识,又没法请掌门去看看他,施二哥要是死了,我一生恐怕都肚肠难安,还望掌门垂怜。” “你怎地如此阴阳怪气了。”青鸟觉得他不知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欧阳掌门,若是能跟我去烟霞,成峰在此保证,绝不再对掌门胡言乱语,行事唐突,一定规规矩矩,不再让掌门难堪,我此次是真心悔过,之前所说之事,掌门不愿意,我不该强求逼迫,现在已经懂了。”华成峰说得十分正式。 青鸟却觉得心里别扭得很,不知道怎么接,华成峰鞠深躬,腰弯得和地一平了,起身正儿八经地望着青鸟,“就算那事不成,成峰自己觉得,和欧阳掌门也算是投契的朋友,就请掌门再出手相助最后一次,往后掌门若是不想看见我,我自此就不再登门打扰了。” 青鸟看着这样的华成峰,心里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就答应了,“好,就再帮你最后一次。” 成峰没有表现得手舞足蹈,只是客气地让欧阳回山上去收拾好行囊,提醒她带点棉衣,烟霞极北,这时候,该是要下雪了。 一路上,华成峰果然没有再造次,没有跟青鸟多说一句逾距的话,只是问她有关于那几个孩子的伤,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青鸟惆怅地摇头,他们的伤势惨烈,但经过她细心用药,不会留下什么永久性的伤害,但是说她害那些孩子的事情,却丝毫没有眉目。 青鸟猜想,也许是旁人易容装出了她的样子,做了那些事,但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过了事情刚刚发生大家都猝不及防的那段日子,他们也都冷静了很多,理智地认为那些事并非青鸟所做,只不过事情发生当时被人架在火上炙烤,小孩子的心思哪能顶得住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推波助澜,煽风点火。 这事让俩人都心有戚戚,成峰安慰青鸟,“好在孩子们都逐渐好起来了,这事既然是人为,一定会露出马脚,总有一天能找到那背后下手之人的破绽,这事不闹清楚了,你可不能自己败了阵脚,得好好活下去,才能等到水落石出那一天。” 一日路过扬州城外一个乡野客栈,俩人停下来打尖,客栈简陋,四面漏风,屋里吃饭的都是附近的行脚商贩。 不多时进来几个粗糙的汉子,客栈里突然就喧闹起来,他们要了烈酒和腊肠,一边喝着烈酒暖身,一边互相抱怨这即将到来的寒冬,一个说,“哎!这孬包的天,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愿意在这时候还要进山。”看来好像是猎户,另一个应和,“是呀,家里有老婆,有小孩,在家里抱着媳妇,哄哄孩子,暖暖和和的,不好么?没办法,生计所迫啊。” 第三个说,“两位哥哥休要抱怨,好歹你们也是有老婆有家的,你看老弟我,找不到老婆,就光杆一个,不也得这样辛苦度日,还比你们呀,多一重苦呢!” 还有一个长相畏畏缩缩的,嬉笑一声,“兄弟愁什么?你大可以上第三庄,求娶季大小姐!只要你肯去,季庄主巴不得把姑娘嫁给你呢!那两位家里有老婆的哥哥,可就没机会喽!” 成峰听了他们提到季小姐的名字,手里的筷子突然停了,季小姐和秦大哥的事情他知道一些,好像在襄阳临走的时候闹了什么矛盾,季小姐先回去了。 那第一个开口的也色眯眯一笑,“谁说我们就没机会了,我们去上门讨季大小姐回来做小的,如何使不得?” 几人说着笑作一团,“一个你都养不活呢,还敢再要一个!” “嗐!要是娶了季小姐,季庄主还不得把半个山庄都包给我?哈哈哈!” 华成峰蹭的一声站起来,走到那一桌,钢鞭往桌上一拍,那木桌顿时裂开了,成峰一只脚踩在那畏缩之人的椅子上,“喝,几个乡野匹夫,怎么也敢在这议论天下第三庄的大小姐,活腻歪了?” 凳子另一头那个,看着成峰高大凶猛的模样,有些胆寒,陪笑道,“嘿嘿,大爷有所不知,大小姐啊,现在不值钱了,真给我们,我们还不一定要呢,她都被秦书生给糟蹋了,谁稀得要呢,大爷这样的可不能去,遭人笑话!” 另外几人也附和,“就是,就是!” 成峰一鞭子就把那桌子抽碎了,几个人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成峰把钢鞭圈在那个畏缩之人的脖子上,“说!谁让你们在这造谣的!” 那人吓尿了裤子,“大爷饶命!没人让说!您看,这到处都在议论呢,季小姐被人始乱终弃,远……远近闻名啊,从前求亲的人排队都排不上号,如今都庆幸着,幸亏当时没求成,季小姐当时可是跟京城的侍郎定了亲的,又跟着人私奔,现在倒好,亲也退了,又被秦书生抛弃了,季庄主问了几个过去去提过亲的,哪一个要她呀!” 华成峰气得发抖,一鞭子不轻不重地,将那四个人都甩了出去,店里其他吃饭的人都吓跑了,小二在后面追也追不上,华成峰掏出一锭银子,陪给小二,又坐回自己座位上,唉声叹气,“这是什么世道!姓秦的一年换十八个女人,怎么没人骂他是个下贱货!季小姐无非就是对他一个人动了情,怎么就招来这些污秽骂名!这不公平!连个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轻贱她了。” 手里的瓷杯子竟被他一气之下捏碎了,两块瓷片扎进了掌心,他痛呼一声。 欧阳青鸟端坐不动,华成峰离了蟒山之后第一次暴露本性,“欧阳掌门!你见我受了伤,就在这看热闹吗?” 欧阳看了一眼华成峰递过来的手掌,“该让你长点记性,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流言蜚语了,在这江湖中,人言对男女可不一样,你是个男子,旁人不过说你风流,若你是个女子,这话有多不堪入耳,你听到了,不过多谢你愿意为素未谋面的季小姐打抱不平。”那语气寡淡得好像一杯隔夜的残茶。 成峰眼前仿佛没了景物,只觉得山陵崩塌,他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声音也突然破了调,只觉得十分自责,“青鸟……我对不起你……我真是个混蛋!” 青鸟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快的由人及己,明白了她的尴尬处境,还以为这愣小子永远都不懂呢,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仿佛松了松,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你要是真的明白,自己将来不要去做那样的恶人就行。” 说着布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和纱布,丢给成峰,“自己包吧!” 两人吃好,欧阳青鸟放下碗筷走出去牵马,华成峰抓着那药瓶和纱布赶紧追出来,“青鸟!一只手!怎么包?”欧阳青鸟无奈,只得帮他包扎好。 再往北,还是会零零星星听到有关季小姐的流言,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成峰还是偶尔会出手,但是他一双手,怎么止得住漫天的流言,恨恨地道,“等到了烟霞,我一定好好问问秦大哥,他自问是个知书明理之人,为什么这样祸害人!他到底对季小姐做了什么?让人这么恨之入骨的。” 自己也越发的谨言慎行,对待青鸟也从心底里去了那些轻浮气,无论何事,都是礼到即止,连爱意,也深深藏起。 进烟霞地界那天,果然下雪了,雪横风狂,吹得欧阳青鸟的衣裙都翻飞起来,成峰赶紧给欧阳青鸟披上大氅,隔住那漫天的寒意。 第二十一章 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2) 重阳节后的第二天,墨良辰带着施即休和灵岳俩人,快马飞车赶往烟霞,灵岳一开始还有些不愿意去,墨良辰着急,“灵儿!你信我,他肯定不会为难你,除了烟霞,你们可还有地方去?” 灵岳低着头,“要不二师父送我们去蝴蝶谷吧?” “蝴蝶谷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没有,先回烟霞,我给秦掌门去一封信,如果即休好些了,我就同意他把你们接回蝴蝶谷去。” 灵岳此刻也没心思拼命辩驳,路上走了两天,施即休一直昏迷,腿骨被墨良辰接回去了,简单地包扎了下,一口东西都喂不进去,只缓缓咽了几口水。 第三天头上,开始发烧,墨良辰焦急,打开腿上包扎的纱布看看,许是耽误的时间太久,断口没往一起长,而且开始发黑溃烂,墨良辰心口反凉,不忍心告诉灵岳,这条腿可能是保不住了,还是安慰她,“一时反复也有可能,咱们赶紧回去,给他好好处理一下。” 但灵岳心里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腿都这样了,还能好吗?当着墨良辰的面前,她也没有太悲伤,等墨良辰不看她的时候,她一个人面对着昏迷不醒的施即休,觉得心像是被凿穿了一样,抽着风地疼,哗哗流眼泪。 第五天头上,到了烟霞,身后可能有过追兵,但是都没追上,他们跑得太急,因此并没顾上把消息提前送回烟霞,直等到进了梵坛的大门,陈慈悲才知道,拄着拐冲出来,一把掀开车帘子,和凤灵岳四目相对,“怎么了?灵儿?你受伤了?” 陈慈悲感觉到出事了,凤灵岳一看见他慌张的神色和已经停滞的呼吸,突然想扑上去诉说一切委屈,但是她眨了眨眼,把到眼眶边的泪水眨了回去,“陈教主,叨扰了,我没事,是他。” 陈慈悲低头看躺在车板上的人,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烧得滚烫,面色发灰,一眼瞥见他盖在身上的被子,右腿的地方染着黑红的血渍,猛地掀开那被子,看见施即休那已经快要长毛了的断腿,脱口而出,“这腿坏了!留不得了,赶紧砍掉!” 灵岳之前没听的墨良辰亲口说,总还有些期冀,如今听见陈慈悲说了,只觉得一口气进去了就卡在喉间,出不来,登时就要晕倒,墨良辰狠狠拽了陈慈悲一把,“阿慈!你干什么!丫头吓坏了!缓缓说!” 陈慈悲见了灵岳这样子也害怕,“灵儿……灵儿不怕!人没事,死不了!” 后边来了人,七手八脚的将施即休抬了下去,未免有人打扰,直接进了黑龙殿,有几个姑娘也过来,小心翼翼地往下拉灵岳,灵岳一双眼瞪得笔直,仿佛不会动了,刚下了车,脚下一磕绊,人直直地就倒下去,陈慈悲一只手臂将她接住,大喊,“灵儿!” 凤灵岳晕了过去,墨良辰和陈慈悲互相埋怨着将她搀扶进去。 灵岳半醒时听见旁边有人说话,一个说,“别犹豫了!赶紧砍了吧!再耽搁下去真的要命了!阿良!” 另一个说,“好歹等灵儿醒了,这事得和她说好,你等她醒来发现小子腿没了,她得多难受!” 两人争执了许久,灵岳一开始觉得这聒噪的声响真惹人烦,迷迷糊糊听了一会,突然明白这俩人在研究要不要砍断施即休的腿,半梦间就觉得悲上心头。 俩人越吵越大声,突然听见灵岳细小的声音说,“陈教主,二师父,砍吧,腿没了没事,人活着就行。”她像是已经思虑定了。 胡千斤又请来了一个郎中,看过了,也是说得赶紧把那条小腿截掉,才有一线生机。 刚才争执的俩人,此刻又互相推辞了起来,陈慈悲说,“阿良,你快动手吧,灵儿同意了。” 墨良辰一脸错愕,“怎么是我?你来!我不敢……” 两人推辞的时候,没防备灵岳已经走到了施即休榻边,举着形意剑,红着双眼,“你醒了要是怪,就怪我,不要怪旁人。” 那剑已经落下来,陈慈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了过来,却晚了一步,陈慈悲十分惊讶,难道灵儿有这么厉害了?却不成想是形意剑的功劳,灵岳不想让施即休再受苦,意念极快,没人拦得住,众人掩口,但那剑身却在碰到施即休腿的时候,突然偏了向,扁平面落在了他腿上。 众人都疑惑,明明凤灵岳的手没有偏转,只有少数几个人明白了,灵岳心念里,还是不想伤他,形意剑,好像感觉到了。 电石火光之间,陈慈悲一把将灵岳拽了过来,另一手的拐杖砰的一声落在施即休小腿弯处,明明是个钝器,那条乌黑的小腿,却像利刃斩断的一样,切口齐整,施即休整个人的身子从榻上弹了一下,又重重地砸下来,但人没醒。 那一瞬间,陈慈悲将灵岳的头按到了自己肩膀上,没让她看这一幕,轻轻说了句,“灵儿,让他来恨我吧,我怎能让你做这样的事!” 郎中赶紧上前处理断腿包扎,抹药,止血,开方子。 等施即休把郎中的药喝进去,已经忙了大半日,施即休慢慢退了烧,脸色和缓了一些,好像不会突然死掉了,但还是昏迷着,日日里只靠一些汤水和药水续命。 灵岳两眼红肿地守在即休的榻前,累了就伏在榻边小睡一会,被陈慈悲和墨良辰看见了,叫她去休息下,换这俩人轮流守着施即休。 灵岳去休息,也只是从施即休的屋转到隔壁她住的客房,除了这俩地方她哪都不去,踏踏实实当个合格的客人,对陈慈悲和墨良辰也是百般的客气,千般的感谢,心里的千回百转谁也不和谁说,就在夜里自己一遍一遍地嚼着苦痛,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年轻轻的脸上哗的一声失去光彩,灰呼呼的。 陈慈悲和墨良辰也只敢小心翼翼地和她说话,生怕一句话说重了她就立刻垮塌了,最难受的还不是这个,是她那股生疏和客气的模样扎得陈慈悲心坎疼,于是不敢对她十分热络,担心她受了惊吓,再扛起施即休跑了。 因此第二日早上,陈慈悲派人早早地将凤扬儿接了来,才敢正常喘气。 灵岳见了小姨,什么话也说不出,钻到小姨怀里,哭了个痛快。 除了陪护和照顾施即休,灵岳越来越多的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发呆,要是有人过来说话,她许久才有一句回应,日子好像突然没有了尽头,每一日都在重复昨天。 施即休是在九月最后一天夜里万物无声之时突然醒来的,他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屋外没有一丝动静,黑龙殿是个山洞,没有日光和月光,只有火光,透过窗子些微地撒进来一些,施即休好一会才适应那黑暗,看见坐在地上的灵岳,两只胳膊垫着头,伏在他的榻边,静静地睡着,即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灵岳的脑袋,不想将她惊醒,他脑子里能记得住的事情,还是在太师府的地牢里,后来恍惚清醒过几个瞬间,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转瞬又昏沉过去了。 施即休轻微地侧了侧身,尽量别碰着灵岳,身上大部分伤都好了,但是脖子和肩颈后的烧伤位置还疼着,比刚刚烧伤那一日,痛感只多不少,还有右小腿也觉得疼,而且疼痛难耐,寂静的夜里,好像一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断骨一般,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日腿骨折断,刺破肌肤的感觉,他轻轻撑起上半身,想摸摸那条疼得厉害的小腿。 手落下去的一瞬间,施即休脑子像少林寺的大钟,被木槌狠狠地撞了一下,那疼痛的位置,是一片空荡和虚无,小腿没了,那是什么在疼?施即休的心蹦到了嘴里,伸手在榻上胡乱地摸索,哪里还有他的腿啊。 即休四周看看,头发里往出透着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些,灵岳还能趴在这里睡觉,说明这里是安全的地方,那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汴梁了,这地方不是蝴蝶谷,不是胥蒙山,那么就有可能是歃血盟,也有可能是神农教的地方,他不确定,但暂时是安全的。 小腿齐膝而断,断处整齐地包扎着,肩背上的伤也包的很好,说明那条小腿必然是无法救治,才被砍掉的,施即休心里像装着一片荒原,秋风徒烈烈,万物俱无声。 施即休的脑袋在后半夜里翻江倒海,最大的一个念头是,我以后不能保护小七和老秦了,还要拖累他们,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渐次亮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外面开始有人报时辰,寅时两刻,施即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摆好演练了数十遍的表情,轻轻地拍小七的肩膀,语气故作轻松,“嘿,小七,醒醒!” 灵岳从迷蒙中醒来,看见施即休正笑盈盈看着她,嘴角弧度勾得甜美,灵岳也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然后扑到施即休身上,好像猫扑老鼠一样,憋着嘴,“叫了你那么久,怎么才醒来!”紧紧抓住施即休,像怕他化成一股烟跑了一样,即休伸手抚摸着小七的头发,“好啦好啦,快给我讲讲,我都错过了啥。” 小七的下巴垫在施即休胸口,“有一个坏消息。” “这么……直接吗?要不你让我缓一会再说?” “不要,醒了就马上要告诉你,我憋了好久了。” 即休无奈,“好好好,你说吧……赶紧说吧,要不等会别人抢在你前面说了。” 小七一只手摸在施即休脸颊,“你毁容了。” “啊?”施即休惊讶中就要坐起来,起了一半又被按了回去,“我怎么毁容了呢?” “你自己摸摸!”小七把施即休的手放在他脸上,“你摸摸,这有多少个坑!还满脸血!” 施即休一摸,果然好像有几处正在结痂,心说,脸没受伤过啊,这可怎么好,本来长得就不是十分美,这会不知道有多难看了,“快给我拿个镜子来!怎么还毁容了呢!为什么?” 小七嬉笑着抓住他的手,“因为我不会剃胡子。” 施即休忍不住噗嗤一乐,“你这个小坏蛋,这算什么坏消息,避重就轻啊,我还没找你算账,我腿呢?” “我给你当腿,你以后去哪,我背着你去!” “呦!那你可得多吃点,这才几天没见着,你脸上肉呢?” 小七突然就红了眼,使劲地往回憋眼泪,好容易憋回去了才开口,“二十天了。” 施即休也有点恍惚,“这么久了吗……七呀,对不起啊,这么多天没陪你,没和你说话,你一定跟我说了不少吧,可是我一句没答,”顿了一下,“要不我今天起双倍还给你!” “好,三倍还!” 外面渐渐亮了起来,门口开始传来人声,陈慈悲和墨良辰等很快也知道了施即休醒来了,纷纷来探望,就连胡千斤也进来坐了小半个时辰。 众人欣慰的是,施即休对断了腿这件事仿佛接受得很好,人来看他,他还和人家嘻嘻笑着顽笑,仿佛比受伤之前更为开朗,大家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来,都说施即休是个要强的人,因此断了腿并没对他造成太大打击,大家也不必费心安慰他,气氛美好和谐。 直到又过了十来天,断腿处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已经在榻上躺了一个月,不能再躺下去了,郎中让他拄着拐下地活动,拐也给他备好了,也是陈慈悲这个有经验的人千挑万选给他量身打造的。 施即休知道他今天要下地,早早地和灵岳说,“小七呀,我这许久没下地了,不知道待会表现得好不好,别叫这么多人看着,你帮我打发打发。” 灵岳那天也从早上脸色就开始阴沉,就是施即休不说话,她也不打算让一群人围在这里,陈教主办了一桌酒席,要庆祝施即休恢复康健,灵岳请大家先到酒席上去,慢慢喝着,她等会带着即休过来。 现下屋里只剩下他俩人了,灵岳死死锁了门,施即休坐在榻边上,望着榻下边摆着的一只靴子,原本应该摆另一只靴子的地方,摆着一根新鲜的竹杖,就那么一直盯着,一动不动,半晌才开口,“小七,你也出去吧,让我自己试试。” 小七拉着脸,“我不出去,你能永远也不让我看你瘸着腿从榻上蹦下来的样子吗?要是不能,干嘛还差这一次!” “这……我真想让你永远也不必看这一幕。”施即休语意寥寥,说完了,还是坐着没动。 灵岳转到了榻外边的屏风后面,“算了,不看你,我在这后边等你。”等了足有一刻钟,一点动静都没有,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讥笑,“施即休,你在怕什么?” “我……”施即休中气不是很足,“我才没怕呢……” “那你倒是下来呀!” “我……” 这一声我之后,又是许久没有动静,灵岳隔着屏风说,“还说你没怕!你明明怕得要死!你以为你演的好,大家都被你骗了!都以为你真的不在乎呢,都说施即休是个要强的人,可是你觉得你能骗得过我吗?你以为我没听见你半夜趴在被子上哭?你以为你不从那张榻上下来,就可以假装你的腿还在——” 施即休被她说哭了,气急败坏打断,“别说了!小七!你别说了!”坐在榻上拿袖子抹眼泪,抽抽搭搭,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灵岳从屏风后转出来,“我第一回见你哭,竟然是为了这事。” 灵岳隔着两尺的距离坐在了榻边,“你当年上战场杀敌,难道没有天天早上都设想晚上可能没法囫囵个回来?如今不过是缺了半条腿,就让你这样死去活来的,我又不会抛弃你,大不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我一个大男人要让你照顾一辈子!我丢不丢人!”施即休抹了一把鼻子。 “你现在在这哭就算好汉了!”灵岳说着就去拉他,“你快下来!”施即休下地下不来,往榻里边躲却是一把好手,被灵岳拉住了一个衣角,两人在那僵持,灵岳拉他拉不动,施即休已经躲到最里面了,哭得抽肩膀。 僵持了好一会儿,灵岳叹了口气,“算了,我去跟他们说不必等了,也不能强求你,换了我也许还不如你,早哭死了,你躺着吧。” 灵岳松了手往出走,去解她锁死了的门,突然背后一阵风,被人一把抱住,那人哭哭啼啼,“小七,我真的害怕,我往后怎么办?我不想拖累你,你看,多吓人……”灵岳低头,看他站着的一只脚,缓缓转过身,说是抱,不如说是扶,让他把重量放在自己肩头,浅浅一笑,“就这么办!还能怎么办。” “我怕……我以后不敢拍着胸脯跟你说我来保护你,我来照顾你,反而还要你管我……我真难受,我瞧不起我自己!” 灵岳给他擦擦眼泪,“别哭了,你别以为你断了条腿以前说过的话就可以不算数了啊,想都别想!该你干的,一样也少不了,我也不信施即休断了条腿就成了废人了,你这不是一条腿也能站住么,你不想拄拐杖是吧?”灵岳手上用力搂紧他的腰,手上使劲拽着他的胳膊,一脚踹开房门,“来,就这样走,门槛跳过来,咱们去喝酒!” 即休一半靠自己跳,一半靠灵岳拉和扛,总算离开了那间屋子,灵岳说,“等会你给我好好演,别给我丢面子!” “诶,好。”脸色如丧考妣。 但那一餐施即休确实演得不错。 参加筵席的人有陈慈悲、墨良辰、凤扬儿、胡千斤和珑璟,胡千斤自打蒋玄武去了之后,着实老实了一阵子,尤其是陈慈悲从胥蒙山回来之后,一直呆在烟霞,他常常随侍左右,便更不敢表露出一点头角,见他乖顺了,陈慈悲也未多做责难,这些日子看他照顾施即休也诚心诚意,勤勤恳恳,对着他笑脸就更多了。 珑璟比在座其他人都更紧张,虽然她常年在烟霞,但是和圣主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一桌吃饭这竟然是第一次,她也知道,这不是看在她是火塘的领主面子上,而是看在她是胡千斤的榻上宾的份上,才让她上桌,因而心里五味杂陈。 众人跟施即休举杯,施即休来者不拒,但伤刚好了一点,没喝太多,刚沾沾嘴唇,就被灵岳按下了。 即休和灵岳见在席间没有外人,还谈到了那封从紫微宫里拿出来的秘密卷宗,即休说,“这份卷宗只有两页纸,简单地记录了当年的调查结果,并没有记录过程,当年福康郡主受的伤,有名司查到最后,追到了一个叫‘通天塔’的不知是门派还是朝廷的部司什么的,进而查实通天塔背后的人竟然是宣静王,也就是说,对福康郡主下手的是她的父亲,因而便没有办法再追查下去了,不知当年经过了什么波折,宣静王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和惩罚,这件事压了下去,卷宗也密封了起来,不过这样就很不合理了,宣静王有什么理由做这样的事?况且宣静王也没有对我下手的本事,因而灵岳一直说那份卷宗是假的。” 灵岳接言道,“当年福康郡主受伤的事情,有人不想让即休知道真相,这个人我看应该不是容寿,容寿正想卖人情给即休,因此这事跟他关系不大,有名司当年的调查,除了容寿,何令君定然也十分清楚,他才是更不想让即休知道幕后黑手的人,我猜这份卷宗被何令君替换过。” 灵岳语气淡定地提到容寿的名字,陈慈悲那里心头一震,想来她已经彻底和容寿划清界限了,那意味着什么,他心里突然又燃起一丝火苗,但没声张,只是听着他们讲。 凤扬儿突然接话,“灵儿,你能把那封密卷拿过来给我看一下吗?我曾在容寿手里见过一些密卷,所有的密卷之上都有一个双龙印章,这是官家的私印,若是有人伪造替换,这枚印章他一定造不出来。” 灵岳点着头,赶紧跑回去把那密卷拿了上来,凤扬儿接了,对着那印章的部分仔细端详,而后开口,“灵儿,即休,这份密卷确实是伪造的,这里也有一个双龙印章,但这绝不是我见过那种其他密卷上的印章,这个章比原章少了很多细节,该是匆忙之中胡乱刻上去的。” 凤扬儿把那密卷又递回来,灵岳和即休凑在一起仔细看了,这印章确实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样子,即休叹了一口气,“如此看,这线索又断了。” 灵岳摸摸即休的手臂,“你别担心,我还有个办法,福康郡主代国外嫁,嫁去了女真皇族,我师父如今也在那呢,我给他写一封信,问问他是否能查查郡主真正的死因。” 即休点点头。 陈慈悲素来也听凤扬儿说这位师父的事情,那班布师父最早是凤姜儿给找的,灵岳在外面飘荡那些年,也是这位师父一直照顾,遂开口道,“灵儿,你师父如今多大年纪了?” 灵岳来了之后,陈慈悲果然是没有任何为难的,也没再提过任何一句认亲的话,处处都照顾得妥帖,灵岳这才渐渐放松了些警惕,也和陈教主说话,虽然有些疏淡,但总比从前一看见他就生气的时候强多了,因而也神色如常地回答,“师父今年五十八岁。” “这样的年纪,也该多注意保养,咱们烟霞没有别的,就是海货多,深海里有个黄螺参,最是保养佳品,延年益寿不敢说,调气养血是一等一的好,今年刚好丰收,你看可方便我带上几箱随你的信一起寄过去给你师父尝尝?” 在座的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墨良辰甚至还突然担心起来,这灵岳会不会当场翻脸,旁人恐怕也有同感,席上突然静下来,没了声,墨良辰忍不住了,怕打着陈慈悲的肩膀,“阿慈!不是生长在海边的,不爱吃那些东西,况且灵儿的师父如今住在女真皇族中,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你就别操那个心了。” 其实灵岳没有马上接话,她心里着实酸涩了一阵,虽然这只是个小恩小惠,但是能有这份心的,这世上没有几人,她觉得再这样住下去,自己搞不好就被陈慈悲拿下了,心里想了这许多,面上却不露出一丝神色,仍是客套地回复,“多谢教主盛情!我和即休住在您这地方这么久,一直对我们照顾得十分妥帖,已经无以为报了,哪还能再多贪多占。” 灵岳顿了一下,脸上笑得客套,“教主别对我们这么照顾,许我们还能踏实再住些时日,这恩情,我记在心上,他日再寻求回报的法子。” 陈慈悲还想说些什么,被墨良辰按住了,好在此时凤扬儿又起了一个话头,这一茬就被揭过去了,凤扬儿问施即休,“即休,为何你师父要这样迫害你?你可知晓。” 施即休苦恼地摇摇头,“夫人,这问题我也想了许久,许是怕我知道了他那个什么上主教的什么秘密吧?可我着实什么也不知道。” 陈慈悲这也稳定了情绪,“照你之前的描述,贺雀想杀你,可能未必和你有关系。” 大家都一齐问,“怎么讲?” 陈慈悲说,“他可能是杀给其他教众看的,如果你有可能知道他那上主教的秘密,又没入他的教,他便要杀你,是为了向其他教众说明,该教对外人是绝对的隔绝,这是他们用以保证上主教的与众不同和血统纯正的方法,这样能提高上主教在信众心中的地位和增强他们心里的优越感,便能更加忠实于这上主教,我看贺雀,像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又闲扯一阵,担心施即休太累,便散去了。 那晚上灵岳可是将施即休好好地摆布了一回,但是只有在第一次,借着入脑的那点酒劲,施即休感受了一回淋漓尽致,他深陷在猫儿绵绵密密的亲吻中无法自拔,他好像忘了他断了腿的事情,。 直到断肢磕在那榻板上传来的痛感上了头,他的酒劲就退了,仿佛从那沉溺的梦中突然惊醒,然后就再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了。 第二天早上,施即休的肩背处的伤,原本有点要结痂的意思,却又一次破溃了,破溃之处比之前单单火烧的伤处又扩大了很多,之后断腿处也流了脓血,施即休开始咳嗽,发烧,一日比一日严重,到最后竟至连日昏睡,全身浮肿,高热不退,眼见着气血都要败光了,上次的郎中来看了几次,查不出病因,被陈慈悲打了一顿,再不肯来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灵岳和旁人都措手不及,看着要恢复痊愈的人,轰地一下又崩塌了。 然而眼泪,失眠,忧心焦虑,通通救不了施即休。 十月中旬,秦书生带着守如瓶来了。 秦书生坐在施即休榻前,握着他滚烫的手,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还是如瓶在一旁一直问灵岳,秦书生才听了个囫囵个。 如瓶还告诉灵岳,他哥如城不让秦书生来,觉得这里是龙潭虎穴,新鲜垒好的陷阱,就等着秦书生来跳呢,秦书生却又非来不可,临走和守如城大吵了一架,守如城负气出走,如瓶叹气,“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这个残局呢!” 胡千斤为了顺陈慈悲的意,天南海北的请来不少大夫,但都是束手无策。 施即休中间朦朦胧胧睁了一会眼睛,眼神十分涣散,眼珠转了一圈,把屋里的人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才落到秦书生身上,嗓音黯哑地说了一句,“哥哥……你来了。” 然后就又闭了眼,秦书生忙不迭答应着,施即休却一句没听到,灵岳的眼肿着,却又干涩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三个老的看见这情形也是干着急,隔三差五听见陈慈悲在旁的屋子里大骂某个郎中,那声音如洪钟一般,回音阵阵,整个黑龙殿无论哪个角落都能听见,奉茶的小姑娘被那一嗓子吓得打落了手里的茶盏。 屋漏偏逢连夜雨,十日后的凌晨,将明未明之时,墨良辰突然来叫醒了灵岳,并叫秦书生一块要把施即休从黑龙殿运出去,灵岳忙问出了什么事,墨良辰说,有一位大夫,好不容易请来的,但那大夫有个毛病,暗处视物不明,因此要把即休运到黑龙殿后山,黑龙殿前脸对着梵坛的院子,后背从山间穿出去,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地方,那里周围都是天堑险山,除了穿过黑龙殿,没有其他出入的门路。众人忙了大半个时辰,在墨良辰的带领下在黑龙殿中拐了十八个弯,终于到了后山,刚刚把施即休安顿好,天色便渐渐地明朗了,果然有一个老郎中在那等,眼睛有点翻白,给施即休仔细诊过脉,开了药,灌了下去。 等了大半日,施即休没有任何反应,而那老郎中也消失不见了,灵岳着急,哪里来的狗皮郎中,也不知胡乱开的什么药,正当她在后山乱窜想要再问问那郎中时,终于发现了不寻常。 后山的地方不大,看陈设,好像是两个老头闲暇时喝茶练功的,因此大片的地方空着,都是些怪石草木,屋舍只有四五间,此刻却好像挤了太多的人进来,墨良辰,小姨带着凤晴,秦书生带着如瓶,还有许多日常照料他们的人,而黑龙殿里似乎也一直有隐隐的人声,黑龙殿里的地方要大许多,有人守卫,平常都十分有秩序,而这大半天,似乎一直有嗡嗡的声响,除非是里面也挤了太多的人,否则不会这样。 不时还有一些教中护卫穿来穿去,神色紧张,附在墨良辰耳边不知在禀报着些什么。 灵岳去拉住墨良辰,“二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墨良辰突然愣了一下,“没……没什么事啊,也不能老住在那暗无天日的洞子里,对他的病情也不好,所以搬出来住住。”墨良辰明显是没怎么撒过谎。 “不对,二师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演戏也不演好点,那个假郎中的眼神根本就不行,怎么看病?还有你这人来人往的,若真的让即休静养,怎么会放这么多人进来!” “郎中哪有假的,水平差点罢了——”墨良辰想反驳。 灵岳却不让他有时间想,“还有!陈教主今日一直没露面!怎么回事?” “你不是不想看见他么……”墨良辰目光有点躲闪。 灵岳眼皮虽然肿着,眼神却仍然犀利,墨良辰一个不防,竟被灵岳抓住了手腕,灵岳神色有些凄厉,“还撒谎!怎么脉象这么不稳?” 墨良辰编不下去了,就要挣脱跑掉,灵岳不防,险些脱手,“要是不告诉我实话,我就自己去看看!”说着比墨良辰挣脱的速度还快,嗖的一声就往黑龙殿的方向而去,却被墨良辰两步就跟上了,“灵儿别去!我……我说!” 灵岳停下来,嘴角一丝不查的小小得意,墨良辰说,“额……” “快说!” “有点小麻烦,朝廷对我们出手了,汴京来的主帅,一路上带着京东东西两路的守军,集结在烟霞城外,打着奉皇命剿匪的旗号,阿慈他……” 灵岳一惊,这些日子只顾着忙施即休,竟然忘了这个茬,汴京城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她们,虽然心里还计较着怎么和神农教保持距离,但此刻就是那人在外面为他们抵挡着朝廷的官兵,却让他们躲在远离战场的后山。 相比之下,容寿才是真的手狠心黑,昨日还在跟她讨要十八年养育之恩,今日就来要她性命,灵岳一时心里乱了滋味,赶紧问是什么情况,“来了多少人?主帅和副将都是谁?” “查明了主将叫费连河,副将叫朱敞,据报说是有……两万人。”墨良辰眼神又开始闪躲。 灵岳又是一惊,手下失了轻重,打在了二师父肩上,“二师父!两万官兵?你怎么不去帮他!” 墨良辰也有点急,“阿慈不让我去!说我不守着你们,他在前面无法安心对敌。” 灵岳心间突然被拱了一把火,火上又浇了一瓢油,“那……咱们有多少人啊?” “珑璟已经趁早派了出去,会尽快将火塘的六百人调过来,咱门北面是天堑海沟,巨浪滔天,暂不用守,千斤率领一百人守东门,西门也约有百十人,咱们也就不剩多少人了,如今黑龙殿和白玉宫里,都塞满了神农教的信众,但那些人只是城里的百姓,毫无战力,还得靠我们护着,这里边还用了一百护卫,现下他们主要在攻南门……” 灵岳掰着手指头,“就这四百人,就算火塘的人来了,又有什么用!” 墨良辰疑惑,“哪有四百人,我们只有三百人!” “南门不是还有一百人?” “南门……只有阿慈一个,东西二门除了千斤,其他人在朝廷的官兵手下,也几乎无力反击,只是招架……” “陈教主一个人?对费连河两万兵马?”灵岳心跳好像停了一阵,却不敢多停,“二师父!那咱们赶紧去帮忙啊!如瓶!带如瓶一起去!”灵岳心里盘算着还有谁有能有点战力,形意剑已经在她思索间出鞘了,剑上闪着冷光,透着森森杀气。 “不能去!灵儿!他不让我们去,我要是把你带过去,阿慈定会心生旁骛,下了战场也要跟我拼命的!”墨良辰与灵岳拉扯。 灵岳急坏了,“二师父,你们都是受我们牵连,我若不去,那不是狼心狗肺么!” 正无法抉择之间,护卫突然带了个人进来,灵岳一愣,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天意,赶紧行礼,“欧阳掌门!”两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却被欧阳青鸟一把拦住,“快带我去看看他吧,好歹尽一份力,你不要焦急,成……华盟主在外面帮陈教主。”欧阳眼神里笃定,灵岳竟在那一刻多了一丝安心。 灵岳扬起脸,目光里全是感激,“多谢欧阳掌门情深义重!掌门来的时候,外面战况如何了?” “虽然正在焦灼,但暂无败相,你别担心。” 灵岳点点头,赶紧引着欧阳青鸟往屋里去。 第二十一章 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3) 灵岳打量了一圈屋里的人,可堪用的不多,重之又重地将即休和小姨交托给欧阳青鸟和秦书生,拉着墨良辰和如瓶就往出走,秦书生听说了这事,也要跟着去,被灵岳骂了一句,“你能顶个屁!在这里帮我护好施即休,就是秦大哥的本事了!” 秦书生气得要岔气,那三个人已经奔了出去。 战鼓响的时候,刚过半夜。费连河是正经上过战场的一员大将,临敌经验十分丰富,是可以带十万兵的主将。他从汴京城一路过来轻骑快马,无人留意到这一小撮兵马要往哪去,等到了京东西路治所,突然调了两万兵,开始快速往烟霞进发,虽然是大队人马,也就比神农教的探报晚了两个时辰,兵马已然围住了烟霞城。 但烟霞城也不是随便给他围的,两个时辰的时间,陈慈悲已经紧锣密鼓地完成了布防,于珑璟也骑着快马赶往了火塘分舵,北面临海,只留了岗哨,剩余三面城门也都完成了布置,费连河听了斥候回来报,说西门没有主将,东门的布防比较正规,南门有一个拐子,独自站在城门上。 费连河略一思索,“东西二门围起来观望,消耗他们兵力即可,南门是匪首一个人在守,这定是他的障眼法,雕虫小技!我有两万兵马,凭他用什么手段!直攻南门,拿下匪首!”又问一旁斥候,“县令有没有什么消息?” 斥候说,“没有一点动静,该是被扣在里面了。” “不打紧,一个县令而已,手上又没有几个人,被土匪杀了也正常。” 天还没放亮,投石机、巨型弓弩、防护盾牌都在南门前竖好了,费连河借着晨光,叫人在阵前喊话,“匪首陈慈悲听好了!我乃护国大将军费连河,奉圣命来烟霞剿匪,你匪帮为祸民间,鱼肉百姓,实万死难辞,我知你不会束手就擒,但是照规矩还是得喊一声!若此刻开门投降,可免株连之罪!” 话音刚落,对面传来雄浑一声,“放你娘的屁!” 士兵们顿觉耳鼓像被大锤闷敲了一下,纷纷捂住耳朵,数十人从马上跌落下来,还有人两耳里竟流出了鲜血。 地上铺着一层不疾不徐的雪片,衬得那鲜红分外妖娆。 费连河脸上升起怒气,一挥手,身后一排披甲兵站上了梯子,一红一黄两面三角旗交叉挥动,时急时缓,消息一层一层地传递出去,队伍里开始起了声浪,传来咕噜咕噜的机弩转动的声响,红旗起,黄旗落,一列普通弓箭三倍长两倍重的巨箭飞身而起,直朝着南门飞过去,破空之声如恶龙出洞,弓箭当当当地钉在了城墙上。 还有一些巨箭朝着灰色城门楼上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而去,兵士们望着,看看谁的箭能把匪首射到地上。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队列最前面举着盾牌的士兵突然大叫,那巨箭又飞回来了,但是被人斩断了尾巴,只有一半长短,半只箭穿透了铁盾,又穿过了好几个人心。 队伍慌乱起来,费连河脸上神色镇定,又一挥手,旗语再起,又一排巨弩升起,同时后边的投石机也架了起来,巨石就着大雪将至的风声呼啸着飞了过去,砸在城墙上轰然作响,但是那巨石入不了城,凡有要入城内的,随着那白色的身影晃了几晃,一瞬都化为了齑粉碎渣,又被扫回到朝廷阵营兵士的脸上,痛得一个个哭爹喊娘。 费连河谴了一队人,抬着云梯开始往城墙靠过去,刚走了没几步,好像一阵风猛烈了些,那些人手里的云梯就地断掉了。 兵器尚且不敌,人怎么敢过去,费连河要是没有别的后手,烟霞城他们恐怕是进不去。 轮番猛攻,损兵折将,却丝毫不得进展,一些兵士已经吓破了胆,说城楼上站着的不是人,一定是鬼魂或者恶魔,费连河下令,敢退一步者诛九族,大部队只能颤抖着缓慢挪动。 东西二门虽然不像南门这么牢固,但是有事先布好的机巧,也还能应付一时。 旗语说,再往前二百步,就能用火炮了,几个推着炮的官兵嘿咻嘿咻地喊着口号,在猛攻的掩护下艰难地前进,中途有人倒下,一旁的人赶紧上来替补。 陈慈悲看不懂旗语,他站在城楼上,身披长衫与白雪,有些沾沾自喜,但是让他血肉之躯想不到的是,一枚火炮高高地从城墙上空划过,落在了城中央,轰的一声响,一瞬间让陈慈悲失去了听觉,他的身形晃了两晃,好一会才又能听见,那喊杀声已经震天响了。 便是看得懂旗语,他也不会躲开。 而黑龙殿的后山,是道天然的屏障,深山中只闻鸟语,喊杀声都听不见,唯独那一声火炮是掩藏不住的,当时灵岳正在给施即休灌药,回头问墨良辰是什么声音,墨良辰一愣,说,怕是有渔民用火药在炸鱼,当地渔民确实有这么干的,当时大家都没当回事。 一声火炮响过后,又接二连三地来了四五声响,南面的城门开始摇晃,城墙塌出了三丈宽的大缺口。陈慈悲缓过来之后,并没有去管那些朝着缺口涌过来的士兵,而是飞身冲进了敌方队伍,那白色身影像一只海鸥,无论是箭弩,还是长枪,都沾不着他的衣摆,他瞅准了那火炮的位置,举起乌金蛇头拐,朝着那火炮口猛砸下来,只中了一下,那火炮口稍微瘪了口,但一旁的兵士,却天女散花一样朝周围飞散开去,倒落在地,口鼻冒血。 然后陈慈悲才回身去堵那缺口,他一人一脚站在那尚未散尽的烟尘中,一柄蛇头拐舞动起来,让他矮小的身形瞬间高大起来,像是多了几条长手臂和几条长腿,好似正要飞升的神仙。兵士们明明还离得很远,却被一道道不知从哪里来的烈风撕开了皮肉,连敌人在什么地方都没看清,无处可防守,只能一拨又一拨地往上冲,踩着身边战友的尸体和呼号。 费连河又叫人喊话,“匪首陈慈悲!你打算一个人在这死守到底吗?若是没有援兵,早半日死晚半日死有什么区别!” 烟尘里传来一声怒吼,“晚半日死!多杀你五千条狗!” 费连河想再放火炮,那炮竟然真的哑了火。 费连河此时有点尴尬,要不是陈慈悲倒不出手来,他此刻就直接朝着自己来了,于千万兵士中间,找到他这个主将,并取下他的人头,对陈慈悲来说并不难,而此刻,费连河只得不停地增加火力,让陈慈悲只顾着去堵城墙,顾不上来取他的首级。 火炮不灵了,费连河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陈慈悲站在那城墙缺口处,像一个吞噬万物的怪兽,费连河把大把的兵士喂进他的嘴里,也填不满他的食欲,转眼又过了半个时辰,陈慈悲仿佛不知疲惫,楞没放一个人进去烟霞城。 费连河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里焦急,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说西门破了。费连河一边用大量的兵力牵制住陈慈悲,让陈慈悲以为重头戏都在这里,但是后队悄悄地调转了方向,拨了四千人去驰援西门。西门没有个像样的守将,机巧用尽了,就破了,与此同时东门也已经岌岌可危,神农教的教众被逼开始往内城撤退,西门敌将朱敞带人几乎已经杀到了烟霞城的正中心。 没一会,胡千斤也退回来了,白脸上挂着两道血痕,与朱敞撞了个对头。 涌进来的敌兵如潮水,汹涌不绝,胡千斤和西门退下来教众在祈福场院相遇了,总还剩下百多人,死伤近半,被敌兵团团围住。 长街上还有许多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百姓,竟也被那敌兵毫不留情的斩杀,那些半大的孩子,蹒跚的老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被一刀抹了脖子,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停了呼吸,他们不能相信,在魔教脚底下过了一辈子,没受什么戕害,却被自己的朝廷给杀了。 他们不知道,不久后的一个日子,他们要么成为匪教神农在此次反抗朝廷过程中被屠杀的人质中的一个数字,要么成为朝廷官兵在此次剿匪战役中捕杀的匪教教众中的一员,他们只是想过好自己日子的百姓,大战,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城虽然破了,但是费连河的兵找不到梵坛,只是由在城外战斗改成了在城内战斗。 南城门正在恢复秩序,陈慈悲突然惊觉,有一大队人马从他身后包抄了过来,箭矢破空,喊杀骤起,城破了,近身战的敌兵显然没有那么文明了,火箭,毒镖,暗器,一齐飞出来。 陈慈悲估算,自己的人损伤大约有一半,敌方才只消耗了两三千人,十之一二而已,这样就算再撑两个时辰,等火塘的援兵到了,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到时候能活下来的,大概只剩他一个,还好已经把孩子们藏好了。 随着涌入的敌兵越来越多,前后夹击,虽然他们都近不得他身旁,但陈慈悲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往内城退,而此时费连河登上了城门,俯身看着下面的激战,不时发出一些指令,叫传令官传下去。不多时,费连河身边冒出一个人,那人生得高大,没穿甲,一身黑衣,衣衫上坠着点点白纱,脸上罩着黑布,头上戴着黑帽,帽檐低低地垂着,丝毫看不见样貌。 费连河附耳过去,十分敬重的模样,“先生,您看此时可是出手的好时机?” 那人好似点了点头,一伸手,一旁的甲兵递上来一柄巨弓,显得十分重,四个人抬着尚且吃力,那黑衣人却单手将弓提了起来,用的仍然是适才那种长箭,但是要细的多,只有三支箭,甲兵在一旁抬着,他接过一支箭,缓缓将那巨弓拉满,看得出他用了许多力气,那弓拉开的时候,吱吱地响着,好像猛兽在进攻前发出的声音。 弓弦贴在他的黑帽沿上,他就这样举着那巨弓,朝着正在打斗的方向,许久不动。费连河几次想开口,都强自压下了。 箭尖的方向偶尔稍稍转动,一旁的兵士面面相觑,感觉这人在摆花架子。 突然,那箭离了弦,奇怪的是,那箭尾一簇羽翼顶风张开,把原本应飞速前进的长箭硬生生拉慢了,好像慢动作一般,所有人都看得清那箭的走向,再看看城下那个白色的身影,这明显瞄得不准啊。 那长箭像一只鸟,缓缓地飞着,沿途没发出丝毫的声响,陈慈悲也看见了那支箭,但见它也不是朝着自己来的,便没多留神。 众人正诧异间,那黑衣人突然又放了一箭,身边的人都没听见他又是什么时候拉的弓,也没看见那箭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只看见放了箭之后的弓弦在兀自嗡嗡颤抖,捧着长箭的那个兵最诧异,好像手上的两支箭凭空消失了一支,他甚至扭头到处寻找。 但第二支还没找到,第三支箭又没了,这次他看见了,那黑衣人仰头朝着天上射出了一箭,长箭没入云霄,众人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第二支箭很快追上了第一支箭,射在了第一只箭的箭尾上,第一支箭箭尾的羽翼被断了,两箭相撞,分别拐了个弯,第一支箭突然迅疾起来,仿佛箭身上藏着的怪兽挣脱了枷锁,两支箭从两个方向,前后对准了陈慈悲两处要害。 陈慈悲正在应对眼前敌兵,不防突生奇变,来箭力道奇大,他不想硬碰那力道,便飞速撤了个身。 旁人都没看清,好像一道残光掠影,与那长箭堪堪失之交臂,要不是陈慈悲的速度,箭已经把人射穿了,怎料撤身的脚还没站稳,又一支长箭以雷霆之势从天而降,那三支箭好像算准了他撤退的方向,两箭前后夹击,头顶还有一支冲下来,堵死了陈慈悲全部的退路,三箭必伤其一,虽然他在最后关头,凭空生出一股横力,将那三支箭都逼得各自偏了寸许,但第三支箭还是从他右肩胛骨下,穿肩而过,被那力道带得左腿跪在了地上,只靠着一直拐杖撑着。 陈慈悲头皮发麻,这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 费连河目瞪口呆,对着黑衣人连连抱拳,“神箭!神箭啊!”那黑衣人却一言不发,翻身从城墙上跃了下去,如一只黑色的大鸟,羽翼翩然。 陈慈悲刚一跪地,四周的甲兵举着长枪呼啦啦冲了上来,陈慈悲一挥手杖,将自己前胸和后背裸露的剑杆齐齐斩断,只留了中间一截在血肉中,没流多少血。手杖再起往四周划了一个圈,甲兵惨叫,倒地一片,陈慈悲抵挡了他们三轮进攻,伤处传来恶痛,眼前的景象开始闪动。 陈慈悲还在凭感觉挥舞着蛇头拐,但他知道自己的动作已然越来越慢,力道也越来越小,渐渐迟钝的意念中,他还在想,许是这些年离开江湖太久了?都不知道江湖上出了这么厉害的人物,再或许是多年没有亲身对敌了,竟然这么不经打么?还是说,他老了? 眼前突然一黑,他感觉自己好像栽倒在地了,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他们找不到黑龙殿,或者一旦不幸找到了,希望阿良顶得住。 但是好像没有刀剑加身,他勉强抬了一下眼皮,一个高壮的青年,手里拎着一条钢鞭,正挡在他身前,本来以为自己得手了的甲兵,再一次被打得四散奔逃。 那青年面部轮廓锋利,高眉亮眼,脸上的表情轻蔑,丝毫不把这甲兵放在眼里,不知是妄自托大还是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那青年华成峰一边对敌,一边回头对他喊,“陈教主!要救命么?” 陈慈悲迷蒙间说,“小盟主,你想好,要是救了我,你可就也是朝廷逆贼了!” 华成峰讥笑一声,“我怕?”大喝一声,“来呀!” 成峰的功夫虽然比陈慈悲还差得远,但是早已不是当年刚从少林寺出来的愣头青模样,那钢鞭里仿佛融入了十八般兵器,顺着魔琴神功的内劲,如雷霆震怒般呼喝挥洒,虽然魔琴神功尚未大成,但对付这些虾兵蟹将,绰绰有余。 费连河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神箭先生已经走远了,但看来人只有两个,也没放在心上,下令猛攻。 陈慈悲感觉自己被扶了起来,眼皮一动,看见了欧阳青鸟,“陈教主,你中毒了,这药丸吃下去,虽不能完全解毒,可缓解一时。” 陈慈悲眼神一亮,捏过那药丸就咽了下去,伸手抓过一旁的一个教众,“田邛!快带欧阳掌门到后面去。” 那田邛领命,陈慈悲脑子里有了一丝清明,朝着青鸟报了个拳,“多谢欧阳掌门!田邛带你去看即休。” 欧阳青鸟点了点头,起身就走,陈慈悲又拉住她,“要是灵儿问起,就说这里无碍。” 田邛带着欧阳青鸟,在甲兵中间左冲右突,每次要被甲兵砍伤或者拦住去路,就感觉到教主的蛇头拐在眼前闪了一下,甲兵死伤一片。城墙上的费连河于万千人中,没注意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喽啰,底下血战的兵士又不知道这人是要干什么去,靠着蛇头拐的护航,田邛拉着欧阳青鸟,转进了一条脏兮兮的暗巷,确定左右无人,伸手推开了巷子墙上的一扇矮门。 陈慈悲吃了欧阳青鸟的药丸,恢复了很多体力和精神,他就地运功祛毒,要是别人中了毒,便不敢运功,怕那毒扩散全身,但是陈慈悲的功夫和旁人不同,肩头留着的一截箭杆,随着他一声暴喝噌的一声窜了出来,打在一个敌兵脑门中间,一瞬毙命,接着暗色的血液从那肩头破洞处喷洒出来,带着内劲,扑在那些加兵身上脸上,中招的人捂脸大叫,没一会,那伤口流出的血液已经是红色的了,毒好像排得差不多了。 华成峰的突然出现,打断了除掉陈慈悲的最佳时机,只一刻钟,陈慈悲仿佛恢复到了之前的战力,千万的甲兵在他面前,好像蚍蜉撼树。 城墙上的费连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脑门,叹了一口气,又叫人传令,结阵! 城墙下的甲兵得了令,一拨人围住华成峰,另一拨围住陈慈悲,绕着两个人飞快地转圈,嘴里呵呵有声。 华成峰看着那些兵不停地旋转,哪怕他拿鞭子抽下来几个,也马上有别的兵补上去了,里里外外共三层将华成峰围在中间,与华成峰之间保持着一根长鞭的距离,突然那一圈人两两中间各让出一个空,一群铁甲颜色稍微亮一点的兵从那空隙间钻出来,这些人的战力明显比其他普通的士兵强许多,约有十几个,牵制住了华成峰的长鞭。 正在华成峰与圈中那些人苦战之时,那三层兵士突然后退,露出了一圈扛着高大盾牌的甲兵,每盾一人高有余,圈内迎战的甲兵此刻纷纷后退,又隐没到铁盾的后面,伤了死了的也被拖了出来,第一层铁盾的包围圈成了之后,他们肩头上又生出了第二层,然后第三层,一共搭了四层,铁盾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成峰觉得眼前一黑,第四层的盾牌突然围拢了,遮住了天。 华成峰在里面暴喊了一声,回音阵阵。 像一座小山一样,将华成峰困在了里面,那外围还在不停地往上包围着,小山越来越牢固,里面传来钢鞭抽在铁盾上的噼啪声响,和猛虎阵阵咆哮。 而围着陈慈悲的那个阵,没结成,铁盾还没来得及出现,那三圈甲兵还没转完,已经被他砍成了肉泥,陈慈悲太过相信自己的功夫,谁都不放在眼里。 胡千斤遇上了朱敞,两厢交战,朱敞的长刀招式中规中矩,胡千斤的折剑走的全是偏锋,两人一时间竟不分上下。 城中突然起了大火,神农教的教众一个个顺着墙根地缝,纷纷消失了。 陈慈悲见火起,不再耽搁,飞身而起,一只脚蹬向那人山,两步就站在了那铁盾山顶,手里的拐用力往下一剁,那人山铁盾阵轰然倒塌,好似灰飞烟灭,陈慈悲拉着华成峰,两三个起落,也没了踪影。 这下费连河抓瞎了,敌教匪众,一瞬间消失不见。 墨良辰拗不过灵岳,便带着她俩人钻进了地缝,刚走没几步,迎面碰上了胡千斤,风度翩翩胡公子甚少这么狼狈,墨良辰心道不妙,赶紧问他圣主在哪,胡千斤说,“圣主应该是也下来了,上面现在没咱们的人了,但是恐怕……也只能抵挡一阵……”胡千斤面露凄惨颜色。 墨良辰问,“那珑璟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 这说的只能抵挡一阵,可真是很小的一会儿,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俩人在这话还没说完,地下通道中突然有浓烟滚入,胡千斤还疑惑,“我们的火……烟不应该往下走啊——” 话还没说完,墨良辰大喊一声,“闭气!” 并一手捂住了胡千斤的口鼻,再晚一步,胡千斤就要倒了,而身后没来得及掩住口鼻的几个教众,吸了几口那烟尘,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神农教众不得已,被费连河从地缝山道里逼了出来,原来那敌兵在对手消失后领了命到处寻找,费连河心里清楚得紧,那么多大活人,不可能上天,只可能盾了地,便叫人使劲往地下搜索,看哪里有空能钻进去,不巧就在适才火炮炸出的几个洞附近发现那些地下通道的痕迹,但不知道里边有什么布置,不敢擅入,费连河便命人对着那地缝里放毒烟,神农教众只喘息了一瞬,又开始了惨烈的战斗。 战圈越来越小,剩余的神农教众渐渐聚在了一起,陈慈悲也看见了墨良辰和灵岳几人,脸上神色大变,“阿良!灵儿!你们怎么来了!” 墨良辰脸上表情瑟瑟,不知怎么答,灵岳回了一句,“承蒙陈教主多日的照顾,今日又受我们牵连,不如趁此就和教主同生共死一次!”手上形意剑没有丝毫停顿,劈风斩浪,愈战愈勇。 陈慈悲听了那话心里却是一震,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时,这话他也曾对谁说过。 虽然神农教现在人少,但是有陈慈悲、墨良辰、华成峰、凤灵岳、胡千斤、守如瓶等一些个八竿子凑不到一起的人,还不至于立时就落败,费连河也有些黔驴技穷了,战事逐渐焦灼,天意向晚。 敌方后队突然传来喧哗与惨叫声,陈慈悲知道,珑璟回来了,费连河在城墙上叫人喊话,“匪首陈慈悲!本将军没想到,你的援兵就只有这么几百人,看来今夜便可结束战斗了。” 但是费连河这话喊早了,那几百人拼着自己性命不要,分头闯进敌军阵营,敌军还在抚掌大笑,根本不把援兵放在眼里,但下一刻他们就笑不出来了,援兵手里扬出一块一块的破布,破布里裹着烟尘,但凡沾上的,哪怕只是被那破布里的香粉稍微扑了鼻,没一会就纷纷栽倒,口鼻流血,皮肤溃烂,十分恐怖,这时候再挨上一刀,便直接解脱了。 陈慈悲回道,“费将军!竟没听过我神农教的百花娇吗!” 百花娇蚀面侵骨,撕肝断肠。 虽然只有几百人,但却折损了费连河几倍之数,一时间惨叫连连,乱了阵脚,费连河正忙着应付这些人,不防城里其他的人竟都退守到了县衙之内,县衙墙头上趴了一圈的弓箭手,等把于珑璟和她手下剩下的人放进来之后,铁门关闭,夜幕深垂,弓箭御敌,两相对峙。 县老爷及家眷,和他那五十个捕快,被关在了大牢里,老老实实。 众人得到了短暂的休息,陈慈悲拧着眉头听探子回报,费连河正在重整人马,打算今夜一举得逞,探子说,费连河大概还剩一万人,胡千斤也基本上拢出了神农教的伤亡人数,梵坛的三百人,加上于珑璟带来的六百人,扣除折损,此刻总共还剩三百多人,且剩下的多半已经带伤或者筋疲力尽。 照理说,他陈慈悲折了五百多,费连河损了一万人,神农教只赚不亏,但是要算陈慈悲还剩下的三百人,而敌方仍有一万人,这就有点可怕了,这一晚上,该怎么熬过去。 听胡千斤报完了数,陈慈悲坐在椅子里愁眉不展,简直是毫无准备的一仗,他没想到容寿真的敢一杆子捅到他的老巢来,一点余地都不留,这不像容寿的风格,背后定是有人煽风点火,这匪要是剿不了,谁去官家面前领罪?他们也没把握能一举灭了神农教,为何还敢这样兴师动众的来? 纳闷了一会,见墨良辰过来,便调转了头跟他怄气,“说好了我来应付前面,你怎么带着孩子过来了!现如今后面根本没有个能护住他们的人了。” 墨良辰垂着头,“行行行,是我不好,没能瞒住灵儿,你别生气了,那伤口赶紧包一下啊!” 陈慈悲的血染红了大片的白衣,与墨良辰又埋怨了几句。突然听见连着几声巨响,犹如天雷滚落,俩人都蒙了,陈慈悲赶紧叫胡千斤,胡千斤却延迟了好一会儿才进来,脸色煞白,“圣主,费连河又搬了两门火炮来!正在轰山呢!” “哪座山?”陈慈悲情急之间站了起来。 “就是咱们黑龙殿的后山!” 陈慈悲眼神一震,“他们进梵坛了!” 费连河找到了梵坛,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找不到这个院子的机关在哪里,幸好叫人从青州城转运来的火炮到了,运进了城,对着梵坛的四周投射火炮,大不了把烟霞城都炸平,毁了干脆。 陈慈悲大喊,“阿良!即休他们……”忽一阵急怒到心头,“你呀!叫你别来!” 墨良辰也十分焦急,灵岳突然从身后出现,“陈教主和二师父莫争了,若是即休今日真的要死在这,我谁也不怨,生死有命。”灵岳说完,盯着陈慈悲血红的半边身子,许久才低下头,想问一句陈教主伤哪了?严重吗?却开不了口。 墨良辰说,“阿慈!是我错了,现在你看,该怎么办那!” 陈慈悲拄着拐就要往外跑,“我去抓费连河!” “怎么抓的着?你再厉害,也不是那火炮的对手啊!费连河知道我们单个的本领高,躲藏得可深,外面有万人大军,你去哪里找他?”墨良辰这句倒是说得在理。 “难道就在这里干等着吗?不如出去杀个痛快!” 谁也拿不出个主意,只急的团团转,正一筹莫展之间,手下从外面领进来一个人,灰头土脸,半身血污,定睛一看,灵岳先叫了一声,“秦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秦书生虽然弄得脏兮兮的,但是身上的血污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因此还元气十足,“多少来尽一点绵薄之力!陈教主,方便借一步说话?” 陈慈悲和秦书生绕到后堂密谋了小半个时辰,出来之后开始给各人分配任务。 县衙城墙上的防守仿佛突然悄无声息地松懈了,大门打开,围着县衙的官兵纷纷交头接耳,但没接到命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提高了警觉,这守将的不是旁人,正是朱敞,双目瞪视着敞开的朱红大门,里面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了抱拳,声音翠玲玲地响,“朱大哥!又见面了!不知今日你我要以什么身份见面呢!” 朱敞竟不由自主地下了马,往前走了两步,一抱拳,“七小——” 灵岳一摆手,打断他的话,“切不可再这样叫了,太师爷下令痛下杀手那天起,我就再担不起小姐这个称呼了。” 朱敞略略尴尬,许多过往,历历在目,眼前人好悬就成了枕边人,一年又要到头,还记得上年的小年夜,两人还乘马车同游汴京,如今却要兵戎相向,真不知以什么身份再见面了。朱敞上前两步,“事已至此,不如劝说陈教主,降了吧!” 灵岳挑眉一笑,“是吗?到底是陈教主该降?还是你该降?”灵岳缓步朝他走过来,“我倒想问一句朱大哥,跟着容氏这么多年,你求的是什么?是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爵?”灵岳离朱敞还有两丈远,那嬉笑的嘴脸好像在玩味着什么,“总不会是只求一个忠心耿耿的名声吧?你求到了吗?便是没有施即休,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几句话痛击到朱敞心头,他这些年,不敢细想,太师爷是给过他从穷困潦倒到一朝富贵的一条捷径,但从那之后呢?没有更多的富贵了,没有步步高升,他也想过这是为什么,但是他没想明白,到如今,究竟是为了什么还在给他卖命,他自己都不懂了。 但他知道灵岳肯定不是站在这跟他聊天的,背后必有算计,压住了那心头酸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小姐说的是,那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灵岳冷哼了一声,“不如朱大哥弃了那费将军和容氏,要是来神农教做个尊主,比你做护卫首领要风流快活得多!” 灵岳说着已经走到近前,离得有些过于近了,朱敞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硬是摆出一副冷漠,“小姐说的哪里话?各为其主罢了,论什么风流快活,神农教今日决计无法逃脱,何必在这多费口舌!” 灵岳再上前一步,仿佛要贴上了朱敞的铠甲,手臂稍稍一动,还没形成招式,却被朱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剪了双臂,可见朱敞是在全神戒备,灵岳痛呼一声,又轻轻一笑,“朱大哥,何必呢!人生几回?干嘛要活得这么累呢?为何不能潇洒快乐!你看这又要过年了,过了年你就二十六了,还不该找个媳妇,生个孩子,享天伦之乐吗?你为谁而活!!” 二十六,朱敞想起去岁松竹林下,月夜安详,她轻声地问他年纪。 朱敞突然有些进退两难,而此时被他压住的灵岳声音陡然有些癫狂,“你要回去过那猪狗不如的日子!你就在这杀了我!回去交差!看他会给你什么?哈!要是有一天他做梦梦见我,第一个怨恨的就是你!” 朱敞手一抖,是这个道理呀,他突然有点后悔抓住了灵岳,灵岳又说,“所以你不会杀我对吧?你不会让我死在你手里!” “我——” 灵岳没让他多说,但他那犹豫已经被众人看在眼里,灵岳突然朝着他身后的甲兵说,“你们副将已经生了二心!还不快去告诉费将军!朱副将手里拿着贼寇却不杀,这是个什么道理!” 那些甲兵看看左右,窃窃交谈了几句。 朱敞有些慌神,“你休要在这里耍花招——”一瞬间,灵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形意剑已然横在他脖颈上,贴出一条细细的血痕。甲兵赶紧举起了弓箭,灵岳身后也出现了一排弓箭手,两两对峙着,灵岳一只手举着形意剑,另一只手扣在朱敞铁甲的后领上,一步步往大门里边退,小声对朱敞说了一句,“走稳了,别说话,朱大哥,我可没有你那么手软。” 朱敞想要说一句话,喉结刚刚动了一下,形意剑就又近了一分。 待退到了门里,灵岳又对着朝廷的甲兵喊了一句,“去告诉费将军,朱副将我们请进来做客,这次无论胜败,就不跟他回去了!关门!” 大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门楼上又出来一堆弓箭手,与敌方各自射了数十支,便又隐去了。门外的两个小头领,互相议论了几句,还是有其中一个带着一支十几人的队伍,骑马奔走了。 朱敞进了那县衙大门才发现,适才他俩在门口交锋之时,他们围困住那些人,都已经不见了。 灵岳也像是累了,叫人把朱敞绑了,关了起来,再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第二十一章 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4) 那去报信的小头领不知道,有人正在他身后不远的暗影处跟着。 费连河带了五千人去轰山,白天一直在阵前厮杀的五千伤病在城墙根安营扎寨,休整诊治,一堆堆的营火旁,士兵们卸了甲,捂着伤手断腿,哼哼唧唧,还有人在一旁闷头吃饭喝酒,夜幕下的雪色显得极亮,广阔天地,衬得这帐篷和篝火十分安静,好像士兵的思绪在流淌,问这是一场什么样没来由的仗。 数万死伤,报的不过是汴京城高门大院暖炉旁,穿着锦帽貂裘,搂着娇妻美妾的大人物的一己私怨。 这仗打的冤枉,士兵们有苦难言。 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白影,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雪突然大了起来,接着响起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费连河,哪里跑!” 兵士们忽地都站起来,乱哄哄围在一起,望着那影子划去的方向,“是匪首!” “难道他……捉到费将军了?” 不一会,那方向传来打斗之声,有几个胆大的拎起长枪就往那声响发出的地方冲过去,还没走到近前,那白衣人手上一道光闪过,他对面一个穿甲人的头颅应声就落了地,那白衣人哈哈哈大笑三声,又起了一招,那穿甲人的无头身碎尸万段。 几个跟过来的甲兵赶紧捂住了嘴巴,白衣人狂笑着飘走了,这几个才敢慢慢摸过来,捡起了刚才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 几个人抖得像个筛子,把那还淌着血的不瞑目的头颅抱回了营地,围过来一大群人,有人叫,“你们谁离将军近的?快来看看这可是费将军?” 有几个兵凑上来,仔细看了看,吓得魂飞魄散,“这……费将军被匪首给斩了!” 不断有人凑上来相认,都看得出,那就是白天在城墙上挥斥方遒的费将军,营地里突然慌了起来,有几个小头领赶紧出来稳定军心,可是铁证如山。 密谋之时,秦书生曾对陈慈悲说,即休和我说过,陈教主精通易容之术? 这一波混乱还没压下去,后面又传来新的消息,说朱副将叛变,丢盔弃甲,已经降了,那可是有人亲眼看见朱副将手里扣着贼人,却不下杀手,然后被贼人反制,乖乖地跟人家回去了。 主将被杀,副将投降,士兵们一瞬失去了主意。 这时又有一个伤兵,吊着半条胳膊的,气喘吁吁跑过来,“参领大人!咱们跑吧!那边十一营的比我们早些知道消息,已经跑了!如今军中无主将,咱们这就是败了呀!而且——”那参领大人一把揪住这个伤兵,“而且什么?” “他们的支援到了,据说有三千人,都是精锐——” 那参领还在犹豫,一旁不停的有人煽风点火,有些胆大的士兵已经卷起铺盖卷,往外跑了,参领无奈,抹了一把眉毛上的落雪,叹一口气,“大势去了!走吧!” 参领下令了,众人赶紧拔营,一副争先恐后想要活下去的模样,狼狈逃窜。 那时秦书生还说,军中最忌惮的,便是军心不稳。 逃窜出城的兵士初始不辨方向,好在有人说十一营就在前面,跟着他们跑吧,都是要回驻地的,主将死了,也责罚不得他们。 哪知那十一营带的路是一条死路,那路越走越窄,还要经过一段两侧高崖的洼路,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崖上飞下巨石,箭矢,尸首填平了那一段的坑洼。 秦书生又说,他知道了这件事,就让如瓶传了消息出去,如今无影门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城外集结了人马,虽然没有费连河人多,千余人总有,若有必要,可以一战。 费连河在连天的炮响声中,不知不觉,就损失了那五千兵马。 身边亲卫突然带了人过来,那人行过礼,报告了朱敞降敌的事情,费连河气得怒骂,“太师手下竟是些脓包货色!” 话音未落,一把无柄钢刀穿过风雪,朝着费连河的头颈就劈了过来。 费连河勒起了马头,差点把自己仰到了地上,马儿嘶鸣在最高处戛然而止,费连河手里的缰绳一空,无柄刀过处,马头落地。 一瞬扑上来许多人挡在费连河身前,但血肉之躯,又能奈何?一刀一命,瞬间哀嚎遍野,徒流鲜血而已,既然墨良辰已经来到了费连河面前,哪会再放他走? 前阵未安,后阵又乱,有参领来哭着回报,可能是炮火惊扰了深山的神兽,数百只吊睛白额花斑巨虎从山林里冲下来,已经伤人无数,兵士们毫无抵挡之力,已然溃不成军。 那无影门里有一个很厉害的训虎师,一个可抵万人之师。 费连河哪还顾得上这个,自己逃命且逃不过来呢,靠着多人护卫,疯狂逃跑,他的生路就是用手下兵士的血肉铺出来的。 祸还不够,兵士们逃窜的路上,突然海水倒灌入城,平地生浪,又卷倒了一大片人。 秦书生让陈教主把那茫茫黄海之水,引到烟霞城里来,灭一灭费连河的火气。 一切都密谋好了之后,秦书生同陈慈悲从后屋出来,他瞟了一眼凤灵岳,“谁说我没用的?” 灵岳听了他们的安排,恭恭敬敬给秦书生鞠了个躬,道了个歉。 无影门的一千人马,在黎明之前诛灭了所有出逃的甲兵,进入了烟霞城,整好收了这个残局。 费连河在墨良辰的追赶下,已然深入山林,身边还剩几个护卫而已,那几个护卫又怎么够墨良辰磨刀的呢,一瞬间,费连河就剩孤身一人了,他手里拎着一把宝剑,有些瑟瑟发抖。 墨良辰笑了一声,“听圣主说你想今晚上结束战斗,怎能不如你的愿?此刻天还没亮,来吧,这绿水青山间葬身,不算辱没了你。” “这位英雄!何必斩尽杀绝?我已经败了,放我回去,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去,留我一条残命吧!”费连河此刻也顾不上颜面了。 说话墨良辰身后又出现一个人,一个山民打扮的青年,那人拿出一个口琴,轻轻吹了两个哨音。 一只白底黑斑的高大花虎落在了费连河面前,花虎二话不说,直朝费连河扑过来,第一爪费连河就没躲过,胸前的衣襟被扯了下来,皮肉上留下四条血红的抓痕,花虎回头,一声长啸,震荡山林,俯身又朝费连河跳了起来,费连河举剑就挡,却被虎爪拨开剑刃,宝剑飞落好远,猛虎落地之时,已经将费连河扣在了爪下,费连河从脸一路白到了脚,大叫我命休矣! 那花虎张开大口,朝着费连河脖颈就要落下来,费连河闭眼的一刹那,听见贴着他的头皮一声‘咻’,身上的力道一松,手臂都快要被那花虎抓烂了,费连河睁眼起身,只见一支长箭从花虎张着的口中穿入,后脑穿出,花虎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嘴里一支箭往外流着血,叫不出声,只剩下几口粗气从嗓子里带着血呼出来。 费连河抬头四处观望,大喊一声,“神箭先生救我!”好容易找到神箭先生的位置,这么远,费连河想,要是神箭刚刚偏了一寸,那穿的就是他费连河的脑壳。 那青年山民扑倒花虎身边,失声痛哭。 神箭先生没有靠近,费连河再喊,“神箭先生怎么才来!” 那神箭先生的嗓音极其低沉,好像抬不动那些话语似的,“以为帮你解决了姓陈的,其他的你可以自己搞定,哪知道你这么没用。” “哎呀!神箭先生冤枉我!那匪首没死,天降神兵救了他!”费连河叽叽歪歪。 神箭先生后腰上插着一柄银白色拂尘,站在远处的树梢上,雪片都没有被他扑落一片,轻功绝佳,“罢了,也怪不得你,此地有高人,再救你一命,从此两不相欠!” 说着神箭先生又举起了弓,隐约好像是朝着墨良辰的方向,墨良辰隔空送了话过来,“阁下何人?请下来一战!” 神箭先生并不答话,射出一箭,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墨良辰正纳闷间,突然见那人从树上飘落下来,伸出手臂,要把费连河捞走,墨良辰岂能轻易放人,脚下一扭就要上前,哪知一步还没迈出去,身后突然传来万箭齐鸣的声响,听声音那箭雨已经到了近前,来势汹汹,只能放弃费连河,回身自救,想到此他不敢再犹豫,一扭身腾空而起,躲过那箭雨,与此同时,那神箭先生已经把费连河拎着飞回了半空,待墨良辰堪堪避过落地回头看,哪有什么箭雨?还不就那一支箭?箭尖穿透土石,入地一尺,箭尾凌空抖动,瑟瑟作响。 墨良辰呆呆地看了一会那支箭,一箭而已,何来千军万马之势?而这,究竟是何人? 无影门的门众将溃败之军一举歼灭之后,旋即又消失了,当得起无影二字。 黑龙殿塌了一半,好在白玉宫没事,黑龙殿的后山,已经成了一片炮灰,留守的人都不知去向,一天一夜未眠未休的教众几乎要疯癫了,被陈慈悲呼喝着,说就算把后山挖到底,也要把那几个人找出来,于是各个怨声载道。 天亮,风雪渐渐停歇,经过了三四个时辰的奋战,终于在一处山石下挖到了那一伙人,外面火炮声起的时候,欧阳青鸟就叫人抬着施即休,往山林深处躲去,竟真的让他们找到一处避难所,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之间,只要火炮没有精准到直接轰在那巨石上,应当无碍,只是飞沙乱石渐渐盖住了出口,他们便动弹不得,只能在里面静等救援。 最先拉出来的是小姨和凤晴,接着几个人把即休抬了出来,灵岳一下子扑到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额头,还有温度,又试了试鼻息,也还没断气,突然心口一酸,滴下两滴眼泪。 华成峰等了很久,才等到最后一个出来的欧阳青鸟,他不敢像灵岳扑施即休一样,只慢慢转到青鸟身前,趁着众人忙乱,用宽大背影挡住旁人的目光,匆忙抓了一下青鸟的手,冰凉,轻轻说了一句,“吓死我了,青鸟,你没事吧?” 掩饰得住所有,掩饰不住那一刻的眼神,眼神里好像伸出一双手,要把青鸟紧紧地搂在怀中,青鸟轻轻地摇了摇头,问他,“你也无碍?”成峰露了笑,很快恢复了寻常神态,转到青鸟身后,跟着众人往回走。 梵坛已经清理出来了,本来就是个破地方,收拾一下还能住,安顿好众人,陈慈悲在他的破草屋里,一边叫人给他包扎伤口,一边跟下边坐着的缩头缩脑的余繁盛说话。 “余大人,这奏报你打算怎么写啊?” 余繁盛愣了愣,“啊?啊——这,在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来问问教主您的意思?” 陈慈悲也不客气,“按我说,你就写朝廷的官兵与匪教两败俱伤,他们怎么伤的,他们自己会报,匪教么,你就说所剩无几,潜入深山,你苦寻半月,没有踪迹,再把你安抚百姓的功劳往上记一记,州府和京城便不会有人追你的责,可记清楚了吗?” 余繁盛唯唯点头,“诶,诶,知道了,陈教主。” 陈慈悲抬起手臂,让那纱布从他腋下穿过,又说,“上天可怜我老朽,还赏了我两门火炮,如今就在我院里摆着呢,余大人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来我院里看看。” 那余繁盛缩紧了脖子,一想到这伙贼人一日夜间,打死了朝廷两万兵马,哪还敢多说一句话,自己脖子上这颗人头,早都成了寄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要还回去,从前这陈教主和汴京城的容相爷是好友,他欺上瞒下也还有点底气,如今可不同了,这教主跟朝廷掰了,两边都等着要他的人头呢,只得越发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愣了一阵,赶紧回话,“哪敢哪敢,就按教主说的办,只是此次朝廷惨败,若是再发兵过来,怕是不好应付啊……” 陈慈悲静默了一会,低低地说,“北边和西边马上要起战事了,他们无兵可派了。” 余繁盛唉声叹气,领着他手下的五十多个人,将那些断肢残尸一点点聚集,焚烧,骨灰填海,清理街道与民宅,迎回来从黑龙殿和白玉宫里出来的百姓,挨家挨户地安抚。 凤灵岳把朱敞放了,亲自送到城外,临走还挽留他一回,“朱大哥,你真的不打算回头吗?他们虽然没杀你,但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朱敞目光里有些飘,好像眯着眼,“该是我的路,死路也要领。” 灵岳劝不动,调转马头就要回去,朱敞又叫住她,“小姐!你还恨我吗?施即休的腿……” 灵岳回了一半的头,“那一日就告诉过你,这仇我早报了,你也别记着了,我不是只记仇的人,你的恩我也记着呢,从此更加两不相欠了。”说完打马回城,朱敞在那愣了很久,才沿着来时路,缓缓地走了。 灵岳回了城也顾不上休息,赶紧去问欧阳青鸟即休的病情,青鸟说,“这病很奇怪,他中过毒,但是那毒性并不深,且这毒药我知道下手之人是谁,可解,可是除了这毒,没什么别的病了,怎么就至于这么严重,我也想不透,先帮他把那毒清干净了,身上和腿上的溃烂会渐渐好转,但是这一直昏迷,确实查不出病因。” 灵岳低着头红着眼,“我早就猜到了,他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算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欧阳青鸟说,“毒已经解了,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是什么时候能清醒,却说不定。” 灵岳谢过欧阳青鸟,转头又问,“欧阳掌门知道下毒之人?” “没猜错的话,是霍梧桐。” 即休给灵岳讲过这个人,灵岳心里疑惑,“如何能看出是她?掌门跟她什么关系?” 欧阳青鸟叹了口气,“这毒名叫无常令,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先夫曾经解过这个毒,我与霍梧桐……不共戴天,先夫之死,或许与她有关,只是可惜我没有证据。” 灵岳说,“倒是没听说闻邱神医有过这样的过往,掌门可愿说说?”灵岳坐在欧阳旁边,跟她贴得很近。 欧阳青鸟冷淡的面目缓缓化开,掉入自己的回忆当中,“算起来霍梧桐也是医界的前辈了,她的水平至今恐怕也无人能匹敌,她年少成名,天资卓绝,人人羡艳,随着她行医年头越多,在圈子里的名声也越来越响,有什么疑难杂症当地的郎中治不好的,就会写上一封拜帖,让病患到霍梧桐那去治疗。” “她组织了一个医者的联盟会,叫同行会,霍梧桐任会长,霍家长年门庭若市,往来权贵,独领风骚。可天下的神医不止她霍梧桐一个,先夫也是少年天才,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同行中崭露头角,没多久自然也在同行会里留下了名号,霍梧桐还曾夸赞先夫天赋异禀,必成大器。” “又过了四五年,先夫的名声已经不亚于霍梧桐,同行会中霍梧桐居首,他屈居第二,会中众人也逐渐分成了两派,霍派和闻派,因先夫与霍梧桐在病理一道上,领悟不甚相同,霍梧桐认为,只要医道高明,凡所有病痛,均可准确地找到病因,因此十分热衷于研解各种疑难杂症,若遇极度困难的病症,便似痴狂,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研究出疗法还不算,还要找到所有这疾病的致病病因,并认为了解了病因,她便可以如法炮制,可以随她的心意,让谁患病谁就患病,让谁痊愈谁就痊愈,好像可以掌控众生,不太光彩的是,她有时候为了证明那病因确实可以致病,偷偷地用病患试验,那时候一般的病患,她已不再接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这些事,也因此耽误了许多普通病人,轻症的拖成了重症,急症的等不及治疗,一命呜呼。” “当然这些事也不是霍梧桐自己张扬出来的,到现在可能知道的人也不多,霍梧桐在同行会里,或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救世神医的和睦面容,她的这些癫狂的想法和做法,是先夫在与她共同救治一些病人的时候,一点一点观察到的。” “先夫完全不认可她这套东西,先夫认为,医者,就是治病救人,能根治的就根治,不能除根的就解表,好让病患少些痛苦,研究太高深的医理和病例没什么实际用处,毕竟普罗大众之中,多半还是小灾小病而已。” “但那时候先夫也年轻傲气,不但对霍梧桐不服气,还总想找个方法制住她,让她知道这世上就是有无源之病,无因之痛,多救治一些人才是正理,这世上人力所能及实在太少,太多病痛都不是郎中能找出因果的,不必浪费那些时间,因此霍梧桐对他也是针锋相对,认为先夫的医道太落俗套,有损医祖的功德,于是俩人展开了一场对决。” “先夫在临终之前不久,才领悟到,那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在他心里,那是一场同行较量,但是其实,那是霍梧桐给他量身定制的陷阱。一开始,俩人只是拿自己经手的病患来比较谁的功德更大,一个无非就是使绝症之人起死回生,妙手天成,另一个则是帮助整个村庄缓解疫病,普度众生。” “愈演愈烈,后来竟变成俩人互相在对方身上用药,用毒,看对方是否能缓解,一开始的五局,先夫都能有惊无险地解掉自己身上的毒,还笑霍梧桐不过如此,在霍梧桐的带动下,先夫入局极深,已经忘了最初是什么目的,两人的比试不仅在同行会中,在整个江湖和朝野范围内都有人知晓,人人搓火,先夫一再取胜,名声大噪,霍梧桐的声望日益贬损,终致让先夫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就是这医界的头名,天之骄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霍梧桐曾经用过无常令,这不是个狠毒的毒药,得与另外一种叫阴阳鱼的药配起来用,才能致命。” “两人一共比试了六轮,的最后一场比试先夫胜了之后,霍梧桐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众望所归要先夫继任同行会的会长,然而在先夫决定继任的第二天,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在家里吐血不止,疯长白发,他发了疯一样把霍梧桐从第一局开始给他用的药和他自己配置的所有解药药方全翻出来,拿着那些纸方子又哭又笑,那些所有的药全加在一起,就是个致命的毒药,霍梧桐分了十二次投放这毒药,其中还有六次完全是先夫自己给自己下的毒,霍梧桐精准地算出了她下的药,先夫会以什么药物来解毒,一步一步,引他入了这个死局。” “这一副毒药,先夫到死都没找到解法,进行过无数次尝试,也只能稍延残命,而且这事情还无处去伸冤,这些药方凑到一起,十分高明,恐怕天下没有其他人能看得出这是个一副剧毒之药,况且还有一半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因此我们也没去伸冤,只是静静地回了蟒山,从此除了接诊一些病人之外,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在研究这毒药的解法,不知道这毒药本来叫什么名字,先夫自己给它起了个名,叫‘十年期’,果然,他从中毒,到死,刚刚满十年。” 灵岳突然问了一句,“要是那年我和成峰不去……” 青鸟摇摇头,“也不过是能撑到年底,那时候他已经油尽灯枯了,我不过是掩耳盗铃,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夫究竟出了什么事突然之间销声匿迹,渐渐神医闻邱也就被淡忘了,而霍梧桐又重出江湖,那十年里我们也了解到,但凡要是哪里出了个少年神医,或者有人去质疑霍梧桐的医道,要不了多久,那人总像白日里化了鬼一样,或者消失,或者重病无医,或者干脆死了,而霍梧桐,没留下过任何把柄。” 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灵岳叹了一口气,“逝者已矣,掌门不如惜取眼前之人。” 青鸟像在时光中定住了,一动不动,静静观想,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直躲在门外墙角偷听的华成峰,匆匆抹了两把眼泪,看见秦书生在前厅,正好去找他吵一架,稳一稳心神。 青鸟问灵岳,“你知道霍梧桐?她为何会对施即休下手?你可别以为是施即休自己不想求生,也许是霍梧桐有什么阴损的手段,我们看不出来罢了。” 灵岳脸色沉下来,“我听即休提过几句,但对这霍梧桐的详细也不甚了解,掌门看如今这天下,除了霍梧桐自己,可还有人能救施即休的命?” 青鸟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病很复杂,霍梧桐也未必解得了。”灵岳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屋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打断了屋里的悲伤气氛。 听得秦书生怒冲冲地朝着华成峰呵斥,“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哪有对季小姐始乱终弃?我是有自知之明,不想再耽误她了而已,这难道也做错了!” 华成峰嚷回来,“哼!我还以为秦大哥你多么正派坦荡,你一句不想耽误她,玩够了就扔,你没去听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我哪一句说得难听了?都是跟外面人学的,这才学了一两句,你就翻脸,你要是听见他们骂,才知道我这两句算什么?秦大哥一步一风流,身后留下多少女子的眼泪和名节!你若是不想耽误她,一开始何必去招惹?” 秦书生气得说不出话来,连守如瓶都被华成峰气得脸白了,急急地辩解道,“华小盟主慎言!和季小姐好事没成,怎么就全是我大哥的责任?指责旁人,向来容易,外面那些人,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小盟主怎么全信?你不是当事之人,怎知的究竟错在何人?又或许没人有错,只是世事易变,也未可知,还望小盟主口下留德,切莫恶意伤人!” 如瓶嗓音好听,声调婉转,即使愤怒,也不会激发旁人的火气,且人家这番话有理有据,但是华成峰此刻就像一只疯狗一样,什么道理也听不下去,只顾着自己撒气,“管你有千般借口,终究是季小姐一人担下了这骂名,你大哥转头就可以去勾搭别的姑娘,天生他这么一个,祸害无数人家!你若洁身自好,谁还能在外边无故编排!” 秦书生只气得捂着胸口,猫着腰,气也喘不上来,“这话都是谁说的?你让他来当着面说我!我不怕他!来——” 咣当一声,屋门被踹开,几人看过来,灵岳站在门口,一脸的不阴不阳,“华成峰!发什么疯?秦大哥自己的事情,用你多管?你管好自己!” 华成峰还要再吵,“灵岳!我那句说得……不对……”前半句还高亢有力,最后俩字已经没了力气,因为他看见欧阳青鸟出现在了灵岳身后。 灵岳又说,“如瓶,他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和秦大哥一起进来,商量个事。” 几人强压着怒气进了屋,纷纷落座,有欧阳青鸟在,华成峰就消停了,虽然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忿,但也没再吭声,施即休就昏睡在他们里间的榻上,不知今夕是何夕。 灵岳说,“我已经跟欧阳掌门仔细聊过了,即休……没什么办法了,秦大哥,我们没有别的去处,也不能始终借住在这里,要是死在这,总归让人家觉得晦气,咱们能不能带着他回蝴蝶谷,我再照顾他一些时日,若是哪一天他走了,就在蝴蝶谷葬了,当他一直陪着我们了。” 秦书生适才的怒气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完全翻过了那一页,听了灵岳这话,突然就掩面痛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兄弟——我不能让他死在外边,咱们回蝴蝶谷,也算叶落归根……” 如瓶也先是目瞪口呆,而后也稍稍侧过身悄悄抹泪,连华成峰那个呲毛的猎狗都傻呆了,“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欧阳青鸟白了他一眼,又对灵岳说,“我给你带一些药丸,路上如有危急情况,吃上一颗,可以保命。” 灵岳站起来朝众人施礼,“诸位的大恩大德,灵岳这里都记下了,等即休走了之后,我再慢慢回报。” 秦书生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哪个要你回报?要报答也是我来报答你,我这傻兄弟算有福气,可恨我当初还觉得妹子你是个薄情寡义的,没想到是你陪他到了最后……” 商量妥当,明日便要动身,灵岳去和陈慈悲辞行,和陈慈悲讲了欧阳掌门的话,说即休好不了了,他们要回蝴蝶谷。 陈慈悲听明了来意,大惊失色,“灵儿!怎么说没有去处呢?这烟霞城就是你的家呀!” 灵岳跪在地上,“请教主就听我说完这几句吧!” “有什么话起来说!寒冬腊月的,地上凉!” 硬是把灵岳拉起来,塞进椅子里,灵岳有些不敢抬头看陈慈悲,声音低低的,“已经打扰了好些时日,不敢再住下去了,往日里我对教主言行不逊,还望您海涵,您和二师父救了我们好几次,这大恩德,已经报还不起了——” 陈慈悲还是等不了她说完,急头白脸,“灵儿啊!你跟我还要算什么恩德!我们做的这些,原本就是欠你的!再不济,就当是我当年欠你母亲的,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来!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没人能治这个病!就算是霍梧桐,我也给你找来——” 灵岳流下两行泪,挂在下巴上,一双眼直直地看着陈慈悲,“教主非要逼我说!我就说给你听,教主为什么对我好,我知道,教主对我越好,越发地显得我不仁不义!教主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时刻想着,做这些事有朝一日能感动我,让我开口喊你一声……爹,但是教主不说,我就也能揣着小心思装糊涂,一边摆出一副谁都不愿将就的高冷姿态,一边占尽了教主给的各种好处,真是十足龌龊,日子久了,自己都对自己心生厌烦,再住下去,早晚两个结局,要么我顶不住内心自轻自贱的折磨,违心地开口说一句教主想听的话,卖一份虚假的父女情深给教主,要么教主看破了我贪得无厌的嘴脸,心里破灭了那膝下承欢的美梦,恨自己深情错付,两厢生怨,教主想要哪个结果?”灵岳的泪越发汹涌,“倒不如就此打住,我承教主的恩情,教主心里留下的,也是我此刻还算得体的样子,不好吗?” 陈慈悲沉默了,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让她这样剖白自己,她心里也觉得难堪吧,但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自己就算再怎么拐弯抹角的对她好,她心里不愿意,也换不来她一句心甘情愿叫声爹,到最后便是两厢痛恨,雪上加霜,陈慈悲还想再辩驳些什么,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灵岳说出了那难堪的话,同时也把陈慈悲逼到了死胡同,他只能点头,眼白里好像突然就爬上了一层红血丝,连那日的箭伤都牵扯着疼,心口更像被猛兽突然啃去了一大块,咬着牙根,“灵儿,要是我做得过了,有所冒犯,你多见谅啊,既如此,你们就去吧,只是往后,我若是路过蝴蝶谷,灵儿若记着今日的恩情,万望容我去探望探望,说几句话,或要是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千万送封信到烟霞给我,好吗?” 灵岳点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起身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我给您磕个头,您就受我这一拜吧。” 陈慈悲酸涩地点点头,“诶,好。” 灵岳弯腰伏地,额面沾灰,她起身之前,陈慈悲用袖口轻轻揩了一下眼角,那就是他想认闺女这件事,就此该断了念想。 灵岳起身,转头要出去,一阵黑旋风呼地刮了进来,墨良辰几乎把灵岳掀翻,火急火燎,手里举着一张草纸,“走什么走!不能走!落山夫人回信了!” 陈慈悲几乎要一只脚跳起来,“她回信了?快给我看看!” 墨良辰把信一把塞到陈慈悲手里,陈慈悲读着读着手都抖了起来,脸上惊现狂喜神色,灵岳被俩人这一惊一乍弄得迷糊,“二师父!陈教主,什么信?怎么了?” 墨良辰说,“灵儿!有救了!落山夫人是阿慈多年前的一位好友,这位夫人是位传神的铸铁高手,阿慈腿坏了的时候,她就曾提出,可以为阿慈装一条铁腿,管保跟他原来的腿一模一样!但阿慈那时候拒绝了她,他非要让腿就那样坏着,那时候是赌气,要拿那条坏腿去给季白眉看,要永远记住他的伤害——” 陈慈悲看完了手里的信,接了一句,“谁赌气?不是赌气!” 墨良辰看他一眼,“好好好,不是赌气!你们刚回来的时候,阿慈就给落山夫人写了信,当年有过一点小误会,不知道落山夫人还会不会搭理我们,落山夫人住在炽离岛上,信件都是靠渔民捎过去的,也不知道那些大老粗能不能把信送到,甚至不知道落山夫人是否还在那,毕竟是快二十年了呀,没提前和你们说,怕闪着你,哪想到!老徐刚刚在门口拦住我,把回信塞给了我!” 灵岳心念一动,赶紧问,“落山夫人怎么说?” 墨良辰把信从陈慈悲手里夺过来,又塞给了灵岳,灵岳看着看着,伸手捂住了嘴,信上白纸黑字,信誓旦旦,说能给施即休装一条‘完美如初’的假肢。 墨良辰脸上闪着光,两个颧骨红得发亮,“灵儿!怎么样!” 陈慈悲拍了拍大腿,“天无绝人之路!” 那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感人肺腑,不是白抒发了吗。 陈慈悲看着灵岳,“灵儿啊,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有一线生机,即休的腿还是要挽救一下的,我和阿良,明日就带着即休去炽离岛,求见落山夫人!” 灵岳憋了半天,陈慈悲心想,她不会连施即休的腿都不救了吧,好在没有,灵岳说,“……我能跟你们一起去么?” 陈慈悲觉得有点为难,“灵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不会让即休出事,倒也不是不愿带你去,去炽离岛要在海上飘荡少说十几天,我们三个大男人,你一个姑娘委实有些——” 墨良辰拉住灵岳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就是就是,太不方便,赶紧回去给即休准备准备,衣物一定要保暖,海上冷……” 直把灵岳拉了很远,墨良辰才停下来,嘘了一口气,“灵儿,阿慈他不愿意带你去,这里边是有缘故的,当年他之所以没装上义腿呀,是因为落山夫人有个条件,他不答应,落山夫人是个高大健硕的打铁的女人,不知怎么就看上阿慈了,你母亲跟我们失去联系以后,阿慈身边一直没有人,落山夫人就提出说,装腿可以,但是要阿慈娶她,那阿慈哪能同意,所以就不要了那腿,落山夫人几番请求,甚至威胁,都没用,最后她还是屈服了,给阿慈打了那只乌金蛇头拐,陪着他度过了这许多年,他用得不知道有多趁手!这次去,免不了又要去苦苦请求落山夫人,他当然不想让你去看着他低三下四地求人,你踏踏实实在这等着,我两个一起去,你还担心什么!” 灵岳瞪大了眼,“那……那落山夫人要是再重提当年的条件,可怎么办?” “没事!那就让阿慈以身相许呗!他在给落山夫人写信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了,别担心,糟老头子一个,没什么可惜的!”墨良辰嘿嘿笑。 灵岳扭身要回去在跟陈教主说说,却被墨良辰按住,“不许去!赶紧回去收拾!你不让他去,他更难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好好练功,不许荒废,将来我们没法陪你们的时候,得能保护自己啊。” 灵岳瘪着嘴,下嘴唇压在上嘴唇上,眼角垂着薄薄的水汽,让自己别哭出声来。 第二天早上,众人聚集在行船码头,成峰把施即休背到了船上,陈慈悲和墨良辰也登上了船,口袋里揣着青鸟给的药丸,那船缓缓离岸,没一会,就隐没在的海面的浓雾之中。 几人相对无言地在码头站了许久,才各自回头,该回蝴蝶谷的回蝴蝶谷,该回襄阳的回襄阳,毕竟快过年了,家家都该团聚,但是两伙人可以同行一段路再分开;灵岳住进了小姨的院子,很听墨良辰的话,日日练剑,练内功,走气,和小姨一起吃饭,互相照顾,很快,烟霞城里充满了年味。 章后诗: 去岁尘封一滴酒,今宵醉者无数。情到深处人孤独。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 且信人间多好景,光阴尚可虚度。施郎他日化白骨。情有错付,爱无错处。 第二十二章 玲珑风月僧(1) 漫天风雪,吹得人傲骨全无,长路好似永无尽头,对如瓶来说尤其如此。 四个人骑马走在官道上,其中两人还不时互呛几句,如瓶劝架,华成峰有点蹬鼻子上脸,欧阳青鸟全然不理。 为了调节纷争,如瓶可真是用上了浑身解数,他说,“大哥,小盟主,你们别只顾着自己眼前这三寸远的地方,只知道跟自己的兄弟吵嚷,江湖上如今发生了大事,我猜你们都不知道吧?”灌了一肚子的风,满嘴的雪粒子,还得强撑着好脾气,守如瓶不易。 秦书生说,“什么大事?” 华成峰也问,“关于谁的事?” 俩人总算暂时放下干戈,如瓶一笑,“说的是苏家寨的女掌门苏畔眉——” 华成峰截住话头,“我知道她!我跟她打过,功夫一般,眼神不好!如瓶,你要是想说什么男男女女的花色事件,趁早闭嘴,我可不听!” 如瓶一皱眉,蔑视着华成峰,“小盟主,你这可是偏见啊,怎么一说女掌门,就非得是花色事件呢!你且听听再说!这苏寨主前一段日子去了趟湘南派,找周道奇掌门告状,告的是周掌门最得意的弟子,他的前女婿和现在的侄女婿虚眉派柳花明。这柳掌门做了什么恶呢?苏寨主说柳掌门抢了她的地盘,劫了她的银两,还把她一众弟子圈禁起来。” 华成峰说,“这不就是把她苏家寨吞并了吗!我早看那柳花明不是个好东西!” 如瓶说,“你且听我说,苏寨主自己打又打不过,求告无门,只得来找柳掌门的老丈人做主,苏寨主全然不顾风度,坐在周掌门家的门槛上,放声大哭,引得无数人围观,一番控诉,也不知道有多少真事,多少夸张的,害得许多人来看湘南派的笑话。” “周掌门好言劝说,让苏寨主先回去,承诺他一定调查清楚给她答复,但是苏寨主就是赖着不走,周掌门只好飞鸽传书去叫柳掌门来当面对质,柳掌门接了老丈人的急召,骑着快马连夜出发,到了永州,与苏掌门两厢对峙,原来这事确实有,但是不是柳掌门亲自做下的,柳掌门这两年来结交了许多江湖上的青年才俊,虽然都是一些不大的门派,但是气势很是高涨,总约有十几个门派,他们还结了个联盟,叫联约盟,那柳掌门自然是盟主,而对苏家寨下手的,便是这联约盟中一位姓马的掌门,他的门派叫做空空门。” 这可勾起华成峰和秦书生的好奇心了,俩人连连追问,如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笑笑接着说,“这柳掌门又赶紧叫人把这位马掌门给请到湘南派,那马掌门在苏寨主面前巧言令色,推诿赖账,还罗列了一堆苏寨主的不是之处,竟然真的叫他给赖了个七七八八,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案子可就难断了,连周道奇也不知道如何处置。” “那马掌门当面糊弄完了苏寨主,回去和柳花明显摆自己的高明,说什么一个妇道人家,周掌门还当正事似的大老远把咱们叫过来,真是没必要,随便应付几句打发了就行了,她还能有什么旁的能耐?让我来我就这么干,就让她有苦难言。” “眼看着苏寨主就要满腔冤屈,悲愤而去,哪成想柳掌门却正气凛然,留住了苏寨主,又扣住了马掌门,逼着马掌门把抢了苏家寨的地盘、银两和姑娘原样返还,还替苏寨主加倍要了赔偿。” “这还不算完,他召集了联约盟十几个门派开了大会,在会上痛批了马掌门,把他做的事昭告全盟,人人唾骂,并把空空门遣出了联约盟,任马掌门如何骂如何求都没有用,柳花明还当着众人的面,十分正式地给苏寨主赔了罪,问苏寨主愿不愿意加入他们联约盟,说自己从前做事轻狂,致使这联约盟里一个女掌门都没有,如今已经醒悟了自己的错处,联约盟要是不能助强扶弱,反而去欺凌弱小,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柳掌门那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凛然大义,与会众派全都交口称赞,颂声载道,仿佛所有人都跟着抬高了一个境界,那苏寨主更是感激涕零。” 秦书生说,“他果真这样做事?倒是个君子,我从前还看低了他!” “大哥你接着听那!这事要说也不算大事,但是联约盟里人多口杂,忽而之间就传得人尽皆知了,那联约盟果然也不负众望,接连行了许多善事,柳花明声望日盛,也不知怎么就成了江湖中那些弱小门派的代言人,要知道江湖中能独当一面的大门派,不过十之一二,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没什么名气的小门小户,平日里哪受到过什么重视?没高手,没人气,没绝世好兵器,功夫也比不上人家,苟延残喘而已,但他们一朝入了联约盟,便可扬眉吐气了,再有人欺负他们,就请出柳掌门的名号,柳掌门搞不定的,周掌门甚至会亲自出面动用一些人脉关系帮他解决,有这棵大树撑腰,又有众多门派力挺,柳掌门如今已经如日中天了呢!” 如瓶看似如常叙述,但是话语里总是带着几分酸酸的戏谑。 华成峰忿忿地说,“我不过几日没在江湖上露脸,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么!” 如瓶笑笑,“这都还不算,那柳花明如今已经放出话来,说他虚眉派打算举办下一次,也就是两年后的中原武林掌门人大会呢,还说要改一改从前的规矩,不能让那大会全是这些大门派的演武场,各门各派都得露露脸才有趣。他这话一出,简直是一呼百应,反响非常。” 华成峰简直讥笑起来,“他?手下败将!徒有虚名!他敢办,我就再去打他个屁滚尿流!” 如瓶并不在意华成峰的无状,仍然笑着说,“小盟主且想好了再说,你和柳花明下一次再上掌门人大会,可就不是唧啾雀了,你们也要入章台柏了,那你们要打的,可是周道奇,沈阖这样的高手,且不说这些,光是柳掌门,你现在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你这两年长进很多,但是据传闻,这柳掌门更是神功初成,一日千里——” “他练成了什么神功?”华成峰急切地问。 “倒不知具体是什么功夫,都是传言说的,他日你有机会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而且就算你打得过柳花明,甚至打得赢沈阖与周道奇,你莫忘了,少林寺的新方丈净慧师父如今也不比寻常了,我估么着,唧啾雀组没有人能胜得过他,那么章台柏里胜了的,还要胜过他才行,我看你胜算不大!” 华成峰嘴要撇到天上去,“净慧?他那两把刷子我还不知道?他能有多厉害!” 秦书生插话,“成峰,你谦虚些,别以为只有你自己有进益,我看你这两年东跑西颠的,也没什么时间踏踏实实练练功夫,人家可是一年三百寒暑,日日耕读不辍,功夫一道,可是差一日,便可远千里。” 几个人说着到了一个小镇,过了这个镇子,他们就要分头走了,于是决定临分开之前,再一同去喝两杯,找了个镇上不错的馆子,点了几个菜,要了几壶烫酒,三个男的对欧阳掌门很是谦让,但是欧阳一直冷冷淡淡的,“你们请自便,不必管我。” 成峰想起已经断掉的话头,“秦大哥,你光说我,你自己怎么不练功,你看你连一把像样的兵器也没有,内功不行,拳脚不行,轻功也不行,还稳稳做了无影门的掌门这么多年,我也纳闷了,还有那些姑娘究竟喜欢你什么?喜欢你会写诗唱曲?” 秦书生脸一热,“你这没正型的样子,什么时候能收一收!我天资不够,功夫只能练成这样,众人抬举,要不这个掌门我也早不想做了——” 如瓶一把按住秦书生的手臂,“大哥!这话可不能说!” 秦书生赶紧噤声,低声说,“看见没?被他们兄弟俩管得服服帖帖……” 成峰把头伸过来,声音细小起来,“秦大哥,如瓶,你们无影门里,谁的功夫最厉害?” 那俩人互相看看,不说话,成峰见他们不答,曲着眉头再问,“我看你俩都不咋行,是不是防如城?他功夫最高,是不是?” 那俩人还是十分默契地不说话,眼神尴尬,如瓶一笑,“成峰,来,喝酒!” 三人就推杯换盏喝起来,正喝着,如瓶用手肘怼了怼华成峰的手臂,示意他往旁边看,那里有几个练武人装扮的也正在喝酒,一个黑脸络腮胡的汉子说,“那陈教主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人一日,灭了朝廷三万兵马!诶,我听他们说啊,陈教主一掌,就能灭一千人,一脚,再灭两千,神功盖世啊!无人能敌!”说着举起了酒杯,另外几人也举杯附和,“神功盖世!神功盖世!” 华成峰一口酒简直要喷出来,赶紧捂嘴,又呛了,咳嗽不止,如瓶一边拍着成峰的后背,一边笑着细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江湖传言,传成什么样的都有,千万可别轻信,小华掌门!多长点心眼吧。” 酒后三人在路口告别,华成峰临走还打趣说,“秦大哥,这个如瓶蛮有意思的!如瓶!你要是有一天在无影门混不下去了,就来襄阳找我,小华盟主保你有一尊宝座!” 几人哈哈大笑,挥手作别。 只剩下成峰和欧阳青鸟,气氛突然有点不同了。 刚刚出了那镇子,就进了一条小路,两侧都是密布的老树枝丫,在寒风里兀自瑟缩,天阴沉沉的。成峰把自己的氅袍解下来披在青鸟肩上,青鸟瞥他一眼说,“我不冷。”说着就要解下来,成峰一把按住青鸟的肩头,“不冷也披着,你披着我心里暖和。” 青鸟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成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十年期?” 青鸟惊讶地看他一眼,“你听到了?” “听到了,听得我真难受,青鸟,有什么进展么? 青鸟脸上立马愁云惨淡起来,“有进展,但是没用处,当年霍梧桐下毒十二次,每一次用十余味药,总共用了百二十种药材,以前我和闻邱,想把这些药材一样一样都找出来仔细研究,但是霍梧桐确实是高手,有十几味药我们都没见过,更别提找到了,即便能全找全了,也未必能得出解法。” “一百二十种药,每种药又有三四种效用,这几百种效用放一起,要按什么样的顺序用,每种药的用量多少,前后有无药物相克,还要算计出闻邱会用什么手法去解毒,当真不是人所能为,霍梧桐是天才,这套药方靠算是算不出来的,她一定有超乎常人和寻常医道的敏锐之感,因为这东西一旦有一丝疏漏,很可能就变成一副立即令人丧命的毒药,或者搞不好变成了延年益寿的良方。” “那时候,两人正在争斗,闻邱不能死,他要是死了,霍梧桐就是众矢之的,因此她的药恰到好处地让闻邱十年,都处于那半生不死,生不如死的境地。” 青鸟鲜少说这么多话,成峰突然觉得自己那些来来去去的喜怒悲欢,在那十年青鸟所面对的生死之间,特别不合时宜,他也突然有点明白为何他明明觉得青鸟并不是对他毫无感觉,但是始终给他一副冷脸,可能他没有真正懂得过青鸟的悲欢与惆怅,没有细细品味过,那十年间日复一复眼睁睁看着闻邱在她眼前消亡,是怎样的绝望与孤独,华成峰不懂这些,她怎敢放心托付。 如今,他好像懂了一些,以后也会懂得更多,华成峰说,“青鸟,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 “无妨。”青鸟淡淡答。 华成峰说话的声音轻了很多,“如今你可找齐了那些药了?”要是在一刻钟之前,华成峰可能都会劝她逝者已矣,你如今找齐了那些药个个都研究透了又有什么用?可现在成峰明白,逝者虽然走远,但是生者需要信念,青鸟需要这些事,来慢慢化解的那长久攒在心里的悲伤,支撑她活下去。 “还差两味药,水灵芝和温泉冰草,温泉冰草很难找,要在终年寒冻,又有地下温泉的地方,温水化了一层地面,但上面的冰盖还在,就着这温与寒的交界处,长出来的一种草药,采集期又很短,因此十分珍贵。” 华成峰嗫嚅着重复,“水灵芝和温泉冰草,只要世上有这东西,总能找到,你别太着急,慢慢找。”华成峰脑子一抽,刚刚的反省骤然忘到脑后,“我帮你杀了霍梧桐!你信我。” 青鸟眼神狐疑,一瞬又恢复冷静,“不必,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成峰不想让青鸟一直沉浸在那悲伤里,于是开始耍混,滴溜溜转了一会眼珠子,“青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我说的话你都不信?可是你记住,我跟你说过的每一句都算数,上次受了教训,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那些流言蜚语困扰你,等我回襄阳,报过家里的长辈,我还有两位师伯在,定能为我做主,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也不会少你的,要把你风风光光从蟒山抬到襄阳来,你且为了这一天,可好好活下去。” 青鸟若有所感,仔细想想华成峰三番五次,拐外抹角地,特别怕她一时想不开自寻死路,这世上如今这么怕她死的,竟然只有他了,青鸟低着头,“真的每一句都算数?” 成峰心里狂喜,“当然算!” “来烟霞之前,你曾说过,如果我不愿意,你便不再强求。” “这——” “怎么?这句不算吗!” 成峰有点结巴,“算……当然算!可是……”成峰靠近过来,两匹马几乎紧挨着,成峰嘴巴都要凑到青鸟耳朵上了,压低声音,“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愿意——” 一句话没说完,青鸟一肘子顶在成峰肋骨上,成峰的马通了人性一般,赶紧往旁边跳开,成峰捂着肋下,一脸痛苦,“哎呦……疼死我了,你真的一点不心疼我?” 青鸟的面上还端着十分淡定,心里却已翻江倒海,好像还听见一个声音说,要不赌一把?即使赌输了又能怎样,然后她赶紧把那声音压下去,只是淡淡地说,“莫要随意许那些做不到的承诺。” 华成峰呼地挺直了身子,“谁说我做不到?天地明鉴,我要是做不到,就罚我……罚我娶不到你!”说完赶紧就跑。 青鸟双眼一瞪,噌地一声抽出佩剑,追在华成峰身后大喊,“你给我站住!” 走了两日,往东百里就是少室山了,成峰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山看看,那小娃子不知怎么样了,虽然他不想认,但那娃娃毕竟与他血脉相连。 作别青鸟,千叮万嘱,“早上晚些上路,夜晚早早住下,闲事别管,问事不知,有事快跑,只是短短数日不见,你莫要对我太过想念,过了年我就叫师伯去蟒山提亲——”说了这话,华成峰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揍,可是他愿意挨,直到青鸟点头说知道了,才肯住嘴,看着青鸟的背影,袅袅不见,华成峰才打着马,往少室山奔去。 到山下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成峰决定次日一早再上山,好歹休整一下,别让大胖和尚看着他一副邋遢模样。 登封县城向来不是什么热闹市镇,何况是在寒冬腊月,可今次到此,却觉得这里热闹非凡,夜已经不浅了,茶肆,酒坊,赌场,妓馆还都开着,而且几乎人满为患,客栈也都十分拥挤,成峰问了好几家客栈,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破喽嗖的小客栈,炉火也不旺盛,房间小得几乎转不了身。 一宿睡得很不安详,梦里似乎一直有人在吵嚷,早上很早就醒了,去街市上吃了一碗羊汤,那可是他从前溜下山最喜欢吃的东西,他在少林寺十年,可没学会吃素,没事就偷偷下山吃肉喝酒,回去若是掩饰得不好,就要挨揍,关小黑屋,劈柴,还要背经书。 吃饱喝足,华成峰拔腿就往山上跑,怪的是大清早山路上竟然一直有人穿梭,上上下下的都有,唯独没见出来晨练的小沙弥,成峰心想,少林寺现在这么火了吗?这么多人来烧香拜佛? 但是看着那些人,又不太像来拜佛的,成峰心里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不会出事了吧! 脚下生风,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寺门外,里边正响起晨钟,听着那悠远的钟声,成峰稍稍定了定心,即使有事,也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这个情况还真不太好判断,成峰赶到寺门的时候,好些人围堵在那门口,服色各异,好像是一些不同门派的人,有人从山下抬了粥和馒头上来,正在分发,成峰心说,这大冷天的,这些人是在这干嘛呢。 成峰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靠了过去,排队领了个馒头,两三步撵上前面一个人,是个红脸膛的汉子,比成峰矮一头,身上穿着皮毛御寒,额头扎着一根粗布绳结,三十几岁的年纪,成峰过去套近乎,“真冷呀!” 那人抬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哪的?前几日没见你这么高个的呀。” 成峰咬了一口馒头,跟着那人往前走,“我今日刚从山下上来,来替人的。”成峰也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混过去,那人也咬了一口馒头,点了点头,“哦,刚来,你是赤水帮的吧?你们人多,总有人替换,我们就惨了,我都在这守了十几天了。” 成峰点点头,“大哥这么辛苦,是哪个帮派?” “梅陇岭的,诶——别坐这,去那边。”那汉子见成峰就着一个背风处要坐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成峰疑惑,“这是为何?” 那大哥本来挺憨实的一张脸,突然有了一丝猥琐,往不远处努努嘴,“坐那,那边是苏家寨和银雪宫的,都是……好看的小姑娘,虽然冬天里都穿着袄,也还能看看脸,看看手,她们不时还过来说说话……嘿嘿嘿……” 华成峰突然对这个看似憨实的汉子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感。 又听他提到苏家寨,成峰觉得突然有点眉目了,难道这群人就是联约盟的人,他们围堵在少林寺门口干什么? 成峰压抑着心里的厌烦,跟那汉子一同坐在了离那一群女子很近的地方。苏畔眉不在,一旁那个汉子一边吃一边两只眼不住地在那群姑娘身上窜来窜去,眼里流露出满意的光彩,好像那些女子是他下饭的酒菜。 那汉子突然推了推成峰,“兄弟,你看,那个姑娘!” 成峰抬头一看,汉子接着说,“我看了她好几日,她都屡屡躲闪,怎么今日竟朝我看回来了!难不成是对我……哎呀,我家里已经有两个了,日日打架,不过要是这姑娘喜欢我,我可以为她再买一个宅子……哎我说,盟主可是真为咱们谋福利呀……”说着眼神越发没有忌惮起来,那目光赤裸,好像要剥了人家姑娘的棉衣。 成峰斜了他一眼,歪头望过去,一个高挑的姑娘,身材凸凹有致,裹在一身棉衣里也看得出不是凡品,姑娘十八九的年纪,倒桃子脸,大眼窄鼻弯弯嘴,十分耐看。 就是眼神不太好,跟她家掌门一样,这么好一个姑娘,盯着这么个憨货看什么! 成峰突然心念一动,或者?该不会是看我的吧?那姑娘刚刚正在弯着腰翻找包裹,看见了什么突然停下来的,身体呈现一个半转身的姿态,手里拿着两块白布巾,两眼死死地往这方向看,成峰突然觉得这个姑娘有点眼熟。 端详了半晌,一拍脑门,啊了一声,姑娘是那年在襄阳,初见华成雨的时候,被他拉住了调戏的那个,后来是他出面揍了华成雨一顿,救了那姑娘。次日上台打苏畔眉的时候,那苏寨主还以为是他华成峰调戏人,下了死手的。 耳边那个汉子的话已经有些不堪入耳,华成峰忍不住了,伸手按住那汉子的头顶,咔地转了个方向,“醒醒吧你!人家那是看我的!”那汉子的脖子被成峰转了个个,抽筋了,转不回来了,痛的哇哇大叫,连连呼唤同门。 成峰起身,走到苏家寨近前,拱了拱手,“如琳姑娘!许久不见,方便借一步说话?” 如琳见他突然走过来打招呼,腾地就红了脸,赶紧低下头,一旁另一个矮些的女子听了话音走过来,看着华成峰,“哪里来的小贼在这里孟浪!” 如琳看了一眼那女子,“师……师姐。” 成峰又行了个礼,“在下赤水帮程峰,与如琳姑娘是旧相识,今日这里见了,来说说话。” 师姐满眼警惕意味,瞪着如琳,“你认识他吗?” 如琳点点头,“……认识。” 师姐松了口气,“去吧,别走太远,他要是不礼貌,你就大声喊我。” 如琳点点头,走到成峰面前,轻轻一福,不敢抬头看他。成峰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就走,如琳赶紧跟上,没走太远,只是离开人群,但是又始终在人群中视线范围内,让人知道,他可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两人站定,如琳又做了个福,稍微抬起一点头,“你是歃血盟的大公子,上年在洛阳,公子救了我的性命,还一直没有当面答谢过,公子受我一拜。”说着弯腰又要行礼,成峰抬起小臂架住她的手,“如琳姑娘客气了,我辈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何况那是我自家弟弟,行为不端,我更该教训,论理,是我该向姑娘陪个不是。” “公子不必。” 成峰说,“冒昧想请问一下姑娘,你们现在可是加入了联约盟?” 如琳点头。 “这许多人聚集在少林寺的门口是在做什么?天寒地冻的,你们这些姑娘可能扛得住?况且……还有那么多龌龊男子,色胆包天的日夜环伺。” 如琳叹了一口气,“公子有心体谅,多谢了,这是联约盟统一的行动,各门各派都要出人,我们寨主更是十分雀跃,寨主对盟里的所有事务,全都十分用心,只是我们在这,确实有许多人总想占我们便宜,还好师姐厉害,他们若平时只是看看,我们也不理,若是再有什么别的举动,师姐就会替我们出头。” 成峰问,“那为何还要坚守在这?” 如琳声音温柔,“我也不十分清楚,说什么要伸张正义、替天行道,说少林寺新方丈品行不端,藏了个女子在寺里,究竟是何人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上面命令行事。联约盟是行事正派的会盟,不好强攻少林寺,就要我们轮番在门口守着,日日上门给他们施加压力,叫他们把那女子放出来,这等声势,他们若不放人,早晚整个江湖都知道了。” 成峰笑道,“怎么可能?净慧见着女的一跳三丈远,还能哪里掳来一个女子藏在寺里?且他像他那个死去的师父,最爱名节,怎可能做这样的事?” 如琳的脸红扑扑的,“他们是这样说的,说新方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成峰突然上来一股火气,“这些个无赖,真是……”突然想起人们对季小姐的议论,想起如瓶说的话,好像突然明白了人说的江湖险恶是什么意思,可能这江湖上的人中约十之一二那么少一撮,不以恶意揣度他人,而剩下的十之八九,虽不能说绝对,也有大部分都是时刻以恶意度人,说着各种难听的话,泼着各种脏污的水,难怪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怕是都由他人的口舌吧,这么一想,成峰也就释然了,讪笑了一声,“真是胡言乱语!” 如琳说,“公子是怎么到了这的,只怕公子的行迹瞒不住,去年在洛阳的比武场上,许多人都见过你。” “不打紧,我打听打听就走了,认出就认出了,我华成峰还没怕过谁认出来!如琳姑娘,多谢你了,快回去吧,一会师姐该担心了。”成峰说着就要走。 如琳稍微大了点声,“公子!” 成峰回头,如琳说,“若……若想要再见到公子……该去哪里找你……”话没说完,都已经羞得自己满脸通红,在冬日的瑟瑟风中,显得尤其可爱。 成峰兀自笑了一声,心说欧阳青鸟你个不识好歹的,还不知道珍惜我,我要是放荡开来,一天能找到八十个姑娘,笑罢了收起凌乱心思,对如琳说,“萍水相逢,找我作甚?再说我已经是有家室之人,姑娘找我,恐怕是不方便,还是快回去吧,多谢了!” 成峰说完,蹭地就没了影,如琳本来还想再说一句,却又对谁去说,只得闷闷地回去,师姐见她眼角有点红,问了一句,“他欺负你了?” “没有,师姐,冻的,再给我件衣裳吧。” 第二十二章 玲珑风月僧(2) 华成峰从院墙翻进了少林寺,院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该敲钟的敲钟,该练武的练武,丝毫没有因为围困而慌乱,突然看见带着一群小沙弥练功的,竟然是他师父,心说,嘿,这老和尚一大把年纪,又重操旧业了! 老和尚早已不像当年那么凶,年纪越长,竟越有些慈眉善目起来,看见下面有小和尚开小差的,也不轮开手臂就打了,况且,也打不动了,那些小沙弥正在长个长力气的时候,而老和尚,嘿,一日不如一日了呀。 怀仁甚至没看见华成峰靠近了那些小和尚,正聚精会神告诉孩子们拳的力道应该从哪发,突然听见一声暴喝,“长了贼胆了你个兔崽子!在这胡搞乱搞,以为师父看不见你是不是!” 怀仁几乎吓了一跳,起身一看,华成峰手里举着一个小和尚,正要往地下摔,队形也早乱了套,怀仁又喜又气,带着愠怒,“我看是你长了贼胆!次次来都不打个招呼,直接就闯进来,小心方丈收拾你!你……你赶紧把孩子放下来!” 成峰不松手,那小和尚哇哇大叫,嘴上一点也不服软,“你是哪来的狗东西!搞偷袭算什么?有本事把小爷放下来,咱俩光明正大打一场!” 成峰想笑,但是又用力憋着,“好个硬嘴硬脾气!我倒是要看看嘴硬的摔不摔得死!”说着摆出架势就要用大力把那孩子摔到地上,老和尚赶紧跑过来,成峰前边用的力气大,落地时候兜着呢,那孩子只是轻轻落了地,但是他嗷嗷大喊,好像摔得疼死了,嘴里还不住大骂,“摔死爹了!快扶爹起来!” 老和尚跑到跟前,假意在成峰手臂上打了一下,“吓死我了你个贼皮!” 成峰叉着腰指着地上一笑,“这小贼皮,倒有些像我小时候!师父安好?” 老和尚说,“安好安好!你不回来气我,就都很好!” “师父是不想让我回来看你了?那我这可就走了啊!”说着假装要走,怀仁暴喝一声,“给我站住!我让你走了吗?”老和尚一脸怒气。 成峰嬉皮笑脸,挽住了老和尚的手臂,老和尚叫小和尚先散了,师徒俩慢悠悠往怀仁的禅房走,成峰哄着老和尚,“是!我现在啊,乖觉得很,不像从前,师父让往东,偏偏觉得西边好玩,师父让往西,就觉得师父在东边藏了好东西,现在师父让我来我就来,让我走我就走,让我打谁我就打谁——” “我几时叫你去打人了!” “没没没,我就是打个比方!师父,看着气色比上回来好了呢,可有什么喜事?” 怀仁笑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丈看我年老孤独,让我重新掌管弟子训练的职责,成日里跟小孩子在一起,倒也热闹,他还……”老和尚说着竟有点羞赧,“还给我安排了三个徒弟——” 成峰大惊,“什么!你有新的徒弟了!我不是你唯一的徒弟了!师父!你变心得忒快!”蛮不讲理。 怀仁也竖起了灰白的眉毛,“光你一个顶个屁用!你一年来一回,一回住两天,完事拍拍屁股走了!剩下的日子谁陪我?” 成峰脸上又堆上了笑,赶紧用手抚着老和尚胸口给他顺气,“师父,出家人,出家人,怎么能说脏话呢,什么屁啊股的,给净慧听见了,要训诫你!” 怀仁又来打他,“叫方丈!怎可直呼其名?” 爷俩说着就到了屋里,成峰说,“师父,把你那三个徒弟,赶紧叫来认一认我这个大师兄!让他们给我磕头!” 华成峰真是句句找打,不打难受。 没一会,三个小和尚排成一队进来了,给怀仁行礼,华成峰一看气不打一处来,站第一个的就是刚刚捣乱那小子,后面两个也十分不成型,一个看着呆,一个看着傻。 呆的那个什么动作都跟那个捣乱的学,只是比他慢上半拍,有时候还忙不迭,自己在那手脚磕绊,连要笑还是要哭,说什么话,也都是往那个捣乱的脸上看,捣乱的笑了,他才跟着笑,但明显是学人家咧嘴而已。 那个傻的倒是爱笑,一进门就一直呵呵笑个没停。 成峰脸上露出一副鄙夷神色,低声说,“师父,这净慧都给你找些什么憨货!这……”成峰都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怀仁却一脸严肃,很认真地对着那三个孩子说,“这是大师兄净岸,过来行礼。” 哪知那捣乱的歪嘴一笑,“师父,怎么有这样不成体统的师兄,我们不要行不行!” 华成峰气得抬手就要打,那小子倒是溜得快,滋溜一声躲出去丈远,跳到了墙边的香案上。然后那个呆的,也跑了过去,正笨拙地往香案上爬,唯独那个傻的,还站在原地傻笑,嘴角挂着点口水,傻傻说了一句,“大师兄!” 怀仁从容起身,怀里掏出帕子,帮那傻的擦去口水,“叫你日日带着帕子,怎么又忘了!”嘴里虽然埋怨,但不是真的不悦。 成峰两步跨到香案前,一手揪着一个,把那俩又给举了起来,“兔崽子!想跟我耍横,且再修炼几年吧!快叫声师兄来听听!” 那个捣乱的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举起来了,瞪着眼,“不叫!你不配!” 那个呆着跟着学了一句,“不叫配!”糊了半片。 怀仁赶紧说,“成峰!快放下来!”成峰将那个呆的放了下来,那个捣乱的倒提着双脚,小娃哇哇大喊,“杀人啦!师父救命啊!”成峰另一只手一把将那小和尚的裤带拽了下来,“不叫大师兄,裤子给你扒下来,扔到饭堂去,让大家都好好看看!” 那小和尚顿时脸红到了头顶,赶紧认怂,“我错了我错了,大师兄饶我一命!” 地上那个呆的也说了一句,“大师兄饶我一命。” “知道学乖就好!”成峰这才松了手,猛然一松,那小和尚倒也灵巧,双手撑地,裤子是松的,不敢站起来,就倒着走了两步,叫那个呆的,“呆子!快把我裤带拿过来!” 那个呆的赶紧捡了裤带给他递过来,小和尚单手撑地,单手接,接了裤带,翻身而起,系好裤带,一气呵成,成峰暗自赞叹了一声,孺子可教啊。 一个没防备,被那捣乱的一口口水吐在了衣衫上,吐完了转头就跑,那个呆着跟着跑到了门口,又回过头,返回到成峰面前,也朝着成峰吐口水,被成峰一脚踢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赶紧跑,那个傻的一见,呵呵笑了两声,也跟着跑了,华成峰假意追赶,三个孩子一溜烟不见了,成峰叉着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师父啊,净慧这次是怎么骗你收了这三个憨货的!” 怀仁说,“方丈说,这三个孩子天生特异,旁人都管带不了,只能拜托我——” “看我见了他不打死他!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忽悠你,折腾你!这说辞跟当年骗你收我的时候一模一样!多少年了也不换个把戏!”成峰装着气愤,忽而又转了语气,柔声问,“师父,你那年收了我,后悔吗?” 老和尚一笑,一巴掌拍在成峰后脑勺,“你是我毕生心血,我怎能后悔?” 成峰突然眼圈有点湿,老和尚返回座位,好似自言自语,“这净卓也不知怎地,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常常让我有时光倒流之感,但是比你小时候啊,还是强很多,你小时候经常气得我一宿睡不着觉,咬着牙到天亮,他可不像你那么气人,见我生气了,赶紧就服软了。” 成峰说,“师父,不是他比我听话,是你比以前宽大了,我小时候要像他们这么胡闹,早挨揍了,你看现在,如此的偏心眼子!都跳到香案上去了,你都不打,我要替你打,你还不让,我要是晚些年遇见你,屁股上少长几层茧子!” 老和尚突然低着头不说话,成峰赶紧问,“师父,怎么啦?我又什么话说错了?您指点!” 老和尚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为师这两年也老是反省从前,你小时候啊,是对你太过严苛了些,稍不顺心就要打你一顿,现在想想,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呢,要说后悔,就后悔这一件事,要是少打你几次——” 成峰坐在老和尚脚边的地上,他从打长大了,就爱在老和尚脚边坐着,怕站着太高了,老和尚想打的时候够不着。 他怕老和尚太动情,赶紧打断,“打都打了,那是不可能少了!要我说就现在多打他们几次,不就扯平了吗!” 老和尚点了一下成峰的头,“没个正型!现在老了,打不动了,就这样也好,况且净佑和净廉两个都是可怜孩子,没到我手里之前,老是在院里挨欺负,现在好,他们跟着净卓,没人敢欺负他们了。也算是一场功德。” 成峰嘟嘟囔囔,“还不是那些和尚害怕你!师父啊,你可长命百岁,要是早死了,剩下这一箩筐的累赘丢给我,我可不管啊——” 老和尚又一巴掌拍在成峰头上,“我看我打你还是打少了!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成峰又跟老和尚扯淡了一会,便出去旁的地方溜达了,遇到从前认识他的,都是先大吃一惊,然后恭恭敬敬行个礼,之后撒腿就跑,成峰暗自苦笑,想自己在少林寺的名声今生算是好不了了。 绕了许久,在一个暖棚里找见了净慧,不知是不是在暖棚里的缘故,那年轻的方丈只穿了很薄的单衣,灰裟垂地,折射着棚顶射进来的阳光,仿佛佛光万丈。 净慧安静地站在几排架子中间,给暖棚里的花搭花架子,给草施肥,半边的脸也闪在金光里,仿佛能看见他鼻翼细小的绒毛,正在随着他悠长的呼吸一起一落,他身上的时光,安稳得接近永恒。 成峰呆呆地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出声,拿腔拿调说句不是人的话,“方丈哥哥,一个人躲在这僻静的地方沾花惹草,合适么?” 净慧仿佛早知道他会来一样,或者说好像在净慧的意念里,成峰从来没有离开过,头不回,手里的动作也没停,语气寻常,轻轻呵了一声,“你怎么又来了。” 成峰从门口跳进来,“来看看老和尚,小和尚,年轻的和尚呗!顺便来谢你对老和尚和小和尚的照料,嘿,真心的啊!” 净慧浅浅一笑,“襄阳的事都了了?” “当然了了!”成峰免不了吹一顿牛,吹着吹着,突然发现有一个花篮在动,开始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篮子里睡着的小婴儿被他吵醒了。 成峰凑了过去,那娃娃长开了很多,睡醒了也不哭,看着成峰咧嘴就笑,露出两颗新鲜长出的门牙,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看着成峰好似十分新奇,还想伸手去抓他,嘴里发出啊啊的娃娃音。 成峰伸出一根手指,那小娃一把就攥住了,十分开心。成峰感受着那小小的握力,也分外欣喜,扭头看了一眼净慧,“诶!他这么有劲儿呢!” 净慧还是温和地笑着,“他对你比对旁人自然不同,天生的亲近,喜欢你,才会用力抓你。” 成峰一边逗着那小娃,一边对净慧说,“师父跟我说了,你走到哪里就把他带到哪里,小家伙还特别爱听你讲经,能一听两个时辰不哭不闹,净慧,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哎,我就像个浪荡游子,有家不回,老的不管,小的也不管,一气全丢给你养,又一分银钱也不给,你有什么条件?开出来!让我报答报答。” 净慧仍然不动声色,“报答什么,你师父是我师伯,你弟弟是我徒儿,我本就是寻常尽责而已,你若有心,多回来看看,在外边飘荡久了,记得这还有些人惦记着你,活着,别死了,就算报答了。” 净慧侍弄完了花草,整理好工具,拎起篮子说,“走吧。” 成峰跟在他后面,往他禅房走去,冬日里虽然上来阳光,但还是寒凉,成峰不禁问,“净慧,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净慧说,“有点冷,但是也冻不坏,无妨。” 成峰说,“难道你已经成佛了?你现在还吃斋饭吗?” 净慧像是没听出他戏谑,“吃,但是吃的不多,一日一餐,果腹足以。” 成峰觉得净慧跟他上次来,好像更不同了,越来越像个得道高僧,但不知道这高僧对门口的围困怎么看。 成峰不会拐弯抹角,直问到,“门口那些人围了多久了?” 净慧淡淡说,“半个月。” “他们在门口骂你,你可知道?说你金屋藏娇啊!让你赶紧放人,这话你怎么说?” 净慧甚至没有一丝不忿,“骂便骂,污名而已,何所惧?” 成峰倒是很急,“那你到底有没有藏什么姑娘在这寺里?” 净慧说,“我没藏——” 成峰两手一拍,“我就说你不会做这种事的!看我去把他们全都给你打下山去!” 成峰要走,净慧一把拉住他,那力道成峰竟然丝毫挣脱不开,心里暗自惊讶,净慧说,“不用打,他们喜欢呆在这,便呆着,天凉了,等会我叫人送些炭火和棉被出去。” 华成峰呆住了,这是什么道理? 俩人到了净慧的禅房,他将那小婴儿放在炉火旁不远的一个矮墩子上,从炉火上取下温着的米糊,弓着腰,一口一口地喂给那娃娃吃。 正吃着,有人在门口轻声说话,“方丈,门口有一位道长,说是代表联约盟要请您出去谈谈。” 净慧还未做出任何反应,那华成峰已经弹射到门口,大声说,“我去跟他谈!” 净慧直起腰,手里还端着个碗,等了一会儿,说,“也好,你替我去吧,记得别伤人。” 少林寺的大门打开,十二个武僧出来壮声势,腊月天,武僧还露着半个肩膀子,着实骇人,华成峰在那些武僧身后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口正中间,倒背双手,脸色肃穆,很像那么回事。 台阶下站着一个黄色道袍的老道,瘦骨嶙峋,两颊凹陷,手拿一柄拂尘,口里念着无量天尊。 华成峰喊了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老道轻行一礼,“贫道颉挪,三尊观掌门,这厢有礼了!请问尊驾是何人?” 华成峰也一拱手,“少林寺俗家弟子,方丈净慧大师的亲师弟,我叫华成峰!”这个身份新鲜。 老道身后有人听了这个名,又端详了门口这个人,窃窃私语,还到那颉挪道长耳边说了几句,颉挪道长面色微变,“尊驾不是襄阳歃血盟的小华盟主吗?为何又在这里替少林寺说话?” “老道休要管那么多,我今天既然站在这里,就能管少林寺的事儿,你有什么话,就冲我说吧!” 老道说,“请净慧方丈赶紧把窝藏的女子放出来,我们联约盟一向以理服人,不想诉诸武力,少林寺乃几百年的古刹名门,怎能做如此龌龊之事!今联约盟十三个帮派都汇聚于此,劝净慧方丈渡人之前,应先渡己,苦海无边,早日回头。” 身后人也在那里应和,“早日回头吧!” “要是耽误久了,天下人皆知,不觉得丢人吗!” 华成峰冷笑一声,“老道!你们这个道理我不太明白,你们联约盟是谁家的闲事都管?还是只有跟你们联约十三派有关的事情你们管?要是别人家的事?请问可有苦主?要是你们自己的事?请问是谁家丢了女孩子?咱就说丢了女孩子,你好歹也去报个官,让官府去抓人牙子,再不济去各大红粉楼找一找,许是堕落了也不好说,你们倒是好,丢了女孩子,能找到少林寺来!荒唐透顶!是哪根筋搭错了!” 老道一愣,哪里来了这么个伶牙俐齿的? 前几天不是他来叫阵,是旁的人,听他们说少林寺出来应阵的,口齿都不怎么利落,只知道重复说没有这样的事,各位请回吧! 看来他今天遇到了个硬茬,“这位小华盟主!这事确实与我联约盟有关!你们佛门讲人人自由身,诉己不求人,万物皆空相,却又困禁他人,别说是我联约盟,任何正义之师只要知晓了,都可替天下人来讨公道,小华盟主也别喧宾夺主,不如请净慧方丈出来,与我们当面对质!” 华成峰都气笑了,“老道!好歹说些实在话,你这张口天下人,闭口人世间,东拉西扯些什么?你只要如实答来,你说这被困禁的女子姓甚名谁?哪里人士?谁家的姑娘?再说说你有何证据?倘若都答得出,我去替你要人!” 老道说,“谁家的姑娘你们也得放!这证据我们也是有的!”身后有人拉扯他,好像在阻止他说话,那老道一甩袖子,“哎呀!就说吧!” 老道抬头看着华成峰,“我盟盟主收到贵寺一位名叫净业的长老的消息,净业长老亲眼所见,那女子被你们方丈困在后山之中,锁链加身,日日鞭笞,指不定还被你们方丈逼着做些不便言说的勾当,当真惨绝人寰!何人能不怜悯?能不出手相救!” 华成峰脸都气得白了,“净业!是他!” 说着就往回走,气急败坏地叫身后武僧,“关门关门!”老道在身后喊,“小华盟主怎么跑了!” 华成峰扔下一句,“你在这等着!” 少林寺的大门又缓缓关上了!门缝里华成峰听见那颉挪道人在喊,“看你们还能撑几天,我盟主不日将亲自登门!” 华成峰一边往回跑,一边从腰间抽出了钢鞭,大声喧哗,“那个残废在哪?净业!你给我出来!” 这净业也不难找,他正在金刚殿里念经,身后跟着几个小弟子,殿门口停放着一把带木轮的椅子。 华成峰站在殿门口,一鞭子抽在地上,打碎了两块地砖。 小弟子赶紧跳走,净业也回过身来,却不能动,如今他的腿脚已经废了,华成峰那一鞭就算抽在他头上,他也跑不开。 华成峰怒道,“你还在这念什么经!若是心里真有佛祖,何必去外面造谣生事!”说着又抡起一鞭子,力道极大。 那钢鞭就要落在净业头上,净业整个人突然倒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又坐了起来,躲掉了那一鞭子,“华成峰!你好大的威风!怎样?还想把我再打残一次吗?” 华成峰走进殿来,把钢鞭蜷成一个卷,指着净业,“早知如此,我当年就该把你直接打死!” 净业声嘶力竭,那音调极其高昂,“你凭什么!本来说好了公平比试!是你作弊!非要让净慧去当方丈!他哪里比我强!你又凭什么打断我的腿!我这一生都被你毁了!” “哼!你想报复,你朝我来!你去编排净慧做什么?” 净业大笑一声,两眼突出,好像眼珠要爆出来了,“哈哈哈,华成峰,你急什么?你的报应也不远了!近在咫尺!你自己做过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华成峰不再听他啰嗦,甩开鞭子啪啪啪抽了起来,净业只得满地乱滚,慌乱中也挨了两下,滚来滚去,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华成峰一鞭子若是打实了,绝对可以一招毙命,眼看着净业已经躲不开了,华成峰这要命的一鞭已经到了眼前,净业再躲不动,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你会遭报应的!” 成峰却觉得手臂突然一紧,手里的钢鞭被人拽住了,他那一鞭子下去,也约有百来斤的力道,却突然变得像一张纸一样柔软,被匆匆赶来的净慧轻轻握在了手里,鞭子在两人之间扯直了,净慧也没有多生气,只是淡定地说,“成峰,收鞭,回去!” 华成峰喘了几口气,双眼一瞪,“净慧!你不知道!就是这个小人跟人家造谣,说那些于你不堪之言!” 净慧说,“我知道,你把鞭子收好,跟我来。” 净慧松了手,华成峰狐疑地把鞭子卷了起来,净慧弯腰低头,将地上的净业扶起来,又叫一边的小和尚把那木轮椅推过来,净慧使力,将净业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那轮椅上,叫人送他去休息。 成峰突然有点自卑,跟净慧一比,他就像个蝼蚁,而净慧,是真佛。 成峰跟在净慧身后,俩人开始往后山走,成峰问净慧,“净慧,我当年打坏了净业的腿,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净慧安然自若,“错与不错,都已铸成,你若有悔意,便去做事弥补,你若没有悔意,谁也不能勉强与你。” 成峰低着头,有些羞愧,“我看这一年多,你把净业照顾得不错,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勾结了些什么人?你既然知道,怎么不处置他?” “我有悔意,所以不处置他,时常想将这主持之位让给他,只是他已有些心力不济,当年说到底是我们毁了他,如今他做什么,都应当。” 成峰更加气短,“都怪我,是我自作主张,下手太狠,那时年少,觉得自己可以翻天覆地,如今想,真不该随意搅乱别人的命运,只是这报应怎么不到我的身上?” 净慧突然住了脚步,“成峰,要是有一日,你命运坎坷,记住今日之事,需得坦然处之。” 成峰细细地琢磨着净慧说的话,大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之感,叹了口气,“是我太冲动了些。”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路越走越荒,面前出现一座石门,净慧伸手推开,弯腰钻了进去,成峰也跟了进去,山洞里走了一会,面前又出现一扇房门,净慧伸手敲了敲,屋里的人好像吓了一跳,紧张地问,“谁?” “净慧。” 那房门吱呀呀地开了,一个脸有巴掌大的姑娘探了头出来,跟净慧行了礼,并让了进来,看见华成峰的时候,姑娘又吓了一跳。 华成峰蹙着眉头,掐着净慧的手臂,咬着牙说,“你不是说你没藏吗?!” 净慧说,“我没藏,姑娘自己不愿意走。” 华成峰又问,“你跟这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没有什么不正当的——” 净慧回了一句,“四大皆空。” 华成峰光顾着说话,没留意屋里的环境,待两人落座,姑娘转身去倒水,华成峰这才抬头看,不自觉地骂了句,“我操!” 净慧说,“慎言。” 这屋不就是当年华成峰从石洞里掀了机关看过去的那个怀恩的卧房吗?墙上“虚怀伟岸,同沐恩泽”八个大字甚至还没有一丝褪色,成峰说,“你还敢用这间屋?还敢干这样的事?” 净慧笑笑,“一间屋而已,有什么不能用的?” 成峰摇着头,觉得净慧疯了。 姑娘倒了水上来,安安静静地在下首坐了,成峰仔细打量了那姑娘一下,身材娇小,脸小脖子长,细肩薄背,一双含愁眼,楚楚惹人怜,小小的鼻头,翘翘的唇尖,真是一副好容颜。 净慧开口,“周姑娘这些日子休息得怎么样?若是好了,找个日子,我送姑娘下山吧,快过年了,姑娘也该回去跟家人团聚。” 成峰心里转着,周姑娘?哪个周姑娘? 那姑娘听了净慧的话,一抬眼,眼里就含满了泪,愈加动人,屈膝就往下跪,“还请方丈大师收留!小女子在这世间,已经无处可去,只愿留在这佛寺中,伴青灯香火,了此残生。” 净慧起身,将那姑娘扶起来,“姑娘若是有志向在此,有个离这不远的尼姑庵,我可以写信过去,那里的主持定能收留姑娘,只是这少林寺,虽能解姑娘一时之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刚才扶姑娘起身,我观姑娘的脉象,已然平稳,想是恢复康健了。” 那姑娘突然泪如雨下,“万望方丈大师大发慈悲,不要赶我走!小女子往后余生,只求这么一方小屋,尽心尽力,侍奉佛祖!还请大师垂怜……”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 净慧面目没什么变化,只是眨了眨眼,眼神里就添了几分肃穆,连称呼也变了,“女施主,佛祖普度众生,不需要你侍奉,你若要修行,照看好你自己便是。” 成峰低声说,“净慧,你这也未免太绝情了些!” 那姑娘更是哭得要瘫在地上,净慧则端坐不动,成峰看不下去,走过去扶起那姑娘,“你可是湘南周家的姑娘?是哪一位?” 那姑娘两眼闪着泪光,“我叫周华宁。” “你父亲是周道奇周掌门?”成峰惊奇地问。 “周道奇是我伯父,我父亲叫周道同。” 成峰眼珠转了几转,忽地站起来,指着周华宁,看着净慧,“完了!她是柳花明的老婆!我说人家联约盟怎么不找别人,单单来围困你少林寺,你怎么把他老婆藏在这?他们说这柳花明没几日就要来了,到时候非打进来不可!” 净慧静静地说,“我知道。” 那周华宁一听说柳花明要来,脸上瞬间去了血色,撑在地上的两条胳膊剧烈地颤抖,同时猛烈地摇头,脸上泪如雨下,整个人身上透出一种极度恐惧的感觉,犹如惊弓之鸟,声音撕裂,“方丈大师救我!我不要见他!不要让他带我走!大师要是把我交给他,我宁愿一死!求大师救命——”周华宁强撑着跪起了身,朝着净慧叩头。 成峰赶紧拉住那姑娘,“你先别光哭,先起来,这地上冰凉,起来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方丈大师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要是想把你交出去,早就交出去了,何必让那些下三滥的在寺门口堵了半个月。” 周华宁在成峰的拉扯下缓缓站了起来,又被成峰扶回椅子里去,脸上除了恐惧还加了几分疑惑,“有人来围堵在少林寺吗?是什么人?方丈大师他……未曾说过。” 成峰叹气,“哎,方丈大师,做好事不留名,不想让你心里有负担,那柳花明组织的联约盟你知道吗?盟下一十三个门派,总约有百多人日日守在少林寺门口,天天有人来叫阵,说方丈藏了女子在寺里,让他交出来,骂得难听。” 周华宁全身一颤,脸上又漫上来歉疚,“给大师添麻烦了,要是他亲自来了,定会给少林寺平添祸患,方丈大师救我于水火,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周华宁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淡然的笑意,“或许是老天给我的日子到了,等他来了,麻烦大师就把我的尸身交给他吧。” 净慧这才抬头,“女施主,切勿轻言生死,世间凡俗之人,生死乃是大事,该慎之又慎,你若求生,总有生路,你若求死,步步死局,一切全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若真要死,也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不要怨恨旁人,以免度不了来世。” 周华宁听得似懂非懂,华成峰也不懂,“说这些有什么用!周姑娘,你倒是说说,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明白了,即使他光头的不替你做主,我来为你出头,不就是一个柳花明?有什么可怕的!手下败将而已!” 周华宁抬头问,“还没请教公子的大名?” “襄阳歃血盟华成峰。” 第二十二章 玲珑风月僧(3) 时间回到这一年四月中旬,柳花明在烟霞见了胡千斤之后,没回虚眉,而使直接去了永州。 虽然把自己弄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但是柳花明长得美,那邋遢样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柔弱感,分外惹人怜。 柳花明见了师父师娘跪地痛哭,说一回到湘南,就忍不住想起从前和炳柔的旧时恩爱片段,一肚子的心肠就像被搅烂了一样难受,把师傅师娘也全招的掉了半斤眼泪才肯罢休。 哭了两个时辰之后,跟师父说,“父亲大人,那日你去虚眉,炳柔新丧,儿言行鲁莽,顶撞了父亲,此次来,想当面给父亲大人陪个罪,望父亲大人责罚!”情真意切,盛意拳拳。 周道奇说,“花明啊,这不怪你,你和炳柔恩爱无两,我们看着高兴,只可惜……只可惜炳柔福薄,没能跟你白头偕老,可是你还年轻啊!湘南与虚眉两派,未来还要指望你!你也不能为了炳柔,就不再续弦,不留个子嗣,门派如何传承?” “师父说的是,儿不该只顾着自己,儿该看清肩上的重任,续弦一事,全凭父亲安排,父亲安排的,一定是对儿最好的!” 周道奇叹了口气,“为父思来想去,这天下再没有谁家的女儿配得上我家花明,唯独你叔父家的华宁,相貌和人品都是极出挑的,况且咱们也能亲上加亲,除了师徒恩义,也别断了姻亲缘分,华宁小时候你曾见过的,你这次来多住几天,我让叔父把华宁带过来,你好好看看,要是同意,咱们不拘俗礼,尽快把婚事办了,也好为我周家延续香火。” “父亲说好,儿还有什么挑剔的!只感念父亲不弃,把周家最宝贝的两个女儿都嫁给我,我心里永远不会忘了炳柔,但我也会用尽全力对华宁好,以报父亲和母亲的恩情,愿炳柔泉下有知,不会怪我……” 周道奇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她还怪你什么,只是你也别一味记挂着炳柔,再让华宁心里难过。” 柳花明反复立誓发愿,周道奇暗暗松气。 周华宁说,那天下午,父母带着她就去见了大伯和大娘,听说了他们要她嫁给柳花明的消息。虽然这是她自己的事,但她对此并没有发言权,四个老的早已经做好决定,通知她一下而已。几个人还轮番对她说教,无外乎如果柳花明还惦记着炳柔,她也不要急在一时,需要慢慢感化他才好,最重要的是,要她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牢牢地绑住柳花明,让他心里永远要向着湘南派,时刻防着他生了二心,要是他有什么异样的,也要赶紧送信回湘南。 周华宁当时心里就觉得怪怪的,恐怕当年姐姐炳柔也被他们这样要求过,她们姐妹二人嫁的,也许都不是私人情爱,嫁的是周家的门第和香火延续,柳花明娶的,也不是妻子,而是虚眉平步青云的未来。 但尽管如此,这天下女子,谁不愿意嫁给柳花明呢? 当然,周华宁也没有别的选择。 周华宁说,“那时候我还对这段婚姻抱持过非常美好的想象,我觉得他最大的问题不过是过于怀念炳柔姐姐而已,我还暗自给自己增加信心,假以时日,我一定能让他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但是天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大伯家见到了他,他正在和师兄们推杯换盏,我只看见他一个侧脸,容颜真真是完美无缺,我正沉醉其中,他突然扭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我现在想起来都十分不安,好像就在说让我等着瞧,但只有一瞬,那个眼神就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整个人都非常不舒服,我确定那根本不是新婚前的恐惧和慌张,我别别扭扭地跟长辈提过我不想嫁给他了,但是四个长辈都百般给我施压,好像我肩上扛着周氏的全部荣光,不能让它垮下去,没有办法,就此踏出了悔恨终身的一步。”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退缩和不安,自从那天后,他再见我,便十分殷勤,我丝毫看不出长辈们所说的他对炳柔姐姐的怀念,他想尽办法讨好我,带我看我没见过的新鲜玩意,给我买我喜欢吃的甜点,半夜翻墙送进来,说许多动人的情话哄我开心,我便被蒙蔽了双眼,将那不安深深压下,六月出头,我便匆匆忙忙坐上了北上的花轿。” 周华宁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都不愿意说一次柳花明的名字,只是说他。 “办喜事当天,他一直忙着周旋于来宾中间,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等到晚上,他带着半分酒气走进新房,就立即把所有喜婆喜娘都赶了出去,没走任何原定下的流程,粗鲁地掀开我的盖头,说了一句,‘又一个周家的姑娘’。” 讲到这,周华宁仿佛控制不住地开始有点颤抖,眼泪也开始泼水样地往下流,但她还是尽量控制着互相磕碰的唇舌,坚持说下去,“他扒了我的衣裳,把我绑了起来,堵上了我的嘴,把我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打了我一顿。” 华成峰腾地一声站起来,“他这个畜生!” 周华宁接着说,“光打我还不算,那新房里进来了另外一个姑娘,我听他叫她扶摇,她和他喝了我的百年好合酒,吃了我的早生贵子粥,他两个滚在我的榻上,就在我眼前行事,我却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我爹娘从小娇惯我,我觉得学功夫苦,他们便不叫我学,总觉得之后嫁了人,自然有人护着我,那一晚我为我少时受不了的苦,加倍地偿还……那女子十分放荡,一晚上叫声不断——” 华成峰觉得自己的脸都发烫了,赶紧上前两步,“周姑娘,倒也不用……这么详尽……”回头看一眼净慧,那和尚居然还是泰山一样安稳的坐着,白脸上没添一丝杂色,华成峰心说,净慧好像不是人。 大家闺秀周小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她十分痛苦,好像又掉进那天晚上的剧情中,成峰叫她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她好像忘了身边有人,“他两个结束后,他还让那个女子打我,他就躺在榻上放声大笑,一夜四五时辰,我死去活来千百次,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放下来,叫丫头给我涂了厚厚的粉脂,遮住我那死灰一样的面容,他若无其事地挽着我的手,去给长辈磕头敬茶,那时候周家的人已经走了,我得给他的一位姨母敬茶,他和那姨母举止也十分亲密,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姨母,我只知道,我也不能向她告状和诉苦。” “新婚之后的半个月左右时间,他和那女子夜夜这样折腾,夜夜欢叫不停,华公子,你知道吗?虚眉派但凡是个男子,不论多大年纪,白天看见我,都用那种玩弄的眼神在我身上瞟来瞟去!他们以为那伤风败俗的女子是我!以为我淫荡无耻,纵欲无度,却对着他百般奉承,赞誉不绝!这是什么道理!” 华成峰也答不出,这是什么道理,但他知道,那些眼神足以杀死周小姐这大家闺秀。 周华宁哭得要断气,她想起虚眉派有一个小叔叔,一双迷离色眼看着她,讥讽地说,“嫂嫂也操心太过,搞得自己面容憔悴的,好歹有些节制,留得青山呀。” 周家带过来的丫头和下人,没几天,全都被柳花明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要么给打残废了,要么给支到很远的地方去干粗活,再也回不来。 日日炼狱,周华宁病倒了,但是这并没有让那一对禽兽有任何的收敛,只会变本加厉。 虚眉离湘南遥远,这也是当年柳花明想尽办法争取来的,那是他的第一步,离开周道奇的眼皮底下。因此回门的日子也是定在新婚一月之后,柳花明叫人把周华宁打扮的雍容华贵,并且提前几天就给她拼命进补,务必要求在回门之日她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临出发前,柳花明仔细地告诉周华宁,回家后周家的长辈会问什么话,周华宁该怎么答,一句一句地教她,一句学得不对,就招来一顿毒打,让周华宁练习回去对着家里人怎么笑,怎么走路能让人看不出她身上有伤,笑得不对,要挨打,走得不对,也要挨打。 柳花明说,要是演得好,回来之后,我十天不打你,要是演得不好,咱们也别回来了,我就地把你和你父母双亲一并抹了脖子! 华成峰怒喝,“他柳花明和周老爷子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周华宁摇头,她哪里知道?她问过一句,就被柳花明差点打断了手臂。 回门的日子,柳花明和她寸步不离,逼得她只能按着柳花明教的去演,她心里害怕呀,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不敢告状,不敢笑错走错说错,柳花明陪着她一起演夫唱妇随,携手恩爱。 只在周家住了两个晚上,就匆忙返回了,柳花明倒是信守承诺,十天没打她。可是周小姐怎么知道,就这十天的空档,已经让她再也无法逃脱柳花明的手心了,她为了求得哪怕一日安宁,一再毫无底线地配合着柳花明在各种场合的表演,再无一丝反抗的心气和勇气。 周华宁搂开自己的两个衣袖,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那两条手臂上的各种各样的伤痕仍然历历在目,刀伤,烧伤,还有牙齿印,针眼,她那一身,除了脸和手露在外面的部位,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华成峰气得大骂,“柳花明这个戏子!这个畜生!这个鳖生王八养的!净慧!这事你能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可瞧不起你!” 净慧就没有这么生气,他淡定地说,“我管了,我在山脚下将周小姐救助上来,让怀信师叔给她看过伤了。” 华成峰问,“你身边全都是那个畜生的帮凶,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是一个叫丛欣的姑娘,是跟着炳柔姐姐当年陪嫁过来的,她想着法帮我逃了出来,我离开后也不知道去哪里,我不敢回湘南,我怕我父母看着我心疼,也怕大伯和大娘责怪我没有完成他们的期许,进而为难我的爹娘,便一路浑浑噩噩地乱走,直走到筋疲力尽,人事不省……后来便是方丈大师救了我……” 三人一时突然都没了声,许久,周华宁又问了一句,“华公子,方丈大师,像我这样的人,要是真的还有一点羞耻心,是不是不应该再活下去了?我给周家丢脸了……” 华成峰气得在那屋里乱走,“周姑娘!你怎么不该活?你最该活下去!你受这些苦痛和委屈,你还没给自己报仇雪恨!欺负你的人还在逍遥的活着,你就不能死!你得等着有一天看到他们遭到应有的报应!你没给任何人丢脸!你受了这么多苦,你还能坚持活着,你才是个好样的!再别说这样的傻话了!” 周小姐哪听过有人这么劝她,顿时感动得涕泪俱下。 华成峰又问她,“曾有一人对我说,大周小姐周炳柔,就是死在柳花明这个混蛋手上,周姑娘这事你可知道些许?” 周华宁全身一颤,细碎的声音说,“这……我……我不知道。” 华成峰胸膛一鼓一鼓的,“可惜没有证据,净慧啊!我不明白!这天地到底怎么了?这天下的女子都只能活得这么惨烈吗?大周小姐,小周小姐,还有第三庄里的季小姐!还有青鸟!她们招谁惹谁了?他们从小学诗书礼仪,自尊自爱,秀外慧中,没出阁之前,她们不问世事,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出了阁之后,她们帮扶自己的丈夫,礼敬长辈公婆,她们做错了什么?只是遇见了一个男人而已,怎么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轻者身败名裂,名节尽毁,重的就遍体鳞伤,皮开肉绽!还有人因此送了性命!这是什么世道!佛祖若真的普度众生!为何要度那些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贼子!为何不先度一度这些受苦受难的女子,自小爹妈捧在手心里,贴了多少金面!一朝遇错人,那金面便被撕得七零八碎!不值一文!看来要脸的都要受苦,你们就该像灵岳一样!要什么脸面!自己学来一身的本事,哪个敢动她一根毫毛,她就要了哪个的命!这样的世道,女子就只能靠自己了,但是这天底下又有几个灵岳那样的!净慧!你倒是说说!这样的世间,女子要怎么活下去!” 净慧拈起佛珠,粒粒拨动,口中不停地念着,“我佛慈悲……南无阿弥佗佛……”好像方丈大师那千古稳若磐石的心终于被尘世戳痛了一下,许久才说,“成峰,你若有心,便知道怎么做,无论做多做少,能做一点,便度一人。” 周小姐哭着说,“只要世上多一些像方丈大师和华公子这样的男子,那女子的命运也许才有救。” 华成峰说,“我今日就不信这个邪!我偏要举起钢鞭,朝着上天骂一声不公!佛不度我度,天不怜我怜!他柳花明要是敢来,我便把他的头摘下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那一日回去华成峰跪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前哭了许久。 两日后,柳花明果真来了,华成峰的鞭子也准备好了,磨鞭霍霍,他要去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临走前,他对净慧说,“净慧,万一要是我今天发挥得不好,你千万要护住了周小姐,将来找机会把她送回周家,跟周掌门兄弟二人解释清楚,千万不能再让柳花明碰着她一根毫毛!” 净慧回,“有诺必信。” 净慧如今话少了,吃的少,穿的也少,连心都好像要透明了。 那一日天上下雪粒子,上一次这么大的雪,还是华远行送华成峰上山那一年,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华成峰手里抖着他跃跃欲试的九节钢鞭,就站在当年他目送他父亲离去时候的台阶上,看着面前不远处的翩翩公子柳花明,和站在他身后的盟众,以及前几天刚打过嘴仗的颉挪道人,苏畔眉等等。 今天他就要把柳花明的罪行,公诸天下。 那柳花明站在雪中,如瀑黑发上仿佛星辰点点,便是他藏身在千百人中间,也遮掩不住他一身闪耀的明光,眉目如墨,鼻骨似峰,薄唇映血,要是不知道他干的那些龌龊事,谁会不爱柳花明呢?即使知道了那些事,让人忍不住都想放他一马,当然,除了华成峰。 华成峰被一股热血冲的满脸通红,而柳花明原本极白玉似的脸,见了华成峰越发的白了几分,华成峰钢鞭一甩,“柳花明!无耻之徒!猖狂鼠辈!今日还有脸站在这里?” 那柳花明适才温顺的面目突然起了一层冷霜,脸颊更锋利了几分,“华盟主!”若不是要骂人,柳花明的声音也悦耳动人,带着点阴柔声色,仿佛悲悯世人,“在下也未想过,能在这里碰到华盟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华成峰心底一惊,“哦?柳掌门也在找我?那可真是巧了,我也找你呢,不如今日,新仇旧恨,一并算了吧!”钢鞭又抖落了一声响。 柳花明上前一步,噌的一声抽出凌波剑,仿佛也气愤得无法自制,“华盟主说的正是!真该好好算算了!先算私仇!再算公怨!若再让你这样人面兽心的匪类为祸江湖,天理何存!” 柳花明好像大义凛然,义愤填膺,华成峰就更奇怪了,“好个柳掌门!我还没来骂你,你倒先来骂我!不如大家就把脸皮索性都撕掉,看看究竟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从联约盟盟众的反应来看,现下的局面也是他们所没有预料到的。 柳花明凌波剑指华成峰,突然露出个饱含痛苦的笑容,“大言不惭!华成峰!你勾结魔教!伙同贼人,杀害我爱妻炳柔!还利用此事耍心机手段,在洛阳掌门人大会上用卑鄙的手段取胜,当时我不知此事,要早知道你就是杀我妻的凶手,我便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跟你血战到底!” 众人来了兴趣,颉挪道长凑上前,“原来洛阳大会还有这样的事情,华盟主如此作风,当真叫人不耻啊!” 华成峰都听傻了,这柳花明不是得了什么癫狂病症吧?在这里胡编乱造什么!好在还没傻透顶,连忙反击,“无稽之谈!你休想扣这些帽子给我!我与周炳柔生时不知,死后不识,只怕你柳掌门你自己杀妻灭父,休想让我给你顶这个罪!” 柳花明又上前几步,“柳某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以上种种,皆有真凭实据!今日有一十三派的人在此,虽然不像你歃血盟般名扬天下,可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名门大家!颉挪道长乃为世人敬仰,更有少林寺在此,虽然你与少林方丈交好,但柳某不信少林寺会帮亲不帮理!我今日就把所有的证据拿出来!哪个清白哪个污秽各路英雄自然一目了然。” 华成峰有点被他气笑了,“好好好!柳掌门要说,咱们就说一说,我身正哪得歪影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在这里污蔑我!” 柳花明声带悲戚,脸上一股伤心断肠,“炳柔死期,去年六月初十到十五之间,死地是在相州与隆德府交界处的一个镇,叫做窑镇,也是炳柔尸身被发现的地方,敢问华盟主!去年这个时间,你带着你的一个徒弟,正从真定府半月湾往洛阳去,路过窑镇,停留了几日,我有人证,你认不认?” 华成峰想,他怎地把我的路程算得这么细,细细想来,那几日他确实在窑镇,路上撞破了女扮男装杀人买凶的凤公子喊救命,就顺便救了她一命,“那几日我确实在窑镇,但是窑镇每天路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缘何单单要赖在我身上?” 柳花明悲伤欲绝,“一开始我也没怀疑华盟主你,但是你自己露了马脚!洛阳盛会,你我台上对战,相信武林同道都看得出,我胜你三分!但是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了一个帮手,一个姑娘,手里拿着一只绣鞋走进了会场,我也有人证,此事你认吗?” 由不得华成峰不认,单就事实来讲,柳花明没有说谎,身后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谁,喊了一声,“有这事!那时候我也在洛阳,那姑娘那时候就站在我旁边,我看得清清楚楚!” 华成峰大怒,反问道,“有这事!那绣鞋便是你柳掌门杀人的罪证!柳掌门你吓得跪在了地上,难道不是吗!” 柳花明冷笑一声,“我杀人的罪证?我为何要杀我的妻子?炳柔不止是我的爱妻,更是我的师姐,是我尊师的宝贝女儿,我爱她敬她还来不及,华盟主也不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身后一片附和,“就是就是!” 山下有更多的人开始往山上走,少林寺门口的台阶下聚集了许多人,左近的门派和闲散人,听说这里有热闹,都赶来观看,人群中甚至还混杂了两三个尼姑,不动声色地听那俩人对峙。 柳花明没给华成峰进一步反驳的空间,紧接着说,“不错!那只绣鞋就是炳柔的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因此大受惊吓,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炳柔已经死了,以为炳柔被你们绑了,便被你趁这个机会得了胜!要是知道炳柔已经被你们杀了,我……我……”柳花明有点喘不上气,苏畔眉走上来拉了他一把,轻轻拍了拍柳花明的后背,“盟主,节哀!” 华成峰感觉不能再让他这样瞎扯下去,“柳花明!休要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出剑吧!你说我耍了心机手段胜你!不如今日再比个高下!” 柳花明推开苏畔眉,示意自己无事,“比自然要比!我还要给炳柔报仇!只是这仇已经拖了这么久,今日必须要说清楚!敢问华盟主,我岳父湘南派掌门,名扬天下,治家极严,炳柔从小便学了诗书礼仪,风姿稳重的大家闺秀,为何她的绣鞋会在你们手里?如果不是你们杀了她!为何她的鞋会在你们手里!你可是在杀她之前,做了什么侮辱她的——” 华成峰勃然大怒,“你闭嘴!你这个卑鄙小人!在这里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怎么?华盟主不敢听了吗?你和那个姑娘一并在窑镇杀了炳柔,炳柔尸身上都是鞭伤,我岳父也亲眼所见,你何从抵赖!你和那个姑娘杀了炳柔之后,把她的尸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拖上了胥蒙山,后来觉得不妥,又送了出来,交给了你们的同伙神农教玄雅堂的木梁分舵处置,这拖着箱子来来回回走动,窑镇也有许多人看见,你又何从抵赖?” 华成峰脑子有点转不过了,他说的这些事,跟灵岳曾跟他讲过的,单从事件上,居然桩桩件件都对的上,那么他有人证,一点都不奇怪,但是他还是抓住了一个点,“你说有人看见,可是看见我本人了?” 柳花明讥笑,“你杀人,她抛尸,你在台上比武,她在台下设伏,有什么奇怪!你与那位姑娘一起来到洛阳,过从甚密!怕是去过洛阳的人都看见了吧!” 下面又有人应和,“看见了!看见了!” “我与周炳柔素昧平生,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问得好!炳柔她往洛阳去寻我的路上,无意间撞破了你与魔教密谋,你们自然要杀她灭口!因为与你合谋的这位姑娘,来头着实不小!诸位恐怕还不知道,这姑娘就是神农教教主陈慈悲的亲生闺女,否则为何木梁分舵要帮你们转运炳柔的尸体!而华盟主跟魔教是什么关系,想必大家就都知晓了吧!” 众人一片哗然,倒抽冷气。 华成峰目瞪口呆,几乎无法辩驳,那柳花明又说,“华盟主没想到我能查到这些事吧!你还有什么话说!今日天下英雄在此,柳某斗胆定你华盟主三桩重罪,一罪杀我妻炳柔,二罪手段卑劣,骗得洛阳盛会的头名之衔;三罪勾结魔教,祸乱江湖!” 华成峰大喊,“我没有!”一甩鞭子,噼啪一声响,鞭落之处,众人逃窜,他们觉得华成峰要狗急跳墙了。 “你没有!?今年年初的时候,你在襄阳,与魔教尊主胡千斤称兄道弟,狼狈为奸,感情甚笃,你当没有人看见吗?” 华成峰只觉得一口血涌向了喉头,有点咸,“你怎么不说我还杀了蒋玄武!” “那不过是你们内部利益纷争,看你站哪一队罢了,今年八月,也有人看到你在襄阳红袖楼,进了沈西楼的私室,与他斗酒划拳,畅谈半夜,你不说就没人知道吗?”柳花明知道自己快要胜利了,于是步步紧逼。 华成峰终于憋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面目逐渐狰狞,瞪视着柳花明,“柳花明!歪曲事实,颠倒是非,我说不过你,来!打!” 说着一鞭迎头抽过来,柳花明轻巧避过,“若是我的消息没错,华盟主刚从烟霞回来,江湖盛传陈慈悲一夜歼灭朝廷三万兵马,其中少不了你华盟主的三分功劳吧!” 三项罪名,每一项都有铁证,即使华成峰把他真正的故事讲出来,大家只不过是觉得他狡辩而已,一时间人心向背,立刻显现,眼看着华成峰要发疯,柳花明和十三派的人纷纷摆起了兵器,适才在人群中的三个尼姑也走了出来,其中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合十宣了声佛号,一脸庄严可敬,“贫尼峨眉杜静,听了两位适才这一场对峙,确实铁证如山,华盟主也不要再挣扎了,给柳掌门认个错,该偿命只需你自己偿命,罪不牵连歃血盟。” 华成峰啐了一口,“哪里来的臭尼姑,什么事也敢管,柳花明玩弄你们你看不出来,有你们后悔的一天!”说罢也不再多说一句,钢鞭狂舞,下手丝毫不留情面,大开杀戒! 有人就等着他大开杀戒呢。 华成峰今天出门的时候乌鸦嘴,说自己可能发挥不好,此刻中了,发挥得相当不好,或者也不是他发挥得不好,而是柳花明突然发挥得太好了。 柳花明的功夫,比上年在洛阳城外相见,上了不是一两个层次而已,凌波剑剑法沉稳,疾行间恍若无形,腾起时如蛟龙穿云,俯冲处似山河入海,更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一片薄铁,竟让挡得九节钢鞭无处可突破,柳花明的剑法,隐隐有了大成之气,加上旁边多人助战,旁的不说,苏畔眉,颉挪道人,峨眉派的杜静三人均不容小觑。 而且柳花明身边跟着几个虚眉派不知名的弟子,功夫也十分了得,若单打独斗,十三派的掌门人这样的,也未必是他们每个人的对手,成峰想起,当年柳花明追他到洛阳城郊,身边也跟着一堆不知名的高手,终究是自己低估了他。 华成峰的钢鞭被这些人围得无法伸展,且刚刚受了气,此刻急怒攻心,鞭子便舞得毫无章法,颇有发了疯的意思,自己白白费了许多力气,却都不是有效的制敌招数。 华成峰胡乱挥鞭,那些人一时间虽不敢强攻,但久攻之下,华成峰必然落败。 少林寺里跑出来一群武僧,但不知受了什么指示,只立在门口,并不来助阵。 净慧比华成峰清醒,华成峰此刻名义上处于下风,是坏人,小人,少林寺若出手,只是把自己赔进去而已,跟他成了一丘之貉,净慧倒是不怕,但是他不能给那些人来祸害少林寺的理由,因此他要等一个时机,他也信华成峰不会那么快就顶不住了。 打得凶,就顾不上骂战了,华成峰心里憋屈得紧,今天真的倒霉,非但没有把揭开柳花明这小人嘴脸,反而被他给泼了一盆子屎。 那凌波剑仿佛能拨开九节钢鞭的层层枷锁,直取华成峰的要害,华成峰一个躲闪不及,被那凌波剑刺进胸口半寸,一朝失势,再难翻转,那些喊着为江湖除害口号的人,仗着人多势众,众口铄金,已经不再去推敲事情本身的合理性,只凭着柳花明蓄意串在一起的几个片段,就自行想象出一个华成峰勾结魔教,诛杀武林正派人士的恢弘场面,下手更是要多狠辣有多狠辣。 即使在这种形势下,华成峰顶了一个时辰,全身上下中了凌波剑五剑,被那道人的拂尘扫了脸,一片血红,被苏寨主抽中了三鞭子,被峨眉杜静师太一掌打在胸口,要算伤处,要不了他的命,但他此时信念已灰,加上流的血有点多,看着很吓人。 这对净慧来说,就够了,华成峰被那些人逼到死角,手里的兵器要一齐上来结果他的性命,华成峰大喊一声,“净慧救命!” 少林寺大门上突然一只灰色的大鸟飞了下来,冲到人群中,众人手上的兵器受了奇大的力,竟一齐飞了出去,连凌波剑都脱了手,众人大惊,纷纷后退,净慧一把将华成峰拉到了自己身后,宽大的僧袍犹如羽翼,护住了这个一直在他面前装大个的师弟。 门下人纷纷将自家掌门的兵器捡拾回来送到掌门手里,一时间众人不敢再动,净慧将一串佛珠收入衣袖,单手立掌,“诸位掌门,我佛慈悲,不能在我少林寺门口杀人。” 柳花明上前一步行礼,“方丈大师好!这华成峰是我的杀妻仇人,请将他交还给我们,我们带到别处去杀,不辱佛门清净。” 净慧淡淡地回答,“佛门不断是非,此人是我俗家师弟,在我门前身受重伤,若我不管,怕佛祖怪罪我不爱同门,诸位且容我将他带进去治好这些伤,再放他出来,届时各位与他之间有什么仇恨的,只要离开少林寺,你们自行了断,与我佛门无关。若各位心有余力向善,不如通通放下屠刀,用旁的方式化解恩怨。” 苏畔眉也走近前,“方丈大师是不交人吗? 净慧没答她,提高了点声音,“在场众位掌门听清,少林寺不参与你们之间的任何争端,我师弟有没有做下什么罪孽,我也一概不听不看,今日所行,只是救助同门。” 柳花明说,“难道你佛门就不辨是非吗?若是那杀了人恶贯满盈之徒,你们也要救助吗?” 净慧行礼,“这位施主,世间万物,休戚相关,今日恶贯满盈之人,昨日可能就是受苦受难之人,明日便可日行百善,佛法无边,而今日推他去作恶的手,人人都伸了一只,谁能独善其身?天下罪孽,无穷无尽,怎能尽怪一人?善与恶,可是凡俗一人能下论断的?谁没做过恶?谁没行过善?请问施主,如何断?” “小和尚!”苏畔眉喝道,“我们不是来和你辩白佛法的!你且说,交不交人?” 净慧说,“道理我已经跟各位讲清楚了,如果各位不听,悉听尊便。”说着搀扶着成峰回身就往寺里走,身后一声大喊,那些人举起手中兵器一齐朝净慧冲过来,净慧手臂柔软一推,华成峰便飞了起来,落在守着寺门的武僧手里。 净慧挥舞着他的天香药藤念珠,穿梭于众人中间,人们几乎看不清净慧的身影,那身影仿佛被扯成一条绵延的灰色丝带,从这头飘到那头,力大,劲急,却又婉转,柔和,众人仿佛陷入一个阵中,那阵威压极重,在那威压之下,手里的招式仿佛比平常都慢了三成,连刚刚一直觉得自己比华成峰强好几个等级的柳花明,都不觉地眼花缭乱,凌波剑不知该往哪里刺。 灰色的僧袍御风而行,红色的念珠点映白雪。 众人一个挨一个地被那念珠打了,但是伤都不重,更无一人丧命,数十个回合下来,众人只觉得十分的疲累,仿佛再动不了一下,那杜静师太重重叹了口气,转身退出了战局,“柳掌门,不如改日再战吧!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且去问问你岳父,能不能破得了少林方丈的万丈红柔。” 柳花明一愣,但是净慧并没有趁机攻击他,反而也停了下来,等着他发愣,柳花明想,万丈红柔?是什么功夫? 柳花明停了手,旁的人自然也就不打了,净慧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收拢了念珠,转身上了台阶。 夕阳西下,山尖上的残云铺了流光万里,照在年轻的掌门背上,仿若佛光,方丈净慧一战名动天下,人们也都知道了那个功夫,叫做万丈红柔。 少林寺的大门在身后关闭,华成峰瘫在净慧手臂上,还笑得出来,“净慧!你今天太帅了!” 第二十二章 玲珑风月僧(4) 但华成峰心底里其实有点悲伤,不是为他被人冤枉,而是他在自苦,一两年的光景,柳花明剑法已出神入化,即使没有今天这事,他也应付不来,而听杜静师太的意思,净慧的水平,更是直逼武林前辈,恐怕去打周道奇,也难分伯仲了,只有他自己,以为自己有了点进境,就沾沾自喜。 但是他毕竟是华成峰,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怀信给成峰包扎了伤口,华成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跳着不利索的腿脚去找净慧,缠着净慧问那是什么功夫。 净慧刚做完早课,在烹茶,一旁的小娃娃在兀自咿呀,好像要学说话了,净慧说,“少林寺里传下来的功夫,有什么稀奇。” “喂!你没听杜静师太说吗?要柳花明去问问周道奇解不解得了!这么厉害的功夫,你师父怎么不练?” 净慧停顿了一瞬,说,“师父觉得,万丈红柔不如魔琴心法。” “可惜了,这功夫太厉害了,诶,我也是在寺门里磕过头的,你这功夫能教我吗?” “不能。” “为何?要我剃头才肯?” “因为你练了魔琴心法,万丈红柔与魔琴心法是相克的功夫,两者只能选其一,这就是为何我师父放弃了万丈红柔。” “只是可惜了魔琴心法,练不出什么门道来,许是那套心法不适合我。” “你该把魔琴心法时常拿出来看看,不要只靠着郑经前辈给你指点过那几句,要自己去参悟,练不好,不怪心法,怪你自己。” 华成峰囔囔地说,“我看了啊,也练了,总觉得还差点什么,摸不透。” “总有透的时候。” 成峰觉得如今净慧确实越来越像个师兄了,不仅能护着他,还总说一些很有道理的话,心里有点技不如人的酸涩之感。 净慧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众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喜怒、愚智、正邪、生死,凡有所区别,皆为虚妄,人和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你的一双眼看向哪里,你想看到什么,眼到则心到,眼开则心开,若有疑惑,不如静坐下来,内观己,外观法,到极致时,心开则眼到,可解世间一切谜题。” 华成峰似乎懂一点,他突然熄灭了那聒噪,静静地看着净慧烹茶,一个矮墩墩的简朴的炉子,炉中火生机勃勃,像在风中跳舞的衣裙,铜水壶腰身圆润,脑袋上的帽子咕嘟咕嘟出着气,不疾不徐,翘着一只细长的手臂,好像在邀请人来品尝,华成峰突然笑了一声,“我从未见过,净慧,你这茶壶还挺有意思。” 净慧也笑了,“那你慢慢看。” 净慧抓起一块布,放在水壶拎手上隔热,把滚水淋在紫砂茶盏上,又填满了一个小的紫砂壶,茶香突然扑鼻而来,但是带着一种泥土树叶与灰尘的味道,净慧在铜水壶里再添水,重新上炉去烧,将小紫砂壶里的洗过茶的滚水倒掉,再一一洗过茶盏。 俩人不说话,都安静地等着炉上的水再开一壶,净慧身后的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婷婷,越升高越淡,终至不见。 那天早上,成峰陪着净慧喝了一壶又一壶,成峰说,“没想到,这茶竟然每一壶味道都不一样,甚至每一盏都不一样,每一口都不一样。” 净慧笑意深深,“你听了十年佛音,悟性也是有的,只是心性燥,需知水总要慢慢烧开,茶也总会慢慢变淡。” 华成峰起了身,一瘸一拐,“你煮你的茶,我去看看我的。” 成峰转头出门去了后山,对周小姐讲了昨日在少林寺门口所经历的事情,周华宁说,“他这个骗子,倒真会找人顶锅,华公子,我有一句话,不知——” “但说无妨。” “我在他家里,虽然日日受他欺辱,但也日日看着他说话办事,他栽赃你这事,显然不是突然撞见你临时起意,该是早谋划周全,就等着有一天和你遇见,赶巧昨日有许多武林人士在场,是个绝佳的时机,但是据我所看,他谋划不出这么精密的构陷,他这个人,许是比一般人聪明一点,但是也没有太多,不过他认为自己聪明绝顶,太复杂的事,他转不出来,他的水平,大概只能做出折辱我那样的事,心计不足,狠辣有余,最宜被有心人利用。” 华成峰突然有点高兴,也有点惊讶,他也早有这个怀疑,但是他没想到,周华宁是个心思这么聪慧的人,“他愿意给别人做刀枪,谁也拦不住他,但是姑娘如此聪慧明朗,该知道躲在这里不是个长久之计,且姑娘前几天跟我说了一句谎话,华某再给姑娘一次机会,希望周姑娘说出实情。” 周华宁低下头,眼圈里又泛出一层泪花,声音细如牛毛,“不是我蓄意欺瞒,实在是心里害怕,况且这事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哪里……哪里敢讲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 “周姑娘要不是因为出了这事,也不会拼了命也要跑出来吧,毕竟周姑娘似乎已经能在他的折磨里活下去了,对吗?”华成峰今日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同,要是往日,他想明白了周华宁撒谎这件事,非要发疯了来质问她不可。 周小姐低头哭了一会,才断断续续说起来,“丛欣跟我说,炳柔姐姐……是被他用一把剪刀穿透了心肺……才死的……” “丛欣是不是希望你跑出去之后,把这个消息给周老爷子送过去?” 周华宁点头,“丛欣跟我说了炳柔姐姐在他家,也是备受折磨,受尽凌辱,但是炳柔姐姐功夫好,不像我这么无用,炳柔姐姐会反抗,便在一次两人争执之间,被他用剪刀一下扎穿了胸膛……姐姐走了之后,周氏带过去的人也都渐渐被他处理了,唯有丛欣,一直装疯卖傻,才活了下来,丛欣是个好姑娘,她怕我最终也逃不了那样的命运,把我救出来之后,不知道他是不是抓到了丛欣……也不知道他把丛欣怎么样了……”周华宁泣不成声。 成峰望着周华宁,“周姑娘,周炳柔不明不白死在柳花明刀下,冤魂在地下夜夜叫屈,你伯父如今还把柳花明当成自己的贴心好女婿,还要把整个周家的未来托付给他,你爹娘也以为你还在柳家坐享清福,丛欣姑娘为了救你出来可能如今已经丧了命,柳花明还在逍遥法外,不知要去祸害多少人,若周姑娘你心能安,你就在这里住下去,我便也不去声张,我就算背着杀周炳柔的罪名,也无妨。” 周华宁手脚颤抖,双目空洞地流泪,“我若心安,何以日日夜夜用眼泪洗这石室的地面……可是我害怕……我怕我一离开这,就再落入他手里,那我就再无任何生还的可能了,我也怕……我怕我大伯不信我空口白牙——” “周姑娘,净慧师父说,若你怕,邪魔便更加要来害你!就算你躲在这里龟缩不出,难道柳花明就收手了?不会再去祸害周家了?不会自己去找你爹娘下手?但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还是要周姑娘自己做决定。” 成峰说完转身就走了,石头走廊已经走到一半,身后传来周华宁的喊声,“华公子!我跟你去!” 周华宁赶上来,“只是还麻烦公子应我一事,若是真的他沿路堵截,烦公子在他得手之前,了结了我,也好过让我再入那人间地狱。” 成峰给她一个令她安稳的眼神,“好。” 少林寺被柳花明带人围住了,华成峰虽然现在未必是柳花明的对手,但是毕竟柳花明只有一个人,从其他门派围堵的地方突围出去,他不是做不到,只是那样就要跟柳花明纠缠一路,究竟能不能走到永州,他也不确定,毕竟柳花明背后还站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高手。 跟净慧又喝了两天的茶,还是一筹莫展。 净慧却好像不着急,“别急,等到时候自然有办法。” 华成峰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到时候,但是他信净慧。 果然,当天下午,就到了时候。成峰和净慧下了午课回禅房的时候,扫地僧正在打扫净慧的房间,扫地僧年纪不小了,嘴角好像定住一抹笑,对谁都点头行礼,对方丈也没有额外的大礼,净慧朝他点头回礼,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净川师兄,联约盟围寺,可知有什么方法能不惊动他们出去的么?” 成峰还好奇,净慧对扫地大哥恭恭敬敬,且好像笃定他能知道些什么。 那扫地大哥弯了弯腰,单手立掌,“回方丈,能出去,地下有路,几乎能去到登封县的另一端。” “那麻烦师兄帮忙,今天晚上帮我送成峰和周姑娘出去。” 那大哥点头答应,“是,方丈。”还对着成峰一笑,成峰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扈老家主!” 大哥又点头,“小僧净川,拜在怀信师父门下,不学武,只学经和药。” 净慧在一旁接言,“净川师兄除了跟怀信师叔学药,还负责我和几位师叔及大殿的房间扫洒,并掌管少林寺地面以下的所有物产及通道。”说着两人对笑一下。 晚上成峰两人收拾妥当,在扫地僧的带领下,在少室山的地层中钻来钻去,周姑娘三寸金莲都磨出了血泡,但要说比在柳花明手里挨的打,不值一提,等出了那地洞,天都已经亮了。 那净川师兄带了个帽子,帽子下沿接的假发,衣裳也是普通行脚把式的样子,便丝毫看不出是个和尚。 净川给他们雇了一辆车,送了一程,一路上跟成峰聊了几句,知道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突然改了口对成峰说,“成峰啊,若是不嫌弃,我把你们一路送到永州吧,只有你和周姑娘两个,柳花明想打探你们的行踪太容易了,若是三个人,他便要分辨分辨了,纵使旁的不能做,帮你们赶赶车也算我出了一份力吧。” 成峰想想也是,万一他在路上有点什么事,净川师兄多少能帮他照看一眼,周姑娘是一刻也离不得人,但是他又有些顾虑,毕竟净川是有前科的人。 稍一犹豫,净川仿佛看出来了,“成峰放心,我在少林寺听方丈讲了一年的经,日日为我手下的亡灵超度,如今还活着,已经丝毫没有别的期盼了,只盼望做几件好事,将来下了地狱好找补找补,剩下的就等着天来收我,来世我一定不再活成这个样子,如今你这事情,我多少能帮上点忙,我如今半截身子在土里埋着,功夫所剩无几,唯一有用的,就是还有些江湖经验了,成峰你看——” 成峰在净川的眼里看到明灭的星火,净慧信他,何妨一试?赶紧跳下车来,给净川行礼,“如此多谢师兄了!” 少林寺大门关了五天,柳花明终于忍不住了,来扣门,净慧叫人将层层院门都打开,僧人们各自忙自己手里的事情,叫十三派的人随意进来查探。 柳花明怒气腾腾,“人呢?方丈大师不是说他好了把他交给我吗?” 净慧不急不躁,“人来人去,实非我所能阻拦,三天前趁夜走的,去了哪里,贫僧不知。” 这出家人,打诳语。 毕竟柳花明还不敢明目张胆对少林寺动手,只得又带人气势汹汹地出去了。旁人不知,柳花明可是知道,安排人手往南边追,又放了信鸽,让南边的兄弟们仔细搜索,尤其是见过或认识华成峰的,截住了就算杀不了他,也至少拖上几日。 柳花明对着十三派的人,一张精雕细刻的脸上尽显悲痛,泪光盈盈,“承蒙各位友盟兄弟鼎力相助,柳某实在汗颜,空有一腔的志愿,竟然护不住自己的家室,我不知那华盟主和我究竟是什么仇!杀我亡妻炳柔,如今又劫走了我的华宁,柳某人愿不惜一切代价,誓要为我两位爱妻报仇雪恨,望各位助我!” 柳花明恭恭敬敬施了一圈的礼,众人惊愕,说之前被少林寺困住,如今被华成峰劫走的,竟然是小柳夫人!继而又群情激奋,一个个痛骂华成峰,纷纷表示一定要杀了他,给两位柳夫人报仇。 章后诗: 深山钟鼓罄,玲珑风月僧; 烟云过眼处,少时与君逢。 衣染污泥垢,手捧莲花灯; 胸怀众生苦,笑谈罪我名。 佛前常自省,色相皆成空; 焚香度前世,传经释今生。 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1) 八月底的时候,季长安在第三庄门口跪了三天,季白眉不让她进门。 一路上倒也走得平稳,主要是沈西楼叫人暗中跟着,有什么麻烦事都帮她直接料理了,一直跟到季长安家门口才把人撤回来,拆散她的姻缘是一回事,要真的让她死在路上,那就没法跟秦书生交代了。 第一日白天季长安跪了一整日,还撑得住,到了那天夜里支持不住了,晕厥过去,凌晨的时候季长留偷着出来送了吃食和水,但暂且不敢把她接进去,季白眉在庄子里发了雷霆之怒,骂季长安丢人现眼,此事虽然季长留也痛惜,但是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如今她知错悔改,他也愿尽弃前嫌,只不过要先劝得他老父回心转意。 季长留和妹妹说,“辛苦你再等一等,我进去求父亲,他一松口,我马上来接你进去,千万挺住,不能倒下啊,我晚上再来给你送吃的。” 季长安面无血色,嘴唇干裂,虚弱地点头。她看见秦书生最后一眼,是那个趴在红袖楼香榻上一个赤裸的后背,那景象时时刻刻撕裂着她的肺腑,让她几度要晕厥时,猛然疼醒过来。她苦笑着问自己,如此折腾一遭,究竟是为何?可笑自己还曾日夜梦想与他天长地久,哪想到他的情,短得好像夏日里突然来的一场倾盆大雨,来得猛烈,去得突然,除了留给人一身湿淋淋的水,就好像没有来过。 季长安要不时捂着胸口才能让自己不要疼死。 第二日季白眉到门口看了她一眼,胡子翘着,一句话没说,又背着手回去了。 第三天午时前后,果然来了一场大雨,已经是要入秋的雨了,有些寒凉,甚至还带着点冰雹,那大雨下到一半,季长安就倒在了泥水地里,老管家出去叫她,怎么叫也不醒,季长留跑出来背起季长安就往回跑,季白眉不让他进,季长留对着老爹大喊,“要是她死了,我也跟着她去!你老季家往后可就没人了!” 好歹是把季长安抢救回来了。 也奇怪,这一次季小姐也只是晕厥,醒了之后,洗漱干净,既没发烧,也没咳嗽,除了身体有点虚弱,没什么别的症状,只是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极深的湖底,像一块再也打捞不上来的美玉。 季小姐沉静极了,脸上仿佛没有了一丝光彩,只是应付活着,每日里吃一两口东西,睡一两个时辰,不写诗也不作画,不绣花也不种花,偶尔拿起一本书,坐在椅子里看半天,却翻开哪一页到最后合上的就是哪一页,只是那书叶中间夹进去许多泪水。 家里的生意越发忙碌,季长留也没多少时间来看她,只有嫂子来了几次,嫂子如今有了身孕,在家里的时候多,但是嫂子不懂她,只能给她做些好吃的,陪她说说话,虽然极力掩盖,季长安仍然能从嫂子的言行里读到她是季家的家丑这件事。 而季白眉差不多是过了一个月之后,才第一次来看她,来的时候季长安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书页上一大片水渍,整个人瘦得脱相,嘴唇上没有一丝红,而且她睡得很不安稳,时时惊跳,季白眉虽然生气,但是也心疼,毕竟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竟然被那姓秦的这样糟蹋,季白眉恨不得将秦书生剁成肉泥。 季长安在季白眉的怒吼中醒来,季白眉对着满院子的下人大发雷霆,挨个骂了一遍,说她们没照顾好小姐,各个都拉出去打了板子,下次要再让他发现一次,直接打死。 季长安颤抖着声在季白眉身后叫了声,“爹——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 季白眉转过头,憋得眼圈通红,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仔细想这事情就好像做生意亏了本,再怎么生气痛恨,也没法在已经结束了的交易上赚回来,只能将来再赚,为今之计,要先保住手里剩下的本钱。 “长安那,爹知道,再怎么责怪你也没用,我只希望你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往后再不要受这些江湖骗子的蒙蔽,自己个的身体自己要知道爱惜,人要是没了,就万事皆空了。” 季长安鼻子里的酸涩越发浓重,眼泪像泼墨山水般一层层晕染出来,“爹,女儿如今知道错了,爹爹的教诲,女儿记下了,一定好好爱惜自己,只是连累了整个季家被旁人笑话,女儿心里……难过,不知怎么办才好……” “要是你真的回心转意了,爹不怕承担些耻笑,江湖上新鲜事很多,过上个几年,他们就忘了,你……要振作起来。” 季长安点着头,泪湿衣衫,季白眉走过来,将她搂在自己的肩头,深深地叹息。 那往后下人们更加尽心尽力,季小姐也不愿让她们为难,每日里吃很多东西,肠胃里好像对吃食突然没有了感觉,不吃不觉得饿,吃了许多也不觉得饱,不过个把月,身上脸上的肉又长回来了,看上去好似跟从前差不多了。 但是季小姐自己仿佛没有什么知觉,每日里还是用下许多吃食,身材便开始渐渐发福,做衣裳的婆子已经连着把季小姐的尺寸改大了两次,这眼瞅着又要不够用了,下人们都担心,却也不敢来提醒她。 虽然季白眉尽力保护着第三庄,争取不要受外边的影响,但那些流言蜚语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季白眉恨恨地骂,要是再见到姓秦的一面,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季小姐第一次听到那些难听话的时候,惊慌失措,哑口无言,下人们正防备着小姐会不会突然爆发或者痛哭,提心吊胆了好一阵,但是季长安并没有这些反应,只是默默转身回了屋,叫人再给她拿两碟桂花酥。 许是听了那些流言的缘故,季小姐在分开两个月之后,第一次夜里做梦梦见了秦书生,梦里他好像还是那风流模样,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着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话,还一直笑意盈盈看着她,一晚上赖在她梦里不肯走,突然醒来看见天光大亮的时候,季小姐感觉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人挖空了,攥紧的拳头里握着一场虚无。 第二天又梦见了他,跟前一天不一样,这一天的秦书生一副落魄模样,跪在她脚边扇自己的耳光,骂他自己禽兽不如,求她原谅,痛哭流涕,万分悔过,赌咒发愿,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季小姐肯再回到他身边,这一天醒来的时候,季小姐发现自己的枕头几乎湿透了,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想,要是他真的再来这样求她,要不要原谅他一次? 第三天夜里,季小姐失眠了,无论如何睡不着,她便责怪秦书生不肯在梦里召唤她,好容易熬了一夜,早上起来眼圈都是黑的,婆子赶紧把家里的郎中请过来。 季小姐说夜里睡不着,时常有惊梦,郎中开了药,季小姐不停地让下人熬药给她喝,以至于一天之中大半的时间都处在昏睡的状态,由于常睡着,就更频繁地在梦里见到秦书生,无论他风情万种,还是落魄邋遢,甚至还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抛弃她,但是总归,还能见到他。 于是季小姐每日除了大半天的昏睡,剩下小半天的时间几乎都在进食,整个人迅速胖了三圈,腰圆了,腿粗了,脸鼓了,下巴上缀着两层肉,皮肤也粗糙没有了光泽,眼神飘忽,甚至开始披头散发。 外人不知道季小姐变成了这样,当然也是有人上门提亲的,人人都觉得曾经高不可攀的季小姐,如今已经是枯枝烂叶,季白眉不得不打折出售。 季白眉也曾想过,找个踏实可靠的人家就把闺女嫁出去,如今他已经不指望再用他闺女来钓个金龟婿,不指望婆家富贵,更别提有功名,也不嫌弃跟他一样做生意的人家,甚至殷实的农户他也能接受。 来的人还是一个个突破了他的底线,倒是有几个富的,不过家里都有了几房姨太太,有比他年纪还大的老鳏夫,甚至穷困潦倒臭名昭着的江湖恶霸,其中倒是有一个家境尚可,从未婚配,年纪也合适的,季白眉甚至要答应了,后来才在媒婆嘴里拐弯抹角地说出来,那男子从前因为意外事故,断了双臂,直等着季小姐上门去伺候他一辈子;于是全都被季白眉和季长留给打了出去。 爷俩在深夜里感叹,季家就算有这么一笔不那么清明的账,好歹也还是扬州城首富,好歹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头脸的,轮得到你们这么欺负? 季长留说,“爹,算了,找个踏实青年,招个上门女婿吧,专找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只要人可靠,不要他一分银钱,就招进来我们养他,至少能放在眼皮底下,免得将来妹妹嫁过去挨欺负。” 季白眉也动了这个心思,出去跑生意的时候也四处留心打探,说也奇怪,好像大家可怜她,家里出了这事之后,生意反而更加蒸蒸日上,一日比一日强,他也看过几个没什么背景根基的青年,初始印象还成,越看越不像样,一个比一个心机多,都恨不得抱住他这棵冤大树使劲地啃个够。 季白眉心灰意冷,直到有一次从外边回来,去看看宝贝女儿,突然发现季长安好像被吹了气一样鼓着,不停地吃东西,衣裳上还沾着食物残渣,还哪有过去半分的样子?季白眉吓得跌坐在地,季长安跪在地上给他道歉,手里还拿着半块糕,呜呜大哭起来,已没有了从前楚楚可怜的模样,竟有点像街边的泼妇,哭着哭着,竟然抬起手来咬了两口那糕,吞下去,接着哭。 季白眉硬是从她手里把那糕抠出来,痛心疾首,“长安那!你看看爹爹!你别吓唬爹,你这是怎么了?啊?好孩子——”父女俩抱在一起抱头痛哭,季长留也闻声赶来,着实也被这景象下了一跳,哭着哭着,季长安突然没声音了,季白眉把她掰过来一看,季长安竟然睡着了。 用了三个力大的婆子,才把季长安抬回了她的榻上,季白眉喊了郎中过来,查了许久,竟然查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说,小姐心中郁结。 入冬的时候,季长安不止有嗜吃嗜睡的毛病,还时常狂躁,不知道谁哪句话惹到她,她会突然暴起,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东西都砸的差不多了,就自己缩在角落里开始哭,谁也不让靠近,有人靠近她就非常恐惧地大喊,好像那人要杀她,尤其见不得郎中,季白眉请了许多大夫来看,但是季长安连看都不让看,见了拎药箱的就砸。 郎中请多了,哪有不湿鞋,季小姐这疯癫样子很快也就外面人都知道了,对她老季家的笑话声也越来越大,也渐渐不再有人上门提亲了,哪怕连烂的都没有,季白眉行走在外,都不敢看人家的眼睛,而那些生意伙伴反而对他越加宽和,甚至愿意多让利给他,时常拍拍他的肩膀说,想开些吧,生意越发红火。 季白眉看着一箱一箱进账的银子,苦笑不已,“我赚这些银两有何用!” 哪想到进了冬月,又有个媒婆上门来,家里的管事接了消息,客气地给拦住了,那媒婆不像个一般的媒婆,被拦住了也不恼,笑盈盈说,“季老爷和季小姐不方便,我改日再来。”那媒婆彬彬有礼,备着重礼,反复来了三次,每次被拦住都客客气气地说下次再来,管事的招架不住,只能把这事报告给季白眉,还说这媒婆自称是从汴京城来的。 季长留说,“爹,就见一见,要是不行,拒绝了她就是,万一要是个机会呢。” 媒婆第四次上门的时候,就被请了进来,不像个媒婆,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行止坐落都十分得体,跟季白眉父子俩见了礼,递上了名帖,放下了手里拎着的礼盒,“季庄主见谅,冬月苦寒,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况且季庄主家里,什么好的没见过,奴家带了些汴京城里小姐夫人们都喜欢的首饰玩物,拿来给季小姐无事时赏玩赏玩。” 媒婆说话时始终笑意盈盈,让人十分舒适,季白眉看了一眼那礼盒,虽然都是小东西,但是看得出用心,并且价值不菲,他十分疑惑地问,“敢问大妗姐,是替汴京城的哪家来说亲?” 那媒婆笑着,“倒也不是汴京城里的,他一家住在城外,也属于京畿的管辖范围,得知老婆子我算是个得体的,十分恭敬地拜到我门上,让我务必来跑一趟,不知季庄主可听说过封南世家?” 季白眉一愣,“当然听过,封南大侠沈阖的大名江湖上哪有人不知?沈大侠的夫人可是走了许多年啦,一直独居,这几年也不怎么露面了,大妗姐是为了他来说媒?” 媒婆突然笑得很俏皮,“季庄主想哪里去了!沈大侠虽然名声好,家世也好,毕竟年纪太大啦!前年出了一趟门,还受了很重的伤,如今也不怎么能动,我哪能这样来祸害季庄主!但是这沈大侠家里有两位公子,其中一位,对老婆子说,与季庄主一家还有过一点过往。” 季白眉连连点头,“我自然记得,春天的时候小女遭难,正是封南世家的公子出手才搭救了她的性命,让我老父亲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大恩大德,岂能忘记!难不成,那求亲的是——” “不错,正是封南世家的大公子,江湖人称金公子的沈翎金。” “啊?!”季家父子俩都惊呆了。 那媒人赶紧问,“怎么?季庄主有什么不满意的?或者有什么条件?尽管和我说,沈家说了,论富贵,他家虽然也有些薄产,但是比第三庄是比不了的,不过只要季庄主有要求,他们一定尽力满足,而且沈家一门上下的人品,江湖中人尽皆知,季小姐嫁过去,全家还不都把她当个宝贝一样,管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再说金公子此人,季庄主要是见过,应当知道,那更是人中龙凤,样貌好,功夫好,家世好,人品好——” 季白眉已经听不见媒人后面说的是什么了,他哪里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别说现在季家这个样子,就算在季长安没出事之前,要不是他非要把闺女嫁给京城里当官的,封南世家这样的婆家他季家也算高攀,更别提如今,那更是攀也攀不上了,再加上,季小姐现在这样一个半疯半癫的样子,嫁到沈家去,简直是丢人现眼,沈家不可能没听说他季家的这些事,为何还要来求亲? 媒婆兀自说了一通,见季白眉父子俩惊疑不定,也是十分不解,反复追问,季白眉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这封南世家,我们第三庄……恐怕是有些……高攀不上。” 那媒婆又是一笑,“季庄主这话说的,沈家若是在意这些,何苦花了大价钱让我老婆子在你庄门口吃了几次闭门羹?” 媒婆收敛了些笑意,“季庄主的顾虑我知道,咳,江湖上那些人,闲来无事,可不就是造谣生事么,谁还能真的当真了?沈家说了,他们不是那样听风就是雨的人家,他们信第三庄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留下的名声,也看重季小姐这番真性情,是真心求娶,也想借此事,帮小姐挡一挡那些江湖上的恶意。” 季白眉简直有些感动,似是泛出盈盈泪花,可是还是不敢随意应下,“大妗姐回去一定帮我仔细谢过封南大侠和金公子,我这里也有些薄礼,请大妗姐带回去,能得沈大侠及沈公子看重,我们季家何其有幸,只是……只是小女如今……有些不太康健……我们也不能欺瞒,不能辜负沈大侠一家的苦心,所以还是请大妗姐……” “嗐!季庄主多心啦!这一来一回的赏钱呀,沈大侠都付过啦!季庄主也不必思虑过重,只说您对这样的亲家满不满意,只要季庄主愿意,旁的都是能解决的问题,金公子还托我问一句,当然是在季庄主同意这门亲事的前提下,腊月他想自己过来登门拜访一下,不知季庄主是否允准,若是未获允准,擅自登门,金公子觉得,未免有些唐突。” 沈家礼数十足,季白眉一百个愿意,只是一想到长安现在的样子,他就犹豫,还是一旁季长留说了一句,“那就劳烦这位婆婆帮忙谢过金公子,金公子若是愿意来,我们季家随时欢迎,这门亲事,我们也是十分愿意,只是,想等金公子过来,见一下舍妹,如果金公子那时候不反悔,也还愿意娶,我们一定带足了嫁妆把我妹子送过去。” “有公子您这句话我就算完成沈家的嘱托了,我这就去回沈家,金公子下个月过来,到时候大家再细商量。” 两方又寒暄了几句,季家留她吃饭她也不吃,只说马车还在等着,今日就要回汴京,季家给她的回礼她也不带,后来还是撕扯了许久,季长留硬是塞了两张银票到那媒婆的手里,那媒婆愈发的喜笑颜开。 季白眉父子亲自把媒婆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季白眉说,“照理说这沈家不会有什么旁的心机,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图咱们什么呢?难道是真的时来运转了?” 季白眉回到院里,把左近的郎中都叫了过来,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务必要让小姐好起来,限时一月,要是谁能把小姐治好了,赏银千两。 郎中们确实想尽了一切办法,季白眉让婆子把季长安绑在床板上给她灌药下去,可是那仿佛只能激起她更激烈的反抗,一天夜里,季小姐半夜起来,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还好发现得及时,从此季白眉就安排了人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睡觉的时候,也有人轮班在她榻前看守。 可是腊月越来越近了,季小姐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季白眉一筹莫展,这一千两还花不出去了。 在一家人的忐忑与期待中,金公子温文尔雅地叩响了第三庄的大门,父子俩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金公子凡一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大家风范和一股藏不住的贵气,要说季小姐当年好的时候,要是跟金公子放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只可惜造化弄人,为何金公子不早来个一年半载,也就没有姓秦的什么机会了,可是如今这个局面,当真尴尬。 吃得好,喝的好,相谈甚欢,直到金公子直接问起,这婚事怎么办,聘礼的礼单他们沈家已经拟好了,想请季庄主看看,有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季白眉接都不敢接,他想悔婚。 季家父子东拉西扯了好一阵,金公子才看明白了,“不知侄子哪里做得不周到,季叔父还请明示,一定勤加改正。” 季白眉皱着一双眉头,“沈贤侄!哪里是你不好!你千般好万般好,是我季家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只是长安她……得了怪病,一时半会恐怕好不起来。” 沈翎金说,“病了不妨,我也认识一些名医,都可以请来给小姐看看,我们不急在一时,等小姐好了再办喜事。” 季白眉别无他法,只得全招供出来,“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瞒着贤侄,长安她不是一般的病,怕是有些疯癫……时常暴躁伤人,或者自毁自戕……因着这病,吃了许多药,身材也变了形,样貌也大变,已经不是你当初见到那个人了……哎……”说着竟掩面痛哭起来。 沈翎金倒是没怎么变脸色,“季叔父,此事我听说了,外面现在风言风语,确实也让您压力很大,小姐她可能也是受了这事情的打击;总之,无论小姐变成什么样,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我沈家愿意,您季家愿意,这事还是能成。” 季长留在一旁拉他爹,“爹,沈兄弟说得对,就让他去见一下长安吧,就算是不行,沈兄弟也知道,不是咱们诓他,对长安,我们也尽心尽力了。” 季白眉自然同意。 其实那一日,早上起来,季白眉叫丫头好好地给季小姐梳了个妆,穿了一身不那么显粗壮的衣裳,院子里也不让人大声说话,静悄悄的,以免激怒了她,季小姐那天好像也知道是有什么事,安安静静的,倒是难得的省心。 但是季小姐不肯来前院,那样子就像怕在前院见到什么人一样,于是季白眉便引着沈翎金去了后院,沈翎金老远看见了季小姐,在一个暖阁子里坐着,安安静静的,样貌倒是也没有大变,还能看出过去的轮廓,只是整个人鼓起来了,好像有从前两个大,季长留和季白眉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也叫下人都下去,唯独沈翎金一人朝着季小姐走过去。 沈翎金进了暖阁,并没有靠得太近,季小姐手边的案几上,放着两杯茶,幽幽地冒着热气,沈翎金躬身施礼,“季小姐,许久不见了,一向安好?” 季小姐一笑,没起身,只是淡淡叫了一声,“沈公子,请坐。” 沈翎金走上前,坐在了季长安的旁边,季小姐请他喝茶,沈翎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季小姐说,“今早醒来父亲就叫人为我打扮,我就猜是有什么事情,原来是沈公子来访,果真是大好事。” 沈翎金盯着季小姐看,看她鼓鼓的还在努力保持微笑的面容,不知为何,就感觉她内里有种绝望的悲伤,“季叔父没告诉小姐,沈某今日来是干什么的?” 季长安摇摇头,低头哂笑一声,“我如今许是脑子坏了,身子也坏了,父亲他们也不告诉我什么事了,我也乐得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给家里丢了脸,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季长安脸上深深自责。 沈翎金说,“小姐过去受了那么些苦,谁又能责怪你呢!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小姐不如放下包袱,看看别的地方。沈某今日来,是想——” 话还没说完,季小姐突然嘴一歪,脸变了形,一挥手,茶盏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热茶四溅,“沈公子说的是什么事情!” 季小姐心里还是过不去,但凡跟那件事有一点关系都会激怒她,单单‘有些事情’四个字她都已经受不住了。 季白眉和季长留已经开始往这边跑,同时季小姐费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见案几上还有一瓶水养的百合花,冬季里有这东西,当真不易,但季小姐才不管,一把将那瓶百合拂到了地上,又是一声脆响。 季长安脆声喊道,“有什么事情你们不能当面说出来!一个个都在我背后说闲话!我如今这样你们满意了!还是要我死了你们才满意!沈公子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谁也没留意季长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个桃子,也是冬季里不容易得的东西,只见她一挥手,那桃子啪叽一声,砸在了沈翎金脸上。 季长留赶紧叫人按住季长安,季小姐开始说胡话,笨拙地挣扎,见什么砸什么,季白眉赶紧给沈翎金道歉,沈翎金倒是淡定,“你们放开她,无事,她伤不到我什么!” 季白眉叫人把季小姐拖回去,沈翎金拦住他,“季叔父如果信我,你们先离开这,她伤不着我,我也不会伤她,让我再跟她说两句。” 季白眉半信半疑,叫人住了手,都退了出去,季长安果真发了疯,搬桌子,砸凳子,那动作简直笨拙好笑,沈翎金只在一边看着,不出声,也不出手,只是在东西要砸到他的时候,稍微躲一下,或者看她要伤到自己了,就帮她挡一下,直到季长安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不动了,两眼发直。 这样的机会也少有,每次她一发疯,赶紧就被人按住了,今天倒是疯了个痛快。因而疯完了,她便没有躲起来大哭,又自己恢复了平静,呆了一会,沈翎金来扶她,她就顺从地站起来,又到椅子上坐下。 季长安脸上又充满了自责的神态,头压得很低,“沈公子见笑了,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我的身体里挤进了另一个灵魂,我控制不住她,对了,刚刚沈公子说你是来干什么?” 沈翎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让季长安没有一丝躲避的空间,一字一字说,“今日来求娶小姐下嫁沈府,翎金愿与小姐携手,共度终生。” 季长安吓得险些从椅背上仰过去,过了那慌神的一刹那,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费了好一番力气,站到了暖阁的墙角,脸对着墙,“沈公子快别这样笑话我!你看我如今成什么样子!为何还要取笑我!公子可知……我今天来见你一面,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勇气。” 沈翎金站在她背后,举起右手,竖着中间三指,“翎金今日指天为证,绝不是欺辱取笑小姐,实乃真心实意,已经禀明了季叔父及季长兄,我如今刚好就是因为看清楚了小姐是什么样子,反而心里更加笃定,小姐纯直善良,坚勇聪慧,哪里可笑?今日来说这些,确实有些唐突,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小姐且慢慢调养,要是允准,我多来看看你,只盼望小姐能放下心中执念,也不至于让自己这般苦痛,季叔父和季长兄,看到小姐痛苦,也日日吃睡不香,都在为小姐牵肠挂肚。” 季长安听了这一番话,已经哽咽不成声,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虽然她向日里迷糊的时候多,但也有些清醒的时刻,这些道理,清醒时,她都明白,迷糊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此刻清醒,哭得越发绝望,许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更不敢耽误旁人,我也知道父兄难过,我只盼我早早去了,他们也就都解脱了——” 沈翎金在身后轻轻柔柔地叫了一声,“小姐,我知你为何而苦,你可愿,跟我说说他吗?” 季长安猛地转身,双眼瞪得吓人,厉声呵斥,“谁?说谁?” 眼看季长安又要崩溃,那个整个庄子里谁也不敢提的名字,沈翎金却没有丝毫要替她隐藏的意思,“秦神秀。” 那是这许久以来,季长安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听人说他的名字,她突然冲上前两手掐住沈翎金的脖子,喊着,“你凭什么!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你给我出去!” 季家父子又要跑上来,沈翎金却背着身挥手,叫他们不要过来,季长安能有多大力气,她觉得自己掐得狠,其实没太大伤害,掐了一会,见沈翎金不还手,也不推开她,才自己放了手,但眼睛里还像在冒着火,兀自大口喘息,沈翎金说,“你回去好生休息,过三五天我再来,到时候你再跟我说。” 季长安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但是竟没有再爆发起来,沈翎金告了辞,一转身风度翩翩,跟着父子俩回前院去了,季长安在那暖阁里站了许久,呆呆地出神,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然后又开始困倦起来,便扭动着身子回去睡了。 见沈翎金出来,季氏父子都不敢问,还是沈翎金主动提了,“季叔父,长安我看过了,她很好,叔父还是看看礼单,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回去请先生看个日子,再来庄上回叔父。” 季白眉目瞪口呆,“你……你当真愿意娶她?” 沈翎金一脸正经八百,“当然愿意。” 季白眉说,“她要是老也好不了,嫁给了你,发起疯来,你能一辈子都像刚才那样?不打她,不骂她?” “季叔父,要是打骂自己的妻子,那算什么英雄好汉?算什么男儿?” 季白眉激动得老泪纵横,握住沈翎金的手,“你只要肯娶她,我要什么彩礼!我把半个第三庄当做嫁妆给你送到沈府去,但有一条,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你都不能欺负她,这孩子受了太多的苦,姓秦的那个王八蛋欺负她,要让我见到,我打死他!长安她要是不好,你只管给我送回来,万万不能让她再受苦。” 沈翎金也回以十分郑重,“沈家男儿,有一言在此,绝不辜负,无论长安变成什么样,一定不会欺辱于她,聘礼季叔父一定要收,否则何以显我言出必行。” 季长留也在一旁擦眼泪,这是老天开了什么天眼。 沈翎金取得了季白眉的同意,果然隔三五天就来见季长安,俩人就坐在暖阁里说话。 季白眉叫人远远地盯着,中间有几次季长安变得狂躁,但沈翎金始终不为所动,不控制她,也不劝说她,直等着她自己发作完,疯了几次之后,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天,就是华成峰去打柳花明那天,季小姐幽幽怨怨地跟沈翎金诉说了她心里记得的所有有关秦书生的事情,情如何起,如何相逢,他如何替他挡了那三刀,讲她三次去蝴蝶谷,如何去那世外桃源,念他们写过的情诗,又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让她心碎,如何在他眼里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又如何在红袖楼里欢歌笑语,难忘旧情,将她弃如敝履。 那一天从午时过,一直讲到寒夜深,季长安竟然一直没有困倦,也几乎没吃东西,而且一直保持清醒,讲完之后两人还默默无言对坐了许久,沈翎金好像那一天,走完了季长安的一生,季长安也是第一次冷静地问沈翎金,“你不担心,我心里永远也忘不了他?” 沈翎金低低地说,“情之一字,有所起,定有所终,不能长久,若要共度一生,有情不够,需要有即使在低谷落魄时也陪伴在对方身边的勇气,要有从一而终的决心,有责任,有担当,这些我都有,你终究会忘了他的,长安。” 那天沈翎金走了之后,季白眉神奇地发现,季长安好像渐渐不那么狂躁了,发觉自己要狂躁的时候,也稍微能控制一下,不再一刻不停地要东西吃,白日里困倦了,她就起身出去走走,夜里早早睡下,清晨让丫头准时把她叫起来,渐渐地能读一点书了。 年关将近之时,沈翎金告辞说要回汴京了,所以有一段时间不能来,过完年就把聘礼送过来,临别的时候又问了一次季小姐,可愿意下嫁沈府,季长安红着脸点点头,虽然身材和面貌还臌胀着,但是她那一刻,仿佛找回了一点过去的仪态,而且她觉得,心里原本堵得满满的那个人,那段情,那些故事,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倒空了。 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2) 华成峰三人头两天跑得都算顺利,只是慢了些,周姑娘坐在马车里,一天颠簸下来着实辛苦,况且她又不太敢吃喝,要是在野外需要方便,那可是个大动作了,哪像华成峰和净川师兄那样,是真方便,跳下车随便找棵树,没有树的话草也行,背过身去一撩裤子就解决完了,周姑娘惯不愿给人添麻烦。 华成峰跟周姑娘一道躲在马车里,所有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都让净川师兄代劳,华成峰坐在车里十分谨慎地收敛自己的草莽气息,不想让周姑娘太过拘谨。两人对坐在马车的两个对角上,华成峰大部分时间就只是盘膝而坐,一直闭着眼,也不知他是睡了,还是在练功,总之尽量假装自己不存在,这样周姑娘还能稍微动一动坐得麻木的腿脚。 到了前后都没有人烟的地方,就让周姑娘下车活动活动,华成峰和净川师兄俩人一前一后,远远地守着。 三人见到大的州城,都尽量绕行,晚上投宿也只是找一些安静的小地方,这样一旦有点什么动静就很明显了,可以赶紧跑。 几天下来,三人都有些疲累,第三天晚上走到一个小镇,早早地找个客栈歇息。 半夜里不知是什么时辰,华成峰去拍净川师兄的门,声音里略微有点慌,“师兄!别睡了,有动静,我出去看看,我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这,死守住周姑娘。” 净川郑重点头,起身戴上帽子,认真地蹲守在周姑娘门口。 华成峰本来就穿着一身黑乎乎的衣裳,又戴上一个斗笠,看着一个笨重的大个子,却轻飘飘地就上了客栈两层小楼的屋顶,适才他看见两个黑影从这屋顶划过去,沿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华成峰追出去,他身形高大,在夜空中破风穿行的样子,好像一幕被消了声的戏。 追了没多久,远远地又看见那两个身影,都是夜行衣包裹得严严实实,两个细长的身影,这俩人的轻功是真的好,华成峰粗略看,当不在他自己之下,华成峰疑惑,这人绝对不是柳花明,他没有那么快追上来,难道他手下还有旁的这么厉害的人? 华成峰缓缓靠近,那俩人停下了脚步,在一处屋檐的暗影里,背靠着墙,好像在商量什么事,离了还有几丈远,成峰就不敢再靠近了,再近就会被发现。 这俩人正争执时,夜空里哗啦啦又飞过来另一个黑衣人,那人的动作很奇怪,他轻功虽然也高,但是有种很别扭的僵硬感,来人气喘吁吁,对另外两人说什么又给他跑了,跟丢了,没追上之类的。 华成峰想,是在追他吗?一路上没听见动静啊,当然要是这三个人跟在他们身后,没准还真发现不了。又听见另一人说,“他跑不远,我们追了这几天,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估计他就是在这附近找个地方藏了起来,咱们分头找找。”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但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有什么特征。 那三人又低声商量了有一会,华成峰只能听见一些连不起来的只言片语,感觉上去他们说的事情该是与他没有关系,这关键档口,他也不想惹麻烦,一切事都等到了湘南之后再说,于是在暗影里躲了一会他就要撤了,但是他腿麻了,稍微伸了一下腿,没想到,脚后跟突然传来两声生猛的狗叫。 成峰一惊,当然那三个人也被惊动了,其中一人喊道,“谁!出来!” 容不得华成峰不出来,那狗已经把他的位置暴露得十分明确。 三人忽一下就飘过来,以鼎足之势把华成峰围在中间,华成峰的斗笠下露出半张脸,三个人中最矮的一个脚下一滑,踩碎了半片瓦。 那最后赶来的黑衣人盯着华成峰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华成峰压了压帽檐,“过客而已,与几位仿佛没什么干系,这夜深人静的,男女老少都在睡觉,别吵了旁人,大家没什么干戈,不如散了吧。” 华成峰眼睛躲在斗笠下面,没看见先前那俩人几个十分不自在的动作,那俩人仿佛同意华成峰的说法,各自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那个最后来的那个已然抽出一把钢刀,朝着华成峰就砍了过来,嘴里还念叨着,“管你是谁!杀了利索!” 话语声刚起,钢鞭已经横握在手中,一鞭过去,那刀就撤了,他也没敢硬抗,回头对他两个同伴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上啊!” 那俩人才各自抽出一把刀,一起朝着华成峰砍过来。 三人刀法都奇怪,那个后来的黑衣人有很明显的肢体不协调的感觉,似乎每一刀都需要思索,砍了两刀就突然忘了剩下的招式,需要停顿一下想一想才行,另外两个就更奇怪,一看刀就不是他们惯用的兵器,使出来不伦不类,招式甚至有些胡编乱造。 刀与钢鞭对撞之时,成峰感觉,他们的内力也很奇特,又薄又厉,不像多年修习的内功一样,因厚积才能薄发,他们的内力感觉修为并不深,但用出来却十分狠厉,没有十年的内功是扛不住的。 华成峰空档间厉声问了一句,“你们是联约盟哪个门派的?”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没做声,只是手上的招式更快起来,长鞭有些应接不暇,打了约五十回合,四个人差不多把镇上的房顶都飞遍了,那些东拼西凑的刀法虽说不能短时间取胜,但是足以牵制住华成峰了。 战事一时焦灼,先来的那俩人中的一个男的,给另外两个人递了眼色,当然,他们都蒙着脸,眼色是对方唯一能看见的表情,那俩人若有似无地点点头,瞅准一个时机,三把刀从三足鼎立的位置一起落下来,带着极凌厉的内功,华成峰长鞭一抖,在自己头顶甩了一个圈,将三把钢刀弹出去,那三人顺着弹出去的力道往三个方向奔了出去,不再打了,华成峰猛然站住,这一场打得好生奇怪。 那三个人跑了许久才又聚了头,那个最后来的叽歪歪问先来的那个男的,“你怕他?怎么不敢打?” 先来的那个回答,“不是怕,只是没想这么早遇着他,现在让他看出来有什么好处?” “早晚要见面,不如直接挑明了干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我之所以跟着你们来,就是不想老是东躲xz,缩首缩尾的,结果还是遇到你们这些怂货!”那人语气越发恶劣,正气愤的时候,后脑勺突然挨了狠狠的一下,那个女声厉声骂道,“猪脑子!给我记住了,这里谁说了算!谁当家作主!他说怎么干就怎么干,你要是不愿意,回去继续当傻子去!我们随时都能废了你!” 那人气鼓鼓喘几口气,强压下火气,“好好好!听你们的!那他现在在这,咱们那事,还干不干?” 那个女的接话,“当然要干!这就是为了他干的!你先撤了吧,等我们消息再行动。” 成峰身后突然传来火光和叫嚷声,回头一看,正是那小客栈的方向,火是从里边往外烧的,客栈的框架还在,但好像里边已经烧透了,华成峰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往回跑。 果然不出所料,火是从里边开始烧的,刚起火时,在外边根本看不出来,等能看到,已经火光漫天了,里边基本上已经烧干净了,那小客栈正在摇摇欲坠,大半夜映得整个镇都红红火火的。 华成峰想冲进去,被门口坐着烧伤了一只手的小二一把拽住,“客官别去!人都出来了,您看要找哪位?”成峰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总共十来个客人,都坐在地上哭,惋惜着损失的财物,虽然都带着伤,但是没有死的,不过也没有净川师兄和周姑娘,华成峰心头像挨了一闷棍,那几个黑衣人,跟放火抢人的,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华成峰一把揪住那小二,一副凶相,“跟我一起来的那两个人呢?” 小二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了还有这么两个人,吓得哆嗦,“客官!客栈里面肯定没人了,我挨个屋叫的人,都跑出来了,许是……许是他们跑得远些?” 华成峰腾空而起,他料定抢人的还没走太远,踩着人家屋顶的瓦,各大街小巷胡乱蹿,心里想着要是有人劫持了他俩,不会那么干净利落,净川师兄多少有点手段,毕竟曾经是一代名门家主,而且他一定会想办法给华成峰留下痕迹,可是外面的街巷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好像客栈起火这等小事,不值得人们半夜起来看热闹。 华成峰想,他们劫了人,一定是往北边走,此刻不出预料的话,柳花明正带着人往南边来,而且一定走最快的路,那这边的人就会走那条路去跟柳花明汇合,于是赶紧回头往北边追去。 起火的时候,净川一听到楼下的动静,就知道是有人要朝他们下手了,赶紧叫周姑娘醒来,周姑娘在屋里应着,心里一团糟,赶紧收拾。 楼下在喊,让所有人都下去,走水了,两层木板楼要塌了,但是净川不为所动,就不下去,二楼的人哄哄地往出跑,还有人来拉他,但他就死守在周华宁门口,直等到周华宁从屋里出来。 净川拉着周华宁就跑,火舌那时候已经上了楼,小二正在拼命往出拉人,地上洒满了火油,火势蔓延得很快,而且那火势逐渐呈现出一个包围圈,把净川和周姑娘俩人围在中间,净川带着周华宁,往火还没烧到的地方,跳了几次,都没法跳出去,始终被大火包围,火势越来越大,周姑娘叫了起来。 净川觉得背后突然起了劲风,集中力量回身格挡,刚一用力,脚下的木板突然炸开了一个洞,净川拉着周华宁呼隆隆就掉了下去,可能是掉得太猛烈,净川失去了知觉。 周华宁也在下落途中撞到了头,昏昏沉沉,只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兴地说,“刘甲哥哥好手段!”然后也晕厥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华宁被嘈杂声吵醒,她刚一动,周围立刻有人发现了,咚咚咚跑了出去报信。周华宁看看周身,发现并没有被绑着,身上也没什么伤,一旁的环境虽然有些简陋,倒也干净,不过怎么看,都没把她当囚徒对待。 她心里虽然怕得紧,要刻意控制才能让自己不发抖,但是也记着华成峰跟她说,柳花明现在绝对追不到这里来,所以她此刻应该只是被他的同盟军发现了。 不一会,一个衣着有些乡土华贵气息的男子,身后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很瘦,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教书先生,还有一个年轻的,身材高大,两鬓垂下的发丝编成了两个小辫子,满眼的谁都不服的神态。 几人进了周华宁所在的屋,那为首的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嘴唇上有八字胡,下有山羊胡,周华宁一瞥见他们进来,心里抖个不停,此刻她还倚在榻上,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便一抬手,想把那榻上的垂帘拉下来,倒是一旁有丫头眼疾手快,将那薄薄一层纱的帘子拉下来,隔在了周华宁和那几个人中间。 那个胡子男倒是也不再往前,躬身施了个礼,“敢问,尊驾可是柳夫人?” 有这帘子的隔挡,周华宁心里多少安稳点,虽然怕,但是周姑娘心里是清楚的,他们如今这样恭敬的来说话,柳花明定是没有跟他们说实话,柳花明叫这些同盟军来追他们,该是跟他们说她被华成峰劫持了,所以此刻,她只要端好了柳夫人的架子,应该能顶一时。 那胡子男等了一会,才听见里面轻柔地说,“这位英雄是哪路高人?” 那胡子男一高兴,大大咧咧起来,“我是赤水帮帮主,叫福安楠,唐突夫人了,我们以为那姓华的还在客栈里,不得不用些激烈手段,吓着夫人了。” 又等了许久,里面才答对,“福帮主辛苦了,不妨事,他日我见到花明,再让他好好谢你。”这几句话可是用尽了周华宁所有的镇定。 那胡子男嘿嘿一笑,“夫人说的哪里话,您是盟主夫人,我们向日里都得柳盟主的照拂,这点小事,举手之劳,那什么,我们就不多打扰夫人休息,信我已经派快马送出去了,估计一两日盟主就到了,那个,夫人要是有什么需求,这两个丫头您随便使唤,小翠!”叫了一声,一个丫头赶紧跑过来,“夫人说什么就办什么,办不了的,来找我!要是照顾不好,打板子!” 小翠赶紧点头称是,福安楠又说,“这位刘甲兄弟,是咱们赤水帮的第一高手,他就在这门口守着,任凭他姓华的如何兴风作浪,也不可能从这把您劫走,刘甲,这就交给你了!” 那个一脸谁都瞧不上的青年点了个头,一副不屑的嘴脸,“华成峰怕是来不了了!他这个傻子果然按照我们计划的,已经调头往北边追去了。” 福安楠又说,“夫人……那我们就先——” “有一事要问问福帮主。” “夫人请讲。” “我舅公去哪里了?” 福安楠一愣,什么舅公?身后那个年纪大的书生模样的人拉他衣袖,低声说,“怕不是一起抓进来那个老头?” 福安楠一拍脑袋,“那一位竟然是夫人的舅公!怠慢了怠慢了,德成啊,快去好好招待舅公!” 周华宁说,“福帮主,我与舅公一路,被那华成峰劫了,我此刻也很担心他,帮主请叫舅公来与我见一面。” 福安楠连连称是。 那净川此刻正倒在赤水帮的猪圈里,刚醒,但是一动没动,听一旁的两个人说话,一个说,“刘甲哥说,这个人没用,让砍了。” 另一个说,“刘甲是个外来和尚,他说不一定有用,你还得让帮主给我个准话,要不然,砍对了,砍错了,我可担待不起。” 俩人在那墨迹了一会儿,净川闭着眼,缓缓地蓄力,专等着他们过来,就要奋力反击,终于那俩人举起了刀,净川仔细地听着刀声,压在身底下的手扣成了爪,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喊,“不能砍!不能砍!快住手!” 来的正是那书生模样的人,跑得气喘吁吁,“险些闯祸!这是柳盟主的舅爷!快请到屋里去!” 那俩人大惊,狠狠地道,“刘甲欺我!” 净川心里倒了几个个,也大概拼凑出个七七八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了一间屋里,又等了一会,他才假装刚醒的样子,猛地坐了起来,大喊两声,“华宁!华宁!” 来了几个人让他洗漱了,领着去见周华宁,周华宁叫旁人都下去,隔在帐子里低低的哭,“净川师兄,我实在是害怕,不知何时就要露馅,他们说华公子已经往北边去了,那咱们是不是就没救了……” 净川说,“姑娘好样的,且忍耐片刻,我适才来的时候也细细看了,他这地方守卫不严,帮里人的功夫也不很厉害,唯独只有守在你门口那个我暂时奈何不了,待我再想想办法,只要料理了他,咱们不是没办法逃出去,姑娘且一定稳住啊。” “辛苦净川师兄,华公子曾经答应我,要是落入他们手里,他就先了结了我,不让我受苦,如今他不在,就烦请净川师兄,千万别让我再落入那人手里……他们说,那柳……他一两天就会到这里……” 净川一惊,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姑娘且先不必这么绝望,还有机会。” 两人又对了一会词,净川就回他的客房了。 周华宁半夜惊梦,醒来的时候汗水湿透了头发,好像洗过一样,梦里柳花明把她又狠狠打了一顿,她绝对等不了一两天,她不能让那人有任何的可乘之机,于是周姑娘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她伸出指甲,在自己的光滑细嫩的脸上,脖子上,狠狠地抓出了几道血痕。 然后扑坐在地上大声尖叫,屋外守着的刘甲闻声以为真有人有这个本事,能逃过他的眼皮溜了进去要劫走柳夫人,抬脚咣当一声就把门踹开了,看见柳夫人头脸湿淋淋地坐在地上,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抓伤,目光里充满了惊愕,衣衫也被扯碎了几条,问了一句,“夫人怎么了?”并赶紧过去扶她。 周华宁见他俯身过来,细瘦的手用尽了力气掐住刘甲的手背,掐出了深深的血色,在刘甲的搀扶下,周华宁起身起了一半,假装力气不支,又轰然倒地,刘甲没有防备,本能地去要接住她,没站稳,俩人一起倒了地,刘甲趴在了周华宁身上。 由于周华宁适才的叫声太过凄厉,前后院子的人都被她喊起来了,丫头小翠先跑了进来,那刘甲还在惊愕,他纵算有千般厉害的功夫,确实没有这样抱过一个姑娘,一时有些呆住了,周华宁见有人进来了,甩手就给了刘甲一个巴掌,声音颤抖地骂道,“你这个畜生!还不放开我!” 刘甲这才觉得醍醐灌顶,周华宁拼命挣扎,小翠也来拉他,都吓得不清,嘴里含混喊着,“二爷快……快放开柳夫人吧……” 没一会,福安楠,蔺德成一众人都跑进来了,净川也跟着人群进来,来的时候刘甲刚被人拉起来,周华宁活活一副被刘甲轻薄了的样子,净川挤过人群,站在周华宁身前,挡住一群人复杂的目光,冲着众人厉声喊,“看什么!都别看了!”又问哭泣不停的周华宁,“华宁怎么了!” 下午对词的时候没说这一段,净川以为姑娘真的叫人给欺负了,周华宁哭得不成声,指着刘甲,“舅公为我做主!这厮监守自盗,半夜闯进我屋里来……欲行不轨之事……” 净川叫周华宁整理好衣衫,转身对着刘甲,怒气冲冲,一副要拼了的模样,却被那蔺德成一把拦住,蔺德成使劲抱着净川,“舅爷!舅爷息怒!都能解决,不可冲动啊!” 净川使劲挣脱,没想到那蔺德成居然也有两把刷子,两手臂死死地粘住净川,竟让他没能挣出去,只得怒喊,“华宁在这里受了你们欺负!我怎能善罢甘休!” 那刘甲也喊回来,“我没有干这事!臭娘们儿血口喷人!” 互相对骂了好一阵,全靠福安楠和蔺德成两边拽着,才没出了人命。 周华宁在丫头的搀扶下回到帐子后面,抽泣了好一会,也冷静了些,开口说话,声音虽然低,但是却充满了威胁的意味,“福帮主,你要是不把这贼人的头砍下来,恭恭敬敬送到花明面前,等他明日来了,我看你怎么向他交代。” 这句话确实把福安楠吓得不轻,几乎不能言语,还好有蔺德成的指挥,众人才一起把福安楠和刘甲都拖了出去,蔺德成回头朝着屋里喊,“柳夫人放心,赤水帮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赤水帮的三个人聚在一起,福安楠背着手在屋里溜了三十个圈,一会停下来看看刘甲,一会停下来看看德成,连连叹气,“兄弟呀!我的亲兄弟!你再怎么忍不住,也不能动柳盟主的夫人呀!” 刘甲气得站起来,“大哥!怎么你们都不相信我!这娘们儿肯定有问题!我根本没有碰她!”说着把他所见的事讲了一遍,可是那情那景,福安楠还是摇头,他确实不信,况且刘甲向来一副谁也奈何不了他的模样,“兄弟呀,你不知道,那柳盟主可不是一般的人!哎!” 刘甲就要发作,被德成一把按住,此刻也就剩他还算明白,“刘甲兄弟,便算你没做,我和帮主信你,但只要那柳夫人在柳盟主面前一说,你就算是白的,也定然是黑的了,况且还有舅公,还有那许多人看着,你……你且稍安勿躁,先回去歇息,我们来想想怎样应付柳盟主。”左哄右骗,好歹是把刘甲劝走了。 福安楠一脸苦相,“德成,还能有什么办法,把刘甲绑了,交给柳盟主处置吧!” 那德成说,“万万不可呀,帮主,刘甲虽然一向冲动,但他是拎得清的,我倒是不信他会做这样的事,搞不好那柳夫人真的有什么问题,况且,就算把他交给柳盟主,夫人毕竟在我们这里出了事,咱们哪能逃得掉牵连?况且刘甲兄弟是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拉拢过来的,要是把他废了,咱们赤水帮不是更没有出头之日了吗。” “德成,那可怎么办?你快想个办法救我!” “帮主别急,办法倒是有,但要看帮主敢不敢。” “什么法?” 那德成附在福安楠耳边嘀咕了一阵,福安楠的表情从愁苦变成惊讶,从惊讶又变成怀疑,“这……这能行吗?” “能行!上回用过一次,没有任何破绽,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而且咱们得快,时间久了,就藏不住了。” 福安楠咬咬牙,“就赌一把!” 刘甲被撤下去,不管砍不砍,好歹不能再让他守在周华宁门口了,周华宁看看净川,净川突然就明白了她是啥意思了,稍等众人消停一下,今夜,他俩人就可以逃跑了。 但是这么折腾一大气,周华宁抖得更明显了,两个丫头只以为周华宁是被刘甲刺激的,不停安慰,不一会,又有两个丫头进来了,手里端着两碗水,告诉周华宁,“夫人,帮主说,照顾不周,让夫人受惊了,那刘甲已经看押起来,等柳盟主到了,交给柳盟主,任凭柳盟主处置,帮主叫我们送两碗安神汤来,让夫人和舅爷消消火。” 看来事情如她们所预料,周华宁和净川喝了她们敬上来的汤,然后叫丫头们都退下去,俩人开始细细谋划。 院子里渐渐又恢复了平静,但是有人平静不了,那刘甲回去之后是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心想,你敢冤我这个罪名,我不如就坐实了它! 刘甲毫不费力避开了周华宁屋门口的其他守卫,飘乎乎就进去了,周华宁躺在榻上,静等四更鼓响,丝毫不知后背来了人,黑暗中只觉得自己的头发被人一把揪住了,那刘甲薅着周华宁的头发把她从榻上拖到了地上,周华宁这次才是真的惨叫,刘甲骑在周华宁身上,几个巴掌连着甩过去,疯疯癫癫,嘴里骂骂咧咧,“臭婊子!我看你就愿意让人搞!这骂名我不能白背!看我今天不整死你!” 周华宁两个嘴角都流了血,刘甲两把就把周华宁的衣裳全撕碎了,只剩下亵衣,周华宁被他连拖带打,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觉得哭天不应,又觉得一种很强烈的不真实感,哪等她反应过来,刘甲又要动手,突然一个人滚石一样砸了过来,把刘甲从周华宁身上撞了下去。 周华宁赶紧爬起来,把榻上的帐子拉下来,挡在身前,来人正是净川,他双眼冒着火,拼了命地跟刘甲纠缠在一起,但是净川年岁大了,而且在地下被关了好些年,耳也不聪目也不明了,功夫虽然还有些,但是在刘甲面前顶不了什么大用,只顶了片刻,就被刘甲拎着双脚狠狠摔在了地上,还被他踢来踢去,后背咣咣地撞桌子撞柱子,一身是血,七荤八素。 刘甲见净川不能动了,便又朝周华宁冲过来,一把就扯掉了周华宁裹在身上的帐子,再一次把她按倒了,奇怪,这一次,屋里这么大动静,赤水帮的人没一个赶过来,周华宁咬住自己的舌头,可是她咬不断,血混着泪一起往下流,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听噼啪一声,睁眼看,刘甲滚到了一边,一条紫色血印记从左眉梢,一直划到右嘴角,刘甲捂住脸抬头看,却还没来得及看清,啪啪啪又是连着几鞭子抽了过来,刘甲这才明白过来,起身跟华成峰战在了一起。 净川挣扎着又拉了一块布过来,盖在了周华宁身上,周华宁终于支持不住,晕厥了过去。 刘甲是赤水帮第一高手,但是华成峰料理他,并未费太多力气,鞭子像雷鸣电闪般一阵响,鞭子过的地方,刘甲插翅难逃,顶了二十个回合,刘甲重伤,倒地不起,华成峰一手挎起周华宁,扛在肩上,另一手拉起净川,大跨步消失在夜空中。 华成峰找回了马车,抽得马儿飞跑,净川就歪在他旁边,还在慢慢调息,周华宁放在车里,丢了一身衣裳进去。 过了一阵,净川能挣扎着起身了,捂着脑袋,“成峰,我觉得不对,他们好像在我脑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成峰纳闷,这是什么意思,觉得他可能是受了什么伤,这样一直颠簸恐怕不成,便找了个僻静处,停下来歇息一会。 净川问下来才知道,华成峰往北跑了两个时辰,心里觉得差不多了,无论是谁劫走了这两人,此刻也都该认为华成峰不会再回来了,他才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傻,改换了妆容,又返回那个小镇,凭着记忆,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十三派都是哪十三派,再打听打听,其中哪一家在这附近,也就找到了赤水帮。 俩人正在聊着,成峰余光瞥见,那周华宁从车上出来了,并且趁着他俩不注意,想要逃跑。 华成峰喊了一声,“周姑娘,你去哪里?” 那周华宁听见这声音更加惊慌,撒腿就跑,却被华成峰一个跟头就追上了,堵住她的去路,“周姑娘!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走?” 周华宁眼睛里的恐惧十分生动,让华成峰突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恐惧里带着痛苦,周华宁又往旁边跑,华成峰一把抓住她手臂,“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周姑娘!” 周华宁眼里淌出热泪,“撒手!你个流氓!我还当你是个什么好人!还答应去为你雪洗冤屈,没想到你是个这样人面兽心的禽兽!” 华成峰一头雾水,“我没怎么着你啊!我……我不过是去救你晚了些!” “没怎么着!”周华宁指着自己的脸,“这不是你打的!不是你要……要……对我用强?!” 华成峰一愣,这姑娘不是疯了?急急辩解,自己怎么被他们调虎离山,怎么去火场找他们,又怎么找到赤水帮,还没解释完,踏踏实实挨了周华宁一个大耳刮子,“你还在这里编谎话!你适才压在我身上,我还能看错了不成!” 华成峰也火了,“周姑娘为何这样冤我!难不成去湘南只是为了我吗?不是为了你那死去的姐姐!不是为了你自己!” 两人吵在了一起,净川赶紧出来拉住俩人,“成峰!周姑娘!快停下!你们听我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俩人错愕地看着净川,净川说,“周姑娘,咱们俩中了他们的迷药!” 净川仔细想想,有机会被他们下药的,也就是那一碗安神汤,净川把那事情的前后因果理了一遍,“一定是他们不想杀刘甲,又不想让你去柳花明面前告状,因此给咱们俩下了这药。这迷药我是知道的,服下这药,前后发生的事情,在姑娘眼里就都会想梦幻一样模糊,尤其是那作恶之人的面目,姑娘会尽数忘记,等那药劲差不多过了,姑娘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人,就会自动把他的脸换到在迷药中看不清的那张脸上去。” “这药来自早已经覆灭的蔺香阁,不很有名,但是我曾见过。难怪我刚刚醒来的时候,也一直觉得被成峰揍过一顿,但是我过去几年的经历,使我体质与寻常人有些不同,因此没有姑娘受害那么深。要不是成峰赶到,他们只要随便安个人进来打杀我们,再来假装救我们一遍,那刘甲的罪名也就没啦!赤水帮在柳花明面前只有大功,丝毫无过!” 净川仔仔细细地将发生过的事情给周华宁讲了一遍,结合前后的因果,周华宁倒是相信净川所说的话,但是脑子里记得的那个被她陷害非礼于她,那个薅她头发,打她,要强暴她的人的脸,仍然是华成峰,这事周华宁可能得用一点时间才能接受。 但是这事在华成峰眼里却完全不同,好像五脏六腑被人戳了个血洞,心跳都失去了节奏,他拉着净川,“师兄,这离蟒山有多远?” 净川盘算了一下,“该是不远,百八十里的路程吧。” 成峰又急急的问,“那赤水帮里有当年蔺香阁的没死绝的人?” 净川回忆着,“那个福安楠身后的老头,叫……” “蔺德成。”周华宁接了一句。 成峰一把握住净川的手,净川被他捏得生疼,“师兄,你带着周姑娘就在这里隐蔽起来,我得再回去一趟。” 周华宁虽然还在那事情里没反应过来,但是她显然也不想让华成峰走,“你还回去干什么?” 净川也说,“是呀,好不容易跑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没了吗?” 华成峰一脸庄重,“师兄,周姑娘,此事对我大过天,性命攸关,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俩人怎么也拦不住他,只得由着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俩人躲在那里等,华成峰转身飞奔而去。 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3) 华成峰跑了一段,到一个村镇买了匹马,天黑前回到了赤水帮,赤水帮里正一片混乱,华成峰根据净川的描述,很容易地找到了蔺德成,他正在那指挥众人修补帮里被砸坏的东西,给刘甲治伤,安抚暴躁的福安楠,华成峰仿佛从天而降,鹰爪一样的大手,卡在蔺德成的肩膀上,像拎个小鸡子一样把他拎走了。 等到他把蔺德成打成了个残废,又扔回到赤水帮,已经半夜了,那也不能休,他还得赶着回去和周华宁及净川会合。 但是了了一桩心事,他竟也不觉得累,走起路来也十分轻快,一袭黑衣,在夜里几乎看不出影。心里想着,这离蟒山不远了,要不是手上这件事如此的紧急,真想上蟒山去看看,好在她面前好好邀一番功,虽然也才分别了没有几天,但华成峰脑子里已经开始反复回想青鸟的模样了,相思苦,这滋味,华成峰今日才算知道了。 正走到一处山坳,忽听得不远处群鸟从林中惊起,成峰收了气息,停住脚步,仔细听那声音,似是有什么人在追逐打斗,原本也不想管闲事,但是竟然看见了那个身影,虽然只是远远地看见他一跃而过的形体,但是这形体他才见过不久,认出来了,那轻功虽然高绝但总是自己在磕绊自己的样子,不正是那日碰见的那个黑衣人么! 华成峰不再多想,抬起靴子就跟上去了,那黑衣人仿佛已经追上了他的猎物,跟另一个人扭打在一起,华成峰突然听见一声,“放开我!你这个畜生!救——” 华成峰觉得像被人用大锤砸了胸口,所有的气血一瞬间全都上了头,满嘴的血腥,那声音,竟然是青鸟! 华成峰钢鞭出手,一步迈出丈远,嗖嗖穿过树梢,一双眼如鹰一样盯紧那个方向。那黑衣人正弓身在地,丝毫没有防备,被华成峰一鞭子险些把魂给抽了出去,那人翻到在地,裤子耷拉在脚脖子上,露着一片白花花的臀腿,那人见状赶紧拎起裤子就跑,成峰一把扶起地上的人,“青鸟!受伤了?” 青鸟也没想到他来了,死到临头,没死了,就在刚刚险些遇害的一瞬间,她脑子里想的,确实就是面前的这个人,此刻真看见他了,顿时控制不住,一双憔悴的大眼里划出眼泪,冲刷着脸上的伤痕,华成峰将青鸟呼的一声紧紧搂在怀里,“青鸟别怕!我去杀了他!!”獠牙已经露了出来。 仿似猛兽出笼,华成峰松开青鸟,甩着鞭子,似是要把那天抽出一条裂缝来。 黑衣人裤子还没提利索,看见华成峰那疯狂模样,心里骇然,自己手脚本来就不好使,虽然拼命地跑,却还是挨了几鞭子,华成峰不敢离青鸟太远,心里的恨滋滋声响,只想一把将这人的头拧下来,眼看着再一步要追上了,马上就要看到这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何人在害他们,突然又听见一声喊,“救命——” 声音不远,震得华成峰一阵头皮发麻,这声音也认识,华成峰咬碎银牙,只得放弃那奔袭而去的黑衣人,扭头朝着那救命声而去,甫一落地,就被那地上躺着的人抱了个满怀,是夏弦月,一旁坐着程风雪,弦月扑在成峰身上,放声大哭,“师父——” 成峰赶紧问,“你们怎么在这?出了什么事?” 程风雪也抓紧华成峰的手臂,“成峰哥哥!我们一路被人追杀,有两个黑衣人,差点——差点——” 成峰抬头看,哪里还有个人影,这么一耽误,全都跑走了,心下一沉,叹了口气,“算了,先跟我走,他们还会再来的,下次再收拾他们!” 成峰心里记挂着青鸟,转身就走,那俩人却不跟着,成峰走了两步回头,“怎么不走?” 程风雪说,“夏师兄他……他走不了了……” 成峰这才看见,弦月身下有一张破席子,席子头上绑着一根木棒,木棒上穿着一根麻绳,麻绳捏在程风雪手里,夏弦月走不了了,他是被程风雪一路拖着的,成峰蹲下来摸了摸弦月的两腿,好像骨头都碎了,想往哪边掰都行,眼里突然充满了酸苦,“怎……怎么会这样?” 弦月却笑了,“没事,师父,见到你就好了!” 成峰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夏弦月,程风雪,青鸟,净川和周华宁都收集齐了,找了个破庙,把几个人都安顿下来,给他们弄了些吃的,破庙漏风,车上有两张被子,搬下来周华宁一张,青鸟一张。生了火,几个人围在一起,开始缓缓诉说。 青鸟说,大约有三四个着黑衣的人,在她回蟒山的路上围堵她,她与那几人反复交手,又屡次逃掉,实为不易,已经在蟒山脚下跟他们缠斗了六七日,因此自分开,她还没回得去蟒山,今日要不是碰到华成峰,可能已经交代在那了。 又问弦月,弦月这事要更久一些,也说是三五成群的黑衣人,在九月他出来联络歃血盟旧部的时候就盯上他了,几次围堵,没敌得过,被打残了,算是运气好,躲在一个好心的农户家里过了这一劫,捡了条命,往襄阳写了信,那信刚好被程风雪接收,收了信自己一个人就出来了,按着弦月给的地址找到了他,想把他拉回歃血盟,没想到,在路上又碰见了那伙人。 又是黑衣人,成峰突然想起,那一日他和青鸟刚到烟霞城的时候,正碰见一个也是那样装束的黑衣人,用一套诡异的箭法,射中了陈慈悲。 华成峰一个头两个大,自己身上还这么多官司没了,这又平添出来许多烦难。 青鸟给弦月仔细地查了查,叹了口气,成峰也没再问,知道他没救了,但这也不是一时的事,往后再想办法,看看有无转机。当下找了几处避风的地方,让众人都先休息一下。 夜静悄悄的,华成峰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但是他此刻也睡不着,他站在那破庙的门口,望着悠远的夜空,远处传来一两声寒鸦叫,凄厉苍凉,他总感觉有些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而他,刚刚碰到了冰山一角,一种无形的力压在他胸口,烟霞的事,青鸟,柳花明,弦月,湘南周家,这些事都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愁苦爬上他的眉头。 听着那几个都睡得深深浅浅地起了呼噜声,他悄悄来到了青鸟的旁边,这处离那几个人都有点距离,青鸟背对着他躺在一个矮榻上,他听见青鸟的呼吸,不知道她是否睡着了,轻轻靠过去,青鸟似乎听到了有人来,呼地起了身,成峰坐在她身后,一把将青鸟搂在怀里,轻声说,“青鸟别怕啊,是我。” 黑夜里看不见,青鸟的脸红得发亮,她条件反射般地就要伸手来打华成峰,却被成峰死死按住,“嘘,嘘,青鸟,明天再打吧,今晚上就让我抱一会,我好害怕。” 青鸟肩上缓缓地松了劲,虽然俩人中间还隔着一条棉被,但是华成峰温热的呼吸就扑在她耳畔,青鸟的心跳得要成一条直线。 成峰用力地抱着,“青鸟,再别离开我身边了行吗?我现在想想,十分后怕,万一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我可怎么办。” 青鸟低头强装冷淡地说,“这不是没事么。” “青鸟,你告诉我实话,那人……是否……是否已经得逞了?你别误会,我是说,怎样我都不会觉得你不好,我是说……我怕你挨了欺负,又不肯说,怕你自己一个人难受。” “没有,我死也不会让他得逞的,不过……谢谢你。” “干嘛跟我说这样的话,明天开始就跟着我走吧,跟我一起办完了事,我送你回蟒山。” “不行,我急着回蟒山,与一位友人早有约定,她每年这时候都会来,我不能爽约。” “可是……算了,那让他们在这等几天,我先送你回去。” “成峰。”青鸟偏着头,往华成峰脸上看过去,“我们在江湖上,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天降横祸,就算是成天跟着你,也难保永世太平,施即休神功盖世,又如何呢?陈教主武林至尊,又怎么样?有缘相聚,无缘则散,天意如此,何必强求。” “我偏想强求,偏想永远把你攥在手里,一辈子护你周全,就怕你不许。”能这样跟青鸟说说话,已经是多么难求的时刻,成峰心里不住狂喜,这夜里,青鸟没让他滚,还跟他说了这么多话,他能这么紧紧地抱着她,她没躲,也没跑,心里一激动,手上就没了分寸。 青鸟说,“华成峰,你松开吧,我喘不出气了。” 成峰这才松了手,猛然转到青鸟对面,握住她双手,“青鸟,你门下那几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情况,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青鸟太想知道那答案,竟然没多留意华成峰捏着她的一双手,“你找到了?怎么回事?” “他们中了蔺香阁的迷药,下药的人叫蔺德成,是已故蔺老阁主的长孙,蔺香阁年代太过久远,家中本事多已失传,只剩下这么个孙子,投在赤水帮门下,也没折腾出来什么水花,如今他们替柳花明办事。仇我已经报了,蔺德成叫我打残了,留一口气,想着你也许想亲自问问他,要是不问,改天我去了结了他!” “算了,他也是受人摆布,你跟我说说那迷药。” “他们先给那些孩子用了迷药,之后柳花明安排旁人去做了那些肮脏的事情,但是由于迷药的作用,孩子们会觉得很迷蒙,看不清那作恶之人的面貌,等药劲过了,他们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你,那些朦胧的作恶之人立刻就有了脸,因此他们会觉得是你做了这些事,我就一直奇怪,那些孩子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那恐惧十分真实,他们是真的觉得受了你的害,但是你看,他们还是愿意相信你,还是选择回蟒山接受你的治疗,足见你在他们心里多么要紧。” 青鸟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那药劲也就一两个时辰,过了就过了,你查不出任何痕迹。不过算起来,你们都是受了我牵连,柳花明想对付的一直是我,那一次,他就想利用玄雅堂与歃血盟争斗的时候,收一把渔翁之利。” “哎,算什么牵连,有人想整你,会把所有能用上的人都牵扯进来,不足为奇。”青鸟想抬手拢一下头发,拽了两下没拽动,沉下脸来,“华成峰,你别得寸进尺。” 成峰脸上飘过一抹笑意,“好好好,今日便宜也占够了,就此放手了,放手!”说着赶紧松了手,却还是坐在青鸟身边,把自己的遭遇也说了一遍,东拉西扯,直扯到东方泛白。 第二天,青鸟早早地告辞了,虽然成峰百般地不舍,却拗不过青鸟,只得让她去,心里祈祷着上苍,一定让她活到过了我华家的门。 马车里拉着周华宁,程风雪和弦月三个人,午时前后进了岳阳,等明日出了岳阳,再走两三日,就该到湘南派所在的永州。 岳阳有个镖局叫茶花镖局,总舵主向恒声与华远行是过命的朋友,华成峰去拜访了茶花镖局,恭恭敬敬拜请向总舵主帮忙,把夏弦月和程风雪给送到襄阳歃血盟去,但是成峰不放心,他说到了岳阳,前面基本上没有十三派的人了,因此要净川跟着镖局的镖队一起,护送弦月二人去襄阳,后面的路他自己带着周华宁去就行了。 众人在岳阳分了手,成峰赶着马车,拉着周华宁,又走了两天,到了衡州,过了衡州就是永州,成峰也开始紧张起来,一进衡州城,他就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确实有人在盯着他,盯着他赶着马车进了城,带着一个姑娘投了宿,第二天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几十个人一眼不眨地盯着,楞把那马车和姑娘给盯丢了,那盯梢的受不住了,眼看着华成峰就要自己一个人离开衡州城门,赶紧跳出来,一大群人呼啦啦把华成峰围住了,不让他出门。 盯梢的年纪不大,华成峰看着他比自己还有小几岁,但身上带着一股精炼的杀气,小青年大喊一声,“华成峰!把我华宁师妹弄哪去了!” 华成峰抽鞭立马,“你是何人呀!” “我是湘南派弟子,家中行六,姓彭名及第,带领师兄弟特意来此拦截你!我们早收到柳师兄的信了,湘南派与你不共戴天!你若把我华宁师妹好好的交出来!我留你全尸!”那彭及第喊得激昂。 果然不出他所料,柳花明恶人先告状,可是不见到周道奇,谁也别想把周华宁从他手里接走。华成峰不置可否地笑笑,“把周华宁交给你?我猜你已经叛了湘南派,改投了虚眉派吧!周姑娘要是交给你,还有命在?” “呔!你这杂碎,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湘南虚眉,本就是一家,你杀我炳柔师姐,劫持我华宁师妹,这个仇,谁找你报也是报!你既然自己送上门到了衡州,别想再活着回去!” 华成峰知道跟他再说下去,无非是多费口舌,那彭及第也不想跟他再说什么了,一声令下,湘南派弟子呼啦啦一齐朝华成峰奔涌而来,湘南派全都是练剑的,一声口哨响,瞬间便结成了个剑阵。 华成峰哪管他是什么阵,九节钢鞭甩出来,“彭老弟,有句话我得跟你说在前面,第一,我没杀周炳柔,我根本不认识周炳柔,第二我没劫周华宁,你若执意冤我,率领门人要杀我报仇,我无话可说,只不过动起手来,谁杀了谁不一定,待会不论湘南派死伤多少,需知不是我华成峰寻衅滋事,我只是自卫,总不能任人宰割!这话记得回去跟你家长辈都说一说!” “少说废话!看剑!” 那彭及第的天资未必就在柳花明之下,只是他的剑没有柳花明的凌波剑好,看来就那么一柄传家宝,给了那白眼狼的女婿。 彭及第剑式凌厉,有劈风破竹之势,当是从会走路就开始拿剑练了,那剑阵在他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变幻莫测,实中带虚,一会整齐,一会松散,却十分有秩序。 华成峰一根钢鞭穿梭于剑阵之中,偶尔伤几个人,但都是擦伤,打了大半天,彭及第恍然大悟,华成峰即不胜,也不败,故意跟他们耗在那里,大喊一声,“华成峰!你在拖延什么时间?在等救兵吗?” 华成峰轻笑一声,“说不准哦!” 彭及第双眼一瞪,“那也未必由得你!”说着又吹了一声口哨,剑阵瞬间又变了形,他门下弟子互相靠着背,剑各指一方,形成一个长满了尖刺的大圆球,移动的速度特别快,朝着华成峰滚动过来。 这阵势华成峰倒是没见过,一鞭子抖过去,想打乱那剑阵,没想那剑阵在他鞭子前突然裂了个口子,躲过那一鞭子,继续朝他滚,华成峰拔腿就跑,那大刺球就在他身后追,跑过一条街,街上的人都惊得四散开去,那剑阵眼看着要追上华成峰,又突然翻了个个,里番外,华成峰被包在那剑阵中了,四周对着他的都是剑尖。 外面彭及第大笑一声,“哈哈哈,华成峰,怎么样?此刻可想求饶了?” 华成峰呸了一声,细看那剑阵,也不十分难解,所有人都看着剑阵里两个高个的动作,仿佛他俩的动作是在指挥众人的动向,这是个活阵,不是练成了对谁都可以拿来用,阵里有几个功夫高的,能看得懂敌方的功夫招式,及时做出应对之策,旁人再看着他们的招式纷纷应对,成峰先装作毫无头绪在剑阵里乱舞一气,把整个阵的人溜了个够呛,突然钢鞭灌注内力,仿佛化成一根铁棍,在两柄剑中间伸了出去,打伤了那两人的臂膀,那俩人力道一松散,整个阵仿佛化了,华成峰便从那空隙,滋溜一声钻了出去。 这厢里彭及第不断变换阵法,华成峰屡次逃脱,彭及第用了湘南十大阵法,仍然困不住华成峰,正换阵法的空档,有一名弟子突然疾驰而来,附在彭及第耳边说,“六师兄!华宁师姐找到了!” 彭及第两眼一瞪,“在哪?” “在红……” “红什么?”这关键时刻,那弟子卡壳,彭及第气得要杀人。 “红袖楼里……” 彭及第龇牙咧嘴,胸腔里呼呼作响,“关师兄呢?” “已经带人去了。” 彭及第举剑上前,跟华成峰当面对战,长剑抖擞,却刚走了没两步,被那钢鞭缠在剑身上,困住了,抽也抽不出,刺也刺不进。 华成峰脸上似笑非笑,玩味十足,彭及第却又急又气,满脸通红,淬了华成峰一口,“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师妹清清白白的家世门第,你竟然把她藏在个妓院里!往后你让她怎么做人!”华成峰听了这话,脸色晃了几晃,“你个小脓包!平日里定是也没少往红袖楼跑,怎么今日才觉得那地方脏!” 说话手一抖,钢鞭突然松开了,彭及第一直用着力,此刻突然那力道没有了,整个人向后就倒,脸上从红转白,一刻不停又扑了上来,彭及第纵使有些武学天赋,比华成峰还是差了好大一截,华成峰也不杀他,亦不伤他,就拿着钢鞭在那逗着他玩。 正耍间,突然一人从旁飞出来,一把将彭及第拉到身后,一柄长剑如冰雹砸在湖面一样,连出十招,破了华成峰的鞭法,宝剑和长鞭相撞,劈啪作响。 彭及第大喊一声,“关师兄!” 华成峰撤了半步,“你又是何人?” “湘南关芝山!华成峰你这个狗贼!”转头对彭及第说,“师弟,藏在红袖楼里的,根本不是华宁师妹,不知他哪里找来个顶包的女子!” 彭及第大惊,华成峰勾嘴一笑,这师兄弟俩可是气得够呛,一声令下,剑阵又成,这次的剑阵规模最大,湘南派来的所有弟子都用上了,且那关芝山以自己作为阵眼。 许是那师兄弟俩自己气急败坏,自乱阵脚,那阵一成,华成峰就觉得不牢靠,破绽明眼可见,甚至不需要打倒关芝山,只要拔掉几个小弟子,那阵就要自损。 剑阵一会儿如山呼海啸,一会儿又如雁字南回,华成峰拎着鞭子,在那剑阵中翻转跳跃,虽然他知道要怎么打,可还是险之又险,剑花翻飞,给他周身开了不少小口子,他却逆着那剑花而上,鞭子突然勒在了一个小弟子的脖子上,用力一拖,将那小弟子甩出阵去,华成峰知道他们所有人全都围在这了,没有人可以替换了,瞬间那阵法好像塌了一半,华成峰趁此时机,又啪啪两鞭拔走了两个人,那关芝山和彭及第都有些慌乱,这可是乾支牖阵,怎么会不好使了? 破开了这个缺口,华成峰便更如鱼得水了,在那阵中来回穿梭,没了许多阻碍,长鞭直取关芝山的喉头,关芝山没结阵之前已经是气血翻涌了,这阵法被迅速打散,心头陡然生了一阵犹疑之感,见华成峰长鞭到了眼前,心劲一松,竟然放弃了整个剑阵,只身回剑护住自己的命门,这一撤,整个剑阵重心都落在了彭及第身上,那彭及第猝不及防,被晃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关芝山哪成想,华成峰这是个虚招,鞭子只在他面前一晃,转眼就朝着彭及第去了,彭及第正顾着稳住这乾支牖阵,怎顾得上防守,被那长鞭圈住脚踝,倒吊了起来,彭及第大喊一声,剑阵自戕,瞬间分崩离析,阵里的人都被弹射出去,纷纷倒在地上吐起了血。 彭及第被华成峰拴在鞭子上甩了两圈,扔了出去。 才刚一脱手,那关芝山已然扑上来了,但气势全无,好像羊入虎口,华成峰一鞭嘣在关芝山胸口,关芝山就要倒着飞出去。 半空中突然响起一个浑沉的声音,“不自量力!也敢擅用乾支牖!回去罚跪三天!” 成峰抬头望望,并没看见人,却突然间后背受了重重的一掌,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来,华成峰一个狗呛屎扑倒在地,咳出血来,趴在地咬着牙翻身看,那周道奇正从空中飘落,一手拎着关芝山,一手拎着彭及第,把俩人放在地上。 那他刚才用什么打的拳? 难道只是真气?隔空伤人?难怪听不到一点声音。 周道奇落在华成峰面前不远的地方,上次见面还是他在洛阳比武台上,跟华远行对战,还不到两年时间,周道奇仿佛苍老了许多,两鬓皆白,眼睛里一片灰浊色,好像一直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华成峰还在咯血,几乎说不出话,周道奇若是此刻出手,华成峰毫无还手的余地。 但周道奇毕竟是一代名门掌门,要是他趁这机会一招了结了华成峰,这话传出去让人笑话,说他以大欺小,趁人之危。 一旁关芝山和彭及第及一众弟子,赶紧都翻身跪地,一声声师父此起彼伏。 华成峰这才缓过来一些,但是感觉到肺腑已经受伤不轻了,他艰难爬起,忍着疼恭恭敬敬施了个礼,“周伯父!” 周道奇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你不要再叫我伯父,我周家和你华家几代深交,到此就算断了,从你杀我炳柔那一刻起,你我两家,只有冤仇,再无恩义。”周道奇语调低平,却又藏着万丈深渊。 华成峰捂了捂胸口,咽下去一口血,“周伯父,令千金不是我杀的,无论柳花明怎么向你告状,周炳柔正是死在她的夫君,伯父你的爱徒柳花明手上,我千里奔袭至此,就为了和周伯父说上一句实情,好不让周炳柔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不让伯父你被那无耻之徒欺骗蒙蔽!” 周道奇眯了一下眼,眼中都是威胁,“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炳柔与花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花明是我手把手教了二十年的徒弟,我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华成峰,你不要再在这里搬弄是非,快快将我华宁交出来,我看在已故远行兄的面子上,不让你死得太痛苦难看。” “周伯父!你不信我,你也要信你自己的侄女,华宁姑娘等会就到,你听她亲自给你讲,柳花明不仅杀了周炳柔,他还虐待周华宁,他禽兽不如,伯父不要被他假装温顺的外表给骗了!” “你休要侮辱花明!华成峰,既然你不明事理,我也不与你多说,等你死后,就算我翻遍衡州城,也能把华宁找出来,不如就让我现在,为炳柔先报了仇吧!”周道奇不欲再说,手中无剑,却陡然升起一股剑意,掌一滑,好像那周遭的风便化作了他掌中剑,那风随着他的手掌朝着华成峰劈过去。 华成峰要不是刚刚受了伤,抗下周道奇百来招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此刻他动一下都全身骨头疼,但是也顾不得,周道奇的剑风已经到了耳畔,华成峰横鞭一挡,那钢鞭仿佛被利器撞击,迸出火花来,华成峰受力再次倒地,眼前一片乌黑,像夜空里闪着星星。 华成峰知道他下一剑马上就要来,挣扎着往旁边一滚,耳畔轰隆一声响,适才趴着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深沟,沟里焦黑,还带着火星,好像天雷劈过一样。 华成峰被周道奇的手剑追得无处可躲,心道,周姑娘诶,你怎么还不来! 勉强又抗下三剑,华成峰觉得自己怕是要气绝在这了,回想起这两年过得真是惊险,几番险些被蒋玄武砸死,又几乎死在烟霞,也差点死在怀恩手里,赵寻常刀下还擦了几次地府的门,今日又是这样的情形,千算万算,还是没赶上,功败垂成,便算是只九命猫,也用得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华成峰突然露出带血的牙,笑了,“算了!周伯父!人间不留我,我便去阴曹,若有一日你明了真相,叫人到我坟头烧支香,告诉我一声!” 华成峰一声大喊,手脚张开,等着周道奇来杀,周道奇一剑恰到胸前,大家都以为这便是结局了,哪想到那剑竟然被华成峰挺立胸膛间迸发出的一股戾气崩开了,反噬回给周道奇,周道奇如幻影一样转了个身,余光过处,飘落下一大片衣袖。 华成峰也惊奇,这怕不是回光返照!但是觉得身上好像没有那么疼了,他抖了抖手臂,竟然觉得内息里宽阔通畅起来,一鞭甩出,好像有从前数倍的功力。 正错愕间,周道奇拧着嘴吐出来两个字,“魔琴!” 华成峰一愣,自己练了那么久都没通的魔琴心法,此刻竟然通了么? 那俩字说出来之后,周道奇也变换了打法,不再一剑一剑地往出抖,他两脚稳扎,双手画圆,那圆球中间,似有千万柄气剑一道发出,将华成峰笼罩在其中,华成峰则好像刚刚开了天眼,舞起钢鞭,噼啪做挡。 俩人眼花缭乱地打了将近百回合,天地间仿佛混沌起来,飞沙走石,风横雪狂,围观众人一个个都睁不开眼,也看不清俩人的身影,只听得天雷之声,滚滚不绝。 大家正不知道俩人打到了哪里,突然轰隆一声,华成峰从一团迷雾中跌了出来,像一块死肉一样,狠狠地砸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没了呼吸。 毕竟强弩之末,能撑几时。 这时周遭的烟尘仿佛渐渐散了,周道奇也落回到地面,嘴角和耳畔带着血迹,身上的衣衫被鞭子抽成了碎布,碎布底下,透着血痕,周道奇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徒弟赶紧过来扶他,纷纷叫师父。 众人都盯着华成峰躺着那个地方,关芝山叫了个小弟子,让他去看看。 那小弟子战战兢兢走到华成峰跟前,刚蹲下来,华成峰好像在水底下窒息了许久的人刚出水的模样,突然睁眼,大声地吸了一口气,吓得那小弟子往后跌坐,尿了裤子。 华成峰睁开眼,急促呼吸,周道奇一见这情景,推开众人,手里已经拿着关芝山的长剑,带着千钧重力掷了出去,正朝着华成峰的眉心。 而华成峰仿佛没有感觉到这一剑,又或者是他已经不能动了,直挺挺的在那里等死,远处传来马蹄嘀嗒和车轮声。 一片薄石块铛的一声砸在长剑身上,长剑骗了三寸,深深地扎在华成峰右耳边的地上,斩断了华成峰一绺黑发,剑鸣嗡嗡不绝。 同时响起一个人声,“大哥!手下留情啊!”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车里一人飞身而出,扑倒在周道奇脚下,“大哥!听我说几句话!” 华成峰这才有所反应,眨了眨眼,看见周华宁和一个妇人正从马车里下来,终于来了。 刚闭了几秒钟,有人扑倒他头顶,一把将他上半身抱了起来,“师弟!师兄晚了没有?还活着吗?” 华成峰盯着净川师兄,眨了两下眼睛,微微勾了一下嘴角。 净川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药丸,“这是怀信师父给的,能保命!” 华成峰吃了下去。 周华宁一家三口齐齐跪在周道奇面前,母女俩不停地流眼泪,周道同拉住周道奇已经稀碎的袍子,“大哥!你听华宁说,我们周氏两个姑娘,都是被柳花明所害呀!大哥且听人明言!” 周道奇隐约退后了一步,腰背似乎更弯了,“你说什么?谁和你说的?”他似是不肯相信。 周道同也流了一脸的眼泪,拉过闺女的手,掀开她的衣袖,也不顾在场还有许多男弟子,“大哥你看,华宁全身上下,都是这重重伤痕,不是和炳柔身上的伤痕一样?” 周道奇再弯了弯腰,仔细看了看,“这不是华成峰伤的吗?” 周道同说,“哪里是?华宁她哪里会说谎?她何必用自己这一身的伤去污蔑柳花明!” 周道奇转向周华宁,“华宁啊!你告诉大伯,是不是华成峰威胁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你不要怕,大伯会给你做主!” 周华宁像个水人一样,声音颤抖,“大伯……父亲所说,华公子所述……没有一丝冤枉他,丛欣亲口对我说,她亲眼所见,炳柔姐姐……是被柳花明用一把剪刀刺穿胸膛而死……” 周道同也说,“大哥啊!我们和华家有什么仇什么怨?他至于把我们家的姑娘都害得这么惨?这些伤痕,若不是日日累加,怎会如此骇人?若是华成峰杀人,他一刀杀了便是,何来炳柔身上层层叠叠的旧日伤痕?况且炳柔的致命伤,确实是在胸口的利器之伤,华宁没见过,她从何知晓?大哥看看华宁吧,再想想炳柔,心里……不痛吗?” 周道奇仍是不信,摇了摇头,“可是我们和花明又有什么仇怨?我养了他二十年啊!我把他视如己出,倾囊相授,还要传给他我的衣钵,他怎么可能……一定是华成峰耍的手段!”周道奇说到此,就要暴起,要去杀华成峰,却被周道同一把抱住。 “大哥!你为何不信?要是炳柔这样满身伤痕的在你面前,你会不信她说的话吗?大哥,我却都信,华宁说的每一句我都信,大哥!你我一母同胞,五十年手足相亲,华宁于你,与炳柔又有何不同?华成峰若是真的杀了炳柔,他又何必千里迢迢送上门来?大哥!” 周道同呜呜大哭,周道奇感觉自己好像飘了起来,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眼前事物是真是幻,举起的手不知道往哪里落,周道同大声哭喊,“大哥!认了吧!是我们自己瞎了眼!我们看错人了!我们二十年错付了!” 周道奇的手终于放下了,捂着胸口,一口血喷了出来,眼中光芒覆灭,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还好华成峰当时多转了个心眼子,他也不是不相信周道奇,他知道柳花明一定会十分恶劣地向周道奇告状,周道奇情急之下,也未必会信周华宁的话,所以他宁愿对周道奇保持一丝怀疑,决定把周华宁送到亲爹亲娘手里才牢靠,借着茶花镖局送夏弦月回襄阳的车,把周华宁和净川一并运了出去,还往襄阳去的路上走了一段,才绕路调头往永州而去,快马加鞭。 而华成峰那时候,马车上装着从茶花镖局借来的女镖师,从岳阳一路走大路过来,遇城便入,慢慢走,磨洋工。 华成峰心里想,这次又没死成,不知还剩几条命,不过他觉得,周道同一家及时赶到,该是地下的周炳柔,暗中帮他吧。 一群人围在周道奇身边呼唤,掐人中,忙活了好一阵,周道奇才缓过来这一口气,华成峰也挣扎着起来了,爬到周道奇身边。 周道奇脸色一片青黑,不知该说什么,华成峰行了个礼,对着周道奇和周道同说,“两位叔伯,如今真相明了,剩下的事情是周家的家事,我也不便再参与,再五天就过年了,侄子就此别过,只是提醒两位叔伯,柳花明此人,十分阴险狡诈,叔伯一定多多留心。” 周道奇不说话,那眼神,仿佛真可惜华成峰不是凶手,华成峰盯着他说,“要是周伯父有一日发现成峰今日说了谎,尽可以来找我,我跑不了,襄阳歃血盟也跑不了,我爹的尸骨还在那埋着呢!后辈不会做那让父辈尸骨寒凉的事情。” 周道同拉住华成峰的手,“此番多谢贤侄了,救了我华宁性命,大恩大德,周家一定铭记于心!” 净川要回少林寺,与华成峰、周华宁一一作别,周华宁临行又仔细地谢过了这俩人。华成峰不肯多留一刻,虽然一身的伤,此刻洗净了身上的冤屈,经脉里也十分舒畅,叫来了自己的马,栽栽愣愣地挂在马上,出了衡州城门,在寒风中,缓缓地消失在旷野之上。 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4) 烟霞城的烟花爆竹声中,百姓人家迎来了癸巳新岁,凤灵岳偶尔也会想起,去岁在汴京城,坐在太师府热闹的宴席上,眼前尽是人间极品,心里却是五味杂陈,那时候一定想不到如今是这样的光景吧。 也会想起跟师父在番邦流浪的时候,有两年大年夜没地方去,找寺庙跟和尚一起吃素斋,师父给她讨了两根爆竹,偷偷躲在人家后山上放,被人给撵了出去。 这一年的年夜,平静而和缓,胡千斤十分醒事地早早送来了几车的年货,也恭恭敬敬地请过了,但是凤扬儿和灵岳都说不去添麻烦了,胡千斤也就不再强求。除夕夜只有凤扬儿、灵岳和凤晴三个人,娘三个说笑着包了饺子,今年的饺子不一样,守着烟霞海边,自然要吃些海味做馅的,味道十分不同。 院里只挂了两盏红灯,没有烟花,也没有爆竹,灵岳和凤晴给凤扬儿磕了头,三人又一同祭了凤姜儿的牌位。小姨给灵岳和凤晴发了新岁红包,两人乐得跟孩子一样,吃过了又聊了一会,就各自去睡了,她们没想守一晚上。 但是庆贺新年的大有人在,外面的爆竹声和欢笑声整整响了一夜,灵岳在那声响中,抱守着薄凉的黑夜,想施即休这时候在干什么呢?腿装上了吗?他会不会疼哭?吃上饺子了吗?有没有想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想着想着又笑自己没出息,他施即休也不是什么出色的英雄人物,幼稚起来像个孩童,一点也没个男子汉气概,时而还疯疯癫癫的,怎么就值得她这样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但是怎样,都止不住越来越想他,一直想到眼泪滑落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当然除夕夜里流眼泪的也不止她一个,欧阳青鸟下午去给闻邱烧了纸,心里有件事想跟他说,但是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得作罢,胡乱说了些祝祷的话,就回了家。家里本来也没剩几个人,好几个都被家人接回去过年了,如今只剩下落英、文桥和权儿三个。 这三个孩子没地方去,就留在蟒山上,青鸟脸上没有一丝新年的喜气,而且到了这天的傍晚,她开始觉得有些胀气,虽然她是个大夫,但是也不知哪来的这没来由的不爽快,嚼了两块姜参,用处也不大。 但几个孩子还是挺高兴的,把院子仔细地妆饰了,挂了红灯,贴了对子,包了一大堆饺子,还做了好些菜,嬉笑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饺子煮好了,吃食都摆上了桌,文桥一脸委屈地走进来,吧嗒吧嗒掉眼泪,落英问她怎么了,文桥说,“师父说不舒服,不想吃了,让我们自己吃。” 落英也一下子没了喜庆,听了文桥的话,她去看了掌门,背对着窗棂,坐在榻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流眼泪,落英什么也没说,就退了出来,去年过年她也是这样,一定是在思念故人,每逢佳节倍思亲。 三个孩子突然都没了主意,一桌子飘着香味的饭菜,突然都没什么吸引力了,落英招呼两个小的坐下,“今天毕竟是过年,师父她……算了,咱们吃吧。” 三个孩子拿起了筷子,文桥还在掉眼泪,真不知道怎么下筷。 屋外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到三人脸上,桌边突然多了一个人,用手抓了个饺子就塞进了嘴里,还烫得直吹气,“嚯!这么香!谁的手艺!” 权儿脸上惊喜,“华哥哥!” 落英和文桥也有了喜色,“华大哥!你来了就好了,师父她不肯出来吃饭,要不你去叫她一声?” 华成峰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喊着说,“这么香的饺子!不叫她,咱们自己吃!谁不来吃谁吃亏!” 那嗓音太大,青鸟在后屋都听见了,一听见就知道是谁来了,他那一嗓子,仿佛把她悲伤的情绪一下子打散了,竟不知不觉地笑了一下。 等察觉的时候,赶紧收敛起来,听着华成峰在外面领着几个孩子吃得很开心的样子,也不知道华成峰给他们说了什么笑话,几个孩子抚掌大笑。 华成峰一边吃一边故作神秘地跟三个人说,“悄悄告诉你们,以后啊,你们掌门是要嫁给我的,所以我可不把你们当外人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们也不能把我当外人,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你们都别忘了我!只不过这事啊,现在还不能去外面说,咱们就关了门在自己家里说,把你们掌门交给我,你们就放心啊,我肯定照顾好她,诶,权儿,行了!”华成峰挡开了权儿的筷子,“你吃了不少了,给你师父留几个,等会我送过去,所以呢,我来给你们当师公,你们可满意?” 权儿认真地点点头,“满意,满意!” 落英用胳膊肘怼了一下权儿,权儿看了一眼落英,赶紧改口,“这事,还得师父自己满意才行……”低下头又自己嘀咕了一句,“反正我挺满意的。” 几个人吃得酒足饭饱,华成峰把各样饺子和菜装了食盒,拎着就往后屋去,青鸟竟然在屋里坐着看书,屋里冷清寂寥,与外面的新年气氛格格不入,仿佛与世隔绝一样。 华成峰蹑手蹑脚靠过去,青鸟明知道他在身后,伸着个脖子往她书上看,但是她就是不理,华成峰打了个哈欠,热气吹在她头顶,“青鸟,大过年的,你在这看什么书啊,你书上这字,怕不是瞌睡虫?我看一眼就困了,来来来,别看了!” 成峰一把拉起青鸟,拽到餐桌边,把吃食一样一样摆出来,“我马不停蹄跑了好几天赶过来,你好歹吃一口。”说着夹出饺子递到青鸟嘴边,青鸟只能张开嘴,吃了一个下去。 华成峰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吃,青鸟吃完了问他,“过年你不回襄阳,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不来,你岂不是要自己抱着被子哭一宿?那我哪舍得?” “正经些!柳州的事情办妥了?” “妥了呀!”华成峰把经历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给青鸟喂饺子,青鸟受不住,只得自己接过筷子来,缓缓地吃了几个,说也奇怪,怎么华成峰来了,这肠胃里的胀气不见了。 华成峰讲完了,青鸟也吃完了,今年的饺子额外的有滋味,青鸟看着华成峰,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手伸出来。” “干嘛?” “你身上有伤,我看看。” 华成峰笑眯眯把两只手腕都摊在桌上,“青姐终于知道疼人了嘿!” 青鸟白他一眼,摸摸了他的脉搏,脸上露出狐疑神色,“你受了挺重的内伤吧,但好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奇怪。” “我也觉得怪呢!好像开了天眼一样,经脉突然十分开阔通畅,周道奇说,这是魔琴神功,我自己却不懂,我日日钻研的时候,觉得这功夫没个鸟用,那一时也不知怎么,好像突然就通了。” “这功夫是厚积薄发的法门,你从前练习,都只积累在你的经脉里,没有立即显现出来,积累够了,就成了。” “是我郑经师父在天之灵保护我,否则我已经死在周道奇手里,所以这内伤现在没事了?” “无大碍,也可能是你的积累够了,只差打开那道门,周道奇一掌,帮你打通了。” “呃……不用扎个针吃个药啥的?” “不用。”青鸟眉目冷淡。 “不对呀,青姐,我还有一身的外伤呢!你看,光剑伤就十余处,你好歹给我诊治诊治。” “这点伤算什么?你别上脸。”青鸟说着起身去书架上放书。 华成峰哪里肯罢休?转到了青鸟身后,“对了青姐,你朋友已经来过了吗?” 青鸟说,“有事耽搁了,也许年后来。” 青鸟这样跟他说话,华成峰心里已经翘起了小辫子,“青姐,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你。” 青鸟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说,“你说。”全然不知道华成峰要开始耍混了。 华成峰说,“从前我和你说浑话,你不是打就是骂,有事就叫我来,没事就叫我滚,碰也不让碰一下,现在呢?手也摸了,腰也搂了,你都没叫我滚,咱说青姐是不是就算答应我了?”华成峰嘴上语气顽劣,心里却也十分打鼓,青鸟会怎么反应?会不会抽出剑来劈他?好吧,就算是劈他,也认了,总归要一句她的准话。 青鸟捧着书抬起头,但是目光不是在看华成峰,仿佛穿过他去了悠远的地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华成峰甚至觉得,青鸟是不是没听见他刚才说了啥,起身走到青鸟面前,青鸟目光还在发愣,成峰拍拍她,“青姐?怎么了?” 青鸟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到底是听见了华成峰的话没有,随口应了一句,“哦,好。” 成峰高兴起来,她这不就是答应了吗?突然抑制不住激动,两只手掌捧起青鸟的脸,吧唧就亲了一口,欧阳毫无防备突然遇袭,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抽在了成峰脸上,书掉到了地上,成峰这蜜糖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给打出来了,那他能乖顺得了?于是整个人压了过来,将青鸟推得倒退了几步,后背抵在了高大的书架上。 青鸟全身燥热,声音有些颤抖,“华成峰!你干什么!”一个大坨子将青鸟压在那方寸之间,两条腿把欧阳夹住,两个长手臂将她紧紧地环住,嘴里呼出热气,带着丝丝锈铁的气息,“打都打了,让好好亲一口!”说着嘴唇就凑过来,越发得寸进尺,欧阳青鸟的头被他手控制住了,转个头都不能,只得怒道,“你快放开我!发什么疯!” 成峰似是已经失去了控制,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在青鸟心里就要升起恐惧之前,在青鸟唇上轻轻点了一下,笑着说,“青鸟,看,我要是用力的话,你哪里还能跑得掉?但是我不会,我想等到你愿意让我亲你的那一天,”青鸟脸上又羞又躁,心中鼓噪如雷,却又有些许地被打动,她窘迫地看着成峰,成峰接着说,“我现在要松手了啊,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当你是愿意让我亲了,打一下,亲一口。”说着成峰往后退了两步,放开了青鸟,青鸟感觉自己已经疯了,盛怒之下举起手,却硬生生在成峰脸颊两寸外停下了。 成峰嬉笑,“我说舍不得打我了吧!” 青鸟也只得放下手,骂了句,“流氓!” 成峰又凑在人身边,“我耍流氓也耍得专心啊!你可曾见过我对旁人耍流氓?我发誓今生我就只跟你一个人耍流氓!你看我这个誓言,是不是比旁人的都不一样!” 青鸟左右望望,剑没在身边,拿起书架上的一块禛铁,朝着华成峰砸了过去,“华成峰!你别欺人太甚!” 成峰轻巧接过那铁块,轻轻快快地往里走,衣裳胡乱脱一脱,一头倒在青鸟的榻上,心满意足,“我今日就睡这里了,谁也撵不走!” 青鸟叫他下来,他却像长在那榻上一样,死死地趴在那一动不动,听着青鸟许久没有动静,华成峰憋不住了,刚要扭头看过去,突然感觉青鸟在那榻边坐下了,华成峰心里狂跳,难道今夜好事要成? 青鸟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松散的中衣拉了下来,华成峰心说,原来青姐喜欢刺激的。 才高兴了一半,背上突然传来痛感,刚要扭动,被青鸟按住了脖颈,“别动!我觉得你有郁气,还是扎两针通一下吧。” 也不知青鸟这是什么手法,华成峰痛得流出眼泪,“青姐,我错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别扎了别扎了,你把针拔了,我这就滚还不行吗!” 青鸟淡淡地说,“晚了。” 华成峰最后只听见了这两个字,然后他就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不一会就起了鼾声,背上三根银针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青鸟坐在他身后盯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把那三根针拔了下来收好,转身出去了。 大年初一早上,落英看见青鸟从以前来病人的时候住的房间出来,还一愣,那华成峰倒是睡得香,直睡到午时,才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连日奔波,没睡过几个整觉,昨日被青鸟扎了针,一晚上睡得深沉安稳,醒来就立马恢复了精神,越发有力气没脸没皮了。 刚过完年旁的没有,全是闲暇,华成峰无事,就一整天跟在青鸟身后扯淡,虽然从青鸟那得到的回应无非是,你收敛些,你给我滚,让开,但是他心里就是喜滋滋地停不下来,没话找话和青鸟说个不停,时常换来一顿暴打。 徒弟们看着青鸟的模样,果真与以往不同了,她又有事做了,能安安稳稳地沉下心来研究医药,不像从前,什么也不做,只知道发呆发怔,脸上也渐渐有了红润,不再像过去一样苍白,每餐都在华成峰的死缠烂打之下,要多吃那么一丢丢。 药童们也陆续回来了,蟒山上开始有些热闹。 初五,山下来了个老婆婆,拉肚子,青鸟给看了,没让老婆婆久等,说把药熬好了给她送过去,青鸟伏在案几前写药方,华成峰又来捣乱,说,“青姐,你说奇不奇怪,有些人吧,我以前以为我很喜欢她,对她那是穷追不舍的,但人家是半个眼也看不上我,怎么追也追不上,着实没意思,拿着我的一番心肝肺当狗尿屁,干什么这么糟践人,算了算了,不追也罢,断然放弃,也未觉得伤心。” 青鸟抬头瞪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还有些人吧,人家可是很喜欢我呦,哎!玲珑乖巧,温柔可人,长的又漂亮,天天过来哥哥长哥哥短的,恨不得贴手贴心,但是我却还偏偏不喜欢她,想想就觉得烦,见着就赶紧躲藏,你说我这是不是犯贱?” 青鸟抬眼发愣,“华成峰,你又要发疯?” 成峰也不理,自顾自接着说,“这还有些人呢,我天南海北地追着人家跑,人家天天一副冷脸冷屁股的对着我,可是我还是孜孜不倦,就喜欢追着她跑!打也不走,骂也不走,既不嫌苦,也不嫌累!就愿意看着人家冷脸,你说我这是不是犯贱?” 青鸟这才听明白,不再跟他发魔怔,低头接着写,“没人逼你,你不愿意,就走,去找你的哥哥妹妹,我又没拦着你,你莺莺燕燕有许多,你何必来找我?那些人年轻又漂亮,你何必缠着我一个枯藤老树?” 成峰悠悠地叹了口气,“哎,青姐吃醋了?我这要不是日日对你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天天惦记着你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有没有人欺负你,有没有自己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若非如此的无法自拔,你以为我愿意找你岁数这么大的?”嘴上没了把门的。 青鸟终于变了脸,“滚!” 成峰这才收敛,“青姐,我跟你逗着玩呢!” 青鸟提高了音调,“我看你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别在这耽搁了,快滚!”说着手里抓过一个笔搁,华成峰赶紧跳开,笔搁朝着成峰撇了过来。 成峰心说坏了,今日有点闹大了,太丢面子了,青鸟肯定以为我幼稚到家了,接下来的一下午,青鸟都没给过他一个好脸,他一露脸就往外撵,华成峰死缠烂打,青鸟逼不得已,抽出了剑,华成峰哪里敢挡,硬生生被青鸟逼出了佛医门的大门,华成峰一面跳着脚往外退,一面说,“好青姐,没有旁的人,只有你!我今日癫狂失了分寸,青姐原谅我一回吧!” 青姐剑指着华成峰的眉头,“休要再废话了,滚!” 华成峰举起双手,十分无奈,那能怎么办呢,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呗,“好好好,欧阳掌门,我先滚了,过年好几天了,我也该回去看看成雨,我过十日之后再滚回来,你先消消气!” 歃血盟没什么大事,虽然前面大半年都过的闹腾,接近年底反而清净,大家都有闲心静下来好好整理内务,除了弦月的事,旁的没什么变化,华成峰回去坐在弦月床头捂着脸悲戚了许久,欧阳青鸟都没办法,旁的大夫也只是能给他调养调养,反倒是弦月反过来安慰成峰,“师父,说句自暴自弃的话,我本也没什么用,如今这样,虽然也给师父添麻烦,但是好歹不会出去闯祸了,我能照顾自己,吃喝都不耽误,师父快别伤心了。” 成峰哪能不伤心,“弦月啊,你这命也太苦了些,是师父做的不好,没护好你。” 弦月笑得宽和,“没事啊,师父,我这身子骨坏了,也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没了许多计较,从前老是觉得自己命苦,现在反而觉得,都挺好,心里敞开了许多。” “弦月,你能这么想,我也是甚得安慰,伤你之人,你可还记得一些模样?” 弦月仔细回忆,“他用黑布遮着脸,看不到模样,但是我记得他的身形,要是让我再见到他!我一定能认出来!” 成峰点头,“师父不会让你白白受伤,这个仇我定替你报,如今也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你就好好在盟里呆着,我叫人仔细照顾你,我也叫人四处打探着,总不至于就没救了。” 弦月的脸突然有点红,“师父,不用旁人照顾……程师妹……照顾我照顾得很好,她……不嫌弃我……” 成峰突然明白了,为何程风雪会只身一人去接弦月回家,便朝着弦月点点头。 华成雨也没什么进展,华成峰很犯愁,华成雨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在这躺着?不明不白的,弦月又该怎么办?谁能照顾他一生?这一个两个的瘫在床上,可怎么办?但眼下也没什么出路,要等找到黑衣人,报了仇,再慢慢定夺。 歃血盟无事,华成峰呆了两三天,便又走了,临走将他和青鸟的事向两位师伯摊牌了,两位师伯都是明理人,青鸟嫁过人,那又如何?他们看得出青鸟也是不错的,便应了下来,打算找个好日子就过去提亲,成峰先行一步,要去蟒山把这好消息告诉青鸟。 往返四五日,成峰已经心急如焚,心想着青鸟的气头也该过去了吧,到了蟒山,不拿自己当外人,径自就推门进去,药童看见是他,也没在意,打了招呼,告诉他师父在药房,他就自己奔药房去了,离老远听见药房里青鸟在和什么人说话,细听听,是个男的,好像在和青鸟叙旧,还不时逗得青鸟呵呵笑,华成峰心里好像烧了一把火,再也按耐不住,一脚踹开门就进去了,青鸟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两棵草药正在分辨,成峰大喊,“青鸟,他是什么人?” 抬头看,一个男子从药柜里面走出来,是他!华成峰一眼就认出来,曾经交过手的海下帮楚别心,楚别心见他进来,也是一愣,青鸟说,“有客人在,你别胡闹。” 成峰就像一瞬间被烧光了理智,怒气冲冲指着楚别心,“他?青鸟,不是吧?他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是告诉我是他,看我不揍死他!” 青鸟把手里的东西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华成峰,你是疯狗吗?楚帮主带他夫人来看病,你在这里乱攀扯什么?” “哼!”华成峰冷笑,“什么夫人?夫人在哪里?你两个到底在干啥?我在门口听了半天了!你还跟他笑!”欧阳青鸟气得身体抖动,站起来走到华成峰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华成峰不怒反笑,“你就知道打我,你打死我吧!” 青鸟眉头紧蹙,胸口一起一伏,几难自控,“华成峰,别说我与你之间没有什么?就算有,今日也没了,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找谁我见谁是我的选择,与你毫无干系,你以后管好自己,再别管我的事!滚出去!” 说着转身就走,华成峰冲上前拉她的手,“青鸟,你要这样跟我划清界限吗?为了他吗?” 青鸟气得眼睛里冒火,转身还要再动手,却被楚别心一把将华成峰拉开了,往门外推去,咣当一声把成峰锁在了外面,成峰还在喊着,“楚别心,有本事你出来!再来打啊!我今天不打死你绝不罢休!” 闹了一会,也就没了动静,青鸟气得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出着气,楚别心很尴尬地道歉,“真不好意思,欧阳掌门,给你造成了这困扰。” “不关你事,他一向这么疯疯癫癫。” 正说着,楚别心的夫人秋玉从屋里走了出来,刚用过药,还有点虚弱,但是刚刚她已经听见了外面的争吵,她挥手叫楚别心出去寻一下成峰,楚别心应声出去。 秋玉走过来,也不坐,蹲在青鸟腿边,两手放在她膝上,轻握住青鸟的手,竟有些些颤抖,秋玉开口,声音温柔婉转,“青姐,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你明知道,他缠了你那么久,该是多在意你,才会看见个男的啊,就吃醋!”秋玉憋不住地笑。 青鸟不做声,秋玉接着说,“昨天听你说小华掌门这一年来为你做的事,我都忍不住感动呢,你难道不明白他对你的心意?” 青鸟低声说,“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我这把年纪了,他还小,这几年姑且可以与他过一过,再过几年可怎么办?我又不能长生不老,容颜不衰。” “你呀,真是糊涂,他哪是只喜欢你容颜,我都看得出,你却看不到,他对你动的是发自心底的真情,你这也自己看了一年了,他可是只想随意玩玩并不认真?他要是想玩玩,天底下多了去漂亮的小姑娘纠缠着他,可是你看他,丝毫不理睬别人,他恨不得天天宠着你哄着你,小心呵护,一件事也不愿违背你的心意。” 青鸟何尝不知道,可是她害怕,年龄的差距,旁人的眼光,她更怕她心底的闻邱,在那仰头盯着他,那他想必也看到了,日日夜夜,青鸟的心也动了,为着另一个人,但是,她不敢承认。 “哎——”青鸟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必想天长地久,不如只想朝朝夕夕,有这般美眷,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你不只是在为难他,也在为难自己。” “可是,”青鸟苦笑,“我害怕……” “你怕什么?你怕旁人笑话?你夫君去了,谁说还不许你改嫁了?难道闻神医不希望有个人能在他身后照顾你么,你好了,他无论在天上地下,也会安心呀。” 青鸟将秋玉拉起身,“他走了这两个年头,着实难过,亏了你多来看我。” 秋玉又是一笑,“我还来陪了你几天?大部分时间,不都是小华盟主在你这山上赖着不肯走,怕你孤单寂寞,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咱们年纪都不小了,旁人说,又能怎样?我们就算什么也不做,照样有人变着花来骂我们,还不如就随自己的心意,自己开心得意了就行啦!” 又苦苦劝了许久,青鸟才觉得渐渐打开了心扉,她承认她也喜欢这个热情十足的年轻人,他说她不肯对他笑,她不过是拉不下脸,其实她心里早已经笑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和秋玉劝她的一样,大胆一点,又何妨? 秋玉是欧阳青鸟闺中密友,俩人嫁人后离得远了些,但每年总找些时间见面,互相排解忧难,秋玉几年前怀了个孩子,但是没留住,再往后也一直都没有动静,身体也一直不好,每年青鸟都帮她调理一番,这两年,秋玉身体逐渐好了,和楚别心两个人也准备要个孩子,这次调理完了,她们明日也就要走了。 今日奇怪,照平常,华成峰出去逛一圈,撒了火气,一定会回来,今日怎么让走就走,而且一下午都没回来,青鸟心里有点气闷,难不成他还真生气了? 正琢磨着,楚别心气喘吁吁回来了,推开门,先是灌了一大口水,俩人连忙问他怎么了,楚别心喘着粗气,“出事了,华成峰跑了!” 青鸟站起来,“跑了?去哪里了?” “有人追杀,许多人,看不出是谁,我拦住一人问了,有个消息……” 青鸟焦急,“你快说!” “周道奇死了!” 青鸟险些跌倒在地,秋玉一把扶住她,青鸟说,“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与他有什么关系?” “说……说是华成峰杀死的,周道奇死的时候胸口被穿透,伤口里还留着利器,便是华成峰的九节钢鞭的最后一节,就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 青鸟怒道,“不可能!他那天……在蟒山,一直住到初五,他哪有时间去杀人?” “但是现在整个江湖都已经认准是他杀了人,柳花明在江湖上放出话来,谁能抓住华成峰交给他,万两黄金谢礼,下午成峰知道了这事,赶紧就跑了,怕那些人追到蟒山上来。” 青鸟又直直地坐下了,目光呆直,“怎么会?这么说,他的冤屈没有洗掉?这又背上一条人命?” 楚别心点点头。 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5) 陈慈悲不在烟霞,胡千斤自由了很多,刚过完年,打扮得干净漂亮,去元洲城外望侯亭见了柳花明一面。 胡千斤坐在亭子石桌后面,珑璟帮他泡了龙井,胡千斤缓缓地喝着,柳花明站在对面不远的地方,眉飞色舞,“真是想不到啊,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湘南派是我的啦!还多亏了尊主帮我步步谋划,如今那华成峰是想翻身也翻不了啦,兄弟我真是做梦都会笑醒啊!” “急什么,往后这中原武林都是你的,只是不要大意,那华成峰还需斩草除根。”胡千斤淡淡地说。 “是我的,不就是尊主您的么!我都听尊主的吩咐办事!跟着尊主,有肉吃。那华成峰,我也不会再多容他几日性命了。” “旁的事情也都按计划吗?” “倒是有一个差错……” “哦?说来听听?” 柳花明往前凑了两步,“尊主,季小姐的流言整个江湖都传遍了,但是那姓秦的还真稳得住,一直没露头,暂时还抓不到他什么由头,但是歪打正着,打着了旁人,那封南世家的金公子去第三庄提亲了,要娶季小姐,我恐怕这事就这样被他们按下去了。” 胡千斤突然一笑,那模样中竟有几分轻挑,“哦?沈翎金?我还没空出手来安排他,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无妨,反正他也早在我们的棋盘上,线也埋了一段时间了,早晚也免不了这一刀,你附耳过来。” 那柳花明乖顺地半跪在地,好让他的耳朵能贴着胡千斤的嘴,胡千斤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柳花明听得更加欢畅,简直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用力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帮尊主把红袖楼拿来!” 胡千斤狐媚一笑,“不要贪杯,这次只拿一间,多了我怕沈西楼舍不得,一间么,他还出得起。” 柳花明笑靥如花。 胡千斤又说,“秦书生那里你也不要担心,我有后手等着他呢。今日的局面,虽然有我在背后谋划,但是最重要还是柳掌门你一丝不苟,也从不质疑我的论断,胡某在这里也多谢柳掌门,守望相助!” 两人又客气了一会,胡千斤打道回府,柳花明则往汴梁而去。 ***************************** 第三庄的除夕过得还算顺畅,季小姐一直听着父兄的安排,温顺乖巧,季庄主也倍感欣慰,与沈家定了亲的事情,很快便传开了,季白眉觉得自己又能在江湖上抬起头来了,有封南世家撑腰,谁还敢说三道四。 但世事不如季老先生预料,正月初就有人上门来气他。 来人是个大买主,这人一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然和第三庄做生意,平素却走动不多,也不十分熟稔,见面总喜欢拉踩别人,看谁越惨,越爱踩谁。 毕竟是买主,季白眉只得恭恭敬敬地接待,大买主高兴,一气定妥了一整年的货,谈完了正事,俩人开始闲话家常,那大买主又摆出一副怜悯季白眉的嘴脸,连连感叹,“季老弟这几年虽然在家事上不如愿,但好在生意红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老天开眼,贤侄女最近可还好啊?” 季白眉卧薪尝胆了一年,好不容易如今有机会,便想扬眉吐气一番,“甚好,甚好!自从与沈家定了亲,长安脾气性情都稳定了很多,病情也大有好转,康复指日可待,嫁期大约定在秋天,等沈府这几天就会送来准信。”季白眉抑制不住的欣喜。 那大买主却一连声感叹,“贤侄女命苦,老弟你也不易,怕是你还没听说那个消息?” 季白眉心下有点不安,连忙紧张地问,“什么消息?” 大买主明明是故意来说这个消息的,此刻却假意推脱,“老弟没听说,是好事,正月里闲暇,老弟多陪陪家里人,我就先告辞了,告辞了!”说着抱拳就要走。 季白眉怎可能让他就这么走? 再三请求,那大买主才心满意足地说了那个消息,“季老弟可要擦亮眼睛,最近江湖上人都说啊,说老弟你千挑万选,还是看走了眼,那金公子不是个正经的主子,他并非是封南大侠亲生的呀,那沈家也不是多么光鲜亮丽的大户人家,都说封南大侠本有一个亲生的大儿子,但是好像患了什么难言的疾病,被封南大侠亲手给掐死啦,后来才抱养的这金公子,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养着,但毕竟不是正主,季老弟不如考虑他家二公子,那玉公子虽然是封南大侠妾室所生,但他才真正有沈家的血脉呀。” 季白眉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巴兜不住舌头,突突地往出掉,都不知是怎么继续应承了那大买主几句,强撑着把人送走了。 季白眉跌坐在椅子里许久起不了身,虽然心里安慰自己,闲言碎语,未必可信,再说,就算沈翎金不是亲生的又怎样?他人品和武功在身上摆着,便算没有封南世家做保,他也能好好对待长安,他季白眉本来也不是看封南世家的银子。 但若真是如传言所说那样,沈翎金坚持要娶季长安,见她发疯撒泼都不恼,他的用心可就值得推敲了,会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为了他季家的财产?只不过这沈翎金演得更高端一些?或若封南世家若真的诛杀亲子,那谁还能保证他们的人品? 季白眉心里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兔子,哪怕忙于旁的事一时忘了,那兔子也总是不防备间突然蹦出来,提醒他别忘了这个事,当真难熬,那沈翎金说的年后就来,等了许久,也不来,季白眉想着,不是被他空晃一枪,白欢喜一场吧?便叫季长留出去打探打探,沈家到底是什么情形了。 年前,沈翎金从扬州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关于自己的传言。 金公子当然不动声色,回到家中,已经年关将近,但不知为何沈居上下竟透露出一股荒凉之感。 出来迎门的老管家脸色也青中带紫,沈翎金还以为是沈阖出了事,一边脱大氅一边往屋里跑,但是沈阖什么事都没有,还好好地在那养鸟,沈翎金行了礼,又陪着沈阖聊了一下午,并一起吃了晚饭,把这一趟出去的行程都仔细讲了一遍,着重讲了季家的情况,沈阖只顾着点头,觉得翎金什么事办的都好。 沈阖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管事,家里全都交给沈翎金管,他很满意,又落得清闲。 天色渐晚,老管家在爷俩的门外来回踱步,似是十分焦急,沈翎金知道他有事要说,便辞别了沈阖,出来对那老管家说,“申伯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久出未归,自然要在父亲面前仔细汇报,有什么事要等我陪好了父亲再说,下回别这样了。” 那老管家鬓发半白,连连点头,“公子教训的是,规矩老奴怎能不明白?只是眼下这事实在是……” “无妨,申伯说吧,什么事?玉儿怎么没见?他不在家?” 老管家砰地跪倒在沈翎金面前,沈翎金赶紧伸手要扶,老管家却不起,“说的便是玉公子的事!老奴僭越,擅作主张,把玉公子关起来了!” 沈翎金一惊,教养却让他不能发火,仍然好声好气地说,“申伯这样做,定是玉儿闯了祸,让您老为难了,不怕,有什么事,您尽管告诉我。”拉着申伯远远离开沈阖的院子。 老管家说,“自进了冬月起,家里来了许多不速之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手里都拿着条子,就是咱们玉公子给人签的欠条,我不敢随意应答,先请了人进来好好招待,再请玉公子来看,他全都认下,说那些就是他在外面欠下的银子,叫我支账还给人家,我知道公子您向来对这些银钱不是很看重,也不管玉公子花钱,既然玉公子都亲口认了,我便支了银子分别还了那些人,但是上门的人这一两个月就一直没停过,钱数也越来越多,老奴也不敢再多支钱出去了,去问玉公子缘何欠下这么多钱——” “玉儿为何欠下这么多钱?到现在已经支出去多少了?” 老管家哀叹,“五天前我就叫人把玉公子绑了,押在后院的旧书坊里,再有人来,我就说玉公子不在家,不能还钱,让他过完年再来,想拖到公子您回来再看怎么处置,到五天前,总共已经支出了约……约有百万两……” 沈翎金大惊,但仍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他究竟干什么了?” “我也问过,玉公子前些日子总往城里跑,和一些城里的纨绔子弟赌钱逗鸟,应该是被人家合伙给骗了,这些都是他输的钱,身上没带够,就到处找人借,他写了欠条,叫人到沈居来拿钱……” 沈翎金盘算了一下,家里除了田产、庄院、店铺这些不能动的,能随时拿出来用的钱,一共也就百万两上下,那就相当于沈焕玉已经把沈居所有流动的银子都输了出去,而且还不算完,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要账的,纵使沈翎金休养得一身好风度,此刻也免不了眼前一黑,握住老管家的手,“申伯,那这个年,还应付得来吗?” 申伯缓缓点头,“处处省俭些用,还能过得去。” “我去见玉儿,申伯记得,不要让父亲知道这事,别的地方都能省,父亲这里千万不能省,万不要被他发现端倪,若实在不够时,就把京畿的田或铺子卖两间出去。” 老管家老泪纵横,又要跪下,“老奴没用!该早早关住门!哪至于落得如此——” 沈翎金扶他,“不怪申伯,玉儿逼着你拿钱,你哪能对抗得了他?银钱而已,去了还会再来,申伯也不要太过自责。” 旧书坊房门口有八个家丁在守,一个个冻的鼻头通红,搓手跺脚的,可见这是个苦差事,见沈翎金来了,赶紧行礼,旧书坊的门用一把长锁锁住,申伯掏出挂在自己腰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旧书坊只是旧,况且还是仆人关主人,哪敢怠慢一点,榻上的新棉被松软舒适,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吃食,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火盆烧得热腾腾,那沈焕玉趴在案几前,睡着了,眼睛四周一片青黑,头发散乱在脸上,白衣袖口上还有点点污渍,哪还有一点精雕玉琢的玉公子的模样。 沈翎金叹了口气,叫申伯先出去,走过去摇摇沈焕玉的肩膀。 沈焕玉自梦中沉沉醒来,看见沈翎金,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抱住沈翎金的细腰就哭,“大哥——救我!”泣不成声。 沈翎金先叫人给焕玉洗漱了,好歹打扮出个人样来,只是那黑眼圈还得挂几天,沈翎金把他带到自己书房,“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你现在这样,让爹爹看见了,你怎么答他?” 沈焕玉直挺挺地跪在书房正中,脸上挂着两行泪,他也不知道,他这样子,怎么去见爹,“大哥,我……我不知该怎样答,我没脸见你,我也不敢去见爹爹!” “你将这前后发生的事,细细讲给我听,是什么人带你在汴京城里赌钱?怎么赌的?怎么输的?除了已经还了这些,还欠下多少?” 沈焕玉抽搭了几声,直挺挺的背缓缓沉降下去,坐在了地上。 “我在城里交了几个朋友,有右相、翰林、南淮侯、太常将军家的公子几人,在一起吃吃酒,喝喝茶,听听曲,论道谈武,这几位公子有一位共同的大哥,初始我听他们说,他们对这位大哥十分敬重,只是那人不常进京城,他们与我投缘,一直想把那位大哥介绍我认识,被他们日日提起,我便也对这位大哥开始有些期待,等了许久,终于在三个月后见到了这位大哥哥。” “他叫什么名字?” “林小元。” 沈翎金捏一捏酸胀的眉头,“林小元?湘南派的二弟子林小元?” “是他,大哥,那林大哥为人豪气,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带我们去喝酒,与店老板三言两语,就能让店家拿出压箱底的好酒来,带我们去红袖楼……” 听到这沈翎金的脸上才微微变色,他小小年纪,跟着人不学好,开始往妓馆里跑了,但是沈翎金也未做声,只听着沈焕玉继续说,“他说姑娘的曲合不上那词,意思差了些,当场给改了曲,姑娘再唱出来,果然婉转悠扬许多,京城残局馆每次留十几副残局给他解,他用不到一个时辰便全解开了。” “照理说城里那些官宦子弟,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但也总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不过这位林大哥却能帮他们解决所有的问题,拿到他们买不着的名家画作,还能把他们请不动的小姐从大宅院里请出来吃饭,跟林大哥在一处,从没用我们掏一文钱,也从不犯愁没什么好玩的,林大哥脑袋里到处都是好玩的东西。” 说到这沈翎金叹了口气,“你在家里,何时短过你钱财用度?为何要去贪他那些蝇头小利?我们家缺钱吗?你自小有什么想要的,我什么时候没满足过你?” “大哥!人都说我们沈家名门世家,礼教好,风度好,我从还不会说话,就开始学规矩,我……我从来哪敢给父亲和大哥添麻烦?我哪敢开口要什么东西?我但凡要开口,自己心里先思虑万千,我怕我这要求让大哥和父亲觉得不合规矩,掉了价,凡事罪己,德以让人,哪里有一刻敢松懈?” “大哥又做得太好,人人称颂,我不得不跟在大哥身后,人人对我的期许都一样,玉公子就该和金公子一样明理厚德,胸怀天海。”沈焕玉哭得流出了鼻涕,“就连我今天这般境地,在大哥面前哭诉这些,回去自己还要连着几日夜无法安眠,自责内疚,难以释怀——” 沈翎金觉得心底一震,焕玉竟有这样的想法,怎么素来没听他说过分毫,沈焕玉从小跟在沈翎金身后,人人都夸赞,小小年纪,沉稳大气,已然有了傲然家风,森森正骨,将来必成大器。 沈焕玉哭了许久才又接着说,“直到新近在外边听人说,大哥不是父亲亲生,我竟隐隐松了口气——” 这一句才真正砸到了沈翎金心里,他好像心头压着的五行山,瞬间崩塌,化作齑粉,他抬起手来,那听说沈居给沈焕玉还了百万两赌债时候也不曾过抖分毫的手,竟然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是……是谁和你说的?” “林大哥跟我说的,大哥!我不是要信他,我也不管旁人怎么说,大哥这十七年待我如何,旁人不知,自在我心,我只是觉得,若真是这样,我往后就再也不用怀疑自己,责问自己,为何同样的爹生娘养,我比大哥差这么多?” 沈翎金走到焕玉近前,矮下身,沈焕玉见到了从没在他大哥眼里见到过的一丝哀伤,他突然有点慌,他觉得自己伤害了大哥,又开始自责,“大哥……对……对不起,我……” 沈翎金手抚着沈焕玉的脸颊,“玉儿,你哪里比大哥差了?你不知道,大哥有时候真羡慕你,大哥也希望我前面能有个坚实的后背,让大哥可以依靠,大哥肩上背着沈氏荣誉,独行艰难,日夜不敢懈怠,我看着父亲渐渐地弯腰驼背,你在我身后嗷嗷待哺,大哥时刻鞭策自己,挺立脊梁,决不能倒。” 沈焕玉听了大哥这番话,哭得更加稀泥带水,他也不知道,大哥心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和着抽泣,沈焕玉把这段经历讲了下去,那林小元当真是个中高手,清楚地看透了沈焕玉的心思。 沈焕玉初始在他们面前也还是端着玉公子的架子,十分拘谨,他不敢告诉沈翎金,他第一次觉得轻松和自在,竟然是在林小元给他们讲荤段子的时候,他和那几个小公子哥笑成了一团,另外几个像发现了了不起的新鲜玩意一样,指着沈焕玉大喊,说他脸红了。 沈焕玉越发喜欢跟那些人在一起,都是做些低俗的事情,听淫词艳曲,喝烂醉如泥,自然少不了跟着他们上赌桌赌上几把,但是好就好在没有人给他立规矩,没有人说玉公子应该怎样做,林小元更是鼓励他及时行乐,放纵沉迷,低俗是真低俗,快乐也是确实快乐,只不过不长久,而且有代价。 只要回了沈居,他就是行止温润的玉公子,去了汴京城,他就是花间醉笑的沈二哥。 赌钱这码事,沈焕玉一开始是十分拒绝的,他知十赌九输,剩一个倾家荡产,但是架不住林小元玩的实在新奇,那些赌坊里的骰子、骨牌、王孙贵族常玩的六博、投壶、斗草、斗鸟在林小元这都是过时的玩意,他们在红袖楼里有一个玩法,叫看脚猜脸,还有看脸猜腰。 一排姑娘站在一起,用一张长帘子遮住全身,再从底下慢慢卷起来,便先看到姑娘们的三寸金莲,各式样的绣鞋,这时候就可以开始下注了,赌哪一个价码最高,价码最高的,便是公认最漂亮的,百两起下注。 等公子哥们都下完了,帘子再往上卷,可以看见姑娘们的罗裙缠腰,风姿万种,此刻要是有人想更改他的选择,便要下双倍的注,等公子哥们都选定了,帘子再往上卷,此刻便能看到姑娘的脖颈了,锦缎红装,纤纤素手,只剩一个脸还在帘子后边,这也是最后一次更改的机会,但要是想改,三倍的注,之后帘子就要撤掉了,输赢立显。 那看脸猜腰,便是帘子从上往下落,先看见姑娘的头脸,粉面香腮,去猜那个姑娘腰更细,落定了赌注,帘子落地,现场量了姑娘的腰身,再定输赢。 这玩法,别说沈焕玉,沈翎金也是闻所未闻。 林小元可是此中高手,另外几位也玩得不亦乐乎,林小元不但自己玩,还劝沈焕玉一起玩,沈焕玉初始不同意,躺在自己那一身华贵的衣裳中间,慵懒厌世的着看着他们玩,却也被逗得咯嘎大笑。 玉公子一笑,明眸皓齿,倾国倾城,姑娘们都喜欢,不停地来劝,林小元说不如让他先猜一猜,且不要下注,试试水,沈焕玉一想,反正也不用拿钱,就乐呵乐呵,没想到这沈焕玉一出手便了不得了,连胜三局,林小元哈哈大笑,“沈二哥多亏没下注,若是下了,我们这一瞬间,已然输了一万两了!” 然后沈焕玉就上了贼船了,也些许地赢了几次,但是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输的,身上带的钱不够,一旁的好兄弟怎能看他露怯,纷纷递上来自己怀里的银票,等到这一夜闹尽,欢笑得要虚脱,酒也把人醉得昏沉,众人要散了,好兄弟的跟班一个个拿着条子走过来,“沈二哥,我们公子刚刚给您拿了三万两,条子烦您给签个名,免得久了忘了这笔账。” 沈焕玉第一次签这条子的时候,心里着实抖了抖,但钱已经花出去了,此刻怎能赖账,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写。 那一次之后,沈焕玉收敛了许多,不再和他们玩了,实在被他们劝不过,也只是身上有多少钱,输光了就算了,不再接其他几位借过来的钱。 但这境况没维持多久,一是因为另外几位看他这样,就不太愿意和他玩了。 有一回他喝多了去解手,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听见有一个兄弟向林小元抱怨,“玉公子这样就没意思了,不过是几万两银钱的事,他就这么输不起,我们哪个不是这样输输赢赢的,如此小家子气,都不愿意带他玩了!” 那林小元却劝解到,“我们这群人聚在一起,原本也就是图个乐,他花三万两就乐了,便可以了,你要花十万两才高兴,旁人也管不着你,你又何必这样计较?”沈焕玉听得很不是滋味,他不想失去这几个酒肉朋友。 第二个原因是,林小元又找到旁的好玩的了。 新玩法叫千面人,汴京城有一位妆面高手,林小元花了大价钱请那位师傅来助兴,师傅自己随意在汴京城里找人,再将他细细地装扮一番,装扮出来的无一不是粉嫩得要滴出水来的大姑娘,但是他们要下注,这姑娘在装扮之前,是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还是个儿孙满堂的老婆婆,下注多的人,可以叫这人演一段才艺,或唱或跳,或写诗或作画,也许便能看出点端倪,再看不出的,可以再加钱,便可以请那人把胳膊或大腿扒出来给人看看,十足刺激。 诸多因素驱使下,这一番里,沈焕玉竟比旁人玩得都疯狂,那几个小公子便说,原来沈小哥喜欢这个玩法。 这个还没玩腻,林小元又有了新的套路,沈焕玉在林小元一个又一个新奇有趣的赌局中,渐渐忘了自己是输还是赢,只是不停地玩下去。 有时候林小元要离开汴京城一段时间,沈焕玉便回沈居,他小心翼翼,心惊胆战,但又隐隐期待,希望大哥发现他做的这些事,打他一顿,或者责罚他,好让他能停止这种病态的赌瘾,但是大哥一冬天都不在家,沈焕玉没办法,也没勇气把自己从那泥潭里拉出来,只能一再沉沦,在汴京城里笑得多开心,回到沈居冷静的生活中,就有多痛苦。 终于等到大哥回来了,他等着沈翎金训斥他,打他,但是没等来,沈翎金只是叫他赶快把自己收拾好,陪着爹爹过年,过完年,就哪里也不要去,他去哪里,就要把沈焕玉带到哪里,不让他再回汴京城。 沈焕玉哭着说,“大哥,我也不知道还……还有多少钱没还完,我……” 沈翎金冷静地说,“不妨,剩下的我来还。” 沈焕玉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哥,你……你不打我……不气我吗……” 沈翎金扶起沈焕玉,语气仍然温和,“打你有什么用,该还的钱也要还,你心里苦,是大哥不好,这些年只顾着管教你,让你行端坐直,练武背书,却忘了关怀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有什么心事,日子过得快不快乐,你的错,我也该担一半,大哥信你如今已经醒悟,不会再去和他们搅在一起,你诚心悔过,胜过万贯家财,玉儿,大哥可以信你,对吧?” 沈翎金目光里全是坦荡和诚恳,沈焕玉长长睫毛上,闪着水晶般的泪水,一脸的悔过与挣扎,“大哥信我!我如今全然明白了,是我不懂事,辜负了大哥的心血,今儿起就全改了来,要是再去赌一场,便叫我——” 沈翎金连忙捂住焕玉的嘴,“不必跟我说毒誓,我信你。” 沈焕玉扑在沈翎金怀里,放声大哭,沈翎金不住地安慰,兄弟俩又说了许多贴心话,仿佛这一刻,才真真正正做了把兄弟,临了沈焕玉拉着沈翎金问,“大哥,外面的传言——究竟几分真假,大哥与我,是否……” 沈翎金拍着沈焕玉的头,“玉儿,不管外面怎么说,我永远是你大哥,爹也永远是我的父亲,沈居永远是我的家,只要爹和玉儿要我,我便是封南世家的沈翎金。” 沈焕玉抱住大哥,又是一通好哭。 全府上下都对沈翎金此番的处理惊诧不已,他怎可能对沈焕玉没有一丝的责备?等着看他把沈焕玉吊起来暴揍一顿的都跌碎了一双眼,看着他大过年卖房子卖地的给沈焕玉还赌债,对着那些上门讨债的低三下四,被一应繁杂的事务忙得天昏地暗,半夜还要自己去跪两个时辰的祠堂,好像在惩罚他自己,所有人都怀疑,要么沈翎金是真的成了圣人,要么沈翎金有一副他们打死都猜不透的心肠。 沈焕玉仿佛也一瞬间就收敛了,再也不惦记着要出去,休养几日便看起来又溜光水滑的了,雍容闲雅的玉公子,整日笑得甜腻腻地陪在沈阖身边,逗老头开心。 折腾得差不多了,终于把沈焕玉的赌债都还上了,沈翎金也可以踏踏实实过个年,但接下来的问题是,他答应给第三庄的聘礼,已经都被沈焕玉给输光了,如今八成都进了林小元的荷包。 不过且还顾不上为这聘礼的事情烦难,转过年就出了别的事,城南的一块地,卖掉之前的租户和卖掉之后的主家因为交割得不清晰打了起来,那租户家的男主人被之后的主家给打死了,沈翎金那几日天天都要往京兆府衙门跑,照他们原来的判法,说那租户的男主人自己寻衅滋事,被打死了也不冤,只叫那之后的主家陪十两银子了事。 租户家新寡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京兆府尹门口哭了好几天,都被差役无情地给撵回去了,无奈之下,也只得自认倒霉。 这案子本来就要这么结了,但是沈翎金不满意,那人家租了他家许多年的田地,虽然都有家里管事的料理,但是沈翎金些许的见过这人几次,那汉子老实巴交,不是那闹事的人,沈翎金苦口婆心,据理力争,用尽手段,逼着那京兆府重新仔细调查,折腾了十来天,直到那作恶的人被收了监,后来的主家又赔付了几百两的银钱,沈翎金亲力亲为,把那寡母一家迁到离开城南很远的地方,才肯作罢。 沈翎金怕不真的是个圣人托生的,只是顾得住旁人,却没顾得住沈焕玉。 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6) 就在沈翎金忙着给租户伸张正义的时候,林小元来了沈居好几次,但是除了沈焕玉,都没有旁人知道。 第一次来的时候,沈焕玉正在写元宵灯谜,写得入迷,没留神林小元什么时候进来的,只听得那林小元说,“哎!我们从前都看错了沈二哥,以为你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却没想到二哥是只爱读书写字这样无趣的人!” 沈焕玉抬起头,十分警惕地看着林小元,第一眼看见他时,沈焕玉心里呼啦地闪耀了一下,然后就刻意地暗淡下来,冷着脸说,“你还来干什么?赢的钱还没够么?” 林小元也不恼,笑盈盈看着沈焕玉,“你这样呛着火干什么?我不过是来看看你,看你不去跟我玩儿了,在家里过得可高兴?” “我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快走吧,等会我哥回来了。” “嘿!”林小元自顾自坐了下来,“你那个冒牌哥,你怕他干什么?” 沈焕玉气哄哄从桌子后转过来,冲到林小元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你不要再说我哥!他就是我亲哥!谁造谣我也不信,你要是再说,我可跟你不客气!” 林小元笑眯眯把沈焕玉的手指捏回去,“好好好,我不说,你别生气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不愿意跟我们玩儿了,也不能勉强你。” 林小元松了手,低下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我自己家里也有个弟弟的,活到了十岁,家里遭强盗,他被强人杀了,他要是活到现在,我日日带着他出去逍遥,把这人世间所有好玩的好吃的都给他捧到面前,我要让他做这世上最快活的人。” 林小元兀自伤神了一会,又低低说了一句,“他叫林小玉,我在家里,也叫他玉儿。”说着抬眼望向沈焕玉,眼里全是期待,希望沈焕玉给点回应。 沈焕玉的气愤便消散了许多,也低下头,翻着白眼,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要是他还在,你也这样看着他被人耍,被人骗钱吗!” 林小元说,“是他们几个耍你!你倒是看看,你输的钱有几个进了我的口袋?从去年冬天认识你到现在,我也是输着呢!不过是我忽略了多照看你,被他们钻了空子,虽然认识你晚一些,但我心里更认你做兄弟,知道了他们那些勾当,我也十分痛心,不过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怎么咽下去的,再怎么吐出来!” 沈焕玉心里起起落落,许久才说,“算了,输了就输了,我认了,我哥也认了,你也不必帮我报仇,往后再不相见,就当做噩梦一场吧。” 林小元便不再说什么,“好吧,既然你认了,那就这样吧,我走了,你保重,玉儿。” 林小元走后,沈焕玉心里着实空荡了好一阵。 没过三天,林小元又来了,跟在沈焕玉屁股后边,他去哪他就去哪,嘴上说,“我看你这样压抑着自己的心性,真难受,为什么沈翎金就不能让你去风流快活?你也是,你为什么非得听他的?” 沈焕玉带着点愤恨,“跟我大哥没关系,我生在沈家,我就该这样端庄,那些地方,原本也不是我应该去的。” 林小元摇头晃脑地讥笑,“你知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不过都是沈翎金教你的,他教什么,你就信什么,还以为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迂腐!迂腐至极!你不过十七八岁,却像个老夫子,我都能看到你七八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等到你临走那一天,你难道不会后悔今日没有得意皆尽欢,金樽空对月!” 沈焕玉气得伸手去打他,“别在这里满口胡言乱语,你快走吧!往后再别来了!” 林小元这次走了,好几天没来,可能也是因为那几天沈翎金日日都在家的缘故,他不来,沈焕玉倒是不时地要想起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响起他说的话,想了一会又自己砸自己的脑袋,问自己怎么了?应该要恨他的,怎么就恨不起来。 林小元当然没有真的不来了,下一次来的时候,林小元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沈焕玉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他怎么了,林小元说,“我这次回湘南,可能许久不回来了,我师父被人害了,我要去给师父报仇,京城那几个纨绔,我这次来之前,跟他们好好打了一架,想给你报仇来着,他们都怪我,说是因为我你才不去汴京城了,让他们没钱可赚了——”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沈焕玉怒横着眉目。 “算了,你说得对,我走了,师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我们估计也没机会再见面了,愿你能安得住这样寡淡的生活,做好你的玉公子,我盼着有一天你名满江湖,人人敬仰,就像今日的封南大侠或者你大哥一样,到时候要是我还活着,你就来看看我,可好?我心里永远记着你这个弟弟。” 也不知为何,几句话说得沈焕玉酸酸的难过,还没缓过来,林小元就走了,沈焕玉心里像突然缺了一块,悔恨也没好好跟林大哥道个别。 为此沈焕玉气闷了一下午,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看他拉着个脸,好像自己在生气。 转天有人来送了一封信到门口给沈焕玉,信上只有五个字,潦草的‘救命!’两个字,署名林小元。 沈焕玉只犹豫了一瞬,便从沈居跑了。 快马加鞭跑到了红袖楼,那林小元哪里需要他来救命的样子,左手和右手各自搂着一个姑娘,酒已半酣,眼神都有些飘忽了,腿脚也不是很听使唤,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见沈焕玉来了,松开了一个姑娘,腾出一只手抓住沈焕玉,“玉儿,你来了!” 沈焕玉心头升起一股怒火,甩开林小元,“你这样耍我很开心吗!” “玉儿,别生气,我不这样说,你不来,我去求过你多少次,你都不肯——” “你们休想再骗我!我回去了!”沈焕玉拂袖而去。 林小元这才把两只手都倒出来,死死地抓住沈焕玉,“既然来了!就玩一会儿吧!我没骗你,我明天就要回湘南了,真的没机会再来了。” 林小元哀求着沈焕玉,“我今日有个大惊喜给你!”旁边的姑娘赶紧给沈焕玉腾出一张桌子,很快摆上了沈焕玉平素爱吃的东西,林小元把他按在那坐榻上,“就今天最后一次,今天要是输了钱,全算我的,要是赢了,你全拿走!”说着朝身后喊,“怎么还不上酒?” 林小元一手抓着沈焕玉不松开,另一手端着酒杯,“当哥的今日做的不对,先自罚三杯!”说着举起杯就干下去三杯,最后一杯喝得太急,呛咳不止,他又递上一杯给沈焕玉,边咳边说,“你就赏……赏几分薄面,浅尝一杯……” 杯子送到了沈焕玉唇边,沈焕玉不得不半推半就地喝了那一杯。 一旁的姑娘谈起了琵琶,唱了一曲《醉归》。 沈焕玉突然就觉得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林小元也感觉到,沈焕玉松了劲,一直想逃跑的念头被击溃,踏踏实实地陷在了那坐榻里。 一曲终了,外面起了喧嚣,从前一起耍钱的几位公子哥吆喝着进来了,看到了林小元和沈焕玉并肩坐在一起,都有些惊讶,纷纷收敛了那张狂气,朝着林小元行礼,其中一位还低低的说了一句,“怎么他又来了?” 沈焕玉见他们进来,也像一只野猫一样,全身炸起了毛。 林小元没答他们,拍了拍沈焕玉的肩膀,又叫姑娘给他们四人都看了座,然后开口说,“今天请几位弟弟过来,是因为我明日就要回永州了,在座的都是旧日的好友,我不在这,你们也要好好相处,互相扶持,因此今日把几位都召到一起,玩个痛快,大家尽释前嫌!咱们先定个规矩,既然大家都叫我一声大哥,便听我一句,今日若不尽兴,谁也不能离开!” 又对身后的小厮吩咐,“按我刚才说的,我带来的二十个护卫守在门口,别叫旁人来打扰,否则,别怪我砸场子!” 小厮连连点头,赶紧下去安排。 不一会,门口竟然响起了刀兵之声,大门咔哒一声,被上了锁。 沈焕玉不知他这是要唱哪一出戏,对面四位公子哥和他一样,心里都有些发毛,那四位纷纷应承,说都按大哥的安排。 林小元说,“今日我们也不搞那些稀奇古怪的,就按红袖楼的规矩,咱们玩抽鬼牌!” 这抽鬼牌是多少人都能玩的局,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张牌,这牌里有一张鬼牌,其他都是明牌,每人摸一张牌,红袖楼出一个人做庄家,庄家会提出诱导问题,每一个持牌人轮流作答,描述自己手里的牌面,看谁会露出马脚,暴露自己拿的便是鬼牌。 一轮回答之后,所有人公投,每个人选出自己认为的鬼牌的持有者,每一轮获票最多的人,则出局,出局者亮牌,六个人玩,则三轮定胜负,七八个人,则四轮定胜负。若是持鬼牌的人过了三轮还没出局,则视为胜,其余诸人都要按注赔钱,若是持鬼牌的人三轮之内被投选出局,则视为持明牌的人胜,鬼牌人需要按照每个明牌人下的注反赔给他们。 红袖楼在这里的作用,一方面是做庄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鉴证赌局公允,负责监督输家掏钱,无论哪方输赢,红袖楼都从赢家手里抽十之一二,稳赚不赔。 应林小元要求,今日要下的注,不用大家自己下,用转盘转出来,转盘上的内容由所有参与赌局的人自己定,庄家每一局转动转盘,转盘停在哪里,哪个便是下一局的赌注,如果转出一千两,若鬼牌赢,可以收五千两,若是鬼牌输,要付给赢家五千两。 林小元此刻仿佛清醒了,转盘上都写的大数字,五百两起步,一万两封顶。写好了之后,咚地敲了一声转盘,那四人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林小元说,“各位弟弟有什么意见吗?” 那几位赶紧缩着脖子说,“没意见没意见。” 唯独沈焕玉,撩起袍子来就要走,“我不跟你们玩,我没钱。” 林小元赶紧又拉住他,“玉儿稍安勿躁,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若是输了钱,我来付,若是赢了钱,都算你的!”硬是把沈焕玉按回了坐榻上。 开门第一局,转盘转出了五千两,而沈焕玉第一次就抓到了鬼牌,沈焕玉算了算,要是输了,要陪两万五千两,手底下顿时就有点抖,也没怎么认真听庄家提的问题和旁人的回答,稀里糊涂就过完了三轮,他竟然没有被抓出来,赢了。 对面四个人,加上林小元,都纷纷掏出了钱,堆在沈焕玉的桌子上。 沈焕玉看着那些银子,一碰也不敢碰,神情有些恍惚,他觉得这些钱,没一会就要加倍还回去,心里忐忑不安,抬头看了一眼锁住的门,还有门口的二十个侍卫,又有些打寒战。 但是这一回他又料错了,每一局,无论他抽到鬼牌还是明牌,他都是赢家,直玩了十多局之后,他才小输了一把。 沈焕玉看看林小元,那林小元眼里都是得意的神情,他觉得林小元好像做了什么手脚,但是又完全合规矩,不知是哪里被动过,他突然想起林小元曾跟他说过的话,说他们怎么吃进去的,就让他们怎么吐出来,刚刚还跟他讲,今天有个大惊喜给他,他抬头看看对面那四位,明眼可见地都在冒冷汗,一把一把输下去,他们不停地擦汗,沈焕玉在两轮的间隙里,抬手随意翻了翻桌子上堆着的银票,粗略看,二三十万两已经有了。 沈焕玉心里吃了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林小元,那林小元用一种邀功一样的眼神回看了沈焕玉一眼,又一局结束了,沈焕玉又赢了。 若是这样玩下去,今日就可以拿回他输掉的所有的钱,沈焕玉心里突然起了一点贪念。 对面一位公子哥讨好地看着林小元,“林大哥,您看,我今日带的钱输光了,要不咱们今天就到……” 林小元厉声打断,“你们赢钱的时候,可没想着这么快就收手吧!你的钱输光了,便从红袖楼借点来!明日你从家里拿了钱还过来就是了!”说着一挥手,红袖楼的小厮立马递上了一叠银票,并一张条子,那公子哥哆哆嗦嗦的接了钱,签了字。 不一会,另外几个也开始找红袖楼借了钱,沈焕玉又翻了一下,桌子上大约有五十万两了,他又看了一眼林小元,看来林小元今日是给他报仇雪恨来了。 又玩了一会,其中一个公子哥,突然哭了起来,扑跪在林小元面前,“大哥!大哥……我错了,放过我吧!我今日已经输了二十万两,回去我爹要打死我了!” 林小元一脚踢在那人额头上,那人倒着就飞了出去,撞在后墙上,嘴角滑出鲜血,要知道他们是纨绔子弟,林小元可是湘南派的二师兄,大师兄柳花明已经出去自立门户了,周道奇不明不白地走了,此刻的林小元几乎可以看做是湘南派的掌门人了。此刻林小元眼睛里露出恶狠狠的目光,“不想吃苦,就回来坐好,都还回来,平安无事。” 趁着那人狗一样往回爬的空档,另一人也突然从坐榻上站了起来,疯了一样往门上扑过去,还没扑到门边,门板上突然刺进来两柄钢刀,他若再往前一步,就要把他扎成个筛子。 那人哭丧着脸,回头看林小元,“大哥,饶了兄弟这条狗命吧!” 林小元邪魅一笑,“我刚才说了,都还回来,便可平安无事!” 那人又哆哆嗦嗦坐了回来。赌局继续,全场鸦雀无声。 沈焕玉又赢了好几把,他翻了翻面前的银票,突然笑了声,那笑容好像让时光倒流了几个月,沈焕玉回到了还没开始跟他们赌钱的时候,只是浅眉轻笑地倚在坐榻上,月朗风清的脸让人不停地想看,沈焕玉对林小元说,“林大哥,算了,放了他们吧,就这些够了,剩下的,算我谢过哥几个一场相识的缘分。” 林小元却不肯罢休,“玉儿,你今日听我的,我说够了才算够,我看他们往后再欺负人!” 沈焕玉劝不住,林小元仿佛疯癫。 那几人不停地从红袖楼借钱,一个个冷汗淋漓,面如死灰,不停地哀求林小元。 几个时辰毫无知觉地过去了,从夕阳西下,一直到东方天白,已经有一个倒地口吐白沫的,林小元伸了个懒腰,“好吧,今日就到此为止,我也该动身了,最后一局,就放你们走。” 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一丝死里逃生的欣喜,林小元又说了一句,“不过,这最后一局,规矩咱们得改一改。” 几个人等着下文,庄家按着林小元的要求,在大转盘上改了一条赌注,叫做十万两白银加一条手臂。 那几个人呼的一下全都扑倒在林小元脚下,苦苦哀求,“大哥!大哥!十万两就十万两,手……手……手能不能不要?” 沈焕玉也扑过去拉住林小元的手,“林大哥!算了,我已经解气了,一条手臂……未免太残忍了些……” 林小元不动声色地说,“有些人就是要记住这个教训!” 林小元喊了一声,门口的守卫破门而入,林小元哪管那一片哭嚎,冷着脸说,“要么直接把手剁下来,要么坐回去!” 直接哭晕了一个,林小元叫人用冰水把人泼醒,一个个拖回到坐榻上,林小元吊着嗓子问,“这最后一局,这个赌注,有没有人不同意?” 有一个抖成筛子的,发了疯一样大喊,“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只要我不同意,你们就不能开局!” 照规矩是这样,要愿赌才可以,人家不愿赌,红袖楼不能开赌局。 林小元使了一个眼色,两个护卫抽出长刀,架在那人脖子上,林小元笑道,“你们怕什么?还不一定转到这个呢,也许只是输点钱,若是真的转到了,那也是天意不是?一切,就看运气吧!看老天是否眷顾!” 几个人脸上闪现着雪亮长刀上的光影,几不可闻地分别说了同意,要不此刻怕就要人头落地。 庄家说了开局,连沈焕玉也盼着,不要转到砍手臂,但是邪门了,那转盘的指针,稳稳地停在了十万两银外加一条手臂上。 四个人全都目瞪口呆,突然传来一股尿骚味,一个个哆哆嗦嗦抓了牌,沈焕玉还在想着,难道还真的能砍掉了他们的手臂不成,钱已经拿回了大半,这几个兄弟都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人家家里的爹,不是高官,就是侯爵,那是他区区一个封南世家能得罪得起的? 暗暗下定决心,到此为止,手决不能砍,这时候他低头看了自己手里的牌,是鬼牌,那岂不是要砍他们四条手臂?不,是五条! 沈焕玉全身一抖,一阵刺骨寒凉从脚底嗖的一声蹿到了脑门,那林小元会让自己输吗?林小元会砍了自己的手臂赔给他吗? 刚想到这,只听庄家说,沈焕玉,出局,亮牌。 一轮。 沈焕玉手里握着那张鬼牌,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了血,眼眶立马乌青起来,黑玉一样的眼仁仿佛被他瞪碎裂了。他不敢信,再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确实是鬼牌,若亮出来,他就输了。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四个还在兀自瑟瑟发抖,没有人想到,沈焕玉这一轮会输。 沈焕玉突然抬眼看林小元,那林小元居高临下,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与刚刚仿佛没什么区别,沈焕玉还心存一丝侥幸,心说不会是林大哥一时疏忽,搞错了吧? 但是林小元的笑意渐渐地收了,但是仍两眼灼灼地盯着沈焕玉,却仿佛突然间,露出了青面獠牙。 沈焕玉的心在那一刻,碎成了渣子。他全身开始颤抖,手里的牌被他捏成了碎片,林小元温和地开口,“玉儿!你怎么把牌捏碎了!你亮不出来,只能把我们的牌亮出来了。” 说着林小元摊开了自己的手心,一张明牌,那四个人还傻愣着,也纷纷摊开了手,互相往对方手里看一眼,有一个竟然原地跳了起来,捡了一条命一样哈哈大笑,放声狂喊,“哈哈哈哈!都是明牌!沈焕玉!你是鬼牌!你输了!砍你的手!不是砍我的手!哈哈哈哈!” 沈焕玉站了起来,身后突然围上来一圈持刀的护卫,林小元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捏起沈焕玉握着碎牌的手,用上十分力气,沈焕玉吃痛,脸上露出疼痛难忍的神色,手哆嗦着张开了。 林小元把他手里掉落的碎牌接在手里,举起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向众人展示,“虽然残缺不全,但仍看得出,确实是一张鬼牌,怎么样,玉儿,认赌服输吧!” 沈焕玉眼神里露出仿佛撕裂灵魂般的痛楚,“林大哥!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害我!” 林小元轻蔑的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成王败寇!我手下留情,没一下子要了你的命!” 沈焕玉突然出手,朝着林小元一拳挥过去,林小元轻巧躲过,沈焕玉用尽毕生所学,却如同跳梁小丑,连林小元一个衣角都沾不着,两个手臂被林小元紧紧地锁住,林小元故作感叹,“多好的两条手臂呀!真可惜!一会就要没有了!本来该砍你五条,可惜你只有两条,剩下三条,给你免了!大哥待你,够不够意思?” 沈焕玉再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口鲜红的血,喷得漫天鲜红。 迷蒙中听见林小元又说了一句,“忘了告诉你,我家里,从来没有过什么幼弟,你也真是自作多情!” ************************** 沈翎金安顿好了寡母,刚回到家,屁股还没来得及在椅子上沾一下,老管家哭着跪地报信,说汴京城红袖楼刚刚来人送了信,说玉公子去红袖楼和人赌钱,输光了钱不算,还输了两条手臂,只不过红袖楼今日管事的云姐不在汴京,便改做明日下午,就要砍了玉公子两只手臂来偿还赌债。 沈翎金眼前一黑,直直地就要往地上倒去,被那老管家一把抗住了,大喊公子! 沈翎金哪敢晕倒,稍微镇定了一下,问那管家,声音十分虚弱,“玉儿什么时候又跑出去了?” 老管家摇头,无人知晓。 沈翎金鲜少这么狼狈,衣裳都没换,腰间跨上宝剑,骑上快马,就往汴京城而去。 ******************************** 洛阳红袖楼。 沈西楼那一日睡得很早,年节的时候有几天忙碌,当然也进账颇丰,他觉得有点累,刚刚躺下没一会儿,屋外有人来敲门,估计是敲了很久才把刚刚入睡的沈西楼敲起来,他在屋里没好气地问,“谁呀!” 屋外梅姐小心谨慎地说,“打搅尊主了,汴京城的云姐连夜赶来,有急事要见尊主。” “什么急事不能明天再说?”沈西楼抱怨着,却也一边起床穿了衣裳,里衣松松地绑着,外衣歪斜地披着,一头黑发散落在胸前后背,光着脚下地拨开了门栓,梅姐和云姐两人跪地行礼,沈西楼摆摆手,让她们进来,自己坐在桌前喝了口冷茶,需要清醒一下。 那云姐弓着身,轻声开口,“尊主,汴梁今日出了件事,属下自己拿不定主意,赶紧赶过来请示尊主的意思。” “是什么大事还要你亲自来跑一趟?明日叫人送封信来不就行了。” 云姐说,“有一位公子与人在咱们楼里玩耍输了,转盘定出来的赌注,输了的要砍两条手臂——” “哦?玩的什么?咱们也参与了?” “是,照规矩,咱们是主家,玩的是抽鬼牌。” “哦。规矩可都跟双方讲清楚了?” “十足清楚,每一步骤都合规矩,红袖楼在其中绝无错处。” “那还有什么烦难的?愿赌服输,砍就砍了。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沈西楼有点不高兴。 云姐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输了的小公子——” 沈西楼瞟了云姐一眼,“怎么?难道还砍不得?无论他是谁家的公子,规矩清清楚楚,他既然来玩,还输不起?难不成是哪个皇族贵胄?” “……不是什么官宦人家,是封南世家的二公子……名唤做沈焕玉的……” 沈西楼只觉得一声哑雷把他从头劈到了脚,全身冰凉,那点残存的睡意一瞬间全没了,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顿了一会才能开口,“封南世家又怎么了?输了也是要认的,云姐何必来特意告诉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云姐抬头看了一眼沈西楼,神色微变,又低下头,“是属下多心了,如今告诉过尊主,若尊主没有旁的意见,我这就回去了。” 沈西楼眨了几下眼睛,又抿了抿嘴唇,好像讥笑,又像自嘲,“沈焕玉又如何?回去吧。” 云姐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由梅姐领着,出门往楼下去,“我今天这做法,怕是让尊主恼怒了,他若朝我发火,倒是不怕,毕竟是我惹的事情,可是我不在洛阳,就怕连累你们,尊主要是朝你们——” 梅姐握住云姐的一只手,“云姐不必说了,要是我碰上这样的事,也不敢擅自做主,豁出去挨骂,也得来问问。” 把云姐送到了门口,小厮牵了马过来,云姐与梅姐挥手作别,还得连夜赶回去。云姐上马刚要疾驰,身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喊声,“云姐留步!” 云姐和梅姐都回头看,一个小丫头手里捧着沈西楼的狐皮大氅,腾腾腾地跑过来,一边叫小厮赶紧把尊主的马牵过来,对着云姐说,“云姐,尊主刚下的令,他和你一起去京城。” 云姐和梅姐互相对望一眼,看来今晚来对了。 云姐隐隐松了一口气,马备好了,沈西楼一袭红衣也穿齐整了,从楼里快步走出来,眉目挺立,步步生风,腰间挂着青寰剑,梅姐和小丫头一起把大氅衣给他披好,沈西楼飞身上马,对云姐说,“具体是什么情况,路上和我细说说。” 第二十三章 旧人已成黄花冢(7) 沈翎金下午就进了汴京城,一刻也不敢停留,直奔红袖楼而去,沈翎金嘴唇干裂,两滴鲜红的血色点在唇间,以往金公子颇爱惜自己的皮囊,如今却什么都顾不上了。 进了红袖楼,报了名号,小厮便把他引到那赌局现场,从早晨赌局结束,所有人都还关在这间屋里,林小元没尽兴,谁也不让走。 照规矩,红袖楼作为中人,这手臂就要由他们来砍,而回报说云姐没在家,明日才归,林小元也不急,慢慢等着她回来,也慢慢欣赏,沈焕玉如何一步步崩溃、失控。 门打开,沈翎金站在门口,沈焕玉如一条濒死的赖狗一般,瑟缩在一个角落里,对面还有四个至今都不太清楚状况的纨绔子弟,两个手捂着胃部,脸上显出勉强忍耐的表情。 那正中一个,躺在太师椅上,两边有两个姑娘在捏腿揉脚,另有一个在喂他果子吃,旁边还有两个唱曲的,那人十分自在,听得摇头晃脑,想必就是林小元了。 沈翎金虽然神色匆匆,但是他往门口一站,仍然是贵气压人,林小元直起了腰,连唱曲的姑娘都停下来嗓子,姑娘们见过无数达官贵胄,风流的、潇洒的、富贵的,啥样的都有,但从未见过一人,有这样光芒一样耀眼的气度,从前见沈焕玉,觉得沈焕玉是人间极品,如今见了沈翎金,便觉得这沈翎金只应是天上仙。 沈焕玉见了大哥,蹭的一声窜起来,扑在沈翎金身上,“大哥……救我!” 还是那一句,沈翎金听得心肝疼,轻柔地拍了拍沈焕玉的头,那张俊脸已经现了死气,让人有点不敢看,沈翎金轻声说,“玉儿别怕,大哥来救你了。” 说着向林小元轻轻点了点头,“林公子!” 林小元偏了偏头,“金公子!久仰大名!没想到不过是砍掉沈焕玉两条手臂这样的小事,竟然劳动金公子亲临观看!” 沈翎金不卑不亢,“今天我来了,你就砍不着我弟的手臂了。” “哦?是吗?怎么?金公子能破了红袖楼的规矩?这事就算我让步,红袖楼也不会让步,他若让步,就是自断财路,你猜红袖楼会怎么选?”林小元挑衅地说。 沈焕玉绷不住了,大喊一声,“林小元戏耍于我!一直表现得要帮我报仇,说尽了诓我的话!却到头狠狠打了我一耙!” 林小元呵呵笑着,“我的傻弟弟!自古天下赌局,概莫如是!对手必定不择手段,说些迷惑你的言语,为了自己取胜,你自己去看看,天底下哪个上了赌桌的,像你这样天真无邪!竟全然相信对手的话!真是给封南世家丢脸!” 沈焕玉几乎哭晕在沈翎金身上,沈翎金一直沉声安慰他,好不容易才稳住。 沈翎金对林小元说,“你蓄意欺瞒,用尽手段,我们封南世家一向真挚刚直,自然看不破你的肮脏伎俩,但是输了,我们也无话可说,愿意赔付,只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不要玉儿的肢体,你开价吧,多少钱,我都付。” 林小元突然癫狂大笑起来,“我不要钱!要钱多不痛快!我就要沈焕玉的手!你封南世家一向真挚刚直,定然不会抛弃没有了双手的幼弟吧?不会像当年杀死自家患病的长子一样,掐死这个没法给封南世家扬名的幼子吧?啊?金公子!你会吗?哈哈哈哈!” 沈翎金像被人当头开了个洞,脑浆子都要气得喷出来了,“林小元!休要欺人太甚!沈家从不曾诛杀亲子,你不要在这里造谣诽谤,今日单与你说这一场赌局的事!你不要攀扯其他!” 林小元笑得眯眯眼,“金公子难不成被我戳到痛处了?怎么如此不顾风度?罢罢罢!你要说赌局,我就和你说赌局,你问问沈焕玉,从头到尾,他哪一步不同意?是他自己同意这赌注的,怎么输了不想认吗?” 沈翎金逼近几步,“你处心积虑,自然不留破绽,我刚才说了,输了我们认,只是这个赌注不行,你换个条件。” “我说金公子!你怎么听不懂?旁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沈焕玉两条手臂!”林小元又露出凶恶眉目。 沈翎金后槽牙都咬出了血,“你若一定要手臂!放了玉儿,砍我的!” 在场人全都吃了一大惊,那沈焕玉更是泪流如瀑,声声呢喃着,大哥。 那林小元越发得意,笑得要抽过去了,“我不要你的,金公子!好一副兄弟情深!演给谁看!我只要沈焕玉的!旁的谁的都不行!沈阖的也不行,你的更不行!” 沈翎金眉头紧皱,“为何?!” “因为你沈翎金,不是沈家亲生的!”林小元嘴角一斜。 沈翎金暴喝一声,“林小元!”勉强压下那一腔要喷射出来的怒火,“我沈家与你何怨何仇!” “怎么还非得有点怨仇,我不过是给你兄弟俩教一教,什么是江湖险恶!” “你——”沈翎金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沧啷一声抽出宝剑,“哪个敢来?” 一旁一个二五眼子弟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他又用了用力,挤出一副自己觉得谄媚,旁人看着只觉得恶心的半笑不哭的面容,“林大哥!这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水米未进,能……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再……吵架……” 林小元挥挥手,叫小厮姑娘送上吃食,五个人聚在一起开始吃饭,唯独把金玉公子在一旁晾着,林小元说,“我不是金公子的对手!不和你打!我拿你没办法,我不信红袖楼也没办法,我一贯听说,红袖楼的背后,可是神农教,不知道金公子是不是他们的对手!金公子不同意,咱们就在这等着,等红袖楼的云姐回来,她自然处置!” 沈翎金咬着牙,“好!就等着!” 那几人吃得香,沈翎金拉着焕玉去了一旁,两人并排坐在地上,沈翎金轻声地跟沈焕玉念着什么,还把一只手放在沈焕玉的臂膀上,那沈焕玉跳得快要走火入魔的心,竟然缓缓地静了下来。 傍晚时分,外面破马三声传来高喊,“来了来了!” 沈翎金还以为是云姐回来了,心不由得缩紧了些,那沈焕玉更是吓得几乎惊跳起来,却被沈翎金一把按住,“玉儿别怕,大哥在这。” 门口进来的却不是云姐,而是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沈翎金看他一眼,即使身戴重孝,也掩饰不住那人一身的光华,姑娘们看看金公子,再看看来的人,一时间竟有些难分伯仲,几双眼都一动不动地盯过来。 那戴孝的人两三步冲到了林小元跟前,伸出一只手,怒气冲冲,揪住了林小元的耳朵,把他从太师椅上拉下来,“你个不肖子孙!师父死了!你不回去主持门派,还在这里玩弄这些坑人的把戏!不觉得辱没了祖宗!” 林小元没太敢反抗,顺势就被拽了起来,口里赶紧求饶,“柳师兄!下手轻些!我这里讨一笔债,了了马上就回去!” 那戴孝之人正是柳花明,“你哪有什么正经的债!什么事你也给我等到师父丧期过了再说!我在城外离老远就听说你要在这砍人什么的,你别忘了自己的门第!你是湘南大派的传人!来人呀!”朝着身后喊了一声,另有戴孝的下人走上来,“给林师弟上孝衣!” 呼啦啦上来一大群人,手里拿着白麻布,将林小元团团围住,不顾林小元的哭喊,硬是给他上了重孝。 那戴孝的人这才走到沈翎金面前,鞠躬抱拳,一派恭谨,“这两位想必就是金玉公子了,在下虚眉派柳花明,正要奔往南方去给我师父吊孝送灵,路过汴梁,听说林师弟正在这里砍人,匆忙赶来,可是他为难你们了?” 沈翎金赶紧还礼,“柳掌门!”接着沈焕玉当着柳花明,把自己的遭遇细说了一遍,柳花明握住沈翎金的手,轻声说,“师门不幸,金公子见谅,请容我调停调停,不止为你们,也为我师父遗骨安宁。如今外面好些人赶到红袖楼要来看这事,若师父在,也不会让封南世家蒙羞。” 沈翎金抱拳躬身,“如此就多谢柳掌门了,若能调停得当,沈家定有重谢!” 一瞬间,沈翎金对柳花明生出几分感激之情,赞他是个雪中送炭的正人君子。 看着林小元此刻已经穿戴好了孝衣,脸上的喜庆被杀下去一半,一副哭丧的样子就地成了。 柳花明催着林小元快走,林小元百般推脱,说只消再等一天,他这事就办完了,柳花明呲着火,“你搞这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是带着一群小孩子玩玩而已,怎能当真?如今中原武林人才凋零,老一辈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你湘南大派和封南世家正该和睦相处,共扬正道之风,怎能在这窝里斗起来,岂不是叫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柳花明拿出一副十足的长辈风范教训林小元。 那林小元却不服气,但也没有公然顶撞这个大师兄,还只是一句一句应答着,“师兄也说了,这不过是些小玩意,你怎么也跑过来管,自古天下愿赌服输,便是亲兄弟的赌债,也要算明白了。” 柳花明伸手又要去打他耳刮子,却被林小元一矮身躲开了,柳花明十分气愤,却极力压低声音,但一旁的人自然也还是听得到,“你要玉公子两条手臂有什么用?能当吃当喝?还是能显得你林小元有本事?你要是真的做了这事,背后要有多少人骂你!你为何一定要给湘南派竖起封南世家这个劲敌?师父刚不明不白死在歹人手下,你此刻难道不该多寻求一些盟友帮助,共同给师父报仇?你——”柳花明突然顿住,仿佛想通了什么关节,“你可是受人指使?说!什么人叫你这么做的?” 这个理由倒是合理,怎奈戏要演足,柳花明絮絮叨叨个不停,林小元就咬死了一句话,“无人指使!反正我今天打定了主意,谁也改不了!” 柳花明真是说尽了天下的大道理,林小元油盐不进,而且态度越来越恶劣,柳花明也无法了,脸上略显尴尬,刚刚还承诺帮金玉公子去调停,眼下却有些难看了,道理说不动,柳花明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林师弟!算师兄求你,你看在我们多年师兄弟的份上,给师兄一个薄面,就此算了吧!” 林小元听到这里暴喝一声,仿佛不厌其烦,“好啦!你不要再说了!婆婆妈妈!就看你的面子,给他留一只手!再不能减了。” 柳花明好像被他这一嗓子给吓着了,缓了好一阵,但是一旁金玉公子着实已经非常感激了,柳花明静了好一会才又再开口,“林师弟——” 刚叫了个名字,那林小元却已经绷不住了,又再暴喝道,“行了柳花明!你别得寸进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湘南派的大师兄?我们都只能听你的话?你错了!那样的时候过去了!你如今是虚眉派掌门,你顾念旧情来给师父送葬,我感激你,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是外人了!别再想管湘南派的事,更别想管我私人的事!我看着你我十五年的兄弟情分,给他留一只手,你也别给脸不要!再纠缠下去,休怪我翻脸!” 在场众多人,这话说得着实有点难听了,柳花明真是尬在那里,骑虎难下,沈翎金见他难受,赶紧上前,鞠躬行礼,“柳掌门已经尽力了,受翎金一拜!”沈翎金躬身便拜,柳花明一把托住他,也算借这个机会下了个台阶,黑着脸对林小元说了一句,“多谢林师弟。” 转过身去对沈翎金说,“金公子方便借一步说几句?” 沈翎金点头,正要交代焕玉等他一会,那林小元又呵斥了一句,“你两个去聊,沈焕玉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焕玉吓得一哆嗦,沈翎金用力抓了一下沈焕玉的手,低声说,“我去去便回,不走远,你稍等我片刻,我该好好谢谢柳掌门,若是他们要害你,你大声喊,我立马就回来。” 沈焕玉这才松了手。 柳花明同沈翎金到了屋外,拐过一个角,到了一个稍微僻静些的角落,柳花明眼里竟然含着些许泪花,“金公子,今日实在是抱歉,没能把玉公子全须全尾地保下来,也怪我最近自己身上厄运缠身,心力受损,实在是……” 沈翎金赶紧扶住柳花明的手臂,“柳掌门快别这么说,你已经帮了大忙了,况且为了我们,还让你受了他的折辱,是我实在过意不去,我知道金银财帛对于柳掌门这样雪中送炭的大义之举来说,实在拿不出手,柳掌门大恩,沈翎金铭记于心,若是他日柳掌门有什么用得着我沈家的,翎金一定义不容辞!” 柳花明也谦逊地说,“金公子也不必这样言重,这种事情见到了总要管一管的,只可惜,如今我只是无名无姓的小门派,林师弟他往后承接了湘南派,再武林中无论地位还是声望,都不是我能比的,因此也……有些不自量力了,其实林师弟不仅是我师父的嫡亲弟子,更是陇西洪霞洞洞主的独子,林洞主虽不常在江湖上露面,但是实力绝不容小觑。” “林洞主的夫人和我师娘是表姐妹,林洞主谦逊,一向敬重我师父,怕独子养在自己跟前娇惯坏了,因此四五岁上便送到了湘南派,算起来,林师弟和师父的关系更亲厚些,他养成如今这样娇惯的性子一点也不稀奇,往后他靠着湘南的基业和洪霞洞的支持,在江湖上将成为一枝独秀,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沈翎金听了这里面的故事,也不禁连连点头,心头却也还是有疑问,“他有这能耐,随他去称霸江湖,我沈家向来不惹是非,不知他为何如此针对,好像非要致我们于死地,才肯罢休。” 柳花明摇摇头,“这倒不清楚究竟是为何,这几年我对林师弟的了解也少许多,不知道他心眼底下转的是什么肠子。” 沈翎金叹了口气,突然又想到,不能只顾着自己,也问问柳掌门到底遭了什么难,否则不是显得他太不近人情了,念及此便开口问道,“柳掌门说最近厄运缠身,可是有什么事?还有尊师周掌门,是被何人所害?” 这话不提倒好,一提起来,那柳花明顿时红了眼皮,泪如雨下,沈翎金又说了句,“柳掌门节哀。” 柳花明几度哽咽,抬起麻布孝衣的袖口,揩了揩眼角,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金公子见笑了,现在说起来,距离我爱妻周炳柔过世,已经有两个年头了,我也是新近才调查出来,杀我爱妻的凶手,便是那襄阳歃血盟的新盟主华成峰。” 不知柳花明有没有注意到,那金公子听说这个名字十分吃惊,但是他保持着涵养,没有打断柳花明,只听柳花明接着说,“我也不知这华成峰与我家有什么恩怨,炳柔去了之后,师父让我娶了师叔家里的华宁作为续妻,我与华宁还没过上几天的恩爱日子,年前的时候,那华成峰又劫持了我妻华宁,不知去向,好容易被我找到行迹,赶紧写信告诉师父,师父也派出了很多人,与我一起分头营救华宁,并且在衡州和姓华的当面碰上了。” “不知那华成峰修炼了什么邪魔歪道的功夫,竟然把我师父打死了!师父死的时候,胸口的致命伤口里,便是被华成峰那九节钢鞭洞穿而过,至今还留在师父遗体之中……” 柳花明说到此已经泣不成声,哭了好一会才能再开口说话,“如今林师弟这副样子,家里关师弟彭师弟又撑不起门面来,好个湘南大派,如今竟一片荒凉……自从师父去了之后,师娘神志昏聩,已然失心疯了,师叔一家三口也失踪了,不知去向,八成也一并遭了姓华的毒手……” 沈翎金十分惊愕,不禁扭着额头问道,“柳掌门,华盟主此人我旧时也曾相识,见他行侠仗义,不似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怎么会做了这些事情?” 柳花明自嘲苦笑,“要不怎么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我起初也不信这些事是他所为,可是铁证如山,容不得我不信,金公子看,林师弟又哪里像个恶人了?可他偏偏做了这样的事,真是给祖宗丢脸!”柳花明又将他所谓的铁证如山一项一项列给沈翎金听,沈翎金听得目瞪口呆,恍若失神,感叹道,“如今这江湖,究竟怎么了。” 两人又互相安慰了许久,才重新回了屋,屋里的气氛还是十分紧张,林小元不时出言讥讽沈焕玉几句,沈焕玉不敢答言,直等到沈翎金回来,沈焕玉积攒的委屈才一股脑倒出来,眼睛哭得像水洗的珍珠。 浑噩之间,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屋外有人敲门,“林大爷,云姐回来了!” 沈焕玉听了这一声,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紧紧地抱在沈翎金身上,沈翎金也伸出手搂住了焕玉。 林小元笑了一声,“玉儿啊,这害怕的感觉,不好受吧?别急,马上就要结束了哦!” 说着进来了几个姑娘,这屋里许多人憋了这么久,味道着实有些不好,姑娘把窗子打开,散一散气味,又把房间简单打扫了一下,天还没亮,云姐梳着高高的发髻,丝毫看不出疲惫,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恬淡微笑。 众人纷纷站起来,沈翎金将焕玉护在身后,云姐仿佛认识屋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挨个行了礼,都是主顾,哪敢不恭敬,又纷纷将众人请上了座,中间一张太师椅也让给了云姐,那林小元在云姐面前,倒是看着乖顺。 云姐笑笑,“辛苦诸位在这等我一天,甚是过意不去,昨日各位在此的赌台费用,就给各位免了,是我红袖楼的一点心意。” 林小元低头行礼,“多谢云姐照料,今日云姐回来了,赶紧帮我们把这事了了吧,有人想在这赖账,相信云姐一定有法处理吧!” “林公子,红袖楼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哪敢怠慢了一个客人,自然要秉持公证,谨慎处理”,云姐叫了那押庄的姑娘来,“我同各位把昨日赌局复盘一遍,如果中间红袖楼没有错漏之处,各位客人也都认可,红袖楼就按规矩办事。” 这事在云姐说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像输赢只有两三个馒头大小的事,云姐把那抽鬼牌的流程一步步让押庄的姑娘讲来,每讲一步,云姐就问那参与赌局的六个人,红袖楼的操作有没有问题?各位对那一步骤是否认可。 旁人都认可,哪怕是当时哭着喊着说不同意的哪几个,也都乖顺点头,当然只有沈焕玉不满意,等到云姐问到最后一局,沈焕玉撕裂着嗓音说,“我不同意!是林小元胁迫于我,并非是我本人意愿!” 云姐仍然笑着,“沈二公子,据我所知,当时受林公子胁迫的,确有其人,便是这四位公子,但如今这四位却都认账,而沈二公子你,林公子并未说一句威胁你的话,也没有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是你自己说的没有意见,我说的可对?” 沈焕玉又喊,“那分明是他欺哄于我,我上了当才说了同意,怎能作数?” 云姐说,“一样的道理,若是当时沈二公子就讲明白是林公子欺哄,红袖楼定然会中断赌局,重新议定,如今沈二公子输了才来说受人欺哄,红袖楼恐怕不能采纳。需知自古赌桌上的输家都会说这句话。” 沈焕玉已经失去了理智,“你们红袖楼和林小元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操纵赌局,我不服!” 云姐的语气这才严厉了些,“沈二公子慎言!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我……” “若无证据,怎可胡说?” “我……” “那么沈二公子和在座各位对这场赌局,可还有旁的异议?”那几个都摇头,沈焕玉也不知该怎样反驳,只急得一双红肿的眼睛,热泪流光。 那林小元在一旁低低的笑出了声。 沈翎金拉住焕玉,朗声对云姐说,“云姐,这一场赌局,里面究竟有没有猫腻,押庄姑娘,林小元和这四位公子心明眼静,心里都清楚,诸位笃定我们拿不出证据,我也知道再和诸位讲道理已经没什么用了,沈氏今日就是被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再无辩驳之力,翎金只想问一句云姐,一场荒唐赌局,就要奉上我弟的手臂,恕沈翎金不能同意,还请云姐想个办法,换了这赌注,只要不损毁我家人肢体,旁的事,我都可应。” 云姐对沈翎金这一番话其实是敬服的,但是林小元早早知道他会有这么一招,后路早已堵死,云姐也无奈,只得叹道,“金公子说的有理,但是红袖楼没有别的办法,就是这样的规矩,除非赢家愿意放你们一马,否则便只能依照赌约执行。” 林小元接口道,“就是!金公子,我已经看在柳花明的面子上给你弟留下一只手,你还不知足,当心我反悔!” 屋外不知何时,嘁嘁喳喳挤满了人,有其他房间的客人,还有大街上的商贩旅客,都特意赶来看热闹,这个时间还能有这么些人来,当真是个热闹事了。 沈翎金咬了咬牙,“好!既然如此,沈某今日也不得不和各位硬抗到底了!”又一次抽出宝剑,“沈某今日就是不同意,林小元你要如何?你红袖楼又要怎么办?没有旁的法,剑下说话吧!”沈翎金脸上出现决绝的神色。 林小元双眼一横,“沈翎金!你也不怕传出去人家笑话你封南世家,瓜怂软蛋,愿意赌,又赖账,你舍得你沈家的名声!” 沈翎金也冷笑一声,一副豁出去命的神情,“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那一双眼,真的让林小元有点害怕,他赶紧转头朝着云姐,“云姐!沈翎金如此嚣张,你还不快命人把他扣住!” 这话音将将落地,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七分锋利,三分娇柔,“呦!我倒是瞧瞧,什么人在这里替我做红袖楼的主呢!” 随着话音,沈西楼不知怎样穿过了门口的层层人群,一袭娇艳红衣,站在了屋中间,冷眉冷目,两眼寒光,在场众人无不顿时息了声,谁也不敢再吭一声,甚至都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只有沈翎金傲骨铮铮,仍然昂首挺立,红袖楼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问尊主好。 沈西楼眼睛巡视了一圈,“究竟是哪个胆子这么肥?我也是许久没见还有人敢在红袖楼闹事。” 那林小元堆起一副笑脸,“湘南派弟子林小元……问沈老板好!小的一时激动,失了分寸,哪里敢闹红袖楼的场,只不过想……追回自己的赌债,沈老板来得正好,还望您给主持公道。” 沈西楼丝毫不动声色,好像林小元并不存在,又转头向沈翎金,把他和沈焕玉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沈西楼这些年也是空听见这兄弟俩的名声,没见过真人,那目光仿佛无限深邃,没人猜得透他心里想的啥,沈焕玉被他看得发毛,直往沈翎金身后躲,唯独沈翎金,目光与沈西楼凛然对接,不躲不闪,沈西楼看够了,抿唇一笑,“金公子,怎么样?憋屈吧?没办法,你就是着了林小元的道,谁也帮不了你,往后长点记性吧,要么你此刻认下,自己把你弟的手砍下来,以免等会难看,要么就如你说的,我来与你剑下说话,你看如何?” 沈翎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将沈焕玉往后推开两步,举起宝剑,一步就划到了沈西楼面前,一瞬间,嗡的一声响,两柄剑相撞的声音在众人耳朵里缠绵,好些人都捂住了耳朵,好像被那剑意伤到了。 没有人看得清青寰剑是怎么出鞘的,沈西楼此刻握着它,与沈翎金的剑抵在一起,沈西楼笑了一声,“一招就能逼我出青寰剑,金公子有能耐!” 沈翎金哪里跟他废话,赶紧撤剑,翻身而起,灵蛇剑法利落地流淌出来,十分灵巧,看着柔弱,其实杀招深藏,而沈西楼自上年得了墨良辰的指点,到如今还没怎么碰到过对手,今日对着沈翎金这个劲敌,倒是可以好好试试招。 留良剑法让沈青寰隐了身形,只凭空留下剑意,灵蛇剑灵动,留良剑不止是灵动,还多着几份诡谲,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众人只能看见红影和白衣交替翻动,看不见人形,也看不见剑影,林小元胸口虚虚地出一口气,还好自己没和沈翎金动手,要不然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沈翎金虽然这两年功夫也有许多进展,但是他的打法是君子剑,不会打出许多虚招晃沈西楼玩,一招一式都是规规矩矩,只是力与巧用得恰到好处,即使留良剑亦真亦幻,也没法一时取胜,甚至常陷危局。 所有人的心都揪着,林小元甚至想,难道沈翎金就这么厉害?连沈西楼都不是他的对手吗?今日这事,会不会泡汤了? 沈翎金一剑抖擞,仿佛剑身凭空长出三尺长,朝着沈西楼腰窝刺过去,沈西楼则腰身软得像一条绸缎,躲避沈翎金剑芒的动作,好像红袖楼里的细腰舞,青寰剑见缝插针,总是攻其不备,打斗圈里,渐渐传来沈翎金的喘息声。 青寰剑剑鸣不止,沈翎金听得心烦意乱,手上有些慌张,那一剑本来可以刺到沈西楼手上,却因为沈翎金一抖,剑走偏了,回招时,险些伤了自己,沈西楼趁着沈翎金这个破绽,加紧快攻,如今的留良剑,可不只是个花架子了,底蕴深厚,能自成其形。 此刻沈西楼也不再耍虚招,剑法突然厚重起来,而沈翎金已经后继乏力,与沈西楼终究还是差了半成的功力,那林小元此刻也看懂了,竟然拍手叫了一声好,青寰剑正从沈翎金胳膊肘下边钻过来,立刻掉了个头,沈翎金躲得慢了一步,青寰剑贴上了他的脸颊,沈西楼低喝了一声,“别动!你输了。” 沈翎金也知道自己输了,他不会像华成峰那样,不打到缺胳膊少腿是不会认输的,沈翎金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当真就收了身形,沈西楼在他肩膀上一拍,沈翎金突然觉得全身酸软,瘫坐在地上,沈西楼收了青寰剑,一旁的姑娘递上来一方热帕子,沈西楼细细地擦了擦手,若无其事地说,“绑了!” 红袖楼里卧了多少虎藏了多少龙无人知晓,两边各冲上来几个大汉,一边绑了沈翎金,一边绑了沈焕玉,那沈焕玉苦苦挣扎,可这一日两夜,他早已耗尽了精气神,哪里是那几个大汉的对手。 沈西楼动作迅速,根本不理林小元在一旁吹牛拍马,叫人备好了方桌,药箱,绷带,手要砍,但命得给人留着,沈焕玉被两个大汉押着,上半身趴在那方桌上,头被人按住,右手手腕捏在一个大汉手里,一动不能动,只剩下嘴上功夫,大哭求饶。 那沈翎金想再说点什么,却舌头也酸软,竟似开不了口,赶紧暗自运力,调整内息。 沈西楼举起了砍刀,只要手起刀落,这事就算办完了,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沈翎金强力冲破了沈西楼封住的穴道,眼泪一瞬间喷涌而出,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大哥!你真的要砍了玉儿的手吗?他可是你的亲弟!” 在场所有人,一瞬间全都张大了嘴,傻眼了,鸦雀无声,落针可见,连沈焕玉都不出声了,那一刹那他也不知道沈翎金在喊谁大哥,但是他一抬眼,和所有人一起,看见沈西楼举着刀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那刀险些落地。 沈西楼拎着刀冲到了沈翎金面前,一手揪住沈翎金的衣领,龇着牙,瞪着眼,那刀贴在沈翎金细白的脖颈上,“你别叫我大哥!你配吗!” 沈翎金从前没哭过,更别提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一点失态的举动都没有过,玉树临风的金公子,此刻仿佛剥光了所有的尊严,低声哀求,“大哥!我求你了,你恨谁,就去找谁,玉儿无辜啊!他才十七,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西楼用了更大的力气,几乎把沈翎金从地上拎起来了,暴虐狂躁,“那你呢?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大哥跟玉儿血脉相连,大哥不会砍他的手!”沈翎金的眼泪落到了沈西楼的手上,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 沈焕玉脑袋还被人按着,朝着那个方向喊,“哥!你在说什么?谁是大哥?谁血脉相连?” 沈西楼缓缓站起,重重地将沈翎金摔在地上,一伸手,又有人递上热帕子,沈西楼擦了擦手,将那帕子扔在地上,丢给众人一句,“累了,明日再议!都给我关起来!”转身便出去了。 云姐赶紧收拾战场,叫人把沈翎金和沈焕玉移到了旁的房间,闲杂人等全都散开,把柳花明请到楼下喝茶,另外五个就仍然关在这个房间,林小元的二十个手下依旧守在门口,但是红袖楼又增加了三十个人,人人膀大腰圆,林小元砸门大喊,“云姐!你们可别把沈焕玉给我放走了!” 沈西楼回了他自己的雅室,倒在榻上,蒙头大睡,从天亮一直睡到了天黑,夜半更声响起,沈西楼推开门,叫人给他拿些酒来。 沈翎金和沈焕玉关在一起,有人送了吃的,但是谁也吃不下去,沈焕玉一遍一遍地问,沈翎金却不肯多说,只讲了一句,“我不是爹亲生的,沈西楼……才是你亲哥,你想知道旁的,等回去问过爹,才能告诉你。” 沈焕玉这才觉得,从前是沈翎金和沈阖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他闭着眼也能在这世上畅通无阻,过了十七年太平逍遥的日子,今朝一瞬,惊天巨变,乾坤颠倒,沧海桑田。 沈西楼喝了两壶酒,云姐过来叫门,支支吾吾,沈西楼勒令她说,云姐低着头,“林小元让我送个信过来,说他可以放过沈二公子,条件是……他要汴梁红袖楼……” 沈西楼竟没恼,又灌了一口酒,“你去告诉他,我不管他受谁指示,敢打红袖楼的主意,怕是嫌命太长了吧!等天亮,我就把沈焕玉的手给他送去,告诉他,金玉公子封南大侠跟我姓的不是一个沈,我与他家早没了任何关系,让他断了这个念想!” 沈西楼扔了酒壶,又趴在榻上睡了起来。 沈焕玉哭了半夜之后,实在是太累了,佝偻在地上睡着了,冻得瑟瑟发抖,沈翎金从榻上拽下来棉被盖在他身上,看着沈焕玉梦中还在流泪的脸,长叹不休。 一大清早就被人破开了门,几个大汉进来,拉起还在睡梦中的沈焕玉就走,沈焕玉大喊,“哥!大哥!救我!” 沈翎金也爬了起来,昨夜又熬了一宿,也没吃东西,有些虚脱了,根本无法把沈焕玉抢下来。沈西楼把那要砍人的桌子就摆在红袖楼一层大厅的中间,沈焕玉被绑在那桌子上,胸和脸紧贴着桌面,一只手绑在头顶上方,林小元几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一堆看热闹的站了几层,另有几个汉子死死地拦住沈翎金,他怎么哭喊都没用。 沈焕玉那一刻却突然释然了,这世间有太多他想不到的事,离开了沈翎金的话,他一刻钟都应付不来,要是他没有了一只手,他就更加要长在沈翎金身上,否则他怎么活下去,可是沈翎金昨天晚上告诉他,他不是他亲哥,沈翎金早晚有一天会抛弃他,那他还不如今天就死了。 现场的气氛很诡异,好像许多只蜜蜂在嗡嗡响,但是听不到任何一人清晰的话语,除了沈翎金的乞求。 沈西楼只想着立马手起刀落,了结这一庄闹剧,那趴在桌上的沈焕玉此刻却安安静静,脸被绑绳勒出血痕,他极力地扭头往沈西楼的脸上看过来,沈西楼举起了刀,沈焕玉突然说了一句话,“你真的是我哥吗?求你一件事,别砍我手,直接把我这颗没用的头斩下来吧。” 沈西楼二十五年铁石心肠,好像突然被一支毒箭射中,竟然感觉到了疼,长痛不如短痛,那刀还是闪电一样地落了下来,在沈翎金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哥——’的喊声中,那一刀将绑着沈焕玉的桌子劈成了两半,绑着沈焕玉的绳子也劈散了,沈焕玉跌在地上,滚了两圈,毫发未伤。 沈西楼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也没什么波澜,“云姐,去把红袖楼的房契地契、账册、名录、银钱都搬出来,交给林公子。” 沈西楼转身走了,临行前他一双狼眼,狠狠地盯着林小元的脸,明知故问了一句,“林小元是吧?” 那眼神再锋利一点,便能斩落林小元的头颅,然后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那沈西楼像是一片如血的残阳,呼地便散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人群中的柳花明,美美地笑了一声。 章后诗: 红袖楼阁好声色,朱雀桥头动风波; 旧人已成黄花冢,夕客泪洒雁字河。 第二十四章 君不见(1) 君不见,向晚狂风碾尘沙,今晨枝头冷傲花。 君不见,早醒残杯推乱盏,谁道夜宴不繁华。 人生恍惚七十载,一醒一梦悲欢来。 孩提寒窗苦悬梁,十年不见黄金榜; 匹夫沙场啼血亡,青史该记一两行。 无名剑,寻常刀,谁提笔,笑断肠。 白骨已深藏,锦绣山河又上场。 花谢必经花开日,残叶本来是新芽; 昨夜月色白胜雪,红杏都曾好人家。 此生罢后何处去,三根侠骨竖黄沙; 功过皆在今世算,化作尘土定罪罚。 咿咿咿,呀呀呀,尽了最后一壶酒,万古情仇至此休。 华成峰这些日子倒霉得紧,身上的一条人命官司还没结清,不明不白又加上一条,青鸟还跟他生气了,他悔恨那日的幼稚言行,心里隐隐害怕,怕青鸟再不肯原谅他了,加上柳花明发出的污衣契,如今来追杀华成峰的可不只是十三派,江湖上但凡有两把刷子的,都要拿出一把来试试手气,万一要是被他们碰巧擒住了华成峰呢,那可是一万两,能逆天改命了。 华成峰不是那么好抓的,如今这江湖上碰到他还能全身而退的,恐怕两只手也数得出。但是华成峰仍然不敢露面,那乌央乌央的人,好像马蜂一样,一旦沾上了,就很难脱身,华成峰不敢上蟒山,不敢回襄阳,也不敢去少林寺,怕给人带去麻烦,烟霞他又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因此已经连着大半个月东躲xz,风餐露宿,挺立整的一个小伙,已然蹧得像个流浪汉,怕是丐帮也入得。 如今周道奇不在了,再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柳花明,但是华成峰没听说周道同和周华宁一家三口的死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或者即使找到了,周道同是否有能力回天也是未知。 华成峰决定去永州碰碰运气,柳花明也不容易猜到,华成峰还敢去永州。 为了躲避追杀,华成峰基本上昼伏夜行,不住客栈,那些江湖客栈,有许多行脚商贩,若是他露了面,想打听他的行踪也不是难事。 好在华成峰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本事,他十岁开始在少林寺呆了十年,对寺庙可是超乎旁人的熟悉,他搭眼一看一个寺庙的规格,就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院,什么塔,什么阁,坐落方位也大差不差,什么地方白天有人,什么地方晚上热闹。 天亮的时候,捡个寺院就钻进去,找无人的地方缩着,睡不着他就闭目养神,实际上是闭目糟心,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两个念头,一个说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望能戳破柳花明的假面了,另一个说青鸟也许再也不会原谅他了,要是能睡着,那就算是有福的日子了,只要是不想这两件事,华成峰心似天地宽阔,一想起这两件事,心眼就像变成了棵黄豆苗,细细一条。 若是饿了,他就去人家寺院的斋堂偷斋菜斋饭,反正从小吃惯了,虽然不大可口,但是也能果腹,一开始他还想给寺院留点钱,意思一下,但是后来盘算了一下,因为不敢去钱庄兑钱,身上剩下的散碎银两,不知够不够走到永州,就只是在心里谢过佛祖,便作罢了。 若是夜间行走,遇到要抓他的人,他便立即调头,让人找不到他真正的行进方向。 可是千万小心,还是被人给盯上了。 盯上他的还不是一两个闲散游侠,而是一个团伙,人还不少。 那些人盯着他,但是并没有动过一次手,华成峰无论走哪里,都能感觉到那群人就在他四周,远远望见一两个,那些人非常有规矩,衣着也考究,不像是那些个为了一万两来杀人的破落江湖门派。 华成峰试过几次想摆脱这些人的跟踪,但是每次都是折腾许久又重新落网,看来躲也躲不过去,不如干脆现身露面,但是那一日刚巧走到随州,随州紧挨着襄阳,不能在这里露面,怕给歃血盟带去麻烦。 华成峰一入了随州便觉得眼泪汪汪,一旁就是襄阳老家,却过家门而不得入,心里甚是感伤,想他小时候,在家里那十年,一直觉得歃血盟不断发展壮大,在他父亲的治理下日益繁荣,也不知怎地,那歃血盟一到了他的手里,情况急转直下,隔三差五的面临着被灭门的风险,想到这就更难过。 咬着牙捂着眼,从随州穿过,又跑了几天,到了沔阳,这地方风水好,附近也没什么知名的门派,华成峰找了个小钱庄兑了钱,又找了个客栈,大大方方坐下来吃饭,反正也要露相了,豁出去了。 虽然沔阳不是襄阳,但也算家乡口味,许久没吃过一次饱饭,华成峰点了一大桌,狼吞虎咽,刚吃了没多久,就有人来了。 但是来的人不是一直跟踪他的那一伙,华成峰滴溜溜转转眼,憋出了个坏主意。 来人两个,一男一女,不知是不是有正经名分的夫妻,举止亲昵,两人也点了菜,但是比华成峰的饭桌要寒酸许多,俩人一边吃,一边偷眼看华成峰,并互相咬耳朵。 华成峰知道他们在议论他,也不理,自己先吃饱喝足,吃得太猛烈,牙塞住了,拿起桌上的竹签,开始剔牙,多少有些不雅观,那俩人脸上也现了厌恶神色,没料到华成峰开口叫了他们,“好心大哥大嫂,江湖救救急,兄弟我腿坏了,能不能帮个忙带我去看个大夫?” 俩人显然没料到,华成峰主动来投怀送抱,而且还说他自己腿坏了,正惆怅俩人能不能是他的对手呢,这下岂不是正中下怀。 那女子向男子挤了挤眼睛,男子抬屁股往华成峰身边坐过来,“兄弟腿怎么了?” 华成峰说,“突然得了个邪门的病,两条腿打架,没法走路,而且一直发麻,看这屋里就大哥大嫂还算力气壮的,贸然开口,给大哥添麻烦了。” 那大哥赶紧摆手,“不麻烦不麻烦。”还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兄弟,不如这样,我倒是认识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不过他住在沔阳城外,兄弟腿脚不方便,稍等我去借一辆车,拉你过去吧!” 华成峰摆出一副感激神色,连连点头,不停致谢。 大哥出了门,没一会,拉着一辆板车回来了,跟那大嫂一起把华成峰扶上了车,华成峰演两条腿打架也是颇有天赋,栽栽愣愣,好歹是躺在了车上,大哥用力在前面拉车,大嫂在后面跟着。 华成峰优哉游哉地躺在车上,心里哼着曲,刚吃过午饭,大哥哼次哼次拉车正拉的起劲,一颠一簸,睡一觉正合适。 出县城刚走二里地,华成峰好像恍惚真的睡了一瞬,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板车被一直盯着他那伙人围住了,华成峰假装惊慌,“是强盗么?大哥大嫂救命!” 大哥大嫂心里可能在纳闷,这么怂一个货,怎么就值一万两了?大哥大嫂一前一后抽出了砍刀,华成峰瞥了一眼,这兵器实在寻常,这俩人功夫一定也不怎么地。 那团伙为首一人,是个青年,目测个子跟他自己差不多,看面相一点也不像歹徒,倒是有一股子英雄气概。 青年跟大哥大嫂抱了个拳,“两位侠士,车上这人,我们盯了许久,有些私人恩怨,怕是不能让两位带走。” 那青年手伸进怀里,大哥大嫂赶紧戒备,生怕他掏出个什么暗器来,青年却掏出了一张银票,拎在大哥大嫂眼前,“我们也不白劫人,这是五百两,两位侠士拿着,人便交给我们吧,小子在这里叩谢了!” 华成峰心想,还是个有钱人家,一出手就是五百两。 那大哥翻了翻眼,喊了一声,“五百两就想打发我们!当我不知道他可是值一万两的!”却被大嫂拉了一把,低声说,“幺郎!你清醒些,我看不如拿着这五百两,你看对面那些人,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要是不下这个台阶,怕是什么都捞不到了!” 两人低声又商量了几句,大哥走上前,接过了青年手里的五百两,俩人撂下板车,往城里方向跑去,华成峰假意在后面大喊,“你两个见钱眼开的鼠辈!就这样把我丢入狼窝吗!” 大哥老远喊回来一句,“兄弟自求多福吧!” 青年身后又走上来一个齐整健硕的,“三弟,看他们跑得这样快,我看你这钱,花的有点冤枉。” 那三弟也撇了撇嘴,“我此刻也有些后悔了。” 那兄弟俩从人群中走出来,分别站立在华成峰板车两侧,那三弟说,“华成峰,装病,引我们出来,那五百两记在你身上了。” 华成峰端详那俩人,绝对是练家子,功夫应该都还不错,懒懒地答话,“你只管记,我又没钱还,你们跟了我十来天,究竟是什么人?” 三弟说,“我叫黎响。” 当哥的说,“我叫黎杭。” 华成峰皱着眉,“我不曾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黎响说,“谁说是朋友?我们和你是敌人。” 华成峰说,“什么仇?” 黎杭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罢互相对了个眼色,叫人上前,抬起板车,拉着就要走,那华成峰却从板车上腾空而起,落坐在了一旁的树丫上,黎响和黎杭抬头怒视着他,华成峰讥笑一声,“都说我装病了,话不说清楚,我怎能乖乖和你们去!” 团伙中猝不及防射出一支冷箭,华成峰往后一倒,让了过去,反手就甩了一截枯枝下去,那射箭的人嗷唠一声喊。 黎杭和黎响见状纷纷抽出剑来,一前一后,飞身上了华成峰身旁的两棵树,华成峰也站了起来,解下腰间八节钢鞭,劈啪一声就往站在高处的黎响的脚踝抽过去。 黎响见状赶紧蹦到另外一条树枝上,同时黎杭已经举着剑飞向华成峰身边,华成峰收鞭,后闪,手里抓着细树干绕了半圈,钢鞭抽向黎杭手臂,黎杭这刚一收手,却发现钢鞭几乎同时到了他的小腿,如此利落,便迅疾撤腿,半边身子悬空,扑棱棱就从树枝上掉下去了,头朝下,长剑指地,翻转落下,险些摔着。 黎杭不肯罢休,飞身又上了树,黎响此时也到了,两柄剑对着刺向华成峰的前后心,华成峰直等到他们无法收剑了,才撤了身,黎杭和黎响的剑尖撞到了一起,两人都落下了树。 华成峰观察,这一家的轻功很不同寻常,仿佛有根线在空中吊着他们,横飘竖飞,毫不费力,那兄弟俩落了地一瞬,似乎脚并没有沾地,便被那空中丝线又吊了起来。 两人的功夫若是在一般的门派里看,一定算是顶级,但是华成峰是炼丹炉里烧过的,上过刀山,下过油锅,百炼成髓,对这样功夫踏实又规矩的年轻人,丝毫不放在眼里,要不是仗着他们轻功好,已经被华成峰溜秃噜一层皮了。 远远地又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骑在一匹骏马上,岁数看着甚至不比他假爹望鹤仙小,但是姿态却大不一样。 那老者鹤发童颜,能看出一身的健肉,那强壮的身形,怕是没有七十年都练不出来,华成峰听那老者沉声说了一句,“杭儿,响儿,下来吧,你们不是他对手!” 黎杭说了一声,“祖父来了!”便和黎响一起飞身下去了,给老头叩头行礼。 老者说话一直是沉着声,但声音却能传出去好远,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华成峰,“华成峰!下来见我!” 华成峰喊回来,“我又不认识你,你是何人?” 老头说,“宣河黎世泰。” 华成峰脑瓜子嗡的一声,宣河黎家,这个姓这么好辨认,刚刚怎么没想起来呢,华成峰不敢再耽搁,赶紧翻身下了树,紧走两步,跪倒在黎世泰马前,“晚辈华成峰,不知是黎老家主来,怠慢了,还请老家主恕罪。” 那老家主却不接着华成峰这个大礼,冷笑一声,“恕罪!此等不共戴天的大仇,你叫我如何恕!”老家主不怒自威,要是怒了,仿佛是天公发火。 话音刚落,老家主从马上翻下来,手里拎着两柄板斧如泰山压顶之势,朝华成峰劈砍过来。 华成峰本来跪着,见那两柄板斧要劈碎他的天灵盖,矮身就地一滚,将将躲过这一式,起身时,手里又拎出了钢鞭,华成峰瞪着那老家主,“老家主怎么见面就要杀人,我与您老人家有什么仇!” 黎世泰停了一招,“什么仇!还好意思来问我!我问你,我孙女青萍呢?”说着两板斧又砍了过来,带着雷霆震怒。 华成峰回想了一下,“我给老家主写过信了啊!弟妹她产子不畅,血崩……血崩而亡。”华成峰回忆起那一段,至今心里还是颤抖的,同时甩出钢鞭,朝着板斧的柄挥过去,板斧在快要被钢鞭卷起的瞬间,编了个花,将钢鞭荡开去。 那力道传到了华成峰手上,华成峰顿时虎口流血,轻敌了,没想到黎老家主有这么大力气。 黎世泰步步紧逼,挥舞斧头使力,一点也不影响他声如洪钟,“我被你骗了许久!我孙儿哪是产子不畅?她是被你杀害了呀!” 华成峰本来招架已经要用足全力了,听了这话,脑门子一热,这又是个什么官司?一分心,一板斧贴着他鼻尖闪了过去,此刻再不能分心,更顾不上尊老爱幼。 华成峰钢鞭如虎啸,一气贯长虹,一顿眼花缭乱的鞭法,黎老爷子也有点找不着调了,黎杭和黎响兄弟俩在外围帮老爷子打着掩护,不时出一招冷剑,也让华成峰有些猝不及防,要是敞开了打,黎老爷子不是此刻华成峰的对手,板斧的招式虽然看着威武,但是不知为何有一股消沉之气,华成峰想要胜他不难,但是华成峰不敢伤他,一门心思要把他一对板斧卸下来。 但他不急,先让老爷子出出汗,温吞吞陪着黎氏祖孙耍了个八十合,眼看着他们几个都开始喘了,华成峰突然快攻起来,一套龙酥须又轻又巧又快,老爷子喘着气,一对板斧被钢鞭像蛇一样缠住,一鞭子甩出去好远,那老爷子好像受了力,登登登倒退几步,呼通一声倒坐在地,一张嘴,哗啦一声吐出一口血,染红了白胡子。 黎响黎杭和一众的黎氏子弟赶紧扑上去,华成峰也吓得不轻,难道一不小心误伤了老爷子? 赶紧上前,他最先到老爷子身前,蹲下身要扶老爷子起身,刚卸了一身的劲,几柄长剑便一齐贴上了他的后颈,华成峰赶紧举起双手投降,微微摇了摇头,“老爷子,您这么坑晚辈可不太像样啊!” 几条极粗的锁链立马上了华成峰的身,将他重重地压住,黎氏子弟将老家主扶起来,老家主不和华成峰辩驳,捂着嘴又咳了几声,看样子也不像假装的。 黎家人帮他简单清理了胸前的血迹,不见得惊讶,又扶他翻身上了马,一行人轻装快行,不多久,进了一处小庄园。 众人去安置,华成峰被锁在一间屋子里,黎响亲自看着他,华成峰就算能逃,也没法做到完全避过黎响,马上就会招来新一轮的围捕。 但是华成峰觉得黎家一家人并不多么危险,毕竟跟他华家也是姻亲之谊,而且有他们在,也不怕那些鸡零狗碎的门派来找麻烦,那些人更可怕,就像一群疯野狗,谁都想从华成峰身上咬两块肉下来。 所幸黎家也没有苛待华成峰,吃喝都有,也没有绑住他的手脚,只是一直让他背着那一身锁链,锁链锁住了他的双肩,两个大腿根,还有他的腰,所以他吃喝,方便都不受影响,但是若他想逃跑,解不开这两百斤的锁链,跑不出二里地就会被人抓回来。 华成峰干脆安心下来吃吃喝喝,黎响也陪着他吃,华成峰端详了黎响好一阵,惊奇地发现,他果真和青萍有几分相似,当年这桩亲事是怎么定下来的他一概不知,只知道那是黎青萍的不归路,或者黎响当年是不是送妹子出嫁也去过他襄阳的家,想起青萍,成峰心里也是十分酸苦。 于是一边吃,一边和黎响套近乎,“黎响兄弟,老家主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黎响顿了一下,“是,祖父这病已经发现了半年,隔三差五地吐血,腹内疼痛不止,摸上去硬硬的一大块,看过了无数大夫,除了调养,他们都没什么好办法,且你看祖父如今的身形,半年前他比这还要粗壮两圈,这半年消瘦得厉害……”黎响眉眼低垂,心里伤痛,“怕是时日无多了。” 华成峰这一问,就问到了人家的伤心事上,心里暗自骂自己,还找补呢,“我看老家主骑马,耍大板斧还威风得紧呢!” “他不过是逞一时的能罢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们哪肯让他离开家门。” “为了我?” “祖父说你杀了青萍,要不找你报了仇,他没法闭眼,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黎响盯着华成峰。 “这是谁跟他造的谣言!我哪里会杀青萍!我想护着她还来不及,她是我华家的媳妇,哎……” 华成峰叹了口气,“不过要说,这事也怪我,是我没护好她们,让她被赵寻常给欺负了,成雨也成了个残废,如今不能动不能言语地躺在家里……” 华成峰说着也悲从中来,“如今反思起来,好像身边人一切苦难的起源都是我,怎么说我也难辞其咎,要是我当年不从少室山下来,踏踏实实跟着我师父当个和尚,敲一辈子钟,我爹现在也许还活着,成雨活蹦乱跳,青萍也活着,他们一家三口,养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享他们的天伦之乐,该多好……”华成峰抬手擦眼睛,锁链稀里哗啦响。 黎响说,“祖父的说法似乎与你说的有些不同。” “最早我们收到青萍的死讯,说她难产而死,祖父很生气,但那时候不是生你的气,是生青萍的气,自从那年青萍怀了孩子,祖父去看过她一次之后,回来就一直生气,要和她断绝关系,也不许我们去看她,收到你的信之后,祖父也没看出一点悲伤,只是说,死了好,死了干净。” “可是也许是这半年祖父生病后,心情时常起伏不平,有几次我们见他偷偷抹眼泪,看着青萍以前在家的时候用过的物件,说对不起青萍,哭她苦命,我们也不敢劝,直到过年前后,祖父突然改了口,咬死了说青萍的死不是因为难产,是你蓄意谋杀,死活闹着让我带他来找你报仇。” “说实话,我不知道祖父如今头脑是否清晰,但是拗不过他,只得带他来,而且奇怪的是,他还知道你的行踪,告诉我们去哪里找你,果然我们到了地方一下子就找到你了,我们先行了一段路,祖父走得慢,让我们找到你就先盯住,等他到了再动手。” 黎响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华成峰却明白,一切都是那孩子的缘故,他有时候也觉得,青萍的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要是青萍还在,他怎么面对青萍,青萍又怎么面对成雨,和歃血盟的所有盟众。但是老爷子突然改口说他杀人,这里蹊跷得紧,难道是有人去老爷子面前说了什么? 俩人正聊着,有人在门口叫,“三哥!祖父休整好了,让你把华成峰给送过去,他要单独跟他聊聊。” 俩人起了身,“黎响兄弟,这一身锁链得有两百斤,一直让我这么背着也太沉了,能否——” “不能,祖父交代的,必须锁好了。”黎响轻轻推了华成峰一下,“有什么话去和祖父说清楚,带着这些锁链我也放心些,要是有什么误会一时解不开,你也不要和祖父冲动,慢慢说。” 华成峰应着,“诶,你放心吧,我还能对长辈动手不成!” 黎响假意踢了华成峰一脚,“你刚才不就动手了吗!” 华成峰哗啦啦进了一间堂屋,黎世泰已经恢复了齐整模样,胡子上的血洗掉了。 他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黎杭和黎响,只剩下他和华成峰俩人,外面天渐渐黑了,黎世泰坐在椅子上,华成峰背着锁链叮叮当当站在老头面前。 黎世泰盯着华成峰看了好久才开口,“小华,那孩子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老头竟有些不敢提这事,他始终觉得这事是家丑,华成峰又何尝敢提,但是老头咬牙问了,只得低头回答,“青萍……告诉我了。” 老头低头以手掩面,“真是造孽呀!我老头还有几年活头?临死了还非得这样折腾我一把!”捶胸顿足,“她又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她要是不告诉我,让我这么糊里糊涂死了倒是好!” 华成峰推算,大约就是在前年他们一家去洛阳之前,黎老家主去过襄阳,那时候青萍的孕肚也就两三个月,她把这事告诉了黎老家主,黎老家主便骂了她一通,回去便说要和她断绝关系,也难怪,要不是因为这个,华家此番遭难,黎家怎么会袖手旁观。 华成峰说,“青萍总要给这世间留下真相,她不想留有遗憾,她告诉老家主,是因为老家主是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她告诉我却是因为最后关头,别无选择了吧,她要让这个孩子有名字。” 老头正红着眼,突然抬头两眼一瞪,“那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这事让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乱了伦理纲常!为天下人不耻啊!” 华成峰眼珠一转,“晚辈告诉过少林寺净慧方丈。” 老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出家人,应当不会到处乱说。”突然又瞪视着华成峰,“你就是为了遮掩这件事,杀了青萍和孩子,是不是!” 华成峰赶紧辩解,“我没杀他们!老爷子您这是打哪儿听说的!” “我派人去歃血盟打探过了,青萍和孩子死的时候,只有你在他们身边——” 华成峰打断,“那也不能说就是我杀了她们啊。” “你最有理由杀他们,你想掩盖你父亲的恶行!”黎世泰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华成峰走过来,眼睛里烧着恶龙鬼火,“青萍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糊涂不懂事,你父亲也不懂事吗?怕就是他对青萍先下的手,又让青萍自己来背这个罪孽!” 华成峰也愤怒起来,“老家主慎言!家父早已入土,尸骨都已经寒凉,一切功过,皆成过往,永无对证,老家主又怎么能臆测他德行有失呢!用这样恶毒的话来鞭笞死人的尸骨吗!” “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要是这世上有第三人知道了这事,全都会这么想!全都会说你父亲是个禽兽!青萍只是受害者!青萍这孩子傻透了!她还跟我说,都是她自己的错,让我不要怪华远行!她还傻到把这事情告诉了你!你为了保你父亲一世英名,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和孩子两个都杀了干净!就算青萍有错处,也只能我自己来打死她!你算个什么东西!” 老头的话才说一半的时候,华成峰就已经激动得控制不住了,说好了不跟老头动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全身锁链抖动得哗啦哗啦地响,挥舞着双手朝老头扑过来,老头转过身,华成峰带着锁链,显得十分笨拙,搂住老头的腰,还伸手要去捂他的嘴,一边大喊着,“闭嘴!你给我闭嘴!你不许污蔑我父亲!” 老头却还是气喘吁吁地把那些话说完了。 说完后老头就不再挣扎,突然坐地大哭了起来,丝毫不加掩饰,“青萍命苦啊——她爹娘早死,是我亲手把她带大,教她功夫,礼教,抚养成人,费尽了万般心血!我以为给他找了个好人家……没想到却是害了她!是我害了青萍啊……我的好孙女……” 黎老爷子一瞬间从急怒转变为极悲,成峰一时有点适应不了,老头此时不再骂姓华的,只一门心思诉青萍的苦命,白发散乱,看着十分可怜。 华成峰松了手,双手拄着膝盖头,还得用力扛着那一身的铁锁,欲哭无泪,“老爷子,不是有杀人的理由就一定会杀人的!况且……”华成峰突然住了嘴,他原本想告诉老爷子,孩子没死,被他送去了少林寺,但是转念一想,又不能说,万一他们去抢孩子怎么办,相比起这个有点半疯的老头,他更愿意相信净慧能把那孩子稳妥地抚养长大。 虽然青萍临走的时候说想让他祖父看看这个孩子,但是眼下情况实在不合适,也许等他自己摆脱了这一身官司,抱着孩子去宣河,可以给老爷子看看,不过不知道老爷子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哎,天意弄人。 一想到老爷子可能时日无多了,对他适才说那些胡话也就不那么介怀了。 想到这华成峰便压下了那话头,反问老爷子,“老家主一门心思地说我杀人,可有什么证据吗?” 黎世泰适才哭得坐在地上,此刻又突然收住了泪水,扭头两眼一瞪,“有人指控!” “何人指控?” “黑衣人!” 华成峰欲笑也无声,黎老爷子怕是真的有些昏聩了,“老家主,难道是个人,穿上一套黑衣服,去您面前说我杀了人,您就信吗?” 老家主却一脸严肃,他看见华成峰不把他的话当个正事的样子,越发的来气,“人家敢来说,我自然相信,难道他会不怕我当面对质?我仔细分析过,除了你,再无旁人能杀青萍!” 华成峰此刻已经气得笑出了声,这逻辑竟让他无法辩驳,老家主一把揪住华成峰衣领,眉毛拧成了个倒八字,“你杀了人,还在这里嘲笑我老头子,当我老头子不会杀你吗?今日我就要杀了你为青萍和孩子报仇!我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反正我明日就要去见阎王,也不怕旁人说我胡乱杀人!” 华成峰待要再分说,只觉得后脑勺上当的一声巨响,针扎一样疼,便软绵绵地晕在地上了。 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个道士和一个女子,对老家主行了礼,“黎老家主辛苦了!我们依照约定,告诉了您这小子的行踪,您也依照约定,帮我们抓住了他,接下来就把人交给我们吧,老家主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纵容这等为祸江湖的歹徒!只是此刻还杀不得,还有周掌门一家几条人命要跟他算清楚,等到都说清楚了,砍他人头那天,一定请老家主上门观礼!” 老家主一腔子的喜怒哀乐还没抒发完,硬生生给截住了,一时好似有些反应不过来,直愣愣地站了许久,直等到那俩人已经叫人把华成峰拖了出去,老家主才反应过来,“等等!我这就和你们去!千万别把他给我放跑了!” 老家主说着就跟了上去,家里的一众子弟赶紧围上来,拖住了老家主。 第二十四章 君不见(2) 华成峰一路上都没怎么清醒,可不止是那一锤子给砸的。 那些人不敢让他醒来,给他灌了昏睡的药,华成峰只觉得整个人一直在晃悠,仿佛游山玩水一样,心底竟然还隐隐地有些快感。 不知晃悠了多久,终于停了,他被丢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但是他还晕着,只觉得周遭天旋地转,地面凉得他骨头疼,但是他除了想继续睡,旁的什么都不愿意想。 柳花明散了英雄帖,把华成峰的罪状列满了三页长卷,用词狠厉,证据确凿,邀天下英雄二月二十汇集在永州湘南大派,到时候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再共同诛杀这江湖败类。 但是也有些人,柳花明得好生回避着,想尽办法,不能让那些人知道这消息。 华成峰只能靠每天送进来的两顿饭,来估算大约过了多少日子,等逐渐清醒了些,涌进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一遭,走得好生无趣呀! 二月二十日很快就到了,一年新开头,各门派都闲极无聊,有这么一桩事,都纷纷赶着上门来分一杯羹,混一混谈资。 湘南派在上年的小年那天,满院子挂上了红灯彩带,十分喜庆,却又一夜之间换成了白幡白布,悲戚满园,如今那白幡还没扯下来,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又平添了几分尴尬的热闹,湘南派的弟子和下人们,都不知道怎样应对这气氛了。 第一日并没有把华成峰拉出来毒打,只是客客气气的招待了前来的宾客,席间免不了要造造气氛,但凡历来跟歃血盟或华成峰有过一丝摩擦的,此刻都能跳上桌子来表演一番不共戴天,仿佛这样才对得起湘南派招待他们的海味山珍。 这多人聚在一起骂那一个,让这些人变成了紧密而短暂的同盟,大敌当前,同仇敌忾,真是好不痛快,于是众口烁金,华成峰的罪名好像已经板上钉钉,直等着开闸问斩了。 那些人一点也不顾周家上下悲伤的情绪,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一个空前繁荣的大事件,此刻就站在那历史的风口浪尖上,只顾着自己胸中激荡着那让人热血沸腾却又毫无来由的狂傲和骄纵,将来必定青史留名。 柳花明受了胡千斤的指示,事事都不自己出头露面,一门心思扮演好一个受尽折磨的苦主,每日哭上两个时辰就算完成任务,湘南派的事,就由林小元主持,其他门派的事,那柳花明日日制造声势,硬是把颉挪道长顶到了最前面,老道自己也有点昏头了,好像自己真成了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话事人。 二月二十一日一大早,老道叫人把华成峰从那湿冷的地牢中拎了出来,华成峰这些天来日日背着那两百斤的铁锁链,肩背,腰腿被锁链锁住的地方,都磨出了血痕,皮肉溃烂。 来的人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小喽啰,真觉得自己像个判官一样,居高临下地问华成峰,“今日就要公决了你,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说说吧。” 华成峰刚从无光的地下出来,抬眼看了看天,是个阴天,可是他还是觉得刺眼,索性又闭上了,问那喽啰,“外头场面可大?” 两个喽啰十分自豪,“那是自然!” “这大排场,两位哥哥好歹容我洗个脸,梳个头吧。” 那个说,“不行!你再趁机跑了,不是白浪费了大家这许多时间!” 华成峰笑,“小哥别怕,我这铁锁加身,哪跑得了,又在这地牢底下呆了这些日子,得了风湿病,腿也动不太得。” 那两人商量过,便带着华成峰找了一间屋去洗漱,两人一眼都不敢错地跟在他身后,华成峰本也没想跑,他跑累了。 叮叮当当洗漱完毕,找他们要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来人拿过来的是一套白衣裳,华成峰从前成日里不是卧泥打滚,就是飞檐上墙,要么打架斗殴,要么偷鸡摸狗,因此他的衣裳除了黑色的,就是一些穿一天就黑得再也看不出颜色的。 没想到临了还能穿件白衣裳,这让他心里很高兴,费了好大力气穿过那锁链换了上去,还从旧衣裳里掏出了一把碎银子,递给那两喽啰,“我今日要走了,这些身外之物也没什么用处,全当感谢两位兄弟容我洗漱,也算让我走得体面。” 俩小哥可没想到还有这好事,接了银子竟不知道怎么应对,难道要谢谢这杀人狂魔? 一路无话而尴尬地到了湘南派的方华堂,那方华堂是个气派的议事厅,堂外边有悠长曲折的回廊,走在回廊间,华成峰已经听到那堂内人声鼎沸,气势甚至不输当年洛阳盛会。 华成峰走进那大堂的一瞬间,好像触碰了什么机括一般,那一屋子的人一齐鸦雀无声起来,华成峰也就无声地往里走,直到有人朝着华成峰的脸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像钉一样朝着华成峰飞过来,华成峰一偏头躲过去,开口道,“各位都是有头脸的人,我这刚换的干净衣裳,各位还是别干太脏的事,同行朋友们可都看着呢!” 华成峰竟然不急不躁,换以往,他早该跳着脚骂街了,虽然这句话说得也损,但是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不过那乌泱泱的一屋子人还是听不得,骂声一时间沸腾起来,华成峰穿过那些叫骂继续往里走去,眼里的淡然就好像神佛在地狱里穿过。 颉挪道长不得不大声压着众人的咒骂,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华成峰见那厅堂深处,有一个周围都是铁栅栏的座次,十分自觉地就走了进去,缓缓坐下,发出一声满足的音调。 颉挪道长组织好了纪律,又申明了今日大家聚在一起的目的,就是要给华成峰定罪行刑,一呼百应。之后他又慷慨激昂,把华成峰的罪行历数了一遍,列罪名,摆罪证,桩桩件件,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华成峰坐在那铁栅栏里,听着他已经听了无数遍的陈词滥调,心里竟然十分平静,无论颉挪道长怎么呼吁,各门各派的人怎样应和,华成峰觉得自己就好像水中月,而那些人无非在岸边。 众人都等着华成峰中途会突然打断,说他冤枉,说他没杀人,请求大家给他公正。但是都没有,华成峰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静静聆听,好像一个看客。 那些毫无来由的欲加之罪,那段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好像终于把他的幼稚,狂躁和一身炸毛给耗尽了,渐渐显露出一些成熟稳重,世事洞明来。他一袭白衣上,渐渐浸润了铁锁下的血,挂了几处红斑,但他身上好像发出光来,镇定从容。 过了好久,大家的唾沫星子都要吵熟了,华成峰才听得颉挪道长厉声问他,“华成峰,以上种种,你可认罪吗!” 华成峰稍微扭了扭头,“不认。” 众人又吵了起来,把刚刚说过的证据又说了一遍,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无论众人怎么说,华成峰都不吭声,只有在被点名问到的时候,跟第一次一样,简单地答“不认”两个字。 一人喊,“道长!从来妖魔鬼怪,都不会自己认罪,我看要用点手段,他才肯低头!” 话音落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人,手里拎着铁棒的,呼呼呼地跑上去,照着华成峰的前胸和后背,就砸了两闷棒,华成峰吐了一口血,血色像在胸前开了一朵牡丹花,他抬手擦擦嘴角,“你们就算屈打,也不会成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没做过的事情,我就不会认。” 颉挪道长说,“华成峰!铁证如山,容得你不认吗!”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证据,我就是不认,你们打死我我也不认。”华成峰眼里没有狠厉,只有坚定。 他心里想,比死还难受的伤,他也不知受过多少回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做什么数。 一个湘南派的属下突然跑进来,对着颉挪道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颉挪道长点点头,没过一会,屋里静下来了,却也不是全然的安静,那些咒骂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嘁嘁喳喳的轻声议论。 华成峰抬抬眼,方华堂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玉冠挺立,贵气不凡,身后背着一柄剑,剑鞘上缠着白布,华成峰好像回到那一年,菩提镇上,茶楼窗边,迎着春风走进来的那个少年郎,金雕玉琢,眉目精致,行止风雅,眼含桃花。 华成峰对着那人一笑,心里想,要是那一年没有欠儿巴登的跟着他去沈居看一眼那湖心塔底刻着琴谱的青石,就好了。 来人沈翎金,风采依旧,唯独那脸上的精气神好像不比当年了,还有当初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人人羡艳的眼神也变了。 如今江湖上谁不知道,顶着封南世家长公子大名二十五年的沈翎金,竟然不是沈阖的亲生骨肉,沈家亲生的是邪教尊主,开妓院的下等货沈西楼,其中究竟是个什么缘由,旁人并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人人都改用轻贱的眼神看他们,封南世家百年清誉,一夕之间荡然无存,更何况这几乎可以说来路不明的金公子? 把别人贬低了,仿佛自己就凭空高了一等。 所幸这些议论并未实际给金公子带来多大困扰,他明理厚学,素知这江湖向来如此,他眼神没往任何一个人身上飘散,径直走到华成峰面前,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眉目带着无限惋惜地开口道,“何以至此?” 华成峰眯着眼笑了笑,“何以至此?许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沈翎金又问,“你为何不认?男子汉大丈夫,错了就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华成峰无奈笑笑,“天下人骂我冤我没关系,我铁石心肠,唯独金公子,此刻令我有些伤心了,我也想问你一句,你为何信呢?” 沈翎金略带倦容的脸上也无甚波澜,“证据确凿,我为何不信?” 华成峰叹了口气,“那我和金公子便有所不同了,这世上有许多事证据确凿,可我偏偏不信。” 沈翎金眼里略有犹疑,“难道在这世上,我们不应该相信有日升便有月落,有春去便有冬来,有情之所起,便有情之所终,有罪证,便有罪名。” “沈翎金,柳花明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堂堂封南世家的金公子,竟也来给他当牛做马!” “柳掌门于我有雪中送炭的情谊,他并未相求,我当真只是想来问你一句,何以至此,没想到你这样冥顽不灵,你我曾相交,君子淡如水,今时今日恐怕是缘分尽了。倒也不必强求,世事本来如此。” 华成峰深吸了一口气,往后仰了仰,闭起了双眼,好像把周身的感觉都关掉了一样,“你既然是他们那边的,便到那边去,别和我站在一起。”然后摆出一副不打算再说话的模样。 沈翎金站了一会,松了声音说,“待此次事毕,我会为你收敛尸骨,你有什么遗愿,也可以告诉我,我替你去办。” 华成峰挥挥手,没睁眼。 身后的铁锁让他不是很舒服,但是他好像累了,不打算再起来了,沈翎金等了一会,没再有旁的动静,便扭身出去了,众人又重新吵了起来,一直到日落黄昏,华成峰又被拖了回去。 这一日下来,大家都有些挫败感,华成峰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叫人无从下手,各门派的人分成了两伙,一伙说就该对他严刑加身,另一伙说何必他认,反正有证据,直接砍了算。 可是柳花明说,“诸位莫急,明日还有好戏!” 第二天华成峰被拖上来的时候,昨日的白衣脏了一半,他只当了一天的干净人。 一进门华成峰就愣住了,方华堂里坐着他的祝师伯和路师伯,还有几个盟众用一把轮椅,推着瘫痪的华成雨。 那路师伯是个有墨水的人,在一群人的叫骂中羞得满脸通红,华成雨口歪眼斜,瘫坐不能动,宣河黎氏的人今日也来了,老爷子还冲上来打了华成雨一个巴掌。 唯独那祝师伯能稍微抗衡,梗着脖子与一群人对着吵。 华成峰铁锁叮当,硬是扛着往前跨了几步,抬手挡住黎老爷子,爆吼一声,“你干什么打他!成雨有什么错!” 黎世泰两眼通红,“他有什么错?他没护好自己的妻子,才让你有机可乘!” 路师伯陈年旧伤,仍是一瘸一拐,赶紧上前拉住成峰的手,不让他对黎世泰动手,一边黎响和黎杭也近前来,把老爷子拉了回去,黎世泰嘴里骂骂咧咧,路师伯握着成峰的手,“孩子,你受苦了啊!”满目伤痛。 华成峰鼻子一酸,轻声回道,“师伯,我无事,旁的人还好么?” “旁人没事,我没让你那两个小子来,他们愿意折腾,就折腾我们两个老骨头吧!”路师伯眼含泪花。 “成雨怎么来了?” 路师伯说,“成雨……开口说话了。” 众人见他进来,渐渐停止了争吵,华成峰又喜又乐,蹲在成雨膝前,“成雨……你好了?你能说话了!” 华成雨两眼歪着盯着华成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自己感觉很用力地砸在华成峰头上,其实根本没什么力气,华成雨的嘴抖动了半晌,恶狠狠地跟华成峰说了一句,“……青萍……” 华成峰明白了,这是有人告诉了他是他大哥杀害了青萍,许是这样的刺激,竟然让华成雨好了那么一丢丢,也不知该是喜还是悲。 华成峰正在发愣,那祝师伯吼了一嗓子,“华成峰!” 成峰起身行礼,祝师伯说,“你小子不安分守己,成日里在外面惹是生非,如今惹出这等滔天大祸来,别指望歃血盟跟你一起承担这罪孽!你所作所为,我们一概不知!你也不要胡乱攀咬!” 华成峰只是稍微惊讶了一下,便屈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祝师伯,晚辈这几年行走江湖,一直谨记家父家师和各位长辈的教导,从未逾距过半分,不曾滥杀无辜,不曾杀人越货,不曾辱没祖宗,如今我是被人捏着脖子陷害,还望师伯明鉴!” 这话一出,那些‘英雄们’还能受得了,立马又是一场大骂,路师伯喊着,“够了够了!你们别吵了,先容我些时间,解决一下家事!” 英雄们秉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露出了好奇,祝同寿拉了拉路子规,路子规直个往旁边躲,祝同寿叹口气,“算了,你脸子小,我来替你说!” 转头又对华成峰说,“华成峰,有些话憋在盟里兄弟们心里很久了,没人敢跟你说,有的人又碍于已故老盟主的面子,抹不开跟你说,他们都不做这个恶人,我来做,如今你又犯下了这样的事,我们也顾不得了!” 华成峰没起身,还是跪在那里,他知道那些人会对歃血盟动手,他如今什么都不怕,有什么招式,尽管来好了,“师伯请说,让师伯和兄弟们有话不能明说,是成峰的过错。” 祝同寿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自从老盟主走了之后,盟里一时没有个能顶事的,看你年少有为,便推举了你,谁成想你是个这样能惹祸的,自从你当了盟主之后,歃血盟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被打被杀,死伤无数,而且明明都是你惹的祸,歃血盟水深火热的时候,你却又都不在,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抗了一轮又一轮,盟里的兄弟们都被打怕了,便是不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时候,你只要回到歃血盟,要么就是身负重伤,要么就是待两天就走,整个盟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善后重建都丢给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还不是我们盟里土生的,居然是齐共瑞的孩子,这不相当于把个歃血盟拱手送人吗!” 华成峰无言以对,祝师伯说的话全都对。 祝师伯接着说,“这半年好不容易我们缓过来一些,你又出了这些事,你说别人陷害你,我倒想问一句,怎么就什么事都赖在你身上?柳家的事是陷害你,周家的也是吗?黎老家主也是陷害你吗?华成峰,我们也实在不想风雨飘摇的歃血盟再受你牵连了,老路也是这个意思,他是心疼你,不肯说什么,但是你要知道,要不是因为你,老路能在这把年纪痛失爱子吗?我君歌又如何揣着个大肚子独自支撑?我老头子又是为了什么?好好的家不回,只呆在歃血盟里忙上忙下,给你这个从来不回家的看门?” 华成峰头使劲低着,不敢看祝同寿,看热闹的都不说话了,全都集中精神地看着,祝同寿还没说完呢,“咱们再说,青萍这件事,你那次回家,回来以后哭丧个脸,只说青萍和孩子一并都死了,具体细节一概不讲,这让我们如何相信?直到黎家的人来我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一尸两命啊!” 路子规过来拉了一把祝同寿,“好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别说得太难听!” 祝同寿挣脱,“这一回是联约盟派人到襄阳请我们过来,就是想让我们看看,他们有没有冤了你,既然都是有真凭实据的,我们也不好再护着你,但是你当着大家的面要说清楚,这些事可都是你一人所为?和歃血盟可有任何关系?” 虽然这一路推理颇有些一厢情愿,但是华成峰心里明白,此刻跟歃血盟划清界限,是他最好的选择,旁的人更是愿意,歃血盟没了华成峰,剩下的不过一群散兵游勇,还能成什么气候。 华成峰抬了抬头,“罪名我不认,但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与歃血盟没有任何关系,祝师伯,路师伯,两位如今是歃血盟最有资格说话的人,两位师伯对歃血盟接下来有什么说法?” 路子规还是一脸的不忍神情,人群中有人喊,“把华成峰摘了盟主的帽子!逐出歃血盟!” 祝同寿说,“这话虽然难听,但你此刻确实不再适合当歃血盟的盟主,我们希望你……”再说下去就有点太赤裸了,华成峰这时候最好自行认领。 华成峰说,“敢问一句祝师伯,此刻我还是歃血盟的盟主吧?” “此刻……自然还算。” “那我现在说的话在歃血盟也还管用吧?” “你若是想把盟主之位让给你那个小徒弟,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华成峰站了起来,朝着颉挪道长喊,“烦道长借来纸笔一用。” 颉挪道长不知道华成峰要唱什么戏,却也还是叫人拿来了纸笔置于桌上,祝同寿问,“华成峰,你究竟想干什么?” 华成峰低头写字,那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也没什么文采,全是大白话,一边写一边对祝同寿说,“师伯说我对歃血盟的过错,我全都认,既然我这个盟主还能顶一时的用,我就不能白费了这称呼,如今歃血盟人才凋零,师伯有您的旋鹰派,路师伯又从来都不愿意出头露面,君歌可能很快要生产,成雨虽然有所好转,但是康复却遥遥无期,我那三个小的,废了一个,另一个是外人,姑娘又胆小懦弱,既然我今日说话还算,我便把这歃血盟散了!百年歃血盟,就在我华成峰手里终结掉,泉下的祖宗要来怪罪,尽管找我一人,各位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从今往后,各自的生死,自己负责,华成峰立此字据为证,绝不反悔,师伯收好!” 华成峰唰唰唰写完,签上他的大名,又咬破手指按了个指印上去,递给祝同寿,祝同寿路子规惊得目瞪口呆,华成峰笑笑,“自此江湖上不再有歃血盟,华成峰自己做什么,是生是死,与前歃血盟的盟众没有任何关系,还望江湖上各位英雄,冤有头债有主,不要牵连旁人。” 祝同寿捧着那张纸,“华成峰,你……” 成峰不应,又转头专门对路师伯说,“路师伯,成雨还麻烦您带回去,帮我交给闻善,闻善自然会照顾他,辛苦师伯。” 路师伯除了嘴里嗫嚅着成峰的名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歃血盟这就没了? 华成峰后退三步,又跪下来,朝着两位师伯叩了头,“两位师伯为歃血盟付出的心血,不孝侄儿在这里磕头,给两位师伯道谢,道歉。”说着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两位师伯请回吧,再往后恐怕不会太好看了。” 华成峰起身,又朝他昨日的座位走去,脸上现了讥笑神色,“我把歃血盟散了,也是怕我走了之后两位师伯难当大任,你们这把年纪,不如回家去,种种田,哄哄孩子,本事不行了,就少在江湖上走动了,若要是有人存心,你们这些老骨头,哪里是对手!” 祝同寿没想到华成峰一转眼就变了脸,怒吼一声,“华成峰你这个白眼狼!好歹我们也还是你的长辈,你怎能说这样的话,真是狼心狗肺!”说着竟然想冲上前来动手,那路子规却是明白的,拉住祝同寿。 华成峰抬眼在人群里逡巡一圈,没找到他想找的人,便对着颉挪道长喊,“道长!帮我捎个信给封南金公子,他不是说帮我了却遗愿吗?让他把两位无用的师伯帮我送回襄阳,我就了却心愿,谁也不欠了!” 祝同寿拽着路子规,衣袖一甩,“散就散!老路,咱们走!” 华成峰坐在他的椅子里,低下头,不再言语,等到那两个师伯带着华成雨走了,方华堂里还是一片窃窃私语,华成峰想,沈翎金应当能把这几个人安全护送到襄阳吧,如此他也就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许久没有人站出来骂人,华成峰反而不适,“来吧!诸位,这样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们既然已经议定了我的罪名,就一起来把我杀了吧!然后各回各家,莫误了春耕!” 众人围了过来,手里拿着兵器,华成峰端坐不动,甚至闭起了双眼。 杀了他,大家都没意见,只是,谁先动手合适呢!大家再怎么义愤填膺,那毕竟是周家、柳家和黎家的仇,可偏偏柳花明一直不露面,林小元也沉得住气,只来走过几个过场,要是乱起来,一人来一刀,谁也不知谁,那便也算了,可是总要有人先开始才行,万一华成峰有什么后招,这账要算到谁的头上,怀揣着各样小心思,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不做这个出头鸟。 唯独那黎老爷子却是不管,两个孙子一不留神没按住,老头蹭的一声就蹿了出来,由于板斧被孙子们扣住了,老头不知从谁腰间拔出了一把刀,华成峰竟然不躲,一刀便横切在华成峰胸口,老头力气很大,华成峰被那刀砍得倒飞出去,后背的铁索撞碎了铁栅栏,几截断铁嵌进了后背,看他表情,当是十分痛苦。 两个孙子这才追到,把老祖父又拉了回去,他们其实对华成峰杀青萍这件事并不确准,老祖父神志不似当年,不可全信,只想再观望观望。 但有人第一个动了手,其他人便一拥而上。 一时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往华成峰身上来,华成峰本来不想反抗,他真的想就用这一己之身,换这场闹剧的终结,少死几个人,也算他的功德了。 但是魔琴神功不许,那些兵刀接近的一瞬间,华成峰全身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真气,那些刀剑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么上,只觉得瞬间受了极大的反弹力道,一个个摔出几丈远,兵刀折断,纷纷吐血。 那一震,华成峰身上的两百斤铁锁链全碎了,飞了出去,但他还是没能逃脱,他受黎世泰那一刀力道太大,几乎无法起身,各派高手,赶紧又冲过来一批,刀剑纷纷架在华成峰脖颈上,众人看着颉挪道长,等他给个消息。 颉挪道长也受了惊吓,一时不知该发什么命令,正此时,方华堂门口出现一个人。 这人他们没请,好似从之前的丑事之后,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许久,不得不讶异,颉挪道长叫了声,“欧阳掌门!” 华成峰也听到了这一声,他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山,看不见来的人,但心里像被泼了一盆热水般滚烫,滋滋地就燃起了求生的渴望,一边在心里埋怨青鸟多管闲事,这样危险的地方,她单枪匹马就来了,另一边又喜不自胜,青鸟原来没有真的和他生气,否则此刻还来干什么呢。 华成峰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那些人怕他跑,刀剑压着他的臂膀,迫使他单膝跪在地上,抬不起头。 众人渐渐散开一条路,华成峰终于看见那个缓缓走到他眼前的裙角,卖力气笑了一声,“哦?难为欧阳掌门也来送我一程,送过了便走吧,死人可没什么好看的!” 欧阳青鸟环伺一周,神色清冷,语调淡漠,“今日来此,有一件事要与诸位说一说。” 颉挪道长问,“欧阳掌门的事情,可是与华成峰有关?若无关,今日不议!” 欧阳目光像射出冰锥,瞪着颉挪道长,“自然是有关!” “那欧阳掌门请讲。” 华成峰在那里气有些不匀,“欧阳掌门,还是不要趟这浑水,这事与你无关,快回去!” 欧阳青鸟的目光轻轻略过华成峰,看不出什么情绪,转头又对众人道,“我能证明,大年三十,华成峰不在永州城,没机会杀周掌门。” 众人错愕,“欧阳掌门如何能证明?” “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华成峰在我蟒山,未曾离开过,没时间跑出去杀人。” 颉挪道长还没明白,“就算他在蟒山,欧阳掌门难道能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确保他确实没下山?” 众人开始语音嘈杂,有些人已经品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欧阳面色不变,轻轻一声,便镇住了所有议论,“华成峰那日,在我榻上,须臾未离。” 整个现场静默了短暂的一瞬,然后骂声四起。 有人骂她不守妇道,有人骂她狼心狗肺,有人骂她娼妇,有人骂她婊子。 华成峰低着头苦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有点湿了。 那夜他虽然在青鸟榻上,可是他啥都没干,被欧阳青鸟三针扎晕了过去,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宿,旁人一定以为他占尽了便宜,这多亏啊?心说青鸟你何必把这事说出来呢,我早晚一死,死后却还要留这骂名给你,华成峰何德何能啊,让你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 他当然知道名节二字在青鸟眼里多么要紧,华成峰突然泪如雨下,哭了几声,又觉得开心,大笑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今日便是死!也值了!”却又觉得,死不是君子行径,自己只有活下去,才能不让青鸟被唾沫星子淹死。 颉挪道长伸出两手,示意众人息声,问欧阳青鸟,“欧阳掌门!这事可顽笑不得,闻邱神医刚刚过世一年多,尸骨未寒,你居然这般放荡,毁闻邱神医一世英名!我等可为闻邱神医,伸张正义!” 华成峰使劲扭动着被人压住的脖颈,对着颉挪道长破口大骂,“老匹夫!你这唾沫星子全是粪味,一听就是有毒,怎么不毒死你自己!在这里放什么狗屁——”这是华成峰来了这许多天第一次粗口骂人,还待再大骂几句,欧阳青鸟扭头轻瞟了他一眼,他就住了嘴,众人讶异。 欧阳青鸟说,“这位道长,这正义,轮不着你来伸张,如此说,各位都认了欧阳青鸟放荡轻浮,华成峰的杀人嫌疑也该洗脱了,人可以让我带走了吧!”说着就朝华成峰走过来。 不知哪里嗷地来了一嗓子,“颉挪道长不可轻信,谁知这荡妇是不是为了救人,故意编造出来这么一出来愚弄我们?娼妇的话不可信!” 许多人发声附和,欧阳青鸟轻笑一声,“不知这又是哪位高人?您这话就怪了!你们要认定我是娼妇,便是信了那日华成峰在我榻上,便没法去杀人,该是清白之人;你们若说我撒谎,那就是认定华成峰那日没在我榻上,如此说我该是清白之人,你们为何又一口一个娼妇?究竟信是不信?”欧阳青鸟抽出长剑,与众人对峙,一脸肃杀。 众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青鸟拎着剑继续往前走,却被颉挪道人拦住,“就算他没杀周掌门,还有两位周姑娘,他怎么洗脱这罪名?” 旁人也跟着附和,什么男盗女娼,狗男鸡女的难听话都说得出来,人群中不时有人喊着,“不能让她把人带走!” 青鸟突然停住,笑了笑,“哦?不让我把人带走?你们拦得住我?” 青鸟眼神扫视四周,有人已经反应过来,平常耍得轻松利落的刀剑突然都凭空重了一百斤的样子,两条腿也撑不住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一个个哀嚎着,缓缓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那颉挪道长也站不住了,两腿一弯,跪坐在地,青鸟讥笑一声,“道长倒也不必这么客气。”说着也不理众人哀嚎和咒骂,走到了华成峰身边,那几个压住华成峰的人还想再反抗一下,却被青鸟两把就给扒拉开了,青鸟伸出手,手心放在华成峰口鼻间,华成峰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身上渐渐恢复了点力气。 青鸟一手拎剑,一手拎住华成峰左臂,觉得他还是沉沉下坠,自然扛不动,青鸟盯着他,“站起来,自己走!你给我挺住了,若死了,做鬼也别想再进蟒山一步!” “遵命,青姐!”成峰整个心眼里像涂了蜜一样甜,用尽力气站起身,由着青鸟搀扶着,摇摇晃晃,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方华堂。 刚一出门,四围就响起喊杀声,回廊暗处跳出来一个人,把华成峰背在肩上,念了一句,“还挺沉!” 便和青鸟一道驮着华成峰,翻墙而去。 转眼不见了踪影,柳花明和林小元才追出来,适才方华堂里太安静,他们没感觉到出了什么事,还在静静等着那些人把华成峰的尸首抬出来。 那人驮着成峰飞奔了一段,身后喊声犹可闻,前面早有人和马在等,几人上了马,戏腔一样的调调气息浓重,“大哥,快走!” 秦书生,如瓶,青鸟三人护着华成峰,身后亦有十几个人断后,打马飞奔而去。 等柳花明和林小元赶到,只见到满街烟尘,人影已经不见了,柳花明暴跳如雷拍着大腿,“怎可能!!” 第二十四章 君不见(3) 三月海边风,时常带着点暖意,遇上大晴天,夹袄就要脱掉了,吹在袖子上的清凉让人心神荡漾。 灵岳跟着小姨,在院子里开了一块地,请教了一旁的农户,种了些夹豆下去,但是旁人家的豆子没两天就冒出了绿苗苗,灵岳的豆子却像睡着了一般,就是不出来。 灵岳决定挖开一棵看看,究竟犯了什么毛病,正在院里扣土,凤晴从街上笑嘻嘻地回来,“小姐不出去玩玩?今日街上可热闹!” “不年不节的,有什么热闹?” “有一个渔人,刚从海上回来了,说是在海里飘了好几个月,又深入海底几万里,采到了两颗拳头大的珍珠!真的珍珠呀,我都看见啦!” “珍珠有什么好看?我现在呀,只想看看我这两棵豆子。” 凤晴正在兴头上,“还不只是珍珠,还有许多咱们这都没见过的海货,珊瑚,鱼骨,海玉,都漂亮得紧,那渔人摆了个摊,放了个黑箱子,十文摸一次,摸到个红球,便得一座珊瑚,摸到个蓝球,便得一块海玉,要是摸到白球,那就可以得到那珍珠啦!” 灵岳走过来,“你摸到什么了?拿出来我看看。” 凤晴摊开手,两个小巧的贝壳躺在手心,那花纹着实好看,灵岳说,“虽然好看,但却不值十文,大街上用这样手法行骗的多了去,你怎么还上当?” 凤晴说,“这个可不一样!有人亲眼看见那渔人今儿个一早上,从海里骑着鲸回来的,那个威风啊!像腾云驾雾似的,而且也确实有人摸到了好东西,只不过我运气一般罢了,人都说那刘三郎怕不是个神仙,来咱们这答谢父老的!” 灵岳脑子里一声炸响,凤晴尖叫一声,“嘿我的亲小姐!你要把我手捏碎了!” 灵岳说,“刘什么?” 凤晴说,“刘三郎啊!街上人人都这么说,刘三郎是个神仙呀!” 灵岳松开凤晴,两手都是土,也顾不上洗一洗,翻身就上了墙,往街上跑去。 瞅着那人潮最多的地方钻过去,心里火急火燎,想这个刘三郎又在搞什么把戏,回来了却不回家,在街上做起了小买卖骗人? 灵岳仗着身形小巧,挤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见那摊位上正在张罗的摊老板,那人长得很高大,一张圆脸黝黑黝黑的,黑里边又泛着点盐白色,果真是个纯正的渔民。 灵岳心里明明灭灭的烛火呼地一声被吹熄了,这世上叫刘三郎的怕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怕是自己日思夜想,听见一个就以为是他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怎么没见梵坛那边有动静,那胡千斤该早早地去码头迎接才对。 灵岳心里暗淡,脸上无光,扭头就要出去,却忽然被那渔民小哥的声音吸引,小哥正在给摸到一串小贝壳的大娘讲,“大娘,您这个呀,您看这么多贝儿,可期儿孙满堂!”大娘笑呵呵地走了,又一个大叔拿着一张龟背问,“小伙子,我这呢?你帮我看看! 渔民小哥说,“大叔,您看!这是龟呀,这说明可盼故人归呀!”大叔眯眼笑,也心满意足的走了。 灵岳心里叹,哪有什么稀奇的玩意,不过是这小哥哥口舌伶俐罢了,她走上前去,对着那小哥说,“我要这个故人归。” 小哥满脸堆笑,“小姐,这可不是想要就有的,十文钱,您得自己摸,摸到什么算什么!” 灵岳说,“不管,我就要这个故人归!” 小哥也神秘起来,故作为难了一番,附在灵岳耳边,“要不这样,小姐,您给二十文,我保您摸到一个故人归,珍珠不多,故人归却多得是!” 灵岳想了想,口袋里掏出了二十文递过去。 小哥端起面前的箱子晃了晃,黑箱子顶上一个手臂粗细的口,灵岳伸手进去,刚摸到一个球,没想到那小哥箱子一歪,那个球竟然脱手了,另一个球却晃进了她手里,灵岳心说,这小骗子好手段!回去凤晴可要笑我了,她花了十文,得了两个贝壳,我花了二十文,得了块龟背,都好骗。 手刚伸出来,自己还没看得清,那小哥却大喊了一声,“啊呀!亏了亏了!今日亏大发了!小姐竟然把我们的头彩给摸走了!那可是深海夜明珠,意为恒永久啊!” 一旁的人都看着灵岳手里的那颗小白球,纷纷羡慕不已,“小姐好手气呀!” 灵岳却不觉得多高兴,她只是想要故人归而已。 小哥朝身后喊了一声,“夜明珠被抓到了!三郎!快拿出来!” 灵岳一转头,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盘上两个手掌一样的绿珊瑚,珊瑚手上分别托着一个鸡蛋大小的亮珍珠,灵岳突然笑了,眼里涌满了泪水,那人一身草绿色的衣裙,走起路来摇摇摆摆,飘飘洒洒,关键是,那两条腿运用得当,根本看不出有一条是断的。 小哥拉了一下痴呆的灵岳,“故人归和夜明珠,一并都给小姐了,小姐可满意?” 灵岳一张泪脸上全是笑意,“再满意不过了。” 有诗在此: 好似初相见,君着绿罗衣; 皎皎如枫露,款款两轻骑。 日夜终不寐,对月诉相思; 遍地桃红后,故人有归期。 不是施即休还是谁?灵岳跑着迎过去,跳了起来,搂住施即休的脖颈,两条腿跳到他腰间,即休赶紧伸手来接,没控制好,那两个夜明珠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施即休神色骤变,“夜明珠!夜明珠!可是无价之宝!” 灵岳勾着他的脖子撒娇,“那你把我扔下去,去捡夜明珠吧!” 即休干脆把那托盘和绿珊瑚也一并扔了,两手抱紧怀里的人,“祖宗诶!您恕罪,你才是无价之宝!” 身后的大爷和大娘可都不淡定了,说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不害臊的! 原来施即休几个人回程,遇到了一艘大渔船,行得又稳又快,那船主与陈慈悲是相识,陈慈悲的船大概要比大渔船晚两天才能回来,施即休心里长了草,恨不得飞回去,问过陈慈悲同意,便搭了大渔船先回来,那黑脸的小哥,便是那大渔船的少船主。 早回来两天,即休给小姨行过礼之后,俩人基本上呆在房间里没出来几次,施即休又行了!好像怎么相拥,怎么亲吻都不够,最好是你便融入我的血脉,我也进入你的骨髓才肯罢休,灵岳逼着施即休把这一路的行程仔仔细细讲了好几遍,即休都有些恼了,“为什么要讲这么多次!” 灵岳说,“我看看你有没有说谎呀!”灵岳看着他一条乌亮的腿,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和另外一条胎里自带的小腿形状上竟然看不出差异,灵岳问他,“这是怎么装上去的?” 即休说,“有小钩子,钩在我的膝盖骨上的。” 灵岳摸着那肉腿和铁腿的交界处,“疼吧?” 即休说,“不疼,一咬牙就过去了。” “我不信。现在还疼吗?” “一点不疼,真没事,我哭都没哭一声,装上这条腿之后,我这功夫都更厉害了嘿!我要是用这条腿踹人,一脚能把他给踢穿了!” 灵岳才不想管他厉不厉害,又问,“那你装好了刚开始走路的时候,疼不?” “那……倒是有点,能克服。” 灵岳就开始闪泪花,即休抱住她,亲吻她掉落的眼泪。 灵岳说,“你说这样的恩情,我得怎么感谢他?那落山夫人可有为难他?” “这……那个……”施即休开始支支吾吾。 灵岳直盯着他的两眼,即休躲不过,“也不算为难吧,陈教主说他愿意。” “什么愿意?” “落山夫人……跟着陈教主一起回来了,一两天就到了……你到时候,自己去看看吧……” 灵岳轰的坐起来,心里沉了沉,满心眼都是那还不完的债。 两天后,一大早,胡千斤就带着一队人马往码头去,一行人路过长街的呼喝声和马蹄声,灵岳听见了,知道陈教主回来了,她心里就像堵满了海蛎子,心情十分复杂。 俩人洗漱装扮,跟在迎接的队伍后边,一起去了码头,一行人在码头等了半个时辰,陈慈悲的小船终于出现了,缓缓靠了岸。 先下来的是墨良辰,灵岳过去行了礼,墨良辰又伸手,把陈慈悲从船舱里也接了出来,陈慈悲换了一条新的手杖,金色的,很漂亮,灵岳一样过去行了礼。 陈慈悲下了船,站在舱门口等,船舱里缓缓伸出一只手,陈慈悲握住那只手,灵岳看那手,心说,落山夫人是个大个子。 一个中年的妇人从那船舱里缓缓地走了出来,灵岳实在是有些惊讶了,旁人也惊讶,赶紧都低下了头。 落山夫人比陈慈悲高一个头,身形果真健硕,滚圆的腰身,粗手臂粗大腿,一张脸也是圆圆的,下巴上两层肉,倒是很显年轻。 那妇人宽眉阔眼,看着很有福相,脸上带着好像有点歉意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陈慈悲身边,好像在着意收紧自己的身形,可是没什么用。 陈慈悲倒是坦荡,对着众人说,“都来见过落山夫人。” 胡千斤领着众人,给落山夫人行礼,灵岳更是行了大礼,这是施即休的救命恩人。 落山夫人笑得更腼腆了,众人起身,陈慈悲也伸出一只手,作势把灵岳扶起来,对着落山夫人说,“这便是我和你说的灵儿。” 落山夫人笑着看着灵岳,点点头,“灵儿。” 声音倒是好听得紧,细细柔柔的。 那一日梵坛里热闹非凡,胡千斤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帖,他也没想到有人跟圣主一起回来,但是还是很快调整好了迎接落山夫人的准备,那落山夫人几乎一步不离地跟着陈慈悲,好像离开他一步,她就开始紧张,拘束。 一轮接一轮的筵席中间,灵岳跑到二师父旁边,二师父喝酒喝得半酣,望着灵岳眯眯笑,灵岳一脸的暗淡,问墨良辰,“二师父,所以是陈教主答应了落山夫人的条件,即休才得到了救治是吗?” 墨良辰笑得很开心,他拍拍灵岳的肩膀,“哪里?落山夫人什么都没提,你细看,阿慈是真看中落山夫人了呀!要是她提条件,阿慈有一万种法子不答应她!” 灵岳红着眼圈,“即休也不告诉我,你也不和我说实话,我要是去问他,他一定也是跟你一样的说法,二师父,这样重的恩情,我有些承受不起……”灵岳低下了头。 墨良辰给她擦眼泪,“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不行哭啊,你什么都别想,他做这些,哪里是让你偿还什么。” 可是灵岳就是觉得非常委屈,也不知是因为觉得他这恩情太大,还是替陈教主觉得委屈。 她坐在那抽泣了起来,墨师傅伸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啦,灵儿,一切都有天意安排,你别给自己上这么多枷锁。”灵岳只是哭,即休从她身后走过来,墨良辰把着灵岳的肩膀,把她转了个身,交在了施即休的手里。 那一天灵岳去跟陈慈悲敬了一杯酒,说了两句场面上感谢的话。 晚上回去灵岳又哭了很久,即休一直安慰她,又和即休聊了好多,即休对答如流,灵岳才渐渐安稳下来,施即休答题答了两个时辰,已经困得栽栽愣愣,直到她不经意间问了一句,把施即休一下子给吓精神了,“陈教主的新手杖看着挺好,是落山夫人新给他打的吧!” 即休抱着灵岳的手臂突然抖了一下,灵岳警惕地坐起了身,“怎么了?” 即休的目光有些躲闪,“没事,我是觉得,新手杖……不怎么好。” “为何?” 即休说,“你这一晚上流了这么多眼泪,我去给你烧点水,你补补。”施即休掩饰得十分暴露,被灵岳一把拉住,“有什么事!你快告诉我,要不我去问他!” 即休又扭捏了一会,才说,“陈教主不让我告诉你。” 灵岳就更惊奇了,死死地掐住施即休的手臂,“他不让你告诉你就不告诉?你跟谁一伙儿的?” 即休低着头,“新手杖么……就是将就事的,旧手杖没有了,才打了个新的将就一下。” 灵岳拧着眉头,“什么叫旧手杖没有了?去哪了?” 即休吭哧吭哧,实在被人掐得受不住了,缓缓拉起了自己的裤腿子,露出了那一截乌金色的小腿。 灵岳倒抽一口冷气,松开了施即休,两手捂住了口鼻,“为什么这样?” “这铣乌金珍贵难得,是从海里来的,一般都是出海的人偶然碰到采上来的,落山夫人手里的最后一块,二十年前给陈教主打了拐杖之后,这些年再没有人采到过,他们在炽离岛上找了许多材料来制我这条腿,还多次出海看是否会有所得,落山夫人做出了十几条假腿来,又都给废弃掉了,说什么材料都不如这铣乌金……” 那是陈慈悲用了二十年的乌金蛇头拐,仿佛就是陈慈悲的腿脚一样,陈慈悲靠着它常胜江湖。 灵岳披起衣裳就往外跑,即休一边穿鞋一边喊,“你给我回来!三更天了,你干嘛去!” 灵岳喊,“我去找他!” 施即休无奈,只能跟上去,呼通呼通砸了梵坛的门,应门的人一见是这位不是主子胜似主子的,赶紧给迎进来,到了陈慈悲门口,屋里本来黑灯瞎火,灵岳刚一到,屋里的灯哗啦一下就亮了,陈慈悲披了件中衣就出来了。 夜风还是有点凉,陈慈悲看着又冷又单薄,灵岳一见人呼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施即休只得也跟着跪下了,灵岳弯腰就磕头,陈慈悲一脸错愕,慌慌张张去扶灵岳,“灵儿这是怎么了?有话起来说!来,进屋,进屋,外边冷。” 灵岳跪地不起,一抬头满脸热腾腾的眼泪,陈慈悲瞪了一眼施即休,“你跟她说什么了?” 施即休咬了咬嘴唇,说,“腿。” 灵岳跪在冰凉的地上,身后出现了点点火把,胡千斤也起身了,就站在不远处,以备圣主有不时之需。 灵岳仰着脸,手里抓着陈慈悲过来扶他的手臂,“您此刻还愿意认我吗?” 陈慈悲弓着腰,“灵儿这是什么话!我这心里一直都——” 灵岳瘪着嘴,十分激动,“我娘没有亲口跟我说过,小姨说我娘让她转述了一句,我一直生气,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如此草率!所以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二十年了,您就真的确定素昧平生突然出现您面前这么大个姑娘是您的亲生骨血吗?我不知道您信不信,我过去分毫未曾信过,但今日我不想管了,有没有那么一分骨血,哪里那么重要?只要教主您还愿意认我,从今日往后,您就是我亲爹,灵岳一生孝敬,再没有旁的爹了!” 空气仿佛有点凝滞,风都停下来看戏。 陈慈悲半夜里突然美梦成真,却也没显得多高兴,反而有些忧虑,他叹了口气,“灵儿啊,我做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不是为了逼迫你低头,你不必勉强,不必偿还,只要你还愿意承我这个情,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怎能让你这样委屈自己——” 灵岳眼泪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泪水倒灌进鼻腔里,声音乌囔囔的不透亮,“我不是为了报恩!恩将仇报的事我过去也没少干过,不差这一桩!我只是突然明白了,这天底下除了亲爹,还有谁会这么不计任何代价的付出,世人都精打细算,权衡利弊分毫,生怕吃一点点亏,总想着占尽便宜,就连施即休也想着图点什么不是?只有亲爹才会像您这么傻,什么也不算,只知道掏心掏肺……我这许多年没有娘疼,像个可怜的游魂小鬼,我想要个爹,能纵容我撒泼打滚,能为我遮挡这世上的苦难,再不受旁人的欺负,这个理由您信吗?” 陈慈悲也眼圈泛红,灵岳一番话说得他心头像被针尖扎了一样疼,“灵儿啊,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怕你委屈——” 灵岳拿衣袖胡噜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我不管,我就要叫一声爹,您应不应?” “我……”陈慈悲自认这大半辈子,没有被谁这样拿捏过。 “爹!”灵岳脆脆地喊了一声,同时弯腰低头,额面触地。 那陈慈悲也再忍不住,长长地“诶——”了一声,那声音不像他平常的声音,仿佛青丝里掺杂了白发,显得有些苍老,执拗,欣喜,还带着几分滑稽。 咳,这叱咤风云的大魔头,不就这样被一个小姑娘给破了相吗! 陈慈悲把灵岳拉起来,灵岳扑进陈慈悲的怀里,嚎啕大哭,那哭声很丑,但是她不在意,只是想把这十来年的委屈一股脑全倒进爹的胸膛里。 身后的胡千斤,被珑璟卧在掌心的手,那一瞬由内而外地生了一层冰霜。 大家都哭,只有施即休在那乐,凑上前来,“我也想叫爹,教主把我也认下吧!” 陈慈悲说,“你且等几日。” 要等几日的原由是陈慈悲说他要先把落山夫人娶进门。 灵岳头天晚上认了爹,第二天没用人请,没用人让,自己指挥着胡千斤,把她和施即休的一应物件全都搬到了梵坛,给自己挑了个好院子,告诉胡千斤要怎么整改,跟之前当自己来做客的时候可完全不一样,她这一回真当自己回家了,梵坛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都要走一遍,谁敢拦着她,她就去找胡千斤,说,“胡尊主,这事是您就给我办了?还是我去问问我爹?” 胡千斤哪敢不办?只要这位小姐发话,他什么都办。 陈慈悲从前阴晴不定的一张脸上,现在突然好猜许多,灵岳多过来哄哄他,他就一整天笑呵呵,灵岳过了几个时辰没来,他就拉下脸,活脱脱一个女儿奴。 墨良辰也时常被灵岳哄得开怀笑,掏心掏肺地倾囊相授。 过了好几日,陈慈悲终于想起了来件正事,问胡千斤周道奇和柳花明发生了什么事,胡千斤说只知道个大概,便把那事情的脉络给陈慈悲讲了一遍,陈慈悲哀叹,“没想到柳花明这样的弃子,也能折腾出这么大的事,你去处理一下,别让他太嚣张了,别到了有一天让人容不下他的份上,就不好收场了。” “是。”胡千斤面无表情,恭谨领命。 “捎个信叫楼儿今年早点来,下个月办喜事,他得在这。” 胡千斤刚要应答,一旁的灵岳突然说,“别让他来了,什么喜事?我不同意!” 陈慈悲也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事没办,叫胡千斤先下去,对灵岳说,“灵儿,这事是我不对,该先问问你的想法,毕竟我和你母亲……” 灵岳不大高兴地说,“跟我娘倒是没关系,你们俩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能这么多年惦记着她,她九泉下也该知足,我不会为了这事拦着你,我不同意主要是因为我不想要个后娘。” 陈慈悲试探着往下聊,“是这样啊,你是担心落山对你不好?要是这个,你大可放心,她这个人,只是表面上看着粗陋,其实心地也是很好的,我心里记挂着你母亲二十年,落山等了我二十年,她一定待你比我待你还要好,要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到位,你来告诉我,我收拾她!” “要只是惦记着你,她现在日日在这住着,天天能看见你,不就够了吗,这要是办了喜事,可就不能回头了啊!” 陈慈悲说,“灵儿,你看她天天住在这,比你从前住在这还拘谨,要是不给她个名分,她住得难受,怕是留不了她许久,我看她呀,还有几分怕你。” 灵岳斜了一眼,“怕我就对了,你看这院里,除了你,哪个不怕我!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灵岳不再听他唠叨,转身就走,陈慈悲在她身后叫她,“你给我回来!” 她理也不理,陈慈悲气得发笑,看她这样子,倒是在这住得自在,她自在,他就放心了,她不是为了报他恩德陪他演戏,她是真打心眼里认下他了。 灵岳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没事便自己跑过去找落山夫人,哪像是上个月刚认的闺女,倒像是家里养了八十年的老祖母,语气上虽然客气,话可是说得很难听,但无论如何,都先笑盈盈问个好,“夫人好!” 落山夫人一见她就满脸堆笑,然后就立马开始紧张,虽然她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陈慈悲跟她说过,我这个闺女啊,是有些难相与,要她多担待些,她又怎么会跟个小孩子计较,“灵儿好!快进屋坐,难得你来看我。” 灵岳抄着个手进了屋,也不客气,“倒也不是特意来探望夫人的,有几句话想问问夫人。” 落山夫人给她到了热水,拘谨地笑问,“灵儿有什么活,不妨直说。” 灵岳目光直着探出来,“想问问夫人,这般纠缠我父亲,所图为何?” 落山夫人心里的慌张马上在脸上显了出来,“我……并没有什么……所图……” 灵岳一笑,“夫人说这话可别怪我笑,图他金银富贵,或是江湖地位,或者图他温柔体贴,总有一样,若是什么都不图,难不成夫人是个大善人,来这布施的?夫人可要知道,我爹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又是个瘸腿的,可也是神农教的教主,是有本事的人,去年有几个妇人,带着二十来岁的孩子上门,非要认祖归宗,我爹都给撵出去了,我问了,那妇人在江湖上也是有姓名的,且长得也漂亮,身段婀娜,我爹爹尚且看不上,就算我不来问夫人,夫人难道不去问问我爹?他又图您什么?要是您什么也不图,就是一门心眼子爱他,到时候换来他一句无非是知恩图报,您算着合适么?” 灵岳那嘴,惯会颠倒是非黑白的,落山夫人在炽离岛上住了二十年,一年能碰到两个会说话的就不错,哪见过这个?况且从打陈慈悲到了炽离岛,一直到跟他回烟霞,听他叨咕了无数次,他闺女灵岳如何如何,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落山夫人都要吓哆嗦了,口齿也不利落起来,“我确曾问过……他也不是为了感谢我……我没要求他……娶我……”落山夫人头都要低到膝盖上去了。 落山夫人确实不曾要求,二十年前要求过,他没答应,没理由他二十年后就突然愿意了,要是非要提那样的要求,怕是又要断了这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缘分,落山夫人只是一心一意实打实地帮忙,唯一有一次她不同意陈慈悲的意见,就是他让她把乌金蛇头拐融了去给施即休打腿,但是最终她也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 本想把这腿打很久,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岛上多呆些时日,但是看他焦急的样子,又忍不住日夜赶工,耗尽心血。 腿打好了,施即休戴上来十分妥帖,才见他脸上露出了些真实的笑容,他高兴了,她就高兴,可是腿好了,他们就要走了,落山夫人一日比一日失落,这次离别,怕是此生再不得相见了。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她努力几次,却再没有了当年的勇气,当着他的面说,“你娶我!我就给你打一条这天底下最好的腿!”况且她也不似当年,亮眼出众,睥睨众生。 眼看着他们乘船离开,落山夫人为这诀别活活哭瘦了两斤的骨肉,哪成想他走了半日又返回来,拉起她的手,“跟我走吧,我在海上这半日,越走越难受,心里像刀割一样,终于发现,魂儿掉在你这了,虽然晚了许多年,还是想问你一句,现在来娶你,来不来得及?” 落山夫人一个大胖墩,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墨良辰在一旁吐口水,“呸!阿慈这人,忒不地道,怎么到哪都能讨人喜欢!” 落山夫人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好像变成了个少女,眼角含着羞涩,嘴角弯弯,掩饰不住开心,灵岳说,“也好,既然夫人什么也不图,我做女儿的,有几个条件,夫人要是能答应,我回去再重新考虑。” 落山夫人赶紧点头,“行,灵儿你说,有什么条件?”落山夫人眼神充满希冀。 灵岳说,“夫人你不图他的钱财,自然也是不要聘礼的,夫人为了表达深情,把你炽离岛的家当都搬过来吧,我一向过惯了富贵日子,我怕他那点钱不够我花的,夫人进门之后,我得叫您一声娘,往后我花钱,夫人得尽心供着,这点,夫人同意么?” 落山夫人皱了皱眉,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念叨,他这个闺女怕不是来骗钱的,怎么要起钱来这么得心应手的,但是这就是她自己选的人啊,硬是咬了咬牙,“灵儿,我炽离岛确实还有些积蓄,往后是一家人,我自然该把钱拿出来,你要用,便用吧。” 灵岳勾嘴笑笑,显得很满意,“这第二点,夫人也不图他的名声地位,往后若是有什么重大场合,夫人也不好跟我爹爹一同露面,我爹爹是十分好脸面的人,夫人也知道自己如今这副形容,张扬太过,怕是旁人要笑话他,夫人明白吗?” 这一点才最戳人心窝子,落山夫人心里一直觉得有些配不上陈慈悲,被灵岳当面提出这个要求,心口扎得难受,深深地低着头,“……好,我往后也多留心,尽量……少吃些……” 灵岳又说,“夫人也不图他温柔体贴,当然了,他会体贴什么!跟我娘的时候,还不是把我娘气个半死,夫人要知道,日日相伴,地久天长,他早晚有一日会不像今日一样哄得夫人开心,也望夫人多体谅,照理来讲,夫人不要日日去他跟前,他反而冷淡得要晚一些,要是夫人每次去见他,都先来问问我,那就稳妥了,要是夫人自己控制不住,我可以多提醒夫人。” 落山夫人眼里已经含了泪花,但是仍然低着头说,“好,我都应。” 好容易把这八十岁的老祖母给应付走了,落山夫人趴在榻上,狠狠哭了一通,晚上陈慈悲来吃晚饭的时候,落山夫人的眼睛还肿着,陈慈悲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说是风大迷了眼。 晚上一桌子的饭菜,落山没吃几口,陈慈悲又问她,落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少吃些,不防事,我这样子,跟你站在一起,人家都笑话你。” 陈慈悲气得摔了筷子,叫人把厨子拎了过来,厨子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陈慈悲对落山夫人说,“你今天要是不把这些饭菜吃完,我就把厨子砍了!” 厨子赶紧求饶,“夫人啊!小得哪里做得不好,不合夫人的口味,您多担待呀,我明日再改进来,万望夫人留一条命给我!” 落山夫人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挨个菜地吃起来。 第二天陈慈悲才知,前一日是灵岳去见过落山,但是怎么问她,都不说,只是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 陈慈悲把施即休给叫过来骂了一顿,施即休说,“我的好爹!你闺女那样的,我怎么管得了?你骂我有什么用!我把她给你叫来,您亲自骂!我转达不了!”施即休撒腿就跑,没一会,灵岳进屋了,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爹,啥事把你气成这样!” “嗯!落山昨晚上哭一宿,我问过了,白天只有你去过,你是不是欺负她了!”陈慈悲摆出一脸的臭屁。 灵岳没急,“我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欺负着她,不过是诚心给她提点意见罢了!” 陈慈悲说,“你定是将你不同意的话去和她讲了,她才会那么难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我也不给你办你跟施即休的婚事!” 这老头激动起来像个小孩一样幼稚,灵岳噗嗤一乐,“不办就不办,施即休着急,我又不着急!大不了就耗着!能咋地?” 陈慈悲见她嬉皮笑脸,越发来气,提着胆子吼了一声,“凤灵岳!惯得你越发不像样了!” 灵岳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叫我什么?” “还叫错了不成!她是你长辈!你不要太嚣张了!” 灵岳脸上也上了火,“感情我这些天的爹都白叫了!我问你,我姓啥?” 陈慈悲有点摸不着头脑,“姓啥?你不是跟你娘姓凤的么?” “哼!我娘早走了,我如今认了爹,你连个姓也不给我么?当的什么爹!” 陈慈悲没喝水,没掉海里,却突然被呛着了一样,咳个不停,一身的气焰刷的一下灭了,“灵儿,你是说——” “我姓陈!你要是不愿意,我随时可以改回去!” 陈慈悲立马笑出了一脸褶子,“别别别!爹的错爹的错!灵儿,千万别改回去……”陈慈悲又变了脸,眼睛红了一圈,拿袖口擦擦,“咳,原以为这辈子没人延续我这姓氏了,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灵岳坐在陈慈悲身边,帮他擦眼泪,“往后有人问我,我就叫陈灵岳,对谁我都这么说,爹,你看行么?” 陈慈悲连连点头,“往后谁再叫错,我收拾他!” 灵岳一笑,“对了,爹,你刚才什么事生气来着?” 陈慈悲一愣,才想到刚刚在跟她生气呢,但是此刻也硬气不起来了,好声好调地说,“那个,落山她哪里不好了,你跟我说,干嘛去把她气得哭呢,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也怪可怜的。” 灵岳替他顺着气,“爹,我哪是真的要去气她了,我不过是去试探一下,看看她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如今家里也没有别人,除了我谁肯真替你操心,我怕你一把年纪,还要被人骗钱又骗感情,不过我算看出来了,怕是让她扒层皮给你,她都愿意,娶吧娶吧,我不拦着了。” 陈慈悲一愣,盯着灵岳呆了好一会,脑子转了好几个圈,“奇怪!这十八年我也不曾对你言传身教,你这一套一套的,倒是颇得我的真传啊!” 灵岳又一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下的崽子会打洞。” 由于临时通知,沈西楼办喜事前一天半夜才到,除了神农教自己的人,也些许地来了几个外人,说是陈慈悲旧时的老友,都是没听过名号的,来人都很讶异,站在陈慈悲旁边的新娘,十分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原本以为,能跟陈慈悲站在一起的,要么风姿卓绝,要么艳冠群芳,哪怕是个小家碧玉他们也能理解,就是理解不了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打铁妇人。 拜过了天地,没有高堂,夫妻对拜,礼就算成了,落山夫人的圆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陈灵岳,施即休,沈西楼跪成了一排给落山夫人敬茶,各自都甜甜地叫一声娘,落山夫人拿出了大红包,天遂人愿。 施即休和灵岳对视一眼,施即休小声说,“下回这好事,该轮到咱们了吧!” 灵岳一笑,“这哪里是能轮到的?你还没求呢,我未必应允。” 即休赶紧说,“小七!我现在就求,求你许我,好吧?” 灵岳又是一乐,那一刻觉得人间极乐,不过如此了吧,她现在有爹,有施即休,有家,有二师父,有小姨,还有了个会疼她的后娘。 但或许她不该这么想,那天晚上闹腾得太晚,第二天早上大家都起得很迟,灵岳起来后就找不到施即休了,初始还以为他又跑到哪里去胡闹,并未在意,谁知到了夜晚他还没回来,也没人看见他,过了一夜,仍然不见踪影。 灵岳没想到,施即休这一消失,经年累月。 没有施即休的日子里,她时常后悔,那一夜施即休说求她的时候,应该马上答应他的。 第二十四章 君不见(4) 华成峰没有来过蝴蝶谷,三月天,蝴蝶谷漫天碧云,柳树嫩绿,桃树艳红,十分优美,比襄阳好看,也比蟒山好看。 秦书生让他住在从前施即休住的戚风阁,什么东西都有现成的,华成峰这次伤得重,养了一个月才能下地走路,但他这一个月可没闲着,躺在榻上就把所有人生大事都办妥了,就等着站起身立马量体裁衣,办喜事了。 华成峰清醒了开始,就拉着青鸟的手,日日夜夜不让她离开,他问青鸟,“你这样去救我,不知道是给自己断了后路?往后除了我,谁还敢要你?” 青鸟瞪他,“我没指望你!我谁都没指望,不过顺便救你一条狗命,你不必记在心上。” “得了吧你!你再说什么我也不会信,我就认定了你已经深深陷在我手里,你这辈子都跑不出去了!” 青鸟抽手就要走,华成峰哪肯松手,“青姐!留这许多面子有什么用!就说一句你便是看上我了,又能怎样?” “我看不上!”仍是要起身。 华成峰拽着人家的手,上半身都给拽倒榻外边去了,“好好好,看不上就看不上,青姐你回来,你要把我拽地上去了,我这伤口都撕开了。” 非要用上苦肉计,青鸟才又坐回来,华成峰不再嬉笑,“说真的青姐,我又诓了你一回,歃血盟没有了,师伯也不会上门提亲,聘礼也泡汤了,就剩下我这么一个背着好几条人命官司,无家可归的好青年,你能不能将就收留一下?” 青鸟一笑,“行,就这么着吧。” 华成峰半拉瘫吧的身子想从榻上跳起来,怎奈刚跳了两寸就被按了回来,青鸟说,“怎么着?伤口不疼了?” 华成峰眯眯着眼,“不疼了!青姐应我,把我这伤口再割开剌个十遍,也不疼!” 青鸟神色深沉,“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要同你说清楚,我不会忘了闻邱,你要知道我曾对他用情至深,他的身影今生于我都将如影随形,你不会他日想起来这事,再来跟我翻旧账?” 成峰也定定地看回去,难得的正经又温柔的语调,“我不介意你心里一直有他,我也忘不了他,他用自己的命续了我的命,是他托我来继续照顾你,疼你,爱你呢。我要是有一天反悔,任打任骂,凭你怎么处置都成。”说着手上用力,又再紧紧抓了抓了青鸟。 青鸟这回哪也没躲,反而把手跟华成峰贴得更紧,她泪眼带笑,那笑意里又漾着软软的疼,这人,该不会真的是闻邱用命续下来,继续替他照顾她的吧。 等能起身了,华成峰找来纸笔,开始认认真真给各门派写喜帖,青鸟看着奇怪,“你我如今这样的名声,你写这些有什么用?怕人家不知道你藏在哪里?况且这芝麻大的小门派你也发,有几个人能来?” 成峰兀自沉浸,嬉笑道,“你当我真想让他们来?我不过是要告诉他们,欧阳青鸟从此是有主的了,谁也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谁再敢废话一句,我提着刀半夜就去他家里砍人!”成峰拿起一张喜帖给青鸟看,“看见没,这婚宴的地方是我编的,我哪能真让他们知道?等他们按照这个地方找过去的时候,咱们孩子都该能耍鞭子了!” 青鸟脸突的一下就红了,转瞬又变得十分严肃,“成峰,你不说我倒忘了,我怕是……不能生……” 华成峰也一愣,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欧阳青鸟和闻邱恩爱夫妻十几年,怎么连个孩子也没有呢,但也只愣了一瞬,赶紧打自己的嘴,“呸呸呸,我胡说!青鸟,我不想要孩子,跟个拖油瓶似的有什么用?你看青萍为了生一个孩子,直接搭了命,我不敢让你生……有你就够了。” 青鸟轻轻撂下一句,“你可要想清楚。” 华成峰起身,抱住青鸟,“早想好了,不用再多想片刻了。” 华成峰求着秦书生给他办个喜事,这倒是难不倒秦书生,秦书生只是太惊讶,难道真的可以这么轻易的互许终生了? 秦书生蹉跎二十年,相亲相爱过的女子好几十个,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对谁能下定决心,要把她娶回家,昭告天下,白首相随,总感觉差那么一些些感觉,他觉得他的爱,比旁人都要热烈许多,但是也要短暂很多,成家对他来说好像是个虚假的选项,那选项一直在,但是永远都不会被选择,他看华成峰,这事哪有他肚肠里那般千回百转,好像十分简单,就跟决定今天吃什么一样容易,秦书生百思不得其解。 曾经华成峰羡慕秦书生,就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有秦大哥这样的手段,让女孩子都喜欢,没想到今日他华成峰给秦书生狠狠上了一课。 秦书生开始反思自己的情路,突然发现他能想起来的姑娘没有几个,大半生好像都化作了浮云泡沫,没有谁在他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他越想越痛苦,突然想起那一年,大雪下乌黑的天空,银亮的大地,凤灵岳问他,可曾有过倾尽一世深情,尽付一人? 在华成峰喜庆的日子里,秦书生感觉失去了自己。 当然还是有几个人真的来了,少林寺净慧和怀仁,襄阳的齐闻善,烟霞没有人来,灵岳回信说,他爹也要娶亲,顾不上,只是送来了许多祝福,这些对华成峰来说,就够了。 不过意外的是,从净慧那里得知,净川师兄打年前跟他走了,一直没回少林寺,华成峰心里记着等过了好事,要去寻他,同时心里又怕,怕他觉得对世间了无牵挂,已经离开了。 但那心没揪多大会,便被喧嚣的喜气冲散了。 那一日蝴蝶谷里红菱漫天,桃花铺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老人孩子都笑没了眼睛,华成峰喝得酩酊大醉,连净慧和怀仁都破例喝了两杯素酒,秦书生也喝得不省人事了,若是醒着,他如何面对这刺眼的鲜花彩烛。 等到把所有人都招待满意了,华成峰才摇摇晃晃回了他的新房,他觉得自己好像好几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脚都要飘起来,青鸟盖着红盖头,静静地坐在榻边上,华成峰一头栽倒在榻上,伸手去拽青鸟,满口醉话,“来!青姐!睡觉!” 青鸟扒拉开他的手,“你起来,喝合卺酒。” 华成峰已经在撒酒疯了,“不喝!你看我都喝成什么样了!改天再喝!先睡觉!”一边说一边爬起来,把自己的红衣扯下去,靴子踢下去,衣裳往地上胡乱扔,青鸟一时有点心塞,不得不想起旧时,和闻邱成亲的时候,那人温文尔雅,行完了所有的礼,手腕颤抖着掀开了她的盖头,她也羞得不知往哪里看才好,而此刻这——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呢! 正暗自忧伤,哗啦一声盖头飞了起来,竟是华成峰手舞足蹈间,挥手将她的盖头打掉了,青鸟一惊,华成峰也一惊,但他目光触及青鸟的一刻,那一身的躁动好像突然就静下来了,紧紧盯了青鸟一会,突然一把将青鸟搂在怀里,伏在了青鸟肩头,“青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真好看!” 片刻抬起头,两两对坐,华成峰俩手扶住青鸟的脸颊,轻轻缓缓地靠过来,在这迷离的红烛下,让人一点都不想清醒,青鸟闭上了眼。 这个玩意虽然浑,但是也总让人有出其不意的心动。 只可惜青鸟刚刚心动了一瞬,这货又开始撒疯魔了。 华成峰感觉到青鸟好像已经被自己征服了,鼻贴鼻,脸贴脸,咧嘴一笑,“青姐,你可知道,真是费了我好大力气,终于把你骗到手了!” 青鸟一听这话,要被他气昏了头,立马气血上涌,瞬间恢复了一身的劲,将黏黏糊糊的华成峰用力推开,不悦地喝道,“滚下去!” 华成峰瞬间就感觉脑子里的酒气散了一半,还在想这是什么情况,便已经连同一张被子一并被踹到了床下,这下酒醒了八成了,成峰抱着被子坐在地上,看着青鸟清冷的脸,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赶紧服软,要去抓青鸟的手,“好老婆,好娘子,好姐姐,新婚之夜诶,洞房花烛,你不让我在榻上睡,哪有这个道理?”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青鸟竖着眼。 成峰往榻上爬,不住地讨饶,“好青姐,饶了我这一回吧,再也不敢了!看为夫给你好好表现表现——”一句话还没说完,又被青鸟一脚蹬了下来,“滚!滚出去!” 华成峰抱着被子,看着青鸟一身的怒火,不敢说话了,青鸟又做出要打他的手势,华成峰一窜老高,然后一步一回头,神情楚楚可怜,无奈地去了新房外面。 青鸟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慢慢解开绑了一天的喜服,洗漱了,缓缓松一口气,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又气恼,又烦躁,又无奈,干脆不想,独自坐了一会,确实有些乏了,便躺下了,朦胧间正要睡着,听见那货在门口低低地喊,“青姐!消气了吗?我进来了啊!” 青鸟没吱声,听见他慢慢推开房门,关好又栓好,蹑手蹑脚往榻上挪动过来,青鸟脸朝里,弓着身,枕着自己的手臂,背对着他,听见他试探着说,“青姐,睡着了吗?” 青鸟闭着眼,“累了,睡吧。” 成峰挨着她躺下来,语气里有点失落,“那个……不打算行个周公之——” “闭嘴!” 华成峰不愿放弃,要知道今年过了年,小伙子也才二十三,于是翻来覆去好几回,“娘子,那抱抱行么?” 见青鸟不做声,又抱怨,“哎!什么破洞房花烛夜,这不给狗鼻子前边挂一块肉,就让看,不让吃么。哪有像我这么窝囊的新郎官,我怎么感觉被你骗了,青姐!” 青鸟一胳膊肘怼在华成峰腹肋,成峰嗷的一声缩了回去,“青姐,你咋这样绝情呢。” 青鸟心底深处在挣扎,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谁一样。 可是背叛了谁呢?难道是已经去了的深埋心底的闻邱?青鸟想了许久,才渐渐清晰,背叛的是那个自以为一生孤高冷傲,清心寡欲的自己,她在为难自己,仿佛嫁给华成峰,不是她欧阳青鸟能做出来的事情,可又是谁?站在各路武林门派面前,对着所有人说,华成峰那日在我榻上? 华成峰还在身后喋喋不休,“青姐啊,为何我得到你的心,却得不到你的人?” 青鸟眼睛一酸,她回过头,手托着成峰的脑袋,轻轻说了声“成峰。” 华成峰一个轱辘爬起来,他看着青鸟的眼,心领神会…… 东方有些泛白的时候,山谷里突然传来哨声,人喊声,马嘶鸣,一个凄厉的嗓音一遍一遍喊着,“急报!急报!” 这时候有人叩响了青鸟的门,敲了两声,华成峰居然没动静,可见是昨日累坏了,门口有人焦急地喊,“成峰!快起来!快走!” 华成峰这才如一头醒狮一般,轰地抬起头,一瞬间好像不知身在何处,扑棱扑棱头,“秦大哥?” 秦书生赶紧应,“是!” 华成峰见青鸟仍在沉睡,一边迅速地穿衣裳,一边低声说,“出什么事了?” 秦书生在门口说,“庆芽山急报!有人突袭,你赶快跟我去救援!” 华成峰应了一声,秦书生腾腾腾跑了,华成峰衣裳已经穿好了,虽然有些拧巴,他躬身拍拍青鸟的肩膀,轻轻叫,“青鸟!” 青鸟转过脸,华成峰一脸认真神色,“我去跟秦大哥救命,你就在这等我,我不回来,你哪都别去!” 青鸟点点头,华成峰好似放心些,扭头要走,到了门口,又转回身,“万一遇到什么倒霉情况,保自己命,别的都不要,记得吗?” 青鸟又点点头,赶紧跟了一句,“你也别给我死了!活着回来。” 华成峰嘴角一歪,“放心吧!才刚开始享福呢,哪能就死了!” 说完就好像一支离弦之箭,嗖的一声,蹿出去好远。 秦书生和如瓶已经整装待发,成峰远远看见净慧也骑着马赶过来,身后跟着闻善,嘴里呼喝着,成峰劈开腿三两步冲到闻善身边,纵身拉住闻善的马,揪着闻善后衣领子把他从马背上薅了下来,闻善大叫,“师父!你干什么!” 成峰翻身上了闻善的马,“对不住,闻善,师父这次又要把你留下,你帮我照顾好师娘和师爷爷,剩他们俩我不放心!”成峰打马就跑,闻善在身后追,又生气又气喘,“师父!你是不是对我不放心!我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等我!” 成峰丝毫不停,“闻善听话!拜托了!” 闻善终于撵不上了,手拄在膝盖上,弯着腰,一边喘气一边看着那些马儿,嘶鸣着,跑下那好像一望无际的山坡,真羡慕。 秦书生和如瓶带着路飞奔在前,华成峰和净慧紧随其后,一路往庐州疾驰而去,华成峰很惊讶,守如瓶一路走一路随手到处涂涂画画,没多久就有乌央乌央的人冒出来,跟在他们身后,一块往前赶。 路上有人等着给他们换马,有人给送吃食和水,几乎连续跑了一天一夜没停歇,终于在次日清晨跑到了庆芽山下,那时候他们身后已经有大几百人了,水路入口拉起一张惊天大网给封住了,路两边从前隐藏的守卫都不见了,山里隐隐传来喊杀声。 秦书生叫人试探一下,那大网材质十分柔韧,刀砍不断,火烧不融,赶紧叫大家一起想办法,若是这里进不去,绕道葫芦嘴那边至少要再耽搁一天的时间,秦书生问,“谁能解此巨网?” 一时无人应,华成峰也觉得自己不行,这时一旁净慧走出来,跟秦书生浅行一礼,“贫僧试试。” 众人并不知道此人就是少林寺的方丈,看着年纪轻轻,长得又俊俏,像个花架子,不免有些议论,净慧叫众人都撤开些,净慧要一叶小舟,一旁立马钻出来一个大伯,正从一旁的林子里拖出来一条小船,推到水面上,请净慧上船,净慧让老伯把船划到那水路中央,净慧面对着那巨网的正中间,稳稳扎了个马步,轻缓闭上双眼,两掌自腰间缓缓推出,众人见仿佛净慧手掌心了长出了千万条丝线,但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那若有似无的丝线闪着红光,如一只巨兽的脚踩在那巨网上,巨网显然受了大力,肉眼可见地往外突出,净慧手上不断加力,那巨网臌胀起来,随时都可能崩裂,众人这才知道这清瘦小和尚的厉害。 但是那巨网维持在崩裂边缘的样子许久,就是不崩,大家伙心里开始着急了,人群中华成峰耳边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师弟,来帮个忙。” 他左右看看,好像旁人并没有听见响动,许是心灵感应也说不定,华成峰飞身上前,轻巧落在那小舟上,一只手搭在净慧的肩头,用魔琴神功为他助力,两人一齐使力,众人忽听得那小和尚大喊了一声,“万丈红柔!”声震山谷,回音阵阵。 巨网应声崩裂,碎片朝山林里飞过去,惊起一片鸦声。 秦书生道了谢,振臂一呼,众人上山的上山,下水的下水,十八般武艺各自展现,蜂拥进入庆芽山。 成峰却觉得净慧的身体震颤了一下,连忙扶住他,“怎么了净慧?” 净慧闭了一下眼,暗自调了息,见人都进去得差不多了,开口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万丈红柔和魔琴神功是相克的功夫。” 华成峰大惊失色,“啊呀!真是羞矣,羞矣!不过不是你叫我过来帮你的么。” 净慧嘴角用力,忍着不让嘴里的血流出来,缓缓说,“我没叫你。” 华成峰十分羞赧,扶着净慧,“可还严重?” 净慧摇摇头说,“无大事,进去吧,只盼以后少有这样和你并肩作战的机会。”浅浅地白了华成峰一眼,跟着人群,往山里走去。 华成峰拍着自己的头叹道,“蠢蛋,蠢蛋!” 虽然他们只在路上跑了一日夜,但是还是来得晚了些,庆芽山桃花源已经遍地残尸断臂,碧绿的潭水上飘着一层尸体,鲜血流入潭水,混成了深棕色,血腥气滋滋地往鼻子里冲,场面十分惨烈。 华成峰进来的时候,无影门正和对面一伙黑衣蒙面的人打得激烈,华成峰心说,又是这些人,今日便要把你们的面具都扒下来,看看都是些什么人,长啸一声,加入战局。 守如瓶跟在秦书生身边,砍刀飞舞,立时掀翻了几个,但守如瓶没法安心杀敌,眼神不停地往潭水对面看,一边看一边喊,“哥!撑住!我们这就过来!”回头看见华成峰好似战得轻松,叫了他一声,“成峰!拜托你!快去救我哥!” 华成峰往对面一看,那有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约么比他大几岁,身边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却还在护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女子,那几人浑身都是血,兀自苦苦挣扎,而守如瓶这边一时又过不去,眼看着要败了,华成峰点点头,踩着几个黑衣人的脑袋瓜,断了几条脖颈,腾空而起,连着几个翻身,在水面漂浮的尸体上点了几脚,人未达,鞭先至,噼啪两声,把要砍到防如城肩头的两把刀卷飞了出去,刀尖转头,还到了那两个出刀的人腰腹上,穿身而过,救了防如城的性命。 华成峰过来之后,防如城趁机喘了几口气,但是他已然受了重伤,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华成峰一顿花鞭,几乎一人之力扛下了那一伙黑衣人的围攻,口里还不停喝骂,“究竟是何人!有本事露出脸来看看!” 哪有一人答他,这些黑衣人虽然看着也不过是些小喽啰,但是战力都不弱,单个看比无影门的乌合之众要厉害得多,但其中大多数人,都给华成峰一种诡异的肢体不调的感觉,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个一样。 靠着华成峰的掩护,防如城带着手下那几个人,渐渐撤退,沿路又搜罗了几个老弱病残,一眼没看见,他们便不见了。 净慧虽然受了点伤,但是万丈红柔力道强大,稍微用一招,便可制敌无数,不过净慧心怀慈悲,只是退敌,并不伤人,招式用得十分谨慎,一时也可应付,守如瓶和秦书生手底下有大批人马,逐渐占了上风,由于对方人也不少,还需纠缠一会儿,秦书生看着多年苦心经营的桃花源如今被毁为一旦,心里像插着刀一样疼,他实在想不出江湖上哪有这样的门派,能派得出这样战力的队伍。 围着华成峰的一群人虽然屡屡受创,但是丝毫不后退,越战越勇,但凡还剩一口气的,都不肯偷一点懒,手断脚断都不影响他们扑上来。 华成峰也是越挫越勇的主,他看那些人疯狂点炮,自己也疯癫起来,鞭型仿佛化在空中,只能听到噼啪鞭声,好像新春爆竹,但是谁一听到那声响,可能便是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声响,接着他就断气了。 能围住华成峰的人越来越少,半空中突然传出短促的三声哨响,华成峰手边的黑衣人听了那声音,立即四散开,反倒是对岸秦书生那边,又从山林里涌出来一批,将他们牢牢困住。 华成峰正在纳闷,感觉眼前一闪,又五个黑衣遮面人出现在他面前,他隐约感觉,这五个其中有一两个他见过,包括那个要对青鸟施暴的人。 华成峰长鞭一抖,“好好好!今日都来了!往日冤仇,今日一并报了吧!” 其中一个开口说话,嗓音低沉浑厚沙哑,“华成峰,虽然你新近刚通了魔琴神功的关卡,但是此刻你还不是我们的对手,仇你恐怕报不了,连自己也要搭进去。” 华成峰哈哈大笑,“在这里跟我玩心计!小爷不听你那个!要是我本事不够,报不了仇,我谁也不怨,但总要打服了我才行!来呀!” 那人冷笑两声,挥了挥手,五人中两个细瘦的先冲了出来,没拿兵器,只用手脚,和华成峰斗在了一起。 刚一交手,成峰就暗叫了声不好,这俩人的功夫有点像他丢了周华宁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俩人,但是跟那一日又有所不同,出手都十分精妙。 要说华成峰现下的水平,黎世泰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周道奇他也许能打个平手,走了两趟永州,如今的柳花明和净慧恐怕也胜不过他了,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这样跟他对打,这俩人里随便拿出一人,都够华成峰应付一阵子的,华成峰挥起钢鞭,那两人像两条飞舞着的蛇一样,华成峰竟然打不着他们,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身法,没多时,华成峰就觉得眼花缭乱,好像成百个身影在他眼前飞一样,但是一个都打不着。 这也不是什么迷幻药,他只要定定神,仍能分辨得出那俩人,再用几招,就又迷糊了。 华成峰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清醒,但还是撑不了一会,就这样苦苦挣扎,身边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失去了形体,变成飘飘忽忽的样子,华成峰只是凭着本能和感觉,在疯狂地挥舞着他的长鞭,忽然轰隆一声,华成峰头不知撞在什么地方了,登时从半空跌落,头顶蓝天旋转了好一会,才缓缓停住,华成峰看看四周,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远远离开了那潭水边,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 华成峰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刚站稳,三个黑衣人又一齐冲了上来,仍然是刚才那个打法,打了数十合,华成峰又晕了,他干脆站住不动,手持钢鞭戒备,眼前还在旋转,不太清楚是否有人袭击过来,但听着并没有异常响动,他确定这是一个法阵,但是不认识是什么阵,华成峰勉强撑着不倒,厉声喝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用的什么歪门邪道!” 眩晕中传来那个低低的声音,“阁下难道没听过,通天塔么?” 华成峰心里琢磨着,什么通天塔?好像有点印象,在哪里听过么?但是好像不能动脑,他稍微一动脑想事,就觉得晕得厉害。 那几个身影还在围着他转,他找不到那声音的来源。迷乱之中,用了一招大甩,体内的魔琴真气奔涌而出,好像天地间寒光一闪,但是他没听到那几个人受伤或中招的声音,魔琴真气仿佛打在了虚空之上。 那声音又说,“我说了你不是我们的对手,你离能与我们抗衡,还差得远!哈哈哈,不单是你,这江湖上如今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而且这江湖上往后没有你了,华成峰!你嚣张得也够了!你今日就带着你那一身的罪孽,和这江湖再见吧!从今往后,中原武林,易主了!” 那句句话好像带着回音,震得华成峰耳朵疼,只是不停地回响着通天塔三个字,和那一声哈哈大笑。 忽噗嗤一声响,华成峰在那眩晕中,感觉那声音渐渐地远了,周围好像静了许多,华成峰俩膝盖头酸软失力,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缓缓地感觉到有点疼,但不知道那疼痛从哪里来,他低头看,地上一滩血,然后才发现自己胸前半只血红的长箭,那长箭将他从后背穿透到前胸,要是准头没错,怕是已经穿烂了心肺,华成峰虚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血像幕布一样从唇间铺洒下来,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我不能死,我答应了青鸟的。 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秦书生那一头支撑得也很艰辛,虽然围攻他们的和卷走华成峰的都是黑衣人,但又感觉不一样,秦书生觉得他这边的黑衣人,比那日围剿烟霞城的正规军还要正规,调度有序,阵法严明,他手底下的,除了守山那一部分,其他都是临时兵,打打游击还行,要是打正规战,时间久了,一定漏败相。 这眼瞅着打了大半日,秦书生守如瓶已经感觉落了下风,要败了的样子,紧急时刻,半空中响起长哨声,那些黑衣人竟然井然有序地撤退了,秦书生作势要追,但也只能虚张一下声势,他根本不敢追。 黑衣人像一片乌云,哗啦啦地散了,秦书生这才反应过来,带着几个人和净慧,如瓶一起,往刚刚那些人卷走华成峰的方向追过去,一大群人散开搜寻许久,终于找到了华成峰,华成峰身上穿着一支长箭,血已经流了一丈长。 他身边有一个人,秦书生几个走近了,看那人仿佛是个农家的大婶,衣着朴素,面目慈祥,几个人一哄而上,把那大婶给挤到了一边,净慧赶紧拉起华成峰的手腕,脉息几不可及,秦书生抱住华成峰的后脑,如瓶伸手到他鼻子底下探了下鼻息,几乎没有了。 秦书生跪地大哭,“好兄弟!这我可怎么向青鸟交代——” 华成峰突然翻了个白眼,净慧一喜,脉搏竟然也跳了两下,华成峰抖动着血口,秦书生赶紧附耳过来,华成峰说了几个字,“……通天塔……通天塔……”然后头一歪,又过去了。 再一摸,脉没了,鼻息也停了,几人拼命摇晃着华成峰的身体,嚎啕大哭,出家人净慧本不在这尘埃之内,却也酸了眼眶,默念佛祖保佑。 秦书生突然感觉有人拉他肩膀,一回头,那个大婶正在慈祥地看着他笑,秦书生一愣,几个人都看过来,大婶笑盈盈说,“你们这兄弟不如交给我吧,也许我能救他一命。” 秦书生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你是谁?你能救他?已经死了呀!怎么救?” 大婶仍旧笑着,“我叫秋圣山,这年轻人与我有些渊源。” 几个人都大惊,秋圣山?这江湖上,谁敢没听过秋圣山的名字,秦书生几个轻轻把华成峰放在一旁,一个个屁股撅得老高给秋圣山磕头。 秋圣山赶紧让他们都起来,又自己蹲在了华成峰身边,只用了两指,就把那铁箭两端轻轻掐断,好像在捏一根草而已,秋圣山又用两指,点了点华成峰的头顶,这断气了不知多久的人,又慢悠悠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秋圣山说,“麻烦几位小兄弟,把他抬到我的驴上去。” 几人望过去,不远处确实停着一只毫不出众的驴子,背上搭着两个包裹,几个人使劲把华成峰抬了上去,秦书生带头跪地,“秋前辈真乃菩萨神仙,要不是您出现,我兄弟怕是乏力回天了,前辈大恩大德,秦神秀定将报答!” 秋圣山笑笑,“不妨,我此次带他回雪山青冥,若救得好他,一年之后,我定将他送还,若救不好,也许十天半个月的,也就送回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这秋圣山是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问,秋圣山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净慧说了一句,“我刚刚去过一趟少室山,没提前征得方丈师傅的许可,擅自将我徒儿郑经的尸骨带走了,还望见谅。” 净慧低头说,“阿弥陀佛。” 众人一眨眼间,两人一驴,消失无踪。 ***********卷三终******** 第二十五章 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1) 烟霞城的百姓这几日过得不安生,连着几天,神农教的教众把烟霞城翻了个底朝天,不知道在找什么。 神农教以往没有这样大的动静,梵坛也不大有刚办了喜事的热闹,陈灵岳喜怒无常,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大吵大嚷,闹得整个梵坛都噤声一片,没人敢说话。 底下人偷偷议论,圣主这闺女应该是没有认错,这俩人不高兴的时候,那反复癫狂的模样,只可能是天生出来的。 人人都收拢着手脚,轻声慢行,生怕被大小姐抓住小尾巴,痛骂一场。甚至陈慈悲和墨良辰都对她察言观色,看着她脸色不发黑了,才说一两句劝慰的。 但是灵岳可没哭,她在心里反复咂摸这个事,施即休怎么会一夜间突然就消失了?她并没有打他或者骂他,也没欺负他,他正春风得意,没有理由自己出走,或者说他被人劫持走,也不大可能,如今装上假腿的施即休,且不说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心气更是高不可攀,灵岳算来算去,除非是他爹把施即休给抓起来,恐怕没有旁的人能做到。 然百思无果,在烟霞城里城外翻也翻不着,甚至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唯一还敢来跟她说说话的,便是沈西楼。 沈西楼来了不敲门,也不叫人禀报,砰的一声踹门就进,声线爽朗,“小妹!有事要与你聊聊!” 灵岳以为他也是来劝她的,恹恹答了一句,“免谈!” 沈西楼跨了两步坐在她旁边,“你还没听是什么事,怎么就拒绝得如此爽快!” “左不过还是那些事,我不想再听了。”灵岳还是蔫蔫的样子。 沈西楼径自说,“你说的那事,我可是没什么办法,因此今日来与你说别的,一说有关我与封南世家的事,你最近没听说?” 灵岳这才抬起头,摇了摇,“你与封南世家什么事?” 沈西楼又说,“二说你的那位好友华成峰的事情。” 沈西楼说着把这两件事前后细细地讲了一遍,江湖上发生这样的事,他怎可能不去仔细了解一下,讲着讲着,灵岳就真的听进去了,她细细地听着,心思不时也飘忽到旁的事情上面去,但是确实没有再想起施即休。 等沈西楼说完了,灵岳想了想,问他,“大哥,你是说有人特意挑开你和封南世家的旧事,要引起你对他们的怨恨?” 沈西楼思索了一下,“定是有人故意挑唆,这事我不提,沈阖不提,原本可以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平平静静各自过一辈子,这人却非但重提旧事,还用这事来诈走了我汴梁的红袖楼,这心思真是昭然若揭,他未免太心急了些。不过不打紧,林小元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且容他逍遥个把月。” “大哥知道这背后是什么人?” “我没有证据,但是八成便是胡千斤,要不是他这么心急,我还真以为我只是被误伤,况且我和封南世家这旧事,一般也没人知道,父亲知道,他待胡千斤亲厚,和他透露过倒也有可能。” 灵岳回想起一件事,“大哥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柳花明诬陷华成峰杀害周炳柔,此事乃是我亲身经历,只不过如今我这样的身份,就是说出来,也帮不了他什么,当时在窑镇,柳花明杀了周炳柔,但是那尸身他无法处置,便想交给另一同谋去处理,我当时只听见他那同谋的声音,未见到真人,若是我没有辨认错,那人八成是胡千斤,但是时间太久了,我也不能十足保证。” “他最早与柳花明勾结在一起,应该是圣主的授意,你知道,咱们教在外面名声不好,多半都是那蒋玄武害的,父亲一直想找个武林正派,把咱们教给洗白了,只可惜许多人都不堪用,虚眉派当时是他们的一个尝试,但是父亲后来想法变了,好像就在他见了你之后,他不再在意江湖名声,甚至几次有想退出江湖的意思,只不过这教说大不大,却也举足轻重,他不敢轻易退出,不想让他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胡千斤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对他的想法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如果父亲真的退了,他自然要考虑后路。” 灵岳心里转着这些事,要不是沈西楼跟她说,她还真的不知道多少,此时思绪飘散,夏弦月说她认贼作父,此刻她还真的认了,她本不是多么是非分明的人,不是她不懂是非,只不过是非在她心里不是最重要的事,就算陈慈悲做过恶又如何?该到天罚来时,她跟他一起承担便是了,若要用命去偿,便奉上这一条性命。 沈西楼的眼神忽然望向远处,自顾自说,“人啊,要不是因为有自己心里在意的人,估计这世上没几个好人,父亲同我,都一样。” 灵岳对他这话的意思,只明白一半。 沈西楼停了一会,突然又把自己拉回来,“况且柳花明诬陷华成峰那些事,许多都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他说得太多,便把那背后之人暴露得越多。” 灵岳问,“与封南世家的事,大哥打算怎么办?” 沈西楼一笑,“呵,借坡下驴,他想看争端,我就给他些争端,他想看我和封南世家两败俱伤,我就给他看,反正我对他们也是一肚子怨恨,整好有机会,不如趁机报仇,他们逍遥日子过了太多年,也该尝尝什么是人间苦楚了!” “所以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西楼低下头,“咳,说来惭愧,为兄我生来就带着残疾,很是吓人,沈阖也许是害怕,也许是觉得我让他丢人,便演了一出太子换狸猫,跟家里人说你大哥病了,要带出去治病,实际上就把你大哥一个半岁孩童丢弃在荒郊野外,又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健全的,过了半年带回家,说是治好了的,还好大哥命不该绝,他刚丢下,就被父亲捡了回来,小孩从半岁到一岁,眉眼变化许多,一样的圆滚滚胖嘟嘟,谁分得出来。” “大哥当时应该并不记得事情,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父亲一向没有瞒过我,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捡的,父亲待我好,我从不让他看出我心里的仇恨,全当忘了姓沈的一家。沈阖这许多年享江湖美誉,众人敬仰,对得起整个天下,唯独负我一人,他凭什么能过他的好日子!”沈西楼说到这里有点激动,“等父亲看我长成了,让我掌管红袖楼,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仔细地调查了沈阖丢弃我的来龙去脉。不查的时候,还只是朦朦胧胧的恨,查明了之后,仿佛步步剜心,那沈翎金本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是他命好,他比你大哥只小一个月,这命运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他一瞬间鲤鱼跃龙门,成了天之骄子,他也争气,你看他金玉公子,多么的风光得意!” “没想到大哥也是个可怜人,大哥如今好了吗?到底是什么疾病,竟让沈阖做出这样绝情的事情。” 沈西楼看了看灵岳,温和地笑笑,“这毛病好不了,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不过对你一个姑娘家却不好说,你看我如今四肢健全,头脑灵敏,没什么不好的。” 灵岳隐隐有些猜测,但是她也不好说,便不再追问,“要是命运可以重头来过,大哥想当那个封南世家人人羡艳的金公子吗?” 沈西楼突然眼眶泛红,苦笑一声,“谁想当他?当金公子,哪有我如今做九个州城红袖楼的老板来的痛快!我日进斗金,美女环绕,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他那世家公子,不过是个令人羡慕的身份,过一天也就腻了,一天便可望见一生,平平无奇,有什么稀罕的!” 灵岳没做声,沈西楼静了一下气,“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夜夜问天问地,凭什么?”灵岳见沈西楼抬头时,嘴角虽然在笑着,但是鼻尖上挂着一滴晶莹的眼泪,眼里都是委屈,“小妹,你说凭什么?” 灵岳说,“大哥,上天这样的安排,许是见你太光彩耀目,想借你三分光芒,给那些太过凄苦的人。” 沈西楼一乐,“小妹说话真是中听!这次我就如了胡千斤的愿,既然封南世家自己撞上来了,我也不能轻易罢休,沈翎金享了这么多年沈家给他的福气,也该为沈家的苦难付些代价,总该要同甘共苦才行呀!”到这里沈西楼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畅快的心情。 “大哥自己也要小心,可有什么要交代我去做的么?” 沈西楼附耳过来,“他怎么坑我都不怕,只是他日日在父亲身边,你要多留心,你帮我去试探一下……许是能让他露出马脚,解了华成峰的围也说不定。”沈西楼低低地说完,灵岳点点头,沈西楼直起身,抖了抖鲜红的裙摆,“这时候要尤其小心,真不知道胡千斤心里揣着多少个心眼子,父亲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灵岳几乎跳起来,“爹受伤了?” 沈西楼也惊讶,“你没看出来?” 灵岳摇摇头,脸色焦急,“爹没说,什么时候的事情?”沈西楼一副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的表情,又叹口气,反正都说出口了,也收不回去了,“爹谁也没和谁说,我是那日看他疲乏,给他推拿了一次,从前他只觉得我的手劲不够重,那天却似乎疼得很难忍受,我便借着推拿的时机探了探,他受了挺严重的内伤,若非如此,我敢探他的内力,他早打我巴掌了,这事墨师傅应该是知道的,有些日子了。” 灵岳低着头吧嗒吧嗒掉了几滴眼泪,“虽然我不知道这事,但是你说了,我却全然能明白,他们几个从炽离岛回来,施即休不止是接好了一条腿,他中过霍梧桐的毒,还有之前不知道何人下手让他经脉受制的伤,全都好了,而且他的功夫也精进了许多,说明那禁制已经不在了,他何苦为了我这么折损自己……施即休不知好歹,得了好处就跑……” 沈西楼拍拍灵岳的肩膀,“好了,小妹,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他如今功夫这么好,你不用担心,他死不了,等找到了,我帮你揍一顿!” “我昨天突然想到,倒是还有一个人能对他下手,便是他师父贺雀,那人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是他的爪牙现下应该都在汴梁,我想去一趟。” 沈西楼按住她,“汴梁你不要去,我替你去,你把名字告诉我,这一声大哥我不能让你白叫,你留在这,护好父亲。” 灵岳难受得压低着两个嘴角,点点头,“爹受伤这事,你觉得胡千斤看得出吗?” 沈西楼转转眼珠,“我不能肯定,我估么着,他八成知道,他日日贴身照顾父亲,对父亲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父亲受伤后很明显的一个变化是对外界的事物反应迟钝了许多,他应该能感觉到。” 灵岳说,“许是父亲也不想让他发现,近来都是夫人陪着父亲,他少去跟前了。” “小妹也不必太担心,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记住我和你说的话,等我汴梁那边给你消息。” 沈西楼又留了两日,本来要走了,却等来了一个人。 ************************** 庆芽山的战场打扫了半个月,胡龙潭的水再也没有变回碧绿的颜色,好像彻底脏掉了,村庄大面积的被烧毁,拆散,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尸体,血迹,还有一些零散的肢体。 几百人的村庄,如今剩下来的只有八十人,多半还是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都战死了,或者被打残了,两千守山卫几乎全军覆没。 他们要尽快找地方转移走,这地方已经暴露了,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好在还有一处地下的避难所没有被翻出来,否则这一次就要底掉了。 李老爹被打折了腰,如今只能躺在榻上哎哎呀呀,不能下地,不能翻身。 守防两个兄弟,都带着一身的伤,轮流看顾着老爹。 秦书生带着人处理善后事项,净慧也留下来帮忙,他是眼里最见不得苦难的人,帮活着的人包扎熬药,为死了的人超度往生。 防如城几乎崩溃。如城对庆芽山的信念比秦书生还强烈,他做所有的事,一小半是为了秦书生,一大半是为了庆芽山,所以他才能浴血奋战一日夜,受多少伤都不退,直等到了援兵到来。 虽然最后敌方撤退了,但是不代表他们打胜了,如城心里仿佛山陵崩塌。他几乎夜夜不眠地在外边巡视,除了照顾李老爹的时间,他都在到处查看,看看有无恢复布防的可能,或者废墟之下还有没有能喘气的人,或者对方是不是还会再来。 如城变得孤僻,满脸的苦大仇深,不愿意和人说话,如瓶同他说话,他还有气无力地应付两句,秦书生只要一跟他说话,他就一瞬间被引燃,暴跳如雷。 终于把庆芽山打扫好了,接下来就该商量怎么把剩下的人转移走了。 那一日如瓶来得晚一些,他到议事厅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已经吵起来了,赶紧跑进来。 秦书生和防如城两个对面站在一群人中间,面红耳赤,互相指着对方,把一旁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只如瓶敢。 如瓶说,“两位哥哥,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损伤如此惨烈,你俩怎么还有那功夫吵架!赶紧商量出去处,转移了人,咱们好仔细去找找,这仇家究竟是什么人,好为庆芽山的乡亲们报仇雪恨那!” 秦书生见了这个台阶,熄了熄火,“我也是如瓶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你哥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 如城一双眼里密布血丝,瞪着秦书生,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颗粒摩擦感,“我今日再叫你一声大哥,你也别让我再为难,别毁了咱们过去多年的情谊,好聚好散,庆芽山里剩下的人,我负责安置,你们都不要管。” 如瓶大惊,“哥!到底什么事还至于说这样伤人的话,咱们兄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根都已经长到了一起,怎么能散?无影门哪离得了咱们中的任何一个?” 秦书生也说,“如城怕是有什么事误会了我,什么事我们不能拿出来说!多年兄弟,为何要散伙!哪怕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如城你说出来,我能改!”秦书生已经有些低声下气。 如瓶说,“哥,就算大哥哪里惹了你,你说出来,亲兄弟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如城依旧眦着眉目,“好!我就说个明白你们听!秦大哥,我曾对你千叮万嘱,你都当作耳旁风,旁的事你不听,我都认,但是这庆芽山是我的底线!你一再跨越,我告诉你不要让任何的外人到这里来,但你呢!去年夏天,你曾带着季家小姐来过这里,季小姐来过也就算了,你把沈西楼也带来这里,今日之祸我看跟他脱不了关系!来人这样的规模,江湖上除了神农教还有谁能做得到!” 如瓶和秦书生都听得目瞪口呆,如瓶望向秦书生,盼望他赶紧反驳,摘清自己,秦书生却呆了一样,直等到如城又喝了一句,“怎样?可有冤枉你!秦大哥!” 秦书生委委屈屈地说,“我……季小姐确实是我带她来过,但是沈西楼不是我带来的!他是老爹在胡龙潭上救起来的……” 如城又吼一声,“你还想推脱罪责!便算是老爹救了他,老爹哪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你知道,你知道他会给庆芽山带来毁灭,你当时为什么不杀了他?趁他重伤未愈,一刀杀了了事,你一念之仁,今日让我用这几百口性命来陪葬!” “我……他答应过我不会对庆芽山动手,也不会让旁人知晓这地方,我——”秦书生确实无法辩驳,如城说的道理没错,当时若是如城在,沈西楼不可能活着走出庆芽山。 如城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笑,但那笑声又冷又苦,“他答应你?他是什么人?他答应你你就信吗?秦大哥!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可不可笑!你告诉我,除了神农教,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不让你结交烟霞,你不信我,他们都是些人面兽心,当面人背面鬼的东西,你也能信!” 秦书生无言以对,气焰全无,如瓶都不知怎么帮他辩解了,如城又说,“过去我们能帮大哥做的,都已经尽心尽力,俯仰无愧于天地,如今我们就剩下这八十几人了,其中一半是半大孩子,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我不能让他们再遭任何的苦难,因此他们的安置问题,谁也别想插手,秦大哥就当没有过庆芽山,没有过我这个兄弟,连如瓶也不会知道人去了哪里,秦大哥一腔热血,感天动地,世人都说你侠肝义胆,但是大哥你做英雄的代价,我不想再背了,秦大哥今日就离开吧,往后我们是生是死,再不相关,我只带我的人,如瓶的人,去留随意吧。”说完了这么多话,防如城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站都有些站不住了,像一堆燃尽熄灭的篝火。 屋里十几个人,静悄悄再无动静,这哪里是散伙,这就是把秦书生逐出无影门,秦书生也气得发抖,仔细想想,来人的规模和阵势,如今江湖上,确实没有旁人能做得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华成峰临走前说的两句通天塔是什么意思。 秦书生没有再争辩,他这个假把式的掌门,当的也累了,秦书生肩膀耷拉下来,“好吧,如城,你说的都是为了无影门今后好的法子,我可以走,但是无影门不能散,你来管,我放心,我今日就回蝴蝶谷,如瓶往后都要听如城的话,要是我早听如城的,便没有今日之祸,错都在我,我给兄弟们陪个不是。” 秦书生说着,当着如城和众人的面,跪在了地上,深深忏悔,“兄弟们有什么怨恨,都朝我来,往后,就拜托如城照护好诸位兄弟了。” 如瓶赶紧上前拉起了秦书生,“大哥!你怎能跪我们!” 秦书生拍拍如瓶的手,“如瓶,若是还有一丝一毫,无影门能用得上我,派人给我送个信,赴汤蹈火,一如从前!” 秦书生说完一刻也不留,转身就走,他怕人看见他风流倜傥的秦掌门哭鼻子。 来时千军万马,归程只有他和净慧两个人。 变化来得太快,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秦书生已经撤出去了,最错愕的,便是如瓶,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事情,往后的日子里,他多次劝说他哥,想恢复和秦书生之间的情谊,但是防如城从来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和他一断到底。 回蝴蝶谷的路上,秦书生都不知道那一路是怎么走的,失魂落魄。 那可比他失去任何一个姑娘的时候心里都更难过,更憋屈,自己现在形单影只,茕孑独行,又觉得自己万分可怜,可怜又可恨,净慧劝他,但是丝毫没用,眼见着秦书生脸上晦暗下去,眼睛里也没有了光彩,好容易熬到了蝴蝶谷,秦书生从马上跌了下去。 净慧接了怀仁,俩人回了少林寺,并将成峰的事情转告给青鸟,欧阳青鸟倒比秦书生淡定得多,只是淡淡地谢过了净慧,好似并未十分伤痛和震惊。 秦书生一病数日,多亏了青鸟给他开方子,闻善几乎贴身照顾,才没死成,他能从榻上起来,还是因为收到了烟霞的一封信,是灵岳写给他的,告诉他施即休失踪了的消息,委托他无影门帮忙寻找。 秦书生手里攥着那信痛哭着砸榻板,呼天抢地,“哪里还有什么无影门!” 信件走得慢,他决定去一趟烟霞,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并且庆芽山的账也要和烟霞算一算!哪怕搭上他一条命,他也觉得死得其所。 秦书生强撑着上路,在路上跑了两天,身上竟渐渐有了些活气。 到烟霞的时候,天已经开始热了,回想起这两年的经历,简直是波澜壮阔,当年在半月湾和华成峰初相识,兄弟三人在洛阳喝酒吹牛,多么恣意快活,如今一个归了雪山,生死不明,一个失了踪迹,也不知是生是死,只有他一个还活着,却生不如死。 不提洛阳还好,提起洛阳,简直恨之入骨,秦书生咬得自己牙根疼了,才恍然清醒。 到了烟霞,好巧不巧,这仇人就在呢! 下人先带他去见了灵岳,灵岳一见面叫了声秦大哥就开始呜呜痛哭,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因为这事哭,仿佛只有秦书生才能理解她失去施即休的苦痛,秦书生也跟着哭,这兄弟俩都是没什么骨气的,一个是眼泪说来就来,一个是脊梁说怂就怂。 其实施即休失踪的具体经过,根本两句话就能说完,就是突然不见了,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但是秦书生听灵岳亲口说了,还是哭了个底朝天,他完全沉浸在这伤痛之中,一时间竟然忘了和烟霞的血海深仇,哭着哭着,也不知道是在哭施即休,还是在哭他自己。 俩人絮絮叨叨连哭带说一个下午,直到残阳将落,屋外来了人。 沈西楼听人说秦书生来了,赶紧兴匆匆地赶过来,到了灵岳院里老远就开始喊,“是阿秀来了吗?可是阿秀十分想念我,特地来看我?” 秦书生听了那声音,哭声戛然而止,脸上露出痛恨的表情。 沈西楼可是毫不知情,脸上泛着桃花就进了屋,看见秦书生两眼通红地坐在那,上前就去拉他的手臂,“阿秀,襄阳一别,可是许久未见了,我时常念着你呢,一切可好?” 秦书生呼通一声站起来,灵岳吓了一跳,秦书生见灵岳泪花还在睫毛上挂着,显得十分伤心可怜,觉得不好在她面前和沈西楼争吵,便黑着脸说,“沈尊主借一步说话!” 秦书生转头嗖嗖就走,沈西楼在他身后紧紧跟着,那秦书生对梵坛的地形竟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到了白玉宫上面的近海礁石区。 那时一个硕大的金红色的圆盘悬挂在海面上不远的位置,圆盘上还穿着几条薄薄的丝带,海水隐约在涨潮了,海浪一声比一声大,浪头上荡漾着那点点金鳞波光,十分好看。 沈西楼笑盈盈,拉住秦书生的袖子,“阿秀呀!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了,还要往哪去?有什么活就在这说吧!还怕人听见似的怎么着?” 秦书生满脸的怒火,刚一站定,回身就给了沈西楼一拳,沈西楼赶紧跳开躲避,秦书生又欺身往上,一套杂乱的拳法施展出来,可他哪里是沈西楼的对手? 但是沈西楼并未还手,只觉得蹊跷,他一边跳来跳去的躲,一边喊,“阿秀哪来的对我这么大仇恨!不先把话说清楚,只顾着动手打人,作何道理?” 秦书生却不理,他功夫虽然烂,但盛怒之下,气势却很足,这样撒泼下去丝毫于事无补,沈西楼看准时机,一招就扭住了秦书生两条胳膊,秦书生顿时动弹不得,“沈西楼!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放开我!” 沈西楼眼里狡黠,“放开你可以,不能再动手了!有话好好说话!” 秦书生却不再叫他放手,“哼!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可曾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对庆芽山动手?如今庆芽山已经在你们手下化为齑粉,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无辜!” 沈西楼一脸惊愕,松开了手,转到了秦书生对面,“阿秀!你在说什么啊?我何曾对庆芽山动过手,我自从答应了你,确实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事,包括圣主我都未提及分毫,庆芽山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秦书生恶狠狠地道,“你还问我出了什么事!难道不是你们的人!庆芽山上下四百口人,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几乎被你们一夜间屠戮殆尽,庆芽山已经化作一片焦土,存者寥寥,我们多年的苦心,一夕化作了泡影!” 沈西楼双眼瞪得溜圆,连忙举手起誓,“阿秀!庆芽山遇袭,我也十分伤痛,我可是吃过他们饭喝过他们酒的,但是这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沈西楼对着天海起誓,我过去半生,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秦神秀的事情!我怎会不知你视庆芽山若珍宝,我怎么回去毁坏你的珍宝!确实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义父做的这事啊!” 秦书生眉眼横斜,咄咄逼问,“那还能有谁?”秦书生伸出一根手指虚点着,朝着庆芽山的方向,“一夜之间!来人约有千人之众,训练有素,其中不乏高手,你告诉我,不是你们,这江湖上还能有谁?有这些人!有这样的实力?” 沈西楼的脸冷了冷,也有些生气,“阿秀!神农教人多势众,也不能说所有坏事都是神农教干的!” 秦书生往前两步,“过往十年,去过庆芽山知道庆芽山在哪的外人只有你和季长安,不是你难道是季小姐?沈西楼!你别再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欺哄我,骗得我真的以为你……以为你也是个正人君子,坦荡可交,如今看,全是我错付了!!我真该像如城所说,该趁你重伤未愈之时一刀杀了你!我却一时心软,当你是个好人!还把你认作至交好友,如今却害得如城与我分道扬镳,庆芽山尸横遍野——” 秦书生咆哮起来,肩背弯曲,全身止不住颤抖,仿佛被生剖了心,把在如城跟前受的气一股脑全洒在沈西楼身上。 沈西楼初始还想辩解,随着秦书生一句一句冰水一样寒凉的话语,脸上笑意点点消退,恶毒一层一层涌上来,大喊一声,“你放屁!不是我!凭什么说是我!” “不是你?沈西楼!敢做不敢认,枉我救你性命!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我就该让你在那水里淹死!不可救药,死性不改,蛇蝎心肠——” 沈西楼被骂得脸无血色,再听不得一句,愤而出手,一掌将秦书生打倒在地。 沈西楼一条腿跪压在秦书生腹肋,一只手卡住秦书生脖颈,另一手揪着秦书生头顶发髻,双眼如饿狼,狂笑三声,声嘶力竭大喊,“哈!今日才算见了你秦神秀的真心!不是你秦神秀深情错付!该是我沈西楼有眼无珠!我这样的人,怎么还敢奢望结交你这样出身清白的名门正派!真是自不量力,哈哈哈!” 秦书生被掐得喘不上气,面目青紫,两脚直蹬,沈西楼浑似不觉,“我当你跟那些下三滥不一样,表面上与我称兄道弟,背地里怕是日日骂我贱!骂我恶毒!是不是!啊?说话!” 秦书生哪还能说出一句,双手无力且徒劳地想把沈西楼掰下去,却没有一丝力气,沈西楼没听见秦书生回音,手上更加用力,“没有机会还则罢了,逮着机会什么恶事都往我身上栽赃!恶事都是我干的!人都是我杀的你才满意是不是!啊?对不对?秦神秀,你说话!” 秦书生在沈西楼的叫骂声中,两手缓缓地松散下来,张着的嘴再闭不上,两眼一个劲地翻白,脚也不再蹬了,整个人缓缓地铺开,沈西楼还未觉得异常,仿佛进入癫狂状态,仍在不停地用力。 突然远处传来灵岳喊声,“哥!秦大哥!是你们在这吗?” 沈西楼听了那声音,才恍然醒悟,突出的眼仁渐渐缩回去,见手底下的秦书生好像已经被他掐死了,慌忙弹跳起来,两手抓住秦书生臂膀用力摇晃,一双妙眼顿时雾气朦胧,“阿秀……阿秀!你怎么了?阿秀……醒来!醒来呀!你怎么了!” 秦书生没一点动静,灵岳听着声音往这边跑过来,脚步踢踏,沈西楼仿佛失魂落魄,对着怎么也摇不醒的秦书生手忙脚乱,又对着他曾用刀割过的左脸拍了几个大巴掌,仍是没有反应。 灵岳跑到了近前,也惊慌起来,“哥?怎么了?秦大哥!” 灵岳说着也扑到了近前,一脸惊慌,见沈西楼抬脸,已然满脸泪痕,“小……小妹……我……我杀了阿秀……” 灵岳伸手到秦书生鼻前一试,许久才感觉又微微的气息,一把将秦书生拽坐了起来,“傻大哥!没死!快救啊!” 沈西楼这才明白过来,来到秦书生身后,双掌蓄力,一股真气缓缓推入秦书生胸肺之间,好一会,秦书生突然挺腰抬头,瞪大双眼,大口喘气,灵岳脸上松缓了点,叫了声秦大哥,秦书生抬头看看灵岳,一时间好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冷不防沈西楼从背后一把将他搂住,涕泪直下,“阿秀!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差点杀了你……” 秦书生还是有些发愣,听沈西楼接着说,“我没杀人!庆芽山的人我一口都没杀!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狼心狗肺、歹毒心肠的人吗?你要是真的不信我……”沈西楼松了手,转到秦书生面前,将沈青寰摘下,剑柄塞在秦书生手里,“你要是真的认为是我,你就一剑杀了我!” 灵岳被沈西楼推到了一边,不明白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见秦书生抬手颤巍巍地握住了青寰剑柄,两眼盯着沈西楼,那剑尖就抵在沈西楼胸口上。 金色的圆盘渐渐入海,终于眨了最后一下眼睛,彻底不见了,东方升起银月,一切都安静祥和。 秦书生突然大哭了一声,将青寰剑摔在了一旁,“我是恨我自己!!” 哭得惨烈,沈西楼又当面抱住了秦书生,用尽了力气,秦书生也觉得这一生仿佛从没有被谁这样紧紧地抱过,沈西楼十分激动,“你是信我的!阿秀你信我是不是?你别哭!我帮你报仇!等找到仇人,我将他碎尸万段!” 秦书生就着沈西楼的肩头,呜呜哭了好几声,又觉得不对,沈西楼怕是抱得太紧了些,秦书生又喘不上气了,好像才突然想起刚才沈西楼差点掐死他,用力一把推开沈西楼,沈西楼倒坐在地上,秦书生蹒跚起身,往回走去,灵岳也紧赶几步追上去,沈西楼却没动,灵岳回头望,“大哥!走啊!” 沈西楼喘了几口气,强自稳定心神,“小妹,你带着阿……秦……先生回去,我稍后就到。” “好,爹叫吃饭,你快些。”灵岳又望了沈西楼几眼,追上了跌跌撞撞的秦书生。 沈西楼看着那远去背影,不知为何,心里苦得像要滴出血来,两眼控制不住地哗哗流泪,等着人影都消失了,沈西楼跪坐在地,对着长空大海,痛快地哭了几声。 秦书生失魂落魄,灵岳好生劝解,才把他勉强端庄地按在宴席桌上,众人开席,陈慈悲呼喊了好几次,才见沈西楼摇着腰肢走过来,他梳洗过,看不出什么异常,好像刚刚没有跟秦书生见过面,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好好演了一番圣主的好儿子是怎么替老父亲招待江湖英豪,谈笑风生,礼数周到,那表现倒是让秦书生屡次目瞪口呆。 餐毕,沈西楼和陈慈悲辞了行,一转头,脸上立马就消失了那些堆叠出的笑意,露出了苦苦隐藏的痛楚,出了梵坛,挥鞭打马,马儿被他打得一声高亢嘶鸣,奔入夜空。 秦书生心神不宁地住了几天,多番向灵岳和陈教主核实复证,都没有任何神农教曾去攻打庆芽山的痕迹,他只得放弃,又仔细地安慰过灵岳,便离开了烟霞,告诉灵岳他会写一封信托付给如瓶,请他帮着留意施即休的踪迹。 第二十五章 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2) 秦书生走了之后,胡千斤便隐隐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先是陈灵岳把他手底下几个管事的挨个叫过去单独问话,那来路不明的陈小姐坐在高凳上,磕着瓜子,不紧不慢,十分悠闲的样子,胡千斤手底下管事的板板正正地跪着,陈小姐问,叫什么名,家哪里的,家里几口人,是否婚配,什么时候来的,具体是干什么活,都干过什么事,管几个人,向谁汇报,上次报是什么时候,报的是什么事。 有几个不太愿意答的,陈小姐就说,“要么你回去问问你家尊主,这事能不能对我说,要是你家尊主也不确定,让他自己去问问圣主。” 这话说了,谁还敢真的去问问,便一一全答了,再有不老实的,灵岳就说,“你要是同我说谎话,记得回去千万把知道这事的人都串通好了,要是有一天一旦让我发现你说的不是实话,扒你两层皮!” 一跪就是一下午,直等到陈小姐坐累了,就说一声,“辛苦这位兄弟了,领个赏,下去吧。” 果真叫人给封个十两银子,恭恭敬敬送出去,弄得这些小头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边领了钱,不敢在口袋里多留一刻,捧着衣衫就往胡千斤屋里去,胡千斤问他们陈小姐都问了什么,一个个指天发誓,把陈小姐的问题,自己怎么答的挨个重复一遍,末了再把银子掏出来,说是陈小姐赏的。 胡千斤瞪着那银子生气,胡千斤御下极严,赏罚向来分明公正,才让所有小头目都服气,但这是陈小姐赏的,虽然坏了他赏罚的规矩,但也没办法,便叹了口气,“拿着吧。” 终于有一天早上,陈小姐叫人把于珑璟请了过去,于珑璟想着,要替胡千斤拿捏清楚,这陈小姐究竟想干什么。于珑璟进屋就行礼,陈小姐一脸光辉灿烂,笑得甜腻,上前把人扶起来,嘴里亲切地叫着,“珑璟姐姐哪用得上跟我行这么大礼,只是闲来无事,请姐姐过来坐坐,不耽误姐姐正事吧?” 珑璟错愕,这好像跟小头领们说的这陈小姐一直不苟言笑心思深沉不一样,灵岳恭敬地把于珑璟请上了座,拿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来招待她,一句也不问珑璟管什么的,干过什么事,只问她烟霞城里什么有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还拿了很多新鲜玩意给珑璟看,于珑璟吃了聊了,到最后觉得,这陈小姐哪有什么心思,不过是个孩子的心性,胡闹乱闹而已。 灵岳那一日把于珑璟从早上一直哄到晚上,临走还依依不舍地拉着珑璟的衣袖说,“姐姐要是没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在这院子里跟谁都不熟,大多数人都凶巴巴的,唯独看姐姐十分合眼缘,姐姐可多可怜我!” 珑璟连连点头,想着要是真得了陈小姐的青睐,往后也能多帮衬胡尊主一些。 珑璟回去也去了胡千斤屋里,胡千斤早等得焦急,问她陈小姐都问了什么事,毕竟珑璟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了,事无巨细,连他身上长了几个痦子都了如指掌,珑璟说,“小姐什么都没问我,只是与我说一些好吃好玩的事。” 胡千斤眉目顿时冷峻了起来,“你在她院子里一天六个时辰,什么好吃的能聊这么久?” 珑璟也看胡千斤一瞬变了脸,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旁人都打掉了底似的问,怎么什么也不问我,不过我觉得陈小姐,仿佛不似旁人说的那般怪诞不经,也不过是个散漫的小孩子罢了,也挺招人喜欢——” 胡千斤冷笑了一声,“她赏了你多少钱?” 珑璟一愣,十分慌张,“没!她没赏我钱,若是有,我怎么会不告诉你!” 胡千斤冷着脸,“你过来。” 珑璟靠近,胡千斤突然一把拽住了珑璟的衣衫,迫使她低下头,珑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胡千斤恶狠狠地说,“那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对着我说她的好话!说!真的只是这些吗?你有没有骗我!你是不是要背叛我?” 珑璟跪在胡千斤的脚边,低着头,胡千斤还是不满意,拉住珑璟的头发,逼迫她又抬起头,珑璟吃痛又惊慌,眼里闪出泪水,“我没有一句骗你!我也没有背叛你!若所说一句不实,叫我天打雷劈!” 胡千斤忽然松开手,用指弯轻轻刮去珑璟脸上的泪水,把珑璟扶起来,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两手臂环住珑璟腰身,头拱在珑璟颈间,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音色,“哎!珑璟原谅我,我这样轻易就上了她的圈套,她就是故意在试探我,想看我露出不堪的面目,珑璟这些日子可要多提点我,免得我再上她的当!我这些日子要谨慎些,这沈西楼太鸡贼,我怕他已经有所警觉,要是不谨慎熬过这一阵,恐怕想再动沈西楼就难了。” 珑璟渐渐收了眼泪,与胡千斤抱在一起,“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怎么会怪你呢,你谨言慎行没有错,辛苦努力这么久,哪想到那汴梁红袖楼早被沈西楼搬空了!一番周折,只是拿到了些房子和地,还欠着一大堆的债,他难道能未卜先知?” 胡千斤叹了口气,“我事后想想也合理,朝廷里和咱们闹翻了,知道红袖楼是圣主的产业,他们都已经发兵攻打烟霞,搞不好哪天就去查封红袖楼,要是我也会早做准备,哎!白费了一番力气,不过好在我料定了沈西楼绝不会轻易放过封南世家,也算是上天酬劳,再往后做什么,咱们可得慎之又慎。” 没过几天,说陈慈悲突然病了,染了风寒,还专门请了大夫来家里诊治。 陈慈悲少说也十年没染过风寒了,身子骨一向强健,况且这眼瞅着都要入伏了,哪来的寒呢? 胡千斤觉得奇怪,自然要去探望。 陈慈悲小身子骨缩在一个大躺椅上,果真身上还盖着一层被子,额头在发着汗,不一会落山夫人端了药进来给他喝,那药也不知是什么药,十分的刺鼻难闻。 胡千斤仔细地问了病情,陈慈悲倒是满不在乎,说过两天就好了,没坐一会,陈灵岳来了,见了胡千斤在这,好像还挺吃惊,便坐下来一起聊了会。 那陈小姐惯不会说好听话,聊了一会便对胡千斤说,“胡大哥辛苦,这些日子教里的事情就麻烦胡大哥多照应,不过胡大哥对教里所有的事情都如数家珍,照应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般的事就不要都拿过来问爹爹,胡大哥自己做主就是了,爹这次病得重,需要多休养,不能多劳心。” 胡千斤听了十分紧张,从前陈慈悲最在意的,就是他们三个尊主都只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不能逾距去管别人的事,除非有他授意。蒋玄武就是个管不住自己的,红袖楼的事他想问问,烟霞也老想放两个眼线,最终还是让陈慈悲起了杀心。 胡千斤赶紧说,“小妹说笑了,我哪懂所有的事,只是自己这一摊都搞不利落,所以常常来烦圣主。” 陈慈悲却好似并未在意,只说,“灵儿啊,你也不要为难千斤,若是有他忙不过来的,你反正闲着,多帮帮他,也正好跟你胡大哥多了解一些教中的事物,不要两眼一抹黑。” 灵岳佯装不悦,“爹呀,你前几日还让我不要老是在烟霞待着,让我各个分舵和各地的红袖楼都去转一转,如今又让我帮胡大哥,我哪忙得过来,外面有大哥,有宋姐姐,家里有胡大哥,您就别这么操心了!他们跟着您这么多年,怎么你得了个伤寒他们还撑不起门面了?” 胡千斤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嘴上却赶紧说,“我们几个自然该多照应,好让圣主好好休息,也该让小妹多了解教中事务,小妹头脑聪慧,定能帮上大忙。” 车轱辘话说了好几个来回,灵岳就开始下逐客令了,“胡大哥,爹的病也不大打紧,不过是年纪大了,体质多少弱一些,照顾他都是家里的事,有娘在,自然照顾得妥帖的,郎中叮嘱了要静养,大哥就多担待,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也不用日日跑过来,实在有事拿不定的,咱们兄妹先商议,总有个章程解决。” 胡千斤连连点头,没再坐下去,赶紧告退了,从那天开始胡千斤就再也没进过陈慈悲的院子,对他的病情也只是听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的,原本陈慈悲院子里都是胡千斤留下的人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人竟然都被陈灵岳给替换了出来,里面的消息出不来了,胡千斤终于想到了和当年蒋玄武一样的问题,会不会他也瞄错了靶子,真正是他对手的,是这个小丫头? 这小丫头脾气秉性和陈慈悲一脉相承,脑子活泛得很,一眨眼睛就掉出来二斤手段,拉下脸来,就算不怒,也叫人怕三分,陈慈悲费尽周折才跟她相认,这硕大江山,难道不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胡千斤又想到,小丫头跟沈西楼和宋依稀关系都不一般,那俩人大有俯首称臣的架势,沈西楼虽然也跟陈慈悲亲近,但是他毕竟不是亲生的,而且着小丫头这些日子明显在拉拢珑璟,并且对他心存芥蒂,要是有朝一日一举把他除了,小丫头接下神农教便可毫无障碍。 但是胡千斤心里又转,再或者,小丫头还是在试探他呢? 陈慈悲院子里的封闭好像越来越严,几乎没有人可以见到他,看落山夫人和灵岳的表情,好像情况不太妙,胡千斤早就觉得陈慈悲从炽离岛回来状况有些不太对,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如今看,老圣主哪里是什么风寒?怕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吧!他要是蹬了腿,那陈灵岳上位理所应当啊。 胡千斤在不停的猜忌中灼烧着自己的心。 在此期间,陈小姐还是持续不停地约见胡千斤手下的小头目,他们给胡千斤报了什么,便要原样给陈小姐报一遍,每件事胡千斤是怎么回复的,他们也得如实说,并且次次拿赏钱。 胡千斤没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监视他的,更是话不敢随便说,事不敢随便做,整日提心吊胆,直到一天珑璟突然跑过来报,说早上陈小姐又叫她去,她比着约定的时间早去了两刻钟,正撞上有一个人慌张地出门,那人她认识,是烟霞城里的大土豪,家里做寿枋的生意发家,烟霞城里有头脸的人若是去世了,都是他家包办的,珑璟惊了一跳,那陈小姐眼哭得红肿,珑璟赶紧问她怎么了,她却不正面回答,只说自己心里难受,叫她来陪一会,珑璟问圣主最近可恢复康健了,陈小姐说,没什么大事,闲聊间还无意提到,已经叫人送信给宋依稀和沈西楼,让他们快来烟霞。 胡千斤问,“她是否见到你和寿枋老板迎面相撞了?” 珑璟回忆了一下,“八成是没见着,我撞着了那寿枋老板,在屋头上愣了一会,才进去的,许是她以为我刚刚来。” 胡千斤摇头,“所以你也说不准是吧?就算她没看见,她院子里许有旁人看见。” “那有什么问题呢?” 胡千斤站起来,在屋里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心里琢磨着,陈小姐理应知道珑璟会把这一切都告诉胡千斤,若她看见了珑璟撞见了寿枋老板,必定胡千斤会知晓陈小姐见过寿枋老板一事,他知道了若不去问一声,便显得他太薄凉;可若是她没看见,他却知道了,过去问,陈小姐又会怀疑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事当真棘手。 珑璟却觉得,原本就是胡千斤心思太重了,不如就直接过去告诉她,珑璟撞见了那寿枋老板,所以他过来问问。 胡千斤说,“不对,你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并没有提到你见到了那寿枋老板,反而回来偷偷告诉我,那就是你对她不仁义了。” 珑璟惊觉,确实如此,胡千斤真是玲珑心窍。 珑璟说要不然派人去圣主院里再偷偷打探打探吧,胡千斤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去,万一这是个圈套,他到了陈灵岳手里绝对捞不着好,那陈小姐逼得他不敢耍一丝花招,只能把事都做在明面上,思虑再三,胡千斤还是决定去问问陈灵岳。 晚上饭后胡千斤去叩响了陈灵岳的院门,守卫报过之后就让他进去了,灵岳挑着一盏小油灯,在看什么书,胡千斤行了个礼,陈灵岳让了座,“胡大哥深夜前来,有什么指教?” 那语气阴阳怪气,胡千斤只能当做不识,恭谨说道,“愚兄哪敢有什么指教,只是十几日没见到圣主了,我实在担心他老人家的病情,望小妹通融,许我去探望一次。” 胡千斤根本不提什么寿枋老板的事情,也未提珑璟和他说过的任何话,只这样说,没有任何毛病,哪知那陈小姐一瞬间就拉下脸来,“我不是和胡大哥说过了么,无事不用去探望了,有我娘在身边,你不必担心,等过几日吧,等爹爹全好了,胡大哥随便去探望。” 胡千斤不甘心,“圣主这些年对我来说如师如父,想到他被病痛折磨无法起身,我就在一墙之隔,却无法伺候在侧,实在是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我不和圣主多说话,只进去看一眼就行。” 胡千斤若表演起深情来,多少有点别扭,这是他不太熟练的一门手艺。 陈小姐脸色更沉,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摔在了小桌上,语气十分不敬重,“胡大哥!你想干什么?一个伤寒风痛,哪里就病痛折磨无法起身了?你这样执着,莫不是有什么旁的目的?” 胡千斤赶紧辩解,“小妹!我心里惦记,那是我至孝之心,圣主身上有一丝不爽利,在我心里都如山崩地塌,我哪有什么旁的目的?我这许多年来费尽心血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无不是为了报圣主知遇之恩,小妹怎能这样无端揣测?” 陈小姐站了起来,胡千斤哪还敢坐着,赶紧也站了起来,陈小姐说,“哦?如此说来,胡大哥对神农教,对我爹爹倒是忠心耿耿,忠贞不二了?” 胡千斤说,“自然忠心耿耿!” 陈灵岳笑了笑,“那胡大哥对我呢?” 胡千斤一愣,却也没让话掉地上,“自然和对圣主一般无二。” “呵,胡大哥也这样对圣主说话吗?” 胡千斤这回接不住了,憋了一会,才尴尬回道,“愿听小姐安排,小姐说怎样,便怎样。” 灵岳背着手,目中无人的样子,“我看胡大哥,却是口服心不服,我不得不让胡大哥看看,我究竟是那好欺负的软蛋,还是好糊弄的怂包,你跪下。” 胡千斤目露惊慌,“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错,胡大哥刚刚还说对我与对圣主无二。” 胡千斤强压心中怒火,这女的纯属找茬,胡千斤瞪视陈灵岳许久,咬咬牙,双膝跪了下去,低低地说,“小姐请吩咐。”也不喊小妹了。 灵岳吊着嗓门,好让屋里屋外都听见一样,“大哥可细想想,圣主待你亲厚,便是让你这样没上没下的吗?若这般,如何带好手下人?我看大哥这尊主且须细细考量考量,若是不称职,也不必当了,回去让你手底下的人,以后有什么事都来问我就行了,大哥辛苦了这些年,落得一身苦劳,回去好好歇息些时日吧,往后干什么,等圣主好了,自然有安排。” 胡千斤惊了一跳,“小姐是说……不再……不再用我管事了?” “怎么?我说的话还不管用不成?”那陈小姐趾高气扬。 胡千斤脑子里转了转,“我本不在意什么尊主领主的,都是圣主抬爱,给我这身份架子,我用这架子帮圣主干活,要是圣主不用我了,我自然也就不再当什么尊主,只是此事,还需报过圣主同意才合适,我担心我就这样撂了挑子,他日圣主责怪起来,也是我的罪责不是?还望小姐体谅。” 陈小姐说,“胡大哥,请你搞清楚了,爹爹如今哪件事不听我的话?若咱两个真打起来,你猜他会向着谁?” 胡千斤眼神闪烁,气得鼓鼓的,突然便忍不住了,“小姐恕我不敬,圣主自然是向着那个为神农教好的!小姐这样随意赏罚,任性任免,如何服众?如何能让神农教好?圣主创办神教二十几年,无一日不兢兢业业,心怀大局,行事有法有度,小姐从前是小姐,往后也不过是个小姐,哪懂得这些门派经营之道,郎君不见了,再找一个就是,神农教定然给小姐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小姐风光嫁人,至于教内的事,小姐还是想清楚了再决定是否插手吧!” 陈小姐给他气得嘴唇颤抖,扬起手啪的一个巴掌甩在胡千斤脸上,胡千斤没躲,但是他没想到,陈小姐用上了内力,那一巴掌打得他心肺都要吐出来了,两个嘴角齐齐留下血来,脑子里嗡嗡直叫,只听得陈灵岳说,“胡千斤你终于说出实话了,看来你是觉得我不配!那你配么?今日话我既然说了,绝不改口,你这尊主就这给你撤了,明日便别再耀武扬威,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胡千斤流着血,直直地跪了好一会,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他朝着陈灵岳叩拜了个半礼,“既然如此,属下告退,全听小姐的安排。” 胡千斤退下,回了自己院,半边脸开始肿起来,珑璟连忙叫人取了冰块给他敷脸,嘴里还嗔怪着,“你何必跟她置气,她说什么,由着她罢了!” 胡千斤冷笑一声,那笑容里还带着点轻蔑,混不在意脸上的伤,“她越这样无理取闹,我便越觉得她是存心试探,她一直想激怒我,好让我犯下点什么错,我就陪她演这场戏,别的错我不能犯,顶她几句总是可以的,这样她也没法拿到台面上来整我,她不过是探我是否对圣主忠心耿耿,自以为是!我顶得住!” “她今日这样无理取闹,明日不一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你可躲着她些吧!况且圣主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该不会真的要变天了吧……”珑璟十分忧心焦虑。 “珑璟不要太担心,还记得她去试探落山夫人的事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而已,她无非这点能耐!” 胡千斤一边说一边舔舐着嘴里的血味,若那陈小姐真的只是考验他,他无论如何也能顶过去,但是若陈小姐是在放烟雾弹呢,一时间胡千斤也觉得真假难辨,陷入了沉思,珑璟如何开解也没用,躺下了也一直翻来覆去不睡觉,瞪着眼睛想事。 后半夜突然起了动静,嘈杂的声音一传进胡千斤的耳朵,他腾地一下就起来了,竖着耳朵仔细听。 动静最早就是从陈灵岳那边传来的,胡千斤思索着陈灵岳的下一步动作,陈灵岳何尝不是在思索胡千斤,想要稳住他并不容易,灵岳知道眼下虽然没有全然控制住胡千斤的把握,但至少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晚上灵岳睡得不安稳,也不知什么时辰,突然被一个梦惊醒,睁眼的时候她脸朝向帐子里边,满后背的月光,帐子里亮堂堂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残梦余味,好像有什么人在梦里回来过。 正自回味,突然看见月光把一个人影投在她的帐子上,那人悄无声息坐在她榻边,好像一直在对她凝神观看,如果有人能丝毫不惊动梵坛的守卫来到她的榻边,还让她也没有任何知觉,那必是施即休回来了,灵岳起身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那人显然不知道她已经醒了,但是在她起身的瞬间还是立马就反应过来了,虽然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而灵岳也在起身的瞬间感觉到,那人不是施即休,虽然他黑头黑脸遮掩着口鼻,也是个瘦削的身材,但是他绝对不是施即休,已经漫到眼角的委屈一瞬间收回去,改换成寒光一闪,那人一把匕首亮在了灵岳眼前,叮的一声,匕首撞在了形意剑上,一寸不得再进,灵岳凛着眼问,“你是谁!” 那人不作答,眼睛仿佛还在情绪翻涌,匕首回袖,形意剑立马跟上来了,寒光凛凛,两把兵刃划空之声层叠紧密,切切嘈嘈,灵岳从榻上跳下来,跟那人缠斗在一起。 那人动作很轻,除了匕首会碰到形意剑之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灵岳一边打一边朝着门外喊人,很快,十几个守卫破门冲了进来,但几乎就在他们进来的一瞬间,兵器还没来得及亮,那黑衣人身形极快地闪了一下,似乎只是在接灵岳两招中间的空档里多了一个假动作,连灵岳也没看清楚他怎样出手的,那些护卫便全倒在了地上,几乎全部身首异处,灵岳手里的形意剑抖了一下,那人在对她手下留情。 灵岳又喝了一声,“你到底是谁!”形意剑说着便朝他遮面巾上挑过去,那人身形一晃,灵岳觉得自己眼花了一下,那人闪开了,灵岳紧追不放,形意剑咻咻作响,那人好像终于不再回避了,再不还手,他就要败在形意剑之下。 那人身形快起来,灵岳骤然发现,她几乎看不清,形意剑但凡伸出去,处处碰壁,灵岳变化了好几个剑式,都没什么用,这人功夫好像甚至不在施即休之下,几无败绩的神兵形意剑,居然在一把凡铁面前手足无措。 灵岳还在不停的呼喝,但是虚张声势而已,手上已经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外面也渐渐传来许多悲痛的哭嚎声,看来来人还不止一个,突然听得一声清亮的喊声,当是他同伙的叫声,那黑衣人听了突然一滞,翻身就往外跑,灵岳趁机追上来,那人眼看着跑到门口,形意剑也几乎到了他后背心,那人眼里突然放出恶狠狠的亮光,灵岳见那人一挥手,形意剑还不知道往哪里挡,突然腹部传来剧痛,低头看,那把匕首已然全数没入小腹之中,灵岳无法再上前一步,捂着小腹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这个时候声响传到了胡千斤那边,胡千斤起身后外面已经有手下跑过来报了,胡千斤问怎么了,下人说,“报尊主!院里闯进来两个黑衣人,刚刚去过小姐那边,听消息,小姐受了重伤,那俩人功夫很了得,现下往圣主院里去了!” 胡千斤呼的一声站起来,珑璟这时候也穿戴了走出来,胡千斤又在地上转圈了,“这必是陈灵岳耍的手段,什么人来犯怎么旁人都不找,偏偏去找她?要不是她一手安排的,怎么主子都受伤了,还没有守卫来报?当我梵坛的守卫都是吃白饭的吗?” 胡千斤气愤超过了紧迫,珑璟赶紧说,“她为何安排这事?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吗?” 胡千斤甩着袖子,“为什么?她让我觉得她自己受了重伤,圣主生死不明,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此刻又有外敌来犯,我只要袖手旁观,她明天早上就给我扣个私通外敌、叛教背主的帽子!摘了我的尊主头衔!甚至要了我的命!”胡千斤突然想起一件事,急着问,“墨尊主呢?他没出手么?” 下人被胡千斤吓着了,深深地低着头,“墨尊主天黑前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胡千斤斜嘴一笑,“专门挑个墨良辰不在的时候!或许她等着我揭竿而起呢!以为我胡千斤这么好骗吗?” 珑璟扭着眉头,“那……那咱们怎么办?” 胡千斤转转眼,“调兵,结阵,去救圣主!我不能给她留这个口实!快!” 属下领了命,陈慈悲多年眯着眼盯着,胡千斤在梵坛的守卫上一天也不曾懈怠,如果来的真的是施即休那样的高手,自然拦不住,但是也有应对之策,况且那一年施即休来过之后,胡千斤又细细调整过防卫,限于人手,对抗朝廷大军可能不行,但是对着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否则他这尊主也早被撸了。 胡千斤下了令,梵坛里的守卫全数调动了起来,一层一层地朝着那两个翻飞的黑衣人涌过来,毒箭阵,毒针阵,万明火阵,以极快的速度轮番上场。 那俩人屡次突破,如两只巧燕翻飞,竟被他们硬生生闯进了陈慈悲的院门,毒箭他们挡得住,毒针他们避得开,万点星火像小虫子一样往他们身上钻,就在那时候,其中的一个受了伤,百花娇是江湖独门狠药,没一会儿那中招的人就站不住了,他摇摇晃晃地往梵坛门口的方向跑,另一人则以更猛烈的态势往陈慈悲屋里冲,他们似乎目标很明确,中毒了也在所不惜,他们想冲进去杀人,守卫也被迫分了两拨,一拨去追击那中毒要逃走的人,另一波继续和院里的人奋战。 而此刻陈慈悲的屋里一片寂静,有一盏小灯,似乎整夜的亮着,他门口的一群守卫堵在门口严阵以待,如果胡千斤拦不住那人,这群守卫就要来对敌了。 那人刚抵挡过万明火阵,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下,夜空里突然飘洒下无数细丝,闪着银光,好像落雨了一般,细丝飘得很慢,悠悠荡荡,好像没什么攻击力,那人也不敢大意,举起手中刀格挡,那细丝一触碰到他的兵刃,竟然化了,随即传来一声滋滋响,像是冷水浇在热铁上的声音,又像是烙铁烫在人皮肉上的声响,叫人没来由的全身发麻,那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刀,竟然被那细丝融出了一个细细的孔。 他翻起自己的斗篷,甩过头顶,那细丝沾到布上,倒是没有什么声音,但是黑色的斗篷从头顶滑下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漏下来一缕一缕的月光。 用什么也挡不住,同时毒箭又射了过来,挡那毒箭的空档,不防备两条细丝落在他手背上,果真如烙铁一样烫,把他手背烫出了两个血洞,并迅速结了一层黑色的痂,那是烧伤的皮肉。 幸好那细丝毒雨并不多,就一阵,过了之后,那人又迅速朝着陈慈悲门口垮了两大步,胡千斤已然挡在了面前,手提一柄折剑,啸啸挥舞,但胡千斤的剑招三五下便被那人破了,此刻他离房门已经很近了。 门口的守卫冲上来的那一刻,胡千斤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小丫头若是为了试探他,到此也该收手了,但是很显然她并没有收手,门口的守卫一个个被砍倒在地,一片哀声,胡千斤也被击倒在地,突然间几张大鱼网从四面八方朝着那黑衣人包裹了上来,这也是胡千斤之前安排的对敌之术,那渔网也是极轻的,不带一点风声,一片片地往那人身上包缠,像个牛皮糖一样。 渔网太大,那人只是躲过了两个,之后就被一张渔网呼在了身上,但与此同时,他的铁刀已经劈开了陈慈悲的木板门,胡千斤脑子急速地转着,但是由于没有新的指令,渔网还在不停地发射着。 院门口传来喊声,侍卫已经抓住了那要逃跑的同伙,被渔网呼住的那个,无法将渔网从身上抖落下去,便披着那渔网朝屋里闯,手里的刀已然举起,朝着那睡榻的方向掷了出去,胡千斤正无法定夺,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张网迎面扑在了他身上,连同那铁刀也被卷在了网中。 接着无数的渔网飞过来,将那人扑倒在地,包的像个粽子,侍卫持刀逼近,有人透过渔网,伸手要去拉他遮面的布,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闪,那人不知用了什么功夫,竟然把几层渔网全都震成了碎片,四散飞出去,那渔网飞向睡榻的几片,被落山夫人宽大的身形尽数挡下,而那倒地的黑衣人适才手上沾了两滴细丝的毒也开始发作,无法再战,挣扎着往外走,用尽最后力气,从那些护卫手上抢了同伙,飞身而去,胡千斤指挥着人去追。 所有的事,似乎一瞬之间,胡千斤脑子还没来得及转明白,就已经成了个救主有功的英雄,似乎也别无选择,他跪伏在地,声声泣血,“属下来迟,惊扰圣主,圣主可还安好?” 榻上没动静,胡千斤抬抬头,榻上的陈慈悲形体十分怪异,他后背躺在榻上,但是头翘着,两条腿也翘起蜷缩,脖颈下垫着高枕,因此头向后仰着,张着嘴,睁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生气,眼里也似没有目光,那景象在月光下甚至有些可怖,那一刻胡千斤才明白,圣主是真的不太行了。 此刻的情形就是,一个已经不行了的圣主毫无反抗能力地躺在他眼前,陈小姐受重伤的事也多半是真的,否则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现身?落山夫人根本不足为惧,圣主院里的守卫几乎尽数死伤,身后跟着的都是他胡千斤的人,他只要动动手,等沈西楼和宋依稀到烟霞的时候,烟霞已然易主了。 胡千斤的眼里翻涌着血色,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他只要动动手。 胡千斤跪在地上,手里捏紧了他的折剑,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圣主?” 只听落山夫人说,“今夜多谢胡尊主救护,圣主无事,还请尊主赶紧着人打扫战场,恢复防卫吧。” 那一刻胡千斤不知道哪里就来了果决,他身体好像自己要跳起来,而且他仿佛已然离了地,他仿佛看见陈慈悲在他的剑下断成了两截。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喊,将他的开弓之箭硬生生收住了,“阿慈!怎么样!伤了吗?” 跟在屁股后的侍卫也匆匆来报,“墨尊主回来了!” 话音未尽,墨良辰已然从他身边划过,落山夫人后退两步,墨良辰在陈慈悲肩上啪啪拍了两下,那陈慈悲仿佛哽住的一口气才缓缓吐了出来,蜷缩的身体缓缓复原,落山夫人给他盖上被子,墨良辰示意胡千斤先下去。 胡千斤捏着刀的指节吱吱作响,嘴唇轻颤,腿脚发软,勉强站起,珑璟赶紧上前扶住他,胡千斤的眼里好像在流血,刚刚多好的机会!胡千斤真不甘心,可是墨良辰回来了,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胜算。 胡千斤仿佛脱了力一般,一身的重量全压在珑璟的肩背上,几乎是被珑璟拖回去的,直等到离陈慈悲的院子远了,他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竟然真的被她个丫头片子给耍了——” 第二十五章 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3) 丫头片子在血泊中被落山夫人给抱了起来。 墨良辰守着陈慈悲,因为没看见灵岳的身影,墨良辰直觉她可能出了事,便叫落山夫人去看她。 还有气,但是全身都是血,那匕首已经被她拔了出来,但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便晕厥在血泊中,夫人叫人连夜请来了一位女郎中,给灵岳仔细处理了伤口,天亮又请来了小姨,小姨带着凤晴,三个人轮流,细细照看,日夜灌药,过了三天,人仍是不醒,灵岳仿佛是在一场神秘的梦中流连,一直不肯归来。 自沈西楼走后,陈慈悲的伤情就有些瞒不住了,灵岳坐在他榻边红着眼,幽幽叹气,“施即休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值得你这样把老命搭进去。” 陈慈悲一看瞒不住了,才把这事情跟她说了。 那施即休在炽离岛的时候,无意间提起过他当年是如何救治福康郡主的,陈慈悲便留意上了,若是有人功力比施即休厉害,是可能用同样的方法救助他的,但是他谁也没和谁说,就自己琢磨,总觉得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落山给施即休装那铁腿的时候,曾给他吃过一味药,那药吃了便昏昏入睡,不知痛苦,因此他回来跟灵岳说不疼,倒是真话。 就在他昏沉之间,陈慈悲便用他当年说的方法,用自己的内力,潜入施即休经脉深处,寻找那机括,几次试探,竟真的给他找到了深深地隐藏在施即休经脉里不知是何方高手留下来的一股真气,陈慈悲与那真气殊死搏斗,那真气水平之高,陈慈悲也见所未见,陈慈悲没打过。 在门外一直纳闷的墨良辰忍不住,推开门看时,陈慈悲仿佛已在生死之间徘徊,情急间便在陈慈悲身后,用自己的内力替他续命,那两人内力加持,世间恐怕无人能敌,但为了将那一股真气推出施即休体内,陈慈悲几乎耗尽内力,而就在那一股真气散出去的一瞬间,陈慈悲清晰地感觉到了施即休的死气,就好像当年的福康郡主一样,心脉运转早已深深依赖上那致命的真气,撤了,她就会死。 施即休这些年修炼的每一招每一式,又何尝不是赖着那一股真气在,如今那真气不在了,施即休就算能活下来,也必将修为尽费,于是陈慈悲又拼尽全力用自己的内力一直护着施即休的心脉,保他一命和半生修为。 施即休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装上了那一只假腿,他醒来后,仿佛觉得经历过一场生死,但是那条腿别说走路,抬都抬不动。 陈慈悲以为他疗伤为名,日日耗费自己的内力帮他重建他的内力,但是仿佛没有把握好尺度,有一日竟被施即休不知不觉间流出的真气反噬,使他原本就损耗严重的内力受了重伤,但是施即休好了,心脉稳住了,经脉也干净了,全身都是力气,抬起铁腿,健步如飞。 这些年要不是有这样强健的内力护体,陈慈悲一个小老头哪能年年岁岁都这么精神,这不回来没撑多久就好像精气神都涣散了,初始确实只是染了个风寒,之后便每况愈下。 墨良辰每日给他疗伤,要求他每日静息四个时辰,身体固定不动,气息也不动,但这时候他就相当于卸下了全身防备,要是有人起了歹意,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他在屋里这么不动声色地调养着,灵岳就在院子外面跟胡千斤演戏。 倒也不至于要定寿枋了,见那个老板和说要给沈西楼和宋依稀送信叫她们到烟霞了,也不过是戏幕所需。 那夜遇袭之后,陈慈悲受伤的事大家也就都知道了,也知道他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多少恢复了些,但是恢复到几成功力,没人敢来试探。 第二日落山夫人从灵岳那边换班下来之后,一直心神不宁,虽然在屋里忙来忙去,但总不让陈慈悲的眼神抓住她,陈慈悲还在榻上躺着,想喝口水喊人都喊不出来,急了许久,才等到落山夫人端着水过来,陈慈悲喝水,落山转身就要走,陈慈悲喊住她,“你要是有事瞒我,好歹也瞒得像一些!” 落山夫人脸色闪烁,坐在榻边,开始掉眼泪,陈慈悲说,“灵儿又欺负你了?她不是受伤了还没好么?怎么欺负着你的?还是说旁人敢说什么?” 落山夫人擦擦眼泪,下了几次决心,“哪有人欺负我,我是心疼灵儿那孩子……”一句话说不下去,泪来得更汹涌了,陈慈悲赶紧坐起来,抓住落山的手腕,“灵儿怎么了?她伤得很重?不好吗?” 落山赶紧安慰他,“看你急的!伤没什么大碍,包扎处理过,总会好起来的,只是……”落山待又犹豫,看见陈慈悲的眼神好像刀子一样飘过来,哪还敢再瞒着,“郎中说,灵儿腹内……有一个死胎……约有两个月大小……” 陈慈悲的头皮好像被利刃削去了一层,一片冰凉疼痛,“死……死胎?为何会是死胎?” 落山说,“这郎中也说不清楚,不知是她没受伤的时候,那胎儿已经死了,还是被那一刀要了性命,我们救得太晚,灵儿……流了好多血……”落山说到这又开始泣不成声。 陈慈悲觉得心口被堵满了,气也喘不上来,眼一眨,便一片红雾,喃喃自语一般,“两个月,正是即休回来的时候,他这个孽障!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要灵儿独个儿在这受这样的苦!”陈慈悲捶胸顿足,“让我找到他,非把他活剥了不可!” 落山紧紧地抱住他,鼻涕一把泪一把,“你这是干什么!小心被人听了去!” 陈慈悲这才冷静些,“灵儿……她可知道?” “她知道什么,她还没醒呢。” “还有旁人知道么?” “只有我和郎中,旁人不知道,我心里害怕,又心疼,果然还是在你面前藏不住,我已经把那死胎处理了,太小了,就是一团血肉,手脚都还没长……” 陈慈悲捂着胸口,“不要告诉灵儿,谁也别让谁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哭也要哭死。” 落山哎哎地答应着,陈慈悲说着就要下地,要去看灵儿,落山拦不住,扶着他去,可也只是看见灵岳静静地睡在榻上,面色苍白,唇无血色,那地上的血迹虽然擦洗过十几次,但是还是能看到些痕迹,整个屋子都铺满了,陈慈悲在她榻边坐了一会,直到两眼里再也装不下要溢出的泪水,才由落山扶着回去了,好不容易忍到回了自己屋,陈慈悲叫落山关上门,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半个时辰。 又过了好几天,灵岳才缓缓地醒来了,陈慈悲和墨良辰来看她,胡千斤也来了,他不敢不来。 灵岳脸色依旧很苍白,但是脸上一直挂着笑意,看着还算精神,大家都纷纷问她感觉怎么样了,灵岳收了收笑意,淡淡地说,“没什么,都挺好,只是……感觉好像失去了点什么似的……”说完又笑了起来,陈慈悲心里咯噔一声,怕她就算不知,心里也早有感应,可能那孩子来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了。 墨良辰不知,嘻哈打趣道,“那可不是一点啊!流了好几斤的血,多亏了千斤救得及时,你才得了一条小命!” 灵岳笑意盈盈地看看胡千斤,仿佛两人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道了一句,“多谢胡大哥了!” 等众人渐渐都走了,屋里只剩下陈慈悲,落山和灵岳,陈慈悲才缓缓和她说,“你我父女俩啊,心里总是一般谨慎,但此次看,千斤并没有存什么坏心思,只是太聪明了些,让我们总想防着他,这一回也确实惊险,但过了这一回,你也该放心,我也敢将教中事务慢慢多交给他一些。” 灵岳点点头,“他能真心为咱们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灵岳好像有些累了,不多说话,陈慈悲又坐了一会就走了,到了门口,他也还回头看在光影里忽明忽暗的灵岳,好像灵岳身上真的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感觉不是那个不为人知的死胎儿,而是好像是灵岳本身的一部分,离开了她的身体,让她看起来特别的落寞和孤独。 与胡千斤一战,仿佛是她最后的欢脱和志气,再往后的许多年,她整个人好像沉到了时间里,随着时间长河安静地慢慢流淌,又好像化作了一粒尘埃,伴着浩瀚的风雨飘飘荡荡,她再也没有兴趣对谁耍点什么小心机小手段,把这世界看得又透明了几分,越来越少的言语,旁人同她说什么,她只是笑一笑。 落山十分小心地照护着灵岳,各种食补药补一起上,不让她下地,不让碰水,不能凉着,也不让哭,灵岳一方面感念落山夫人的恩情,一方面却也心里踏实,他爹找了个这样的人,她也不用再为他多操心,还跟落山顽笑说,“娘,我这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哪至于这么娇气了,又不是生孩子,看您紧张的。” 灵岳心里酸,她自己的亲娘若在,也不过就做到这些吧,老天待她不薄。 落山听了这话脸都吓白了,赶紧说,“不为过,不为过,女孩子总要金贵些养着的,你这伤口也挺深,听娘的话,仔细养好了。” 灵岳便乖乖听话,身体也渐渐好转,转眼便到了盛夏。 自从施即休失踪了,华成峰去了青冥雪山,秦书生被撸了无影门的掌门之位后,整个江湖好像都停滞了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大动静。 那沈西楼本来说要去汴梁找沈翎金算账,但是自从烟霞归去后,并没有他去算账的消息,据说他变得十分消沉,暴躁易怒,日日喝醉,挥金如土,大家伙都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只知道在他面前加倍小心。 沈翎金去第三庄退亲,沈家已经拿不出聘礼了,况且发生了那些事,就算他不来退亲,季家也要退亲,尤其是当季小姐听说了沈家的正牌公子是沈西楼,更是吓得全身发抖,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季老家主挺好的一场黄粱美梦,又无情地碎了。 可是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少林寺的方丈净慧也只顾念他的经,敲他的木鱼,侍弄他的小童。 齐闻善倒是常来少林寺,陪怀仁老和尚,他师父未尽的孝道,他帮师父尽,把老和尚哄开心了;再去蝴蝶谷,探望他师娘。 虽然欧阳青鸟和华成峰只做了一天的夫妻,但是她记着华成峰临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他不回来,她哪也不去,就在蝴蝶谷等他,闲来无事,除了研究医书,研究当年霍梧桐给闻邱下的药,总会想起和华成峰从相识开始的点点滴滴,想得厉害的时候,真希望他能马上就回到她身边来,但是又怕他回来。 净慧曾转述秋圣山的话,说要是好了,一年之后送回来,要是中间就回来了,那就说明他死了,她当然不想让他死,她好像因为华成峰,才刚开始痛快地活一场,他怎么能死呢,她那心丝毫不受控制的叛变了。 虽然她研究霍梧桐给闻邱下的药,但是真正想起来闻邱的时候不多,多半都是因为什么事情,才想起他,反倒华成峰那个泼皮无赖的嘴脸,没日没夜地在她脑海里盘旋。 青鸟叫闻善去蟒山看一看,闻善便去蟒山看看,蟒山显然被十三派为首的人洗劫过,闻善便凭一己之力将佛医门修缮,然后再去襄阳,歃血盟大院上的牌子已经摘了,旗子被他妥善地收好了,歃血盟不在了,那便只是一座寻常的宅院,祝同寿带着祝君歌回了旋鹰派,祝君歌生了个胖丫头,有一次曾经抱着孩子回来襄阳老宅探望路子规,看得老头子老泪纵横。 不止是路子规,还有一些人,虽然说门派散了,还呆在这不肯走,他们也实在无处可去,都是无依无靠无家无业的人,路子规料理着一众事务,闻善若是回来,便帮路师伯分担许多,路师伯也渐渐见老了,除了帮路师伯办事,剩下的时间,他就照看他的师兄弦月,和他师父瘫在榻上的弟弟华成雨,唯有程风雪还清醒,俩人有时候聊上几句,也只是无限感慨而已。 闻善曾有一次路过离半月湾不远的一个镇,本想回去看看,但他心里忐忑,点了一壶酒,想壮壮胆,他独自喝了,酒壶空后,他便走了,一次也不曾回去过。 柳花明和林小元把湘南派握在自己手中为所欲为。 周道同一家三口一直没有出现,不知躲在哪里,柳花明他们也一直在找,但是没有结果。 江湖上现在最嚣张的便是他们,除了有几个动不了的门派,其他的几乎全都拢到联约盟门下,歃血盟散了,佛医门散了,少林寺他们不敢动。 无影门易主的消息他们也听到了,但是防如城比当年的秦书生难找多了,无影门更加无影,他们找不见。 沈西楼他们不敢碰,汴京红袖楼他们还没捂热乎,便又叫沈西楼抢了回去,玄雅堂他们也不敢碰,玄雅堂的女尊主十分厉害,她不像蒋玄武当年一样张牙舞爪,欺压良善,行事倒是颇有规矩,但是治理属下,比蒋玄武要有手段得多,五个分舵几千人口管得井井有条,江湖上的寻常事,她只要派人出去唬唬人,也就什么都解决了,若是真有人敢犯,那女尊主定然叫人八倍奉还。 封南世家的金公子,却与联约盟牵扯不清,因为记着当年柳花明曾有过对沈焕玉的一臂之恩,虽然没有明面上参加联约盟,却也常常与柳花明来往。 陈慈悲身体渐渐好些了之后,带着落山夫人出了一趟门,走了大概两个月,也不告诉人他去了哪里。 好像一切都稳定住了,大家都以为这样的格局或许会持续下去几年,一切都僵死无望一般。直到他们渐渐听到了通天塔的名字。 似乎春天的时候通天塔袭击庆芽山只是一次演练,在江湖上安静了几个月之后,盛夏正浓,通天塔仿佛从地底蒸出来爬虫,一瞬间爬满了江湖的各个角落,最先受害的竟然是宋依稀手下的五个分舵,几乎在同时受到了通天塔的袭击,且连战连败。 紧接着联约盟中诸多门派,包括湘南派、虚眉派也都受到了攻击,看不出通天塔有多少人,经常都是几个门派同时受到袭击,可以见到通天塔中有几个领袖人物,这几个人功夫极其上乘,手底下的兵不知从哪里来的,每一个都训练有素,天下就这么大,谁想训练这么多人,想密不通风是不可能的,招募人手,筛选,传艺,训练,都是需要旷日持久去做的事情,宋依稀做了这些年,也才练出来手下这一批还算拿得出手的,但是竟然一战都抵不过通天塔的攻打,通天塔不仅兵强将勇,而且还懂兵法,玩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各门派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并且丝毫看不出他们的来源。 传言,歃血盟解散前的小华盟主,就死在通天塔手上,这消息着实让柳花明踏踏实实睡了好几天。 唯一只有一个门派,通天塔打了一次,没打进去,便是少林寺,之后通天塔便没再把力量放在少林寺上。 通天塔不只是攻打这些江湖门派,朝廷衙门他们也打,富贵人家他们也劫,但他们从来不占领任何一个门派或世家,总是来打一仗就走,留下一地的血腥,那通天塔好像就是在无差别杀人,谁碰着,算谁倒霉。 江湖上开始谈起通天塔就色变,人人自危,门门都自保不暇,更顾不上他人。 那时候胡千斤才知道,原来那天来的是通天塔的人,而且还一定是头目,他也知道,烟霞与通天塔早晚免不了一战,他加紧布防,一边恐惧着,一边期待着,等着通天塔上门,因通天塔的出现,把他的原本的规划都打散了,柳花明被通天塔打得落花流水,他自己也应接不暇。 那时候陈慈悲不在烟霞,宋依稀送了好几次信过来,但是胡千斤也派不出人去帮她,后来听说是沈西楼带了些人出头,才帮宋依稀堪堪稳住局面。 干脆有些门派就自行解散了,一时间中原武林,一片萧瑟。 秋天的时候,陈慈悲从外边回来了,对通天塔一事也做不出任何判断,只是给宋依稀和沈西楼分别写了信,望他们稳妥为重,不要硬碰。 烟霞事务已经全盘交给了胡千斤,大敌当前,这三个人倒仿佛又能握手言和了,互相配合,抵挡通天塔的进攻。但是很快,陈慈悲的身体又出了问题,其实便是那一次为了救施即休伤了根本,一直没大好,竟至隐隐现出油尽灯枯之兆来,也终于明白放了一句话,说今年冬底,他就和落山回炽离岛去,往后无事也不再回来了,去仔细将养几年。 再往后江湖上有什么事,灵岳也不叫人告诉他了,就让他休养着。 烟霞上下对胡千斤十分依赖,胡千斤渐渐觉得,他好像不用做什么,这教主之位也不过是一冬一春的事情,早晚要到他手里,烟霞上下也都拿他和圣主一样的待遇,甚至连沈西楼和宋依稀递过来的信,也一并由他来看过,答复回去,沈西楼和宋依稀知道那是胡千斤答复的,但都以为,那就是圣主的意思。 到深秋,又发生了一件事,凤晴突然毫无征兆地双目失明了,一开始她觉得眼睛模糊,找了郎中看,看不出问题,只说她气血不太旺盛,开了些补气养肺,清肝明目的药,才吃了两副,眼睛便彻底看不见了,又过了些时日,她觉得鼻子闻不到气味了,嘴巴也尝不出味道了,周身上下的功能仿佛都在渐渐失去,她十分恐慌。 灵岳更加恐慌,有的郎中说,凤晴这样子,该是中了毒,但是又查不出是什么毒,可是凤晴一个丫头,没事谁来给她下毒,灵岳隐隐约约觉得这事不寻常。 整个江湖就这样好像焦灼住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境况每每愈下。 到了冬天,陈慈悲的身体就更加扛不住了,凤晴那时候也已经几乎不能动了,整个人瘫在榻上,静静地等待归期。 突然起了寒风的一个清晨,早上灵岳往陈慈悲屋里去探望,沿途遇到了一群侍卫在兴奋的大叫,说这么香,肯定是炖的鲅鱼,侍卫看见灵岳过来,赶紧收了声给她行礼,灵岳疑惑的问,“什么这么香?” 一个青年护卫一脸兴匆匆地回答,“小姐,你没闻到吗?今日肯定有鱼吃,炖得多香啊!”旁边的人纷纷附和,灵岳笑笑,“好,那你们都多吃点。”她抽了抽鼻子,还是什么都闻不到,她觉得她也要进入到倒计时了,得在她走之前,把陈慈悲赶到炽离岛去,不能让他看着自己,像凤晴一样一点一点的消亡。 只是有些不甘心啊,施即休呢?他在哪?为什么不能回来,让她再看一眼也好,毕竟为他付出了一世的深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断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上。 陈慈悲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走了,把他交给落山夫人,灵岳放心。快到新年的时候,虽然通天塔还在日夜不停地在外面作恶,但是沈西楼、宋依稀收了烟霞的信,还是一起都来了,陈慈悲说,一起过个年,往后神农教就交给他们了,他过完年就走。 似乎胡千斤的继任,已经板上钉钉,连沈西楼都对灵岳说,他若能踏踏实实好好带领神农教,我愿居于他手下,红袖楼供他驱使,按年按节,一样送钱到烟霞来,愿尊他一声圣主,灵岳说我也愿意。 那年的新年,烟霞过得着实快乐,就好像黑夜来临之前最后的狂欢。 甲午马年的除夕,梵坛里一片灯火通明,爆竹花灯,热闹非凡,陈慈悲的小屋里火盆和火炕烧得热热乎乎,往年过年,家里没有个女主人,虽然也大鱼大肉,但总不像个样子,今年有落山夫人在,一切都被她安排得妥帖,无论是远道来的,还是家里住的,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饭菜。 落山夫人还给几个晚辈各自做了新衣,沈西楼那一套,还如他以往一样是个大红的颜色,她那眼也厉害,有的人只是见过一面,就把他的尺寸看得分毫不差。 大家围在一张大桌子旁,几乎把陈慈悲的小屋挤满了,落山夫人招呼大家吃喝,人人都尽兴,尤其是陈慈悲,看着沈西楼居然和胡千斤两个划起拳来,又搂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称兄道弟,宋依稀和珑璟也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好像多年老友,陈慈悲感觉老心甚慰。 可是灵岳老是觉得他眼里泪光盈盈的,知他心里感慨太多,就拱在他身旁陪他说话,陈慈悲说,“灵儿啊,爹活了五十几年,才刚知道,人活在这世上,什么事最重要,爹没法传授给你,这事人人都要自己想通,别人告诉的,一律没用,但盼你遇事自己多想想,许多事不过是眼前事,一时事,守得住长久的,根本的,就行。” 灵岳点头,语气淡淡的,笑意盈盈,“女儿这几年也明白了许多,爹爹不用担心,女儿也长大了呀,不为那些不值得的琐事困扰,只要爹爹好,娘好,小姨好,两位师父好,我就好。” 有个人她没提,陈慈悲突然觉得难受,声音里好像调进了苦茶,有点变调,幸好屋里闹哄哄的,没人察觉到,“爹盼着……若是他真的永远再不回来了,你不必一直等,这世上好男儿不止他一个……总要有个人照顾着你才行……” 灵岳脸上笑容的弧度都没变,“放心吧,爹,我不能苦着自己,他日有人来求娶,你可要从炽离岛赶回来,这事没你做主可不行。” “那是自然!我可得仔细看看,要紧是他能对你好,旁的都不重要,他要是敢欺负你,我打断他的腿!” “爹呀!打断腿也没用,您不是已经打断一个了么,还不是叫他给跑了!下回咱们两条腿都打断,让他怎么也跑不了,爹看如何?” 陈慈悲这才笑了,“好!” 灵岳倚在陈慈悲胳膊上,感觉很踏实,“所以爹好好休养,可要长命百岁,将来我生了孩子,你还得教他功夫,让他当天下第一,好不好?” 陈慈悲郑重点头,“好!我要让他当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小孩。”陈慈悲想了一会,“小时候我欠下你的,都还给他去。” 众人闹哄哄直到接近清晨,纷纷给圣主和落山夫人拜了年,领了红包,才各自散了。 定的是初三启程,还剩两天,众人都还不知道这继任教主是哪个,等到初一晚上,陈慈悲开始一个一个地叫人去他屋里,做最后的谈话,教众都焦急地等待着,说等谈完了,就该知道新的圣主教主花落谁家了,七成人赌胡千斤,甚至已经七七八八有人在喊胡圣主了,但是有两成人莫名其妙地坚持要赌是陈灵岳,剩下一成说什么的都有,说墨良辰有机会,沈西楼也有机会,甚至宋依稀。 陈慈悲第一个就找了宋依稀,意思无非就三个,第一感谢了宋依稀多年来为教中的付出,第二拜托她之后多帮忙照看灵岳,第三,无论他选了谁来继任教主,她都要像今日对他一样,尊新教主的指令行事。 宋依稀赌咒发愿,全听圣主安排。 小半个时辰,宋依稀就出来了,跟着是墨良辰,那老哥俩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墨良辰愿意继续留在烟霞,当做陈慈悲留下的一只眼,帮他盯着,看看事情是否是按照他安排的进行,重要的是,要帮他照看好灵岳,若是有合适的人,给她找个婆家。 陈慈悲知道墨良辰还有别的理由愿意留下来,但是墨良辰不说,他就也不说,反正他俩对现下这个结果都满意。 第三个是沈西楼,众人纷纷猜测,越往后的,说明跟圣主越亲密,越有可能就是继任教主,胡千斤着人去打探,说陈小姐已经睡下了,看了今晚上没有陈小姐的事了,沈西楼进去的时候是亥时初,胡千斤盘算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到他了,他把今日手里的事都安排好收了尾,穿上过年时候落山夫人亲手给他缝制的新衣,在自己屋里静静等待,珑璟站在窗子旁,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侍卫,指不定哪一个就要在她窗前停下来,说教主请胡尊主过去叙话,珑璟心里不停地翻涌着,她问胡千斤,“今夜,就要尘埃落定了吗?” 胡千斤点点头,“你觉得有多大的可能性不是我?” “没有,圣主多少次都流露出这个意思了,你还担心什么,肯定是你。” 胡千斤一笑,“好,等会你教主回来,今夜战到天明,可好?” 珑璟脸上顿时一片羞红,眼睛里的水纹波动了许久,她轻声说,“千斤,等你做了教主回来,娶我,行么?” 胡千斤站起身,走到珑璟身后,将她环在怀里,“当然好!我此生只有你,没有别人,我定八抬大轿,让你风风光光做上教主夫人,如何?”胡千斤的语气势在必得,珑璟转过身,胡千斤低头吻在珑璟的嘴唇上。 珑璟觉得那个吻跟以往都不一样,胡千斤一点都不急,似乎只是在轻轻地勾引着她,让她自己扑上来,从前胡千斤亲吻她,总像是在发泄,在宣示主权,需要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永不背叛,那种压迫感让她有时候想逃,却永远无处可逃。 而今天不同,胡千斤似乎放下了,似乎他不用再证明什么是他的,因为这一切,这个神农教,眼前这个人,本来就是他的一样,他不用苦心经营,不用旁人去确认,那就是他的。 所以那一刻,珑璟心里突然一空,她觉得她失去胡千斤了。 那一吻又清又浅,还没点到,即止了。 夜色在时间里潜行,一点一滴,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千斤惊觉,问手下人什么时辰了,手下人答,马上要进子时了,那一刻胡千斤感觉脸上像被人抽了两个大耳刮子,他不甘心,再问,“沈西楼在哪?” 下人答,“沈尊主一直在圣主屋里没出来。” 胡千斤登时觉得腿软了,沈西楼在老头子屋里呆了一个时辰,还没出来,珑璟又来劝,“圣主要走了,他们好歹父子一场,多说几句也正常,且再等等吧。” 胡千斤开始焦躁不安,什么事情他要交代这么久,难不成老头子要临场改主意?难道沈西楼有能耐在一夜之间扭转陈慈悲对继任教主原定的安排? 又过了一个时辰,沈西楼还是没出来,胡千斤开始手脚冰凉,又问,手下人说,“能听见屋里在说话,灯也一直亮着,确实还在。” 胡千斤跌坐在椅子里,满目的不可置信,珑璟的劝慰也一句都听不下去了,他觉得喘不上来气,衣衫被他扯得散乱,珑璟赶紧帮他整理好,“衣裳别弄乱了,夫人给做的,等会见圣主,还是要恭敬。” 胡千斤眼神乱飘乱晃,抓着珑璟的手,“他还会见我吗?他此刻已经跟沈西楼把什么事都定好了,等沈西楼出来,我就要给他下跪磕头了吧……”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好难熬,院子里的声音渐渐都没了,大家都睡下了,只有胡千斤还在拼命瞪着双眼等,但是夜太长,等太久,胡千斤在椅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昏沉过去,突然他迷蒙中听见一声鸡鸣,胡千斤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什么时辰了?什么时辰了?” 门口下人赶紧回报,“回尊主,卯正一刻。” 胡千斤声音嘶哑着,“沈西楼还在吗?” “回尊主,沈尊主在寅时末离开了圣主的屋子,圣主睡下了,吩咐不要去打扰。” 胡千斤觉得一股酸水从胸腔里涌上来,灼烧着他的喉咙,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愣,直说,“完了,全完了。”又叫人去打探,沈西楼也睡下了,可是胡千斤再怎么也睡不着了,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听着外面一声声的鸡叫,看着晨光一丝丝透进他屋子里来。 第二十五章 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4) 初二申时,终于有守卫来禀报,说圣主醒了,请胡尊主去叙话。 珑璟手忙脚乱帮胡千斤梳洗一番,还用胭脂遮了他疲倦的眉眼。胡千斤去见了陈慈悲,陈慈悲正在喝茶,屋里没有旁人,只有落山夫人时而走过来,给胡千斤也倒了茶,陈慈悲看他一眼,“怎么了千斤,昨晚没睡好?” 胡千斤低着头,支支吾吾,“昨晚……珑璟……” 陈慈悲一笑,仿佛心领神会,“呵,年轻人,可不兴太过胡闹啊,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胡千斤赶紧又点头,算是把这一段遮掩过去了。 陈慈悲说,“明日我就要走了,你们每个人,我都要单独嘱咐嘱咐才能放心,当然,千斤一向行事谨慎,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需要我叮嘱,你一向都做得好,不冒进,不固执,难得你年纪轻轻有这样沉稳的性子,也多亏你这样的性格,这些年来在我身边,从来行事得体,为神农教做了许多贡献,上一回更是把我从通天塔的虎口里抢出来,我心里都记着,千斤,我走后,你们兄弟姐妹之间,务必要团结一致,如今通天塔肆虐江湖,你们往后的日子,估计也不容易,但是我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了,没法再带着你们拼杀,灵儿也不许我再这样思虑,因此重担就落在你们身上了。” 陈慈悲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胡千斤赶紧点头,“都是属下当为之事,圣主不必挂怀,属下定会谨记圣主教诲,和另外几位兄弟共同护住神农教。” 陈慈悲也点点头,“我素知你一贯识大体,我走后除了神农教,便也只还有一事放不下,灵儿这一年来性子柔和了许多,她心里也十分信赖你,因此也拜托千斤对她多多照拂。” 胡千斤起身拱手,“圣主放心,那是我做兄长的当尽之责。” 陈慈悲叫落山夫人,说茶凉了,落山帮他又换了一杯,滚烫的,陈慈悲呼呼地吹着热水,好像在思索,吹了好久才思索出结果,“千斤,有关于神农教的继任教主,恐怕此刻是大家最关心的事,我需要你们几个明白,无论我选谁来接手神农教,都是为了全体教众考虑,而不是出于一己私利或亲疏关系,我跟他们几个也都是这么说的,今天我不会告知你们结果,明天早上再公布,因此,我需要你们承诺给我,无论是谁做了继任教主,你们都会像今天遵从我一样遵从新教主的指示,我相信千斤你也一定能明白我的道理,我不能单独透露给你们任何一个人,要一视同仁,就等明天,大家一起来听这个结果,千斤,你愿意做出承诺吗?” 无论胡千斤愿不愿意,他此刻都只有一个选择,胡千斤跪在地上,“属下知道教主为大局考虑所做出的选择,无论何人担任继任教主,属下都一定遵从,绝不背叛。” 陈慈悲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千斤难得,如此甚好!你下去吧!” 胡千斤一脸懵,这就完了?这也就才一刻钟,到最后没想到他是和教主说得最少的,他此刻出去,他都怕满院子的人笑话他,但是他能赖着不走么?没办法,只能行礼出去了。 刚出门没两步,胡千斤脚下一软,呼通一声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陈慈悲从屋里瘸着腿跑出来,叫人赶紧把他扶起来,心里还琢磨着,这小子昨晚上究竟搞什么鬼了,竟然累得晕过去了。 胡千斤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屋里只有珑璟,他挣扎着坐起来,珑璟赶紧让人把温过的粥端过来,胡千斤无精打采地坐着,珑璟却满脸的喜悦,“千斤,你何必这样为难自己,晚上我叫人去沈西楼那边打探过了,圣主也无非是和沈西楼说无论谁做了继任教主,他都要听话的事情,没有旁的。” 胡千斤直了直后背,“怎可能?他两个聊了四个时辰,怎可能就这一句话?” 珑璟说,“教主那边的人,现在嘴都严得很,只是隐约听说沈西楼一直在跟圣主哭诉,好像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但是圣主不同意,两人甚至争吵了几句,有那么一时声音大的,被外面的人听到了,说一晚上都在说这个事,你别急,等圣主走后,我再细细盘问那边的人,总有人能说清楚。” 胡千斤眼睛一闪,“这么说,还是有可能是我?” 珑璟笑着点头,“所以呀,你赶紧吃好喝好,明日一早教主启程,你可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去送他。” 胡千斤眼睛转了两个圈,“他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自己去求就行了,怎么还用去问圣主?莫不是……”两人对视一眼,胡千斤说,“他想向圣主求娶陈灵岳?” 显然珑璟也有这样的猜疑,胡千斤目光突然又寒凉起来,“这莫不是就是沈西楼的手段?他做干儿子还不够!他要是做了女婿,我怎么跟他争?” 珑璟按住胡千斤,“你别急!说圣主到最后都一直没同意他,不管是不是小姐,他这打算都落空了呀!” 胡千斤勉强吃了点东西,晚上又睡不着了,睁着眼等天亮。 初三一早,梵坛大院中央的祭台上,陈慈悲烧了三炷香,一旁的车马在不停地装行李,要运到码头上去,几个尊主加上灵岳都在祭台下跟着行礼,教众们分列在几人身后,陈慈悲上完了香,转身对众人说,“多谢诸位一路护持,今日起,我便不再是神农教的教主了,本教前途,就托付给各位了,昨日诸位也都在我面前立过誓,你们都会听命于新教主,一如从前,诸位齐心协力,愿神农教世代相传!” 陈慈悲打开了手里的一封纸笺,朝着众人挥了挥,“为明确无异,我也将新任教主的名字写在了纸上,可供诸位传看,”陈慈悲顿了一下,“我为神农教选定的新任教主就是——” 台下的灵岳和墨良辰因为早已知道人选,一点都不焦急,沈西楼和宋依稀也都还笃定了那人就是胡千斤,心里早有准备,只等此事落地,唯独胡千斤,面上虽然尽量保持着风度,其实心里已经起了火,肺腑心肝都已被烧的七零八碎,眼里的焦灼直射出来。 这时候他听见陈慈悲一字一字地说,“先生秦神秀!” 不只是胡千斤,甚至沈西楼,宋依稀,台下全部教众,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好,议论声低低不绝,直到沈西楼哪里传来一声爆笑,沈西楼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得仿佛要发了疯,腰都弯得直不起来,众人看着他纳闷,沈西楼笑够了,撩了袍子,跪在地上,朝陈慈悲行礼,“神农教红袖楼沈西楼,愿听新教主调遣!” 宋依稀赶紧也在沈西楼身侧跪下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胡千斤上前一步抱拳,努力不让人看出他的拳在抖,“圣主!秦神秀并非我教中之人啊!况且,他也未必答应来做我们的教主!他人又不在这!” 陈慈悲说,“他来做了教主,就是我教中人了。” 这实在太出乎胡千斤的意料,他曾想过,他最多也就是输给沈西楼,再不济,输给陈灵岳,哪成想,他输给秦书生,“这……秦先生对我教并不熟悉,甚至几度为敌,他如何知道怎么治理好神农教?教主还请……再斟酌一下——” 身后传来灵岳悠悠的声音,“秦大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 陈慈悲也说,“千斤,你忘了昨日你在我面前怎么应允的?” 胡千斤已经语无伦次,“属下不敢忘!便算属下做得不好,今日让沈西楼,或者陈小姐接任了教主之位,属下立马下跪磕头,可是这秦神秀——” 还没说完,大门口方向一个侍卫一手牵着马,一手引着风尘仆仆的秦书生冲到了祭台来,一路大喊,“秦先生到了!” 陈慈悲在祭台上朝秦书生挥手,秦书生两步跨上了祭台,朝着众人抱了抱拳,又转向陈慈悲,“陈圣主,抱歉,我来晚了!” 陈慈悲笑得眯眯眼,“不晚不晚,刚好,我适才已经宣布了,往后神农教就全指望秦教主了!”陈慈悲也朝秦书生抱了个拳,看着台下,“大家来见过秦教主!” 沈西楼一直跪着没起身,他此刻抬头望着那人,嘴角露出一丝邪笑,一丝凶狠。宋依稀说出了刚刚被胡千斤打断的那句话,“神农教玄雅堂宋依稀,愿听秦教主调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胡千斤身上,陈慈悲目光突然凛冽起来,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还没等他开口,那沈西楼已经两眼如刀一样,射向了胡千斤,“怎么?胡尊主不愿意吗?圣主还没走呢!胡尊主要造反吗?” 胡千斤到处望望,今日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留待他日,再行定夺,此刻尘埃落定,胡千斤被折腾了两天的心,好像被人用利刃砍去了一半,只留下一半,在那滴滴落血,胡千斤咽下嗓子里的血腥味,咽下委屈难堪愤恨,紧紧咬着牙,双膝弯曲,跪伏在地,“胡千斤!愿听新教主调遣!”声音很大,全是不甘。 陈慈悲满意地点点头,“多谢诸位!今日就到此吧,灵儿和阿良送我,秦先生留步,整理你教内事务吧。” 一院子的教众,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看着陈慈悲在墨良辰的搀扶下上了车,陈灵岳也跟了上去,落山夫人早在车里等了,墨良辰骑上马,一行人,缓缓地往码头去了。 交接诸事,胡千斤自然不愿意干,他巴不得秦书生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巴不得秦书生当场暴毙了省事,但是他不干,有人愿意干,沈西楼和宋依稀可是把自家的底掏个干干净净给秦书生;烟霞的事,胡千斤不愿意说,还有灵岳,她这一年也不是白白的在烟霞混日子的。 秦书生说,他会在烟霞留半年,整理教内事务。 陈慈悲走后没两天,沈西楼也辞行了,自从上次跟秦书生大吵了一架之后,再见他总有些别扭,秦书生看他好像也难堪,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沈西楼会突然再扑上来,掐住他的脖子。 因此待把红袖楼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后,沈西楼就打道回府了。宋依稀手里的事情更繁琐一些,她多留了几日。如今的秦书生不同,他是神农教的教主了,宋依稀再不敢把他当旧情人一样看待,只是恭恭敬敬,果真一如待陈慈悲一样。 春天秦神秀来烟霞兴师问罪的时候,陈慈悲就第一次提出,想让他来继任神农教的教主之位,而那一天是沈西楼离开的第二天,秦书生当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无论陈慈悲怎么说,秦书生一直摆手拒绝,当教主?开什么玩笑?一个疯疯癫癫沈西楼,一个旧情难忘宋依稀,让他怎么管?当然这话他没跟陈慈悲明说,因此只是一味拒绝。 夏天的时候,陈慈悲离开烟霞两个月,便是带着落山夫人去了蝴蝶谷,他怕秦书生是觉得他诚意不够,于是再次上门拜请,但是那一次也无功而返,秦书生拒绝得不留一丝余地,陈慈悲败兴而归,回来之后,心思沉重,就病了,他仔细思索过,墨良辰一向闲散惯了,若是陈慈悲以性命相要求,把他逼上教主之位,他也能做,可是他也一把年纪了,他还能做几年?况且那样也不合他的心意。 胡千斤终归还是顾自己太多,顾大局太少,神农教交在他手里,只怕变成他一人之教,有一天沈西楼和陈灵岳都会没有容身之地,沈西楼太任性,太狠辣,让他当了教主,他转头就会砍了胡千斤,灵岳又太小,陈慈悲踅摸了很久,在秦书生帮他打退朝廷官兵的那一次,他就动了那心思,秦书生虽然功夫不行,但是头脑够用,主要是为人刚直,不为一己私利,这样的人,才能当好他的教主。 陈慈悲病重的时候,还第三次给秦书生写了一封长信,再三拜请,但是秦书生仍然拒绝了,陈慈悲的算盘落空了,日日难过,灵岳问他,他纠结了许久,便把这事告诉了灵岳,灵岳一笑,“爹爹,哪用您这么费劲,我给他写一封信,管保他来做这个教主!” 陈慈悲不信,为此爷俩还打了个赌。 灵岳回去就给秦书生写了一封信,告诉了秦书生凤晴的状况,也告诉他自己也已经出现了征兆,如果不出意外,她大概也就还剩下一冬一春的日子了,拜请秦书生一定要来烟霞,接下教主之位,帮她把陈慈悲哄走,别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不然就是两条命。 信送到秦书生手里,秦书生哭了一场,痛骂了一顿他那死鬼兄弟施即休,立马给陈慈悲回了封信,说同意接任教主,正月初三,就赶到烟霞接任。 没过两日,欧阳青鸟也来了,秦书生收到消息也告诉了她,她估么着收集了一些药草,迟了几日才出发,欧阳青鸟看过凤晴,又看过灵岳,连连摇头,“用毒这般蹊跷,我猜还是霍梧桐,再无旁人,我解不了。” 几人仔细推断,这毒当是她俩人在胥蒙山居住的时候就开始染上了,日积月累,凤晴住的久,毒发早,灵岳住的短,毒发迟一些,且灵岳一直修习内功,多少有些帮助,她的病程看起来比凤晴缓得多,但是也阻不住一天天的在变坏。 三月的时候,凤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欧阳青鸟帮了一把手,凤晴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从毒发到走,一共半年时间。 凤晴走后,欧阳青鸟也回去了,说也许成峰要回来了,她得回去等,临走给灵岳留了一些说是能缓解毒性的药,灵岳日日咽着,可是没感觉到有什么用。 小丫头片子日日地更沉静下去,数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日子。 章后诗: 苦夏未尽,繁秋已深,暮霭森森,相似莫过人心。 青春虽好,已不羡年少,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 第二十六章 岁月不催人,何以白发新(1) 然而一年之期已到,华成峰并没有回来。 那通天塔近日越发猖獗,好些门派都被灭了门,就连玄雅堂五个分舵,几乎去其二三,新任秦教主几次三番莅临南阳玄雅堂总部,亲自坐镇,几乎于事无补,秦教主只能让门下人收敛行迹,掩藏起来,好保留些实力,好像中原武林此番要被人一锅端了,秦书生琢磨着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就算端,也要打个明明白白的仗,要是打不过,再认栽。 秦书生暗中安排了一些新近选拔出来的好手,各个亲自培植,秦书生此人最善蛊惑人心,跟人家聊天,把那些小兄弟各个聊得泪眼姗姗,赌咒发愿,要为秦书生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神农教的教众从前在陈慈悲蒋玄武手底下的时候,都是靠惧怕度日,就像陈慈悲曾说,我不要他们爱戴,我要他们怕就行了,好像棍棒底下出孝子,他们哪见过秦书生这样的阵仗,秦书生一人上阵,好似他全家,跟他推心置腹,畅谈过去未来,那些从前连老教主陈慈悲面都没见过的小兄弟,此刻正被新教主握着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连宋依稀都觉得秦书生这样有点掉价,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有用,秦书生说,真心交付,才能换来真心,宋依稀有些错愕,也有人跟他们这样的人谈真心。 想想多久以前,她还是豆蔻年华,初见秦书生风流潇洒,为之心动,两人曾有过短暂个把月的赤诚相交,后来……秦书生变心了,看见了别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就跟人走了,本来这一码宋依稀也不大当个事,这都过去三五年了,可到如今,看他为玄雅堂亲自奔走,从前陈圣主一字难求,秦书生却与她并肩作战,对人人都付真心,酒酣词畅,那性情竟从未变过,越看便越觉得他如旧日一样,风流倜傥,历经时日,愈添芳华。 但是今时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她完全明白,秦书生对她没留一丝私人恩怨,也无私人恩情,今时所作所为,尽是为了神农教,或者,他是为了整个武林。 难怪无影门当年人说三千门众,井井有条,出手必中,除了防如城坚壁清野,守如瓶润物无声,世人竟真以为秦书生是个只会风花雪月的书呆子么。 可再怎样,如今也就只能看看吧。 秦书生把这些人派到各个门派去,教他们如何乔装,如何在路上躲避通天塔的人,如何进入各门各派,如何与这些门派的掌门相谈,如何告诉这些掌门隐蔽行事,他约众人六月十八日,汇聚襄阳,原歃血盟旧府,共商对抗通天塔大计。 秦书生之所以对通天塔之事如此上心,也是因为灵岳的请求,通天塔三个字她曾在有名司调查福康公主受伤起因的卷宗上见过,但是当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如今这江湖上凭空便冒出来一个通天塔,究竟是前尘旧事?还有有人冒名顶替?福康公主同施即休受的伤一样,那这通天塔是否与施即休失踪有关系?她想求个明白,这番因由,秦书生自己也想搞清楚,万一能在这里找到施即休呢。 趁着灵岳现在还只是失去了嗅觉,应该要给她一个交代。 之所以把地点选在襄阳,一是因为襄阳有玄雅堂水曲分舵,虽然曾经被华成峰捣毁过,但是如今已经重建,方便他们落脚,二就是因为歃血盟,虽然歃血盟散了,但是那仍然有好多好手在,可堪一用,且华成峰曾对他说过,新建的歃血盟有许多防御工事,如果通天塔真的发难,可抵挡一二。 秦书生叫闻善去问过路子规同意,又联络了过去歃血盟的许多旧人,没几日,各地都有人乔装打扮,纷纷潜入襄阳城。 各路英雄尽显神通,可能真的是被通天塔吓怕了,或者是求生欲望太强,秦书生都没料到能来这么多人,歃血盟里外都要挤满了,秦书生令人严密防查,禁止生人进入,好在秦书生混迹江湖多年,来的人他基本上都认识,有许多老朋友都来了,虽然见面尴尬,但却可放心不少,谁叫秦书生从前欠的风流债太多了呢! 惠无双来了,刘玄妙也来了,惠无双还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宋依稀接手玄雅堂之后,惠山剑派好歹不挨欺负了。 刘玄妙嫁人了,那人和秦书生站一块,简直好像是他的翻版,这就更尴尬,但是那人比秦书生老实,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一副怂相。不过秦书生尴尬多了,也就不觉着了,他最怕见的是季小姐,还好她不是什么掌门,自然也不会在这场合出现。 一切就在如火如荼又密不透风地进行着,秦书生自以为天衣无缝,哪听到恶魔就在他睡榻之侧掩口大笑。 六月十八,反通天塔联盟会在歃血盟旧府地下的一个议事厅开会,各路人马在那议事厅里坐立难安,秦书生来之前,他们已经纷纷议论了许久,有的说正事,有的不说正事,短短两三年,江湖人马已经几乎换了个遍,左手从首席开始是路子规、净慧、林小元、方九环、梅步高,右手依次是柳花明、沈翎金、颉挪道长、杜静师太、刘玄妙,方九环身后坐着望春心,宣河黎响、联约盟其他各派掌门、齐闻善用轮车推着夏弦月等等也都到了现场,那阵仗简直比洛阳掌门人大会也不遑多让。 照约定的时间晚了许久,秦书生还不出现,他还在地上没下来,来了个他想不到的人,正激动得要哭鼻子。 就在秦书生刚要下来开会那会,门口有守卫来报,说来人没有拿约定的名帖,守卫拦着不让进,那人非要进来,让守卫进来报一下名字,说秦书生自然会放他进去,秦书生料想他好像没有遗漏哪个叫得出名字的门派,十分疑惑,便问来人叫什么名字,守卫说,来人说叫守如瓶。 秦书生眼泪马上就下来了,一点也不矜持,赶紧往门口跑,差点在门槛子上绊倒,硌掉了一只鞋,也不管,便一只鞋一只袜子跑到门口,果真见如瓶正喜盈盈地站在门口,仿佛一朵盛开的桃花,秦书生将这一年没见的兄弟紧紧搂在怀里,激动大哭。 因而误了开会的时辰。 秦书生说,“这一年你在哪里?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你们的消息,有时候想起来,心里十分难过,你们还好吗?如城好吗?” 如瓶弯着嘴,弯着眼,满眼都是笑意,拉着他一惯的长调,“我的好大哥——都好,都好,你别担心,大哥可好?看着也不错吗!” 秦书生紧紧握着如瓶的手,“我也好!只是时常太过想念你们,你如何找到我的?如城知道你来吗?” “大哥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一年你在哪我都知道,虽然你一个图也没给我画过。我要来看你,我哥自然不会拦我,他已经知道了庆芽山的事情不怪你,是通天塔做的,因此也希望我来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只是……他现在有些生气你做了神农教的教主……”如瓶咬着嘴唇,两眼像个小狗一样盯着秦书生。 秦书生叹了一口气,“哎!这事说来话长,下面还有很多人在等,我们先下去商议,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到了议事厅门口,如瓶说,“大哥,别惊动他们,我就在后面呆着,你不用管我。” 秦书生点头,如瓶隐入人群之中,秦书生往主座上走过去,立定向众人抱拳鞠躬,“抱歉诸位,一点小事耽误了些时间,现下我们开始吧。” 下面仍然有小声的议论,秦书生说,“今日借东道主歃血盟旧府的地方,烦请各位远道而来,原因诸位都知道,通天塔不知是何方神圣,这大半年对江湖各门派突下杀手,武林各派几乎半数腰斩,这样下去,离全军覆没也不远了,秦某徒享虚名多年,蒙各派同盟人士看重,在此召集诸位,大家集思广益,看看对这通天塔都有什么讯息,我们来汇总一下,再一同制定应敌之策。” 这话说了,底下仍然私语切切,不知在议论些什么,秦书生纳闷,这些人都积极地来了,为何一谈正事,他们却全都不应。 这时候少林寺净慧清了清嗓子,“秦掌门所言甚是,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如今通天塔之祸,是整个武林共同的灾难,少林寺曾被通天塔攻击过一次,但他们那次仿佛并未用真正的实力,我们动用了十八棍僧就把他们拦下了,往后再没来过,因此我们能提供的经验有限,不过制定出方案,少林寺愿全力支持,共抗通天塔。” 净慧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讥笑,众人寻声望去,那发笑之人是联约盟中的一个掌门,正站在齐闻善旁边,闻善这几年个头窜了很多,人也退去了娃娃气,脸上的线条硬朗了许多,闻善瞪了那人一眼,“这位是浦掌门吧?缘何发笑?” 那浦掌门是联约盟中一个小门派的掌门,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两手臂抱在胸前,见闻善发问,往前走了两步,拿腔拿调,“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诸位大门派的掌门,如今的江湖,要听秦先生这新任的神农教教主的话了吗?秦先生自甘堕落,做了邪教的教主,怎么大家都要听他的话,是正道无人了吗?” 人群中一片慌乱,许多门派顾着自家防守,还不知道秦书生已经脱离了无影门,成了神农教的新教主,议论声大了起来,有人说,怎么秦掌门变成秦教主了?什么时候神农教能统领江湖正派人士了? 那一旁柳花明也摆出了个“自找的”表情,那浦掌门要不是受他指示,哪敢说这样的话。 秦书生两手伸出往下压,提高声调,“诸位!诸位听我一句!”声音稍稍小了些,“如今的神农教已经不同往日,曾经作恶多端的并非是整个神农教,只是蒋玄武时期的玄雅堂,如今蒋玄武已经不在,玄雅堂自那以后早已严明法纪,未再出现过不当言行,自我接任教主之后,又在整个神农教范围内制定了新的奖罚条款,若有不守法纪之人,我们自当有所惩罚,此事江湖中人人都可见证,且秦某今日也不是要当谁的家,做谁的主,只是希望能凝结众人之力共抗强敌,诸位自可推举贤能之才,全当秦某牵线搭桥,抛砖引玉。” 底下又议论了两声,听杜静师太点着头说,“无论秦先生是哪派掌门,先生这番话倒是合理,如果大家对秦先生的身份有意见,大可以另行推举,但贫尼首先言明,贫尼不能做这个领头人,净慧方丈愿意做吗?” 净慧手捻佛珠,“杀伐之事,贫僧做不来。” 杜静师太又问,“颉挪道长?柳盟主?金公子?” 那颉挪道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然不应,一年前在湘南派对付华成峰时候,已经让他丢尽了面子,沈翎金也知道如今江湖上的人都看轻他,不愿讨这个嫌,那柳花明到没有很快接话,稍等了一会儿,说,“论资历,我自然不如秦先生,当然我们也不是不服气秦先生的资历,只是秦先生说神农教如今法纪严明,不作奸犯科,若真是如此,诸位也不防给神农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代秦掌门问一句,在坐诸位,是否有人对秦先生此番言论不信服的?若是这神农教并非像秦先生所说,仍然豪强霸道,烧杀抢夺,那我们今日就要论一论秦先生的资格了。” 人群中有人点头,互相应和,突然一位上下八字胡,穿着粗制绫罗绸缎的掌门冲到了大厅中间,向众人行礼,然后自报家门,“在下赤水帮福安楠,有一事要向秦教主举报。” 秦书生身体前倾,“福帮主请讲!” 福安楠微微躬身,“在下举报贵教红袖楼的头领沈西楼!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滥杀无辜,竟赚些黑心钱,教主不管管,神农教想回归正道,实在说不过去!” 秦书生不知为何,他一说这话,心里重重地咯噔一声响。 还不待秦书生做声,一旁的柳花明又接话,“哦?竟有这样的事?福帮主细说说!” 那福安楠倒是演得好,“柳盟主,倒也不必太细说,那沈老板行事一向如此,手段狠辣,可没见他从秦教主接任就改恶向善了,要是说起来,只说一件也够了,就在半月前,我家的义女琳琅失踪了!原本还以为是遭了通天塔的毒手,可是帮中人手细细查下来,就在我们来襄阳的路上——” 那福安楠用手捂住了嘴,似是不忍再说,柳花明好个催促,福安楠才继续讲,“找到了琳琅的尸体,我们顺着尸身上的一些痕迹追查过去,琳琅原来是被那沈西楼害了!琳琅是和我家里人吵了一架出来的,流落到洛阳,那沈西楼见琳琅长得好,又是个孤苦无依的姑娘,便把她诱骗到红袖楼中,百般引诱逼迫,让她做那低等的妓女,强迫她卖身,琳琅自然不从,竟然被沈西楼活活打死……” 福安楠说着竟大哭起来,“抛尸荒野!这样的事沈西楼年年干!日日干!净找些孤苦无依的姑娘,那红袖楼做的都是些无本的生意!秦教主每日吃喝玩乐,可知用的都是这些丧良心的钱?”福安楠手指着秦书生,咄咄逼人。 一旁柳花明又在附和,“红袖楼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确实不怎么光彩,这大家也都有所了解,那么秦教主,既然要大家同心同力,共抗强敌,就不该有福帮主这样受自己盟友欺负的事,此事恐怕还得秦教主给个说法才是。” 有人看得懂,有人看不懂,有人看热闹,此刻,秦书生已经上了他们的贼套。 秦书生思索片刻,“若是红袖楼果真如此行事,我回去自当仔细料理,定会给福帮主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不能听福帮主一家之词,我要仔细查过才能决断。” 底下林小元突然出声,“不如请沈老板来当面对质,我听说沈老板人也在襄阳呢!” 秦书生似乎是反射性地答了一句,“他不在。” 林小元又说,“秦先生这么肯定?不如……查一查?” 秦书生压低声音问一旁的宋依稀,“他在吗?” 宋依稀附耳说,“确实在,不过他们怎么知道的?沈尊主担心襄阳出事,赶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秦书生叹了口气,脸拉得老长,不大高兴的样子,对宋依稀说,“让他来!” 宋依稀领命去了,屋里除了一些人低低的议论,再没别的声响,秦书生生气一样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脑子里已经反复翻腾,这些人究竟要搞什么鬼。 议论声中,议事厅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那沈西楼一袭扎眼的红衣,十分嚣张地走进来,目不斜视,一屋子的人,没一个他能放在眼里,唯独走到秦书生面前,跪地行礼,“见过教主!教主传唤,不知有什么吩咐?” 其实沈西楼早知道要干什么了,宋依稀亲自去请他来的。 秦书生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看他,强装平静地说,“沈尊主,今有赤水帮福帮主控诉你诱骗他的义女琳琅到洛阳红袖楼中,因她不愿,被你杀害,抛尸荒野,此事你怎么说?若有什么隐情,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沈西楼自顾自起了身,挑了挑眉梢,冷笑一声,“此事我认!如何?我等邪教,不就该当这样行事么?” 众人一片骇然,沈西楼来到福安楠面前,“不过福帮主也不因此就是什么好人!那琳琅为何从你家中跑出来?琳琅之死你脱得了干系?” 刚才看福安楠咄咄逼人,此刻沈西楼一瞪眼,福安楠吓得屁都不敢出一声,脑袋都要缩到脖子里去了,刚要辩驳一句,却被沈西楼厉声截断,“你福安楠名义上收了琳琅做义女,其实私底下你干的什么勾当?她要是你女儿!你会逼她跟你行那苟且之事?还不如我红袖楼明码标价!你是想纳妾,又不敢说,但还是被你老婆发现了,这才把琳琅打走的对么?” “我——” “不过你说的我也认,我看琳琅这么漂亮的姑娘一个人流落在外,早晚都有人打不正当的主意,我把她接到红袖楼!我那是救她!哪知你那个琳琅,嘴上说着知恩图报,对着客人却又百般抵抗,我不该打她?红袖楼开门做生意,客大过天!在座各位去红袖楼喝过花酒度过良宵送过银子的,哪个不知道?我红袖楼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只要花了钱,必叫你物有所值!各位也别逼我点名,我这要是念出来,你们一个个回去全都要被婆娘抓花了脸!客人说什么难听的,给我受着!客人打骂,给我忍着!客人蛮不讲理,只要人家是掏了银子的,就得给我笑脸相迎!你吃的就是这一口饭,赚的就是这脏钱,想怎样?想清白?也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那琳琅又想过体面的日子,又受不下客人给的屈辱,是个赔钱货!又不经打,两板子就死了,我也没办法,我在她身上还搭了百十两银子!我看福帮主你该还给我!”沈西楼气势汹汹,一番歪理,竟挑不出毛病。 那福安楠吓得跪倒在地,朝着秦书生哭诉,“秦教主!你看看这沈老板!简直是个魔鬼!这般威胁恐吓,我们小门小户的哪受得住!秦教主可给我做主啊——” 秦书生脸上青紫一片,瞪着沈西楼,“你果真认?果真做了这样的事?” 沈西楼偏扬着头,“认!敢作敢当!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想怎样!” 柳花明又在一旁嬉笑,“沈老板还真是给秦教主长脸啊!敢问秦教主,沈老板这样逼良为娼,杀人不眨眼的,按你神农教的教规,该怎么罚?” 秦书生脸又绿了,嘴唇有些微微颤抖,仍旧是望着沈西楼,“你当真不辩解一句!?” 沈西楼不屑地冷笑一声,滚了一下眼珠,“有什么好辩解的!” 秦书生气得哆嗦,叫过宋依稀,手指着沈西楼,“把他给我扣下!绑了!” 宋依稀挥挥手,两个侍卫走过来,两人分别压住沈西楼一条胳膊,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压得跪在了地上,一旁人递上了绳索,那两人将沈西楼绑了起来,两柄剑架在他肩膀上,沈西楼仍然嬉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不能让教主难做,等罚完了我,你们便继续共商大事,我楼里还两百个客人等着我去陪酒呢!” 秦书生眉毛挺立,问宋依稀,“宋尊主,他这样杀人越货死不悔改的,罚多少?” 宋依稀低着头小声答,“罚……一百棍……” 秦书生心里突然一片冰凉,一百棍,那不打死了?正迟疑间,那林小元又开了口,这师兄弟俩真是一唱一和,“秦教主,既然有教规,那该打就打,还犹豫什么?别舍不得!” 沈西楼龇着牙,瞪着林小元,“一百棍!来啊!老子吭一声算我输!” 秦书生眼神里气愤和不忍交替更迭,本来就觉得对沈西楼又愧又怕,停了好一会没有做决定,今日这台阶,当真难下,不打,刚刚那一番高谈阔论可就全打了脸,那神农教就还要背着这个邪教的名号,若真的打,一百棍真的能打死他。 正犹豫间,突见一旁沈翎金缓缓站起,众人都瞪着眼看,还有什么好戏,那沈翎金比着沈西楼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轻提袍摆,铿锵跪地,目光坚毅,神色肃严,朝着秦书生一抱拳,“舍弟愿替我大哥领这一百棍的惩罚,有当弟弟的在,不能打我兄长。” 那沈西楼偏过头,像恶狠狠的猛兽,“你给我滚!我几时认你了!那日的帐还没找你算,你休要蹬鼻子上脸!快滚!” 沈翎金不动,抬头等着秦书生回复,秦书生这就更难了,今日可是让这些看客看足了戏,忽听坐席里柳花明又笑了一声,“就是!金公子就别跟着凑什么热闹了!秦教主哪舍得打你哥,你哥哥可是秦教主的心上人!”柳花明那语气极酸,尾音又高又长。 秦书生和沈西楼一起转向柳花明,怒目而视,一同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看客群里又炸了锅!秦教主竟有这样的癖好吗?那柳花明不疾不徐地站起来,示意众人息声,“秦教主,沈老板,你们不怕干那丢人事,还怕我说这丢人话吗?你二人难道不是情根深种,可比做汉哀帝断袖之美么?哈哈哈哈!” 沈西楼蹭的一声跳起来,那两个侍卫哪敢真用力押着沈西楼,他两步蹦到了柳花明面前,两眼死死地瞪视着他,“柳花明!你再敢胡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柳花明作势往后躲,“呦呦呦!沈老板当着这多人的面,还要杀我不成?不怕再招来一百棍。” 沈西楼声音不大,却让人听着起鸡皮疙瘩,“我不在这里杀你,等你离开这个门!我一定叫你死得比鬼还难看!” 柳花明找死没够,“再难看,还能有沈老板难看么?” 沈西楼说话已经在发力,就要挣脱那绳索,秦书生可不敢让他在这里大开杀戒,那之前的一切苦心就都白费了,还打什么通天塔,他神农教先要被这些武林人士打死,才接了教主之位半年,就要把陈教主二十几年的心血都断送么?赶紧让宋依稀去拉住沈西楼,宋依稀冲过去,一旁沈翎金也窜起来俩人一同拉住了沈西楼,宋依稀低声在沈西楼耳边说,“尊主!别冲动!他们在用计激你!” 沈西楼脸上好像翻过一片山海,强自压制,终于压下去那怒火,抿嘴笑了,并且又乖乖跪了回去,“今日认栽,柳花明,林小元,等着。” 柳花明一笑,“秦教主?该打就打吧,不打就是有私情!” 沈西楼此刻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等着挨打,秦书生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刚才不打,大不了大家说他教规不严明,现在不打,这话可就太难听了,他可听不下去。秦书生已然站在这风口浪尖上,什么苦水都要往肚子里咽,咬了咬牙,“拖下去!打!” 那两个侍卫手足无措,拖着沈西楼就往出走,却见宋依稀像一尊铁菩萨一样冷着脸瞪着眼对着他俩,便也心知肚明了,打只能打,务必下手有轻重。 俩人把沈西楼按在议事厅外边的一张桌子上,手里拎着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劈啪作响,众人只听得棍响,那沈西楼确一声没吭,屋外打得热火朝天,屋里的秦书生仿佛要原地爆炸。 好容易忍过了那一百棍,两人又把沈西楼拖了回来,放在了地上,谁说红衣看不出血色?沈西楼背后的红衣已经烂开了花,衣裳的颜色再正,也没有血色红得耀眼,沈西楼两个嘴角也在流着血,满口的牙都是红色,他龇着牙,趴在地上不能动,呼哧呼哧说不出话,俩侍卫再收着,也得给屋里的人听见动静,没死,算万幸。 那柳花明弓着腰,低头看着沈西楼,“沈老板真不错,这一百棍扛下来都没死,看来秦教主还是手下留情了呀,不过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好一阵子都没法跟你的情郎耳鬓厮磨了不是?” 沈西楼气得使劲攥着拳头,全身颤抖,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眼睛里瞪出血来,却说不出个清晰的字。 上面的秦书生也受不了了,暴喊一声,“柳花明!你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聚集天下英雄至此,要商定抗敌大计,你却在这里撒泼耍赖,不干正事!小人心思!意欲何为?!我秦神秀一生坦坦荡荡,不受你这污言秽语,你休得泼这些脏水给我!”秦书生也是气急了,有些口不择言。 那沈西楼趴在地上,眼里却渗出血泪,心里苦不堪言,原来我在他心里,不过是一盆脏水,秦神秀,你伤起人来,还真是疼呢! 想着竟喊出了声,那声音沙哑撕裂,“不错!你说我便罢了!不可侮辱我家教主!我骨头轻下贱!随便你们怎么骂!秦教主所行,为天下大义,你等不可污蔑!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招?朝我来呀!你们都是些什么好东西吗!杀妻背师!为父不尊!为子不孝!可有纲常?你们无非都是些披着人皮的禽兽!我做了什么尚且敢认,你们敢吗?一个个卑鄙下贱,衣冠禽兽!猪狗不如——”沈西楼仿似疯魔,狂喊乱叫,恨不得把在场的人全骂一遍。 眼见着沈西楼又要发疯起来,宋依稀赶紧叫人把他抬下去,几个侍卫合力,再加上沈翎金搭把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带走,那地上留下一道血痕,大厅里的人好像被骂傻了,一时间静了下来。 不知多久,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一阵阴森森的笑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众人寻声望去,却每个人都看向不同的方向,这笑声究竟从哪里传来的?有人在问,“什么人!” 那笑声停了一会,又响起来,此刻每个人都转了头,觉得那笑声换了方向,柳花明听着那笑声尤其瘆人,拼命扭头寻找,那声音开口说话了,柳花明吓得一个激灵,只听得说,“柳盟主又在给人编派罪名了!真是什么谣都敢造啊!我听闻柳盟主有高招在此,特地来观望观望,秦大哥,对不起,我来晚了!” 随着这声响,一个人影不知道从哪里来,忽的一下就在大厅中央站定,那人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衫,高大挺拔,头发梳得立立正正,只留了一缕在额前,一说话就飘呀飘的,又干净又潇洒,那人朝着柳花明一笑,柳花明跌坐回凳子上,“华……华成峰!你不是……死了吗?” 那干净漂亮的华成峰斜嘴一笑,“柳盟主没死,我怎么能死!”说着朝四周敬了一圈的礼,“秦大哥好!路师伯好!净慧师兄好呀!方掌门好!春心,你也好!金公子!多谢你送我师伯回来,杜静师太!刘小宗主!诸位许久没见啦!可都好?” 旁人顾不上回复,华成峰只看见净慧眨了眨那蓝色的眼睛,说了一句,“成峰,回来了。”然后就被冲上前来的齐闻善和被他推过来的夏弦月一前一后抱了个满怀,俩人孩子似的喊师父,成峰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好了好了,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哭!像什么话!都憋回去!” 俩人抬起头,咧嘴傻笑。 成峰安抚了一下,便叫他俩人下去,秦书生也从上面走下来,跟成峰抱了一下,一旁的柳花明又开始讥笑,“得了!别忙着叙旧了,华成峰!你来干什么?既然你没死,那今日就要旧账重算了!” 秦书生十分尴尬,眼看着一场好好的聚义大会,就要变成一场闹剧,让他原本就难受的心又蒙上一层冰霜。 成峰却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后扭身对着柳花明,“柳盟主说的什么话?这是襄阳歃血盟!我难道还不能回自己的家?不过有一点我倒是认同,旧账都一笔笔拿出来,慢慢算,不急!” 华成峰一挥手,“闻善!关门!今日不算出个子丑寅卯来!谁也别想走!”齐闻善得了令,跑到门口,啪啪啪按了几个按钮,那议事厅四周的窗子和门便都砰砰地关上了,听得人心惊肉跳,华成峰接着说,“我为了今日见柳盟主,可是搜罗了好久的见面礼呢!不知柳盟主想先看哪个?” 柳花明这也感觉有些怕了,“你……你什么意思!” 华成峰拍拍手,“也对!此刻柳盟主还有什么决策权呢!听我的吧,先请姨母出来!” 突然秦书生之前坐的主位背后的墙体嘎拉拉升了起来,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门口,一个人被反绑着双手,头上蒙着黑布兜,被那洞口里的两只手推了出来,墙体又降了下来,华成峰上前两步,轻缓地扶住那人,好像十分珍视,引着她缓缓地下了台阶,领到了大厅中间,一把掀开了那黑布兜,里面露出个半老妇人,对着满屋的烛火使劲眯了迷眼睛,才慢慢张开些,那人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眼神涣散,华成峰对着她膝盖窝就踢了一脚,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坐在自己脚踝。 柳花明失色地惊叫了一声,“姨母!” 无人注意到,一直掩藏在角落里的守如瓶不知何时不见了。 第二十六章 岁月不催人,何以白发新(2) 那樊绿水稍微偏了偏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回了一句,“花明。” 柳花明扑过来跪在姨母对面,“您这是怎么了?!这姓华的给您上刑了不是?”柳花明脸上的表情倒是当真关切。 这场面十分复杂,一般人都没法插上话,只得呆呆地看着这事怎么往下发展去。樊绿水脸上仍是木木的,华成峰在一旁哼,“别再给我栽赃啊,打是打了两拳,说什么上刑就有点过了!” 柳花明站起身冲到华成峰面前,跟他脸对着脸,“你到底把姨母怎么了?为何把她坑害成这个样子?” 华成峰有些厌恶地躲过柳花明那张俊脸,反而朝着在场众人说,“诸位见证,绿水山庄庄主樊绿水!便是杀害湘南周道奇前辈的真凶之一!” 在场那些人一片哗然,柳花明喊了一声,“你胡说!” 华成峰气定神闲转过身,倒背着手,朝着柳花明,“我怎么胡说了?她自己已经承认了!当时参与杀害周道奇前辈的还有两个同谋,一个便是你这亲女婿半个儿的柳花明!还有你身后那个女子陆扶摇!” 柳花明没法再听下去,一抖手,凌波剑已然握在手中,刚一出鞘,剑锋就已经到了华成峰面前,一旁的人,都还没看清那剑影,但见华成峰站定未动,再一眨眼时,那水波纹一样的剑身,竟稳稳地夹在华成峰右手两指之间。 那柳花明还在用力,却进退不得,柳花明脸上有点变色,华成峰却毫不费力般一笑,“柳盟主别急着杀人灭口,若不想让凌波剑断,我松手,你收好,不要乱动,好歹听人把话说完,若再让我看一次凌波剑出鞘,你便只剩一个剑柄。”华成峰目光笃定,右手夹着凌波剑,迫使柳花明调转剑尖,帮他把剑送回鞘中。 柳花明看着这样的华成峰,一时有点气馁了。果然,凌波剑再就老老实实呆在鞘中了,但是柳花明的口舌可是不能消停,“姨母,你若被他屈打成招,就在大家面前说出来!今日武林众人都在,自然能为你正名!” 华成峰不屑地笑笑,“正名?好!我就来为你们正名!前年过年,你们把我诱捕到永州之前,我曾在衡州与周老先生见过一面,那时候你正带人从少林寺南下追我,尚未追到,你先有信送到永州向周老先生状告我的罪名,致使周老先生以为我是杀害他周家小姐的凶手,带着几名弟子在衡州城门截杀我,幸好周华宁小姐及父母及时赶到,让我得以跟周老先生解释清楚周家小姐被害之事,真正的凶手就是你柳花明!当时我与老先生打斗过程中,两败俱伤,并且老先生被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气得肝胆欲裂,倒地晕厥,好容易被周道同一家救助回去。那一役中,我钢鞭断了一截,落在了衡州城门口,被你师弟捡去,后来交给了你,成了你嫁祸给我的证据,周老先生回去后几天躺在榻上无法起身,除夕那晚,你赶到了永州,带着你的两个同谋樊庄主和陆扶摇,潜入周老先生房中,趁其重伤未愈,合伙将其杀害,并做出好像是我杀了人的样子,你原本以为这样就铁证如山,但是你没想到,我有不在场的证明,以上所讲,樊庄主,你认是不认?” 那樊绿水仍旧木木地点点头,吐出一个字,“认。” 一直站在柳花明身后的陆扶摇,刚刚在柳花明要动手的时候,也拔出剑来要相助于他,此刻却已有些颤抖。 柳花明瞪着眼,“一派胡言!姨母被你恐吓!已经疯癫,她的话,如何能信?” 那樊绿水这时抬头看看柳花明,眼里终于有了点神色,仿佛在告诉柳花明无处可逃了,“花明,认吧,我们输了。” 华成峰突然拔高音调来了一句,“我倒要问问!柳盟主你父母是何人?这位庄主是你哪门子的姨母?” “我……”柳花明答不出,这本就是胡编乱造的。 华成峰又说,“这来路不明的姨母,倒是以高堂的姿态,在你与两位周小姐的婚礼上接受新人跪拜,喝新人敬茶,还好长时间住在你虚眉府上,指示着你如何对两位周小姐施虐施暴,便是你用剪刀扎死了周炳柔,这位姨母也是知情人,樊庄主!认吗?” 樊绿水又点点头。 柳花明一脸乞求地看着樊绿水,“姨母?他欲加之罪,你怎能认?我们何曾做过这事?姨母快清醒些!” 华成峰又笑,“呵呵!大家若觉得樊庄主的话还不足以全信,来呀!第二份大礼!为柳盟主奉上!” 所有人又一齐盯着那墙壁,有一个人被从那洞口里推了出来,是个年轻的小丫头,成峰一样把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领到了林小元面前,盯着林小元和他身后的关芝山,“两位兄弟,这个姑娘,认识吗?” 那林小元紧紧地闭着嘴摇头,明显是知道又不敢说的样子,关芝山却不知其中关窍,刚刚华成峰揭露杀害他师父真凶的一番话已经让他有些错乱了,他看着那丫头大喊一声,“你是周师姐的贴身丫头丛欣!” 华成峰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正是跟着周炳柔陪嫁到虚眉派去的丫头,也多亏了这个丫头,周华宁才没有死在你虚眉派的深宅大院之中!丛欣,你自己个大家伙说!” 这丫头不一般,在虚眉派那样的环境中居然能活下来,如今也还能清醒对答,是有几分胆识和智谋在身上的,丫头轻轻一福,“婢子亲眼所见,姑爷柳花明亲手杀死了我家小姐,并且小姐生前,他曾对小姐多番打骂,虐待,手段毒辣,极其残忍!婢子苟且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这真相告诉给我家老爷!没想到,老爷竟然也遭了你的毒手!”丫头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一旁宋依稀过来,把那丫头扶到了一旁,看热闹的又开始议论,华成峰说,“此前柳花明说我杀了他老婆和岳父,全是造谣和诬陷,我岂能容你这般放肆!辱我清名!” 那颉挪道长脸上也变了色,咬着嘴唇,也不正眼看柳花明,“柳盟主,咱们联约盟如今十八个武林门派,唯你虚眉派马首是瞻,供你驱使,为你追杀你所说的杀妻仇人华成峰,如今你说一句实话,他说的,可是实情?” 沈翎金却敢直视着柳花明,“柳掌门这一向,同我说的也都是谎话吗?” 华成峰在一旁叫,“沈翎金啊沈翎金!我以为你是个有脑子的,你被这柳花明耍的团团转,还当他是个兄弟,他有什么事,叫你来捧场你就来,被人当个靶子用!我来告诉你!汴梁红袖楼沈焕玉赌输了两只手的事,完全是柳花明指使林小元对你金玉公子做的局!你怎地还不明白!” 沈翎金走到柳花明面前,揪起了柳花明的衣领子,一向风度翩翩气质儒雅的金公子,今日竟然动了怒,“他说的可是真的?” 柳花明迟滞了一下,才回答,“沈兄弟!我没有骗你呀!”但是那一瞬的迟滞,沈翎金已然明白了,“是我傻!竟然把坑害我兄弟的人,还当做个知己好友!处处为你站台唱戏!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众人还以为沈翎金要做什么,没成想那金公子突然往前倾了一下身子,吐出一口血来。 这金公子气性也太大了些,华成峰赶紧上前一步扶住沈翎金,“你这憨货!消消气!今日我来给你报仇!” 华成峰说,“柳掌门别急!账还没算完,我们接着说,你受人指使,前年年初的时候,你绑了第三庄季家的小姐季长安。”秦书生上去两步,“是你?” 华成峰说,“把季小姐绑在了绿水山庄,百般折辱,你姨母这老贼婆还给你出了不少主意吧?便是你要江湖争斗,人家一个大家小姐,跟你又有什么过节,你何必下手如此狠绝?” 沈翎金嘴角带着血,“那年我去绿水山庄拜会樊庄主,后院传来惨叫声,竟然是你们在殴打长安?”那年正是沈翎金把季长安从那魔窟里救出来的,“幕后主使竟然是你?” 柳花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承认也不否认,华成峰说,“没关系,柳盟主不认,有人替你,姨母全都认了。”那樊绿水又在一旁点头。 柳花明咂摸出味道不对了,华成峰不仅是有备而来,而且是准备充分,今日要把他老底揭个遍呀,秦书生也气愤地冲上前,“我从前当柳盟主是个人看!季小姐她并非江湖中人,也不懂功夫,你竟然下得去手,真是个禽兽!” 听得华成峰仍旧没停,“这也不算完!还有一事,这就是我要为自己报仇了!我妻欧阳青鸟,门众药童,曾被受你指使的赤水帮福安楠坐下当年蔺香阁没死绝的孙子蔺德成下迷药,栽赃陷害,污我妻清名,我均已查实,这桩桩件件,哪容得了你抵赖?栽赃陷害,柳盟主是个中高手!滥杀无辜,柳盟主是此间奇才!若不认我说这些事,大可与我辩驳!来呀!” 柳花明后退两步,要用手撑住案几才能站得住,这下好,底裤都让华成峰扒下来了,那福安楠也在一边腚疼一样坐立不安,此刻除了福安楠和陆扶摇,没有人再与柳花明站在一起,那张俊脸如今看着,竟然十分丑陋。 门口有侍卫跑进来,对着华成峰喊,“盟主!”说了一声赶紧捂住嘴,改口又叫,“公子!门口有人来,说叫守如瓶的!” 秦书生纳闷,怎么又来一个守如瓶?在屋里踅摸一圈,果然没有他的踪影,成峰叫闻善开门,守如瓶身后跟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如瓶满脸春风,对着华成峰说,“成峰!我来帮你!” 那三个人跟在如瓶身后,走到了大厅中央,穿着劳作老农的衣衫,脸上遮着布巾,有人说,这谁呀?那三人站定,摘下了脸上的布,柳花明一见,跌倒在身后椅子扶手上,撞碎了一把椅子,惊慌失措地叫一声,“华宁!爹!娘!”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那周道同气愤地走到柳花明面前,一个响亮的耳光扇过去,“你别叫我爹!我今天要替华宁和炳柔打死你!要替我大哥清理门户!”周道同噼啪一顿打,柳花明也不敢还手。 秦书生和华成峰都问如瓶,怎么这三人在你手里? 如瓶开口,众人都凝神细听,那周道同也暂时停了手,一家三口靠在一起,如瓶说,“今日便是成峰不来,我也打算趁此机会,请周大侠一家出来,为他们讨个公道!周大侠一家受害流落,被我们的兄弟救助到了无影门,初始并不知他们是谁,只当是普通难民,但见周大侠一家都气质不凡,光明磊落,周大侠在了解了我们无影门的背景之后,便把一切实情都吐露给我们,我哥叫我择机要为他们鸣不平,正天理。” 周道同示意了一下如瓶,接下来他自己来讲,“那年春节,柳花明、樊绿水、陆扶摇三人杀害我大哥之后,想把我们一家三口作为知情人全部杀掉,还好有一位少林的净川师父,一直对我们不放心,就在我家附近不远处守护,当时并不知道,那一日柳花明几人动手时,净川师父得到了消息,把我们一家人从这几个杀人狂魔手里抢了出来,让我们从一处暗沟处逃走了,净川师父却死在了这奸贼手里!我们辗转流落,后来被无影门救助,才得以苟活至今,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净慧站了起来,念阿弥陀佛,华成峰也又上前一步,“好你个柳花明,我倒不知道你身上还记着我净川师兄一条命!今日账算完了,我便要亲眼看着你给他们偿命!” 周道同痛心疾首,“你从小受难,是我大哥救了你,本门功夫尽数传授给你,毫无保留,唯一一个心爱的闺女嫁给你,唯一的一个侄女也嫁给你,许你将来继承周氏门楣,把你视作亲生儿子,我们到底哪里对你不好?你竟这样蛇蝎心肠!你究竟有什么恨!非要杀了我大哥才肯罢休!” 柳花明流下鼻涕眼泪,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只知今日再无转圜余地,忽然那一旁的樊绿水却悠悠开口了,“杀周道奇是我的主意!我要为自己报仇!”那是樊绿水那日第一次有情绪。 周道同又转向樊绿水,“我大哥和你有什么仇!” 樊绿水咬得嘴抖,“既然要说,那今天就都说出来,也让你们都看看他们夫妻两个是个什么货色!二十几年前,我与周道奇和如今的周夫人江濡染一同在影山学艺,一位是我师兄,一位是我师姐,是影山最出风头的两个人,男才女貌,才子佳人,风光无两,我是个小门小户的穷丫头,什么都不懂,只会乖巧懂事,讨师父和师哥师姐们开心,许是周师兄看我可怜,与我多说了几句话,那江濡染便说我勾引周道奇,日日带着和她要好的几个师姐寻些理由欺辱于我,我赌咒发誓,说我对周道奇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她们对我的欺辱反而越来越过分,我才明白,她们只是想欺辱我,什么都是理由,她们曾经割开我的肌肤,把活的蜈蚣缝到我的血肉里面去,趁我去解手的时候放蛇来咬我,还把一位有些傻的师兄脱光了锁在我屋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受不住了,把这事告诉了周道奇,指望他能管管他的准娘子,没想到那周道奇是个怂货!一日那江濡染趁周道奇与我说话的时候,带着她的姐妹把我们围住,周道奇慌忙跟她解释,只是与我说说话,并没有其他,江濡染叫人拿来一只水壶,让周道奇用那壶里的水泼我,说只要他泼了,她就信他和我没做过逾距之事,也算是泼水断情,即便有过往,也一概不论了,周道奇拗不过她,摸摸那水壶,说,樊师妹,只是一壶冷水,你忍一忍。我哪想到,那壶表面摸着冰凉,里面确是装着滚烫的开水!周道奇一壶水泼下,我从脖颈到脚面全部被烫伤,疼痛难忍,反复溃烂,虽然他没泼我的脸,但是有什么用!我如今这衣衫底下,全身都是当年烫得扭曲的伤疤,十分丑陋,让我一生没法再嫁人!我只不过是去影山学艺的一个穷人家的丫头,我没对他动过任何心思,我也丝毫没惹着她江濡染,我又何辜!谁为我鸣不平!我不该杀他?江濡染疯了,是因为我让她看了我们怎么杀的周道奇!她就疯了!都是报应!他们活该!周道奇!你活该!”樊绿水喊了起来。 场上一片叹息,都说冤冤相报。 华成峰突然喊了一声,“周掌门!你都听见了吗?知道这恩怨哪来的了吧?你不来听听你女婿柳花明怎么说吗?你出来吧!” 众人大惊,难道周道奇还活着? 想起樊绿水最后那句话,好像也是朝着周道奇本人喊的。 柳花明更是吓得尿了裤子,“师……爹还活着?” 那墙壁再次打开,门里走出来一个人,众人一看,都吓得魂不附体,那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人形吧,一身宽大的褐色衣衫尽量遮住手脚,但是裸露在外面的部分肢体,包括脸,全是烫伤的后的皮肤,水泡破溃后留下的瘢痕,但仔细看那双已经几乎没了眼皮的眼睛,熟悉他的人便知道,那就是周道奇。 樊绿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柳花明明白了为什么樊绿水什么都认了,她定是见过了周道奇,死人都出来说话了,怎能不认? 众人也明白了为什么江濡染看见他们怎么杀的周道奇会发疯。 周道同声音颤抖地叫道,“大哥?” 那怪物一样的人,走到柳花明面前,看着那个抖如筛糠的白眼狼,伸出一只棕褐色的手,放在柳花明手上,声音嘶哑,但是语气柔和,却充满决绝,“我儿花明,今日是你我做父子的最后一日,你就告诉我吧,你究竟为何这么恨我?” 柳花明的脸开始抽搐,好像在笑,又好像只是控制不住的肌肉抖动,“呵,为何?爹……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那周道奇说,“自从你四岁那年,跟着耍猴人在街头卖艺,他把你跟猴儿一样,脖子上拴着锁链,让你和猴儿一样翻跟头,钻火圈,逗人取乐,为父见你可怜,花钱把你从耍猴人手里赎回来,日日带在我身边,教你功夫,教你诗书礼仪,自问,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是说为父的教的不好?竟让你长了这些歪心思?你看看周家如今被你祸害成什么样?你总该让我知道原由。” 柳花明突然笑了,笑得大声,但又十分无奈,“呵呵呵,我的好爹爹!你竟然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旁人的性命对你来说算什么?你以为我今日这脖子上没拴着锁链吗!你仔细看!你只是从耍猴人手里接过了锁链的另一头!你根本就没给我解开过!你养我,教我!你可知要言传身教!从十五岁那年,周炳柔看上了我开始,我便再也没有了看别人的自由,你总是能举重若轻地踢开挡在你女儿路上的绊脚石,姗姗你还记得吗?永州城里做浆子大叔家的闺女,我不过多去买了几次浆子,不过跟姗姗多说了几句话,你怎么做的?是,你出了钱,让她一家搬走,让我再也找不见,姗姗你不记得,芳龄你记得吗?你最让我难受的就是芳龄!芳龄是师母屋里的丫头,乖巧可爱,与我投缘,我看上她了,但是你不许,你让我只能爱周炳柔,我敢稍微有一点不顺周炳柔的心意,你就拉着脸几天对我凶神恶煞,我只能跟周炳柔认错,我那时候才十五,我多怕你的脸色!芳龄!对,说芳龄!你把芳龄打了一顿,然后你把芳龄卖了!卖哪去了?卖到了青楼!我去偷偷看过她!她被些个糟老头子压在身子底下欺负!芳龄那年才十三!你做的都是什么孽?芳龄毁了!姗姗也回来看过我,被你发现了,记得么?你叫人把她打死了!从那往后我就知道了,只要周炳柔活着,我再看谁一眼,你就会打死谁?然而你居然都不记得!也许是只是对下人轻轻说了一句,卖了吧!打出去!你可知道那是人命!那是人家姑娘的一辈子!往后我就不敢啦,我乖乖听你的话,学你的功夫,娶你的女儿,我不打她我打谁?周炳柔死了你还让我娶周华宁,你敢嫁,我就敢接着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若要教我仁爱,你为何不以身作则?我吃你的饭长大,我就只能娶周炳柔吗!我他妈的根本就不爱周炳柔!我也不爱周华宁!你周家的姑娘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只喜欢芳龄,呵呵,我为什么那么恨沈西楼?我替天底下千千万万个芳龄恨他!他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爹呀!你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啊?哈哈哈!” 这样的事,错在谁呢?周道奇需要仔细想,才能在无尽的陈年往事里,勉勉强强回忆起这两个名字,但他问自己,这天底下哪个父亲不会这样做?终究是他教错了,是他把周家两个姑娘亲手推进了火坑,周道奇的残手化作一只爪,就要运功发力,那柳花明大喊,“你们如今都知道真相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啊!我活够了!够本了!哈哈哈!” 华成峰突然冲过来握住周道奇的残手,“周掌门稍等!柳花明!你陷害我妻青鸟,陷害季小姐,陷害沈翎金,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你说出来,让你死个痛快!” 柳花明又哭又笑,“幕后主使?去问你秦大哥!与我合谋,便是他神农教的领主于珑璟!让秦教主回去杀了她啊!哈哈哈哈!” 华成峰摇摇头,秦书生与宋依稀对视一眼,“珑璟?” 那周道奇再也忍不住了,挣脱开华成峰的手臂,“今日定给我炳柔报仇!”说着那一爪竟然利刃一般,直插进柳花明的胸膛,在场谁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功夫,这仿佛不是湘南派的正统功夫,柳花明空瞪着两只大眼,七窍流血,好像还想再说一句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软软地到了下去,在场众人无不捂住了双眼,这变化,实在始料未及。 那柳花明终于没了动静,周道奇像一只恶鬼,咦啊大叫,从柳花明胸膛抽出手爪,起身垮了一步,一手抓过陆扶摇,一手抓起樊绿水,力大无穷,将那两人拎到半空,又重重地摔到地面,那两人也登时没了性命。 围观众人想跑,但是门锁着跑不出去,只得纷纷往墙边退去,但有一个人没跑,反而在周道奇腾空而起的瞬间,哇哇大喊了两声,华成峰闻声回头,只见弦月正目眦欲裂般地盯着周道奇,口里啊啊有声,“师父啊!师父!是他!是他把我打残的!他是……他是通天塔的人!” 华成峰一瞬间仿佛石化,这实在出乎他意料,旁人听见也都要把眼睛瞪出去了,死而复生的周道奇,通天塔? 成峰赶紧一步护在弦月身边,“弦月,可看准了吗?” 弦月眼里冒着火,“绝不会错!就是他!烧成灰我也认得!” 华成峰这时才抽出了腰间的钢鞭,在半空噼啪一声响,拧着眉头指着周道奇,“周掌门!我徒儿指认你便是害他伤残之人,说你是通天塔之人,可愿解释两句吗!” 这变化来得实在太快,但是大家还是挣扎着反应出来了,不管是不是,但凡手里有个兵器的,都戒备起来,这事闹的,要开个会商量怎么对付通天塔,一个章程都没商定出来,通天塔的人已经进了他们会场内部,这还叫人怎么商量。 那周道奇两手往下滴血,声音依旧沙哑低沉,“既然被你们认出来了,也没有什么办法,要不是通天塔,谁能救活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也好,早晚的事!你们这些宵小之辈!想战胜通天塔?别做梦了!今日便都死在这里!铺就我通天塔的通天梯吧!” 华成峰喝一声,“周掌门!你为何如此?你也曾是我们之中的人,如今为何要拔刀相向自家人!通天塔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你若迷途知返,我们不计前尘!” 周道奇一张烫冒了油的脸上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他说,“不回头!晚了!”说着从那死了的柳花明身上,拔出了凌波剑,“我的剑,我今日拿回来!”那凌波剑在柳花明手里,不过上乘,到了周道奇手里,却好像变成了仙器。 周道奇上下翻飞,如同鬼魅一般,凌波剑只听剑声响,不见剑身形,首当其冲的是华成峰,净慧和沈翎金三人,三人纷纷亮出兵器,后面一圈的方九环亮出了单脚刺,杜静师太,宋依稀等等都拿起了兵器。 一时间那大厅里各种兵器声乱飞,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在一起,几乎代表了当时武林的最强战力,纵使周道奇有天纵奇功,也不能是这些人的对手,尤其是那刚刚从雪山归来的华成峰,一出手便让人看出,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臭小子,亦不是那时被困永州的冤死鬼了,那鞭声一响,便听着和从前不同了,似能穿透百里云霄,听见的人都觉得耳鼓疼痛,近一些的,光听那声响就像和一位高手对掌一般,要受内伤,那钢鞭上隐隐有了一层光芒,随着鞭子挥动明灭闪亮,仿佛化身一条神龙,吞山河,吐天地,气盖九霄,华成峰信自己,况且还有这么多人帮忙,给他三刻,定能拿下这通天塔周道奇。 但是通天塔没有给他三刻,外面突然噪乱起来,侍卫高喊,打进来了!通天塔打进来了! 华成峰几人此刻已经翻飞到地面上,他仰头一看,院门外乌泱泱数不尽的黑衣黑面,绵延了好几条街,怕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领头一个对他喊,“华成峰,把我们的人交给我,要么今日就决一死战!” 此刻众人停了手,那周道奇不是今日华成峰的对手,本来烫伤的皮肉上又挨了两鞭子,不知道是在流脓还是在流血,他喘着粗气,华成峰站出来,对着那领头人喊,“我放了周道奇,你下来谈谈!” 那人笑声怪异,“哈哈哈,有什么好谈,你问我想干什么?我想荡平整个中原武林!你问我是谁?等你死的时候,自然知道我是谁了!你且说今日放不放人,若不放,看我今日如何踏平襄阳!” 华成峰叫了闻善过来,附在闻善耳边说了几句,闻善奉命关闭了所有地下入口,只留了一个,华成峰对那领头人说,“放什么放!既然要打,今日打明日打有什么区别?”转头又对自己这边的人说,“怕死的,去地下,不怕死的,站我身后,今日与通天塔,一绝雌雄!” 众人互相看看,不禁义愤填膺,“我愿与华公子同战!” “同战!若是不打,回去了也是天天胆战心惊,不如打个痛快!生死有命!”附和的人众多。 虽然下去了几个,但是绝大部分掌门还是选择站在了华成峰身边,地面宽阔,且这些人可不是小喽啰,都是各门各派的精英,华成峰长鞭一甩,那些人跟在他身后朝着通天塔黑压压的队伍进发过去,华成峰的钢鞭第一个先对准了周道奇,只听三声鞭响,那周道奇便倒在了地上,被人踩在了脚下。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变色,风雨染血,人们都忘了自己是在干什么,只是不停地杀戮,从天亮一直打到天黑,双方各有死伤,但是分不出胜负,华成峰这边人虽然少,但是有他这样能以一敌百的,还有万丈红柔,又有玄雅堂的毒箭,可见中原武林若是集中力量,至少也可以和通天塔打个势均力敌,可能是通天塔也觉得这样打下去没有尽头,且他们手底下的人死伤无数,天刚一黑透,外面黑压压的通天塔人,便趁着夜色逃了,歃血盟旧府里的掌门人们击掌欢呼,这是半年来他们对战通天塔唯一一次没有失败。 清点了伤亡之后,华成峰招待了这些人吃饭,休养,可是大家似乎精神都很兴奋,带着伤手伤脚,又聚在一起商讨,一直到半夜,没有了柳花明那样的搅屎棍,这些人似乎也没费多少力气,便商讨出一个结果,便是各门各派要想尽办法做好隐蔽,不要单独和通天塔正面冲突,华成峰主动请缨,说他会去调查清楚这通天塔的底细,查明之后,再约众人一同去绞杀。 他们翻查了通天塔折在他们手里的尸体,毫无所获,无非是一些寻常人。 但那次之后,通天塔果然消停了很久。 料理好了襄阳的事,华成峰早已心急如焚,跟着秦书生俩人日夜兼程飞奔赶往蝴蝶谷,他要去见想念了好久的青鸟。 第二十六章 岁月不催人,何以白发新(3) 沈西楼趴在襄阳红袖楼他雅室的里间榻上,裸着后背,一条条和着血的青紫色棍伤几乎爬满整个后背,一旁坐着一个女子,高发髻,瘦脸庞,人看着恬淡又锋利,嘴角一直微微带着点笑意一般,正在给他往后背上轻轻地涂抹伤药。 沈西楼突然哼了一声,好像刚刚沉睡了一会,这时突然醒了,那女子手停了一瞬,见沈西楼没别的动静,问了一声,“弄疼尊主了?” 沈西楼说,“没事。” 那女子便又继续涂。 沈西楼问,“玲姐,什么时辰了?” 玲姐答说,“快进酉时了,尊主可能动?起来吃点东西吧。” 沈西楼恹恹地答,“不想吃,那些人打完了吗?可都散了?” “昨天晚上就打完了,通天塔没讨到好处,今天早上就都散了,”玲姐顿了一下,“宋尊主来看过您,见您一直没醒,问了几句就走了,说您有什么事就捎信给她。” 沈西楼嗯了一声,忍了许久,问了一句,“教主来过吗?” “没来过,教主早上跟华家公子一起往北边走了。” 打了白打,看都不来看一下,背上的疼也不是什么大事,沈西楼生死都见过,不怕这点疼,但是听了玲姐这句回答,心口针扎似的疼,偏过脸去,不再说话,那玲姐擦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那金公子还在这,等着您醒来呢。” 沈西楼又抬起头,眉目里有几分不悦,“不是说了叫你把他撵出去吗?” “撵了,他不走,拿了钱买了酒在楼下喝酒,尊主,我总不能把客人给撵出去吧。”那玲姐嗔怪他,“我看他是打定了主意,您不见他,他是不会走的。”这玲姐和沈西楼说话,嘴上虽然叫着尊主,但是仿佛心里一点也不怕他,不像洛阳的梅姐和汴梁的云姐,玲姐在沈西楼面前颇有些放肆不羁。 沈西楼沉默了好久,才囔囔地说,“让他进来吧。” 玲姐一笑,朝着门外喊,“娥儿!让金公子上来,尊主有请。” 没一会,门外传来突突突的脚步声,外间的房门打开了,人走了进来站定,沈西楼余光瞟见沈翎金站在了他榻边,行了个礼,叫了声,“大哥!” 沈西楼不应,冷着他,沈翎金左右望望,光在这站着也没啥用,便对玲姐说,“我来给大哥抹药吧!” 那个玲姐也不待沈西楼同意许可,十分利落地起身把位置让给了沈翎金,笑盈盈把手里的药棉递给了沈翎金。 沈翎金坐在榻边,药棉沾了沾药水,刚往沈西楼背上一碰,沈西楼嗷唠喊了一嗓子,“哎呦!疼死我了!你要干什么!”沈翎金吓了一跳,赶紧收手,人都吓结巴了,“大哥……对……对不起……” 沈西楼气急败坏地说,“算了算了!玲姐,把药撤了吧,先不抹了。” 玲姐看见沈翎金出丑,很是开心,又笑着把东西接了回来,扭着屁股出去了。 沈翎金也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站在沈西楼趴着能看见他的位置,上半身微微地躬着,沈西楼没好气地说,“你赖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回你的沈居去?你是封南世家的公子,你硬要我应你叫这句大哥,有什么好处!” 那沈翎金微垂着眉目,“大哥,我不图什么好,便算没有林小元那一桩事,我也早晚要来找大哥,自打我几年前知道了这事,一直惦记着,封南应该是大哥的封南,沈居也应该是大哥的沈居,应该物归原主才是。” “哼!物归原主?如今你能做主把沈家还给我了?你爹可同意?”沈西楼嗤之以鼻。 “我自会去劝说爹爹——” “别!”沈西楼打断沈翎金,“你爹当年能做出那样抛弃亲子的事情,何等残忍!没道理他老了就能改邪归正了,突然顾念起父子亲情来,我劝你也别做这不讨好的事情,你去跟他说物归原主,白瞎他辛苦培养你这二十几年,他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 “我知道大哥一直跟爹生气,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大哥要是能谅解爹爹,爹爹也未必就不能重新接纳大哥。” 沈西楼听了这话,蹭的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也不顾背上的伤锥心疼痛,指着沈翎金愤恨大骂,“沈翎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轮到你来做和事佬?你是他从村野里捡的!还真当自己是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了!沈阖他哪里配做我爹?他这一生只对我做过两件事,一件事图自己一宵快活有了我,另一件便是把我给扔了!你告诉我,他这样子,配做爹?” 沈翎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小声辩解,“大哥……” 沈西楼哪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只配做你爹!虽然你不是他的种,但是他二十几年心血都用在你身上,教你家传武功,教你识文断字,教你有气度有涵养,便是对沈焕玉怕也不曾这样上心吧!沈翎金,你与我之间,更是没有分毫情义,你那些仁义道德,不要用到我身上来,我不稀罕!赶紧给我滚!别逼我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沈翎金哪曾被这样骂过,头低得抬不起来,脚下却被钉死了一样,一步动不了,声音都有点发虚了,“大哥,当年的事,我又何曾有选择呢?只是爹对我多年教养,无论如何,我都该感恩,该为他养老送终,该替他将沈氏发扬光大,可是爹爹越发教我仁义道德,我便越觉得不该对大哥置之不理,若是如此,我还学那些圣人之言有什么用!只盼大哥有什么要求才能消气,尽管告诉我。” “好!你既然这么说!那你还给我吧!你去把你沈居所有家当都回去清点好了,等我能下地了,我就去接收!如何!” “沈居一财一物,本就应该是大哥的,翎金不敢贪占分毫,爹爹在,便替爹爹照管,爹爹若不在,便替大哥照管,大哥如有需要,随时取用,翎金没有不照办的。” 沈西楼用了好大力气,抓起一只枕头,丢到了沈翎金头上,大骂道,“你这个蠢货!”却用力太大,牵扯得整个后背疼痛难忍,手拄着榻板闷咳几声,又趴下了。 沈翎金也没躲避,被那枕头砸了一下,弯腰捡起,又放回榻上,嘴里还说,“是我蠢,大哥消消气。” 沈西楼脸朝里趴着,嘴里犹自骂骂咧咧,“滚滚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沈西楼自己心里还有烦心事尚未想到主意,丝毫不想再和他费口舌。 沈翎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办才好。 那沈西楼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转过脸来,看着沈翎金,态度竟然和缓了许多,“你若真想让我泯此仇怨,去替我做一件事吧。” 沈翎金得了这样的机会,非常珍惜,赶紧抱拳,“大哥但请吩咐!” “你去帮我杀两个人,一个林小元,一个胡千斤!” 沈翎金脸上的激动还才舒展出来一半,僵在了那里,显得十分为难,“大哥……这……怎能随便杀人?” 沈西楼虽然趴着,但那气焰却仿佛已经烧上了房顶,语气又开始恶劣起来,“随便杀人?怎么就叫随便杀人了!林小元设局骗走了我汴梁红袖楼,你别忘了他也几乎掏空了你沈家的尽数家财!胡千斤唆使赵寻常杀我,害我险些丧命!我背上这伤你可看清楚了,这全是他胡千斤的手笔,他赌我忍不下这屈辱,赌我要当场开杀戒,我若要是不认这一百棍,在歃血盟里杀了人,那些自诩武林正道的掌门,怕是就要把我和秦神秀一并诛杀了!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可是胡千斤他料错了!我怎么不能忍?我能忍!我偏要忍,我死了不要紧,我不能把姓秦的也给整死了!” 沈翎金仿佛此刻才明白沈西楼为何要甘愿挨打,“大哥说的是,秦教主可知大哥用心良苦?” “他知道个屁!他上赶着着人家的道!我救他,他却不领情,我把这账一并算到胡千斤头上去,也不冤枉他!” “可是……翎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啊!” “未做过又怎样?沈阖养你也是养得失败,你若有他抛弃亲子那样的三份狠厉,何至于被那些狗腿子戏耍!他不教你,今天我来教你!林小元不足为惧,棋子一个,没什么脑子!回来再杀他,你现在就去,一路往烟霞,见到胡千斤一句话都不要听他辩解,给我一剑就把他脖子抹下来!你若听他说一个字,死的是谁可就不一定了!”沈西楼说起杀人的事来,可是丝毫不含糊。 沈翎金还在犹豫,“大哥说的那些事,可都有实证?” 沈西楼瞪着他笑,“要什么实证?就是胡千斤跑不了!你还犹豫什么,拎上剑,赶紧去!再迟一两日,秦神秀这个笨蛋要死在胡千斤手里了!” 沈翎金大惊,“他……他要杀秦教主?” 沈西楼心里暗自感叹,这沈翎金是个什么玩意,正得容不下一丝邪念,实得想不出一招诡计,傻得转不过一个急弯,沈西楼又急又气,“沈翎金!我答应你,你去给我杀了胡千斤,务必要给我保住秦神秀的性命,只要他活下来,我与封南多年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沈翎金万分为难地点了点头,“好吧,大哥,我去。” 沈西楼眼睛又转了几个圈,“我算算日子可能不大够了,你赶紧走,快马加鞭,一路上留意着打听消息。”沈西楼眼角一亮,“火塘!北上途径火塘分舵,你务必到那停留看看有无异常,如果没有异常,你便继续往北,记住了吗?” “好,大哥。” “打起精神来!”沈西楼喝道,“你这样想,此行我是让你去救人,不算是去杀人,只是有人若是要阻拦你救人,你就只能杀了他,务必保全秦神秀性命!” 沈翎金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拎着剑跑出去了。 沈西楼趴在榻上,脑子里又开始琢磨。 *************************** 那一日骄阳似火,蝴蝶谷里本来十分安静,突然一瞬,谷中鸟兽一齐慌乱起来,鸟鸣声不断,鸽子喜鹊一片片飞到天空,野兽遥遥嘶嚎,都因为那山谷入口处传来一声声惊天的喊叫,两人策马飞奔而来,跑在前边的那个一边打马一边大声喊,“青鸟!我回来啦!娘子!相公回来了!” 青鸟正在煮草药,听得那喊声一声一声地近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戚风阁屋外,往山坡下张望,她那高大英俊的小郎君,从前那全身像长了杂草一样的人,如今立立整整驾着一匹白色的健硕宝马,身着一袭淡蓝色长衫,宽大的衣袖在细风里烈烈翻飞,正往这山坡狂奔过来,好像她曾经在梦中看见过的一样。 那人还离得老远,就嫌那马儿跑得实在是慢,翻身下马,施展轻功,像只大鸟一样朝她飞过来,青鸟脸上带着华成峰从未见过的笑容,眉眼弯着,嘴角挑着,露着雪白的牙齿,华成峰像一道惊雷闪电,啪地一声砸在青鸟身上,把她整个人都牢牢地环绕在那一双健壮的手臂中间。 生铜般的气息涌进青鸟的鼻子里,华成峰忙不迭地问,“青鸟!想我了吗?我好想你!日夜思念。” 青鸟突然就觉得鼻子有点酸,两手也搂住了郎君的腰背,“我也想你了。” 华成峰眉开眼笑,把青鸟从地上拔起来,举着她转了好几个圈,青鸟惊得喊了一声,落进了那让人眩晕的喜悦之中。 成峰转够了,才把人放下来,却还牢牢地搂在怀里,“青鸟,对不起,一声不吭就走了,让你苦苦等了我一年,如今我回来了,再也不叫你受那相思之苦,不叫你独守空房,我日日夜夜都陪着你,可好?” 青鸟也看着成峰的双眼,“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成峰动情,两手捧着青鸟的脸,低头深深一吻,一吻,才知想念有多深,才知相思有多重。 吻得正浓烈时,华成峰却突然停了下来,用了好大力,好似把青鸟推开一样,青鸟眉头紧锁,这人真是深情不过三秒,又要开始犯浑。 华成峰嘴里嘀咕着,“等等等……等一下等一下……”伸手就往怀里摸,掏了半天没掏到啥东西,索性把外衣裂开了,却被青鸟一把给抓紧了,眼色严厉,“华成峰!你在这脱什么衣裳!快穿好!” 华成峰眉眼挤成一条虫,色眯眯的样,“想什么呢老婆!我找东西!你想要我等会去屋里给你!攒了一年了!一气都给你!” 青鸟赶紧松了手,羞得满脸红,却又径自一笑,这人,丁点没变,还是那浑样。 华成峰终于从怀里掏出来了两个瓶子,一个圆肚子,一个长脖子,青鸟问,“这是什么?” 成峰说,“诶?你不认识?是不是水平退步了呀?” 青鸟呼了华成峰后脑勺一巴掌,“快说!” 成峰讨好笑笑,“这个大肚子的是水灵芝啊!你没见过?一直在水里泡着呢,我都没敢打开,怕坏了!这个长脖子的一根草,温泉冰草,我在青冥雪山雪盖底下采的,这下凑齐了吧!” 青鸟想哭,华成峰不曾辜负过她一回,她说过的话,他全记着,她的冤屈,他去讨公道为她正名,她要的草药,他天南海北的记挂着,总要给她拿回来才行,“这两样,拿的都不容易吧。” “不难!温泉冰草我也就找了两百多天吧!砸开冰盖跳下去,采了之后带着一身冰碴回来,被圣山师祖罚了二十板子;那个水灵芝就更简单了,我在绿水山庄硬抢的!老妖婆虽然有些不正常,家里居然收了成百上千颗灵芝,我拿一颗,应该不打紧吧!”成峰使劲邀功。 青鸟拿着那两个瓶子,低着头,眼泪叭嚓的,“辛苦你了,成峰。” 成峰一把又将她抱起来,“说什么呢青鸟!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你要的东西,便算是刀山油锅,我也给你拿来,哪有什么苦?你只当我应该的,咳!我就是毛头儿心性,故意说那几句话惹你心疼,你还当真!” 晚上大宴,秦书生带着十郎,成峰夫妇,还有山谷里一些腿脚都不怎么利索的大爷大娘,大摆了四桌筵席,人人快活,都喝得酩酊大醉,老人家自然坚持不了太久,戌时也就散得差不多了,唯独秦书生,喝得两眼打转,还是拉着成峰不肯让他走,成峰也便陪着他一杯又一杯,一盏又一盏,秦书生抱着华成峰痛哭,说他很想念施即休,想了一会又开始骂他,骂他始乱终弃,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一会又开始心疼灵岳,说她最近除了闻不到气味,吃东西也开始没有味道,手指和脚趾也时常不灵了,秦书生哭着说,“我一向以为,众人之中,该是我最早死,没想到他们年轻人却要一个个离开,真比杀了我还难受!老天不公!为什么不让我去替他们受过!我这样的败类,还活着干什么——” 成峰醉得严重,也不知听去了几分,只是搂着秦书生的脖子,呜呜地哭回去,两人一会喝一会哭,天昏地暗,将近子时,华成峰才想起还有人在等他,轰地一声站起来,“大哥!真对不起!不能陪你哭了,我那新婚妻子,分外可怜,独守空房一年多,说不好夜夜都在哭泣,我不是人!我得回去陪青鸟了,大哥……抱歉!”华成峰说着醉迷迷地,朝着秦书生鞠了个大大的躬,转身就跑,独留下秦书生一人,在夜风里衰败凌乱。 华成峰咚的一声撞进房门,醉得稀里糊涂,手里还拎着酒瓶子,青鸟看着他有点气,新婚后华成峰进这屋两次,每次都是这醉醺醺的模样,青鸟瞥了他一眼说,“你要是还没喝够,到门外面去喝,喝好了再进来!” 华成峰却一脸堆笑地坐在桌旁,那酒瓶子放下,把青鸟拉过来,倒了两杯酒,他手有点抖,洒了不少,青鸟说,“我可不陪你喝!” 成峰拉着青鸟的手,“青姐!别生气吗!这是我补给你的交杯酒,去年我是个混蛋,合衾酒都没喝,总感觉欠你的,我惦记了一年,一直想给你补上,青姐给个机会吧。” 青鸟嗔怒,瞪了他一眼,“今年你就不是个混蛋了?” 成峰塞了一杯到青鸟手里,自己也端起杯,“青姐跟我喝了这杯酒,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青鸟一笑,两人弯转手臂,仰头一口尽了。 刚放下酒杯,华成峰腾的一下站起来,一惊一乍的模样甚是吓人,青鸟看着他开始打开房间的柜子到处乱翻,问他找什么? 成峰说,“青姐,嫁衣还在吗?” 青鸟也起身,“找嫁衣干什么?”说着打开另外一边的柜子,两人的红衣工工整整叠放在里面,成峰一把就给拽了出来,找到那红盖头,转身盖在了青鸟头上,两手环住她的腰身,青鸟说,“华成峰,你又要干什么?” “去年也没有好好揭过你的盖头,心里一直愧疚,今天一并补起来吧!” “我以为你都不记得你做过这些混蛋事了。” “别动!”成峰把她按在榻边坐好,嘴里念念有词,“盖头一掀红双喜,从此郎妾共百年。”成峰缓缓掀开那红帕子,青鸟眼里竟然挂满泪水,成峰一惊,俯身蹲在青鸟面前,“青鸟!怎么了?我又惹你伤心了。” 青鸟一双水汪汪的眼定定看着他,幽幽叹一口气,“成峰,其实闻邱啊—”,成峰心里咯噔一声响,一把捂住青鸟的嘴,嗔怪道,“打住!你自己在心里惦记着就行了,不必告诉我,你不知道告诉我我会吃醋吗?吃醋了心里会难受的!”成峰两眼弯弯,带着点委屈看着青鸟,卖着萌,青鸟扒开他的手,目光直迎上去,“我是说,闻邱啊,已经是我的前世,你华成峰,才是我的今生。” 成峰听了这话,哭了起来。 其实呢,那一年的时光并没有错过,他们在三百六十天日夜不停的思念中,一次次加深了对对方的感情,青鸟在行止坐落的时候,她时常感觉华成峰就在身旁,笑着对她说浑话,华成峰在无尽雪山一次一次运行内力的时候,也时常感觉青鸟就在一旁焚香陪伴,这一夜,不像一年前那一晚一样,只是激情与碰撞,反而是无尽的缱绻和缠绵,要把对方深深地看进眼里,越看越可爱,越看越珍惜。 秦书生只停留了两日,就要去烟霞了,柳花明临死说与他合谋的是于珑璟,这事无论真假,都要赶着回去审查一下,他想让华成峰跟他一起去烟霞,可是华成峰此刻哪走得掉,敷衍秦书生说,“秦大哥,你先去,再让我逗留几日吧,我这刚成亲的新郎官,跟我的娘子一共才厮守了四天,你怎么忍心的?先去先去,我等等就来——”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了,秦书生只能自己上路。 ********************* 襄阳出事后,胡千斤两日内就收到了飞鸽传信,手里拿着那窄窄的一条信纸,不停颤抖,“真是个废物!怪我不听圣主的话!他早看出这柳花明是个草包!我本是让他借这次机会一举除掉沈西楼和秦神秀,他却又让人跑了!珑璟!珑璟!怎么办?咱们怎么办?”胡千斤有点慌张了。 珑璟说,“千斤,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事跟咱们有关系,我看秦教主,是个心肠浅耳根软的,未必真的会把我们怎样。” 胡千斤眉间拧出一道扣,十分苦恼,“旁人没证据,沈西楼一定知道!教主临行那晚上,他和教主哭诉他那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心思,他一定知道是从我们烟霞流出去的消息,旁人不可能知道,烟霞怎可能还有旁人?这柳花明真是个窝囊废!这么好的机会,他都把握不住!为今之计……我们不能等秦神秀回到烟霞来整治我们,他到了烟霞,墨良辰和陈灵岳在这,我们就失了先机了,我们要趁着沈西楼还趴在榻上不能动,把所有事都做掉!” 珑璟霎时收拢了神色,“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的。” 胡千斤说,“咱们赶紧走,如今柳花明死了,从前我们调给他拿些人手恐怕也不堪用了,你把咱们自己的人手都带上,咱们出去迎他!” 如今陈慈悲不在,胡千斤出入随意,更何况墨良辰和灵岳还没收到襄阳的消息,胡千斤带着珑璟,带着烟霞城里他的亲信,以及在烟霞城外集结的人手,策马南下,好巧不巧,就走在火塘地界上,他们截住了秦书生孤身一人。 胡千斤叫手下人都乔装了,打扮得好像通天塔的模样,一大群人,呼啦一瞬,把秦书生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秦书生从前走在哪里,要么有无影门的高手暗中保护,要么有施即休如影随形,他还真没有像今日这样,独自面对这许多对手,秦书生手上没有兵器,那一伙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秦书生控制住了,连胡千斤都错愕,怎么会这么容易,但打斗过程中出了个小小的意外,胡千斤也乔装在人群中,不知是手下哪个不长眼的走了火,一把飞刀横过来,从胡千斤面前飞过,胡千斤的脸上顿时血光一片。 他们把秦书生绑进了火塘,这地方他认识呀,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救走的惠无双,没想到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自己也进来了,真是世事无常。 但是大家伙一时也顾不上他,珑璟被胡千斤一脸的血吓坏了,那一刀好像把胡千斤的嘴给开大了,两个嘴角都被豁开了,快要裂到耳垂,珑璟又气又心疼,叫人把那误伤尊主的手下赶紧给砍了,一边给胡千斤包扎,这个伤处可不好包,只能把胡千斤鼻子下边连嘴带伤全给包住,让他无法开口说话,这可把胡千斤给急坏了,头上直冒汗,拉着珑璟的手,在她手心里胡乱写画。 珑璟努力的分辨着,使劲安慰胡千斤,“千斤,你别急,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胡千斤在她手心里写了个‘烟’字,珑璟盯着胡千斤的双眼,“你让我写信去烟霞,告诉墨良辰和陈灵岳,秦教主在我们手里?”胡千斤赶紧点头,一脑门子的急汗,又在珑璟掌心写字,珑璟这次没感觉出是什么字,试探着问胡千斤,“晚些我去问秦教主,你在后边听着,要是我有什么问错了,你就敲个声响提示我?” 胡千斤又狠狠点头,抱着珑璟的手,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等把胡千斤料理好,天已经晚了,秦书生还被绑在偏厅里,肚子咕咕叫,又开始痛恨自己学艺不精,懊丧悔恨。 没一会儿,来了几个人,把秦书生从桌子腿上砍下来,提溜着往大厅去,他们把秦书生撂在一圈灯火最明处,那烛火甚至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秦书生就那样坐在地上,抬眼看,面前一座高大的阶梯,阶梯之上有一处平台,平台上站立着几个守卫,那上边倒是灯火不多,秦书生这里看过去特别暗,不一会,于珑璟一脸严厉地走了上来,秦书生曲着眼睛,好容易才分辨出来,仗起一口怒气,“我早看出不是通天塔的人,果然是你!于珑璟!” 秦书生曾在庆芽山及襄阳和通天塔有过近距离接触,反而是胡千斤见得不多,因此装得并不像。 于珑璟盯着秦书生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教主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便也不再隐藏了,没意思,不如和教主坦白交谈的好。” 秦书生呵呵笑了两声,“好!你想跟我谈什么?胡千斤来了吗?为何不出来见我?” 珑璟说,“教主和我谈就行,不干尊主的事情。”话出口,珑璟被自己吓了一跳,产生了点异样感觉,但那感觉只是一瞬飘过,也没心思深究,“秦先生这教主得来的便宜,做了这半年,感受如何啊?” 秦书生低头笑,“原来你们想要这教主之位,那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不过就算你们今日把我在这杀了,你们也得不到教主之位,我早有信留在烟霞,如果我死了,灵岳就会接任教主之位,珑璟,你们要看清自己,为何当时陈圣主不把教主之位给你们?你们可有这担当?无论是我还是灵岳,都不会放过你,你勾结柳花明,多次陷害自己教中之人,他死前均已交代,你若放下屠刀,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珑璟也笑了,“巧了!我也有信送往烟霞去了,墨老头和陈小姐很快就会知道你在我们手里,你猜他们会不会把教主之位让出来?到时候谁惩治谁,那可不一定!” “拿我威胁他们也没用!我大不了一死了之,他们会找你们报仇的,你两个有多大胜算赢得过墨尊主和陈小姐?” “这就不用教主担心了,既然教主这么有骨气,我们不妨拭目以待吧,等两日,等他们从烟霞来,看看我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就范!”珑璟突然恶狠狠起来。 发过了狠,叫人把秦书生拖了下去,吩咐了不给吃饭,不给喝水,绑好了,嘴塞起来,别让他自己咬了舌头,珑璟回去见胡千斤,胡千斤表示对珑璟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正感激不尽,突然发现珑璟脸上神情不对,并且已经许久低头不语,连忙拉着她的手摇晃,意思问她怎么了? 珑璟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千斤,其实你何必如此?你若想让我替你去死,直说便是,我何曾犹豫一瞬?你何必还这样伤了自己?不如我们今日就说好,此事若不成,我便抗下全部罪责,我一定死在你之前,先替你顶过一轮。” 胡千斤其实没想到,珑璟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默默然低下头,不太敢看珑璟的眼睛,珑璟却不肯放过他,又用目光去找他的双眼,“但是若成了,还是你从前答应我的,你做了教主,娶我,可好?” 胡千斤这才抬了头,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正视于珑璟对他的情义,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于珑璟背过身去,泪落如雨。 凌晨的时候,火塘院子里突然燃起灯火,于珑璟起身查看,原来是进来了一个人,想营救秦书生。因为珑璟交代了夜间对秦书生的看守要更加严格,换防也不许出现空档,且时刻保持有两班人马同时守着他,这人翻进来左冲右突了许久,找不到默不作声救人的方法,然后就被人发现了,火把燃起来,毒箭也已准备就位,那站在中间的人,脸也没遮一下,长得十分俊秀,且有一种盖不住的贵气。 珑璟走近问,“来者何人?” 那人报名号,“封南沈翎金!”话音未尽,于珑璟一挥手,毒箭应声而发,如暴雨雷鸣,沈翎金手里一把宝剑舞得密不透风,一轮箭过,丝毫未沾身。 沈翎金很奇怪,为何沈西楼会对胡千斤的作为预料得如此准确,时间,地点,动作,几乎严丝合缝,全对的上,那沈西楼说胡千斤陷害他那些事,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如此一想,金公子身上也多了几分杀气。 但胡千斤手下的毒箭阵毒针阵,可是拦下过通天塔的头目的,长久看沈翎金不可能是对手,若是他自己一个人想逃跑,倒是有可能,但是想救走秦书生,简直天方夜谭。 毒箭过后,毒针阵果然就来了,沈翎金的剑式也越发细密,毒针打在剑上,叮当作响,此番招架已经有些吃力了,虽然他还是没受伤,但情势以及十分危急。 终究,沈翎金还是败在了万明火阵之下,一点星火捕获了沈翎金的金边白衣,一瞬就着了一大片,沈翎金忙着扑火,不妨胸口上中了一箭,直挺挺就向后倒去。 秦书生在一大团灯火通明之下,觉得累,又没法闭眼休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突然外面骚乱,一个白花花的人被绑着丢了进来,守卫也增加了一倍,那人被推倒在秦书生腿边,好似在用力瞪着眼,防止自己晕厥过去,“秦教主,对不住!” 秦书生惊呼,“金公子!你怎么来了!” 沈翎金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大哥让我来……让我来救你……他答应我……我若能保你活命,从此他与封南的恩怨……一笔勾销……可惜……我技不如人……对不住了……秦教主……”沈翎金似乎是很用力才能保证说出完整的话。 “你中毒了?” “中箭了……箭上有毒……”沈翎金脸色在灯光下有些发蓝,表情十分痛苦。秦书生一时有点恍惚,沈西楼让沈翎金来救他性命。 沈翎金一会儿就开始翻白眼,虽然痛,强自忍耐,不吭声,没多一会儿,于珑璟派了人来,给他服下半颗解药,叫别让死了,但也不能让他动,这不是对付沈西楼又多了一个筹码么。 俩人就在这里麻木地呆着,一大群人监视着,他俩也没法聊天,只是各自在忍耐着自己心里的痛苦。 第二十六章 岁月不催人,何以白发新(4) 第二日中午,火塘分舵外面又来了个叫阵的,那人是被他老婆赶出来的,追在秦书生后面跑出了蝴蝶谷,可是没多久,就失去了秦书生的踪迹。 下人来报给胡千斤和于珑璟,说来人一鞭子把火塘大门给抽倒了,碎成几半。 胡千斤呼噜呼噜也不知在说着什么,珑璟问他,“这是华成峰?”胡千斤点头,珑璟说,“咱们能制住他吗?” 胡千斤摇摇头,珑璟起身便走,“没想到秦教主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珑璟去提秦书生的时候,华成峰已经冲进了火塘的大门,毒箭阵刚刚摆好,就被华成峰给抽散了架子,一支箭都没来得及射出去,那弓弩手惊觉,手里的弓已然断了,毒针阵也尾随上来,倒是发出了一支毒针,但那发针之人,立马就身首异处了。 旁的人怕了,赶紧放火,那火星不知为何竟然都紧紧粘在华成峰钢鞭上一样,攒了许多,鞭子一松,火星被甩在了自家屋顶上,烧起了一大片,简直是什么招都不管用,接下来便是银光细丝了,那个可是厉害的,华成峰见漫天细丝飘洒而下,慢悠悠把长鞭系回腰间,原地扎了马步,双臂画太极,他手一动,那漫天细细立马及变了方向,华成峰吐纳之间,双手推出,那细丝调转了头,朝着火塘的人急速射过去,顿时一片哀嚎。 胡千斤在大厅里看着现在这个华成峰,他完全放弃了自己出去一战的想法,他现在接不下华成峰一鞭,胡千斤心肝颤抖。 手下人扑在于珑璟身边大喊,“领主!快些吧!那人已经放到了百来个兄弟了!” 于珑璟一惊,这不过一瞬间而已。 珑璟两眼露着火,手里拎着秦书生,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往出走,朝着正在挥鞭子的华成峰大喊一声,“华成峰住手!” 那华成峰果真停了手,看了看于珑璟,这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朝廷大军围困烟霞,他们曾并肩作战。 于珑璟的刀架在秦书生脖子上,秦书生奋力喊着,“成峰!告诉灵岳不必管我性命!记得给我报仇就行!” 于珑璟狞笑着,“华成峰!再动一鞭,秦教主脖子上开一寸,你试试!” 华成峰也瞪着于珑璟,“你这个歹毒女人!敢动秦大哥一寸,我让你身首分离!” 于珑璟不屑,“那你就试试啊!” 不知是于珑璟手上抖,还是故意吓唬华成峰,她刀上已经有血顺着刀刃往下淌了,于珑璟和华成峰斗狠,“来呀!” 华成峰看着秦书生的脸上瞬间消失的血色,他大哥真怂,他假意做了个挥鞭的手势,刚一抬手,秦书生大喊了一声,于珑璟真的下手,秦书生的脖颈上顿时血流一片,华成峰只能收手。 珑璟说,“我数五下,你退出去。五、四——” 华成峰消失得无影无踪。 珑璟叫人给秦书生胡乱包裹了一下,没伤到命脉,也不知还差多远。 下午华成峰走了之后,火塘上下对秦书生和沈翎金二人的监控更严密了,哪还敢在偏厅放着,直接关到了地牢里去。华成峰撤出去了,在火塘外边转圈子,急的一脑门子汗,不知该怎么办。 入夜,火塘那一夜没有灭灯,一整个灯火通明,于珑璟想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天明,等到天明,烟霞的俩人也该要到了。 坚守了大半夜,华成峰没有任何动静,他在蛰伏,等火塘的守卫人困马乏。但是还没等来对手人困马乏的时候,火塘大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接着就涌进来一大批人,于珑璟赶到门口时,双方人马正在交战,看衣装战甲,招式兵器,怎么是自己人闹起来了吗?接着她就看见了宋依稀,正在龇着牙杀人。 珑璟没再往前走,转身回去告诉胡千斤。 而此时的地牢中,那秦书生正在绝望,沈翎金救不了他,华成峰也无功而退,思来想去,再没有人能来救他了。突然,守卫间出了点动静,十几个人好像受了什么感召一般,正往一起聚,纷纷抬头,穿过昏黄灯火,望着从地牢口缓缓走过来的一个人,那人右腿蜷缩着,手里一根拐杖,地面笃笃地响,守卫们吓得两眼放绿光,互相确认着,“是圣主?是圣主吧!” 幽暗的走廊里,那人越走越近,等到守卫们能看清的时候,已经感觉到那眼神里飞出来的刀子,那人提起拐杖,就要往地面砸,一瞬间所有守卫嚎叫着一哄而散。 秦书生也扑到关着他们的牢门口,大喊一声,“陈圣主!” 那陈圣主却不应,伸手一摸,牢门应声而破,身后跟上来几个身姿特别轻盈的人,遮着口面,七手八脚地把秦书生拉了出去,那圣主又蹲在了沈翎金身前,一个小药丸送进他口中,沈翎金一会便恢复了些神志,那圣主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废物!” 废物沈翎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大哥?” 沈翎金也给拖了出去。 假圣主真沈西楼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外面正打得火热,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伪装,竟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也不再肃杀,几乎站都站不住,一旁的换了男装的玲姐赶紧扶住他,听他说,“你去告诉华成峰,我给他一炷香时间,要是不能把胡千斤和于珑璟带到我面前,别怪我骂他软蛋。” 这话虽然凶狠,但是显然气血不足,再多说一个字都要累死的样子。 玲姐叫人给他搬了一把椅子,扶着他缓缓走过去,此刻被安置在门口马车里的秦书生和沈翎金,正扒着车帘子看着那个慢慢走过去的背影,秦书生低低叨咕了一句,“陈圣主几时回来的,他的腿今日怎有些奇怪。” 沈翎金说,“不是陈圣主,是我大哥。” 秦书生这才分辨出来,那人比陈圣主高一截,穿着旁人的衣裳,一时间还真不好认,秦书生一股冲动涌上喉头,恍惚就想喊他一声,但是又不知为什么,那一句‘沈西楼’又硬生生地哽在嗓子里,就是说不出口,直到沈西楼在那火塘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缓缓放下了帘子,只听得沈翎金在那懊恼自己,“大哥骂得对,要不是我这样没用,他也不用带着一身的伤,从千里之外奔袭过来。” 秦书生也感觉心尖像被人掐去了一样疼。 沈翎金没有察觉,他听着那正在乱战的火塘大院,最响亮的就是那鞭声,沈翎金几日前才被华成峰骂了憨货,今日又被沈西楼骂了废物,心里难受。 他一直被人捧着长起来,何曾被这样骂过,但是他不得不认,易地而处,如果换做他是华成峰,或者换做他是他大哥,别说风生水起,他可能活不过一天,突然觉得,华成峰和沈西楼面对的江湖才是真的江湖,而他沈翎金面对的,不过是在封南世家盛名包裹下的假象,太过柔和和美好。 刚好一炷香过,火塘大院里基本上没了动静,只有火花还在噼噼啪啪地爆响,华成峰把五花大绑的胡千斤和于珑璟推倒在沈西楼面前,得意地问,“沈尊主,如何?” 沈西楼一笑,“算你厉害吧。” 沈西楼那瑟缩在椅子里的样子,真的像极了陈慈悲。 华成峰站到了一旁,宋依稀肩头扛着铜笛,站在沈西楼另一边,秦书生在马车里,听见他们那边传来清晰的声音。 沈西楼似笑非笑,“胡尊主好手段!姓沈的今天也没有几口气了,但还是想把这账跟你算算,胡尊主三言两语就挑唆得蒋玄武以为我要去当他的教主,在他疑心重重之下,胡尊主又适时地推出了赵寻常,赵寻常领了蒋玄武的命令,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和成峰兄弟,转手就帮你杀了蒋玄武,但是我还活着,胡尊主第二计,利用林小元,陷害封南沈氏,得了沈氏万贯家财,顺带着拿走了我的汴梁红袖楼,一个红袖楼而已,又杀不死我,于是胡尊主再生一计,让柳花明在襄阳聚会上诬陷我和教主,企图借着那些门派的蠢货之手,把我两个一并杀了了事,胡尊主便可高枕无忧,坐上神农教教主的宝座,怎奈姓沈的懂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一百棍我忍下了,如何?我今日能活下来,实在是因为我沈西楼有九条命,轻易死不了,不是胡尊主手段不高明,不过胡尊主步步高招,怎奈替你办事的人都不太行,你找的都是些什么玩意?赵寻常?柳花明?林小元?这样的对手,胡尊主未免有些太过轻贱我了吧。今日的情势,胡尊主还有什么话说?” 胡千斤呜呜了两声,沈西楼叫人把胡千斤贴在嘴上的布撕掉,疼得胡千斤全身发抖,于珑璟也在一旁跟着抖,还向沈西楼苦苦求饶,“沈尊主饶他一命吧!要报仇,就杀我!” 胡千斤痛得倒在地上,像小丑一样的嘴里挤出几个字,“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好!胡尊主不想辩白,我也省去许多口舌,玲姐,给我砍了!” 玲姐举起刀的一瞬间,胡千斤也不知怎么口齿就伶俐了,喊了一声,“珑璟救我!”,那于珑璟一瞬间整个人横在了玲姐的刀和胡千斤中间,对沈西楼说,“沈尊主!就成全属下一个心愿吧,我曾答应千斤,若是今日之事不成,我替他挡一刀,让我死在他前面吧!” 沈西楼嬉笑一声,“不行,我偏不让你如愿,玲姐!” 话音未落,寒光一过,胡千斤的头咕噜噜地滚了出去,一双眼睛还瞪得溜圆,尸身呼通一声倒在珑璟身旁,而于珑璟,也没有惊叫一声。 玲姐的刀往回一带,落在了于珑璟脖颈上,沈西楼说,“珑璟啊,你对他如此深情,我答应你,你死之后,我把你两个合葬,让你们往后也能生生世世在一起,如何?” 珑璟看着身边胡千斤的无头尸体,还在扑簌簌地往出流血,流下几滴眼泪,叹口气,“沈尊主,不必了,生时我对他说过几次,他答应如果他做了教主,就娶我,所以我那么盼着他能做上教主,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他是什么主,我只是想让他娶我而已,但是我到这两天才明白……” 珑璟哽咽住,许久才能继续说,“唉!算了!尊主还是莫要把我跟他合葬了,生时不得安稳,死后便让我得个清净吧,我不想一百年躺在这个心里没有我的人身边,与他一起化作白骨,来生再继续与他纠缠不清……”珑璟两眼不停往出泼水,“我放过自己了,一死干净,无牵无挂,沈尊主动手吧。” 沈西楼盯着珑璟,却迟迟没有对玲姐下砍人的指令,突然他上半身前倾,伸手扶住了珑璟,玲姐的刀赶紧撤下去,“珑璟,往后这火塘领主,你还继续做,只不过,你从此要听宋尊主号令,谨守教规,不得背主,令出必行,你可愿意?” 珑璟眼里突然一闪,“你……你不杀我?” 沈西楼鼻子里哼着气,“不杀了,痴情能有什么错呢,起来吧。” 玲姐在一旁假咳了一声,“尊主,教主就在车里坐着呢,这事您看要不要问问教主的意见?” 沈西楼也不知为何,突然火冒三丈,大声叫嚷,“我偏要这样做!他要是不满意,让他自己下来砍我呀!” 秦书生坐在车里,低垂着睫毛,又生气又心虚,他哪敢去砍沈西楼?突然有点后悔一时心软,答应了陈慈悲和陈灵岳来做这个教主,他哪里管得了沈西楼? 秦教主一声不吭,没一会儿,沈西楼又在外边喊,“沈翎金!下来!回你的汴梁去!” 沈翎金也不敢不听话,抱拳跟秦书生道了个别,跳下马车。 外面一片嘈杂声,不一会儿,那马车动了,秦书生不知道是要往哪去,憋了许久,他才忍不住,挑起车门的帘子,赶车人是华成峰,车已经在茫茫夜色中,四周除了虫叫和马蹄、车轮滚动,旁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秦书生问,“成峰!去哪?他们呢?” 华成峰头也不回,“送你回烟霞啊,青鸟要是知道了今天这事,必定要打我一顿,往后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吧,免得你受难了,将来跟施二哥也不好交代。” 秦书生又问,“他们呢?” “沈翎金回汴梁了,沈老板带着他的人一起回洛阳,宋依稀留在火塘整顿几天,咱俩回烟霞,怎么了秦大哥?” “沈西楼说什么了吗?” 华成峰说,“他跟我说,通天塔没有什么难查的,江湖上的事,无非爱怨情仇,权利往来,哪有没来由就去杀人的,要是在江湖上查不出来由,那多半不止是江湖纷争,他还告诉我,要是到了那一步,就算了,别为难自己。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哦,没有什么跟你说的。” 秦书生缩回车里,心里琢磨着,那沈西楼必定是真的跟他生气了,这一次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章后诗: 岁月不催人,何以白发新; 唯有君与酒,常令误此身。 第二十七章 世人应笑我疯癫(1) 沈翎金许久没回沈居了,到了家附近,先去各庄子上转了一圈,又晚了两三日才进家门,这宅子一次染上了破败感之后,好像就再也没好过,像个生过一场大病的人,看着总差点精气神。先问了沈焕玉的情况,申伯说二公子一切都好,最近一直在家里读书练剑,从没出过门,比从前还要乖巧几分。 回了家,洗漱干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给父亲问好,这时却被申伯给拉住了,说,老爷没在家。 沈翎金讶异,“父亲身体还不大好,怎么出门了?自己走的么?” 申伯点头,“老爷自己走的,走了已有八天了,走的时候看着面色也不太好,不叫人跟着,我给备了东西,只有车夫老孙给赶车,公子也别太担心,老孙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沈翎金急了,“说去哪里了吗?” “我问了,老爷不说,还呵斥了我几句,让我顾好家里就行了。” “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说不让跟着就不跟着,你们这回倒是听话,他那个身子骨,能走几里路?万一要是出点什么问题,你们难道就都没责任么?玉儿呢?他也没拦着么?”沈翎金上了点火气。 申伯连连点头认错,“一向……也确实不曾跟老爷出过门……老爷临走前,曾跟二公子争吵过,把二公子给痛骂了一顿,好像……还打了二公子,老奴还以为,老爷只是出去撒撒火……没想到他这么久没回来……” “去把沈焕玉给我叫过来!他还有心思读书练剑!”沈翎金这两句喊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怪异,申伯出去了好一会儿,他还在回味,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刻意的模仿某一个人的样子,他从前哪会发火?时时顾着风度和涵养。 申伯也是有点吓着了,金公子从前,即便是在下人面前,也从未大声叫嚷过,近期家里老的小的都有点反常,做下人的,还是多谨慎,少说话。那申伯小跑着就去了,很久才把沈焕玉领过来,二公子多少有些不情愿。 人到了,申伯赶紧躲下去,沈焕玉弯身行了个礼,“大哥。”听声音心里就是有鬼。 沈翎金一脸严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爹爹为何打骂你?又为何独自出走?去了哪里?” 沈焕玉一听,扑通一声跪下了,要哭的样子,“大哥!是我不好,我惹爹爹生气了!”难怪这些日子在家里不出门读书练剑,原来是自己知道做了错事。 “你怎么惹爹生气了!” 沈焕玉低着头,眼神不住地在沈翎金脚下的地面上出溜,“我……我……” “你快说!你说了我才知道去哪里找爹,他如今身子骨大不如前,你难道不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吃苦受罪?”沈翎金心急如焚。 “我那一日去问了爹爹,关于……关于沈西楼的事情……” 这一句,沈翎金就明白了,那沈焕玉还在复述他跟他爹的对话,“我问爹爹,人都说我大哥不是我亲哥哥,说那……红袖楼的沈老板才是我亲哥哥,我问大哥,他不肯多和我说,要等到问过您同意才肯告诉我,我说爹,家里果真有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那天我本来跟爹聊得好好的,听我这么一问,爹一下子就拉下脸来,说,你不要听人胡说八道,封南世家就你们两个公子,我只有翎金和你这两个儿子,没有旁人!我说爹,这事情如今江湖上都传开了,就咱们自己在家掩耳盗铃有什么用?您不认,可是江湖上的人都说……那沈老板才是封南世家的好儿子!爹就生气了,拍着床板冲我喊,你是分不清好赖话了!我哪有他那样的儿子!做那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丢人现眼,供养魔教!他跟我们家没有半点干系,你听到谁在外面泼我们家的污水,不去找那人说理!反而回来质问你爹!要让你爹认下那样倒行逆施、恶名昭着的贼子做儿子,沈家的祖宗要从祖坟里爬出来掐我的脖子!我当时也是混蛋,架在气头上,梗着脖子红着脸跟爹爹吵,我说大哥都认了!爹爹你却还在这里自欺欺人,爹往日教我们做人要堂堂正正,怎么爹爹自己却这般畏畏缩缩?若大家说的是实情,大丈夫敢作敢当,爹爹就认了又如何?爹爹啪啪就给我了两巴掌,我跪在地上,爹爹又骂了我半个时辰,然后让我去跪祠堂,还叫人把我锁在里面,爹爹走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等我跪满了十二个时辰出来,才知道这事……” 沈翎金听着沈焕玉的诉说,神色渐渐暗淡下来,在屋里不停地踱来踱去,他爹十有八九是去找沈西楼了。 沈西楼无事都是呆在洛阳,经过上一次的掌门人大会,洛阳红袖楼和红岫园被他修建得越发奢华舒适。 他那个人,不愿吃苦,得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否则就好像吃了亏一样。沈翎金想,他们几乎同时从齐州回来,沈西楼此刻大概也刚到洛阳,就算沈阖早去了,多半也只是在那空等,他若立即动身,不停不歇,也许晚不了太多到洛阳,等赶到了,如果沈阖没在洛阳,他只要看到沈西楼,便也能安心了。 说话到了晚饭时分,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沈翎金却这一顿饭也没顾得上吃,叫申伯看好沈焕玉,锁在家里,不让出门,牵了一匹家里最好的马,马蹄踏着黄昏,往洛阳疾驰而去。 *********************** 洛阳红袖楼确实来了个怪人,一个衣着朴素的车夫,出手却大方得很,那人显然是跟着主子见过世面的,到了红袖楼也不慌不乱,应对自如。 一进门姑娘就看出这人不寻常,直接叫了梅姐来答对,梅姐客客气气请人坐了,上茶上酒,问那人有没有熟悉的姑娘,车夫说没有,不找姑娘,梅姐笑,“这位老爷怕是不知道,我们这没有别的,只有姑娘。” 车夫说,“姑娘您抬举了!我想找贵楼的老板来吃顿酒,要多少钱?” 梅姐掩面而笑,“这位老爷,不是钱的事,怕是当今天子来了坐在这,也请不动我们老板来陪,况且,老板这些日不在,老爷有什么事,不妨和我说,能办的,都给您办了。” 那车夫拢共喝了一口茶,留下一百两,说,“那等沈老板回来了我再来。”说完就走了。 前脚走,后脚梅姐就叫人去查。 车夫一共来了三次,沈西楼都还没回来,等沈西楼回来时,梅姐第一个就先把这事给报了。 沈西楼原本一身的棍伤一点都没来得及恢复,又日夜奔波了一千里,心里着急上火,一路狂奔颠簸,天气炎热,又伤了心,等玲姐把他送到到洛阳的时候,一条命已经去了十之八九,软趴趴的像条死蛇,怎么摆弄怎么是。 梅姐说了这怪人,沈西楼问她,“查出了是什么人了?” 梅姐说,“我没认错的话,是沈阖。” 沈西楼趴在榻上,默不作声,手里转着鼻烟壶,脸上没有一点情绪,谁也看不透,好久才说,“我去襄阳躲一躲,他什么时候走了,你给我送信,到时候我再回来。” 梅姐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一旁玲姐可是受不住了,怼他道,“可得了吧你!都啥样了还往襄阳去,我看你到不了襄阳,直接死在路上还差不多!” 梅姐虽也知道这玲姐不似寻常人物,却也没想到她敢这么跟沈尊主说话,这沈尊主还不恼,心里竟有些嫉妒起来。 沈西楼倒真像个小弟,皱着眉头反问玲姐,“不躲出去,你说怎么办?” 玲姐急赤白脸,“你见他呀!话都说明白,关系都断利索了,他还有脸再来?你要躲得躲到什么时候去?你做错什么了吗?躲什么?” 她还真不怕沈西楼翻脸,梅姐甚至觉得自己洛阳红袖楼头领的地位已经受到了威胁。 沈西楼不说话了,一时有人来报,在梅姐耳旁低语,梅姐听了转述给沈西楼,“尊主,那人又来了,许多人看见您回来了,这人得了消息马上就来了,还说不见到您,就不走。” 沈西楼气急败坏骂了一句,“下流!他们家的人都这副德行么!” 玲姐说,“见他!但是得等两日,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先晾上他两天!你也好好养一养,站都站不起来,难不成趴在这里见他!” 沈西楼又独自琢磨了好一会儿,他心里想见沈阖吗?当然想,他想当着他的面骂他一顿,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羞得抬不起头来,后悔莫及,虽然他心里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但他控制不住这样的想法,此刻他真的来了,沈西楼反而有些怕了,堂堂沈尊主怎么能让怕这样的感觉在自己心里呆着?他知道他只有见他,往后才不会再怕,终于下定了决心,“梅姐,告诉他,三天后到这里来见我。” 梅姐领命去了,玲姐歇了一晚就回了襄阳,梅姐请了几个郎中来,给沈西楼看伤,上半身全包裹住,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好歹稳定下来,想彻底好起来,最少也要休养半年。但是沈西楼心里其实已经不能再等了,他这两天,只有累极了的时候,才能稍微睡一会,往往又是刚入睡就被惊醒,脑子里不停地预演着,见到了沈阖,说什么,虽然梅姐已经尽力吩咐了下去,但是这红袖楼里哪能不出丁点动静。 到最后,梅姐没旁的法了,干脆叫郎中配了一副安眠药,这一觉,沈西楼睡了八个时辰,跟沈阖约定的时间从白天,拖到了晚上。 从前沈阖在江湖上行走得多的时候,沈西楼也会在一些场合见到他,但是每次见了总是绕着走,偶有几次远远地望见了沈阖的背面或侧影,赶紧躲避,一次都没有正面相逢过,更没说过一句话。 那一日沈西楼起身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他不想让人看出来,叫梅姐给他涂了白面红唇,至少看上去精神些,他如常穿了里外都是鲜红的衣衫,沈阖来之前,沈西楼坐立难安。 门口如期响起了叩门声,沈西楼低低说了声,“进。” 梅姐推开门,那车夫先进来,左右看了看,屋里确实只有沈西楼一个人,才放心地退出去,梅姐说,“尊主,我就在门口。” 沈西楼刻意没有仔细看那在最后走进来的人,他一身白衣,跟他那两个儿子一样,头上戴着一个斗笠,遮着脸,沈西楼说,“不用,你去忙你的,别叫人上来。” 梅姐退了出去,关好门。 沈西楼坐在会客雅室的主人位上,见那人摘下斗笠,还是装作不经意,却也看进了眼里,那人身材高挑,两颊瘦削,高鼻深眼,额头方正,颌下留了一把胡子,但是干净利落,衰老并没有让他难看,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沈西楼拿出他一贯傲慢的江湖气,眼神睥睨一切,手腕轻轻挥动,指了下首一张椅子,“沈大侠请坐。”语气平稳,毫无波澜,多年演戏,面上不怯场。 那沈阖虽然脸上带着病容,但是眼神还是锋利,轻轻放了斗笠,坐在了那椅子上。 沈西楼故作轻松,“封南大侠大老远来,又辛苦等了我这么久,可是有什么指示么?” 沈阖微微正了正身,手边一杯热茶,袅袅地冒着热气,“某近日在江湖上听到一些传言,说沈老板有意攀我们封南沈家的亲,今日来想告诉沈老板一声,你我两家素不相干,不要胡乱攀扯,若你也听到有人说这些荒唐话,该出面澄清一下。” 沈西楼突然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这可不是演出来的,当真是实实在在的反应,“沈大侠是想告诉我,封南沈家我高攀不起,别异想天开?我为何要去攀你家的亲?你家哪里比我这妓院好?沈大侠听了这话,要是生气,”沈西楼陡然提高了声调,“不如先管好你自己的儿子!别让沈翎金死乞白赖的来找我叫大哥!”沈西楼上半身往前倾着,好像在用力,他就知道跟沈阖会面,不会是个好看的样子。 沈阖维持着风度,但脸上在轻轻的抽动,语气也尽量平稳,他没想那么快翻脸,“翎金我自然会去管束,沈老板也请管好自己。” 沈西楼两颊一挑,“笑话!沈大侠的意思是,这话是我说出去的?是我要去认你家的亲?” 沈阖白了他一眼,仿佛沈西楼明知故问,“要不然可会空穴来风?” “天大的笑话!”沈西楼仿佛有些绷不住了,几乎要跳起来,要不是腰背十分吃痛的话,“你拿封南世家当个宝!我却不稀罕,你以为我想跟你一家?怕是来求我我都不肯去!” 沈阖仿佛也动气了,身体坐得更直,声音也高了些,但还是隐忍着,“我不与你单做这些口舌之争,你若不稀罕,我要你出面澄清,你与我封南沈家没有任何关系,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 “哈哈哈哈!封南大侠好大的口气!我开什么条件你都能办得到?跟沈翎金果真一个德行!你怕是还不知道,你封南的家底,早叫你的宝贝儿子沈焕玉败光了!要不是我救他,他连两条手臂也要陪给人家!沈翎金瞒着你的吧,怕你知道了气死!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你封南家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沈阖显然受了震撼,这事他果然不知道,衣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强自镇定,“我家里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必你操心,你若非有所图谋,为何还要用这个姓?为何还要叫这个名字?为何不能澄清明白!” 沈西楼站了起来,缓缓走了几步,他没法走得快,一身嚣张的气焰凶神恶煞,一步步逼近过来,“我爹给我起名陈错,沈西楼这名字是我长大后自己改的,我就是要让你日夜听见我的名字胆战心惊!日夜记得你做过什么丑事,你嫌弃我不堪,我还嫌弃你卑劣呢!我告诉你,我今天做的每一分恶,都有你沈阖一份,你今天怕丑了?所有恶果,都是你当时种亲手所种恶因,你后悔了吧!当时就不该扔了我,应该直接掐死!” 沈阖一生,除了沈西楼指正的这一点,其余行事,皆正大光明,所见之人,皆明白坦荡,哪怕被怀恩囚禁的一年,怀恩也不曾出言侮辱过他分毫,今日却坐在这里被这人连损带骂了一顿,加上身上本来就带着病,一口气涌到胸口,哽在那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当真难受。真恨不得原地瘫倒,但是他还是忍下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再答复沈西楼,只听得沈西楼的气息,仿佛也在微微发抖。 沈阖好一会儿没说话,沈西楼也在那沉默中渐渐平复了些。 然后沈阖又开了口,“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还能怎样呢?算了吧!我给你一样东西,当做我对你的补偿。”沈阖说着伸手往那斗笠底下摸去。 沈西楼气哄哄地说,“你的东西,我不要!”但是眼睛还是看着沈阖从那斗笠底下拿出来一把剑,好像是一把女子的剑,剑鞘长得特别秀气,沈西楼说,“我有我爹给我的青寰,别的剑我不要。” 沈阖抚摸着那剑上的凌霄花纹,“这是沈家传家的宝剑。” “呵!即是传家,给我这外人干什么?给你的金玉公子留着。”沈西楼不屑。 沈阖抽出了宝剑,剑身长得也很秀气小巧,“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沈西楼一愣,他一生到今天为止,从未曾想象过这样一个人,母亲。 他好像忘了他也该有过一个母亲,一个把他带到这世上的人,沈西楼的眼神里突然就漏了点贪婪,牢牢地盯在那把剑上,好像从那剑上能想象出母亲的样子,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把剑,手指轻轻地抚摸那剑身和剑刃,嘴里喃喃自语,“我母亲?”甚至有点如痴如醉,“是呀,我母亲当年若在,你抱回去的不是她的孩子,她怎么会认不出?她是不是死的早?才被你有机可乘!她怎么死的?” 沈西楼没注意到沈阖的眼神,跟随着沈西楼的手指,见他细细地摩挲剑刃,开口说,“生你的时候就死了,她要不是为了要生下你这个妖物,怎么会死?” 沈西楼的手剧烈地一抖,噗嗤一声,被那剑刃划破了。他抬起眼,眼睛上一层冰霜,冰霜底下无边苦痛,“所以你把我扔了,你觉得我是个……妖物?” 还不等沈阖回答,沈西楼看着自己刚刚被那剑划破的口子,正在逐渐地变黑,血黑了,指尖黑了,手指黑了,“你给我下毒?你想让我死!你终于想起让我死了!” 沈阖温润了大半辈子的眼睛里,这才闪现出决然,“你去吧!此生已经负了你,不如一错到底!来世不要再投在沈家。” 沈西楼嘴角也涌出血,他笑了笑,那笑十分清苦,又绝望,甚至有些软弱,但只一瞬间,他伸出没受伤的那一只手臂,大喊一声,“青寰!” 内力爆发,将不远处的青寰剑用内力卷了过来,举剑就朝沈阖面门砍过去,那沈阖可也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高手,虽然不如从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一步就躲开了,也或许是沈西楼没多少力气了。 沈阖根本不用还手,他只要拖上一时半刻,沈西楼必死无疑。 沈西楼举着青寰剑一通乱刺,沈阖左躲右闪,一个重伤,一个重病,俩人的打斗看上去很滑稽,丝毫没有高手过招的紧迫感。沈西楼身形摇摇晃晃,几次险些倒地,都是靠着青寰剑支撑才勉强站住,但沈西楼此刻拼了命,剑招虽然不能多快,胜在狠厉决绝,一剑又一剑带着风飞过去,也几次险些扎到沈阖身上。 沈阖躲来躲去,气息将断,他没想到沈西楼还能顶这么久,但是看着他越来越慢的身形,沈阖心里觉得就快了。 但是那是沈西楼,他要是没有点诡计,他还叫沈西楼?就在沈阖以为他已经气绝了的瞬间,他却胸膛一挺,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沈阖送出了一剑,青寰嗡嗡声响,仿佛唱起哀歌。 楼上打着,楼下来了人,那沈翎金日夜未停地飞奔过来,形象十分狼狈。红袖楼一楼喧哗不断,歌舞升平,听不见楼上的声音,梅姐拦住了沈翎金,问他干什么,沈翎金说,“找我大哥。” 梅姐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有您金公子的哥哥呢!” 沈翎金哪有时间跟他说笑,“我爹爹是不是也来了?你快让开!我爹要杀他!” 梅姐一惊,转身就往楼上跑,沈翎金赶紧跟上,到了门口,已然听见里面扑扑楞楞的声响,那车夫老孙却还尽忠职守地蹲在门口,那梅姐待要叫门,沈翎金却等不了,一脚踹开门,见那沈西楼正用胳膊肘顶着沈阖的脖颈,将他挤在墙上,沈西楼一双血眼,目眦欲裂,俩人嘴角都往下流着血,沈翎金大叫一声,“爹啊——”冲到近前才发现,沈阖腰腹处,插着青寰剑。 沈西楼用力把青寰剑拔了出来,便再也撑不住了,登登登倒退几步,呼通一声仰在地上,嘴里的血沫子像吹泡泡一样往出翻涌,两眼不甘地瞪着。 梅姐冲上前,抱起沈西楼的脖颈,发现他脖子很硬,沈西楼举起那只已经乌黑的手,不知是要说什么,梅姐大喊一声,“尊主!你中毒了!” 沈西楼黑手指指了指沈阖,那沈翎金正一手捂着沈阖腰腹处的伤口,但是他也看见了沈西楼的手指,“爹!是你?” 沈阖也说不出话,梅姐又叫了一声,楼下瞬时涌上来一大批打手,将沈阖和沈翎金围在中间,沈翎金抱着沈阖,表情十分痛心,几滴金泪流下,“爹爹为何要这样做!不是亲骨血吗!爹爹为何要错上加错!爹该给大哥认个错啊——”沈阖也说不出话,但是瞪着沈翎金的眼神好像要吃了他。 梅姐下了令叫人把沈氏父子抓起来,但是沈西楼拦住了她,沈西楼挥动着他的黑手,十分费力地吐字,“放……放他们走……今日……命还给他了……往后便可恩断义绝了……” 梅姐不能不听尊主的命令,回头望沈翎金,“还不快走!等我撵出去呢?” 那车夫老孙才算反应过来,冲过去拉他俩人,“老爷!公子!快走!” 沈翎金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来得及,已经被人拉走了。 梅姐赶紧请了郎中,幸好救治得及时,沈西楼又从地府门口捡回了自己的命,但是这一番折腾下来,旧伤反复,他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也算好事,昏迷着,脑子里不想事,心里没有悲伤,反倒利于他恢复,整整昏迷了五天才缓缓醒过来,毒已经解了,背上的伤又一次结痂,好不了的,只有一颗心。 沈西楼醒来的第二日,九城的红袖楼门口都挂上了大条幅,上面写着,红袖楼原老板沈西楼已经于五日前被人杀死了,杀人者封南世家沈阖,今日红袖楼的新老板名叫陈错,初初到任,请大家来喝酒,今日进楼,无论吃喝玩乐,都由红袖楼请客。 那消息最终也还是传到了沈居,沈阖受的剑伤,虽然尽力救治过,但是他年纪大了,身体本来就不好,回去又仔细听说了沈焕玉是怎么败家的,再加上新进来这条消息,多少个灵芝也救不回来了,一夜之间,沈阖便有些顶不住了。 八月,沈居挂起了白幡。 九月,沈西楼收到沈翎金写来的信,说爹死了,他心里对这位大哥仍然充满了十分的愧疚,盼望有朝一日能补偿给他。 但是封南大侠不在了,他抛弃和诛杀亲子的罪行,终于还是为天下人所知,并且随着他一死,盖棺定论了,人人唾骂;封南世家的大公子是个冒名顶替的,二公子又是个败家子,沈家眼见着一天天破落下去,不知还有没有翻身之日。 而红袖楼和封南世家,虽然晚了一些,却也还是走上了已经死了的胡千斤曾经给他们设计的道路,一拍两散。 陈错将那信丢进炉火中,叹了口气,说,“好戏场散。” 第二十七章 世人应笑我疯癫(2) 胡千斤死后,他从前经手的烟霞事项,秦书生全交给了灵岳,虽然灵岳推脱自己手脚都不灵了,但是秦书生威逼她,说你要是不管,我明日也撒手了,回蝴蝶谷去养老算了,灵岳这才不得不接下。 由秋入冬,灵岳的两条腿突然不好了,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量,站不住,钻心疼,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秦书生给她弄来的轮椅车上,去哪都得有个人推着,灵岳在大家面前,与从前好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不同,也看不出她疼,她只有在秦书生面前毫不掩饰,有时放声痛哭,问施即休死在了哪里,为何连梦里都不肯来见她一次;有时她呆坐在窗前,怎么叫也不应,好像从时间里消失了一般。 华成峰没有一直呆在烟霞,江湖上时常有通天塔的行迹,他叫了闻善同他一起,细细地研究死在通天塔手下的每个人的恩怨情仇,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们追着通天塔的痕迹,从江南到岭西,从山林到大漠,若真是正面遭遇到,通天塔不是成峰和闻善的对手,因此他们追,通天塔就躲,趁他们不注意,就跳出来杀几个人。 隔一两个月,华成峰就去一趟烟霞,看看秦书生和日渐陨落的灵岳,然后再回蟒山住几天,因青鸟想把佛医门重新开起来,便离开蝴蝶谷回了蟒山,从前被她安顿出去的小弟子听说她要回来,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个也跟着回来了,她还敞开佛医门的大门,又招收了一些有志于学医的孩子,悉心教导,仔细培育。 郎中说灵岳的病,要是去暖和一点的地方,或许能好一些,入冬之前,秦书生把神农教的总部搬到了蝴蝶谷,烟霞留墨良辰带着一批人镇守。 冬天第一场雪落,趁着华成峰回蟒山的空档,通天塔把玄雅堂的金象分舵给一窝端了。 之后虽然通天塔也偶尔产生一些无规则的杀人事件,但是他们那一冬天的主要火力好像就集中在玄雅堂,从前他们打过一轮玄雅堂,各个分舵都受了重创,如今他们又来了,反反复复打玄雅堂,打得宋依稀在几个分舵之间来回辗转腾挪,几无还手之力,华成峰和闻善几次出面帮忙,他觉得通天塔死盯玄雅堂这件事不寻常,让宋依稀仔细想想,有过什么仇家,再去看看这些仇家有没有可能就是通天塔的背后之人。 但是宋依稀想了想,苦笑说,从前蒋尊主在的时候,树敌满江湖,哪辨认得出谁的仇恨最深。 无奈宋依稀一边隐藏人手,一边加紧布防,灵岳给她派过支援队,陈错也经常帮忙,但还是支撑得特别苦,直到冬底,宋依稀本人突然消失了,成峰推断,她大概就是被通天塔劫走了,带着闻善,到处寻找,几无所获,不过自从宋依稀消失后,玄雅堂挨打的状况好了,由此可见,通天塔真正针对的,是宋依稀本人。 蝴蝶谷的各位也是十分焦急,但是苦寻不得,玄雅堂又不能无人统领,秦书生思来想去,发出了一支从前他在无影门时候的号令,让守如瓶到蝴蝶谷找他。 如瓶看到他的信号后,立即就赶到蝴蝶谷,得知秦书生想让他接手玄雅堂,如瓶自然不肯,他怕他哥打死他,但是秦书生是各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最终,如瓶同意暂时代理玄雅堂尊主,等宋依稀回来,就还给他。 彼时玄雅堂已经很残破了,连续多次对战通天塔,人手所剩无几,场所破败不堪,如瓶虽然是代理,但是冲着秦书生的面子,他也勤勤恳恳修缮,整顿人手,渐渐才又有了样子。 冬底,墨良辰在一次外援来蝴蝶谷的路上,救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在逃亡,墨良辰遇见他的时候,他倒在hd城外一处荒野枯草地里,几乎冻僵了,身上也有许多伤,本以为是通天塔的受害者,或者是个普通流民,但是墨良辰走进了去看,发现这个人他认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就给拎回了蝴蝶谷。 路上他就把那人救醒了,但是人一直很虚弱,墨良辰带回去后就放在自己院子里继续给他治伤,脑子没坏,什么都明白,就是不爱说话,神情有些呆滞,反应慢,求生欲不是很旺盛。 秦书生将那人安顿在山腰小屋里,见面那天,灵岳坐在轮椅里,裹得像只大白兔子,下人推进来的时候,那人看见了她,才从那种木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扑在灵岳腿边,嗷嗷痛哭。 灵岳也流眼泪,如今也说不好,这人该是朋友还是敌人,但是那时候那些好像不太重要,故人的感觉冲淡了其他,灵岳也跟着流了几滴泪,摩挲那人乱蓬蓬的头发,“朱大哥怎么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故人朱敞。 朱敞哭了许久才止住,那一哭,仿佛把他那些堵住的愁苦都哭出去了,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小姐。” 灵岳笑笑,那笑容很平和谦逊,但是让朱敞很陌生,觉得她像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全身裸露着要害,灵岳说,“朱大哥不要这样叫了,如今我不是你的小姐啦。” 朱敞嘴唇抖动了一会,才轻轻说了一声,“灵岳。”仿佛需要鼓足勇气。 墨良辰猜的也不错,朱敞确实是被通天塔追杀,一路奔逃,但是不知要往哪里逃,天下之大,没有他能去的地方,要不是碰到墨良辰,真的就死在那了。 朱敞闷闷地诉说,“烟霞大战回去之后,我和费将军都受了罚,但是费将军与我不同,他受了罚,好像反而很高兴,而且费将军在朝中有何令君替他实打实地出力,没多久好像就官复原职了,依旧带兵领赏。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在禁军中的头衔倒不打紧,原本也只是摆设,要紧的是,因为我连着几次办事不利,相爷已经开始对我失望,我渐渐发现,相爷不再找我办事了,太师府里的守卫都换了一批,完全没有通过我,那段时间,相爷不知从哪里找了新帮手,好像办事很厉害,相爷十分得意,我被他们隔离在外,对此知觉并不多。一次赶巧公子让我送东西给相爷,叫我撞见了那新帮手,没看见正脸,只看见了背影,是个年轻人,自称通天塔主。” 说到这,灵岳插了一句话,“难怪成峰一直查不到,通天塔是在替他办事,这般狠厉的杀人手段,确实像他的风格。”灵岳不愿多提那人,只一句他带过去。 朱敞说,“你说得对,通天塔替相爷办事,但是似乎不想让人知道,而我知道了这事,他们开始追击我,我就开始逃亡,跟他们相遇过几次,侥幸逃脱,我才知道通天塔不是一个人,是许多人,而且他们仿佛有嗜血的本性,杀人让他们很高兴,一路跑一路逃,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越走越难受,我在丞相府差不多十年,没有获得相爷的信任,一旦出了点问题,立即将我弃之如敝履,往前比,我不如施即休,相爷对我总是差着三分亲厚,往后比,我不如通天塔,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活着没用,老大年纪,一无是处,也开始在通天塔手上失利,受了不少伤,墨师傅找到我之前,我刚从他们的包围圈中跑出来,跑着跑着……就不想跑了,就想死在那,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朱大哥要是不嫌弃,就在蝴蝶谷留下来吧,好歹互相有个照应。”灵岳那一刻的眼睛,好像从前一样闪亮了一下,朱敞就留下来了。 灵岳把通天塔替容相爷办事的消息传给了成峰,让他顺着这条线查一查。 朱敞来了之后,秦书生轻松了许多,因为灵岳身后推车的,从此就变成了朱敞一个,他不光推车,他还对灵岳管吃管喝,灵岳去哪,一个眼神,朱敞就推着她去了,哪也不去的时候,朱敞也呆在灵岳身后,端茶送水,捶肩捏腿。 快过年的时候,灵岳下半身彻底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灵岳掰着指头算日子,催着秦书生找人来接她的班,秦书生当面答应着,背过身就去哭了一场,当年他答应灵岳,不让陈慈悲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要他来送,他日日心如刀绞。 朱敞的活又多了,他每天要负责把灵岳从榻上搬下来,晚上还要把她搬到榻上去,有时候还半夜进来给她盖被子,给她的火盆加碳,给她的火炕添柴,除了解手和沐浴这样的活他干不了之外,别的他全干了,反而秦书生让他帮着灵岳料理一些教中事务,他一个活也不接,就一门心思的顾着灵岳。 秦书生问他,“你能陪她到最后吗?” 朱敞毫不犹豫,“我愿意,我能。” “你日日陪着她,她走了你不伤心吗?” “伤心,伤心就不陪了吗?” “如果……我是说假设她能活下来,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朱敞地低头看了看手里正在削的苹果,笃定地说,“我娶她,只要她愿意。” 秦书生叹了口气,走了。 日子好像没什么指望了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有些人的生命,好像正在加速地奔向死亡。乙未羊年的春节,蝴蝶谷过得有点凄凉,一片愁云惨淡。 但是也有好消息,蟒山这一年过得特别热闹。 欧阳青鸟有喜了,华成峰抱住她又哭又笑,一会儿哭着说青姐我害怕,你生孩子,会不会死呀?我怕你像青萍一样,生孩子是不是痛不欲生的,要不咱们喝一碗药把他打了吧!不要受那个罪!一会儿又羊癫疯一样仰天大笑,满院子告诉人,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 一会儿又盯着青鸟还没鼓起来的肚子说,“等狗崽子出生了——”可惜一句话没完,青鸟一个巴掌抽在华成峰脸上,成峰捂着脸,怒目而视,“怎么又打我?” “你骂谁呢?” “哦!”成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赔罪,“对不起!对不起青姐!我骂我自己还不行么?我是狗我是狗!我是说等他落地了,你可不能只顾着他不顾着我。” 青鸟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滚!” “好嘞,青姐,我最愿意听你说滚。”知道青鸟又要揍他,说完这句,甩开大长腿,蹭的一下子蹿了出去。 青鸟其实也害怕,对于生孩子这事来说,她年纪实在不小了,虽然她自己是个大夫,但是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生产那天,她不敢跟成峰说,说了成峰只会更害怕。她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做母亲,何尝不是又惊又喜又怕,她日夜里小心护养着这条小生命,实在心慌得难受,就去佛祖面前跪着,祈盼佛祖护佑她和这个孩子,就像她从前说的,心里忐忑慌张,要来念念经,佛祖就会照看她。 最初惊险的几个月终于过去了,青鸟的肚子一天天起来了。 三月,成峰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婆孩子,往蝴蝶谷去,秦书生来信,说通天塔把宋依稀的尸首送到了烟霞,他们又运到了蝴蝶谷。 这一两年往烟霞和蝴蝶谷去的路,都要被华成峰踏出茧子了。 到了蝴蝶谷,正赶上人家家里在吵架。 蝴蝶谷里听说,在蜀地发现了疑似施即休的踪迹,灵岳要去看看,但是秦书生和朱敞都不让她去,灵岳气得大哭。 秦书生不让她去,是觉得她真的坚持不到蜀地,况且只是个空穴来风,哪知道有几分真假;朱敞不让她去,是因为跟她生气。 灵岳哭着哀求,“你们就让我去看他一眼!死在路上我认了!不让我去,我比死还难受!” 朱敞从前对灵岳百依百顺,极尽温柔,从没像那天一样犀利,毫不留情地喊回去,“你就只为他活着吗?他都走了两年了!他要是还活着,就算爬也该爬回来看看你,可是他没回来!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变心了,你还等他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看看眼前人?我对你哪里不好?你还有几天能折腾了?不许去找他!忘了他!” 灵岳哭得像个泼妇,鼻涕流了一脸,用尽力气甩了朱敞一个耳光,“你懂什么!你算什么!我和他生死相交,山盟海誓!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着!别说是蜀地,就算是波斯!回鹘,哪怕是地府我也要去!死在路上是天意,不用你们可怜我!”灵岳说得发狠,好像把这几年见不到施即休的委屈,全发泄在朱敞身上。 成峰看不下去了,蹲在灵岳车轮椅前面,“灵岳,别去了,那是假消息,我放出去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齐看向华成峰,成峰说,“我大概猜到通天塔是什么玩意了,我觉得那个通天塔主想杀施二哥,我放个消息出去,看看他会不会追过去,如果追了,我八成就猜准了。” 灵岳却听不下去这些,她一瞬间崩溃了,原本她心里怀着那么一丝丝希望,施即休一直活在这世上某个地方,有人说在蜀地见过他,灵岳就信了,但结果却是这么一出闹剧,灵岳两只手握拳,冰雹一样往华成峰身上砸过去,一边哭喊着,“你为什么骗我!你拿什么去引诱通天塔不好!你拿这样的消息来戏耍我!华成峰!你不是人!” 成峰低了低头,“我不是人,我错了。”眼角闪着泪花,因为灵岳看上去用尽全力地挥舞着胳膊,成峰却感觉好像是两团棉花挥过来,没有一丝力道。 那天大哭过一场之后,灵岳很久才安静下来,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朱敞来看她的时候,灵岳问了一声,“谁?” 朱敞感觉胸口像挨了一闷棍,她好像看不见了。 其实也没有真的全看不见了,但是每天早晚时分,她的眼睛前面会一片花白,持续一两刻钟,白日里能看见东西,只是模糊了许多,她有些分辨不清眼前东西的距离,明明近在眼前的,她却要伸着无力的手去远处够,于是自那天开始打翻饭碗,朱敞现在要喂她吃饭了,好在朱敞早已摸清了她的口味,灵岳倒也吃得满意。 成峰跟着秦书生去看了宋依稀的尸首,十分可怖,那已经不是尸首了,脖子以下没有一块皮,剥得精光,内脏都无,肉也被挖走了许多,多处见骨,四肢断成无数碎块,整个人可以随意卷起来,那人仿佛怕他们认不出这是宋依稀,脸给她好好的留着,死了没多久。 秦书生虽然已经看过几次了,还是捂着胸口难受,手里紧紧地抓着华成峰的手臂,“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依稀她不过是个姑娘,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受蒋玄武牵连,为何要这样害她?成峰,报仇!” 华成峰点点头,转回头去,眼泪飘落如雨,“秦大哥,一定护好这些人,也许快有结果了,等我把他抓回来,按在你面前请罪。” ******************** 四月,红袖楼送来了上年的账簿和银子,恰逢墨良辰来蝴蝶谷,见了银子说,“怎么今年红袖楼大赚了?” 秦书生翻翻账本,摇头道,“未见得,和上年差不多。” 墨良辰说,“那怎么今年送来的钱,有去年两倍多。” 秦书生哦了一声。 自他接任两年,沈西楼再没来过烟霞一次,最后一次见面便是那次在火塘,可是说见了,不如说没见,秦书生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再之前,就是他把沈西楼打了那次,这换谁能不记恨,如今沈西楼一次也不来蝴蝶谷,只是一到季末年初,白花花的银子总是叫人准时送到,秦书生手上从不短缺用度,也因此玄雅堂能尽快修缮起来。 灵岳叫朱敞给沈西楼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说临走了,想念亲人,盼望他能来蝴蝶谷见一面。 陈错不见秦书生,但是不能不见灵岳,因为这两年少去,也不知道灵岳身体坏成这样了,收了信快马加鞭就往蝴蝶谷赶。陈错没来过蝴蝶谷,只知道大概的方位,灵岳叫朱敞远远地迎出去,那一日薄暮时分,陈错第一次踏进了蝴蝶谷。 晚上灵岳备了好酒好菜,只有她和朱敞、陈错三人,在五月微温的晚风里,戚风阁外半坡上的一座小阁楼,轻盈的纱账曼妙飞舞,好像仙子在跳舞,头顶挂一盏摇摇的风灯,晃得酒桌上光影交错。 陈错初见灵岳,吓了一跳,灵岳头发披散着,垂在肩上,脸色苍白憔悴,这时候她刚从那两刻钟的失明中缓过来,虽然她笑盈盈坐在那看着陈错,但盖不住身上漏出来的死气。 陈错蹲在灵岳身前,握住她绵软无力的双手,十分内疚,“小妹呀!怎么不早告诉我!爹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可是瞧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竟然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你怎地就成了这样!” 灵岳笑得如晚风温柔,“可不是叫你来哭的啊,提前叫你来看看,免得等我突然走了那一天,你来我坟前骂我。没事,哥,我挺好的,秦大哥和朱大哥把我照顾得很好。” 她那样轻言生死,更加叫陈错难受,“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灵岳稍稍收敛了笑容,但嘴角还是咧着,眼睛里波光涌动,“没办法了,我也不想死,但是命数如此,我不如就坦然接受,这一生虽然不长,但是遇到你,即休,成峰,朱大哥,没白活,我不怕死,你也别伤心,你们好好活着,只要你们心里还记得我,我就还在这世上。” 陈错又哭了好一会,才抬头,见灵岳竟一直在笑着,她一定在无人的时候,一次次透彻地预演过自己的死亡吧,因此才能如此坦然和淡定,陈错说,“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你告诉我,小妹,你痛苦吗?身体痛苦吗?心里痛吗?” “到这时候了,就算有点痛,我也珍惜着,痛不就说明活着吗?”灵岳嘴角突然变了形往下压下去,“哥有一天要是找到了施即休,帮我问他一句究竟是何缘由,把那答案到我坟前告诉我。我在底下就能瞑目了。” 灵岳努努嘴,朱敞赶紧把陈错扶起来,灵岳说,“快别哭了,陪我好好吃顿饭,喝点酒,喝一顿,少一顿。” 陈错眨巴眨巴眼睛,把要涌出的泪压下去,“好!来!大哥陪你,咱们喝点。” 陈错举起杯,灵岳也举起杯,但是她的手摇晃不止,朱敞握住她的手,让她能跟陈错碰杯,再帮她把酒杯拿回到唇边,缓缓地喝了两口,其实她已经根本尝不出酒的滋味了,朱敞给他夹什么菜,她就吃什么菜,还说好吃,其实都跟嚼蜡差不多。 灵岳和陈错谈了点往事,渐渐都开怀了,不一会就喝了三坛酒,灵岳不知道醉,反而是陈错有点微醺了。突然听得山坡下隐隐起伏了几声,“教主!” 陈错不知道是自己喝多了有点不清醒,还是真的有人在叫教主,心里突然一紧,接着就听见那人的声音远远地喊过来,且越来越近,“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样了!还喝酒?朱敞呢?你就那么纵着她喝?嫌活得长?”那声音从山谷里传来,有轻轻的回音,显得十分不真实,陈错还在发愣的时候,秦书生撩开帐子已经进来了,气得眉头紧锁,还要再训斥,突然看见了陈错。 两人都僵了一瞬,陈错起身跪地,低着头,“属下陈错,见过教主,未经禀报教主许可,擅自来了蝴蝶谷,还请教主恕罪。” 秦书生心里咯噔一声结上了冰,他这么客气,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也只能端着他教主的架子回应,“啊,你是来看灵岳,无妨,起身吧。” 陈错缓缓站起,教主站着,他也不能落座,秦书生问了一句,“你红袖楼都还好吧?” 陈错微微躬身,“劳教主记挂,都好。”偷眼看,秦书生比从前憔悴了许多,一整个神农教都压在他身上,他能好过才怪。 这一来一回,秦书生都忘了生气生到哪里了,一旁灵岳轻笑了一声,“秦大哥!你快坐下吧,别在那杵着,你不坐,人家怎么坐。” 秦书生望望桌上的菜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但是不许再喝酒了啊,惜命!” 灵岳撒娇,“秦大哥,吃过了就不吃,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嘛!我可听你的话,一年没喝过了,今天我哥哥来了,我高兴,浅尝一点还不行吗?况且……”灵岳一笑,“谁知道这是不是我这辈子最后一顿酒呢?” 秦书生才又想起来生气,“不要说胡话!知道你不怕,也不要天天挂在嘴边上,给勾魂鬼听见了,提前来勾你!你嘴上说点好听的,他们也许高兴了晚些来!” “知道了知道了!快坐,秦大哥!” 一边朱敞已经帮他拿上了酒杯倒满,秦书生看了一眼陈错,“西楼是否介意我——” 陈错一躬身,“教主请上座!” 秦书生就坐了下来,可是这两人互相谁也不看谁,气氛很尴尬,聊不来几句,就没话了,还得灵岳一会问问这个一会问问那个,好不麻烦。 夜空里星月缓缓地移动,时间仿佛被无限延展,灵岳突然说,“秦大哥,既然喝一顿,你也别小气,我知道你珍藏了两坛好酒,不如拿出来给我们品尝品尝。” 秦书生假装生气,“胡闹!我那酒是留着有大事的!” “什么是大事?你说的大事多半不会发生了,施即休不会回来,你也不会成亲,还有什么大事?今天我看就是大事!” 秦书生被她说得脸红,“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他虽然嘴上说,但是心里却很高兴,灵岳许久没有这样过,有点像从前那俏皮的样子,口无遮拦,说话专挑人心窝子扎。 灵岳央求,秦书生只得说,“好吧,就拿一坛,你们等我。”说着转身就离去了,那背影没长眼睛,陈错就可以一直盯着,直到那身影开始模糊。 秦书生一走,灵岳又变成那淡漠、孤寂的模样,但是她一直笑着,许是怕人看见她憔悴而难过。 淡淡的风吹在灵岳脸上,好像爱人的衣袖轻轻拂过,她的发丝随着风缓缓地飘动,灵岳盯着秦书生离去的背影说,“这两年,秦大哥好像换了个性子。” 陈错转过脸来,“如何换了性子?” 灵岳道,“你知道,秦大哥从前最爱花红柳绿、招蜂引蝶,身边莺莺燕燕从来不断,姑娘一个接着一个的换,各型各款,啥样的都有,但自打他到了神农教这两年来,他好像突然对这些蜂啊蝶啊都不感兴趣了,你看他如今到哪儿都是自己一个,孤孤单单的,但是我觉得他怕是心里还是揣着一个人,再不肯多看旁人一眼,打算带着他心底的那个人孤独终老。” 陈错叹道,“无非是季氏小姐,他曾说过,季小姐和别人不同,如今季小姐跟他已然陌路,阿秀便只能一人终老了。”一不留神,把这两年没叫过的那个名字又说了出来。 灵岳却摇头,“我看未必。” “未必?那会是谁?” 灵岳又清清淡淡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没一会,秦书生抱着一大坛酒回来了,叫朱敞帮忙,划开坛子,每个人都倒上一杯,“灵岳,今天便宜你,尝尝吧!” 四人举杯,灵岳喝了一口,跟喝水没啥区别,但她还是做出惊喜的表情,“难怪大哥一直藏着不肯拿出来,果真是好东西啊!” 秦书生哈哈笑,风流倜傥。 他们谈笑风生,要是不想即将尽了的岁月,真是好一场人间胜景。 聊了没几句,灵岳放下酒杯,一瞬收敛了笑容,“秦大哥,你这是好酒,我醉了,也累了,眼睛有点模糊,我要回去睡觉,我哥还没喝尽兴,拜托秦大哥陪我哥再喝一会儿吧。” 秦书生刚要大展身手,没想到迎来这么一下子,“灵岳……我……” 灵岳哪等他说话,“朱大哥,走吧!”朱敞起身,推起灵岳,朝着戚风阁而去,只留下那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气氛立刻又尴尬了起来。 俩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陈错支支吾吾开口,“教主,既然小妹不喝了,我们也……散了吧,教主早些歇息。” 秦书生这时候自己举杯,仰头灌了一杯,仿佛有了酒胆,一晚上才刚刚敢抬起眼睛直对着陈错看,说了一句,“什么教主?怎么不叫我阿秀了?” 陈错喉咙像被人攥住了,拼命挣扎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那俩字,“阿秀……” 秦书生又给自己灌了一杯,“西楼,来,陪我喝点吧,咱们好几年没一起喝酒了。” 说着给陈错也满上,陈错举起杯,眼里竟有泪光盈盈,“好,阿秀,我如今叫回陈错了,不想再姓沈了,洛阳的事你知晓么?” “略知一二,听说你受了好些苦,你仔细对我说说吧。”多年未见的老友渐渐地叙起旧来,只等到月挂中天,那一坛美酒几乎见了底,俩人笑意盎然,都有些醉了。 秦书生举着杯,“往后不叫你西楼,叫你阿错,一直想给你道个歉,那年在烟霞海边,说了那样恶毒的话,是我错了。”秦书生喝了那一杯,真心悔过,嗓音拉丝。 陈错一笑,“不妨,你心里早就知道冤了我,我也就不怪你了。” “还有那年在襄阳,不该打你,险些要了你的命,对不住你。”秦书生又干了一杯。 “那时候你哪由得自己,不过是胡千斤砧板上的鱼肉,我不怪你。” “哎,还有那年在火塘,你带着伤赶去救我,其实我很想叫你一声,问问你的伤势,看你生气的样子,我没敢叫,害你和我又隔阂了这许久。如今我知道,阿错你在这世上这些年活得有多苦,我还一直那样对待你,错得太离谱,不敢祈求你原谅——” 陈错杯子拿过来一碰,叮当一声,喜笑颜开,“阿秀何必这样说,你我之间,怕就是要这样欠来欠去,我也有对不住你的时候,也想祈求你的谅解,第三庄里划破了你的脸,还有件事……”陈错咬着自己的嘴唇,今日若不坦白,怕是来日没有机会了,仗着酒醉,横下一心,“……恐怕你不知道,在庆芽山,我恐吓过季小姐,并后来在襄阳,也是我把你灌醉,让楼里的姑娘好好服侍你,还特意让季小姐来看过——” “我知道了。” 陈错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了?” “庆芽山的事,长安早对我说过,只是我当时不信;襄阳的事情,依稀后来也告诉过我。” 陈错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怪我?” 秦书生摇摇头,又端起酒,“本也不该,没有你来打断,怕伤她会更深,不怪你。” 陈错感觉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用尽毕生勇气,“……所以阿秀,竟然是明白我的心意吗?” 秦书生一笑,“虽然晚了些,但是明白了。” 陈错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喝了一晚上的酒,一瞬都涌上了头,只觉得眩晕不止,不知该如何表现。 秦书生酒杯靠过来,磕在陈错手中的酒杯上,“那么阿错,往后别再跟我生气,多来蝴蝶谷,我们今日算笑泯恩仇,和好如初了,如何?” 月色温柔,夜色温柔。 一夜大醉,第二天早上,陈错很晚才醒来,透过轻轻纤动的纱账,落在陈错背上一半暖阳,一半细风,让人慵懒得一动都不想动,一旁传来宣纸在风中抖动的声响,他一伸手取过那张纸,只见那纸上写着: 香阁美酒意姗姗,看遍世间,未见此间; 偏爱少年,是敌是友请一战,且贪欢; 尽温柔缱绻,抵寂寥百年。 世人应笑我疯癫,游过此山,再无彼山; 云雨留连,轻骑快马意正酣,不羡仙; 勿空劳牵挂,愿不负思念! 第二十七章 世人应笑我疯癫(3) 华成峰和齐闻善离开了蝴蝶谷,又快马加鞭赶赴襄阳,想在出远门之前,回去看看成雨和弦月。 襄阳如旧,没什么大变化,歃血盟散了,除了襄阳集会那一次,通天塔的魔爪没有一次伸向过歃血盟,若是他们真的来,如今这个残破的组织,恐怕没什么抵抗能力。 路师伯问成峰,歃血盟,果真不再建起来了吗? 成峰答,“路师伯,不管有没有歃血盟,您都是我路师伯,如今路师兄不在,我也没有爹娘了,咱爷俩就跟亲爷俩一样,我奉您颐养天年,您纳我承欢膝下,闻善也没爹娘,都是您的孩子,如今江湖动荡,歃血盟这时候再重建,一定会成为通天塔的活靶子,不建了,好歹等我把通天塔打倒了再说。” 路子规觉得他说得合理,成峰告诉路师伯和弦月,他要带着闻善去一趟蜀中,先把施二哥找回来,因为担心通天塔会朝他下手,他回来之后,对付通天塔的力量也就更强大了,弦月不悦。 弦月自从身子残了之后,脾气秉性比从前好很多,什么事都看得开,从不发火动怒,待人也宽和许多,今日听了成峰这话却有些不高兴,对成峰说,“师父,干嘛要大老远的去救他?他身上也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在,不值得可怜!不如就让通天塔杀了他!也当……为我报仇了!” “弦月莫说这傻话,他对你也不只是仇怨,也有恩德,怎么也不能让他不明不白死在旁人手里,等我把他带回来,带到你面前,我替你跟他好好算一账。” 弦月转头到一边,脸上仍然是生气的表情,“真要算,只有让他把命偿给我,哪有别的商量余地。” “我把他带回来,你真让他偿命,他未必不肯。” 弦月眼角带着泪光,“我如今没用了,也不能给自己报仇了,不怪人都轻贱我……” “弦月——”成峰涌上来一口气,大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止住了。 俩人没法再说下去,成峰转身离去,拜托路师伯和程风雪帮他照看弦月,又去看了成雨,成雨只是能模模糊糊地说话,大体上能听懂旁人在说什么,会点头,偶尔蹦几个字,成峰细细地和他解释,他没有杀青萍。 但那个秘密他还是要守住,只是对成雨说青萍生孩子时候难产,母子俱亡,事情过去了很久,逝者都已经往生了,劝成雨自己也要想开,华成雨乌噜噜几声,也不知是否明白了。 成峰自然也没法再跟他继续说,这一躺襄阳回得不开心,叹着气就走了,带着闻善,一路往蜀中奔过去。 连闻善都感觉到,说有人一直在跟着他们。成峰说,“自然有人跟着,通天塔跟我们很久了,如果不是我们带路,他们去哪里找到这个子虚乌有的施老二。不必慌,让他们跟着便是了。” 俩人走得不急不缓,既不像去赶着救命的,也不像在游山玩水,总让通天塔的人紧紧脚步,能跟得上,不至于丢了,又无法跟得太紧。 往蜀地去,先走陆路,再走水路,陆路好走,水路难行,因是逆流而上,行进速度也会慢很多,江上往来船只有限,通天塔没法再黑衣黑面地跟着,那样很容易就把他们认出来,他们卸了装扮,但成峰俩人还是知道哪个是通天塔的人,看上去十分普通,能看出有些功夫的根基,但是完全看不出派系,出身,来源。 师徒俩同许多要去蜀中的行客一起雇了一艘船,船家是刚从乐山漂流下来的,正好回程。水路上去要经过三道峡,一道更比一道险,全凭船家技艺娴熟,早晚不忘拜祭龙王菩萨才勉强护得一船人的安稳,真是步步惊心,日夜收胆。 那船上就有两个人是通天塔的,也不能太放水,成峰趁夜把那两个人掀了下去,生死有命吧。 通天塔丢了眼线,自然不会放弃,果然第二日,便见到了一艘小船,许是船夫驾驶不顺,撞到了江岸边的崖壁,几欲沉船,小船上有几个人,正在大声呼救,成峰所乘船的船夫说,在江上行走,也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谁也保不齐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状况,因此遇到了,总是要搭救,盼得有一日若是自己遭了难,也有人能来搭救自己。 小船上的人救了上来,虽然闲谈间,那几人的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成峰师徒知道,他们还是通天塔的人,既然他们掩饰得好,成峰便也不去拆穿。 那船儿在长江上已经走了十几日,照行程,中间要有三次停下来靠岸补充供给,那几个人上了成峰师徒的船之后第二日,便是第二次停船补给,船停乐温县,停半日,行客大多下船逛逛,成峰拉着闻善也下船去放松一下,那几个通天塔的人自然也要跟着下去,却不知成峰用了什么障眼法,他们明明看着成峰师徒溜达了一会儿就回船上了,但等到开船了再一找,发现根本没有那俩人的身影,又跟丢了。 那几人便不再掩饰自己的嘴脸,拿刀逼迫船老大在本不能停船的地方停下来,将他们几个放了下去,兵分两路,一路从陆路返回乐温县去追踪那两人,另外一路放了信号弹,去向通天塔主汇报事情的进展。 通天塔主这次亲自来了,就在成峰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和先行队伍接上头,在乐温县郊的和盘山上与他们见面。 此次通天塔出动了很多人力,虽然是个临时的聚集点,却也被打理得像模像样,黑衣黑帽漫山遍野,守卫森严,刚回来的俩人哆哆嗦嗦跪在通天塔主面前,说跟丢了。 那通天塔主却没有多动怒,沉着声说,“他如今的身手,你们跟不上,没什么奇怪的。”又转头向一旁的副手,显然也是个大头领,“恐怕要你亲自去一趟,此番我们大费周折,一定不能失误了。” 那人点了点头,就领了命去了。 通天塔主安排人大范围地在乐温县城里搜寻,他推断,华成峰很有可能就在这城里和施即休接头。 过了半日,乐温县里又一拨人手过来碰面了,脸上表情十分惊惧,仍旧跪在通天塔主面前,说在乐温县里找到了华成峰师徒,其中有一个在襄阳和华成峰碰过面的,报告说,他们一直跟着的,如今在乐温县里的华成峰,并不是华成峰本人,那人身形近似,也做了乔装,十足像,但是并不是他。 那通天塔主一震,“不是他!”如果不是华成峰,那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华成峰金蟾脱壳,用个旁人吸引他们的视线,只身去接施即休了;这倒不怕,继续找就是了,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华成峰已然全然知晓了他们的动作,此行就是个局。 通天塔主如今身边无人可商议,这次行动,本来上峰就是不赞成的,他仗着自己为上峰办了许多事劳苦功高,执意要来,几乎是瞒着上峰进行的,因此身边没有了那个料事如神算无遗策的军师,这次他要靠他自己了。但是打了这两年的胜仗,通天塔主似乎对自己已经失去了准确的估计,他觉得他这次也一定能胜。 如今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撤退,华成峰无论想干什么,便再也无计可施,但是已经到蜀中附近了,多年仇怨就要一笔算清,通天塔主不甘心,他决定赌一把,一方面派人继续去寻找华成峰的真身,另一边继续盯着那个假扮的华成峰和也许是真的齐闻善。 等到了晚上,副手回来了,好像一路奔波,回来就先灌了一大壶水,喘着气,“那混蛋在溜着我们玩!根本不是他!是守如瓶!带着齐闻善,就在城里城外的瞎转,我跟了大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通天塔主唯一露出的面部器官闪出一丝讶异,念叨着,“守如瓶?” 如果叫人带着真闻善溜他们玩,那就说明,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华成峰真身自己去找施即休了,通天塔主没想到他们犯了个这样简单的错,手下人对华成峰真正熟悉的没几个,乔装打扮,还带着真的齐闻善,谁会留意是不是他本人?那真的华成峰又是什么时候脱离了他们的视线呢。 通天塔主完全忽视了上天给他提的醒,但是他那一刻只想把华成峰和施即休找出来,根本顾不上反思,副手似乎也没有什么智谋。 他又铺了大批的人手上去,几乎是毫无目的地到处搜寻。 半夜又有人来回报,说在乐山县往东八十里的镇上,看见了华成峰的身影,和另外一名男子在一起,但是只跟了两步,那两人好像原地飞升一样就不见了。 塔主说,“华成峰你们都跟不上,施即休你们就更跟不上,哥哥,你跟我亲自去!” 副手一愣,“咱两个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塔主笑道,“我们受了那么多苦,时至今日,仇敌近在眼前,若就这样轻易放过,你我如何甘心?再说,我们这个功夫,当年就是胜过施即休的,怕什么!” 副手好像还有些犹豫,塔主怒喝一声,“怎么?这就开始不想听我的话了!” 副手便不再说什么,俩人拎起兵器,嗖嗖两声响,手下的人也都看呆了,塔主的功夫定然不在华成峰那俩人之下,出神入化,行若天地无碍,止如盘古未开。 按着手下人指点的地方奔过去,八十里,对他俩人来说,仿佛瞬息,到了那镇上的时候,天蒙蒙发亮,一层稀薄的晨雾笼罩着山城小镇,山峦一层一层,由远及近,一层一色,越近越深,及至眼前,一片浓墨。 眼前一座矮山拦住了去路,山上几座亭台掩映在薄雾与树枝之中,进了那矮山,通天塔二人觉得好像入了一座迷宫,看着山不大,却越走越深,好像翻不过去了。 副手突然拉住正在埋头奋进的通天塔主,示意他抬头看,山腰间露出半个亭子,亭中稳坐一人,侧对着他们,发髻松散,一身墨绿色长袍垂垂坠地,正在独自饮茶,通天塔二人突然听见一声人语,仿佛响在耳畔,“来啦。” 那副手蹭的一声抽出一把宝剑,通天塔主也要拿兵器,他背后背着一把又高又长的巨弓,却被副手一把按住,“我先来吧。” 通天塔主略一迟疑,副手已经如一只苍鹭,飞身上前,低低地略过枝头的薄雾,除了惊起一身的水汽,没有一丝旁的声响,一旁的鸟雀都不觉得惊讶。 好似一段被随手抛洒的绸缎,轻轻地落在了那亭子旁,亭子里的墨衣人转过脸,副手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竟然是华成峰。 他们虽然预料到会在此遇到华成峰,但是没想到这个人是华成峰。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退路,狭路相逢,只能比硬功夫。 副手的惊讶还没来得及收,眼前噼啪一声响,钢鞭已然到了眼前,要不是在永州丢了一段,此刻副手的脸皮当已经不在自己脸上了。 副手赶紧撤步,云朵一样往后飘去,把自己挂在了一颗矮树上。 钢鞭在这样密的树林间该是不称手的兵器,一不留神,就要打在树上,或被枝丫缠住,白费力气,给敌人可乘之机,但是钢鞭在华成峰手里,仿佛活了一般,在树林枝丫间行走自如,会自行躲避那些枝叶藤条,又好像会模仿那些树枝,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冒头。 那副手的功夫也挺令成峰惊讶,虽然有点说不出的邪门,但是论高低,至少不在他们之前牺牲掉的周道奇之下。 要是站在远处看,两人的身影都很模糊,仿佛只是树的幻影,又好像只是雾在那一处浓了些。 三十合,华成峰略占上风,那人还能抵挡,但华成峰心里已然有了底气,知道这人的功夫已然用到极限了,钢鞭加紧,好像一鞭带出一道惊雷,在林间轰然炸响,成峰突然喊了一声,“十!” 副手本来已经是勉力支撑,突然吓了一跳,随着那一声响,一鞭直直地朝他天灵盖压下来,扛不下,躲不开,副手举起剑,横在头顶,只能让那钢鞭稍稍偏了两寸,让过要害,钢鞭贴着他肩侧落下,黑色的裙袍落地一片,剑上闪过一把火星。 成峰又喊,“九!”那夺命一鞭刚躲过去,副手突然觉得腰上好像缠上了一条火蛇,热辣辣地疼,他奋力向后,腰几乎拧成了个麻绳,才没被那钢鞭勒断了。 通天塔的人跟成峰从前见的一样,手上招式虽然厉害,内功也挺能唬人,但是终究根基不济,久战必败,华成峰一个数一个数地倒数,数一个数就抽一鞭,那副手身上已经频频挂彩,听得华成峰已经数到四了,副手的肺气也要断了,拼命朝身后喊道,“出手吧!顶不住了!” 就这么一嗓子的功夫,成峰连着喊出了,“三二一!”仿佛三鞭齐下,不分先后,三鞭的响声快得好像一鞭,副手一下都没躲开,三鞭全部齐齐中在了胸膛,再也撑不住,被那鞭子压在一颗矮树上,脑子里嗡嗡响,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叩阎罗殿的门,嘴里一片血腥。华成峰一脚站在另一棵树枝上,另一条膝盖压在那副手的胸膛,伸手就往那副手遮面巾上抓去,真面目即将揭晓。 千钧一发,不知道是华成峰的手抖了,还是那神箭太厉害。 一根长箭破空而来,剑身穿过两条树枝,威力丝毫未减,直取华成峰的咽喉,被迫无奈,华成峰只能躲,从那副手身上翻了下去。 接连又是几支长箭飞过来,一支比一支更猛烈,一时间压得华成峰无法挪动步。高手过招,胜负皆在毫厘。 长箭把华成峰又逼退了几步,那通天塔主好像一片羽毛一样,与长箭同时到达,拎起挂在树上奄奄一息的副手,转眼又不见了。 华成峰拎起袍子就追,那人手里拎着个人的情形下,仍然跳脱得毫不费力,单论轻功,那人胜过他华成峰,追了半个时辰,华成峰终于失去了那俩人的身影,他在薄雾的清晨山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刚才那一刻要揭副手面纱时,他的手抖了,他怕了。 但是通天塔主好像更害怕。 况且已经证实了,这里哪有施即休。 等华成峰返回乐温县和守如瓶、齐闻善回合,他俩已经杀了一大批通天塔的喽啰,成峰叫他们停手,三人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心灰意懒地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成峰像丢了魂魄,吃喝都不愿意,几乎是被闻善拖着走,满眼的活不起了的样子,好像喘气都能累伤了,如瓶却不劝他,只冷眼看着说,“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好歹给他拖回了襄阳,快到家门口了,成峰才硬逼着自己打气精神来,如瓶没进歃血盟,赶去了水曲分舵,他这个玄雅堂的尊主,如今还当得风声水起了。 一到家就听到坏消息,说弦月病了,或者也说不上是病,好像中了邪,间歇性地哇哇大叫发魔怔。 城里的郎中给开了药,虽然按时服用,但是没啥效果。 好在成峰回来的时候,是弦月清醒的时候,成峰进来看他,程风雪没在,是另一个兄弟正在给弦月喂药,见成峰进来,便把弦月扶起来一些,让他靠在枕头上,成峰接过那兄弟手里的药碗,让那个兄弟退下,“我来吧。”说着便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好像在照顾一个一两岁的孩童,极尽温柔与体贴。 弦月问,“师父,找到他了吗?” 成峰懊丧地摇摇头,“根本没有他,我放了个假消息,诱通天塔露面而已。” “原来师父是去抓通天塔的,那可抓到了吗?” 成峰没有答他,如常搅动着药碗,口里轻轻吹气,给他降温,一如往常的口气,“弦月,把你在外面搜罗程风雪的人撤回来吧,她回不来了。” 弦月突然惊得好像忘记了自己身体瘫痪,要用力坐起来一样,皱着眉头,“师父,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成峰还是那样闲话家常的口吻,但却透着痛心和无奈,“弦月,我想知道,你把这么大个通天塔,藏在哪里了?” 弦月使劲地梗着脖子,拧着眼睛,“师父!通天塔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藏什么?你把话说清楚!” 成峰一把按住弦月的肩膀,弦月觉得肩头一凉,扭头看,成峰手掌间一根银针,大半已经没入他肩头,全身的力气瞬间消散,弦月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师父……” 成峰仍旧没停下手里喂药的动作,“弦月,别再演了,跟师父说两句真话吧。” 弦月眼里的光芒好像冻住了,时间停滞,一时两人之间的气氛仿佛也结了冰,他俩的眼神对视着,一个痛心惋惜却也觉得对方罪有应得,另一个负罪满满又显得毫不甘心,许久,弦月眼里的冰化成水,滴落了下来,弦月先避让开成峰的目光,稍微低了低头,“程师妹……” 成峰松开手,只剩一截银针的屁股,在弦月肩头微微颤动,“她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了。” 弦月似是不解,但成峰并也不想细说,又问了一句,“成雨哥……” 成峰也低下头,眼角似乎有泪,“他伤成那样,还能跑哪里去?我叫闻善过去了,已经把他控制住了,你在这里装疯卖傻,无非是不想让我去看他,弦月,”成峰嘴角开始抽搐,大滴的泪滚落,“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没能好好照拂你们,让你们化身恶魔,万劫不复,又让整个江湖为此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我是个千古罪人……” 成峰抽泣得不成声,肩膀一耸一耸,“要不是我贪功托大,没有把你硬拴在歃血盟,当没有今日之苦……你也不必自断筋骨……受这些磨难……” 弦月也跟他对着哭,似乎华成峰已经对整件事知晓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什么也别想再瞒住,他压着声颤抖着问成峰,“师父……我还有机会再回头么……” 成峰紧紧地握住弦月的手,一言不发,弦月流着鼻涕,仿佛控诉,又仿佛哀求,“师父……不是我要变成恶魔!是恶魔找到了我!是恶魔专挑我这样轻贱的骨头……我扛不住啊……师父——” “弦月,恶魔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师父可以帮你挡住恶魔,哪怕师父死在恶魔手里,你再与他们交易也不迟,你为何?为何要把自己毁得这么彻底?你真的有那么恨么!”华成峰满眼的痛楚,每一句,都像有人在挖他的心。 弦月说,“我的命有多苦,师父知道的,要不是恶魔来找我,我也许就这样一生当个窝囊废!报不了仇,任人欺辱——” 成峰打断他,“但那样你能长命百岁,你已经找到你爱的人了,你能和她共度余生,你们会生几个孩子,带着他们混迹这市井之乐,这有什么不好?” “好,这很好,师父……可是我到今天才知道,太迟了。当恶魔给了我杀人的权柄,当我能恣意为自己报仇的时候,当我能左右这江湖上人心恐惧的时候,当我手里握着一万把尖刀,谁还盼望朴实妻儿,瓜田李下?我只想要更多!尖刀刺进了仇人的身体,他们跪在地上哭着求我,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万能的神!我主宰一切,我让谁生谁就生,我让谁死,谁就得死!任何人的命都是暂时寄存在他们那里,等我心念一动,那就不是他们的命了!师父啊!喝过血的人,怎么还咽得下泥?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抓住我!早些打我一顿!” 弦月是真的懊悔,他不是今日被人识破了懊悔,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懊悔,他有点期待华成峰赶紧抓住他,但是又特别怕被他抓住,华成峰待他,从来亲厚,不曾辜负,因此他一直不曾对歃血盟的旧盟众动过手。 他师父也是个聪明的,早早地把歃血盟解散了,上峰便也没有让他来对付歃血盟。 成峰说,“我第一次抓住你的线索的时候,喝了一晚上闷酒,睡了三天大觉,醒来的时候,真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等真醒了,我不肯信通天塔和你有关系,总觉得要再验证验证,一次次不死心,毕竟你瘫痪在榻,毕竟你也是遭了通天塔毒手的人,毕竟是你出面指认了周道奇,我就这样在这亦真亦幻中,一次次怀疑你,又一次次推翻怀疑,要是我早点确信,我便能救得了宋依稀,穆归云的仇,跟她有多少关系?她那时候,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弦月啊,事到如今,也怪不得你,没照顾好成雨,没照顾好风雪,都是我的错,教不严,师之惰,是我该一死以谢天下!” “师父!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赶紧杀了我,趁我现在还清醒,我怕多耽误一时半刻,恶魔又要来找我!我怕他让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我怕我有一天朝你下手,师父,杀了我吧!” 成峰一手握住弦月的手,另一手放在他脖颈上,痛心地哭泣,“弦月,我若能对你下得去手,我早动手了,我若能下得去手,那一日在乐温,没等你放箭,我就能要了成雨的命,但我哪舍得!” 师徒俩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那一天师徒俩在屋里说了许久,没有人进来打扰,他们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懊恼的哭泣,旁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师徒俩只是在温情脉脉,享受静好时光。 许是华成峰一番真情,夏弦月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成峰除了用那一根银针控制住他之外,没再动他一分毫,两人说完的时候已经夜色低垂了,成峰叫人把弦月和成雨搬上了马车,一人一辆,叫家里人给准备了许多干粮,连夜就要走,路师伯纳闷地拦住他,问他要去哪,成峰说,遇到一位神医,能治他们的病,师伯说,也不必连夜走吧? 成峰说,“去晚了,神医就不等了,师伯且照顾好自己,我不日便归。” 辞别了歃血盟众人,华成峰和闻善一人驾一辆马车,不舍昼夜地往北狂奔,过了汴梁,路过蝴蝶谷,一路往北,进入了惑雪山。 第二十七章 世人应笑我疯癫(4) 弦月说,“师父,你记不记在襄阳杀蒋玄武的时候。” 成峰说记得。 弦月说,“那一日咱两个中了百花娇,姐姐帮我们取来解药,给欧阳掌门看过后给我们服下,那时候你已经对欧阳掌门情根深种,难道一点都不曾在意过程师妹对你的心意? 成峰一愣,他何尝不知道?他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希望在他一盆又一盆冷水中,她能知难而退,他终究还是不太懂女人,让女人死心的办法千千万,华成峰选了最蠢的一种。 那天程风雪好心好意去看他的伤势,可惜华成峰的冷漠着实让程风雪十分伤心,她一腔的委屈和不甘,跑出去躲在歃血盟后院的桂花树下,痛哭起来。而弦月也因为跟当时的凤灵岳争吵,被华成峰赶了出去,也跑到了后院痛哭,成峰只知道第二天,弦月又十分乖巧地来找灵岳道过歉,而自那往后,程风雪似乎也对他放手了,他不知道那天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弦月接着诉说。他正伤心间,有人来拍他的肩膀,细碎的声音小心地叫了一声,“夏师兄?你怎么了?” 弦月抬头,看见程风雪也一脸哭相地站在一旁,弦月蹭的一声蹿起来,将程风雪一把搂在怀里,俩人抱头痛哭,互诉伤情,哭声太有感染力,空气里都是悲伤,他们痛骂着,发泄着心中淤堵的苦痛,像两个被这世界抛弃的人,只有互相取暖,聊以慰藉。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俩人一起走上了不归路。 黑夜包裹了所有的是非善恶,等清晨的太阳光亮的时候,所有的真面目都躲了起来,露出了适合在太阳下出现的笑脸,弦月去给灵岳道歉了,仿佛一切和好如初。 而程风雪那一夜之后也变了,她不再会为了华成峰的行为而伤心落魄,只是会更加游刃有余地使用她的楚楚可怜,乖顺低微,让华成峰对她的言行显得粗鲁残暴,让旁人看见,而她好像只会宽容那些粗暴,用自己的肉蚌把它们磨成珍珠,再展现给世人看。 只有在夜里,在丝毫没有人留意的夜里,野兽们都露出尖利的爪牙,妖精们也现出嗜血的模样。 夏弦月说,那一年从水曲赵寻常手里回来,程风雪早已经坠入过深渊了。 华成峰听了这一段,懊恼地砸自己的头,“我早该知道!我真是个蠢货!她一个姑娘,落在赵寻常手里,怎么可能囫囵个回来!青鸟还曾跟我说,她不让她检验伤情,她竟是独自咽下那些苦果!一个没经过世事的姑娘,她得有多无助!我没有那样的才能,为什么要揽下那样的责任?我根本护不住你们……” 华成峰无法想象,曾经在赵寻常那个糟老头子丑陋的身躯下,她曾怎样嘶喊和求饶过,怎样在暗夜里痛不欲生,而怀揣着这所有的委屈,她回到歃血盟,遇到的是她心中情人的叛变和冷脸,华成峰不得不承认,换做是他,他也一定会充满仇恨。 很快,蒋玄武死后没多久,夏弦月迎来了转机,一天夜里,他仿佛开了天眼一般,突然就看懂了魔琴神功,但他手里只有半卷,他还需要另外半卷去验证一下,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个秘密,强忍到天亮,装作十分不经意地去找闻善借另外半卷,闻善当时没有丝毫的戒心,就拿给了他,他后来还给闻善的已经是他自己做的仿品,闻善竟到最后都没发现。 成峰想,弦月描述他突然通了魔琴神功的情景,跟当年他郑经师父说他写出琴谱的时候的用词差不多,便问弦月,“功夫都是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怎么会突然就看懂了?” 弦月泪眼带笑,“师父,琴谱上写的像字又像符,其实他们不是字,也不是乐曲,琴谱是一幅画。” 成峰恍然大悟,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年在少林寺,怀恩逼问郑经,既然说琴谱是他自己写出来的,他干脆再写一份就好了,为何要拿回原本? 如果郑经当年灵感忽至,做了一副隐藏高深内功心法的画,他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再画出一幅一模一样的了,这天底下最伟大的画师也做不到,画可以差之一毫,但是那内功心法可能也就全废了,因此郑经心心念念想要拿回原本,他心里记得的,与琴谱中当时记载的,也总是差着七八。 这也就是为什么,天下所有对琴谱的拓本全都无用,为什么怀恩拿到藏在沈阖家里的青石拓本更加迷惑,看不懂这幅画的护苏老家主和怀恩,研读出的魔琴功法,全都是自己的臆想,难怪走火入魔。 许是上天垂怜,那琴谱竟然被弦月看懂了。 成峰说,“师祖秋圣山那一日在庆芽山见过你们的人围攻我,她曾对我说,我和你们几个用的都是魔琴神功,但是看得出,只有我一人,得了她徒儿的真传。既然你已经参透,为何还是未得真传?” 弦月说,“师父啊,庆芽山那一日,我不在现场,我当然不可能把全套神功都传给他们,他们学的都是只言片语,自然不得真传。” 成峰沉默了一会,“那一日,成雨在,是么?” 弦月点点头。 成峰说,“琴谱只在你和闻善手里,那时候我曾短暂怀疑过你,但是转瞬我就改了念头,我又在脑子里和自己说,不可能是你。” “我愧对你,师父。” 成峰又问,“那一日在烟霞,那个人用巨剑射伤陈教主的,是你么?” 弦月摇头,“师父,那不是我,那时候他们还没来找我。” “你知道他是谁?” 弦月说,“他姓任,叫任光景。” 成峰仔细想想,没听说过这个人物。 弦月说,“但是他死了,我把他杀了。你们对战那一日,我也在烟霞附近,我见到那一日他救走了朝廷的主将,救了他之后,他好像又反悔了,两人吵了一架,他便要杀了那主将,那主将慌乱逃窜的时候撞见了我,哭着要我救命,他没想到我真的能救他,他许我如果我能帮他杀了那人,送我千金。我本来也没当真,我只是想试炼一下我新成的神功,没想到竟然真的把那人杀了。” 成峰说,“那人功夫不在陈圣主之下,你就算新成了魔琴神功,也不可能杀得了他。” “师父错了,任光景在箭术一道上确实出神入化,但是他身上带着旧伤,动了几手,他自己就撑不住了,杀了人之后,那主将问了我的姓名,家住何方,我告诉了他,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我,大约在十天之后,当时我并不在襄阳,我还按你的安排在外招募歃血盟旧部,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得到我的。来找我的人没有透露真姓名,让我叫他侃先生,也是他第一次让我知道了什么是通天塔,说我先前杀死的人,是原通天塔主,叫任光景,既然我杀了他,我就是新的通天塔主,他说他替京师容相办事,他不仅送来了千金,把那人的巨弓和巨箭也送给了我,我试了一箭,他就对我更满意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背过归云弓,我不想让归云看见这一切。” “我用魔琴心法治好了程师妹,也治好了成雨哥,师父,他们果然没有骗人,魔琴神功,哪怕是筋骨尽碎的人,也能治好,完美如初,治好了他们,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对一个日久天长瘫在榻上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够让他重新双脚落地更有吸引力呢?容相通过侃先生和我联络,我只去见过容相本人两次,侃先生给了我人马,多的时候可以有千几百人,随我指挥派遣,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也不想管这些,容相有要求的时候,我就带着那些人去替他杀人,容相无事的时候,我就去报自己的仇!” 华成峰说,“可是青鸟与你有什么仇怨?你们在蟒山脚下围堵她,竟然想玷污她!我丢了周华宁那天夜里,遇见的三个黑衣人,有你吧?你们那时候已经在追堵青鸟了,我真蠢,竟然毫无知觉,险些害了青鸟!” 弦月赶紧争辩,“师父!这个不是我的主意!欧阳掌门也曾救过我命,这是程师妹的主意!她咽不下她心里的气,她想让你们也尝尝,她曾受过的屈辱滋味。” 成峰说,“你派去要对青鸟下手的那个人是谁?不会是成雨吧?” 弦月赶紧摇头,“不是!师父,我怎能这样做!他是侃先生的人。”弦月挣扎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情有可原。 成峰说,“但是你为了不暴露那个人,暴露了你自己,你的筋骨,就是在我追你们的一瞬间,你用魔琴神功自己打碎的吧?你残废了,我就更不会怀疑你了,是么?” 弦月点头。 “后来你们又做了什么?” 弦月低下头,“后来师父都知道了,我们去打了庆芽山,也是侃先生给我的消息,师父问我把通天塔的人藏在哪里,防如城走后,通天塔就进驻了庆芽山。侃先生教给我们各种方法躲避你们的视线,他好像有通天的情报网,除了你在青冥雪山那一年,其他时间你在什么地方,我总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你要回襄阳,我必定先回来,时时让你看见我在家里躺着。你去了雪山之后,我和程师妹曾去过一趟烟霞,我本想去杀了陈慈悲就走,但是我没忍住,我去看了一趟凤姐姐,我真不知道该对她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是感激还是憎恨,那天如果她没有半夜醒来,我也不会戳她那一刀,如今想来,心里很是难受。” 成峰冷笑一声,“你难受?” 弦月面色焦急,“师父你信我!我真的难受!我不想这样的!但是我停不下来了,我杀了太多人,有些跟我有仇,有些素昧平生,除了报仇,每杀一个人,我都会难受许久。” 成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从雪山回来的时候,你知道我去调查了一些事,知道我在怀疑你了,就故意把周道奇出卖出来,包括我找到周道奇,也只是侃先生的安排吧!” 弦月低头不做声,等于默认。 成峰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发现了端倪,他发现一个疯妇死在通天塔手下,死法极其残忍,是被野兽一口口生啖血肉,活活咬死,死的时候,裸露着半个头盖骨,身体上也多处露着骨,发黑的骨头上都是兽齿印,内脏有一半在肚子外面悬挂着,腹腔已经被猛兽翻了个遍。是通天塔的人把她关在笼子里,连同几只饿狼猛兽。 成峰那时候想,通天塔杀人,从来干净利落,何曾如此用心良苦过,他留意上了,但是他的怀疑,回到襄阳,就被打破了。 襄阳一战后,华成峰跟着通天塔的足迹,走遍了大江山河,浅滩沙漠,沈西楼跟他说的几句话,他都牢牢记在心里,爱怨情仇,总有缘由。 渐渐地又发现了蹊跷,建江城一个有钱的老员外,远近名声不太好,专门收养一些无家可归的男孩,一夜之间死了全家,那老员外死得尤其惨烈,命根子被割了去,尸体光着腚给挂在建江县衙外面,全城人都看见了,说是好报应。 老员外死前遭受过非人的折磨,遍体鳞伤,身体上有被火烧过,又冷冻过的痕迹,那案子至今还是建江县衙的一个悬案,说太守大人,不敢破。 又过了没多久,塞县的地牢里死了几个衙役和犯人,那几人惯常勾结在一起,巧取豪夺,欺压犯人的,被困在城外一个地下洞穴中,互殴而死,死相也特别惨烈。 但是当时并不是只有这些线索,还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其他线索,一时迷惑了华成峰的眼,难以辨别,否则宋依稀可能就不必死了。 宋依稀死前,也一定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宋依稀死后,前面的线索才一个个清晰起来,成峰也八成断定了通天塔主的身份,所有死得特别残忍的,都指向了某一个人曾经的仇恨,以及河间府沧州城凼山县黄庙村一个叫黄桥儿的老头惨死,让合谋者也露出了马脚。 但他还是不死心,他就想再去证实一下,若真的是弦月,他最恨的还有两个人活在这世上,一个施即休,一个陈慈悲。 陈慈悲早已远盾海岛,不可能跟让他回来做诱饵,成峰只好捏造出来一个在蜀中曾出现施即休踪迹的事,蜀中够远,放着守如瓶这个分身,成峰可以返回一趟襄阳。 那天华成峰返回襄阳后,路师伯吓了一跳,果然,夏弦月,华成雨,程风雪,一个都不在,成峰问路师伯他们去了哪里。 路师伯说,城外有个邹姓巫医,手艺很好,好几个原本瘫痪不起的病人经他的手都好起来了,他带成雨去看过几次,果然有起效,华成雨能开口说话了,程风雪便央求路师伯,把弦月也带过去诊治,路师伯想,虽然成雨亲厚些,但是厚此薄彼也不好,所幸诊金也不是很贵,就带着两个一起去,顾不过来,程风雪就去帮忙,再往后,邹巫医说他们可以留在他那里几天,泡药浴,效果更好,毕竟歃血盟还有很多人要照料,路师伯没法天天在那陪着,往后便成了程风雪陪着去,这不,成峰刚走,他们又出城去诊治了。 成峰问,怎么认识的这巫医? 路师伯说,就是襄阳城里常来家中的郎中介绍的,成峰其实不必去,也知道那三个人不在邹巫医那里,但是他就要想去看一眼,果不其然。 华成峰丧气地去追赶闻善两个人,有了乐温县那一战。 那一日,他知道骑在他胯下的就是华成雨,虽然侃先生细心地给这几个人的身形,外貌,说话声音都做了些掩饰,但是他认识华成雨的眼神。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华成雨的眼神。 因此回来的路上,如瓶跟他说,你该死心了吧。 他何止是死心,他的心坠入地狱,受烈火焚烧,他怎么想得到他苦苦追寻了两年为祸江湖的通天塔,几个人都出自他的门下。他下定决心等他处置了这几个叛徒,他就以死谢罪,可是啊,可是青鸟要生孩子了,他死了青鸟和孩子怎么办呢。 华成峰知道,通天塔尚未打算放过欧阳青鸟,青鸟已经回了蟒山,但是这次他们都知道了华成峰要出远门,一时半会回不来,他们不会朝佛医门下手么? 那是华成峰的命之所在,他务必要做万全的准备。 通天塔在程风雪的带领下攻入了佛医门,她想杀死华成峰的老婆和孩子,程风雪如今多少有点疯癫了。但事情并不顺利,她连欧阳青鸟的面都没见着,便被万丈红柔拿下了,受了重伤。 那用万丈红柔的僧人受华成峰的拜托,曾立下重誓,说我哪怕一死,定保你妻儿无虞。 僧人押着程风雪回了少林寺。程风雪昏沉之间,做了好几个梦,好像梦见了她的母亲,和那永远无法企及的父亲,醒来的时候,她呆住了,她置身于最早的时候,她和她母亲藏身的那个石室里,就像华成峰说的,她从哪里来的,就让她回哪里去。 那石室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怎么变过,这才短短几年,石头怎么会变呢,唯一的区别是,净慧叫人把那石室前后两个出口都封住了,只在头顶留了一个脸盆大的口,给她投递吃食。程风雪摩挲着她曾经坐过的石凳,她擦过的桌子,她睡过的榻板,她翻过的书简,想起那一日,光头华成峰从天而降,质问她,你是何人!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一世那样漫长,她开始又哭又笑起来,好像要不是因为华成峰,她的一生不会过成这个样子,她又痛又恨,到最后,华成峰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只叫个和尚就把她打发了,这世上可有公道?可有对错? 那夏弦月又是对她有真感情吗?若有,怎么容得下她一直记着对华成峰求爱不成的痛恨,又怎么会把她当个玩物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时常威胁她说,要是不听我的话,把你也变成个残废。打了她,说是为她好,骂她,说你这样的贱人!这世上除了我还哪有人肯对你好?你不好好伺候好我,离开了我,你就是一坨烂泥!只有她见过通天塔主最肮脏最可怖的嘴脸,让她在一时欣喜一时自卑的交替中,苦苦煎熬,在哪里都是煎熬。 程风雪喷出一口血来,对着空空的石洞大喊,“我又何辜?!我又何辜啊!”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就这样在这深不见底的山体中,疯了。 若人人都能安守自己的本分,看清自己的分量斤两,这世上何至于有这么多痛苦,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没有想清楚,自己来这人间,到底是要干什么,步步走的都是旁人的陷阱,担的都是别人的生活,如今还能如何,罢罢罢,万事休矣。 ************************** 华成峰离开惑雪山一年后,又回来了,车赶不进去,华成峰就把那俩人从车上搬下来,用一张草席,和闻善一人拖着一个,往主峰青冥山走去,走了好几天,那两个几乎就要冻死了,终于华成峰见到了他的师祖,让闻善跪下叫太师祖。 华成峰要师祖给废了这两人的功夫,要师祖把这两人困锁在青冥山里,永远都别让他们离开。 秋圣山还是那副柔和淳朴的模样,笑着对他说,“你若还没想好,就把他们先寄存在我这里,等你想好了,再来把他们取走,或废或留,你总要自己决定。” 这是唯一稳妥的地方了。 盘桓数日,尽尽孝心,华成峰带着闻善下山了,离开惑雪山之后,还有许多通天塔的妖魔鬼怪等着他去收服呢,这样也许能缓解一些他心里的罪恶。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徒弟,一个手足兄弟,他下不了杀手,他想自己以死谢罪,他又抛不下这尘世,抛不下老婆孩儿,心里说,佛祖宽宥,暂且让我逃避一下吧,等我好歹回去看着儿子出生,再来干这些生杀的事吧。 第二十八章 风华错,万人魔(1) 七月,华成峰和闻善从青冥山一路回来的路上,多次遇到通天塔的人,通天塔现下群龙无首,每次都被成峰师徒打得鸡飞狗跳、落荒而逃。 庆芽山他们又去过,但是早已人去山空了,一片狼藉,绿水青山世外桃源,变成一座荒芜地狱。 师徒俩人赶往蝴蝶谷,成峰垂头丧气地跟灵岳、秦书生把弦月这事说了,秦书生劝他,“你也不必过于罪己,这天下事,本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人能决定的,每件事都有许多个成因,你知道在此事中你是其中一个,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不知不觉中就推动或促成了一些事,都是人力无法把控的,况且又不是你故意为之,有多少阴差阳错,再者说,又有许多事促使你做了这成因中的一个,环环相扣,怎么能单单摘出你这一环来怪罪呢!” 成峰几乎感激涕零,抱着秦书生的袖子擦眼泪,“秦大哥果真境界高!几句就解了我的心结,这世上能这样劝服我的,除了净慧,也只有你了!” 灵岳也无限感慨,“秦大哥说得对,若要按照成峰你的算法,我也难逃其咎,追溯回去,还是我让他拜在你门下的,再往前,怪我在胥蒙山救了他性命,但是遇见了,怎么算,许都是命运之神早就计较好的,无论善恶,无论悲喜,谁都无法逃脱,只得他给什么,我们就受着什么罢。” 几人聊了一会,叹息许久,灵岳觉得累了,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沉,要回去休息一下。 朱敞推着灵岳回戚风阁,帮她铺好被褥,虽然已经是夏天了,但是灵岳的肢体很凉,盖好被子后,她很快就沉沉入睡了,或者,也分不清是睡了,还是昏迷过去了,灵岳呼吸极缓,朱敞有时候坐在她旁边,许久听不见她出一口气,吓得赶紧跳起来试试鼻息。 灵岳刚睡下,秦书生派人来叫朱敞,说还有事商议,让他过去。 朱敞给灵岳又掖了掖被子,跟着那人去了。 彼时陈错也还在蝴蝶谷,他中间回去过一次洛阳,看洛阳无事,没几天又跑回来。 对于成峰接下来要说的事,秦书生觉得应该让陈错也来听听,这是家事。 有关于沈西楼怎么变成了陈错,这事华成峰也有所耳闻,虽然一时还改不过来,老是叫错,陈错倒是对他宽和,随便他怎么叫,都应。 成峰和秦书生、陈错、朱敞几个人关在一个小屋里,闻善在门口守着,不让人靠近。 成峰说,“我从青冥山回来,为了追击通天塔余部,曾绕道关中凤翔县,碰见了施二哥。” 其他几人的目光都马上烧了起来。 陈错问,“你可看得准?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他什么样?” 成峰犹犹疑疑说,“情况有些复杂,而且当时怕引起通天塔注意,我并没有多做停留,但那人确证是施二哥,我绝不会看错,那凤翔县东侧,离东门不远的一个不太热闹的小巷子里,叫……”成峰回忆了一下,“秃鹞巷。” 朱敞的脸阴沉了一下,“他在那干什么?” 成峰说,“看上去他好像在那开了个打铁铺子,铺子里也冷清得很,看着生意也不太行的样子。” 陈错立马生气了,站起来,手足挥舞,“想做生意!去汴梁!去洛阳!想打铁,我给他最好的铺面!他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小妹她……”陈错眼圈一红,嘴角绷不住地抽动,“她都等得海枯石烂了!他手脚可都还在?爬得回来吗?!” 成峰说,“要么我怎么说情况有些复杂呢,手脚倒是都在,但是那一条铁腿好像成了他的累赘,他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每走一步都十分痛苦——” 陈错又气愤地打断,“一瘸一拐又怎样?有人绑着他吗?就算没有腿,也该能爬回来!” “看着倒是行动没有受限制,他在那打铁院里同一个女子还有个小孩子一同生活——” “长本事了!有新相好的了!什么人能比我妹子好?” 陈错越来越气,大声吵嚷,秦书生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你让成峰把话说完,这不是找咱们来商量了吗。” 那陈错匀了匀气息,缓缓坐了回去,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成峰,你说吧。” 成峰接着说,“那女子我恍惚有点印象,几年前曾见过一面,便是半月湾齐老家主的年轻媳妇,闻善的后娘,叫什么来着……” 成峰正在想,秦书生接话,“王红参,弦月的姐姐。” 这属实有点乱套了。 陈错赶紧问,“那孩子呢?多大?” 成峰想了想,“一个男孩子,三岁四岁五岁也说不太清,摇头晃脑的,抱着施二哥的腿喊爹。” 陈错忽然流下了眼泪,声音哀怨起来,“他早在外面有家室的,何苦要来招惹我妹子,招惹也就算了,为何要把她害的这样苦!我爹为了他,几乎功夫全废,拐杖也给了他!我妹子要不是因为他,能像如今这样日日苦痛,眼见着往地底下奔……” 都不知陈错这样的人,也能有这般柔软心肠,几句话说得闻者都伤心,朱敞也眼泪叭嚓的。 那陈错一时间哭得止不住,秦书生劝慰,“好了好了,你这样见惯风浪的人,如今像个小女儿一样在这哭,不怕人笑话,三五岁的孩子,未必是他亲生的,你先缓缓,听我说。” 陈错替灵岳委屈不已,又抽泣了好一会儿。 秦书生接着说,“算起来去半月湾参加齐老家主的婚礼,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跟王红参确实有过一段渊源,不过那是在我们去半月湾之前又差不多五年的时间,现在算也就是大概十年前了,十年前他们俩就分开了,这十年间,除了他后来和灵岳在一起之后,即休所有行动范围,都在我身旁不远,我并未察觉到他跟王红参还有什么牵连。” 华成峰说,“大哥诶!二哥再怎么在你身旁,你也总不能日日守着他,这事要说起来,一晚上足够了,更甚者,你去喝一顿酒的功夫,回来他就当了爹也不是没可能!” “当时接到王红参写来蝴蝶谷的喜帖,即休也很惊讶,他也已经多年没见过她,并且不知道王红参的踪迹,若是在那次重逢之后,那孩子大概率是老家主的也说不定。”秦书生仔细回忆着。 成峰说,“我在凤翔见过施二哥之后,一路赶回来,沿途的通天塔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让弦月回了一趟半月湾去打探,果真他那后娘王红参几乎在二哥失踪同一时间,从家里跑了,起因便是那个孩子,他哥嫂咬死了那个孩子出生的月份不对,说不是他齐家的孩子,两厢争斗了许久,那王红参就抱着孩子跑了。” 朱敞插话,“这么算,该是你们在洛阳的时间前后,施即休偷着跑去当了个爹。” 一时间气氛压抑,众人都说不出话来,许久,成峰才说,“因此我说情况有些复杂,想赶着回来问问你们,这事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灵岳?” 朱敞第一个激烈反对,“不要!灵岳现在这个样子,听说了这事,不气死也不剩下几口气了,她都这样了,还刺激她干什么!不如就让施即休在她心里留个美好的印记,让她带着那印记去吧。” 秦书生虽然不置可否,但也基本同意朱敞的说法,“灵岳现在白日里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就像今天这样,一天的大半时间,她都要睡过去,晚上睡得也不好,眼睛视物不明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和她那个丫头临走之前的情形十分相似,我算着,可能不剩多少时日了。” 那陈错却生气了一样,“不要瞒她,告诉她实话。姓陈的活的是个明白,多几日少几日也不算什么,就算施即休真的在外面留了野种,那也是他跟我妹子在一起之前的事情,若他真的只是来糊弄我妹子一场,那就更应该让她知道,换做我,我宁愿气死,也不愿这样糊里糊涂地多活几日!” 朱敞瞪着陈错,“你就真的不顾她死活么!她活着都这么苦了,你还让她这样痛苦地去死!你当的是什么哥哥!” 陈错那刚刚哭过的眼瞪回去,“朱敞!你不想让告诉她!是你的私心!你想让她记着你!” 俩人这就要吵起来,秦书生都不知道怎么劝,还是华成峰站起来,“两位哥哥!停一停,停一停!我倒是也觉得……应该告诉她,不仅要告诉,咱们要去找施二哥!许多事总要当面问问他才知道,况且,如果施二哥还能找得到胥蒙山当年的始作俑者,叫什么雀的,是不是有机会救灵岳的命!施即休在胥蒙山住了十几年,他没事,他师父定有解毒之法!” 秦书生说,“贺雀。” 成峰这话一出,另外几人都思索了起来,这两年他们尝试过无数种方法,都无法缓解死亡在灵岳身上蔓延,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能找到贺雀,这事应当能解,千般万般,这个理由无法辩驳。 其余几个都不敢去,最终决定让陈错去告诉灵岳。 黄昏时分灵岳醒了,在榻上呆了好久不下地,因为眼睛看不见,大约过了三刻,她好像终于好了些,陈错这时进来,为了说这件事,陪她闲话了许久家常,然后才缓缓地引起这个话头,当时朱敞也在,在给灵岳喂食海参汤。 灵岳听说华成峰确准见到了施即休,那一瞬间只是嘴上咀嚼的动作慢了一点,并没有旁的激动反应,又听说他跟王红参还有一个孩子在一起生活,也只是稍微垂了垂眼睑,比陈错那几个大老爷们儿对此的反应要淡定得多,从头到尾,一滴眼泪也没流。静静地等陈错说完,陈错说他们打算去找施即休,灵岳才说,“哥。” 定定地看着陈错许久,“带我一起去吧,不要担心我在路上撑不住,凤晴从发病到走,只用了半年,我如今已经在老天那里多偷得了一年的时光,人也不能太贪婪不是?他愿意跟王红参在一起,我不和她抢,只是他何苦瞒着我?直白告诉我,我也不会纠缠他,可是我这二十来年的时光,只全心全意惦记过这么一个人,要是老天允许,能让我临走之前再看他一眼,这一生也该满足了。” 说到这,那朱敞重重地摔下手里的碗,扭身便走了。 陈错说,“我看朱敞待你也极好,他不计较你还有多少时日,想尽办法想让你过得哪怕稍微好一点点。” 灵岳一笑,“我早晚伤他的心,欠他的情,只盼来世能还,我劝过他不要管我了,让他走,可是他不肯,但是哥,要是你,会跟我同样的选择,不是么?” 陈错叹了一口气,两人不再言语,静静对坐,等着月出东山。 能再看他一眼,已是此生万幸。 最终决定由秦书生、陈错、朱敞带着灵岳和一个叫杉湖的丫头,一并去凤翔找施即休,华成峰和闻善回蟒山,他离家太久了,虽然中间收到过净慧的消息,蟒山无虞,但是青鸟怀着孩子,总不能把她丢下太久,众人约定有了消息再互相通信。 当天夜里秦书生安排人手连夜置办出行的车马物件,一夜没睡,一刻也停不下来,他何尝不是再想看一眼施即休,虽然想揍他一顿,想揪着他的耳朵痛骂几声,哪管他变成什么样,越想心里越慌,要是闲下来一刻,就开始胡思乱想,直把自己熬得两眼发黑。灵岳也睡不着,别看她心里想得多透彻,嘴里说得多潇洒,却有些近乡情更怯,虽然她已经根据成峰的描述一再压低自己的期望,但是仍有些怕,怕那个人跟她想的丝毫不同。 但是要说心里最复杂的,当属朱敞,他那一晚上再没往灵岳身边去,就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偶尔抬头看着她和陈错说话,柱子顶端挂着一盏橙红色的风灯,轻轻摇晃,也不知是灯光晃得厉害,还是别的原因,朱敞眼睛一直红红的,他不停地在那柱子下徘徊,灵岳早前说的话,他也听在心里,也许一切都是命数,是他心太高,期盼本不该属于他的位置和人,这事根本不关乎施即休在不在,生还是死,而在于灵岳的内心,本就是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她看物通透,世事洞明,恣意任性,得既高歌,失既坦荡,一心所至,不问世俗,生死面前,从不苟且,她心里有自己的是非善恶,不管旁人怎么评说,朱敞是有些羡慕她的,虽然她活得短,又不容易,但是她活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她自己,都对得起自己。 朱敞反观自己,难道不是只知在尘世里钻营,不停地和旁人比较,太在意得失成败,得到了就高兴,得不到就伤心,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差了那么一些天分,又不肯安之于数,凡事强求。陈错和灵岳倒是一样的人,好像他们那些越是对什么都混不在意的,老天反而什么都给了他,什么都不差,总能得偿所愿,想想自己,真是越想越是难受,越想就越踟蹰不前,抬头看天,怎奈夜色并不悲伤,只顾着自己幽幽前行。 东西都备好了,谁也等不了天亮,杉湖伺候着灵岳洗漱好,换了一身衣裳,朱敞这时候才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都好像有些卑微,他默默从杉湖手里接过灵岳的轮车,灵岳叫住他,“朱大哥,其实你不必一定要陪我去,你知道我的心思,这样对你未免太不公平。” 朱敞沉默了一瞬,“让我陪你去吧,我不会给你施压,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原以为我可以陪你到生命的最后,现在有了变化,也至少让我送你到我再去不了的地方,灵岳,这也是我自己的救赎之路,你不必挂心。” 灵岳默然,再说不出什么,眼色落寞,朱敞也没再说话,推着她,出了门,缓缓地往山坡下去,马车停在山谷出口处,那俩人已经准备好了,各骑一匹马,一个白衣一个红袖,在晨风中交缠翻飞。 朱敞把灵岳抱到了马车上,轮车也装上去,秦书生把车里布置得很舒适,仰着靠着都松软,告诉灵岳让她忍耐一下,他们要飞奔。 一路上几乎不停,很晚才会住店,餐饭几乎都是一边跑一边吃,但是几个人也几乎吃不下去,跑了几天,沿途的景色开始变化,官道上的黑土逐渐变成黄土,沿途能买到的吃食也从米饭渐渐变成麦饭,菜味逐渐酸辣。 灵岳常常在车里闭目养神,反正睁开眼,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了,灵岳听他们几个人说话,声音也越来越远,他们稍微压一压声,她就听不见了。 七月半,两马一车终于跑进了凤翔县,进门的时候是个傍晚,几人商量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日再去找施即休,但细一想,这晚上谁睡得下? 不过灵岳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休整一下,秦书生和陈错陪着她慢行,朱敞先跑过去秃鹞巷打个前站,看看人还在不在,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客栈里,但并没有进去住,大家心里都有些犹豫,陈错把灵岳从车上扶下来,秦书生推着轮车在车下等,灵岳坐到那轮车里,“哥,秦大哥,这就去吧,不就盼着这一天么,怕什么。” 秦书生应着,叫杉湖办理住店的事情,推着轮车,就往那秃鹞巷走去,刚拐进巷子,迎面撞上朱敞跑回来,气喘吁吁,“他在呢!我看见了,正在收摊。” 秦书生胸口突然一紧,似乎一瞬间竟有些喘不上来气,陈错扶住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秦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推起灵岳,迈大步就往前走,但刚走了三步,灵岳突然叫住他,语气十分慌张,“秦大哥!” 秦书生连忙问,灵岳两手掐住车轮,“秦大哥,我看不见了!” 几个大男人都凑到灵岳眼前,弯着腰,秦书生说,“灵岳不怕,那我们就……等上两刻钟再去不迟。” 灵岳两眼露出空洞的光,不知道她在看向哪里,看得出她的手在用力,但是力道虚浮,她恐慌地说,“这次不一样,秦大哥,我好像彻底看不见了,我再也没法看见他了!”正说着,灵岳两眼的眼角,突然流出两行血。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灵岳自己却没什么感觉,陈错惊慌地伸出衣袖,按在那两行血迹上,用红衣把那血擦干,隐藏起了所有的痕迹,灵岳伸手在面前胡乱抓了抓,“秦大哥,你帮我去看他吧,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血泪又流出来,秦书生重重地点头,“朱敞先带灵岳去客栈,找个郎中来看一下,看看过一会会不会好转,我和陈错先去看看。” 秦书生起身,俩人往巷子深处奔去,一会不见了踪影,朱敞一直盯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低头一看,灵岳竟然从那轮车上滑了下去,垂着头,晕厥过去,好像一件松软的棉衣,挂在轮车上。朱敞将灵岳抱正,用带子将她固定起来,推着往回走。 巷子要到尽头,天色渐暗,身后小半边天都是红色的,秦书生和陈错看见了那巷子深处的铁匠铺,有一个人,头上扎着布巾,一身糙布衣裳,身前还系着个围裙,他的后背微微地弓着,正在一瘸一拐地收拾他打铁的用具,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上,玩泥巴,铁匠铺的后院,传来袅袅炊烟。 那人确实每走一步路,都十分费力,那半条乌金铁腿,他好像根本抬不动,他在拖着那条腿走,行动十分迟缓,秦书生和陈错两人已经走到了他铁匠铺的门口,他竟然毫无知觉,难怪成峰会担心引起通天塔的注意,这样的人,随便谁拿把刀来,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秦书生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站不住,走不了,力量全靠在陈错身上,才能勉强不倒,他鼻子发酸,那个娇气的偌偌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那人好像终于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回,说了句,“客人明日再来吧!熄火了。” 秦书生泪如雨下,那声音渐渐跟跟他头脑里一个一直说‘老秦你少喝点!’‘老秦你别蒙我!’‘老秦你闭嘴!’的混在了一起,激起无数难忘岁月。 那人没听见客人回答,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他全身明显一震,眼睛里迟缓地闪过一道光,施即休的面庞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脸颊瘦削许多,整个人看着十分颓废,没有一点精气神,好像蒙了十层灰的佛龛,秦书生伸出手想去够他,嘴唇颤抖地叫了一声,“偌偌……” 那人听了,却好像肩压得更低了,头也狠狠地低着,不看那两人,也不让人再看见他的脸,嘴里挤出一句话,“客人是来找人的么,没有这个人。” 冷不防陈错凶恶地喝了一声,“施即休!装什么装!当我们认不出你!” 这一嗓子,那人又是一哆嗦,坐在泥土里的小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秦书生再近前两步,手捂丝丝作痛的胸口,“偌偌!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变成这样!你这样……真让我好生心痛啊!偌偌!”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后院的女人,女人手里拿着个锅铲跑了出来,和秦书生正对面,那女人也穿着普通农家的衣裳,但是还是看着很好看,年轻又漂亮,但那女人显然也十分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从泥地里把孩子抱出来,惊惶地躲在铁匠身后,朝着秦书生俩人问了句,“你们要干什么!” 铁匠声音低沉地说,“找人的,认错人了。” 秦书生也绷不住了,怒吼了一声,“施即休!便算你是假的,难道我不认得王红参么!你究竟怎么了!为何不能告诉我!是不是这女人害你!” 那施即休往前蹒跚了几步,伸手关门,声线晦暗,“客人请回吧,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某早已忘却了。便算客人认出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客人也该把从前人忘记。” 秦书生两手堵住了他的门,不让他关,直盯着他双眼,仿佛字字泣血,“我与即休!十年兄弟,出生入死,过命情谊!谁敢说忘!你若忘了,他日我死,死不瞑目!” 秦书生瞪着两眼,目眦欲裂,一腔悲愤,蓬勃欲喷,说了这几句,更是全身颤抖,好像要原地爆掉,两人就那样僵持在门口,共同握着那一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秦书生本就是个没什么功夫的,但他却觉得,他按住铁匠院门用的力道,那铁匠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了,铁匠双手颤抖,只敢看地面,仿佛死气沉沉,说,“陌路之人,你瞑不瞑目,与我何干。” “你……”秦书生站在铁匠对面,两年未见的时光不曾把他们分开,但是今日铁匠的一句话,却在他俩之间竖起了一道天涯。 秦书生不知是怒还是悲,一口血从心坎里涌到了喉头,哗啦一声喷了出来,两眼瞪得要裂开,身体直挺挺地就往后倒,陈错赶紧接住他,那一瞬间铁匠也往前伸了伸手,陈错误以为那铁匠要伤人,一手抱住秦书生,另一手挥起一掌就朝那铁匠胸口拍过去,铁匠好像一片秋末落在地上的残破的树叶,被行人的脚底死死压住,又随着行人的步伐飞起,他整个身体随着陈错的掌风,忽悠悠往后飘去,砸在他自家屋檐之下,女人和孩子赶紧扑到他身边。 陈错摇晃着秦书生的臂膀,使劲地喊阿秀!秦书生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陈错背起秦书生,往巷子外面跑。 那铁匠不知是伤了肺还是伤了心,他半躺在自家屋檐下,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突然抬起两手捂住脸,虽然没出声,但是能看出他哭得全身都在抖,那女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小娃奶声奶气地问,“娘,爹爹怎么了?” 女的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语气轻柔,“爹爹被坏人欺负了,受了伤,有点疼,让他缓一缓,就好了。” 那捂着脸的手指缝间传出来带着哭腔的声调,“……他们不是坏人……我才是!” 那女人叫孩子自己去后院橱柜上拿糖吃,小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女人瞬间脸就拉长了,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想怎样?” 铁匠顾着哭,没吭声,女人又说,“你要跟他们走吗?你想清楚,你还能回到从前吗?你能离得开我吗?别忘了你是怎么跟我发的誓!” 铁匠突然把手掀开,满脸泪痕,怒冲冲地吼道,“我说要走了吗!见到故人,我难道不能哭两声?不能难受一会儿?你看看我——”铁匠摊开两手,手指颤抖,满眼伤痛,“我如今就是个废人!我都这样了,我还能怎样?你还不放心?” 那女人生了气,站起身,拍了两下衣裙,冷冷地道,“你跟我发什么火!我只是提醒你,劝你清醒些,别生事端!”说着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锅铲,转身回了后院。 锅里是刚下锅的菜,这一会儿没添柴,火已经熄灭了,她又重新点着火,洗好了锅铲,继续炒菜,没一会,身后传来铁腿拖在地上铿铿的声响,那人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裙,哭腔还没完全退去,声音仿佛有点不知所措,低声下气,“红参,我错了,你别生气了,我哪会那么不自量力,我就跟着你,哪都不去,刚刚……刚刚我有些激动,口不择言,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 王红参没理他,火有点大,她去端了一盆水,那铁匠就转转磨磨在她身后跟着,手足无措,等她取了水加在锅里,又盖上了锅盖,那铁匠在身后说,“红参,你看我这半年一直表现都很好,就犯了这么一次错,你就原谅我一回吧,往后我只听你的话,他们再来,我一句话也不和他们说。” 直等到王红参把菜从锅里盛出来,才转过身,看着铁匠,“我不让你多想,难道不是为了你好?我们如今这样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多好,你看见了故人,就要去想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到头来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铁匠连连点头,“你说得对,红参。” 王红参接着说,“咱俩都说过了,谁也不再回头,谁也不理那些江湖人,江湖事,就咱两个白头偕老,我不许你中途退出,所以这一回也该让你长点记性,原谅你可以,但罚还是要罚。” 那铁匠的脸突然灰了一下,“红参!别罚了,我受不住,求你了,宽容我一回吧!” 王红参没再理他,端了菜转身出去,嘴里亲亲热热地喊孩子来吃饭。 只留下铁匠一人弓着背站在灶台间,对着将熄的灶火,乌黑的角落,焦黄的碳柴,仅剩的一条好腿,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哆嗦,好像害怕极了。 第二十八章 风华错,万人魔(2) 乡野郎中,对灵岳的疑难杂症根本束手无策,正没头绪,又来了一个,跟中邪一样,瞪着大眼,张着嘴,却丝毫没有意识,怎么叫都不应。 前面那个看着没什么症状,却无从下手,后来的这个虽然看着吓人,但是能救,老郎中说,“急怒攻心,气窦闭塞,看我来扎两针!” 老郎中掏出家伙事,搂起秦书生的衣袖,在每条小手臂上并排扎了三针,过了没一会,秦书生手指蜷缩了一下,突然眨了眨眼,老郎中喜上眉梢,叫一旁穿红衣裳的小伙,“再给他灌上一口酒。” 陈错赶紧叫店家给上了县里能找到最好的酒,老郎中拿着酒碗往躺着的那人嘴里灌,可是灌不进去,全洒了,老郎中急了,这可怎么办? 那红衣小伙抢过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含着,却不咽,低头趴在那躺着的人脸上,嘴对着嘴,缓缓地给他送下去,老郎中多亏是手里没拿什么利器,只是两根银针,要不脚面子非得削成两段不可。 那躺着的突然就给激醒了,呛咳着坐了起来,满脸惊慌,四周张望,屋外的天已经黑透了,秦书生蹭的一声就往地上蹿,没料到腿脚无力,又倒下来,连带着把陈错都给拽倒了,却一刻不停,赶紧又站起来,将将稳住腿脚,“快!阿错!快走!咱们去截住他!” 陈错疑惑,“截住?” 秦书生点头,“叫朱敞一起去,施即休要跑!赶紧去!他这人,遇到点事就要跑,晚了就赶不上了。” 陈错赶紧叫着朱敞三人一起,跑到铁匠铺一看,果然已经人去楼空,东西收拾得十分简略,好些东西都在家里散着,门口有车辙印,还好带了朱敞,追踪一事上,朱敞这七八年的侍卫首领,简直是得心应手,三人呼呼呼就上了墙,朱敞在最前,白衣红袖在身后跟着,像三只鹞鹰,只能听见他们翅膀煽动风的响声。 一路追出了县城,旷野寂静,远远地听见了赶车人的吆喝声,三人又加紧步伐,秦书生似是力有不逮,被陈错用力拉住,才没掉了队。 一架小马车,正疾行在一侧山壁下的小路上,三人落地,分别堵住了小马车前后和另一侧边,朱敞在后,秦书生在侧,陈错挡在正前方,翻身落地的瞬间,徒手夺过那马儿的缰绳,用力一拽,那马儿嘶鸣一声,两条前蹄跪在了地上,扑腾起一片尘灰。 赶车的铁匠由于马车急停,滚到了地上,车里的女人探出头来,一看这俩人,犀利地大骂一声,“阴魂不散!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秦书生喘着粗气,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王红参,眼神却看向朱敞,还没等他那句“把这女人给我打晕!”说完,朱敞已经把王红参从车里薅了出来,掼在了地上,一拳砸在她脑门上,王红参晕了过去,车里传来小儿哭声,朱敞转身又上了车,把那小童抱了出来,轻抚后颈,那小童也昏睡过去了。 这下就剩下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铁匠,和围住他的三个人。 铁匠十分狼狈,全身沾着泥土,站不直,喘着气,秦书生走到近前,“即休!此刻没有旁人了,有什么不得已的话,你跟哥哥说,你若有苦衷,哥哥替你分担!为何要这样为难自己!” 那铁匠叹着气,揉着好像跌伤了的手腕,声音有点沙哑,“老秦,我没什么苦衷,我就是变心了,堕落了,变坏了,你放过我吧。”好似十分无奈。 “怎可能?”秦书生一脸恨铁不成钢,“那不沾尘埃心高气傲的施即休,独步武林天下无敌!怎么可能——” 一句话没说完,红袖忽地飘了过来,一个大嘴巴扇在铁匠脸上,铁匠险些被拍倒在地,他不还手,也不抬头,只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黄土路上,陈错揪过铁匠的衣领子,恶狠狠对他说,“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自己要死要活没人拦着你!但是你欠我妹子的,你必须还!若还不了,拿命来偿!” 铁匠脑子里转着圈,沈西楼的妹子。 朱敞在身后冷眼看着,秦书生一脸痛惜,“即休啊!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恨我,也罢!灵——” 一个灵字刚冒了头,铁匠突然像疯了一样大叫起来,“啊——啊啊——啊——老秦!你不要说!我不想听!不要告诉我!”身体拼命扭动,想挣脱陈错的手,陈错哪给他机会,一手揪着不放,另一手啪的一声又扇了过去,“我答应她找到了你替她揍你一顿!”说着便手脚齐上,把铁匠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拳头噼里啪啦落在铁匠的头上脸上,铁匠发出几声闷哼,却也没喊疼。 那如期而至的痛感,好像把麻木的铁匠果真砸醒了一点。 他的心还没死之前,曾日夜怀念那些跟秦书生快意潇洒的过往,忽而又觉得此生再不能相见,心里痛得像掉了底,他不是不盼望重逢,但是他害怕,他现在这样,哪还配得上那些人? 然秦书生还是个能想的人,想起来,不过是有些难受,难受久了,就慢慢习惯了,渐渐他竟有些期待那心里抽筋一样难受的感觉,好像那是唯一能证明他曾经以施即休的身份活过的证据。 然而有个人,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要疯,那人也乖,就在他心底老老实实的呆着,很少出来作乱,偶然不经意出来一次,铁匠抬手就打自己一个巴掌,或者干脆把热铁放在腿上烫一下,那人许是心疼,刚露了一个头,赶紧又缩回去了,越藏越深,几乎遗忘。 而此刻,在陈错雷鸣般的拳头下,那个人仿佛又从心底抬头,想看看他,好像心底那道紧锁怪兽的封印,就要破裂了。 铁匠哭没哭不知道,陈错这打人的倒是气哭得喘不上气,等他发泄够了,秦书生才去拉他,“阿错!好了!别打了。” 铁匠不知是不是被打死了,身体佝偻成一团,像一只大虾米,两只手抱着头,一动不动,陈错被秦书生拉着站起来,还恨恨地一脚踢在铁匠的屁股上,又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弯着腰跟他喊,“你不想听!你个王八蛋!你不想听就可以不听?!你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我妹子灵岳!为了来看你一眼,拖着病体,千里奔袭!如今还躺在榻上不知死活!她要死了你知道吗!她腿坏了,胳膊坏了,五感日日丧失,闻不出气味,尝不到酸甜,眼睛也瞎啦!耳朵也聋了!唯独就没忘了你!你个怂货!两年多啦!她夜夜枕着眼泪睡觉!日日盼你平安,时时等你归来!你可倒好,你在干什么?” 秦书生一把没拉住脱了手,陈错又去踹了铁匠一脚,然后再被秦书生拉了回来,陈错嘴上却不停,“躲在温柔乡里过什么岁月静好!你踩着她的尸骨快活!你爽吗?啊?爽不爽?”沈西楼又冲了过去,手舞足蹈,竟被他一把抓住了铁匠的头发,揪着铁匠在地上转了一圈,坐了起来,打法堪比街头泼皮,铁匠终于没法再用手捂着头,捂着耳朵了,鼻青脸肿,满面尘灰。 铁匠突然觉得头好疼,俩手压住自己的太阳穴,咧着腿坐在地上大哭,好像着是在哭死人,“灵岳————小七啊————”一声长号,催人心肝俱裂,铁匠又转身趴在地上,心底封印崩塌,碎石乱飞,那灰黑的乱石之中跳出一人来,打扮得像个小伙子,衣着鲜活利落,腰间挂着两把短剑,笑嘻嘻站在他面前,十足的少年模样,满脸阳光,正邪不怕,脆生生地对他说,“你来呀!” 铁匠眼前一片迷乱,好像天塌地陷,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哇地一口,吐出一大片酸水,又持续干呕几声,他看见那在他心底的少年,好像又被他一脚给踩死了,一转眼就变成了躺在地上的一片猩红的血水和残缺不全的骨肉。 他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露着恐惧和仇恨,朝着陈错和秦书生喊,“那你们让我怎么办?!施即休不行啦!是个废人了!拖不动腿,拿不起刀!脑子生了锈!这副躯体里如今全是腐肉冷血!是一窝蛆!什么都干不了!就想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行吗!不行吗?我不配活下去吗?” 陈错又要来揍他,秦书生拼命拉住,对着地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说,“即休啊,你受了苦,不愿意告诉我们,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你若是觉得跟王红参畏缩在这边关小城,了此一生,就是你的心愿,我成全你,随你自己选择。哥哥从来不强迫你,但是我要告诉你,灵岳现在就像阿错刚刚说的模样,正在垂死边缘,她也许活不过明日,也许就会死在这地方,死前没能看到你一眼,她带着怨念,不知能否转生,你想跑,你就跑,你想继续当这个缩头乌龟,你就当,但你记住,你曾有机会,救灵岳一命,但是你没救——” 铁匠突然抬头,“我能救她?怎么救?” “灵岳今日所受之苦,是中了你师父贺雀的手段,昔日在胥蒙山居住,日日被那山毒浸染,才至今日手脚瘫痪,五感俱亡,你若能找到贺雀,便可救她性命,或许你说一声,你找不到贺雀,那便容易多了,她也没怕过死,盼你往后夜里生梦,不悔你今日所为。” 秦书生拉着陈错,“阿错,别争了,若是灵岳自己在这,也不肯让我们逼迫他,对吧?她宁愿自己死。” 铁匠又开始捂着头,满地打滚,嗷嗷大叫,仿佛疯了一样。 秦书生叫朱敞把王红参和孩子又给他搬到车上去,安抚他的马,收拾好他家的物件,只等这车夫就位,就可以继续奔逃了。 秦书生拉着陈错,“走吧,让他自己决定,他想跑就跑,何必强求。这样的兄弟,我不要了。”朱敞在身后跟着,三个人飞着来,爬着走,许久都还能听见铁匠在旷野里,如同疯兽般的哭声。 回了客栈,三人对了词,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三个人打扮得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昨晚上那样疯癫过的痕迹,卯时末,灵岳醒了,杉湖扶她坐起来,伺候她洗漱过,灵岳交代了,哪怕到她走那一天,也要给她梳洗得工工整整,棺椁里别忘了放上那一年她曾在烟霞刘三郎手里接过的‘故人归’。 杉湖喂灵岳吃早饭,无味也要吃,这些蜡一样的东西咽下去,可以帮她再苟延残喘几日。看得出灵岳彻底失去了光明,眼神空洞无望,这使得她的笑也很不自然,好像在模仿别人,秦书生最先进来,问了问她的状况,还能说什么呢,灵岳说,“还好,无碍,又白得了一日。” 秦书生叹了口气,坐在灵岳对面,“灵岳,咱们回去吧,你累了,回去的路上咱们慢慢走,朱敞对即休不熟悉,他看错了,那人不是施即休,成峰怕也是一厢情愿,唯独我不会看错,我自己去看过了,不是施即休,也没有王红参,就是一对乡野夫妻,我们这样兴师动众的,还把人家吓了一跳,你哥也看了,不是他。” 陈错在一旁接话,“小妹,确实不是,个头差很多,而且人家那个也不是假腿,人是自己的腿,就是坏了,常年拖着走。” 朱敞也搭茬,“我多少年没见过了,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像的人。” 灵岳摆了摆笑容,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好,辛苦你们陪我跑这一趟,回去吧,我也不想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想去玉鸯潭,秦大哥一定把我葬在那,可好?” 秦书生憋了憋眼泪,“好!到时候我和你哥都去玉鸯潭陪着你。” 秦书生心里想,看着灵岳这个样子,真觉得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名利,功名,地位,权柄,都是假的,只有手中人,当你握住他的时候,他就躲在你手中,那是世间唯一的真实。 ************************* 秃鹞巷的铁匠铺里,王红参醒来,惊觉自己跑了半宿,醒来又回了自己家。孩子都早已经醒了,正跟他爹在屋外玩耍。铁匠今日没开门做生意,小家伙在学郎中给他爹治伤,因为他爹脸肿得像猪头。 王红参没做声,默默地听着,铁匠很耐心,孩子玩得也很开心。 没过一会,灶间响起了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知道铁匠捣鼓了什么吃食,给孩子吃下,又哄了孩子去午睡,等孩子睡熟了,铁匠回屋来看王红参,见她睁着眼躺在榻上,铁匠挨挨擦擦走过来,乖顺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你醒啦,我给你拿点吃的去。” 刚要转身,王红参喝止,“我不吃!你回来!” 铁匠转回身,不做声,王红参说,“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铁匠吭哧了半天,声音低得听不见,“我想……求你件事……” 王红参仍然笔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你不必说,我不同意!” 铁匠捏了好一会手指,扑通一声,跪在了王红参床头,王红参这才侧脸看了看他,眼神里有些嫌弃,铁匠说,“就这一件事,往后再不求你别的,哪怕……你要罚我……想怎么罚……我都认……我想……救她一命。” 王红参轰地坐了起来,背挺得笔直,“谁?她?她也来了!?” 铁匠低着头,“老秦说她来了,但是很不好,要死了,我能救她。” 王红参鼻孔出着气,“哼,你怎么救?你一个打铁的,又不是郎中!” 铁匠声音越来越低,“要我师父救她,我师父住在东海上摇山,只要能找到我师父,就能救她。” “那让他们自己去好了!怎么还用你去?”王红参瞪着眼。 “旁人去了找不到我师父,只有我去,有暗语,我也只能是到了那地方才知道怎么进去——” “别说了!”王红参打断他,“我不许,她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早忘了她吗?难道是骗我的?” 铁匠往前跪行两步,“红参啊,我只是要救她一命,我欠她的,当年在汴京城,是她把我救出来的,你放心,救了她性命之后,我不会跟她走,我……”铁匠举起右手指天,“我在路上不跟她说一句话,带她找到我师父,我转头就回来——” 王红参再次打断,“你是不是对她还旧情难忘?” 铁匠心里轰然慌乱,酸楚地应了一句,“早都没有旧情了。”这句话像一把刀,慢条斯理地把他的心剌成了两瓣。 “你保证此次事了之后,便同我隐居深山,再也不问世事?” 铁匠连连点头,“保证!” 王红参似是松了一口气,“你起来吧,若能助你了断,也无不可,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铁匠没起身,又往前蹭了两步,两手扒在榻沿上,像只狗,“你说。” 王红参说,“第一个,带着我和孩子一起去,我们要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办完了事,咱们一起走。” 不算过分,铁匠点头说,“好。” “第二个,我不要你在路上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我要你清清楚楚跟她说,你与她情谊已断,恩义已绝,往后两两相忘,再无牵连,让她再不要来纠缠。” 铁匠鼻子里发酸,点着头,“诶,好,就是欠她这么一句呢。” *********************** 灵岳躺在马车里,朱敞在一边坐着,灵岳若没睡着,便过一会问问她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灵岳这次反倒没有那么多觉了,这一日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因此和朱敞有答有对,情绪很稳定。马车外面,白衣红袖骑着马,但是脸上表情都不太好,互相也不说话,默默往前赶路。 夏日炎炎,关中尤甚,土地上热得像冒了烟,马蹄虚软无力。 朱敞感觉马车突然一顿,停了下来,掀帘子一看,陈错站在车窗外,手指比着嘘声的动作,并递了个眼色,朱敞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心头突然一沉,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不远的路边上,秦书生正在和赶上来的铁匠说话,朱敞听不清,灵岳肯定听不到,她问了一句,“朱大哥,怎么了?” 朱敞说,“没什么事,前方路上有障碍,处理一下再走。” 灵岳说,“朱大哥,我有些闷,带我下车待一会吧。” 朱敞和陈错对视一眼,陈错点了下头,把轮车先搬了下来,朱敞将灵岳扶起身,再把她抱起来,灵岳的重量在日日减轻。陈错拉着车门的帘子,朱敞缓缓地走了下来,把灵岳放在轮车上,推着她,缓缓地走了几步。 这景象一下子落入在一旁和秦书生说话的铁匠眼里,不知道是不是距离远,铁匠看见那姑娘比从前还要小好几圈,跟他记得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简直毫无关系,灵岳的脸正对着他,但是那空洞的眼神里并没有他,铁匠突然拔腿就往这边跑过来,刚跑了两步,就被秦书生抓住了,并且捂住了他的嘴。 铁匠感觉整颗心都被那一瞬挖走了。 好容易才被秦书生连拖带拽给拉了好远,看不见了。 一刻钟,秦书生回来了,先是跟陈错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好一会,然后俩人别别扭扭地走到灵岳面前。 陈错说,“小妹,如瓶……传来个消息,南方有个神医,说是能治你这个病,我和阿秀打算带你过去看看,你觉得怎样?” 灵岳说,“你们怎地还不死心?我这病哪有人能治,我看别费那个功夫,咱们直接回家吧。” 陈错蹲在她面前,抓住灵岳的手,“去看看吧,管他有没有用,要不然他日爹问起我来,觉得我没有尽力,让我怎么回他。” 灵岳笑笑,“那就去,都随你。”灵岳想,如今她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可争,去哪对她来说都一样,这一行若是能让哥哥心里舒坦点,也值得。 又休息了一会,灵岳重新上了车,几人继续走,但是走得慢了很多,直到秦书生看见,另一辆小马车,从后边跟了上来,他们摒弃了回程路线,斜着往东南边而去。 秦书生和铁匠达成协议,说既然你确定没法回到她身边,不如当做你压根没出现过,我们已经跟她说了,那铁匠不是你,因此你一路上静悄悄的,不要让她听见你的声音,躲远些,不要让她知道你在。 铁匠同意,因此他们只远远地跟着,不靠近,偶尔下车休憩的时候,还是能看见她,离老远也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力正日渐衰微,但是铁匠心里的那个人,却又一次日益蓬勃地复活,过去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他心里慢慢又清晰起来,连第一次下山后在太师府里,看见那个还在被人抱在怀里的小奶娃的样子,他都想起来了。 铁匠赶着他们的小马车,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的马车,想象她是怎样躺在那车里,想过去的事,看到前面的马车停了,他便也停下来,有时候看见朱敞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放在轮车上,推着她到处逛逛,看见朱敞弯腰伏在他耳边说话,铁匠又气又恨又痛,但尽管这样,他还是愿意就那样贪婪地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想把她这样子刻在心里,供余生回味。 当然,他也看秦书生,也回忆他,也想把他记在心里,那些他这两年多拼命抹杀的记忆,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前车走得很慢,就这样静静地在他们身后跟着,简直是这两年来铁匠最美好的日子。 就这样走了十几日,看了十几日,远远地能看见上摇山了。 这一日铁匠如常驾着马车跟在前车远处,铁匠聚精会神,未察觉一支飞矢已经在飞速地朝他靠近,铁匠如今反应慢了很多,直等那飞矢几乎到了眼前,他才感觉到,弯腰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就像一个不会功夫的人一样,当看到朝自己射来的飞矢时,该是已然倒地了。 要是放在从前,恐怕那射箭之人刚走进他身周百步的范围,他已然精准地察觉出来人动向了。铁匠脑子里那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根本来不及想,一片空洞,但那箭矢在他眼前停住了,他觉得眼前一花,才看清陈错好像穿越时空而来,徒手抓住了那箭尾。 明明前面的车马还在二十步开外,他怎么一瞬间能赶过来的?铁匠疑惑,忘了他曾经也有这样飞天遁地之能。 铁匠惊魂未定,陈错猛一回头,将手里的箭甩了出去,不知是朝着什么人,却在半路上被人打掉了,这时朱敞也已经从前车跑下来了,和陈错一起警戒起来,路旁的山林中走出一个黑衣黑面的人,倒背着手,步履闲适,看了看这些人,语意带笑,“没想到沈尊主的身手如今这样了得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说了声,“通天塔!”陈错还说了句,“认识我。” 话音未落,那黑衣人已经一阵旋风一样卷了过来,陈错和朱敞也冲了上去,正面相撞,青寰剑出手,朱敞手里一把钢刀,黑衣人身后背着弓箭,除此没有别的兵器,他那一双手倒是出神入化,那人身姿轻盈,对陈错和朱敞的刀剑走向判断得极其准确,侧身轻飘飘划过刀剑中间,两手去扣那两人的手腕,想要夺走他们手里的兵器,被俩人扭过去之后,翻身起落,又从背后去抓俩人的臂膀,他那两只手,像水中的鱼儿一样,想抓却抓不到,想砍也砍不着,反而趁人不备,总是往人身上贴。 以陈错彼时的功夫,加上朱敞俩人,竟然一时也占不了上风,俩人纳闷,照成峰之前的说法,通天塔不应该还有功夫这么厉害的人了才对,那么眼前这一位又是何人呢,而且他还称呼陈错为沈尊主。 那人除了赤手空拳应付陈错俩人之外,还趁机朝铁匠放了两次暗器,第一次被朱敞挡住了,第二次没挡住,一枚五星钉朝着铁匠飞过去,眼看着铁匠躲不过,一旁又冲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将那钉荡开了几寸,钉在铁匠的马车上。 来人正是秦书生。 那钉要是再偏两寸,钉的就是秦神秀。 陈错肺腑里突然涌出一股恶怒,沈青寰——不知是不是该改名叫陈青寰——突然惊鸣起来,朱敞也同时加快了脚下步伐,一刀一剑山呼海啸般朝那人压过去,这一压,基本上试出来这人的功夫深浅了,刀剑并未同时出手过,此刻却配合得极好,刀接住了剑的破绽,剑补上了刀的短板,战局仿佛扭转,那人也感觉到了落败之相,连出几手虚招,忽然从怀里掏出两把五星钉,朝着两辆马车飞撒出去。 陈错和朱敞一时忙不迭地去挡那些暗器,但仍有落网之鱼,铁匠的小马车离得近,但是有秦书生多帮他们挡一道,虽然有两颗钉穿车而过,所幸王红参和孩子都没受伤,但听得前面的马车里传来一声惊叫。 几个人脸全都绿了,一齐转头朝那马车奔过去,那黑衣人因已漏了败相,趁此机会,扭头就钻进了山林。 陈错第一个跑到了马车旁,一把将车帘子撕了下来,手抚胸口,出了一口气,灵岳还好好地躺在那,杉湖胸膛中了一钉,已然昏死在一旁。 那铁匠本来也想跑过去看看,但是拖着沉重的铁腿刚走了两步,就止住了,只停在半路上,看陈错几个人的神情。身后王红参也从他们的小马车里探出头来,用力盯着铁匠的背影,他要是再往前一步,她就要喊。 灵岳试探着问了一句,“朱大哥?” 陈错答,“小妹。” 灵岳说,“哥,怎么了?” “碰到一个通天塔人,不防事。” 铁匠看他们并没有太激动,想车里的人应该无事平安。 山下有一个小镇,他们决定在这休整一下,将杉湖送到一个女医馆里治伤,灵岳也放在客栈里休息,朱敞一步也不肯离开灵岳身旁,就在房间里守着。秦书生和陈错、铁匠、王红参,一路上第一次碰了个头,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形势。 铁匠最疑惑,问那俩人,“他是通天塔的人?通天塔是什么?是当年给福康郡主下毒的人吗?那也就是当年害我的人吧!” 陈错不悦,“他们今日也是要来杀你的。” 铁匠惊讶,秦书生叹息说,“即休,这两年江湖上发生了太多事,通天塔的故事十分漫长,来日若有机会,再细细跟你说吧。” 那铁匠还待再问些什么,硬生生被王红参拦住,“不必说了!过往之事,还追究什么?”铁匠就把那问题咽回肚子里去了。 秦书生说,“这事得尽快跟成峰通个信,好像事情没有我们预料得那么简单。” 陈错也点头,“若是那人再出现,我就去追他,如果我不回来,朱敞带着小妹跟你们进山,这事不能耽误。” 秦书生说,“可若是那人还有同伙,把我们调开了,再去追杀即休和灵岳怎么办?” 铁匠突然说,“等进了上摇山,我们走中九峰,那座峰就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了,他们即使追过来,也无妨,那峰就如同胥蒙山一样,若不知路,有去无回。” 陈错说,“这样就更放心一些,我相信朱敞一定能护好小妹,那人想逃了我的追踪,也不是容易的事,阿秀,你跟我走。” 众人商定,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继续进发,陈错反复拜托了朱敞,朱敞也应然许诺。 一日到晚还算安详,次日一早,就能进上摇山中九峰。 夜里,那黑衣人又来了,白衣红袖早准备好,追了出去,朱敞也令众人早早整理了行囊,天刚蒙蒙亮就进了中九峰,终于能松一口气,开始登山,车马上不去,朱敞就背起了灵岳,铁匠抱着自家孩子在前面引路,中九峰上好像有大雾,人像被山吃了一样。 第二十八章 风华错,万人魔(3) 他们是从陆地上上的山,上摇山的另一面是东海,贺雀住在这里,还是在汴梁的时候施即休听旁的师兄说的,说师父自打离了胥蒙山,除了被囚禁的那几年之外,都是住在上摇山的。 上摇山有上摇仙宫,但是师父不住上摇仙宫,上摇仙宫已经荒废了,师父住中九峰,不过具体在中九峰的什么地方,得去了才知道。 贺雀住的地方,总不那么寻常,胥蒙山是那样,上摇山也是,当年烟霞的白玉宫,不知道是不是他也住过。 上摇山其他的峰寻常人都上得去,当年的上摇仙宫可是门庭若市,独中九峰有所不同,十日九雾,整日不散,唯独到晚上天色才清晰些,等天亮又开始云雾密布,与胥蒙山不同的是,胥蒙山有一条明明白白的死路,进来就死,但中九峰有许多路,进来就迷路。 住在这云雾里的,难免不被人认作是神仙。 第一日,铁匠就迷路了,朱敞纵然是日日修炼己身,体格强健刚勇,但是背着个人,还有一大堆包裹行囊,只得多停下来歇息,到了夜晚,就展开他们随身携带的帐篷,就地露营,灵岳也给折腾得不轻,要不是抱着山顶的老神仙能救命的信念,何必要让个濒死的人,受这样的罪。 连续三日,铁匠反复琢磨着贺雀给他的第三套口诀,月聊黄,漫洪荒,七位解,当歌长,蘅芜满地,落花殇,安择时,即成阴虚,天奉阳……但是一直都没找到路,这几个人被困在迷雾之中,不知不觉就渐渐不再保持距离了,越跟越近,但也无妨,因为这时候,一般正常音量说话,灵岳都听不见了,同她说话,要大声说。 第四日,又找了一天,朱敞干脆不跟着铁匠转悠了,那王红参和孩子也躲在帐篷里没出来,就铁匠一个人出去找,等找到了再回来接他们。 铁匠不停地在迷雾里穿梭,好像走在这两年的时光中,无望,彷徨,无法逃脱,甚至羞耻。但是他停不下来,需要一直走下去,若停止,便感觉活不下去了。活下去有没有那么重要不知道,但是更不敢死。 刚转出一片密林,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上,突然看见一个人,一瞬间周身的浓雾好像都淡了许多,那人身上仿佛有阳光穿越云海透下来,她背后是两块高大的山石,她坐在山石脚下,尽量挺直脊背,微微低着头,手里抓着一个铃铛,好像在等人。 由于雾气包裹,使她身上那种濒死的气息退去了许多,简单的发饰,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柔柔坠地,裙子下露出半只脚,鞋子很干净,因为她已经许久不曾走路了,似乎能看到她的单薄身体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一张一合,密林中有人走出来,她毫无察觉,铁匠好像被那一幕定住了,过往突然洪水一样袭来,胥蒙山、蝴蝶谷、玉鸯潭、白玉宫、黑龙殿,到处都是她的身影,铁匠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再一步步慢慢地靠近,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铁匠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伸出一只手,隔着一寸薄雾,静静地悬停在她发丝上方,再顺着那头发的垂向,一点一点地往下游移。铁匠的手轻轻地颤抖着,隔空划过那人的肩头,后背,手臂,再一点点往她的手上靠过去。 那一刻恍如初见,又好像最后的离别。铁匠好像把那人身量大小,肌肤气味,都记在了自己的掌心中,借由风和雾,他抚摸到了阔别已久的爱人的身体,他眼里无声地往下淌着泪,紧咬双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想起书上说的咫尺天涯,不外乎此吧,若未曾经历,竟不知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突然那人的手似是有所知觉,抬起了一瞬,猝不及防就撞在铁匠的手心,陈灵岳惊呼一声,“谁?”手里的铃铛叮当作响,铁匠嗖的一声抽回手,正不知如何作答,身后一人闪身即到,呼地将他拉开到一边,同时握住灵岳的手,“灵岳,吓到你了,是我取水回来了。” 灵岳这才松了一口气,朱敞把水袋放在她手里,回头看铁匠已经无声响地退去了。 铁匠许是在山林里独自哭了许久,天色擦黑,才红着一双眼回到了他的小帐篷,孩子刚刚吃过干粮,缠着铁匠同他玩耍,铁匠拗不过,心不在焉地哄了会孩子,就让他睡了,许是山上气薄,小孩子总是昏沉沉的,没一会就睡着了。铁匠起身,在随身包裹里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问王红参,“红参,我药呢?快要到点了,我要吃药。” 王红参冷哼一声,“我藏起来了,今日不给你药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铁匠心下骇然,赶紧凑到王红参身边,“红参,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她身边没人,替朱敞守了一会。”铁匠的手放在王红参的手臂上,王红参用力一掀,“你如今谎话连篇,张口就来,真是惯的不像样!总之今日没有药,你好好反思一下吧。” 铁匠有些急了,又来抓王红参,“红参……红参我错了,给我一颗吧,我保证再也不靠近她了!红参,求你了!” 王红参用力把铁匠掀到了一边,“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铁匠百般恳求,王红参就是不应,铁匠无奈,只得自己缩到了一边,夜渐渐浓,帐篷外面有蛙鸣蝉唱,好像一切都很美好,只有铁匠,抱着自己的臂膀,倒在一个角落,身体开始发冷,手脚颤抖,那条好腿从脚尖开始,烂腿从膝盖开始,好像有千万只小爬虫一点一点地往上爬,铁匠觉得痒,抓了两下,丝毫不能缓解,那爬虫好像顺着肌肤的空隙进入身体里去了,那痒也深深藏在肌肤之下,铁匠又挠了几下,手指甲里带了血迹,但是痒感越来越重,铁匠唇齿打颤,小爬虫好像一会又爬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和脑袋里,铁匠全身发冷,拱起身,不停地在自己的身上抓来抓去,一边用头一下一下地顶向地面。 那情形,让人看了简直全身发麻,但是王红参似乎见惯了,丝毫不影响她恬淡的呼吸。 尴尬的是,裤裆里也痒,屁股缝里也痒,真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铁匠抓烂了自己的肌肤,指尖上全是血,随着那痒感渐渐升级,变成了又疼又痒,铁匠喉咙间哼哼着,又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万蚁噬心,难受到了极点,铁匠抽出藏在腰间的一把短剑,颤抖的手握着剑柄,真想给自己放点血,好让那些小虫子随着血流出来。 但是抖了好大一会,他又把那短剑放了回去。 脑子开始昏沉,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帐篷被他戳了个洞,一抬头,浓雾散尽,树矮天低,漫天星光映入眼底,铁匠清醒了那么一瞬,然后他像一条长虫一样,爬到王红参身边,“红参……红参,给我一颗药吧,太难受了,而且……而且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走了,要看着星星走,今夜正合适,红参……求你了……”铁匠不住哀求,王红参不为所动,低喝了一声,“滚开!”翻身又睡去。 那铁匠只得瑟瑟退去,跌跌撞撞冲出门,跑了很远,山野间传来阵阵哀嚎,撕心裂肺,半宿不息。 连灵岳都听到了,问朱敞是什么声音,朱敞说,“许是野兽吧,你别怕,我一直在这。” 灵岳好像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日天亮了许久,铁匠从昏迷中醒来,就在离自家帐篷不远的地方,身上难受的感觉都消失了,铁匠坐起身,王红参给他拿来一袋水,“我给你吃过药了,你自己长点记性吧。” 铁匠不做声地接过水喝了一口,一整日都十分乖顺,让干啥就干啥,这样晚上就顺利的得到了一颗药丸,那小药丸吃下去的时候,仿佛一股清甜遍布全身,脑子里也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快乐,只想再吃几颗,可是王红参只给她一颗,铁匠等这样愉悦的感觉过去了以后,便出门去找路了,这一夜的夜色也不错,月朗星明,有星星的指引,铁匠找到了继续上山的路,回去问王红参,能不能趁夜走,王红参同意,她也想让这事尽快了结,又问,“那我能去叫朱敞吗?” 等到王红参点了头,铁匠往不远处另外一个帐篷走过去,还不等他靠近,朱敞就过来了,听他说明了情况,便回屋里去叫灵岳,收拾好行装,一行人便趁着夜上路了。 这一夜几乎没停,铁匠和王红参轮流抱着孩子,朱敞背着灵岳,之前那种一直在原地打转的感觉消失了,他们一路在往中九峰峰顶而去,但是几个人负担都很重,一夜也走不了多远,于是他们白日里歇息,夜晚再继续前行。 走了两夜,感觉空气越发稀薄,喘息都很困难了,他们知道快到山顶了。山顶的雾反倒没有那么浓了,打算着这白天再休一日,晚上兴许就该到了。 几个人累了一宿,在帐子里纷纷睡下,只有朱敞一人,卧在灵岳帐子外面,闭着眼,却也保持着警醒,突然他听见有人包抄过来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就飞起了身,叫了声,“灵岳!在这等我!别动!” 灵岳听见声音十分紧张地坐了起来,手里抓着朱敞给他的铃铛,如果有危险,她一摇铃,朱敞会马上回来。 树林间翻飞出几个黑衣身影,难不成通天塔的人一直跟着他们?怎么会一直走到这里? 但也来不及细想,朱敞抽出刀,与那几个黑衣人战在了一起,铁匠那边也受了袭击,铁匠不抗打,好在王红参的功夫没有荒废,为了护住孩子,王红参也与黑衣人打在了一起,还好这几个黑衣人不是在山下遇到的那个,功夫一般,一时还能应付。 一个黑衣人突然朝着小孩砍过去,王红参惊叫一声,与此同时,铁匠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滚在地上,把孩子一把捞走了,王红参眼里闪过一丝感激,继续手边的战斗,那黑衣人追着铁匠,铁匠抱着孩子狂奔,眼看要被黑衣人抓住,那人身后突然飞过一把刀,插进了黑衣人的后背,黑衣人应声倒地。 铁匠刚喘了一口气,突然见眼前的山体轰隆隆裂开了一条两尺宽的缝隙,碎石呼通呼通地往裂缝里滚过去,裂缝似是深不见底,抬眼看裂缝的另一头,是灵岳的帐子,正被一个黑衣人一刀劈成了两半,那刀就要落在灵岳身上,灵岳似是有所感觉,拼命地摇着手里的铃铛,大喊着,“朱大哥!” 然而朱敞正被十几个人困住不得脱身,那铁匠不知从哪里就来了一股力气和勇气,大跨步跳过那山体裂缝,却因铁腿的羁绊差点跌落下去,与此同时,铁匠手里飞出一柄短剑,不偏不倚震飞了那黑衣人的刀,短剑当啷一声落在了灵岳脚下,黑衣人的刀落在了刚刚落地的铁匠脚下。 灵岳身后的黑衣人徒手劈出一掌,正朝着灵岳的后脑,灵岳的手伸在虚空中胡乱的挥舞着,想抓住点什么,铃铛乱响,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了一下,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你别怕!”把灵岳拉开了原地。 铁匠把小娃放在一旁,旋即就松开了灵岳的手,抓起黑衣人的刀,哼的一声朝那黑衣人反击过去,铁匠用上了平生的力气,试图用出他从前的招式,却举刀都费力,铁匠乱舞着刀,但是也许手臂早有了记忆,无知觉间,竟然甩出了一招千秋宴,这一招,对一般人来说,足够致命了,那黑衣人中刀了,鲜血狂奔,倒了下去,铁匠把刀拄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灵岳所剩不多的感觉,还是立即分辨出来了,那只手不是朱敞,那也不是朱敞的声音,却好像是个无比熟悉的人,铃铛突然磕在什么东西上,叮的一声响,灵岳伸手去摸,那短剑手柄的手感她怎么忘得了,那是那班布师父给她的,从学艺起开始用,后来在白玉宫毁了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在施即休手里。 灵岳手里一空,那短剑突然被人夺走了。 朱敞见灵岳这里受了攻击,怒喝一声,功力大爆,此刻已经是一圈尸首躺在林间草地上了,王红参那里似乎也得手了,朱敞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过来握住灵岳的手,灵岳这才惊魂稍定,知道是朱敞回来了。 几人稍微休整一下,决定不在此停留了,反正此刻雾不重,决定继续前行。 帐篷都破了,但是预计也用不着了,行囊轻便了许多,灵岳趴在朱敞的背上,轻声说,“朱大哥,咱们旁边有人吗?” 铁匠夫妇在前方不远处,王红参显然又生气了,铁匠怂怂地,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跟着,不敢说话,心里好害怕,感觉今晚又要受苦了。 朱敞想灵岳一定是感觉到了有别人,便说,“有两个引我们进山的樵夫。”突然觉得脖颈子里一片湿热,灵岳问,“朱大哥,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施即休。” 朱敞一顿,“……你知道了?是他,秦大哥怕你伤心,不让告诉你。” 灵岳声音轻轻的,“怎么会伤心?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朱大哥,你帮我看看,他现在什么样?” 这下朱敞不光是脖领子湿了,前衣襟也湿了一片,随着那几滴泪落,朱敞心中的乌云,好像开了一线光明,灵岳这样的深情,真该成全她,不成全她,天地都不相容,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朱敞咽了咽眼泪,摆出一副好心情的样子,“他呀!还是那样!穿着一套墨绿色的长衣衫,梳着一个平云发髻,站得笔直,走路风流款款,潇洒倜傥,还是那么俊秀。” 朱敞感觉到灵岳在他背上痴痴的笑,灵岳说,“朱大哥,这样不公平,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 朱敞笑,“怎么不公平?他一直看着你,你却一眼都不看他,公平得很!” 灵岳又笑了,虽然朱敞看不见背上的人的笑脸,但是他感觉得到,她好像这两年都没这么开心过,灵岳又说,“朱大哥,你对我这样好,我怕是来世投胎要去做你的女儿。” 朱敞打趣,“不要,那不是生生世世都是我吃亏,不如这样,来世投胎我来做你的儿,这样你的爱全都给我,换我来报你的恩情,好不好?” 灵岳竟然笑出了声,俩人又聊了好一会,灵岳突然附在朱敞耳边说,“朱大哥,你能不能让他背我一会儿,你就跟他说,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不跟他说话,不让他知道,况且,你这腿伤也不能这样一直负重——” 朱敞说,“你知道了?” “你深一脚浅一脚的,我还不知道么。” 朱敞说,“好,我叫他来,不过他的腿也伤了,你多担待点。”说着缓缓地把灵岳放下来,让她坐在一旁的石板上,背靠着一棵大树,朱敞朝着前边喊了一声,“嘿!铁匠!” 铁匠停下来,回头看他,朱敞说,“过来帮我背一会,我这腿伤了,背不了了。” 铁匠第一反应是抬头看王红参,王红参站在较高的地方,怒喝一声,“不许!” 朱敞嘡啷一声抽出配刀,“恐怕不是你许不许的!大爷走不了了!” 两人望过去,朱敞的右腿斜着一道深深的伤口,一条腿的裤子都红了,朱敞刀竖在地上,“你两个要是不干,别怪大爷不客气了!” 王红参只是瞪着眼,不再做声,这人带着伤,走了这俩时辰,一声没吭,可见是个狠人,那铁匠也还在犹豫,朱敞说,“你还犹豫什么!我妹子如今已经听不见人说话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赶紧帮忙把她弄到山顶,可就要死了!” 铁匠又看了一眼王红参,见王红参没有再反对,才朝朱敞走过去,这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直等到朱敞把灵岳扶到了他的背上,铁匠心里就像揣了一块自己从炉子里刚拿出来的烙铁,烙得他的血肉之心滋滋响痛,这两年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仿佛欲火焚身。 他尽量走得平稳,为此用了很大的力气,不让背上那人感觉他的腿有问题,灵岳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两只手臂松松地环在他脖子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上。 铁匠一句话也不敢说,王红参就在他身旁,但心跳早已把他出卖得片甲不留。 也不需要说话,他好像一步一步走回了过去的时光,他想起那一年,朱敞第一次追杀他的时候,他和小七掉落山洞,小七意识恍惚,回程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路把她背回去的,铁匠心里想,要是脚下的路变成那天的路就好了,那是最开始的地方,从那里重新开始,他这一次一定不把这一切搞砸。 眼泪不敢流,一颗一颗往心里咽,滚烫热泪,铁匠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他好像突然又想要这世间了,想听别人喊他一声,施即休! 背上的人一点一点的在失去力气,两条手臂越来越松,最终全都耷拉下来,铁匠恍惚听见一句,“……施偌哥哥,这样我们也算天荒地老了……”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人说过这句话。 铁匠叫,“朱敞!朱敞!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朱敞站在他身前,好像没听见他呼喊,正仰着头看,铁匠也紧走两步上前,眼前的密林不见了,是一段平缓的山丘,山丘起伏间修建了一座巨大的殿堂,雄伟壮丽,气势恢弘,宛若天宫,殿堂中间,一座高塔不知有几十层,高耸入云,高塔正面对着他们,三个烫金的大字好像磐石一样悬挂在塔腰上,写着:通天塔。 朱敞这才转头,试了一下灵岳的鼻息,许久,灵岳呼出一口气,朱敞松了一口气,铁匠把灵岳依依不舍地交还给朱敞,一行人走下山坡去叫门。 铁匠叩了很久的门,终于有人来应,铁匠报出了施即休的名字,门人去回禀,让众人在门口等,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灵岳的气息像沙漏一样涣散。门人出来,把一行人请了进去。偌大的宫殿,人倒是不多,走很久碰见一个,穿着一色的灰色长衫,像道观,又像学堂,人人都脚步匆匆,各个忙碌,互相只是对着点点头,就又去忙自己的了。 进入这宫殿里边,和在外面看的时候,差别很大,这地方有些年头了,地方虽然大,但并没有什么奢华的陈设和布置,只是一排排的屋和楼,高低错落,层层叠叠,色调沉稳,又有些神秘不可攀的感觉。 屋里隐约见着,都是一排排的架子,摆满了各类书籍,信件,档案,有人在那书架间一直忙碌不停,时而有人高喊,楼阁间人语声回音阵阵,好像在互相传递着什么信息,但是他们听不懂。 那门人把他们引进一个安静的小院里,客气且简单地招待了那几个人,铁匠说要见贺雀,门人说,“这位师兄,师父吩咐了酉时正让你去见他,其余朋友请都在这院里不要出门,若不从我们的规矩,一切所请,皆不应允。” 申时末,有人来接铁匠,铁匠本想跟王红参要一颗药再去见贺雀,也好精神些,但是一看王红参那生气的嘴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跟着来人,去到了通天塔的第一层。 从外面看,通天塔在一片低矮的殿堂间又细又高,进到里面才发现,其实十分宽敞,也只是排列了一些书架和简单陈设,脚步落在地上,激起阵阵回音,往里走走,一架缠丝半透明老旧屏风拦住了去路,屏风之后,有一人盘坐在地,背对屏风,好像在打坐,一坐千古不动。 铁匠就在那屏风外边跪下了,手扶地磕头,“师父,不肖弟子施即休来了。” 等了好久,屏风后面的人起了身,缓缓转出来,铁匠抬头看,师父好像更瘦了些,但是精神矍铄,尤其一双眼,哪像个八十多岁的老者,他眼中的清澈和蒙昧,十足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慢石先生微微勾了勾嘴角,“偌儿起来吧,我看卦象,说近日有大转机,没想到会是你,好事情。” 铁匠不起,“徒儿有事相求,跪着吧。” “求我救人性命?”贺雀又走近了几步。 铁匠眼中惊异,“师父知道了?” 贺雀轻笑一声,“你们都进了中九峰好几天,我难道还看不见?” “师父能救吗?” “自然能,只不过……”贺雀略一停顿。 铁匠赶紧接住话头,“师父看徒儿,如今还有什么用吗?” 贺雀上下打量他,许久长长叹息一声,“你还是没想明白,偌儿。” 铁匠低着头,“从前不明白,这一路上走来,已经有点明白了,师父。”说这话的时候,铁匠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从脚到头地抖了一下,那是脚后跟好像被马蜂蛰了一下的痛感,一瞬传遍全身,铁匠知道,他快到点了,若是不服药,等会要在师父面前出丑了。 然而那一下,已经让贺雀察觉到了,贺雀走近些,弯腰垂下一只手臂,手掌摊开,长衫坠地,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好像神仙临凡,铁匠抬起头,无知觉地就把自己的手递了上去,贺雀轻轻握住铁匠的手腕,旋即又松开了,这时候,脚底下已经开始痒了,铁匠身躯微微晃动,仿佛在忍耐。 贺雀一口云淡风轻的模样,“你中了西域鬼陀罗之瘾毒,时日不少了吧。” 铁匠咬着牙,突然俯身磕头,语气叽叽歪歪,“师父怎么没教我怎么对抗这瘾毒!我被它害得好苦——”痛哭起来。 贺雀居高临下,“你中这毒,想拔出毒瘾,有八分死路,只有两分活路,若是不拔,持续用药,再一两年,必死无疑,你如今这样,还有什么能为我用的?怎么叫我救人?” 铁匠周身开始不停抖动,然后伸手抓挠衣衫,他起了一点身,往前膝行两步,一把抱住贺雀大腿,撕心裂肺大喊,“师父啊——你能救徒儿吗?救徒儿一命吧!” 贺雀不为所动,“若是要救你,你得明白,你为什么而活。” 铁匠哭求,“往后徒儿彻底想开了!只为师父而活!师父该早教我!何必让我走这许多弯路?受这许多痛苦?” 贺雀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扶铁匠,“偌儿啊,你毕竟是我的嫡传弟子,我怎能见死不救。救你也有法子,只是那法子本身比你这瘾毒发作还要痛苦,你若是能扛过去,才能活下来,十分劫苦,两分活路,你要不要?” 铁匠抬起一双无辜的眼,“师父!徒儿从此真的想明白了!徒儿不是受不得苦的人,徒儿只是害怕,这两年来,徒儿吓破胆了!被人拿捏在手掌之中,丝毫动弹不得,徒儿是个死心眼,该早来求师父救我!” 贺雀说,“凡尘一切,你从此可都放下了?” 铁匠双眼含泪,“本就不该沾染,何故会放不下!” 贺雀眼里好像燃起来一丝星火,“好!如此甚好!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妄,唯我上主,光辉永存。通天塔下,有岁寒洞,终年寒冰,你去岁寒洞里,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日,活着走出来,便解了此毒。” 铁匠不解,“师父!我这毒发起来,本身就是十分寒凉,怎地还让我去冰洞里呆着?” “自然是以毒攻毒,冰到极处若翻转,从此几可得永生,怎么?难道你这就怕了?” 铁匠眼中犹豫,“师父说的,我自然信,只是那门外姑娘的性命——” 贺雀眼中突然冷了起来,“你先活下来,再跟我谈条件吧。” “她等不了八十一日啊,师父!” “你刚刚不是说,都已经忘了吗!等不等得了,是她的命数。” 铁匠弯了弯背,耷拉着脑袋,“都听师父的吧,徒儿——徒儿回去跟那几个人说句话,回来就下岁寒洞去。” 贺雀挥挥手,“给你一炷香时间,速去速回,再过一会,你怕就控制不住那瘾毒了。” 铁匠一边使劲抗争着身体里的奇痒,一边跌跌撞撞往出跑,带他进来的小弟子一直在门口等,见他来了,小跑着引路,送他去见那几个人。 铁匠心里想,一炷香,他没有时间跟他们哭哭啼啼,进去了会被王红参抱住痛哭不休,便在那小院外边不远处站住了,让小弟子把那个男的叫出来。 小弟子去了一瞬,朱敞便从那门里跑了出来。两人站在小院外边池塘上的石桥中间,铁匠紧紧死攥着双拳,脸上的肉不听话地一抽一抽,“灵岳醒了么?”铁匠鼻子抖了抖。 “没醒,怕是不太好,你到师父底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能来救人啊!”朱敞焦急。 “师父让我去岁寒洞,我等会就去了——” “你去什么洞我才不管!灵岳怎么办?” 铁匠嘴唇又抖了两下,“你别担心,我下去之后,我师父就会来救她,往后,就拜托你好好照看她了。” “什么意思?你去那个什么洞要很久吗?” “……可能今生再不回来了……” 朱敞怒道,“你不回来她怎么办?就算救活了,她见不到你,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你可知她这多年来对你尽付深情?” 铁匠鼻腔发酸,“咳,我哪里配,我胆小自私,无耻幼稚,我对不起她,但是已无回头余地了,我不嘱咐,你也能对她好,是吧?等她见好了,你带着她赶快走,不要在这里逗留。” 朱敞这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施即休永远不再回来了,那对他该是好事,可是他心里竟十分难过,好像在替灵岳悲伤,他叹了口气,“知道了。” 铁匠腿也有些打颤,要站不住了,急急地说,“我时间不多,你再帮我捎句话。” “要叫你夫人出来么?” “不,我不见她,她不是我夫人,一切罪孽,就到此为止吧,我不追究,希望她好自为之,我请你帮我捎句话给老秦和成峰,施即休往后不会再做错事了,请他们一定要相信我,一定。” “好。” 铁匠的脸渐渐发紫,已经变了形,最后吐出一句,“大恩永记。”转身撒腿就跑,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入水塘之中,被那小弟子拉了一把,小弟子带他到通天塔的背面,乱石丛中,有一处向下延伸的洞穴入口,入口很小,漆黑一片,还隐隐冒着黑气,小弟子弯腰拱手,“师兄请。” 铁匠只觉得脚下一空,仿佛是跌入了那黑洞之中。 果不其然,铁匠走后没多久,就有人来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弟子,眼神里却好像住着个龙钟的老者,小弟子们一个个都是冷冷清清的,这些人若放在一起看,铁匠那半疯的模样,着实格格不入,小弟子交给朱敞一只大木盒,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药丸,药粉,细细告诉朱敞每种药怎么吃,什么时候吃。 朱敞一一详细记下,问来人大约多久能康复,来人说,按时用药,一两个月也就好全了。朱敞又问可有什么后遗症,小弟子想了想,说生育子嗣上恐有困难,自从她中了这毒,就没法再生出个全乎孩子了,等解了毒之后,能好到几分,要看天意。 朱敞脸上黯然失色。 小弟子交代完了就要走,却被王红参拦住,找他要铁匠。 小弟子神色有些轻微的厌恶感,斜着身子躲避她的拉扯,“这世上往后没有你要找的这个人了,你还是带着孩子快走吧,别等有人来赶你。” 王红参自然不肯依,又哭又闹,吵着要见贺雀,可是贺雀哪有时间见她?王红参抱着孩子,跑出那个小院,跑着跑着,整个人就软了,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朱敞倒是醒事,马上就开始照着说明给灵岳灌药,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背着灵岳就走了,小弟子送到了门口,指了下山的路。 有人指路,走得很快,当天半夜,就到了山下小镇,找了个客栈,日日仔细给灵岳服药,到第三日上,灵岳就醒了,醒了之后两人也不耽误,随即启程,一刻不停地往蝴蝶谷赶。那些曾经丢失的感觉,一样一样在慢慢地回来,两人心有灵犀,谁也不提施即休,实际上从那往后好几年,灵岳都没有再提过施即休这个人,好像他没有存在过一样,即便因为什么事情偶尔提到或者听到,就跟提起张三李四一样而已。 等赶到蝴蝶谷的时候,天气已经要入秋了,而灵岳的眼睛那时候也渐渐能看见了,甚至已经开始尝试重新学习走路。 那王红参一昏迷也昏了好几日,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荒野之地,除了她寄身的两间破烂小屋和一个小院子,四周再没有旁的景物,都是荒树杂草,但是显然已经不在上摇山了,人家把她给撵了出来,孩子没在身边,王红参脑子里一炸,慌忙起身往外跑,嘴里大喊着小娃的乳名,跌跌撞撞跑到小屋门口,这些日子水米不怎么充足,王红参手扶门框,眼前眩晕,一片亮白色,手脚无力颤抖,再不能前进一步,但是耳朵里听见小娃叫了一声娘,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 等了好一会,那眩晕过去,一个高个的青年,适才蹲在地上跟小娃和泥巴的,听见她的声音,站起来转身看着她,十分陌生地叫了一声,“姐。” 章后诗: 风华错,万人魔,碎山河。今宵有酒,高云长歌。 论因果,求不得,困龙蛇。此生落魄,来世成佛。 莲花座,尘埃落,凡人过。更添颜色,奈何情多。 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1) 蝴蝶谷里正丰收,秦书生叫人准备了丰盛的秋日宴,灵岳每一口吃得都很慢,她细细辨别每一口吃食的味道,口感,好让自己的味蕾尽快恢复过来,恰逢华成峰也在,席间虽然吃得热闹,但是几个人都愁眉不展。 自从那一日白衣红袖在上摇山下碰见了那个通天塔人,江湖上本来已经式微的通天塔一下子又死灰复燃了一般,又有几个门派报告受了通天塔的袭击,白衣红袖许是有些低估了那人,他们追了许久,几次交手,竟未能将那人拿下。 华成峰收到了秦书生的消息赶去与他们会合,但就在他们碰面之前,那通天塔人突然没了消息。华成峰跟随白衣红袖回到蝴蝶谷,秦书生派人出去打探,那通天塔好像就出来闪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 朱敞说中九峰上有一座雄伟的通天塔,不知与他们知道的通天塔有无关联。 华成峰要去看看,但是被拦住了,中九峰他根本进不去,会被困死在浓雾里。 灵岳觉得那通天塔就是江湖上通天塔的来源,通天塔果真势力通天,除了贺雀,她觉得没旁人有这个本事。 一时苦无对策,过了几日,正午时分,突然有人来报,说有一位妇人,身后背着一柄一人高的大铁剑,要见华成峰,自报家门叫秋圣山。 华成峰心里暗叫不好,师祖出山了,青冥山肯定是出事了,而且师祖大约已经有三十年不曾背着她的巨型铁剑出山了,赶紧跑到山谷口迎接,见着师祖,倒头便拜。虽然料定了事情不妙,但看秋圣山还是一副眉目慈祥的模样,并未十分惊慌,一行人赶紧将秋圣山请进了蝴蝶谷,秋圣山沿途还赞颂了几句,说蝴蝶谷比她的青冥山好,四季如春。 秋圣山虽然面目平稳,但看衣衫上隐隐的尘土,和鬓角几丝凌乱的碎发,知其当是一路奔波,成峰也没敢催得太急,想先让师祖用过饭,秋圣山却拒绝了,只是喝了两杯茶,就开始向他们讲述青冥山发生的事情。 华成峰走的时候,夏弦月和华成雨被各自关在一个雪洞里,与世隔绝,只能让他们维持最基础的生存,又冷又静又饿,最不容易滋生杂念,华成峰还把大胖和尚师父给他的清心咒给这俩人留下了,让他们日日抄经静心。 洞口是秋圣山亲自封的,门口是个玄门机关,旁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原属稳妥,但是秋圣山还是不时亲自来验看一番。 有一日青冥山突然来了一个全身是血,被扒了皮的人,奔波了十几里雪路来找秋圣山,见着人的时候只剩下半口气,说山下居民遭到惑雪山出去的一群雪狼的攻击,许多村民受了伤。追踪雪狼并且把它们赶到雪山深处,时刻留意雪狼的行踪,守护山下的村民,一直是秋圣山这三十年来自愿做的一项工作,也是她的修行。 照理来说,雪狼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来,天还没冷,雪山里也还有很多活物,雪狼犯不着跑老远的路来吃人,当时没细想,那人若真的伤得那么严重,伤口裸露着,怎么可能还跑十几里雪路来求救,硬撑着说完了那句话才晕过去,恰到好处,即便是知道了这事不稳妥,山下有人受伤,也不能不去。 秋圣山赶紧给那人包扎好,拎起大铁剑就往山下奔去,顷刻便到。 山下更是一副惨相,雪狼显然刚刚洗劫过村庄,到处都是受伤的人,鬼哭狼嚎,雪狼已然逃窜了,只剩下三五头还在村里打扫残羹,其他的不知道跑远了,还是回雪山了,村民们群情激奋,带着伤臂断腿,伏在地上请求秋圣山为他们斩杀雪狼。 秋圣山那一刻犹豫了,她是个心底有大善的人,那几头雪狼也好像认出了她一样,停止了撕咬,洁白的毛上带着人的血迹,好似有些骄傲地向她炫耀。 秋圣山有点不舍,那几头雪狼她认识,都有些年岁了,她年年要护送他们到雪山深处去,有些旁人不能理解的情谊。 猛兽伤人,原属本性,猛兽并不知道自己伤人是罪过,秋圣山想,不过是弱肉强食,但受伤的是人,猛兽就成了罪人,若是人杀了狼,不但白杀,同类还会赞叹他英勇,本来是个自然界的游戏,但她此刻杀了狼,就是坏了天地平衡。 她心里百般争斗,百姓哪有这般计较,伤的死的,都是自己的手足妻儿,秋圣山更是被他们视作山神一样的存在。 秋圣山看看百姓,再看看雪狼,叹了口气,大铁剑出鞘,两个翻身,几头雪狼的头喷着热血滚在地上,眼都还瞪着,百姓的欢呼感恩声中,秋圣山满心的落寞。 帮村民们治了伤,安顿好,秋圣山把几头雪狼的尸体也拖回了雪山埋葬,又出去追踪了几天,有两头雪狼深入人群村庄很远,伤了许多人,秋圣山找到的时候,一头刚被剥了皮,另一头只剩下一副骨架,摆放在那杀狼的人家做战利品。 狼哪比得上人狠。 等秋圣山回到青冥山的时候,才发现雪洞里关着的两个人不见了踪迹,整个青冥山都没有他们的踪影,雪洞口的玄门机关并没有被破坏,来人竟是从山的另一面,掏了另一条雪洞进来的。 说掏也不准确,青冥山山体中,本就有前人留下纵横交错的雪洞冰洞,但是大多数入口都被秋圣山封了起来,以免上山的村民误入,进去了出不来。 不过为了自己方便,有些地方封得不坚固,用的时候可以凿壁出入,但若非对青冥山十分熟悉的人,是不可能知道哪里真正封死了,哪里还留有活路的,而青冥山这些年人口构造又十分简单,除了秋圣山自己,前些年只有郑经,后来华成峰去住过一年,再没有旁的常住人口,秋圣山讲的这些,连在那住过一年的华成峰都不知道。 华成峰疑惑,“总不至于是我师父阴魂不散吧?” 秋圣山摇头说,“他尸骨回了雪山,也该安魂了,我倒是想起还有一人,曾经来过几次,一段时间里和郑经关系还挺好,有可能郑经带他走过这些地方,我之所以怀疑他,是因为还有一件怪事。” 大家伙赶紧问,秋圣山说,“从前郑经居住的地方,外面布满迷宫暗阵,许是他被中原那些除魔人士吓怕了,因此他的住处一般人也是进不去的,但是夏弦月和华成雨丢了之后,我去查看,来人在没有触动他住所任何机关的情况下,进去过,拿走了郑经的刀。” 成峰问,“这人是谁?师祖可认识?” 秋圣山说,“我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道那年郑经就是跟他下了山。” 华成峰和秦书生的眼神一齐转向了闻善,闻善却还在一脸茫然,华成峰一拍大腿,恨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华成峰一招手,闻善赶紧跑过来,“师父!” “赶紧回一趟家,看一眼就回来,看看你哥。” 闻善还没反应过来,“……师父让我跟他说什么么……” 华成峰拍着闻善的头,“快去,没什么要说的,他不在家,问问你嫂子,你哥什么时候好了的!” 闻善傻楞,“他不在家?他手脚都废了,他能去——”闻善脑子里一道惊雷闪过,转身就跑,没一会,就听见外面马蹄奔驰。 秋圣山接着说,“后来我找到了一点他们留下的足迹,便一路上追了出来,可是离了雪山之后,就找不到他们人了。” 成峰说,“我说怎么他们突然就没了影,原来那废人是故意溜我们,自己跑到雪山去救人了!”突然想起那些还没有识破通天塔的日子,老是见到一个肢体极不协调的人,若不是残废久了,怎会那样。 成峰说着说着觉得奇怪,“师祖,您给我捎个信就行了,何必还亲自来?而且还带了兵器,可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秋圣山叹了口气,“这事怪我,我得亲手把他了结掉,否则我心总觉得有亏欠,郑经也尸骨难安。况且,你们说的通天塔,我颇知道些渊源。” 这一下众人就更来劲了,灵岳说,“师姑,有一座通天塔,立在上摇山中九峰顶,贺雀住在那里面;还有一座通天塔,是当年对施即休和福康郡主出手毒害的人,说背后的主使是当朝宣静王爷;眼下又有江湖上这个夏弦月的通天塔,这三座塔,可是同一座?师姑是贺雀的师妹,师姑若是了解些内幕,还请您赐教。” 因为来的时候已经逐一介绍过了,秋圣山也知道这是陈慈悲的闺女,看她的时候,眼神还更有几分亲切,刚要开口说,却被华成峰打断,站起身指着灵岳,“哎?你这不对呀!这差辈了!我叫师祖,你怎么叫师姑?” 众人大笑,灵岳说,“各论各的,我跟着我父亲论,你跟着你师父论,没办法,差也只能差着了!” 多少让众人放松了些情绪,东道主秦书生说什么也要让大家伙吃了饭再谈,说好了大家只是填个肚子,不喝酒,秋圣山吃得很少,席间灵岳将当时陈慈悲跟她讲过有关上摇仙宫的旧事向秋圣山复述了一遍,秋圣山只是点头,微笑,并不作答,等到吃完饭,席面撤了,一群人围在半坡的亭子里,或坐或站或蹲,听中间的秋圣山开始诉说她记忆中的上摇仙宫。 秋圣山第一句话说,“那时候的江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说着脸转向灵岳,“你父亲恐怕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众人都奇异的眼神望着她,总感觉秋圣山在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师父并不是师父。” 众人更加疑惑,什么叫师父不是师父? 灵岳毕竟是这些人里为数不多知道一些那一段往事的,灵岳试探着问了一句,“师姑是说上摇仙君任光阴?” 秋圣山点点头,“任光阴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师父,我的功夫都是贺雀教的,你爹的也是,只不过他都是通过任光阴的口来传授,你去问问你爹,任光阴从来只是对他言传,应该并未身教过。” 灵岳回忆道,“爹确曾提过,师父只是给他一些艰深难懂的口诀,都是他自己悟,练招的时候,都是师姑陪他练。” 秋圣山好像想起了在上摇仙宫的那段岁月,眼里竟发出些青春的光芒,她弯着眼笑,“是啊,若非如此,为何堂堂上摇仙君能轻易地被女真部武士打败,若真的功夫入境界,真的差一把兵器么?任光阴与其说是贺雀的师父,不如说,他也是贺雀的弟子。” 众人骇然,竟还有师父和徒弟反着的? 秋圣山说,“任家三姐弟,贺雀最想要的,是任光影,任光影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我和你父亲,也算有些天赋的,但是比起任光影前辈,还差很远。任光影前辈不光功夫厉害,对世事更是洞明,她几乎跟贺雀刚一接触,就知道他的心思并非正道。” 灵岳疑惑,“师姑,我听您语气中,对任光影前辈还颇为崇敬,为何我父亲对我讲述,说任光影是那时候的杀人魔头?” “并非如此,你父亲来得晚,他知道这些事的时候,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而这别人,就是贺雀。那些年江湖惨案发生的时候,很多都是悬案,根本不是当时就知道是谁在害人,光影前辈和贺雀两厢争斗,互相针对,等到光影前辈落败的时候,贺雀才把那些事情一样样拿出来,摊在众人面前,又提出了许多证据,证明是光影前辈所做,其实无非是成王败寇,胜者书写历史,时间久了,天下人便真的以为那些事都是光影前辈所做,从那时候活到现在的人不多,因此几乎无人知道当年的真相,偶尔几个知道的,面对着贺雀造出来的铺天盖地的所谓真相时,再抬头看看神仙一样存在的上摇仙宫,他们的记忆会发生错乱,就真的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了。”秋圣山神情哀怨。 “我父亲说光影前辈自己创设出许多无与匹敌的功夫,她用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给自己喂招试毒。” 秋圣山说,“你们还年轻,但是师弟他着实不应该不明白,需知这世上的人确实是分三六九等的,不按富贵区分,不按样貌,也不按功夫,只人心一念,便高下立判,有人只开口说一句话,便知他心中有乾坤宇宙,万物刍狗,广阔天地,来去如意;有人长篇累牍、喋喋不休,一辈子却也逃不出家长里短,利禄功名,生为人奴,死为鬼儡,一生一世不得自由,却还自以为是地担心高人要来与他争夺,哪知他所珍重的,在高人眼里,不过是负累;若是你们真的见过光影前辈本人便能知道,她那天生的灵性与宽和,根本不屑去做那样的事情,只有凡人才会去做那样的事,并且把它栽赃给先圣,凡人哪知先圣的心胸?光影前辈的在功夫一路上的造诣,随手而做,便是绝招,哪里需要试?” 众人听了都骇然,世上竟然还有过这样的人存在过,若是有幸跟她生在同一个年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光是看看她,便也觉得这一世值得了。 成峰问,“既然光影前辈这么厉害,可比天上仙人,又是怎么败在贺雀手下的呢?” “说是贺雀败了光影前辈,不如说,是时局败了她,通天塔是她所创,她是最早的通天塔主,通天塔的目的是对抗贺雀,中九峰上的通天塔也是她所建造,没想到今天变成了贺雀的手中刀,暗地里替他做事。彼时通天塔有一批誓死追随的人,曾与贺雀斗得不分上下。贺雀此人是个颇有些偏才傍身的,他对自己认准了的事情极其执着,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两人争斗了几轮,光影前辈渐渐发现,贺雀打不败她,但是可以让太多的人因为她牺牲,最后一次,更是以其胞弟光景前辈的性命相要挟,光影前辈明知是个局,还是自投罗网,她临走前对我说,许是贺雀的时候还没到,要我别担心,她虽然走了,但是她留下了安排,许是十年,许是五十年,许是百年,但总会有人替她、替世人打败贺雀。” 众人问,“光影前辈留下了什么安排?” 秋圣山摇摇头,“光影前辈说,不可说,让我暂且不要与贺雀抗争,避其锋芒,韬光养晦,让我等到通天塔覆灭之时,如有余力,再来帮个忙就行了。这中间有许多年,通天塔在江湖上毫无踪迹,既然不存在又何来覆灭?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甚至一度以为光影前辈只是为了保我性命,与我说了个善意的谎,直到在庆芽山碰见了成峰,我才发现,光影前辈应当不只是说说的,但是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我却不知。” 成峰说,“师祖竟然知道这些事,我请教您,那光影前辈可有两套功夫叫碎阎罗和任太岁的?” 秋圣山摇摇头,“她没有这样恶毒的功夫,都是旁人借着她的名义胡编乱造。” 成峰点头,“光影前辈安排的深意,可能不是我等凡俗之人能猜透的,不如静静等待,答案自有出现的那一天。” 众人点头表示赞同,成峰接着说,“我那逆徒夏弦月曾说,曾在烟霞城墙上三箭连环射中陈圣主的,便是在他之前的通天塔主,名字叫任光景,看起来那时候,任光景前辈也是被贺雀胁迫,还救了那费连河的性命,救了之后又反悔,想再杀了费连河,可见光景前辈和贺雀之间也有许多牵扯,可惜光景前辈死在了那孽徒手上,如今已经无从证实了。” 灵岳接了一句,“施即休在汴梁时,在宣静王府碰到过任光景前辈,两人动过手,两败俱伤,光景前辈好像是宫里内侍的装扮,用的功夫叫罗刹令。” 秋圣山微微现了点诧异神色,“罗刹令是光影前辈的功夫,我推断,光影前辈走了之后,将通天塔留给了光景前辈,光景前辈也算聪慧,但比起光影前辈,却是逊色一截,他不是贺雀对手,一时受贺雀胁迫,做些身不由己之事,很有可能。” 众人纷纷颔首,这事好像比他们想象得要深许多,灵岳问,“师姑是在光影前辈被贺雀捕获之后,才得知这一切的么?” 秋圣山点头,“不错。我在那之前也相信了贺雀编织的故事,好长一段时间,替他作恶行凶,是他手中的棋子,光影前辈的东海之行,便是最后的那场杀局,光影前辈入了局,只剩死路一条,那是她们的最后一战,在光影前辈被困在上摇山祭台上的那四十六天,贺雀命我带着我的铁剑,寸步不离地守候她一旁,他担心光影前辈再生什么变数,那时候我才得知了一切事情的真相。贺雀得不到光影前辈,便杀了她,从那以后,他看谁都觉得遗憾,世间不可能再有任光影,当时光影前辈为了阻挡贺雀,对贺雀及其记名的七个弟子用过一种叫做‘通天海’的功夫,便是留一段她自己的真气在那些人气海最深处,那些行医的、倒货的、当官的弟子影响不大,贺雀不练功,影响也不大,但是如果他开始修习内功,很快便会损毁自身,影响最大的应该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你所说的福康郡主,因为她体质本身就孱弱,又丝毫不会功夫,另一个就是贺雀最小的弟子施即休,他受伤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大概只有八九岁,他自己也许不知道,光影前辈看过他的筋骨,虽然小,但是看得出,他是个武学奇才,若是不对他用通天海,他当有机会达到和光影前辈同样的水平,贺雀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事收了施即休,那样他将来也会是贺雀的刀,跟光影前辈站在对立面,光影前辈也是别无选择,若是施即休真的跟着贺雀无恶不作,只能限制他的功夫,我听成峰说过,光影前辈大概是想不到,即便是有通天海的影响,施即休达到的境界,也几乎问鼎中原武林。” 原来竟是这样,灵岳听得入迷,仿佛深陷其中,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难怪为了治他那伤,我父亲几乎废了一生的修为,原来是高人的手笔。但当年施即休却能疗愈福康郡主的伤,这又是为什么呢?” 秋圣山说,“这事一来恐怕跟贺雀从旁指导有关系,贺雀的能耐我也无法估量;二来,福康郡主是否真的被治愈了,也不好说。” “看来这贺雀确实深不可测。”灵岳又问秋圣山,“师姑,光影前辈为何费这般力气,直接杀了贺雀及弟子们,不是一了百了么?” 秋圣山又在轻轻地叹气,“灵岳姑娘,这也是为什么最终我选择相信光影前辈,她与贺雀各执一词,实难判断,但是光影前辈心有大爱和不忍,与贺雀的心肠高下立判,她原本还想通过柔和的方式让贺雀放弃,但是一直没成功,到最后,也没忍心对那几个人下死手,直到她临死之前,她都不是感叹自己命运不好,而是替终日将活在贺雀编织的一套虚假之中的天下人而感叹。况且,你们不曾见过贺雀,他这个人,杀不掉。” “为何杀不掉?”成峰问,“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秋圣山摇摇头,“他也曾身犯险境,但总能活下来,就落在宣静王手里被困石棺七八年,也能全身而退。” “师姑您详细说说,那宣静王又和通天塔是什么关系?” 秋圣山说,“当朝宣静王爷,便是光影前辈时代通天塔背后的金主,是他出钱出力支持通天塔对抗贺雀及其同党,之所以支持,是因为宣静王爷认为贺雀可不只是个邪教头子,他认为贺雀有窃国之罪,后来的事情我也暗地里打听过一些,光影前辈出事后,贺雀便带着他手下那弟子们,再无阻碍地进行他的大业,直到被宣静王抓住他。宣静王爷是个有本事的,他凭一己之力将贺雀擒获,将他关了七八年之久,迫使贺雀的大业中断了几年。只是宣静王没有料到,他的女儿早已经加入贺雀阵营,甚至愿意为贺雀,自愿嫁到女真部,贺雀在女真部有成千上万的信众,福康郡主把自己送到人家手里,用以保证她父亲不会杀掉贺雀,前两年我又打探到,贺雀无灾无病地从宣静王府出来了,这才没多久,又开始搅动风云了。” 灵岳低下头,“是施即休救他出来的。” 秋圣山点头,“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这一位师侄。” 想见他的人,如今都已经死心了。 众人不语,秋圣山接着说,“光影前辈死后,宣静王爷继续支持光景前辈带领通天塔对抗贺雀一伙,因数次传出贺雀要刺杀官家的传言,宣静王爷让光景前辈以内侍的身份守在官家身边也是合理的。” 秦书生问,“请教前辈,那贺雀集结这许多人,究竟是要做什么?若说他窃国,他支持的是哪一位主子?倒回去十年看,当今赵姓之中,并没有其他合适继位的皇亲,且贺雀这谋划,也太早了些,恐怕他最早计划时,今上都还没有登基。即休曾说,当年容相与宣静王一同合伙,曾派他去刺杀今上,如此看,当时宣静王爷曾有不臣之心,但是贺雀用一块龙蛇令牌挡住了即休,因此刺杀并未成功,容相自那以后与宣静王爷分道扬镳;那贺雀为何又要叫旁人去刺杀?不是自相矛盾么?” 秋圣山说,“秦先生,我并不知他真正的目的,也不知他支持的是哪一位,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也不知晓更多,但我确信,他做的一定是于国于民有害的事情。” 成峰说,“师祖,怎么我在青冥山一年,竟从未听说你提起过这样的事?” 秋圣山一笑,“怪我顽固不化,贺雀的计划中,有一个部分是想控制中原武林,光影前辈不肯为他所用,任光阴皮相好看,但他除了表面上能唬住人,其实没什么本事,因此他才需要用那些歪门邪道,试招试毒,拙劣地模仿他妹妹;贺雀最早找我的时候,是想拉我入伙的,可是后来我看清了这些事,便不想再助纣为虐,无奈当时我已经有了本事,贺雀没法对我用强,但是他知道我这个人的弱点,他说既然我不能帮他,我的功夫又都是他教的,我也不可以去害他,如果不入伙,就要我从此退隐,指天发誓,永不复出,也不会做损害他的事情,我不想趟他们的浑水,因此就答应隐退,发了毒誓,我这些年没怎么见人,没有婚配,更无后人,唯一有过一个弟子郑经也已经魂断他乡,而近些时日江湖上发生的这些事,我总感觉,贺雀要有什么大动作,况且通天塔覆灭之日,好像要到了,心里折磨了自己许久,最终决定,违背誓言,反正我孤身一人,若是毒誓应验,就应验到我一人身上,照理不会牵扯旁人,只是成峰按辈分算是半个我门中人,若是牵扯只怕就是会牵扯成峰了——” 华成峰恨不得跳起来,“师祖!您是不知道!我可是金刚的命格,水火不怕,毒邪不侵,有什么报应,尽管来好了!” 听了秋圣山这么一番话,众人才隐隐感觉到,为何秋圣山对雪狼也会心怀不忍,实乃大善。 秋圣山十分宽和地笑笑,又转头向灵岳,话却是对着众人说的,“贺雀可能早看出我对他的大业没什么助益,早早看好了新人,做了两手准备,便是你父亲,灵岳姑娘。” 众人凝神静听,秋圣山说,“我不知道陈师弟他自己是否知晓,从纳他入门之前,贺雀其实已经考察勘验了他许久,觉得他可用,才有了上摇仙宫再招收一个门徒就要关门的说法,那全是为了他而设,后来他被打断了腿,变成江湖人尽唾弃的恶人,可不是贺雀放弃了他,那恰恰是贺雀要用他的第一步,便是让他成为那个能扼杀整个江湖的工具,但是贺雀后来被宣静王捕获,师弟陈自己走的路,跟贺雀的最初的设想也有所偏离。” 灵岳盯着秋圣山,“师姑是说,我父亲当年在上摇仙宫遭的难,都是贺雀的计划之一?” 秋圣山说,“上摇仙宫供剑堂,若非贺雀故意安排,哪是季白眉这样的人能随便进去,还能不声不响偷走形意剑?当年来挑战的女真部武士,也全是贺雀的安排,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给无法再继续造就神话的任光阴一个合理的退出途径,一个是把你父亲变成一个蒙冤的魔头。季家后来我没有去查过,你们不妨去问问,当年为何季白眉没有把形意剑送过来为你父亲洗刷冤屈?我相信是有人在这里面做了手脚的。” 灵岳突然眼角闪了闪泪光,“我要给我爹写封信,请他回来一趟,这些事,该让他知道,而且,我也很想他了。” 陈错突然接言,“小妹谨慎,若是爹爹回来,恐怕通天塔夏弦月又要来害他。” 灵岳不动声色,“我知道,左右现在没法找到夏弦月,爹回来,他就会来找我们。” 陈错一紧张,“小妹!你怎能拿爹当诱饵?” “哥,爹是神农教圣主,叱咤风云三十年,他一跺脚,整个江湖都要颤三颤,他怎么会怕那些宵小之徒!他蒙冤这许多年,该让他知道究竟是谁害他。” 灵岳说得平静,却敲得陈错心里一震,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也怕那也怕了?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子,从前不拿自己的命宝贵,生死早置之度外,如今竟开始惜命了?慌乱遮掩到,“小妹说得对,终究还是你更像爹爹些。” 灵岳笑笑揭过,又问秋圣山,“请问师姑,那龙蛇令牌究竟是什么东西?” 秋圣山说,“是贺雀所讲的仙国的入门令。” “哦!”灵岳仿佛恍然大悟,“难怪施即休没有!他恐怕是在观察我父亲的时候,已经在培养施即休了,只是中间出了些差错,导致他对施即休产生了怀疑,便没有直接吸纳他入门,甚至怕他残害门人,还告诉他持令者,不得杀,也就是他那个傻子听话,让不杀,就不杀。” 秋圣山说,“贺雀的势力,恐怕比我们能想到的,还要多得多。”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起来,各自心里都怀揣着心思,原本以为一切不过是江湖争斗,出现通天塔的时候,才发觉有朝局之手参与其中,如今看,还不止这样,这贺雀,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突然一人说话,打破了沉静,“秋前辈,如今施即休重新又落入贺雀手中,您可能推断出,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说话的人是朱敞。 秋圣山皱了皱眉,“抱歉,我确实没有这能力,我预测不到贺雀会做什么,灵岳姑娘如果真的请师弟回来,他也许比我有更多见解。” 梆子声在山谷里响起来,三更过。 穿过亭子的风有些凉了,夏日将尽,寒秋已至,风灌进人眼睛里,有点疼。 听了这么多,大家伙心里的问号更多了,一层叠着一层,从前只道未来不明了,如今看,就连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不确定的,不同人的口里,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江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可以有千万种解读,今日的所作所为,将来会被解读成善或恶,正或邪,全无定数,盖棺也不能定论,尘埃未必总能落,历史说不定正漂浮在今晚的夜空中,不甘地挣扎,等着人一遍一遍回去咀嚼,未来在来的路上也几经犹豫,然后再按照人们完全想不到的方式铺开在人们面前。 成峰说,“我不管贺雀要做什么,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把我那孽徒和那畜生弟弟抓回来,天下若要亡,不是因我而亡,我便能心安。” 那一夜,没有几个人能睡着。 两日后,齐闻善回来了,此次齐闻达毫无防备,或者也不屑于防备了,他不在家,追问之下,他大哥从残废好转,大体上是在那年烟霞剿匪大战之后不久的时间。 灵岳写了信,叫人先赶回烟霞,加急送到炽离岛去,一行人从蝴蝶谷出发,回到烟霞去迎接陈圣主归来。 华成峰耍了赖,不肯跟着去烟霞,说什么也要回蟒山,知道通天塔那几个人还在外面游荡,就担心快要生孩子的青鸟,让灵岳他们有了消息再通知他,到时候他再过来集合。 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2) 夏弦月与另外两位从雪山出来之后,没走两天就收到了侃先生的消息,侃先生神通广大,天下事没有不知道的,侃先生说:得君重生,分外欢喜,上摇山下,企君一见,大业未完,与君再携,共襄盛业,另有女红参,亦盼君速归。 侃先生约见的地点,就在中九峰下不远的一处荒野,两间破烂的小土屋和一个小院子。说回来还得感谢侃先生,否则这分别多年的姐弟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夏弦月在过去这几年,已经忘记了王红参,突然间看到这个名字,竟然觉得有点晃眼,甚至脑子里停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人,脑子里好久没有跳出过那样的画面,从前鼻涕还成天在脸上挂着的时候,他总是惹稍长几岁的王红参生气,王红参趁着爹娘不注意,把他按在地上就揍几巴掌,还威胁他不许告诉父母。 但也有些时候是温馨的画面,爹娘管教严格,入了夜不让吃东西,他少时好动,在外面跑了一天,一躺下就饿,下人不敢给他拿吃的,因为这事受过罚,都怕,于是跑到王红参窗户下蹲着哭,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王红参虽然看着他生气,但是还是把他拉到屋里,给他吃的。 不过温馨的记忆似乎特别短暂,出事那年他还很小,世事不知,只知道那一刻,天塌了。 出事了之后,他和姐姐被施即休救起,没了爹娘,长姐如母,两个人相依为命。他不成器,姐姐骂他,打他,打完了自己躲在屋里哭,在他还不知道施即休就是摧毁他家的凶手之前,他和姐姐感情很好,直到他的人生迎来了第二次毁灭。 跟姐姐吵过架之后,他离家出走,再想回去,已然寻不回去了,那时候他就开始刻意地遗忘王红参,再后来,不需刻意,也几乎想不起来了。 算算已有六七年。但那一瞬间,就被侃先生写在纸上的红参两个字扎了眼,穿了心。 他一路飞奔往上摇山赶过去,让华成雨和齐闻达慢行,路上要造出点声势来,让这短暂平静的江湖知道,通天塔回来了。 到了上摇山下,又连续接了侃先生几个指令,终于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王红参和那刚刚能说成句子的小娃,没等王红参醒来,他已经从娃娃嘴里问出了所有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心里就更加难受,娃娃说娘叫红参,爹叫施偌,夏弦月心里针扎一样的疼,一时看他粉嫩可爱,嘟嘟嘴唇跟姐姐很像,一时又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恨,甚至有一种把那小娃娃送走的冲动,纠结不定,只得躲开到一边,强迫自己平静心绪。 那一日情绪还算不错,陪娃娃捏泥巴,突然听见身后响动,起身回头,见王红参草纸一样灰黄的脸色,将要燃烬的灯芯一样的身形,心里就像塞了一缸的酸笋,眼圈一下就红了,不可一世的通天塔主低下头,“姐。” 王红参也先愣了一下,这世上除了她弟,没有人会再这样叫他,可是眼前那大高个真让她恍惚,他样子变了很多,眉眼隐约有当年的样子,声音变得粗矿,好像含着砂砾,照理说真不敢认,但是她还是准确无误地知道,这就是王无垠,哪怕在茫茫人海中,只看一眼,她也能准确无误地把他揪出来。 夏弦月歪着身子站在那里有点局促,看着王红参眼里像往出泼水一样淌着的眼泪,自己眼睛也有点模糊,但是他咬着牙和嘴唇,决定不像王红参这么没出息,王红参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从那门框里迈步跑了出来,却两只脚互相打磕绊,没走两步,又踩在自己的罗裙上,眼瞅着往地上倒下去,眼前突然黑影一闪,抬头看,已然被王无垠稳稳地架住了。 王红参一把抱住了王无垠,更加泣不成声,嘴里说出的话也听不太清,夏弦月听起来好像是,无垠呐,万般拜谢老天有眼!此生还能看见你!这些年姐姐没在身边照顾你,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看你的样子变得姐姐都快认不出了,姐那年跟你吵架,是姐姐错了!往后咱们姐弟俩都呆在一块,要死也死一块吧!等下去了一家人好团聚,别等变成了鬼还要到处找亲人。 哭了好久王红参才平静下来,小娃吓得扑在王红参怀里问,娘你怎么了? 王红参说她高兴,小娃十分疑惑。 王红参又开始笑,咧着嘴一直不停,到了傍晚,弦月去镇上买了些吃食,走之前王红参还千叮万嘱,千万别这一去又不回来了,弦月反复保证,王红参才松了手,等到弦月拎着吃的东西回来,看王红参几乎还保持着他走时候的样子,站在同样的地方,往他去的方向焦急地眺望,那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心底一根琴弦,发出颤抖的一声哭,从心口一直酸到了鼻尖。 晚上姐弟俩就着那简陋的小院和残破的月光,一边哭,一边喝酒,互相诉说,喝也喝得差不多了,夏弦月终于再忍不住心中的埋怨,“姐呀!你说你这是为什么?你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怎么就离不开他了呢?他有什么好?你别忘了!他杀了爹娘!你有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杀了他报仇?你还给他生孩子,你……姐我说实话,我还是恨你,我不能原谅你,可是我又没有办法,你是我亲姐姐呀!你告诉我吧,姐,咱们怎么办?” 王红参手捶自己的胸口,“无垠啊,也许他是我命里注定的劫难,要不然我那年被他们赶出齐家,走投无路,如入绝境,怎么那么巧就碰见他了呢,我就想这也许是天意,让我重新把他找回来,我若情能自制,何苦跟他纠缠这许多年!我也不愿啊,可是……可是……终究是心不由己……” “那现在呢?他可是在中九峰上一言不发就抛弃了你?他是个最薄情寡义的人!姐!弟弟如今不一样了!不再任人欺凌了!你想怎么样?你告诉我!弟弟来给你办!你若不要他了,他日我杀上中九峰,取了他的人头,给你!给爹娘报仇!你若离了他不行!让我把他打残,让他除了躺在你榻上哪也去不了!我就当报了仇了!”夏弦月说到激动处,摔了酒杯,“他日这江湖,终将是我夏弦月说了算!我让他们都来受一受!你我曾受过那些没来由的苦痛!弟弟让你过受人敬仰的日子!”夏弦月站起来,手指上方,满目烈火,摇摇晃晃,好像在挑衅苍天。 然苍天默默无语。 王红参也不知道怎么回复,那人此生还有盼头吗?夏弦月趴在桌子上,嘴里喃喃地说,“姐,你这次一定要帮我……打完这最后一场……咱就再也不用受苦了……哪怕背水一战……”然后他渐渐响起了鼾声。 在等待侃先生和华成雨、齐闻达来的几天里,姐弟俩总算是踏踏实实过了几天寻常日子,并且夏弦月越来越发现那孩子不对劲,要是盖住他的嘴,那上半张脸,怎么看怎么像齐闻善,有时一个表情,更是复刻一般,琢磨来琢磨去,心里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过了几日,齐闻达先来了,按照夏弦月留下的讯号,找到了那个小院,哪成想一进院,就先看见了正在打扫的王红参。 齐闻达一愣,满眼的不屑,斜着脸十分敷衍地朝着王红参抱了个拳,王红参也停下手中活计,站在院当中,瞪了齐闻达好一会,突然笑了,“呦,齐大公子,如今是个全乎人了,我差点不敢认呢。” 齐闻达面目冷峻,低哼一声,“王氏,不认得我,没有关系,你早已抱着不知是谁的孩子,离开了齐家,我们自然也就没有关系了,我如今在此,全赖令弟的情义,与你也无话。” 王红参仿佛一瞬就褪去了一身的破败和不堪,竖起了刺猬的尖刺,像一只要战斗的公鸡,腰也直了,背也挺了,两手扣在腹前,一扭一扭地往门口靠近,“齐大公子如今这话说得便宜,给人听了,好像是我背弃齐家,不是被你们赶出家门的?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嫁给你的老父,怎么反倒好像是你齐家吃了亏——” 齐闻达一步跨进门里,与王红参隔着两尺虚空对峙,“难道不是吗?我父已经行将就木,你处心积虑嫁给他,你若不是另有所图,谁信?你不是图齐家的家财和江湖地位?我岂能容你这样心思歹毒之人?!”齐闻达瞪着一双大眼。 “我歹毒?笑话!你父亲原本可以不用走得这么早!这么痛苦!他是被你给杀死的!如今却还敢装什么孝子?真是可笑!你父亲走后,你夫妻俩对我百般威逼,处处挟制,逼我离开齐家,齐大公子弑父欺母!真是好个大孝子——” 齐闻达从前残废的时候都可以把王红参逼得离开齐家,如今他这样有本事,还能容她这样放肆,齐闻达再听不得一个字,手里一抖便多了一把刀出来,那刀见风就飞,一片眼花缭乱,王红参这几年柴米油盐,相夫教子,施即休也变成了个废柴,功夫一道上几无进展,更没法指点她,退步了很多,她只觉得齐闻达那刀把自己周身围了个遍,仿佛突然坠入刀山之中,左右各一闪,刚挡了两招,左臂见了血,右臂也受了伤,眼看着要被那刀劈成两半,身后一阵大风吹过,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见那齐闻达呼通一声,后背砸在破烂的院墙上,院墙几乎坍塌,那夏弦月手如利爪,狠狠地掐住齐闻达的脖颈,齐闻达脖颈以上一片青紫,两只手徒劳地扒着夏弦月的手臂,翻着白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夏弦月眼睛里,鼻子里,牙齿上都是怒火,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给我姐道歉!我教你这些功夫,你拿它来杀我姐吗?我告诉你!我随时可以收回来!让你重新变成个废人!” 齐闻达青紫色的脸上,居然还能看到闪现过一抹怒红,但是很快就被他压下去,只要不让他回去躺着,他干什么都愿意,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夏弦月稍微松了松手,齐闻达从墙上起身,手捂喉咙,干咳不止,不怎么敢抬眼看大高个夏弦月,稍微静了下气,刚要开口,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合适,低着头翻眼睛,喉咙干哑地问夏弦月,“该……该怎么称呼……” 夏弦月余怒未消,“叫母亲!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在你家时候受的那些委屈!她是你爹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她只要一日还在,你就该以长辈之礼待她!” 齐闻达可是从来没认过她这个娘,但是眼下,要是不叫,夏弦月当场能捏死他。 齐闻达心里鼓了好几次勇气,咽了好几口委屈,夏弦月却不知道,看他站在那不动,一脚踢在他腿弯上,齐闻达应声跪在了地,俩膝盖骨一声脆响,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夏弦月怒道,“见了母亲不下跪吗!” 齐闻达只觉得此刻已经被羞辱得颜面全无,却又丝毫无可奈何,脸色青了红,红了又紫,使劲咬着牙,让自己保持镇定,弯腰伏地,大声喊,“母亲!儿子错了!儿子跟母亲赔罪!母亲若有气,尽管打骂儿子出气吧!” 躬身不起,眼泪倒流进头发里。 那王红参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她在齐家最后的日子里,日日被齐闻达夫妇欺辱,她做梦都想揪住齐闻达的头发,狠狠地揍他一顿,今日终于有了这个机会,王红参高喊一声,猛冲过来,一把薅住齐闻达的头发,迫使齐闻达猛地直起身,王红参另一手高高举起,啪地一声,一个巴掌震天响地落在了齐闻达脸上,齐闻达被扇得倒在了一边,头发糊在脸上,好歹挡一挡泪水,和他想杀人的眼神。 王红参哭得连不上气,胸膛起伏,“这一巴掌,过往我受你的欺凌,从此勾销!”其实一巴掌哪能真的消气。 弦月诧异,“姐!你受了那么多气,就这样放过他吗!你尽管打!他敢还一下手,我弄死他!” 王红参静了静气,“算了,无垠,你还要与他共事,他若悔改,我就此算了。” 齐闻达赶紧又起身跪伏在地上,“多谢母亲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正此时,那华成雨也到了门口,一见这情形,赶紧冲上前,扶起齐闻达,一手拉着一个,“这是怎么了!” 齐闻达和夏弦月两人不说话,华成雨说,“门口放着侃先生的消息,你们都没看见吗!” 俩人这才一起抬了头,华成雨递上一个小卷筒,夏弦月接过,打开卷筒,里边一个小纸条,要他们三人戌时正到五里外的梆子洞见面。 华成雨见俩人还不说话,知道他们之间似是有什么不愉快,又挑起一个话头,“塔主,我在路上做了两起大案子,拔了两个门派,不过遇到个问题,通天塔旧部好像不听我们调遣了,怕是侃先生对我们生了什么误解,你这次见到侃先生,可一定跟他好好说说。” 弦月这才点了点头,“前次的事,是我做得有些大意了,才被……他给抓到,坏了侃先生的事,这一次,侃先生便算是打骂,我也能忍受,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从前是我思虑不周全,未顾得大局,往后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要侃先生再把人手给回我们,我这次一定不坏事。” 齐闻达干哑着嗓子,低着头说,“成雨碰见的事,我也碰见了,通天塔旧部不听我号令了。” 三人这才开始议论起正事来,准备好晚上去见侃先生。 尽管不悦,王红参还是给他们三个备了晚饭,吃着喝着,那紧张的气氛才一点点消弭掉,齐闻达给夏弦月敬酒,犹犹豫豫地说,“弦月,我和你姐姐……过去她在我们家,我待她不够敬重,但那时候并不知她和你的关系,且也不知命运会把你我拴在一起,我如今真的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再不会干这糊涂事,等我们事成,我把她再恭恭敬敬地请回齐家,她往后就是齐家主母,有我在,谁也动不了她,望你……望你能不计前嫌……放我一马……”齐闻达肿着脸,干了一杯酒。 弦月端着酒杯,果真有个塔主的样子了,他也冷静想了想,眼下还没开始对敌,不能先窝里斗,转转眼对齐闻达说,“这杯酒,泯了恩仇吧!”说了也干了下去。 但俩人各自眼里都藏着深意,并没有放下一点点。 晚上,三人趁着夜色出发,五里路没多远,按着指示找到了那梆子洞,挨着个钻进去,洞颈里几乎要摸着走,漆黑一片,好在没走多远,就到了那开阔处,还有一条地下河从那洞底穿过,水声潺潺,洞里面燃着几簇烛火,火苗都往洞口的方向飘,侃先生已然站在里面了,背着手,瘦的仙风道骨。 见着来人侃先生转过身亲昵一笑,“夏公子!齐公子!华公子!”并拱手行礼。 三人赶紧还大礼,一起道,“见过侃先生!” 侃先生笑意盈盈,“夏公子和华公子福大命大,此番大难不死,想将来该能成大气!” 夏弦月赶紧上前一步,再度拱手,脸上表情十分愧疚,“侃先生!这次事情,全怪我一意孤行,上了我师父的当,还望侃先生见谅一次,再往后,全听侃先生论断!” 那侃先生想必也对这事挺生气,夏弦月先提了,他倒省事了,脸上的笑意立马就收了,“塔主不必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经过此一番之后,恐怕华成峰等一众人,已经在外面撒下了天罗地网,我怕夏公子……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呀!” 夏弦月心里着急,“侃先生!请一定再给我一次机会证明自己!他们有准备,我们也有对策,这次决计不再让他们得手,一定给侃先生一个满意的交代。” 侃先生仍然绷着不放松,好似十分为难,“可是……这次的任务十分艰巨,我担心三位力有所不能及呀,若是不成,反而打草惊蛇,坏了更大的事啊!” 夏弦月已经急得不行了,恨不得赌咒发愿来证明自己,大话顺着嘴就出来了,“侃先生!不管是什么任务!夏弦月愿与先生立下军令状!以我性命担保,若是不成,任凭侃先生砍头砍脚,绝无怨言!” 侃先生眼里漏了些惊异,“我竟不知道塔主是这样硬气的汉子!好!既然塔主这样说了,我自然愿意再与塔主合作一回,此次若是成了,塔主往后稳坐通天塔顶的位置,再无人敢来干涉,通天塔所有部属,自此全凭塔主说了算,我不再干涉一厘一毫!但是咱们丑话说在前边,若是败了,三位也还活着回来,就勿怪我讨还这军令状上的注!” “好!”夏弦月想也不想,怒吼了一声。 华成雨在他身后拽他,悄声说,“要不还是先听侃先生说说,是什么任务吧?” 弦月把衣袖从华成雨手里抽出来,对着侃先生笑,“不管是什么任务,我都能完成,军令状已立下,侃先生请讲吧。” 侃先生这才又笑了起来,“好个英雄少年!这一次,我想要两个人的性命,一个是陈慈悲,一个是秋圣山!” 三个人心里仿佛被泼了一盆冰,从脑门子凉到脚趾丫,夏弦月那大个子,好像也摇晃了一下,侃先生见这三个人一时没出声,轻蔑地问了一句,“怎么?塔主这就怕了?” 夏弦月才像被叫醒过来,“没……没怕!这事……能办!” 身后那俩,脸都绿了。 侃先生哈哈大笑,拍着夏弦月的肩膀,“塔主说能办,那自然能办!秋圣山为了找你,已经从雪上下来了,到了蝴蝶谷,如今又和那秦神秀、沈西楼、陈灵岳一起从蝴蝶谷启程,往烟霞而去,估计不日,陈慈悲就要上岸了;你师父放心不下你师母,回了蟒山,几日后,陈慈悲将和秋圣山汇合,到时候他们具体的行踪,我会传书告诉你,不知塔主可有什么制敌良策?” 夏弦月脸也变色,对付这俩人中的任意一个都已经难如登天了,他俩还要汇合。他咬着牙强装镇定,说着在场众人无人知道真假的话,“侃先生放心,我已练成绝世神功,这俩人你想要活的还是死的?我必定都给你办到!” 侃先生从袖袋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两把精致短小的小刀,不过一指长短,一把柄上系着红缨子,一把系着绿缨子,“死的就行,他俩活着,没什么用,你若抓住他俩,这把红的,喂给陈慈悲,绿的给秋圣山,这上面有毒,专门针对他俩人研制的,见血,即可封住他们全身的功力,可助你成功,今日起,通天塔部属你们可以继续调遣,前些日都以为你不在了,我收回来一段时间,今日就再交还与你。” 夏弦月接过那小盒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柄平平无奇的小刀,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侃先生又拍拍他,“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等塔主的好消息!”夏弦月诶了一声,侃先生转身离去。 三个人围拢在一起,借着洞壁上的烛火,一同盯着那两把小刀,华成雨突然说,“塔主!你真的还有那么大的仇吗?你的仇不是都报完了?陈慈悲与穆归云之死的关系,微乎其微,现在去追侃先生,反悔还来得及吧!” 夏弦月突然抬起头,用一种怨毒的眼光盯着华成雨,一瞬间,就像下午在小院里抓齐闻达一样,把华成雨摔在了洞壁上,紧紧掐住他的喉咙,“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来不及了!军令状已经立下,若反悔,就是死路一条!你要是同我一起,咱们便再干一场大的!从此高枕无忧,你要是不愿意跟着我了,我现在就掐死你!” 齐闻达在身后拼命拽,“弦月!这种时候,咱们自己不能乱呀!” 夏弦月的手松了松,华成雨能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句话来,“塔主!我……我跟着你……你快别生气了……”华成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慌张。 求了好一会,夏弦月才松了手,齐闻达扶着华成雨,手放在他后背上帮他顺气,俩人看着站在忽明忽灭的火光里的夏弦月,不知道他呆呆的在想什么,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好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许久,他才说,“身家性命,就赌这一次了,不成功,便成仁!” 原来恶魔去作恶之前,也是以为自己是要去成仁的。 夏弦月给华成雨下命令,“你即刻赶去蟒山,我们这里过去不远,你去牵制住你大哥,千万不能让他过来,他不来,我们就事成了一半!” 华成雨焦急推拒,“塔主!你太高看我了!我怎可能是我大哥的对手!” “打不过,你不会动动脑子?你只要把大肚婆控制起来,你大哥不是随便你怎么拿捏!” 华成雨有点犹豫,“这……这恐怕……” “休得多言!总之一句话,他若是来了,你的死期也就来了,知道了吗!”夏弦月怒瞪着不成器的华成雨。 华成雨没敢再说话,咬了咬嘴唇,应了一声,扭身便走。 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3) 又到重阳节,烟霞海边的风开始厚重起来,把万物都死死地压在地上,谁都翻不了身,那天是个大阴天,天上的乌云不分块,像个大锅盖一样,扣在头顶,陈灵岳和陈错等一行人在码头吹着海风等了许久,海上风大,原定入港的船都比平常晚了几个时辰,直等到夜色就要封锁白日,海面上才远远地出现了一只孤零零的小船。 码头上高高地亮起几盏风灯,看着那船好一会是不动的,海上已然一片漆黑,又过了好久,才听见水声,知道那船近了,可是还有一段距离,船上人突然听得岸上有人喊了了一声,“爹!” 船上人又高兴又激动地应了一声,诶! 陈慈悲下船,陈错带着身后教众,跪地行礼,秦书生站着行半礼,墨良辰走上来拍了拍陈慈悲的肩背,念叨着说,不错不错!独灵岳两三步跑上前,扑在了父亲怀里,陈慈悲乐得合不拢嘴,“诶呦!好灵儿!西楼快起!秦教主辛苦了!阿良也不错!” 众人又给落山夫人行了礼,落山夫人乐出了声。 灵岳说,“爹不勤恳,胖了一圈。” 陈慈悲又是大笑,笑声中眼光穿过人群,看见一位妇人,端庄地站在人后面,她站得笔直,气场斐然,浅浅地勾着嘴角,笑看着他,灵岳的信中没说秋圣山来了,陈慈悲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看看灵岳,又看看那人,虽然二十几年未见,但是如果那是真人不是鬼魂,陈慈悲信自己不会认错,众人让路,秋圣山沉稳地向前走了几步,陈慈悲也迎上去,极其不可置信地问了句,“师姐?” 秋圣山恬淡笑笑,“师弟,许多年未见了,你没见老!” 陈慈悲这二十几年,没向人行过礼,此刻却几乎一个长揖到地,“师姐笑话啦,糟老头子一个,还没见老!倒是师姐,仍是当年风采!” 秋圣山拦住他的礼,轻轻扶起,笑着问他,“腿可还好?阴天下雨,是否疼痛?” “好好!小伤痛,不碍事,师姐这些年可好?怎么不早些来做客,师弟很想念你!”陈慈悲很激动。 “都好,我这些年一直在青冥山,个中原由,十分复杂,等你休息好,我再细细同你说。” 众人一片嘈杂回了梵坛,一通胡吃海喝,奏乐舞鼓,十分欢畅,闹腾到半夜,陈慈悲看着状态还不错,不知从前的功力,如今恢复到几分,但看外表,与鼎盛时期无异。 有人醉了就回去睡,渐渐离席,最后只剩下陈错一人陪着父亲,陈错细细地向陈慈悲汇报他走之后江湖上发生的事情,胡千斤、于珑璟、宋依稀、通天塔、柳花明、周道奇,讲沈翎金、沈阖,最后讲到了施即休。 陈慈悲样样听完,斜着眼审视陈错,“西楼,你讲了这许多,唯独有件一最重要的事还瞒着我,这样妥吗?” 陈错刻意没有讲灵岳九死一生的事,但另一件是什么,他也有些疑惑,陈慈悲盯得他不让他躲避,“灵儿肯定出过大事,你没告诉我,还有你,和秦神秀——” 话没说完,陈错突然明白了,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在陈慈悲膝头,“爹恕罪!” 陈慈悲让他抬起头,抚摸他的发端,“你大了,我老了,你不听我的,是对的,只是这江湖险恶,不用我告诉你,这事毕竟不寻常,虽无可厚非,但若为人知,对你对他,都是软肋,是一把能直接捅到你们心窝子里的刀,你一定护好自己,别被人害了!” 陈错左眼淌下一行泪,“多谢爹关怀,我必定处处小心,若真是力有不逮,我也不后悔!” 陈慈悲叹口气,“起来吧,跟我说说灵儿的事。” 陈错起身,开始给他讲灵岳的事,讲到她病体垂危、远赴凤翔,却到了都没能看见施即休一眼,陈慈悲勃然大怒,拳头使劲地砸在案几上,“胡闹!简直是胡闹!灵儿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告诉我!旁人不告诉我也就算了,西楼啊,你也不告诉我!!啊?” 陈错又跪地认错,“爹怎么怪我,我都认,小妹她不让告诉,一边是惹了她,一边是惹了您!叫我怎么选?想来想去,我还是宁可让您伤心,不能让小妹生气。” 这话竟然神奇地安慰到了陈慈悲,让他转怒为悲,哭了一通,背过身去擦眼泪,好容易止住了,又开始大骂施即休,骂了一会儿又哭,再听陈错转述了秋圣山在蝴蝶谷对他们讲述的事情后,又愤怒起身,“给我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我就要上上摇山!也总得有人去告诉贺雀一声,这江湖上的规矩,还不是他个老匹夫说了算!今日我回来了,我来教教他这江湖上的规矩!他施即休还真打算在中九峰上躲一辈子就算了?他这样辜负灵儿,看我不把他腿打断!” 酒酣过后,话说完了,陈错送老父回去休息,落山听见那老头,抽抽涕涕哭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陈慈悲就要出发去上摇山,众人苦拦不住,正拉扯间,秦书生接到如瓶送来的讯息,看了一眼,连忙递到陈慈悲面前,消息上写着,扬州第三庄季白眉病危,命数恐怕就在这三五日了,第三庄不知道遭了什么难,被官府抄了一遍家,不日第三庄这所豪宅,也要被收没充官,详情要等如瓶再探来报。 陈慈悲突然改了主意说,“先去看看姓季的吧,晚了怕看不上了,我与他既有恩怨未了,又有情谊未尽,送走了他,再去上摇山。” 一行人简单收拾了行囊,浩浩荡荡,疾驰往扬州而去。 陈错给沈翎金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拐到汴梁送过去。 第三庄比着那一年陈慈悲来烧杀抢掠的时候,荒凉了千万倍,大门都没关,门口也无人值守,众人便直接进来了,亭台楼阁,水曲山廊,半数被摧毁,许多应该是屋里摆放的物件,古董花瓶,书籍砚台,甚至内眷衣物,尽在庭院中散乱着,到处是一片灰黑色,还有几处燃着未烬的火。 走了好一会,终于碰到两个下人,一见这一伙人,只觉得他们气势汹汹,从前陈慈悲来的时候,那骇人的记忆从未从他们脑中清除去过,今日又见了他,吓得魂不附体,俩人转身就往里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小姐!小姐!贼人又来了!” 穿过正厅,待要进入内庭之时,季小姐出来了。 季小姐今日装束与从前那大家闺秀的模样有些许不同,她穿了件灰黑色的袍子,好像是件男装,稍微有些大,但是看着还是很利落,季小姐那年还是得亏了沈翎金,那病好了。如今的季小姐,容貌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是人清瘦了些,眼神却看着更加刚毅,在她看见正走进来的那个拄拐的小老头的时候。 季小姐身后跟着几个老婆子和老头子,互相壮着胆,但是眼神瑟瑟缩缩。 跟在陈慈悲身后进来的,是陈错。 季小姐身体一震,眼里的坚毅退了一瞬,马上又重拾了回来,再看跟在陈错身后的,竟然是秦神秀,季小姐眼里的冰霜轰然破溃,得亏是身后的老婆子扶住了她的后腰,才没倒下去。 经年未见,时而记起,哪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再见到他。 季小姐心里发凉,早听说秦神秀已经做了神农教的教主,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今日怕是要跟神农教的一道来欺负人了吧,季小姐心里已经有些怕了,强撑住气势,再看秦神秀身后跟着的,是灵岳,还有墨师傅,并几个不认识的人。 一伙人在季小姐面前停住,季小姐硬是挺直了身躯,“陈圣主!怎么大驾又有功夫来第三庄?陈圣主看见了,第三庄遭了难,圣主今日想要多少?我们是一两也拿不出来了,就剩下这几条贱命,圣主要么?”季小姐心里虽然怕,但是话说出来气势还在。 陈慈悲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白,“贤侄女错怪我了!我哪是那样的人,只是收到消息说你父亲不太好,我们……可是来晚了?” “劳您记挂!家父争气,尚在人世,但家父不想见你们,圣主要是没有旁的事,还是不要进来的好,第三庄破败,招待不起各位贵客。”季小姐并不让路。 墨良辰从身后挤过来,走上前,“小姐啊!你可还好?” 季小姐见了墨良辰,绷紧的弦仿佛稍微松了松,低了低头,声音也低了许多,眼圈有点泛红,“墨师傅……我还好,这些人,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墨良辰说,“小姐莫怕,他们今日没有什么恶意,这几年,许多事许多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单独带我进去,我问问老季,愿不愿意见他们?” 季小姐这才点了点头,带着墨良辰转身进去了。 越往里走,好像越是昏暗,仿佛进入一个深洞一般,光影几番明灭,终于进到了季白眉的寝屋,这屋里倒是收拾得干净,季白眉躺在床上,皮相衰老了许多,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顶账,嘴唇微微地张着,对有人进来毫无知觉,季小姐跪在榻前,倾着上半身轻轻地跟他说话,“爹爹,墨师傅来看您了,您可能听到看到吗?” 季白眉的脸迟缓地转了过来,墨良辰也蹲在了榻边上,“老季啊!怎么样啦?” 季白眉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伸出一只手,使劲地抓住墨良辰的手,好像全身都在使劲,想说什么的样子,墨良辰也握住他的手,枯瘦如柴,“老季,别急,想说什么?慢慢说,阿慈……也来了,他说与你有恩怨未了,亦有情谊未结,你愿意见见他吗?” 季白眉皱了皱眉,又使劲抬了抬头,眨了几下眼,开口有气无力地说,“让他来吧。”声音里只有气音。 又朝季小姐招招手,季长安马上明白,他父亲想起身,赶紧过来扶,墨良辰上来搭把手,一边问,“公子呢?不在么?” 季小姐红红的眼睛,小声说,“家里这次的事,牵扯到了朝廷,兄长去了汴京,看看还有无转圜的余地。” 季白眉背靠着枕头半坐了起来,五官都在往下掉,有点骇人。 季小姐出去,朝陈慈悲微微行了个礼,“陈圣主,请进吧。” 拐杖声笃笃响,一行人往里走,到门口,陈慈悲吩咐,“秦教主和师姐同我进去,旁人在外面等。” 连季小姐也被拦在了门外,季小姐不放心,要往里走,却一把被灵岳拉住,“长安,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还有墨师父在呢。” 门口主要就剩下陈错,灵岳和季小姐三人,季小姐看了一眼陈错,眼神中有些隐隐的畏缩,那陈错倒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认真严肃地在屋外等着,好像个护卫一样,灵岳见他们尴尬,拉了拉季小姐的衣袖,“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咱们去旁的地方说吧。” 季小姐领着灵岳,到了后院一处看着尚算完整的小亭子,两人坐定,下人来给上了两杯清水。 灵岳开口,声音有些落寞,“长安,我知道你现在不太好,人生百年,总要面对生死,谁也逃不过,你且放开些。” 季小姐样子更是凄凉,低眉垂目,满脸哀伤,长长叹一口气,“这半世的繁华,好像一场梦一样,也终究要尘归尘,土归土了,从前我还有些多么美妙的畅想,如今却只剩这一场败局。”季小姐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眼角,美人拂泪的景象,搭在那一身灰黑色的男装里,显得十分不协调。 灵岳也不知再怎样安慰,只是伸手过去握住季小姐的一只手,季小姐说,“我也不知是我做错了什么,犯了天怒,还是爹做错了什么,竟招来这样的祸患,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想来这些话,从前季小姐也没法说给旁人听,今日见了灵岳,一时动情,一股脑倒出来,灵岳说,“世事无常,命运捉弄,你何必要罪己?天地之大,人力之微,悬殊至极,命有数时,人能做的,无非是无论上天扔下来的是富贵还是灾祸,都坦荡接着,该受用时受用,该咬牙时咬牙,咬着牙活下去,活着,命运便无可奈何。” 季小姐露出点惊异,“灵岳,想不到你比我还小些,已经想透这些了么?” 灵岳低头笑笑,“咳!我这可是牙都咬碎了,不得不透。” 季小姐仔细看看灵岳的眼神,好像确实与从前不一样了,那些年轻时候的勇敢无畏,仿佛都深深藏了起来。 人若活得长,世事洞明是否是所有人唯一的走向?最终都是要放开放不开的,忘记忘不掉的,伟大变成平淡,澎湃化为细流,这是人长寿的代价吗。 或许未必,有的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到通透。 而有的人,却可以越活越单纯,越活越纯粹,越活越执着,仿佛返老还童,比如贺雀。 灵岳眼里仍有星火,但是已经从过去的一颗明星,变成了一片星河,从一个火种,变成烈火燎原,她握着季小姐的手,缓缓说,怕惊着她一样,“有一件事,要与你说说,我哥……托我给你道个歉。” 季小姐疑惑,“你哥……沈西楼?” 灵岳笑笑,“对,他说从前伤害过你,其实并不是针对你,针对的是秦书生罢了,连累你无辜受害,自己抹不开脸来跟你说,托我来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让这恩怨过去。” 季小姐低着头不答话,从前亲身经历的时候,怕死气死,如今那些事好像也都封了箱,但若仔细去箱子里翻翻,那气恼仍在,并未消散分毫,丢下一句,“我不能原谅,但话也说回来,他缘何要求得我原谅?我与他往后自然也再无交集,各不相干就是了。” “他说他为秦书生向你道歉,也为沈翎金向你道歉,沈翎金不是沈阖亲生的,这正好,你也不用担心沈翎金上梁不正下梁歪,只看沈翎金这个人就好,我哥说他保证他永远不回沈居,不会干涉沈居的任何事,又怕他自己保证,你不肯信,让我来向你保证。” 季小姐听灵岳这话奇怪,“让你来保证?” 灵岳始终笑着,“对,我能保证他永远不入沈居,我信他。” 季小姐心下落寞,“说这些又有何用?秦……他的事只当是一场噩梦,沈公子也早与我们划清界限,都不相关,保不保证,有什么干系。” “我哥来之前已经同沈翎金传书联系,令沈翎金去汴梁细细查访你家中所遇祸事,今早上传书已回,第三庄他帮你保住了,不会再收没充官,只是修葺完好可能要你往后自己费心。”陈错花了百万两,到了灵岳嘴里,却好像在说一件极不起眼的事。 季长安却听得出这话里的分量,几乎失了风度,轰的一声站起来,“他……他花了多少钱?我恐怕……没有那些钱还他。” 灵岳拉她坐下,“不用你还,他是在还自己的愿。” 季长安一时错愕,想不出所以然。 另一边在季白眉屋里,秦书生跪地痛哭,季白眉有气无力地说,“你也来了。”此刻便算是想打,也打不动,想骂也骂不出了,“……你可放过我们吧,再经不起你折腾了……” 秦书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季老兄啊!都是我的错!我这几年,日夜都在问我自己的罪,我替你狠狠的罚过我自己啦!只盼有一天能在你面前忏悔一二,可你这……怎么就……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你放心……我再不会害人了,你若不信,尽管索我的命去!” 季白眉顺着脸也淌下来一行泪,“这世间多少花好月圆……欢乐盛景……到最终都化作泡影……罢了罢了,我也不能拿你怎样……只盼你多问问自己良心……” 秦书生把额头贴在季白眉手背上,哽咽失声,嚎啕不止,墨良辰在一旁安慰,“都过去吧,老季你要走了,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别想啦,剩下什么恩怨,就让活人去烦恼吧!你也该歇歇了。” 季白眉点着头,陈慈悲唬着脸坐在榻尾旁边的小凳上,心里恩怨交加,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季白眉的目光飘到他身上,并朝着他抬了抬手,艰难地叫出一声,“阿慈……确还有一事……要和你说明白。” 陈慈悲赶紧起身,上前两步,他一条腿,站也不好站,蹲也不好蹲,总不能像秦书生,孝子一样跪在榻前,身后秋圣山把那方凳也给往前挪了挪,秦书生和墨良辰往后退了退。 季白眉见陈慈悲坐到近前,忽然泪如雨下,俩手使劲抓着陈慈悲的手臂,“阿慈啊!可知……你我这一生……是被谁所害?” 陈慈悲心里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压着两个嘴角,“老季,你同我说说,别急,慢说。” “若不是这次的事情,我一生都还蒙在鼓里呀……也好,让我死了个明白……” 季白眉一边淌眼泪一边说,好像他眼睛失去了关停泪水的功能,“开春接了一笔朝廷采买司的订单,百万匹上等绸缎,是明年朝廷要送到辽国和西夏去的岁赐,这可是一笔天大的买卖,这一单若是做好了,第三庄身家少说能立马翻一倍,且往后便可以列名正经皇商,进出便都是大买卖,家里上下几乎把其他的生意都往后推了,全力以赴做好这笔单子。” “绸缎的生意我做了半辈子呀,缫丝、练丝、穿筘、穿综、装造、结花,样样都是我的看家本领。原本这生意除了我还有另外一家杭州的皇商一同做,且他那边还是大头,哪知夏天里,杭州那一位突然出了事,受了当地官员贪墨案的牵连,里边还有些许人命,被判了刑,这生意自然也不能再做了,皇家采买司也急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商家接手这样的生意,于是干脆全调拨到我这里,我便出钱将那家未做完的存货也都接了过来,采买司在我这考察了许久,见我们每一步骤都严格掌控,也算放了心,原定的八月底要把所有货做完,经过采买司勘验合格就要启程运输,先交到汴梁采买司仓库,入了库我就可以按批次结款了,哪成想我这里八月头上就出了问题。” “最后两批生丝的厂家遭了虫灾,两千包生丝尽毁,这本也无妨,只要采买司多容我半月,我便从别处重新购买,也能补齐,接着发现我们已经完成检验通过的成品也出了问题,十有八成都出现了丝面断裂的问题,整面的裂,补都没法补,追查下去,发现是我从杭州接收的那些生丝有问题,买回来后跟我自己的丝混在一起用了,才出了这样的错。” “交货日期将近,半年心血尽毁,我真是欲哭无泪,这时候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黄老爷,黄老爷手里有大批的八九成品,若是我买回来,只消再按采买司订单上的要求提一遍花,便仍然可以交货,但是黄老爷知我已陷入绝境,高抬价格,我若按他要求的价格支付,我此次的生意几乎分毫不赚,不赚倒也罢了,能保住皇商的名头,来日定还有赚钱的日子,我便答应了黄老爷的价格,货看过无误,后面的接应也安排好了,钱我都已经付了,这笔钱给的,着实伤了筋骨,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黄老爷那批货刚到我的织厂里就又出了问题,织厂起火,一夜之间烧了个干净!我那时候已经不知再如何应对了,我织厂也没了,黄老爷再度出现,他手里仍有存货,他提议可以在他的织厂里直接帮我做好,许是赶得及在月底前交到汴梁,我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得同意,便带着长留干脆搬到了黄老爷的织厂,日夜紧盯,总算是赶在月底之前,如数如规将两百五十万匹绸缎凑齐,交到了汴梁仓库。”季白眉好像突然上来一口气,精神了起来,不再是一副马上就要归去的样子。 季白眉接着长叹一声,“可是为了最后这批货,黄老爷可是把我第三庄的家底都掏空了,第三庄全数身家,几乎只剩这所宅子了,但又能奈何?若是违了采买司的约,那可就不只是钱财的问题了。货交上去后,勘验合格,总算没误了事,我正等着采买司付我银钱,好让我缓一口气,能从头再来,却等来采买司协同州府太守一并查了过来,仍是告我违约,说我交过去的货,虽然合格,但不是在订单约定的地点加工的,也不是由他们指定的商家加工出来的,定我是……欺君之罪,接下来便是罚款抄家,连这宅子……且我父子还要有牢狱之灾……牢狱之灾呀……” “即便是如此,我也并未完全死心,总觉得一切还能转圜,直到我见到了那救命的黄老爷本尊!原来一直同我交涉的,都是黄老爷的儿子,我真是傻,竟然还要求到他门上去,阿慈啊,你可知那黄老爷是谁?” 陈慈悲疑惑道,“何人?难道我认得?” “你倒未必认得,黄老爷名叫黄多让,约比我长十岁左右,我怎么会把黄多让给忘了?黄老爷不费吹灰之力,用了二十年前同样的一招,把我老季一辈子的身家都给套走了,见了他人,我才知道是他!” “二十年前,我取了形意剑,要给你送到上摇山去,洗刷你的冤屈,我抱着剑走到了一半的路程,见有个人在路边上吊,正在蹬腿,我抽出宝剑就把他那上吊绳子给砍断了,那人掉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问他为何寻死,他便讲述他做皇家丝绸生意,已经好几年,偏赶上那年灾荒,他原来收生丝的州府连着几个都遭蝗灾,那年什么也收不到,全境范围内生丝产量都骤减,他交不上货,只有死路一条,好巧不巧,我扬州地带就有成片的生丝产地,他听我说了,当场就与我谈好交易价格,让我立刻带他去,做个中间商贩,坐收渔利,我说不行,我得去救命,黄多让说,带他去买生丝,也是救命,黄多让许下丰厚利润。” “我计算行程,带他去买过生丝,再赶往上摇山,不过耽误一日,心说应当无事,利欲熏心,便带他去了,那一日,我便倒手赚了一万两,那时候的我,哪见过这么多钱?黄多让有了活路,现场加量,我竟不知道为何,倒在那日进斗金的欢乐场里无法抽身,直陪了黄多让十几日,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入了我的手,这时候已经传来了你被上摇山打残废了的消息,我哪里还敢去找你啊?” “这些年来我深深自责,我责怪自己为了钱,背叛了兄弟,夜里难过时,我也捶胸顿足,几次想找你说清楚,想对你做出补偿,可是我一想到你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就怕,我怕你一拐砸死了我,我哪舍得这人间富贵!” “然而这些自责,却一点都不妨碍我用这十万两白银起家,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竟做成了扬州城的首富,无人能敌,直到这一次……” 季白眉突然苦笑起来,拳头砸着榻板,“哈哈哈哈!黄多让拿了我全部家财还不够!他特意让我知道这件事,他这是诚心羞辱于我!二十年前的十万两,不过是他黄多让暂借给我的本金,如今他连着本金,带着成千上万倍的利息,一并讨要了回去!我季白眉这一辈子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啊——都是在给他黄多让做嫁衣裳——如今时候到了——他来收账了啊——啊——”季白眉大喊起来,脸上蹦出青紫色的经纹,面目变形,一手抓着陈慈悲,一手抓着被子,全身颤抖,不能自己,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榻边的众人赶紧呼唤,又七手八脚地帮他扶正,让他端端正正地趟着,好大一会,季白眉才安静下来,躺在榻上,毫无意识一般,只知道流眼泪。 陈慈悲眼圈也红红的,两手拄着膝头,脸上发狠的神色,“下三滥的雕虫小技,居然让你我兄弟反目成仇这么多年!好悬含恨九泉!”扭头问秋圣山,“师姐可知道这黄多让是什么人?” 秋圣山冷静地说,“贺雀弟子中行三,黄多让。” 陈慈悲咬着牙,“老季呀!你放心去!从此你我仇怨,一笔勾销,我们都被那贱人耍了!这仇,我替你报!你的宅子,我儿陈错已经帮你保下来了,你莫要太担心,你闺女,往后我来养,绝不让她委屈一分一毫!” 季白眉含泪点头,“阿慈啊,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贪婪,否则怎么让他们有空可钻啊。” “他要耍我们,自然盯着我们的弱点来,谁又是完人呢?我不也是被他耍弄了二十余年,当年你在上摇仙宫,拿走形意剑,也是贺雀这贱人蓄意放水,甚至他在上摇宫外与我们初见,先指了你,再指了我,已经开始布局了,那时候的我们,哪能逃得掉呢,你快莫要自责了。” 季白眉扭了扭头,“我不甘心啊,我竟为他干了一辈子啊!为了拿到采买司的这单生意,还给汴京的一位官员送了几十万的银钱,你去帮我拿回来!我不甘心啊——” 秋圣山问,“季庄主,那官员叫什么名字?” 季白眉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叫……何令君……” 陈慈悲心里更凉了,秋圣山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不忍,但她还是说了,“何令君在贺雀弟子之中行四。” 季白眉胸膛突然起伏了几下,好像要吐出点什么来,但是最终没成功,只是两个鼻孔里流出了两行血迹。 几位老友又陪了季白眉一晚上,尽量说些宽慰他的话,次日清晨,沈翎金风尘仆仆赶来,进了屋跪地行礼,问候完毕,磕头求季白眉,说还是想求娶季小姐,聘礼他都带来了,礼单递给季白眉,足够重建第三庄了,问季白眉是否同意,季白眉含泪点了头,应下了这门亲事。 没多时,季长留也回来了,季长留回来之后,季白眉只喘了几口气,把屋子里的众人挨个看了一遍又一遍,话已经说不出,最后的眼神,仍能看出不舍,然后力气用尽,便静静地闭了眼,停了气。 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4) 第三庄里草草地收拾了一遍,挂起白幡,搭起灵堂,哀乐声起,孝子贤孙忠仆跪了一地,预备要大哭三天。 季小姐披着一身麻衣,安安静静地跪在灵堂前,双眼通红,眼睑一直挂着泪,但是那泪却不掉落,好像冻在了眼睛里,季小姐缓缓地往火里送着纸钱,对旁人的哭声也置若罔闻,仿佛她被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谁也碰不到,亦或是她把自己隔绝开来,谁也无法真正理解她的悲伤。 男子们来来往往,各种各样的事要张罗,此刻能真正好好陪着季白眉的,只有这个闺女了。灵岳在一旁陪着季长安烧纸,不时出声安慰几句,季小姐浑似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灵岳知道,此刻无法硬把她从悲伤里拉出来,能默默地陪陪她,已是难得。 许多亲戚朋友来吊唁,说老季也算走得风光,那些痛哭的来客,一个也不知,这躺在棺材里的人,到最后,对自己的一生多么的绝望。 那季小姐好像不知道疲倦了一般,在灵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动未动,水米未进,人苍白得反光,灵岳劝不动,又不想丢她一个人在这,只得继续陪着,又累又乏,恍惚间好像眼睛又开始模糊,看到人影晃来晃去,却看不清是谁,耳朵好像也听到些不属于这地方的声音,她听有人叫,“凤儿……凤儿……” 灵岳一个激灵,猛甩了甩头,眼前才恢复清明,灵棚里此刻已经空荡了,除了她俩和鼓乐师父,哪还有旁人。不一会儿沈翎金赶过来,他刚帮着季长留安顿好宾客,来接灵岳的班,叫灵岳回去休息,灵岳起身,沈翎金戴着半子的重孝,跪在了季长安身后,不发一言。 灵岳刚离开灵棚没多远,进了一条走廊,起了一阵风,那风里又传来一声,“凤儿……” 她止住脚步,屏气凝神,细细静听,夜空里有轻轻地喘息声,一瞬,那喘息声好像到了身后,灵岳一转身,眼前赫然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白色帽兜扣在头上,那人低着头,一双眼里像含着两颗宝石,隐隐发蓝,宽额阔耳,高鼻亮目,虽夜色黯哑,多年未见,但灵岳还是一抬眼,就认了出来,叫了声,“师父!” 灵岳十分惊讶,这世上叫她凤儿的,就只有那班布师父一个人,可是师父此刻应该远在女真部才对,怎么到这来了,但相见当时,也顾不上想许多,只想冲上前把师父牢牢地抱住,然后再哭两声,灵岳上前两步,师父的身形却风吹一样地往后退了两步,她没抓住。 难不成师父做了鬼? 师父也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手上竟有一根细细的银色锁链,把他的手绑成拳状,无法伸展,灵岳这才注意的,师父身后还有一个人,那锁链的另一端就签在那人手里,那人露出阴森森的半张脸,灵岳没见过,但是猜得出,灵岳问,“你是齐闻达?” 话音未落,那人抓着那班布,已然翻身而起,跳上屋脊,腾跃飞奔,灵岳顾不上多想一瞬,起身跟了上去。 那齐闻达的轻功显然是有点厉害,手里拎着那班布,灵岳小家雀一样的身形,也只是勉强能跟住不丢,眼看着那俩人出了第三庄,转进了一座山去,那山中树木浓密参差,星光月色都透不下来,漆黑黑一片,冷不防脸上就被树枝抽一条血痕。 灵岳渐渐看不见那俩人的身影了,只能听见有人在密林中穿梭时枝叶的摩擦声,循着声音又追了好一会,便完全失去了踪迹,灵岳站在黑暗中,听蛙鸣蝉唱,草木戏风,但是再没有一点人的踪迹,站了一会,莫名觉得身后有巨大的压力传来,跟着一只手就轻轻搭在了她肩膀上,听有人叫了声,“姐姐。” 是夏弦月。灵岳回头一瞬间,已然祭出杀招,指尖朝夏弦月咽喉刺过去,但失手了,反而被他握住了手腕,灵岳很快向侧一翻手腕,夏弦月脱了手。他抓得不紧,灵岳不知道是否自己的错觉,他仿佛在犹豫,没下狠手,跟那年在烟霞时候一样。 但是灵岳可不能留情,师父在他手里,接着又是几掌狠劈了过去,夏弦月抬手臂格挡,力道尖锐,灵岳的手掌碰在他手臂上,好像徒手敲在刀背上一样,硌得生疼。 两人在密林里摸着黑过了二十招,夏弦月惊觉,若是不下狠手,就没法拿下她,霎时反守为攻,一套极快的身法使了出来,擦得枝叶声细密绵延,令人耳不暇接,但没想到,对手一瞬间好像也发起狠来,身形极其伶俐迅捷,手脚交撞声劈啪作响,仍然是个平手,甚至比刚刚还更棘手。 夏弦月不知道,灵岳腿脚好了之后,那段时间好像疯了一样练功,日夜不停,想把漏掉的时光都补起来,她觉得自己练得差不多了,去找人比试,第一个就朝朱敞下手,朱敞毫无悬念落败,说明灵岳至少回到了从前的水平,又过几日,她又去找了他哥,大战三百合,陈错惊险落败,回了烟霞,她还去找了墨师父,但是被墨师父给拒绝了,墨师父说,你已经打败了你哥,我如今不是你的对手了,你去找华成峰吧。 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夏弦也原还以为自己在手下留情,这才发现,自己甚至可能不是对手,一想到这,招式里突然就带出了杀气,手刀如刃,斩叶无声。其实灵岳此刻也支持得很苦了,自打好了,总觉得气息短,只能速战,若要久战,必然落败。 两人正胶着间,山林里响起人语声,“你还和她打什么?她师父在我们手里,她还敢不束手就擒。” 灵岳听了这话,心像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腔内一空,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右肩胛骨中了一掌,那掌劈过之后,顺势下滑,就把她的右手钳住,反剪在她自己后背上,他这次钳得用力,灵岳觉得手臂几乎折断,夏弦月另一手扳住她的左肩,灵岳痛呼一声,再动弹不得,厉声喊了一句,“夏弦月!你放开我!” 夏弦月当然不放,反而加了两分力气,“好姐姐,多担待!”嘴上还带着礼貌,左手抬起,朝着灵岳颈部斜劈下来,灵岳只觉得一口气被掐死在了半空,人也像坠了崖一般,直着倒在了地上。 夏弦月把灵岳拉起来,扛在肩头,两三拐,隐入了密林之中。 灵岳醒来时,觉得面前火热,睁开眼一看,一堆篝火就燃在她面前,火星子几乎要落在鼻尖上,吓得她赶紧要往后躲,使了好大劲,却没挪动多少,才发现自己被那手臂粗的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看看四周,见是一个低矮的洞穴,宽敞得很,潮气很重,因此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着一堆火,洞穴中间有数十根立柱,撑住洞顶,灵岳又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些,若无差错,那班布应该还在这俩人手里,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其他人,这里算算时辰离第三庄不远,不过庄里的人,此刻该还不知道她被人抓了,但至少有一点算对了,果然引得夏弦月出手了,只是没算到,他们能万里迢迢把那班布给抓过来。 灵岳正在暗自琢磨,见那立柱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猝不及防,跟他对了一眼,那人说,“呦!醒了。”说着就走到灵岳背后,拉那麻绳,麻绳带着灵岳,在地上被拖着走了丈远,灵岳喊,“齐闻达!你叫夏弦月来见我!” 齐闻达继续拉,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别急嘛!他等会就来。”说话间灵岳感觉被那麻绳提了起来,让她站着背靠在一根立柱上,齐闻达绑了几圈,将她牢牢固定住。 灵岳使了使劲,一动都不能动,齐闻达绑好了,便去一旁拨弄篝火,再抬头时,夏弦月出来了,还是黑头巾黑面纱,灵岳冷笑一声,“你还遮着那脸做什么!你还有脸?!” 夏弦月走到灵岳面前,缓缓拉下了面纱,那一刻,灵岳看着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眼睛里带着点躲闪、羞怯和恐惧,好像刚被人揍过一顿一样,灵岳突然心头一软,“弦月啊……你我……为何会走到今天啊……” 夏弦月叫了声,“凤姐姐。”语气冷漠平静,再看他的眼神,已经从一只无辜的小鹿,变成了沉静的黑豹,在静静地等待猎物落网。 “这世事本无常,凤姐姐,至此和到别的地方,都有必然,既已至此,又何问来路呢!” 灵岳摇头苦笑一声,“你说的也是,你如今绑了我和我师父,想要什么呢?” 夏弦月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不抓住你师父,怎么抓住你呢?不抓住你,怎么引出来陈慈悲让他束手就擒?” 灵岳突然高声,“我父亲与你有什么仇!你为何要抓他!” 夏弦月露出凶相,“他这样把人命当草芥一样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何须有什么仇!他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不该偿一命——” “他杀了谁!杀了谁?!你说出个姓名来!”灵岳喊道,挣得满脸通红,额角蹦出青筋。 “他借旁人的手杀人!没用他自己的刀,他就干净了吗?沈西楼杀的人,胡千斤杀的人,蒋玄武赵寻常宋依稀,哪个杀的人不该记他一笔?没有他一手遮天树大阴凉,他们敢那样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归云的仇!也许报了,也许没报!但这天下还有多少像归云一样无名的人死在他们冰凉的刀下?” 灵岳两眼几乎要瞪出眼眶,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夏弦月,是!他不干净,但你没资格说!你以为你在为无辜冤魂伸张正义吗?呸!”灵岳淬出一口口水,夏弦月连忙抬手一挡,没挡得全,又用拇指擦了擦脸颊,那脸颊有些颤抖,听灵岳又说,“就你这样给旁人当走狗的!你不配!他杀了人他也光明磊落!哪像你这般阴沟老鼠一般躲躲藏藏,时不常窜出来咬人一口!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回去问问你主子!拿你当人还是当狗——” 夏弦月听不下去,挥起手腕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灵岳侧脸,五条指印,清晰如画,灵岳嘴角流出鲜血,脖子都要被他抽断筋了,夏弦月喊,“你给我闭嘴!胡说八道!”夏弦月气得颤抖。 灵岳却扭过脸来哈哈大笑,“怎么?走狗!说到你痛处了!人间阳关道你不走,偏要去钻阴沟!”夏弦月两手揪住灵岳的领口,恶狠狠喊道,“别说了!你闭嘴!贱人!” 灵岳偏不闭嘴,与他对着喊,“做了狗还怕人说!夏弦月,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他们真能瞧得起你?!无非是做着用完就扔的打算!连块破抹布也不如!怎么样?这江湖不是你想的那样!狗脑子!你以为你看懂了琴谱就可以天下无敌吗?你狗祖宗贺雀一招功夫都不会,照样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用到最后一滴血都不剩!” 灵岳疯狂地喊着,夏弦月喊不过他,满脸挣扎和痛苦,高高举起手,臂上灌注内力,一掌朝着灵岳天灵盖就要劈下来。 灵岳已然感觉到那喷在脸上的杀气,突然露出个解脱般的笑容,心说,师父,这回救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谁叫你傻。 那掌风却在面前停了,夏弦月的手臂和冲到近前的齐闻达手臂缠在一起,俩人较着劲,齐闻达怒道,“你清醒些!夏弦月!你这一掌要劈死她!还拿什么换陈慈悲!你冷静一下!这是她在耍心眼子玩弄你!” 齐闻达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要废了的时候,夏弦月的劲缓缓地松了,脸上紧绷的表情也慢慢松缓下来,齐闻达也慢慢松了力,俩人一点点放下手臂,夏弦月眼里突然流出两行泪,一瞬间洗去了那癫狂与狂躁,他泪中带笑,“凤姐姐,咳!你说得对呀,我自幼家破,父母双亡,没有个笑傲江湖的爹追在我屁股后头要认亲,没有人要硬塞在我手里一把形意剑,没有姓秦的那样唾手可得的教主之位,没有施即休那样浑然天成的习武天分,也没有我师父那样的机缘,有魔琴亲授,秋圣山亲传,老天爷不赏饭!我靠自己!我看懂了琴谱,我想给自己争一口气,有什么不对么?我今日做了狗,保不齐我来日就做了人呢?” 灵岳又摇头,“你错了,弦月!你跟着他们,哪有机会站起来做人?你也不必在这里怨天尤人,你师父受过的那些苦,你受过吗?歃血盟三立三破,你能体会他多少?他曾被困永州,千夫所指,骂名滔天,也曾认人不清,受人陷害,身陷囹圄,但是无论在何种境地,他都昂首挺立,不曾跪在地上讨食吃,因为他想的,从来都是要靠自己,不是要靠别人啊,弦月。” 夏弦月又打开一双无辜的眼,“姐,你说我此刻,还能回头吗?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灵岳也沉静下来,认真的看着夏弦月,“弦月,你若真心想回头,什么时候都不晚,你可以这就放了我师父,停止你要做的一切恶事,若有可能,去做一些好事,为那些曾被你伤害过的人,然后,你要为所有死在你手上的冤魂偿命——” 夏弦月笑,“呵呵,好姐姐,你还是想让我去死!我这样做,我能得到什么?” “你能得到旁人在你身后赞一句夏弦月是条汉子!得到在你临走之时,内心片刻安宁,这不够么?弦月!你要什么?你要做一辈子狗长命百岁有什么用?” 夏弦月翻脸无情,大手掐住灵岳两颊,“不行!姐!我不能死,我要活!要活得畅快!你刚刚让我不畅快了,我也得让你不畅快!”说着他挥一挥手,叫齐闻达,“把老头给我拉过来!” 灵岳脸上变了色,“你要干什么!夏弦月!你敢动我师父,我叫你狗都做不成!” 夏弦月邪邪地一笑,“姐,那你试试!今日我让你看看,究竟谁连狗都做不成。” 齐闻达把五花大绑的那班布从洞穴拐角处拉了出来,绑在灵岳对面不远的一根立柱上,但是中间还隔了一根立柱,灵岳得使劲偏着脑袋,才能看见师父,师父一身白袍子,没有肉眼可见的伤痕,灵岳焦急地喊,“师父!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会来这里呢!发生了什么事?” 那班布见了灵岳也甚高兴,“凤儿!我没受伤,你怎么样?你好吗?哎!师父又拖累了你!”那班布也扯着脖子,两人隔着跟立柱,使劲地扯着脖子说话。 灵岳说,“咳!可不是!您跟着添什么乱!怎么把你骗过来的呀?” “敕赖忠勇侯的指令让我来,我哪敢不听?” 灵岳纳闷,“什么敕赖忠勇侯?” “哦,也有人叫他慢石先生,你可认得?” 灵岳一笑,女真部的敕赖忠勇侯,慢石先生,奇人贺雀,谁不认得? 一旁传来夏弦月淅沥沥的笑声,“聊!接着聊!看你们还能聊几刻钟?”夏弦月手上一闪,一把匕首映着火光,“姐。”夏弦月叫了一声,又收住,“呸!陈灵岳,你刚才骂了我几句?开口之前怎么不谨慎考虑,我此刻让你看看,骂我是什么样的代价。” 灵岳的脸突然变了颜色,眼泪像顺着屋檐往下淌的雨水,“不要!弦月!姐错了!求你放我们一马,实在要撒火,你朝我来,弦月!姐求你了!” 另一旁那班布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绕到自己身后的高个要做什么,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痛感着实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从手指跟,经过手臂,到了心口,又上了脑门,那班布嗷唠大喊一声痛!刺穿了灵岳的求饶声,“弦月!我求你了!我嘴贱!我是走狗!” 那班布又一声痛喊,喊声撕心裂肺,齐闻达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还对灵岳说,“你这算什么?给宋依稀扒皮的时候,她那才叫求人呢!” 灵岳听着那班布一声接一声的喊,仿佛把命都喊掉了,脸上糊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弦月!齐闻达!好,你们说,让我怎么求?你解开我!我跪在地上求你!行不行!” 灵岳说完这一句,那班布那没了声响,灵岳赶紧叫,“师父!!师父!” 没有回应,已然昏死过去了,夏弦月两手扯着自己的黑色裙摆,好像一个布兜,缓缓地朝灵岳走过来,脸上几个血点子,眼里又邪又傲,把那衣摆展示给灵岳看,灵岳低头一看,七根齐根而断的血手指,胡乱地堆叠在一起,灵岳眼里写满了惊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夏弦月却格格地笑出了声,“我骂不过你,动手能力却比你强一点,如何?” 灵岳真想原地晕倒,但是却晕不过去,她只能硬忍着那夹着恶心的恐惧与痛苦,死死地咬着牙和嘴唇,自己咬出血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你饶他一命!” 弦月一直笑,“没什么要你给我的,你如今还以为自己是在这赌局上对弈的庄家?错!你只是赌注,是诱饵,姐,这感觉好受么?此刻如果有一把恶魔之刀递到你面前,解开你的双手,你会不会去杀人?你还能在这跟我说,仁义礼智,自尊刚强么?” 灵岳愣了,此刻若解开她的双手,再递给她一把刀,她会不会去杀人? 一旁齐闻达喊,“弦月!快来!陈慈悲出发了!” 灵岳又是一愣,眼里透着惊惧,弦月嘴角勾着甜甜的笑容,“好戏还没开始,姐,你在这等我!”说着转身就走了。 灵岳又喊了几声师父,那个白色的身形全靠麻绳绑着才没倒,他的头低低地垂着,长发垂落,盖住了脸,仍旧丝毫没有回应,灵岳委屈地哭了起来。 第三庄门上收到信是丑时末,都忙活着老季的事,确实没人发现陈灵岳不见了。况且那晚上还出了个别的事情,更是令人手忙脚乱,那秦书生临睡之前,再到灵棚里去拜一拜,不知是疲累太过还是突发疾病,突然直直地就倒了下去,跪在一旁的季长安和沈翎金都吓了一跳,沈翎金刚要上来呼唤,却被风一样刮过来的一个人撞倒了,定睛一看,竟然是他大哥。 陈错抱起秦书生的上半身,使劲地摇晃呼喊,秦书生双眼紧闭,一声不吭,陈错抓他的手,摸他的脸,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手足无措,十分焦急。 沈翎金赶紧上前一起帮忙,把秦书生抬了出去。 陈慈悲收到信的时候,秦书生还没醒,郎中看过了,看不出是什么毛病,开了通心肺祛毒火的药,姑且先灌下去。 信上说:陈圣主,令嫒在我手上,为免她受苦,请你独自一人来与我会面,共商大计。切记,独自一人,见信即刻出发。出第三庄,往西行十里。等我消息。 陈慈悲一伙人在第三庄里好一通查问,最后见过灵岳的人,便是昨夜沈翎金。陈慈悲一刻都不能再等,拎起拐杖就要出门,墨良辰、陈错要跟着,他一律拒绝,拐杖笃笃笃地匝地,威胁众人,“你们要跟着!就是害灵儿的性命!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哪个兔崽子是我的对手?” 用拐杖把人都隔在屋里,自己起身出了门。 往西走都是山路,陈慈悲虽然瘸着一个腿,但是仍然健步如飞,连蹦带跳,眼看着十里路要到了,出现了个分岔口,路口一棵歪脖树,树上挂着一个小铃铛,上边拴着个锦囊,陈慈悲举起拐杖,把那小铃铛挑了下来,打开锦囊:陈圣主,走左手边的岔路,走一里,有个水塘,跳下去,把你身上的香粉洗掉,再继续往前。 陈慈悲一阵痛恨,仔细闻闻,这当是陈错的手段,带着这香粉,他们便能追踪到他。 赶紧往左边走,果然有个水塘,陈慈悲呼通一声跳进去,扑扑楞楞,从头到脚扑了一通,再带着一身的水踢踢突突爬上岸,继续往前走,一声湿哒哒的衣裳格外沉重,晨风吹过,好个透心凉! 陈慈悲随着那锦囊的指示,走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拐进了一个低矮潮湿的山洞。七拐八绕,眼前展开一处宽阔地,灵岳正站在他眼前,赶紧往前跑,“灵儿!” 刚要扑上去,那灵岳却竖直升空了,灵岳脖子上套着绳索,手脚都被绑住,绳索上方是个固定在洞顶的滑轮,另一端一个陌生男子用力拉着那绳索,“陈圣主站住!” 灵岳扭动着身体,喉头被卡住,说不出话,要断气,那表情却是在驱赶陈慈悲离开,陈慈悲还要往前走,灵岳又被吊得高了一尺,拉绳人齐闻达说,“陈圣主再往前一步,令嫒的脖子可就断了!” 陈慈悲赶紧停住脚步,“放她下来!” 齐闻达脚下用力,踢过来一个盒子,准头不错,刚好停在陈慈悲脚下,齐闻达努努嘴,眼睛却瞟了一眼面目已经青紫的陈灵岳,陈慈悲低头看,盒子里装着一把红缨子的短刀,齐闻达说,“陈圣主,刀拾起来,插进自己胸膛,我就把令嫒放下来?如何?” 陈慈悲弯腰拾起那把短刀,灵岳拼命扭动着,力气已然越来越弱,那人又威逼,“圣主快做决定,晚了令嫒这口气可就缓不过来了!” 陈慈悲没等他话音落,将那短刀朝自己心腹中间猛戳过去,那刀尖穿透湿衣裳,划破肌肤,进了血脉那一刻,他觉得全身的零件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整个人滑坐在地上,那拉绳人见状哈哈大笑,一笑,手就松了,陈灵岳从洞顶滋溜一声掉下来,陈慈悲仿佛是用了最后的力气滚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灵岳。 俩人都倒在地上,那人把陈慈悲也拿绳捆了,把俩人固定到两根相邻的立柱上,灵岳此时昏昏沉沉,猛咳不止,适才一瞬,灵岳仿佛觉得自己已经登了极乐,看见了西方漫天神佛,正要飞升,好像被人用力又拉回了人间,听见一旁有人喊,“灵儿!灵儿!醒醒!快应爹一句!” 灵岳脑子渐渐闯进来一些尘世气息,明白了此刻的处境,带着哭腔哑着嗓子戏谑了一句,“爹一世枭雄,这么轻易就被人套进来了,丢不丢人!” 听得出那厢陈慈悲松了口气,“灵儿醒了!总算没走在我前边!老天有眼!” 那齐闻达绑好俩人,拍拍手,“得!你们父女俩再亲近一会吧,等人齐了,一起上路,谁也别先走一步!” 齐闻达说完就走了,那班布早已经被搬到后面了,不知流了多少血,是否还活着,灵岳把这经过同陈慈悲一说,陈慈悲也叹息不止。 却说那夏弦月,就在陈慈悲往这山洞赶来的时候,他正迎头往第三庄赶过去,要不怎么发现那香粉的猫腻,他要确保没有人跟着陈慈悲,确实,直等到陈慈悲走过后很久,第三庄的人才出门搜寻陈慈悲的痕迹,跟着香粉味到一处水塘边就失去了线索,他们又跟着水渍走了一段路,便再无痕迹了,众人散开寻找。 漫山遍野,哪能找到。 要是能找到,也该是秋圣山找到,秋圣山好像飞在空中的山鹰,一目数十里,转眼过了好几个山头,转着转着,惊觉自己身后有人,一停顿,那人已经翻飞到她前面去了,虽然那人动作很快,但是秋圣山还是看到了,是夏弦月,秋圣山提气就赶了上去,夏弦月用尽全力,如猛虎穿越山林,却还是感觉到身后的秋圣山越来越近。 山林尽处,是一座断崖,夏弦月停下脚步,秋圣山也紧随其后出了山林,夏弦月转头走到秋圣山面前躬身施礼,“见过太师祖!” 秋圣山二话不说伸手一拂,极其寻常的招式,看上去没有什么威胁力,然夏弦月却已在她掌握之中,夏弦月惊了一跳,他从未见过秋圣山出手,这世上人都没怎么见过,如今一见,才知自己差距有多远,那得了秋圣山一年真传的人,又当是何等水平呢? 夏弦月赶紧喊,“太师祖先听我一句话!” 秋圣山松了松手,夏弦月说,“太师祖你看!” 秋圣山将夏弦月掷在地上,“又想耍什么花招?”顺着夏弦月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峭壁之下三丈,一小娃正背靠着山壁,脚下只有三寸长宽的一块突出的石板,小娃站在石板上,倘若他脚稍微再大一点都站不住,小娃仿佛刚刚哭过一场,此刻还在抽泣,他那一双小脚左右试探,想找找是否有出路,秋圣山的心随着他那试探的小脚揪了又揪,分寸之差,他便坠落悬崖,万劫不复,那小娃当然丝毫没有头绪,终于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秋圣山喊了一声,“孩子别动!婆婆来救你!”那小娃微微仰了仰头,哭着回,“婆婆!婆婆!快救我!我脚麻了,站不住了!”像是喊话也不敢太用力,怕掉下去,不过好歹有了人声回应,心下稍松。 秋圣山猛一回头,一掌将夏弦月掴倒在地,“是不是你干的!” 夏弦月坐地不起,“太师祖面前不敢耍花招,有人要太师祖的命,逼我动手,我自知不是太师祖的对手,只得出此下策,知太师祖心慈,太师祖快去救他吧! “我去救他又怎样?你还有什么手段?” “那小孩身上涂满了毒药,太师祖一抱他必然也要中招,如此我就得手了!” 秋圣山冷冷地说,“你倒是全招了!既然他身上涂满了毒药,救了也不得活,我救他做什么!” “他内里已服了解药,此举只是为了让太师祖中毒,话已说明白,太师祖救是不救?自行决断吧!” “素不相识,我要救我师弟,管旁人的孩子做什么!”秋圣山虽在放狠话,却分出一半心思留意着那小娃的动静,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小娃仿佛听见了他们说话,秋圣山听见那小娃哭声,“婆婆!婆婆不救我了吗?婆婆!”听见上边没动静,小娃又喊,“舅舅!是舅舅在上面吗?舅舅!” 秋圣山又一巴掌扇过来,“那孩子竟然是你的外甥!你真下得去手!”秋圣山拉开了架势,“救他也先打残了你再说!” 夏弦月喊,“太师祖!打残了我,你师弟和师侄女可就要死了!” 秋圣山猛然收手,释然一笑,“想要我的命,直说便是,何必费尽心机,耍这么多花招!”说着抽出重剑,翻身下了悬崖。剑比人还重,剑尖朝下,劈风而行,一声巨响,剑尖插入绝壁,秋圣山一手抓住剑柄,身体悬空,另一手将那小娃伸手轻轻抱在怀中,再借小娃刚刚踩的那石块的力,抽出重剑,翻上了崖顶,小娃放在地上,刚一站定,秋圣山就觉得手掌上传来辣痛之感,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很快全身都痛了起来,仿佛体内筋骨正在寸寸断裂,一眨眼夏弦月手上甩出一枚暗器,秋圣山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动了一点点,一把带着绿缨子的短刀飞入她的腹间,秋圣山抱着重剑,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第二十九章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5) 齐闻达赶到,合两人之力,把秋圣山和她的重剑捆在了一起,拖回了山洞。 陈慈悲看着他们拖进来的人,叫了一声,“师姐!你也来了!”灵岳也惊呼了一声师姑。 三个人都被绑妥了,毫无反抗能力。 秋圣山笑笑,“师弟,有人要我们的命,怎样?可敢慷慨赴死?” 陈慈悲也笑,“死有何惧?只不过,那小子!我们两条老命留着也无甚用!你拿去吧,但是你得放了我闺女,她救过你的命,记得吗?你莫要把自己的后路断尽了!” 夏弦月满眼冷漠,“陈圣主,你死了,她活着,我等着她来报仇吗?” “不会报仇,我同师姐自行了断,不算在你头上,如何?”陈慈悲还在讨价还价。 灵岳说,“爹,谁说我不会报仇!若是我活着,我定然要跟他杀个你死我活!我如今也没什么牵挂,一起走吧!” 陈慈悲怒道,“你还小,别发傻!” 秋圣山转头问夏弦月,“小子!是谁想杀我们?如今我们要死了,总该知道吧。” “侃先生,太师祖认识么?” 秋圣山一笑,“认识!他真名叫卜言行,是贺雀的首席大弟子,行事作风,简直是贺雀的翻版,师弟!”秋圣山朝着陈慈悲喊,“看来是大师兄容不下我们了!” “今日要不死,真想去中九峰,当面和他论个高下!” 夏弦月手里拎着一把刀,看刀刃,是把十分锋利的凶器,便是切断那班布手指的那一把,夏弦月像乡镇集市上拎着屠刀的屠夫,问客人想要哪块肉一样,“可惜呀!圣主和太师祖活不过今天了,还有什么遗言吗?若没有!不如今生,就到此吧,可有遗憾?” 陈慈悲看看灵岳,“罢罢罢!那就一起吧,一家人都死干净了,没什么遗言。” 秋圣山说,“我是长辈,又是师姐,我先吧!” 灵岳说,“我是晚辈,师姑,爹,我先吧,下去给你们探探路!” 陈慈悲赶紧抢话,“不行!灵儿不能走在我前面,我见不得,我先来!” 三人像在讨论谁先喝水,谁先吃饭,谁先睡觉一样。 夏弦月笑,“几位不要争,都是一瞬的事,太师祖先请吧!” 夏弦月把那刀放在秋圣山的头顶正中,刀刃正对着她的头皮,丝毫没用力气,秋圣山的发丝便大片地飘落下来,陈慈悲闭上了眼,灵岳也别过头去,夏弦月运气,刚要使力,几人同时听见山洞深处传来声响,夏弦月回头戒备,刀偏了,秋圣山额头留下一行血迹。 来人却不是救兵,是王红参,她哭喊着扑向夏弦月,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一边骂一边打,揪着夏弦月的耳朵,挠他的脸,夏弦月手里的刀掉落在地,那女子大叫,“他可是我的心头肉!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一直昏迷不醒?你说!他要是有个好歹!我撕了你偿命!”说着又是一顿撕咬。 秋圣山突然出声,“这位夫人!” 那女子扭头看她,秋圣山说,“小子给娃娃衣衫上涂了毒药,引我上钩,他也是怕孩子真的受害,所以应该是给孩子先服了解药,对吧?小子!” 那女子又砸了夏弦月几下,“你竟然用我儿子当诱饵!你失心疯了吗!” 夏弦月有点怂了,“是……先服了解药的!” 秋圣山说,“你涂在孩子衣物上的毒药或许毒不到他,但是没有毒药的时候,解药就成了毒药,那小小孩童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夫人你过来。” 灵岳此时也认出了这女子,他们说的那个孩子,不就是……她和施即休的孩子?灵岳心里比生受那一刀还难受,但她竟然有点想看看那孩子的样子,也许那孩子的眉眼里,有施即休的影子呢,灵岳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这样疯癫,不如立即死了好! 王红参怯生生地往前走了两步,秋圣山说,“给我一炷香时间,我给你解毒之法!” 王红参跪地磕头,“求前辈救命!” 夏弦月却在身后猛拽了一下王红参的肩膀,“姐!别信她!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秋圣山不理他,“夫人,我袖口里有个小瓶子,里面有化毒丹,你拿去给孩子服一粒下去,然后给他灌水,一炷香,孩子就能醒,若不醒,你来杀我。” 王红参挣脱夏弦月的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爬过来摸秋圣山的袖口,果然找到一个棕红色的葫芦形小瓶子,打开瓶盖,一股清香沁入心脾,王红参道了谢,又指着夏弦月,“你给我等一炷香!” 王红参拿着化毒丹去救孩子,夏弦月也跟了去。 三个人又静默下来,平白多了一炷香的生命。陈慈悲突然听见灵岳抽泣,赶紧问,“灵儿!别怕,你好好跟他说,他可以不杀你的!” 灵岳酸着鼻子,“爹,我不怕死,那个孩子……是即休的,一时……有些伤感罢了。” 陈慈悲怒叹一声,“这个鳖孙王八蛋!说到这我也不想死了!想去亲手宰了他!”陈慈悲突然想起一件事,“灵儿啊,有件事爹一直瞒着你,如今咱们都要走了,你可能想听一下……” 灵岳说,“爹!何事?跟他有关系?” 陈慈悲点点头,“那年通天塔两个人来烟霞,你腹部中了他一刀,还记得吗?” 灵岳记得这事,但这事有什么稀奇? 陈慈悲说,“女医给你处理伤口,从你……从你腹内……取出一个……一个死胎儿,手指大小,刚能隐隐看见形状……” 话还没说完,灵岳已经痛哭得脸都没了形状,“爹呀……我跟他没有缘分,老天都不容我!不让我生他的孩子!爹,让我去了吧,我活着多苦啊……” “灵儿……” 秋圣山也说,“灵儿!不是你和他没有缘分,你的伤病,我听说了,这胎儿会死,与你当年长久住在胥蒙山有关,都是贺雀那毒药的作用导致的,要我看,灵儿,你活下去,该为那孩子去找贺雀报仇!” 灵岳只顾着大哭,心肺像被人拿着把刀割成了千丝万缕。 要是那个孩子能活下来,该多好。 王红参此时又哭喊着从里面跑出来,“孩子醒了!多谢前辈大恩!”王红参扑在秋圣山身前磕头,却不知一旁陈灵岳在痛哭什么。 夏弦月也跟出来,“好了!闹也闹够了!上路吧!” 夏弦月拾起刀,秋圣山又叫住了他,“小子,你等一等。这位夫人,你身为人母,应当有保护自己孩子的能力,我身负绝学,你若愿意,我教你一套功夫,用以保护自己和孩子,如何?” 王红参当然愿意,但是夏弦月不愿意,夏弦月急头白脸地说,“太师祖!休要再拖延了!第三庄那些人,没一个能找到这里!前日蟒山的消息也传了回来,我师父已经被困住了,他也来不了!没人能救你们!” 王红参喝他,“你闭嘴!前辈不计较你大奸大恶,要传我功夫,你若不同意,先杀了我!” 夏弦月便没了声响。 秋圣山问了王红参的功夫基底,然后念了一套口诀给她,让她坐定,指导她如何运气走穴。 练了小半个时辰,王红参已经基本上把握了那精要,越来越顺畅,一旁陈慈悲突然惊呼,“师姐!你竟真的将这绝世心法教给她!我也以为你是为了拖延时间!” 秋圣山笑笑,十分宽和坦荡,“自然是真的教,这哪能骗人?我这一生,没骗过人。” 陈慈悲叹了口气。 等秋圣山教完,他们的时候可就真的到了。 眼见着心法也学完了,夏弦月拿着刀,在洞壁上磨了几下,那铮铮声响真叫人瘆得慌。 洞顶上落下来几粒小石子,被绑着的三人一起抬头看,夏弦月也抬头看,众人都觉得好像洞顶在隐隐的震颤,这事恐怕还是有了变数,夏弦月拎起刀横窜过来,不管出什么事,三刀而已,先把这三杀了再说。 就在夏弦月刀刃要落在秋圣山身上的一瞬,整个洞里充满了一声暴戾的狂喊,“孽畜!” 洞顶轰隆一声大面积坍塌,石块砸了众人一身,一条钢鞭从顶上甩了下来,打在夏弦月手腕,那利刃飞了出去。 夏弦月一翻身,跳开了去,心下大惊,他怎么来了? 翻身而下的正是华成峰,第二鞭再甩出去,断了一根立柱,洞顶又塌了一片,回鞭之时,那鞭子勾着夏弦月的利刃,甩到了灵岳身边,刀转了几个圈,落地之前,割开了灵岳手腕上的粗麻绳,灵岳的手得了自由,捡起那刀,去解救陈慈悲和秋圣山,救了这俩之后,赶紧往后边去找那班布师父。 华成峰两鞭子,那洞里就好像被洗劫过一样,毁得一塌糊涂,夏弦月不知是心里生了怕,抑或其他,只顾着躲,一招未还,左冲右突,其实这一次是师徒俩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实打实的对战。 华成峰哪能容他,嘴里怒骂,畜生贼子小杂种,什么他都能说得出口,手上同时加紧,夏弦月只觉得华成峰手里仿佛千百条钢鞭同时往他身上抽,且那鞭子像活了一样,紧追不舍,地下实在空间有限,夏弦月看准时机从那破洞口跳了出去,华成峰追了上去,两人入了山林,夏弦月抽出一把刀,正是齐闻达从雪山拿走的当年郑经的刀。 刀出鞘,夏弦月便长了几分胆色,也渐渐镇定下来了,既然跑不了,那就当面打一场吧,他也想看看,两个都算是魔琴传人,究竟谁更胜一筹。 夏弦月手握宝刀,迎面直上,刀刃直杠上钢鞭,嘡啷一声巨响,钢鞭从刀刃上擦过,几个火星点崩裂开,果然是一把好刀,即便如此,也未崩开一个裂口。夏弦月受那劲力后退两步,还来不及收刀,钢鞭转了个圈,又到面前,那钢鞭好像带了把乐器,一动,就仓啷啷响,让人头皮发麻,夏弦月这次不敢接了,翻身向侧,幻化虚影,避让开去。兵器不相碰撞,并不代表就伤不到对方,刀有刀风,鞭有鞭气,那风与气纠缠,神与影交战,仿佛穿越林间的两条恶龙,要摧毁这人间。 华成峰也是第一次见夏弦月毫无保留地露出他的魔琴真功,就他所看,并不像师祖所说,其余几人都未得郑经真传,夏弦月是真的看懂了琴谱的,他招式之间,已有隐隐大成之感,若有人能好好指导他一下,苦练几年,难保不成为魔琴神功大成者,但是他走错了。对于这功夫,夏弦月还是做错了一些事,他或许是觉得魔琴招式太古朴,擅自加了些花哨进去,却没曾想,就是这些花哨,要了他的命。 夏弦月许多招式根本没有必要,不能杀敌,不能防守,但是好看,不过细看,全是破绽,魔琴神功好好的一件金钟罩,被他自己戳成了乞丐服。 而华成峰虽然到最后也没看懂过琴谱,但是他已在多年的实战里于无形之中内化了魔琴心法,除了魔琴心法,他还有秋圣山一年亲传,此刻就算郑经在他面前,恐怕也要说一句,子犹胜师。 你且看他那鞭,一鞭扬尘播土,二鞭折岭穿林,三鞭天地色变。 若对手不是华成峰,夏弦月的功夫,足以制胜。 如无实据,勿增蛇足。 踏遍了大半个山林后,激战数百回合,夏弦月那跃跃欲试的心终于灰了下来,他躲避得已然十分吃力,更别提还手,真正的威压之下,他根本使不出虚招,打不出假动作,连自己本来的水平也几乎发挥不出来。华成峰好像个将军,那钢鞭就是他手里的旗帜,他挥舞着旗帜,山川林木,风雨电雷都化作千军万马,听他的号令,夏弦月站在高树枝上,那树干应声便断,夏弦月躲在那山林巨石间,那巨石瞬息碎成粉块,又在他要跳跃过山崖时飞出来砸在他身上,身周的一切都在和他作对,天地万物都在封锁他的出路,夏弦月不停地跌撞,受伤,已经要面目全非了,力气也将用尽。 此刻夏弦月已经不想取胜了,只想求生。拖着一身伤痛和血披挂,奋力奔跑,冲破那多重阻碍之后,夏弦月感觉自己真的跑出去了,身侧不再有山林,只有一片平坦的荒原,身后并没有华成峰的身影,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还是有一种被鬼紧紧贴着的恐惧感,于是脚步不停,越跑越快,但气息已经要断了。突然脚下一磕绊,夏弦月狗呛屎一样趴在地上,想着反正已经跑了那么久了,又没人追,索性休息一会儿再跑吧,翻个身,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却一眨眼,华成峰就出现在他头顶,手里拎着钢鞭,正低头看他,吓得夏弦月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又继续跑,边跑边回头张望,没留意脚下,呼通一声跌进一个深洞,后背着地,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摔碎了,洞口的土灰呼呼地落下来,迷得他睁不开眼,好容易睁开眼时,见华成峰正站在洞口,仍然在低头看他。 夏弦月又吓得一个激灵,爬起来用手拍打四壁,并无出路,这才觉知,自己已然走到了死路,便在那洞里挣扎着起身,跪在地平,肿着脸叫了声,“师父。” 眼前一花,钢鞭送下,缠住夏弦月脖颈,嗖的一声就拎了上来,摔在地面,夏弦月捂着脖子在地面滚了几滚,后腰传来难以名状的疼痛,仿佛断了,他试着使了使力,胸膛和脖颈还能抬得起来,自腰以下,全都不听使唤了,并伴随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痛感,他受过所有的痛都没法比,夏弦月哭喊道,“师父!饶命!” 华成峰满脸的愤怒,一鞭子往他脸上抽过去,啪的一声,夏弦月的嘴开了花,他两手捂住口鼻,鲜血不停涌出,想打滚,又滚不动,嘴里呜呜呜地不知是在痛骂还是在求饶,又一鞭甩了过来,抽在夏弦月胸膛,皮肉开,肋骨断。 华成峰仍旧无法解气,一鞭一鞭疯了一样砸在夏弦月身上,直打到他哪都捂不了,一动没法动,凡是有皮肉的地方,没一处不往外流血,两眼流出血泪,嘴里往出吐着血泡泡,还在呼噜呼噜叫着,“师……师呼……” 华成峰走过来,蹲在他身旁,手指颤抖地摸摸他的伤处,满眼泪花,“上回在雪山就该废去你的功夫,好歹还能留下你一条命,如今可什么都留不下了,弦月啊,有来生,好好做人吧。” 夏弦月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摇了摇头,他还想为自己申辩,眼里还有不甘,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委屈,但是他嘴里满是血,说不出一句话。 成峰说,“去吧,别留恋,早投胎。” 夏弦月又在地上咕噜了好一会儿,终究一句遗言也没说出来,渐渐地闭上了眼。 华成峰从夏弦月身上搜出了全套的琴谱,仔细收好,再把夏弦月的尸身放进了那个深洞里,填上了一些土,没有碑,没有姓名,他日将化作一堆无名白骨。 华成峰背上郑经的刀,掉头往回走,背上剥落一层层的繁华。 另一边的齐闻达,在华成峰刚一进来的时候,就打算逃跑了,根本没打算战,他熟悉洞穴路线,耗子一样一溜烟似的就钻了出去,身后没人追,出了山洞再走三五里小路,便到一条小河,顺着河,可以漂到扬州城。 齐闻达的如意算盘打得好,他知道夏弦月跑不了了,还幻想从今往后也许他可以取而代之,他带着点隐隐的兴奋走上了那条小路,甚至有点神思不属,连眼前突然出现了拦路人也到了近前才发现。 齐闻达一愣,眼前一个比他高半头的青年,手里拎着一把长刀挡住了去路,那刀是他家家传宝物。齐闻达看齐闻善,脸上的稚气早已脱净,肩背也不像从前单薄细瘦,如今又宽又厚,傲然挺立,满目正义,齐闻达一时忘了自己在逃命,又上前几步,眼里竟有些欣喜,“闻善!你长这么高了!” 齐闻善一抖手里的念奴,便有风鸣,齐闻达微微一怔,没再继续往前走,齐闻善两眼一瞪,“说吧!你是要自己了断还是等我动手!” “闻善,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是你亲哥哥!” “呸!你不配!齐家百年清正家风,如今一朝毁于你手!你做了这些丧尽天良之事,你死之后,我会在家谱里除了你的名,你的尸体也不许入祖坟,别脏了祖宗圣地!” 齐闻善一脸正气凛然,齐闻达满眼不可置信,摆起当大哥的架子,“谁叫你这样和我说话的!家谱轮得到你说了算?!你别给脸不要脸!齐闻善,你给我乖乖让路,我便不杀你,如若不然,我也不差你这一个!” 齐闻达也抽出了刀,刀光一闪,齐闻善讥笑一声,“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刀下,我无怨无悔,我若能胜你一筹,今日便替祖宗肃靖家风!”说着念奴起,横刀斩过,力拔山兮。 齐闻善一出手,齐闻达心下就一凛,那孩子明显已经不是当年只会哭鼻子的小弱鸡了,他那厚实的肩臂肌肉已经说出了他曾多少次挥刀,砍树,砍石,砍草,砍风。齐闻善自从十五岁开始跟着华成峰练刀,脚踏实地,从不偷懒耍滑,一招一招仔细琢磨,每一招都练上千万次,直到再无破绽,如今闻善也二十了,已经是个堂堂挺立的男子汉,他没借过什么光,甚至不如夏弦月,他看不懂琴谱,没有名师指点,华成峰教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练的都是最朴素的刀法,招式一点也不花哨,却每一刀都有用,与夏弦月刚好相反。 这一刀齐闻达没接,迅速转了个身避让开,自己的刀顺手就往闻善腰间递过去,闻善只移了一寸身形,齐闻达的刀错着他的腰过去了,他没想到,闻善对战局中的距离把控得如此精准,好像多一寸的无用的力气都不肯使。 齐闻达回刀,倒着又往闻善腰上蹭,这一刀闻善躲都不躲,齐闻达正在讶异他为何不躲,陡然发现自己大腿上已经一片冰凉,血哗啦一声就下来了,先见了血,才感觉疼。齐闻达赶紧收刀回护,两刀相撞,铮的一声,谁都没躲,互相飙着劲瞪眼对峙,过了一会,齐闻达感觉有些出虚汗了,手腕也开始发抖,他没有齐闻善力气大,念奴把他的刀缓缓地压下来,再飙下去,他刀恐怕要断,齐闻达刀刃一偏,抽刀退出,齐闻善力大来不及收,一刀砍在了地上,齐闻达扭头就跑,齐闻善从土石里拔出刀,抬腿就追。 夏弦月教给齐闻达的魔琴神功的部分,轻功为主,若不是刚刚他腿上中了一刀,齐闻善根本跟不上,此刻也只是勉强,齐闻善又没有个弓箭,着实追得很费力,好在刚刚那一刀,齐闻达受伤不浅,跑了一会,腿就不大好使了,只得停下歇息,这一瞬,齐闻善跟上来了,俩人又过了几刀,齐闻达不是对手,转身又跑,就这样跑一跑,打一打,折腾了大半天,闻善倒也不着急了,拿下他是早晚的事。 自然齐闻达也看出了这个趋势,他脑袋转转,不能这样拖下去,这地方他们转悠了好些天,对这的地形十分熟悉,想到此带着齐闻善就往密林深处钻,果然入了密林之后,没一会,齐闻善就失去了齐闻达的踪迹。 齐闻达到一处溪水边,就着溪水洗了洗腿上的伤口,撕了裙摆给自己包扎起来。而丢了齐闻达之后的闻善,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山林里钻来钻去,焦虑起来。 齐闻达休息了一会,轻轻起身,近处没有齐闻善的身影,他辨了辨方向,猫着腰往林子外边走去。 可不巧,刚出了林子,跟正往回走的华成峰碰上了个面对面,华成峰一搭眼就知道是他,齐闻达扭头就往回跑,华成峰提腿便追,这一追,给华成峰心口追出了个洞,那齐闻达在半空中腾跃的姿势,打死他他都忘不了,手脚像在自己打架一样,十分不协调,不就是那夜要强暴青鸟的黑衣人么!那一夜他也是这样追着他,却中途被夏弦月喊声叫了过去,让他给跑了。 夏弦月后来还骗他,说另有其人。 华成峰脑子里像着了火,长鞭抖擞,边追边甩,齐闻达身侧的树倒了一片,以致无可借力,腿上传来疼痛,挨了一鞭子,呼通一声,掉在地上,华成峰冲上来,一脚踩住齐闻达的胸口,“说!蟒山下要害青鸟的,是不是你!” 齐闻达眼神闪躲,忙不迭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华成峰脚下一用力,齐闻达痛呼一声。 齐闻善听到这声响,噌的一声从密林中窜了出来,手举念奴,“师父!我来!” 华成峰说,“这杂碎曾对你师娘下过手,给我剁了他!” 齐闻善高举宝刀,大喊一声,齐闻达到最后一刻,还以为齐闻善能给他个机会交代后事,但是没有,念奴落下,齐闻达身首分离,溅了师徒俩人一身的血。 齐闻达的尸体,齐闻善都没管。 回到那破损的山洞,灵岳已经控制住了王红参,齐闻善一如从前,跪地给王红参磕头叫母亲,请她回半月湾,并且不得再外出生是非,让她安安心心把孩子养大,如若她再出门作乱,齐闻善便要一并清理。 王红参哆哆嗦嗦的答应着。 陈慈悲问灵岳,要不要给施即休报仇,灵岳笑笑,“咳!哪轮得到我,算了,爹,况且你看,那孩子哪有一分毫像施即休,明明就是个小小的齐闻善。” 陈慈悲也笑,“我灵儿放下了,这便好,过去的都算了,我看小朱那孩子也不错,你觉得……”话还没说完,灵岳已经跑到师父身边去了,老头这次侥幸捡了条命,只是手指还剩三根了,不免悲戚,灵岳一直在旁安慰。 秋圣山笑着看着陈慈悲,“师弟,我当真不是刻意拖延时间,是成峰细心,我都没想到会有人发现我留下的记号。” 成峰赶紧鞠躬,“师祖诶!您可折煞我了!您那脚印,虽然藏在层层落叶之下,一个脚印,地裂十里,我要是再找不出,回去您不得打断我的头!” 陈慈悲也拱手,“师姐好手段!” 齐闻善带着王红参和那小娃,一路护送回半月湾,其余人暂且回第三庄,华成峰不能久留,打了个招呼就往蟒山跑,临走还喊,“这次我可真的走了啊!” ************************ 快马加鞭回到蟒山。刚一进山,就被那一直在山腰上往下眺望的人冲下来抓了个正着,那人狠劲抓着华成峰的衣领子就往山上拖着走,嘴里还唠唠叨叨,“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八成要横尸在你这蟒山了!我一个和尚,给你守着你老婆生孩子守了三天两夜,肚子里的经都来来回回念了千八百遍,佛祖都要让我求腻烦了,这笔账看我怎么跟你算!” 华成峰一个大个子被揪得弯着腰跟着往上走,听了这话,暴跳起来,“怎么生了这么久?生出来了吗?青鸟还好吗?” “反正都活着呢!你上去自己问问,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太好!”和尚净慧怒气冲冲,“以后你再别让我干这样的事——” 华成峰赶紧嘴甜起来,“师兄!叫你师兄还不行么?不托付给你托付给谁呀?那些人如狼似虎,没有你在这,我哪敢安心在外面杀敌,这不是与你情深义重么,好师兄,快别生气了!我给你塑一座金身谢你!” 和尚净慧仍是冷着脸,“你这样的情深义重,我真消受不起!”手上不松劲,拽得华成峰几乎要跌倒。 华成峰说,“嘿!我还当你是个得道高僧,怎么这么见不得人间疾苦,不就生个孩子么,就把你吓这样,谁不是这么来的?你佛怎么跟你说的,戒嗔戒怒,你看看你,修行还差得远了!” 净慧拉过华成峰,用力拍了一下他后背,“还在这跟我贫嘴,快上去看看吧!” 成峰做了个鬼脸,好似化作一缕青烟一样,蹿上了山顶,大门敞开,院里一片乱哄哄的,药童不停地跑来跑去,见他回来,都手舞足蹈,仿佛都有报不完的信,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成峰却一概挥手隔开,直往最里面奔,到了青鸟门口,像从前一样,想踢门进屋,却被一个老婆婆手拿一把艾草给拦住了,老婆婆歪嘴瞪眼,“哪里来的登徒子!” 成峰惊愕,“你是何人啊?为何挡在我家门口?” 老婆婆这才笑了,“呦!原来是孩子爹!老婆子无理了!我是山下的,专门给有钱太太们照顾月子的,您没回来,我这不是得顶上么!” 老婆子拿着艾草往成峰身上扫,成峰边躲边说,“我可没多少钱给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老婆子笑呵呵,她笑的时候看着也凶,“给你家照顾月子,老婆子不收钱,从前我老头子生病的时候,欧阳掌门也没收过我的钱,我是来报恩的!老爷刚从外面回来,身上不干净,”老婆子脸上一脸嫌弃,“而且您这一身的寒气,怎么能往产妇和孩子身边去!快去梳洗干净了再来。” 成峰喊了几声青鸟,里面也没应,老婆子又说,“娘子刚生完三天,哪能跟你这么对着喊?快去洗了再来!”老婆子拿这那一把艾草,使劲抽打成峰,华成峰无奈,只能去洗漱,洗了半个时辰,终于干干净净地来了,婆婆又在门口嘱咐了半天,“不能大声说话,不能惹娘子生气,不能惹娘子哭,不能蹦蹦跳跳,不能——” 成峰实在不耐烦,一把推开那老婆子,调整一下呼吸,轻轻推开了门。 还不到十月,屋里已经点起了炉子,炉子上放着一盆水,屋里暖和得很,成峰一眼就看见青鸟躺在榻上,额头上搭着个布巾,身上盖着大被子,脸色不是很好看,很虚弱的样子,成峰轻手轻脚坐倒榻边,看着青鸟这样子,忍不住啪嗒啪嗒就掉起眼泪来,“好青鸟,辛苦你了,可还好吗?”成峰俯下身,轻轻地靠近青鸟,青鸟微微一笑,声音十分低,“都好,虽然苦,却也值。” 成峰轻轻抱住青鸟,头低在青鸟的被子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这不是人的!你在家里生孩子这么苦,我却不在你身边,实在是该打!” 青鸟放任他哭了好一阵,才轻轻开口说,“你以后是当爹的人了,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可不能这么动不动就哭,不怕人笑话。” 成峰抬头,“好好好,我往后一定好好表现,绝不让人看笑话!” 青鸟说,“你看过孩子了吗?” 成峰这才一愣,说了半天生孩子,孩子在哪里?“没呀!孩子在哪呢?” 青鸟白了他一眼,指指屋正中间,矮凳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摇篮,一个粉嫩嫩的小肉团,正睡得香甜,不时还吧唧吧唧嘴,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成峰适才明明从那摇篮边经过,却完全没看到,此刻又转过身来,蹲在那摇篮边,伸出大手,想碰一碰那小儿软嘟嘟的脸蛋,手指在半空悬停了好一会儿,还是缩了回去,生怕自己没有轻重,碰坏了他。 青鸟在榻上歪头看着他,他年纪轻轻的,却硬是笑出了一脸的皱纹。 成峰看了好一会,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成水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柔软过,突然想起个严肃的问题,轻声说,“青鸟,这是儿子还是闺女?” 青鸟瞪眼,“没人告诉你?” 成峰跟她比谁眼大,“没呀!都让我自己来看看。” 青鸟简直无语,“儿子,你喜欢吗?” 成峰脸上瞬间又多了两道褶子,压抑着心里的欢喜,“喜欢喜欢!我只是要听你亲自告诉我!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我都喜欢!” 又兀自看了许久,几乎一动不动,简直发了呆,“青鸟,这小东西真的是我儿子吗?” 青鸟心想,这人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见面没半个时辰好光景,就要来惹人生气,“华成峰,你什么意思?你要疯啊?” 华成峰这才觉得自己问的不对,作势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不是不是!青姐,瞧我这嘴笨,我错了!我是说,我怎么就有儿子了?像做梦一样啊!” 青鸟噗嗤一声乐了,“说得好像你没见过我肚子怎么一天天长起来的,那是平白无故有的吗?” 成峰还是觉得转不过来,用手比了比长短,“青鸟,他这是这几天就长大了?还是生出来就这么大?” 青鸟叹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成峰也没留意到青鸟没说话,自顾自念叨,“你这小家伙长这么大,定是没少让你娘受苦,青鸟,什么时候开始能打了,我替你揍他一顿!” 青鸟骂了一句,“得了吧你,祖宗!”嘴上骂着,心里却感动得很,不知不觉眼角竟划出一滴泪,成峰扭头看见,赶紧回到青鸟身边,揪起一边的帕子给青鸟擦眼泪,神情好像自己闯了大祸,“哎呀呀,青鸟,可不能哭啊,你要是哭,门口婆婆要打我了,婆婆告诉我不能惹你生气不能惹你哭,我这进来一会儿,却样样都犯了,罪过罪过,青姐,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就打我骂我,千万别自己憋着啊……”絮絮叨叨,跟那老婆婆一样。 青鸟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你回来了,给孩子起个名字。” 成峰丧着脸,“我这点子水平,哪会起名字,你来吧,青姐。” 青鸟伸出手抓住成峰,“不行,就要你起,快点!” 成峰不怀好意地一笑,青鸟缩回手去,成峰眯着双眼盯着青鸟,“好吧!看在青姐跟我撒娇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给儿子起个名字,不过说好啊,起的不好,你可别怪我!”成峰仰起头,眼珠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叫长松如何?盼他长如青松,顶天立地!” 青鸟笑,“好。” 成峰说,“我听秦大哥说,当朝有位大诗人,现在已经不在了,给他儿子写诗,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咱们没有这样的文采,但是有同样的盼望。” 青鸟撇撇嘴,“不要,公卿有什么好,我只盼‘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 成峰应着,“好好好,青姐说得对!就是这样!青姐好文采呀!” 俩人又卿卿我我聊了一会儿,成峰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站起身要往外走,青鸟问他,“你去哪里?” 成峰说,“我去给我闻大哥烧个香告诉他一声,咱们家有后人了,让他也高兴高兴,往后长松就以孝子之礼奉着我大哥的牌位,按时烧香扫墓,敢不听话,我日日揍他!” 青鸟听了这话,眼泪像化了的冰一样,哗哗地往下淌,甚至抽泣出声,成峰赶紧过来又擦泪,又安慰,青鸟却止不住眼泪,门外老婆婆听见了声音,推门进屋,怒气冲冲,揪住华成峰的耳朵就往外拽,压着声怒道,“告诉你什么了!为什么要惹娘子哭!赶紧给我滚出去!” 华成峰龇牙咧嘴的给拽出去了,青鸟见那景象,又止不住乐了,转过身自己擦擦眼泪,心里感叹,这一生有这么一个人,喜怒哀乐便都齐全了。 华成峰回来了,净慧就要走了,这半年没干别的事,净给华成峰看家了,成峰送他到蟒山脚下,净慧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光头的,手脚带着锁链,垂眉耷目,成峰对净慧说,“净慧,你说我这样是否太不公平?都是一样的作恶,怎么成雨就不用死?另外两个我都杀了,对他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 净慧摇摇头,“他醒悟了,与旁人不一样,该给他个机会,他这最后一次,不是主动来告诉了我实情,还配合我们给另一位去了信,你才有机会救人吗。” 华成峰也耷拉着脑袋,“你总会安慰我,总之,姓华的兄弟三个,都要在你手里过一遍,成雨如今也拜托你了,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若他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只需说一声,我无论如何也为你做到。” 净慧眨眨明星般的眼睛,笑笑说,“好,回吧。” 这一次换华成峰,目送净慧离开,直到他们走出他的视线,他还不肯回,心里涌起万千思绪,他与净慧,自十岁那年相见,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这么长的岁月里,身边的许多人都变了,来了,走了,死了,唯独净慧,仿佛还像初见那日一样,如明星耀目,永远照亮人间,成峰心里赞叹道,好和尚! 章后诗: 雨打风吹后,方知情与仇; 慢思个中味,恨痒犹在喉。 繁华从此去,梦醒万事休;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1) 半月后,第三庄里撤了灵棚,一众好友算是送了季白眉最后一程,这是家里的大丧,喜事总要等上三年之后再办。 那秦书生后来醒了,也能落地活动,但是总是一边手脚发麻,扬州城里请了个有名的大夫看过,说郎君是从前太过纵酒所致,没什么药能治的,只说往后再不许喝一滴酒,命数多少,自有天意,这个嗜酒如命的,听了这消息扼腕叹息,大呼不快。 身边一直有人看着,秦书生想偷一口酒也是不能。 那班布那年在高昌被修蒲亚和阿音下的毒虽经常年调理,终究还是没有去根,但是一时也不会致命。又得知修蒲亚已经被灵岳杀死了,心里说不出是酸还是苦,他坚持不在中原久留,要回女真部去,灵岳留不住他,知他在那边还有惦记的人,便叫如瓶派几个人,护送他回去。 灵岳那年给他写的信,他并没有收到,该是半路上被敕赖忠勇侯的人给截走了,嫁到女真部皇都的福康公主他不是太熟悉,只知道福康公主是自尽而亡的,并非国书上报的疾病。 陈慈悲和秋圣山渐渐从那红绿缨子的毒中缓过来了,一日来了个神秘人,趁人不备又把陈慈悲劫走了。 这下大家伙又慌了,灵岳也才说了实话,陈慈悲这次从炽离岛回来的时候,内功已经几乎全都没有了,救了施即休是有后遗症的,他好像不留神吸入了些任光影的真气,回去岛上之后,那道真气开始日夜撕咬,直到陈慈悲把自己的真气散尽,才留住了一条命,灵岳病了瞒着他,他在那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又何尝不是瞒着灵岳? 若非如此,收到夏弦月的信之后,夏弦月那样的功夫,就在他不远处跟着,他怎么会不知道?那十几里路他怎么会走了一个时辰?他装作是腿脚不利落的样子,不想让人看出他内力尽失,在山洞里,若放在从前,齐闻达还用得着用灵岳来威胁他?在他看见陈慈悲第一眼的时候,早该身首异处了。 一个没有了内力的残废老头,被陌生人拐跑了,众人又是翻天覆地一通找,灵岳痛恨自己,怎么不一直跟在他身边。 找了几天,丝毫没有头绪,灵岳和陈错都急得火上浇油,哪成想老头失踪后的第三天下午,自己回来了,毫发无损,只是神色看着凝重很多,问去了哪里也不说,只说他已经清楚了贺雀的全部勾当,要去上摇山,找他算总账。 众人围在陈慈悲身边,陈慈悲在纸上写写画画,先写了个贺雀,点了点他的名字说,“贺雀不是要谋反,也并非支持其他明主,他乃是女真部在宋境的细作,且是个高等细作,此人在搞垮我朝一事上,心智相当坚定,数十年未曾动摇,利用宗教的名义,筛选那些能为他所用的优秀人才,一方面将汉地优良的治理制度传到女真部,令他们钻研学习,以便将来他们入主汉地可以无缝衔接,贺雀向这些人许以高官厚禄和转世福报,让他们觉得入了他的神教,为女真部真主效力,才是无上荣耀的事情,而他选的那些人,确实都是人中龙凤。” 陈慈悲接着把贺雀的记名大弟子名字写下,“首先一个卜言行,就是在贺雀不在的时候代行师父的职责,组织其他人支援女真部壮大的事业,也就是他一手炮制了后来这个通天塔,旨在毁灭整个中原武林,接下来这一位叫,霍梧桐,是个用药用毒的高手,对医理药理毒理钻研极深,手上握有医药同行会,利用手下人,常年搜罗汉地各种医方,往女真部传递。” 灵岳接了一句话,“她为了掩盖自己的目的,打压中原其他有天赋的大夫,下手极其狠辣,闻邱神医便是死在她手里。” 陈慈悲点头,接着又画,“行三黄多让,诸位都知道了,他这样的手段不只是对老季一人,他这手段坑害过许多宋境商人,多年来向女真部的部队供奉军饷,让他们日渐壮大,这第四位,何令君,灵儿恐怕已经很熟悉了,何令君如今已以无形之势把控了朝廷的朝政,位列参知政事,副相之职,如今容寿作为宰执已经对他言听计从,他便借宰执之手,劝服我主,对辽和女真一再服软忍让。行五费连河,我如今想想,烟霞之战,该是他刻意落败,烟霞之战之后,辽军入犯,朝廷无强兵可用,因为费连河在烟霞,损失了将近两万人,我们都被他利用了。” 众人听了,一阵沉默。 等了好久,陈慈悲又接着说,“行六赵宛平,乃是当朝宣静王爷的独女,宣静王爷曾经是在境内对抗贺雀的唯一一支旗鼓相当的力量,宣静王有过一些布局,但是最终没有铲除掉贺雀及其党羽,其中宣静王最没料到的就是,他女儿竟然成为了贺雀的拥护者,王爷发现这事之后,曾苦口婆心地全说过郡主,让她不要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踏踏实实地嫁人,但是贺雀不同意,他早与赵宛平达成协议,女真部会下国书求娶公主,赵宛平会依计嫁到女真去,目的就是抑制宣静王在宋境对他的掣肘,那便是贺雀的釜底抽薪之策,灵儿,此事你知道些么?” 灵岳答,“因此在郡主动摇了,就在她想嫁给熊和礼的时候,贺雀两次向她发出警告,让她不要嫁给熊和礼,郡主坚持要嫁,贺雀便使人激发了早年任光影留在郡主身上的通天海。” 陈慈悲点头,“正是这样。在赵宛平之后,贺雀又收了一个徒弟,便是即休,他原计划是想让施即休和何令君一起辅佐容寿,同时让即休能在江湖上替他做一些事,但不知贺雀出于什么考量,一直未对即休全盘相托,那是他自己养大的孩子,可是他不信他,才闹出后来这许多事端。” 秦书生问,“陈圣主可知晓,当年宣静王伙同容寿叫即休去刺杀是怎么回事?又是为什么没杀成?贺雀既然挡住了即休,为何又要自己对今上动手?” 陈慈悲拍桌子,“错了错了!根本不是这样!想杀人的一直都是贺雀!施即休什么时候见过宣静王爷和容寿密谋?一切都是容寿告诉他的而已!贺雀授意,容寿发令,之所以扯上宣静王爷,无非是他们为自己铺排后路!官家那块保命的牌子,才真正是王爷的手笔!王爷和光影前辈对贺雀掣肘太大,因此贺雀才造了那破八斗阵,原本是想对付王爷的!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那是贺雀一生唯一的败绩!” 众人恍然大悟,灵岳站在陈慈悲身侧,伸出一只手放在陈慈悲肩膀上,“爹,不许去。” 旁人还在犹疑之中,灵岳已经看透了陈慈悲的打算。 “为何不许?” “要去你就带着我一起去。” “这是我们那一辈的恩怨,你去干什么,我和你师姑去,师姐,你可愿同往?”陈慈悲看向秋圣山。 秋圣山点点头,“如今通天塔已经垮塌,按当年光影前辈留言,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也去看看,是否能助光影前辈一臂之力。” 陈慈悲说,“好,师姐!咱俩明日就去,见到贺雀,什么话也别和他说,直接一剑砍死!若让他多说一句话,恐怕咱俩也要入了他的邪教!” 俩人竟讨论起如何对敌来,灵岳不高兴地耷拉着脸,也不顾长辈在说话不该打断的礼数,粗暴地出言喝止,“宣静王许你什么了?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 陈慈悲有点心虚,“什么也没许……家国大义,不该当如此么……你知道我见过宣静王爷了……” 灵岳瞪着他,“你个土匪头子懂什么家国大义!总之不许去,你明天就回炽离岛,这里有什么事,也不许管了!” 那晚上陈慈悲和落山夫人在客房里,把灵岳叫到屋子里说了一晚上,灯亮了一宿,早上灵岳红肿着两只眼出来,陈慈悲和秋圣山简单收拾了下,就从第三庄出发了,而灵岳他们一行人也往蝴蝶谷返回。 上摇山在扬州往北六百里,需行几日,到上摇山脚下,是十月十三。 俩人没有从中九峰直接上去,而是走了已经荒芜的上摇宫旧道,师姐不时要搀扶着师弟,俩人一路走一路感慨,想三十年前他们刚来上摇山学艺的时候,嘿,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那是在走别人铺好的阴谋路,也不知天下将发生这么多变数,又傻又单纯,十分快乐。 到了顶上,俩人还去上摇宫旧址逛了一圈,看从前的祭台、供剑堂,处处都是斑驳的回忆,他俩知道,上摇宫下,有一条暗道,可以直通中九峰,但是也需要那些所谓的口诀指路,俩人靠着对上摇宫和贺雀的了解,半猜半算,竟真的找到朱敞描述的那个恢弘的宫殿,和其中那座高耸入云的通天塔。 还是被贺雀算到了他们会来,有门童早在门口相迎,把俩人请了进去,贺雀在一间宽敞的大厅里等他们,十月山上已经冷了,贺雀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盘腿坐在正中的蒲团上,脊背挺立,一对肩胛骨瘦削得如同背上立着两把刀,贺雀双眼微闭,周身环绕着一圈柔和的光晕,仿佛在等待飞升。 听见笃笃笃的拐杖声,贺雀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脸上瞬间露出孩童般欢欣的笑容,“师妹!师弟!你们终于来了。” 原本打算不说话直接一剑砍死他的两个人,却在贺雀的热情相邀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好像几个久未谋面的老友,打算好好叙一叙旧情。 小童上了茶来,贺雀向那两位敬茶,闲话家常,“师弟的腿脚还好吗?”这话问得多缺德,腿就是他给打坏的,如今他倒来关心人家的腿脚,陈慈悲接过茶一口饮尽,“师兄,谢你当年手下留情,没直接要了我的命,让我白白多活了这些年,活着好啊!腿脚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的。” 贺雀说,“师弟这是还在怪我,师兄所为,也都是当为之事。这世事,都有好的一面,师弟细想,要不是受尽了冤屈,还废了一条腿,哪能有那二十年狂放不羁笑傲江湖的好日子,师弟你令人闻风丧胆那!若不然,多半呀,就像你师姐一样,身负绝学,却只能与世隔绝,”贺雀又望向秋圣山,“师妹这些年在雪山,吃苦了,师兄欠你们一句抱歉。” 秋圣山也喝了一口茶,“师兄何必道歉,能在雪山安心修行,也是我所求。我们三人,如今也算各得其所,不是么?师兄?” 贺雀笑了一声,“你们求仁得仁,我却还没有得到,我所谋求之事,任重道远,不是等闲就能做到的,如今我也老骨头一把了,只盼有生之年,也能实现夙愿。” 陈慈悲问,“师兄为何要这样做?我倒是想听师兄说一说师兄的道理。” 贺雀的目光稍稍上抬,穿越过这俩人,望向远方的虚空,“我为何这样做?为何呢?”仿佛喃喃自语,“原本可以有一大堆的道理讲给你们听,可是你们问我为何,当真难住我了。” 贺雀没答,又低下头给两人添茶,但眉目间保持着思索的状态,“你们就当……当我是为了证明自己想做到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吧,无论多么不可能的事情,我都能做得到,只要在这天底下,只要是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陈慈悲说,“若师兄对此已经这般笃定,又何须证明呢?师兄这话说不通。我们想问师兄的是,穷一生之心力,遇万千般险阻,牺牲无数无辜性命,师兄何以能如此坚定,丝毫不改初心?” 秋圣山把自己的重剑放在一旁,“师兄也不是那样能对谁忠心耿耿的人,师兄哪怕想自己称王称帝,也能做得到,为何师兄要选一条这样的路呢,师兄所图,必定不是荣华富贵,不是位尊爵显,师兄所图,是什么?” 贺雀笑了一声,一旁燃着的香炉上的青烟,突然绕了个圈,打了个结,“这世上所有人,所图不过心安,我的心,唯有在它得知我在为天下大义而做这些无人敢为之事的时候,才会安稳。” 秋圣山说,“师兄不要乱伸手,顾自己做个闲散富贵的老人,难道不能心安?” 贺雀不做声,秋圣山又说,“若世上人人如此,不能安守自己的本分,岂不早已天下大乱,为你一人心安,天下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师兄,你真的心安吗?” 贺雀笑了,只这一笑,才像个八旬老人,才觉得他的灵魂和肉体归为了一体,“师妹不懂,喝茶吧。” 秋圣山叹气,虽然她也没指着能劝动贺雀,但是对这样一番谈话,她还是说不出的难受,这茶,喝是不喝?秋圣山的手指慢慢地往茶杯上移动,突然,一旁陈慈悲将他手里的茶杯狠劲砸在了地上,那茶杯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竟然没碎,却不耽误陈慈悲惊天一怒,“师姐!我早说了不要跟他废话!拔剑!动手吧!” 话音未落,秋圣山已然手持重剑站在贺雀身前,剑尖对准了他的喉头,却见两人相视一笑,秋圣山呕出一口鲜血,手臂下落,重剑坠地,人也倒了下来。 陈慈悲刚喊了一声,“师姐!”便也觉得气血翻涌,一张嘴,低头看,自己胸襟前也湿红一片,“贺雀!还是遭了你的算计!你什么时候下的手?” 贺雀纹风不动,斟茶的手都没抖一下,“红缨绿樱刀,怎么可能只是限制你们一时的功力呢,我怎可能费那无用的功夫,哎!你们又何苦执着,非得要来这一躺呢?你们应该知道,见到了我,哪有活着回去的道理。往后再没有人能挡着我了,上主已然立国,我要的那一天,不远了。” 陈慈悲和秋圣山倒在地上,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陈慈悲说,“师兄神算!连我们的时辰都算好了,师兄是三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就算好了我们的死期!” 贺雀说,“初相见时,谁不盼能百年好合。” 陈慈悲又对秋圣山说,“师姐,连累你了,未料得今次竟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秋圣山却无所谓般笑笑,“那也是好事,还得感谢师兄,让我们没什么痛苦。” 这说话间,两人已经不能动了,都瘫躺在地上。 贺雀仍在自顾自喝茶,“不痛苦,这是做师兄的,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点事了,稍等片刻,这盏茶尽了,时候就到了。” 三人一齐静默起来,陈慈悲和秋圣山感觉身体变轻了,竟有些愉悦沉迷之感,朦胧中两个将死之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响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声炸裂响,接着变成了成片的轰隆声,连绵不绝,声响越来越大,竟至震耳欲聋,俩人初始还觉得,这就是死神来临的声音? 屋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人,首徒卜言行。 卜言行慌慌张张鞠躬,在那不绝于耳的轰隆声中他们隐约听见,“师父!通……通天塔塌了!” 贺雀也未惊讶,只问,“偌儿出来了吗?” “未见,我叫人在那翻查。” 贺雀说,“好。” 秋圣山扭头看,他师弟已经闭上了眼,仿佛安详的睡去了,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光影前辈说的通天塔覆灭之日,竟是今日,可是我无缘看到光影前辈的后招了。 然后她就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感觉了。 贺雀看着那俩人,对卜言行说,“把他两个头颅割下来,用冰块镇上,着人送到蝴蝶谷去。” 卜言行称是告退。 通天宝塔的坍塌在秋圣山和陈慈悲离世之后还持续了很久,昔日辉煌的宝塔,一朝化作废墟,那些烂砖头瓦块覆盖了中九峰大半的山顶,卜言行带着小童们忙不迭的从废墟下抢出文卷档案,好多人在废墟的二次坍塌中受了伤,天宫甚少如此狼狈。 正救灾救得热火朝天,无人顾及处,那全身都是灰土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施即休,用手扒开了层层碎石碎瓦,在废墟的顶端站了起来,全身上下只有眼仁看着是干净的,但那眼睛里,全是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2) 施即休那一日好像被人踹了一脚一样掉进了通天塔下的岁寒洞,连着跌滚了许久,急速下落的过程中,施即休的脑袋好像被洞壁撞击了好几下,说不好撞掉了几个零件,他一会儿能感觉到自己存在,全身上下七荤八素,比着个儿的疼,一会儿又感觉不到了,好像自己变成了那洞里的一粒微尘,下落的过程似乎特别漫长,可等到落地那一刻,又觉得下落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还听到有人在他脑子里拼命地喊他的名字,男的女的都有,乱糟糟,后来又换了一拨人,在那里喊他铁匠,他昏沉的意念里对那些人喊回去,“我不是铁匠!我是施即休!” 然后他头撞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这一晕倒好,那第一夜的瘾毒发作之症就过去了,但发作那一阵,施即休还是在晕厥中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佝偻成一团,颤抖了许久。醒来时,全身像被群殴过一样,又酸又疼,施即休挣扎许久,坐了起来,断过的右腿膝盖处尤其疼痛,伸手一摸,那铁腿向外翻着,扯得勾住的骨头几乎断了,赶紧用力掰了回来。 周围一片漆黑,施即休伸手往身前身后摸过去,手臂打在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他摸着墙壁忍痛站起,右腿断处的痛感就横卡在他大腿骨里,虽不增,也不减,萦绕不退,只能生忍着。 他顺着那墙壁又四处摸了摸,这仿佛是个通道,上下左右都摸得到,洞壁很干燥,应该离地面很远了,施即休拖着个废腿挪腾了好大一会,没有任何进展,好像始终在那通道中走来走去,没有个尽头,并且施即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踢下来的时候,师父没说给不给饭啊。 石壁渐渐有些变化,一边是越走越粗糙,另一边是越走越光滑,施即休自己猜测,光滑的应该是往外边走,粗糙的部分是打磨费力所致,应是越往里的地方打磨起来越费力,他转身便朝着越发光滑的石壁那一侧走过去。通道中安安静静,没有一丝的声响和光亮,他选的那一侧,越走越宽阔,也越来越冷,施即休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几次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停下来歇息,歇了几次之后,他开始觉得脚底发痒了,难道这么快又过了一日了吗? 小蚂蚁爬,小虫咬的感觉又来了,还有小针头钻骨头,骨头从里往外冒寒气,却仿佛被这洞里的冰冷给锁住了,全身都冻透了。 施即休没法再走,坐在地上,抱成一团,牙关颤抖。过了一会,连坐也坐不住,施即休开始不停地翻滚,身体使劲往洞壁上蹭来蹭去,真想用刀割开皮肤去挠一挠那痒,最难受的还不是身体上的痛痒,他知道过一会,那痛痒就翻到脑子里去,脑子里像生了针,施即休两手抱住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撞,直撞到自己神经麻木,才稍稍缓解一些。 算起来,这是他连续没有药吃的第二天,他以往都顶不到这么久,就乖乖投降了,但此刻,他不知身在何处,没有药,没人帮忙,只有他自己,他想投降都不知找谁去投,眼前有两条路,要么就是顶下去,看看会不会死,要么,就用灵岳那柄短剑插进自己的胸膛了事。 但若是他敢,若是他甘心,他早这么干了,何必等这两年? 所以只能一刻一刻地熬着,等待那一波痛感过去,下一拨到来,他试着去回想一些过去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没想到,过去像个刺猬,一碰,扎得更疼。 施即休横下心,反正那瘾毒不会放过他,他便看看那能疼到哪里去,他拼命回想,发现好多事不知道是想起来的,还是他在这半晕半醒之间自己编造的。 若说想起,这些事好几年没在他头脑里出现过,十分陌生,若说编造,他偏又能感受到这事情发生时的感觉,触感,味道,声音,触手可及,那影像里,他的身体仿佛躺在一个棺椁之中,魂魄漂浮在半空,看见一个女子,身影朦胧,从棺椁里拉出他的手,一寸一寸,细细地抚摸他的骨节,还对他说话,不时地问他一句,‘施即休,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好像听见,每个字都能听见,但是连起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 过一会又来了一个男的,那女子起身跟他行了个礼,男子也来到那棺椁边和他说话,边说边哭,看那样子,好像还骂了他。 施即休渐渐坠入这好似梦乡一样的地方,虽然疼,但他不肯离去,好像这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时辰,然后一瞬,突然清醒,施即休在黑暗中坐起来,惊觉满脸泪痕,心口怅然若失,但是他知道,第二次顶过去了,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他清醒了一会,好像有点明白师父的用意了,从前他扛不住,是因为他心里笃定地知道,只要他低头,王红参最终还是会给他药丸,因此他一直抱着试试看能不能扛过去的心思,他知道有一条底线兜着他,他是安全的。而此刻,置之绝境,那条底线没有了,他能顶过去,就顶过去,顶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死在这,恐怕永远没人知道。 想到这,施即休又攀着墙壁站了起来,咬着牙,虽然身体有些麻木,腹内饥肠辘辘,但是那寒冷的感觉好像不那么强烈了。 施即休继续摸索着往前走,若瘾毒发作得准时,他应该已经在无光无声的地洞里盘桓了一日夜,而且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但他确定他不是在原地打转,手边摸过石壁的触感一直在变化。饥饿并不打紧,一两天而已,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关键是那无边无际黑暗和寂静,有那么一刻让施即休感觉,这样的地方,到底还是不是人间? 还是他已经去了? 这个念头让他非常害怕,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喂!” 声音没走多远,也无回声,十分虚幻。 他又叫了一声,“有……有人么?”虽然他明知没有。 第三次瘾毒发作很快就来了,如果这还是人间,他确定,肯定不到一日夜,说明那瘾毒在缩短发作的间隔,好像体内有个恶魔,他要吃肉饮血,吃不到,他就一次次地出来要,来撕扯施即休的灵肉。 而且这一次瘾毒来势特别凶猛,没有那逐渐发酵的过程,刹那之间直接带施即休去了最顶峰,施即休通的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抓住脑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嘶声大吼。 施即休几次拔了短剑出来,割破了手腕,留了一些血,他闻到自己的血腥味,又停了手,收了剑。这一次疼痛的时间仿佛比从前要长许多,施即休算着应该差不多了,但是一直没过去,痛感甚至节节攀升,到最难以忍耐之时,他感觉到,这一次恐怕是过不去了,他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神志丧失,大叫一声,用力一头撞在了墙壁上,失去了知觉。 时间流逝,施即休又一次醒过来了,他看见自己手上模糊的血迹,一层又一层。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血迹,施即休蹭的一声坐起来,看四周,仿佛没有明显的光源,但是他能在那黑暗中看见一些东西了,他甚至看见了他一直摸索的那条甬道,虽然很暗很模糊,但是他确实看见了。 他想站起身,但力气不太够,不过至少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还在人间。 施即休背靠着洞壁,坐在地上休整,他想运一运气,但是气息凝滞,根本带不动。毒药西域鬼陀罗一日一日地侵袭了他的筋骨血脉,虽不至于让他一下子功夫尽失,但却日日减损。 这一身的功夫突然坏了是有一日服用了鬼陀罗药丸之后,体内突然有一种疯狂的反噬之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曾经被陈慈悲用尽功力推出去的那道内力,并没有真的不见了,只是躲藏在了更深的角落,在鬼陀罗的刺激下,对他进行了疯狂的报复,让他一点都用不得自己的内力,若是要用,两股内力便在体内打仗,把他当成战场一样,打得你死我活,就这样一两年间,用进废退,他自己本身的内力好像消散了一样,渐渐地没了感觉。 有几次他惹了王红参生气,王红参不给他药丸,瘾毒发作,体内的那股内力便开始出来火上浇油,让他原本已经痛苦难受的身体再受一遍摧残。 因此他无法调息,无法调动自己的内力。 休息了一会,恢复了些力气,施即休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步一蹒跚,石壁颜色渐渐地发生了变化,由黑色变成墨绿,墨绿变成浅绿,淡黄,并最终变成了纯白色,施即休细细地摸着,看着,心说,“白玉。” 再往前继续走,眼前豁然开阔,一切都亮了起来,是一个很大的穹顶空洞,从顶到地面,都是白玉妆饰,突见这么大片大片的亮白色,施即休那在黑暗中不知呆了几天的双眼,险些晃瞎了,适应了好一阵,看起来这是个近圆形空间,四周立柱支撑着穹顶,白玉柱上雕神佛像,正中间是个半尺高的白玉台,像一张榻的大小,四角上坐着四只神兽。 那白玉台子的一侧,是由白玉雕就的微缩宅子,可以清晰地看见几层院落,亭台溪榭,树上的枝丫,枝丫上挂着的鸟笼,鸟笼里两只百灵鸟,好像正在引吭高歌,阁楼里的书屋书架,桌子上的笔墨,还有一幅写了一半的字,院里有孩童在玩耍,有仆人在忙碌,明明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不动,但是施即休就是觉得,那些人在动,那桌上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那鸟在吱吱叫。 这东西越看也有趣,所有的细节都齐全,好像人世间什么地方有这么一处院落,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被冰封住,整个搬到了这里。 在这微缩院落对面的,是一排兵器架,当然也是白玉雕成的,上面放着的全是白玉剑,施即休一柄一柄看过去,突然在那里面看到了白玉版的形意剑,几乎和真的形意剑一样的大小,施即休细细地盯着,那白玉形意剑,好像在微微地发出剑鸣。 形意剑旁边,是一把高度到施即休鼻梁的又宽又厚的重剑。 施即休在这里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越看这地方越像个墓室,只是不知为何,墓主人最后并没有住到这里面来,这墓主人和形意剑有关系,又在上摇山通天塔下,怕不是师祖上摇仙君?但全无任何证据,并且也再看不出任何别的门道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施即休走错方向了,就算师父给饭吃,也不会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施即休当即决定返回去。 从光亮处进入到漆黑的地洞中,施即休又目盲了,幸运的是第三次瘾毒大爆发之后,间隔了很久他都没有再来,回去的路他觉得没有那么难走了,没有走很久,大约两个时辰便又重新看见了光亮,最初的光亮也不是外面透进来的光,而是他重新找回了那种黑暗中视物的感觉,又过了一会,才看见真的光亮,明显那是朝向地面的洞口,但是那洞口处被一道铁栅栏封死了,没有锁,没有门,就是封死的。 栅栏里边堆放着一些干粮和水,都已经冰冷僵硬,但是施即休此刻顾不得那么多,抓起馒头就啃了起来,又喝了几口水,把他好不容易和缓了一些的内脏又结成了一块冰。恰此时,一个小兄弟又来送饭了,看见施即休正躺在栅栏里边狼吞虎咽,高兴地喊了一声,“师兄!你没死!太好了。” 施即休噎得没法说话,只白了他一眼,小兄弟从栅栏缝隙递进来新的食物,施即休接过,皱着眉,等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带着怒气说,“怎么刚送来的也是冷的?你快去给我拿些热食来!” 小兄弟面露尴尬,很是抱歉地说,“……师兄……师父不让给你热的,只让给冷的……” 施即休就瘪了气,不敢再凶,换上一副和善面容,问那小兄弟,“我进来几天了?” 小兄弟掰着指头算算,“三个晚上,两个白天”,突然又兴奋起来,“师父说,你要是两三天还没死,就多了五分赢面!但是师父让把这出口封死,不让你出来,你还得自己在这呆个……七十几天吧……不过我会日日送餐饭到这里,师兄你记得出来吃饭啊!” 施即休补充了体力之后,虽然冷,但是感觉好多了,他叫那小兄弟,“师父没说一天只能送两个馒头吧?没说不让我多吃吧?” 小兄弟一挠挠头,“那倒是没说……” “你快去,给我备上十天的干粮和水,找个布袋子装好,再给我一个小沙漏,我往后每十天来拿一次吃食,你都按这样给我备好就行,快去!” 小兄弟赶紧去准备,不多时拿了个布袋子来了,施即休打开看看,小兄弟确实实在,塞得满满当当,施即休吃好了,歇好了,铜沙漏系在腰上,一次漏完,便是六个时辰,他只要记好翻转了几次,便知道大概的时间了。 施即休背上布袋子往里面走,他想再回那白玉墓室看看,这一次他厉害了,他的眼能清晰地看见他来回摸着走了两遍的通道,看着走,便顺畅多了,但是这次他走了很久,都没到白玉墓室,沙漏已经翻转一次,施即休觉得不对,难道那白玉墓室是他饿得头昏眼花之时的幻觉,此刻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施即休一刻不停地走,直到第四次瘾毒发作。这一次比上一回来得更狠,施即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在那狭窄漆黑的甬道中,他砸榻了墙面,撞碎了地砖,若是有光照一照,四周血迹斑斑。忍耐无用,挣扎无用,除了结果掉这一条命,好像没有了旁的办法,到最后施即休头脑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他大叫一声,抽出短剑,往自己的腹间用力插了进去,晕厥倒地。 外面的世界,如常轮转,无人知那曾经风光无两的施即休,此刻在这深洞之中,奄奄一息。 但是上天再一次垂怜,他还是没死成,贴着那冰凉的地面睁开眼的时候,那铜沙漏就在他眼前放着,早已停了不知多久,施即休费力地苦笑一声。满身的伤痕和那一剑的伤口像绑住他的麻绳,让他不得动弹,他摸索着拽过布袋,掏出水囊,喝了一口冷水。 再咬着牙慢慢起身,撕烂衣衫,给自己包扎伤口。 脑子里渐渐清明,明明是一样的路,为何找不到那白玉墓室了,他明白一定是自己走错了,摸着走和看着走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扯下一块布条,蒙住了双眼,踉跄起身,铜沙漏翻转,再一次系在腰上。伸出手放在墙壁上,像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细细地感受墙壁的粗砺与光滑,小心分辨。 饿了他就停下吃点喝点,眼睛却始终遮挡着,他隐约地感觉,瘾毒的发作一次比一次猛烈,但是间隔变长了,他有点怕,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醒过来。 渐渐,他又摸到了白玉那光滑冰冷的手感,十分熟悉,想起那一年在烟霞白玉棺,那姑娘犯病,全身火烫,他就把她放在冰凉的白玉地面给她降温。 施即休扯下了浸湿的蒙眼布。 果然就回到了白玉墓室,一切如旧,同他第一次来时候一样。施即休脚刚跨进去两步,全身突然像被雷劈了一样,一阵炸裂之感传遍,明明那瘾毒发作的时间应该再等很久的,怎么这么快就又来了。 施即休腿脚打颤,一头跌进了那一套微缩的白玉庭院中间,那些精巧的布置,一瞬被他打得四处飞散,还有些碎掉的,心疼还在次要的,但是惊扰了师祖的陵寝,这可是大逆不道,不过施即休哪顾得上这些,适才稍稍有些愈合的伤口这一会又挣开了,一间白璧无瑕的白玉屋,瞬间染遍了血色,那院落被他砸了,剑架也毁了,架子上的各样宝剑,都断成几截,偏这时,体内的那股真气也翻涌起来,横冲乱撞,施即休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一样,躺在地上,嘶声嚎叫,不停自毁,抽搐不止,等着自己的血流干。 弥留之际,施即休手又摸到怀里,短剑不见了,他挣扎着抬起半个身子寻找,见那短剑被他狂躁中扔到方形白玉台上去了。此刻他对那瘾毒带来的痛感和体内真气的作乱已经毫无抵抗能力,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剑在不停地砍弑一样,施即休一边翻滚,一边缓缓往那白玉台上爬,他心底有个念头,若这一口气还没完,他想把那短剑抱在手里,然后再去。 师父这老头,竟是坑人,居然说熬过三天就过大半了,临了还在心里骂了他几句。 施即休身后,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此时若有人看见他,一定以为看见了鬼。 短剑抱在怀里,他感觉再一步都挪不动了,干脆在那白玉台上趟下来,心说,师祖啊,这么好的地方,您不自己留着用,徒孙今日就替您受用了吧。 心里这句话还没想完,全身上下又如晴天遭霹雳一般,骨头都被劈碎了,他感觉体内那股真气,好像本能般地反抗了一下,让他没有立即灰飞烟灭,那道真气仿佛向四面八方一齐发出,身下的白玉台受了那力,竟然哗啦一声迸裂开了,施即休一瞬失去了支撑,轰然下落。 施即休掉进了一片水塘之中,才发现那白玉墓室之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那水塘是个地下温泉,被温水包裹住的一瞬间施即休感觉到了久违的活力。那温泉水在他身边缓缓地流动,他整个人融入水中,经脉都被洗刷了一遍,伤口泡在那温水中也不觉得疼,飘飘欲仙。没多时,那水流突然激烈起来,水温也迅速下降,水面上出现几个急剧旋转的漩涡,施即休身侧就有一个,他不受控制地被卷入那漩涡之中,拉到了水底,水底好像也破了洞,施即休再一次被甩了出去,转眼落在一片沙土中间,施即休纳闷,这若不是十八层地狱,怎么可能一直往下掉呢。 一阵风过,沙土被风吹散,露出底下巨大的青铜盖,盖面上刻满了字,施即休读了几个,这好像是什么内功心法,越读越像,而且他还全都能看懂,未察觉时,他已然在盘膝打坐,开始试着按照这心法运气起来,奇怪的是,调动的不是他自己的内力,而是那一股入侵的内力。 按着那心法走了几遭,那股入侵内力迅速铺遍了全身,并且没有了那种冲撞的感觉,好像那内力在他身体里生了根,是他自己修炼得来的一样,并且他还能用这内力把自己原本的内力调动运转,两厢不再冲突,能够融为一体。 而不知何时,那瘾毒的痛感早已被一身清凉通透之感所取代,施即休体内气息流畅,劲力充沛,全身燥热,身后传来哔哔啵啵的声响,一回头,妖红色的火焰扑面而来,直接烧到了他脸上。 施即休猛地睁开眼睛,身周的一切都没了,没有温泉,没有沙地,什么青铜盖,内功心法,扑面妖火,都是一场梦。 他仰头还能看见那白玉墓室的穹顶,身下是另一间石室,大小近似,粗糙许多,但是借着上面白玉的光,基本上能看清,这下面更像一个人的居所,边角处有一张石榻,一个石柜,榻上有被褥,柜子里有女士衣衫,施即休过去摸了摸,布料都碎了。 有桌椅板凳,大部分是石制的,施即休摸过的石桌,竟也掉下一个角来,施即休想,这得是多少年月的东西了,竟然石头都烂了。 中间有一大片空地,正中间立着一座盆景,恐怕早些年,那盆里还有花草树木,但如今,只剩下一座瘦骨嶙峋假山石,施即休凑过去,那假山的平台处,竟然放着一个精美的小石盒,施即休一伸手,那石盒就碎了,里面放着一张羊皮卷,也许唯有这个能经久不烂。施即休轻手轻脚,扯开了那羊皮卷腰身上绑的绳,羊皮卷展开,上面有字,施即休读道:“你来到了这,应该是已经学过我的独门心法无邪了吧,下手千万轻些,别把这全毁了,此心法可解困顿你多年的通天海,可融天下万千心法于一身,并且可以让你思无邪,净杂意,为道日损,返璞归真,记勤学苦练,不可荒废。光影绝笔。” 施即休身躯一震,光影?他想起灵岳曾对他说过的上摇仙宫往事,这不是师祖的墓穴,是任光影的,那她没能来住也正常,她作恶多端,不得好死,最终被他师祖曝尸荒野,自己怎么就,已经学了她的独门心法?在那梦中? 施即休不太相信,他伸出右手手臂,轻轻运力,几乎看到真气在皮肤下面涌动,施即休猛一回头,看看刚刚被他随手掰碎了的石桌,石盒,他太久没有控制过自己的内息,不知不觉地就流淌了出来,他屏气凝神,将内息收回气海,再伸手去摸摸那些布料石块,虽有些年月损毁,却也不至于一碰就碎,尤其是那石头,简直是异常坚固。 但是,那无邪心法,在哪里? 没有任何纸传书教,好像只有在适才那迷茫的梦境里短暂地出现过一会儿,想到这施即休缓缓地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尝试入定。 气息越来越沉静,天地万物俱寂,那些青铜盖上的字又一个一个蹦出在他眼前,那风把细沙都吹走了,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心法,像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 尽管知道这是魔头的功夫,但是施即休还是练得如痴如醉,无法自拔,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专心致志地沉迷于对功夫的钻研中了,上一次还是在他没有离开蝴蝶谷的时候,没有碰到那内力对他禁制的时候。 那感觉,何止是酣畅淋漓,大约时常都是饿了三五天之后,才想起吃一口东西,然后再继续练习,每次从入定状态中醒过来,那铜沙漏都是停住不动的状态,后来他也懒得再去翻转那沙漏了,不管时间流逝了多少,只管在那寂静无声的世界里,一步一步地探索无邪心法,越走越深,越走越远,他的心思也越来越纯净起来,有时在练功的间隙,他冷静地回想过去三十年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想得明白透彻了,开始笑自己去日那些无用的苦闷和自找的烦恼,笑自己过去傻,也为自己做错的事遗憾,但是他不再痛恨了,那些遗憾,若有机会,他尽力去弥补,若没有机会,也都是天数运时,人力所不能为而已。 西域曼陀罗瘾毒,再也没犯过,即便稍有不适,他也能用内息调整排解出去,他开始怀疑,这真的是魔头的功夫么? 等到施即休带的十日的粮食吃完了,他才想起,该返回去取些粮食。 他再从那甬道里出去,此时耳聪目明胜过去百倍,才发现甬道里有许多障眼法,难怪他那一次虽然可以暗夜视物,却走不进来,出去的路轻松许多,他一会就到了洞门口,那一道铁栅栏,他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轻易推开,信步走出去,但是他不舍得离开,他想把这心法钻研透了,等他出去的时候,他想去找他从前觉得最无可能超越的人,准岳父陈慈悲,较量一下,想到这,他竟会不自觉地笑出来,让那老头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门口竟然没有吃食,施即休有些愤怒,大叫了几声,实际上他还是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若真的用力喊,恐怕贺雀坐在塔尖上也要听见了,上面的小兄弟听见了喊声,惊惶地跑下来,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施即休,竟然哭了,“……师兄……你……你还没死?” 说了又觉得不对,赶紧改口,“呸呸呸!师兄!我是说……你都五十多天没出来取吃的……你……你怎么活下来的?你一个月没出来的时候,我去报过师父,师父也说,你可能死了,让我以后不要再送了,师父好像还……哭了呢……” 施即休一笑,“咳,行了,你别在这哭了,快去给我拿吃的来,记得,拿热乎的,要是师父问,你就说是我要的,完了记得去告诉他一声,我还没死。” 小兄弟兴高采烈地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竟然真的给施即休端来了好几个热菜,到了栅栏门口犯了难,栅栏缝隙太小,盘子递不进去,兄弟忙活了半天还是没办法,只得说,“师兄……要不……我喂你吧?” 施即休摆摆手,两指勾住那铁栅栏,轻轻用力,那铁栅栏就弯了,在小兄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施即休席地而坐,大快朵颐,吃完了之后,把餐盘递出去,又随手把铁栅栏复原,接过小兄弟递过来的干粮,对他说,“多谢你了,小师弟,往后不用再来送了,这些吃完了,我就出去,你快去告诉师父吧!” 施即休转身又回了地下。 过了些天,粮食快吃完了,施即休感觉自己神功也将成了,这几日就打算出去,他尽力将墓室里那些被他损毁的东西复原,唯独任光影那封绝笔书信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知这封信是不是写给他的,没有任何称呼,放回原位,又不知道任光影真正想找的人有没有机会发现这里,那几日便日日端着那手书看,看一会儿,放在一边,入定练功,练完了功,吃点东西,再接着思索,如何处理。 那羊皮卷看着看着,竟然发现它另有门道,羊皮卷翘了一个边,施即休用力一撕,一张羊皮卷变成了两张,里面又是写满了迷迷蒙蒙的小字,抬头上说,这是无邪心法最顶峰的一个小节,学完了之后,就圆满了。 施即休心下大喜,赶紧坐下练习,照着那文字间的描述,缓缓推动内息。 这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施即休感觉自己飞翔在九天云上,架着彩霞,乘着清风,身边有无数神佛作伴,无比欢畅,丝毫没有防备下一刻,他陡然从那天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施即休好像从入定的状态里强行被人拖了出来,才知自己喷出三尺长的鲜血铺地,腔内疼痛翻涌。 赶紧再看一遍那羊皮卷上的描述,自己练得没错呀,然后看到最下面一排小字,说练到这里,他应该已经经脉逆行、口吐鲜血了,施即休惊异,任光影接着说,若求解法,搬开那盆景。 施即休赶紧把羊皮卷扔到一旁,毫不费力搬开了那个棕红色大盆,底下有个圆环贴在地面,施即休用力一拉,圆环带着一个铁盒子给拉了上来,封死的,施即休运气,以肉指扒开了那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又是一张羊皮卷。 这时候施即休脚下开始摇晃起来,头顶传来轰隆声响,响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上面一层的白玉碎裂成小块,呼呼地砸下来,他才意识到,他刚才拉出的铁盒,是一个启动机关。 一刹那,整座通天塔轰然倒下,施即休被埋在了下面,但他毕竟练了无邪,几得不坏之体,虽然费了些功夫,他还是从地下不知道几层的位置,把自己扒了出来,站在废墟上看着损毁的通天塔,脑子里印刻着那羊皮卷上任光影给他的真正的绝笔,开始迷茫起来。 任光影绝笔上说,不要迷茫了,这些东西就是留给你的。你得的无邪心法确证无疑,我访遍天下,也只得你一人能够接的起无邪心法,但为了一些缘故,我必须留一个漏洞给你,你需得自己努力填补这漏洞,否则,无邪心法只能消弭于世间了,她也没有遗憾。 任光影给施即休讲了一个故事,有关贺雀做的是什么事情,她又做了什么事情去对抗贺雀,那些闻名天下的恶臭事件究竟是何人所为,后来又因为什么,没能杀掉这些人,她无意于为自己正名,她虽然写下来这些,也做好了永世无人能看见的准备。 任光影希望施即休能够去完成她当年没有完成的事情。她说她知道进来的人是一定是他,因为她的布置,这天底下除了她留在施即休经脉里通天海,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解的开,贺雀和他另外几个徒弟也不行,而任光影之所以认为施即休一定会来,是因为她临死之前透露给贺雀,她在通天塔下留下了秘密,贺雀一定想知道她留下的是什么,所以他一定会找人来探。 她也知道,有一天施即休感受到他身体里的通天海的力量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找贺雀,贺雀也一定会让他来探通天塔,而他又是这世上唯一能打开那白玉台的人。 任光影说,施即休需要把贺雀及另外六位师兄师姐体内的通天海真气都吸取过来,便能填补无邪心法的漏洞,而那一道真气,已经与那些人的心脉相伴相生二十多年,各个都深深地依赖着那真气,若是吸取过来,那些人必定会丧命。 若不吸取,死的便是施即休,那经脉逆行的痛苦,便是任光影留下来用以时时提醒施即休,他还有任务要去完成。 但是想做到这件事,任光影说,你需得完全相信贺雀,然后要全然推翻自己。如果他不信贺雀,贺雀就会发现他,如果他完全相信贺雀,又难保施即休还记得这个任务,他可能就真的完全变成的贺雀的傀儡,贺雀有这样的魔力,因此要在某一个时间,施即休需要完全推翻自己,才能从中把自己拔出来。 施即休有点不明白,任光影在说什么。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3) 施即休站在那废墟之上,身后还有坍塌的余音在缠绕,他看见了卜言行,然后倒了下去,卜言行赶紧叫人把他抬过来,送到贺雀面前去。 施即休感觉自己没睡多一会儿就醒来了,贺雀正地坐在他身边,笑意温暖地看着他,“偌儿,怎样?还撑得住么?” 施即休微微起了点身,声音里好像混进了通天塔坍塌之时的尘沙,“师父,我好了吗?” 贺雀笑得越发和蔼可亲,“你都活着出来了,自然是好了,告诉师父,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施即休坐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师父!徒儿做了贪心的事,遭了……遭了报应……” 贺雀疑惑,“哦?你仔细说说。” “机缘巧合,在洞里捡了一套心法,那心法最后署名光影二字,徒儿不解是何意,但那心法看着确实精巧,而且能抑制我的瘾毒,我便修炼起来,初始练得十分畅快,但就在最后将要大成之时,出了差错,师父,我可能走火入魔了!” 贺雀叹了口气,“只有一套捉弄人的心法?还有别的吗?” 施即休目光闪躲,“还有……这署名光影之人,写了一封信,全是……全是对师父的控诉,说师父是……当朝逆贼……中原……渣滓……用词极其险恶……” 贺雀又松了一口气,“师父要做的事,许多人诋毁,她这样说,有她的道理。那信还在吗?” 施即休旋即又愤怒起来,“师父,这人究竟是何人?徒儿着了她的道!她在那心法的最后,引我走上歧途,说若要得救,让我去拉一个机关,那信就藏在那机关里,徒儿一拉动那机关,通天塔就倒塌啦!信我只匆匆看了几眼,便损毁在塔底了。” 施即休说的,几乎全是实话。 任光影把一切真相和她最珍视的心法留下来,藏在通天塔下,这再合理不过,看贺雀的神情,他似是没有怀疑,他又问施即休,“你说你走火入魔?是什么样的症状?” 这句话刚问出来,施即休突然俯身向前,喷了一大口血出来,贺雀身上的白衣也沾满的血沫子,施即休额面发青,双手捂住胸腹,脸色煞白,虚脱无力,两额冷汗,手脚哆嗦,跪坐在榻,这个姿势仿佛能让他好受点,“师父瞧见了,便是如此,已经反复了好几回。” 贺雀未动声色,握住施即休的手腕,“内力确实充沛了许多,但是在倒行,等来日见到你二师姐,让她给你开些药剂。” 施即休点头,气血翻涌了好一阵,终于压住了,施即休给自己打了打气,轻声问贺雀,“那署名光影的信上讲得不明白,师父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贺雀眼里又发出那种纯澈的光芒,镇定而坚决,“师父想要的是,天下一统,国泰民安,师父想要做的是,这安泰出自我手。” “师父这愿望是好的,师父有绝世智谋,若要天下一统,国泰民安,大可去为当朝献计献策,也必能获得官家的认可和百姓拥戴。” “偌儿,你错了,当朝已是朽木,如何雕琢?若能晒干,劈了,烧掉,许能为天下一统的事业添一把火,这些年你游历江湖,当比师父还有清楚,一切与师父当年的预测无二,自太祖太宗之后,赵氏后人,越发羸弱,已经做不得天下共主了,赵氏男子,尤其为甚,还不如那几位太后明理果决,但牝鸡司晨,又如何长久?自王相新政,天下分崩,百姓日苦,被迫着让利于国,实乃釜底抽薪,章相所图,全为私人利得厌恶,让百姓在新政旧压下雪上加霜,如今容相,残暴贪婪,欲敛尽天下之财为己用,偌儿,一国之相如此,还有什么前途?汴梁繁华,蒙住了赵氏的耳目,赵氏江山,气数已尽啦!”贺雀似是十分惋惜。 施即休思索着,“师父说得对,我见到了,穷苦年月,山匪盗贼越发多,死人像筛子里抖下来的泥蛋子似的,成片的往下掉,我也痛恨这样的世道,师父若想推翻赵氏,另择明主,我愿为师父再入紫微宫,取了那德不配位的君上的头颅!” 贺雀笑着拍拍施即休冰凉的手背,“偌儿又错了!” 施即休更疑惑了。 “你说的法子,师父试过,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因此如今我不想这么做了,如今我倒是要保住坐在龙椅上那位,带着他这颗昏聩的脑袋,帮我争取出所有做准备的时间,且让他沉迷于诗词歌赋,字画古玩,自得其乐吧。也好那一年你没有真的把他杀了,若你得手,那便是宣静王上位,那样师父不知还要苦谋多少年,也许宣静王能带来十年的太平年月,那又如何,无非是延缓赵氏死期而已,保得一位昏庸的君主,我朝才能更快完成统一大业,天下才能更快安定,赵氏在我这,早已是僵尸白骨,就算换一个君主,又如何?有那些奸相佞臣,此朝早已积重难返,师父另有其他活路要走。” “师父,我不明白,何为我朝?” 贺雀似是没听见他说,自顾自继续讲,“北部辽朝,亦难当大任,辽朝太祖太宗亦是能才,仿汉制,习汉文,一朝两制,南北分管,倒是萧太后一手托举了一个小中兴之势,只可惜其后世子孙都不争气,大有毁其基业之举。辽太宗曾三度挥师南下,一见汉地物产丰盈,便忘乎所以,心里只当汉地是战利之物,若是谋天下,他应知,汉地一草一木,一人一畜,皆应是他的子民,该当爱惜,他却纵容蛮子烧杀抢掠,如此亡矣。耶律不是天下共主之选,西夏李氏、大理段氏均是蚍蜉小国,自娱自乐而已,唯有我金祖,今年立国,雄狮铁骑,英明神武,可担天下大任!我在汉地这许多年,早已把汉地的军、政、商、民了解透彻,我朝已然在各层面实行改革,定明制度,汉制是好制,该当效仿,更应改进,若有我朝之军将文臣之纯正,用汉制治理天下的制度,当能造就天下一统之势,少说也可繁华五百年。” 施即休明白了,这就跟任光影说的对上了,他接着问,“师父,徒儿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是师父,您也不是金朝人,您是汉人,为何会对番邦野莽如此推崇,要帮助旁人推翻中原正统吗?” 贺雀两眼突然涌出一道怒火,打在施即休脸上,施即休觉得脸火辣辣地疼,贺雀半晌没吭声,直等到眼里的怒火渐渐散了,“偌儿啊,这与师父是哪里的人没有关系,师父倘若生在金朝,今日是这个选择,便算是生在辽朝,仍是今日的选择,帝王将相,不看一时一地,而应看万代千秋,什么是中原正统?那不过是赵氏编织出来的谎言,辽太祖立国时,也说自己是天选之子,必将振兴契丹,那我金朝为何不能是天选正统?为何不能一统这天下?你要知道,每一朝都夸自己空前绝后,每一国,都说自己是天选正统,顺应天意,放眼天下,哪有一个是真正的正统?谁的长枪铁骑无人能敌,谁就是正统,谁能给百姓带来稳定安乐的生活,谁能让邦国长治久安,国富民强,谁就是正统!” 施即休低着头,嘟囔抱怨,“可是师父做这些事,必将带来战事,百姓陷入战火之苦,颠沛流离,那和师父的初衷,不是背道而驰么?” 贺雀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是想替换掉赵氏的椅子,让真正有才干的人来统领天下,我不想让百姓受苦,师父知道,民乃立国之本,若民生凋敝,国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覆亡也是早晚的事。为师珍重民生,也珍重这中原的一草一木,为师爱他们,如君王爱自己的子民,但是偌儿,有时候,必要的牺牲也不得不做,用小部分人的牺牲,换取天下长乐!若有那一日,师父愿已己身白骨,化作那关帝庙前的长阶,让前来还愿的人,将我踩踏成泥。” “若是这样,反正赵氏北方国门洞开,直接把金军迎进来算了,您何必还要做这许多,为何还要在江湖上屡屡掀起风波,那叫光影的所说的事,师父真的都做过么……”施即休越说声音越小。 “偌儿,江湖绿林草莽,看着一盘散沙,实则他们是赵氏江山唯一的民间反抗力量,也正是他们的反抗,终将招致生灵涂炭,百姓浴血。赵氏的正规军丝毫不足为惧,赵氏江山,来路不正,因此赵氏君主通病,便是多疑,多番制衡,层层削弱,兵不常将,将不常兵,逢战时,君疑将,将疑兵,兵疑时,人心不齐,人人只想保自己的命,需知在一个人人都只想自己活的时候,就是整体将要消亡的时候,唯有当有大部分的人都愿意为了让旁人活下去,自己宁死,这个整体才能活下去,我朝军队,正是如此,军士皆通晓大义,愿为后人百年安乐,不惜一己之身,况……当朝有令君和连河,可保赵氏正规军,逢战必败。而这些江湖草莽不同,就是这些人,无事之时,窝里闲斗,互相厮杀,疯狗一般,若有灾时,便一个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起来,个个愿为天下先死,说起来,倒比朝上那些将军和营里的兵士强得多;他们见天下苦,可以一并反抗赵氏暴政,哪怕一己之身,仍无可退让,但等到这苦天下的赵氏要倒台时,他们不但不弹冠相庆,还开始叫嚣起中原正统了?还要为这虚假的正统挺身作战,全是一派没脑子的莽夫!这天下哪里来的正统?” “那……师父要拿这些人怎么办?” “只能让他们愚昧,让他们厮杀,不肯就范的,便要杀掉。前些年我师弟陈慈悲其实做得很好,他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拿许多名刀仙剑来,让那些草莽之徒去争,去抢,打得头破血流,他虽然自己不出面,可是躲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师弟他也免不了和那些人一样的短见,被宣静王约见了一次,竟然觉得自己肩上突然有了家国兴亡的重任,十足可笑。” “师父,我看他们未必有那么大用处,都是些小打小闹,争名逐利的草芥而已,师父不如当他们是一样的平头百姓,放他们一马。” 贺雀立马唬起了脸,“不得!统一大业,容不得一丁点变数,偌儿,谋大事者,需放下所有自身的恩怨情仇,你有一日同师父一样,白骨躺在地上,看这人世间繁华的时候,你会为自己曾经做出过的牺牲而感到骄傲,当你看见那年轻女子抱着小娃娃,夜晚独自穿过山路,而心里不生恐惧,或者你看见老翁老媪在集市上被马前卒平白拿走了一颗果子,就敢冲到衙门口当街鸣鼓,你看见儿郎咿呀读书到深夜,所求不再是为了高官厚禄,而是为了践行天下仁义,什么话都敢说,富人不必藏富,穷人也不再自轻,这便是师父要的盛世!而你知这盛世是由你亲手所造,难道不值得吗?偌儿啊,人不是只活一世,实乃生生世世,莫要只看眼前,他们死,也死得其所,我许你来世,与他们生成伴生之木,共生于高山之巅,携手一世,你那时候再与他们细细的解释,偌儿,如今,你懂了吗?” 施即休俯身下去,额头帖在贺雀膝边,泪流满面,号啕痛哭,仿佛已经大彻大悟,“师父让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徒儿虽然一日里只剩下两个时辰的清醒,但也够了!这副残躯,为师父!为天下!死而后已!” 贺雀拍着他的后背,宽慰地笑了,“偌儿如今真的透彻了,师父很高兴!你去帮师父办一件事,我主心怀慈悲,听闻中土佛法昌盛,令我邀请一位高僧回去,为他讲经,据为师所知,少林寺的小方丈净慧师父,虽然年纪轻轻,却早已参透佛理,你跑一趟,将净慧师父请来我们谈谈。” 施即休哭着答应,贺雀把秋圣山留下的重剑交给了施即休,告诉他,此剑名为无用,施即休分明见过,这把剑在白玉墓穴里,立在形意剑的旁边。修整了两日,他便上路了,一日里果真也就两个时辰精力充沛、气血平静,其余时间便都被那倒行的气血折腾不止,只能坐车前行,别说动武,马都骑不了,瘫在马车上,怎么调都调不过来,严重时候,便要口喷鲜血。 到少室山下,施即休又修整了许久,直等到恢复成康健之态才下车上山,并且要在两个时辰内办完这事。 倒是异乎寻常的顺利,通报过,就见到了净慧,行了礼,说明来意,净慧伸出一只手,掌心对着施即休,施即休明白他的意思,也伸出一只手,与净慧的手掌对在了一起。 一瞬间,施即休感觉到一股绵柔的劲力排山倒海般往他体内涌过来,闭上眼细细感受那力道,丝毫没留意,净慧一瞬间已经满头大汗,手臂抖动,感觉自己筋骨欲裂,然后就缓缓收了万丈红柔,跟寺里简单交代了一下事务,跟着施即休下山了。 施即休从混沌了一天的状态里好转过来,看着坐在一旁闭目念经的净慧,问他,“净慧师父,我发病时,抵挡不住你一拳,为何不下手?” 净慧眼未睁,头未抬,“出家之人,缘何杀生?” “可你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净慧谦和一笑,“我给施主念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吧。” 上了中九峰,施即休带净慧去见了贺雀,互相礼让过,两人对面而坐,贺雀表达了他的意思,请净慧赴金朝为金主陛下讲经。 净慧直接就拒绝了,“佛祖要我为天下人讲经,不是只为一人讲经,佛祖普度众生,而非只度一人,金主若要听我少林寺讲的经,请他过来吧,一样烧过香拜过佛,便可听我们的经。” 贺雀笑笑斟茶,“小师父这话,我不太明白,我主一人,便是天下人,一人难道不是众生?佛祖的众生,为何要舍弃这一人?” 净慧双目直视,谦恭谨让,“一人是众生,众生不是一人,令主是天下,天下不是令主,佛说众生平等,只要来求,都可赐经,令主却以为权势可以替他走求经之路,可见悟性太差,恐怕讲了,也是徒劳,不走求经路,便是得了,也非真经。” “那小师父又为何愿意千里迢迢来我这中九峰?” 净慧端坐,神情淡然,“为少林寺免遭涂炭。” “那我要是告诉小师父,若小师父不去为我主讲经,少林寺一样生灵涂炭,你待如何呢?” “若定要涂炭,请自贫僧始。” 施即休在一旁听着俩人说些他不太懂的话,却不知为何,那一刻仿佛在净慧身上,看见了万丈佛光。 “小师父也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如今官家,潜心修道,你们学佛之人,在这样的世道里,怕是不好受吧,不如去我主那边,能给小师父许多尊崇,使你教重获兴盛。” 净慧淡淡说,“出家人,要什么尊崇和兴盛?无人尊崇我们便不认真念经了么?施主未免太看低净慧了。” 贺雀叹了一口气,“哎!法师不是红尘中人,为何也学他们,心里装满了是非呢!” “来说是非者,才是是非人。”净慧说完这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仿佛入定,他身上好像响起了少林寺千年古刹悠远的晨钟暮鼓之声,贺雀又劝了许久,净慧始终不发一言,贺雀无奈,只得放手,对施即休说,“偌儿,送净慧师父下山吧。” ************************* 蝴蝶谷里哭声震天。灵岳拿着形意剑,将那来送秋圣山和陈慈悲头颅的信使扎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浆肉泥,抱着那匣子,嘶声痛哭,嗓子都喊坏了。 陈错那几日里喜怒无常,状似疯癫,见人就要杀,墨良辰日日守在灵帐前,不哭不喊也不说话,时不时在帐前到一杯酒,摇头苦笑,还有一不留神就想跟着一起去的落山夫人。 两日后,华成峰到了蝴蝶谷,又痛哭了一场,他看着两人脖颈处齐刷刷的切口,血迹不多,一时安慰灵岳,“看他们面相还算安详,是死了之后才被贼人割了头,应当不痛苦。”过一时又指天立誓,“若不能给师祖报了此仇!愿受天打雷劈,万世劫难!” 华成峰仔细看过那切口,断言到,“这头颅,就是用师祖的重剑割下来的,我在雪山的时候,见过她用那把剑切开死去的猛兽的尸骨,一剑而下,削骨如泥,没有一丝拖沓。” 如瓶被调了回来,连同神农教三千教众,墨良辰,朱敞,灵岳,华成峰四人一起,带着三千人即日就往中九峰去,华成峰说,“若进不去,我就从中九峰下开始伐木,把中九峰给他砍成个秃山,不信找不到贺雀老贼!” 一行人浩浩荡荡,用了十几日,走到了中九峰下。 千人围山,千人伐木,千人叫战。 拓出荒山十里,华成峰看见了背着重剑的施即休从山林里缓缓走出来,身后跟着僧衣飘飘的净慧,乍一见,俩人好像老友闲逛一般。净慧也看见了成峰,嘴角弯起,倏忽一笑,恍若少年。却一笑未尽,向前一弓腰,血染僧袍。 华成峰一瞬间冲上前,抱住了正要跌倒的净慧。 华成峰跪在地上,怀里的净慧满脸鲜血,嘴角还带着那一抹笑意,眼睛里没有一丝愤恨,手里紧抓着他的念珠,华成峰拼命呼喊,却知道,喊不回来净慧越来越慢的心跳和越来越沉的眼皮,净慧嘴唇蠕动,华成峰赶紧附耳过去,听净慧说了一句话,华成峰喊,“我不信!我不信!” 再抬头时,净慧已经安然圆寂,重归天地,去往来生了。 华成峰抱着净慧的尸身,仰天长号。 这时,天上突然传来一声惊雷。华成峰叫人妥善收好净慧的佛身,又一声炸响,是华成峰抽出了钢鞭甩了一下。 华成峰站在施即休的对面,见施即休对这一切一脸木然,越发气愤不已,天空飘下柳絮样飞舞的大雪,落在人脸上就化了,只留下空空的一片冰凉,华成峰怒视着施即休,大吼一声,“拔剑!!”吼声穿林刺雾,直上九霄。 施即休没动,华成峰又怒又痛再喊一声,“施即休!没有一句想解释的么?!”腹内肚肠仿佛被打了千万个结一样疼痛不止,哪成想多年后再重逢,要跟他兵戎相见。 施即休没答,缓缓拔出了无用重剑。 华成峰觉得心口像被恶犬咬了一口,顿时缺了一大半。 钢鞭挥起,大团大团的雪片被吸在钢鞭周遭,随着钢鞭声响翩翩舞动,华成峰用上十成力,第一招,就不留任何余地,钢鞭被重剑无用挡住了,仿佛又是一声惊雷响,有的人能看见兵器相撞,有的人只能看见,是风搅动着漫天大雪,蔽日遮天,掩护降世的神佛。 钢鞭从重剑刃上擦过,火星崩裂。两样兵器好像并未完全分开,又即刻纠缠到了一起。华成峰回想自己过去的那些年,从来爱憎分明,此刻他却混沌起来,不知是该爱还是恨。打夏弦月和华成雨的时候,他也没这般混沌过,那时候只是犹豫和不忍,但是仍能明辨是非,知道什么事所当为,但此时,他却感觉自己突然没了是非,失了对错,不知道什么所当为,只能让手上的兵器不停,逼着脑子别去胡思乱想。 当然,战况也容不得他胡思乱想,重剑如山,一座座向他砸过来。 半月湾初相见,他曾看着施即休和郑经两人打斗,满心惊羡,目瞪口呆,心说,我什么时候能像怪大哥这么厉害就好了。 如今他已经穿越过万千人潮,站在怪大哥面前,几乎已经和他一样的厉害,心里却空得怕人。 好似风雪把俩人卷到了半空,如神龙驾雾,厉鬼生烟,钢鞭式式如闪电,重剑招招似劈山,迷茫的雪雾中,华成峰试图看清楚施即休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心痛,但是奇了怪,无论多么接近,他始终看不清,好像施即休被一团雾包裹住,不肯露出真容。 华成峰只得步步紧逼,鞭子上像挂了一串鞭炮,响得欢腾,却每一鞭都能被那重剑接住,这与成峰以往的对敌经验全不相同,以往的对手,敢接他鞭子的不多,真的接得住的,屈指可数,他没试过这样每一鞭子都抽不到底的感觉,无论他如何变幻,快打,慢打,连环,假招,施即休总能在他鞭子走到一半的路上,用重剑接住。 那可是师祖的宝剑,极有可能那钢鞭再两下就给剁烂了。 华成峰感觉敏锐,突然觉得耳朵后边雾气散了,侧眼一看,果然是重剑来了,华成峰猛一侧身,重剑如飓风贴着耳朵丫子蹭了过去,他身形从空中坠落,往雪地上砸去,华成峰分明听见那重剑从耳侧过去的时候,剑鸣中有人说了一句,“收手吧!” 这剑竟会说话。但是开什么玩笑?华成峰何时学过收手二字?这一战,不死一个,断无收手的可能。 华成峰后背离雪地还有两尺左右的距离,一股真气突然从背上打出来,雪地上瞬间露出了一条黑土沟,借着那力量的反推,华成峰重新进入了云雾中。 复又战了百十回合,一声风响,无用剑悬停在了华成峰肩头。 那一剑若落下来,华成峰顿时会变成两段残肢,但是无用剑犹豫了一下,华成峰扭头逃了。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败了,任华成峰如何的天纵英才,施即休也一样半点不差,华成峰如何的勤学苦练,除了那两年,施即休也一直钻研不辍,华成峰得到秋圣山亲传,施即休却练了任光影的心法,华成峰叹了一口气,深感遗憾,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小截。 这之后,华成峰的鞭法越来越伶俐迅速起来,却发现,他越快,施即休越慢,钢鞭眼花缭乱,只见其神,不见其形,无用剑却一招一式清晰明了,观战的人看不见,华成峰却看得十分清晰,施即休缓缓挥出一剑,但那一剑,华成峰要用数十鞭来破解,却仍然解不掉。 施即休劝过华成峰一次,又放过他一次,料想接下来,该分生死了。 施即休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重剑,满山雪雾突然浓烈起来,有些呛人,再没有人能看见那雪雾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好像山呼海啸,又像十万天兵,仿佛还有些喜庆的喧闹声音。 困在浓雾里的华成峰,好像走进了无数把重剑组成的迷宫,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重剑迎面,那距离太近,华成峰挥不出鞭子,重剑的剑气一道一道扫在他胸前,华成峰衣衫损毁,肌肤碎裂,浓雾中重剑又传来浓浓的一声叹息,华成峰毫无知觉,重剑已然划进了华成峰的胸膛,一瞬间浓雾散尽,华成峰被重剑推着,轰隆一声落在地上,全身是血,生死不明。 两条人影当空飞过来,无用剑唰的一声撤了回去,手下的赶紧抢回去华成峰的身体。 来人是墨良辰和朱敞,浓雾暴雪,散了又聚,但只一瞬,那俩人都从浓雾中摔了出来。 透过雪雾,人们看见施即休,高高地站在枝头,手拎着无用剑,剑尖朝着斜下方,往下滴着血,仿佛睥睨众生。 天地尽头,又有一个身影跑了过来,看不清,但是那人手里的兵器着实炫目,那剑好像闪闪发光,又像在尖声嘶吼。 那身影越来越近,施即休看见了那人,披头散发,身着重孝,一双红肿的眼睛里,眼白全都被血丝盖住,黑红黑红的,手里拎着一把形意剑。 站在枝头的施即休身形突然晃了晃,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那年烟霞,陈圣主的婚宴上,小辈们去磕头,跪在地上,他问身边的人,求你许我,愿不愿意? 而此刻那人,正拎着一把要疯了的宝剑,朝他冲过来。 形意剑直来直去,一剑刺往施即休的胸膛,施即休赶紧将无用剑横在胸前,形意剑当的一声,稳稳地扎在了无用剑上,陈灵岳瞪着一双血眼,问施即休,声嘶力竭,“是不是你杀了老头!是不是你!!” 施即休听得问,脚下一颤,掉了下去,又另寻了一根枝丫站好,形意剑哪里会放过他,眨眼又跟了上来,陈灵岳越发凶狠,“你说!是不是你!” 施即休恍惚明白了,“圣主……圣主他出事了?” 陈灵岳听他心虚,唰唰唰几剑连着刺出来,招招直逼要害,“他死了!死在了上摇山中九峰!还有师姑秋圣山!头颅被你手里的剑割了下来!送到了蝴蝶谷,没得一具全尸!是不是你!” 施即休心里被泼了一盆冰,牙齿打颤,“我……我不知道……不是我!” 陈灵岳眼里透出绵绵恨意,“即使不是你,也是你师父!他朝情谊,如此不足道哉?竟让你们杀起故人来,毫不手软!”一边说,一边剑如飞矢,那形意剑好像果然明白主人的心意,每一剑,都透着恨毒。 施即休只顾着挡,并不还手,嘴里喊着,“灵岳!你听我说!” 怒喝一声,“还有什么好说!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灵岳如同疯癫一样,形意剑便也疯了,没有了章法,如恶犬扑人。 施即休却有法子制服疯犬,灵岳一不留神,竟然被施即休抓住了一只手。 她冷静了一瞬,浓雾之中,旁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灵岳挣了一下,挣脱不得,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灵岳!可否……让我解释两句?” 灵岳喝着,“不必解释!要么你现在放下剑,跟我回去,为他守孝三年!要么你我之间,今日有一个要赴黄泉!” 施即休愣了一下,手不知觉地松了一点,灵岳知他退却了,听他说,“现在……不能回去……” 灵岳振臂一挥,施即休脱了手,听灵岳说,“那还废什么话!施即休!我杀了你!”形意剑闻言,嗖嗖地往施即休胸膛上钻。 恍惚间,灵岳好像也听见了浓雾中传来一声厚重的叹息,又闻噗嗤一声,低头看,施即休手里的重剑,几乎穿透了自己的胸膛,灵岳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重了起来,控制不住地摔了下去,失去知觉。 而施即休那一刻也看到,形意剑仿佛突然长了几尺长,剑芒冲进了他胸口。 施即休突觉经脉错乱,再无法支撑,喷出一口浓血,两个时辰,到了。 混乱中,他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拖了回去,迷蒙地躺在榻上,脑袋里一片混乱,一时入了深海地狱,一时又飘在云端天堂。 贺雀叫人给施即休包扎了,坐在榻边看他,却和身后的人说话,“华成峰怎么样?” 卜言行半弓着身,“不死也是重残。” “他犹豫了吗?” “旁的人,都没有,只有那姑娘,他犹豫了一瞬,好在最终,也做了对了选择。” 贺雀声音轻飘飘,“偌儿重情,我能理解他,依你看,如今他可还回得去么?” “断然回不去了。”卜言行又矮了矮身,“恭喜师父!宝刀,磨成了!” 贺雀眯眼笑,“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照计划,连河下月起会被派出去戍边,那边会发动一次小战役,将他俘虏回去,令君年前年后会作为使臣出使金国,代宋主送去贺礼,只是……”卜言行犹豫了一下,“那小方丈死了,何人还能为我主讲经?” 贺雀说,“别担心,东海外岛国也有一位高僧,名为正心法师,对佛法钻研也极深,梧桐已经联络到他,会带着他一起来,等偌儿也好些了,我们就带着他,一起回我朝去。” “师父,恕徒儿多一句嘴,我朝大将无数,真的少师弟一个么?” 贺雀宽和笑笑,“偌儿一人,可抵十万甲兵。” 卜言行眼里闪了闪,没再言语,贺雀又吩咐,“这边估计再不会有什么起色了,该死的,都死干净了,你叫人盯着点就行,别出什么乱子。” 卜言行领命下去了。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4) 一行人走的时候都是竖着的,回来时都横着了,陈错搀扶着秦书生迎到蝴蝶谷口,看着这个流些眼泪,看着那个也哭两声。 一大群伤员,尤其华成峰最为严重,秦书生不得不派人把欧阳青鸟接过来,尽管知道,青鸟还没出了月子。 青鸟收到消息立刻就来了,人看着还虚弱得很,勉强支撑,但她还算镇定,抑或经得住场面,三五日,灵岳、墨良辰、朱敞相继都清醒了,灵岳的伤看着重,其实并未伤到根本。唯独华成峰,还在将生将死的边缘上徘徊。 彼时秦书生几乎已经不能独自行走了,他这病就是喝酒喝多了落下的,青鸟也没办法。 这一日青鸟给成峰清理过伤口,来找秦书生,叫灵岳和朱敞也来,青鸟对他们说,“之前的郎中大约不知道这里边的缘故,照料得倒是很好,成峰胸前的伤几乎已经愈合了,我再晚来几日,怕就看不到了。” 秦书生上半身前倾问她,“有什么不对么?” 青鸟说,“成峰受的伤,不是致命伤,那伤口奇怪,我仔细查过,只有一种可能做得到,施即休的剑进入了成峰胸膛之后,剑尖自行弯折了,避开了他的心肺,只伤了骨肉。” 秦书生突然哭了,“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狠心!他一定是身不由己的!他怎么会杀自己的手足兄弟呢!他不会的!” 青鸟又说,“施即休还在成峰胸前刻了字。” 这下众人就更惊讶了,连忙问,青鸟说,“成峰胸前全都是施即休剑气造成的伤痕,之前没留意,昨日我细看了看,是两个字。” “什么字?”众人一起问。 “就是他的名字,施偌两字,但偌字的最后一笔,显然有些仓促,不过还是辨认得出。” 秦书生凝神思索,“施偌……施偌……”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他叫我们,示弱,不要再强争。从前他在这的时候,我曾就他的名字,开过这个顽笑,定是这个意思!” 在场众人,可能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施即休,他说是,大概是吧。 灵岳突然说,“我觉得他还有一层意思。”停了一瞬,接着说,“他想叫回他的本名,不是铁匠,不是贺雀的徒弟,不是相府的旧部,谁都不是,只是施偌,施即休。” 朱敞也说,“我们在中九峰走之前,他曾让我带一句话回来,给秦大哥和成峰,说他不会再做错事了,请你们一定要相信他。” 陈错说,满腔子的怨愤,“可是如今,毕竟爹和秋圣山前辈、净慧方丈都在中九峰死了,他那一剑虽然不是成峰的致命伤,但是一直昏迷不醒,连小妹都受了伤,他怎么下得去手的!叫我们怎么信他?” 灵岳流下眼泪,“哥!如今也该告诉你,爹和师姑在上山之前……其实……早知道他们会死在那里,即便不上山,他们也一定会没命,他们就是自己去送死的,一切都为了让贺雀放心,爹走之前说……他信即休。” 陈错呼地站起来,“那你还让他去!” 灵岳低头不答,陈错只是太过悲伤,他如何不明白,如果能拦得住,灵岳怎么会放手,如果他两个不去,没有死在贺雀眼前,不知道贺雀还要杀多少无辜性命才肯收手。 众人沉默了一会,秦书生说,“我也信他,信他已有安排,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保持住中原武林仅存的实力,不能再折损一人了,阿错,帮我,演一场戏给贺雀看。” 陈错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如何?” 秦书生把手伸过来,“你回洛阳去,再办一场掌门人大会,你的红岫园总不能只用一次,那多亏,再办一次,让贺雀看看,我们这确实没人了,让他放心吧。” “我不去。” 秦书生满脸乞求神色,“去吧,为我。” 陈错低着头,红着眼,“我若走了,不知再回来,还能不能看见你。” 秦书生不住央求,“求你了,帮帮我。” 陈错扭过头去,轻轻地抽泣。 第二天,他简单收拾了行囊,离开了蝴蝶谷,临行千叮万嘱,灵岳反复保证。 成峰一直不醒,青鸟又惦记没满月的小儿长松,便带了他回蟒山去。 没多久,江湖上就起了热闹,人都说,这几年江湖上太压抑,好几年没有过掌门人大会了,终于又来了,又可以热闹一番了,还是在洛阳,陈老板说,拔得头筹,奉上青寰剑。 于是各门派往来络绎不绝,人人兴奋,一时好像都忘记了通天塔笼罩了几年的阴影,三教九流,都往洛阳而来,长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声沸反盈天,来者都是客,红袖楼敞开大门做生意,笑脸迎人,只是那陈老板不像前几年看着那么开心了,神色很阴郁,嘴巴还是一样的毒,见谁都想骂几句的样子,坐在三楼的看台上,整天绷着脸摇头叹息,如今这江湖上,确实没剩什么人了。 来参加比武的人倒是热闹,仿佛谁也不曾经历过苦难,仿佛这正是盛世风光,一派嬉闹喧嚣。 章台柏巅峰之战是周道同对方九环,这俩也算是老人了,但是周道同比他哥周道奇的功夫,相差不是一点半点,最终胜出者是方九环,而唧啾雀头名,是封南世家的新家主,沈翎金。 许多人感叹,顶级高手和一流高手都没了,二流的当了状元。 终极对决,沈翎金胜了方九环,人们开始骂陈错,高手虽然都没了,但是有钱的还大有人在,红袖楼又赚了个盆满钵满,到最终,青寰剑不过从哥哥手里,交到了弟弟手里,姓都不用改,沈青寰还是沈青寰。 人们越骂,暗地里的人听着越开心,摇头笑,笑中原武林,不过剩了一群跳梁小丑,还在互相对骂。 陈错回了蝴蝶谷,万幸,秦书生还没死。这一走,大半年,秦书生消瘦了很多,基本上不能行动了,一天天地躺在榻上,但是精神还算好,能吃,有说有笑,教里的事务也不怎么管了,都交给了灵岳,教众私底下又开始叫陈教主了,和当年的那个陈教主很像,一日日的不苟言笑,一翻眼睛,就把人吓得个胆战心惊,谁都经不住她盯着三秒,往她面前一站,没做错事都觉得心虚。 那时又过了一个年,春暖花开了,也许老秦的病也能缓一缓。但是这大半年,听说,华成峰,一直没有醒来。 一切都在耀目的暖阳烟雨中,销声匿迹下去。 ******************************* 施即休在那年年节时分,跟着贺雀和卜言行,乘一辆丝毫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往北而去。过宋辽边境,只说是百姓,没什么阻碍,极冷的时候,三人到达了上京会宁府。 施即休看上京街道景物,虽然仍有许多荒蛮迹象,但是已经粗略地与汉地类似了,且有许多汉人在此做生意,时常飘进耳朵里一句汉话。最大的不同,恐怕是街边墙舍屋顶,一层一层干净纯白的雪,让人犹如在梦境。 马车停在了敕赖忠勇侯府门口,施即休看,那座府院,朴素又大气,很合他师父的气质。门口跪迎的人群中,有金人,也有汉人,其中一个,他还认得,曾经在何令君府上见过一面,三师兄黄多让。 贺雀蜻蜓点水般和那些人点了点头,似乎目空一切,便进去了。 府里知道忠勇侯归来,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的火炕烧得烫屁股,暖炉在墙边站了一排,施即休进屋,原来北边的冬天是这样的,比他从前在蝴蝶谷过的每一个冬天都要舒服。 屋里的下人都是金朝的姑娘,可不像太师府里那些丫头一个个低眉顺目的,金朝的姑娘仿佛没当自己是下人,她们中大半是丰乳肥臀,挺拔壮硕,都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还有几个对着施即休指指点点。 热茶热酒送了上来,姑娘还站在一旁盯着他一边笑一边用施即休听不懂的话嘀咕。 直到一个身形彪悍的汉子走了进来,把那些姑娘都赶了出去,对着贺雀行了个礼,一身丁零当啷的皮毛,棉帽子两侧还缀着两条野兽尾巴一样的东西,施即休觉得那人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悄默声地离远了些,瞅着师父看着他倒是很亲切,眉开眼笑的,那人开口是汉话,虽然不是很标准,“忠勇侯一路辛苦了,大王皇帝陛下令我在此迎候,不知忠勇侯想什么时候进……皇宫……去觐见皇帝陛下?路上劳累,你们先在此歇息几日无妨。” 那话听着,辨不清是对上还是对下,恐怕是汉话不熟的缘故,贺雀却无所谓,“宗貉将军请转告陛下,宋使何令君来朝之日,我便带几个徒弟去向陛下请安。” 俩人简单寒暄几句,那宗貉将军又对下人交代了防务,便退去了。 两日后,霍梧桐来了,带着个和尚,那和尚年纪不大,长得瘦高,脸上的肉十分僵硬,颧骨高起,眼窝深陷,而且驼背扣肩,好像怀里一直抱着个什么东西一样。和尚的僧袍与施即休见过少林寺的僧袍很不一样,他穿白色僧袍,外披一件白色袈裟,袈裟上金线绣满花鸟虫鱼,一点也不像中原的僧袍那样寡淡。 施即休听人叫他正心法师,那一日正心法师与贺雀先论了一轮佛法,施即休没听懂,反正他师父很满意,叫人热情招待,这岛国来的和尚,竟然肉也吃,酒也喝,不守一丝戒律。 二师姐仔细给施即休诊过脉,开了几粒药,说只能解其表,无法根治,想要根治,药石恐怕无效,还得从功夫一道上想办法。 次日卜言行、霍梧桐、黄多让三个来见贺雀的时候,七师弟正躺在师父腿上,师父手持一个小木棍,帮他掏耳朵,看得三个人心里十分酸,他们跟了师父那些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亦不曾见过师父对任何一个其他人有过这样的亲昵,看来师父对七师弟,竟有些他们想不到的情义。 贺雀见他们来奏事,也没停下手里的活,直到听他们说,前线上有人回来报,对边境宋军发动过一次突袭,但没能把主将掳过来,金皇帝叫人过来,让问问忠勇侯的意见,要不要对宋军用强兵。 贺雀稍稍思索了一下,仍低着头,“现在时分,还不能对宋用强兵,先灭辽,再灭宋,次序不能乱,如今与宋只能且战且谈,不可过激。” 卜言行弯着腰说,“师父,那样只怕,连河就来不了了,他若来不了,令君怕是也不能来。” 贺雀说话的时候,不留神下手重了些,那施即休痛得抽了一口气,“嘶……师父诶!您可轻些!”说着一骨碌坐了起来,“师父要什么?要去宋边境上把守边大将抓回来是么?” 贺雀望着施即休的眼神闪出一道光,笑眯眯点头。施即休起身去拿那一日金主叫人送来的狐皮大氅,似是混不在意,转身下炕,“我去。多大点事!师父要什么样的?” 贺雀笑着,“你要多少人?几日可以办妥?” 施即休一顿,“不过是要深入敌营,于千万人中取他主将的首级而已,怎么还要多少人?两个足够了,给我赶车,我骑不了马!”施即休说着已经披好了衣裳,伸手去拿无用剑。 却被卜言行一把抓住,“师弟!万不能取其首级!那是你五师兄!费连河,要活的,分毫无损。可记住了?” 施即休不耐烦地甩开卜言行,嘟囔一句,“知道了!”转身出去了。 卜言行几人都有些发愁,霍梧桐说,“师父,七师弟是否……有些鲁莽了……” 贺雀笑笑,“不打紧,你们静等消息吧,言行,去,叫人给他备一辆车。” 没一会,听见那马车铃儿叮当,从忠勇侯府的大门跑了出去。 跑了一两个时辰,天渐渐黑了,马车被车夫叫停,掀开帘子进来小心翼翼问车里的人,“大爷,天黑了,咱们要不要歇歇?” 哪成想迎面就挨了一拳,车夫感觉鼻子都给怼到脸里边去了,倒摔出去,躺在地上,满脸是血,哀嚎不止,那位大爷从车里出来,站在车门口。 另一位车夫赶紧上前去扶住那位受伤的,两人哆哆嗦嗦看着车门站着那人,头发散乱,两眼如狼一样冒着绿光,嘴角带着两行血,不时抽搐一下,哑着嗓子对那俩人说,“我不说停就一直往前跑!不要进来问我!我一日里有八个时辰走火入魔,要是不小心伤了你们,休要怪我!” 那俩人连连点头,大爷钻回车里,坐地调息。 车夫两个爬上来,赶紧继续赶车往前跑,就着风雪,听见车里面传来呼号喊声,也不敢再问一句,不敢回头,仿佛自己车里拉着一头饿狼。 无边黑夜中,那饿狼悄无声息地从车窗里,嗖地跳了出来,转身往来时方向飞奔起来,瞬息没了踪影。 直等到第二日清晨,车夫听见马车里面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只敢隔着帘子问一句,“大爷要什么?” 里面说,“停了歇歇吧,拿些吃的来。” 连奔三日,过了大辽地界,到了辽宋接壤的边境,施即休住店休息,好好吃喝了一顿。等晚上,便化身一只海东青,呼啦啦就飞进了宋营,一炷香时间,手里拎着个人,又飞了回来,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不叫停留,即刻返回。 费连河坐在马车上,看着施即休一直在自己折腾,又吐血又抽筋的,虽然知道是既定安排,但是看着这人还是有些荒谬之感,心说怎么叫了个这样的人来。 等施即休折腾完了八个时辰,清醒过来,第一句问,“五师兄,别来无恙!” 费连河才认出他来。 作为俘虏,施即休还是象征性地把费连河绑了起来,拎进了敕赖忠勇侯府,一进院就觉得不对劲,大过年的,怎么挂起了白布? 施即休赶紧往里跑,拎得费连河全身疼,怎么喊也不应,俩人都呼号着师父,闯进屋,师兄姐和师父都着素衣,施即休一把将费连河扔在地上,扑在贺雀身前,“师父!怎么了?出什么事?” 一旁费连河还在喊,“师父诶!可是见着您了!快叫师弟把我解开吧!” 有下人上前,解开了绑缚费连河的绳索,贺雀叹了一口气,没说话,卜言行说,“三师弟病故了。” 费连河和施即休都一脸震惊,施即休走后第二天早上,黄多让就被发现在自己房间里静悄悄地过世了,霍梧桐查过,说他死于心力衰竭,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只能是突发心疾,半夜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去世了,这是谁也没想到的,这一行本来是个大好事,所有师兄弟都能聚齐了,一起去谒见金主完颜阿骨打皇帝,受赏领封,共同畅想未来,哪成想还没见到人,先折了一个。 施即休也许对黄多让没太多感情,但是另外几个师兄师姐却如丧考妣一般,贺雀也像死了亲儿子一样悲戚。 丧事办了几日,贺雀交代卜言行回中土后,去找黄多让的后人做个交代。 这个宋历新年,过的索然无味。年后初十,金主完颜阿骨打皇帝便召正心法师进宫,还把他留在宫里,日夜讲经说法,说是十分得金主的欢心。 约正月底,宋朝使臣何令君率领一队人马来了,向金主送上贺礼,并要求金主归还他们的戍边大将费连河,同时初步商讨共同伐辽大计。 一套面子上的流程走完了,两国都很满意,二月初一晚上,金主召见贺雀及其一众弟子,饮酒做宴,另有金主几个亲信作陪,金主对贺雀十分敬重,对他几个弟子也大加赞赏,分别许了来日的官衔,并当场送了些金银珠帛,都是从刚从宋主手里赐过来的好东西,唯一属于金朝的物件,是每人一对北珠。 筵席坐上,有一位姑娘,就坐在阿骨打身旁,年纪很轻,看着不像个后妃,后来喝酒的时候才介绍到,那是金朝的公主,叫完颜握珠,那姑娘是个大高个,身材紧致圆润,一双水晶般的大眼,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亮堂堂的脸蛋,说话声音洪亮,酒量也大得惊人,给忠勇侯及其弟子敬酒,人家喝一碗,她喝三碗,面不改色,阿骨打看后哈哈大笑,拍手称赞。 敬到了施即休,施即休不敢喝,自从离开了灵岳身边,他便不再尝酒了,喝什么都无味,握珠公主来敬酒,施即休连连推辞,公主自是不肯放过,逼着他喝,一双眼在施即休身上转来转去,好像要把他活剥了,施即休脑子一转,想了个招,拱手道,“喝酒我比不过公主,别的或许可以尝试,不如冒昧跟公主比一比武,若我赢了,望公主免了这一碗罚酒,若公主赢过我,我二话不说,让喝多少喝多少,公主看如何?” 金朝皇帝和将领在一旁说女真话,朝贺雀竖大拇指。 握珠公主有些轻蔑地看看施即休,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像你这样瘦弱的,怕顶不住我一锤,若真要比,你可别后悔!” 说话间下人抬上来握珠公主的兵器,一对流星锤。 气氛到这了,不比不行,阿骨打连忙招手,“握珠!一定点到即止!”握珠笑笑。 贺雀也对即休说,“偌儿,莫伤了公主!” 握珠公主一个漂亮的旋身,脚下往后滑了几步,侧马步立住,手里拎着一对流星锤,嘴角带着挑衅样的笑,望着施即休,“你兵器呢?” 施即休摊摊手,“我的剑太凶,不敢带进来见陛下,就赤手吧!” 那便是有些瞧不起人家握珠公主了,握珠突然目露凶光,像一头矫健的母豹子一样,蹭的一声窜上前,嘴里叫着,“找死!”一只大锤照着施即休脑袋就砸下来,施即休原地不动,只伸出一掌,五指摊开,腰背向后闪了闪,一手托住了那大圆锤,手掌一旋一推,那锤被原封不动送回了握珠手边,好像推一张纸般容易。 只这一招,阿骨打陛下已经在宝座上高喊了,“握珠!快收手吧!你不是人家的对手!” 又对贺雀称赞,“贤师果然有高徒!了不得,了不得!” 握珠公主哪里肯听,顿时发了狠,两只大锤稀里哗啦朝施即休砸过去,施即休则一直用一双肉掌抵挡,毫不费力,却让握珠公主半点沾不到他的衣衫,握珠越打越急,越没章法,施即休骑虎难下,公主不收手,他不敢停,又不敢打伤公主,纠缠数十合,不敢胜也不敢败,突然又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握珠正好一锤砸过来,施即休让出后背,让她砸了一下,通的一声,往前扑了两步,吐出一口血来。 握珠连忙收锤,阿骨打陛下也受了惊,贺雀却笑笑摇手,“陛下不必惊慌,不关公主的事,小徒前几日受了点伤,伤未痊愈。” 施即休趴在地上,握珠蹲在一旁询问,“你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这就倒下了!” 施即休憋着一口血说,“公主神武,我不是对手!但眼下我已经受伤了,这酒……” 握珠爽朗一笑,拍了下施即休肩膀,“免了!” 贺雀留下了卜言行,叫其他师兄弟几个和施即休先回去,他带着卜言行与阿骨打走入内帐,密谈了一夜,清晨方归。 第二日早上卜言行扶着贺雀进屋的时候,施即休还在呼呼大睡,贺雀这一夜着实有些累了,现出些龙钟老态来,眼睛里也没光芒了,毕竟八十岁了,卜言行伺候着贺雀缓缓洗漱后让他睡下,直到卜言行离开,施即休呼噜声都没停过。 贺雀年纪大,觉不多,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见施即休正盘腿坐在他身边嗑瓜子,十分悠闲,见贺雀醒了,坐在炕上喊人送吃的进来,自己屁股都不挪一下,等着吃的送了进来,说吃吧,师父。 他就在一旁陪着,贺雀吃了几口,问他,“偌儿有事?” 施即休说,“有事,师父。” 贺雀不响,施即休就自顾自说,“师父,您在阿骨打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帮徒弟做个亲吧!” 贺雀玩笑似地讥笑一声,“呦!你看上人家握珠公主了?” 施即休一点也不害羞的样子,“我见公主也喜欢我。” 贺雀停下筷子,抬起头,若有所思,“你从前那人,放得下了?” 施即休顿了一会,挠了挠头,有点心虚道,“反正也没可能了,这不就是想赶紧放下么……” 贺雀点了一下施即休的头,“你这小子!师兄弟几个跟着我这么多年,哪有一个像你这样,要这要那,不害臊,还狮子大开口,握珠公主,咱们高攀得起吗?” 施即休一脸的计较,“他们几个多大岁数了!师父啊,我才三十郎当岁,身边没个姑娘那能行?能不能高攀得上,那就看师父的本事了。” 贺雀白了他一眼,“可是咱们过一阵就走了,南边的事还没完,要是陛下应了,你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难办的!要么她跟我去,要么我留下来,师父看怎么办?” 贺雀像个世俗的老人一样笑笑,一脸宠溺模样,“你呀!明日我去见陛下问问看。” 可还没等贺雀去问阿骨打,下午握珠公主自己就来了,果然被施即休说中了,握珠公主热情洋溢,见面就来拉施即休的手,施即休刚才一副焦渴模样,被人拉着手,一下子就漏了怯,可是握珠公主哪里容她退避,施即休越是脸红眼热,握珠公主就越是脸上开花一样。 握珠公主日日来,日日领着施即休去潇洒玩耍,贺雀看着,心里感到安慰,这小徒弟,总算死了心。 二月初十,何令君和费连河启程返回宋境。 二月十五一早,贺雀蒙召,入宫与阿骨打商谈大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发慌,尽管已经四野俱寂,还是吩咐人把卜言行叫来想交代几句,还说就算他已经睡下,也要叫起来。 下人久久不回,外面逐渐喧嚣起来,一开始人们还刻意压抑着声音,没一会就已经盖不住的鼎沸,几声惶惑的叩门声后,霍梧桐进来了,跪在贺雀身前,贺雀知道出了大事,尽量保持着泰然,问霍梧桐,“出什么事了,梧桐?师兄怎么没来?” 霍梧桐眼神又惊又惧,脸上的肉微微颤抖,眼圈一层层红开来,“师父……师兄他……死了。” 贺雀也就才从前几日黄多让暴毙的伤痛中缓和过来没几日,这一下他再也顶不住了,身形明显一震,脸上刷的一下现出老态,伸出一只手,颤抖向前,“可……可当真?” 霍梧桐年纪也不小了,受了这打击,也只是勉强支撑,跪的更低,“尸身……已经在师父门口了,师父要不要看看?” 贺雀艰难地点点头,霍梧桐小声往身后吩咐了一句,门口两个人,用一张担架,把卜言行的尸体抬了进来,放在了贺雀面前。 那卜言行神色如常,就像睡着了一样,脸孔尚未变色,但是胸膛已经没有一丝起伏了,贺雀眨了眨眼,老泪纵横,手指颤抖,一一抚摸过卜言行的头发,脸面,胸膛,手臂,“言行啊……怎么……怎么就……” 贺雀哭了好一会儿,霍梧桐也跟着在一旁哭,比其他几个师兄弟,卜言行对贺雀来说,意义尤为不同,贺雀不在的时候,他长兄如师,贺雀在的时候,他犹如贺雀半幅骨肉,贺雀问霍梧桐,“可查出了,死因是什么?” 霍梧桐泪眼淋漓,“……是……心力衰竭……” 这句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刷地扭头望向屋里,施即休睡觉的地方。施即休从打来一直睡在贺雀里屋,贺雀叫了下人过来,问卜言行这一日都去了哪里,下人回说,“卜先生这一日并未出门,一直在自己房间里,唯有未时前后来了一趟侯爷屋里,见侯爷不在,来来回回也就一刻钟,酉时前后说自己有些胸闷,不太舒服,就躺下了,直到刚刚侯爷差人去叫,我们才发现先生不知何时已经……” 贺雀又问自己屋里的人,“午后卜先生来的时候,咱们屋里谁在?” 下人低头道,“施大爷在,关着房门在屋里。” 施即休被人从睡梦中硬拉了起来,好像是一阵经血逆行的时段刚刚结束,十分痛苦难受,被按在了贺雀面前还犹自嘟囔抱怨,直到看清了卜言行的尸体,吓得跳了起来,“师兄?!”摇晃了两下,师兄没动,“师父!师姐,师兄怎么了?” 那模样一点也不像演出来的,贺雀和霍梧桐也有些疑惑,不等贺雀吱声,霍梧桐先开口喝了起来,“你还在这里演什么戏?大师兄和三师弟就是你杀的!旁人不知,难道能骗过我?” 施即休一脸惊骇,跌坐在地,“师姐!你为何诬陷我?你要有凭据!” 霍梧桐一脸愤恨,“还要什么凭据?怎可能这么巧?两人都死于心力衰竭?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你动了他们身上的通天海!” 施即休愤怒了,“师姐你含血喷人!三师兄死的时候,我明明都不在,怎么也赖在我头上?!什么通天海?我不知道!” “你不在?你已经能动通天海,谁知道你如今已经是什么样的功夫?没准和当年任光影也不相上下了!你表面上去边境,中途偷偷跑回来杀个人也不是做不到!大师兄今日没见过旁人,只见过你,见过你之后就死了!不是你是谁?” “师姐!你讲不讲理!大师兄不是好好地从这里走出去的么?” 贺雀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悲伤,冷冷地问了一句施即休,“言行下午来的时候,你见过他?和他说什么了?” 施即休满脸的不可置信模样盯着贺雀,“师父也疑我?大师兄午后确实来过,进来问我师父在不在,我说师父去见陛下了,大师兄就走了,只说了这一句话,没有别的!” 贺雀不理他的无辜,“他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什么没干,就呆着……” 霍梧桐一个巴掌抽在施即休手臂上,“那你心虚什么?” “谁心虚了?我哪心虚了?!”施即休急头白脸。 霍梧桐冷冷地说,“你接下来还要杀了谁?杀了我?杀了师父?是不是?” 施即休气得脸色发青,“我没有杀人!” 贺雀的背挺不起来了,脸上不多的肉往下耷拉着,眼皮似乎都抬不动了,有气无力说了一句,“都先下去吧。” 霍梧桐给贺雀行了礼,缓缓退出去了,卜言行也被抬到了厢房,只有施即休还在贺雀眼前跪着不动。过一会儿,宗貉将军来了,带了一大批人,把忠勇侯府上下挨个又查问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杀人凶手是施即休。 施即休耍赖一样跪在地上叫嚣,“你们说我杀人,就把我带走吧!砍了我!” 贺雀黑着脸,不说话。 宗貉将军上来就要把施即休拉走,真要带走,施即休又不干了,满地打滚地挣扎。门外有响动,扭头一看,霍梧桐又来了,身后还跟着和尚,和尚鼻青脸肿的,走路也有些拐,跟着霍梧桐给贺雀和宗貉致了礼,霍梧桐气焰平息了很多,“师父……许是错怪七师弟了。” 贺雀抬头,霍梧桐错开一步,正心法师走上前,看了一眼施即休,眼神还有点闪躲,单手立掌,“午后卜施主来的时候,贫僧在施施主房里,卜施主只是在门口问了句贺施主在不在,施施主开门告诉他不在,两人并未多说一句话,也没有接触,卜施主就离开了。” 众人都惊讶,连施即休都掩盖不住惊讶,心说,这和尚怎么编瞎话呢! 宗貉问,“正心法师,您怎么会在他屋里呢?” 正心以手遮面,哀叹一声,“前一日醉酒,擅自动了施施主的宝剑,施主记恨,趁着师父不在家,把贫僧叫到他房里……打了一顿……” 众人这才明白正心这一脸的伤从何而来。 贺雀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完颜宗貉又问施即休,“那刚刚问你,你怎么不说呢!” 施即休一脸懵懂的表情,但是已经被架在这了,不得不认,不认,就要被当做杀人犯拉去正法,低头嘟囔了一句,“我那时发了魔怔,打了……圣僧……不敢说,怕……怕师父责罚。” 贺雀只得拜托宗貉,再细细帮忙查实卜言行的死因。 院子外传来五更鼓响,这一夜闹腾的,人仰马翻,宗貉带人回去了,忠勇侯府里也渐渐安静下来。施即休回了自己屋,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这和尚为何要帮他? 听见外面霍梧桐说,“师父……正心法师……会不会蓄意偏袒?” 贺雀少有的严厉语气对霍梧桐说,“你来问我,我去问谁?人是你带来的,你回去自己好好查问清楚!” 霍梧桐不再敢接话,两人静默了一会,贺雀又问,“法师来的路上,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施即休听见霍梧桐低声说,“法师初入中土的时候,被人给劫了,后来劫了他的人受了重伤,无暇顾及,我才又趁机把法师接走了的。” 贺雀显然没听过这段,“何人劫了他?” “……华成峰。” 施即休心里咯噔一声响,似是明白了为何和尚帮他。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5) 卜言行的死成了悬案,施即休算是洗脱嫌疑了,总想找个机会去当面问问正心法师,却一直没有什么好机会。 这一日下午,施即休又在气血倒行,十分难受,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贺雀突然走进来,坐在他炕边上,眉目慈祥,施即休觉得自从卜言行死了之后,贺雀好像好久没有对他这么温和了,贺雀说,“师父同你聊聊,许能让你好受些。” 施即休点点头。 贺雀垂下头,“日子过得真快,从前你我师徒二人,在胥蒙山,你两三岁,路还走不利索,日日摔倒,摔倒后就大哭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你可还记得?” 施即休摇摇头,觉得师父今日语气特别轻柔。 “那你还记得胥蒙山吗?参天古木,阵阵幽香,冬暖夏凉,刚开始教你功夫,马步扎不稳,为师打了你手板,你哭了三天,饭都不肯吃……” 施即休随着贺雀的声音,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看见自己在那山上磕磕绊绊的样子,三四岁的孩子,哪里会扎马步,一炷香都挺不住,可是挺不住,就被师父打,施即休嚎啕大哭。随着师父的话音,施即休好像匆匆把那一十四年又走了一遍,记起了很多原本都已经遗忘了的细节。 贺雀突然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只木制的小雀,两个翅膀可以呼扇呼扇有规律地上下移动,施即休两眼已经有些发直,定定地看着那小雀的翅膀扇动,贺雀说,“你小时候,最爱玩这个……” 然后施即休就听不见贺雀的声音了,他好像突然掉进了一片虚无之中,虚无尽后,他到了个熟悉的地方,一时有些叫不上来名字,但是就是处处都看着眼熟,眼前突然展开一片潭水,一个姑娘站在谭水边的石头上,正在伸手要去够水面上的一方帕子,却身形不稳,呼地就要栽倒进水里。施即休甩开大步子噌的一声就到了那姑娘身后,一伸手就捞住了她的腰身,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佯怒埋怨了一句,“这多危险啊!你掉下去可怎么办!” 姑娘俏皮一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这么凶!” 施即休自然不敢再凶了,放开姑娘,自己走到谭水边,轻轻挥手,那水流就把帕子卷了过来,施即休拾起帕子,给姑娘递过去。 姑娘突然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敕赖忠勇侯府卧房的炕边上,贺雀看着施即休紧闭的双眼,一对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地转动,问他,“偌儿,你去了什么地方?” 施即休在睡梦中说,“这你都忘了!玉鸯潭啊!” 梦里的施即休也这样回复了姑娘,姑娘恍然大悟一般,“哦!我这几年没来过这里,有些模糊了。” 施即休突然一把抱住了那姑娘,动情地流下眼泪,“小七!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好久,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姑娘也眼含热泪,咬了施即休的肩头一口,语气愤恨,“你还说我!你又去了哪里?怎么留下我一个人!” 施即休抬起头,想了想,似乎也想不起来自己去了哪里,迷迷糊糊说,“我好像被人害了,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打铁,对,好像是打铁,哎!不管了,反正现在找到你了!你可不能再走了,一步都不能离开我!” 姑娘笑笑,紧紧地贴在施即休胸膛上,“我不走,你也不能走!” “好好好!谁走谁就是狗!是乌龟!王八蛋!但是我得告诉我师父一声,要不他会担心。”施即休在梦境里听着那些话,总有一层虚虚的影罩着一样。 姑娘抬起头,“你找到你师父了?” “嗯!找到了,师兄和师姐都见到了!好大一家子人!” 姑娘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杀了你的大师兄和三师兄?” 施即休脑子突然一愣。 炕边上的贺雀,眼露精光,正等着睡梦中的施即休如实回答他的问题,施即休迟滞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杀了大师兄……” 贺雀两眼揪起,胸膛聚气,刚要发作,又听施即休说,“……和三师兄吗?” 门口突然有人进来报,说握珠公主来了。 贺雀回头,“让公主明日再来吧,小徒今日身体不适,睡下了。” 下人还没转头,握珠已经进来了,嘴里嚷着,“休哥哥不爽利,我更应该来看看!”说着不容人答复,径自走到炕边,伸手摸施即休的额头。 梦里的施即休听小七问了那句话就已经开始有点纳闷了,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没回答,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施即休惊呼一声,“握珠!” 梦外的握珠公主咧嘴一笑,“先生!您看,他睡着了还喊我的名字呢!” 梦里的施即休一把将小七拉到了身后,开始在梦里琢磨,无论如何,握珠都不应该出现在玉鸯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施即休拼命摇头,想找回一丝理智。 贺雀和握珠听施即休又嘟囔了一句,“我听师父的话!师父让我杀谁我就杀谁!师父要是让我杀,大师兄和三师兄也可以杀!” 贺雀心口抽了一口冷气,握珠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问贺雀,“先生!休哥哥他在说什么?” 贺雀很快恢复了常态,“无事,梦话而已。” 梦里的施即休说完那句话,眼前的一切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好像在找人,又不知是在找谁,刚刚玉鸯潭边发生的事情,一转眼,忘光光。 握珠刚刚被他吓了一跳,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呆了没一会,只觉得心慌,匆忙便向贺雀告辞走了,贺雀在炕边又呆坐了一会,施即休突然尖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两眼瞪得牛眼一样大,感觉自己心脏要跳出来了,一脑门子汗,抓住贺雀的手,眼神混沌又纯澈,里面有深深的恐惧,“师父!真的是我杀了大师兄和三师兄吗?” 贺雀啪啪施即休的手,“别怕,不是你。” 贺雀起身走了出去,后背弓着,两腿颤抖。 接下来的两日,贺雀分明就是病了,十分憔悴,躺在榻上起不来,可见卜言行的死对他的打击可谓沉重,犹如老年丧子,却不肯承认。 霍梧桐给开了药,施即休日日贴身照顾,脸色比贺雀还要丧气,贺雀问他怎么了,施即休嘟囔着抱怨,“师父只怀疑我,不怀疑那两个人,我在师父心里比旁人轻,杀人的为何不能是二师姐?大师兄和三师兄死的时候,都是她先去看过,她下的定论,说什么心力衰竭,要我看,她随随便便下一剂毒药,想害死谁就害死谁,想让人什么时候死人就得什么时候死!还有那和尚,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我那天揍他,是因为他想把无用剑偷走,被我逮个正着,平日里也没有人注意他的行踪,想去哪去哪,哪像我,走一步都有人盯着。况且又为何一定是我们的人?难道不能是金人在作祟么!” 贺雀的眼睛里光已经有些稀微了,带了些幽怨,声音有气无力,“偌儿啊,你说的这些,为师都想过,不怕告诉你实话,疑心师父常常有,对谁都有,不偏你一人,自古天下帝王,贤相名将,但凡要做大事的人,都不得不报存疑心,有疑心,才能见微知着、知人善任,这无可厚非,但即便时时带着这疑心,也可以去完成大业,疑心与赤胆,缺一不可;你们这几个人都是师父千挑万选才找出来的,但人心一瞬万变,谁能永握胜算呢?师父难受,不是因为言行和多让,是因为师父害怕,师父八十岁了,没有机会重头再来了,偌儿,你明白吗?” 施即休坐在地上,背靠着火炕,“怎么没机会?师父还有什么要做?我去替师父做!有什么事是大师兄和三师兄能做的,我却做不了?只不过我不会用跟他们一样的手段,我自有我的方法!” 贺雀挤出一丝笑,“偌儿有这份心就够了,还辛苦了你日日尝我的药,你是怕二师姐一副药毒死了我。” 施即休抬袖子揩了揩眼角,“师父,我长了三十多年,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过什么亲人,师父是这世上唯一管教过我,我也服气的人,师父这把年纪了,还这样操劳,是我做徒弟的不孝,师父为何不能放下这一切是非纠葛?天下大势,便让天下人自己去解决好了,该受苦的总免不了要受苦,师父随我南下,寻一四季如春的地方,好好养身体,师父养我小,我养师父老,让师父好好享几年清福,如此不好么?” 贺雀轻轻把手放在施即休头顶,“偌儿啊,到如今,师父就算归隐山林,也终将日日不得安生,师父的心早已经不会看风月、享清福啦,还不如用我剩下不多的这点时间,多替陛下想想往后的江山,你能在师父身边,听师父的话,对为师来说,就是最大的孝顺。” 施即休心里不忿,噘着嘴坐在炕根上抽泣。 等贺雀能挣扎着起身了,要入宫去见阿骨打,谁也拦不住,施即休只得送他去,到了上京皇宫城门外,施即休进不去,车停在门口,他看着贺雀在冷风中,佝偻着后背,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上帝宫的长阶。 阿骨打听说了奏报,留下一屋子正在议事宗字辈的将军不管,赶紧出门迎接贺雀,将他接到温暖的内室,贺雀跪地向阿骨打行礼,阿骨打赶紧扶住贺雀,不让他行礼,贺雀不依,坚持跪行了君臣大礼才起了身,被阿骨打亲手扶着坐在了椅子上,询问了贺雀的病情,两人又聊起黄多让和卜言行的死,阿骨打问贺雀,“连先生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么?” 贺雀无奈地摇摇头,“两眼昏花,老迈昏聩,老臣这一番,实在是猜不透是何人所为啊。” “那一日先生带卜先生来,与卜先生相谈,觉得卜先生的想法与先生一脉相承,对先生的思想理解得十分透彻,也十分得先生的意,将来大可继承慢石先生的衣钵,没行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令宗貉仔细查过,只是这个没用的家伙,也查不到什么头绪来;那么依先生看,从此往后,先生的弟子中,还有何人能承先生的使命呢?”阿骨打语速很慢,似是怕贺雀思考不及。 贺雀也着实沉默了许久,伸出一双满是青筋的老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烤了许久,“唯有令君可承大事。” 阿骨打低头思索,手摸着下巴,贺雀的声音此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我只怕言行和多让这事,才只是个开始,这凶手最终的目的,是我,是陛下的统一大业,因此我不得不延缓南归的时日,这事得在此处解决完,若放了凶手南归,恐怕他会去找令君的麻烦;这凶手九成九便是我院子里那三个人其中一个,若是果真无法查实究竟是谁,到最后,少不得……就把这三人都处死吧,可永绝后患。”贺雀的神情没有丝毫色变,仿佛谈及的只是寻常家事。 阿骨打沉默一晌,这样轻言蝼蚁生死的贺雀,他自然早就知道,况且他与贺雀,早是志同道合,因此也没有丝毫震惊,“先生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 贺雀摇摇头,“大不了,我以身为饵,将那人钓出来。” 贺雀同阿骨打说了他的计划,阿骨打听后思索半晌,“慢石先生还是再重新思考一下吧,这样行事对先生来说太过冒险,若先生真的为此丧了命,我亦百死莫赎啊。” 贺雀十分冷静地答对,“我身死可,大业不能中断,因此今日来见陛下,也是想再叮嘱陛下几句,陛下雄心,可照日月,那日我和陛下共同议定的几件大事,还望陛下牢记。辽国可强攻,宋不可,辽国有地无物,我大金铁蹄直过即可,唯一要防的,只有耶律大石一将而已,但是宋不同,宋地物产丰富,市镇繁华,人民知礼,若要统治宋地,武力威慑即可,万不可用强,不可折辱,要安抚,文臣与武将并重才行,管束好手下武将,善用贤臣。富饶之地的百姓,更不愿经刀兵,此事,令君可为,若老臣此次真的不幸身死,我们所议定的原则,陛下务请妥善告知我朝后续君王,如此才可得长治久安哪。” 阿骨打十分郑重地点头允诺,“先生所言,我都一一记下了,绝不辜负先生信念,只是恨天意仓促,不能让我和先生,一同亲眼看看那一统天下的一天!” 贺雀笑了笑,“如此一统,早成定局,无非十年左右的事。”贺雀叹了口气,“我时有尽,我数有穷,但陛下盛世,可期无疆。老臣再叮嘱陛下一句,若他日有人离间陛下和我的君臣关系,还望陛下细细辨认。” 阿骨打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不为旁人所迷惑,先生放心。” “如此便多谢陛下了!”贺雀起身,又坚持着艰难地行了个礼,告辞去了。 翌日清早,贺雀仿佛又恢复了康健,早早地就坐在了正堂之中,这一日按计划,正心法师要去上京京云寺交流佛法,一大清早就被人接走了。没一会儿,握珠公主派了人来接即休,说那一日要陪阿骨打及一众宗字辈上将军进雪山猎狼猎虎,施即休辞别了贺雀,跟着去了。又过了没多久,宫城里来了人,太后娘娘感觉不舒适,御医没什么有效的办法,想来请慢石先生去给看看,贺雀推脱自己也不舒爽,派了霍梧桐去。 贺雀把院子里的人都遣了各种各样的差事出去,只剩下零星几个,他独自一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堂中央,好像他见秋圣山和陈慈悲那日坐在中九峰上一样,脊背挺立,意气风发,眼神里持续地流淌出清澈又欣喜的光,他独自坐了两个时辰,一动未动,心沉似海,用一个空空的府邸和一个孤单单的垂垂老叟,门户洞开,毫无防备,等待着他想要让现身的人。 近午时,终于有人回来了。 那人推开敕赖忠勇侯的府邸,一只脚刚走进来,就觉得这府邸不对劲,仿佛布下了看不见的天罗地网,但同时也昭示着好像府邸的主人此刻便是最虚弱的时候,不得不靠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保护自己。 来人轻轻走进了院子,在身后合上了大门,院子里空空荡荡,下人比早上出门的时候少很多,却走了两三步,腿就迈不动了,觉得自己眼前好像凭空竖起了一座高墙,把他整个人罩在了阴影中。 他伸出手,摸了摸面前的墙壁,手指仿佛伸进了墙壁里头,但是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赶紧撤回手,顺着墙壁往旁边拐去,想绕到墙后面。 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千斤的阻力,双腿像被牢牢地吸住,想拔地而起,却也做不到。 好不容易坚持着绕到了这一座墙壁的尽头,转弯再往里走,身边却一瞬间被平地竖起的虚墙包围住了,明明是个艳阳天,高墙之下的人却感觉走入了黑夜,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走进了无尽的虚空之中,意识开始混沌,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来处是哪里,为什么站在此地,又要去往什么地方,只能沿着墙壁间微微透亮的通道一步步艰难地往里走,识海深处挣扎的一丝清明,隐约感觉到这是贺雀的障眼法阵,却除了沿着贺雀给他规定好的路之外,别无选择。 不知走了多久,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好像被高手的真气袭击了,那人往后倒退了两步,一条膝盖跪在了地上,手撑地,嗓子眼里一股腥咸味,嘴角有血流下来。他咳了两声,使力起了身,继续在微光中往前走,同时手在身后一拽,抽出了一把剑。 手拄着宝剑,又往前走了几步,迎面感觉一阵邪风撞了过来,赶紧举剑迎击,耳边传来铮的一声长鸣,手里的剑抖了起来,脸上好像破了几个血口,裸露伤口,被邪风吹得疼。 继续往前走,不知要去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样奋力往前挪动,接连又受了几处伤,身体上开了好几个血洞,整个人摇摇欲坠,头破血流,好像要死在了那无穷无尽的通道之中,突然眼前强光一闪,他感觉自己穿过了一道墙,扑倒在地上。 趴了许久,脑子里渐渐恢复了一些明朗,适才撞破的,是贺雀堂屋的正门,他此刻正趴在那倒地的门板上,听有人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叫他,“我没想到竟是你,梧桐。” 趴在地上那人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呼呼地出着气,“师父以为是他,所以用了这样凶的阵法,是吗?” 上首坐着的人长长地叹气,清澈的眼中滑落一滴泪,“言行和多让……果真都是死在你手里吗?” 霍梧桐满脸的血迹,苦笑一声,“自然是我,师父。” 霍梧桐挣扎着起身,缓缓地往前爬,想要到师父身边去,只听贺雀还在问,“梧桐……有什么不忿?可是另投他主了?” 霍梧桐眼里也流下泪水,冲淡了脸上的血迹,“师父,没有。徒儿这一生,从来只有师父,没有过旁的主子,师父做了错事,徒弟遭了天谴,师父,回头吧……”说到此,霍梧桐已经扑在了贺雀脚边,伸出两只血手,用力地攥住了贺雀的袍子下摆。 “你在说什么?” 霍梧桐突然涕泪连连,声音里透着悲壮和愤怒,“师父为何要这样害徒弟?” 贺雀不语。 “师父为了做这大事,牺牲了太多的人是不是?师父从来都不觉得难过,以为这些人都死得其所,可是师父……你不该乱了天道人伦,总该有些底线才是。”霍梧桐双眼充血。 贺雀的脸稍稍沉暗了一些,这才正式地低头,盯着霍梧桐。 两人对视,眼神里淌过无数过往,辛酸与遗憾。 许久,霍梧桐才说,“那个孩子没有死是不是?当年我和卜师兄生下的那个孩子……就是施偌,是不是?”霍梧桐喊了起来,“师父!你对我说一句实话!” 贺雀的脸冷着,眼神里撤下了清澈,换上了冷漠,“谁告诉你的?” 霍梧桐忍着疼,不是身体上的疼,而是心里的疼,好像有人把她的心脏,一刀一刀地缓缓划开,放她心头的血,“任光影。”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霍梧桐知道,贺雀默认了,她又说,“在汴梁……师父让我亲手杀了他,师父啊——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啊——天道人伦都乱了!还有什么天下?有什么天国??”霍梧桐撕心裂肺。 贺雀却仍然是冷冷的语气,“她怎么告诉你的?” “任光影死之前,留给我一个石球,通天塔倒塌那一天,石球自动开裂,里面有她的亲笔书信,对我讲述了所有的事实。” “三十年已然如此,如今杀了我有什么用。” “师父——这一切都错了!不能再错下去,我们要拨乱反正,为了让后辈坦荡活下去,只有我们去死,让我们的死,埋葬所有真相,让他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一切,若是知道了,他怎么活!?师父要死,我跟着就来!”霍梧桐一生冷静祥和,唯独此刻,仿佛她用尽了毕生的体面,只剩下赤裸裸的真容。 “梧桐啊,你太傻。什么天道人伦,都是虚无,你怎么会信?” “师父一生,对所有人,从来都只有利用,从没有一丝真情,师父不是人,是天上仙,师父自然不懂,但是徒儿我在意!”霍梧桐仍然趴在地上,一向慈祥的面容,居然露出了些凶相。 “那又怎样?此刻你能杀得了我么?” 贺雀话音未落,霍梧桐突然从平地上腾身而起,手里的宝剑直直地往贺雀面上劈过去。霍梧桐宁可不要自己这一条命,也想杀掉这世上所有的知情人,她不能让那人知道这些可耻的真相。 贺雀丝毫没有躲闪,千钧一发之时,空中突然散下烈烈僧袍,僧袍里灌满了戾气,迎面扫在霍梧桐脸上,霍梧桐轰的一声,倒摔在了庭院之中,那白色僧袍里的人,旋风一样跟了出去。贺雀身后已经露头半尺的数十支毒箭,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来人是正心法师,宽大僧袍轰轰砸在霍梧桐身上,霍梧桐顿时没了进气,只一双瞪得仿佛要爆裂的双眼,充满了不甘。 垂地袈裟下,贺雀看不见,霍梧桐紧紧握住正心法师的手,对他苦苦哀求。 过了一瞬,霍梧桐用尽了力气,缓缓地松了手,松了眼皮,眼睛没有闭上,那光芒却永远地停止了。 正心收手,转回贺雀屋门口,弯腰行礼,贺雀双手合十,仔细地谢过了正心法师。 院里的人逐渐回来了,收拾了残局,正心法师退下,心里通通打鼓,一阵后怕。 就在适才,贺雀身周明显还有更厉害的法阵,便是趁着贺雀与霍梧桐鹬蚌相争的空档,他也没有把握能拿下这个垂垂老矣的虚弱的老头。他想起有人曾对他说,这贺雀,杀不掉。 上京城安稳了一下午,金乌西沉时刻,王师回程,队伍里一阵悲鸣声响,敕赖忠勇侯府的主人很快收到了消息,今日随驾的两员大将军,完颜宗博和宗肆遭人毒手,死在了雪野荒山,拦截刺客途中,阿骨打曾与他对招三十,阿骨打左肋受伤,刺客右腹被阿骨打刺了一枪,逃掉了。 晚些时候,施即休回来了,气血倒行,人看着很疲惫,跟贺雀打了个招呼,进屋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气血尚未恢复,被两个强壮的大兵提着两条胳膊从温暖的被窝里拎了出来,衣裳也不让穿,瑟瑟发抖跪在贺雀和宗貉将军面前。 即休眯着眼,“师父?怎么了?徒儿又做错什么了?” 贺雀不响,宗貉怒吼,长枪抵在了施即休肩头,“怎么了?刺客!杀了人还想抵赖?” 施即休这时两眼才明白睁开,试图挺直半身,“空口无凭!我杀了谁?” 宗貉示意,两个大兵开始扒施即休的衣衫,宗貉又喝,“正心法师在陛下面前揭露,你就是那杀害宗博将军和宗肆将军的刺客,只要扒了你的衣衫,看看有没有陛下在你右腹留下的枪伤,若有,便是铁证!” 说到这,全身抽搐的施即休已然被人扒光了,那右腹处,赫然一个血洞,血迹刚刚凝结,草草包扎。 宗貉将他的枪往下滑,枪尖再一次挑破了施即休右腹的伤口,“还有什么可说?你这弑君之徒!” 施即休疼得连连弯腰,“我……” 不等辩驳,两个大兵已经将施即休拎了出去,施即休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师父!徒儿是不会出卖你的!” 施即休被扔进了上京死牢,许是受了酷刑,到半夜,敕赖忠勇侯府的主人就听说了,施即休交代,所有的刺杀行为,都是贺雀指使。 贺雀再一次病倒了。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6) 原本单凭正心法师的指证,还没法完全定施即休的罪,毕竟那只是一个伤口,正心法师只是神通广大,并未实际见着刺客杀人。等到次日凌晨,独自离队的握珠公主回来了,公主声明,她亲眼所见施即休重剑杀人,施即休被定了罪,三日后,上京城门口,斩首鞭尸。 握珠公主形容粗糙破败,显然是一路经历了险阻,向阿骨打报过了她所见所闻之后,马不停蹄赶往天牢,那天牢里的施即休身着一件薄薄的中衣,披头散发,蜷缩成一团,趴在地上,牢房顶端的网格状铁窗,透下清晨冰凉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皮开肉绽的背上。 握珠公主在牢门口叫他,“施即休!” 那人好像昏迷,全无响应。 握珠脏兮兮的脸上突然多了两条泪痕,“原来全是骗我的!你所做所为,全部都只是为了让我做你杀人的见证,是不是?你说话!” 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你当我看不出来,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能有几分真心?” 握珠公主不停质问,那人就是一动不动,握珠公主气愤到激处,手里流星锤舞起,砸倒了天牢的门,又呼通一声,另一只大锤砸在了已经不知是生死的施即休后背上。 一溜的士兵跑进来,赶紧修复倒地的牢门,防止这人魔跑出去。 握珠公主跳进了那房中,那被流星锤砸了的刺客终于转了身,变成个大字型躺在地上,满脸的血污中睁出了一双血眼,咧开了一口血牙,满脸狂喜,呵呵傻笑,“……握珠公主!呵呵呵……不错!我就是骗你的!我心里只有一个旧人,从来没有过别人!今日要死在这里,终于什么都敢说了!终于不用再撒谎了!哈哈哈!你杀了我啊!握珠!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不后悔!告诉你父亲,我师父就是心怀叵测,我师父经天纬地之能!怎能屈居人下?天下当能者居之,我师父当仁不让!” 握珠咬着嘴唇,看着他那癫狂模样,恨自己所托非人,又举起锤,三个兵士扑到她脚下,死死抱住她腰身,用女真话哀求哭喊,那喊声和施即休的狂笑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整座牢房赫赫发抖,灰尘扑簌簌飘落。 握珠发了好一阵的狠,终于放下了高举的大锤,踢开两个兵士,又喝退了一个,咬着嘴唇转身离去了,眼角流露伤心欲绝。 握珠一走,施即休便也停止了癫狂的笑声,双眼逐渐迷离,好像灵魂升到了半空。 宫殿之中,阿骨打与正心法师对弈,陛下明显心不在焉,正心也不让他,阿骨打连败了五局,气急败坏,一把将棋盘推翻,嚷着不下了不下了。 正心法师却不动声色,任凭阿骨打气哄哄地撒火,直等他火气将要散尽了,才缓缓开口说,“陛下跟自己生气。” 阿骨打终于找到个出口,“我能不生气么?”一只手倒背着,一只手指着仿佛是敕赖忠勇侯府的方向,“宗博和宗肆,是我朝最英勇的两员大将,就这样死在他手里!” 正心头也不抬,“陛下不是说,忠勇侯早曾提示过陛下,若有人离间君臣情谊,请陛下明辨是非。” “离间?这是离间君臣情谊?这是要我的命!他这未免也太言之过轻了吧!没有宗博和宗肆,统一大业至少要晚十年!我要再十年时间,才能再培养出一员这样的大将!先生他……”阿骨打愤怒转为无奈,“他怎会信这样的人!我也气我自己,识人不明!” 正心说,“陛下该召见先生当面相谈。” 阿骨打眼神一闪,思索片刻,重重点了两下头,“法师说得对,究竟是有人蓄意离间,还是先生生了二心,该当面问问才好。” 唤来内侍,令其拿着手谕立即接忠勇侯入宫。 焦虑地等了一个时辰,内侍回来回报,说忠勇侯已经卧倒病榻,无法起身,恐怕危在旦夕。 “怎会如此?”阿骨打惊讶,若真是忠勇侯生了二心,此刻为何不乘胜追击。 内侍答不上。 正心法师盘膝端坐,双目微阖,抬起右手,五根手指不停捏点,阿骨打忙问,“法师,可是有什么不妥?” 正心法师又兀自拨弄了一会手指,叹了一口气,“中原有厌胜之术,必是他那狱中的徒儿以血咒诅咒师尊,陛下,怕是还不能直接斩了他,当先解了这血咒,否则斩他之日,就是先生——” 阿骨打急急打断,“法师可有解法?” 正心法师又闭眼默念了许久,“陛下下一道手谕,让僧人去牢房里见他一面,八成可解。” 阿骨打赶紧下了令,叫亲军护送正心法师去天牢。 正心手提袈裟,款款走下牢房阶梯,面无表情,好似寻常。亲军退避,正心独自一人站到施即休牢房门口,轻轻叩响牢门立柱,牢里的人仍旧脸朝地面趴着,全身都是血,半截铁腿裸露着,毫无生气。 施即休昏迷之中,突觉一道真气打在了后背心上,把施即休从混沌中硬拉了出来,偏过头,勉力睁眼,看见了站在昏暗中的和尚,耳畔听得一句,“今日才明白,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要死在这。” 施即休觉得那语意有些熟悉,声音却十分陌生,那人用内功传音过来,旁人听不见他说话,即休便也用力传音一句话过去,“法师救过我,又害我,今日我死,是否如法师心愿?” “如不如我心愿不要紧,要紧是,救你,合你心意,害你,也合你心意,施主,对么?” 施即休惨笑了两声,明明白白出了声,近旁守卫以为他又要发癫,甚至开始戒备,正心挥挥手,守卫退下。 即休传音,“法师为何知我心意?又为何要来合我的心意?” 正心也笑了,那脸色竟然有些痛苦神色,“我恨自己知晚了你的心意,要不然怎么会让你走到这死地?” “我不知该怎么再活下去,只有一死,但愿死得其所。”施即休一脸的死意,全不知法师的悲伤。 “你真傻,为何要死?你以为你死了,阿骨打与贺雀就能分崩离析?他们的联手大计就能停止了?我告诉你,你错了,你做的这些事,根本没法离间他俩人,你低估了他们心里的残忍。” 施即休费力挺起上半身,两眼露出邪光,“真的吗?他没事?我不信!互相残杀,还能继续合作吗?” 正心苦笑,摇摇头,“我今日来,就是奉阿骨打陛下之命,解开你与贺雀血咒,保贺雀性命,你呀!为何当时不干脆一刀杀了他!你这个棒槌!” 那语气,真熟悉,但眼前的人,分明丝毫未曾见过,他若用易容之术,贺雀怎么可能看不出?即休挣扎着爬起身,用上肢支撑,拖着两条腿朝着正心挪过去,那正心见状也缓缓蹲了下来,两人视线平齐,施即休不再用传音,低低问道,“法师,你到底是谁?” 那法师脸上突然闪过两条泪痕,隔着铁栅栏,颤抖地握住施即休的血手,传音道,“那年在洛阳,答应你,帮我打败柳花明,无论你提什么条件,都应你,到如今尚未偿还完毕,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即休血手颤抖,双眼渐渐睁圆,嘴唇动了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又在他耳畔说,“陈圣主信你,师祖信你,净慧也信你,你莫要辜负了他们,莫要辜负了灵岳,活下去。” 施即休眼泪冲淡了脸上黑红血痕,“成……成……” 法师嘘了一声,“别说。” “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师祖的仇,我要报,净慧的仇,也要报。没什么,不过抽了几根肋骨,脸皮下挖了几块血肉而已,你若真的疼弟弟,活下去,仇人还没死。”正心法师一瞬又恢复了那千年不动的冷淡愚钝模样。 即休往后退了几步,一条好腿一条假腿,艰难地跪在地上,对着法师躬身磕了个头,法师听他传音,“我给你道歉认错,成……成峰,怪我心里犹豫不决,对他下不了狠手,多少日夜,扪心问己罪,那冷酷一刀,挥不下去,他杀人无数,但养育之恩,授业之恩,日夜萦绕,挥之不去,终究还是我太天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逼上绝路,让他没法再害人。成峰,我罪孽太重,天地不容,我害了岳父大人,害了师祖,净慧,害了灵岳,老秦,也害了你,只是这一死,白死了,不甘心,成峰……你帮我杀了他吧。” 正心法师冷静站立,“施二哥,你起来,我不帮你,你活下去,自己去杀,你不能死。” 施即休瘫倒在地,两眼涌泪,“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还有活路啊。” “你过来。” 施即休心里疑惑,不知法师要干什么,但还是拖着两条血腿再一次挪了过去,正心伸出手,穿过铁栏杆空隙,握住了即休一只手,即休一惊,只觉得一股温热真气,缓缓流淌进入经脉,仿佛百川入海,将那死气缓缓推出他的身体,等了好一会儿,法师松了手,即休满脸疑问地看着他。 那法师传音,“这是霍梧桐让我给你的,是她体内的通天海真气。” “师姐?她……她死了?” “死了,那日我们三人陆续离开忠勇侯府,贺雀布下凶猛法阵,想看谁会先返回来杀他,他算定了,来杀他的,便是杀卜言行和黄多让的凶手,我也是在京云寺讲经之时,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返回查看,彼时霍梧桐已经被那法阵伤得奄奄一息,却还想孤注一掷,霍梧桐死在我手上,这是我曾经答应过青鸟的承诺,帮她杀霍梧桐,杀了她,救了贺雀。但是即便我不出手,霍梧桐也活不下来,贺雀还有后手。霍梧桐临死之前,叫破了我的身份,她早知我不是正心,但是没有拆穿我,还求我把这道真气传给你,这个传气法门奇特,不像是霍梧桐能做到的——” 施即休越来越有了生气,“是任光影,只有她能做得到,可是……师姐……她为何要帮我?” “她与我说,她已经认清了贺雀的真面目,她一死铺路,留机会给你,让你杀了贺雀,她说任光影给了她一封信,让我转告你,任光影说,到时候要推翻你自己了。” 施即休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脑子顶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将他转了几个圈,他一瞬好像回到了通天塔倒塌那天,任光影最后一封信里的最后一句话,要不是有人来提醒他,他真的忘了。他对贺雀的那一分不忍,究竟在不在贺雀的计算之中? 许久,施即休才回到了现实,将岁寒洞下的全部经历,讲给了法师听,法师问,“如果集齐了全部的通天海真气,你能活下去么?能跑么?” 施即休点头,法师叹气,“可是赵宛平早死了,何令君和费连河也跑了,如何集齐?” 即休脸上却出现了一道笑容,“许是光影前辈神算,又或许是天意,赵宛平体内的通天海真气,早在十八年前,我替她疗伤时,已经钻进了我的经脉,何令君和费连河前些日在上京时,已经被我抽过了,他们现在体内是我留下的真气,活不了多久。” 法师惊异,“所以卜言行和黄多让……” “是我杀的。” “但是霍梧桐在贺雀面前认下了这个罪行,贺雀病倒了。” “这我也不解,师姐只是为了——” “别管她!所以你现在只差……” “我师父那一道。” “我帮你去拿,你等我,我有霍梧桐教我的法门,我得到了最后一道通天海真气,杀贺雀,来救你,咱们一起回中原,到那些等我们的人身边,我做回堂堂正正华成峰,你做回古怪精神施老二,一同笑傲江湖,如何?”法师说着那激动人心的话,面上表情却云淡风轻。 施即休埋头在手掌间痛哭,那简直是一种奢望,他曾以为这永世不可及,但如今有人给了他这一点念头,借着这个,就可以去想象无尽美好的未来,那些故人,离别了太久,好像是前世一样,要是能回去,他宁愿剔肉削骨,死而不足。 正心整理了白色绣花的袈裟,转身缓缓离去,耳边传来一句哭哭啼啼的传音,“成峰,还是留他一命!让我自己来吧。” 正心对阿骨打说,他已经解了那血咒,写了一张符纸,烧了,让贺雀将那纸灰吃下去,便可得救。 阿骨打带着正心去敕赖忠勇侯府,贺雀门口有一个小童守着,两人只要一进入那间屋,立即觉得头晕目眩,马上就要晕倒,两人赶紧撤出,正心对那小童说,“陛下亲临,请先生把法阵撤了吧。” 小童跪在地上,十分为难,“是先生亲自布下的法阵,眼下先生昏迷过去了,我们没有办法撤掉,陛下恕罪。” 阿骨打俩人又尝试了几次,都无法进入那间屋,正心也没办法,俩人只得离去,让小童等慢石先生清醒了,告知他们来过。 俩人刚走到侯府门口,身后小童又追上来,“陛下!法师!先生醒了!法阵撤了,请两位进去!” 阿骨打高兴起来,转身就往里走,那屋子果然没有什么异状了,俩人很顺利就进入。慢石先生正从炕上爬下来,艰难地跪在地上,要给阿骨打行礼,声线沙哑,流着泪请罪,“陛下啊——老臣有罪——罪不容赦,杀了老臣吧——” 那贺雀如今瘦骨嶙峋,满目哀伤,形同枯槁。 阿骨打赶紧去扶贺雀,“先生快请起!我已经想过了,这定是离间之计,只不过手段凶了些,不是先生的错!先生也是误信了他人,先生与我三十年情义,怎能随意任人糟践。” 贺雀满眼感激与伤痛,挣扎着不起,“多谢陛下谅解!陛下该怎样罚,老臣全认!若不能以身作则,何以治天下!唯请陛下,勿忘天下大事!我身死可,大业万万不可中断啊,陛下!”在阿骨打,法师和小童的搀扶下,贺雀终于起了身,又躺回到了炕上。 阿骨打只如一个多年老友一般,欠身坐在炕沿上,语重心长,“先生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我也肉身不在,都不会影响我们一统天下的大业,只是此番……那杀人的……” 贺雀的脸扭到一旁,好似在忍痛,“陛下尽管杀,我没料到,早该杀了他……” 阿骨打见贺雀伤痛,便差过此话题,与虚弱的贺雀又叙了一会话,并叫正心给贺雀看看,贺雀婉言谢绝,但阿骨打坚持。照道理,此刻正心在贺雀心里应该是安全的,虽然他昏昏沉沉,但就是对这个和尚充满了戒备,看阿骨打神情,却是对这个和尚确信无疑,拗不过陛下圣恩,贺雀同意了让正心法师握住他的手腕。 只一瞬,贺雀觉得好像被法师握住的不只是手腕,而是喉咙,顿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且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法师疯狂地吸走,贺雀拼命地眨眼,却听法师对阿骨打说,“陛下,先生当无大碍,只是神志一时混沌,一时清醒,静养几日,可期痊愈。” 阿骨打满意地点点头,法师松了手,对着说不出话也不能动了的贺雀,又安慰了几句,并嘱咐小童将那符灰给贺雀服下,带着正心走了,身后的贺雀正拼命地眨眼,直眨得两只眼发了红,流下了泪。 那法师缓缓地回头,咧嘴笑着看了贺雀一眼。 两日后,施即休被押往了法场,无数人来观看,砍了那杀害宗博、宗肆两位将军的人魔,是什么模样。 不远处的阁楼上,握珠公主眼含热泪,紧紧地盯着这个方向。 时辰到,刽子手举起了钢刀。 当然没有等钢刀落下,一柄重剑轰轰地迎风飞来,将那刽子手砍成了两半,跪在地上绑着八条锁链的人魔突然站起了身,身上的锁链四处翻飞,伤人无数,那人大叫一声,拎着重剑,冲上了云霄。 那血人朝着上京城南门而去,几个起落,便踩着城门离去了,好像一只大鸟,就像他刚来的时候一样。 南门外,血人和白衣法师碰面了,法师身上背着奄奄一息的贺雀。 三人一行,往南飞奔。 但没跑过一刻钟,四下里乌泱泱的金兵蜂拥而至,将三人围在中心,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怒目圆睁,骑着健硕骏马,手持大刀长枪,阿骨打陛下亲至,兵将们士气大涨,等着他们的英雄首领一声令下。 阿骨打叫人传话,“此地金兵十万!贼寇速速投降!” 血人拎着重剑哈哈大笑,“来十万,斩十万,就当今日,为我天朝身先士卒!” 阿骨打传令,“便是要死十万兵,也不能让这刺客活着离开金国,否则他日,后患无穷!” 将士们得了令,一瞬间喊声震天。 法师放下了背上的人,剥下了袈裟,解开了身上缠绕着的八节钢鞭。 重剑御风,钢鞭引电,两人背靠着背,将贺雀护在中间。 对战双方都红了眼,眼里都只剩下杀戮,杀戮。 不管身边倒下多少个好友兄弟,都不能拦住他们冲杀的脚步,都只能让他们的刀更锋利,枪更坚韧。天上云卷云舒,日光划过苍顶,仿佛进入了无间地狱,谁都没有退路。 即休想,若是任光影在世,能杀多少人?若是秋圣山、陈慈悲仍在世,又能杀多少人? 若对方真的有十万兵,他们两个人,终将力竭而死,不管他们多么英勇无敌。 即休和法师渐渐被金兵分化,两人间有了点距离,突然一支长箭自天边飞来,毫不犹豫,嗤的一声,钉进了躺在地上的贺雀的胸膛。 施即休大叫一声,重剑上流淌出千秋宴,身周金兵倒地无数,施即休拔腿而起,扑到了贺雀身边,此时那法师也回身,一条钢鞭上下翻飞护住俩人。 施即休双腿跪地,抱起了贺雀的上半身,大口喘气,涕泪横流,口齿不清,“师父!师父别死!”两指在贺雀胸前点了两下,截住了贺雀就要断了的一口气,贺雀悠悠叹了一口气,能说话了。 贺雀的无尽深远的眼神,好像装着天下万物,到了今日,该对这徒儿说些什么呢? 施即休摇晃着他,贺雀知道,这小徒弟,对他终究还是不忍,他眨眨眼,“偌儿……其实你的母亲……” 施即休没想到自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什么?师父!你说什么?我母亲怎样?” 贺雀知道,他这句话一出口,施即休再也没法过好这一生了。 他嘴角突然划出一抹笑,撑了八十年,到如今,还能如何呢?算了,“偌儿……你母亲从未想过要抛弃你,她命不好……重疾难医……成全了你我这一场师徒情义……” 施即休拼命地点头,贺雀又说,“帮师父最后一个忙……好好安葬师兄弟们……言行和梧桐……合葬,你小……给他们磕个头……好好活着……偌儿。” “师父啊——”一声长调未尽,贺雀已经闭上了眼睛。 施即休忘了身边的战斗,耍钢鞭的喊了他几声,他都不为所动,只知道抱着贺雀的尸身哭喊,那法师叫,“施老二!快起来打!撑不住了!” 一时间箭雨漫天,钢鞭在三人头顶,像撑起了一把大伞,但那伞面已经开始破溃,法师中箭了,施即休也中箭了,答应师父的事,可能未必做得到了。 金兵中间突然跑出来几百头灰狼,嚎叫着朝那三人冲过来。三人顿时如入山野,那灰狼犹如知晓人性,会列阵排兵,几头年纪稍长的一字排开,又有壮硕年青的,飞身踩着前头灰狼的脊背,飞身而起,前面的挡住钢鞭,后面的就往法师面门扑去,野兽更胜兵士,毫无惧色,极尽凶残。 狼群乌央乌央,好像翻滚的黑云,将两人团团围住,原本都已经被扎得像刺猬似的两个人,又被咬了好几口,全身浴血,眼看不敌。 见这两人落败,阿骨打打着马,横着枪,高喊着冲过来。 法师心里也凉了,握鞭的手不停地颤抖。两膝发软,要跪地求饶。 阿骨打刚刚站定,金兵队伍里传来了骚动,一个人骑着白马从队伍后方冲了上来,手里举着一张金黄的绢帛。 后队让路,那人到了阿骨打身侧,用女真话说着什么,然后呈上绢帛,阿骨打接过,刚开始读,那人一柄剑噌的一声出鞘,架在了阿骨打脖子上。 阵前突然静了下来,只有几声哨响,灰狼开始撤退。 施即休抱着贺雀的尸体抬头,法师华成峰也扭过身,高喊一声,“是哪位朋友相助?” 那人喝了一声,“快走吧!” 俩人哪里还敢细究,背上贺雀的尸首,金兵让路,一转眼,不见了身影。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7) 这几日蝴蝶谷里一片哀伤气氛,秦书生已经接连几日断断续续地昏迷,躺在他漏风的榻上,一动不能动,时常认不出人,那日晚上开始,无法再进食了。 秦书生知道自己要不行了,早早发了声明,让灵岳接任了教主的位子。清醒的时候,他便开始交代后事,对众人说,“哎,我其实不担心后事,你们一定让我走得风光,神农教你们一定治理得好,无影门也不用我担心,咳,许是我没用了,天爷叫我回去。” 灵岳和陈错却看得到,秦书生心里有深深的遗憾,他们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走。 三月初五,一个陌生的和尚跑到了蝴蝶谷,经与众人反复确认,终于确认了,这人是华成峰。成峰的脸和身材如今虽然变了形,但是到了蝴蝶谷,他的声音和眼神一下子就变回来了,扑在秦书生榻前,与他细细地讲一路上的经历,秦书生听得泪水涟涟。说到最后逃脱之险,成峰说,“好险回不来,要死在那灰狼群的尖牙下,估计只剩一堆白骨,但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挟持了阿骨打,才让我们得以逃脱,却不知那人是谁。” 灵岳问,“那人什么样子?” “五十几岁的老汉,他一只手只有手掌,没有手指,另一只握剑的手,也只有三根手指。”成峰回忆着。 灵岳忽然流下眼泪来,吸了两下鼻子,“老不死的,这次估计完蛋了。” 成峰说,“你认识他?” 灵岳低着头,一脸懊丧,知他这次插翅难逃了,“是我那回人师父,第三庄那次,他也在,只不过你走得急,没见到,就是被夏弦月割去了七根手指。” 成峰讶异,“那年在汴梁,你不是说他死了吗?死在高昌死牢。” 灵岳那手背擦擦下巴上的泪水,“哎!对不住,成峰,那年为了让你杀霍义王,没跟你说实话,他没死,你帮他报了仇,不白帮,他这次救了你们性命,算还了。” 成峰点头,“恐怕凶多吉少。” 灵岳说,“死定了。” 成峰又说,“这一番与他们交手,才知道当年的通天塔为何那么难对付,他们里面有许多金兵,被贺雀秘密调遣到中原,训练有素,杀人如麻,替容寿做事只是掩护,实质是被贺雀控制。” 众人沉默了一阵,秦书生问成峰,“施偌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我恐怕大限就在这几日了,想……再看他一眼呢……” 听的人眼睛都酸,成峰也哭咧咧,“哪知道你这样……他说还有几件事,办完了马上回来。”秦书生摸着华成峰的脸,“成峰受苦了,为了我们,为了施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欧阳掌门知道,该怪我们了!” “她不会,青鸟深明大义,这脸上和胸膛,都是她亲手动的刀,我怕回不来,曾与她诀别过,哪知上天有眼,大仇得报,还活着。” “辛苦成峰再陪我几日,我走后,不必守灵,不必等下葬,赶紧就回去找青鸟,别让她等久了。”华成峰听了,搓手抹眼泪。 秦书生又对灵岳说,“灵岳啊,哥哥怕等不到他回来,有一件事求你,灵岳一定要答应我。” 灵岳憋了憋嘴,“不应,你自己活着管他吧,我不管。” “好妹妹,求你了,等他回来,你原谅他,好不好?” 灵岳眼圈里涌上来两汪涟漪,“你死了我就不原谅他,你活着,我考虑一下。” “大哥的遗愿,你都不能成全么?别像个小孩子,我这样还怎可能好。”秦书生反复哀求。 陈错用力戳了戳灵岳的肩膀,低低说,“快应!” 灵岳翻了翻眼睛,“好吧,应你,原谅他。”又低声对陈错嘟囔一句,“只是答应他原谅他,可没说什么时候原谅他。” 陈错轻声回,“随你。” 第二日,如瓶回来了,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周华宁。秦书生又是一场痛哭,边哭边笑。 三月初七,如瓶手下传来消息,何令君和费连河接连暴毙。 三月初九,又有消息来,容寿遇刺身亡。 三月初十,秦书生的状态明显不好,叫了许久,都不清醒。直到外面传来了喊声,说防如城来了,秦书生好像听见了那喊声,轰的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抬脚就下榻,跑了两步,摔倒在陈错身上。 此时防如城也进了屋,呼通一声跪倒在秦书生面前,抱住他那彼时已经十分瘦弱的大哥,哭着喊了一句,“大哥!我来晚了!大哥原谅我!” 秦书生哭得像个泪人,“你来了就好,我哪里责怪过你呢!倒是大哥不好,如今要走了,想求如城一句谅解,不知如城……” 防如城一向黑着的脸,仿佛大河决堤般水光泛滥,“我也不曾怪过大哥啊——是兄弟的错!白白耽误了那些好时光,是我对不起大哥——” 俩人抱头痛哭,哭了许久,又同陈错一起,将秦书生搀回到榻上,两人握着手,哭着聊了两个时辰,直到秦书生又开始不认人。 那天晚上,秦书生清醒了一瞬,与众人逐个道别,秦十郎跪在榻角,听着爹说,“从前怎样对我……往后就怎样对阿错,我在天上看着你……功夫不能疏忽,勤学苦练,你师父很快就回来,要考察你用没用功……你这么小,陈教主就让你做了尊主,你要听教主的话,爹只能陪你到这了,往后,靠自己……” 秦十郎只知道磕头,哭,应答,喊爹。 那一日到很晚,秦书生睡着了,众人散去,都觉得这一夜难过。 三月十一日一早,成峰第一个先来,陈错正在门口洗脸,看他模样,好像秦书生又活过了一夜,进去看,秦书生已经醒来,双颊红润,好像反而有些好转。 众人渐次都来了,忍着伤痛,纷纷嘲笑秦书生,“昨日里交代了那么多,原来是诓人的!”秦书生羞赧地笑笑,又与众人顽笑了一日,看样子好像能再撑几天,也许能等到施即休,了却最后的心愿。 三月十二日,早上成峰来的时候,陈错还是在门口洗脸,成峰蹦蹦跳跳,“秦大哥今日如何?我进去看看他!” 陈错突然叫住他,“成峰!” 成峰回头,陈错说,“轻些,他已经去了,别吵醒了他。” 成峰一下子愣在了那门口,泪流满面。 昨夜,秦书生死死拉住陈错的手,哭着说,“……唯独对不起你,唯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陪你到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别念我,来世有缘,我们再相认。” 陈错没哭,轻声应,“好,你放心去,慢慢走,等我。” “你不要随我去,若我在底下见到你……会和你生气……来世不与你相认……” 陈错笑笑,“好,都随你心意。” 秦书生在一盏红烛中,静静地盯了陈错许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住的手一点点松下去,身体开始寒凉。 陈错没有告诉任何人,爬上矮榻,依偎在那人身边,陪了他最后一夜。 按着秦书生生前的嘱托,不许搭灵棚,怕听见人在他灵前哭,他自己也会哭;活着的时候,都已经道过别了,再没什么可说的,因此也不用送他;除了十郎,不许旁人穿素衣,他只愿意看喜庆的,说在地下看见他们穿素衣,会害怕;墓地他早选好,只要把他装进棺椁,运到墓里,填上土,往后也不用去看他,不用给他烧纸,只想要一壶清酒,留着在地下慢慢品尝。 没有哀乐,众人如同出游一般,那陈错甚至还按照他曾答应过的,仍旧穿着一身红衣,他们把秦书生抬到了蝴蝶谷山花最烂漫的谷底,下了葬,立了一块碑,那碑上没写这里躺着的人是谁,生于何年,死于何日,这一生做过什么事,只有这样一首诗,仿佛用血写就: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 匆匆四十三载,如今重回仙班。 曾欠情债几本,又负芳心三千; 风流古今独有,侠骨忠义双全。 都陪他喝过最后一壶酒,众人返回,唯有陈错不肯走,跪坐在他墓前,喝了一壶又一壶,众人一路无话,直等到快要出了谷底,才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喊,仿佛撕裂了天地一般,那人叫着,“阿秀啊——” 有人想回去看看陈错,都被灵岳拦住,“让他哭一场吧。” 众人默默地又转回来,那一夜好像哭声响彻山谷一整宿。 ******************************* 成峰告辞,快马踏上归程,不回襄阳,不去蟒山,直奔少室山而去。 刚到了寺门口,里边已经通报进去,哪想到推开寺门跑出来的,竟然是欧阳青鸟。成峰激动地跑过去,与青鸟紧紧相拥。 成峰伸手,擦去青鸟脸上的眼泪,“你怎么在这!” 青鸟泪眼闪烁,好像从没有这样认真地捧着成峰的那陌生又熟悉的脸,无尽柔情又无尽坚韧地说,“以为你不能回来,我来替你守佛寺,替你重建襄阳歃血盟,替你养大成双和长松。” 说完这话,无法阻止眼泪满面,眼底闪现无尽欣喜和深情,踮起脚尖,对着成峰的嘴唇亲吻过去,成峰这一次没有再撒泼打滚耍混,只顾着也一样深情地亲吻眼前人。 净慧去中九峰之前,留下一封信,说他死之后,请三位师叔伯代管寺内事宜,并教导他指定的下一任掌门,等到下一任掌门长到二十岁,就让他继任,三位叔伯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三人商定更改。 那信上最后给华成峰留了三句话,第一句拜托成峰多多帮助他选定的继任掌门净卓,第二句向成峰道歉没能如承诺的一样把成双抚养成人,第三句告诉成峰他是自己甘愿赴死的,不必为他报仇,并此生能识得成峰,交心挚友,一生无憾。 成峰将那信纸捂在自己脸上,泪水浸透。 成峰单独见过那从前只会捣蛋的小师弟净卓,不知岁月如何雕琢,鬼斧神工,一两年的功夫,竟让他退去了些许顽劣,肩上仿佛长出了重担,日日里安心读经练武,又像一个小小的净慧。 华成雨入了怀信门下,学药学医,法号净宣,见了成峰,低头行礼,也无他话,只说看着成双,倍感亲切。 成峰离开少林寺之前的那晚上,就坐在净慧曾经为他敲了一夜木鱼的蒲团上,为净慧念了一夜的往生咒。 他为了扮做正心法师,曾回过少林寺,好好学了几日的经,那时候净慧已经不在了,成峰好像得了净慧的灵魂,一瞬间大彻大悟,从前怎么都看不懂的经,突然就都懂了,仿佛也明白了净慧日日吃斋念佛,但行好事,普度众生的心境。 和青鸟离开少林寺,抱走了成双,站在门外石阶上,回头朝寺门行礼,哪成想那一年寒风暴雪,被华远行拎着丢进了佛寺,会带来此生这样一段机缘。 两个大人一个小娃没有急着回蟒山,而是往北折返去了宣河黎家,黎老爷子用尽了力气,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老爷子的病十分痛苦,临走几天全身疼痛难耐,骨瘦如柴,但是老爷子走得安详,因为走之前,看见了青萍生下的那个孩子,两岁了,虎头虎脑,逢人就笑,脸上颇有几分青萍旧时模样。 离开宣河后回蟒山,带着长松和成双,再赴襄阳。 清明,祭过了父母双亲,师叔师伯,师兄师弟,和所有在这几年里离世的歃血盟盟众的魂灵,歃血盟的大院里,终于再一次挂上了歃血旗,华盟主广发英雄帖,告诉世人,中原武林不会倒下,不会屈服,哪怕遭遇过绝境,也总有人不会放弃,傲然挺立。 新建的祠堂雄伟大气,庄严肃穆,除了那一排排的灵位,还供奉了一些旁的物件,那一日成峰手里抱着长松,牵着成双,带着两个尚且蒙昧的奶娃娃,一件一件看过去。 魔琴心法魔琴的刀,华远行曾写给他的一叠叠书信,师祖的重剑,净慧的念珠,归云弓,还有一张字迹镌秀的薄纸上写着两句诗【从来高处无迁就,自此人间不留情】,落款秦神秀。 俩小娃什么都不懂,只看着华盟主一样样摸过这些东西,渐渐泪眼婆娑。 ************************** 三月十五,秦神秀刚刚落土为安,那阔别故土三四年的施即休,就像他从来展现出来的模样,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蝴蝶谷,放眼望山坡,处处都熟悉,又处处都陌生,景都是旧时景,人却已经换了今世人。 最先发现他的是秦十郎,小伙子扑在施即休脚前,比那一日送父亲灵柩哭得还伤心,但是从师父那迷茫的眼神中他发现,许是自己变化太多,师父好像都没认出他。 十郎哭,“师父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十郎啊!师父为什么不早回来三天?让父亲闭眼前再见你一面,他带着遗憾走的啊!” 施即休好像这时候才回到人间,刚刚那只是一具躯壳,想了一瞬十郎说的这话,咣当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地,昏死过去。 十郎扑上去喊了好几声,没动静,便流着鼻涕把人背回了戚风阁。 梦里快活,施即休好像回到那一年的玉鸯潭,金童玉女,甚是恩爱,结拜兄长,把酒言欢。也不知快活了多久,被心口一阵钻心疼唤醒,一翻身从榻上掉到了地上,顾不得灰头土脸,不需任何人指引,他就能找到秦书生的安身之地。 伏在坟头,放声大哭,那哭声十分委屈,好像个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孩,喋喋不休叙尽来路。 这时候,蝴蝶谷里的人已经纷纷知道他回来了,一个个表情深沉,互相都猜不透。 灵岳在坡上建了一座新的宅子,取名叫暖风送。知道他回来了,听见他穿透整个山谷的哭声,只有心里酸涩,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哭声响了好几天,十郎劝不回来,除了十郎,旁的人也没有去劝的,该吃吃,该睡睡,就当半夜里来了鬼怪,夜夜啼哭。 那一夜哭声突然停了,灵岳难得睡了个好觉,快到清晨,从梦中惊醒,看见施即休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床头,兀自地抹眼泪,一双眼已经肿得像两个榔头。 突然面对面,谁都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幻想过许多次,那人能突然从梦里出来,幻化成型,依偎在她床侧,喃喃细语,真见了,一颗心却哗啦啦地冷了下来,答应过秦大哥什么,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冷冷说一句,“回来了。” 施即休盯着灵岳的眼睛,看不出光彩,里面仿佛没有他的身影,“灵岳……小七……你……你怎么了?生我气了吗?” 灵岳轻哼一声,“生什么气。犯不上,你坐在这干什么?无事快回去,我教里事务繁多,没空跟你耽误工夫。” 说着抬腿下床,丢个蒙蒙登登的施即休在身后错愕惊讶。 蝴蝶谷如今是神农教总部,三百教众驻守,灵岳简单吃了早饭,一头扎进议会厅,厅里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施即休等在议会厅门口,想等她出来好好说几句话,但灵岳一直没出来过,直等到月上中天,灵岳才摇晃着酸痛的臂膀,身后跟着一队守卫走了出来,施即休一步窜上前拦住队伍,“灵岳!怎么忙到这么晚?我有话想跟你说,现下可有空了么?” 灵岳推开他,脚步不停,“还有什么好说的?蝴蝶谷是你家,是我们鸠占鹊巢,你若允准,我们继续住下去,要租金我们便给你租金,若不允准,我们就收拾收拾搬回烟霞去。” 施即休紧紧跟着,“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蝴蝶谷是我家就是你家,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只求你别对我这么冷淡,这么久没见,我好想——”施即休一把抓住灵岳手臂,往自己怀里拉。 灵岳用力怂了一下胳膊,施即休脱了手,灵岳有些恼怒,“放尊重!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天下都是你一人说了算?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昨日变了心,今日就想吃回头草?你凭什么?” 施即休一脸错愕,灵岳丢下一个白眼,一队人从施即休面前擦过去。 从那日开始,夜里暖风送里开始有人值夜,两班人轮流,专盯施即休,不管他从哪里翻进来,总有人瞪着眼等他,拦着,不让进,说教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施即休纠缠了几天,实在无果,一句正经的话都没说上,无奈跑去了祥风苑,赖在陈错脚下不肯走,陈错也不愿意跟他说话,被他缠得实在无奈,只能应付一句,“你给我磕头也没用,那年你好端端无故消失,一走三年,可知她一人怎样熬过那些孤苦夜晚?可知她在生死边缘曾向死神许过什么承诺?你走太久啦,总也要让她消消气,你这才几天,就受不住了?” 即休十分懊丧,“照你说,我得等多久?再等她三年?” “那我可不知道,她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三十年也有可能。” 施即休吓得脸色煞白。 不过好歹也算找到了一条门路,施即休除了守在灵岳门口,就跑到祥风苑,缠着陈错给他讲灵岳这几年的点点滴滴,一边听一边抹眼泪,自己也恨自己。就这样七七八八,把错过那几年岁月拼凑了个轮廓,可是到了灵岳面前,仍是毫无进展,一开始灵岳还会骂他几句,说气话,过了一段时间,干脆不跟他说任何一句话,老远见着,扭头就走,渐渐竟然连面也见不着了,灵岳知道他每天在什么地方围堵,天天绕着走。 陈错、十郎和如瓶经不住他磋磨,偶尔来灵岳面前帮他说句话,都被灵岳冷冷地堵回去了,便再也没人敢说,教众们都看教主的态度,灵岳不理他,谁还敢理他。这时候施即休也算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好像是个万人嫌。 灵岳白天忙起来顾不上,晚上睡在暖风里,也问自己,心里到底还在介意什么,明明知道他也是受人陷害,受尽了苦痛和委屈,可就是对他十分气恼。那年他没有像她找他一样拼尽全力,若是被困住的是灵岳,她信自己一定能想尽办法回到他身边,但是施即休没有做同样的事情。 那一夜忽然想明白了,施即休心里没有定海神针,风吹草动都让他害怕,任何事都是他逃跑的理由,没有师父他要跑,与人承诺了没有做到要跑,腿坏了要跑,功夫坏了也要跑,跑了还不敢回来,但是这一回,他明知道自己做错的事还是错着,明知道灵岳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他,却还是回来了,或许是施即休也长大了呢,终于敢来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除了每日到处找机会和灵岳见面说话,施即休开始重新拾起对十郎的教导,虽然只是指点了很少几个环节,却使十郎这些日功夫神速进展,十郎心里十分高兴,与施即休也渐渐恢复了往日亲昵。 施即休闲不住,日日给自己找事做,除了教导十郎功夫,如瓶手下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他就出手帮助解决,就连红袖楼有两次有人闹事,也是施即休奔过去解决,陈错不想离开蝴蝶谷的祥风苑。 因此除了灵岳不同他见面说话,施即休过得也算充实,教众渐渐不敢轻视他,见他使了几次功夫,再碰着了只敢低头避过。 金秋九月,蝴蝶谷里渐渐冷了,施即休闲时,就呆在祥风苑,同陈错说话,两人时常说着说着,便拎起两壶酒,去给秦书生上坟,远远看,好像真的有三个人在一起推杯换盏。 陈错问,“近日可有什么起色么?她同你说话了吗?” 施即休灌下一口辣酒,龇牙咧嘴,“嘿!别说说话,面都见不着,运气好的时候,远远望一眼,有时候真的感觉,好像已经形同陌路了。” “你总该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否则她一直这样跟你冷着,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要她没赶我走,就让我远远看几眼,也该知足。” 看来施即休已经打算好就这样过一生了。 深秋夜晚,施即休睡得正酣,不知为何突然醒了,施即休从榻上坐起来,夜风中送来些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有点锋利,不是杀气,想再多观察观察,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只觉得心里一阵失落,刚要躺下再睡,见一个人影出现在榻边,垂目坐着,施即休心脏像被人用力捏了一把,扑上去抱住那人。 那人没有躲闪,也没有推开他,施即休呢喃,“小七……” 夜影摇晃中,施即休把那人拉到榻上来,倾身去找她的嘴唇,小七竟然也没有躲,反而将两条手臂环上了即休的腰,一瞬间周遭就升起了让人沉醉的气氛,即休只觉得从前所有的冰霜此刻都消解了,从此要回去过去的恩爱时刻了,于是激情翻涌,眼里流下眼泪来,两人的衣衫渐渐都落了地,小七露出肌肤,即休的手突然摸到了她腹间那一条细长的伤疤,虽然已经长好了,但仍清晰可辨,那是在中九峰下他亲手留下的伤痕。 施即休停下发烫的手脚,“小七……对不起……我如今真的知道错了,真不值得你原谅,你看这伤,它长好的时候,一定藏满了对我的痛恨吧!那一年在烟霞城,我并非故意要不辞而别,要弃你而去,只是碰到了——” 小七的手指有点凉,捂在了即休的口鼻上,“今日不想听你道歉,但尽此刻欢欣吧。” 即休的眼泪滚烫,滴落在小七的皮肤上,他抽了一下鼻子,“总觉得欠你许多解释,想细细说给你听,说我那些歉意和情义,这许多年没和你好好说一句话,心里一直是空的——” 小七手指紧紧地掐住即休两片嘴唇,让他不能再说一个字,“此刻不想听,你若一定要说,我就走了。”说着起身佯做要离去。 即休赶紧扑上来,死死抱着小七的腰不松手,“好好好!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你什么时候想听,我什么时候说,你永远都不想听,我就永远不再说了!你别走!” 小七松开了对抗的力气,回过身,两人唇齿相交,肌肤相亲,不论嘴上说的多绝情,身体的想念却无可遁形,那是梦中曾想念过多少次的人,此刻就能将他真实地拥入胸膛,融入血脉。直等到万物俱寂,露重更深,才算打完了一个回合。 即休想把小七抱在怀里,小七却不愿意,几下便甩脱了即休的手,起身穿衣,好像不知道怎么出现的一样,倏忽就消失了。 即休觉得累,又睡了一会,等到天亮,特意打扮了一番,高高兴兴往暖风送去找灵岳,却被守门教众拦住,仍旧说他是闲杂人等,即休不悦,挥手掀翻了两个就往屋里闯,灵岳刚刚吃过早饭,见他进来,仍旧不理不睬,怒喝门口守卫,“今日何人当值?怎么放他进来了!自己去领罚!” 即休拉住灵岳手臂,满眼疑问,“小七?怎么?还是不同我说话?” 灵岳白他一眼,转身出门,教众进屋拿起兵器,围住了即休。灵岳听他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你这人怎么这样!?也太不地道了!” 虽然还是不同他见面,也不同他说话,但是每隔三五日,灵岳总是半夜来到戚风阁,趁着黑夜,无人看清她的面目,便可不再掩饰,肆无忌惮,狠狠撕咬一通,一晌欢愉后又趁着夜色走了,从不逗留。 偶尔有时候,灵岳不过来,夜里遣人来将施即休叫过去,但是完事后,也不让他留,一脚踢下床去,让他回自己的居所,从来也不同他说体己话,只有些激情难自抑时候的呢喃和喘息。施即休日日百思不得其解,一头雾水蒙头,但还是每次灵岳一来,或者他去,所有的不满都忘了,只顾得上眼前欢乐。 唯有一次,灵岳遣人去叫他来,那一日灵岳喝了点酒,在等即休过来的时候睡着了,即休才算有了个机会,像从前一样,让灵岳枕着他的一条手臂,另一条手臂被她抱在怀中。即休的脸埋在灵岳的头发里,紧紧贴着,安稳睡到了天亮,等灵岳醒了,将他打了回去。 但这样一来,教众倒是对他又更温和了许多,好些时候他想进暖风送,也不再厉声呵斥,兵戎相向,只是摆出为难表情,“公子还是走吧,别叫小的为难,放公子进去了,教主要罚。” 十二月中开始,灵岳突然不过来了,也不叫他去,即休焦躁地等了十几日,仿佛石沉大海,他开始睡不着,一夜里要去暖风送外面转好几圈,生怕是有旁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新年那一天,他实在苦闷难耐,同陈错喝了半夜的酒,把这事情同陈错都讲了,央求他去问问灵岳,他是否又做错了什么,陈错不应,即休反复哀求,终于答应过几日去帮他问问。 正月初五,陈错让人叫施即休来听回信,施即休小跑着就来了,满脸焦急,心里又担惊受怕,彼时朱敞也还在蝴蝶谷,虽然他不常在灵岳面前露面,只是同如瓶一起跑来跑去,但是他若回蝴蝶谷,灵岳对他态度十分可亲,总是笑脸。 现在赶上过年,他也在蝴蝶谷呆了好些时日,施即休每夜里去暖风送转过之后,还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去看看朱敞,见他一人独自安睡,才能安心回去。 陈错今日奇怪,竟然摆了酒宴,施即休急哄哄说,“还吃什么饭!她怎么说的?” 陈错却不急,一定要施即休喝三壶酒才能告诉他,施即休没办法,一口菜也没吃,拎起壶干了三壶,瞬间从头红到了脚,还不住呛咳,衣衫湿了一片,狼狈不堪。 陈错笑说,“小妹说,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不太方便再见你。” “有?有什么不方便的?有什么活你直说!做错了我改还不成?” “你改不了了,她有喜了。” 施即休还是不明白,拧着眉头问,“她有什么喜事?” 陈错拈起一根筷子敲了施即休的头,“有喜了!怀了孩子,你要当爹了,明白吗?” 施即休伸手一拍脑门,好像失去了意识一样后退两步,拌在了椅子上,险些跌倒,“我?我要当爹了?我也能当爹?” 陈错拉他坐下,“你怎么不能?我倒是真羡慕你!” 施即休盯着陈错,一惊一乍,“这么说!就是她肯原谅我了?” 陈错摇头,“那可不一定。” 叫施即休吃饭喝酒,该当庆祝一下,施即休却不吃,顶着一张红脸就往外跑,神情好像见了鬼。 那天傍晚,灵岳和陈错站在半坡上,看见施即休骑着一匹快马,疯了似的往山谷口跑,灵岳怒道,“你看看!我就说不要告诉他,他只知道跑!” “告诉他的时候,没见他十分惊慌啊……小妹,你别急,我这就去把他给追回来!” 灵岳满眼落寞,“算了,我追够了,他要跑就让他跑吧,我自己也不是不能养。” 陈错叹着气,也不知怎么回答。 灵岳转身,丢下一句,“当年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第三十章 君是天上明月,坐客暂过人间(8) 施即休这一走,三个月没回来,灵岳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这几个月着实难受,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吃了就吐,除了肚子,哪也没长,脸颊消瘦。 四月,山谷里来了稀客,落山夫人,墨良辰和凤扬儿,居然是被施即休一车给拉来的。 墨良辰见到灵岳,赶紧松开拉着凤扬儿的手,灵岳讥笑他,“二师父,你还掩藏什么?我早发现你了!” 墨良辰不好意思地笑笑。 闹哄哄吃了饭,席间那施即休盯着灵岳的肚子,总是泪眼汪汪。 等晚上回了房间,落山夫人同灵岳在暖风送叙话。落山夫人眼角含泪,“即休在海上飘了许久,中间遇到两次大风浪,险些丧命,他不像你父亲,是个多年的老船夫啦,他能活着到炽离岛,当真不易,送了一大箱金银珠宝给我,跪在地上求我同意让你嫁给他。灵儿,你我母女缘分虽然短,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资格,但我还是想替你父亲答应他,你怎么想?” 灵岳低着头,“他哪来的那些钱?” “说是从前秦教主给他攒下的,留着让他娶亲用,他从来都不花钱,都存了下来,埋在玉鸯潭,你小姨那里也送了一箱,让我们来当说客,我们哪里能要,你若是同意,都拿回来给你,虽不能让你富甲天下,可这一辈子也总够衣食无忧了。”落山夫人握着灵岳的手,“我没生过孩子,一辈子都遗憾,看着你这样,真是又高兴,又心疼,又羡慕。” “他去做这些事,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还以为他又吓破了胆,闹得我这几个月心里一直堵着难受。”灵岳抽搭着鼻子,滴了两滴泪。 “他哪里敢跟你说,他若是提前说了,你断然一口回绝,那他可还怎么办。他也是个笨嘴拙舌的,但是你父亲一直看好了他,说他能对你好,灵儿。”落山夫人抚摸着灵岳的头发,“如今你父亲不在了,可是我呀,一想到跟他有过那样一段日子,便可抚慰余生孤独。灵儿,别像你母亲和你父亲一样,双双都遗憾了那么多年,也别像我同你父亲一样,生生错过了那么多岁月。灵儿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心里真的没有他了吗?” “我一直未曾变心,是他来来去去,闹得我对他断了情义。” “灵儿说谎,若真是断了情义,你又怎么会甘愿同他有了这个孩子?你和你母亲一样,只有真正心爱的人,才会愿意让这爱意不绝,要有个孩子来证明。” 灵岳叹气,“哎!娘啊,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同他生气,心里始终难过。” 落山笑,“那才更要应他,把他捏在手里,让他一辈子还。” 灵岳也笑了,却没说应还是不应。施即休此次请来的说客厉害,落山夫人走后,墨良辰和小姨也来游说了一番,直等到灵岳说了几次疲乏,才撇着嘴离去。 第二日早上起床,灵岳面前的餐食换了样,有几样精致又清淡的糕,一看便是落山夫人的手艺,灵岳突然有了食欲,那一餐吃了许多,好像从那天开始,胃口突然好起来,也不再呕吐了,脸渐渐圆了。 落山夫人同小姨和墨良辰住了一个月,便离开了蝴蝶谷,这一月里,灵岳日日都有好饮食,心情也好了很多,施即休反倒不往他跟前来,像是怕惹着她,总是躲得远远的。 落山夫人走后第二日早上,灵岳看着桌上餐食,竟然还跟落山夫人在的时候一样,口味也无差别,叫人来问,才知道施即休早在炽离岛上学了落山夫人的手艺,如今也不再跟如瓶出门,陈错也派不动他去红袖楼,一心躲在厨房里,洗手作羹汤。 灵岳眼睛有点酸,从那往后开始渐渐地跟施即休说话,但是从来不说从前,从来不让他解释。旁人都知道,施即休那年在烟霞城外碰到了被齐闻达打成重伤的王红参,带着个只会哭的小娃娃,娃娃还生了重病,王红参托他把她和孩子送到一位姓宋的郎中那里,就在隔壁县城,王红参本也是奔着他来的,却跑偏了路。 施即休算算脚程,往返两日也就够了,哪成想那宋郎中和王红参早是勾搭多年狼狈为奸的损友,王红参生了贪念,施即休毫无防备地就中了西域鬼陀罗的毒,昏睡数日,醒来已经在几千里之外了,命运从此掌握在了王红参手腕里。 施即休只含含糊糊问过灵岳一句,说是不是也该祭拜下天地,灵岳没应,他便不敢再问。 到了这一年的九月,灵岳到了产期,虽然早早准备了产婆,整个山谷还是充满了紧张焦虑的气氛,果不其然,就出了差错。 生了一天一夜,喊声渐渐低沉,还是生不出来,陈错与施即休两人在屋外急得要杀人放火,施即休几次要冲进去,勉强才被拦住,问那产婆,“不生了行么?不要了,还停得下来么?” 产婆说,“相公说的什么话?都到了这时候,不生也是要命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怎么这么久生不出来?” 产婆说,“夫人的情况有些复杂,一开始那娃娃腿朝下,出不来,好容易给调转过来,由于胎儿稍微有点过了日子,头骨长硬了,脑袋又比一般的孩子大,卡住了,此刻夫人也没了力气,相公恐怕要……做好准备……” 施即休暴喝一声,“做什么准备!让我去!孩子不要了,我把他那头骨捏碎了!大人能活么?” 产婆没见过这样要求的,一时语塞,陈错赶紧来拉住施即休,“你说什么胡话?她就算拼了一条命不要,也要那孩子!那孩子是她的命!” 施即休满眼苦恨,“但是她不能死!她是我的命!” 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人听见了他这样的深情,亦或是老天听见了他的祈祷,灵岳突然大喊了一声,产婆赶紧回去看,即休又在门口焦急张望了片刻,听见产婆叫,“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小公子!恭喜相公!” 接着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哭,一下子把施即休一颗石头一样乌突突的心,劈开了一条裂缝,长出了一颗草芽。 他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满地的血污,他心里凉气飕飕,灵岳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发丝散乱在脸上,紧紧闭着双眼。 施即休根本没空闲看那刚出生的小娃,扑在灵岳头上,使劲摇晃,涕泪横流,“怎么了?死了吗?灵岳!别死!快活过来!灵岳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我哪会养孩子!他不能没有娘啊!”放声大哭。 产婆将小娃放在一旁,过来拉即休,“相公别哭啦!夫人没死!只是太累了,快别吵了,让她休息休息,晚些再来看吧。” 一群人把施即休往出拉,施即休喊,“真的没死吗?你别骗我!”说什么也不出去,就要赖在灵岳床头哭。 好容易才给拽了出去,也不离去,就趴在房门口,产婆出来一次,就要问一次。 等过了一夜,灵岳才转醒,产婆给收拾过,利落了许多,只是脸色还是苍白,醒了就要看孩子,产婆把那小娃放在她身旁,灵岳盯着小娃几近透明的鼻翼,流下眼泪,产婆赶紧拦住,“娘子可不能哭,落下眼病可医不好,娘子别担心,都很好,贵子很好!” 灵岳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产婆说,“相公让我问问,能不能进来看你?” 灵岳嗓音沙哑,“让他进来吧。” 施即休像一阵旋风扑了进来,趴在床前拉住灵岳的手,噼里啪啦掉眼泪,灵岳说,“哭什么?没出息!你昨夜没吓得跑走,我可是很高兴。” “灵岳快别臊我了!”施即休举起右手三指,“今日同你和孩子面前立誓,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跑,再跑一次就叫我——” 灵岳虚弱无力地打断他,“呸呸呸!你快给我说些吉利话来听听吧!说点高兴的,你见着这孩子,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我当然高兴,可是我又后怕呀灵岳!他是你用命换来的,我多怕你丢下了我,怕是因为我做下的恶事,你厌弃了这世间,丢下我独自一人去了……” 灵岳笑笑,鬼门关前走了这一遭,脚踩暗夜,那一刻才算什么都想明白了,重要的就是要什么明白?糊涂最好,哪管来日施即休是不是又要跑,今日他还在身边就最重要,不该再耽误一丝一毫,“怕什么,往后我不丢下你,我还指着你教他功夫,我爹当年答应我,可是他没做到,你接他的班,让孩子做天下第一厉害的人。” 施即休哭得一团花脸,“不要!不要啊,灵岳,不要当什么天下第一,你也不要当什么教主了,咱们一家三口找一处世外桃源,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就好!你不丢下我,我也不会再丢下你,我从前错过的,往后加倍还你,你生气,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别不理我,孩子面前,多少给我留点脸面!”想了一瞬,赶紧改口,“……不过,还是你说了算吧,你说怎样,我们便怎样。” 灵岳像是没什么力气笑,“好。” 等灵岳出了月子,蝴蝶谷里办了喜宴,那一对人,终于披上了红衣,对拜了天地,结了连理,许了终生。 ********************************** 建炎元年初秋,蝴蝶谷今年格外萧条,格局已经与从前有许多不同,漫山遍野的松针落叶不见了,倒是多了许多防御工事,从入口进来左边大半边,一片烧焦的痕迹,右侧还能隐约看到旧日繁华。 往右边去的几座宅子还在,那暖风送门口一张软藤椅上,坐着一个人,一身黑衣,十分细瘦,肩膀稍微有些弯了,脸上也现出些许垂坠之感,但仍能看到当年风华。他那发丝里已经掺杂了几根白发,平常隐藏得好,旁人看不出,被秋风一翻,就无所遁形,他一个人在那风口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山坡和亮云。 旁边还有一张椅子,暖风送里又出来一个人,穿着一身暗蓝色的衣袍,轻轻地坐在那张椅子里,俩人对看一眼,并不说话,一齐望着远方。 身后突然响起嘈杂声,俩人回头看,几个守卫押着一个愣头青年,拖到这俩人面前来,那起初独自坐在这里的男子直了直脊背,眼睛里迅速蔓延出一层傲慢,愣头青年被押着跪在了他面前,守卫报,“报教主、尊主,这人好像是个细作,在山口探头探脑好几日,终于被我们逮住了,本想直接砍了,可是他说他认识沈尊主,我们没敢擅自做主,押过来给尊主看。” 愣头青年被捆着,弯腰跪在地上,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似乎有些睁不开,对着那人说,“沈尊主!是我啊!求您饶命!” 那上首坐着的,可不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九州红袖楼沈老板?原来岁月连这样骄傲的人也不曾饶过。 沈西楼怒视着他,“你怎么还敢来?上次打断了一条胳膊,不长记性?” 守卫见人果然认识,便退去了,那人手绑在背后,连连磕头在地,“求沈尊主成全,上回沈尊主说,要八百两给晴朗赎身,如今这钱我带来了,就在我口袋里,求沈尊主收钱放人!” 沈西楼脸上现出一丝讥笑,“八百两?那是半年前的价了!如今晴朗在我楼里,日进斗金,怕是八千两也赎不出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青年膝行两步上前,“尊主给条活路吧!八千两我实在是拿不出来啊!这八百两还是我变卖了所有的田产祖宅换出来的,再多一分也没有了,求尊主大发慈悲……” 沈西楼神情轻蔑,“卖了宅子田地,晴朗跟着你,靠什么过活?你可知道,她在红袖楼里,日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珍珠玉石,你拿什么养活她?” 沈西楼顿了一下,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打的是晴朗的私房钱的主意是吧?我知道她自己藏着钱呢!若是偷偷摸摸不出声,我也不惩办她,如今你这样明目张胆,明日回去我就让她把所有钱都给我吐出来!”沈西楼恶狠狠地说。 那青年哭了,“尊主!我只要晴朗的人,晴朗与我早已互许终生,有情饮水饱,不要荣华富贵,该是红袖楼的钱,她一分也不带走,全当报答尊主您多年养育之恩!只求尊主应她自由之身!” 沈西楼冷笑一声,“江小河!你不觉得可笑吗?一个逢场作戏的妓子,能和你有什么真情——” 那江小河突然像疯了一样扑上来要咬沈西楼,大喊着,“不许你这样说她!” 却被沈西楼一个巴掌掀翻在地,怒斥道,“你给我清醒些!晴朗是我的摇钱树,我不可能让她跟你走!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跟着你去受穷?我不会让她跳你这火坑!今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再来纠缠,别怪我要了你的命!来呀!” 守卫闻声而至,沈西楼招招手,守卫附耳过来,听沈尊主说了一句话,冲上前把那江小河拎走了,那江小河还在放声哭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是不会放掉晴朗的!来呀!你杀了我!” 那哭声渐渐远了,身后又来了俩人,是洛阳梅姐,带着一个如花似玉般娇滴滴的小姑娘,姑娘上前跪在沈西楼脚下,眼角含泪,娇艳欲滴,却又端庄稳重。 沈西楼冷着一张脸,“我当那江小河打的什么主意,原来你口袋里还藏着我看不见的钱,梅姐!回去给我好好拷打,让她全给我倒出来!” 梅姐道是。 姑娘腰弯得更低了,声如细丝,“尊主万望饶他一命,晴朗不跟他走,尊主十年养育之恩,如今也只报了万一,只求尊主别杀他,他不懂事,我……”姑娘仿佛下了狠心,“我给他写一封信,与他恩断义绝……”说到恩断义绝,姑娘好像承受不住,捂着胸口,哭得越发凶了,那声音嘤嘤喏喏,着实惹人怜爱。 沈西楼平了一口气,叹道,“晴朗,我今日姑且不论什么十年养育之恩,我只告诉你,红袖楼里的姑娘,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真心实意的好哥哥,不管不顾的要跟人走的,从来都有,她们都太高估了自己,以为她们过得了贫贱的日子,以为那真情可以敌过平淡如水的生活,到头来哪有一个熬得住的?岂不知离开了红袖楼万众瞩目的光环,那些泥腿汉子还能有几日新鲜感?没多久,男的看腻了,开始嫌弃女的风尘身世,女的受够了,粗茶淡饭讥笑冷脸再一口也咽不下去。年年都有走的,年年都有来求我要回来的,我一概不收,她们既然不要我给的富贵日子,就要尝够这人间冷暖。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的年纪,在红袖楼正是好时候,钱财不断,风光无限,要是跟着江小河,吃糠咽菜,流离失所,没两个月,你就要花容损毁,再可就不值钱了,可能明白?” 那晴朗只顾着低头垂泪,“尊主说的,我都明白,都想过,但也想问尊主一句,情到深处,何惧生死?哪怕知道面前就是万丈深渊,跳还是不跳?若是他日后悔了,想起今日,至少知道,今日是多么的义无反顾,万死不退——” 沈西楼怒喝打断,“闭嘴!休要再说这些浑话!你且给我好好呆着,我不松口,我看你能逃出红袖楼去?大不了一拍两散!我就算在地窖里关你一辈子,也绝不可能让你离开红袖楼半步,你死心吧!梅姐,带走!” 梅姐身后冲上来两个彪形大汉,将那花瓣一样的姑娘粗暴地拉走。 梅姐也转身,沈西楼喊她,“梅姐!” 梅姐来到近前,“尊主有什么吩咐。” 沈西楼久久没说话,叫人给梅姐搬了个小凳,就坐在他旁边,梅姐见他,眼里分明蓄满了泪,“梅姐,刚才那江小河口袋里的八百两我已经叫人劫下来了,你回去把晴朗兜里的钱也都给我都翻出来。” 梅姐点头,她可有的是手段,沈西楼接着说,“别真的伤着她,把她的牌撤下来,把人关起来,对外面就说,被有钱人家买走了,但等十月初一就要出嫁。” 梅姐这才惊讶起来,“尊主这是为何?” “江小河和晴朗两个那时候已经一穷二白,若是他不怕我打死还敢来抢,若是晴朗也还愿意跟他去,就放他们走吧,你叫人盯着,若是他们真的好,贫贱不移真心,过一阵,你把他们的钱给送过去,再从我账上封两千两,一并给她,当做我给的嫁妆。”沈西楼低下头,不想让梅姐看见他要掉眼泪。 梅姐不解,“可是尊主……不是说要让晴朗学习接管红袖楼的事务么?怎么要放她走了?” 沈西楼握住梅姐放在膝头的手,“少不得你再帮我撑几年,我多给些钱给你,接任人选,咱们再慢慢看吧。” 梅姐点头,梅姐也已不似当年,露出了一点老态。 梅姐走后,沈西楼才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一旁人问他,“大哥如今怎么这样做事?口厉心软,还倒搭钱。” 沈西楼叹一口气,“哎!如今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少年人为了爱呀情的你死我活,况且那年的万丈深渊,我跳了,不曾后悔过。” 灵岳抓起了沈西楼的手,“不悔就好,这一生能有几次不悔的选择,该当珍惜。” 沈西楼低着头,“小妹,哥有些累了,红袖楼替爹守了十年,替他守了十年,又替你守了十年,怕是再撑不了几个年头了。” “大哥累了,就不干了,让十郎去吧,十郎功夫好,悟性高,心思灵敏,一定能做好。” 沈西楼摇摇头,“不能让十郎去,做我这个行当,多少有些亏心,早晚怕遭天谴,怎能让十郎去挡灾,况且又受人轻贱,十郎就该堂堂正正,像他爹一样,不能沾这污水。” “好,那咱们就不干了,卖了吧,换些钱,也够咱们养老用了,咱们去南方如城那里,一同养养孩子,颐养天年。” 沈西楼苦笑一声,“哎!可是我又舍不得我那些姑娘,怕他们到了旁人手里受欺负,这世道本就不好,那年在林小元手里死了两个,我这心肝疼了许久。” 灵岳陪着笑,“没想到大哥是这样劳碌的命,那只有你慢慢担着了,等找到合适的人再松手。” 远处有一老叟,正往山坡上爬,颇有些费力了,灵岳见了,赶紧起身去迎接,刚走没两步,一群孩子冲过来,围住了沈西楼,沈西楼跟他们说了一会话,又跑远了,互相追逐着,只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娃,抱在了沈西楼膝头,像是有些困了,沈西楼在哄他入睡,用自己的外袍将他紧紧裹住。 灵岳到了坡下,环住来人手臂,笑盈盈说,“二师父这次走得慢了,让我们多等了好几日。” 老头笑得满脸褶子,摇手道,“嘿呦我说灵儿啊,你当二师父还是当年,动不动就能健步如飞呢!老喽!跑不动了!你小姨也跑不动啦,走一日就要歇一日,还来得及吧?” 灵岳扶着墨良辰的手臂往山上走,“怎会来不及?我们定要等你们到了才能走,即休今日大约能回来,山谷里的人都送走了,咱们是最后一批,东西我们都收好了,等他回来马上就走。” 墨良辰眼角突然开始迷茫,“哎!没想到啊,没有了贺雀,该来的还是来了,北方硝烟不断,逼得百姓们纷纷南逃,生灵涂炭啊。” 灵岳也收住了笑意,“是啊,可是我看,贺雀当年选错了人,金国君主不是仁君,没有统领天下之能,照我看,大统的日子,还早着呢!” “是呀,朝廷不中用,百姓受苦。” 灵岳安慰墨良辰,“二师父也不用太苦恼,每个年代的人,都要分担那时的苦楚,不经历硝烟的,也许经历重税,不经历重税的,也许经历苛政,我们能做的,多做些就是了,成峰青鸟、闻善、歃血盟、同湘南掌门关芝山一直在联手抗击金兵,护住了许多百姓,我们能力有限,能救一人也是功德;即休和朱大哥带着十郎也帮着运送了许多百姓平安转移,南方有如瓶如城接应,少林寺也可以避难,总能熬过去,对不?二师父!” 墨良辰点点头,“是,灵儿聪慧,比我这老头子强多啦!” “我这年岁,还有二师父夸,比什么都高兴!” 墨良辰哈哈笑,曲着眼睛看山坡上奔跑的孩子们,“呦!这都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一大堆!” 灵岳伸手指着,“我给二师父说说!最高的那个男孩子,是成峰的弟弟成双,今年十五啦,可不像个小孩子,早嚷着要上战场,被我们强留了一年,让他再多学学功夫。” 墨良辰点头,灵岳接着说,“成双身后的那个敦实的,是长松,成峰的儿子,小家伙很有力气,今年十三,也定是个可造之材。” 灵岳转了个方向,“二师父看那个瘦的,文文静静的小家伙,是我家的!起名叫施梁雁,今年十一,咳!这孩子不爱学功夫,倒是像他大伯,爱读书写诗,成日里就喜欢围着女孩子转,你看他旁边那两个姑娘,高的是如瓶家的,叫李君兰,是个厉害的丫头,梁雁就听她的话,小点的是沈明珠,是翎金和长安的孩子,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看这姑娘多漂亮!” 墨良辰抬袖子擦擦眼角,“哦!是大小姐的闺女,像她小时候一样,大家风范!” 墨良辰使劲往前伸着脖子,脊背弯着,灵岳又指,“旁边还有个不愿意跟别人玩的,整日自己在地上写写画画,是朱大哥前几年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不知爹娘是谁,就认作义子,名字也取得怪,叫朱叫叫,这孩子早熟,心里总像有事;还有那个,我大哥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儿子——” 墨良辰打断道,“西楼娶亲啦?” 灵岳神秘一笑,手掩在墨良辰耳朵边,“是我跟即休生的!过继给大哥了,免得他看着这些孩子觉得自己孤独,娃娃今年才五岁,是个有福的,您看这么多孩子里边,就他吃的穿的一律都是最好的,大哥可是留了金山银山给他呢!” 墨良辰呵呵笑,“好!好!西楼如今和封南世家又有来往了?” “是,最近这两年开始走动了,咳,年纪都大了,当年犯错的人都已经尸骨消亡,活着的人何必还记着那子虚乌有的仇恨呢,所以呀,他这两年又叫回沈西楼了,谁希望自己一生都是个错呢!” “嘿,他也四十多了吧,终于穿不起红衣裳了,这样也好,肃静,好看!” “大哥四十二了,哎,从秦大哥走了之后,他就不穿红的了,说旁人不配他穿。” 墨良辰又开始抹眼泪,“孩子叫什么名?” “叫沈结秦。”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半坡暖风送门口,沈西楼看见了他们,但怀里的娃娃正在睡着,也没起身,只冲着他们点点头,墨良辰朝着他招了招手,灵岳让墨良辰坐在了藤椅上,她蹲在墨良辰腿边,帮他捏腿。 山谷尽头传来马儿嘶鸣,一队穿着铠甲的人呼号着跑了上来,小娃娃们见了人来也都跑上去,各自找爹。 沈西楼怀里的娃娃仿佛被那声响惊动了,扭动了几下,吧唧吧唧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着。 墨良辰指着来人,“那是……即休,如瓶,朱敞和……十郎……后边那个青年是谁?看着俊俏!” 灵岳笑着,“那是个姑娘!叫做望花芳,她母亲是襄阳望氏遗孤望春心,姑娘今年十八,是乌涂山的掌门了,年少有为——” 墨良辰突然揪起了双眼,“那望姑娘怎么……” 灵岳扭头望去,那姑娘正拉着朱敞一条手臂,紧紧和他靠在一起,“嘿!二师父没见过而已,不奇怪,花芳是个有主见的,朱大哥倒是没眼色,姑娘早都对他芳心暗许了,只等着他点头,他却推三阻四,吱吱扭扭的,二师父等会得空说说他!多大年纪了,该娶亲了。” 墨良辰笑,“好,我说说他!”又问,“这些孩子如今都跟谁学功夫呢?” 灵岳说,“谁爱管闲事您还不知道么!”灵岳一笑,“如今都跟着即休学,只有梁雁不愿意跟着他,真是造化弄人。” “即休教,能好,将来这些孩子,都是江湖英豪!我们老啦,你们岁数也不小了,这江湖上的事,也都有个终结啦!” 灵岳嗔怪,“二师父错啦!江湖戏幕,哪里会落呢?只不过我们这些人要退场了,还有年轻人接着唱呢!” 墨良辰曲着眼点头。 灵岳又问,“二师父,他们回来接我们,咱们准备走啦,要不,咱们这一场就先到这吧,这个结局,您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看这漫山遍野的孩子,就觉着未来有希望!” 那施即休推开一圈将他围住的高矮胖瘦的娃娃,快步朝这边走来,山坡上的孩子们好像得了什么好东西,一声盖过一声地高喊,雀跃欢呼。 **********卷四终*********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