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宠冠六宫了》 第一章 一命抵一命 “良妃娘娘到——” 小太监的声音还未传入殿中,一个天水碧的身影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永春宫。 贤妃叶婉正惬意地斜倚在黄花梨木雕祥云纹玫瑰椅中,描画精致的眉眼中浮着一缕不耐,她的心腹宫女盼儿欢儿正一左一右地给她打着扇,将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儿扇得远一些。 “兰香……” 云予微的声音带着颤传了过来。 她不似叶婉那般盛装,天水碧的春衫上只用银线绣了几朵清秀的兰花,却将她未施粉黛的面容衬得愈加如出水芙蓉般秀丽,那般天然动人韵致,是盛装艳饰都无法模仿出来的。 长在神医谷,她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因她而死。 “我来晚了……”云予微轻轻合上少女至死不能瞑目的双眼,颤声道,“我带你回去。” “良妃,”叶婉的声音高高地从座椅上方传来,“你逾矩了。” 她嘲讽地看着摇摇欲坠的云予微,准备再给她致命一击:“你……” “啪!”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还没等盼儿和欢儿反应过来,叶婉已经半个身体都歪倒在了椅子里;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看向云予微,尖声叫起来:“云予微,你居然敢打我!” “贱人,本宫代掌六宫,你居然敢打本宫!”叶婉颤抖着指向云予微,“把这个贱人给本宫拿下!” “谁敢!”一直静默的白芷白苏却迅速地护在云予微面前,“陛下特许娘娘不跪不拜不必请贤妃安,难道贤妃娘娘竟还能越过陛下去?” “娘娘说话,轮得到你这等贱婢插嘴?”盼儿面含阴霾,“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们一起拿下!” 白芷白苏可不是宫中规矩教养大的侍女,她们一心只为着云予微,又有些身手,才不将宫规放在眼里;一时之间,永春宫一群侍女太监竟是无法奈何她们,竟闹成了一团。 “反了,反了……”叶婉气得颤颤巍巍,可云予微仿佛置身这场闹剧之外,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兰香的尸首旁,小心翼翼却又细致万分地亲手为她整理着遗容,想要予她最后的体面。 “皇上驾到——” 德福公公尖利的声音,终结了这场闹剧。 年轻的帝王俊美的面上覆着寒霜,他身上还穿着朝服,疾步朝着内殿走来。 “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叶婉当机立断,在宁昭进殿的前一瞬,抬手又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现下她一张脸红肿不堪,发髻凌乱,一看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宁昭仿佛听不见她的委屈,更看不见她的狼狈,径直地冲到了云予微面前,毫不顾忌她满手血污,反而珍而重之地将她揽在怀中,声音轻柔得像惊飞了羽毛一般:“予微,没事了,没事了。” 满腹苦楚的叶婉顿在原地,一时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云予微将血和泪都擦在了宁昭身上,宁昭非但没有半分嫌弃,反而满目心疼——宁昭有一双美丽多情的桃花眼,可皇家自来喜怒不形于色,她便一直以为那双眼睛不会为着儿女私情起波澜——原来,原来只是不为她起波澜而已。 直到云予微的情绪平静下来,宁昭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叶婉。 永春宫是叶婉的地盘,却因为刚刚那一场闹剧,被打砸了个乱七八糟;叶婉作为一宫之主,更是形容狼狈,苦泪涟涟。 即使宁昭向来对叶婉不待见,见她此时惨状,不免也要安抚一二。 “臣妾,”叶婉行至宁昭面前,端重跪下,重重叩首,“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来报说捉着一个小宫女在臣妾的永春宫里鬼鬼祟祟,臣妾原本只是循例问问,结果那小宫女做贼心虚,转身便要跑,仓促之间掉下一个荷包。”叶婉说到此处,双手奉上一只沾了血的精致荷包,上面绣着一丛兰花,“打开看时,便见着一只写着臣妾生辰八字的小纸人都扎着针啊!臣妾哪里见过这个,不免气急了,这才动了板子,哪里料到良妃赶来,不问缘由便是一顿打砸,臣妾……” “臣妾受这般折辱,不如一头撞死!”叶婉说着,竟真的不管不顾地朝着桌角撞去。 “娘娘!”盼儿乐儿眼疾手快,死命拽住她,纷纷跪抱着她哭求,“求陛下为我们娘娘做主!” 云予微仍只是静静待在兰香的尸首旁边,冷眼看着叶婉这般声泪俱下,只觉得满心嘲讽,却连一个讽刺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予微,你有什么想说的?”宁昭却是偏过脸来,温声问道。 叶婉当即心下一沉。 云予微终于浮出了一丝冷笑,她定定地望着叶婉,一字一顿道:“我要以命抵命。” “予微。”宁昭无奈地唤道。 “怎么?贤妃说那荷包里的针扎小人是兰香的,便是兰香的么?”云予微反手从德福公公手中捡起那纸人,冷笑道,“兰香虽有其名,却从不用兰花熏香,这纸人上倒是兰香浓郁,我闻着却熟悉。” 云予微针芒般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叶婉身上,叶婉当即尖声道:“本宫贵为贤妃,想处置她一介卑贱婢女直言便是,何必将这般手段用在她身上?!” “兰香是我们凤泽宫的人,娘娘陷害兰香,用意在谁身上,难道我们不清楚?”白苏心直口快,脱口而出。 “给本宫掌她的嘴!”最阴暗的心思竟是这般直剌剌地被道破,叶婉恨不能亲自将白苏打死在眼前。 “你敢!”云予微却是猛然起身,挡在了白苏面前。 “怎么,良妃这是要再赏本宫一巴掌吗?”事到如今,叶婉也不再一味卖惨叫屈,反而将肿胀的脸伸到云予微面前,“若是良妃打死本宫能出气展颜,本宫也算死得其所,为陛下宽心了!” “你……” 云予微哪有心思同她弯弯绕绕下去,一双美目简直要蹦出火星子:“叶婉,你害死兰香,本就该一命抵一命!” 第二章 只要你不离开我 “够了!” 宁昭冷淡的声音打破了对峙,他神色淡淡地坐在上首,沉声道:“兰香冲撞贤妃,挨板子实属应该,没能挨过去是她体弱福薄,当不起予微你为她伤心。” “贤妃,”宁昭警告地看向叶婉,“你代掌六宫,行事该缜密仔细些,怎能因宫人一两句话便信了这所谓的‘巫蛊’之事?你识人不清,这才有了今天这场闹剧,罚俸半年,静思己过吧。” 叶婉忍了快要吐出的血:“臣妾知错。” “予微,”宁昭看向云予微,“便这样吧,可好?” 云予微的目光从兰香的尸首慢慢地转到宁昭身上:“所以,兰香就白死了吗?” 叶婉怒不可遏:“云予微,她不过一介低贱奴婢,你想我跟她一起死吗?!” “低贱奴婢?”云予微低声念着这四个字,半晌,才又看向宁昭,“宁昭,你也觉得,一介低贱奴婢的性命,没了就算了?” “予微……”宁昭无奈低叹。 “我明白了。”云予微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着宁昭行了个礼,“臣妾告退。” 说着,竟再不肯正眼看宁昭一眼,俯身亲自抱了兰香的尸首在怀中,丝毫不顾旁人表情,转身离去。 良妃因为贤妃打死她的宫女,跑去永春宫大闹一场,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六宫。 “你嫁入皇家五年,哀家一向以为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怎么如今也如此霸道了起来?” “一个奴婢罢了,没了也就没了,你要多可心的,哀家都能让人给你调教出来。” “因为一个婢子,妃子之间大打出手,没了体面。” “若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 太后的训诫声一句一句地落入云予微耳中,她神情麻木地低着头,不发一言。 “你可记住了?”太后见她这般钝怠,心中不满愈盛——云予微是个隐患,现在,这个隐患还隐隐有控制不住的势态,这叫她如何安心?如何看云予微顺眼? “母后,”云予微突然抬起头,她一向清亮的眸子今日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让人看不真切她的情绪,“一条人命竟还比不过所谓的天家体面吗?” “天家体面,什么时候都最重要!”太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云予微,“你现在说话,可越来越放肆了。” “皇帝现下宠着你,才容你如此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太后轻轻一笑,“日后皇帝也会宠着旁人,你就不怕成为下一个叶婉?” “良妃,”太后戴着金指套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云予微,“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当初是你对不住贤妃在先,她心中对你有怨,你也应当担当一二。” 当初先帝赐婚予宁昭和叶婉在先,只是婚期还未定,宁昭便因为救驾摔落断崖,生死未卜;后来宁昭再出现,便是跪求先帝解除他和叶婉的婚约,求先帝赐婚他与救命恩人云予微。 云予微出身民间,当不得正妃之位,先帝自然容不得宁昭任性;最后,叶婉正妃变侧妃,同云予微一起嫁入容王府,也算一桩美谈——只是,那是属于容王宁昭和云侧妃的美谈;而叶婉,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我对不住她?”云予微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惨然一笑,“是陛下对不起我。” 她从未想过要嫁给宁昭。 她的心上人啊,是个笑容爽朗光风霁月的小将军。 可没人问过她的意见,她就成了容王侧妃。 “放肆!” 即便心机深沉如太后,听闻此言也忍不住地怒上心头,上好的斗彩团菊纹杯摔在了云予微面前,滚烫的热茶溅了她满脚。 “臣妾知罪,这就告退。”云予微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在太后的怒目之下离去。 “云予微,”太后望着那抹淡雅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眼前,这才平了平心绪道,“留不得了。” 一个与帝王离心的后妃无足轻重,但一个身怀绝技却与帝王离心的后妃,是决计不能活着的。 “就因为一个小宫女,你还在生我的气?”再次被云予微拒之门外的宁昭终于忍不住,直接冲到了云予微的面前。 云予微一身素淡常衣,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单髻,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朵雪白的茉莉花,其余首饰一件也无;可她身上幽香浮动,仿佛连香气在她身上都有了具象,让她更加动人了些。 她正伏案写着些什么,修长白皙的脖颈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宁昭见状,眸色微微一暗。 “在写什么?”云予微不搭理他,宁昭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他环抱着云予微,轻轻地呼吸着她鬓间清幽的香气,只觉得一颗心终于安静了些,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伸头去看桌案上的字。 竟是《心经》。 云予微是神医之后,从不信神佛,她向来只信她的医术。 宁昭只是一怔忡,立马想到缘由,那颗方才宁静下来的心立马便又如火烤油煎。 “你还在因为兰香的事怪我。”宁昭肯定道。 云予微淡声:“不敢。” 宁昭瞬间烦躁起来,他扶住云予微的肩膀,强行将她掰到面朝自己的方向;可目光一触及到她那双愈加平静无波的眼睛,他满心的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予微,”他抵住云予微的额头,“我有我的无奈,你不要怪我。” 云予微默不作声。 长久的沉默却成了导火索,点燃了宁昭心中憋闷许久的猜忌。 “你到底是因为兰香的死在怪我,还是因为念念不忘秦小将军?”宁昭冷笑。 这句话如同毒蛇一般,瞬间缠上了云予微的整颗心脏,她于一片窒息中惊疑不定地看向宁昭:“这跟秦云铮有什么关系?!” 宁昭猛然攥紧了云予微的手,看着她秀丽的眉毛因为疼痛而皱了起来,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略松了一下,却仍是不舍得放手。 “予微,我错了。”少年帝王一瞬间失魂落魄,他紧紧地拥住云予微,任由一片潮湿落在了云予微的颈间,“我错了,我不该拦你……你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 第三章 恩爱的日子还长着呢 恒昌帝的后宫不丰,却多灾多难。 前脚贤妃和良妃才因为一个宫女大打出手,后脚良妃便郁气难结缠绵病榻了,连着几日,太医院流水一般地去人,却没有一个人说出个一二三来。 “都说是良妃娘娘福薄,禁不起圣眷隆重,这才病倒了呢。” “难怪都说贱命一条贱命一条,出身贫贱,有福也难享。” “要死了,你们怎么敢这么议论贵人?” “阖宫都这么说,也不少咱们这一两句了。” …… 宁昭才下了朝,正匆匆忙忙地往凤泽宫的方向去,便听着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宫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宁昭的面色顿时阴沉如水。 “好一群贱胚子!”德福公公上去骂道,“你们有几条命敢在这里妄议贵人?” “奴婢该死!” 求饶声不绝于耳,德福公公正要人将她们拉下去,却见着皇帝陛下目光沉沉地望着其中一个侍女。 德福公公心思细腻灵活,眼睛一转立马想到了缘由,当即呵道:“这等杀头的话,你们是从哪儿听来的?” 半晌,一个侍女才大着胆子战战兢兢道:“凤、凤泽宫上下都这么传,奴婢……奴婢们猪油蒙了心,奴婢该死!” “还是良妃娘娘太良善了,”德福忍着擦汗的冲动,讨好地笑道,“这帮贱蹄子才敢吃里扒外。” 宁昭目光沉沉地看着德福,半晌,才默不作声地叫人继续往凤泽宫的方向去。 凤泽宫的人全都吃里扒外了? 他看,未必吧。 宁昭浮出了一抹冷笑:云予微当真是对他没有半点儿留恋,迫不及待想着要离开他。 年轻俊美的帝王满面冷凝,那张堪称美丽的雌雄莫辨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疯狂。 凤泽宫中,他亲手拂开了那描龙绘凤的精美帷帐,附身看着床榻上闭目沉睡的云予微。 她出身民间,长于山谷,跟那些被裹在绫罗绸缎里、养在深闺中的高门贵女不同,她如同一支山中自然长出的百合花,清新美丽,自在摇曳。 可如今,这朵百合花满面病容,脸色罕见得惨白,连唇上都没有什么血色;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瞬就会没有了生息。 太医院那群废物来来去去,诊来诊去无非都是一个结果——良妃命不久矣。 她居然真的敢! “予微,”宁昭冰冷苍白的手指落在了云予微的脸颊上,但她却毫无反应;他似一个绝望痴情的爱人,附于她的耳畔低声道,“朕后悔了。” 他知道她听得见。 “爱妃放心,”他握着云予微的手,两只同样冰冷苍白的手握在一起,仿佛两只毒蛇缠绕在一起,“你一天不好,我就让太医来为你诊治一天。太医院那群废物虽然没有本事,但吊着你的命,还是能做到的。” 世间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假死药?不过是一些孤注一掷的障眼法而已。 他早就知道了这个把戏,又怎么会真的放云予微离开? “爱妃若是愿意这样陪着朕,朕也很乐意。”宁昭的吐息如同毒蛇一般缠绕在云予微耳畔,他露出了一个疯狂又残酷的笑,“那一定别有趣味。” 床榻上的人猛然睁开了双眼。 “爱妃醒了。”宁昭欣慰极了,亲密而又熨帖地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朕叫太医好好为你调理调理。” “陛下可知,”假死药还在发挥效力,全身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不过几个字已叫云予微气喘吁吁,她死死盯着宁昭,满目不可置信,“君无戏言!” “自然。”宁昭温柔道,“答应你的是容王,不是朕。予微,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容王呢?” 云予微的瞳孔骤然放大,简直不敢想象这样厚颜无耻的话居然是从一国之君的口中说出的;奈何她才服了假死药,全身经脉凝滞,就连呼吸都十分微弱,纵然有千言万语想骂,此时也没力气。 “爱妃好好调养身体,”宁昭握着她的手放至唇侧,笑得分外动人,“咱们恩爱的日子还长着呢。” 若是良妃的病治不好,太医院上下都得跟着陪葬。 年轻的君王一怒为红颜,苦了诸位太医;每日去凤泽宫给良妃娘娘看诊之前,当值的太医都恨不能先替自己上三炷香再出发。 幸亏良妃医女出身,到底有几分仁心在,挣扎着跟太医院一起商量方子,如此拖了七八日,才总算有了好转。 太医院上下保住性命,喜极而泣。宁昭龙颜大悦,太医院的诸位因祸得福,各个得了厚厚的赏赐;良妃更是大难不死后福立至,地位扶摇直上,被封了良贵妃。 ——从未听说过后宫有人是因为生病好了被封贵妃的。 后宫诸位妃嫔心思飘摇,纷纷跃跃欲试。一时间,太医院门庭若市,成了第一抢手圣地,热闹得好似天天过大年。 还是太后风闻此等谬事,申饬六宫,这才终于消停。 “贵妃娘娘,”太后身边的玉瑚姑姑正站在云予微面前,笑起来跟太后如出一辙,“太后此时不便见娘娘,劳烦娘娘在这儿等一等。” 云予微一场大病换来了贵妃之位,那场重病就显得十分令人捉摸不透了。 即便是在宫中多年的玉瑚,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觑向云予微,只见她面容清丽,一双眼睛尤其得亮,仿若万千星辰都跌落在了她的眸中;虽然已是贵妃尊位,却依然穿得简单,去除一应繁重华贵首饰,乌黑若云的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坠了翡翠滴珠的碧玉松鹤长簪,碧莹莹的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这般打扮实在太素了些,云予微又不浓妆,更加显得脸上没几分血色,当真有些病气儿的样子。 玉瑚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无波无澜地进内殿伺候了。 太后没有宣云予微进去,也未曾体恤赐座,云予微便只能在殿外站着。 春寒料峭,这皇宫内的春风仿佛格外冷些,穿堂而过的风透过棉衣要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嗓子眼儿里一阵发痒,云予微忍不住地低头咳嗽几声。 “娘娘……”白芷急忙上前重新为她批上斗篷,焦心道,“娘娘身子还未好全,不若……” “无妨。”云予微强压下喉咙的不适,面上已经咳出了一阵潮红,她伸手将斗篷拢了拢,才终于多了一丝暖意。 假死药极伤身体,若非当初宁昭应允要放她自由,她也不会如此破釜沉舟;奈何现在身子伤了,人却依旧还是笼中囚鸟。 内殿阵阵谈笑声伴着沉水香不断萦绕着云予微,她还是神情自若,倒是白芷和白苏在她背后变了脸色——太后说着此时不便,可其他前来请安的妃嫔都进了内殿,唯有她们主子被拦在了门外;现在中宫空悬,她们主子身为贵妃就是六宫最尊贵的,太后这般举动就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她们主子的脸! 第四章 云予微,不能再留了 “皇上驾到——” 一刻钟后,德福公公尖利的嗓音响起,不远处宁昭步履匆匆而来。 他大约是才下了早朝,一身肃穆华贵的朝服都没有来得及脱下,那张过于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被料峭的春风冻住了一般,倒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仪。 德福公公小碎步地跟在宁昭身后,怀里捧着一件大氅,苦兮兮地想念叨却又不敢念叨;隔了老远看见云予微果然在慈宁宫外站着,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整颗心却又重新吊了回去。 “怎么站在外面?”宁昭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云予微的手,细腻雪白的手如同上好的瓷器一般,也冰得吓人。 宁昭的面色更是沉郁了两分,冷冷地瞥过白芷白苏:“你们怎么伺候的?” 白芷白苏当即跪倒。 “不关她们的事。”云予微冷淡地将手抽了回来,微微给宁昭福了福身,也算是行了礼;宁昭毫不计较她礼仪疏漏,伸手拽过德福公公手中捧了一路的大氅,就要往云予微身上裹去。 云予微一个闪身躲过,她像是春日里还未融化的冬雪一般,清冷但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他面前。 “予微!”宁昭的手顿在半空,无形的怒气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冻结,随侍的人皆敛目闭息,生怕宁昭迁怒,“你同我置气也就罢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陛下,”云予微猛然抬头,清亮的眸子中怒火燃烧,她紧盯着宁昭,一字一顿道,“作践我的,难道不是陛下吗?!” 这话一出,就连德福公公都腿一软要跪下了。 “好,好,好!”宁昭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早朝时被那般老古董们轮番骂都不及此时诛心,“云予微,你很好。” 云予微下颌微抬,仿佛宁昭的盛怒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宁昭怒道,“给我滚回宫去思过!” 云予微半点儿没有犹豫,这下竟是连那敷衍的礼数都不顾了,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斗篷扬起一角甩在了宁昭身上,仿佛当着众人面甩了他一耳光。 “陛、陛下……”德福公公战战兢兢,“外面风大……” “没眼色的东西!”宁昭正窝着火气无处发泄,德福公公大着胆子一开口,当即就挨了宁昭一脚窝心脚,被踹翻在地上。 等宁昭进了慈宁宫内殿,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仿佛刚才的盛怒都只是幻觉而已。 “皇帝这是怎么了?”太后当然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还要佯装不知,笑看着满屋莺莺燕燕同宁昭问安。 “儿子给母后问安。”宁昭只笑道:“才在外面看到了贵妃,想是她不懂事惹了母后生气,便斥责了几句,让她回去思过了。” “皇帝一向孝顺。”太后笑得慈爱,心中却愈发冰冷——云予微,不能再多留了。 早上在慈宁宫前那一冻非同小可,回到凤泽宫云予微便开始发热,虽说医不自医,但一些小风寒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云予微挣扎着给自己写了一个方子,吩咐了白芷去拿药,这才多裹了一条被子沉沉睡去。 意识一片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师父还在,她调皮不肯老老实实跟着师父学医术,还把师父珍存的药给打翻了,她眼看着师父的脸色大变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结果师父最后也只是摸着她的头叹气,让她日后小心些。 后来师父故去,再也没有谁如同师父一般,轻轻摸着她的头安慰她,教她医理,教她做人。 “师父……”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渗了出来,云予微觉得委屈极了。 “没事了,没事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师父好像真的回来了,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又温暖。 那颗在王府和后宫中辗转受难的破碎的心,和被假死药与风寒一起侵袭的衰败身体,仿佛都被那点儿温柔和暖意抚平了伤痛。 “好微儿,睡吧。”那指尖轻柔地落在了她的眉宇间,似乎是要将她紧蹙的额头给抚平开来。 太久没有如此安心了,云予微心下一松,终于放任自己坠入了意识的深渊里。 宁昭看着她睡梦中喃喃自语的委屈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予微,”他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仿佛含了万千哀愁,因云予微高烧不止又睡不安稳,寝殿内没有点多少灯烛,只在他身侧点了一排轻便小巧的琉璃灯,他坐在那一片朦胧的灯影里,不像个威严的君王,更像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懵懂少年人,“你在宫里过得,当真就如此不安心吗?” 天光大亮,春日已上三竿,是个难得的和暖好天气。 寝殿内仍是静悄悄的,厚厚的帷帐遮住了天光,满室暗沉,仿佛还在幽暗的夜里。 云予微从一场冗长昏沉的梦中醒来,一时竟是分不清今夕何夕。 “娘娘可醒了。”白苏一直守在榻前,云予微才有一点动静,她立马拂开了床帐,利落地扶了她起身,素手在她前额探了探,这才放下心来,“昨夜娘娘高烧不退,吓死奴婢了。” “点香了?”云予微只觉得嗓子干哑得很,就着白苏捧到唇边的茶盏喝了两口温茶,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娘娘睡不安稳,陛下吩咐奴婢们点了些安息香。”近来云予微对宁昭的态度,白芷白苏都看在眼里;此刻白苏觑着云予微脸色,不敢再多说。 好在云予微也没再问,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秋美人一早来请安,听说娘娘病了,还守在外头等着呢。”云予微醒了,外间候着的宫女捧着盥洗用具鱼贯而入,却轻如灵猫,几乎没有什么声音,白苏亲自挽了湿巾帕为云予微净面,一边挑着些紧要的事跟她汇报。 “难为她了。”云予微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片刻之后,侍女们依旧无声地退下,重新打了帘子,这下进来的才是秋美人秋言。 第五章 我不敢再信你 秋言下巴尖尖脸面极小,眉毛眼睛也都细细长长的,整个人看着怯懦闪躲,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她原也没什么能争的。 她出身低微,原本不过是宁昭身边伺候的丫鬟,因性子敦厚人有几分姿色,被抬举成了侍妾;只是宁昭不怎么喜欢她,平日里几乎想不起来这个人,甚至继位分封时差点儿把她给忘了,还是云予微提起来,这才给她了一个美人的位份。 秋言位份低,当不得一宫主位,人又胆小,云予微当初见她唯唯诺诺实在可怜,就做主将她安置在了凤泽宫的漪兰轩;秋言因此将云予微视作了依仗,处处以她为首。纵然云予微无意在这宫中拉帮结派,但一触及到秋言那可怜无辜的小眼神儿,便也随她去了。 “姐姐今日可好些了?”秋言一如既往,声音小小如同蚊讷。 “没什么大碍,劳你费心了。”云予微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见她头比平日更低,仿佛别人多看她一眼,她就要羞愧得化作一缕烟飞走了。 “姐姐……”秋言犹豫了一下,又讷讷道,“昨日……姐姐别往心里放,还是身子最要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云予微皱了皱眉,立马明白了其中关窍:别人怕不是以为她昨日在太后那里得了没脸,又被宁昭训斥,这才故意装病,好逃避请安。 宫里向来拜高踩低,秋言算起来勉强也是凤泽宫的人;云予微不得脸,恐怕秋言更加难过。 “陛、陛下一向爱重姐姐,待过几日,又待姐姐如初了。”秋言一边说着,一边觑着她的脸色,生怕她有什么不悦,整个人就又坐立不安了起来;云予微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知道她在这里不自在,便借口自己要休息,不必留在这边陪着。 秋言顿时松了口气,却又露出了几分纠结;她到底胆子小,即使有些犹豫,也只乖顺地起身告退了。 静默了好半晌,白芷才低声道:“娘娘,恐怕慧贤太妃派人传来的话是真的。” 昨日她从慈宁宫请安回来,慧贤太妃曾悄悄遣了贴身侍女芳苓姑姑来送信,叫她小心秋言。 惠太嫔和慧贤太妃是亲姐妹,她曾间接救了惠太嫔一命,两姐妹感念她,因此对她多少照顾一些。 想着秋言平日里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个字的样子,云予微实在难以想象她如何会懂得害人。 “秋美人胆小,”白苏和白芷是她嫁给宁昭前救下的灾民姐妹,自愿做她的陪嫁进了王府,一切以她为先,此时见她面有伤情,低声道,“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拿捏恐吓。” 这世间并不是心不向恶便能安安生生地过下去的——胆小谨慎如兰香,不也随便被叶婉寻了一个错漏百出的理由要了小命么? 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功名利禄诱惑着,强权盛势威逼着,能战战兢兢地活着仿佛都成了一种奢望;想要秉承初心地活着,更好比登天之难。 就算是她,曾自负有能力有魄力,不也一样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城里?不仅自己插翅难飞,连为兰香平冤都做不到。 “一旦疑心的种子种下了,就再不能公正看人了。”云予微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如今她什么都没做,我们也不可因着一句话就给人定了罪。且看看吧。” “娘娘,若是秋美人真做了什么,那岂不是就晚了!”白芷脱口而出。 “咱们缜密着些就是了。”云予微没那么天真地以为这世间的人不会变化,只是宫中日子于她而言本就煎熬,她实在不想磨灭任何来之不易的温情。 “娘娘说得是。”白苏更心细些,“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防着就是了。” 云予微轻轻点头,渐渐露出了疲惫之色,白芷和白苏不再多言,服侍她重新睡下。 假死药几乎要将云予微的身体给掏空,往日里小小的风寒对她根本不值一提,如今却让她一连缠绵病榻多日,鼻塞声嘶,整日里昏昏沉沉,太医日日来请脉都心惊胆战,生怕她的身子一个不好自己全家老小一起陪着上路。 “你只管调养身体,缺了什么药直接叫白芷白苏去拿,不必全听太医院那群废物的话。”宁昭刚继位,前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却还事每日来凤泽宫里坐一会儿。 慈宁宫前二人的争执仿佛已经被宁昭所遗忘了,在云予微面前,他仍是从前那副温声细语的样子。 云予微懒得理会他,宁昭倒也毫不在意,只自顾自地安慰她道:“母后那里有朕。” “予微,”到底人心是肉长的,云予微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只自顾自地脸朝里躺着,宁昭终于还是流露出些许伤情,“我真的就这么不可原谅吗?” “不敢。”云予微冷淡道。 “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予微,你连同我商量一下都没有,直接服下那药……”宁昭不顾云予微挣扎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将脸贴了上去,“你知道我听太医院那帮废物说你命不久矣时,我的心是怎样的吗?” 云予微闻言一怔。 宁昭从未向她如此剖白过。 “其实,你从来都不信任我,不是吗?”宁昭的叹息落在了云予微的手心里。 一瞬间,云予微觉得那只手沉重无比。 “宁昭。”云予微静静地望着他,他听到她如此唤他,面上浮出惊喜之色,如画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雀跃又珍惜的样子,让云予微心中更是酸涩。 “我曾信任你。”云予微喃喃道,“我曾信任你。” 怎么会不信任呢? 因为相信宁昭的君子一诺,所以她拒绝了秦家为她冒险、甘愿放弃自由留在皇家,做一个众人口中离经叛道的皇妃;因为相信宁昭的君子一诺,所以她放弃游历山川游医尝药,陪着宁昭卷入皇室的阴谋诡谲之中;因为相信宁昭的君子一诺,所以她从不隐瞒她的天资和能力,将她的后路都铺平展开给他看…… 结果呢? 亲手打破信任的人,是宁昭。 “宁昭,”云予微轻叹,“我不敢再信你。” 第六章 关心的是病还是命 云予微的身体时好时坏,想要调养好不能急在一时,宁昭为了让她安心养身体,免了她去慈宁宫每日的请安,又吩咐叶婉暂代六宫之权。 失了六宫掌管之权,在旁人看来,便是云予微失势。 虽然宁昭仍会亲自过问云予微的身体,但君心不可测,焉知皇帝陛下关怀的是云予微的病,还是云予微的命? 且看漪兰轩的秋美人,云予微才病的时候她还一日三次地去请安问候,渐渐地变成三天一次,自叶婉掌了六宫之权后,竟是一次也没再去云予微面前露面。 宫里的人向来都是人精,眼见着连一向以云予微为靠山的秋美人都如此行事,那还有什么可观望的? 良贵妃已不中用了,如今后宫贤妃最大,还不纷纷去抱叶婉的大腿? 故而叶婉最近的日子鲜花着锦,对待凤泽宫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说起来也是名门闺秀,行事还不如我们乡野粗人磊落!”白芷忍不住地抱怨。 自从叶婉掌了六宫之权,明面上虽不曾克扣凤泽宫什么,但送来的食物、衣料都粗陋,今日更是连药材都没个全须全尾的了,全是渣滓粉末。 云予微不在意这些,但白芷白苏担心她的身体,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胡说什么呢?”白苏嗔怪地推了白芷一把,“小心隔墙有耳。” “哪有什么墙?什么耳?”白芷翻了个白眼。 ——小宫女在殿外说笑提起宫里北边的桃林开花了,花瓣层叠,在这融融春日里不知多好看;而云予微卧病多日不曾出门,见今日春光正好,不由地心动,便叫着白芷白苏出来赏花了。 小宫女们没有说谎,桃花灿灿漫漫地开满了枝头,春风轻拂,花香浮动,热热闹闹地引来了成群的蜂蝶。 这等烂漫的春光,她竟是好像多年没有见过了。 云予微苍白的面颊被风吹起了些许红晕,她轻轻地凑近一朵桃花,似是有些陶醉一般,轻轻闭眼嗅着它的香味。 “娘娘好不容易有心情出来一趟,”白苏轻扯着白芷,给她使了个眼色,“你说这些败兴的话做什么?” 白芷怔怔地看向拈花微笑的云予微,满腹的辩驳生生咽了下去。 姐妹二人静静地跟在云予微身后,看着她流连花林中。 春日虽和暖,云予微体弱,不敢穿得轻薄,嫩绿的春衫里还被姐妹二人强行套了一层薄夹袄,看上去不再那么瘦弱伶仃,反而有种圆滚滚的可爱;她这一身嫩绿春衫倒是跟满树桃花相映成趣,一起透着生机。 “还是要多出来走走的好。”难得见云予微展颜,白苏不由地慨叹。 白芷刚要点头,却眼尖地发现,云予微抬手捂住了脸。 一丝殷红从她的指缝缓缓落下。 “娘娘!” 白芷白苏惊恐万分,飞扑上前。 良贵妃心血来潮赏桃花,结果一时出神,竟是被花枝划伤了脸。 这可真是天下奇闻,只听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没听说过赏花还能赏出流血事件。 “就是老天也看不下去她那个狐媚子做派了,”盼儿有声有色地跟叶婉描述从旁人那儿听来的场景,“要毁了她那张脸呢。” “恐怕又是别有用心吧。”叶婉冷笑,“云予微惯会争宠献媚,恐怕是她如今失宠不甘寂寞,想着法子勾着陛下去看她呢。” 果不其然,代管六宫的叶婉一到凤泽宫,便见着云予微的两个心腹侍女皆罚跪在殿外——云予微一向护这两位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若非宁昭动怒,云予微是绝对不会罚到她们身上去的。 “朕原本想着她们跟着你入宫,能够贴心一些,结果她们连看着你都看不好,要她们有什么用?!”宁昭望着云予微如玉下巴上寸余长的伤痕勃然大怒,“朕不过是罚她们跪而已,又不是要了她们的命!” 太医刚刚离开,云予微的伤口上敷着药,空气中有药香浮动,愈发勾起了宁昭的怒火。 “伤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跟她们有什么关系?”云予微深深地看了宁昭一眼,满心疲惫,“陛下动辄就要打杀她们,改日是不是也会因为陛下手上划了一个口子就把我也杀了?” “云予微!”宁昭知道云予微一向气人,但从未想过,她竟会说出如此诛心之论。 在她心中,他竟会这般轻贱她的性命? 宁昭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天子的威严总能被云予微轻易打碎,他在她面前还是那个受伤的少年,轻易就被撕扯的伤口惹红了眼眶。 “你若那般珍视她俩的性命,就该懂得好好爱惜自己。”宁昭的声音蓦然多了几分阴沉。 云予微猛然地抬眼,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陛下这是和贵妃妹妹动得什么气?”叶婉的声音打破了凤泽宫令人窒息的沉默。 德福公公顶着一张印了掌印的苦瓜脸,进来请罪:“陛下降罪,奴才没能拦着贤妃娘娘。” “陛下恕罪,”叶婉笑盈盈地行了礼,嗔怪地看了德福公公一眼:“臣妾听说贵妃妹妹划伤了脸,心急火燎,这才毛躁了些。” 宁昭定定地看着叶婉,半晌,才轻嗤一声:“贤妃的消息好灵通。” 叶婉的心顿时“咯噔”一下,面上担忧不减:“陛下厚爱,予臣妾代管六宫之权;贵妃妹妹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臣妾怎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朕看你敢得很!”宁昭随手掷了一个茶盏过去,碎瓷瞬间在叶婉的脚边炸开了来,迎着叶婉惊惧的目光,宁昭语气疏冷,“贤妃,你太令朕失望。”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明明宁昭就站在她的眼前,却好似又隔了云端。 叶婉想,她从前是怎样的呢? “人如其名,温柔和婉。”这是宁昭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 她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人,比她所见过的所有男男女女都要好看,好看得仿佛是天上的仙人一般。那时她想,怎么会有这样好看又温柔的人?她从小不受宠爱,父亲为她取名“婉”字,只不过是因为她是晚上出生罢了。这个名字充满着敷衍与忽视,是宁昭赋予了它温柔的含义。 而她曾经,是真的想着,做一个温柔和婉的好妻子的。 第七章 怪她命不好吧 “姐姐大恩大德,妹妹无以为报,只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水滴悄然落下,精致的青铜莲花轻巧地翻了一转——已是丑时了。 万籁俱寂,连夜风都不曾有,只听见地上跪着的人细微的抽泣声;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烛影重重,连相对的两个人的面容都照不清。 “走吧。”云予微的叹息融入在这无边的夜色之中,“从此,你自由了。” 良贵妃病弱又伤了脸,贤妃也传出不适,偌大的后宫,一时竟选不出一个合适的妃嫔来代管六宫事务。 “那个谁,”宁昭一脸不耐,“让她管。” 太后先是一愣,随即缓过神来,嗔怪道:“秋美人心实,前些日子哀家睡不踏实,她自求去法觉寺为哀家祈福去了。” “昭儿,”太后满目慈爱,“哀家知道,你勤勉不爱女色,可也不能太不像话。立后的事,也该想一想了。” 宁昭原本无正妻,而如今后宫的妃嫔,没有一个人的家世能够承得起皇后那顶桂冠;若要立后,他势必要娶新人。 新人…… “昭儿可有属意的人选?”太后问道。 宁昭沉默良久,正当太后以为他不会说什么时,却听他缓缓道:“秦家大小姐,秦惜时。” 太后闻言,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秦惜时,抚远大将军秦震唯一的女儿。偏偏是她…… “那孩子,哀家曾在宫宴中瞧见过她,是个好孩子。”太后面露喜色,仿佛是个真正为孩子开心的母亲,只是转眼她便又有一些犹疑,“这细算来,这孩子的年纪有些大了,该有……十八九岁了吧?” 女子这般年纪还未婚嫁,其中必有问题。 还是说,秦家和宁昭居然早有勾连,秦惜时入宫为后是其中一个条件吗? 太后心中一凛,再看宁昭时目光就带了些微妙的审视。 “儿子曾与秦大小姐有一面之缘,心悦于她,本以为此生无缘了,却没想到秦小姐因守孝耽误了亲事,想来这也是天赐的姻缘。”宁昭镇定道。 “也好。”太后稳住心神,又道,“如今后宫里太冷清了些,除去立后,也该再添些新人,否则冷冷清清的实在不像话。” 宁昭点点头:“全听母后安排。” 太后重新挂上了喜色:“前些日子哀家瞧见彭太师家的小女儿,如今出落得水灵灵的,又规矩又懂事,哀家想着她可配得上我儿。” 若是宁昭今日没有提起秦惜时,这位彭家小姐应该就是太后相中的皇后。 宁昭笑道:“母后的眼光一定错不了。” “你这孩子,一贯嘴甜。”太后又笑,“哀家想着,立后的事需要操办,你这后宫里现在无人操持这些,不如叫彭家这孩子先入宫,就封个贵妃,先为你打理六宫之事。” 宁昭几乎要冷笑出来,但他刚继位,权柄未稳,前朝怕有一半人都站在这位太后身后,此时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母后的安排,自然是极妥帖的,”宁昭微微一笑,“只是,日后皇后入宫,便有两位贵妃,这……” 太后脸上的笑一僵:那个云予微,也配得上贵妃之位?也配在彭家姑娘之上? 但云予微如今毁了脸,即便侥幸留了一命,一个毁了容貌的女人,在这满目鲜妍的后宫中又能得帝王怜悯几时呢? “是母后思虑不周了,”太后很快恢复了满目慈爱,她笑着同宁昭点了点头,“昭儿虑得极是。只是既要彭家那孩子学着打理六宫,位分不可太低,封她为德妃可好?” “甚好。” 母慈子孝,相谈甚欢。 宁昭一离开,太后立马变了脸色,满目的慈悲都冰冷了起来:“让秋言上路吧。” 原本看她知情知趣,太后也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但如今,提起掌六宫事宁昭居然还能想起她来,那这个女人,必然不能留了! 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吧。 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神情莫测。 七日过去了,云予微下巴上的那个小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看着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可怕了:一开始这伤口只有寸余,现在竟是快蔓延至脸颊了。 伤口每日涂药,却仍是严重得快有腐肉翻出,白芷给云予微换药时,每每心疼得直掉眼泪。 宁昭勃然大怒,太医院上下皆是战战兢兢,每日一换来为云予微看伤口,怎么都看不出那伤口到底有何奇异之处,可就是每日都会更严重些;那棵不幸划伤了云予微下巴的桃树,被宁昭派人翻来覆去地查了个遍,掘地三尺也没发现不妥,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宁昭盛怒之下,整片桃林都被砍了当柴烧。 凤泽宫的消息后宫谁人不关心? 叶婉得知此事,连道“报应”,晚上多吃半碗饭。 这般人心惶惶的时候,太师彭冠仪嫡次女彭清音入宫了,封德妃,赐居长乐宫,并赐代理六宫之权。 甫一入宫便封妃,还有六宫之权在手,原本令人艳羡;可如今云予微脸伤不愈,太医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宁昭正憋着怒火无处可发。 偏偏太后在宁昭面前将彭清音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故而彭清音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宁昭叫去调查云予微受伤的事。 于是众人看这位德妃都有些微妙的同情,反倒是跟她一起入宫,被封了贵人的一个商贾之女张梦桂,反而更被人羡慕些。 可彭清音不愧是太后所看重的女子。 封妃的厚重华贵吉服还穿在身上,浓厚的妆容遮掩住了少女的清丽,成为了她完美的假面。 “臣妾必不辜负陛下爱重。”她端庄地行了一个礼,没有流露出哪怕半点儿不满或是怨怼,只是平静而又认真道,“必会查清真相。” 宁昭并无意外她会如此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华贵的宫装并未抹去少女的灵气,反而将她衬托得愈加高贵——太后也许没看错,她可能真的很适合那个位置。 “朕,”良久,宁昭才缓缓道,“拭目以待。” 第八章 贵妃和贤妃不和? “请贵妃安。” “免礼吧。” 如今,后宫中云予微位分最高,即使她早就说过不必在她这里做规矩,但彭清音和张梦桂才入宫,于情于理都要先给云予微请安;就连一直推脱身体不适许久不来请安的叶婉,竟也姗姗来迟。 云予微坐在上首,下巴处的伤口依旧未愈,血肉翻胀又上了一层药粉,再加上她过于苍白的脸色,竟是有几分可怖。 叶婉瞧着她这般样子,心气儿终于又平顺几分,连看着新人都顺眼了很多—— 这二人中,彭清音端庄大气,张梦桂活泼俏丽。 特别是彭清音。 虽然她妆容可妆容服饰无一不端正肃丽,不见半分少女的活泼,其实生得很是妩媚动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眼波流转时仿若有个若有若无的小钩子,让别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转; 倒是张梦桂,虽然比彭清音还大一岁,穿得可更鲜艳了许多,浑身上下更是金玉无数,富丽得让人眼花缭乱;她虽已在努力学着彭清音那样端庄自持,一双灵动眼睛,和天生向上弯着一抹笑意的唇角,却早将她满心的好奇出卖了。 叶婉不屑地抿了一个笑:张梦桂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之女,太后最是厌恶她这种规矩粗陋又扎眼的人,恐怕过不了多少时日,后宫就没有这个人了;而彭清音,容貌出众家世显赫,位分又高,还有太后撑腰,年纪也才十六岁,只怕又是一个劲敌。 一个云予微还没倒,又来了一个彭清音! 叶婉不由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她忍不住地看向云予微,只见云予微目光忧郁且游离,一时竟是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注视这二人,还是仅仅只是在发呆。 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也不知皇帝到底喜欢她什么! 叶婉心中顿时一阵刺痛,满心的不痛快叫嚣着,想要立马找一个出口。 “二位妹妹青春貌美,别说是陛下,便是本宫见了都欢喜,”叶婉笑道,“今日匆忙,也没准备什么贵重之物,二位妹妹不要怪姐姐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吩咐盼儿欢儿将两只小盒子奉上——檀木盒子一打开,便是一只满嵌了红宝石的赤金手镯,那红宝石各个都有指甲大小,鲜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臣妾谢良妃娘娘赏赐。”彭清音和张梦桂急忙谢道。 叶婉只是微微颔首,随后看向了云予微,满眼嘲讽——云予微该不会都没准备赏赐吧? “娘娘……”白苏趁递茶的空隙,急忙提醒云予微。 云予微这才如梦初醒,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 “按照规矩我要送你们些礼物,”想到这样鲜嫩的少女从此就锁在了这深宫之中,云予微眸中闪过了一丝哀伤,她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但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你们就随意挑选吧。” 白芷白苏上前,各色奇珍异宝便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彭清音面上不显,心中却讶然——这不符合规矩。无论是良贵妃的言辞还是行为,都不符合规矩。 “臣妾不敢。”彭清音还未出声,她下首的张梦桂却是紧张兮兮地要跪下了,少女苦瓜着脸看了那一排珍宝,眼睛闪闪发光,却忍痛收回目光,心中哀嚎:她最爱钱财宝物了!这么多好东西放在她面前,她全想要怎么办?但这是皇宫啊!万一一个选不对,良贵妃把她砍了怎么办?呜呜,这难道就是宫斗? “贵妃若不想赏赐,大可直言便是,”叶婉怎能看不出张梦桂心中所想,立马笑着火上浇油,“两位妹妹刚进宫,贵妃何苦这般吓她们?” 一句话印证了张梦桂的所思所想,毕竟才十七岁,一下子吓得瑟缩了起来;又想到关于贵妃自伤争宠的传言,云予微下巴那道可怖的伤口便化作了血盆大口向她扑来。 彭清音何等敏锐聪颖?她盈盈起身一拜,满眼真诚:“臣妾们目光浅薄,只怕糟蹋了宝物,更怕糟蹋贵妃心意,还请贵妃亲赐。” 其实她也摸不准良贵妃此举到底何意——是试探,还是真的不把宫规放在眼里? 云予微:“……”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从她一句话里解读出这么多意思的? 越是如此,这宫里便显得越发没有意思了。 她强撑起精神,吩咐道:“德妃端庄脱俗,那些翡翠玉石的都给德妃;张贵人活泼俏丽,正和黄金宝石相称。” 彭清音和张梦桂这才如获大赦,起身谢恩。 彭家清贵,教导子女不重身外之物,故而彭清音倒没什么;张梦桂却是最喜欢这些金灿灿亮闪闪的东西,当下一双眼睛就再也从珍宝匣子上移不开了。 叶婉掩面轻笑:“贵妃姐姐这赏赐极好,看张妹妹都欢喜得合不拢嘴了,倒显得本宫赏的太寒酸了。” ——谁家赏赐是这么按堆算的?可见平日里那些好东西都到凤泽宫了。 张梦桂哪里经过这些?当下俏脸飞红,便要请罪。 “你要是觉得寒酸,就再多送点。”云予微原本懒得理叶婉,一见张梦桂满脸羞愧,眼泪都在打转,便道,“我也觉得,德妃和张贵人值得这么些好东西。” 叶婉只想酸几句,并没想着真要再赏一遍——废话,后宫进一个新人就按云予微那个规格赏,长春宫早就搬空了! “本宫……” “贵妃、贤妃抬爱,”空气中火药味渐浓,彭清音适时出声,“臣妾们万不敢再受赏了。” “啊,”张梦桂如梦初醒,猛地点头附和,“对啊对啊。” 叶婉心下略松,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敢多言——云予微因为兰香那个贱婢记恨着她呢,她此刻敢多谦让两句,云予微立马就会把彭清音送来的台阶给抽了。 其余妃嫔这才敢凑着多奉承几句,晨起的请安这才乱糟糟地结束了。 “德妃娘娘。”出了凤泽宫,张梦桂便疾步跟上了彭清音。 宫中妃嫔大都看不上张梦桂的出身和做派,不屑与之为伍;张梦桂心中倒也清楚,从不自寻烦恼,只是在她心中彭清音和她一起入宫,天然便亲近些。 “我……妾觉得贵妃真好,一点儿都不像传言中那样。”张梦桂喜滋滋的,怀里还抱着珍宝匣子,也不让侍女代劳。 彭清音轻轻叹了口气,刚想提醒她一句,便听到了石破天惊的下一句:“贵妃和贤妃是不和么?” 第九章 她才不是真心对你! “你从哪儿听的风言风语?”饶是彭清音一向端庄稳重,也被张梦桂这没心没肺的话给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唯有贴身侍女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以后这种话万不可再说了!” “这外面又没个遮挡,”张梦桂俏皮地笑了,“没有外人听见。” 彭清音扶额——张梦桂这就把她划到自己人的阵营了? 一时之间,她心绪有些复杂。 “我原本想着,”张梦桂嘿嘿一笑,愈发显得娇憨,“贵妃赏了我这么多好东西,我该投桃报李,也回个礼呢。但听说……” 她顿了顿,没再重复方才的话,只是笑道:“怕有误会。” 彭清音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搭话——若怕误会,两边都送即可,张梦桂不可能连这都想不到。 果然,片刻后张梦桂才讪讪道:“我出身太低,才入宫就急吼吼地送礼太过扎眼,想求娘娘……” 原来是要拉她下水。 可是她没那么轻易就入水——若她一入宫就如此行事,传入她那清高的父亲耳中,只怕当场就要气吐血,骂她辱没家族门楣。 彭清音轻轻摇头:“姐姐看我,已经不能再露锋芒了。” 她才入宫,就被封德妃,又摄六宫权,原本已是众矢之的了。 “那……”张梦桂有些垂头丧气,不过也是一瞬,她再看向彭清音时又满是笑意了,“是我强人所难了。” “但,”张梦桂眼巴巴地看着彭清音,眸子里全是期待,“能给我透露点儿消息么?” 她大大咧咧道:“我入宫前也接触不到什么贵人,不知她们喜好。” 彭清音莞尔一笑:“这有何难?” ——只怕张梦桂本来就只是想跟她打探消息吧,前面那么多,只是铺垫。 不过,这样也好。 “啊,是面人!” “看着还有几分像贵人呢。” “这是竹蜻蜓!我都几年没见过了!” …… 案上摆满了各色新鲜玩意儿,即便是白芷和白苏这几年已经被教导得相当规矩了,此刻也忍不住原形毕露,围着案几叽叽喳喳。 云予微正捧着那个彩绘的小面人,听了白芷的话,忍不住地细细看了张梦桂几眼;这一看,便忍不住地笑:“倒真的有几分像张贵人。” “是按臣妾的长相捏的。”张梦桂露出了一个娇憨的笑:“兄长外出做生意,见有捏面人的,兴致上来,叫人按全家的容貌都捏了个遍。臣妾入宫后,怕思念家人,就把一套面人都带上了。” “原来是这样,”云予微看着那面人,越发觉得栩栩如生,“既是你兄长的心意,怎么能拿来送我?” “臣妾每天揽镜自照就够了,不用看面人。”张梦桂活泼泼道,“送到娘娘这里,娘娘看顺眼了,以后看到臣妾说不定就更欢喜了,那臣妾岂不是就走了时运?” “嗤……”云予微被她这俏皮话一下子给逗笑了。 “不用以后,”云予微笑道,“我现在看你就很欢喜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张梦桂做捧心状,“臣妾以后有好姐姐罩着了。” “贵人!”她身后的侍女银子急忙出声制止。 “臣妾一时忘形,请娘娘责罚!”张梦桂满脸惶恐,就要跪下。 “不要动不动就请罚,”云予微脸上受伤以后,鲜少有什么表情,毕竟扯了伤口怪疼;可对着张梦桂这般鲜活跳脱的小姑娘,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在宫外无忧无虑的时候,唇边怎么都止不住笑,“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况且我年长你几岁,的确担得起你叫我一声姐姐。” 张梦桂顿时惊喜起来,竟也不顾妃嫔的规矩了,直接跳起来一连串地叫:“姐姐,姐姐,我小时候就不想要哥哥,只想要姐姐,如今可如愿了!” 云予微只笑着看她,银子却不敢放松,只陪笑道:“贵人一向活泼爱闹。” “这样便很好,不必拘着她。”云予微笑道。 “对了,姐姐,”张梦桂一拍脑门儿,“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说着,她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献宝似地送到了云予微面前。 “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云予微含笑接过,却在接过的瞬间愣住了。 “冰肌玉容膏?”她微微皱眉。 “嗯嗯!”张梦桂忙不迭地点头,“姐姐果然好眼光!” “这般珍贵,我就不收了。”云予微将冰肌玉容膏递还了回去。 冰肌玉容膏,可去腐肉生新肤,任凭是再重的伤口,涂抹以后也能长出娇嫩肌肤,半点儿疤痕不留。 但她是神医谷之后,真想要不留半点儿疤痕,用不着这个,她自己就能办到。 她只是不想罢了。 “可是……” “贵人,”白芷在一旁适时出声,“娘娘伤势一直未见好转,陛下还曾怀疑是否有人下毒,为免日后连累贵人陷入囹圄,贵人还是收起来吧。” “啊……”张梦桂看向云予微的眼神更加同情了——她第一次给贵妃请安的时候就惊到了,既是因为贵妃极美,也是因为那伤口太可怖。 女子大都珍爱容颜,尤其云予微还身处后宫,那…… 太可怜了吧。 张梦桂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在鼓励谁:“那我以后多多带了别的新鲜玩意儿,姐姐开心了,伤口就好了。” “好。”云予微笑道。 宁昭到凤泽宫时,云予微还在拿着那个面人儿端详着,近日里一派死寂的眼睛都被点亮了,一如从前那般清亮生机。 “你很喜欢张梦桂?”宁昭一眼看出面人跟张梦桂还有几分相像,不由地又烦躁了起来——云予微正眼都不愿意看他一眼,却拿着个刚入宫的女人的面人看! 云予微抬眼,只见宁昭面沉如水,漂亮的桃花眼中尽是阴鸷,正死死地盯着她的面人看,好像下一瞬就要将其狠狠打碎。 她懒得理会他,却下意识地将面人往怀里藏了藏。 这等疏离举动,对于宁昭而言,简直是当胸一剑,痛彻心扉! “她也给叶婉送礼物了。”宁昭冷不丁地道。 ——她不是真心对你的,真心对你的只有我!只有我! 第十章 焕颜 “娘娘也太高兴了。” 白芷一边给云予微梳发髻,一边笑道——宁昭为了讨云予微开心,缓和二人的关系,特意下旨让云岚和秦惜时进宫陪陪云予微。 进宫的日子正是今日。 云予微高兴坏了,一大早就在箱笼里挑挑拣拣,又吩咐白芷白苏好好给她梳妆,以免云岚和秦惜时看出她气色不好。 难得云予微愿意动心思梳妆,白芷梳头的好手艺终于得到发挥:随云髻蓬松却又不显慵懒,金累丝蝴蝶穿花流苏步摇插于髻间,流苏坠着精致小巧的花蝶,行动之间当真如蝴蝶穿花,灵动极了。 她今日穿了丁香色的衣裙,淡白色的铃兰花从领口绣起,蜿蜒至裙摆;白苏又在她腰间放了一只香囊,走动起来,暗香浮动,引来蝴蝶翩跹,不肯离去。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看这蝴蝶都不愿意走了。”白芷笑嘻嘻道。 “还真是,”晨风拂过,还带着些许寒意,白苏笑道,“娘娘也忒心急,秦姑娘给太后请完安,公子见过陛下,不就来了?平日里一步都懒得走动,今天迎着风也要往外走。” “你们俩就取笑我吧。”云予微怕气色不好吓着云岚和秦惜时,还特特涂胭脂口脂;又嫌在凤泽宫里等着也是等着,干脆出来迎一迎。 白芷白苏见她展颜,更是俏皮话说了一路,好让她多笑笑。 只没走多远,便听得一旁有宫女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那秋美人也真是福薄,佛门净地,怎地还遇见歹人了?” “可不是,听说叫歹人青天白日里抢了去,那哪儿还有命活?” “啧啧,即便是侥幸活下来,不是一杯毒酒便是三尺白绫等着呢,还不如……” …… 有歹人上了法觉寺劫了秋言? 明明…… 云予微猛然转头,看向白芷:“那不是我们的人?” 她不会安排人去法觉寺劫人,秦家更不会! 动静太大,破绽就会越多,后患无穷。 那…… 云予微一阵头晕目眩——是太后! “娘娘!” 白芷白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软了身子的云予微。 “是我疏忽了……”云予微喃喃道。 当初慧贤太妃传信于她,让她注意秋言;三日之后,秋言找上了她。 “秋言对不起贵妃娘娘,还请贵妃娘娘救救秋言!”秋言一向胆小,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好像秋日里的一片枯叶,随时都要无声无息地被吹落在这皇宫里。 “太后……太后密旨,命秋言……给贵妃下毒……” 秋言的声音越来越弱,整个人都跪伏在地,心虚愧疚的模样仿佛她已经得手了。 可云予微知道,她不敢做。 秋言善良又胆小,无论是在容王府,还是在后宫,都活得宛若一只战战兢兢的兔子,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崩溃。 这次太后亲自下旨,又是让她杀人,她大约是真的撑不住了。 “你又没真的给我下毒,又告诉我这个消息,是我该感谢你才是,怎么还跪着?”自来医毒相通,云予微自负为神医之后,若是秋言当真下毒,她不会毫无知觉。 “秋言不敢!” 云予微扶起秋言,好一阵劝慰,秋言这才情绪稍稳,小心翼翼地从手上取下了一枚宝石戒指,双手捧到了云予微面前。 那宝石做了中空,毒药便藏在此处;戒指是下了一番精巧功夫的,只需在宝石旁轻按一下,毒药便可无声无息地从宝石中落下。 秋言胆小,又跟个透明人一样,若非事发否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还在凤泽宫漪兰轩住,比起旁人同云予微多少亲近些,若是下手也相对便宜——于是她被太后选中了。 “这是……焕颜?”云予微生来就在神医谷习医,虽然嫁于宁昭已经五六年,但随身携带行医器具的习惯却没变,她伸手拿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这根针一头尖尖另一头却是一个极小的勺子,她用了勺子那一端刮了一点粉末,皱眉轻嗅,然而风寒令她嗅觉失了大半,她只隐约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若说是女子的脂粉香气,也毫不违和。 秋言闻言瑟缩了一下,几乎要将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太后提起过这毒药,毒发时,会从面容开始溃烂,直至蔓延全身,肌肤溃烂腐骨而亡。 “秋言自知生来卑贱,命若草芥,可……”秋言的泪怎么擦也擦不尽,“秋言只求活命,却也不愿害了娘娘,还请娘娘救救秋言!” 从毒药被塞进她手中的那一刻起,无论她做没做这件事,她都活不成了。 可即使卑贱如蝼蚁,她也想活下去! 云予微与宫里其他人不同,她既然可以为兰香和贤妃撕破脸面,她们有同住一宫的情分,秋言怎能不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说她自私也好,卑鄙也好,可她只是想活下去! 于云予微而言,焕颜并非无解之毒,但若想解毒,也要大费周章:此毒不易察觉,又十分罕见阴毒,若是普通医者见其症状,都只会按照伤溃治疗;就算是她师父神医云寒尚在世,也不能从一开始就断定是焕颜,非得毒发至半身,才能有七八分判定,然后去腐刮骨,日日外敷内服,如此持续半月,待新生肌肤慢慢长出,确认无余毒残留,才算真的解毒。 以她目前的身子骨,恐怕熬不到毒素全清,就已一命呜呼。 秋言那般胆小,能够以实相告,无论如何她都要感激。 “秋言,多谢你。”云予微思忖片刻,望向秋言的目光温柔而又坚定,“我会寻个合适的机会中毒,那时你就立马去见太后,求她恩准你出宫——寻个理由,无论是祈福也好,犯错被罚也好,只要你能出宫。我来想办法找人接应你,护你安全。” 在太后眼中,秋言不过蝼蚁;也是因为如此,秋言才有可能有一线生机: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人,随时都可以被碾死,那么多活一日或者两日,在上位者没什么区别;于秋言而言,若她能抓住这一丝机会,就能活下去。 “只是世间再无秋美人,”云予微望着她,“你只能隐姓埋名,也许再无法与家人团聚。” “秋言愿意!”秋言郑重其事行了跪伏大礼,她的眸中不再是懦弱,而是坚定,“此生无悔!” 世间再无秋美人。 可秋言的人生开始了。 第十一章 你居然给她下毒! “是我没护住她。”秋言那双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希望的眼睛仿佛在虚空中看向了云予微,气血一阵翻涌,云予微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娘娘!” “姐姐!” 云岚潦草地见了宁昭,就迫不及待地往凤泽宫来了;宁昭指望着他能在云予微面前说好话,亲自陪着来了。 “你姐姐急着见你,都出来迎你了,”宁昭看着一袭天青色衣衫的俊秀少年,不由地有些吃味儿,“平日里朕去凤泽宫可没这待遇。” “那是当然!”神医谷的人从来潇洒,云岚又少年心性,当下不免得意。 正要自夸几句,却远远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摇摇欲坠。 宁昭满面的笑容顿时凝注,箭步上前。 云岚更是狠狠地瞪了宁昭一眼,脚尖一点,竟是直接施展轻功,直冲云予微而去。 “我的云公子欸!”德福公公拖着胖乎乎的身体,在后面喊得气喘吁吁,“宫里可不让动功夫!” “陛下,陛下小心脚下!” 操碎了心的德福公公,跟着大步流星的宁昭到了云家姐弟二人面前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回事?!”宁昭一眼看去,云予微今日很显然刻意打扮过了,可现在,连口脂都遮不住她的虚弱,唇边浮着青白。 他心中一紧,伸手便要将云予微带进自己怀中;云岚却紧紧环着云予微,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你对姐姐做了什么?!”云岚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你居然给她下毒?!” 凤泽宫中。 宁昭在寝室外不停地踱步,一双原本多情的桃花眼中全是狠戾和焦躁,他不时地往门内看着,目光简直要化作刀剑将这道门给砍成碎片,也好让他能随时关注到寝室内的情景。 多么可笑啊! 躺在病榻上中毒了的是他的心爱之人,把脉诊病的是他的小舅子,可他这个丈夫却被拒之门外,只能在外面焦急地等着。 “我不信你。”云岚进寝室前,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仇人,“是你把姐姐害成这样的!” 宁昭已贵为一国之君,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被看重的落魄王爷了。 如今,敢这样跟他说话的,估计也只有云家姐弟了。 饶是如此,德福公公还是腿脚一软,直接吓跪了:“云公子童言无忌!” 云岚只是厌恶地看了这主仆二人,转身就把寝室的门合得严丝合缝。 宁昭当然可以直接让人把门打开,只是……有何意义呢? 他当然恼怒云岚如此不识时务,可又忍不住庆幸,若是没有让云岚入宫,那何时才能发现云予微中了毒呢? 如此满心焦躁和不安,他却只能在此踱步。 “秦姑娘,秦姑娘,请止步,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凤泽宫!”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内侍的阻拦声。 德福公公觑着宁昭的脸色,悄悄移步,朝外面的人做了个手势。 立马,秦惜时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入宫觐见,穿得十分庄重又华贵,金丝金凤衔碧玉珠的头面,与她明艳端庄的面容相得益彰,更显贵气;她出身将门,身量较之寻常女子要高,华贵累赘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也没能阻止她的疾步,可即便如此匆匆,她的发丝丝毫不乱,裙摆半点儿不散,浑身上下都是高门贵女才能有的气度。 “臣女见过陛下。”秦惜时端端正正地给宁昭行了一礼,表情恭谨,甚至连入殿前那满脸的焦急不安都消失不见了。 德福公公舒了口气——总算秦家大小姐是个靠谱的。 “免礼吧。”宁昭站在门口处,目光连斜都没斜一下。 秦惜时却不敢松一口气,悄然站在离宁昭不远的地方,同宁昭一起焦急地看向寝室。 寝室内。 窗子紧闭,已上三竿的太阳也照不进多少光,更遑论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垂下,床榻内愈发显得光线黯淡。 云岚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手指搭在云予微的脉搏上不知有多久了。 他面色阴沉,侍立在一旁的白芷白苏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出声。 半晌,云岚才终于冷笑一声,终于收回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一粒丸药硬塞进了云予微的口中,又亲自端了茶盏喂水,确保云予微将药服下。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云予微的眼睫开始轻轻颤抖,她仿佛陷入了噩梦之中,嘴唇颤抖,急切地想要喊出些什么。 “秋言!” 她于噩梦中伸出手来,然后就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 云予微猛然地睁开了眼睛。 云岚正平静地望着她。 “秋言是不是被我们的人带走了?!”云予微脱口而出。 云岚并不回答她,只是平静地问道:“你服了假死药?” 虽然是问,语气却是肯定。 云予微有些心虚地别过脸,一呼一吸间,便调整好了情绪:“我问你秋言……” “毒是你自己下的?”云岚又问。 云予微这下终于闭嘴了。 她有些懊恼地想——晕倒误人!怎么就这么巧,她就晕在了云岚面前?! “你为了一个外人,居然给你自己下‘焕颜’这样的毒?!”云岚咬牙切齿,明明满腔怒意已到了顶值,少年却仍旧强压着不肯大声,只是倏忽红了的眼眶却出卖了他,“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云岚,你听我说……” “你要服假死药,为什么不传信于我?” “既然服了药,又为什么没有出宫?” “因为假死不成,所以你就准备真的下毒毒死自己吗?” 少年压低着声音质问,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泣血。 “云岚,你听我说……”明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就是为了防止哪天倒了血霉被拆穿;没想到比倒了血霉更大的霉是,即使在心中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明明那些说辞就在嘴边,云予微仍是心虚得说不出来。 “行,你说。”从小一起长大,云岚早就看透了云予微,当下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满眼含泪地望着她。 云予微:“……” 云予微低头,垂头丧气道:“对不起。” 云岚霍然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走去。 “云岚!”云予微忍不住地叫他。 云岚的脚步微微一滞。 “她没事!” 下一瞬,寝室的门被摔得震天响。 第十二章 你总是心太软 “予微怎么了?” 云岚如此动怒,宁昭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拦住他。 云岚正满腹怨气无处发泄,看见宁昭这个一切问题的根源,更是恶向胆边生。 少年对着宁昭怒目而视——当初就不该救这个祸害!自从救了宁昭,姐姐就再也不能常在他的身边了!明明他们才是至亲至爱的人! “你……” 德福公公眼看着少年剑眉一拧,就知道他要口出狂言,当下吓得缩在宁昭身后,抹脖子瞪眼睛地提醒云岚。 云岚:“……” 他差点儿又忘了,宁昭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哼!”云公子用了十二万分的忍耐力,终于忍住了直接上去揍一拳的冲动,怒气冲冲地转过脸去,决定眼不见为净;但内心怒火滚滚,实在煎熬,云公子自以为是在自己嘀咕,实则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姐姐到底图什么?!” ——那可是皇帝啊! ——要什么有什么啊! ——况且皇帝陛下年轻貌美! 所有人的内心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同样的呐喊。 唯有宁昭面色微滞,片刻,明白了些什么,急急冲向内室。 寝室内,秦惜时正望着云予微面上的伤口眼泪汪汪。 “云姐姐,伤口一定很疼……”明明再重的死伤她都见过,可看见云予微的伤口,她还是忍不住地掉眼泪。 她比宁昭更了解云家姐弟。 从云岚摔门而出的那一刻起,从她冲进寝室看到云予微的第一眼起,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她心中串成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早就不疼了。”云予微看着眼前的少女,伸手擦去她的泪,笑道,“怎么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爱哭。” “以后掌家了可不能这样,会被人欺负的。”云予微叹道。 秦惜时的身子顿时一僵。 才走进内室的宁昭身形也是一僵。 云予微疑惑:“怎么了?” “没事。”秦惜时讪讪,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云予微。 那种强烈的不安又如同潮水般涌上了心头,云予微盯着秦惜时,定定道:“你有事瞒着我。” 秦惜时身体微微一颤:“云姐姐……” “予微!”宁昭却在此时箭步上前,越过秦惜时,握住云予微的手,“我明白你待我之心。” 云予微:“……” ——宁昭又发什么疯? 宁昭对云予微溢于言表的嫌弃视若无睹,反而握着云予微的手愈发动情道:“云岚那般生气,定然是他以为我辜负你,而你又为我说情。” 云予微:“……” 秦惜时:“……” “你总是心软。”宁昭轻声道。 云予微大约能想到云岚对宁昭没有什么好话,不知怎么,听到宁昭这般自我安慰般的话,她竟是有些不忍抽出手了。 当你见过一个人于微末时期的脆弱,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对他怜惜;如果你曾救回一个性命垂危的人,会比常人更在意他的喜乐。 很不幸,宁昭在她这里,两样都占了。 云予微在心中叹息一声。 而秦惜时在宁昭走至床榻边的瞬间,便已收敛了所有情绪,退后一步,恭谨地站在一旁,羽睫微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贵妃恩宠甚隆,恒昌帝不仅召了她的家人入宫探望,还特地恩准他们宿在宫中。 秦家大小姐也就罢了,但云岚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个外男! 一时间,后宫震动。 “德妃,如今你统摄六宫,良贵妃如此逾矩,难道德妃竟然坐视不理?”叶婉第一个坐不住。 长乐宫乃是先皇宠妃懿皇贵妃所居之所,殿内云顶檀木作梁,玉璧明珠为灯;为昭显荣宠,先帝甚至逾矩以花椒涂墙壁,暖玉为砖铺地,故而长乐宫连冬日都可赤足行走,无须刻意熏香,便有暖香扑鼻。 这等豪奢之所,极尽偏爱与荣宠。 宁昭登基后,即使再偏心云予微,都未曾将长乐宫赏赐给她居住,而彭清音却轻而易举就住了进来,可见皇帝和太后对彭清音的看重。 叶婉一口银牙咬得发酸,却又不能显露半点儿——云予微位分在她之上,她可以对云予微不敬;彭清音位分在她之下,她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叶婉强忍了心中酸意沸腾,勉力使自己看上去绝无半点儿私心:“若是传了出去,恐怕有损陛下龙威,有损德妃清誉。” 彭清音静静地看着叶婉,心中有些许怜悯。 她看得出来,叶婉装扮得比往日更加隆重。已是暮春,夏日的燥热已初现端倪,叶婉不仅金玉满身,更是披着华贵的银狐毛斗篷。 这般费尽心力,左支右绌,不知她们那位陛下,有几分看在眼里。 “贤妃姐姐,”那一丝怜悯让彭清音出言劝道,“陛下此举,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德妃妹妹也太小心了,”叶婉温婉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宫中姐妹一双双眼睛看着,如若德妃妹妹执意束手,恐怕日后不能服众。” 彭清音明白,叶婉今日是来势汹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只是…… 事情未必能像叶婉所期望的那样发展。 她站起身来,温和道:“既然如此,那妹妹就去御前一趟吧。” 叶婉松了一口气,眉眼之间闪过一丝精明与算计。 一炷香后。 宁昭面无表情地对着彭清音道:“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这些不需要你插手。” 彭清音盈盈一拜,并无任何不虞或是羞愤,她端正得宛若她前朝那个太师父亲一般,一板一眼道:“臣妾如此行的就是分内之事。” 宁昭冷笑:“朕让你早日查清贵妃受伤之事,这才是你的分内之事。” 太后将彭家女夸得世间独有此一人,可彭清音入宫这么久,每日不是给太后请安,便是处理宫务,所作所为不过是任何一个宫中妃嫔所做的事罢了;即使他不过刻意为难,从不指望彭清音真的能查出什么,但仍是忍不住鄙夷。 彭清音何等聪敏,怎能猜不到宁昭的心思? 她但笑不语,立在宁昭面前清丽得如同一支嫩竹。 宁昭心下一动,顿时了悟:“你发现了什么?” 第十三章 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请陛下恕臣妾之罪,”彭清音又袅袅地行了个礼,“臣妾听闻贵妃乃是中毒。” 云岚在宫中喊的那声“下毒”石破天惊,饶是德福公公三令五申不许乱嚼舌根,但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时时刻刻地盯着;云岚进宫不过半日,良贵妃中毒的事便已传遍了六宫。 彭清音如此大大方方地说出来,确实也并没有什么乱插耳目的嫌疑。 事关云予微,宁昭不耐地朝彭清音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再学她那个老古板父亲,有话直说。 “秦大小姐与云公子入宫,贵妃心情愉悦,亲自出宫相迎;既是如此,又怎会突然在半路吐血晕厥?” “臣妾以为此事蹊跷,让人暗暗查了,才发现,原来是有宫人偷懒,聚在一起闲谈秋美人法觉寺被掳一事。” “贵妃心善,听闻秋美人横遭此劫,悲伤难过都属正常,但何至于悲痛至此?” “何况,臣妾听闻,早先贵妃被罚禁足,秋美人为免牵连己身,不顾贵妃平日照拂之情谊,连日不曾登门;甚至有姐妹在秋美人面前提及贵妃,秋美人言辞之间也多有冒犯贵妃之辞。” “以上种种,臣妾斗胆猜测,”彭清音端正跪下,“秋美人离宫的原因,便是贵妃受伤的原因。” 秋言离宫,是为太后祈福。 先帝有五子,宁昭非嫡非长,更一度被厌弃;可最终登上帝位的,却是宁昭,可见其心思深沉。 彭清音虽未明言,宁昭略一思忖,答案便已在眼前。 “朕以为,”宁昭深沉地望着她,桃花眼中没有一丝温情,反而透着沉沉杀意,“你是太后的人。” “臣妾是陛下的人。”彭清音不卑不亢。 宁昭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她仍端正地跪在地上,身姿挺拔,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当然,她并未说错任何一句话。 “好,很好。”宁昭缓缓地浮出了一个笑,他容貌俊美,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更是波光潋滟,仿佛世间的情谊都盛在了里面,“德妃,你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一盏茶时间过去后,彭清音神色平静地走出了养心殿。 “陛下怎么说?”叶婉一个闪身出现,面色急切。 对于叶婉的出现,彭清音丝毫没有惊讶,她平静地朝叶婉摇了摇头。 叶婉顿时咬牙:“姐妹们都在,本宫带她们跪求陛下改变主意!” 彭清音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怜悯。 “不必了,”她的声音轻柔极了,“贤妃姐姐,陛下要见你。” 叶婉顿时愣住,她警觉地望向彭清音,倏忽又露出了一个贤良温柔的笑:“德妃妹妹大约不会害姐姐吧?” 彭清音仍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叶婉心下略松——也是,彭清音要什么有什么,即使看不顺眼也应该是看云予微不顺眼,关她什么事? 这样一想,叶婉踏进养心殿的心情就平静了许多。 “臣妾见过陛下。” “跪着。” 宁昭连头都没抬,在案几前不知在写着些什么。 德福公公在一旁侍候着研磨,仿佛看不见她求救的目光,半个眼色也无。 惊惶与羞辱掺杂在一起,让叶婉面皮紫涨,浑身燥热,她咽了咽口水:“臣妾不知做错了什么。” 回答她的是鸦雀无声。 毛笔落在宣纸上,有极细微的声音,落在叶婉的心中,却是无比聒噪。 她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多言。 不知过了多久,叶婉腿脚酸麻,身形摇晃着几乎要扑倒在地时,龙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内。 “陛下……”不知为何,叶婉只觉得心惊胆寒,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直冲天灵盖而去。 “叶婉,”宁昭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你可知罪?” “臣妾……”叶婉猛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宁昭,“臣妾实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叶婉长得清秀,红着眼眶落泪时,当真有种梨花带雨的美丽。 可宁昭对她的柔弱视而不见,对她的美丽也视而不见。 “你好大的胆子!”宁昭冷喝,“你嫉妒贵妃,竟几次三番对贵妃下手!” “臣妾冤枉!” “冤枉?”宁昭冷笑,“上次你借巫蛊之祸栽赃贵妃,朕念你是初犯,没有与你计较;可这次,你居然暗中支使秋言给贵妃下毒!” 给云予微下毒? 虽然她做梦都想云予微死,但下毒之事从何而来? “臣妾没有,臣妾冤枉!”叶婉慌神道,“陛下爱重贵妃,臣妾即使心有羡慕,也绝不敢作下这等罪孽!”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宁昭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秋美人在法觉寺被掳走,也是你的手笔吧?” 叶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喊得破了音:“臣妾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把手伸到宫外去啊陛下!” “你如今贵为四妃之首,哪里还用你亲自伸手?”宁昭轻笑一声。 事到如今,叶婉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罪,只能是她的。 “臣妾一时糊涂,与家中父兄无关!陛下慈悲,请陛下降罪于臣妾一人,千万不要祸及臣妾家人!”叶婉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早就碰破了皮,可她却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下又一下地不敢停歇。 “够了!”宁昭伸手将方才所写的圣旨摔到了叶婉面前,“叶婉心思狠辣,不敬贵妃,犯下罪过,不堪为四妃之首!现夺贤妃封号,降为美人,日日在凤泽宫外叩首九十九,向贵妃请罪,其余时间,幽禁长春宫,无旨不得出。” 听着宁昭的声音,叶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被褫夺封号降为美人就算了,居然还要日日在凤泽宫外给云予微磕头! 即使她日后有翻身之时,又有什么脸面和威仪?!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直接一头撞死在宁昭面前,对她来说是否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陛下!” 她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泣血般地叫着,伸手想要攥住宁昭的衣角。 “德福。” 然而宁昭对她,从来没有怜悯。 即使他给她这样的罪名,他对她也没有怜悯。 “送叶美人去凤泽宫外给贵妃请罪。”宁昭的声音冰冷得仿佛从数九隆冬飘来,“若贵妃不满,你也不必回来了。” 第十四章 被人冤枉的滋味,好受吗 “罪妇叶婉,向贵妃请罪。” 德福看着叶婉,此时已暮色沉沉,她再不复去往养心殿时的华贵得体,钗环尽去,发髻凌乱,披风不知去向,额角碰出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她跪伏在凤泽宫,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般。 “叶美人,”一丝于心不忍一闪而过,德福公公在心底暗暗地摇了摇头——后宫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叶婉这种女人,心气太高,争强好胜,却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做依仗,又没有帝王宠爱做底气,跌落泥中只是迟早的问题;德福公公正色道,“既是请罪,就要有请罪的态度。” “王德福!”叶婉猛然抬头,眼睛中的仇恨与屈辱简直要化作利箭射死德福公公,“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岂不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德福公公叹了一口气,劝道:“叶美人,要打骂奴才,那不是容易?只是宫中来人甚多,若是美人不能早点回去,遭罪的是美人自己。” 叶婉恨恨地盯着他,可德福公公那是修了多少年的狐狸了?坦坦荡荡任她打量,倒显得她小人之心。 “罪妇叶婉!”片刻之后,她闭眼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猛然叩下,“前来给贵妃请罪!” 凤泽宫内。 因着秦惜时和云岚得以在宫中留宿,云予微很是开心,甚至去亲自去小厨房下厨,秦惜时和云岚并不拦她,反而陪着她一起,三人在小厨房内笑笑闹闹,不用分工,早有的默契让他们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接下来的动作。 可这种和谐美好很快就被外面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骚动给打扰了。 “白芷,外面怎么了?”云予微顺口问道。 白芷白苏齐刷刷地探了脑袋进小厨房,暗爽、纠结等表情轮番在二人脸上出现。 云予微看得好笑:“怎么了,直说。” 白芷是个爽快性子,云予微一开口,便再也忍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地往外道:“贤妃……啊不,叶美人正跪在宫外,大声地跟娘娘请罪呢!” “德福公公也在。”白苏补充道。 德福公公代表的几乎就是宁昭的意思。 一瞬间,云予微明白了。 她没有犹豫,直接放下手中的菜叶子,让云岚和秦惜时继续做饭,她要出去解决问题。 “我也要去!”云岚可不是什么听话的主儿,“万一你被欺负了怎么办?” 云予微好笑道:“她来跟我请罪,还能欺负我?” 云岚冷哼一声:“那谁知道呢,你还是贵妃呢,不也中毒了吗?” 云予微自知理亏,有些心虚:“远远地看,不准出去。” 云岚点点头,扯了秦惜时的袖子,悄声道:“惜时姐姐,咱们去看看。” 这孩子,不仅自己去凑热闹,还撺掇秦惜时! 才走出几步远的云予微回头,没好气道:“我不聋!” 云岚才不理她,只跟秦惜时相对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等真正看到了叶婉,云予微的一颗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 从她嫁给宁昭开始,叶婉从来就没有正眼对待过她,在她面前,更是从来高高在上。 可此时,叶婉形容狼狈,已经有血干涸在了她的额头,而伤口还在隐隐地渗着血;她似是一只提线木偶,只是机械地进行着磕头请罪的动作。 直至云予微出现在她的面前。 叶婉的眸子里顿时散发出剧烈的仇恨,恨不能立马扑上来将云予微生吞活剥。 “罪妇叶婉,”叶婉跪伏在地,“跟贵妃娘娘请罪。” 她的声音又干又涩,仿佛即将断裂的琴弦,不过苦苦支撑罢了。 云予微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说。 那样气焰嚣张的一个人,原来也能做得出这般伏低做小的举动。 “叶婉,”云予微望着她,“你何罪之有?” 叶婉猛地抬眼看着她,却只在她脸上看到了平静——她下巴上的伤口已经不似前几日那般继续溃烂,而是有了愈合的趋势。 联想到宁昭今日叫她认罪,叶婉放声大笑起来。 她满头鲜血,神色癫狂。 德福公公出言训斥道:“叶美人!不可无状!” “我当然有罪,”叶婉盯着云予微的伤口,简直想要冲上去将那伤口撕烂,让她那张脸彻彻底底地毁掉,“我罪在支使秋言下毒毁了你的脸,又罪在怕东窗事发害了秋言的命。” “良贵妃,”叶婉大笑道,“这就是我的罪啊!” “贵妃可满意了?”叶婉一边笑着,一边痴狂地看着云予微。 云予微心中微动,她看向了德福公公。 德福公公点头,殷切地为宁昭说情:“陛下知道娘娘受委屈了,特地叫叶美人给娘娘认错呢。” “娘娘有什么不满,只管吩咐奴才回禀陛下。” 云予微轻轻地笑了。 “叶婉,”她道,“我不满意。” “你……”叶婉怒极反笑,反问道,“贵妃不满意在何处呢?” 云予微看着她怒极癫狂的样子,依然只是轻轻笑了笑:“不是你来请罪的么?” “哈哈哈哈哈哈,”叶婉愣了一下,又大笑了起来,“云予微啊云予微,你终于不装了!” “平日里装得有多仁慈呢,我老早就想说了,那么仁慈善良,莲座之上怎么不坐着你呢?” “这才多久,你就装不下去了?” 德福公公欲要呵斥,却被云予微抬手阻止了。 “好一个我今天不是来请罪的么?”叶婉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云予微,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当初你入府的时候,没有狠下心来杀了你!” “你说什么呢!”白芷白苏护主,当下就要冲过来跟她对骂。 云予微依旧抬手阻止了二人。 她看着叶婉,终于俯身,伸手捏住了叶婉的下巴。 她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采药捣药,都是力气活——她的手劲不小。 叶婉在她的钳制之下,面露痛楚。 “叶婉,”她道,“认不下的罪,就别认了。” 叶婉一愣,甚至都忘了挣扎。 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到底……” “没什么,”云予微捏着她的下巴端详许久,而后慢慢地放开了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叶婉,被人冤枉的滋味,好受吗?” 第十五章 我需要一个皇后 叶婉如遭雷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云予微:“你是为了那个贱婢!” 云予微平静地看着她:“我说过,杀人者偿命。” “哈哈哈,”叶婉怔怔地看着她,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眼泪都要笑了出来,“云予微啊云予微,你还真的想去莲座之上坐一坐。” “你这人真奇怪!”白芷再忍不下去,怒气冲冲道,“你做了坏事不怕遭报应,我们娘娘心善,你还看不惯!” “云予微,这可是皇宫!”叶婉从未想过事情竟能如此好笑,“你的那点善念,又能在这里存活多久呢?” “还是你以为,你有多干净无辜?” “云予微啊云予微,”叶婉大笑着,“我的报应自然我受着,你的报应,你也逃不了!” “那就看着吧。”云予微往后退了一步,“希望你有看到我报应的那一天。” 说罢,她转过身去,再没有回头。 饭菜摆上桌时,气氛已不如之前了。 “这宫中一点儿都不好玩,”云岚赌气道,“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回家?” 所有人夹菜的动作都是一滞。 云予微放下手中的镶银象牙筷子,目光从云岚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秦惜时的身上。 “云岚觉得宫里不好玩,”云予微问道,“惜时呢?你喜欢宫里吗?” 秦惜时的身子微微一颤。 片刻,她抬眼望着云予微,却没有回答云予微的问题,只是反问道:“那姐姐喜欢吗?” 云予微半点儿没有犹豫:“不喜欢。” 她说得斩钉截铁,半点儿不担心隔墙有耳。 “但惜时,你和我不一样。”云予微望着她叹道。 秦惜时摇了摇头,清澈的眼睛里都是温软笑意,不见什么无奈,但也没什么欢愉:“云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云予微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有些伤心地转过脸来:“早知道,我不应该同意这次让你们入宫的。” 她徒劳知道这些消息,却改变不了秦惜时的想法。 秦惜时低头,轻轻地叹气。 云岚不满地拿筷子敲着桌子:“我又没有惹姐姐生气!” 云予微“嗤”地笑了出来,她伸手摸了摸云岚的头发,安抚道:“是,你最乖了。” 云岚笑得没心没肺,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他的姐姐,不想跟他回家了。 秦惜时还未婚嫁,云岚又是外男,都不适合在宫里多呆;过了一日,便又匆匆被送出了宫。 “姐姐,如果你是男孩我是女孩就好了。这样你不用嫁给宁昭,我也能一直陪着你了。”临别前,云岚孩子气地跟她道。 云予微却不由地苦笑着摇头:这个傻孩子,只想着要呆在她身边,却从不知道,身为女子,这世间究竟有多少身不由己的事情要经历。 她是如此,秦惜时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白芷,带上我前些日子做的清神贴,跟我去养心殿。” 她换了一身略鲜亮点儿的绣了石榴花的宫装,乌发绾做娇俏的朝云近香髻,带了累金点珠桃花簪,比之平日里的淡雅更令人眼前一亮;只是她脸伤未愈,依旧不怎么上妆,只在唇上点了些唇脂看上去有气色些。 “贵妃安。”到了养心殿,即便是宁昭身边的大太监德福公公见了她,也不由地吓了一跳,而后立马堆起了满面笑容来,“陛下见了娘娘,定是要高兴一整天。” 云予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 “予微?”宁昭还以为是德福来送茶,刚不耐烦地抬头,便见着云予微正俏生生地立在他案前。 她平日里素淡惯了,今日妆扮起来,宛若三月春花迎风笑,叫人心颤;宁昭的目光扫过她的下巴,立马像是被伤口烫着了一般,飞快地转移了视线。 “今日心情还好?”宁昭笑道,“看来叫他们俩入宫陪你是对的。” 云予微递给宁昭清神贴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宁昭,定定道:“那你是不是准备,要惜时入宫,时时刻刻陪我了?” 宁昭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她牵至身旁坐下,仍不肯撒手,只是满目深情地望着她:“予微,你生我的气了吗?”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色常服,愈发衬得他面若春花朗月,如同一个初动春心的小公子,望向爱人时都是满眼炽热与深情。 “是真的,我就生气。”云予微平静地望着他。 可惜这个人再好再美,都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他们不过是阴差阳错凑成的一对,不成怨偶已是造化,何必祈求那么多。 宁昭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予微,我需要一个皇后。” 云予微一震,宁昭要秦惜时做皇后! “为什么非得是她?”云予微反问道。 秦震是手握重兵的抚远大将军,嫡子秦云铮已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又在当初平明王之乱时立下了汗马功劳,声名大噪,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世家择婿选择里都是炙手可热;秦家已经如日中天,即使她刻意同秦家疏远但在旁人眼中,她仍是秦家的人,现在秦家出了她这么一个贵妃还不够,再多一个秦惜时做皇后,那…… 即便云予微不懂那么多前朝后宫的勾心斗角,但“树大招风”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她是最好的人选。”宁昭叹道,“你与她又姐妹情深,有她在,我不担心你会受委屈。” “那她呢,”云予微嗓子微哑,“她不委屈吗?” 秦惜时今年十九岁,她这个年纪的贵女,按说早该成亲了;只是当初边关年年征战,秦家满门全在边关,边关安宁是秦家人用命换来的——她的孝期好像从未满过。京中高门害怕娶了秦家女儿,也要去上战场,不吉利,于是秦惜时的婚事才被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 宁昭沉默半晌,轻叹道:“我会尽力不叫她委屈。” 云予微抬眸看他:“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她极少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就连当初她为自己抗婚的时候都没有,那时她也只是仅仅咬了一口银牙,清亮的眼睛里全是倔强,一副“大不了你就杀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可如今,她却为着秦惜时红了眼眶。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宁昭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里丢盔弃甲,可他还是抵御住了,低声道:“予微,已经,下过旨了。” 云予微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是不能相信,半晌,她才自嘲地笑了笑,那笑牵动了她下巴的伤口,令她的笑更多了几分勉强与痛苦。 “宁昭,”她道,“这次你能不能说话算数?” 第十六章 我还能再信你一次吗 宁昭微微一颤。 她果然还是在怪他,怪他没有真的放她自由。 即使他已经在用他的方式尽力弥补,即使他努力安抚她的委屈,她也还是在怪他。 “能。”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害怕他一松手,她就再不在他身边了。 “我还能再信你一次吗?”她喃喃道。 “能。”宁昭终于忍不住,将云予微伸手揽在了怀中,自从假死之事过后,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他有些颤抖地在她耳畔落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吻,嗓音喑哑,“予微,你信我。” 宁昭温热的呼吸带着龙涎香的味道,如同吐着舌信的小蛇一般,滑腻而又缠绵地缠绕在她的耳畔、脖颈,令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 半晌,她才终于在他的刻意讨好的亲密中败下阵来。 “好。”她轻轻的叹息如同一缕春风,直接吹散了他满面的愁绪。 宁昭如获至宝,满面欣喜地望着她,那得天独厚的秀丽面容更加生动起来,他漂亮的眼睛中流光溢彩,饱含深情。 “予微。”他终于忍不住地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明明是至尊无上的帝王,却好像是个害怕失去的小孩子。 像是那个五年前身受重伤、高烧不退,只差一步就踏入了鬼门关的少年,昏迷中拉着她的手腕喃喃叫着“母妃”的那个少年。 一切都没有变吗? 她在他的怀抱里轻轻地叹了一声。 贤妃因毒害良贵妃,被褫夺封号、降为美人,且还要每日跪在凤泽宫外请罪,此等消息在宫内不胫而走。 宁昭虽然平日里对后宫冷淡,但总体也算宽和,这般丝毫不顾体面的责罚还是第一次。 虽然不乏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者,但也有不少平日里被叶婉克扣责罚过的嫔妃,纷纷交口称快,相约去看叶婉跪凤泽宫。 故而这一大早,凤泽宫外竟有些熙熙攘攘的意思了。 “咱们都在这边等着给贵妃请安了,这某些人啊,心狠手辣犯下罪过不说,来请罪都这样推三阻四,真叫咱们看不上。”开口说话的是昭仪白吟霜。 当初宁昭救驾有功,成功从一个透明人蜕变成了先帝所倚重的儿子,白吟霜就是那时入的容王府。 她出身于前朝世家白家,白家虽已败落,但培养子女皆是按旧时规制培养的,故而白吟霜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很是有些清高孤傲在身上;再加上她又生得貌美,更是心比天高,一入容王府就被叶婉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 一日容王府宴请宾客,也不知道叶婉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说白吟霜不仅琴技高超,舞艺更出众,可以请她献舞助兴。 本朝风气尚算开放,但白吟霜却是受旧时世家规矩教养长大的女儿。 听闻此言,当即气得要投缳;叶婉却是连舞衣都准备好了,还说是一切都是按照她作为闺阁女儿时常穿的尺寸做的,极为妥帖。 白吟霜不堪其辱,又做不出撕破脸面闹到宾客前的举动,竟是一时想不开,真的将自己吊上了房梁。 但那时天真的白吟霜还不懂得,流言蜚语不会因为一个人心存死志就消散,反而会朝着另一个极端而去。 此事之后,白吟霜性情大变。 她不再是那个行动言语处处小心的姑娘,而是时常言语粗俗,仿佛真的成了流言之中的那个人。 倒是宁昭登基后,白吟霜消停了好一阵,平日里皆是闭门不出,极少言语。 眼下叶婉被罚,她这才施施然地跟着众妃嫔一起来看热闹。 “就是就是。” “平日里立了那么多规矩给咱们,现在她倒是一点儿规矩都不守了。” “别是经不起打击,那……” …… 白吟霜眼见着挑起了众人口舌,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自那件事后,她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长舌妇,三言两语搬弄着是非,从不管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根本没有人在意。 所以,就让所有人跟她一样,就活在流言蜚语中吧。 “贵妃也是太好脾气了。”白吟霜又道,“这叶美人现在不过是美人之位,仍如此骄纵,恐怕从前更甚今日。” 众人想起叶婉平日所为,更是纷纷点头。 “春寒尚在,诸位娘娘请回吧。”白苏带着一个小宫女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极为标准地给众人行了礼。 “那叶美人……”自然有人不甘心。 “娘娘说了,叶美人该跪的人如今已不在凤泽宫中。”白苏微微侧身,众人望去,这才发现,她身后的小宫女一身素净,怀中端端正正地抱着的,竟是一个牌位! 一片哗然。 白吟霜的瞳孔骤然一缩。 是那个被叶婉冤杀的小宫女兰香的牌位! “兰香枉死,叶美人该跪的是兰香而已。”白苏说着,又盈盈给众妃嫔行了个礼,带着小宫女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而去。 “真没意思。” “就是,一个小宫女而已。” “得了,叶美人那般心比天高,让她跪一个贱婢难道不比杀了她强?” …… 没有热闹可看,很快风泽宫外的人群散了个七七八八。 “你也是来看热闹的?”云予微倒是没想到张梦桂也在。 张梦桂也不跟她客气,欢欢喜喜地跟着她进了内殿,笑嘻嘻地道:“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臣妾来看看情况。” “什么情况?”云予微见她神神秘秘,有些来了兴趣。 “嗨,”张梦桂有些不自在地转过目光,她低头绞弄着手指,“臣妾才入宫,各宫的娘娘都没怎么见过,今日听说大家都来了,臣妾也就跟着来认认人。” “认人做什么?”云予微反问。 张梦桂很是自然:“与人相处,自然要将别人的脸都记在心里,这样以后你来我往,才有生意可做嘛。” “生意?”云予微轻轻挑起了眉。 张梦桂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今日果然不该来。” 云予微的眉毛又挑起了三分。 张梦桂立马伸手拍了拍嘴,笑道:“臣妾这张破嘴,真是多说多错!” 第十七章 张贵人是个妙人儿 “你要在宫里做生意?”饶是已经知道张梦桂是个不甚安分的主儿,听完张梦桂的心思,云予微还是大吃一惊。 “宫里可不许做这个。”云予微摇了摇头。 张梦桂倒没多少泄气,她点了点头,颇为赞同道:“德妃也是这么跟臣妾说的。” 云予微顿时失笑:“那你还想着?” “宫里太无趣了,若不想着些有趣的事,那一天也太长了些。”张梦桂趴在桌子上,伸手拨弄着水晶盘子里的花生,叹气道,“臣妾在母家时,总是觉得一天也太短了些,臣妾还没玩够呢,一天就过去了。” “可现在,天变长了。” 她微圆的脸蛋压在桌案上,挤出了一点点嘟嘟的脸颊肉,看上去如同一个失却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云予微有些出神地望着她。 是啊,宫里的日子,仿佛总是长些。 “夏天到了,”云予微却顾左右而言他,“日子可不是长了些。” “噗嗤……”张梦桂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她从桌案上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云予微,“贵妃,臣妾真心喜欢你。” “怎么,”云予微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嘴突然这么甜,想要赚我的钱了?” “哈哈哈,”张梦桂合掌大笑,“臣妾才赚不了您的钱。” 云予微意外地看着她。 “贵妃看上去什么都不太想要,臣妾这里来恐怕更没有您想要的。”张梦桂兴致勃勃道,“本来臣妾还以为,能从贤……叶美人那里赚点儿钱呢。” “她想要的就很多。”张梦桂肯定地道。 “其他人呢?”云予微冷不丁道。 “或多或少,我都能赚点儿,”张梦桂得意道,“德妃都……” 话到嘴边,她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哀怨地看向云予微:“贵妃,您诈我!” 云予微笑得前仰后合——敢情张梦桂说自己是来观察情况的,还真是来观察的。 这般笑着,她却很是有些伤感。 这样的女孩子,若不困在宫墙之内,原本可以做她真正想做的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数着一天天变长的日子过。 “臣妾这么信任您,您欺负臣妾!”张梦桂忍不住地嘟嘴。 云予微看她这般笑闹,反而很是喜欢:“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臣妾不知道。”张梦桂倒是真的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却只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儿,而后,她两眼放光地看向云予微,“臣妾现在想不起来,存着怎么样?” “存着?”云予微觉得有些新鲜。 张梦桂点点头:“就当臣妾在贵妃那里寄放了一物,日后想要了,贵妃再把它给臣妾了便是。” “倒有几分新鲜。”云予微点头。 而后几息之间,在场的主仆几人都笑了。 “贵人倒是会做生意,”白芷笑道,“不花一分一毫就套了我们娘娘一物。” “那可不管,”张梦桂笑道,“贵妃金口玉言,方才已是答应了的。” “好好好,”云予微喜欢她这样灿烂鲜活的样子,倒愿意纵着她,“那我就等你找我兑现的那一天。” “要不,”张梦桂得寸进尺,“贵妃给臣妾写个收据吧?” “贵人!”侍立的金子银子终于忍不住跺脚了。 张梦桂这才扮了个鬼脸,笑道:“看你们吓的,我哪儿是那样没规矩的人。” 云予微这下终于笑开了怀:“你这张嘴啊!若是真去做生意,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铜板能从你手里逃过去!” 凤泽宫欢声笑语不断,晚间宁昭来时,云予微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缕笑意。 “予微,”宁昭看着她眉眼之间终于有了些许以往的平和,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毫无血色,心里略松,“你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张家送女儿入宫时,曾说过一则奇闻。”宁昭望着云予微闪闪发光的眼睛,缓缓道,“说是张母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桂花烂漫,一个小姑娘坐在桂花树下,身上还带着一枝桂花。后来,便有了张梦桂。” “如今看来,张家也许没有完全在胡说八道。”宁昭认真地看着云予微,“总算,有人能够令你展颜了。” 云予微怔愣地出了一回神,而后叹道:“张贵人是个妙人儿。” “难得看你如此看重一个人。”宁昭忍不住地酸溜溜。 云予微只是微微地笑着,自从云岚入宫揭破了“焕颜”之毒,得知秋言平安无事,下毒之事又全被推到了叶婉身上,她已服用了解药。 现在伤口已经不再溃烂,终于有好转的趋势。 宁昭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神色仍是有些晦暗不明。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太后身体不安,德妃前去侍疾,如此再掌六宫恐怕分身乏术。” 太后的身体一向硬朗。 怎么会病得需要人去日夜侍疾了? 云予微抬眼看向宁昭,他望着她的目光仍是坚定不已。 她突然想起他颤抖着对她说“能”的样子。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向她做保证的? “予微,”宁昭郑重地握住她的手,“你愿意重新管回六宫吗?” 云予微望着宁昭,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热切和希望,在她面前,他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少年。 当初那个少年也是满怀热切与渴望,却又小心翼翼地对她道:“予微,你愿意随我回去,做我的妻子吗?” “不了。”她缓缓地摇头。 时间如水流,可当初的少女,和如今的良贵妃,说出了同样的答案。 两个明明毫不相关却又意外相似的画面,不断地在宁昭眼前重叠。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答案。 可他还是想要她留在他身边。 “也好。”如今的帝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他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太多情绪,仍温和地询问她,“那让张贵人学着掌管宫务如何?” 云予微猛地看向了宁昭。 宁昭神色宁静,不似作假。 “不如何。”云予微摇了摇头。 即便对宫务驽钝如她,也会明白,宁昭将太后亲自挑选的德妃打发去侍疾,反而像玩笑一般让一个小小的贵人去学着管宫务,那无疑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太后的脸! 可……为什么? 第十八章 我们要个孩子吧 “侍疾谁都可以去,但宫务不是谁都能管。”云予微淡淡道。 倒不是她不相信张梦桂有能力管好宫务,她虽驽钝,却也明白,张梦桂如今位分太低,又才入宫,家世不显,宁昭无疑是拿张梦桂当靶子。 “她毕竟是你在宫中喜欢的人。”宁昭轻声道。 云予微猛然抬头,宁昭坦荡地与她对望,目光澄澈无比,仿佛其中没有任何隐瞒。 “宁昭,”良久,云予微终于叹气,“你不需要拿这些来当做讨好我的工具。” “那你要我怎么办?”宁昭却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变得激动了起来,“你连一个刚入宫的小小贵人都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我能怎么办?我怎么做,你都不喜欢我!” 他好像是一个要糖吃而不得的小孩子,委屈得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云予微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猛地转过脸去,执拗地不肯再与她对视,她才终于轻声地叹了口气:“宁昭,这不一样。” “你是皇帝。” “所以,就不要任性了。” 宁昭霍然站起身来:“如果当初我要是知道,我当了这个狗屁皇帝,就只能换来你迫不及待地离开我,就只能换来你心里眼中再也没有我,这皇帝我不当也罢!” 殿内伺候的白芷白苏猛地跪下,以头触地,不敢抬头。 隆冬去而复返,殿内的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就连云予微也震惊在座位上,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宁昭站在她的面前,也不看她,身子微微颤抖着。 “宁昭!”云予微终于站了起来,“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你果然只是觉得我在发疯,”宁昭的声音无限落寞,“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再信我。” 云予微只觉得不对劲,宁昭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对劲,即使在他还是容王的时候,她也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个愿意跟其他兄弟争抢,最后还真的争到了这把龙椅的人,仅仅会因为她而变成这样? 她不相信。 “宁昭,”她的声音温软了下来,“让我看看你。” 宁昭如同一个同她在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刚发了脾气,还在不好意思;别扭了半天,才终于转过脸来。 他的气色还好,只是眼底有些许青黑,看上去有几分疲倦。 这也是正常的。 他才登上帝位,前朝关系错综复杂,大臣们也不都是好相与的,一句话说得不对,第二日案上的折子恨不能堆得比他人都高。 不是坐在那把龙椅上,前朝所有人的心就会安放在他身上。 他有今日疲累,也是正常的。 光靠察看,云予微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我那日送你的清神贴,你用着怎么样?”她冷不丁地问道。 宁昭虽还在别扭,但仍是缓和了面色,点了点头:“你做的自然都是好的。” 云予微自然而然地伸手把住了他的脉搏:“我看看。” 宁昭的脉搏清晰有力,大约是因为刚动了怒的原因,有些凌乱;但总体上,没有什么大碍。 云予微方觉得自己大约是太过疑神疑鬼了。 她松了口气,才想要把手收回来,一只大手突然反扣住了她的手腕,略一用力,就将她拉到了怀中。 龙涎香的味道扑了满面。 “你做什么?!”那香混杂着宁昭的体温,迅速地将云予微的脸熏了个通红。 “抱一抱啊。”宁昭理直气壮。 云予微羞愤难当,伸手便要推他。 宁昭虽然不精武艺,但毕竟年轻力强,也并不疏于锻炼,她手推在他那结实的胸膛上,宛若推在一堵热烘烘的墙上。 白芷白苏红着脸退下,殿门悄悄掩上。 宁昭这才笑着坐下,力道一带,便将人顺到了自己怀中。 云予微顿时恼羞成怒:“你方才是特意演了那一出骗我?!” 一国之君,厚颜无耻至极! “不是演的,”宁昭轻轻在她颈间落下一吻,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柔又热切,“绝对是真心的。” “宁昭!” “予微,我没有说谎。”宁昭将云予微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如果做皇帝的代价就是失去你,我不愿意。” “胡说八道!”云予微怎么肯信他? “真心实意。”他终于吻上了她的脸颊,小心地错开她下颌的伤口,细密地落下了一串吻,“予微,我们要个孩子吧。” “让他做这个皇帝,我陪你浪迹天涯。” “贵妃娘娘,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 恒昌帝陪了良贵妃一天,晚上直接宿在了凤泽宫。 这消息一出,第二日早上,来凤泽宫请安的人便又多了几个。 云予微身体不适,一出现,满屋子的明嘲暗讽立马停了,只听得张梦桂“噗通”跪到了正中,一张小圆脸上全是愤慨,眼泪痕迹都未消。 她的侍女金子银子也不扶她,陪着一起跪了,不住磕头。 “求娘娘为贵人做主。” 云予微有些头疼:“这是怎么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云予微下首的彭清音。 好端端坐着喝茶的彭清音顿了顿,无奈地放下茶盏:“不过是几句玩笑话。” “什么玩笑话呀?”自从叶婉被降位分禁足后,一直称病不请安的白吟霜一夜之间恢复健康,每日来凤泽宫请安,从不迟到早退,“德妃娘娘年轻心软,以为是玩笑话,殊不知,人家心里就是那样想的呢。” “我没有!”张梦桂才不是任人拿捏的软弱性子,即使在地上跪着,也立马出言反驳。 “看看,”白吟霜捏着手帕子掩嘴轻笑,“这就当着娘娘的面‘你你我我’上了,心里可不就是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张梦桂被噎得眼圈一红,“臣妾没有!” 白吟霜也不再乘胜追击,只笑吟吟地环视了一周在座的妃嫔,果不其然,大家的眼神都变了。 更有心直口快如玉贵嫔庄如筝者,满眼的鄙夷简直没有半点儿掩饰。 她出身将门,父兄曾立下汗马功劳;她是家中幼女,备受宠爱,性格娇纵;从前看不上云予微时,也从不掩饰其情绪。直到最近传出云予微送兰香牌位到叶婉宫中,派人盯着她跪拜后,庄如筝这才转了性子,高看云予微三分。 此时她满眼厌恶地看着张梦桂,嗤笑道:“果然商户之女,上不得台面!” 第十九章 她就是故意针对我! 太后病重,德妃侍疾,宫务便无暇去管了。 良贵妃虽然位分高,但宫务没管过几天——谁知道到底是真的身体不好管不了,还是因为不会管恒昌帝特意为她寻的体面呢? 帝王之心不可猜测——君不见,那太后的疾,就为何非得德妃去侍候了? 德妃要侍疾,良贵妃身体不好,贤妃……如今已没了贤妃。 这六宫,可要交给谁去管呢? 六宫人心正浮动着呢,一个小道消息横空出世——恒昌帝金口玉言,亲口说过想让张贵人张梦桂管。 那张梦桂算什么东西? 一个才入宫的小商女,要不是她爹运道好,在去岁雪灾时捐钱获得朝廷嘉赏,她一个小商女别说入宫了,连找个有官身的小官做夫君都难! 风言风语一向传得快,六宫一下炸开了锅。 故而,一大早来凤泽宫看热闹顺便踩黑脚的人,不在少数。 商女出身,又没有侍寝过,虽有这样的传言,但忌惮张梦桂的人并不多——需知天下掉馅饼的事虽美,但也要有命接着才是。 偏偏张梦桂没心没肺,带着金子银子来凤泽宫请安的路上,也是口无遮拦,口齿清晰地说了一句“宫务有什么好管的?我才不稀罕呢。” 正正好好,被也来请安的两个妃嫔听了个正好。 谁不知道掌了六宫宫务,那地位立马就不一样了。 结果这个小小商女,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也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故意嘲讽她们势力。 于是一早,张梦桂就把各色各样的冷言冷语听了个遍。 彭清音姗姗来迟,只来得及喝止那些太过分的话,到底还没能来得及阻止风言风语散播。 云予微听完这来龙去脉,一边头疼,一边心惊——这话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明明当时宁昭身处凤泽宫,除却白芷白苏,也并无其他人在场;而宁昭大约也不会将这些话专门说与其他人听。 到底……宁昭处于一个怎样的境地? 前朝后宫,竟没有一处可以让他安心说话的地方吗? 云予微忍了心中无数乱七八糟的猜测,正色道:“子虚乌有的事,也值当一大早这样吵吵闹闹。” “谢贵妃娘娘!”张梦桂双眼含泪。 “贵妃娘娘心慈,”白吟霜笑道,“只是一句‘子虚乌有’便草草揭过此事,不免委屈德妃娘娘;若是传了出去,也有违娘娘声誉——咱们姐妹们倒是心服口服,那外面一起子不知好歹的人,倒要说娘娘有意偏袒呢!” 自入宫以后,云予微没怎么见过白吟霜;只见她今日一袭四喜如意云纹锦缎春衫,石榴红的金丝刺绣撒花群,赤金镶玛瑙的流苏凤钗,血红的玛瑙串子在她的云鬓上叮叮当当晃着,显不出半分庄重。 她妆容浓厚,口脂也红艳艳的,说笑时,不知为何,让人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牙尖嘴利”这个词。 云予微有些恍惚,白吟霜转变太大,若非亲眼目睹她的转变过程,前后几乎要将她错认为两人。 “那依白昭仪之见,又该如何处置才算公平呢?”云予微反问道。 白吟霜迎了众人看戏的目光,不慌不忙,笑嘻嘻道:“臣妾愚钝,自然理不清这些规矩和宫务,如何处置,当然由娘娘定夺。” 众人不约而同撇嘴——切,拱了半天火了,结果就这? 张梦桂更是茫然,她有些怔忡地望着白吟霜: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白吟霜在刻意针对她,望着她的目光有时候充满羡慕,有时候又充满仇恨,复杂得让她理解不了。 倒是彭清音轻咳一声,道:“贵妃处置,并无不妥。” “德妃娘娘也忒面软。”白吟霜笑道。 她声音温软,虽然句句尖利,字字嘲讽,却并不刺耳。 故而彭清音倒也不恼,只是庄重一笑,温和道:“事事皆要讲究证据,若是万事皆闻风而动,这世上岂不是全都是冤假错案了?” “白姐姐家风清正,家父提起江州白家之名,也曾赞不绝口。”彭清音望着白吟霜,满目诚恳,仿佛真的在通过白吟霜,看到了那个百年繁华的白家。 白吟霜却是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一般,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连脸面都要痉挛了起来;但只有一瞬,她又恢复了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没想到白家还能得太师一句夸赞,是白家之幸。” 无人看得见,她袖中的手,已经死死握成了一个拳头。 云予微坐在高处,看着她笑吟吟的脸面,只觉得那已成了她的一层厚厚假面。 ——究竟是为什么? 世事多变,足以将一个人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吗? 早上的请安在草草中结束了。 “白吟霜。” 看着白吟霜落在众人后面,慢慢往外走的样子,云予微忍不住地叫住了她。 她的背影不似她如今的人一般,更像是她才嫁入容王府的时候,背永远挺得直直的,看上去单薄却又倔强。 “贵妃有何指示?”可转过来身来的白吟霜,依旧是早上那个笑里藏刀的白昭仪。 云予微望着她,突然问道:“你愿意管宫务吗?” 白吟霜一愣,随即勾起了红唇,笑得魅惑极了:“臣妾可没那本事管宫务,也没那心气儿管宫务。” 说着,她像是有意针对张梦桂似的,刻意地瞟了她一眼,笑盈盈地又望向彭清音的方向,掩唇笑道:“臣妾可不愿伤了德妃娘娘的心。” 张梦桂:“……” 张梦桂恨恨地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投了过来,白吟霜这才仿佛舒心了一般,笑得愈加开怀,同云予微重新行了一礼:“臣妾懒散,这就退下了,贵妃勿留了。” 白吟霜飘然而去。 张梦桂原本挨挨蹭蹭地留在最后面,想着装个样子往外走,等到大家都散了,她好再折返回凤泽宫。 被白吟霜这含沙射影的一刺激,她顿时像脚下踩了钉板一样,被她气到一蹦三尺高,也顾不上避嫌了,回身便往凤泽宫内跑,气道:“贵妃娘娘,你看她!” “她就是故意针对我!” 第二十章 并非只有她一人委屈 “臣妾绝对没有她们说的那种龌龊之心,若是我有,若是我有……”张梦桂满面痛心,“就让我这辈子都发不了财!” 云予微见她急得这个样子,倒是笑了出来。 彭清音也无奈摇头:“你性子也太急了。” 张梦桂小心翼翼地看着彭清音,试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但彭清音一如既往,仍是笑意温和,半分没有不悦,她这才提着心问道:“德妃娘娘信我?” 彭清音轻轻点了点头。 张梦桂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拍着胸脯惊魂未定:“臣妾此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每天都抱着金子银子睡就好了。” 她的两个侍女:“……” 云予微和彭清音瞥到两个侍女快要保持不住的表情,皆是忍俊不禁——这姑娘,倒是爱财爱得毫不掩饰。 “今日臣妾也算是受了惊吓了,”张梦桂站起身来,又拍了拍胸脯,满脸迫不及待,“臣妾要回去数数私房钱才能安心了。” “行,”云予微笑道,“等会儿叫白苏带你去选几样你喜欢的礼物给你压压惊。” “多谢贵妃姐姐,”张梦桂喜滋滋地行了个礼,“您要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就数你会卖乖。”云予微笑道,“快去吧。” 张梦桂的身影欢欣雀跃地消失在二人面前后,彭清音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云予微:“贵妃娘娘特意留下臣妾,是有什么想要跟臣妾说吧。” 云予微点点头:“太后突然病重,你常在她身边,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太后。” 有兰香之死在前,云予微假死“争宠”在后,云予微心知太后看她已十分刺眼,否则也不会有秋言的事了。 她没有被毒死,太后却病了,罪魁祸首变成了叶婉。 这千头万绪捋下来,云予微觉得她大概触摸到了些许事情的真相——在处置叶婉的那一日,宁昭先见了彭清音。 他们之间大约达成了什么约定。 无论他们之间的约定是什么,有彭清音在,去见太后时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彭清音大约不会帮着太后递刀。 “是。”彭清音答得十分干脆。 她这样的反应,在云予微的意料之外,但细想下来,又在意料之中。 云予微望着她一会儿,突然垂眸一笑:“清音,你为什么会入宫?” 彭清音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些许诧异。 应对这样的问题,她当然有个无比正确的答案,但那句“能够入宫常伴陛下左右是臣妾的福分”,突然在面对着云予微时,变得太过冠冕堂皇,让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但她当然不会因为云予微这突然亲密地唤了一声她的闺名,就对云予微掏心掏肺,她微笑着反问道:“那娘娘呢?” “我?”云予微失笑,“我没得选。” “先帝赐婚,我一介孤女,没有拒绝的余地。” 彭清音这才猛然想起,当初先帝赐婚容王与救了他的医女,民间都津津乐道这是一段天赐良缘;而藏在这美谈背后的真相是——云予微曾抗旨拒婚过。先帝震怒,还是宁昭跪求三日,求先帝不要降罪,这才让这段美谈没变成血案。 时间真的会抹去一切。 当初在宫闱之中秘而不宣的事实,仅仅几年过去,就被所有人忘在尘埃里了。 彭清音有些歉意:“贵妃娘娘,臣妾……” “没什么。”云予微却是大方地朝她一笑,明明她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但笑起来仍似一朵春花绽放——不是养在御花园里被精心照顾的娇花,而是长在山谷里自在摇曳的野花——她应该是自由的。 “今日若是不提起,我都快忘了。”云予微垂下眼睫。 该忘了。 从她假死出宫失败之后,这一切都该忘了。 “清音,”云予微唤她,“我从前总以为,我该悬壶济世,在这一方天地,我为自己可惜。” 彭清音不言。 她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是赞同云予微这句话的。 她曾听说过云予微的来历——神医谷之后。 这样的女子,本不属于宫闱。 “但我见到你,见到梦桂,再想一想卫如筝她们,”云予微朝着彭清音粲然一笑,“这才发现,我自负过高。” “没有谁是天生就适合在这里的。”云予微道。 张梦桂若不入宫,就可以做她的生意,每天快乐数钱;彭清音若不入宫,以她管理宫务的有条不紊来看,她心有成算,只要放手去做,必大有所为;而卫如筝、白吟霜、叶婉……这后宫里的哪个女子,不曾心有希望过呢?她们也曾有过自己的念想。 而日后,秦惜时也将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 并非只有云予微她一个人委屈。 彭清音一向平静无波的端庄面孔上终于浮出了一丝震惊:“贵妃娘娘……” 以目前她们的关系而言,这算得上是交浅言深了。 “你别担心,”云予微朝她安抚地摇了摇头,“我只是随意感叹几句,并不是试图要拉拢你。” 云予微太过直白,彭清音张了张嘴,最后却只保持了沉默。 去往慈宁宫的路并不长,云予微的感慨不能继续,彭清音的沉默也没保持太久。 慈宁宫里,沉水香和药香混杂在一起,熏得人有些昏昏沉沉。 “太后召二位娘娘。”玉珊姑姑恭谨地道。 对于良贵妃和德妃一起出现这件事,玉珊姑姑的惊讶丝毫没有掩饰。 太后倚在美人靠上,玉瑚姑姑正在服侍她喝药;大约是病中不宜上妆,她只穿了家常的衣裳,未曾妆饰,面容上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和病容。 “给太后请安。” 太后抬眼看了看她们,没有什么表情:“今儿个难得良贵妃有空到哀家这里坐坐。” 云予微仿若未闻,只是上前一步:“我为太后诊脉。” 彭清音猛然看向云予微,只见她神色平静,眼眸之中都是认真和恳切,仿佛刚才那一句话只是寻常。 太后轻轻一笑,示意玉瑚将药碗放下,望着云予微的目光顿时犀利了起来。 “哦?”太后轻轻挑了眉,“太医院多少圣手,难道连哀家这点儿小毛病都看不好?要后宫妃子来为哀家诊脉,太医院那起子废物,岂不是全应该赶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他看到了一个仙女 慈宁宫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云予微却仿佛听不懂太后话中的嘲讽与不信任,继续道:“那能否让我看看太医为太后开的药方。” 太后终于不耐烦了起来,怒道:“云予微,别以为你曾经学过一点皮毛,就能在哀家面前装神医!把你那点儿心思好好地收起来,不要再在哀家面前提起!” 太后如此震怒,彭清音急忙上前,轻轻地为她抚了抚后背:“太后如今在病中,万不可如此动怒。” 这一口气总算被彭清音慢慢地顺了过去,眼见着太后的神色略微平和,彭清音才又道:“贵妃也是一片孝心。” “哼,”太后冷哼一声,瞟了一眼彭清音,只见她神色如常,满眼都实实在在地放在她这里,这才终于满意了些,“你还年轻,心肠太热。在这宫里,可要擦亮眼睛,知道什么人能结交,什么人要远着些,否则,到了冷宫里,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意有所指。 云予微坦坦荡荡,倒是彭清音的为太后抚后心的手稍微顿了顿。 “既然如此,太后还是多多休息。”云予微又认真地抬眼凝视了太后一会儿,直看得太后心里发毛,她这才起身行了个常礼,“臣妾告退了。” 太后懒得看她,挥挥手让她赶紧滚。 “没有半点儿规矩体统!” 太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予微如若未闻,面色如常地朝着慈宁宫外走去。 白芷紧紧地跟着云予微,面有不忿——明明娘娘好心好意地去看太后,凭什么太后还要如此责骂她?若是在宫外,有神医谷之名在,想要她们娘娘诊病,排队都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排呢! “娘娘……” “无妨。” 云予微知道白芷想说什么,但她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秦惜时即将入宫,她不可能放心把秦惜时一个人留在皇宫里;既然决心要留下,她也明白,她不能一直如之前那般肆意——从前她存了死志,但日后……她不能连累了惜时。 当然,她今日也并非为了讨好太后才去慈宁宫——太后厌恶她,已经到了要取她性命的地步,她现在即使有意讨好,在太后那里也挽回不了什么。 她只是想去确认一下。 确认……宁昭和太后这对表面母子,到底有没有对彼此下手。 眼下看来,太后应是无碍。 太后虽然不肯让她把脉,但她观其气色,又闻到空气中的药香,猜了大半——所谓太后病重,不过是个幌子。 太后好得很,只是心浮气躁,那药大约都是平心静气的药。 “娘娘,咱们不回去吗?”白芷瞧着这路线不太对,看着倒像是…… “去养心殿。”云予微道。 白芷便又高兴了起来,跟在云予微后面叽叽喳喳:“娘娘终于想明白了,凭什么这些委屈咱们都要咽到肚子里?都告诉了陛下才是!” 云予微有些好笑地看了白芷一眼,小丫头正手舞足蹈,仿佛受委屈的是她,大仇得报的也是她。 “现在在外面,稍微收收性子。”云予微嘱咐她,“到底跟在咱们宫里不一样。”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凤泽宫内就当真绝对安全可靠吗?如果是这样,那日宁昭的话又从何处传出去的呢? 云予微转脸看向白芷,只见这丫头还沉浸在自己编排的大戏里,正高兴得找不着东南西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她若是连身边人都怀疑,那这皇宫之中,就再也没有她可信的人了。 养心殿外。 德福公公一见云予微,立马满目惊喜:“娘娘来了!” “陛下得高兴坏了。”德福公公一边亲自给云予微打帘子,一边道,“娘娘怎么没传轿辇?这一路走过来,陛下又该心疼了。” 云予微笑道:“从前我没嫁给陛下时,还天天上山采药呢,这点路算什么?” 德福公公笑着给云予微竖大拇指。 白芷见状,跟着举起两只手竖。 “傻丫头。”云予微见状,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还没进内殿,笑声便传了进去;宁昭原本正为着政务烦心,眉毛紧锁,一听到这笑声,先把折子丢了,再一抬头,云予微便已走了进来。 初夏的气息渐浓,云予微今日穿了苏绣月华锦衫,霞彩烟笼梅花百褶裙,群面上片片薄如蝉羽的轻纱上点缀着些许小小的珍珠,行走时轻纱微微飘扬,却不显得轻浮,只透着飘逸的风姿。 云予微点了点头:“来看看你忙完了没有。” 难得云予微心情好,肯来主动看他,宁昭高兴地来拉她的手,却在凑近她时,闻到了一缕细微的沉水香的味道。 “去见太后了?”宁昭问道。 云予微见他眉毛微皱,顺手在他的眉头上按了一下,笑道:“陛下鼻子倒灵。” 宁昭有些怔忡。 这等亲密又随意的行为,从前他曾经见过。 那时他还是不受宠的容王,在为父皇挡箭后跌落山崖,他在昏迷之前以为自己活不了了;但他后来还是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云予微。 云予微正坐在离床前不远的一只小板凳上,她的面前是一只小火炉,炉子上的药正在“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她手中拿着一只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不知道是在扇火,还是在给自己扇风。 她穿着极为简单的麻衣布裤,漆黑稠密的长发编成一条简单的辫子,柔顺地垂在她的胸前。 刚刚醒来,眼睛酸涩无比,其实他看不清她的真容,可他当时却执着地以为,以为他看到了一个仙女。 大约是真的死了吧,否则,怎么可能会看到一个仙女呢?当时他这样想。 然后,门外帘子轻响,一个身影窜了进来,伸手拽了拽仙女的辫子。 仙女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她望着来人时,一双眼睛亮得仿佛星星一般;她顺手用扇火的蒲扇,在捣乱的来人头上拍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假装恼怒地训斥他。 然后两个人对望着,突然就笑成了一团。 第二十二章 我知足了 回眸一笑转嫣然,恰似三生石畔旧姻缘。 年少初读这句诗时,宁昭很是不以为然。 他生在帝王家,根本不信这些所谓的情情爱爱——他的母亲容妃,据说生得绝世姿容,他的父皇永佑帝便是被她的倾城一笑给迷得神魂颠倒,从此六宫粉黛都比不上容妃的笑,大约二人浓情蜜意时也曾山盟海誓相约三生。 可结果呢? 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再美的一张脸也不能长长久久地留住帝王的心。他还未曾来得及在记忆中为母亲留下一个清晰一点的印记,容妃便已失宠,在宫中抑郁而逝了。 斯人已逝,曾经的山盟海誓更是早已化作了虚无,永佑帝甚至想不起来宁昭这个儿子;直到他年满十五岁,到了该出宫建府的时候,永佑帝这才望着他与容妃极其相似的眉眼晃了一回神,随即大手一挥,赐了宁昭“容”这个不伦不类的封号。 帝王不过懒得费心,借一个“容”字顺便追忆了一下早都做梦都想不起的故人,而宁昭却因为这个封号被批为“无才无德唯有容色”,很是狼狈。 所以宁昭从信这些。 可他偏偏遇见了云予微,偏偏看到了她和另一个人开心自在的样子。 那句诗突然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 于是,他强求了这段姻缘。 “予微。”初见的场景已经许久未曾在宁昭的脑海中出现,是他刻意想要遗忘——那是没有他参与的云予微的过去,他想要的,是他和云予微共有的现在和以后。 宁昭望着云予微,突然有些哽咽:“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行吗?” 云予微愣了愣,明白过来。 若是往常,她不会理会他。 但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定了。 “好啊。”她弯着眼睛笑了。 答应得太过爽快,宁昭反而觉得有些不太现实;他伸手捏了捏云予微的脸,是软的,是温热的,是活生生的。 “怎么了?”云予微顺手将他的手拿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开玩笑道,“才说完就反悔了?” “怎么可能!”宁昭反驳,“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云予微笑着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宁昭倒是有些心虚了起来。 “你每日操心国事,也别太敷衍了身体才是。”云予微放下宁昭的手,满目认真,“寸脉沉涩,肝火过旺,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宁昭点点头,对云予微的话半点儿都不曾起疑。 在外间等着伺候的德福公公朝着白芷竖了大拇指,悄声道:“还是贵妃娘娘有办法,这些日子陛下着急上火的,却连一个太医都不愿见。” 白芷顿时得意:“我们娘娘可是神医!” 而殿内,云予微嘱咐了宁昭几句,话锋一转:“前些日子我病得昏昏沉沉,连惜时要入宫这样的消息也懒得多问。现在想想实属不该,她入宫为后是大事,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宁昭的眼眸顿时微微一凉,可下一瞬,他就已经笑着道:“这些有礼部操心着,必不会让秦姑娘受委屈。你好好养病就是了,何必劳这个神?” “惜时就如我亲妹妹一般。”云予微望着宁昭,认认真真道。 宁昭的心一颤,而后有万千烦恼涌上了心头。 亲妹妹? 云予微叫秦惜时那一声“妹妹”,究竟是因为二人的情谊深重,还是因为秦云铮?那个被云予微笑着拿蒲扇轻拍的少将军? “我知道。”宁昭笑叹道,“你看你,你嫁给我时,都不曾这样郑重。” “之前给你封贵妃,也仓促得很,你也没怪过我。” 云予微愣了一回,笑了:“我还怪你?那也太不识好歹了些。” 以太后为首,后宫没几个人看她顺眼,她没那个雄心要去当出头鸟——虽然眼看着她已经是了。 宁昭却摇了摇头:“予微,你可以要得再多些。” 云予微含笑拍了拍他的手:“我知足了。” 暮春挣扎了最后一下,终究被初夏迎头赶上。 日子一天天更长,天气也渐渐地热了起来,六宫妃嫔们的夏衫裙子裁得花样愈发多,每个人都越发美丽轻盈起来。 “热死了热死了!”张梦桂大大咧咧地冲进凤泽宫,她入宫以来,已经在云予微面前混熟了,也越发把凤泽宫当做自己的地盘了。 见她过来,白苏一边指着内室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边把冰镇过的梅花酸梅汤送到她跟前,笑道:“贵人可别多饮,若是闹肚子,娘娘可饶不了奴婢们。” “贵妃姐姐最疼你们了,才舍不得罚你们。”张梦桂哪里听得进去,琉璃杯中还飘着干桂花的酸梅汤,散发着诱人的冷香,她捧起琉璃杯一饮而尽,还舍不得将杯子放下,在手中感受着那点儿凉意,“好姐姐,给我再放块冰吧。” “这可使不得。”金子银子也在一旁劝。 张梦桂正满嘴甜言蜜语,云予微出来了。 她午睡将醒未醒时,听到外面一阵叽叽喳喳,朦胧中便已经知道张梦桂来了。 白芷见她被吵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张贵人这一天天的,也是真把咱们凤泽宫当做家了。” 云予微一边换下寝衣,一边摇头笑道:“她年纪还小,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十六岁了,也不小了。”白芷嘟囔道,“娘娘就惯着她吧。” 嘴上说着,白芷手下却不闲着,很快给云予微梳了一个简单的家常髻;云予微不爱繁重首饰,白芷干脆折了两朵新鲜栀子花绾在她鬓间,新鲜好看,且行动生香,衬着她新换上的一身浅绿色的绣花夏杉并百蝶穿花百褶裙,格外清新宜人。 “才睡醒就听到你在外面闹。”云予微笑道。 张梦桂见她打扮,顿时眼前一亮:“白芷手真巧,好姐姐,也给我簪一朵吧。” “你啊你,”云予微笑道,“嘴天天这么甜,我看迟早把白芷白苏都哄你宫里去。” “贵妃姐姐才舍不得呢,”张梦桂正乖巧坐着等白芷给她簪花,簪好过后,立马顺手拿了一个手掌大小的菱花镜,左顾右盼,更高兴了起来,“我把我自己哄过来陪姐姐好不好?” 第二十三章 你倒是喜欢她 云予微有些诧异。 “受委屈了?”她细细地看着张梦桂,只见她面色红润,进宫了这几个月,竟还长胖了些,脸都圆润了许多,一身花鸟苏绣天蓝锦衫,下衬一条粉紫色的长裙,裙子上缀着颗颗圆润饱满的大珍珠,显得活泼又不失贵气。 看着不像。 相反,张梦桂看着健康又开心。 张梦桂难得不好意思,她下意识地低头把玩着颈间的璎珞坠子,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我想多陪陪姐姐。” “哦?”云予微挑了挑眉毛。 六宫之中,就数张梦桂跑凤泽宫跑得勤;自她下定决心暂留宫中后,便也不再别扭,也学着跟妃嫔们打交道。 只是她这个贵妃不掌管实权,她又不习惯让人日日来请安,长乐宫才是如今六宫人心所向;尤其是最近太后寿辰将近,皇帝封后的日子也终于选定,彭清音忙得马不停蹄,六宫妃嫔更是趋之若鹜,唯有张梦桂傻乎乎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这里跑,从早到晚,恨不能直接睡在她这儿。 “我那儿……”张梦桂踌躇了一下,哭丧着脸道,“最近长春宫不知从哪儿跑来了几只野猫,一到晚上就叫个不停,我实在害怕,想跟贵妃姐姐一起住。” 张梦桂一入宫,就住在了长春宫的偏殿采霞苑,小丫头进宫有不少银钱傍身,一入宫就使了银子打听,正满心惴惴怕叶婉不好相与,叶婉便被禁足,长春宫的主殿被封,她不必天天去请安,倒过得自在。 “行。”云予微略想了想,一口答应了。 “那贵妃姐姐见了陛下,可要替妹妹提一声,”张梦桂立马又高兴了起来,“妹妹也是懂规矩的。” “行行行。”云予微笑了起来。 “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了!”张梦桂哪里还坐得住,拎起裙角风风火火便往外跑去。 金子银子跟在后面,又是好一顿劝。 “这丫头……”云予微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头。 她神色平静,倒是白芷白苏对视了好几眼,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催促着对方。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白芷终于沉不住气了:“娘娘,张贵人怕是有别的心思了。” “她是在宫里,有点儿心思也没什么不好。”云予微毫不在意地喝着茶。 “那怎么行?”白芷性子直,这下一下子就急了,“娘娘对张贵人这么好,她平日里来宫里,看上了什么好的,娘娘二话不说都给她,这才养大了她的胃口!” “白芷。”云予微抬眼,有些严厉地看了白芷一眼。 白芷委屈,张了张嘴,却是红了眼圈儿,赌气往外走:“奴婢去给娘娘泡壶新茶。” “白芷这脾气,”白苏没好气地看着白芷的背影,回身摸了摸云予微的茶杯,笑道,“娘娘的茶确实也该换了。” “娘娘别怪白芷,”白苏温声道,“别说白芷,奴婢看了也心急。” 云予微无奈:“我哪里会怪白芷?” “是了,”白苏笑道,“她性子太急,一心想着娘娘更好,张贵人如此行事,连奴婢也难免多想。” “长春宫的野猫,那是前阵子的事了,早就消停了。”白苏道,“张贵人愿意来陪娘娘,奴婢们求之不得。只是贵人特特地嘱咐一句‘告诉陛下’,这难免不叫奴婢们多想。” 虽然彭清音管六宫,但毕竟云予微的位分最高。 张梦桂迁宫之事,不大不小,云予微同意便是;最多,也就再跟彭清音说一句。 特特地跑去给恒昌帝说一声算什么? 皇帝那么忙,后宫若是大事小事都要他一一知道了,彭清音和云予微明天可以一起去慈宁宫请罚了。 “你们倒也没多想。”云予微叹气。 张梦桂的意思,倒不用白芷白苏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她听,她自然是懂的。 小姑娘进宫有段时日了,一直未能承宠,恐怕心里有些着急,这才出此下策。 “那娘娘还应了?”白芷提了热水回来,一听到这句,又急了。 “她是皇上的妃嫔,早晚要侍寝的。”云予微平静道。 白芷冷笑:“那不一样。” “她若实实在在地求到娘娘跟前,娘娘难道能不帮她?”白芷愤愤道,“谁不知道陛下最看重娘娘,她特特地搬过来也就算了,嘴上还要说着来陪娘娘。谁不知道,她想来陪谁的?” “白芷!”不等云予微开口,连白苏也急了——这个白芷,说起气话来,那是口不择言。 “罢罢罢,”白芷一甩手,“我不说就是了!” 白芷这头气着,张梦桂那边已经叮叮当当大包小包地搬来了。 住的是曾经秋言住的漪兰轩。 “贵人倒是百无禁忌。”白芷阴阳怪气。 张梦桂笑嘻嘻道:“能陪着贵妃姐姐我就满足了。” 白芷更气了个倒仰。 一直到了晚上,宁昭果然来凤泽宫时,便察觉气氛不对。 “怎么了这是?”凤泽宫内一向祥和,有一丝不和谐就分外显眼。 云予微笑道:“今天分糖吃,少给了白芷两块,正在闹脾气呢。” “可不是么,”白苏也打趣道,“下次把奴婢的也都给白芷,求白芷姑娘别气了。” “奴婢才没有!”白芷羞恼不已,但宁昭在跟前又不敢造次,只红着脸小声反驳。 话都说到这儿了,满屋子的人都撑不住笑做一团。 宁昭望着云予微开怀的笑脸,心中终于有了一丝熨帖——这样就好。一直这样就好。 “今日累不累?”云予微问道,顺手将手指搭在了宁昭的脉上。 宁昭很是享受她这般关切自己的样子,斜靠在玫瑰圈椅中,一手托腮,眼错不错地盯着她,笑道:“看见你便不累了。” 云予微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天天胡说,”云予微收回手,“对了,如今漪兰轩空置了许久,凤泽宫没什么人气,我就做主让梦桂搬过来了。” 宁昭略一思忖,仿佛刚才来时,远远地看见漪兰轩亮起了灯烛。 “这等小事,你做主就好。”宁昭不以为意,反而酸酸道,“你倒是喜欢她。” 第二十四章 你为什么这么大方? “她年纪小,在宫里又没人照应,我自然多关照关照她,”云予微瞥了宁昭一眼,“你有空了也多看看她。” “我看她做什么?”宁昭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却愈发嘲讽起来,“有你看着她还不够么?” 云予微抬眼对上了宁昭的视线。 自从云予微不再一心想着出宫之后,二人相处很是和谐;但宁昭一直觉得不甚真实,总觉得云予微的平静之下还酝酿着别的。 果不其然,美梦做不长。 云予微要将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了! 只是这么一想,宁昭的情绪便激荡了起来,心中的猜疑死灰复燃,熊熊燃烧着要将他的理智给烧成灰烬。 心中的怒意越涨,宁昭眼里的情绪反倒越平静了。 “是她想搬过来,还是你让她搬过来?”宁昭问道。 云予微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憋屈了一天的白芷哪里忍得住?她又怕云予微揽下来,当即脱口而出:“还不是张贵人非要搬过来?” “她要搬过来,你便答应。”宁昭轻轻一笑,俊美的面孔仿若有种近似疯狂的魔力,云予微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发了。 “你为什么这么大方?”宁昭平静地问道。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云予微,深情美丽的桃花眼中倒映的却不是她;他的眸中仿佛一片深海,平静中蕴藏着巨大的风暴。 “宁昭!”云予微迅速地抓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听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嗯?”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云予微努力使自己保持着轻柔的笑,安抚道:“我其实很小气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她搬过来,不想她抢走你。” “是吗?”宁昭反问。 云予微用力地点点头。 宁昭微微一笑:“你撒谎。” 云予微的心仿佛“咚”地一下掉到了地上。 宁昭的眸色却越来越深,仿佛整个夜空都到了他的眼睛里。 “咣——” 一声脆响。 殿外传来德福公公低声的劝慰声:“贵人还是先请回吧……” “滚进来!”宁昭却突然出声。 云予微一把按住了宁昭的手。 下一瞬,殿门打开,张梦桂瑟瑟地出现了二人眼前,她的脚边,还掉落着一个甜瓷汤碗,香薷饮洒了一地。 “若是不懂做妃嫔的本分,就老老实实地滚出宫去!”宁昭霍然站了起来,甩开云予微的手,径直朝着殿门而去。 张梦桂吓得快要哭出来,猛地跪下,也顾不上地上的汤汤水水,直直地磕头下去。 “求陛下息怒。”张梦桂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云予微满心发慌,急急忙忙地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宁昭的手。 张梦桂的余光瞥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垂下眼睫,咬紧了嘴唇。 “梦桂,你先回去呆着。”云予微只觉得呼吸发烫。 张梦桂咬了咬牙,却没有起身。 明明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是执着地跪在他的面前不动。 “呵,”宁昭胸中的狂笑简直要冲破喉咙,喉间渐渐有甜腥的味道席卷而来,他冷笑道,“滚!” 张梦桂只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如何禁得住这种屈辱? 洒在地上的香薷饮已洇透了她轻薄夏衫的袖子,布料黏黏腻腻地粘在身上,让她愈加狼狈;她咬着唇,勉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着。 “贵人,这边请。” 张梦桂再忍不住,哭着跑开了去。 “蠢货!”宁昭冷笑。 “宁昭!”云予微握着他的手略一用力,宁昭感受到了其中责怪的意味。 他心烦意乱地回过头来,想要同她争辩些什么,才一开口,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喉间有什么喷了出来。 “宁昭!” 这一声才是关切。 他想。 恒昌帝在凤泽宫被气吐血了。 不到半个时辰,凤泽宫外已是乱糟糟的一团了。 自宁昭在门口吐了一口血晕过去后,云予微便预见了这种情形,早早地吩咐了,除了彭清音,谁都不许放进去。 “德妃娘娘,您可算是来了。”白吟霜愿意打头阵,当那个出头得罪人的,后宫的妃嫔们自然由得她去。 “咱们这心急如焚的,贵妃娘娘连见都不让见陛下,可叫姐妹们怎么想呢?” 彭清音看了白吟霜一眼,只见她手持一把轻罗小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眉毛画得细细挑挑,浓脂艳粉下,就显得有些刻薄。 虽然嘴上又是着急又是心慌,不时捧心做悲伤状,可如同做戏一般的刻意感扑面而来。 “贵妃这么做,必然有贵妃的道理。”彭清音从不失言。 “德妃自然这么说,”卫如筝冷笑,“见不着陛下的是臣妾,又不是德妃娘娘。” 她本已准备安寝,听到消息匆匆披了衣裳就来,发髻上一丝装饰也无,匆忙而又焦灼,可偏偏到了凤泽宫,又被拦在了外面。 云予微那个心腹大宫女白苏倒是个妥帖心细的,还特特地出来请她们去偏殿休息喝茶,但云予微那头把消息瞒得死死的,连宁昭的面都不让见,后宫中哪个妃嫔心那么大这会儿去喝茶? 有白吟霜和卫如筝在前,其他妃嫔们也不再故作矜持,当下纷纷开口。 “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得陛下爱重,但此时并非争风吃醋之时,贵妃此举实在太过不妥。” “平日里贵妃独占圣宠,臣妾不敢有怨;可陛下圣体不安,臣妾们却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了吗?” “是啊,若是如此,臣妾们算是什么?” …… 彭清音眼看着面前的女人们一个个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本宫这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彭清音生得端丽,声音虽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算起来,她在妃嫔们里算是年纪最小的,可却偏偏一言一行都格外有威仪,一开口,便使人不由地信服,“各位也稍事休息,如此哭闹失仪,焉知不是陛下不愿相见?” 诸位妃嫔们你看我我看你,倒是都心虚了下来——方才那些话,不知有多少人是借势发牢骚。 白吟霜轻轻扇着她的小扇,刚想要说些什么,彭清音却一个眼神独独朝她望了过去。 那眼神又冷又狠戾,根本不似平日里彭清音端庄温和的做派,一阵阴风好似从背上刮过,白吟霜竟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下一瞬,彭清音已款步进了内殿。 第二十五章 妄灵丹 殿内药香弥漫,太医院几个圣手聚在一起,面容焦灼,长吁短叹;他们时不时地朝着云予微看上一眼,而后更想叹气了。 云予微面容平静,她坐在床前的脚踏,正拿着打湿的手巾轻轻为宁昭擦拭着。 珠帘掀开,彭清音步履匆匆而来。 云予微与她轻轻点了点头,彭清音立马上前去。 大约是怕扰了宁昭,殿内虽灯火通明,但床帐内只点了一排轻巧的琉璃灯,灯光柔和,毫不刺目,却足够彭清音看清楚宁昭此时的状态。 他已换上了干净的明黄寝衣,面色青白,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惨白的嘴唇隐隐透着不太正常的紫色;他似在睡梦中,却睡得极不安稳,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云予微的手。 彭清音的目光扫过云予微的手时顿了顿——她纤白细腻的手腕上,有一圈触目惊心的青紫。 “这是……”彭清音欲言又止。 宁昭身上甚至头上几处大穴,都扎了明晃晃的银针。 这绝不是在场几位太医所为——为天家行医,谨慎排在第一位;非到山穷水尽之时,太医不会轻易行针。 彭清音这下心中明了,为何殿内太医为何如此惴惴不安。 “德妃娘娘,您看这……”为首的太医章全,先朝彭清音行了个拱手礼,目光落在宁昭身上,面露难色。 “针是我行的。”云予微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 彭清音入宫晚,虽然曾耳闻云予微出身神医谷,但并不曾见过她行医——况且,彭清音入宫时,正赶上云予微为了帮秋言出宫自毁容貌,那伤口狰狞的样子叫彭清音从未正视过她的神医之名。 今日,她终于透过那双清明的眼睛看到了一丝云予微的过往。 “各位太医不必为难,”云予微有倦意,却毫无退缩心虚之意,“我做的决定必不会牵连各位。” 太医们急忙请罪。 云予微被宁昭攥着手不得起身,只好由彭清音上前将人一一扶起。 “陛下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彭清音恳切道,“陛下年轻健壮,怎会突然吐血晕厥?”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宁昭吐血之前正对着张梦桂发怒,宫中现在都在传言是张梦桂把宁昭给气着了。 但张梦桂能有多大分量? 恐怕还是得罪了贵妃。 如此传来传去,云予微已经快到了祸国殃民的地步,改天就能直接拉出去当柴一把火烧了。 “陛下是急怒攻心,”章全拱手又道,“只是……” “急怒在其次,”另一个太医徐完叹道,“臣等查了陛下的饮食,陛下今日曾喝了一点烧酒,偏御膳房又做了一道玫瑰甜桃,二者相克,这才加重了陛下症候。” 其余几个太医也纷纷点头,章全环视几人一眼,不再出声。 彭清音刚松了口气,云予微的声音就从一旁传来:“陛下是中毒。” 徐完为首的太医立马倒抽一口冷气。 彭清音猛然转过头来:“贵妃娘娘慎言!” 天子坐明堂,如此海晏河清的时候,竟然有人给皇帝下毒了,更重要的是居然还下毒成功了! “烧酒与桃子虽相克,但陛下并非同食,相克也隔不了那么长时间去克。”云予微转头看着宁昭,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俊美的脸上不时地浮出些许痛苦。 原来做了皇帝,也这样不安生么? 云予微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将目光重新移了回来:“行针是为了压制毒性不再发作,并非解毒之法。” 彭清音沉默,她明白云予微的意思。 云予微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凭空解毒,她要药材,要人手。 可仅凭她一个女子之言,哪怕她是贵妃之尊,也对抗不了整个太医院。 “各位听过‘妄灵丹’吗”云予微问道。 不仅彭清音蛾眉轻蹙,便是太医们也都互相对视之后,摇了摇头。 章全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可是传闻中,服下便会逐渐变得性格骄躁狂妄,最终血脉爆裂,吐血而亡的那个妄灵丹吗?” 徐完惊呆了:“这是什么毒?臣等闻所未闻。” 章全:“……民间传闻。” “民间传闻怎能当真?”徐完狐疑地看向章全,“章太医又从何得知?” 章全目光游离:“略有涉猎,略有涉猎。” ——总不能说,他这个大太医年轻时就爱看一些民间话本,特别是一些江湖轶事,他是从一本江湖记事上看来的吧? “章太医所言不错,此毒确是江湖中流传的。”云予微点头道,“此毒虽霸道,但并不会很快毒发身亡,会慢慢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使他最终发狂而亡。” 这便是忘灵丹的阴毒之处。 一个人性格大变,你总能给他找出千百种原因;等这个人发狂而亡时,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转变,并不会对此生疑——毕竟,一个癫狂的疯子终于把自己作死了,那不是迟早的事吗? 那究竟是谁,会懂得江湖中的毒药,还能悄无声息地给宁昭下毒成功? 云予微再次地感受到了,这座皇城中真正危机四伏。 若是连宁昭都躲不过,那秦惜时入宫岂不是更危险? 她怎么能真的一走了之? “贵妃娘娘,”徐完正色道,“民间传闻不可尽信,陛下圣体要紧,怎能用那些虎狼之药?” 云予微忍不住地皱眉——药性稍烈些,便称之为虎狼之药;宁昭并非老弱病残之流,若是一开始不能狠下猛药,一举将毒素全清,日后毒性缠缠绵绵,恐怕更难清除。 “贵妃,”连彭清音也忍不住地同她摇头,“陛下龙体要紧,一旦有任何意外,谁都担待不起。” “我担着。”云予微脱口而出,“但凡有一点问题,我自裁谢罪。” “不行。”彭清音连连摇头,“这不可能。” “清音,”云予微有些急切地看着彭清音,“我可立下字据,绝不牵连你们任何一位。” “若是陛下当真出了什么事,你以为,以你卑贱之躯,能抵得了什么?!” 彭清音还未曾开口,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第二十六章 好大的胆子 “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太后人还未到声先到,彭清音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云予微看了一眼紧紧攥着她不肯松手的宁昭,纹丝不动。 下一瞬,太后已走了进来,外面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陛下昏迷这等大事,也敢瞒着哀家!”太后一眼扫过去,彭清音已经半蹲行礼了,云予微仍是不动声色地坐在榻前,当下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太后息怒,还请太后恕我不敬。”云予微平静地道。 太后一向深信养生之道,每日雷打不动亥时睡卯时醒;此时距离太后日常就寝的时候已过半个多时辰,她看上去妆容齐整,钗环半点儿不乱,一如平日里见到她的样子,最大的不同便是,太后此时脸上毫不掩饰的怒容。 “德妃,哀家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太后冷声道。 “臣妾有罪。”彭清音并不解释,直接跪下。 “良贵妃。” 太后看着云予微岿然不动的样子,两个月过去了,她脸上那么可怕的伤口居然真的已然痊愈,若不仔细打量,根本看不出她曾经伤至毁容。 像是想到了什么,太后看着云予微的目光渐渐狠厉了起来;她的目光从云予微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到了二人交叠的手上。 太后嗤笑了一声。 “陛下晕厥,至今未醒,为何不着人去禀了哀家?”太后冷笑道。 云予微抬眼看向太后,太后脸上怒容依旧。 “夜色已深,恐怕惊扰太后安眠。”云予微淡淡道。 “混账东西!”太后伸出手来怒指向云予微,鎏金累丝嵌红宝石护甲在烛光下闪着冷光,血红宝石仿佛要滴出血来,“什么能比得上陛下的身体要紧?!” “是啊,”云予微直直地望着太后,“什么能比得上陛下的身体要紧?” “你……”太后猛然语塞。 下一瞬,太后面色青白地看向一旁跪在地上装鹌鹑的太医,勉力稳住情绪:“你们说说,陛下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今日饮食有些相克,又一时急怒攻心,这才发作得厉害起来。”徐完跪伏在地,丝毫不敢提方才的谈话。 “饮食相克?”太后面色一沉,“御膳房到底是做什么吃的?!” “既然知道原因,陛下为何又迟迟不醒?”太后原本想要凑近去看看宁昭,但宁昭连昏迷之中都拽着云予微不肯撒手,太后只消看一眼,便觉得她也要急怒攻心吐血晕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这……”徐完下意识地看向云予微。 “你们看她做什么?!”太后怒道,“你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太医院院首的位置为何不然给良贵妃坐?!” “不敢。”云予微淡声道,“几位太医医术高明,自然不会出错。陛下服药过后,现已安稳许多。至于迟迟不醒,乃是中毒。” “还请太后准许太医院用我的方子为陛下诊治,不要误了良机。” “中毒?”太后冷笑,“良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因何中毒?恐怕不是你这个妖女从中作梗!” “良贵妃蓄意谋害陛下,来人,把她给哀家关起来!” “太后息怒!” 彭清音先跪了下来,殿内伺候的侍女全都跪伏在地,不敢出声。 “太后要罚我,等陛下醒来,太后想怎么罚就怎么罚。”云予微刚想要站起身来,奈何她才刚一动,昏迷之中的宁昭却好似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一般,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无意识的人不会知道轻重,云予微只觉得手骨都快要断裂,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放肆!”太后怒极,“你以为有陛下在哀家就拿你没办法吗?来人,把她的手给哀家砍了,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 “太后,万万使不得!”饶是彭清音,也不由地神色大变,直接膝行至太后面前,哀求道,“太后息怒,陛下还在昏迷,怎能此时见血光?” “没用的东西!”太后恨恨地看了一眼彭清音,一口银牙要咬酸了。 她原本以为彭家这个女儿是个中用的,没想到入宫以来,除了将云予微不要的摄六宫之权拿到了手,竟是半分不得宁昭偏爱。 宁昭……果然是个贱婢生养出来的下贱胚子,即使她耗尽心力将他捧上了这高位,他还是一样自甘下贱,只把石头当美玉,却对真正的美玉视若无睹! 这让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好,好,好,”太后扫了一眼满屋子如同鹌鹑一般的人,除了那个坐在榻前仿若与她无关的人,她怒极反笑,“既然德妃开口求情,那哀家就暂且先不理论。徐完,章全,你们俩现在上前,好好地为陛下诊治。” “若是陛下明早不能及时醒来,你们就携全家老小一起去圣祖先帝面前去解释吧!” “臣等自当竭尽全力!” 一家人的性命系于此刻,徐完和章全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跪行上前,求云予微暂避一侧,行个方便。 “太后果然要如此?”云予微问道。 太后眯了眯眼,冷笑道:“良妃,哀家暂且容你在此放肆,你当感激涕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是陛下的妃子,莫要忘了本分。”太后冷声道。 云予微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问出来——当初夺位的时候,她亦是容王侧妃,那时她冒着性命之危为先帝诊病的时候,怎么没有人苛求她的本分? 当下并非争辩的好时候,云予微看了章全和徐完一眼,只见二位太医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没有动她行下的针,这才垂了眼睫,默不作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过去了,太医们在一起小声商讨,却仍是迟迟不敢下定论。 况且云予微因为宁昭的桎梏,不得脱身,只能在一旁冷眼旁观,章全更是浑身不自在——这位良贵妃的本事,他们有幸见到过。当初他们这些太医自负为医中佼佼者,对于这个来自民间且自称医者的女人不屑一顾,直到他们见过云予微于万分凶险中就回先帝性命,才不得不承认,神医谷并非浪得虚名。 但今日不同往昔,若非万不得已时,谁愿意拿全家性命赌云予微绝无差错? 章全和徐完最终敲定了方子。 云予微余光瞥见,贝齿猛地咬紧了嘴唇。 第二十七章 深宫之中原本如此 宁昭重新服了药,青白的面色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他似乎不再沉溺于噩梦,呼吸也逐渐平缓。 云予微悄悄地将手往外抽了抽。 宁昭昏睡中有所察觉,手指微动,但他似乎是疲累极了,再无之前绝不放手的决绝;趁着宁昭尚未反应过来,玉珊姑姑眼疾手快上前,猛地拽回了云予微的手。 宁昭的手扑了个空,玉瑚姑姑早已准备好,在太后的眼色下,轻声道一声“得罪”,便把彭清音给拉到了榻前。 彭清音睁大了眼睛,竟是一时无措地看向太后。 太后并不看她,只是起身朝外走去。 而玉珊和玉瑚更是知晓她的心意,一人麻利地塞了云予微的嘴,另一人强扭了云予微,像是押解犯人一般,将她扭了出去。 “好好在这伺候陛下,莫要辜负了哀家的心意。”太后的声音淡淡传来。 彭清音羽睫一阵颤抖,她终是温顺地垂下了头,低眉顺眼地跪坐在了榻前。 “娘娘!” 太后来了之后,白芷白苏候在外间本就惴惴不安,帘子一响,却只见云予微这般被扭了出来,当下哭着便要跪下来。 “敢再出一声,立时打死!”太后手持佛珠,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 德福公公上前来,死命地将二人拽下,三人面上皆是红肿,掌印未消。 偏殿之中,云予微被推搡在地。 今日她守着宁昭,一时半刻都不敢有所松懈,此时已真的疲累至极;她未曾有任何抵抗,顺势倒在了地上,双臂一获自由,便忍不住地揉搓着双手——她那被宁昭攥了一晚上的左手,已是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云予微,”太后看着玉瑚和玉珊退出房内,望着云予微,也露出了一丝疲倦,“你是个聪明人,哀家本不想动你。” “哀家既然允了陛下给你封号,允你入宫,你就该知道,当初哀家是喜欢你的。” “只是你啊,太不懂一个妃子的本分了。” “你说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太后的声音高高地从上首传来,云予微抬眼看她,只见她高高在上,仿若此生从未有过狼狈;可谁能想到,她也曾紧抓着云予微的手,鬓发凌乱地跪求过她。 时过境迁。 最是无情帝王家。 云予微轻轻地笑了:“太后,何为妃子的本分?” “忘却过往,从此一心一意地只为陛下,是本分吗?” “还是闭了双眼,对不公装作看不见,就是本分吗?” 太后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懂。” “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德妃身上,此时张贵人应该已经五花大绑囚禁在殿内,太医也早就为陛下开了方子,哀家也早早得了消息,和德妃一起守在陛下榻前。”太后款款道。 “母慈子孝,不好吗?”太后反问。 “今日陛下的身子,罪不在张贵人。”云予微道。 太后冷笑:“你看,你又犯傻了。你是陛下的妃子,不是太医,更不是大理寺的官员。这里轮不着你为陛下诊病,也轮不着你来断案,你只要本本分分地做了你作为妃子能做的,安安分分地等着陛下醒来就是了。” 云予微看着她,突然反问道:“母慈子孝?” 太后的脸色微沉。 “云予微,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后没有耐心再跟她继续兜圈子,她轻轻拍了拍手,“把人带进来。” 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玉珊和玉瑚猛地推进来了一个人。 “若敢哭闹,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云予微定睛一看,瞳孔猛地一缩——张梦桂! 张梦桂大约是吓坏了,从宁昭吐血到现在,她竟是连件衣裳都不曾换,还穿着那件被香薷饮洇湿了的夏衫。 娇贵的衣料禁不起揉搓,此时那件衣裳早如同咸菜叶子一般,皱巴巴地贴在了张梦桂身上。 她发丝凌乱,双目无神,见着太后竟也不知道跪拜,只瑟瑟地发抖着。 “张贵人,”玉珊将她扶起来,强行给太后行了个礼,而后附耳过去道,“娘娘可别忘了,该说什么。” “臣妾有罪!臣妾有罪!”张梦桂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猛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臣妾有罪!” “你罪在何处?”太后懒懒问道。 张梦桂只是磕头,嘴里仍是重复着那一句话。 “梦桂!”云予微察觉到不对劲,上前想去将她扶起。 可张梦桂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对她避之不及,仍是哭求着,一句“臣妾有罪”颠三倒四。 “行了,”太后不耐烦了,“哀家没空听你在这儿说些废话。” 张梦桂这才终于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缓缓地保持住了一个跪伏在地的姿势。 良久,她才缓缓地直起身子,慢慢地转向云予微的方向。 只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隐隐约约透着些疯狂之相;她望着云予微,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张贵人。”玉珊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适时响起。 她终于悲怆地笑了一声,伸手指向云予微:“是她,臣妾要告发良贵妃,下毒谋害陛下,罪无可赦!” 原来……如此。 云予微同张梦桂平静地对视着,张梦桂却不敢再看她,重新叩了下去:“还请太后看在臣妾一心为了陛下的份儿上,饶恕臣妾。” 太后并不理睬张梦桂,只是含笑地看向云予微:“良贵妃,你可认?” “我可以不认?”云予微反问道。 “当然,”太后的目光掠过张梦桂,轻飘飘地像在看一只蚂蚁一般,“哀家早就说了,你只需遵循你作为妃嫔的本分即可。否则,你看,你护得要紧的人,也一样可以攀咬你。” “云予微,学聪明点儿。”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宫里,原本就是如此。” 云予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太后的面色稍缓。 “可我依旧不认。”云予微抬眼,“张贵人一己之言,也并不能就定了我的罪。” “你放心,有人证,就会有物证。”太后笑道,“谁让你不甘于本本分分地当陛下的妃子呢?你出身医女,医毒相通,还有谁,比你下毒更便宜?” 第二十八章 黄泉碧落,终将昭雪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含笑着看向云予微,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任何慌张之色;可她还是失望了,云予微仍是那般泰山崩羽面前而不改色的平静模样。 这是太后最恨的样子!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见识过她的狼狈,也见识过她的狠毒,原本就该死了的! 可她慈悲心肠,不仅允许了这个女子活下来,还允许了她活在这个花团锦簇的皇宫里,享受独一份的宠爱,可这个女子,非但不知恩图报,还企图高高在上清白无辜。 可怎么可能呢? 进了皇家的宫苑,还想着清清白白独善其身,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呢?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去死吧! “云予微,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哀家……” “太后。” 太后一脸“果不其然”地看向云予微——这世上自诩清高的人,大都是因为没有遇见真正需要她付出代价的事。 “太后今日,是非要逼我认下这个罪吗?”云予微一字一顿道。 太后微微一笑:“没有人逼你。” 云予微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张梦桂。 “你呢?”云予微问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太后笑了——事到如今了,张梦桂自顾不暇,云予微居然还要放希望于她身上。 果然,张梦桂只是抬眼同云予微对视了一瞬,便如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闪躲了眼神。 “好。”云予微了然。 太后已是稳操胜券,含笑望着云予微,只待她低头。 然而下一瞬,云予微却是从袖中猛然抽出一物,银光一闪,太后顿时花容失色——那是一把匕首! 银亮的匕首在灯光下闪着寒芒,映出云予微坚定无比的眼神。 “云予微,你敢动我!”太后霍然站了起身,却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她当然想要在云予微面前展现威严,可云予微实在见过了她太多狼狈——当初先帝病重,恒王逼宫,她被围困在宫中,是云予微易容瞒过众人,于反贼面前将瑟瑟发抖的她救下的。 云予微太清楚,她在生死面前,有多狼狈。 “我不敢。”云予微却是昂首看向太后,转手将匕首对向了自己的胸膛。 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太后对我设下死局,我本愚钝,不知如何破解。”即便到了这步田地,云予微仍是一派平静,她就像是一汪深水,看着清透,实则望不到底;即使有人向她投了一颗石子,也不过荡起轻微的涟漪,瞬间便恢复如初,让人没有半分把握。 “你以为你死了就有用了?”太后终于失笑——这个云予微,当真以为她是一身傲骨。可她没想过吗?人死了,再傲的骨头,砸碎了也就砸碎了,而死人又何知呢? 真是太好了。 威严一瞬之间回到了太后身上,她看着那把锋利的匕首逐渐靠近云予微的心窝,看那雪亮的锋芒之上染上第一抹血色。 “不要!”张梦桂却是突然发了疯,她疯了一般地扑了上来,想要去夺云予微的匕首,“贵妃,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希望!” 云予微生在民间,长于江湖,虽未正经学过功夫,却也是受过高人指点,有一些傍身的技能的。 她轻巧地一闪,宛若一片春叶般,轻灵得仿佛是被风吹开的一般。 “梦桂,”她望着泪流满面的张梦桂露出了一个笑,“活着才有希望,要好好活着。” “不要——” 说罢,匕首便深深地没入了心窝。 “太后娘娘,我云予微此生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这罪,我不认。”云予微含着一抹笑,目光却望向了殿外,“黄泉碧落,我终得昭雪。” “陛下,求陛下让太医为您诊治!”彭清音带着哭腔哀求道。 宁昭却是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她,看向毫无云予微痕迹的内殿,顿时心血翻涌,怒目道:“贵妃呢?!” 彭清音只狠狠地咬唇,猛然转过脸去。 “陛下!” 章全和徐完带着一众太医要来为他诊脉,却被他一脚一个踹开:“朕的贵妃呢!” 太医们不敢放肆,当即跪了一地。 宁昭才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还不太清明,心却跳得极快,总觉得他在睡梦中错过了太多。 “德福呢?!” “白芷白苏呢?!” “这凤泽宫的人都死绝了吗?!” 宁昭一阵头晕目眩,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下一瞬,德福公公终于连滚带爬地爬了进来。 连带着不顾阻拦冲进来的还有白芷和白苏,两个姑娘脸颊红肿,几乎要看不出本来面目,一进来,便“噗通”跪下:“求陛下救救娘娘,求陛下救救娘娘!” 宁昭喉头一阵腥甜,几乎要当场再吐出一口血来。 “好啊,你们……”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指了众人,目光阴鸷,“是要造反吗!” 德福公公知他此时最在乎什么,只管哭着磕头道:“陛下,再不快些,恐怕……” “带路!” 宁昭一脚踹过去,起身朝外走去,德福公公哪里敢再多说些什么?连脸上的血都顾不及擦一把,便连滚带爬地往外走着。 宁昭怒意翻滚,周身的气势愈发如冰如刀,即便是彭清音,也只是徒劳无助地跟了几步,却再没有冲上前去劝谏的勇气。 年轻的帝王披头散发,未曾束冠;身上也只穿着虽简单舒适的明黄寝衣,脚上踩着安寝之前穿的软鞋,分明没有一丝声响,却好似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头上。 一路走来,凤泽宫内早已跪了一地的宫人。 “陛下。” 守在偏殿的玉珊和玉瑚一见宁昭气势汹汹而来,即便她们是经历过许多的老人,依旧不由地慌了神。 “贱婢!”宁昭一脚踹了过去,“滚!” “陛下,太后娘娘……” “滚!” 身后的侍卫冲上前来将玉珊和玉瑚捂了嘴拖了下去,德福公公急急忙忙地将门推开。 “……黄泉碧落,我终得昭雪。” 云予微如同一片羽毛一般,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倒下之前,她望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边带了一丝释然的笑。 “予微!” 年轻的帝王怔愣了片刻,才如同噩梦初醒一般冲了过去,字字如同泣血。 第二十九章 今日之罪,罪在何人 “予微,你怎么样了?!” 宁昭冲过去,想要抱住云予微,却又害怕似地,猛地收回了手。 云予微倒在地上,一手还握着匕首的刀柄。 “宁、宁昭,”她艰难地笑了一下,“别怕……” 张梦桂跪在角落里,深深地叩首在地:“请陛下降罪。” 但没有人在意她。 “皇儿,你醒了!”太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昭,“她……云予微她下毒谋害……” “母后!”宁昭怒吼一声。 仿佛刚才走来的一路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此刻再无支撑,双膝一软跪坐在云予微面前,颤抖着伸了几次手,才终于将她缓缓地、缓缓地拥入了怀中。 初夏的夜风还带了几分凉意,穿堂而过,吹到了殿内所有人身上。 太后突然打了个寒噤。 如同岩浆翻滚的脑海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望着云予微,终于明白了她的选择。 “母后,您到底,”宁昭带着疲惫和冷意的声音慢慢地传来,他拥着云予微,却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太后,“到底要逼朕到什么地步?” “陛下这是何意?”太后颤抖着声音道。 “母后,是否因为朕非母后亲生子,所以母后到底后悔,”宁昭露出了一个悲怆的笑,“所以朕无论做什么,母后都看不到眼里。” “陛下怎么说出如此诛心之论?!”太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抓了一下,却只抓到了一团虚空。 她今日太过大意,以为能拿捏住云予微,连玉珊和玉瑚都不曾留在殿内。 现在,她好似毫无依仗了。 宁昭仍是低着头,伸手细细描摹着怀中云予微的面容,声音低沉而悲伤:“到底是朕说话诛心,还是母后行事更诛心?” “陛下……”所有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口,太后张了张嘴,竟是没说出什么来。 若是宁昭同她气势汹汹对峙,她倒有无数话可说。 可宁昭这般死气沉沉的绝望模样,她反倒不知从何发力。 “朕昏迷不醒,原因未明,母后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逼死予微吗?”宁昭像是终于找到了支点一般,他的目光掠过云予微被他昏迷中攥得青紫的左手,目光被火烫了一般,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望向了太后。 “陛下这是何话?!”太后怒道,“云予微下毒毒害陛下,还试图封锁消息,不令哀家知晓;哀家身为母亲,难道不该为陛下铲除此等祸害?!” “祸害?”宁昭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母后,予微有何理由下毒害朕?” “若是予微不想朕活,朕难道有命活到今日?” “此等种种,难道母后不知?” 宁昭步步紧逼,丝毫不愿意退缩。 年轻的帝王与选择扶持他的太后,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可今日,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往日里,他们也会互相猜忌,也心知肚明彼此之间的隔阂,但皇家母子,又非亲生,总能保持着些许虚情假意;但如今,那些虚假的温情都不复存在了。 “倒是母后,究竟有几分真心为朕着急?”宁昭终于问了出来,他仿佛是一个没有得到糖的孩子,无限悲凉地看着太后。 “朕昏迷不醒,生死不明,母后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处置予微吗?” “母后为何如此心急,连等到朕醒来都不肯吗?” “好,好,好。”太后扶住了身后的椅子,她笑意之中带了些悲凉,“陛下今日是铁了心地要将这一切怪罪到哀家身上了。” “不敢。”宁昭只是将云予微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他低声道,“朕今日所有,全拜母后所赐,怎敢心生怨怼,怪罪母后?” 太后笑了起来。 “陛下今日是存心要逼死哀家啊。” “如今,陛下大了,”太后轻笑道,“眼中自然容不得沙子。” “哀家也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自然要如陛下所愿。” 太后终于站起身来,敛衣肃容,她高高地望着宁昭,好似当初她高高在上地选中了还是容王的宁昭一样。 “陛下龙体不安,哀家前去岳山为陛下祈福。”太后淡淡道。 到底是血雨腥风中走出来的人,已然身处窘境,总要主动为自己寻个出路。 宁昭不言。 而一直跪在殿外的彭清音闻言,此时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她一路膝行至殿内,朝着太后、宁昭行了大礼,双目含泪道:“太后万万不可!” “臣妾承蒙陛下错爱,统摄六宫,今日之事,罪在臣妾。”她再次叩首,“是臣妾失职,既未能替贵妃分忧,亦未能宽慰太后,这才使得太后与贵妃之间种种误会,请陛下治臣妾之罪!” “臣妾已无颜再掌管六宫,还请陛下收回臣妾的六宫之权。”彭清音闭目,端丽的脸上泪水慢慢滑落。 太后目露不忍:“清音这丫头……” “若是太后执意要去岳山,那就把清音也带上吧!”彭清音再次睁开双眸时,眸中已经剩下了满满的坚定,“清音愿意常伴太后身边,为陛下为贵妃清斋祈福!” “你这丫头,何苦来着?”太后亲自走下来,作势要扶起彭清音。 彭清音却重新跪了下去:“求陛下治臣妾之罪!” 宁昭终于发出了一声悲凉的叹息。 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云予微,云予微唇边还残留着一缕血,面容苍白干净,仿佛只是沉睡了。 “予微,”他轻声道,“朕对不起你。” “德妃掌管六宫不利,从今日起,闭宫思过吧。”宁昭闭了闭眼,良久,才终于看向太后,哑声道,“太后担心朕的身体,今日受了惊吓,德妃既然孝顺,就留在慈宁宫好好侍候太后吧。” “玉珊、玉瑚,”宁昭的脸上浮出厌恶,“刁奴欺主,乱棍打死吧。” “皇上!”太后几欲吐血,宁昭此举,是要断她左膀右臂,“她们罪不至死!” 宁昭冷冷地看向太后:“母后心善,她们这才恃宠而骄;若是今日再过纵容,日后不知道要纵出何等是非来!” 太后一时噎住。 “张贵人,”宁昭的目光落在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面上厌恶愈加浓厚,“赐鸩酒。” 第三十章 那你便毒死我 怀中的人好似颤抖了一下。 宁昭视若无睹,抱着云予微,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出偏殿的一瞬间,一只手拽住了宁昭的衣襟;那只手上还带着残留的青紫,看上去尤其触目惊心。 “予微,别闹。”宁昭低声道。 德福公公跟在后面,头垂得极低;而宁昭所行之处,两侧都是深深跪伏的宫人。 没有人抬头。 没有人敢抬头。 直到终于走回了主殿,白芷和白苏才终于哭出了声音:“娘娘!” “别哭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白芷和白苏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却见云予微窝在宁昭的怀中,面带微红,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何处。 宁昭经过了方才一番震怒,此时早已有些支撑不住;明明胳膊都已经颤抖了起来,却偏偏不肯放云予微下来。 “宁昭。” 云予微轻轻地唤了一声。 宁昭却是没有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宁昭的脸,到了此时她才发现,初夏燥热的空气中,宁昭的脸都是冷冰冰的。 “我没事。”她示意宁昭将她放下,宁昭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心口的匕首。 云予微这才松了口气,在宁昭目眦尽裂的注视下,挥手拔下了那把匕首。 “你看。”云予微举起匕首,锋芒不知缩在了何处,只在刀柄处流下了逼真的血迹。 宁昭依旧没有反应,倒是白芷和白苏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这是把假的匕首。”云予微挣扎了一下,宁昭却始终不肯放开她;她叹了口气,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一颗镶嵌的宝石上,刀锋便又重新弹了出来,雪亮依旧。 “真的没事了,”云予微温声安慰道,“你如果不相信,可以亲自来试一试。这个机关做得精巧,只要掌握窍门,绝对不会伤到人。” “宁昭。” “我真的没事。” “我一点都没有受伤。” “我还没有把你身上的毒解了,怎么可能真的去死呢?” 云予微望着宁昭的眼睛,无比诚恳地喟叹道。 直到听到这里,宁昭才终于好像活过来了一般,一把将云予微抱进了怀里。 “你吓死我了。”他喃喃道。 “是我的错,”云予微环过宁昭的腰,像安抚小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以为你看出来了。” 宁昭的下巴埋进了云予微的肩窝,才好像终于找到了呼吸一般。 “看出来了,”宁昭轻轻道,“可还是后怕。” 他怎能不怕呢? 她可以不顾身体,毫不犹豫地服下假死药,就只为了离开他;而他强留她在宫里,甚至都不能给她一个平静一些的生活。 在她亲眼目睹了这些风云诡谲之后,他怎么可能不怕,她会不会更想离开他,会不会再一次宁愿重伤自己也要离开他? “怕什么?”云予微有些好笑,而后猛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飞快地将宁昭从自己身上拉开,然后从袖中的瓷瓶里取出一丸药,直接塞进了宁昭的嘴里。 宁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还想要解释一下的云予微:“……” “你啊,”云予微没好气道,“怎么什么也不问?万一我真的下毒害你呢?” “那你便毒死我。”宁昭轻轻道。 “你……”云予微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宁昭又垂下了眼睫:“你才不会给我下毒。” “我都知道。” 云予微的心绪实在复杂,良久,才终于化作了一声叹息。 “方才那药我在你昏迷的时候也喂你吃过,”宁昭不问,可云予微总是要解释的,“但只能暂且压制毒性。你方才在偏殿心绪激荡,恐怕毒性又要发作,所以才再给你吃一颗。” “你不用解释。”宁昭看着她,“你永远不必向我解释。” 云予微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了给你解释我的行为,”云予微道,“你觉得,是谁给你下了毒?” 宁昭望着她,半晌,却是不语。 这反倒印证了云予微的猜测。 她皱起了眉头,却始终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一出,德福公公后背立即冷汗涔涔,腿一软就要跪了下去;而白芷和白苏经历了一整晚的心惊胆战,现下整个心思都在云予微身上,至于她说了什么话,根本就听不进去。 宁昭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仍是不语。 云予微心中软了软,又伸手摸了摸宁昭的脸,入手仍是一片冷冰,她有些心疼道:“以往我总是说,不论他人言行,但求无愧于心。是我天真了。” “这皇宫里的弯弯绕绕,我总是搞不明白。”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我不再强求你了。”她闭了闭眼,声音颤抖,带着些含混不清的破碎,“宁昭,如果从你出生就注定生活在这个漩涡,那我希望,最后赢的人是你。” “宁昭啊,”她轻轻地叹息,“不必再为我强求。” 她其实明白,宁昭才刚登基,权柄未稳,根本不是同太后撕破脸面的时候;而宁昭不惜寻了理由处置叶婉,同太后闹僵至此,不过都是为了她而已。 她为兰香不平,却忘了宁昭的处境。 他原本不是先帝最属意的继承人,所以他即便得等高位,却并不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的君王。 “予微……”宁昭整个人却都颤抖了起来。 云予微却看透了他的心思,安抚地朝他摇了摇头。 “放心。” 她轻声道。 “我不会走的。” 她望着他,平静地许下了入宫后第一个承诺。 宁昭望着云予微,终于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简直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面。 他有无限欣喜,却又有无限悲凉——予微啊予微,让你下定决心留下的,究竟是我,还是即将进宫的秦惜时? 可无论云予微究竟是为了谁,她既然允诺了他要留下,她便再也不能反悔了。 即使有一天,云予微会发现,她其实做错了决定。 可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云予微,你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第三十一章 合作愉快 “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什么?” “太后被幽禁,彭清音被夺了六宫之权,张梦桂被赐了鸩酒?” “哈哈哈哈,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殿内的女子,三千青丝披散下来,也不梳洗,随着她狂笑的动作随风飘荡着,在黯淡的灯烛地映照下,宛若女鬼,愈发可怖。 “那云予微呢?” “云予微有没有遭报应?!” 待笑够了以后,她终于想起了她最关心的人,猛地扑到了来人面前。 来人戴着兜帽,站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出形容;见她如此癫狂,又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一步,这才冷笑道:“叶美人,你怕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呵,我失心疯?”“女鬼”拨开了乱七八糟覆面的长发,露出了叶婉那张苍白而又疯狂的脸;她愤恨地看着来人,咬牙切齿道,“我若真的失心疯了,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我全都杀了!” 疯子多好啊,疯子干什么都行;可她终究不是疯子,她做不到不顾一切。 所以只能这样干熬着,熬着。 “你还想杀人?”来人冷笑,“连德妃都斗不过云予微,你以为,你有多少命跟云予微斗呢?” “她现在只不过是还没想到你,但这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你看,你现在卑微如尘的样子,她碾死你,不比碾死一只蚂蚁简单?” 叶婉疯狂的动作终于有了一丝停滞。 片刻,她又狠狠地瞪向了来人:“你吓唬我?我跟云予微同时入府,还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这个人最虚伪了,自恃清高,弄死我,她还嫌脏了手呢。” “叶美人,没想到你这样天真。”来人怜悯地看着她,“多少真正清高的人,入了皇家的门,做了皇家的人,还能保持住一颗本心?张梦桂平时跟云予微那样好,被陛下赐了鸩酒,还不是因为云予微?” “就算云予微不屑于对你下手,可是叶美人,你猜猜看,这宫中多少玲珑心肝玻璃人儿,在等着讨好良贵妃?” 叶婉终于颤抖了起来,她恶狠狠地看着来人:“呸!你今日,就是来吓唬我的?” “你以为你就能安然无恙?云予微既然容不下所有人,难道就能容得下你?” 来人依旧站在廊柱下,仿佛已经跟地上的阴影融为一体:“我自然没有那个本事,所以,这不是来同你寻求合作了吗?” “合作?”叶婉笑了起来,“我可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价值值得你与我合作。” “要合作,自然要看得长远些。” “叶美人难道不想重新获宠?你若得了宠爱,同我联手,两个人对付云予微,自然要好过一个人对付云予微吧?” 叶婉心下微微一动,她终于收敛了脸上刻意放大的疯狂,满眼冷意地看向来人:“我可不记得我同你有这么好的交情,值得你冒着风险同我合作。” “这有什么奇怪,姐姐。” “毕竟我们都是从王府里出来的老人了。” “我家世不显,宫里有几个娘娘看得上我?新人?我凭什么又信任她们呢?” “想来想去,还是同叶姐姐你合作,最划算。” 叶婉定定地望着她,良久,才终于浮出了笑容。 “很好。” “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漪兰轩中,德福公公亲自带了两个小太监,笑意盈盈地看着张梦桂。 “张贵人,您就别叫奴才为难了。”即便是手捧鸩酒,德福公公也能笑得温和,他生得白净圆胖,笑起来分外讨喜,从不令人生厌。 张梦桂绝望地看向殿外。 “贵人,别等了。”德福公公劝道,“陛下金口玉言,贵人还指望等到什么时候呢?” 张梦桂缓缓地起身,端起那杯早就倒好了的鸩酒,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原是我对不起贵妃。”她满满将酒杯举至唇边,眸间却有一丝向往,“我曾与贵妃说笑,若是有一天陛下开恩允准母亲入宫看我,就请贵妃喝当初父亲为我埋下的女儿红。” “如今是不可能了。”她扬起脖子,一饮而尽,“是我错了。” “待到了黄泉见到了姐姐,再同姐姐道一声对不住。” 她说着,红了眼。 绞痛铺天盖地地从腹中传来,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口中慢慢地涌上了些许腥甜。 从前多壮志,原来,她在宫中竟只得苟活这些时日。 她慢慢地浮出了一抹笑——也好,从此,解脱了。 凤泽宫中,单开的小厨房内却是药香弥漫,云予微亲自拿了蒲扇,坐在小药炉前煽火,白芷白苏抢不过她,只得侍立在一旁,为她打扇擦汗。 “这等小事,怎么也亲自动手?” 宁昭一到,小厨房里愈发显得拥挤了。 “娘娘担心陛下。”近日帝妃心结已解,坐卧行走越发亲密,本就心直口快的白芷愈发口无遮拦,当下顺着宁昭的话道,“陛下的药,娘娘都亲自看着,从不假手于人,连奴婢和白苏都信不过。” “你这丫头。”云予微伸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摇头叹道,“愈发伶牙俐齿,连陛下的玩笑也敢开了。” “都是些小事,无伤大雅。”宁昭也不摆架子,堂堂帝王竟是自己拎了小板凳,乖巧坐在云予微身边,伸手就要从云予微手中接过扇子。 云予微瞥他一眼,只见他憋屈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显得格外局促。 偏偏他还要装作一副毫无影响的样子,故作坦然地跟她挤在一起。 云予微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行了,才下朝就往这边跑,瞧这大热天的一头汗,德福公公也不拦着你。”她反手将蒲扇举至他跟前,轻轻地为他扇风。 云予微的蒲扇不似寻常妃嫔的轻罗丝绸扇子,没有精致扇面,更没有甜甜的熏香,而是带着一缕熟悉的药香。 那是云予微这几日亲自守着药炉为他熬的那副药的药香。 “陛下见娘娘心切,奴才可拦不住。”帝妃心情好,德福公公也笑着说句俏皮话。 宁昭也笑了起来:“十个德福也拦不住。” 云予微笑着摇头,顺手将蒲扇扔进宁昭的怀中,然后熟练地搭上了他的脉搏。 男人的脉搏清晰有力,和他看上去的一样健壮。 “我已经好了。”宁昭凑近了云予微,看着她的面颊染上一丝不同寻常的红。 他笑得更加愉悦:“予微要不要亲自检验检验?” 第三十二章 养个假孩子不如生个真孩子 “姐姐,姐姐你好美啊!” “姐姐,你为什么不理我?” “这里好热,桂儿不喜欢,咱们别在这里玩了!” 云予微被缠得无奈,只得丢下扇子,吩咐道:“白苏,你带人看着炉子,仔细着把药煎了。” “是。”白苏温婉地答应。 白芷却不耐烦:“凭什么让白苏给她煎药?” “谁煎药不是煎?”白苏笑着拿扇子轻轻朝她扇了一下,“我是想跟着娘娘学医术的,煎药怎么了?” 白芷忿忿道:“那也得看是给谁煎的!” “白芷,不许胡说。”云予微已走到殿外了,又回头嗔了一声,“你既不煎药,还不过来?” 白芷转头看了看那个绕在云予微跟前笑嘻嘻的少女,忍不住又扭回了头,气道:“我真是看不过眼。” 白苏轻轻推了她一下,轻声道:“咱们心里明白就是了,何必在娘娘跟前发作?娘娘医者仁心,不会见死不救。” “难道你还跟娘娘置气?”白苏往外看了一眼,只见云予微的影子都要不见,这才急着催促道,“还不快去跟着娘娘?你倒心大,放着娘娘单独跟她一起!” 白芷在原处跺了跺脚,恨恨道:“都是你们心软!” 说罢,拔腿跑了出去。 只见云予微手里拿着一只染得五彩缤纷的鸡毛毽子,正笑着同面前的少女你一下我一下地踢着玩,她们旁边围了一群宫婢,皆是又说又笑地给二人鼓掌叫好。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云予微带头鼓起掌来,笑道:“真厉害!” 而被夸奖了的少女,立马更得意了起来,愈发卖力地变着花样踢毽子了。 白芷站在人群外,看着无忧无虑踢毽子的张梦桂,只觉得愈发碍眼——因着张梦桂临上路的那番话,所以那杯毒酒没有将她毒死——那是年轻的帝王太过珍惜与云予微才刚修补好的情谊,到底手下留情了。 于是,那杯毒酒只是夺去了张梦桂大部分的记忆,使她变得痴傻,如同稚儿。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云予微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只是枯坐半宿,最终只是叹了一声:“前尘既忘,便是新生。” 从此倒真的对张梦桂心无芥蒂,甚至为了清除掉张梦桂体内的毒素,亲自为她开方子、煎药,仿佛张梦桂那夜从未做过背叛她的事,从未想过要置她于绝境。 白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这才觉得把心中那口恶气并浊气一起吐了出来;她调整了一下表情,拨开围在云予微二人身边的宫婢,摆出严肃的表情:“娘娘。” “过来玩。”云予微在人群里笑着同她招手。 近些日子云予微的气色好多了,云鬓轻绾,点缀些许简单珠翠,虽根本不符合她作为贵妃的身份,但她不在意,宁昭亦不在意,无人敢多说什么;妆饰简单,穿得也更简单,因为不用去慈宁宫请安,她便常穿起夏衫布裤,虽然也用料华贵刺绣精致,但跟别的妃嫔的华丽衫裙无从可比。 “奴婢不敢。”白芷端起掌事宫女的款,已经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娘娘今日已陪了贵人许久,还有不少宫务未曾处理。不如娘娘歇息一会儿,好养养精神处理宫务?” 云予微:“……” 她怀疑宁昭和白芷都是故意的。 自从那夜之后,太后在慈宁宫闭宫不出,彭清音随侍在内替皇帝尽孝,自然不能再掌六宫;于是作为六宫之首,统摄六宫的权利顺理成章地就回到了她手上。 等到张梦桂因中毒心智不足后,不仅宁昭,连白芷也突然变得勤奋了起来,每日督促她按时处理宫务,恨不能给她排个日程表,让她一时半刻都不得闲。 “好吧。”云予微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她真的要管宫务呢?况且太后寿辰将近,虽然慈宁宫闭宫不见任何人,但寿辰该操办的还是要操办。 “娘娘把张贵人惯得跟个孩子一样。”白芷扶了云予微,一转身,端庄不见,又是气呼呼的了。 “她现在可不就是个孩子。”云予微莞尔,并不以为忤。 白芷不满:“娘娘果然这么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就是了,何必劳心费力地管这么一个假孩子?” “胡说八道。”云予微微笑。 “本来就是!”白芷却兴奋了起来,她越想越有道理,“陛下这么爱重娘娘,若是娘娘诞下了皇子公主,陛下肯定珍爱如宝,多好啊!” “白芷!”云予微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难道娘娘没想过?”白芷笑嘻嘻道,“陛下和娘娘乃是人中龙凤,若是有了孩子,那必然品貌双全。” “就数你嘴甜。”云予微摇了摇头,却也有些恍惚起来,她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牵着她的衣角,甜甜地喊她“娘亲”;但很快,她便清醒过来,“陛下自然是真龙天子,但只有皇后娘娘才是与之相配的凤。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娘娘一向不在意这些,怎么突然这样小心了?”白芷不以为然,“况且,秦姑娘也不是这般咬文嚼字斤斤计较的人。” “你呀你,”云予微摇头,笑意却浅了许多,“我们虽不在意这些,但多少还是要注意些。” “近日六宫之中多有传言,怕是咱们凤泽宫风头太过了。”云予微皱了皱眉,大约她真的没有彭清音那样掌事的才干,现在她虽掌管六宫,宫中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却是越演越烈,大都传她狐媚惑主,这才导致德妃失宠、恒昌帝和太后母子离心。 白芷面上又浮起怒容:“也不知哪起子小人在嚼舌头,若是叫奴婢抓着了,定要好好地收拾他们!” “明明娘娘这般心慈宽和,他们还不知足!”白芷的小脸气鼓鼓道,“咱们凤泽宫上下,哪个出去不是恪守规矩,连嬷嬷都说挑不出错来。” “要奴婢说,娘娘也该留心抓那么一两个嚼舌根的,好好惩戒一番,这才叫其他人看看,乱说乱嚼是个什么下场!” 第三十三章 松石间意 夏日午后燥热,蝉鸣阵阵,聒噪得让人心慌。 凤泽宫中早就摆了冰盆,由白芷带人每天安放;她是个操心的,总是觉得别人都不够尽心,每天倒亲自去看几回,怕宫婢摆得不对、浪费了冰块、或者躲懒没有扇风。 云予微坐在窗下的案前,皱眉看着手中的宫务。 白苏从外头走进来,还端着刚做出的冰雪冷圆子,看着云予微蛾眉紧蹙,忍不住笑道:“娘娘也太用功了,才睡起来,就又看上了。” 云予微抬眼见她,不由地笑了,自己将眼前的账本册子都摆到一旁去,巴巴地看着那盛在荷叶琉璃盏中的白胖圆润的冷圆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笨鸟先飞么。” 白苏一边麻利地摆案,一边笑道:“娘娘若还算笨鸟,这天下大约没有聪明人了。” “连你也学会打趣我了,”云予微迫不及待地捞了一颗冷圆子送进嘴里,刹那间,绿豆沙裹着弹滑劲道的圆子在口腔里爆开了冷意,让她舒服地忍不住叹息出声,处理宫务残留的疲惫和烦躁仿佛一扫而空,她笑着让白苏坐在她面前,“你也吃。白芷又去哪儿了?” “别提了,”提起白芷,白苏忍不住地想摇头,“她嫌别人不得力,非要亲自带人去粘知了;偏叫张贵人看到了,贵人如今心智低幼,只觉得有趣,嚷嚷着要白芷教她粘知了呢,谁劝都没用。这会儿怕是连金子银子都跟着白芷学手艺呢。” “嗤……”云予微笑出了声,“白芷也算是遇到了对手了。” 二人正说笑,只听见帘子轻响,却是白芷兴高采烈地进来了。 云予微笑着逗她:“粘知了粘得这样开心?” 白芷自然听得出其中揶揄之意,却毫不在意,她笑嘻嘻道:“粘知了有什么开心?奴婢是听到了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白苏也来了兴趣。 “奴婢听说,”白芷也不卖关子,爽快笑道,“陛下偶尔听到了有些碎嘴的宫人又在满嘴胡浸,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当即拉下去罚了一批人;这一罚一审,又牵扯出不少人来。阿弥陀佛,总算是奴婢每日念经得了佛祖保佑,叫这些人遭报应!看以后谁还这样嘴没个把门的,天天胡说八道!” 云予微一开始还笑着,听着听着倒是面色凝重,放下了手中的冰饮。 白芷见她脸色不对,这才收敛了笑意,小心翼翼道:“娘娘怎么反倒不高兴?” 云予微缓缓地摇了摇头:“倒不是不高兴。” “既然陛下重惩了乱说话的人,那凤泽宫上下以后更要谨言慎行。”云予微道。 白芷张了张嘴,方要反驳些什么,却被白苏拉住;白芷忿忿住口,白苏温婉应道:“是。” 云予微点了点头,整个人却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片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几天让你们找那把松石间意,可找到了?” “还没有,”白芷奇道,“娘娘近来好兴致,竟想要抚琴了?” 白苏略想了一会儿,才款款道:“娘娘平日里不抚琴,这把琴有没有带进宫来都不一定。” 云予微叹气:“也是。” 三人正说话,宁昭却是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他穿了一件石青色的常服,上面绣着精细的祥云纹,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气质超群。 “还没进门就又听见你叹气,”宁昭仔细地看了云予微的脸,见她气色还好,便稍稍放下心来,笑道,“怎么,又为宫务发愁?” 云予微摇头:“这回倒不是。” “娘娘想抚琴,”白芷笑道,“正叫奴婢翻箱倒柜地找那把松石间意呢。” “松石间意?”连宁昭都有些惊叹,“那把传世名琴?” 云予微点了点头。 “不是说这把琴已不知流落何处了吗?”宁昭惊讶,“父皇早年还找派人寻过,重金悬赏都未曾寻到它的下落。” 云予微抿唇一笑:“师父曾救过碧波山庄的庄主,她生性风雅,最爱古琴,松石间意便是她的收藏之一;为表谢意,便将松石间意送给了师父。可惜我们神医谷没人有此等雅意,这才让名琴生尘多年。” 宁昭又是一阵惊叹:“难怪连父皇都寻不到,恐怕以云神医的洒脱,早就想不起这把琴了。” 云予微笑着点头。 她的师父云清神医,为人最是豪放洒脱,所谓金银所谓名器,对于他而言皆是俗物;多年来他救济百姓,江湖之中美名远扬,神医谷中不知堆放了多少被救的侠客们所赠之物。 “云岚第一次入容王府时,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宁昭回想起过往,忍不住笑叹道,“当时我还说他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后来一想,他从小所见所得,确实比容王府更甚。” 云予微“噗嗤”笑了出来,这的确是云岚会做出的事。 “云岚小孩子心性。”她歪头想了想,道,“松石间意说不准还在神医谷,派人送信给云岚说一声吧,让他找出来给我送过来。” 宁昭点点头:“这事简单。” “你若真想抚琴,叫德福去库房给你挑两把,虽比不上松石间意,但还是有能用的。”宁昭道。 云予微摇头:“倒不是我要抚琴。我拿松石间意有别的用处。” 宁昭轻轻挑了挑眉:“何用?” 云予微却给他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宁昭见她斜倚在玫瑰圈椅中,一头乌发堆成如云发髻,并无任何华丽首饰,却愈发衬得她眉眼如画,清新雅致;她托腮笑着,夏衫宽松的袖子早已落到了肘间,露出了白皙细嫩的小臂,一只珍珠绕成铃兰花样的手镯绕在她如玉的腕间,仿佛花香也浮在她的腮间。 她笑得眉眼弯弯,俏皮而又自然,不仅没有身为妃嫔的自觉,甚至都没有为人妇的自觉。 她是自由的。 即使皇宫属于她的就只有这么狭窄的一方天空,可她仍是自由的。 可即便心明如此,怎么舍得放她离开? 若她走了,就真的将这宫中最后一丝自由的空气也带走了。 宁昭忍了满心复杂而又矛盾的酸涩,轻笑道:“好。” 你开心就好。 第三十四章 姐姐,你不想跟我回家了 不过一日后,云予微就收到了云岚的来信。 “原来真的没带进宫。”云予微笑道。 白芷正心不在焉地盯着几个小宫婢插花,闻言又来了兴头:“娘娘的好东西那么多,若都带进宫里,恐怕库房都堆不下。” “不许胡说!”云予微嗔怪道。 白芷吐了吐舌头,又笑:“若不是跟着娘娘进了王府,如今又进了宫,奴婢也认不出那么许多好东西。” “可不是么?”白苏也忍不住笑,“从前娘娘收留我们,所用之物只觉得比咱们的稀罕,只什么也不懂。到了王府渐渐地懂得多了,才知道娘娘当初随手给咱们喝药用的碗都是定窑白瓷,把咱们卖了都买不起一只来。” “行了行了,”云予微被两姐妹逗得前俯后仰,“再叫你们说下去,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在神医谷了。” “那可也说不定呢。”白芷笑道。 三人笑作一团。 松石间意乃是传世名琴,其珍贵自不必说,故而云岚亲自入宫送琴。 能见到云岚,云予微高兴坏了,甚至还亲自去小厨房做了紫苏饮,宫务也不理了,账本也不看了,巴巴地等着云岚来。 “公子一来,娘娘就这样高兴,”白芷爱说笑,脑子灵光嘴巴也快,“依奴婢看,不如以后娘娘常常要找些东西,都让公子亲自送来,岂不正好?” “反正咱们娘娘的好东西多,送上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诶哟,”纵然稳重如白苏,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先是一愣,撑不住地笑弯腰,“白芷你真是要死,竟拿这些打趣娘娘!” 云予微也笑:“等日后白芷当家立业了,我倒看看她是不是还这么伶牙俐齿。” 白芷笑得愈发灿烂:“人都是越来越长进的。如今娘娘都夸奴婢伶牙俐齿了,还怕以后奴婢立不起来?” “哎呦,”白苏笑着拉住白芷,作势要打,“你这丫头听不出好赖话,就会顺坡往上爬!” 正笑着,外头小宫女来报,说是云岚已经到了。 “还不快把公子迎进来!”这正好给白芷了一个理由,她利落地挣开白苏,笑嘻嘻地往外跑,“奴婢去迎公子!” 说话间,云岚已经走了进来。 少年如同柳枝,正是身子抽条的时候;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数月,云岚看上去仿佛又长高了许多。 只是仍旧太清瘦,身上的夏衫似乎有些撑不起来。 云予微一见他,忙将他拉到桌子前,先倒了一杯温茶看着他慢慢地喝下,这才一边亲自给他打扇,一边吩咐将早就准备好的紫苏饮子端上来。 “怎么还是这么瘦?”云予微摸了摸他的脸,愈发觉得他脸上没二两肉,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嗔怪道,“是不是不曾好好吃饭?也没跟你秦大哥好好学些功夫?” 提到秦云铮,姐弟二人之间有一瞬的沉默。 很快,云岚便若无其事道:“我不好好吃饭怎么会长这样高?秦大哥日日泡在军营里,才没空理会我呢。” 云予微沉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云岚良久,才慢慢笑道:“是我操心太过了,你如今医术长进,不会照顾不好自己。” “惜时呢?”云予微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许久不曾见她,她怎么样了?再过几个月惜时就要入宫了,到时候你再见她,就该跟见我一样了。” 云岚眼中的热切渐渐地冷了下来——那个早就确定了答案又再一次地被肯定。少年不愿意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姐姐,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回家了?” 即使早就下定了决心,可在云岚带着控诉与难过的目光中,云予微还是几乎要败下阵来——她果然高估了自己。 “云岚,你已经长大了。”她轻轻叹息。 少年却红了眼眶:“可是姐姐答应过我的!” 青葱少年最好面子,固执地任由眼泪在眼眶打转,昂着下巴不肯低头,生怕一低头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云予微心上一阵绞痛。 她曾答应过师父,会好好带着云岚长大。 可她食言了。 她嫁入了容王府,错过了云岚长大的所有细节。 她以为她迟早会回去,看着他长成大人,看着他成为如同师父那样的一代神医。 可现在,她仿佛做不到了。 “对不起。”云予微转过脸去,轻轻地道。 姐弟二人之间,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怎么了这是?”宁昭来凤泽宫,一向不要人通传,说这样才像是和云予微是真正的一家人。 云岚今日入宫送琴,云予微必定高兴。 宁昭怎么会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在小舅子面前展示一下呢? 结果他一进入凤泽宫,便发觉今日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难道你们姐弟俩抢着喝饮子抢恼了不成?”宁昭玩笑道。 云予微勉强浮出了一个笑:“谁会抢这个抢恼了!” 云岚还在气头上,一见宁昭这个罪魁祸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仅不起身行礼,甚至还恨恨地转过脸去。 宁昭:“……”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云岚他都觉得云岚对他敌意甚重。 他理解小孩子会不满他“抢走”了他的姐姐,可云岚这也太记仇了吧? “白芷,白苏,”宁昭转向了一旁,“你们俩来说说,这是怎么了?” 白芷白苏神色各异。 宁昭本以为,按照白芷那个活泼爱接话的性子,应该她先开口才是;结果却是白苏低声道:“公子巴巴地跑来给娘娘送琴,结果娘娘一直在问秦姑娘,公子就有些不高兴了。” “那是你姐姐的不对。”宁昭笑了起来,伸手要拍云岚的肩膀;可云岚仿佛预判到了他的动作,往旁边一挪,宁昭的手落了个空。 宁昭眉心微皱,很快,他便看向云予微,如同一个普通的丈夫一般,若无其事地和稀泥道:“这么大热的天,阿岚来送琴,你不多谢谢阿岚,提旁人做什么?” 云予微轻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摸云岚的头:“行了,是姐姐的错。” 云岚却依旧冷着脸不吭声。 “阿岚大了,”宁昭笑道,“你总当他是小孩子,难怪他生气。” 云岚的神色略有松动,颇为意外地抬眼看了宁昭一眼。 宁昭笑意盈盈,望着云岚的目光中有了一层别样的审视。 第三十五章 云岚从来都比他重要 宁昭初见云岚时,云岚才刚十岁。 云予微带他在秦家借住,每日在军营里为将士看伤、还抽空去城里义诊,云岚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十岁的孩子还带着婴儿肥,稚气未脱,再加上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所以无论是将士还是普通百姓,都爱逗他两句。 偏偏小孩儿从小习医术,跟着云予微也并不是就坐在一旁当吉祥物的,看诊、治病、包扎他一样都不落;虽然年纪尚小,但那时医术便已远超民间寻常大夫了。 小孩儿记仇得很,谁嘲笑了他,落在他手里看诊,他就必须不会让人家好过。 而宁昭当初对云予微一见钟情,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也就没有加以掩饰;结果云岚发现了他居然有试图拐走他姐姐的心思,硬生生以他的手臂骨折未曾长好为借口,活生生给他断骨重接了一回。 断骨之痛,此生难忘。 虽然后来那手臂恢复得确实完好如初,半点儿后遗症都没能留下;但云岚给宁昭留下的阴影却是存在了很长时间的。 故而一直以来,宁昭对云岚,一直都是有意亲近示好的。 可如今看来…… 宁昭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宁愿他想错了;可人一旦注意到了某个方面,就再难回去,即便有证据证明他小人之心了,恐怕他从今以后对云岚也难以放下戒备。 心中有千头万绪,可宁昭面上仍是一派笑意,他宛若一个真正关心小舅子的寻常姐夫那样,有些埋怨地看着云予微:“阿岚如今大了,你也别总是拿他当小孩子了。” 他笑着转脸看向云岚:“要用看一个男人的目光来看他了,是吧,阿岚。” 云岚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宁昭,只觉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 但这些话,的确是云岚想对云予微说的话。只是从宁昭的口中代为说出,他心中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快。 “唔。”云岚闷闷地应了一声。 宁昭这一打岔,成功把云予微带偏了,她心中盘桓的那些愁闷与羞惭消散了些,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宁昭,也有些感慨:“是啊,阿岚已经这样大了。” “你看,”宁昭笑着打趣,“无论叫谁来看,咱们阿岚都已经长成了一个好小伙子了。” “白芷,白苏,你们看看你们公子,是也不是?” 白芷和白苏纷纷地笑了起来,白芷更是活泼泼道:“那是自然,公子从小就人见人夸,如今更是不凡。” “正是了,”宁昭笑道,“咱们阿岚这样的品貌性格,可是要叫全京城的少女们都魂牵梦绕了。” 云予微被他们一人一句逗得笑了起来,倒是真的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云岚来了。 云岚的心骤然跳错了拍,他心中涌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宁昭便看着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阿岚如今大了,又是这样的好人品,有些事该上心了。咱们京城中好女儿无数,不如予微闲时为阿岚留意一番,我好为他们赐婚,岂不正好?” 云岚下意识地看向云予微,只见她若有所思,像是真的在考虑宁昭的提议;瞬间,云岚的怒意从心底席卷开来,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 “用不着!”云岚霍然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云岚!”云予微刚想叫住他,云岚却是猛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二人,目光中仿佛有万千言语。 不知为何,云予微竟是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她刚想要说些什么,云岚便重新冲了出去。 “云岚!” 云予微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 宁昭却拦住了她,温声道:“是我唐突了阿岚,让我去给他好好说说。” 云予微却朝他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吧。阿岚小孩子心性,的确不适合现在谈婚论嫁;他不懂这宫里的规矩,在外面万一冲动行事冲撞了你,让人看到了不好。” 说罢,云予微便匆匆地赶着云岚的背影而去。 宁昭望着她毫不犹豫的样子,袖中的手慢慢地紧了起来。 他没猜错。 他却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就该想到的,而不是任由云岚在云予微身边以弟弟的身份同她亲近了这么多年! 云岚绝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留在云予微身边。 否则,即便云予微大大咧咧从不留意男女之事,日久天长,总有一天云予微也会察觉到云岚的心思。 到了那时……宁昭不敢想象。 在云予微心中,云岚从来都比他重要。 他不能赌! 宁昭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不行,云岚的婚事,必须要尽早地提上日程! 凤泽宫外。 云岚脸上怒容未消,脚步却是越来越慢,他听得出是云予微追了出来。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是毒辣,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与烈日对视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 “云岚!” 云予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到底是不忍心云予微在这样的暑地里,跟他玩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 “怎么生气了?”云予微追得气喘微微,她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边还不忘将扇子塞进云岚的手里,“这么热的天,一言不合就往外跑,中暑了怎么办?” “姐姐还关心我中暑不中暑吗?”云岚没有回头,声音中有无限的低落。 云予微却是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我连你都不关心,还能关心谁?” “我不知道。”云岚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些,他好像被太阳晒蔫了的一棵小白杨,从头到脚都透着可怜,“这么热的天,姐姐想要松石间意,我就巴巴地跑来送,结果并不是姐姐想要,而是姐姐要送给别人。” “姐姐从前明明答应过我,要早些跟我回家,可是姐姐现在也反悔了。” “姐姐在皇宫里有家了,不是吗?”云岚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云予微察觉出不对来,伸手将人给强硬地掰转了过来,这才发现,这个一向傲娇的少年,俊秀的脸上已全是泪痕。 “云岚……” 只一眼,云予微的心都快要碎了。 “姐姐有新的家了,所以就不要我了,不是吗?”云岚仍低着头,卷长的睫毛将他眼中的情绪完全遮挡,却挡不住滚落的眼泪,“所以姐姐才想着要让我赶紧成家,这样,就永远不用再回我们的家了,对吗?” 一滴泪落在了云予微的指尖上。 滚烫。 第三十六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云岚,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 “一直都是吗?” “是的。” 在聒噪的蝉鸣中,少年终于破涕为笑。 云予微伸手拉住云岚的手,嗔道:“再在这大太阳底下站下去,非中了暑气不可。” 云岚反手握住云予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这让云予微想起了他们小时候。在神医谷,别说师父本就忙于济世救人,即使不忙,他那个疏朗洒脱的性子,也叫他搞不明白小孩儿真正需要什么。于是云岚从小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非要牵着她的一只手才能安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云岚还是那个云岚。 宁昭刚才还说云岚已经长大了,可云岚如此,怎能让她安心地放开手? 云岚不时抬眼觑向云予微,只见她面容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他三岁回到神医谷,陪伴他最长时间的,只有云予微。 他只要云予微。 从二人进殿的那一刻起,宁昭的目光就没能离开那相扣的十指。 云岚当然注意到了宁昭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但他并没有松手,反而抬眼朝着宁昭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 “方才是我太不懂事了。”云岚满怀歉意道。 云予微闻言,欣慰地看向云岚,云岚顺从地朝她低了低头,云予微忍了笑,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姐弟二人这亲密无间、仿佛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插入的氛围,落在宁昭眼中,无不令他妒火中烧。 云岚在挑衅他,在向他炫耀,可他却不能在云予微面前戳穿了云岚! 这个看上去单纯无害的小孩儿,已经早在暗地里长成了一个怪物,并且试图向他展示他的獠牙。 在牙齿咬酸之前,宁昭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宽宏大度的笑:“没什么。毕竟你年纪小,我这个姐夫,难道还能跟你一个孩子计较?” “姐夫”二字,咬音极重。 落在云予微耳朵里,倒像是在怄气一般。 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这两个人,倒是没有一个像大人。 云岚不能在宫中留宿,自然是要抓紧一切办法在有限的时间里粘着云予微;才见到了云岚的眼泪,云予微比任何时候都更要纵容他。 “姐姐,我想吃西瓜。” “姐姐,你亲手做的饮子就是好喝。” “姐姐,真羡慕陛下,能天天陪着姐姐,我就不能。” …… 宁昭眼睁睁地看着云岚这个臭小子蹬鼻子上脸,把云予微支使得团团转,偏偏他还不能发火。 一口气闷在心里,宁昭几乎要气吐血。 “阿岚才刚说自己长大了呢,”宁昭只觉得自己笑得比哭都难看,“现在又像个小孩子了。” ——你都十五岁了,不是五岁,收敛点儿吧! 云岚却浅笑着看了他一眼,淡定道:“是大人还是小孩儿,那是看在谁面前呢。” 云予微正拿着小银匙在剔西瓜子,闻言不由地抬头,好笑道:“那你说说,你在谁面前是大人,在谁面前是小孩儿?” “当然是在姐姐面前永远当小孩儿就好了!”云岚乐颠颠地从云予微手中接过西瓜,咬了一大口,然后眯着眼睛笑道,“好甜!” 宁昭恨不能把那块西瓜给打飞。 “在陛下面前,我自然就是大人了。”云岚笑嘻嘻地看向宁昭,“陛下吃西瓜吗?真的很甜哦。” 宁昭:“……” 想掀桌子! “你吃,”宁昭皮笑肉不笑,“我能天天吃。” 云予微:“……” 云岚:“……” 眼看着云岚一口西瓜要咽不下去的样子,宁昭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他乘胜追击道:“毕竟你不经常见姐姐,你姐姐自然疼你。” 云岚:“……” ——谁能告诉他,当皇帝的都这么闲且嘴贱的吗? “姐姐,”云岚放下西瓜,正色道,“陛下说得对,我平日里进宫不多,时常见不着姐姐,连累姐姐为我担心,是我的不对。” 宁昭心中警铃大作:“宫中规矩如此。” “陛下何必紧张,”云岚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宫中规矩森严,我自然不会让陛下为我破了规矩,让姐姐在宫中难做。” 云予微也点了点头。 但云岚话虽这么说,宁昭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总觉得,这小子今天就是冲着恶心他来的。 “不如我进宫做个侍卫,这样也能时常见到姐姐了。”云岚歪着脑袋看向宁昭,一派天真无辜,“我同秦大哥学了不少功夫,陛下可以放心。” 秦云铮! 听到这个名字,宁昭现在已经是双倍的气不顺了。 果然一有秦云铮就没好事,他怎么什么事都能插一脚?! 宁昭叹道:“那怎么行?宫中侍卫看着光鲜,实则异常辛苦,若是夜里轮值,一夜不能合眼。别说你姐姐舍不得,连我都是不忍心的。” 云岚:呵呵。狗皇帝!你不忍心个屁! “那我进太医院怎么样?”云岚眼睛一亮,“我的本事,陛下也是清楚的吧?” 断骨重接的销魂痛楚,仿佛刻进了骨头里,一提起来,宁昭立马就条件反射地感受到了疼。 宁昭笑得勉强:“太医院当差,不是光医术好那么简单。” “算了。” 宁昭还在想着理由,云予微先出声反对了。 太医院人多活杂,云岚又是贵妃弟弟,恐怕有闲言碎语;这些在云予微眼中都不算什么。 云予微真正反对的原因是——从她嫁入容王府到如今进宫这么大半年,她冷眼看着,当太医却是真的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上到皇帝太后,下到王公贵族,动辄就是一句“治不好太医院一起陪葬”,这话都是好的;还有那种“治不好你们九族一起在地下团圆”更是叫人眼前一黑。 而神医谷的“神”字除了医术高明之外,更在于云清敢于用寻常大夫所不敢用或是没把握用的药,主打一个艺高人胆大。 她和云岚继承云清衣钵,自然也不是循规蹈矩之人;而太医院,最为看重的就是谨慎。 云岚年纪又小,从小没有人拘束他,若是真的进了太医院,恐怕第一天太医院就得被气个人仰马翻。 “想要见面还不容易,”云予微皱眉,“何苦跑去太医院惹是非?” 云予微安抚地拍了拍云岚的手,温声道:“陛下又不曾拘束你,你就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给陛下惹麻烦了。” 云岚自然无可无不可,笑眯眯地看向宁昭道:“好的。” 宁昭:“……” 一句话后路被堵死,他今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三十七章 名琴当配名士 慈宁宫外。 云予微带着白芷和白苏站在殿外,沉水香的味道飘渺地传了出来。 几个月前,春寒料峭时,她也是站在这里,等着太后开口传召。 时间如流水,纵然在宫中觉得时间过得慢,一晃眼也是几个月过去了。 “太后午睡未醒,贵妃还是回吧。”玉珊和玉瑚已不在,出来回禀的是太后从前的二等宫女拾彩。 “无妨。”云予微摇了摇头,依旧平和,“德妃娘娘呢?” 自从上次宁昭中毒事件后,太后称病在慈宁宫闭门不出,彭清音以侍疾之名亦是常伴在侧,不曾踏出慈宁宫一步。 见太后需要等传召,见彭清音当然不必。 拾彩惴惴地抬眼看了云予微一眼,只见她妆饰浅淡,如云发髻上斜插了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并不十分华贵醒目,反倒是鬓边那朵新鲜的栀子花更惹人注目些;一袭天水碧的夏衫,下着乳白百褶裙,裙衫刺绣皆不多,不像是贵妃娘娘的服制,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夫人。 先帝有一宠妃,也是如此故作清高姿态,偏偏先帝颇为喜欢这一套;如今太后见着良贵妃如此,能喜欢得了才算怪了。 拾彩迅速收敛了眼中情绪,低头禀道:“德妃娘娘在西殿休憩,请贵妃随奴婢来。” 早有机灵的宫人告知了彭清音,云予微还未至西殿,彭清音已带人出来迎驾。 太后要吃斋念佛,彭清音常伴在侧,自然打扮得素雅;端庄秀丽的百合髻,插了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发心环一圈珍珠与翠玉绕的小饰;上着烟霞紫绫如意云纹衫,下衬散花如意云烟裙,腰间坠着一块喜上眉梢冰花芙蓉玉佩,整个人看上去素雅又不失贵气。 “见过贵妃。”彭清音袅袅婷婷地行礼。 云予微上前直接扶起她,同她并肩往殿内走去。 “今日我来,是为了谢你。”云予微示意白苏,白苏立马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捧着的琴奉上。 绸布掀开,传世名琴现于众人面前。 “松石间意!”饶是彭清音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地惊呼出声。 到底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纵然平日里端庄持重,可见到了心爱之物,仍是忍不住眉间雀跃。 彭清音上前细细地看着,眼眸闪闪发光,只见这把传世名琴通体黑漆,依旧光亮如新;她欲要伸手去触碰,指尖才碰到冰凉的琴面,却又如梦初醒。 “臣妾失态了。”她转过身来,朝着云予微行了个常礼,纵然有意在控制情绪,可那丝真心喜爱的雀跃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名琴当配名士,”云予微看着彭清音,难得见她如此高兴的样子,“今日将它赠予清音了。” “当真?” 彭清音脱口而出。 而后才意识到不妥,欲盖弥彰似的拿手遮了一下嘴唇,直到唇角那抹喜形于色的笑意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才正色看向云予微:“臣妾如何算得了‘名士’?贵妃娘娘折煞臣妾了。” 云予微只是笑:“收下便是。” “太过贵重,”彭清音不舍地收回目光,却是坚定地回绝了,“臣妾愧不敢受。” “再好的琴若是没有懂琴爱琴的人,放在那里也只不过是徒劳生尘罢了。”云予微深深地看着彭清音,“你是懂琴爱琴的人,在你这里才不算辱没了它的传世之名。” “你不用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云予微道,“只是为了感谢你罢了。” 话到此处,殿内随侍的人都极为识趣地退了下去,只有二人相对而坐。 “那天晚上,多谢有你。”云予微叹道。 那天晚上,自然指的是宁昭中毒那一晚;无需言明,她们彼此都懂。 “臣妾并没有做什么。”彭清音神色暗了一暗,连脸上端庄温和的笑仿佛都失了一丝色彩。 “多谢你不曾阻拦陛下。”云予微道。 彭清音抬眼看了云予微一眼,并不奇怪她竟是明白太后用意,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贵妃无需相谢。那种情况,即便臣妾有心想要阻拦陛下,也拦不住。” 宁昭一醒来,发觉握着的是她的手,像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松掉她的手时,说她毫无感觉,那是假的。 身为彭家的女儿,她从小被严格地教导,从一开始就明白,妄想得到君王的爱那是天方夜谭;能够在后宫妃嫔之中,得到君王的几分尊重,便是天大的恩宠了。 可她到底只是个少女,即便面上循规蹈矩一丝一毫都不会出错,但见到年轻俊美的帝王,心中情窦总有抑制不住想要绽开的时候。 但年轻的君王有他爱的人。 满心满眼地看着一个人。 那样炽烈专注的爱,不属于帝王的爱,甚至在常人身上都难寻的、专一的爱。 怎么能不心动呢? 怎么能不羡慕呢? 怎么能不想去争取呢? 所以在太后将她的手放入昏迷之中的宁昭的手中时,她没有抗拒,甚至还怀有一丝期待。 但宁昭醒来的瞬间,就残忍地将她的期待给打碎了。 她到底是个聪明的女孩儿,知道什么能做,什么做了也是无用功;既然是无用功,她就不会去做,更不会因为去做无用功而让君王厌烦。 彭清音一边想着,一边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一抹苦笑。 云予微也望着她摇了摇头,又道:“这是第一谢。第二谢,谢你拦了太后出宫。” “你我都明白,太后若是当真出宫祈福,朝野上下会怎样评判陛下。”云予微起身,郑重地给彭清音行了一礼。 “这不合规矩,”彭清音苦笑地起身回礼,“贵妃折煞臣妾。” “况且,臣妾身为陛下德妃,本就有劝谏之职。”她目光幽幽,“这是臣妾的本分。” “不一样的,”云予微摇了摇头,“因为是你,所以太后才愿意听劝。” “清音,你有力挽狂澜之功,”云予微温柔地注视着她,“陛下虽然嘴上没说,但心中亦感激你。” 彭清音的眼神一闪。 “太后的寿辰仍由你来操持,”云予微将先前彭清音为了太后寿辰所整理出来的文书,一一摆到彭清音面前,“凡你所拟定的,陛下全都看过,亲言一处不必改,全按照你的意思来。” 第三十八章 身为妃子的责任 夜幕渐渐地降临,初夏的微风还带着些燥热,极缓地吹进了西殿内。 彭清音望着案上的松石间意,目光微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太后召您过去。”她的侍女莲心和莲梦,从小跟她一起受彭家的规矩管教,很是有几分她的风格。 彭清音这才如梦初醒,可她并未立即起身,而是伸手放在了心口处,感受着那一下一下的跳动,半晌,才皱着眉将手放了下来。 整衣理容,确保自己从上到下一丝不苟,挑不出一丝错来,彭清音这才往着太后的寝殿去了。 “见过太后。”彭清音屈膝行礼。 太后正端坐在镜前,头上的钗环已卸,发髻也已经拆了,拾彩正恭顺地为她梳发。 若是在往日里,太后早就让彭清音免礼了。 可是今日,她却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连个眼神都未曾给彭清音,只是望着镜子里的容颜,似是在追忆着什么。 彭清音便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彭清音裙下的腿已经开始颤抖,几乎要支撑不住,太后才像是刚看到她一样,笑道:“哀家现在年纪大了,眼神耳朵都不好了,这容颜也是一天比一天的枯萎了。” “太后正值芳华。”彭清音终于得了太后的眼神允许,慢慢地站直了身体,腰腿的酸疼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可她仍强忍着挺直了背。 “就数你嘴甜。”太后笑道。 彭清音忍了小腿的酸麻,缓步走至太后跟前,同拾彩使了个眼色,顺势结果拾彩手中的象牙梳子,亲手为太后梳理头发。 纵然每日精细地保养,太后的一头乌发里仍是出现几缕银丝。 彭清音自然对此视而不见。 “哀家人老了腿脚不好,怎么你们年纪轻轻,也是走路缓缓的了。”太后对镜而笑。 不知到底是在指彭清音方才那两步太慢,还是指别的。 彭清音梳头的手一顿,刚要请罪,就被太后伸手按住了:“别停。” 彭清音只好继续。 “年纪大了就是爱叨叨两句,清音可别胡思乱想。”太后笑道。 彭清音眉眼恭顺:“能陪在太后身侧听太后说话,是臣妾的福分。” “你是个好孩子,”太后缓缓开口,“良贵妃今日来见你了?” “是。”彭清音声音温和又顺从,“贵妃来给太后请安,商讨寿辰各项事宜;见太后午睡未醒,贵妃不便打扰,就先找了臣妾询问。” “难得她有这份孝心。”太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是陛下孝顺,”彭清音仿若听不出太后口中的嘲讽之意,“太后寿辰将近,陛下恐怕贵妃没有经验操持不好,最终还是要将寿辰交由臣妾操持。贵妃今日来寻臣妾,说的就是这件事。” 太后面色沉沉,片刻,才终于浮出了一丝笑。 “陛下有心了。”太后笑道。 云予微那个出身乡野的卑贱之人,能懂得操持什么宫宴?若是真的交由云予微负责,不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离谱的差错;这是宁昭登基后为太后庆贺的第一个寿辰,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一丝差错,否则,又该怎么向百官向天下彰显他们的母子情深呢? 母子情深…… 太后的面上浮现了一丝痛色——若非当初她的孩子当年在行宫乱中失踪,她又因为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子嗣,这皇位,怎么可能轮得着宁昭来坐?! 不是亲生母子,本就天然隔阂;现在宁昭又被云予微这个贱人迷了心窍,年轻又气盛,皇位还没坐热就想着向她阵营的权势下手了……到底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太后恨恨地想着,若不是现在别无选择,只能退后一步韬光养晦,怎能被宁昭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陛下既然依旧要你操办寿辰,说明陛下依旧看重你,”太后按住了那只握着象牙梳的手,少女的手白皙娇嫩,是鲜活蓬勃的气息,有着无限生机与可能;她对着镜中神色毫无波澜的少女笑了,“清音,既然入了宫,你该明白,身为妃嫔最重要的是什么。” “还请太后赐教。”彭清音依旧柔顺。 太后点了点头,很是满意——这才是大家教导出来的女儿,温良恭俭让,让人挑不出错来。 宁昭即使一时被云予微迷住了也无妨,彭清音身上挑不出任何一个错处。 挑不出错处,那德妃就一直是德妃。 只是,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一直是德妃呢?怎么能屈居于云予微那个贱人之下呢? “身为陛下的妃子,最重要的,就是要为陛下孕育子嗣。”太后从镜中盯着彭清音,一字一顿道。 彭清音“刷”地红了脸。 “如今陛下没有子嗣,若你能为陛下诞下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后宫之中,谁都无法越过你去。”太后定定地看着她,“即便日后皇后入主后宫,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有了孩子,权柄才会更稳。”太后意味深长道。 “你把松石间意送给德妃了?”宁昭问道。 不是他身为皇帝还一味在乎这些细微小事,而是云予微行事实在让他捉摸不定。 云予微点头:“太后寿辰将近,你不能一直跟太后这么僵持下去。” 宁昭的面色冷了下去:“她下毒害我!” 若是有人给云岚下毒,他不相信云予微还能冷静自持地坐在这里,让他跟罪魁祸首握手言和。 云予微下意识地环视周围,见殿内只有他们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但我们没有证据。”云予微叹了口气,“我不想你落人话柄。” “对不起,予微,”宁昭面色稍缓,伸手握住云予微的手,低声道:“我原本不想让你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 他强留下云予微,却连一个平静的生活都不能给她。 那他给云予微的究竟有什么? 云予微听得出他话中未尽的羞惭与低落,只默默地反握住了宁昭的手。 “宁昭,这不可能。”尽管残忍,可她仍是握着他的手坚定都说出了那句话,“我已经身在其中了。” 第三十九章 秀才遇上兵 “姐姐好厉害!” “我来我来,我也要来!” …… “当啷——”一支箭干脆利落地落在了箭壶之中,一旁屏息凝神的张梦桂立即跳着拍手叫好起来,她巴巴地伸手拿了一支箭,正有样学样地瞄准了箭壶。 云予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吩咐金子银子好好看着张梦桂,别让箭伤着她了,这才从白芷手中拿过茶杯,喝了一口茶。 “陛下两日不曾来凤泽宫了,”白芷幽幽地看了一眼张梦桂,不满道,“她又跟着来了!” 张梦桂自从心智不全以后,却是越发害怕宁昭了;只要宁昭来凤泽宫,她就乖巧地待在漪兰轩里,绝对不出门。 以往宁昭来得勤,可害苦了张梦桂,一天到晚出来晚跟放风似的。 大约是两日前云予微的直言不讳着实让宁昭的自尊有些受伤,宁昭一连两日未曾露面,张梦桂可乐坏了,赖在云予微这里不走了。 白芷看见张梦桂便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睛的,可是张梦桂却不怕她,又会缠人,回回把白芷缠得没脾气没办法,第二日再来。 “陛下政务繁忙,哪里能日日来咱们这里。”云予微毫不在意。 “啊!” “贵妃姐姐快看,我投进去了!” 大约虽然心智不全,但身体的记忆还在,张梦桂试了几次之后,很快就上手了,十次里面倒能投中六七次了。 这下张梦桂可高兴疯了,直接上来拖着云予微,软磨硬泡着让云予微陪她玩。 云予微哪里禁得起她的缠磨,笑笑也就扔下茶杯上前了。 白芷气了个倒仰。 “也不知你气什么,”白苏将白芷拉到一旁,倒杯茶给她顺气,“没见着娘娘前几日累成那样。如今终于松快了些,可以消遣几分,你倒好,又在这儿闹起脾气来了。” “我就是看不惯!”听着白苏这么说,白芷狠狠地将茶水一饮而尽,面上的怒意却缓和了下来,却仍嘴上不肯饶人,“娘娘如今得闲,打打叶子戏什么的多好,又高兴又不费力。这么热的天在殿里投壶,还不是为了陪张贵人开心!” “你呀你,”白苏抿唇一笑,伸手在她的脑门儿上戳了一下,“叫你当了娘娘才行。” “呸,”白芷撑不住地笑了出来,“人家一心为娘娘,你倒是拿我打趣!亏得娘娘平日里总是夸你稳重老实,原是没听见你说这等混账话!” 殿内正是一片欢声笑语,殿外当值的小宫女进来道:“白昭仪来给娘娘请安。” 云予微扬了扬眉,有些诧异,但还是让人将白吟霜给请进来。 几日不见,白吟霜依旧光彩照人,上着五彩盘锦金绣的牡丹锦衫,下着累珠叠纱粉霞裙,高髻如云,琳琅满目地插满了各色珠玉宝石,尤其是那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尤其华丽,让人一眼望去再移不开眼睛;她的妆容也极为浓丽,整个人如同一朵开得热闹喧嚣的芍药花。 白芷的目光忍不住地在白吟霜和张梦桂二人身上游移——张梦桂出身商户,极爱金器,平日里打扮主打一个金光闪闪富贵逼人;现在心智归为小孩子,那更是不得了——小孩子能有什么高级审美?喜欢什么就一口气地都叠到身上去,要不是张梦桂的金玉首饰实在太多,都戴上了张梦桂估计得被压死;再一个到底有金子银子哄着,饶是如此,张梦桂还是披金戴银宛若财神娘娘下凡。 现在好了,一个张梦桂,一个白吟霜,两个人一起站在殿里,活像是把库房给打劫了,富贵得让人眼花缭乱。 可怜她们贵妃娘娘,位分最高,在此二人身边,那简直寒素得令人落泪。 “贵妃娘娘好兴致。”白吟霜娇娇娆娆地跟云予微见了个礼,不等云予微出声,自己已经伶伶俐俐地站好了。 云予微向来不在意这些,也就由她去了。 倒是白芷,又在一旁被气了个倒仰。 “要不要来投一个?”云予微手拿一支箭招呼道。 白吟霜吓了一跳,仔细端详片刻,见那支箭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招呼的意思,这才伸手扶了鬓角,娇柔地接过了那支箭。 白芷已经忍不住在背后攥紧双手,白苏见状,赶紧手抚后心安抚她。 白吟霜却是不管旁人怎么想,她娇滴滴地走到箭壶前,也不瞄准,随意地那么一扔。 “玩就玩,不玩就不玩,这么矫揉造作地给谁看……” 白芷还没腹诽完,只听见“当啷”一声,她顺着声音一抬眼,只见箭已落在了壶中。 “不好意思,献丑了。”白吟霜手累坏了似的,娇滴滴地甩了甩手,便扶着身边的侍女走到了一旁。 “天怪热的,恕臣妾不陪娘娘了。”白吟霜已是自顾自地坐下了。 白芷目瞪口呆:“……”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张梦桂,她如今心智只是个三五岁的孩童,见了如此云淡风轻的高手,那还了得?当即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就拉着白吟霜要一起玩。 白吟霜:“……” 一旁看戏的白芷内心:“哈哈哈哈哈哈……” “姐姐,一起玩嘛!” “姐姐你喜不喜欢金子?你陪我一起玩,我把我的金手镯给你!” …… “不玩,烦死了!” “谁稀罕你的破镯子!” ……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正常人遇到一个心智不全的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白吟霜无可奈何,只得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对张梦桂道:“看好了,我就给你演示这一遍!” “嗯嗯嗯!”张梦桂点头如捣蒜。 然后…… “姐姐再来一次!” “还要还要!” …… 随着白吟霜这个高手的到来,“失宠”的云予微站在一旁,看着白吟霜从被张梦桂软磨硬泡的无奈和暴躁,逐渐脸上浮出掩饰不住的小小得意。 那是再浓厚的妆容也掩饰不住的开心和风采。 她好像不是那个平日里矫揉造作、说三道四搬弄是非的白昭仪,而好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 云予微若有所思。 第四十章 太后寿辰(1) “咣当!” 又一次赢得了满堂喝彩后,白吟霜一边自鸣得意,一边回身拿箭——却拿了个空。 箭筒已经空了。 云予微笑着递给她一杯茶,满眼关切:“休息一下吧。” 白吟霜:“……” 她得意忘形了,已然忘却了来时的目的。 “多谢贵妃关怀,”一瞬间,那个爽朗精彩的女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依旧是那个令人讨厌的白昭仪,“还是贵妃娘娘的新鲜玩意儿多。” “臣妾都有些沉迷其中了呢,”白吟霜仿佛没有一点儿尴尬,“怪不得张贵人喜欢待在贵妃娘娘这儿。” “你若喜欢,你也常来。”云予微不动声色道。 白吟霜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的竹声和竹息急忙上前,好一阵搓揉抚慰,白吟霜这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方才投壶香汗淋漓,使得她的妆容有些斑驳;这又是咳嗽又是流泪,连眼圈都红了起来,竟是将她平日里那咄咄逼人的美艳给冲淡了许多,生出了几分脆弱。 “臣妾可不敢常来。”白吟霜一开口,仍是一如既往的味道,“贵妃整日里忙于宫务,臣妾若天天因着玩耍来打扰,那是臣妾的不是了。” 云予微悠悠道:“宫务有德妃帮忙,我倒也没这么忙。” “你若愿意,我很欢迎。” 白吟霜眸中精光一闪,又捂嘴笑道:“那也不敢。宫里姐妹谁不知道,陛下最是爱重贵妃,臣妾若是天天往贵妃这里跑,那成什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臣妾借机邀宠呢。” “哦,”白吟霜又笑着看了张梦桂一眼,“臣妾没有说张贵人借机邀宠的意思。” 张梦桂听不懂,金子银子却是神色一紧,紧张兮兮地看向云予微—— 谁不知道,那日是张贵人耍小聪明搬进了漪兰轩,只是小算盘打得精刮,人却实在不争气,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竟把皇帝给气吐血了!果然当晚一杯鸩酒就赐了下来。 但张贵人可能真有些贵命在身上,鸩酒那样的无解之毒竟没要了她的命!虽说皇帝气消了后来也没再继续怪罪,但一个心智不全的人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况且,张贵人已算是运气极好,后宫里谁敢拿命再去冒这个险? 白吟霜如今这直剌剌的一句话,倒是将金子银子架在了火上烤——若是良贵妃心情不好想怪罪,她们首当其冲地丢小命。 云予微倒不生气,只是笑盈盈地看了白吟霜一眼:“白昭仪也太多心了。” 转眼太后的寿辰到了。 这是宁昭登基后,太后过的第一个生辰。 为表重视,从半个月前,宁昭就开始亲自和彭清音一起商定,寿宴上的大小事宜,菜单更是换了几次,宁昭亲自去试菜后才定了下来;至于吉服、礼物、歌舞这些,更是无论大小,都由宁昭亲自与彭清音商议后才敲定。 故而,太后寿辰还未到,恒昌帝“仁孝”的名声已经传遍了京城。 到了正生辰这日,一大早,云予微便被白芷白苏抓起来梳妆。 这是太后的大日子,即便云予微不爱奢华,也得按照品级盛装;只见她一袭金丝刺绣彩凤双飞的大红宫装,凌云髻上斜插喜鹊登梅簪、五蝠捧寿簪,额间梅花花钿栩栩如生,同她耳边的红宝石梅花耳坠相映成趣。 慈宁宫外,所有的妃嫔都在候着,等待太后传召后,进去请安。 “贵妃娘娘怎地也跟臣妾们一起?”白吟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云予微转脸一看,就见她仍旧一身富丽堂皇装扮,光头上那支掐金镶宝点翠的百鸟朝凤冠,恐怕就远远超过了她的品级。 这些年她都如此高调不知收敛,宫中妃嫔大多不太同她沾边;但因为她实在太过天不怕地不怕,有时候说的话都是大家心里所想,各宫妃嫔们明面上跟她关系也勉强算是和谐。 “贵妃品级最高,太后寿辰这样的大事,合该由娘娘操办呢。”白吟霜一把小扇掩住唇角,可“咯咯”的笑声却是扇子掩饰不住的,“怎么现在反而是德妃娘娘在内操持一切,贵妃在外候着呢?” 这话实在敢说,妃嫔之中,鸦雀无声。 毕竟是太后寿辰,万一良贵妃被激怒,真的发作起来;后续良贵妃自有皇帝护着,她们若是掺和进去可就结局未料了。 可白吟霜向来挑事不嫌事大,生怕热闹不够敲,一股子作死的劲头,谁敢跟她比? 云予微挑了挑眉:“德妃娘娘出身大家,由她操持,陛下很放心。” “还是娘娘好性儿,”白吟霜又笑了,“后宫姐妹众多,出身大家的不少。就眼前的玉贵嫔,那也是……” “你说你的,少来攀扯我!”卫如筝才不惯着白吟霜,不等她说完,当下面无表情地打断。 白吟霜并不觉得尴尬,只是轻笑道:“玉贵嫔高洁。” 卫如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含有警告,却并不曾再多说些什么。 “白昭仪也是出身大家,”云予微突然开口,她今日描画过后的眉眼带了一丝凌厉的美丽,即便是笑着看向白吟霜的,依旧让人感到很是有压迫性;她没有忽略白吟霜面上那一瞬间的凝滞,而后笑道,“倒是提醒了我,白昭仪闲暇时也可帮忙理一理宫务。” 白吟霜有些傻眼了。 “后位空缺,贵妃和德妃代管宫务,那是陛下金口玉言下过旨意的;白昭仪若是插手,名不正言不顺。”卫如筝在一旁开口道。 云予微意味深长地看了卫如筝一眼,不知怎地,她的心就“突”地跳快了一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虽然我代管宫务,难道还不允许我寻个帮手了?”云予微微微一笑,“宫务繁杂,我看白昭仪正好。” 这下其他妃嫔们可站不住了,看向白吟霜的目光顿时就复杂了起来——原先看着她说话毫不过脑子,以为她不是什么对手;现在看来,也许人家就是不走寻常路,想要扮猪吃老虎呢? “臣妾家算什么大家?”白吟霜勉强笑了笑,眼眸中闪过一丝哀切与怨毒。 “白昭仪别太妄自菲薄了。”云予微说完,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转过身来,满脸郑重地站好了。 白吟霜满腹的话被憋在了肚子里——此刻是在慈宁宫前,又是太后寿辰,不是个能撒泼的时候。 白吟霜憋屈地闭了嘴,一旁卫如筝看着她的目光愈发复杂。 第四十一章 太后寿辰(2) 坐北朝南的大殿中,太后端坐于屏风前的宝座上,她一袭华贵的正红绣九天翱翔之凤的吉服,头戴华贵凤冠,金凤口衔宝石珠链垂在耳侧,同白玉团蝠倒挂的耳坠一同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着;她才不过四十岁,淫润后宫多年,她早已褪去了年轻女子才有的青涩与紧绷,举手投足间都是成熟的魅力,雍容华贵,令人望而生畏。 寿礼如流水一般地送了上来。 像是玉如意、贺寿绣屏、功德佛像、半人高的珊瑚等,这些奇珍异宝已是数不胜数,更为称奇的是,一座寿山石。 那座寿山石被运至殿中时,在座的妃嫔们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据说,宁昭为了给太后庆贺,提前半年都已经命人在各地寻找宝物,以求母后欢颜;恰好东边有一偏远县城,发现了一座寿山石,天然长成了慈悲观音像,更绝的是,那观音净瓶的柳枝垂下,隐约看上去竟是个“寿”字! 这等神迹,县令哪敢私吞? 只巴巴地递了书信给当地的州官,州官一看,也是大为称赞;恰好此时恒昌帝为母寻寿礼的旨意传了下来,州中上下,无不跪伏,连声道这是恒昌帝孝感动天,此寿山石乃是上天所赐。 云予微在座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微妙地感受到了其中有几分不可言说。 太后见此寿山石,更是感动得当场落泪,同宁昭执手相看泪眼,隔壁外殿陪宴的群臣更是纷纷歌功颂德,赞美恒昌帝与太后母子情深。 皇帝准备的寿礼如此用心,妃嫔们更是使了浑身解数在太后面前求表现。 尤其是彭清音,更是献上了前朝大书法家林之的祝寿词,据闻这是林大家为其母庆贺百岁寿辰所作,珍贵倒在其次了,其中吉祥意味更上一层。 “愿太后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彭清音行礼道。 太后欢喜得直笑道:“你这孩子,最为有心。” 其他妃嫔们也纷纷附和。 云予微备的寿礼中规中矩,太后瞥过一眼后,也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便撇在一旁了。 云予微本也不在意这个,只悄悄地盯着眼前的果盘,预谋着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啃两口桃子——寿宴寿宴,本该以宴为主嘛,结果大家送礼的送礼,祝词的祝词,展示才艺的展示才艺,珍馐美味在前,竟是无一人动筷子,直叫云予微暗暗地替这些美味叫屈。 “臣妾恭贺太后,愿太后福寿绵长。” 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宁昭看见来人,一瞬间脸色沉了下来:“谁把她放出来的?!把她给朕拉下去!” “罢了,”太后却是看向宁昭,脸上挂着慈和的笑,“今日是哀家大喜的日子,难得她有这片孝心,容她把话说完吧。” “多谢陛下,多谢太后!”叶婉盈盈跪伏在地,泪盈于睫。 在场的妃嫔看着在宫中仿佛销声匿迹多日的叶婉,此时皆是五味杂陈。 同她不太对付的妃嫔,甚至小声议论了起来—— “这样的好日子,真是晦气。” “可不是,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出来的。” “可别这么说,毕竟她还是有美人的称号的,陛下并没有废了她。” …… 那些窸窣的小动作,叶婉焉能不知道? 只是禁足在长春宫多日,那些几乎沦为透明人、不被所有人想起的日子,她过够了!她孤注一掷,一定要在今日抓住机会! 不能生,那就只能死了! 强烈的求生欲望令叶婉打起精神来,禁足多日,她消瘦了许多,穿得也是往年的旧衣,愈发显得她瘦弱伶仃,竟有一种弱不胜衣的病弱之美。 “臣妾知晓自己罪孽深重,不配出现在此处。”叶婉抬起眼来,眼睫还挂着盈盈泪珠,她往日里最喜浓妆华服,今日众人皆是富贵满身,她反倒一身旧衣,只略施了粉黛,发髻随意,只簪了一支简单的赤金扁簪,却更胜往日盛装。 “但自臣妾入宫以来,多亏太后慈爱,臣妾今日便是再违宫规,也不能不向太后表达臣妾的孺慕之情。”叶婉高高举起双手,“臣妾多日闭宫不出,不能为太后寻奇珍异宝,心中实在羞惭,只能日日夜夜为太后抄经祈福,祈求太后身体康健。” “这是臣妾为太后绣的‘百寿图’,虽是粗陋,却亦是臣妾之心,还望太后不要嫌弃,臣妾便已满足。” 大红的锦缎铺开,金线绣的百种寿字在灯火之下闪烁着光芒。 “这是你自己绣的?”太后的笑意更盛。 叶婉点头:“不敢欺瞒太后,臣妾绣工不好,让太后见笑了。” “很好,很好,”太后笑道,“你这孩子倒是谦虚,有这样好的手艺,从前倒是没有听你提起。” “后宫姐妹才艺众多,”叶婉闻言,羞涩低头,“臣妾这等小伎俩,怎敢拿出来献丑?” “女子之德,不在于才艺多出众,”太后慈和笑道,“你这样就很好。” “太后谬赞了。”叶婉声音轻轻,仍是跪伏在地,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无比柔顺的姿态。 太后满意地看着她,随后看向宁昭:“陛下,叶美人禁足许久,如今也得了教训。哀家见她孝心可嘉,有心赦免了她的罪过,陛下觉得如何?” 宁昭暗中磨了磨牙。 今日是太后寿辰,一切自然以太后为主。 太后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他这个做孝子的就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否则,这出“母慈子孝”的戏码又怎么演得下去呢? 宁昭下意识地看向了云予微,只见她端坐在一旁,一派平静。 太后自然注意到了宁昭的目光,心中顿时涌起了些许厌恶,可又掺杂着些许恶心到这对自诩深情的男女的快意。 “既然母后都赞赏了叶美人,那就依母后的意思吧。”宁昭缓缓开口,“叶美人,从今以后,望你谨守本分,孝顺太后,莫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待。” “臣妾……”叶婉深深跪伏,“多谢太后恩典!多谢陛下恩典!” “起来吧,”太后笑道,“还不快给叶美人看座。” 第四十二章 陛下不会来了 自叶婉在寿宴落座以后,满殿的人,各怀心思,倒是没有了之前你争我抢为太后祝寿的心气儿了。 太后如何看不出后宫这群年轻女人的心思,倒也没什么不悦,只是满面笑意地看着特地为她编的“麻姑献寿”之舞。 太后的余光瞥向宁昭,宁昭却是不动声色,脸上仍带着之前的笑意。 从这个方面来说,她的确没选错。 宁昭是一个帝王的人选。 只是,一个不同她一条心的帝王,日后怎么会容得下她? 太后的目光重新放在了那群鲜妍的美人上,目光微沉。 寿宴在一片表面的欢声笑语中到了尾声,太后扶着拾彩的手起身,笑看向宁昭:“哀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比你们年轻人,自去歇息了;你们也别被哀家扰了兴致,只管玩乐,今日不必拘束。” “今日是为太后祝寿,哪里有我们自己取乐的道理?”彭清音笑道,“臣妾陪太后回去。” “你倒是有孝心,”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亲昵道,“你天天拘在慈宁宫里,没得耽误了你。今日哀家也高兴,不用你来伺候。” 太后边说边笑看向宁昭:“今日寿宴极好,哀家高兴得很。这都是陛下有心了,德妃也操劳了。” 其中意味,不在话下。 宁昭自然笑道:“德妃做事一向是极妥帖的,难怪母后喜欢。” “德妃这样的品貌,光哀家喜欢可不行的。”太后含笑道。 “太后!” 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彭清音一向庄重自持,这下也不由地面颊滚烫,含羞带怯地叫了太后一声。 太后瞧着她粉面桃腮羞怯难当的模样,微微一笑——很好。 “好,你们年轻人脸皮薄,哀家不说了。”太后又是一阵笑,扶着拾彩离开。 这满殿之上,难道有谁是真的来看歌舞、真的来取乐的? 太后刚才这番话,摆明了皇帝今夜的去向。 满殿的妃嫔们哪里还有心思再在这里“取乐”,站规矩似地坐了整个宴席,都是腰酸腿软,满身疲倦;现在连太后都走了,她们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况且,若是叫太后或是德妃误会她们想要同德妃争宠,那就更遭了。 于是,太后这一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殿上的妃嫔们倒是走了个七七八八。 宴席之上,云予微一直不声不响地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今日有惊无险,好歹平平顺顺地度过了。 她一直怕太后在寿宴上拿她做筏子,跟宁昭闹出什么不愉快来,倒是私底下提前跟白苏演练了不少次。 如今看来,是她想岔了。 太后的手段自然不会简单粗暴在寿宴上为难她,需要表演“母慈子孝”这场戏的,可不止是宁昭,还有太后。 对于一个后宫的女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帝王的恩宠。 叶婉和太后离席之前所说的那番话,才是太后今晚针对云予微的真正用意。 云予微望着一袭旧衣、神色恭谨的叶婉,若有所思——太后想要解除叶婉的禁足,其实再简单不过,何必要如此阵仗,在她的寿宴上来这么一出? “贵妃娘娘。”叶婉注意到了云予微的目光,倒很谦和地朝她点头示礼。 从前那些对云予微的嫉恨、那些因为不甘而展现出的飞扬跋扈、那些二人之间种种龌龊与恨意,仿佛在她禁足的这些日子,全都烟消云散了。 云予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 宁昭见她如此,心中愈发不安——当初令云予微铤而走险假死出宫的原因,就是兰香的死。兰香之死,祸在叶婉。 虽然他心中明白,云予微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宫中,并非是他设计了叶婉,而是因为即将入宫的秦惜时;可他到底表明了他的态度,那现在,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太后离席,帝王无心,这场宴席很快也就散了。 “陛下,您该往这边走。”眼见着宁昭的脚步朝着凤泽宫的方向而去,德福只得迎着头皮提醒。 宁昭瞟了一眼德福,德福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朕去哪儿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指指点点了?”宁昭的声音透着冷意。 德福“噗通”一声跪下:“奴才有罪。” 宁昭哼了一声,举步向前。 走了两三步后,见德福还跪在原地不敢起身,这才“啧”了一声,不耐烦道:“还不快跟过来!” 德福这才连滚带爬地起来,一路小跑着跟上来。 眼见着宁昭铁了心地要往凤泽宫去,德福只在心里叫苦,却也不敢多说太多——帝少母壮,本就易生事端;更何况,当今这二位,还不是亲生母子。恒昌帝登基虽多亏有太后一力扶持,但那是登基之前的事了,如今恒昌帝贵为皇帝,还是被太后压得抬不起头来,皇帝心中如何能顺? 德福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劝谏,宁昭的脚步却是停了下来。 凤泽宫已近在眼前,宁昭却止步不再往前。 有什么用呢? 到了凤泽宫中,跟云予微再诉说一下他的无奈吗?请云予微原谅他作为帝王的无奈,然后丢下云予微,当着她的面去另一个女人那里吗? 他做不到。 夏夜的风吹起了宁昭的衣角,他就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凤泽宫。 年轻的君王目光深沉,冷峻的面容仿佛也要融进这沉沉的夜色之中,他宛若一座石像,一动不动。 “陛下……” “去长乐宫吧。” 宁昭突然开口,声音中已没有了任何情绪;他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离开。 而凤泽宫中,白芷白苏正服侍云予微卸下钗环,抹去妆容。 “咱们娘娘今日可太美了,”白芷喜气洋洋道,“艳冠群芳,说得可不就是咱们娘娘?” “可惜娘娘平日里不爱这些,”白芷对镜越看,越觉得可惜道,“晚会儿陛下说不准就来了,娘娘何不再等一会儿更衣卸妆?” 白苏麻利的动作顿时一顿,暗暗地给白芷递了个眼色。 白芷正莫名其妙着,却见镜中的云予微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今天陛下不会来凤泽宫。”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早些收拾了都歇息吧。” 第四十三章 臣妾失仪 长乐宫中灯火通明。 近些日子一直陪太后住在慈宁宫,乍然回到长乐宫,竟是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彭清音已换下了寿宴上的盛装,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常服;她刚刚洗浴过,一袭如同锦缎的乌发才刚绞干,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脸上半点儿粉黛也还没来得及上,没有那些厚重的妆容加持,她看上去很是稚嫩,抬眼间还有些少年人特有的天真懵懂。 “娘娘,太后赐了酒来。”莲心从殿外进来,面上有一丝喜色。 太后喜欢她们娘娘,寿宴上专门的提点,又在此时赐酒,桩桩件件都显示着恩宠与看重,她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奴婢,自然面上也有光。 “放在桌子上吧。”彭清音任由莲梦给她梳头,有些心不在焉。 “娘娘怎么不高兴?”莲心忍不住地问道。 彭清音回过神来,却笑了:“怎么算高兴?本宫现在什么都不做,专门捧了那壶酒在怀里,特特地等着陛下来,这样才算是高兴?” 她说得太有画面感,莲心莲梦都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远远地就听到你们的笑了。” 宁昭没有让人通传,直接走了进来。 “陛下。” 彭清音急忙起身,红着脸给宁昭行礼。 “免礼。”宁昭抬手,直到彭清音起身,他这才看清她的装扮。 这样清水出芙蓉一般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陛下……”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上,彭清音下意识地伸手绕着发梢,“臣妾失仪了。” 从她入宫以后,宁昭待她,在她看来,大约是跟待她父亲没什么区别的——毕竟没有那个皇帝,对待新入宫的妃子,会是让她“查案”的。 但她并无所谓,她是彭家的女儿,彭家的女儿自有风骨。 父亲在前朝,她在后宫,都是一样的。 可今日分明又不一样。 太后之前在慈宁宫中提点她的话,不知怎地,竟是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再加上寿宴之上,太后意有所指的那几句话,她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仅心砰砰乱跳,连她的眼睛都不听使唤了起来——她竟是无法再如平常那样,心平气和地同宁昭说话了。 身为彭家的女儿,她怎能如此失仪? 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全身沸腾的血液有了一丝冷静;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些许难堪——这轻薄而又娇俏的衣衫,这随意披散的长发,殿内不知何时点起的甜香……她难堪地低下头,然后看到了自己的足面。 夏日炎热,寝鞋亦是用了最柔软轻薄的料子,她未着袜子,一双玉足半踩在这寝鞋上,露出半截白净如藕般的脚面。 女子之足娇贵,不能轻易示于人前。 她今日这般,如此轻浮,如此……像是蓄意勾引。 彭清音心中羞惭更甚。 “甚少见你如此紧张。”宁昭有些惊讶。 毕竟,从彭清音入宫以后,就一直表现得极为少年老成,言语行事都是滴水不漏;甚至,在他让她调查云予微伤口的事时,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仅察觉到了真正的原因,甚至还大胆地揣测了他的想法,提出了一个令他满意的解决方法。 这样的一个女子,竟也有慌张的时候。 “臣妾失仪了。”彭清音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反常到如此地步。 宁昭深深地望着她,她刚刚平复的心跳便又疯狂了起来。 良久,宁昭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这些日子你一直在为太后侍疾,又将寿宴操持得这样好,辛苦你了。” “这是臣妾的本分,”彭清音并不居功,“臣妾多谢陛下爱重。” “不必时时刻刻都拘着自己。”宁昭朝她招了招,指了指身侧,“你来这边坐下吧。” “谢陛下。” 彭清音在桌案一侧的圈椅上坐下,只坐了一点,脊背挺直,显得还是很紧张。 “朕又不是夫子,”宁昭嗤笑了起来,“看着倒像是朕要考校你什么。” 这话有几分俏皮,连彭清音也忍不住地浮出了几分笑来。 “若是陛下是夫子,”彭清音微笑,“臣妾反倒有些信心了。” 她从小聪颖,读书更是过目不忘;父亲严厉却也并不古板,家中的女孩儿是跟男儿一样,皆是要上学堂的,只是女孩儿不用学做文章。 偏偏兄长幼时贪玩,做文章也不用心,被夫子骂完被父亲骂;她年纪尚小,还不懂事,跟着其他兄弟姐们一起嘲笑到了兄长跟前,被兄长反骂还不服,自写了一篇文章写了兄长的名字交上去,竟是赢得了夫子连连称赞。 如此兄长倒央她替做,夫子对父亲夸赞兄长长进飞速,父亲喜出望外,亲自考校兄长,替写之事这才败露。 彭太师对此引以为憾,常常道,若是她是儿郎,彭家一族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但她不是个男儿。 自入宫后,她常常想,后宫与前朝也没什么不同,父亲在前朝为官,她在后宫,也是一样。 可到了今日,面对着宁昭,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朕没那么可怕。”宁昭并不反感彭清音,即使她同太后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联系,但那也没什么关系。 她曾经向他表明过他的诚意,并且他也明白,她在后宫,夹在他与太后之间其实有太多难做。 但没办法,彭冠仪是太后那边的人。 她既然入了后宫,从一开始就该明白,她所面临的艰难。 “陛下不可怕,”彭清音摇了摇头,“只是臣妾难以抗拒龙威罢了。” 宁昭微微地笑了笑。 小姑娘虽然不坦诚,但讲话很好听,兼之她年纪小,即便是再浮夸的话说出来也就没那么腻味,反而有种别样的愉悦。 片刻,宁昭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那瓶酒。 “这是太后所赐。”彭清音注意到了宁昭的目光,半晌,慢慢解释道。 宁昭点了点头,却并未有动作。 彭清音缓缓地持起了酒壶,欲要斟酒。 太后的话又在脑海中萦绕不散,她的手微微一抖,酒洒出了杯子。 “陛下,”她最终还是放下了酒壶,拿起丝帕一下一下地将洒出的酒擦了,而后看向宁昭,面颊微红,目光却无限清明,“陛下今日寿宴上已饮了不少酒,此时不便再饮了。臣妾吩咐小厨房为陛下准备醒酒汤。” 第四十四章 后宫的风骨最无用 太后寿辰第二日,赏赐一大早便如流水一般地进了长乐宫。 “陛下心中看重娘娘。”莲心和莲梦到底还是年少,纵然平日里再稳重,也忍不住地喜笑颜开。 彭清音只抬头看了一眼赏赐,没有说话。 “听说今年上贡的月华锦总共就那么几匹,现在看来,大都在咱们这儿了。” “游仙枕……奴婢原先以为这都是话本里的东西,原来是真的。” “娘娘,快看这凤凰如意钗,陛下是真的爱重娘娘。” …… 琳琅满目的赏赐,皆是举世难得。 彭清音却是兴致淡淡,只吩咐着莲心和莲梦将东西好好地收起来。 “娘娘还在难过?”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莲心莲梦又比宫中的其他婢女多了许多贴心,“昨夜也是事出紧急,陛下这才匆忙离开了。否则,定不会让娘娘伤心的。” 昨夜半夜,灯烛都熄了,德福却是来跪求宁昭,说是才送来了加急的折子,求宁昭过去处理。 宁昭披衣连夜匆匆而去,一夜未归。 莲梦悄悄地让小内侍去打听了,皇帝是在养心殿过了一夜,并未宿到别处。 “别胡说。”彭清音有些心不在焉,她出了一回神,盛装之后,“去给太后请安吧。” 宁昭所为,无可指摘。 昨夜太后赐酒,其中意味自不可说。 既然入了宫,彭清音自认并不是什么单纯懵懂的小姑娘了。 她懂得她要做什么。 那一壶酒里可能有些什么,她清楚,宁昭也清楚。 可她不愿意。 她有她的风骨,并不愿意因为一壶酒,而让宁昭看轻了她。 最后宁昭只是陪她枯坐了半宿,给足了她体面,然后才借口政务离开;今天早上,这独一份的赏赐更是明晃晃的荣宠。 她该高兴的。 可她却高兴不出来。 “给太后请安。” 慈宁宫里,长乐宫的赏赐自然早已传到了太后耳中,她是自然开心。 只是见了彭清音,那抹高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闺阁女儿和人妇,她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况且,彭清音那样有几分傲骨的人,也在她面前做不出这样的戏。 “德妃。”太后望着彭清音,终于面上浮出了几分失望。 “你不喜欢陛下?”太后淡淡地问。 “臣妾不敢。”彭清音未曾料到太后竟会如此发问,直接跪了下来。 然而,太后依旧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并没有叫人扶起她的意思,半晌,才又道:“那就是陛下不喜欢你?” “是臣妾无能。”彭清音低头,长长的羽睫掩住了她眸中的情绪,她浑身轻轻地颤着。 “你啊,”太后看着她这般屈辱的样子,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还是没搞清楚,到底什么才是身为陛下妃子的本分。” “若陛下不喜欢你,的确是你的无能。”太后冷笑,“作为帝王妃嫔,若连帝王的垂怜都得不到,那又能得到什么呢?” “你以为你聪明能干,有你的风骨。”太后叹道,“德妃,你错了。陛下需要的不是一个聪明的妃子,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妃子而已。” “你既不是陛下的心上人,也不是未来的皇后,你说,你现在拥有的,到底什么才是长久的呢?” “为陛下开枝散叶,为他诞育子嗣,这才是你日后最大的依仗。” 太后缓缓走下高座,她步至彭清音面前,纡尊降贵地蹲了下来,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并不因为怜惜她而收敛了些许力气,看着彭清音因为疼痛而变色的面容,太后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德妃,”她叹息道,“你应该是个聪明人。” “后宫的风骨,什么都不值。” 长乐宫的风光和荣宠一朝之间,传遍六宫。 众位妃嫔纷纷去长乐宫道喜,连刚刚解除了禁足的叶婉也在其中,这才白吟霜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跑来了凤泽宫。 凤泽宫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切井井有条。 不知道到底是云予微管理有方,还是因为宁昭看重,早就将凤泽宫给保护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臣妾今天路过长乐宫,那可真是热闹。”白吟霜一柄小扇不离手,偏偏她说话随意行动轻佻,便越发使得那小扇看上去分外不正经。 “贵妃这里……” “你来了。”云予微却是不由分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伸手将人拽了过来。 “贵妃,这君子动口不动手,怎么还拉拉扯扯的。”白吟霜没想到云予微竟然直接上手,惊慌失措了一下,见云予微仿佛并无恶意,便又开始叨叨了起来。 伺候在一旁的白芷:“……” 白昭仪这张嘴,真是恨不能让人上前把它给封了。 再看伺候她的竹声和竹息,倒是低眉顺目,很是柔和内敛的样子;白芷不由地感慨,这白昭仪的两个侍女,看上去竟比主子还要有几分规矩和气度。 云予微对于白吟霜这些抱怨倒是也不在意,她顺手将白吟霜按在了平日里她处理宫务的案前。 白吟霜看着那摊开放了一案的册子,一脸茫然地看向云予微:“???” 良贵妃行事,从来都出乎她的意料,比如此时,她就搞不懂良贵妃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上次不是说了吗?”云予微倒是很高兴,“以后你帮着我一起处理宫务。我原来还担心你忘了,没想到你这样说话算数,太后寿辰才过,你就过来帮我了。” 白吟霜:“……” 白吟霜:“…………”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云予微,内心都在咆哮——云予微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她到底哪里看上去像是要来帮云予微处理宫务的了?她分明是来说闲话的!再说了,宫务那是随随便便就能让其他人插手的吗?! “哦,贵妃搞错了,”白吟霜起身就想要溜,“臣妾才疏学浅,搞不明白这些,恐怕越帮越忙,贵妃还是另选他人吧。” “上次不是就说了吗?”云予微哪里肯放过她,“不可妄自菲薄。” “臣妾薄,薄得很!”白吟霜落荒而逃。 白芷白苏看着白吟霜有些狼狈的背影,纷纷对自家娘娘多了几分钦佩。 “娘娘这招以进为退,真是厉害啊。”白芷朝着云予微竖了大拇指,笑嘻嘻道,“白昭仪难道有慌了的时候。” “什么以退为进?”云予微挑了挑眉毛,望着殿外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有些意味深长,“她还会再来的。” 第四十五章 为了我们的未来 珠帘卷起,窗子推开,美人倚窗望着窗外枝叶繁复的栀子树,笑意盈盈地伸手去够其中一朵花,边摘边笑道:“摘了给你们簪可好?” 宁昭一进凤泽宫,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见过陛下。”白芷白苏迅速地行礼。 云予微手中还拿着那朵带着晨露的栀子花,回头看向宁昭,笑道:“你下朝了?” 她仍是妆容清淡,衣饰简单,乌发如云一般堆成一个简单的髻,笑得明朗灿烂。 可宁昭心中却是止不住地酸涩。 他想要她永远笑颜如花,却偏偏不想她此时看到他,依旧这般笑容灿烂——那好像,在她心中,他根本算不上什么。 “吃过早饭了吗?”云予微却并未注意到宁昭心中的波涛汹涌,她从窗户那边收回身子,身上还沾染着栀子花的清香,笑意盈盈地对他道,“没有的话,让小厨房再给你做点儿。” 宁昭是皇帝,谁敢饿着皇帝了? 可即便如此,宁昭还是摇了摇头:“想吃你做的。” 云予微“嗤”地笑了起来:“那你也太不挑了。” 她擅长煎药,可不擅长做饭。 “栀子清热泻火,放些花瓣给你煮粥怎么样?”她笑着拿起手中的栀子花同他摇了摇,表情甚是俏皮。 宁昭心中一动,含笑望她:“你有心火吧?” 云予微不以为意:“夏天嘛,多少有点儿。” 宁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明知道她没那个意思,却还是要忍不住的试探;试探了,又觉得黯然。 “算了,”宁昭伸手将云予微手中的栀子花接过,“我早就用过早饭了,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这么热的天,我怎么舍得劳动你?” 宁昭看着云予微,伸手将那朵栀子花簪在了她的鬓间。 她本就姿容秀丽,没有浓妆艳抹金装银饰,簪一朵同样秀丽的栀子花,愈发显得风姿楚楚,韵致天然。 “果然还是鲜花适合你。”宁昭轻轻道。 “是吗?”云予微笑着指了指窗外的一排栀子树,“这花戴一夏天也戴不完。” “你喜欢就好。”宁昭望着她,心中酸潮翻涌,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将她揽入了怀中,嗅着带着她体温的香味,这才感到了些许安心,“予微。” “怎么了?”云予微有些诧异。 “陪我一会儿。”宁昭轻声道。 白芷和白苏见状,早就带着殿内侍候的宫婢们悄然退下了,殿中二人相拥,宁静得世界仿佛没有了旁人。 良久,云予微才轻轻地拍了拍宁昭的后心,温声道:“陛下这是在前朝受了委屈?” 宁昭闭了闭眼,半晌,才忍了眸中的酸涩,他轻声道:“是啊。” 有时候他很想恨云予微,可到底舍不得。是他将她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资格对她有太多的要求? 半晌,宁昭才终于放开了云予微。 他试图在她脸上看到些许不同寻常的神色,但云予微始终笑意盈盈,如果说非多了些什么,那就是她眉宇之间多了一丝对他的担忧;果不其然,他一松开她,她便立马将手探上了他的脉搏。 宁昭叹了口气。 “放心好了,”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是个正常的人,他有正常的情绪波动;并非每次情绪反常,都是别人对他下了毒。 “有你在,凶手大概不会再下毒了。”宁昭淡淡道。 “谨慎些总是好的。”确认了宁昭确实无恙,云予微终于放下了心来,“对了,我把白吟霜借来帮我处理一下宫务。” “她?”宁昭回忆起这么个人,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还不如让卫如筝帮你。” “我觉得她挺好。”云予微并不采纳宁昭的意见,“她们二人关系不错。” 宁昭却是有些惊讶这番话。 毕竟任谁看来,卫如筝和白吟霜都不可能算得上关系好——卫如筝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惯着任何人;白吟霜如今不知道因为口无遮拦得罪过卫如筝多少次,卫如筝也从未在众人面前给过白吟霜面子。 “我记得她俩入王府的时间差不多。”宁昭略沉思了一会儿,给云予微这个判断的来由找到了依据。 云予微点了点头。 宁昭含笑望着她,只觉得满心怜惜——固然云予微于医术上是个天才,但在后宫宅院之中,她还是太过天真直率了些。 但愿日后秦惜时入宫,能够替他多多看顾她些。 这样想着,宁昭竟还有些期盼着秦惜时入宫了。 “后宫的事,你说了算。”宁昭伸手扶了云予微的肩膀,轻声道,“予微,我想你明白,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云予微愣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好。” 宁昭望着她的眼睛,简直想透过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到她的心里去。 可惜即使身为帝王,在读心之事上,也是无可奈何。 她不懂。 他没办法。 “我去处理政事了,”宁昭笑得勉强,“万事以你自己为先,天气太热,别因为张贵人小孩子心性就陪她胡闹。” 云予微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果不其然,门口已有一个人影在探头探脑,偏偏对方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也不知道宁昭到底怎么做到一颗心掰成几分用的。 “好。”这话云予微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宁昭笑了笑。 云淡风轻。 就像她的人一样。 心中那抹患得患失的感觉愈发浓重,宁昭强压下了心头的不虞,转身朝殿外走去。 “恭送陛下。” 张梦桂被金子银子抓着练习了许久,现在看到宁昭,虽然还是害怕,但好歹能够战战兢兢地说句囫囵的话了。 宁昭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张梦桂立马浑身一颤。 金子银子正要拽着张梦桂跪下,宁昭却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一瞥见宁昭的身影远去,张梦桂立马跳了起来,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地奔向云予微。 “陛下有那么可怕?”云予微笑着问道。 张梦桂忙不迭地点头。 “姐姐,”云予微怕她把头晃晕了,忙笑着阻止她,她这才捧着脸笑了会儿,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物,“你看。” 第四十六章 心爱之物 云予微定睛一看,在张梦桂手中的,赫然是一锭金子。 张梦桂是个小财迷,无论是在她心智失常之前,还是在她心智失常之后;对于金钱的痴迷好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生来就是要做生意的。 “哪儿来的?”云予微笑着问。 张梦桂有金子并不意外,如今京城里,十间铺子里,倒有七八间姓张,张梦桂的张。 张家祖父出身不高,但极善钻营,到了张梦桂这一代,张家已是极富。 张家不仅富了,也并不忘本,年年冬天设粥棚施粥,美名远洋;去岁冬日大雪,东南雪灾严重,逃难者无数,朝廷也曾数次赈灾,但都于事无补。张父高义,直接捐银一万两,还不算捐送的其他物资。 故而,去岁雪灾,张家算是大功臣。 张家已然极富,皇家若是赏赐金银便显得诚意不足;于是,张家如今已挂了“皇商”的头衔,女儿更是进了宫里做娘娘。 这对于普通的商贾人家而言,确实属于是皇恩浩荡了。 张梦桂能在鸩酒之下留得一命,除了她临死之前的忏悔,她巨富的娘家,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宁昭如今登基时间不长,权柄未稳;国库虽然算不上空虚,但户部也天天哭穷,再者——谁又会嫌钱多呢? 留着张梦桂的命,好处实在太多。 云予微不想去深思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被困在宫中,能见着一个活生生的张梦桂,已是心满意足——她会想办法让张梦桂恢复正常。宫中的日子也漫长,她有无数调配药方的时间去浪费。 “送给姐姐。”张梦桂举着那锭金子,嘴上虽然这么说着,眼睛却是拉丝一般,半点儿不能从金子上面移开。 云予微不由地笑了出来。 “你留着吧,”她伸手摸了摸张梦桂的头,像是在抚摸一个真正的小孩子,“我不要。” “是你不要的哦。”张梦桂立马眉开眼笑,迅速地将那锭金子给收了回去,动作之快,生怕云予微下一秒反悔。 “这可是我自己赚的。”张梦桂笑嘻嘻道,“我一赚到钱,就想分给姐姐。是姐姐自己不要的,不是我不分给姐姐。” 云予微这下彻底被逗笑了:“是是是,是我不要的。那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赚来的?” 提到了赚钱经历,张梦桂立马就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原来,昨日张梦桂在漪兰轩外面玩,偶然地遇见了卫如筝。 漪兰轩外有一片竹林,如今夏日,竹林愈发茂密,青翠欲滴。 一条小路蜿蜒,从竹林中间通往了一个小亭子,即是竹影亭。 漪兰轩,竹影亭,无论名字还是构造,都极为风雅。 只是之前住了秋言这个胆小怕事的秋美人,从不肯轻易出门,怕惹是非上身;如今又住了张梦桂这个掉进了钱眼子里的张贵人,每天只爱数金子银子,兰花与竹子与她有缘无分。 故而这漪兰轩外的风景总是无人欣赏。 自从张梦桂心智有失之后,漪兰轩外倒是经常多了张梦桂的身影——倒不是赏花,而是张梦桂小孩子心性,要金子银子跟她一起抓蟋蟀。 云予微早吩咐了,只要看着张梦桂不受伤即可,不用拘束她;金子银子又心疼自家娘娘如今这般光景,便也由着她去玩——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贵人又不可能侍寝了,何不叫她快乐自在一些? 于是,这日张梦桂照例出去抓蟋蟀;只是蟋蟀没抓到,倒是在竹影亭中抓到了卫如筝。 卫如筝端坐在竹影亭中,曲苍与曲桑守在亭前,带着寻常宫婢所没有的挺拔和气势。 张梦桂入宫时日不多,同卫如筝见面也只是寥寥,远远地看见了卫如筝的身影,立马就好奇了起来。 “她们是在玩捉迷藏吗?”张梦桂压低了声音问道。 金子银子:“……” “不是。”如今主子的心智不能同日而语,金子只得耐心地同她道,“娘娘,咱们走吧。” 玉贵嫔何止清高,那简直是眼高于顶,真正是谁都不怕,连看良贵妃不顺眼也是说怼就怼的;如今自家主子这般心智,若是不小心碍了她的眼,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为什么?”张梦桂却是不依不饶。 金子银子正要再哄着她些,却听到亭子那边一声娇叱:“谁在那边?” 这下好了,无论如何也得现身一见了。 金子银子引着张梦桂往竹影亭那边去,深深地行了礼:“贵人在附近玩耍,不是故意惊扰玉贵嫔,还请贵嫔娘娘恕罪。” 曲桑和曲苍对视一眼,并不言语,只默默同张梦桂行了礼。 亭中独坐的卫如筝转过脸来,轻声道:“原来是张贵人。这是张贵人的地方,原是本宫不请自来。请贵人入亭中喝杯茶吧。” “贵人请。”曲苍让开了路。 张梦桂倒是不怵,蹦蹦跳跳地沿着台阶进了亭中。 金子和银子心中惴惴不安,但曲苍和曲桑都只是在外面守着,她们没有跟进去的道理,只得焦灼地侯在一旁。 亭中的小石几上,放着几盘新鲜糕点,并两杯茶。 卫如筝好像本来就在等着什么人。 她手中还拿着一个一只荷包,由于攥得太紧,只看到了些许穗子落在外面,看不清荷包的真容。 张梦桂一下子就好奇了起来。 “这是什么啊?”张梦桂本也才十六岁,正是鲜妍明媚的时候,露出天真无辜的神情,也毫不违和。 卫如筝望着张梦桂,只见她眼睛清澈如水,仿佛犹如一块上好的透明琉璃,真的能够透过这双眼睛,直接望到她的心里去。 “这曾经是我的心爱之物。”卫如筝轻轻道,她缓缓地展开了手,荷包的真容出现在了张梦桂的眼前。 荷包是上好的雪缎,绣了一簇绽放的红梅;只是那红梅有几朵绣工很是有些粗陋,看上去同一旁精致的梅花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张梦桂有些失望——诚然雪缎珍贵,但这么小一个荷包,根本不值什么;况且那红梅绣工如此不稳定,其中针脚粗陋的那两朵红梅直接将这荷包毁了。 她从小在锦绣堆中长大,见过太多好东西,如今虽心智不全,但辨别的能力却是没有丢的。 这样一个荷包,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什么珍宝。 张梦桂顿时兴致缺缺。 第四十七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它虽然粗陋,于我而言,却曾值千金。”卫如筝望着手中的荷包,目光透着些许隐忍的缱绻,仿佛在透着它看向一段过往。 亭子并不大,卫如筝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她的话清晰地传到了候在亭外的金子和银子耳中,两个婢女简直要立刻哭了出来——荷包这种贴身私人的东西,正是情人互赠的最佳物品;玉贵嫔又直言这是心爱之物,难保不是曾经的旧情遗留之物。她们主子如今心智如孩童,才被玉贵嫔当做了这倾诉对象,可万一……万一日后贵人好了呢? 金子银子还在为着自家主子越发艰难的前途作难,亭中的张梦桂却是眼睛一亮,精准地抓住了卫如筝话中的重点——价值千金! 难不成这荷包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贵重之处? “姐姐可以给我看看吗?”张梦桂眼巴巴地看着卫如筝,试图通过撒娇卖萌获得近距离围观的机会。 卫如筝愣了愣,却是笑了:“只是它对于本宫而言,曾经意义非凡,其实并不值当什么。” 张梦桂越发肯定——这肯定是个好东西。只是好东西,人们才通常对它藏着掖着。 “就看一下,姐姐这么漂亮,这么善良,肯定会让梦桂看一眼的。”张梦桂从小就在商铺里打转,粉雕玉琢的娃儿,从小就知道为自家的铺子拉生意,一张小嘴甜似蜜,哄得铺子里的客人心花怒放,不由地多买些东西。 张梦桂如同小时候拉生意时,伸出手在卫如筝面前比划了一下:“就看这么一小下而已啦,我肯定会小心的。” 哼哼,等她看出了这荷包贵在何处,求了父亲母亲做出来去卖,她岂不是能赚许许多多的钱了? 卫如筝看着张梦桂小心又狡黠地讨好着她的样子,不由地笑了。 她向来心高气傲,只愿独善其身,从不与宫中其他妃嫔多来往;可张梦桂不同,她心智不全,如同稚子,无论如何,都让人生不出厌烦。 “看吧。”卫如筝当真将荷包放在了张梦桂手中。 张梦桂屏息凝神,仿佛这荷包真的是千金万金,她一不小心就要承受不住。 “它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卫如筝道。 可偏偏张梦桂不信,翻来覆去地也要将它研究个明白。 “这般喜欢,”卫如筝别过眼睛去,“那就送你吧。” “送我?”张梦桂一下子惊喜了起来——如果是她的了,那她就可以一直看,直到看出其中奥妙来。 卫如筝点了点头,张梦桂于是一下子欢呼了起来,整个人从石凳上跳了起来,欢天喜地地跟卫如筝道了谢,便埋头翻那荷包去了。 卫如筝到底性子清冷,看着张梦桂玩了一会儿,便带着侍女回去了。 早就吓了一身冷汗的金子和银子,忙上前去哄着张梦桂,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无论是藏了丢了,反正不能叫它再出现在主子手里面。 奈何小孩子执拗起来,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张梦桂怕金子银子偷藏,甚至连半夜睡觉都把荷包攥在手里不肯丢。 金子银子无法,只好祈祷那荷包真的没什么。 结果,这荷包在张梦桂手里不过两日,就真的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引来的竟是白吟霜。 自从叶婉禁足之后,白吟霜倒像是接替了叶婉,出现在凤泽宫的时机大大增多。 这日,张梦桂正蹲在外面一边数蚂蚁,一边还舍不得撒开她那“价值千金”的荷包,便被白吟霜瞧见了。 张梦桂胆子大,也不怕这些蚂蚁,甚至还随手捡了一根小棍子在地上戳着蚂蚁玩了半天;玩到兴头,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土,她又要玩蚂蚁又要攥荷包,那土便不知道沾了多少在荷包上。 可怜那荷包原本是上好的雪缎,落在张梦桂手中,遭了大罪,不仅被把玩得皱皱巴巴,现在连清洁也保持不了了。 白吟霜原本看见张梦桂这样子就直皱眉头,可目光落在那荷包上,却是神色莫名了起来。 金子银子看见白吟霜目光不对,一瞬间脸色都吓变了,以为这祸事终于还是招上门儿来了。 果不其然,白吟霜箭步上前,恶声恶气道:“这荷包哪儿来的?” “我的!”张梦桂生怕她来抢,攥着就往怀里塞。 金子银子快要哭出来,赶紧给张梦桂往外撇清关系:“玉贵嫔娘娘的爱物,只是见贵人实在喜欢,贵嫔怜惜,就给了贵人玩。” “哼。”白吟霜冷笑,“她倒是大方。” 金子银子:“……” 左看右看,那荷包也看不出到底金贵在何处。 荷包若不金贵,那必然上头情谊金贵。 这样一脑补,金子银子便愈发想哭。 “拿来给我。”白吟霜仍旧是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 金子银子求之不得,只是张梦桂怎么可能舍得? “不给!”张梦桂才不怕她,只是撅了嘴往后退;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便趴在了地上,那雪缎的荷包便落在了地上,迅速地被地上的蚂蚁包围。 白吟霜的脸色更难看了些许。 她方想去捡,奈何张梦桂的动作可比她快多了。 这一攥,荷包上的蚂蚁不知壮烈了多少在荷包上面。 白吟霜忍无可忍:“你又不喜欢它,要它做什么?” 即便是个孩子,心爱之物也会好好地收起来的;张梦桂这般糟践这个荷包,分明算不上喜欢,却不知道为何对它有这般执念。 “它可贵了!”张梦桂紧紧地抓着荷包,“价值千金!” “谁说的?”白吟霜冷笑,“怕不是瞎了眼!” 金子银子:“……” 金子银子:“玉贵嫔。” 白吟霜:“……” “那你可被她骗了,”白吟霜又是冷笑,“这玩意儿除了那段雪缎值钱,穗子上坠的那两颗碧玉值钱,恐怕没什么可贵之处。” “不如你把它给了我,我倒是有几分用处。”白吟霜的表情多了几分莫测。 金子银子越发肯定,这肯定是玉贵嫔与情郎相送之物,否则,白昭仪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神情?怕不是认出了这个东西,想要攥在手里借机为难玉贵嫔! 虽说就这么把玉贵嫔的把柄送到了白昭仪手中,有些不仁不义;但……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第四十八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张梦桂认定了的好东西,怎么可能轻易地撒开手? 更何况,白吟霜越是想要,张梦桂就越发地笃定,这荷包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于是,原本小孩子快要消散的耐心,又重新熊熊燃烧了起来。 金子和银子在一旁恨不能急哭了:“娘娘,咱就给了昭仪娘娘吧。” “你们……”张梦桂狐疑地看着两人,在二人给她使了无数个眼色后,她终于满怀不舍地松了口,“姐姐既然喜欢,那就出个价吧。” 要不是她知道金子银子是绝对不会害她的,她才不要松口呢。 此话一出,金子银子更想哭了。 白吟霜:“……” “出价?”白吟霜嗤笑一声,满脸不屑,“这荷包本就是玉贵嫔送你的,你竟还想将它给卖了?” “送了我的就是我的,为什么不能卖?”张梦桂理直气壮,“再说了,不是姐姐你想要的吗?” 白吟霜:“……” 她竟一时无言以对。 “你想要多少?”白吟霜咬牙切齿,她此时都有些怀疑,张梦桂其实是在装疯卖傻。 “卫姐姐说了,它价值千金呢。”张梦桂咬着字眼,一板一眼道。 白吟霜神色略动,眼眸之中的情绪愈发复杂。 “她骗了你。”白吟霜轻道,“这荷包,哪里能值千金?” “我最多出一锭金子,你爱要不要。”白吟霜一个眼神,竹声立马恭谨奉上一锭金子。 张梦桂的眼神立马就移不开了。 “那我也亏太多了。”张梦桂犹不死心,还试图提价。 白吟霜却是冷哼一声,抬脚就要走。 白吟霜一走,那竹声只好将金子收起来,也跟着走。 张梦桂这才终于喊住人:“等等!” 白吟霜回头,便见着张梦桂满脸痛惜,极为不舍地摊开了手,露出了那只早就不忍直视的荷包:“算了算了。” “看在姐姐你之前跟我投壶的份儿上,我就亏了卖给你吧。”张梦桂一副白吟霜占了天大便宜的模样。 白吟霜:“……” 哟,原来张贵人还记得她们一起投过壶呢。 这般眼睛滴溜溜地跟她做生意的精明模样,她还以为张梦桂如今根本不记事呢。 无数尖酸刻薄的话涌上了心头,可白吟霜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那只雪缎荷包上了。 荷包早已不复它原本的模样,若是被丢在了地上,六宫之间,恐怕最低等的宫婢都未必会看它一眼。 可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那荷包片刻,张梦桂心中一阵紧张,金子到手了,轮到她害怕白吟霜反悔了。 幸亏白吟霜并没有反悔,她缓缓地伸出了手;那样近的距离,不知为何,仿佛就花了她许多力气。 指尖在荷包上停留了一瞬,她猛然地将荷包攥紧手中,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我都觉得我卖亏了呢。”张梦桂想起白吟霜拿着荷包离去的背影,不由地嘟囔道。 云予微原本还沉浸在张梦桂这绘声绘色描述的故事里,听到这句话不由地一笑,逗她道:“那你后悔吗?” 张梦桂看着手中的金子笑弯了眼睛,出乎云予微意料地,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 云予微有些讶然:“为什么?” 张梦桂心智不全,看不懂白吟霜同那只荷包之间的羁绊,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只荷包对白吟霜来说,比一锭金子更重要。 “银货两讫。”张梦桂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金子,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母亲说过,卖出去的东西就不要再去想它的价格。同样的东西,那么多的铺子在卖,一定有比你卖得更贵的。若是事事都后悔,这生意便做不了了。” 云予微心中一阵震动——是了,做出的决定,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若是事事后悔,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自她决心留下之后,看着这后宫种种暗流涌动,心中未免没有动摇的时候。 今日张梦桂这一番话,却是彻底将她点醒了。 “生意嘛,总是有好有坏。”张梦桂还在捧着脸蛋开心,这段时日她心智如同孩童,没有了刚进宫时的拘谨和顾虑,只是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每天吃喝玩乐,便长胖了一些,脸圆圆的愈发讨喜。 “更何况,那荷包是贵嫔姐姐送我的,一锭金子是我白赚的。”张梦桂越想越开心。 云予微看着她如同福娃娃一般的笑脸,忍不住地伸手去撸了一把她的头发:“是啊,梦桂真聪明。” “可不是嘛,”张梦桂一被夸,愈发得意了起来,“父亲总说,若我是男儿,张家的家业定能交到我手上呢。” 她满心的欢喜都在脸上,没有半丝忧愁,有的全是对未来的无限期望。 云予微望着她,心中涌出了些许酸涩,有一瞬间,她竟是觉得,张梦桂若是一直如现在这般,也挺好。 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远比做一个深宫里处心积虑的妃子,要来得轻松。 太后的寿辰终于落下帷幕,但宫务并不比从前轻松,紧接着,秦惜时的封后大典便已迫在眉睫。 云予微可以对太后的寿辰完全放手,但不能不在意秦惜时的封后大典。 故而,云予微和彭清音近来见面倒是颇多。 “贵妃太过紧张了,”饶是彭清音,也有些招架不住云予微这事无巨细地询问,“封后大典由礼部操办,半点儿差错都不会出的。” 被云予微拉着一起处理宫务,不得不来点卯的白吟霜亦是阴阳怪气:“封后大典这等盛事,细节礼部会呈于陛下过目。难道贵妃连陛下都信不过?” “封后大典,亦是帝后大婚,总要让未来皇后不留任何遗憾才行。”云予微说话一向没什么忌讳,“礼部有女官吗?难道比我们更懂同为女子的皇后?” 白吟霜一口气梗在了喉咙口,彭清音亦是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 二人皆是看向云予微,只见她神色平淡而又认真,是半点儿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不妥之处。 “呵,”白吟霜冷哼一声,“贵妃娘娘难道以为,封后大典是为了皇后的心意办的婚礼吗?” 云予微轻轻挑了挑眉毛。 “封后大典,昭显得是天家威严和恩宠,遵的是天家的规矩。”白吟霜冷笑,“即便贵为皇后,也只有接受这荣宠的份儿。” 白吟霜时常想,她说话已经是口无遮拦,但到底还顾惜着项上人头;云予微倒好,有恒昌帝为她撑腰,她说话何止是天不怕地不怕,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帝后一体,”久久不语的彭清音终于缓缓开口,“陛下满意,皇后自然就满意。” 第四十九章 她是同意的 夜幕深沉,宫中亦是一片静谧,唯有些许轻微的虫鸣。 重重纱帐之中,云予微慢慢地睁开了双眸。 她早已歇下了有大半个时辰,现在,唯有纱帐外一盏光晕浅淡的琉璃灯还散发着光芒。 可她却睡不着。 冰盆的清爽好似已经压不住夏夜的燥热,那烦躁已经蔓延到了她心里去。 她轻手轻脚地想要翻个身,却刚有一动作,一只胳膊便环到了她的腰间,年轻男人带着龙涎香的炽热体温立马就贴了上来。 “怎么了?”宁昭还带着些许睡意的声音传来,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脖颈简,呼吸刚好喷在她的耳垂上,灼热得好像要烧起来。 云予微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还是翻过身来。 黑暗之中,两人只看得见对方的眼睛。 “宁昭。”云予微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我在。”宁昭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被她蛊惑,忍不住地凑上前,在她的眼皮上轻轻落下了一吻,这才继续温柔地问道,“睡不着,是因为有心事?” 云予微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道:“不让惜时入宫行不行?” 宁昭怔愣了一下,将她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二人之间近到他轻轻一低头,便能准确地吻到她的唇,他才轻笑道:“你确定要在床上谈另一个女人吗?” 方才一直柔顺的云予微闻言,却是立马要挣出他的怀抱,作势便要起身。 宁昭无奈,牢牢地将人扣在怀中,不顾她的挣扎,将人靠在了自己的胸膛。 “予微。”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手上的禁锢却半分没有减少,“我以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去讨论了。” 云予微在他的怀中停顿了片刻,闷声闷气道:“我只是想不明白。” “惜时不属于后宫,她有她自己的天地。”云予微几近哽咽。 宁昭感到胸前的寝衣已被什么液体濡湿了。 刺痛从他的心胸朝四肢蔓延,良久,他才低声道:“我知道。” “可是我没办法。” 他只是一个才登帝位、权柄未稳的皇帝罢了,他不能随心所欲。 若是有可能,难道他不愿意跟云予微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他的母妃就死在这后宫之中,他比谁都更想要一个清净单纯的后宫。 可他没办法,他需要依仗,各种依仗。 而这些依仗,由后宫的女人同她们的家族联系起来,是最容易也是更坚固的方式。 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放弃这种简单便捷的方式。 他也一样。 宁昭紧紧地抱着云予微,像是要将她揉入到身体里;自他登基后,有无数个时刻让他觉得,他随时都会失去云予微。 云予微说秦惜时不属于后宫,可她自己又何尝属于后宫? 她同样有她的天地,那天地比后宫要广阔太多。 “予微,”宁昭低声道,“我同你保证,我并没有逼迫秦姑娘。” 他道:“她是同意的。” 他原本想说,她是自愿的。 可话到了嘴边,他到底改了口。 “她是同意的。”云予微喃喃,“她是同意的……” 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即便宁昭问了秦惜时的意愿,可秦惜时又怎样才能不同意呢? 当初的云予微,面对永佑帝的赐婚,可以不同意吗? 云予微尚且除了云岚便无牵无挂,可秦惜时的背后,有秦家上下几十口人,有秦家掌管的十万边疆军士。 秦惜时又以何缘由,拒绝帝王的“恩宠”呢? “宁昭。”半晌,云予微终于开口,她的声音还带着流泪过后的沙哑,“我想出宫。” 宁昭的身子一僵,轻抚云予微后心的手顿住了。 翌日。 一大早,秦府门口,便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宫中的人。 “陛下政务繁忙,却时常惦记秦姑娘,特地遣了奴才等人,一来问姑娘安,二来陛下特地叫珍宝局为姑娘打造的凤冠才刚完工,呈来请秦姑娘过目,若有不喜欢的地方,奴才回禀了陛下,保管叫姑娘满意。”德福亲自带人登门秦府,秦家不敢怠慢。 秦大将军军中有要事在身,秦云铮一路从军营骑马飞奔而来。 “谢陛下隆恩。” 秦云铮带着秦家众人谢恩,抬头望向那一排宫人时,不由地愣住了神。 “秦姑娘。” 德福笑吟吟地望向试图在秦家众人里隐身的秦惜时,可惜她身为主角,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德福公公的法眼。 被点了名的秦大姑娘无奈出列。 不同于入宫时的端庄秀丽,秦惜时此时同秦云铮看上去并无二样,长发利落地束成高髻,面上任何妆容也无,她身穿普通军服,甚至未来得及卸下铠甲,如同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儿郎。 “姑娘果然英姿飒爽。”德福笑道。 秦惜时心中一阵忐忑,摸不准德福公公这到底是提点还是单纯的赞赏——毕竟,身为未来皇后,封后大典在即,她不仅没有老老实实待嫁学规矩,反而跑到了演武场上跟军士们比试射箭,若是传了出去,秦家落一个“教女无方”的名声都是小事,若是天颜震怒,秦家上下都要跟着遭殃。 她无比后悔为何非要如此任性,为何非要想着最后的自由。 若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府中,最多只是无聊了些,现在…… “大人谬赞。”她还尚未入宫,对着德福这样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叫一声“大人”并不为过。 “不敢怠慢上意,舍妹这才一时形色匆匆,请容舍妹去梳理一番。”秦云铮强忍了往某个方向看的冲动,敛目上前道。 “小将军太客气了。”德福笑道,“秦姑娘的凤冠在此,不如叫宫人随秦姑娘一起,正好试试凤冠是否契合姑娘心意。” 秦惜时这才察觉到了与平日的不同之处,按照德福的圆滑,不会将话说到如此程度。 她的心一时之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脑海——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不敢再去想,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她猛然地看向了德福身后的那一排宫人。 其中那个身着淡青色宫装、目光直直望着她的,不是云予微,又是谁呢? 第五十章 秦家对不起姐姐 “你们先下去吧,秦姑娘这里我来伺候就可以了。”云予微回头道。 宫人们恭顺地应声退下。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了二人,秦惜时早就憋不住了,一把抓住云予微的手:“云姐姐,真的是你!” 云予微看着秦惜时兴奋的样子,一瞬间只觉得眼睛发酸。 这是秦惜时,一个鲜活热闹的女子,一个可以上演武场和士兵们试炼的女子,一个曾经年少女扮男装混进军营真的立过功的女子。 这样一个人,光是想象一下她留在后宫中被各种规矩束缚的样子,云予微便觉得一阵窒息。 “我还以为只有进了宫才能见到你呢,”秦惜时还沉浸在见面的喜悦中,“没想到陛下会让姐姐出宫!” “云姐姐在陛下心中,还是不一样的!”秦惜时开心极了。 她虽是武将之女,但并不意味着她不懂后宫内宅的弯弯绕绕,自从云予微嫁给宁昭之后,她们见面的次数便少了许多,每次见面她都极其悬心。 云予微看着秦惜时这坦然又高兴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地道:“惜时,你可有心上人?” 若是秦惜时曾有心上人,哪怕希望渺茫她也要同宁昭争到底,绝对不能让秦惜时进宫! 秦惜时闻言,却是一愣,小心地看向云予微:“云姐姐,我没有要同你争陛下的意思。” 云予微心中大恸,秦惜时尚且还未入宫,提起宁昭,她们之间已然小心到如此地步了。 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 她生来被抛弃,是师父将她带回了神医谷,从此她的亲人便只有师父和云岚;师父过世之后,云岚和秦家人便是她的亲人。 谁愿意同亲人有隔阂呢? “惜时,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云予微忍了心痛,伸手为秦惜时整了整额间的乱发,望着她生气勃勃的一张脸,轻声道,“陛下说入宫是你同意的,但我知道,你这般懂事识大体,即使心有不愿,也不会不同意。” “惜时,现在我只问你,抛开秦家不谈,抛开宁昭的身份不谈,你还愿意同他成婚吗?” 秦惜时怔愣在了原地。 若是宫中的嬷嬷和宫人在场,定会教导二人,女子尚在闺阁私下谈论婚嫁是为不自尊;可云予微不在乎。 云予微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是紧紧地盯着秦惜时,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半晌,秦惜时却是笑了。 她伸手拉过云予微的手,将她按在了藤椅之上,她在她面前蹲下,抬眼望着云予微的眼睛,眼中是一览无余的坦然:“云姐姐,你说的这些前提,原本就不存在。” “我不想去幻想一个并不成立的未来。” 云予微有些着急:“如果你不愿意,我会……” “云姐姐,”秦惜时打断了她的话,少女的脸上闪着动人的神采,“我愿意的。” “陛下是九五至尊,如果能陪伴在他的身边,是惜时之幸。”秦惜时道。 她说得那样坦然自若,仿佛真的没有一丝勉强。 “可是你知道的,”云予微垂下了眼睫,“你嫁给他为妻,他却不能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依着秦惜时的身份和秦家对她的爱护,若是为她择婿,必然要为她择一个最好的人,不必令她受丝毫委屈,心中只容得下她一人。 但若是当了皇后,她就得看着宁昭后宫佳丽越来越多。 “我不在意。”秦惜时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大绥朝历代皇帝都未曾只有一后,惜时不曾想过要做那个特别的。” 云予微顿时如鲠在喉。 “云姐姐,”秦惜时越发握紧了她的手,望着她的目光也愈发柔和,“我知道,你和哥哥……” 云予微的手顿时僵住。 “你和哥哥都希望我能平安顺遂一声,”秦惜时话锋一转,“但云姐姐,我生为秦家女儿,那些都是奢望了。” “惜时……”云予微满眼含泪,秦惜时越是这般,她越是为她感到难过。 “不必为我感到难过。”秦惜时扬眉笑了起来,“再说了,我入宫,云姐姐难道不开心吗?以后,我们就可以日日相见了。” 若是秦惜时能够幸福,她们何须日日相见? 这话到底藏在心中没有说出口。 “有我在云姐姐身边,哥哥也更该安心了。”这句话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云予微出神医谷,游历四方,治病救人,也为精妙医术;也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秦云铮。 英武沉稳的少年,菩萨面慈悲心的少女,相遇仿佛都是上天牵的线,一切美好情谊的发生都是那样理所当然。 “云姐姐,”秦惜时鼓足勇气,“是我们秦家对不起姐姐。” 云予微转过脸去,不再看秦惜时。 若非世事无常,她原本应是秦惜时的嫂子。 她十四岁,被师父丢出神医谷四处游历,一路北上,到了西北。西北群敌环伺,抚远当将军秦震一直带领威武军在西北安营扎寨。 一次敌军来袭,云予微救了一个受伤极重的孩子。 据说,那个孩子听故事听得热血沸腾,居然趁着敌军来袭时,混在了士兵堆里,冲出去想要上阵杀敌。 少年人的英雄梦自然是轰轰烈烈的,但战事却是残酷的。 当滚烫的鲜血兜头洒了他一脸、他却根本分不清是敌是我的鲜血时,小孩子就崩溃了。 一个没有经过训练、毫无经验的孩子,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可想而知。 他年岁太小,又毫无章法,队伍里常在城中喝酒的老兵认出了他,知道他是常在茶楼外凑着听威武军“神迹”的孩子们之一,拼了命地将人捞了回来。 只是人虽然带了回来,却受伤过重,心胆俱裂。 军中随行的军医看过之后,只能为难摇头,循声而来的父母当即昏死过去。 云予微那时在城中已有了些许名头,有人提起有位自称是神医谷弟子的云姑娘,在城中免费为人看诊,这孩子才被抱在她的面前。 “他能不能治好?” “他年纪还这样小,家中只有他一个幼子,求姑娘想想办法。” “姑娘,能不能治请给个准话,你若不行,我们好去找别的大夫,省得耽误了时间。” “姑娘……” “闭嘴!” 一直沉默不语为孩子把脉的云予微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人。 第五十一章 做人切勿自作多情 少年很显然是从战场上下来就直奔而来了,身上铠甲未卸,胳膊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在冒血,脸上的血迹未干,几缕散落的头发和脸上的血迹粘成了一缕。 云予微望着他皱了皱眉。 “在下秦云铮。”少女的眼神太过明亮,表情的嫌弃也太过明显,秦云铮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只觉得有些不自在。 云予微轻轻点了点头,纤手从孩子的脉搏上移开,淡淡道:“能治。” 这话一出,秦云铮松了一口气,一直绷着一根弦在旁边默默流泪的孩子父母,终于放声大哭了出来。 “只是我这方子凶险,若是今夜他能熬过来,慢慢调养便能无恙。”云予微淡淡道。 “再凶险也要试!”孩子的父亲落泪道。 云予微点点头,转身为孩子处理伤势。 这一忙活便是一两个时辰,这个孩子需要随时关注他的伤势,便安置在了她的医堂;孩子的父母守在孩子身边寸步不愿意离开,云予微也并不阻拦,只是自去净手。 “小心。” 忙了太久,才一起身,云予微眼前有一瞬的发黑。 一只手从斜刺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云予微转过脸来,只见少年涨红了脸,手却没有松开:“姑娘也要顾及自己。” 云予微看着他,却是慢慢地浮出了一个笑。 “过来。”云予微道。 秦云铮乖乖地凑到了她的跟前。 很奇怪,意气风发的少年原本不是这样对人言听计从的性子,可对于这个初见的少女,他的身子和心好像都有些不听使唤。 “伸手。”云予微又道。 秦云铮不解其意,但仍是乖乖地伸出右手。 “另一只。”云予微有些好笑。 于是另一只手递了过来。 云予微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袖子一撕,“嗤啦”一声,袖子化作了她手中的两截布料。 “姑娘……” “不疼吗?” 直到草药敷在了伤口上,秦云铮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云予微是在给他上药。 即使是声名鹊起的小将军也当然是肉眼凡胎,刀剑落在身上,自然是疼的;只是疼着疼着,好像就习惯了。 “小伤罢了。”秦云铮咧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军中没有云予微这样漂亮干净的少女做军医,不知为何,他竟是生出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害羞来。 “病无大小,伤也一样。”云予微已干脆利落地为秦云铮包扎好,“其他的将士受了这样的伤,小将军也同样置之不理吗?” 秦云铮的名号,在西北这座边城已经响当当的了。 即使云予微初到边城,亦是听闻过秦小将军不少奇闻。 “自然不是。”秦云铮急忙反驳,“将士保家卫国,怎能视他们的伤口如无物?” 云予微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秦云铮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憨厚地挠了挠头:“我不一样。” “我有父兄在侧,已经得了太多庇护,若是还动辄因为这些小伤喊苦喊累,对其他将士太过不公。”他轻声道。 “云姑娘,你大概不知道。”秦云铮垂下了眼眸,少年略显清瘦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禁不起西北的风沙一般,“虎子他是因为我才会受这样重的伤的。” 虎子是那个偷溜上战场差点儿丢掉性命的孩子。 云予微回头看了一眼内堂,虎子的父母还在哀戚地守在他的榻前。 “我十二岁便随父兄出征,幸得上天庇佑,得了一些小功绩。军中人人都道,这是虎父无犬子,我不愧是父亲的儿子。” 秦震治军极严,秦云铮即使是亲儿子,在他的麾下那就是兵将,不是儿子。 秦云铮倒也争气,思路清晰,用计灵活,也不胆怯懦弱;其中一次,甚至孤身带了一骑小队,从一侧伏击,亲手射中了敌军当时副将的脑袋。 那一次威武军大获全胜,秦云铮的小将军之名也彻底被叫响。 后来,边城茶馆酒楼,说的不再只有他父兄英勇杀敌的故事,也有了他秦云铮的一席之地。 “别人都称赞我少年英武,天生将才。”秦云铮目光渺渺地望向了远方,“其实并不是。我虽十二岁便跟随父兄出征,但在此之前,我有最好的老师教导我兵法,有父兄亲自指导试炼我的武艺,有最好的大夫帮我看顾身体,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一事无成,那才叫丢人。” “虎子所听说的那个少年英才的故事,根本不是事实。”秦云铮终于将脸埋在了手心中,“他只是错误地相信了旁人编造的神话罢了。” 那个永远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那个宛若神降的少年将军,此时才终于流露出了他这个年纪的脆弱,他只是低着头,宛若一座沉默的、即将被摧毁的雕像。 “你想太多了。”云予微淡淡地开口。 “他所相信的并不是你,说向往的也并不是你,只是作为大绥子民,他天然地想要拿起武器对抗来敌罢了。” “你的故事,只是刚好契合了他想象中的自己罢了。” 秦云铮猛然地抬起了头。 他有些发懵地看向云予微,只见夕阳的余晖落在了少女的身上,粗布麻衣也变得金灿灿的,她目光沉静,带着不属于她年纪的沉稳和坚毅。 她仿佛是慈悲救世的神只。 “云姑娘……”秦云铮怔怔地唤了她一声。 云予微回过头来,望着他浅浅一笑:“做人,切勿自作多情。” “我虽是大夫,也从不敢去想,来找我看病的病人都是为了我才病的。” “怎么你秦小将军,就能以为,虎子奔赴战场,为的不是大绥边疆安定,竟是为了你小将军的英雄故事?” 秦小将军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 他是家中幼子,平日里也算得上是伶牙俐齿,今日在云予微面前,他竟是嚅嗫着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她说得好有道理。 “受教了。”秦云铮起身肃容道。 云予微只是点了点头。 秦小将军望着她,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突然柔软地塌进去了一块。 第五十二章 神医什么都会 第二日,虎子熬了过来,他的父母喜极而泣,但云予微没有再见到那个明亮却又脆弱的小将军。 第三日也没有。 第四日云予微正在晾晒药草,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阴影挡住了光。 她抬起头来,便见着秦云铮笑得格外灿烂地站在她面前。 少年不再是初见时那样狼狈脏污的样子,他一身蓝色的常服,头发束得规整,不像是那个传闻中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倒像是京城中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云姑娘。”秦云铮笑着唤她。 云予微看着他的动作,慢慢挑起了眉毛:“挨揍了?” “我还没动,这都看出来了?”秦云铮惊呼,然后在云予微揶揄的目光之下红了脸,小将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呃……父亲打了我二十军棍。” “因为虎子?”云予微问。 秦云铮点了点头。 云予微却是含笑地摇了摇头,也难怪秦云铮会将这件事全怪到自己头上,抚远大将军如此家教,的确养不出第二个性子了。 “虽然姑娘当日那般劝慰,但的确有传言不实之过。”秦云铮笑道,“如今父亲已经下令,不许各个茶馆酒楼,再说那些故事了。” “保家卫国,本就是将士之责。”秦云铮的眼睛分外干净明亮。 云予微望着他,良久,才在他有些疑惑和羞赫的目光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国有将士如此,天大的幸事。 自此,秦小将军倒像是在云予微的医堂里扎了根,没事都要过来晃一晃,不是帮云予微晒药材,便是帮云予微打下手。 医堂里来诊治的病人,见到秦小将军,无不打趣一二。 秦云铮面红耳赤,倒是云予微一如既往,该做什么做什么。 直到一次同敌军交战过后,绥军虽胜,却胜得惨烈,甚至有一小队地方流兵混入了内城,遇人则砍。 大军在外,内城巡防难免心浮气躁,皆是一心听着城外的消息。 这一点疏漏便被这队敌兵抓住了,他们人数很少,仅有十几人,潜入内城只为探城中虚实,根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面对城中妇孺,半点儿仁慈也无。 云予微的医堂离外城很近,流兵一入内城杀掠,她便听到了动静。 “云姑娘!” 云予微起身向外,便被医堂的病人拦住。 对方是个常来找她针灸、也常帮她做些杂事的大娘,看她柳眉紧锁便知她心中愤懑,立马阻拦她道:“恐怕有不测,姑娘别冲动。” 云予微只是略略点头:“我只在门口看看。” 她天生目力惊人,远远地便看到了一丝令人惊疑之处——虽然那群人都穿着大绥的衣物,装扮一如城中居民,但那绝不是寻常百姓打架斗殴;那等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的狠绝,以及那执刀的习惯和姿势……云予微的瞳孔骤然一缩——竟有敌军混入内城了! “不行!”云予微回身,如玉的面孔上终于浮现了些许惶急,“大娘,我要你帮我。” 大娘在她身后,面上亦是惊疑一片。 云予微看了一下内堂还在等着她治病的病人们,低声对大娘道:“我去引几个人过来,门口有阵法,大娘和其他人只需等他们被阵法困住后,将他们都绑起来就是。” 大娘对云予微刮目相看——不愧是神医谷的弟子,不仅医术高明,还懂阵法! 云予微进了内堂收拾了些许东西,深吸几口气,咬牙转身冲了出去。 “你们是什么人?” “娘亲!你们杀了娘亲!” “爹爹!我要回去找爹爹!” 城中毕竟不止是妇孺,闻讯赶来的壮年男人见这些流兵如此嚣张,当下红了眼,同那些流兵杀在一起。 不过一会儿,街头满目横尸,十五人的小队也只余一半。 巡防兵也在赶来的路上。 流兵们正面露凶光,寻找下一个猎杀对象,这时,一个满目仓皇的少女不知死活地冲了过来,她像是怕极了,甚至都没勇气跑到地上倒下的女人们那里,去扶起她的娘亲,便惊恐地往后退了。 “爹爹和兄长武艺高强,定会杀了你们为娘亲报仇!” 少女转身就跑。 还尚未得到喘息的流兵听到这话,更不肯放过她了,互相使了个眼色,一拥而上——爹爹和兄长?小姑娘,恐怕你爹爹和兄长来之前,你先化作了一堆肉泥了! 也不知这边城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长大的,看着个子不大,跑起来却是极快;她步履轻灵,竟像是一阵清风一般吹了过去。 “娘的!” 厮杀本就消耗体力,这个小娘们儿又像是在故意溜他们一般,一个流兵骂了句娘,伸手掷去一把匕首。 寒芒一闪,小姑娘摇摇晃晃跌倒在地。 “跑啊,还跑啊!” “还想叫人?你不如去那堆死人里看看,说不定你那爹爹和兄弟也在死人堆里躺着呢!” “若不是今日没有时间,定要将你好好地折磨一番!” …… 各种污言秽语辱骂着上前的流兵,刚刚围了过去,正想疯狂补刀来发泄心中愤懑怒火,那个倒地不起的少女突然回转过身,纤手一扬。 白色的药粉顺风扑了他们满面,他们哪里想到一个胆小的少女居然还有这招等着他们?当即躲闪不及,连闭气都未曾来得及,药粉已经吸入口鼻。 “你……” “卑鄙!” 冲在最前面的流兵很快在云予微面前倒了下来,而靠后的两个流兵吸入药粉较少,见势不妙,便凶神恶煞地捂住口鼻提刀上前。 云予微冷笑一声,抬起手臂来,她的左袖中立马射出几枚小箭,明晃晃地直冲那两个流兵的心口而去。 弯刀“咣当”掉落在了地上,两个流兵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方,轰然倒下。 云予微定定地看着倒在面前的几个人,几息过后,左后肩传来的刺痛才终于将她带回了现实。 她面上的冷意与坚决在这一瞬间全然碎掉,额上冷汗涔涔,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仿佛终于支撑不住了一般,伸手撑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第五十三章 只想问你疼不疼 流兵进入了内城,扑杀了许多无辜百姓。 秦云铮一得到这个消息,立马想到——云予微!她的医堂就在内城最外围,离外城最近的地方,既方便她给普通百姓诊治,也方便她偶尔去给将士们疗伤。 可如今…… 秦云铮不敢想象,流兵进入内城,云予微那般柔弱的女子,大约是最容易被下手的那类人! 秦小将军不顾身上有伤,一边随着父兄前去内城安抚伤亡百姓,一边心急如焚。 “那位云姑娘可真是有勇有谋。” “不愧是神医谷之后,不可限量!” “若非亲眼所见,我是绝对不相信,她一介弱女子竟能用计干掉六个人!” …… 进入内城,街头巷尾已经传遍了云予微的义举。 “云姑娘怎么样了?!可有受伤?!”秦云铮一听到云予微的名字,不顾父兄在场,当即发问。 “怎么能不受伤?”被问的是个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她一介弱女子,能从六个大汉的围杀之下活下来已然不易,怎能还要求她全然未损?小将军也对她太苛刻了些。” “就你聪明!胡说些什么!”一旁已有大人看不惯伸手扇他巴掌了,“小将军勿忧,云姑娘虽受伤了,但并不重。” 秦云铮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稍稍放下了些许。 而一旁,早有能说会道的人,围着抚远大将军秦震,将云予微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简直将她说成了天神下凡。 秦震对这个神医谷后人早有耳闻,他的幼子又对她念念不忘,况且擒杀敌国流兵这件事,云予微也确实有功,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瞧一瞧这个传闻中的奇女子。 云予微的医堂并不大,二进的小院,前院诊治,后院睡觉,简单得很;且医堂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更无匾额,寻到这里,全靠秦云铮急不可耐地带路。 秦震若有所思地看着秦云铮,眼神终于多了几分父亲的慈爱。 “云姑娘!” 秦云铮火急火燎,也忘了军规,竟丢下父兄和随同来的将士,径直进了去。 “秦云铮!”秦震叫道。 秦云铮脚步一顿,哭丧着脸站住了脚。 前院平日里都是晾满了药材,今日不见药材,只见四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丢在院子里,被百姓们围成一团,看得严严实实。 “竟有活口。”秦震这下更是惊讶。 外面实在太过热闹,在内堂休息的云予微不得不出来看一下情况。 “民女见过大将军。”云予微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如今后肩的匕首已经拔下,所幸对方并没有下毒,大娘热心,已同她帮忙包扎完好了;只是今日她铤而走险,如今整个人都非常疲累。 “你就是那位云神医?”秦震惊奇,眼前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简单衣饰也难掩她的清姿,大约是失血加上惊吓,她看上去有些过于苍白。 她看上去不像一个大夫,更像是谁家精心呵护的小闺女。 “不敢辱没师父之名。”云予微并不推拒“神医”之名。 “刺史大人也曾来过,因这几人是敌国流兵,这才暂时暗中派人将他们关押在此处,只待大将军来提人。”云予微道。 秦震大笑,吩咐人上前将那四个还未完全清醒的流兵押回军营。 “云姑娘,你此番立了大功。”秦震道。 能够混入内城,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杀几个无辜百姓这样简单,最重要的肯定是为了向外传递消息。 有活口留下,他们就有的是办法令他们开口。 “身为大绥子民,民女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云予微淡声道。 “好,好一个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秦震欣赏地看向云予微,并不稀奇为何小儿子会对她另眼相待,“云姑娘,你天纵奇才,可愿意随威武军一起,做更多有利大绥的事?” 良医难寻,尤其是像云予微这样有着神医之名的大夫。 云予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秦震并不强求,略站了一会儿就带着手下走了。 秦云铮留下了。 “你要劝我留在威武军中当军医?”云予微问他。 秦云铮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只想问你,伤口疼不疼。” 云予微望着他,半晌,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伤口当然疼。” 在秦云铮心疼的目光中,她却又绽开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但也可以忍受。” 后来,云予微的医堂就改到了外城。 再后来,永佑帝病重,京中局势不妙,抚远大将军封招回京,云予微同秦家踏上了一起回京的路。 若是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少年将军和少女神医的故事好似从此圆满,画上一个令人遐想的句号。 可惜人生从不如此。 他们所有的美好过往,停留在了永佑二十八年的秋日,往后的生活,再不敢添上彼此的身影。 “云姐姐,”秦惜时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将云予微从过往中拉回了现实,“若非当初我……” “算了惜时。” 自从嫁给了宁昭之后,云予微便很少再去回忆过往。 回忆过去,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比如今日,她只是回想起了和秦云铮在西北边城初遇的那段日子,便已经觉得浑身疲累了。 一定是她服下假死药的后遗症还没好,否则她怎能头晕目眩到如此地步? “算了。”她听到自己轻轻道。 直到秦惜时颤抖的指尖轻轻落到她的脸颊上,她这才恍然察觉,原来她竟是落泪了。 她原来还会因这些过往落泪吗? 她以为她早就麻木了。 云予微轻轻叹息了一声,握住了为她拭泪的那只手。 “与你无关。”云予微望着秦惜时,突然笑了,“你们秦家人啊,就爱把所有的错误往自己身上揽。” “即使那日你不曾带回宁昭,我不曾为他治病。”云予微目光幽幽,不知落在了何处,“谁又能保证,我不会在别处遇到他?” “事已至此,即便再懊悔过往,也毫无用处。” “惜时,今日我来,也并非想要你追悔过往。” 云予微轻轻道:“我原本,只盼着你能幸福些。” 第五十四章 她总是要回宫的 “姐姐,秦姐姐!”云岚的声音打破了满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惜时迅速地抹了一把腮边的泪珠,起身笑着打开门,看着门口恨不能破门而入的云岚,勉强笑道:“你的消息倒是及时。” 云岚朝里望了一眼,看见云予微好端端地在屋里坐着,这才安下心来,笑道:“秦大哥说,宫里来人给你送凤冠,我还没见过皇后娘娘的凤冠呢,想赶快来见识见识。” “你呀你。”秦惜时笑道。 她有时候很是明白,为什么云予微不愿意留在宫中做她的贵妃娘娘。 云予微原本应该是自由的,她有能力有抱负,她原本应该自由自在救济一方;然后和哥哥水到渠成,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云岚这样亲昵的弟弟陪在身边,日子和和美美,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 可从遇到了宁昭的那一刻起,她们的命运都不同了。 云予微做不了神医了。 “来吧。”秦惜时打开门,让云岚进来。 云岚是外男,纵然大绥风气开放,也没有未来皇后娘娘和一个外男闭门共处的道理,这门打开了,自然不能再关上。 “姐姐!”云岚一进门,便如同一只撒欢的小狗一样,直奔云予微而去。 云予微一只手指抵在了他的眉心处,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爱撒娇。” “姐姐说过,我在姐姐面前永远都是孩子。”云岚笑得开心。 自从云予微嫁给了宁昭,便知道一时半会儿他们回不去神医谷了;云岚当时又年幼,一直都是一半时间在容王府,一半时间在秦家。 后来因为京城中局势愈发混乱,即便当时宁昭毫无权势可言,但他毕竟是个已经出宫建府的皇子,云岚长住秦家就显得他有意结党营私,才又在京城中单独给云岚置办了宅院,离容王府和秦家皆是不远不近。 云予微入宫后,云岚同她见面的次数愈发寥寥,反而是秦惜时作为女儿有更多的机会同她见面;云岚便又如同从前那样,成了秦家的常客。 就如今日,自从秦云铮认出了云予微后,便立马着人去寻云岚,果然在去云府的半路上就碰到了云岚,云岚这才如此快地出现在了云予微面前。 “好,”云予微也笑,顺着他的话道,“这个孩子刚才不还闹着要看皇后娘娘的凤冠吗?可赶快去瞧一眼。” “谁稀罕看那个……”这话云岚到底只敢在心中念叨念叨,却不敢在云予微面前放肆,他乖巧地凑上前去,只见那顶凤冠金光宝气,熠熠生辉,当真是华贵无比。 这等华贵之物,倒也配得上秦惜时。 但还是配不上他的姐姐。 宁昭私库里的那些宝物,哪个都配不上姐姐。 云岚在心中诋毁了宁昭一番后,才终于更开心了些。 “看过了,不看了。”云岚心不在焉地瞥过那顶凤冠,而后看向云予微,“姐姐今日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带姐姐去!” 云予微笑了起来,转脸看向秦惜时:“看这一副小霸王的样子,平时你们是不是把他宠得太过了?” 她嫁给宁昭,有一半的原因在于秦家。 秦家这般重仁义的人家,大约一直全家上下都心中对她有愧,这种愧疚与不安大半都补偿在了年幼的云岚身上。 故而,虽然她不能时时看着云岚长大,有秦家在,她很安心。 秦惜时看着云岚睁大了眼睛,笑出了声音:“这分明是阿岚懂事了。” “就是!”有人替自己说话,云岚怎能不赞同。 “行行行。”云予微笑道。 云岚被如此敷衍也并没有不开心,反而是认真地盘算起了行程安排;见他如此认真,倒是秦惜时先担心了起来。 “云姐姐,”秦惜时转过脸来,附耳小声道,“你今日真的能在外面一整天么?” “陛下不会不同意吗?”秦惜时有些担忧。 大绥建朝以来,未曾有过皇帝遣散后宫、独爱皇后的先例;宁昭也不例外。 但纵使宁昭后宫佳丽再多,云予微始终是不同的。 即使她日后入宫,即使她同宁昭亦情分不同,但始终越不过云予微去。 她心里清楚。 “没关系。”云予微摇了摇头,对上秦惜时满含担忧的目光,她笑着伸手掐了掐她的脸,“我这么大一个人了,难道宁昭还怕我丢了?” ——那可说不准。 秦惜时在心中道:陛下不知道有多担心你会偷偷地跑了。 她也是后知后觉地才明白,那次因为秋言一事入宫时,云予微当时身子破败精气神全无,不仅是中毒,也是……因为服过假死药。 宁昭那样爱重云予微,可云予微仍是想逃离。 秦惜时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秦惜时目光有些闪烁,愈发压低了声音,“王德福那里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云予微笑道,“秦家难道还招待不起他?” 秦惜时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放心吧。”云予微轻轻一笑,“王德福是个好人。” 秦惜时一时有些语塞——能最后站在帝王身侧的大太监,恐怕没几个人敢这么语气轻松地说他只是个好人。 “那就这样吧!”陷入沉思的云岚终于回过神来,笑着看向云予微,“姐姐喜欢吃醉香楼的五味焙鸡,咱们今日就去醉香楼如何?刚好,他们新出了水晶龙凤糕,酥山也做得极好,城中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姐姐也去尝尝吧。” “等吃完饭,我陪姐姐在外面好好逛一逛,姐姐若是想去药铺医堂,我们就去药铺医堂;姐姐若是想看些新奇好玩的,咱们就去逛逛沿街的各色铺子。” “晚上我们也可以去逛逛!姐姐不知道,最近晚上可热闹了呢。” “七月初七快到了,现在就已经有小铺卖魁星画像和巧果了呢;姐姐虽然不乞巧,我也不拜魁星,但我们去看看热闹也很好!” 云岚犹沉浸在他的计划之中,滔滔不绝。 连秦惜时都有些不忍心打断他——到了晚上,云予微是要回宫的。 第五十五章 心痛尤甚,不可自控 “咱们……真的就这么出来了?” 马车已经驶出大将军府,秦惜时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地掀开帘子,朝外看去,只见德福公公还站在秦府门口,同她挥了挥手。 秦惜时:“……” 想到他们出门之前,王德福对她道:“听闻醉香楼的烧鸡最是好吃,秦姑娘回来时也带给奴才一只吧。” 然后他们就出门了。 而且…… 秦惜时看着骑马跟在马车一侧的秦云铮和云岚,更觉诡异——因着云姐姐曾经和哥哥有过一段朦胧的感情,陛下平日里最是厌恶在云姐姐面前提起哥哥;今日竟是能够放任哥哥跟云姐姐一起出门么? 难道…… 一个念头倏忽从脑海中闪过,秦惜时很快将它打消,不敢多想——云姐姐服下假死药陛下都不愿意放她出宫,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一定是她想多了。 “怎么了?”云予微看着秦惜时的表情闪烁,忍不住地关切道。 秦惜时摇了摇头,并不敢在外面随意议论帝王的心意,只是敷衍道:“没想到还能跟云姐姐一起出来,感觉像做梦一样。” 云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傻姑娘。” 日后进了宫,她们可真的是要日日相处了——一个让人根本高兴不起来的“好”消息。 马车外,秦云铮和云岚并排骑马。 今日的小将军和云岚一样,都穿了常服,差不多的款式,只是秦云铮是稳重些的石青色,而云岚则是月白色。 “你很高兴?”云岚看着秦云铮道。 秦云铮略怔了一下,随即拉回自己有些过于放肆的嘴角,一本正经道:“陛下隆恩,自然高兴。” “虚伪!”云岚不屑道。 秦云铮只是包容地看着他笑了笑,并没有反驳什么。 云岚年纪小,当初云予微嫁给宁昭时,年仅十岁的云岚可谓哭得肝肠寸断;他原本就不喜欢秦云铮,结果秦云铮连姐姐都守不住,让姐姐嫁给了另一个让他不得常与姐姐相见的人,云岚对秦云铮的恶意于是更上一层楼。 故而,云岚一开始没少在秦云铮面前闹幺蛾子。 只是再闹秦云铮总也没有恼怒的时候,他的脾气好像随着云予微一起走了,留下的就是对云岚永无限度的包容。 时间久了,云岚也就败下阵来,虽然仍是看秦云铮不顺眼,但最多也只是阴阳怪气;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云予微拜托秦云铮照顾他。 他可以讨厌秦云铮,但他不想要辜负姐姐对他的爱护。 “你什么时候成婚?”云岚突然问道。 秦云铮望向他,半晌才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是云岚自己想问,还是云予微想问? 秦云铮的心跳猝然加速了起来。 小将军的表情变化太明显,云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轻蔑地朝秦云铮笑了,毫不留情道:“放心,我姐姐不会让我问你这个。” “她才不关心你。” 云岚的话简直是对秦云铮的当胸一剑。 当初,云予微和宁昭大婚的那一日,云予微是从秦家出嫁的。 目之所及之处,全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他仿佛置身于火海,连灵魂都是被炙烤成烟了。 原来人心痛都极致,是真的会吐血的。 云予微踏上花轿的那一瞬间,那个站在暗处、神色晦暗的小将军,突然扶着廊柱弯腰,喷出了一口血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不是神仙,再怎么在话本中所向披靡神勇无敌,也只是凡人肉体,亦会受伤。 最严重的一次,一支箭离他的心脏不足半寸。 他从前以为那就是最痛苦的伤了。 后来,他才终于在那个铺天盖地的喜庆日子里,尝到了另一番彻骨痛楚。 他以为痛到麻木,就不会再痛了。 可今日见到云予微的第一眼,那日云予微大婚时那种足以麻痹手足的痛楚又浮现了出来;云岚这一番话,仿佛是一个引线,更是将那些潜伏在体内的痛楚全都引了出来。 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心痛尤甚,不可自控。 直到整个人都要窒息得在马上身形一晃,旁边的云岚适时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这才不至于使早已名满京城的小将军当街坠马。 云岚狐疑地看着秦云铮,总是疑心他要使苦肉计。 然而秦云铮仿佛才刚从一场噩梦中回过神来,冷汗涔涔,连唇色都有些惨白。 “她不关心我,”秦云铮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这才使干涩到发痛的嗓子发出声音来,“是对的。” 若这果然是云予微问出的问题,他才要更去担心云予微的处境。 云予微不关心他……这很好。 “你这样的人,”云岚看他面色不好,却心硬地转过脸去,“没什么好值得关心的。” “难为姐姐还愿意见你。”云岚冷嘲热讽道。 秦云铮费力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勉强而又难看的笑。 “我问你什么时候成婚,”云岚又道,“只是想知道,有姐姐在前,这京城之中可还有能入你心的人。” 秦云铮深深地看了云岚一眼,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没有了。” 他喃喃道:“没有了。” 虽说嫁给秦小将军有守寡的风险,但架不住秦小将军风姿无双,当年随秦大将军入京见驾时,一身银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简直闪花了京中所有适龄女子的眼。 “我还以为,”秦云铮看着云岚,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你会劝我成婚。” “劝你?”云岚讶然,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宁昭看秦云铮如此不顺眼,不仅只是因为他曾经和云予微的那段过往;更是因为,秦云铮这些年来一直未娶,倒像是一直在等着云予微出宫。 “你少自作多情了。”云岚冷笑道,“你这样的人,姐姐不会再喜欢。” 临阵脱逃的男人,根本不配让姐姐喜欢! 若是宁昭但凡真的了解姐姐,就不会再怀疑姐姐和秦云铮有任何瓜葛。 “你说得对。”秦云铮抬头,醉香楼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我不是贪心的人。” 拥有过她的喜欢,此生已足矣。 第五十六章 神医也曾为爱洗手作羹汤 夏日的阳光已很是灼热,这个时辰出来,太阳热辣辣的,其实并没有多惬意。 马车停了下来,云岚身姿灵敏地跳到马车前,伸手去掀开帘子。 秦云铮落后一步,慢慢地停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云予微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眯了起来,她还没说什么,云岚已经伸手遮在了她的眉眼上。 一小片阴影落了下来,刺目灼热的阳光被挡住了些许。 云予微笑了:“云岚现在也会照顾人了。” “那当然。”少年清俊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绷不住的小得意。 少年人眼眸极为干净纯澈,即使露出这样洋洋得意的小表情,也丝毫不显得讨人嫌。 云予微笑着拽下他的手:“没这样娇气。” 从前酷暑里,她也会出去采药;虽然已经有几年不曾在暑日里劳作过了,但也不至于娇弱到如此地步。 云予微回首,牵了秦惜时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秦云铮在不远处站着,只觉得相隔数年的时光仿佛流水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今站在阳光下,他还是从前的小将军,她还是那个天赋卓绝的惊艳小医女,他们之间仿佛从来没有隔过什么。 “秦小将军。”云予微脚一落地,便望着秦云铮轻轻颔首。 秦云铮变化不大,时间只是将他的少年意气与稚嫩给冲刷掉了,他看上去更加坚毅成熟,大约也更是无数春闺的梦中人。 “好久不见。”云予微的声音很轻。 秦云铮恍然回过神来,亦回以一个平辈的礼节:“好久不见。” 他没有以任何称呼去叫她。 他亦不想以任何称呼去叫她。 “大中午的,在人家酒楼面前见什么礼?不热么?”云岚在一旁不满道。 秦惜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小将军顿时面红耳赤,倒是云予微神色如常,只是嗔怪地看了云岚一眼,挽着秦惜时的手朝着醉香楼的大门走去。 云岚瞥了一眼那两只相亲相爱的手,转而看了一眼秦云铮。 秦云铮犹豫了一下,心道——两个大男人手挽手去吃饭也显得太奇怪了吧? 这…… 没等秦小将军纠结完,云岚已经白了他一眼,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呵,秦云铮,没用的男人! 秦小将军看着自己的手:“……” “姐姐一见到惜时姐姐,每次都一副不想要我了的样子。”云岚凑过去撒娇。 云予微笑着白他一眼:“胡说。” “惜时姐姐,你看姐姐多偏心。”云岚已是改变策略,朝着秦惜时撒娇去了。 秦惜时虽然和云岚年岁只差三四岁,但因着云予微,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云岚当做小辈来疼惜的,看他总有些看孩子的偏爱。 “云姐姐的心纵使是偏的,也绝对只偏你一个。”秦惜时笑道。 云岚这才满意。 三人在雅间里坐定,长腿小将军秦云铮才姗姗来迟。 “哥哥怎么这么慢?”秦惜时笑问——总不能,是因为要和云予微共处一室,在外面踌躇了半天,近乡情怯不敢进来了吧? 秦云铮整个人都紧绷着,妹妹开口,他才终于放松了些许:“我见他们刚做好的玉露团和酥山很是喜人,就吩咐让他们先上来一些。” 云岚一顿,有些微恼。 秦惜时一向了解云岚对自家兄长的恶意,抢在他开口前笑盈盈道:“哥哥总算细心了一回,不枉我每次来醉香楼都说要先上一两粉酥山。” “每次都念叨,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秦云铮顺着妹妹的话道。 “呵,”秦惜时既然这么说了,云岚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眼含关切地对秦惜时道,“惜时姐姐,酥山寒凉,常常空腹食用,恐怕会伤脾胃。” “也不是天天这么吃,怕什么?”云予微看了云岚一眼,笑道,“这几次见云岚,都忘了问你,可有好好开医堂,有将师父留下的医术药典都好好地看过了吗?” 云岚:“……” “吃饭吃饭,”秦云铮开口打圆场,“出来吃饭,还考校这些做什么?” 云予微笑了笑:“那就好好吃饭吧。” 云岚低头不言。 云予微知道他这是伤心了。 她不禁有些头疼——云岚会看不惯秦云铮的原因,她心里当然清楚;可她并不怪秦家,毕竟秦家是师父的旧识,且也照看了云岚这么多年。她是真的不怪秦家。 “今日的菜品不都是你点的吗?”云予微开口打破了饭桌上的沉寂,“怎么不给姐姐介绍一下菜色?” 云岚的表情一下子便又生动了起来。 少年的情绪仿佛如同夏日的天气,来去匆忙,变幻莫测。 他口齿伶俐,连来上菜的小二都打趣道:“若是公子在楼下大堂里吃饭,说上这么一段,店里再不缺客人了。” 被外人夸了,云岚愈发高兴地看向云予微。 云予微会意,笑道:“是啊,我们家的小公子最能干了,做任何事都没有不成的。” 云岚一愣,随即弯起眼眉笑了起来,脸上还略带了些许害羞。 秦云铮和秦惜时对视一眼,忍不住地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被云予微三言两语都哄得这样高兴。 也好,四个人里有一个人是单纯无忧的,就已经很好了。 但没有人知晓,单纯无忧的少年,笑容的欢喜并未到达心底——他不是好哄,他只是……他只是,怎么忍心,把和姐姐相处的时光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上? 他看着云予微在吃饭时,因为吃到久违的味道时,那闪闪发亮的眼睛,才终于松了口气,真正笑了出来。 “姐姐若实在喜欢,”云岚笑道,“我去找大厨拜师学艺怎么样?” “反正他们看上我的好口才了,”云岚得意道,“作为交换,我学他们两个菜也不算过分。” 云予微愣了一下,差点儿喷了茶,笑道:“算了算了,想想你当初学煎药不知道炸了多少个药炉,如今终于有了神医的范儿,便别转行去炸人家的厨房了吧。” “也不是不行,”云岚轻轻道,“父亲最爱美食,也曾想着为心上人洗手作羹汤。” 云予微端茶的手微微顿住。 第五十七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神医谷云清神医,医术冠绝天下,可惜英年早逝。 关于云清神医之死,江湖之中也有不少传闻——一说是他医术高明,性格太过不羁,得罪了江湖恶人,被暗杀于神医谷之中;一说是云清神医有神农尝百草之志,死于一次新药尝试,毒发而亡;甚至还有更离谱的说法,说是云清神医乃是天上星宿,此番是下凡渡劫,待救够了多少人,人间这一劫算是渡完,便脱去肉身凡胎重新回到天上去了。 众说纷纭,少有人知道真相,神医谷和云清神医也愈发在江湖之中如雷贯耳。 但事实却是,云清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人,他为情而亡。 他年少时爱慕一个女子,可惜那女子心中另有所爱,但云清也算洒脱,并不纠缠;连云岚被送回神医谷,女子又消失不见,云清都未曾有所动容。 那时云予微尚且年幼,隐隐约约听到江湖中前来求医的人聚在一起说轶闻,提起师父,皆道他有情又无情—— 有情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仅仅爱慕过一个女子;无情也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只爱慕过那一个女子。 江湖中那么多女子倾慕他,可他始终不曾再动心过,甚至那个女子几度离开他,他也未曾流露过一丝一毫伤心。 甚至一度有江湖传言说,云清神医根本不喜欢女子,那个年少时曾经爱慕的女子,也不过是云神医欺瞒众人的一个幌子。 只是这个消息太过无稽——谁人不知,云清神医天性洒脱不羁,根本毫不在意众人对于他的任何传言,他根本无需拉着一个无辜女子做戏。 云予微那时太过年幼,除了被抓着学医术外,满心都是在神医谷里乱跑乱玩;天真爱玩的年纪,还不懂得世间到底何为深情。 直到十四岁,她被师父丢出神医谷四处游历,遇到了秦云铮,少女春心萌动的时候,偶尔想起师父,才会疑惑,师父到底是深情还是无情。 但没等她思考出答案,师父已经用生命来亲自告知了她这个答案。 她随着秦家一起回到京城,尚未来得及向师父和云岚炫耀她在外这一年多姿多彩的经历,便先迎来了师父过世的噩耗。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呢? 原本一脸喜色的少女,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定定地凝固在了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当时的云岚还不满十岁,见到她时已经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拉着她的裙子便开始哭;但世界好像在她眼中褪色了,连声音也消失了,她麻木地看着云岚无声痛哭到几乎晕厥过去,根本听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死了。 死在一场醉梦里。 起因是,他年少爱慕的女子的死讯,传到了神医谷。 他听到消息时,仿佛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连传消息的人都说,云清神医果然不是这俗世中人。毕竟,有哪个人听闻年少爱慕的人惨死,又能丝毫不动容? 结果,云清转头去寻了那女子的尸骨,带回了神医谷,埋在了那一片春日时便会灼灼灿烂的桃林中;然后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在桃花林旁的溪畔,服下了“千日醉”。 千日醉是一种神奇的药,抑或是用毒来形容它更合适——若是服用少许,便会如同身在一场美梦中,平生所求之美事,都会在梦中见到;但若是服用过度,便会沉在幻梦中醒不过来,需要继续服药来维持这个梦境,进而被掏空身体,连死都是在一场美梦中死去,但奇怪的是,旁人看到的死状,却是极为凄惨无比。 云清一直对“千日醉”这样的药嗤之以鼻,道那是旁门左道,是要被正经医术派系所不齿的。 他也曾无数次地告诉过姐弟俩,决不允许他们碰千日醉。 神医谷的人,不能软弱到连一场美梦都要靠旁门左道的药来编织。 他当初说这些话时,要多肆意洒脱,便有多肆意洒脱,仿佛这世间所有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而他永不言败。 可他最后却是服下了千日醉,然后一头扎进了溪水中。 等到小小的云岚发现时,云清已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也许他是在幻象中落水而溺亡,因此去得甚是安详,并无传闻中凄惨模样;也许他是真的在那场幻梦中过得太过舒心美好,以至于连“千日醉”都对他手下留情。 但他终究是死了。 死前深情藏于心中,死后情谊也不为人所知。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实。 这个事实太过窝囊,太过有损于云清神医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洒脱不羁的形象。 于是,江湖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闻,而真相被掩藏在了神医谷的那片桃林中。 云清之死,在云予微和云岚心中,一直是一个无法过去的坎儿,因此姐弟二人几乎从不在对方面前提及他。 云岚冷不丁地提起云清,云予微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虽然师父从未言明,但她从未怀疑过云岚是不是师父的亲生子。 师父已然用情至深到生死不离的地步,都说子肖父,若是云岚…… 云予微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而云岚的话一出,不仅是云予微,连秦家兄妹也惊了。 云岚的话实在是意有所指,听上去,仿佛是…… 秦惜时惴惴地看向秦云铮,试图从兄长那里寻到些许安慰;但秦云铮的表情比她还要失控,他不由地回想起过去这么几年,云岚对他的针对和恶意,究竟是作为一个弟弟恨他未能保护好姐姐,还是…… “咔——”筷子在秦云铮的手中断成了两截。 ——不行!绝对不行!云岚那样任性,若是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他早晚有一天会害死云予微! “姐姐……”云岚抬眼看向云予微,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云予微的表情除了哀恸之外,并没有浮现他想要的情绪。 “云岚。”云予微道。 云岚定定地望着她,没有移目,亦没有出声。 “你是……”云予微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有了心上人吗?” 第五十八章 忠孝并不刻在他的骨子里 云予微此问一出,秦家兄妹的心一下子提了上去。 秦云铮难得失态,甚至已经准备转身一个手刀把云岚拍晕过去。 “是又怎么样?”所幸云岚并没有应下来,反而反问道,“不是又怎么样?” “你这孩子!”云予微却是断定他真的有了喜欢的女子,师父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她此时脑子心里皆是一团乱麻。 “若是有了心上人,要告诉姐姐啊。”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什么年纪?家住在何处?” “父母皆在?有没有兄弟姊妹?” “你可曾跟姑娘相约过什么?” …… 饭桌上,只剩下了云予微一个人在面带焦灼地絮絮叨叨。 秦惜时哭笑不得,整个人却放松了下来;秦云铮攥紧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云予微,又下意识地看向云岚,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但又觉得,这会儿他但凡敢搭上云岚的肩,云岚高低得给他来个过肩摔,想想也就罢了。 云岚眼中的神采,就像被跳跃的烛光,“嗤”地一下,被人一下子掐灭了。 “没有没有都没有!”云岚猛然出声。 云予微倒是被吓了一跳,有些愣神。 然而云岚只是低头往嘴里送菜,也没见他嚼咽,却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菜。 “阿岚……”这下,纵然是秦云铮,都觉得十分不忍了。 云予微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 云岚夹菜的手顿住了,他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却始终没有抬头。 云予微终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错身去掰云岚的肩膀,少年的身子正在抽条,清瘦的肩膀握在手心,竟是有些硌得慌。 但是少年人虽然清瘦,力气却大过她许多。 他不肯扭头看她,她用了力气也不能使他转身——她当然可以下更大的力气逼他就范,可少年身形清瘦削薄,她本就为不能陪着他长大而愧疚,怎么肯真的下了真劲儿让他痛? “云岚……”云予微搭在云岚肩上的手反而一下子卸了力气,她轻柔地唤了他一声。 她其实有些无措,不明白云岚的情绪为什么会急转直下,分明是云岚先说的他有心上人了——那……是不是那个姑娘不喜欢他? 云予微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她不清楚师父爱慕的那个女子到底喜不喜欢师父,若说喜欢,她却能毫不犹豫地抛下他,数年不见一面;若说不喜欢,可他们之间却有云岚的存在。 除了师父为爱赴死的最后场景,她不曾见过他们彼此相爱的时候。 她就下意识地以为,那个女子不爱师父。 那……云岚会不会步了师父的后尘? 她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想要张嘴询问,却又始终不敢问出口。 “你到底……”她终于艰难地开口,可话却在嘴边打转,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姐姐。”云岚却缓缓地开了口。 “你说。”云予微急忙道。 云岚不再抵抗她,慢慢地将身子转向她,缓缓地抬起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令人心碎的眼睛? 他明明还是个纯澈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应该盛着无数欢欣与希望,可为什么,那双眼睛里却盛着满含心碎的泪光? 云予微只觉得心都要碎在云岚的眼神中了。 “你为什么,总是想要我去喜欢别人?”云岚轻轻地问,“你上次明明说过,不会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云予微急道,她对云岚总是充满了亏欠,总是充满了愧疚,于是费劲了心思想要搞懂云岚的所思所想,想要他所愿皆成真,可她好像总是弄巧成拙。 云予微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拭去了云岚眼角那滴欲要低落的泪珠。 少年的眼睛通红,仿佛下一瞬整个人都要破碎在她面前。 “云岚,我想要的,只是你开心。”云予微叹道,“只是姐姐有些迟钝,总是猜错你在想什么。” “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姐姐永远不会不要你。”云予微轻叹。 她想,少年人只是太没有安全感,师父去世后,他便愈发地紧抓着她这个唯一的亲人,忽略了这世间其实还有其他的慰藉。 也好。 等到以后云岚真的有了喜欢的姑娘,怕是就一心扑在那个姑娘身上了,他们姐弟二人恐怕就不能像如今这般亲密无间了。 只是少年还不懂。 云予微眼神愈发宽容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云岚的头,轻笑道:“怎么回事啊?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你怎么反而还耍起小性子来了?” “还不是姐姐总是爱逗我。”云岚嘟囔着,还带着模糊的鼻音。 云予微笑道:“不逗你不逗你,以后我再也不乱猜了,等到你亲口跟我说了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我再问你。” “好。”云岚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如果宁昭要给我赐婚,姐姐得拦着。”云岚又道。 “阿岚!”秦家兄妹同时出声制止。 “不可直呼天子名讳!”秦云铮正色道。 云岚低低地应了一声。 云予微轻叹了一声,又忍不住地摸了摸云岚的头:“都是之前在容王府时,把你给惯坏了。” “姐姐!”云岚不满道。 云予微无奈笑道:“好,我知道,我一定拦着他。但你也要乖乖听话,不仅听我的话,也要听你秦大哥和惜时姐姐的话。” “我本来就没有不听话。”云岚嘀咕道。 “行。”云予微并不纠结在此处,云岚应声,她便也不再多言。 反而是秦惜时和秦云铮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担忧——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云岚对秦云铮的不喜他们都看在眼里,却忽略了另一个可能——对于几乎是强娶了云予微的恒昌帝,云岚又对他是怎么样的感情? 秦家满门,自小忠孝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因为宁昭,秦云铮和云予微被迫分离,他也从没有对宁昭、或对永佑帝,生出半分怨怼;他们如此,便下意识地以为云岚也会如此。 可云岚不是他们。 忠君爱国是写在他们这些臣子的人骨血里的。 云岚不是臣子。 他是自由的。 第五十九章 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吃饭的后半段,秦家兄妹几乎是味同嚼蜡。 他们想明白了,却又不敢去相信那是事实——若是云岚日后真的为了云予微,做出了什么欺君罔上不可饶恕的罪过,要怎么办? 要现在提醒云予微吗? 秦惜时轻轻地朝兄长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他:“不可以。” 对云予微而言,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除了云岚莫属。 云岚在云予微心中的地位,他们比不上,尊贵的恒昌帝恐怕也比不上。 一时间,恒昌帝要给云岚赐婚的原因如同闪电一般照亮了兄妹二人,他们对视着,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惊恐——恐怕陛下比他们更早地发现了云岚对云予微的心思。 秦云铮的后背一下子被冷汗浸湿了。 若是陛下已经明了云岚的心思,这次为什么会让云予微出宫来秦家?这相当于,将云予微置身于两个爱慕她的人面前! 秦云铮不敢深思。 “你们今天怎么吃这么少?”云予微终于发现了这二人的不对劲儿来。 秦家家风虽然严,却并不迂腐,规矩只对秦家人,并不论男女;因而,秦惜时在外虽规矩行事挑不出错来,其实内里和秦云铮是一样的。 今日这兄妹俩,来时还好好的,饭吃到了一半,反而心事重重了起来。 云予微不由地有些纳罕:“难道是许久不见云岚在我面前闹别扭,你们有些不习惯?” 秦惜时忍不住地扶额。 秦惜时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叹道:“云姐姐和阿岚姐弟情深,着实叫人羡慕。” “姐弟情深”四字,秦惜时咬字极重。 云岚怎能听不出秦惜时未尽之意,但他选择忽视。 倒是云予微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兄妹情谊难道差到哪儿去?” “也是。”秦惜时点头,却实在笑不出来。 云岚在一旁淡淡开口:“夏日燥热,胃口不如平时也是正常的,姐姐也太操心了。” 云予微心中的疑惑因着这句话解了大半:“这倒是。” “咱们出去玩玩吧。”云岚提议道。 云予微朝外看了看,日头正强,再一想到秦家兄妹可能因为暑气胃口不佳,再顶着这大太阳出去逛,估计更加消受不了。 “这会儿能玩什么?”云予微笑道,“这样热的天。” “姐姐不知道吧?”云岚面上又闪出了一丝少年人的狡黠,“现在京中玩乐的地方多了去,其中以留仙苑最为热闹不俗,不仅十步一景,而且好玩的也多,京中的风雅之士大多在那里喝酒斗诗呢。” “听上去倒是热闹。”云予微却有些疑惑,“但不像是你会喜欢的地方。” 云岚闻言一怔,有些涩然:“姐姐记得我喜欢什么?” “自然记得。”云予微又笑,“不喜欢的地方再热闹也不必过去凑热闹。” 说着,她悄悄地朝云岚眨了眨眼,笑道:“我也不喜欢。” 云岚这才笑得更开心了,随即又流露出了几分苦恼:“那姐姐想做什么?都怪天气太热,出去做什么都不好。” 秦云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去看看?” 回神医谷。 神医谷处在京郊,一日里来回虽有些仓促,但若真的有心想回,也不是不能成行。 “罢了。”云予微却是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有云岚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何必要回神医谷?”云予微看向云岚,“哪里都不去了,回家吧。” 少年的眼泪几乎要在一瞬间决堤。 其实见到云予微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把握,云予微会想要回那个“云府”看看。 毕竟,云予微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意义地在云府待过——因为他不能久待在容王府,亦不能一直在秦家,所以才有了云府。 那是他被放逐之地,栖息之所。 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那里当成家。 可现在云予微同他道,他们要一起回去。 “好。”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 直到马车终于朝着云府的方向而去,云岚才又慢半拍地后悔了起来——他不常在家,又固执地遣散了宁昭为他选的家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老仆在——还是被他救回的一个无处可去的流浪老人家,自愿留在云府照顾他。 老仆年迈,能做的也有限,云府虽不至于荒芜,但总也显得有些潦草。 “云岚在想什么?”云予微隔着车窗瞧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由地看向秦惜时,开玩笑道,“总不能是他趁我不在,把房子卖了吧?” 饶是秦惜时心情沉重,此时也被逗笑了:“他才不会卖房子。” 云岚嘴上说着不把云府当家,其实也只是在嘴硬罢了——云予微一日在宫中,他一日就会守着云府,那是他为云予微守着的一个家。 秦惜时心中酸涩,突然也不想再责怪云岚什么了。 他还是个孩子,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姐姐突然嫁给了旁人,却没人能够取代姐姐对他的照顾和陪伴;小孩子心思细腻敏感,一味将这些复杂的心情独自一人藏着,时间久了,又怎能不生出执念? “云姐姐不知道,”秦惜时顺着云予微的目光瞟了一眼云岚,笑叹道,“阿岚一直为姐姐留着房间,平日里也打扫得极好,院子里也栽的都是花。” “惜时姐姐!”云岚虽在外面,可耳朵却一直竖着,留心着马车内的动静,现在冷不丁地听到秦惜时竟揶揄他,不由地羞恼起来。 秦惜时看着少年红到耳根的脸,笑道:“云姐姐等下回去便知道了,用不着收拾,姐姐回去就能歇个午觉。” “越说越离谱了。”云予微面上笑着,心中却是泛起阵阵酸涩。 在她心中,云岚还只是个小孩子,小小的,会抓着她的衣袖和裙摆放声大哭的孩子。 这样一个小孩子,孤身一人住在云府,拒绝着旁人的好意和亲近,却在暗地里偷偷地为她留着房间。 不知道,那个爱哭的小孩子,有没有在别人都看不到的时候,又痛哭过许多次? 只是,他在云府痛哭的这些年,她却不在。 第六十章 住在莫愁巷,此生无忧愁 云府在京城中颇为繁华的莫愁巷,住在这条街上的人非富即贵,京中常有人笑称,“住在莫愁巷,此生无忧愁”。 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阁大院,阳光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愈发显得富丽堂皇。 云府在这么富贵的氛围中,并不显高调,反而不知为何,透着一丝萧索,就连朱漆的大门,看着都要黯淡许多。 “公子回来了?”老仆就住在前院,平日里云岚不在家,他又有些耳背,白日里常在门房呆着,就怕云岚回来家里空落落得没人。 “喜伯,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又在这边等着?”云岚嗔怪道,“这会儿正该歇个午觉。” “人老了,没这么多的觉。”喜伯难得见云岚往家里领人,高兴得了得,昏花的老眼辨认了半晌,才道,“原来是秦小将军和秦大小姐。这位……” “喜伯,你又认不出我了。”云予微笑着开口,“平日里多谢老伯照顾云岚。” “原来是姑娘!”喜伯在云府里时间长了,慢慢地也知道了,云府的主人是两姐弟;但自他在云府以后,见到云予微的次数寥寥无几。 他年纪大了,眼又花耳又背,记性也不好,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凭着模糊的记忆,勉强认出了云予微。 “姑娘比从前更有风采了。”毕竟在莫愁巷待了几年,即便云岚甚少同左邻右舍交游,但毕竟也有遇到的时候,喜伯如今说话也带了几分文质。 云予微闻言,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因为要出来玩,想要避人耳目,自然要将出宫时穿的宫装换下;夏日炎热,她穿了一袭荷叶碧的夏衫,只在领口和衣袖绣了绯红色的重瓣蔷薇花,一条深绿藤蔓顺着珍珠藤蔓蜿蜒而下,仿佛是绿藤上点缀了小小白花;下衬一条乳白色的花鸟百褶裙,两条绯红色的飘带缀着拇指大小的珍珠坠在裙边,灵动飘逸又不显轻浮。 如云的发髻上装饰以珠花为主,为了不显得太过素淡,鬓边簪了一朵同衣衫上一样的蔷薇绒花,愈发衬得她香腮似雪,人比花娇。 而她身边的秦惜时,原本喜欢烈衣如火,但如今被钦点为未来的皇后娘娘,不仅行事愈发谨慎,打扮也愈发端庄起来。 她一袭粉蓝夏衫,上面绣着精致的缠枝百合,连扣子都是精心制出的百合扣,下面一条略深些的蓝色裙子,乍看不显,其实用银色暗线密密地织了精致纹路,在日光之下,行动起来,裙子便漾出粼粼波光来,如同阳光在水面上折射出的光芒一般,沉稳却又不失华贵。 秦惜时本就从小跟着父兄一起习武,不太爱胭脂水粉,因此妆容甚淡,发髻也是简单干练,并不饰以华贵累赘的首饰,只是对称地簪了一对碧玉梅花钗,稳重又典雅。 “二位站在一起,倒是像双生花一般。”喜伯眯着昏花老眼笑道。 “喜伯谬赞了。” 几人笑着走了进去。 小院果然打理得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潦草,那一方花圃里的花枯萎大半,倒是旁边的药圃中,草药们都是欣欣向荣。 云岚摸了摸头:“应该全种成药的。” 云予微“嗤”地笑了出来。 进了二门,便是云岚平日里坐卧起居的小院,并不比前院好到哪里去,只略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 “你一个人能把这么大的院子打理成如今这样,已经很是不易。”云予微不由地感慨。 云岚眸色闪动。 过了一道垂花门,云岚特意为云予微打理的小跨院尽在眼底。 只见门廊上爬满了茂密的紫藤萝,碧绿的藤蔓将刺目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已有深深浅浅的紫色小花苞在绿叶之间若隐若现,只待时节到来,便热热闹闹得开个痛快。 左侧是一个小花圃,同外面那个垂死挣扎的花圃不同,这个小花圃明显是被人精心照看的,茉莉、木兰、栀子等各色各样的花,整齐而又热闹得开着。 右侧则有个小池塘,池中种满了荷花,碧绿的荷叶将池水遮得看不见水面,荷花亭亭地立于上头。 池塘旁边,更有一个小凉亭,石桌石凳,不一而足。 即便夏日燥热,走进这个小院,却已是花香扑面,沁爽满心。 云予微愣在小院门口,突然迈不动步子了。 这个小院,比从前更加精致美丽,却也愈发让她热泪盈眶。 “怎么了?”云岚笑着同她道,“姐姐进去看,我还专门在里面设了一间房,可以供姐姐制药试药呢。” 云予微望着笑容灿烂的云岚,突然想到,云岚曾经数次同她提起的“一起回家”。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一遍又一遍地装饰着这个小院子,等着她回来的吗? 明明她清楚,在他的心目中,神医谷才是他们真正的家,这个云府只是他们暂时的落脚地而已。 可即便是这个暂时的落脚地,云岚依旧认认真真、不厌其烦地打理着,用了所有的心思打理着,只为了她哪日可以回来坐一坐——甚至,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永远不知道他花了如此多的心思。 云予微的眼泪简直要夺眶而出。 “你费心了。”云予微哑声道。 云岚却是惊奇地看着她:“姐姐在说什么呢?这有什么好费心的?不就是顺手打理而已吗?”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反而让云予微更加心酸。 而秦云铮也被眼前的小院惊呆了——以云岚对他的厌烦程度,他从前自然是没有步入这个小跨院的资格的;现在第一次看到,他不得不承认,云岚对云予微的细心和体贴,他拍马难及。 秦惜时笑着对云予微眨了眨眼:“看,我说得没错吧。” 云岚疑惑:“什么?” 云予微含泪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夸你呢。” 连院子都打理得如此精致妥帖,她又怎么能不信,只要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走进卧房,睡一个香甜的午觉。 第六十一章 她这样的女子 小院内景色已经如此美不胜收,走进房间,云予微更是禁不住眼红。 倒不是说房间有多精致漂亮,而是这房间简直就是照着神医谷内她的房间,完完全全复刻还原的。 就连宁昭都未曾心细到如此地步。 恍惚之间,她仿佛真的回到了神医谷。 云岚是真的无形之间,将她说的那句“有你的地方就有家”给诠释到了完美。 因为有云岚在,所以云府也像神医谷。 “姐姐要睡一会儿吗?”云岚问道。 云予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怎么舍得将时间真的挥霍到睡觉上面?宫中日子无趣,睡觉的时候更多。 “我想去医堂看看。”她轻轻道,“咱们的医堂。” 云岚先是一愣,而后少年清俊的脸上浮起了毫不掩饰的雀跃:“对啊,什么留仙苑不留仙苑的,哪里比得上咱们的医堂?” 从云府的后门出去,步行不远,便是云家的医堂——云予微刚回京时开的,依旧无牌无匾,大门一开,走进去的人,无论身份无论贵贱,皆是医堂的病人。 “云神医回来了,云神医回来了!” 一行人刚一出现,在医堂附近徘徊的人眼尖地看到云岚的身影,立马一跃而起,高兴地朝着他而来。 医堂初开时,云予微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自然饱受质疑;等到云予微终于获得了认可,却嫁给了容王宁昭,虽然当时宁昭并不限制她开医堂,但她清楚,恐怕这医堂她开不了多久,还是尽早能让云岚接手为好——云岚当时太过年幼,比她更不能服众,小孩子心气本就高,在医堂无人问津地守了三个月,救了一个误食耗子药的小孩后,才渐渐地被人叫了一声“小神医”。 而果不其然,云予微作为容王侧妃,因为开医堂行善事,且又真的医术高明,能治寻常大夫不能治的疑难杂症,又兼有神医谷传人的名号,在京城声名大噪,连带着宁昭在民间的名声都跟着水涨船高。 彼时宁昭虽因救驾有功一事,得了永佑帝另眼看待,但他毕竟这么多年来备受打压,毫无根基,猛地一出头,立马成了其他皇子的打击对象——趁他根基不深,是除掉他最好的时候。 在宁昭先后被弹劾、陷害、刺杀等一系列的事发生过后,云予微再也不能毫无芥蒂地开医堂,除了偶尔会乔装打扮来看一看,其余时间已经全然交给了云岚。 云岚做得很好。 一直都很好。 云予微看着亲亲热热又不失恭敬跑来的百姓,心中浮现些许慰藉——云岚如今医术愈发高明精进,她也算没有辜负师父的养育栽培之恩。 “云神医,我家小子平日里可捣蛋淘气,最近却是恹恹的,半点儿提不起精神,您给看看是怎么回事了?” “云神医,我与内子成婚多年,一直未能有一儿半女,也求医多年,实在别无他法,还请神医给内子诊一诊。” “神医神医!他们都是顽疾杂症,拖了一年半载了再拖一会儿也不迟,我急得很呐!我那仇人给我下了药了,您可得先给我瞧了!” …… 来看病的病人们你推我挤,熙熙攘攘。 云岚镇定自若地站在人群之中,少年身姿挺拔,如同一支青嫩翠竹,赏心悦目,又高风亮节。 “各位不必急,今日有两位看诊的大夫。”云岚笑望向云予微。 从前都是云予微出诊带着他,如今,他们终于能够并肩而立。 “啊?可我是来找神医你的啊!” “对!有多少大夫俺都不认,就认云神医!” …… 在一片反对声中,有零星几句犹豫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位姑娘……难道是之前那位云神医?” “看着有点儿像,年纪倒是对得上。” “可别瞎说!那位如今是宫中的娘娘,哪里还会现身医堂?” “婶子说得是,我也是糊涂了。” …… “我与姐……师姐师出同门,我的医术更是师姐教导出来的,诸位既然信我,又怎能不信我师姐?”众人皆知小神医的姐姐嫁给了当初的容王、如今的圣上,云岚虽百般不喜,却也知道在外不能轻易泄露云予微的身份,只灵活地改了口。 “那……试试?” “神医既然这么说了,咱们自然信。” “神医的师姐,那必然更是神医了!” …… 云予微很快被团团围住,云岚百忙之中,笑着回看她,只见她眉眼之间带着恬淡而又满足的笑意,一如从前一般。 而秦家兄妹,不时地被这姐弟俩支使着干活,也忙了个团团转。 “这感觉也太熟悉了。”秦惜时揉了揉肩膀,却是笑出了声。 秦云铮亦不住点头。 从前云予微便是如此,带着云岚一起看诊,对秦小将军和秦大小姐更是毫不客气,把人当学徒使,从不发工钱。 “惜时,你知道吗?”许是触景伤情,秦小将军一向将所有心事往肚子里咽,此时却是咽不下去了。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在忙的云予微,只见她为了方便,已经将宽大的袖子束了起来,表情肃穆却并不冷苛,反而透着说不出的柔和。 “我曾经悄悄地想过,若是日后边境安稳,我就不再当什么小将军。”他似乎是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幻梦般的甜蜜,“她的心愿是走遍四海,遍尝药草,解民生之苦。那我就陪她走遍大绥,甚至走得更远。” “哥哥……”秦惜时面露不忍。 “她这样的女子,本就不该困于宅院。她若嫁给我,一定是嫁给我这个人,而不是传闻中的那个战无不胜、天纵英才的小将军。” “她不是为了将军之名嫁给我,我又怎么能以将军夫人之名将她困在宅院?” “我原本想着,我不会困住她,我会陪她走在更大的世界里。” “可是惜时,”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小将军眸中有泪光闪烁,“我没有将她困在将军府的后院里,但我将她……困在了另一个,永远也走不出来的后院里了。” 第六十二章 无中生有的喜欢 直到夕阳西下,晚风轻拂,医堂的病人才逐渐散去。 云予微许久不曾给那么多人瞧过病,等到医堂关上门,她竟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其余三人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笑道:“许久不曾这样劳累过了吧?” 云予微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在外行医,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总一心想着,这世间再无疾苦才好。”云予微回想起师父教导,面露尊重之色,整个人也一下子坐得更端正了,“若有一天世间大夫无用武之地,那想必人间更加美满。” 秦云铮怔怔接道:“若有一天世间将军再无用武之地,世间想必也会更加美满。” 云予微闻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而后,她才又轻轻道:“今日突然为这么多人看病,我竟生出一种重新活过来的荒谬之感。” “有违师训,我心愧疚。” 后宫锦衣玉食很好,可并不适合她。 唯有在行医的时候,她才真正地感觉到自己在活着。 但,以他人的苦难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这有违她行医的初心。 “姐姐也太较真了。”云岚认真地看着她道,“生而为人,要吃五谷杂粮,自然也会生老病死,这是万无规律,谁都逃不过。姐姐行医,本意善良,这就够了。” “是啊,”秦惜时亦笑道,“云姐姐别钻了牛角尖。” “云岚不是已经将今天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下午只在医堂忙碌了,晚上总该出去玩一玩,不叫云岚的安排都落了空。”秦惜时笑着看了云岚一眼。 云岚心中一暖,向秦惜时投以感谢一笑。 “是啊,”云岚拉着云予微的手摇了摇,“姐姐不饿吗?现在京中的夜市可热闹了。” “那就去看看。”云予微笑着站起身来。 一行人不再乘车骑马,而是一路且笑且行地走去了京中的夜市。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卖吃食和饮品的小摊纷纷摆了出来,不惜余力地叫卖着,夏夜里燥热的空气里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天气热,少爷小姐们来杯饮子喝?” 这四人又生得相貌气质出众,装扮亦是不俗,旁边的小摊纷纷吆喝。 “四杯紫苏饮。”云岚道,“我们不在店里喝。” “好嘞。” 很快,一杯竹筒装着的紫苏饮便送到了云予微手中,竹筒外还雕刻的简单纹路,却也更显精致;竹筒捧在手中,亦是沁凉。 “这家店很有名,他家的饮子都是拿冰冰过的。”云岚笑着同二位姑娘道,“先捧在手里去去这暑气,一会儿再喝。” “阿岚更细心了。”秦惜时笑道。 云岚朝两位姑娘吐了吐舌头,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喝了一口自己的饮子,转脸看向目光略带调笑的秦云铮,板着脸道:“笑什么,付钱啊!” 秦云铮:“……” 对不住,是他没有眼色了。 一路走过去,卖卤肉的、卖灌汤包子的、卖烤肉的、卖麻辣鸡头鸭头的等等,肉味混合着香料味扑鼻而来;而另一旁,则有各色铺子卖着干果、果脯、糕点等零嘴,给集市里更多添了一丝甜香。 “娘亲,我要吃这个肉肉!”有小孩子已经在卖肉串的摊子前走不动脚了,扯着母亲的袖子不肯离开,一只手还塞在嘴里,口水都要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做母亲的疼爱孩子,当然是没有不应的,抱着孩子在铺子前,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叫老板给孩子来串肉多多的。 母子顿时笑做一团。 云岚神色微微一暗——他的母亲将他送回神医谷时,已经有三岁,对母亲还有着模糊的记忆。可从他回了神医谷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明明,当初母亲告诉他,她一定会时不时地回去看他,等她忙完了,他们一家人会一直生活在一起的。 可母亲食言了。 她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再次传来讯息时,就是死讯,他尚且还没来得及悲伤,就又失去了父亲。 她先是不要他,然后又毁了他平静幸福的生活! “云岚。”云予微突然抬头在他的头上弹了一下,笑着看向秦云铮,“没见到我们云岚都看着肉串走不动了吗?怎么还不去买?” 这语气太过熟稔,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隔了这么多年,没有隔了君臣有别。 秦云铮忍了满心苦涩,笑道:“我这一向眼拙。” “所以才一直娶不了妻!”秦惜时笑着打趣,却又后悔不迭——她这话,无异于拿着刀子在往兄长和云姐姐心口上扎呢。 秦云铮付钱的手都有些抖了一下。 而云予微却并没有在意,甚至一边缓和云岚的情绪,一边还开玩笑道:“近来可有相看?” “没有!”秦云铮脱口而出。 云岚已从糟糕的情绪里刚抽出身来,闻言忍不住地朝他冷哼了一声。 秦云铮苦笑:“我好歹是付钱的人吧?你看你们!” 秦小将军何曾这样委屈过?便是秦惜时,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自从宁昭登基后,云予微这是第一次跨出宫门,以往习以为常的热闹,如今竟成了最大的奢侈。 夜市中不仅吃食多样,还有不少江湖杂耍。 不远处临水的一处,正有匠人在水畔表演打铁花,铁花绚烂升空,周遭是络绎不绝的叫好声。 云予微远远地抬头看着,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姑娘,要面具吗?”突然一只手从一旁伸了过来,一只狐狸面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云岚天然地对这种突然靠近云予微的人感到排斥,当即就要挥手将人撵走。 落后几步远的秦云铮瞳孔骤然一缩,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云岚的手。 “阿岚,别闹。”他低声道。 云岚怎么肯? 还未反驳,他却眼睁睁地看着云予微露出了一个笑,伸手接过了那只面具,朝着那个戴着同款不同色的银狐面具的人道:“多谢。” “姐姐……” 云岚刚出声,就被秦云铮捂着嘴强行拽到了一旁。 “云姐姐,刚才我和哥哥在那边看到了一个超好玩的东西,阿岚一定喜欢,我们这就带他过去看看!”秦惜时则是飞快地行了一个常礼,低头就往后退,“姐姐先在这边玩,我们去去就回!” 第六十三章 只有云岚是真正的快乐 “唔唔……”云岚怎么肯任由秦云铮将他搓扁揉圆?况且他也是学过一些功夫的,当下就要对秦云铮动手。 奈何秦小将军战场多年,对敌经验实在丰富,三下五除二地便按住了云岚。 云岚立马转变策略,趁着自己还没脱离云予微的视线,可怜巴巴地看向她。 云予微本就心怀无奈,一看到云岚那可怜楚楚的眼神,心又是一软,只朝秦家兄妹二人道:“云岚从小没摔打惯,你别伤着他了!” “云姐姐放心,”秦惜时回眸一笑,“有我在呢。” 云予微这才点了头。 秦惜时深深地看了并肩而立的人一眼,随即回过头来,赶上了秦云铮和云岚。 直到三人被人流裹挟着到了一个稍微僻静些的地方,秦云铮才终于放开了对云岚的挟制,云岚简直快被气疯了,当下一脚朝着秦云铮踹去。 秦云铮也不躲,生生地受了那一脚,小腿酸麻难耐;这一踹云岚半分都没有收着力气,幸亏秦云铮平日里摔打惯了,身体也好,换个疏于锻炼的公子哥儿,恐怕当即小腿就要被踹断了。 “你怎么不躲?!”秦云铮的功夫有多好,云岚自然知道,所以他才毫不收力,但他万万没想到,秦云铮竟是结结实实地受了,半点儿也没躲闪。 云岚气恼地跺了跺脚,转头就要往回走。 “阿岚!” 这下不仅是秦云铮,秦惜时也拦在了他面前。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云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阿岚……”秦惜时轻轻叹道,“你难道真的没有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云岚眉心一跳,却是赌气地不去看她。 “那是陛下。”秦惜时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人潮人海中几乎立即就被夏风吹散了,可云岚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字。 云岚整个人顿住了。 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到底还是来了。 “其实下午在医堂,云姐姐便已经看出来了。”秦惜时轻轻道。 “什么?”云岚这次却是睁大了双眸。 秦惜时同秦云铮露出了一个苦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们一行人在来夜市之前,云予微和秦惜时先去内室整理仪容,秦惜时在医堂内来来回回,早已出了一身黏腻的汗,正拿巾帕沾了水拭汗,却听到云予微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云姐姐怎么又惆怅了起来?”秦惜时笑着打趣。 云予微却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神色淡淡道:“宁昭来了。” “什么?!”秦惜时当即吓了一大跳,差点儿直接把巾帕扔了,她下意识地朝周围看去,只见内室静悄悄的,还是只有她们二人。 “下午医堂诊病的人里有他。”云予微轻声道。 大约是有专门的易容师给宁昭修改了容貌,又刻意变化了声音和走路的姿势,但她的手搭上那只手腕的一瞬间,她便已经认出了他。 只是她当时不想回到宁昭的世界里,所以她装作没有认出他。 “那个声称自己有心绞之症的富家小公子。”眼看着秦惜时想破脑袋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云予微出声提示道。 秦惜时立马在脑海中搜索到了这个人,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她对这个人有印象,人看着很清秀,说话也软绵绵的,讲起病症来如同撒娇一般,她当时在一旁听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这得是多么娇生惯养,才能想出这一身娇弱的富贵病来——那个人竟是陛下!那分明跟陛下两模两样! 秦惜时的世界快要坍塌。 云予微耐心同她解释道:“江湖之中,确实有能人异士,可以通过特殊的材料和妆容,将人的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 “那、那……”秦惜时想起那小公子捂着心口两眼泛泪花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同宁昭联系到一起去。 “他既然出宫了,大约就不会只出现这么一下。”云予微轻声道,“晚上,我想他会再出现。” “那……”秦惜时不敢想象,恒昌帝难道就要顶着那个小公子的尊容出现在夜市,同他们来个偶遇吗? 那画面太美,秦惜时觉得自己可能会当场失了端庄体面。 “傻姑娘。”云予微当然看出了秦惜时的心情,她轻轻在她的眉心点了一下,轻笑道,“他能改变容貌一次,难道不能改变第二次?” “况且……” 况且,普通百姓又不识天颜,即便集市见到宁昭,大约只会感叹这个公子长得标致;若是夜市相遇,宁昭本也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去医堂里的伪装,大约宁昭也明白她的心情,不想扫了她的兴致。 但是晚上,已是她回宫的时间。 她没有理由推辞宁昭亲自来接她回宫;而宁昭对此心知肚明。 这些话就在嘴边,但面对着秦惜时,云予微无法说出口。 秦惜时是未来的皇后,是宁昭未来名正言顺唯一的妻子。 即便她们亲如姐妹,她也无法在秦惜时面前说出这样的真相。 “况且什么?”秦惜时还未从易容术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急急地追问道。 “没什么。”云予微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郑重的神情,“惜时,到时候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云姐姐直说便是了,你我之间何需这般客气?”秦惜时果不其然就忘了方才的追问。 云予微望着她爽朗的样子,强压下心头的酸涩,轻声道:“云岚一向口无遮拦,若是宁昭真的现身夜市,到时候还要拜托你和小将军看顾着些云岚,别让他在集市上闯出什么祸来。” 秦惜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放心吧,云姐姐。” 果然不出云予微所料,他们一行人在饮子摊前刚买完紫苏饮,宁昭便已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了——这次是秦云铮先发现的。 他在战场多年,对于跟踪一类的行动十分敏锐,很快就发现一直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秦云铮怕是有人借着云予微在宫外,趁机要对她不利,当即便要将人揪出来拷问一番;幸亏秦小将军心系云予微安危,离开之前跟秦惜时交代了一句,要她在他回来之前看好云家姐弟。 电光石火之间,秦惜时便知,那是恒昌帝追来了。 秦惜时知道了这个消息,自然阻止了自己那个傻哥哥,同时,云予微也理所当然地知道了。 于是,一行四人,只有云岚毫无察觉,真正开心地主导着这次由他安排的路线。 第六十四章 新婚夫妻小情趣 汹涌人潮中,银狐面具被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拿了下来,露出了一张丰神俊逸的脸。 云予微捏着手中的火狐面具,同他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宁昭拿着手中的面具同她手中的面具轻轻碰了一下,粼粼桃花眼中是满目的深情,他笑叹道:“古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以前日日相见还不觉得,今天你一出来,我便一整个心神不宁了起来。” “怕你看到外面的世界更精彩热闹,越发嫌弃家中无趣古板了。”他深深地看着她。 ——更怕你见了外面的人,愈发痛恨厌恶我,便越发想逃离我。 云予微摇头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玩,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贪玩不回去了?” “谁知道呢。”宁昭伸手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又委屈。 云予微哑然失笑。 宁昭却是轻轻地晃了晃她的手,目光仍是带着委屈。 云予微无奈,反手将面具重新扣在了他的脸上:“行了大少爷,装可怜也要点到即止,过了就不管用了。” 宁昭乖乖地俯下身,任由云予微将面具妥帖地重新给他戴好,才又委屈巴巴地道:“真可怜才有得装嘛,就没有什么补偿安慰安慰我吗?” 云予微就知道他不肯吃亏,笑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宁昭略微沉思了一下:“你要跟我一起戴面具,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俩是一起的。” 云予微无语地看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可宁昭才不管这些,伸手小心地将那只火狐的面具覆在云予微的脸上,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行了?”云予微笑问。 宁昭凑近她的耳畔,笑道:“叫一声‘夫君’听听?” 云予微:“……” 面具将她的表情遮住了,宁昭只能看到她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那欲语还休的娇嗔眼神,让宁昭顿时心神荡漾。 “你看看别人夫妻出门逛夜市,都是这样的!”宁昭又晃了晃她的手。 云予微平日里对宁昭直呼其名习惯了,连叫他“陛下”都是极少的,冷不丁被提出这要求,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擦肩而过的欢笑人群,顿时脸颊热辣滚烫了起来。 “我们都戴了面具,别人才不知道我们是谁呢。”宁昭怎会看不出云予微的心思,“再说了,我们是真夫妻,难道还怕被旁人听见了?” 他说起后半句来,声音倒大了一些,仿佛故意叫旁人听见一般。 果不其然,旁边路过的婶子大娘,便顺势取笑起来。 “果然这是新婚的小夫妻吧?就是有情趣。” “小娘子都害羞了。” “这还得是新婚,等再过个三年五载,娃娃都下地跑的时候,再提不起这般兴致咯!” …… 多亏有面具遮挡,否则云予微此时真要羞愤地去跳河,她恼羞成怒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抬脚就往一旁走去。 而宁昭则是被踩了一脚般,直接跳了起来,同一旁还在笑语取笑的婶子大娘们一拱手,笑道:“我家夫人害羞,害羞。”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上前去了。 又引得婶子大娘们驻足一阵取笑,不由地也要聊起彼此的当年岁月了。 “是我莽撞了,还请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为夫这一次。”宁昭追上前去,也学着在戏里看到的那样,给云予微作了个揖,笑道。 夜市多闲人,看这小夫妻闹别扭,总有那么几个人停下来劝和两句。 “哎呀,小娘子气性大,你这做丈夫的可得多让着点儿。” “这位夫人,你看你家夫君都这样诚心诚意地给你道歉了,你就原谅他吧。” …… 再一次地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云予微简直恨不能随地找条缝钻进去——谁能想到,如今的皇帝陛下微服出宫竟是这个鬼样子? “别闹!” 云予微一把拽起宁昭,想赶紧拉着他远离是非;结果,她这一动作可是如了宁昭的愿,当下宁昭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夫人果然心疼我。” “好!” “小夫妻感情真好!” …… 云予微当场僵硬得要原地成雕塑。 倒是宁昭不愧是每天坐在上首受百官朝拜的,很显然他就十分适应这气氛,还能给人拱手道谢:“多谢各位,多谢各位。” 云予微:“……” 真的,笑不出来。 见识了宁昭这一手奇袭,云予微也不再多说多做什么,只顺着宁昭,等这次热闹终于散了场,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真生气了?”宁昭感受到那只手要往外抽,他哪里肯放?只笑着往云予微耳畔凑了凑。 云予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有如此天分。” 若是这位皇帝陛下进梨园,恐怕得是个一夜成名的名角儿。 宁昭却是轻笑了一声,话音却变得些许苦涩:“我自小长到如今,哪一天又不是在演戏呢?” 母妃早逝,父皇又根本想不起来他,他无人庇佑,在宫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冷眼和恶待。 然而,即使贵如皇子,为了活下来,也一样卑贱如尘;小小的人,即使无人教导,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伪装和示弱,只为了能磕磕绊绊地活下来。 世人都道不知道要前世修了多少福气,才能托生到皇室,天生富贵,此生都享用不尽;可背地里的阴暗脏污,永远不为人知。 云予微想到他从前的遭遇,又见他眼眸中尽是悲凉,只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不再挣脱他,反而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道:“无论如何,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如今有的,都是他们曾经想要却不可得的,不是吗?” 宁昭定定地看着她,最终缓缓道:“是啊。” “所以,还想那些做什么?”这次轮到云予微笑着晃了晃他的手,“你今晚出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跟我在这夜市里回忆过往?” “夫君,”她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笑道,“今天我们就只逛夜市,吃喝玩乐,如何?” 第六十五章 惊!皇帝竟是人贩子 宁昭不能随意外食,夜市上即便吃食琳琅满目,大多也只是看看而已。 “晚上吃饭了没?”云予微忍不住地瞎操心道。 “没怎么吃。”宁昭却是趁机同她撒娇,“急着来找你。” 因为有着面具遮挡,云予微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好!” “再来一个!” 不远处有玩杂耍的人正在表演喷火,引得观众纷纷叫好。 一旁更有其他舞狮、变戏法等的表演,纷纷使出绝活儿来吸引观众。 云予微朝宁昭眨了眨眼:“要不要去看看?” 宁昭却是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才懒得跟一群人在那里挤来挤去地看热闹,他们那边越热闹才越好呢,这样他才能趁机和云予微多些清净。 云予微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嗔道:“又不是只有小孩子能看……” “爹,娘!哥哥!” “娘!” 一个小小软软的身子突然贴到了云予微的腿上,云予微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一个小团子正抱着她的腿哭得可怜。 小小的孩子大约才三四岁的年纪,长得粉团团的一个,大约是同家人走散了,小孩子又哭又跑估计还跌跤了,袖子都被破了一处,小粉脸蛋儿上也被泪水和着小脏手擦成了个小花猫。 “哪儿来的孩子!”宁昭的第一反应是拉着云予微离她远一些——平白无故地扑过来一个陌生的孩子,即使看着年幼,焉知又不是被用来降低他们警惕心的? 云予微却是毫不在意,她伸手将面具推到头顶,这才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将她的眼泪擦了去,又将之前买的甜糕塞给了她一块,看着她顺过气儿来,温柔地问道:“你是不是同家人走散了?” “呜呜……”才止了哭声的小孩子又忍不住地开始哭了,“爹爹,娘亲……哥哥让等,小宝乖乖,找不到了……” 这个孩子口齿不甚清楚,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宁昭和云予微才大概地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小孩子只知道自己乳名叫小宝,父母兄长叫什么却是一概不知;父母带她和兄长出来玩,结果遇到熟人,父母便同熟人聊了起来,大约是因为有小宝的兄长领着小宝,所以也并未多加留意他们;然后小宝看见了一个花灯,兄长领她到那铺子旁边让她等着,结果这一等,就谁也找不到了。 “我看,是这孩子的兄长故意把她丢了的。”宁昭冷笑。 世人总道,小孩子能懂什么是恶?能做错什么事?殊不知,小孩子的恶才是最直白的。 他年幼的时候,因为不受父皇待见,既无母妃更没有强大的母族庇佑,他的兄弟们可曾对他兄友弟恭? 他们撕破他仅有的体面衣衫,逼他吃下恶心的虫子,让他与豢养的狗一起抢东西……这些都是同为小孩子的兄弟做出来的事。 什么骨肉亲情,什么天真纯洁……那不过是圣人编造出来给世人的幻想而已。 宁昭话音未落,小宝便大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不是……你坏……哥哥才不丢小宝,小宝乖乖……” 云予微抬眼恶狠狠地瞪了宁昭一眼,一边将小宝抱在怀里站起身来,柔声安抚道:“小宝乖乖,哥哥不会故意丢下小宝,姨姨带小宝去找哥哥、找爹娘,好不好?” “嗝……”小宝已经哭得直打嗝了,听到这里还是直点头,“好!” 云予微自假死过后,身子损耗太大,虽然调养了这么多时日,但毕竟不如从前,抱着小宝有些吃力。 宁昭自是看不惯她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受累,冷着脸伸手要抱小宝:“别把你累坏了。” 云予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宝看了一眼宁昭,却是嘴一撇,哭得更大声了。 宁昭:“……” 宁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云予微一边哄着小宝,一边好笑地看着宁昭:“让你胡说,小宝现在把你当坏人。” “小没良心的。”宁昭一脸冷漠,“等她长大了,就知道谁到底才是坏人了。” “嘘。”云予微忍不住地瞪他。 宁昭无奈闭嘴,却并不收回手:“小孩子不懂,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她又不是咱们的孩子,能轮得到她挑三拣四?” 小宝只是说话断断续续的不太清楚,但并不是听不懂话,听到宁昭这残忍发言,哭得愈发大声。 云予微无奈,刚想说些什么,宁昭却不准备惯着小宝,见她不配合,直接伸手上来抱孩子。 结果小宝儿别看年纪小体格小,闹出的动静却不小,她紧紧地抱着云予微的脖子不撒手,哭得肝肠寸断。 “这孩子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哎呦,这孩子不亲你,你就放手呗,再把孩子哭出好歹来。” “就是,怪不得孩子不要你,你看你这凶的。” …… 被反噬的宁昭:“……” 云予微一边安抚小宝,一边强忍了笑,压低声音对宁昭道:“没事,小孩子不重,她不让你抱,你若是强来,万一别人以为咱们是人贩子,闹出大动静来,这可就麻烦了。” 惨遭小宝嫌弃的宁昭:“……” 幸亏皇帝陛下一直没摘下面具,否则若是果然被当街当成人贩子,又不幸被认了出来,明天御史台大概能带头把他喷成筛子。 宁昭悻悻地收回手来,然后强行挤出一个温柔的声线:“小宝,要不你自己下来走走吧?” 小宝倔强地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云予微差点儿没绷住笑了出来,她强忍笑意:“云岚他们必定在不远处,你的人也就在暗处吧,大家分头找一找,这样也快些。” 宁昭的二人世界计划彻底泡汤,只好哀怨地看了云予微一眼,含恨召唤大家,分头行动。 而被迫远离了姐姐半天的云岚终于重获自由,一回到宁昭的视线之内,便气势汹汹地发出了谴责:“你是怎么好意思一个大男人站在旁边看着姐姐自己抱孩子的?!” 宁昭:“……” 他就知道! 这个小混蛋就没有几句好话! 第六十六章 只生一个好 云岚声情并茂,活生生将宁昭给打造成了一个不顾妻女的纨绔形象,在接受了众人谴责目光的洗礼后,这事儿才终于算完。 身心俱疲的宁昭——好累,以后出来绝对不能让云岚在场。要不,还是抓紧时间给他找门亲事吧! 而又被扰乱了安排的云岚——呵,下次姐姐出宫,绝对要带姐姐回神医谷。若是宁昭再敢不长眼地跟去,就让他死在神医谷对敌的死阵里算了! 秦云铮和暗卫们则是一同散在夜市里去寻人了,秦惜时倒是跟着三人,原因无它——小宝除了云予微,只肯让她抱。 秦惜时倒是很高兴,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宝,不时地逗她笑一笑,一大一小竟是相处得十分愉快。 云予微含笑地看着她和小宝,眼眸之中尽是温柔。 直到将近亥时,小宝的父母兄长才终于找到。 那对哭天抹泪的夫妇千恩万谢,小宝嘴里的兄长也哭了个惨,一见面就直奔小宝而来,兄妹俩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道:“对不起小宝,哥哥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这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着实叫一行人感叹,兄妹俩感情深厚。 孩子找到家了,也确实太晚了,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秦家兄妹,一个碍于过往情分,一个因着不日要进宫,皆是不敢在宁昭面前流露出半分不舍;而云岚就不管不顾这些了,差点儿直接在云予微面前哭出来。 “你这样,连小宝都要笑话你了。”云予微无奈。 “笑话就笑话,她找不到她哥哥还哭鼻子呢,我一年都见不着姐姐几面,怎么就不能哭了?”云岚很是会据理力争,耍赖的模样半分也不见云小神医身上的沉稳。 云予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笑着看了宁昭一眼:“以后姐姐多见你,行了吧?” “拉钩!”云岚撒娇道。 “好,”云予微宠溺地伸手,“拉钩。” 两人小指勾在一起念了誓言,云岚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了云予微离开,全然看不见宁昭在一旁快咬碎了牙。 回宫的马车里,宁昭很是有些闷闷不乐。 “你又怎么了?”云予微哭笑不得。 “以后我们只要一个孩子吧。”宁昭突然一本正经地同她道。 云予微的心脏猛然一跳,强忍了已到嘴边的话,温声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你别看刚才那小子抱着小宝哭得那么惨,其实小宝就是他故意弄丢的,我再不会看错。”宁昭闷声道,“我让人去查了,小宝生下来一直身体都不好,两岁了还不会说话,他大约是一直有些嫌弃妹妹累赘,不够聪明可爱的。所以在花灯那里,小小年纪动了坏心,悄悄把小宝丢在那里一个人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害怕被骂,还是终于顾念起了手足亲情,这才后悔了的。” 云予微讶然。 宁昭靠在马车的靠垫上,他今晚在夜市上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可他却像喝醉了一般,神情恍惚。 “予微,我们就只要一个孩子吧。”他轻轻道,“什么多子多福,骨肉亲情,都是假的。生在帝王家,谁又不想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呢?狼多肉少,自然要抢,自己不抢,可能就要被撕了吃掉。” 明明他脸上并无哀伤,语气也算得上是平静,可云予微的心就是在狠狠地往下坠落,坠落。 “所以,一个孩子最好了。”他转过脸来,朝着云予微粲然一笑,“我们把什么好的都留给他,他什么都不必去争,也什么都不必去抢,我们所有的,就只是她一人的。” “太后若是听到你这些话,大约真的要气晕过去了。”云予微勉强笑道。 宁昭愣了愣,而后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冰寒,他浮出了一个极为冷酷的笑意:“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予微心中浮出些许疑惑。 “再说了,她能管束我到几时呢?”宁昭懒洋洋道,“很快,一切就只有我说了算。” 云予微的心跳得越发剧烈了,她的眉心逐渐聚拢到一起,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放心,”宁昭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一定会赢。” “好。”她轻声道。 “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也要赢。”宁昭的目光落到了不知何处。 云予微的心一阵绞痛,她勉力一笑:“若只有一个女儿呢?” “那也都给她。”宁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我们的女儿,难道不值得这世间最尊贵的东西?” “你放心,”宁昭握紧了她的手,喃喃道,“我会保护好你,也会为她扫除一切障碍。” 他那样坚定,仿佛他们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女儿了。 云予微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回到凤泽宫,宫内依旧灯火通明,白芷白苏早候在外面,急急忙忙地踱着步,远远地瞧见了云予微的身影,高兴得快要忘了规矩;好在白苏还算冷静,稳步带着宫人恭候仪驾,一番行礼问安。 “你瞧瞧,”宁昭瞟了一眼云予微,笑道,“你在外面乐不思蜀,宫里的人倒是都想你想得如隔三秋。” 云予微“噗嗤”笑了出来。 “行,下次但凡我再出宫,把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带上,这样行了吧?”云予微笑道。 “奴婢们可不敢想,”白芷笑嘻嘻道,“陛下怕是舍不得娘娘再出宫呢。” 这话一出,欢快的气氛突然胶着了一下。 “胡说什么?”白苏伸手拉了白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白芷自知失言,腿一软便要跪下,宁昭却是仿若无事一般,笑着握了云予微的手:“前朝赟帝最爱微服私巡,在位三十余年便去巡游了六次,若日后朝局稳定,我也效仿他,带你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这世间名山大川,怎么样?” 云予微抬眸看了宁昭一眼,只见他那双过分美丽的桃花眼中,盈盈弯着一抹笑意,只是全心全意地望着她。 她蓦地想起了,在回宫的马车里,宁昭与她剖白的那些话。 她的心软做了一团。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宁昭这一个皇帝,会对一个女子说出这些话。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抬眸笑道:“如果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第六十七章 德妃也有咱越的时候 夏日里暑气重,六宫妃嫔大都从小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地长大,云予微也怕她们请安来回地中暑,早就吩咐了不必日日来请安。 只这一大早,凤泽宫外竟是破天荒地来了不少人。 白芷一边给云予微梳妆,一边道:“这不年不节的这么热闹,总觉得怪渗人。” “呸,”白苏在一旁笑着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倒是吐个象牙来给我看看?”白芷才不服她。 两人你来我往,倒是热闹得很。 云予微也不管她们,只是笑着任由她们斗嘴,直到她站起身来,这两个姑娘却好像被神仙点化了一般,瞬间收了满脸的嬉笑,一个赛一个得端庄,倒真有宫里掌事女官的风范了。 “见过贵妃。” 早就侯在厅里的妃嫔们皆是起身行礼,一时间厅内娇语声声,满目鲜妍。 “都坐吧。” 云予微始终有些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听闻贵妃昨日出宫省亲,臣妾们直陛下登基后就再不曾出宫,也不曾见过父母亲友,真不知如今外面倒是一番什么情形。”白吟霜看向云予微,一脸神往的样子,“因此臣妾和姐妹们,早早地就来了,就等着听贵妃娘娘讲一讲外面的世界呢。” 云予微出宫一事,宁昭虽未刻意隐瞒,也算是秘而不宣;即便是大家心知肚明,也不会轻易在云予微面前说起。 可白吟霜不是一般人,自从她性情大变以后,六宫之中,就没有她不敢得罪的人,也没有她放在眼里的事。 叶婉坐在她的下首,见她行事如此嚣张的样子,温婉平静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既有轻蔑也有羡慕,更是有些想不到——毕竟,六宫都在传言说,白昭仪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得了良贵妃另眼相看,居然叫她学着管宫务。 自来,皇后管六宫那才是名正言顺;如今未来的皇后尚未入宫,良贵妃位分最高,德妃最受抬举,她们二人掌宫务也是合情合理,冷不丁地加进去一个白吟霜,后宫人人都在猜测良贵妃此举到底是何意。 但不论良贵妃到底是何意,学着掌管宫务那对白吟霜来说,都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 换做旁人,不说对良贵妃感激涕零吧,起码也得毕恭毕敬。 可像白吟霜这样独树一帜的,还真是没见过。 后妃们的纷纷议论,白吟霜并不往心里去,反而眼巴巴地盯着云予微,真的好像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云予微倒是愿意讲讲见闻,只是她那一天的时间,上午在秦家,下午在医堂,晚上又在帮小宝找家人,着实乏善可陈。 “白昭仪,”彭清音坐在一旁,淡淡开口,“慎言。省亲岂是儿戏?一无明旨,二则陛下从未提过,没影子的事儿,就不要在贵妃面前乱说了。” 彭清音一向端庄宽柔,冷不丁地这么一开口,白吟霜竟是有些不好反驳。 云予微朝彭清音投以感谢的一瞥,而后也款款开口道:“我也知道大家思亲心切,日后若是果然有省亲的机会,陛下必不会有所偏倚。” 这话一出,下座的妃嫔们神色皆有了些许激动——谁不知道良贵妃是陛下的心头肉?若是良贵妃真的和陛下提省亲一事,保不准真的能成行。 “不敢妄想。”白吟霜却是懒洋洋地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幻想,“臣妾们不如贵妃得圣心,恐怕没有这等福分。” 这下,连带着彭清音,都有些沉默了。 话说回来,若是真的要省亲,那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回家一趟就行了,需是要耗材建宫,才配得上天家威严的。 宁昭才即位将将一年,国库并不充裕,户部更是天天哭穷;宁昭真要是在前朝提起省亲一事,恐怕能当场被喷成筛子。 原本也只是有个念想,经白吟霜这样一说,连这点儿念想也没了。 “臣妾原想着贵妃敞亮,可以听些好玩的事呢。”白吟霜把所有人的兴致都败光了,她自己倒是无可无不可,敲着手指头仔细端详着华丽的宝石护甲,然后才兴致缺缺道,“贵妃娘娘体弱,咱们在这儿叨扰半天,想必贵妃已经乏了,再这么坐下去,倒是臣妾们不懂事了。” 说罢,她便真的起身要往外走。 其余妃嫔看看并没有要发火的云予微,再看看泰然自若的彭清音,这二位不发话也不动弹,她们倒是不敢像白吟霜那般放肆——白家已败落,且无起势的可能,白吟霜自然随意造作;可她们不一样,她们父兄皆在朝中做官,若是她们在后宫为父兄惹祸,那真是死后都无法面对先祖。 “也罢,”好在云予微也并没有留她们久坐的意思,“都散了吧。” 妃嫔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起身。 彭清音却是优哉游哉地喝着杯中的茶,没有要走的意思。 “清音今日很有兴致。”云予微笑道。 彭清音放下手中茶盏,正色看向云予微。 “贵妃娘娘,”她满目认真,“臣妾咱越,先给贵妃陪个不是。” 云予微挑了挑眉毛,有些意外,她半开玩笑道:“我却是想不出你会有咱越的时候。” “贵妃娘娘也开始说笑了。”彭清音学着云予微的样子,颇为俏皮地挑了半边眉毛同她对视着。 彭清音从出生以来,大概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俏皮表情,苦苦支撑着颇有些吃力。 云予微“嗤”地笑了出来,于是成功地将彭清音带破了功。 “好了好了,”云予微笑道,“清音妹妹说说看,到底有什么是你僭越的。” 这一句“清音妹妹”倒是让彭清音真的想挑眉了。 但彭清音不愧是彭清音,从小到大都有极强的表情管理能力,很快便表情严肃道:“贵妃同陛下之间……是否有些隐瞒?” “隐瞒?”云予微耸了耸肩膀,“妹妹与父母之间,毫无隐瞒吗?” “这……”彭清音没想到她会这般反问,竟是一时愣住。 云予微看着她笑道:“人与父母血脉相连,尚且不能事事透明,我与陛下,又怎么可能全无私隐?” “清音直言便是。” 第六十八章 你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彭清音自小聪明伶俐,自她入宫了这么些时日,冷眼看下来,云予微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点了点头,也没有再继续绕弯子:“今日一大早,有人悄悄地送了一封书信到长乐宫。” “贵妃请看。”她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于云予微面前。 纸是华贵的金光笺,字却是寻常——简直不能用寻常来形容,看上去更像是没有刻意习过字的人写出来的,运笔不畅,无形也无神,甚是笨拙潦草,像是出自一个初初习字的稚子之手。 打开来,云予微一目十行地看过,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想必都是胡编乱造。”见云予微唇角翘起,彭清音更是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那信上所言,全都是假的。 幸而她一向看得清楚,明白云予微在宁昭心中的地位;若是换做有心想要争宠的人,恐怕会立刻将那封信呈到宁昭面前,借此将云予微拉下尊位。 “也不算是。”云予微重新将信笺折了起来,笑叹道,“没想到,竟还有人查到这些事。” 彭清音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几乎有些失态地看向云予微,嘴唇颤抖着,竟是没说出话来。 她竟猜错了吗? 她一阵头晕目眩。 若是此事一旦揭露,那…… “多谢你来告诉我。”云予微看得出彭清音眼中的震惊,她笑盈盈地将折好的信笺重新放回到了彭清音的手中。 若信中写的都是真的,那云予微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彭清音心下不安,一时竟没能捋清楚此事到底如何解决。 “但你不用担心,”云予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陛下知道这件事。” 彭清音一颗心终于缓缓地落了下来。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云予微,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视富贵荣华为无物的人,会做出信中所写之事。 难道这就是人不可貌相? 但……她实在想不通,这不符合逻辑。 “信中大体说得是真的,但细节略有不对。”云予微笑道,“我从未冒领他人功劳,也并不贪图容王妃之位。” “这封信你既然先给我看了,想必并没有将它交给陛下的打算。”云予微叹道,“这样也好,省得陛下迁怒于你。” 云予微辩解得简单又从容,可彭清音却下意识地相信,她说的就是真相。 “既然如此,”彭清音并无意在云予微这里多留,她们俩的立场,不宜私交过密,否则对谁都不好;这些思绪快速地从她脑海中掠过,她站起身来,朝云予微施了一礼,“臣妾告退。” “清音。”云予微望着她坦然离去的背影,突然唤住了她。 彭清音不解地转过脸来。 云予微只是望着她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我年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彭清音愣了愣神,却并未说什么,只是弯唇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这么安生了没几日,凤泽宫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因着夜色已晚,而宁昭也早就让德福来凤泽宫说过,他要处理政务到很晚,直接宿在养心殿了,云予微平日歇得也早,此时已经在卸钗环了。 白芷才端了热水进来,听到宫婢来报说叶美人来了,当下一惊,热水差点儿都泼了出来。 “你怎么还毛毛躁躁的?”白苏笑道。 白芷瞪大了眼睛:“她来能有什么好事?再说了,我还打量着,除了随例请安,叶美人再不会踏足咱们凤泽宫了呢。” “一天天的,就你想得多!”白苏笑着点了点白芷的额头,转而看向云予微,清秀的面容上浮出了些许担忧,“要么我去回她,就说娘娘已经睡下了。” “不用。”云予微摇了摇头,“她若是果然有事,今天见不着我,明天也会再来,何必辛苦她跑这两趟。” “娘娘倒是体贴。”白芷忍不住地阴阳怪气,“只怕人家不领情!” “你呀你呀,”白苏笑着要去掐她的嘴,“也就是咱们娘娘好性子,叫你在跟前胡言乱语。” “我才没闲心跟你闹,”白芷伸手挡了白苏,重新拿了梳子,义正辞严,“我要给娘娘重新梳妆呢,可叫那叶美人看看什么叫金尊玉贵!” 云予微被她逗笑:“行了,咱们难道为了见这一面还再重新梳妆一遍吗?累着我们白芷姑娘了可怎么办?” “我可不嫌累。”白芷神采飞扬,确实没有半点儿疲惫之色。 这下不仅白苏,就连云予微也忍不住地笑道:“白芷的精力倒是天天好得很。” “那是自然。”白芷掐了腰,“从前吃不饱肚子,尚且要下地干农活、回家还要帮着干家务,现在一天才做多少事?” “行了行了。”白苏笑道,“叶美人还在外面候着呢。你话这么多,说到什么时候去?没得耽搁娘娘睡觉的时辰。” “就该叫她多等等。”白芷嘀咕道。 云予微笑着摇头,示意白苏出去请叶婉进来。 宫婢将珠帘挑开,只见叶婉一袭藕荷色的缠枝花样云锦宫装,也未像从前那样穿金戴玉地堆砌,低调雅致了许多。 “你们就侯在外面吧。”她走进来之前,回头对身边的乐儿盼儿道。 云予微轻轻挑了一下眉毛——盼儿和乐儿是叶婉的心腹侍女,平日里走到哪儿就是跟到哪儿的,今日将二人隔在了外面,看来确实是有要紧事要说。 “叶美人深夜前来,看来是有要事同我说?”云予微问道。 “是。”叶婉恭谨地行了个礼,直到云予微开口免礼赐座,她这才温和娴雅地起身落座,望向了云予微。 只见云予微已经卸过了钗环妆容,乌发如瀑一般地散落在身后,愈发衬得她那张清丽脸更加小巧精致;就连原本被花枝化出的伤痕,也几乎看不到了痕迹。 叶婉强行压下了心中的嫉恨,温和谦恭地开口:“深夜叨扰,臣妾心中实在不安。只是此事涉及娘娘清誉,臣妾左思右想,不敢拖延半分。” 云予微大约猜到了什么:“叶美人有心了,请讲。” 叶婉却是看向了侍立在一旁的白芷和白苏,语气严肃道:“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其他人。” 第六十九章 登高比跌重 待白芷和白苏不情不愿地被清出了内殿,叶婉才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云予微一身粉蓝色寝衣坐在镜子前的绣墩上,微微朝叶婉一笑:“这样可以说了吧?” 灯下美人,果然越看越美。 叶婉怔愣地看着云予微出神片刻,也不得不承认,云予微确实是有几分姿色在身上的,宁昭会栽在她身上,这张脸的确功不可没。 可是,后宫美人这么多,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多,云予微当真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 叶婉心中冷笑——指望帝王专情,只怕比帝王的登基之路还要艰难。 “贵妃娘娘,请看。”叶婉从袖中拿出一物,恭敬地呈到云予微面前。 云予微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也是一封信。 同样华贵的金光笺,同样稚嫩粗糙的笔迹,竟是如同有人写了一模一样的两封信,分别送到了彭清音和叶婉处。 “叶美人何意?”云予微放下信笺,笑盈盈地看向叶婉。 叶婉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而后镇定道:“这封信突然被送到了臣妾宫中,臣妾惶恐,不敢私自留下,只能先呈给贵妃,请贵妃示下。” “你有心了。”云予微点了点头,将信笺重新折叠好放回信封,递回给叶婉。 “贵妃这是何意?”叶婉心下大乱,强装出的温柔娴雅几乎要支撑不住。 云予微叹道:“多谢你来提醒。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那怎么行?”叶婉脱口而出。 云予微静静地看着她,她这才惊觉失言,讪讪道:“臣妾的意思是,事关贵妃清誉,贵妃难道就这样轻轻放过?若是传了出去,后宫姐妹众多,贵妃如何服众?” “那依叶美人的意思呢?”云予微反问道。 叶婉垂下眼睫:“臣妾愚钝。” 云予微淡淡地笑了。 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那就……”云予微伸手,将信举到了蜡烛上,烛火一舔舐到纸张,立马燃烧了起来。 “贵妃!”叶婉没料到她竟是如此举动,惊得直接从座位上站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了起来,“贵妃以为烧毁证据就没事了吗?” 云予微随手将烧了一半的信丢到了地上,讶然地看向她:“叶美人以为,这封信就算是证据了吗?” 叶婉没料到她竟会如此厚脸皮:“贵妃以为这竟然不算证据?” “这若是都算是证据能定了我的罪,”云予微笑了,“是不是我也可以写一封信说叶美人陷害我,借机呈予陛下,请陛下给叶美人治罪?” “你!” 叶婉温柔的假面在此时此刻,几乎已经被撕碎。 她被降位分、被禁足、被迫跪在凤泽宫外受辱,不就是因为被陷害她对云予微下毒吗? 云予微是懂得如何踩人痛处的,居然还敢拿这样的话刺激她! 叶婉恨极了云予微,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 她付出如此代价,卑微至此,云予微凭什么云淡风轻、独占帝宠?! 她真的是迫不及待要看云予微从云间跌落,被所有人都踩上一脚,碾落成泥! “贵妃娘娘这是以为,”被逼到如此地步,叶婉也不想再同云予微虚与委蛇下去,她扬起脸,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陛下宠爱你,能宠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吗?” “我并不敢这么以为。”云予微淡淡笑道。 “贵妃娘娘自然有自知之明,那想必也该好好准备准备,切莫因为此事一蹶不振,就此被人看轻了呢。”叶婉饶有兴致地凑近云予微,试图在她的脸上看到慌乱与不安,“贵妃娘娘自嫁给陛下以后,一直独得陛下喜爱,没有尝过被冷落被羞辱被指点的滋味吧?” “这宫里啊,人人的眼睛都是往上看的。” “贵妃娘娘啊,你出身贫贱,恐怕没有人教过贵妃娘娘一句话,叫做登高必跌重。” “这人呐,越是高高在上得久了,这跌落下来的时候,才越是好看呐。” 明明是盛夏之夜,叶婉的周身却好似散发着阴寒之气,她像是一条生活在潮湿阴暗的毒蛇,吐着信子,准备随时朝云予微投以致命一击! 云予微适时地流露出了一丝惊慌,却很快又收敛了下去:“你也说了,自我嫁给陛下,陛下便独宠我一人。” 叶婉的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但她没放过云予微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她如胜券在握,直起身子,款款地重新坐下,笑得满目嘲讽:“贵妃可别忘了,陛下到底因何对贵妃情根深种的。” “陛下喜爱我,难道还需要原因?”云予微惊讶道。 这下更是戳了叶婉的肺管子,她磨了磨牙,在脑海中幻想了云予微的一百零八种不同的死法,这才将胸中的那团恶气给压了下去。 “贵妃看来是顺风顺水惯了,把脑子都顺没了。”到了这等地步,叶婉说话也不再客气,她望着云予微的目光重新充满了怨毒,“以你一介低贱贫民之身,能够高攀当初身为容王的陛下,成为他的侧妃,你以为凭的是什么?” “凭的不过是,陛下以为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陛下重情重义,这才对你另眼相待。” “如今,若是陛下得知,他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贵妃娘娘,您可怎么办呐?” “贵妃娘娘,这可是欺君大罪,要株连九族的!”叶婉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 “贵妃不是有个珍爱如宝的弟弟吗?”叶婉提到云岚,成功地看到云予微的脸色大变,心中这才更加平顺畅快,脸上的笑容也更真心了,“据臣妾所知,九族之中,贵妃只剩下这个弟弟了吧?若是此事败露,恐怕……” 云予微的脸色更加难看。 “到时候,贵妃娘娘到了地下,可该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呢?”叶婉缓缓地、残忍地给出了最后一击。 果不其然,云予微脸上再无之前的云淡风轻,未施粉黛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一双柳眉慢慢地蹙了起来,她哀哀地望着叶婉,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中,蓄满了泪水。 第七十九章 你会来求我的! 自从当初经历差点儿被退婚、正妃变侧妃之后,再到如今宁昭登基之后的种种,叶婉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有如此畅快过。 “云予微,”她几乎是喟叹,又几乎是在喃喃,“你也有今日!” “不对。”云予微突然出声。 叶婉被她这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以为她竟是在绝望之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她的笑容还未收敛,便见着云予微一脚踩上了那燃了一般的信上,如若疯魔道:“这封信已经被我烧了,陛下自然看不到!” 她的表情算不上狰狞,甚至连太大的情绪波动也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派平静中,透着一股即将破土而出的疯狂。 叶婉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这样才对嘛。 后宫之中的女人,都要如此,才算是正常。 凭什么每次歇斯底里的都是她,凭什么每次饮恨辗转的都是她,凭什么每次满心怨愤的都是她?! 这不公平! 大家都要和她一样,尝尽被冷落被羞辱被指点的滋味,这样才算公平! 尤其是云予微,凭什么她独占恩宠,凭什么她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所有人都该跟她一样,所有人都该跟她一样! 叶婉畅快地笑了出来,她站起身来,缓缓地踱步到烦躁的云予微面前,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蔑道:“你以为,烧了这封信就没事了吗?” 云予微惶恐地望着她。 这样惊慌失措的眼神,她可太喜欢了! “蠢货!”叶婉冷笑道,“既然有人送信到了永春宫,难道不会送信去别的宫里?” “你的意思是……”云予微眼中的惊惧更甚。 “我的贵妃娘娘,”叶婉狠狠地放开了云予微的下巴,“恐怕不出几日,这六宫之中,就全是贵妃娘娘冒领他人功劳、欺君罔上的传闻了!” “你……”云予微失魂落魄,“陛下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那就拭目以待!”叶婉转身便往外走,“云予微,你很快就会来求我的!” 珠帘“刷”地掀起,被叶婉刻意地摔下,顿时“噼里啪啦”一阵响,仿佛一阵雨声落下。 “娘娘!”白芷白苏本就不放心,见叶婉不复来时的温婉良善模样,当即冲了进去,却见云予微坐在镜子前,一手拿着象牙梳,一边梳着长发,一边似乎在出神。 “娘娘哭了?” 云予微有个特点,落泪时眼睛鼻子皆会立马红了起来,看上去都要比旁人多几分狼狈。 白芷与白苏这几年一直跟在她身边,自然知道她这个特点,一见她这会儿眼睛红着,立马就急了。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好人!”白芷一眼瞥见那地上没有燃尽的信,也不顾灰烬迷眼,就着烛光便打开看了两眼——信虽然已经残缺,但她一向聪明,当即推断出信中意思,不由地美目圆睁,捋了袖子就要往外冲,“实在可恶!” “站住!”云予微急忙叫住她。 白苏亦是忙忙地拉住她,气道:“你这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她再不济也是陛下妃嫔,你难道还能杀了她?” “有什么不能?!”白芷冲动道,“我杀了她,再自己抹了脖子!她害死兰香,我们两条贱命抵她一条命,她还赚了呢!” “你这张嘴!”白苏吓得就要去捂。 云予微却是摇头:“难道为了她我就要把你搭进去?” 白芷一时怔住,久久无言。 白苏戳着她的额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看你是故意想伤娘娘的心。” 白芷躲了两下躲不过,索性自暴自弃,任由白苏教训;白苏见她收敛,也便停了手,担忧地望着云予微。 “娘娘,叶美人来势汹汹,只怕还有后手。”白苏叹气。 云予微点点头:“那就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两日,后宫关于云予微的传言已经满天飞了。 “亏良贵妃平日里一副清高模样,还以为她有多不在意荣华富贵呢,结果当初竟是她抢了秦姑娘的功劳!” “陛下重情重义,因着救命之恩这才对她另眼看待,如今这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这……” “从前臣妾总觉得叶美人看不清局势,可如今细想,她如何甘心?” “甘心不甘心的,也都这样了。秦家那位姑娘,可是陛下亲定的皇后,这其中缘由,如今可见了。” “想来抢来骗来的东西啊,都是不长久的。人轻命贱,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眼看帝后大婚在即,那位……” “臣妾觉得啊,陛下大约是给未来的皇后娘娘留福气呢。此时惩戒了凤泽宫那位自然可以,但等到皇后娘娘进宫了再剥夺她的一切岂不是更令皇后出气?” “姐姐说得有理,想来皇后娘娘定下来以后,凤泽宫那位日夜难眠呢。” “这么说起来,良贵妃在陛下面前好似许久不似从前那般清高自许的样子了。” “想必知道好日子到头了……” …… “青天白日里,坐在这里议论贵妃,成何体统?”彭清音得了消息赶来,远远地便瞧见那一团姹紫嫣红热热闹闹的样子,不由地有些头疼。 这事她能悄悄去告知了云予微,已是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她半分都不想插手这件事——这完全是个烫手山芋。 但自从太后身边的两位得力大宫女被宁昭毫不客气打杀以后,太后是恨极了云予微,这消息一传来,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吩咐了身边的拾绘,跟着彭清音过去主持公道。 彭清音推辞不得,这才被迫带人前来。 “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白吟霜笑眯眯地道,“况且良贵妃?” 彭清音意外地看了白吟霜一眼——进宫多日,她虽早已知晓白吟霜的性子,可冒领功劳乃是欺君杀头的重罪,白吟霜对云予微没有半分感动偏袒之言也就罢了,居然还第一个跳出来说是非。 “良贵妃是非功过,自然有陛下定罪,诸位这算什么?”彭清音道。 后宫的妃嫔们哪个不是人精?白吟霜已开了头,她们又见彭清音身边的拾彩,这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当下纷纷起身。 “贵妃功过自然不是咱们能说的,”白吟霜笑道,“想必太后是能说的。” 第七十一章 后宫争斗,要什么证据? 一群妃嫔浩浩荡荡地到了慈宁宫时,拾彩正伺候着太后写《金刚经》。 “臣妾请太后安。” 妃嫔们的声音在殿外传了进来。 太后左手提袖,右手中毛笔不停,直到这一页的最后一个字在她笔下收了尾,她这才直起身松了口气。 “六宫的娘娘们都在候着您呢。”拾彩笑道。 “还是年轻啊。”太后终于放下笔,看着未干的墨痕,露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笑容,“耐不住性子,但……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 等太后终于在殿内露面,已有急性子的妃嫔早就等不及了。 “这是怎么了?”太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笑道,“哀家年纪大了,好容易小睡一会儿,就被你们这群皮猴儿闹起来了。” “是臣妾无能。”彭清音起身请罪。 “偏你多心。”太后嗔怪地看她一眼,“哀家不过随口一句,你倒还放心上。” “德妃娘娘纯孝,自然眷顾太后。”卫如筝道。 太后心中有几分讶异——竟是连卫如筝也来了。要知道,这卫家的女儿倒也不是个什么讨喜的性子,也有几分傲骨,在后宫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看来云予微平日里在后宫树敌不少。 太后几乎要笑出来——宁昭年轻轻狂,以为独宠一人便是最大的恩宠。但自古红颜多薄命,后宫佳丽三千,最薄命的一般都是那个最得宠的。 “玉贵嫔说的是。”一旁有机灵的妃嫔接话道,“德妃娘娘照顾太后、兼顾六宫,何其不易,偏偏有人见不得后宫安宁,非要搅得后宫一团乱!” “哦?”太后放下手中的折枝样式碧玉杯,露出了一个惊讶却又宽容的表情,“这又是胡说了。哀家看你们相处一向和睦,便是有个小吵小闹,也好解决,哪里就安得上这样大的罪名了?” “太后慈悲,陛下宽宥,这才纵得良贵妃有这般胆子!” “静嫔,”彭清音皱眉喝道,“太后面前,慎言!” 静嫔安和人如其名,平日里是个沉静温和的性子,极少言语,所以被宁昭赐了“静”字做封号。 自入宫以来,她倒是安静隐忍,平日里即使被人冷眼刺几句,都极少反驳。 云予微盛宠,后宫一向多有怨言,她却是极少参与其中,不言不语。 谁人不说她是个隐忍沉默的好性子?没想到今日竟是一鸣惊人。 太后宽和一笑:“良贵妃虽有几分傲气,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太后容禀,”安和却是突然起身跪下,双手奉上一物,“臣妾要告发良贵妃冒领功劳、欺君罔上!” 彭清音和叶婉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安和的手上——果然还是那封信。 彭清音心中苦笑——这封信能被安和当场呈上,恐怕不止送到了她和安和手上,最坏的可能,大约除了凤泽宫,其他的妃嫔那里人手一份了。 拾彩走下来,结果安和手中的信,奉于太后面前。 太后瞧着那金光笺,迎了众位妃嫔期待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良贵妃竟有如此胆子?” “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片刻,太后却终究只是将信撂在了一旁,正色道:“静嫔,你从何处得来这封信?” 安和怔愣片刻,低下头来:“臣妾惭愧,这信是某位无名之士,悄悄送到臣妾宫中的。” “静嫔,你可有别的证据?”太后意有所指,“这封信不过一家之言,所言罪名却不小,光靠它可定不了贵妃的罪。” “臣妾……” “臣妾也有。” “臣妾亦有!” …… 安和自然拿不出别的证据来,可没等她说什么,不少妃嫔却是纷纷跪下,双手奉上同样的一封信,就连叶婉亦不例外。 最糟糕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彭清音已经不忍看下去。 太后的目光逐渐凝重,突然转向彭清音:“德妃呢?” 彭清音心中“咯噔”一下,在太后审视的目光中,终于还是起身跪倒在地,从袖中拿出一物——自云予微那日将信重新放回到她手里,她们二人便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云予微到底想做什么?彭清音心中实在不安。 “你这孩子,怎么没给哀家提过?”太后嗔怪道。 彭清音稳了稳心神,一拜到底:“臣妾受太后、陛下厚爱,有掌管六宫之权,收到这等书信,自然惶恐惊惧;只是臣妾到底不能因为一封无头无尾的书信就给贵妃定了罪,这等闲话若是传了出去,臣妾如何做人?臣妾原本想……臣妾一时糊涂,请太后降罪!” 话中未尽之意,太后自然晓得。 这个理由太后虽不满意,却也合情合理——若是这件事由代管六宫的彭清音捅了出来,那彭清音便有争权夺势之嫌;依着彭清音的意思,她应该在试图收集真正的证据了。 是个好孩子。 可惜,还是太好了些。 后宫争斗,要什么真正的证据? 她也不是蛇蝎心肠,非要一朵娇花染上墨痕。只是这后宫实在无人可用,彭清音既然入了宫,就不该存有那些多余的善念、和所谓的风骨。 那都是最没用的东西。 太后的目光从底下这一群妃嫔身上掠过,不由地想要叹气——叶婉,倒是个狠得下心的主儿,可惜目光短浅家世也不显,吃了一堑如今看着倒是也长了一智,只是不知道这长的智日后还够不够用;卫如筝,家世倒好,却是心高气傲,不讨人喜欢,但她父兄领兵,她这般谁都不打理的性子倒也正好;白吟霜……从前倒是个佳人,如今却是个疯妇!不过疯妇有疯妇的好,只要不闯出什么大祸,太后倒乐得见她在后宫兴风作浪;静嫔……以后倒是看看得不得用…… 太后看了这一圈,更想叹气了——宁昭这后宫,实在不咋滴。可这也是难免的,谁让宁昭还是容王的时候,不得先帝宠爱呢?一个不得宠爱的皇子,又有几个重臣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呢?但夺嫡之事,谁也说不准最后的获胜者是谁,宁昭这个从前无人问津的皇子,如今不也受所有人朝拜了么? 太后心中一阵冷笑。 第七十二章 进了后宫,都是敌人 “还请太后做主!” “若是任由此等歪风在宫中蔓延,臣妾们还如何自处!” “良贵妃犯下欺君大罪,若不追究,不能服众啊太后!” …… 一时间,群情激愤,竟是无一人为云予微说话。 彭清音立于其中,几欲开口,目光一触及到太后,也就闭口不言了。 太后面上为难,心中却几乎笑出来——看,这就是帝王的宠爱所带来的结果。云予微一介平民,毫无家世,宫中妃嫔大都贵女出身,有几个真正看得上她的?这样一个的人却好好地把控着帝王的宠爱,那么无论她有没有错,一有机会,所有人都只会齐心协力地将她拽下来! “哀家知道,良贵妃独宠,你们心中皆是不服。”太后的目光扫过下首的嫔妃,一群太过年轻心机还太浮于表面的年轻女人,只是急不可耐地将她推出来,想要出那一口恶气。 将云予微踩在脚底下,那口恶气便出了吗? 太后恍惚——从前在先帝的后宫里,她也是这么想的,把最得宠的那个贵妃都倒了,她自然就会松口气;可是这一个贵妃倒了,又来了个容妃,容妃没了,又有了其他的妃嫔……这后宫之中,源源不断地出现新的美人,永远斗不完,那口气便永远憋在心里。 纵然她如今已身为太后,又真的一身轻了吗? 没有。 太后轻笑道:“也不知道受谁这么一挑拨,就急急地都跑来哀家这里,要治贵妃的罪。若是真的如此,后宫岂不是成了哀家的一言堂了?” “德妃,你掌管后宫,流言传得如此离谱,更有不明人士能将信洒得阖宫皆是,可见你近日懈怠。”太后瞥了一眼彭清音,肃容道,“罚俸三月,并将此事查清,是真还是冤,总得有个说法。” “臣妾受教,”彭清音低眉敛目,“多谢太后。” “还有王德福,”太后叹道,“陛下忙于政务,自然对后宫这些琐事不察,他一个御前总管,竟是没有半分机警!” “贵妃娘娘真好命,”有妃嫔终究不服,酸溜溜道,“陛下独宠贵妃,太后也疼爱。” 太后的目光淡淡掠过她,而后又笑道:“哀家知道你们心中不爽快。这样吧,拾彩,稍后请贵妃来咱们宫里坐坐。闹成如今这般乱局,贵妃亦有其责任。” 先帝后宫美人众多,争风吃醋更不在话下,太后能在那一波乱局中扶持宁昭,坐到如今太后的位置,心机手段自然顶尖。 她开口要请云予微坐坐,那云予微大约不会坐得太好受;更何况……太后本也不怎么喜欢云予微。 后宫妃嫔们虽都想留下看热闹,但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她们纷纷杂杂地全挤在慈宁宫里,一则像是威逼,传出去不孝;二则人多眼杂,太后也不好真的对云予微怎么样。 直至妃嫔们纷纷散去,拾彩才又战战兢兢问道:“真要请贵妃娘娘过来?” “不然?”太后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压下心头的怒意。 玉珊玉瑚是她的左膀右臂,最懂她的心思,做事从不必她多说什么;可宁昭这个小崽子,刚刚登基不久,就敢对着她的人下手——不愧是永佑帝的儿子,大绥皇室的男子,都是黑心肝的白眼狼! 如今宁昭羽翼渐丰,她却是见了颓势。 这样下去可不行。 太后轻轻抿了抿唇——宁昭不是在意云予微吗?她倒是要看看,宁昭能为云予微做到什么地步。 叶婉要比慈宁宫的人先到凤泽宫。 当然,她没有蠢到大大咧咧地直接进了凤泽宫,而是乔装打扮了一番,乍一看,不过宫中一个普通的宫女。 “我来提醒一下贵妃娘娘,太后很快就派人来接贵妃去慈宁宫听训了。”叶婉轻笑。 云予微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而后又不耐烦道:“那又怎么了?” “事到如今,贵妃娘娘还不识好人心。”叶婉轻笑一声。 “你能怎么帮我?”云予微警惕地看着她,“你又为什么帮我?” “我帮你,很简单,”叶婉打量着云予微,看她皮肤莹润、清丽可人的模样,露出了一丝嫉恨,“陛下独宠贵妃,大约……贵妃是使了些手段的吧?” 传闻云予微出身医女——谁知道她是不是用了一些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才牢牢拴住了帝王的心? 叶婉无数次地怀疑过这件事,也曾悄悄地在云予微的小厨房里混进去过自己的人,可终究没查到什么。 越是想,越是心中不甘;越是不甘,越觉得云予微使了不入流的手段。 云予微怔愣片刻,而后有些惊疑地看着叶婉:“我凭什么信你?” “你有别的选择吗?”叶婉嗤笑。 “自然。”云予微点点头,“我既然可以让陛下独宠我,就能让陛下一直宠信我。” “你!”叶婉从中得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云予微的确对宁昭用了些许手段。 她心中一阵狂喜,即使那些手段她用不上,抓住云予微的把柄告到御前,那也是喜事一桩!冒领功劳加上魅惑君上,云予微即使是只九命狐狸精,也得把九条命都折在这里! “那如果我告诉你,”叶婉轻轻一笑,认真地看向云予微,“有关你的传言,是从外面传进宫里的,你信不信?” “不可能!”云予微立马反驳。 “不然贵妃以为,为什么贵妃前脚出宫一趟,后脚贵妃的秘密就散播了出来?”叶婉笑得怜悯而又得意,“贵妃不会还做着,好姐妹一起侍奉陛下的美梦吧?” “再好的姐妹,进了这后宫里,都是敌人。”叶婉冷笑,“贵妃不会连这都想不明白吧?” “贵妃若是实在不肯信我,那就拭目以待。”叶婉又道,“自然有人拿下那传了贵妃秘密的小人,只待证据齐全,一齐呈到陛下和太后面前。” “到了那时候,一切可就晚了。” “不过,贵妃娘娘还有时间。” “在慈宁宫听训时,若是贵妃娘娘反悔了,可自在慈宁宫里寻一个叫‘小蝶’的宫女,她自然会将消息传到我这里。” 第七十三章 别人怎么只诬陷你,不去诬陷别人呢? 太后一向喜欢熏香,尤其喜爱华贵的沉水香,慈宁宫中无处不弥漫着这厚重甜腻的香味,直熏得云予微有些头昏脑涨。 “请太后安。”云予微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尽管太后与她和宁昭之间,已经隔着化不去的仇恨了,但明面上并未彻底撕破脸面,有孝道压着,她就得温良谦恭。 “良贵妃。”太后看着她,慢慢地皱起了眉。 云予微上着碧色撒花烟罗衫,下着金银绣滕罗花乳白百褶裙,随云髻上一支除了碧玉七宝玲珑钗能够彰显身份,只簪了几朵素雅鲜花,有幽香随着她而来,也不知是她发髻上鲜花的香味,还是她身上带了别的香包。 “太素净了些。”太后叹道,“你不喜宫中规矩,陛下也由着你。陛下一心爱重你,良贵妃,你却没有半分为着陛下着想。” “还请太后明示。”太后没有要她免礼,她就只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你如今在宫中位分最高,却总是如此素淡,叫其他妃嫔如何打扮是好?你们都还年轻,总不能叫她们都学着你,满宫挑不出一两个鲜亮的人儿。全都灰头土脸的,难道你就能落个贤良的好名声了?”太后语重心长。 云予微不语。 她本就无意与太后争论,更何况,她如今快要保持不住这个行礼的姿势了,稍有分神,恐怕太后就更能用失仪来教训她。 “哀家也年轻过,知道你心中不服。”太后微微笑着看着云予微,心中有些遗憾——云予微最大的优点,恐怕就是能沉住性子,只要事情没有触犯到她的底线——比如上次叶婉身为良妃,却偏偏自降身份打杀了兰香这个小小宫婢,以为能够借机除掉她——一般情况下,云予微都是很能忍的。 可惜这样一个人,并不站在她这一边。 否则,她想做的事,要简单上太多。 太后想着,又叹道:“往日里,哀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如今你的传言六宫都传遍了,哀家实在不能再坐视不理!” “请太后明示。”云予微仍是这么一句话。 太后轻哼一声:“跪下。” 云予微面不改色,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其实她的腿早就麻木了,这会儿跪在地上,都有些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这都是你从前做出的好事?!”太后伸手将一叠信劈头盖脸朝云予微扔了下去。 金光笺,浮光粼粼,遇光生辉,兜头从云予微的头上落下,很是有几分华丽的美感。 云予微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些信是什么。 但她还是捡起了其中一封,像是第一次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一般,平静的面容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她猛然抬起头来,为自己伸冤道:“太后明鉴!这信上所说,纯属子虚乌有之事!当年之事,一查便知,更何况,陛下更是亲历,即便我有通天之能,也不能蒙蔽陛下啊太后!” “哦?”太后冷哼,“既然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那为何他偏偏来诬陷你,不去诬陷别人呢?” 云予微被这质问惊到了:“我不知道。” “皆是因你平日行事,无视宫规,太过招摇,”太后痛心道,“这才引得旁人不满。” “更何况,信上所说之事,并非你一句否认便能推得干干净净。”太后又叹道,“当年陛下受伤昏迷良久,你若果然借机冒领功劳,也不是没有机会。” “这么久了,太后难道还信不过我的本事?”云予微反问道。 太后的目光明明灭灭——她当然知道云予微的本事! “到了如今,你还是如此狂妄!”太后拍案怒道,“跟哀家说话,满口你你我我,身为贵妃,连在哀家面前如何回话都不知道吗?!” “还是信上所说确有其事,良贵妃心中有愧,不敢以‘臣妾’自称?”太后冷笑。 云予微:“……” 即使她入宫了这么久,还是不能适应这一套诡辩之术。 “臣妾受教。”云予微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太后,只见她养尊处优的脸上透着一丝急迫,她不由地想——到底为什么,太后竟如此沉不住气? “臣妾细观此信,发现信上字迹十分稚嫩,”云予微道,“这难道不是哪个孩子被有心人哄骗来做的一场恶作剧?” “满口胡言!”太后冷笑,“你独占陛下恩宠,却无所出,其他妃嫔们更不必说。阖宫上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哪儿来的孩子被哄着做戏?!” 云予微轻轻地挑了挑眉,又道:“若是一个未曾习字的人,被教着写下这些信,也是一样的道理。” “胡说八道!”太后将她的猜测一一驳回,“良贵妃,身为女子,巧言令色是大忌。” 云予微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太后:“难道我……难道臣妾就该一口应下信上的指控,这样才算是个好女子?” 太后顿时被她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半晌,太后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良贵妃,纵然你巧言善辩,证据摆在你面前,不怕你不认。” “太后,”云予微看了这满地的信笺,微微笑道,“臣妾以为,这些信算不上什么证据。” “哀家没说这些是证据。”太后冷冷一笑,轻轻合掌,“拾彩,带人证上来,叫良贵妃心服口服。” 很快,两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人被扔到了殿上。 “唔唔唔……” 二人皆被破布塞住了口舌,一被押到殿上,目光触及到云予微,立马激动了起来,拼命地挣扎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云予微瞥了一眼,见他们服色并不是宫中的人,她的心里非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逐渐浮出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叶婉对她说过,消息是从宫外传进来的! “把他们嘴里的东西拿出来,让他们有什么话,都当着良贵妃的面,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 “有哀家在,看谁敢放肆灭口!” 太后沉着的话仿佛给了二人吃了什么定心丸,嘴里的东西刚被拿掉,二人便“咚”地跪伏在地。 “太后娘娘大慈大悲,求太后娘娘为我们姑娘做主!” 第七十四章 指证 跪在地上的二人,尽管身上束缚未去,却仍不耽误他们声声泣血地对云予微发出了控诉。 “当初,是我们姑娘从山崖底下将陛下背回去的。” “姑娘毕竟是女子,救回一个陌生男子不便声张,况且姑娘为了救陛下体力耗尽,刚回去就累晕了过去。” “姑娘背陛下回去的路上,曾将随身携带的荷包作为信物赠与陛下,可最后,却是云……贵妃冒领了陛下的功劳,连荷包也被陛下当成了贵妃的!” “我们姑娘一向将贵妃当做亲姐姐,可贵妃却如此对待姑娘!我们姑娘好性子,但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 二人手脚皆被束缚,无法擦去脸上的眼泪,此时说到过往涕泪交加,愈发显得狼狈不堪。 “荒唐。”太后瞟了一眼云予微,只见她低垂着头,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此时不便直接向云予微发难,太后正色道,“口说无凭!更何况,若是果然如你们所说,贵妃抢了秦姑娘的功劳,当初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说,为何秦家都没有出声?贵妃出身平民,难道秦家还怕了贵妃不成?” “太后娘娘明鉴!”其中一个人,已是悲愤地望向云予微,满眼是泪,“我们姑娘心软,又一向将贵妃视作亲生的姐妹,她犯下如此欺君之罪,一旦拆穿便是为祸全族!我们姑娘怎么忍心?” 而一直不曾说话的云予微,端详了这人片刻,终于从她凌乱脏污的形容上,辨认出了她平时的样子。 那居然真的是秦惜时身边的人! 云予微的瞳孔骤然一缩——秦惜时身边,什么时候插进去了宫里的人?! “红珠!”云予微脱口而出。 红珠没想到,云予微竟然真的能认出她,还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若是一击不中,那死的必然就是自己! 红珠很显然知道这个道理,当即重重地磕在地上,她被捆得严实,这猛地一冲身无支点,整个人就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滚在了地上。 她狠狠地挣扎了一下,却苦于被捆,无法挣扎起身,越发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 “既然贵妃认得,”太后倒是没想到云予微居然在这个时候喊破了这人的身份,“那这人的确是秦大姑娘身边的人了?” “奴婢是姑娘身边的二等丫鬟,红珠。”红珠倒在地上,目光却仍是怨毒地看向云予微,“贵妃入王府之前,曾在秦家长住,自然认得出奴婢。” “红珠。”云予微起身踱步到她跟前,俯身看向她,红珠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怨恨地同她对视上了。 “秦家待你不薄,你们姑娘待你更是不薄,”云予微试图在红珠的脸上看出有任何愧疚之色,“你为何要背叛她?” “呸!”红珠朝地上啐了一口,“背叛姑娘的是你!奴婢一心向着姑娘,今日才敢冒死前来指认!” “是吗?”云予微淡淡一笑,“那你作为秦家的家奴,秦家姑娘的贴心人,你应当时时刻刻地跟在你们姑娘身侧才是。你这般忠心,自然从不与外界接触,那你是怎么进的宫呢?” “还有你,”云予微将目光转向了红珠身旁的另一个人,“你又是秦家的什么人?” “奴才是秦家的马夫,低贱之人,贵妃自然不识。”那人比不得红珠的伶牙俐齿,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头低得快要触地。 “你叫什么名字?”云予微问道。 “秦守。”他倒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还是秦家的姓。 若是秦家的同宗,即使再远房的亲戚,依着秦将军的性子,也不可能叫他在秦家做马夫。 最大的可能,就是秦家于他有恩——秦家子侄自小习武,早早都被丢进兵营力量,皆是真刀真枪地上战场的。秦夫人心善,一心为父君子侄洗去些杀孽,也为了多行善事为秦家祈福,故而秦夫人专门开了个善堂收留老弱病残幼的贫苦人,善堂被救助的人为了感念秦家善行,皆是改姓为秦,并三代为秦家姓,只为顺应秦夫人心意,为秦家人祈福。 “你又因何背叛秦家?”云予微冷笑,“你的主家,知道你如今身在宫中吗?” “贵妃!”不知道云予微的哪句话触碰到秦守的痛脚,他竟猛然抬起头来,绿豆小眼中熊熊燃烧的都是怒火,“奴才背叛秦家?” “红珠说得不错,背叛秦家的难道不是贵妃您吗?” “当初贵妃同我们小将军两情相悦,却贪恋富贵荣华,转头就抛弃我们小将军,甘愿嫁于容王为妾!” “在奴才老家,这样一心许二夫的女人,都是要浸猪笼的!” 秦守满目狰狞。 他本就形容猥琐,此时更添几分可怖。 云予微嫁给宁昭之前,曾经与秦云铮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是宁昭本人都知道的事,太后作为后宫之首,自然也有所耳闻。 但二人成婚后,宁昭独宠云予微,也就没有人将那段过往当回事。 太后没想到,今日本来只是指认云予微冒领功劳而已,还能牵扯出这件旧事! 这倒是一桩意外收获。 “大胆!”拾绘比拾彩更机灵些,一瞥见太后脸色,当即一声断喝,“你这贱骨头!越发满嘴胡言乱语!太后还在这里坐着,你竟就敢诬陷贵妃清白,你有几颗头够砍?!” 那秦守一听,立马急了,越发口无遮拦:“奴才贱命一条,要不是亲眼所见,还能凭空诬贵妃清白?贵妃当初跟咱们小将军,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等将军和夫人一句话的事儿,满府谁不知道?红珠……红珠也知道!” 红珠:“……” 她并不想被拖到这件事里去。 冒领功劳和给陛下戴绿帽子,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好吗?! “红珠,你怎么不出声?这会儿又不敢说话了?刚才你不是可会说了?”秦守见红珠不理会他,当即又破口大骂,“你这个贱蹄子,看不起谁呢?你们这些贱人,都是见异思迁的贱人!” 第七十五章 要保哪一个 秦守骂得越发难听,太后的脸色也不好了起来。 “来人,堵上他的嘴!”拾彩喊道。 她的话音未落,云予微却是抬起就是一脚,直接踹到了他的脸上。 剧痛让秦守睁大了眼睛,半边脸火辣辣得疼,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半颗牙从他的嘴里咳了出来。 太后在上首看到这一幕都惊住了。 “你如果还不闭嘴,今天你的牙一颗都保不住。”云予微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谁允许你在太后面前放肆的?” 太后:“……” 这种感觉很微妙。 “咳咳,”秦守原本老实了些许,但一触及到云予微看他的眼神,那带着轻蔑与嘲弄的样子,让他立马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仅存的理智立马被烧毁,“哈哈哈哈哈,贵妃娘娘好大的威风!怪不得宁愿抛弃我们小将军,也要嫁给陛下做妾!这等威风,的确是咱们小将军给不了的!” “可怜秦家家风清正,竟遇到贵妃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这才带坏了风气,使得如今秦家这么多人都纷纷有样学样,个个搔首弄姿,指望着攀个高枝呢!” “咣当!” “云予微!” 云予微定定地看着脚下的秦守一动不动地在她脚下昏了过去,这才施施然地移开了脚,朝太后款款行了一礼:“让太后受惊了。” “此人污言秽语,恐怕污了太后的耳朵,我……臣妾稍微教训他一二,也让他长长记性。”云予微淡淡道。 太后的心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她满目震惊地看着云予微,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你……”太后颤巍巍地伸手指了她,“你这是要造反啊!” “哀家还在这儿坐着呢,你竟当场殴打证人!”太后平静的面容再也绷不住——她是看出来了,云予微平日里在她跟前的放肆,还是收敛着的呢;这才是她真正放肆的时候——云予微根本谁都不放在眼里。 “是啊,太后就坐在这里,”云予微冷笑,“就任由着他在那儿红口白牙地污蔑有功之臣吗?!太后不怕传出去,寒了功臣的心吗?” “你究竟是怕寒了功臣的心,还是怕寒了某人的心,你心里清楚!”太后亦冷笑。 “良贵妃,你不知检点、与人私相授受,更贪图荣华富贵,冒领他人功劳,”太后示意拾彩拾绘让人将红珠和秦守都带下去,“更是无视宫规,当着哀家的面殴打证人!实在有违妇道!纵然哀家和陛下平日里再宠你,也无法偏私!” “来人,将良贵妃带到偏殿里看住了!”太后喝道,“没有哀家的旨意,不许良贵妃见任何人!” “我要见陛下。”云予微昂首道。 太后冷笑:“陛下正在前朝与大臣们共议国事,你这等小事,哀家难道还做不得主了?” “好。”云予微起身朝外走去。 “放肆!”太后简直要被气晕过去,“你要走去哪里去?!” “太后这么快就忘了?”云予微回头朝太后微微一笑,“太后不是让臣妾去偏殿候着去吗?” “臣妾这就去了,免得太后再说臣妾不孝。” 云予微拂袖而去。 一阵郁气从心底涌了上来,太后眼前一黑,几乎要气晕过去,她身子摇摇晃晃,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幸好拾彩和拾绘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 “哀家倒要看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面色阴沉,“秦家和云予微,陛下要保哪一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凭什么把我们娘娘关了起来?” …… 随着偏殿的门“吱呀”一声闷响,将焦灼焚心的白芷白苏一同隔在了外面,云予微的面容消失在了门口。 “二位姑娘,别在这里纠缠。”守在偏殿的宫婢看着白芷和白苏,不由地眼带怜悯——良贵妃专宠虽然惹了各宫的主子娘娘不快,但对于他们这些下人来说,良贵妃却是个难得的好主子,不讲究排场,也不死磕规矩,待下宽容,赏赐也大方,连凤泽宫的人出来说话也是好声好气的,并不仗势欺人。但她待下再好也没用,各宫的主子娘娘且等着她落魄好踩她痛脚呢,这眼瞅着良贵妃都被太后亲自下令禁在慈宁宫了,恐怕这事无法善了了。 “这位姐姐,”白苏上前,悄悄地从腕子上褪下一支金镯子塞了过去,“您看着就面善,多少看顾着我们娘娘,若是有什么消息,也知会我们一声,妹妹们感激不尽。” 那金镯子分量不轻,宫婢不动声色地接了去,微微点了点头,嘴上却道:“还不够快走,在这里磨蹭有什么用!” 白苏这才放心地拽了白芷离开。 白芷满心焦灼,却不敢在慈宁宫里议论——方才偏殿的门关闭之前,云予微朝她们做的口型,分明是让她们去找叶婉所说的那个小蝶! 难道是她看错了? 娘娘怎么会真的相信叶婉! 白芷满心惶惶,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同白苏说话;白苏相较之下,比她冷静了许多,朝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意为她没看错。 白芷心中更是大惊。 太后自然不可能放白芷和白苏出去告状,二人被推搡着进了一间静室。 “太后吩咐了,”有女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叫奴婢前去好好审问审问这两个贱婢,让她们趁早识相!” 门再次打开,一个身着淡粉色宫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天光自她头顶落下,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 “你们可想清楚了?”女子的声音格外冷漠。 “呸!”白芷本就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一听到这话,当即就要暴跳,“想什么想?清楚什么?我们娘娘本就清清白白,你就是打死我,我们娘娘也是清白的!” 白苏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从女子的半露的绣鞋开始,慢慢地上移,最终落在了她的腰带上。 那条腰带上,细致地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翩跹蝴蝶。 她急忙起身,一手压下急到口不择言的白芷,端正地行了一个礼:“小蝶姑娘。” 第七十六章 悔之晚矣 太后动了怒,直接将云予微软禁在了偏殿内,彭清音亲自去小厨房看人煮了安神汤,正带着人往内殿而去。 这场针对云予微的指控太过声势浩大,便是彭清音,也不禁担忧她是否能够顺利过关。 “那不是叶美人吗?”莲心突然道。 彭清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举目望去,只见那个步履匆匆朝着偏殿方向而去的,不是叶婉,又是谁呢? 自从叶婉在太后寿辰上被解除了禁足之后,为人处世都比之前更低调谦和,穿着打扮也不复从前华丽,今日更是一身淡灰紫色并蒂海棠纹样的宫装,发髻更是简单,没有几件发饰,灰突突得倒是像随时能隐没在洒扫的宫人里面。 彭清音心中顿时疑云丛生——太后下令将云予微关在偏殿后,下令不许任何人去偏殿见她;叶婉同云予微不和,为何会冒着被太后厌弃的风险去看她?难道…… “叶美人。”彭清音终是出声叫住了叶婉。 叶婉脚步一顿,只见彭清音身姿挺拔地站在不远处,她的两个心腹侍女皆是一板一眼地站在她身后,其中一个还捧着汤蛊。 盛夏炎热,宁昭又不常踏足后宫,六宫妃嫔们再想争奇斗艳,也渐渐淡了心思,虽不至于各个都像云予微那样装扮随意,但也都不同程度地有所懈怠。 可唯有彭清音,明明六宫里论起来,数她年纪最小,可她从来没有松懈过半分,任何时候见到她,她都是一丝不苟、挑不出错处的模样。 正如此时,彭清音上着月白色折枝莲花纹样云锦短衫,下面是浅蓝滚妃色边的留仙裙,外罩一层银色繁绣水纹透明鲛纱长衣,凌云髻上端正插着金地点翠双蝶戏花宝钗,又点缀些许金地点翠掐金丝嵌明珠的珠花,整个人华贵端庄,仪态万千。 有这样一个端庄雍容的德妃在前,也不知道那位秦家大小姐入宫为后,该如何自处。 叶婉心中一阵哂笑,面上却不显,她规矩地同彭清音行了个礼,目光落在了那汤蛊上:“还是德妃娘娘心细,难怪太后越发看不上臣妾们。” 彭清音微微一笑,却并没有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叶美人步履匆匆,却是要往何处去?” 叶婉一顿,没有说话。 “叶美人,太后严令,不可靠近偏殿。”彭清音提点道。 叶婉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片刻,她终是伸手示出一物:“臣妾有太后信物在此。” 一抹碧色一闪而过。 彭清音认出,那大约是太后平时常拨弄的一串翡翠珠子。 她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奇怪的感觉,似乎要抓住了某些信息,可又始终无法看清。 “臣妾便不叨扰德妃娘娘了,”叶婉行了一礼,看了一眼汤蛊,意味深长,“德妃娘娘再不把汤给太后送去,恐怕汤就要凉了。” 彭清音按下心中的惊疑,淡淡地朝叶婉点了点头,带着莲心莲梦离去。 叶婉也没有再迟疑,径直而去。 彭清音忍不住地回首看了一眼叶婉,只见她脚下生风,似乎对某些事胸有成竹。 她忍不住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朝着太后的寝殿而去。 “既是太后的意思,娘娘里面请吧。” 偏殿的门打开,而后又重新落了锁。 “我早就说过,你会来求我的。”叶婉望着坐在一旁案几前沉思的云予微,缓缓出声。 云予微站起身来,快步向她走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云予微一向冷静的面容上浮出了几分怒气与惊惧,“你什么时候把手插进了将军府!” 云予微这个蠢货,居然以为将军府那两个叛徒是她的手笔? 叶婉欣赏着云予微不复沉着冷静的表情,心中十分畅快,更加没有要纠正云予微这一错误认知的想法。 “云予微,你有陛下宠爱,但我毕竟是世家贵女。”自小被漠视,叶婉十分清楚好的家世对京中贵女的重要性;她的出身在京中贵女之中,排不上号,但在云予微面前,那已经足够高不可攀! 叶婉轻蔑一笑:“我有这些手段,不过轻而易举。” 云予微果然被她震住了一般,半晌,才恶狠狠地看向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当然是……”叶婉轻笑一声,看向云予微的眼神却逐渐变得阴沉,“想你死啊!” 明明她面容清秀,如今打扮低调清淡,更显得她柔弱无害,可她那张芙蓉面却仿佛被笑容扭曲了,越发显得可怖。 云予微禁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叶婉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轻笑着朝云予微走近了一步,云予微的身子轻轻一颤,竟又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哈哈哈,”叶婉忍不住地放声笑了起来,她一步一步地逼向云予微,像猫在逗弄小鼠一般,看着云予微被逼到步步后退,“云予微啊云予微,你也有今天。” “从前你那清高模样,就只装给陛下看吧。”她笑得愈发灿烂,“我真傻,我从前竟然直接打死了兰香,叫你在陛下面前装模作样地发了那样一场疯!” “你这样怕死,我当初应该把你和兰香囚于一室,再给你一把刀,”叶婉的声音逐渐寒凉,“想来你为了活命,会亲手杀了兰香的,哪里还用得上我动手?” 云予微的眸中闪过一丝怒色。 “你竟没有半分后悔。”云予微哑声道。 “我这不是后悔了吗?”叶婉轻笑,“只是悔之晚矣,便宜了你。” 云予微袖中的手慢慢攥紧。 “是,”云予微深吸一口气,看向叶婉,“我是怕死,也不想死。叶婉,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简单。”叶婉忍不住地将手覆在了云予微的脸上,触手的肌肤柔嫩雪滑,连曾经的那道伤痕,都几乎看不见痕迹了,“你将你魅惑君心的那一套,都给我,我就放过你。” “我怎么相信你?”云予微忍了浑身陡然暴起的鸡皮疙瘩,“如今宫中已经传遍,信也全部交到了太后宫中,那两个将军府的下人也在太后手里,太后这次不会放过我了。” “你倒有几分自知之明。”叶婉嗤笑一声。 “如果你肯识相,我会在太后面前为你求情,”叶婉轻描淡写道,“至于那两个下人,悄悄叫人处理掉了就是,死无对证,你又被软禁在这里,绝无嫌疑。” 第七十七章 奉旨灭口 “你为我求情?”云予微的质疑之意溢于言表。 那表情中有太多复杂的意味,叶婉曾经在其他人那里见过许多次。 可云予微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毫无根基、不过借着宁昭宠爱爬上来的下贱玩意儿,也敢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啪!”叶婉甩手一掌落在了云予微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云予微的皮肤细嫩,立马红肿了一大片。 “你……”云予微下意识地抬手,却被叶婉直接伸手抓住了手腕。 “我劝你别跟我争气,”叶婉冷笑,“你以为我如今在太后面前没有分量,不能为你求情么?” 云予微没有出声。 此时无声却胜有声,云予微心中所想昭然若揭。 叶婉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果然下贱胚子,什么都看不出来!你以为太后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偏殿,我是怎么进来的?!” 云予微睁大了眼睛。 叶婉这才满意,狠狠地甩开了云予微的手:“现在知道该如何选择了吧?” 云予微揉着已经红了的手腕,目光沉沉,似是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叶婉并不催促,她欣赏着云予微这般纠结痛苦的表情,确信她只有一个答案可以选。 “好。”云予微终于点了点头。 她疾步走到桌案之前,这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她伸手取下笔墨,看向叶婉,眼中尚有几分犹豫不决。 叶婉轻笑一声:“云予微,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云予微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 片刻,她咬了咬牙,挥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了一个方子。 不等墨迹干透,叶婉已经按捺不住,伸手将那张方子拿到了眼前,细细地看着。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她就知道,云予微能够盛宠,果然靠了这些狐媚手段! “这是我的独门香方,名为‘不贰’,长时间使用,可使人心中眼中只有一人,专情不二。”云予微咬唇道。 叶婉笑意更深。 “只是……”云予微迎着叶婉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同样恶劣的笑,“你现在手上的方子只有一半。” 叶婉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傻乎乎地把身家性命全系于你一人身上吧?”云予微在叶婉要杀人的注视下,笑道,“你怎么保证不会拿到我的香方后,就直接杀了我灭口呢?” 叶婉的表情明明灭灭,半晌,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她重新凑近云予微:“那你还想指望谁呢,我的贵妃娘娘?” “指望德妃?” “别傻了,德妃只跟太后一条心。更何况,你死了,德妃才能更进一步。” “还是指望你刚刚提拔的白昭仪?” “白吟霜那个蠢货,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提到白吟霜,叶婉脸上的不屑更深。 她不明白,一个破落世家的女儿,如今又是这样粗鄙的性情,云予微究竟看上了她哪点儿?居然还想分了六宫协理之权给白吟霜! “别天真了,”叶婉观察着云予微的表情,决心再给她致命一击,“你大概没想到,你如今这狼狈局面,大半都是白吟霜这个贱人造成的!” “不可能!”云予微神色大变,“我对她难道还不够好!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独占了陛下的宠爱,就指望一点儿蝇头小利便能笼络人心吗?”叶婉觉得不可思议。 云予微心中同样不可思议——恕她直言,她实在看不出来,白吟霜对宁昭有一分爱慕之情——这样一个人,会因为没有宁昭的爱,铤而走险地同叶婉联手设局来陷害她? “实话跟你说了吧,”叶婉十分满意云予微的反应,“将军府那两个下人,其实就是白吟霜偷偷带进宫来指认你的。” “他们那些世家藏污纳垢,最擅长此等龌龊之事。” “所以,良贵妃,”叶婉笑着将笔墨纸砚重新摆放到她面前,“你还有什么退路呢?” “而今之计,”她轻笑,“就是你无条件地相信我。” “不可能。”云予微伸手掀了眼前的案几,砚台重重地砸在了玉砖上,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声音,“就只有这半张方子,事成之后,你才能拿到另外半张!” “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叶婉冷笑。 云予微此时像是到了破罐子破摔的边缘,她梗着脖子看向叶婉:“那你大可以试试!” 这般不可一世的姿态,轻松地扭转了方才两人之间的位置,云予微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良贵妃。 这简直不可饶恕! 叶婉只觉得气血上涌,她轰然起身,猛地将云予微逼至角落,伸手掐住了云予微的脖子。 原来人的脖子在手中的触感是这样的。 鲜活、温热,甚至还能感受到脉搏在她手心的跳动。 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叶婉眸中精光一闪,手中的力道猛地加大。 她看着云予微的眼睛骤然睁大,向她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她心中畅快极了——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惊恐、畏惧、臣服的眼神! “住手!” “叶美人疯了!” 偏殿的大门突然被人踹开,彭清音带着一群内侍和宫婢乌泱泱地冲了进来。 叶婉见状,非但没有松开云予微,反而用了更大的力道,满目狰狞,誓要将云予微置于死地! “你还不快松手!”彭清音指挥着力气大的内侍上前将叶婉拉开。 叶婉终究只是一个闺阁女子,纵然方才一时激愤,却也架不住内侍们生拉硬拽着把她扯开。 她的手最终无力地从云予微脖颈上滑落。 新鲜的气息重新涌入口鼻,云予微已经憋得脸色通红,她顺着椅背滑落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边剧烈地咳嗽着。 “你没事吧?”彭清音冲上前来,一把将她扶起,伸手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抚着顺气,看着她发髻散乱。面目浮肿的狼狈样子,不由地心惊。 “叶美人,你试图戕害贵妃,实在罪不可赦!”彭清音看着被压了下去的叶婉,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叶婉心中有一道惊雷炸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猛然摇头,失声喊道:“我是奉太后旨意!” 第七十八章 皇帝是个蠢人,她喜闻乐见 “当啷——” 茶盖落在茶杯上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殿内显得分外刺耳。 殿内伺候的宫婢内侍早就退了下去,只有宁昭和太后坐在上首,宁昭面色青黑,心中有无数怒气要发泄;倒是太后淡定许多,安安稳稳地品着杯中新出的老君眉。 “陛下,喜怒形于色。”太后瞧着宁昭的脸色,淡淡开口道,“不是为君之道。” 宁昭不语,心中却是止不住地冷笑。 他已经如此喜怒形于色了,这宫里的人,不是想对云予微动手、就对云予微动手吗?若是他毫不表现,恐怕这群人会一拥而上,将云予微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母后教训得是。”宁昭同样淡淡。 太后不是真心教导他为君之道,他也同样敷衍应付,明明二人心知肚明,却还是相对而坐虚与委蛇。 这样的日子,他们二人都忍受不了太久。 殿内的气氛愈发压抑得令人窒息,云予微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她并未来得及去更衣,此时发髻散乱,细嫩白皙的脸上掌印越发清晰,半张脸都浮肿了起来,看上去分外惊人;如玉的脖颈上,更是横着惊心动魄的几条指印,一眼便能让人看出她刚才经历了什么。 彭清音紧随在云予微身后,脚步端庄稳重,身后是内侍押着的叶婉。 叶婉才是更要狼狈许多,因着她刚被人拉下去时,嘴里又叫又骂,十分难听;彭清音为了防止她污言秽语扰乱后宫,早就吩咐人将她的嘴巴封住了。 叶婉哪里肯老老实实就范?好一阵挣扎,挣得衣衫凌乱,发髻歪散,奈何她一个娇养的女子力气到底有限,怎么能挣得过几个内侍的力道? 故而,此时她被按了个结结实实,口中塞着厚重的巾帕,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予微!”宁昭在看到云予微的一瞬间,立马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的帝王不顾威仪,竟是直冲冲地朝着云予微而去,不管不顾地伸手想要覆上她的脸,在触碰到她之前,却又怕碰疼她,迟迟不敢落下。 “你受苦了。”宁昭沉声道。 云予微朝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云予微却是错过他的手,朝后退了一步,倏忽跪了下去,郑重地朝他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蒙冤,还请陛下、太后为臣妾做主!” 她重重地叩首下去,未曾抬头。 宁昭眼睁睁地看着云予微跪倒在他的脚边,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还未来得及动作,云予微身后的彭清音亦跪倒在地:“此事关乎贵妃清白,更是关乎陛下圣誉,臣妾亦恳请陛下、太后明察。” 宁昭如梦初醒,猛然直起了身子,重新坐回了高座。 他看着跪伏在地的云予微,心中阵阵刺痛,没有人看到,年轻的皇帝袖中渐渐攥紧的手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宁昭沉声问道。 太后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将手边的一叠信笺推向了宁昭。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有人悄悄地在各宫分散这些信笺,宫中妃嫔们一来年轻没经历过,二来哀家这个做母后的在她们心中也还算有些分量,都将这些信笺交到了哀家这里。”太后叹道,“信中说言之事,哀家看了也是心惊。” 宁昭随手打开一张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信手掷到了地上:“这是从哪里来的捕风捉影之词?!” “当初是谁救了朕,难道朕心中不清楚?”宁昭冷笑,“朕还没死呢,就这么急着开始造朕的谣了?!” 太后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看来,此事不可善了了。 冒领他人功劳之事,便是在传奇话本中都是常见的桥段,可此间爱恨,一般只在真假恩人之间,被救之人倒永远都是清清白白置身事外。 宁昭自己将自己放了进去——这件事就从对良贵妃的指控,上升到了对皇帝的指控——皇帝会错认救命恩人吗? 太后慢条斯理地饮下了一口茶,掀起的茶盖掩住了她唇边的冷笑——宁昭还真是个情种,云予微和秦家,他竟选了云予微。 也好。 皇帝是个蠢人,她喜闻乐见。 “事关陛下圣誉,哀家这才急忙暂时将贵妃禁足在了偏殿,也吩咐了下去,不准闲谈议论,更不准有人未经哀家允许前去偏殿打扰贵妃。”太后的目光落在了被按在地上的叶婉身上,不由地露出了一丝鄙薄轻蔑——真是蠢到不可救药!原本她还以为,叶婉经历了上次降位禁足,多少会有些长进,如今看来,蠢人就是蠢人,指望不了她长进太多。 “只是没想到……”太后望着叶婉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宁昭厌恶地看了叶婉一眼,冷冷地转走了目光。 太后的轻蔑,皇帝的厌恶,这无不深深刺痛了叶婉。 她猛然地挣扎了起来,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看来叶美人有话要说。”太后叹道,“罢了,也让她说说,看她是怎么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错事来。” 宁昭无可无不可。 有了太后的示意,内侍这才将叶婉放开,却并不敢就此退下,生怕叶美人会突然狂性大法,再现偏殿那一幕。 “陛下,臣妾冤枉!”叶婉一获自由,立马扯出口中巾帕,扑在宁昭和太后跟前跪伏在地,大呼冤枉。 除了没有伤痕,她的形容看上去并不比云予微好到哪里去,她泪流满面,试图使自己看上去更加惹人怜惜一些。 “你倒是说说,”宁昭冷笑,“你冤在何处?” 太后是个人精,可能会暗中给云予微下毒,但绝不可能让云予微在慈宁宫受任何表面上可能看得出来的伤。 宁昭的目光再一次地落在云予微身上,她的皮肤白,平时连落泪都显得比常人阵仗更大些;此时,她半张脸都是肿着的,面上和颈上清晰的指印更是显得她受尽凌虐。 这是他平日里都不舍得动一根手指头的女人! 叶婉这个蠢货,她怎么敢! 宁昭心中的杀意在此刻尽显。 第七十九章 祸水东引 宁昭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叶婉身上,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到了此时,叶婉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后悔——她千不该万不该,去当这个出头鸟,去对云予微动手!她原本以为,太后一定会趁此机会对云予微赶尽杀绝,这才得意忘形!可她怎么没想到,如果太后真的不顾一切也要云予微死,为什么只是将她软禁在偏殿,而不是直接灌她一壶毒酒? 她上当了! 叶婉一阵头晕目眩,所有的一切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她原以为,这是一场针对云予微的围猎;可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专门为她而设的陷阱! “臣妾冤枉……”她喃喃道,可却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词。 “传言纷纷,阖宫上下,怎地不见旁人听信谣言?”宁昭冷笑,“太后尚且没有给贵妃定罪,谁给你的权利让你去给贵妃定罪?!” “你算个什么东西?!”宁昭随手抓起身边的茶盏,不顾茶汤滚烫,兜头朝着叶婉砸去。 滚烫的茶水照头泼了叶婉一脸,茶杯将她的额头砸出了一个口子,鲜血顺着茶水茶叶一齐流了下来。 “臣妾一时糊涂!”叶婉拼命叩首,“臣妾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宁昭发出一声喟叹,“朕从前一向以为你人如其名,温婉淑娴,你却如此令朕失望。” 叶婉泪流满面。 “你究竟是一时糊涂,”宁昭问道,“还是有谁想要借你之手,去害贵妃?” 叶婉叩首的动作戛然一顿。 宁昭话中的暗示意味太过明显。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试图想从宁昭眸中看出些什么。 “叶美人,”太后的声音淡淡地从一旁传来,“陛下说得不错,若是有人威逼于你,你可一定要说出来,这样陛下才好为你做主。” 叶婉浑身一颤。 是,她不聪明,所以总是落入圈套,成为他人棋子,可这并不代表,她真的愚蠢到一无所知。 若是照实说出,恐怕她此时立马就会没了性命。 她痛苦地闭了眼睛,重新叩了下去。 “臣妾……”因为巨大的痛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臣妾愚钝,一时受白昭仪挑拨,听信了谣言,这才对贵妃不利,请陛下降罪。” 太后的面色有所松动,看向叶婉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意外。 终究是有几分长进。 “叶美人,”太后叹道,“你可想清楚了,若是随意攀咬,罪加一等。” “臣妾愿与白昭仪当面对质。”叶婉低声道。 “陛下,你看……”太后看向宁昭。 宁昭目光沉沉,倏忽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好,很好。” “说起来,谣言已经在六宫沸沸扬扬传了个遍,”他冷声道,“也别只传白昭仪了,但凡交了信笺的妃嫔,全都传召过来候着,到时候谁有话说,当场就说,也省得今日审理清楚,背后还要埋怨!” 太后眉心一跳,宁昭这是有意把事情闹得更大,可是……为什么? 恒昌帝亲口传召,不过一炷香时间,六宫主要的妃嫔已到齐了。 在此期间,因着云予微和叶婉形容实在狼狈,已被太后吩咐去重新更衣理容了;为表公平,宁昭只能沉着脸色坐在座位上。 到了的妃嫔们大约猜到了,宁昭突然传召她们到太后宫中,恐怕要说的就是云予微冒领功劳一事,一路以来,猜测众多。 只是进了殿内,形势却是跟她们的想象有些不一样——云予微确实在跪着,但跪着的不止她一个——叶婉也跪着就算了,德妃也陪跪是什么个意思? 位分最高的良贵妃和德妃都跪着,一时之间,六宫妃嫔们请安行礼过后,竟是惴惴不敢真的坐下了。 “都坐吧。”还是太后开口又赐了一回座,妃嫔们这才不甚踏实地虚坐下来。 “关于信笺一事,想必你们心中也一直不踏实。”太后叹道,“如今有了些进展,就叫你们都过来听听,也免得后头心生疑虑。” “白昭仪,”太后道,“叶美人要同你对质,你可愿意?” 不知道从哪儿抓了一把瓜子在嗑的白吟霜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一脸懵逼地起身:“啊,臣妾能不愿意?” 太后:“……” 六宫的妃嫔们皆忍笑忍得辛苦。 白吟霜则是遗憾地扔下了瓜子,也不跪下,只是对叶婉道:“叶美人想要臣妾说什么,臣妾知无不言。” 叶婉见她仍是如此嚣张,心中略略放松了些许,飞快地思忖祸水东引之计。 “白昭仪曾深夜寻到臣妾宫中,言明对良贵妃心怀怨恨,愿意同臣妾一起设局,陷害贵妃。”叶婉低声道。 “臣妾那时被禁足宫中,心中有怨,一时被白昭仪蛊惑,竟是答应了下来。” “上次贵妃出宫,白昭仪同臣妾说,这正是传播谣言的好时候,她早就收买了秦大将军府上的两个下人,那下人见钱眼开,愿意充当人证。” “臣妾一时鬼迷心窍,臣妾一时鬼迷心窍……” 叶婉已经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白昭仪,”太后看着面色毫无改变的白吟霜,“叶美人所说,你可认?” “认,”白吟霜点点头,“当然认。” “你……”连叶婉都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爽快,当即嘴边的反驳生生咽下,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应对。 “白吟霜,你确定吗?”宁昭沉声道。 白吟霜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唇边一缕冷笑:“臣妾不认行吗?既然叶美人都这么当场指证臣妾了,必然有一整套的说辞和证据来咬死了臣妾。与其皮开肉绽之后再被迫认了,臣妾还不如此时就认了,也免得中间种种苦楚。” “你!”叶婉万万没想到,白吟霜竟有如此说辞,接下来她即使有再多的证据都会被认为是针对白吟霜做的局。 “好。”宁昭点点头,看向众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婉正欲开口,一直跪在前面的云予微突然直起了身子:“臣妾有几句话想问。” 宁昭颔首:“你问。” 第八十章 当面对质 “白昭仪,”云予微问道,“既然你认下此罪,我问你答,不过分吧?” “自然。” “你与叶美人设下此局陷害我,是因为你对我心中有怨?” “是。”白吟霜干脆利落。 云予微点点头,再问:“为什么?” “贵妃娘娘贵人多忘事,得罪妃嫔的事多了去了,”白吟霜轻笑一声,“再者,臣妾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就是嫉恨贵妃,想将贵妃拉下高座,看贵妃跌入凡尘,趁机踩上一脚。” “原来如此。”云予微又点了点头,“信笺是你写的?” “哦,这倒不是。”白吟霜嗤笑,“臣妾出身世家,自幼得名师教导,写得一手好字;若是字烂如信笺上的那般,不提臣妾老师,家父就先要被气死过去。” 云予微再次点头:“也是。” “信笺是你散出去的?” 白吟霜干脆点头:“臣妾在各宫有些眼线。” 在座的妃嫔皆是嘶声不断,互相回忆起自己宫中何人看上去像是白吟霜的人。 “人证是你找来的?” “是。”白吟霜依旧干脆,“臣妾宫外也有些势力。” 在座的妃嫔:“……” 纵然上座的太后也忍不住地眼皮子直跳,多看白吟霜两眼——她知道白吟霜是疯的,但没想到疯成这样。 倒是宁昭皱起了眉头,看向白吟霜的目光充满了审视。 “你是怎么做到的?”云予微步步紧追,“红珠是秦姑娘身边的丫鬟,那个秦守又受秦家恩典,不应该如此好收买才对。” 白吟霜轻笑一声:“聪明人做事,当然更容易。” “红珠是秦姑娘的二等丫鬟,她心比天高,自然志不在此。若是她今日指证有功,如此忠心护主,日后秦姑娘入宫,她便是心腹,地位自然不同。” “秦守?呵,他更容易。他倾慕秦姑娘身边的一个大丫鬟,追求不成,便以为人家姑娘等着进宫攀高枝,心中自然不平,一听说要指证贵妃,他甚是迫不及待呢。” “怪不得。”云予微恍然大悟。 难怪那秦守在殿上对她如此口不择言,如今想来,句句都是他的真心所言。 “娘娘还有问题?”白吟霜主动问道。 云予微略略思忖:“你想杀我?” 白吟霜勾唇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那倒没有。” 云予微点点头:“我问完了。” “陛下明察,贵妃明察,”叶婉一得了空隙,立马叩头道,“白昭仪已经招认,还请陛下看在臣妾迷途知返的份儿上,饶臣妾一命!” “迷途知返?”宁昭冷笑,“若非德妃及时赶到,恐怕你早就得逞了吧。” 叶婉的额头“咚”地一声,碰在了玉砖上。 “叶美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彭清音此时也开口询问道,“此前本宫偶遇你朝着偏殿的方向而去,也曾提醒过你,太后早就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偏殿。” 叶婉的身子猛然一缩。 所有的一切,好像突然连成了环环紧扣的一条链子,密密匝匝地缠在了她的脖颈上,只需再一用力,她便随时被绞杀在其中。 “叶美人,你到底是如何进入偏殿的?”彭清音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叶婉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她的嗓子干涩无比,几乎要发不出声音。 云予微跪在她之前,她只能看到云予微挺直的脊背。 还真是……宁折不弯啊。 叶婉突然很想狂笑——有陛下在她身前,她当然想直就直,永远清高自许! 叶婉缓缓地出手,从袖中拿出了一物。 那是一串翠绿欲滴的翡翠手串,颜色、水头、质地,在后宫都难寻。 “这不是……”安和眼尖,差点儿脱口而出,她伸手及时掩在了唇侧,将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太后常拿在手中的一串手串。 众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太后,果不其然,太后此时手中的是一串檀木珠串。 “看着倒像是哀家的东西,”太后一个眼神,拾彩上前将那串翡翠珠串呈到太后眼前,太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叹道,“这些时日哀家心神不宁,这才换了这串檀木珠串想要静心凝神,这串翡翠才收了起来。” “你敢盗取太后的东西?”宁昭皱眉。 叶婉顿了顿,哑声道:“臣妾一时糊涂,求了太后宫中的小蝶姑娘,她手巧,偶尔能得太后跟前梳头,臣妾求她给臣妾一个太后的常用之物,这才求了这串珠串。” 这时,早已有人将小蝶给押了上来。 小蝶一见这场面,当即腿软跪了下来,“咚咚”地磕下头来,额头瞬间流出血来:“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胆大包天,也不敢偷盗太后心爱之物,奴婢……”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拾绘却是不等她喊完冤,当即喝止。 “难道叶娘娘还能冤枉你不成?”拾彩痛心道,“太后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干出此等吃里扒外之事!” 小蝶所有的冤情都卡在了喉咙口,她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触碰到拾彩拾绘警告的目光,已是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再说些什么? “哀家平日里怜惜你家中贫苦,兄弟众多又没有一个争气的,没想到倒将你的胆子纵了出来,”太后叹息着看向宁昭,“此番是哀家管教不严,宫中竟出了这么一个眼皮子浅的奴才,平白叫良贵妃横遭一祸。” 小蝶顿时浑身一僵。 “人心难测,若是母后这般说话,儿子倒是不安。”宁昭看向下首跪着的人,心中生起一阵厌倦,“把她拉下去,杖毙。”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很快,小蝶的哭喊声便消失不见,外面传来了沉闷的板子落在肉体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好似打在了叶婉的神经上。 “臣妾……”叶婉再次叩首,“臣妾愿意将所知所想全部交待,不求陛下宽恕臣妾罪行,只求陛下看在臣妾年少时便追随陛下的情分上,饶臣妾一命!” 第八十一章 字迹 “你说什么?”饶是宁昭,也不免露出了几分荒唐的神情,“简直荒谬!” “是啊,叶美人,”白吟霜自己虽也好不到哪儿去,却还有闲心在这儿冷嘲热讽,“你想要拖人下水,也要选个好点儿的对象——比方说,还推到我身上,也算不错。你这推到张贵人身上,算怎么回事?” “就是,谁不知道,那张贵人早就不中用了。” “天天傻乎乎的,就是个傻子,都这样了,还不放过人家?” “以前张贵人是得罪过她,可也不至于记恨至此吧。” …… 议论纷纷传入叶婉的耳中,几乎要将她最后的理智燃烧殆尽。 然而她还是忍住了——眼下她是最大的嫌疑,若是不能冷静下来为自己争条命,那她就非死不可了! “事已至此,臣妾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叶婉隐忍道,“张贵人爱财,即便心智宛若孩童,也一直在悄悄地拉着宫婢玩些买卖的游戏,都是些小玩意儿,或是以物易物,或是赚些零钱……这些,贵妃都是知道的。” 云予微点了点头,沉静开口:“陛下,张贵人出身商女,经商一事约是刻在骨血中的东西,虽然已然忘却良多,也不曾忘记这些。” “臣妾若是有一日失却记忆,大约也不会忘记幼时所学的医方。”最年幼所学的东西,因为反复过多,所以反而最难忘却。 “你的意思是,”太后缓缓道,“张贵人真的可能做下此事?” “臣妾敢为张贵人打包票,”云予微郑重行了一礼,“她虽忘却过往许多事,但她心智若童,最为纯洁透明,绝不会行此卑劣之事。” “贵妃为张贵人之心,真是令人感动。”白吟霜又要横插一脚,“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来了,那信笺上的字却是稚嫩得很,像是出自一个孩子之手。” “若是果然是张贵人做的,”云予微平静道,“臣妾可以代她受罚。” 宁昭眼皮一跳。 “臣妾绝不敢欺瞒陛下和太后,”叶婉咬了咬牙,“臣妾自知人微言轻,不足取信,若是张贵人能亲手写下几个字,对比笔迹,真相即白。” 是云予微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她焉有不用的道理? “这倒是个好提议,”白吟霜难得跟叶婉站在同一条战线,“空口无凭嘛。张贵人心智若童,最是纯净不会撒谎的,她一来,真假立现了。” “去传张贵人吧。”太后吩咐。 宁昭抿了抿唇,目光掠过一派淡然自若的云予微,没有反对。 很快,张梦桂就出现在了殿上。 因着事关重大,除却太后的拾彩和拾绘能够伺候在太后身边,六宫妃嫔都没有带侍女在身边,就连德福公公也只是在门口候着。 但张梦桂情况特殊,她心智不足,金子银子不能随她一起进殿,在门口几乎要急哭。 “二位姑娘,”德福见她俩心神不宁眼瞅着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由地悄声提点道,“陛下一向宽仁,太后也随和,不过是叫张贵人去写几个字,二位姑娘可别这样。” 金子强忍了泪意,跟德福行了一礼:“多谢公公。只是奴婢怕贵人冲撞了陛下和太后,这才着急。” “贵人的情况,陛下、太后都清楚,不会怪罪。”德福又道。 金子点了点头,再不敢多言一句。 而殿内,张梦桂还算是规矩地给宁昭和太后请了安,然后见云予微跪在前面,犹豫了一下,竟也老老实实地跪到了她的旁边。 云予微有些哭笑不得:“你不用跪。” “为什么?”张梦桂有些不解。 “因为你是乖孩子,没有犯错,所以不用跪。”云予微温声道,“一会儿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吗?” “嗯。”张梦桂乖乖地点了点头,但也没有起来。 宁昭看着她乖巧跪在云予微身旁的样子,破天荒看她没那么不顺眼了,竟有了几分温和:“你起来回话吧。” “爹爹曾经教过梦桂,家中兄弟姊妹要心齐,姐姐之过,肯定也是我之过。”张梦桂一板一眼道,“我应当跟云姐姐一起受罚的。” “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太后笑道。 宁昭微微点了点头。 而后,拾彩拾绘捧着一张小案放在了张梦桂面前,上面笔墨纸砚一样不少。 “陛下要考校梦桂功课吗?”张梦桂抬头,有些不解。 宁昭失笑:“正是。你且写几个字出来,让大家都看看,你平日里有没有好好习字。” 张梦桂忸怩了一下,慢慢地拿起了笔。 叶婉跪在后面,虽不敢直接抬头,却是迫不及待地用余光看向前去。 只要张梦桂写下字,那就又有一个人来分担她的罪责! 当初她可是用一个金锞子一封信同张梦桂做的交换,让她肉疼了许久——张梦桂这等商户女,即使脑子不好,可仍是像掉进了钱眼里一样,寸步不让。 她当然可以随便选个人来抄这封信,毁尸灭迹更不容易留下把柄,可她偏不——张梦桂这等低贱的商户之女,才刚进宫,又犯下大错,还成了个傻子,凭什么还能骑在她的头上?归根结底,不过还是因为张梦桂的背后,站着云予微。 一切跟云予微沾上关系的东西,她都要毁掉! 如今,大约毁掉云予微有些困难,但将张梦桂拉下来还是可以的。 她不相信,一个傻子都还能背叛自己,云予微会还能继续留着张梦桂的性命! 叶婉心中还在期待着好戏开场,前面张梦桂已是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几行字,在此期间,予予微垂首在侧,连余光都没有往旁边扫一眼。 等张梦桂放下笔,拾彩这才来将她的字呈给了宁昭和太后。 大约她也不记得什么,只写了几行《三字经》的内容,但是字迹清晰,独有其风骨,看得出来是曾经特意练过的。 宁昭点了点头,吩咐拾彩拿了那字,呈到在座妃嫔之间传阅。 “字虽有形,缺了些神。”旁人看到字多多少少也会附和着夸两句,到了白吟霜这里,白吟霜开启了尖酸刻薄模式,“不过张贵人现在什么都不懂,能写出这几个字估计也是靠着手上的记忆,多练练可能好些。” 除了叶婉,在场所有人:“……” 字是最后到叶婉手上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颇有几分秀丽的字,失声道:“这不可能!” 第八十二章 围杀 “她写字明明不是这样的!” “之前的信,却是她一个人写的!” “是臣妾拿了金锞子,一个金锞子一封信,亲眼看着她写的!” 叶婉几乎失态。 “叶美人,即使你不喜张贵人,也要有些限度吧。” “就是,不能看着人家傻,就咬死了欺负人家啊。” “咱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呢,这字是人家张贵人方才亲手写下的。” “就算张贵人出身商户,也是上学识字的,不能因为她现在心智不全,你就拿着几张小孩子写的信来污蔑她啊。” “就是……” …… 妃嫔们的议论声纷纷落入叶婉的耳中,她猛然抬起头来,形容可怖:“住嘴!你们都住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明明就是她写的……” 宁昭厌恶地望着已然如同疯妇的叶婉:“叶氏偷盗太后心爱之物、谋害贵妃、陷害妃嫔,罪不可赦!” “冤枉,臣妾冤枉!” 叶婉万万没想到,这场针对云予微布下的局,到最后只围杀了她自己。 “还不快将她拉下去!” 德福应了一声,很快带了内侍上来,就要堵了叶婉的嘴。 求生欲使得叶婉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居然在一瞬间挣脱了两个内侍的桎梏,冲到了前面:“臣妾……臣妾还要解乏良贵妃,私用淫香,魅惑陛下!” 刹那之间,六宫的妃嫔们都坐不住了。 太后轻咳一声:“这又是什么说法?” “此等毒妇,嘴里没有一句话可信!”宁昭恨恨道。 “陛下,”太后嗔怪地看了一眼宁昭,挥手令德福及几个内侍退出殿外,她这才温声道,“叶美人固然有罪,但此事若不查明,岂不是在六宫心中落下疑惑,对贵妃清誉更加有损。” “今日既然都在,有什么话都掰开了揉碎了说清楚,也省得日后你们私下里说哀家和陛下偏心。”太后道。 “臣妾不敢。”妃嫔们纷纷起身道。 叶婉从袖中掏出香方,含泪道:“这是在偏殿时,良贵妃亲手写下的香方,其名为‘不贰’,长期使用,可使人痴恋缠绵,眼中再无旁人。” 这话一出,可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锅,妃嫔们纷纷炸开了。 “难道这竟是真的?” “这……” …… 此事不止关系云予微,更关乎宁昭,妃嫔们虽早就看不惯云予微独宠,但更不敢说陛下竟被此等龌龊手段迷惑,一时之间,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便出头。 “臣妾相信贵妃为人。”彭清音出声道。 “德妃娘娘,你切莫被人蒙蔽了!”叶婉口不择言。 “哦?”宁昭冷笑,“那就是朕被蒙蔽了?” “臣妾……”叶婉一时语塞。 “罢了,”太后出声打圆场,“宣了太医进来看看便能证明贵妃清白,也不是什么难事。” 因着云予微受伤,六宫妃嫔赶来慈宁宫时,早就传了太医为她上过一次药,此时还在一侧的宫室里候着。 来的正是章全章太医。 “章全,”太后慢慢道,“你仔仔细细地瞧清楚了,这方子可有问题。” 章全郑重点头。 据说这香方是从良贵妃处得来的,恐怕又是什么民间奇方,他得好好研究研究。 “不好。”章全看着那方子,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叶婉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拼命地掩了下去;太后此时倒不出声了,宁昭看着他,冷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微臣看得很清楚,”章全坚定道,“这方子上有一味药叫玄茵,那是极寒之物,于女子不利,纵然夏日贪凉,常用此香,微臣以为也是不妥。” 太后:“……” 众妃嫔:“……” 说了半天,居然就这? “这只是半张方子……”叶婉尤做垂死挣扎。 “不可能。”章全摇了摇头,认真道,“微臣以为,这方子很全。” “是吗?”宁昭冷冷道,“你敢以性命担保?” 章全:“……” 不是,就这么一张方子,你要我拿命担保是不是过分了点儿? 太医的命也是命啊! 章全跪下:“微臣全家性命都系于微臣一人身上,微臣绝不敢欺瞒陛下。” “好。”宁昭的目光扫过众位妃嫔,最后沉沉地落在了叶婉身上,“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清楚清楚。” 众人诺诺道。 叶婉又不甘心:“他们自然是一伙儿的!” “叶婉,”云予微突然唤了她的名字,转脸看向她,平静道,“之前我是骗你,这的的确确只是一张普通的香方。纵然今日太医院所有大人都来看,也是一样。” “你……”叶婉目眦尽裂。 “这世界上没有你以为的那种东西。”云予微轻叹,“最起码,我这里没有。” “好,好,好!”叶婉狂声大笑了起来。 “都还愣着做什么?!”宁昭不由分说,“还不快将她拉下去!” 内侍迅速进来,堵了叶婉的嘴,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拖了下去。 “予微,”宁昭望着一直跪在地上的云予微,眸中浮出了些许疼惜,“这次委屈你了。” 云予微轻轻摇了摇头。 “臣妾有今日之祸,还是陛下恩宠太盛。”云予微抬眼看向宁昭,轻轻一笑,“若是因臣妾一人,损了陛下圣誉,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这不管你的事,”宁昭叹道,“是朕没能保护好你,才让小人钻了空子。” “此事并非臣妾一人委屈,”云予微又是轻轻摇头,“秦家比臣妾更委屈。” 宁昭顿时一怔,很快明白过来。 流言已经纷纷扰扰传了这几日,要想禁住已是不可能。 关于真假恩人一事,她全身而退,秦大将军府上折进去了两个下人,若是有人存心想要传谣言,恐怕会对秦家的名声不利。 所以太后才会对于宁昭大张旗鼓地保下云予微这件事,这般惊讶——最后,想要云予微不受委屈,那日后的传言中,秦家必然受委屈。 嘴在人身上长着,流言是禁不住的。 “秦家今日无妄之灾,皆因臣妾而起,”云予微跪伏大拜,“臣妾不能亲自前去请罪,心中愧疚难安。请求陛下下旨,安抚秦家,不使良臣寒心。” 第八十三章 拆谜 封赏的旨意到达秦家时,秦家人都是懵着的。 “陛下圣言,主要是委屈了秦姑娘。”德福长得白白胖胖,一笑起来,就是一副讨喜的笑面,“那两个背主的下人,陛下原本是要诛九族的,但又恐怕秦姑娘误会陛下心意,将那二人交由姑娘处置,姑娘意下如何?” 秦惜时万万没想到,一个是她院子里的侍女,一个是善堂里出来的乞儿,原本都应该是秦家最放心的人,最后却成了挥向云予微的刀,以及射回秦家的回旋镖。 “此事是臣女管教不严,”秦惜时端庄行了一礼,“请陛下和贵妃不要顾及民女情面,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德福微微地一笑:“秦姑娘如此知礼,陛下定会宽慰。” 如此推拉安抚了一番,德福这才功德圆满地回宫复命了。 凤泽宫里,宁昭正脸色阴沉地坐在上首。 云予微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件事我确实有错,你就不要再生气了。” “真的。”云予微伸手右手,满目恳切,“我以后不会再轻易这般了。” “什么叫不会再轻易这般了?!”宁昭终于忍不住地怒了,他猛地抬眼,目光一触及到云予微脖颈上已经变得青紫的指痕,还是止不住地后怕和心疼,“你做事之前,有没有考虑过我?” “自然是有。”云予微轻叹了一口气,坐在他身边,伸手握住了宁昭的手。 宁昭仍在气头上,气哼哼地将手抽了出来。 云予微轻笑,又重新去握,宁昭又往外抽;如此两次三番,宁昭又心软了下来。 他到底不舍得真的同云予微生气,最终还是反手握住了云予微的手,心中不解恨,又舍不得对她怎么样,只稍稍用力捏了云予微的手。 “哎呀。”云予微不甚走心地叫了一声。 宁昭虽知道她是哄自己的,却还是心蓦地软了,他恨恨地松开了力道,看着云予微只想磨牙:“我连三分力气都不舍得用上,你倒是知道叫疼;那叶婉那样对你,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怕?” “你怎么知道我不怕?”云予微反问他道。 宁昭的心更软了,嘴上却不饶人:“我看你没有半分怕的意思。若是德妃没有及时赶过去,你叫我怎么办?” “不会的。”云予微抿唇笑了笑,“她一定会及时赶到。” “叶婉布了这个局对付我,必然急于见我,德妃心细又孝顺,必然会去侍候太后,遇见叶婉是必然的。”提起彭清音,云予微的笑意更浓了些,“她那样聪明,一定会猜到;而且……” 云予微叹道:“那串翡翠手串,难道是白到了叶婉的手上?” “我不是离间德妃和太后的关系,只是想说,她那样聪明,一定会知道偏殿的消息。” “你倒是相信她。”宁昭冷哼一声。 “难道陛下不信她?”云予微调笑道。 宁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是太后的人。” 云予微顿时收敛了笑意:“我以为你们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是有,但并不能证明什么。”宁昭深深地望着云予微,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到底收回了手,“彭冠仪这个老狐狸,想得太周全了。予微,我和太后之间,终究有一天会有个你死我活,到了那个时候,德妃到底是谁的人,才能有个判断。”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云予微的心猛然一沉。 宁昭看着她,半晌,却漫不经心地笑了:“太后急了。” “什么?”云予微问。 “再等等吧。”宁昭的目光愈发深邃,“等时机成熟了,我便告诉你。只是啊,你不要再像这次这样冒险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秦惜时。”宁昭轻叹道,“你不想她身边有任何不安分的人,也不想她受流言所累,但是予微,人心难测,即使这次处置了那两个背主的人,你也不能保证,她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好的。” “能除一个是一个。”云予微道。 “我也不单单是为了惜时。”她轻叹。 从她知道这件事时,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件事背后可能有个更大的局——有人想利用当年的事来离间她和秦惜时,但实际上,倒像是有人在逼宁昭在她和秦惜时、亦或是说她和秦家之间,做个选择。 谁最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呢? 答案好像显而易见。 至于叶婉…… 云予微皱眉——叶婉只是被选中的,执刀的那个人。 “你猜我最初知道这件事,是从谁哪里得知的?”云予微看向宁昭。 宁昭略一思忖:“德妃?” 云予微却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宁昭有些诧异。 “是梦桂。”云予微一字一顿道。 这下宁昭是真的惊讶了:“她?” 云予微点点头:“其实叶婉也没有算是诬陷梦桂,信的确是她写的。” 她顿了顿:“我为梦桂做了伪证。” 宁昭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说起来,叶婉之所以找上梦桂,根源还是在我。”云予微苦笑,“梦桂的记忆虽丢失大半,但大约是因为她从小长在商铺,所以对做生意有些执念,她平日里倒是会忽悠着一些宫侍卖些小玩意儿给她们。” “虽然不合规矩,但我想着她毕竟现在心智只是个孩子,就随她去了。”云予微轻轻叹道,“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叶婉才找上梦桂,既能让她犯错,也能攻击我平日管束不严。” 只是叶婉没想到,张梦桂虽然心智只是个孩子,但在做小生意上,已经颇有斤斤计较,半点儿不让,于是讨价还价之后,张梦桂以一个金锞子一封信的高价获得了胜利;但这对叶婉来说,只要能够按照她的设想走,这些都是小事。 但错就错在,张梦桂不能按常理出牌——小孩子从小调皮捣蛋,跟家里的兄长互相“栽赃陷害”早就习惯了,从小就会模仿彼此的字迹;在她的心中,这大概不是在干好事,自然不能用自己的笔迹。 更坑了叶婉一把的是,张梦桂打小就会给自己留后路——感觉自己没干好事,得在坏事败露之前,给自己找个救星——于是云予微幸运地被选中了。 叶婉叫张梦桂抄得信太多,信的内容又不长,张梦桂记了个七七八八,找上云予微时,还煞有介事地把信的内容也介绍了一遍。 作为当时人的云予微:“……” 第八十四章 依仗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了,叶婉设这个局,不仅想离间你和秦惜时的感情,还想顺道把张梦桂也拉下水?”宁昭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云予微点了点头。 她迟疑了一下,又同宁昭道:“我使了些手段,同样不光明正大……” “我要你那么光明正大做什么?”猝不及防,宁昭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她看不到,年轻的帝王眼睛渐渐染上了一丝红。 “是我不好。”宁赵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是我不好……”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还要你费尽心力地去处理这些事情,还要你陷入危险之中……” 云予微听着宁昭这略显语无伦次的话,却不由地笑着叹了口气,她轻轻地拍了拍宁昭的后背,好似在安抚一个做了错事满心愧疚的孩子那样。 “你没什么不好。”她轻轻地叹道,“不然,我也不会留下来。” 宁昭整个人僵住在她的怀里。 “你……”他想要松开云予微,去看她此时的表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可他又实在没有勇气,唯恐在她脸上看到任何怜悯的情绪。 “我自然是为了惜时,”云予微知道宁昭在想什么,在她这句话一出口,她明显地感受到了宁昭又是一怔,就像是像一个不愿知道的结果得到了验证后,无奈,但又带着些许意料之中的强行释然;她有些好笑,“但也有你的原因在里面。” 她不是圣人,当然恨过他强行将她留下;可他太会示弱,太会利用过往的情谊,她不得不在他一次又一次地退让中心软了下来。 “予微……”他不知道她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在,有几分怜悯在——她师出神医谷,天生悲天悯人,有一颗太软的心。 他明知道这座皇城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座华美的监牢,可他还是残忍地将她留了下来——她心怀天下人,他亦是天下人之一,且他还是天下人中最尊贵的那一个,那……凭什么他不能将她留在身边呢? 他一直明白他有多卑劣,可他顾不得这许多了。 “我定不会负你。”他轻轻道。 云予微却是在他怀中露出了一个苦笑。 她知道他对她之心,但这个不负……到底怎样算是不负呢?这三宫六院佳丽算是不负,还是即将入宫为后的秦惜时算是不负? 宁昭还是容王的时候,后院里尚且不止她一人;如今他贵为至尊,后宫佳丽更不止当王府后院之数了。 “你不信我吗?”久久没有等来回应,宁昭心中亦是一片涩然。 云予微叹了口气,扶着宁昭的肩膀,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她认真地看着宁昭,郑重道:“宁昭,我不需要你对我说任何誓言。” “你不信我。”宁昭望着她良久,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云予微摇了摇头,只是微微笑着看他,并没有做任何解释。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宁昭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就像她平日里捏张梦桂那样,有些无奈,但又带着无限宠溺,“总有一天,你会信我的。” 云予微仍是不语,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眼看着气氛逐渐暧昧,云予微却突然开口。 宁昭无奈,跟其他的妃嫔相比,云予微根本就是块木头——她好似从不明白,何为风花雪月。 但他偏偏只爱这根木头。 “你说。”宁昭道。 云予微叹息一声:“掌管六宫之权,在惜时入宫之前,还是先交给德妃吧。” 宁昭挑眉:“为什么?” 云予微不爱这些,彭清音擅长这些,这当然是宁昭心知肚明的事实;彭清音自有她的风骨,人又聪明,即使掌管六宫,也绝不会不守规矩越过云予微去。 但彭清音是彭冠仪的女儿,彭冠仪又是太后的人,他无法确保,她在忠孝里面,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忠”——更何况,彭清音到底忠的是谁,也未必就如她在他面前说的那般。 “你觉得,这件事里面,有太后的手笔在吗?”云予微不答反问。 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 宁昭冷笑:“也只有叶婉这个蠢妇,才会眼巴巴地去当这个送上门的枪。” “恐怕除了将所有的一切推到梦桂和白吟霜身上,是叶婉给自己留的后路外,”云予微皱眉,“其他都是太后想要的结果。” 太后原本的计划里,无论宁昭面对流言,是选云予微,还是选秦家,她都是得益者。 若是宁昭为了保云予微,怒斩证人,说明流言是假,而这流言却是从秦将军府上传来的,足以说明秦家心思不正——起码可以说明秦惜时心思不正,未曾入宫已然想要争宠——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说,这是致命的。不仅可以离间了云予微和秦惜时之间的感情,亦使后宫女人们对秦惜时充满敌意。 若是宁昭选择保秦家名声,承认了流言是真,那云予微就是欺君之罪;即使有宁昭偏宠,不愿对她有什么太过的惩罚,一个声名有了这等重大瑕疵的妃子,怎么能有资格掌管六宫?即使太后不发话,六宫其他妃嫔也会闹到她面前,求她做主。 这个设想太好了,但她碰到的是宁昭。 宁昭是那个在两条路当中,劈出第三条路的人。 太后的一切如意算盘都落了空,不仅云予微没有被废黜,反而和秦家一样,都成了受害者,非但没有惩罚,反而还要有补偿;云予微跪求宁昭安抚秦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秦惜时不可能不知道,日后二人的感情恐怕还会更上一层。 “太后没有得到想要的,”云予微皱眉,“恐怕会为难德妃。” 彭清音明面上虽未违逆太后,但这次的的确确帮了云予微大忙。 云予微不能不感激她。 “六宫权事,”宁昭看了她一眼,赞叹她的聪敏和通透,却又忍不住对她这过于洒脱无谓的态度给气得牙痒痒,“你倒是说送就送,半点儿也不留恋。” “这有什么好留恋的?”云予微却是抬眸望着他笑了,“我的依仗,何时成了掌管六宫的权利?” “宁昭,”她的笑容如春花般灿烂,“我最大的依仗,不是从来都是你吗?” 第八十五章 算计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了!” 太后望着跪在面前的彭清音,疾言厉色道。 彭清音低垂着头,露出洁白细腻的一截后颈,饶是太后手中的杯子都已经掷到了她的眼前来,她仍是面不改色,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宁静:“太后教训得是。” 太后心中凭空生出一股无力感。 彭清音很好,稳重大方,稳重到完全超出了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所应有的——这让太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彭清音不是能久困在她手中的人。 “你……” “主子,”拾彩悄然地进来,屈膝行礼,“王公公传旨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彭清音身上。 太后纵然此时对彭清音仍有诸多不悦,却不能扣她在自己面前。 “去吧。”她道。 彭清音端正起身,仿佛跪在地上那小半日,对她来说丝毫没有影响。 太后望着她步履稳健、却比平日稍显缓慢的步伐,渐渐地浮上了些许复杂神色:她其实最看不上的就是后宫女子的风骨与执着。可彭清音又好像不一样。 德福已是在正殿中候着了。 一见彭清音,德福便立马笑得如沐春风:“娘娘大喜。” 彭清音只是温和一笑:“有劳。” 果然不出她所料,德福公公此次传旨,正是要她继续管理六宫事务——她选对了。 云予微那个人,道德感太强,就太好拿捏。 明明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彭清音却最终只是手握那道明黄圣旨,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笑容。 “你竟赌对了。”太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彭清音垂首:“臣妾幸不辜负太后。” 方才内殿里的怒意与冷漠仿佛都只是一场大梦,太后拉了她的手,同她一起入座,像任何一个关怀小辈的长辈那样,太后满目轻嗔:“你这孩子,主意也大。” 她只能也如一个备受宠爱的小辈那样,佯装讨罚。 慈孝柔顺。 一片和乐。 长春宫中。 从慈宁宫的中殿被强行拖下去以后,叶婉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她竟是又被软禁在了长春宫。 只是这次宫门落了锁,不仅她的心腹侍女不见踪迹,其余侍婢宫人亦是一个也没有——长春宫竟如一个巨大的箱子一般,要将她活生生地闷死在里面。 她满心惴惴,不知即将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 可她又不想寻死——她不想死,凭什么?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没有人来送食水,但叶婉也并不在意。 长春宫里平日里摆的瓜果糕点都还在桌案上放着,横竖她一时半会儿是饿不死的。 可她也半点儿胃口也无。 没有任何人可以商议,她想不出任何可以生的方法。 她本就不是什么天生聪颖之人,否则也不会被算计到如此地步。 “娘娘,没有陛下旨意,不可……” “拿着!” “娘娘请。” 一阵窸窣过后,是锁被打开的声音,随即,沉重的宫门被推开了。 天光乍然落入叶婉的眼睛,她不由地抬手去遮。 透过指缝,她隐约看到了一个纤丽的身影站在门口。 “云予微!” 她猛然地放下手。 然而叶婉失望了。 来的并不是云予微,而是——白吟霜。 “你来做什么?!”叶婉见是她,多少泄了气,满脸冷漠地看着她。 白吟霜却是微微一笑:“平日里你对云予微恨不能将她扒皮抽骨,结果,死到临头,竟不是盼着陛下来,却是盼着她来么?” 叶婉愣了一下,却是露出了一个冷笑:“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白吟霜毫不在意叶婉对她的蔑然,只是随意地选了一把椅子在一旁坐了,“云予微问过我,若我今日就死了,最想见的是谁,我想了想,居然是你。” 叶婉望着白吟霜,只觉得这个世界荒谬无比。 她这才发现,白吟霜今日穿着打扮,与平时很是不同。 白吟霜今日没有穿金戴银,没有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亦没有多少脂粉浓妆,露出了很是素净俏丽的一张脸。 不得不承认,白吟霜也长了一张极为出色的脸——她不负其名,当真生得是欺霜赛雪,眉毛淡却长,弯弯得宛若两片细细柳叶,轻轻一皱,便有西子捧心之美;更兼她一双眼睛生得秋水一般,水波漾漾,脉脉含情。 这些年,白吟霜性情大变,每每出场便是披红挂绿,一身富贵行头闪得人眼花缭乱,浓妆艳抹更是叫人看不出她原本的面目,说话又粗俗,行为又蛮横,在六宫贵人眼中她无异于市井泼妇,谁见她都要捏着鼻子退避三舍,全然忘记了她本来的面目。 饶是一同在王府后院里过了那么些日子的叶婉,也跟着一起忘记了白吟霜刚入容王府时,到底是何等的清风玉露之姿,一起鄙夷起她来。 这下,望着穿着简单素雅却不掩其秀丽清姿的白吟霜,不知为何,叶婉的一颗心,突然就慢慢提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曾几何时,她也曾视白吟霜为眼中钉肉中刺——有云予微在前,她总觉得,宁昭迟早也会被白吟霜这份独特的气质所吸引,所以,她很早就想毁了她。 “你终于想起来了。”白吟霜端坐在椅子上,不复平日里粗俗随意的姿态,而是端正清正,脊背挺直,正如她在闺中之时。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挺了过来。 “你……”那些早就被遗忘在不知何处的记忆,突然就纷至沓来;叶婉猛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未曾想过,那些她不曾在意的“小事”,原来真的会变成报应落在她的头上。 “你是来报复我的!”叶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了起来,她伸手指了白吟霜,清秀的面容几乎要狰狞起来,“你当初跑到我这里来,要跟我合作,就是为了陷害我,就是为了今天!” “是你要害我!” “不对,不对,”叶婉恶狠狠地看着白吟霜,不可置信地摇头,“明明是你布下的局,你的用心最险恶!你才最有罪!凭什么……凭什么你会在这里!” 第八十六章 心魔 上次被幽禁时,那个站在阴影中、要跟她合作的人,逐渐显出了一张清晰的脸,然后,和眼前白吟霜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叶婉望着淡然的白吟霜,几乎要发狂:“从那时起,你就在算计着我了!” 白吟霜却是无惧她癫狂的神色,仍是泰然自若地坐在原处。 她好像一下子脱掉了白昭仪那人见人嫌的一层皮,露出了她原本淡然的世家女本色。 “叶婉,”她抬眼看着叶婉,“我算计你,报复你,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为什么要觉得惊讶?” “我与你有何怨仇?!”叶婉的嗓子嘶哑。 白吟霜怔愣片刻,终于笑了出来,她分明笑得无声,却又笑得惨烈。 半晌,她才伸手揩去了眼角笑出的泪意:“叶婉,你是真的忘了吗?” 她款款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叶婉。 明明知道白吟霜秉性柔弱,可叶婉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害怕。 “你到底是作孽太多,根本不记得你对我所作的恶,”白吟霜的冷意几乎要将叶婉冻到直打哆嗦,“还是你此时已经软弱到,根本无法在我面前面对你曾作下的恶?” 叶婉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战,碰撞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她不想死! 虽然白吟霜此时并没有暴起的意思,可她看出来了,白吟霜此番前来,大约是想着要她的命的! “若不是你入府后不知羞耻,蓄意勾引陛下,我怎么会教训你?!”叶婉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原本就应该是容王正妃,若不是半路里杀出来一个云予微,她本就是容王府的女主人! 本该就是她当家! 哪家的当家主母,不对妾侍立规矩? 她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事情罢了! 白家自诩清流世家,白吟霜亦自负风骨,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又何必上赶着进容王府当妾?! 不过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罢了! “我蓄意勾引?”白吟霜凄然一笑,“在你看来,除了你,任谁接近陛下,都是蓄意勾引吧!” 叶婉默然——哪个正妻,看丈夫的妾侍都会觉得她们都是狐媚子的。不怪她们,难道还能怪自己的夫君? “教训……”白吟霜又冷然一笑,“对你而言,那不过是教训?” 强令她穿上布料清凉、大胆放浪的舞衣,谎称是宁昭的意思,推她于满室宾客前献舞;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的感觉,至今仍然能够让她在无数个噩梦中惊恐地醒来。 她那时太傻了,只因着叶婉一句“夫君之令,怎能不从”,便被强行推到了众人眼前。 直到宁昭惊讶又厌恶的目光向她投去时,她才反应过来中了计。 那样拙劣的计谋。 那样恶心的计谋。 她几乎全凭机械的记忆才勉强跳完了那支舞,才出了门就直接晕了过去;待她醒来,便听到一道惊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宾客之中,有一好色之徒,开口向宁昭讨要她。 她亦是正经嫁给宁昭的人,是上过皇家玉碟的,自然不可能真的将她送了出去。 只是宁昭不知前因后果,又有叶婉在她昏迷之中为她“好心”解释,宁昭看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冷漠入骨的一句:“没想到白家女,竟有如此心志。” 白吟霜本就受了刺激,这一句话几乎是催命符,将她最后的希望全部粉碎。 她怎能受此折辱? 当夜,就直接一袭白绫上了梁。 只可惜,她没死成——听说,府医都断定她死了个七八分了,是云予微将她从阎王爷那里给拉了回来。 可是流言并不因为她要寻死而消停,反而很是愈演愈烈了一阵子。 她从那时起,性情大变,人不人鬼不鬼地苟且偷生到了今日。 “你逼我献舞,毁我名节,”白吟霜冷冷道,“你竟以为这只是教训么?我既然没死,你就该想到,我有一日会亲自找你报仇!” 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叶婉含恨看向白吟霜:“不过是献舞,你便寻死觅活闹出那许多动静来!” “都是云予微!” “若非她多事,你早就死了!” 叶婉只觉得恍然大悟:“你设下此局,也是为了报答云予微?” 明明白吟霜同她合谋,却能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质问她,叶婉终于找到了原因。 她愈加不甘。 “又是云予微!”她恨恨道。 白吟霜却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地笑出了声音来。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叶婉怎能看得惯她如此猖狂之态,“你以为搭得上云予微,就能分得陛下宠爱吗?她那样的毒女,小心你连怎么死在她的手上都不知道!” “你竟以为我投靠了云予微?”白吟霜笑得快意,“你以为我从前不恨她么?” 怎能不恨呢? 为什么云予微要将她救回来?她明明可以一死了之,是云予微重新将她拉回了这个残忍的世界! 她提不起对云予微的半点儿感激! 渐渐地,她就恨起了云予微——凭什么?凭什么云予微仍可以保持本心、做她想做的事?而她就要被打碎傲骨,活成自己最鄙夷的模样? 等到了宁昭登基后,后宫里明枪暗箭越发令人防不胜防,纵然是白吟霜也消停了一段时间。 直到云予微因着兰香之死,闹了长春宫。 六宫妃嫔纷纷议论,道是良妃恃宠而骄,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丫鬟罢了,竟是不顾脸面大闹长春宫,非逼着贤妃偿命。 一个丫鬟的命,死个千百次,也抵不过主子的命。 云予微不就是仗着陛下专宠么? 这样的议论白吟霜也听到了不少,她才终于渐渐地明白了,她对云予微逐年渐长的恨意到底是从何而来——云予微她可以不顾一切,为着一个低贱下人,威逼叶婉偿命,为什么当初不能为了她这么做?她难道连一个丫鬟都不如?云予微本来可以阻止她的惨剧发生,可云予微没有。 再到后来,张梦桂入宫,那个不懂规矩的商女在后宫不知逾越了多少,云予微也纷纷纵容。 她愈发不能释怀——为什么,当初云予微没有护住她?明明只要云予微愿意,云予微肯定能护住她! 这等心思一旦起了,就如同心魔,一日更比一日深重。 第八十七章 疯子 “那你怎么不杀了她?”叶婉冷不丁地反问道。 白吟霜冷笑:“我虽恨她,却知道,罪魁祸首是你。” “这个局,固然是我与你联手害她的,”白吟霜轻笑,“可我却知道,也一样会是你的死局。” “陛下这么爱重云予微,即便压不下这流言,也要找出源头来。”白吟霜笑道,“你猜,陛下雷霆手段,你能藏到几时?” “但我也没想到,云予微竟真的有几分本事,居然全身而退了。”白吟霜站在叶婉面前,面带嘲讽,“反倒是你,比我想象得更愚蠢。” “陷害云予微也有你的一份,”叶婉亦冷笑,“我死了,难道你就能逃得过?” 白吟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在她逐渐恐慌的目光中,嫣然一笑:“你竟然以为,我很愿意继续活着?” 叶婉:“……” 半晌,她才咬了咬牙:“疯子!” “是你把我逼疯的,”白吟霜一字一顿道,“叶婉!” “今日我这个疯子,来送你最后一程。”白吟霜轻轻拍手,竹息悄无声息地进来,双手奉上一物。 叶婉定睛——那是白绫。 她终于反应过来,白吟霜是真的要来要她的命,并非只是来冷嘲热讽过一过嘴瘾。 “你敢!”她霍然向后退了一步,坚决不肯让绝望流露出分毫,“我是陛下发妻,即便犯了错,也该由陛下下旨降罪,岂容你在我面前造次!” “再不济……”叶婉咬牙道,“我设局陷害云予微,她怎么可能错过亲自折磨我的机会!” “你还不明白么?”白吟霜望着面目可憎的叶婉,终于露出了最后一丝怜悯,“云予微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 “你赢了或者输了,于她而言,根本什么都不是。” 叶婉身子一摇,面色惨白,几乎要直接跌落在地。 “请吧。”白吟霜慢慢地让出那三尺白绫,“叶美人。” “你若识相,陛下可能还会全你颜面,”白吟霜慢腾腾道,“你若不识相,恐怕九族要随你一起上路了。” 叶婉剧烈地颤抖着,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不可能这么对我!” 白吟霜却只是平静而又讽刺地看着她。 六宫的女人都看得出,宁昭的眼睛只在云予微身上。 只有叶婉看不出。 只有叶婉从来看不出。 良久,她才不耐地将白绫掷到了叶婉身上:“若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介意帮一帮你。” 叶婉抢过白绫朝她扑去,面目狰狞,竟是要直接将白绫套在她的颈上,意图先将她勒死! 白吟霜眸中寒光一闪,一个闪身到了旁边,冷声喝道:“来人!” “叶美人忒性急了些,找不准方向,还不上前去,给叶美人帮帮忙!” “你——” 一群内侍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满目怨毒的叶婉。 “你、你不得好死……” 最后一丝气音从叶婉的口中溢出,肺中空气的匮乏,让她下意识地挣扎去扯掉脖颈上的白绫。 可那群内侍哪里容得下她这般挣扎呢? 似乎是无数只手从地狱里伸了出来,要将她直直地拉入无间之中。 “娘娘……” 一把扇子遮在了白吟霜的眼前。 “咱们回吧。” 是竹息和竹影的声音。 “咱们回吧。” 她没有反驳,只是慢慢地,眼中涌出了泪花。 明明她是高兴的,可她却止不住泪意。 她回过身,将叶婉的一切抛之脑后,将长春宫亦抛之脑后,可她举目四望,宫墙深深,她竟不知归处。 她要回到哪里去呢? 她没有归处了。 “吟霜。” 不远处,却有一声轻叹。 她举目望去,却见卫如筝撑了一把伞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回吧。” 泪终于肆意地滚落了下来,她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哽咽:“回吧。” 叶美人胆大妄为,设局陷害良贵妃,更是将皇帝和未来皇后的清誉牵连其中,罪不可赦,原本应该祸及全族,但恒昌帝仁厚,念及多年情分,只赐了叶美人三尺白绫,并未追究叶家教女不严之过。 “死后不得入皇陵,”白芷也有几分唏嘘,“她怕是做鬼都不得安宁了。” 叶婉自然可恶,可她却是真的一心只想着宁昭的。 她家世不出众,相貌不出众,聪明也不出众,只一心想要宁昭全部的爱。 只可惜,宁昭从一开始就没给她。 “从前陛下对她,是很纵容的。”白苏也是叹息。 因着宁昭拒婚不成,叶婉从正妃变侧妃,他其实是有愧疚的,故而叶婉在王府后院以正妻自居教训妾侍,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了。 却也是这纵容令叶婉想要的越来越多了——她从未看清过。 “死者为大,”云予微轻声开口,“莫要议论了。” 叶婉同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们同日嫁入容王府时,叶婉看她的目光里,未必没有一丁点儿善意。 只是王府后院太小,后宫的天空也不大,熙熙攘攘的美人们,终究将那一丁点儿的善意给完全消磨掉了。 “姐姐,云姐姐!” 欢快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云予微的思绪。 她抬起头来,便见张梦桂如同一只欢乐的小雀一般,欢欣鼓舞地奔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上面缀满了各色珍宝。 “这是什么?”云予微自然明白她想要显摆的心,故意问道。 张梦桂顿时骄傲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霎时间,众人的眼都要被里面珠光宝气的各色首饰给闪花了眼。 “都是陛下给的!”张梦桂一边爱惜地看着匣子,一边开心道。 云予微顺手拿起了其中一支累丝点翠嵌明珠的鸾凤金步摇,端详着上面龙眼大小的温润明珠,笑道:“陛下疼你。” 张梦桂猛然点头,看着云予微手中的步摇,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这才不舍道:“云姐姐若是喜欢这个,就拿去吧。”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眼睛却不舍得从步摇上离开。 云予微瞧着她这般恋恋不舍的模样,不禁失笑:“真的给我?” 张梦桂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才下定了决心似地点点头:“嗯!” “梦桂真好,”云予微笑着将步摇放回匣子,“姐姐不要。” 张梦桂霎时间松了一口气。 云予微望着她如释重负的开心模样,突然道:“梦桂,这样,你开心吗?” 第八十八章 新生 张梦桂快乐点数匣中珍宝的动作一顿。 云予微看着她,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叹息着问道:“你真的无忧无虑,能一直这样开心吗?” 她没有等来回应。 张梦桂只是来来回回地折腾着那只匣子,开开关关,似乎是得了什么趣味。 云予微也并不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半晌,张梦桂才终于玩够了一般,抬头朝云予微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开心呀?” “虽然爹娘和兄长都不在,但是我有云姐姐陪我玩,这不是很好吗?”她伸了个懒腰,颇有些娇俏,“我很乖的,没有做错事,对吧,云姐姐?” 她抬起眼来,同云予微对视着。 她的眼睛还是和刚入宫时一样纯澈灵动,仿佛有着稚子一般的天真烂漫。 云予微同她对视片刻,终于笑了起来:“对。” “你很乖,”她轻轻叹道,“一直这样,也很好。” 张梦桂眉眼弯弯地朝着她笑,在她这儿玩了半晌,才被金子银子强行带了回去。 “以后,不用再往漪兰轩送药了。”云予微吩咐道。 白芷讶然:“怎么,张贵人没救了?” “胡说什么?!”白苏伸手要打她。 “本来就是!”白芷一边逃一边嘟囔,“咱们娘娘都说不治了,那岂不是就是治不好了?” 白苏心下深以为然,但……心中明白是一回事,嘴上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这张破嘴,”白苏恨恨道,“迟早惹出祸来。” “我又没说错!”白芷朝她吐了吐舌头,“我又不会出去乱说!” 云予微无奈:“行了,都别胡说了。” “张贵人不需要再喝药了。”她道。 难为张梦桂还一碗一碗地在她面前皱着小脸喝着苦药,再笑嘻嘻地扑在她的怀中撒娇骗颗糖吃。 其实她早该发现了。 后宫多艰难,这是张梦桂自己选择的路。 夜幕降临,刚扯下晚饭,凤泽宫来了一个意外之客。 “贵妃。” 卫如筝在云予微面前,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云予微叹息般地,将她扶起,然后一同坐了下来。 白苏给她们上过茶以后,乖觉地将其余人都带了下去,房内只有她们二人。 “你倒是稀客。”云予微笑道。 “贵妃就别笑话我了。”卫如筝难得在云予微面前也能露出些许笑意。 云予微仔细端详了一下她,见她依旧如同往日里那般爽利洒脱,只是眼中似乎少了些许尖锐。 “贵妃为什么这么看我?”卫如筝有些不自在。 云予微却是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吟霜怎么样了?” 提起白吟霜,卫如筝的神色又恢复了郑重。 叶婉被赐白绫,是白吟霜亲自去送的——这是宁昭的意思,当然,也是云予微问过白吟霜之后的意思。 叶婉被赐死,白吟霜一出长春宫,便直接病倒了。 她似乎是郁结了一口气在心里,这么多年来,虽然这口气时时刻刻让她难以释怀,但也是这口气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现在这一口气突然散了,她好像就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力气了。 “她好多了,”卫如筝的眉眼之中,多了一丝温柔,“多谢贵妃娘娘。” “谢我做什么?”云予微笑道,“都是陛下的旨意。” 赐死叶婉,本来轮不到白吟霜。 叶婉的命是宁昭留下来为云予微出气的。 白吟霜心里清楚得很。 可她心有不甘,还是去找了云予微。 在见到云予微后,云予微这才知道,这么多年来,白吟霜竟然对她还有如此多的怨怼。 而白吟霜提出的解决方法就是,她想亲自去处置了叶婉,这样前尘往事才能在她这里一笔勾销。 云予微本来就没有去折辱叶婉的意思,自然答应了。 “臣妾谢的不是这个。”卫如筝重新起身,又是郑重一礼,“我替吟霜谢贵妃,这么多年来,不曾怪罪过她诸多狂妄失礼之处。” “她这么多年来未曾看明白,贵妃已然一直在护佑着她了。” 白吟霜性情大变,说话行事多有出格之处,顶撞云予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每次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白吟霜以为是宁昭对她有些许补偿之意,所以对她纵容,可卫如筝却心里清楚,那是云予微一笑了之了——她先宽容了白吟霜,然后宁昭才会对白吟霜宽容。 “当初……”卫如筝轻叹,“是我不好。” “我宁愿,她恨的人是我。” 叶婉威逼白吟霜献舞,选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同白吟霜交好、性情洒脱不羁的卫如筝,因着母亲生病回母家侍疾;而一向多管闲事的云予微,则在医堂为贫民义诊。 等到云予微回府时,白吟霜已经投缳,生死不知了。 无颜苟活的想法与被迫救回的现实掺杂在一起,让白吟霜的记忆也逐渐混乱了起来。 她无可避免地恨叶婉,然后又慢慢地恨上了云予微。 恨云予微救了她,又恨云予微没有更早地救她。 这种复杂的情绪,被卫如筝察觉到了些许苗头,二人因此争执,原本的好友反而疏远了。 卫如筝本就是爱恨分明的人,她虽不喜云予微,却也不能一味地赞同好友的想法,将她引入歧途;当然,她也更无法向云予微告发好友,提醒云予微提防白吟霜。 于是,一直以来,她就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冷漠地看着。 “过往不可追,”云予微轻叹,“朝前看吧。” 卫如筝郑重点头。 她原本跟云予微交际不多,也不怎么喜欢云予微,此时在凤泽宫中颇有几分不自在,该说的话说完了,便要起身告辞。 “玉贵嫔。”云予微叫住她。 卫如筝回头。 “既然白昭……白才人已经迁入了你的宫中,”云予微道,“就烦请你好好照顾她吧。” 白吟霜到底是同谋,纵然有云予微为她求情,宁昭也同样降了她的位分,罚俸半年,因她如今的位分当不起一宫主位,云予微便做主令她迁去与卫如筝同住。 如今卫如筝肯上门致谢,恐怕也有感激迁宫一事在里面。 “过去的已经过去,从此,便是新生。” 第八十九章 盛怒 夏日午后燥热,云予微这几日睡得不好,白芷担心得紧,越发亲力亲为;这日先是教训了外头值守的宫婢不尽心,便自己在外面指挥着小太监粘知了,突然外头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白芷皱眉,起身便往外走。 “你们平日里淘气也就算了,这几日娘娘休息不好,你们一天天的还是只知道闹!”白芷柳眉倒竖。 领头的宫女见她神色不悦,急忙道:“白芷姐姐,是他在这儿贼头贼脑了半天,看着着实可疑,我们这才把他抓来问上一问。” “什么小毛贼,敢跑到凤泽宫来了?”白芷凝眉,仔细端详了那慌里慌张被宫婢们抓着的人,只见他身着最低阶的小太监服色,整个人又瘦又小,衣服在他身上越发显得宽大空荡,更像是个偷穿了他人衣物的小贼了。 “奴才、奴才不是贼……”小太监的声音如同蚊呐,“奴才于一,是奉御前王公公的命来请贵妃娘娘前去养心殿走一趟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 白芷疑惑地看着他:“既然是传旨,你大可大大方方地来,这般偷偷摸摸的是做什么?” “奴才、奴才……”于一这下是真的要哭了,“王公公说让悄悄地请了贵妃娘娘来,既不能叫陛下察觉了,也不能扰了娘娘安歇。” 陛下在养心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平日里最得圣心的王德福都挨了一脚,因着于一平时跟个小狗小猫一样,恐怕丢了都没人能想得起来,王德福这才叫他悄悄地去请云予微来救火。 奈何于一平时要么没人搭理,要么就受欺负,胆子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活生生得把“悄悄地”给搞成了“鬼鬼祟祟”。 搞清楚了前因后果,眼瞅着于一还是一副拱肩缩背的样子,白芷牙疼一般“嘶”了一声,没好气道:“得亏我们凤泽宫规矩分明,这要是搁在别的地方,看你这一副小贼样子,早就先把你打一顿了。” 于一于是瑟缩得更厉害了 白芷:“……” “你且等着吧。”白芷摇头,“我去回了娘娘。” 于一忙不迭地点头,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简直像是找到了主人的小狗。 白芷:“……” 白芷回去给云予微回话时,云予微正好午睡起了,闻言颇有些纳罕——宁昭的脾气虽不能算是特别好,但也算是能够沉得住气了,连德福公公都在他跟前吃了挂落,这到底是又出了什么事? 云予微略想了想,吩咐小厨房准备了一份紫苏香薷饮和雪泡荔枝膏,简单理了个妆,这才起身。 待出了凤泽宫时,她一眼看见了那个一动不动守在门口的小太监。 午后太阳还很毒辣,他没什么遮阳的东西,满头大汗地候在那里。 “真是个呆子!”白芷无奈。 云予微也是摇头:“你也太实心了。去小厨房吃一碗紫苏饮,等日头下去了些再回吧。” 于一愣了愣,急忙道:“奴才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白芷笑道,“娘娘吩咐你去,你就去。” 于一这才磕头谢恩,云予微又摇了摇头,叫其他宫婢领了他下去,这才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没见过这么呆的,”白芷笑道,“胆子恐怕还没指甲大。” “偏你嘴伶俐,”白苏笑着要去拧她的嘴,“又没个把门的!” “别闹!”偏偏白芷出来就要拿出凤泽宫大宫女的气势来,倒是端庄地横了白苏一眼,“叫别人看了笑话!” 白苏一愣,而后笑看向云予微:“横竖就她有理,我是说不赢,叫娘娘来评理!” 云予微正出神,闻言只是微笑着摇头:“我看你们俩都越发伶俐了。” 白芷悄悄给白苏吐舌头,白苏被气了个倒仰。 这样一路到了养心殿,德福公公候在殿外,远远地看到云予微的身影,立马有意提高了声调:“哎唷,贵妃娘娘,这么热的天,您怎么来了?” 云予微瞧着德福公公给她无声道谢,只轻轻笑了笑:“小厨房新做的饮子不错,想着陛下辛苦,送来给陛下解解暑。” 话音未落,殿门陡然打开,露出了宁昭颇为灿烂的笑脸。 “予微,你来了。” 云予微抬眼瞧了宁昭一眼,倒是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暴怒的迹象。 只是一迈进殿内,殿内散乱一地的折子和碎成几瓣的砚台,立马就出卖了宁昭。 云予微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向宁昭:“陛下火气甚大。” 宁昭急忙将她往旁边领,讪讪道:“别往那边去,仔细碰到那碎渣子。” “德福!”宁昭扬声道,“还不进来收拾!” 王德福应声而入,便见宁昭已经携了云予微的手在一旁坐了,白芷白苏正在从食盒里往外拿饮子。 还得是良贵妃。 德福公公心下大松一口气——否则,恒昌帝这脾气不知道要发到什么时候去。 “这么热的天,”宁昭拿了帕子,亲手给云予微拭汗,“纵然有什么新鲜东西,或是叫白芷白苏,或是叫旁的人,谁来送一下就是了,何必自己顶着大日头跑一趟?这要是中暑了可怎么办?” 云予微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按到了座位上,好笑道:“我自己就是大夫,难道不知道怎么照看自己?”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云予微伸手将香薷饮放到了宁昭面前,“想着你平日里辛苦了,来看看你也不行?” “当然行!”宁昭果然被哄住了,喜滋滋地端起香薷饮,自己不喝,反而要先喂她喝一口。 云予微也没推辞,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宁昭这才毫不在意地继续喝剩下的香薷饮。 云予微瞧着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心中不由地叹气。 “怎么刚刚连砚台都砸了?”云予微慢慢问道,“有什么烦心事?” “嗯。”都被云予微看到那一片混乱了,宁昭也不反驳,只是闷闷应道。 云予微挑了挑眉。 半晌,宁昭才烦恼道:“安南王不日要进京了。” 第九十章 狗都不信! 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曾封过三位功勋卓绝的异姓王,不仅封王,且可以世袭;只是几代传下来,其余两个异姓王,一个早亡且断了宗祠,一个意图谋反被诛了九族,唯有安南王平平安安地坐稳了这个位置。 只是人心难测,如今的安南王杨盛平逐渐有些不安分起来,特别是宁昭即位后,更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可偏偏杨盛平其人,有几分帅才,如今东南在他的管辖之下,也算是“盛平”安定。 “你让他进京的?”云予微看这情形不像。 “我可没这闲心!”宁昭冷笑。 王侯无召不可私自进京,安南王这次人都快到京城了,这才写了个折子递进朝中,说是要入京恭贺皇帝大婚。 提到越发临近的立后大典,宁昭的脸色更加难看:“谁要他来贺?!有什么好贺的?!” 云予微皱眉,神色愈发凝重:“安南王行事的确更加放肆了。” “他是打量着我不敢治他的罪呢!”宁昭的笑冷意更甚。 “安南王在东南颇得民心,你的确不能轻易治他的罪,”云予微叹道,“他打着恭贺你大婚的旗号入京,也勉强算是师出有名。” 宁昭磨牙——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心是向着安南王的,他还真的轻易动他不得! 他培植的势力还太薄弱,无论是对上太后,还是对上安南王,都会显得力不从心。 “该死!”宁昭忍不住地一拳锤在了桌案上。 桌子震动,连茶碗都受到了波及。 云予微看着他绷不住的怒意,只是轻笑问道:“手不疼么?” 宁昭:“……”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暗恼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在云予微面前表现得像个傻小子,不甚可靠。 “他匆匆进宫,肯定有他的意图。”云予微娓娓道,“你肯定早就查过了吧?” 自宁昭登基,大约早就着手盘查各方势力,只待有朝一日将他们一一收为己用。 “你看。”宁昭起身去折子里扒了扒,刚被王德福整理好的折子顿时又散了一案,他随手从中抽出一封,直接递给了云予微。 云予微顿了顿,看向了宁昭。 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她曾经在宁昭上位之路上献上过一丝力量,无论那份力在她看来有多微弱多么不值一提,在知情的太后眼中,她就是相当危险的一份子。 宁昭仿佛看不懂她的神色,直接将折子递到了她的手中。 云予微轻轻一笑,倒也没有再推辞,伸手打开。 那并不算是一封正儿八经的折子,严格来说,它更像是一封密报。 它来自宁昭组建的暗卫——黑影卫。 黑影卫如其名,来去如影,不受明面律法约束,直接听命于宁昭,为他探查朝中最为隐秘的秘密。 “你怀疑……”云予微一目十行地看了那封密报,随即目光停顿在了某一行,良久,她才幽幽抬头,“安南王和太后有关系?” “太后和安南王是旧识。”宁昭的声音冰冷。 他知道太后的势力广布朝野,否则也不会能够扶持着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王爷坐上皇位;但他没想到,连安南王也能跟太后扯上关系。 他对上太后的胜算,似乎更弱了三分。 一想到太后之前一连串的小动作,他明知幕后黑手是她,却依然要在她面前上演母慈子孝,他就愈发烦躁。 “那如今呢?”云予微皱眉,“如今他们可还有任何联系?” 太后入宫之前,旧识恐怕不少,若是都算作太后势力,恐怕大绥已是太后囊中之物。 “他们还敢让人查出他们之间有联系?”宁昭冷笑。 “黑影卫也查不出?”云予微平静问道。 宁昭沉默半晌,迎着云予微宁静平和的眼眸,终于咬牙承认:“没有。” “若是连黑影卫也查不出,大约他们之间真的没有联系。”云予微道。 宁昭却是望着云予微的眼睛:“他们曾是青梅竹马,情谊非凡,若非太后入宫,如今的太后恐怕应该被称作‘安南王妃’。” “情谊非凡”这四个字,被宁昭咬音极重,似乎是在刻意提示些什么。 云予微沉默片刻,终于叹气道:“年少的情谊罢了,又有多难忘呢?” 宁昭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许。 “与其这样猜测,不如叫人盯紧了安南王,看他入京途中都与何人联络,东南是否有所异动。”云予微道。 “东南倒是还算安稳,”宁昭嘲讽一笑,“安南王世子有其父之风,安南王入京,世子镇守东南,好得不能再好。” “他入京带了一双儿女。”云予微看着密报道。 “杨宏成,他的妾侍所生,听说是个草包。”宁昭道,“杨迎秋,倒是和世子一母同胞,都是王妃所生。” “杨宏成……”云予微不解,“他很受宠?” “有安南王世子珠玉在前,他的其他儿子都不算受宠,”宁昭随口道,“王妃一共生了三子一女,除了世子,另外两个儿子跟他其他的儿子待遇也没什么差别。” 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云予微会问这个问题。 “那他是闯了什么大祸、东南都无法呆下去了吗?”云予微又问。 宁昭缓缓地摇了摇头。 “既然是这样,那这位杨少爷,又为什么在随行名单里面呢?”云予微道。 宁昭和她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怀疑,以及……不安。 “这位杨小姐随行,也有些怪异。”云予微重新看回密报的内容,随口道。 宁昭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云予微才突然反应过来。 她叹气道:“可是安南王说他是来庆贺你大婚的。” ——一边口口声声地说着庆贺帝后大婚,一边直吼吼地要把自家女儿塞进皇帝的后宫? 这是哪门子庆贺? 这分明是添堵! 宁昭看着表情怪异的云予微,恼她居然还这般没心没肺,又恨安南王狂妄自大,气得恨不能命黑影卫直接半路里给安南王套了麻袋打一顿! “安南王的话,狗都不信!”宁昭冷笑,“你居然还想信?” 云予微哭笑不得。 第九十一章 避暑 安南王入京一事,自然不是云予微去送一次糖水就可以解决的事。 一脸几日,宁昭皆是愁眉不展。 后宫妃嫔们自然心疼,每日都有不同妃嫔变着花样儿地往养心殿送甜汤凉品,只是宁昭没甚心情,她们碰钉子居多。 次数多了,妃嫔们心中亦有抱怨。 “都怪这天气越发热了。”安和失望道,“陛下愈发消瘦了。” “只有贵妃娘娘的小厨房送东西过去,陛下才勉强用两口,”有妃嫔酸溜溜道,“愈发显得臣妾们蠢笨,连碗汤都拿不出手。” 云予微淡淡一笑:“天气炎热,陛下胃口不好。” “据说前朝专门建有清凉殿来纳凉。”大约是暑气太盛,安和提起这些,竟有一丝艳羡。 “咱们大绥历来崇尚节约,陛下也不好奢靡。”彭清音笑道。 “要是能去庄子里避暑就好了。”即使精力充沛如张梦桂,今日也开始蔫蔫的了。 “这可没有庄子给你避暑。”有妃嫔们逗她道。 只是提到了避暑,白吟霜倒是开口道:“翠微山行宫从前倒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云予微看向白吟霜,她如今穿得典雅素淡,一应累赘繁重的首饰皆无,如云的乌发松松地绾了随云髻,一支白玉芙蓉钗高贵又大方;她神色淡然,开口也不再尖锐,平缓温和,比之她刚刚嫁入容王府时,少了几分青涩,更多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平。 注意到了云予微的目光,白吟霜也只是微微地朝她颔首,并不多言。 云予微心中略松快了一些——白吟霜大约真的在逐渐走出那段过往给她带来的阴影。 提起翠微山行宫,妃嫔们倒是纷纷来了兴趣。 “倒是个好去处。” “往年里先帝也常去避暑。” “陛下崇尚节俭,可也不能生生熬坏了身体啊。” …… 七嘴八舌地说下来,大家纷纷将目光望向了云予微和彭清音。 “太后近日睡得也不甚安稳。”彭清音亦道。 云予微点点头:“太后凤体要紧。” 众妃嫔们纷纷眼睛一亮,只觉得希望在即。 云予微这边妃嫔们还没散去,外头便传来德福的声音,竟是宁昭来了。 “见过陛下。” 众人纷纷行礼。 宁昭倒是不甚在意,抬手叫她们都起来了。 “原本只是想出来走走,在外头便听到你们的笑声。”宁昭在上首坐了,云予微去给他斟茶,他这才笑道,“说什么呢,这样开心?” “大家都被热坏了,”云予微也笑,“想着法子避暑呢。” “今年夏天,格外热些。”彭清音也道。 “是啊,前些日子不显,这段时日真真叫人受不了,”云予微皱眉,“前几日连太后都着了暑气,还是德妃日夜守着,这才好了些。” “德妃辛苦了。”宁昭看向彭清音。 “这阵子朕忙于政务,倒是疏于给母后请安了。”宁昭看着彭清音,温声道,“多亏有德妃在母后面前为朕尽孝。” “这都是臣妾的分内之事。”彭清音起身笑道。 “朕知道你们这段时日也都受委屈了,”宁昭略想了想,“德福也没想着要提醒提醒朕避暑的事。” “奴才大意了。”德福赶紧认罪。 “那咱们能去行宫避暑了吗?”张梦桂眨巴着天真懵懂的眼睛问道。 “行宫?”宁昭轻轻挑眉。 “方才刚好说起来翠微山行宫,”云予微笑道,“倒是叫她记到心里了。” “翠微山行宫,”宁昭慢慢地念了一遍,展颜笑道,“工部前段时间倒是提过,行宫早已修缮完好,如今正能赶上避暑。” “想来也是天意。”宁昭笑道,“若是再叫母后着了暑气,也是朕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了。过几日,就去翠微山行宫避暑吧。” 妃嫔们皆是一阵欢喜。 张梦桂孩子心性,更是按捺不住地雀跃。 宁昭同云予微对视了一眼,也慢慢地笑了。 去翠微山行宫避暑的事很快敲定下来。 太后听闻这件事,倒是面色沉沉。 “皇帝有心了。”太后的神色莫测。 彭清音侍立在她旁边,温声道:“太后前些日子身子不爽,陛下心中焦急,又召了太医问了原因,这才下定了决心要去避暑。” 太后回头看了一眼彭清音,只见她眉目清丽,神情柔顺。 “你是个好孩子。”她拍了拍彭清音的手,“只是太实心了。一天到晚倒只围着我这个老人家打转了,你呀,也该把心思往陛下身上放放。” “良贵妃论出身论才貌,哪里比得上你?”太后道。 彭清音叹气:“臣妾哪里敢跟良贵妃相比?” “皇帝也不过是图个新鲜。”太后沉声道,“帝王的心从来都不会为一个人停留。你何等出身,不必学了云予微那等媚主做派,荣宠只是一时的,孩子是最重要的。” 她的面上闪过一丝伤情,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彭清音温顺地应了。 要去行宫避暑,宫内自然也要有人照应,云予微和彭清音自然在去行宫之列;因着白吟霜刚犯了错又被降了位分,自然不能随行,卫如筝便自请留下。 这一系列安排妥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去了翠微山行宫。 翠微山不负其名,入目之处,皆是苍翠,又有玉带河环绕,一入山里,便是处处清凉。 “真好!”张梦桂趴在马车上,金子银子都拉不住兴奋的她,俏丽的小脸都要被她自己挤变形了。 她是一定要跟着云予微坐的,云予微自然欣然同意,只能跟前朝大臣在一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梦桂踏上了云予微马车的宁昭:“……” 糟糕,看张梦桂又重新不顺眼了起来! “还没到行宫,也用不着处处都管着她。”云予微也很想跟张梦桂一起探头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只是她如今身份地位不同,若是当真跟张梦桂一样肆意,恐怕要给宁昭添麻烦。 “我记得翠微山上有个灵感寺?”云予微问道。 “娘娘真是好记性。”金子银子急忙道。 “娘娘想去拜佛?”白芷倒是有些惊奇,毕竟云予微不信神佛,遑论庙宇还是道观,是一概不入的。 “嗯。”云予微并未解释。 倒是金子银子在一旁听着,堆笑道:“听说灵感寺求子很是灵验,当初成懿皇后多年无子,来灵感寺拜过后,就有了齐王……” 金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懊恼自己提起这些——齐王曾经,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云予微仿若什么都没想到,只是讶然笑道:“原来还有这等说法,看来是该去看看。” 白芷、白苏:“……” 完了,她们娘娘不会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吧? 第九十二章 来者不善 翠微山行宫才刚刚修缮过,愈加崭新舒适。 云予微所住的晴水居,更是依山傍水,不仅四处苍翠,因着她平时不喜繁饰更喜欢簪花,院子里还特地种了大片的栀子、木槿、绣球、六月雪、玉簪、晚香玉等各色各样的花,山风拂过,花海荡漾,香飘满园。 “那边的紫藤架子还扎了两架秋千,”白芷爱操心,一进晴水居,就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生怕缺了什么,“底下种了一片薄荷,又凉快又香蚊虫也少,娘娘晚上可以去坐着玩玩。” 云予微点点头:“好。” 山里入目之处,皆是深深浅浅的碧色,看久了,一颗心仿佛都浸在了那碧色之中,缓缓地沉静了下来。 从前宁昭还是容王时,她作为容王侧妃,也曾来过翠微山行宫避暑。 只是规矩太多,她始终不适应,只来过一次,后来再到盛夏,她便留在京中,每日去医堂义诊。 如今站在这里,竟是恍若隔世。 “刚才是谁在哪里闪了一下?”正在收拾东西的白苏直起腰来,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院外。 “别是混进来什么小毛贼了吧?”白芷立马起身往外走,“现在各处都在安置,有手脚不干净的四处浑水摸鱼也是有的。” “你小心点儿,”白苏嘱咐道,“收收你那暴脾气,别逞能。” “这还用你交待!”白芷笑嘻嘻地往外走。 片刻,白芷的身影隐没在了院外的一丛修竹之中。 “白芷这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定下来些。”白苏叹道。 云予微悠悠然地跟白苏一起从箱笼里往外拣东西,一边又笑道:“她心里知道轻重,也就在我们俩面前放肆些,也不用管她太紧。” “娘娘太纵着她了。”白苏笑道。 “白芷本就爱操心,再不让她多说两句,就要给她闷坏了。”云予微摇头笑道。 二人正闲话着,却听到外头白芷的声音传来:“娘娘,白苏,快看是谁来了!” 那声音透着惊喜和雀跃。 白苏直起腰:“娘娘看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像不像知道轻重。” 云予微瞧着白苏往外走,忍了笑道:“说两句就是了,你别骂她。” “娘娘忒偏心她了!”白苏一边笑一边咬牙,“更该多骂她两句!” 云予微笑着摇头。 岂料,白苏才一出去,也带着笑喊道:“呀,公子!” “你怎么这样!”白芷跺脚道,“还说着给娘娘惊喜呢,你这一嗓子喊出来了!” 云予微一听,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才抬脚走了两步,便见云岚推门而入。 少年一身竹叶青的刺绣常服,一条玉带将墨发束了起来,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打眼望去,倒像是门口那丛修竹中的其中一个。 “你怎么在这儿?”云予微惊喜道。 云岚“唰”地一下打开扇子,颇为潇洒地在云予微面前扇着,直到云予微看他的目光逐渐不善,他这才得意道:“我是随行军医。” 云予微讶然:“秦云铮带你来的?” “他才没想着带我来,”云岚气哼哼道,“还不是我聪明,自己想到的办法。” “行行行,”云予微笑道,“就你机灵。” “姐姐也不想我,”提起这个,云岚便又气了,扇子也不摇了,气呼呼地自己找了椅子坐了,“平常在宫里也就算了,出来避暑也不想着我。” “你啊你,”云予微转脸看向白苏,笑道,“刚才还说白芷嘴巴厉害,咱们小公子的嘴巴不比白芷更厉害?” “我可不敢跟公子比。”白芷笑嘻嘻道,“小公子天资聪敏,娘娘可别折煞我了。” “难为你还有这等自知之明。”白苏亦笑道。 连闷气的云岚也被她俩逗笑了,再绷不住刚才那气呼呼的样子,只好也跟着笑道:“怪不得姐姐都不想我,有你们俩跟着哄她开心,她再想不起我了。” “公子也太抬举咱们了。”白芷和白芷笑道。 云予微笑叹道:“云岚,不许打趣她们。” 一室笑语,外头传来宫婢的请安声,下一瞬,帘子掀了起来,却是宁昭走了进来。 宁昭看见云岚,没有什么惊讶之色——云岚一向不是个好管教的性子,秦云铮自然不敢私自就带了他来,虽未明说,但都是宁昭默许的。 “山里幽静,远远地就听见你们的笑声了。”宁昭笑着看了云岚一眼,“阿岚又长高了吧?” “兴许是,”云岚站起身来,往宁昭跟前凑了一下,而后跟云予微眨眼笑道,“姐姐看,我要比陛下高了。” 宁昭:“……” 德福公公:“……” 一众宫婢和内侍:“……” “光长个子有什么用?”云予微将人按回座椅上,倒是有了几分长姐的威严,“见识有长进了吗?医术又有长进了吗?” 这下轮到了云岚无言。 宁昭眼瞧着云岚一副无语的样子,顿感大仇得报,关键是云予微是站在他这边的,于是心情顿时一阵舒爽,真正不再计较云岚的言语之失。 “罢了,”宁昭倒出来为云岚打圆场了,“说是来避暑的,怎么像是来专门考校阿岚功课的了?” 云岚恨得直磨牙——这个宁昭,得了便宜还卖乖! “又不用阿岚考太医署。”宁昭见他不服,反而愈发想逗他,“何苦逼他太紧?” 云予微还未出声,云岚幽幽开口道:“我知道的,姐姐也是为了我好。” “爱之深责之切,”云岚叹道,“难道我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误解了姐姐的心意,叫姐姐伤心?” 宁昭:“……” 不妙,他怎么觉得这小子没安好心? 果不其然,下一瞬,云岚已经抬眼望着他,满脸单纯无辜,还带着一丝水到渠成的惊讶:“陛下怎么会这样想姐姐?” “难道平时姐姐劝诫陛下,陛下也这样想姐姐么?”云岚看着宁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宁昭:“……” 不等宁昭解释什么,云岚迅速而又胆怯地看了他一眼,惴惴不安地转向云予微:“姐姐,我这么说,陛下不会生气吧?” 宁昭:“……” 他就知道,这臭小子来者不善! 第九十三章 孩子气 云岚跟着秦家一起来了行宫一事,自然也瞒不过太后的眼睛。 太后破天荒地没有说什么,反而还在晨起妃嫔请安时,特地召了云岚过去,慈爱地关怀了一番。 “行宫里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你们姐弟情深,在此团聚也是好事。”太后看着云岚,有些出神。 云予微低声应了一声“是”。 “云岚如今有几岁了?”太后突然问道。 “十五岁了。”云予微代他答道,“孩子气还重着,许多规矩都不懂。” 太后怔忡了一下,望着云岚的目光突然柔和了一些:“十五岁的确还是个孩子,孩子气重些也无妨。何况,诸事有你这个做姐姐的照看着,他怎能不孩子气?” 云岚心中警铃大作。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太后这般温声细语,比对他横眉冷对,更让他毛骨悚然。 闲话了几句,太后似乎是疲倦极了。 “行宫不似宫里,你们规矩不必这样重,”太后吩咐道,“既是来避暑,那就好好松快松快,不必日日来哀家这里请安。” 众妃嫔们纷纷起身应是。 太后也就点点头,扶了彭清音的手离去了。 待都散了去,云岚跟在云予微的身旁,倒是有几分沉稳。 “你好像有话想说。”云予微余光瞥见他几次欲言又止,便笑着问道。 “我怎么觉得……”因着才离开太后所居的临心殿不远,云岚谨慎地朝四周观望了片刻,才缓缓道,“太后好像要搞什么大事。” 云予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怎么说?” “老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云岚随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看着石子抛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了不远处的草丛里,才又道,“她肯定想坑你。” “嗤……”云予微倒是笑了起来,“太后一直挺喜欢你的。” 这话倒不作假。 云予微还是容王侧妃的时候,云岚也随云予微入宫觐见过两次,如今的太后当时的皇贵妃,每次见到云岚都很喜欢。 当然,那个时候,太后见到云予微也很喜欢——那时的云予微对她来说,太有用了。 “谁要她喜欢。”云岚毫不容情。 他是十五岁,又不是五岁,虽然云予微有很多事都瞒着他,但他有眼睛看得出来,太后绝对不少为难云予微。 自古无情帝王家,他的姐姐在宁昭登基之前,有多么有用,那么在宁昭登基之后,她就会有多碍眼。 宁昭自然总是一副深情似海的模样,可这世间如父亲那般真正愿意为了爱人而赴死的男人,是凤毛麟角。 而那些人中,一定不包括宁昭。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会选择宁昭。 明明……从一开始,宁昭根本就不是姐姐的选项。 这样想着,云岚就愈发闷闷不乐了。 “你小小年纪,怎么看着烦心事比我还多?”云予微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了大半头,要想像小时候一样抚摸他的脑袋,如今这样已经不能够了。 云岚认真地看着云予微:“我的烦心事是姐姐不开心,那姐姐的烦心事是什么呢?” 感动之余,云予微竟是一阵语塞。 她百感交集地看着云岚,叹道:“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云岚摇了摇头,“我猜,姐姐的烦心事里,暂时没有我。” 云予微不言。 “姐姐的烦心事跟陛下有关,对吗?”他又道。 “我不明白,”云岚没有看云予微的神情,只是自顾自道,“明明他让姐姐烦心了,姐姐为什么还要一直陪在他身边呢?” “姐姐的世界,原本应该是山高海阔。” 云予微含笑着看他:“云岚,不是你想象得那样。” “这个世界,要复杂很多。”她轻叹。 “不是这个世界复杂,”云岚突然停下,他静静地望着她,“是宫里太复杂了。” 云予微忍不住地叹息。 她又何尝不知道是宫里复杂? 只是,她已经身不由己。 “就好像在这翠微山里,”云岚又道,“其实比之我们神医谷,翠微山不差什么,行宫更是精致华丽。但在神医谷,姐姐只用做自己;在翠微山,姐姐却是良贵妃。” 云予微几乎要怔住。 云岚不愧是她带大的孩子,只言片语,却能句句戳中她心里最软的那一块。 “娘娘,公子。”气氛愈发有些不对,离了不远不近的白苏,忙忙地出来打圆场,“山里风景好,上次来还是四五年前了,何不到处走走看看?光说话也怪闷的。” 云予微恍然回到现实之中。 她笑着拍了拍云岚的后背:“来,姐姐带你去骑马。” “啊?”这下,白芷白苏惊了。 “娘娘,这不妥吧。”白苏慌忙跟上。 “有什么不妥?”云予微朗声笑道,“我当年在西北,也是常常骑马的。” “云岚过来,”云予微笑道,“让你看看,良贵妃,也是云予微。” 云岚默默无言。 云予微见他垂首不言的样子,知道他心中还是不爽,倒也不在意,只是伸手拽了他的腕子,笑盈盈地朝着一旁而去。 “娘娘,这不合适。” “难得连白芷都会说一句不合适,娘娘……” 白芷白苏无奈地跟在身后,眼看着离营地越来越近,心也提得越来越高。 恒昌帝来行宫避暑,自然要有重臣随行,抚远大将军既是重臣,亦是能臣,这行宫的安全,一半归禁军负责,一半归抚远大将军府负责。 想到恒昌帝对秦小将军讳莫如深的模样,白芷和白苏一阵提心吊胆——偏偏离得最近的,看着像是秦家军的服色。 若是再碰到了秦小将军,若是恒昌帝醋意大发,依着自家娘娘那自认坦荡便什么都不在意的性子……白芷和白苏一阵头疼。 “牵两匹马来。”秦惜时不在行宫随行之列,云予微为着避嫌,也并不同秦家多来往,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值守的士兵虽没见过贵妃,但也知道,出现在行宫里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简单;更何况,他大概能认出云岚,这位小神医倒是隔三差五会出现在军中。 “姐姐。”云岚叹息,“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九十四章 求子 “来。”云予微将马鞭塞到了云岚的手中,眉眼弯弯得看不出任何不悦之色。 她一向不喜繁饰,衣着也简单轻便,虽未着骑装,但这一身常服骑马也并不显繁琐;在白芷和白苏心中,云予微虽不是千金贵女出身,但她是神医,那是救人性命如若神女下凡的人物,更是矜贵,骑马实在不符合她在两个姑娘心中一贯的形象。 白芷白苏不会骑马,不能跟随云予微一起;只紧张兮兮地跟在她身边,看着她笑眯眯地抚摸着高大的骏马,一边准备好扶她上马。 结果,云予微却是同马一番熟稔过后,直接蹬上马鞍,一个轻盈地翻身,人已经落在了马背上。 白芷和白苏目瞪口呆。 “云岚,来吧。”云予微一夹马腹,扬鞭朝着远处驰骋而去。 云岚见状,急忙翻身上马,挥鞭追了上去。 原本试图跟上去的白芷白苏,在被迎面的扬尘给呛到咳嗽,脸红脖子粗地追了几步,只得无奈停下。 “二位姑娘别急,”一旁的侍卫安慰她们道,“娘娘看着精于御马之术。” “再者,行宫里暗处也是处处有咱们的人在,姑娘在这边等着便是了。” 白芷和白苏只好被迫安心。 倒是云予微,骑马肆意奔驰对她而言,原本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本没有想过在行宫里如此行事的,但云岚来了,她不得不做一些“出格”的事,来让他安心。 山风吹拂着她的发髻和衣衫,山间的凉爽携带着自由,穿过了她的身心,让她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她不再是良贵妃,她只是云予微,她还是那个继承了师父衣钵的医女,过着她原本平静而又自由的生活。 这是她原本的生活。 “姐姐!”云岚纵马前来,朝着她大喊,“慢一些!” 云予微笑着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神情;下一秒,她素手一挥鞭,骏马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云岚望着她几乎与山间苍翠融为一体的绿衣绿衫,终是叹了一声,加快地赶到了她的身边。 这种自由驰骋的滋味太过美妙,等到云予微过足了瘾,终于心满意足地骑马和云岚回去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娘娘!” 在原处等得焦急的白芷白苏急急迎了上来,云予微一下马,便立马被她们抓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好了,我没事。”云予微笑着指了指身后的云岚,“你们去看他,他跑得还没我快呢。” “公子都比娘娘知道轻重!”白苏难得一板一眼地教训云予微。 云岚绷不住地笑了。 云予微却是笑道:“从前我出去采药,悬崖峭壁,什么危险的地方没去过,不知道摔打了多少回了,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连马都骑不得?” “我嘴笨,说不过娘娘。”白苏闷闷道,而后跟白芷找茬儿,“平日里数你伶俐,怎么今天说不出话来了?” 白芷一颗心才放下来,听到这话,立马拽了白芷跟云予微和云岚告状:“今日公子也在,可得为我做个主。都说白苏好性子,看,背地里没少拿我煞性子!” 气氛松快了起来。 几人说说笑笑地离去,直到背影几乎看不见了,一旁的侍卫才叹道:“小将军,您何苦来着?” 侍卫打扮的秦云铮回神:“什么话!贵妃娘娘若是有个好歹,陛下能饶得了你我?” 他的亲卫们都没有说话。 秦云铮这才转身离去,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朵晚香玉——那是云予微簪在鬓间的花,在她肆意纵马时,那朵花从她的发间滑落。 她大概都不知道这朵花落了下来,却被暗中跟着的他珍而重之地捡了回去。 像做贼一般。 那朵花摘下太久,又被山风吹拂,还掉落在地,早就失去了最初的美丽,花瓣都掉落了不少,残余的几瓣花也是伤痕累累。 即使没被风吹落,也合该是要被扔掉、不配再在她发间的花了。 秦云铮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却还是将那朵花拾了回去。 倒是宁昭,得知云予微策马归来,在白芷和白苏惴惴的目光中、云岚审视的目光下,若有所思道:“从前倒是没听你说过你喜欢骑马。” 云予微坦然:“也不是喜欢吧,只是很久没骑过了,今天有机会,就带着云岚去骑了。” 她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想着云岚不曾见过他姐姐骑马的英姿,多少有些可惜。” 宁昭闻言挑眉:“我也没见过你骑马的英姿。” “那就等下次。”云予微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下次了。 宁昭却是来了兴趣,居然真的计划道:“难得出来,过段时间会有围猎,你和云岚也上场玩一玩。” “我也上场?”云予微讶然——世家贵女有擅长这些的,上场也不稀奇;后宫妃嫔上场打猎的,恐怕少有。 “喜欢就去。”宁昭先看了云岚一眼,“要是还跟在宫里一样守那么多规矩,还来翠微山干什么?” 云岚默默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宁昭这是在暗戳戳地告诉他,翠微山不比神医谷差——这个狗皇帝,肯定又暗中安排了人,偷听了他和姐姐说话!好生变态啊这个人! 云予微仍是有些意外,碍于云岚在场,有些话才没有脱口而出。 宁昭自然看出了她心中疑惑,顺手揉了揉她的头,低声笑道:“我也没有那么勤政。” 云予微:“……” 云岚这次是真的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这会儿在姐姐面前倒会说这些,有本事去前朝说去啊!那群老臣不把他喷成个筛子才算是怪了! “对了,”宁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过几日太后要带德妃去山顶的灵感寺拜佛,你想不想去?” “不去!” “去。” 云予微和云岚的声音同时响起。 于是,白芷白苏在自家公子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震惊:“你去灵感寺干吗?” 云予微什么时候开始信鬼神了? “自然是,”宁昭满意地看着云岚震惊的神色,不急不缓地给予了致命一击,“求子。” 第九十五章 男人最懂男人 求子一事太过震撼,成功地给云岚套上了魔咒。 于是,宁昭心满意足地得到了与云予微的二人世界,徒留云岚一个人在一旁发呆。 云予微有些担心,宁昭安慰她道:“小孩子一听到自己要当舅舅了,这是高兴得回不过神来了。” 云予微皱眉:“是吗?” 她怎么看着不太像。 宁昭坚定地同她点头:“当然。放心吧,男人最懂男人了。” 云予微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临睡之前,只有白苏一人陪着云予微一起卸妆净面,白芷居然连个影子也不见。 “山里不比宫中,白芷怕不是一个人出去找不到路了吧?”云予微担心道。 白苏闻言,“噗嗤”地笑出了声:“娘娘把白芷看得太娇贵了些。娘娘是不是忘了,我和白芷是农家贫女,从小在野地里自己胡乱跑着长大的,虽然托了娘娘的福入宫跟娘娘过了几天好日子,可也不至于把从前求生的本事都忘了。” 正说着,帘子一阵轻响,却是白芷笑嘻嘻地进来了。 白苏瞧着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顿时磨牙道:“娘娘方才还担心你是不是被狼叼走了呢,你倒好,去哪儿寻乐子去了?” 白芷止不住地笑:“我可不是去寻乐子了。娘娘去瞧瞧公子吧,公子还在犯癔症呢,现在都不肯睡觉,白术都急坏了。” 白术和白芷白苏是当初一起逃难的同村,被救之后,原本是想跟着云岚好照顾他的;奈何云岚性子倔,不跟让他时时跟着,白术又实在学不会医术,于是大多数时间倒是在秦家的善堂帮忙,云岚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去医堂做些劈柴煎药的粗活。 这次云岚非要跟着来行宫,秦云铮怕他闯祸,又不能时时跟着看住他,这才强行让白术跟了他来。 白术老实木讷,人又寡言,还是宫外的人,纵然感念云予微当初的救命之恩,却也不敢出现在她跟前,要么老老实实地在云岚的住处呆着做粗活,要么就一根筋地跟着云岚,云岚若是进了晴水居,他就在晴水居外面候着,绝不敢多往里迈一步。 这不,云岚魔怔不肯睡觉,白术心急如焚,却不敢自己跑去晴水居请云予微;白芷一向爱操心,想着下午时云岚的劲头不对,悄悄过去看了一眼,果然这小少爷还怔着呢,白术又是个不知变通的,顿时哭笑不得,急急地回来跟云予微说这件事。 云予微一听,顿时急了:“都怪宁昭,说什么男人最懂男人,我就看云岚不太对劲儿。” 她匆匆地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披风,便急急忙忙地去看云岚了。 “娘娘来了!”白术一见云予微,顿时松了口气,直愣愣地就要跪下磕头。 “你这人,”白芷赶紧将人扶起来,嗔道,“娘娘来看公子,哪里有空在这儿等你磕头。” 白术这才憨憨地笑了一下,也不跟着进去,只在门口等着。 白苏看了他一眼,心中甚慰——白术虽然憨了些,却是个有规矩知进退的。 云予微一进去,果不其然见到云岚还坐在一旁发呆,急忙上前,伸手去探云岚的脉。 云岚本来谁也不理,一见是云予微,顿时悲从中来,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见云予微的怀里,竟是如同个受委屈的孩子一般,直接哭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云予微倒是稍微放下心来,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 “姐姐,”云岚委屈极了,“你为什么要去求子了?” 云予微一听,这才知道,竟是这件事惹了祸,顿时也是哭笑不得。 “你原本就不想跟我回家了,”云岚的眼泪落到了云予微的脖颈上,少年正在变声期,原本就有些沙哑的声音愈发喑哑了起来,“你现在还想要给宁昭生孩子,等你有了你们的孩子,你就更想不起我来了。” 少年的委屈如同洪水泛滥,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云予微又是松了口气,又是满心酸涩。 “怎么会?”云予微轻声安慰他道,“姐姐现在只是不能时时刻刻同你在一起,但姐姐永远和你是一家人,怎么会不想你?” “这次来行宫避暑,你就没有想起我来!”云岚当即指责道。 云予微又叹了口气。 有许多事,她并不能给云岚直言,当然,她也并不想将云岚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之中。 她已是身在漩涡之中,她不希望云岚被她牵扯进来。 “这次事出有因。”云予微伸手摸了摸云岚的头,“等之后我会向你解释。” 云岚沉默了。 云予微愈加担心,正想要将他从怀中拉出来,看看他到底是何神情,却听到云岚闷声道:“我知道了。” “肯定又是因为宁昭。”他闷闷道,“你总是向着他。” 云予微愈发无奈:“他需要有人帮他,而我正好能帮到他。” “哼,”明明刚才还在哭鼻子,此刻云岚却是表达了对宁昭的高度鄙夷,“没用的男人!” 云予微强忍着才没能笑出来,只能正色道:“不许胡说,这是犯上。” “我又没提名道姓!”云岚不满抗议,“谁对号入座了就是说谁!” “是是是。”云予微安抚道。 “我要是娶了姐姐这样的妻子,才舍不得让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扰了姐姐的心情。”云岚幽幽道,“大丈夫顶天立地,该为自己的妻子遮风挡雨才是,怎能让妻子陪着一起凄风苦雨?” 云予微顿时对云岚有些刮目相看:“怪不得宁昭说你长大了。” 云岚冷笑:“谁让他来说这些废话?” 云予微笑着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云岚这才勉强闭嘴。 “你一直这样想就好了,”云予微有些慨叹,她伸手按在了云岚的肩上,将他从自己的怀中拉了出来,认认真真地同他对视道,“这样,我会为你日后的妻子感到高兴。” 她总算是没有对不起师父,看着云岚好好地长大成人了。 云岚看着她依旧沉静如水的眸子,心中的酸涩愈发翻涌,良久,他才对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轻轻道:“好。” 第九十六章 试探 在翠微山接下来的日子,更简单轻松了起来,连随行而来的大臣们,似乎也被这山中的翠绿给抚平了情绪,谈起政务来都和颜悦色了许多。 宁昭的后宫妃嫔本就不多,来翠微山行宫的又只有几个,见着宁昭的频率也大大增加了。 前朝安定,后宫妃嫔也不扯头花了,心中烦恼之事也都有了对策,比起在皇宫时,宁昭也愈发平和了。 “翠微山真是个好地方。”前去送点心成功的妃嫔们纷纷喜悦。 唯一让宁昭不甚满意的地方是,云岚这些时日越发粘着云予微了。 一个张梦桂,再加上一个云岚,这两个人是把云予微的时间挤占得满满当当,他这个做皇帝的想要跟云予微单独相处,都要看准时机。 “朕还是太纵着他们了。”宁昭没好气道。 德福公公跟在宁昭身侧,白胖的脸上都是喜气的笑:“陛下宽仁,是万民之福。他们既是陛下的臣民,自然也少不了沐浴圣福。” “你倒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宁昭笑道。 近日来,他显而易见地轻松了许多,在外面笑容也多了些。 “臣见过陛下。” “起来吧。” 面前的人正是秦云铮。 青年穿着甲胄,愈发显得英姿勃发;他虽低着头,面容仿佛完全隐没在了头盔所投下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即便如此,宁昭也知道,秦云铮的表情肯定是谦卑的。 “在翠微山不必太拘礼。”宁昭笑道。 “是。”秦云铮沉声应道。 宁昭瞧着他一如既往规规矩矩的样子,不由地笑了起来:“爱卿总是如此。” 秦云铮只是沉默地跟着宁昭。 山间的小路自然比不上宫中的大道平坦宽阔,可处处散发着野草野花的清香,更兼有山风时不时地送来凉意,倒是别有意趣。 如此良辰美景,浪费给他们这两个大男人身上了。 宁昭低低地笑了起来。 秦云铮不解其意,只陪着弯了弯唇角。 宁昭瞟了他一眼,这两年,秦云铮越发稳重沉默,也越发有秦震之风,他几乎要想不起来,当初那个无数京中少女春闺梦中人的少年将军到底是何等意气风发、肆意洒脱。 但这样很好。 宁昭微微笑了笑:“秦将军,你对安南王了解多少?” 秦云铮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些许,他认真地想了想,道:“臣年轻见识少,只在幼时见过安南王寥寥几次,并没有多少印象。只是这么多年,也曾风闻,安南王擅于用兵,为人深沉。” “擅于用兵,为人深沉。”宁昭重复了这八个字,“能让秦爱卿记住这样的评价,看来这么多年来,安南王威风不减当年。” 秦云铮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不用紧张,”宁昭又是一笑,“只是随口聊聊。安南王入京一事,你怎么看?” “无召入京,安南王大罪。”秦云铮道。 “哦?”宁昭挑了挑眉,“那爱卿以为,朕能否给安南王定罪?” 秦云铮的手心里开始冒汗。 他开始有些摸不准,宁昭问这一连串的问题,到底是何意味。 “臣不敢妄言。”秦云铮道。 “你看你,说是随便聊聊,还这么正经,没意思。”宁昭笑道。 “臣知罪。”秦云铮行礼告罪。 “说了不必拘礼,”宁昭笑着虚扶了一把,“若是由你正面应对安南王,你可有把握?” “臣未曾与安南王交锋。”秦云铮老老实实道。 这不是宁昭想要的答案。 他静静地看向远山,苍翠的山峰连绵不绝,仿佛跟天际融成了一线。 良久,他才又问:“安南王入京,可能会绕道翠微山,若是在此冲突,你可能护住朕的贵妃?” 秦云铮的心“咯噔”一下。 “臣万死不辞。”他哑声道。 宁昭望着他的目光逐渐犀利,似乎是要在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 “但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直面安南王,并无绝对把握,”秦云铮道,“臣的父亲才是最了解安南王的人。” 宁昭没有说话。 秦云铮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只觉得脊背上的汗都要透过甲胄渗了出来。 宁昭能够顺利登基上位,秦家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但君心难测,秦家不仅不敢居功,反而因着秦云铮从前跟云予微那短短的一段情谊,愈发谨慎。 山间的空气突然就稀薄了起来,秦云铮心中渐渐地泛起苦涩。 良久,宁昭才伸手亲自将秦云铮扶了起来。 “秦爱卿,”他笑道,“你太严肃了。” 这一关算是稀里糊涂地过了? 秦云铮稀里糊涂。 而在另一边,云岚正陪着云予微爬山。 “不是说要跟太后一起去灵感寺的吗?怎么今天突然就自己去了?”云岚不解。 虽然他压根儿不想云予微跟太后扯上任何关系,更不想云予微去灵感寺拜佛,但事出反常必为妖——要知道,云予微决定的事,轻易根本不会改变的。 出来的时候,张梦桂得知云予微想去爬山,哭天喊地地要跟着一起来,被云予微坚定地拒绝了。 本来云岚也在被拒之列的,但他可不像张梦桂那么好哄,主打一个软硬不吃,云予微无法,这才勉强同意了。 “踩点。”云予微简短道。 云岚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儿:“又不是准备把太后从山顶推下去,要踩什么点儿?” 云予微闻言瞪了他一眼:“不许胡说八道!” “又没有别的人在。”云岚不服。 这次上山,连一向寸步不离的白芷,云予微都没带,只有白苏沉默地跟在二人身边。 云予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姐姐,你不会骗我吧?”云岚又问。 云予微含笑地戳着他的额头:“我骗你什么?” 云岚看着云予微,她平日里在宫里虽然不盛装打扮,但也是会着宫装梳复杂的发髻簪些首饰;今日,云予微像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想要去灵感寺,早早地起了床,装扮一如她嫁给宁昭之前,乌发编做麻花辫垂在胸前,虽不至于粗布麻衣,却也是穿得一身干脆利落的云锦衣裤——云锦难得,他觉得云予微不会叫人裁成这等衣物,定然是宁昭安排的。 宁昭安排的,那就说明……他们肯定早就有计划。 悲伤与紧张,一同从云岚的胸口涌了出来。 第九十七章 灵感寺 云神医对于云家姐弟,是从不宠溺的;两人皆是从小就学着上山下河地去采药、辨识药性、晾晒炮制,没有一样能跑得掉。 所以二人的体力一向很好,即便是云予微服了假死药被掏空了大半身体,休养了这大半年后,身子也被修补了个七七八八。 “姐姐,”沉默许久,云岚还是忍不住地问,“你从来不曾后悔过吗?” 云予微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你这样问我,是你后悔了什么吗?” 云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稀里糊涂地看着云予微嫁给了宁昭。 宁昭不是个好人,秦云铮只是愚忠,他们都不是姐姐的良配。 云岚的目光幽幽地闪了闪。 “后悔也正常。”云予微笑了笑,试图去安抚她如今怎么也看不透心事的云岚,她知道少年期会有格外叛逆厌恶长辈的阶段,她现在不太确定云岚是不是长到了这个时期,只能尽可能地不让他对她的说教心生反感,“若能弥补就弥补,弥补不了就引以为戒,不必时时愧疚。” 她温和地看着他:“不必因着神医的名头,就把自己真的当神仙。我们都是肉体凡胎,总有做不到的事情。” 云岚只想苦涩。 他的姐姐啊,根本看不懂他的心事。 “嗯。”他只能闷闷道。 “别乱想了,”云予微试图踮脚,像小时候那样,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笑道,“来跟姐姐比赛爬山?” 云岚强打起精神,笑道:“好啊。” 云予微于是拔脚就走。 云岚望着云予微轻快的脚步,不由地又生出几分对宁昭的怨恨——宁昭,是怎么忍心,将这样的姐姐,变得不开心? 他不是宁昭,他没那么狠的心。 所以哪怕是姐姐装出来的轻松开心,他也会陪着她闹。 心里胡思乱想着,云岚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他越过云予微的时候,甚至还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我要超过你了,姐姐。”少年的声音带着笑。 云予微的心稍微安顿了些许,而后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可要小心点儿,等下我就超过你!” 姐弟二人一路笑着,一路攀至山顶。 灵感寺不愧是皇家寺院,修缮得十分宏伟壮丽,比之山下行宫,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着求子之名在外,平日里灵感寺也是香火鼎盛;因着恒昌帝前来行宫避暑之故,通往山顶的路都被重兵把守了,避免有人冲撞了宫中的贵人。 主路被守,也鲜少有百姓冒着被抓的风险,偏要在这个时候跑去灵感寺上香,所以灵感寺格外清净。 “姐姐,咱们不直接进去吗?”云岚问道。 云予微摇了摇头,满脸兴味盎然:“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灵感寺呢,在外面逛逛,多看看也不错。” 云岚:“……” 行吧,基本确定了,他的姐姐也没变多少。 “姐姐,”云岚突然道,“求子不是认真的吧?”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云予微差点儿被口水呛到了,她没好气地看向云岚:“什么认真不认真?” “公子问得忒孩子气了,”一路沉默的白苏笑道,“纵然是寻常夫妻,也都盼着有孩子,更何况是陛下?” 云岚心烦道:“谁管他怎么想?我只是想知道姐姐怎么想!” “嘘,”云予微却是伸出一根手指竖在了唇前,“到底是在佛门净地,即使不信,但不能不敬重。” 云岚欲言又止。 云予微便带着他和白苏,真的饶有兴味地在寺院转了。 “我听说,灵感寺后有片桃林,每到阳春三月,桃花灼灼,煞是动人。”云予微笑道,“现在来虽看不着桃花,吃个桃子也不差。” 白苏“噗嗤”笑了出来。 云予微伸手拉了还在生闷气的云岚,笑道:“来,给我们小公子摘个桃子吃。” “谁要吃桃子?”云岚还在嘴硬,“是你自己想吃吧。” “对对对,我想吃。”云予微笑道,“那云岚给姐姐去摘个桃子吧。” 一边说着一边转,倒是真的远远地看到一片桃林。 “不对。”云岚伸手拦住了云予微。 “怎么了?”云予微似有不解。 “有人。”云岚朝着桃林的方向努了努嘴,“那边有侍卫守着。” “今天刚好有其他人也想吃灵感寺的桃子了?”云岚嘲讽一笑。 云予微顿时心虚,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云岚直接无视她的嬉皮笑脸,刻意压低了声音,用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气音问道:“宁昭就这么放你一个人来闯龙潭虎穴?有没有跟来的人?” 云予微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是长大了,许多事情都瞒不过他。 她望着那守在桃林外的三两个侍卫,低声道:“秦大将军在附近。” 秦大将军,秦震。 听到这个名字,云岚的心总算安定了些许。 “来的到底是谁?”他忍不住地问,“竟能出动秦大将军?” 秦震那可是抚远大将军,近来西北安定暂无战事,这才回京休养,结果,区区灵感寺,居然动用了抚远大将军? 需要云予微以身做饵,又要抚远大将军亲自做护卫,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个简单的小事。 云岚的心又吊了起来。 云予微犹豫了一下,知道此刻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安南王。”她轻轻道。 云岚的眼睛骤然睁大——安南王! “宁昭有病吧?!”若非怕惊动那不远处的守卫,云岚简直想跳起来破口大骂,“他想要削了安南王来个关门打狗,他自己上啊!要你来给他打头阵?他是不是个男人!” 眼见着云岚的神情愈发激动,云予微伸手捂住了云岚的嘴,将他带到了一边。 “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云予微简短道,“安南王无召入京是其一,他绕过宁昭私自来灵感寺是其二。” 云予微顿了顿:“等下无论看见谁、发生什么事,你都只管站在我后面,不许逞强,更不许冒头!” “我又不是宁昭!”云岚冷哼。 “但我是你姐姐!”云予微斩钉截铁。 第九十八章 安南王 “你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一个身穿云锦衣衫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了桃林外,原本侍卫们都百无聊赖地打起了瞌睡,这下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云予微打眼望了过去,不由地佩服安南王的勇气——这里大概不到十个侍卫,他竟是真的敢带这么少的人绕过行宫直奔灵感寺而来。 “你们是什么人?”云予微挑了眉毛,做出娇纵跋扈的样子。 她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指了那几个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侍卫:“这里可是皇家寺院,现在陛下正在行宫避暑,无召谁也不能来这边,你们是哪家的侍卫?居然如此胆大!” 几个侍卫见这个看似娇柔貌美的女子在他们面前放肆,一开口就是被宠坏了的娇纵,也放松了些许警惕。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面对着年轻貌美的女子,总有些男人控制不住地想要调戏两句,“否则啊,一会儿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放肆!”云予微怒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如此出言不逊!” “区区一片桃林外就守着这么多人,怕不是在为里面的野鸳鸯望风吧?”她面露嫌恶之色,从袖中拿出轻扇嫌弃地扇了扇,“到底是谁家的人?这般不知廉耻!” “你们主子就如此不知廉耻,怕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也是一样的人!”云予微怒容满面,“我说我的丫头怎么好端端地不见了,怕不是被你们这群恶人拐了去吧?” “胡说八道!”纵然小娘子发怒也是赏心悦目,领头的侍卫却不能容她这般胡言乱语下去,“嗖”地一下抽出了佩剑,冷笑道,“再不走,就取你性命!” 想他们属安南王部下,在东南从来都是呼风唤雨,何曾受过这等鸟气? 要不是王爷尚且有大事要办,山脚下的行宫又有狗皇帝的人驻扎,他们不宜惊动,以免打草惊蛇;这个小娘子突然出现在这里,恐怕是随行臣子家中的女儿,不宜直接杀了,这么娇纵蛮横的女娘,他们早就一剑将她捅个对穿了! “你竟以为我怕你?”云予微冷笑,“来人,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不然他们还以为咱家好欺负呢!其他人跟着我进去找小桃,到时候人赃俱获,看他们怎么抵赖!” 她的话音未落,隐在暗处的几个侍卫立马现身,同守桃林的侍卫们打了起来。 云予微神奇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就要往里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家的人这么不长眼!” “当——”一柄飞剑朝着云予微而来,云予微眼看着反应不过来,有人从她身后冲了出来,揽着她的腰腾空而起,飞速地朝后退了几步。 飞剑直直插入了云予微面前的土地,足足没入了一半。 云予微惊魂未定,便听到身后传来了咬牙切齿的声音:“至于这么拼命吗?!” “云岚!”云予微低声呵斥,“你怎么出来了?” “我难道看着你去死?”云岚眼都要气红了,“你自己看看那剑!” 有秦震在附近坐镇,且宁昭在她身边绝对留的有暗卫,即使云岚不冲出来,云予微也敢打包票,她绝不会受伤。 可天知道,云岚竟是如此反应神速,竟是冲在了暗卫前面。 究其原因,云予微说不出任何斥责的话。 “没事了。”她到底软和了声音,但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安慰,便又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装出一个气急败坏的娇气小姐模样,“给我往那边追,我看到有人往那边去了!” 正在打斗的侍卫顿时乱了阵脚。 “这边这边!” “那边那边,你们看清楚!” “我都看到人影了,快给我去!” …… 安南王的侍卫们绝望地发现,这个聒噪的小娘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贵女,出门竟是带了如此多的侍卫,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任她胡闹。 更离谱的是,她带的侍卫功夫还不一般,他们竟然占不了上风,连暗算了那小女娘的功夫都分不出来——那些侍卫将她护得当真密不透风。 对方也并不是冲着要命而来,只是将他们缠斗得无可奈何,这就十分胶着了。 “够了!”一个沉沉的声音从桃林里传了出来,随后,带着半张面具的安南王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大约已逾不惑之年,身体看上去十分健硕,一看就是久经锤炼;面具虽遮住了半张脸,但依旧可以看出英武的痕迹。 “啊?”云予微惊讶地后退了一步,“你都比我爹爹的年纪都大了,怎么还学那些小年轻钻小树林里私会情人?” 安南王:“……” “你……”云予微伸手指了他,手指都变得颤颤巍巍,似乎是受了重大打击,“我的丫头……你……你不会是……” 云予微的眼神变得惊恐而又微妙。 她身后的云岚表情一言难尽。 “我可怜的小桃!”云予微跺脚,“你比我爹爹的年纪都大了,我的小桃才刚及笄!人面兽心!禽兽不如!” 安南王:“……” 猝不及防被骂得一脸懵逼。 “闭嘴!”安南王哪里受过这种气,更何况对面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毛丫头,他咬牙道,“再喊就杀了你!” “果然,果然你做贼心虚了!”云予微立马像是找到了证据一般,“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若敢动我,明天我爹就去杀你!”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安南王沉声道。 云予微立马挥着手绢怒道:“我管你是谁!你拐了我的丫头,还想威胁我?!来人,给我进去把小桃给我找出来!” “谁敢动?”安南王直接将地上的剑抽了出来,那剑寒光凛凛,并未沾染上一点尘埃,他随手指向云予微,杀气顿时扑面而来。 云予微腿一软,云岚在后面扶住了她。 “檀郎,你看这个人!他还想杀人!我的小桃!天呐,我的小桃不会真要成了桃树吧?檀郎,这可不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岚:“……” “那,”少年冰冷的声音响起,“就给我杀进去!” 第九十九章 生擒 桃林外,一片刀光剑影。 偏偏那个嘴碎的小娘子还不消停,仗着被护得严实,她倒是还能在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 “怎么还没找到人?” “笨死了!那不就有个人?” “这桃林能有多大,给我掀翻了砍秃了找!” …… 安南王身在其中,只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这等打架的架势……不对!他们身法虽与安南王府的人不同,反而殊途同归,绝非一般世家的侍卫所比——这些是从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的人! 安南王瞳孔骤然一缩——中计了! “秦震!”他脱口而出。 “太后!” 然而安南王并未真正确认同他交手的人是否真的是抚远大将军,便听到一旁那聒噪的小女娘失言叫了出来。 安南王顿时手中方寸一乱,被对面抓住破绽,直接长剑横在了脖颈。 “王爷好眼力。”对方扯下了面罩,露出真容,朝他微微一笑。 安南王莫名感到了一阵寒意。 他果然是大意了。 一旁的云予微当然没有看到太后的身影,但并不耽误她对着空气乱喊:“太后怎么会在此?” “你们快住手,别伤了太后娘娘!” …… 云岚看着云予微对着空气无实物表演:“……” 不到一盏茶时间,云予微这卖力的表演终于初见成效。 “这人真是可恶!”云予微怒道,“不仅拐了我的小桃,竟还觊觎太后娘娘!真该千刀万剐!” 一阵窸窣,两道身影缓缓地出现。 “太后娘娘。”云予微尖锐娇气的声音陡然一变,变得波澜不惊了起来。 而林中同样乔装打扮、只做普通贵妇打扮的太后,待看清那个活蹦乱跳、没心没肺的小女娘真面目时,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气。 “你怎么在这儿?”太后的脸色难看。 云予微微微一笑:“臣妾一心想要求子,却又碍于面薄,不敢与太后同往,恐怕被打趣,这才求了陛下恩典,悄悄地来了。” 安南王耳力过人,纵然此时背对着云予微,听到她这话,怎么会还没明白过来?恒昌帝这个狗皇帝,当真好算计! “太后……”云予微瞥了一眼脸色青黑的太后,莞尔一笑,“太后放心,这贼人觊觎太后,竟敢绑架太后来此处,实在该死!此时有秦大将军在,太后已然安全,还请太后到一旁歇息,过会儿好指证贼人,绝对诛他九族!” 安南王面皮一阵颤动——这到底是后宫的哪个妃子?竟是如此伶牙俐齿,三言两语,竟是把他的罪名安排了个明明白白,还把太后摘了出来?! 太后静静地看着云予微,终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良贵妃。”太后唤道。 云予微毫无惧意地同她对视。 那双清凌的眼睛仍是如水般清澈,可是,似乎不再如初见时鲜活灵动了。 太后笑道:“你果然是个好苗子。” “如今的你,很适合后宫。”太后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后,帝妃相看两厌的场景,她不由地浮出了一个肆意的笑,“真期待皇帝能看到那一天。” 若是她赢了,宁昭该感谢她,是她保留了他们最浓情蜜意、最信任彼此的时候; 若是她输了,那她就诅咒宁昭,好好地活着看到云予微变成后宫任何一个绝望女人的时候! “陛下今日真是好兴致。” “政务虽要紧,但陛下龙体更重要,眼看陛下如此健壮,是我们大绥之福。” “翠微山划出过一处猎场,陛下若有兴致,不妨选个凉爽的日子,去猎场看看。” …… 宁昭带着几个重臣,亦在上山的路上。 大约一炷香前,他看到了灵感寺附近升起了一颗信号弹——事情顺利。 宁昭的心情大好,愈发健步如飞。 平日里疏于锻炼的老臣们,一边气喘吁吁地爬山,一边猜测恒昌帝到底在烦恼什么——毕竟皇帝陛下刚上山时,愁眉紧锁,更不愿乘轿,一步步走得跟在探测地雷一样。只是这走着走着就不一样了,兴许……各位老臣对视了一眼——这只是皇帝陛下放松心情的一个寻常办法? “秦震小儿,你卑鄙无耻!竟敢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折辱本王!” 才到山顶,灵感寺近在眼前,几个老臣简直喜极而泣,耳边便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老臣们面面相觑。 “见过陛下。” 很快,抚远大将军秦震便过来了。 “怎么回事?”宁昭一脸讶然。 秦震正色道:“回禀陛下,今日贵妃娘娘去临心殿给太后请安,却惊觉太后失踪,贵妃凭借些许痕迹判断出太后被掳掠,因情况危急,未同陛下请示,臣幸不辱命,抓了那贼人,还请陛下饶恕臣情急之失。” “母后被掳掠?”宁昭闻言大惊,“母后呢?如今怎么样了?” “陛下放心,太后安好。”秦震让出路来。 只见灵感寺外,安南王杨盛平被绑了个结结实实,面上的半截面具也早已被秦震扯了,露出了粗狂却又不失英武的眉眼。 他此前因破绽被秦震生擒,已然不服;但没想到,秦震居然还强行给他喂了药,此时都手脚酸软,四肢无力,即便不被捆着,也没有同秦震一战之力。 “安南王!”宁昭和几个老臣在看到杨盛平后,露出了同样的震惊之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御史大夫余行大惊失色。 “那掳掠了太后的贼人……”礼部尚书尚林花白的胡须直颤,若不是顾忌宁昭在此,他简直就要破口大骂了。 宁昭的脸色大变,也不再看杨盛平,而是猛然看向秦震:“母后呢?” 秦震让开身子:“贵妃陪着太后在寺内休息。” “贵妃?”宁昭震怒,“贵妃为什么也在?她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贵妃担忧太后安危,一起跟着来了。”秦震道,“能生擒安南王,多亏贵妃智勇双全。” “胡闹!”宁昭大怒,起身朝灵感寺内走去。 因着太后和贵妃都在寺内,几个老臣又都是古板,皆只跟在了寺门,便驻足不前。 太后安歇的禅房离寺门并不远,宁昭很快就走了过去。 “母后。”他沉声唤道。 第一百章 误会 “陛下来了。”太后静静地坐在蒲团上,正在闭目念经,手中还握着一把小叶紫檀佛珠。 “母后无碍吧?”宁昭的目光越过太后,落在了她身后的云予微身上。 云予微亦盘坐在蒲团之上,似乎有些疲累。 太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眸,看着宁昭,露出了一个略显讽刺的笑:“哀家如何,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吗?” “母后这是何意?”宁昭一脸受伤之色,“我一听闻安南王胆大包天,竟然掠走母后上山,立马率人赶了过来,生怕母后有分毫闪失。” “陛下听闻的只是这些吗?”太后冷笑,“恐怕还有别的吧。” 宁昭脸上的关切与着急一点点地褪去,最后,他面无表情地同太后对峙着。 太后并不惧他——笑话,宁昭是她扶上帝位的皇帝,他合该对她恭恭敬敬孝顺无比,可他竟敢如此野心勃勃! “母后,”宁昭却是轻笑一声,“朕耳目闭塞,不知母后何意,不如母后为朕开解一番?” 太后仍是冷笑:“今日一事,是你为安南王设下的局吧。” “母后竟如此想朕!”宁昭浮出一抹震惊,而后又受伤道,“难道是朕逼着安南王入京的?难道是朕逼着他掳走母后的?难道……” “闭嘴!”太后当即断喝。 宁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母后,到了如此地步,你竟还要袒护安南王吗?” 太后心中一惊。 “朕苦心孤诣,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安南王,难道还不足以让母后看到朕的一番孝敬之心吗?”宁昭上前一步,“母后难道非要为了安南王,让父皇的英灵在天上也不得安歇吗?让外面的臣子们都看笑话吗?!” “一派胡言!”太后猛然地明白了宁昭想要做什么。 泼天的屎盆子直接扣在了头上,太后开始后悔。 “母后,”宁昭一手抚心,面色惨白,“恕儿子不能如此。儿子孝顺母后,可也不能对不起父皇。” “今日一切罪责都在安南王,”宁昭猛然抬头,目光如同利箭,掠过太后,又落在了云予微身上,“良贵妃,你明白吗?” 云予微诚惶诚恐地跪坐在蒲团上:“臣妾明白。” “很好。”宁昭拂袖而去,“这样就好!” 候在灵感寺门口的几个老臣,面面相觑。 下一瞬,宁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老臣们立马散开,眼观鼻鼻观心——虽然恒昌帝年轻刚上位,平日里也听得进去他们这帮老臣的话;但事有大小,这太后眼瞅着是把一顶绿帽子扣在先帝头上了,即便是亲生母子都不可能没有隔阂,更何况恒昌帝和太后还不是亲生的。 见老臣们乖觉,宁昭要杀人的目光便落在了依旧绑在一旁的安南王身上。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宁昭却是伸手拔了秦震腰间佩剑,架在了安南王脖颈间。 “杨盛平,”大约是气急了,宁昭的手微微颤抖,霎时间在安南王的脖颈上留下了一丝血痕,“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 几个老臣顿时颤颤巍巍地快要跪下了。 “刀剑无眼,”安南王看着面前这个过于文弱俊美的男人,露出了一个略显嘲讽的笑,“陛下千万别伤了自己。” 这般“好意”,更让宁昭恼怒,他手上的佩剑又朝安南王的脖子近了一分,血顺着剑锋流下了下来。 “朕不懂武道,”宁昭冷笑,“剑拿得不稳。” “陛下,将剑交给臣吧。”秦震道。 “陛下,这其中必有误会,陛下千万别冲动。” “是啊陛下!” …… 安南王笑意盎然地看着几个苦心孤诣的老臣,脖颈上的伤口传来热辣辣的疼,但对于他这种曾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人来说,这点儿小伤什么都不算。 这个蠢皇帝! 即便全身动弹不得,安南王依旧闲适得如同他真的是来上香一般。 “陛下,”他笑道,“臣不过是来京庆贺,途径此处,想起这里灵感寺很是灵验,过来替陛下上柱香而已。” 他目光肆意地在宁昭身上流连,丝毫不怕宁昭会在震怒之下真的一剑把他杀了。 “陛下至今仍无子嗣,臣替陛下忧心。”安南王道。 他瞧着恒昌帝这唇红齿白面若好女的模样,若非他龙袍加身头戴冠冕,还不能一眼看出他是男是女呢。 这样一个柔弱美人,好端端地要坐那般不胜寒的高处做什么? 还是适合被豢养,被好好地疼爱。 安南王望着宁昭的目光愈加放肆。 宁昭对这种目光很熟悉,也愈加深恶痛绝,他的手一翻,杀意四起。 “陛下。”秦震眼疾手快,按住了佩剑。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便恒昌帝再心有不甘,今天他也不能杀了安南王。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即使那个人是杨盛平。 但难的是安南王背后东南的势力。 这么多年来,杨盛平早就将东南把持得如同铁桶,死了他一个轻而易举,但朝中此时无人可以代替杨盛平安抚东南,镇住他身后盘结的势力。 “陛下,”安南王笑道,“不过是臣今日刚好在灵感寺遇到了太后上香,陛下火气也忒大了些。” “倒是陛下也该管管后宫的女人了。”想起那个聒噪的贵妃,安南王笑道,“女人呐,还是要以夫为天,更何况陛下不仅是夫更是君,她倒是言语放肆,不知规矩体统,身边还跟着个年轻男人……啧,陛下啊……” 安南王愈发意味深长。 宁昭缓缓地将佩剑从安南王的脖颈旁移开,看着那一道不浅的血痕,这才冷笑道:“朕的女人,不劳安南王操心。安南王还是别太以己度人,看谁都觉得一般黑。” 下一瞬,他却是挥剑砍向了安南王。 “陛下!” 老臣们几乎要冲上前去挡在剑前。 “一惊一乍,像什么话?”宁昭冷冷道。 削铁如泥的利剑划过绳索,瞬间,安南王已脱离了绳索桎梏,绳子断成了几节落在了地上。 老臣们皆是抚心顺气,好容易缓了过来。 “既然是误会,”宁昭随手将剑抛回秦震,冷笑道,“秦爱卿,王爷就交由你来安置了,接下来的日子,秦爱卿可要替朕,好好招待王爷!” 第一百零一章 争执 恒昌帝心血来潮去灵感寺,是不是求子的不知道,但是带回来了一个安南王。 众位不明所以的大臣们:“……” 大绥真是每天都有新气象。 安南王入京,自然不是只身前往,他已然现身于宁昭面前,他的一双儿女自然也不可能独自前往宫城。 于是,行宫避暑的队伍喜添安南王一行人。 “玉刻湖光山色屏风?” “宝光珍珠珊瑚树?” …… 一水儿的奇珍异宝送到了晴水居,不用德福公公来介绍,云岚坐在一旁,一样一样地报得分毫不差。 “云公子真是好眼光。”德福公公余光觑着那个歪坐在玫瑰圈椅中的少年,他虽还稚气未脱,但已显现出了日后的俊美不凡,明明在圈椅中坐得甚是随意、毫无规矩,可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 德福公公一向知道良贵妃这个弟弟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眼见着他面沉如水眸光不善,不由地开始想要冒冷汗。 “我哪儿有什么好眼光?”云岚冷笑道,“陛下的眼光才是最好。” 所以才精准无误地挑走了他的姐姐。 “云岚。”云予微自然听得出他口中的阴阳怪气,不由地嗔怪地叫了他一声。 云岚轻哼一声:“如今连夸也夸不得了?不让颂圣,以后的举子考场上可写些什么哟。” “不许胡说!”云予微瞪了他一眼。 “云岚年少,说话没有分寸。”云予微对王德福向来有礼,也朝他歉意一笑,“公公不要介意。” “少年人总是心直口快。”王德福笑眯眯道。 赏赐送到了,又有云岚这个阴阳大师在,德福公公自然是赶紧离开。 “云岚。”直到目送德福公公的背影消失在晴水居,云予微才肃然对云岚道,“以后在宫里人面前说话要有分寸。” 云岚不言不语。 云予微瞧着他眼睫轻颤、一副受伤的神情,不由地又心软了软。 她在云岚身边坐下,轻叹道:“皇帝是九五至尊,过往的情分是会消磨掉的。” “所以姐姐是在为他攒新的情分么?”云岚霍然起身,伸手指了那一排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面露讽刺,“这就是你们如今情分的价值?” “云岚。”云予微无奈,只得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若是情分如此容易消磨,姐姐为什么还要留下?”云岚又看向房外,“白芷没有跟着姐姐上山,姐姐回来尚且还抱着姐姐大哭一场后怕不已,他将你置身于那样的危险之中,这些所谓的珍宝就能抵消吗?” “云岚,”云予微叫着云岚的语气逐渐加重,她望着云岚的目光愈发严肃认真,“我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也并不是必须要待在宫室被人保护。” “你不相信姐姐吗?”她问。 “这不是一回事。”云岚懊恼道,“你在为他说话!” “我不是在为谁说话,”云予微轻轻地笑了,“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能做的事。” “如果你不在这里,何须做这种事?!”云岚愈加愤怒,“你原本只用遵循本心,只用去精练医术,只用成为名满天下的神医!” 她原本不用掺和进这些勾心斗角之中。 她原本不用以身犯险。 她原本可以活得简单坦荡。 少年人的怒意溢于言表。 云予微忍不住地叹气,面上有些许动容;但她很快就又坚定了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云岚的后心。 “云岚,我这一生并非只有行医一件事可以做。”她轻声道,“不能继承师父遗志成为人人仰慕的神医,我很愧疚;但若是我并没有虚度光阴,而是去做了另外一些有用的事,我相信师父也会理解我的。” “云岚,”她望着他,“你就连同我行医的那一份,继续下去吧。” “我不要。”良久,云岚才一字一顿地道,“若是你所谓的其他有用的事,就是做皇帝的妃子,看着他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甚至他连正妻的名分都无法给你,你却还要为他苦心谋划,为他以身犯险……我不同意!” 明明他的声音透着冰寒,可眼圈早就红了一片。 似乎是害怕那层水雾会化作水滴落下来,云岚狠狠地转过脸,胡乱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负气走了出去。 “云岚!” 云予微起身。 可云岚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便足尖轻点,竟是借着功夫飞速离去。 云予微追出房门,只来得及看到云岚消失的背影。 “臭小子,”云予微气喘微微,以手扶额,“让他好好学功夫,却是用来对付我了。” 她不由地苦笑。 “公子还气着呢?”白苏跟上来问道。 “可不是吗?”云予微瞧了一眼正在拔草的白芷,苦笑道,“这一个两个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大的气性。” 白苏欲言又止。 “罢了。”云予微摇了摇手,却仍不太放心,“去叫人跟白术说一声,紧跟着云岚。行宫中这么多重臣亲眷,别再叫他冲撞了人家。” 白苏领命。 云予微幽幽地叹了口气。 晚间,宁昭来到晴水居,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看到云岚,就连张梦桂也不在——张梦桂这几日结识了几个大臣家六七岁的小女儿,已经成功地混成了孩子王,天天带着一群小姑娘斗草抓蟋蟀,倒是不怎么往晴水居来了。 “今天倒是清净。”宁昭有些不自在,“云岚还生气着呢?” “没事,”云予微笑道,“他就是小孩子脾气。” “不怪他生气。”宁昭牵了云予微的手一起坐下,看着云予微恬淡平静的面容,目光竟是有几分躲闪,“若是今日之事,是云岚的主意,将你置于那般险境,我只会更生气。” “云岚闹小孩子脾气,你怎么也跟着他闹起来了?”云予微有些讶然,又有些好笑,“你已经安排得那样妥帖了,有秦大将军在,又有不知道多少暗卫在,恐怕我就是想出些问题,都出不了。” “这件事换做任何人都能做好,只是你更信任我而已。”云予微笑道。 第一百零二章 少女 在宁昭登基之前,他们其实过过一阵子相当动荡诡谲的日子。 先帝身子不好,一度病危,却又始终不曾立下太子,朝中人心多少有些浮躁,可却始终不见他动作。 直到有一天,安王终于忍不住,反了。 因着永佑帝身子骨时好时坏,几个王爷虽都早已成年,纷纷出宫建府,却都并未前往封地,以便能够时时入宫侍疾。 而安王,正是借着一次入宫侍疾的机会,逼宫了。 那时太后大约已经决定扶持宁昭了,她表现得分外喜欢云予微,于是云予微也就跟其他王妃一样,时常入宫陪伴太后。 直到安王逼宫,永佑帝一时受刺激,直接昏迷不醒;云予微同其他几个王妃一样,被软禁在了太后宫中,以备拿捏威胁她们的丈夫。 云予微于一片混乱之中,乔装打扮,被太后和宁昭送进了永佑帝的寝殿,硬生生地靠着成药和施针将永佑帝给唤醒了。 前方宁昭与秦家里应外合,宫中永佑帝又已苏醒,安王之乱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若说危险,这怎么比得上当初安王之乱?”云予微摇头叹道,“那时不觉得惊惧,如今怎么反而瞻前顾后了起来?” 那时的云予微,是真的处在一个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的状态。 宁昭闻言,眼睛微湿。 “我总是令你身处险境。”他握紧了云予微的手。 云予微却笑了:“当初安王之乱,是安王将我置于险境的;前几日灵感寺一事,更是安南王的错,怎么你倒是要替他们揽祸?” “宁昭,我既然去做了这些事,便不会后悔。”她静静地望着他,最终仍是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为自己。” 宁昭偏过头去——他所有的自私,都用在了她身上。可她最终还是没有怪他。 “旁人都说,闲愁闲愁,闲了才会愁,”云予微笑道,“你一堆事要处理,怎么还有这么多可愁?” 灵感寺一事,并不能除掉安南王,只是用来确认他与太后确有联系,以及……让朝中大臣对安南王愈加不满。 这些都只是铺垫而已,要想除了安南王,恐怕宁昭还有许多心思要花。 “安南王的一双儿女,也安置进行宫了吗?”云予微问道。 “德妃已经安排了。”宁昭淡淡道。 太后去灵感寺一事,彭清音并不知情,如今行宫的大小宫务,大多仍由彭清音来一手处理。 “喂,你是哪家的?”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正坐在河边打水漂的云岚皱起眉来,并不想理会。 “我问你话呢!”长长的马鞭劈开空气,宛若灵蛇一般,劈到了云岚面前。 云岚一个闪身,直接伸手拽住了鞭子。 “哎唷!” 随着少女的一声惊叫,云岚借着鞭子的余劲,直接将鞭子甩了回去。 很快,就传来了少女更加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敢走!” 少女跌倒在了河边的草丛中,正叫痛呢,一抬眼,却见那丝毫不知怜香惜玉的少年竟是漠然起身,大有一走了之的姿态。 “喂!”少女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随手抓起河滩的石子,直接朝云岚掷去。 少女的准头不错,有一颗石子甚至直接砸在了云岚的后脑勺上。 剧烈的疼痛传来,云岚的眼前瞬间一黑。 他眩晕了一下,刚刚扶住额头,一双手臂却是及时扶住了他,少女的馨香顿时扑了满怀。 云岚厌恶地要将人推开。 “你这个人好生无礼!”少女怒道。 “我确实无礼,你放开我不就是了?”云岚冷笑。 少年长得实在俊秀,又实在冷淡,仿佛是天山雪莲一般,纯净又冷艳,同她所见过的男人都不同。 一身火红骑装的少女想到这里,也就不那么恼了。 云岚不喜同人接触,那阵眩晕刚刚过去,就立马想要避开蛇蝎一般,直接推开了少女。 “你这个人,难道连道谢都不会吗?!”少女又恼了起来。 云岚这才转过脸来,直面了眼前的少女——她一袭红衣猎猎,一张色若春花的俏脸越发被衬得美貌,乌发上所簪的龙凤呈祥血红玛瑙簪和脖颈上挂的明珠,无不显示出她非凡的家世来。 少女面带羞恼,举止娇纵,因着年轻貌美,也并不十分讨人嫌,反而显出另一种矜贵来。 “呵,”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云岚却是半点儿怜惜之心都未曾生起,他伸手摸了一把后脑勺,手上顿时濡湿了一片;他嘲讽地将沾了鲜血的手在少女面前晃了晃,“你打伤了我,我倒还要谢谢你?” 少年白皙的手上,鲜血触目惊心。 少女并不是京城中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娇娇小姐,她可是亲手杀过人见过血的。 可少年的血似乎更鲜艳更惨烈些,少女竟是后退了一步,有些心虚道:“谁让你刚才不理我!” “不可理喻!”云岚看出来了,这个少女只会胡搅蛮缠,跟她理论下去,等于白费功夫。 眼看着云岚又要抬脚就走,少女顿时怒道:“本郡主愿意跟你说话,就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不识好歹!” “郡主?”果然,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 “怕了吧?”少女顿时得意了起来。 云岚缓缓地回过头来,试图在少女的脸上找到安南王的痕迹。 “你是安南王的女儿?”云岚缓缓出声。 “是的!”少女愈发自豪,“你也知道我父王的威名!” 云岚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 少女仍是不知所谓,还在夸赞着父兄:“……所以,本郡主……哎,你怎么又要走了?!” “听不下去。”云岚冷笑,“这里可不是东南。我劝你在行宫里走路小心点儿,别一不小心就被人套了麻袋,到时候,可不止被脑袋上砸个包而已。” “谁敢这么对我!”少女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云岚嘲讽地看着她——这个少女,还真的是被安南王惯得不成样子。不知道她是独一份的霸道愚蠢,还是安南王所有的孩子都和她一样呢? 第一百零三章 清宁郡主 “不好了,不好了!”有小内侍一溜烟儿地跑来了晴水居,因为太过着急,差点儿在门口跌了一跤。 白芷皱眉,撂下手中的绣花活计,一径走了出去:“吵什么?” 那小内侍一见是白芷,急忙行了个礼:“白芷姑娘,云小公子在河边跟清宁郡主打起来了。” 白芷“哎唷”一声,道了声谢,急忙回身去找云予微。 “跟谁打起来了?”云予微有些不可置信。 白芷急道:“说是跟清宁郡主!” 她只干着急,并不知道行宫里何时来了个清宁郡主。 云予微扶额:“他竟跟个姑娘打起来了。” 昨天她还说让白术好好跟着云岚别冲撞了家眷,今日云岚倒好,直接跟人家姑娘打起来了。 “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云予微没好气地起身,“我去看看他。” 那传话的小内侍还缩在晴水居门口,见了云予微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云予微看他,只觉得有几分眼熟。 “原来是你。”云予微略想了想,笑道,“于一,对吧?” 于一一愣,面上露出一个羞涩而又灿烂的笑来:“正是奴才贱名。” 白芷白苏这才仔细端详了他,果然他是那日要传信却被当成小偷扣在凤泽宫的小太监;多日不见,他倒是比上次长了些肉,神情少了些瑟缩,虽还是怯怯的,但规矩自然了很多。 “还去小厨房找妈妈们吃果子吧。”云予微笑着吩咐了一声,匆匆地朝外走去。 清宁郡主跟良贵妃的弟弟打架,算不得是一件小事,云予微一出来,很快就有宫婢引她朝现场而去。 “宫里何时多了一个清宁郡主?”白芷一向护短,又见云予微心急如焚,不由地更焦心。 “安南王的千金。”云予微简短地道。 白芷和白苏一听,这还了得? 云予微才在灵感寺摆了安南王一道,今日他女儿就跟小公子干上架了! 她们就知道,她们小公子一向温和,最是彬彬有礼一个人了,怎么会跟姑娘打架?怕不是这清宁郡主蓄意挑衅,故意惹出这么大事来。 这安南王一家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白芷和白苏这下比云予微更要着急三分了。 少男少女打架,并不多光彩,更何况清宁郡主身份高,早就有人报到附近巡逻营帐。 故而云予微到时,秦云铮正一手一个少年,勉力将二人分隔开来——原本二人早就停手了的,只是一袭红衣的少女委屈不已,又失了面子,对赶来寻她的下人好一阵抽。 “不可理喻!”云岚身为医者,自是看不惯她这般轻贱人,当即飞起一脚,一颗小石子直接打在了少女的手上,少女吃痛,下意识地松了鞭子。 原本二人打起来时,清宁郡主已然委屈;现在云岚又当众不给她脸面,清宁郡主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哪里肯放过他?当即一巴掌就要甩到云岚的脸上。 云岚自来就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对着清宁郡主更是不假辞色,当即伸手就挡。 眼看着两人重新又打了起来,匆匆赶来的秦云铮这才迫不得已上前,一手拎了一个,好不容易才将人分开。 奈何小将军虽然沙场上出生入死,对这种少年人不讲武德的打架方式显然缺乏了解——那二人没有一个是让人省心的,虽被他隔开了,但怨气发泄不出来怎么行?于是乱拳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备受摧残的秦小将军:“……” 造孽。 “怎么回事?”云予微一眼看到云岚的后脖颈还有一丝血痕,当即心就狂跳了几下,但眼瞅着清宁郡主手上一片青紫,便知云岚也没让着人家姑娘,只能叹息。 “娘娘。” 秦云铮松开了两个小家伙,率先行礼。 奈何清宁郡主不肯吃亏,一得自由,立马一个飞腿朝云岚而去。 云岚急速地朝后退去。 “云岚过来。”云予微来了,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再打下去。 云岚虽还在同云予微生气,但此时也着实不想跟清宁郡主纠缠下去,也就顺从地迎了一声,走到了云予微身边。 “你居然这般胆小,还躲在女人身后!”清宁郡主气急败坏道。 “我是他姐姐。”云予微平静道。 “郡主,这是良贵妃。”清宁郡主可以娇蛮跋扈,她身边跟着的人却是不敢,一边行礼一边扯了她的袖子,轻声提示道。 清宁郡主的脸色陡然一变。 父亲前几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正是因为受了这个女人的暗算,所以他们才被“监禁”在了这翠微山行宫里。 行宫里规矩不如宫里多,但对于清宁郡主而言,已然非常束缚,她这才会甩开众人跑来河边找乐子,这才会撞见独自打水漂的云岚。 “你就是良贵妃?”清宁郡主并不行礼,她傲然站在云予微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云予微。 也不是个什么绝色美人,美艳不足,清丽有余,看上去柔弱无比,果然跟她说听说的京城女子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一个人,居然就能宠冠六宫、独得盛宠。 可见恒昌帝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清宁郡主这般想着,看向云予微的目光愈发轻蔑。 “郡主,不可无礼。”秦云铮出声阻止道。 “这就算无礼了?”清宁郡主嗤笑一声,“我们东南崇尚实力,无论男女,实力为先,否则,就不配被人尊重!” “实力?”云岚一听清宁郡主这阴阳怪气,立马忍不住学着她的样子嗤笑起来,“什么实力?欺男霸女的实力?以身份压迫别人、随便拿鞭子抽人的实力?” “你!”清宁郡主美目圆睁,被他噎得面色青白。 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一幕,云予微已经大概猜到了来龙去脉。 “清宁郡主,”她道,“方才云岚对你动手,是他的不对;你也伤了他至流血,算是你们扯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清宁郡主怎么肯服,“在我们东南……” “清宁郡主,”云予微沉声打断了她,看着少女桀骜的神情,她正色道,“这里不是东南。也请你,谨言慎行。” 第一百零四章 惩罚 清宁郡主杨迎秋和贵妃弟弟云岚在河畔打了一架,这件事,很快就在行宫内传开来。 恒昌帝听闻大怒,派了德妃带着教引嬷嬷,亲自罚两人背规矩。 “怎么又叫德妃做这得罪人的事了?”云予微得知此事,第一反应不是云岚被罚,反而是担心彭清音。 宁昭几乎要哭笑不得:“也不算得罪人。只是,委屈阿岚了。” “不算委屈他,”云予微道,“若是日后还是这般意气用事,动辄跟人打架,恐怕要吃大亏。” “阿岚倒不是那样的人。”宁昭笑道。 云予微摇头:“过会儿我去看看。” “不怕你自己得罪人?”宁昭打趣道。 云予微白了他一眼,笑道:“我是陛下宠妃,恃宠而骄不才是正常的吗?” 宁昭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种话,先是一愣,而后愉悦地笑了出来。 “那朕陪爱妃去。”宁昭笑得宠溺,一副被美色迷了眼的昏君模样。 云予微推了他一把,笑道:“我劝你还是别过去。” “怎么?”宁昭挑眉。 云予微乜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清宁郡主毕竟未婚待嫁,安南王又有那种心思,你要是过去,恐怕安南王以后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德妃与你都在,我能做什么?”宁昭露出了一个荒谬的神情,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云予微,“你是不是吃醋了?” “对对对,我吃醋,”云予微从善如流,她并不想在这上面同宁昭争执,“所以你还是别去了。” “那可不行,”宁昭顺势将她搂进怀中,笑道,“我得去给你撑腰,让安南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宠冠六宫。” 云予微“噗嗤”笑了出来:“说得跟你要把安南王纳进后宫一样。” “你这张嘴!”宁昭愣了一下,眼前浮出五大三粗的安南王,顿时一个激灵,满心的旖旎顿时烟消云散;再看始作俑者,居然还有心情在他身边笑,顿时恶向胆边生,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叹道,“真是半点儿不会哄人。” “我可学不会。”云予微笑道。 “你用不着学会。”宁昭做投降状,“我会就行了,你不用会。” “你要是学会了,可不一定把本事都用在我身上。”宁昭故作吃味道,“肯定是阿岚那小子最沾光。” 云予微愣了愣,而后笑出了声。 她伸手轻轻锤了宁昭一把,笑得无声:“云岚还在德妃那里背规矩呢,若是知道你在背后说这些,今天就要找你来报仇!” “那这就要看予微你疼不疼我了,”宁昭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若是你不跟他告状,他再不会知道的。” 宁昭肖似他的生母容妃,有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尤其是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人时,便是深情似海;此时他有意讨好地看着云予微,一双眼睛更是水光粼粼,看得人心都随着他的眼神荡漾了起来。 云予微到底只是个凡人,被他这小可怜儿模样给迷惑了,半晌过后,才在宁昭忍笑的表情中回过神儿来,恼羞成怒地拍了他一掌:“哪儿有你这样做皇帝的?” “以前没有,现在不就有了吗?”宁昭笑道。 云予微咬咬牙,更想再锤他两拳;这种犯上的念头越来越盛,她赶紧起身:“我去看看云岚。” “不许跟来!”云予微回过头来,看着已经要伸手牵她的宁昭,怒道。 宁昭顿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都听你的。” 云予微:“……” ——不能再受骗了不能再受骗了不能再受骗了! 云予微硬着心肠,转过脸来,扬长而去。 宁昭望着她决绝的背影,转脸对德福啧啧叹道:“你看看,这女人啊,就是狠心。” 德福公公:“……” 他虽然从小就进了宫,也算是八面玲珑,从小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这种情况……属实没见过啊! 彭清音原本是跟太后一起住在临心殿的,但因着灵感寺一事,太后称身体不适,不愿多见人,连彭清音也被迁了出来。 但太后只是不适,纵然不怎么见人,还是要有人贴心操持日常事务的,所以彭清音也没去远,就只挪到了临心殿一旁的妙音阁。 妙音阁临水而建,转后就是一片澄明湖水,这片湖极大,一眼望不到头,又种了无数荷花,现在正是荷叶田田荷花盛放的时候,微风轻拂,莲香阵阵,十分清爽,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但杨迎秋和云岚可就没那么好受了,彭清音罚他俩倒是很会选地方,选了湖心亭,四周莲叶接天碧绿,莲花亭亭玉立,是个很适合弹琴品茗的好地方——彭清音这里自然是不缺好茶的,她甚至还带了松石间意过来,偶尔还会弹上一曲,十分有雅意了——但杨迎秋和云岚,二人头上各顶了一本书,一左一右各站了两个教引嬷嬷,手拿着戒尺对他俩虎视眈眈。 背没挺直要挨戒尺,背书不连贯要挨戒尺,眼神乱飘要挨戒尺,抱怨出声要挨戒尺……总之,只有他们想不到的理由,没有嬷嬷找不到的错处。 “啪!” 又是一尺落在了身上,教引嬷嬷手中都是收着劲儿的,并不曾真的打疼他们。 但杨迎秋本就心里不服,若不是父王安抚她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今天压根儿不会乖乖来这边受罚。 可这德妃和教引嬷嬷,根本就是没事找事!说什么教规矩,分明就是故意折辱他们! 她可不像这个贵妃弟弟一样软弱无能,要仰人鼻息才能过活! “大胆!”杨迎秋伸手抓住了戒尺,一脚踹了过去,她心中怨气正足,教引嬷嬷也不设防,恰好身后就是未及腰高的围栏,被她这么随心一踹,竟是一时站立不稳,直接后仰翻到了湖里去。 “噗通!” “救命啊!奴婢不会水!” 那个教引嬷嬷在水中扑腾挣扎着,求生本能使然,发出了尖叫声。 杨迎秋却是看着她冷笑:“贵人面前无故喧哗,看来你的规矩也不怎么样!” 第一百零五章 挟持 “清宁郡主,”彭清音手中连枝青瓷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案上,“你今日是来学规矩的!”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规矩,学什么学?!”杨迎秋半点儿也不惧她,反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风吹过来书页翻了,也要罚!这是谁立的规矩?打量我一个外乡人好欺负吧!” “郡主何出此言?”彭清音轻笑,“郡主尊贵,却也还不至于专门为郡主设一套规矩。郡主难道看不见,一旁的云公子一样挨罚。” “他愿意挨罚就挨着,本郡主不愿意!”杨迎秋不吃这一套,目光落到彭清音身上,突然浮出了一个了然的冷笑,“哦,我道是怎么回事呢。德妃娘娘今日怕不是在公报私仇吧。” “你胡说什么?!”侍立在一旁的莲心终于忍不住了。 杨迎秋冷笑:“主子们说话,轮得着你插嘴?!” “德妃娘娘,”她笑道,“你宫里的人,规矩也不怎么样嘛。” 彭清音眼中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掉落了下去。 “听闻良贵妃独得圣宠,”杨迎秋嘲讽地看着彭清音,“德妃娘娘出身大族却比不过良贵妃,恐怕心中一直不喜吧,这才抓了机会,去折辱良贵妃的弟弟,本郡主不过刚好倒霉碰上了,做了一个添头。” “这种后宅女人的勾心斗角,我见多了!”杨迎秋想到王府后院里那些糟心事,面色愈发难看,“呵。” “郡主不过见了一处乌糟,便以为别的地方都是一般黑么?”彭清音还未来得及出声,云予微的声音便顺着湖风被送入了耳中。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云予微正带了白芷,顺着湖间的实木小道而来。 因着行宫中大臣女眷众多,云予微在行宫里反而不若在宫中那般衣着随意,她今日穿了一身鱼戏莲叶的云锦宫装,乌发梳了凌云髻,簪了赤金玛瑙镶珠华胜,在额间垂下几串精致细碎的金链,整个人在夏日的阳光中似乎都在发光。 “见过贵妃娘娘。” 彭清音起身带着众人请安。 云岚头上还顶着书,还木着一张脸在那儿装木桩子。 杨迎秋本就在气头上,又听到云予微方才那一袭话,此时正是心火旺盛,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云予微同彭清音对视了一眼,彭清音露出了一个苦笑——这个清宁郡主,确确实实被安南王宠坏了。 即便如此,安南王还是带着她入京了。 安南王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二位娘娘倒不必在我面前演什么姐妹情深,”杨迎秋瞧见这二人交换目光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直腻歪烦躁,“我又不是陛下!” “放肆!”彭清音怒斥道。 话音未落,教引嬷嬷的戒尺已经又落到了杨迎秋的身上。 “对嬷嬷动手,该罚。” “对娘娘出言不逊,该罚。” “见了贵妃却不行礼,该罚。” “言语冲撞冒犯圣威,该罚。” …… 还好好地站在湖心亭中的几个教引嬷嬷,又开始一板一眼地数落起杨迎秋的罪责了。 “怎么,你们也想下去凉快凉快?”反正已经动手了,杨迎秋也没想着再继续窝窝囊囊地装下去了。 不远处,那个被踹下水的嬷嬷刚被几个会水的内侍捞上岸,正一边哭一边呛水。 有两个主子在前,教引嬷嬷的底气自然更盛了些。 “清宁郡主,”彭清音冷笑,“光凭你刚才口无遮拦冒犯陛下,本宫现在将你按进水中淹死了,你的父王也只能夸赞本宫替他管教女儿,你信也不信?” “你算什么东西?”杨迎秋心中略有些发虚,但少年人总是不肯服输的,架势已经摆了出来,若是此时低头便太落面子,她硬着头皮道,“也敢说这等狂妄的话?!” 彭清音站了起来,在杨迎秋有些不自在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迈向了她。 “你想做什么?!”杨迎秋有些色厉内荏地喊道。 “本宫看你有几分胆色,既然不信,那就用事实来证明一下?”彭清音冷笑。 她最重规矩,归根结底是因为她最重清名。 可这个娇纵跋扈的清宁郡主刚才说了些什么? 后宅女人的勾心斗角? 彭清音冷笑了一声,看向杨迎秋的目光充满了寒气。 杨迎秋从未想过,这个看似循规蹈矩的柔弱女人,竟能散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场;她求救一般地看向彭清音身侧的云予微,却绝望地发现,云予微看向彭清音的目光竟是颇为欣赏。 还说后宫手段不乌糟! 这俩人分明是狼狈为奸的一对假姐妹! 她的目光快速地在湖心亭中掠过,伸手将还立在一旁装木偶的云岚拽到了身边,拔下头上的一根金钗,冒着寒光的尖正对上了云岚的咽喉。 云岚:“……” 他到底欠了这个清宁郡主什么! “再过来,我就杀了他!”杨迎秋厉声道。 彭清音无语:“他又不是我弟弟。” 云予微赞同地点了点头。 杨迎秋几乎要崩溃:“他因为你而死,你以为良贵妃会放过你?!” “那你们安南王府就完了。”彭清音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你若是杀了他,就是不把贵妃放在眼里,不把贵妃放在眼里,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中。本宫或许被迁怒,安南王府可是一定跑不了。” “本宫何德何能,有安南王府来做陪葬?”彭清音笑道,“这可太划算了。” 杨迎秋的手顿时颤抖了起来。 她本就是个被娇惯的小姑娘,平时虽跋扈了一些,但脑子也不至于不清楚——她太明白,她能如此骄纵任性,背后所依靠的到底是什么。 “清宁郡主,”彭清音催促道,“还不动手吗?” 云岚:“……” 到底有没有人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杨迎秋咬住了嘴唇,屈辱与惊惧硬生生地逼红了她的眼圈。 彭清音叹了口气,准备见好就收。 只见被杨迎秋“挟持”的云岚,突然伸手从杨迎秋的手中拿走了金钗。 杨迎秋睁大了眼睛。 云岚叹息道:“你太紧张了,手都被戳破了。” 第一百零六章 该死的魅力 “碾碎敷上,会吗?”云岚伸手将一丸药递给杨迎秋,这个姑娘性格实在不讨喜,但他作为一名大夫,实在不能对一个在他面前流血的娇滴滴小姑娘视若无睹。 杨迎秋下意识地摇头。 她怔愣地看着云岚,嘴唇被她咬得失了血色。 云岚叹了口气,认命地给她敷药,余光掠过她的嘴唇,不由地皱眉:“这么疼吗?再这么下去,你的嘴都要咬出血了。” 杨迎秋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放过了自己可怜的唇瓣。 她望着正在给她上药的云岚,慢慢地,脸上浮上了些许红晕——良贵妃这个弟弟,相貌真的是极好的。昨日她在河边,正是因为他相貌清俊,气质非凡,她这才愿意跟他搭话的,若是换做旁人,她根本不耐烦动嘴,早就让侍卫把人给赶走了。 彭清音看着一下子变得老实的杨迎秋,缓缓地转脸看向云予微。 云予微倒是心大,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见她看着自己,还同她赞叹道:“这是今年新出的玉露茶吧?味道好,颜色也好。” 彭清音:“……” 半天,彭清音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倒是心大。” 云予微诧异地看着她:“你在这儿,能有什么事?” 饶是彭清音一向在她跟前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此时也忍不住地道:“那你来做什么?” 还不是不放心? 云予微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朝着彭清音靠近了些,附耳过来:“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借此机会,恃宠而骄。” 彭清音:“……” 她看出来了,这云家姐弟,跟常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这边终于消停了片刻,湖畔边却是传来一阵嘈杂声。 “公子,公子不可!” “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在里面,公子不可在上前!” …… 宫婢和内侍们的阻止声一片片,可仍阻挡不住年轻男人的怒吼声——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拦小爷!” “闭嘴!” “别说是贵妃和德妃了,今天就是太后在这里,小爷也去得!” …… 云予微和彭清音忍不住地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中,明晃晃地看到了一句共同的心里话——安南王教养出来的子女,作风一脉相承,都是如此剽悍。 “让他过来吧。”云予微朝着白芷点了点头,白芷立马过去解围。 不一会儿,一个健壮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长得跟安南王倒是很像,眉眼之间一看便是亲父子。 “见了贵妃和德妃,还不行礼?”教引嬷嬷还在亭中,只见这个年轻人半点儿不顾规矩,一过来竟是直勾勾地盯着两位娘娘看,当即出声训斥。 杨宏成这才如梦初醒,草草地行了个礼。 “杨公子。”云予微笑着看他,“你来此处是做什么?” 杨宏成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恒昌帝果然艳福不浅,这贵妃娘娘清丽天然,德妃娘娘端庄秀丽,一个如空谷幽兰,一个似灼灼芍药,皆是令人心折。 “三哥!”杨迎秋先反应过来,见杨宏成一副呆呆愣愣的傻子模样,不由地心中一阵烦躁——她真是不明白,父王这次入京为什么非要带上这个一无是处的三哥。 杨宏平看向杨迎秋,她手上的伤已经包扎完毕,只是渗着些许血迹,倒是有些吓人。 杨宏平顿时炸了毛,怒道:“你们竟是对我妹妹用刑!” “我就知道你们不安好心!” “妹妹过来,是不是就是那个小子害你过来背规矩的?” “竟然跟女孩儿动手,简直侮辱了男人这两个字!” “三哥!”杨迎秋又羞又恼,急忙喝止了他,“我只是不小心被钗子划了手,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那就好,那就好。”杨宏成听说她没事,立马又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 然后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了湖心亭中间的两位美人身上,一个笑而不语,一个正在品茗,背后又是接天莲叶之景,美得竟如一幅画了。 这种目光令人不适,云予微淡淡开口:“今日清宁郡主的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既然杨公子担忧郡主,郡主就随公子回去吧。” “不用!”杨宏成笑眯眯开口,“我这才发现,来了京城以后处处跟我们东南的规矩不同,不仅妹妹,连我对这些规矩也是一知半解;今日正好赶上了,不如我也随着妹妹一起将规矩学了吧。” 杨迎秋:“……” 她懊恼地跺了跺脚,低声怒道:“三哥,你在想什么?” 杨宏成却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妹妹脸皮薄,在娘娘跟前学规矩有些不好意思;我却不是,大丈夫不拘小节,就顺便一起学了吧。” 彭清音:“……” 云予微:“……” 杨盛平到底是怎么教出了这么一双活宝儿女的? “咳,”彭清音率先起身,款款笑道,“既然杨公子如此好学,王嬷嬷,李嬷嬷,你们可要好好地教导杨公子,切勿放松一点!” “是。”两个教引嬷嬷应声道。 云予微同样起身:“杨公子如此好学,我们也不好在此耽误杨公子时间。王嬷嬷,李嬷嬷,你们可要尽心尽力。” “啊?”杨宏成傻了眼——他是想在美人面前表现表现,这会儿人都走了,他留在这儿学什么规矩? “杨公子还不满足?”云予微讶然,“既然如此,那王嬷嬷、李嬷嬷,今日教学结束后,你们就随杨公子回去吧,每日向陛下回一次杨公子规矩学得怎么样了,想必陛下听闻杨公子如此好学,定会十分感动。” “是。”两个嬷嬷规矩道。 “杨公子,这边请吧。” “来人,给杨公子上书!” 两个嬷嬷身高体壮,一左一右地围了杨宏成,竟是将他夹了个密不透风。 “娘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杨宏成试图解释。 云予微回首。 回眸一笑转嫣然。 杨宏成这个没什么文化的脑袋里,搜肠刮肚地找出了这么一句诗。 “娘娘……”他自豪地想,果然深宫寂寞,这后宫的女人也无法逃脱他这该死的魅力! “云岚,”云予微咬牙笑道,“不要耽误杨公子学规矩,还不快跟我回去?” 云岚目光深沉地看着杨宏成,听到云予微叫他,这才喜笑颜开地快步跟了过去。 “哎唷!”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的杨宏成,“你是不是瞎!” 第一百零七章 做郡马 安南王无召入京,随他入京的一双儿女又在行宫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御史台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一个骂人机会?当下,弹劾安南王的奏折便如同雪花一般落在了宁昭的桌案上。 故而宁昭一连几日心情都颇好,看见张梦桂带着孩子们斗蟋蟀都能凑到跟前去看两眼。 “她这样也挺好的。”宁昭突然感慨道。 云予微不解其意。 宁昭笑道:“她天真烂漫,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想来跟着她能玩得很开心。” 云予微霎时间有些脸红,嗔道:“你倒是会胡说八道。” 宁昭却自顾自地笑道:“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皇帝心情好,围猎也提上了日程。 云予微和彭清音作为后宫之首,自然也在陪同之列;这次来翠微山行宫,也来了不少武臣,一听要围猎,各个喜色溢于言表。 扎营自有人去做,云予微和彭清音只陪着宁昭四处走走。 “怎么没见云公子?”彭清音突然开口问道。 云予微有些讶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宁昭,而后又有些好笑:“他如今已经大了,自然跟着秦大将军他们更适宜。” 这不像是彭清音会问出的问题。 毕竟,她最守规矩。 行宫避暑,彭太师亦在随行之列,这父女俩一个比一个重视规矩,虽然都在行宫,竟然都没有见过一面。 宁昭也同样意外,他思忖了片刻,开口道:“德妃是不是想念家人了?若是有姊妹来了行宫,叫她们来陪你也好。” 彭清音盈盈一笑:“多谢陛下关怀,来了行宫之后,也是有见过家中姊妹的。好不容易来到猎场,若是特意叫她们来陪臣妾,倒是臣妾这个做姐姐的不是了。” ——陛下当真是张口就来,若是她真的叫家中姊妹来她帐中陪伴,若是传了出去,叫人怎么看待她家家风?怕不是以为她要借机献上姊妹以争宠了。 宁昭心不在她身上,自然想不到这一点上。 彭清音心中自嘲一笑。 宁昭失笑:“也是。你一向细心,怎样适宜,你安排着来便是了。” 彭清音又笑着谢了恩。 倒是云予微一直若有所思,到了回营帐时,特地避开了宁昭,问她:“你有话跟我说?” 彭清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难怪宁昭会喜欢云予微,这么一个聪明通透的女子,一直陪着他从失意走到如今坐拥天下,只要不是狼心狗肺的人,自然会对她满腔爱意。 “贵妃,”彭清音叹道,“可有让云公子做郡马的打算?” “郡马?”云予微大惊,“谁的郡马?清宁郡主?!” 彭清音眼看着她不可思议的模样,不由地笑叹:“你们姐弟二人,真是同样心大。” 云予微沉吟道:“不能吧?他俩刚见面就打了一架,清宁郡主那般心高气傲的女子,大约是看不上云岚的。” “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彭清音笑道,“不止应在兄弟之间,恐怕也能应在情人之间呢。” 云予微:“……” 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方式。 “是我的不对。”云予微受教了,“先时陛下也说过,云岚已经长大了。我还不在意,如今看来,确实是我想少了。” “也可能是臣妾想多了。”彭清音朝云予微施了一礼,“襄王或许无意,神女却是有情。贵妃娘娘,臣妾告退了。” 云予微同她点点头,离去时还有些恍惚。 白芷白苏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倒是有些好笑。 “小公子从小长得就好,从前在医堂时,小公子还那样小,就有来看诊的小娘子哭着闹着要嫁给小公子呢。”白芷笑道,“娘娘怎么忘了?” “是啊,”连白苏都深以为然,“从前还开玩笑说,小公子长大了必定会掷果盈车,现下看来,果不其然。” 云予微回过神来,笑道:“你们俩倒是真信了,随口就这样胡说。若是传出去了,怕是对清宁郡主的声誉有碍。” “我看着清宁郡主不像是在意声誉的样子。”白芷笑嘻嘻道。 “白芷!”云予微肃然道,“不可胡说。” “你身为女子,也该对这些话更谨慎,”云予微道,“流言蜚语是能逼死人的。” 她长自神医谷,师父又是那等肆意潇洒人物,她自然从不在意世俗规矩;直到有一日,一个服毒的女子被送到了她的医堂,她才乍然醒悟,流言蜚语是真的能杀人的——那个姑娘长得美貌,从小到大便有男子前赴后继,想要摘了这朵花回家,奈何这姑娘心有志气,惟愿跟着父母经营家里的面摊,不愿意早早嫁人。镇上有一富户求娶不成,心中气愤,竟是散布谣言,说这姑娘自小就跟不同男人周旋,早已不是处子之身,所以才心虚不敢嫁人,怕被夫家嫌弃。这等风言风语传出,那还了得,三天两头便有泼皮上面摊调戏,更有甚者,堵在她家门口说些不干不净的话。那姑娘母亲被气到一病不起,父亲也被泼皮打伤,她性子本就刚烈,又愧对父母,一时想不开,竟是找了毒耗子的药,拌在面中自己吃了。人被送到医堂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云予微虽从阎王手里将她抢了回来,可她身子损耗大半,日后即便小心调养,也不能如初了。 一想到这个事,云予微仍是要浑身发冷——她不在意这世俗的目光,是因为她曾经有个好师父,教了她安身立命的本事,也塑造了她无所畏惧的性格;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女子并不像她那般幸运,她们规规矩矩地在深闺中长大,流言蜚语已经足够杀死她们。 “是。”白芷也逐渐收敛了笑意,规规矩矩道,“我知错了。” 云予微点点头,也并不苛责。 良久,她才终于道:“去打探一下,清宁郡主的营帐在哪儿。” 她心中有些不安——安南王被宁昭交由了秦大将军安置,想来两家的营帐不会离了太远;而云岚又是跟着秦家人一起住的,那…… 若是果然如同彭清音所言,那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第一百零八章 彩头 “喂!” 少女清越的声音传来。 云岚原本正随着秦云铮一起扎营,听到这个声音,面色顿时一沉,转身就要走。 “你这个人,耳朵是不是有问题?!”杨迎秋一见他对自己避如蛇蝎,气急败坏道。 “郡主。”秦云铮伸手拦了一把杨迎秋,沉声道,“这边都是粗人,别误伤了郡主。” “谁要你管?!”杨迎秋白了一眼杨迎秋,急急地便要追上云岚。 秦云铮摇了摇头,无奈地冲云岚做了个手势——自求多福吧你。 云岚:“……” 他就知道,秦云铮这小子靠不住! “没想到我们的帐子离得还挺近,”杨迎秋对云岚一无所知,只能绞尽脑汁地跟在他身边套近乎,“还真是缘分。” 云岚:“……” “你这个人好生无趣,”见云岚不理自己,杨迎秋面子有些挂不住,“本郡主跟你说话,你都不知道搭理吗?” “怪不得要跟我一起背规矩。”杨迎秋嘀咕道。 云岚只看了她一眼,仍是转身朝一旁走。 “喂,你怎么这样?” “哦对了,你别以为我很想跟你说话,要不是上次你给我上药,我才懒得理你。”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药啊?是不是你经常受伤?看着也不像啊!” “说起来你的药是哪儿来的?竟然比我平常用的金疮药还要好。” “喂喂喂!” 小姑娘的耐心终于在云岚的冷漠中给消耗了。 生在东南长在东南,从来都只有旁人哄着她捧着她的份儿,她何曾这样委曲求全过? 杨迎秋一阵委屈,眼圈儿都红了。 云岚余光瞥见她这委屈地要掉眼泪的模样,不由地想要叹气。 “郡主,”云岚叹息,“男女有别,你都不在意你的名声?” “谁在乎这个?”见云岚开口,杨迎秋立马原地复活,破涕为笑,“只有京城的女子才在意这个,我才不在乎!谁敢说嘴到我面前,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云岚:“……” “对了,”杨迎秋有一瞬间的忸怩,“你说男女有别……别的姑娘跟你说话,你也不理她们吗?”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云岚,一副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云岚叹气:“别的姑娘话没有你这么多。” 杨迎秋一时语塞。 “要是别人,本郡主还懒得跟他说这么多呢!”小姑娘跟在云岚身后,小声地嘀咕道。 可惜云岚冷心冷肺,并没有多回头看她一眼,自然也没听到她这声有些甜蜜的抱怨。 “还真的是在秦家附近。”云予微听到白芷给她回的信儿,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 “你跟白术说一声,让云岚回去了过来见我。”云予微勉强稳了稳心神。 “云姐姐!”帐子外传来了张梦桂欢快的声音。 白芷笑道:“张贵人这是在外面玩尽兴了。” “你平日里不是嫌她太热闹,”云予微瞧着她笑道,“怎么现在看着倒有些眼巴巴的?” “谁眼巴巴的了?”白芷抬脚便走。 “贵人许久不来我们这里了。”白苏瞧着云予微之前心事重重,眼下看见张梦桂来了,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张贵人话多又热闹,一定能叫自家娘娘更开怀。 张梦桂笑嘻嘻道:“才不是,我昨天还去找云姐姐呢,只是姐姐不在,不知道去玩什么好玩的了,都不带我。” 云予微看她兴高采烈地冲进来,身上还穿着一身织金的红色骑装,便逗她笑道:“你会骑马打猎吗?” “不会。”张梦桂干脆地点了点头。 云予微被她这坦率逗笑了:“那你这打扮是做什么?” “我不会,姐姐可以教我嘛!”她笑道,“我听别人说,姐姐的骑术可好了。” 她眼神热烈地看着云予微,一副非常期待的样子。 云予微惊奇:“你从哪儿听来的?” 张梦桂笑嘻嘻地伸手在唇边“嘘”了一下,神神秘秘道:“保密。” 她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倒是将云予微几个给逗笑了。 白苏笑道:“奴婢来猜猜,贵人听听奴婢说得对不对。” 张梦桂这下来了兴致,当即敛衣肃容,倒很是一本正经:“那你说来听听。” “贵人这几日跟那些公子小姐们在一起,定是听他们说的。”白苏忍着笑道。 张梦桂惊奇地看向云予微:“她真的知道!” 白苏白芷绷不住地笑了起来。 白芷抚掌笑道:“贵人还不去打她两下呢,她定是从金子银子那里套的话!” 在云予微这里,金子银子总要放松些,听白芷这么说,也跟着笑起来:“怪不得白苏姐姐总爱跟我们说话。” 一群人登时笑做了一团。 张梦桂在这儿玩了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了,嚷着要云予微跟她一起出去,教她学射箭。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学?”云予微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笑道,“太阳还高着呢,你出去多跑跑,再中了暑气可就打不了猎了。” “啊?”张梦桂捂住了嘴,懊恼道,“那我现在不去了。” “你这么想打猎?”云予微看出张梦桂好似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张梦桂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为什么?”云予微耐心地问道。 “我悄悄告诉姐姐,”张梦桂巴巴地坐过去到云予微身边,凑到她跟前,附耳小声道,“我听说,如果表现得好,陛下会赏彩头的。” “你从哪儿听说的?”云予微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赏彩头也算是惯例了,张梦桂……虽她如今心智不全确实不应该知道,但是……云予微心中狐疑。 “我偷偷听到的!”张梦桂开心道,“有个红衣姐姐说,她要在围猎上压倒众人,这样陛下就会给她赏赐了,到时候,她就把云公子要走。” “姐姐,人也可以当赏赐吗?”张梦桂道,“如果我表现得也很好,可以把姐姐要走吗?” “这样的话,以后姐姐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张梦桂喜滋滋地掰着手指陷入了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姐姐,你觉得是不是很好啊?” 第一百零九章 喜欢 张梦桂的声音天真烂漫,云予微的心却是几乎要跳出了胸膛。 她伸手握住了张梦桂的手,正色道:“多谢你,梦桂。” 竟是真的被彭清音说中了! 彭清音都能看出来,偏偏她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看出来! 若是张梦桂没有恰好听到这些话,清宁郡主真的求宁昭为她和云岚赐婚,宁昭是不是会答应? 云予微的心跳愈发迅速了起来。 “娘娘。”方才的对话都是张梦桂凑在云予微耳畔说的,白芷白苏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白苏眼尖地看出云予微神色不对,急忙递上一杯清茶,“娘娘先喝口水吧。” 云予微回过神来,结果茶盏一饮而尽,茶水是何滋味她半点儿也尝不到了。 “你在这边玩,”云予微稳了稳心神,伸手摸了摸张梦桂的头,“若是还想学骑马射箭,晚些等我回来。姐姐这会儿有别的事要做,你先自己玩。” “好。”张梦桂乖巧应道。 云予微点了点头,有些热泪盈眶:“乖。” 说着,她便起身往外走去。 白芷白苏愣了一下,急急地拿了伞追出去,急道:“娘娘,外头太阳大,且慢着些!” “娘娘要去哪儿?”白苏一边撑伞一边问道。 “去见陛下。”云予微回头看见白芷白苏都跟了出来,“白芷你一向细心,回去照看一下,咱们帐子里没个主持事务的人在,不像那么回事。” 她走了几步,却又顿住了脚。 犹豫了几息,她咬了咬牙,却是改了方向。 “娘娘这是……”眼看着云予微的方向不对,白苏愈发心惊,“要去看公子?” “是。”云予微道。 云岚是跟着秦家的帐子住的。 这个认知,让白苏愈发不安。 云予微步履匆忙,很快秦家的帐子就在眼前,秦云铮正对着几个亲卫神情严肃地嘱咐着什么。 “见过娘娘。”秦云铮先看到了云予微,见她神色焦灼,心中便大约明白了几分;不知怎地,他的心中也跟着浮出了几分酸涩。 云予微朝他点了点头:“云岚呢?” “出去了。”秦云铮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道,“清宁郡主来找他。” 云予微的脚顿时软了一下,秦云铮下意识地伸手便要去扶,白苏比他更快一步,扶着她的肩轻声道:“娘娘小心。” 云予微站稳了脚步,看向秦云铮:“云岚的帐子是哪一个?” 秦云铮抿了抿唇,直接带她们去了。 云岚的帐子不算大,但看得出来布置得很是用心,一应用具都用的是上好的,白术正在里面忙忙碌碌地打扫着。 “姑娘。”白术一见她便惊喜地叫出声,随后便发现自己叫错了,急忙伸手拍了自己的嘴巴,“娘娘。” 云予微见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勉力朝他笑了笑:“无妨。在行宫怎么叫都行。” 白术憨笑着点了点头,迎她进入帐子,便老老实实地站了出去。 “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云予微的声音有一丝微凉。 秦云铮点了点头,转身要走,目光掠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却还是不忍心:“你别太担心。阿岚他……很有分寸的。” 云予微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秦云铮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一双纤手在眉心轻轻地按着,不由地浮出了些许心疼之色。 “咳。”白苏轻轻咳了一声。 秦云铮这才如梦初醒,苦笑一声,举步朝外走去:“臣就在外面,娘娘有事吩咐臣便是了。” 云予微按眉心的手顿时一顿,她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说话,秦云铮脚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 白苏望着帐子外那个踱步的英武背影,面上浮出了些许愧色与担忧,但很快被坚定所取代。 所幸云予微并没有等多久,外面已经响起了云岚的脚步声。 “喂,你这个人好没礼貌!难道你不知道,你应该先护送姑娘回帐子吗?”杨迎秋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进来。 云予微的心猛地一颤。 帐子外,云岚远远地便看到秦云铮在那儿踱步,下意识地觉得秦云铮应该是有事找他。 “你似乎不需要我送。”云岚道。 “哼,”杨迎秋跟了云岚这半日,大致知道了云岚是个什么性子,倒也不会因着他的冷淡而感伤,反而很会自我开解,她笑道,“本郡主自然跟那些寻常女子不同,不需要人送;你也跟寻常男子不同,本郡主亲自送。怎么样,感动吗?” 云岚:“……” 他简直不知道杨迎秋一天天的到底哪儿来这么多歪理! 正闹着,秦云铮却是快步地朝他走了过来,目光刻意从杨迎秋身上掠过。 云岚的心“咯噔”了一下。 “贵妃在等你。”秦云铮一板一眼道。 云岚立马拔腿走得更快了些。 “喂!”杨迎秋不解,“你怎么这么怕你姐姐?我从来就不怕我的哥哥们!” “女儿娇贵,”云岚随口道,“这是应该的。” 他说着,便一股风似的刮回了自己的帐子;倒是留下杨迎秋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面上爬上了些许红晕。 秦云铮目送着云岚回帐子,一转脸便看到杨迎秋竟还在原地痴痴地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郡主?” 杨迎秋回过神来,不见云岚,只见秦云铮宛若一座塔似地立在她跟前,不由地心情大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自己家的帐子而去。 秦云铮:“……” 他又招谁惹谁了? 这个清宁郡主果真喜怒无常。 “娘娘等公子半个时辰了。”一见到云岚,白术就赶紧上前来跟他说。 云岚一愣,懊恼地跺了跺脚,快步地进了帐子。 “姐姐。”他还没来得及跟云予微撒个娇,便见云予微站起身来,目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白苏,你先出去。”云予微道。 “姐姐……”云岚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 “云岚,你是不是喜欢清宁郡主?”云予微的问题如同炸雷,一下子在云岚的头顶炸开了。 第一百一十章 救命 云岚的脸色铁青。 “谁跑去在你面前说这些闲话?”云岚反问道。 云予微看着他面色难看,反而说不出什么教训的话了:“怎么就急了?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女儿家的清名重要,你若是对她无意,也就别跟人家走太近,免得误会。” “女儿家的清名重要,我的清名就不重要么?”云岚赌气道,“姐姐怎么对谁都要偏心。” 云予微哭笑不得:“这倒成了我的不是。” 云岚赌气不语。 “好了,”云予微轻声道,“我只是希望,若是你对她无意,就直接说清楚,省得生出误会,以后骑虎难下。” “安南王一家性情跋扈,”云予微想了想,又嘱咐道,“说清楚便是,不要跟他们硬碰硬,若是有什么冲突,还有我在呢,不许再跟她打架。” “我还能被他们欺负吗?”少年人终究心气高,也不在意,反而颇有些得意地笑了,“姐姐不是常常嘱咐我要多学武艺吗?我现在虽不能以一当十,但对付一个小姑娘还是可以的。” “你啊你,”云予微忍不住地伸手戳了他的额头,“你当安南王家没侍卫?到时候别人二十个一起打你怎么办?” 云岚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云予微笑叹道,“真的到了战场上打仗,难道还跟敌人讲规矩?安南王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不会给你讲这些比武规矩。” “再者,”云予微顿了顿,“这几日打猎,你可上场?” “试试手也可以。”云岚道,“反正来都来了。” “你若上场,最好能赢。”云予微沉默片刻道。 云岚讶然,而后又笑道:“姐姐来观战吗?” “来。”云予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立马意气风发:“那我肯定能赢!” 云予微看着他轻轻地笑了:“好。” 出了云岚的帐子,云予微的心情却丝毫未见轻松。 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想告诉云岚,清宁郡主也许对他有那么一个不太光彩的计划。 但少年人有着他自己的骄傲,她不敢想象若是云岚知道,对方拿他当做一个“彩头”,云岚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 “怎么心事重重的?”云予微的帐子外,宁昭兴致盎然。因着白芷带过来了几盆花,他看了喜欢,倒是提了水桶,拿了水瓢亲自在浇花;听到外头侍卫在朝云予微行礼问安的声音,他这才直起腰来,回望过去。 云予微朝他走去,伸手接过水瓢。 宁昭并没有催促她,只是笑盈盈地同她一起浇花。 直到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再浇下去花都要淹死了,山间泉水才将她的心火也逐渐浇了下去,这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宁昭,我想求你一件事。”她放下水瓢。 宁昭神色立马凝重了起来:“你我之间,何须用到‘求’这个字?” 云予微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些许流言,关于云岚和清宁郡主的。” 宁昭默不作声。 “若是当从年纪和长相上来看,他们二人也算得上般配。”云予微道,“但……宁昭,若是安南王求赐婚于他们,我希望你能拒绝。” 云予微轻轻叹道:“我知道现在不是跟安南王交恶的时候,但云岚的个性,着实不适合清宁郡主。” 宁昭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予微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宁昭才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阿岚是你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这样浅显的道理,你怎么还是不肯明白?” “纵然我有心想要给阿岚找一门婚事,那也必然是一等一的好婚事,”他叹道,“安南王府算是什么好婚事?” “纵然清宁郡主是个好姑娘,有安南王在,我也不会把他们两个硬凑在一起的。”宁昭屈指轻轻在云予微的额上弹了一下,看着她不满地皱了眉头,这才舒心地笑道,“这下放心了吧?” “放心放心。”云予微笑道。 “予微,”宁昭唤住她,“你可以再多信任我一些的。” 云予微愣了一下,而后笑着点了点头。 翠微山行宫虽是避暑,但国事一日不能落下,宁昭在云予微这边用过晚膳之后,仍是回去同大臣们商议国事。 云予微正看着张梦桂趴在灯烛下同白芷斗蟋蟀,一个小宫婢进来禀道:“德妃娘娘身边的莲梦姐姐求见娘娘。” “让她进来。”云予微有些惊讶——这倒是有些稀奇。 帘子挑起,莲梦满脸泪痕地冲了进来,她跟莲心从小跟在彭清音身边,一言一行也一样,就算是宫里最苛刻的嬷嬷去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眼下她这般急匆匆连规矩也快顾不上的样子,叫云予微有些纳罕。 “求娘娘过去,救救我们娘娘!”莲梦哭道。 云予微猛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莲梦捂了嘴,下意识地看向屋内侍候的人。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赶紧说啊!”白芷是个急性子,当即忍不住道。 白苏却是心如明镜,瞪了白芷一眼,拉着金子银子哄了张梦桂出去。 莲梦这才哭道:“安南王家的杨公子,竟是对娘娘心怀不轨,娘娘失手……失手……” 她这般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云予微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两下,她抬脚就往外走:“现在就带我过去!” 莲梦自然不敢耽搁,规矩体统什么的都顾不上了,径直走到了云予微前面。 一路几乎是小跑着过去,云予微掀开帐子,只见彭清音面色惨白地坐在茶案旁。 她已卸下了钗环,妆容也全然擦掉,只着了一身素衣,显得分外单薄弱小;平日里的富丽妆饰也将她的威严妆了上去,现下她素着一张脸,终于露出了十六岁的、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容颜。 “贵妃娘娘!”莲心一见云予微,立马跪了下来,她的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但仍是不住地落着泪,“求您劝劝我家娘娘,她才是无辜的,怎能反倒去请罪!”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人 半个时辰前。 彭清音晚膳过后,听着山间风吹林叶的声音,兴致丛生,于是净手焚香,抚琴一曲。 莲心和莲梦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也是识文断字,学过一些琴曲,自然听得出自家娘娘曲中之意。 主仆三人偶有相和,其乐融融。 岂料,不多时,竟有人在外喊道:“谁在抚琴?” 外头嘈杂了一阵,便也安静了下来。 彭清音被败坏了兴致,也无心在抚琴,便吩咐莲心和莲梦将琴收了。 莲梦刚抱着琴下去,一个人竟是突然从帐子后面翻了进来。 “美人……”来人带着浓重的酒气,醉眼朦胧地看着彭清音,只觉得她在烛光之下越发显得美丽,竟是比白日里看到时更多几分难以描述的韵味。 彭清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安南王的儿子,杨宏成。 那日在湖心亭里,这位杨公子的所作所为,彭清音还记在心中,当下斥道:“杨公子可是吃醉酒走迷了路?还不快速速离去!” “胡说!”杨宏成笑道,“我是应娘娘之约而来。” 正要开口叫人的莲心吓了一跳:“你这人,怎么满嘴胡言乱语!” “哟!”杨宏成看向莲心,只见她面容清秀,虽不及彭清音容颜之盛,但也别有一番味道,当下不由地心中痒痒,笑道,“小美人,你放心,小爷等会儿也心疼你!” “你!”莲心护主心切,张嘴就要喊人。 杨宏成人虽然烂醉,但脑子还有些许清明,当即眼疾手快,直接将莲心捞进了怀中,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嘴。 少女玲珑的身体在他的怀中轻颤,越发勾得杨宏成心痒难耐,他低头狠狠地在莲心的脖颈上吸了一口气,看着莲心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愈发满足:“小美人儿,你看你,怎么这样着急?” “放了她!”彭清音稳了稳心神,冷声道,“你是世家公子,怎能做出如此放浪下贱之事?” “放浪下贱?”杨宏成毕竟是安南王的儿子,纵然不成器了些,也是习武长大,既然有绕过重重侍卫悄无声息潜入彭清音帐子的能力,对付这两个弱女子也是手到擒来,他伸手在莲心一处大穴上按了一下,莲心立马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被他直接扔在了地上。 “莲心!”彭清音失声惊呼。 “你放心,”杨宏成笑道,“这样的美人,我还没享用,舍不得让她就这么去见阎王的。” “你们女人呐,才最放浪下贱了,”杨宏成一步一步地靠近彭清音,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消失,这才满意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这会儿装得好像贞洁烈女,等一会儿还不是要躺倒在我的身下?” “你放肆!”彭清音自小家教严苛,从未接触过如此不要脸的放浪子弟。 “娘娘,”杨宏成凑近她的脖颈闻着她的味道,笑道,“这就叫放肆了?一会儿您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放肆。” “娘娘。”外头的侍卫察觉到帐子内有些许不对,隔着帐子问道,“可有不妥?” 杨宏成的胳膊如同铁桶,牢牢地禁锢了彭清音,她挣扎不开,只好任由杨宏成在她脖颈间放肆。 “娘娘不若让他们都进来看看,娘娘如今的风光?”他轻轻一笑,彭清音的外裳已被他直接撕破。 彭清音的牙几乎要咬碎,她用尽了力气,从勉力保持平静,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无事。” “娘娘果然对我有意。”杨宏成笑道,“先是以琴声相邀,又这般为我掩护,这般恩情,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娘娘。” 他说着,反身直接将彭清音压倒在了桌案上。 彭清音似乎是被他吓傻了,竟只是绝望地流出了两行清泪,任由他按着她拆开了她的腰带。 感受到了身下人的颤抖,杨宏成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他愈发轻手轻脚,笑道:“娘娘,一会儿你便知道,我比你那个银样镴枪头的皇帝陛下好多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俯身下去,一直如同木偶任人摆布的彭清音突然举起手臂,握着一支钗子,用尽了全身力气朝他的脖颈刺去。 “你……”杨宏成不可置信。 彭清音趁机翻身起来,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举起一旁的绣墩,直接朝着杨宏成的脑袋砸了过去。 杨宏成翻了白眼,直接晕死了过去。 “都怪奴婢,是奴婢没有用!” “这禽兽死不足惜!娘娘何辜!” “求贵妃娘娘救救我们娘娘!” …… 莲心和莲梦跪在云予微面前,哭成了两个泪人。 云予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接走到了彭清音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 “贵妃娘娘放心,臣妾并未受辱,否则早就自裁了断,绝不会辱没皇家名声。” “你受伤了没?” 彭清音和云予微的声音同时响起。 云予微震惊地看向彭清音:“你在胡说什么?” 彭清音只是如同木偶一样地看着她,任由她搭上自己的脉,半晌才像回魂了一般:“臣妾杀人了。” “只是手蹭破了一些,还好没什么大碍。”云予微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怜爱道,“没事了。” 彭清音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样,只是又重复道:“贵妃娘娘,臣妾杀人了。” “那是安南王的儿子,”彭清音的眼泪落了下来,她低头掩面道,“这罪,臣妾不能不认。” 她简直要绝望到死了。 安南王位高权重,她杀了他的儿子,若不一命抵一命,恐怕安南王不会罢休。 她的父亲,她的夫君,都不会为她说话的。 她的性命没那么重要,安南王的震怒才是他们不想要看到的。 “都说祸害遗千年,”云予微冷笑,“恐怕杨宏成那样的人,没那么轻易就死了。他死不死,都能有说辞。” “我去看看。”云予微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唤了莲心道,“过来好好照看你家娘娘。” “莲梦,”她站起身来,“带我去看看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刺客 杨宏成被拖着藏在了帐子的一个角落里。 云予微俯身看了看他,只见他头破血流,嘴唇失了些许血色;而彭清音插在他脖颈间的那支金钗,也只是没入了钗子四之有一,也并未伤到脖子间的大脉,只是插入了锁骨间,皮肉伤而已。 “果然是祸害遗千年。”云予微冷笑,“他可没死。” “他只是醉得太狠,又一下子失血,晕过去罢了。”云予微道。 “谢天谢地,阿弥陀佛。”莲梦顿时念经,但只念了两句,又流下泪来,“他虽没死,但我们娘娘……” 安南王势重,手握兵权,整个西南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陛下即使看他不惯,也不会轻易动他。 杨宏成又是安南王的儿子,这次安南王入京,只带了这一个儿子,可见对他颇为重视。 这个杨宏成又是个色胚,嘴里不干不净,若是他恼羞成怒,直接污蔑娘娘…… 莲梦几乎不敢想下去。 “我们娘娘自来端方,若是再受他羞辱,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莲梦拼命地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哭声引了外人的注意。 “我知道,你别急。”云予微轻叹道。 她沉思片刻,伸手干脆利落地拔了杨宏成脖子上的金钗,顿时鲜血溅了她一手。 莲梦捂住嘴,小声道:“他……他不会死了吧?” 话音未落,因着剧烈的疼痛,杨宏成呻吟出声,竟是有些要醒过来的趋势。 云予微的动作更加干脆,直接一个手刀砍在了他的脖颈,他翻了个白眼,重新又软倒了下去。 莲梦看着云予微的眼神已然不一样了。 云予微将金钗塞回给莲梦:“把钗子收起来,一会儿有用上的地方。” “是。”莲梦不解其意,只是颤颤巍巍道。 “一会儿我便走了。”云予微道。 莲梦一愣,双膝一软跪倒在了云予微面前,她猛地磕头:“贵妃娘娘,只有您能救娘娘了,求您!” “我又没说我不管。”云予微伸手扶住她,有些无奈,“我先出去,你们在帐子里,往常到了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别叫其他人起疑心。” “我走不远,外头就会有人喊抓刺客,”云予微紧紧盯着她,“好姑娘,你知道该做什么吗?” 莲梦颤巍巍地点头。 “好。”云予微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一会儿刺客若是进了德妃娘娘的帐子里,你和莲梦,务必要知道怎么做。” “奴婢明白。”莲心颤抖着道。 云予微起身朝外走去。 “德妃娘娘也真是的,”白芷扶着云予微道,“哪儿有大晚上品茶的,娘娘若是晚间睡不着,这可怎么办?” “那就出来数星星。”云予微笑道。 她一边在路上走着,一边看向天空。 山里的夜空都更要干净一些,满天的星子闪闪发光,好似墨玉上布满了点点明珠。 还未走出多远,几个黑影倏忽闪过。 白芷白苏的惊叫声划破了山间寂静的夜晚:“有刺客!保护娘娘!” 巡逻的侍卫迅速地朝着云予微的方向而去,彭清音从帐子里快步出来,看着不远处的打斗,浑身颤抖,几乎要软倒在莲心怀里。 “你们还不过去保护贵妃!”她几乎破音。 守卫彭清音营帐的侍卫犹豫了片刻,彭清音怒道:“贵妃危在旦夕,你们在犹豫什么?!贵妃是来本宫这里之后出的差错,若是有任何差池,本宫连带上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这话说在了点子上,侍卫们只留下了几个,余者全部朝着云予微的方向而去。 然而,这批刺客来势汹汹,竟是分外难缠。 势态闹大之后,他们开始四散开来。 “不好!”云予微面色惨白,“他们的目标不止我一个!” 而彭清音的帐子里,两道黑影窜了出来。 莲梦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手握还沾了血迹的金钗,声音颤抖得几乎要吐不出完整的字来:“娘、娘娘!别怕,奴、奴婢在!” 一片乱斗。 惊惶了半夜,竟是一个刺客也没抓住。他们功夫极好,身形鬼魅,似乎和这夜色融合在了一起,引逗着行宫中的守卫玩了一圈儿,就兴致缺缺地离去了。 此次行刺,恒昌帝震怒。 “朕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刺客竟是一个没抓住,全都跑了?!” “朕的贵妃受伤,德妃失魂,连安南王家的儿子都中了一箭!” “查,这件事给朕好好地查!” 禁军统领和秦云铮并肩站在宁昭跟前,宁昭气得差点儿直接把书案砸到了二人头上。 “陛下息怒!” “你们这些废物!”宁昭怒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出去!” 帐子内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一遍,宁昭的气才终于顺了一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面色阴沉地去看云予微。 云岚一听说云予微在路上遇到了刺客,吓得失色,早就不顾阻拦,直接冲去了云予微的帐子。 宁昭走进帐子时,云予微正在轻声地安抚着云岚。 “胳膊还疼吗?”宁昭的目光掠过云予微胳膊上的绷带。 云予微无奈:“不过是一道擦伤,其实都不用包扎。” “你说了不算。”宁昭将目光投向了云岚。 云岚正一肚子火气,可在宁昭来之前,云予微简要地跟他解释了几句,他也不能将这些事全然怪在宁昭头上。 但罪魁祸首还是他! 云岚气呼呼道:“什么擦伤?!谁会擦在剑上?” 云予微:“……” 宁昭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云予微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在二人的注视下悻悻闭嘴。 云岚到底不便留在云予微这里,被赶来的秦云铮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地给带走了;白芷白苏服侍云予微和宁昭躺下,熄灭了烛火,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玻璃灯在纱帐外,这才无声地退了出去。 黑暗之中,宁昭的目光如炬。 在这样灼灼的目光中,云予微实在是装睡不下去,只好睁开眼睛,叹气道:“今天是我不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步错,步步错 黑暗中,宁昭依旧无言。 云予微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今天的事实在太急,来不及同你商量。” “你到底是来不及同我商量,还是觉得我不会按照你想要的结果处理这件事,所以索性先下手为强?”宁昭问道。 云予微顿时沉默。 “你总是不信任我。”宁昭受伤道。 纱帐几乎将外面玻璃灯的光芒完全遮掩住,床帐内一片漆黑,她看不清宁昭的神情。 心中的愧疚宛若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她伸手去握宁昭的手,宁昭闪躲了一下,最终却又不舍得,还是找回了她的手重重地握住了。 云予微的心顿时又酸又软:“我若是不信任你,怎么敢真的动用你的黑影卫?” 黑影卫本来只直接听命于宁昭一人,也在众人面前隐匿于其存在;但宁昭登基之后,却是打造了一件信物,直接交到了云予微手上。 信物一出,如宁昭亲临。 云予微可以任意调动黑影卫做任何事。 当初接过这件信物时,云予微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动用它。 结果,做人果然不能将话说得太满,她还是动用了它。 “我给你黑影卫,是希望你能用他们来保护自己,”宁昭的声音有一丝发涩,“结果你为了保护别人,反而还要伤了自己。” “真的只是小伤。”云予微不由地笑了,“我从前上山采药时,跌一跤摔出来的伤都比这重。” 宁昭不言。 “真的。”云予微的手指轻轻在他的手背上点了点,有些痒痒的,“再说了,彭清音怎么算是别人?” 宁昭欲言又止。 对他而言,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别人。 可对她而言,他却不是。 这些话当然不能在此时说与云予微听,她听了又会动怒。 宁昭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苦笑。 “彭清音今天本来就吓得够呛,怎么还能让她受伤?行宫中来了刺客,偏偏只奔着杨宏成一个人去了,这也不像话。”云予微道,“左思右想,还是我自己比较合适。” “你……”宁昭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过我和阿岚都会担心你是不是?” 电光石火之间,哪里能想到那么多。 平静下来倒是想到了,但做都做了,难道还能把时间倒回去重新想一个完美无缺的方案? 云予微有些心虚地闭嘴了。 “这个杨宏成,”宁昭的杀意在黑暗之中尽显,“我迟早会杀了他!” 安南王平日里在东南到底放肆到何等地步,才会令他的儿子都如此藐视他、敢在他的行宫里觊觎他的女人? 他要尽快地立住,将这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好好地清除清除!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杨宏成瞬间从昏死中清醒了过来。 “有刺客!”他大喊着挣扎起身,然后就看到了他的父亲安南王正目光冰冷地坐在他的床榻前。 “刺客行刺,怎么会刺到你头上去?”安南王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几乎生出了要将他就地打死的冲动。 然而他不能。 这个儿子虽不成器,却还有大用。 杨宏成虽然是个混不吝,却天然地惧怕父亲——实在是从小到大挨在身上的军棍太令他的屁股记忆深刻,父亲的脸色一沉,他就忍不住地两股战战。 “孩儿……”杨宏成在安南王的注视下几乎无处遁形,他这才回想起来,他借着酒意到底干了什么荒唐事。 这事若是叫父亲知道,肯定要打死他! 杨宏成捂着脑袋呻吟道:“孩儿喝醉了酒,就在路上遭了刺客伏击,现在只记得这些,别的什么都记不清了。” 安南王冷笑一声:“哦,是吗?” 杨宏成肯定地点了点头,上过药的伤口被刚才的凉水一激,此刻被他的动作牵动,当下疼得他直接“嘶”了一声。 “还知道疼呢?”安南王冷冷道,“除了你,贵妃和德妃也受伤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啊?”杨宏成确实不知道,只是提起德妃,他总是有些心虚。 杨宏成的那点儿躲闪自然被安南王看在眼中,他嘲讽一笑,继续问道:“刺客是在后宫妃嫔的帐子外出现的,她俩离得近,一起被刺客收拾了也算正常。但是你,好端端地怎么也被掺和进去了?” 杨宏成:“……” “行宫中各个朝臣家眷都没事,连皇帝都没事,怎么偏偏你撞上了刺客呢?!”安南王沉声道。 杨宏成一下子慌了,他疑心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干的好事,却又觉得父亲是在故意吓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安南王看着他这个窝囊样子,恨得要命,直接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杨宏成的脑袋上还留着绣墩砸下来的包呢,他顿时“嗷”地一声,委屈道:“孩儿也不知道!山里无趣,孩儿只是出去走走,哪里知道就这么倒霉,还能碰到刺客!” “好,好,好!”安南王霍然站起身来,“你竟生了这么一副倒霉相,看来日后若有大事,你这么倒霉,也轮不到你!” “父亲,父亲!”杨宏成这才慌了——这次父亲入京,众多儿子当中,单单带了他随行,他正沾沾自喜着呢,自以为入了父亲的眼;结果这还没正儿八经地入京呢,他就犯了父亲的忌讳,要是遭了父亲厌弃,等回到了东南,他那些精明强干的兄弟们还不把他剥皮拆骨了? “孩儿知道错了!”杨宏成强忍了疼痛,猛然翻身跪倒在了安南王的面前,“孩儿愚钝,请父亲教我!” 安南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杨宏成这副窝囊倒霉相,不由地想要仰天长叹。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若是当初他没那么狠心,没有存着斩草除根的心思,如今也用不上杨宏成这个废物了! 他儿子众多,怎么偏偏是杨宏成这个窝囊草包最符合? 安南王深吸了两口气,终于稳下心神,他伸手拍了拍杨宏成的肩膀,叹道:“起来吧。为父也是怕你年少轻狂,一时走错路。”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询问 翠微山遇刺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众人哪里还有心思再去打猎?宁昭于是下令围猎推迟,拔帐依旧回了行宫。 杨迎秋早就摩拳擦掌准备赢个满堂彩,结果活生生地被中断了,气得俏脸发红。 “有什么奖赏是非得要皇帝赐给你的?”安南王对小女儿闹腾得翻天覆地表示不解。 安南王儿子众多,杨迎秋是唯一的嫡女,平日里自然偏宠一些,故而杨迎秋从小房里就不缺好东西,任她看上了什么,安南王都给她便是。 这次入京带上杨迎秋,因着有旁的心思,安南王对女儿也就更纵容了些许。 “我要跟皇帝要个人!”杨迎秋并不觉得害臊,反而精致的下巴高高扬起,愈发骄傲了起来,“我会赢过所有人,叫他心服口服地跟了我!” 安南王看着女儿,这是他希望她长成的性子,原本他应该感到欣慰,此时却分外感慨——可惜杨迎秋是女儿身,若是男儿,又是这般性情,肯定会成为最得他心的那个。 可惜竟只是女儿。 安南王当然知道杨迎秋想要的是谁,却只是皱了皱眉,冷哼一声:“那小子,文弱不堪,有什么好的?” “他才不文弱!”杨迎秋不服,“他能跟我打平手!” “可见他不知道怜香惜玉。”安南王悠悠道。 杨迎秋愣了愣,反应过来自己被父亲套了话,不由地懊恼跺脚:“我才不要他怜香惜玉!像三哥那样,处处留情,便是好的了吗?” 想到杨宏成时时沾花惹草的模样,杨迎秋就忍不住地想皱眉。 她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为什么父亲要将文不成武不就的杨宏成一起带进京城做什么——这简直丢他的脸面! 堂堂的大男人,长在东南的战场上,遇见刺客居然被一箭射晕在地上,若不是被巡防营的侍卫们带回去,说不定就死在了外面! 真是丢脸。 这次围猎不成,也有她这个好三哥一份功劳。 杨迎秋忍不住地想要冷笑。 “别管他是真不懂怜香惜玉还是假不懂,”安南王并不接女儿的话茬儿,只是悠悠道,“你是我唯一最疼爱的女儿,最好的才堪堪配你,而他不是。” “我觉得他是他就是!”杨迎秋怒道。 安南王只是闲适地看着女儿,并不多说什么。 父亲认定的事,基本无法改变。 但她不一样。 杨迎秋怒气冲冲地摔了帘子,直接冲了出去。 安南王看着小女儿饱含怒意的背影,仿佛隔着多年的时光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时候,那个人也是这样生气。 半晌,他才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的女儿,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回到了晴水居,云予微的日子过得更加闲适了——因为她胳膊的擦伤,现在所有人对她严加看管,恨不能让她在床上直接躺着不下来。 云予微哭笑不得:“云岚,你也是大夫,怎么也跟着他们胡闹?” 云岚冷笑:“呵,你也是大夫,不一样自己胡闹?” 云予微顿时哑然。 彭清音过来,刚好撞见云予微这样没有地位的一面,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忡。 “精神好些了?”云予微一见她,便要为她诊脉,被云岚狠狠地瞪了一眼。 彭清音倒是没由着她,仍是先屈膝行了个礼,而后才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坐了。 前几日杨宏成那件事,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她每日里恍恍惚惚,几日下来,已经消瘦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云予微护着她、不惜自伤解决了这件事,她现在对云予微有了几分说不出的依赖,在自己的住处神思不属,看到云予微反而会安定一些。 “贵妃跟云公子的感情真好。”她轻声道。 她家乃是清流世家,家中规矩严苛,不仅兄弟姐妹之间没有如此亲昵,便是跟父母之间,也是始终规规矩矩,尊卑有序。 她完美地承继了家训,小小年纪才出去交际,就被赞为贵女表率。 她以为她早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可那个晚上,她陷入绝望之时,竟然发现自己无可依靠。 即使父兄也在随行之列,她若是差人去请父兄,当然可以。 只是他们一定不会帮她,他们甚至可能亲自送她上路。 她绝望,可又拼了命地不想死。 于是,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到云予微曾经对她说“你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明明她们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可她偏偏下意识地觉得云予微可以救她。 她赌对了,云予微真的救了她。 彭清音的黯然太过明显,云予微笑道:“我们平常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兄弟姊妹一起长大,自然要更亲近些。只是无论平日如何,亲人之间的心总是一样的。” 彭清音笑了笑——云予微是真的不明白,不一样的。 “这次是我欠贵妃的,”彭清音轻轻道,“日后总有报答的时候。” 云予微诧异:“报答?” 彭清音低头不语。 “你之前不也帮了我吗?”云予微笑道,“你就当这次我帮你,是投桃报李好了。” “那怎么能一样?”彭清音低声道。 怎么能一样? 她帮云予微,是怀着私心,计算着每一步,恰到好处地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云予微这次帮她,大费周章,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她不是傻子,知道组织一场“行刺”背后需要什么。 云予微要得到什么呢? “若……”彭清音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云予微,“贵妃若想知道什么,臣妾知无不言。” 若是从前,她不会这样直接,她一定会找个最恰当的时机,达成她最想要的效果。 云予微愣了一下,笑了:“那我就问了。” 彭清音心中反而松了口气——云予微有想要的东西,那她就能还得了这份恩情;纵然此时还不完,日后总有还完的时候。 “这几日吃得还好?” “睡得还好?” “是不是多梦,即使午间小睡也会惊厥?” …… 彭清音垂下眼睫,眼睛倏忽酸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清誉 晨光熹微,少年在院中练功。 他身形清瘦,宛若林间仙鹤,分明他的动作奇奇怪怪,可皆是透着清爽。 少女好奇地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动作,一时竟有些出神。 直到少年最后一个动作收势,少女才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喂,云岚,你练的这是什么?”杨迎秋笑道,“是不是没人教你正经功夫?你若想学,本郡主倒是可以教你。” 云岚冷淡地看着她:“郡主见多识广,竟是不知五禽戏?” 杨迎秋被他语气中的嘲讽刺到了,当即红了脸,怒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看你做得不够好!” “哦。”云岚转身就走。 杨迎秋懊恼地跺了跺脚,却还是追了上去:“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经说呢?男子汉大丈夫,连两句实话都听不得吗?” 云岚懒得理会她。 杨迎秋却是越挫越勇,一直跟着他叽叽喳喳。 眼看着云岚走进了房间,杨迎秋心中一喜,犹豫自己是否要表现出些许娇羞来,脚下便慢了两步;也就是这两步的距离,让杨迎秋惨遭闭门羹。 杨迎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伸手一推,没想到云岚竟还从里面栓上了门。 “云岚!”杨迎秋恼羞成怒,“你放我进去!” 云岚的声音从房间内悠悠传出:“郡主请回吧,男女有别,恕我不能请郡主进来,以免带累郡主清誉。” “放屁!”杨迎秋本就是不是在意这些声名的姑娘,一听到云岚这话,当即被气到爆了粗,“谁敢败坏本郡主的清誉?本郡主现在就去杀了他!” 云岚:“……” “郡主豪爽,”云岚的声音幽幽传出,不等杨迎秋露出半分喜色,便听到云岚继续道,“我倒是挺在乎我的清誉。” 杨迎秋:“???” 杨迎秋差点儿气炸了。 她出生尊贵,父母都宠着她,谁敢给她气受? 偏偏云岚与众不同。 “郡主,咱们走吧。”她的侍女丹梅终于看不下去了。 “走?”杨迎秋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显然气怎么都顺不下去,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丹梅面露喜色。 只是,丹梅这高兴还没维持多久,便见杨迎秋猛然回头,气势汹汹地冲了回来,一个助跑,抬脚踹到了门上。 可怜的门顿时一摇三晃,好险没有当场掉下来。 “云岚,要么你出来,要么我进去,”杨迎秋看了看摇摇欲坠的房门,“要么门没了。你选一个。” 云岚震撼地看着门框簌簌掉渣:“……” 杨迎秋大概是懒得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直接又是一脚踹上:“开不开门?!” 清宁郡主不愧是也随父兄习武、也曾真的杀过人的豪爽姑娘,声音十分清亮,已引得不少人在外面故作路过地探头探脑了。 眼看着外面同一批面孔,都在附近“路过”三次了,丹梅终于忍不住道:“郡主,这里毕竟是京城,王爷说了,让郡主沉稳着点儿。” “呵,”杨迎秋娇蛮一笑,“我现在还不够沉稳么?知道他爱惜名声,我才自己来踹门;要不然,我早就敲锣打鼓喊全行宫的人一起来看着我踹门了。” 丹梅:“……” 确实是她家郡主会干出的事。 而房间内,白术看着那几乎没什么悬念就要掉落的门,惴惴不安地看着云岚:“公子,不然咱们出去吧?” ——这要是真的被清宁郡主给闯了进来,岂不是更丢人了? “让她踹!”云岚淡淡道。 他话音未落,那可怜的门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来。 杨迎秋倒也不怕烟尘迷眼,直接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云岚。”她道。 “干什么?”云岚无语。 “你看看外面。”杨迎秋随手朝外指了指,那些探头探脑的“路人”立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哄而散。 云岚:“……” “你不是在意你的清誉吗?”杨迎秋拍了拍手,“现在没了,你不用在意了。” 云岚:“……” “不出半日,整个行宫的人都会知道你我共处一室,”杨迎秋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又有些恶劣的笑,“云岚,按照你们京城最在意声名的那一套,你我得成婚了。” 云岚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高攀不上郡主。” “我看得上你,你就高攀得上。”杨迎秋势在必得道。 云岚看着她洋洋得意的样子,突然垂下眼睫笑了。 从初次相见,云岚对杨迎秋几乎都是不假辞色的,她知道他长得好看却冷淡,但不知道他垂眸轻笑的样子竟是这般令人如沐春风。 杨迎秋第一个念头是,她的眼光正好。 第二个念头是,果然云岚也逃脱不了她的魅力。 然而云岚抬起头来,眼眸中迸射出令人心惊的寒意,他望着她,像望着房间内的任何一个物件一样冰冷:“可是郡主,我没看上你。” 杨迎秋俏丽的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她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否则,她怎么会听到这么荒谬的话? 她下意识地看向丹梅,却见丹梅同样是瞠目结舌的样子。 “大胆!” 杨迎秋什么时候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站到了云岚面前,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啪!” 耳光的声音干脆清亮,云岚的脸上迅速地浮起了一个红肿的掌印。 白术睁大了眼睛,顿时拉起一旁的凳子就要跟她拼命,被云岚伸手拽住了。 “我……”杨迎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云岚,试图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一丝破绽。 可她失望了,云岚只是平静地转向她:“打也打了,郡主气消了,我们也该扯平了。” “你想得美!”她何曾被这样轻侮过?怒意从杨迎秋的胸膛升起,她冷笑道,“什么时候本郡主玩够了,什么时候才算是两清了!” “云岚,”她冷冷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种话?” 不等云岚反应,她便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寻死 “什么?!”云予微震惊地站起身来。 “娘娘,咱们公子太委屈了,”白术破天荒地进了晴水居,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那清宁郡主实在欺人太甚……” “虽说安南王府势大,但也太放肆了。”白芷轻声嘀咕道。 云予微稳了稳心神:“好,我知道了。” 她倒是真的没想到,杨迎秋竟会做出如此离谱的事。 要尽快在安南王面前将云岚和杨迎秋的事回绝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了。 “娘娘!娘娘不好了!” 有宫婢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晴水居,神色慌张。 “怎么回事?”白苏问道,“一天到晚的,在娘娘面前也慌慌张张,像什么话?” “奴婢该死!”宫婢“扑通”跪下,“朱侍郎家的姑娘,上吊了!” 行宫中竟有女眷寻死,这分明其中另有隐情。 因着最近彭清音神情恍惚,云予微只令她安心休养,大多数宫务还是重新回到了云予微手上。 她原本想着行宫事少,却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大一个乱子。 “救回来了吗?”云予微急急问道。 那宫婢双目含泪:“听说只剩下一口气了。此事重大,奴婢没有打听清楚,只一心想着赶紧来回了娘娘。” 云予微深吸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朱侍郎所居之处已经乱成了一套,朱家子嗣艰难,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爱珍如宝,这次行宫之行也是特意求了恩典带了女儿前来,生怕女儿留在京中受任何委屈。 早晨朱家小姐还兴致勃勃,说要出去为采花回来为母亲插花,结果快到中午,朱夫人令侍女去问女儿想吃什么饭菜,结果房门紧闭,无人应门,那侍女察觉出不对,喊了夫人破门而入,这才发现那朱家小姐一根白绫将自己悬在了房梁上。 因着朱侍郎去求了恩典,随行的太医已来了两拨,皆是神色肃穆,似有难言之隐,只道小姐心存死志,恐怕救不回来了。 朱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儿啊肉啊”地哭晕过去了几次。 云予微到时,朱夫人才醒过来,还在床畔哭喊着:“我苦命的儿啊,你何不把母亲也带了去?” “见过娘娘。”众人一见云予微,纷纷行礼让开了一条道。 太医之中,竟有章全。 他医术高超,又不一味拘泥于药典,竟也神色有些难言。 云予微的目光掠过行礼的太医们,直直地走向章全:“章太医怎么说?” 章全犹豫了片刻,叹息一声:“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予微点点头,二人举步走到了院子里。 “娘娘,”章全低声道,“娘娘精通医术,微臣不敢欺瞒。朱姑娘确实心存死志,大约……微臣不敢妄言,恐伤闺阁女儿名节,娘娘一看便知。” 云予微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她点了点头,稳住心神道:“多谢章太医。只望……” 朱夫人悲恸欲绝的哭声还不住地传来。 她轻叹了一声:“名节与性命,性命为重。” 章全拱手退后一步。 云予微举步走进了内室。 朱夫人仍伏在床榻边放声痛苦,她双目红肿,刺骨的悲恸不似作假。 “夫人,”云予微道,“朱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还请夫人且忍悲痛,让小姐先休息养神,能灌下药去,自然无碍。” “她不肯喝药,她不肯喝药啊!”朱夫人捶胸顿足,“我只得她这么一个女儿,她怎么忍心这么对我……” 云予微眼见着朱夫人又要昏厥过去,朝白芷白苏使了个眼色,二人立马上前,又是哄又是劝地将朱夫人扶至一旁的耳房。 云予微走近床榻,只见榻上的少女面色惨白,面上还有些许伤痕,她一头乌发披散着,全身只着了一件素白的衣裙,连一个绣花都没有,扣子都是白色的贝母所做——这一身很是不吉。 明明是夏日,少女的衣领却有些高,似乎是在遮掩什么;而露出的半截脖颈,勒伤纵横交错,十分触目惊心。 她的目光逐渐下移,只见少女竟是连手指都伤痕累累,甚至有几根手指的指甲整个翻起,露出了粉嫩的肉。 云予微的目光霎时间变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上前搭上少女的脉搏。 脉搏极弱。 如传言所说,少女真的只剩下了一口气吊着。 而章全也没有说错,少女是心存死志的。 良久,她伸手要将少女高耸的衣领给拉下去一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内室门口的朱夫人却尖叫一声,扑了过去:“不要碰我的女儿!” 她像是一只要护着幼崽的母狼,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白芷白苏两个人都没能拉住她,她伸手猛地将云予微推到了一旁。 云予微一个站立不稳,差点儿直接磕在了一旁的立柱上。 “你怎么不识好人心?!”白芷气急败坏道。 “娘娘恕罪,”一个老嬷嬷颤颤巍巍地进来了,说着便要跪,“夫人也是爱女心切,冲撞了娘娘。” 云予微眯了眯眼睛,看向老嬷嬷:“这位嬷嬷是……” “老身沈氏,是夫人的奶娘。”沈嬷嬷怜爱地看了一眼朱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嬷嬷,”云予微点点头,“朱小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不开?” 沈嬷嬷顿时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云予微从善如流,同她一起步入旁边的耳房。 “姑娘早起去摘花,大约是玩得高兴了些,没个规矩,扯破了裙子还划伤了伤,夫人也是心疼,同姑娘拌了几句嘴,话说得重了些,谁知道……”沈嬷嬷伸手不住拭泪,“姑娘气性恁个大,这可叫夫人怎么活?” “朱小姐平日里气性也这般大?”云予微冷不丁问道。 沈嬷嬷叹道:“大人和夫人拢共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惯得属实有些不像话……” “她还未出阁,就如此寻死觅活,不孝至极。”沈嬷嬷又叹,“若是嫁了人,在夫家也这般要死要活,朱家的脸面体统都要丢个干净,日后……” 沈嬷嬷突然住了口。 “日后怎么样?”云予微又问道。 “日后,”沈嬷嬷讪讪道,“日后恐怕要闯出大祸。”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药 “你家姑娘危在旦夕,你不担忧她的性命,反过来担心她若是活着嫁出去了会闯祸?!”白芷一向口齿伶俐,也不是能忍的主儿,“你既然是朱夫人的嬷嬷,想来也是看着你家姑娘长大的,怎么能说出这样冷血无情的话?!” 沈嬷嬷一时语塞,而后又讪讪道:“我这是老糊涂了,娘娘勿怪,姑娘勿怪!” “我们怪不怪的有什么用?”白芷冷笑道,“你倒是想想你姑娘好了怪不怪你吧。” 沈嬷嬷脸上闪过了一丝厌恶。 云予微紧盯着她的表情,突然起身:“嬷嬷年纪大了,悲痛之下难免失言。白芷,不可无礼。” “我这里有一丸奇药,虽不至于能活死人医白骨这样神奇,却也可在关键时候保人性命,”云予微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因着本宫身体不好,承蒙陛下厚爱,这才赐下了这神药以备不时之需。眼下朱小姐命悬一线,此药便赠与朱小姐吧。” “她怎么配得上?”沈嬷嬷脱口而出,随后又觉出有几分不妥,“御赐神药,我们姑娘福薄,恐怕消受不起。” 云予微微微一笑:“本宫倒是看朱小姐耳垂圆润,是个福泽深厚的姑娘。此番一定能大难不死,有后福等着呢。” “白苏,”云予微抬手,“将神药给朱小姐送去吧。” “御赐神药,你可要拿稳了。”云予微道。 白苏毕恭毕敬地接过来:“是。” 朱夫人白苏说有御赐的神药送了过来,面上的悲恸都惊得凝住了一瞬。 “这、这真的是……”朱夫人浑身都有些颤抖,想要伸手接过,一双手却又抖得不成样子。 白苏微微一笑,却是灵巧闪身,错过了朱夫人伸过来的手。 “奴婢心知夫人救女心切,”白苏道,“只是御赐神药,珍贵无比,若是奴婢不能亲手将药送到姑娘口中,恐怕娘娘会降罪于奴婢。” 朱夫人额上青筋直起。 “夫人可莫要激动,”白苏坐到朱小姐的床畔,突然回眸看向望眼欲穿的朱夫人,“若是神药有了闪失,那可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朱夫人有些瑟缩。 朱小姐牙关紧闭,不肯开口,这可难不倒白苏——她曾经跟着云予微在医堂里照看过不少病人,对付这种灌不进去药的病人极有一手——她干脆利落地卸了朱小姐的下巴,然后将那一粒小小的神药喂了进去,又手法娴熟地将朱小姐的下巴给装上了。 这个过程快如闪电,朱夫人反应都没反应过来,白苏喂药已经结束了。 “神药入口即化,”白苏郑重看向朱夫人,“夫人,姑娘有陛下庇佑,定然会安然无恙。夫人尽可安心了。” 朱夫人似乎是极为疲倦:“臣妇多谢陛下娘娘赐药,白苏姑娘也辛苦了,便由臣妇守着女儿吧。” “这可不行了。”白苏轻轻拍了拍手,“神药难得,只此一枚,太医院的诸位大人早就想知道神药效用如何;现在姑娘既然服用了,诸位大人必然得在此观察。” 她顿了顿,看着朱夫人突然冷静下来的面容,又道:“夫人更可放心了。有神药和太医院的诸位大人在,姑娘一定安然。” 朱夫人愣了愣,而后突然尖声道:“我女儿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和诸位大人同处一室那么久?若是传了出去……” “夫人难道要讳疾忌医?”白苏微微一笑,“夫人大可不必这么担心,会有医妇在旁;若是夫人还不放心,大可留下嬷嬷婢女。” 朱夫人无话可说,却仍坚持不肯离去。 太医们听闻了朱夫人的言论,本就颇有些意见,又见这小小内室里挤了满满一屋子人,更是面色不佳了。 云予微没有守在这里等着朱小姐醒来,而是只留了白苏在此,带着白芷先离去。 “那老嬷嬷实在可恶!”白芷愤恨道,“我看她倒是巴不得她家姑娘去死呢!” “朱夫人实在可怜,哭成那样。” “亏她还是朱夫人的奶娘,就算不心疼姑娘,也不心疼夫人么?竟说出那般诛心之论,要是叫朱夫人听了,可怎么活得下去?” 白芷一路义愤填膺。 云予微却甚少言语,半晌,才道:“只怕这事最后还要陛下出面。” “啊?”白芷吓了一跳,“不至于吧?朱家小姐便是赔了性命,可陛下日理万机,这可是臣子的家事啊。” “恐怕没这么简单。”云予微道。 说着,二人已经来到了宁昭平时处理政务的朝阳殿。 “娘娘来了,”王德福一见云予微,立马喜笑颜开,“陛下正在跟几位大人谈国事,娘娘不若去偏殿等一等?” 云予微点点头,强压下了想要咱越的心思,从善如流。 小半个时辰后,宁昭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 “你平日里从来不肯来这边的。”宁昭眼中有些许惊喜。 后宫不得干政,宁昭不在意,但她若是真的毫无自知之明,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云予微叹道:“今日有些特殊。” “朱侍郎家的小姐寻死一事,你知道了吗?”云予微问。 宁昭捏了捏眉心:“知道,朱礼过来求恩典。” “怎么,太医院竟是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宁昭有些烦躁。 云予微摇了摇头:“不关太医院的事。” “朱小姐投缳之事,必有蹊跷。”云予微道,“我想知道,今天上午巡逻是否有异;如果没有,就加紧巡逻,尤其是朱侍郎住处附近、花草繁茂的地方。” “你怀疑朱礼的女儿被欺负了?”宁昭的反应很快。 云予微苦笑:“但愿是我想多了。” 宁昭不再多说什么,只传了禁军统领进来,安排妥当。 云予微有些神思不宁,宁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如此炎夏,她的手竟是一片冰凉。 “宁昭,”良久,她才反握住他的手,低声苦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行宫避暑有些让我不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嫌疑 这一紧急巡逻,居然真的巡出了问题——朱侍郎所居之处,大约一里地的一片小树林中,竟是发现了一具女尸。 经附近的大臣家眷辨认,认出那是朱家小姐的贴身侍女。 “哎呦,朱家的小丫鬟嘛。朱家的小姐生得好,那个丫鬟生得也好!” “主仆两个一走出来,倒像是一对姐妹。” “可不是,水葱似的两人。” “今儿早上俩人还高高兴兴一起出门了,说是要去摘花。” “造孽啊!” …… 原本朱侍郎家只是险些闹出了人命,但现在,小姐还没从阎王那儿抢回一条命,丫鬟倒是先去了。 侍女暴毙树林,小姐又投缳自尽,这其中怎么看,都好似有着密切的关联。 “上午巡逻怎么都没发现?”宁昭大发雷霆。 此次行宫之行,避暑当然只是个幌子;结果暑避得一般,火气倒是越避越大了。 “那林子不大,都是些低矮杂木,平日里也没人,手底下的人都把它当成便溺之所……”禁军统领的声音有些发虚。 这也是巧了,刚好他手下有人忍不住了,直接钻了小树林解决。 这姑娘的尸体这才被看到。 若非这个巧合,这姑娘也不知得横尸几日才能被发现。 “行宫里人多眼杂,竟还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人,”宁昭冷笑道,“非得等到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你们才知道混进来了贼人是吗?!” “卑职该死!”禁军统领直接跪下。 宁昭怒道:“你现在死了有什么用?还不滚去给朕查!” 禁军统领应声而去。 宁昭尤在气头上,额上青筋直蹦。 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喃喃道:“这些废物……” 云予微伸手将他按坐在座位上,轻声安抚道:“待查出什么问题来了,你再发火也不迟。” 宁昭反手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宁昭,”云予微看他平静下来,才又道,“我要再借黑影卫一用。” “你用了就是用了,”宁昭看了她一眼,“谈什么‘借’字。” 云予微并不与他咬文嚼字,只是肃容道:“朱家本身大概有什么事。” “你怀疑朱礼自导自演?”宁昭想了想平日里在朝堂上看着老实巴交规矩严苛的朱礼,不由地摇了摇头,“朱礼子嗣艰难也不曾纳妾,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没什么理由他要去要自己女儿的命。” 云予微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我是觉得,”她幽幽道,“朱家有了什么变故。” 朱家有了什么变故,导致对朱小姐的态度本来就有变,所以朱小姐才会气性大到要用三尺白绫解决了自己的性命。 “陛、陛下。”王德福挨挨蹭蹭地进来,面上有些不好。 “说!”宁昭不耐。 “仵作刚给那朱家的侍女验了尸。”王德福哭丧着脸,要不是贵妃娘娘说了,有关朱家的所有消息都要报过来,他实在不想在此时过来触霉头。 “你说。”云予微霎时间坐直了身体。 王德福低头叹息一声:“那姑娘是被凌虐至死的,已……没了清白。” 云予微霍然站了起来,她猛然想起了朱家小姐那遮掩不住的伤痕,以及翻了指甲的手指…… 这般恶毒行径,突然令她想起了一个人。 云予微面色惨白地看向了宁昭。 宁昭看着她难看的脸色,自然同她想到了同一个人。 “派人去查杨宏成,”宁昭沉声道,“看看他今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二人一阵沉默。 良久,云予微低声道:“若真的是他,能不能杀了他?” 宁昭沉默片刻,艰难道:“恐怕很难。” 云予微猛然闭上了双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道:“难道清音受的委屈就这么算了?他害的人命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能。”宁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冷凝阴狠,“只是还没到时候。” 安南王府的人,全都跑不掉。 “我留了一个暗卫在云岚身边,”提起安南王府,云予微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清宁郡主怕是真的看上云岚了。只是云岚固执,恐怕不会同她有好脸色。清宁郡主大约只是孩子脾气,不会真的伤害云岚,但安南王……” 她不确定。 “早该如此,”宁昭点头,“是我之前疏忽了。” 二人重新陷入了沉默。 过了不久,传来了两个消息。 一是朱家小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只是仍是昏迷不醒;二是杨宏成在早上,真的出现在了朱家侍女暴毙的那片树林外。 果然是杨宏成!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笃定。 只是……没有证据。 朱家小姐此时还在昏迷之中,当然无法指证;即便她清醒过来,恐怕以朱侍郎那个古板严苛的性格,也绝不会允许她真的出来指证。 “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云予微眸中寒光一闪,“前几天我就应该直接杀了他!” 何必将那金钗戳出来的伤口,给伪装成箭伤? 应该直接当胸一箭,让他死得透透的,这样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 “予微。”宁昭轻轻唤了她一声。 “这才隔了几天,他居然就敢杀人了,”云予微冷笑,“依着他这胆大包天的性子,恐怕还会再犯!” “难道还要再牺牲一个人命给他,才能抓住他的证据吗?!”云予微怒道。 宁昭亦是陷入了沉思。 安南王到了行宫之后,是他大意了,以为有秦震在便可高枕无忧;现下看来,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地盯着安南王这一家才是。 “要抓他的证据,也不是不行,”宁昭声音冰冷,“请君入瓮,他一定会上当。” “你要……”云予微察觉到宁昭的意思,摇了摇头,断然道,“不行!” 太危险了,杨宏成丧心病狂,美人计对他当然奏效,可也太危险了。 若是为了一个杨宏成,再折进去一个姑娘的名声和性命,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暗卫之中也有……” “我想到办法了。”云予微突然打断了宁昭的话。 第一百一十九章 美人 朱侍郎家的女儿投缳一事,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究其原因,不过是母女一时拌嘴,姑娘气性大想吓唬一下母亲而已;她家的那个侍女也是时运不济,出来想给姑娘摘花哄她开心,结果摔了一跤,正正好好摔在了一根尖锐的树枝上,当胸贯穿,直接没了命。 这消息倒是让内宅的家眷们好一阵唏嘘,也只能最后感慨一句“天意如此”。 “最近闹得人心惶惶,听说贵妃和德妃娘娘为了讨陛下欢心,特地叫人去选了几个水灵的小女孩儿,在妙音阁旁的小院子里,又是学吹拉弹唱,又是学跳舞杂耍的。” “哟,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她们来时我远远地看见过,那身段那容貌,说句咱越的话,比宫里的娘娘也不差了。” “看你说的,宫里的女孩儿,没几个相貌差的。” …… 几个大臣的夫人出来散步,彼此分享着最近的所见所闻。 杨迎秋在云岚那里碰壁回来,正憋了一肚子气,手持弹弓,正泄愤似地打鸟玩;结果鸟也没正经打到一个,倒是惊飞了一片,扑簌簌地往下掉叶子。 “京城真是无趣,”丹梅哄她道,“还是咱们东南好玩。” “呵,”杨迎秋冷笑道,“我倒是觉得怪好玩。” 她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几个说话的夫人走去,扬声道:“你们说,良贵妃养了几个貌美姑娘?” 那几个夫人:“……” 这话听着哪里乖乖的。 “郡主若是想看,倒是可以去看看。”其中一个夫人讪笑道,“我们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也说不明白,万一说错了惹郡主误会,就不好了。” 杨迎秋冷哼了一声,随手丢了弹弓离去。 “郡主?”丹梅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我说呢,云岚怎么那么喜欢往良贵妃那里去!”杨迎秋冷笑,“怕不是良贵妃那里养的美人,能留住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呢。” 丹梅顿时咋舌:“都说良贵妃盛宠……原来竟是靠的这般手段么?” 杨迎秋的脸上越发轻蔑。 她自来都知道,后宅心思手段都不怎么干净,这后宫之中,那是最大的一个后宅,又怎么会免俗? 就是云岚……杨迎秋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了一丝寒意——他有那样一个姐姐,他凭什么还在她跟前装清高? “怎么了这是?”杨宏成被父亲训斥,这几日老实了很多,一见杨迎秋满脸不高兴地回来,凑上去关心几句。 杨迎秋看见他就烦,摔手进了房间。 倒是丹梅,这次京城之行安南王只带了他们这对兄妹,虽非嫡亲,但郡主是个女孩儿,到底在京城还是有兄长护着好。 丹梅于是简短地同杨宏成说了几句,这才急急地进去伺候自家郡主了。 杨宏成立在原地,脸上浮出了一个有些意乱神迷的笑——他就说嘛,京城应该是个花花世界才是。 妙音阁旁边,临水而建的小院子里,传来了女孩子银铃儿般的笑声。 果然丝竹声声,舞乐阵阵,随着花香湖风传了出来,令人心旷神怡。 杨宏成踱步至此,站在墙外听了一会儿,只听见女孩儿的嬉笑打闹声,竟也没有什么嬷嬷教训。 他心中顿时一喜。 院门倒是关着,有几个侍卫正肃然地守在一旁。 杨宏成冷笑一声——这么如花的一群姑娘,这几个人,怎么守得住? “公子。”果不其然,侍卫拦住了他。 杨宏成抬了抬手,他身后的小厮立马将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侍卫互相看看,冷肃的面容都软和了下来。 “公子也太客气了些。”侍卫们笑道。 “你们辛苦,”杨宏成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笑道,“我路过这边,听见这边似乎有雅乐,便想着来听听。” “欸,”侍卫笑道,“公子果然清雅。这是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千挑万选,预备要她们好好学了,日后要御前献艺呢。” “我不敢自夸,却也是见过几分世面的。”杨宏成笑道,“就是不知道如今这眼光还准不准。” 又是一叠银票出现在了侍卫跟前。 那些侍卫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终于还是禁不住诱惑,错开一步,仿佛眼前根本没有杨宏成这个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京城中的侍卫也不外如此。 杨宏成笑着推开了门。 院中凉亭里、房檐下,果然三三两两地坐着女孩子们,她们或抱着琵琶,或身前摆着古琴,或弹着箜篌……见门打开,倒是齐齐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朝门口张望着。 “你是何人?”凉亭里有两个女孩儿,臂弯里还挽着一段彩绸,大约是在练习跳舞。 杨宏成放肆而又迷恋地掠过这一群女孩子,不由地感慨——果然是给狗皇帝精心挑选出来的女孩儿,这身段,这面庞,哪个都令人心折。 “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杨宏成笑着朝她们挥挥手,在一旁捡了地方坐了,回头跟小厮使了个眼色。 他的小厮跟随他多年,自然懂得他的意思,立马关了门出去,同侍卫勾肩搭背,要请他们喝酒去了。 毕竟这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面皮儿本就薄,被他这放肆地注视着,哪里还肯坐得住,纷纷起身要回房间。 倒是在凉亭里练舞的两个姑娘,脾气有些火爆,手中彩缎宛若灵蛇一般朝着杨宏成掷了过来,嗔道:“哪儿来的登徒子?” 这声音却不是他喜欢的,不够甜软,但胜在清亮。 杨宏成挑剔地看着这两个姑娘,只见他们腰肢纤纤,较一般女子要高一些;只是这学舞的姑娘,必然是身娇体软…… 一想到这里,杨宏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儿。 他伸手拽了那段彩绸,笑吟吟地看向那跳舞的姑娘——彩绸的另外一段是在姑娘的腰间绑着的,她方才随手一掷,大约也没想到杨宏成居然真的就拽住了这条彩绸。 眼看着姑娘俏丽的脸上闪过怒容,更添动人风姿,杨宏成缓步走向凉亭,手握彩绸用力一拽,眼看着美人便要入怀。 第一百二十章 女装 “公子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怀中的美人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了杨宏成,抬眸怒道。 “快放手!”一旁另一个姑娘也怒道,“我们虽出身不高,却也是良家女,是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的人!” “你也别急,”杨宏成伸手将这个姑娘也一手揽进了怀中,一左一右美人在怀,他心中愈发猖狂,“娘娘?连你们娘娘迟早也是我的人,你们比她们还占了先机,难道不高兴?” “无耻!”彩绸美人脾气很是暴躁,一听这话,竟是抬手就要打人。 “还是个小辣椒啊,”杨宏成那里肯乖乖地受了这一巴掌,伸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看着她脸上浮出的厌恶,勃然怒道,“你这贱人!不知好歹!” “不过是个给人取乐的玩意儿,在小爷跟前装什么贞洁烈女?!” “下九流的东西,也配拿乔!” “你把小爷伺候舒服了,小爷还赏你呢!” 杨宏成狞笑着,伸手就要去解姑娘的衣衫。 “滚!” 那一巴掌终究还是落在了杨宏成脸上。 姑娘的手劲儿还挺足,杨宏成竟被打蒙了一瞬。 他恼羞成怒:“你们别不识好歹!” “那朱家的小姐,还是正经清白的千金小姐呢,不还是躺在小爷身子底下求欢?你们还能比得上真正的小姐金贵?!” “别做梦了!” “喊人?别想了,你们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们!” “是吗?” 大门陡然洞开,宁昭和云予微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门口,身后还有几个神色各异的老臣。 而被杨宏成拉扯在怀中的姑娘,终于松了一口气,抬手便给了杨宏成一拳;而后,杨宏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两个姑娘踹翻在地,不分轻重地打了起来。 “你们……” 杨宏成还没来得及开口,姑娘便脱下脚上的绣鞋,剽悍地塞进了他的口中,狠狠地踹到了他的腰上。 剧烈的疼痛传来,杨宏成痛得满地打滚,却偏偏躲不过这如同疾风暴雨的虐打,疼痛叫不出口来,便愈发疼了起来。 “小爷小爷小爷!”姑娘一把扯了头上发髻,挽起盈盈水袖,破口大骂道,“睁开你的瞎眼看看,小爷是谁!” 这声音哪里还是清亮的女声?分明是个男人! 这竟是两个假扮成女子的男人! 怪不得他们看上去比平常女子要高,倒在他怀中时还有些僵硬——他以为她们是在抗拒,所以浑身发僵,没想到是他们!他们本身就生得硬邦邦的! 到底是谁,敢扮成女子暗算他! 杨宏成勉力睁大了眼,居然真的凑近了要看。 然后迎面而来两只拳头,一左一右地将他重新打翻了过去。 杨宏成翻了个白眼,直接晕死了过去。 “云岚!”云予微出声,“够了,别把人打死了。” 那挽着袖子扯着裙子暴打杨宏成的“姑娘”终于愤愤地转过脸来,此时他妆容尽毁,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倒是显得有些狼狈。 云岚的怒气快要到顶了——他的好姐姐生怕杨宏成再糟蹋了别的姑娘,想出的主意竟是将他和其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身形削瘦、长相阴柔而又有功夫的少年,一起男扮女装放进这个小院子里,借世家夫人聊天之口,将消息传了出去,坐等杨宏成上钩。 但谁也不知道杨宏成什么时候上钩,他一日不来,云岚就得和他的小伙伴们多扮一日姑娘。 和他一起假装舞娘的那个少年凌风,倒是个活泼的性子,居然还对彩绸舞真的感兴趣了,每天拉着他真真假假多跳一下。 所以,他货真价实地穿了三天女装,盘了三天头发,化了三天妆,还学了三天彩绸舞了!!!最重要的是,他的好姐姐每天只来看他一会儿,嘱咐些话过后,就施施然地走了。 云岚怒火中烧,每天都在心中把杨宏成暴打一千次,在愤怒之下,连彩绸都能舞得像模像样了。 结果杨宏成色胆包天,果然上当,居然还真的盯上了他! 云岚气得恨不能当场把杨宏成打死! “你受委屈了。”云予微怜爱地看着云岚,伸手就要来拉云岚。 云岚立马后退了一步。 云予微愕然地看着他,脸上闪过些许受伤的神色。 云岚面上有些不太自然:“这身衣服被这个姓杨的又是拉又是摸又是亲的,脏死了!我去换了衣服再来!” 云予微略安心了些,哭笑不得道:“委屈你了,凌风也受委屈了,白术赶紧带他们去洗漱换衣,去去晦气。” 云岚委屈大作,扁了嘴巴:“姐姐也知道那人晦气。” “知道知道,”云予微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又被他跳着躲了,只好笑道,“快去吧。” 鉴于杨宏成直接被揍晕了过去,宁昭直接叫人摆了桌椅在院中坐下,也不挪动他,只道:“召安南王来看看他的好儿子。” 几个老臣嘴中也说不出反对的话——刚才在院子外头,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这杨宏成心中居然还觊觎后宫嫔妃,那朱家的女儿更是……老臣们互相看了一眼,代入到自己身上,恨不能过去多踹杨宏成两脚。 安南王一听杨宏成又闯了祸事,这次直接闯到了恒昌帝面前,恒昌帝龙颜大怒,直接将人扣了下来。 他不由地心中烦躁,拖了一时半刻,却也还是去面圣了。 一进了那小院,只见满院肃杀,宁昭正端坐在院中,慢悠悠地喝着茶;那个良贵妃坐在他一侧,神色平静。 而一旁同样被赐座喝茶的老臣们听到安南王来到,虽也纷纷起身行礼了,可看他的眼神始终怪怪的。 那个孽子! 安南王心中怒骂,却还是倨傲地同宁昭见了礼。 宁昭点了点头,也不赐座,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陛下这是何意?”安南王心中大怒——这个不过侥幸带了皇室血脉的竖子!不过靠着女人捡了大便宜,也敢在他跟前耍威风! 宁昭放下茶盏,望着安南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安南王,”他幽幽道,“你怎么连你的儿子都认不出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罚不抵罪 儿子? 安南王这才想起来,恒昌帝这次召他是因为他那个好儿子又闯了祸。 他猛然一回头,这才发现凉亭那里倒着的、宛若一团破布的人形,颇有些眼熟。 杨宏成! 在担心杨宏成的安危之前,最先涌入安南王心中的是无穷无尽的愤怒与屈辱。 “陛下何故如此羞辱本王?”安南王在宁昭面前,竟是连“臣”都不愿称呼了。 “安南王,陛下面前,何故如此放肆?”御史大夫余行冷声道。 “本王放肆?”安南王指了还在地上躺着的杨宏成,双目赤红,“本王的儿子此时躺在那里生死不知,余大人还道本王放肆?本王若是真的放肆,就该……” “安南王。”宁昭却是淡淡地打断了安南王的话。 “你镇守东南,劳苦功高,父皇在世时,也一向倚重你,”宁昭道,“朕心亦如此。” “只是,王爷的这个公子,实在是不成器。” “他觊觎后妃,侮辱闺阁女儿,杀人抛尸,淫辱宫婢……”宁昭望向安南王,声音如同淬了寒冰,“若非看在安南王劳苦功高的份儿上,光这些罪名,就足够贵公子死上几次了!” “不可能!”安南王当然知道自己那个好儿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这一堆名头按下来,还有这么一群古板老臣在,他们若是真的执意要自己的儿子死,恐怕自己没那么轻易将人保下来。 “本王的儿子纵然平日里偶有胡闹,却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更何况他已早早定亲,同未婚妻相处都从不敢逾矩,”安南王看向宁昭,“他……” “你是说朕诬陷令公子?”宁昭嗤笑。 安南王:“……” 他只是为儿子找补,并没有当场兵变的意思。 “安南王,你不要太放肆!”余行冷笑道,“陛下金口玉言,竖子小儿值来脸面?!” “王爷啊,”礼部尚书尚林口气就温和了很多,他嗔怪地看着安南王,“你怕是对你这个儿子了解得不够深刻呐。” “王爷多子多福,可也别忘了关心孩子们呐,”尚林不顾安南王快要憋出内伤的表情,若非两人现在一坐一站,他甚至想拍拍安南王的肩膀,他语重心长,毫不顾忌安南王死活,“王爷,方才臣等在外头,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嗨,多亏了公子口直心快。” “尚尚书可别说了,”余行阴阳怪气,“一会儿王爷该说咱们这把老骨头血口喷人,一起诬陷他那宝贝儿子了。” …… 这一帮老臣那是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洗刷的,一个比一个最毒;更何况,皇帝还在前头坐着喝茶呢,都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难得有这样公开炮轰安南王的机会,此时不骂,更待何时?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这帮老臣舌灿莲花,应是活生生地变着花样儿把杨宏成骂得禽兽不如,安南王面色铁青,几欲开口,竟是没能插上嘴。 “无论犬子如何,还请陛下开恩,容他诊治一番,再定罪不迟。”安南王忍辱负重道。 “准。”宁昭淡淡道。 “哎,要说这人要是迟早是死,何必再多经历一遭呢你说,多受罪啊。”有人阴阳怪气道。 安南王的手都攥紧了。 他望着这帮老臣,几乎要将牙咬碎了——这帮老不死的,极为固执,最难拉拢,他暗暗在朝中渗透着势力,却是没能拉拢到这帮以舌为刀剑的老臣们。 宁昭已经发了话,早有小内侍去请太医去了。 “给安南王赐座。”宁昭仿佛才刚想起来一般,淡淡吩咐道。 安南王看了一眼自己那糟心儿子,如坐针毡。 他阴狠地看着这帮子还在窃窃私语的老臣,心中怒火翻涌,不多时,他的目光慢慢地停留到了宁昭身边。 那个在翠微山顶桃花林,好会使诈的女子——良贵妃。 那帮老臣也就算了,良贵妃一介后宫嫔妃,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看他的笑话? 安南王起身道:“听闻良贵妃精通医术,妙手仁心。此时太医还未赶到,犬子生死不知,臣内心实在煎熬,臣冒死恳求良贵妃为犬子诊断。” 一个后宫妃嫔,若是不知好歹到参与到男人的争斗中,就要做好替她的男人受辱的准备。 安南王心中一阵冷笑。 “安南王,本宫劝你三思。”云予微没想到安南王居然还找到了她头上,她放下手中茶盏,神色淡淡。 “娘娘……” “令公子觊觎的后妃中,可就有本宫呢。”云予微全然不在意她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安南王此时求本宫为他诊治,不怕本宫立时送他上路?” 安南王的面孔一阵扭曲。 宁昭的脸色更阴沉了些。 一帮老臣看自家陛下,更觉得可怜了——多造孽啊,被臣子觊觎后妃也就算了,还被大家一起听到了;大家一起听到也就算了,那不长眼的当事人他爹还要上蹿下跳企图羞辱,关键是人家此时兵强马壮,还不能直接把人砍了。 啧啧。 若是铁桶一般的东南有了松动,这九族大礼包不是轻轻松松就要给杨盛平送过去? 老臣们看安南王的眼神竟有了几分期待。 安南王:“……” 不知道为什么,大热天的后背有些发凉。 所幸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场面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太医便到了,安南王的人也终于来“救驾”了。 安南王看着朝中的自己人,终于松了口气。 “公子没什么大碍,只是肋骨断了几根,不过行动不便,有碍观瞻,”章全本来正要带着妻儿在山间走走,结果又被薅来加班,心情差得想要毁天灭地,“休养几日便是了。” “只是肋骨断了几根?!”安南王怒道,“要不本王把你的肋骨也打断几根?” “王爷请便。”章全也怒了——打吧,打了他正好告假! “好,好,”安南王气到全身乱颤,“既然是你求来的,那你就受着!” “王爷且慢,”余行叹道,“章大人所言颇有道理。令公子犯下数罪,不过被打断几根肋骨,实在是不能抵罪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治罪 “余大人这话说得,可太过诛心了。”说话的是刚才一起同太医而来的中书令楼长义,此人平日里见人带笑,为人圆滑,他笑着同宁昭行了礼,道,“臣方才同艾少卿在外面散暑,恰好遇见了章大人行色匆匆,这才一同前来,陛下勿怪。” 鸿胪寺少卿艾文余也不住称是。 “两位爱卿有何高见呐?”宁昭冷笑道。 都道楼长义为人圆滑,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微臣也风闻了此事,杨公子言语失当,行事不端,自然有罪。”楼长义叹道,“少年未经磨砺,难免轻狂,虽然无心,却也该罚。” “无心?年少轻狂?”尚林直接气笑了,“风气就是叫你们这些人给败坏的!” “尚大人火气也太大了,”楼长义笑道,“要打要罚,王爷难道还不认?若是这罪要杀头偿命,杨公子却也罪不至此。” “杨公子失态,”艾文余也上前道,“所幸院中几个姑娘乃是男儿假扮,未曾酿成祸事。” 安南王的眼皮一跳——男儿假扮? 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狗皇帝这是坑了他一把还不满足,这个小院儿怕不是给他那个傻儿子专门设置的陷阱!可他那个傻儿子就是乐呵呵地跳了进来! “男儿涂脂抹粉,”安南王冷笑道,“也难怪我儿误会。” “王爷的意思是我自作自受咯?”换了衣裳的云岚刚好回来,他强压了心中怒火,规规矩矩地给宁昭行了礼,这才发问。 安南王定睛一看,更是怒火中烧——那日在山顶,云家姐弟做戏,将他骗惨了。 他英明一世,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结果这对姐弟不但算计他,还算计他儿子,子承父业地受骗,这如何能忍? 安南王冷笑:“不知云公子竟有此癖好。” “陛下,”云岚不同他争辩,反而转过脸来看向宁昭,又行一礼,“王爷如此羞辱云岚,云岚实在有负陛下所托,实在无法令太后欢颜,求陛下降罪云岚,另寻高明吧。” “云公子这就是说气话了。”余行这一干儿老臣不是没看到云岚一袭女装被杨宏成欺负的样子,当下也是对他充满了同情,即使他言语有些冒犯天威,倒也看在他年纪小的份儿上原谅了他,“古有彩衣娱亲,今有云公子女装献艺,都是孝感动天的事,怎能因无知之人一句话,就放弃了呢?” “是啊,”尚林也语重心长道,“太后进来身体不适,陛下娘娘都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云公子愿意献艺博太后一笑,怎能轻言放弃?” “这不仅是公子对太后的濡慕之心,亦是陛下、娘娘对太后的一片孝心啊!” …… 早就接受了这些设定的老臣们,引经据典,七嘴八舌地劝着云岚。 “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宁昭看向安南王,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安南王,朕也不是那般斤斤计较的人。若是令公子只是调戏宫婢,也便罢了,朕大可做主将人赐给公子做妾侍;云岚愿意彩裙献艺之事,那是朕对母后的一片孝心,母后昨日还在跟朕说起此事。不知令公子这一闹,到底是不忠,还是不孝啊!” 安南王万万没想到,几个毛头臭小子在这里没事儿涂脂抹粉穿女装,居然还上升到了忠孝的高度。 “另外,诸位爱卿也是亲耳听到了,杨公子承认他觊觎后妃,逼\/奸清白女儿,杀人抛尸……”宁昭冷笑,“这桩桩件件加起来,够不够治他的罪?” “饶是杀人放火要进大牢,也有对簿公堂在先。”安南王道,“若是这样轻易地就治了犬子的罪,臣实在不敢苟同。” 宁昭点点头:“好。” 待杨宏成悠悠转醒,入目的就是云岚在他眼前抛了抛衣袖——这个动作可太熟悉了。 杨宏成登时大骂:“你竟穿女装骗你小爷!你当你小爷是清宁那等愿意好好跟你相与的,你别落在了小爷手里,叫你和朱家那丫头一个下场!” “啪!”安南王痛恨自己竟是在狗皇帝身边坐下了,没能第一时间在杨宏成醒来的时候再把他扇晕过去。 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叫杨宏成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咕咚”一声跪了下来,身体被暴打的疼痛传来,让他差点儿直接疼得趴了下来。 “安南王,”宁昭冷笑,“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教子不严,实在该罚,”安南王终于无法辩驳,“看在这个畜生还没酿成什么大祸,陛下饶他一命,臣定好好管教他。” “朱家千金现在还命在旦夕,她的贴身侍女尸骨未寒,”云予微站起身来,“太后的惊喜也没了,安南王,你把这叫做未酿成大祸?” “贵妃娘娘,”安南王的目光如同利箭,疾言厉色,“后宫不得干政,娘娘这是没有将祖宗规矩放在眼里吗?!” “朕允了。”宁昭淡淡道,“贵妃受委屈了,言语难免激烈了些。” “依安南王高见,令公子该当何罪?”宁昭又问。 安南王并未开口,一旁楼长义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起身道:“安南王治军严厉,不若打公子百余军棍,禁足一月,也算小惩大诫。” “诸位爱卿怎么看?”宁昭看向老臣。 “臣以为……” “臣不愿!” 一个声音从外头传来。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却是这几日正处于风头浪尖的朱侍郎朱礼。 “朱爱卿怎么来了?”宁昭问道。 朱礼面带悲恸,直接从院门跪下,膝行前来。 “朱大人这是做什么?”德福公公赶紧去扶。 然而朱礼却是固执极了,执意一跪一叩而来,到了宁昭面前时,他的额头已经磕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陛下,求陛下为臣做主!”朱礼重重叩首,泪流满面。 满院的老臣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这突然又杀出来一个朱礼来求陛下做主了。 只有杨宏成看见朱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安南王心下一紧——这小王八蛋又被人拿住了把柄!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诡辩 “朱爱卿请起,”宁昭道,“有话好好说。” 朱礼却是执意不肯起身,只是流泪道:“之前小女投缳,众人都道她是因与微臣夫人拌嘴负气,微臣虽然痛心,也以为她竟如此不懂事,不珍惜自己性命,亦不在意父母亲缘,甘将父母置于流言之中。因着这等想法,微臣竟然对小女心有怨怼之言,心想大约是父女缘分浅薄,她若真的因此去了,只当微臣白养了这女儿一场。” “幸亏贵妃娘娘仁慈,竟将陛下所赐的神药赠与小女,小女这才留有一命。” “今日小女醒转,竟是痛哭失声。” “原来杨宏成这个禽兽,竟是趁她采花之时,玷辱了她!可怜跟着她的那个丫鬟小环,拼命护主,也逃脱不了被这个禽兽奸\/\/\/杀的命运!” “微臣人至中年,只得这一女,平日里爱若珍宝,视之如命,养她到如今十八岁,都不愿她出嫁,只想为她招赘,留她在家中。” “微臣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同安南王硬碰硬!只是事关小女,微臣若畏惧王府权势,不管不顾,微臣枉为人父啊!” 朱礼已是泪流满面,他一边说,一边磕头,此时已是满头满面皆是鲜血,血泪混在一起滚落下来,在场者无不动容。 “胡说八道!”安南王怒道。 “微臣跟王爷有何仇何怨,值得微臣豁出爱女名节来陷害杨宏成吗?!”朱礼霍然起身,神情有些恍惚,王德福急忙去扶他,结果还未触碰到他的衣服,朱礼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直接朝杨宏成冲了过去。 杨宏成本就被暴打了一顿,肋骨又断了几根,行动本就受限;再者,也没人料到,朱礼一个文臣会突然暴起。 他一头撞向了杨宏成,杨宏成直接被撞翻在地。 朱礼趁机跨坐在了杨宏成身上,双目赤红,疯了一般直接掐住了杨宏成的脖子。 “女儿,父亲无能,只能这般为你报仇了!”朱礼怒吼一声,竟是真的按住了挣扎不休的杨宏成。 “还不将他拉下去!” 安南王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反应神速,当即上前,一脚将朱礼踹翻。 奈何朱礼大约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竟是还不松手。 安南王又起一脚,朱礼疼痛难忍,不免泄了劲。 安南王趁机扶起儿子,看着他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看着朱礼的目光恨不能将他当场杀死;奈何朱礼为朝廷命官,他不可能当着狗皇帝的面真的把他杀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上来将激动万分的朱礼给拉了下去。 “放肆!”余行怒道,“陛下面前,由得你们如此胡闹么?” “朱大人,你好生糊涂,”尚林亦道,“陛下在此,难道不能为你做主?你这般又是何苦?” “陛下圣明,”朱礼面如金纸,方才安南王飞起的两脚不予余力,恐怕伤了他的内脏,他剧烈地喘息着,痛苦地闭了闭眼,却还是坚持着拂开众人的手,坚持跪到了宁昭跟前,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定会为微臣做主。只是微臣为人父,面对害我女儿至此的凶手,若无半点儿血性,那还做什么父亲?” “朱爱卿,别说了,”宁昭叹道,“章全,还不赶快去给朱爱卿看看!” 多亏了安南王执意要叫太医,这会儿章全还在,倒方便了给朱礼看伤。 朱礼强忍疼痛,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于手中高高奉上:“杨宏成玷辱小女,小女抵死不从,反抗之中从他身上拽下了这枚玉佩,足以证明其身份。” “请陛下为微臣做主!” 朱礼重重叩下。 王德福从他手中接过玉佩,恭谨地呈到了宁昭面前。 安南王远远地瞧见那枚玉佩,脸色陡然变了。 他不用细看,便知道那枚玉佩——他的每个孩子,无论男女或是嫡庶,都有一枚差不多的玉佩,上面刻了安南王府的徽记,也刻了孩子的乳名。 世家大族,向来有刻名玉佩做身份证明的习惯,安南王也不例外。 既然是能代表身份的玉佩,那必然是名贵无比,无法仿刻的。 安南王只消一眼,便知道,那真的是杨宏成的玉佩。 “你这孽子!”安南王咬牙切齿,一巴掌甩到了杨宏成的脸上。 他手劲极大,杨宏成还没反应过来,便连带着一颗门牙,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犬子罪孽深重,求陛下看在臣多年兢兢业业镇守西南的份儿上,留他一条性命!”安南王咬牙跪下。 “章大人,不必为我诊治了,”朱礼同章全拱了拱手,依旧长跪不起,“若是不能看到害女元凶伏法,微臣无颜面对夫人小女,不如就此死在仇人面前!” “你竟敢威胁陛下!”杨宏成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擦了擦嘴边的血,还能出声。 安南王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一定要请太医过来把这个蠢货就救醒! “朱大人,”安南王拱手道,“此事都是犬子的错,本王教子不严,无地自容,造成今日之祸,亦是本王之罪。” “这个畜生死不足惜,只是,”安南王叹道,“他死了又怎能向朱小姐赔罪?他犯下弥天大错,轻易死了岂不便宜?朱大人何不留他一命,由他来补偿小姐?也免得污了小姐清名。日后,小姐要打要骂,要杀要剐,那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了,本王绝无二话!” 在场的文臣无不感慨——看看,看看,谁说武夫莽撞?人家这安南王就很擅长诡辩,文武两开花,看这能说会道舌灿莲花的不要脸样子,他们自叹弗如。 而朱礼更是睁大了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伸手指了安南王,几乎要气晕过去:“你……你……” “朱大人,切勿激动,”安南王反应迅速,直接上前握住了朱礼的手,仿若真的是谈婚论嫁的两家长辈见面一般,亲热极了,“这都是咱们两家的事儿,私下里咱们自己解决了便是,何必闹得大家都看热闹?孩子们脸皮薄,怕是经受不住打趣。”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赐婚 安南王一介武夫,力气极大,朱礼在他的束缚之下,简直像是饿狼衔住了一只绵羊那样简单。 “慢着,”一直沉默的云予微突然出声,“安南王这不太妥吧。” “这当中还隔着小环一条人命呢,怎么就成了你们两家的事了?”云予微冷声道,“本宫妇道人家都知道不妥,王爷难道还不如本宫一介妇人孰知律法?” 朱礼也缓过神来,“呸”地一声啐到了安南王的脸上:“厚颜无耻!” “难怪养出杨宏成这样的禽兽!王爷家学渊博!”朱礼怒道。 “你别不识好歹!”安南王当众被啐了口水,面色顿时沉了下来,“谁知道朱家小姐是不是勾引我儿不成,愧疚难当,这才上吊自杀,嫁祸我儿?” 饶是在场各位都见多识广,也是被安南王这话惊住了。 “就是那个贱人勾引我!”杨宏成反应过来,立马来了精神,“她一个闺阁女子,不顾脸面,半点儿不知羞耻!我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怎么能着了她的道!定是她怀恨在心,故意跌我怀里,趁机盗走了我的玉佩,好嫁祸于我!” 杨宏成越说越顺,得意了起来:“就是如此!” “我还道京城的大家闺秀有多矜持呢,结果还不是看见男人眼睛都转不动了!若不是我定力非凡,对未婚妻一往情深,只怕真的着了她的道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臣子无不变了脸色。 他们之中,大多都有女儿;即使没有亲女,也不乏女眷。 杨宏成这般洋洋得意,却是把全京城的女儿们都骂了进去。 “竖子敢尔!” “禽兽不如,枉为人!” “若不诛杀此子,恐怕天威不存啊陛下!” ……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安南王,你看到了,”宁昭终于开口,“朕倒是很想饶了杨宏成一命,只是……” “朕也无奈啊。”宁昭缓缓道,“杨宏成罪无可赦,本该立死,只是安南王劳苦功高,看在安南王的面子上,留全尸吧。” “杨宏成,”宁昭淡淡一笑,“你自己选个上路的方法吧。” “求陛下开恩!” “父王救我!” 杨宏成傻眼了,他只是玩了个女人,怎么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他在东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父亲不是说,皇帝只是个绣花枕头,不足为惧吗?! 绝望紧紧将杨宏成扼住,他翻着白眼晕死了过去,腥臭从他的衣衫之中弥漫开来。 安南王面上闪过些许凶狠,他稳住心神,依旧叩头:“求陛下开恩!” 眼角余光却不住地朝外面扫去,只期望着某个身影能够到。 幸而他没有押错。 在杨宏成被拖下去之前,他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太后驾到——” 太后已在临心殿几日不曾出门,突然驾临这个是非之地,众人心中皆是惊讶。 太后今日未曾精心梳妆,愈发显得气色惨淡,她手中还握着一把檀木佛珠,面带慈悲之色。 “见过太后。” “母后。” 宁昭起身,亲自将太后扶至上座。 “这怎么闹成了如此地步?”太后叹道,“行宫本来是个好地方,看这一天天闹得,鸡犬不宁。” “儿子惭愧。”宁昭道,“不想竟惊动了母后。” “前因后果我也差不多知道了,”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叹道,“正是为这事而来的。” “母后……”宁昭讶然。 太后才因灵感寺与安南王私下相见在临水殿称病不出,本最应该跟安南王的事避嫌才是,怎么居然在这个关头跑了出来? 不对。 宁昭的神色肃穆,下意识地看向了云予微。 云予微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灵感寺就在头顶,佛祖慈悲,”太后叹道,“陛下登基时日不长,还是别在佛祖面前造杀孽的好。” 这理由牵强得宁昭眉心都一跳。 “朱家的孩子也确实受委屈了,”太后叹道,“朱礼,哀家知道你心中委屈。” “只是女儿名节为重,”太后又道,“你家姑娘那般注重名节,恐怕即便杨家那孩子今日死了,你那孩子还是会想不开。” “哀家见过那孩子,又漂亮又伶俐,也难怪你至今不愿她出嫁。” “哀家说句不该说的话,”太后叹道,“太疼孩子了,也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这也能行? “不若折衷一下,”太后又道,“哀家为他们赐婚,并为朱姑娘赐下金令,若是杨家那孩子敢负她,她持金令找哀家做主,哀家绝不再饶那小子!” “太后……”朱礼声带哽咽。 “谢太后隆恩,谢陛下隆恩!”奈何安南王反应迅速,且不要脸,不等朱礼再说什么,他已经直接押着还在昏迷的杨宏成叩头谢恩了。 “日后他们成婚,哀家为朱姑娘添妆,朱礼,你意下如何?”太后又问。 朱礼黯然叹息一声,嘴唇嚅嗫。 方才已经闹了那么一场,此时他若应下,仿佛卖女求荣。 但若是不应……太后的目光如若针扎。 “微臣……” “臣女不愿!” 女子破碎的声音直接打断了朱礼的声音。 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头乌发直接披散在身后,一袭毫无绣花的白衣,神色恍惚,仿佛随时都能离魂而去。 “你怎么跑出来了?”朱礼惊道。 “父亲。” 少女跌跌撞撞地走到朱礼身后,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下:“臣女朱延英见过陛下,见过太后。” “好孩子,”太后瞧着她,满目慈爱,“拾彩,快扶朱姑娘起来,赐座。” “臣女不敢。”朱延英面色苍白,脸上、脖颈上露出的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 “臣女求死不成,却已心如死灰,甘愿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求陛下、太后成全!”少女深深地叩下,她明明根本没有向杨宏成投去哪怕一缕目光,哪怕杨宏成此时还在昏迷丑态毕露,可她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噩梦一般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呼吸不过来,要溺死在其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劝慰 “朱姑娘,”在朱延英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倒下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陛下、太后宽仁,你只要说得清楚,陛下与太后自然为你做主。” 太后亦温和笑道:“自然。朱家丫头越发出落得好了,难怪你父亲母亲不愿你嫁出去,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只怕也想一直留在身边。” 佩戴的荷包中散发出淡淡的安神香味,朱延英终于稳住了心神:“臣女得太后谬赞,不胜惶恐。” “臣女资质愚钝,不堪大用,父亲母亲怜惜臣女愚鲁,这才想着招赘,不愿使臣女委屈;父亲母亲生养之恩,臣女铭感五内,一刻也不敢忘怀。”她一边说着,终于潸然泪下,“只是臣女无福,竟是、竟是……” 她无法再说下去。 父亲是礼部侍郎,平日里最重规矩礼法,她是父亲母亲按照《女戒》标标准准养出来的姑娘,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等不堪的经历来? 况且,在座的都是贵人、都是父亲同朝为官的同僚……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以不顾惜自己的名声,可父亲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同样的事情,从别人的口中说出,和从她自己口中说出,分量是不同的。 朱延英剧烈地颤抖着,她似乎连呼吸都忘了该怎么做,只是绝望地想,她为什么还没死掉? 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了,死了就不再痛苦了,死了就不用成为家中耻辱了,死了就不会令父亲母亲失望了…… “陛下,”云予微突然出声,“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宁昭点点头。 “陛下在此坐镇,又有诸位大人在侧,朱姑娘久在闺阁,恐怕禁不住这如此威势。”云予微起身行礼,“请太后起驾,恩准臣妾带朱姑娘去一旁静室。” 安南王的面色微变,看向太后的目光带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这件事更好办了些。 他不由地浮出了一丝冷笑,良贵妃自作聪明,自以为贴心,倒是为他提供了些许便利。 太后略略思索,也温和笑着点头:“还是良贵妃周密。” “陛下,”太后也看向宁昭,“哀家倒觉得这样更妥帖了。” 宁昭有些忧心地看向云予微——若是云予微不在他眼前,他如何能在第一时间护着她? 云予微却是朝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面容坚定。 宁昭知道她下定了决心,他终究是拗不过她的。 “如此也好。”宁昭点头。 因为此处离妙音阁很近,顺理成章地,太后移驾妙音阁,彭清音小睡才起,忙忙地赶来侍奉。 “最近清减了。”太后几日未见彭清音,不由地感叹道。 彭清音勉强浮出一丝笑:“不能随侍太后左右,臣妾反倒不安。太后若是多疼臣妾,还叫臣妾常在身边服侍便是了。” 太后不由地笑了:“你这孩子,一向嘴甜。” “你们这些孩子,花朵似的,各个招人喜欢。”太后又看向了朱延英。 太后虽然赐座,但朱延英哪里敢坐?又不敢违逆,只虚虚坐了一个椅子边,随时都要滑落下来。 朱延英木木呆呆的,不像个活人,倒像是个偶人。 “朱姑娘?”彭清音忍不住地唤了她一声。 她们年岁相仿,朱延英又因为杨宏成祸害,才成了眼前这般模样,彭清音如何不心惊? 想起那一晚的噩梦,彭清音忍不住地看向云予微,眼圈儿瞬间又红了。 云予微安抚地朝她递了一杯茶。 彭清音垂首,掩饰地端起了茶盏,茶水的热气几乎要将她的眼泪给熏了出来。 “这里没有旁人,”云予微轻声道,“朱姑娘,你不必害怕了。” 不必害怕? 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可怕的上午! 她本是要去采花,路过那片小树林时,听到里面仿佛有人受伤所发出的呻吟声,善良的姑娘就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走了进去,随后,噩梦开始了。 小环为了保护她,被那畜生活活玷辱而死;可小环死得如此屈辱,为她争取的时间,她却依旧没有逃脱。 在此之前,她原以为她平顺的一生,所遭逢的最大巨变,便是她莫名其妙的身世。 可到了那日,她才明白,从前那些,都不算什么。 “臣女、臣女有负太后慈恩,”朱延英终究还是跪了下来,“臣女不愿嫁给杨宏成!” “你这孩子……”太后叹了口气,“哀家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的清白毁在了他的手中,你若不嫁给他,可怎么办呢?” “臣女甘愿一死。”朱延英哽咽道。 太后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朱延英的神情,心中叹了口气——若是朱延英之前上吊真的死了,此事也就了了;可现在她没死,若是此时再死了,恐怕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杨宏成。 杨宏成……太后的心一颤,她拼命地回想着他的长相,他的脾性,却因接触寥寥,始终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傻孩子,又说傻话了。”太后叹气,“贵妃连陛下御赐的保命神药都给了你,这条命如此来之不易,怎能轻易丢弃?” 朱延英的泪落得更狠了。 她醒来时,甚至恨过自己,为什么要活过来? 甚至恨过良贵妃,为什么要将那神药用来救她?救她这个根本不值得活在这世上的人。 她活了下来,她的命却不再只是自己的。 “臣女……臣女甘愿青灯古佛一生,一辈子吃斋念佛,为陛下、为太后、为娘娘、为父母祈祷。”她闭目流泪道。 “你道庵里是什么清净的好地方?”太后又是叹息。 朱延英这下真的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了。 “傻姑娘,女儿家总要嫁人的。”太后劝道,“有哀家在,哀家为你撑腰,杨宏成绝不敢负你。” “臣女……”朱延英泪如雨下,“臣女不配……” “朱姑娘。”眼看着太后又要循循善诱,云予微终于忍不住了,“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嫁给杨宏成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女官 “杨宏成杨公子,”提起杨宏成,云予微仍是忍不住地杀心四起,然而当着太后的面,她只能强行将这种念头压下去,“他可是安南王的儿子,日后定然不凡。” “他出身显贵,你也不愿?”云予微问。 朱延英道:“是。” “他相貌也算英武,你也不愿?” “是。” “他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可能贵极人臣,你也不愿?” “是。” “荣华富贵,你也不要?” “是。” “太后金口玉言,许你丰厚妆奁,亦会为你撑腰,你也不动心?” “是。” 这一番话问下来,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倒是云予微微微松了口气,而彭清音只是怔怔地看着朱延英,二人的脸色同样苍白。 “本宫看你呐,”云予微的语气突然带了些嗔怪,“当真是要出家了。” 太后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分——朱延英若是宁肯落发为尼,都不愿意嫁给杨宏成,那杨宏成的声名算是彻底毁了。 “方才你也听太后说了,那些庵堂,其实都不是什么好地方。”云予微道,“太后喜爱你,所以才对你如此直言不讳。” 太后对此有些诧异,云予微什么时候竟能站在她的角度为她办事了? 她不信。 云予微不管太后怎么想,她也仿佛没有看到朱延英愈发绝望的神情,反而看向太后,温和笑道:“不过,臣妾倒是有个好地方。” “说来听听。”太后敢打赌云予微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瞬,云予微笑盈盈道:“朱姑娘家教严明,最懂礼仪,本宫出身乡野,在此一处未免有些许疏漏。不若朱姑娘来我的凤泽宫,做宫中女官,可好?” 太后的眼色微变——宫中的女官可不是谁都能做的,那也是经过千挑万选才留在宫中的。 像是朱延英这般已被毁了清白的女子,饶是她家世清白才貌双全,也根本过了第一关。 朱延英顿时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娘娘……若是娘娘不嫌弃,将臣女带在身边,做个洒扫丫头也好。” “那可太屈才了。”云予微笑道,“不知太后以为如何?” “杨宏成与朱姑娘到底不美,若是强行成婚,只怕日后成了怨偶,反而生事。”云予微道,“臣妾不是那等苛责之人,朱姑娘若是愿意来臣妾宫中掌事,臣妾也了却一桩烦恼。” 太后面色缓和:“杨家那小子无福。只是……这岂不是便宜了那小子?” 太后这话的意思,竟是也不准备罚杨宏成了。 原本几乎是必死的局面,被太后出手这么一搅和,杨宏成居然要全身而退了。 “臣妾只是看朱姑娘有眼缘。”云予微淡淡道,“至于杨宏成如何处置,那是陛下的事,臣妾不敢置喙。” 不敢置喙,恐怕也置喙不少了。 太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今日之事,令她对云予微刮目相看。 云予微已经开始改变了,她在慢慢地适应这个皇宫,不知道宁昭发现了没有呢? 太后仿佛预见了以后的事情,心中竟是有了些许舒畅。 “既然是良贵妃开口了,那哀家少不得顺水推舟一番,”太后笑吟吟地看向朱延英,“你可愿意?” “承蒙太后抬爱,贵妃娘娘不弃,臣女愿意!”朱延英万万没想到,她竟还有如此造化。 她好像可以继续活下来了。 起码,她看到了些许新的希望。 太后看着朱延英喜极而泣的样子,心中略略有些不喜——只盼着这个朱家女,日后不要为她惹出什么祸来才好。 此一事就这么定了,朱延英作为云予微钦点的女官,直接由白芷带着她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裹,当天就挪进了晴水居。 “臣女,叩谢娘娘大恩!”朱延英是个知恩图报的通透姑娘,虽然这次的伤害对她几乎是灭顶之灾,差点儿将她完全地毁了,可她终究是活下来了。 “这不算什么恩。”云予微起身将她扶起来,“你能活下来,你能留下来,是你为自己争取的。” 若非朱延英坚定不肯嫁给杨宏成,她也不会提出这样一个解决方法。 “不一样的。”朱延英含泪笑道,“若非娘娘赠与御赐神药,臣女不能活下来,这是其一;若非娘娘亲自来臣女榻前,同臣女说明女子即使没有了贞洁也一样能活,鼓励臣女为臣女分析利弊,臣女不能醒过来,这是其二;若非娘娘要了臣女到宫里,臣女面对太后,不过螳臂当车,即使今日不死,命也不会太长,这是其三。” “娘娘,这样算起来,您其实是救了臣女三条命。”朱延英不顾劝阻,仍是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臣女今生今世没齿难忘,来生亦结草衔环相报。” “怪不得咱们娘娘要朱姑娘来咱们这里做掌礼女官,”白芷进来送茶,听了这一耳朵,笑道,“这词儿,我和白苏下辈子都说不出来。” 云予微“噗嗤”笑了出来。 便是朱延英,也不由地愣了一下,而后脸上慢慢爬上了些许红晕:“白芷姐姐谬赞了。” “快起来吧。”白芷扶她,“咱们娘娘跟前,不兴这些。” 白苏隔了帘子笑道:“朱姑娘才是掌礼的女官,你倒好,反倒教起朱姑娘规矩来了。” 白芷一愣,这才笑道:“我糊涂了。” 白苏又是一阵取笑,白芷顿时恼了,掀了帘子出去找白苏算账。 朱延英万万没想到云予微这里竟是这样一番场景,不由地呆了呆。 云予微看着她笑道:“这下明白了吧?我是真的需要一个懂礼的女官。” 朱延英肃然道:“臣女必不负娘娘期望。” 可她顿了顿,听着外头的欢声笑语,忍不住道:“其实这样也很好。” 云予微又笑出了声:“哎,我就知道,我这里来多少个女官,都要被白芷白苏她们俩带沟里去。” “是娘娘宽仁,所以白芷白苏二位姐姐才敢放肆,”朱延英脸上的愁怨都冲淡了些许,“所以臣女才来,也敢跟着放肆。” 云予微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就继续放肆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上心 晴水居里有一架葡萄藤子,碧莹莹的叶子爬满了支架,亦有结实的葡萄串子挂上了藤蔓,只是依旧又硬又小,绿汪汪的,透着些许酸涩。 白芷在葡萄架子底下给云予微摆了个躺椅,她拿罗扇遮了脸,躺在上面悠悠地晃着,好不惬意。 不一会儿,一个人悄然地站在了她跟前。 “云岚?”眼前多了一个人,云予微还不至于半点儿无感。 “你啊,”宁昭略带醋意的声音传来,“是半点儿想不起我来。” 眼前的小扇被人移去,一个轻吻落了下来。 云予微睁开眼睛,便见宁昭一袭玄色绣金龙的常服站在她面前,正微微俯身笑望着她,二人距离极近,几乎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云予微含笑道:“你平时太忙,我总不能指望你时时都陪在我身边。” 宁昭轻轻地在她的眼睛上吻了一下,才道:“先前父皇在时,后宫争奇斗艳,天天想着些五花八门的招数来讨父皇欢心。怎么你连一句想我都从来不说?” “你想我讨你欢心?”云予微伸手将他推开,从躺椅里坐了起来。 “你分明是要冤枉我,”宁昭看着她眼中浮出愠怒,急忙道,“怎么不听我后半句话?” 云予微这才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重新躺了回去:“这种孩子气的话,我还以为只有云岚会说呢。” 宁昭轻哼一声:“你只将云岚的话放心上。” 云予微懒得理他。 宁昭坏心顿起,竟是上来直接挠她痒痒,云予微本来还绷着脸不肯理他,可怎么能敌得过宁昭耍赖? 她顿时笑出了声音来了。 “以后要不要把我的话也放心上?”宁昭一手护着她的头,防止她笑着挣扎之中会磕到脑袋,一边却还不肯停,嘴里还要威胁。 云予微已经是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她伸手胡乱地要推开宁昭,却是抓住了宁昭的腰带。 宁昭的眼神顿时一暗。 “别闹了,”她笑道,“再闹我就要恼了。” 宁昭却是凑近她:“快说,以后要对我上心。” “我就不……”云予微笑得快要从躺椅上翻了下来,泪花都要笑了出来,“好好好,对你上心,对你上心,快住手!” 宁昭这才停了手,叹道:“说着让我住手,你抓着我的腰带做什么?” “谁抓你腰带了?!”云予微笑着反驳。 宁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云予微这才发现,方才她在挣扎之中,竟是胡乱一拽,真的拽到了宁昭的腰带。 现在,这腰带已经被拽散了一半,正松松垮垮地挂在宁昭身上。 云予微:“……” 宁昭挑了挑眉:“你还想抵赖?” “什么抵赖不抵赖的,”云予微说着就从躺椅上跳了下来,“分明是你耍无赖。” “我就耍无赖了,”宁昭的声音从后面追赶了上来,下一瞬,她的身子一轻,却是被宁昭直接抱在了怀中,云予微挣扎了一下,只感到宁昭的胳膊收得更紧了些,于是无奈反手环住了宁昭的脖颈;这一举动正中宁昭下怀,当即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看着她睁得溜圆的眼睛,这才轻笑着凑到她的耳畔,“还会更无赖。” 云予微愣了一下,而后脸霎时间烧了个通红。 “公子?”朱延英从妙音阁回来——自贵妃娘娘将她要到身边以后,平日里也不安排她做些什么;倒是德妃娘娘不知怎么回事,反而隔三差五地要她去妙音阁待一会儿。 朱延英不知所以,但反正德妃才貌出众,二人其实颇有些共同语言,故而也乐意去。 她这才回来,便见着云岚站在晴水居的外面出神,却也不进去。 “太阳虽要落下了,但暑气还在,公子仔细身体。”朱延英停在了与云岚相隔五步的位置。 因着杨宏成一事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心理阴影,虽然贵妃给她配了专门安神用的香方,让她终于不至于夜夜噩梦,可她仍是对男人心生怯意,根本无法近前;饶是云岚是贵妃娘娘的弟弟,又一向温和不逾矩,能使她强行压住心中的惧意,但她仍是习惯性地离远一些。 “无妨。”云岚轻轻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我本就是大夫。” 朱延英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云岚站在门口不进去,她便无法越过他进门,于是她只能讪讪地左顾右盼,希望云公子赶紧进去或者离开,不要再在这里出神了。 奈何云岚仿佛有着沉重心事,回了她话之后,竟又陷入了沉思,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继续进来,还在外面徘徊。 这样僵持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云岚才终于松了口气,回过神儿来,便见朱延英还站在他身后。 他这才反应过来,朱延英对男人有心理阴影,恐怕是因为他正站在了门口,所以根本不敢从他身边经过。 他一心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竟是粗心至此! 云岚心中愧疚,急忙后退了两步,让出路来:“朱姑娘赶紧回去吧,若是回去晚了,怕是姐姐会担心。” 朱延英连头都不敢抬,只点头道谢,快步地要经过云岚,才略略松了口气,低着头问道:“公子不进来吗?娘娘大约在等着公子用饭了。” 云岚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一幕,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哟,本郡主还以为你去哪里了呢,原来在这儿跟人你侬我侬,表演十八相送呢!” 云岚顿时头疼。 朱延英对安南王府避之不及,屈膝行了一礼,便低着头要往里走。 “站住!”杨迎秋一看到那女子慌慌张张地要离去,云岚又依旧是那般毫不在意她的模样,心中顿时怒火熊熊,“谁允许你走了?!贵妃娘娘身边的人,竟是半点儿规矩都不懂吗?” 朱延英的脚步顿住了。 她的身体开始轻轻发颤,只是愈发垂下了头,丝毫不敢让杨迎秋看到她的脸。 云岚见她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更是对杨迎秋多了几分无力之感:“郡主到底想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争执 云岚的话,越发让杨迎秋不满。 她精致白皙的下巴轻轻扬起,表情有些倨傲,话语却透着一丝遮掩不去的委屈:“你说你每天都很忙,就是在忙着跟姑娘调情?” 朱延英没想到这火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脸顿时刷地一下白了。 “什么调情?”云岚觑见朱延英脸色不对,转身就要往外走,“郡主若是无话可说,大可以闭嘴不言。” “你!”杨迎秋哪里想到,云岚居然在一个宫人面前也对自己不假辞色。 怒火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她伸手拦住云岚,冷笑道:“这会儿倒是不敢承认了,本郡主原先还道你是正人君子,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我是不是正人君子都与郡主无关,”云岚顿了顿,“郡主对我不满,直言便是,何苦牵扯无辜之人?” “无辜?”杨迎秋冷笑,“她一个宫中女官,竟与外男拉拉扯扯,能有多无辜?” “郡主慎言,”云岚知道朱延英的心病,哪里会任由杨迎秋再这么口无遮拦下去?当即打断她的话,朝朱延英道,“姑娘去吧。” 朱延英早就快要撑不住了,她此时面白如纸,冷汗涔涔,几乎下一瞬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云岚的话让她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一点,她低着头,刚要转身,杨迎秋却是突然发难,一个箭步走到了她跟前,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让本郡主看看,姑娘到底有多绝色!” “杨迎秋!” 云岚眸光一凝,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然而他到底迟了一步,朱延英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杨迎秋的眼前。 这张脸杨迎秋当然认识。 倒不是说朱延英长得多么令人惊艳,以至于她这个骄傲的小郡主都过目不忘,而是杨宏成与朱延英之间的事闹得实在太大,尽管有太后亲自求情,杨宏成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百大板,几乎丢掉了半条命。 不仅是安南王,连杨迎秋都看出来了,宁昭当真是想要了杨宏成的命! 比之安南王强烈的反应,杨迎秋倒是对此嗤之以鼻——杨宏成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闯了那么多的祸,居然留下了那么多的把柄,也不知道父亲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就这么一个废物,都被打到半残了,一醒过来,居然还叫父亲找了画师。 杨迎秋还以为他被打傻了,谁知道竟是叫画师画了朱延英的画像,挂在离自己三尺的地方,趴在床上往画像上扔飞镖泄恨。 这短短几日过去,朱延英的画像倒是已经换了好几副了。 杨迎秋纵然从未真正注意过这个朱姑娘,也被迫识得了朱延英的长相。 眼下,朱延英那张脸,竟是从画像之中,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杨迎秋怔愣了一下,云岚的手已经攥在了她的腕上。 “郡主到底想要做什么?”云岚的怒意已经尽在眼底,“若是因为我的话,郡主不必为难其他人,要打要骂要比试,都随郡主提!” 腕上有些许酸麻的痛意传来,杨迎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云岚:“你竟为了维护她这般对我!” “怪不得!”杨迎秋猛然甩开了云岚的手,冷笑着看向朱延英,“原来是你。” 朱延英一听她这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别在本郡主面前装出一副可怜模样!”杨迎秋瞧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由地冷意更甚,“朱姑娘好大的本事,迷惑了我哥哥,还能迷惑得了云公子。朱姑娘的眼光倒是不错。” “你胡说什么?”云岚怒道,“朱姑娘是姐姐身边的女官,我不过在此偶然碰到了她,你不要血口喷人!” “郡主金尊玉贵,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知随口说出来的话,对寻常人会有什么样的伤害?”云岚看向朱延英,只见她此时连唇色都失去了血色,几乎立马就要晕厥过去。 “白芷姐姐,白苏姐姐!”云岚扬声道。 在屋内忙着的白芷,本就有些奇怪朱延英今日去妙音阁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上许多,一听到隐隐约约外头有叫她的声音,急急忙忙地放下了手中的伙计奔了出来。 这出来一看,可不得了了——朱延英已经晕了过去,软软地倒在了云岚的臂弯里;而一旁的清宁郡主眼中简直要化出利箭,若再多一会儿功夫,恐怕就能直接用眼神杀了朱延英。 “阿弥陀佛,”白芷在心中默念,“这怎么偏偏就碰到了一起呢?” “快将她扶进去。”云岚脸颊上还浮着一个鲜红的指印,一见到白芷,顿时松了一口气,“有劳白芷姐姐。” 白芷叹气:“公子折煞我了。” 白芷曾在医堂里帮过忙,扶住清瘦到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的朱延英简直是轻而易举,云岚瞧着朱延英在白芷怀中瘦成薄薄一片、仿佛一阵风就会刮飞的朱延英,叹息一声,举步就要跟上。 “你站住!”杨迎秋见他居然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气得跺脚。 云岚压根儿不愿意再搭理她,头也没有回地朝院子里走去。 杨迎秋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她方才情急之下,抬手扇了云岚一耳光,此时仿佛有些不太能理直气壮。 难得有些心虚了的清宁郡主转念一想——若不是云岚故意惹她生气,她怎么会打他耳光?平日里若有人惹了她,她早就打死对方了,可现在是云岚,所以她才只打了他一耳光的。 这么一想,杨迎秋立马就又理直气壮了,立马跟上了云岚的步伐。 云予微正一身家常便服坐在房间里,手中还拿着一叠花样,宁昭坐在一旁笑着帮她选花样,倒是如同寻常小夫妻一般。 “见过陛下。”杨迎秋没想到宁昭居然也在,但人已经进来了,总不好再转头离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 “清宁郡主?”宁昭眯了眯眼睛,“赐座。” 杨迎秋一颗心砰砰乱跳地坐下了,只见云岚只在二人眼前晃了一下,就去了一旁。 “你又去哪儿?”杨迎秋脱口而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事相求 这屋子里又有宁昭又有杨迎秋,把云岚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算是聚齐了。 云岚心中烦躁,但有杨迎秋在场,他不能表现得对宁昭这个皇帝陛下毫无尊重,当即脸色愈发冷了:“去看看被你吓晕的朱姑娘怎么样了。” “延英晕倒了?”云予微皱起眉头,随手将花样放在一旁,欲要起身。 “我有那么吓人么?还能将她吓晕!”杨迎秋想起朱延英晕倒在自己面前的一幕,几乎要气吐血——这种戏码她在王府的后院里见多了!不过是扮柔弱装晕倒来博取男人的同情罢了,顺便再陷害她一把,这样就能把所有的过错顺理成章地都推在她身上。 “我可没碰到她。”杨迎秋咬了咬唇,起身再次行礼,“陛下娘娘明鉴,臣女没有对那个贱……那个朱姑娘做任何不妥之事。” “你本也不用再多做些什么了。”云岚冷嘲热讽道。 杨迎秋见他对自己没有半分怜惜,果然是被那个朱延英给迷惑了心窍,当即心中委屈更甚,偏要更骄矜地昂起下巴:“本郡主从来敢做敢当,没碰她就是没碰她,她自己身体不争气也能算到我头上吗?” 云予微叹了口气,转过脸来,刚想问云岚些什么,结果被他已经浮肿起来的半边脸吓了一跳。 她霍然站了起来,心疼极了:“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打的。”杨迎秋果然敢作敢当。 云岚:“……” 云予微叹了口气,看着杨迎秋理直气壮的样子,欲言又止。 “圣人言,君子动口不动手,”宁昭道,“你们俩天天碰到一起就打架,这像什么话?” “那云公子是当仁不让的君子了,”杨迎秋冷笑,“他没动手,只有我动手了。” 这下不仅云岚,连云予微和宁昭也无言了。 “这又是为何?”宁昭轻咳一声,开口追问道。 杨迎秋眸中寒光一闪,嘲弄笑道:“我也是为了朱姑娘好。不是说了吗,朱姑娘对男人有心病,云公子难道不是男人么?若是由着他去扶了朱姑娘,朱姑娘醒来知道了,还怎么活下去?为了朱姑娘安危,我不过阻拦云公子时态度强硬了些。” 云岚:“……” 每每遇见杨迎秋,他都会不得不惊叹,这个少女胡说八道的能力。 “臣女也是好心,”杨迎秋看先宁昭,满目恳切,“所以还请陛下劝劝云公子,这会儿也别自作多情地去给朱姑娘诊治了,若是治到一半朱姑娘醒来了,岂不是要闹出人命来?” “你够了!”云岚怒道,“说到底你不过是还在找朱姑娘麻烦。” “云公子自视太高了吧?”杨迎秋看着云岚生气,自己反而不气了,愈发悠然道,“难道行宫之中没有太医?轮得到云公子你这么一个外男急吼吼地过去给一个姑娘行医么?” “还是说……”杨迎秋倏忽想起了杨宏成被设局的那一日,心中情绪翻涌,一时难以平静,“云公子热衷于女装无法自拔,早早地将自己当做了一个女子,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云岚:“……” 这个世界上恐怕是没有人能够吵赢杨迎秋这张嘴了。 “郡主,”云予微却是轻叹一声,开口道,“郡主说得没错,延英对男子有心病,云岚又不是太医署的太医,的确不适合。” “姐姐!”云岚不满。 “没事儿,”云予微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我去看看。” “朱姑娘可真是好福气。”杨迎秋阴阳怪气道。 “无病无灾才是福,”云予微却是像没听懂她话中有刺一般。 云岚冷笑:“郡主不用羡慕,若是真的病倒了,我和姐姐定会前往看望。” “云岚!”云予微无奈,“不许胡说。” 杨迎秋的眼睛却是一亮——这好像也是个办法。 云予微去了朱延英的房间,云岚看着剩下的这两个人,只觉得更加窒息了。 宁昭倒是悠哉闲适地一边喝茶,一边颇有些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女——云岚显然不解风情,只在方才云予微的座位旁边坐下,清俊的脸绷得紧紧的;而杨迎秋也平静了下来,她有些懊恼方才冲动之下,显得过于言辞激烈,云岚本就躲着她,今天过后恐怕就更要远着她了。 都怪朱延英! 清宁郡主自然不会怪自己,但又不忍心多怪云岚,思来想去,只好将错全怪在了朱延英身上——都说京城女子最重声名,怎么这个朱姑娘就这么不一样呢? 杨迎秋又开始有些心烦意乱了。 杨迎秋不住地偷偷看云岚一眼,可云岚好像是木偶做的人钢铁做的心,竟是对姑娘的眼神视而不见。 如此郎心似铁的样子,倒是叫宁昭不由地有些同情杨迎秋——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云家姐弟如出一辙地令人吐血——别的地方不像,倒是在气人方面像了个十足十。 宁昭兀自感叹,云岚又把自己当空气,杨迎秋沉默了片刻,突然灵机一动:“陛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宁昭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也就点了点头:“说吧。” “臣女求陛下为我和云公子赐婚。”杨迎秋斩钉截铁道。 云岚差点儿直接从座椅上翻了下去,连宁昭都差点儿被茶水呛到。 “朕还说,清宁郡主怎么会无故造访,”宁昭笑道,“原来是看上了朕的小舅子。” 小舅子:“……” 小舅子本人恼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臣女心悦云公子。”杨迎秋认真道。 云岚有些难以言喻地望着她,嘴唇微动,竟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哈哈哈,”宁昭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叹道,“清宁,你不愧是安南王的爱女,性情果然爽朗。” “只是这可不行,”宁昭笑道,“自古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姑娘替自己提亲的呢?” “陛下若是赐婚,不就有了媒妁之言?”杨迎秋丝毫不嫌自己闯的祸大,小嘴叭叭得继续道,“有陛下为臣女保媒,父王必然会同意的。” 杨迎秋点了点头——嗯,她这一套逻辑真是十分严密。 第一百三十章 改变 “我不同意。”云予微从外面回来,恰好听到了这席话,当即微微笑道,“既是两姓之好,怎么能只问安南王的意见?” “长姐如母,”云予微款款走进来,在云岚身侧坐下了,“云岚的婚事由我说了算。” “难道娘娘还能抗旨?”杨迎秋反问道。 云予微讶然地看向宁昭,“你替我和云岚同意了?” 宁昭笑道:“这怎么会。” “那又何来的抗旨?”云予微淡淡道。 “敢问娘娘,”杨迎秋稳了稳心神,好不容易才将心中的怒意给压了下去,“娘娘为何不同意?” “娘娘贵为贵妃,可臣女父亲也是王爷,如此门楣也算相对。”杨迎秋又道,“臣女只比云公子小一岁,年龄也算相当。” “整个东南找不出比臣女更貌美的姑娘,”杨迎秋想了想道,“臣女入京后也未曾见过比云公子更俊秀的公子,我们相貌也般配。” “娘娘到底对臣女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杨迎秋又问道。 “我不愿意,所以姐姐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云岚冷声道。 杨迎秋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别太任性了。” 云岚:“……” 最任性的人难道不是眼前这位清宁郡主吗?! “本宫倒对郡主所说的这些没什么不满意,”眼看着这二人又要吵起来,云予微淡淡一笑,“而是……” 她顿了顿:“诚然,云岚不愿意是一个理由。” “你还有第二个理由?”杨迎秋不可思议。 “自然。”云予微点了点头,“郡主,成婚并非两个人拜个天地这么简单就能了事的。真心想要选一门好亲事,必然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我只有云岚这么一个亲人,自然会为他好好打算。” “郡主哪里都好,”云予微叹道,“只有一样不好。” “什么?”杨迎秋没想到云予微居然真的会说她不好,当下强行压着脾气反问道。 云予微看着杨迎秋俏丽的脸上渐渐浮现郁色,这才缓缓叹了一口气:“郡主的哥哥不够好。” “我的哥哥?”杨迎秋反应过来,云予微说的这正是杨宏成;纵然她亦看不上杨宏成所为,可他们现在身处京城,她和杨宏成就是一体的,这般想着,她当即恼羞成怒,“他是他,我是我!更何况,杨宏成又不是我嫡亲的哥哥!我的嫡亲哥哥是世子!” “本宫也曾听闻过世子贤名,”云予微看着杨迎秋的脸色略微好转,几乎有些不忍心,但这缕不忍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还是叹道,“只是本宫未曾见过世子,只见过杨三公子。” “本宫也曾听闻杨三公子文韬武略,英武不凡。” 云予微只说到这里。 杨迎秋不是傻子,怎么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传音不可信,起码不可尽信。 至于传言为什么不可信……是杨宏成这个蠢货接连闯祸,为他们安南王府蒙羞! 云予微的话给杨迎秋提了一个醒——良贵妃可以因为杨宏成之错对他们整个安南王府都有意见,那其他人呢?一笔写不出一个杨字,别人看她,看安南王府,大约跟看杨宏成那个蠢货都是一样的! 杨迎秋心浮气躁,再也坐不下去,也无心再为自己求婚事,便起身行礼告退。 宁昭自然不留她,而云岚更是巴不得她赶紧走。 杨迎秋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眼中后,云予微终于松了口气。 云岚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在云予微要同他解释之前,他只淡淡地问道:“姐姐,你什么时候想好要跟她说这些的?” 云予微愣了一下:“就在刚刚。” 云岚点了点头,起身道:“姐姐,今日我累了,想早点回去歇息。” 云予微只能点头,目送他离去。 云予微轻轻地叹了口气。 宁昭在一旁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担忧地道:“你的脸色不太好。” 宁昭的手很大,也很温暖,足够将云予微的手妥帖地完全包裹,这让云予微生出了几分被保护的安全感。 良久,她才轻轻道:“云岚大约对我有些失望。” 宁昭的神色微动。 “方才云岚问我,其实是想问,今日之事,是不是我早就计划好的。”她喃喃道,“是不是连延英也在我的计划之内,是不是连他挨的一耳光也是我计划好的……”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将脸埋进了宁昭的手中。 宁昭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你想太多了,”宁昭叹道,“阿岚绝不会疑心你。” 他其实很是乐意看见他们姐弟失和,毕竟,这对姐弟的亲密无间曾经让他嫉妒得发疯,毕竟……云岚也许对云予微有着超出姐弟的情谊。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设计一些小小的误会,让这对姐弟消磨一下对彼此的情谊;最终并不是他良心发现才未能成行,而是因为,他更怕云予微发现他的小动作后,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再不会回头。 现在的场面正是他想看到的,可他的目光触及到云予微过于悲伤的面容,他还是朝自己举起了白旗——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还是不想看到她伤心的。 特别是她当着他的面,为另一个人伤心,当真让他又心疼又嫉妒。 “予微,”他掌心中逐渐潮湿了起来,宁昭轻轻抚了抚云予微的后背,良久,才轻叹道,“对不起。” “这关你什么事?”云予微的声音还闷闷着,“你怎么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的?” 她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宁昭只是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后心,到了二人都平静下来,他才又道:“终究是我将你困在了这个地方。” “你原本是不用参与这些的。” 她原本是不用掺和进来这些勾心斗角的。 她原本的世界里,只用有医书和草药而已,她可以做她最想做的事,永远单纯简单,永远以她所热爱的事业为重。 是他将她慢慢地变得不像她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太后曾经意味深长地对他道:“后宫的女子,最终都会长成同一个样子。” 叶婉也曾同他嘶喊:“陛下以为云予微就当真永远不会变么?” 她们的话好像诅咒,要开始在云予微的身上慢慢显现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践诺 听说杨迎秋从晴水居离开后,跟杨宏成大吵了一架。 甚至杨迎秋的鞭子都已经缠在了杨宏成的脖颈上,若非安南王及时赶到,杨宏成可能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父王为何要一直护着他?!”眼看着杨宏成到底又争回了一条命,杨迎秋怒道,“迟早有一天,这个废物会把我们王府拉下水!” “咳咳咳,”偏偏安南王府的人,没有几个会好好说话的;杨宏成前一瞬还如死狗一般狼狈,才缓过来一口气,居然还要咳嗽着反驳,“妹妹还真是入乡随俗啊。在咱们东南,妹妹还同我是好兄妹,到了京城才几天,就要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声杀了自己的兄长了。” “你这不是还没死么?”杨迎秋冷冷道。 “好了,”安南王终于忍不住了,冷声喝道,“杨宏成,你还不好好养伤!若是你再闯祸,不用你妹妹动手,本王亲自把你剁了喂狗!” 杨宏成顿时老实了。 杨迎秋满腔怒意可全然没有熄灭。 “秋儿跟我来。”安南王对待杨迎秋,平和了很多。 “我知道,”安南王看着沉默却一脸倔强的女儿,不由地也有些头疼,“你现在对你三哥不满,但他毕竟是你兄长,若是再叫我看到你跟他玩命,就别怪我把你送回东南了。” 杨迎秋愤愤想要反驳,但一触及到安南王严肃认真的脸,她便知道父亲是认真的。 “是。”她心不平气不和地应了一声。 “你这性子,”安南王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地被女儿可爱到了,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好笑道,“怎么会想着要嫁人?” “我怎么就不能嫁人了?”杨迎秋更气了,“有多少人爱慕我,我若是愿意,选都选不过来。” “这样多好。”安南王笑意更浓了些,“把这些爱慕你的男人都装进你的郡主府后院不好吗?为什么就选中了良贵妃那个弟弟?” 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小白脸儿的模样。 安南王是绝对不会给自己的女儿找个这样的夫婿的。 “他不可能跟着那么多爱慕你的男人进了你的后院,”安南王循循善诱道,“你要嫁给他,就要住进他的后院里了。” 杨迎秋本来觉得没什么,可被安南王这么一对比,她竟是有些犹豫了。 “如今良贵妃风头无两,”安南王道,“只要她不愿意,云岚就不可能成为你后院里的男人。” 杨迎秋顿时一阵烦闷。 “但若你真的喜欢,”安南王眼看着女儿的眼睛骤然一亮,不由地心中预警,面上却还是一派云淡风轻,“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杨迎秋果然来了兴趣。 安南王当然不会将计划和盘托出,他这个女儿虽然很得他心,但也差在了只是个女儿这上面。 “你要想以后如意,关窍就是你三哥身上。”安南王捏了捏女儿一瞬间皱巴巴的小脸,笑道,“所以,还是对你三哥客气些吧。” “竟然没死。”朱延英道。 白芷白苏立马站起来回头,见着朱延英形销骨立地站在她们身后,一副风吹吹就倒的样子,顿时有些懊悔自己口无遮拦——她们也是听说了清宁郡主要杀了杨宏成的消息,虽然惊奇,但更觉得解气,不由地凑在一起多说了几句。 只是她们也知道,不管好的坏的,除非是杨宏成死了,否则关于杨宏成的任何消息,最好还是别叫朱延英听到。 谁知道朱延英现在不仅人瘦得仿若要随时乘风而去,更是连走路都不怎么出声了,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在她们二人身后,将这个消息听了去。 白芷白苏后悔不迭,一边同朱延英闲话几句,一边观察她的神色。 只见她神情麻木,提起杨宏成,竟像是提起别人的事一般。 白芷和白苏心下觉得不妙,悄悄地同云予微说了,又忍不住地抱怨道:“若不是清宁郡主这么一闹,恐怕延英都要好起来了。” 云予微叹道:“早晚有一天延英会好起来的。” 她心中又沉重了些许,她思忖片刻,道:“以后跟安南王府有关的消息,你们都留心着些,别再让延英听到了。” 白芷白苏才应了是,外头小宫婢就进来通传,面带无奈之色:“娘娘,清宁郡主那边派了人来。” 云予微:“……” 她叹了口气:“白芷,你去看着点儿延英,同她说说话,不叫这边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就是了。” 白芷点点头,急急忙忙地去了。 “有什么事?”云予微并不急着召见清宁郡主的人。 “说是……”小宫婢犹豫了一下,“说是清宁郡主气病了,想请娘娘和公子过去看看。” 饶是白苏一向沉稳,也被这要求给气得跳脚:“行宫中难道没有太医?清宁郡主今日病了要娘娘去看,行宫中家眷这么多,改明儿病了都让娘娘去看,娘娘忙得过来么?” 平日里白苏脾气最好,这下猛地一抢白起人来,竟是也夹枪带棒毫不含糊,小宫婢本就哆哆嗦嗦的,这下更是吓得带了哭腔:“奴婢,奴婢也这么回的。可清宁郡主的人带了郡主的信物来,坚持要见娘娘。” “什么信物?”白苏问道。 “一枚玉佩。”小宫婢小心翼翼道,“那人说玉佩关系重大,不能交由奴婢呈上来。” 云予微顿时猜到了——应该是那枚能够证明杨迎秋身份的刻字玉佩。 “请进来吧。”云予微道。 她倒是要看看,安南王府到底在搞什么鬼! 很快,小宫婢引着丹梅走了进来。 “见过娘娘。”丹梅规矩地行了礼。 “起来吧。”云予微望着她,温和道,“听闻郡主生病了,可召了太医?严重不严重,太医怎么说?” 云予微轻笑道:“郡主年轻,身体康健,不必太过忧心。” “郡主不曾召见太医,”丹梅摇了摇头,而后恭谨地摊开双手,将双手举过头顶,“郡主说,她有幸得了娘娘和云公子一个承诺,此次叫奴婢过来,正是想请娘娘践诺。”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相像 践诺? 云予微记不起来,她与这位清宁郡主到底有何约定在先。 然而丹梅很有些毅力,只是柔顺地跪在她面前。 云予微正无奈时,突然灵台一清,猛然想起这位清宁郡主上次和云岚在她面前争吵那一回,云岚的确说了若是她有一天病了他们姐弟二人都去帮她诊断的话。 云予微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这位清宁郡主好记性,还是该说她颇记仇。 “好吧。”云予微也不再推脱。 “白苏跟我来。” 白芷被云予微留下来照看屋子,二来也好照看朱延英。 安南王一家所居住地的院子,依山傍水,林木繁盛,更有花木点缀其中,也算是三步一景。 丹梅引了云予微,边走也边跟她介绍些许园中的风景,看着却也恭谨懂事。 白苏悄悄地同云予微道:“这姑娘倒不像郡主身边的人。” 云予微嗔怪地看了一眼白苏,低声道:“你倒是跟白芷越来越像了。” 白苏低头抿唇笑了,收敛起略有些放肆的神情,端庄地跟在云予微身旁。 路过一个跨院时,里面传来了些许怒骂声。 “你这个贱蹄子!竟敢偷懒!” “姐姐别气,她这样的贱蹄子,手又不能提,肩又不能挑的,只能借着些狐媚子手段,想爬到我们头上去。” “呸!她也配!” “从来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下贱玩意儿!” “三公子还在床上躺着呢,她就迫不及待地去爬床!幸亏是没闹出什么大事,否则她有几条命来填?!” “贱人!” …… 责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还夹杂着仆妇打人的声音和细碎的哀求呻吟声。 云予微的脚步顿住了。 “娘娘勿怪,”丹梅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自在,“并非安南王府苛待下人,实在是有些丫头心气儿太高,仗着有几分姿色,竟是趁三公子养伤时蓄意勾引。公子重伤未愈,哪里经得起她这么自顾自地折腾?” “王爷大怒,若不是看在那丫头是自小在王府里长大的家生子,打杀了都是轻的。” “王爷心慈宽仁,不过罚了她跪在堂前,只到公子伤愈为止。” 云予微不言,白苏已是一脸悚然——就杨宏成那个黑了心肺活该千刀万剐的王八蛋,居然还有姑娘不长眼去爬他的床?!还是在他刚因为逼\/\/奸少女被打了个半死之后?这是多不挑啊!王府的生活到底是有多黑暗,把人姑娘逼到了这种绝路上?! 云予微心中亦是惊涛骇浪,但仍皱了眉头道:“既然是教训就有个度吧,骂嚷成现在这样成何体统?传出去还以为王府动了私刑,于王府名声有碍。” 丹梅低头:“娘娘教训得是。” 她略想了想,往跨院那边去,刚扬声道:“都收敛着点儿!别惊扰了贵人!” 一个身影疾风一般地飞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丹梅的大腿,哭道:“姐姐救我!” 眼前的少女皮肤莹白,乌发如云,即使如此哀切求救之语从她口中说出,亦是无限哀婉;只是,这么一个可怜楚楚的少女,衣衫已经破烂,露出的皮肤上横亘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 “我已经知错了!姐姐!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儿上,求求姐姐救我!” 少女的声音无限绝望。 丹梅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奈何少女紧紧地拽着她的裙边,她退无可退。 “丹梅姑娘。” 看管少女的仆妇一见少女逃脱,哪里肯放过她,当即追着打了过来,一见到丹梅,这才有了几分收敛。 “贵妃娘娘在此,你们还敢放肆!”丹梅斥道。 云予微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那几个仆妇平日里见到清宁郡主都是战战兢兢,一听到贵妃在此,当即吓得“扑通”跪下,磕头道:“奴婢也是遵照主子的意思,并非刻意为难。” 那瑟瑟发抖的少女反应过来,立马松开了丹梅的裙子,满眼是泪地望向云予微:“求贵妃娘娘救救奴婢!求贵妃娘娘救救奴婢!” 她抬起的脸上满是泪痕,白苏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几乎要惊呼出声——这少女眉眼之间长得竟是和云予微有至少三四分相像!若是遮了面纱,能够以假乱真也未可知。 “你……”白苏有些慌乱地看向云予微。 面对和自己相似的眉眼,一般自己反而会比旁人更难反应过来,云予微也一样。 “你犯了什么事?”云予微问道。 “她狐媚下贱!”一个仆妇嘴快道,“三公子都那样了,她还要爬床!她……” “大胆!”眼看着仆妇满嘴的脏污又要朝着少女而去,白苏断然打断了她,“贵妃娘娘允许你说话了吗?还是说,这是安南王府的规矩,主子问话旁人代答就行了?!” “奴婢该死!”几个仆妇立马老实了。 少女涕泪横流,俏丽的面容愈发悲痛,她大胆地抬眸望着云予微,端详着她们相似的眉眼,渐渐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恨意。 “奴婢……”她哽咽着,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是否有人胁迫了你?”云予微道。 少女一愣,眼泪流得更欢了些。 “茵浓,”丹梅叫了她的名字,“贵妃娘娘在此,会为你做主。” 少女的神色越发暗淡了下去。 只是,她仍不顾规矩,倔强地昂着下巴,定定地望着云予微,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奴婢有罪,罪在蓄意勾引三公子。只是,奴婢生而美貌,不过不想白白浪费了这张脸而已!” 云予微闻言,果然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 白苏忐忑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云予微的手,有些哀求道:“娘娘,这个姑娘纵然有错,却也被打骂得厉害,伤口连奴婢都看得惊心,不若进屋再说吧,这姑娘也好缓一口气,娘娘也能问得仔细。” 云予微点点头:“你说得很是。” 白苏才松了一口气,正吩咐了人小心扶了茵浓起身,一旁房间的门却是“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了一个满面盛气凌人的女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这个贱蹄子哪儿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怒骂 “寒月,快别说了!” “我还说不得她?她算什么东西?仗着同我长得像,便想踩着我上去!心比天高,眼皮子又浅!便是打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王府的规矩,本宫今日算是见过了。”云予微看向丹梅,意味深长地道。 丹梅顿时面上火辣,厉声喝道:“寒月!你越发不知道规矩了!” “你算是哪根葱?又不是公子院里的,我还怕你?!”寒月大约是心中有怨气,对着丹梅亦是不假辞色,“便你是郡主跟前的红人,也不该插手管到三公子的院子里!” “嫡亲的兄妹之间尚且还伸不了这么长的手,你算是什么?” “郡主身边待得不好?倒是把自己当姨娘!” 寒月的话越说越难听,她本就是个泼辣人,现在越发起劲儿,竟是要狠狠骂了起来。 白苏看着寒月那张与茵浓相似的脸,气得脸色发白——安南王府的人,好生无礼! “姑奶奶,可别乱说话了?” “你没看这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了?” 有跪着的仆妇哪里敢还叫她这么肆无忌惮地说下去?当即飞扑过来,想捂了她的嘴。 结果寒月年纪轻,身子也灵敏,竟是灵巧地躲过了那些仆妇的拉扯,直接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哭道:“我管你们是谁?还能不让我说话不成?” “我从小就跟着三公子,你们就看我都不顺眼,要将我拉下去!” “你……” 丹梅没想到寒月竟是如此泼辣不知道收敛,刚想要出声叫人把她捂了嘴拉下去,云予微却是轻轻抬了手:“不用,你让她说完。” 白苏的脸色更是铁青。 “娘娘,这些污言秽语听不得。”白苏手心已经浸出了冷汗。 云予微瞟了她一眼,轻笑道:“错了。” “这些话,倒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云予微道。 白苏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护在云予微前面——安南王府的人,看着都病得不轻,谁知道她们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寒月依旧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着,茵浓自寒月出来以后,便跪在云予微面前,再不敢出声,整个人颤抖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晕了过去。 寒月的独角戏唱了半天,没见有人来扶她,也没有人来劝她,当即就有些没意思了起来。 她擦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看向茵浓:“你这小贱蹄子还不过来?!” 茵浓瑟缩了一下,求救一般地看向丹梅,丹梅移开了目光。 茵浓咬了咬牙,又看向云予微。 云予微温声道:“你就在这儿。” 茵浓的神色顿时安定了许多,只是心中的愧疚更甚,她柔顺地跪在云予微面前,再无之前的执拗与傲气,头低低地垂了下来。 而寒月叫了茵浓几次,都不见茵浓过来,当即又恼了。 她顺着茵浓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清丽的女子站在丹梅之前。 那女子一袭水蓝色衣裙,装饰简单,眉弯似月,眸亮如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却美得如同一株出水的芙蓉花一般。 明明她穿得简单,却又不知道为什么,透出一股上位者的高贵与睥睨。 寒月望着她与茵浓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心中的恼恨愈发旺盛。 “怪不得你这小蹄子敢忤逆我!”寒月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原来是找到了新靠山!” “你这个蠢货,自己不中用,以为靠着新人就中用了?” “她长得这个骚狐狸样子,爬上了三公子的床,还有你我什么地方!” “啪!” 白苏一个箭步上前,在寒月拉拉扯扯茵浓和云予微之前,一个巴掌甩到了寒月脸上。 寒月这些日子被杨宏成看中,颇为受宠,她本身性子又泼辣,会吃醋亦会撒娇,将杨宏成拿捏得可以,她的日子甚是好过,别说打她了,她在杨宏成的院子里一向可以打骂别人而没人敢管束。 结果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居然敢上来狠狠地就打她! 寒月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苏:“你好大的胆子!我杀了你!” “你好大的胆子!”白苏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贵妃娘娘面前胡说八道?” “来人,先把这个刁奴拖下去,把她的舌头拔了!”白苏要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云予微静静地看着寒月,目光冷得仿佛淬了冰。 寒月猛然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明白了过来。 “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 她方才是编排了贵妃娘娘什么话! 寒月后悔不迭,只冲过来狠狠地磕头:“贵妃娘娘,奴婢猪油蒙了心,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奴婢没什么见识,惯来只会争风吃醋,冲撞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饶命!” 云予微却淡淡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你的长相。” 白苏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云予微看出来了。 寒月心中惴惴不安,却不敢不听从,只是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 她确实有资本这么嚣张——她长得确实漂亮。茵浓与她,有着几分相似,却又不同。寒月美得更浓烈些,而茵浓则更文气一些,这二人好比一枝红玫瑰与一枝白玫瑰,长得相像,却又大为不同。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云予微问道。 “这……”丹梅神色有些不自在,“三公子嫌院里的人蠢笨,伺候得不尽心,入京以后才又着人买了她来。” “茵浓姑娘呢?”云予微又问道。 “她却是从小就在王府的。”丹梅道。 云予微淡笑:“茵浓姑娘生得好相貌,怎么从前没被三公子看中呢?” 丹梅讪笑:“娘娘这叫奴婢怎么说呢?” 茵浓却是擦了一把泪,怯怯开口道:“王府里王妃管束得严,奴婢不得近到三公子面前。” “行宫里没人能管束三公子,奴婢……”茵浓咬了咬唇,越发把头要低进尘土里,“奴婢一时异想天开,以为能够趁此争个名分,以后再不用干些粗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瑟缩着,整个人愈发可怜了起来。 寒月在一旁觑见她这般怯怯模样,几乎要将牙给咬碎了。 “好。”云予微微微一笑,而后脸色陡然一遍,“把她们都先关起来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耳光 良贵妃来了一趟,竟然直接插手了安南王府的闲事,将安南王府的两个婢女给抓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杨宏成的跨院门口,自然有人报去给杨宏成;只是杨宏成还重伤在床,每日都趴在床上唉声叹气,听到这消息,只顾着嚷嚷:“让她抓!王府里别的不多,奴才有的是!问问良贵妃还看上了哪个奴才,让她一并带走!” 这等混账话自然不会传到云予微耳中,她也不在意杨宏成是何想法,而是直接跟丹梅去了杨迎秋的院子。 丹梅惊讶之余,竟是有些结巴:“娘娘……娘娘,就不管别的了么?” “我还要管什么?”云予微反问道。 丹梅顿时语塞:“奴婢失言。” “怕是你不止失言。”云予微意味深长道,“你家郡主生病,你不着急么?” 丹梅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带着信物去请云予微来这边给清宁郡主诊治的;现在云予微真的要随她过去,她反倒面上露出了些许难色。 云予微心中冷笑——安南王府这兄妹俩,看来中间龌龊还不少。 白苏哪里管丹梅怎么想,她最是护主,本就窝了一肚子气;原本因着那两个侍女的事,她心中不安,想要赶紧劝云予微回去找陛下做主,但现在看丹梅的反应,她大约明白了,这其中还闹着鬼呢! 她气呼呼道:“若是我们娘娘病了,哪怕是火烧到了我跟前,我也顾不得什么。” 丹梅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头道:“娘娘这边请。” 白苏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只是护着云予微往前走。 云予微看她这老母鸡护犊子的姿态,笑道:“我就说你跟白芷越发像了。” 白苏娇嗔地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再言语。 到了杨迎秋的院子里,白术正候在外头,一看见云予微,立马高兴地迎了上来:“见过娘娘。” 云予微朝他点了点头:“云岚什么时间来的?” “半个时辰前。”白术老老实实道。 云予微点了点头。 白苏一看白术这老实憨厚不明所以的样子,忍不住地想要叹气——到底看什么诊需要半个时辰那样长的时间?也就白术平日里什么心眼儿都没有,老老实实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再多想一步也是想不到了。 贵妃亲至,即使是杨迎秋病着也要出来接驾的。 云予微从前不在意这些规矩,现在觉得,有这些规矩在,她偶尔摆一下也不错。 “见过娘娘。”杨迎秋的脸色有些许潮红,额上还沁着些许细汗。 “本宫看你面色红润,精神也还不错。”云予微好似根本不知道云岚的存在。 杨迎秋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叨扰娘娘了。早起病得有些糊涂了,丹梅这才急得去找了娘娘,不想娘娘果然仁厚,居然亲至。现在臣女已无大碍了。” 云予微混若未觉杨迎秋的急迫,她只是微微笑着,兀自在上首坐下了:“清宁郡主既然请我来了,大约也是信任本宫有那么几分医术。本宫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对不起郡主的信任。” “不敢。”杨迎秋面色潮红更甚。 白苏瞧着她色若春花呵气如兰的模样,心下大为不解,下意识地看向云予微。 云予微只是定定地看着杨迎秋,见她脚下虚浮,越发站不住了,这才吩咐白苏道:“把郡主请过来。” 杨迎秋此时目光已经有些涣散,白苏去扶她时,她顺手想要将白苏挥开。 白苏见她气息不稳,生怕她跌倒又赖在自己身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这下,更觉不妙——杨迎秋浑身发烫,很明显已不是正常的情况了。 “郡主别是高热烧糊涂了!”白苏脱口而出。 “大胆!”丹梅怒道。 杨迎秋只觉得她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着一般,难受得连呼吸都是干涸的,偏偏白苏还在她跟前拉拉扯扯,令她愈发难受。 “你好多废话!”杨迎秋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脑子里试图保持的清醒好似在这一瞬间给燃烧殆尽,她看着眼前的白苏,只觉得她聒噪得分外令人难受。 她原本就是受尽宠爱,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觉得难受,只想赶紧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才好。 白苏又近在她眼前,她下意识地甩手便是一巴掌。 “啪!” 清脆的一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白苏的脸上。 白苏当即怔愣住——自从她和白苏被云予微救下,不仅远离了饥饿寒冷这诸多苦难,也远离了被人轻视被人虐待的生活——被人扇耳光的经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家境贫寒,在那等偏僻贫穷的村落里,女孩儿是最不值钱的,偏偏她家里只有她和白芷两个女孩儿。 不仅祖父母对她们动辄打骂,连母亲对她们也从来没有好脸色,动不动就是又打又骂,尤其总是喜欢打她们耳光,直到她们满脸红肿,这才在众人的劝慰下得到些许安宁。 这噩梦一样的日子,她甚至连做梦都梦不到了,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杨迎秋这一巴掌,好像又将她带回了那个噩梦一样的小村子。 白苏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杨迎秋这一巴掌,没把她自己打清醒,丹梅却是快哭了——虽然白苏只是个侍女,但那也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一等侍女!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郡主这不是在当面打贵妃娘娘的脸么?郡主自然高贵,但贵妃毕竟是贵妃啊! 果不其然,端坐在上首的云予微豁然起身,大步走到杨迎秋面前,毫不犹豫一耳光甩了回去。 脸上传来的刺痛令杨迎秋有一瞬间的清醒。 她摸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云予微:“你竟然敢打我!” 云予微却只是冰冷地看着她:“清宁郡主,现在你清醒了吗?” 杨迎秋捂着脸委屈地看着云予微,还没有从当众被打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体的不适也令她更加迷糊,她目光越发涣散,只是委屈的喃喃道:“你竟然打我……”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中药 “去准备冰块,越多越好。” “若是没有,就去找御前的德福公公!” “还不快去!” …… 云予微到了杨迎秋这里,仿佛已经是这里的主人,开口吩咐起来毫不客气;原本院中的侍女仆妇还有几分犹豫,奈何云予微柳眉倒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仿佛就有无限威严,竟是比清宁郡主拿着鞭子直接抽她们更要可怕;她们哪里还敢犹豫,当即云予微怎么吩咐,就立即怎么去做了。 吩咐完了这些,云予微终于看向了丹梅。 丹梅身为杨迎秋跟前最贴心的一等侍女,可云予微吩咐做事的时候,竟是一眼都没看她。 丹梅心中十分不安,只是讪讪地候在云予微面前,竟是一副等她指派的模样。 云予微眯着眼睛看着一脸不安的丹梅,终于冷笑道:“你倒是真的不担心你们郡主。” 丹梅这才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急急忙忙地看向杨迎秋,只见她又重新被高热所迷,竟是已经开始撕扯着身上的衣衫,意图让自己变得舒服一些。 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被她这么没轻没重地一番拉扯,她雪白的肩头已经露了出来。 丹梅大惊失色,急忙扑了上去:“郡主,万万不可!” “白苏,”云予微看着杨迎秋挣扎的样子,“你过去帮着把郡主扶到内室去,不要伤了郡主,更不要伤了自己。” 白苏含泪应下,上前一左一右地跟丹梅扶住了杨迎秋。 杨迎秋此时已经烧得通红,唇齿之间溢出些许难受破碎的呻吟,她一边撕扯了自己的衣裳,一边看向丹梅,待看清她的脸后,才怒道:“云岚呢?!本郡主叫你去找云岚,人呢?!” 扶着她的白苏,脸色顿时黑了。 云予微就在她们身后,却是神色如常。 直到进了内室,云予微的脸色才终于变了变——那内室的床榻上,赫然已经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岚。 云岚被丝绸缚了手脚,整个人都在昏迷之中;他的脸色和杨迎秋一样,透着不太正常的潮红,连呼吸也十分急促。 白苏的目光骤变,直接丢下了杨迎秋,冲到了床榻前:“公子!” “别碰他!” 云予微顺手端过一杯茶,直接泼到了云岚的脸上。 云岚幽幽转向,目光在触及到云予微的片刻,有些茫然,而后瞳孔皱缩,猛然地要起身,却因为自己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只能算是挣扎。 “清醒了吗?”云予微看着云岚用力咬着嘴唇的样子,冷冷道。 云岚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他咬着嘴唇太用力,现在已经是满口血腥气。 “清醒了。”云岚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云予微望着他烧得满目通红眼睛却依旧保持着一丝清明的样子,终于松了口气。 她上前去,低头看了云岚片刻:“我现在帮你把手脚上的束缚解开了,你能自己走出去吗?好好地走出去,不叫别人看出端倪来。” 云岚露出了一个笑来:“这有什么不能?” 他分明浑身都像是烧透了,可却还是勉力地笑着。 “好,”云予微的眼睛都有些模糊了,可她没有时间在这里心疼云岚,她身后的杨迎秋已经快坚持不住了,现在白苏正捂了她的嘴,将她强行按在了一旁的软塌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解开那些软缎,一边低声道,“你从这里出去以后,立马让白术带你山后的冷泉,其余的,你自己处理得好吗?” 云予微的指尖很凉,在她为云岚解开软缎的时候,指尖轻轻地划过云岚的皮肤,那丝丝凉意如同救命的清泉,让快要干涸得死去的云岚感到了些许慰藉。 可那远远不够。 那一点点清凉仿佛是久经大旱的土地迎来了三两滴甘霖一般,根本是杯水车薪,反而让他得到了些许甜头之后,更加难受了。 云岚几乎要难受得出声。 他忍住了要伸手抓住云予微手腕的冲动,只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我毕竟也算是云小神医了,怎么可能应付不了?” 云予微忍了泪意,佯装怒道:“那还能中这圈套?” 最后一条软缎已经解开了,云岚的双手手脚一得自由,他就立马起身,跌跌撞撞地便往外走。 奈何他被绑了太久,浑身血液流得本就不顺畅,现在又全身酸软,才刚走了两步,就软软地倒了下来。 云予微伸手去扶他,他下意识地握住了云予微的手腕。 云予微的手腕又凉又柔,似乎将他身体里的火气给压制了下去。 但只有一瞬间,那热燥之意卷土重来,使劲地冲击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咬了咬舌尖,疼痛和血腥味让他暂时得以保持理智。 他如同被蛇咬了一般松开了云予微的手:“姐姐,我没事。” 云予微点了点头,他这才又虚软地走了出去。 白术一看他这遭了大难的模样,一个大男人急得泪都快要出来了;云岚来不及同他解释,只低声道:“快走!” 原本白术以为他受了欺负,还想着要冲进去跟人拼命;现在见他这般急匆匆的模样,还以为他冲动之下做了什么无可挽回之事,当即收了要跟人拼命的决心,立马将云岚直接背在了背上,脚下生风地往外冲去。 云岚被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给逗笑了,强忍着不适,哑着嗓子问道:“你知道去哪儿吗,就跑这快?” 白术却是脚下不停:“公子叫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咱们逃命要紧!” 云岚在白术的肩膀上轻轻地笑了。 白术当然不知道他笑了,只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公子浑身烫得跟着了火似的,这会儿怕不是哭了吧? 白术的脚步愈发快了。 然而下一瞬,云岚却是气哼哼道:“我一定要找机会杀了杨宏成!” 白术一个趔趄,差点儿把云岚也摔飞出去:“公子,咱还没走出人家的院子呢。” “什么他家,”云岚冷冷道,“这不是皇帝的行宫吗?” 正说着,只见一群仆妇抬着几桶冰块匆匆地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告状 冰块装进了浴桶里,很快地搬进了杨迎秋的寝室内。 “啊!”杨迎秋的尖叫声几乎要穿破房顶,“我不要,放开我!” “把你们郡主的嘴给堵了。”云予微淡定地安排道。 丹梅愣了一下,踌躇道:“这不妥吧?” “不妥?”云予微冷笑,“等到你们郡主叫到整个行宫的人都知道她中了媚药,那个时候就妥了?” 丹梅:“……” “云予微,我恨死你了!”在被迫噤声的前一瞬,杨迎秋崩溃喊道。 云予微脸色冷凝,闻言却是露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恨我?” “我想郡主是搞错了。”云予微正吩咐着两个力气比较大的仆妇按着杨迎秋,手下还有一套银光闪闪的针,“按照目前的情况而言,这话应该是我说比较合适。” “我知道郡主心里在想什么,现在我替郡主把话说了。” “你算计云岚,不管你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这梁子我们就已经结下了,即使你再怎么喜欢云岚,你们俩的婚事我都不会同意。” “就算安南王跪到我面前来亲自求你们的婚事,我都不会同意。” “我想你应该明白,只要我不同意,陛下就不会同意。” “还有今日之事,郡主既然做了,想来就不怕丢脸。” “我看杨三公子也是同样的想法。” “等到郡主的药性解了,就等着和三公子一起面圣吧。” 云予微施下最后一针,朝白苏使了个眼色:“把郡主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吧。” “噗——”杨迎秋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会儿何止全身的燥热被压了下去?她简直现在连血都被冻住了! “郡主还需用冰浴半个时辰,”云予微起身,“这药药性猛烈,若是郡主不听我所言提前出来了,那恐怕要前功尽弃。” “我不用你管!”杨迎秋咳了一口血。 “随你。” 到了这时,云予微已经不想再管她了;左右杨迎秋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危,她起身站了起来。 “哦,对了。”云予微在走至寝室门口时,突然回头道,“我想,有些事你可以好好问问丹梅。” 丹梅大约没想到云予微竟会在离开之前,还特意提了她一嘴,当即吓得面无血色。 “你不用怕。”杨迎秋闭着眼坐在浴桶之中,冷笑道,“她不过是看我不顺眼,想存心恶心我罢了。” 丹梅不敢做声。 云予微却是朝着这主仆二人露出了一个笑来,而后转身离去。 云予微回去不过两个时辰,安南王已经出现在了宁昭的面前。 “求陛下为臣做主!”安南王面色难看,若非宁昭跟前还有其他老臣在,很难保证他不会直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出来。 当然,安南王现在也可以哭出来。 但,他多少要点儿脸。 “老臣为陛下镇守东南,忠心耿耿,不敢居功。”他叹道,“但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臣平日里打仗在外,没什么规矩,有什么难免会惹陛下厌弃!”安南王此时眼睛一酸,倒是真的有点儿真情实感地要哭出来了,“但老臣的一颗心都是向着陛下的!若是陛下不信,老臣的一颗心都恨不能剖出来给陛下看看!” 宁昭一阵肉麻:“安南王这是怎么了?” “三个时辰前,良贵妃冲到老臣那里,浩浩荡荡地抓了老臣一群仆婢,”他面色有些诡异,“贵妃若是实在看上老臣家里的下人,直言便是,哪里用得上这般强抢之姿?贵妃一句话,老臣绝对将贵妃看上的人全都送到贵妃宫里。” 宁昭:“……” 这件事,安南王居然还真的敢叫嚣到他的跟前。 真的以为他是个聋子瞎子,还是以为他真的是个属王八的窝囊废? 宁昭冷笑一声,却还是故作震惊道:“贵妃竟然这么不懂事?回头朕一定罚她!” 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安南王一口老血都要卡在喉咙里了。 “大约是王爷府中着实太会调教人了,这才让贵妃起了这般心思。”宁昭看向王德福,“德福,你看你,平日里都道你伶俐会做人,朕看你啊,还是得去王爷府中学学。” “是。”德福公公乖巧应声。 安南王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几日不见,这狗皇帝倒是更加不要脸了! 这等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安南王稳了稳心神,又道:“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只是……”恒昌帝不要脸,他还要什么脸?安南王当即哭道,“老臣只有清宁那么一个嫡亲的女儿,平日里也是爱珍如宝,半点儿委屈也不舍得叫她经受。可贵妃……贵妃竟直接将她塞进冰桶里,她一个弱质女儿,可怎么经受得住?” 宁昭大为震撼:“贵妃怎能如此行事?” “来人!”宁昭怒道,“把贵妃给朕召过来,当着诸位爱卿的面,朕无论如何也要给安南王一个公道!” 德福公公应声而下。 “多谢陛下。”安南王哭得肝肠寸断。 宁昭亲自下来扶起他,叹道:“有事就该直接来找朕,朕难道还能不帮你么?” “只是,”宁昭又道,“不若把清宁也叫了过来,叫她们当面对质,朕也好为清宁做主,为她出一口恶气!” “这……”安南王也跟着叹息,“多谢陛下厚爱。只是清宁才在冰桶里泡了那么长时间,如今身子虚弱,恐怕不便面圣。” “啊呀,”宁昭讶然,“清宁这个孩子怎么如此老实?在她的院子里,她想怎样就怎样不就成了?难道贵妃还能在那儿盯着她泡够一个时辰再走?” 安南王:“……” 论无耻,还得是狗皇帝! “清宁这孩子一向老实。”安南王道。 还在一旁候着的老臣们:“……” 拜托,他们又不是没亲眼看到过清宁郡主耍鞭子骂下人,那等模样哪里跟老实这俩字沾边了啊? 然而安南王既然说得出口,他们也不能当众反驳——毕竟,那是清宁郡主,一个女孩儿家,他们这一帮老臣难道还带头说她不是? 宁昭看着连御史台都哑了声,内心直叹这是帮废物。 “无妨。”宁昭和颜悦色道,“朕吩咐人准备八台轿子把清宁抬来,绝不叫她受委屈。另外,把今日当值的太医全叫过来,朕也好放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跪求 很快,德福公公回来复命了。 “陛下,”德福公公一张脸苦得快成苦瓜了,“贵妃娘娘不在。” “她去哪儿了?”宁昭顿时大怒,一拍桌案,那气势下一秒就要把桌案掀翻,“是不是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畏罪潜逃了?!” 安南王:“……” 诸位大臣:“……” 你好歹也是个皇帝,就算你要演戏,麻烦你也注意一下身份,演得不要这么浮夸! “陛下多虑了,”德福公公作为在宁昭身边跟随多年的内侍,自然深谙主子脾性,当即跪在地上陪着主子演下去,“云公子今日遭人暗算,没了半条命,现在还在冷泉里泡着呢,贵妃娘娘心急如焚,正赶过去救云公子呢。” “可怜云公子还这般年轻,”德福公公感慨道,“白芷姑娘眼都要哭瞎了,说贵妃娘娘赶去赶得急,怕来不及给云公子收尸。” 安南王:“……” 诸位大臣:“……” 好嘛,演技更浮夸的人出现了。 宁昭大惊,叹道:“怎会如此?” “这行宫里这么安全,云岚怎么会遭人暗算?”宁昭怒道,“把滕长生给朕叫进来!” 滕长生,堂堂禁军统领。 自从来了行宫之中,滕统领就再也没有安生过。 这一天天的,什么锅都要往他身上甩,他堂堂七尺男儿已经要被锅压成了个罗锅。 滕统领望天叹气——照这么下去,别说长生了,他不短命就要感谢列祖列宗保佑! 果不其然,滕统领一进来,就被尊敬的陛下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滕统领能怎么办呢? 滕统领只能麻木地被骂一顿,然后再麻木地走出加强巡逻——巡个鬼啊?他难道还能把安南王的地方给巡一遍? 想到这里,滕统领就分外愤怒——这破地方明明是秦震给杨盛平那个王八蛋安排的!怎么就可着他折腾了?父债子偿也行啊!折腾不了秦震,折腾秦云铮也行啊!秦云铮少年将军,年轻!耐操啊! 且不论滕统领的内心有多复杂,反正安南王的内心也挺复杂——恒昌帝那个狗贼,看似在骂滕长生,当他是个傻子呢看不出来他在指桑骂槐! 但宁昭再怎么指桑骂槐,到底没有真的骂到安南王头上,安南王于是只能装聋作哑。 好在这种尴尬时刻并未持续太久,杨迎秋来了。 杨迎秋一进殿门,便不顾身子虚弱,直接跪在地上,泪道:“求陛下为臣女做主!” 宁昭的眼皮顿时直抽抽——怎么,你们安南王府只会这么一句话是么? “快把清宁郡主给扶起来,赐座。”宁昭和颜悦色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一定要给朕说,朕一定为你做主。” “臣女……臣女……”杨迎秋脸色惨白,并未上妆,她又最爱穿红衣,这一身鲜艳红衣越发衬地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平白无故给她逼人的艳丽添上了几分楚楚可怜。 “臣女……”她咬了咬牙,没有再继续解释什么,反而是直接叩头下去,“臣女求陛下为臣女和云岚云公子赐婚。” 宁昭看向安南王:“这……” 安南王叹息:“云公子乃贵妃亲弟,原本不该我们高攀。只是……” 安南王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诸位大臣伸长了脖子——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内情! “总归是些小儿女之间的事,求陛下成全。”安南王道。 宁昭的眼皮一跳——杨盛平居然改主意了? “便是朕要指婚,也要听听贵妃……也要听听云岚的意思。”宁昭叹道,“你们年轻,若是一时冲动成了婚,婚后若是过得不幸福,朕岂不是造孽?” “臣女已经被云公子看到了身子,”杨迎秋却是直接扬声道,“若是陛下不赐婚于我与云公子,臣女唯有一死了。” 全场哗然。 安南王更是看向杨迎秋:“闭嘴!” 杨迎秋却是扬着下巴,倔强道:“难道父王宁愿看我女儿去死吗?” “云岚去过我的院子,这个消息别人早晚都会知道的。”她道,“与其日后从别人的口中里听到这些,不如今日由我自己亲口说出来!” 宁昭看着杨迎秋,感叹于她的倔强与直接。 “臣妾不同意!” 宁昭正在为难之时,云予微却是已经带着白苏闯了进来。 她一进来,立马庄重跪下叩首。 她对宁昭,第一次行全礼。 宁昭的心整个颤抖了一下。 杨迎秋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想到了云予微在给她行针时所说过的话,心中怨恨愈发浓重——云予微告诉她要继续冰浴半个时辰,她没有听,果然又被药性反噬,重新召了太医,又折腾了许久才终于除了药性。 云予微以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吗? 杨迎秋吃了大亏,却愈发对云予微的话不屑一顾。 她会证明,云予微的话也有说不准的时候。 云予微不是放话说她绝不会同意她和云岚的婚事吗? 那她就当众逼婚,让云予微说不出话来。 她本就不在意声明这些小事,只有这些京城女子会为名声所累,而她贵为清宁郡主,父亲说得没错,她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把他们收到后院里,云岚会成为她最满意的战利品。 “臣女知道娘娘不喜臣女,”杨迎秋流出了几行泪来,“但事已至此,臣女恳求娘娘给臣女一条生路,更给云公子一个机会!”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对云公子的声明也不利,日后云公子如何娶亲?”杨迎秋哭道,“臣女爱慕云公子,并不会责怪云公子今日失礼,成婚后也会以云公子为重,绝不背弃!” “求贵妃娘娘看在臣女对云公子一片深情的份儿上,就成全了臣女和云公子吧。”杨迎秋咬了咬牙,回身朝着云予微深深地拜了下去。 云予微看着她满目藏不住的屈辱与恨意,偏偏还要向自己叩首的样子,不由地有些好笑。 她以为杨迎秋是个聪明的女子,所以她才愿意一再提醒杨迎秋。 没想到杨迎秋最终的选择,不过是将矛头指向了她而已。 第一百三十八章 蚀骨情 “郡主言重了。”云予微淡声道,“我去过郡主院中,知道当时情形是什么。” “云岚当时正在昏迷,绝不可能看了郡主什么去。”云予微看着杨迎秋的脸色逐渐难看,“若是他果然在装昏迷而偷看了郡主,那郡主不用出声,我先替郡主挖了他的眼睛,再直接把他乱棍打死。” “你胡说什么?!”杨迎秋万万没想到云予微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是他的亲姐姐,竟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我们云家家风清正,容不得这样的龌龊子弟!”云予微冷声道,“若他果然如此,还等我来出手?他该自裁在我师父坟前!” “你……”杨迎秋气得浑身簌簌发抖。 “贵妃的意思是,本王的清宁是在说谎?”安南王面色阴沉如水,“本王的女儿金尊玉贵,想要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还用得着自毁清白、诬陷你那好弟弟,逼着他娶她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云予微朝宁昭重新行礼道,“郡主当时中了药,那药药性极其剧烈,郡主当时神志不清,混淆现实与幻象,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臣妾以性命担保,郡主与云岚清清白白,若有任何虚假言语,叫臣妾天打雷劈。”云予微淡淡道。 杨迎秋的脸色顿时惨白。 “郡主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好端端地会中了药?”云予微问过杨迎秋,又将目光投向了安南王。 安南王,才是罪魁祸首。 “王爷,本宫也很好奇,为何郡主中了药,身体大为受损,王爷难道不心疼?”云予微冷笑道,“王爷对郡主爱如珍宝,却没有第一时间为郡主查明中药真相,却是任由郡主误会,跑到陛下面前叫屈,不惜以郡主清誉来换婚事?” “王爷当真是想要这门婚事吗?”云予微冷笑,“还是心知此事另有蹊跷,为了安抚郡主,这才直接演了眼前这么一出?” “你胡说!”安南王心事被叫破,他颇为狼狈地看着云予微,“贵妃娘娘,你这是在含血喷人!” “本宫有没有含血喷人,陛下自有明断。”云予微在此叩下,“陛下,臣妾要状告杨三公子杨宏成对清宁郡主和云岚下药,伤及他们清名,且肆意凌辱宫婢、羞辱臣妾!” “你说什么?!” 这下,不仅杨迎秋整个人都怔住了,宁昭更是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直接站了起来。 若非德福公公隐晦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他现在就要跑到云予微面前仔细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受到伤害。 安南王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立马跪下:“求陛下明察,我儿如今尚且卧床不起,绝对不可能做出贵妃娘娘所指控的这些罪行啊!” “娘娘口口声声要状告我儿,可有证据?”安南王看向云予微——这个女人给他造出的阻碍,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低估了这个女人,低估了她制造麻烦的能力。 这样一个女人……安南王微微眯了眯眼,附身朝着宁昭叩首下去,在心中下定了决心——这个女人,一定要尽早将她除掉! “本宫自然不会随意冤枉了杨三公子。”云予微冷然一笑,“更不会拿清宁郡主和我弟弟的清名当做玩笑。” “求陛下传白苏和丹梅进来。”云予微道。 “传!”宁昭怒火冲天,“今日一事,若是不能查个清清楚楚,那谁都不要回去了!” 白苏和丹梅很快走了进来。 二人依照规矩跟宁昭磕头请安。 “白苏,把证据给陛下呈上去。”云予微道。 众人定睛一看,白苏怀中还捧着一个木盒,木盒打开,赫然是一只青鹤瓷九转顶香炉,一旁还放着两只小小的镂空雕银的熏香球。 “这是什么?”宁昭问道。 “不如先叫郡主看看,认不认得这个香炉。”云予微道。 杨迎秋随便扫了一眼,果然见那是平日里寝室里会放的东西。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安南王,可安南王只是安抚地朝她摇了摇头。 杨迎秋稳了稳心神,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看着有些像。但这些东西这么常见,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别的地方取了来,装作是我的东西!” 云予微弯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德福公公代她道:“郡主,行宫里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这些家具摆件,各处的东西都不一样,都是在册上的。郡主若是不信,奴才可叫库房把册子找出来给郡主过目。” 有宁昭在这里坐着,谁敢堂而皇之地说她不信? 便是安南王也只好哑口无言。 “那又怎么了?”真相好像越来越在眼前了,可杨迎秋不敢相信,她不耐烦道,“放在我房间里的东西,难道我还不能用了?” “郡主当然可以用。”云予微道,“郡主知不知道,今日上午,香炉里燃的是什么香?那熏香球里又装了什么香?” “百合香!”杨迎秋心不在焉道,“本郡主只喜欢百合香。” “百合香味道甜腻,若是混入了其他味道较轻的香,一时也可能察觉不出。”云予微道,“今日郡主的百合香里,混了一种媚香,叫做蚀骨情。” “那熏香球中,也有同样的香。”云予微冷笑道,“那香炉里的蚀骨情已是相当足的分量,可下药的人还怕不够,也在熏香球里下了同样的香。” “诸位大人别怕,香已燃尽,如今已经没了功效。”云予微摊手,“香灰已经倒了出来。听闻今日太医院的大人也在,就请大人来验一验这香灰中有没有我所说的东西。” 于是,章全大人又被迫出场。 章全的内心:每逢当值就会遇见各种莫名其妙的事,被迫知道了许多皇家密辛。还是应该听夫人的,改天去寺里拜一拜,主要是,求一求平安。 章全大人的内心如何慨叹不必细说,他用小匙挖了少量的香灰,刚一凑近,便忍不住地皱着眉头远离。 “回陛下,”章大人差点儿要被那香灰熏得直接打个喷嚏殿前失仪,“的确是蚀骨情。”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证据 “是吗?”宁昭的面色阴沉,“再让其他太医看看!” 一溜儿的太医上来,一一闻过看过,纷纷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就算……”杨迎秋还想要辩驳,可内心涌起的愤怒与悲哀叫她真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安南王看着备受打击的小女儿,心中暗恨里将她宠溺太过,明明性子那样像自己,结果连这样的小场面都应付不过去! “陛下,”安南王抬头道,“即使这里面确实是什么蚀骨情,也只能说明小女是受害者,并不能说明我儿是加害者啊!” “我儿与小女一向兄妹情深,怎么可能下了媚香来毒害她?”安南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 在场的人无不侧目——谁不知道,就在前几天,清宁郡主还气得差点儿直接拔剑要杀杨三公子,安南王居然还能如此睁眼说瞎话。 想起这么一件事,大家的心中也愈加微妙——这么说来,好像也说得通了。清宁郡主毫不给杨三公子面子,要打要杀闹得人尽皆知,杨三公子现在是面子里子尽失,若是一时鬼迷心窍,蓄意报复得宠的妹妹,好像也非常说得过去! 这下,大家看杨迎秋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怜爱。 杨迎秋内心荒凉一片,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来:“不可能的。我起居坐卧,都是由丹梅安排,三哥插不进手……” 她的话陡然停住了。 她抬眼看向丹梅,只见丹梅自从进来以后就一直跪在地上,连看都没敢朝她看一眼。 她突然想起来云予微临走之前,向她说的那句话。 她那个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 若非时间场合不对,杨迎秋几乎要自嘲笑出声来——云予微啊云予微,云予微竟然早就提醒过她了! 可她狂妄自大,从不肯相信贴心侍女对她竟有二心! “你终于想明白了。”云予微看着杨迎秋的脸色风云变幻,多多少少还是对她起了几分怜惜。 杨迎秋豁然起身,她一脚踹翻了丹梅,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贱婢!居然敢背叛我!” 丹梅被踹得脸色发白,却是一声也没有发出。 杨迎秋整个人都处于被骗的崩溃边缘,她的父兄她无法当场指责,难道她的丫鬟她还不能打骂两句了? 巨大的愤怒和悲伤将她淹没,让她忘了这是在御前。 “住手!” 德福公公喝了一声,而后几个内侍上前来,飞快地将杨迎秋拖到了一旁。 安南王脸色铁青,上前甩手给了杨迎秋一耳光。 军中出身的王爷,手劲自然不小。 杨迎秋被打得脸直接偏到了另一边,安南王看着她细嫩的脸上浮出了鲜红的掌印,顿时后悔不迭,却也只是硬声道:“陛下面前,谁容你如此放肆?!你知错了没有?!” 半晌,杨迎秋才慢慢地转回了脸,她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叫疼,没有叫屈。 她只是沉默。 安南王一阵揪心。 “行了,”宁昭一声断喝,冷笑道,“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武行?安南王若是要教训女儿,待会儿弄清楚了是非,回家教训!” 安南王沉默了片刻:“臣知罪。” “臣一时失态,但这等罪行,绝不肯为我儿认下。”安南王坚决道。 一旁的杨迎秋终于流出了眼泪,可她不肯显露出任何软弱,只是倔强地转过脸去。 云予微点了点头:“丹梅。” 丹梅瑟瑟抬头:“是奴婢将媚药放入香炉和熏香球中的。” “贱人!”安南王怒道。 若非在进来之前,他早就卸下了身上的刀剑,此时丹梅的话音刚落,一定是她人头落地的时候。 安南王当机立断:“陛下,定然是这贱婢存了谋害主子的心!她既要谋害小女,又想诬陷我儿!” “哦,也有可能。”宁昭肯定地点了点头,看着安南王的表情有所和缓,又反问道,“她一个小小婢女,费尽心思把府上的主子都陷害过来一遍,她图什么呢?” 安南王刻意地看向云予微,待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到了云予微身上时,这才转过脸来,正义凛然道:“老臣不知!” “丹梅是吧?”宁昭淡淡道,“你说说看。” “是啊,”安南王的声音透着死亡威胁,“你倒是好好说说!” 丹梅只不过一个平日里在内宅伺候的婢女,纵然她得杨迎秋喜爱,时时带她到处走走,可那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都足以让她小命不保! 她怎能不怕? 丹梅簌簌发抖着,喉咙仿佛被谁扼住,无论她怎么长嘴,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她绝望地看向云予微。 “叫你说话,你看贵妃娘娘做什么?!”安南王何等机敏,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当即怒喝出声,“看了贵妃你就知道该说什么了吗?!” 这话简直诛心。 云予微却不顾安南王意有所指,她安抚地看着丹梅,又道:“无妨。丹梅说不出来也没关系,臣妾还有人证,请陛下恩准她们进来。” 她们? 安南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准。”宁昭已是怒火中烧。 不多时,殿上已经多了莺莺燕燕十几人。 在场老臣无不目瞪口呆,更有耿直的老臣,竟是一时顾不上规矩体统,目光疑惑地在其中几个姑娘和云予微脸上来回游移。 纵然宁昭早有心理准备,看到殿上凭空多出了足足五张和云予微略有相似的脸,还是忍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 再看那其余的人,里面有四个人长得分外像彭清音,其余的也各有各的特点,总之绕不过一点——都跟他后宫里的嫔妃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 安南王的脸色顿时一白。 “安南王不是指控臣妾从杨三公子院中抢走了许多仆婢吗?”云予微摊手,指向那一群容色各异的美人们,“现在都带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以为,臣妾既然撞见了,难道还能任由她们在杨三公子院中折辱?”云予微看向安南王,“还是安南王以为,杨三公子合该有个和陛下差不多的后宫?” 第一百四十章 弃子 “老臣不敢!”安南王跪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 他知道杨宏成叫了画师,也知道杨宏成最近让人采买了不少人在他的院子里,但他不知道,杨宏成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杨宏成这个人,一向有这么个好色的毛病,但男人好色,本也不算什么,所以他一直虽然有所训诫,却没有多加管束。 谁知道,谁知道这个孽子就给他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安南王被气得直接苍老了十岁。 “陛下请看,”云予微回身将丹梅拉了过来,伸手遮住她的眉眼,露出了下半张脸,“这个丹梅姑娘长得有几分静嫔妹妹的风姿。” 静嫔安和的父亲安友安侍郎正在殿中。 本来那一群莺莺燕燕被云予微戳破了长相之谜后,他心中就颇为忐忑,一旁有女儿在后宫的同僚已有要振袖出列要跟安南王拼命的架势了,他一边帮忙劝着,一边趁机在那群姑娘里大概地扫了一眼,没看到与女儿相似的面容,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云予微这话一出,他顺着一看,果不其然,那个叫丹梅的丫头,鼻子嘴巴同自己的女儿诸多相像!连唇边有一颗浅浅的小红痣都几乎一模一样! 安和就是随了父亲安友的性子,一脉相传的沉默寡言,安友沉默更甚。 此时怒火攻心,又无法及时将愤怒宣泄于口,当即气得白眼一翻,竟是直接气晕了过去! “安大人!” “章大人呢?快来,安大人晕倒了!” 一阵手忙脚乱。 此时简直已经不用丹梅再出声作证了,这眼前的一群同后宫妃嫔相似的莺莺燕燕已经说明了大半——杨宏成偶然发现,丹梅长得同静嫔安和有几分相像,便也想将她纳入到自己的“后宫”之中。 可杨宏成并不是个良人,他又才受了伤,正是对宁昭心怀怨恨,那些跟后宫妃嫔长得相像的姑娘,到了他的院中,每日里就是非打即骂,不仅要满足他的禽兽之欲,还要被他挑着各种错处被变着法儿地罚。 除了像寒月那等能够逆来顺受且能看出杨宏成意图的人,还能过得好些,其余姑娘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丹梅作为杨迎秋的贴身侍女,自然清楚杨宏成的院中发生了什么。 于是,在杨宏成的魔爪伸向她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怕。 杨宏成看中了她的恐惧,于是拿捏了她,顺便报复自己那个眼高于顶的妹妹和那个不知死活良贵妃的弟弟。 一切真相简直像是一本摊开的书,在这群姑娘面前显露无疑。 安南王还想为杨宏成求情:“求陛下开恩……” “朕难道还不够开恩?!”宁昭气得眼睛都红了,他伸手抓住案上的砚台,直接朝着安南王砸去,安南王竟也没敢躲,任由砚台砸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朕怜惜你劳苦功高,对杨宏成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朕的恩情换来了什么?!”宁昭气极反笑,“杨盛平,你这好儿子是要谋反做皇帝啊!”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不仅是安南王,这会儿杨迎秋也顾不得赌气,急急忙忙地跪下叩头。 “陛下恕罪!他绝不是这个意思!”安南王磕头道。 “那你来给朕解释解释,他是什么意思?!”宁昭怒道。 安南王的嗓子眼儿里顿时像堵了一团棉花一般,发不出声音来了——怎么解释?杨宏成那个畜生都快把恒昌帝的后宫给集齐了,他还能怎么给他解释?难道说那个畜生仰慕陛下? 安南王的脸一阵扭曲。 “陛下。”一旁的杨迎秋却是突然出声,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臣女求陛下治杨宏成之罪。” “秋儿!”安南王失声道。 杨迎秋毫不理会安南王恳求的目光——她不明白,杨宏成这个儿子到底要来做什么?除了只会给自己家带来灾祸,他还能做什么?可父王偏偏要保他! 这个畜生,到底有什么保住的必要? 那可是谋逆大罪,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 杨迎秋沉声道:“杨宏成陷害臣女和云公子,险些让臣女误会贵妃,酿成大错。臣女没有这样的兄长,即便父王认他,臣女也不认。” “此是杨宏成第一罪。”杨迎秋淡淡道,“杨宏成自小便是个贪图美色之人,从小到大,文不成武不就,只会见了美人走不动路,母妃也曾说过,他不堪大用,早有一天会因美色误事,在东南也时时管教。” “没想到才入京城,杨宏成就忘记母妃训诫,竟是一心觊觎后妃,做出这等荒唐事!这是杨宏成第二罪。” “杨宏成残害手足,觊觎后妃,沉溺美色,折辱宫婢。”杨迎秋再次叩首,“臣女深以为耻,请陛下治罪!” “郡主高义,请陛下治罪!” “陛下宽仁,对此子一再开恩,可他却不知廉耻,错上加错,再错下去,谁知道他能作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臣附议!行宫之中有诸多女眷,有此一色中饿狼在此,臣等怎么安心?” “安南王忠厚清正,自然不知此子有诸多龌龊行事,求陛下切莫牵连无辜!” “请陛下治罪杨宏成!” …… 所有人都知道,宁昭即使再盛怒,也不可能真的以谋逆之罪处置杨宏成,也不可能借这个由头把安南王府直接全部斩草除根。 安南王府根深蒂固,没有那么轻易处置。 但杨宏成已经是颗废棋了。 无论安南王带他入京的目的是什么,他犯下弥天大错,已经救不回来了。 朝中无论是哪一派的势力,都齐齐地达成了一致——推出杨宏成,只要杨宏成死了,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了。 安南王苍凉地看向脊背挺得直直的杨迎秋,那是他的女儿,他一直看中的女儿。 可惜这个孩子不是个男儿,否则,以她如今这果决的态度和灵敏的反应能力,他哪里用得着选中杨宏成这个草包?! 杨宏成…… 安南王几乎要吐血。 宁昭看着他,冷冷道:“朕会给杨宏成留个全尸。” 第一百四十一章 求情 杨宏成几个罪名在身,是再也不可能救回来的。 宁昭承诺了要给杨宏成留全尸,已经非常给安南王面子了;余下的,不过是宁昭看要赐一壶毒酒还是赐三尺白绫了。 安南王教子不严,纵子做祸,宁昭虽然没有多加斥责,但也罚了他半年俸禄做象征性地惩罚。 清宁郡主杨迎秋高义,宁昭对其欣赏不已,又怜惜她被亲兄长陷害,不仅给她加了食邑,另外赏赐黄金百两,赏了京城中一座园子。 良贵妃的弟弟云岚,被牵扯进去,纯属无妄之灾,宁昭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奖励良贵妃为此案终结立了功,同样赐了黄金百两,赏了田庄一个。 云岚受赏受得干脆利落,百两黄金立马送去给医堂和秦家的善堂分了,田庄更是直接把地契给了白术手里。 白术目瞪口呆,看着手中的田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舌头打结了:“这这这……” “你替我打理。”云岚知道白术老实,“你虽没学会医术,但很会料理田地,你便替我在田庄照料草药。” 白术一听,立马就珍而重之地收下了地契,满目都是被信任的喜悦。 白芷和白苏看得发笑,悄悄道:“这也是傻人有傻福了。” 倒是云予微了却了一桩心事,反倒并没有放松。 “你这段时间受委屈了。”云予微看着云岚道。 “我哪儿有姐姐委屈。”云岚提起来宁昭,仍是忍不住地咬牙,“在宫里的时候还没见你这么多事呢,一来行宫,反倒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云予微俏皮地朝他点了点头:“平日里怪无聊的。” 云岚听了,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忍对她说什么。 太后所居的临心殿里。 宁昭匆匆赶来——太后突然传来消息说她心痛不止,他这个孝顺儿子自然要急急忙忙地赶来看望母亲。 太后倒是真的有几分病气,没有上妆,只传了家常的寝衣,嘴唇有些发白,整个人看着都有些憔悴。 “母后这是怎么回事?”宁昭看向拾彩,“可有请太医过来瞧过?” “瞧过了。”太后斜倚在床榻上,怕她不舒服,拾绘特意在她身后垫了两个大迎枕,她虚虚地靠着,不时轻轻咳嗽两声,“也别为难她们了。” “太医怎么说?”宁昭在床榻前坐下。 拾彩刚捧上一碗燕窝粥,太后却是直接叫她搁在了旁边:“先放着吧。” “母后这样怎么行?”宁昭叹了口气,端起碗来,“我来侍候母后喝粥吧。” 太后浮出了浅淡的笑意:“难为你这般孝顺。” “儿子想要孝顺,母后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宁昭道。 太后的眼神愈发黯然。 “太医既然来过了,可交待什么要紧的么?”宁昭又问。 太后轻声道:“左不过是一些旧疾,每年总要发作那么一两回。陛下也不用太担心。” 宁昭点点头:“如此可就好了。” 他试了试燕窝粥,已经温热可以入口了,便舀了一匙,送到太后唇边。 太后笑着喝下,却还没等咽尽,便又咳嗽起来;宁昭急忙放下碗,亲自拿了手帕帮她擦拭干净。 “母后大约是在骗我,”宁昭拧眉道,“都咳成这样了,怎能说是无事?” 太后顿了顿,苦笑道:“不过是心病难医罢了。” 宁昭定了定心神——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与太后并不是亲生母子,中间甚至一度有过龌龊,她想过要他的命,他亦在交锋中对她狠下过心,他们之间本就不是可以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关系。 如果有一天,他们突然其乐融融了起来,那必然是有其他心事在里面的。 宁昭正色道:“母后有何心事,还不能说与儿子听吗?” 拾彩和拾绘早就乖觉地退了出去,留这母子二人诉说彼此心事。 太后沉默良久,终于在宁昭的劝慰之下缓缓开口:“哀家听闻,安南王家的那个孩子,又犯错了。” 果不其然是为了杨宏成而来的! 宁昭脸色当即一沉:“这个混账东西!实在不像话!他行事实在太过荒唐,儿子实在不能在母后面前提起!” 太后笑了笑:“我也风闻了些许。” “竟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传到母后这里了?”宁昭一阵讶然,“都是儿子不好,叨扰了母后清净。” “原本来行宫一是为了避暑,二是也让母后换个地方享两天清净,”宁昭满脸愧色,“不想来了行宫,倒是比在宫里还要热闹。实在是儿子无能,让母后操心了。” 太后叹了口气:“你一向心思重,哀家不过关怀两句,怎么就引你如此多深思?” 二人又陷入了些许沉默。 良久,还是太后先打破了沉默:“哀家听闻,你要赐死那孩子。” 宁昭点了点头:“是。” “只是安南王劳苦功高,”宁昭顿了顿道,“杨宏成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犯下如此重罪,儿子想着为着他们父子亲情,容他再多活几日。只是杨宏成罪大恶极,已经惹了众怒,连他的亲妹妹清宁郡主都看不过去,要大义灭亲;众意如此,朕决不能再姑息。” 太后叹道:“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宁昭讶然地看向太后:“母后,杨宏成实在作恶多端,若非上次母后亲自为他求情,他怎么能活到现在?” 太后犹不死心:“年轻人,总是要犯些错的。” 宁昭肃然:“他可不止是要犯错!我看他心思大得很呐,若是置之不理,恐怕以后就要谋逆篡位了!” “怎么会?”太后惊呼出声。 “怎么不会?”宁昭看了一眼太后难看的脸色,仿若看不懂她的意思,自顾自地往下说道,“他身靠安南王,谁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安南王的意思?” “安南王手握重兵,若是朕一直对他的挑衅置之不理,那安南王恐怕更要肆无忌惮了。” “若是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犯了这么多错,母后还要为他求情,朕不是不能对他网开一面。” “但他是安南王的儿子,母后,”宁昭道,“请恕儿子不孝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皇弟 宁昭的话如同重锤,每一锤都重重地砸在了太后脆弱的神经上。 她的神色变幻莫测,终于,宁昭叹息着起身对她道:“母后,你切勿多想,思虑伤身,您还是好好休息吧。” “昭儿!”她突然唤道。 自从宁昭登基后,太后再也没有如此叫过宁昭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们在宁昭登上了帝位之后,已经成了对立面——他们都野心勃勃,绝不肯放弃手中的权利。太后不甘心只成为慈宁宫里那尊被瞻仰的雕像,而宁昭也不可能成为任由太后摆布的傀儡。他们注定要成为对立面。 宁昭的脚步顿住了。 “母后求你了,昭儿,”她面上露出了些许软弱与哀求,“放过杨宏成把。” “母后。”宁昭叹息,“您还是没听明白我刚才所说的话。” “哀家明白,哀家明白!”太后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在下定了某种决心,再睁开眼睛后,她的软弱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都是坚定,“放过杨宏成吧,他不是安南王的儿子。” “母后说什么?”宁昭脱口而出。 他的脚步再不能向前,他猛然回头看向太后,目光充满了震惊。 “他不是杨盛平的儿子,”太后的眼泪顺着端丽的脸庞流了下来,她不曾上妆,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她看上去不再无懈可击,而是一个被逼到了绝路的女人,“他是哀家的儿子,他是你父皇的儿子,他是你的弟弟!” 宁昭震撼地退后一步,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母后,你病得糊涂了!” “哀家如何敢拿混淆皇室血统的大事来骗你?”太后泪眼朦胧,“杨宏成是我那可怜的孩儿,杨盛平将他偷走,害得我们母子分离十多年!” “母后……”宁昭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后,“这怎么可能?” 永佑十三年,入宫已三年的佳妃宋文怡——如今的太后,因为一直无子,心中郁郁,特意求了永佑帝的恩典,前来灵感寺上香祈福。 也许是佳妃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灵感寺过后,她竟是很快查出了身孕。 永佑帝子嗣不算寥落,但也谈不上丰裕,后宫妃嫔有喜,还是佳妃这等他所宠爱的妃子有喜,他自然高兴。 于是赏赐流水一般地进了佳妃宫中,太医把脉,断定此胎大半是个皇子。 永佑帝于是更加高兴,佳妃盛宠不衰。 佳妃的生产时间是在七月,最是最热的时候,永佑帝怜惜她孕育子嗣辛苦,早早地就带了她来翠微山行宫避暑,一住就是三个月。 到了七月中旬的一个雨夜,佳妃终于发动了。 所有人都紧张不已,永佑帝更是连连念佛,希望母子平安。 结果越是紧张爱护,越是事与愿违。 翠微山行宫一向维护得如同铁桶一般,那天晚上,竟是遭遇了刺客。 大半的侍卫都去保护永佑帝去了,不成想竟有刺客摸到了佳妃的产房——于是,佳妃生产时受到了惊吓,几乎血崩而亡;而刚刚出生的小皇子被刺客夺去,生死不知。 因着这件事,佳妃和永佑帝有了心结。 永佑帝几乎有半年都不曾同佳妃同寝过,因为痛失孩子的佳妃几乎疯魔,对永佑帝口不择言——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使心中有愧对佳妃多有宽慰,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消磨。终于有一次,帝妃在一次争吵过后,永佑帝拂袖而去,佳妃放声痛哭。 佳妃因为这次生产落了病根,又一直心病难愈,虽然后来到底醒转了过来,同永佑帝和好如初,盛宠一如往昔,但身子到底有所亏损,一直都未曾有孕。 又因着那个孩子一直没有下落,佳妃始终怀着那一丁点儿可怜的希望,一直没有放弃找那个孩子的下落。 这一找就是十几年,当初的佳妃,已经成了如今的太后。 “怎么可能?”宁昭仍然不相信,“安南王怎么会突然发狂,抱走了皇弟?” “难道那日的刺客,竟是安南王……”说到这里,他终于闭口不言——若是如此,那说明安南王早就有了反意。 “刺客的事,确实与安南王无关。”太后含泪道,“事到如今,哀家也不再隐瞒。哀家在入宫之前,曾与安南王有青梅竹马之谊。” “只是后来哀家承蒙圣恩,入宫待选,成了先帝妃嫔,还颇为受宠。安南王听闻此事,心中一直记恨,以为哀家毁了二人诺言。” “那年翠微山行宫避暑,安南王刚好凤召入京述职,也在行宫随行之列。” “他追上了刺客,救回了小皇子,却因为记恨哀家一时脑热,直接将小皇子带走,想要看哀家痛彻心扉的模样。” “他的确成功了,哀家痛彻心扉,当时与陛下几乎决裂。” 太后双眼含泪,提起安南王眼眸中尚且有一丝恨意:“他这般小人行径,已经害得我们母子分离十六年,那孩子被他带歪到如此地步,分明是他死有余辜!若是因为他,再害死了我的皇儿,我怎么能瞑目?日后哀家要怎么去见先帝?” 太后哭得肝肠寸断:“昭儿,母后求求你,看在他是你皇弟的份儿上,千万不能杀了他。” “母后寻找了他这么多年,还未来得及相认,难道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眼泪仿若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掉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如今还没到弱冠之年,哀家还未曾来得及听他叫哀家一声‘母后’啊!” 宁昭一阵沉默。 良久,他才终于缓缓开口:“所以,那日在灵感寺,母后与安南王私下相见,是为了这个孩子?” “当然!”太后也不拭泪,任由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安南王狼子野心,他害我害得如此之惨,难道哀家还能对他有什么情分?!” “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了我的孩儿!” “昭儿,你若还是疑心,大可先留杨宏成一命,再暗中去查,便知哀家这么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寻找他的下落。” 第一百四十三章 说清 母子二人终于都陷入了沉默。 太后时不时地还哭泣着,宁昭则是静静地站在离她三步的距离。 半晌,终究是宁昭先叹了口气。 他上前来,亲手那帕子给太后擦拭去满脸的泪,叹息道:“母后仔细哭伤了身子。” “你可同意了?”太后却抓着他的手腕,急急地问道。 宁昭沉默地摇了摇头。 “昭儿,母后求你了,这样也不行吗?!”太后急了,“哀家跟你发誓,你若是不想让他认祖归宗,那就不让他认祖归宗就是!他绝对威胁不了你如今的位置!” “母后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宁昭叹息,“这倒让儿子伤心了。” “我只是想说,杨宏成不可不杀,但母后的儿子可以回来。”宁昭道。 太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欣喜若狂:“你的意思是……” “杨宏成罪大恶极,已经引起群臣激愤,不杀他不足以平愤,所以母后再怎么求情,杨宏成依旧得死。”宁昭道,“但朕的皇弟怎么能死?” “他既然流落在外多年,一朝被寻了回来,难道朕这个做兄长的,还能与他手足相残?”宁昭叹息道,“若是如此,朕日后怎么去见父皇,怎么见列祖列宗?” 太后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顿时热泪盈眶。 他们母子相称这么几年,从未有哪一刻,她看他是真的宛若在看亲生子。 “昭儿,母后多谢你!”太后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母后没有看错人,母后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宁昭一边笑着给太后擦泪,一边叹道:“母后先别谢我,我有两件事要给母后先说清楚了。” “你说,”太后也是高兴坏了,“别说是两件事,就算是一百件事,只要是母后能做到的,母后都答应你。” 宁昭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儿子没那么不孝,不需要母后做一百件事。” “你这孩子,”太后破涕为笑,“竟是给母后开起玩笑来了。” “母后方才掉了这么多泪,儿子也是怕母后哭伤了身体。”宁昭收敛了笑意,认真道,“这第一件事,就是要杨宏成同母后滴血认亲,同儿子滴血认亲。毕竟是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儿子自是相信母后,但总要给大臣们一个交代。”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先帝儿子,又不能叫人去死一死跟先帝认个亲,那只能是让太后滴血认亲,让宁昭滴血认亲。 “原来是这件事。”太后放松了下来,叹息道,“这也是应该的。” “这第二件事,”宁昭顿了顿,有些犹豫;太后看他神色犹豫不决的模样,也有些紧张。半晌,宁昭才叹息道,“还请母后先饶恕儿子。” “你这孩子,我们母子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太后勉强笑道。 “若是皇弟认祖归亲,恐怕需要他换张脸才行。”宁昭道。 太后猛然睁大了眼睛:“换张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宁昭居然让她的孩子直接改头换貌! 若是要改变容貌,那是多痛苦的刮骨换皮之痛! “不行!”太后断然拒绝。 宁昭苦笑道:“母后,杨宏成的面容,大家都曾见过。他既然已经被赐死,又怎么能以皇弟的身份出现在大家的眼中?” “这世间相貌相似的人多了!”太后冷声道。 这活生生的例子不就在眼前吗? 杨宏成想要羞辱宁昭、羞辱云予微,就能找到这么多与后宫妃嫔容貌相似的姑娘! 即使以后出现了一个和杨宏成容貌相似的人,也是正常的。 “自然如此。”宁昭叹息,“只是杨宏成被安南王带坏了,他如今在京城之中名声如此不堪,若是恢复身份,难免因为之前的容貌被人指点——那样的名声,还是不要跟着皇弟的好。” 太后沉默了。 宁昭说得其实没错。 杨宏成此次进京,是半点儿好名声都没有留下,这行宫之中随行的大臣提起杨宏成,没有不皱眉头的;即使是倒戈向安南王的臣子,也早早地劝安南王趁早放弃了这个儿子。 原本杨宏成认祖归宗,太后自然可以利用她的势力为他保驾护航。 可惜杨宏成太蠢,把太后的势力也得罪了个干干净净——别的不说,太后相当强的一个依仗——彭太师彭冠仪,若是杨宏成好好表现,彭冠仪的势力未必不能是杨宏成恢复身份后的势力。可坏就坏在杨宏成又蠢又坏,他找的那群仆婢之中,有四个人都跟彭清音容貌相似!这样的人,彭冠仪怎么可能还愿意辅助他? 顶着杨宏成那张脸,于他日后的前途,的确毫无进益。 “哀家听说,”太后犹不死心,“江湖之中,有一种奇妙的人皮面具,覆盖在人的脸上,完全是另外一个模样。” “这等江湖换脸之术,朕也有所耳闻,”宁昭看着太后倏忽放松的样子,缓缓送上了致命一击,“只是此事风险太大。” “什么风险?”一听有风险,太后立马担忧道。 “一来,人皮面具不易得。”宁昭道,“听闻人皮面具所需要的人皮,需得从活人的脸上完整得剥下来,才能制成。” “那便剥!”太后脱口而出,而后察觉到这话太过冷血无情,又急忙换上另一副口吻,“天牢之中死囚众多,能用得上他们的面皮,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孩子,怎么可能用死囚那等罪大恶极之人的面皮? 她若是想为杨宏成寻面皮,那就得有无数人涌上来哭着喊着为杨宏成献面皮。 “是。”宁昭倒也不反驳,点了点头继续道,“二来,这人皮面具也并非一次就能做好,做好不一定能完全贴合面容,若是不能贴合,面皮就废了,还需要再重新做,周期恐怕有些长。” “我们母子已经失散十六年,不急在这一时。”太后道。 “三来,面皮到底是别人的,即使能够完美贴合面容,也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造成长疮流脓的后果。” 第一百四十四章 解决 太后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惴惴不安,嘴上只道:“若是如此,那只能怪我那孩子命不好。” 心中却是一阵冷笑——若是用了那天牢死囚的面皮,保不准真的会出现这等恶心状况。 谁知道那江湖之中用人皮面具的,到底是何等作恶多端之人? 他们活该遭此报应。 她的孩子又不一样,她的孩子会有清白的人心甘情愿地献上脸皮,一个不行还有第二个,两个不行还有第三个……她一定会给她的孩儿找到最适合的那张人皮! 宁昭点点头,叹道:“这些都还是小事,如果人皮面具不合适,左右不过是更换便是,不会叫皇弟受委屈。” 太后听到这里已经快要受不了了:“还有什么更不好的?” “怕就是怕皇弟日后被人发现用了人皮面具,”宁昭止不住地叹息,“人皮毕竟有保质期,隔段时间就需要重新更换;人的皮肤也不可能一直戴着面具,总要取下透气。这中间的间隙,若是皇弟稍有不甚被人发现,恐怕会有人借机大做文章。到时候若是发现,人皮面具下的脸竟是杨宏成,恐怕再也无法洗脱罪名了。” 太后的心猛然一跳。 她竟是忘了这些。 她自然能够为杨宏成做好所有的打算,可自从杨宏成进京了这么多日子,她冷眼打量着,杨盛平将这个孩子养坏了——这个孩子若是戴上人皮面具,依着他的个性,必然会露出许多破绽和把柄,等着别人去大做文章。 她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性情的孩子? 杨盛平也不是这样莽撞无能的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太后的眸光一闪——肯定是安南王妃有意养坏了他! 太后又想起了坊间对于安南王世子的诸多赞誉,愈发心有不甘——是那个女人看他的孩儿太过优秀,怕她的孩儿压过世子风头,所以才故意将她的孩子养歪了! 可是,若是不狠下心来,日后恐怕真的会害死她唯一的孩子! 不行! 太后稳了稳心神,叹道:“好孩子,你担忧得是。” 宁昭松了口气:“母后不怀疑我别有用心就好。” “你这孩子,”太后此时看宁昭,已是比平日多了几分满意,“怎么会心思如此细密?我们母子二人之间,自然是无话不说,怎么会有这般芥蒂?” 宁昭笑道:“是我多想了。” 太后这才缓缓道:“那就交由昭儿去办吧。” “我想着……”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这么多年来,她曾在脑海中想象中她儿子的模样,最终,她睁开眼睛轻轻地笑了,“若是要给我那孩子换一张脸,就让他多像我几分吧。” 那是她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子,可惜她还来不及看他几眼,他们就离散了十几年。 作为母亲,到底是希望自己拿命换来的孩子,跟自己更相像一些的,仿佛这样,她就能更加感受到和孩子的血脉共振。 “母后放心。”宁昭道。 “还有,”太后又担心地叫住他,“不要让他受太多的苦。” “当然。”宁昭笑道。 “还有……” 太后絮絮叨叨地又吩咐了许久,直到她自己回过神来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才轻叹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昭儿,尽早要个孩子吧,这样,你就能体会到母后的心情了。” 宁昭愣了愣神,而后笑道:“好。朕改日带着朕的妃嫔们,一起去灵感寺求子。” 太后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她又笑道:“去吧,灵感寺求子最为灵验。” 宁昭正要离开时,太后突然意味深长道:“哀家还以为,你来哀家这里,会带上良贵妃。” 宁昭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朕来得急。”他又道,“若是母后觉得寂寞,朕还叫德妃来陪伴母后就是了。” “哀家就这么随口一问,”太后笑道,“贵妃辛苦,德妃最近身子也不好,没得叫她们来哀家跟前不自在。” 宁昭沉默片刻,低声道:“多谢母后体恤。” 太后看着宁昭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前,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她嘲讽地想着——看,这不过就是帝王情深。也不过这么些日子,宁昭跟云予微,好似已经有了心结。 云予微啊,你到底赌错了。 赌什么不好,要去赌一颗帝王的真心。 帝王,本就是没有心的。 宁昭走出临心殿,下意识地直接去了晴水居。 这几日云予微事务繁忙,张梦桂始终找不到来找她玩的空隙,正在高兴终于有了空,还没说两句话,宁昭又来了。 于是,张梦桂不情不愿地被金子银子抓走了。 “她怎么还这么粘你?”宁昭看见张梦桂仍是一如既往的头疼,“行宫里不都是孩子么,她怎么还没找到朋友?” “噗……”云予微被逗笑了,“这是什么话?” “在宫里她就天天粘着你,在行宫她还是天天粘着你,”宁昭气闷,“我倒是成了外人,她倒是天天跟你在一起。” 云予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到起不来。 “你今日怎么这么多怨气?”云予微笑道。 “你还笑,偏偏就你没心没肺的,”宁昭无奈道,“这几天在我面前看着你跪来跪去,我都快烦死了。” “原来你为这件事烦,”云予微笑道,“你是帝王,我跪你原本也是平常。” “在你面前,我不愿意做帝王。”宁昭闷闷道。 “到底怎么了?”云予微仍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连太后都看出你我之间生分了。”宁昭想起太后问他时的神情,总觉得一口血呕在了喉咙口,吐出来了扎眼,吐不出来憋屈,总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云予微又是一愣,这次真的是笑到直不起腰来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她笑道,“其实,这不是正如你所愿了吗?” 宁昭逐渐地发现,他权柄未稳,却已经将云予微放在了一个靶子的位置,而他根本分不出那么多的精力时时保护她。 “不是。”宁昭闷闷道,“比起让他们觉得你失宠,我只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永远心中都只有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安 自从安南王的三子杨宏成被赐了一杯毒酒之后,行宫之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眼看着夏季已过,避暑之行快要到达尽头,围猎终于再次提上了日程。 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滕长生和秦云铮一个比一个慎重,两个人甚至每天都早晚各碰头一次,交流一下巡逻成果和心得。 彭清音有了心理阴影,但身为德妃又不能不去,倒是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云予微,两个人的帐篷也扎在了一起。 好在云予微同带了朱延英,二人倒是常在一起有话聊。 于是宁昭一来云予微的帐子里,看到的就是——德妃彭清音在跟朱延英坐在一起,二人或谈论诗词,或是品鉴作画,整个人都透着高雅;张梦桂也不甘示弱,不是跟白芷斗嘴,就是缠着云予微讲笑话,片刻都安宁不下来;云岚哪里肯看着自己的姐姐被瓜分干净,也拿着本医书在云予微面前时不时地刷一下存在感。 宁昭:“……” 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画面! “陛下。”到底是白苏稳重,还能顾忌到宁昭的心情,一边给他端茶一边道,“最近是热闹了许多。” 宁昭的脸色阴沉——这何止是热闹了许多,这简直热闹得不像话! 这些人从前见他还有几分畏惧,现在倒是因为云予微坐镇,非常自觉地把他忽略了。 “出来围猎,你们老是钻在贵妃的帐子里算是怎么回事?”宁昭磨牙。 彭清音依旧规规矩矩:“臣妾实在不善骑射。” 宁昭看向张梦桂:“你呢?你不是最喜欢凑热闹了吗?” “云姐姐说了,等外面再凉快一些,她亲自带我学骑马射箭呢!”张梦桂自豪道。 宁昭:“……” 宁昭将目光转向了云岚。 云岚举起医书,一脸麻木道:“不好意思,上次中的药药性太烈,我现在还没缓过来,就让姐姐多给我看看。” 宁昭:“……” “看来贵妃的帐子确实是个好地方。”宁昭赞同地点了点头,“那你们就在这里呆着吧。来,贵妃,朕带你去个好地方。” 云予微看着宁昭脸上的愤愤,笑着起身:“好。” “姐姐偏心!” “云姐姐偏心!” 云岚和张梦桂异口同声地抱怨道。 “好了好了,”云予微笑道,“陪你们玩了这么久,总不能不许我陪陛下一会儿。” “好吧。”张梦桂想了想,好像也是,反正平日里还是云姐姐陪她的时间多,于是大方放行。 反倒是云岚,可怜巴巴地看了云予微半天,只引来了宁昭忍着得意的笑来摸他的头:“好孩子要听话,等姐夫回来给你带糖吃。” 一瞬间,云岚只想弑君。 终于摆脱了里面那一群人,宁昭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云予微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宁昭在心口处轻轻地按了一下,“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就想回来看看你。” 云予微笑道:“所以你抛下了这么多臣子,就为了回来看看我?” “嗯。”宁昭看着她认真道。 云予微又笑:“就只是回来看看我?” 宁昭不明所以:“是。” 云予微见没有逗着他,便故意板着脸道:“好啊,你说回来看我,就真的只是回来看我一眼。没带点儿什么战利品回来给我?” 宁昭见她佯做嗔怒的样子,便知道她在故意逗自己开心。 “怎么可能没有?”他笑道。 云予微有些好奇:“是什么?” 宁昭却是趁她不注意,伸手在旁边摘了一朵淡红色的野花,直接簪在了她的鬓间,笑着凑近闻了一下,这才笑道:“这样好不好?” 云予微下意识伸手按了按鬓边的花,笑道:“很好。” 二人在山间走了一会儿。 “宁昭,”云予微转过头来,看着他温柔道,“现在行宫里已经很安全了。杨宏成现在已经‘死’了,他不会突然出现了。” “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没死。”宁昭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杨宏成没有死,他会更名换姓改头换面,然后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 没关系,他会让他改头换面的过程更多波折,享受更多痛苦。 这个人……可惜不能立马杀了他! 宁昭内心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他的内心蠢蠢欲动。 “没死现在也不会突然出现了。”云予微安慰道。 “嗯。”宁昭伸手握住云予微的手,目光中有无限眷恋,“予微,我们就这样,永远地这样携手走下去,好吗?” 云予微笑着看向他:“不然我还能去哪里?” 宁昭握着她的手笑了:“是的,你哪里也去不了了。” 他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你被我抓住了,永远也不能从我身边走开了。” “是是是。”云予微笑着应道。 二人就这么走了许久,云予微才笑着催促他道:“好了,你该回去了。” “你总是赶我走。”宁昭幽怨地望着她,“如果你是皇帝,我是后妃,你肯定总是叫我独守空房。” “哈哈哈……”云予微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她伸手拍了拍宁昭的手臂,“好了,娘娘,你该回去了,朕有政务要处理。” 宁昭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地笑道:“好,谨遵陛下圣旨。” 这般玩笑了一番过后,宁昭终于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舍离去。 云予微独自一人漫步在山间,全身都放松了起来——山里其实才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毕竟她在神医谷生活多年。 翠微山行宫之行,马上就要结束了。 她又要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宫苑里去了。 她有些失神地抬头望着天上浮动的流云,露出了一个苦笑——云予微,落子无悔。 正当她失神时,突然一个眼熟的宫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娘娘,叫奴婢好找。” “怎么了?”云予微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翠微山行宫里,真的发生了太多令她猝不及防的事。 果然,那宫婢上气不接下气道:“清宁郡主把公子带走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断崖 清宁郡主把云岚带走了? 云予微的心立马提了起来,她抬脚便走:“现在就带我过去!” 宫婢点了点头,立马带着她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清宁郡主可有说什么?” “她有没有对云岚用药?” “她怎么会突然闯了过去?其他人有没有受伤?” …… 云予微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弹一样问了出来,但那宫婢始终低头走着,一边走一边道:“娘娘到了便知道了。” 云予微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看我,也是太急了,一口气问了你这么多问题,你大约也不知道回答我哪一个了。” “是啊是啊。”那个宫婢连连点头。 云予微眸中寒光一闪,下一瞬,她发间的玉钗已经在她的手心中;她伸手拉过宫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将玉钗的钗头对准了她的咽喉。 “娘、娘娘……”那宫婢万万没想到,云予微竟会突然暴起,不由地拼命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云予微冷笑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娘娘,奴婢不懂您的意思。”宫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出乎她的意料的是,云予微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妃娘娘,力气居然比她的力气还要大! 她竟是挣扎不开。 而云予微意识到了她逃脱的意图,玉钗的钗尖更进一步——那钗尖很明显是被刻意打磨过的,云予微毫不留情,钗尖立马划破了她的皮肤。 刺痛传来,宫婢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娘娘……”宫婢没想到,云予微竟是真的对她下手——不是盛传,这位贵妃娘娘最为良善吗? “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云予微叹气道,“我并不想要你的命。但你若不肯老老实实,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她的声音柔和轻缓,却让宫婢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娘娘……”宫婢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两个字,恐惧让她忘却了所有争辩的能力。 “哈哈哈哈!”一个粗狂的声音传出,“贵妃娘娘果然冰雪聪明,与众不同。” 果然是安南王。 云予微叹了口气,用力地推了那个宫婢一把:“跑!” 那宫婢被她推得跌跌撞撞,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反而还懵懵地回头看她。 下一瞬,一支破空的羽箭插在了她的胸口。 宫婢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云予微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没救了。 “贵妃娘娘,您慈悲为怀,怎么也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安南王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我给贵妃娘娘想个办法怎么样?”安南王笑道,“不如娘娘去陪她?” “你想要本宫的命。”云予微平静地道。 安南王大笑:“娘娘果然聪明。” “怪不得贵妃娘娘能够独得圣宠,原本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安南王可惜地看着她,“原本本王是想杀了娘娘,不过,现在本王改了主意。” “贵妃娘娘,不如,你我合作吧。”安南王道。 云予微挑了挑眉毛:“本宫跟你合作,能得什么好处?” 安南王立马放声大笑了起来:“贵妃娘娘可真是个妙人儿啊。” “贵妃娘娘此前为陛下做了那么多,本王还以为贵妃娘娘对陛下多么情深义重呢,没想到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 云予微看着这个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冷笑道:“他封我做贵妃,这样的好处还不实惠么?” “原来如此。”安南王点了点——人人都知道,良贵妃出身平民。一介医女能够爬上贵妃的位置,那可确实要感谢宁昭慧眼识珠。 “若是贵妃娘娘同本王合作,本王可许给贵妃娘娘皇后之位。”安南王道。 “皇后之位?”云予微慢慢地念着这几个字,仿佛在思考安南王这话的可信度;安南王也并不催促她,只是含笑望着她。 良久,云予微才嘲讽看向安南王:“皇后之位?是谁的皇后?宁昭的皇后,还是……” 她望着安南王,慢慢地道:“杨宏成的皇后?” 安南王愣了一下,而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贵妃娘娘,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可真是完全信任娘娘呐!” “王爷难道对皇位不动心?”云予微微微一笑,“甘心一辈子都只为皇帝鞍前马后?” “王爷,”云予微叹息道,“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以王爷的功劳,换了哪位做皇帝,都容不得王爷的。” “你倒是敢说。”安南王看着云予微,目光露出了些许欣赏,“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选中宁昭那样的废物?” 云予微含笑着看向他。 她的相貌本就十分清丽,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美,却是那种见之忘俗的美。 有这般美人在侧,想必登上高位后,别有一番趣味。 安南王望着她,一阵心旌摇曳。 “考虑考虑吧。” 云予微一边说,一边举步朝着前方走去。 “不许乱动!”安南王举起了弓箭,而后,周遭无人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许多弓箭手,纷纷将箭头指向了她。 云予微回头嫣然一笑:“前方不过是个断崖,王爷还怕我长翅膀飞走了吗?” “我这样的人,最惜命了。”她娇俏一笑,“不会平白丢了这条性命的。” 她这样微微地笑起来,身后是连绵不断的苍翠,天上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她好像融合在了这片自然美景之中,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王爷!”他的属下看出了些许不对,低声提示着安南王。 安南王这才如梦初醒,有些可惜地看向云予微——这个女人实在是个令人抗拒不了的女人,难怪他那个畜生儿子也会对她念念不忘。 可惜了,任何令人抗拒不了的东西,都是毒药。 女人也一样。 安南王的眼神冰冷了下来,他重新朝着云予微举起了弓箭。 可惜云予微此时已经转过了身去,正在朝着断崖轻快地走去,仿佛在看风景。 云予微的背后没长眼睛,但幸好她耳力过人,也很聪明——安南王这样的人,她只能迷惑他一时,却不能保证这时效到底有多久。 她侧耳听着,断崖之下仿佛有淙淙流水之声。 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已近在耳畔,云予微猛然转过脸来,在安南王可惜又玩味地目光中,坦然倒向了断崖。 第一百四十七章 落水 云予微的身体在急速地下坠着,耳边的风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撕破;她勉力地在疾风之中睁大眼睛,崖壁上偶有枝叶杂乱的灌木顽强地活着,她试图调整着身子,想要借着那些灌木伸出的枝丫缓冲一下下落的速度,却只是被尖锐的树枝划破了细嫩的皮肤。 尖锐的疼痛叫嚣着,她强行克服着内心的恐惧,朝着下方望去。 她没有判断错误,下面有一条宛若银带的小河,正蜿蜒朝着远方流去。 河面甚宽,河水看上去也并不是很湍急。 云予微心中到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若是能落进这条河中,她还有可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但愿先找到她的是宁昭的人,而不是安南王的人。 若是被安南王的人先发现,那大约她命该如此了。 云予微甚至有些后悔,神医谷中有那么多江湖中人赠与的防身宝物,她都未曾随身带上一件。 这山崖真高啊。 落入水中可能会有一线生还希望,但…… 云予微咬了咬牙,求生的欲望让她拼命地调整了自己的身体,不顾四肢已经被崖壁上突出的乱石和伸出的灌木枝丫划得鲜血淋漓,尽力地想要拽住任何一个能够阻止她下落的东西。 她下落的力量很大,但手指的力量有限,而可供她抓拉的东西又实在少得可怜,她除了十指伤得愈重,也没能减慢多少下坠的速度。 她咬紧了嘴唇,看准三丈之外有一棵颇为粗壮的灌木,它伸出的枝丫很是繁茂,形成了一个天然三角的形状。 云予微尽力地放松着身体,努力使自己能够离那块三角形的灌木枝丫更近一些。 噼里啪啦。 树枝在她脸上划出无数血痕,她咬紧牙关,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运气不太好,到底没能被那灌木托住;但她运气也不至于完全不好——她伸手拽住了其中一根树枝。 只是她拽住的这根树枝实在算不上粗壮,承受着她的体重实在有些勉强。 她重新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眸中已经全剩下了坚定。 她回想了一下从前学过的一些粗浅功夫,勉力使自己沉着下来,调整着最便于自己发力的姿势,在树枝逐渐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时,她终于屏住了呼吸,猛地把自己整个身体都向上一抛—— 若是她衔接得足够灵敏,她就能将自己成功地甩到那块三角形的支撑处,那样她就会更安全一些。 然而她的运气仿佛到头了。 她的身体腾空到一半,不堪重负的树枝终于发出了最后的呻吟,而后,断了。 云予微重新跌落了下去。 她的运气竟是坏到了这种程度?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思考她的运气是好是坏了,要想活下去,她只能尽力让自己能够落到河里去。 然而一个毫无功夫的人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要想凭空调整自己的身体下落方向,还是太难了些。 飞速的下坠速度,给不了太多她能思考的时间;况且,下落使她头晕目眩到几乎不能思考,只能凭借潜意识。 “噗通——” 云予微来不及有一点欣慰,巨大的水花拍在她的身上,额角也传来了一阵剧痛。 她没有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云予微才被流水拍打着送到了前滩上。 不远处,两个一高一矮背着背篓的身影出现在了附近。 “姐姐,前面……”小的那个还是个孩子,大概只有十岁上下,生得瘦瘦小小,穿的衣服虽然不少补丁,却也是干干净净;小孩子性子活泼,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看见河畔有东西,激动地跑近了,却又胆小被吓退了回来,她小心翼翼地捏着姐姐的衣角,“那不会是个死人吧。” 她的姐姐看上去也不过二八年华,一样的瘦弱,但生得白皙清秀,同样破旧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也遮掩不去她容貌的清秀。 只是她大约是被生活所累,眉眼之间都透着些疲倦。 她听了妹妹的话,只是漠然地看了那河畔的人一眼,并没有上前救助的意思;只是阳光落在那人身上,她的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她的脚步顿住了。 犹豫了片刻,她吩咐妹妹道:“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 妹妹乖巧地点了点头,她这才警惕地走了过去。 浅滩上的那个人,是个女子,乌发被河水浸湿,凌乱地散落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是这人一看便是非富即贵——她身上所穿的衣衫,姐姐虽不认识,但那等精致华美的绣花,柔软娇气的布料,是她生平未见的;更遑论,她的手腕上还带着一支镶了明珠的金丝镯子——就是这个镯子,在阳光下发出了令人眩晕的光。 姐姐犹豫了一下,上前把那支镯子有些粗鲁地撸了下来,胡乱地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她正要起身离去时,终于还是没有躲过良心的谴责,她叹了口气,伸手将眼前的人翻了过来,伸手拨开了乱糟糟、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了一张虽然还布着血痕、却依旧能叫人眼前一亮的美丽的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手指轻轻地放到了云予微的鼻翼间。 有极为清浅的呼吸传来。 姑娘松了口气,摸了摸袖中刚才从云予微手腕上摸下来的镯子,神色不明。 半晌,她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喊道:“小妹,过来。” 小妹早就好奇地在不远处张望着,一听到姐姐叫她,立马屁颠屁颠地奔跑了过来。 “她还没死。”姐姐叹了口气,“你扶着她,把她扶到我背上。” 穷苦人家的孩子早早地就开始帮助家里做家事了,小妹看着虽然瘦弱,但手脚十分麻利。 她将昏迷中的云予微利落地扶到了姐姐的背上,又将从姐姐身上卸下的背篓抱在了自己的胸前,看着姐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她紧跟在后面,问道:“姐姐,我们要把她带回去吗?” “带回去,给她吃什么啊。”小姑娘满目愁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失忆 云予微的伤势有些重。 其实河水已经缓冲了大多数的伤害,只是她运气实在不好,一头碰到了河中的暗礁。 那姐妹俩将她救回去之后,也请了村里的老大夫给她看了,只是村里贫弱,那老先生也不过学了一些皮毛,给她开了一些草药,便捋着胡子离开了。 “卓大丫头,这姑娘你又是从哪儿捡回来的?”老先生离开之前,忍不住地对她道,“你们姐儿俩也够难过的了,你们家那小丫头如今也十二岁了吧?瘦瘦小小还看不出个人样儿来。你如今又捡回来一张嘴,眼看着还没几天可活,你可别再往她身上搭钱了。” 卓大丫只是低头道:“河边捡回来的,看着可怜。” “你不可怜?你小妹不可怜?”老先生叹息,他神色莫测地朝着里间努了努嘴,“里面那位,看着不像是咱们这种贫苦人家,那些大户人家里腌臜事多着呢,你别到时候再给自己惹祸上头。” 卓大丫点头应是。 老先生劝了几声,叹着气离去。 卓大丫开始沉默地点火烧炉子,为云予微熬药。 卓小丫在里间盯着云予微看了一会儿,蹦蹦跳跳地出来,帮着姐姐生活,一边感叹道:“那个姐姐长得真好看,要是我长大了,也有这么好看就好了。” 卓大丫瞧着一派天真的妹妹,心中叹了口气。 卓大丫到底直接拿走了云予微一支镯子,纵然她不识货,却也认得金子,那在金子上面做镶嵌的明珠只怕更值钱。 她拿了人家东西,若是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去死,卓大丫心中也有愧,便狠了狠心,将自己从前攒的散碎银子,拿了去镇上,换了些好的伤药,每日悉心照料。 这么过了三日,一直昏迷不醒的云予微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云予微仿佛陷入了一个走不出来的噩梦,梦中一直有无形的怪物在追杀着她,她不断地奔跑着,奔跑着,仿佛下一瞬那怪物的利爪就要落在她身上,将她撕扯成一堆碎片! “救命……” 云予微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 她的眼皮有无限重,怎么都无法睁开,大脑也是混混沌沌,仿佛有个热锅煮开了粥,只是在咕噜噜地冒着热气。 “呀,你醒了!” 云予微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卓小丫那张笑嘻嘻的小脸。 “你可算醒了,”卓小丫伸手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同她道,“你的头上有个好可怕的伤口,大爷爷都说你活不了了。” 卓小丫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看云予微始终没有说话,她又恍然大悟道:“你一定是饿了,刚好我的粥还没有喝,我端来给你喝好啦。” 卓小丫一溜烟儿地把自己的粥端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将云予微扶起,给她调整成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卓小丫这才小心地将粥碗递给了云予微。 那是一碗很是稀薄的粥,几乎看不到几颗米粒,清得能看到碗底。 云予微没什么力气,凑着碗勉强地喝了两口,便无力地朝卓小丫摇了摇头:“你喝吧。” “你怎么吃这么少?”卓小丫有些惊讶,但她毕竟没有吃饭,一口气地把剩余的粥喝完了,才又道,“我能吃好多东西!只是家里没有东西吃。” 云予微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屋子,屋里就一张床并一张桌子两条板凳,窗户大开,可以看到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 “这是我们家吗?”她问道。 卓小丫惊讶地看着她:“你不记得你是谁了吗?” 云予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片段想要冲破那片空白挣扎出来,但剧烈的头疼让她无法再想下去。 “你好可怜,”卓小丫同情地看着她,“你是我和姐姐在河滩上把你捡回来的。” “你的脑袋受了伤,”卓小丫指了指她的额头,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 天哪,简直太可怜了吧! 这么一个像画上的仙女一样的姐姐,居然真的摔坏了脑袋! 但还好还好,看着没有变傻。 “仙女姐姐,”卓小丫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她道,“你不要害怕。等我姐姐回来了,她肯定有办法!她好厉害的!她以前就救活过一个人,只不过……” “小妹,你又在胡说什么?” 卓大丫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姐姐回来了!”卓小丫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欢喜道,“那个仙女姐姐醒了!” “醒了?” 卓大丫放下背篓的动作一顿,快步地走了进来。 云予微还坐在床上,微笑着看着她。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云予微刚想要起身,却被卓大丫按了回去。 “你要是谢我的救命之恩,就赶快好起来走吧,”卓大丫没好气道,“我家实在太穷,多养不起一个人。” 云予微点点头,然后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想找些值钱的东西,奈何她搜刮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云予微顿时有些窘迫:“姑娘,不好意思。” 卓大丫瞬间又想起了她摸走的那支镯子,便硬邦邦道:“没事。” “你身上有个镯子,被我拿走给你换药了。”她道。 云予微点点头,又道:“日后我定会百倍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只是……”云予微犹豫了一下,“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请姑娘容我借住几日,待伤好以后再走。” “你失忆了?”卓大丫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 云予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算了。”卓大丫叹气,“你能留在这里,但你得帮忙干活。” 云予微笑道:“这是自然。” 说着,她便想要起身下床。 奈何她昏迷才醒,身子还十分虚弱,又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和营养,才刚一动作,便立马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重新晕倒过去。 “罢了罢了,”卓大丫板着脸把她按回了床上,“你先躺着吧,再晕过去可没钱给你买药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曲妙 云予微的帐子中。 白芷心中逐渐担忧,她不由自主地走出帐子,朝外不住地张望着。 “娘娘怎么还不回来?”最近几天她总是有些神思不宁。 “娘娘才出去了半个时辰。”白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叹气道,“你若是实在不安心,娘娘出去时,你怎么不跟着?” “我难道不想吗?”白芷恼道,“娘娘不让我跟啊!” “你还说我呢,”白芷一肚子担心与忧虑没地方撒,见白苏这么说她,不由地要跟白苏对嘴,“以往娘娘出门不是最爱带着你吗,怎么你也在屋里跟我大眼瞪小眼的?” 白苏哑口无言。 近日娘娘确实有些奇怪,每天都会出去一段时间,但都不会让任何人跟着。 虽然从前娘娘也总是说,让她们不必时时刻刻地跟在她身边,但大多数时间,她们姐妹二人还是会有一个陪着娘娘的。 但最近,实在是反常了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白苏想了想——好像,是从那日陛下说要带娘娘出去走走,那日,娘娘就回来得格外晚。从那天之后,娘娘的性情仿佛就有了些许改变。 “你说……”白苏犹犹豫豫了半晌,不知道要不要开口,门口不住张望着的白芷一下子就飞奔了出去,满脸都是喜悦:“娘娘回来了!” 曲妙看着白芷欢欣雀跃地朝她奔了过来,心中涌起了一阵烦躁——云予微的侍女都很讨嫌,这个侍女尤其讨嫌,每天娘娘长娘娘短,离了主子跟不能活一样。 心中虽然烦躁,但曲妙那张和云予微一模一样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半点儿破绽,反而还顺手扶了白芷一把,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稳重?” 白芷笑道:“娘娘时时把我带在身边教着,我就稳重了。” 曲妙笑叹:“你倒是还要拿我取笑了。” “好了好了,”曲妙同她玩笑了几句后,吩咐道,“陛下说不准要回来用晚膳,你们也去盯着点儿。” 支走了白芷和白苏,曲妙才终于放松了些许。 她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子中属于云予微那张脸,慢慢地伸手抚摸了上去,露出了些许艳羡和狠厉——云予微是个好福气的女子,从一介医女到如今的贵妃之位,不知有多么令人羡慕;可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珍惜她的运气。既然云予微不知道珍惜,那就换她来吧。 曲妙不由地想起,三日前她被突然叫到王爷面前的场景。 安南王三公子杨宏成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因着一己私欲,偷偷令画师入行宫,画了后宫妃嫔的画像,更令人在外面遍寻容貌相似的女子;此事后来被前去看望清宁郡主的良贵妃碰巧撞破,于是杨三公子被赐毒酒,差点儿牵连了整个王府。 杨宏成死了,这件事落下了帷幕。 无人再关注,那些与后宫嫔妃容貌相似的妙龄少女是何去向。 而曲妙是其中最为特别的一个。 她长得最像云予微,虽不至于完全一模一样,但已有五六分相似。 杨宏成当时恨极了云予微,一心想要折辱她,在见到了和她极为相似的曲妙后,简直眼前一亮。 但他又不满足于此,特意寻了善于改变容貌的能人异士,想要把曲妙的脸换成和云予微一模一样的。 江湖中有一种特别的药水,内服外敷过后,再辅以推骨之术,就像捏面人一样,把人的容貌调整至最满意的状态。 只是过程十分痛苦,效果也不能一直保持,需要每隔三个月就重新再来一次。 虽然痛苦,但这是变换容貌风险最小的一种方法。 曲妙就是在那种扒皮抽筋的剧烈痛苦中,变成了云予微。 除此之外,杨宏成还特意安排来了专人,来教导她关于云予微的言行举止,使她变得跟云予微更像。 杨宏成死后,她被安南王从密室中找到;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没命,却没想到,安南王留下了她,从此她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她的生活起居、一举一动,所有的一切,安南王都是按照云予微所有的规格给她安排的,更是让她大略地学了很多东西。 曲妙从小生活困顿,她明白这大概是她日后有着更大的利用价值。 她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三日前,安南王突然派人给她送了一身衣裳,然后就让她直接代替云予微住进了贵妃的帐子。 “从今以后,已经没有曲妙整个人了。”安南王对她道,“你就是云予微,云予微就是你。” 她整个人开始颤抖。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恐惧。 “奴婢害怕……”曲妙咽了咽口水,虽然知道她自己并没有拒绝的权利,“奴婢学不来贵妃之神,被人发现,连累王爷。” “不必怕。”安南王盯着她那张脸,眸中闪过一丝迷恋,很快,便又清醒过来,“云予微本就出身平民,小皇帝又一向宠爱她,那些宫规于她本来就是摆设,你会不会的都没有关系。” “至于你会不会被发现……”安南王看着她那张已经完全看不出与云予微丝毫差别的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你不会被发现的。” 于是曲妙就代替了云予微,享受了她的一切。 只是安南王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她,所以她每天都必须冒着风险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同安南王府的人见面透露消息表露忠心。 她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是了,否则,若是安南王放弃了她,她很快就会因为三月期限的脸而死无葬身之地! “鲜少见你这样揽镜自照。”外面静悄悄的,可宁昭却是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面对宁昭,曲妙还是不自觉地闪过了一丝恐惧,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来,起身要行礼,却被宁昭直接按住了。 “你这几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宁昭俊美的脸上浮出了些许担忧。 “臣妾……”没等曲妙说出什么理由来,宁昭反而先叹了口气:“朕也觉得行宫这些日子不太如意,不过没关系,总算是快要回宫了。” 第一百五十章 山间生活 经过了一日的休养,云予微已经可以下床了。 她最致命的伤是额头上那个撞到河里暗礁的伤口,余者都是在掉落过程中被崖壁突出的岩石和灌木枝丫划出来的擦伤。 而她掉落中途拼了命抓住的那段树枝,虽然没能最终实现她的自救计划,但已经很大程度地减缓了她最终跌落的速度和因此造成的冲击力。 她掉落的那段河水又比较深,很好地缓冲掉了她落下时的冲力。 因此,除了额上的那处致命伤,她的身体竟是没有其余致命的伤,也算是天大的幸运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卓家姐妹才能在粗陋的条件下,帮她捡回了一命。 但也是因为卓家实在太过贫穷,即使云予微还是满身是伤,也不好意思在床上躺着,而是勉强地起来,帮着卓家姐妹做些不费神的随手活儿。 此时云予微正坐在灶火前,和卓小丫一起生火。 外面才下了一场雨,暮夏的山里已经很是寒凉,她们坐在灶台后面,一边往灶里塞着柴火,一边看着火苗越发旺盛,反而有种暖暖的惬意。 “仙女姐姐,”卓小丫很喜欢云予微,因为云予微已经没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她便一直这么叫着,“你竟然还会烧火。” 正在炒菜的卓大丫闻言,酸溜溜道:“我给你做了这么多年饭,也没见你这么高兴。” 卓小丫吐了吐舌头:“姐姐什么都会嘛。” “是,咱们苦命人就是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卓大丫意有所指,“人家命好的就能什么都不做,等着人伺候。” 云予微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如同卓大丫所以为的那样露出什么尴尬的神情。 “仙女姐姐,”卓小丫轻轻地扯了扯云予微的袖子,小小声地凑到她的耳朵旁道,“我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她人可好了,你千万别怪她。” 云予微顿时浮出了些许笑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卓小丫的头。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她身边也曾有过一个全心全意为着她说话的孩子。 “卓大姑娘,”云予微温和道,“等过几天我的伤再好一些,我可以出门去采药换钱。” “采药?”卓大丫炒菜的动作顿了顿,浮出了些许疑惑之色,“你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嗯。”云予微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但你给我喝的药,我大概能辨认出来里面有什么药。” 她顿了顿,才又道:“我猜我大概学过一些医术吧。” 卓大丫轻轻发出了一声嗤笑。 她搅动着锅里的稀粥,嘲讽道:“那你可小心点儿,万一你在山里再磕坏碰坏了,或是你把自己给医中毒了,我们是没钱再给你买药了。” 还学医? 学医亦是个辛苦活儿。 这个被卓小丫追着叫“仙女姐姐”的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姑娘;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半死不活地出现在河滩上,但她家必然是非富即贵的。 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叫女儿去学医吃苦? 说不准这姑娘从前是个药罐子,药喝多了也能尝出来几味,现在没了记忆,倒自以为是了起来。 云予微依旧不恼,仍只是清浅一笑:“若是找到了好的药材,也能卖掉补贴家用。” 卓大丫搅粥的动作一顿,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很快,她就将心中那一缕温情给抹掉,没好气道:“你还是能出门了再说吧。” 卓家的饭菜依旧很简陋,不见半分荤腥,云予微这个重伤初醒的人也没有在卓大丫那里得到任何优待,同样是一碗薄粥。 饭后,卓小丫偷偷塞给了云予微一个野鸡蛋,小声道:“这是我今天在外面捡到的,给你吃。” “你吃吧。”云予微忍不住地捏了捏她的脸,“你太瘦了。” 卓小丫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壳儿剥掉,忍着口水将野鸡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云予微,另一半她放在手心里,憨憨笑道:“我一会儿再吃。” 直到在卓小丫的注视下,云予微将那半个野鸡蛋都放进了口中,卓小丫才松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去找她姐姐了。 “姐姐,给你。”卓小丫献宝似的给卓大丫。 “还知道给姐姐留一半呢。”卓大丫摸了摸她的头,“自己吃吧。” “我吃过一半了。”卓小丫道。 “那就把这一半也吃了。”卓大丫不理会她。 卓大丫心中有事——这几日,她都去镇上多转转,打听是不是有哪个有钱人家在寻找丢失的女儿。 可她失望了,没有任何人口失踪的消息传来。 卓小丫犹犹豫豫了一会儿,见姐姐实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才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把那半个野鸡蛋吃了。 “姐姐,你又去镇上了吗?”卓小丫小心翼翼地问道。 卓大丫看了她一眼,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 “我去是为了你的仙女姐姐。”卓大丫心平气和道。 卓小丫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又疑惑不解道:“为什么?你找到了仙女姐姐的家人吗?” “没有。”卓大丫忍不住流露出了些许恶意,“说不定你这个仙女姐姐也是一个恶人,她失踪了正是一件好事,所以没有人来寻她。” “她才不是恶人。”卓小丫小声嘀咕,在卓大丫要揍她之前撒丫子跑开了。 山间的雨又下了起来。 卓小丫在耐心地教云予微编草鞋,卓大丫懒得看云予微笨手笨脚的样子,拎着筐子去了灶屋自己忙活。 “仙女姐姐,”卓小丫小声道,“你不要怪姐姐。其实姐姐可好了,要不是……” 她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半晌,才道:“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在姐姐面前提起。” “姐姐从前也救过一个人,他还说要娶姐姐为妻,后来有一天他就悄悄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卓小丫的眼睛中泪光闪闪,“所以姐姐不是故意对你不好的。” “傻姑娘,”云予微愣了愣神,笑道:“你姐姐没有对我不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破绽 “云姐姐!” “一大早的,娘娘怎么又看上宫务了?” 张梦桂跟着白芷高高兴兴地冲了进来,便见着曲妙正对着宫务愁眉紧锁。 张梦桂手中还拿着一把弓,笑嘻嘻地跑到曲妙面前,她在云予微面前天真烂漫惯了,若非有外人在,基本上都不会顾忌什么礼节。 “姐姐快看我的弓!”张梦桂高兴道。 曲妙看着她搭着空弓四处瞄准的样子,不由地浮出了几分不耐烦:“女子以贞静为德,你这样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不仅张梦桂一整个呆住,连白芷白苏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曲妙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便揉着头笑道:“看我,一大早看宫务看得脑子都乱了。” “娘娘也太操心了些。”白芷走上前来,伸手给她按摩着头,“娘娘本就不擅长这个,何苦一大早就跟这些较劲?德妃娘娘最近常来,娘娘也叫德妃娘娘分忧吧。” “那怎么行?”曲妙脱口而出。 现在中宫空悬,按说就该由良贵妃这个位份最高的妃嫔代管六宫,可云予微偏偏是个蠢货,居然要将权利拱手让人。 但她不是云予微,她曲妙既然来了,势必要在皇后娘娘入宫之前站稳脚跟。 ——什么?未来的皇后娘娘与云予微亲如姐妹? 笑话,在利益面前,哪里来的那么多亲如姐妹? 譬如她,不过因为长了一张同云予微五分相像的脸,被安南王府选中后,她家中的姊妹因为她要入王府享福去了,心中嫉恨不已,竟还要设计毁了她的脸,取而代之! 她早就不信这种所谓的真情了。 曲妙心中怒气难平,但她一向懂得察言观色,很快反应过来白芷白苏脸上的异样。 “我的意思是,”曲妙勉强笑道,“德妃近来身体不好,再拿宫务让她烦心,总是不好。” “也是。”白芷叹气,“等回宫了便好了。” 曲妙心中大叹不妙。 “云姐姐,”所幸张梦桂一向坐不住,及时地打断了这令曲妙无措的对话,“围猎再过两天就结束了。云姐姐曾经答应教我射箭呢,再不教我,可是没时间了。” 曲妙刚放松的一口气又提了回来。 云予微居然还会射箭? 云予微一个平民女子,从哪里学的射箭? 曲妙大为懊恼,她再怎么机警聪明,也不可能凭空自己学会射箭,再去教张梦桂吧? 这张梦桂可真是个麻烦。 曲妙看着张梦桂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暗。 “云姐姐?”张梦桂还在催促。 “娘娘出去走走也好,”白苏笑道,“这几日娘娘倒是比平日里还要闷一些。” 宁昭不是没提过要带曲妙去猎场上转一转,但曲妙都忍着巨大的诱惑给拒绝了——她现在的胆量,在私下里面对宁昭时,尚且只能保持不失态;若是在众人面前,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曲妙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前几日出去吹了风,有些不舒服。” 白芷白苏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娘娘怎么没提起?” “不算打紧。”曲妙勉强笑道。 倒是张梦桂颇为懂事:“那要不要请云公子来给云姐姐看看?” “噗……”白芷忍不住地笑了出来,若非身份不允许,她倒是想去捏捏张梦桂的小脸儿,“哪里有什么病是娘娘看不了要请公子来看的?再说了,若是公子来了,看出了什么,怕是又是好一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什么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说来也巧,白芷的话音刚落,云岚便自己掀了帘子进来了。 曲妙看着他,只见他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的骑装,愈发显得少年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当真是个好俊秀少年。 曲妙心中微动,很快回过神来,笑道:“你来得巧了。” “有多巧?”云岚笑着在曲妙身边坐下,支着下巴略带俏皮地看着她。 少年的目光仿佛是一团火焰,将曲妙的心撩拨得有些面红耳赤。 “咳,”曲妙勉强使自己静下心来,“方才张贵人才说要我教她射箭呢,看你这装扮,岂不是正好带她去学?” 张梦桂睁大了眼睛,脸上顿时浮出了些许雀跃。 云岚眯着眼睛看着曲妙,表情有些莫测。 “阿岚?”曲妙惴惴不安地叫道——听闻云家姐弟感情极深,看云岚可以不用通报,直接进出云予微的帐子这件事,就可见一斑。 亲人之间大约有着更为奇妙的连接,曲妙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云岚却是突然笑了起来,他懒懒道:“我一个外男,带着张贵人去学射箭,这不合适吧?陛下知道了,还不把我丢去喂马?” “也是。”曲妙脸上的笑容有些凝滞,她伸手轻轻在额上拍了拍,“看看我现在这脑子。” “娘娘看宫务看糊涂了。”白芷笑道。 “若是张贵人想学骑马射箭,这还不简单。”云岚笑道,“只要陛下同意,从秦大哥那里找两个会骑射的侍女教张贵人也就是了。” “姐姐,”云岚看向曲妙,笑容更加灿烂,“姐姐上次骑马没能赢我,不是还不服气?正赶上现在围猎,姐姐干脆和我一起下场比一比好了。” 刚刚送走一个教骑射的活计,竟然直接升级到了下场比赛了。 曲妙几乎要笑不出来。 “娘娘方才还说身体有些不适呢。”幸而白芷爱操心,平日里云予微的话她都记在心里。 这倒是解了曲妙的围,她轻轻瞟了白芷一眼,眼含嗔怪:“出去走走倒也不打紧。” “那就出去走走吧。”云岚又叹了一口气,“姐姐,你身体不适怎么总也不跟我说?我看看。” 说着,竟是自然而然地要搭上曲妙的手腕。 曲妙原本见着云岚,就有些面红心跳,哪里敢让他这么探自己的脉? 当即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在云岚讶异的目光中,强行镇定道:“只是略吹了些风而已,已经没什么事了。” 她嗔怪地看着白芷,笑叹道:“难为白芷总是这般操心。” 第一百五十二章 撵人 “该死,该死!”卓小丫如同一只小炮弹一般冲了过来。 云予微正坐在院子里分拣她之前捡回来的野菜,见她如同旋风一般的样子,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下雨过后,山上蛇蚁多。”卓小丫一边把衣服上沾的草屑泥土给拍掉,一边委屈巴巴地伸了胳膊给云予微看,“看我的胳膊。” 小姑娘已将衣袖卷了上去,露出了被咬得红肿的手臂。 “跟你说了让你老实一些,不要乱窜,你偏不听,”跟在后面回来的卓大丫没好气道,“怎么那些蛇蚁就不咬我,偏偏去咬你?还不是你不好好把自己包严实了。” “这么闷热的天!”卓小丫不满。 “那你挨了咬就别出声!”卓大丫警告道。 看着俩姐妹闹腾成一团,云予微不由地笑了。 “没关系,”云予微伸手从卓小丫的背篓中捡出几颗开着小白花的草,三下两下将它的枝叶捣碎了,唤卓小丫到跟前,将那捣碎的草敷到了她的手臂上,“这是鬼针草,捣碎了可以敷在蛇蚁咬过的地方,消肿散淤,清热解毒。” “如果你哪天嗓子痛了,用水煮来喝,也是可以的。”她笑道。 卓小丫惊奇地看着云予微动作——她看那小白花好看,所以才连根拔了几棵带了回来,为此还被姐姐好一顿骂,说她不好好找野菜只会摘这些没用的东西。 “姐姐你看,它不是没用的东西!”卓小丫高兴道。 卓大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而后看向云予微,声音发冷:“你怎么知道?” 云予微愣了愣神,而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虽然想不起许多事情,但认识这些草药。” 她顿了顿,又笑道:“我认识这些草药,好像就跟我能分得清男人和女人一样自然。” 卓大丫一时有些语塞,而后又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然而卓小丫听了却十分信服,立马将背篓里的野菜全部倒了出来,笑道:“仙女姐姐,我还摘了别的花,你看看是不是也是草药呀?” “不要总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卓大丫看不惯道,“你摘那些东西,都是地里长的野草野花,满山都是,要都算是药,那我们山上全是宝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嘲讽满满。 但云予微毫不在意,反而真的从中捡起了几朵小花,笑道:“这个开紫色花的叫夏枯草,它头顶这个果穗晒干以后也可以入药,清热泻火,明目散结。” “这个小黄花叫六月菊,晒干也可以入药,可以消痰止呕;若是你在山间淋了雨犯咳嗽,用它煎药可以止咳。” “这个……” 云予微一边从背篓中捡出那些被卓大丫视为没用的野花野草,颇为耐心地给卓小丫讲解着。 卓小丫几乎听入了迷:“我们这边的山可真是宝山啊。” “是吧?”云予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仙女姐姐,你真的是仙女吧?”卓小丫满目崇拜,“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怎么样?”云予微笑道,“我现在虽然不能出门,但你采回来的这些草药我都帮你分拣晾晒了,等卓大姑娘去镇子上了,可以卖给药铺。虽卖不了太多钱,但给你买个鸡腿吃大概是够了。” “鸡腿!!!”卓小丫的眼睛顿时一亮,捡起背篓就要往外跑,“我再多去采一些回来!” “站住!”卓大丫呵斥着,连人带筐地把卓小丫给提溜了回来,“现在天都快黑了,你去哪儿去?别听风就是雨!还鸡腿!有你一碗粥喝就不错了!” “还有某些人,自己连自己是谁都记不着,就会撺掇着小孩子干些没用的事!那药是随便说卖的吗?若是吃死了人,没得把我们姐妹俩一起填进去!” 卓小丫苦着脸看卓大丫摔了门进了灶屋,小心翼翼地看着云予微的脸色。 云予微早就换下了她落水时所穿的锦衣,卓大丫同她身量相似,借了她平日里自己所穿的粗布麻衣。 这简单粗陋的衣衫并不能遮掩掉她眉宇间的丽色,反而更加显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丽;她的乌发只是简单地编成了一条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胸前。 卓小丫摘了一朵六月菊,挨挨蹭蹭地到了她身边,见她仍是神色平静,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大着胆子将那朵小黄花插在了她的耳畔,笑道:“仙女姐姐这样更好看了。” “谢谢你。”云予微笑了。 她的笑容仿佛一瞬间压过了那朵小黄花的美丽,脸上的伤痕好像全然消失不见,卓小丫一瞬间看呆了。 “仙女姐姐,你真好看。”她喃喃道,“如果我长大后跟你一样好看就好了。” 云予微忍不住笑了:“你现在就好看,长大以后会更好看。” 卓小丫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来,卓大丫已经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你若是为了她好,就不要总说这些虚的假的给她听!” 云予微有些困惑地看着卓大丫,有些不明白。 “姑娘本事大着呢,恐怕离开了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卓大丫板着脸道,“我们穷苦人家,恐怕容不下姑娘这尊大佛!” 云予微即便再不通人情世故,此时也该明白了,卓大丫这是真的生气了,气到甚至不想让她再留在这里。 “姐姐!”卓小丫也没想明白,卓大丫这气到底从何来,但她听懂了姐姐这是要赶仙女姐姐走,顿时急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你别叫我姐姐!”卓大丫冷笑,“我看你人不大心倒野了!以后怕是要惹出大祸!” “卓大姑娘,”云予微站起身来,“切莫因为我迁怒小妹。” “这几日多谢卓大姑娘收留照顾,”她道,“待明日天一亮,我便自会离去。” “你最好说到做到!”卓大丫恨恨地望着云予微,仿佛透过她在看向另外一个人,到最后,她仍是摔门进了屋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疯马 疾风猎猎,暮夏最后的一丝燥热仿佛都随着猎场的风被一起吹散了,初秋的气息开始逐渐蔓延。 这几日,宁昭特意猎了几只小鹿和野兔,派人送到了云予微的帐子,看她喜不喜欢。 大约云岚存了些争宠的心思在,偏要不走寻常路,不送兔子、鹿这些性情温顺的动物,反而别出心裁地送了一条白狐给她! 曲妙见到那条白狐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凝固了。 白狐毛,她知道;白狐皮,她也知道。 那都是金贵的东西,一件上好的狐裘甚至价值万金,她也知道。 但这活生生的狐狸…… “姐姐不喜欢吗?”云岚偏还要问她。 曲妙只得堆起一个勉强的笑来:“只要是阿岚送的,我都喜欢。” 云岚望着她,却许久才露出了一个并不怎么愉悦的笑。 曲妙心中惴惴,暗暗下定了决心。 于是,围猎这几日都未曾现身猎场的良贵妃,这一日终于出现了。 她穿了一身织金绘鸾鸟烈焰般的骑装,整个人愈发显得明媚,白芷为她绾了一个很是干净利落的发髻,饰以珠花和海棠玛瑙花钿,很是清雅大方;但曲妙嫌太素淡了些,换了一支点翠嵌宝挂珠金钗,显得华贵逼人。 张梦桂见她这装扮,倒是欢喜,高高兴兴地道:“云姐姐的钗子,我好喜欢!” 曲妙心中略有得意——张梦桂经常混在云予微处,想来二人的喜好应有相通之处。 她就看着平日里张梦桂颇为珠光宝气,看上去比云予微都要奢侈。 如今她来了,自然也要好好享受一番贵妃才有的荣华。 “云姐姐,”张梦桂见她骑装打扮,笑道,“姐姐今日是要带我学骑射了吗?” 曲妙心中的得意与欢喜登时散去了大半,重新笼上了阴霾。 “是啊。”她勉强笑道,“答应了你这许多日,眼看着围猎都要结束了,总不能食言。” “那我们快去选马!” 张梦桂高兴不已,不由分说就要拉起曲妙,高高兴兴地冲去马场。 “看你,还是个孩子。”曲妙不由地笑了起来。 因为曲妙难得心情不错,又要骑马射箭,白芷和白苏皆是满心好奇——她们平日里所见到的云予微,都是温和的、平静的,她们倒是真的没有见过云予微骑马射箭的样子,怎么能不期待?这下都闹着要跟过来看着。 曲妙心中盘算过许多遍,对于白芷白苏的要求更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等到了马场,曲妙先拉住了张梦桂。 她笑着给张梦桂理了理发髻,将她脖子间的赤金盘螭璎珞项圈和腰间挂着的精致荷包都整理了一遍,这才温和道:“看你,方才跑得浑身上下都乱七八糟的。” 白芷笑嘻嘻地在后面同白苏道:“咱们娘娘倒是越来越温柔细心了,若是以后当了娘亲,想必是个好娘亲。” “白芷!”这话引得曲妙面上一阵红晕,她娇羞地看了白芷一眼,笑道,“不许胡说。” “这都是迟早的事。”金子银子也在一旁凑趣。 主仆几人欢声笑语不断地走进了马场。 云岚早就知道她们今日来要骑马射箭,倒是早早地候在了这里;秦云铮这次竟是没有避嫌,居然也站在云岚旁边。 曲妙对云予微与秦云铮的过往也了解过些许,此时将自己代入云予微,在面对秦云铮时,不免有些尴尬。 幸而秦云铮也只是规规矩矩地同她行了个礼,便退去了一个令她安心的距离。 曲妙松了口气——与云予微相熟的人越多,她露馅的可能性就越大;同时应对云岚和秦云铮,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秦将军怎么也在这里?”曲妙问前来为她选马的云岚。 云岚一脸自然:“姐姐忘了?我去求过陛下,请秦将军选了几名擅于骑射的婢女随侍在一旁,姐姐若是累了,自然由她们顶上去教张贵人。” “阿岚越来越妥帖了。”曲妙一脸感动。 “再说了,”云岚笑道,“我可是有一点私心的。” 曲妙挑了挑眉毛。 云岚于是笑道:“上次同姐姐一起骑马不能尽兴,这次可有机会了。” 曲妙的心顿时又猛烈地跳动了几下,她笑道:“自然。只是我答应了张贵人,还是要先教她得好。” “那当然。”云岚从善如流。 曲妙的心稍微放下了些许。 不多时,张梦桂也选好了马,她一见到曲妙身边那匹温驯的小红马,立马笑了:“云姐姐选的马也很威武。” “你要不要来摸摸它?”曲妙笑得温和,心却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儿。 张梦桂眼睛一亮,笑道:“要要要!” 她欢欣鼓舞地跑了过来,按照之前选马时马仆教她的那样,试图同曲妙的小红马亲近一番。 一开始,小红马倒也温驯;随着张梦桂同它越来越靠近,那小红马却有些急躁了起来,甚至还开始猛地撅起了蹄子。 “哎呀。”张梦桂吓了一跳,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朝曲妙笑道,“云姐姐,你的马好忠心,它认主人呢。” “我来看看。”曲妙笑着上前,伸手抚摸着马的鬃毛。 然而,那小红马突然像是发狂了一般,仰天长啸,烦躁地将曲妙的手甩了下去,鼻子发出愤怒的喷鸣声。 曲妙一个站立不稳,竟是被直接甩跌倒在了地上。 小红马却不能停下来,它撅起马蹄,眼看着就要踏上曲妙的脑袋。 “救命——”曲妙的尖叫声破了音,求生欲让她迅速地翻滚着身体,结果却一头撞在了一旁的拴马桩子上。 她晕了过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白芷白苏尖叫着冲了过来。 一旁的秦云铮纵身跃于马上,猛拉缰绳,却也不能使小红马停止发狂;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才终于使得马蹄掉转了方向,红马发疯一般将他带向了别处。 云岚猛然冲向了曲妙,一把扶起她揽在怀中,一手已经迅速地搭上了她的脉搏。 很快,云岚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 第一百五十四章 赝品 良贵妃心血来潮去了马场,结果,人还没上马,反而马突然发了疯把良贵妃给踢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宁昭怒气冲冲地赶了回来,便见着云岚坐在外面,神色凝重。 “怎么了?”宁昭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伤得很重?” 他虽不懂云岚的医术到了什么地步,但一定是不逊色的;能叫云岚露出这等神色,恐怕还真是事情不小。 “宁……陛下。”云岚回过神来,差点儿直接叫出了宁昭的名讳,“近日姐姐有什么不同于以往的地方吗?” 宁昭没想到云岚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先给他提了个问题。 “你在怀疑什么?”宁昭的声音沉沉。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云岚,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拿来观察一番。 “没什么。”云岚嘲讽地笑了笑,“她伤得不重,皮肉伤,受了惊吓,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宁昭的心这才放松了些许。 “我先去看看她。”宁昭道。 他大步地走了进去,床榻上的曲妙还在昏睡之中,只是眉头紧锁,仿佛在经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他静静地在床榻旁边坐下,却只是用目光描摹着那张脸。 这张他当初一见倾心再不能忘怀的脸。 他还是不能看到这张脸上浮出任何难受的神情。 宁昭最终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抚平她眉宇间的不平。 在他的手心触到曲妙额头的那一刻,床榻上的曲妙终于轻轻嘤咛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还未从梦境中完全清醒过来,还未在这个世界中找寻到真实的存在。 “予微。”宁昭的声音轻轻传来。 曲妙的瞳孔骤然一缩,而后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却因为动作太快,有些头晕目眩地扶住了额头。 “慢点儿。” “住手!” 宁昭和曲妙的声音同时响起。 宁昭的手顿时顿住。 曲妙拉着被子下意识地护在身前,将自己缩成一团退在了床榻的一脚,满脸警惕地看着宁昭:“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儿?” 宁昭:“……” “娘娘?”白芷和白苏忍不住地哭出了声,“娘娘,您不记得陛下了吗?” “你们又是谁?”曲妙的目光略过白芷和白苏,露出了同样的陌生神色。 “阿岚。”宁昭叫道,“你姐姐醒了。” 外面一阵窸窣,云岚走了进来。 然而曲妙也是同样警惕且陌生地看着云岚。 云岚略沉吟了一番,在曲妙警惕的目光中,面无表情道:“大约是在马场里撞到了头,所以暂时失忆了。” 宁昭顿时勃然大怒:“那匹疯马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有查出个什么结果来吗?!” 曲妙被他这一吼,吓得更加瑟缩。 宁昭这才缓和了语气:“不要怕,朕一定会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 说着,他吩咐白芷白苏好好照顾曲妙,这才起身走了出来。 秦云铮已经候在了帐子外面。 “说说吧,怎么回事?”秦云铮一进来,尚未来得及行礼,宁昭已经面无表情地问道。 “那匹疯马先已被杀死,”秦云铮一边说,一边奉上了一枚银针,“微臣在马的脖子上找到了这根小针。” 那银针三寸长短,细若毫毛,在光下发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怪不得马会突然发疯。”宁昭淡淡道。 “那银针上也涂了会刺激马发疯的振魂香。”秦云铮顿了顿道,“太医院的章大人已经看过了。” “阿岚怎么看呢?”宁昭看向云岚。 云岚懒洋洋地接过那根银针,并没有如宁昭所担忧的那样暴起,而是神色淡淡:“的确是振魂香。” “恐怕不止这针上有振魂香吧?”云岚冷笑道,“秦将军也查过在场的人了吧?” 秦云铮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道:“是。张贵人今日所佩戴的荷包上,也有同样的香。” 一旁出来煎药的白苏听了个正好,顿时眼睛里几乎要喷出怒火来,当即跪下道:“原本张贵人选好了马,却突然要去摸娘娘的马,原来竟是存了害娘娘的心!” 宁昭冷笑道:“岂有此理!看来朕平日里对张梦桂还是太纵容了!秦爱卿。” “臣在。”秦云铮低头道。 “你亲自带人,抓了张贵人。” “是。” 宁昭又发了一顿脾气,这才怒气冲冲地离去了。 里间,曲妙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安定了些许——不枉她铤而走险来了这么一出,不仅借失忆消除了自己目前的困境,还成功地将张梦桂解决了——虽然张梦桂现在心智不全不足为惧,但她太过聒噪天真,日后肯定会是个拖后腿的;况且,谁也不能保证,张梦桂日后会不会突然好了起来,成了她的对手? 一箭双雕之计,怎能不算好呢? 曲妙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而帐子外,云岚气急败坏地追上了宁昭。 “我就不信你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来!”云岚怒道。 “你说什么?”宁昭沉声道。 云岚见他仍不肯松口,回首指了指云予微帐子的方向,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确定那里面躺着的那个,真的是姐姐吗?” 宁昭望着云岚,半晌,才道:“她失忆了。” “她失忆之前就是姐姐了吗?!”云岚满目失望,“你把我的姐姐弄丢了,还要那个赝品取代她!” “云岚!”宁昭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没有人能够取代你姐姐。”他一字一顿道。 云岚定定地望着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宁昭望着负气而去的少年,心中愈发不安了起来——他难道没能察觉出枕边人的不对?但不可能,予微在行宫之中,这里是最安全的,怎么可能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除非……是予微自愿的。 不,没有这种可能! 宁昭神色凝重地握紧了拳头。 黑影卫已经在查了。 他倒是要看看……他的枕边人,到底,是真还是假!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落脚 晨光熹微,云予微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其实她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不过是之前身上换下来的那身衣服罢了。 卓小丫哭兮兮地跟在她旁边:“仙女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我再去求一求姐姐。” 云予微温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已经叨扰太久了。再说了,我只是不住在卓家了而已,又不是离开青崖镇了,你若是想我,可以去见我。” “你要去镇子上?”卓小丫顿时浮出了笑,又高兴了起来,“那太好了,镇上可好玩儿了!” 云予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要不要来送一送我?顺便把昨日捡出来的草药给卖了,这样你就有鸡腿吃了。” “真的吗?”卓小丫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 “真的。”云予微笑道。 “姑娘都要走了,还是别勾着我们家小妹眼大心空了。”卓大丫冷笑道,“我们姐妹不及姑娘能干,发不了姑娘所说的财!” “卓大姑娘何妨一试呢?”云予微站起身来,走到卓大丫跟前,伸开手掌,莹白的手心中是一把晶莹圆润的珍珠,颗颗饱满无瑕,煞是可爱。 卓大丫的眸光闪了一闪,哑声道:“什么意思?” “卓大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这些珍珠还请姑娘收下,权当收留我这些时日的医药费。”云予微坦然道。 “你从哪儿弄来的?”卓大丫没有接,反而满目警惕。 云予微微微笑了笑:“卓大姑娘品行高洁,大约没注意到我之前穿的那件衣裳上面扣子都是珍珠做的。我将扣子全都拆了下来。” 卓大丫这才发现,自己是没怎么注意过云予微的衣服——她当时被那只镯子闪花了眼,又因为第一次拿了别人的东西,心中紧张不已,自然不敢再多在意别的。 既然这珍珠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卓大丫自然照单全收。 “这些珍珠大约可以值几个钱,”云予微想了想,还是道,“若是有些闲余,可以给小妹改善一下生活。她太瘦了。” 卓大丫冷笑:“我怎么教养小妹,不劳姑娘费心了。” 云予微有些无奈地笑了:“今日我去镇上,可以劳烦小妹带路么?” “我愿意我愿意!”不等卓大丫出声,卓小丫已经兴奋地蹦了起来。 卓大丫看着她,心中凭空生出一股怨气,却又无处发泄,只得恨恨道:“你干脆直接认她做亲姐姐了才好!” “那怎么行?”卓小丫被骂习惯了,却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凑到卓大丫跟前,“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了!” 卓大丫心中一片酸涩,扭过身子,不再言语。 卓家村离青崖镇并不远,卓小丫平日里又是走惯了山路的,此时背着背篓蹦蹦跳跳地带着云予微朝镇子里走去。 镇子里倒是颇为热闹,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卓小丫年纪小,平日里跟卓大丫一起来镇上也是走马观花,卓大丫从不肯让她在这边多留的,所以她兴奋不减,还要装出熟练的样子,为云予微一一介绍。 云予微并不介意卓小丫的叽叽喳喳,反而很是耐心地陪她在每个摊位上都驻足片刻。 直到卓小丫玩得差不多了,才恍然回过神来:“仙女姐姐说要去医馆和药铺,咱们快去看看吧。” 青崖镇不大,药铺三个,医馆两个,隔得都不算太远。 卓小丫背着的那点儿草药,不是什么珍贵药材,数量又不多,前两个药铺都不太愿意收,云予微倒也不急,陪着到了第三个药铺,那老板挑挑拣拣,倒是也勉强收下了。 “这钱你都放好。”云予微将那几个铜板放到卓小丫的手心里,笑道,“去买你想要的东西也好,攒着以后花也好,都行。” 卓小丫不可思议地眨巴着大眼睛:“都是我的吗?” “是啊。”云予微笑道。 卓小丫高兴道:“我也是大人了,我也能挣钱了!” “是啊。”云予微又笑,“你以后还会挣更多的钱。” 卓小丫用力地点点头:“以后我在山上就按照上次仙女姐姐挑出来的那些摘!” 云予微笑道:“以后你带我上山,我教你辨认药材怎么样?” “好!” 帮卓小丫卖掉了药材,云予微该为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了。 她原本的计划是,去医馆里找个差事,哪怕先当个学徒也好;但青崖镇本就小,医馆收徒严苛,她又是女子,品貌看着不凡,脸上又带伤,况且卓大丫前些日子一直在镇子上打听是否有贵女走失,旁人看到她同卓小丫走在一起,大约都能猜到她就是卓大丫捡回家的人,哪里敢收她?只怕惹祸上身。 最后天色渐晚,才有一个好心的大婶给她指了个路,道:“那接生的王婆子倒是一直缺人手,也不知道你这等姑娘家受不受得了妇人生产那等血腥凶险的场面。” 云予微道了谢,匆匆忙忙地赶了过去,那王婆子刚好在家。 只见王婆子已有四五十岁,身材圆胖,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吃饭;一听到云予微的来意,立马声音洪亮道:“你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哪里学得了这个?” “婶子不如先留下我看看。”云予微伸手从腰带中摸出了一颗珍珠——她拆下的珍珠,并没有全给卓大丫,而是自己留下了三颗,“这颗珠子留给婶子做拜师礼。” 那珍珠成色极好,只可惜当中穿了孔,王婆子心中可惜着,目光却是再也移不开,到底是收下了那颗珍珠,板着脸道:“到时候你若是受不了苦要走,这珍珠我这老婆子可是不退的。” “自然。”云予微颔首笑道。 得了王婆子准话,云予微这才又问王婆子是否知道有回卓家村的马车,好把卓小丫给送回去。 王婆子的目光落在了卓小丫身上,卓小丫这才反应过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不用坐车。” “那怎么行?”云予微自是不同意。 二人正在争执中,外面急急忙忙地跑来一个人:“王婆子,卓阿牛家的媳妇儿难产,请您老儿过去走一趟呢!” 王婆子放下饭碗,瞧了一旁二人一眼,没好气道:“来吧,该你们走运。” 第一百五十六章 接生 来接王婆子的驴车就在巷子外面,人命关天,卓小丫连滚带爬地刚上车,驴车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 卓小丫紧张地看着云予微,云予微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没事,有王婶子在,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阿牛嫂,她……她平日里可凶啦,”卓小丫瑟缩了一下,“也会因为生孩子没命吗?” 云予微顿时有些沉默。 “你个小小丫头,懂得什么,也好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王婆子扯着嗓子呵斥,然后板着脸训斥云予微,“她一个小丫头,你跟她说什么?” 卓小丫顿时不敢出声了。 云予微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有说话。 等赶到卓阿牛家时,天已经黑了,离了老远,便听到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王婆子松了口气:“还有力气喊那就好。” 卓小丫张了张嘴,又想要问,却被王婆子拍了一巴掌:“你这小丫头还不回家!” 没等云予微吩咐卓小丫两句,王婆子又朝她怒道:“你不是要学本事?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说着,王婆子将带来的东西都抛到了她的怀里,在卓阿牛救命的目光中,洗了手进了产房。 “王大娘,救救我,救救我!”阿牛嫂平日里如同卓小丫所说,是个泼辣的女子,此时却是疼得面目失色,头发全湿,一旁同村里几个生产过的气力大的妇女按着她,正安慰她道:“留些力气,你现在就把力气用光了,待会儿生的时候可怎么办?” 王婆子上前,云予微在一旁打招呼。 “她这一胎可要难了,”王婆子面露难色,“胎位不正。” 几个帮忙的妇女顿时脸色也变了。 “都知道王大娘你会挪胎位,阿牛媳妇这种情况您不是最有经验?” “是啊是啊,若不是这样,哪儿能请您老人家来?” “阿牛一听您老来帮忙,早就叫人去厨房置办酒菜了,就等您老一会儿好享用!” …… 妇女们七嘴八舌道。 王婆子得了恭维,心中也热了起来,叹道:“那我丑话说在前头,挪胎位也不是一定能成的事,产妇也吃苦。” 其他人无有不应的。 王婆子一边吩咐了叫热水,一边卷了袖子,要将手伸进产妇的产道。 阿牛嫂顿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声音。 王婆子心中略有些打鼓——她是挪过胎位,可那从前都是跟着她的师父许婆子一起挪的;许婆子胆大心细,下手稳准狠,这才学了这门绝活儿;自从许婆子两年前死了以后,王婆子自己是再没有经见过挪胎位这种事的。 可她哪里敢露怯? 阿牛嫂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到了最后竟是有些叫不出来,真的要昏迷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云予微咬了咬牙,从袖中拿出了一瓶丹药——那药是她从之前那件衣服的暗袋中找出来的,只是药浸泡了太久的水,失了大半药效;但那药用料都十分昂贵,且都是些补气养精血的药,她到底没舍得扔。 此时,眼见着阿牛嫂耗费过巨,进气多出气少,要昏死过去了,云予微再顾不上这许多,将要倒出到手心中,迅速地要塞到阿牛嫂嘴里。 那药已经不成样子,半化不化,糊做一团,显得十分可疑。 “你是什么人?” “你要给她吃什么?” 连王婆子也急了:“你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怎么还乱来?” “这是补气血的药,好歹能吊着点儿精神。”云予微急急道。 那些妇女也是卓家村的人,认出她就是卓大丫救回来的人,哪里敢信她?只是阿牛嫂已经气若游丝,听了云予微的话,反倒断断续续地哀求道:“给我、给、给我……” 阿牛嫂的泪滚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但她好歹要把孩子生出来留个念想,任何有可能的事她都要试一试。 云予微见她愿意,急忙将糊成一团的药一点一点地送进了她的口中。 看着她能咽下,云予微这才松了口气,而后转脸看向王婆子:“王婶子,可有送子丹?我去煎药。” 若非王婆子还在给阿牛嫂子正胎位,听到她这话几乎立马就要跳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呐在这儿指手画脚?还送子丹,你怎么不要神仙丹?”王婆子破口大骂道。 云予微略想了想,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这个丫头!”王婆子气急,“还说不得两句!” 云予微一跑出来,守在外头的阿牛便急不可待地上前来:“我娘子怎么样了?我娘子怎么样了?生了吗?生了吗?” “王婶子在给她正胎位!”云予微急切问道,“我问你,村里谁哪里能抓到药?快带我去!” 送子丹所用的药材倒也常见,只希望那村里大夫那里都能找到。 那阿牛顾不得多问,又不能冲进产房里,只能听云予微指挥。 所幸村里的卓老先生那里倒也常备些药材,真叫云予微凑齐了送子丹的药材,一回来,便浓浓地煎了两碗,急急忙忙地端进了产房。 “你这又是什么东西?”不仅那陪产的几个妇女,王婆子也惊了。 “送子丹。”云予微气息还未匀,“生黄芪一两、当归一两,酒洗;麦冬一两,去心;熟地五钱,酒蒸,川芳三钱。” 云予微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继续道:“我已经煎了两剂,趁热喝了,能补气血,也能助于王婶子转胎位。” 此时胎位还未转成功,只能多一个希望都试试,即便在场所有人都信不过云予微,可阿牛嫂仍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我喝!” 产妇配合,云予微也就不管别人怎么看。 她小心地喂了阿牛嫂喝下,紧张地看着王婆子动作。 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中间又喂阿牛嫂吃了一回药,才终于听到王婆子喜极而泣的声音:“好了,好了,再用力,要出来了!” “哇——” 孩子的哭声响亮。 “是个男孩儿!”王婆子笑道,“小子果然不知道心疼娘,你娘为你遭了大罪!” 第一百五十七章 妻子 给阿牛嫂接生过后,王婆子自是享用了一番酒菜,酒足饭饱后离去。 反而是云予微没能成功跟王婆子一起离开。 “姑娘是个大造化的人,”王婆子带着醉意的目光落在云予微的脸上,“我这老婆子的地方太小,恐怕容不下姑娘这尊大佛。” 村里的人自是认出了云予微是卓家那个小丫头嘴里的“仙女姐姐”,如今看她,倒是纷纷带上了一丝敬畏。 “姑娘救了我妻儿,”卓阿牛是个知道感恩的人,抱着孩子就要给云予微下跪,“我给姑娘磕头了!” “使不得!”云予微急忙去扶。 阿牛嫂在鬼门关头走那一遭,到最后如何化险为夷,产房里陪产的那些嫂子婶子们看在眼里——王婆子当然得力,但这个卓小丫口中的“仙女姐姐”是真的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妇人生子本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卓家村只有一个年迈老大夫,医术平平为人古板,不事接生一事,村里连一个专门的产婆都没有,接生都是靠生产过的女人们那点儿相传的经验。如今现放着云予微这么一个有点儿本事的,自然不肯放她随王婆子离去,无论如何也要她留下。 云予微倒也无可无不可,只是留宿成了问题。 卓家村不富裕,村里各家都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住,说来说去,倒还是卓大丫姐妹家合适。 再次看到云予微的卓大丫:“……”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次是村长亲自将云予微送了过来,责怪道,“这位姑娘当真是贵人呢,怎么能说放人走就放人走了?” 卓大丫心中憋了一股气,冷笑道:“村长说得简单,我们家就靠我一双手,养不起那么多人。” “这位姑娘的米粮由村里出了,这样行了吧?”村长道。 卓大丫这才收声。 倒是卓小丫看到云予微,又高兴了起来。 几日过去后,云予微“仙女”的名声随着卓小丫的渲染真的响亮了起来——谁不知道卓大丫救回来的那个姑娘,不仅长得跟画上的仙女似的,人也跟会仙术一样,从天而降救了难产的卓阿牛媳妇。 连带着卓家姐妹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起来——能捡着这么个贵人,说明卓家姐妹的运道也不同凡响! 于是,前来找云予微看病的村人,也顺带着给卓家姐妹捎些礼物,譬如自家种的青菜了,收的鸡蛋了,偶尔还有山上打来的野味…… 卓大丫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因着来找云予微的人太多,卓家每天人来人往,卓大丫每日出去劳作也不可能将那支金镯子和一把珍珠都贴身带在身上,但这人多手杂,卓大丫自然不放心,便留了卓小丫看家。 卓小丫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就跟在云予微身边帮忙。 云予微很是耐心,看诊之余还能给她解惑,顺便教她认药材。 来找云予微看诊的婶子们看着卓小丫认真的模样,笑着打趣:“这现成的老师不如认一个?姑娘若是仙女,日后飞升你也跟着当个小仙童。” 卓小丫只会憨笑,传到卓大丫耳朵里,她倒是自顾自地生了一回气,灶屋里的锅碗瓢盆都摔了个叮当响。 云予微不解其意,卓大丫心中郁气无处发泄,只自己气闷了一回——请神容易送神难,云予微眼看着在村里声望渐起,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两日后,卓大丫迎来了转机。 按照云予微的描述,她近日上山更多的是采了一些采药,经云予微晾晒、简单炮制后,拿到镇上的药铺去收买。 听卓小丫说,上次她们去卖药材,镇上的铺子有些看不上她们,卓大丫心中正忐忑。 谁料到刚进了镇中第一家药材铺子,铺子的掌柜见她,立马惊喜万分,甚至丢下正在做的生意,直接朝她迎了过来。 卓大丫受宠若惊。 “卓姑娘,”掌柜笑道,“就等你来呢。” “什么意思?”卓大丫当然明白,这里面定然还有别的弯弯绕绕,她作为一个曾经吃过大亏上过大当的谨慎女子,自然要小心为上。 “卓姑娘前几日来不是还四处打听,附近是否有人家走失女子?”掌柜笑道,“这不是就有家人来寻了吗?” 卓大丫的心猛然开始乱跳,稳了稳心神:“人在哪儿?” 一个年轻人从掌柜身后走了出来。 “姑娘。”秦云铮朝她拱了拱手。 卓大丫乱跳的心一瞬间,竟是停滞了片刻——眼前的年轻人一袭月白色锦衣,俊武不凡,望着人时,让人忍不住地面红耳赤。 “姑娘?”秦云铮有些无措。 “你要找的人长什么样?”卓大丫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秦云铮从袖中取出了一幅小小的画像,展示于卓大丫眼前。 云予微的眉眼赫然出现在了卓大丫面前。 望着那个在自己家白吃白喝了多日的面孔,卓大丫心中这口气竟是不知道该松还是不松。 “你是她什么人?”卓大丫冷声道,“她失踪多日,你为什么现在才找来?” “是我大意了。”秦云铮并不介意卓大丫的冷言冷语,反而心中有了一丝欣慰——看来这个卓姑娘确实收留了云予微,看她这盘问的姿态,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云予微在她那里应该不至于吃苦。 “大意?”卓大丫不接受这个说法,即使秦云铮皮囊再好看,她也只是冷哼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姑娘。”秦云铮追了出去,“京郊实在太大,在下发现妻子不见,四处找寻,找了多日才找到这里来。” “妻子?”卓大丫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秦云铮也没想到自己竟是在一瞬间嘴快到了如此。 只是,他在得知宫中那个“云予微”可能是假的、而真正的云予微可能已不知去向的消息后,心中情绪复杂,忠君爱国的小将军,终究还是对他的君主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怨恨之心。 若非宁昭当初夺走云予微,云予微不会有如今困境。 若非宁昭当初夺走云予微,云予微原本,已经是他的妻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相认 汹涌的恨意几乎要搅碎了小将军的一颗忠臣之心,可他仍是强撑着一口气,安抚了冲动得要抽剑去杀宁昭的云岚,而后告了假从行宫出发,将周边可能的村镇全都摸查了一遍。 他片刻不敢停歇,找到这里已经是第五日了。 而他告了七日的假,再过两日就是回宫的日子,他不可能再在外面无头苍蝇般地找下去了。 现在峰回路转,他终于迎来了些许希望。 “她是你的妻子。”卓大丫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这句话从旁人口中说出,秦云铮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一种掺杂着幸福的痛苦油然而生——原来,能听到这样的话,是这种感觉。 “可是,”卓大丫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她伤了头,忘记了过往,大约也记不得你是谁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醒来了吗?她……” 秦小将军的问题又多又密,几乎没有给卓大丫留出回答的时间。 卓大丫看着眼前英武俊朗的男人一瞬间变了脸色,可问出的问题一个都没有跟“记忆”有关系——他甚至都不在意他们的过往是否被她忘记,他只在意她的安危。 原来世间真的有这样深情的男人。 卓大丫将满心的苦涩深深地咽了下去,坐在马车上望着秦云铮的背影出神——秦云铮急不可待地要见云予微,但又顾及她的名节不与她同骑,她又不会骑马,于是他雇了一辆马车,甘愿为她这样一个村姑做马夫。 卓大丫心中的苦涩更甚。 紧赶慢赶,终于赶回了卓家的小屋。 那略显破败的房子,出现在秦云铮面前时,卓大丫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些许波澜,她心中涌现出无穷无尽的自卑感,有些羞于将自己拿贫贱卑微的生活展示于这个英俊的男人面前。 但秦云铮丝毫没有察觉到少女的心事,他一眼看见那个坐在院子里拿着药材认真同卓小丫讲解的女子——那是他心心念念、年少时便爱慕的女子!他原本认定的妻子! 眼睛一阵酸涩袭来,秦云铮翻身下马,大步冲进了院子里,却在距离云予微三步的距离之处强行停住了脚步。 云予微失忆了。 他怕吓到了她。 而云予微也察觉到了来人,她扬起脸来,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冲了进来。 他看上去陌生又熟悉,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片段闪过,却又被空白所取代。 “予微。”秦云铮强行浮出一个笑来,声音却是带了哽咽。 云予微轻轻扶住了额头,而后站起身来:“你是在叫我吗?” “是,予微。”秦云铮的眼睛都要红了,“是我不好,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云予微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自己都要被他带得落下了眼泪来。 “我家小妹还在呢。”卓大丫走进来,如同遍扫落叶的秋风一样无情,“你们就这样杵在她勉强诉衷情?” 秦云铮顿时尴尬了起来,转脸看向卓大丫,深深地行了一礼:“还未谢过卓姑娘。” 按照现在的情况,卓大丫应该叫他拿出些真实的感谢才是,而不是这么上下嘴皮一碰的感谢。 可面对秦云铮,卓大丫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了。 她心中一阵烦闷,却又不愿在秦云铮面前自毁形象,只是低声道:“小事而已。” “也许对姑娘而言,不过日行一善,”秦云铮又道,“对于在下而言,却如再造之恩。” 字字句句,说得都是那个女子对他的重要。 卓大丫心头更加沉闷。 秦云铮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了卓大丫:“今日出来匆忙,未曾带什么贵重的东西,这里面有一千两银票,请姑娘收下,聊表谢意。” 卓大丫的心顿时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荷包,却并没有接过来,半晌,才淡淡道:“姑娘已经用珍珠谢过了。” “卓姑娘品行高洁,自是不在意这些金银之物,可若是姑娘不收下,在下实在难以安心。”秦云铮再次道。 卓大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下来。 她沉默地牵着卓小丫离开,有眼力地给这二人留一些相认的时间。 小小的院子里又剩下了云予微和秦云铮。 云予微看着他满目的焦灼与伤痛,顺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碰了碰额上的伤口:“已经没事了。” 秦云铮看她不仅额头上有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脸上还有许多小擦伤,心疼难忍:“是我来晚了……” “怎么会?”云予微安抚地朝他笑了笑,“你能找来,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不费力气。”秦云铮摇了摇头,“找你怎么能算是费力气?” 云予微望着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既然你来找我,那一定知道我是谁,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呢?” “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秦云铮的声音带着颤抖。 云予微抱歉地朝他摇了摇头。 秦云铮难以形容,此时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悲痛?心疼?愧疚?好像有千百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他的心中横冲直撞,可他卑劣地发现,自己还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竟觉得,他重新有了机会。 “你是我的妻子。”他听到自己语气平稳道,“前些日子你外出游玩,遇见了劫匪,不慎落崖,我当值回去,才发现你出了事。予微,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这才让你受了这样的大罪。” “若是你有个好歹,我……”秦云铮的声音又哽咽了起来,“我不敢想象,我还要怎么活。” 不知道为什么,云予微潜意识里竟是直接信任了他。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夫妻情分? 云予微略思忖了片刻,看着男人悲伤得摇摇欲坠的模样,她心中的不忍终于还是战胜了警惕。她叹了口气,上前来轻轻握住了秦云铮的手,在他有些惊喜的目光中,强行忍了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温和道:“我还好好地活着。” 第一百五十九章 离开 云予微失忆这段时间以来,她基本上已经适应了在卓家村的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可秦云铮不然。 待重逢后的激动散去,秦云铮再一看这破败的小院,身后三间同样破旧的瓦舍,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的小将军,竟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望着云予微平静的面容,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 云予微挣扎了一下,但秦云铮的怀抱似乎真的有些熟悉的温暖,再想到秦云铮说二人是夫妻,她怕伤了他的心,最终倒是她拍了拍秦云铮的后背,安慰他道:“都已经过去了。” 秦小将军伤感过后,立马牵了云予微的手,便要离开。 这里的环境太差,他无法容忍云予微再在这里呆上哪怕片刻。 “我知道你想跟村子里的人一一道别,”秦云铮帮云予微拿了她那少得可怜的“行李”,满面严肃,“但是予微,我们要尽快离开才是。” “上次你遇袭,便是仇家作祟。” “这次我又寻你寻了过来,还是尽量不要让太多人见到你我的脸才好,免得后续仇家追来,夜长梦多。” 云予微的脚步顿时顿住:“仇家?” 秦云铮望着她,深沉地点了点头。 云予微面上浮出紧张之色:“那会不会连累村民?” 秦云铮摇了摇头:“我们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恐怕才会越有可能连累他们。” 云予微再说不出什么话,当即拉着秦云铮便要走。 “二位。”卓大丫刚好带着卓小丫回来,看他们这神色匆匆的模样,怎么能看不出他们的意图? 卓大丫的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最后,惨然地落在了秦云铮英武的脸上。 然而秦云铮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云予微身上。 “姑娘住在寒舍这几日,”卓大丫咬了咬牙,伸手将身后的妹妹推了出来,“一直悉心教导小妹,虽然没行拜师之礼,却已有师徒之谊。姑娘若要离去,便将小妹也一同带走吧。” 卓小丫猛然看向卓大丫,完全不能理解姐姐这一举动,她不舍地看了云予微一眼,而后抱着姐姐的腰,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姐姐不想要我了吗?” 卓大丫却只是伸手摸了摸她,没有给她解释,反而两眼含泪地望着云予微:“姑娘慈悲心肠,把小妹带走吧。” “姑娘也看到了,若是小妹继续跟着我一起生活,她就除了每天跟着我为生计所担忧,就什么都学不会。”卓大丫伸手擦了擦眼泪,苦笑道,“原本也没什么,她生在了我们这种穷苦人家,这原本是她的命。” “可她遇见了姑娘。姑娘已经养大了她的心,我……”卓大丫说着,竟是“噗通”跪在了地上,“我以后怕是养不了她了。” “求姑娘恩典,带走她吧!”卓大丫一把将卓小丫也拉倒在地,强行按着她一起叩下头来,“求姑娘带走小妹吧。” “这是做什么?”云予微大惊,急忙上前扶人,但卓大丫极为固执,妹妹的眼泪和云予微的劝慰丝毫打动不了她,她只是执拗地磕头,重复着同一句话:“若是姑娘不答应,我今日就不起来了!” 云予微叹道:“我自是喜欢小妹,但也要小妹愿意跟我走才是。” “她当然愿意!”卓大丫忙不迭地代为答道。 卓小丫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地掉着:“姐姐为什么不想要我了?” “你不是一向很喜欢仙女姐姐吗?”卓大丫泪眼之中还含着笑,“现在你跟着你的仙女姐姐离开,日后也能跟村里的婶子们说的那样,也成个仙童。” “姐姐!”卓小丫再也忍不住,以为自己平日里伤了姐姐的心,顿时放声大哭,“我只要姐姐!我只陪着姐姐!” 卓大丫再也忍不住,伸手揽了卓小丫在怀里,两姐妹一起痛哭失声。 云予微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们,而后将目光投向了秦云铮。 秦云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到挠头,幸亏这两姐妹的房子在村里一角,很是偏僻,并没有什么邻居,这才避免了更多误会。 “要不,”云予微看向秦云铮,叹道,“将她们一起带走吧?” 秦云铮面不改色:“是在下莽撞了。二位是我妻子的救命恩人,那就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里有将恩人置之不顾的道理?原该请二位一起离开的,只是怕太过冒昧,冒犯了二位姑娘。” “我们不敢居恩,”卓大丫一听,顿时擦了擦眼泪,朝着秦云铮磕了个头,“日后请公子将我带在身边,只当多了一个奴婢伺候吧。” “这如何敢当?”秦云铮和云予微对视了一眼,急忙去扶姐妹两人,“姑娘快请起。” 翠微山行宫。 “秦云铮告假七天?”宁昭突然问道。 “是。”秦震上前,面容有些扭曲,“都是臣教子无方。” 宁昭倒是笑了起来:“告假休沐也是人之常情,秦爱卿何出此言?” 秦震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犬子年纪也不小了,还未曾成婚,臣也是着急,前几日刚好同几位大人说好,给他安排了相看。只是这小子不服管教,听到要相亲,竟是给陛下直接告假跑了!” 秦震说起来,尚且还气到磨牙。 宁昭一怔,却是大笑了起来。 这也确实像是秦云铮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秦震的余光一直未曾离开宁昭的表情,见他终于笑了出来,秦震的心也一松——都说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别人家的孩子是不是他不知道,反正他这个儿子肯定是! “陛下放下,”秦震牙疼似地给宁昭保证,“在回宫之前,臣一定派人把那臭小子揪回来!” “罢了,”宁昭笑着摆了摆手,而后看向秦震,“但有一点倒是,秦小将军的确到了成婚的年纪。不知爱卿看上了哪家的千金?朕可给小将军指婚,也好了却爱卿一桩心事。” 秦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只笑道:“若是陛下指婚,那是犬子的荣幸。只是犬子实在混账,臣不敢随意攀扯,恐怕伤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宁昭又笑了起来,叹道:“秦爱卿倒是慎重过头了。” 第一百六十章 别院 秦云铮不能直接带云予微回秦家,又因为带了好像目的不纯的卓家两姐妹,自然也不可能直接带她们一起回神医谷。 思来想去,云予微被秦云铮先安置在了一处京郊的别院。 那处院子是他祖母的嫁妆,他和秦惜时小时候偶尔会跟着祖母去小住几天。 院子只留了两个老奴看管,打扫得也算干净。 只是这二年来,秦家人都没有来过这个别院,秦云铮突然过来,到达时已是晚饭的时间,两个老奴正围着炉子吃饭,听到叩门声赶来开门,猝不及防就看到了秦云铮的脸,惊得差点儿直接把门栓甩到秦云铮脸上。 “少爷怎么来了?”柳大爷急急忙忙地将人给迎了进来,他的妻子柳婆子亦是赶忙去收拾屋子。 秦云铮一脸淡定:“少夫人近来身体不好,就带她来这边养养身体。” 秦小将军什么时候成婚了? 柳大爷夫妇二人心中虽然疑惑,却也老实,并不对主家的事多加询问,只是慌忙给他们收拾饭食。 “少爷和少夫人要来,也该早点传信过来。”柳婆子笑道,“如此急急忙忙,恐怕要少夫人先委屈一晚。” 柳婆子的目光落在卓家姐妹身上,她虽老实,却也是在大家里讨生活了半辈子的人,一眼看出这姐妹俩身上的衣衫不是将军府中下人会穿的服色,反倒像是村里的贫女。 看来这也不是少爷带来服侍的人。柳婆子在心中暗暗做出了判断。 “这二位姑娘……”柳婆子一时摸不准要怎么对待。 卓大丫抢先道:“我是伺候少爷少夫人的,她是少夫人收下的徒弟。” 柳婆子颇有些惊讶——这丫头看来真的不是下人——没有下人会这么没规矩,赶在主人前面开口说这些。 “卓姑娘说笑了,”秦云铮道,“这二位姑娘于我们家有恩,柳妈妈好生招待她们便是了。” 柳婆子应声下去准备房间了。 反倒是卓大丫眼含热泪,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等之后看缺什么,叫他们再添置。”秦云铮满目歉意。 当天晚上,云予微和秦云铮在卧房里面面相觑——少爷少夫人,自然是要住同一间房的。 “咳,”秦云铮耳尖通红,他别扭地转过脸来,轻咳了一声,“你才受了重伤,我就不扰你了,我睡在外间就是了。” “喔喔,好。”云予微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眼看着秦云铮并没有立马就走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还是温声道,“以往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所以心中有些疑惑。” “你问。”秦云铮的心跳如擂鼓,生怕她问出什么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我们既已成婚,我又失踪了几日,为何不直接回家,免得家人担心?”云予微问道。 秦云铮正色道:“我已传信回家。只是家中事务繁杂,你又受了伤,不如先在别院养伤,更有利于你伤势恢复。” “你如今是做什么的呢?”云予微望着他,脸上又浮出了些许歉意,“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秦云铮忍了满心酸涩,迎了云予微有些诧异的目光,哑声道,“我是个将士,如今在京中的威武军中。” “你是个很厉害的大夫。”秦云铮又道,“很厉害很厉害。从前你还救过我一命。” 云予微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吗?” “是的。”秦云铮心中的酸涩更甚。 “只是这段时日,恐怕你不能和从前一样,能够出去为他人看诊了。”秦云铮道,“都怪我,是我得罪了别人,才连累了你。” 云予微眼瞧着他情绪又低落了下去,笑着安慰他道:“夫妻本就是一体,谈什么连累呢?不能出去看诊也没什么,我最近正好需要养伤,况且,卓家的小妹还想跟着我学些东西,我刚好有空教她。” 秦云铮苦涩着点头。 第二天,卓小丫早上醒得有点儿晚——这一觉睡得有点儿沉。昨晚她被柳妈妈抓住好一阵洗刷过去后,全身香喷喷地被领到了这个好看的房间里,床褥、被子、枕头,无不是簇新而又柔软,连床都是带着雕花的香木,还挂着好看的帐子,她睡在里面,只觉得神仙的房间也不过如此了。 一醒来,昨晚接待她们的那个柳妈妈,就笑眯眯地给她换了一身新衣裳——她从小到大,从未穿过的好料子,摸着柔柔软软的,上面还带着精致的刺绣,不仅如此,柳妈妈还给她绾了两个漂亮的双丫髻,用坠了玛瑙的红色缎带扎了,又在那两个小发包上给她分别簪了个漂亮的珠花,这才满意地带她去吃饭了。 卓小丫脚底飘飘然,生怕脑袋上那贵重的珠花掉下来,一路上头都不敢多挪动,倒将自己的亲姐姐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直到到了饭桌上,卓小丫看见了焕然一新的云予微,她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衣,一头乌发堆成了一个慵懒的发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支一看就非常贵重的碧玉簪,正笑吟吟地望着卓小丫。 卓小丫这才恍然觉得——这才是仙女姐姐原本的模样。 “才让你跟着少夫人学医术,你就已经这样懒了。”卓大丫责怪道。 她如今也换上了一身淡粉色的新衣,将她平日里掩在粗布麻衣中的俏丽容颜彻底显现了出来,她的发髻上只簪了两朵同衣服颜色相同的折枝纱堆的花朵,并无其他的装饰,却生出另一种俏丽来。 “小妹还小,用功也不急在这一时。”云予微温和地阻止了卓大丫对妹妹的责怪。 卓小丫这才僵着脑袋坐在了饭桌上,云予微见她如此,不免有些奇怪,待问出了原因,饭桌上的几个人都笑了。 “没关系,”便是秦云铮,也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不会轻易掉下来的,即便掉了也没关系,都在院子里,能找得到的。” 卓小丫这才按下心来。 卓大丫冷眼看着这一切,眉宇之间浮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痛色。 第一百六十一章 劝诫 翠微山避暑一行,终于到了尾声。 回行的路上,曲妙的心终于稍微缓和了一些。 前段时间,她假借马匹发疯一事搞了失忆这一出,顺便陷害了张梦桂,宁昭当时大发雷霆,她以为她的计划万无一失了。 她还以为,以之前云予微受宠的程度,张梦桂此次毒害贵妃,大约是一杯毒酒赐死的下场;但出乎她的意料,宁昭只是在盛怒之下废了张梦桂的位分,打了十板子后幽禁了起来。 她心里一直忐忑,唯恐后面张梦桂会翻身,一直犹豫要不要直接除掉张梦桂;结果,张梦桂被幽禁的地方,竟是离彭清音的妙音阁极近,她现在手中尚无任何可掌握的势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幸而这次的避暑之行终于结束了,张梦桂也被宁昭直接扔在了行宫,并没有能一起回宫。 曲妙的心这才安定了许多。 “娘娘喝些热茶吧。”偏偏白芷白苏担心她担心得紧,见她坐在马车里双目微阖,心里皆是不安定,只试图安慰道,“陛下爱重娘娘,定会不时召了公子入宫陪伴娘娘的。” 提起云岚,曲妙的心微微一动,这才含笑道:“以往陛下也会常召阿岚入宫吗?” 白芷心中更酸涩了——娘娘自从失忆以后,性情同以往倒是很有些不一样。 “自然。”白芷轻声道,“娘娘唯有公子这一个亲人,陛下待公子自然也与他人不同。” “白芷姐姐。”一旁沉默不语的朱延英却突然开口,她望着白芷,认真道,“诸如‘娘娘唯有公子一个亲人’的话以后再不可说。” “娘娘早已嫁于陛下,相爱相亲,怎能说唯有公子一个亲人?”朱延英又道,“娘娘日后也会诞下皇子公主,那都是娘娘的亲人。” 白芷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脑门儿:“我也是糊涂了。” 白苏瞪她道:“你日日嘴上没个把门的。幸亏有朱姑娘在。” 朱延英抿唇羞涩地笑了笑。 一般而言,宫中掌礼的女官都是宫中老人,绝不会如她这般年轻;良贵妃为了给她一丝生的希望,便给了她司礼女官这一重要的职位,她自然要一心一意地为贵妃娘娘着想,时时刻刻都不敢懈怠。 曲妙见她们三个和谐的氛围,心中略有些烦躁。 她假装失忆之后,也很是重视朱延英——毕竟,朱延英懂得礼仪规则,日后她在宫中需得有这么一个人提点。 可她却是越来越不喜朱延英了。 朱延英更像是彭清音教导出来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有理有据。 可这不是曲妙想要的人。 曲妙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帮她利用规则的人,而不是一个时时刻刻用规则束缚她的人。 曲妙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还是要跟安南王好好表露一下忠心,否则,她在这宫中真的是无枝可依。 而在另一旁德妃的马车里,莲心和莲梦皆有些欲言又止。 彭清音看着莲心心不在焉地剥着蜜桔——新上贡的蜜桔,圆滚滚金灿灿,个大饱满,汁水蜜甜,她很是喜欢,宁昭倒也留心,叫人多往她这里送了两筐。 眼看着那好端端的一只橘子在莲心的手中都要被摧残得汁水四溅,彭清音不得不叫停道:“怎么了你们两个,倒是一个比一个心事重重的样子。” “娘娘恕罪。”莲心回过神儿来,急忙丢下手中那个惨不忍睹的蜜桔,“奴婢倒不是有心事,只是……奴婢说了,娘娘又该嫌奴婢多嘴了。” 彭清音失笑:“不过那么几句话,你和莲梦天天叨咕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不是奴婢要叨咕,”莲梦笑道,“陛下如今对娘娘越发爱重上心,连娘娘近来爱吃蜜桔都记得,这么好的机会,娘娘何不多陪陪陛下?” “你们啊……”彭清音摇了摇头,回望向行宫的方向,轻叹道,“你们倒是忘了,行宫中还有一个张氏。” 张氏,过去的张贵人,张梦桂。 “那是她失了心智,竟是想要谋害贵妃娘娘,才遭了陛下厌弃。”莲心劝道,“娘娘怎能因噎废食?” “是啊,”莲梦亦是唏嘘不已,“良贵妃对张氏不薄,她竟如此恩将仇报,落得这般下场,已是陛下开恩了。” 彭清音望着她这两个满目唏嘘的贴身侍女,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 她既然已经入了宫,再冷静再清醒,终究不过是个二八少女,春心萌动,不是没有想过一展风姿,也能博得陛下青眼。 可现在,她却满心疲倦,心中再不愿为着陛下起波澜了。 “娘娘……”莲心轻叹一声,见她仍打不起精神来,压低了声音,叹道,“良贵妃倒是个温和好相与的人,可是娘娘,很快,皇后娘娘就要入主中宫了。” 秦惜时可是武将的女儿,谁知道她入宫之后,会不会也跟她父兄在战场上一般,有一些雷厉风行的手段。 莲心莲梦是真心为自家主子忧愁——原本行宫避暑,是个极好的机会。毕竟,来行宫的妃嫔只有一半,相比之下,要更为便宜。 可偏偏行宫之中不安定,一事接着一事,半点儿没有消停过。 彭清音沉默了片刻,微微地笑了笑:“那就等皇后娘娘入主中宫以后再说吧。” 现在,她尚且不想打破目前的平衡。 虽然,这个平衡如今已经岌岌可危了——也许是云予微失忆的缘故,最近,她去看望云予微,总觉得云予微对她充满了审视——那种审视令她有些许不适,就好像回到了她刚刚入宫时,六宫妃嫔看她时的那种感觉。 但云予微对她帮助良多,她不愿意对云予微做什么不好的揣测,也不想借云予微失忆之时来分她的宠。 她到底是有些许清高和傲骨在的,她有她的底线和坚持。 但是云予微……为什么好像有些变了呢? 虽然她现在失忆了,忘却过往,有所改变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难道失忆,能根本地改变掉一个人的性情吗? 彭清音心中充满了疑惑。 第一百六十二章 欺君 秦云铮并没有留在别院里一直陪着云予微,他毕竟是有职责在身,在安置完云予微后,他很快就要踏上了护送宁昭回宫的路。 果不其然,在回宫时,宁昭的目光特地落在了秦云铮身上。 见他正在队伍之前,宁昭的神情这才倏忽松弛了下来。 “秦云铮。”宁昭叫他。 秦云铮上前。 “阿岚这几日有些使小性子,”毕竟云岚是云予微的弟弟,即使不是亲生,那也是她认定的唯一亲人;宁昭平日里虽无数次地想要把这个心怀不轨的小舅子赶紧甩脱,但云岚这段时间真的不往他姐姐面前凑了,他心中又开始不安起来,“予微失忆,朕前朝政务又实在太多,顾不上他,他一向同你们秦家亲厚些,你多看顾着他些。” “是。”秦云铮自是知道云岚是个什么性子,只应声道。 宁昭从他的沉默中看不出什么,只疲倦地按了按眉心,挥手让他退下。 在宁昭看不见的地方,秦云铮的表情终于流露出了些许挣扎——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欺君。当初将云予微拱手让于宁昭,他已经在无数个夜晚后悔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如今,一个新的机会摆在了他面前,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诱惑。 只是……云岚那里,又是一个问题。 秦小将军内心汹涌不止。 而京郊的别院中,云予微正在教卓水秀——也就是卓小丫写她的名字——前天晚上,卓大丫突然拉着卓小丫跪在云予微和秦云铮面前,请求他俩为她们赐名。 二人哭笑不得,却也认真地思忖了一番。 卓家姐妹其实不算有名字,大丫和小丫不过是父母随口这么叫的,也就这么叫了下来。 一直这么叫着确实也不像话,云予微想着她们姐妹二人所居依山傍水,姐妹二人也都是钟灵毓秀,故而为卓大丫更名为“卓水清”,为卓小丫更名为“卓水秀”。 卓水秀一得了名字就高兴得欢蹦乱跳,还是卓水清又深深地给二人行了大礼。 云予微心中虽略感到些许怪异,但想到卓水秀已拜她为师了,她作为老师为弟子取一名字,也算不上不合规矩,心中倒也放松了些许。 卓水秀没有上过学堂,要想真正跟着云予微学医,需得从认字开始;而卓水清则是拿着绣绷在一旁,十分温柔娴静地绣花,她其实不太擅长此道,柳婆子则在她身边,不时地指导一二。 一派岁月静好。 只是,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后柳大爷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小姐来了!” 下一瞬,秦惜时已经从外面奔了进来。 她一身淡雅的淡蓝色衣裙,一件深蓝色的披风将她从头到尾地遮掩住,几乎看不清真容。 她快步冲了进来,一眼看见了桌案后面执笔的云予微。 “云姐姐!”秦惜时再忍不住,直接冲上前去,伸手搂住云予微的脖颈,瞬间落下泪来,“还好你没事!” 云予微还未看清秦惜时的面容,就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 少女颤抖的身体落在她的怀中,熟悉的感觉传来,某些消失的记忆片段又飞速地在脑海中掠过。 “小姐,”柳婆子笑道,“少夫人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小姐先把少夫人松开,换了衣裳,再坐下来好好说话吧。” 少夫人? 秦惜时心头一颤,脸上的震惊流露出了一瞬,就被她很好地掩饰了下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云予微,轻轻地擦了擦眼泪,这才红着眼睛朝云予微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云姐姐别笑话我。” 云予微看着她,笑道:“都是快要成婚的人了,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云予微顿时怔住。 “云姐姐?”秦惜时有些惊喜地看着她,“你想起来了?” 兄长回府过一次,但言语支吾,面色纠结,她再三追问之下,这才得知,行宫之中,竟发生了那等偷天换日之事!最重要的是,宁昭竟然毫无察觉! 秦惜时再一追问,才知云予微被自家兄长找了回来,人失忆了,被藏在京郊别院中。 这下秦惜时怎么还能坐得住? 秦云铮在选择告诉秦惜时真相的那一瞬间,便知道拦不住她——他也没真的想拦住她。毕竟秦惜时和云予微的感情他心里清楚,秦惜时过去别院他反而更放心——别院里他不好突然安排进去新的人手,但若是秦家大小姐想去别院小住,安排去一些仆从前去打扫侍奉,那就顺理成章了很多。 秦惜时并不在意自家兄长这些弯弯绕绕,只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别院,果不其然,就见到了脸上还带着伤的云予微。 秦大小姐当即心疼得哭出声来。 这样的场面,卓家姐妹不便再在跟前,柳婆子引了姐妹二人离开。 秦惜时这才看着卓家姐妹离去的背影,问道:“这二位是什么人?” “我的救命恩人。”云予微道。 秦惜时点了点头,又擦着泪道:“我为两位恩人带了些许礼物,柳妈妈等下会分给她们。” “多谢你。”云予微又笑,不知为何,她的记忆虽然还是一片空白,她这会儿甚至还不知道秦惜时的名字,但她莫名就是对秦惜时充满了信任与喜爱。 “云姐姐把我忘了,也同我生分了,”秦惜时有些黯然,“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姐姐又何必同我客气?” 云予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目光充满了安抚,却没有多说什么。 秦惜时眷恋地望着她,心中却始终不管忘记方才柳婆子对云予微的称呼——少夫人。 兄长竟是如此大胆么? 秦惜时心中一阵忐忑——若是没有宁昭横插一脚,云予微的确早就该成了秦家的少夫人,她的嫂子。 可是……秦惜时的内心充满了震撼与惊惧——她来之前,兄长只是说云姐姐失忆,将她留在别院只是权宜之计;可她如今看来,兄长根本就没有要将云姐姐还到陛下身边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三章 保证 “云姐姐,”秦惜时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她望向云予微,带了些许试探,“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云予微指了指额上那个明显的伤口,微微笑道:“大约是因为我落水后撞到了头,所以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 “我倒是尝试着去想了,”云予微叹道,“只是没有想起来。” “姐姐。”秦惜时猛地抓住云予微的手,满目担忧,“你会一直都想不起来吗?” 秦惜时握着她的力气十分大,手上顿时传来些许酸麻疼痛。 云予微看着她眉目之间不加掩饰的担忧,误以为她担忧自己失忆后同她的感情,于是语气愈发温和了起来:“我现在也不确定。” “那就是有可能会想起来了?”秦惜时追问道。 云予微略思忖了一番,不忍伤了她的心,只道:“我见到你和你兄长第一眼时,都曾经快要想起过什么。” 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愧疚:“虽然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但假以时日,会有想起的那一天。” 秦惜时的表情并不见多少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云姐姐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兄长便给她捏造了一个这样似真似假的过往,所以云姐姐潜意识里也并未感到抵触;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日后云姐姐一旦恢复记忆,兄长欺瞒她的事实便直接显露,到时候两人会到什么田地? 秦惜时简直不敢想。 “云姐姐对我兄长感觉如何?”秦惜时试探地问道。 这问得有点儿过于直白,饶是云予微毫无记忆,也忍不住地面上一红。 “我……”不知为何,仿佛有二人年少时一起并肩坐在一起谈笑的场景闪过,云予微想起秦云铮的声貌,并无任何抵触厌恶之感,反而有一丝熟悉和依赖;被自己的妻子忘记,他应该会很伤心吧。这样想着,云予微倒是浮出了些许愧疚,“虽然我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但我仍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是个很好的人,也很温柔。 虽然秦云铮长得英武硬朗,但其实很细心,他能体贴到她的局促不安,同她保持温柔恰当的距离;也能察觉到卓家姐妹的谨小慎微,嘱咐柳家夫妇对卓家姐妹更加周到妥帖。 大约他是真的很深爱失忆之前的她,所以才会这样耐心周到。 云予微这般想着,又伸手反握住了秦惜时的手,温和地安慰她道:“你放心,即使我日后也没想起来过往,也绝不会辜负你兄长。” 秦惜时的心一刹那如同被撕裂了一般。 她挤出了一个笑来,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云予微从未辜负过秦家,反而是他们秦家对不起云予微;这次失忆,兄长的谎言,反而让云予微将错误揽在了自己身上。 她心怀愧疚,却也有自己的私心,所以她不敢也不想直接在云予微面前戳破了兄长的谎言。 “云姐姐,”秦惜时紧握着云予微的手,决定更加自私一回,“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云予微从见到秦惜时的那一刻起,就下意识地将她当做妹妹来爱护了。 此刻见她面露郑重,云予微不由地也严肃了起来:“你说。” “云姐姐,若是日后你恢复记忆,”秦惜时顿了顿,终究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发现兄长并不如姐姐所想所愿的那样,请姐姐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不要同兄长决裂。” 云予微却是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秦惜时的头,怜爱道:“放心吧,我不会。” 即使她什么都不记得,她也坚定地认为秦云铮是个正直忠厚的人,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不值得原谅的事呢? 云予微觉得秦家的兄妹俩想太多了。 得了云予微的保证,秦惜时这才终于更放下了心些,同云予微闲话些家常。 而在另一旁的小院子,柳婆子正把秦惜时带来的谢礼送给卓家姐妹。 秦惜时来之前,虽然匆忙,但也粗粗问过秦云铮关于云予微如何得救的事,听了卓家姐妹的事,她便带了不少女孩儿们会喜欢的东西。 譬如一些珠宝首饰,丝绸锦缎,金银摆件之类的东西。 卓水秀一直长在村里,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青崖镇里,哪里见过这许多好东西?当即看着这些东西眼睛发亮,忍不住地要上前东摸一摸西看一看。 “小姐来得急,谢礼备得仓促,还望二位姑娘不嫌弃才好。”柳婆子笑道。 卓水秀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这也算仓促吗?” 柳婆子顿时笑了:“姑娘快言快语。” 卓水清却是望着那一派富丽,心中涌出了更多的酸涩与不甘。 她回想到自己在河边救到云予微时,看到她腕子上的金镯子,已是忍不住地感叹那大约够她们两姐妹半辈子的吃喝了;如今见到这些珍宝,她这才明白,自己的见识曾经多么短浅——这些好东西,任意拿出一件来,都够她和小妹余生不愁。可柳婆子尚且说这是仓促备礼,可见这些富贵人家平日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 怪不得,怪不得人人都长了一双富贵眼。 如今,她才知道,富贵的好处。 卓水清咽下心中的酸涩,伸手拿起一支水头很好的白玉镯子,要塞给柳婆子:“这几日我和小妹来府上,多亏柳妈妈照顾;只是我姐妹出身贫苦,囊中羞涩,无以为报。这下也是我借花献佛,谢柳妈妈这些时日的照顾之恩,恐怕还要多劳动妈妈一些时日。” 柳婆子在秦家多年,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 她对于卓水清的乖觉倒是有些惊奇和感慨——这个卓大姑娘,可是心思细密,又这般会做人,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但柳婆子在秦家呆了多少年,虽对那白玉镯子很是心动,到底还是推拒了去。 “姑娘折煞老奴了,”柳婆子笑吟吟道,“二位姑娘是少夫人的救命恩人,老奴尽心尽力伺候姑娘也是应该的,姑娘不嫌弃老奴笨手笨脚就是了。” 卓水清连道不敢,又再三退让一番,柳婆子这才将白玉镯子塞进了袖子里。 第一百六十四章 打探 秦惜时既然来了别院,也满心打算住个几日再离开。 因着秦府之中,见过云予微的人不少,她来时倒也精挑细选了一番,带的都是忠心可靠之人。 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久香和长芳自然是要跟着她的,二人见到云予微时,几乎要失态。 到了晚间歇息的时候,久香才一边为秦惜时挽发净面,一边忐忑道:“小姐,那是……” “那是少夫人。”秦惜时淡淡道,“旁的一概不许说。” 久香心有戚戚,到底还是掩口不敢再提。 倒是长防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帝后大婚在即,小姐原本不该再出来的。” 原本秦惜时就该在将军府好好备嫁,礼部本来盯得就紧,宫中来的人又无时不刻在盯着秦惜时的一举一动,秦惜时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甩开所有人跑到别院来的。 更何况……长芳和久香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如今看来,这别院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不小心就会把所有人炸到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秦惜时敛目,淡淡道:“大婚过后,我日后要再出宫就难了。陛下一向宽和,他会体谅我如今的心情。” 至于宫中的那个“云予微”,等到她嫁进了宫里,便会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人! 自从秦惜时来了之后,卓水秀天真烂漫,秦惜时又长得是不同于云予微的另一种明艳,卓水秀见她也是欢喜非常,并不介意她和云予微一起教自己。 但卓水清却是不怎么到二人跟前去了,卓水秀还小,对很多东西都还无知无觉;她却是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自知自己插入不到二人当中的氛围去,也不想杵在二人当中当木偶,便自己寻个清净的地方绣花。 秦云铮回来时,便见到卓水清趴在亭子的边缘,有些呆愣愣地望着满园快要绽放的菊花。 “秦公子。”卓水清见到他,急忙起身,在亭子中同他行礼。 秦云铮也只是同她点点头,并不多言,径直去看云予微和秦惜时。 卓水清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眷恋。 如此过了两次,秦云铮又看到卓水清在亭子里望着花发呆,在卓水清同他打过招呼后,他便忍不住地多问一句道:“卓姑娘喜欢菊花?” 卓水清闻言怔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山里长大的,没什么见识,别的都不认识,只认识这是菊花,就多看两眼。” 秦云铮对她的坦言忍俊不禁,倒是对她有些刮目相看:“那若是想认识别的,可以去找柳妈;柳妈若不得闲,去找拙荆也是一样的。” 卓水清怔愣片刻,又笑道:“少夫人见多识广,人又善良可亲,愿意教小妹我已是感激不尽,怎么还能拿这些琐事麻烦她?” “她不会嫌你麻烦。”秦云铮笑道,“舍妹懂得虽不多,但这些花花草草她也大概认得,该由她带你在院子里多转转才是。” “这怎么好麻烦?”卓水清又是一阵推辞。 秦云铮这才问道:“卓姑娘可是不太适应?” 卓水清又是一愣,而后浮出了些许不好意思:“我在山间长大,自由散漫惯了,一时是有几分不太适应。” 秦云铮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儿,笑道:“看我,倒是糊涂了。卓姑娘自由自在,自然不习惯这方寸院子。若是卓姑娘实在无趣,可要柳妈带你出门转转。” “真的可以吗?”卓水清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自然可以。”秦云铮点点头。 卓水清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恨不能直接给秦云铮一个拥抱。 秦云铮这才笑着离开。 不远处,秦惜时看着这一幕,眸光有些微冷。 “怎么了?”云予微见秦惜时变了脸色,有些奇怪。 “没什么,”秦惜时回过神来,看着云予微脸上快要好起来的擦伤,有些心疼,“只是有些恼我兄长没有头脑。” “嗤……”云予微笑了起来,“那怎么会?” 秦惜时娇俏一笑:“兄长从小就没有我聪明呢。” “这看着倒像是真的。”云予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秦惜时同她笑成一团。 “云姐姐,你想不想出去走走?”秦惜时试探地问道。 云予微倒是无可无不可:“你兄长嘱咐过我,让我先养好身体,日后再出去走动。” 秦惜时点点头,笑道:“兄长总算还没有蠢到家。” ——云予微先在,无论如何不能在外面露面。依着宁昭对云予微的感情,他大约早就发现了宫中那位的不对,之所以没在明面上揭穿那位,恐怕这位心思深重的帝王另有打算。但明面上没有行动,并不代表宁昭完全没有动作。这个小小别院尚且不知道能遮掩到几时,若是云予微再出现在外面,恐怕日后暴露的风险更大。 秦惜时一想到这里,不由地有些头疼——毕竟,云予微不可能永远呆在别院里不出门。 “云姐姐,”秦惜时心中百转千回,只是不能向云予微直言,只得换了个话题,“你觉得那个卓大姑娘为人如何?” “自然是好的。”云予微道,“当初是她从河滩上把我救了回去。” 秦惜时回首望了一眼在小书房里奋笔疾书描大字的卓水秀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云予微笑道。 “我总觉得……”秦惜时略压低了声音,“她的心思并不怎么单纯。” 卓家姐妹两个,她更喜欢卓水秀。 而卓水清,心中仿佛藏着许多事,望着她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微妙的审视和敌意。 只除了秦云铮。 “柳妈妈告诉过我,”秦惜时淡淡道,“卓大姑娘曾将谢礼中的一只玉镯送给了她,近几日也送了她一些别的小东西,言语之中也不少打探我兄长。” 云予微愣了一下。 “云姐姐,她救了你,我不愿对她有过多揣测,”秦惜时道,“若是日后她有任何不妥之处,我若发落她,还望云姐姐不要怪我。” 第一百六十五章 疑心 翠微山行宫一行,着实出了不少事。 先有德妃和良贵妃在行宫遇刺,后有良贵妃在马场被疯马所冲撞,又加上林林总总的糟心事,连太后也传出身体不适的消息——总之,翠微山行宫自从修缮过后,好似风水大变,专克皇家人。 恒昌帝大怒,转头召了一群方士术士僧侣入宫——不论佛道,有点儿手段和能力的奇人异士招揽了不少,又是看风水又是驱妖邪。 前朝大臣们闻言悚然,于是连着几天上朝,宁昭都被言官们喷了个狗血淋头。 宁昭身心俱疲。 “陛下可要去贵妃那里坐坐?”德福公公觑着宁昭青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议。 以往若是宁昭身心不顺畅,良贵妃那简直是包治百病的灵药,屡试不爽。 结果,德福公公今天才刚提了一句,宁昭的神色登时大变,他冷冷地乜斜了德福公公一眼,眸中是沉沉的化不开的冷意。 德福公公顿时浑身一僵,腿一软跪了下来,低头道:“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宁昭冷笑,“朕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贵妃的人了。” “奴才不敢,陛下明察!”宁昭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冷冷地盘绕上了德福公公的身上,他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一阵磕头,再不敢多言。 德福公公此时冷汗涔涔,他是跟着宁昭的老人了,也算是了解宁昭,但今日他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如何触了宁昭的逆鳞。 好在宁昭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发落他,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沉声道:“去长乐宫。” 凤泽宫中,曲妙特意盛装打扮了一番。 她身着银紫色织金凤尾图案的锦衣,下着嫣红百褶玲珑罗裙,八宝玲珑虫草赤金头面在如云的发髻上熠熠生辉,脖子上也挂着一个金灿灿的九节曲环八宝赤金璎珞,小巧精致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精致的玫瑰金丝耳坠,左右两个手腕上分别是一只帝王绿的翡翠手镯和金镶红宝石双龙戏珠镯。 “娘娘今日心情倒好,”白芷笑着看她这一身华贵行头,“以往娘娘从来不爱这些。”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曲妙愣了一下,心中却是涌出了无限的恼怒——她顶了云予微的脸进宫,自然是要享受这宫中泼天的富贵的;若是事事都如云予微一般行事,那她进宫又有何用? 她要将她过去十几年里吃过的苦都补偿回来,她要用心享尽贵妃所有的一切荣华! 白苏察觉到气氛不对,瞥了一眼白芷,也跟着笑道:“娘娘如此美貌,怎么打扮都是极好的。” “正是,”白芷一向机灵,怎么会不懂白苏在为她打圆场,赶忙笑道,“之前在行宫里娘娘也是遭了大罪,如今正是该换个新气象呢。” 曲妙面色终于舒缓,心情重新好了起来,含羞带怯地瞟了二人一眼,笑道:“数你们两个嘴甜。” “陛下还未下朝吗?”曲妙又问道。 她如此费劲心力地装扮自己,一半是属于报复性弥补自己的心理,而另一半,当然是冲着宁昭而去的——宁昭年轻俊美,她做这个贵妃,自然不亏。 只是,最近她总觉得慌张。 她虽不知道云予微过去是如何与宁昭相处的,但她觉得,绝不是像如今这般——她已经有三日未曾见过宁昭了! 之前她总是有些惧怕见到宁昭,生怕那双漂亮深情却又十分犀利的眼睛,看穿她皮下的灵魂;可如今她却是顾不上害怕了——她若是失宠,恐怕如今这些荣华与尊崇,全都要如镜花水月了!她怎么甘心?! 于是,她特意跟德福公公隐晦地提点了一下,德福公公那般聪明的人,自然会明白她的意思。 曲妙心中略有些自得。 她未曾留意到,她这个问题一问出来,白芷白苏面上浮出的些许古怪。 “怎么了?”半晌未得到回答,曲妙终于肯正眼看这姐妹俩一眼。 白芷讪讪道:“陛下往长乐宫去了。” “长乐宫?!”曲妙霍然起身,描绘精致的眉眼有一丝狰狞,“德妃倒是有些手段!” 白芷张了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却被白苏一个眼神给禁止住了。 白芷只好有些忿忿地闭了嘴。 “你们俩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曲妙心中怒火无处发泄,一看见白芷白苏,便愈发烦躁——这两个奴才,分明是云予微的贴身侍女,却一点儿都不能帮她些什么! 白芷白苏屈膝行礼,飞快地退了下去。 她们才走了出去,屋内便传来了瓷器落地的声音。 白芷顿住了脚步,想要回去劝一劝,却被白苏直接拉走了。 待二人走到僻静处,白芷才不解道:“你拉我做什么?娘娘正在气头上,伤着自己了可怎么办?” 白苏看着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不觉得娘娘有些不对么?” 白芷自然知道。 她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娘娘失忆后,确实性情大变。” 白苏欲言又止。 半晌,她才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件事不是娘娘失忆这么简单。” 白芷轻轻拍了拍白苏的肩膀,故作轻松道:“那还能是怎么回事?陛下请了这么多术士来,总不见得是娘娘被鬼魅替了身吧?” 白苏:“……” 别说,她还真的想过这种可能。 自从宁昭召了那些“大师”入宫做法,反正凤泽宫迎来的法事最多。 虽然宁昭的说法是,贵妃在行宫遭罪最多,所以让大师好好为贵妃驱驱晦气。 可是白苏总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 “你啊,想太多了。”白芷笑道,“娘娘以往总说你稳重,如今你怎么这么毛躁了起来?竟是疑神疑鬼。若是日后娘娘恢复记忆,得知你疑心病这么重,岂不是伤心?” 白苏顿时一阵沉默。 “娘娘对我们恩重如山,别说娘娘如今不过是性情变了些,”白芷顿了顿,又道,“便是娘娘要我们这条命,我们也是该给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名声 花圃里,卓水清正提了水桶,一瓢一瓢地亲自在浇花。 她身着淡黄色的金菊吐蕊香缎大袖锦衣,飘逸的阔袖被她用了一条同色的襻膊束了起来,露出了白皙的半截小臂; 素手持着一只葫芦瓢,正笑盈盈地给那些花儿浇着水。 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弯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露出了半截雪白的后颈。 姜黄色的繁绣祥云百褶长裙铺在地上,恰如满园绽放的花一般,也是一朵盛放的花的模样。 她余光瞥见秦云铮从一旁路过,她没有起身,仍保持着那个浇花的姿势,仰起脸来,笑吟吟地冲秦云铮道:“秦公子。” 秦云铮远远地便看到这幅如画般的画面,便笑道:“卓姑娘要浇花,怎么不叫上两个人来,也好为你抬水。” 卓水清敛目笑道:“我自小生在田间,再重的农活都做了,一桶水又算得了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走,裙子也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回头看了一眼,惊道:“这可坏了,这么好的裙子倒是被我弄脏了!” 秦云铮凑近瞥了一眼,笑道:“无妨。卓姑娘若是喜欢这个料子,让柳妈再给姑娘裁几件新的裙子。” 卓水清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她摇头道:“那太奢侈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提了裙子往外走;只是她一门心思全在不弄脏裙子上面了,倒是一不留神,踩到了之前浇过的泥地上,霎时间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朝地上倒去。 “小心!” 秦云铮眼疾手快,直接将卓水清揽在了怀中,轻巧地带离了花圃。 青年宽阔温暖的胸膛顿时让卓水清嗓子间的惊叫声戛然而止,她附耳听着秦云铮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只觉得面上火烫。 “失礼了。”秦云铮很快地松开了她。 卓水清红着脸低头道:“多谢公子相救。” 秦云铮摇了摇头,指了她弄脏了的裙摆道:“卓姑娘回去歇息歇息吧。” 卓水清点了点头,而后,含羞带怯地看了秦云铮一眼,这才提了裙子,款款而去。 秦云铮目送着她离开,一转头,便撞见了秦惜时正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在檐下干什么?”秦云铮吓了一跳,“予微呢?” “被我找借口支去书房了。”秦惜时道。 秦云铮挑了挑眉毛,有些茫然:“你俩吵架了?” “呵,”秦惜时冷笑道,“我俩好好的。只是,若是再这么下去,该吵架的就是你们俩了。” 秦云铮顿时一惊,忙忙追问道:“为什么?予微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秦惜时又是一个冷笑,“她生什么气?她又没看到花园里某人温香软玉在怀。” “你胡说什么?!”秦云铮又不是个傻子,当即明白了秦惜时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卓水清离去的方向,嗔怪道,“我不过是路过扶了卓姑娘一把。” “哦。”秦惜时冷漠。 “你是马上要当皇后的人了,”秦云铮叹息,伸手就要去戳妹妹的额头,“怎么还如此气量狭小,胡乱猜度?” “幸亏别院里没有外人,否则你方才那胡说八道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污了卓姑娘的清白名声?”秦云铮语重心长道,“日后你进宫做了皇后,难道也是如此捕风捉影?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你难道谁的醋都要吃一遍?” 秦惜时躲了秦云铮的手指,恨恨地看着自己这个榆木脑袋的兄长,有些感叹他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提起宁昭。 “我捕风捉影?”秦惜时又是一阵冷笑,“你是我亲哥哥,我没必要跟你绕弯子。你若是真心想要跟云姐姐相守,那就离那位卓姑娘远一些。” “你怎么就绕不开卓姑娘了?”秦云铮无奈。 “否则,我看你还是把一切复原得比较好,”秦惜时冷笑,“起码我以后不会让云姐姐受委屈。” “惜时!”秦云铮怒道。 秦惜时眼看着兄长怒容,终于还是咽下了剩下的冷嘲热讽。 “总之,你离卓姑娘远一些。”秦惜时深吸一口气,勉强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平静,“你如今是有妻室的人,离旁的女子远一些,总是对的。” “再说了,”秦惜时冷笑,一字一顿道,“就算是为了不带累那位卓姑娘的清白名声,你也更该谨言慎行,离她远一些!” 秦云铮这下冷静了下来,点头道:“你说得很是。” 秦惜时懒得再看他,转身去了书房。 秦云铮巴巴地跟了上来,笑道:“好妹妹,你别生气,我不过一时失言。” “你们兄妹俩是怎么了?”云予微正在纠正卓水秀的写字握笔的姿势,便见着秦家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地来了,秦惜时面上怒容未消,她不由地惊讶了起来。 “我说错话惹了妹妹不高兴。”秦云铮有些憨憨地道。 云予微“噗嗤”笑了起来,摇头叹道:“你们俩倒像是小孩子一般……” 话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云予微面上的笑容顿时停滞,她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个片段,却偏偏回想不起来。 头上传来剧烈的疼痛,让她一个恍惚,手中拿着的宣纸直接落了下来。 “予微!” “云姐姐!” “仙女姐姐!” 三个声音一同向她奔来,云予微从一阵头晕目眩中挣扎出来,强忍了眼前一阵昏黑,扶着额头在躺椅中休憩了片刻,这才挣扎起来。 “我是不是还有一个亲人?”她问道。 秦云铮和秦惜时对视了一眼,一时之间有些沉默,竟不知是否该向她说实话。 “你想起来了什么吗?”秦云铮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予微摇了摇头,面上一片茫然:“什么都没想到,我只是……我只是隐约觉得,我应该也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你确实有一个弟弟。”秦云铮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他如今在外云游学医,尚未归来,我恐怕他担心,所以还未传信给他。想着等你好起来了,再慢慢说给他听。”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外室 旭日初升,秋天的阳光洒了满院,愈发给院子中的银杏叶镀上了一层闪闪的亮色;一旁的柿子树已经挂了果,已经露出了些许甜美的红,再下几次霜,便能闻到其香甜的味道了。 云予微站在檐下,望着蔚蓝的天空,突然发现自己自从搬进了这个小院子,竟是再也没能走出这座别院的大门。 过往的记忆已经烟消云散,不知怎么回事,她却莫名觉得,这好像就是她重复了许多日夜的日子。 “我想出去走走。”云予微道。 秦惜时愣了一下:“云姐姐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云予微摇了摇头,只是仍望着那一小片天空,“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单调了。” 秦惜时略想了想,笑着同她道:“云姐姐,我大约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云予微终于将目光从天空中收回,转而看向了秦惜时。 “我快要出嫁了。”秦惜时轻轻道。 云予微的面上闪过一丝讶然,而后发自内心高兴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握住秦惜时的手,笑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还能忘记告诉我?成婚的日子定在了什么时候?对方是什么人家?是做什么的?可好相与?你的嫁衣准备得怎么样了……” 云予微一连串的问题问了出来,倒是叫秦惜时一时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了。 她望着一脸真心为她高兴的云予微,心中有些许苦涩——无论云予微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是如此真心为她着想;可她却为了兄长的一己之私,这般欺瞒云予微。 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从前云予微不想入皇家,是他们秦家为保全自身,求了云予微同宁昭成婚; 如今云予微忘却过往,秦云铮这般隐瞒事实,将她困在这个小院子里,所作所为,又比宁昭好到哪里去呢? 秦惜时心中一时情绪翻涌,眼圈儿竟是红了起来。 “怎么了?”还在高兴地问着问题的云予微,一眼看到秦惜时的眼睛猝不及防地红了起来,一时有些无措。 秦惜时看着云予微眉头微蹙,可眼睛中流露的却还全都是对她的担忧,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云姐姐,”她哽咽道,“对不起。” “这是怎么了?”云予微有些茫然,笑着摸了摸秦惜时的脸,“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秦惜时望着云予微,几欲将真相完全告知于她,可是,得知真相的云予微,真的能够承受得了吗? 她终于还是将那些话强行咽了下去。 “我想到我马上就要成婚了,日后就不能再经常见到姐姐,心中就十分难过。”秦惜时勉强道。 云予微顿时笑了:“这有什么?若是你日后想我,便来见我;或是捎了信来,我去看你,也是一样的。” 秦惜时苦涩地看着云予微。 她到底该怎么跟云予微解释,她要嫁的人,正是云予微真正的夫君;而她成婚了以后,人生都要被困在了宫苑之中,恐怕再无如此任性肆意的时候。 她心中茫然不知所措,越发能够体会到,当初云予微那样一个自由的人,却要成为循规蹈矩的皇家儿媳,到底是怎样惶恐的心情。 “云姐姐,”秦惜时轻声道,“我要嫁的那个人,是个勋贵。大约我成婚的时候,不能请姐姐去观礼,成婚以后,也不能时常同姐姐再见。” 云予微这才恍然——怪不得秦惜时会同她道歉。 原来如此。 “那也无妨,”云予微轻笑道,“只要你是高兴的,那我们见得多少,都没什么。” 秦惜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扑到云予微的怀中,滚烫的泪水落在了云予微的脖颈间,烫得云予微愈发心疼,只伸手轻轻地拍了她的后背,温柔地安抚着她。 而房间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卓姑娘?”柳婆子看着卓水清步履匆匆地离开。 卓水清这才停住脚,有些不好意思地同柳婆子见了个礼,温声道:“我来寻小妹,倒是没看到她。她一向调皮,我有些担心她又闯祸。” 柳婆子顿时笑了起来:“卓二姑娘聪明懂事,大姑娘有些担心得太过了。” “柳妈妈谬赞了,”卓水清有些怅然,“寄人篱下,总该小心谨慎些,方不会惹了主人厌倦。” 柳婆子闻言宽慰道:“姑娘哪里话?二位姑娘在我们家,和少爷少夫人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卓水清欲言又止,只是抿唇朝柳婆子勉强笑了笑,“我去找小妹了。” 这几日相处,柳婆子看出卓水清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不若卓水秀那般天真烂漫,便也不多说什么。 而卓水清行至无人之处,再不提要去找卓水秀的事,反而伸手放在了自己的心脏处,感受着心脏那里激烈的跳动。 她不像小妹那样没心没肺,住在别院这些日子,她冷眼看着,倒是发现了些许不对来——虽然秦公子说过,云予微是他的夫人,可若是正经夫妻,怎么会一直将自己的妻子安置在别院里,而不是带回家中?难道家里人都不关心不担心的么?虽然有秦姑娘在,但那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且她这几日略留心观察了些许,秦公子以要云予微安心养伤之名,从不让云予微出门;而且,秦公子好像从未真正留宿在云予微那里! 若是夫妻二人经此生死一劫,怎么会如此冷淡? 再想到她刚才在房外偷听的那些话,她心中愈发确定了——云予微绝不像是秦公子所说的那样,是正经的秦少夫人,而更像是……秦公子偷偷养在外面的外室!否则,为什么秦姑娘出嫁,云予微作为长嫂,连观礼的资格都没有?! 这根本不合常理。 可若云予微是秦公子的外室,一切突然就合理了起来——包括云予微为什么会濒死地出现在河滩上——怕不是她这个外室被正室发现了,而那正室夫人家中有权有势,一时气不过,暗中对她这个外室女子下了黑手,好以绝后患,来赢回丈夫的心!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算 卓水清愈发不对劲了起来。 第一个察觉出的,仍是秦惜时。 卓水清比之刚来的时候,愈发“大方得体”了起来。 她的眼中不再是怯懦与闪躲,而是变得敢于同人直视起来;她对云予微,也不似像刚来时那般尊重,反而倒有了几分以“救命恩人”自居的意思。 对待秦家兄妹,她的态度也是变得更加诡异了起来,最明显的还是体现在她对待秦惜时的态度上——她对秦惜时,倒是越发没有了之前的距离感,反而言语姿态都突然亲近了起来,甚至云予微同秦惜时在花厅聊天喝茶,她也带了绣绷过去,亲热地坐在秦惜时的另一旁,笨拙却又强装自然地同她说些闲话。 秦惜时毛骨悚然。 再看卓水清对秦云铮,类似于同上次娇花的事,倒是又发生了两三回。 饶是秦云铮一向神经粗,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太对劲儿。 “你还能看出来呢,”秦惜时冷笑,“真不容易。” 秦云铮面露难色:“她大约是寄人篱下心中惶惶,想要找个依靠。” “那她怎么不来找我?”秦惜时又一阵冷笑,“我还能带她入宫,让她做个女官。” “你说什么胡话?”秦云铮急忙打断她,下意识地朝外看了一眼,外面当然没有云予微的身影,他这才继续道,“卓姑娘又不知道你我的身份,怎么会求到你那里去。” 秦惜时将满心恼怒暂且压了下去,勉力使自己更加心平气和,她望着秦云铮的眼睛,平静道:“不说卓姑娘。日后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一直就这么下去?” “云姐姐不可能一直在别院这个方寸之地困着,”秦惜时道,“陛下若是察觉到不对,很快就能查到这里来。” “我……”秦云铮望着秦惜时,眸中流露出了些许怜爱,“待你和陛下大婚之后,我就会辞去军中职务,带予微离开京城,游历四海,去做她想做的事,让她自由自在,再无任何拘束。” “那卓家的两个姑娘呢?”秦惜时并没有忘掉,“你也带着她们?” “带着她们做什么?”秦云铮觉得很荒谬,“这座宅院就直接送给卓姑娘吧,她想成家还是想自立,都算有个依傍;水秀还小,又拜了予微为师,若是愿意离开故土和亲人,非要跟着予微,那也不是不行。” 秦惜时这才松了口气:“你总算还没有完全糊涂。” 秦云铮没好气:“我才二十一岁!不是一百二十岁!” 秦惜时倒也没再跟兄长继续拌嘴,只是抿唇笑了起来。 长乐宫中,宁昭正在同彭清音下棋,德福公公从外面进来了。 自从上次被宁昭训斥过后,他如今在宁昭面前也不再流露任何偏好,只是一板一眼道:“贵妃娘娘打发了白芷姑娘来请陛下。” 宁昭捏着黑子,看着棋盘上呈胶着之势的黑白棋子,突然露出了一个笑来:“贵妃的消息最近很是有些灵通。” 德福公公愈发不敢接话。 倒是彭清音笑道:“后宫妃嫔一心都系在陛下身上,谁人的消息不灵通?” 宁昭抬起头,看她镇静自若的样子,倒是笑了起来:“德妃倒是不感到奇怪。” 彭清音在棋盘上淡定地落下一子:“若是贵妃姐姐不关心陛下行踪,臣妾才要觉得奇怪了呢。” 想到云予微从前总是淡然从容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不会令她失控,宁昭再听彭清音这话,心中关于“云予微”如今的怀疑猜度和愤懑,都消失了大半,反而觉得熨帖极了。 “从前贵妃倒是没这么粘人。”宁昭淡淡道。 彭清音明白宁昭是在等自己接话,于是放下手中棋子,笑道:“贵妃姐姐在行宫遭逢大难,又失去记忆,怎能不心中不安?陛下是贵妃姐姐最信任的人,自然要比之从前更加亲近些。” 这话说到了宁昭的心坎儿中去。 他也放下了棋子,笑道:“德妃如今棋艺愈发精妙,朕改日再来同德妃手谈一局。” 彭清音站起身来,温顺恭敬地笑道:“臣妾等着陛下。” 宁昭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彭清音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宁昭的背影消失在她的眼前,方才终于缓缓地起身。 莲心扶了她重新坐下,有些愤愤不平:“以往良贵妃专宠,娘娘可从未有过一个字的怨言;如今陛下只不过是在娘娘宫中坐一会儿,良贵妃便能找出百十个理由来请陛下,这……” “莲心。”彭清音不等莲心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慎言。” 莲心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以目光示意莲梦。 莲梦倒不似莲心那般快言快语,一边给彭清音重新倒了茶,一边笑道:“陛下现在可是看到了娘娘的好处,娘娘也该为自己多打算打算才是。” 那太后不是早就提点过娘娘了吗? 在这后宫之中,有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 彭清音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鬓角,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比嬷嬷还能唠叨。” 莲梦莲心对视一笑,却是异口同声:“娘娘若是能听进去一二,也不枉奴婢们唠叨了。” 不同于长乐宫的欢声笑语,凤泽宫中气氛倒是有些紧张。 曲妙今日也没有盛装,只穿了一袭烟紫色的单薄寝衣,只略施粉黛,一头乌发散在身后;她缩在圈椅之中,白嫩的脚从寝衣中露出了些许,蔻丹染过的指甲鲜红若血。 “娘娘,”白苏尚且在一旁劝她,“不过午间一时梦魇,娘娘怎能当真?娘娘且安神汤喝了,再换一身衣裳,否则着了秋寒,可怎么办?” “是啊。”朱延英在一旁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白苏却暗中朝她摇了摇头,她便有些垂头丧气地低了头——自从良贵妃失忆之后,性情大变,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娘娘……”白苏还要再劝,曲妙却一挥手,直接摔到了白苏的身上。 白苏手中尚且捧着还在冒热气的安神汤,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伸手一打,滚烫的安神汤顿时撒了她一身。 “陛下还没有来吗?!”曲妙对白苏烫红了一大片的手视若无睹,只是满目急切地望着外面。 第一百六十九章 阴晴不定 “这是怎么了?” 宁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曲妙顿时一脸惊喜,猛地抬起头来,却在宁昭出现在房间的一瞬间,重新低下了头来。 “怎么好端端地这么大火气?”宁昭瞥了一眼撒了半身安神汤还在同他行礼的白苏,挥手让她退下,白苏这才忍了被烫伤的疼痛,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低头无声地退了下去。 “连白苏你都舍得置气了,”宁昭意有所指,“这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曲妙抬起头,精致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陛下还要取笑臣妾,”曲妙幽幽地道,“还不是因为陛下?” “这跟朕有什么关系?”宁昭大为惊奇。 曲妙看了一眼离她尚有一步之遥的宁昭,顿时带上了哭腔:“陛下如今,心中哪里还有臣妾?” “这可怎么说?”宁昭笑着在一旁坐下,看着她的目光倒是饶有兴趣。 在今日之前,曲妙已经盘算好了此时的情景,早就对镜练习过如何才能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她自认为自己的姿态已经可以迷倒大多数人,没想到宁昭竟是还对她无动于衷,连上前为她拭泪都不肯。 传闻之中,良贵妃独得帝王宠爱,为何她一来到这里,半分也没感受到专宠的滋味呢? 到底是传言太不可信,还是宁昭已经发现了什么? 曲妙心中忐忑,面上却还是泪眼朦胧,她幽怨地望了宁昭一眼,幽幽道:“臣妾虽然愚钝,却也并不是毫无知觉;陛下如今都不愿意看见臣妾,臣妾心里怎么能不难受?” 她顿了顿,见宁昭依旧毫无反应,只得咬了咬牙,赌上了最后一点期望:“臣妾方才午间小睡,梦见陛下有了新的妹妹,早就将臣妾忘到一边去了。臣妾忘却过往,一无所知,却还是在孤苦伶仃地等着陛下的爱,盼着陛下回心转意。可是臣妾等啊等,等啊等,可臣妾到最后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孤独地死在……” “闭嘴!”宁昭的表情分明软化了下来,但还没等曲妙高兴起来,宁昭却是突然发怒,直接将手边的杯碟全都扫到了地上。 “咣当——” 碎瓷纷飞,点心茶水落了一地,一派狼狈。 曲妙惊了一瞬,而后才急忙反应过来,直接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她心中茫然而又惶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怒了宁昭。 宁昭望着她那张同云予微一模一样的脸,几乎用尽了力气才将心中的怒火给压制了下去——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竟是敢咒他的予微孤独死去! 她当真以为,他如此纵容她,是真的分不清她和云予微吗?! 这个愚蠢的女人! 宁昭的眸中的冷意更甚,袖中的手攥握成拳,暴出青筋;曲妙终于在此刻,感受到了天子的威压——这等令人窒息的压迫,她毫不怀疑,宁昭是想让她去死! 可是,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宁昭居高临下看着在他脚下瑟瑟发抖的曲妙,她跪下之前看了地上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其中一片碎瓷上,此时膝盖处已经渐渐洇出血痕来。 这般心机深重而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云予微呢? 可笑她竟如跳梁小丑而不自知,竟敢在他面前自作聪明! 若非此时留着她还有些性命,她当真以为,他会因着那张同予微一样的脸而对她手下留情吗?! 宁昭冷冷地望着曲妙,半晌,才缓缓开口。 “贵妃失去了过往的记忆,应是忘了,贵妃曾与朕相约同生共死。” “如今贵妃却说自己要孤独去死,”宁昭的眸光越发阴冷,“岂不是说朕,已然亡故?” “臣妾该死!”曲妙万万没想到,宁昭居然还能这么理解! 她那个故事,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该知道那是他的女人在给他示弱服软! 再说了,同生共死是用在她说的那种情景吗?! 可恒昌帝到底是什么脑回路?! 曲妙自然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膝下的碎瓷已经深深地扎入了她的皮肉,她的苦肉计还未开始,便已经夭折。 她望着眼前的碎瓷和破碎的糕点,咬了咬牙,便要叩了下去。 “臣妾该死,忘却与陛下的誓言,还如此失言,请陛下饶恕臣妾的罪过!”她泪流满面,便朝着面前的碎瓷重重叩下。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在她距离地面不足三寸的距离,宁昭却是一支折扇抵在了她的额上。 “朕说你气性大,”宁昭收回扇子,虚虚地扶了一把,将人给扶了起来,“你倒是真的气给朕看。” “朕不过气你忘记与朕的誓言,你倒好,气性这般大。”宁昭叹道。 曲妙这才从激荡的情绪中回过神儿来,不用扎一脑门儿碎瓷片,她心中舒了一口气。 到了今日,她才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她实在摸不准宁昭的喜怒哀乐。 她心有戚戚焉,却不敢表露出来半分。 她自是不敢向宁昭再撒娇卖痴,只是含泪带笑地望了宁昭一眼,迅速地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这般沉静的模样,才不辱没了云予微的那张脸。 宁昭心中满意了些许,破天荒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穿得这般单薄,切勿再着了凉。” “臣妾失仪了。”曲妙低头起身,终究要去寝室换衣裳——可怜了她这一身漂亮魅惑的寝衣,倒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费了她这许多心思。 方才的惊惧终于缓和了下来,膝盖上的伤口后知后觉地开始发作。 曲妙才刚一动,膝盖上的疼痛让她腿一软,差点儿直接跪了下去;幸而她反应迅速,伸手扶住了桌案。 “白芷,”宁昭扬声唤道,“去请太医来。” 白芷白苏早在外面听到了杯碟破碎的声音,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在外面团团转着,一听到宁昭这话,陡然变了脸色——陛下到底和娘娘起了什么冲突,竟到了要请太医的地步? 白芷的脚一软,差点儿直接晕过去。 第一百七十章 出气 凤泽宫中令白芷和白苏魂飞魄散的帝妃争执,到最后被赶来的太医证明,是为贵妃包扎膝盖上的伤口。 白芷请来的又是倒霉的章全。 章太医一听说,神医谷出身的良贵妃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当即背了药箱,火急火燎地赶来,然后安详地为曲妙包扎膝盖。 “娘娘可吓死奴婢了。”白芷站在曲妙一旁,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皮肉伤而已。”曲妙看了一眼白芷,平淡道。 “还好只是皮肉伤,”白芷抽泣道,“娘娘突然召太医,我还以为娘娘……” “放肆!”曲妙一阵心烦意乱——凭什么?凭什么云予微一介医女可以登上贵妃之位,凭什么可以让恒昌帝放着三宫六院同她相约生死与共,凭什么连一个小小丫鬟都在细细说着她的精妙医术? 不甘几乎要将曲妙给淹没了,她又是一拂,捧着一托盘药瓶的白芷一个站立不稳,药瓶跌了一地。 白芷手忙脚乱地去捡。 “本宫是贵妃,难道非要凡事亲力亲为吗?”曲妙冷声道,“看来本宫以往实在是太纵着你们了,皮肉伤你们是看不到眼中去的,非得等到本宫要咽最后一口气了,才能叫太医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芷红肿着一双眼睛,猛地摇头。 曲妙却不愿意再看到她,竟是也不顾膝盖伤口,直接伸脚将白芷踹倒,恶声恶气道:“还不滚出去?!” 白芷这才哽咽地退了下去。 不过半天功夫,凤泽宫里两个最被贵妃倚重的贴身侍女皆是被贵妃发落,一个被浇了滚汤,另一个挨了窝心脚,可见贵妃娘娘气得不轻。 凤泽宫虽一向平和,但人心难测,见白芷白苏此时不得脸,不免暗中揣测这两人是不是已经失了贵妃喜爱,那其他人是不是有成为贵妃新心腹的可能呢? 一时之间,凤泽宫里的传言倒是纷纷。 朱延英从彭清音那里回来,便听到不少宫人在窃窃私语,她大略地听了一耳朵,顿时面色难看。 宫中司礼女官可以发落犯错的宫婢,她当即罚了几人,这才压下了些许风言风语。 待见到了白芷白苏,她这才猛地发现,这二人状态都差得可怜。 初秋的天还热着,衣裳也都轻薄,那碗安神汤滚烫地浇在了白苏的半边胳膊上,烫出了一片吓人的红肿,严重的地方已经燎起了一层水泡。 朱延英是个心软的姑娘,一见白苏的伤势,差点儿落下泪来,一边问着白苏有没有敷药,一边又有些愤懑和不解:“娘娘今日怎能如此行事?这若是论起来……” “朱姑娘。”白苏却不敢叫她真的说下去,“我们做奴婢的惹了主子不高兴,挨打挨罚,不是应当的么?” 一旁的白芷这样听着,又流下了泪来。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感念云予微当初的救命之恩,所以她为了云予微可以豁出命去;可今日这一脚窝心踹,却是实实在在地伤了她的心——那一脚力气并不大,没有伤着她什么;可若是有选择,她宁愿去为着云予微去死! “我们姐妹的命原本就是娘娘给的,”白苏见白芷这样落泪,却是勉强笑着安慰她,“把命给了娘娘都是应该的。” 白芷听到这里,心中更不是滋味儿。 “再说了,”白苏故作轻松笑道,“也是娘娘平日里爱护,我这才养出了这一身细嫩好皮肉,否则若是搁在以往,这一碗热汤落下来,恐怕都起不来一点儿红。” “还有白芷,”白苏笑叹,“咱们以往被人又打又骂,可曾挨得少了?娘娘今日不过心气一时不顺,你倒觉得委屈了。” 白芷一向好哄,这便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你说得是。我要是因为今天的事替自己委屈,倒不是个有良心的人了。” 白苏欲言又止——这又矫枉过正了。 朱延英看着这姐妹俩哭哭笑笑的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儿。 “朱姑娘,你做什么去?”白苏眼看着朱延英起身,心中顿感有些不妙。 “我去看看娘娘。”朱延英道,“娘娘今日心情不好,我该去安慰安慰娘娘。” “朱姑娘!”白苏欲言又止,想要阻止,却一时找不出个好理由来。 朱延英聪明通透,当即看穿了白苏的心思,便温和地笑道:“娘娘一向愿意听我多说几句,白苏姐姐别担心。” “是了,”不等白苏回话,白芷却是猛然一合掌,笑道,“我和白苏两个笨嘴拙舌,不懂那些大道理,宽慰不了娘娘。朱姑娘最是知书达理,娘娘一向喜欢听朱姑娘说话,叫朱姑娘去劝慰一番,说不得娘娘的心情就好转过来了!” 朱延英含蓄地点了点头。 见二人倒是一拍即合,白苏心中有苦难言,只得劝道:“娘娘心情不好,今日又费了不少神,朱姑娘略在娘娘跟前坐坐便出来吧。” 朱延英点了点头,笑道:“我自然懂得。” 望着朱延英离去的背影,白苏却是只觉得一颗心乱跳——兴许是她在胡思乱想,可她总觉得,若是朱延英此时过去,娘娘少不了发作在她身上。 朱延英的精神才好了没多少时日……白苏有些不敢再想。 而寝殿里,曲妙听得宫人来报,说是朱姑娘回来了,要来陪娘娘说话。 曲妙心中正堵着一股气无处发泄,此时立马浮出了一个冷笑:“她倒还记得回来。” “娘娘教训得是,”白芷白苏都不能在跟前伺候,有心卖巧讨好的大有人在,此时正在给曲妙锤肩捏背的宫人叫做思圆,最是圆融伶俐,见曲妙面上不喜,立马道,“明明是我们凤泽宫的人,倒是天天像住在了长乐宫,日日见不着人。” 这话正说在了曲妙的心坎儿上。 她对朱延英高看一眼,不过是想着她能帮自己;结果这个朱延英生了颗外向的心,倒是同德妃打得火热。 她冷笑一声,心道,怪不得行宫之中那么多贵女,杨三公子偏偏选中了她! “朱姑娘还是得了娘娘提拔,这才能入宫做了司礼女官,”思圆叹道,“奴婢瞧着,她倒不是十分知礼。” “尚未出阁就跟外男搅和在了一起,能是什么懂礼之人?”曲妙冷笑,“本宫看错她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惩罚 曲妙存了要给朱延英些许颜色看看的心,自然不会顾及她的脸面与自尊。 朱延英站在寝殿外,听着殿内的冷嘲热讽,顿时如同有一道雷劈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炸得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三魂七魄仿佛都失了一半。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上午,她…… 朱延英茫然地抬起脸来,便见守在门口的宫人看着她的目光,有鄙夷、有可怜、有幸灾乐祸…… 这些天来好不容易回转过来的情绪霎时间崩塌,她有些茫然地想着,明明是娘娘要了她来宫里,明明是娘娘鼓励她要好好活着,明明娘娘告诉了她要她不必将错误归在自己头上……可为什么到了现在,娘娘却转变了心意? 是她做错了什么? 是她惹怒了娘娘么? 朱延英失魂落魄,想要离开,曲妙却在殿内高声道:“谁允了她走?她便是如此知礼守礼的吗?!” 朱延英只好茫然地站在原处,脑子里却是一片乱七八糟。 仿若上天也能感知她此时心情,竟是飘飘摇摇地落下了雨。 思圆隔了窗户看着朱延英呆呆傻傻的样子,倒是有了几分担心:“娘娘,这傻子下雨了也还在外头站着,传出去恐怕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曲妙却不以为然,想到了什么,又冷笑道,“以她那些灵活多变的规矩,恐怕只是如今在本宫眼前现眼呢,别是本宫一转头,她就自己走了。” 思圆只得点头。 怎奈何朱延英当真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她本就心神恍惚,又在雨中淋了半宿,还是白苏不放心寻了过来,这才将人给拽了回去。 弱质女儿如何经得起这半夜秋雨?当即回去一病不起。 朱延英并非普通宫人,她是入宫做女官,父亲朱礼又在礼部为官,一听见女儿无故被罚,病得差点儿没了小命,在朝上泪流满面,自叹命苦,竟是直接摘了乌纱,跪求宁昭,要辞官携了女儿回老家生活。 前朝对良贵妃不满已久——这个女人,出身卑微却又专宠,还未曾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又阻了其他妃嫔为陛下开枝散叶的路! 如今,良贵妃行事竟是如此飞扬跋扈,可谓是直接递了话柄于人。 于是,一帮老臣群情激愤,在朝堂上将贵妃给喷了个狗血淋头,若非宁昭登基以来手腕颇为强硬,恐怕要被这群老臣逼着当场下旨重罚良贵妃。 饶是如此,宁昭还是大怒了。 于是,入宫以来,一直风头无两的良贵妃,第一次被罚了禁足和月银,谁都不允许上门去探望。 一个被禁足了的贵妃,自然没有办法再掌管六宫,于是,掌管六宫的权利,又回到了彭清音手上。 曲妙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在凤泽宫中砸了好一堆古董。 只是这次帝王没有再来安慰她。 因着曲妙这次闹出的动静不小,秦云铮愈发感到不安了,虽然宁昭明面上还没有动作,但他敢肯定,宁昭早就察觉出不对了。 这般心神恍惚地去了别院,迎面便撞见了卓水清。 卓水清近些日子性情比从前开朗了不少,穿得也很是明艳;她本就是个俏丽姑娘,只是从前的劳作与贫苦令她无心衣饰,如今在秦家的别院里,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早就不用再为生计担忧;而秦家待她,又极为大方,她如今的衣裳首饰,都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比青崖镇上的首富千金都要好上许多倍。 人靠衣裳马靠鞍,卓水清比之以往,愈发俏丽动人了起来。 “公子回来了?”卓水清手中正捧着一个精巧的花篮,看见秦云铮,如今也不再躲避,反而笑盈盈地提了那个花篮给秦云铮看,“公子看,好不好看?” “倒是别致。”秦云铮勉强道。 卓水清便笑了:“从前贫苦,买不起东西;小妹若是闹人了,我便摘些野花编个花篮哄她。幸而我那小妹没见过市面,我这个花篮才能哄住她。” 秦云铮眼睛亮了亮,倒是有些心动——云予微这段时日一直闷在别院里,想是也闷坏了,他虽费尽心思每次过来都给她带些新鲜玩意儿,但云予微失忆前后兴趣爱好变化不大,对那些珍宝玉器皆是不怎么热衷。 倒是今天这个小花篮,看着很是新鲜,说不清还能博云予微一笑。 “公子喜欢?”卓水清既然处处留心,自然看得出秦云铮的情绪,便笑道,“那便将这花篮送给公子吧。” 秦云铮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怎么好意思?”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卓水清笑道,“再说了,用的也是府中的花木,我这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多谢姑娘,”秦云铮拿了花篮,欢欢喜喜道,“让柳妈为姑娘挑些别的好玩的。” 卓水清尚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秦云铮已经脚下生风地朝着云予微所住的小院子去了。 卓水清站在原处,神色明明灭灭,一时看不出情绪。 “姐姐?”卓水秀远远地看见她,蹦跳着同她挥手,“姐姐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卓水清回过头来,便见着一身淡粉色锦衣的卓水秀正在廊下蹦蹦跳跳。 这些日子的好茶好饭,将卓水秀养出了些许肉来,非但圆润了些许,连个子都又窜了一些,看上去终于不再如同以往那般瘦弱可怜,反而透露出些许被娇养的娇憨可爱。 卓水清的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她疾步走向了卓水秀,挑起了柳眉,轻声呵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大呼小叫的,没有一点儿规矩!” “可是,”卓水秀才跟姐姐说上一句话,便遭了呵斥,心中自然委屈,忍不住地撅了嘴巴,“我们从前都是这样的啊。” 从前,从前! 这话如同一根刺一般扎进了卓水清的心里,她有些凶恶地瞪了卓水秀一眼,厉声道:“从前是从前,以后是以后!你如今吃好喝好还能学习读书,难道也跟从前一样吗?!” 卓水秀有些怯怯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发了这样大的火气。 “小妹,”卓水清的双手按在了卓水秀的肩膀上,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要记住,你再不是青崖镇卓家村的那个孤女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花篮 “好精巧的花篮,”秦云铮一进房门,倒是秦惜时先惊呼出声,笑道,“哥哥总算是在外面买了个合心意的玩意儿。” 云予微看了一眼那花篮,只见它精致小巧,花朵错落有致,颜色也并不繁杂,十分新鲜好看。 “不是在外面买的,”秦云铮见她们高兴,便也笑了起来,老老实实道,“方才回来,看见卓姑娘在编花篮玩,想着你们年轻姑娘们大约都喜欢,就问她要了一个来。” 秦惜时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此时此刻,她恨不能直接暴打一顿自己这个憨憨兄长,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那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否则,怎么能不开窍至此? 倒是云予微无知无觉,一边摆弄了那个花篮,一边若有所思道:“卓姑娘确实心灵手巧。” “人家心灵手巧,”秦惜时冷笑,“哥哥你就直接问人家要花篮?人家是正经清白姑娘,又不是咱们家的丫鬟,你便这么支使人家?” 秦云铮一愣,当即有些支吾:“我、没想那么多……” “传了出去,别人还道我们秦家多么苛待恩人,人家孤女在我们家借住,还要被我们使唤。”秦惜时才不放过他,又是一阵冷笑。 “倒也不至于。”云予微见秦云铮被夹枪带棒地抢白了一通,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可怜,忍不住地为他说两句话,“他也没那么多心思……” “人言可畏。”秦惜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云予微一眼——卓水清做事都这么明显了,云姐姐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情敌都挑衅上门了,云姐姐却还在优哉游哉地教她妹妹读书认药材! “我不是白要,”秦云铮弱弱地为自己辩解,“我让柳妈给她找些别的好玩的。” 一时之间,秦惜时所有的话都被梗在了喉咙口。 她看着秦云铮,有些搞不懂这人怎么能蠢到如此地步——这算什么?当着云姐姐的面互换信物么?你给我一个花篮,我再还你一个别的! 秦惜时被气得倒抽冷气,伸手拿了一杯水灌下,这才消了些许火气。 “这事你被再插手了。”秦惜时道。 秦云铮乖乖地点了点头。 云予微看着这兄妹之间的争执,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亲兄妹之间,便是如此。”云予微一边笑,一边又有些怅然,“云岚可有给我写信?” 她自从得知她有个弟弟叫云岚以后,心中便牵挂不已,提笔写了几封信想要寄出去;奈何秦云铮说云岚在外云游,这些信却是无法寄出,只能巴巴地等着云岚寄信回来。 秦云铮一听他提起云岚,又是一阵心虚——说起来,云岚大约是最早发现宫中那个“云予微”不对的人。 但鉴于当初宁昭和他都未曾当面取信于云岚,云岚一怒之下,竟是一个字都不曾留下,直接自己去找人了。 他现在倒是找到了云予微,还撒下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却仍是没找到云岚——这一事上他倒是没有说谎,如今,他却是当真找不到云岚的踪迹。 日后云予微若是恢复了记忆,他一要同云予微解释这个谎言,二要跟云予微解释云岚的去向……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又头疼不已。 “还没有收到。”秦云铮心虚不已。 云予微点了点头,有些怅然:“他一向在外吗?这么久都未曾有书信传回来,想必同我不是很亲近。” “怎么可能?”秦家兄妹这下倒是异口同声。 “他必然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秦惜时安慰道,“否则,他才不舍得叫姐姐担心呢。” “他从前寄回来的信可有存放?”云予微突然道,“我想看看。” 秦家兄妹心中一惊,彼此对视了一眼。 云予微轻轻笑了笑:“我如今不记得他了,想着多看看过去的东西,说不准可以想起些什么。” “有的有的,”秦惜时飞快道,“只是信都在老宅放着,等哥哥回去为云姐姐找一找。” 秦云铮还在怔愣,被秦惜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道:“我下次回去再找找,再找找!” 云予微点点头,目光在兄妹二人的脸上来回流连,却并没有说什么。 大约是受伤之后伤了身体元气,云予微近日精力很是有些不济,总是犯困;也叫了大夫来看,跟云予微的说辞都一样,皆道只需好好保养。 说了这许多闲话,云予微的倦意又浮了上来,秦惜时见她目光逐渐有些迷离,便同秦云铮使了个眼色,兄妹二人这便一起走出房间,好让云予微好好休息。 出了垂花门,一径走去,便见一旁廊下,卓家的两姐妹正坐在一起。 卓水秀正乖巧地站在卓水清跟前,朗朗背诵着新学的千字文。 “这卓姑娘对她的妹妹也真是严厉,”秦云铮瞧着这一幕,不免想起了自己幼年在学堂的惨痛经历,一时悻悻道,“听柳妈说,若是她查验功课不过关,是真的会打手心的。” “要学学问,本就要严厉些。”秦惜时在这上面倒是同秦云铮共情不起来,她盯着卓家姐妹俏丽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还没等她想明白,卓水秀的余光却是瞥见了她,小姑娘正背书背得呲牙咧嘴,一见到她立马高兴了起来,挥手朝他们喊道:“秦姐姐,秦大哥!” 卓水清看她故态复萌,又是这般跳脱姿态,不免有些气急,但秦家兄妹就在旁边,她也不好直接教训卓水秀,只好回过头来,朝二人温婉地笑了笑。 “今日的花篮秦姑娘可还喜欢?”卓水清笑着问道。 秦惜时点了点头,也笑:“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的。” “卓姑娘巧手,那花篮我很喜欢,”秦惜时看了秦云铮一眼,“兄长平日里随意惯了,不甚在意那些规矩体统,这才唐突问姑娘要了那花篮;若是我早知道是姑娘用心编的,定不敢叫兄长讨要。” “姑娘也太客气了。”卓水清强压下心中的不适,仍是笑得温婉甜美,“不过一个花篮而已,姑娘若是喜欢,改日我再送姑娘一个。”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怀孕 秋日的晨光还带着寒意,秦惜时同云予微同住,赖着她不肯起来。 云予微还要带卓水秀读书认字,倒是不好跟秦惜时一般赖床。 但秦惜时哪里肯依她,黏黏糊糊地拉着她的袖子,颇有几分哀怨:“云姐姐如今对卓小妹可比我好多了。” 云予微顿时笑了起来,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是宠溺又是无奈道:“小妹才多大?你还要同她吃醋么?” “我才不吃醋,吃醋那是哥哥的事。”秦惜时笑道。 云予微脸上微红,有些嗔怪地看了秦惜时一眼:“不要胡说!” “我可没胡说!”秦惜时娇俏一笑,转身又拉了云予微就要躺下,“就躺一会儿,难道卓小妹还能吃醋不成?” “你啊你,”云予微笑得宠溺,“当真是个小孩子脾气。” 久香在一旁叹道:“小姐日后若是成了婚,可怎么办呐?” 成婚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当家主母,那可是皇后! 久香顿时一阵担忧。 倒是长芳老神在在,神秘地看着她摇头。 久香心眼实在,看不出许多事来;光这几日在别院里,小姐对待卓水清的态度由最开始的感激到如今疏离,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果不其然,秦惜时嘴上说着不肯动,云予微真的要陪她多睡一会儿,她却是推了云予微,笑着要起来。 久香去吩咐要热水,结果才一推门,入目的便是一个新的花篮,这次里面还装了可以戴头上的花环、戴手腕上的花镯,皆是精致新鲜,看得出是用了很多心思的。 久香眼睛一闪,倒是高高兴兴地拿了进来:“这大约是卓姑娘送过来的。” 秦惜时的目光一落在这上面,脸色顿时变了。 “请人送回去。”秦惜时冷声道,“我们秦家不缺做这种东西的人。” “可是……”久香有些不解——她家小姐自来也不是那种刻薄的人,怎么今日偏偏这般严厉? 长芳一看,这丫头果然还迷糊着,急忙将人往外推:“还不快去!” 秦惜时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待出了门,久香终于忍不住道:“不过是个花篮,咱们小姐喜欢,那卓姑娘不过也是借花献佛之意,小姐怎么看着好像还生气了?” “你啊你!”长芳无奈,“怎么这般眼拙?你也说了,这不过是个花篮,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图个新鲜。卓姑娘若是当真有心,为什么只送了一个花篮过来?少夫人同小姐同住,她这样是什么意思,你想过没有?” 久香这才察觉了些许不对劲儿:“兴许是卓姑娘来不及做两个?这东西不过图个新鲜,有一个挂着也就罢了。” 长芳忧愁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久香啊,以后你可怎么办啊?” 这等没心没肺的样子,等到以后去了宫里,可怎么办呐? 久香闻言,半点儿没有烦恼地笑了起来:“这不是有小姐和你的吗?” 长芳笑叹:“可恨你这一张嘴最讨人喜欢了。” 二人到了卓水清的小跨院,立即收敛了笑容,满面端正。 “怎么劳动两位姐姐一起过来了?”卓水清的目光落在花篮上,某种情绪微微一变,“秦姑娘不喜欢?” “卓姑娘误会了,”长芳笑道,“我们小姐自是喜欢。只是不敢收下,怕一来二去劳动了卓姑娘,徒增姑娘劳累。” “秦姑娘客气了。”这等滴水不漏的话卓水清自然挑不出错来,只是她心中怎么能不明白,秦惜时不肯要这个花篮,绝不是怕她劳累,恐怕是怕那个外室夫人多想吧! 卓水清心中涌出一波不甘心来——她自认容貌不比云予微差多少,怎么秦惜时就这般看不上她? 但没关系,秦惜时既然能看得上云予微这个外室夫人,早晚也能接受她兄长别的外室夫人。 卓水清在心中暗暗地下了决心。 于是,卓水清开始变了花样地秦惜时送东西——或是她绣的帕子,或是亲手做的点心——东西都不贵重,只是都用了心。 云予微见了,倒是颇为感叹:“卓姑娘同你倒是投缘。” “……”秦惜时的表情一言难尽——云姐姐在宫里的专宠,恐怕真的全都是宁昭一门心思贴上去的。 她心中略有些涩然。 “这点心看着真不错,”云予微莫名觉得秦惜时有些不高兴,但她摸不准为什么,只生硬地转了话题,“看得我倒是想尝一块。” 卓水清做的点心,秦惜时原本不想动,但云予微想尝,她总不能拒绝。 于是,云予微随手捡了一块奶黄酥卷,放进口中。 蛋黄的腥味在她的口中仿佛被无限放大,汹涌的恶心从胸膛之中翻涌而出,云予微顿时忍不住,扶住桌案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云姐姐!”秦惜时未曾料到竟有这等变故,顿时大惊失色,急忙去扶。 久香更是又惊又怕脱口而出:“那卓姑娘居然给小姐下毒!” “幸亏少夫人……”久香瞬间被长芳狠狠掐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急忙闭嘴。 “快去请大夫!”秦惜时急道。 云予微终于将嗓子眼儿那股难受劲儿给咽了下去,伸手攥住了秦惜时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这怎么还能算是没事!”秦惜时急得快哭出来,只一边亲自端了茶水给云予微漱口,一边恼道,“就该放两个大夫在家里,哥哥还不让!” “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的医术?”云予微漱了口,终于缓了过来,她方才那一阵干呕,已经把眼圈都逼红了,眸光也是水粼粼的,看上去更有一番风情。 秦惜时急道:“我怎么可能这样想姐姐?只是姐姐还没有恢复记忆,我实在是担心……” “没关系,”云予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我应是从小学医,对我来说,看病和吃饭睡觉都没什么两样。” 秦惜时略安了些心,而后面色一沉:“我倒是要去问问那位卓姑娘,到底安了什么心!” “跟她无关,”云予微手疾眼快地拉住了她,轻笑道,“是我,怀孕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恶意 “怀孕?!”这下,当场石化的成了秦惜时。 好像一道惊雷径直劈在了她的头上,秦惜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麻了。 久香和长芳一直跟着自家小姐伺候,自然明白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久香震惊地张圆了嘴巴,差点儿直接惊呼出声。 长芳自来稳重聪明,一个眼神震住了她。 “怎么了?”云予微望着秦惜时的目光有些许闪烁,“你不高兴么?你就要做姑姑了。” 秦惜时从呆若木鸡的状态回过神来,心中酸涩难受得几乎要拧出汁子来,面上却还要强颜欢笑:“怎么会?我太高兴了,我……我都高兴傻了。” “傻姑娘。”云予微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哥哥知道了么?”秦惜时急急忙忙地追问道。 这段时间秦云铮的事情突然多了起来,来别院的时间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 她心中惶急,迫切地需要一个熟悉信任的人可以分担。 然而云予微却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这话脱口而出,秦惜时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了自己语气过于咄咄逼人,她连忙挤出一个笑来,“这样的大喜事,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这话说得太过艰难,说出口的时候,秦惜时几乎觉得,这无论如何也糊弄不过去了。 所幸云予微并没有盯着她看,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还未有任何变化的小腹在沉思。 房间内的空气好像被抽干了,秦惜时几乎要窒息。 半晌,云予微才像刚回过神来似的,有些歉意地朝秦惜时笑了笑:“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前段时间我死里逃生,自己的命差点儿都没了,它更是被我带累。我自己都不敢确信,我能保住它。” 秦惜时的眼圈霎时间红了。 “若是不能保住这个孩子,我只当它从未来过就罢了。”云予微轻轻叹了一声,浓密的长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眼中的情绪,“只我一个人伤心便够了,何苦说出来连累你们一起伤心?” 秦惜时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那现在……” 到了现在,她才发现,她竟是个如此恶毒的女人——为了兄长的幸福,她竟是在暗暗期盼这个孩子不能活下来! 若云予微嫁的不是宁昭,哪怕她生了几个孩子一起带着嫁给兄长,不仅她,连带整个秦家,都不会有任何意见,只会把孩子当做亲生孩子一样疼爱。 可是,云予微嫁的是宁昭!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若这个孩子生了下来,那就是龙裔! 难道她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长拐带了当朝贵妃不算,连皇室血脉也一起流落民间吗?! 无论是作为未来的皇后,还是仅仅作为云予微疼爱的妹妹,她都不该生出这种恶毒的心思! 秦惜时几乎落下泪来。 “现在已经好了,”云予微轻轻抚摸着小腹,面上的笑容竟是有了几分为人母的温柔,“我还是将它护了下来。” 她虽不记得过去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总觉得她不会是那种温柔恭顺的女子。 这个别院仿佛是秦云铮为她打造的牢笼,将她落在了其中。 她当然想逃,但她发现了自己有孕了。 经逢生死,她的身体残破而又疲惫,那个孩子没有在她濒死之时失去已经是个奇迹了,她不敢再有任何任性之举。 于是在别院里的这些日子,她老老实实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走动,用尽了心思各种调养,这才使得胎像逐渐稳定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夹杂了太多情绪,秦惜时自己都已经分不清,她到底是在为自己方才的想法羞愧悔恨,还是在为保住了宁昭第一个孩子而欣慰,亦或是,在为她的兄长而悲鸣。她流泪喃喃道,“孩子没事就好,孩子没事就好……” 云予微看着她,皱着眉想要去握她的手:“惜时,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没事,”秦惜时拼命地摇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试图朝云予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云姐姐,我只是太高兴了。” 云予微看着她拼命勉强出来的笑,终于还是满心不忍地沉默了——近来,她试着给自己扎针治疗,效果亦微茫,但她脑海中还是零星浮现了些许记忆片段,似乎同秦家兄妹所说的略有出入。 其实仔细留心看看,秦家兄妹在她面前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小心刻意,似乎有意在隐瞒她些什么。 虽然云予微确信他们绝不会害她,可仍是有些奇怪。 今天刚好赶上了卓水清送的点心,她没忍住干呕了起来,孕期的反应已经渐渐明显,她即使能瞒一时,也会有下次。 于是她索性顺势将自己怀孕的消息说出了口,只是……看秦惜时的反应,这其中,大概有许多事情隐瞒了她。 但看秦惜时如此状态,云予微也不想再逼问她,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以示安抚。 当晚,被妹妹派去抓了回来的秦云铮披星戴月地赶了回来。 因着云予微身体损伤太重,这个时间她早已休息。 秦云铮有些摸不着头脑——妹妹传口信于他说有要事同他商量,到底是什么。 房间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久香和长芳更是守在门口,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秦云铮这才察觉出气氛不对,他看向秦惜时,只见她端正地坐在正座,一脸肃容地望着他。 她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有了十足的压迫感,甚至于他这个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人,都下意识地要臣服在她的威压之下。 不愧是他的妹妹,不愧是未来的皇后! 秦云铮心中感慨万分。 “兄长。”秦惜时缓缓开口——血脉亲兄妹,二人极为亲密,她极少这般郑重地当面以“兄长”称呼他。 秦云铮的心猛然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你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云姐姐回去了吗?”她居高临下地问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逼问 秦惜时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他说这些。 秦云铮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更甚,他盯着秦惜时,试图从妹妹的眼中看出些什么端倪;奈何他的妹妹已经很有了些中宫皇后的气场,她的眼睛仍旧清亮,但又仿佛深不见底。 “你怎么会突然这样问?”秦云铮心中疑惑更重,一个念头突然如同惊雷一般落下,一向冷静的小将军几乎直接跳了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些颤抖,“陛下找来了吗?” 秦惜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仍是定定地看着他,重新又问了一遍:“兄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云姐姐离开了吗?” 秦云铮有些急切:“你……”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秦惜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你想要跟云姐姐一生一世,却是连这样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吗?!”秦惜时望着兄长,端庄秀丽的面孔上流露出了些许失望。 秦云铮哪里还看不出妹妹的心思? 他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立即坚定道:“对!” “宫里从来都不适合予微,”他深吸了一口气,同秦惜时对视的目光中,有哀伤,又愧疚,但更多的是无可转移的坚定,“当初是我推了她入这个火坑,如今她几乎要送命在青崖镇,已经是新生了。纵然她日后恢复了记忆怨我怪我恨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是重新放她自由罢了。” 秦惜时的面色这才逐渐缓和了些许。 “好,”秦惜时望着兄长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柔和,她叹了口气,起身扶住秦云铮,“方才我是存心想要逼哥哥说上一句真心话,哥哥不要怪我才好。” 秦云铮心下稍安。 “只是,”秦惜时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将他直接按在了座位上,“有一件事,我现在说了,还请哥哥不要激动。” “你说。”秦云铮到了此时,也有了几分坦然。 倒是秦惜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道:“云姐姐怀孕了。” 这话正如一道焦雷,直直地劈在了秦云铮的脑门儿上。 一瞬间,秦云铮的脸上失了所有血色。 到了此时,他才猛然回过神儿来,为什么秦惜时方才会让他坐下;若是他现在依旧站着,恐怕此时已经站立不稳了。 他惨然地望着秦惜时,终于明白了她方才那咄咄的逼问到底是为何。 “现在呢?”秦惜时不忍再看兄长的神情,她背转过身子,低声道,“现在哥哥还能如同方才那样,毫不犹豫地说,云姐姐不适合宫中吗?” “她……”秦云铮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这一瞬间,他的眼睛仿佛出现了问题,眼前仿佛是空茫茫的一片虚无,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个世界在他眼前褪色了、消失了。 “她当然,”他茫然地道,“不适合宫中。” 云予微当然不适合宫中,但这话,此时还由得了他来说吗? 他虽然在失忆面前的云予微扯谎说他们是夫妻,但小将军行得正坐得端,并没有任何逾越暧昧之举;云予微肚子里的孩子,是宁昭的血脉。 宁昭的血脉! 秦云铮的眼睛通红——他说不出要云予微回到宁昭身边的话,同样的,他也做不出让皇家血脉流落民间的事! 怎么好端端的,事情竟然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 “哥哥,”秦惜时低声道,“如今,恐怕不能再瞒着云姐姐下去了。” 秦云铮好似木雕泥塑,坐在座椅中,三魂七魄都被秦惜时方才的话给震掉了。 “无论是云姐姐要回宫,还是要留下,这都不应该是我们说了算,”秦惜时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了泪水,模糊之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的事,“这本该是云姐姐自己的选择。” 几年前。 云予微同秦云铮一起回京,少年少女一样的年轻貌美,一样地在他们各自所擅的领域闪闪发光,谁见了都会赞叹一句这是天作之合。 秦震更是因为云予微在边城军营里施展了绝妙的医术,而对她赞不绝口。 连抚远大将军都敬重的少女,秦家上下怎能对云予微不重视? 若不是因为云予微的师父突然离世一事,二人说不定早就能正式订下了婚事,再无之后的波澜和变故了。 云予微处理完师父的后事,几乎要生出避世之心;只是云岚还小,他在神医谷中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大受刺激,云予微不得不带着云岚重新回到了热闹的京城。 秦家早已默认了云予微是自家未来的儿媳妇,自然对她多加疼爱;听说她准备带着云岚在京城中开医堂,急急忙忙把铺子找好了,连房契都直接送到了云予微手中。 秦惜时更是怕云予微被丧师之痛打击到,倒是天天缠着云予微,白天黑夜地不跟离开半步,倒像是个小尾巴。 一切都那样好,直到秦惜时救回了昏死的宁昭。 秦惜时从小跟着父兄长在军营之中,生得一副热血心肠;在断崖底下捡到宁昭时,当下没有半分犹豫,甚至都没有辨认过他身上的衣物,就直接将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背了回去。 云予微当时在军中为人看伤,便见着秦惜时背着一个人一路而来,汗水浸透了她额上的发丝,湿成了一绺一绺的。 可秦惜时毫不在意,第一句话就是求云予微救这人性命。 待亲眼看着云予微同军中的其他军医一起奔了过来,脱力了的秦惜时才肯放心地晕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宁昭的伤很致命,军中的军医直接摇头;但云予微不负秦惜时所托,硬生生地熬了三天两夜没怎么阖眼,将宁昭的命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 所以,宁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守在他病榻之前的云予微。 偏偏,云予微还真的就长得如同救世的仙女一般。 于是,如同所有烂大街的话本子一样,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简直是顺理成章,早就有迹可循——被救的宁昭其实就是前几日围猎时为永佑帝奋不顾身挡下一箭的容王,宁昭,自此,这个被帝王忽略多年的儿子终于走到了帝王的眼前,而云予微,就是帝王补偿儿子的奖赏。 第一百七十六章 罪孽深重 不仅秦云铮和秦惜时,秦家上下应该都清楚地记得,赐婚圣旨传到抚远大将军府的那一日。 秦家几代忠良,自然不可能代云予微拒婚。 而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唯有云予微站起了身,她仿若一支挺拔秀丽的竹子,秀丽的眉毛轻轻地蹙了起来,手上还沾着未曾洗去的斑驳血迹。 明明是那样不合规矩的样子,可偏偏那日连去传旨的公公都哑了声——云予微身上,仿佛真的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 “我不愿意。”云予微清晰地道,“我不与人做妾。” “况且,”她看向人群中的秦云铮,平静道,“我亦有心上人了。” 这是当众抗旨,所有人都惊了。 永佑帝闻言,更是大怒——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医女,不过是运气好救了皇子,居然还敢挟恩图报了起来——她不愿意做妾,难道还真的敢肖想容王妃之位吗?! 与此同时,得知自己由王妃变侧妃的叶婉,也一病不起,差点儿香消玉殒。 这下,永佑帝更是震怒,将所有的罪过都归结到了云予微一人身上。 若非宁昭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夜,恐怕云予微这个救命恩人,反而会平白丧了性命。 永佑帝既生气儿子被那么一个平民女给迷了心窍,却又望着他那张同已逝容妃格外相似的脸出了神——后宫佳丽三千,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容妃了;可看到宁昭为着云予微犯轴的模样,他又分外慨叹了起来——一是为这个一直以来备受他冷落的儿子太没心眼儿,若是别人有了这救驾的功劳,自然会求些平时说得不到的,他倒好,竟是将这功劳全用在了求娶一个平民女子身上;二是……宁昭不仅容貌肖母,这一往情深的性子,也格外肖母。 帝王的心思千回百转,最终宁昭还是重新求回了那道圣旨。 这次,宁昭自己带了圣旨去找了云予微,俊美的少年满眼炽热地望着云予微,只恳求她给自己一个机会,若是他最终没有俘获她的心,那他就放她自由。 这话对于宁昭而言,自是捧出了一颗心一般的诚意;可对于云予微而言,却是自说自话的可笑。 她毫不犹豫地要拒绝,却最终在秦家人的插手之下,答应了下来—— 年少轻狂,少年满腔热血,秦云铮怎么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女嫁给别人?纵然那个人是天潢贵胄,那也不行! 自小被忠君爱国浸透了骨子的小将军,第一次生出了反叛之心——他要抛弃一切,带了云予微离开。 天高地远,他们隐姓埋名,总会有一方天地能够让他们过上相守的生活。 秦震怎么能看不出自己儿子的打算? 于是,秦震直接将秦云铮捆了关起来,严令人看守,任何人都不得求情不得探视。 最后,云予微没有等来同她远走高飞的秦云铮,而是等来了一脸憔悴的抚远大将军。 “云姑娘,”秦震直接在云予微面前跪了下来,云予微震惊地后退一步,却怎么都扶不起这个脊梁从未弯下去的男人;这个男人满鬓风霜,面上是战场上的风沙刻出的皱纹与沧桑,他望着云予微,目光中无限悲凉,“秦某一生为国尽忠,自认为上对得起君主,下对得起黎民。今日,秦某对不起云姑娘,愧不敢言。” 云予微拧了秀眉,有些不明白:“大将军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秦震望着她,却是老泪纵横:“云姑娘,还请饶恕秦某罪过,我儿云铮与云姑娘,实属有缘无分了。” 云予微这才反应过来,秦震此行是为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我要听他自己跟我说。” “他不会跟你说这样的话。”秦震斩钉截铁,“所以我将他关起来了。” “你……”云予微满目震惊,有些不敢相信这竟是秦震说出来的话。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犯下滔天大错,”秦震苦笑,“云姑娘,求你不要抗旨。” 云予微眸中的惊讶几乎凝滞,她甚至带了一丝轻笑:“我抗旨是我的事,我是为我自己抗的旨,并不是以此来胁迫秦云铮同我私奔。” “我明白。”秦震从来都知道这个女子洒脱不羁,“可是,陛下不会明白,容王殿下也不会明白。” “陛下只会以为,云姑娘是为了我儿抗旨。” “容王殿下亦会如此。” “帝王之怒,不是姑娘想象得那么简单。” “云姑娘,抗旨大罪,姑娘担不起,我们秦家也担不起。” “我秦家几代为国尽忠,马革裹尸,如今人丁凋敝。求云姑娘发一发善心,为我秦家留下一息子嗣吧!” “我知道我今日所求强人所难,可云姑娘,云公子年纪尚小,如今又只余姑娘一个亲人,姑娘难道忍心将他也卷入其中,小小年纪便没了性命?” “姑娘神医在世,妙手仁心,救下过多少人的性命;可如今,云姑娘,云公子的性命,我秦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皆在姑娘一言之间了。” 秦震一直跪着。 云予微望着这个绕过了所有人,甘愿跪在她面前的大将军、大英雄,终究,在他满目愧怍之中,点下了头。 她从一开始都没想过同皇家扯上干系,只是,所有人都替她一起选了这条路,并架着她往上走,让她再无旁的选择。 如今,她好似有了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 秦惜时满眼含泪,想起过往种种,眼泪终于还是滚滚落了下来。 “哥哥,”她伸手按在了秦云铮的肩头,声音微颤,带着她这些年来所有的遗憾和愧疚,“这次,我们让云姐姐自己选,好吗?” 让云予微自己选,而不是用所有人的性命来绑架她,让她被迫呆在那个她从来都不喜欢的地方。 秦云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自他在失忆的云予微面前撒谎开始,他就已经罪孽深重了——他忘却了作为一个臣子的忠诚,忘却了作为一个儿子的孝义,他将云予微从前保下来的所有人都重新拉到了危险的边缘。 他如此罪孽深重,可他仍不想放手。 第一百七十七章 依靠 别院的气氛陷入了诡异。 云予微望着眼前神情各异的秦家兄妹俩,左看右看,然后笑了起来:“你们不愧是兄妹俩,连反应都这么一样。” 秦惜时伸手捅了兄长一指头,见他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哥哥这是高兴傻了。” 秦云铮回过神来,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眼前的云予微,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休养,脸上的擦伤已经好了大半,只留下了浅浅的白痕,若是有意用脂粉修饰,大约可以完全看不出痕迹了;额头上最严重的那处撞伤,也已经结痂,没有了之前那般可怖。 她整个人看上去白皙温润,就像一颗上好的珍珠一般,透着温润的气息。 他原本以为是这段时间,云予微的气色终于好了起来;如今看来,这大约是因为她做了母亲,天然地散发出了一种珠圆玉润的母亲光环了。 秦云铮满心痛楚——他爱云予微,若是这个孩子不是宁昭的,是任何其他人的,他都可以毫无芥蒂地全然接纳;可他终究是为人臣子的,纵然已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拐了贵妃,但……皇室血脉是不一样的。 他做不到心知肚明那是宁昭的骨肉的前提下,还能让他在民间长大——那个孩子,也许会是未来的储君。 他做不到。 秦云铮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可他好像毫无知觉,只是望着云予微,艰难地道:“我真是太高兴了。” 云予微看着他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没有说话——她总觉得,她哪怕只是点点头,秦云铮都会直接哭出来——那个场景她不敢想象。 “幸好,幸好……”秦云铮红着眼睛,喃喃道,“幸好我现在找到了你,否则……” 他顿了顿,终于艰难地从唇齿之间挤出了那个问题:“否则,你一个人,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你怎么办?” 秦惜时猛地看向秦云铮,眸中净是遮掩不住的震惊——她以为秦云铮会在云予微面前坦白一切,没想到到了此时,秦云铮竟然还要心存侥幸,竟然绕了这么一个弯子,迂回曲折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时候,她那个坦率直白的兄长,也学会了这样的迂回战术呢? 秦惜时心中一片悲哀与酸涩。 云予微望着秦云铮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有些安慰地朝他笑了笑:“我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孩子。” “那你……”秦云铮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单身女人独自带孩子,该有多艰难,若是……若是……” 他问不下去了。 云予微眯了眯眼睛,而后恍然大悟地笑了出来:“你是怕我给孩子找个后爹吗?” 秦云铮没有做声。 云予微却是笑了:“我能养得起孩子,无论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了孩子,我都没必要再去找另外一个人去依靠。” 她静静地望着秦云铮,轻声问道:“小将军,我嫁给你,是为了寻一个依靠吗?” 近来那块堵住了过往记忆的巨石有了些许松动,过往的碎片偶尔会冒出些许,她总觉得,她和秦云铮的过往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 云予微的目光一如十五岁他们初见时那般澄澈平静,可他的眼睛中却早已包含了太多内容。秦云铮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几乎要溃不成军。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 “你谁都不用去依靠,予微。”他道,“是我依靠你,是许多人都在依靠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浮出了痛苦与愧疚夹杂的神情。 他越来越明白,他和云予微之间,甚至于宁昭与云予微之间,都是他们更需要云予微;而云予微,她才是更独立更自由的那一个。 云予微弯了弯唇角,眼睛有些亮亮的,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宫中。 自良贵妃被罚禁足之后,德妃便愈加得了圣心,如今恒昌帝下朝,十天里倒有五天会去长乐宫,颇有之前良贵妃盛宠的势头,于是各宫妃嫔的心思便都渐渐地活泛了起来。 曲妙被禁足在凤泽宫,听闻外面嫔妃们花样百出的手段,气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她却是没想到,她只不过是对朱延英那个贱人略施小惩,风声居然也能传到了前朝,这样也能让她如此狼狈! “娘娘,”白芷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娘娘,见着曲妙神色不忿,当即倒了一杯胎菊栀子茶,“气大伤身。” 曲妙随手一拂,茶盏应声从白芷手中被挥落,茶水顿时泼了一地。 滚烫的茶水溅到了白芷的手上,立马烫红了一片。 剧痛传来,白芷反射性地缩回了手。 “怎么?”曲妙看着她的反应,心中顿时生出了更多的恼怒来,她冷冷地望着白芷,“如今连你也开始看不上本宫了?” “白芷不敢!”这话何等诛心!自从白芷跟着云予微之后,她最得云予微喜欢和纵容,早就一心一意地将云予微当做自己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了,怎么能经得起曲妙这等指责?她当即跪下,眼泪涌了出来。 因着朱延英被罚当日,是白苏将人给带回去的;如今曲妙被罚,原本彭清音要将朱延英要到长乐宫中去,但朱延英含泪拒绝,甘愿陪曲妙一起被禁足。 曲妙自然不会领朱延英的情,白苏也因此一起吃了挂落。 故而,这段时间白苏并不怎么在曲妙跟前伺候。 这会儿殿内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在外面候着的白苏急忙进来,一眼扫过,便知曲妙又是心气不顺。 “白芷,”白苏如今深知曲妙的性情,当即一声断喝,“你又淘气,惹了娘娘不悦。” “她是惹我不悦,”曲妙看白芷心烦,看白苏那就会更烦——白芷虽然一向爱操心,但其实性格很是娇憨忠心,但白苏就不同了,这个女子更加沉静精明——她总是疑心,白苏大约是在她身上看出了些什么。这个念头一上心头,曲妙的笑意愈发冷了起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试探 “奴婢不敢。”白苏不卑不亢地在白芷身旁跪下,眉目低敛,仿佛根本没有情绪。 曲妙看着这对跪在自己眼前的姐妹,心中的怒火终于慢慢平和了下来。 她如今被禁足,失了圣心,但她决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她不像后宫那些嫔妃,出身高贵,即使不得宠,也能靠着母家风光;她是被安南王变了脸送进来的,她的命捏在安南王手中,若是她没能展现出应有的价值,即使安南王不对她动手,三月的时间一到,她的脸保持不住现在的样子,宁昭只会立刻将她杀了! 到时候,她恐怕要将这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都要试一遍! 她一想到自己可能惨死的结局,就忍不住地一个冷战。 曲妙的目光又落在了白芷和白苏身上。 这两姐妹是云予微的心腹,最是了解云予微,那也一定明白云予微得宠的原因,所以,纵然她现在再看不惯这两人,也必须要留得她们的性命! 冷静下来,曲妙有些后悔方才自己的莽撞了。 她平和了一下心绪,伸手亲自将白芷和白苏扶了起来。 “本宫近日也是心情不畅,连累了你们。”曲妙脸上略带伤感。 白苏不为所动,白芷却是个实心眼儿的女孩儿,一听这话,眼泪立马就又落了下来。 “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白芷泪目。 曲妙看着白芷这般好骗的样子,心中暗暗地叫了一声蠢货,面上却并不显出情绪,反而跟着白芷一起落下了泪。 “你们是跟着我一起进宫的,情分自是不同。”曲妙叹道,“所以我这才会在你们面前,从不掩饰。” “这段时日陛下如此狠心,竟是当真不踏足凤泽宫,”曲妙白皙的面上滚落下泪珠儿,再加上泛红的眼角,愈发显得脆弱可怜,“我心中实在难受得紧,满心的心酸不知要向谁说去,不免浮躁易怒,这才让你们受苦了。” 白芷的眼泪顿时落得更快了,她一把握住了曲妙的手,哭道:“娘娘说的哪里话?从前我们跟着娘娘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娘娘被禁足,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娘娘的心情?我们只是怪自己愚笨,没本事让娘娘欢颜。” 曲妙的心微微一动,而后同白芷抱头痛哭。 白苏在一旁,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残局,待二人都冷静了下来,这才叫了外面的宫女进来,伺候着曲妙净面换妆。 白芷方才哭得太过真情实感,现在眼睛鼻子都是红的,身上还留着残茶,尊容实在惨不忍睹,自然不能在曲妙跟前伺候。 曲妙享受着白苏体贴入微的伺候,对着镜子试图观察白苏的神情,但她失望了,她在白苏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白苏,”曲妙缓缓开口,企图换个方式来撬开口子,“我总觉得,你近些日子同我生分了。” 白苏为她梳头发的手有一瞬间的微微停顿,但还没等曲妙察觉,她便又恢复如常了。 “奴婢惶恐。”白苏说着便又要跪。 曲妙急忙伸手扶她,哀怨道:“我就知道你心中怨怪我。我之前不过是一时生气,你难道还不能谅解我几分么?” 白苏直起身子来,继续手上的事:“娘娘可折煞奴婢了。” 滴水不漏。 曲妙心中有点儿堵,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她看出来了,白苏是个难啃的骨头。不过没关系,有白芷就够用了。况且,她不相信,若是白芷对她唯命是从,成了她跟前的第一人,白苏还能像如今这般无动于衷? 这个人,不过是从前被云予微纵容太过,太过自以为是了。 曲妙心中渐渐有了个“复宠”的大概雏形。 白苏不知道曲妙在想什么,她只觉得不安。 到了晚上,姐妹二人原本至少有一个人留在曲妙身边当值,但曲妙以心疼她们二人辛苦为由,叫了思圆贴身伺候,反而给了她们可以说话的空间。 “娘娘还是体谅咱们。”白芷依旧感动不已。 白苏望着自己这个傻姐姐,有些想叹气:“你不觉得,最近娘娘变化太大了吗?” “娘娘变化再大,那也是娘娘啊!”白芷脱口而出。 白苏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纵然她们是姐妹,她此时也说不出劝白芷的话了。 倒是朱延英最近因为受了刺激,白苏实在担忧她,和她同住了几晚。 此时缩在一旁角落里的朱延英,听到白苏的话,麻木的眼睛陡然望了过来,眸中全是痛苦和挣扎。 白苏望着她因为连续多日彻夜难眠而格外憔悴的脸,心猛地揪了一下。 而长乐宫中,因是菊花盛放的季节,因着彭清音喜欢,如今宫中培育的名贵菊花,大多都在长乐宫了;尤其是那凤凰振羽,正盎然怒放,果然不负其名,高贵美丽,因着如今秦惜时还没嫁进宫中,全都送到了长乐宫里。 此时,一片开阔窗子全都打开,彭清音和宁昭正在窗边对坐,从窗子里望出去,正能看见外面那锦簇一般的菊花,秋风吹过,黄叶飘落,和各色的菊花一同摇摆,送来阵阵菊花清香,十分风雅。 而彭清音正挽了袖子,亲自为宁昭煮了菊花栀子茶。 宁昭望着瓷杯中澄黄的茶汤,不由地有些恍惚:“德妃也爱喝这个。” “还是贵妃娘娘给臣妾的茶方。”彭清音笑道。 宁昭的面上不辨喜怒。 彭清音亦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看向窗外,似乎是在专心欣赏她所钟爱的菊花。 “你倒是不怕朕生气。”宁昭瞥了一眼彭清音,只见她一袭杏黄色的宫装,仿佛跟外面那深深浅浅的秋色融为了一体。 听到宁昭这话,她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宁昭莞尔一笑,刹那之间,她的笑颜仿佛要胜过了外面怒放的鲜妍秋菊。 “陛下若真的生气,也不会如此担忧了。”彭清音笑得温婉端庄,“等到事情了结,陛下的心事也就跟着了了。” 宁昭看着彭清音,半晌,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清音,”他突然唤了她的闺名,“清音幽韵,彭太师对你希望颇高。你没有辜负这个好名字。” 第一百七十九章 荷包 得知了云予微有孕的消息后,秦云铮回别院的次数更少了,但每日送到别院的东西却是更多了。 什么吃的玩的用的穿的,不仅有大人的,还有小孩儿的。 甚至,还找了两个稳重可靠、很有经验的婆子送了过去,来照顾云予微生产。 更离谱的是,他堂堂小将军,竟是亲自去物色靠谱的奶娘去了。 云予微望着快要被填满的房间,哭笑不得:“这些东西备起来得也太早了。” 秦惜时心中明白,别说她的兄长如今正值愧怍之时,便是孩子的父亲不是宁昭,单是云予微有孕这件事,都能让他给惦记疯了。 “哥哥如今军中事务繁杂,”秦惜时心情格外复杂,秦云铮的所作所为,已将她原本的成算全给打破,她原本的计划全部被打乱,现在只得强颜欢笑,“但姐姐如今有孕,他不能时时陪在姐姐身边,自然要多操心些别的事情的。” 云予微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有种熟悉的愉悦感,总觉得这仿佛是她曾经也期待过的生活。 “他忙得话就无需操心这么多,”云予微笑道,“我一个人也可以,更何况现在还有你在陪我。” 秦惜时的笑更加苦涩。 “姐姐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孩子照顾好,把自己照顾好,别的事都让哥哥去操心吧。”秦惜时轻声道,“我也只能再陪云姐姐这一段时间,到了姐姐生产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姐姐身边。” 云予微看着她面带伤感的样子,不由地放下了手中的布老虎,越过桌案,伸手摸了摸秦惜时的头;她满目怜爱,轻笑道:“怎么还越说越伤感了呢?” 秦惜时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云予微有孕,别院上下更是打起了百倍的精神,生怕她有一丁点儿不舒服;连卓水秀都被柳婆子抓住嘱咐了许久,让她千万别打扰了少夫人休息,千万别累着了少夫人。 卓水秀一向喜欢云予微,得知她以后可能会生出一个婴孩儿,顿时高兴得不得了。 “她怀孕,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卓水清对她这没头没脑的喜悦给搞酸了。 卓水秀正认认真真地练字,闻言兴高采烈地抬起头道:“仙女姐姐说了,若是她肚子里的小孩子出生了,就让我教她学写字呢!” “你自己的字还写得跟狗爬一样,还教别人?”卓水清忍不住打击她道,“她的孩子金贵着呢,以后自有无数好的老师教,哪里轮得到你?别人不过是哄你两句,你还真的当真了。” 卓水秀吐了吐舌头:“仙女姐姐跟我说的话,都做到了,她才不会骗我呢。” 说着,她便又低下了头,认认真真地开始练字。 “我知道我的字现在写得还不好看,”她嘟嘟囔囔道,“但是我认真学,等到小宝宝长大了可以学写字时,我已经能写得很好了。” 卓水清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涩,良久,她轻叹道:“若是姐姐有了孩子,你也愿意为了他好好习字然后教他吗?” 卓水秀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姐姐也有了孩子吗?!” “我是说如果!”卓水清没好气道。 “那自然会了,”卓水秀松了一口气,她觑着姐姐的脸色,生怕勾起她的往事,见她没有伤神,这才重新笑道,“我肯定会是个好老师。” 卓水清摇了摇头:“小妹,你肯定是个好姨母。” 卓水秀歪头想了想,开心地点了点头:“嗯,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姨母!” 卓水清看着她,心中的不安渐渐地消散——在这秦家的别院里,明明她的日子早已不像在卓家村时那般贫苦,可她却越发觉得自己如同无根之萍,越发得漂浮不定。 次日,秦云铮终于在浓浓夜色中归来,身上还带着秋夜的寒露。 云予微和秦惜时都已经在卸妆洗漱,见他风尘仆仆归来,都是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晚了还回来?”云予微嗔怪道。 秦云铮看她泛着珠光般柔润气色的脸庞,微微地笑了:“你怀着孩子辛苦,我这算什么?” “噗嗤——”云予微和秦惜时对视了一眼,皆是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是不敢在这多呆了,”秦惜时起身要往外走,“不然哥哥要嫌我碍眼了。” “我可不敢。”秦云铮将人重新按了回去,“现在说得好听,明天我一走,恐怕你又要在予微面前告我的状了。” “我哪有!”秦惜时争辩。 云予微看着兄妹斗嘴,倒是笑得要倒仰过去。 秦云铮生怕她摔着,急急忙忙地搬了一个绣墩在她身旁坐了,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秦惜时看着他这般动作,心中愈发酸涩——她方才作势要走,其实也算个试探;果不其然,兄长如今根本不会单独同云姐姐在一个房间。 云予微也没有察觉到这样有什么不妥,反而很是适应三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面。 秦惜时坐在一旁,伸手支了脸颊,笑盈盈地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起码,此刻他们是高兴的。 不多时,秦惜时便发现了些许不对。 “哥哥,”她的目光落在了秦云铮腰间的一个荷包上,“你这个荷包倒是精致,从前没见你戴过。” 秦云铮自来不戴这些精致玩意儿,今日他身上这个,细细一看,藏蓝色的云锦荷包上,还绣着并蒂海棠花,只是织绣的手法有些普通,不像是从市面上绣坊的东西。 秦云铮听见这话,愣了一下,直到秦惜时伸手过来,直接摘了那个荷包递到他眼前,他这才恍然大悟。 “看我这记性,”秦云铮拍了拍脑门儿,伸手将那荷包递给了云予微,笑道,“这是卓姑娘亲手做的。” 秦惜时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倒是云予微,面上闪过了一丝惊诧,而后才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那荷包,像是要在上面看出些什么一样。 秦惜时的心咚咚乱跳,她抬眼狠狠地瞪了秦云铮一眼,沉声道:“哥哥怎么能如此孟浪?竟然收了未婚姑娘自己做的荷包,这若是传了出去,卓姑娘的清白名声怎么办?” 第一百八十章 真心 耽误姑娘清白名声的大帽子兜头扣下,秦云铮吓得连连摆手,下意识地看向云予微,只见云予微望着他,目光若有所思。 秦云铮此时更慌了,急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是卓姑娘说,她一心想要送我和予微些什么,但因着没有银钱,只能借府上的东西做了这荷包,特意选了并蒂海棠花刺绣,也是祝我们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不住地用余光打量着云予微的神色,只觉得脸上滚烫。 云予微听到他说“夫妻和睦、白头到老”,不由地面上也是微微一红。 秦惜时却不为所动,冷笑道:“那这荷包也不该单单只送你一只。” “这个不是给我的,”秦云铮的手摆得更欢实了,“这是卓姑娘送给予微的,想让予微看看喜不喜欢;若是喜欢,她便继续做了第二只,若是不喜欢,就改个别的花样做新的。” “我方才回来时,刚好碰到了她,她怕打扰我们夫妻叙话,这才将荷包交给我转交,”秦云铮有些懊恼地拍了拍头,“结果我一见到你们,就把这件事给高兴忘了。” “难为她费心了。”云予微点了点头,又打量了那精致荷包一番,莞尔一笑,“这并蒂海棠寓意很好,我很喜欢。只是卓姑娘客居在此,怎么能劳动她如此费心?这荷包做了一个也就是了,万万不能真的太托实让卓姑娘做第二个了。” 秦惜时原本还担心,依着云予微的好脾性,大约不会说什么;结果云予微直接将那荷包放进了一旁的匣子里,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心中这才好受了许多。 她冷笑一声,幽幽看向秦云铮:“依我看,那卓姑娘心思也忒重了,总是这么晚了也不睡,哥哥还是避着些好。万一真的连累了姑娘声名,恐怕姑娘会想不开。” “胡说什么?”秦云铮轻声斥道,“都是要做……做别人家媳妇的人了,还这般口无遮拦的。” 秦惜时气得要命。 云予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而看向秦云铮,温声道:“惜时倒是也没有胡说。卓大姑娘却是心思细腻,思虑过多,所以晚上大约睡不太安稳。这是我的不对,她住在这里,我应该安排妥帖才是。” 她以往从来不说这些话的,她好像也只是在此做客,随时都能离开。 可她今日说话,分明已经将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上。 不仅是秦惜时,即便秦云铮神经粗壮,也察觉到了其中不同。 兄妹二人的眼睛都是泛酸。 第二日一大早,那只绣着并蒂海棠的云锦荷包重新出现在了卓水清面前。 卓水清没想到,来找她的竟然是秦惜时,不免有些惊讶。 “卓姑娘,”秦惜时神色淡淡,可周身的气势却仿佛将房间内的空气都挤走了,让卓水清有些喘不过来气,“收回去吧。” 不知为何,秦惜时明明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年轻姑娘,卓水清此时在她眼前,却一阵头皮发麻;她忍了阵阵心悸,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笑:“少夫人不喜欢么?” “你以为这荷包真的能到少夫人面前?”秦惜时端详着卓水清——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姑娘,云予微为她选了一个好名字,她的一举一动,颇有些水的柔婉,“是我不喜欢。” “秦姑娘……”卓水清的心猛然跳快了一拍,她有些不明白地看了秦惜时一眼,而后飞快地重新垂下了眼睑。 “你是个聪明人,”秦惜时轻轻地放下茶盏,她方才也并没有喝那茶盏中的茶,不过端在手中放了片刻,“应该无需我说得太明白,对吗?” 卓水清悲哀地觉得,秦惜时方才端起茶盏观看时的目光,同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没什么两样。 不过都是在看着个玩意儿罢了。 可她不甘心。 “秦姑娘,”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秦惜时望着卓水清,只见她固执地低着头,浑身微微地颤抖着,颇有些像窗外那些在秋风肆虐下还坚持挂在枝头的叶子,透着些许可怜的倔强。 可惜这些对秦惜时没有用。 她在战场上见过太多更加可怜的人,她对着此时的卓水清实在生不出任何的怜悯之心。 “既然卓姑娘不明白,那我就跟卓姑娘说明白,”秦惜时淡淡道,“我那个兄长大约有些傻,姑娘的那些心思不过白做功,他看不到的。” 卓水清猛然地抬起头来,如水般的眼眸中聚满了泪水。 “卓姑娘也不要以为,此时云姐姐有了身孕,你便会有机会。”秦惜时看着她,也颇有几分耐心,“我兄长爱妻如命,绝对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爱妻如命? 云予微当真是他的正室夫人? 不,不可能! 她不相信会有哪家的正室夫人竟会活得如此躲躲藏藏,连怀孕这样的大喜事,都只有未嫁的小姑子在此操持。 这根本不可能! “你是好人家的姑娘,何必将一颗心错付给了不值得的人。”秦惜时又道。 一颗心错付给不值得的人。 这句话如同针刺一般,直接扎进了卓水清的心里。 她忍了想要尖叫的冲动,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些许绝望的嘶哑:“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又懂得什么?” “只有你们这些高贵的千金大小姐,才会以为真心错付是一件多么值得寻死觅活的事,”她的声音愈发沙哑,神色逐渐染上了疯狂,“我们这些贫苦人家的女儿,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那又怎么办?”卓水清仿佛突然有了勇气,她直直地望着秦惜时,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们贫苦人家的女儿,能够付出的,也只有这一颗真心了!” “既然只有这颗真心,”秦惜时并不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与怒意放在眼里,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反而望着卓水清的目光渐渐浮上了些许怜悯,“卓姑娘,那就好好收着它吧,别再轻易地付给了别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祈求 “未免卓姑娘真心错付,”秦惜时起身道,“也免得带累了姑娘清白名声,我秦家,恐怕留不得姑娘了。” 卓水清猛然看向秦惜时,满目不可置信;而后,她怆然笑了起来,哑声道:“怎么,秦姑娘要拿了我的命吗?” 秦惜时讶然地看向卓水清,目光有些一言难尽:“卓姑娘,少听些戏吧。” 说罢,秦惜时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朝外走去。 而卓水清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却是浑身虚软地倒了下去,眼泪慢慢地滚落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柳婆子喜笑颜开地来到了卓水清面前。 “卓大姑娘,大喜啊。”柳婆子笑道。 卓水清有些恹恹地看了柳婆子一眼,勉强打叠出一个浮于表面的笑来:“柳妈妈不要打趣我了。” “姑娘是贵人,我这个老婆子可不敢打趣姑娘。”柳婆子笑着上前来,卓水清这才看清,原来她手中还珍重地捧着一个匣子。 那匣子漆了红漆,描金绘了精致的图案,光是看那匣子,就已是相当贵重。 卓水清稳了稳心神:“这是什么?” 柳婆子笑盈盈地将那匣子奉到卓水清面前,笑道:“姑娘一看便知。” 匣子打开,并不是卓水清以为的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反而是一叠纸。 她识字不多,却也能认得其中几个字。 卓水清神色震动。 “姑娘,”柳婆子瞄到她的神色,愈加笑得合不拢嘴,“这些日子来,卓姑娘客居在我们这里,诸事都只能将就,着实委屈了姑娘;咱们少爷小姐一心记挂着此事,也让我家那口子多在外面打听着,这不是,看中了那处二进的宅院,虽然不算很大,但足够姑娘傍身。这是房契。” “小姐也怕姑娘寂寞,一早为姑娘选了几个贴心能干的可心人,他们的身契也都在此,姑娘是留是打发,全凭姑娘心意。” “那房子内大都已经添置过了,若是姑娘还有什么不满意,直接告诉我老婆子,一定帮姑娘安置得妥妥当当!这当中五百两的银票,是小姐贺姑娘乔迁之喜……” “够了。”卓水清轻声打断了眉飞色舞的柳婆子。 柳婆子望着卓水清,目光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惜——她活到如今这岁数,哪里能看不出这姑娘的心思?只是啊,人有时候得学会知足,这已经是平空白得了这么多东西,若是还不满意,终究会被贪欲裹挟着做出错事。 她在别院呆久了,平时里也怪孤单,卓水清这个姑娘来了还是陪伴她不少的,她愿意多提点两句。 “卓姑娘可是有什么不满意?”柳婆子耐心问道。 卓水清咬着嘴唇,半晌,才终于朝柳婆子露出了一个似哭又似笑的复杂表情:“柳妈妈,我不想走。” 柳婆子叹息:“姑娘,这难道不好吗?” “柳妈妈,”她摇摇头,双目含泪,“你不懂。” 柳婆子道:“若是卓姑娘有难言之处,可以同我老婆子说一说,我虽不济,到底长了这么个岁数,说不准也可以为姑娘解惑。” 卓水清猛然摇了摇头,神色凄惶:“为什么,为什么她们就是容不下我呢?” 她们? 难道说得是少夫人和小姐? 柳婆子到底还是护主,心中逐渐生出一二分不喜。 “我不过想求个安定,求个依靠,为什么都容不得我?!”卓水清起身,跌跌撞撞地便要往外跑去。 柳婆子急忙想要拦住她,奈何卓水清虽然看着瘦弱,但却是做惯了农活的,力气比柳婆子大上不少,她灵巧地躲开了柳婆子的挟制,满目含泪地朝着外面跑去。 “卓姑娘!” 柳婆子哪里跑得过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卓水清已经跪在了云予微的面前。 云予微正在书房教卓水秀读书,卓水清突然闯入,却是一句话不说,直接跪在了她的面前,她不由地讶然。 “姐姐!”卓水秀丢下了书,急急忙忙地要扶起姐姐。 “你出去。”卓水清忍了满心耻辱,低声同卓水秀道。 “没事,这里有我。”云予微看了卓水秀一眼,朝她点了点头,卓水秀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门边,便撞到了气喘吁吁的柳婆子身上。 “柳妈妈,你带小妹去玩吧。”云予微大约猜到了什么。 房间内很快就剩下了二人。 “卓姑娘,”云予微叹道,“有话好好说,你还是赶快起来吧。” “少夫人,”卓水清却执意不肯起,她抬起脸来,眸中盈满了泪水,“看在我曾救过少夫人的份儿上,还请少夫人不要赶我走,将我留下,伺候少爷和少夫人!” 秦惜时所为,自然也是告知过云予微的,云予微自然知道缘由。 “这是什么话?”云予微伸手便要去扶,卓水清却是灵巧地躲开了,云予微的手落了个空,她无奈道,“姑娘救命之恩,我不敢忘,自然不能委屈姑娘一直客居于此,这才为姑娘寻了宅院人手。” “若是姑娘不喜欢,那便再另选别处。”云予微又道。 “我不是男人,不需要成家立业,”卓水清却含泪道,“我只求得一角屋檐庇护。” “卓姑娘,”云予微心情有些复杂,“你宁愿要这一角屋檐的庇护,也不愿意要属于自己的宅院吗?” 卓水清面露嘲讽,一瞬间,她又飞快地低下了头,黯然道:“我是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云予微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久久没有等来云予微的话,卓水清有些着急了,她咬了咬牙,又道:“少夫人,你如今有孕,我一定可以替少夫人将少爷伺候好!我不要名分,只要少夫人点头,我一定老老实实,一心一意地跟着少夫人,求少夫人不要赶我走!” 云予微猜到了卓水清爱慕秦云铮,但没想到,她竟会到如此地步。 “卓姑娘,”云予微叹息,“我不愿意。” 卓水清乍然睁大了眼睛。 “我的夫君同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她道,“除了我,他不会有别人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打赌 “少夫人,”卓水清睁大了眼睛,满目不可思议,“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云予微沉静地看着她。 “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是愿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卓水清喃喃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我们女子的幻想罢了。” “少夫人,”卓水清抬眼看着云予微,眼中的惶急反而淡去,更多了几分坚定,“我不过求一个庇护,寻一个依靠,绝不会想要同少夫人争夺夫君的宠爱。少夫人,请您看在我救过您的份儿上,还请全了我这个心愿。” 云予微轻叹了口气,在卓水清期待的目光中,依旧摇了摇头:“卓姑娘,唯有你这个心愿我无法实现。” “少夫人!”卓水清失声道。 “卓姑娘,”云予微温和地看向她,“我不愿同旁人分享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心中也是如此。卓姑娘,若你想要成婚,你值得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好夫君。” 一心一意? 卓水清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她嘲讽地看向云予微,只觉得云予微仍是一个看不清前途命运的可怜女子——一个失去记忆、失去过往的女子,大约还被她自己的夫君蒙在鼓里,连自己的身份尚且搞不清楚,还在满心劝着别人找个一心一意的夫君。 何其可笑! 卓水清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望着云予微的脸浮出了些许怜悯——世间的女子大多如此痴情又如此天真,在看到真相之前,永远都会以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 “少夫人,”卓水清浮出了一个淡笑,“曾经也有人同我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但最终还是我一个。现在,这已经不再是我的渴求,我只是想寻个庇护罢了。” “少夫人出手阔绰,又是送房送钱送人,可从未想过,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钱也有用尽的那一日,到时候,我该如何守得住这份家业。” 云予微愣了一下,若有所思:“是我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同我学医?” 卓水清:“……” 她果然是摔坏了脑子。 “若你不愿意学医,那想过学做生意吗?”云予微见她毫无反应,又道,“你的绣品不错,若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开一家绣坊。” 卓水清愣了愣,而后苦笑道:“少夫人当真高看我了。如今这市面上,有几家绣坊的老板是女子?我无权无势,又不懂经营,怎么能撑得起一家绣坊?” “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能学。”云予微道。 卓水清黯然地摇了摇头:“少夫人,我不够聪明,也不想招惹非议。” 云予微颇有些惊讶:“所以,你就一心只想嫁给我夫君么?” 卓水清咬了咬牙:“是。” 云予微沉默了片刻,仍是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卓水清也忍不住地摇头——这世间的男人都一样。若是秦公子对她无意,怎么会每次见到她时都笑意盎然,在她快要跌倒的时候扶住她,收下她的荷包……云予微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若不信,那么,愿不愿意同我打一个赌?”云予微笑道。 “什么赌?”卓水清警惕道。 “你可以直接去问夫君,他愿不愿意娶你。”云予微道,“若是他愿意,我自然无话可说,依礼数帮夫君娶姑娘过门,我自请下堂;若是他不愿意,卓姑娘便听我的话,另开府邸,我也会为卓姑娘物色合适的绣坊,一切都不用卓姑娘操心,卓姑娘只用慢慢学着打理就是了。” “没有别的条件了?”这仿佛是一个大饼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卓水清的头上,让她有些激动起来。 云予微笑道:“没有了。” “好,”卓水清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云予微握住她的手:“一言为定。” 宫中。 养心殿内,看久了奏折,宁昭只觉得眼睛一阵疲累,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未看完的奏折。 一旁侍候的德福公公急忙上前,斟茶递了过去。 “奴才给陛下按按肩膀吧。”德福公公道,“虽然政务要紧,可陛下也要保重身体啊。” 宁昭疲惫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随身所带的一个荷包。 那个荷包已经显出了几分陈旧,是云予微为他做的,上面简单地绣了一轮红日,寓意旭日东升;云予微不擅长针线,平常也不怎么动这些,因着他总念着,云予微这才为他做了一个,被他珍而重之地收下。 这个荷包不装别的东西,只装药草或是香丸——因他政务繁忙,时常会疲倦,云予微特地配了安神的香方,时常亲自更换。 如今,这只荷包里的东西已许久未换过了。 只是长年累月下来,荷包本身已经被香味浸透了,本身都散发着安神的味道。 德福公公何等精明,一见便知宁昭这是想起了良贵妃了;可如今,良贵妃还在禁足。 搁在以往,他肯定会适时进言两句;可现在,他却不敢再提——上次的窝心脚至今记忆犹新,他如今却是有些摸不准,陛下对良贵妃的态度了。 没等德福公公想明白,外面突然传来了些许嘈杂。 宁昭的脸色更黑了几分:“你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德福公公应了一声,快步出去,却见是于一。 “你如今长了多大的胆子,也敢在这里胡闹!”曾经因为于一老实,德福公公见他总被欺负偶然善念一发,对他提点过一二句话;现在见他竟是在外头胡闹,登时脸就沉了下来。 “奴才不敢轻易扰了陛下,”于一一见德福公公,便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是良贵妃娘娘在凤泽宫晕了过去,奴才这才急着来请陛下!” 凤泽宫如今被封,上下禁足不准出入,宫人们此时哪里敢多沾惹凤泽宫的事,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这事报到宁昭面前;还是白芷灵机一动,使了银子给看守的侍卫,让他找于一帮忙,于一心眼儿实在,立马风风火火地就闯来了。 德福公公瞅着他,心中叹气——这么实心眼儿,如今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晕倒 良贵妃突然晕倒,若是搁在以前,那绝对是一件大事,德福公公半分都不会犹豫就会进去给宁昭如实地报了,慢一点儿就怕挨上踹。 但现在…… 德福公公瞧着于一那面红脖子粗的慌张模样,瞪了他一眼:“慌什么慌?天又没塌下来!” 于一露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可是……” “我问你,”德福公公板着脸道,“如今德妃娘娘统摄六宫,贵妃娘娘晕倒,可有请示过德妃娘娘,可派了太医过去?” 于一作为一个传了二手消息的小太监,当下瞠目结舌:“这……” “你啊你,”德福公公对待小太监们自是从来都不怎么客气,更兼之于一又老实得可恨,只一手狠狠地戳在了于一的脑门儿上,半点儿力气也没收,戳得于一呲牙咧嘴,可那小子偏偏又老实得过头,竟是连躲也不敢躲,德福公公这才又气又恨道,“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到御前来?” 于一摸了摸脑袋,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贵妃娘娘是个好人。” “你!”德福公公倒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宫中的妃嫔娘娘们,在做女儿时,恐怕都是好人;可如今,又有谁能毫不犹豫地拍着心口保证,对面笑意盈盈的人一定是当初那个好人呢? “罢了,”德福公公等了他一眼,“既然贵妃娘娘病了,还不赶紧去跟德妃娘娘禀告一声,去请太医!” “那……”于一下意识地往殿内看了一眼。 德福公公立马赶着上来作势要踢他:“还不快去!” 于一这才一溜烟儿地去了。 待于一跑没影儿了,德福公公这才理了理心绪,依旧换上了平日里那副平静温和的笑面走了进去。 “怎么回事?”宁昭斜倚在龙椅上,正闭目养神。 “回陛下,”德福公公叹气,“凤泽宫的贵妃娘娘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晕倒;白芷姑娘慌了神,想着求陛下过去看看。” 德福一边觑着宁昭的脸色,一边道:“已差人去请德妃娘娘和太医过去了。” 宁昭在听到“良贵妃”三个字时,先是猛然一变;而后仿佛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重新变得云淡风轻了起来。 “很好。”宁昭点点头,睁开眼睛看向德福,“你如今做事越来越老练了。” “陛下过奖了。”德福公公赔笑道。 宁昭略想了想,而后又懒洋洋道:“待太医过去瞧了,让他们过来跟朕回话。” “是。”德福应道。 而凤泽宫中,一袭淡紫色的单薄寝衣,正斜倚在榻上,望眼欲穿地盯着外面。 但她没等来宁昭,等来的却是彭清音和太医——甚至,彭清音来得比太医还要早。 “你怎么来了?”见到彭清音的那一刻,曲妙脱口而出。 她甚至忘记了换个姿势,依旧是那般妩媚妖娆地靠在床榻上。 彭清音仔细地打量了曲妙一眼,只见她脸上略施了薄薄的粉黛,虽然妆容不浓,若是细细察看,却是用心妆饰过的,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怜。 这怎么会是云予微会做出的事来? 彭清音面上不显,只是关切道:“贵妃现在感觉如何了?” 曲妙飞速地将微微露出的香肩给遮上,含羞带怯的表情也瞬间消失,她讪讪地望着彭清音,心中涌上了无限的烦躁和怨怼:“德妃妹妹怎么来了?” 彭清音面露担忧:“听闻贵妃突然晕倒了,我实在担心。” “没什么,”曲妙顿了顿,面上浮出了几分幽怨,“不过是近来有几分忧思罢了。” 不等彭清音再说什么,太医院的章全已经赶到了。 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当然不止章全一个,但愿意来凤泽宫的却只有他一个。 “秋日易燥,娘娘身子无妨,只是最近许是心火旺盛,思虑过度了。”章全诊脉过后,很快便下了结论。 心火旺盛、思虑过度。 这也算常见,可落在曲妙耳中,怎么都是说不出的讽刺。 “娘娘,”章全欲言又止,神色有些犹豫,“臣心中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曲妙心中本就有鬼,彭清音又在一旁站着,她若是说了“不”字,总疑心彭清音会借机挤兑她,于是虽然心中不悦,仍是勉强做出一副大度又随和的样子:“问。” “娘娘医术高明,”章全疑惑道,“最近两三个月,娘娘的脉象变得有些大。” 曲妙的脸色陡然一变! 太医院的太医对各宫妃嫔的脉象自然是了解的,更何况,章全对云予微的医术一直好奇,更是格外关注她的脉案。 她又不是云予微,二人的脉象自然有差别! 眼见着曲妙的脸上风云变幻,彭清音在一侧开了口,笑叹道:“章大人也忒一心向学。贵妃娘娘如今还在病中,大人不若改日再讨教?” “是臣僭越了。”章全急忙请罪。 “本宫如今记忆尚未恢复,恐怕为章大人解惑,”曲妙面色几经变幻,淡淡道:“今日劳烦章大人了。” 她的目光随着章全而去,逐渐变得有些阴沉——这个太医,看来很是认同云予微的医术。她现在还能以失忆为由糊弄过去,那以后呢? 她要想个办法。 到了如今,她才发现,原来有一张和云予微一模一样的脸,远远不够她在宫中立足。 她必须要尽快复宠,这样,才能从安南王得到她想要的助力。 “德妃妹妹,”曲妙一边想着,一边朝彭清音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今日多谢你来看我,让你见笑了。” 彭清音讶然:“贵妃娘娘怎么如此客气?” 曲妙惨然一笑,而后低下头来,黯然道:“我如今失去记忆,不仅忘了过去的本事,也忘了和陛下的过往……” “这样的我,还要如何在宫中立足呢?”曲妙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哭腔。 彭清音安慰道:“陛下同贵妃情深意重,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是吗?”曲妙猛然摇了摇头,“那陛下为什么最近都不来看我?陛下还是在怪我……” 她说着,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祈求 云予微向来不会轻易落泪,更别提会在人前落泪。 彭清音望着曲妙梨花带雨的模样,一时之间有些怔忡。 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叹道:“贵妃娘娘何必妄自菲薄?陛下最近政务繁忙,难得歇在后宫,娘娘若是多心,传到陛下耳中,岂不是伤了陛下的心?” 曲妙只觉得她这句话是在炫耀——宁昭是政务繁忙,不常来后宫;可最近他只要来后宫,十有八九就是径直去了长乐宫。 彭清音冰雪聪明,立马明白了曲妙的内心怨念,便又笑道:“如今娘娘身体不适,不宜操劳,陛下心疼,不想让宫务扰了娘娘休息;又因着皇后娘娘要入宫的日子越来越近,许多事情还没个章程,陛下重视皇后娘娘,又不能亲力亲为,臣妾又过于愚钝,这才劳累陛下忙完前朝政务,还要再去指导臣妾操持大婚的细节。” 皇后。 这两个字又重重地压在了曲妙心上。 她从安南王那里听到了些许传言,说是当初云予微使了些心机,否则,当初嫁给宁昭的应该是这位未来的皇后。 这般夺夫之仇,恐怕这位未来皇后心中会记恨。 若是她不能复宠,等到皇后入主中宫,她岂不是会更加凄惨? 复宠简直迫在眉睫了。 “德妃妹妹不必强行安慰我了,”曲妙轻叹一声,泪水连连,“我如今什么都不求,只求能远远地看着陛下一眼便好,也好过如今……” 她没有再说下去,反而失声痛哭了起来。 彭清音自然知晓她的未尽之言,只是长叹了一声。 “贵妃娘娘,臣妾明白了。”她道。 “那,”曲妙抬起泪眼,“德妃妹妹,我先在此谢过你。” 说着,她竟是在床榻上起身,作势要跪叩了下去。 彭清音哪里会真的受了她这大礼,在她要起身时便一手扶住她,温声道:“娘娘折煞臣妾了。” 说着,又是好一番安慰。 直到曲妙的情绪稳住了,彭清音这才带人离去。 待彭清音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曲妙忍不住地啐了一口:“我倒要看看你能这样张扬到几时!” 进来侍药的白苏眼皮猛然一颤,而后面色无波地垂下了头。 养心殿。 “良贵妃怎么样了?”宁昭一边翻看奏折,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章全正站在他的下首,神色恭顺:“娘娘只是思虑过度,并无大碍,多加休息养神便好了。” “嗯。”宁昭淡淡地应了一声。 “陛下,”德福公公躬身进来,“秦将军到了。” “宣。”宁昭还是没抬头。 章全自是知趣告退。 秦云铮与章全擦肩而过,二人互相拱手见了个礼。 “见过陛下。”秦云铮行了一礼。 “免礼吧。”宁昭抬起头来,看着秦云铮,“近日云岚可有什么消息?” 秦云铮面色沉重:“是臣无能,到现在也没找到云岚的踪迹。” 二人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声,想到的也是同一个问题——云岚失踪得莫名,若是云予微日后问了起来,他们到底该如何跟她交待?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好端端地不见了?”宁昭伸手按了按眉心,“他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会被人拐了不成?” 秦云铮的心猛然一跳,不祥的预感愈加浓厚——拐了? “你——”宁昭一看秦云铮的神情,便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也皱起了眉头——谁会拐云岚呢?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宁昭面色阴沉,看向秦云铮:“你去神医谷查看过吗?” 秦云铮点了点头:“神医谷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回去过的踪迹。” 神医谷入谷的方式,云予微曾告诉过他;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阵酸麻——云予微她,也是曾经真的下定了决心,和他共度一生吧。只是,是他太过无能了。他保护不了她,还要反过来要她来庇护。 “谁对云岚有兴趣,那就重点查查!”宁昭沉声吩咐。 秦云铮自是点头,领命而去。 “云铮。”宁昭望着秦云铮离去的背影,突然唤了他一声。 在他未曾登上皇位的时候,他也曾同秦云铮亲密如同兄弟过;秦家是他登基的助力,以后,大约还会是他夺权的助力。 只是,他已经许久未曾这般叫过秦云铮了。 秦云铮回首,宁昭望着他已渐渐变得沉稳、愈发有秦震风范的样子,突然问道:“云铮,你一直是我最信任、最倚重的兄弟。” 秦云铮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不确定,他是否连同整个身子一起在宁昭面前颤抖了。 痛苦从心脏开始,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疼得他几乎麻木。 “臣……”秦云铮开口,声音沙哑,“多谢陛下厚爱。” 宁昭定定地看着秦云铮,试图要在他脸上看出些许破绽来;良久,他才抬了抬手,低声叹道:“去吧。” 秦云铮大步地走了出去,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他已经不再是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宁昭这突如其来的君臣表白之语,虽然让他心情激荡,但也不至于令他全然迷失在了里面;宁昭不像是要专门来问他找云岚的进度的,倒像是在试探些什么——宁昭大约查到了什么,最起码,也是看出了什么。 若是宁昭查到了云予微的下落,那是不是……也得知了云予微有孕的消息? 秦云铮的脸色顿时一白,大步地朝外走去——他要尽快地找出云岚的下落,然后辞官带云予微远走高飞! 他走在宫道上,不知怎么回事,下意识地望向了天空。 秋日的天空一片碧蓝,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可站在这宫城之内,只能看到被宫墙分割得整整齐齐的那片天空。 这便是云予微从前在宫中看到的天空。 这样小,这样有限,这样的方正拘束。 这怎么会是天空呢? 秦云铮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朝外走出的脚步——云予微,他要带走;但在此之前,害云予微受伤失去记忆、让云岚不知所踪的罪魁祸首,他一定要尽快地揪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了解 “有消息了吗?”殿内,一个黑影倏忽出现在了宁昭面前。 宁昭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那黑影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一礼:“云公子的行踪在京城北郊便消失不见了,再未有人看见过他;安南王府前些日子新采买了一批下人,巧得是,清宁郡主当时也曾为着采买一事去过北郊。” “秦云铮呢?”宁昭淡淡道。 “秦姑娘近日去别院散心,秦将军倒是时常去看望秦姑娘。” “是吗?”宁昭不咸不淡地道。 影卫犹豫了一下,而后又道:“秦姑娘好像在为秦将军相看姑娘。” 宁昭:“……” 这件事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也该成个家了。”宁昭挥了挥手,而后却又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云岚失踪的关头,即使秦惜时不知道这个消息,秦云铮又怎么会由着秦惜时的性子,让她为自己相看姑娘? “秦云铮那里,”宁昭嘱咐道,“多费几分功夫。” “是。”影卫领命而去。 而在为兄长相看姑娘的秦惜时,则是听闻了云予微与卓水清的赌约之后,气得坐立不安。 “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姑娘?”秦惜时愠怒道,“放着助她成家立业的机会不要,反倒一心想要纠缠着有妇之夫做妾?” 久香自然跟自家小姐一条心,也跟着不平道:“说起来,那卓姑娘的名字还是少夫人亲赐的呢,她如今倒来跟少夫人抢少爷,何其不要脸!半点儿羞耻心也没有了!” “久香!”长芳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主子们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了?” “久香也没说错。”秦惜时难道动怒。 云予微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这没什么值得生气的。我为她挑个名字就值得她把我当做长辈来侍奉的话,她救了我的命,我岂不是要对她百依百顺才算全了恩德?” “云姐姐!”秦惜时娇嗔地唤了一声。 “再说了,”云予微笑着看她,“你难道还不放心你哥哥吗?” “我自然是放心的。”秦惜时斩钉截铁道。 “那还有什么要替我打抱不平的呢?”云予微道,“卓姑娘愿意试,那就让她去试好了。” “就算知道结果,我也觉得膈应。”秦惜时嘟囔道。 云予微望着她笑了。 片刻后,云予微伸手替她拢了拢额间的碎发,轻叹道:“惜时,没关系的。” 对于这种已经知道了结果的事情,她不会在意有人想要多一次验证。 可看着秦惜时这样为她鸣不平,她还是感受到了被人关怀的暖意。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潜意识中,却为秦惜时感到悲伤;那种悲伤像是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地拍打过来,让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伤感之中,让她忍不住地想要伸手摸一摸秦惜时的头发,做出一个安慰的举动。 秦惜时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这次秦云铮回来,是在三日后。 卓水清一向关注秦云铮的动向,一得知秦云铮回来的消息,立马便出现在了秦云铮面前。 秦云铮早就习惯了这位卓姑娘出现在了别院里的各个地方——这个卓姑娘出身乡野,秦家的这处别院虽然算不上小,到底是比不上乡野里自由自在的,这卓姑娘呆得无聊烦闷,想要到处走走,实属正常。 “秦公子。”卓水清手里提着一个点心匣子,笑盈盈地望着他。 秦云铮朝她点了点头,很是温和:“卓姑娘要去看小妹吗?” “……” 说实在话,卓水清每次跟秦云铮搭话,十次里有八次都让她觉得,他俩是一同去学堂接孩子的家长。 “是,”甩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卓水清朝秦云铮露出了一个笑,“我做了些点心,秦公子要不要尝一尝?” “不用了。”秦云铮牢记妹妹的嘱咐,坚决不能平白带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当即便拒绝了,“这毕竟是卓姑娘给小妹的心意。” “秦公子,”卓水清望着秦云铮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哀怨,“公子同我一向这么客气。明明小妹与我是姐妹,但秦公子待我和小妹从来不同。” 若非小妹年纪还小,尚未长开,她有时候都会恍惚生出一种秦云铮看上了小妹的错觉。 秦云铮客气道:“卓姑娘多心了。” “从前我孤身一人抚养小妹,总是怨恨自己无能,不能给她好的生活,让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过得无忧无虑。”卓水清垂着眼睫,逐渐有几滴晶莹挂在了睫毛上,“现在多亏秦公子,小妹也能如愿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而我……” 她的话却顿住了。 秦云铮本也不是在姑娘面前能言善辩的那种人,自云予微嫁给宁昭之后,他更是没有同秦惜时以外的其他女子接触过,更是显得过于憨直、 卓水清现在站在他的面前,却不知为何眼泪落了下来,秦云铮一阵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卓姑娘何必伤怀呢?”他笨拙地安慰道。 “秦公子见笑了,”卓水清伸手擦了擦眼泪,“我只是害怕从今以后,我会成为了小妹的累赘。” “她跟着少夫人,会越来越好,以后会有个好前程,”卓水清叹道,“而我还是那个粗鄙的乡女,恐怕以后会给她丢面子。” “怎么会?”秦云铮这时倒松了口气,“小妹倒不是那种性情。” 卓水清幽幽地抬眼看向秦云铮:“秦公子很是了解小妹。” “我……”秦云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没等他解释一二,卓水清突然看着他道:“不知秦公子可愿意分心了解我一二?” “……啊?”这突如其来的请问让秦云铮发出了一声虚弱的疑问。 卓水清见他呆呆愣愣的样子,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面上羞得滚烫,几乎生出了怯意。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她女儿情怯了。 她同云予微打了那个赌,她没有退路了。 她唯有自己为自己博一个出路! “秦公子,”卓水清眼神越发柔情似水,“我愿为奴为婢,不求名分,此生侍奉秦公子,还望公子垂怜。” 第一百八十六章 胎动 秋高气爽,黄叶飘飞,一个妙龄女子正满目深情地同英俊的男人表白心意。 这样的场景,若是搁在话本里,那气氛应该是黏腻甜蜜到快要拉丝才是。 但现实是,卓水清眼睁睁地看着秦云铮的表情从空白变成震惊,再变成了惶恐。 下一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小将军,宛若突然遭遇了街头流氓的黄花大闺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胸,面露惊恐:“你……你别过来啊!” 卓水清满目的柔情直接冰在了眸中。 “我已有妻室,”秦云铮后退一步,十分警惕地看着她,仿佛她能随时化身猛兽直接上来生扑了他一样,“今生今世绝不会辜负她!” 卓水清瞧着他这抵御十足的样子,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一圈儿;但此处只有她和秦云铮,并没有云予微的踪影。 “秦公子,”卓水清试图更柔和了嗓音,“少夫人并不在此。” ——所以,你也不至于表忠心到如此地步,云予微又看不到! “她不在此,我才更不能叫她伤心,”秦云铮现在连看都不看卓水清了,“卓姑娘,在下并非姑娘的良人。” “我不在乎名分!”卓水清失声道,“也绝不会痴心妄想取代少夫人的位置,我只是……” “无论如何,在下都不是姑娘要找的那个人。”秦云铮道,“姑娘救我妻子的恩情,在下不能恩将仇报。” “卓姑娘,”秦云铮道,“你值得你个全心全意对你的人。” 说罢,秦云铮仿若在躲避洪水猛兽一般,避着卓水清,快速地绕路而逃。 卓水清怔忡在原地。 云予微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不愧是夫妻俩,连拒绝她的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卓水清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原来,世间真的不止女子痴情,也有同样深情的男人。 可是,这样的男人,反倒更加多了几分魅力了。 秦云铮被卓水清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给吓得夺路而逃,待到了云予微面前,还有些惊魂不定。 “怎么了?”云予微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我……”秦云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卓水清同他表白的事给咽了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最近事情多,我回来得少,一想到要看到你,我就高兴。” 云予微笑了起来。 她穿着宽松舒适的天水碧色锦衣,一头柔顺乌发盘成了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朵怒放的金菊,整个人看上去恬淡而又闲适。 “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云予微笑道。 “嘿嘿,”秦云铮又挠了挠头,方才那句“孩子”提醒了他,他的目光移到了云予微尚且平坦的小腹,忍不住地问道,“孩子乖不乖?有没有闹你?” 云予微伸手摸了摸肚子,笑道:“没有,这个孩子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你要不要来摸摸孩子?”云予微抬眼看向秦云铮。 这个提议有些猝不及防,秦云铮的表情还有些发痴,他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愣愣道:“我吗?” “嗤——”云予微看着他傻啦吧唧的样子,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你是孩子的父亲,同孩子亲近也是人之常情,怎么,你从来没想过吗?” 秦云铮心中蔓延出些许苦涩。 自从他得知了云予微有孕的消息,满心想着的都是君臣父子,他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为未来可能的储君,怎么可能会心生亲近之意? 可云予微的话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诱惑。 他着了魔似地走到了云予微面前,轻轻地在她面前蹲下,在云予微鼓励的目光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云予微身上的香味直接将秦云铮完全地裹挟了,他的脑子昏昏沉沉,身子却仿佛漂浮在云端。 这美好得好像不是真的。 在手触及到云予微小腹的前一瞬,秦云铮如梦初醒,猛地收回了手。 云予微不解地看着他。 秦云铮下意识地将手在身上胡乱地擦了擦:“我……我从外面回来,身上不干净,我……我去沐浴更衣……” 他结结巴巴,说话颠三倒四。 可这般乱七八糟的模样,落在云予微眼里,却是有着几分别样的可爱。 云予微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秦云铮的手,秦云铮立马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这是他将云予微带回别院之后,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一个动作。 云予微的手并不是完全的柔嫩光滑,她曾多年习医,采药熬药制药,这几年来虽然养尊处优了些,但手上曾有一层薄薄的茧未曾消退。 她的手也并不温暖,甚至还带着凉意。 可握住秦云铮的那一瞬,却好似给他注入了无限的能量。 五年了,他终于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秦云铮的眼睛模糊了。 云予微并不知道秦云铮内心如此丰富,她只是含笑着拉着秦云铮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温声道:“乖孩子,这是你的父亲。” 这是你的父亲。 这句话一出,秦云铮在顷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管他什么宁昭什么皇帝!即使他手段卑劣,靠着谎言拐走了云予微,但在此时的云予微心中,他们就是一家人! 什么皇室血脉,他都不再去想。 云予微不再是宫中的良贵妃,那又哪里来的皇嗣呢? 他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他会做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好好地将这个孩子养大成人,让他过自由自在的一生。 也许是多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挪开,隔着尚且单薄的秋衣,秦云铮仿佛感受到了那个尚且只有三个多月的胎儿的心跳。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云予微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冲着他笑。 满腔的心意再忍不住,秦云铮不禁潸然泪下。 “你怎么哭起来了?”云予微哭笑不得。 大好男儿,当着妻儿的面掉泪,不丢人。 秦云铮理直气壮地安慰着自己,而后哽咽道:“我感觉孩子动了。” 云予微顿时更加哭笑不得,笑着摇头:“胡说什么,才三个多月,哪里就会动了?” “我不管,”秦云铮宛若一个任性的孩子,“我的孩子最聪明,认出了我这个爹,非要跟我打招呼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醉浮生 欢声笑语从小院子里传来,卓水清的神色越发黯然。 “你还有什么不死心的呢?”秦惜时淡声问。 卓水清垂下了眼睫,好似终于心如死灰:“秦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是我所不能插进去的。” 秦惜时略松了一口气,望着卓水清的目光也少了几分不喜——到底是女儿家,并不会真的不顾脸面的死缠烂打。 而后,卓水清便如同当初她和云予微打赌时约定的那样,很快就搬了出去。 卓水秀从来没有同姐姐分离过,自然也是一同搬去;只是她还要跟着云予微学认字和医术,每天都早上都由卓水清将她送过来,也是风雨无阻,一日都不曾缺过。 此事一了,秦家兄妹都放下了心头的一件大事。 秦惜时大婚的日子只余一个月,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处处盯着卓水清;现在若是卓水清当真死心了,那她就放心了很多。 自秦云铮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个胎儿的存在之后,终于一扫所有心事,下定决心要赶快了结了云岚的事,然后带着云予微远走高飞。 安南王府外。 京城中当然有安南王府的府邸,杨盛平此次打着要参加帝后大婚的旗号入京,便在京中安置了下来。 原本依着安南王的势力,他又从来不是那等低调的个性,虽常年不在京中,但朝中亦有不少他暗中培植的势力;此次入京,该是大出风头才是。 但杨宏成一事过后,安南王在京中完全低调了起来,甚至清宁郡主那等爽朗外向的个性,都收敛了起来,鲜少在京中的聚会中出现;京中的贵女们提起来,倒是有些替清宁郡主唏嘘——都是同龄的小姑娘,自然知道被拘在家里有多无趣,可惜她摊上了那样一个兄长,恐怕在京中的这段时日,都难以有颜面在各家面前贵女面前出现。 安南王府外如今是戒备森严,侍卫们在外轮番巡逻,倒是把安南王府守了个水泄不通。 “安南王这怕不是真的要造反。”被秦云铮派来打探消息的一支小队远远望着这守卫,不由地犯嘀咕,“这守得严严实实,皇宫里都没有他们守得严。” “是啊,”有人开了头,便有人接话道,“这恐怕连只苍蝇都难从王府上面飞过去。” …… 王府外的这些议论当然传不到王府里去,而各家贵女口中的“小可怜”清宁郡主杨迎秋,自然没有外面传言得那般黯然,她斜倚在圈椅之中,手中正握着一颗剥了一半皮的饱满石榴,剥掉半边皮的那处,露出了颗颗饱满鲜红的石榴籽,看上去就格外鲜甜可口。 “郡主。” 杨迎秋身后的一处壁画微动,而后一道暗门打开,丹梅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杨迎秋问道,她的手指微微用力,石榴汁水便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红色的石榴汁在她白皙的手上越发显得鲜红。 “云公子刚醒过来,”丹梅叹息,“只是脾气还是那样不好。” 杨迎秋随手将石榴抛到了一旁,一边漫不经心地拿了手绢擦了手,一边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他那个脾气,不知道到底要吃多少苦头才肯软一些。” “我去看看他。”杨迎秋笑着起身。 丹梅点点头,却是满脸不解:“郡主为什么非要把时间都浪费在云公子身上?虽说云公子俊俏,可再俊俏的人,个性如此之烈,伤了郡主怎么办?” “你不懂。”杨迎秋笑弯了眼睛,“男人若是太过柔顺,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她说着,便走进了暗门。 在主仆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暗门之后,丹梅按了一下暗处的机关,暗门重新关上,墙壁严丝合缝,唯有那幅画着百花争妍的壁画静静地在墙壁上。 穿过弯弯绕绕的暗道,墙壁上的烛光越来越亮,最后通往了一个相当大的暗室。 这个暗室说是暗室,其实更像是一个套房,足够一家三口在此正常起居。 正厅之中,灯光大盛,桌子上还摆了瓜果鲜花,有不知名的盈盈暗香流动,半分没有寻常暗室中让人窒息的味道。 杨迎秋对这样的布置很是满意,但也并不在此驻足,而是转身走进了一旁的房间。 失踪了多日、两拨人马明里暗里遍寻不到的云岚,出现在了杨迎秋眼前。 这个小房间是个寝室,只有气窗,自是照不进来什么阳光,屋内却并不阴暗,墙壁上的夜明珠发出荧荧的光亮,将这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云岚全身虚软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正在试图慢慢地起身。 但他的身体却像是面条一样绵软无力,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挣扎了好几次,都还是慢慢地滑落在了床榻上。 “云岚。”杨迎秋走了进来,看着他面色涨红努力尝试的样子,不由地莞尔,“你怎么还没有死心啊?” “你无聊不无聊?!”云岚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顿时露出了一个恼怒的神情,在她面前,他反而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和尝试,只是怒道,“快把解药给我!” 这暗室里充满了盈盈的暗香,闻着好闻,却是令人浑身筋骨软麻的迷魂药——醉浮生。 中了这种迷香,便会像是喝醉了一样,脚下轻飘,浑身无力,脑子里也会有些麻痹,整个人都处于一个飘飘然的状态。 醉浮生价格高昂,以黄金计,前朝贵族子弟寻欢作乐时,颇喜欢点此香助兴,最是让人醉生梦死。 这暗室里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九个时辰都会放着醉浮生,因而,大多数时间里,云岚都是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 “你看看你,”杨迎秋看着他额上沁出的细汗,颇为好心地替他擦了擦,叹道,“怎么就这么不懂享受呢?” “你混蛋!”云岚狠狠地在舌尖上咬了一下,依靠着剧痛保持清醒,“杨迎秋,我原本以为你同杨宏成那个混蛋不一样!” “我当然跟他不一样,”杨迎秋自然不愿意同杨宏成一起被提起,她眯了眯眼睛,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我对你可是尊重极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多心 说起来,云岚也是倒霉极了。 在他察觉到宫里的那个云予微是个冒牌货之后,又没人相信他说的话,他气急败坏——他早就知道宁昭和秦云铮那两个野男人靠不住!姐姐能够依靠得还是他! 确认了以后,云岚便马不停蹄地自己去寻找云予微的下落。 奈何杨迎秋像是缠上他了,一直追着他不放。 好不容易在他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后,还没来得及高兴,杨迎秋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当时他还以为她只是像之前那样,只是觉得好玩想要跟着他罢了。 事实证明是他大意了。 安南王府虽然可恶,杨迎秋也并不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但他仍是从来没有对杨迎秋设过防备。 他总是觉得,她只是个任性的小姑娘而已。 结果,这个任性的小姑娘,一把足以干翻一头骡子的迷药直接用在了他身上,等他再醒来,就是在安南王府的暗室里了。 不见天日,空气中萦绕的,都是醉浮生的味道。 因着连续多日都浸泡在醉浮生的香味里,云岚只觉得他整个人的筋骨都要被这想起泡软了。 身为医者,他身上并不是没有随身带着一两样救急的药和一整套的针,但杨迎秋做事很是细致,在他醒来后,他身上的衣裳都已经全部里里外外地被换了一遍,连头发都被重新洗过擦干,别说药和针了,外面的一粒土都没被他带进来。 一开始,他倒还会试图跟杨迎秋讲道理。 后来,他发现,安南王府大约都只秉承一个道理——那就是,理都是他们家的,他们说了算。 “我没心情跟你玩这些把戏!我要去找我姐姐!”云岚心中十分烦躁——他一想起来,姐姐不知所踪,他就满心惴惴。 “你这么急干什么?”杨迎秋却是笑着在一旁坐下了,“你看,你失踪这么久了,你姐姐都没着急找你。如今,上上下下,恐怕没有人知道你失踪的消息。” “宫里的那个根本不是我姐姐!”云岚的眼神又暗了几分。 “你这个人正奇怪,”杨迎秋又笑了起来,“口口声声要找姐姐,却又不认她。” 云岚狠狠地望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 “你胡说什么呢?”杨迎秋讶然,“你姐姐可是贵妃,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我们安南王府纵然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的样子不似作伪。 可云岚并不敢再相信她——就是因为他对这个少女掉以轻心,所以才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云岚,”杨迎秋坐在床畔,支着下巴看着云岚,甚至还伸手戳了戳云岚的脸,看着他愤怒的样子乐不可支,“你当我的郡马有什么不好?” “我不知道郡马是要被关在暗室里的。”云岚冷冷道。 “那还不是你不配合。”杨迎秋嘟囔道,“我原本也没打算一直关着你啊,我本来只是要你帮我看个药方而已。” 也不知道杨宏成到底有什么好的,父亲居然宁愿给他换一张脸生活,都不愿意放弃他这个人! 杨迎秋心中一阵愤懑。 江湖中擅于换脸的奇医被召集在一处庄子里,冒着被皇帝发下的风险,只为了给他换张脸。 为确保绝对的安全,药方经过了数次确认,杨迎秋一开始迷晕了云岚,是真的为着要他看药方去的;只是她看着云岚毫无防备的样子,突然又舍不得放他走了。 安南王本就疼爱这唯一的嫡女,云岚不过是个江湖游医罢了,宫中的那个“云予微”又不可能真的为他掀起什么风浪;因此,对于杨迎秋的任性,安南王便也默许了。 “那个药方常用来恢复容貌的。”云岚一想起那个药方,就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你们用它来做什么?” “你关心我?”杨迎秋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盈盈道。 云岚紧闭双唇,不愿再多看她。 杨迎秋心中可惜,仍是支着下巴痴痴地望着他:“你好好想想吧。我不会强迫你的。” 她不会强逼他同她成婚。 但她也没那么好的脾气放他走。 她得不到的人,别人怎么能得到? 不过是耗着罢了,她有的是时间和醉浮生,她早晚要看到云岚朝她低头。 宫里。 自从曲妙上次突然晕倒后,宁昭虽然没有来看望她,但还是逐渐解了她的禁足。 曲妙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去给太后请安和偶尔去长乐宫坐坐,跟被禁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 连太后都道,良贵妃比之从前,性子沉稳了许多。 “性子沉稳有什么用呢?”曲妙回到凤泽宫,倒是开始幽幽地垂泪,“如今陛下是彻底不愿踏足凤泽宫了。” 白芷心疼自家主子,思虑再三,偷偷地要去请彭清音来安慰曲妙。 “白芷。”白苏一见她出去,便猜出了二三,却还是要板着脸问道,“你去哪里?”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白芷觉得最近白苏也很奇怪,以前白苏虽然更加规矩,但不至于刻板,但现在,白苏和朱延英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严肃古板,半点儿也没有从前的影子。 难道娘娘性子变了,也能影响着其他人? 白芷心中想不明白。 “现在我们还是不要同长乐宫扯上关系。”白苏低声劝道。 “怎么了?”白芷仍是不解。 “你……”白苏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道,“如今我们凤泽宫不受圣眷,长乐宫又风头正盛,宫中其他人恐怕要说我们想借了长乐宫的势。” “呸!”白芷啐了一口,怒道,“谁这么胡说?我非要跟她说道说道!” “白芷!”白苏急道,“你怎么脾气没有半分收敛?” “我为什么要收敛?”白芷却听不下去劝,反而对白苏有了几分失望,“娘娘现在不得势,本就心情烦闷,若是连我们都畏畏缩缩,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娘娘岂不多心?” 说罢,也不愿听白苏再劝,径直而去。 白苏阻拦不成,面上露出了一个苦笑——可是白芷,你为什么没想过,从前娘娘什么时候多心过?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病 白芷不听白苏的劝告,不仅去找了彭清音,想了想,甚至还拉了久不露面的白吟霜和卫如筝来。 一时间,凤泽宫倒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曲妙原本就对这宫中的娘娘不熟悉,乍然来了这么多妃嫔,即使她还打着失忆的旗号,总归是略有怯意。 “原本我们早该来看娘娘的。”卫如筝如今对云予微是有几分真心在的,“只是陛下吩咐过,娘娘在安心养病,我们不敢轻易来打扰。” “娘娘若是需要,定是会直言的。”白吟霜了却了心头事,早已不再浓妆艳饰,一袭淡青色的衣衫愈发却愈发显出她原本的好颜色,清丽逼人;经历了太多,她既不像当初一般固守规矩,也不像之前那般粗鄙狂言,反而更多了几分快人快语的洒脱,“这不,我们便来了。” “劳你们操心了。”曲妙强打了精神,勉强笑道。 她原本做足了准备,只是没想到白芷这个蠢货竟是突然请了这么多人来,反而将她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不过…… 曲妙转念一想,又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我近来身子不好,多亏了德妃妹妹常来看我。” 彭清音温和地笑了笑:“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白吟霜看了看二人,突然生出了一二分俏皮的心:“从前贵妃娘娘就恨不能随手抓个人来分担宫务,现在有德妃娘娘在,贵妃娘娘可算是遂了心愿了。” “吟霜。”卫如筝无奈地瞥了白吟霜一眼——虽然她如今对良贵妃的戒心已不若从前,但白吟霜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是个好事。 白吟霜低头笑着饮茶。 曲妙也只是摇头轻笑,心中却是恨得磨牙——这个白吟霜,长得便不像是个能安分的人,嘴上更是没有个规矩!虽然她如今位分轻微,但保不准哪天陛下又想起她来了。 曲妙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烦闷和无力——这后宫里年轻漂亮可能会得宁昭专宠的女子,实在太多。 “有德妃妹妹在,”曲妙看向彭清音,只见她仍是端坐在座位上,端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天生就是如此端正娴雅,高高在上;曲妙强行咽下了心中的不甘,“我才能如此安心。” 彭清音微微一笑:“娘娘谬赞了。” 她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这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曲妙的手几乎要将袖中的丝帕给撕扯变形——凭什么,她能这么高高在上云淡风轻?所有人都仿佛在她之上,她这个贵妃,如今仿佛只是空有其名了! 这般说笑了一会儿,曲妙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态。 彭清音一向心细,瞧着她的脸色,站起身来:“娘娘身子不好,我们就不多叨扰,扰了娘娘休养可不好。” 卫如筝和白吟霜也纷纷起身告退。 待彭清音出来不远,却见朱延英愣愣地站在不远处,神色疲倦而又黯然。 “朱姑娘。”彭清音唤道。 因着曲妙疑心病重,朱延英最近很少再去长乐宫。 今日也是听闻了彭清音来看曲妙,朱延英这才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 听得彭清音召唤,朱延英这才小步上前,行了个标准的礼。 彭清音见她身形愈发消瘦,此前面颊上好不容易长出的一点脸肉也不见了,神色也是愈加恍惚,竟是比在行宫之中时还不如。 “近日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彭清音关切问道。 朱延英眸中顿时要涌出泪来,却也不敢真的在彭清音面前落泪,只是强忍了满心的委屈,低声道:“多谢娘娘关心。不过因着近日天气转凉,不甚着了寒凉,夜间偶尔咳嗽,睡得不太好,这才看上去不甚精神。因着怕过了病气给娘娘,所以这些日子也没去跟娘娘请安,还望娘娘恕罪。” 彭清音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有些担忧道:“可召了太医看了?” “看过了。”朱延英老老实实道。 彭清音便又叹了口气:“现在贵妃娘娘凤体不安,你也身子不好,别说陛下,连我也是心中难安。” “朱姑娘,”彭清音轻声道,“好好保重身体吧。” 说完这些,彭清音也不再赘言,起身上了轿辇而去。 朱延英垂首在一旁,直到彭清音的轿辇离去,方才慢慢起身回了房间。 寝殿内,思圆一边给曲妙捶腿,一边愤愤道:“那朱姑娘真不知好歹,娘娘给她这么大一个恩典,她不将心思好好地放在咱们宫里,倒是一天到晚地扒着德妃娘娘不放。” “奴婢方才可是亲眼所见,一清二楚,那朱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德妃的轿辇,恨不能追上去呢,直看到德妃的人都不见踪影了,才抹着眼泪回去了呢。” 曲妙只是浮出了一个冷笑:“人心向上,她想攀高枝,我哪里能阻了她的好前程?” 思圆犹在那里打抱不平:“娘娘就是太好性了。” 曲妙只是冷笑。 只是从这以后,曲妙又病倒了。 先是头晕乏力,时常晕厥,召了太医院的人来看,仍是说贵妃娘娘气血较虚,思虑过重。 每日里太医进进出出,药材补品也是如流水一般进了凤泽宫。 宁昭来看了曲妙一回,曲妙也只是暗中垂泪,不同他多言;倒是彭清音因着掌管六宫,常常亲自来看望曲妙。 曲妙一见彭清音,又是满脸苦涩,拉着彭清音垂泪诉苦,言语之间都是暗暗请求彭清音能请宁昭多来看她。 如此过了半个月,彭清音正在用早饭,外面小太监匆匆地冲了来禀:“贵妃娘娘吐血了!” 彭清音吓了一大跳——吐血一事非同小可,她一边匆匆地往凤泽宫赶了,一边差人去请宁昭过去看看。 “德妃娘娘!”白芷一见彭清音,便哭了出来。 今天太医院当值的太医来了大半,轮番给曲妙诊脉,现在正聚在一起商议结果,各个皆是眉头紧锁,满面严肃。 白芷深恨自己此前没有跟娘娘学个皮毛,如今也不能催促太医们,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正急得团团转时,一见彭清音,仿若找到了主心骨,白芷一下子哭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中毒 凤泽宫里现在乱作了一团。 寝殿内,更有一个思圆,在曲妙跟前没个轻重地哭着。 白苏哪里能看得下去,上前道:“思圆,太医尚且还没对娘娘的症状有个判定,你便这样哭天喊地地成何体统?” 这段时日,白苏不得曲妙喜欢,这是众人看在眼中的事实;思圆倒是趁机而上,在曲妙面前颇有几分体面。 现在白苏又端着凤泽宫大宫女的身份来教训思圆,思圆好不容易出了头,哪里还肯像从前那样乖顺地听从白苏安排? “我自然不像白苏姑娘那般狠心,”思圆擦着眼泪,却从手帕的边缘朝着外面偷看,“我一心只为着咱们娘娘,自然心疼她!不像白苏姑娘,一颗心不知道已经在哪里去了!” “你这般说话,合该掌嘴!”纵然白苏一向好性子,此时也动了怒。 “娘娘还病者,你们在吵嚷什么?”白芷正引了彭清音往内室走,便撞见白苏教训思圆;她虽看不惯思圆,却也不愿看白苏把教训思圆放在关心曲妙前面。 “关心则乱。”彭清音知道曲妙如今是个什么性子,她虽管宫务,却也不想插手凤泽宫的内务,只是淡淡地给这争执定了性,而后看向了太医,“贵妃娘娘到底为什么吐血?” “原本臣等以为,这是秋天内燥所致。”章全被推至最前面,无奈道,“但现在看来,贵妃娘娘恐怕是中毒了。” “中毒?!”这下稳重如彭清音,也是满面震惊。 “是。”章全叹道,“臣等已经将近日里贵妃娘娘所服用的药和药渣都一一查看过了,都没有问题。” “那中了什么毒?”彭清音急切问道。 章全面露难色:“臣也曾细细问过白芷姑娘娘娘吐血之前都曾做过什么,只有一个大约的揣测,并不十分肯定。” “白芷。”彭清音唤道,“你再来说一遍。” “娘娘今天早上起来心情很好,还说多亏了昨天朱姑娘心细,睡前点了安神香,她睡得很好,”白芷一边抽泣,一边道,“又感叹德妃娘娘近日操心太多,还特地送了白玉佛给娘娘安神,娘娘觉得好多了。” “用早饭时,娘娘笑容也多了,比平日里还多喝了两口粥。” “哪想到,突然娘娘就吐血了!” 白芷说着,忍不住又痛哭了起来。 彭清音一听到白芷特意提到了她所送的白玉佛,心猛然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安神香查过没?” 一阵跪拜请安声中,宁昭满面倦色地走了进来。 今日早朝没有什么事,早早地便退了朝;还没等他松了口气,凤泽宫和长乐宫就分别差人送了信过来,说的还是同一件事。 良贵妃吐血,这无论如何,宁昭也要来一趟了。 “回禀陛下,已经查过,安神香无碍。”章全又道,“几乎所有可疑的物品都已经查看过了,均无异常。” “几乎?”宁昭抬眼。 章全犹豫了一下,却未出声。 思圆哭哭啼啼地膝行上前,磕头道:“德妃娘娘送给娘娘的白玉佛,因着娘娘喜爱,坐卧从不离身,是娘娘的贴身之物,所以没有呈给大人查看。” “况且,那白玉佛没有是德妃娘娘所赠,也并没有可藏纳东西的地方,奴婢们便自作主张……”思圆瑟瑟发抖道。 宁昭的目光如同寒风,从这个脸上的侍女身上扫过:“这又是谁?” “回陛下,奴婢是凤泽宫的二等侍女,因着娘娘赏识,才提拔了奴婢在跟前侍候。”思圆道。 宁昭点了点头,而后将目光投向了彭清音。 彭清音此时终于明了,自己方才那点不安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恐怕是冲着她来的。 “现在陛下也在,白芷,”彭清音并不信任思圆,而是叫了白芷,“你去将白玉佛拿出来,交由章大人查看。” “是。”白芷领命而去。 宁昭望着彭清音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彭清音无言。 很快,白芷便将白玉佛用手帕垫着拿了出来,宁昭点了点头,章全上前接过。 那白玉佛通体雪白,温润通透,触手生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玉佛雕工极好,还是曾经在庙宇中供奉过香火的,十分珍贵。 但这并非是章全所注意的,他拿到那玉佛在手中后,脸色几经变幻;而后,一群太医接连看过那玉佛,仔细查看闻嗅过后,皆是面色凝重。 彭清音的心缓缓地、缓缓地吊了起来。 “有什么就直接说了。”宁昭不耐烦在这里看他们脸色猜测。 章全毕恭毕敬上前:“回陛下,这白玉佛……曾经被浸过药。” 彭清音的面色陡然一变。 宁昭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深沉地看了章全一眼:“什么药?” “此前听白芷姑娘描述,臣便怀疑,贵妃娘娘是中了一种叫‘一笑红’的毒药。”章全道,“此毒便如其名,若是心情平和,便不易毒发;若是心情或是喜悦或是激动,反而更易催发毒药,常见于人开怀大笑后吐血毒发。” “这白玉佛就是浸泡在此毒中多日,毒药已经浸入其中,若是贴身戴在身上,日子久了,难免会中毒。”章全道。 “贵妃娘娘中毒大约有了些时日,只是贵妃娘娘近些日子一直思虑过重,不见笑容,这才不曾毒发,”章全叹道,“但最近几日贵妃娘娘为了安眠,每日都点安神香,那香又是特意调制过的……” “什么特意调制过的?”宁昭问道。 “朱姑娘担忧贵妃娘娘,前些时日特地求臣等加了几味药,皆是有益于放松身心的。”章全顿了顿,不由地道,“未曾想倒是歪打正着,催发了毒性。” “歪打正着,”宁昭缓缓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思圆,“就怕是别有用心。” 章全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跟宁昭回禀过后,同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共同商议解毒之法。 而宁昭则是将目光转移到了彭清音身上:“德妃,你有什么话想说?” 第一百九十一章 搜宫 宁昭的质问一出,满室皆静。 彭清音直接跪下,还未等发出一言,白芷却从斜刺冲了过来,泪流满面:“我们娘娘对德妃娘娘从来亲如姐妹,你竟然如此害娘娘!” 白芷没轻没重地推了彭清音一下,彭清音刚刚跪下,尚且还未稳住身子,顿时被她推得整个人都歪倒在地,头上的镂空穿枝菊花纹金步摇一下子脱落,掉在了玉砖之上,发出铮铮叮鸣之声。 “陛下恕罪!白芷她一时急糊涂了,这才冲撞了德妃娘娘,望陛下恕罪,德妃娘娘恕罪!”白苏飞快地按倒了白芷,强硬地拉她一起磕头认罪。 白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却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白苏顾不上许多,一边按着白芷,一边猛地叩头下去,白净的前额逐渐叩出血痕。 “拉下去。”宁昭淡淡道。 德福公公不忍,上前温声道:“白芷姑娘,请吧。” “陛下,难道陛下忘记了同娘娘的情分吗?”白芷却不肯就这么下去,竟是抬头直接对着宁昭哭道。 宁昭的眉头皱了起来,浮出了一丝冷笑。 德福哪里还敢再由着她哭喊下去?当即捂了她的嘴,两三个内侍上前来,一齐将死命挣扎的白芷按着拖了下去。 白苏还想求情,德福同她使着眼色,连拉带扯地将人给带了下去。 到底白苏的脑子还算清醒,知道方才白芷那鬼迷心窍的话已经惹了帝王震怒,即便是她把她磕碎了恐怕都不能让此时的帝王消气,只含泪任由内侍们将自己拉了下去。 “你说。”眼前不知死活哭闹的人被拉了下去,宁昭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彭清音。 彭清音已端正地跪在了原处,她的脊背笔直,半分没有慌乱。 “臣妾冤枉。”彭清音道,“那‘一笑红’之毒,臣妾连听都未曾听说过,又从何而来的毒药来毒害贵妃?” “即便臣妾有心要毒害贵妃,难道不能做得更加隐蔽一些?贵妃娘娘随身侍候的人都知道,玉佛是臣妾所送,臣妾不至于如此糊涂!” 彭清音字字铮铮,平静而又坦荡,仿佛被指控杀人的并非是她。 “陛、陛下……”曲妙却是在此时悠悠转醒,一醒来便是泪如雨下,思圆急忙来请宁昭入内。 “自来害人者都不会承认自己害人,”宁昭淡淡道,“来人,封了长乐宫,搜宫。” 彭清音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看着宁昭,有些不可置信:“陛下不信臣妾?” “德妃若是当真无嫌疑,朕自然信你。”宁昭毫不留情地起身。 彭清音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抓住宁昭,但她的自尊让她在触及到宁昭衣角的前一刻,一点一点地收回了手;她满身的傲骨仿佛被顷刻之间抽去,面色惨白地瘫倒在地。 珠帘轻晃,宁昭已来至榻前。 “陛下……”曲妙满眼是泪,她恍若做梦一般地看了一眼宁昭,直至宁昭的手落在了她的手上,她才如梦初醒,啜泣道,“臣妾以为……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胡说什么?”宁昭的声音难得软了下来。 “臣妾听思圆说,臣妾是中毒了,”曲妙哽咽道,“臣妾能在临死之前,见到陛下,臣妾也算是此生圆满,死而无憾了。” 宁昭叹了口气:“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陛下……”曲妙哀哀地叫了他一声,那幽怨的声音中充满了无限的意味。 宁昭只得叹道:“前些日子你那般任性,朕不得不冷落了你这些时日,怎么你的气性如此之大,竟是病成那样?” “朕之前不来看你,也是为了你好,你竟是不懂朕的心。”宁昭又道。 “臣妾……”曲妙又落下泪来,说不出其他什么话来,只是泪眼朦胧地望着宁昭。 这是云予微从未在宁昭面前展示过的脆弱,宁昭的心莫名软了一下。 “罢了,”宁昭道,“朕不是怪你的意思。” 曲妙哭着投入了宁昭的怀中,小声地啜泣着。 她只顾着在宁昭的怀中抽泣,看不到宁昭的脸上,并无任何怜惜之色。 如此这般安抚了一会儿,曲妙终于平静了下来,而去长乐宫搜宫的人也回来禀告了。 “陛下,”德福将搜到的东西奉到宁昭面前,“这是在长乐宫搜到的‘一笑红’,是在长乐宫偏殿的暗格里找到的。伺候德妃娘娘的一个二等侍女已经承认,德妃娘娘在行宫时曾三番两次私下召见了彭家人,毒药便是那时传入的。” “啊?”曲妙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外面彭清音的身影,泪道,“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臣妾一向同德妃妹妹亲如姐妹,她怎么会下毒谋害臣妾?” 宁昭的目光沉沉落在了她身上,她的心顿时打了个突,却还是硬着头皮哭求道:“陛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继续。”宁昭轻轻拍了拍曲妙的后背,面无表情地看向德福。 德福瑟缩了一下,而后看向曲妙,似乎有些难言。 “说。”宁昭冷声道。 “是,”德福忙继续道,“娘娘身边的朱姑娘,恐怕……也掺和在了其中。” “这不可能!”曲妙觑了一眼宁昭看不出情绪的脸,而后脱口而出。 德福不敢再说。 “你一向纯良,不知道朱延英在你的安神香上动了手脚。”宁昭道。 “可是……”曲妙的目光惊疑地落在了香炉上,那香炉里的香灰早就被倒了出去,“我看过那香,并没有任何不妥。” “自然没有不妥,”宁昭淡淡道,“只是催发了毒药而已。” “这……”曲妙大为震惊,眼泪滚滚落下,“她这般行事,又是如何?!” 白芷白苏都被拖了下去,此时近身伺候的唯有思圆,她瞄着曲妙脸色,大着胆子开口道:“娘娘,您就别瞒陛下了……” “住嘴!”曲妙却是打断了她的话。 宁昭看了黯然垂泪的曲妙一眼,看向了思圆:“你说。” 思圆忙跪下:“朱姑娘往常就与长乐宫往来厚密,每日里倒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长乐宫,从前奴婢就觉得奇怪,偏偏娘娘还……” 宁昭看向曲妙叹了口气:“你受苦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德妃有孕 “德妃彭氏,谋害贵妃,褫夺封号,降为才人,禁足长乐宫,阖宫不得出入!” “彭氏结果如何,全看贵妃能否毒清!” “凤泽宫掌礼女官朱延英,背主求荣,赏廷杖三十,逐出宫去!” 责罚的旨意一出,彭清音当即昏死过去。 “拖下去!”宁昭冷冷道。 “我看谁敢!”久不露面的太后姗姗来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母后!”宁昭急忙上前。 “陛下就如此定了德妃的罪?”太后朝内室瞥了一眼,脸上浮出了些许冷笑——她还以为这个人终于消停了,没想到是留着后手在这里。 “彭氏谋害贵妃人证物证俱在,若不处罚,实在难以服众。”宁昭叹道。 “可依哀家看着,此事疑点重重,”太后冷笑,“知道你的心都偏着贵妃,但也别太偏得明目张胆了!” “母后!” “哀家还不知道你么?前段日子,贵妃闹出那样的动静,你不也轻轻揭过了?”太后眼看着宁昭的脸色铁青,终于慢慢地缓和了语气,“陛下,你与贵妃有情,可也别太寒了后宫的心。” “哀家最了解清音那个孩子,一心向着陛下。退一万步讲,她即便真的犯错,陛下难道同她半分情谊也无?” 太后苦口婆心,宁昭却只冷笑:“章全过去看看,她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章全应声而去,却是面露古怪。 “怎么了?!”宁昭冷声问道。 “才人……”章全顿了顿,想起彭清音已被褫夺封号,“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好,好孩子……”太后高兴得几乎要落泪,“陛下,这可是你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 “你们,还不快些好好地将德妃娘娘安置好,千万小心!” “母后!”宁昭不满。 “难道你要你第一个孩子的生母位分如此之低么?”太后冷声道。 宁昭闭口不言。 满宫妃嫔,太后只看得上彭清音,如今彭清音是六宫上下第一个有孕的,太后怎能不高兴?连声地直接安排了,竟都没有顾得上去安抚曲妙一二。 曲妙得知太后直接将彭清音接到了慈宁宫安胎,气得差点儿直接吐出血来。 “娘娘千万别动怒,”思圆安慰道,“怀胎十月,中间难处可多着呢。” “如今最要紧的是圣宠,陛下喜爱娘娘,若是娘娘有孕,那彭氏即使有孕,又有何惧?”思圆又鼓动道。 曲妙不由地心念一动。 京郊别院。 “我姐姐来接我了!”一天的学习过后,卓水秀眼尖地瞄见了窗外熟悉的身影,禁不住地蹦了起来,“仙女姐姐,我明天再来找你!” 云予微“嗤”地笑了出来,她站起身来,牵着卓水秀的手朝外走去:“走吧。” “仙女姐姐,你要去我家做客吗?”卓水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云予微,她心思单纯,从不知卓水清与云予微之间曾有的那些暗流涌动,她喜欢云予微,便下意识地想要同她亲近,“我姐姐可会养花了,满院子都栽满了花,比我见过的院子都要好看!” 卓水秀满心骄傲,殊不知卓水清听到这些夸耀,只会满心不适。 “小孩子口无遮拦,少夫人不要在意。”卓水清朝卓水秀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 “怎么会?”云予微却没有松开卓水秀的手,反而笑着看向卓水清,“绣坊的事,可还顺利吗?” 卓水清顿了顿,躲开了卓水秀满目的崇拜与骄傲,若无其事道:“顺利。” “那今日一起去看看吧。”云予微道。 卓水清顿时惊讶万分:“少夫人要出去?” “是啊。”云予微点点头。 “可是……”卓水清心中怀着十二分的戒心,“秦公子说过,让少夫人在家中静心养胎。” “他可做不了我的主。”云予微笑道。 卓水清十分警惕地看着云予微,总觉得她可能会借故陷害自己——毕竟,她意图做小不成,哪个女子能够大方到对情敌送房送钱送生意?这其中必然有更大的阴谋! “绣坊还在修缮,到处都是尘土,恐怕不利于少夫人养胎。”卓水清道。 云予微并不坚持己见,听卓水清如此,便点了点头:“那改日吧。” 卓水清才松了口气,便听见云予微转头吩咐道:“柳妈妈,套车,我们出门。” “少夫人不是说不去了吗?”卓水清脱口而出。 云予微点点头,迎了卓水清惊疑不定的目光,微微一笑:“这些日子在家养伤,实在闷得难受,便想要出去走走。” “你……”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卓水清管天管地也管不到秦家少夫人出行上。 “卓姑娘别多心,我只是想要出去逛逛。”云予微点点头,转身便要上马车。 卓水清没来得及说什么,卓水秀却是欢呼一声:“仙女姐姐,我也想去!” “小妹!”卓水清怒道。 卓水秀可怜巴巴道:“从我们村里出来后,我每天都跟着仙女姐姐读书认字,从来都没有出去玩过……” 纵然小姑娘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卓水清的心逐渐软了下来,云予微却是在马车上掀了帘子,笑道:“卓姑娘不放心,便一起来吧。” 这里实在远离京城中心,秋天白日已渐渐地短了,此时太阳已开始落山;若是想要出去逛逛,附近的临天镇倒是个好去处。 临天镇名字霸气,又占了离京城近的好处,镇子里到处种植桑树,得益于三十年前的一个体察民心的好官,兴起了养蚕之风,改良种植,又引进了先进的缫丝技术,临天镇一举脱贫,镇中绣坊、成衣店,鳞次栉比,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故而,临天镇发展得极好,是女子爱逛的好去处。 云予微听闻临天镇之名,为卓水清所选的绣坊也在此处。 只是,她养伤多日,从未去过这镇子上看看。 一时心血来潮,竟是有些急不可待了。 一听云予微要去临天镇,卓水秀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当即跳上了车,满心都想见识见识那片繁华;卓水清眼睁睁地看着卓水秀上了车,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跟着云予微去,只得满心沉重地上了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看看,云予微到底有什么手段。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争论 天色渐渐地晚了,但临天镇依旧热闹。 大绥没有宵禁,越是富庶的地方,夜晚越是精彩,而临天镇也不例外。 大约是因为养蚕缫丝之地,临水镇在外的小吃摊大都少用明火,再普通的店门头也有个质地上好的幌子,各色各式,一眼望去,皆是锦绣富贵。 从前在青崖镇,卓水秀能去逛集市的机会屈指可数;现在乍一来到临天镇,更是被这锦绣之地给迷了眼,这也看,那也想尝。 因着卓水秀年纪小,嘴巴又甜,这半条街下来,她手中的小吃已经塞不下了,偏偏柳婆子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小孩子吃东西,于是拎了满手,满眼慈爱地看着她要这要那。 倒是卓水清不好意思起来——她现在所有的一切,皆是秦家所赠;没道理连出来逛个集市,还要逮着秦家薅,卓水秀不懂事,但她的脸上却是有些火辣。 “看你天天这样馋,站又没站相,吃又没吃相,以后可有哪个人家敢要你?”卓水清忍不住地念叨。 卓水秀却是毫不在意,大大咬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笑嘻嘻道:“我何必要别人要我?仙女姐姐说了,我或者把医术学好了,或者学透了别的技艺,便是已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有没有人要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还不乐意让他们要呢!” “胡说什么?”卓水清的心猛然一跳,顿时板起了脸,“少夫人还在这呢,你就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卓水秀十分委屈地看向云予微,想要找人撑腰。 云予微果然不令她失望,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不错,确实如此,你学得很好。” “少夫人!”卓水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云予微,她没想到,云予微竟是真的敢当面承认这些话是她教的。 “人要有一门技艺,才能活得自由。”云予微淡淡道。 卓水秀一边咽下口中的芙蓉糕,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卓水清几乎要气晕了过去。 “既然如此,少夫人又为何要嫁给秦公子?”卓水清冷声问道。 柳婆子一听这话不对,正想反驳,却被云予微抬手制止。 “我嫁给他,自然是因为他值得嫁,而并不是因为如果不嫁给他,我便无处可归。”云予微直视了卓水清的愤怒眼眸,心平气和。 回想到云予微当初在河滩之上生死不知的样子,卓水清露出了一个连她都未曾察觉的轻蔑冷笑:“少夫人不记得过往,恐怕少夫人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光明磊落、精明能干。” “你现在住的房子,是秦家的别院;你的吃穿用度,都是秦家所出;你现在肚子里怀的,也是秦家的骨肉。”卓水清语气中的幽怨简直抑制不住,“你现在的所有,都是靠着秦家,你有什么资格在小妹面前说什么安身立命?!” “姐姐!”卓水秀终于咽下了口中的糕点,十分不满地冲卓水清道,“那也是仙女姐姐值得,才有现在的这些!” 卓水清心中一片酸涩,她看着卓水秀,仿佛在看着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而她作为姐姐,势必要将她拉回正途! “如果少夫人现在是孑然一身却不至于潦倒穷困,再同我家小妹说这些大道理,才不会显得那么惹人发笑!”卓水清狠狠道。 “卓姑娘!”柳婆子终究是听不下去了,“慎言!” “同少夫人教我小妹的那些话相比,我现在说的话已经算是谨慎又谨慎了!”卓水清却毫不让步。 “少夫人那些大道理,还是留着教你肚子里的孩子吧,我家小妹出身寒薄资质愚钝,学不了少夫人这等高论!”卓水清说着,便要拉起卓水秀离开,“从明天以后,我家小妹不劳少夫人再费心教导!” “我不!”卓水秀顿时挣扎了起来。 卓水清哪里会由着她的性子来,她从前又是时常做农活的,力气不小,当即便扭了卓水秀的胳膊,便要将人给带走。 “卓姑娘。”云予微皱着眉唤住了卓水清,“你放开小妹。” “怎么,”卓水清冷笑道,“这是我的妹妹,少夫人还想跟我抢人吗?” “你弄疼她了。”云予微道。 卓水清愣了了一下,而后被她扭住胳膊的卓水秀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现在还真的学会顺杆子爬的功夫了!”卓水清气急,却丝毫没注意到,她方才一怒之下,手下力道没有分寸,卓水秀的左臂已是以一个奇怪的扭曲状态扭在了她的手里。 “松手!”云予微敏锐地看出了不对,直接上前,“你弄伤她了!” 柳婆子紧跟上前,一把制住了卓水清。 “你们要抢人?!”卓水清扯了嗓子便要喊,“救命啊,抢人了!” 只是话音未落,便消失在了柳婆子的手心里。 而后卓水清睁大了眼睛,看着云予微捧着卓水秀的手臂,一边观察着,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卓水秀;而卓水秀方才受了惊吓和委屈,再加上手臂的疼,竟是哭得喘不上气来。 “一会儿去给你买新衣好不好?”云予微温柔道。 “真的吗?”卓水秀的哭声停顿了一下。 云予微点了点头,卓水秀于是破涕为笑。 卓水清正在心中暗骂卓水秀好收买,便见云予微手下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将卓水秀的手臂给扭了回去。 “咔吧。” 骨头复位的声音虽轻,却是落在了在场的四人耳中。 卓水清不明所以,几乎要挣脱柳婆子跟云予微拼命;云予微却对她视若无睹,反而引着卓水秀轻轻动了动小臂:“不疼了吧?” “真的不疼了!”卓水秀愣了一下,而后挥着小臂,几乎要蹦起来。 “可不能乱动了。”云予微笑着阻止了她,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到了卓水清身上,“卓姑娘,小妹的这条手臂,从前就受过伤吧?” 终于从柳婆子的钳制中恢复了自由的卓水清,愣愣地望着云予微点了点头。 “她这只手臂要更脆弱些,以后还是多加小心些吧。”云予微道,“若是经常如此错位,以后更加难好,受罪的都是小妹。” 卓水清愣愣地抱住卓水秀,满心反驳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过去 经过了卓水秀手臂错位一事后,卓水清终于板着脸继续和云予微一起逛集市了。 因为云予微答应了要给卓水秀买新衣,卓水秀原本吃点心都差不多吃饱了,现在更是一门心思都飞在了新衣上,云予微便笑着带她去附近的绣坊、成衣店、布匹店都去看看。 “好看!” “这件也好看!” “小姐真的是画中的人一般,穿什么都像是量身定制的一样呢!” “咱们生意做这么久了,就没见过这么适合穿我们家衣服的姑娘!” …… 卓水秀这两个月养出了些肉来,也因着不用出去谋生,也更加白净了,愈发显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来。 各个店的老板无不是舌灿莲花,对着试衣的卓水秀好一阵夸。 “小妹喜欢什么,就选什么吧。”云予微笑道。 “真的吗?!”卓水秀高兴坏了,老板一听云予微如此发话,当即便断定这是做主的人,立马眉开眼笑地将卓水秀给迎到一边挑选了起来。 卓水清阻拦不及,只好看向云予微,语气带了些许抱怨:“她小小年纪,能知道些什么,少夫人太纵着她了!” “小妹告诉我,她马上就十二整岁了,”云予微看向卓水清,微微笑道,“卓姑娘一颗长姐的爱护之心,这才忽略了她已经在慢慢长大了。” “她明白事理,懂得要远比我们以为的多了。”云予微道。 卓水清张了张嘴,最终却是跺脚道:“少夫人纵着她,当然有许多理由,我笨嘴拙舌,说不过少夫人!” 她越发坚定了,绝不能再让小妹跟着云予微学东西。 她当然想着要小妹学些高门的贵气,但……云予微恐怕会把她的小妹给带偏了。 云予微同卓水清点了点头,并不再同她争辩,而是将目光重新放在了店里的布匹和衣裳上。 一匹泛着粼粼柔光的锦缎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月华锦,”店主看云予微虽然穿戴简单,但衣裳却是极为贵重的云锦,便断定她是个非富即贵的主儿,见她目光落在月华锦上,立马热情上前来,“夫人好眼光!不是我夸口,别说是在咱们临天镇,就是您去京城,也找不出几匹这月华锦!” “这月华锦,轻柔厚密,在月光下又有柔光,”店主瞧着云予微,又笑道,“夫人原本就貌美,若是拿月华锦裁衣,那就更是月宫仙娥一般了!” 这番吹捧,云予微未曾心动,在一旁的卓水清却是心动了。 她着了魔似地上前,刚要伸手摸一摸那月华锦,却听到一旁女子的轻笑声:“没想到这店里竟有月华锦,老板,这位夫人不识好物,还是卖给我吧。” “这位夫人好眼光!”店主歉意地看了云予微一般,自然赶去服侍那豪爽的新客了。 云予微不以为意,正想看看别的,却见卓水清脸色煞白。 “卓姑娘?”云予微拧起了眉毛。 卓水清仿佛没有听到云予微的声音,仍是白着脸站在原处,整个人如同一片飘零的秋叶,摇摇欲坠。 云予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店主正殷勤备至招待的新客,是一个衣着华贵满头珠翠的贵夫人,她身边站着的大约是她的夫君,文质彬彬,衣着亦是上乘,笑得虽温柔小意,却莫名的让人觉得那笑意并不达眼底。 “卓姑娘。”云予微正想伸手在卓水清面前晃一晃,在一旁的挑选衣服的卓水秀已是捧着选好的两套蹦蹦跳跳地冲了过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姐姐!仙女姐姐!我选好了!” 小姑娘太过兴奋,语气中全是喜悦和兴奋,声音清脆如同银铃,倒是引了店里的其他客人注目。 卓水清这才如梦初醒,一眼便看到了云予微注视着她的目光。 “买什么买?!”她胡乱地从卓水秀手中夺过衣裳丢到一旁,有些粗鲁地抓起她的手,“还不快走!” “姐姐!”卓水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扯着往外走。 精挑细选的衣裳又被这样扔了出去,卓水秀一阵委屈;而卓水清心烦意乱,手下仍是没轻没重,方才骨头错位的疼痛仿佛又浮了出来。 疼痛加上委屈,卓水秀的眼泪又被逼了出来:“我没乱选,我、我……疼……” “小心小妹的胳膊!”云予微见势不妙,一把上前抓住了卓水清。 卓水清一回头,便见着卓水秀哭得满脸鼻涕眼泪,云予微又这般出言提醒,她顿时觉得全店的人都在看她笑话,顿时羞愤和悲伤从心中涌来。 她松开卓水秀的手,起身跑了出去。 柳婆子一边给店主付钱,一边拿了衣裳追到卓水秀跟前给她擦泪,忍不住地抱怨道:“这卓大姑娘脾气也忒大。” 云予微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卓水秀的手臂,这次并没有大碍,她才松了一口气,目光瞥见一旁的人影闪过,不由地心里一紧。 “柳妈妈,你先带着小妹再看看,我出去一趟。” 说着,不等柳婆子反应过来,云予微已经起身追了出去。 不远的小巷子中,卓水清忍不住地靠在墙壁上开始垂泪,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着——她方才看到了害她一生的人! 三年前,她山上捡到了一个受伤的年轻男人,男人斯文俊秀,是她在乡野中没有见过的;她人小胆大,虽然家里贫穷,还是起了恻隐之心,将人带了回去。 男人救治及时,脱离了危险,逐渐调养了过来。 救人的少女质朴天然,仿若一朵开在山间的小野花,轻而易举地晃动了男人的心;少年少女很快互生情谊,暗暗地约定了终身。 年轻人在伤好以后,却同她辞别,并承诺了却了家中之事后,就回来娶她。 少女怀着一颗炽热的心等啊等,等啊等,等来的却是他成婚的消息和一只被退回来的信物——她亲手为他做的荷包;她的父亲不甘女儿被辜负,带着她想要上门讨说法,却被羞辱一顿,父亲不堪忍受,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于是幼年失母的少女,因着她一场错付的情谊,也失去了她的父亲。 第一百九十五章 撑腰 秋夜的风有点冷。 少女单薄的身子靠在小巷的墙壁,不住地颤抖着。 “卓姑娘。” 久违的声音传来,熟悉而又陌生,卓水清抬起头来,便看到那个曾经跟自己约定终身的男人走到了面前。 “蔡华!”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带着些难以掩饰的咬牙切齿,她仿佛要将自己对于这个男人的恨与怨,在唇齿之间撕扯得粉碎。 在二人情深互许的那段甜蜜时光里,少女唤他都是“蔡郎”,带了一丝拔丝般的蜜甜。 久别重逢,蔡华不由地心情复杂。 “你……”蔡华目光复杂地落在了卓水清身上,见她身上如今也是绫罗绸缎,发髻上的发簪珠花亦是不俗,虽然还是闺阁女儿打扮,却已透出几分精干。 她不再是卓家村那个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芳心暗许的乡野少女了。 蔡华的心情愈发复杂,那句“你过得可好”再也问不出口了。 “你看上去很好,”蔡华有些讪讪,“这我就放心了。” “对,”卓水清一把擦去了眼泪,虽然眼睛还泛着刚哭过的红肿,可她望着蔡华的目光却很是有几分凶恶,“恐怕不如你的意,我过得很好!” “卓姑娘,”蔡华一脸伤怀,“你竟如此看我吗?” “你指望我怎么看你?”卓水清冷笑。 少女锋芒毕露,蔡华竟是被她噎住。 从前卓水清暗暗地发誓,若是她再遇见蔡华,一定要杀了他来报自己被欺辱之仇!但如今真的见了,她反而平静了下来——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她已经不愿意为了蔡华这样的负心人来毁了自己现在的一切。 她这样想着,愈发不想同蔡华纠缠,起身便要往外走去——她方才太过失态,也不知道小妹有没有认出来蔡华。 然而蔡华却不肯放了他去,急急地阻了她的路,欲言又止。 “好狗不挡道!”卓水清冷笑道。 “我知道你怨我,”蔡华叹息,望着卓水清的目光竟有了几分柔情——三年不见,卓水清反而出落得更好了,想到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日子,他的心便一阵痒痒,“我不过是想要对你有几分补偿。” “补偿?”卓水清怒极反笑,“你若存心补偿,三年的时间这么长,怎么不见你到卓家村里找我?怕不是蔡公子贵人多忘事,连卓家村的路都忘了吧。” “卓姑娘,”蔡华叹息,“我是真心的,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真心的?”卓水清看着眼前衣冠楚楚的人,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娇羞女儿情态,反而只觉得他面目可憎,“怎么真心?八抬大轿把我迎回去做正头夫人么?” “我已有妻室,”蔡华满目柔情,“我虽不能娶你做正妻,但若你愿意,进了我家的门,一应待遇绝不会比我的正妻差。” “哦?”卓水清瞥见巷子口闪过的身影,露出了一个冷笑,“你的妻子能同意?” 蔡华犹豫了一下,又道:“她贤良大度,定会同意的。”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卓水清又冷笑——当初对她百般羞辱,若是当真如此贤良大度,又怎么会让她沦落到家破人亡被全村人耻笑的地步? “不用待了,”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真是蔡华的妻子——那个穿金戴玉、出言便要了全部月华锦的夫人。 “月娘。”蔡华有些吃惊。 被唤作月娘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卓水清,妆容精致的脸上浮出了些许轻蔑:“当初纠缠我夫君的人,也是你吧。” “我……”卓水清一时激愤,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你这样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贫家女,如今看上去过得也很好,”月娘微微一笑,眸中却是更添厌恶,“也是用脸换来的吗?” “也是,你一无所长,所能依靠的,不过是脸蛋和男人罢了。”月娘望着蔡华的目光也有了几分厌恶,“你们不用在我面前演苦命鸳鸯,我成全你们便是了!” 她说着,起身便要往外走。 遭此羞辱,卓水清面红如血,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再看蔡华,却是满目喜色,想来已经预见了未来妻妾在怀的美满日子。 “请留步!”月娘快步往外走着,却是迎面撞上了云予微。 月娘一眼认出了云予微——看了月华锦并没有买、方才还在巷子外驻足的那个夫人。 原本月娘以为这妇人爱听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也并没有在意,反正她不住在临天镇,也不怕家丑外扬。 现在看来,这妇人原来是那苦命鸳鸯的撑腰人。 月娘看云予微的目光顿时不善了起来。 “这其中有几分误会,我想同夫人讲明白。”云予微看出月娘的敌意,却并不以为意,反而伸手挡了她一挡,“其一,并非卓姑娘对你夫君死缠烂打,反而是你夫君负心在先,夫人若是对其中有任何误会,该问夫人的夫君向夫人隐瞒了什么、粉饰了什么;这其二……” 云予微顿了顿,却是含笑看了一眼卓水清。 卓水清此时脑子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夫人仿佛对卓姑娘误解颇深,卓姑娘既不靠脸也不靠男人,她靠她自己,”云予微轻轻一笑,“她是有一个绣坊的人,何必委屈自己同夫人抢男人?” “绣坊?!” 这下不仅月娘,连蔡华也惊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开绣坊?”蔡华皱起了眉头,看向卓水清的目光充满了责备,“你是不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想法之歪曲已经显而易见。 “卓姑娘开绣坊的钱何需向你来说明?”云予微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毕竟卓姑娘有能力有手段,开起几个绣坊都不在话下。不像公子你,要靠成婚靠女人来攀龙附凤。公子,切莫以己度人啊!” 蔡华涨红了脸,手指攥握成拳,嘶声道:“我不与你这无知妇人论长短!” 云予微并不理睬他,反而看向月娘,颇有些可惜:“夫人如此气度,怎么看得上这样的男人?” 月娘亦红了脸,顿感无地自容。 “你这无耻无知妇人!”蔡华恼羞成怒,攥了拳头便要冲了上来。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月娘轻喝一声,“还不快走!” 蔡华的手停顿了半空,无力地垂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意外 直到蔡华和月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子口,卓水清还怔忡地立在原地,浑身微微地颤抖着。 直到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下一秒,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姑娘,没事了。”云予微轻声安慰道。 仿若萧瑟的秋叶终于落到了最终要栖身的土地上,卓水清这才恍若从噩梦中惊醒,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她哭得无声无息,却又仿佛歇斯底里。 巷子外的柳婆婆牵着卓水秀的手,低声哄着她去别的店里逛逛,留了二人一个清净。 “你知道吗?”她哽咽道,“我从前还在为他找借口,说他之所以负心,大约是因为家中悍妇,否则我们之间那些互相依靠爱慕的感情,他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可到了现在,我才看明白了,”卓水清哭道,“他就是负心,就是寡情,他家中没有悍妇,他倒是在嘴里把我变成了个卖弄色相的女人!怪不得他夫人看不起我!” 云予微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任由她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卓水清才终于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回转过来。 她惊觉自己竟是在“情敌”的怀中哭诉半晌,猛地推开了云予微。 云予微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应对不及,一个趔趄,直接被推倒在地。 小腹有些许疼痛传来。 “你……你没事吧?”卓水清慌乱地去扶她,“我不是故意的!” 云予微忍了疼痛,唇色浅白,她勉力地顺着卓水清的力度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脱力,便下意识地靠在墙壁上。 “你……你怎么样?”卓水清慌得几乎要口不择言,“怎么偏偏非要今天出来?遇见这么多事,今天就不宜出门!” “没事,”云予微迅速地替自己把了脉,虚弱地朝卓水清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你现在去找柳妈妈,把车赶过来,我们回去。” 马车上有云予微放的滋肾养胎丸,她正要服下,卓水清却是颤颤巍巍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云予微略有不解地看着她。 “少夫人,”卓水清咬了咬牙,几乎直接跪了下来,“今天是我不对,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 云予微:“……” 她倒是没有搞懂卓水清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是为了什么。 倒是柳婆子看出了端倪,一边拿了毯子给云予微盖上腿,一边朝卓水清冷笑道:“卓姑娘大可把心好好地放在肚子里,咱们少夫人用的这是滋肾养胎丸,不是什么毒药!” 卓水清被戳破了心思,顿时这不知是要跪还是不跪。 云予微这才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小妹扶你姐姐坐好。” “少夫人别怪老奴我多嘴,”柳婆子阴阳怪气道,“有些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真当自己能重要到跟我们秦家的孙少爷一样金贵呢!” 卓水清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羞愤欲绝。 卓家姐妹家中清贫,从前少不得看人脸色生活,卓水秀又不是什么愚笨之人,到了这会儿,岂能听不出这言外之意。 第一次地,她好像对自家姐姐生出了几分失望。 待回到了别院,虽然云予微说了自己没事,但柳婆子哪里敢怠慢,连夜叫人传了消息给秦家兄妹。 于是,半夜三更,秦家兄妹齐齐地出现在了别院。 已经睡着了的云予微睡梦中察觉到房间有人,一睁眼,便看着这对兄妹在她床榻前垂泪。 幸好还点了一盏琉璃灯,虽然光线不是很强,但也不至于看不清人脸。 云予微认出这兄妹,一颗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你们俩大半夜的来吓我呢?”云予微没好气道。 秦惜时却是满眼含泪:“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别院里,我该带你回大宅。” 秦云铮亦是满面愧色:“是我没保护好予微。” “你们俩做什么?”云予微哭笑不得,“孩子没事。” “有我在,不会让孩子有事。”云予微看向这两兄妹,以为他们是在担忧孩子。 秦云铮却是一把抓住了云予微的手,低声道:“我最担忧的,是你的身体。若是孩子是你身体的负担,那我宁愿没有这个孩子!” 秦惜时面上闪过一丝痛楚。 “那卓家人实在不知好歹,”秦云铮想起他之前对卓水清的以礼相待,换回来的竟是如此结果,越发心如刀割,“我们已经给了她钱,给了她房,又给了她生意,替她将这辈子怎么过得好都想过了,已经报了她当初救你的恩情。” “她既然已经搬了出去,”秦云铮低声道,“从此就不许她再来秦家了。” “既然决心做个了断,卓家的小妹也不要再来了,”秦惜时满面寒霜,随即已经改了称呼,“卓二姑娘是个好姑娘,不比她那个糊涂姐姐,但可惜了……云姐姐,你不要怪我狠心。” 云予微怎么会不懂秦惜时的意思? 经过在临天镇被卓水清那一推之后,再加上马车上卓水清的反应,云予微也意识到,恐怕卓水清在她这里永远保持着一种警惕和恶意。 她大约明白那种恶意是从何而来,但那只能由卓水清慢慢想开,她无法助力。 “好。”云予微并不是什么不知好歹的人,她点了点头,“一切都按惜时说得来吧。” 秦惜时生怕云予微只是一时嘴上应付她,实际上还是会心软,任由云予微催她回去备嫁也无动于衷,又在别院住下了。 一连几天,卓水清都带着卓水秀按时上门,却依旧被拒之门外。 “卓二姑娘天资聪颖,”秦惜时不愿意云予微出面,一来怕她心软,二来怕卓水清再把云予微气出个什么好歹来,便亲自来打发人,“我已经请了临天镇最好的夫子,来教导二姑娘;若是二姑娘日后仍想学医,我们秦家也会为二姑娘寻良师。” “仙女姐姐还好么?”卓水秀已然明白,她和云予微的师徒缘分恐怕已尽。 “她很好。”秦惜时柔和了神情。 “那就好。”卓水秀不顾卓水清阻拦,跪下朝秦惜时磕了个头,又朝着门里磕了三个头,这才爬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低头道,“请少夫人保重身体。” 说完,不顾卓水清劝阻,径直离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变故 “你这个傻丫头!”卓水清没料到卓水秀这么果断,当即恨铁不成钢地跟了上去,“少夫人喜欢你,只要你去认个错,她肯定还会继续教你的!你……” 卓水秀听着姐姐的絮絮叨叨,半晌,才终于缓缓开口:“姐姐。” 卓水清正在埋怨她,并没有听到她这微弱的一声轻唤。 卓水秀盯着卓水清不断开合的嘴巴,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从心底里蔓延出来苦涩。 “姐姐!”她提高了嗓子。 “什么?”卓水清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觉得少夫人教坏了我吗?”卓水秀咬了咬嘴唇,想到在临天镇的那番争论,苦涩极了,“现在不是正称了你的心意,怎么你反而纠缠不清了起来?” 卓水清睁大了眼睛,骂道:“不过几句玩笑话,少夫人都未必记得,你倒是放在心里了!” 卓水秀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卓水清心里顿时打了一个突,半晌,才又烦闷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吗?” “我不过是想要你以后的日子好过些,不要跟我一样。” 卓水清的声音带了太多的茫然与惆怅,就像一片树叶一般,被风吹了个无影无踪。 卓水秀不言,只是加快了离去的步伐。 自从这次以后,卓水秀便安心地在家里读书,倒是卓水清不甘心放弃,倒是每天都去秦家一趟,或是说些软话,或是送些她做的点心和手帕。 秦家自是不要她的东西,柳婆子得了秦惜时的话,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她却也不像从前在别院客居时那般细腻敏感了,连眼圈都不红一下,反而还能顺着柳婆子的话自嘲几句。 几次三番下来,柳婆子倒是对她略有改观。 “这卓大姑娘,”云予微在院子里晒太阳,柳婆子不禁跟她提起了卓水清,“若是从前也这样行事,恐怕也不至于如此了。” 云予微笑笑:“妈妈以后若是得空,多劝她几句吧。总是这样上门,对她的名声对我们的名声都不好。” “听少夫人的。”柳婆子听云予微这般说,便知道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原本也不是心软到是非不分的人,只是总有些可惜卓水秀那个孩子。 只是,柳婆子还没能劝退卓水清,秦家别院先迎来了一场变故。 次日一大早,一行人便来敲秦家别院的门来了。 柳大爷和柳婆子急急忙忙地应了门,门一开,便见着凶神恶煞的一行人站在外头,各个人高马大,统一地戴了半边金属面具,遮住了眼眉;虽看不清他们的脸,但那杀气简直扑面而来。 柳家老夫妻自从来这边看别院以后,已是多年不曾见过这等场面了。 柳婆子上前,讪笑道:“大爷们,咱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这是不是秦家的宅子?”为首的人并不吃她套近乎的这一套,声音冰冷得犹如数九寒冬。 柳家老夫妻对视一眼,心想——坏了!原本他们还打算,若是这些人硬要强来,他们便抬出秦家来做震慑。谁知道这群人来者不善,还就是冲着秦家来的! “是,”柳大爷赔笑道,“不知你们找哪个秦家?” 他们倒也没问错什么,这秦家别院附近,有几家都是秦家善堂出来的人,在附近安了家。 这可不都是秦家? 柳大爷颇为理直气壮。 “还能是哪个秦家?”为首的人提起秦震,倒是有了几分敬意,“抚远大将军的秦家。” 柳大爷试探着问:“那各位大爷是……” “近来秦小将军行踪成谜,我等奉命来查这到底有何端倪。”为首的人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是否秦小将军对圣上有了二心?” “这……”柳婆子吓得急忙道,“这可不能乱说啊!” 为首的人却不耐烦再跟这老夫妻绕嘴,拔了腰间的剑便硬要往里闯:“把你们藏匿的人交出来!” 柳家夫妻心中皆是“咯噔”一声——少夫人的身份成谜,只是他们身为忠仆,自然没有去质问主人的心思;结果现在竟是招来了这种祸患!二人一时竟是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秦惜时已于两日前离开了别院。 “大爷,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枪的,吓人呢。”柳婆子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拿了银子往人怀中送,“天冷,咱们喝杯热茶去去寒。” “交人!”一行人毫不为之所动,反而齐刷刷地亮出了剑,“还是进去搜?!” “柳妈妈,”一道柔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马车哒哒地停住了,一个漂亮的少女掀了帘子,露出了一个不解的表情,“我不过是出去了一趟,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柳婆子从未有哪一刻见到卓水清时,犹如此时一般如同见到了仙女下凡。 柳家夫妻不是傻子,一听卓水清这话便知道,卓水清是在有意帮忙。 “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柳婆子拉了柳大爷一把,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了卓水清下马车,“您可万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了,不然传到少爷耳中,又该兴师动众了!” 卓水清此时还梳着少女的发髻,见来人正互相对视着,尽管手心中已经凝出了两手汗,仍娇俏地甩了甩头发,娇嗔道:“我是嫁给了他,又不是卖给了他!他越是要管着我,我就越不愿意听他的!” 搅蛮任性的小夫人的形象跃然于众人之前。 柳婆子心中慨叹她的反应之快,面上是一派无奈的恭敬与小心:“是是是,您是开心了,叫我们底下人难做。” “各位爷,”柳婆子小心地扶了卓水清到众人面前,“我们少夫人回来了,您看……” 一行人的目光在卓水清的脸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张漂亮的脸,同他们见过的画像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但那画像只是大概,他们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带走。”为首的人冷声道。 卓水清的脚下一软,差点儿直接瘫倒在柳婆子身上。 到了此时,她才开始真正后悔,为什么要不自量力地冒充云予微。 柳婆子看出了她的怯意,哪里还容得了她临时反悔,当即一边扶住了卓水清,一边哭嚎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就这么当街要抢我们的少夫人?!老头子,快给少爷传信,这可不得了了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进京 纵然柳婆子指天骂地、拍大腿踹大地的哭骂着,却也撼动不了这行人一颗颗冰冷的心。 “请吧,少夫人。”那些人倒是并未动粗,反而对卓水清很是彬彬有礼。 卓水清胆怯地看了一眼他们,下意识地看向柳婆子求助。 “你们要带夫人走,”柳婆子哭道,“也带上老奴吧!老奴这么任由你们把少夫人带走,不如一头碰死好了!” “带走!”首领很是干脆利落,大手一挥,毫不犹豫。 于是一盏茶后,柳婆子和卓水清一起坐上了马车。 这马车颇为豪华,内里装饰得很是柔软舒适,甚至还配了一张茶桌,足够四人坐在马车里煮茶吃点心。 卓水清哪里见过这等豪华? 当即心中惊讶,马车驾驶得又稳又快,她忍不住地想要打开马车的窗子往外看去。 “少夫人。”柳婆子却是看着她,虽未明言,但眼神严厉极了,卓水清顿时缩回了手。 “咱们现在面对的是敌是友,尚且分不清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柳婆子也不压着音量,反而好像是有意要让外面的人听到似的,“但少夫人放心,少爷一向爱重少夫人,少爷必不会叫少夫人白受这一场委屈的。” 卓水清的心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她袖中的手慢慢地收紧,强行地让自己变得更加冷静下来——她一定能好好地抓住这次机会! 马车疾驰在路上,渐渐地显出了几分繁华喧闹起来。 “白记新鲜出炉的花生糕嘞,来尝一尝啊!”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今日醉仙楼花雕酒买一送一!” …… 喧闹声传入了马车内。 “到京城中心了。”柳婆子似乎是在叹息。 卓水清神色一动——她虽生在京郊外的镇子里,却是从来都没有来过京城;现在,她生出了一种想要掀了帘子朝外看看的冲动。 “少夫人。”柳婆子的警告声如约而至。 卓水清有些悻悻地坐在原处,心里却是浮出了无限斗志。 柳婆子看着她,却是颇有些心绪复杂——这个姑娘,不知道到底说她是有心还是无心。她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看得出这个姑娘假装少夫人是有着她自己的打算,也算是有些心机;可这等未知结果的事,她也敢如此冒险,半点儿也不是从前那副谨小慎微敏感多思的样子了,又显得格外没心没肺。 隔窗有耳,纵然柳婆子有千万种不解,此时也无法问出口。 二人各怀心思,竟是未曾注意到马车停了下来。 “二位,下车吧。” 马车的两只被掀开,还有人上前来服侍她们下车,礼数周到,格外熨帖。 柳婆子浑身一震,万万没想到,竟是到了她想不到的去处——抚远大将军,秦府! 一瞬间,柳婆子心中后悔万分——这行人怕不是在虚张声势,刻意诈她呢!想来是少爷在外偷娶夫人且少夫人有孕的消息泄露了出来——保不准还有小姐的手笔在。 可她偏偏被这行人给震慑住了,竟带了个假的少夫人来见老爷夫人! 这可怎么办?! 柳婆子一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此时就直接跪在门口磕头认罪。 “柳妈妈……”卓水清心思何等敏锐——她虽无知,却也听说过抚远大将军的威名!抚远大将军,那可是姓秦! 她赌对了! “一会儿见了老爷夫人,小心说话。”柳婆子深吸一口气,只能先敲打卓水清一番。 “二位请吧。”那一行人到了此时,却是只剩下了领头的二人,依旧气场凛冽,对抚远大将军府上的侍卫和门房也颇不看在眼里,只毫无情绪波澜地催着二人进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柳婆子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恭谨地跟在卓水清后面,一步一步地挨进秦府。 秦府的前院里。 秋风萧瑟中,宁昭淡然地坐在一棵老榕树下,面前是一应茶案香茗。 宁昭微服出宫,突然驾临,秦家吓了一大跳,上上下下打起精神来,生怕伺候不好这帝王,摸了老虎须。 但宁昭好端端的不去屋子,非要说前院风景不错,尤其是那棵榕树甚好,冒着寒凉的秋风也要坐在院子里喝茶,秦家上下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 茶还没喝到嘴里,宁昭已经盯着紧急被叫了回来的秦云铮看了几回了。 秦震一颗心乱跳,惊觉自家这臭小子恐怕是惹事了。 果不其然,宁昭便笑眯眯地道:“最近有御史参了云铮兄一本,说云铮兄玩忽职守,醉心外室夫人。” 秦云铮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苦涩——他早就该明白,宁昭肯定会迟早查到他这里。 “我自然信不过这等说辞,所以今日便是为云铮来主持公道的。”宁昭淡笑。 今日一大早,影卫的消息便摆到了他的案头——秦云铮近些日子去别院的次数实在频繁,别院里又有养胎补身体的药材不断送入,甚至前几天深夜里,秦家两兄妹漏夜赶去,就因为别院那女子身子有些不妥。 若是秦云铮一人上心也就算了,宁昭可以勉强相信他这么多年了终于移情,真的养了一个出身不好的外室夫人;但若是让秦惜时也这般上心…… 一个可怖的猜想浮现在了宁昭的心里。 这个想法让宁昭一刻也等不及,下了早朝,他便直接微服出宫来到了秦家,并且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命影卫去别院直接将人给带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在场的人心中都浮出了不同的焦灼。 秦惜时试图想去圆场,却被拘在了屋子里——帝后大婚的日子不足半月,他们此时不能见面。 “爱卿不必紧张,”宁昭看着面上看似都没有什么波澜的秦家人,突然轻轻一笑,“难道朕还能夺人所爱?” 这话过于无耻了。 秦云铮的手瞬间攥紧了。 “陛下说笑了。”秦震笑道。 他此时摸不准,秦云铮到底闯出了什么样的祸事,能让宁昭亲自过来——前些日子凤泽宫娘娘刚被罚过,难道是……这两个人又看上了同一个女子? 秦大将军只觉得眼前一黑。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名分 正当秦大将军思忖着等下该如何打儿子才能显得比较心诚时,一个侍卫前来通报,说是人已经到了。 在场所有人皆是神色一凛。 “让她进来吧。”宁昭懒洋洋地端着茶盏,似乎真的只是对看重的臣子犯糊涂感到好奇而已。 秦云铮几乎要窒息,正想要冲到前面坦诚一切时,一个婀娜的少女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夫君。”柳婆子自然没有面圣的机会,卓水清不顾柳婆子之前的眼色,一上来,便先羞涩地看向秦云铮,直接定下了自己的身份。 秦云铮万万没想到,被皇帝影卫抓来的人居然是卓水清! “大胆!”德福公公瞧着这不知礼节的小妇人,“陛下在此,还不跪下?” 卓水清万万没想到,她一个乡野长大的姑娘,居然还有面圣的一天! 一时间,她突然对自己从前为蔡华寻死觅活而感到羞愧! 蔡华是什么人,也值得她为他落那么多的眼泪! 如今,她可是见过圣上的人了! 若是今天她能顺利地在圣上面前坐实了秦少夫人……喔不,就算只是一个妾室夫人,哪怕是个外室夫人的身份,都足够她今生依靠了! “妾身见过陛下,陛下千秋万岁!”卓水清忙不迭地跪下,深深地一叩到地,不敢抬头。 她出现的那一瞬,宁昭便看到了她。 不是云予微。 宁昭的心猛然安稳了些许,随即又有些苦涩——云予微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起来吧。”宁昭淡淡道。 卓水清谢恩过后,垂着头爬了起来。 她不曾接受过正经的礼仪教导,在遇见秦家人之前,她见过最体面的女孩儿也不过是里正家的小姐,也不过是远远地瞧过一眼,自然是没资格跟人接触的。 她羞惭于自己的粗陋,却也激动得浑身颤抖。 宁昭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礼仪简陋的女子,看向秦云铮:“这便是咱们小将军被御史台弹劾的原因?” 秦云铮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秦家夫妇何等了解自己的儿子,更何况,这兄妹俩最近行踪诡异,他们早就起了疑心。 现在秦云铮又是这般姿态,恐怕这背后还有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说辞。 秦震于是顿时勃然大怒,朝秦云铮怒吼道:“孽畜,我们秦家怎么出了你这样不知规矩体统的逆子!因着你这些破事,还惊动了圣驾!你还不快跪下!” 说着,一脚踹在了秦云铮的膝盖上,秦云铮自是不能躲,当下被直接踹跪了下来。 “陛下,”秦震满面愧色,直接跪倒在宁昭面前,“臣教子不严,让他做出了这等不顾祖宗礼法的事,实在汗颜!还请陛下降罪!” 秦夫人看了卓水清一眼,只见这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满脸惊慌失措,心中更是绞痛不已;她起身在秦震身边跪下,欲要捶打秦云铮几下,但顾及着宁昭在上,手还未落下便颤巍巍地收了回来。 “都是妾身没有教导好他,竟教他闯出这样的祸事来,请陛下降罪!”秦夫人泪流满面。 秦云铮欲要开口辩解,秦震却怒斥道:“你这逆子,还想说什么?!你是真的想要把你母亲气死吗?!” 秦云铮无力地垂下了头。 卓水清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乍然明白了,她若是闯不过这一关,怕是性命堪忧。 她膝盖一软,直接跪下了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磕头:“陛下恕罪,都是贱妾的错!都是贱妾的错!都是贱妾的错!” 少女柔婉悲切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她磕得极为实诚,额头顿时破了皮,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秦云铮大为震动——他大约明白了其中来龙去脉,怕不是卓水清在影卫到别院的时候,替云予微认下了这个身份。她被就是被牵连,又何必为他做到这一地步? 此时此刻,他抑制不住地想到,卓水清从前对他剖白的话。 大约……她是真的对他有几分恋慕的。 她自荐为妾,不过是想要他成为她的依靠;结果,他尚未成为她的依靠,她反而先为他冲在了前头。 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代云予微受罪而无动于衷。 “卓……”这个称呼被秦云铮及时地咽了下去,他若是叫出了“卓姑娘”,恐怕卓水清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功夫了。 他艰难地开口:“清娘,别磕了,都是我的错。” “难为你还知道认错!”若不是跪着,秦震此时早就一脚踹在了秦云铮身上。 “好了,大将军,”宁昭在上首缓缓开口,他来时只是为了确认心中所想,一旦确认了秦云铮这个外室真的同云予微无关,他再也没耐烦管这场家务事,“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错,朕今日来也不过是好奇能令云铮金屋藏娇的人到底是何面目罢了;若是闹得你们父子失和,岂不是朕的过错。” “陛下恕罪。”秦震急忙道。 秦云铮也跟着低头,声音苦涩:“一切都是臣孟浪。” “你说你,”宁昭半开玩笑道,“怎么就这般委屈着人姑娘做外室?” “是臣糊涂了,”秦云铮哑声道,“清娘出身乡野天真烂漫,身体又不好,臣唯恐现在迎她入门,让规矩体统束缚了她,一时鬼迷心窍,竟是让她受了这样的委屈。” “夫君……”卓水清声音颤抖——她赌对了! “你这个混蛋小子!”秦夫人忍不住地怒骂,“难道你母亲是那种磋磨儿媳的恶人?!” 这话一出,连宁昭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云铮就是在京城被规矩束缚坏了,行动爱想太多,”宁昭叹道,“想当初云铮才从边城回京时,那般肆意洒脱之态,朕若是有妹妹,定要选了云铮做妹婿。” “这小子这么混蛋,承蒙陛下如此爱重。”秦震叹道,“臣实在无地自容。” “哈哈哈,”宁昭笑道,“朕这就要说爱卿一句迂腐了。” “云铮,”宁昭叹道,“朕也不好太偏帮你,这事你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陛下教训得是。”秦云铮道。 “纵然年少轻狂,但不好总委屈了人家姑娘,”宁昭连看都没看卓水清一眼,只道,“她既出身乡野,配不上云铮的正妻之位,但既然陪伴了云铮许久,也该给个名分。” 第二百章 男装 宁昭开了金口,卓水清的名分便由此定下。 京中多少闺中女儿的梦中人秦小将军,未曾娶正妻,却是先纳了一个妾进门。 一时间,京中女儿多梦碎,而秦小将军恐怕此后也难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秦夫人气得胸口痛,秦云铮上赶着安慰道:“儿子不孝,以后恐怕不会娶妻。” 秦夫人气得差点儿直接晕过去,于是秦云铮就秦大将军拿鞭子怒抽一顿赶去跪祠堂了。 而卓清音这个妾,是在恒昌帝面前过过明路的,自然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养”在别院了,被一顶粉轿迎进了将军府,府中人人见了都要唤一声“清姨娘”。 而别院中的云予微,则是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 卓水秀拒绝了卓水清派去接她的人马,反而直接奔去了别院,不顾柳大爷的阻拦,一个小人如同泥鳅一般钻了进去;柳大爷本就疼爱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她去了。 “仙……”卓水秀一见云予微,便满眼含泪地“噗通”跪在了地上,小小的人连头都不敢抬,“少夫人,求您原谅我姐姐!”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姐姐顶替了云予微的位置,不敢如姐姐那般心安理得地接受,第一个反应是跑来求云予微的原谅。 自云予微得知卓水清代替她被人带走后,便急得要直接去找人,还是柳大爷死活劝住,求她相信秦云铮,定会给她一个好的结果,定不会连累卓水清。 现在消息传来,柳大爷简直不敢面对云予微。 “你这个傻孩子,”云予微看着卓水秀,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顶替了少夫人的位置,我……”卓水秀说不下去了。 “卓姑娘算不得顶了我的位置。”到了如今,云予微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别院里人人都叫她“少夫人”,但她这个少夫人没见过公婆,没见过秦惜时以外的其他秦家人,恐怕名不正言不顺;而卓水清代替她回到了秦家,也不过是个妾室。 “这是卓姑娘自己的选择。”云予微轻叹,伸手将卓水秀拉了起来,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的,“她帮了我,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结果,那便是她应得的。” “那少夫人,你怎么办?!”卓水秀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少夫人? 这个称呼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种嘲讽。 云予微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以后不必再叫我少夫人了。” “少……”卓水秀惶然地抬起头,看着云予微满目惶恐。 “你也如惜时一般,叫我一声‘云姐姐’吧。”云予微轻叹一声。 “云姐姐!”卓水秀又哭了起来,“你以后怎么办啊?!” “放心,”云予微又摸了摸她的头,“我不会同卓姑娘抢夫君,也不会把自己饿死。” “你忘了吗?”云予微笑道,“我可是仙女,医术高超,说不定起死回生呢。” 卓水秀望着她,破涕为笑。 “仙女姐姐,”卓水秀紧紧地抓住她的袖子,像是怕被丢下一般,“你一直做仙女姐姐就好了。” 云予微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好啊。” 于是,第二日,云予微便要搬出别院。 她甚至连一个包袱都没有带,只穿了一身最为简单的衣裙,头上一点儿首饰也无,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朵盛开的秋菊,却愈发显得高洁优雅,真的仿若画中仙女。 柳大爷见她如此,几乎要直接跪下:“少夫人……” “别叫我少夫人了。”云予微扶起他,温声道。 “您不能走!”柳婆子是和卓水清一起回的秦家,自然而然地被留下照顾卓水清了,现在别院里除了几个平时帮忙洒扫干活的丫鬟小子,柳大爷是找不到一个能商量的人,“您若是走了,少爷回来,会怪罪老奴的!” 云予微叹气:“我只是要搬出去住,又不是消失了,你还能找到我,秦公子回来,也能找到我。” “那您何必搬走?”柳大爷道,“少爷一定会回来跟您一个交代的!您即使不看在少爷的面子,不看在老奴这么多天勤恳伺候的份上,也要看在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啊!” 云予微到底是敌不过年迈的柳大爷如此涕泪横流的挽留,虽然没有再提搬走的事情,却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日日在别院里不出门,而是扮了男装带着卓水秀出去走动。 “仙女姐姐扮了男装也这般好看,”卓水秀高兴道,“但是为什么啊?” 云予微刻意将自己涂黑了些许,原本便英气的远山眉又被她画粗画重,再加上她刻意学来的姿态,除了身形有些单薄之外,她看上去更像是个常年在外奔走的年轻人。 “免得惹麻烦。”上次有人上门抓人,说明她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虽然卓水清替她进了秦家,保不准还有其他人继续盯梢。 “以后要叫云哥哥,”云予微笑道,“现在我叫云徽,是你的远房表哥,记住了吗?” “是,哥哥!”卓水秀脆生生道。 云予微又带了卓水秀去了临天镇,四处看些铺子。 “姐……哥哥要替姐姐开绣坊吗?”卓水秀忍不住地问道。 云予微摇了摇头:“绣坊不是我所擅长的,况且,那绣坊已经送给了卓姑娘,我当然不能越俎代庖。” 卓水秀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 “我要在这边开一间医堂。”云予微淡淡笑道,“这才是我所擅长的。” “小妹,”云予微停了下来,看着神色黯然的卓水秀,叹道,“你年纪还小,为什么不愿意同卓姑娘去秦府呢?” “我年纪不算小了,”卓水秀握紧了手,“仙……哥哥不是曾教导过我吗?人贵在自立,姐姐不愿意,我却不想像姐姐那样。” “那很好。”云予微点点头——卓家姐妹二人,性格当真天差地别。当初在卓家村时,卓水清拉扯着卓水秀撑着活下去,十分坚韧,而卓水秀也是对姐姐满心依赖信任;但这短短几个月,卓水秀反而成了那个更加独立坚韧的人了。 第二百零一章 仙子 宁昭出宫去了抚远大将军府,替秦大将军管了一回家事。 随着秦云铮纳妾尘埃落地,这消息逐渐传了出来。 “这秦家的小子也实在不像话,”太后近日心情颇好,一是杨宏成换脸一事已经快要完成,二十彭清音有孕,她最近心情很是舒畅,“哀家从前看他还以为他是个稳重的。” 彭清音被太后养在慈宁宫,除非宁昭前来探望,否则太后绝不允许她用粉黛上妆,更是令内务府新赶制了一批极为宽松的衣裳来,每日里太医都至少来请一次脉,饮食上更是被太后管得极严。 她如今月份还小,小腹不见半点隆起,这过于宽松的衣裳和素净的脸,倒显得她身形有几分萧索——于是太后又觉得她太瘦了。 成日里这般被管束着,纵然彭清音是个稳重的性子,也不免感到枯燥无味。 难得太后会多说几句话,被拘束了这么几日,彭清音也忍不住地接话道:“是啊。” 再多的话,她还是咽了下去。 太后瞧了她一眼,少女的皮肤如凝脂一般细腻,即使不上妆,依旧如同一朵开得正好的鲜花;又因着有孕,不上妆便显稚嫩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娇媚柔艳。 “秦小将军如此行事,”太后轻笑,“还是在秦家那丫头入宫前的这半个月被发现的,这无异于在打他妹妹的脸。” “身为未来中宫的同胞兄长,他如此肆意妄为,恐怕是已经心生骄纵了。”太后看着彭清音的目光愈发满意与怜爱,“你是个聪明又有福的孩子,即便秦家那丫头入了宫,也分不走陛下对你的宠爱。” 彭清音羞涩地低下了头。 二人正说这话,外面传来德福的声音,却是宁昭来了。 “给母后请安。”宁昭行了礼,抬手免了彭清音的礼,又笑道,“还没进来就听见母后和清音的笑声。” “偏你耳朵尖,”这般闲话家常的样子,也令太后感到开心,“哀家正和清音说起大婚的事呢。” 宁昭的神色并无波澜。 “清音有孕,不宜操劳,”太后笑道,“良贵妃这段时日也是三灾八难的,虽有玉贵嫔几个帮手,到底也是辛苦。” “哀家想着,等到秦家那孩子入宫后,陛下不如再选几个适龄的女子入宫,”太后不由地叹道,“哀家知道你一心以国事为重,可后宫就这么几个人也着实不像话。后宫人本就不多,如今有孕的唯有清音一人,哀家怎能不着急呢?” 宁昭沉默了片刻,太后也不催促,只是轻叹了一声,不再多说。 彭清音正欲从中转圜一二,宁昭却突然开口道:“母后放心,后宫的事儿子自然也放在心上。” “那就好,那就好。”自从杨宏成一事之后,太后在宁昭面前显然示弱,母子二人倒显得更融洽了。 此时太后满面喜色,倒是真的像是一个看到榆木脑袋儿子终于开窍的母亲,高兴道:“陛下能如此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宁昭等太后欢喜过后,才又慢慢道,“朕近日夜间常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绝色女子,自称是九天仙子下凡而来,特地来到朕身边,助我大绥国运。” “儿子想在民间寻一寻这个女子。”宁昭道。 太后一时有些惊呆了:“这梦中之事,如何当真?” 宁昭微微一笑:“仙子既是不止一次入了朕的梦,想来上天是在预示着什么。” 太后欲言又止,倒是彭清音反应极快,开口笑道:“陛下乃是盛世明君,一向勤政爱民,想来这是苍天特地派神女来助国运。” 宁昭赞叹地看了彭清音一眼,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 太后:“……” “也好,”眼见着宁昭心意已决,太后也不再说什么——从世家里选贵女,还是从民间里找“仙子”,对她来说都一样——反正宁昭也不是她亲生的,若是这次太荒唐失了朝臣的心,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这般想定了,太后也就浮出了一个越发真心的笑,“陛下乃是天子,上天派一个神女来助天之子,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于是,这个事在太后这里也得了首肯。 宁昭又关怀几句,便起身回御书房继续批奏折。 太后瞧着彭清音神色略有些黯然的样子,不由地失笑:“傻孩子,这才哪儿到哪儿?” 彭清音不作声,太后便又兀自慨叹道:“这宫中的美人,只会越来越多……你身世清贵人又聪明,还怀着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旁人越不过你去。” 恒昌帝要在民间寻“仙子”这件事,自然是不会摆在明面上;但世上从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各宫嫔妃更是一向有心留意。 凤泽宫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算是晚的了。 “怎么会这样!”曲妙这次砸了一整套的甜白瓷,这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上次处心积虑地演了那么一出戏,甚至不惜给自己下毒,原本想着来个一石二鸟之计,把彭清音和朱延英一并处理了;没想到彭清音运气太好,居然在这等紧要关头被查出了有孕,太后亲自为她保驾护航,最终不过不轻不痒地罚了例银和禁足——有太后护着,这惩罚就是等于没有! 费尽心机,不过处理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朱延英! 曲妙一想到这里,便肝火旺盛。 “娘娘,您消消气。”思圆急忙上前安慰道。 自从上次曲妙中毒之后,朱延英被打了板子赶出皇宫,不过三日便传来了朱延英上吊自尽的消息;白苏愣了一回神,便不顾白芷阻拦,自请去慈宁宫旁的小佛堂为太后和帝妃抄经祈福。 曲妙原本就不喜白苏,且白苏愿意去佛堂斋戒祈福,又能显出她的仁孝来,便一口答应。 于是,现在能在曲妙跟前伺候的,是白芷和思圆。 思圆心思灵狡,白芷一向颇看不上她;奈何曲妙十分吃思圆那一套,又视思圆为自己提拔的贴心人,如今反而白芷还要往思圆后面站。 白芷亦是愈发沉默了。 第二百零二章 献策 凤泽宫上下都知道,如今良贵妃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且好像……陛下也不常来了。 即使上次良贵妃被德妃下毒暗害,陛下也是任由太后直接护住了德妃。 听着殿内的怒音,外头的小宫女们愈发吓得如同鹌鹑——毕竟那掌礼的女官朱延英,还是贵妃娘娘亲自要来凤泽宫的,那样得贵妃娘娘看重,贵妃娘娘不也是说打就打了吗? “这日子如今越发难捱了。”一个小宫女忍不住地道。 “胡说什么?”白芷却倏忽出现在了她身边,冷着脸道,“娘娘还是太心慈,天天把你们闲出这么多话来!” 小宫女冷不防白芷会突然出来,吓得快要哭了出来。 白芷无心再教训她,只匆匆而去。 “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呢?这样威风,如今还不是被思圆顶了上去!” “姑奶奶,少说两句吧,小心她听见!” 白芷的脚步如风,却不曾回头。 她一向是爱操心,凡是关于云予微的事无不亲力亲为;思圆从前就看不上她这种行为,如今思圆自认为是曲妙身边的第一等贴心人,愈发看白芷不起。 方才曲妙砸碎了的那一套东西,白芷亲自捡了碎瓷拿布兜着要扔出去——有思圆在,如今安慰娘娘的事都轮不到她上前。 思圆瞧着白芷兜着碎瓷走出去,不由地跟曲妙叹道:“白芷姐姐也忒死心眼儿,那碎瓷片谁收拾不是收拾?分明娘娘才是最重要的,她倒是从来分不清主次。” 曲妙冷笑:“她?也不知是真的笨还是装得笨。” 思圆抿唇笑了:“这奴婢可不敢胡说。” 曲妙此时的情绪缓和了些许,看着思圆道:“都像你这般机灵本宫也少了许多闲气。” 思圆眉眼带笑:“这就是娘娘看重奴婢的缘故了。” “你惯会在本宫面前卖乖,”曲妙瞧着外面秋叶飘零,愈发愁眉不展,“皇后娘娘不日便要入主中宫,德妃那个贱人还有了身孕,若是陛下果真再找回一个什么九天仙子,这后宫中当真没有本宫的立足之地了!” “娘娘何必这般自怨自艾呢?”思圆笑道,“皇后和德妃依仗的是身世,德妃多了子嗣又多了一层依仗;娘娘虽然不若她们二位身世显贵,可娘娘亦不差呀。如今云公子年纪虽小,却已是京中声名远扬的神医了——谁人不知道,云公子是娘娘您的亲弟弟?云公子的好声名,不就是娘娘您的好声名?依奴婢看,有这等清名在外,即便日后那什么劳什子九天仙子入宫了,娘娘也是比得过的。” “你这丫头……”曲妙的脸色更缓和了几分,看向思圆的目光充满了欣赏——不愧是她看中提拔的人,倒是伶俐;不像白氏姐妹,一板一眼倒像是朱延英教出来的。 “陛下从来对娘娘不同,如今德妃得势,不过是因为她怀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思圆又道,“娘娘若是有了陛下的孩子,想要收拾德妃,那还不是简单?” 这话说到了曲妙的心坎儿上。 “陛下醉心于政务,多少日子不曾踏入后宫了,”曲妙幽怨不已,而后下意识地抚摸上了小腹,仿佛那里已经有了一个鲜活的小生命,“也是本宫的肚子不争气,竟是到了现在也没有动静。” 思圆却是噗嗤笑了起来。 “你这死丫头,”曲妙看向她,“刚才还说你伶俐,你便蹬鼻子上脸了?” “奴婢那里敢,”思圆笑道,“奴婢只是笑娘娘心急太过,反而忘了最关键的事。” “什么最关键的事?”曲妙被她吊足了胃口。 思圆笑道:“公子是能妙手回春的神医,或把娘娘的身体调理得易孕些,或是娘娘直接找公子要个易孕的方子,这不都是现成的?娘娘福泽深厚,定能很快传出好消息,一举得男!” 曲妙眼睛倏忽亮了起来,看向思圆的目光愈发满意:“好丫头,好丫头,本宫往日里倒是小瞧了你。” “还是娘娘调教得好。”思圆抿嘴笑道。 曲妙心中更加受用,同思圆又玩笑几句,便陷入了沉思——自她装作失忆以来,云岚倒是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不过也是,云岚如今年纪也算不上很小了,外男出入宫闱,实在不像话。 只是……她心中叹息,思圆这个丫头机灵是机灵,方法也是个好方法,唯一的不好就是,她不是真的云予微。 云岚同云予微姐弟感情深厚,在行宫时,有好几次,曲妙就已经觉得自己在云岚面前露了馅儿。 虽然她如今可以借着失忆的幌子见云岚,但……曲妙咬了咬牙,于万分纠结中下定了决心——万一云岚真的察觉到了什么,她只要咬死失忆不松口便是了;如今最重要的是,她要尽快地怀上龙裔! 当晚,曲妙便借口身体不适请了宁昭来。 “陛下。”曲妙一见宁昭,便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来,三个月的期限快到了,她的脸已经有了些许轻微的变化,以防宁昭看出什么破绽,她近日在宁昭面前一直都是带妆的。 “你身子不好,就别顾这些虚礼了,”宁昭扶住她,看着她妆容精致的脸,不由地从心底浮出了些许厌恶,“好好躺着将身体养好才是正经。” “是。”曲妙娇羞地应了一声,而后幽幽地叹道,“都怪臣妾的身子不争气。” 宁昭微微挑了挑眉毛,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陛下,”曲妙望向宁昭,眼中泪光盈盈,“臣妾自回宫以来,从未见过阿岚;如今许是身子不好的缘故,总是梦见阿岚,梦见他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关心他。” “陛下,臣妾想向您求个恩典,”曲妙撑起身子,在床上跪坐了起来,“求您让阿岚入宫,臣妾见了阿岚,兴许病就好了。” 宁昭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云岚失踪多日,曲妙从未想起过他;现在,为什么会突然提起? 到底曲妙是在为她的主子试探些什么,还是,她想对云岚做些什么? 第二百零三章 联系 “陛下,”曲妙惊觉宁昭此时神情不对,不免有些胆怯,硬着头皮道,“臣妾说错了社么话吗?” 宁昭在心中冷笑了片刻,面上却依旧满是对曲妙的关怀。 他叹了口气,颇有些头疼地对曲妙道:“自从上次你受伤过后,阿岚心疼你一向身体不好,便又云游去为你找奇药了。” “你也知道阿岚那孩子性格有多倔,认准了的事情朕也劝不住,”宁昭叹息着,又看向曲妙,“他一向只听你的,这一跑出去音讯全无,朕也没办法,只有你能联系上他了。” 曲妙的心猛然一跳。 “你最近身子这样不好,连梦中都为阿岚担心,”宁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也是该让阿岚回来的时候了。” “奇药什么的不是最要紧的,如今他能陪在你身边开解你,你的身体有了好转,这才是最要紧的。”宁昭道。 曲妙顿感不妙——她怎么可能知道云予微和云岚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方式?! “既然如此,”曲妙挤出了一个笑,十分勉强,“那臣妾便更不能辜负阿岚的一片心意了。他既然有心,臣妾再急吼吼地叫他回来,反而令他多心。” “找药重要,还是你的身体重要?”宁昭放在曲妙肩膀上的手突然变重了几分,他满脸严肃,“过几日阿岚回来了,让他先来见朕!” “都是太医院那群废物不顶用,否则朕也不会日日忧心你的身体,盼着阿岚赶紧回来!” “臣妾……”曲妙刚想解释,却被宁昭打断。 宁昭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的身体最要紧。” 曲妙露出了一个苦笑,勉强道:“臣妾多谢陛下爱重。” “自然。”宁昭轻叹,“予微于朕而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女人。若是任何人让朕的予微受了一丁点儿委屈,都该死!” 他深深地望着曲妙,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目光深沉地仿佛要直接透过她的皮囊看到她的灵魂里去。 曲妙一阵慌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宁昭下一瞬就要杀了她! 此时,她连一个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陛下,”曲妙的声音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颤,“陛下如此爱重,臣妾不敢。” 宁昭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愈发感到厌烦。 “罢了,”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曲妙,“你身子不好,好好休息吧。” “陛下!”曲妙下意识地想要挽留,但宁昭已经转身,她甚至只来得及触到宁昭身上那片玄色的衣料。 宁昭步履匆忙而又坚定,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曲妙无力地跌坐在床榻里,眼泪竟是不由地夺眶而出——多么可笑啊,分明前一瞬还在说着要为她冲冠一怒的甜言蜜语,下一瞬却是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肯!最是无情帝王家,她此时感受分明了! 她今日的谋划,竟是在一个也未曾实现!反而为自己惹祸上身了。 她现在,到底怎么样才能给宁昭变出一个云岚来?! 这云家姐弟……曲妙怨毒地想,全都该死! 秦家别院外,一辆带着秦家徽记的宽敞马车停了下来,帘子掀开,露出了卓水清的脸。 柳婆子先下车,这才扶了卓水清出来。 不过几天功夫,卓水清已然脱胎换骨——她穿了月白色缠枝莲花织金妆花罗衣,烟霞色撒花镶云纱边摆裙,因着天凉了,她还披着一件烟霞色的凤舞九天织金披风;梳了时兴的飞天髻,戴了一整套红宝石缀明珠花开富贵赤金头面,脖子上亦是一副金碧辉煌的璎珞项圈,腰间坠着锦绣香囊和一只成色极好的如意祥云羊脂白玉佩,整个人富贵逼人,完全不见从前那副怯懦敏感模样。 “这是清姨娘。”柳婆子见了柳大爷,面色终于有了几分变动。 柳大爷惊得张大了嘴巴,柳婆子朝他微微摇头,他立马收起了讶然的表情,给卓水清跪下磕头:“老奴见过清姨娘。” 卓水清看着柳大爷将这礼行了个完全,这才吩咐柳婆子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含笑慨叹道:“柳大爷这可折煞我了。” 柳大爷憨厚老实一笑,并不接话。 “云姑娘呢?”卓水清已经全摸明白了,秦家上下,恐怕除了那对兄妹,根本没有人知道云予微这个“少夫人”的存在。 她赌对了。 她颇为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红宝石头面,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高兴的笑。 “此时不在府上。”柳大爷凝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云姑娘”便是“少夫人”,不由地有些好笑——这卓家的大姑娘,行事也忒急切轻佻,难为秦家竟是许了她进门。 “无妨,”卓水清笑道,“那我便随便转转,等她回来吧。” 虽然柳婆子被指派给了卓水清做事,但颇有些看不上她这种做派。无奈主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少不得多提醒着卓水清一些。 “姨娘,”柳婆子劝道,“还是先把二姑娘接回来是正经。” 卓水清已经跟秦夫人禀明过,她有一个亲生的妹妹,二人相依为命;秦夫人心软,自然一口允了将卓水秀也一同接进秦府过活。 但卓水清已经派人来接了卓水秀两回,回回都被拒绝了。 这次卓水清回别院,正是打着要亲自来接卓水秀去秦家的旗号来的。 柳婆子心知,这位新姨娘怕不是想起别院炫耀一番;但没想到,她竟是一副只把这件事当正经事的劲头,半句也不提卓水秀的事了。 卓水清本就心里压着火,现在经柳婆子一提起,她立马沉下了脸色:“都是我以前太惯着她了,我倒是看看,她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 柳婆子欲言又止。 “妈妈也毕别劝我,”卓水清好歹同柳婆子相处了一段时间,见她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便知她又想要絮叨,不由地心中生出更多的烦闷来,“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不懂大家的管教规矩,一直以来劳烦妈妈教导了。但小妹好歹也是我的亲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是能按照我们卓家的规矩管一管的!” 这般夹枪带棒的一顿,柳婆子面上也挂不住,再不开口。 第二百零四章 盒子 “吁——” 少女还带着些许童稚的清脆声音传来,一辆马车在众人面前稳稳地停了下来。 柳婆子抬眼瞥见马车上的人,却见驾车的除了车夫,竟还有一个一脸兴奋的卓水秀。 柳婆子暗暗地叫了声不好。 果不其然,卓水清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一转脸,便看到卓水秀丢下了缰绳,一脸炫耀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朝里道:“哥哥,你看我厉害吧?!” 哥哥?! 卓水清的心猛地一紧,几乎窒息——她不在这几天,卓水秀难道就遇到了个坏男人把她的身心都拐了,所以她才不愿意乖乖地被接去秦家? 这般一想,卓水清的脸上顿时少了一半血色。 “你给我过来!”卓水清厉声道,“爹娘就生了我们两个,我不记得你哪儿来了个哥哥!” 饶是血脉亲姐妹,卓水秀看到如今打扮的卓水清,都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盛装的妇人,竟是她的姐姐。 “卓姑娘,”马车里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下一瞬,云予微从马车里探出了头,“是我。” 卓水秀没能一眼认出卓水清来,卓水清也没能一眼认出云予微——云予微穿了一件石青色的常衫,并不精致,料子也算不上好——这并不是什么富家公子的打扮,倒像是寻常的贩夫走卒。 卓水清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蔑然——云予微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只是疤痕未消,颇有些可怖;且云予微做男装打扮,还特意涂黑了脸,又将眉毛描粗加重,不知使了什么化妆的手法,精致的脸也看上去钝感了许多,鼻子也显得更加粗笨——若忽略了她脸上的伤疤,云予微算得上是一个美人,可这么好端端的美人不去做,偏要去扮糙汉。 即便那话本子里有千金小姐心血来潮穿了男装出去玩,那也扮个好俊俏一个公子哥儿。 云予微反倒好,贵公子不去扮,倒要扮成这副不值钱的鬼样子! 还有卓水秀…… 卓水清的目光移到了卓水秀身上,只见小丫头虽然没有跟云予微有样学样穿男装,却是疯了一头汗,额前的头发湿湿地贴着皮肤,丫髻上是两条坠了珍珠的红色缎带,虽然衬她,到底太简陋了些。 “我接你你不肯走,原来就是为了给别人当车夫?”卓水清板着脸道。 卓水秀仿佛听不出她语气中的不悦,反而吐了吐舌头,满脸骄傲:“车夫怎么了?若不是哥哥担心我年纪小力气不够,我都能自己把马车赶回来了!” “你给我过来!”卓水清怒火中烧。 卓水秀抬了抬脚,看她满头珠翠一脸凶相,只觉得一阵陌生,竟是又缩了回去,下意识地要往云予微的背后躲。 这等如同躲洪水猛兽的样子,一瞬间刺痛了卓水清。 “姨娘,”柳婆子及时地出声,“虽说咱们别院僻静,但到底是在外面,保不准有人来往。姨娘要管教二姑娘,不差这一会儿,若是在这里教人看见了,倒是失了体面。” 卓水清狠狠地瞪了卓水秀一眼:“还不进来!” 卓水秀跟着云予微,亦步亦趋地进了别院。 卓水清不在的这几日,卓水秀倒是软磨硬泡着跟云予微一起重新住回了别院。 “你自己呆着去,”卓水清一看见卓水秀全身心依赖地跟着云予微,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冷声道,“我同云姑娘有话说。” “我不!”卓水秀只觉得姐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下意识地脱口便是拒绝。 卓水清哪里还容得下她任性,当即转头吩咐道:“柳妈妈,把二姑娘带出去。” 柳婆子无奈,同卓水秀使了眼色,卓水秀这才不情不愿地同她走了出去。 卓水清看着这一切,心中愈发苦涩——如今她不过是离开了这么几天,卓水秀却仿佛除了她的话不听,其他人的话都是句句听。 “卓姑娘,请讲。”云予微坐下道。 卓水清见她这般淡然从容的样子,心里愈发不甘。 “云姑娘,”卓水清望着云予微的目光有些许倨傲,“我救了你两次,换你一个夫君,你不算亏。” 云予微仔细看了她片刻,见她气色极好,失笑:“我不算亏,是卓姑娘亏了。” “你什么意思?”卓水清愣了一下。 “不过是个妾室的位置,”云予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卓姑娘原本值得一个一心一意的夫君。” “你一个不被秦家承认的外室,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卓水清霍然起身,望着云予微的目光充满了鄙夷,“虽然我是个妾,但我是秦少将军的妾,是陛下亲口承认的妾!不像你,都已经有了夫君的骨肉,秦家人却连你的存在都不知道!” 秦少将军,秦云铮。 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个记忆的碎片从脑海中涌了出来,云予微的脸色微微一变:“外室?” “对,”卓水清满意地看着云予微的神情,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自己是什么明媒正娶的秦少夫人吧?做什么美梦呢!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卓姑娘,”云予微却很快地平静了下来,她神色淡淡,“我不会做人外室。若是秦云铮不能娶我做正妻,那我就离开他。” “哦?”卓水清笑得前俯后仰,“云姑娘真有志气!那我今天来,就满足了云姑娘的心愿!”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旁推过了一个檀木盒子。 云予微的目光落在了盒子上。 “打开看看吧。”卓水清道。 云予微依言打开,只见里面一张房契,一张一千两的银子,一些珠宝首饰,同她之前送给卓水清的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几乎大同小异。 “云姑娘,”卓水清见她打开了那个盒子,只觉得心中的浊气终于呼了出来;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候,她和云予微的地位已然调转,这让她怎么能不扬眉吐气?她的神情不自觉地浮出些许倨傲与轻蔑,“之前你送我一个盒子,如今我还你一个盒子。” 第二百零五章 耳光 云予微望着那个檀木盒子略微出神。 卓水清见她不为所动,心中焦急,便忍不住地催促道:“怎么,当日云姑娘打发我时说得那样好听,如今轮到自己了,也下不了决断吗?” 云予微将盒子重新盖上,推回到卓水清面前。 卓水清咬了咬牙:“你……” “卓姑娘别误会,”云予微淡淡道,“我不过是要秦少将军一个说法。” 秦云铮如今在罚跪祠堂,卓水清这才敢跑来打发云予微;若是真的等秦云铮跪够了七天祠堂出来了,她恐怕就没机会了! “你以为夫君会来给你什么说法吗?”卓水清冷笑,“云姑娘,你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不免把自己看得太高贵了。” “我高不高贵,不是你说了算,”云予微淡淡一笑,“卓姑娘,你大可不必将我视作敌人。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惜时传信于我,恳请我给少将军一个辩解的机会。” “辩解?”卓水清被这个词给激怒了,她不明白,云予微凭什么能够一直这么高高在上、理直气壮,云予微越是从容淡定,她便越发被对比得仿佛像个跳梁小丑,“别把自己看得太高贵!” “我没有。”云予微平静道。 “没有?”卓水清冷笑,“若不是我今天回来接小妹,竟然不知道你还把她当车夫!你看不起我,恨我抢了你的位置,便报复在我的妹妹身上!怪我没有教她辨别人心,这才让她轻易地被你戏耍玩弄!” 云予微有些无奈地看着卓水清:“你如今的位置……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你闭嘴!”卓水清歇斯底里地发出了一声怒吼。 门“嘭”地一下被撞开了,在外面听墙角的卓水秀到底还是挣脱了柳婆子的禁锢,直直地闯了进来。 “姐姐!”卓水秀站在门口,昂然挺直了身体,“我不觉得当车夫是什么丢人的事,那是我高兴去做的事情,不是哥……不是云姐姐哄骗,她没有戏耍我没有玩弄我。” “谁让你进来的?!”卓水清不想让自己如此难堪的一幕落在妹妹眼中,当下怒道,“柳妈呢?!还不把小妹给我拉下去!” “姐姐不用叫柳妈拉我,”卓水秀却是坚定道,“我只不过是想说两句心里话。” “姐姐,我知道你想着为我好,”卓水秀道,“可我不愿意过姐姐想过的生活。” “你懂个屁!”卓水清终于崩溃,她伸手按住卓水秀的肩膀,眼睛红得可怕,“我苦心筹谋,不过就是想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你偏偏要不得这福气!我才是你亲生的姐姐,难道还能害你吗?!” “我为什么想要你去秦家跟着我过生活,还不是想着要秦家的荣耀给你添一层名头!这样,我才能给你选一门好亲事,让你安安稳稳得过一辈子!” “结果你呢?你半点儿不省心,宁愿在这外面疯着玩!可我呢?我这些日子都已经在替你打听好人家了!” “我……” “姐姐!”卓水秀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抬眼直直地望着她,“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好日子?” “像姐姐那样,嫁一个勋贵人家做妾,便是光耀门楣的好日子吗?” 这话如同一个耳光落在了卓水清的脸上,还是由她最亲的妹妹打上的,她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屈辱与不甘充斥了她的内心。 “你竟然这么跟我说话!”卓水清崩溃极了,抬手一巴掌抽在了卓水秀的脸上。 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直把卓水秀的脸扇歪到了一边去。 口腔里有腥甜的味道传来,耳畔仿佛有蜂群嗡鸣,卓水秀眼前黑了一下,这才缓缓地将脸转了过来。 “小妹!”云予微万万没想到,卓水清竟是会对卓水秀下手,她猛然站了起来,疾步走到卓水秀面前,“过来让我看看。” “你滚!”卓水清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打了妹妹,看着妹妹望向她的悲凉目光,她的心顿时如同沸腾的油锅一般,满满的全是煎熬;偏偏云予微竟还在此时凑了过来,她管教妹妹,管云予微何事?!她们姐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云予微害的! 激愤冲昏了卓水清的头脑,望着云予微疾步奔向卓水秀的身影,她竟是突然伸手一推! 云予微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向一旁倒去。 “少夫人!” “仙女姐姐!” 自从卓水清对卓水秀动了手,柳婆子便察觉到了卓水清的不对,一直有所防备;她一个箭步上前,硬生生地将直接垫在了云予微身下,同时伸出胳膊,一把接住云予微,缓冲了大部分的伤害。 “你疯了!”卓水秀冲到云予微面前,直接用身体挡在了她面前,一脸失望地对上了卓水清。 卓水清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一步,见妹妹如此提防的目光,又哭又笑地后退了一步:“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白疼你这么多年!” 她说着,一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落了下来。 卓水秀踉跄着上前,却被卓水清一把推开:“你别来找我,还去护着你的仙女姐姐!她有通天啊本事,一定能给你谋个好前程!” “姐姐!”卓水秀含泪喊了一声,可卓水清一直推搡着她,连看都不肯再看她一眼。 而一旁的云予微终于站稳了身子,柳婆子到底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即使平日里身强力健,这连摔带护人,此时已经快要爬不起来。 “少夫人,您身子要紧,别……”柳婆子只觉得腰疼得不敢乱动,生怕再把云予微磕了碰了。 “小妹,过来帮我扶一下柳妈妈。”云予微也不敢太轻举妄动,她的孩子保得艰难,她不敢冒险。 卓水秀擦了擦眼泪,便要过来;一直将她往外推的卓水清此时却不干了:“你果然是把小妹当奴才使!” “卓姑娘!”云予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你眼中,帮人救命都是奴才做的事吗?” “来人!”云予微朝外喊了一句,“把卓姑娘请出去!” 第二百零六章 威胁 别院人不多,却还是有几个打杂跑腿的人在。 柳大爷眼看着卓水清气势汹汹,便觉不妙;他不便于进后院,便一早吩咐了几个粗使的仆妇好好侯着,听从少夫人命令。 云予微一声令下,外面等得心惊胆战的仆妇纷纷涌了进来。 “放肆!”卓水清怒容满面,“她算什么少夫人!如今少将军没有正妻,唯有我一个被将军和夫人承认的姨娘!你们胆敢为了这么一个没名没分没皮没脸的人来忤逆我?!” 仆妇们有一瞬间的犹豫。 “把卓姑娘请出去!”云予微正配合着卓水秀将柳婆子移到一旁的小榻——卓水秀到底已经跟着她学了一阵医术,手下知道轻重,“有什么事,我担着!” 云予微大略地为柳婆子检查了一下,所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扭伤了肌肉。 而那些仆妇得了云予微的保证,也不再犹豫,径直朝卓水清而去:“卓姨娘,请吧。” “云予微,你敢这么对我!”自从卓水清被秦家承认了以后,自认为今时不同往日,身价已然水涨船高,如今云予微与她地位应该调转过来才是。 可她仿佛错了,云予微在别院里依旧说一不二。 “我才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卓水清歇斯底里的喊道。 “姐姐,别说了!”卓水秀几乎要哭出来。 可卓水清却不甘心,她望着云予微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生撕活剥:“我是见过陛下的人,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我有什么不敢?”云予微直起身子,怜悯地看着卓水清,“卓姑娘,只要我一天没有搬出去,这别院的主人就一天还是我。” “卓姑娘要耍主人的威风,那就回秦家去耍。”云予微看着卓水清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晦暗下去,“我对卓姑娘以礼相待,是看在小妹的面子上。” “别说卓姑娘只是见过陛下,”云予微浮出了一个冷笑,面上也渐渐地染上了冷意,“就是陛下此刻在此,卓姑娘也一样要被请出去!” “你大逆不道!”卓水清万万没想到云予微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竟然这般口出狂言! “那卓姑娘最好现在就出去告御状,”云予微的笑里不含一丝喜色,从眉梢眼角透露出的都是冷意,她突然好像变了一个人,整个人散发着令人心惊的上位者的震慑感,“把秦家上下都拉下水,黄泉路上也做一家人!” “你!”卓水清目瞪口呆,这等狂妄无耻的话云予微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 卓水清正怔忡着,便被仆妇们连拉带劝地哄了出去。 “卓小丫!”卓水清突然喊道,“你就是这么看着她欺负你亲姐姐的!” 卓水秀茫茫然地抬起眼,迷茫地看向云予微——为什么突然之间,姐姐变了,仙女姐姐好像也变了。 “吓到你了吗?”云予微回过头来,温声问道。 卓水秀摇了摇头。 “好孩子,”云予微摸了摸她的头,“帮我把药箱拿来吧。” 云予微回过头来,忽视了柳婆子已经宛若石化的神情,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柳妈妈,我帮你把身上的瘀伤揉开了。” “这可使不得!”柳婆子被吓得回过神来,便要起身,奈何她的腰扭伤太重,略微一动便牵扯了伤处,重新又倒回去呻吟了起来。 “没什么使不得的,”云予微笑了笑,“任何一个大夫都不会放着眼前的伤者不管的。” 柳婆子生怕推拒之下,再动了云予微的胎气,再加上腰伤实在疼痛难忍,也便半推半就地应了。 “没想到我老婆子还有这样的福气,能够劳动少夫人亲自来为我治伤。”柳婆子感慨道。 云予微手上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她便微微一笑道:“柳妈妈,以后不必再叫我‘少夫人’了。” 柳婆子顿时急了:“可是……” “没什么,”云予微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也不是少将军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吗?” 柳婆子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一心向着自家少爷的,便试探着劝慰道:“我老婆子年纪虽然大了,但一双眼睛还是能看清楚的,少爷的心只在少……只在姑娘身上。” “那清姨娘……”柳婆子有些懊恼,“都怪我老婆子自作聪明,倒是弄巧成拙了!” “提起这件事,”云予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柳婆子诧异的目光中,给她行了一个端正的礼,“我还不曾谢过柳妈妈。” “我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到秦家去。”云予微重新坐回到柳婆子身边,继续手上的动作,“柳妈妈做了一件大好事。” “姑娘想起来了?!”柳婆子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看向云予微,满目震惊——怪不得方才云予微会有那般举止,原来,竟是恢复了记忆吗? “刚刚才想起来,”云予微苦笑,“也是个好时候。” “原本我也该多谢卓姑娘的,”云予微顿了顿,不禁摇了摇头,“只是……” “姑娘不必自责。”柳婆子劝慰道,“清姨娘就是那样的性情。” “又连累了妈妈,”云予微低声轻叹,“妈妈若是再回去继续跟着卓姑娘,卓姑娘恐怕会拿妈妈煞性子。若是妈妈愿意,就还留在别院里吧。” 柳婆子忙不迭地开口:“自然愿意!” 她跟了卓水清这几日,也是被卓水清折腾得够呛。别院清净偏僻,平日里她和柳大爷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正求之不得。 “我会传信给惜时,不会叫卓姑娘怪罪于你。”云予微点头道。 柳婆子顿时感激:“多谢姑娘!” 云予微不再作声,继续为柳婆子揉腰。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卓水秀才终于提着药箱踌躇地走了过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卓水清方才打她那一耳光的掌印,鲜红地映出了五指,此时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双目通红,一看就是哭过了。 “仙女姐姐……”卓水秀小声地唤道。 云予微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由地一阵心疼。 第二百零七章 姑嫂 空气中弥漫着药油的味道,柳婆子从小榻上尝试着起身,惊喜地发现,被云予微那一顿揉搓上药,她的腰虽然还痛,但已经不至于爬在床上起不来了。 而云予微忙完了柳婆子,又开始给卓水秀的脸伤擦药。 “这清姨娘也真是,”柳婆子看着药油落在卓水秀的脸上,即使云予微下手极轻,小丫头仍是疼得直抽抽,不由地心疼道,“这姑娘的脸最要紧了,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过……过几天就好了!”卓水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柳婆子和云予微都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方才云予微叫卓水秀去拿药箱,其实也是给她一个借口让她能去同卓水清说话;否则依着这小丫头的要强脾气,恐怕不会轻易在她们跟前开口。 这会儿卓水秀这般眼泪汪汪地回来了,恐怕没在卓水清那里得什么好话。 “好了。”云予微将一瓶药放在了卓水秀的手中,“这个药每天擦三次,要饮食清淡。虽说现在的日头不比夏天,但也不能直直地晒了,否则要留疤的。” “仙女姐姐……”卓水秀伸手结果药瓶,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你都猜到了?” “你还小,”云予微轻轻地擦了她的眼泪,“你姐姐自然不会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边。你们是骨肉至亲,你跟着她生活确实也是最妥当的。” “对不起……”听了云予微这一番话,卓水秀的眼泪更是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我……”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姐姐的,”云予微笑着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傻孩子,不要哭了。刚才忘了告诉你,擦完药可不能再沾水了。” 卓水秀愣了一下,意识到云予微是在逗她,当即破涕为笑。 “这样才对。”云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卓水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别院。 上马车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云予微在大门内同她笑着点了点头。 她终于含泪放下了帘子。 “别看了!”居然被云予微从别院里轰了出去,卓水清在她身上竟没有占到一点儿便宜,她想到这里,便不由地气得一阵心脏绞痛;结果抬眼便看到卓水秀在那里依依不舍,当下怒火中烧,“你舍不得人家,人家可未必舍不得你!到头儿来,只有我这个亲姐姐愿意要你!” 卓水秀看了一眼卓水清,突然道:“姐姐,为什么你变了?” “你说什么?!”卓水清愈发恼羞成怒,又是下意识地抬手。 卓水秀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同她对视着。 卓水秀上才被她打出的伤,依旧触目惊心;卓水清望着她不闪不躲的样子,这巴掌终究是无力地落了下来。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她低头将脸掩在了双手中,泪流满面。 卓水秀脊背挺直地坐在卓水清的对面,到底,没有再开口安慰她一句话。 云予微给秦惜时的信比卓家姐妹更早地到了秦惜时手里。 秦惜时的脸色在读云予微的信时,一寸一寸地晦暗了下去。 “清姨娘去了京郊别院?”她的声音有些许嘶哑。 “是。”久香伶牙俐齿地道,“清姨娘说是去接妹妹来府里,夫人心善,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秦惜时冷笑,“竟还敢去为难姐姐!” 她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将信拍在了桌案上。 长芳慌忙上前去看她的手,嗔怪道:“小姐仔细些,才养出来了些指甲,再一生气给碰折了,这可来不及再留了!” “若不是要成这个婚,我也不至于连护着姐姐都做不到!”秦惜时微恼。 “这话可不敢乱说!”长芳慌忙朝外看了看,低声劝道,“小姐一向沉稳,现在府里都是陛下派来为小姐备婚的人,小姐怎么反倒沉不住气了?这话若是传到了陛下耳中,小姐和姑娘岂不是都要被降罪?” 长芳一向稳重,顺着秦惜时便改了对云予微的称呼。 秦惜时的怒色这才渐渐地收敛了起来——她一时激怒,竟是口不择言了起来。 “况且姑娘也没写什么,”长芳大略地瞥了一眼那信,“不够是将柳妈妈重新留到了别院,小姐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若是柳妈妈想回别院,自然可以直接跟娘说,可以跟我说,”秦惜时深吸了一口气,“可偏偏她在咱们府里没有说,却是回了别院由姐姐写信来留下,必是清姨娘回去闹出了什么动静,姐姐怕连累柳妈妈,这才写信给我!” “这清姨娘也真是个能作祸的。”久香咋舌。 “等清姨娘一回来,便将她禁足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吧,一个月内,不许她出来走动。”秦惜时冷笑道。 “这怕是不合规矩,”长芳劝道,“小姐,纵然你有心要为姑娘出气,可也要顾惜自己的名声。” “我若是连她都罚不得,还做什么皇后?”秦惜时浮出了些许不耐。 长芳见秦惜时是真的动了气,也不敢再劝,唯恐火上浇油。 于是,卓水清的马车刚刚到了秦府,甚至没有等到她带着卓水秀去见过秦夫人,便被秦惜时身边的辛嬷嬷给拦住了。 “清姨娘,”辛嬷嬷的脸轮廓分明,年纪上来了之后便愈发显得线条硬朗,只是站在那里便生出一种不怒自威的严厉,“卓二姑娘就交给我来带去见过夫人小姐吧,清姨娘这段时日就在兰馨院好生休养吧。” 卓水清才从别院里受了一肚子气回来,没想到刚回来便又碰了钉子。 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辛嬷嬷话中的意思。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这是小姐的意思。”辛嬷嬷淡淡道。 “小姐……”按照卓水清原来的想法,她此时最好乖顺懂事地应了;可她在别院被云予微刺激到了,此时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这口气了——这还是在卓水秀面前!若是她这般软弱可欺,以后还怎么管教妹妹? “哪里有未婚的小姑子管到兄嫂身上去的?”卓水清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尖锐。 辛嬷嬷看了她一眼,却是露出了一个笑。 卓水清顿时遍体生凉——她开始后悔自己竟这般冲动了。 “清姨娘,”辛嬷嬷看着她,“恐怕你没那个资格跟未来的皇后娘娘攀姑嫂的关系。” 第二百零八章 发怒 天气一日一日地转凉了,早起飘落的秋叶都覆上一层薄霜,深秋的凉风一吹,早起愈发难捱。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负责洒扫的几个小宫女一边扫着,一边跺脚,试图让身体暖和一些。 “天都亮了,还在这儿偷懒!”这几日曲妙胃口不好,小厨房每天早上单给她熬几种养胃开胃的粥来,思圆一向肯在细微出展现自己的体贴,每天早上亲自去小厨房拿粥菜;只是如今天越来越冷,暖和的身子被冷风一吹,实在不好受,本就易心情不好,又撞见粗使的小宫女偷懒,思圆不免端了大宫女的架子来教训几句煞性子,“娘娘这几日身体本就不好,再看见你们这样懒怠,你们可仔细你们的皮!” “姐姐教训得是,”一个机灵点儿的宫女急忙赔笑道,“奴婢们不过是想把手脚搓热了些,也好干得更快些。” “偷懒倒偷出几百种理由来!”又是一阵冷风吹过,思圆紧了紧外裳,也顾不得再骂小丫鬟们,急匆匆地朝着小厨房而去了。 眼看着思圆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个小宫女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天儿倒是越来越冷,”一个小宫女愁眉苦脸道,“怎么主子的脾气倒是越来越燥了?” “你真真的要死!说这样的话!” “还不闭嘴!叫人听见了报到娘娘跟前去,咱们都没命!” 那小宫女自知失言,被众人埋怨也不敢出声,只低头继续卖力地扫着落叶;其他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如今这凤泽宫里是言多必失,保不准因为什么被罚了,大家就一起沉默地继续扫落叶了。 不远的廊下,白芷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她一向爱操心,从前这凤泽宫上上下下的事,她都要亲自看了管了才肯放心。 如今……她竟是没勇气再说什么,转身默不作声地回到了殿里。 从白苏自请去小佛堂祈福以后,她多少对白苏有些埋怨,甚至赌气到至今,从未去小佛堂看过白苏;可现在,她仿佛明白了,白苏为什么非要走。 从前凤泽宫里上上下下多少欢声笑语,如今空荡荡的都不见了。 心头涌出一阵酸涩,她不敢再想,恐怕眼泪会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寝殿内,曲妙已经醒了,被子拢在肩头,半靠在床上,面色不虞,不知在想什么。 白芷心头一紧,急忙上前:“娘娘醒了?是再躺着缓一会儿,还是现在更衣洗漱?” “一个比一个懒!”曲妙心里不爽,张口便骂,“也不知道一个两个在哪儿躲懒,怎么不晌午再来看本宫有没有醒?!” “思圆去小厨房了。”白芷知道曲妙如今最为看重的便是思圆,此时恐怕也只有思圆在跟前才不至于被骂得那么惨。 “怎么,这凤泽宫里是只剩下了思圆吗?!”曲妙却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不喘气的?!” 白芷低头,不敢再说。 如今娘娘越来越暴躁,她仿佛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娘娘,是彻底地变了。 可……到底为什么? 她心中茫然。 “白芷,”曲妙发了一通脾气,看白芷默不作声地站在前头,也算老实,心里的气才终于平缓了一些,“阿岚还没有传信回来吗?” “没有。”白芷迟疑了一下,却只能如实答。 曲妙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她面色沉沉,颇有些咬牙切齿:“阿岚这个孩子也是越来越不懂事!我们姐弟骨肉至亲,他竟是连一封信都不传回来,可见心中没有我这个姐姐!” 白芷惊讶地看向曲妙。 “怎么了?”曲妙反问道。 “公子一向最记挂娘娘,”白芷急忙道,“恐怕有事绊住了脚。” “年纪轻轻,能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曲妙想到云岚那张俊美不凡的脸,之前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不由地冷笑,“恐怕是被什么人绊住了脚吧!” 年少俊美,又医术不凡,这样的少年恐怕要惹许多少女芳心暗许。 少年少女陷入情网,父母恐怕都要抛之脑后,更别说云予微这个姐姐了! 曲妙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愉悦,不等白芷再为云岚说话,又道:“我吩咐你悄悄地想办法往安南王府送信,你可送了?” 白芷根本想不明白,娘娘到底为什么非要跟安南王府扯上关系,明明因为杨宏成,娘娘差不多等同于跟安南王府结了仇! 但曲妙做事,自然不会同白芷解释,白芷费了许多力气,才同负责采买的人身边下了手,悄悄地传了两封信出去。 只是那信仿佛石沉大海,送出去之后再无回音。 “没……”白芷嚅嗫道。 “是没有回信,还是你压根儿没往外送?!”曲妙怒道。 白芷“噗通”跪下:“娘娘明察,奴婢可对天发誓,信保准是送了出去!” 曲妙望着她了半晌,最终浮出了一个笑,伸手去扶她,嗔怪道:“你看你,如今在本宫跟前倒是这样小心,本宫不过是随口一问,你倒是吓成这样。” “本宫自是知道你忠诚可靠,白苏去佛堂了,本宫唯有你能依靠。”曲妙叹道,“本宫原本不过想着,那清宁郡主很是喜欢阿岚,恐怕会对他的行踪更上心些,说不准能知道些消息。” 白芷的神情微微一滞。 “哎……”曲妙又是叹息,“本宫实在担忧阿岚,怎么能不着急?” “公子是有成算的人,”白芷心软,又一心只向着云予微,见自家娘娘神色哀伤,又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地又不忍了起来,“娘娘何不暂且宽心?” “况且陛下召公子回来,原本是为着娘娘的身体,”白芷轻声劝慰道,“若是娘娘反而为着公子把身子给忧心坏了,岂不是辜负了陛下一番爱重娘娘的心意?” 宁昭要云岚回来,本来是为了曲妙的身体。 曲妙霎时间眼前一亮,顿时豁然开朗——若是她的身体好了,自然就不用急着叫云岚回来了! “你说得是,”曲妙忍了满心的愉悦,终于看白芷有了几分温和,“倒是我想岔了。” “多亏了有你。”曲妙又叹。 白芷抿了抿唇,在曲妙赞许的目光中,绽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娘娘到底还是信任倚重她的。 第二百零九章 兴趣 安南王府。 丹梅一手掩嘴笑着,一手将一封信交给了杨迎秋。 “还是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来的信呢。”丹梅笑道。 杨迎秋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身上隐约还浮着一层醉浮生的香味——她自然是早就吃过解药的,但一直把云岚这么泡在那香里也不是办法。 “你直接打开看吧,”闻多了醉浮生,即便事先服下过解药了,依旧会有种骨头发软的飘飘欲仙之感,杨迎秋连手指头都懒得抬,“我猜不过还是那么回事。” 丹梅打开信,一边给杨迎秋念了,一边忍不住地笑。 “郡主说得果真一点儿都不错。”丹梅笑道。 杨迎秋浮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她倒是会找门路。父王不理会她,她便求到我这里来。” 杨迎秋原本并不知道云予微落崖、曲妙入宫替代云予微的事情,但从云岚发疯出去找人开始,她便微妙地猜到了这个事情。 她性子爽快,并不会自己猜测,反而直接去问了父亲,安南王一向宠爱自己这个女儿,也并不隐瞒她。 安南王一开始确实对曲妙期望颇高,毕竟宁昭专宠云予微之名在外,若是曲妙果然能够滴水不漏地取代了云予微,那安南王府岂不是又多一个强大的助力? 结果安南王失望了——曲妙才进宫,就直接被罚禁闭使了宠。虽然没被废甚至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这只表明了一件事——曲妙这个人,不可用。 安南王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曲妙那张脸跟云予微太像,若是能够好好地训练一番再进宫,恐怕真的能如他所愿。 只是,曲妙命没好到那种程度。 她仓促地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但她却抓不住。 安南王自然不愿意再花心思在一步废棋上,他也不怕曲妙反咬他一口——他有的是办法让曲妙消失得无声无息。 杨迎秋在收到第一封来自曲妙的求助信时,便觉得有些有趣。 但有趣归有趣,她还忙着降服云岚,自然没空理会曲妙。 只是这次曲妙的信倒是有了几分不同——曲妙竟是在前面那些弯弯绕绕之后,含蓄地问了一下,她是否还心念云岚。 “有些意思。”杨迎秋拿着那信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若是她想的那个意思,那便是她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了——曲妙这个人,也不完全是个蠢人。 “郡主真要帮她吗?”丹梅看着杨迎秋真的来了几分兴趣,不由地有些担心,“她可不像是个安分的主儿,郡主可别被蒙蔽了。” “她都敢进宫了,自然安分不到哪儿去,”杨迎秋惬意地躺在玫瑰圈椅里,“她若是真的是个能干的,要的就是她不安分。” “太后娘娘最近不是颇为挂念杨宏成那个废物么?”杨迎秋自从得知了杨宏成可能是太后与自己父亲的血脉,对杨宏成更加鄙夷,“我作为小辈,去安慰安慰太后娘娘,岂不是更好?” “郡主竟是要亲自去见现在宫里那位贵妃?”丹梅惊讶,急忙劝道,“王爷前些日子还吩咐说,如今我们身在京城不比在东南,宫里那位何德何能,要劳驾郡主亲自去看她?” “无妨”,杨迎秋笑得淡然,“我又不是杨宏成那个蠢货。” “不过进宫一趟,玩玩罢了,”杨迎秋眼中流露出了勃勃野心,“我倒是有些好奇,皇宫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竟是这般吸引人前赴后继削尖了脑袋也要进去。” 安南王倒是对自己这个女儿很是放心,不过嘱咐了几句。 很快,太后要清宁郡主进宫的懿旨便传了来。 杨迎秋仍是一身火红的金银丝牡丹刺绣骑装,一头乌发高高地绾成利落的发髻,用了一条缀满了红宝石的发带束起。 她的长相完美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是那种略带野性的浓艳美丽,这一整套利落却又不失华贵的衣饰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出半分俗气,反而更加凸显出她的美丽来。 “郡主这样入宫,合规矩吗?”丹梅却是有些担心,“有品级的命妇和贵女入宫,都是有朝服的。” “那等朝服,有什么好看的?”杨迎秋毫不在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规规矩矩地跟个木头似的去陪太后,太后能高兴得了?那等泥塑美人儿,宫里不是多得是!” 丹梅抿起唇笑了:“郡主所言极是。” 待要出门的时候,杨迎秋又改变了主意。 “郡主,”丹梅一边跟着杨迎秋穿过长长的暗道,一边满目都是不赞同,“咱们马上就要进宫去了,现在再来看云公子,染上了醉浮生的味道,让旁人辨出了味道,岂不是惹麻烦?” “你家郡主什么时候怕过麻烦?”杨迎秋笑道,“真有人不识好歹,就让他说不出来不就行了。” 她轻描淡写着,又瞥了一眼丹梅:“到了京城,你胆子怎么变小了?” 丹梅弯了弯眼睛笑道:“我怕给郡主惹麻烦。王爷说了,能少一事是一事。” 杨迎秋笑着摇了摇头,人已经站在了密室之中。 这么多天不见天日,云岚的肤色在密室里柔和的烛光里,显得愈发苍白;他日日被迫呼吸着醉浮生的味道,整个人都是绵软无力的,哪怕只是坐起身子,都会气喘吁吁,仿佛大病一场,却又没有病中的难捱,有的只是昏昏然的愉悦感。 哪怕是这样,云岚眼中的愤怒也是一天比一天更旺盛。 他之前以为杨迎秋只是刁蛮任性了些,但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悚然地发觉——杨迎秋并不比杨宏成好上许多,安南王一家无论外在的性格如何,仿佛骨子里流的都是不可窥视的欲望和野心。 这些日子里,他强硬过服软过,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得到杨迎秋的信任试图获得自由,然而杨迎秋软硬不吃——她仿佛十分喜闻乐见将他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就像豢养任何一个珍稀心爱的宠物一般,高兴了来逗弄一下;而他的反抗,仿佛只是一个宠物的无谓玩闹一般。 第二百一十章 推拉 夜明珠发出的荧荧珠光中,一袭盛装的杨迎秋出现在了云岚面前。 “你到底还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云岚并不在杨迎秋面前动怒,这么多日子下来,他好像更加冷静了。 “那就要看你了。”杨迎秋坐在一旁,笑着伸手支了下巴,打量着他的长相,叹道,“这里不好吗?我不好吗?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不满意?” 云岚懒得理她。 “对了,你不知道吧?”杨迎秋并不在意他的冷漠,反而兴致勃勃道,“如今德妃怀孕了,太后高兴得不得了,亲自接了她到慈宁宫里养胎,风头恐怕连未来的皇后都要压了过去。” “可怜秦家那位小姐啊,”杨迎秋眨了眨眼睛,俏皮地冲云岚飞了一个媚眼,“你说她中宫的位置还没坐上,恐怕就被人惦记着赶下去了。” 提起了秦惜时的处境,云岚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变化。 “我就知道宁昭这个人靠不住。”云岚冷哼一声。 杨迎秋被他这傲娇的表情逗到大笑起来,云岚仍不理她,她也并不生气,反而笑道:“我觉得你说得对极了,宁昭这个人,确实靠不住。所以啊……” 所以啊,宁昭那个位置,换安南王府的人来坐一坐,也不错。 她的未尽之言显而易见。 “哦,对了,”杨迎秋又道,“那个秦小将军,纳妾了。” “什么?!”云岚这下终于控制不住表情,猛地看向杨迎秋,“秦云铮?纳妾了?!” “对啊,”杨迎秋无辜地眨了眨眼,“他这个年纪,娶妻已经算是晚的了,纳妾又值得什么稀奇的?” “这个混蛋!”云岚咬牙切齿,“一个两个都是混蛋!姐姐还失踪着,他们是怎么能做出这么混蛋的事情的!” “云岚啊云岚,”杨迎秋叹气,“除了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云予微在凤泽宫里好端端地活着。他们都知道,偏偏你念着。” “现在凤泽宫那个冒牌货怎么可能是我姐姐!”云岚怒道,“他们眼睛都瞎了!” “你的眼睛不瞎,可你姐姐却从来也不知道啊。”杨迎秋意味深长道,“你又何苦呢?” “接受一个大家都接受的事实,你会过得更加开心一些的。”杨迎秋看着云岚,终于收敛了她之前那有些放肆、带着狩猎意味的笑意,“云岚,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接受一个更好的选择呢?” 云岚同杨迎秋对视着,少女艳丽的眉眼在珠光中显得愈发娇媚可人。 他如同被冰雪冻住的面色渐渐地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更好的选择,”云岚直视着杨迎秋,没有退让,“是指你吗?” 杨迎秋莞尔一笑:“当然。” “我不仅是更好的选择,我还会是最好的选择。”杨迎秋道,“云岚,你根本不懂被人真正珍惜是什么样子的。” 云岚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茫然和犹豫。 片刻,他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想到了宁昭和秦云铮,云岚冷笑道:“人心易变,你怎么保证你能此生不渝?” “别拿我跟那些臭男人比,”杨迎秋当然明白云岚想到了什么,她伸手想要去拍云岚的肩膀,云岚身子虚软躲闪不及,只能怒视着她;杨迎秋被他这懊恼的目光取悦了,“我自然和他们不一样。我既然是最好的,当然不会让你后悔。” 云岚狠狠地瞪着她,杨迎秋丝毫不退缩。 半晌,云岚在杨迎秋的目光败下阵来。 “我要考虑考虑。”云岚淡淡道。 “我们郡主能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居然还要考虑!”丹梅可忍不了。 “没关系,”杨迎秋阻止了丹梅的愤愤不平,笑着起身,“你可以慢慢考虑。” “等你什么时候考虑清楚了,”杨迎秋微微一笑,“你什么时候就能走出这间房子了。” 说完,她也不再看云岚的神情,起身离开了。 云岚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深沉。 “这云公子也不见得就比咱们东南的那些儿郎们好,”丹梅还不解气,“怎么郡主偏偏就看上他了?” 杨迎秋笑道:“大约,他很特别?” 丹梅撇了撇嘴:“万一他骗郡主怎么办?” 杨迎秋扬了扬眉毛,笑容依旧爽朗:“那就把他的腿打断!” 而被所有人挂在嘴边念在心里的云予微,正在临天镇简单地支了个摊子,给人把脉看诊。 她前几日被卓水清在别院里那么一推,这几日都在精心养胎,然后给柳婆子推拿按摩治腰伤,没有再提出来开医堂的事。 柳婆子才松了口气,谁知道她竟是直接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摆摊了。 甚少有大夫会在大街上摆摊看诊,更何况她看上去太年轻了——尽管她如今做男装打扮,也并不是精致贵公子的形象,但她的摊子前面依旧无人驻足——柳婆子宛若护崽子的老母鸡,目光凶狠地筛选着每一个好奇的人。 路人:“……” 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 云予微倒也不急,偶尔还跟旁边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说几句话,买上半包栗子。 “云公子,”柳婆子被迫改了称呼,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说着,目光忍不住地在云予微的小腹上游移。 云予微如今已有大约四个月的身孕了,胎像较稳,但基本还看不出来。 柳婆子却心急如焚,说什么也要跟着——现在应云予微的要求,她已经从“少夫人”改口叫“云姑娘”了。 她总疑心云予微是想借着出来给人看诊的机会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走了之,抛下她那还在跪祠堂的少爷再也不回来了。 而三天前就跪完了祠堂的秦云铮,此时就隐藏在距离二人不足十米的暗处。 他从跪完祠堂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别院。 但,近乡情怯,他竟是不敢去见云予微了。 怎么跟云予微解释呢? 仿佛一切解释都多余,又好像一切解释都无力。 “予微……”秦云铮望着坐在小马扎上慢条斯理剥栗子的云予微,突然心头传来一阵刺痛,痛到小将军忍不住要弯下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要失去她的强烈预感。 就像,当初她嫁给宁昭的时候。 第二百零一章 失忆vs失智 深秋的太阳已经落得很早,白天阳光攒下的暖意随着太阳的下落而慢慢散去。 “云公子,”柳婆子一边给她搭上一件素色的披风,一边担忧地催促道,“咱们且收了东西回去吧。” 云予微的小医摊儿上一天下来也没有人光顾,实在是冷清寥落得很。 柳婆子劝过,云予微也没坚持,站起身来,把她那简单的东西一卷;柳婆子正想要将东西抢过去自己背上,一旁的馄饨摊儿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真是造孽啊,”一旁卖糖炒栗子的小贩感叹,“这高娘子也是命不好。” 云予微见他像是知道内情,转头问了一句:“怎么?” 云予微一天买了他两包糖炒栗子,人又和善,小贩倒也愿意同她讲:“那高娘子从小没亲娘,好不容易长大了,被后娘逼着嫁给了个痨病鬼冲喜,都道那痨病鬼活不过几天,谁知道那高娘子也算是有几分福气,才嫁过去就有了身孕。她那个痨病丈夫硬是撑着一口气,等她生产过后才咽气的。但她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妇人,又没个娘家撑腰,怎么能不受欺负?虽说生了个儿子,但也是先天体弱,夫家先是要逼她过继族里的小辈做儿子,明着说帮她,还不是打着吞家财的心?高娘子不肯,那一家又是污蔑她儿子不是她丈夫的,又是悄悄地想害了她儿子性命,直逼着她出来摆摊卖馄饨养活自己和儿子,她丈夫留下的家财倒是大半都叫别人占了去。” “呸!”柳婆子忍不住地啐了一口,“什么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也能做人了!” 云予微的神色一紧,急忙朝馄饨摊儿的方向而去。 “哎,公子!”柳婆子急忙跟了上去。 卖馄饨的高娘子此时已哭成了泪人儿,她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在她的怀中正面色潮红,小小的身体不住地抽搐着。 “把孩子平放。”云予微拨开人群上前,“我是大夫。” 高娘子哭道:“小宝烧了这几天,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带他出来摆摊的,谁知道……”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着,却不敢撒手放下孩子。 “让我看看孩子,相信我。”云予微温声道。 高娘子却不理不睬,只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我的孩子,谁都不能抢走我的孩子……” 围着的人大都知道高娘子的遭遇,对她也颇为同情。 “可怜的,若是这孩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高娘子真疯了不可。” “谁说不是呢?可她这么护着孩子,谁又能怎么办?” …… 还有好心人见云予微想上前去,看她身板单弱,不由地劝道:“公子,你这会儿还是别招惹她,她发起疯来,恐怕你这身板抵挡不住,过会儿等她这个疯劲儿过去了,就好了。” 柳婆子一听,愈发不敢让云予微上前了。 云予微眼看着孩子的脸已经有些青紫,不由地皱起眉头:“不行,再这么下去她的孩子说不准真的就没命了!” “公子,别人的命是命,咱们的命也是命啊!”柳婆子死命地拦着她。 云予微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高娘子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在高娘子的后颈来了一下。 高娘子顿时身体一软,抱着孩子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动。 “来个人帮忙。”秦云铮伸手护住了高娘子,转头言简意赅道。 周遭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是好心。 云予微再无犹豫,直接上前。 柳婆子力气大,强行将那抽搐不止的孩子从高娘子的怀中抱了出来,也顾不上脏污,将他平放在了一旁食客吃馄饨的桌子上。 孩子还不到三岁,整个人瘦弱又可怜。 云予微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套针,分别针刺人中、合谷、涌泉等几个穴位,见他烧得通红,又抽搐不止,便又针刺十宣放血。 “这么小的孩子,当真使得么?” “高娘子刚被打晕了,这……” …… 议论声还没有起来,孩子的抽搐已经止住,整个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云予微起身盛了一碗馄饨面汤,递给柳婆子:“柳妈妈,劳烦你喂这孩子喝两口汤。” 柳婆子应了,云予微这才转而走向秦云铮。 “予微……”秦云铮简直不敢看她。 但云予微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而后翻看了高娘子的眼睛,又为她把了把脉,才道:“将她扶到一旁坐下吧。” 秦云铮依言而行。 云予微蹲坐在高娘子身边,在她的膻中穴由轻及重地拍了一会儿,秦云铮看着她动作,不由道:“我手下有轻重……” 云予微还没说什么,高娘子却是悠悠醒转,无神地看了云予微一眼,而后猛地将脸扭到一旁,“哇”地吐出了一口白痰。 云予微松了口气。 秦云铮目瞪口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刚才不是……” “跟你没关系,”云予微轻叹道,“是她思虑过度,抑郁难平,一时痰迷心窍了。” 话音未落,高娘子已经看到了被柳婆子抱在怀里喂汤的孩子,立马起身扑了过去,将孩子抱回怀中,孩子吓了一跳,娘儿两个一起放声大哭。 云予微倒也没安慰,此时能大哭一场,对于高娘子来说,反而是一种好处。 她回头朝一旁算卦批命的摊儿上借了纸笔,写了两个方子,想了想,又把装了碎银的荷包压在了上面,悄然离去。 “公子的医术绝了。”柳婆子赞叹道。 云予微摇了摇头:“其实都是寻常法子,任何一个大夫都会这样做。” “秦云铮,”云予微突然看向秦云铮,“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秦云铮的脚步一顿。 “如果不是这出意外,你到什么时候才敢来见我?”云予微问道。 秦云铮望着她平静自然的样子,心头的酸涩如同海浪一般涌了上来,半晌,他才沙哑着声音,苦笑道:“予微,你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充满了肯定。 云予微停下了脚步,望着秦云铮躲闪的目光,叹道:“秦云铮,我是失忆了,不是失智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回到最初 偏偏马车近在眼前了,云予微见秦云铮支支吾吾的样子,没有给他解释的时间,转身上了马车。 秦云铮有些痴痴地望着马车,魂不守舍。 “哎呦,我的少爷欸!”柳婆子急了,“还不快上车去!” “可……”秦云铮犹豫,“她要生气的。” “云姑娘若是真生气,这马车怎么现在还停在那里不动呢?”柳婆子恨铁不成刚地推了秦云铮一把,“姑娘是等着少爷去给她解释的!” 秦云铮犹豫了一下,在柳婆子加油打气的目光中,掀开了马车帘子。 “您二位好好说,”柳婆子在马车外笑道,“今天我老婆子为二位赶车!” 被塞了银子要求自己想办法回去的车夫:“……” 柳婆子一扬马鞭,马车稳稳地走在了路上。 马车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云予微背靠在软垫上,双目微阖,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因为懒得理会秦云铮。 秦云铮思忖片刻,总觉得她还是懒得理自己。 于是,秦少将军羞愧难当,几乎想要当场跳车。 “秦云铮,”感受到了秦云铮抓耳挠腮的不安,云予微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睛,“或者,是你失智了?” “我……”秦云铮张了张嘴,目光触及到云予微,立马像泄了气的球一般委顿了下去,他用力地搓了一把脸,黯然道,“我是失了智。” 若不是失智,他怎么能做出趁云予微失忆欺骗她的事? 纵然知道云予微恢复记忆是迟早的事,他的谎言被拆穿也是迟早的事,可他还是鬼迷心窍地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 “对不起。”秦云铮蔫蔫道。 云予微望着他连看都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秦云铮啊,”她幽幽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恢复了记忆,就不记得前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秦云铮的脸顿时爆红,他讷讷道:“我没这么以为。” “那你在逃避什么?”云予微反问道。 秦云铮咬了咬牙,霍然抬起头来:“我除了逃避还能干什么?!” “秦云铮!”云予微怒道,“你没种!” “我什么都不记得,是你告诉我,我是你夫人,是你告诉我,你跟我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夫妻!” 云予微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这点泪光灼痛了秦云铮的心,他下意识地要去握住云予微的手,却被云予微猛地甩开。 他羞惭地低下了头:“我鬼迷了心窍。” “你就给我这么一个解释?”云予微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秦云铮在云予微的注视下,之前撒谎的那股坚定与无畏,不知道飞向了何处,她的眼睛太明澈,他不敢在她拥有全部的记忆时,去再一次地许一次诺言。 “好。”云予微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 她说着,重新闭上了眼睛。 秦云铮心头一阵空落落的,明明是在战场上从来不退缩的少将军,在云予微面前,他却总是生出无穷无尽的退意。 他有过勇往直前的时候,但最终被忠君和敬父的两座大山下,屈服了。 “予微,”他轻轻地道,“对不起。” 云予微的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怨我,我也怨我自己。”秦云铮自顾自道,“我所有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我只是害怕……你后悔。” 一阵沉默。 良久,云予微终于苦笑道:“你以为我会后悔放弃荣华富贵,放弃做贵妃吗?” 秦云铮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这样羞辱你?” “那你怕什么?”云予微猛地睁开了双眼,秦云铮的目光正落在她的小腹上。 她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秦云铮望着她,“未来都会尊贵无比,陛下以后的位置,都会是她的。” “宁昭告诉你的?”云予微问道。 “不是。”秦云铮摇了摇头,“一定会是这样。” 云予微淡淡地笑了:“宁昭的孩子一定会尊贵无比,是未来的皇帝;但我的孩子,我只要她健康快乐,自由自在就行了。” “秦云铮,”云予微又道,“我失踪多日,你又一直把我藏在别院里,坊间也并没有贵妃遇难的消息,这说明,宫里还有一个良贵妃吧。” 秦云铮望着她,一时有些失言。 “宁昭不会认不出来她不是我,”云予微肯定道,“所以,他在放长线钓大鱼。” “秦云铮,”云予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于宁昭而言,比我重要的有太多了。” 秦云铮的心开始战栗。 “在未来,也会有比我们的孩子更重要的。”云予微看向秦云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秦云铮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你放弃陛下了。” 云予微点了点头:“我不欠他什么。” 她对宁昭不是没有感情,否则也不会甘愿被他困在宫中那么久。 可是,这阔别已久的自由更令她心动。 而秦云铮,又重新在她空白的记忆中给她了最初的心动。 所以,她愿意重新选择另一种自由。 “你不怪我了吗?”过往纷纷地从秦云铮的脑海中闪过,他有些哽咽——他并不比宁昭更值得。 “秦云铮,”云予微的声音又轻又软,“我曾经怪过你,但我知道,那只是我没办法摆脱困境时的愤怒而已,那些愤怒并不讲道理。” “当初你的努力,我都知道。 “我嫁给宁昭,并不是因为你当初没有如约出现和我一起走。 “我从小在山野里长大,要离开难道还需要你带路? “秦将军和秦夫人当初不顾一切,跪在我面前时,我便知道了,你的处境。 “我尚且不能拒绝他们,更何况,身为儿子的你。 “秦云铮,治病救人是仁心,而我嫁给宁昭没有拖累秦家上下百十口忠烈性命,难道就算不上是仁心吗? “那当初是我的选择罢了,我怪不到你的头上。”云予微看向秦云铮,“秦云铮,现在不过是回到了最初,我不是良贵妃,我只是云予微。” “现在没有宁昭,”她朝秦云铮伸出了手,“只有你我。” 第二百一十三章 推断 秦云铮望着云予微,终于,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心跳仿佛一下子加速了,秦云铮面上渐渐浮出些许红晕,没等他组织好语言说出什么动人的情话,云予微却是冷不丁开口:“云岚呢?” 秦云铮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顿时有些不敢看云予微,只是支吾道:“他……云游去了。” “他也失踪了,是吗?”云予微并不理会他这说辞,反而语气肯定。 秦云铮叹了口气,挫败地点了点头。 云予微有些头疼地扶额:“我失忆的时候,你还真的当我失智了。” 少将军的脸更红了,他有些难堪:“我也是担心你……” “依着云岚那个性子,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吧。”云予微又问。 “是,”秦云铮也不再隐瞒——云予微尚且失忆的时候,他几乎都要瞒不过她;现在她恢复了记忆,他在她面前更是无处遁形,所幸云予微如今身体状况稳定,他还是和盘托出得好,“自你失踪之后,阿岚就发现了她是假的,只是当时我和陛下都未曾信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发不敢看向云予微。 云予微皱眉:“杨盛平想要对陛下不利,又因为我在行宫搅和了他的计划,所以他才把我逼跳了崖。” 秦云铮握着她的手一下子攥紧了。 “宫中那个人,一定是杨盛平的人。”云予微皱眉,“云岚是不是发现了她和杨盛平有关系?” 秦云铮叹息:“我此前也一直怀疑你坠崖失忆的事、阿岚失踪的事跟杨盛平有关,也一直叫人在安南王府附近查看。但自从陛下回宫后,安南王府的人一直都很安分,甚至清宁郡主都不怎么出门玩乐了。” 云予微眯了眯眼睛:“清宁郡主不怎么出门?” “是,”秦云铮察觉到了云予微的怀疑,又解释道,“但寻常交际还是有的,只是不像在行宫那样行事张扬了。如果说是因为杨宏成的事,安南王府现在要避风头,也说得过去。” 行宫一行,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位清宁郡主一双眼睛长在头顶,傲气得很,整个皇城里能被她看上的人恐怕都没几个; 偏偏这么傲气的一个人,有杨宏成那样一个兄长,简直丢尽了脸面。 若是她因此不想出门交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我觉得不会,”云予微略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清宁郡主的傲气,自然受不了杨宏成丢了她的脸。但她绝不会因此不去交际,她应该会拿鞭子抽那些对她说三道四的人才对。” 秦云铮一怔,只觉得杨迎秋在他的脑海中鲜活了起来。 他对清宁郡主所知寥寥,却也听闻过她的“事迹”;好像的确如云予微所言,直接去打脸到让人闭嘴,好像才更符合这位郡主的行事风格。 “云岚失踪可能真的跟她有关系。”云予微皱起了眉。 “你别急,”秦云铮生怕她一气之下动了胎气,急忙安抚道,“我一直有派人盯着安南王府的动向,一旦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一定会第一时间传信给你。” “而且……”秦云铮迟疑了一下,“陛下那里应该也一直有派人盯着安南王府。” 自来的皇帝都没有不多心的,特别是安南王这个毫不遮掩自己野心的人,宁昭怎么可能任由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作妖而视若无睹? “安南王府那边的消息,有没有成文的报告?”云予微问。 “我这边没留下什么,”秦云铮叹道,“陛下那边……” “你把你有的给我便是了。”云予微打断了他。 秦云铮又浮出了几分愧疚之色——若是良贵妃要寻找失踪的弟弟,本不必这么辛苦;他所有的,终究比不上宁昭。 他满心羞愧,未曾注意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仙女姐姐!”正在别院门口东张西望的卓水秀一见马车停下来,又见柳婆子在赶车,便知道那里面坐的一定是云予微;于是方才还六神无主满是委屈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哎,二姑娘,”柳婆子见到卓水秀,也满是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卓水秀的脸顿时通红,眼泪仿佛下一瞬便要掉了下来;可她偏偏死命地咬了嘴唇,没有说出半个字。 柳婆子见她这般难以启齿的样子,便知道恐怕不是什么小事,也不强逼,只是伸手抓住了小姑娘的手,心疼道:“二姑娘便是回来,也在屋里等云姑娘才是。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出了什么好歹可怎么办?这老头子也真是的!越来越不知道照顾人!” 笨嘴拙舌根本劝不动小姑娘、看到媳妇儿回来以为看到了救星的柳大爷:“……” “不关柳大爷的事,”卓水秀慌忙解释,“是我自己要在外面等的……” 云予微在马车里已经听到了卓水秀的声音,急忙掀了帘子,探出头来:“小妹,你回来了!” 卓水秀一见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地一下落了下来。 “怎么了?”云予微有些慌,便要从马车上往下跳,吓得她身后的秦云铮慌忙扶住她:“小心!” 柳婆子也惊着了,回身扶了云予微下车,卓水秀已经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云予微放声大哭了起来。 “好孩子,没事了,我在,我在。”云予微一边温声安抚着,一边怀疑地看向了秦云铮。 和柳大爷一样,突然喜提大锅的秦云铮:“……” 他真的冤枉——秦家可能不喜欢卓水清,但绝不会因此苛待卓水秀!更何况,卓水秀聪明又机灵,秦家上下对她反倒比对卓水清更多几分爱护与喜欢。 “云姑娘,二姑娘,”柳婆子叹气道,“纵然有天大的事,也得进屋了说。这么冷的天,在外头吹上半天,可怎么得了?” 这些男人呐,要他们到底有什么用?! 一个两个的,屁用都没有! 柳婆子内心很狂躁,于是没用的柳大爷和秦少将军再次喜提白眼,却不能为自己击鼓鸣冤,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一个两个都不敢言语。 第二百一十四章 委屈 深秋的京郊要比城里冷得更早些,屋子里已经拢上了炭火,满室温暖。 卓水秀蜷缩在椅子里,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整个人都显得弱小而又萎靡。 云予微看了一眼秦云铮,秦云铮露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她上前,轻轻地摸了摸卓水秀的脸蛋儿,温声道:“是在秦家过得不好吗?” 卓水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要哭不哭的复杂表情。 “可是善堂的事太繁杂了,累着你了?”秦云铮关怀地问,随后又一拍脑门儿,有些懊恼,“也是,你年纪还小,终归是精力有限,善堂里人多事杂,你怎么应付得过来?” 原来,卓水秀听闻秦家有善堂,连秦夫人有时都会亲自过去帮忙,不由地好奇,便央了秦惜时想要跟着去看看;这一去不要紧,比起呆在秦府,她更喜欢在善堂,于是禀明了秦夫人和秦惜时,每天都跟着去善堂帮忙。 “是我疏忽了。”秦云铮还在自顾自地懊恼,没有注意到卓水秀根本没有留神他的话。 云予微瞧着秦云铮一副自说自话的样子,不由地想要叹气,只推了他一把:“你也出去吧,我想单独跟小妹说说话。” 秦云铮有些不情愿。 云予微见他这副别扭的样子,叹道:“去吧。” 多余的话没有再说,秦云铮便知她是真的不想自己在场,虽然仍是担忧卓水秀,还是点头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云予微与卓水秀二人。 一旁的炭盆里,偶尔有炭火的轻微爆鸣声传来,二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阵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卓水秀才好像终于被这房间的暖意给暖回了神,她仍是保持着捧着茶杯的姿势,虽然指尖已经被装了热茶的茶盏烫红了,却始终不肯松手。 “仙女姐姐。”半晌,她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委屈与绝望,不再如从前那样,清脆悦耳。 “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永远都争不过命运?”她疲惫极了,只是说话而已,却好像已经掏空了她的所有力气。 “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云予微反问道。 卓水秀垂下了眼睫,许久,才又轻轻开口:“出身乡野的贫丫头,没名没姓地活着,到了年纪,胡乱地嫁个人,生几个孩子,然后就这么过下去了。” “你如今有名字,”云予微耐心地同她道,“虽然有些托大,但我到底教过你几天,当得了你一声‘老师’。老师为你取名字,名正言顺,卓水秀,就是你的名字;等到你长大了,不喜欢这个名字,你也大可以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 “卓水秀,”云予微虽然给她起了名字,但极少这般叫她,“就算现在你还是叫‘卓小丫’,谁也不能否认你的存在,否认你的人生,否认你的意义。” “你年纪还小,不必过早地考虑成婚生子的事情,”云予微满脸严肃,“你现在需要的,是多学些东西,有能立得住自己的本事。” “等你以后长大了,遇到了心仪之人,想要同他成婚,那时也不迟;若是你没有遇见那个人,只想一心一意地靠你的本事养活自己,那也很好。 “卓水秀,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为什么要给自己下了这样一个定论呢?” “可是……”卓水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几乎端不稳那杯茶,“可是……” 她绝望地看向云予微:“姐姐不是这样说的!” “姐姐说,这些是那些贵女们才有资格想的事!像我这样的乡野丫头,唯有快些找到一个依靠才更妥当!” 茶盏终于从她颤抖的手里滑落了下来,已经半冷了的茶泼了满地,甜白瓷的茶盏碎成了几块。 云予微看着她叹了口气:“不是这样的。” “姐姐她不许我去善堂帮忙,”卓水秀的语速极快,痛苦让她整颗心仿佛都在灼烧着,她满心惶恐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好像她越是快速地将这些不安与痛苦都吐露出来,她就能越快地得到解脱一般,“姐姐说……” “那都是伺候人的事!”卓水清得知一连多日早出晚归的卓水秀竟是去秦家善堂帮忙,气得脸色青白,几乎要发疯,“我以为她们是带你出去交际,才让你出去!你这样天天去善堂抛头露面,去伺候人,你怎么这样下贱?!” “好端端的卓二姑娘不做,你跑去伺候那些粗野之人!”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心没计的妹妹!” 卓水清大为悲恸,几乎要病了一场;借着生病的由头,将卓水秀扣在了兰馨院。 由于秦惜时交待不许她出兰馨院,但秦夫人到底心软,倒也没有将她管束得十分严;而她的心思也逐渐活络了起来。 秦云铮身为少将军,所相交的朋友虽不能说是非富即贵,但也都是京城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盘算清楚了这些,卓水清开始不惜余力地打扮卓水秀,每日里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催促着她同人相交——卓水秀才十一岁,即使闯到了男客里头,也只能说一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可十一岁到底也不算是非常小的年纪了,再加上卓水清一天到晚耳提面命,要卓水秀争取在男客里为自己选中一个好夫婿,卓水秀越发不肯被这么摆弄。 卓水清见她不肯听自己的,又哭了两场。 姐妹二人僵持了两天,偏偏撞来了一个傻小子——今天英国公府夫人带了自家的小儿子来秦府玩,那国公府家的小公子才十五岁,半大的小子哪里有耐性陪着闲聊,秦夫人便吩咐了人带着他出去玩玩;结果那小公子仗着自己对秦府熟悉,又有几分机灵,竟是甩开了侍从,自己寻乐子了——一寻不要紧,便寻到了兰馨院附近。 卓水清一见正是机会,便推了卓水秀去给他玩,还要从那国公府的小公子嘴里套话,被那气盛的坏小子看破了心思,不免对卓水秀这个还没长成的小丫头嘲讽几句。 卓水秀本就被摆弄得难受,又受了这等刺激,哪里坐得住? 小丫头委屈上来,竟是胆大包天,偷偷地从秦府溜了,又无处可去,只一腔委屈地直奔云予微而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正业 “云姐姐,”卓水秀抬起头来,泪水连连地望着云予微,清秀的小脸上都是茫然与无措,“难道我只能去过姐姐为我安排好的人生,才算是过好了这一生吗?” “水秀,”云予微严肃地看向她,“你是你自己,自然由你做主你的一生。” 卓水秀嘴唇嚅嗫,满眼痛苦,只是含泪地低下了头。 “你是当真不想要听从你姐姐的安排吗?”云予微问道。 “我不想,”卓水秀缓慢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我知道以我和姐姐的出身,能够攀上京中的人家,做个妾室,已经是祖上积德。” “可这是姐姐想要的,”卓水秀流泪道,“我不想这样。” 她在秦家呆了这些时日,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了些京城大家族的规矩的。 卓水清这样没有家世根基的女子,又是未经秦家长辈首肯便纳入府中的妾室,虽然现在也是金奴银婢地伺候着,未曾在生活上有任何苛待,可终究是不受尊重的——这还是建立在秦家整体上宽和待人的前提下才有的,若是进了那等规矩森严苛待妾室的深宅大院里,不知又会过怎么样的生活。 她虽出身乡野,却是正经女儿家,她不想削尖了脑袋苦苦钻营,只为去当高门妾。 她不明白,明明她和姐姐在卓家村里互相扶持着长到了如今,为什么姐姐突然一下子变得陌生了起来。 “那就去做你自己。”云予微看着她道。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叫卓水秀“小妹”了。 卓水秀有名字,她是她自己,不该因为年纪小只被视作没有自己想法的小妹了。 “可我什么都不会。”卓水秀又低下了头。 “你什么都不会,还要做什么自立自强的美梦?!” “你听信了云予微的胡说八道,看不上我给人做妾,不肯乖乖嫁人,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她云予微手上有几分医术,不还是要巴着少将军吗?你看不上我做妾,可你那仙女姐姐,连妾都不是!” “你如果正要听了她的话,以后死了都没地方埋你!” …… 有时候越是亲近之人争吵,越是知道往何处扎才最狠。 卓水清的话几乎要将卓水秀那点儿勇气给全部打散,她不甘不愿,却也不想屈服,只能瑟瑟发抖地投奔云予微而来,试图从她那里汲取到些许勇气。 “水秀,”云予微正色道,“你年纪还小,正是学东西的好时候。之前你跟着我学认字,不是也学得很快吗?” 卓水秀低头苦笑:“可是姐姐却说我不务正业。” “这是你的……”云予微正要劝时,突然明白了过来——卓水秀的心病,不仅仅只是在于她现在没有能力养活自己,还在于,她敬爱姐姐,所以一心想要得到姐姐的肯定。 “那你姐姐觉得,什么才是女子的正业呢?”云予微换了个角度。 “针线女红,嫁人生子。”卓水秀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云予微略想了想,又道:“既然你姐姐认作针线女红是女子正业,那你愿意做这个吗?” 卓水秀犹豫了一下,还没等她开口,云予微却又是一笑:“你忘了吗?曾经,我为你姐姐选过一个绣坊。” “如今她进了秦家的门,便不再提开绣坊之事,恐怕是不愿再操心这些。”云予微看向卓水秀,“你是她的妹妹,绣坊是她的,也是你的。” “既然你姐姐不愿意再开绣坊,”云予微问,“你愿意把这个绣坊继续开下去吗?” “绣坊每日里说做的也是针线女红,是你姐姐眼中的女子正业。” 卓水秀睁大了眼睛,几乎连眼泪都不往下落了。, 云予微是她在茫然惶急之中下意识抓住的救命稻草,可她从未真的想过让云予微给她解决什么实在的问题——宽慰几句,给她讲一些让她心头振奋的大道理,就足够让她继续支撑下去了。 可云予微刚才说什么? 绣坊……她也能开绣坊吗?! “可是,我针线上的功夫,不如姐姐。”卓水秀眼睛中的希望闪烁片刻,很快又重新黯然了下去。 “我还是那句话,你年纪还小,一切都可以学。”云予微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会同柳妈妈一起,为你找最好的绣娘做老师;你不仅要学习针线上的功夫,还要学着如何打理好一家绣坊。” “这些学下来,都是要花费时间和力气的,”云予微走到卓水秀面前,迫使她同自己平视,“会很辛苦,水秀,你还愿意吗?” “我愿意!”卓水秀满含热泪,却并没有半分犹豫! “好,”云予微欣慰地笑了起来,“那我就等你学成,预定你第一件绣品。” “云姐姐对我恩重如山,”卓水秀终究还是落下了眼泪,“我定不会辜负云姐姐!” “你不辜负你自己,就好了。”云予微摸了摸她的头,笑了。 卓水秀经过了这一番折腾,终于安下心来,洗漱过后倒头便睡。 倒是云予微眉头紧锁,颇有些怅然。 “怎么了?”秦云铮也留宿别院,满怀心事本就睡不着;又见云予微的房间里灯始终亮着,他到底放心不下,犹豫再三,还是来敲了云予微的门。 云予微倒也不同他计较什么规矩体统,一开门见是他,立马将人给拉进了房间里。 秦云铮顿时满面通红。 “外面风大。”云予微一眼便看出他想歪了,不由地笑道。 秦云铮点点头,面上仍是通红。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二人竟是异口同声。 云予微“噗嗤”地笑了出来。 “你先说。” “我先说。” 二人默契十足,云予微自然当仁不让地开了口。 “水秀今天跑来别院的事,是瞒着卓姑娘的,”提起卓水清,云予微忍不住地皱了眉头,“她又下定了决心要开绣坊,恐怕卓姑娘知道这件事后,会让她伤心。” “我已把卓二姑娘来别院的消息传回去了,”秦云铮也是皱眉头,“惜时还在家里,她不敢闹太过。” 第二百一十六章 成全 杨迎秋红衣如火,十分张扬地进了宫。 “这孩子,养得越发好了。”太后见到杨迎秋,是有几分真心的喜欢的——杨迎秋长得漂亮,最重要的是她还很会长,几乎是将安南王和王妃的优点尽数长了去,既有安南王的飒爽,更有王妃的端丽,结合在一起,毫不违和。 太后看着杨迎秋,似乎还能看到多年前,她曾一心倾慕的少年的影子。 杨宏成虽然长相像安南王更多,但之前被养歪了,气质上便生出几分猥琐来;纵然太后一见他便是满怀愧疚与痛楚,更多的还有汹涌的不甘。 杨迎秋是安南王妃唯一的女儿,连太后自己都觉得自己会迁怒于她;但少女的个性同少年时的安南王实在太像,令她感慨丛生,那颗在后宫争斗中变得坚硬的心都柔软了几分。 杨迎秋虽然骄横了些,但在太后面前,该有的礼数还是尽到了。 “去给陛下请过安了?”太后关怀道。 “去过了。”杨迎秋娇俏一笑,“陛下让王公公给臣女带路呢。” 宁昭让王德福领了杨迎秋来,确实颇为重视。 太后倒也安慰——杨宏成一事,太后和宁昭互握对方一个把柄,反而各退一步,关系和缓了起来。 眼见着宁昭如今对安南王府还是给几分面子,太后不免会觉得宁昭看的是自己的面子,心情便更好了些。 “你这样的机灵孩子,谁见了能不喜欢呢?”太后笑道。 “太后若是喜欢臣女,那臣女以后就多多进宫陪太后说说话。”杨迎秋也笑得开心,“臣女听闻,德妃娘娘端庄娴雅,最是得太后喜欢;臣女被父王放纵惯了,一直担心会规矩粗陋,冲撞了太后。” “你这孩子,”太后笑着嗔怪道,“聪明伶俐,倒还拿哀家打趣。” 彭清音在慈宁宫安胎,一向是常伴太后左右的,只是杨迎秋前来是要给太后说些关于杨宏成的私密紧要话,彭清音便只在杨迎秋来时露了个脸,就借口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 自从有孕以后,彭清音便极少管理宫务了。 只是,因着她人在慈宁宫,那些不得宁昭宠爱的妃嫔,偶尔也有想要借着她寻求太后几分庇护的。 但宁昭的妃嫔不多,求到她跟前的更是寥寥。 像今日,一个两个都借口来看望她的时候,还真是少之又少。 彭清音一向聪慧,略微一想,便知道她们来意。 “陛下不会是有意要那位郡主进宫吧?”终于有人先沉不住气了。 彭清音自是不会往这种圈套里掉,只是平静地道:“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猜测的?” “我如今不怎么管事,”彭清音道,“若是你们心有疑问,也该去请教贵妃。” “请教贵妃?”玉贵嫔脱口而出,“德妃娘娘不知么?清宁郡主前脚从慈宁宫出去,后脚就去了凤泽宫呢!” 彭清音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杨迎秋去了凤泽宫?这……恐怕不会是个好的迹象。 玉贵嫔的消息不错,杨迎秋心情颇好地去了凤泽宫。 白芷对这位清宁郡主印象深刻,下意识地就觉得她来者不善,不免十分警惕,打叠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杨迎秋心情尚可,见白芷这忠心护主的样子,顿时感到有趣。 “你身边这个丫头,”杨迎秋笑道,“看上去倒是忠心得很。” 曲妙顿时心中一惊,面色不虞地看向白芷:“白芷、思圆,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 思圆自然乖觉退下,但白芷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杨迎秋挑了挑眉毛。 “郡主是贵客,”白芷挤出了一个笑,“没有奴婢们在跟前伺候可怎么好?倒显得我们娘娘怠慢了。” 杨迎秋顿时笑了起来,看向曲妙的目光十分意味深长:“贵妃娘娘啊,看来你这个丫鬟,很是能做你的主。” “还不快退下!”杨迎秋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这么简短的一句话,顿时戳了曲妙的肺管子;曲妙本就为自己如今在宫中的处境不满,她耗尽心血地终于见到了杨迎秋,就是为了体现自己有价值,若是被杨迎秋认为自己连个管教宫女的能力都没有,她所做的努力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曲妙疾言厉色,白芷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在杨迎秋笑吟吟的注视下,终于低下头退了出去。 “郡主。”房间里此时只有曲妙和杨迎秋主仆三人,曲妙也顾不得许多,屈膝朝杨迎秋行了个礼。 杨迎秋端坐在一旁,手中捧着热茶,仍是笑着看向曲妙。 她不动声色,丹梅也不去扶曲妙。 这主仆二人,看着曲妙在杨迎秋面前将礼行完,杨迎秋才轻笑道:“贵妃娘娘,你朝我行礼,这于理不合啊。” “郡主就不要取笑我了。”曲妙强忍了满心的屈辱,熟练地做出了柔顺而又谦卑的姿态,“郡主能够进宫看我一眼,我感激不尽。” 曲妙在这边表白自己,杨迎秋却是不耐烦听——她进宫来一趟,可不是要为了听曲妙在她面前哭哭啼啼说这些肉麻话的。 “贵妃若是没话说,”杨迎秋的笑意不达眼底,“那我还是早些走吧,免得叨扰贵妃。” “郡主且慢!”曲妙急忙出声阻止,她如今的脸如今只有七八分像云予微了——虽说她和云予微本就有五六分相似,但若非靠妆容巧饰、且宁昭几日不曾踏入凤泽宫,她恐怕早已暴露! 她必须要抓住杨迎秋这个救命稻草! “郡主既然来见我,大约说明郡主心中仍是对云岚有几分挂念的。”曲妙急急道。 如今安南王府外那些行踪诡异的探查,有多少是为云予微的,有多少又是为云岚的,杨迎秋分不清,但有一点是清清楚楚的——云岚失踪这个消息,宁昭早就知道了;偏偏这个名义上的贵妃娘娘不知道,还急吼吼地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了。 “贵妃这么问,”杨迎秋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看来是有意成全?” 第二百一十七章 献策 杨迎秋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可她就这么懒懒地笑看着曲妙,曲妙仍是感到了一阵心慌意乱。 “自然。”曲妙大着胆子答道。 杨迎秋又笑了起来:“说来听听。” “若是郡主知道云岚的下落……”曲妙才刚开口,便被丹梅打断了。 丹梅拧眉望着曲妙:“你是在跟我们郡主讲条件吗?!” 曲妙急忙摇头:“不敢!” “那就别那么多废话!”丹梅对曲妙却是不假辞色,“我们郡主时间宝贵,你若是再卖关子,我们郡主也没时间听了!” 不过小小侍女,也敢在她面前这么盛气凌人! 曲妙咽下心中的屈辱与不快,勉强笑道:“不是我要卖关子,只是我的法子得有云岚在场。” “你接着说。”曲妙神色毫无变化,只是淡淡地催促了一声。 “我现在是云岚的姐姐,”这么说着,曲妙脸上浮出了一丝古怪,“俗话说,长姐如母。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终身大事,合该由我说了算。” 杨迎秋挑了挑眉。 “若是郡主愿意,”曲妙道,“我愿意去求陛下,为郡主和云岚赐婚。” 杨迎秋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求宁昭赐婚当然不难,难得是之前云予微不肯松口许这门婚事——偏偏宁昭偏宠云予微,倒是愿意给她这种偏爱。 但现在云予微不在了,曲妙才是云予微。 那他们之间的阻碍已经不存在了。 杨迎秋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若我不愿意呢?”杨迎秋不信曲妙来找她,竟只有这么一个说法。 曲妙心中忐忑,却在杨迎秋的脸上看不出更多的信息,只好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难怪安南王偏爱这个女儿,清宁郡主这个性子,简直和安南王一模一样,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纵然曲妙满腹怨言,却绝不敢表现在面上一点。 她想要活下去,想要以云予微的身份活下去,必须得仰仗这张脸,就是必须得仰仗安南王府。 “郡主若是不愿意……”曲妙轻叹了口气,“那就只有委屈云岚了。” “哦?”杨迎秋这下倒是来了几分兴趣,“怎么个委屈法儿?” “云岚为我在外云游寻奇药,至今不曾传回任何消息,”曲妙顿了顿,才在杨迎秋的注视下缓缓道,“连陛下都无法查找到他的踪迹。作为他的姐姐,姐弟之间应该有着眸中特别的联络方式的。” “那你知道那联络方式吗?”杨迎秋饶有兴致地问——她可不相信,曲妙竟还有这样的本事,绕过宁昭和安南王府,查出云家姐弟的特殊联络方式。 “不知道。”曲妙很坦然。 “那你在口出什么狂言!”丹梅斥责道。 “丹梅姑娘也太心急了,”曲妙微微一笑,“我是不知道怎么联络得上云岚,但现在我才是他的姐姐。” “有个鬼用!”丹梅脱口而出。 曲妙却瞥了丹梅一眼,一字一顿道:“我是他姐姐,所以,我说了算。” 这一瞬间,曲妙身上竟迸发出一种透着绝望的张狂之意,丹梅一时竟有些语塞。 “既然云岚在外,音信全无,唯一能联络上他的只有我,”曲妙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寒芒,“那如果,我说他死了呢?” “你好大的胆子啊!”杨迎秋的声音也逐渐冷了下来。 曲妙却并不惧怕,依旧笑着开口:“郡主且不要着急,我说云岚死了,并且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为他办了一场丧事,这世间便已经没有云岚这个人了。” “只要郡主能找得到云岚,以郡主的手段,还不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曲妙笑道。 丹梅目瞪口呆。 杨迎秋此时面上已经没了笑意。 她颇有些意外地打量着曲妙——没想到,这竟不是一个完全的蠢货。 这样狠毒又有趣的主意,竟是曲妙这样的人想出来的。 不过……杨迎秋又逐渐浮出了一丝笑意:“曲妙,你当真是个妙人。” “难怪父王和兄长都曾经选中过你,”杨迎秋笑道,“你确实有你的过人之处。” 许久不曾听到有人用原本的名字唤她,曲妙下意识地朝门的方向看去——没有她的命令,此时自然没有人敢在那里。 她迎着杨迎秋似笑非笑的目光,一颗心终于缓缓地放回去了一些:“能为郡主分忧,是我的福分。” 杨迎秋起身:“今天在贵妃这里叨扰许久,凤泽宫里的茶果然不错。” “郡主!”见杨迎秋要走,曲妙一时有些心急。 “贵妃身子不好,就不要送了,”杨迎秋看着曲妙的脸色逐渐变得有些绝望,这才饶有趣味地笑了笑,“我们王府里有一个大夫,专治心神不宁之症,我看着贵妃的脸色实在不好,这就去求了陛下,恩准那大夫入宫为贵妃瞧瞧。” 曲妙一愣,而后瞬间明白了杨迎秋的意思。 “多谢郡主!”一时之间,曲妙的眼泪几乎都快要落了下来——她终究是要得救了! “贵妃客气了,”杨迎秋微微地笑了笑,“以后还要麻烦贵妃多多配合。” 曲妙的确是给她提供了两个好选择,只是她一时还没想好要怎么选;但不管她想怎么选,中间都需要曲妙的配合。 而曲妙,确实是个妙人。 “有需要我的地方,还请郡主尽管开口。”曲妙的一颗心终于平稳地放回了肚子里,搭上了杨迎秋,她终于不必再日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了! 杨迎秋同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 “郡主为什么要帮她?”丹梅不解,“她不像是个会安分的主儿,保不准日后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杨迎秋漫不经心地笑了:“她迟早是要闯祸的。但无所谓,她是拿她的命去闯祸,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安南王府,也不是她随便能攀上的。” 今天她来这一会儿,便看出,凤泽宫里从前陪着云予微寸步不离的那两个侍女,一个已经不见,一个受了冷落——再略联想一下被发落的朱延英,不难猜测出曲妙的想法。 曲妙是个有野心的,可惜,不太聪明。 第二百一十八章 梦 清宁郡主进宫一趟,惹了六宫人心惶惶,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安南王府要送一个大夫去凤泽宫。”宁昭淡淡道,“德福,你去安排安排,盯紧了。” “是。”王德福应声道。 “这凤泽宫娘娘,也算是同清宁郡主不打不相识呢。”德福公公笑道,“清宁郡主如今也是圆融妥当,听说各宫娘娘那里都去坐了一会儿。” 宁昭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奴才伺候陛下,不敢不尽心。”德福满脸认真。 自从翠微山行宫回来,宁昭脸上的笑容愈发少了,人也消瘦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刺骨的锋芒。 德福如此认真回话,宁昭从累累的奏折中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倒是难得地被逗笑了。 “都像你一样,朕也不必天天劳神了。”宁昭叹了口气,丢下了手中的折子,面上浮出了些许疲惫。 德福乖觉上前,为他按摩肩颈。 宁昭终于感到了些许惬意,他怔怔地望着虚空,良久,才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自他登基以来,虽然一直都是政务繁忙,可他少有这段时间这般疲累过。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个荷包。 没有云予微亲自为他替换其中的药草和香丸,这荷包就仿佛失去了它的效能了。 “陛下可要去凤泽宫看看?”德福见他神色黯然,不住地摩挲着那个荷包,还是大着胆子提议道。 宁昭的手微微顿了顿,想到如今凤泽宫的那位,他不由地露出了一个冷笑。 “不用了。”宁昭冷淡道,“良贵妃现在身子不好,朕去了也是徒增彼此烦恼。” 德福公公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给宁昭揉按着。 到底是跟在宁昭身边的老人了,有德福在身边,宁昭很快地放松了下来,上下眼皮都要开始打架。 “宁昭,宁昭!” 突然,有人唤着他的名字推他。 如今他已登基为帝,谁还敢如此大胆,直呼他的名讳呢? 宁昭猛然睁开了眼睛,却见笑意盎然坐在他身边的,不是云予微,又是谁呢? 她今日并非宫妃打扮,而是像他们初见的时候那样,蓝白色的棉麻衣裤,乌发编做两条麻花辫,垂落在胸前。 这般简单的打扮,却将她映衬得如同清水芙蓉一般,清丽可人,恍若仙女下凡。 “你回来了?”宁昭望着她,几乎要在一瞬间落下眼泪来。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宁昭一把握住云予微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冰凉极了。 宁昭不由地心疼,百般质问也压下了心头,看着她只想叹息:“现在已经是深秋了,你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呢?” 云予微只是望着他笑。 宁昭扬声便要叫人进来添炭火,又将一旁的大氅裹在云予微身上,将人拥进了怀中,却只感受到了一片秋风般的凉意。 “别叫别人进来了。”云予微阻止了他叫人。 宁昭愣了愣,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你说得对,我们夫妻久别重逢,不该叫别人打扰我们才对。” 云予微不言。 宁昭这样抱着她了不知道多久,始终觉得她的身子透着凉意。 “你到底去哪儿了?”宁昭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云予微始终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偶然地低下头来轻轻地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予微终于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 “宁昭,”她望着他,好像还是当初那个守着他性命不让阎罗王夺去的少女,她的眼睛清澈如水,透着悲悯的温柔,“我要走了。” “去哪儿?!”宁昭霍然起身。 “你已经有别人了,”她轻轻笑着,“该到了我要走的时候了。” “予微!” 宁昭伸手去抓云予微,却只是抓到了他为她披上的那件大氅,大氅从云予微肩上滑落,她整个人仿佛都淡了去。 “陛下,陛下……”德福公公的声音传来。 宁昭猛然睁开了双眼,额头上还有涔涔的细汗,他起身看向殿中,只见殿里哪儿还有云予微的身影呢? “奴才该死。”德福跪倒在地,手中还拿着他梦中的那件大氅,“奴才见陛下仿佛睡着了,担心陛下着凉,便想着为陛下添衣,却扰了陛下休息。” 原来是梦。 果然是梦。 宁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恍若被抽去了精气神儿一般,泄了气地重新跌坐了回去。 德福急忙上前,为他将大氅披上。 偏偏此时殿外有小太监探头探脑,德福瞥了一眼,忙过去拉住训斥。 “陛下。”再回到宁昭面前时,饶是德福一向圆滑,一时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说。”宁昭的声音波澜不惊。 德福这才道:“凤泽宫娘娘请陛下去用晚膳。” 宁昭的面色几经变幻,突然想起了方才在梦中时,云予微对他道:“你已经有别人了,该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一股怒火从胸腔之中直冲脑门儿,宁昭的面色铁青,冰冷无比地开口道:“让她滚!” 德福吓了一大跳,急忙出去打发凤泽宫的人。 他如今倒有些看不明白了——陛下梦中分明还在唤着良贵妃的闺名,那般深情,不是作伪;但怎么陛下醒来,反倒对良贵妃没有半点儿好脸色呢?不仅过往的恩宠全然不见,现在连见都仿佛懒得去见一见了。 他心中虽然犯嘀咕,却也只是在心中嘀咕罢了。 他只有一个脑袋,犯不着为着如今的良贵妃把小命丢了。 而殿中的宁昭,伸手抓着身上的大氅,仿佛梦中云予微的气息还停留在这件大氅上。 半晌,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疲惫而又苦涩的笑。 他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就好像……这个梦是云予微特地来向他告别的。 予微啊予微,是因为凤泽宫如今住进了那个冒牌货,你心有不满,所以,才想着要彻底离开吗? 想到了还在不知死活上蹿下跳的曲妙,宁昭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寒意。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有情 卓水秀病了。 小姑娘被云予微开解过后,整个人都燃起了雄心壮志。 只是,她这一腔热血还未来得及投入,便迎来了卓水清的一盆冷水。 先是秦云铮一回去抚远大将军府,便被卓水清派人请到了兰馨院,才一见面,卓水清便直接泪流满面地跪倒在了秦云铮面前,自述管教妹妹不严,给将军府添麻烦了。 卓水清梨花带雨,秦云铮原本见她就尴尬,现在不得不共处一室,更是浑身不自在,只连声劝她不必放在心上。 安慰一番过后,卓水清先是问秦云铮有没有将卓水秀带回来,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卓水清又哭了一个肝肠寸断。 秦云铮无法,又是好一番劝慰,卓水清好容易止了哭声,得知秦云铮并不准备宿在兰馨院里,顿时又一阵哭。 秦云铮走出兰馨院时,耳边好像还有卓水清的哭声。 秦云铮原本以为这事到这里已经算是了了,卓水清不过一时不能接受罢了。没想到第二天,卓水清便雷厉风行地差人传了消息给卓水秀,说卓水秀若是执意继续抛头露面,她们便直接断绝姐妹关系,从此再见也是陌路人。 卓家姐妹从小相依为命地长大,卓水秀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卓水清会如此狠心。 于是,卓水秀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便哭着跟来人一起回了将军府,以求个证明。 姐妹俩皆是满怀希望地见了彼此,然后从彼此口中听到了最伤人的话。 “你宁愿信云予微的妖言,也不愿意相信你的亲姐姐!”一想到秦云铮满心都在云予微身上,她昨夜极力挽留却遭受了拒绝的耻辱,卓水清几乎是歇斯底里,“你但凡这会儿踏出兰馨院的门,我就当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你这样一个妹妹!” 卓水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泪流满面:“姐姐迟早会后悔的。” 说着,小姑娘夺路而逃。 卓水秀到底年纪小,哪里经受得起这个? 一回到别院,当即就病了起来。 柳婆子去照看她,只见卓水秀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之下,几乎没有什么起伏,顿感心疼;再上前一看,只见卓水秀连在梦中都是眉头紧锁,一张小脸烧得通红,睫毛还是湿的。 “这清姨娘也太狠心了,”柳婆子出来,见着云予微便忍不住地抱怨,“那二姑娘才那么小,梦里都还喊着她,她竟真的肯这么作践她!” 云予微轻轻叹了口气——她们姐妹俩的人生,已经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彼此。 “只愿水秀能够迈过这一道坎儿,”云予微偶尔也有些茫然,但那点儿茫然很快就被坚定所取代,“她以后会过上她想要的人生。” 卓水秀这一病,云予微也不再去临天镇摆医摊儿了,柳婆子也跟着松了口气。 云予微一是的确不怎么放心卓水秀,二则是……算着日子,马上到了秦惜时同宁昭大婚的时间。 她从前一直以为,秦惜时入宫为后,不过是宁昭和秦家权衡过后的最优选择,而秦惜时那么懂事,所以做了这个权衡之下的牺牲品。 但前些日子,她和秦惜时不时会说些闲话;大约是她失忆了,秦惜时在跟面前更加放松没了什么遮掩,谈起婚嫁,秦惜时的神色言语之间,无不透露着对未来夫君的倾心与爱慕。 当时,云予微还在笑“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当时她看不明白秦惜时的脸色。 到了如今恢复记忆,她才霍然明白,秦惜时是对宁昭有情的! 也难怪,宁昭肖似其母,容貌昳丽,十分俊美,当初又是宁昭救驾落崖,还是秦惜时将人活生生地背到了她那里。 正如卓水清喜欢上了她救回去的那个蔡公子一样,秦惜时也不可免俗地喜欢上了宁昭——少女总是会对一些脆弱美好的生物产生不可救药的怜爱,然后时间会将那些怜爱转化为别的东西。 她早该发现的。 云予微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地叹息——她现在几乎难以想象,当初她在宫里,叶婉为了陷害她设局,传出她冒领了秦惜时救宁昭的功劳时,秦惜时到底是怎么样的感受;尤其是,那件事还牵扯到出了秦惜时的侍女和秦府的小厮。 其实按照叶婉的想法论起来,她对云予微也算不上是陷害——若不是秦惜时将宁昭背了回去,云予微纵然是神农现世华佗再生,已经濒临生死一线的宁昭也不能活,所以秦惜时才是宁昭真正的救命恩人。 但宁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云予微,爱上的也是云予微;纵然他知道秦惜时曾经拼了命将他背到云予微的医帐里,他这才有了生还的可能,可他还是爱云予微。 思及此,云予微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到了晚间,秦云铮又趁夜来了别院。 云予微望着他问道:“秦云铮,惜时喜欢宁昭,宁昭知道吗?” 可怜少将军一口热茶还没喝到嘴里,便直接尽数喷了出来。 秦云铮一脸呆滞地看向云予微:“你……你说什么?” 云予微看着秦云铮震惊的样子,便知道秦少将军怕是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自家妹妹那深埋于心的情思。 秦家满门忠勇,无论男女,各个都曾在战场上历练过;只是战场无情,刀枪无眼,秦家上下连着早就出了五服的亲眷加起来,也不足百十口人,小辈之中,更是只余秦云铮和秦惜时这对兄妹。 因着这些,秦云铮和秦惜时比寻常人家的兄妹都更亲近些。 可即便如此,秦惜时的心思,秦云铮也毫不知情。 云予微不由地有些心疼秦惜时——秦惜时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她同宁昭成婚,看着宁昭左一个右一个地迎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子进了门,而独属于秦家大小姐的骄傲和谨慎,只能让她远远地看着。 直到现在。 直到宁昭终于决定立一个能够稳固他权势的皇后,秦惜时这才出现在他面前。 第二百二十章 入府 明白了秦惜时这么多年来一人苦苦隐瞒的隐秘爱意,云予微不免心生愧疚。 秦惜时要嫁给她心心念念多年的宁昭了,于情于理云予微都该送一份最好的贺礼。 神医谷自然是不缺好东西的,京城云府也有云岚为她搜罗的好东西,但她和云岚现在双双失踪,这两个地方都会是宁昭重点关照的地方,她不能冒险。 “秦云铮,”云予微想了想,终于还是道,“我想看着惜时出嫁。” 以她如今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秦家面前的。 但秦云铮略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云予微一直呆在别院里,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卓水清已经认下了他金屋藏娇的那个“娇”,已经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将军府,那他再经常出现在别院里,就显得太过不合时宜。 于是,两日后,一辆马车停在了抚远大将军府外。 秦夫人一听说,秦云铮这次回来,带回了四个女子,气得差点儿直接昏了过去——前头迎进来的那个清姨娘还没在府里混个脸熟呢,秦云铮竟是又带回来了四个?! 所幸,在秦夫人气晕过去之前,秦少将军姗姗来迟,来挽救他在自己母亲心目中岌岌可危的形象了。 “你是说,她们是从临天镇找来的绣娘?”秦夫人听完解释,依旧有些半信半疑。 “自然。”秦云铮点点头,让人来跟秦夫人行礼。 卓水秀身子才好了些,自然不能将她一个人丢在别院里,这次也带着她一起回来了。 而云予微,则是经过精心地描画,几乎换了一张脸,看着和她身边的几个绣娘一样,清秀而又普通的少妇,满眼都是初次见到将军府的惊叹与些微的惶恐。 “夫人。”卓水秀强打了精神,先来见礼。 秦夫人一见卓水秀,瞧着她脸色不好,急忙将人拉了起来,慈爱道:“好孩子,我听你姐姐说,你想家了,所以她送你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怎么这才几天,倒是瘦了一圈?” 卓水秀听她提起“姐姐”二字,眼圈儿瞬间就红了。 她强忍了泪意,笑道:“其实是我瞒着姐姐,同少将军一起去了临天镇。” “少将军说,惜时姐姐嫁衣上有一处刺绣总是不太满意,临天镇有巧手绣娘,他想去给惜时姐姐找几个好的。”卓水秀道,“惜时姐姐待我好,我无以为报,便也想为惜时姐姐尽一份心,这才求了少将军带我一起去的。” 有了卓水秀这一番言语,秦夫人算是彻底相信了。 “你简直胡闹。”秦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秦云铮,“那嫁衣是宫里送来的,能有什么不妥?偏你们兄妹两个吹毛求疵,显着你了!” “妹妹大婚,我总不能让她不高兴。”秦云铮笑道。 “你就惯着她吧!”见他们兄妹和睦,秦夫人自然高兴,但一想到秦惜时马上入宫为后,日后骨肉再相见,便是君臣,秦夫人不免心中伤感,一时之间眼睛便湿润了起来,责怪的话再说不出口,她挥了挥手,叹道,“去吧,你既然费了这么多心思,叫她们过去给你妹妹看看,让她高兴高兴。” 秦云铮点了点头,又同秦夫人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人去了秦惜时的院子。 这个决定是秦云铮和云予微瞒着秦惜时做的,到了秦惜时的院子时,秦惜时正和久香、长芳一起晒书——大婚就在五日后了,她现在哪里都不能去,又不耐烦宫里的嬷嬷们一直盯着她的规矩,只想给自己找些事做。 “妹妹。” 眼见着秦云铮带了四个绣娘来了,宫里的嬷嬷又提醒道:“姑娘大婚在即,即便是嫡亲的兄长,也不该如此随意才是。” “不该如此随意?”秦惜时冷笑,“我还没入宫呢,难道就要叫我的父亲和兄长在我面前叩头了?” “秦姑娘慎言!”嬷嬷也是被气到了——都道秦家这个大小姐规矩体统极好,这么多年来进宫从未被人在规矩上挑出过错来,谁料到在家里竟是这般懒散模样。 宫里的嬷嬷有心拿着宁昭来压一压秦惜时,也曾在宫里告过状,结果就换来了宁昭一笑:“随她去吧。” 秦惜时得了这么一句话,越发有恃无恐,宫里的嬷嬷也无奈。 倒是辛嬷嬷时常担心,秦惜时这还不曾入宫便恃宠而骄,进宫之后恐怕会被为难。 但秦惜时是被辛嬷嬷带大的,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奶娘的心软在何处,三言两语便连辛嬷嬷也温软了下去,只怪自己对她太严厉。 秦惜时不管嬷嬷们心中怎么想——她深知,自己这一生的快活时光恐怕也就剩下这么几日了,到了宫中,即使宁昭肯让她不必遵从规矩,她也不得不端起皇后的架子——既然她还要端庄贤良大半辈子,再放肆这几日又有什么关系? 她笑着迎了秦云铮面前,看着这站成一排的四个绣娘,颇有些好奇:“哥哥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觉得你嫁衣上有一处绣花不够灵动?”秦云铮笑道,“我特地去临天镇寻了最好的绣娘,看能不能让你满意。” 她什么时候说过嫁衣上的绣花不够灵动了? 秦惜时心中一动,看向那四个绣娘。 只见她们容貌皆不出众,体态也都差不多,都微微低着头,见她望过来,一起乖顺地行了个礼。 秦惜时仿若随手指了一个人,道:“右边第二个,你过来,我想看看你的手艺。” “是。”云予微从中走了出来。 秦惜时一向聪慧,但她没想到秦惜时竟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难道她的伪装不够? 万一被别人也认出来了就糟糕了。 云予微心中杂念纷纷,只低着头跟秦惜时一起来到了内室。 “姐姐。”秦惜时屏退了所有人,一把握住了云予微的手。 云予微抬头看她,又是高兴又是无奈:“你怎么认出我来了?是不是我的脸上有破绽?” “自然不是,”秦惜时摇头笑道,“姐姐的手上没有留指甲。” 第二百二十一章 礼物 寻常绣娘大都留了长甲用来劈绣线,但云予微从小学医采药,自然没有留指甲的习惯。 云予微听了秦惜时这么一说,先是略松了口气,而后又笑道:“还是你心细。” 只是她这指甲一时半会儿也长不出来,若是被人找出破绽了那就不好了。 “无妨,”秦惜时看出了云予微的心思,却并不在意,只是笑着拉了她坐在一旁,“我有办法。” 云予微点点头,倒也没问具体的方法是什么。 相识多年,她们彼此之间有着全然的信任。 “我没想到姐姐会来。”秦惜时看着云予微,不由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云予微看着她这毫不掺假的笑容,心里却是有些酸涩——这些年里,秦惜时在面对她时,是否心里万般难受却不能表露过? 她轻轻道:“我决心等你成婚后离开京城。” 秦惜时震惊地站起身来:“那哥哥呢?” “他……”云予微顿了顿,“他若是选择同我在一起,便也会随我一起离开。” 云予微望着秦惜时:“你会怪我吗?” 秦震如今只有秦云铮和秦惜时这一双儿女,秦云铮的少将军之名已经声名远扬,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更加优秀、足以比肩秦震的良将。 可云予微决不能再留在京中,秦云铮若是真的想要同她在一起,那也必然要离开——少将军和云予微的夫君,他只能择一。 若他选择了成为云予微的夫君,那他就必须放弃家族对他的栽培和希望,注定要让秦震失望。 尽管早就明白这些,可从云予微口中说出来,却还是不一样。 秦惜时心情复杂地看着云予微,良久,她终于摇了摇头。 “若是哥哥准备跟你一起走,那是他的选择,我怎么能怪到姐姐头上?”秦惜时微微笑了笑,“战场无情,秦家多少好儿郎的性命都葬送在上面。如果哥哥不愿意做这个将军,说不定父亲和母亲反而更欣慰些。” 秦家满门忠勇,所以秦家的孝期仿佛从来都没有满过。 说句不忠不孝的话,秦惜时也希望自己的兄长能够自私些,活得自在些。 “只是……”秦惜时犹豫了片刻,才觑着云予微的脸色,小心斟酌着慢慢道,“姐姐不找阿岚了吗?” 云岚失踪这件事,根本瞒不过恢复记忆的云予微。 “我一恢复记忆,就在试着联系云岚了,”云予微面上也浮出了些许忧色,“但都没有回音。” 其实她和云岚,也不像宁昭所说的那样,有特殊的传信方式。 他们之间传信只不过是不经官方驿站,而是借了他们师父多年来高超的医术以及在江湖上多行善事得来的好名声,蹭了江湖上专用的传信线路——具体是什么云予微不清楚,师父也不让她和云岚打听,反正传信真的很快就是了。 云岚没有信留给她,而她估摸着云岚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传出去的信,没有一个有回音。 云岚确确实实出事了。 一想到这件事,云予微心头便是一阵刀搅似的疼——云岚是师父唯一的血脉,是他追求半生乃至于愿意同生共死的那个女人的孩子,她如果没能帮师父照顾好云岚,让他遭遇了什么不测,她以后有何面目去见师父呢? “我有办法,”云予微稳了稳心神,面对秦惜时时,仍是一派温和,“你只要好好准备成婚便是了,不用担心。我失忆的那段日子,你已经够操劳了。” 秦惜时勉强点了点头。 提到了成婚,秦惜时还是有些担忧地看了云予微一眼——她当然不担心云予微会心心念念着宁昭,只是……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盯着这个孩子?”云予微哭笑不得,“孩子的父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的孩子。” “他……”秦惜时不敢提及宁昭,只是叹道,“应该很是期待这个孩子。” 云予微愣了愣。 宁昭不止一次地说过,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甚至满心欢喜地为她描绘过,为那个那时还根本不存在的孩子所规划的未来。 云予微的心中有一丝的愧疚闪过。 可也只是瞬间,云予微便将那丝愧疚给压了下去——彭清音已经有孕,秦惜时马上也要入宫为后,宫中会有更多的喜事发生。 “惜时,”云予微抬起头来,伸手握住了秦惜时的手,“你们马上就要成婚了,你们会有你们的孩子。” 秦惜时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姐姐!”英姿飒爽的秦大小姐难得娇嗔。 云予微笑了起来,她伸手轻轻摸了摸秦惜时的脸:“你们的孩子,一定会既漂亮又健康,是个优秀的好孩子。” “姐姐再打趣我,我就生气了!”秦惜时涨红了脸道。 云予微顿时笑了起来。 “好,我不说便是了,”云予微从善如流,又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凤泽宫中有一块鸳鸯同心羊脂白玉佩,我不曾带出来,所以不能亲手交给你。等你入宫了,让白芷和白苏找出来给你送过去,当我送你的新婚礼物。” 那块鸳鸯同心羊脂白玉佩,是宁昭和云予微成婚时,宁昭亲自交到她手上的——那是他已故的生母给他留下的,让他送给他的妻子。 秦惜时从云予微那里听到过这只羊脂玉佩的故事,自然明白云予微的意思。 “姐姐……”她喃喃道。 “你入宫为后,那枚玉佩理所应当是你的。”云予微摸了摸她的脸,微微笑道,“惜时,好姑娘,你会得偿所愿的。” 秦惜时终于落下了眼泪。 到了此时,她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她那些掩藏在心中的少女心事,终究还是暴露在了云予微面前。 “傻姑娘,”云予微好不容易安慰好了秦惜时,偏又要逗她,“我的礼可不白送,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姐姐跟我说什么求不求的。”秦惜时笑道。 “我已经决心离开,自然不能再过问宫里的事。良贵妃如今是哪位我不在乎,只是白芷白苏这两个姑娘心实,若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恐怕会想左,”云予微叹道,“特别是白芷,她看着最伶俐,其实心最实,你帮我看着她们俩,若是有机会,便让宁昭放她们俩出宫吧。” “还有朱延英,”云予微略想了想,又道,“你找个机会,把她调到德妃那里去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红豆 云予微这几句话嘱咐完,秦惜时一阵沉默。 她要怎么告诉云予微,云予微曾想尽办法保下性命的朱延英,已经因着曲妙设下的局,而香魂归去了呢? “有些为难你了么?”云予微看着秦惜时面露难色,叹了口气,“只是除了你,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人可以做到这些了。” “姐姐客气了,”秦惜时勉强浮出了一个笑,“我会尽我所能。” “好。”云予微点了点头,然后又嘱咐道,“你自己最要紧,我所拜托你的这些事,若是为难,便先不要去做。” 秦惜时点了点头。 二人又简单说了几句,秦惜时便不再留云予微——一个新来的绣娘,若是被她留了太久,难免太过惹眼。 云予微出门之前,秦惜时看着她的指甲,附耳对她说了几句话。 云予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头。 门打开时,云予微立马换了脸色,有些黯然地低头迈步出来,双手紧紧捏着帕子,又是伤心又是惶恐的样子。 “这是……”其余三个绣娘见她如此垂头丧气,想问却又不敢多言。 云予微叹道:“我一心想着给小姐展示一下我的绝活儿,一时忘形,竟是碰坏了指甲,还弄伤了手指。” 她神色一阵惶然:“若是小姐赶我走,可怎么办才好?” 其余绣娘一听,顿时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可怜——绣娘要靠着手吃饭,手指和指甲没有一处不金贵的;结果她倒是倒霉,不仅折了指甲,连手指都伤着了,若是被赶出府去,不仅捞不着名声,还好没脸面!若是就此跌了名声,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这般一想,另外几个绣娘的脸色又肃穆了起来。 秦惜时听见云予微这番说辞,不由地轻叹——云予微是半点儿不舍得让她声名受累——她原本告诉云予微的计划是,她一时好奇云予微的长甲上前查看,不知轻重弄折了云予微的指甲伤了她的手指。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云予微却还是改了说辞。 接下来,便是秦惜时挨个叫另外三个绣娘进去,看她们展示过自己的绝技,最后同意将她们全部留下,由辛嬷嬷给她们安排住处。 秦惜时身份贵重,院子里又有宫里的人,像云予微她们这样的“闲杂人等”,自然是不能安排到秦惜时的院子里的。 辛嬷嬷将她们安排到了一旁的一个小跨院里,一人一个小房间,倒也干净整洁。 卓水秀不肯回兰馨院,便也跟着云予微一起住。 到底是年纪小底子好,卓水秀这场病来势汹汹,现在竟也好得差不多了。 回到了秦府,卓水秀一想到卓水清的话,少年意气堵在心口,更不肯服输,每日里认认真真地开始做绣活儿。 云予微也不闲着,也跟着卓水秀一起做。 “仙女姐姐,”卓水秀见她略显笨拙的姿势,大为惊奇,“你居然也会做针线。” 云予微伸手给她比划了一下:“只会一点点。” 而后,在卓水秀惊奇的目光中,又笑道:“来之前,我还是跟柳妈妈讨教了些许的。” 毕竟,她是装作绣娘进来秦府的,若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岂不是立马就叫人找出了破绽?她在针线上虽然没什么天赋,不能够一日千里,但学个样子出来装腔作势,还是能做到的。 “那姐姐在做什么?”卓水秀愈发好奇了起来。 她见过云予微读书写字,见过云予微晾晒药材,见过云予微诊脉看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云予微认真拿针线做绣活儿。 “我原本是想绣个盖头的。”云予微笑道,“后来发现,新人的盖头大多都绣鸳鸯戏水,对我来说,实在有些太难了些。” “那现在呢?”卓水秀拿过云予微手中的绣绷,左看右看,“这是什么?” 她再三看了之后,小心翼翼地道:“花瓣?” 云予微见她这般小心的样子,不由地笑了起来:“起初是想改绣花来着。” “然后呢?”卓水秀问道。 “然后……”云予微原本还故作严肃,结果自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然后发现,并蒂海棠花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些,所以我左思右想,准备绣几粒红豆。” 卓水秀:“……” 原来那小圆点儿竟是红豆! 纵然卓水秀平日里对云予微,那是当仙女一样看待,以为她无所不能;此时见着这红豆,也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这红豆绣得好。 “并蒂海棠跟红豆……”卓水秀有一些无语,“差得有些远了吧?” “不远不远,”云予微摇摇头,煞有介事道,“并蒂海棠寓意花开并蒂、缔结良缘;红豆呢……” “水秀,”云予微笑道,“你可听说过一首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最相思。”云予微笑道,“送给有情人,最好不过。” “原来如此。”卓水秀一副“学到了”的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是你绣给惜时姐姐和她的夫君的吗?”卓水秀问道。 云予微点了点头。 她于针线上大约真的没什么天赋,普通的缝补还能勉强,刺绣这种精细的技艺便不怎么行;这几颗小小红豆,绣出来恐怕都只是差强人意,能做两只香囊,她便满足了。 “那我也为仙女姐姐和少将军绣一对红豆帕子吧。”卓水秀认真道。 云予微的手一抖,针差点儿直接插到了手指头上。 “你……”她有些迟疑地看着卓水秀,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明白。 “我懂的。”卓水秀却朝她粲然一笑,低下头来,自顾自道,“我看得出来,少将军只喜欢仙女姐姐。” “水秀……”云予微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没关系的,”卓水秀却抬起头来,朝着云予微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等到以后姐姐想开了,遇到了真正的夫君,到时候我再为姐姐绣嫁衣。” “绣上鸳鸯戏水,绣上并蒂海棠,也绣上红豆……”卓水秀颇有些夸张地笑道。 卓水清总以为她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其实,她什么都看得明白。 云予微轻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伸手将她揽入了怀里。 第二百二十三章 帝后大婚 抚远大将军府要嫁女儿了,这唯一的嫡女嫁的还是这世间最尊贵之人——皇帝。 自三日前,抚远大将军府已经是张灯结彩,连府外整条巷子都贴了“囍”字,府中更是连树上都挂了红绸,格外喜庆。 镜子前的新娘,一袭流光溢彩的华美嫁衣,衬出了她十二分的娇艳颜色;大红嫁衣上用金线以及五彩线拈了银线,绣作百鸟朝凤的图案,腰带则是用金线绣了凤凰双飞,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裙摆摇曳及地摆开,她宛若站在一朵盛开的艳丽红花之上,美得恍若神仙下凡。 她尚且披散着长发,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惜时,你就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了。”云予微衷心地感叹道。 原本她作为一个普通绣娘,是没资格进秦惜时的院子的,但秦惜时咬定了她这个绣娘这几日颇得她眼缘,想要临出嫁之前赏她一赏,宫里的嬷嬷这才将她放了进来。 秦惜时此时屏退了其余人,在镜中看着云予微露出了一个笑来:“姐姐若是男人,这般甜言蜜语地哄着我,我该死心塌地地嫁你才是。” 云予微看她俏皮的样子,顿时失笑。 这样美好无忧的笑脸,不知能在宫中维持几时。 将这般伤感的念头强行从心中压了下去,云予微这才将两只香囊从袖中取了出来——她这几日认认真真绣个不停,卓水秀还时不时地指导她几下,她这才将那两株红豆给有模有样地绣了出来,不至于叫人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你如今是皇后了,任何贵重的东西都配得上你。我如今手头没有好东西,思来想去,便亲手做了这一对香囊送你做贺礼,聊表心意。”云予微轻声道,“惜时,愿你得偿所愿,不负相思意。” 秦惜时瞧着那明显费了心思的香囊,眼中顿生泪意。 只是未曾来得及说什么,辛嬷嬷已经来催促:“小姐,不可再耽搁了。” 云予微拍了拍秦惜时的手,屈膝朝她行了个礼,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从她的房间里退了出去。 看着云予微的动作,秦惜时的眼睛又湿润了——一大早便是如此,父亲母亲来到她的房里,却已只能按照君臣之礼向她行礼了。 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当即跪拜父母,痛哭失声。 她以为她要嫁给心心念念爱慕的人,只会是满心欣喜;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才恍然地意识到,这场婚事的真正面目。 从今以后,她的身份真正贵不可言,这世间唯有她能与那个至高无上的人并肩。 她心中除了喜悦,更多却是惶恐与不安,她又变成了那个在父母兄长膝头玩闹的小女儿,不肯让他们离去,只是眼泪汪汪。 但泪眼只有秦惜时用了,才对父母兄长有用;她如今是皇后。 这眼泪没有用了。 一众嬷嬷们担忧她眼睛哭肿了,于是三催四请,倒是早早地将秦大将军和秦夫人请了出去,就连秦云铮要留下来陪妹妹,都被断然拒绝了。 分明是成婚的大喜日子,可秦惜时来不及感受喜悦,感受到的只是与亲人越来越远的不安。 最终她妆发完毕,那幅龙凤同合纹的红缎盖头落在了她的头上,遮住了她的视线,而后,她被人搀扶着,迈向了那座明黄的凤舆。 若她嫁给寻常人家,此时应该是由她的兄长来背她入轿的。 “娘娘。”秦惜时站在凤舆前,有一瞬间的停滞,搀扶着她的嬷嬷立马出声提醒。 她的身后,秦震和夫人已率了府中众人,跪了满院,送她出嫁。 “惜时……”秦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纵然她一向端庄持礼,此时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母女连心,即使秦夫人只是无声呼唤,秦惜时亦是心如刀绞,忍不住地要回头。 “娘娘,大喜的日子,不可回头。”嬷嬷出言提醒。 秦惜时忍了泪意,终于登上了凤舆。 帝后大婚,普天同喜。 离别家人的愁绪与悲伤终于在凤舆进入了宫城之后淡去,袭上心头的是踌躇与期盼。 她要嫁的是至尊无上的帝王,自然没有如同寻常夫妻那样的拜天地之礼,她想起早上母亲走进她的房间里,抚摸着她那一头如缎的乌发,亲自为她梳理长发,一边梳一边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此时想起那般祝愿,让她整个心口都是滚烫的。 坤宁宫中,燃着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秦惜时端坐在床榻上,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才终于到了她的面前。 喜秤挑去了那遮住了她面容的龙凤盖头,将她带到真实的坤宁宫中。 宁昭同样身着一袭大红,金线绣的龙纹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他本就生得俊美非常,难辨雌雄,今日这一身红衣,更是给他增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别样风情,若非登上帝位这一年多的时间给他积累了难以掩盖的威严,他更像是一个被娇宠长大的世家贵公子。 “陛下……”秦惜时无限小女儿情思,娇羞地唤道。 宁昭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人的脸——从今天这场婚礼开始,他便恍惚地想起,他还是容王时,迎娶云予微过门的时候。 他娶亲时,虽然已经因为救驾有功得了永佑帝的青眼,但到底没有母族外家,势力单薄,又是一次迎娶了两个侧妃入府,所以那场婚礼并不是十分盛大,甚至云予微都不是唯一的新娘。 虽然他当天留在了云予微那里,尽他所能地给了云予微最大的体面,可他一直清楚,那不是云予微想要的。 他一直想要补偿给云予微一个真正的婚礼。 可最后他登上皇位,却不能按照心意册立云予微为后——云予微身份不够,而他这个新鲜出炉的皇帝,急需稳住朝中各方的势力,他需要一个身份贵重的皇后,为他稳住前朝的暗流涌动。 秦惜时是最好的选择。 而他,再一次地辜负了云予微。 第二百二十四章 砸摊子 这等帝后大婚的美梦他不知做了多少回,只是秦惜时那一声轻唤终究将他唤回了现实,现实中终究与梦中换了人。 宁昭手持玉杯,将一杯酒递向了秦惜时。 秦惜时两颊通红,还滴酒未沾,人却已是醉了。 “喝了这杯合卺酒,”宁昭望着她,“你就是朕的皇后了。” 他的声音倏忽多了一丝艰涩苦楚。 秦惜时自然懂得他的心思,心里虽然也有酸意,却轻易地将它压了下去。 “臣妾愿与陛下相携白首。”明明万千缠绵情思在心头,秦惜时却不能将它们都一一吐露,她心中明白宁昭娶她为后到底为得是什么;她的满腔深情爱意,并不是宁昭所要的,若是她坦言相告,恐怕反而会被宁昭视作负担。 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了这么一句简单而又饱含了她无数温情的话。 宁昭望着秦惜时,同她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委屈你了。” “陛下让臣妾做皇后,怎么算得上是委屈?”秦惜时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笑。 再不必多言,二人相视一笑,手臂相交,共同喝了那杯合卺酒。 秦惜时一饮而尽,而后俏皮地朝宁昭亮了亮杯底。 宁昭见着她这般活泼样态,忍俊不禁:“怎么,还要朕夸你好酒量?” “那臣妾就却之不恭了。”秦惜时笑道。 宁昭望着她的笑脸,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了起来。 “惜时。”宁昭唤她,“你这样就很好。” 秦惜时愣了愣,而后笑着点头。 第二日一大早,秦惜时作为皇后,又是一身盛装,同宁昭一起去了宗庙祭祀;待回宫后,也依旧是片刻不得休息,马不停蹄地赶去慈宁宫请安。 “给母后请安。”秦惜时在太后面前,端庄持重,挑不出半分错来。 太后见她一袭盛装,早上来回奔波,面上仍不见疲惫之态,依旧娇艳若桃李,却又稳重得体,温柔可亲。 也难怪宁昭会选她做皇后。太后心中一阵慨叹,她扶持宁昭上位,秦震有大功;但秦震只忠于皇帝,并不臣服于她。若不是秦震太过死心眼儿,她倒是也非常愿意秦惜时坐上这皇后之位。 “好孩子,快坐。”有杨宏成在,太后和宁昭还维持着一个微妙的母慈子孝的状态,她自然不会选在此时给秦惜时下马威,反而愈发慈和。 秦惜时留在慈宁宫陪太后说话,宁昭却只是陪坐片刻,便赶往前朝,来听诸位臣子的庆贺,再行颁诏礼,将这帝后大婚的喜事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帝后大婚的喜事,随之而来的还是大赦天下,街头巷尾也不少庆贺。 秦家出了一个皇后,也愈发多行好事,善堂开门的时间每日更是多延长一个时辰。 云予微卸下了她的绣娘打扮,重新穿了男装,混在行善积德的诸多事项之中,打着京城云家医堂的旗号在外面免费行医。 这么几年,云岚的小神医之名竟是还真的打出了名号。 云予微如今四个月的身孕,虽不明显,却也有了几分孕相;虽然她身量也算高挑,但如今扮作男装,又刻意涂黑描粗,再加上天冷了穿得厚实,愈发像个身形略有些粗壮的糙汉。 这般形象,可不是同传说中俊美无双的云小神医大相径庭? 很快,便有人撞破了云予微这个打着云小神医旗号招摇撞骗的骗子,纷纷指责了起来。 “我与小神医师出同门,小神医如今不在京城,我怎么就不能算是云家医堂的人了?”云予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模样。 “你就是仗着云小神医不在,”有人愤愤道,“这才满口胡言乱语!” “砸了你的摊子!” “就是!” …… 一时间,群情激愤,竟是真的有人动手动脚了起来。 云予微只带了一个暗中保护她的侍卫在,见这种情况,那隐在暗处的侍卫正要出来护主,却见云予微笑道:“如今帝后大婚,普天同庆,陛下更是大赦天下。我感怀陛下恩典,特地在此摆摊免费为人看诊,你们若是砸了我的摊子,那就是对陛下大不敬!” 这一顶惊天的帽子压下来,倒是把众人说了个哑口无言。 天子脚下,谁敢说这城中没有几个官府的眼线? 谁敢这么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地反驳她的话? 于是,大家纵然恨不能直接往云予微脸上吐口水,只能恨得牙痒痒地看着她继续“行善”。 鉴于云予微实在太不要脸面,千夫所指她岿然不动。 有那种穷得实在不可开交的才不知道什么云小神医云大神医的,只知道她免费看诊还赠药,只管死马当做活马医,能有一丝希望算一丝。 那些看不上云予微借云家医堂名势的人,自然也不能阻了别人来向云予微求助。 这一日下来,倒是看了出来,云予微当真有几分本事。 这下,便有人嘀咕了起来。 有人坚持云予微是个奸佞小人,不过趁着云家姐弟都不方便出来打假,在这里招摇撞骗;而有些人则是对云予微刮目相看,认为她保不准说得是实话——毕竟,云家也没人出来打假不是? 这般热热闹闹吵嚷了一天,终于还是有人砸了云予微的摊子。 “……你们若是砸了我的摊子,那就是对陛下对皇后大不敬!”云予微瞧着眼前这个分外熟悉的人,心中七上八下——她又有鱼儿终究上钩了的轻松,又有果然如此的艰涩,心中一时竟是五味杂陈,面上却还是做出之前那一副无赖相。 而她眼前的,正是一袭红衣手持马鞭的清宁郡主,杨迎秋。 杨迎秋这几日心气颇为不顺,正是有气无处发,忽然就听说外面有人假冒了云岚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 这可一下子撞在了清宁郡主的枪口上——这不是找死么?云岚还在她的密室里跟她犟嘴呢,居然还真的有人胆大包天敢在外面打着云岚的旗号骗人!她的人,难道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名声被人糟践? 于是清宁郡主当即喊上府兵,声势浩大地来砸场子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攀亲戚 杨迎秋在赶来的路上,还曾设想过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结果一见云予微,她顿时大失所望——这么一个粗壮的糙汉,竟也敢大言不惭地冒充云岚?这年头,不知死活的人竟是这么多! 杨迎秋二话不说,亲自扬了鞭子指挥着府兵砸场子。 结果那冒牌货还不死心,竟是当众嚷嚷出了那么一箩筐话。 杨迎秋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冒牌货能在外面嚣张那么久还没被人打,原来有着这样一副伶俐口舌。 但清宁郡主是什么人? 普通人会被云予微这几句话骇住,清宁郡主可不会。 杨迎秋当即冷笑道:“你既然敢冒充云小神医的同门,自然知道,云小神医的姐姐乃是当朝贵妃,最受陛下宠信,云小神医虽不能被称一句国舅爷,但一句皇亲国戚是担得起的!你竟冒充他的同门,岂不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岂不是犯了欺君大罪?!” 扣帽子的事谁不会扣,杨迎秋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眼看着云予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杨迎秋才觉得这几日憋屈在心中的怒意稍微散去了些。 安南王府的府兵们自然懂得自家郡主的脾性,当即把云予微那没多少东西的摊子给砸了个落花流水,一旁看云予微不顺眼的老百姓们自然拍手叫好。 “我们医家,讲究一个渊源,认真论起来,我们可不就是师出同门!”云予微做出一副不服的表情道。 杨迎秋瞥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个粗鄙汉子果然厚颜无耻,也看不出什么眉眼高低,竟敢当着她的面在这里论什么师门渊源了。 “照你这么一说,从当初女娲造人算起,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呢。”杨迎秋冷笑,“怎么,你要跟本郡主攀亲戚?” “啊忒!太不要脸了!” “脸皮太厚了!先巴着云小神医的名头不放,现在居然还敢攀扯郡主了!” “这样的人就是心术不正!郡主砸他的摊子砸得好!” …… 云予微却一副好似听不懂这些话的好赖一般,反而露出了一个洋洋得意的笑,而后朝着杨迎秋点头哈腰,嬉皮笑脸道:“若是郡主肯认我这门亲戚,那就是我的造化了。” 杨迎秋差点儿被这无耻的话给气笑了——天底下倒是真的有人好赖不分,硬生生地要往她的手里撞去。 “你算什么东西?!”杨迎秋今天出来没带丹梅,跟着她的府兵便不如丹梅那般会察言观色口齿伶俐,这摊子砸完了领头侍卫正想要邀功呢,这才看见了杨迎秋那如同锅底般的面色,当即一声断喝。 “你这个人,”杨迎秋抬了抬手,阻止了府兵领头对云予微的推搡,“倒是有几分意思。” 云予微心里清楚,方才她是同什么擦肩而过了,此时也是后背都是冷汗。 可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她绝没有半途而废的可能。 云予微于是继续笑道:“能博贵人一笑,那是我的荣幸。” “好,”杨迎秋突然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手,“既然你这么想攀安南王府这门亲戚,那今天本郡主就让你开开眼!” “居然还真的能成。”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运气啊?” “我看不对,你要是羡慕,你也去试试?” “富贵险中求,你懂什么?” …… 杨迎秋这一席话,倒也引起了一阵嘈杂。 安南王府的府兵骄横惯了,如今被拘束得难受,才砸了个摊子连开胃都算不上,这下看这周围不知天高地厚议论郡主的人们面色更是不善。 杨迎秋却不是冲动之人,她微微一笑,漂亮的眸子里却是刹那间闪过了一丝寒光:“在场的诸位还有谁也想要见识见识我们安南王府的待客之道?大可一并跟着这位公子一起来。” 少女的声音还带着甜脆,可落入人耳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这娇俏的小姑娘,周身气场竟像个恶煞! 那议论纷纷的人群哪里还敢再凑热闹,你推我攘地竟然片刻之间就做鸟兽散了。 杨迎秋回过头来,瞧着气定神闲的云予微,露出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居然没趁乱跑了。” 即使她刚才话中的威胁,这人听不明白;可这么多人的反应,难道还看不明白? 杨迎秋这时才真正对这个脸皮厚若城墙的糙汉有了些兴趣。 云予微却是丝毫不慌,反而讶然:“郡主不是要带我去安南王府开开眼的吗?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去过什么王府呢,错过了这次机会,下半辈子恐怕再也没有了!” “还真是个不要命的。”杨迎秋好笑。 “我这贱命一条,恐怕贵人看不上呢。”云予微笑嘻嘻道。 杨迎秋瞟了她一眼,倒是真的来了几分兴趣。 她不同于京中其他的贵女,出行不是马车就是软轿,她是策马赶来的,一身红衣猎猎,似乎能将京城的深秋都染上一抹艳色。 她抚了抚身边的马,翻身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云予微:“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说着,一条马鞭被丢进了云予微的怀里。 “你该不会是不会骑马吧?”杨迎秋骄纵地笑道,“那你恐怕没有去王府开眼的机会了。” 她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不知死活的臭小子!”领头的府兵自然将云予微看做一个地痞无赖,若是搁在东南,他早就把这等无赖给打到哭爹喊娘了,奈何这是京城,他们嚣张不得。 府兵们看着云予微的目光,都充满了不善。 云予微早就察觉到了这群府兵心浮气躁,恐怕会对她下黑手;果不其然,那领头的府兵刻意地朝她撞了过来,幸亏她早有准备,一个侧身竟是轻巧地略了过去。 那领头的府兵扑了个空,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收不住力道,差点儿摔了个趔趄。 他恼羞成怒,回过头来便想要教训云予微,却见云予微已经爬上了他所骑的那匹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还握着方才杨迎秋丢给她的马鞭。 “多谢你的马。”云予微扬鞭一挥,不顾领头府兵的骂骂咧咧,追着杨迎秋绝尘而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取信 “呸,下作羔子,抢老子的马,摔不死你!” 一叠声的骂声从背后传来,很快就湮灭在了马蹄扬起的尘土之中。 杨迎秋在丢下那条马鞭时,便开始设想那个不知死活的糙汉到底会是什么下场——那人看着很穷,恐怕不会有钱、当然也不会有时间去现买一匹马追过来;当然,她也可以选择现有的马——只有安南王府的那群府兵是骑马来的。 在京城里,被压抑的不仅仅只有她杨迎秋,心中有气无处发的也不仅仅只有她杨迎秋;只是杨迎秋身为郡主,心气不顺自有她发泄的方式,这些府兵被拘束在京城,可没有别的渠道疏散心情。 而那个不知死活的人,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出气筒。 杨迎秋想着这件事,仿佛已经看到了云予微被打的场景,不由地浮出了一个笑。 “郡主。”一个声音倏忽从她身后响起。 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声音,杨迎秋一惊,猛地勒住了马,马蹄高高扬起,差点儿将她掀翻了下来。 一只手从她的后背将她揽了回去,有种说不上来的馨香瞬时包围了她全身,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竟让她一瞬间有些安心。 “我的速度不算慢吧?”云予微看着杨迎秋茫然失神的脸,微微勾起了一个笑,而后施施然地收回了手。 杨迎秋恍然回神,而后便看到了云予微那张刻意伪装的脸——又黑又糙,只能勉强看出她的五官颇为优越,但,谁又会盯着一个糙汉的脸仔细看呢? 于是,这张糙汉脸成功将杨迎秋带回了现实。 她对于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安心感到羞耻,看着云予微的目光也逐渐不善:“你好大的胆子!” 云予微不得不慨叹,这清宁郡主变脸比翻书还快,面上却还要装出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只是不忍看见郡主遇险罢了。” 杨迎秋顿时恨得牙痒痒——她原以为,这个人应该不会骑马,即使会也不能多精通;结果,此人非但抢了她府兵的马,安然无恙地追了过来,还看了她的笑话! “哼。”杨迎秋冷哼了一声。 她从小娇生惯养,讨好她的人前赴后继,这样的话她听得虽不至于耳朵起茧子,也有几百箩筐了,倒显得这人愈发粗笨。 云予微看得出来杨迎秋对她不屑一顾,却也并不在意——别说她了,这京城之中,能被这位郡主大人看在眼里的人恐怕也没几个。 她策马悠悠地跟着杨迎秋,不同她并排,只落后半个马身。 杨迎秋见她还有些知趣,心中的怒意倒也褪去了不少。 “你骑术很好。”这句话倒是杨迎秋真心的——安南王府的马都是经过挑选的上等马,认主得很,云予微这个陌生人抢了马居然没被甩下来乱蹄踩死,也算是有几分本事。 云予微就知道杨迎秋迟早会说这句话。 她的骑术不差,但绝对算不上精通,至于她为什么能抢了马还没被摔下去,当然是用了些小手段的。 云予微“嘿嘿”一笑,迎了杨迎秋略带探索的目光,适时地露出了些许无赖又骄傲的神色:“多谢郡主夸赞。行走江湖么,总是有些手段的。” “什么手段?”杨迎秋冷不丁地问道,“不如你也来教教我?” 云予微一副试图插科打诨的样子:“这种手段上不得台面,郡主自然是看不上的。”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看不上?”杨迎秋却并不好糊弄,她微微地皱眉,转头瞥了云予微一眼。 云予微仍保持着落后她半个马身的距离,笑道:“不仅怕郡主看不上,还怕郡主怪罪我呢。” 杨迎秋却是来了兴趣:“那我更要听了。” 云予微自然吞吞吐吐不肯说话。 安南王府已经近在眼前,云予微还在卖关子。 杨迎秋原本耐心便已经没了,一看云予微竟是满脸震撼与激动地看着安南王府,连对她的话都更加敷衍了。 杨迎秋:“……” 她心中莫名升起了些许骄傲与别扭。 “你要是不说,现在就下马,掉头便走吧。”杨迎秋冷冷道。 云予微作势一愣,知道杨迎秋此时才算是真正对她有了那么一点兴趣,才算真的打算将她带进安南王府。 “这……”云予微苦着一张脸,“那郡主要先恕我无罪。” 杨迎秋被气笑了:“好,你无罪!” 云予微看了看左右,安南王府的府兵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保持着规规矩矩的距离,她却仍是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郡主高贵,大概不知道,这民间常有偷马贼。” “偷马贼?”杨迎秋倒是真的不知道——那马又不是死物,大都又是忠心的脾性,哪儿能说偷就偷? “是啊!”云予微一拍大腿,“有的是那种卑鄙小人,用了那等烈药,别说是马了,便是头大象都能给药晕过去!” “郡主别误会啊,”云予微看着杨迎秋的脸色微冷,忙不迭地摆手,“我可不干这种缺德事。我只是将那药稍加改良,能让马匹更加温顺罢了,偶尔拿来帮人驯马赚些外快。” 此时二人已经勒马在安南王府门口站定,杨迎秋转脸看着云予微,眸中有些许冷意。 之前她看这个不知死活的糙汉,只觉得多看一眼都碍眼,如今虽然还是碍眼,但看久了,竟发现她长得其实还可以,不过皮肤太黑太粗糙,将她原本的五官优势给完全遮掩了下去。 是个灵活会钻营的人,但也不至于彻底道德败坏。 杨迎秋看着云予微露出了一个怅然的表情——这样的人,恐怕才会过得很好。 “你倒是有几分聪明。”杨迎秋望着她,神色淡淡。 这语气分不出是贬是褒,云予微只装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样子。 她的演技太浮夸,纵然是杨迎秋也终于被她逗乐了几分:“你就这么想看安南王府?” “那当然!”云予微脱口而出。 这是她的真心话,真心的不能再真心的话了。 杨迎秋望着她,慢慢浮出了一个笑:“那你就不怕,进去了就走不出来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入府 前方,是安南王府的大门,守卫们早已看到清宁郡主骑马而来,急急忙忙地上前来要给她牵马。 后方,是清宁郡主带出去的府兵,里面还夹着一个被云予微抢了马匹的领头,正气势恢宏地跟了上来,马上就到跟前。 杨迎秋傲然坐在马上,明明两人几乎是平视的,但她望着云予微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居高临下。 云予微的后背慢慢爬上了一层冷汗——她知道,杨迎秋虽然对她有了那么一丝兴趣,但并非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戒心——也是,如果清宁郡主是这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怕是在东南早被敌军利用过千百次了。 “其实我怕得很,”云予微缩了缩脑袋,讪笑道,“您是郡主,我这等小人物在您眼中不过就是蝼蚁一样的东西。” 杨迎秋挑了挑眉毛。 “不过嘛……”云予微眉开眼笑,“您没听那街上的人说嘛?富贵显中求嘛!若是能得了这荣幸,郡主您真的让我去了王府长长见识,那是我祖上八辈积德!即便今天只是在王府门口望望,那也够我出去吹半辈子牛了!” “嗤——”杨迎秋这下是真的被逗笑了。 这人虽然行事不知死活又厚颜无耻到了极点,但坦率到了一定程度,也是有些有趣的。 “没想到你油嘴滑舌,倒也有几分直率。”杨迎秋笑道。 云予微紧张极了,不知道杨迎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装作憨厚又无奈地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平常那些小把戏怎么敢使到郡主面前来?郡主是何等人物,我又是何等人物?我要是狗胆包天在郡主跟前耍滑头,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杨迎秋愈发笑得开怀:“好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遇见本郡主,是你这辈子的福气,”杨迎秋微微一笑,“今日本郡主就叫你开开眼。” 云予微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你就是这么谢本郡主的?”杨迎秋瞥了云予微一眼,见她还坐在马上,很是不满。 云予微迅速地跳下了马,仿佛没有直觉一般,直接跪倒在地:“多谢郡主。” 若是宁昭在此,该会暴怒——他的贵妃,连他都从来不跪,却跪在安南王府门前,求一个小小的郡主。 可云予微心中却无任何屈辱,这不仅是她看得清形势,更是因为——杨迎秋若是让她进了王府,她便能更多一分找到云岚的把握——从此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云岚失踪十有八九跟安南王府有关系! 杨迎秋身为郡主,身份尊贵,自是不可能陪着一个在大街上拣来的无赖逛王府。 于是,云予微被交给了那个府兵领头。 那府兵一见云予微,便想起了夺马之恨,想起了在众位兄弟面前丢了脸面的耻辱,看着云予微的目光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云予微:“……” 云予微面皮抽搐地看向杨迎秋:“郡主,能换个人么?” “你这个人好不要脸!”杨迎秋只挑了挑眉,急急忙忙来迎她的丹梅一见云予微这打扮,就知道她不是个什么高贵人物,当即柳眉倒竖,怒道,“你以为安南王府是什么地方?你轮得到你来挑挑拣拣?!” “我这不是怕他趁机公报私仇,把我打死了,我这不是冤枉吗?”云予微一边觑着那府兵,一边嘀咕。 杨迎秋听这话,又笑了起来:“你这个人,果然贪生怕死得很。” “杨甲,”杨迎秋唤了那府兵一声,“你带着这个……” 她顿住了,饶有兴致地看了云予微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云予微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我说了贵人别笑,我这个名字叫做‘朱砂’。” 她顿了顿,懊恼道:“哎,都怪我爹大字不识一个,又盼着给我起个好名字,村里就那么一个大夫识字多,不耐烦我爹天天烦他,因我爹姓朱,就顺口给我起了这么一个不像样的名字。” 杨迎秋瞧着她这粗枝大叶的样子,笑道:“你还嫌这名字不好?你没得埋没了这样一个名字。” 云予微讪讪笑道:“我又不是个姑娘……” “瞧你这丑样子,还想当个姑娘!”丹梅不耐烦她话多,夹枪带棒地抢白道。 云予微张了张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杨迎秋瞧着她这窝囊样子,又是一阵笑:“行了行了,朱砂大夫,杨甲带着你,保管你全须全尾,不伤你分毫。” “听见了吧你?”云予微顿时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露出一张小人得志的嘴脸,当即朝着杨甲耀武扬威,“我可是大夫,你要是敢下黑手,我讹死……啊不,我跟郡主告你都不用找大夫验伤的!” 杨甲差点儿气晕过去——从前只有他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的,哪儿有让别人蹬鼻子上脸的份儿? 杨迎秋瞧着这一幕,却只觉得好笑。 丹梅看着她看热闹还看上了瘾,不由地有些着急,急忙扯了她的袖子,附耳说了两句什么。 云予微瞧着丹梅,不知为什么,一颗心疯狂地跳了起来——丹梅这个姑娘很谨慎,尽管这是她们安南王府的地盘儿,只当着她这个卑如蝼蚁的小人物,也丝毫不肯放松警惕——除非是涉及到了安南王府要蓄意谋反,否则……云予微直觉那就是跟云岚有关系! 而杨迎秋的脸色在丹梅说完话后,迅速地沉了下来,再不见方才的高兴。 “又闹起来了?”杨迎秋冷哼一声,“他倒是真的不嫌费力气!” “闹起来”这三个字,落在云予微耳中,让她不由地警铃大作——这仿佛更加验证了她心中所想。 无论是她真的撞了大运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也好,还是她已经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也好,她总归是不能放弃任何希望的。 于是,云予微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谄媚嘴脸。 “是王府中有小儿哭闹么?”云予微朝杨迎秋走近了一步,满脸谄媚,“我这儿有上好的药,能使小儿止啼,一副药下去,一刻钟便见效!” 第二百二十八章 选择 云予微这一嗓子,成功地将杨迎秋都给说懵在了原地。 丹梅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厉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偷听郡主说话!” “我哪里偷听了?”云予微一脸委屈,“我就在这儿站着听到的啊!不信你问……你问杨甲,他肯定也听到了!” 满肚子怨气的杨甲:“……” 不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作死,你也别拉上他这个无辜的人啊! 杨甲满脸震惊,正要为自己辩解一二,便见着云予微不怕死地继续上前殷勤道:“不是小儿苦恼么?那是不是府中有姬妾争风吃醋不听话?没关系,我这儿也有对症的药!保证一副药吃下去,立马柔情似水,大度得体,再不拈酸吃醋!就是这个药服用周期有点儿长啊……” “闭嘴!”丹梅觑着杨迎秋的脸色,断然喝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在安南王府招摇撞骗!你当王府是菜市场吗?!杨甲!你还不拉了这个得了猪瘟的孽障下去!” 杨甲:“……” 作为清宁郡主跟前得脸的府兵,平日里这些侍女们见了他也要尊他一声“杨大人”的,再不济,一声“杨大哥”也是能听到的。 丹梅如此不留情面的斥责,杨甲心中怎能不怨? 但他知道,丹梅是清宁郡主跟前的第一人,他纵然有怨气也不敢在她身上发出来,只能将这笔帐又算在了云予微头上。 “还不快走!”杨甲顺手就要去推云予微。 云予微早防着他这一手,他的手刚拂过来,她便顺势往一旁倒。 但她如今还有身孕,虽然穿得厚实,到底不敢拿自己冒险,于是在杨甲目眦尽裂的注视中,十分虚假地靠在了一旁的廊柱上。 杨甲:“……” 就没见过陷害人还连根头发都不想掉的人! 但云予微才不管这些,她做作地靠在廊柱上,十分浮夸道:“当着郡主的面儿你就这么推我!等下你是不是还想打我?!” 杨甲:“!!!” 这么烂的演技你居然还真的喊上了?! “行了行了,”杨迎秋淡淡地叫停,目光别有深意地掠过云予微,最终却还是转开了,“我没空看你们在我跟前胡闹,还不快滚!” 云予微遗憾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小郡主没上当,她还是被一脚踹开了。 杨甲如获大赦,却也不好再对云予微动手动脚,表情这辈子都没这么正直过,领着还在造作的云予微离去了。 杨迎秋则是看着这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缓缓地起身,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自从上次杨迎秋从宫里回来后,对云岚倒是态度好了几分,甚至还言明给他两条路选,一个是由陛下指婚,他光明正大地当了清宁郡主的郡马;另一个则是彻底抹除云岚的存在,他从此彻底沦为清宁郡主不见天日的禁脔。 这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选的路,但云岚却犹豫了—— 他也不是那种宁死不屈的刚烈性格,他被困在安南王府了这么多天,彻底被斩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他担心云予微担心得快疯了,别说让他跟杨迎秋成婚了,便是让他跟杨宏成成婚都行! 只是,杨迎秋不是那么好骗的,他也曾假装过小意温柔,曲意逢迎过,甚至不止一次这样过,都被杨迎秋无情地给拆穿了。 “云岚,”杨迎秋每次都捏着他的下巴叹息,“你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才不是这样的。” 云岚气得发疯,但也摸不准杨迎秋到底是怎么识破他的。 于是,这两个选择摆在云岚面前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选择——他摸不准这是不是杨迎秋对他的又一次试探。 其实杨迎秋对云岚没有一口做出选择很是满意——瞬间做出的决定实在太过虚假,特别是对于云岚这样的人来说;深思熟虑过后的选择,才有可能是更接近云岚真心的一个选择。 杨迎秋觉得,大概没有人会愿意选择第二个。 但云岚却不是一个能按常理猜测的人,云岚还真的认真考虑过第二个选择的可能性——他若失去了云岚这个名字,他反而更有可能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毕竟世间已经没有了云岚这个人,杨迎秋想给他安排一个什么身份他就是什么身份,那么,他就可能利用这个身份来扳倒杨迎秋,即使他杀了杨迎秋,如果云予微还活着,安南王府也不能用这个名头去找云予微的麻烦。 可这个选择的不确定性太大了。 于是,云岚给了杨迎秋一个出乎她意料但又仿佛应该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要我做选择,起码,先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这几乎是最完美的答案了。 杨迎秋满意了。 于是,杨迎秋给出了她的诚意——云岚被从地下的密室里放了出来,只是还被禁锢在杨迎秋的院子里,一天之内能够在院子里走走的时间都屈指可数,他大部分时间还是被囚禁在醉浮生的香气里。 但云岚并没有放弃折腾——他好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每天都要使个性子——若是说他之前动辄对杨迎秋冷嘲热讽像是一只凶兽在像侵犯自己领地的敌人示威一般,他现在更像是一只养久了的小猫,正朝着主人撒娇一般地亮爪子,不至于不痛不痒,但也不至于让人大动肝火。 于是,清宁郡主过上了冰火两重天的日子,整个人都茫然了,反倒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丹梅跟着自家主子,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这个小祖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偏偏自家主子吃这一套。 丹梅每天看杨迎秋的眼神,都快跟忠心耿耿的老臣看着被妖精迷惑了的帝王一样,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 但老臣好歹不用关照妖精的起居,丹梅不仅要劝谏自家主子,还要时刻关注着云岚那个妖精使妖法,可谓是忙坏了。 “郡主,”丹梅长叹一声,“最近郡主对云公子未免太过纵容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吃醋 杨迎秋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他这次又在闹什么?” 丹梅一听到杨迎秋这一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为那个什么朱砂闹的!” 杨迎秋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丹梅口中这个“朱砂”指的是方才那个死皮赖脸也要进安南王府的江湖骗子。 那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杨迎秋没好气道。 丹梅叹道:“郡主得到消息时不是在院子里说了两句么?偏那祖宗耳朵灵,听去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在那儿闹脾气呢。” 杨迎秋:“……” 依着云岚的脾气,得知外面有个借着他名号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坏他名声欺骗百姓,会气得摔打也算正常。 杨迎秋顿时一阵头疼。 站在关了云岚的房间外面,这会儿里面倒是没了什么动静,大约发了一通脾气消耗太多。 杨迎秋深吸了一口气,恍惚有种在外鬼混了半天的丈夫回家哄妻子的错觉。 丹梅为杨迎秋推开了房门,屋里的暖意裹着醉浮生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人一阵头晕脑胀。 “云……” “啪!” 一只杯子落在了杨迎秋不足一尺的距离,摔了个粉碎。 “你把人带回来了吗?!”云岚坐在桌案旁,面色潮红,不知是被屋里的暖炭熏得了,还是方才动气给气得了。 “云公子脾气也忒大了。”丹梅冷冷道,但对云岚摔杯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第一次见时她还大惊失色,觉得这个云岚下手没个轻重,保不准会伤了郡主;后来次数多了,她倒是咂摸出来了——这个云公子,下手还真的是有轻重的,虽然看着大动肝火没有半点儿分寸,但实际上还真的没有伤到过杨迎秋分毫,连护在杨迎秋跟前的她都没有误伤过。 “我脾气大,”云岚冷笑,“若是郡主把你留给我,允诺日后你始终是她眼前第一人,但转头就来了一个小丫鬟,活脱脱是另一个你,郡主把她看得比你都重,渐渐地想不到你了,你怎么想?” 丹梅:“……” 她无言以对。 这个例子举得,她已经开始牙痒痒了。 倒是杨迎秋笑了起来,绕过那一片碎瓷,坐到了云岚身边,笑道:“你也太多心了。你云小神医的名头,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 云岚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并不看她。 他岂是那种在意虚名的人? 若非云予微与京城牵绊太深,他宁愿此生跟云予微生活在神医谷中一步都不踏出来。 可事与愿违,他们已经出世;而京城这个云家医堂,是云予微亲手所创,他尚且战战兢兢生怕毁了云予微所积下的声誉,又怎么能够容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骗子仗着他们云家的名声招摇撞骗?! 云岚一想到这些,几乎就要气死过去。 奈何他这么多天已经被醉浮生泡了个透,连发脾气都得有个时限,否则也会陷入脱力的窘境;于是,云岚连发脾气都十分严格地把控着时间。 即便如此,云岚的面上还是浮着些许让人浮想联翩的潮红——他被关在地下几个月,皮肤越发苍白,越发显得潮红得不正常,再兼之他一动怒,力气耗尽又有些气喘吁吁,场面一度十分糟糕。 纵然丹梅已经见多了这种场面,也依旧是脸上一红,下意识地移开眼睛,不敢多看——杨迎秋能够如此纵容云岚,云岚这副好皮相功不可没。 杨迎秋见云岚真的急了,便放缓和了声音:“怎么,你对你的医术这么不自信么?难道随便出来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把你逼成现在这样?” “呵,”云岚还是冷笑,“我现在不见天日,外面的人说不准都以为我死了,届时再出现一个风神医雨神医,那岂不是很正常?” 杨迎秋一瞬间有些语塞。 “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云岚又问,“有没有害人?” “放心放心,他虽然顶了你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但实在是太过潦草,常在你那儿看病的人谁不认识你?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呢!”杨迎秋哄道。 云岚半信半疑,随即又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杨迎秋:“那你呢?” 杨迎秋倒是没想到,云岚居然还问到了自己头上。 一瞬间,她又是有些高兴又是有些心虚,便正色道:“我自然是把他的摊子砸了。” “真的?”云岚面上一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依着清宁郡主的脾气,若是那人真的有那么不堪,她怕是不止把他的摊子砸了才对。 “自然。”杨迎秋正气凛然地点点头。 云岚凝视了杨迎秋片刻,杨迎秋竟还有些心虚。 “我看不止如此吧。”云岚没有放过杨迎秋脸上那点儿不自然,当即又借机发作了起来。 杨迎秋:“……” 云岚这一副正房抓着她在外面养侧室的恼怒模样是在搞哪出? 但怎么说呢……有点儿受用。 “他那个人啊,”杨迎秋倒是想看看云岚到底在唱哪一出,“虽说有些无赖,但其实人倒也不坏。” 云岚一听,哪里还不明白,当即拍案而起:“所以你看上他了?!” “噗……”杨迎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胡说什么呢?”丹梅好不容易给杨迎秋顺过气来,怒瞪云岚道,“郡主何等高贵,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入得了郡主的眼睛的?!” “你在吃醋?”杨迎秋倒是不气了,反而笑吟吟地看向云岚。 云岚:“……” 云岚怒道:“所以你还是看上他了?!” 丹梅:“……” 这个祖宗的脑回路怎么就绕在这上面了? 但认真论起来,好像也是个好现象。 “是又怎么样,”杨迎秋仿佛看见了曙光,怎么肯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不是又怎么样?” 云岚瞧着杨迎秋这副猫抓老鼠逗趣的模样,大概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只是方才动了气,如今他又有些气息不稳,只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既然如此,”云岚冷笑,“我倒是想要看看,这个无赖到底是个什么样!” 第二百三十章 卖药 安南王府内,也是亭台楼阁,无所不有;三步一景,五步一观。 杨甲对云予微深恶痛绝,但杨迎秋既然吩咐了他带云予微逛王府,他不得不领命。 但逛王府的方式多了,杨迎秋又没指定,杨甲大步流星,完全不想看云予微一眼。 于是,一刻钟后,杨甲蓦然发现,云予微不见了。 他心里一惊,立马警觉了起来——认真想起来,这个人从郡主带着他们出现以后,仿佛就像牛皮糖一样赖上了他们,一门心思地想要跟来安南王府——这很不对劲! 杨甲心中悔恨万分,急忙回身找人。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准备一见到云予微,但凡她有任何不妥之举,他便直接将她斩杀! “喂!兄弟!”结果云予微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你做什么?!”杨甲霍然抽出了佩剑,直接架在了云予微的脖子上。 云予微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语气却是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阳奉阴违!” “你处心积虑地要到安南王府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杨甲不为所动。 云予微心中叹气——没想到这个杨甲还挺警觉。她方才有心想要多看看安南王府的布局线路,奈何杨甲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她这才刻意落后几步,没想到马上就被发现了。 “我一个穷光蛋,能为着什么,”云予微一脸满不在乎地道,“当然是为了钱啊!” “你要偷东西!?”杨甲觉得离谱,丝毫不信。 岂料,云予微看他的眼神宛若在看智障,仿佛他说了多离谱的事。 “你可别乱说,我是良民!”云予微连连摆手,“我在安南王府长的见识,出去说书都能大赚一笔,我做什么想不开要去偷东西!王府的东西我就算能偷到,我卖得出去吗我!” 杨甲:“……” 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再说了,”云予微露出了一个猥琐又羞涩的笑,扭着手指头羞涩道,“安南王府家大业大,万一有哪个姑娘看上了我,那我……” “闭嘴!”杨甲打断了她的话,“唰”地一下收回了佩剑,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受到了这个无赖的暴击。 暂时安全了。 云予微的心还没安稳下来,从一旁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杨……杨大人……”小丫鬟气都要喘不匀了,直扶着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杨甲跟前。 杨甲定睛一看,这小丫鬟正是清宁郡主院子里的。 “郡主请朱公子过去。”小丫鬟的气息终于平稳了些,话也顺畅了很多。 杨甲:“?!” 云予微心中一惊,面上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甚至还朝着杨甲挤了挤眼睛:“你看,这不是……” 这一张又黒又糙的脸朝着自己挤眉弄眼,杨甲的内心简直翻江倒海:“滚!” 云予微抬脚就走。 但云予微的内心实在没有她表面上看的这么平静,有个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可她却始终不敢抱有希望。 “姑娘,”云予微对着那小丫鬟套近乎道,“郡主叫我过去,可有说过是什么事吗?” “主子的心意,奴婢们怎么敢猜?”小丫鬟规规矩矩道。 “你少在那里勾三搭四套近乎!”杨甲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见云予微跟小丫鬟说话,之前云予微那副油腻自恋的嘴脸立马浮现在脑海,让他条件反射地就要吼出来。 云予微:“……” 得了,猛药下过头了。 事已至此,她倒也没再刺激杨甲——她看得出来,刺激过头了,这兄弟是真的能一怒之下一剑杀了她的。 像云予微这样身份不明的外人,自然不可能进入到杨迎秋的院子里去。 兜兜转转,便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花厅里。 杨迎秋正坐在厅中喝茶,表情倒是有几分轻松。 云予微在厅外看到杨迎秋,立马就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表情,几乎是小跑一般地跑到了杨迎秋面前。 “郡主……” “大胆!”丹梅又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云予微于是又嬉皮笑脸地同杨迎秋打了个千,然后神色暧昧道:“郡主叫我回来,是不是那起哭闹的人病症不止啊?” “一派胡言!”丹梅柳眉倒竖。 杨迎秋还在喝茶,听了她这话,却是蓦地心头一动。 “你这个人,”杨迎秋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茶盏,笑吟吟地望着云予微,“很是滑头。” “行走江湖不易,”云予微挠了挠头,“多少也知道看人眼色。” 丹梅撇了撇嘴——他还好意思说他知道看人眼色! 杨迎秋却是笑了起来,点点头:“你之前说你那里有服药,可以调教吃醋不听话的姬妾,是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有有有!”云予微忙不迭地点头,“当然是有。一副药下去,半刻钟保管见效!只是吧,这药周期颇长,可不是一剂药就能根治的……” 丹梅磨了磨牙——说得好听,不就是想多骗点钱吗? 但杨迎秋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丹梅不要说话,丹梅只好愤愤然地用目光谴责云予微。 云予微还在滔滔不绝:“正好我这里正好有一瓶成药,刚好是七日的分量,您看这……” 杨迎秋淡笑着点了点头。 云予微于是立马从怀中掏出了一堆瓶瓶罐罐,从中挑挑拣拣,然后找出了一个小瓷瓶,高高兴兴地便要递给杨迎秋。 而屋子里的人早就看呆了。 丹梅不可置信道:“你出门在外,带这么多药?!” “自然,”云予微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这谁知道什么时候能遇到大主顾呢?赚钱,那都是要主动抓住良机的!” 杨迎秋:“……” 既然能说出这般言辞,难怪能做出打着云岚旗号招摇撞骗的举动来。 “那治小儿哭闹不止的药也有,治郁气难解自然落泪的药也有,还有……”云予微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 杨迎秋自然不想听她废话,直接制止了她:“用不着这些。现在只要刚才那一种药,若是果然如你说得那般有效,自然少不了你赏钱。若是你胆敢骗我,那……” 杨迎秋的声音瞬间变得森冷起来:“你就别想走出安南王府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看诊 托了那个乱打旗号招摇撞骗的人的福,云岚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踏出杨迎秋的院子。 杨迎秋在花厅,而他就在花厅一旁的厢房。 这么些不见天日的日子,让他的耳力更加灵敏了些。 花厅里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让他的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去——他的希望好像落空了。 即使此时房间里没有放上醉浮生,可他仍旧像是被醉浮生浸泡透了,整个人的身子都软了下去。 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说服自己抖擞精神查看房间的状况,试图分析一下逃跑的可能性。 “公子,”丹梅出现在门口,笑吟吟地道,“来给您瞧病的大夫到了。” 云岚的身份自然不能声张出去,所以方才在花厅,杨迎秋对云予微的说辞是“家中有一个爱生气的远房表哥,你去看看”。 于是,云予微立马一脸暧昧:“哦……表哥,我懂我懂。” 眼瞧着她这一脸贱兮兮的表情,丹梅恨不能立马一脚将她直接踹进房间里去。 给云岚看诊,杨迎秋自然不会陪在旁边看着,但丹梅却是要全程盯着的。 云予微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她都疑心一旁的杨迎秋和丹梅都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可她面上仍需稳着来,保持着一个看破了富贵人家秘辛还要装糊涂的贱兮兮的表情,随着丹梅进了一旁的厢房。 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云予微几乎喘不过气来—— 即便隔了一层珠帘,里面坐着的那个人的面容只是若隐若现,可她仍然一眼看出,那就是云岚! “怎么了?”丹梅敏锐地发现,一旁的云予微有些不对。 “我还以为搞错了呢,”云予微笑道,“不是说给公子看病么?这隔着帘子,我还以为里面坐的是位小姐,一下子吓呆了。” “想得美呢,”丹梅瞧不上她这个流里流气的样子,顿时没好气道,“若是小姐,轮得到你一个不知道来历的江湖郎中来看病?” “是是是,”云予微一叠声道,“所以才吓着了,生怕走错了姑娘给我打出去。” 丹梅也禁不住地笑了出来——怪道郡主对这人手下留情了些许,这人说话,确实有几分顺耳。 “来了?”里面的云岚却是站了起来,透过微微晃动的珠帘,他只能看得出外面的人是个身材略壮的男人,中等身高,看不清面容。 一想到这样一个人打着他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云岚不由地便怒火中烧。 时隔几个月,云予微才一听到云岚的声音,便觉得一阵鼻酸。 少年的声音不若从前般清亮,反而带着一些喑哑,那上面好像染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妩媚,尽管饱含怒意,却如同一支轻飘飘的羽毛,颤巍巍地拨弄到了听者的心弦之上。 云予微察觉到些许不对。 但这个房间里并未熏香或是点香,甚至连花都不曾摆,那为什么她莫名闻到了一缕似有似无的味道? “在下是来为公子看病的。”云予微稳了稳心神,隔着珠帘朝里面的人拱了拱手。 云岚缓缓地走到珠帘前,终于看清楚了些许来人的面容,不禁更加失望:“你就是那个声称和云神医师出同门的大夫?” “是我。”云予微坦然,紧盯着珠帘背后的云岚,一字一顿,道,“在下,名为朱砂。” “朱砂……”云岚的眼皮微微颤了颤,盯着外面的人看了又看,却有些惶然——朱砂? 朱砂有凝神安眠之效,他刚到神医谷时,因为太过年幼,常常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而哭闹不止;云予微一是为了哄他开心,二也是因为少年心性,天天带着他捣乱,常惹得师父扶额大叹,说是要多往安神丹里放朱砂喂了他们吃才行。 后来有一次,云予微带着他闯了大祸——他们把师父新得来的一味极难采的药当成普通药材要炼了,关键是他们那炉药还做废了,直接成了一炉灰,师父心痛至极,直言安神丹已经安不了神了,遇见他们俩他应该直接给他们喂朱砂才行。后来此事成了笑谈,三人常拿朱砂互相打趣。 只是自从师父殉情故去,他们姐弟二人,也再没有提过朱砂之事。 云岚的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了。 他伸手“唰”地一下,将眼前碍事的珠帘猛地拨到一边去,露出了真容。 多日不见天光,他的皮肤早就变得十分苍白,可被屋里的炭火熏着,将他的皮肤上染上了一层令人遐想的殷红,他定定地看着云予微,明明眼神是极为愤怒的,可眼波流转,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云予微顿时毛骨悚然。 她上前一步:“公子看上去确实有些不足之症。” 丹梅在一旁忍不住地掩住半边脸笑了起来:“朱大夫不认得我们公子?” 云予微的脚步微微一滞,被袖子遮掩住的双手早就攥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入到了掌心的皮肉之中,疼痛让她终于更加清醒了起来。 “自然不认得,”云予微笑道,“我们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可养不出公子这样的灵秀人物。” 丹梅的脸上顿时生出了几分讥讽——站在她们眼前的,正是那位云小神医。亏这人还口口声声说是云小神医的同门,打着云家医堂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可现在正主站在她面前,她却是认不出来——恐怕不是认不出来,而是这人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云小神医吧! “你说你是云家的同门?”云岚心中正经历着惊涛骇浪,可偏偏不能表现出太多,他只能顺着丹梅的情绪,冷声道,“我在云家的医堂从来没有见过你。” “在下长得普通,自然不容易记得,”云予微笑道,“若是都长得像公子一般,才是叫人过目难忘呢。” 丹梅冷哼——这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嘴上占些便宜才好。 “那就让我看看,”云岚紧盯着云予微,试图从她那张巧饰过的脸上看出自家姐姐的影子,“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看诊(2) “相貌不过是天生所有,父母所给,普通或是出众,都没什么,”云岚的语气森然,“说是医术不精却还要冒认家门害人性命,被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云予微听着云岚的声音,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 她笑着看向云岚,目光充满了安抚:“公子为人颇为正义。” 云岚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公子请坐,”云予微上前,“在下为公子看诊。” “哎……”丹梅下意识地阻止。 云予微愕然看向丹梅:“难道给公子看病也要搞什么悬丝诊脉?” 丹梅:“……” 那倒不是,她只是觉得这人不老实,怕她趁机占便宜而已。 但这话也不能直接说出来,丹梅只恶狠狠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地给公子看病!” 云予微点点头:“姑娘放心。” 丹梅让到了一旁,云予微这才朝云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云岚对她审视良久,这才又冷哼了一声,退后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云予微左手拎了右手的袖子,将右手搭在了云岚的左手脉搏上,只是左手一抖,袖子便落了下来; 丹梅眼皮一跳,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见云予微干脆利落地抬起手,干脆将袖子捋到了胳膊肘,一边还在暗暗地嘀咕:“这大袖衫就是不便……” 丹梅的眼皮猛地一抽——怕不是这人还专门买了大袖的衫子做戏吧?瞧他这手忙脚乱的样子,恐怕手上没什么正经手段。 而云予微也表现得确实如同一个废柴,她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而后,长叹一声,叹得丹梅心惊肉跳,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到云予微睁开眼睛对云岚深沉道:“来,换一只手。” 云岚看了她一眼,磨了磨牙,丹梅都怕他会直接暴起扛起椅子把云予微砸了。 然而云岚还是表现出了一个神医该有的气度,忍气吞声地换了只手。 结果云予微一放手,那宽大的袖子立马又落了下来。 云岚的脸色骤然一变,脸都黑了。 丹梅心中暗道不好,果然,下一瞬,云岚便霍然站了起来,双手攥握成拳,一手用食指指了云予微,怒道:“你连诊脉的本事都没学好吗?!” 云予微转过脸来看向丹梅,叹道:“姑娘,这位公子肝火过旺,日后屋里就不要添太多炭火了,对他的身体不好。” 云岚:“……” 丹梅:“……” 云岚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气晕了过去——从云予微刻意强调“朱砂”二字时,他就微妙地开始怀疑那是云予微;直到云予微坐下开始为他诊脉,这点儿怀疑就变成了确认——丹梅看不到的是,云予微的宽大袖子落下来时,就那么一点儿微妙的时间里,云予微往他的袖中塞了一个小瓷瓶;换手看诊,云予微又故技重施。 云岚明白了,云予微恐怕是在外面调查到了什么,然后铤而走险,竟是把自己装扮成这样,恐怕就是来探究竟的。 云岚想到这些,就不禁又气又急——安南王府是个什么地方,云予微竟敢如此冒险!若不是杨迎秋刚好对他提了那两个选择,若不是他刚好被放出了暗室,若不是他刚好摸准了杨迎秋的脉,若不是这些种种巧合叠加在了一起,云予微知不知道她到底冒着怎么样的风险! 想到云予微可能会遭受的危险,多日以来他对云予微的担忧和思念全部都化作了烟云,他满心都是焦灼不安,想要快些把云予微赶出安南王府。 但云予微偏偏不如他所愿,甚至还能平静地对丹梅说出那样一番话。 云岚闭了闭眼睛,强行将心中的急躁给压制下去。 他不想云予微在安南王府里冒险,更不想让云予微看穿他如今窘迫的处境。 云予微自然不会让云岚如愿,她好不容易见到了云岚,虽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在今天就把人给带走的,但还是想要多拖延些时间,好将情况摸得更透彻一些,以便她下次再潜入。 “姑娘,”云予微想了想,便又看向丹梅,诚恳建议道,“不是在下说,这位公子身子也忒虚了些,平日里还是少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补了,要知道,虚不受补。” 云岚:“???!!!” 不是,云予微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而丹梅恰好是联想到了某些事,顿时面上飘红,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你懂什么。” 云予微又道:“这贵人家的公子们自然是娇贵,这天才凉了些,就把炭火拢起来了。依着在下看,不若就像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儿们那样,平日里多叫他在外面撒撒欢,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云岚:“……” 丹梅轻咳一声:“你看你的病,说这些做什么。” 云岚面色羞窘,几欲寻死;但他到底是从小在神医谷里长成,看着云予微如今的身形,终于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他冷凝了脸色,对云予微道:“你这点医术,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你把手伸过来,我让你看看,到底该如何诊脉。” 丹梅神色一动,便要阻止。 然而云岚一抬眼,神色凛然:“不然丹梅姑娘过来,我给他示范示范也行。” 丹梅顿时不敢再招惹这小祖宗了,谁知道他会在郡主面前怎么颠倒黑白呢? 云予微哭笑不得,知道云岚在打什么主意;只是云岚一向敏感,怕是不能让他在此时知道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否则依着云岚的性子,万一冲动行事,恐怕会同杨迎秋玉石俱焚。 她不得不看向丹梅:“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丹梅不愿得罪云岚,只和稀泥道:“我们公子孩子心性,朱大夫……” “岂有此理!”云予微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站起身来,面上露出愤恨难当的神情,“医术一道,在于治病救人,神圣无比,怎么能当做小儿戏谈?羞辱我只是小事,这分明是在羞辱医家!” 说罢,竟是冷哼一声,在丹梅震惊的目光中,拂袖而去。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冰雪千里 杨迎秋得知了云岚在那位“朱砂”大夫那儿碰了钉子,甚至“朱砂”正义凛然地斥责了云岚,毫不知情眼前人就是他接了荣光的云小神医。 云岚气了个半死,“朱砂”大夫也颇有志气地觉得自己受辱。 杨迎秋得知了来龙去脉之后,几乎是直接笑了出来。 “郡主笑什么?” 云予微和丹梅同时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杨迎秋看着云予微,脸上的表情十分愉悦:“没想到,你竟还是个意外收获。” “朱大夫,”杨迎秋笑道,“你的药我留下了,你可以走了。” 云予微没有犹豫什么,只是跟杨迎秋行了个礼,而后跟随着小侍女被送了出去。 丹梅望着她的背影,甚至没等她完全走出房门,便不解地望向杨迎秋:“郡主不杀了她吗?” 杨迎秋唇边弯着一抹笑:“留她一命,我还有用。” 安南王府是什么地方,她又不是什么观世音菩萨,怎么可能任由一个低贱的江湖骗子在安南王府里来去自由? 她只不过是看这个江湖骗子有几分意思,偶尔起了兴致,破天荒地大发慈悲,圆了他那个可怜又自大的心愿;但然后呢?她又不是菩萨,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口无遮掩的人活着走出安南王府? 小郡主的心里很过意得去——她都大发慈悲地完成那骗子的心愿了,那骗子合该在满足中死去,那已经是他的荣幸了。 但现在杨迎秋改变了主意——一个毫无根基的江湖骗子而已,即使活着,也绝不会失控;但这骗子能引得云岚重新生动了起来,这才是这个骗子继续活着的意义。 “郡主要去看看云公子吗?”丹梅忍不住地道,“云公子可是被气得不轻。” 杨迎秋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我已经很纵容他了。” 她对云岚已经投入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包容,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展示出过分明显的不同,恐怕依着云岚的聪明,他可能真的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真的拿捏住她。 她当然对自己有信心,但她也不会轻视云岚。 而云岚在内室里也确确实实像杨迎秋所料的那样,故意制造了不小的动静。 他表现得怒火冲天,但只有丹梅进来劝了两句,却被他一只茶杯给砸了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进来打扰他了。 他似乎是气急,半晌,才像是筋疲力尽了一般,倒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珠帘轻晃,一缕熟悉的香味从门口飘散过来——是醉浮生的味道。 云岚面朝墙壁,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这是杨迎秋惯用的手段了。由着他发脾气,却又怕他会真的气到失去理智丢了性命,便那醉浮生束缚着他。 如今,他这具身体,也算是被醉浮生的味道从里到外都给浸润得彻彻底底,恐怕流出来的血都带着醉浮生的味道。 虽然没有明确的记载,说明醉浮生会令人成瘾;但任何用来放松人意识的药物,其实都暗含着致命的成瘾可能。 云岚一边握紧了拳头,但身体却像是睡着了一般,看上去十分放松。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云岚才终于伸开了一直压在身体下面的左手,摊开手掌,白皙的皮肤上已隐约显现出他方才用力过度掐出来的血痕,而掌心中,赫然出现了两个小瓶子——是云予微为他诊脉时,借助那掉落袖子的瞬间,分为两次塞进他袖中的。 他方才心绪激荡,又要强打精神做戏,直到这时才真正开始研究云予微到底给他塞的是什么药。 两个瓶子一模一样,他打开其中一个凑在鼻尖,一缕极为清幽的味道直冲鼻尖,一瞬间,便如天山冰雪化作的寒水直接落在了他的脑袋里,冷意瞬间达到他的四肢百骸,那些囚禁他多日、由醉浮生编织的坚不可破的牢笼,终于被强行打开了一个缺口,摇摇欲坠。 云岚的灵台一清,只觉得他从软绵绵的云端直接坠落下来,坠落了他原本应该在的人间。 云岚几乎要喜极而泣——这大概是云予微借口换手诊脉时塞给他的药,她见到他,细细地为他诊脉,居然在那般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将“冰雪千里”塞给了他。 当然,云予微并不是个神算,也并非随身携带了一个百宝箱——冰雪千里并不是醉浮生的解药,而是用于强行使人保持清醒的一种烈性药,这种药在民间几乎寻不到,只会在那种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间流用——江湖中人,不免会有偶尔陷入遭人暗算失去神智的时候,冰雪千里就是用在那种绝境的。 只是,它既然能克服人的本能,强行让人保持清醒,效用极烈,对身体自然也是有极大的损耗的;它相当于透支了人的体力和精力,等到药效过后,用药的人身体会十分虚弱。 因此,江湖之中,也有人得到冰雪千里后,会将它用在仇人身上——让人保持在一种绝对清醒的状态下,被折磨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种在江湖上都要被称之为“邪药”的东西,云予微为什么会恰好带在身上? 冰雪千里带来的极致清醒,让云岚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云予微为什么会恰好将冰雪千里带在身上?不过是因为,她为了确认云岚被安南王府所困这个消息,为了能够有一丁点儿的希望救出他,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是抱着去死的决心的来安南王府的——冰雪千里,根本是云予微为她自己准备的。 “这个傻子……”云岚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冰雪千里的药效太烈,他不能用在现在,云岚迅速地将眼泪擦去,将装着冰雪千里的瓷瓶重新封好,装回袖中。 趁着他此时的情绪还算清醒,他飞快地将自己的思绪梳理了一下,强行稳住心神,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剩下的那个瓷瓶。 这个瓷瓶里的药,应该才是云予微事先为了救他、为他而准备的药。 第二百三十四章 十日梦 被珍视的喜悦,和对云予微孤身冒险的惊惧,如同两道激烈的流水一般,猛地冲撞在了一起,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云岚才稳下的心神重新就搅乱。 到了现在,云岚对宁昭和秦云铮同时生出了强烈的厌恶与愤恨——他们明明都口口声声地说着他们爱云予微,结果却任由云予微孤身一人来到安南王府冒性命之险!这两个男人到底在做什么?! 可他现在身陷囹圄,甚至云予微带到这般险境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在他脱身之前,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和立场来谴责那两个人。 云岚强行压下心中的狂躁,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掌心中的瓷瓶。 他方才梳理思绪的时候,大致猜测了一下,若是他与云予微如今的处境对调,他会为云予微准备什么。 这般一想,他倒是大概对这个药有了些许猜测。 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打开来了这个瓷瓶。 三粒圆圆的小丹药滚落到了他的手心,散发着一种并不太属于丹药的清香,反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芬芳。 云岚微微弯了弯唇角——他猜到了。 这是“十日梦”,同“千日醉”算得上是同根同源了,只是效用没有“千日醉”那样强烈。 “十日梦”算是迷药也算是毒药,能使中药之人陷入幻梦之中,做一个心想事成的美梦,只是它的时效没有那么长,毒性也没有那么烈;但即便如此,它也不似寻常迷药,中毒的人醒转过来,不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而是会下意识地把它当成真正发生过的事。 甚至,中毒的人也不尽只是躺在床上做一场美梦而已,它只是迷惑了中毒人的心智,表面上看着如同平日一般,其实人已经身在幻梦。 当然,若是中毒很浅,中毒的人也只是会当做自己只是做了一晚美梦而已。 这等药,自然也是对身体有损毁的。 但凡药效异于常理的,大都是以透支身体为代价的。 这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可以平白得了便宜的好事。 “冰雪千里”是他拿来给自己用的,损耗自身,他必须要斟酌着用;而这“十日梦”嘛……云岚一想到这么多天来他被泡在“醉浮生”里的困境,不由地眸色深沉了下去——云予微不顾生死,潜入到安南王府来,给他送来了这两种药,那他就会好好地将它们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从前他对杨迎秋还有几分退让,但被囚禁这几个月对他的折磨,让他绝对不会对杨迎秋心软半分! 而另外一边,云予微被送出了安南王府。 送她出来的人,还是杨甲。 杨甲的目光阴沉,倒是没想到云予微居然真的活着走出了安南王府。 不过…… 杨甲看云予微的目光又多了几分轻蔑——这样的人,即使侥幸能留得一条贱命又有什么用呢?表面上看郡主好像是看中了她,但,怎么可能呢?一个玩意儿罢了。 “你以为,”杨甲的浮出了一个有些可怖的笑,“你会这么轻易地走出安南王府吗?” 云予微惊疑不定地看着杨甲:“你敢违抗郡主的命令?” “放心,”杨甲见她竟然如此狂妄而又天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我们安南王府的人不会这么没有规矩。我要对你怎么样,那都是郡主的命令。” “朱大夫,”杨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一翻,一枚药丸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下一瞬,他的左臂已经牢牢将云予微禁锢住,“你实在太过伶牙俐齿,郡主实在欣赏你,却不想在外面听到任何关于安南王府的传言。” “所以,你得付出点儿诚意才行。” 下一瞬,那枚丸药便塞进了云予微的口中。 杨甲从前在东南时,审讯过不少犯人,手段颇多,尽管云予微剧烈地挣扎着,那枚药丸仍旧顺利地从她的喉咙里滑落了下去。 更为可怖的是,那枚药丸竟然好似入口即化,瞬间就消失在了她的咽喉之中。 杨甲松开云予微,满意地看着她在一旁,死命地抠着喉咙想要将那药丸吐出来,但很显然,那不过是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死心吧,朱大夫,”杨甲笑得很是开怀,“这是上好的哑药,纵然你是百灵鸟转世投生的,也开口说不了话了。” 喉咙之间传出来的火一般的灼烧感验证了杨甲的说法,云予微抬起头来,因为催吐和焦虑,她的一双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愤恨地望着杨甲,想要破口大骂,但发出了不成语句的破碎喑哑的字词。 她惊恐地捂住了嘴巴,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奔向杨甲,似乎是想要向他哀求得到解药。 但杨甲只是笑望着她,在她满怀希望地抓着他的前一瞬,一个闪身退回到了安南王府的大门内。 云予微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朝他奔去,但这也是徒劳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甲满怀恶意的笑脸最终消失在门口。 云予微似乎是绝望非常,扑在安南王府的大门上,死命地捶打着。 但门口的守卫怎么会任由她这般做法,上前将她驱赶开来。 可她不死心,守卫当即拔刀,她这才心有戚戚焉地转过身来。 在云予微转身的那一刻,她满脸的悲哀与绝望一下子消失不见,她迅速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的丸药直接倒入了口中。 丸药被她囫囵地嚼碎,强行咽了下去。 被哑药灼伤的喉咙,几乎是本能地抵触任何东西经过咽喉。 但这药却带着芬芳的清凉,温和而又熨帖地抚慰了咽喉的伤痛,趁着嗓子好受了一些,她急忙将药给咽了下去。 这也并不是哑药的解药,只能缓解,不能根除,她必须要尽快回去把这残余的药性给解了。 “咳咳咳咳……” 到底是药性仍有残余,云予微的嗓子仍不好受,她一走出了一段安全的距离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初冬刺骨的空气,终于被逼得咳嗽了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是敌是友 秦惜时入主中宫,本就是宁昭登基后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如今帝后完婚,六宫妃嫔也都心悦诚服。 以往,六宫妃嫔凑在一起闲聊时,无不以为,秦惜时入宫后,心里最不是滋味的应该是彭清音——毕竟,论出身,彭清音同样高贵;论相貌,六宫之中能够越过彭清音美貌的也没有几人;论才华,彭清音自幼承教于其父彭太师,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女——若非宁昭执意要立秦惜时为后,依着太后对彭清音的看重,后位必定是彭清音的,而不是如今屈居德妃之位。 结果,现在新后入宫,彭清音倒是一派安宁,最坐不住的是良贵妃——如今的曲妙。 曲妙为杨迎秋出谋划策,得了杨迎秋的认可,于是恢复原脸的危机迎刃而解。 她满心以为,她的脸已经恢复到了和云予微一般无二的状态,她应该获得与云予微同样的荣宠才对。 但她却失望了。 没等杨迎秋打起精神来,秦惜时又入宫了。 曲妙从前得知,云予微在嫁给宁昭之前,同这位皇后娘娘乃是闺中密友,于是又燃起了希望。 但她很快又失望了起来——尽管她在秦惜时面前旁敲侧击,但秦惜时并没有帮她的意思,一连多日,宁昭要么根本不入后宫,要么就直接宿在了秦惜时那里。 “可见少时情谊也不可靠。”曲妙幽幽叹息道。 “娘娘还是太单纯了,”思圆叹气道,“从前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待字闺中,自然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寻常人家的姐妹嫁了同一个夫君尚且要争风吃醋,更何况娘娘和皇后的夫君是陛下?” “一入宫门深似海,娘娘,这宫中哪里有什么姐妹呢?” 思圆的一番话,让曲妙陷入了沉思。 倒是一直沉默不言的白芷,终于忍不住地道:“皇后娘娘倒不是那样的品性。” “你这是什么意思?”思圆诧异地望着白芷,言语之间极尽浮夸,“难道还是我们娘娘误会了?” 曲妙怀疑的目光乍然落在了白芷身上。 白芷深吸了一口气,朝曲妙露出了一个诚恳的笑:“娘娘,后宫之中,多一个敌人不若多一个朋友。皇后娘娘是娘娘的故交好友,情谊又比其他人不同。” 她生生地咽下了后半句的劝诫,不再多言——她如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娘娘是不会听进去太多劝谏的话的。她的话不若思圆好听,说多了恐怕反而生出反效果。 曲妙略微沉思了一下,看向白芷:“你说得也有道理。” 白芷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自从娘娘失忆之后,性子越发古怪,也越发不得陛下欢心,陛下已多日不进凤泽宫,凤泽宫俨然已有失宠之势;娘娘又出身民间,没有强大的母族撑腰,若是以后果然失势,依着宫里拜高踩低的风气,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 但皇后同娘娘的情谊确实不同于常人,若是能继续互相扶持下去,日后娘娘也不至于在宫中无依无靠。 “既然如此,还是该跟皇后娘娘多走动。”曲妙想着,便要起身,欲往坤宁宫中去。 白芷见曲妙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终于松了口气。 白苏不在,她这才恍然发现,她如同失去一臂,处处受限,每日过得如履薄冰;可恨白苏,一直在佛堂,竟是当真半点儿不见记挂凤泽宫的一切。 白芷心中叹息,却也不敢多想,只是出去传了轿辇。 思圆看着白芷的背影,同曲妙笑道:“白芷姐姐心思玲珑,也不知道奴婢这笨嘴拙舌的,什么时候才能有几分进益,也好为娘娘分忧。” “你就很好。”曲妙瞧了思圆一眼,面上不辨喜怒,“白芷有白芷的好处,你有你的好处。” 在宫中受了几个月的冷待,曲妙终于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喜怒形于色,到了如今的看似淡然。 思圆如今也摸不很透曲妙的心思,也不敢多说,只是笑盈盈地伺候曲妙更衣。 曲妙的目光沉沉——她虽未表现出来,但思圆的眼药到底上对了——相比于一直跟随云予微的白芷白苏,她更信任她一手扶上来的思圆。 她深知自己不是很聪明的人,所以,她不喜欢更聪明的白芷和白苏。 白苏那丫头太聪明,她总是疑心白苏看出了什么,但好在那丫头知趣,倒是乖乖地自请去了佛堂,不在她跟前晃悠,她倒是可以大发慈悲地放过那丫头; 而白芷……是和白苏不一样的聪明,而且更加忠诚。 但白芷忠的是云予微,不是她曲妙。 她没办法将白芷完完全全地收为己用,所以她对白芷也充满了忌惮——白芷越是为她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她越是担心有一天会遭到这种忠诚的反噬。 这般想着,轿辇已经到了坤宁宫。 秦惜时并不拿皇后的歀,直言天气渐冷,宫里的姐妹身子都弱,每日不必到她这里一大早请安,每周一次即可。 即便如此,各宫嫔妃也会来坤宁宫里小坐。 曲妙到坤宁宫时,鲜少露面的玉贵嫔卫如筝和白才人白吟霜,竟是都已经坐在了秦惜时宫中,正同秦惜时有说有笑。 曲妙一进来,这欢声笑语便有了片刻的停顿。 “贵妃。”卫如筝和白吟霜起身行礼。 曲妙同她们还礼过后,又朝秦惜时行礼。 秦惜时没有直接免礼,看着曲妙行了礼,才淡声吩咐赐座——她才入宫的前几天,曲妙倒是日日都跑到她这里来,言语之间明里暗里都是想让她劝宁昭到凤泽宫去。 久香知道曲妙的来意之后,禁不住咋舌:“怎么会有人心急到如此地步?娘娘才刚入宫,她便亟不可待地想要娘娘帮着把陛下推到她那里去!” 秦惜时也不由地冷笑:“我原以为,她好歹也要装一装样子的。” 既然敢跑到她跟前来求助,说明曲妙是知道她同云予微之间的感情的;可知道归知道,曲妙竟是连个场面的体面都不肯维持,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样一个人,偏偏长了和姐姐同样的脸。”秦惜时只觉得窒息,“这是什么样的造化?” 第二百三十六章 是友? 卫如筝和白吟霜来坤宁宫时,秦惜时不等二人行礼便直接叫了免礼赐座。 现在曲妙到了,秦惜时反倒叫她行了全礼。 卫如筝神色如常,倒是白吟霜有些意外——她出自世家,虽然破落了,但风骨犹存;之前被叶婉逼到性格大变,如今叶婉已死,又是她亲手了结的仇怨,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石已然消失,她便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不再过问宫里的是非,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白吟霜几乎是半个与世隔绝的人了,凤泽宫娘娘的变化她也许耳闻过,但从未上心,今日见了曲妙,才有些不太适应地皱了皱眉。 在她的印象中,云予微应该是个不喜华饰、气质脱俗的人,除非那些隆重场合,她寻常不怎么浓妆艳饰。 但今天的良贵妃同她印象中的那个人不同——因着天凉了,她穿了白狐毛边掐腰海棠卷云纹缎面夹袄,正红色缠枝莲花百蝶穿花嬉春镶紫貂毛的袄裙,梳了繁复的惊鸿髻,一整套红宝石赤金累丝头面,倒将她绝美的容色反压下去了几分,坠了珍珠流苏的累丝鎏金嵌宝华胜缀于额前,晃得白吟霜有几分眼晕。 她瞧着曲妙这一身又是白狐毛又是紫貂绒的,有些疑惑道:“贵妃现在怎么如此怕冷?” 现在已经穿上了这些,等到隆冬时分,落了大雪,可又怎么办呢? 白吟霜无心一问,曲妙顿时有些噎住——她进了坤宁宫中,这才发现,唯有她穿得最为华贵;她心中原本还有几分得意,结果白吟霜这般一问,她又怀疑白吟霜是在暗讽她故意炫耀。 “娘娘自从惊马过后,伤了根本,身子一直不好。”思圆看着曲妙窘迫,很是冷静与圆融地代为解释道。 白吟霜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 思圆心中倒是一惊。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细。”上首的秦惜时微微地笑了起来,“只是你看着眼生,本宫从前似乎没见过你。” 曲妙前几次来坤宁宫,带的都是白芷——她既然存了心要同秦惜时拉关系,那就不能不带上旧人;白苏不在,那白芷必须跟来。 至于这次,她连同思圆一起带上,也是因为思圆前面那一番话——白芷太聪明,知道的过往又太多,反而容易让她在秦惜时面前露出马脚——失忆并不是万能的幌子。 “奴婢并不是娘娘一开始带进宫的,”思圆恭谨道,“得贵妃娘娘提拔,奴婢这才能有此荣幸踏足坤宁宫。” 曲妙有些不太明白秦惜时的意思,她有些惊疑地看了思圆一眼,心里如同翻江倒海。 “原来如此。”秦惜时点了点头,看着曲妙又笑了,“姐姐自来好福气。白芷白苏最为周全,如今又得了这么伶俐的一个丫头。” 曲妙勉强地笑了笑:“不过有几分聪明罢了。” “以往姐姐最喜欢白苏,怎么本宫这些日子都没见过她呢?”秦惜时如今是皇后,白苏的去向她自然早就知晓,可她仍是佯装不知,故意问道。 曲妙的心顿时一紧,笑道:“白苏那丫头心底纯善,自臣妾惊马以后,她非要去太后的佛堂为臣妾抄经祈福。臣妾实在拗不过她,只能允了。” “白苏一向一心为着姐姐。”秦惜时又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 曲妙心中愈发不安。 “你们别看如今本宫也算是稳重,”秦惜时看向卫如筝和白吟霜,笑道,“当初姐姐和我都没入宫时,因着姐姐对白芷白苏太好,我还时常吃醋呢。那时小孩子心性,只知道乱发脾气;如今看不到姐姐和白芷白苏一起,反而觉得不习惯了呢。” 卫如筝何等聪明,立马明白了秦惜时想要表达什么。 她同秦惜时一样出身将门,二人性子虽不尽相同,但骨子里是一样的,当即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跟着笑道:“多年的情谊自然是不一样的。臣妾的曲苍和曲桑也是从小在身边一起长大的,虽不如白芷姑娘和白苏姑娘能干,却也是臣妾不能割舍的人了。” “正是如此。”秦惜时笑吟吟地回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久香和长芳,似是在慨叹,“本宫如今也明白了这等情谊。” 曲妙袖中的手松了握,握了又松,良久才终于笑了起来,仿佛一个姐姐在看着顽皮的妹妹一般,也慨叹道:“时间过得真快,皇后娘娘早不是当初跟在臣妾身旁使小性子的小姑娘了。” 秦惜时点点头,看着曲妙的目光充满了赞同。 曲妙心中才松了一口去,便听到秦惜时关切地问她道:“姐姐之前在行宫惊马失忆,本宫担心得不行,只是当时不能入宫;前些日子才入宫实在抽不开身子,还未来得及问过姐姐,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 曲妙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追忆了过往半天,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的。 怪她一时松懈,竟顺着秦惜时的话说了下去。 如今,她若是再装作对过往的一切一无所知的话,那就再也说不过去了;可她若是说她恢复了记忆,那以后怎么办?失忆的法子只能用一次,她绝对找不来第二次的机会、也不可能再用第二次了。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曲妙一脸感动地看着秦惜时,“这些日子,只是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些,但并不真切。” 她又叹了口气,面色苦恼:“都是臣妾太没用。” “姐姐何必自责,”秦惜时安慰道,“记忆没了没关系,情谊却是不会没有的。” 曲妙未曾料到秦惜时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终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望着秦惜时的目光仿佛都是湿润的:“有皇后娘娘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 秦惜时看着她这般矫揉造作的样子,心中不由地浮出了一丝冷意——这个人竟是无知到了如此地步!她想要取代云予微,却竟是连了解云予微都不曾愿意,反而借口失忆,做出这等姿态来。 失忆又不是失智! 真该让她看看,真正的云予微在真正失忆时,都不堕风骨的姿态! 第二百三十七章 恶意 闲聊了几句之后,卫如筝便起身告辞,白吟霜自然紧跟其后。 出了坤宁宫,卫如筝才在初冬凛然的空气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若是没有猜错,皇后其实并不喜良贵妃。 可怎么会如此呢? 若是二人并非情谊深厚,那当初叶婉拉白吟霜设局陷害良贵妃时,应该能够成功才对。 “如筝,”白吟霜看着卫如筝仿若沉思的神情,缓缓开口,“怎么了?” 卫如筝转脸看着她,自从叶婉死后,白吟霜心中一口郁气终于松下,大约是这些年违背本心发疯卖颠实在太过辛苦,她大病了一场,严重时甚至吐血不止,养了这半年,才终于好了些;于是,她更清瘦了些,不必装疯发癫,不必浓妆艳饰,她穿得简简单单,不像是宁昭的妃嫔,反倒更像是在闺中做女儿时一般。 卫如筝看着这样的白吟霜,心中又生出无限的怜惜,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白吟霜的手,细密地嘱咐道:“你这些日子极少在外走动,我知道你现在无心宫中事务,便也没怎么告诉过你。如今的良贵妃……” 她的教养与风骨让她说不出太难听的话,她顿了顿,方才在自己认知的范围内捡了些更加委婉的词来说:“自行宫惊马失忆之后,性情大变,连她身边的白苏姑娘都被打发去了佛堂。” “如今宫中上下,倒是有大半都在看她笑话。”卫如筝蹙起眉头,“一个人怎么能性情大变到如此程度,实在令人惊讶。” “好在皇后娘娘是个贤德爽快的人,并不在细枝末节处挑理,”卫如筝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宫里最近不会太清净了,天又冷了,我们还是少出来走动,免得引火上身。” 她承了云予微的情,所以尽管对这变化迷惑不解,却也不愿说她的坏话。 倒是白吟霜听完她的话以后,若有所思了片刻,轻轻叹道:“这其中恐怕有隐情。” 卫如筝只是又轻轻叹了一声。 “以我对良贵妃的了解,她即便是失忆,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白吟霜道,“只是失忆而已,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根本。” 她是经历过违背本心伪装自己的人,她深知,一个人要彻头彻尾的改变,肯定是有个引子。 但失忆很显然并不是这个引子。 卫如筝皱眉,最终却仍是摇了摇头:“跟我们没关系。” 卫家虽为将门,但一向谨慎,从不涉党争不站队;作为卫家的女儿,她也一样,她不愿在这宫中站向任何人。 白吟霜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更拉紧了披风,二人相携回去。 卫、白一离去,曲妙显而易见地放松了许多——她以为经过了方才那一番话,秦惜时已经是给了她一个保证,她们之间是有过往的情谊的。 秦惜时瞧着她骤然放松下来的神色,不由地觉出了几分好笑。 “臣妾此前一直心里惶惶,”曲妙打定了主意今日要跟秦惜时多打一打感情牌,“恐怕和皇后娘娘生分了,这才没怎么来走动,皇后娘娘可别怪臣妾。” 秦惜时望着曲妙,没有说话。 她虽是女儿,但也曾随父兄上过战场,若是不苟言笑时,身上自有一种同其他贵女不同的凛然气场。 她如今是皇后,即使不曾如曲妙那般盛装堆砌,可也气场不同寻常。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曲妙,眼眸中含着一缕嘲讽。 而自说自话的曲妙终于在秦惜时这久久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些许不对,她有些慌张地看向秦惜时,试探地叫道:“皇后娘娘?” 秦惜时唇边浮出了一丝冷笑。 若是云予微,她们即使在宫中相见,也不会如此称呼对方。 “你说你一直心里惶惶。”秦惜时重复道。 曲妙心中浮出一缕不安,她直觉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不可能否认,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妾比皇后娘娘进宫得早,在这宫中见识了太多,心中一直孤苦;如今皇后娘娘来了,臣妾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高兴的是臣妾终于能同皇后娘娘相聚;可又担忧皇后娘娘早已忘记了我这个从前的姐妹。故而心中惶惶。” 倒也能说会道。 这样,竟也圆得有模有样。 但秦惜时不是什么委婉的人,云予微在宫外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她遇难即使跟眼前这位良贵妃没有直接关系,也有间接关系。 她自然不会看着这个冒牌货占着云予微的位置,败坏着云予微的名声,做些令她犯恶心的事。 “你自然要心里惶惶。”秦惜时慢慢地浮出了一个笑,望着曲妙的目光越发冷了起来,“你应当巴不得我进不了宫吧。” 曲妙一听,膝盖都快软了,她匆忙地站起身来,直接跪了下来,双眸含泪,望向秦惜时:“皇后娘娘怎么会这样说?!臣妾若是这般想,就叫臣妾天打雷劈!” 她那几乎和云予微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这样脆弱可欺的神情,虽然违和,但到底美人落泪梨花带雨,让人止不住得心软。 尤其是她真的和云予微一模一样。 秦惜时见曲妙的这几次,每次都会仔细地打量,试图看出曲妙和云予微的不同来——但她失望了,不知这人到底用了什么高明的易容术,她竟然真的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若是真正的云予微在秦惜时面前流露这样的脆弱,秦惜时定会直接丢盔弃甲,毫无抵抗。 但曲妙到底不是云予微。 她只是有了和云予微一模一样的脸而已,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秦惜时看着曲妙,心中对她的厌恶更甚;此时殿内都是她的人,曲妙身边的人只有思圆——连白芷都不在,她自然不必给曲妙留半分脸面! 这般想着,秦惜时对曲妙流露出的恶意更甚:“你之前不是还说,你已经隐约想起了过往吗?” “我……”曲妙想要解释,却直接被秦惜时打断了。 “其实啊,我一直都在想,你大约根本就没有失忆,只是借机迷惑我,怕我趁机报复你罢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真相 报复?! 秦惜时的话一出口,曲妙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她猛然地看向秦惜时,只见秦惜时高高在上,正朝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那笑充满了恶意,令她想起了猫抓耗子时那种逗弄的愉悦。 曲妙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疑心白芷同她隐瞒了什么,但她带着白芷在坤宁宫中露了个面后,就寻了个借口将她打发了回去,此时连找个能背黑锅的人都没有了。 她前不知来龙去脉,后不知如何应对,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吊在了半空,几乎要窒息。 “皇后娘娘……”曲妙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您这是什么意思?” 秦惜时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犹如鹰隼:“良贵妃,你当真是忘了吗!” 曲妙的眼泪落了下来:“皇后娘娘,臣妾的确失忆了,过去若是做错了什么,娘娘大人有大量,便不要再同臣妾计较了。” 秦惜时又笑了起来,她转脸看向久香:“来,久香,你来帮良贵妃回忆回忆,她过去到底做错了什么?” 久香和长芳自然都跟着秦惜时入宫了,在宫中再见到曲妙时,都吓了一跳——这人,跟云予微实在是一模一样,简直没有任何差别!若非她们知道云予微如今身在宫外,必然会认定眼前人就是云予微。 她们都是伶俐又忠心的姑娘,秦惜时又早就同她们细密地嘱咐过了,此时她们自然明白秦惜时在说什么。 “贵妃娘娘贵人多忘事,”久香笑道,“那奴婢就大胆帮贵妃娘娘回忆回忆。” “贵妃娘娘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嫁给陛下的?”久香一向古灵精怪,不直接说出来,反而吊着曲妙的一颗心反问道。 曲妙入宫前,安南王还是让她了解了云予微的很多事的。 但时间紧急,她也并不是能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有许多事情记得并不牢靠,这也是为什么她非要苦心孤诣地搞了那么一出惊马失忆。 即便记得不真切,但云予微大致的过往,她还是能说个七七八八的。 更重要的是,久香这么一问,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曲妙,已然忘记了自己正在“失忆”还未完全恢复,而是下意识地被她带进了这个问题里。 曲妙略思索了片刻,惴惴不安地答道:“臣妾当初侥幸救了陛下,这才得了陛下青眼。” “良贵妃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秦惜时冷不丁地道。 曲妙的后背顿时爬上了冷汗,她只是有一瞬间的慌神,但很快便找到了说辞:“皇后娘娘,我虽失忆了,但当初的事太多人知道,一问便知。况且臣妾还有白芷白苏,她们为了让臣妾尽快恢复记忆,也同臣妾讲了许多过往的事。” 曲妙顿了顿,而后大着胆子看向秦惜时:“承蒙陛下怜惜,为了让臣妾早些找回记忆,陛下也曾同臣妾一起讲述过往。” ——这当然是假的。 但这是凤泽宫的事,旁人当然无从查证;更何况,秦惜时才刚进宫几日? 从秦惜时突然发难开始,曲妙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皇后娘娘恐怕是对她来者不善,她抬出宁昭来,无非是为了显示她并未如同传言中的那样已然失宠,这位皇后娘娘若是想借着过去的恩怨发落她,也要先掂量掂量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秦惜时自然听得懂她的话中之意,倒是没想到她竟还有这等急智。 “贵妃娘娘是记得过往也好,还是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这段过往也好,”秦惜时没有说话,久香继续道,“但不知道贵妃娘娘知不知道,贵妃娘娘当初抢了陛下的‘救命恩人’这个名号?” “你说什么?”曲妙大为震惊。 “贵妃娘娘不记得啦?”久香也一副吃惊的样子,“当初陛下为救先帝,跌落断崖,是皇后娘娘在外游玩,发现了重伤的陛下,拼着一口气将陛下背了回去;可怜皇后娘娘当初年纪小力气不足,将陛下带回去之后也脱力晕了过去,陛下醒来以后,贵妃娘娘就冒认了皇后娘娘的功劳,成了陛下的救命恩人。” 久香义愤填膺:“若非贵妃娘娘冒领皇后娘娘功劳,依着皇后娘娘的出身,早就能嫁给陛下做正妻了,何必蹉跎到如今,到了现在才入宫?” “好在老天有眼,”久香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上天保佑”,又道,“让陛下得知当年真相,这才使得一切归位。” 曲妙已然目瞪口呆。 她这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此前曾经听过叶婉设局陷害云予微反倒误了卿卿性命之事,但……那不是陷害吗?! “不可能!”曲妙脱口而出。 “良贵妃,”秦惜时笑望着她,可眼睛里分明连半分笑意也无,让曲妙愈发不安,“你果然是借着失忆,不敢在本宫面前提起过往吧。” “贵妃娘娘,”久香亦在旁边一唱一和道,“虽然您冒领了皇后娘娘的功劳,可这么多年来,皇后娘娘对贵妃娘娘如何,贵妃娘娘难道心中不明白?若是皇后娘娘有心戳穿,贵妃娘娘怎能安然无恙到现在?” “娘娘是真的失忆了,还请皇后娘娘宽宥!”思圆猛地叩下头去——她才刚做了掌事宫女,还没享受几日的风光,若是良贵妃被处置,她作为心腹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曲妙内心在迅速地“复原”着当年的“真相”——云予微冒领了秦惜时的功劳,一朝麻雀变凤凰,从平民翻身便容王侧妃,受尽荣宠,甚至还在宁昭登基后,力压后宫成了后宫之首;只可惜,纸包不住火,当年的真相到底浮出水面,所以……所以最近陛下才突然对她改观,她才会骤然失宠!根本不是她没有模仿到云予微的精髓,而是云予微本来就要失宠了! 曲妙一阵牙疼——她怎么这么倒霉?本来以为能够进宫当贵妃享尽荣华富贵,结果,荣华富贵没有享受多少,现在倒是要替云予微承受当年的恶果了! 自以为搞清楚了“真相”,曲妙恨不能现在就晕了过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惩罚 眼看着曲妙的神色,秦惜时便知道她已经信了这一切。 她有些想要苦笑——这个人的心思不纯又不安分,她才入主中宫,不想六宫一开始就起波澜,就必须弹压住这人;可她要弹压这人,却要抵上云予微的名声。 她总想着要保护云予微,可偏偏,她总要对云予微有所亏欠。 “你想要怎么样?!”到了此时,曲妙也不再在秦惜时面前伏低做小,反而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 思圆还跪在曲妙身后,伸手抓着她的裙摆,满脸凄苦地朝她摇着头,可曲妙一脸冷意地直接甩开了她,冷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秦惜时。 “贵妃娘娘这是要以下犯上吗?”长芳一见曲妙如此反应,立马挡在了秦惜时面前,面色沉沉地开口。 “你算什么东西?!”曲妙看着长芳,冷笑一声,“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一个贱婢出声吗?!” “臣妾本以为皇后娘娘出身大家,自然规矩严苛,没想到身边的人竟也这般没规矩。”曲妙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狠戾,“若是凤泽宫中有这样的贱婢,早就被拖出去杖毙了!” 秦惜时没想到曲妙竟是会直接在她面前发疯了。 怪不得白苏会自请去佛堂祈福了,曲妙这般性情,恐怕她们平日里没少受委屈。 这般一想,秦惜时的脸色便更加阴沉了些。 “长芳,”秦惜时淡淡道,“没事,退下吧。” 长芳和久香对视了一眼,这才戒备地朝后退了半步。 “良贵妃,”秦惜时冷冷道,“这便忍不住了吗?” “你现在提起这些,不会只是想要借机羞辱我吧?”曲妙继续冷笑,她心中慌张,却还要强撑出自己的气势来,“皇后娘娘,即使你如今贵为中宫娘娘,也没有资格真的罚了臣妾什么。即使当初阴差阳错,但臣妾依旧是贵妃!皇后娘娘正要对臣妾动手,也要掂量掂量臣妾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她近日来虽然看似失宠,但依旧是贵妃,之前即使被罚,也不过被宁昭不痛不痒地罚了禁足和例银罢了,宁昭甚至都未曾让她的位分降一降,可见她这个贵妃在宁昭心目中的地位,还是与众不同的。 “是吗?”秦惜时一眼看穿了曲妙色厉内荏的表象,只是轻轻地勾唇笑了笑,“那本宫倒要让你看看,本宫能不能罚你,而你在陛下心中,又到底有多少分量!” “来人!”秦惜时厉声一喝,“良贵妃以下犯上,本宫仁慈,也不忍罚她太重,就让她在坤宁宫前跪上三个时辰吧。” “我们同为陛下的妃嫔,你竟真敢这么对我!”曲妙声嘶力竭——现在已然入冬,虽不至于滴水成冰,但也是寒风刺骨,这般严寒的天气,在外面跪三个时辰,跌了面子且不说,恐怕膝盖也要废了! “既然贵妃不满意,那就五个时辰吧。”秦惜时淡淡道。 “你敢!” “七个时辰。” “退下!你们谁敢动本宫!”曲妙见秦惜时竟然还敢再加,而坤宁宫的人也半点儿不顾忌她的贵妃身份,竟是真的上来拉扯她,当即便要疯了,用力地想要挣脱。 “九个时辰。”秦惜时神色淡淡。 “娘娘!”思圆猛地上前抱住了曲妙的腿,哭道,“娘娘别再说了!” 曲妙狠狠地咬住嘴唇,她看出来了,秦惜时是铁了心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她若是执意反抗下去,恐怕真的会遂了秦惜时的心愿,到最后受罪的只能是自己。 她一把拂开要来拉扯她的侍女,恶狠狠道:“住手!本宫会自己走!” “贵妃,请。”侍女不卑不亢。 曲妙凶恶地看向秦惜时:“皇后娘娘,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您初来乍到,焉知自己能笑到最后呢?” 秦惜时只是朝她微微一笑:“十个时辰,凑个整数吧。” 曲妙张了张嘴,几乎要呕出血来。 她拂袖走出了大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屈辱地跪了下来。 思圆欲要追出去,却转头在秦惜时面前跪了下来,叩首道:“皇后娘娘慈悲!如今天气这样冷,我们娘娘身子又弱,十个时辰便是铁打的人都扛不住,更何况我们娘娘一介弱质女子!” 秦惜时抬眼瞧了她一眼:“思圆?” “是。”思圆瑟瑟发抖,她早听说过抚远大将军的威名,没想到虎父无犬女,秦惜时行事竟是如此不留情面! “你们娘娘方才不是说了吗?”秦惜时淡淡道,“凤泽宫内规矩严苛,一个侍女越了些规矩便要乱棍打死了。她方才如此以下犯上,本宫不过是罚她跪宫门而已,难道本宫还不够心慈手软?” “皇后娘娘自然慈悲!”思圆又是一阵叩首,“奴婢们卑贱,不比主子娘娘金尊玉贵,打死了也便打死了!可我们娘娘若是在皇后娘娘的坤宁宫跪出了什么好歹来,实在有损皇后娘娘的贤名!还望娘娘三思啊!” “今日你们娘娘犯错,本宫念及贤名不罚,他日别的娘娘们犯错,本宫也要念及贤名不罚,”秦惜时冷笑,“看来本宫也不过是个挂名皇后,这六宫是真正管不得的!” “你们凤泽宫规矩严苛,本宫看,也不过如此。”秦惜时冷笑。 “奴婢不敢!”思圆万万没想到,她为主子求情,竟能被扣下如此大的帽子。 “本宫看你忠心,”秦惜时面色沉沉道,“准你陪你主子一起受罚。” 思圆咬了咬牙,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跪下磕了个头,膝行向外。 “久香,”秦惜时又吩咐道,“去太医院请当值的太医过来,去偏殿候着,让他们好好地看着,可别让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真有了什么闪失!” “是。”久香领命而去。 冬日的寒风刺骨,吹得曲妙睁不开眼睛来;即便她穿得富贵保暖,这刺骨的寒风也很快吹透了她的衣衫,让她在风中几乎支撑不住。 “这不过才不到小半个时辰,”秦惜时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良贵妃,今日之事,本宫不过是想要给你提个醒,有本宫在,你最好老老实实,别闹什么幺蛾子!” 第二百四十章 求情 曲妙自然没能在坤宁宫外跪十个时辰。 不过一个时辰多一点儿,曲妙便觉得再也无法容忍,思圆在旁边同她使眼色,她立马会意,当即两眼一翻,装作昏死过去。 “娘娘!娘娘你醒醒!”思圆扑上前去,哭道,“救命啊,来人啊!贵妃娘娘晕过去了!” 在偏殿候着的太医立马冲了过来,切脉片刻,松了口气:“寒气入体,好在并无大碍。” “那就好。”思圆闹出的动静不小,秦惜时已经遥遥地站在了大殿门口。 “皇后娘娘……” “既然贵妃的身体支撑不住,长芳,好生安排,将贵妃娘娘扶到偏殿休养。”秦惜时不等思圆求情,直接打断道。 思圆睁大了眼睛,连“昏迷”之中的曲妙都不由地一僵。 “说十个时辰,便是十个时辰,”秦惜时阴测测道,“等贵妃娘娘好了,继续跪便是了,何必回凤泽宫来回折腾?” 曲妙还在“昏迷”,思圆自然不能忤逆皇后,主仆二人无法,只得被安置到坤宁宫的偏殿里。 主仆二人心惊肉跳,皆以为这偏殿之中恐怕有更多苦楚等着她们,岂料偏殿中倒是暖香熏人,不像是有不妥的地方。 倒是白芷久久不见二人归来,又见天色渐渐地晚了,冒着风又来了一趟坤宁宫。 “白芷姑娘,这边请。” 白芷一来,便有宫女来引。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白芷一进殿内,不曾见到曲妙,一颗心便不住地往下沉;但她到底能沉得住气,还能稳住心神不失半点儿体统。 秦惜时看着她这般沉静有礼的样子,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怜惜。 “起来吧。”秦惜时叹道,“从前见你一直都是活泼跳脱的,现在倒是这般周全了。” 周全? 白芷露出了一个苦笑——自从娘娘失忆后,性情变得分外敏感又古怪,她作为身边人,若是不能更细心周全,可怎么办才好呢? “坐吧。”秦惜时道。 “奴婢不敢。”白芷自然摇头,“这不合规矩。” “在坤宁宫里,我的话就是规矩。”秦惜时一见白芷,便知她如今处境,只直接道。 白芷这才谢了恩,战战兢兢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一个边。 “白芷,”秦惜时道,“白苏是怎么回事?” “白苏她……”白芷的话梗在了喉咙口——难道要她说,娘娘失忆后性情大变,同白苏格外不能相容,白苏为求自保,所以才自请去了佛堂? 好端端的,为什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今日一看,”秦惜时端详着白芷,她冒风前来,赶得太急,脸上被寒风吹出了一片红,“贵妃对那个思圆更为满意。” “奴婢愚钝,”白芷心中满是苦涩,“不若思圆机灵,不能让娘娘高兴,娘娘看重思圆,也是应当的。” 当时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如今竟死气沉沉到了这般田地。 怪不得云予微不放心。 “我把你要来坤宁宫,你愿不愿意?”秦惜时倒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截了当道。 “这……”白芷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直接跪下道,“奴婢实在当不起皇后娘娘如此厚爱!” “你不愿意?”秦惜时问道。 白芷叩首道:“贵妃娘娘对奴婢的恩德,奴婢此生难以报答,又怎能在娘娘失忆的当口,离娘娘而去?” 秦惜时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白芷知恩图报,是个忠心可靠的人,但……太过死心眼儿。 云予微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罢了。”秦惜时摆了摆手,“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只是你应当已听到了风声,贵妃被我罚跪,如今身子不适,正在偏殿休息。” “你可有怨言?”秦惜时望着白芷道。 白芷的脸色顿时惨白。 她的额头直接碰到了地砖之上,只一下,便碰破了额头上的皮肤:“请皇后娘娘宽恕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自从失忆后,便性情不定,若是冒犯了皇后娘娘,还请娘娘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稍稍宽恕贵妃娘娘!” 过往的情分…… 秦惜时心头一动,叹道:“是你劝贵妃多来同我走动?” 白芷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皇后娘娘恕罪!” “白芷,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秦惜时忍不住道,“你跟随云姐姐多年,难道就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不妥之处,那实在是太多。 桩桩件件,每一件事单拎出来,白芷都觉得那不可能是云予微能做出来的事。 但好似世事无常,不可能的事全都发生了。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又能怎么样呢? 她深受云予微之恩,甚至来说,她们整个白家村都深受云予微之恩,连她和白苏、白术如今的名字,都是云予微为了她们的新生,重新改来的。 如此大恩,她又怎么会因为云予微有任何改变,就直接弃她于不顾呢? 更何况,白苏已经为了保全自身,不在凤泽宫侍候,若是连她也离开,那她们白家人算什么? 岂不是成了一群背信弃义、趋利避害的小人? “奴婢是贵妃娘娘的人,”白芷的声音微微颤抖,“无论贵妃娘娘如何,奴婢都死心塌地。” 秦惜时一时语塞。 她望着白芷,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如今的良贵妃不是云予微的话。 白芷这般执拗,若是得知真相,会不会相信还是另一回事;即便相信了,恐怕会剑走偏锋,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白芷,”秦惜时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若是有一日……” “不会的!”白芷失态地打断了秦惜时的话,她有些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秦惜时见状,不再说什么。 “你既然不愿意到凤泽宫来,”秦惜时淡淡道,“当明白,你同贵妃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贵妃在坤宁宫以下犯上,”秦惜时道,“贵妃如今性情如此乖张,你作为掌事宫女有劝谏不力之过,本宫罚你,你认不认?” “奴婢知罪。”白芷道。 “久香,”秦惜时道,“领了白芷姑娘下去,让她抄《华严经》静静心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观望 良贵妃在坤宁宫被罚跪宫门的事很快传遍了六宫。 太后听闻后,倒是有些意外。 “皇后和贵妃是闺中密友,哀家还以为她们起码能和睦相处一段时间呢。”太后对此倒是乐见其成,“陛下一向偏爱贵妃,皇后才入主中宫,便动了陛下心尖上的人,还是太年轻气盛了些。” 入冬了以后,原本就穿得更厚实了些,再兼之最近长了些肉,彭清音看上去比之前更丰腴一些,因着没怎么妆扮,倒显得更稚嫩了几分。 “她们要斗,便由着她们去吧。”太后怜爱地看着彭清音,“你现在刚好避其锋芒,养好龙胎,唯有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彭清音低头看了一眼尚未有起伏的肚子,微微地笑了笑:“是啊。臣妾现在没什么指望,唯有这个孩子了。” 后宫之中,宁昭最宠爱的是良贵妃,但她本来也不求帝王真心,有六宫权势在手,才是最重要的;但如今她被幽闭宫中,中宫已立,掌管六宫的权利也不会再回到她的手上。 她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骄傲如彭清音,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煎熬。 太后自然明白这小姑娘的苦楚,心中对她怜惜,却也觉得是件好事——世家贵女本就傲气,彭清音更是其中佼佼者,若不经历这些挫折,怎能让她明白,在这吃人的后宫之中,风骨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你还年轻,”到底彭清音如今有孕在身,太后也不愿看她太过伤怀,仍是安慰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你诞下皇长子,便是你重新回到皇帝眼中的时候。” 彭清音只是微微点头。 太后瞧着她沉静的样子,也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良贵妃被罚,不仅太后,六宫妃嫔都在观望——宁昭到底会如何反应? 要知道,从前良贵妃可是六宫之中妥妥的第一人,宠冠六宫一词用在她身上是实至名归;这些日子贵妃虽然看似失宠,但陛下可是一副从未打算降她位分的样子! 皇后新立,又是出身抚远大将军府的嫡女,陛下格外看重,不然也不会连着多日都宿在坤宁宫。 这下,等于是新欢旧爱撞在了一起,陛下若是保了贵妃,那说明这些时日的“失宠”不过是假相,恐怕陛下另有打算;若是陛下对皇后听之任之,那……后宫的确是变了天了。 良贵妃若是失势,皇后看着又不像是那等刻薄拈酸吃醋之人,那六宫妃嫔岂不是有了出头之日? 大家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对这件事的动态格外关注。 奈何宁昭这日实在太过繁忙,直到第二日,才匆匆地踏足了后宫。 秦惜时罚曲妙跪十个时辰,昨日曲妙跪了一个时辰多一点,便装晕了过去;但秦惜时并没有因此心软放过她,反而在太阳出来以后,立马派辛嬷嬷带人过去,押着曲妙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之后,重新将人带回了偏殿,由太医诊脉看护,好生伺候着。 曲妙气得发抖,却又无可奈何——秦惜时入宫后的第一把火,便是要把她给烧了,以威慑后宫! 她倒是有心想要派人去找宁昭求助,但不知道秦惜时到底是何等手段,才入宫不过十日,便将坤宁宫上下管得跟铁桶似的,她身边唯有一个思圆,二人使尽了浑身解数,竟是未能在坤宁宫中找到一个愿意为她们传信的人! 好容易听到了白芷赶来了坤宁宫的消息,曲妙满腹怨言与激愤,原本是要见着白芷好好惩戒她一番,或是利用她来打开坤宁宫的缺口,却没想到,她们压根就没见到白芷,白芷就被秦惜时罚去抄经去了! 皇后娘娘金口玉言,亲口下令,若是白芷不替良贵妃抄完《华严经》,便休想踏出门一步! 曲妙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儿气得昏死过去——那可是《华严经》!纵然她对佛经所知不多,却也是听闻过,《华严经》以字数多为着称! 纵然白芷昼夜不休地抄到手段,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出来! 曲妙气了个倒仰,再也顾不上追究白芷隐瞒秦惜时与云予微过往恩怨的事情了,而是将全身心的怒火与愤恨全都压在了秦惜时一人身上。 而宁昭摆驾坤宁宫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偏殿休息的曲妙。 连着两日在寒风中跪一个时辰,虽然秦惜时安排了太医为她看诊,她未曾真的染上风寒;但天气这冷,寒意仿佛透过冬衣渗进了她的心里,她的膝盖也因为长时间地跪着,红肿了一大片——再好的伤药也没有立即就能消肿化瘀的功效,她如今起身走路都受到了些许影响——痛苦尚算小事,但羞辱却是实打实的! 一想到按照秦惜时的安排,非要她跪够了十个时辰才放她离开,那她还要在坤宁宫外跪八日的宫门,曲妙便不能忍受! 要连续十日受辱,她以后在宫中还有何脸面活着?! 曲妙心中激愤,在听到宁昭来坤宁宫的消息后,不顾双膝疼痛,立马扑向大门:“陛下!” 奈何殿门口守卫森严,更有秦惜时专门派来的教引嬷嬷在虎视眈眈,见她如此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立马怒斥道:“贵妃娘娘成何体统!” “本宫如何,用不着你们来教训!”曲妙声嘶力竭,“陛下是来为本宫讨公道了!” “陛下既是为贵妃娘娘讨公道而来,娘娘更该端庄持重,约束己身,方显陛下公正。”教引嬷嬷并不被曲妙的话吓到。 曲妙咬牙切齿:“滚开!” “贵妃娘娘还是不要如此失了体统得好。”教引嬷嬷又道。 曲妙朝思圆使了个眼色,思圆立马飞扑上来,强抱着教引嬷嬷往一旁拖;她下了死力气,教引嬷嬷竟一时真的被她绊住了无法脱身。 “娘娘快走!”思圆拼尽全力地喊道。 曲妙毫不犹豫地便打开殿门,要往外冲。 迎接她的,并不是自由;而是守卫乍然抽出的长刀! 第二百四十二章 搏命 “贵妃娘娘难道是要为了陛下展现决心,要自戕于宫门之前了吗?”教引嬷嬷的声音从曲妙的背后传来。 曲妙绝望地回过头来,便见思圆已经脱力,教引嬷嬷方才只是顺着她的力道略作挣扎了一番,到了此时,竟还是发髻不乱,甚至还有心整理了一下衣裳。 “放肆!”曲妙绝望地怒喝了一声,连她也说不清楚,她这声训斥,到底是冲着教引嬷嬷,还是冲着门口拔刀的守卫。 “本宫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以为你们还有贱命可活?!”曲妙怒道。 “贵妃娘娘若是当真要以性命表决心,”教引嬷嬷神情淡淡,“当真是贞烈可嘉,奴婢能追随娘娘而去,亦不悔。” “你!”曲妙气到语塞,“你的贱命,怎么能跟本宫的命相比!” “贵妃娘娘也知道,奴婢们的命不值钱,”教引嬷嬷看向曲妙的目光有几分嘲讽,“何必为着奴婢们的贱命,白白送了贵妃娘娘金贵的命呢?” 曲妙:“……” 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守卫。 几个守卫面无表情,大有她若强闯,便眼睁睁地看着她撞死在刀口的漠然。 她若是当真刚烈,大可以撞了刀口闹出些动静;可曲妙不愿意——她以前吃过太多苦,好容易享受了这些好日子,再重新吃那些苦便显得愈发难以忍受——她不愿意承受任何可能丧命的风险——她可没有全然的把握能刚好将自己撞伤而不至于撞死,万一这守卫得了秦惜时的命令,就等着她主动撞刀口然后趁机把她杀了呢? 这等疑心病的作用下,曲妙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以命相博。 “贵妃娘娘,”教引嬷嬷冷淡的声音却已经在她耳畔了,“请回吧。” 曲妙望着那映照出她扭曲却又无力的脸的长刀,在教引嬷嬷的注视之下,终于,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地重新回到了殿中。 思圆的一番力气白花不说,还要被教引嬷嬷拎到一旁好一通教训——教引嬷嬷对贵妃娘娘最多只能劝诫,但教训思圆一个小宫女,那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曲妙心中怨气乱跳,有心发泄,但目光触及到教引嬷嬷,不知怎地,反倒先泄了气;她本就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如今在教引嬷嬷面前被戳穿了伪装,便再也扬不起气势来了。 于是,曲妙非但没能将思圆从教引嬷嬷的教训之下救回来,反倒自己也垂头丧气,坐在榻上不再言语。 偏殿的动静自然有人会一五一十地报到秦惜时面前。 宁昭听完之后,对秦惜时不禁多了几分赞许:“你真是胆大又心细,才刚入宫这几日,竟是已经将此人的秉性摸透了。” “我虽然不才,过去也是随着父兄去见过战场,也曾随手翻过几本兵书的。”秦惜时毫不害羞地绽开了一个爽朗的笑,而后面上很快浮出一层阴翳,“更何况,这人同云姐姐的脾气性情有云泥之别,对照太过鲜明,我想不注意都难。” 提到了云予微,二人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惜时,”宁昭望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是我无能,竟让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予微给弄丢了。” “安南王太过狡猾,连先帝在时,都只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惜时望着宁昭,眼眸之中全是认真,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陛下才刚登基,要想抓住他的把柄,哪里那么容易?” 但凡是人,对待同一件事时,都不能保证完全公平公正。 若是今日登上帝位的不是宁昭,若是使得云予微遭受此难的人不是宁昭,秦惜时定要不顾身份体统地将此人给骂个狗血淋头! 可这个人是宁昭,秦惜时的心就生出了无限的怜惜与宽容来,反而忍不住地要握住宁昭的手来安慰他。 “若不是想要看看安南王到底有何后手,”宁昭的目光中浮现了浓重的冷意,“朕真相立马将此人给杀了!” 当他察觉到最心爱的人竟是被换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粗俗无礼、令人生倦的女人,无论是他作为一个帝王,还是仅仅是做一个男人,他的心中都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 宁昭并不收敛身上的杀意,但秦惜时并不感到害怕,相反,她看着宁昭的目光愈发充满了爱意——他虽是坐拥三千佳丽的帝王,可他是真心爱云予微的;这样一个深情的男人,即使他爱的人不是自己,他也是值得爱的一个人——她没有看错人,也没有爱错人。 “现在虽不能杀了她,但敲打她让她老实一些,我还是可以做到的。”秦惜时仿佛察觉不到宁昭身上四溢的杀气,依旧神色轻松,甚至还能无畏地笑出来,带着些少女特有的俏皮,“只要陛下不会因为她和云姐姐那张相同的脸而怜惜她。” 提到曲妙的那张脸,宁昭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朕怎么会怜惜她?!”宁昭冷笑,“朕恨不能亲手毁了她那张脸才好!” “惜时,”想到这里,宁昭看着秦惜时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温和,“还好你入宫了。” 在秦惜时入宫之前,因着之前良贵妃宠冠六宫的名声,敢出手压制曲妙的人只有彭清音;但彭清音背后站着太后,太后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彭清音出手太过,全然为宁昭所用。 而宁昭身为帝王,前朝之事缠身,不可能真的分出心神来亲手来解决曲妙,于是,在秦惜时没入宫之前,曲妙之于宁昭,就是卡在胸口一口不上不下的气,不至于影响什么,但就是不舒服。 但秦惜时来了,对于这个假的云予微,她和宁昭有着同样的敌意与蔑视。 更何况,这个假货用着云予微的脸,借着云予微的势,还在后宫里将云予微的名声搅了个翻天覆地! 无论是出于维护云予微,还是出于对宁昭的爱,秦惜时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整治曲妙。 果然不出她所料,曲妙这个蠢货,很快就落在了她的手里。 第二百四十三章 心酸 于安南王府而言,“朱砂”大夫,不过一介草民,虽然留了她一条命,但也毁了她的嗓子,她也不能说出任何有损安南王府威仪的话来。 这般轻视,自然不会在云予微身上投放多余的精力。 云予微在确定了安南王府没有另外找人暗中盯住她的行踪,这才放心地任由秦云铮安排给她的侍卫现身。 虽然安南王府现在并不追查她的行踪,但她明面上还是不能跟秦家有关联的。 故而,云予微只是在一处普通的客栈中住下了——这也倒是符合她作为一个厚脸皮蹭云家声誉的游医的身份——能免费看诊赠药,还是有几分薄资的;能住得起相对好点儿的房间,也算是正常。 云予微的这个计划太过冒险,自然事先没有同秦云铮商议;而秦云铮之前也不过是以为,她要借着在外摆摊的机会,想多打听打听云岚的下落而已。 没想到,云予微竟是混到了安南王府里去! 那被派去跟随云予微的侍卫不能随着云予微进安南王府,又不可能一直在外守株待兔,早就传了消息给秦云铮。 而秦云铮是有公职在身的,不能第一时间接到他的消息,等到他得到消息还要在明面上瞒过众人,赶来客栈时,云予微已经整理过一番,半点儿不见忧惧之色。 她刚喝下了一碗浓浓的药,哑药的余毒还没全消,虽可以开口说话,但声音还带着浓重的沙哑。 “你如今还怀着孩子,怎么能这样冒险!”秦云铮一得到消息,几乎要急到发狂,天知道他得知云予微竟是蓄意跟着清宁郡主进了安南王府后,心都快不跳了;他们才刚通了心意,他才敢稍稍幻想过跟她的以后,她竟是就这样瞒着他冒险! 这种并没有被全身心地信赖和依靠的感觉,实在让秦小将军如鲠在喉。 他知道云予微聪明,也许云予微在决定入安南王府后,就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能够令自己全身而退;但他没有。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在看到云予微安然无恙之前,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保自己不会急疯! 可这般怨言,他怎能向云予微直言? 云予微不向他明言这个计划,固然是不想他担忧;但他心中清楚,更重要的是,云予微是不愿他阻止——她甚至不愿意多花时间同他解释。 到底是他无能,是他不能及时想到办法查探,所以才要云予微铤而走险。 这般想着,他还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向云予微说出:“这般冒险,可有想过我的心情?” 他自觉没有资格,只能用孩子的事来责怪云予微冒进。 云予微安抚地朝他一笑,沙哑着嗓子道:“我和孩子,这不是都没事吗?” 秦云铮望着她这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堵塞,一时竟是无话——他心中已然明了,这个尚且还在她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若是到了要和云岚进行取舍的地步,云予微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云岚!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五味杂陈,竟是莫名对云岚生出了几分嫉妒。 虽然他早就知道云岚在云予微心中的重要性,但真的看到了云予微为云岚所愿意冒的巨大风险,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地有些苦涩。 甚至,有一瞬间,他有些偏执地想——若是有一日,云予微需要在他和云岚之间做出取舍,那云予微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答案呼之欲出,秦云铮不敢再想。 “没事就好。”秦云铮的嗓子仿佛也被云予微给传染了,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沙哑。 “更何况,”云予微看着他,神色重新凝重了起来,“我这次冒险,并不是没有收获。” “云岚确实在安南王府。”云予微一想到如今云岚的状态,不由地对安南王府咬牙切齿,“他们竟对云岚使那种下作手段!” 醉浮生最不是致命毒药,也并没有会成瘾的记录,但那种东西,若是长此以往地用着,必会对身体有所损害! 云岚年纪还小,就要遭此荼毒,她作为姐姐,怎么会不心疼? 秦云铮看着她怒色浮于表面的样子,强行压下心中苦涩,温声道:“既然你见到了云岚,以你的性格,想必不会白见他这一次,必会给他留下什么。” “既然如此,你该更安心些才是,”秦云铮安慰道,“怎么还动起气来?你也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怎么反而孩子气了起来?若是真的动了胎气,云岚知道了,又该如何自处呢?” 云予微轻轻叹了口气。 秦云铮一再提及她腹中的孩子,终于让她心头柔软了片刻,她伸手落在了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叹道:“这个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秦云铮吓了一跳,“我听说孩子在肚子里也是能感知到娘亲的情绪的,你这样,孩子该伤心了。” 云予微被秦云铮逗笑了,而后神色也更温软了些。 “是我对不起这孩子。” 作为母亲,她当然也曾惊喜于这个孩子的顽强——毕竟,她在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情况下,毅然选择跳了断崖。 这个孩子在这等情况下,竟然还顽强的存活于她的腹中,她又怎能不生出感动与温情? 只是这些时日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云予微”这个名字不能出现在众人之口,她也不能以原本的相貌出现在众人面前,行动处处受限;而怀着这个孩子,无疑让她的行动更加不便。 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她多少会生出几分怅然。 但好在,秦云铮及时地制止了她这个念头。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提起到此,云予微倒是难得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这个孩子若是能够平安降世,希望她不会怪我。” 她从小随着师父长大,没有见过母亲的样子,更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母亲。 秦云铮怎么忍心看她流露出如此颓唐之色? 当即温声道:“怎么会?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而我,”秦云铮微微笑着,“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第二百四十四章 喜欢 云予微已冒险进入了一次安南王府,此后短时间内都无法再次潜入。 一来是秦云铮对于她上次的冒险之举有了防备,倒是对她有些严防死守,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举;二来云予微也深知同一个方法必然不能连用两次,即使她能通过易容之术再换一张脸去混进安南王府,但短时间内有不同的人死缠烂打着非要进王府,很难不会引起安南王府的怀疑;三来……三来,以云岚的聪明,想必会利用她留给他的东西有什么计划了,她若是贸然行动,恐怕反而会给云岚带来不便。 而云予微猜得不错,云岚心中已有了成算——他身陷囹圄多日,无法解脱,现在姐姐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来助他,他若还是坐以待毙,如何对得起姐姐? 这般想着,云岚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而杨迎秋的耐心也逐渐达到了极限,她总归是要云岚做出一个选择的。 “你是说,你愿意要陛下赐婚于你我?”杨迎秋倒是不意外云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是。”云岚捏紧了手指,面上逐渐浮出怒色,“成婚是大事,难道我还要偷偷摸摸的?还是说,郡主虽然嘴上说着心悦我,其实心中郡马另有人选?” 杨迎秋被他这倒打一耙搞得哭笑不得,但她到底不会对云岚生气,只是笑道:“还不是之前你自己想不开?” 话到了这里,杨迎秋装出一脸好奇的样子:“你现在怎么又想开了?” 云岚脸上的怒意更盛:“若是我再不出现,恐怕云家医堂在京城中的名声都被败坏干净了!” 杨迎秋哑然失笑——这个理由倒不算是勉强。 看来,那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倒是还真的起了几分作用。 “你可要想好了,”杨迎秋笑吟吟道,“若是陛下赐婚,你姐姐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心意了。” “你胡说什么?!”云岚恼羞成怒地看向杨迎秋。 杨迎秋望着云岚,骤然失笑,眸中还有片刻失神:“云岚,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我不肯相信你。” 之前她将云岚困于密室,云岚为了脱身,也曾假意对她温柔小意,试图表现出与她两情相悦的样子,想要借此迷惑她。 结果显而易见,杨迎秋将他的虚情假意一一识破,他困于密室多日不得出。 云岚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也曾质问过杨迎秋为何不相信他。 当时杨迎秋什么都没说,所以云岚一直不明所以。 到了现在,杨迎秋忽然旧事重提,云岚又是好奇又是警惕——好奇于她的答案,又警惕于杨迎秋是不是又在耍着他玩。 这种心情多少有些煎熬,云岚这些时日性子被磨得沉稳了些许,但到底还是少年,纠结之色仍现于面上。 杨迎秋看着他面露挣扎之色,终于回过神来。 “云岚。” 她忍不住地伸手覆上了云岚的脸,这次,云岚没有躲开,但她还是在云岚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感;这足以令任何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心碎,她只是聪明早慧,并不代表她不会为情所伤。 “你看看你,”杨迎秋幽幽地叹了口气,眸中闪过了一丝伤情,唇边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抹苦笑,“嘴上说着要同我成婚,眼睛里却一点儿都没有我。” “这是什么道理?”云岚倒是松了口气,“郡主也太多疑了。” 杨迎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眸中情绪仿佛万千。 云岚顿时有些心虚。 杨迎秋沉默了片刻,将手从他脸上拿开,看着他眉宇间刹那间有些松快的神色,有些失神道:“云岚,你错了。” “并不是我多疑,”她喃喃道,“而是因为,我明白你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她在行宫之中,就察觉到了云岚对于云予微这个姐姐的眼神有些过于热切了,那样闪闪发光的眼神,就好像小狗看到了主人一般的热切与单纯,是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到过的。 她被这样的眼神所吸引,却又失望地发现,她并不能从云岚眼中获得同等的情绪。 直到她乍然反应过来,她对云岚生出了别样的情愫,这才发现了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云岚,是喜欢云予微的。 少年那般明亮热情的眼神,是属于爱人的。 而她,不是少年的爱人。 见过了他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又怎么看不出他对她那些敷衍的虚情假意? 第一次云岚在她跟前演戏的时候,她十分愤怒;如此重复了三四次后,她的怒气渐渐地消了,然后转变成了无力和无奈。 她纵然是受父亲最钟爱的清宁郡主,纵然父亲也曾放言,这世上没有她配不上的儿郎。 可感情之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她当然配得上这世间任何一个人,可她从前不知道,除了相配,两个人之间,还需要相悦。 但清宁郡主何等骄傲?纵然云岚不喜欢她,但她贵为郡主,别说强扭一个瓜,就是她想强扭个十个八个也扭得下! 于是,将云岚困于密室的这些日子,杨迎秋其实很难说得清,她和云岚到底是谁在渐渐地妥协。 杨迎秋望着云岚的目光太过伤感,而云岚又到底太过年轻,多少因此生出几分心虚来。 “我没有喜欢的人。”少年强行道,不知到底是在遮掩什么。 杨迎秋回过神来,看着云岚笑了起来:“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她的尖锐仿佛逐渐在云岚面前消融了,变得柔软了起来,她望着云岚的目光渐渐地温柔了起来:“反正,要和你成婚的人是我,要与你度过一生的人是我。” “云岚,”骄傲的少女即使到了此时,依旧扬起了高傲的下巴,她对着他,不知是为了给自己撑底气,还是真的对此成竹于胸,“我这么好,你迟早会喜欢我的。” 仿佛是被少女这话打动了,云岚的神色一下子软和了下来。 自从云岚被杨迎秋抓来到安南王府之后,二人相对,少有如此平静的时候。 他望了一眼一旁散发着袅袅轻烟的青铜兽香鼎,那里面有他碾碎放进去的“十日梦”。 他回过脸来,望着杨迎秋,轻轻道:“好。” 第二百四十五章 疑心 清宁郡主藏了个人在王府里这件事,等闲人是不知道的。 要说对此最为清楚的,莫过于跟随在清宁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丹梅。 “强抢民男”,这个名头怎么也算不上好听,更何况云岚是个能闹腾的活祖宗,故而前些时日云岚才会被关进密室这么多日;这几日虽然出了密室,但也仅限于在杨迎秋的院子里活动,基本没有多少人知道。 但今日好像有些不同了。 杨迎秋和云岚从房间内走出来,脸上的表情俱有些温柔,虽然看上去很和煦,但不知道为什么,丹梅总觉得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郡主,云公子。”丹梅迎上前去,笑道,“今日郡主心情颇好。” 杨迎秋的目光大都在云岚身上,只是略略分神,也是满脸笑意:“是啊,今日天格外好,我心里很是高兴。” 丹梅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初冬的太阳阳光微弱,更何况今日天空有几分阴沉,太阳半藏于云后,更是显不出几分灿烂来。 她心中莫名“咯噔”了一下。 “郡主一大早就开玩笑。”丹梅半开玩笑道。 丹梅是杨迎秋最倚重的贴身侍女,不然也不会进京只带了她一个来,这般玩笑话,杨迎秋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怪罪;反倒是云岚冲她微微一笑:“平日里我没少得罪丹梅姑娘,今后丹梅姑娘可不要趁机在郡主面前说我坏话。” “丹梅才不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呢。”杨迎秋笑道,“你这样,先把她给吓住了。” 丹梅也赔笑道:“奴婢怎么敢呢。” 不对,这太不对了。 这种不对的感觉在杨迎秋要带云岚出门时,更加浓重。 “郡主,”丹梅瞧着云岚在一旁优哉游哉喝茶的样子,越发不安,她笑着俯身对杨迎秋道,“既然要出门,郡主该换件更鲜亮的衣裳才是,让奴婢伺候郡主更衣,劳烦云公子稍等片刻,一会儿郡主定叫云公子眼前一亮。” 杨迎秋笑着抬手轻轻锤了她一下,笑骂道:“没大没小的丫头!” 丹梅不多言,只是笑着催促着杨迎秋进内室更衣。 云岚只云淡风轻地坐在一旁,继续喝茶,仿佛对此毫无疑心;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云岚唇角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他有些烦躁地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用力地攥了攥手指——丹梅起疑心了! 若非是他们现在处于对立的位置,他定然会称赞丹梅一句“好个伶俐的姑娘”! 可现在他的处境,着实让他没有心情看到丹梅的好处。 而内室里,丹梅的心情也不比云岚好到哪里去。 “郡主怎么突然想着带云公子出去了?”丹梅毕竟是侍女,再怎么和杨迎秋有着亲生姐妹般的情分,她也只能婉转着来问。 “你这丫头,”杨迎秋面上浮出了些许红晕,她娇嗔地看向丹梅,“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丹梅的心狂跳,亦十分苦涩——恐怕她看出的,不是郡主想要的。 “郡主和云公子的感情仿佛同之前不同了。”丹梅稳了稳心神道。 杨迎秋听她这么说,即便飒爽如她,也不由地浮出了一抹羞涩,但她到底是个爽朗的姑娘,更多的是高兴。 “我就知道你看出来了,”杨迎秋高兴道,“可见日久生情,亦是个好法子。” 丹梅欲言又止。 日久生情,的确不错。 可谁会在那么久的日子里都未曾生出情愫,突然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心意? 分明是云岚给郡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既然如此,”丹梅笑道,“郡主何不趁热打铁,同云公子多多交往?那外面人多眼杂,岂不耽误郡主和云公子谈情?咱们王府里清净又妥帖,郡主要什么便有什么,和云公子单独相处,云公子更知道郡主的好处了!” 杨迎秋闻言,倒是对丹梅刮目相看:“好丫头,你倒是知道得多!说,是不是你也春心萌动,看上了哪个好儿郎?” “郡主!”丹梅见杨迎秋已是完全沉浸在了小女儿情思之中,有些羞恼地跺了跺脚,“郡主莫要再取笑奴婢了!” “好好好,”杨迎秋笑道,“丹梅害羞了,我可不说了。” 她身陷情思,竟半点儿不复往日里爽快泼辣的样子,反而像任何一个平常的怀春少女一般。 这不正常! 云岚一夜之间变了态度不说,怎么郡主一夜之间也完全变了? 总不能是撞鬼了吧! 这般一想,丹梅顿时毛骨悚然——十月初一冥阴节,才刚过去,难道真的是冲撞了什么? 不好,这不是小事!无论是郡主真的一心恋慕云岚失了理智,还是冲撞了什么,这都不是小事,得报给王爷才是。 丹梅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手下动作更快,很快给杨迎秋换好了装;杨迎秋急着去见云岚,对镜一照,又陡然生出几分挑剔来——去见心上人,总该是最好的样子,可她的发髻好像总是这样,衣裳也不是最时兴的,妆容是否太淡…… 于是,挑挑拣拣,又是好一通手忙脚乱。 等到主仆二人再次出现在云岚面前时,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云岚的内心颇为焦灼,一阵担心是否他估计错了“十日梦”的分量,杨迎秋已经挣脱了药效的影响、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并不想要了杨迎秋的命,甚至若非必要,他尽力不想伤害这个也算是对他一片情深的少女,因此下药的时候用量很是斟酌保守。 他正胡思乱想着,杨迎秋终于出现了。 杨迎秋喜爱大红,日常也总是一身火红骑装,热烈而又灿烂;今日她也仍是红衣如火,但仔细看时,又有些许不同——大红束袖绣金祥云纹样圆领夹袍,领边出了一圈银狐风毛,随着她的走动微微颤动着,愈发衬得她一张俏脸格外娇俏;下穿同色的百褶玲珑罗裙,消减了她平日里的锐利与飒爽,让她显得愈加娇柔。 她从来知道自己美貌,故而她也从来不在意。 但如今站在云岚面前,她陡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渴望——她希望在云岚的眼中,她是最好最美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出门 满打满算,云岚和杨迎秋认识了也算有小半年的功夫了。 他虽然不喜欢杨迎秋,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郡主其实很是美貌爽朗。 如今,杨迎秋特意打扮,如此站在了他面前,饶是他对杨迎秋无意,也有那么一瞬间,不得不震撼于她的美丽。 “不好看?”杨迎秋挑了挑眉毛。 云岚回过神来,摇头失笑道:“好看到我都失神了。” 丹梅心中的古怪更甚——这不像是云岚会说出的话。果然,还是有问题! 但杨迎秋仿佛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古怪,听到了这花言巧语,反而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便是云岚,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杨迎秋以这副姿态见人,恐怕大多数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 可惜他不是杨迎秋对的那个人。 云岚的心软了软。 “郡主难得这般打扮,这可都是为了云公子,”丹梅笑道,“郡主这般貌美,公子该不会舍得叫旁人也瞧见了去吧?” “丹梅!”杨迎秋嗔道。 云岚立马明白了——看来药效犹在,他没有斟酌错药量;因此丹梅没有真的把杨迎秋劝回转过去,只能旁敲侧击。 “话怎么能这么说?”云岚正色道,“郡主的美,是郡主天生就美,这是属于郡主的,并不属于我;若是因我一己之私,就把郡主藏在内室不使郡主见人,那我成了什么人了?我若真的这样,也就不值得郡主喜欢了。” 丹梅:“……” 丹梅目瞪口呆。 她从前只知道这位云小公子发疯闹事厉害,没想到他不发疯的时候,更难对付更可怕了! 云岚这话实在是太过圆滑熨帖,杨迎秋怎么能不被感动? 当即叹道:“我果然没看错人。” 丹梅:“……” 不妙! 她辛辛苦苦劝半天,云岚一句话她任何功夫都白费了! 恐怕还是要尽快回禀了王爷才好! 云岚一见丹梅这眼珠子乱动,便知道这小姑娘恐怕一计不成又有别的计划,他不能时时把心思都放在丹梅身上,那就…… “丹梅姑娘辛苦了,”云岚笑着端起一盏茶递向丹梅,“前些时日我时常惹丹梅姑娘生气,今日丹梅姑娘一双巧手又将郡主打扮得如此美丽,今日我便借花献佛,借了王府的好茶,敬丹梅姑娘一杯,望丹梅姑娘原谅我之前的得罪之处,日后不要怪罪我。” 云岚突然这般舌灿莲花的样子,让丹梅愈发不安。 她下意识地看向杨迎秋,奈何杨迎秋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云岚,半点儿没有为她解围的意思。 “奴婢怎么担得起云公子这杯茶?”丹梅勉强笑道。 云岚也不强逼她,只是看向了杨迎秋,笑道:“郡主,恐怕我平日里是得罪狠了丹梅姑娘,现在丹梅姑娘倒是不肯接我一杯茶。” 杨迎秋回过头来,朝丹梅笑道:“这丫头,怎么还忸怩上了?” “奴婢……” “喝吧喝吧,”杨迎秋笑道,“我难道是那种不管不顾无论什么都拈酸吃醋的人?” 话已经到了这份上,丹梅再不接这茶便有些太奇怪了。 想想云岚入府以后,身上的东西已经被搜干净了,如今他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是安南王府的,想他也搞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如此安慰着自己,丹梅只好在杨迎秋和云岚的殷切注视下,喝下了两小口茶。 确认了丹梅没有假喝,云岚便不再关注她——那茶里自然也被他下了“十日梦”,只要丹梅喝下,无论多少,必然中招。 果不其然,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杨迎秋吩咐丹梅去叫人备马车出门,丹梅已经不再反对——这就是这般幻梦迷药的可怖之处——纵然它本身不会改变人的心智,但总会叫人的情绪和心情处于一个最放松的状态,所思所想皆是最好的方向,无法自控地去做一场自我欺骗的美梦。 丹梅的危机解除过了,云岚自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和杨迎秋出门时,迎着府中众人那些躲闪却又不能完全被忽略的探究眼神,杨迎秋不由地对云岚生出些许愧疚来。 “你放心,”杨迎秋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道,“我这二日便自请入宫,求陛下为你我赐婚。” “好。”云岚笑盈盈地看着她,仿佛自由就在不远处,他的心情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对杨迎秋也更多了几分宽容与温柔,“我既然答应了你要陪你此生,有没有赐婚圣旨都一样。” 杨迎秋扬唇笑了起来,有些撒娇道:“我可怕你反悔了呢。” 云岚的心一惊,见她仍是那般娇俏模样,这才又稍稍安了心。 “那就让时间来证明。”云岚勉强稳住心神。 杨迎秋定定地看着云岚,云岚心中翻江倒海,正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演得太假了,却见杨迎秋粲然一笑:“好。”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此刻心中满是高涨的喜悦,但莫名涌上来了些许不确定。 就好像,她仿佛忘记了什么。 但很快,这点儿不确定就被喜悦给冲淡了下去,她几乎忘记了此前自己究竟是在怀疑什么。 而云岚看着她眉眼之间的雀跃,心中涌上了些许抱歉了;但他这抱歉稍纵即逝——他被囚禁于安南王府多日,本就是杨迎秋对他不公在先,他如今……也只能算是反击吧。 然后,杨迎秋将手递向了云岚,而云岚也温柔顺服地握住了她的手,同她一起上了马车。 她今日穿了优雅的裙子,不便骑马,更何况,马车车厢有限,二人相对而坐,实在有些情意绵绵的样子,她很是喜欢。 但自从马车驶出了安南王府的大门,云岚便有些心不在焉——他其实有些不敢相信,会这么顺利地就出来了。 他原本做好了,被识破被盘算的打算。 但也对,他身边坐着的可是安南王府最受宠爱的清宁郡主,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去拦她的车驾? 一想到他也许会很快获得自由,云岚心中不由地一阵激动。 第二百四十七章 医堂 太久没有踏出安南王府的大门,甚至太久他都没见过日光,一出了王府,云岚就忍不住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这样高兴?”杨迎秋笑道。 云岚强行压了压唇角,但到底没能把笑给压下去,他倒也没再遮掩:“是啊。” 杨迎秋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忍不住地要握住他的手:“你若是喜欢,我以后经常陪你出来逛一逛。” “等日后回了东南,天高地阔,更是任君驰骋。”杨迎秋望着云岚,“你一定会很喜欢。” 云岚的笑意有些微微僵住了。 “怎么了?”杨迎秋自然看得出云岚这一瞬间的不自在,“你不愿意?” “我只是想,去了东南,以后见姐姐的次数就更少了。”云岚淡淡道。 这样的说辞,杨迎秋没有怀疑——云岚喜欢云予微,那种喜欢一定不会是这几个月的功夫便能被消磨掉的;云岚这样坦诚,她反而更放心一些。 “你是去东南了,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杨迎秋面上闪过了一丝狠戾,“你总有重新见到她的时候。” 云岚的心猛然一沉:“你……” “哎,”杨迎秋却瞬间收敛了那一抹狠戾,重新变得温柔又可亲,仿佛刚才那都是云岚的错觉,“我离家多日,有时候也会想念哥哥,你的心情,我又如何不能理解呢?” 云岚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说这些了,”杨迎秋抬了抬眼睛,坐在她一旁随侍的丹梅立马乖巧地掀开了帘子,她随意地朝外瞥了一眼,“难得出来游玩,你想去哪里?” 云岚没有犹豫:“我想回医堂看看。” “医堂?”杨迎秋有些惊讶。 “我多日不在,不知道医堂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云岚轻叹道,“京城这个医堂,毕竟花费了我许多心血。” 他失去父亲,心神不稳不能继续待在神医谷,云予微便带他定居京城。 但他们姐弟在京城共同度过的日子并没有多久,云予微便被迫嫁给了宁昭,从此,他又剩下了孤家寡人一个。 京城这家医堂,虽然简陋,却是他和云予微唯一共同所有、一起操持出来的东西。 他怎能不牵挂? 更何况…… 马车终于停在了云家的医堂外。 下车之前,云岚竟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他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却是突然明白了近乡情怯的道理。 “又不想回来了吗?”杨迎秋故意问道。 云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虽然有些心绪不定,却还是回头朝杨迎秋伸了手:“或许你想看看我的医堂。” 杨迎秋眼神震动地看向云岚——这句话于她而言,实在像是在暗示着些什么——他在邀请她参与他的生活! 杨迎秋心中一阵激荡,又回忆起云岚和她曾经说过的话,此时倒是更加相信了云岚是真的想要同她试试。 她身为郡主,一向心高气傲,过往的她,哪里会稀罕这种敷衍勉强的感情? 偏偏“十日梦”将她的傲骨全然熏软了下去,给她造了一个温柔布满情丝的陷阱,引着她朝着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 她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又很是高兴地将手放在了云岚手心中:“好。” 云岚扶着她跳下了马车。 丹梅随后而下,笑道:“云公子真是越发贴心了。” “就你会说嘴。”杨迎秋笑着嗔怪道。 云家医堂许久未曾开门,奈何因着名气太盛,时时有人来看;此时听到马车在医堂门口停下的声音,立马有不少人投来注视。 “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云小神医!” “没看错没看错,的确是他!” “小神医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可叫咱们好等!” “我老娘的病还等着小神医你来看呢,小神医今日可接诊?” …… 纵然杨迎秋从前听说过云岚“小神医”的名头,直至如今亲眼所见,方知道那半点儿不是虚名;那些一见云岚就围了上来的百姓,望着云岚的目光,是真真实实的热切与期待,更有上了些年纪的人端详着云岚的脸色,心疼他瘦了,非要塞给他两个煮鸡蛋。 云岚被围在当中,倒像是真的同他们都相熟,一一打过招呼去。 他是真正有些本事的,而不是借了贵妃姐姐之势的纨绔。 杨迎秋心中更软了许多,她望着云岚的目光,更多赞许。 只是,他们以后若是成婚了,云岚也要天天在外面不着家地行医,她恐怕也有些不高兴;等回去以后,她要跟云岚好好说说,他若是真的喜欢行医,只往来于官宦之家便是了,挤在这群穷酸之中,她都怕他们腌臜了他的气息。 “各位,”云岚自然能够察觉到杨迎秋的不满,匆匆同这些前来求医的百姓们说过几句话后,道,“今日有家中女眷在,不便开门行医,请各位不要在此处空等,且先回去吧。” 那些百姓们自然早早地就看到了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只是她衣着华贵,脸上又带着些高傲神色,寻常人有寻常人的活命之道,也明白这不是他们可以冲撞的人。 但云岚这么一提,大家便恍然大悟——云家只有一对姐弟,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谁显而易见。 “原来是喜事。” “恭喜小神医,夫人也这般美貌高贵。” “怪道这医堂这么些日子不开门,得此美娇娘,自然不舍得出门。” …… 这些话倒是让杨迎秋的心情舒畅了起来,她转脸看向丹梅:“去发些银钱,让大家都沾沾喜气吧。” 安南王府,自然是不缺赏人的银钱,丹梅立马从袖中掏出一包银瓜子来,随手抓着分给在场的人。 寻常百姓,等闲哪里见过这样豪气的赏钱方式? 捧了那银瓜子,好话自然更如流水一般从口中说了出来。 但再好的话杨迎秋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听他们在这里满口奉承便觉得吵闹,丹梅觑着杨迎秋的脸色,正要请他们离去时,医堂的门从里面却是“吱呀”一声打开了。 “公子!” 抱着一根门栓、满脸凶神恶煞的白术一下子松开了手中的门栓,急扑了出来:“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计划 白术这突然一出来,倒是把这些热闹给打散了。 医堂里的伙计来迎,云岚又带着女眷,那些人便是再想凑热闹,也知道不是个好时候;更何况,他们今日也得了好处,于是都捧着银瓜子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公子,这些日子你是去哪儿了?”白术一边将人迎了进去,一边还忍不住地拿袖子擦一擦眼睛。 他出来之前,倒是在四处打扫,衣裳袖子不免沾染些灰尘;如今被眼泪一和,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脸顿时给擦成了花脸。 “嗤……”杨迎秋瞥见他这眼泪汪汪的委屈模样,不由地想起了戏中的丑角,当即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岚只是轻叹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反而看着白术叹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怎么会在医堂?”云岚问道。 白术于医术上实在没有天赋,在医堂也只是干些扛药包、捣药、送药之类的粗活;一般情况下,他其实在秦家的善堂帮忙干活还更多些。 云岚失踪,医堂开不了,白术自然没什么活计可做。 但云岚一回来,竟是就刚好碰到白术,这实在是有些太过巧合了起来。 这不仅是云岚的疑问,更是杨迎秋的疑问——这个疑惑若是不能解决,恐怕云岚的功夫要白费,他们之间暂时建立起的信任本就不牢靠,仅凭猜疑便能将它瓦解掉。 云岚有些紧张,他只是想来医堂碰碰运气,没想到,他的运气倒是真的太好了。 白术看着云岚,又是哭又是笑,又掺杂着委屈,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公子走了这么久,不知道医堂这边倒是闹出了许多事。” “哦?”云岚皱起了眉头。 “医堂多日没开,来打听的百姓多了,大家也就都知道了,公子恐怕是近日不在京城。便有那些居心不良的小人,竟是打着咱们云家医堂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白术提到这些,气便不打一处来,“我听说得晚了,赶到时那骗子的摊子已经被好心人砸了!若是我早点过去,让我抓到那骗子,非要打他一顿出气才行!” 杨迎秋:“……” 这事,她熟啊。 她瞧着愤愤不平的白术,却是又笑了——这人倒是个性情中人,不是那种满口以德报怨的伪君子作风,倒是不讨人厌。 “经过这一遭,我便想着,虽然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医堂还是有些人气才好。”白术道,“也省得那些心术不正的人以为咱们医堂没人了,老想些歪门邪道来败坏咱们医堂的名声!” 眼瞧着白术气得脸上涨红,云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心了。” “我做这些,不是应该的么?”白术憨厚地挠了挠头皮,看着云岚倒是又红了眼圈,“倒是瞧着公子又瘦了些。公子医术高明,京城的人都称赞,怎么都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将自己养得好一些?” 罪魁祸首杨迎秋一阵心虚。 倒是云岚神情自若:“我最近是长高了些,所以显得瘦了。” 白术一听,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了起来:“公子果然是高了。” 主仆二人叙话了一番,云岚便在药柜与一旁的药架子来回走着,翻捡了些药材,叹气道:“有些药材已失了药效,白术你得空收拾一番。” “好嘞!”白术闻言,立马上前,干脆利落地从那药架子上搬起半包云岚指出来的药材。 他虽说这几日也常来医堂看,但到底不懂医药,怕弄乱了云岚的药,不敢多收拾;于是,他方才这一动,几个月的积灰飞扑了起来,引得杨迎秋一阵咳嗽。 “郡主小心。”丹梅急忙用手帕掩了杨迎秋的口鼻,一边伸手挥舞去头上落下的浮灰,面露微恼之色,“你这奴才怎么做事的?” “你啊,”连云岚也哭笑不得,“叫你得空再做,怎么当着贵人的面儿就这般毛手毛脚地干起来了?” “无妨。”杨迎秋强压下去心头的不喜,咳嗽了几声,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云岚瞧着她的脸色,无奈道:“医堂里多日没有人,灰尘实在太大,不是久留的地方,委屈郡主了。还请郡主暂时回马车上坐坐,我嘱咐他几句话便去寻郡主。” 杨迎秋点了点头,扶着丹梅往外走,云岚亦跟了出来,看着杨迎秋上了马车,这才又道:“劳烦郡主稍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好。”杨迎秋满脸信任。 然而云岚刚回到医堂里,杨迎秋立马对车夫道:“去医堂的后门守着,若是他们从后门走了,拿你是问!” 护送郡主出府的车夫自然不是寻常车夫,杨迎秋此话一出,他有些犹豫:“可是郡主身边不能没有人。” “你当本郡主是个草包么?”杨迎秋冷笑,“更何况,还有丹梅呢。” 这主仆二人,倒是都会些粗浅功夫。 车夫犹豫了一下,再看医堂处于闹市,况且这医堂也不大,前门若有动静,他在后门也赶得过来,这才顺从离去。 杨迎秋这才在车中闭目养神。 而医堂之中,云岚一回去,白术见他果然是自己一人返回,立马丢下了手中的药包,又扑起一层飞土。 “公子!”这下白术是真的热泪盈眶了,若非不合规矩,他此时已经要抱着云岚大哭了,“姑娘前几日吩咐我守在医堂,说近几日公子可能会回来,我一刻不敢离了医堂,终于等到了公子!” “姐姐怎么样了?”云岚看出白术还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他不能在医堂多呆,只能飞快地打断了白术的话。 “姑娘很好。”白术亦是个知道轻重的,很快就收敛了情绪。 云岚点了点头:“把姐姐现在的住处告诉我,我脱身了便立即去找姐姐。” “姑娘近日都住在钉子巷的行云客栈。”白术道。 钉子巷不远,是个平民所居的地方。 云岚大约在心中计划了一下路线,同白术点了点头:“你身上有钱吗?” “啊?”白术有些反应不过来。 云岚叹了口气:“钱。” “哦,有,有!”白术点点头,朝袖中伸去,颇有些羞涩,“就是不多。” 第二百四十九章 留仙苑 云岚并没有在医堂里待很长时间,几句话同白术干脆利落地嘱咐清楚了,便揣着白术的那几颗碎银子走了出来。 杨迎秋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反而有些惊讶。 “我今日又不开门坐诊,能花得了多少时间?”云岚淡淡道,“再说了,我今天不是答应了要同你一起出去玩吗?一直在医堂里算是怎么回事?” 杨迎秋顿时心中升起一阵感动。 “怎么少了个人?”云岚一见车夫不在,便猜出了发生什么,却还是故意问道。 杨迎秋心中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 “还不是因为郡主宽容,他倒是生出了许多事来!”丹梅急忙往外走,“我这就去叫他回来,以后叫他少乱吃东西!” 杨迎秋也理直气壮地道:“是!以后我是该多约束他们!” 云岚微微勾了勾唇角:“无妨,反正我是大夫,等他回来了我给他看一看——正好就在医堂外面,直接配一剂药也是现成的。” 杨迎秋:“……” “不行!”杨迎秋怒道,“不许你给他看!要看也是给我看!” 少女娇俏的脸上浮出薄怒,即使如此蛮横无理,也因着她过于理直气壮,显得有些理所当然;她被千娇百宠着长大,即使任性妄为,也不显得非常令人厌烦。 云岚想着,只无奈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杨迎秋硬邦邦地问道。 “我是大夫,”云岚叹道,“大夫只给患者看病。郡主,我倒是希望你平安康健,永远都不要有我为你诊病的一日。” 杨迎秋愣了一下,而后面上飞快地浮出了一抹殷红。 少女的羞涩让她有种想要转头躲避云岚目光的冲动,但喜悦还是让她直接抬头直面了云岚的目光。 云岚望着她的样子,仿佛有无限真诚。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是有些泄气地想着——就算云岚没那么喜欢她也没关系,就这样下去仿佛也很好。 “郡主,云公子,”但很快,回来的丹梅打断了她的思绪,“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杨迎秋立马从方才的情绪中将自己拔了出来——不可能!她可是高贵的清宁郡主,若是父王的谋划成真,她未来还有更尊高的身份!她看中的人,心里眼里当然只能有她! 稳了稳心绪,她收起眼中波澜,望向云岚的目光依旧温柔:“云岚,你想做些什么呢?” 云岚想了想,笑道:“郡主来京城之后,不知可曾逛过京城的集市?” “我虽不是京城人,但好歹也比郡主早来几年,不如由我尽地主之谊,带郡主去逛一逛京城的集市?”云岚提议道。 杨迎秋顿时高兴起来:“好。” 马车重新又疾驰了起来。 按照云岚的路线,到最后停在了留仙苑门前。 留仙苑是近二年里京城新盖起的园子,背后主人是谁,无人得知;只是这园子一盖了起来,便立马吸引了京城中的文人雅士称赞——这园子里要什么有什么,倒像是城中之城;与平常的集市更加不同的是,它入园是需要先交二十两银子的入园费的,来这里作乐的非富即贵;若是京中有贤名或是有大才之人,留仙苑会亲自送帖邀请入园,不仅分文不取,还会特意安排专属招待,只求墨宝——但来人若是不愿意留笔墨,留仙苑也不强求,只要此人名声不堕,便依旧送帖邀请。 故而,留仙苑名声大噪,倒是被捧成了一个高雅之地。 上次云予微出宫,云岚便有心带云予微去逛一逛,只是云予微宁愿回医堂坐诊,也无心来凑这个热闹。 所以……唯有云予微最与众不同。 云岚一边想着,一边请了清宁郡主入园。 “这个地方我听说过。”杨迎秋自马车上掀起帘子朝外一抬眼,便见着“留仙苑”的牌匾高悬,字迹俊逸非常,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 “这‘留仙苑’原本是没有牌匾的,书法大师喻言大师应邀入园,挥笔留下墨宝,留仙苑的主人连夜制匾,这才有了如今这块匾额。”云岚为杨迎秋介绍道。 杨迎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其实现在不是留仙苑最好玩的时候,夏日里来才最为热闹。”云岚又道,“不过留仙苑的主人一向有巧思,四季各有不同的好处。”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地方。”杨迎秋若有所思。 云岚却是笑了——他其实并不喜欢留仙苑这样的地方,比起留仙苑精心安排出来的各种乐趣,他更喜欢神医谷的天然韵致。 只是他不愿一个人回去神医谷,他只是想带云予微去一个新鲜的地方,让她高兴高兴而已。 即使是这样的心愿,最终他也没有实现。 入园的二十两银子费用,对于清宁郡主而言,自然不算什么。 云岚在被她强留在安南王府后,便被她亲自搜去了所有的东西,所以云岚现在身上自然是没有分文的。 杨迎秋自然而然地要出了几人的入园之资。 但负责收取入园费用的人并没有接过丹梅的钱,而是恭谨地来到了马车前,隔着窗子对云岚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难得云公子有心情大驾光临,还请几位入园。” 杨迎秋有些惊诧地看向云岚。 云岚微微一笑:“我虽然不是什么高才,但在京中也有几分贤名。” 云小神医的名号,早就叫响了整个京城;更何况,云岚生得俊美非常,又少年不凡,自然备受瞩目。 这样的人,留仙苑怎么可能会错过拿他宣扬的机会? 只是云岚自己一人,无心来凑热闹;故而,留仙苑早就对云岚下过了几次请帖。 “既然是我要尽地主之谊带郡主在京城中游玩,自然不能带郡主去那些寻常地方。”云岚摊了摊手,又笑道,“更何况我身无分文,唯有此处是我不用花费便能带郡主赏玩的地方。” “更何况,”云岚朝外看向留仙苑的匾额,露出了一个笑,“此处风雅,不会辱没了郡主的身份。” 第二百五十章 礼物 云岚的一番话,有理有据,又十分贴心,直直地说进了杨迎秋的心里。 她对云岚原本的感情,再加上“十日梦”的作用在推波助澜,她竟是如同躺在了云朵之间,只觉得全身心都漂浮在了半空之中,悠悠然地落不到实处。 “这位是清宁郡主。”云岚又朝马车外恭谨的人道,“郡主高贵非同常人,还请各位尽心安排,莫要落了俗套。” “见过郡主。”窗外的人越发恭谨了几分,“这是自然,比让郡主和云公子尽兴而归。” 很快,就由留仙苑安排的人一同坐在了车夫旁边,为贵人引路。 留仙苑再怎么声称高雅,但也逃不脱什么曲水流觞、投壶行令等一系列的活动,只是留仙苑更多出了许多花样与彩头,这才将名头炒得更热闹。 而清宁郡主来自东南,又擅骑射,为他们安排玩乐的伙计也是个机灵人,大都是些投壶射箭之类的活动,倒是把杨迎秋给捧起了几分兴趣。 云岚只是捧了一只手炉,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力压众人,将所有的彩头收入囊中,却又在众人的叫好喝彩中将那些彩头分赏出去。 “倒是有几分特别。”杨迎秋回头看见云岚笑盈盈的面庞,觉得他分明眼露赞赏,便越发高兴了起来。 “你喜欢就好。”云岚点了点头。 杨迎秋看他一派淡然的样子,笑道:“你怎么都不下场玩一玩?” 云岚失笑:“我从小学医,又不擅长这些,若是下场,恐怕会丢了郡主的脸面。” “我才在意!”杨迎秋更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一般,“谁敢笑你,我便让人绑到你跟前给你出气,怎么样?” 云岚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我看着郡主玩得开心,便也一样高兴了。” 杨迎秋又有一瞬间的晃神。 丹梅在杨迎秋身边捂嘴笑了起来——这个云公子,说起好听话来,倒是真的有一套;但他偏偏年少俊美,眼睛更是清亮,说这些话时,半点儿不显油腻,反而愈发让人觉得他是年少率真,真诚得让人不由自主地要去信。 但云公子再好,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她们郡主出身尊贵,又美貌无匹,能够看上云公子,实在是云公子之幸。 先前她看云公子那般拿腔作势的样子,心中十分为郡主不平;现在云公子醒转过来了,倒是好事一桩。 丹梅喜滋滋地想,倒是比杨迎秋还要高兴。 待杨迎秋玩尽兴了以后,云岚却是慢悠悠地带着杨迎秋去了一家珍宝阁。 “你想要什么?”杨迎秋难得见云岚有几分主动和兴致,当即高兴了起来,“你看上什么我都买给你。” 云岚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叹道:“郡主,若是日后再喜欢上别人,不妨也想一想,对方有可能也想送郡主些什么东西。” 杨迎秋一愣,而后板着脸道:“我才不会喜欢上别人!” 云岚只是无奈笑着看她。 片刻之后,杨迎秋才猛然醒过神来,惊喜道:“你要送我东西?” “不可以么?”云岚反问道。 杨迎秋喜上眉梢,面上红云顿生,难得在众人面前都显出几分羞涩:“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有心。” 云岚停顿了片刻,笑道:“以心换心罢了。” 杨迎秋顿时生出一阵眩晕来——她仿佛一脚踩空了,今日这一切,实在超出她的预料,让她觉得仿佛顺利美好得有些不太真实了。 “郡主,云公子,”能在留仙苑中开珍宝阁的老板自然是人精当中的人精,见云岚有意要开口了,这才迎了上来,“不知二位想看些什么?” “我想定制个东西。”云岚道,“请借我笔墨,我将图画出来。” 云小神医要定制东西,还亲自画图,还要用店中的笔墨,老板当即喜笑颜开,立马一叠声地吩咐人取最好的纸与笔墨来。 杨迎秋又惊又喜地看向云岚:“你要亲手为我画图做首饰?” 云岚点了点头。 杨迎秋又是一阵心潮翻涌,望着云岚的目光愈发深情。 云岚不是根木头,当然不会忽略到杨迎秋这有如实质的目光,他心中叹了口气,明明自己是在计划着骗她摆脱她,却不得不演出这一番深情来。 之前杨迎秋还嫌他演技造作矫情,一眼看穿他的伪装,说什么见过他喜欢人的样子,所以能轻易看出他的不喜欢。 现在……多亏了“十日梦”。 云岚思绪万千,手中却没有停下,很快,一只多宝手串便出现在纸上,上面标明了都用什么材质;但这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同一般的多宝手串不同的是,他特意留出了几个镂空的金珠。 “这是做什么?”杨迎秋虽没看出来这手串的特别,但云岚有这份心,她就已经高兴得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我学医多年,也对香料略有所知,”云岚道,“我会写下几个香方,劳烦老板做成香丸放进这珠子里,郡主带在身上,不仅气息芳香,还能静心清神,对身体有所裨益。” “你竟如此费心……”杨迎秋感动道。 云岚摇了摇头:“既然答应了郡主要试一试,总要做出些诚意来的。否则,我岂不是成了小人?” 杨迎秋顿时失笑。 多宝手串的材料并不难寻,这家珍宝阁囊括了京城中的许多奇珍异宝,凑齐做这一条手串并不难;费事些的,反倒是那些香丸。 “我亲自为郡主调香。”云岚道,“劳烦将这些香料都备齐了。” 老板自然乐意至极。 珍宝阁中如云岚这般特别的贵客不算少见,阁中自然备有雅间供贵客等待歇息,也更有闲情雅致欣赏自己挑选的东西。 雅间中装潢精致,饶是杨迎秋这等富贵出身,也一眼看出房间中的东西皆是不俗,有些字画甚至是难得的珍品。 “这老板倒是会做生意。”杨迎秋道。 满屋子的好东西,保不准客人会看中哪一件,便又顺理成章地多了一单生意。 云岚笑了笑:“留仙苑能有如今的盛名,也是有些道理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出逃 云岚要的香料很快就送到了雅间。 杨迎秋也不觉得枯燥,反而颇有些兴致地看着云岚动手调香。 云岚有一双很漂亮修长的手,这双手仿佛做起任何事情都十分赏心悦目;且他分明在认真调香,可眼眸中却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淡漠,这种矛盾的特性在他身上却调和得很好,让他更有了一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 杨迎秋的目光逐渐有些炽热与痴迷。 这样的目光,若是还在行宫的时候,云岚只会觉得被冒犯而生气;但被囚禁在安南王府这么多时日,他早就淡然处之了。 香料在他白皙的手中被拨弄,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杨迎秋之前对云岚的脸一见钟情,倒是从未注意过,原来他的手指也这般令人着迷。 杨迎秋心中一阵满意——不愧是她看上的人,连手指都这么完美。 这般想着,她便更有些沉醉,竟是如同喝了酒一般,整个人也变得飘飘然了起来。 连在一旁伺候的丹梅,也是有些头脑发沉,目光迷离。 不对!丹梅心中生起了几分疑惑,正想要说什么,云岚却在此时回过头来,看着这昏昏沉沉的主仆二人,先是有些茫然,而后面上浮出几分歉疚来:“是我大意了。调香是个枯燥的活计,郡主怕是等得倦怠了吧?内室有可以小憩的软榻,若是郡主不嫌这地方粗陋,可进去休息片刻。” “那怎么成?”杨迎秋撑着上下打架的眼皮,还在嘴硬。 云岚却是笑了起来:“郡主去休息片刻,出来便能见到手串成品,岂不是更加惊喜?” 云岚的笑像是迷魂汤药,叫杨迎秋有些神魂颠倒了起来;她平日里一向不怎么喜欢那些京中小女儿的矫情姿态的,可今日却昏昏沉沉地从心中冒出几分喜悦——云岚这话说的,是不是在暗示他要给她什么惊喜? 想想今日的经历,仿若一场美梦。 杨迎秋如做梦一般地起身,笑道:“确实有些困乏了,要去歇歇。” 主子都如此说了,丹梅即使心中疑惑,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于是丹梅最为清宁郡主最为贴心得力的侍女,自然是无不妥帖地伺候主子去内室小憩。 内室细微的动静也没有了,云岚手中调香的动作只是微微滞了一下,却并没有停下来。 过了大约一刻钟,他终于站起身来,静静地站在了内室的门外。 隔着一层轻晃的珠帘,他能隐约看到,床榻的轻纱床幔已经放了下来,里面的人大约正在安睡,并无什么生息;而丹梅坐在床前的脚凳上,正支着下巴打瞌睡。 云岚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的袖口还有“冰雪千里”的味道,他的确是在调香,却不是什么安神的香,而是类似于迷香。若非有云予微塞给他的这个“冰雪千里”,他同样无法抵御“十日梦”,也无法抵御自己制作的这道迷香。 他少年聪慧,自负得了父亲云神医的天赋与传承,年纪虽小,却医术高明,聪明异于常人。 可落入安南王府那个泥潭里,被困数月,却是无法靠自己挣脱出来了;到最后竟还是云予微孤身犯险进入安南王府,为他谋了一线机会。 少年的心性在这几个月里,已被磋磨得沉稳了许多,也更苍凉了许多。 但眼下实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他很快地收敛了眉宇之间的忧色,转身走出了雅间。 “云公子。”珍宝阁的老板和为他引路的伙计一见他出来,立马都迎了上来——谁不知道云小神医的大名?只是云小神医不喜交际,留仙苑名扬京城两三年了,每年下一次请帖,都不曾得云小神医亲至。 谁知道,这位小神医倒是来了——大约是少年难过美人关,要花着百样巧思讨好那位清宁郡主呢。 机会难得,他们倒是想要借此机会同云小神医套套近乎。 云岚只是神色平淡地将几粒香丸交到了老板手中,平静道:“劳烦老板。” “今日借了贵宝地,方才我写下的几个香方算我的谢礼。”云岚又道。 珍宝阁的老板顿时惊喜万分——这倒是意外之喜。这香方是不是秘方也没什么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云小神医亲手写下的香方!这京中对这小神医芳心暗许的贵女不是没有,恐怕这手写的香方都能拍卖出好价钱! “云公子太客气了。”老板笑得合不拢嘴。 云岚并不在意珍宝阁老板的心思,只是回头朝着伙计道:“请为我准备一匹马,有个要紧的东西我需亲自去取一趟。” “云公子何必这般劳累?”伙计笑道,“留仙苑中有的是人为云公子效劳。” 云岚挑了挑眉毛,并没有多说什么。 伙计立马会意,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嘴巴,笑道:“我糊涂了!云公子的东西,自然是紧要的,哪有假于他人之手的道理?” 云岚不置可否。 伙计倒也乖觉,很快地将东西备齐。 “若是我日落之前来不及回来,劳烦老板请郡主回府便是。”云岚犹豫了一下,还是嘱咐了一句。 珍宝阁的老板以为这是少男少女彼此牵肠挂肚一刻不愿分开的意思,倒是笑得格外慈爱:“这是自然。” 云岚这才朝人拱了拱手,出门翻身上马。 街上纵马实在太过显眼,他很快停在几家铺面前,像是要筹划着买些什么一般,都进去瞧了一番。 大约一刻钟时间后,一家糕点铺子里转出来了一个衣着破旧的伙计。 “作死的,又偷懒!”厨房里传来了训斥声,“就你成日间偷奸耍滑,嘴又馋手又懒!叫你出去买两袋栗子粉应急用,你倒是拖拖拉拉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出门!老龟都比你跑得快些!还不快去!”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好骂,直叫那小伙计骂得晕头转向,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 来买糕点的常客见状,也是一阵乱笑——那小伙计呆头呆脑,不是个聪明的,偏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极大,一天到晚都是在挨骂。 这般笑声中,倒是少有人注意到,门口那匹马的主人,已不知踪影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见面 钉子巷,行云客栈。 这不过是很普通的一个客栈,冬日里往来的客人又少了许多,伙计们有一个算一个都窝在前厅里躲懒。 突然见着一个衣着破旧的小伙计闯了进来,脸上还蹭着面粉,如同一个花猫一般,都看不出原本的长相。 原本以为来了生意的伙计们顿时又嘘声一片,一个个都懒洋洋地退了回去。 于是,云岚进店后,竟是没有一个人打理他。 “打尖还是住店?”还是门口的账房老先生看不过眼,怜惜他孤苦瘦弱模样,顺口问了他一声。 “房先生,这小子一看就是个穷鬼,浑身上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掏出两个铜钱来,您老是多余浪费口水。”有伙计笑嘻嘻道。 被称作“房先生”的账房老先生只笑骂了一声混小子,便听到眼前这个小孩儿怯怯地说:“我想讨口水喝。” “看,我就说他是个小乞丐!” “滚滚滚!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张嘴就来要水!” “赶紧走吧,东家看见了,恐怕要折你一条腿!” …… 伙计们闲得正无聊,偏东家和这老账房都是古板性子,不许他们在店里打牌寻乐子,怕他们误事赌钱;一群人正闲得发慌,见一个小乞丐撞了进来,顿时觉得找到了乐子。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不是吓唬他便是呵斥他,倒是生出了几分乐趣——跑堂伙计,平日里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计,遇到不讲理的客人,挨骂是寻常的,被推搡甩一巴掌也是常有的,最受窝囊气;现在撞进来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儿,平日里受的委屈一股脑地甩在他身上,倒像是出了一口气恶气,人也扬眉吐气了起来。 云岚装出怯懦的样子,无措地看向老账房。 老账房叹了口气——这些伙计们混账,他当然知道;只是他虽然得东家一句看重,但老迈体弱,自然压不住这群混小子。 刚要斥责两句,叫这群混小子们收敛着些,楼梯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住了有些时日了,在这如今生意寥落的时候,也算是大主顾了。 “怎么这般吵嚷?”那粗壮汉子似是被惊扰了休息,脸上还带着几分睡意,满脸都是被打扰了的不高兴。 “惊扰到贵客了,”有机灵点儿的伙计急忙上前,赔笑道,“一个小乞丐罢了,我们这就把他赶出去!” 汉子像是这才发现了那个瘦小乞丐一般,目光落在他身上,浮出了几分烦躁。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汉子道,“这么冷的天,他是在外面呆不住了吧。给他开一间下房,记在我的账上,容他在这儿呆一晚上。” “还不快谢谢贵客!”老账房一看这小孩儿还在呆愣愣地站着,急忙催促道。 云岚这才做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连声道谢:“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汉子瞟了他一眼,有些嫌弃道:“我侄子同你差不多大,怎地你比他呆这么多?” “他这种小乞丐怎么有福气跟公子比?”伙计们连声奉承。 汉子这才浮出了一丝笑意,又警告地看了云岚一眼:“再闹出动静来我先把你赶出去!” 说着,便打着哈欠重新上楼了。 伙计们连声感慨这小乞丐好命,客栈的下房虽狭小简陋,但那比外面的大街好上了哪儿去? 但方才已经打扰到了客人,伙计们这会儿再看这小乞丐不顺眼,也不会再真的对他怎么样了——这小乞丐怕不是有些贵人运,万一得了那客人的青眼再给他续一二日的房费呢?那就是正经客人了,依着东家的性子若是知道他们底下放肆,保不准要扣钱——冬日里难找活计,谁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云岚被送进客房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云岚深吸了一口气,却是连问都没有问一声,直接拉开了门。 下一瞬,他便落入了一个久违的温暖怀抱。 “云岚。”云予微的声音在他耳畔哽咽着响起,“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姐姐……”云岚的眼圈亦是红了。 姐弟二人相拥半晌,这才擦了眼泪,在桌前坐下。 云予微仍是做男装打扮,虽与那日在安南王府的“朱砂”不同,但大体风格没怎么变——都是粗壮糙汉一个。 云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云予微,试图从她那掩饰了本来面目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姐姐还不告诉我实话么?”云岚道。 云予微却只是含着笑望着云岚:“你要做舅舅了。” “什么?!”云岚失态地站了起来,直接带翻了凳子,他却没有丝毫要去扶的意思,只是试图在云予微脸上找出任何开玩笑的痕迹。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云予微男装打扮有些奇怪,原来…… 他的目光艰难地落在了云予微略显粗壮的腰身上,只觉得一个焦雷落在了自己头上,直把自己劈了个满脑子空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愣愣地顺着云予微的力道重新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云予微的嘴唇开开合合,他却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为什么?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 “云岚!”云岚的状态实在不好,云予微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谁的?”云岚这才恍若神魂归位,一手捉着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给捏碎了,“是宁昭的还是秦云铮的?!” 云岚这突然的直呼其名,倒是将云予微吓了一跳。 她有些嗔怪地看了云岚一眼,温和道:“有什么区别吗?” 这句反问几乎抽掉了云岚的脊骨,他的眼睛一瞬间酸涩得要落下泪来——确实,没什么区别。无论孩子的父亲是宁昭还是秦云铮,他都是孩子的舅舅。 他只是孩子的舅舅。 满心的酸涩突然化作了委屈,让他忍不住地想要发泄。 “怎么会没有区别?”他的声音有着抑制不住的哽咽,“你怀着他们的孩子,他们却还要你出来如此冒险!” “我……”他艰涩道,“我忍不下这口气!” 第二百五十三章 媳妇 云岚一向有些孩子气,云予微听他如此愤懑不平的言语,倒也没有特别惊讶。 少年脸上的面粉被眼泪划出纵横来,又一揉搓,格外狼狈些。 云予微瞧着他这幅模样,不由地失笑,伸手拿了帕子,一点一点地将云岚的脸给擦拭干净,重新显出少年极为姣好的容颜来。 “没关系,”云予微笑了起来,“这些都不重要。” “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你,这才是最重要的。”云予微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安南王府那边不会善罢甘休,你又在外面露了面,宁昭很快便会知道消息。” “此后,恐怕无论是宁昭还是安南王府,都不会善罢甘休。”云予微道,“当务之急便是我们尽快离开京城。” “就我们两个吗?”云岚的眼睛倏忽一亮,整个人终于从死气沉沉中生出了几分雀跃。 云予微见着他这幅样子,又是忍不住地一阵笑。 “当然不止我们两个。”云予微故意道。 云岚的目光顿时重新黯淡了下来。 云予微不忍心再逗他,只是弯着一抹笑叹道:“还有你没出生的小侄儿在我肚子里呢。” 云岚愣了一下,然后大为羞窘:“姐姐说得是小侄儿?” “你以为是谁?”云予微笑着反问道。 云岚支吾了一下,想起秦云铮,又生起气来:“秦云铮果然不靠谱!” 云予微伸手在他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不轻不重的一下,倒也有一点点疼意。 云岚捂着脑门儿,十分委屈地看着云予微。 “不许胡说。”云予微轻嗔道,“我们俩要走,可还要仰仗不靠谱的秦云铮呢。” 云岚撇了撇嘴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云予微却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只继续道:“你才一现身,秦云铮便跟着请辞离京,实在太过显眼,容易引人猜疑。更何况,我们现在的身份凭证和路引,可都要秦云铮来帮忙办一办呢。” 云岚心中一阵气闷,而后又从这话中咂摸出了一些不同的意味来。 “秦云铮只是一时不跟我们一起走,之后他还是会跟过来?”云岚问道。 云予微瞧着他满脸不甘不愿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 云岚更生气了——他就知道秦云铮贼心不死!秦家自诩忠君爱国,结果竟出了秦云铮这个反骨逆子——宁昭可是还没死呢,秦云铮就胆大包天地想要追着姐姐给宁昭的孩子当后爹! “真讨厌,”云岚埋首于云予微的颈间,闷闷不乐道,“我们把他甩了吧,我不乐意跟他一起。” “姐姐有我还不够吗?”云岚闷闷道,“我肯定会照顾好姐姐,照顾好小侄儿的。” “傻小子。”云予微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第二日,出现在客栈大堂的姐弟俩便直接跌破了众人的眼镜—— “这这这……” “不认识了?”云予微瞧着一群结结巴巴的伙计,露出了一个骄傲又喜悦的笑,“这不就是你们昨天不待见的小乞丐?把他的那间房退了,他以后跟我住。” 伙计们目瞪口呆,有人手中的抹布都直接掉了下来。 不是他们没见识,实在是—— 那个昨天畏畏缩缩、看不出面容的小乞丐,竟然是这糙汉身边所站的这个小娘子?! 这小娘子身材高挑,肤色白皙,长得算不上能让人一眼惊艳的类型,可也是清秀俏丽,放在普通人当中也算是个拔尖儿的了。 兴许是那糙汉从旁的住客那里接到了一身旧衣裙,穿到这小娘子身上,竟是显不出衣裳的粗陋了,反而让她看上去如清水芙蓉般清丽可人。 这冬日里出来走动的年轻女人本来就少,更何况是这么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小娘子?于是,众人的眼光皆是有些目不转睛。 云岚在这等灼灼的注视下,装作害羞的样子,一直低垂着头,露出了一截光洁的脖颈,更叫那些人忍不住地“咕咚”咽下一口口水。 云岚:“……” 他被囚禁于安南王府几个月,因着行动受限,便不得不更凝神聚力,试图获得各种信息;于是,他比之以往,其实更加耳聪目明一些。 可这耳聪目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让他十分心梗。 “要说这人就得有善心,”云予微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伸手揽住云岚的肩膀,“要不是你们只当兰娘是个小乞丐戏弄他嘲笑他,我如今也没这运道白捡这么一个漂亮媳妇!” 云岚:“……” 他的心中凭空生出了一种复杂而又隐秘的欢喜,明明知道云予微不过是迫于如今困境,故意这么信口开河,可他还是忍不住地高兴。 若是云予微是男子,他是女子,他们做一对夫妻,仿佛更加顺理成章了。 甚至……哪怕他真的是云予微口中的“兰娘”,他也愿意跟着云予微一起。 可是他明明有那么好的先机,为什么云予微连离开了皇宫,都没考虑过同他在一起?她只是将他当做弟弟而已。 云岚心绪复杂,云予微又忙着演戏,这二人出来的效果太逼真又太戏剧,给客栈的伙计们留下了极大的震撼。 “这,”老账房瞧着云予微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又看看她身边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娘子”,不由地问道,“这小娘子年岁尚小,看着都能做你女儿了,你不过给人开了一间下房,便要她以身相许?” “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云予微喜滋滋道,“老天爷大约是可怜我长到如今都没能寻个媳妇儿,特地将兰娘送给了我。哎,我这命好。走,兰娘,为夫去给你多买两件好衣裳好首饰高兴高兴!” 说着,云予微揽着云岚一脸喜色地扬长而去。 满大堂的伙计们目瞪口呆。 老账房更是跌足大叹:“这是个没脸没皮的无赖!” “无赖怎么了,”有伙计望着云家姐弟离去的背影,眼中冒出了无限的艳羡,“要是我能白得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儿,我也愿意当这个无赖!”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三方会面 客栈伙计们那些肆无忌惮的闲话,直到云家姐弟二人走出大门了一段路,才终于被抛在了身后。 云岚抿着嘴唇,一张小脸紧绷绷的,一看便知道在生闷气。 “怎么,”云予微忍不住地笑,在人来人往之中刻意压低了声音,仿若新婚夫妻抑或是情人那样,附耳过去,轻笑道,“叫你扮作女儿,你便生气了?” “怎么可能?”云岚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又不是那等迂腐的老古董!” 大绥时下虽风气开放,但男尊女卑之言也常有,云岚对此颇不以为然——且看他姐姐,医术高明,聪颖过人,继承父亲“神医”衣钵绝无辱没神医谷半点儿声名;她这般好,令人过目难忘的美貌都只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这世间有多少男人能够比得上她? 他对于扮作女儿这件事,并不抵触,更何况,云予微给的理由也十分充分——他才从杨迎秋处逃脱,现在杨迎秋还沉浸在“十日梦”的功效里,即使见不着他也只会往着好的方向做梦;但杨迎秋一旦醒转过来,恐怕京城里年岁、身材与他相仿的少年都要被她翻一遍! 之前云岚做那般粗陋打扮,虽有囊中羞涩的缘故,但绝大多数原因都是为着这一点。 但无论他作为男儿如何乔装打扮,恐怕都有被认出的风险。 但依着杨迎秋的性子,恐怕不会想到,耿直的云岚竟会有甘愿扮作女孩儿的可能。 于是,云予微精心地将云岚原本精致完美的脸掩藏去,为他重新准备了一张小家碧玉的清秀面容。 纵然是他自己望着镜子,都嫌陌生,恐怕杨迎秋站在他面前,都认不出他来。 这本是个极为妥帖的主意。 结果却仍是在客栈里听了那一箩筐闲话,这让他想起他在行宫时为了抓住杨宏成把柄扮女儿的那次。 于是,一阵恶心作呕之感油然自胸腔而生,他只觉得难受——姐姐那样优秀美貌的女子,在世上定然也是如此艰难。 他这般一想,就十分怨愤。 倒是云予微在他的神态和语气之中,瞧出了一丝端倪。 她心中迅疾地生出了一阵汹涌的感动,只是伸手捏了捏云岚的脸,温和笑道:“众生皆苦。只是,女子尤其苦一些。” “所以,”云予微借机教育他道,“你既然知道了女子之苦,日后娶亲成家,可要对妻子更敬重些。” 云岚瞥过脸,不肯理会云予微。 他赌气地想,姐姐有时候真的是个反应迟钝的笨蛋!他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可她从来察觉不到他的心思! 他在担心着云予微,云予微却在担心着他未来的妻子。 这算什么? 瞧着云岚又气呼呼了起来,云予微却是止不住地想笑,忍不住地逗他道:“哎,都怪阿岚太过貌美,布裙荆钗都遮掩不了,这可怎么办呢?” 云岚听着她这夸张的语气,知道她在存心逗自己,不由地又好奇又好笑,想要反驳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只是在云予微的注视下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这样才对,”云予微的声音如同春日里的和风一般,轻柔地送到了他的耳畔,“小孩子要高高兴兴才好,万事有我,你无须担忧太多。” 云岚只是不服地撇嘴。 他原本以为,云予微带他出来,大约是在为之后的离开做准备;可在云予微真的带他去看衣料看衣服看首饰甚至看胭脂水粉后,他才悚然发现,云予微竟是真的要带他闲逛。 ——之前那些话难道不是为了搪塞客栈的伙计们才说的吗? 云岚有些茫然。 倒是云予微兴致勃勃,带着他逛铺子仿佛不知疲倦,倒叫云岚担心地数次忍不住去看她的孕肚,生怕她劳累过度。 “我还以为你是要借机跟秦云铮见面呢。”云岚忍不住地道。 他虽然不想见到秦云铮,但一想到,他们要隐姓埋名地离开,这其中就要秦云铮帮忙为他们捏造身份,他又巴不得早日见到秦云铮,好早点儿了事早点儿解脱。 云予微摇头笑道:“他可不是你我,他有正经事要做的,哪里会在这个时辰来见我们?” 云岚一时又有些心绪不平:“若非他们害的,我们难道没有正经事要做?” 云予微忍不住地笑。 逛了半日集市,云予微带着云岚,提着大包小包地回到了行云客栈;这次,这些伙计们目光艳羡的对象又不仅仅是云予微了,还有对着云岚的——这小娘子也是好运道,竟是遇到了一个出手这般阔绰的。 伙计们在一起议论,也不怎么收声,云岚听了又是一阵不平;但他和云予微闹出的动静已经不算小了,只能忍气吞声地咽下不满。 到了晚间,被提及数次的秦云铮终于来了客栈。 他穿了一件鸦青色的宽袍,做文士打扮,不骑马,而是乘车来的。 “哟,”云岚一见他这打扮,忍不住地阴阳怪气,“你这身材穿长衫,实在是有些四不像。” 云岚这话说得便很是昧良心了——秦云铮身材修长,穿衣显瘦脱衣有肌肉,那活生生是个衣架子;再加上他在云家姐弟面前又温和,这文士打扮居然没有半分违和。 虽然知道云岚在睁眼说瞎话,但秦云铮也不生气,只是宽和一笑。 云岚心中对他有怨气,他自然心中清楚;别说云岚,他对自己,又何尝没有怨气呢? 云岚年少率真,心直口快,又身陷安南王府数月受了许多委屈,合该叫他口无遮拦地骂一番发泄发泄才是。 秦云铮要做好好先生,云岚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得倒是让他更加气闷。 再兼之秦云铮纵容他宛若在纵然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转头便对着云予微嘘寒问暖,又一眼痴痴地对着她的肚子笑,显得他仿佛是个贤良丈夫、对自己的妻儿关注得无微不至。 这人怎么能这么厚脸皮?! 竟是当真以为,云予微离宫,便理所当然地应当同他在一起么? 云岚登时气坏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消息 行云客栈不过是个普通客栈,即便是最好的上房条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更何况云予微定的还只是中等房间。 先前只有二人时,云岚只觉得什么都是好的。 如今,多出来一个毫无自觉的秦云铮,而且还在肆无忌惮得很,半点儿不知道收敛自己的眼神。 云岚再看这房间就多了诸多挑剔。 “你看看你!”云岚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只恶狠狠地打断了秦云铮那含情脉脉的注视,“你怎么能让姐姐住这样的地方?!” 秦云铮顿时面露愧色,没有要为自己辩驳的意思。 云予微无奈地叹了口气,嗔怪地看向云岚:“如今我们的身份不宜暴露,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更何况,”云予微环视四周,只觉得这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这不是很好吗?” “我皮糙肉厚怎么都行,”云岚撇着嘴,面上很是不高兴,“但姐姐怎么能受这么多委屈?” 为防止意外,云予微和云岚一直是糙汉与少女的打扮;于是,云岚顶着那张清秀娇嫩的脸说出这些话,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云予微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秦云铮见云予微发笑,心中倏忽一动,想到了他来客栈时在大堂听到的闲话,突然不知道搭通了哪根筋,恍然道:“原来伙计们说的那个白捡一个漂亮媳妇的男人,是予微。那个漂亮媳妇,是阿岚!” 云岚:“……” 他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为什么秦云铮能迟钝到这种程度?!他还以为秦云铮在看到他时就能猜到了,否则他变脸穿女装难道是爱好吗? “是。”云予微也是忍俊不禁。 “那就好办了,”秦云铮笑道,“开间上房吧,或者换个好点儿的客栈也行。” 云予微扶额:“你不要听风就是雨,云岚只是说说而已。” “之前不是那么多理由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岚对秦云铮却是毫不客气,“现在怎么行了?” 秦云铮却是看着云家的姐弟二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一直娶不上媳妇的人得了这么漂亮的小媳妇,自然该对漂亮媳妇好一点,不是吗?” 秦云铮的眼睛亮亮的,满是真诚地看着云予微。 “你!”云岚气不打一出来——他又不是个傻子,难道看不出秦云铮话中有话,在借机同云予微表白卖乖!偏偏之前嫌弃房间不好的人是他,他现在倒是不好反口驳斥了。 该死的!秦云铮怎么老是在不该长心眼的地方长心眼! 云岚气得头疼。 云予微却是被秦云铮这难得的俏皮话给逗笑了——自她嫁给了宁昭以后,秦云铮在自责与悲愤中挣扎,早已从当初那个青葱昂扬的少年将军蜕变得稳重沉默;这样俏皮的样子,恍然之间,竟有了六年前的模样。 “秦大哥真是好命,”云岚自然不舍得去怼云予微,只好酸溜溜地对着秦云铮阴阳怪气,“这么两句俏皮话,姐姐也肯给面子,笑得这样高兴。” 秦云铮自然听得出云岚口中的酸意,心知云岚这大约是对云予微还是没有歇了心思,便愈发坚定,这房一定要换——许多客栈的上房都是精致的套房,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起码能将这二人隔开——纵然云岚不会真的对云予微怎么样,甚至云岚都不会对云予微吐露心思,可他就是一个小气的男人,偏偏连这些也不能忍受。 “予微肯笑,我也高兴。”秦云铮笑道。 云予微笑着摇头:“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就是!”云岚趁机拉踩,“不可靠!” 秦云铮于是收了收过于灿烂的笑容:“那就不油嘴滑舌了,我这就去做事,给你们换房。” 云岚:“……” “也别折腾去别的地方了,”云予微看这两个人大概是铁了心地要换房间,“就在这里换间上房吧。” “云岚去叫伙计吧。”云予微吩咐道。 若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云岚自然没有二话,可他才不想要将云予微跟秦云铮单独放在一起,哪怕一会儿都不愿意! “怎么不让他去?”云岚不满道。 秦云铮正要起身,却见云予微直接拉住了他:“现在明面上我和云岚才是‘夫妻’,我们俩要换房,自然是他去换合适。你冷不丁地冒出头,反而引人怀疑。” 云岚一瞬间被“夫妻”两个字给取悦了,脸虽然还绷得紧紧的,心里却是雀跃不已。 当然,这等小事云小神医自然不会喜形于色,于是云小神医继续板着脸硬邦邦道:“好,那我去好了。” 眼看着少年有些雀跃地背影,云予微忍不住地笑着摇头:“还是这么孩子气。” 秦云铮忍不住地在心里苦笑——这就是云岚的好处,他如何言行僭越,云予微都只是满怀着无奈,只当他是孩子气——但仔细想想,这也是云岚的桎梏,云予微是真的只把他当弟弟。 秦云铮心中还在乱七八糟地想这些有的没的,云予微却是已经收敛了笑意,严肃而又认真地看着他。 “最近有什么新的消息吗?”云予微问道。 秦云铮愣了一下,脸上浮过了一丝不自然。 看他这般纠结挣扎的样子,云予微大概明白了:“是绝密的消息,前朝都要瞒过去的消息?” “是。”秦云铮点点头。 “那就算了。”云予微也没有强求——秦家忠君之名,并不是说说而已的。秦云铮到底是秦家人,她无意为难他。 秦云铮脸上浮出些许愧疚之色,而后纠结了一瞬,却是释然了——若是宁昭,恐怕也不会隐瞒云予微,那他在纠结为难什么? “杨宏成是太后的儿子,当初杨宏成死罪,太后亲自求情。陛下纯孝,为不使太后伤心,便秘密将杨宏成送去改头换面,不日便要将他认祖归宗。”秦云铮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语速极快地将这些话一口气说完。 云予微有一阵恍惚。 杨宏成没死。 宁昭要除安南王,杨宏成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当初她曾与宁昭细密地计划推演过许多次,只是现在,她不再参与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太后亲子 “你不放心他。” 沉默良久,秦云铮终究是在云予微仿佛全无情绪的脸上看到了一些波动。 云予微露出了了一个苦笑——怎么可能会完全放心呢?宁昭对于她而言,并非是一个完全没有交接的陌生人,她也曾经想过,要同宁昭过一生的。 她不是一个完全狠心的人。 更何况,宁昭是她救下来的人。 大夫对自己的病人,总是有几分想要负责到底、想要看着他好的心情。 宁昭又与其他人不同。 “他曾跟我说过他的计划。”云予微回过神来,神色淡淡道。 尽管知道宁昭对云予微的爱重,但秦云铮面上还是忍不住地闪过了一丝惊讶。 “想不到吧?”云予微自然看得出秦云铮脸上的诧异,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爱重你。”饶是秦云铮,也不得不承认。 云予微点了点头,脸上有一丝怅然。 她想再多问些什么时,云岚带着伙计已经进来了。 “几位,楼上请。”换了上房,伙计自然更毕恭毕敬一些。 “夫君对我真好。”云岚一进来就强行插到云予微和秦云铮中间去,露出一个甜蜜的笑。 伙计露出了一个羡慕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羡慕云予微还是在羡慕云岚。 换房子很快,几个人重新安顿了下来。 云岚看向秦云铮,虎视眈眈:“你怎么还不走?” 秦云铮:“……” 用完就丢,真不愧是云岚。 云予微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云岚一下:“不许这么无礼!” 云岚气哼哼地转过头。 秦云铮能说什么? 秦云铮只能笑着说没事。 “你说说,你又没什么好消息,又笨,真不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云岚生怕秦云铮真的留下来,嘴上自然不肯饶人,“再说了,客栈里的伙计们都知道我和姐姐是夫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不奇怪么?!” “客栈里的伙计都知道我是你们的朋友,”秦云铮笑道,“留下来也无可厚非。” “再说了,”秦云铮听着云岚一口一个“夫妻”的叫着,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倒是真的跟云岚杠上了,“新婚夫妻,不正好招待来贺喜的朋友?” 云岚:“……” 大意了! 怎么几个月不见,秦云铮学了这一副好口才! 好烦! 云予微却也不管这两位在斗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这样平常斗嘴的画面,于她而言已是十分难得的画面。 况且,她心中有那么多沉甸甸的心事,哪里顾得上这么许多。 自从从秦云铮那里得到了最新的消息,她大概明白秦云铮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个——杨宏成若是真的要恢复太后之子的身份,认祖归宗,如果顺利得成了,这就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说不准宁昭会借此机会大赦天下,京中必然会热闹非常,那他们离开也会更顺利一些。 但……云予微深深地看了一眼秦云铮——若是她把秦云铮带走了,宁昭之后的计划会顺利吗? 自来没有哪一个君王会容忍外戚干政,宁昭这样的人更不会——更何况,宁昭跟太后并非亲母子,二人各怀心思。在此前提下,宁昭不会容忍太后太长时间。 但偏偏,安南王府跟太后牵涉太深,他要扳倒太后,安南王府势必不能留;他要除去安南王府,太后也不会落一个太好的下场。 云予微和宁昭之前的计划,现在看来,已经进行了一半。 但后面的一半,更为重要。 要想除去安南王府,宁昭最能够倚仗地便是秦家。 这也是为什么,宁昭一定要秦惜时做皇后。 云予微深吸了一口气。 她仿佛要打破了宁昭的计划了。 秦云铮所说的这个消息,很快就成了真。 两日之后,前朝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一个从前在宫里满了年龄放出宫的宫女,在外面偶然遇到了一个长相同当今太后年轻时有五分相似的少年。 当初太后失子的消息人尽皆知,这宫女一见这少年,顿时就想起了这桩秘闻! 若是这少年果然跟太后有关系,那她以后的荣华富贵就妥了! 这宫女毕竟在宫中多年,同宫里有些门路。 托人将消息先是在宫里渲染了一番,而后又哄着那少年去了京兆府。 那京兆府尹一听这事,大惊失色,哪里敢怠慢?于是当即求见恒昌帝。 于是这般前前后后过了三天,那少年终于到了御前。 “见过陛下。”改头换面重新回来的杨宏成这段时间虽然快被憋疯了,但到底宁昭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一个混不吝的人,到了宁昭面前,竟是恐惧得腿软,浑身都在发抖。 宁昭自然知道他在怕什么,内心对他十分轻蔑——安南王杨盛平也算是一代枭雄了,真不知道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你这孩子,怎么抖成这样?”宁昭倒是装出了几分亲切。 “草民……草民得见天颜,一时被陛下的龙威所震慑,还请陛下恕罪。”到底当了这么多年的公子哥,虽然废物,但场面话多少也是会说上几句的。 宁昭笑了笑:“果然是个好孩子。”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模样。”宁昭又道。 “草民不敢直视天颜!”杨宏成对自己如今这张脸很不满意——他好端端一张威武的脸,竟是给他换成了这般娘儿们唧唧的样子! 杨宏成一看到镜子那张脸,差点儿把给他换脸的大夫都打了。 还是宁昭派去看守他的暗卫及时出现,告诉他那是太后的意思,他才在那张脸上看出了太后的痕迹。 这个没有儿子的老女人!好变态! 这是杨宏成的第一个想法。 但脸已经换了,又是太后的意思,杨宏成再不满意,也没什么办法——更何况,那剥皮刮骨的疼痛,他再也不想经受了。 “赦你无罪。”宁昭淡淡道。 杨宏成这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于是,特地被宁昭召来养心殿的重臣们都惊呆了——这张脸,实在是与太后太过相像! 特别是鼻子嘴巴,活脱脱直接从太后脸上取下来的一般! 如果说之前大家还对于寻到太后亲子这件事嗤之以鼻的话,如今,却是信了大半。 第二百五十七章 滴血认亲 朝臣们还在震动于杨宏成这张脸,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宁昭则是目光幽幽地扫过下面的众人,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样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外面传来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见过太后娘娘。” “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一把扶起宁昭,而后便将目光投向了杨宏成。 从前杨宏成的长相,大半像了安南王,她要努力地在他脸上寻找自己的痕迹,这才仿佛能看到一二。 但新换的这张脸,实在是和她太像了,让她顿时心潮澎湃,竟是当众湿了眼眶。 “这是……这是……”太后的声音哽咽到了极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母后,”宁昭握住太后的手,轻叹道,“您别激动。” 太后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想要上前去扶杨宏成,却又像被钉在了原处,根本一动也不能动。 “昭儿,”太后沙哑着嗓子,叫出了宁昭登基后她便再也没有叫过的称呼,“这就是你的皇弟,他就是你的皇弟啊!” “我的孩子……”太后泪如雨下。 自从行宫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她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他,她一直在想,那个孩子到底在哪儿?有几分像她?可有吃饱穿暖?是不是也能像宫中的其他皇子一般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惜那个孩子杳无音信。 渐渐的,渐渐的,她便几乎也死心了。 直到安南王这次进京,给她带来了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 她在初次见到杨宏成时,心中有些疑惑,但滴血认亲做不得假,她对杨宏成疼爱又无奈,但最多的是亏欠——在杨宏成闯下那样的大祸以后,她不得不为他求情救他性命,心中不是没有浮出过一丝一毫的倦怠与怨言。 可如今杨宏成改头换面,长得如此像她,她在这养心殿上看着他瑟瑟发抖卑躬屈膝的样子,心中却更生出了许多不平与疼痛来——这是她的孩子!她的血脉!若非当初杨盛平一念之差将他带走,他就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他不会被安南王妃那个贱人养歪了,如今在上首坐着的,会是他!他本不必在宁昭面前跪下!他和宁昭之间,原本是要调换一下位置的!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压制下去,太后不由得浑身颤抖。 “太后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这一切还未成定论,太后娘娘何不先上座喝杯茶?” “是啊是啊。” …… 养心殿的重臣们见太后如此失魂落魄模样,纷纷开口劝慰。 “是啊母后,”宁昭亲手将太后扶到一旁,为她斟茶,“母后若是因为皇弟骤然得归而有个什么不妥,到时候让别人怎么看这件事呢?皇弟岂不是也悬心。” 太后稳了稳心神——这倒也是。 “叫他起来吧。”太后喝了一口茶,到底是经历颇多,这便整个人冷静了下来,“哀家想问他几句话。” “给他赐座吧。”宁昭道。 王德福很快将一把椅子搬到了杨宏成跟前。 杨宏成看见太后。便知道为自己撑腰的人来了。 之前心中的那些害怕与恐惧,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杨宏成于是规规矩矩地谢了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孩子,”太后慈爱道,“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几岁了?家中如今有什么人?” “草民姓陈,单名一个玺字,今年已有十六岁了。只是家中人丁不兴,唯有我一个儿子,幼年失母,前年父亲又去世了,只余我与家中一忠仆。”杨宏成叹气道,“只是我对不起父母,未能守住家中产业,想着京城机会甚多,这才辗转来到了京城。” 杨宏成这一番话后,太后几乎又落下眼泪——虽然明知道这是早就编造出来的假经历,杨宏成在安南王府长大,吃穿用度绝对不会差到哪儿去,可她还是忍不住地心疼,觉得他本应该得到更多。 “好孩子。”太后叹气,又问了几个问题。 而杨宏成也一一作答。 眼看着太后看杨宏成的眼神越来越热切,大有当场把人认下的意思,一帮朝臣终于忍不住地开了口。 “此事固然是喜事,只是关乎皇家血脉,半点儿马虎不得。” “太后娘娘,太医早已在偏殿等候多时了。” “尽早滴血认亲,也好使太后娘娘的血脉尽早认祖归宗。” 一群人七嘴八舌,强行把殿上母子相认的感人戏码打断。 温情瞬间不再。 明明这是早就答应过宁昭的,而且这也确实是让杨宏成认祖归宗必须要有的一步,可太后还是心中翻腾起了怨怼。 她看了宁昭一眼,宁昭自从她开始询问杨宏成以后,便没有再说一个字。 “既然陛下都安排妥当了,那就传太医进来吧。”太后淡淡道。 宁昭点了点头,王德福立马前去通传。 很快,太医院当值的几个太医便出现在了养心殿。 “章全怎么不在?”宁昭问道。 “章太医今日家中有事,告假一天。” 宁昭闻言,脸色略有不好,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淡淡道:“开始吧。” 太后瞧着宁昭的脸色,愈发觉得她私下里找人将章全特意调走是正确的——那个章全,很得宁昭信任,保不准会对滴血验亲做什么手脚。 因为事关皇家血脉,只是一次小小的滴血认亲,太医院来了五个太医。 一碗清水很快被端了上来,太后取下手上的镶翠珐琅金指套,伸手取过一旁的小银匕首,干脆利落地划开了手指,滴下了一滴血在碗中。 而后,王德福又捧着碗来到了杨宏成面前。 杨宏成看着那锋芒毕露的小匕首,面上竟有了一丝闪躲。 “陈公子?”王德福温和地催促了一声。 杨宏成挠了挠头,很快给自己找了一个极好的理由:“陛下见笑。太后见笑。诸位大人见笑。草民从小身体不好,见到血便要头晕,故而刚才恍惚了片刻。” 太后的脸上立马浮出了些许心疼。 而杨宏成也不再犹豫,直接划开手指,滴血到碗中。 第二百五十八章 滴血认亲(2) 两颗血珠浮在了水面上,在场所有人的心顿时都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目光一寸不错地盯着那只小小的碗不动。 宁昭看了杨宏成一眼,目光中自有他的意味。 作为宁昭的心腹太监,王德福自然是对宁昭的意思心知肚明。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两滴血越来越近。 太后只觉得,哪怕当初她被围困在宫中,不知前路如何时,都要比此时此刻更让她好受一点。 两滴血越来越近,太后的神色也越来越紧张。方才用匕首划出来的伤口,仿佛跟没有知觉一般,她感受不到半点儿疼痛。 杨宏成更是面色苍白,寒冬里,他的额头上脸上竟然都生出了汗——他可不像太后那般,他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当初他得知自己要经受换脸这样的苦痛,自然是坚决不肯的,直到安南王一个巴掌甩到了他的脸上,他才重新清醒了下来。 “你居然真的以为你是皇家血脉吗?!”安南王冷笑道,“你就是老子的种!跟先帝没关系!跟太后也没个关系!要不是为了保住你的命,你以为老子会冒这样的风险?!” 安南王自然明白,不是杨宏成,也会是他别的儿子。他野心勃勃,自然会想尽千方百计,来哄骗那个傻女人。 但杨宏成到底年轻,被安南王三言两语唬住了,乖乖接受了换脸这个事实,不敢再造次。 也就是因为如此,杨宏成才对于滴血认亲这件事这般恐惧和抵触。 虽然太后和父王都已经说过,这些滴血认亲来的太医都是他们的人,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一切都合理起来,让他顺利认祖归宗。 可他到底年轻,又明白自己真的是一个冒牌货,竟是紧张害怕到要当场晕过去。 “怎么可能?!” 太后失声惊呼,打乱了杨宏成的思绪。 杨宏成回过神来,便连两滴血在一起碰了个面,却又绕开了来。 完了! 杨宏成顿时脸色惨白,这下真的要晕了过去——他果然不该贪心,居然真的想要一个王爷的位子,这下,别说当王爷了,恐怕马上要去见阎王爷了! 而在场的大臣们也一片哗然,而后看着杨宏成的那张脸颇有些唏嘘——毕竟,他长得和太后实在太像了。大家几乎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滴血认亲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恐怕此子真的是太后的亲子。 结果竟不是。 再看太后,脸色苍白,满目不可置信地看着碗中的两滴血,整个人早已经离座,身形摇摇欲坠。 “太后娘娘节哀。” “世人之间,长相相像者,也是有的。” “是啊,此子肖似太后娘娘,已是他的福分。” “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 安慰的话已经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耳中,愈发逼得太后不能接受——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杨宏成明明就是她的孩子!怎么可能过不了滴血认亲这一关呢?! 是宁昭! 太后猛然地看向了宁昭。 只见宁昭望着碗中的结果,仿佛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很快地察觉到了太后的目光,叹道:“母后,这……” “你做了手脚是不是?!”太后已经怒急攻心,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在?当即口不择言了起来。 “太后娘娘慎言!” 太后这话一出,在场的朝臣们无不被惊了个七荤八素。 可太后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 她望着宁昭,只觉得他在踩着她的骨血耀武扬威,她便悲痛得无法控制自己。 “你就这么见不得哀家寻回自己的儿子?!”太后质问道。 宁昭像是万万没想到太后竟会有此一问,豁然站了起来,抬手止住了朝臣们的劝谏。 他宛若一个受了伤的小兽,想要去母亲身边寻找一丝安慰和温暖,却被对面龇牙咧嘴的母兽给惊吓到了,既无法上前亲近,却又不甘心退后离开。 “母后……”宁昭缓缓开口,声音又是沙哑又是伤心,甚至带着一些掩饰不住的绝望和不可思议,“母后竟是这般看我的吗?” 他悲痛欲绝,甚至连自称都变了。 他不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只是一个渴望得到母亲信任与关爱的孩子。 “你本就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善妒之人!”太后只觉得宁昭是在做戏装可怜,当即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愈发口不择言起来,“哀家真后悔当初选了你!否则,也不会连自己的孩子站在眼前,也无法相认!” “母后……”宁昭似乎是被太后这话给打击到了,身形摇摇欲坠,后退一步,竟是跌坐回了皇座之上。 “陛下!” “太医快去看看陛下!” 一阵手忙脚乱。 而在此时,还捧着碗的王德福,正要丢下碗奔向宁昭,无意间瞥了一眼手中的碗,当下惊叫了起来。 “融了!融了!” “什么?!” 太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看着碗中已然相融的两滴血,终于落下了眼泪。 “我的孩子!” 那些压抑的感情此时再也无法控制,太后直直地朝杨宏成冲去,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杨宏成一把搂在了怀中。 而这等突然的变故,实在太过戏剧性,在场的太医们也是啧啧称奇,互相传看了一番。 方才在场的朝臣们刚看到了两滴血相遇而不相融的场景,对此也是半信半疑,自然也要看。 “这下,你们都信了?”太后很恨道,“他就是哀家的孩子!” “血相融了,的确如此。”太医们道。 而才稳住心神的宁昭闻言,却只是露出了一个苦笑,看着太后母子其乐融融的样子,黯然道:“母后现在相信,儿臣并没有做手脚了吧?” “母后,儿臣不是,那等龌龊不孝之人。”宁昭黯然伤神,仿佛被抽掉了什么精气神一般。 还沉浸在母子相认喜悦之中不可自拔的太后顿时浑身一僵——她终于反应过来,她方才终究做了什么! “昭儿……” 宁昭站起身来,却不愿意再看她一眼:“太后寻回亲子是好事,朕就不在此处打扰了。” 说完,宁昭拂袖而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甜汤 太后寻回亲子,是好事一桩,只是恒昌帝夹在当中,便有些处境微妙。 毕竟,恒昌帝能登基为帝,太后前期的支持必不可少。 如今,太后的亲子被寻回了,恐怕太后和她背后的一干势力,都坐不太住了——当初若是有太后的亲子在,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扶持宁昭。 虽说天家血脉亲情淡薄,但那也好过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坐上皇位。 更何况,年轻的帝王总是野心勃勃,正在一点一滴地蚕食着前朝太后的势力,母子的关系本就只是平和在表面上,有朝一日定会撕破脸面,不过早晚而已。 现在太后亲子陈玺被寻了回来,因着滴血认亲时的那场乌龙事件,太后已然真情流露,怨怼愤恨直指恒昌帝,当着一屋子重臣的面,说出的那番话可谓诛心! 原本就是因着利益连接而成的母子,如今因着太后一时口不择言,面子上已经撕破了大半。 太后自悔失言,把杨宏成匆匆安置了,便要亲自去安抚宁昭。 偏偏杨宏成好像扭股糖似的,满口说些什么担心害怕想念的话,还真的绊住了太后的脚。 太后在后宫多年,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亲母子尚且会因权利生龌龊,更何况不是亲母子。 昨天她一时激愤,出口伤人,今日应该好好安抚宁昭才是。 但杨宏成也不知道是在皇宫里不自在还是被宁昭吓破了胆,倒像是扭股糖一般,赖着太后不许她离开了。 “母后,”杨宏成已经熟练地改了口,光是这个称呼便已经让太后要泪流满面,“儿子长在安南王府,只知道自己自幼就没了娘,与王妃到底隔了一层,没想到背后身世竟是如此,我竟有母后这样高贵美丽的母亲,儿子心中实在激动。” “好孩子,好孩子……”太后脸上的泪水已经擦不干了。 “儿子已经错过了与母后相处的这么多年,儿子已经深感遗憾,”杨宏成说着说着,真的挤出了两滴泪,看上去居然真的有几分伤感,“原本以为这次回来能够时刻陪伴在母后身边,毕竟,毕竟,母后已经是陛下的母后那么多年了……” 杨宏成慢慢地低下头,一脸黯然:“是我太贪心了……” 这话一出,太后的心简直立马就碎了,哪里还顾得上再去亲自安抚宁昭?立马将这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只令人过去送了碗甜汤到养心殿。 宁昭望着那碗甜汤,脸色阴沉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太后真有意思。”秦惜时并不知道宁昭的计划,只是她天然地站在宁昭的立场上,一听到滴血认亲这件事,立马就匆匆忙忙地赶来,结果就撞见了太后送甜汤这件事。 “那等诛心之论,一碗甜汤就想了结了?”秦惜时冷笑,“真没想到,太后在宫中多年,竟是如此天真烂漫。” 宁昭却是突然嗤笑了一声,伸手端起那碗甜汤,面无表情地倒进了一旁的痰盂之中。 “太后怎么会是天真烂漫。”宁昭淡淡道,“怕是故意来激怒朕,朕若对她不敬,不孝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好找借口让朕为她的好儿子让位呢。” “太后伤陛下的心在先,难道还不许陛下有一点不高兴吗?!”秦惜时满脸郁卒。 “她想要的不就是朕不高兴吗?”宁昭平静地道,“那朕就如她所愿。” “陛下!”秦惜时忍不住地唤道。 “到底不是亲生母子,朕和太后的那点亲情,怎么比得上真正的血脉亲情?”宁昭有些颓丧地坐在桌案后,一手扶着下巴,双目却透出了几分沧桑和茫然。 那样漂亮的一双桃花眼,却流露出这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秦惜时几乎要瞬间丢盔弃甲。 “王德福,”宁昭唤道,“传朕的旨意,陈玺公子既然是太后亲子,那便如朕的亲弟,他流落在外多年,朕怜惜他孤苦无依多年,特赐他府邸一座,白银万两,黄金千两,准他随时出入宫中为母后请安。” “是。”王德福应声而去。 倒是秦惜时欲言又止。 宫闱中的秘闻,她也曾听过一两件,其中便有这位太后娘娘的。 她从前对这些不屑一顾,但今日对上滴血认亲之事,便突然觉得,那些秘闻恐怕也不都是空穴来风之词。 “朕所爱之人,爱朕之人,仿佛都留不住。”宁昭丢下手中笔墨,跌足大叹道。 他那格外昳丽的容貌,顿时更多了几分要破碎掉的悲伤。 秦惜时哪里忍得住?当即上前握住宁昭的手,轻叹道:“陛下,臣妾永远不会离开陛下。” 宁昭看了一眼她,目光有些飘渺,不知道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在隔着她看向另外的人。 可她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她坚定地道,“秦家也会永远在陛下的身后,还请陛下不要伤神。” “惜时……”饶是这就是宁昭娶秦惜时的真相,可听到秦惜时的这番剖白,他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丝触动。 “陛下放心。”秦惜时坚定道。 宁昭点点头,叹道:“有你一句话,我就安心了。” “臣妾到底是陛下的皇后呢。”秦惜时俏皮地同宁昭眨了眨眼睛,笑道,“若是臣妾太过无用,岂不是会丢了陛下的颜面,折损了陛下的威严?” “嗤……”饶是宁昭满心愤懑,被她这么胡乱一打岔,也消解了两三分,他轻轻地在秦惜时额头上点了一下,叹道,“怪不得予微最喜欢你最疼你,你这样古灵精怪的,又有谁不喜欢呢?” 可你就不喜欢啊。 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秦惜时忍住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宁昭会对她这般特别,一是因为她出自抚远大将军府,二是,她与后宫中的其他人不一样。 所以宁昭才会对她特别,他和云予微一样,看她如妹妹。 既然是妹妹,就不能流露出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她跟后宫的其他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她只能忍着。 第二百六十章 安抚 宁昭赏赐杨宏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前朝后宫,前朝对此倒是什么意见,只是太后得知这个消息后,差点儿把慈宁宫砸了个遍。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不是哀家,凭他也能坐到那个位置去?!”太后浑身气得颤抖,“他果然是在记恨哀家,所以不肯叫哀家的孩子认祖归宗!不肯叫他名正言顺!” 偏殿休养的彭清音很快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哎呦——” 一只杯子朝着彭清音而来,饶是她躲闪及时,那杯子仍是擦着她的鬓角落了下来,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半边。 “娘娘!”陪侍的侍女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彭清音,生怕她有任何闪失——毕竟德妃娘娘肚子里这个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贵重无比,若是有个万一,她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你这孩子,怎么站在那里?”太后也吓了一跳,急忙叫人将彭清音搀扶住在一旁坐下,又吩咐了人将殿里的东西赶快收拾出去。 “太后怎么如此动怒?”彭清音缓过神来,这才叹道,“如今有这样大的喜事,太后正该多保养身体才是。” 太后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喜事,”太后冷笑道,“玺儿如今没名没分,哀家心焦得很,怎么算得上喜事?” “太后这不是钻了牛角尖么?”彭清音正是为了安抚太后情绪而来,闻言立马笑了起来,“认祖归宗那也需要仪式,不得让礼部准备么?这么大的事,难道陛下嘴上一说,就成了?那岂不是要更委屈了陈公子?” 太后一听,怒气也渐渐地消了。 “是哀家老糊涂了。”太后面色缓和,不免有些后悔,更何况还在小辈面前,她竟是如此失态,一时更觉得面上无光。 “太后这是关心则乱了。”彭清音笑道,“若是臣妾经历了这些,恐怕早就在一开始就挺不下来了。” 说着,她面带慈爱地抚摸了一下自己那还没什么弧度的肚子。 彭清音如今有孕在身,她说的话,又恰好说在了太后的心坎上——试问,有几个母亲能经历了多年以后的失而复得还不疯癫? 除去太后的尊贵身份,她也不过是个普通母亲罢了。 这般一想,太后便又觉得心安理得了。 “只是陛下那里……”太后又是一声叹息。 “陛下自然明白太后的心情,”彭清音也叹了一声,“若非臣妾正在被幽禁,当去养心殿为陛下说明这一切才是。” “好孩子。”太后感动地看着彭清音,“哀家没白疼你。” “什么幽禁,没有的事儿。”太后轻轻地拍了拍彭清音的手,语重心长道,“当初不过是为了堵凤泽宫那位的嘴,不然也不能委屈你到这种地步。” 彭清音摇了摇头,轻声道:“臣妾有太后爱护,哪里还会觉得委屈?” 这一来一往,说了些闲话以后,太后的心情便完全得好了。 只是她到底淫润宫中多年,知道一件事没有做定之前,便有无数可能。 于是,彭清音便被派出了慈宁宫。 第一个坐不住的还是曲妙。 她被秦惜时借着机会罚了以后,倒是老实了很多——宁昭完全站在秦惜时那边,她便很难作妖。 但是,一个秦惜时就已经够难缠的了,彭清音再放了出来,她还怀着龙裔,她以后还有什么好能挣的? 除非…… 一个念头从曲妙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来。 与宫中的暗流涌动比起来,安南王府的情况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安南王对于孩子们一向属于放养政策,虽然对杨迎秋多了几分宠爱与赞赏,但大多数时间,也是放养——毕竟他一介实权王爷,又长期在东南做土皇帝,天天琢磨着要造反,哪里顾得上关心内宅和子女的身心健康? 杨宏成有如今这性子,一点儿也不奇怪。 之前杨宏成差点儿在行宫小命不保,安南王也是奔波憔悴不已——改头换面这个想法,可是宁昭提出来的,自然用的也是宁昭的人。他虽然也塞进去了几个人,但到底使不上太多力气,所以对于杨迎秋把云岚绑了这件事,他虽不至于乐见其成,却也并不反对——起码云岚医术高明,可以通过药方来看看宁昭到底有没有在用药上动手脚。 换脸终于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又把杨宏成送进宫了,滴血认亲也认过了,宁昭虽然没有立马封杨宏成一个王爷什么的,但也已经赏赐颇为丰厚,日后有太后推波助澜,不愁大事不成。 心情畅快了,安南王又想起了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女儿。 于是,这便又去找杨迎秋加深父女感情去了。 这一见,安南王便又吓了一大跳! 无他,实在是,杨迎秋的状态太过吓人了。 要知道,他这个乖女儿自小英姿飒爽,不爱寻常女装,更偏爱一身烈焰红般的骑装,即便在京城里,也一样不改风格。 对此,安南王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更加欣慰,觉得她果然是最像自己的孩子。 现在一见杨迎秋,安南王简直吓了一大跳! 这个涂脂抹粉、广袖长裙的少女,竟是他最爱的女儿?! “秋儿,怎么最近都不怎么穿骑装了?喜欢上京城里这些花裙子了?”安南王问道。 “谁会喜欢这些!”杨迎秋一张口,还是熟悉的味道,对身上的裙子嫌弃得毫不掩饰。 “哈哈哈,”安南王笑了起来,“难得见你会委屈自己。” “不是女儿非要自虐,要委屈自己,”杨迎秋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还不是这京城中的规矩多!” “自从父王上次为女儿求陛下赐婚以后,那宫里的嬷嬷总是对女儿百般挑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是为了成婚,女儿才不受这窝囊闲气!早就一刀杀了她们了!”杨迎秋抱怨道。 安南王的笑却是凝固在了脸上,他观察着杨迎秋的表情,只见她煞有介事,竟是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他心中“咯噔”一下,刚要问丹梅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丹梅在一旁十分赞同地点着头,安南王这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最疼爱的女儿,被人阴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暗算 安南王一阵怒火中烧。 他稳了稳心神,对杨迎秋也颇有几分耐心:“你还记不记得赐婚的御旨是什么时候下的?” 杨迎秋有些愕然地看了安南王一眼,随后上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道:“父王,您这就老糊涂了?!” 安南王:“……” 他的儿女之中,也就只有杨迎秋会这般口无遮拦肆无忌惮了。 可偏偏是这个最疼爱的女儿遭了暗算,安南王只觉怒意在熊熊燃烧——自从入京以后,他难道还不够低调行事?宁昭那小儿借着杨宏成那个混小子的事儿借题发挥,他不是也任由宁昭打他的老脸了?!没想到现在他们还不知足,居然还要打他女儿的主意! “父王这段时间确实老了。”安南王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眸中隐藏的却是怒意。 杨迎秋愣了一下,却是有些苦涩——她的父亲戎马半生,最是心高气傲,从不服老,今天这话一出,却是叫她热泪盈眶。 “父王哪里老了?府里的事太繁琐,母妃又不在,女儿又不堪大用,父王可不就得劳心劳力?”杨迎秋笑道,“父王忘了,五天前父王亲自带了女儿去了宫里求了一道赐婚圣旨。” “五天前。”安南王点了点头,“然后呢?” 杨迎秋讶然地看着父亲,只觉得父亲可能是看自己如今在京城里做时兴的女儿打扮,在有意取笑自己,于是娇嗔地看向安南王:“父王,您怎么这么取笑女儿!” 安南王看向丹梅:“郡主不好意思,你来说一下,五天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丹梅屈膝行了一个礼,毕恭毕敬道:“回王爷,求婚圣旨回来以后,郡主很开心,就带云公子出去玩了。云公子虽然年少,但在京中也有一些名声,他自知自己贫苦,郡主又不缺好东西,所以别出心裁,带了郡主去留仙苑玩乐,还亲自为郡主设计了礼物,郡主很是高兴。” “礼物?”安南王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什么礼物,拿来本王看看。” 杨迎秋的脸上先是浮现了些许少女特有的娇羞,而后炫耀似地抬起了手腕,而后,对上安南王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睛,又下意识地缩回了手,用另一只手护住了手腕,疑惑地看向安南王:“父王,你问这些做什么?” 安南王看着杨迎秋警惕的样子,不由地想要扶额:“你如今还没成婚呢,就已经信不过父王了?” “谁让父王总是取笑我!”杨迎秋理直气壮道。 安南王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这就是他的女儿,娇蛮任性了一些,但又恰到好处,让他怎么能不疼爱? “好了好了,”安南王笑道,“不要给父王撒娇了,父王不过是想看看,那臭小子到底是用什么骗得了我女儿的芳心!” “我的秋儿这般好,若是那小子不够好,父王可不答应。”安南王眸光中闪过了一丝寒光。 “父王!”杨迎秋娇嗔地叫了一声,“陛下都已经赐婚了,您怎么现在反悔了?” “陛下赐婚了也不打紧,”安南王冷笑道,“只要我的乖女儿受委屈了,纵然是那小皇帝自己要来娶,本王也不能叫他把你娶回去!” 笑话,别说现在根本就没有那所谓的赐婚圣旨,便是有,他抗旨了又如何?! 宁昭那小儿本就欺人太甚,他便是反了,也能出师有名! “父王!”杨迎秋自然知道自己父亲的勃勃野心,但他少有如此全然不顾地在自己面前口无遮拦。 “秋儿,”安南王看得出杨迎秋的震惊,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反而心中更高兴了一些,“好孩子,你不要怕,父王不会害你。” “这我自然知道。”杨迎秋颇为傲娇道。 安南王爽朗一笑,看她更加满意:“这才是本王的好女儿。来,让父王看看,云岚那臭小子到底给了你什么做礼物!” 杨迎秋倒也没有再犹豫,伸出手腕,褪下了那串八宝手串。 八宝手串倒也中规中矩,只是中间有几个镂空的珠子,材质不一,却都镂得花纹精致,倒有几分巧思。 “不过也是寻常。”安南王淡淡道。 “表面上看着,自然寻常,”杨迎秋笑道,“父王仔细看看,那镂空的珠子里装的都有香丸,那都是云岚亲自特别为我调配的香,别的地方都没有。” 少女眼中的独一无二,在父亲的眼中,是在太过微不足道。 安南王眼中的鄙夷和嫌弃实在太过明显,杨迎秋撒娇地道:“父王,你闻闻看,那味道实在特别,我以前从来没有闻过那样好闻的味道!” 安南王自然拗不过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嗤笑一声,便也真的凑近了那串八宝手串,一瞬间,一缕幽香从手串散发出来,格外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能够让人忘却一切烦恼和忧愁。 一瞬间,安南王还有些恍惚。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之间信心十足,觉得自己无往不利,什么宁昭什么太后,若是能被他利用便只能被他利用,若是不能被他利用,他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们——反正在他登上那高位以后,一切都会是这样的。 “父王,”杨迎秋明显地看出了父亲脸上的表情变化,顿时“噗嗤”笑了起来,直接扑到安南王的怀里,亲昵笑道,“父王这下相信女儿了吧?云岚才不是什么打着贵妃姐姐旗号为自己增光添势的绣花枕头呢,他可是真的有真才实学的!” “行行行,”安南王恍惚了一下,慈爱地伸出手指在自己女儿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看得上他,这般为他贴金,父王还能说什么?” 他总觉得,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一开始,仿佛并不是为着说出这句话而来的。 只是,幽香袅袅,他和女儿之间的氛围实在太好,他的心胸格外开阔,仿佛已经看到了以后江山在手的美好画面。 不过是一个小小郡马而已,先应了也无妨。以后他坐拥天下,难道还怕一个民间大夫出身的小郡马在他手里翻出天来? 怎么可能! 第二百六十二章 计划 太后亲子被认回,但暂时并未被认祖归宗,虽然有丰厚赏赐,但并没有实际的封赏。 一时间,议论纷纷。 一说,滴血认亲时因着那两滴血延迟融合,太后怒不可遏,当场对恒昌帝说了一些不可挽回的话,令恒昌帝备受打击,也对他们母子之间的亲情更看淡了许多——自此之后,都没踏足过慈宁宫,更不要说要给那寻回来的皇弟封赏了。 另一说,是朝中大臣们大都所持的说辞——皇嗣一事事关重大,认祖归宗更需要良辰吉日,钦天监已经在选吉日了,一旦日子选定了,陈玺陈公子认祖归宗那都是立马的事——即使是太后在前朝的势力,竟也出奇地统一了说辞。毕竟,他们也不是傻子,万一那陈公子血脉上真的出了问题,太后又有心扶持他,他们竟然混淆了大绥皇室血脉,那他们真的是千古罪人了! 还有一说,就更阴谋论了。说是如今恒昌帝本就是太后扶持上来的傀儡,结果恒昌帝竟是不太受控制,想要独揽皇权;太后对此自然不满,于是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寻回亲生子的戏码,就是为了以后换皇帝做铺垫——毕竟太后那个在行宫之中一出生就去向不知的孩子,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找到,是生是死都是另一回事,怎么就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找到了? 与之对应的另一个阴谋论,则是说,恒昌帝早就对这个不是亲生的母后不满已久,偏偏太后还非常不知趣,直接搞了这么一出,恰恰撞在恒昌帝的枪口上。恒昌帝这是羽翼逐渐丰满,正在给太后下马威呢! 这些消息不用秦云铮带回来,甚至都不用刻意去打听,云予微便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云岚一阵气闷,按照他的想法,他如今正该跟云予微一走了之,天高海阔肆意驰骋,结果,他们非但没能走得了,还要听这些闲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些皇室秘辛,倒也值当翻来覆去地嚼舌根!说了难道能多赚几两银子?!” 皇室中人,最小心眼不过了,这些话恐怕不能多赚钱,被有心人捅了出去,掉脑袋还更有可能些! “的确是些乱七八糟的。”云予微眉头一直都没有完全舒展开来过,“没有一个对的。” ——没有一个完全对的,但并不乏猜对了些许的。 “陛下曾经跟你说过他的计划?”偏偏此时秦云铮来了。 一进门就说了云岚最不想听的话,云岚当即附送大白眼一枚。 秦云铮早就不在意云岚对他的这些态度,反而敏锐地抓到了某些重点。 云予微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秦云铮这才恍惚回过神来,面露些许羞惭:“是我僭越了。” 宁昭说与云予微的计划,必然是最真实的计划,既然他没有透露给朝臣,最起码没有透露给他,那他就不能问。 “这么忠君爱国知礼节,”云岚阴阳怪气道,“我之前差点儿没看出来呢。” “云岚。”云予微叫住云岚,要他闭嘴的意思很明显。 于是云岚气呼呼地转过脸来,拎起裙子到另一边去了。 他这几日一直扮作女孩儿,倒是越发得心应手了;除了身材略显高大,但少年体型清瘦,外表看上去,竟是看不出什么破绽。 “阿岚若是个女孩儿,”秦云铮摇了摇头,“也是风风火火的小辣椒。” “辣你个头!”云岚猛地转过脸来,“我不是女孩儿就辣不了你了?” “我认输我认输!”秦云铮举手投降。 云予微摇头,无奈道:“你招惹他做什么?” “我这不是想着哄哄他么?”秦云铮也同样无奈。 云岚在一旁白眼简直要翻到了窗外去——就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赢得了姐姐的心的?!他不服!老天不公啊! 然而云岚心中再如何不服,他也说不出口。 云予微粗枝大叶,一向分不清这些细腻感情,很快就跟秦云铮换了话题。 “太后寻回亲子这件事,此后京中恐怕会出大乱子。”云予微看着秦云铮,一双清亮的眼睛中充满了忧虑。 “云铮,我想要拜托你,暂时还留在京城中,为宁昭助力。”云予微坚定地看着他,“他离不开你。” 云予微这样看着他说出的请求,秦云铮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呢?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秦云铮突然想问一问云予微,她担心的,到底是京城中会出现的大乱子,还是宁昭的安危,亦或是,他的安危呢? 但事到如今,他竟不敢多问。 “好。”秦云铮满口答应,只觉得言语从唇齿之间吐出,已然全部都是苦涩,“即使你不说这些,我也会留下。” 秦云铮并没有撒谎。 他是秦家人,秦家忠君爱国,虽然出了他这个反骨仔,但他若是敢在此时跟父亲说他要辞去军职浪迹天涯去了,恐怕父亲立马就能打断他的腿! 再说了,他已经很对不起宁昭了,又怎么会在这样的用人关键,真的不顾一切地离开呢? 更何况,他的亲妹妹还在宫里“扣”着呢。 秦云铮脸上的苦涩更加浓重。 “那你呢,你有什么计划?”秦云铮问道。 “你有事吗?!”云岚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地冲了回来,指着秦云铮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大名鼎鼎的秦少将军!你问我姐姐怎么办?!” “云岚,”云予微叹了口气,伸手把云岚拉坐到一旁,“你怎么回事?你秦大哥不过是问一下我们什么时候离京,离京后准备去哪儿。” “我们要离京了?”云岚的眼睛顿时一亮,根本不管别的了。 秦云铮:“……” 他就知道,他在云岚这里挨的骂,挨了也白挨。 “是。”云予微却是纵容地看着云岚,“快则三天,慢则五天,我们就要离京。” “太好了!”云岚顿时高兴了起来,转头就要去收拾东西。 “等一下!”云予微叫住他,挑了挑眉毛,“忘了什么?” 云岚脚步一滞,不情不愿地看向秦云铮:“秦大哥,对不起,方才是我莽撞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确认 秦云铮自然不会同云岚计较。 倒是听到了云予微真的要出京城,他更惊讶一些。 “怎么,”云予微看着他笑道,“你以为我之前都是在糊弄你吗?” “没有。”秦云铮面上讪讪,欲言又止。 他自然不会那般小人之心,觉得云予微不过是为了一时哄住他,这才说了那些话来哄他骗他。 他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 也正是因为他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所以他才对此感到惊讶——宁昭的计划没有隐瞒云予微,所以云予微心里清楚,宁昭如今会面对着一个危险的处境。 他以为,依着云予微的性格,会留下来才对。 “你不是已经留了下来吗?”云予微自然看穿了秦云铮的疑惑,并不故作神秘,反而直接点明了他的心思,“我不过是慷你之慨罢了。” “况且,我现在留在京城,若是被发现了踪迹,恐怕还会惹麻烦。”云予微道。 她不过是一个大夫,所在的实在有限。 她是被安南王逼跳下悬崖的,宫里如今的“良贵妃”,必然是安南王府送进去的人。 安南王府如此行为,其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宁昭作为她的枕边人,应该很早就发现了宫里的那个人不是她了;所以,她才更不能在京城多呆——要知道,宁昭的影卫也不是只吃干饭的。 “要我说,把宫里的那个冒充姐姐的人直接杀了就好了!”云岚一想起那个人,便怨气冲天,“偏偏你们非要搞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大鱼不是早就定了的吗?还钓什么?直接趁热打铁找个名头一起收拾了本就得了,偏偏要搞这么复杂!” 云岚正在隔壁的套间收拾东西,收拾到一半,猛然察觉到什么不对——他怎么觉得,这两个人好像是在刻意把他支开了要秘密地谈论些什么呢? 于是,这般一想,云小神医立马丢下手中的包袱皮,也不管刚才收拾好的东西又乱成了一团,只气昂昂地冲了出来。 结果,这两人居然还真的好像在说些什么。 “哪里这么容易?”秦云铮也是苦笑。 “让你平日里多跟你秦大哥学些兵法功夫你不学,现在倒是越来越莽撞了。”云予微倒像个合格的长辈,趁机教训云岚道。 云岚:“……” 他觉得,他倒也不必学这么多科目。 “不过,”云予微沉思了片刻,面上浮出了些许凝重,“宁昭有时候是太谨慎了些。” “予微!”秦云铮忍不住地伸手要去捂云予微的嘴巴,被云岚眼疾手快地一巴掌给拍了下去。 云予微不像云岚那般叛逆,很快知趣地闭了嘴。 “我看也别等什么三日五日了,”云岚对此,越发生气,“现在我们就出发好了。否则,这左一个消息右一个消息,姐姐什么时候才能放得下心来跟我走?” “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没用?!”一提起这个,云岚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分明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为什么非得来烦姐姐?!” “最快三日,”云予微伸手比划了一个数字三,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云岚一眼,“在离开之前,把不放心的事都去确认一下,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云岚仿佛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倒像是被人平白无故地踩了一脚,直接涨红着脸跳了脚:“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我要去收拾东西了!” 于是,云岚又风风火火地跑去了隔壁。 秦云铮:“……” 年轻人这脾气性格,还真是一惊一乍,令人不太好适应呢。 待望着云岚的身影重新消失在视线之中,秦云铮才回过神来,咀嚼着方才云予微的话中之意,又想起云岚素日的心思,一时间竟是大惊失色。 “怎么了?”云予微无知无觉,对方才云岚那般恼羞成怒的样子不好奇,也并不上前安慰。 “你方才的话,若是叫阿岚真的听到了心里,”秦云铮迟疑了片刻,缓缓道,“你就不怕他重返安南王府,真的跟那个清宁郡主有什么瓜葛,生出什么情谊,然后闯出什么大祸来?” “即便现在没闯出祸,日后……”不是秦云铮夸口,他们抚远大将军对上安南王,有的不仅仅是一战之力——安南王久居东南,土皇帝做久了,自然会生出些许狂妄自大来,他们若是真的敢有异动,必然会成为恒昌帝震慑朝野上下那祭旗的一刀。 秦云铮皱了皱眉,只觉得后面的话不吉利,又生生地给咽了下去。 但云予微却又精准地猜中了他的未尽之言,她摇了摇头,道:“云岚不会喜欢杨迎秋。” “你……”秦云铮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若说云予微聪敏,她又好似很迟钝;但若说她是迟钝吧,她偏偏又能从只言片语中猜出全貌。 “若是他喜欢杨迎秋,不必困在安南王府里那么久的时间。”云予微轻轻道,“杨迎秋是真的喜欢他。” 秦云铮沉默了。 这个人,能看得出别人对云岚的喜欢,她是真的对云岚的心意一无所知么? 但秦云铮当然不会真的开口去问。 “只是云岚一向心细,”云予微叹道,“他留在安南王府的后手若是没有落定,恐怕他日后会不安。所以我才想要他确定好了再走。” 她又想起了她那日塞进云岚手中的两个药瓶,在云岚跟她会面之后,她因为不放心云岚的身体,特意查看了那两种药的余量,出乎她意料的,竟都去了大半,她便猜到,恐怕云岚为了逃出安南王府,不止对杨迎秋动了手脚,应该还留了后手。 但如今安南王府还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甚至明里暗里都没有追查云岚的消息传出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云岚应该在安南王府留下了一个不小的后手。 这让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忧。 安南王入京以后,在各方眼中都颇受重视,若是安南王真的出了什么事,宁昭虽能得偿所愿,但必然要给东南留守的兵将和安南王府的家眷们一个合理的交代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讨好 留仙苑,珍宝阁的老板有些惊讶,他居然在短短数日之内,第二次见到了云小神医。 “云神医为什么不自己去送?”珍宝阁的老板看着云岚将一个锦盒推给了他,里面是用蜜蜡封存的几颗香丸,应当是替换之前那串八宝手串的香丸。 云岚一连穿了几日女装,冷不丁地恢复了本身的打扮,竟是还有几分不太适应。 “咳,”云岚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我惹了郡主不高兴,她现在不愿意见我。” 珍宝阁的老板见少年一副羞窘的模样,立马明白了过来。 “上次借贵宝地做的手串,郡主很喜欢,我想着,再借老板你的面子用一用,说不定郡主的气就消了。”云岚神色还僵硬着。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云小神医少年得志,小小年纪便在京城扬了名;没想到,天才小神医也逃不过为情所困,要挖空了心思去讨好一个少女。 珍宝阁在场的人听了这话,倒是都笑了起来,于是纷纷劝老板道:“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不过是跑一趟的小事儿,你就差人替了小神医这一趟吧,也好全了他的心愿!” 于是,在众人的起哄之下,珍宝阁的老板含笑接了这差事。 云岚又一叠声地道谢,倒又送了一个香方。 于是珍宝阁的老板便更高兴了。 做完了这些,云岚见引起的注意已经够多,再多下去,恐怕安南王府的人不来抓他,宁昭的人要先把他抓了。 于是,要来找云小神医凑热闹的人突然发现,云小神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不见了,而一个绫罗绸缎裹着的姑娘招摇过市地离开了留仙苑——这样的姑娘,京城里要多少有多少。 而收到香丸的杨迎秋惊喜极了,丹梅自是知道自家郡主性情,早早地留了珍宝阁的人在前厅。 “云公子怎么不亲自来送?”等闲之人杨迎秋自然是没工夫亲自见的,所以丹梅姑娘来替自家主子问话。 “云公子说了,这几日惹了郡主不悦,恐怕郡主见了他又伤心,这才差了小人来的,”留仙苑办事的人,自然有一张极为伶俐的厉害嘴巴,“若是郡主见了香丸高兴,云公子之后才敢来见郡主呢。” 丹梅又问了几句,便赏了银子让人做了。 倒是杨迎秋坐在内室里,看着那香丸,一手抚摸着手串,沉思了半晌,这才抚掌叹道:“定然是前几日他非要同我下棋,还故意赢了我,我当时不过语气重了些,他便以为我生气了。” 听杨迎秋这么一说,丹梅觉得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若是从前,她自然是时刻都在郡主身边伺候的;但现在郡主和云公子眼见着要成婚了,她若是还不知避讳地天天在云公子面前晃悠,恐怕会叫郡主以为她有什么狐媚心思。 所以,现在对于郡主和云公子的相处,丹梅只知道个大概。 下棋这个事,既然是杨迎秋拍板说明的,但丹梅便肯定地觉得,就是这么个事。 “云公子倒是越来越贴心了。”丹梅略想了想,笑道,“若非是郡主,恐怕云公子还化不做如今的绕指柔呢。” 杨迎秋浮出一个骄傲又有些娇羞的笑,见丹梅有打趣之意,于是笑骂道:“香丸都送来了,你还不赶紧过来替我换上,难道还等我自己换?要是没能及时换上,到时候他又该以为我还在闹脾气了,恐怕又生出许多别的心思来。” 丹梅一手将干净柔软的锦帕垫在杨迎秋的手腕上,这才将那八宝手串褪下,免得刮伤她的皮肤;待把手串妥善地放在了一旁,手上又利落地打开蜜蜡的封层,将香丸取出,把手串中原来的香丸给换了出来。 她这一整套做下来,如同行云流水,嘴上还要说笑:“那不如叫云公子再多急一急。” “好个坏心的丫头!”杨迎秋一边笑一边道,“看日后云公子成了你的男主子,你还敢这么嚣张么。” “我有郡主护着,现在就怕起未来的男主子,岂不是有些太早了。”丹梅抿嘴笑道。 杨迎秋伸手指着她,顿时同她笑做了一团。 这主仆俩的欢声笑语自不必说,云岚的心情也甚是愉悦。 “姐姐,我们可以出发了吗?”甚至,云岚还买了两份饺子带到了房间里。 一进门,热腾腾的汤饺便冒出蒸腾的热气,直扑了云予微一脸。 从前,云神医还在世时,若是他们要出去远游,临行之前都会带他们吃一顿饺子——据说这是云岚的母亲家乡的习惯,寓意为出门交好运。所以,云神医便把这个习惯在神医谷里保留了下来。 云予微猝不及防被塞了一碗饺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说我准备好了,我们就能出发了吗?”少年雀跃的表情在蒸腾的雾气中都还十分生动,这碗带汤的饺子,好像把少年这些时日身上所带的那层厚厚冰壳子给渐渐地融化掉了,露出了他原本应有的模样。 “我现在准备好了!”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皮薄馅大,少年急着吃,也不知道是被汁水烫着了,还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尖儿,这会儿正吐舌头捏耳朵地哈着气。 云予微看着他雀跃非常的样子,不由地露出了一个笑。 她低下头来,用筷子夹住一个饺子,慢慢地咬了下去,咸香鲜甜的味道在口腔中爆开,让她禁不住地想起了年少时在神医谷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京城这片土壤,很显然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生存的。 她是如此,云岚亦是如此。 若非她当初无法逃离,她早就应该带着云岚离开了才是。 咽下了这口饺子,她抬起头来,看着云岚兴奋之中又带着些许小紧张的神情,不由地有些心酸——这个孩子,原本是自由的啊;他是因为她这个姐姐,才心甘情愿地被困在了这京城之中。 “好。”她望着云岚道。 “啊?”云岚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她忍着满心的酸涩与笑意:“既然你准备好了,那我们就走吧。”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云算子 “这是身份文书,这是路引,这是……”秦云铮一边帮云予微整理着包袱,一边絮絮叨叨。 这些话他已经说了许多遍了,但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嘱咐。 但好在,云予微并没有显出絮烦,反而含笑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又包容。 虽然她现在月份已经大了,但她四肢纤细,孕肚也不是很明显,加上冬日穿得又厚,她仍是做男装打扮,看着也只是一个中等个子、略有些粗重的汉子罢了。 只是她的神情实在温和,秦云铮硬生生地从她那张精心装扮出来的糙汉脸,看到了她原本温柔淑静的样子。 秦云铮有些恍惚地想,在别院的那些日子,他本该更加珍惜地同云予微度过的。 “嘱咐完了?”云予微见秦云铮终于无话,这才含笑问道。 “还没有。”秦云铮回过神来,看向了云岚。 因着今日要离开,云岚对秦云铮多少也有了几分宽容,他方才那般婆婆妈妈,云岚都没有打断过他。 结果他现在竟是唠叨个没完没了了! 不等云岚生出怒容,秦云铮便诚恳地看向云岚:“阿岚,我知道你其实很稳重可靠,可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多嘱咐你两句。你姐姐怀着孩子,她一向要强,有什么不适恐怕不会及时说出来,你是个细心的孩子,又是大夫,医术高明,你务必要多多看顾着你姐姐。” “行路慢些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唯有你们三人才是最要紧的。”秦云铮又道。 云岚望着秦云铮,因着当初秦云铮竟眼睁睁地看着云予微嫁给宁昭,所以云岚看秦云铮一向很是不顺眼;好在云予微成了容王侧妃后,宁昭也未曾真的限制过她什么,云岚才逐渐给了秦云铮几分好脸色,但也并不常见。 可饶是如此,云岚也不得不承认,秦云铮是真的爱重云予微的。 可爱重有什么用呢? 在秦云铮心中,在秦家人的心中,有太多的事重过云予微了。 “这还用你嘱咐么?”云岚白了秦云铮一眼,“我自己的姐姐,我自然会照顾好。” 秦云铮于是微微地笑了:“那就好。” 这般斗嘴了一会儿,终究是要出发了。 秦云铮身份扎眼,即使乔装打扮也保不准会被认出,为免横生枝节,云家姐弟仍扮作那一对夫妻自己离去,而秦云铮不必相送。 之前秦云铮和云予微计划着,杨宏成作为太后亲子被认祖归宗,这等“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又加上宁昭注重孝道,为着太后凤颜大悦,恐怕会大赦天下,届时离开应该会很简单。 只是中间生出了些许枝节,太后在滴血认亲当场训斥宁昭,母子关系急转直下,宁昭未曾封赏杨宏成。 这同当初的计划有些许出入,但云予微直觉,这大概仍旧是宁昭的手笔。 只是……恐怕会凶险些。 她和云岚这出城的一路来,留心观察了一下,倒是发现有一条传言确实不假——太后与杨宏成母子失散多年后滴血认亲相认,这件事实在是充满了神秘和戏剧色彩,冬日里消遣本就更少了些,于是这茶余饭后茶馆饭馆,倒是已经上演了许多有关太后母子相认这段故事。 他们之前住的行云客栈倒是没有说书人,出来之后,他们去过一个茶馆,那个说书人正说在精彩处:“那陈玺陈公子归得京来,才知当初乃是被奸人所害,这才迫使骨肉分离多年……” 说书人说得激情昂扬,在座的人无不听得入迷,于精彩之处高声叫好。 云予微带着云岚也进去喝了一碗茶,大略地听了听,知道那不过是个民间最常见的演绎版本——太后亲子被奸人所害,偶然得知自己身世,历经艰难,方才母子相认,奸人被惩处,而母子则终得圆满。 “这些也不过是个套子,说来说去都是那么一回事,还偏偏有这么多人叫好。”云岚对此有些纳闷。 云予微转过头来,隔着窗朝冬日的天空望去——只见彤云密布,本就阴冷不见温度的阳光也全然不见——这是个阴天。 “寻常人家能够解闷取笑的东西不过就那么几种,”云予微淡淡道,“事是新鲜的就行了,还真有人追究不成。” 真有人追究…… 一个焦雷倏忽打在了她的心尖上。 这些茶余饭后、衍生出许多版本的故事,到底是百姓们无聊闲作,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其背后,到底是太后,还是宁昭? 云予微的心顿时乱作了一团。 云岚见她神色不妙,一颗心便沉了沉,只觉得离京之事,恐怕说不定要再议了。 果不其然,云予微放下了茶碗。 云岚的心又沉了沉。 “果然是精彩极了!”岂料,云予微竟是随着众人鼓掌喝彩起来。 他们坐在临窗的位置,又做出一副你侬我侬的小夫妻模样,在一旁听书的人见着他们这种专捡人多的地方出来私会的小夫妻便烦,所以之前倒是没什么人搭理他们。 云予微这突然一叫好,倒是引了邻座的人注意。 “我家娘子看听这些,我原本倒是不耐烦,不过陪着她来坐坐,没想到,这故事倒真的有其精彩特别之处,怪不得这般名声在外。”云予微朗声笑着同人打招呼。 云岚摸不准云予微到底要做什么,但还是配合地在一旁露出了一个娇羞的笑:“多谢夫君陪我。” “哈哈哈!”一旁的人于是笑了起来。 正逢说书先生中场休息,于是隔壁座的人也便凑近同他们攀谈起来。 “我看这位说书的先生如此口齿,这故事又这般精彩,恐怕日后会有大机缘呢。”云予微故作神秘道。 “哟,”旁边的人笑道,“看不出,您还能掐会算呢。” “能掐会算当不得,”云予微神秘一笑,“不过我幼时身体不好,确实同一位道长学过几日的功夫,还得了道长赐的名号,‘云算子’。” “云算子?”旁人一愣,于是哄堂大笑起来,“那云算子先生,你倒是说说,这说书先生到底有什么大机缘?” 云予微却又故作矜持了起来,用手摸了摸她那本来也没粘贴胡须的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一旁的人瞧着她这故弄玄虚的样子,愈发要闹出动静来,于是,不一会儿功夫,竟是半个说书的场子都围了过来,一起要云予微说道说道这所谓的“大机缘”。 可偏偏云予微只是摇头微笑,并不多说什么;云岚欲要同她圆场,却别周遭的人呛了回来:“你一介小娘子,懂什么?” 云岚气得要命,简直要动手掀桌子;云予微只是一手按住他,一边叹道:“时间到了自然就能说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来日方长 这般故作姿态,竟是吸引了大半个茶馆的注意力。 老板本来见人突然聚在一起,还担心有人想要聚众闹事,亲自带了两个跑堂伙计来劝架,结果扎进人群里一听,竟是也来了兴趣。 这一下,倒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来。 那说书的先生不过在后面略休息了片刻,听到前面有些嘈杂,走出来一看,倒是吓了一跳——原本是属于他的听众,倒是都聚在了另一处。 说书先生立马心中一紧——这怕不是个同行来砸场子的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就这么抢生意,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说书先生的心情还没平复,只见坐在人群当中那个疑似“同行”,看到他站到了台上,立马起身。 “这下可能说了。”云予微笑道,“劳烦诸位散开些。” “在下在这里听了一阵子,先生说得实在精彩;又观先生印堂发亮,容色饱满,便知先生近日有大机缘。”云予微道。 那说书先生见她不是道士打扮也不是文人打扮,又满口说着些“机缘”,心中便多了几分不以为然;然而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人说得这般好,满堂的人又都听着看着,说书先生的虚荣心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骄矜地朝云予微点了点头:“那就借老爷吉言。” “这下先生也到了,时间想必也到了,是什么大机缘,你倒是说出来叫咱们都开开眼界!” “就是就是!” “咱们这么多人,也给你做个见证,若是说得准了,必不叫你‘云算子’的名声给埋没了!” “快说快说!” …… 云予微卖了这么久的关子,众人的耐心也到了极致,一个人开了口,便有许多人接着一起催促。 云岚有些紧张地盯着云予微,生怕她被激动的众人推了挤了,又怕这场面闹得太大收不了场——毕竟,他们师出同门,他可不记得父亲在卜算一道上还有建树。 “先生大概不知,抚远大将军的夫人的寿辰就在七日后,她平素里最喜欢听书听戏,尤其爱听那些新鲜热闹的,”云予微笑道,“先生的机缘就在七日后。” “若是先生不信,大可今日就去抚远大将军府上毛遂自荐,若是得见将军府的主事人,必能得了这差事。”云予微意味深长道,“如今太后认子的故事,京城可是演绎众多;若是先生得了将军府的认可,还用担心日后前途?” 说书先生的心顿时动了起来。 只是,抚远大将军府那是什么地方? 若是他被当成了招摇撞骗的骗子,恐怕有九条命都不够折的。 前途虽诱人,但小命更要紧呐! 说书先生的内心十分摇摆不定——毕竟,这当真是个天大的诱惑。他只是一个勉强靠说书糊口的人,若是真的有此机缘,那…… “哎唷,这试试又不要钱,大不了被赶出来呗!” “是啊,这万一被这什么云算子蒙对了,你可就发达了!” …… 这下,谁还有心情听他说书,见他这犹犹豫豫不干脆的样子,倒是都开始给他出主意了。 更有甚者,竟是坏笑道:“若是有什么不妥,你把‘云算子’供出来不就得了?这事说来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你不过是被怂恿罢了。” 云岚一听,竟还有当众坑害人的,当即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奈何女子装扮,让他这瞪人的这一眼少了很多威慑力,众人只当她是个护夫心切的泼辣小娘子,倒是觉得他别有一番风流韵致,非但不收敛,反而摩拳擦掌,倒要调笑他几句。 云予微冷冷地看过去,那几个人这才讪讪住口。 而云予微也很快顺着那话,对说书先生提议道:“先生若是果然有顾虑,大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报上我‘云算子’的名头,将这机缘之说告知,若是有祸,也落不到先生头上,全在我‘云算子’一人身上,如何?” “哎唷!这都不答应,那岂不是怂蛋脓包了!” “你要是不去,我去!反正我听你说了这几回,我也会说了!” “就是就是!” …… 那说书先生见人群之中果然有意动之态,急忙阻拦。 而云予微已经完成了目的,带着云岚悄然从茶馆中离去。 天越发阴了,半边天仿佛低得要塌了下来,呼吸之间,便有白气团团地呼出,肺中都是凉意。 “要下雪了。”云予微感叹了一声。 云岚望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偶然地感叹一声,还是在暗示什么。 “那……”云岚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懂事一些,“我们改天再走?” “为什么改天再走?”云予微回过头来,朝他粲然一笑,“该做的事做完了,自然到了该走的时候。” 她分明顶着一个再粗糙不过的糙汉脸,笑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却让人窥见那糙汉面皮底下的美丽来。 “更何况,下雪以后,路可是更不好走了。”云予微伸手,有些吃力地想要踮脚,云岚却是乖觉地将头低了下来,云予微吃吃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傻云岚,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那声温柔的“训诫”,实在太过窝心,太过亲昵,直叫云岚的眼睛都酸了起来。 “那我们快些走。”云岚伸手挽住云予微的臂弯,做小鸟依人状,“在落雪之前,我们出城找到落脚的地方,好不好?” “好。”云予微自然笑着点头。 “若是能回神医谷就好了。”云岚有些怅然。 云予微明白他的惆怅——他们姐弟接连失踪,恐怕神医谷早就被宁昭重兵把守起来了。 神医谷当然有不为人知的小路可走,尽管他们两个改头换面,但平白无故出现在附近,还是引人生疑。 最好的办法,便是暂且不回去。 日久天长,宁昭总有死心放弃的一天。 云予微笑了笑,望着已在不远处的城门,跟云岚一起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在京城困住这几年,她仿佛第一次真正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云岚,”她深吸一口气,笑道,“来日方长。” 第二百六十七章 离城 出城的时候,守城的官兵对着二人的路引看了又看。 云岚一时有些紧张,忍不住地抓住了云予微的袖子;云予微转脸安抚地捏了捏他的脸,并没有说什么。 守城的官兵看着他俩这样子,忍不住一阵牙酸,将身份文书和路引还给二人时,还拍了一下云予微的肩膀,满脸艳羡:“兄弟,你可真是艳福不浅。” “都是祖宗庇佑。”云予微很是会模仿一个春风得意的中年男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 守门官兵立马一脸受不了地将二人放行了。 云予微面上波澜不惊,一颗心却是一阵哆嗦——这次,她好像是真的要离开了。 她似乎感受到了背后有一道目光从不远处落在了她身上,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愈加坚定地朝外走出。 城内不远处的迎宾楼上,难得同同僚们一起出来喝酒的秦云铮,却撇下了一众热闹的同僚,独自提着一坛酒倚在三楼的窗边。 他望着那个没有半分原本模样、可他依旧可以一眼认得出的背影,仿佛毫无挂念地从城门中走了出去,连一次都没有回头。 她就是那样的人,好像很少会后悔。 秦云铮终于自嘲一笑,伸手拎起酒坛,猛地喝了一大口;酒香凌冽地冲进了口腔之中,呛得他有些鼻酸眼红。 分明这是他们都计划好的,可他总是有一种不安——大约是云予微太独立太能干了,她仿佛什么都能自己做,半分都不肯依赖他,所以当她离开时,他有种她永远不会再跟他并肩而立的错觉。 他们初识时,他还年轻气盛,当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愈加欣赏她,觉得她果然同其他姑娘不同;可真正当他失去她时,他才恍然察觉到,她的人生之中,他留下的痕迹太轻太轻了——人总归是自私的,他希望她起码能一直记着他。 若是她能再依赖他一些就好了。他有时候会想。 可云予微那样的姑娘,心性坚韧,怎么可能会轻易改变呢? 秦云铮露出了一个苦笑,而后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 “怎么今天好不容易和兄弟们出来了,反而一个人在一旁喝闷酒?”有同僚走了过来,伸手笑嘻嘻地扶住他的肩膀。 “秦兄喝得哪里是闷酒?如今美妾在怀,后院又无事端,恐怕是被管得紧了,正在发愁回去该怎么跟美人交代呢!” “我看也是!” …… 秦云铮猝不及防被拉回到了酒桌之上,被人三言两语地笑了个红脸,少将军这几年甚少混迹酒场,但到底年少过,哪里会真的怕这些调笑? 于是反手拎了几坛酒上桌,一句“不醉不归”,便堵了所有人的嘴巴。 秦云铮只觉得自己许久没这么放纵过了,在迎宾楼喝完了以后,有人还不过瘾,竟是又转去了留仙苑。 虽说冬日里消遣少了许多,但留仙苑的花样儿还是令人眼花缭乱。 如此放纵玩乐地过了一天,天色渐渐地晚了,有人不怀好意地提出要去花楼玩一玩时,秦云铮才终于于混沌之中得出了一丝清明。 他跌跌撞撞地告别了所有人,冬天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他有了几分清明。 他这般状态,也不骑马,更不坐车,只是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 一个醉汉,无论他相貌有多俊雅,总归是要被人指点几句的。 秦云铮毫不在意,手中甚至还拎了一小壶酒。 他似乎是醉极了,路过一条小巷时,手中的酒壶“啪”地落在了地上,碎了一地;他摇摇晃晃地还试图去拣,但已经碎了的壶如何能拣得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那碎片许久,半晌,才醉醺醺地朝着小巷子而去。 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结果,人才到巷子口,秦云铮便如一道闪电一般,猛然地出现在那人面前,手中还捏着一块方才在地上捡的酒壶碎片,直接将碎片抵在了来人的脖颈上! “少、少将军饶命!”那人几乎要吓尿了裤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吓的还是被冻的,他整个人哆嗦得厉害。 “你是什么人?!”秦云铮微微眯了眯眼睛,眼前这个人完全陌生,他并不记得他何时见过这个人。 “小人、小人名、名叫尤一群,并、并无恶意!”那人被吓到口齿不清,“平日里京城的各个茶馆里说书讨些生活!” 秦云铮闻言,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身量单薄,穿着并不怎么厚的长衫,的确有几分文气。 “说书先生,”秦云铮重复了一句,而后冷笑道,“跟着我作甚?” “误会!天大的误会!”说书先生今日受了云予微那一番话的蛊惑,又被众人捧得热血上头,一时鬼迷心窍,倒是真的跑到了抚远大将军府上。 但大将军府上何等森严威武,他只看着门口的守卫都比其他达官显贵家门口的更肃杀,当即软了腿脚,哪里敢上前叩门?于是白白转了一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 结果,他仿佛果然是有些机缘,竟是叫他撞上了喝醉而归的秦少将军。 他思忖着,这喝醉的人大都糊涂,恐怕此时他跟秦少将军说了,哄着他应了,再哄下来个什么随身物件做信物,再登门岂不是就可大功告成? 这般一想,他觉得这个主意绝妙,于是便偷偷地跟上了秦云铮。 结果,他却忘了,秦云铮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少将军,并不是那等不学无术的小纨绔;他一个说书先生,平日里又少有锻炼,也不会藏匿踪迹,跟着秦云铮走了这么一路,便气喘如牛,脚步杂乱,秦云铮纵然喝多了酒,却也不至于迟钝到这等地步。 果不其然,他正正好好地就落到了秦云铮手里。 说书先生悔不当初,那碎瓷片还横在自己的脖颈上,他仿佛已经感觉到自己脖颈的皮肤被划破的刺痛,忍不住悲痛大叫道:“不是我!小人原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的,都是别人怂恿的!” 第二百六十八章 逼问 这竟然还是一个组织?! 秦云铮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只觉得这京城之中恐怕有更多未知的暗流涌动,一时之间目光更是凶狠了起来。 “说!”这一声厉喝仿佛带着血腥气,说书先生立马觉得索命的黑白无常已经站在了他跟前,当即吓软了腿,就要顺着墙边秃噜下去。 奈何秦云铮的手比他快,一把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了墙上,手中的碎片当真更进了几分,这下,是真的扎进了他的皮肤之中去。 剧痛传来,但说书先生哪里敢叫喊出来? “老实点儿!”秦云铮的语气森然,“若想活命,把你背后的人都一五一十地好好交代清楚了!” “小人、小人不敢隐瞒!”说书先生简直后悔得肠子都清了,心里把“云算子”翻来覆去骂了她祖宗十八代,“小人今天本来好好地在说书,谁知道、谁知道来了个江湖骗子!” 提起云予微,说书先生一阵悲从中来,愤恨生生压过了恐惧,竟是连说话都不结巴了:“他自称‘云算子’,说自己能掐会算,算无遗策,哄骗小人说小人近日要有大机缘,要应在贵府老夫人七日后的寿辰上。” “什么算子?”秦云铮这才察觉到了些许不对,手下的力道也松了一些。 说书先生何等乖觉,见秦云铮似乎有所松动,赶忙道:“‘云算子’!那人长得皮糙肉厚,一看就不像是这俗世之外的高人。”、 他想起来,便又懊恼道:“都怪小人一时被他说动了心,鬼迷心窍,竟是真的跑来自讨苦吃。” “她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秦云铮冷不丁地问道。 “小人、小人哪里知道!”说书先生想了想,一拍大腿,“定然是我的同行!见小人的场子热闹,故意使了这等下作手段来陷害小人呢!” “你当时在说什么?”秦云铮又问道。 “不过是……”话到嘴边,说书先生又将话咽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秦云铮——他说的可是太后母子的闲话,而面前这位,可是恒昌帝眼前的红人。若是他照实说了,被这少将军一状告到了御前,恐怕他祖宗十八辈都得跟着倒霉。 “这……”寒风凛冽,说书先生的额头上竟是冒出了冷汗。 “你若是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秦云铮冷笑道,“可你若是敢撒谎,恐怕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说书先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恐吓,当即慌了神:“小人罪该万死,当时说的是前不久太后与陈公子母子相认的故事。小人妄议皇家,罪该万死!只是民间多感怀血脉亲缘,多有演绎,并不止小人一个人在说!还请少将军饶小人一命!” 秦云铮的酒意终于慢慢地退了下去。 此时,他的脑子无比清醒——云算子,恐怕是云予微。机缘…… 他将目光重新放到了这个说书先生身上,这位倒霉催的先生还在苦苦告饶。 秦云铮深吸了一口气——这先生也是倒霉。云予微的本意,大概是让这个说书先生来将军府传个话,将军府赏他一笔银子也就罢了,高低也算得上“机缘。” 结果,这先生勇气可嘉,胆子却小,人又莽撞,还很倒霉,居然尾随了一个多年滴酒不沾的他。 秦云铮心中浮出些许歉意,终于松开了手。 “你说得我都知道了。”秦云铮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被揪皱巴的衣领,这说书先生猛地一激灵,以为自己这下难逃一劫了,当即“噗通”跪下,纳头便拜:“小人治罪,还望少将军高抬贵手,饶了小人一命!” 秦云铮将人扶了起来,不敢再多说什么,恐怕真的把人吓坏。 “‘云算子’说得不错,再过几日家中的确有宴会,”秦云铮道,“只是先生今日所讲故事,实在不宜在宴会上讲,此次就不请先生过府了。” “不敢,不敢!”说书先生大约是明白自己逃过了一劫,哪里还敢托大,只巴望着赶紧脱身才好。 “这一包银子还请先生收下,”秦云铮随手将随身所带的荷包取下,里面大约有几百两银票并一些碎银子,他不知具体数目,但直接塞给了说书先生,“先生常在哪些地方说?日后先生有了新故事,我必前去给先生捧场。” “小人、小人荣幸之至!”说书先生还没反应过来,事情居然真的变得好起来了! 他呆呆愣愣地看着秦云铮,只顾着点头。 秦云铮犹豫了一下,又道:“家中确实有人爱听这些故事,若是有了新的演绎,劳烦先生告知。” “一定一定!”说书先生受宠若惊。 直到秦云铮离去,说书先生才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伸手抹了一把冷汗;半天之后,他才想起来怀中还藏着方才秦云铮给他的荷包,于是又哆嗦着手打开,细细一数,银票加上碎银,竟有五百两之巨! 说书先生忍了满心兴奋,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那云算子大概确实有几分道行,他果然有大机缘应在了抚远大将军府上! 有了这些钱,他以后还说什么书啊! 但转念一想,秦少将军说了,日后有机会会去给他捧场。 依着秦少将军这出手大方的势头,若是去捧场……说书先生不由地兴奋起来——发达了发达了!这下他真的发达了! 且不提这说书先生的兴奋,秦云铮走在回去的路上却是更加清醒了。 这人,是云予微叫他来的。 民间多爱这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尤其是这种骨肉失散最终团圆的,更得老人喜欢。 这原本也没什么,但为什么云予微偏偏叫人来提醒他呢? 大约是云予微年少开始便醉心于医术,并不知道这些民间偏好吧。 一阵夜风吹来,仿佛要冷到人的骨头缝中;秦云铮身上衣衫还被冷酒浇湿了一片,冷风一吹,愈发冰寒刺骨。 秦云铮快步地朝大将军府走去,却在一阵寒冷之中猛然想起了另一个细节——杨宏成并没有认祖归宗,所以,太后认回亲子这件事并没有昭告天下。 那为什么,这件事,已然以如此势态,传遍了大街小巷呢? 第二百六十九章 品茶 养心殿中,宁昭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手中还拿着一本奏折,目光落在上面却是久久不动。 殿中暖香熏人,一旁的错金云龙纹香炉中正飘散出袅袅的香雾来,是带着些清新味道的安神香,并不是宫中所出,反而更像是云予微调制的风格。 殿中唯有宁昭和秦云铮二人,王德福自来乖觉,此刻正端正地守在外面。 秦云铮的目光很快地从香炉上飘了过去,而后仍然保持着一个谦恭的姿态,静静地立在宁昭的下首。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宁昭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你是说,”他伸手按了按眉心,面上有种化不去的疲惫,明明面容依旧俊美无双,眉宇之间却退去了年少时的柔软,越发锋利了起来,“现在民间流传的到处都是太后认子的故事?” 都说宁昭长相肖似其母容太妃,柔美有余,而英武不足,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受先帝待见;可如今看来,竟是错了——宁昭眉宇之间的犀利锋芒,与先帝何等相似! 秦云铮强压下这等不敬的审视,稳住心神,并从袖中掏出几本话本:“不敢隐瞒陛下,臣在京中几家书局里转了转,果然如今市面上也不少此类话本小说。微臣唯恐口说无凭,这才带了这些作为证据,呈给陛下。” 宁昭点了点头,秦云铮这才将手中的几本话本给送到了宁昭面前。 宁昭大略翻了翻,内容虽各有不同,无论其中有没有一个从中作梗的恶人,总归杨宏成这个一出生就流落在外的“小可怜”,简直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这才重新与太后母子相认,得了一个圆满结果。 “这话本子倒是敢写,”宁昭随手翻了几个结局,不由地露出了一个冷笑,“朕还活着呢,他们倒是先替朕给杨宏成那个禽兽不如的玩意儿安排了这么多好结局。” 又是封王又是赐婚的,母子相亲兄友弟恭,总之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了。 “不过是民间戏文,大都落下这么个俗套,还请陛下不要动怒。”秦云铮急忙道。 宁昭随手将那些话本掷到了一旁,面上的疲惫更重。 他兀自按揉了眉心半晌,似乎是累极了。 良久,才回过神来,看着秦云铮依旧保持着那个恭顺的姿势站在他面前,不由地失笑:“看朕,真是忙糊涂了,竟然忘了让你坐下。你也是太心实,朕与你情同手足,你在朕面前,又何必这么拘礼?” “德福,”宁昭扬声,见王德福进来,这才笑骂道,“狗奴才!如今你当差也是懒散,秦将军在此,你竟是连端杯热茶的眼力劲儿都没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王德福笑道,“奴才一时懈怠,又恐怕扰了秦将军同陛下商谈正事,一时进退两难,已经在殿外踌躇了好一会儿了;若是陛下此时不叫奴才,奴才可是在外头为难死了!” 王德福一边说着,一边手下并不停。 “今年新上贡的庐山云雾,你尝尝看,可还喜欢?”宁昭笑道。 绘有青花缠枝纹样鸳鸯心压手杯中,茶汤浓翠,茶香若幽兰,随着热气白雾在鼻尖萦绕,茶香醉人。 “秦兄尝尝。”兴许是见秦云铮许久不曾有动作,宁昭又笑着催促,仿佛一个爱茶的人在向友人大力推荐自己新得来的好茶一般。 秦云铮这才迟疑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因着有些太急,便被烫了舌尖。 他皱着眉头,慢慢地放下了杯子。 “陛下恕罪,”秦云铮苦着脸道,“陛下也知道,臣是个粗人,自来不爱这些,品茶哪里比得上喝酒爽快?” 这茶甭管好不好,反正他是不能爱喝的——庐山云雾不是他爱喝的,甚至也不是宁昭爱喝的,这是云予微才爱喝的茶! 他的心止不住地战栗——宁昭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即使没有真的抓到什么证据,但也肯定知道了什么蛛丝马迹。 他越发感慨,云予微此时做出离开的决定到底有多明智。 “这么多年了,”宁昭见秦云铮面露难色,看上去倒是真的不喜欢的样子,便又笑道,“秦兄还是如此真性情。” “陛下可别取笑臣了,”秦云铮面上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少将军甚至有种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局促,“这几年臣虽在京城,却也没学到几分京中的风雅。” “秦兄本就性情疏朗大气,更何况,风雅也不在喝茶一道上。”宁昭爽朗地笑了出来,“是朕疏忽了。朕本该想到,秦兄的性情,不会轻易改变的。” “是啊,”秦云铮也笑道,“臣的性子从小就这样,恐怕此生也改不了了。” “这样就很好,”宁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君子性情,正该如此。” 秦云铮低头苦笑:“陛下这可折煞微臣了。” 他的性情是怎样的,如今连他自己都说不准,宁昭只怕是自以为是了。 “对了,”宁昭突然将话题拉了回去,“这些话本和那些戏文,秦兄又怎么会注意到的呢?” 见提到了正事,秦云铮急忙打叠了精神,面上却是露出了一抹羞愧之色:“微臣惶恐。昨天休沐,和几个军中的兄弟出去喝酒,无意间听到了些许,微臣觉得不甚妥当,便私下叫了那说书先生问了一问,这才知道,如今坊间都在讲这些故事。微臣想着,既然已经遍了这些戏文,恐怕话本也是少不得的。今日又在京中最大的几个书局看了看,果不其然,竟真的都有。” “秦兄还说自己是粗人,”宁昭笑叹一声,而后又屈指敲了敲桌案,指了指一旁堆积成小山的奏折,冷哼一声,“如此以小见大、见微知着,不过听了一回书,便想到如此多,也不知道前朝这帮平日里都快管到朕的饭桌上的老臣们在做什么!” 这个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他知道的来源竟是从他那组黑影卫,而非任何一个前朝大臣! 而第一个跟他说起这件事的,竟是秦云铮! 第二百七十章 献策 “朝中这帮老臣实在是不像话,”宁昭冷笑道,“该提拔些新人上来才是。” 秦云铮点头默然。 宁昭才登基这一年多时间,在前朝已经是手段雷霆,恩威并施,这才稳住了大局;否则以当今太后的野心,恐怕前朝难以安稳。 饶是如此,亦是表面平静,暗流涌动。 所以宁昭才会分外重视秦家人——秦家忠心,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他一个初登皇位的年轻帝王,自然要抓住这一助力。 “如今……”秦云铮思忖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一直以来,他一直很少提及朝中之事。 他也是人,有血有肉,自然灰心过,也在心中暗暗地有过怨言。 只是,他终究是秦家人。 “陛下,”秦云铮起身,肃容道,“臣斗胆一问,陛下之后准备怎么对待陈公子?” 化名陈玺的杨宏成,已然完全改头换面,有了一个新的人生。 既然他同太后已经滴血认亲过了,明面上他们已是板上钉钉的亲母子了,那他若是当真如同话本里说的那样,封王赐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有什么想法?”宁昭看出来了,秦云铮这是打算献策。 “如今民间对于太后寻回亲子之事,已经口口相传,陈公子虽未正式认祖归宗,在民间口中,俨然已是皇室中人。”秦云铮道。 宁昭的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还未昭告天下的事,何以在民间已经传成如此沸沸扬扬之势?这背后,不过是太后在推波助澜罢了。 否则,天子脚下,哪里有那么多人不怕掉脑袋,竟也连化名都不化,直剌剌地便把这件事当做故事各种演绎? 而他也并不是聋哑之人,此事能到如此势态,也有他有意纵容的结果。 但无论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这件事说出来,依旧叫人恼火得紧! “民间声势已然如此之大,”秦云铮道,“微臣斗胆猜测,陛下日后会将陈公子认祖归宗。” 宁昭的眼睛眯了眯,落在秦云铮身上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是了,秦云铮是十几岁就能在战场上杀出名声来的少将军,又怎么会只是一介粗人呢?相反,将帅之才,从来都是心思细腻、走一步想三步的才捷之人。 这位少将军这几年来,在京城之中不显山不露水,在朝堂上更是几乎是一个透明的隐形人,甚至渐渐地,大家都忘了,几年前他得胜归京时,是个如何意气风发、肆意鲜活的少年将军。 这几年秦云铮如此低调,到底是在降低存在感,免得碍了他的眼睛呢?抑或是,是对他心中有怨呢? “说下去。”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宁昭只是朝秦云铮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云铮继续道:“若是陈公子认祖归宗,这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而陛下对太后一直以来,都是至纯至孝;如此喜事,陛下恐怕要与天下共贺。” “既然如此,陛下不如也加开一次恩科,好好地再选拔一次。”话到这里,秦云铮不再多说。 宁昭一直阴沉的面容却随着他的话,渐渐地展颜了许多。 “好,”宁昭抚掌笑道,“是个好主意!” 此举他不仅能借此机会选拔人才,虽说不能在前朝来个大换血,但培植些新人做以后的心腹还是可以的;且他并不是太后的亲生子,却能为太后亲母子开恩大赦到如此地步,也宣扬了他纯孝之名;再者,届时消息一出,恐怕民间关于太后认子的声势更盛,也正合他意。 不过是他原本的计划需要再调整一下细节罢了,但这等一石三鸟的好事,他怎么可能不做? 宁昭看秦云铮的目光,难得重新有了几分炽烈。 秦云铮:“……” 算了,救命! 宁昭还是淡淡的表情看人比较好! 宁昭这猛然眼神热情的样子,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难得你进宫,”宁昭和颜悦色道,“你和惜时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不如叫她过来,也好叫你们兄妹团聚一会儿。” “这不合规矩!”秦云铮急忙道。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宁昭笑道,“惜时是我的皇后,按照民间的说法,你就是我的大舅哥,一家人说什么规矩?” “德福,去请皇后来养心殿。”宁昭道。 王德福应声下去,亲自去请人。 于是,才不到两刻钟的时间,秦惜时已经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少女依旧笑容明媚,只是比平时在家时又多了几分端庄,她身着如意缎绣五彩祥云宫缎小袄,衣领和袖口处都出了雪白的风毛,簇簇地拥着她娇艳的小脸,又在那端庄中点缀出了一丝俏皮来;下身穿了曳地百褶凤尾裙,裙摆上用金线绣出凤尾的羽毛,十分华丽;只是她相貌端丽,即便是这般盛装,也能压得住,并不显局促,反而更加有了皇后的端庄威仪。 “这几天风大,怎么也不披个披风来?”宁昭见她大步走进来,也不再刻意迈着小碎步,顿时笑了起来,“久香和长芳是怎么伺候你的?” “我自小身子骨就健壮,这点儿风算什么?”秦惜时朝身后指了指,得意笑道,“那不是披风在她们手里拿着的?只是她们走得没我快罢了。” 宁昭见她如此爽朗的样子,只宠溺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秦云铮见状,心中格外不赞同。 他起身要同秦惜时行礼,便被秦惜时直接扶了起来:“哥哥见我还要行大礼,那我怎么敢来?” “娘娘,”秦云铮无奈叹息,“这不合规矩。” 秦惜时笑了起来:“哥哥如今也忒迂腐了。” “再大的规矩,难道能大过陛下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宁昭,笑意愈发盎然如春风一般:“陛下在此,都没有说什么,谁敢说不合规矩?” “你啊你!”宁昭倒是难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颜,笑着隔空伸指点了点她,“愈发古灵精怪了。” “陛下也太纵容你了。”秦云铮无奈笑叹,“陛下宽仁,你倒真的敢顺杆子爬。” 第二百七十一章 落脚 这几日的天气好像总是阴沉着。 天空中阴云密布,连凛冽的北风都不曾将阴云吹散,云予微披了一件不甚厚实的斗篷,站在屋檐下朝天空中望着。 “姐姐!”从外面回来的云岚,离了老远便见到云予微在外面站着,顿时便急了,拔腿便往小院子里跑去,“风这么大,怎么站在外面?” 他们连着赶了几天的路,云予微如今有孕在身,不便骑马,也不便于行路太急,于是他们在这个离京城大概不到五百里的小镇暂时安顿了下来。 他们也没有住客栈,而是在小镇里赁了这座小院。 小院不大,又只有一进,两间厢房并一间不大不小的中厅,一侧是灶屋和柴房;好在他们只两个人,原本也没什么行李,倒也住得绰绰有余。 只是云岚总觉得这般委屈了他姐姐,一安顿下来,便又来来回回地添置了不少东西。 今日又是一大早,云岚便出去买东西了,果不其然,一回来,手上又是大包小包。 “买这么多东西,我看你走得时候要怎么办。”云予微对此,也是颇有些无奈。 云岚也并不顾惜他买回来的东西,一进院子便直接把大包小包丢在了地上,去扶云予微:“这么冷的天,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这不可比在咱们神医谷,可没那么多好药材。”云岚碎碎念道。 云予微失笑:“我可没这么虚。” 云岚的目光于是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算起来,她大约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有了明显的凸起。 按照云岚的想法,他们在这小镇里待到云予微生产都没问题,所以,进了小镇,他们只在脸上稍做修容,换上寻常衣裳,只做普通百姓打扮,也不再刻意调转性别,以防闹出什么“惊,小镇一男人竟然产子”的逆天新闻来。 但云予微总有些不安。 她还是觉得,这小镇离京城太近了。 他们这次出逃太过顺利,倒是顺利得越发让她不安。 “这有什么?”云岚却想得很开,“这天下都是宁昭的了,哪里算近,哪里又算远呢?再说了,兴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照你这说法,我们该留在京城才是。”云予微哭笑不得。 “留在京城也行,就是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总归是待腻了。”云岚笑道。 若是可能,他当然希望带着云予微躲去一个根本没有人的地方,让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们。 但现在不行。 云予微还有身孕,纵然他和云予微都得了父亲真传,但于接生一事,都并不是很有经验;尤其是他,现在大绥虽然时风开放,但也没开放到让男大夫去给产妇接生。 若是云予微以后要生产了,必须要在一个不那么偏远、好歹各方面都比较便捷的地方。 毕竟,妇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他怎么敢拿云予微冒险? 来到小镇的这几日,云岚身上已经重新有了少年应有的活泼与活力,在京城中时那等硬生生撑出来的沉稳终于消解了几分。 云予微心中倒也有了几分安宁。 云岚一回来,立马将房门关上,帘子放下,屋里的炭也换上新的,确保中厅到隔壁云予微所住的厢房都是暖洋洋的,这才松了一口气,还不忘看一眼小炉子上的茶。 “可惜没有庐山云雾。”云岚叹了一声。 云予微“噗嗤”笑了出来:“哪里有这么多讲究?再说,如今我也不能喝太多茶。” “对了,”云岚一拍脑门儿,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纸袋子,笑嘻嘻地递给了云予微,“差点儿将它给忘了!” 纸袋落入手中,还带着略有些烫人的热意。 云予微打开一看,便有一丝甜香伴随着热气扑来。 是一袋子糖炒栗子。 “你放在怀里也不怕烫。”云予微心中一暖,继而一种难言的酸涩扑了上来,她抬眼看着云岚,只见傻小子还在自己傻乐。 “冬天穿得厚,不烫。”云岚半点儿没有犹豫道。 “你冬天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云岚见她没有动作,伸手拿出几颗栗子,自顾自地剥了放进她的掌心中,叹道,“哎,姐姐,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呐?” 干净的栗子肉在嘴里迸发出香甜的味道,云予微轻声道:“是啊,多亏有你。” 云岚于是立马得意了起来,仿若一只受了主人夸赞的小狗,连背后无形的尾巴都要摇了起来。 “我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顾你的,”云予微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模糊,“结果这几年我不仅没有好好照顾你,还连累你这么多。” 若不是她,云岚原本不必之前在京城这么几年。 他性子像师父,原本应该在山水之间自在生活的。 云岚却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云予微:“可是,有姐姐的地方才是家啊。” 酸涩与高兴同时击中了云予微,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云岚的头,温声道:“对姐姐而言,有云岚的地方,也才是家。” 云岚点了点头,笑眯眯道:“我知道。” 云予微于是笑了起来。 云岚看着她眯着眼睛露出灿烂的笑,突然问道:“姐姐,我们就这样在这里生活下去,好吗?” 不去管别的人,也不去管别的事,等孩子出生了,他们一起养小孩子长大。 小孩子叫他“舅舅”也好,直接叫他的名字也罢,总归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云予微刚想开口,云岚却又突然站起身来,起身倒了一杯茶给她。 在这里买不到什么特别好的茶具,用的是普通白瓷,茶也是在镇子上买的散茶,煮出来的茶汤不够清亮,香气不够浓郁,味道也不够醇厚。 但云岚依旧小心地将茶杯放在了一旁,怕烫到她的手,而后自己捧着一杯茶,站在了窗口。 外面的风更紧了,有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被风吹出迷醉之态。 热茶的温度渐渐地透过茶杯,有些烫手了。 云岚回眸朝云予微一笑,轻声道:“姐姐,下雪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心事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整整一夜。 整个夜里,都能在房间里听到外面北风呼啸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一推门,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房屋里暖香醉人,秦云铮却是无心安坐,反而心事重重。 “夫君。”卓水清掀了帘子进来。 自从进了将军府,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一开始打扮得极盛,后来见将军夫人和秦惜时日常都不甚华贵,她便也就慢慢地不敢再招摇。 但进了将军府只是第一步罢了,在卓水清的认知里,她要跟秦云铮做了真夫妻、再生一个有着二人血脉的儿子,才算是真的做了赢家。 好在秦家的规矩并不严苛,秦惜时入宫以后,将军夫人也更不会拘着她。 前些时日,秦云铮一直事务繁忙的样子,她都不怎么能在秦家看到他,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早就赶了过来。 她亲手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放着今日的早饭。 “有劳卓姑娘。”秦云铮客气道。 “夫君非要同妾身如此客气么?”卓水清泫然欲泣,“那妾身欠夫君的,岂非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卓姑娘并不欠我什么。”秦云铮无奈道。 “妾身出身卑贱,又有一个不省心的妹子,若非……”卓水清还在声声泪下,秦云铮却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我疏忽了,”秦云铮伸手拍了拍脑门儿,看着卓水清的目光略显愧疚,“卓二姑娘如今很好,上次她进府的时候想必你也看到了,她正在跟着临天镇的绣娘学刺绣。” “我……” “卓姑娘不必担心,”秦云铮又道,“为她选的师父从技艺到人品,都是极好的;我也派人打点过了,绝不叫她受委屈。再者,若是卓姑娘愿意,二姑娘可十日回来跟卓姑娘相聚一次。” “夫君为她选的,自然都是好的。”卓水清满口苦涩,“为何夫君对小妹比对妾身还要用心?” 秦云铮:“……” 这个问题听上去有些怪怪的。 “你太多心了。”秦云铮神色淡淡,“昨夜落了雪,往后的天气更冷了。送饭的事有下人做,更何况,我身强力壮,也不需要把饭送到我面前。你身子又弱,以后这样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卓水清愣了愣神,还未曾再说什么,秦云铮已经起身:“我还有事,就先出去了。” 说罢,也不等卓水清再说什么,就已经掀开帘子,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你……” 呼啸的寒风在帘子掀开的瞬间,“呼——”地吹了进来,直把卓水清的心都吹了个透;她极力地睁大了眼睛,试图想将那个无情的决绝背影给清晰地印到眼睛中,但帘子很快就放了下来,她连那个无情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姨娘……” “滚!都给我滚!” 她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忽地用手捂住脸,发出了心碎的悲鸣。 而秦云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却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这场雪一落下,他心中愈发记挂云予微,不知道她如今身怀六甲,又在颠沛流离在完全陌生之地,是否能够过得好。 虽然有云岚在,但他总归是放心不下。 到了现在,他开始后悔——他竟是真的放心,真的任由他们两个自己上路,他即使不能亲自相陪,又怎么能不暗中派几个人保护他们呢? 这姐弟俩,医术都是一等一得高明,可为人处世,可能就没那么圆滑了。 若是……若是…… 秦云铮不敢再想。 可如今他不知他们具体到了哪里落脚,只能怀着一颗焦急的心在煎熬地等着,盼着云予微能够赶快给他传回一封信。 在宫里的秦惜时也是一样的焦心。 纵然和秦云铮在宫里的那次会面,宁昭全程都在,可兄妹二人血脉之间的默契,还是让她得到了一个关键的信息——云予微和云岚离开京城了。 当时她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 可这一场大雪落下,她又焦急了起来——云予微肚子里还有宁昭的孩子! 虽然如今德妃也有身孕了,但宁昭最想要的,肯定是他和云予微的孩子。 但现在,宁昭连这个孩子的存在都不知道。 这样对待宁昭,真的公平吗? 秦惜时也不由地心事重重。 “娘娘,”长芳从外面回来,面上表情有些不太好,“恐怕凤泽宫那位,最近又动了些别的心思。” “她怎么了?”秦惜时有些烦躁——这个冒牌货,胆子倒真的不小!才消停了这么几天,又开始不安分了。 “娘娘得陛下爱重,德妃娘娘有身孕在身,又被解了禁足,凤泽宫那位娘娘有些坐不住了,倒是叫白芷姑娘去给德妃娘娘送过两次汤。”长芳道。 秦惜时忍不住地伸手去按了按眉心,低声骂道:“蠢货!” 敢借着云予微的脸顶替了她在宫中的身份,胆子实在是大,却又蠢得让人不忍直视,也不知道安南王到底从哪里选了这么一个活宝! “你去凤泽宫一趟,”秦惜时淡淡道,“就说上次白芷抄的佛经里有错字,心不净,让她来坤宁宫跪着抄。” 白芷什么都好,却是个毫不转移的个性——明眼人都能看出曲妙有问题,可她仍是一腔痴心不改,还能自己把自己劝服了。 连白苏都劝不了她,秦惜时也不准备在她身上多花费唇舌。 好在秦惜时是皇后,要“磋磨”一个小宫女,有的是理由;更何况,她还不用顾忌曲妙的脸面——太后不明真相,恐怕还要为她针对“良贵妃”的手段拍手叫好呢。 秦惜时露出了一个冷笑。 皇后之命,别说是白芷了,纵然是曲妙,也只得忍气吞声。 “去吧。”曲妙笑得有些扭曲,“皇后娘娘这是看重你,你可千万别不识好歹,生出什么不满来。” “奴婢明白。”白芷低头,柔顺道。 长芳并不多给曲妙再冷嘲热讽的机会,同她行了个礼,便带着白芷离去。 “娘娘,”思圆侍立在曲妙身旁,满目惊惧,“皇后娘娘怎么……” “白芷不中用了。”曲妙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芷的身影从她眼前消失。 第二百七十三章 分忧 前朝,加开恩科这件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按照惯例,宁昭登基已经加开过一次恩科了,这次为着太后认亲子一事,再加一次,仿佛有些太过大动干戈了。 而然这次宁昭已是铁了心要开这次恩科,任谁来反对,一个“孝”字大过天,愣是把前朝的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前朝宁昭旗开得胜,后宫却是暗流涌动。 前些日子,彭清音说是被禁足,其实是被留在了慈宁宫中,由太后亲自照看她这一胎。 现在,太后以彭清音身孕已有三个月,胎像已稳定为由,解了彭清音的禁足,彭清音这才终于搬回了长乐宫。 回到长乐宫,彭清音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若是搁在以往,太后即使会同意她回长乐宫,也必会再指给她几个嬷嬷照看着。 但最近,太后的心思实在不在彭清音身上,倒也没有谨慎到如此地步。 只是,前脚彭清音刚被解了禁足,后脚宁昭便在前朝宣布了“为贺太后寻回亲子之喜,普天同庆,加开恩科一次”。 太后听闻,心中虽生出了几分疑惑,更多的却是高兴。 她自然而然地将这一结果给归功于彭清音的身上,倒是赏了不少好东西给彭清音,并且特地让拾彩传了消息过来,让彭清音不必去慈宁宫谢恩,好好在长乐宫养胎便是。 于是彭清音越发安逸了。 太后尚且如此认为,后宫其他妃嫔更是如此。 于是,倒有许多坐不住的人,跑到秦惜时面前明里暗里地开始上眼药。 “这德妃娘娘就是个有福的人,先前得太后青眼,如今又被陛下看重。” “德妃娘娘身怀龙裔,咱们这满屋子里的人,有谁能比得上?” “臣妾难道不想为陛下开枝散叶?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 秦惜时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只见坐在她下首的曲妙脸更绿了几分。 这波冷嘲热讽不仅冲着彭清音,从前专宠的良贵妃如今没落了,自然也免不了被踩两脚——但被专宠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这冷嘲热讽全都被她听了?! 曲妙气了个半死。 偏偏秦惜时并没有要敲打彭清音的意思,反而说了一箩筐的“后宫姐妹,要以和为贵”之类的废话,不痛不痒地便把大家给打发了。 曲妙贼心不死,想要再跟秦惜时套套近乎,于是,在众人散去之后,她又留下了。 秦惜时对此不以为意,倒是其余妃嫔见曲妙这行为,颇有些唏嘘:“此一时彼一时啊!往日里良贵妃何等风光,如今不也要甘居人下?” 曲妙:“……” 曲妙一口老血差点儿喷了出来,奈何秦惜时还在上首坐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就等着她说些什么狂悖之言,好再定她的罪! 自己往枪口上撞,那是万万不能的。 曲妙稳了稳心神,同秦惜时强行搭话:“皇后娘娘这几日气色更好了。” 秦惜时放下手中茶碗,含笑道:“本宫心平气顺,气色自然很好。倒是贵妃看着有些憔悴了。” 曲妙暗中磨牙。 秦惜时的目光落在思圆身上,思圆一想到这些时日秦惜时一直对白芷揪住不放,生怕她也盯上了自己,竟吓得直接哆嗦了一下。 秦惜时好笑地弯了弯唇角:“怎么贵妃身边只有这一个侍女跟着?” 曲妙:“……” 白芷上哪儿去了,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腹诽归腹诽,但话还是不能这么说的。 曲妙勉强笑道:“臣妾不如皇后娘娘会调教人,凤泽宫一众丫头们都是蠢笨得很,唯有思圆还机灵些,便叫她跟着,也免得带了其他人出来,冲撞了贵人,连累了整个凤泽宫。” 曲妙这话实在是夹枪带棒得很。 秦惜时听了也不气,反而又笑了:“贵妃莫气,白芷在本宫这里,保管给你调教得服服帖帖,绝对干什么事都如贵妃的意。”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曲妙又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秦惜时于是又端起茶杯来,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她最看不上这个冒牌货的地方就在这点,只会暗戳戳地阴阳怪气,轻轻撞一下,仿佛肚子里的坏水都在哗啦啦地响了;但若叫她真的正面对上,她又硬气不起来。 “前些日子贵妃都不怎么来本宫这里,”秦惜时大概能猜到曲妙是在想些什么,实在不耐烦同她绕弯子,只嘲讽一笑,“本宫还以为,贵妃是不愿意来呢。” “怎么会?”曲妙笑道,“臣妾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怕来得烦了,惹皇后娘娘心烦罢了。” “哎,”见秦惜时不置可否,曲妙又叹了一口气,“皇后娘娘平日里事务繁忙,又有旁的事烦心,臣妾不能为娘娘分忧,实在是惭愧。” “哦?”秦惜时反问道,“贵妃准备如何为本宫分忧呢?” 曲妙心中暗骂——这个死丫头,倒是个滑不溜丢的货色!竟是一句话的当都不肯上,什么话都要她说明了才行! “臣妾同皇后娘娘毕竟情分不同,说句托大的话,臣妾算是皇后娘娘的姐姐。”曲妙觑着秦惜时的脸色,见她没有什么要动怒的意思,方又继续道,“这德妃实在是不像话,皇后娘娘入宫,她既不来请安也不来庆贺,不过是仗着自己肚子里有货罢了。” 秦惜时皱起了眉头。 “皇后娘娘,”曲妙语重心长道,“德妃家世清贵,又得太后娘娘看重,如今又怀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日后,恐怕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一个妃嫔的前途不可限量,其中暗示意味之浓重,恐怕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你同本宫说这些,”秦惜时冷笑,“难道本宫没有眼睛,自己看不出来?” “臣妾既是为皇后娘娘分忧而来的,自然不能只说这些为娘娘添堵,”曲妙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了思圆手上,示意她呈到秦惜时面前,“这是一张助孕的方子,臣妾特地寻来献给皇后娘娘。” 第二百七十四章 分忧(2) 思圆还担心着尊贵的皇后娘娘是不是把折磨凤泽宫的人选从白芷换到了自己身上,正满心惴惴不安,陡然曲妙的手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晾了曲妙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才终于想起来伸手去接。 久香在上首伺候秦惜时,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立马掩面笑道:“思圆姐姐做事也忒周全了,哪里像我们平日里,毛毛躁躁风风火火的,正该跟思圆姐姐多学学。” 思圆的脸顿时通红。 她是有几分小聪明的,哪里听不出来久香是在嘲讽她在主子面前也神思不属。 曲妙更是被下了脸面,当即狠狠地瞪了思圆一眼。 “久香姑娘就别嘲笑我了。”思圆稳了稳心神,上前将那方子送了过去。 久香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却刻意放缓慢了动作,慢条斯理地接了过去,然后才慢悠悠地展开拿到秦惜时面前。 秦惜时也不伸手接,只是随意瞟了一眼,便示意久香把方子收了起来。 曲妙在下面坐着,先是被久香那个死丫头气了半死,又被秦惜时这不冷不热的散漫态度气死了个七八分,差点儿一口气就没能上来。 “贵妃医术高明,方子自然是有奇效的。”秦惜时神色淡淡,目光却有些意味深长地掠过了曲妙的肚子。 曲妙的小腹自然是平坦的,她一心想着恩宠,除了在脸上下功夫以外,更是时时注意处处留心,水都不敢多喝两口,生怕多长了一两肉,这才在宫中豪华的饮食之中,保持了姣好的身材。 纤腰楚楚,不盈一握。 这本是曲妙很为之骄傲的事。 可如今谈及子嗣,她又恨起了自己这细腰来。 “只是……”秦惜时顿了顿,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来,“怎么不见贵妃用呢?” 曲妙大概知道秦惜时会生疑心,但没想到她竟问得这般直接! 果然是武将家出来的女儿,没有半分矜持柔婉的女儿样子! 也不过是仗着和陛下从前的情分,且才入宫不久,这才有如此盛宠!若是此时真正的良贵妃在,前有德妃有孕后有贵妃专宠,不知道这个新鲜出炉的皇后娘娘又能如何应对呢? 这般在心里骂了一通,曲妙的心情终于好了很多。 “臣妾虽然出身寒微,但也不是那般不懂规矩的人。”曲妙谦恭道,“世家大族尚有正房夫人诞下嫡子后才允许妾室怀孕的规矩,难道在后宫里,臣妾们不该更遵守这般规矩?” “皇后娘娘尚未诞下嫡子,臣妾是万万不敢僭越的。”曲妙道。 秦惜时深深地看了曲妙一眼。 这个“良贵妃”,倒是有很多新鲜说辞。 “臣妾只是没想到,”曲妙长叹一声,神色颇有些不忿,“德妃出身清贵,彭太师更是前朝典范,竟是……” 说着,曲妙又叹息一声,很是为秦惜时不值的样子。 “难怪贵妃盛宠六宫,却一直未有身孕,”秦惜时努力让自己露出了一个感动的表情,“原来都是为了本宫。” 曲妙急忙道:“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说着,她又露出了几分愧疚之色:“说起来,还是臣妾曾经对不起皇后娘娘。只是臣妾从前同皇后娘娘情同姐妹,又怎么能真的不为皇后娘娘着想呢?” 秦惜时望着曲妙,半晌,才终于道:“很好。” 曲妙一时有些心惊,竟是分不清这简单的两个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本宫一时有些疲惫了,就不留贵妃了。”秦惜时终于赶客了。 曲妙反而安心了些许。 她站起身来,朝秦惜时行了一礼:“皇后娘娘好生歇息,臣妾就不打扰了。” “贵妃娘娘医术最好,娘娘身体不适,何不请贵妃娘娘为娘娘看上一看?”长芳道。 曲妙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秦惜时,已经在心中准备好了拒绝的说辞,但秦惜时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目光极其复杂,不知道到底饱含了何种意味。 曲妙心惊肉跳,刚想开口,却见秦惜时摇了摇头:“贵妃近来身子也不好,就不劳烦贵妃了。” 曲妙这才稍稍安心,又恐怕秦惜时身边这两个侍女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急忙马不停蹄地告辞离开。 “这真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饶是长芳一向稳重,也忍不住地叹息了一声。 秦惜时冷笑一声:“她哪里配跟姐姐比!” 久香手中还拿着那一张药方子,问道:“娘娘,这方子怎么办?给陛下吗?” “你这个傻丫头,”秦惜时忍不住地笑骂道,“陛下哪里有这么多闲工夫,什么闲事都来管?你且好好地把它收起来就是了。” “你啊你,”长芳忍不住地伸手戳她的脑门儿,“万事都先动动你这脑袋瓜子想想吧。” “哎呀哟,我本来就笨,你给我戳坏了!” “娘娘还看着呢,你就这么碰瓷!” 主仆三人顿时笑做了一团。 倒是曲妙走出了坤宁宫好长一段距离,才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娘娘?”思圆不解地唤了一声。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曲妙又想起来了今日她在坤宁宫中魂不守舍致使自己被一个小丫鬟取笑,顿时怒从心中起,一脚踹在了思圆的腿弯处。 思圆猝不及防,当下便扑倒在了一旁的雪地里。 “娘娘……”雪很厚,摔一跤也并不算痛。 但思圆自从被曲妙赏识后,已经很久不曾再受过这样的苦了。 “本宫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伶俐的,”曲妙秀丽的眉眼仿佛也被大雪给冻住了一般,透着极为冷漠的戾气,“岂料你也是个不中用的!” “奴婢知错了!”一阵寒意从脊背后慢慢地爬至全身,思圆从雪地里爬出来,立马在曲妙面前不住地磕头,“奴婢知错了,还请娘娘恕罪!” “这不是良贵妃吗?”安和不知道从哪里拐了出来,不远不近地站着,惊奇地叹道,“这么冷的大雪天,难道是皇后娘娘宫里的炭火太旺了?怎么良贵妃的火气如此之大?” 第二百七十五章 做局? “你胡说什么!”思圆正缺一个机会来表示她对曲妙的忠贞不二,这位位分不高不低的静嫔出现在这里,仿佛是个很好的机会。 于是,不等曲妙开口,思圆倒是凶狠地抬起头来。 安和的眉头皱了皱,她身边的侍女柳儿立马上前:“看来火气大的是思圆姐姐,怪不得人人都冷得很,思圆姐姐却要跪在这冰天雪地里,的确是要降火气。”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曲妙不咸不淡地道。 她在后宫之中,最痛恨的就是旁人看不起她——现在静嫔身边一个小小侍女就敢当着她的面讽刺她的侍女,她原本应该生气;但她也铁了心要给思圆一个教训,也就没有发作。 安和一向在后宫中毫不起眼,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但思圆却记得,当初叶婉设计陷害云予微时,去慈宁宫恳请太后从严发落云予微的人当中,就有安和。 想来,这个静嫔大约看凤泽宫不顺眼很久了。 “臣妾不如贵妃娘娘会调教人。”安和道。 现在谁不知道,皇后娘娘看这位曾经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很不顺眼?不仅之前寻了个由头,罚了这位贵妃娘娘跪宫门,连跪十日,跪得里子面子都丢了个精光;最近又寻了新的由头,每天都叫了贵妃的贴身侍女白芷去坤宁宫“学规矩”,私底下,六宫妃嫔连看笑话都快看倦了。 如今安和这话,无异于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了曲妙的脸上。 曲妙的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她原本不过是为了教训思圆,所以才容忍了安和,没想到安和还蹬鼻子上脸,竟如此羞辱她! 难道云予微当初盛宠时,安和一个小小的静嫔,也敢如此羞辱她吗?!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连曲妙自己都没察觉到,她越来越想要把自己同云予微放在一起相比了。 越是比较,她心中越是涌出了难以描绘的不甘心。 “啪!”心气越发不平,曲妙就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她甩手就给了安和一个耳光。 她未曾收着力道,安和的脸被她打到歪向一旁。 “娘娘!” 谁也没想到堂堂贵妃,竟是说动手就突然动手! 柳儿尖叫了一声,急忙扶住安和:“娘娘,您没事吧!” 安和抬起头来,目光怨恨地看着曲妙:“良贵妃,你欺人太甚!” 说着,便要挣扎着还回去,结果目光瞟见某处,手伸了一半,还没有等到曲妙抓着她的手给她掷回去,她便身子一软,顺势倒在了柳儿的怀中。 “娘娘!” 柳儿顿时大呼小叫了起来。 不远处的彭清音不得不站住了脚步——她方才不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她很明智地想要选择明哲保身——如今她已没了掌管六宫的权利,又才刚被放回了长乐宫,并不急着这么快给自己惹上祸。 奈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好歹贵为德妃,被架在了这等地步,也不得不出个头。 “贵妃娘娘。”彭清音矮身行了个礼。 “请德妃娘娘为我们娘娘做主!”柳儿是个机灵的,如今她正扶着安和不能跪下,却登时落下了眼泪,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德妃难得出来走动。”曲妙语带嘲讽,“可不敢受德妃娘娘的礼。谁不知道,如今后宫之中,德妃娘娘最为贵重。” “坤宁宫就在不远处,娘娘何必这般出言嘲讽?”彭清音又瞥了一眼四周,冷声道,“怎么一个两个这么没有眼力劲儿?静嫔娘娘大冷天的昏迷了,竟是没人去请皇后娘娘也没人去叫太医吗?” 此处离坤宁宫最近,彭清音又不想管闲事,于是安和就被安置回了坤宁宫。 才出门又回来了的曲妙:“……” 虽然她才献了一个方子给秦惜时,但秦惜时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谁知道会不会领她的情呢?更何况……那方子的确有一点点古怪…… 曲妙这一点做贼心虚,又先动手打人在先,在外气势汹汹,到了坤宁宫,立马气焰就消了半截。 柳儿跪在秦惜时面前,一番梨花带雨的哭诉,秦惜时听完,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曲妙一眼。 曲妙的心顿时又凉了半截。 太医很快赶来,为安和诊断过后,也不过是一番“娘娘身子本就孱弱,今日受了惊吓,一时气塞”之类的话。 总之,安和没什么大碍。 秦惜时也松了口气,先是温声安慰了一阵,又赏了不少好东西做安抚;又罚了曲妙禁足三日,抄写《心经》千遍,写完方可出门。 这一番赏罚过后,才吩咐了人,妥帖地送了安和回去。 曲妙气得头疼,但又不能当众违背秦惜时,只得怒气冲冲而去。 倒是彭清音,有些忍不住地头疼。 “正好太医在,也给德妃请个脉吧,”秦惜时看着彭清音的脸色,忍不住道,“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彭清音顿时苦笑:“恐怕贵妃娘娘要记恨上臣妾了。” “这又是为何?”秦惜时笑道,“罚她是我罚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彭清音苦笑。 她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如今良贵妃失宠多疑,又一直对她怀恨在心,保不准会以为今日是她和安和联手做局陷害自己呢! “你也不必忧心,万事有我。”秦惜时的目光落在了彭清音的肚子上,彭清音前些日子反而消瘦了些许,又因为冬日棉衣厚重些,月份又小,她看上去依旧纤细。 “如今你有孕在身,正该好好保养身体才是。”秦惜时看着彭清音,却是真正温柔和关切的,“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他一定很高兴,你该更小心才是。” 云予微不会再回来了,她的那个孩子,就被秦惜时私自当做是他们秦家的孩子了。 因着有着这份心情在,又因为这是宁昭的孩子,所以秦惜时看彭清音的目光格外温和。 彭清音的神色却是微微一动,她分得清真心和假意,看得出来秦惜时对她的关切是真实的,可她的目光却有些躲闪起来。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她低声道,“陛下爱重娘娘,想来娘娘很快也会就能为陛下诞下嫡子。” 第二百七十六章 孩子 彭清音的话一出口,她和秦惜时却同时陷入了沉默。 秦惜时一时有些想要苦笑,却又连笑都挤不出来。 好半晌,她才轻轻道:“那就借德妃吉言吧。” 她心中明白,她不会有孩子的。 无论是为着什么,她都不会有孩子的。 心头蔓延的都是苦涩,让秦惜时感到疲惫不堪。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同彭清音继续说下去,也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 彭清音从来是个乖觉的人,立马起身告退。 莲心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见她目光幽幽地落在不远处,也不提传轿辇的事,竟是慢慢地自己走着,忍不住地道:“娘娘,下雪路滑,您身子贵重,还是传轿辇吧。” 彭清音这才如同被梦中唤醒了一般,眼睛这才仿佛有了神采。 寒冬腊月,即使是御花园,除了寒梅初绽,到处都是枯枝败叶;尽管有宫人每天勤勤恳恳地负责打扫修剪,更换一些绿植,可到底无法同春夏相比,入目之处,仿佛都是一片萧索。 彭清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们这群人,又何尝不像是冬日里的花木呢? 只短暂地绽放过,而后便是长久地枯寂了。 “原来皇后娘娘也是如此。”她喃喃地叹息道。 “娘娘说什么?”莲心有些许不解,疑心自己听错了。 彭清音却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那自然是没什么弧度的;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腹,勉强使它看上去有了一丝凸起,这才轻轻地将手覆了上去。 莲心看着自家主子这难得孩子气的所为,不由地笑道:“娘娘别急,小主子还小呢;等再过两个月,恐怕娘娘就该嫌小主子闹腾了。” 彭清音的脸色却并没有变得稍微好看一些,反而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脸上仅剩下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干净净。 莲心吓了一大跳,连声道:“娘娘这是怎么了?来人,快传太医!” “莲心。”彭清音出声阻止了她,“我没事。” “可是……”莲心哪里敢有一丝一毫地放松? “我说了,我没事。”彭清音坚持道。 “那还是叫人传轿辇吧。”莲心扶着彭清音的手都有些发颤,她忍不住地道,“娘娘的脸色好差。” “我没事,”彭清音低声道,“我想走一走。” “可是……”莲心终于还是道,“娘娘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主子想一想啊。” 小主子。 小主子。 彭清音的手在腰腹之间,久久没有放下来。 “无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的孩儿,没那么娇弱不堪。” 说着,她竟真的顶着冬日寒风,漫步在了甬道当中。 这条甬道乃是用卵石铺就,平日里沾上些晨露都要打滑,更别说这下了一场大雪。 莲心吓得面无人色,又不敢违逆彭清音,只得死死抓住彭清音的手,生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妥。 而被禁足在凤泽宫的曲妙听闻了这一消息,更是冷笑一声:“有着身子还作死,本宫看她是不知足,还想着闹出些事情要陛下更怜惜她呢!” “她怀的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怎么敢冒这种风险?”思圆百思不得其解。 “深宫里的女人,有什么不敢的?”曲妙嘲讽一笑,“更何况,这六宫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这金贵一胎呢,从前有太后护着她,如今太后心思不在陛下身上,更不在她身上,谁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生得下来呢?” “娘娘!”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做绣活儿的白芷终于忍不住地抬起了头。 曲妙瞧着她,又露出了一个冷笑:“咱们的白芷姑娘去坤宁宫学了几日规矩,越发得懂礼知仪了。” “奴婢不敢。”白芷终究还是将许多话给咽了下去。 她知道曲妙在怀疑什么,也能理解——毕竟,若是她处在曲妙的位置上,也会怀疑,她这个接连几日都被叫去坤宁宫的人,是否出卖了凤泽宫某些消息。 但她真没有。 皇后娘娘纵然也对她好,但她唯一永远用心护着的,只有云予微。 可娘娘,如今为何都想不明白? 白芷心中涌出了无限的苍凉来。 后宫本就不甚平静,有太后横插一脚,宁昭只觉得前朝和后宫的水都更浑了起来。 宁昭已打着“孝”的旗号加开了第二次的恩科,这件事有利有弊——最大的弊端就是,直接承认了太后认的是亲子这件事。 再加上,最近一只无形的手在民间推波助澜,关于太后认亲的故事越发火爆,光是话本子都演绎出了十几个版本。 气氛已经渲染到了这里,太后也便不再一直不动,反而直接找上了宁昭,问他杨宏成认祖归宗的事情。 “玺儿回来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太后叹息,“哀家本就亏欠他良多,总想要将该弥补给他的统统都给他才是。” 宁昭听到这话,心中一阵冷笑——该给他的都给他?恐怕在太后心目中,这皇位,也得弥补给他吧? 但他们母子之间,还没有到能够撕破脸皮的时候。 “钦天监一直掐算着日子,只是年前都未曾有好日子。”宁昭大叹道,“儿子又何尝不知道母后的心思?别说母后,便是朕,也是对皇弟歉疚不已,若是要弥补,当然是要拿最好的来弥补他!认祖归宗是最大的事,朕难道从一开始就委屈了他?这若是传了出去,朕将来以何颜面去面对父皇?” 这个借口虽用了几次,但依旧很管用。 太后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 “母后放心,”宁昭又叹息道,“皇弟是母后的儿子,朕也是母后的儿子,我们才是一家人。儿子不敢委屈皇弟,更不会令母后伤心,还请母后稍稍宽心,选出一个最好的日子来。” “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太后叹道,“只是哀家一想到,除夕团圆家宴,玺儿不能名正言顺地跟我们一起吃团圆饭,我这心……” “母后不必忧心,若有人胆敢在那样的好日子里说些倒牙的话,朕定不会心慈手软!”宁昭安抚道,“皇弟才刚刚回来,认祖归宗后又要建府成家,母后何不乘此机会,多多召了皇弟入宫陪伴,也好全了母子情谊?” 第二百七十七章 恩典 “陛下如今大了,心思也重了。” 慈宁宫里,炭火烧得极旺,太后斜倚在铺着虎皮褥子的小榻上,神色有些恍惚。 沉水香的味道从一旁的鎏金兽首铜香炉中散发出袅袅的轻烟,在殿内温暖的空气中很快扩散开来。 太后的脸色却很是沉郁,目光定定地望着墙角的一处,那里放着一个落地的大花瓶,当中插着新折的几枝嶙峋的红梅。 “陛下一向是孝敬太后的。”彭清音温声道。 她虽搬回了长乐宫,但太后待她到底不同,外头虽还飘着小雪,但彭清音一听说太后从养心殿回去之后一直心情不爽快,还是急忙叫人备了轿辇赶来了。 果然,她一进慈宁宫,拾彩和拾绘倒是松了口气,将她迎入宫中。 太后一见她,倒也不复往日的欢喜,反而是语气沉郁地发出了些许感慨。 太后可以指责宁昭不孝不顺,但彭清音却是不能的,她只能尽可能地找一些温和的字眼来宽慰太后。 太后闻言,也只是冷笑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最后,她这目光还是落在了彭轻音的肚子上。 她的目光不复往日的慈爱,反而倏忽闪过了一丝阴狠。 一股恶寒从彭清音的后背爬了上来,她有种想要逃走的冲动;但她不能,她只能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 “这个孩子,定然会是个小皇子。”太后喃喃道。 彭清音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稳了稳心神,勉强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毫无破绽:“臣妾也希望是个小皇子呢,只是不知道臣妾是不是有这个福气。” “你怀的是陛下第一个孩子,若是连你都没有福气,恐怕这后宫之中,没有人有福气了。”太后意味深长道。 彭清音的心又是一颤,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太后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不可能! 彭清音做出娇羞的表情来,而后慢慢地抬头,面上浮出了些许红晕,她难得有些不安又仿佛是在撒娇一般,同太后道:“太后莫要取笑臣妾了,臣妾还想着要讨太后一个恩典呢。” “哦?”太后倒是来了兴趣,“你倒是说说,你想要哀家给你个什么样的恩典。” “臣妾想求太后,”彭清音在太后的注视之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因为没怎么上妆,她看上去本身都还带着些孩子气;但她低头抚摸小腹的样子,又莫名地给她镀上了一层母性的光辉,使她看上去有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复杂妩媚之感,“若是这个孩子是个小公主,臣妾虽不敢求让太后抚养公主,但也想多带公主来慈宁宫陪伴太后,求太后也像疼爱臣妾那般疼爱公主。” “你这孩子……”太后闻言,神色复杂了起来,“这后宫的女人有孕,都希望是皇子。你倒好,反倒一口一个公主。” “臣妾倒是喜欢公主,公主更贴心呢。”彭清音笑了,迎着太后辨不出喜怒的神色,她倏忽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神色,语气也变得活泼起来,“太后已经认回了陈公子,日后陈公子成婚以后,太后难道还怕没有孙子抱?恐怕到时候太后要被小孩子们热闹得不想看见孩子了呢。” 彭清音一向沉稳,少有如此活泼说笑的时候。 可也就是因为她少有如此玩笑,太后才会更容易被她逗笑了。 太后略略一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连面上的沉郁都一扫而光,眼角的细纹都完全舒展开了。 “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太后嗔怪地看着彭清音,“怎地还更淘气了呢?” 彭清音手拿帕子,掩唇笑了起来。 太后也纵容地看着她笑,而后转脸看向拾彩:“说起来,怎么哀家召了玺儿入宫,他怎么还没来?你们去看看,别是他不常入宫,在宫里迷路了吧。” 拾彩应声寻了出去。 迷路? 杨宏成换脸归来,换的又是一张深得太后心意的脸,太后疼他疼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他如今出门,身边明里暗里不知道跟了多少人,怎么可能会在宫里迷路? 但这话没人敢当着太后的面说出来,彭清音也不敢。 而被太后挂念的杨宏成,此时正没心没肺地在宫里逛着。 他身边倒是跟了个亦步亦趋的小太监,不过也才十七八岁,一团老实与未完全褪去的稚气,正满脸焦急地跟着杨宏成——这小太监是太后亲自选中的,看中的就是他老实,不会带坏自己的宝贝儿子——但太后忽略了一点,这老实人虽好,但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他根本半点儿都劝不住杨宏成! “万如意!”杨宏成被这小太监念叨得头疼,一脚踹过去,小太监立马闷哼一声被踹倒在了一旁的雪地里,他这才觉得心头火气消下去了些许,“太后娘娘让你跟着我,没让你管着我!你算个什么东西,连个男人都不是,也配管着小爷?!”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名唤“万如意”的小太监急忙从雪地里爬了出来,半边身子还都沾着雪花,却连掸都不敢掸一下,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奴才自然不敢管着爷,只是这后宫之中住的都是主子娘娘们,若是冲撞了,只怕太后娘娘要打死奴才。” 他不提后宫妃嫔们还好,一提,杨宏成反而来了兴趣。 他到最后落得个改头换面的下场,不就是因着被那美色迷了眼? 一想到行宫里看到的那些妃嫔娘娘,他的心神不由地一阵激荡,越发迈不动步子了。 “这不都是小爷的嫂子们吗?”杨宏成露出了一个猥琐的笑,他有些激动地搓搓手,“都是一家人,难道还能那么见外?” 万如意眼看着杨宏成激动的样子,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他虽然是个老实的,但老实人又不是傻子,他哪里能看不出杨宏成这一肚子坏水? “爷,爷,”万如意扑过去抱住了杨宏成的大腿,求道,“太后还在慈宁宫里等着爷呢!” 第二百七十八章 后宫里都是嫂嫂 “太后怎么了?”杨宏成却是不耐烦,他一下踹开了万如意,“太后是小爷的亲娘!还能因为着一个女人把爷怎么样了?” 太后这老女人,大概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太寂寞,竟是三天两头地要召他进宫陪着说话。 他一个未及弱冠的翩翩少年郎,正是招蜂引蝶的年纪,合该出去沾花惹草寻找有缘的美人儿才对,结果被闹得,美人一个没摸着,倒是天天要陪那老太婆吃斋念经! 杨宏成一想到这里,心中愈发烦闷。 谁爱陪老太婆谁就去陪老太婆,他才不乐意呢! 这后宫美人这般多,算起来都是嫂嫂,他这个做弟弟的,去看看嫂嫂怎么了? 那小门小户里,嫂子和小叔子一天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呢! 这般想着,杨宏成的心思活络非常,哪里肯再听万如意多说一句话? 他也不管方向,只管自己乱走,准备走到哪处是哪处。 “你是什么人?” 杨宏成胡乱走的方向,偏偏竟是凤泽宫! 突然闯来一个陌生男人,杨宏成自然是被拦下了。 “睁开你的狗眼!”杨宏成满心欢喜与激动被打断,正是不高兴,抬脚便又要踹,“连你大爷也敢拦!” “好哥哥,这是咱们玺公子!” 可怜的万如意紧赶慢赶连滚带爬地跟上来,急忙跟人解释。 因着“陈玺”已经同太后滴血认亲过了,确凿无疑是太后的亲子,这个“陈”姓万如意是万万不敢再叫了;可偏偏陛下迟迟没有下旨带他去太庙拜祭先祖认祖归宗,这个“宁”姓如今也冠不到他头上。 于是,万如意在外都称杨宏成一句“玺公子”。 太后认亲的事阖宫谁不知道? 凤泽宫自然也不例外,一听是太后的亲生子来了,侍卫倒也不太敢拦。 倒是白芷,如今不怎么在里面随身伺候,而是在外间守着沉默地做些针线活;一听到外面有嘈杂声,立马放下手中的花样子,直直地出来了。 “怎么回事?”白芷扬声问道。 “白芷姑娘,是玺公子来了。”有小太监腿脚快,急急地上前来禀告道。 “什么喜公子悲公子的,”白芷皱了眉头,远远地看着那个闯进来的身影,叱道,“怎么能放外男进来!还不快把人请出去!” “白芷姑娘,咱们哪里敢啊!”那小太监也是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白芷姑娘。”杨宏成耳朵倒是灵敏,听到了零零碎碎的几个字眼儿,便大概猜到了白芷说了些什么;他也不恼,反而很是热情地给白芷打起了招呼。 他当初在行宫,便对云予微身边那两个俏丫鬟印象深刻,一个活泼一个沉稳,倒是各有千秋,不比主子差到哪儿去,只是性子也随她们主子一样,可恶得很,让他完全没找到机会下手,没想到他今日这胡乱一走,倒是走到了良贵妃的宫里,可见他们之间,还是很有些缘分与羁绊。 杨宏成想得美滋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因着他如今已经完全换了一张脸,这张脸又同太后有五分相像,白芷虽完全没在他身上看到杨宏成的影子,却因着他如今这张脸,生出了些许忌惮——太后对云予微,本就很是有些偏见,往常里也没少为难,这么一个男版的少年太后出现在她面前,莫名透着些诡异。 “玺公子。”纵然白芷心中再不情愿,也是规规矩矩地在杨宏成面前行了个礼。 “哎呀,怎么敢劳动白芷姐姐跟我行礼。”杨宏成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扶白芷,“这外头风这么大,白芷姐姐可别被吹着了,咱们快进去!” 白芷一个闪身,轻巧地避开了杨宏成。 杨宏成也不恼怒,反而笑眯眯地收回了手,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劳烦玺公子关心了。”白芷淡淡道,“只是娘娘如今还在休息,恐怕不便同玺公子见面。还请玺公子回慈宁宫吧,我们娘娘如是得空,会去慈宁宫同太后娘娘请安。” “这个时候了,贵妃嫂嫂怎么还在休息?”杨宏成却并不接她的话茬儿,反而自顾自道,“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哎呀,嫂嫂身体不适,我怎么能坐视不理?都走到门前了,若是连问都不问一句,连皇兄都要说我没规矩了!” 说着,他便径直地要往里面闯。 白芷见他如此厚颜无耻,急忙伸手拦道:“公子自重!” “你看你,”杨宏成顺势地拉住了她的手腕,笑嘻嘻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看着她如同被蛇咬了一般从自己的手中挣脱出去,爆发出了一阵极为愉悦的笑声,“怎么这么心急呢?” “你说什么?!”猝不及防被调戏了的白芷气得脸颊涨红,若非这是太后失散多年才刚找了回来、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儿子,白芷几乎要抑制不住打人的冲动。 “我说,”杨宏成见白芷急了,便越发愉悦起来,调戏人的乐趣便在于此——看对方手足无措羞恼娇嗔,那才叫一个活色生香,怎能不叫人心生愉悦呢?眼看着白芷已然恼羞成怒了,他笑道,“白芷姐姐怎么脾气如此之大,若是气坏了身体,可是叫人心疼呢。” “无耻!” 白芷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哎?” 杨宏成却是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言语行为都越发轻浮了起来。 “我说呢,白芷姐姐也不嫌冷得慌,在外面这么久都不回去,”思圆掀了帘子出来,一见这一幕,便冷嘲热讽道,“娘娘找你找不着,你倒好,在外面同人拉拉扯扯。” “哟,”杨宏成一见思圆,倒是又笑了,“这又是哪个姐姐?” “玺公子,”思圆屈膝行了个礼,“奴婢思圆。外面天冷风大,娘娘请公子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思圆!”白芷不可置信地叫道。 思圆厌倦地看了白芷一眼——到了现在,白芷竟还是如此没有自知之明,明明娘娘厌弃她厌弃得已经那么明显,她却还是自以为自己是原先那个掌事大宫女呢? 真是可笑! 第二百七十九章 勾引 凤泽宫里暖香扑面,曲妙坐在殿内,手中拿着一个小银火钳,在轻轻拨弄着眼前的炭火。 她一向喜欢富丽妆扮,今日虽不曾外出,却依旧打扮得华贵。 她今日梳了略显慵懒的堕马髻,却饰以极为华丽的五凤朝阳挂珠花钗,钗顶金凤栩栩如生,朝着中间一颗拇指大小的血红宝石做展翅而飞的样子,一旁又有精致玉片团成花朵的形状做配饰,下垂的珠玉串饰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似乎要摇曳到人的心里去。 正红色缠枝莲蝶恋花嬉春镶紫貂毛短袄富贵逼人,下衬红色烫边裙摆绣祥云纹样曳地长裙,腰间环佩叮当,项间璎珞华丽夺目。 因着她挨着炭盆拨弄炭火,熏人的暖意又在她白皙的脸颊多添几分红晕,让她显得越发如同冬日里的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娇艳欲滴。 杨宏成一进殿内,见着这般的曲妙,简直立马看直了眼。 “玺公子来了。”思圆行了个礼道。 曲妙这才如同从晃神中被唤醒了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小钳,笑着看向杨宏成:“近日雪下得这么大,陈公子仍是每日去太后宫中请安,可见公子孝心。” “这都是为人子应该做的。”杨宏成一听曲妙跟他提这些,立马自吹自擂了起来,“我这个人,别的优点也没什么,但为人是极为和善的。” “公子太过谦虚了。”曲妙掩唇一笑。 她自上而下地瞟了杨宏成一眼,眼神缠绵缱绻,虽还未说话,杨宏成见她这眼神,身子先酥了一半。 “这冰天雪地的,公子冻坏了吧?”曲妙看向思圆,嗔怪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没眼力劲儿了?公子冻成这样,你也不送个手炉。”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了手中的百合花纹样的掐丝鎏金手炉给思圆,吩咐道:“给公子送去。” 杨宏成笑着接过,手炉的温度刚刚好,可杨宏成仿佛察觉到了曲妙残留在上面的体香,顿觉浑身都被点燃了。 他下意识地轻嗅了一下那手炉,笑道:“多谢贵妃娘娘了。” 曲妙含笑地望着他。 杨宏成恍然大悟,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又笑:“多谢皇嫂。” 曲妙静静地瞧着他,却也不怎么说话。 在行宫里时,杨宏成便对云予微心生觊觎之心,否则也不会将曲妙这样搜罗到自己那里。 可在行宫时,云予微的性子是何等情形,怎么可能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就性情大变到如此地步呢? 她这般行为,在杨宏成看来,一举一动无不是在刻意勾引。 良贵妃怎么会突然成了这个性子? 杨宏成心痒难耐,只觉得浑身有上百只蚂蚁在啃噬着自己的血肉,让他坐卧难安,心旌摇曳。 “皇嫂……”一时之间,杨宏成有些意乱情迷,竟是不顾思圆在场,便开口想说些什么逾越的话。 曲妙自然也不是傻子——她虽然年少清苦,没见过太多的市面,却也知道,男人最爱些什么东西——当然,宁昭这种奇葩的除外。 若是连杨宏成此时心意都看不出来,那今日她这一番功夫岂不是白费? 见杨宏成果然上钩,她却又矜持一笑:“公子进宫来是为着给太后娘娘请安的,若是在本宫这里耽搁了,恐怕太后娘娘会生气的。” “怎么会?”杨宏成笑道,“母后最是慈爱,定不会追究这些小事。” 曲妙却只是弯唇笑道:“公子一向最是孝顺的。” 杨宏成见她这般,便知这女子是在有意吊着自己。 倒是更有些滋味了。 杨宏成笑着起身,也不再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却是从善如流,起身朝外走去。 曲妙见他如此坚决,心中倒生出了几分不确定。 正心中有些不安时,杨宏成却突然回头,露出手中的手炉同她晃了晃:“多谢皇嫂的手炉。” 曲妙登时便笑了起来。 美人一笑,恰如鲜花绽放,尤其是在这寒冷冬日里,越发显得可贵。 杨宏成顿时心情大好,对万如意也和颜悦色了起来:“走走走,赶紧去给母后请安去,母后可该等急了。” 万如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懂事给感动得热泪盈眶,自然是急忙伺候着他离去。 一直站在不远处檐下的白芷,却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白芷还在外面站着呢?”曲妙懒洋洋地问道,“叫她进来。” 思圆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去叫白芷:“娘娘找你。” 白芷在外面站了半晌,也没有加一件衣裳,早就叫寒风给吹透了,整个人宛若掉进了冰窖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凉的。 大约是太冷了,她的心都要麻木了。 “娘娘。”她低声唤道,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一直未曾抬头。 曲妙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一直跟着本宫,自是知道本宫为人。陈公子突然闯过来,本宫不想办法打发他,难道任由着你在外面同他起了冲突吗?” “他可是太后娘娘的亲生血脉,连陛下都对他多有宽宥,你是有多少条命,同他起冲突?”曲妙叹息了一声,“本宫关爱你之心,你竟是半点儿不领情。” “奴婢不敢不领情。”白芷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奴婢只是恨自己不好,不能保护娘娘。” 曲妙定定地看着白芷,只见这个姑娘倒是哭得真心实意。 云予微有个忠心的好丫鬟,可惜,太忠心了。 曲妙伸手亲自扶起了白芷,叹道:“你可真是个傻丫头。” “如今,我们凤泽宫势微,”她面上闪过些许忧伤,“又有谁拿正眼看我们呢?皇后娘娘又不肯为本宫主持公道。” “娘娘……”白芷轻轻唤了一声。 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傻丫头,”曲妙染着鲜艳蔻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白芷的脸,留下了一阵酥麻的微痛,“这些都没什么。” “本宫只希望着,等到真正需要你保护本宫的时候,你能也如今日一般,毫不退缩,那便好了。” 第二百八十章 吓唬 “哎呀,公子怎么现在才到?”拾彩老远地看到杨宏成,急忙上前来找,“太后娘娘可等急了,念叨了好几回了。” “劳烦拾彩姑姑了。”杨宏成笑道,“路过御花园时,见几枝红梅开得正好,便多看了一会儿,这才耽搁了。” 拾彩这才发现,杨宏成身后跟着的那个老实巴交的万如意,怀里还捧着几枝红梅。 红梅上落的雪还未全消,看得出来是才摘了下来的。 拾彩点了点头:“公子快来吧。这样冷的天在御花园里耽搁了这么久,太后娘娘要心疼坏了。” 果不其然,一进了内殿,太后听说杨宏成去御花园赏花了,顿时心疼不已:“那几枝花有什么好看的?若是冻坏了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怎么会得不偿失?”杨宏成回身,从万如意怀中接过了那几支梅花,笑嘻嘻地朝太后道,“我为母后折花,母后可还喜欢?” 太后愣了愣,顿时喜笑颜开,看向一旁的彭清音:“这孩子,孝顺是孝顺,就是太过孩子气了。” “公子这也是一心为着太后。”彭清音笑道。 “拾绘,还不赶紧把花插起来?”太后一连声地吩咐道。 她动情地看着杨宏成,虽是满面笑容,却又满心哀戚:“若是我儿自小长于宫里,哀家也不至于膝前空虚孤寂这么多年,也不至于……” 她终究还是有几分理智,到底没说出什么太过失态的话。 太后寻回亲子之后,对宁昭的态度变化,那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使彭清音知道太后心中所想,却也没想到,太后竟是会因为这几支梅花失态至此。 “这位是……”杨宏成自然认得彭清音,只是他如今作为“陈玺”,可是第一次见到彭清音,自是不能暴露自己。 “这是德妃娘娘,”太后道,“你该叫一声‘皇嫂’。” “皇嫂安好。”杨宏成立马行了一礼。 他现在那张和太后有五分相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个熟悉的笑容,彭清音原该觉得亲切才对;可她却偏偏毛骨悚然,生出了一种想要逃离的惶恐不安感。 为什么? 彭清音自己都难以解释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公子安好。”彭清音勉强笑道。 杨宏成仔细端详着彭清音,伪装得很好的脸上闪过一丝贪婪——过了这么长时间,彭清音变得更加迷人了些——上次见她,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种端丽,让人想要撕破她表面看看内里的那种端庄;可这次,她身上多了几分令人着迷的妩媚。 这样复杂的感觉,让杨宏成看着彭清音的目光,不禁有几分痴迷。 见他目光怔怔,彭清音越发坐立不安,只得下意识地拿手帕擦了擦脸,看向太后:“臣妾脸上是有什么不妥么?” 太后这才从那几支红梅带来的感动中回过神来。 她一见杨宏成的神情,立马反应了过来——这么些时日,她只沉浸着亲生儿子回来的喜悦当中,倒是忘记了杨宏成的劣性——当初杨宏成不得不改头换面换身份,就是因为他在行宫之中,色迷心窍,不仅试图侵犯行宫中陪行的大臣家眷,还觊觎恒昌帝的后宫妃嫔! 太后心中一惊,便知杨宏成又要犯病。 她一时恨得牙痒痒了起来——杨宏成怎么养成如今这个没出息的性子?这世间漂亮女子,要多少有多少,纵然是天上的仙女,只要是杨宏成喜欢,她都会想办法给他娶回家。可这个不孝子,怎么就盯着宁昭的女人不放了?! “我看皇嫂面善,便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杨宏成却是镇定自若地解释了一句。 彭清音勉强地点了点头,脑海中却不由地闪过了在行宫中的某一幕。 她忍不住地浑身一颤。 “都说怀有身孕的女人更招孩子喜欢,”纵然实际上,彭清音和杨宏成的年纪差不多大,她仍是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这句话,“恐怕是玺儿和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有缘呢。” 若是可能,她其实并不想在杨宏成面前承认宁昭可能后继有人了这件事。 但看着杨宏成这做派,她不得不说。 杨宏成的眼睛一亮,笑道:“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他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地在彭清音腰间游走,仿若真的要从她那宽大的衣裳中看出些什么。 彭清音下意识地便想要护着肚子,她一向端正持重,极少当着太后的面失态到如此地步。 “听说小孩子还在母亲肚子里时,便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了,若是喜欢外面的人,还会同他打招呼呢,”杨宏成笑道,“也不知道我这小侄子喜不喜欢我。” 他说着,竟是直接站了起来。 彭清音见他如此动作,当即吓到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往椅子里缩去,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旁莲心的手,掌心都是潮湿的汗意。 “玺儿!”太后不满地看了杨宏成一眼,但更加不满的是对彭清音,她倒是没想到,彭清音生得一副端庄有礼的样子,竟也有做狐媚子的潜力。 “不要吓到了德妃。”太后道。 杨宏成耸了耸肩,笑着坐了回去。 “太后,”彭清音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还是没有几分血色,她站起身来的那一刻,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若不是莲心及时地在后面扶住了她,恐怕她今日会在太后跟前失态更多,“臣妾在太后跟前叨扰这么久,实在不敢再打扰太后跟公子,请太后容臣妾先告退吧。” “去吧。”太后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彭清音行了个礼,扶着莲心,步履匆忙地朝外走去。 路过杨宏成的时候,杨宏成刻意朝她一笑:“皇嫂慢走。” 彭清音的脚步一顿,身子一晃,差点儿绊倒。 杨宏成笑着看彭清音落荒而逃的样子,笑意更深。 “玺儿!”太后斥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看不惯宁昭有孩子的样子。”杨宏成漫不经心地道。 太后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怪不得,他做出这些姿态来,原来是为了吓唬彭清音。 “休要胡说。”太后摇了摇头,面上却都是纵容和宠溺,“你放心,哀家不会叫你受委屈。” 第二百八十一章 令牌 杨宏成虽不耐烦应付太后,但他也不是个纯粹的傻子,有些事还是清楚的。 更何况,太后这一句“不会叫你受委屈”,可谓是意味深长。 寻常母亲对儿女说这句话,儿女尚且要思忖一番是否家产要多分自己两分;更何况这话是从太后嘴里说出来的? 杨宏成于是高兴起来,当即又陪太后说了许多话。 他自来喜欢在女人之间厮混,虽混账了些,但讨女人喜欢的好听话却是信口拈来,把太后哄得心花怒放。 “儿臣乃是外臣,不好久留在宫里。”好听话说多了也是会厌倦的,更何况,杨宏成本就对太后不耐烦,于是便寻了借口道,“若是惹了皇兄不悦,恐怕也要连累母后。儿子才刚回来,岂能如此不孝?” 太后原本喜笑颜开的脸顿时阴沉了下去。 “哀家见自己的儿子,谁能说什么?!”太后冷着脸道。 杨宏成倒也掌握了几分心理战术,见太后已然起了怒火,却也不再煽风点火,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做声。 “你这孩子。”太后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装模作样地嗔了一声。 她在后宫之中争斗多年,本来应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只是这当了太后之后,只想过些更畅快的日子,哪里还愿意如同从前那般压抑着自己? 只是她在杨宏成面前,到底还是想留着一个最好的形象。 于是,她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袖子,同杨宏成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你这孩子,这便是你多心了。” “陛下虽不是哀家亲生的,但哀家扶持之恩,陛下并非不感念。”提起宁昭,她无论如何也提不出太多的欢喜来,于是神色淡淡道,“哀家只有你这一个亲生的孩子,能把你找回来,陛下也是高兴不已。” “别的不说,如今前朝都为着你我母子团聚之事,还加开了一次恩科。”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宏成,“叫谁来看,都不说一句陛下纯孝?” 这话说出来,却让杨宏成倍感无聊。 他是有些心眼,但却不是很多。 他愿意挑拨着太后对宁昭不满,自然是想要得到更多——他这次能跟着安南王入京,本已是惊喜之中的惊喜;等到了行宫,见了太后,他才方知,原来最大的惊喜还在后头——太后要认他做亲儿子!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是太后亲生,这根本不重要。 父亲想要他做这个人,那他就必然会是太后亲生的。 既然他是太后亲生的唯一的儿子,难道不应该得到更多? 这等欲念的催动之下,杨宏成自然要向太后讨要更多。 他手段不高明也不要紧,太后也并不会想要一个手段多么高明的儿子,只这么多年来他流落在外让太后生出的愧疚之心,就足以让杨宏成在太后这里站稳脚跟。 “陛下这么多年来能够侍奉在母后身边,自然是纯孝。”杨宏成叹了口气,“只是儿臣这么多年来不曾陪伴在母后身边,想要孝顺母后都无法。” 一席话说完,太后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太后,悲戚伤身。”拾绘低声劝慰道。 太后这才强忍了眼泪,伸手朝杨宏成招了招手,杨宏成见状,颇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握住了太后的手。 “这么多年来,终究是苦了你了。”太后轻叹道,“哀家总是想着如何补偿你,却无论怎样补偿你,都又觉得不够多。” “这个令牌你随身带在身上,”太后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枚纯金的小令牌递到了杨宏成的手里,“以后便可随时出入宫闱,不必再请旨。” “这……”杨宏成一见令牌,听到“可随时出入宫闱”这几个字,立马想到了什么,顿时心中大喜,面上却又故作几分迟疑,“陛下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太后淡淡道,“陛下政务繁忙,无暇在哀家面前孝顺。有你这样的好孩子代替他承欢在哀家的膝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杨宏成想了想,随手抛接着这一枚小小令牌,很是高兴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自然是宽宏大量。儿臣长于民间,目光短浅,见多了这世间龌龊,少不得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太后的神色不见变化,只是吩咐杨宏成道:“今天天色也晚了,你就留宿在宫里吧。” 杨宏成想了想,倒也没有拒绝,只是笑道:“儿臣想出去走走。” 太后霎时间想起了杨宏成对彭清音那般轻佻姿态,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只是面上不显,仍是充满了疼爱,她又是叹息又是嗔怪道:“这雪到现在还没停,天寒地冻的,你出去走什么?” “黑灯瞎火的,你再跌一跤可怎么办?”太后叹气,“你转年过去,也要十七了,也该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还这么孩子气,可怎么好呢?” 杨宏成最不耐烦听这些,但他又不能由着性子在太后跟前胡来,只好插科打诨似地“嘿嘿”直笑。 太后见他这憨憨的模样,又只觉得自己怕是多心——这么一个傻孩子,怎么会生出那么多的龌龊心思呢? 这时,她又将杨宏成之前在翠微山行宫犯下的事全部忘却了。 “你若是真的想出去透透气,”太后到底还是不忍对他太过严厉苛责,叹道,“便让你身边那个什么如意跟着你,一步也不许跟丢了。” “后宫都是女人,你虽年纪小,要是冲撞了谁也不好,你皇兄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你们兄弟俩若是因着这些小事生了嫌隙,叫人看笑话。”她想了想,又加重了语气:“你别不把哀家的话放在心里。若是你果然淘气出了什么差池,哀家拿了他的性命!” “儿臣知道了!”杨宏成笑嘻嘻道。 ——万如意不过是太后放在他身边监督他的眼线罢了,又跟他没什么过命的交情!这老太婆倒是真有些意思,居然还拿万如意的命来威胁他! 可是,万如意的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百八十二章 感慨或是试探 是夜。 养心殿,灯烛俱亮。 宁昭还端坐在桌案之后,批阅过的奏折在一旁已摞成了小山。 “陛下,喝点参汤养养神吧。”王德福见他一撂笔,立马忙不迭地上前来递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 宁昭神色淡淡地接下,端起参汤一饮而尽,仿佛那只是为了完成某项任务一般。 放下汤碗,王德福又捧了热毛巾等物上前来给他擦手,他一边拿起热毛巾,一边问道:“有什么消息?” 今日杨宏成进宫,太后必然会给他随时可出入宫闱的令牌。 只是,杨宏成此人,一向是个会闯祸的主儿,再加上……想到之前杨宏成在行宫之中犯下的罪行,他的面色更加冷凝。 下午的时候,长乐宫已经传了一次太医,听说是德妃从慈宁宫回来之后,大约是受了些风寒,所以才召了太医。 恐怕……宁昭冷笑,德妃这“风寒”,跟杨宏成脱不了干系! 王德福看着宁昭面色不善,急忙上前道:“这陈公子入宫时,便路过凤泽宫,进去同贵妃娘娘讨了杯热茶喝;又因为天晚了,太后娘娘留了陈公子宿在宫中,只是……” 王德福面露难色。 “说。”宁昭大概猜到了什么。 “陈公子年轻玩性大,嫌太无聊便出来到处乱转,许是凤泽宫外那几棵梅树长得格外好些,陈公子已在那树旁边绕了几圈了。”王德福道。 宁昭瞥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冷笑——这等借口找的,可真是好得很呐。 “良贵妃怎么样?”宁昭淡淡问道。 “这夜深了,贵妃娘娘自然不会见陈公子。”王德福讪讪道。 “蠢货!”宁昭冷冷道,不知道到底是在骂谁。 王德福冷汗涔涔,不敢再说什么。 “摆驾坤宁宫。”宁昭想了想,站起身来。 到了坤宁宫,因着已经晚了,秦惜时已经要睡了。 发髻已经拆了,如瀑的青丝落在身后,华贵的宫装也已经换下,只穿了一件用金银线并五色彩线绣了凤舞九天的淡金色寝衣,面上脂粉未施,却难掩端庄秀丽。 “陛下怎么来了?”秦惜时有些吃惊。 “我来看看你。”宁昭的面上还闪过了一丝疲倦。 秦惜时立马就明白了——宁昭大约是想云予微了。 可她并不介意,宁昭通过她望着云予微的身影。 近日发生的事太多,前朝后宫的担子都压在宁昭心头上,也难怪他总是露出这样疲惫的神色。 秦惜时微微地叹了口气,亲自为宁昭斟了一杯热牛乳送到他面前,温声道:“陛下,天气冷,喝点热牛乳好入眠。” 宁昭怔怔地望着还散发着热气的牛乳,却慢慢地将头别到了一旁。 “予微从前也是这么给我说的。”他喃喃道,“惜时,你说,予微她如今过得还好吗?” 宫里的这个良贵妃,早就不是云予微了。 这是他们默认的共识。 而他们之间的默契,也让他们对这个共识闭口不谈。 这还是第一次,宁昭直接在秦惜时面前承认了云予微已失踪。 秦惜时的内心一阵激荡,她不知道宁昭此言,到底只是因为太过想念云予微而在感慨,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在向她试探。 “云姐姐吉人天相,定然会无事。”秦惜时轻声道。 “惜时,你知道吗?”明明宁昭没有喝酒,可他的状态却像是喝醉了一般,有种熏熏然的感觉,“予微一直不想留在宫里,是我强留她,她才留下的。” “陛下……”秦惜时哪里忍心看着心爱的青年露出这样落寞的神情? “她不想留下,是我把她强留下的。”宁昭喃喃道。 秦惜时的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些什么。 云予微不想留在宫里,这是所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的事实。 宁昭强留下她,这也是所有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的事实。 只是,帝王的深情与厚爱,谁能拒绝呢? 饶是不情愿,那也是拒绝不得的。 云予微可能是一个例外。 但宁昭不愿意。 “陛下,”秦惜时到底还是轻轻地出声道,“云姐姐对陛下的情谊,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情谊……”宁昭却是骤然苦笑,“也许她对我也有些许情谊吧。只是,这些情谊,不足以让她留下。” “她只要抓住了机会,就不会再留在我的身边。”宁昭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她只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我。” 天下之大,哪里都会是云予微的家。 唯独皇宫,唯独这座人人向往的皇宫,不会是云予微的选择。 “陛下……”秦惜时伸手握住了宁昭的手。 这个无论什么时候掌心都滚烫的年轻人,不知道何时,手掌已经如同冬夜的寒风一般,冰凉。 饶是她有无数话想要说,可她终究说不出他最想听的那些。 那些强行安慰的话,她没必要说出口。 “罢了。”宁昭摇了摇头,轻轻地喝了一口热牛乳,仿佛从一场极深的梦靥中抽身离开,一瞬间,他便是又是那个神情肃穆的君王。 他望着秦惜时,微微地笑了笑:“吓着你了吧?” 秦惜时摇头。 “有两件事,我原本想明日再同陛下说的,但陛下看上去还精神得很,想来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的,不如我此时就跟陛下说了,明天我好睡懒觉。”秦惜时笑道。 这般俏皮的语气,终于让宁昭放松了些许,他笑道:“好,为了你的懒觉,今天非听完了不可。” 秦惜时故意做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而后才款款道:“今日,白芷来见我了。” “哦?”宁昭抬了抬眉毛——这个平日里看着机灵实则反应迟钝的愚忠的丫头,是终于反应过来,明白了什么不对么? 秦惜时知道宁昭在想什么,却只可惜地摇了摇头:“她来告‘陈玺’的状的。” 虽然秦惜时不知道行宫中发生了什么,甚至都不甚明白杨宏成与陈玺的关联,可她对于白芷这一举动,仍是有些哭笑不得。 白芷看不惯陈玺举止轻浮,这错又不能归结到自家娘娘身上,如今娘娘又不听她的劝,她思来想去,只能铤而走险,寄希望于秦惜时身上。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二事 饶是宁昭不甚在意这种微末小事,听到白芷这般行为,也是不由地皱眉。 “予微竟留了这么一个性子的侍女在。”宁昭对白芷白苏两姐妹还是颇有些印象的,毕竟,这姐妹俩对云予微算得上是忠心耿耿。 只是,这位白芷姑娘,着实有些太不知让人如何评价了。 “你做什么了?”宁昭问道。 秦惜时却一瞬间变得肃穆了起来,她站起身来,双手搭在前方,郑重地朝着宁昭行了一个大礼:“还请陛下不要怪罪我。” “你说。”不知道为什么,宁昭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命良贵妃迁出凤泽宫。”秦惜时心平气和道,“良贵妃自然不愿意,但我也没有用强。若是三日后她仍是不肯搬离,陛下就宽恕我用些非常的手段了。” 她是将门之女,说这些话时,语气虽然平静,但自有一种凛然气魄。 宁昭心中泛起了一阵酸涩,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为什么?”良久,他才沙哑着嗓子问道。 “如今的贵妃,迟早会犯下大错。”秦惜时并不畏惧宁昭,反而无畏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宁昭的眼睛,“她已玷辱了云姐姐的名声,我不愿她再玷污云姐姐曾经日常坐卧的地方。” 她的声音平静而又有力,分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却让宁昭脸上浮出了几分愧色。 秦惜时的想法,他如何不知,又如何不曾有过? 他一个皇帝,要想动手收拾曲妙,岂不是比秦惜时更便宜? 可偏偏几个月过去了,他都任由曲妙在凤泽宫翻天覆地地折腾,任凭她做出什么荒唐事,最多也只是禁足和罚俸,并不曾降她的位分,也并未让她迁宫。 而他心知肚明,她不是云予微。 她那张脸是不是真的,都不一定。 可他还是想要下意识地欺骗自己,骗自己,那个人住在那里,一直未曾变过。 可那究竟不是云予微。 云予微做不出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姿态,云予微也做不出那些令人看不起的虚张声势。 但那些都是小事,曲妙现在恐怕是所图非小。 若是宁昭再这样自我欺骗下去,纵容着曲妙,恐怕曲妙真的能在云予微这平日里的坐卧之处,搞出什么龌龊之事。 “你做得很对。”宁昭看秦惜时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欣赏。 秦惜时见他神情,脸上的肃穆倒是一扫耳光,却是笑了起来:“陛下先别夸我做得对。只怕明天良贵妃就该去陛下面前哭诉了,到时候陛下别再看见良贵妃,就心软了。” 秦惜时这话说得其实很是逾越,但她语气俏皮,宁昭又待她与旁人不同,并不怪罪她,反而只觉得她性情一如既往,是个爽快的好姑娘。 “你放心,”宁昭笑道,“我绝不让她烦了你,如何?” “好。”秦惜时笑着点了点头,“君无戏言,这我还是知道的。” “你呀你……”宁昭无可奈何,然而秦惜时这般俏皮活泼的样子,让他也说不得骂不得,他竟有了一种养女儿的无奈感,只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你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事呢?” “这第二件事么,”秦惜时收敛了笑意,重新变得严肃了起来,“同德妃有关。” “德妃。”宁昭的语气平平,并不见任何波澜。 秦惜时看了看他的神色,也并没有看出什么,于是继续道:“德妃在慈宁宫大约是受了些惊吓,她毕竟身怀龙胎,我今日去看了看她,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便多呆了一会儿。” “中间她喝了一碗安神汤,倒是睡了一小会儿,只是睡得不安稳。”秦惜时回想起今天她去长乐宫坐了不过半个时辰,秦惜时在她的劝慰之下,才勉强睡了一刻钟的时间多一些,便被噩梦魇住了,整个人冷汗涔涔,面色惨白,这一觉睡得倒像是去什么地狱遭了一遍罪一般。 这实在是不同寻常。 但彭清音对秦惜时并没有那么多信任,甚至,彭清音愿意让秦惜时在她床榻边陪她入睡,都令秦惜时倍感意外——一来,彭清音家教极严,礼仪规矩都是最挑不出错的,以彭轻音的性格,让皇后娘娘守着她入睡,实在太过逾矩失礼,并不是她平日里会做出来的事;二来……睡梦之中人最是没有什么警惕之心,若在梦中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恐怕要遭大祸。 秦惜时自问和彭清音并没有什么交情,彭清音不该对她有这种程度的信任。 她心中疑惑,却也不曾拒绝。 毕竟,其实以彭清音的身世,加上太后的喜爱,做皇后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中间多了一个她。 尽管她并不会因此对彭清音有任何愧疚之感,但她一见彭清音这苍白憔悴的模样儿,心中对她却生出了几分可怜。 所以,秦惜时愿意怜惜她几分。 没想到,这几分怜惜竟让她窥见了彭清音如此的不安。 这到底是为什么? 甚至…… “虽然我现在说这些,有背后告状的嫌疑,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告诉陛下才是。”秦惜时认真道,“毕竟,我与陛下才是一心的。” “你啊。”宁昭轻轻地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就像云予微曾经会做的那样。 这个动作一出来,两个人俱愣了一下。 但很快,秦惜时便回过神来,继续道:“德妃在睡梦之中,似乎提到了杨宏成这个名字。” 宁昭并未感到意外。 彭清音冰雪聪明,如此一个知书达理、能在太后身边游刃有余的人,必定是心思细腻之人。 杨宏成虽然改头换面,俨然是另外一个人了;但此人骨子里极为恶劣,又曾在行宫之中骚扰过彭清音,这样的阴影,恐怕彭清音此生都不会忘记。 如此刻骨铭心,又岂是一张面皮可以欺瞒过去的? 恐怕彭清音已经起了疑心。 而彭清音一反常态地同秦惜时亲近,恐怕也是因为在秦惜时身上看到了云予微的影子。 第二百八十四章 深情且残忍 想到彭清音,宁昭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 秦惜时看着他的神情,到底有些落寞——这大概就是帝王吧。虽然对云予微一往情深,但在这深宫之中,那么多的女子百媚千娇各有所长,有旁人在他心中也占了一个小小位置,恐怕也没有那么难。 只是……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秦惜时的神色一下子哀伤了下来。 宁昭见她如同一朵开得正好的花一下子被霜打了一般,也猜到了几分她心中所想;原本秦惜时怎么想他,他都无所谓。 可在他看来,比起他,秦惜时应当同云予微更亲近才对。 ——秦惜时是云予微的娘家人。 而他不愿意云予微的娘家人对他有什么误会。 于是,宁昭解释道:“彭清音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曾同她有些交易。” “她为我所用,我自然也要护她周全。”宁昭道。 只是护她周全,都护到人肚子都大了? 秦惜时的心一时间酸溜溜了起来,只是她却不能表露出来——在宁昭的眼里,她是他和云予微的妹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所以,宁昭对她,才是真的只有宠溺与看重,但其他的,她已不能去强求了。 她求不来,也不能求。 她不能让自己变成和六宫中其他妃嫔一样的女人。 那不是她秦惜时能够做出的事来。 秦惜时的内心在翻腾,面上却终究冷静了下来,她幽幽地看了一眼宁昭,没有说什么。 宁昭见她这眼神,不由地扶额:“怪不得予微疼你,我同你解释,你也听不得。” “我哪儿敢不听,哪儿敢不信?”秦惜时道。 宁昭也并不怪罪她,也只是无奈摇头。 秦惜时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高兴——苦涩的是她自知此生她在宁昭面前都无机会,高兴的是,宁昭大约始终是个深情的人。 “这几日我会多照看长乐宫那边,不会叫她真的受了委屈,不会耽误了陛下的正事。”秦惜时道。 宁昭点了点头:“好。你看着办就好。” ——这等小事,其实不必细细同我说。 只是这句话,终究是没真的被宁昭说出来。 夜已经深了。 “你好生休息吧。”宁昭说着,站起身来,“我去偏殿睡。” 秦惜时也并不说什么,任由宁昭自行去找地方睡觉,也不吩咐宫人伺候。 “娘娘怎么不留一留陛下?”久香终究还是忍不住。 除了大婚后那几日,其实陛下来凤泽宫,都未曾同娘娘住在同一个房间。 外头虽然看着皇后娘娘恩泽甚重,其实…… 久香忍不住地想叹气。 秦惜时摇了摇头,神色淡然:“陛下政务繁忙,该好好歇息。” 久香不便再劝,便只能伺候秦惜时睡下。 灯烛吹灭,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秦惜时在这一片黑暗中,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露出了一个苦笑——她这个皇后娘娘一入主中宫,便格外得宁昭看重,风头无两。可唯有她自己心中明白,这些都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假相罢了。 宁昭不曾真的同她圆房。 他是真的只把她当做妹妹来看。 何等深情,又何等残忍。 可她仍然甘之如饴。 一夜过去,宁昭抖擞了精神,自去前朝处理政务。 早先安南王无诏入京,打着的是要庆贺帝后成婚的旗号;如今,帝后早已大婚,这安南王依旧半点儿动身回东南的意思也没有。 宁昭对安南王的人头势在必得,倒也不急着放虎归山;只是前朝大臣们分为了两派,就安南王是否应当回属地吵了个热火朝天。 安南王在京城中倒也老实低调,不曾做过什么逾越的事;连上朝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时地递了告病的折子,一副不愿参与京中政务的样子。 他这一举动,给了朝中暗中早已倒向他的那些大臣个好借口,倒把那些提议安南王回东南的大臣们给喷了个狗血淋头。 于是,宁昭在前朝看着他们打口水仗,下朝了以后他们还不尽兴,硬追到养心殿接着对喷。 这一场架吵下来,以宁昭摔了折子而告终。 前朝的大臣们意犹未尽地离去了,宁昭还没喘口气,果然应了秦惜时昨夜所说的,曲妙一大早就候在养心殿外等着来告状了。 偏偏这个时候她机灵得很,一见大臣们告退,立马一副关爱陛下身体健康的模样,端着汤蛊就要往里进。 王德福拦了拦,曲妙立马要做出当场撒泼的样子,王德福顿时不敢狠拦。 “让她进来吧。”宁昭冷笑,他倒是要看看,曲妙到底想要怎么办。 果然,曲妙一进来,话没说上三句,眼泪已经落了几箩筐。 她满脸幽怨,又早已对镜练习过数次,自知哪个角度落泪最是楚楚可怜——她如今还是贵妃的位分,秦惜时便如此欺负她,若是她一味忍让下去,以后还该如何在六宫自处? 这般想着,曲妙的泪便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只是曲妙不知道的是,即便她看上去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这并不是云予微会流露出来的表情。 一句话,太假了。 安南王送她入宫,虽然仓促,却也是告知过她一些关于云予微的性格和习惯的。 只是她不甘心罢了。 她不甘心只是当一个影子,她想顶着云予微的名头,活出她曲妙的精彩来! “六宫之事,当归皇后全权处理。”宁昭任由曲妙在他面前哭闹了一会儿,便觉得不耐烦了起来,“皇后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陛下!”曲妙睁大了眼睛,满眼是泪,“陛下当真毫不顾惜同臣妾过往的情分吗?!” “不过是迁宫而已。”宁昭冷笑,“朕又没降你的位分,也没把你怎么样,如何就是不顾过往情分了?” “贵妃倒是说说看,朕若是顾及过往情分,又该如何呢?”宁昭的目光犹如冷箭,直直地射在了曲妙的身上。 ——那当然是罚了皇后这般随意的处置,在后宫为她立威,给她体面,让她过得更好! 但这话终究只能在曲妙的肚子里滚了几圈,她在宁昭仿佛真的能杀人的目光中,默默地闭上了嘴。 第二百八十五章 小镇冬日 一连下了几日的雪。 云予微所栖身的小镇,本就偏僻,落雪以后更是阴冷,街上更是行人寥寥。 幸亏赁了这间小院,云家姐弟也算是慢慢地在这小镇上落了脚,过得也算是平淡。 “多亏你之前置办的东西多。”云予微这些日子对云岚刮目相看,“你如今是当真能够当家立业了。” “那是自然。”云岚端了一碗鲫鱼姜仁汤,热气氤氲,一片白雾之中,将他的五官模糊得愈加柔和。 自从有孕以后,其实这个孩子很是乖巧,基本上没怎么闹过云予微。 只是大概前些日子跋涉颠簸着,再乖巧的孩子也想闹脾气了,这几日云予微胃口有些不太好,偶尔还有恶心干呕,云岚愈发不敢让她靠近厨房,生怕她闻了油烟味不安宁,只自己想办法做些汤汤水水的让云予微多吃下去一点儿东西。 “你现在还是太瘦了。”云岚望着云予微,满目心疼。 云予微并不自怜自怨,反而很是洒脱地笑道:“瘦一些,到时候生产反而会容易一些。” 云岚无奈。 “幸好有我跟着你。”即使知道云予微是在宽慰自己,但云岚依旧忍不住地抱怨,“若是你自己,还不知道你会如何敷衍自己呢。” 云予微虽然从小跟着师父学医,煎药熬药的活计更是从小都在做,可偏偏她于家事上没什么才能——熬得好药,却做不了什么好菜好饭。 因着她的手艺实在欠佳,从前在神医谷时,便是个坐着等吃的主儿——云岚小的时候是云神医做饭,云岚长大了,换云岚做饭。 她天赋不错,云神医又一向待她如同亲生女儿,她这般理所当然,所有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所以,听着云岚的嗔怪,云予微却也并不反驳,只是笑得很灿烂:“是啊,还好有你。” 她嫁进容王府、又入宫做了这一年的贵妃,不能时时照顾云岚,云岚又是个不乐意家中有其他人的性子,故而大多时间,还真的是云岚自给自足、自己照顾自己的。 故而,如今云岚在家事上的熟练程度,还真的是远远超过云予微的。 他们在这小镇之中,谨慎起见,并不准备在短时间内再外出行医,故而云予微这段时日倒一下子空闲了起来,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散步安胎,倒是真的过上了孕妇安胎的日子。 现在,他们姐弟二人,坐在中厅,隔了一道帘子,围坐在炭盆前,饶有兴致地烤栗子和红薯吃。 这几日汤汤水水喝多了,云予微对云岚刚递给她的那碗鲫鱼汤半点儿不感兴趣,反而不住地拿着小火钳不时拨弄一下炭火,眼巴巴地等着板栗和红薯的香气飘出来。 小镇里自然买不到什么太上好的炭,普通的木炭哪里经得住她这般心急的一会儿一拨弄,板栗和红薯尚且没熟,她先拨弄出好些烟来。 “咳咳咳,”云岚被烟呛了嗓子,有些无语地看着云予微,“姐姐再拨几下,恐怕今天这栗子红薯是吃不上了。” 云予微吃吃地笑了几声。 而后,她有些警觉地朝外看去,只是门紧紧地关着,又挂了一道厚实的夹棉帘子,窗子也封得很严实,只留了一个小小的气窗透气,她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了?”云岚顿时也警惕了起来。 “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云予微想要站起身来。 云岚哪里敢让她出去一探究竟,当即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而后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只听见外面北风呼啸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叫骂声。 云岚松了口气:“我去看看。” 云予微点了点头,也想跟着起身。 云岚却不由分说,伸手拿了一旁叠着的毯子盖在云予微的腿上,有些警告地朝她看了一眼:“姐姐不许跟出来!” 见云岚这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云予微也是哭笑不得。 直到云予微点了点头,云岚这才终于朝外走去。 这几日实在是太冷,云岚又怕风吹到了云予微,他确认好了身后的帘子已放下好了,这才迅速地打开了中厅的门,一个闪身走了出去,迅如闪电一般,将门重新关上。 呼啸的寒风兜头吹来,少年的身形本就单薄,猝不及防被这么猛地一吹,差点儿没能站住脚步。 尽管他每日都会扫雪,但小院里的落雪仍有三指厚了,踩上去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云岚拉紧了斗篷上的兜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院门走去。 他并不急于打开院门,反而是站在檐下先听了一耳朵。 “你这小杂碎,竟敢来偷东西!” “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种!” “下这么大的雪怎么没能冻死你!” …… 雪天里,万籁俱寂,便显得这谩骂声尤其刺耳。 云岚猛地打开了院门,寒风立马将门板“呼”地吹脱了他的手,“哐当”砸到了一旁。 这巨大的动静吓了对面一跳,谩骂声终于有了一瞬的停顿。 云岚这才看清了,对面那一户人家,正一边怒骂,一边拿了栓门的门闩打着倒在地上的人。 “原来是朱家的小哥。”对面的人间看到云岚,甚至还给他打了个招呼——云家姐弟仍旧隐姓埋名,仍自称姓朱。 “这是怎么了?”云岚定睛一看,这地上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打的人,很显然已快晕过去了。 “这无赖小子,平日里偷鸡摸狗偷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就算了,我看他可怜,也都不跟他计较。谁知道纵得他胆子越来越大,今天倒来偷钱了!朱小哥你说说,他胆子倒肥,把我的钱偷了,我这一家子怎么过冬?” 对方越说越气,手中的门闩便又要朝地上的人招呼去。 “可不能再打了。”云岚见状,急忙阻止,“再打要出人命了。” 对面的人一听,嘴里虽还骂着:“这种泼皮无赖,命硬着呢!便是死了,这世间也是少一祸害!” 但他眼见着地上的人面如金纸,倒真像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心不由地虚了起来,竟也不再跟云岚说什么,“咣当”一声便关了门,再没有动静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乞儿 云岚看着对面倏忽紧闭的门,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后,他又将目光放到了在地上蜷缩着的这个人身上——此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年纪又小,身子更是蜡黄瘦弱,听闻他无父无母是个弃儿,被大街上动了恻隐之心的老乞丐捡了回去养着,从小惯会些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 小镇民风淳朴,再加上他也只是偷抢些吃的用的,并不曾真的扭送了他去见官。 云家姐弟才刚搬来,就被他光顾过不止一次;有一次云岚才刚买回来了些许糕点卤味,还没来得及装盘,就被这小乞儿拿了大半,剩下的还脏兮兮地留着他的指痕,把云岚气了个够呛,收获了左邻右舍许多同情,这才告知了小乞儿的身世。 大约是云家姐弟刚来,云岚又天天在采买东西,看上去颇有几分丰厚家资,这小乞儿之前还挺常来。 倒是下雪这几日,小乞儿不曾出现。 云家姐弟还以为这小乞儿是找地方避雪过冬去了,没想到转头就看到这人被打了个半死。 “别装了,”半天了这小乞儿还躺在地上不肯动,云岚只好无奈道,“你再躺下去,没事也要冻出事了。” 于是,方才还在抽抽着要上不来气的小乞儿,突然就顺过来气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沾了半身的雪花,一张脸还是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形容:“你怎么看出来的?” 云岚忍不住扶额——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方才他说了那一句“再打要出人命”,这小子立马就装得要死不活,这会儿还反过来问他? 一想到这里,云岚便觉得不对,忍不住地后退一步,手便扶在了门框上:“天太冷了,你也别在外面乱逛了,赶紧回去吧。” “那可不行!”小乞儿一双眼睛倒是清亮,理直气壮地伸手给他,“给钱!” 云岚:“……” 云岚一巴掌拍在了小乞儿的手掌上,没好气道:“行啊,现在不偷了,改明抢了。” “什么明抢?”小乞儿却嚷嚷道,“你别乱说话!” 云岚干脆利落地便要关门。 小乞儿动作却也不慢,虽然方才他好挨了一顿打骂,但像他这样的孩子,能活着长这么大,那都是耐摔耐打得很,若不是骨头断了疼得晕过去了,这些皮肉伤对他的行动影响都不大。 “我方才都挨了一顿打了,要不是你突然冒出来,他少不得得给我几个钱!”小乞儿理直气壮道,“你刚才一喊,他就回去了,我这打岂不是白挨了?” 云岚气急反笑:“合着你偷人家东西没成,还想着在人家门口碰瓷讹一笔啊?” “你看你,”小乞儿摇头叹息,“这怎么能叫讹呢?难道他没真的打我?” 云岚:“……” 云岚平生第一次,竟有了一种哑口无言的无力感。 “所以,”小乞儿眼瞅着云岚神色恍惚的样子,趁热打铁,“给钱!” “你要钱做什么?”云岚反问。 小乞儿以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你这话说得,要钱当然是要去花啊!不然我拿钱丢着玩吗?” 云岚:“……” 云岚自认平日里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了,但对上这小乞儿,他竟成了笨嘴拙舌。 “给钱给钱给钱!”小乞儿虽年纪不大,但跟着老乞丐也算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家的姐弟二人身上,有种不太沾惹世俗的清高感——这种人最好对付,因为抹不下面子,极好被人敲竹杠。 云岚懒得同他斗嘴缠弄下去,再加上外面的风实在是太冷,他扶了门便要把小乞儿关在外面。 小乞儿动作比他还快,如同一条泥鳅一般从他手臂下滑了进去,一骨碌躺在了地上,立马翻了眼,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不给钱我就死在你家!” 云岚大怒。 “嗤……”不远处却传来了云予微的笑声,中厅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她身上裹着云岚出来之前搭在她身上的摊子,正掀了一半帘子朝外看着,眉眼之间都是笑意,“算了,让他进来暖暖身子吧。” “姐姐!”云岚有些不情愿。 云予微却是指了指天空,笑道:“恐怕还有一场大雪。” “你老实点儿,”云岚威胁道,“不然抓你去见官。” “好嘞!”小乞儿已经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兴冲冲地往里冲去,“我来……” 这次,他的后脖领子却被人一手拽住了,他可不敢乱动,他这一身衣服又破又脆,恐怕他一用力挣扎,他就要当场裸奔了。 纵然做一个小乞儿他早就没脸没皮了,但当着云予微的面儿,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脏成这样,给我收拾收拾再进去!”云岚阴测测的声音在小乞儿的耳畔响起。 于是,一刻钟后,小乞儿杀猪般的嚎叫声从灶房传来:“杀人了——” 又是一刻钟,小乞儿总算是换了云岚的衣裳来到了中厅。 云岚要比他高很多,所以这衣裳穿在他身上,长了许多,他甩着袖子踩着裤子边,如同一个唱戏的一般,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中厅,头发还带着潮湿。 云岚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跟过来:“让你洗个澡,又不是要了你的命!” “这种天气洗澡,你就是想杀我!”小乞儿理直气壮! 方才二人斗智斗勇,终究还是云岚败下阵来,最终也只是把小乞儿的脸、脖颈和手脚洗干净了,头发也拿篦子篦了几遍,这小乞儿就死活不肯再干净一点儿了。 “不洗就不洗吧。”云予微伸手递给了小乞儿一个烤红薯,那红薯被她烤得焦黑了半边,但小乞儿哪里会挑剔这个,当即伸手夺过,狼吞虎咽了起来。 “姐姐,你离他远点儿。”云岚对这小子随地发疯的精神状态和一身能与人拼命的蛮力心有余悸,不肯叫云予微离他太近。 “略略略!”小乞儿一听云岚这提醒,并不伤怀,反而从烤红薯中抬起头来,朝云岚做了个鬼脸,“你天天吃这么好,还没我力气大,羞羞羞!” 第二百八十七章 闲谈 小乞儿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三口两口地吃完了云予微给他的那只红薯,自己又不客气地从炭盆里扒拉出来栗子和烤焦了的红薯,仿佛嗓子直通了肠胃,一股脑地全都填进嘴里咽了下去。 “这糊的别吃了!” 云予微甚至来不及阻止,小乞儿已经狼吞虎咽下去了。 “也不怕噎着。”云予微无奈,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在小乞儿这里,自然没有什么品鉴一说的,他也不嫌烫,依旧是一饮而尽。 “又没人跟你抢!”云岚没好气道。 小乞儿嘴里还有一口红薯没有咽下,含糊着道:“习惯了习惯了。” 云家姐弟互相对视了一眼,心生怜悯。 “习惯也不尽是好的,”云岚板着脸道,“既然不是好习惯,那就改改吧。” 小乞儿有些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又环视了一下四周摆设——虽然这个家里也没什么华贵的东西,但红泥小火炉上有香茶,案上还放了果盘,放着几个鲜亮的苹果和橘子。甚至,这般隆冬天气里,墙角落地的大花瓶中还供着新折的梅花——这小院里并没有种什么梅树,这梅花必是一早出门折来的。 普通人并不会在这样的冷天里,生出折梅赏雪的闲情逸致来。 毕竟,寒冬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穷人要先考虑生存,有余钱的人才会生出这种雅兴。 小乞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同云岚扮了个鬼脸:“你觉得这不是个好习惯,可我觉得好呢。” 云岚挑了挑眉毛,便要同他争辩。 云予微一个眼神阻止了他,而后温声对小乞儿道:“你是觉得,如果吃得太慢,以后会争抢不过别人吗?” 小乞儿这下倒是对云予微另眼相看了——这对姐弟虽然看着平常,但其实举手投足都同小镇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这个怀孕的姐姐更是看着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竟会知道这些。 “是啊。”小乞儿笑道,“朱娘子竟也知道这些。” “我姐姐,什么都知道。”云岚倒是颇为得意,而后又一板一眼地教训小乞儿,“你如今也不小了,难道要一辈子当乞丐么?” “一辈子当乞丐,有什么不好?”小乞儿反问道。 云岚差点儿要被他的理直气壮给问住了,只气急反笑道:“当乞丐有什么好?” “当乞丐,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干,有口饭就吃,没饭吃就等死呗。”小乞儿眨巴着眼睛道,“反正人到最后都要死。” 云岚一时哑口无言。 云予微听完他这一言论,却是笑了起来:“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做乞丐也没什么不好。” “是吧。”小乞儿凑到炭盆跟前伸手烤火,满目得意。 “但做乞丐,总是有些难处的。”云予微又道,“比如说,你现在年纪还小,并不想现在就死,你不能养活自己,就要靠小偷小摸,被人发现了,还要被打。甚至,你在外面都拢不起这一盆炭火。” 小乞儿的嬉皮笑脸顿时消失了。 云予微看着他脸色阴沉,却也并没有停止:“你之前只是找些吃的而已,今天却开始偷银子了。” 小乞儿咬住了嘴唇,满脸倔强。 “你遇见了急事。”云予微肯定地道,“不是一口吃的或者一件衣裳就能解决的事,所以你才要银子。” “是你的家人出了事?”云予微问道。 小乞儿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眼圈顿时浮出了一片红,他却是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我一个乞丐,哪儿来的家人?” “不过是把我从大街上捡回去的老乞丐倒霉,雪天里摔断了腿,”小乞儿还是笑,“我又不能给他偷个大夫过去瞧病,只能偷点儿银子给他看病呗。” 明明他刚才口口声声地说着“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可提起老乞丐,他仍是红了眼睛。 云家姐弟长久都没有出声。 大约是他想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又找补似地解释道:“那老乞丐命硬得很,断了条腿而已,绝对死不了。死不了还断了条腿,那是要连累我的,我才偷银子给他看病的!” 小少年倔强得很,不肯软和半分。 “你今年多大了?”云予微突然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对于云予微这不按常理出牌的问题,颇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大大咧咧道:“兴许是十六了?也可能是十七了。老头子记性差得很!” 云岚皱着眉头看他瘦瘦小小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他竟是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 “至于名字……”小乞儿在火盆旁伸了个懒腰,笑嘻嘻道,“穷人哪里有正儿八经起名字的?更何况,我还是个乞丐。” “那老家伙心情好就叫我‘小狗儿’,心情不好就叫‘小叫花子’,至于别人嘛,那叫我的可就多了去了,什么‘小杂碎’、‘小杂毛’……”小乞儿也不觉得伤心,只是看着云予微露出了不忍的神色,他倒是没再往下说,反而只是耸了耸肩,“你们想叫我什么,就随心情叫吧。” 云予微和云岚的神色都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你们俩心肠可真够软的,”小乞儿见状,倒是先嗤笑出声了,“你们出去看看,这外头比我惨得多了去了。我好歹还是活下来了,刚出生就被扔了还能活着长我这么大,可是福大命大呢。” “是,”云予微点了点头,“把你捡回去的人,是个善人。” “别,”小乞儿又笑了出来,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若不是不想把身上新换的衣裳给弄脏了,他简直要在地上笑着打滚,“朱娘子,你还真以为那老家伙捡我回去会好好待我吗?” “他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哪里能养得了我?”小乞儿满不在乎道,“不过是带着我更好讨东西罢了,有好点儿的东西不都进他自己口袋里了?” “他又老又丑脾气又不好,外面受了气,回来便要打骂我。”小乞儿一边说着,一边捋了袖子,露出了几处斑驳伤痕,“喏,这老家伙前几天断了腿,脾气坏着呢。” 第二百八十八章 治伤 小乞儿满不在乎,云家姐弟却听得沉默。 小乞儿觑着他们的脸色,手便悄悄地摸上了案上的糕点盘子,上面摆了几块寻常的香糕和一碟炒花生,旁边还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小银锁。 “啪——”奈何他着实有些太激动了,不小心碰到了糕点盘子,盘子碎了,香糕也落在了地上。 云岚猛地一抬头,便见银光一闪,小乞儿闪电般地缩回了手,便想要拔腿往外跑。 “站住!”云岚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小乞儿,“拿出来!” “什么啊?”小乞儿一脸无辜。 云岚被他气得头疼:“小家伙,我劝你不要让我跟你动手!” 小乞儿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他。 云岚虽比他长得高,但同样清瘦,看着一副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样子,恐怕被人打一拳就要晕过去。 云岚见这小乞儿目光闪烁,便知道他起了歪心思,顿时冷笑了一声,反手按住了小乞儿的左手手腕,只听“咔吧”一声,小乞儿的手腕便错位了。 “疼疼疼!!!” 饶是小乞儿皮糙肉厚,也立马疼得鬼哭狼嚎了起来。 “给你就是了!” 小乞儿缩在袖子里的右手一松,那只小银锁便落在了地上。 云岚这才冷着脸松开了他,迅速地从地上把小银锁给捡了回来。 “小气!” 小乞儿看了看自己软绵绵耷拉着的手,又看了看云岚拿着小银锁珍重的样子,不由地又嘟囔道:“守财奴!” 云岚几乎要被气笑了:“你再胡说你这手就别想好了!” “你又不……” 小乞儿牙尖嘴利,立马就要跟他对着拌嘴,结果说到一半,他停下了喊疼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云岚,又将目光放在了在一旁看戏的云予微身上。 半晌,他突然道:“你先把我的手给弄好了!” “弄好做什么?”云岚冷笑,“你又不学好,手好了又用他来干坏事!” “我又没杀人放火!”小乞儿不服地嘟囔道。 云岚简直要被气笑了。 云予微眼见着这两个少年又要吵起来,不由地想要发笑,只是同云岚轻轻摇了摇头。 云岚恶狠狠地同小乞儿互相瞪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甘不愿地拽过小乞儿的手,看似十分随意地一拉,小乞儿的嗓子眼儿的喊声还没来得及出口,手骨便已经复原。 小乞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将复原的手递到了眼前,看了又看,又是惊又是喜。 半晌,他才终于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同云岚道:“你是大夫吧?” 云岚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小乞儿也并不在意他的语气恶劣,反而更加笑嘻嘻地凑到云岚跟前:“这怎么会不管我的事呢?你看,我本来就在找大夫,你又恰好是大夫,你看这不是巧了吗?” 云岚冷笑:“那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 “脸皮不厚怎么当叫花子?”小乞儿笑道。 云岚:“……” 云予微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又感到了一股荒谬的心酸。 “你不是说他对你不好吗?”云岚反问道。 小乞儿咧嘴一笑:“那我不是也说了吗?那老家伙命硬得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会拖累我,还不如我现在受累点儿,能把他治好就治好了呗。” 云予微看着小乞儿这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时有些沉默。 之前这小乞儿满脸泥灰,看不出原本的形容;现在洗干净了脸,是个白净清秀的小少年。 只是他实在是太瘦小了,大约是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从未吃饱过饭,身体便一直没能长好,嘴上说着自己十六七岁了,但看上去却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看着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心却还是柔软的。 云予微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云岚知道她动了恻隐之心。 “给你的家人治伤没有问题。”云予微淡淡道,“诊费便不收你的了,但药钱却是要你自己赚的。” “说了他不是我的家人!”小乞儿嘀咕一声,而后眼睛亮亮地大声道,“钱我会想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云岚冷笑,“还去偷吗?” 小乞儿也不觉得羞耻,只是朝他扮鬼脸,并不反驳。 云岚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淤泥里,既被卸了力道儿,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沉重感。 “我来给你想个办法,如何?”云予微道。 小乞儿警觉地看着她。 云予微浅浅笑道:“你看,我这小院子里有许多杂事没人坐,我的弟弟要照顾我,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做这些。” “姐姐!”云岚听出了云予微的用意,却并不赞同——这小乞儿手脚不干净,又是个惯会偷奸耍滑的人,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干活。 小乞儿瞥了一眼云岚,笑道:“我就是想做乞丐而已。” “我这里有什么要你帮忙,你就做什么。”云予微耸了耸肩,“我只管你吃,并不管你住,你出了这个门,愿意当乞丐就去当乞丐,我不会管你。” 小乞儿又有些惊讶了:“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 云予微顿时笑了:“你做乞丐都不怕别人笑话,我为什么会怕别人笑话。” “我脸皮厚嘛。”小乞儿嬉皮笑脸道。 云予微也同他微微一笑:“真巧,我脸皮也厚。” 小乞儿:“……” 他一向牙尖嘴利,少有这样无言以对的时候。 到最后,小乞儿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他的确需要找个大夫,而云予微的条件绝对是为了他好,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云予微大着肚子,云岚自然不肯让她冒着风雪出门;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过后,云岚才跟着小乞儿出发了。 “你怎么什么都没带?”小乞儿问。 云岚没好气道:“因为我不靠谱。” 小乞儿:“……” 第二次哑口无言了。 二人一路沉默地来到了小镇边缘的一个破庙里,里面住着的都是无处可归的乞丐。 小乞儿好似并没有夸大,那断了腿的老乞丐脾气并不好,他们进去之前,老乞丐正同另外一个乞丐激动地对骂着,原因是到底谁多占了一尺地。 云岚:“……” 小乞儿的生存环境,的确恶劣。 第二百八十九章 治伤(2) “来来来,我那小叫花子来了!我叫他打死你!” 一见小乞儿回来了,老乞丐一下子来了精神,朝着对面的乞丐吐了一口唾沫,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呸!”对面的乞丐也不甘示弱,一口唾沫吐了回去。 眼看着这两个人又要对喷了起来,小乞儿一脚踢在了一旁的一个破箩筐上,那破箩筐本也是捡回来的,早就残破不堪了,哪里经得住这么一脚,顿时被踢了个稀烂。 破庙年久失修,一群乞丐又没有打理它的自觉,这一脚下去,不仅破箩筐稀烂,也扬起了一阵土,叫人好一阵咳嗽。 云岚皱着眉举了袖子掩住口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小乞儿不耐烦道:“你跟人打架别叫上我!等把你的腿治好了,你自己爱跟谁打跟谁打!” “嘿你个兔崽子!”老乞丐面子上挂不住,随手就抓了身下的干草就要往小乞儿身上扔,于是又一阵鸡飞狗跳。 小乞儿一边躲,一边怒道:“你还想不想治好了!” “治治治!”老乞丐被气得只喘粗气,“你这个兔崽子给我找的大夫在哪儿呢?!” 小乞儿看向了云岚。 破庙里的众乞丐顺着小乞儿的目光,一起看向了云岚。 只见一个穿着棉袍的少年正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少年身姿挺拔如青竹,站在这破庙和一堆乞丐之中,有一种突兀的违和感。 “哈哈哈哈哈哈……”一群乞丐丝毫不给云岚面子地狂笑了起来。 “这原来就是小狗儿找来的大夫!” “怕不是把人家哪家的小少爷偷偷给骗来了吧?” “小子,你上当了!进了这乞丐窝里,可就出不去了!” …… 一时间,逗小乞儿和逗云岚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乞丐更是恼羞成怒,甚至都要拖着伤腿坐了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要打小乞儿:“你玩儿老子呢?!” “你看不看?”小乞儿不耐烦道。 老乞丐冷笑:“我看你是巴不得老子死了你好舒坦!你可别忘了到底是谁把你捡来的!要不是老子,你早就死了……” 老乞丐还在喋喋不休地算旧账,小乞儿面无表情地听着,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周围的乞丐们早就司空见惯,也并不劝,若不是实在是穷连口剩饭都吃不上,他们必然要讨点儿瓜子边磕边看热闹。 云岚却是听不下去了,直接开口道:“我就是大夫。” “什么毛头小子!”老乞丐被打断了本就不高兴,又见云岚这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又想要骂。 “我家世代行医。”云岚淡淡道。 老乞丐的嘴巴张了张,目光在云岚身上来回扫着,半晌,终究还是怕错过了一个机会,嘴硬道:“你要是给我看不好,我打死这小叫花子!” 小乞儿:“……” 云岚:“……” 云岚忍了又忍,才没把那句“这小叫花子对我来说可没这么重要”给咽了回去。 老乞丐浑身脏臭,伤腿又没及时得到救治,伤口已生了腐肉;云岚一见他的伤势,皱着的眉头便更紧了。 “呵,”老乞丐一见他脸色,反而笑嘻嘻道,“还你家世代行医呢。我看你没真正给人看过病治过伤吧?你拿老子练手呢!” “刺啦——” 云岚干脆利落地把老乞丐的裤腿给撕开了。 “老子杀了你!!!” 老乞丐杀猪般的叫声在破庙里响了起来。 云岚却是面不改色地伸手按在了他的哑穴之上,老乞儿顿时消了声——这小子是个有真本事的,是个人狠话不多的主儿。他能在外面行乞多年还活到这把岁数,虽然性子不好,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人他得罪不起。 老乞丐心疼地看了他这唯一的一条破旧棉裤,想到了日后自己只能光屁股被庙里的其他人嘲笑的样子,顿时心如死灰,人更老实了。 而云岚手法更是干脆利落,麻利地给他接好了断骨,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雪亮的小银匕首。 这匕首一出,老乞丐吓得差点儿当场晕过去——这小子干什么?! 奈何云岚早就吩咐了小乞儿,把老乞丐给按了个结结实实。 小乞儿虽然瘦小,但力气其实很大,老乞丐毕竟年纪大了,又受伤,怎么可能挣脱得了? 被点了哑穴的老乞丐只好无声地张着大嘴,疼得死去活来,眼睁睁地看着云岚把他腿上的腐肉给清除干净。 “嗤啦——” 撒了些药粉在老乞丐的伤腿上,云岚干脆地从自己的内衫上撕下了一大片干净的布,给老乞丐包扎好;又就地寻了些还算板正的木板,给老乞丐的腿做了个固定,这才认认真真地擦干净了匕首,重新收了回去。 云岚的动作实在太过干脆利落,满屋子的乞丐们都看直了眼,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被他这满面的严肃给镇住了,没人敢再开他的玩笑,总觉得他会随时扬手给自己来一刀——毕竟,他刚才点老乞丐哑穴和让小乞儿按住老乞丐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儿犹豫;那老乞丐挣扎成那个样子,他刮腐肉的手连抖都没抖一下。 “好了。”云岚起身。 老乞丐比比划划,急得直指自己的嘴巴。 云岚这才想起来,解了他的穴道。 老乞丐一重新得回了声音,立马就是一连串骂声,云岚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他才讪讪住口:“我不是骂你……” “行了,走吧。”云岚看向小乞儿。 “欸,你去哪儿?!”老乞丐急了。 他现在腿断着,脾气又不好,这破庙里的其他乞丐可没那么多好心来伺候他;若这小乞丐也跟着人跑了,他腿好了人却饿死渴死了,他找谁说理去? “我去找钱!”小乞儿没好气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扔到了老乞丐的怀里,“给你看病不要钱呐?给你抓药不要钱呐?你要有这么好的命你至于断了腿吗?!” 老乞丐:“……” 这话好像也是。 “他把自己卖给我们家了。”云岚冷着脸道,“还不快走!” 第二百九十章 变化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 洁白的雪花落在地上,好像能掩盖一切。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雪白,好似这世界本就如此纯净无暇。 云岚和小乞儿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上,二人都沉默着。 “你是不是开始可怜我了?”小乞儿突然问道。 云岚最后那句话,其实根本没必要说;不过是因为看不惯那老乞丐对着小乞儿非打即骂的态度,这才强行出了这个头。 云岚头也没有回,风呼啸着吹过,几乎要将他的话吹散在这空寂无人的巷子里:“你有什么值得我可怜的?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小乞儿早就长大了,老乞丐却已经老了。 他原本早就可以不用忍受老乞丐了,他大可以自己一跑了之,他还年轻,有手有脚,只要肯吃苦,总能遇到自己的机会。 可他还是跟着老乞丐挤在那个破庙里。 “是我姐姐可怜你,所以我才帮你。”云岚淡淡道。 小乞儿呲牙咧嘴地笑了起来:“你这算什么帮我?你家还要我做工抵债呢!咱们这是两清!” 云岚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迎着风加快了脚步:“走快点儿!” 小乞儿更瘦弱些,在风里走得愈发艰难,但也没有趁着云岚不注意溜走,只是沉默地跟在云岚身后。 小院子近在眼前,灶房里飘起了袅袅的白烟。 云岚加快了脚步。 他冲进厨房,果然灶台前坐着云予微,她正一边添柴一边伸手烤火,倒很是悠然自得。 “你怎么跑来厨房了?”云岚无奈地问。 这雪天这么滑,若是云予微在雪地里滑了一跤,他都不敢想象后果。 云予微笑着指了指锅:“我别的不行,但熬锅粥还是可以的。外面这么冷,你们俩回来就能喝上一口热粥,不是挺好的吗?” “那我去洗洗手。”云岚笑着道。 小乞丐却是凑近了灶台,笑嘻嘻道:“烧了这么多柴,总不能就熬了个粥吧?” 云予微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只会熬粥。” 小乞儿一时噎住,瞪大了眼睛看着云予微,半晌,才痛心疾首道:“你这不是浪费柴吗?!” 云予微于是指了指身后柴房的位置,更加无辜道:“所以那里有很多新柴等着你去劈呢。” 小乞儿:“……” 小乞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云予微好像总有一种无言以对的无力感。 “姐姐煮的粥最好喝了。”云岚美滋滋道。 小乞儿重新燃起了希望。 然后小乞儿对着一碗白粥陷入了沉思——怎么,是他不懂这碗粥的奇特之处吗?这粥左看右看它都是一碗普通的白粥,只是因为舍得放米,煮得很是浓稠,绽了米花,迷香浓浓地弥漫了出来。 一旁云岚又跟在喝什么人间至味一般,小乞儿也忍不住地喝了一大口。 嗯,还是白粥的味道。 不过好在云予微虽然只会煮粥,但也是知道粥上面可以热些馒头和剩菜,这才叫小乞儿不至于真的只喝了白粥当晚饭。 当然,小乞儿自是不挑食,但他馋。 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小乞儿这才扶着肚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云岚看了他一眼,于是毫不客气地踹他去洗碗。 小乞儿一边洗碗,一边又哀怨又好奇地问云予微道:“你怎么不问问那老乞丐的腿有没有得治?” 云予微讶然:“还有我弟弟治不了的伤?” 小乞儿:“……” 您可真够自信的。 而一旁的云岚,早就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不过小乞儿倒是乖觉,虽然还是会偷懒偷吃,叫他干的活儿也都老老实实地干了,顶多晚上回破庙的时候多顺走几个馒头,云予微和云岚自是不会因为这特意“提点”他。 小镇日子平静,京城里却算不上风平浪静。 良贵妃突然被皇后娘娘下旨迁了宫,原本六宫都等着看热闹的,结果良贵妃去恒昌帝跟前闹了一场,什么都没闹出来,大家颇有些意兴阑珊。 倒是曲妙,原本气自己被狠狠下了面子,但最后得知自己要搬入的宫殿是寿康宫时,却是又平静了下来。 寿康宫离慈宁宫很近。 曲妙的眼神晦暗,到最后终于还是应了下来。 大约是近日接连被下了脸面,她倒也不如从前那般作天作地了,因着离慈宁宫更近了,她倒是每天都去慈宁宫里给太后请安。 太后依旧不喜,甚至都不怎么见她,她倒也没什么怨言,风雪无阻。 清宁郡主杨迎秋,这几日也请旨进宫陪太后了一次,因着她是安南王最宠爱的女儿,太后对她也颇有几分喜欢。 杨迎秋到慈宁宫时,刚好赶上曲妙也去给太后请安。 “郡主。”曲妙同杨迎秋笑道。 杨迎秋瞥了她一眼,只觉得她好像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比起之前的急功近利,她看上去平静了很多,甚至还有些珠圆玉润了起来,眼梢透着些许妩媚。 “小心变样子。”杨迎秋倒也不想管闲事,只是看她曾经给自己出主意表忠心的份儿上,也提醒一句。 “本宫已经不在意了。”曲妙却是微微一笑,“这一年过一年,人哪儿有一直不变的呢?” 杨迎秋这才察觉到,这人平静的表面之下,那汹涌澎湃的野心。 只是,这人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呢? 但无所谓,她不在意。 杨迎秋不再理会曲妙,迎面杨宏成却走了出来。 杨迎秋是安南王府的嫡女,又是安南王最宠爱的孩子,杨宏成虽看不惯她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样子,也不曾在她面前有过什么不妥。 只是,自己如今很快就能拿到王爷的封号,且在宫中出入自由,这慈宁宫上下更是无人敢拦他;而杨迎秋如今,进宫要请旨,太后未曾露面她也要候着。 这般强烈对比,让杨宏成生出了一种满足的快感。 “郡主,”杨宏成笑道,“别来无恙啊。” 他的目光落在了杨迎秋身后的丹梅身上,眼神一下子就又火辣了起来,笑道:“丹梅姑娘也越发出息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忠孝 杨宏成长相虽然已经改变,但这话一出,原本的相貌仿佛又出现在了他现在这张脸上。 丹梅更是俏脸一白,下意识地往一旁躲了一下。 杨宏成看着她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原本只是看不惯杨迎秋顺手调戏一下丹梅,本意是来恶心杨迎秋的;可丹梅平日里也是个爽利的个性,这般畏缩躲闪的模样,反倒给她添上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羞怯。 再加上,丹梅好似确实跟宁昭某个妃子略有些想象。 这般一想,杨宏成便更有了几分兴奋。 “你做什么?”杨迎秋拧了眉毛,直接挡在了丹梅面前。 丹梅毕竟是她最贴心的侍女,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自然与他人不同了;否则,她也不会在这次进京时,只带了她一个。 杨宏成自以为很风流地拂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笑道:“哎,不过是许久不见丹梅姑娘,跟她打声招呼而已,郡主这般紧张做什么?” “狗改不了吃屎!”杨迎秋可并不惯着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拉了丹梅往一旁走,“我们走!” “你说什么?!”杨宏成气坏了——以前在安南王府,杨迎秋就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兄弟姐妹谁都不放在眼里,就对他们那个世子大哥稍微好些;现在他们在皇宫,他们之间的地位早就逆转了,结果杨迎秋竟还是跟从前一样,对他不假辞色! 一口怨气憋在心中,不上不下,让杨宏成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然而杨迎秋根本不怵他,即使此时身在慈宁宫,也丝毫没有半分怯色,反而冷冷一笑道:“我说,好狗不挡道!” “杨迎秋!”杨宏成气得差点儿直接吐了一口血出来,伸手指了杨迎秋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这是哪里?!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以为,凭你,母后凭什么见你?!” 杨迎秋一巴掌拍在了杨宏成的手背上,冷冷道:“难道没人教过你,说话的时候不要用手指人吗?!” 这个蠢货! 杨迎秋禁不住地想要冷笑——看在他的面子上? 在宫里,杨宏成倒真的敢如此口无遮拦,也不怕被人抓到了漏洞,猜出些什么! 她的兄弟姐妹也不少,怎么偏偏是杨宏成这个蠢货得了这个机缘! 若是太后的孩子是女儿……杨迎秋冷笑地看着杨宏成——她才不会像这个蠢货一般,到处丢人现眼! “你敢教训小爷!”杨宏成被杨迎秋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怒意上头,竟是也不管不顾,抬手就要往杨迎秋的脸上招呼去。 杨迎秋可不惯着他,但丹梅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她怎么敢任由着自家郡主同太后的亲子动手?吃亏的只会是自家郡主! 这般想着,丹梅迅速地挡在了杨迎秋面前。 “啪!” 杨宏成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丹梅的脸上。 杨宏成只想教训杨迎秋,已经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根本没留意手上的力道;这一巴掌落在丹梅的脸上,丹梅的半张脸立马肿了老高,指印清晰地浮在她肿胀的脸上,唇角缓缓流出了一缕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殿内当差的小宫女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一瞬间,满殿寂静。 “丹梅!” 还是杨迎秋率先回过神来,她一把拉住丹梅的手,心急如焚地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又是气又是急:“你傻不傻?让我看看,这伤怎么样了?” 丹梅自然知道杨迎秋是个怎么样的爆炭脾气,这会儿哪里敢让杨迎秋看自己的伤势? 丹梅捂着脸不肯让杨迎秋看,杨迎秋执意要看,还有一个惨遭忽略的杨宏成在一旁气到摇摇欲坠。 场面一顿非常混乱。 “怎么了这是?”太后终于梳妆完毕,姗姗来迟,“这么热闹。” “求太后为臣女做主!”杨迎秋当机立断,不再同丹梅拉拉扯扯,反而直接在太后面前跪了下来,“陈公子一见臣女的婢女,就非要拉拉扯扯,臣女的婢女虽然笨笨的,却也知道规矩体统,更不敢高攀陈公子,更何况这还是在慈宁宫里!可陈公子见臣女的婢女不从,竟直接以武力相胁迫,直接把她打毁了容!” “小爷是要打她吗?!小爷本来要打得明明是你!”杨宏成一听杨迎秋竟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强抢不成恼羞成怒动粗的流氓恶霸,顿时又暴跳如雷。 太后本来听着杨迎秋的说法,脸色就阴沉了下去;杨宏成一蹦出来,太后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叫她说什么才好?! 太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杨宏成——这个臭小子,年纪小小,怎么一头就扎进女人的怀里出不来了?最可恶的是,这臭小子竟是荤素不忌,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好色也就罢了,可偏偏又如此易怒。 大不了她就把杨迎秋这个婢女赐给杨宏成便罢,可偏偏杨宏成又说出这样一句话! 太后简直头疼不已。 果不其然,杨迎秋下一瞬已经又叩首下来:“求太后娘娘为臣女做主!臣女自知不如陈公子身份尊贵,却也是得先帝御旨亲封的郡主,陈公子竟在太后娘娘面前如此羞我辱我,臣女若是自惭于身份不敢为自己寻个公道,恐怕会令安南王府蒙羞,更令太后娘娘凤誉受损,臣女不敢做这不忠不孝之人!” “求太后娘娘为臣女做主!” 这一番话,杨迎秋说得铿锵有力,没有半分迟疑。 即便是她如此咄咄逼人,太后仍是看她有了几分赞赏。 杨宏成却听不得这些,当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得意洋洋道:“你以为你这一套在我母后跟前也能吃得开?若不是父亲疼……” “住口!”太后眼见着他一时得意,竟是又说漏了嘴,不由地气急攻心,“你这逆子!还不快跟清宁郡主道歉!” “母后你说什么?”杨宏成不可置信道,“我才是您的亲儿子!” “就是因为你是哀家的亲儿子,才更该认这个错!”太后气急。 “我才不要!” 第二百九十二章 姐夫 “太后!” 拾彩和拾绘一声惊叫,只见上首的太后竟是生生气晕了过去。 “快传太医!”杨迎秋站起身来,转身厉声吩咐道。 一阵手忙脚乱。 随着太医一同到来的,还有宁昭、秦惜时和彭清音。 彭清音自不必说,自她入宫后,明面上来看,她一直得太后庇佑;前些时日,太后更是为了她力挽狂澜,不仅使她不至于被夺了封号降了位分,还亲自照顾她养胎。 这样的恩情,让她必须要第一时间赶来。 而秦惜时身为皇后,太后于慈宁宫中晕厥,她执掌六宫,无论如何也要冲在最前面。 秦惜时不仅自己来了,且一听到太后晕过去的原因,立马差人去找宁昭,请宁昭一起过来尽(看)孝(热)心(闹)。 宁昭不负她所望,果然当即放下政务,匆匆地赶来慈宁宫。 在慈宁宫门口相遇的宁昭和秦惜时,心照不宣地朝彼此露出了一个笑;而彭清音则是规规矩矩地同二人分别行了礼,看着二人似乎颇有默契的样子,在一边露出了一个苦笑。 “德妃妹妹礼数也忒重了。”秦惜时却看不出彭清音的苦涩,上前亲热地挽了她的手,笑道,“你还怀着孕呢,倒不知道珍重自身一些。太后这里,又我和陛下呢。” 这话自然是极为关切的。 可听上去,似乎又将她和帝后划开了一个清晰的界限。 从前,她插不进去宁昭和云予微之间的情谊,如今,又被排斥在宁昭与秦惜时之外。 可,凭什么呢? 明明,她也曾以才貌双全闻名于京城! 彭清音心中一阵酸涩,却只是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温声道:“在长乐宫里等着也不安心,便还是过来看看。” 秦惜时只是怜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太后此时还昏迷在床榻之上,拾彩和拾绘正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伺候着。 杨宏成和杨迎秋这对冤种兄妹也在一旁侯着,只是,杨迎秋脸上都是关切与担忧,杨宏成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后怕来。 因着太后身体事关重大,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三个。 饶是章全最是个随意的性格,可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依然压力巨大。 良久,宁昭的注视逐渐不耐烦了,最后诊脉的太医才恭谨答道:“太后娘娘一时气急攻心,以致痰迷心窍,这才晕了过去。” “可有什么大碍?”宁昭问道。 这个太医又摇头。 “章全!”宁昭喊道。 章全上前,笑道:“真的无碍。只是近日太后娘娘情绪大起大伏,太过伤身。” “开药吧。”宁昭摆了摆手。 章全并几个太医退下开药,并同拾彩拾绘细细地说一些用药的注意事项。 而宁昭这才抬了抬眼睛,看向一盘的杨迎秋和杨宏成,当即冷笑一声:“你们俩给朕过来!” 说着,宁昭抬脚就向一旁的偏殿走去。 杨家兄妹则是忿忿地互看了一眼,悻悻地跟了上去。 彭清音此时一副心里眼里只有太后的模样,秦惜时轻叹一口气,同她道:“德妃妹妹,劳烦你守着些母后。” 彭清音点了点头。 秦惜时又叹道:“陛下近日辛苦,火气也大,我去看看,别吓着两个孩子了。” “母后若是醒了,德妃妹妹立马叫人来叫我。” 秦惜时吩咐完,这才慢悠悠地走向了偏殿。 偏殿之中,宁昭连看都没看一眼王德福刚刚端上来的茶,目光在杨宏成和杨迎秋身上来回扫视。 这俩人倒是沉得住气,谁也不肯先出声。 宁昭冷哼了一声:“来,你们俩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迎秋自然不怕,当即就要开口。 杨宏成一见她要说话,立马想起了她在太后跟前那波输出——要不是杨迎秋这个死丫头在太后跟前胡说八道,他至于一时口无遮拦,造成了这般局面? 这般一想,杨宏成便下定了决心不能让杨迎秋先开口,生怕她再一通乱说占了先机,让自己在宁昭跟前也吃亏! “都是清宁郡主!”杨宏成痛心疾首道,“她出言不逊,竟是把母后给气晕过去了!” 宁昭挑了挑眉毛,看向杨迎秋。 杨迎秋冷笑一声——杨宏成这个蠢货!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兄弟! 杨迎秋要说话,杨宏成就绝对拦不住她。 于是,杨迎秋一阵慷慨激昂,又将在太后跟前说过的话,稍稍修饰,又在宁昭跟前说了一遍。 宁昭看着杨迎秋的目光同太后看她的目光如出一辙——难怪安南王最是偏爱这个女儿,这般聪敏这般口才,大约是安南王府里最出色的了。 杨宏成虽然不若杨迎秋机灵聪明,却也不是个完全的傻子,察言观色还是看得出来的。 这么一看,他便又急了——完了,这是宁昭也被杨迎秋说动了啊! “你少胡说八道!”杨宏成怒而看向杨迎秋,“皇兄英明,岂会被你这三言两语所迷惑!陛下可是我的皇兄!” 宁昭:“……” 杨迎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杨宏成顿时心里直发毛,可他却搞不懂,杨迎秋这表情的含义。 “陛下英明,乃是万民表率,定不会徇私情。”杨迎秋一脸正直道。 宁昭叹了口气,对杨宏成道:“你今日着实不像话!朕若是不罚你,当真是无法跟安南王府一个交待,无法给清宁郡主一个交待了。” “皇兄!”杨宏成知道,宁昭如今罚他,虽不至于罚太重,但再轻的惩罚那也是罚啊!他还没混上封号呢,就先被罚了,那他这脸面往哪里搁? 杨宏成这算盘一打,立马豁了出去,对着宁昭倒也开始撒起娇来。 宁昭:“……” 眼看着宁昭的表情一言难尽,杨迎秋嫣然一笑,下一瞬,却也是出口惊人:“姐夫!” 这下不仅杨宏成惊呆当成,连宁昭都直接僵在了原处——刚才……杨迎秋叫他什么??? 在这一瞬间,宁昭有些无助地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王德福,迫切地想要确认自己确实耳朵没有出现毛病。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失心疯 一时间,满殿寂静。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杨迎秋理直气壮地站在原地,其余人皆是表情怪异。 即便宁昭再看不上杨宏成,此时都忍不住地多看他两眼,希望他有个什么反应。 好在,杨宏成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当即便蹦了起来:“你瞎叫个什么劲儿!皇后娘娘也是你能攀扯的!” 宁昭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看来他的耳朵没有出问题。 杨迎秋却仍是镇定自若,看着杨宏成冷笑道:“皇后娘娘温柔可亲,恐怕我叫一声‘姐姐’娘娘也是极为高兴的。” “确实。”秦惜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皇后娘娘。” 杨迎秋急忙行礼。 “清宁妹妹多礼了。”秦惜时笑吟吟地将人给扶了起来。 杨迎秋本就是个爽朗的个性,见秦惜时也是个不拘小节的爽快女子,又因着二人都是将门之女,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宁昭望向秦惜时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探究之意——他可不记得,秦惜时什么时候跟杨迎秋有了交际。 再说,安南王府狼子野心,依着秦家的家教,秦惜时不可能同杨迎秋交好,更不可能私下里认了杨迎秋做妹妹。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惜时自然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差不多得知了前因后果后,无论如何也不愿杨宏成占上风——她可是小气得很——虽然知道宁昭是在蛰伏,但杨宏成被太后认回来这段时间,一直作妖无数,她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清宁妹妹我自然是喜欢的,”秦惜时笑道,“只是妹妹要叫陛下这一声‘姐夫’,好歹也先给我敬杯茶。” 她的笑意盎然。 杨迎秋自然知道秦惜时这其中意思。 她笑道:“能为皇后娘娘敬茶,自然是臣女的福分。” “只是,”杨迎秋有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臣女虽有些僭越,但这声‘姐夫’也不算叫错。”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杨宏成在一旁冷笑。 “他们男人说话便是如此煞风景。”秦惜时却不想再生枝节,笑道,“清宁妹妹别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杨迎秋大胆地看了一眼宁昭,宁昭一脸无辜。 杨迎秋于是又满心甜蜜地低下头笑了:“陛下既然已经为臣女和贵妃的兄弟赐婚,虽臣女和云公子尚未成婚,贵妃又与皇后娘娘情同姐妹,想来臣女僭越叫这一声‘姐夫’,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不会怪罪的。” 这话一出,饶是秦惜时一向镇定,也忍不住地差点儿喷了茶。 杨宏成更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杨迎秋的说辞太过荒谬,以至于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多看了杨迎秋几眼,确定她是不是又在诡计多端地挖坑给自己跳。 但他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是杨迎秋在胡说八道——若是恒昌帝当真给安南王府赐婚了,赐婚的对象还是良贵妃的弟弟,这朝野上下,怎么可能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看你果然是失心疯了!”杨宏成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我早就知道你看上了那个云岚,但人家又没看上你!你就算想嫁人,也不至于想到发疯了吧!” 杨迎秋若是真疯了,那丢的可是整个安南王府的脸! 杨宏成到底是在安南王府长大,活了这十七年,即便一时被换了身份,思想上却转不过弯儿来。 若非他今日已经口无遮拦数次,更是气晕了太后,所以在说话上多少还是注意了些许,此时他恐怕又已经说漏了嘴。 杨迎秋拧了眉毛,竟是看向宁昭和秦惜时,露出了些许小女儿情态:“恳求陛下、娘娘为臣女做主!” 杨宏成不就仗着他现在的身份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谁算起来,还不是个皇亲国戚呢?! 傲娇的小郡主理直气壮地想着。 一想起云岚,她就满心的甜蜜与幻想,竟是没有能及时地察觉到,这殿里的其他人脸上,都遮掩不住的异色。 秦惜时最先反应过来,笑道:“都说清宁妹妹性子爽朗,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杨宏成还想再出言多讽刺些什么,但宁昭哪里还容他再多嘴? 杨迎秋明显不对劲,但安南王那条老狐狸竟没有察觉出什么,这说明,安南王和杨迎秋一起不对劲了! 这么一个惊天发现,成功地转移了宁昭的注意力。 他如今,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再试探一番杨迎秋,哪里还有心情替太后帮杨宏成断这令人作呕的“家务事”? “好了,”宁昭直接打断了杨宏成的话,“朕已经差不多知道是个怎么一回事了。陈玺,母后和朕虽然疼你,可你也不能半点儿规矩不守。若是今日之事传到前朝,恐怕明天朝上就有一群老臣来申饬你!你日后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言说,若是连这些都不懂,岂不是辜负了母后和朕的希望?” 宁昭说了这一堆废话,杨宏成听得眼睛直发直,杨迎秋也甚是不满——这狗皇帝果然是在和稀泥! “朕若不罚你,恐怕你不会长记性,”宁昭又道,“罚你在慈宁宫禁足七日,七日之内哪里都不许去!你老老实实地同清宁郡主道了歉,跟丹梅姑娘道了歉,再回去领罚去!” “清宁妹妹和丹梅姑娘都受惊来了,”宁昭转而看向杨迎秋,“让太医给母后诊完后,过来给你们都看看。再将前些时日进贡进来的弥勒佛丹砂手串给清宁妹妹压压惊。惜时,你们女孩儿的事朕不懂,你开了朕的私库给清宁妹妹挑几样喜欢的,万不可委屈了清宁妹妹。” “是。”秦惜时笑盈盈地应了,又转脸看向杨迎秋打趣道,“陛下平日里可小气得很,今日为了让清宁妹妹消气,可是下了本钱的。” 这虽不是杨迎秋原本预料的结果,却也让她满意了——谁不知道,恒昌帝能登基多亏了太后娘娘出力?如今,太后娘娘寻回亲子,又如此溺爱,一径打了恒昌帝的脸。但一个“孝”字大过天,即使是皇帝也一样,恒昌帝不能重罚杨宏成打太后的脸,多多补偿她,也是理所应当。 第二百九十四章 诊脉 对于宁昭的处置结果,杨宏成自然不满。 但他已经把太后给气晕了,本就不占理儿,若是再在宁昭面前装疯卖傻,恐怕真的会同宁昭所说的那样,明天他就要被前朝的口水给淹死。 于是,杨宏成只得不情不愿地同杨迎秋道歉。 杨迎秋冷笑:“陛下可没说只让你跟我一个人道歉。” 杨宏成简直要气得喷出火来——他如今身份比往日更加贵重,可竟落到了给一个婢女道歉的境地! 如此狼狈,他怎能不记仇?! 但他多少也有些脑子,知道此时不能直接将怒火发泄出来;况且,他为人好色,最是知道怎么做姿态来哄女孩子。 于是,杨宏成当即同丹梅做了一个揖,笑道:“给丹梅姑娘道个不是。今日是我言语孟浪了,让姑娘误会了。” 表面上虽是道歉,却又将锅全都甩给了丹梅。 丹梅自是不敢说什么,杨迎秋却如何能忍?当即便柳眉一竖,又要发作。 “陛下面前,你还敢动手不成!”杨宏成深知,杨迎秋身上是有几分功夫的,她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若是当真想要揍他,恐怕还真的不怕在陛下面前失仪,于是当即就跳了脚。 杨迎秋只不过是扬了扬手吓唬他,没想到还真的吓唬到了。 一个窝囊怂货! 欺软怕硬的玩意儿! 杨迎秋似笑非笑地收回手,顺手拂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一脸无辜道:“陈公子说什么呢?臣女岂是那种不懂礼数的人?” 杨宏成:“……” 杨宏成一口老血差点儿喷了出来。 他倒是想跟杨迎秋再争辩几句,宁昭已经阴沉着脸开了口:“还不快跟朕去看看母后!” 一个“孝”字大过天。 即使是杨宏成这个浪子,也不得不被这个字给压趴下。 杨宏成应声,含恨瞪了杨迎秋一眼,气鼓鼓地离开。 杨宏成前脚走,后脚,秦惜时便吩咐长芳去隔壁把太医们请过来给二位姑娘看看。 杨迎秋大大咧咧道:“给丹梅看看就好,我用不上。” 她又端详了丹梅的伤势,不由地气道:“这杨……陈公子下手可真够黒的!” 丹梅如今大半张脸都肿了起来,甚至连左眼都有些睁不开了。 秦惜时一边叹息,一边赞赏地看向丹梅:“你忠心护主,勇气可嘉,倒真是个难得的。” 丹梅急忙要跪谢,却被秦惜时直接抬手叫了免礼,正好太医来了,立马上前来给二人请脉。 “我真不用!”杨迎秋只觉得怪怪的。 “还是看看吧,”秦惜时却是一脸关切,“若是你被陈公子气出了什么好歹来,本宫可要去母后面前给你讨个说法了。” 杨迎秋一听——嘿,看来这皇后娘娘对杨宏成也颇为不满呐——想也正常。来了这么一个憨货天天气自己的夫君,做妻子的,哪里会不生气? 这不是现成的坑杨宏成的机会? 即使太后溺爱杨宏成不会罚他,但多少也会在面上说教几句来装装样子。 这自然是不痛不痒的。 但能叫杨宏成不痛快啊! 杨宏成不痛快,她就很痛快,相信皇后娘娘也会很痛快! 这个皇后娘的脾气,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杨迎秋不再推辞,立马在章全面前坐下了,给秦惜时了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秦惜时也一脸严肃地同她点了点头。 “郡主倒是没什么大碍。”章全道。 “是吗?!”秦惜时和杨迎秋的声音同时在他的头顶上传来。 章全:“……” 威胁的意味扑面而来,章全压力山大。 于是章全又将那一番“动气伤身”的理论说了一遍,又给杨迎秋开了个药方。 杨迎秋满意了。 秦惜时却是不满意。 她要章全过来给杨迎秋看诊,可不是为了这个——杨迎秋之前那一番话,明显不对劲儿;她不相信,章全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是…… 杨迎秋叹息道:“都是本宫没有把清宁妹妹照顾好。这样吧,清宁妹妹且先在宫里小住两日,休养好了再回府去。” “啊?”杨迎秋却没想着多在宫里呆着,一边就要拒绝。 秦惜时哪里能让她拒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叹道:“好妹妹,你就别推辞了;你若是受了气回去,倒是叫母后面上也不好看,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解开了才好。” 这话落在杨迎秋的耳朵里,翻译过来那就是——好妹妹,你可别走,走了谁跟我一起气那对母子俩呢? 气人的事儿,杨迎秋擅长。 且她看秦惜时刚好有几分顺眼,看杨宏成,刚好又有很多不顺眼! 于是,杨迎秋犹豫了片刻,倒也答应了。 丹梅脸上受了伤,久香带着她下去敷药;杨迎秋既然同意了要留在宫里,但她又是个不愿意安安静静待着的性子,秦惜时自然要陪着她到处走走。 而太后寝殿中,悠悠醒转的太后,一睁眼,见着的便是一对好大儿齐刷刷地守在她床榻前。 “母后醒了。”宁昭上前道。 太后一看杨宏成神色郁郁,便又急了:“方才那些事……” “母后放心,”宁昭叹了口气,“朕知道母后疼惜皇弟,无论如何也不会重罚他的;只是什么都不罚又不像话,所以朕就罚他这几日哪里都不准去,好好地待在慈宁宫里陪母后。” 太后略微一想,便知道宁昭罚了什么,不由地面容缓和了下来。 “清宁那个丫头……”太后总觉得,杨迎秋不是个轻易能善罢甘休的主儿。 “小姑娘爱的无非就是那些东西,”宁昭轻描淡写道,“叫皇后陪她多选几样,开心了,自然什么都好了。” “你到底是个妥帖的孩子。”太后由衷地叹了口气,看向杨宏成的目光有几分晦暗,“你要多听陛下的话。等到哀家百年以后,唯有你们兄弟才是至亲。” “母后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宁昭叹息,“太医说了,母后的身体康健着呢。” “你们啊,还年轻,不懂老人家的心思。”太后摇了摇头。 她这般以退为进,倒是给宁昭了一个理由再召太医过去:“往日里是朕疏忽了。母后放心,母后的身体,以后朕会亲自过问太医。” 第二百九十五章 痴男怨女 养心殿中。 宁昭皱着眉看向章全:“你说什么?” “清宁郡主确实身体康健,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章全又重复了一遍。 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恒昌帝和皇后娘娘都认为,清宁郡主身体有疾;但他细细地诊断过了,这清宁郡主身体康健得很,比一般的女子身体都要更健壮。 “章全。”宁昭望着章全,半晌,突然露出了一个极为和善的笑。 宁昭长相俊美,若非登基之后渐渐生出了帝王威严,他其实很是有种雌雄莫辩的妍丽。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笑起来时,自然是更加好看的。 尤其是宁昭现在极少笑。 可章全一见宁昭笑,却是在这暖如春日的殿内,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外面呼啸的北风穿堂而过,直接吹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臣在。”章全诚惶诚恐。 宁昭仍挂着那一缕笑,眼中却毫无温度可言:“章太医,章院首,你是不是觉得,朕平日里太忙,没空理会你们太医院?” 章全心中叫苦不迭,急忙跪下:“陛下,微臣惶恐,只是那清宁郡主脉象的确正常,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宁昭没有说话,仍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章全却有一瞬间福至心灵,大着胆子问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自是可以察觉到微臣等愚人不可察之事。微臣斗胆一问,陛下若是以为清宁郡主有些许不对,体现在何处呢?” 宁昭沉默了片刻,道:“她似乎得了癔症。” 章全:“……” 这…… 在行宫里时,他也不是没见过清宁郡主。 可这清宁郡主,一开始就这么个活泼跳脱的性子啊? 但这话章全可不敢再说出口了。 他略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郡主所想为何事,不知陛下知不知道。” 宁昭点了点头,并不为杨迎秋攒体面,立马脱口而出:“她觉得朕为她和云岚赐了婚,还叫朕‘姐夫’。” 章全:“……” 章全有一瞬间的沉默。 怪不得陛下这么执着地觉得这清宁郡主有毛病呢。 看来这清宁郡主却是脑子不太清醒——听闻,在翠微山行宫时,良贵妃已经为云公子拒婚过一次了。 怎么这清宁郡主对云公子竟是用情如此之深么? 竟是深到直接痴了? 章全有种这个世界终于疯了的诡异感。 “有什么想法?”宁昭缓缓开口。 “清宁郡主大约的确是得了癔症!”章全脱口而出。 宁昭淡淡地看了章全一眼,杀气陡然而出。 章全头皮一紧,急忙道:“微臣还要再寻机会给郡主诊一次脉。” 宁昭淡淡地点了点头。 杨迎秋表面上看健康得很,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一日之内给她诊两次脉;若是叫章全一直在这儿等着,也不符合常理。 章全告退时,突然有些好奇:“郡主一心以为她已同云公子订婚,是否这段时日,她曾见过云公子、而云公子同她许诺了什么?” 云岚失踪多日,一开始宁昭和秦云铮怀疑的就是安南王府。 章全这一句话,倒是陡然提醒了宁昭什么。 “章全,”宁昭总算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你还是有些慧根的。” “啊?”章大人一脸茫然,“陛下谬赞。” “很好。”宁昭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章全章大人一脸茫然地离开了。 幸亏秦惜时和杨迎秋二人都是爽朗的个性,也没有因为这一二分眼缘和这共同逛皇宫的感情,就要同寝而眠。 到了晚间,宁昭到坤宁宫中时,秦惜时也是正满脸困惑。 “试探出什么了?”宁昭倒也不拐弯抹角,在他的认知里,秦惜时就是他的妹妹,他与自家妹妹说话,自然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秦惜时见了宁昭甚至都没有起身行礼,自然也不在意宁昭这单刀直入,反而以手支着下巴,面上的疑惑更加浓重了:“我跟着清宁郡主一起逛了半晌,有意同她多聊了一下阿岚,她也是个爽快性子,并不忸怩,反而也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听着倒是有头有尾有鼻子有眼,不像是想出来的。” 章全之前的话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你是说……”宁昭皱起了眉头,“阿岚的确同她许诺过会求我为他们赐婚的事?” “倒也不是没可能。”秦惜时想起杨迎秋的性格,笑了起来,“不过我说实在话,我觉得啊,若是正要求赐婚,倒像是这清宁郡主会来做的事。阿岚可做不出来。” 话虽是玩笑,她却是猛然想起,之前夏日那次云予微扮作御使出宫,到了将军府里,他们四人一起在外游玩。 也就是那次,她终于发现了,云岚似乎是对云予微有些超出姐弟之间的感情。 依着云岚的性子,若是当真对云予微有些男女之情,而杨迎秋同云予微又如此不同;认真论起来,安南王府和云予微、和宁昭,都有着不可化解之仇,有这样的隔阂在前,云岚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杨迎秋的。 云岚个性又倔,即使真的陷在杨迎秋手里,迫于一时对杨迎秋曲意逢迎,杨迎秋也应该能够看出来才是。 更何况……就算是云岚演技出神入化,骗过了杨迎秋,可这赐婚一事,纯粹是子虚乌有。 杨迎秋为什么好端端的,竟是有了这种认知? 秦惜时一时之间,心情很是有些复杂,为云岚,也为杨迎秋。 但……这世上痴男怨女何其多? 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可怜云岚和杨迎秋? 她和宁昭,又何尝不是身陷情劫的痴男怨女? 秦惜时低头,微微地露出了一个苦笑。 宁昭却并未察觉到秦惜时这一细微的动作——他待她很好,却只是对亲人的那种好;所以,他永远看不见她的女儿情思。 “看来,之前阿岚的确是被安南王府掳了去。”宁昭点了点头,“安南王府果然是好大的胆子!” 秦惜时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如今清宁郡主神智不醒,是否可以趁此机会,把阿岚给救出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教训 若是寻常臣子,肖想云岚到了胆大包天偷偷把人藏匿于家中,不过寻个借口去搜寻一番就行了。 但安南王府却不一样。 安南王镇守东南多年,虽然朝中不满他跋扈的臣子大有人在,可若是寻个莫须有的罪名直接去搜了安南王府,恐怕不仅会在朝上惹出非议,且正好还遂了安南王的心愿——他赖在京城一时不肯走,狼子野心,正愁没个理由搞事情。 只要宁昭的人前脚踏进安南王府,安南王恐怕后脚就会立马借此机会反了! 这等处处受掣肘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憋屈了。 宁昭一时有些目光闪烁。 而秦惜时很快也想到了这一点儿,当即有些后悔,正想说些别的,宁昭却神色淡淡地开了口:“不用了。恐怕阿岚已经逃出安南王府了。” 这下秦惜时当真吃了一惊,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若是阿岚当真被安南王府所困,又见机逃了出来,为什么不传个消息给我们?” 宁昭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笑。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 云岚对秦惜时,是有些姐弟情分在的。 但云岚对宁昭,恐怕只有恨得牙痒痒的份儿。 所以,秦惜时才会理所当然地觉得,云岚若是有危险,应当会向秦府求助;若是脱离了危险,也该向秦府报个平安。 可宁昭并不会如此想。 他深深地看了秦惜时一眼,一时竟对她生出了几分羡慕。 “不会的。”他苦笑道,“阿岚一直不愿意予微留在京城,更不愿意予微留在宫中。这次,是我疏忽,让予微遭逢大难,他一旦脱身,恐怕会立即去找予微,借机带走予微让她再不回京城才是,怎么可能会同你我透露行踪?” 秦惜时顿时生出了几分挫败,她面色灰暗地重新坐回了椅子里,沉默了片刻。 “云姐姐这次出事,不能怪到你头上。”她轻轻地道。 宁昭没有说话。 这等安慰的话,她可以说得出,他却没脸真的应。 一介帝王,却连自己真正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竟是让一个冒牌货,顶着她的脸占了她的身份,连她的下落都没有寻到! 即使是身为一个普通人,做人做到这份儿上,也已无颜面对心爱之人了,更何况是他? “阿岚即使心中有怨,也不该只怨你一个人。”秦惜时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他怨我是应该的。”宁昭神色淡淡,勉力将自己的情绪从这件事中抽离出来,“阿岚是神医谷之后,而神医谷一向有着可以医白骨的传闻,杨迎秋现在这种状况,恐怕是阿岚的手段。” “是。”秦惜时也强打起精神来,“阿岚在京城之中有‘小神医’之名,若是有机会对清宁郡主用药,必然不会失手。” 宁昭点了点头,已然完全确定:“怪不得章全他们也看不出杨迎秋的身体到底有何不妥。若是阿岚出手,的确说得过去。” “可是……”秦惜时犹豫了片刻,“阿岚嘴硬心软,即使对杨迎秋出手,恐怕也不会对她真的用了无法恢复的药。可是,一般的药,药效能如此持久吗?” 她虽不知道云岚是什么时候从安南王府脱身的,但按照她今日同杨迎秋交谈来看,这时间应该不会是在近几日。 “杨迎秋身上应该有什么东西是阿岚留下来的,药效恐怕就来源于此。”宁昭道,“既然你已经把杨迎秋留下来了,那这几日,便再找找到底有什么不对吧。” 说着,他又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扬声道:“德福,现在让章全过来一趟!” “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秦惜时的脸色大变。 宁昭见她满目惶急,内心不由地微微一暖,他伸手将秦惜时给按回了原位,温声道:“连安南王到如今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想来阿岚下的那药是极为霸道的,你今日同杨迎秋一起逛了那么久,恐怕那药对你也有几分影响,叫章全来给你看看,也好有个防备。” 秦惜时的心这才慢慢地放回了原处,又饱胀得仿佛当中浸满了酸涩的汁水,这种感觉,既是甜蜜又是酸涩,令她哭笑不得。 “恐怕阿岚的药没那么好解。”秦惜时缓缓道。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竟是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若是她当真被杨迎秋所中之药影响,若是她真的因此有什么不测……宁昭此后想起她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还是很快将这点荒谬的想法压了下去——身为秦家的女儿,怎能生出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心思? 她不能堕了秦家的风骨! “所以才要章全赶紧过来看看。”宁昭看着秦惜时,心中有几分愧疚——若非他想要借秦家的势,原本秦惜时不用入宫。 秦家忠烈满门,其实无需出一个皇后,也会坚定不二地拥护他这个皇帝。 可他不够满足。 他不仅想要秦家忠心,更想要将秦家放在一个醒目而又威风的位置,让朝野上面所有同其他势力眉来眼去的那些大臣看到,秦家已牢不可破地站在了他这边,同时也递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跟着他,有好处。 “这么晚了,”秦惜时含笑道,“也不急这一会儿。” “还是急的。”宁昭正色道,“我不会让你出一丝一毫纰漏。” 他已经在云予微身上出了最大的纰漏,怎能敢不吸取教训? 若是秦惜时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他死了,云予微也不会原谅他。 秦惜时眼睛湿润着笑了,是甜,也是苦。 明明宁昭心中根本没有她,可他一副将她看得无比重要的样子。 她虽然知道这看重是因何而起,但她也是一个人啊!还是一个面对着心爱之人细心妥帖的人,她怎么可能会不动心? 她贪恋这一丝貌似同他人与众不同的好,于是这才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宫苑,登上了这个在宁昭心中只属于云予微一人的后位。 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得到。 第二百九十七章 洞悉人心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 云予微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哪个角落里,只看得见宫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却逃不过闪闪发亮的刀刃。 漫天的雪花,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银亮的刀刃,腥热的鲜血…… 以及那个摇摇欲坠、却最终还是看向她的人…… “不要!” 云予微猛然睁开眼睛,一时之间,竟是没能从那个血腥残忍的世界里及时抽出情绪来。 数九寒冬,外面滴水成冰。 她睡的这个小房间里,是万万不可能烧一整晚的炭的,虽然早上云岚会早早地来给她重新拢上炭火,但毕竟不是什么上好的炭,彻底暖起来还需要时间。 她在噩梦中醒来得太早,外面的天都还只是微微亮,云岚也还没有来为她添新炭。 房间内的空气,还是凉丝丝的。 可她在这样的天气里,却是出了一身冷汗,连贴身的寝衣都要被浸湿了。 她撑起身体,缓缓地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冷空气趁虚而入,被冷汗浸透的寝衣愈加冰冷了起来。 她伸手将锦被拢在了身上,心里却是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姐姐?” 不多时,蹑手蹑脚前来给云予微添炭的云岚一进房间,却是惊觉,有孕后一向嗜睡的云予微竟是没有在熟睡,反而一反常态,已经披衣坐了起来。 她一头柔亮的青丝如瀑一般散落在她身后,一张没有任何妆容的素淡的脸,带着些罕见的苍白脆弱。 云岚的心顿时“咯噔”一下,也不顾簸箕中的炭,直直地奔了过去:“姐姐,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云予微回过神来,见他这般着急忙慌的样子,温声道:“没什么事,做了噩梦睡不着而已。你别毛毛躁躁的,那炭不便宜,别浪费了。” 云岚凑近看了一下她的面色,见她并没有说假话,这才老老实实地退回去,重新用火钳将炭给拢好,这才坐到云予微的床边,柔声道:“不是都说,梦都是反的么?” 云予微看他这认真的样子,于是微微地笑着点了点头:“是。” 云予微会做什么噩梦? 以至于她会这样神色不宁? 肯定不会是有关他的,他就在云予微身边,若是梦见了他有什么不测,云予微恐怕不会坐在这里,只会直接出现在他的床边。 这世间,还能让云予微如此牵挂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了。 “姐姐梦见他们了?”云岚并没有特别指出是谁,反而直接用了一个笼统的替代词。 云予微面露迟疑,眼皮微微地跳了跳,她有些茫然地看向云岚,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梦里:“我梦见安南王反了。” 那曾经是宁昭最大的心病。 安南王反了。 这句话在云岚的心尖上颤了颤,他自是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是什么。 “安南王若是当真反了,”云岚沉默片刻,只觉得这些话说得十分艰难,“这未必不是宁昭要的结果。” 宁昭这么隐忍,难道是为了在后世史书上留下一个懦弱名声? 自然不是。 他是在纵容。 若是安南王当真反了,除了他自己狼子野心,其中也必然有宁昭的一份力。 云予微闻言,也并没有任何诧异。 云岚聪明,她一向知道。 “太过凶险了。”云予微回忆起梦里的一切,只觉得太过真实,宫中那一条条鲜活又熟悉的生命,就那么被摧毁在她面前。 云岚却是微微地笑了笑,轻叹道:“姐姐,有些事是必然的。” 安南王自负劳劳苦功高,自然看不上宁昭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坐高位;他野心勃勃,手中又执掌重兵,以他之想,那至尊之位,如何不能换他来坐一坐? 安南王早有异心,不过一直等着一个时机。 若非当初宁昭登基之时,他远在东南,无法及时赶到京城,宁昭能不能顺利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可知。 而宁昭这个年轻的帝王,如何能容忍安南王这般野心的人对他虎视眈眈? 安南王会反,那是迟早的事。 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既然有一战,那就必会有输赢。 争斗的结果总有一方是笑的,但争斗的过程,却是浸满了无数人的血泪。 “姐姐,何必忧心这些?”云岚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们配不上姐姐这般耗费心力地担忧他们。” 云予微知道他的性情,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姐姐,”云岚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声音中有一点点的颤抖,“姐姐,我是从安南王府脱身找到姐姐的。” 云予微点了点头。 “在脱身之前,我曾同杨迎秋一起去过留仙苑。”云岚淡声道,“虽然从安南王府出门时,没有露出任何行迹;但到了留仙苑,验了身份牌,还是有不少人能认出我来的。” 云予微仍是没有做声。 “姐姐,”他低声道,“他若是真心想要找到你,就不该放过任何机会。我失踪多日突然出现,还是跟杨迎秋一起出现,若是宁昭果然有心,我脱身后第一个见到的应该是他才对。” 归根结底,宁昭不够用心罢了。 当初云予微失踪,是秦云铮先找到她的。 她被藏匿在秦家的别院里,方法真的就那么高妙吗? 能躲得过黑影卫的追踪吗? 卓水清以身相替的戏码,恐怕连秦夫人都未必相信,就能骗得过宁昭吗? 这当中,处处都透着诡异。 “宫里已经有另外一个‘良贵妃’了,他暂时不需要姐姐出现,所以,甘心放任姐姐在外面。”云岚道。 云予微终于抬起头,望着云岚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 她伸手为云岚拂了拂额前的发,轻叹道:“姐姐的云岚,什么时候,这般洞悉人心了呢?” 她没有多说什么,眼睛望着云岚,满满的却都是细密的心疼。 就像一根根小小的针,狠狠地在云岚的心上戳了一下。 细细密密的疼。 什么时候呢? 大约是只有他自己孤独地守在京城的那个云府的时候吧。 “那当然是,”可是他却只是笑着对云予微道:“我天资聪颖。” 第二百九十八章 老婆 天渐渐地大亮了。 雪已经停了,但仍是滴水成冰得冷。 小乞儿一大早就应约跑来干活了——无它,破庙实在太冷了,但这朱家姐弟可不一样,他们家买炭都不手抖一下的;他在厨房自己劈柴点火,他们也不多说什么。 虽然要干点儿活,但比起他们给的,那点儿活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今日一进小院子,小乞儿便察觉到,这姐弟俩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跟平时一样,那怀孕的姐姐仍是只负责在一旁坐着烤火,粗活小乞儿干,做饭烧水这些活儿这朱家的弟弟干,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尤其是那弟弟给他开门时的神情,阴沉得比那老天都要更沉几分。 若是搁在别人身上,恐怕不免多思。 但小乞儿才不在乎,他脸皮厚,那炭火热饭才是真实的,冷脸算得了什么? 可这诡异的气氛中呆久了,饶是小乞儿脸皮再厚,也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你们吵架了?”小乞儿终于忍不住地问。 “关你什么事?!”云岚冷脸看了这小乞儿一眼——这人能吃不能干,活儿没干多少,粮食倒是吃了不少,现在还有闲心来议论他们两个。 小乞儿却是翻了个白眼,一边继续劈柴,一边道:“我看你们就是吃饱了撑的。这也不缺那也不缺,这么冷的天还过得这么好,才有闲心吵架。” “你们去我那破庙看看,大冬天的,大家都不怎么吵架了,”小乞儿道,“没吃的,吵架那多费神费力啊?大家都恨不能直接睡过去。” “我看未必。”云岚冷笑,“我那天去,那不是挺热闹的吗?” 小乞儿顿了顿,笑了起来:“你说那老叫花子啊?他,一大把年纪了,自然是多活一天赚一天,才不在乎这些呢。夏天他还跟人干仗呢,现在连愿意跟他拌嘴的人都没几个。” 云岚一时噎住,没什么话好说。 云予微却是弯唇笑了笑:“没有吵架。他不会同我吵架。” “也是,”小乞儿唏嘘道,“我就没见过这么听家中姊妹话的兄弟。” “你以后要是讨了老婆,”小乞儿停下来了手中的活儿,有些好奇地看向云岚,“你听谁的?” 云予微愣了一下,终于捧着肚子笑了起来。 见云予微笑了,云岚心中也略松快了些。 偏偏那小乞儿不知道收敛,还真的眼巴巴地等着他要一个回答呢。 这问题可太戳心窝子了。 云岚顿时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讨了老婆听谁的?!” “我这样的人,还能讨到老婆么?”小乞儿满目惊喜,“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云岚:“……” 他竟是无言以对。 “再说了,”小乞儿又笑道,“我又没什么亲人,若是真的有姑娘瞎了眼愿意嫁给我,我肯定听她的。” 小乞儿一边说着,大约是想到了那样的场景,一边露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幸福笑容,肯定地点了点头。 云岚心中微微一动,语气硬邦邦道:“如果你要是有家人呢?” “听老婆的。”小乞儿仍是语气坚定。 云予微这下倒是被逗笑了:“为什么?” “我那些家人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我肯定听老婆的。”小乞儿又道。 云岚翻了个白眼,简直无话可说:“谁让你做这种假设了?你就不会想着,你有对你特别好的家人?” “我哪儿有这运气……”小乞儿暗暗嘀咕,刚想抱怨,便撞见了云岚的目光,他眼珠子一转,顿时恍然大悟,“其实你是想问,如果我是你,我怎么选吧?” 云岚:“……” “有朱娘子这么好的姐姐,我不讨老婆又怎么样呢?”这么多天的相处,小乞儿可是知道,这个家活虽然大多都是云岚在做,但做主的却是云予微;他现在靠着这姐弟俩讨生活呢,可不要趁机讨好一下主人?于是当下小嘴跟抹了蜜一样的甜。 云予微忍不住地笑。 云岚的面色也缓和了起来。 他自欺欺人地想——看,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和他同样的选择的。 “你们俩,”云予微看着眼前明明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轻轻地摇头,“真是两个傻小子。” 云岚没有反驳。 小乞儿只是挠着头傻笑。 不大的厨房里暖意融融,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云予微已经显怀,厨房里并不宽敞,没有办法放一个能够令她舒舒服服坐着的椅子;于是,玩笑过后,云岚担心云予微受累,也觉得厨房狭小东西杂乱,恐怕她会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便扶了云予微回去休息。 小乞儿见状,于是又高兴了——这姐弟俩一离开,这小厨房便是他的地盘。他干一会儿活,烧着火在那柴草堆里睡一觉,岂不是正好? 反正这姐弟俩也不真的会检查他干活,他偷懒早就偷出心得了。 只是这次小乞儿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不多一会儿,云岚竟是去而复返了。 于是,刚在柴草堆上打了滚的小乞儿立马麻利地爬了起来,还十分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胳膊腿儿,装模作样地叫了两声:“哎呀,刚才把我摔得可不轻。” 云岚并不戳穿他这拙劣的演技,反而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小乞儿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甚至有些想要认个错,却被云岚一把按到了一旁去:“你能不能好好地把你的脸洗干净?!” 小乞儿:“???” 神神秘秘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原来是这个人毛病犯了! “我不洗!”小乞儿挣扎道,“我洗这么干净干什么?!我又不准备讨老婆!” 云岚:“……” 回答小乞儿的是云岚毫不留情的压制。 奈何近些时日,小乞儿吃饱了饭,不仅蹿高了些许,连力气也变大了,云岚一时还没制住他。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 小乞儿这毫无章法的挣扎,云岚制住他还真是颇费了一番力气。 “洗洗洗!”小乞儿苦着脸,“我洗还不行吗?” 云岚看着他打了热水,还要监督他洗干净。 “我又不是女的,”小乞儿嘀咕道,“洗干净了也不能给你当老婆!” 第二百九十九章 调香 小乞儿洗干净了脸之后,云岚望着他却是半晌不言。 小乞儿从小在外面讨生活,冷嘲热讽白眼打骂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自是不怕那些;但云岚这般一言不发望着他的样子,他却是应付不来,硬生生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喂,”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警觉地看向云岚,“我告诉你,我真的是男的!” 云岚白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不瞎。” 这样的冷言冷语,小乞儿顿时适应了过来:“那你一直看着我干吗?” “我不过是在想,”云岚冷笑,“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若是真的讨了老婆,以后过不下去了,会不会把老婆卖了换粮食。” “喂!”小乞儿顿时蹦了起来,“你少看不起人了!你当我们叫花子就不是人了?这种事只有猪狗不如的人才会做!” 云岚瞧着他这激动的样子,良久,才缓缓道:“若是你老婆把你卖了换粮食呢?” “欸?”小乞儿倒是安静了下来,他歪头想了想,呲着牙笑了起来,“换呗!” 云岚挑了挑眉毛:“这不是猪狗不如的人才干的事吗?” “那不一样,”小乞儿挠了挠头,笑嘻嘻道,“人家姑娘愿意给我做老婆,本就够眼瞎的了,结果我连让人吃饱饭都做不到,人家拿我换粮食,不也是很正常的事么?” “一个姑娘愿意嫁我一个叫花子,那对我而言,已经是大恩了。”小乞儿笑嘻嘻道,“我也不能恩将仇报吧。” 云岚倒是被他这个逻辑给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终于又道:“若是后来,姑娘又后悔了,还想跟你过日子呢?” “她卖了我还是我卖了她?”小乞儿很缜密。 “……”云岚道,“有什么不同?” “要是我卖了她,说明我猪狗不如,她还要回来跟我过日子,说明她眼瞎。”小乞儿道,“人瞎一次就算了,再瞎第二次算什么呢?我还是别祸害人家了。” “反过来呢?” “反过来啊……”小乞儿仍是笑得没心没肺,“反过来也算了吧。跟我一个叫花子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他一口一个“叫花子”,仿佛这几个字根本对他毫无影响,他说着的是别人的人生,而与他毫无关系。 云岚颇有些震动地看着他,半晌,才又问道:“要是当初丢掉你的家人来找你了,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跟不跟他们回去?” “回啊,”小乞儿丝毫没有犹豫,“为什么不回?” “你不怪他们丢掉了你?”云岚问道。 小乞儿又笑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云岚的肩膀,还颇有些语重心长:“朱大夫,朱公子,朱少爷!你看看,你大概是没吃过太多的苦。我都跟野狗抢吃的了,还在乎这些?我就这一条命,往后能过几天好日子就过几天好日子吧,怪那么多有什么用?” 云岚一时如鲠在喉。 “有些怨恨,不是我这种人能想的。”小乞儿轻描淡写道。 云岚定定地望了他半晌,直到小乞儿又不自在了起来,云岚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把你的手拿开!” 小乞儿看了看自己放在云岚肩膀的手,不由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宫里。 秦惜时捏着手中的丸药,放在眼前看了半天,才看向章全:“这是什么?” “清心丹。”章全道。 “宫里还有这种药?”秦惜时倒是很稀奇。 她一时很是跃跃欲试,若是清心丹功效如同其名,那她以后管理后宫岂不是非常方便?谁要是争宠闹到了她跟前,她直接赐一颗清心丹不就行了? 章全倒是老老实实道:“宫中一般不用此药。” “这是民间的方子。”章全欲言又止——倒不是他已经醉心医术胆大包天到不顾全家上下所有人性命的地步了,只是……这是陛下的要求,让他不必顾忌宫中诸多忌讳,有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 秦惜时也对此并没有什么看法,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怪不得陛下看重你。” 太医院这么多太医,宁昭却对章全有着不同寻常的信任。 章全颇有些汗颜:“大约是臣有时不过于循规蹈矩吧。” “此药性极寒,娘娘只要在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就行了,万不可日日带在身上。”章全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多嘴了,“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惜时很是潇洒地挥了挥手:“讲吧。” “其实贵妃娘娘应当有更好的方子。”提起云予微,章全倒有几分敬仰,“贵妃娘娘医术实在高妙,若不是不合规矩,微臣倒是想拜个师。” 秦惜时有些微微愣住。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若是云予微在就好了。 初见云予微时,她就知道云予微不会是被困于闺阁之人——这应该是所有人的共同认知。 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见识过她出神入化的医术,可仍是一门心思地困住了她;直到现在失去她的踪迹,秦惜时才渐渐地反应过来——他们大概只是,太过自私,太想要将云予微那些能力,都归于自己所用。 “贵妃娘娘失忆未愈,怎么好去叨扰她。”秦惜时淡淡道。 章全只得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有在说什么。 “对了,”秦惜时又问,“清宁郡主那里,你看出什么了吗?” 章全倒是迟疑了片刻,才道:“微臣有些想法,但需要进一步确认。” “你说。”秦惜时毫不含糊。 章全行了一礼:“方才娘娘召微臣为郡主诊脉时,曾闻到了些许香味。” 秦惜时略略一想,他们进殿后,确实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清香,她之前从未闻到过——但也很正常,京中富贵人家,也会专门请了香师去专门调香,以免跟他人撞香,以显品味高雅不俗。 她没怎么在意,倒是章全特地问了一句。 杨迎秋身边的那个贴身侍女丹梅,当时答道:“是专门调的香,所以香味特别。” “你怀疑……”秦惜时的面色凝重了起来。 第三百章 情之一字 “皇后娘娘。” 秦惜时去而复返,倒是令杨迎秋很是惊讶。 毕竟,二人的关系也没到半个时辰不见就迫不及待要重逢的地步。 秦惜时假装看不出杨迎秋的惊讶,倒也没多说什么,反而很是单刀直入道:“这几日我总也睡不好,方才又让太医瞧了瞧,左不过又是那些苦汤药,助眠的香我也嫌不好闻。” “如果是从前,云姐姐还能帮我写个新香方,”秦惜时叹了口气,“但现在云姐姐失忆,自然是想不起这些来。这不,我刚想起来,方才好像清宁妹妹这里点了香,那味道倒是特别,不知道清宁妹妹可否割爱,将香师荐给我,多少也给我调个助眠的好香方。” “我倒不是那等小气的人。”秦惜时夸了香好闻,杨迎秋高兴得很,“香师也不用我荐,皇后娘娘自然是认识的。只是,恐怕近日香师不得空闲,倒耽误了娘娘好梦。” “哦?”秦惜时的心剧烈地跳快了节拍,面上却毫无波澜,“这倒是叫我好奇起来了。” 杨迎秋抬眼看了她一眼,少女想起心上人时,任凭她平日里再怎么飒爽,也不由地多带了几分娇羞;少女的眼波温柔羞涩地流转,似乎带了些娇嗔的意思在里面,仿佛是在怪她明知故问。 心中的那个答案愈加明确了。 秦惜时故作迟疑:“难道是……” “除了云岚,还能有谁?”杨迎秋终究还是娇羞一笑,“这京城中能再找出一个能与他比肩的大夫来,恐怕只有良贵妃了。” 可惜,宫里的这个良贵妃是假的。 真的那个…… 杨迎秋刻意地不再去想。 十日梦的功效再好,也不会篡改掉这种记忆。 这是任何神药都无法抹除掉的、摆在她和云岚之间的一道鸿沟。 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秦惜时听着,顿时恍然大悟。 而后,秦惜时又是笑又是叹,点着头道:“是了,这般古灵精怪又贴心,是阿岚没错了。” “只是……”秦惜时看着杨迎秋,故作打趣道,“他叫我‘姐姐’长‘姐姐’短的,也没想着为我调一次香;看来这傻小子的确是长大了,还知道调香哄心上人开心了!” 杨迎秋面颊上顿生红晕。 “清宁妹妹不知道,”秦惜时笑道,“阿岚从小就生得太好,我和兄长还说,他怕是要被宠坏,日后不知道会不会惹女孩子伤心。没想到,他竟是不错。” “云岚对我很好。”杨迎秋面上红晕未消,她虽害羞,却并不忸怩,反而爽快地露出了手腕,又是自得又是欢愉地同秦惜时炫耀道,“他不仅为我调香,还为我亲手做了一个手串,这宝石和花样,都是他亲自画的样子。” 秦惜时有些惊讶——若是做戏,云岚真的会杨迎秋细致到这等地步吗? 杨迎秋皓腕上戴的,是一串八宝手串。 八宝手串并不算多稀奇精致的款式,一般人若要用心,都是在宝石的质地和珍稀程度上下功夫;而杨迎秋手上这串八宝手串,宝石只能算得上是中上,不仅算不上珍稀,甚至算不上多贵重。 但很快,秦惜时便发现了这串手串与众不同在了何处。 “这是……”秦惜时指了那有着精致镂空花纹的几颗珠子面露疑惑。 “这里面放的是云岚特地为我做的香丸。”杨迎秋的面上还带着些小女儿的雀跃。 “阿岚对清宁妹妹,实在是用心。”秦惜时道。 杨迎秋面上更高兴了些,但很快又透出了几分黯然。 她叹了口气,颇有些惆怅:“他性子太倔,非要去找什么千年一见的奇花异草为聘,明明我又不在乎这些。” 秦惜时点了点头——按照杨迎秋的说法,这好像也解释了为何二人感情如此身后,云岚却不曾陪她入宫,也未曾遣了人来问候。 “他为我调的香,也点完了。”杨迎秋说着,将腕间的手串抬至面前看了看,而后又珍而重之地用袖子掩了,这才叹着气看向秦惜时,“现在连我想抓着他再为我调香,一时半会儿也是不能的了。” “阿岚可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回来?”秦惜时冷不丁地问道。 “他……”杨迎秋迟疑了一下,她的记忆中,还有还没有完善到这样的细节。 “这个阿岚,”秦惜时大约看出了些什么,嗔怪地叹道,“怎么都要成婚了还是跟从前一样毛毛躁躁的?连个归期都不定,平白让人悬心。” “他就是太倔了,”杨迎秋也叹气,“那些千年万年的东西,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秦惜时配合地笑道:“若不是为了配清宁妹妹,阿岚恐怕也生不出这么多心思。” 这话自然说到了杨迎秋的心坎上,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阿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秦惜时又道,“不如叫太医进来瞧瞧那香。虽然不济事,恐怕也能配出个七八成像的。” 杨迎秋心中微微一动,只是面上仍有骄矜之色。 秦惜时怎么能看不出她的心思? 她一时有些可怜杨迎秋——这个少女恐怕潜意识中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只是,她不敢去破坏自己现在在做的美梦。 “阿岚的香方高妙,”秦惜时笑道,“若是太医院配不出来,清宁妹妹也别太失望便是。” 话到了这份儿上,再推拒,也不符合杨迎秋的性格。 她爽快地应了。 很快,章全又被宣了进来。 因着香已点完,只能通过香灰来辨认其中材料。 见章全面露难色,秦惜时又试探道:“不如让章太医看看那手串里的香丸,是不是同这香是同出一方?” 杨迎秋干脆应允,却不肯让章全直接接触那手串;于是,由丹梅小心地隔着锦帕将那镂空的珠子打开,再将香丸置于锦帕之上,托着送到了章全面前。 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让秦惜时看得愈发生出了几分心酸——她自问不是什么容易心软的人,但看到杨迎秋这般飒爽个性,也为着“情”之一字,深陷而不自知的样子,也忍不住为之叹息。 第三百零一章 迷香解药 “请娘娘、郡主恕罪。”查看良久,章全终究是起身告罪,“微臣能力浅薄,单从香灰上看,并不能完全判断出其中材料。但这香丸和郡主点的香确实有些相似,不知微臣可否切下半枚香丸……” “不可能!”杨迎秋不等章全说完,便断然拒绝。 章全哪里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秦惜时。 出乎意料的,秦惜时却是一脸平静,只神色淡淡道:“罢了,这是云岚调制的香,神医谷的手段,恐怕跟太医院并非同源。” “是。”章全了然,告罪退下。 秦惜时有些歉意地看向杨迎秋:“没想到还是叫清宁妹妹失望了。” “我才没有失望,”杨迎秋心中有些许失落,但更多的却是骄傲,她一双美目中迸发出带着强烈爱意的璀璨光芒,“云岚那样优秀,他说调配的东西,哪里是一般人能够复制出来的?” 秦惜时也笑着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秦惜时亦起身告辞,杨迎秋自然不会留她。 坤宁宫主殿中,章全已是焦急地等了半天了。 “娘娘,”一见秦惜时进门,章全已经顾不上什么规矩,只是粗略地行了个礼,不等秦惜时开口便已经自己起身,急道,“方才娘娘去见清宁郡主时,可曾将清心丹放在身上?” 秦惜时伸出手在章全面前晃了晃,指了左手中指上的一枚戒指,笑道:“在这里呢。” 章全这才松了口气。 秦惜时见他如此失态,忍不住地问道:“这香到底有什么古怪?” 章全神色古怪,半晌,才在秦惜时的催促之下,慢慢道:“微臣虽不知这香到底是什么名字,但却能认出来,这是迷香的一种。” “迷香?”秦惜时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所以清宁郡主的癔症……” “正是此香。”章全感慨万千,“只是臣活了大半辈子,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迷香,从前还以为这都是传闻呢……” 秦惜时自然没空听他在这里感慨,只霍然站了起身:“跟本宫去见陛下。” 养心殿中。 宁昭听完,沉默了半晌,才放下手中的奏折,慢条斯理道:“所以,杨迎秋之所以脑子不清醒,是因为这种迷香的作用;但现在迷香要用完了,而阿岚又走了,这种香太医院又制不出来?” 章全顿时冷汗涔涔:“是微臣无能。” “无妨。”宁昭却是微微一笑,面上闪过一丝精光,“怪不得这段时间安南王府这般老实呢。不知道朕的安南王,这段时间,是不是也觉得快要心想事成了呢?” “章全,”宁昭笑盈盈地看向他,“你制不出神医谷的香,朕并不怪你,毕竟这并不是太医院所长。” “是。”章全并没有因为听到这几句话就感到些许宽慰,相反,他只觉得背上的冷汗更多了。 “但你若是连这迷香的解药都制不出,”宁昭冷笑,“那就可以提前回乡养老了!” 章全顿时浑身一凛,急忙躬身。 “清宁郡主同陈公子起了口角,陈公子被朕责罚,因此对清宁郡主怀恨在心,不惜使了龌龊手段暗害清宁郡主,想要毁其清誉,”宁昭转而看向秦惜时,笑容终于变得温和了许多,“而朕的皇后替朕安抚清宁郡主,这才发现,清宁郡主中了迷香。” “章大人,”宁昭笑道,“你昼夜不眠这才制出了解药,这才使清宁郡主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既然骤然清醒,清宁郡主身心受创,也是理所当然的。”宁昭定定地看向章全,“章爱卿,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微臣明白。”章全恭谨叩首。 “既然明白了,那就退下制药去吧。”宁昭挥了挥手,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兴奋的波澜。 秦惜时有些忧心地看着他:“陛下,这样是否会逼得安南王狗急跳墙?” 她听出了宁昭的言外之意——他要章全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尽快让杨迎秋从迷香所制造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杨迎秋那样骄傲的女子,若是一朝乍然醒转过来,得知过去这些日子里的两情相悦,竟然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那几乎是摧毁的打击! 宁昭当然可以将迷香的屎盆子不由分说地扣在杨宏成头上,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爱女在宫中清醒,被所有人看了笑话,这样的羞辱,足够让安南王发现其中不对;他不是个傻子,自然也能查出其中弯弯绕绕,也会明白杨宏成被当了替罪羔羊。 这样的奇耻大辱,安南王怎么可能忍受? 恐怕,安南王会反啊! 一想到这里,秦惜时就担忧无比。 “无妨。”宁昭看向秦惜时,强行柔和的目光中却是遮掩不住的勃勃野心,“你的父兄,不是都在京城吗?” 顶着压力将抚远大将军一直留在京城,他所等待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秦惜时的心微微一颤,知道宁昭一直筹谋的,恐怕终于要彻底拉开序幕了。 她垂下眼睫,躬身行礼:“那我祝陛下,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好。”宁昭抬手扶起了她,温声道,“别怕。” 至此,本就暗潮涌动的皇宫里,仿佛更加不平静了。 到了晚间,宁昭还在养心殿看奏折,不知何时一个黑影从房梁落了下来。 “说。”宁昭连头都没有抬。 黑影卫行了一个礼,恭敬道:“如陛下所料,良贵妃同陈玺公子往来密切。” “往来密切。”宁昭重复了一遍,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寒芒毕露的冷笑。 何谓往来密切? 若只是多说了两句话,黑影卫不会特地来报。 “啪!”宁昭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扔了奏折,他的面色寒冷如冰,“她果然胆大包天!” 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真的胆大包天,顶着云予微的脸,做着毁尽她声名的龌龊事! 等到事情结束,这个女人……宁昭眸中寒芒更盛——他会第一个把她清算掉! 但是予微……还会原谅他吗? 第三百零二章 大梦初醒,恍若隔世 “郡主,皇后娘娘身边的长芳姑娘来了。”丹梅禀道。 杨迎秋正对着面前的赤金兽首香炉发呆——自从云岚离开后,她一个本不爱香的人日日点香都成了习惯;现在香已经没了,手串里的香丸也逐渐要没了味道,她便越来越不习惯,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一样,让她惴惴不安。 “让她进来吧。”杨迎秋回过神来,淡淡道。 她留在宫里已有三日,本不愿意再多呆了,但秦惜时跟她说,云岚的香她让有经验的香师去仿了,一两日里便有结果。 宫中的御用调香师,自然要比外面的人要更靠谱些。 为了第一时间见到这仿香,杨迎秋还是留了下来。 “郡主安康。”长芳笑着行礼。 “免礼吧。”杨迎秋看着她,“可是仿出来香了?” “云公子的香方实在复杂,香师们还在调整,”长芳一边笑,一边奉上了另一个锦盒,“这香也是新制的,虽不及云公子配的香好,却也特别,皇后娘娘特地叫奴婢带来给郡主试一试。若是郡主喜欢,就再多送一些过来。” 这话说得面面俱到,杨迎秋也没有推辞的理由。 “丹梅,点一支。”听说不是仿香,杨迎秋便没了兴致;在她心里,再没有什么别的香能超过云岚特地为她调配的这个香了。 但秦惜时好意,她不好直接推拒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把香点了再推拒,免得秦惜时再让人给她送些别的乱七八糟的香。 丹梅熟练地净手燃香,并没有将这个新的香放到原先那只兽首香炉里,而是另外找了一个新的香炉。 很快,香烟袅袅飘散而出。 这香哪里与云岚留下的香有任何相似之处? 简直是大相径庭! 云岚所留下的香柔和却不妖媚,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的香味;但这个香却是,凌冽如同窗外雪,带着逼人的寒风,直接顺着人的骨头缝刮了进去! “这什么香?”杨迎秋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冲?” 很特别,特别到她从前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凌冽的香。 似乎有一道寒光从天而降,要劈开她这么些日子里蜜糖一般的梦境。 “是新香。”长芳笑盈盈道,“娘娘说,此香名叫‘大梦隔世’。” “什么大梦……”杨迎秋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大梦初醒,恍若隔世。 一瞬间,那道寒光终于劈了下来。 “把这香给我扔出去!”杨迎秋只觉得头昏沉沉的,脑子里的一切却好像有愈发清醒了起来。 过去种种…… 这些日子里的一切一幕一幕地从她眼前飞快地转过,她眼前发黑,忍不住地气喘吁吁,伸手按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民间有传闻,说人死之前,会将平生所经历的一切快速地回看一遍。 而她现在,竟好像是在濒死边缘! 好一个大梦隔世! 好一场大梦! 杨迎秋几乎要疯癫起来——她一介天之骄女,自小骄傲不凡,竟是被骗得如此团团转! “郡主!”丹梅慌了神,潜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仿佛最近的记忆都与现实有了一种错位的荒谬之感。 她强忍了身体不适,见杨迎秋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竟是要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哪里还敢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急忙冲上前去,要扶住杨迎秋:“郡主!” “快宣太医!”长芳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快去禀告皇后娘娘!” 谁不知道这清宁郡主乃是安南王爱女,若是在宫里出了事,恐怕他们这些伺候的人要被波及! 满殿的小宫女被长芳指挥着,倒也有条不紊。 “郡主!”长芳一边焦急地叫着,一边要去将香炉里的香灭掉。 “继续点着吧!”杨迎秋却于锥心刺骨的心痛中回过神来,突然出声。 她又不是个傻子,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还不明白,这香到底是什么作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猛然想起来,她前几日在杨宏成面前,还在趾高气扬地喊宁昭“姐夫”! 当时她太得意了,所以才会没有看到,在场所有人那样怪异的脸色! 怪不得杨宏成说她失心疯! 她落到这般境地,怎么能算不上是失心疯了?! 云岚……云岚竟是忍心如此对她! 她不过就对云岚心软了那么一下,云岚便能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到这般境地! 她受此大辱,云岚功不可没!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她合该更痛,才能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 “郡主!”丹梅半抱住杨迎秋,此时已经泣不成声——那些错位的记忆,在这名为“大梦隔世”的香里,更加明晰了起来。 到了此时,她哪里还不懂? 她骄傲的郡主啊,怎么能承受这般伤痛? 杨迎秋却是伸手无力地拂了一下丹梅的头发,哑声道:“没事。” 外面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长芳惊喜地道:“皇后娘娘来了!” 章全是跟着秦惜时一起来的。 “清宁妹妹,”秦惜时伸手握住了杨迎秋的手,满脸都是令人动容的关切,“你没事吧?” 在秦惜时面前,杨迎秋怎么可能露出太多的软弱? 她于一片痛苦之中回过神来,勉强朝秦惜时露出了一个惨白却依旧骄矜的笑:“皇后娘娘说什么呢?” 秦惜时不忍心地别过脸,朝章全道:“章大人,来给郡主诊脉。” “不必了,”杨迎秋早已恢复了平静,端坐在椅子上,丝毫看不出她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到了手心中,简直要攥出血来,“多谢皇后娘娘赏的这一味香。娘娘早就知道我这症结所在了吧,还特特地一趟一趟地来回跑。” 秦惜时叹了口气。 “皇后娘娘提起云岚,也是一口一个‘阿岚’。”杨迎秋冷笑道,“怎么,皇后娘娘不怕我杀了他?!” 秦惜时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些怜悯:“你会杀了他吗?” “为什么不会?!”杨迎秋的戾气直白地写在了脸上,“他这般对我,难道,还不值得我杀了他吗?!” 第三百零三章 秽乱宫闱 慈宁宫中,宫女都被屏退了下去,唯有太后、宁昭分坐两旁,而杨宏成则是跪在地上,满脸不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满脸不悦——方才宁昭满面寒霜地走了进来,也没让人通传,一进来便让殿内伺候的人都下去了,就连她身边的拾彩和拾绘也不例外。 如此这般,让太后不由地想起,她的玉珊和玉瑚被宁昭打杀的那一日。 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了出来。 果不其然,宁昭下一瞬就是让王德福去把杨宏成给叫来。 太后顿觉不妙,便知道杨宏成怕是又闯了祸,心急如焚地想要问些什么,可宁昭只是叹气道:“等陈玺来了,母后问他便是了。” 自从杨宏成被认了回来,宁昭在太后面前提起他,也是一口一个“皇弟”的叫着。 如今,竟是乍然改口,太后的心猛地一跳——怕是杨宏成闯了大祸! 于是,杨宏成一进来,不等宁昭开口,太后先发制人:“跪下!” 杨宏成一惊,来不及细想,便见宁昭和太后一左一右地端坐在他前面,二人面色皆是阴寒似冰,仿若整个大绥的雪都下在了慈宁宫里。 想起近日自己的荒唐,杨宏成不禁膝下一软,直接跪在了二人面前。 见他如此做贼心虚的样子,太后心中更是不安。 “你这孽子!”太后捶胸顿足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你皇兄如此生气?!” 宁昭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朕生气还是小事,恐怕母后会气坏了身子。” “我……”杨宏成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宁昭,试图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但他失望了,他什么都看不出。 这让他的心里更加慌乱,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声音都开始发颤:“我……” 太后见他竟是如此不济事,也不由地失望。 “你到底做了什么?!”太后怒道。 这般做贼心虚的样子,吞吞吐吐什么都说不出来,叫她如何为他求情为他脱罪?! 更何况,宁昭已经屏退了所有人,大约也是有意给他一个台阶下。 结果,杨宏成竟是吓成这样? 先帝在时,她也是在后宫中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才走到如今;安南王更是一代枭雄,如今的地位和威望,都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孩子?! 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即使有再多的愧疚,也在一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消磨了许多。 杨宏成不知道太后心中所想,只是见她疾言厉色,更是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有心思再细细多找些理由? 当即跪伏在地,哭道:“母后恕罪,皇兄恕罪!都是良贵妃勾引得我!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媚术,竟是……” “住口!”太后哪里还能听得下去?随手拿起手边的茶杯,直接朝着杨宏成掷去! 茶杯中尚有残茶,虽在冬日里已不复滚烫,却也仍有余温。 温热的茶水混着茶梗,溅在了杨宏成身上些许。 虽没有伤及到他,却让他分外狼狈。 宁昭的脸色愈加阴沉——他原本只是想诈一诈杨宏成,顺势将杨迎秋中了迷香的事栽赃到他身上;没想到他当真是胆小如鼠,居然在此时便将这桩丑事给爆了出来。 但没关系,或早或晚,都一样。 “你竟是……你竟是……”绕是太后,也忍不住地一手捂住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她还没有年老糊涂,自然记得在行宫时杨宏成是因何获罪。 没想到,她花费了这么多心血,杨宏成更是改头换面,如此多的努力才让他得以新生,不过短短数日,他便故态复萌,重新闯下了这等祸事! “母后!母后您可千万不能有事!”杨宏成一见太后要被他气得晕过去,终于有了几分害怕——他能够如此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有太后因着愧疚补偿之心对他纵容?若是失去了太后这个靠山,他才是要彻彻底底地完了! “太医!陛下,快请太医来!”杨宏成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直奔太后而去,一手掐住了她的人中,一边疯狂大吼道。 宁昭皱眉,还没开口,太后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大口地喘着气,一把推开杨宏成的手,一双有了些许疲态的美目中还含着些许泪花。 “不用!”太后道。 “母后就是生儿子的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事到如今,杨宏成也忍不住地落下了几滴后怕的眼泪。 这眼泪是滚烫的,到底暖融了太后心头的些许坚冰。 “你要让人进来都听听,你做出的丑事吗?!”太后低声呵斥道。 杨宏成腿又软了下去,他忍不住地抱着太后的腿哭道:“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求母后饶恕儿子!” “蠢货!”太后狠了狠心,直接将他从自己的腿边踹开,怒道,“你做出这等丑事,不去求陛下宽宥,求哀家有什么用!” 他这可是明晃晃地给宁昭戴了顶最大的绿帽子! 良贵妃……又是良贵妃! 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始终是个祸害! “皇兄!求皇兄饶恕!”杨宏成无法,只得去抱宁昭的大腿,涕泗横流。 宁昭面无表情。 身为帝王,受此羞辱,他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哀家从前看良贵妃,便知她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太后恨得牙痒痒,“此番她竟胆大包天,做出这等秽乱宫闱之事,简直罪不可赦!” 宁昭面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虽然曲妙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太后这话说得,实在令人发笑。 曲妙这个人再不好,难道她一个人就能秽乱宫闱了? 太后竟是闭口不谈杨宏成,三言两语便要将错全部推到曲妙一个人身上去! “良贵妃行如此秽乱之事,”宁昭冷冷道,“朕自不会轻饶!只是……” “昭儿!”君无戏言,太后哪里敢让宁昭真的说出来什么对杨宏成的处置? 她哀求地看着宁昭,含泪道:“看在母后这么多年来唯有这一个亲生的孩儿、还同他离散多年的份儿上,昭儿,放他一马吧。” 第三百零四章 从天而降屎盆子 太后这话,即便是她自己听着,尚且都觉得刺耳。 但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杨宏成去死吗? 那也绝不可能! “昭儿,”太后在宁昭面前,即使有装出慈爱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十分强势的;可如今,她却是为了杨宏成,流露出了真正的脆弱。她不过是一个对自己不争气孩儿满心愧疚与挣扎的母亲,她流泪道,“母后知道,你为了他已经做了许多,可他偏偏还是如此不争气,都是母后管教不严,纵容之祸!” “从今以后,母后会严加约束,若他敢再犯,母后不会等昭儿再说一句话,母后会亲手了结了他!” 太后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仿若带着血泪。 宁昭面有动容,却仍是一言不发。 太后咬了咬牙,终于发出了一声悲鸣:“昭儿!难道你要母后跪下求你才肯罢休吗?!” 说着,太后作势便要起身下拜。 宁昭虽知道太后不过作势而已,却也灵敏起身,直接扶住了太后。 “朕不是铁石心肠,母后何苦如此折煞朕?”宁昭一边说着,一边也红了眼眶,“朕虽然恼怒,却也不是不顾亲情之人,只是……” 太后的心情跟着宁昭的话语一起一伏,见他停顿不语,忍不住地道:“只是怎么了?” 宁昭又将目光转向了杨宏成,见他此时在自己面前瑟缩如鹌鹑的模样,忍住了想要一脚踹上去的冲动,又长叹了一声。 “到底怎么了?”太后急了,然而望着宁昭的模样,顿时察觉到了什么,“是不是这个孽子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儿子没有!”杨宏成委屈地为自己辩解——他方才几乎把这几日他在宫里做过的所有坏事都想过一遍,确认自己没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这才敢弱弱出声。 “哎——”宁昭摇头叹息,“罢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后愈发心急如焚了。 可偏偏宁昭此时不如她所愿,反而扬声道:“德福,去传朕的口谕!良贵妃犯上欺下,对太后娘娘不敬,对朕不恭!让她知趣一些,安安静静地上路吧。” “是。”王德福哪里敢进殿,只在门口磕了个头,这便去宣旨了。 从前宁昭对良贵妃有多偏爱,太后自然明白。 现在,宁昭竟是半点儿情分不留,直接处置了良贵妃,恐怕是心头怒气无处可发,这才借此杀鸡儆猴! 杨宏成必然还闯了更大的祸! 太后浑身瘫软,简直想要立马昏死过去。 但她一向刚强,怎能容忍自己未达目的而善罢甘休? “昭儿!”太后低声唤了一声,眼泪又慢慢地滚落了出来,“你这是要把母后活活急死才甘心呐!” “母后怎能说出这等诛心之论!”宁昭也慢慢地挤出了几滴泪来,他本就极其俊美,登基之后才渐渐地养出了更多的威严;但这眼泪一落,仿佛也将他作为帝王的威严一起落了下来,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叫人心碎。 天子落泪,太后也知道自己是逼狠了。、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一旁默默垂泪。 杨宏成满心惶惶,不知道下一道雷到底什么时候炸在自己头顶上,又不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能也陪着哭。 一时之间,这殿内竟是诡异极了——整个大绥最尊贵的两个主子,和一个刚寻回来还没有来得及给名分的“王爷”,三人一起垂泪。 宁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做出强打精神的样子,勉强开口道:“母后也别伤心了,朕也知道,如今在母后心中,陈玺才是最重要的。” “朕非不孝,怎能看母后为难?”宁昭一脸刚毅,仿佛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即使安南王要如何发难,朕都在前朝顶着便是了。” “安南王?!”太后猛地抬起头,“这跟安南王又有什么关系?!” “父……”杨宏成几乎要脱口而出,在话出口之前,终于险险改口,“安南王绝不会为难我!” “闭嘴!”太后此时对杨宏成几乎已经绝望了——这个死孩子简直蠢到了极点! 宁昭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道:“太医查出来,清宁郡主中了毒,身心受损;朕派人暗中搜寻,种种证据都指向……”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其中意味,太后怎么能不明白? 清宁郡主几日前进宫,就跟杨宏成起了龃龉,杨宏成更是因为此事,在被认亲之后第一次被罚! 若说杨宏成对杨迎秋没有一丝怨言,太后都不相信。 所以,若是杨宏成对此怀恨在心刻意报复,居然很说得过去。 “不是我!”太后的目光落在了杨宏成身上,杨宏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马大叫道,“那个死丫头进宫时就看着疯疯癫癫不太正常!肯定是早就中了毒!这也能赖到我头上?!” “如今她哪里能跟我比,我要想整她,犯得着这么……”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杨宏成激动的辩驳。 杨宏成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无表情收手的太后。 “闭嘴!”太后看着他,满目失望,“到了如今,你竟是还不知悔改!” “本来就不是我!”杨宏成不知道为什么这从天而降了一个屎盆子,直愣愣地扣在了他头上,他委屈得很,自然要为自己争辩。 可太后居然不信他! 她居然不信他! 杨宏成胸中情绪一阵激荡,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莲心姑娘,你不能进去!” 殿门口候着的拾彩和拾绘本就满心不安,结果彭清音身边的侍女又要披头散发地强闯进来,这让她们愈加不安。 “两位姑姑,求你们行行好,让奴婢进去!”莲心跑得发髻散乱,两个眼睛都是红彤彤的,气还尚且喘不匀。 但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是扯着嗓子喊道:“我家娘娘的孩子没了!求陛下为我家娘娘做主!求太后为我家娘娘做主!” 第三百零五章 绿帽子 莲心撕心裂肺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从外面传来。 宁昭霍然站起身来。 “让她进来!”宁昭的声音还带着颤。 太后也是一阵心浮气躁——彭清音是她亲自选进宫的,肚子里更是宁昭第一个孩子!宁昭近些时日也不像从前那样独宠良贵妃了,对这个孩子也表现得很是重视。 她原本还想着,若是宁昭实在不愿放过杨宏成,她会借机“生病”,由彭清音来求情。 一个妃嫔的分量自然不够,可若是一个怀着宁昭唯一子嗣的妃嫔,那分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现在,但现在…… 太后发狠了地看向进来的莲心,莲心自幼跟着彭清音,从来都是极为稳重和规矩的;可她进来这几步路却不复平日里的平稳,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 “陛下,太后娘娘!”莲心直接扑跪在地上,深深地叩首下去,“救救我们娘娘!” “怎么回事?!” 宁昭和太后的声音如同炸雷,同时在她上头炸响。 莲心哭得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今日娘娘见雪晴了,便想要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结果,才走到寿康宫附近,听得里面有些吵闹,以为出了什么事,便急忙带奴婢们进去查看,这才知道是贵妃娘娘犯了错事。” “贵妃娘娘一见娘娘,立马情绪激动起来,口口声声说都是娘娘陷害得她,她……”莲心失声痛哭,“都是奴婢们没有防备,竟让贵妃推了娘娘一把,娘娘当下就见了红,奴婢……” 话已至此,莲心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云予微这个祸害!”太后拍案怒道。 宁昭更是阴沉着脸,起身就出朝外走去:“太医呢?太医去了没?!” “你们这些伺候的人,没有一个尽心的!”太后哪里还能在慈宁宫里待得下去?亦转身朝外走去,路过莲心,满心烦躁的她忍不住一脚踹在了莲心身上。 “太医、太医已经到了,”莲心哭道,“皇后娘娘也去了,娘娘一直叫着陛下,奴婢、奴婢……” 宁昭已经如一阵风似地刮了出去。 莲心不敢耽搁,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路跟了过去。 宁昭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脚步生风,连銮驾都不曾让传;有个内侍不过是想要上前提一句,立马就被赏了一袖子,其余人岂敢再出声? 太后自然不及宁昭年富力强,却也是紧赶慢赶才到寿康宫。 一踏入寿康宫,没听到彭清音的声音,倒是先传来了曲妙的哀嚎和辱骂声。 “你这个贱人!事到如今,你还是想诬陷我!” “你以为本宫就没有后手吗?!” …… 她骂得太过粗俗不堪,侍立在外的宫女们俱是低头不敢出声。 “王德福!”宁昭怒喝。 王德福立马满头大汗地小跑到了他面前。 “你是怎么办差事的?!”宁昭怒道,“让你来宣个旨,倒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 “奴才该死!”王德福直接跪倒,伸手就开始自扇耳光。 “这个疯妇怎么还没死?!”太后更怒,“她不肯就死,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奴才实在是不敢。”德福公公亦是满脸苦涩——他就知道这差事不好办,但也没想到,这差事能难办到这种程度。 “狗奴才!”太后一脚踹在了王德福身上,满脸厌恶,“到了这种时候,还分不清何为轻重吗?!” “奴才着实不敢!”德福公公忍了疼痛,立马跪直了身体,“贵妃娘娘有孕了!” 彭清音才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曲妙便被查出有了身孕! 更何况,上次彭清音得以免去惩戒,便是因为有孕;此次,谁能知道,良贵妃会不会因此也逃过一劫呢? 太后闻言,面色陡然变得阴沉——这个贱人!从前云予微宠冠六宫,宁昭为了她连别的妃嫔那里都不曾踏足!现在才终于有了些许好转,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竟是有孕了!焉知宁昭会不会再被这个消息冲昏了头脑,又做出什么疯事?! 况且,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若是宁昭果然维护良贵妃、维护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那最危险的,岂不是又变成了杨宏成? 太后面上顿时风雨欲来。 “你是说,”果不其然,宁昭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他死死地盯着德福公公,一字一顿道,“良贵妃有孕了?” “是,”德福公公冷汗直流,“奴才不敢怠慢,当即也就太医诊了,贵妃确实已经有了半个多月的身孕。” 宁昭顿时一阵冷笑:“好,好,很好!” 太后越发心惊肉跳——此时,她竟是看不懂,宁昭到底是喜还是怒了。 “德妃怎么样了?”宁昭却是猛然转了话题。 德福公公满脸哀恸,沉声道:“德妃娘娘不幸小产,悲痛过度,当场晕厥。章太医正在为德妃娘娘诊治。” “皇后呢?”宁昭又问。 “皇后娘娘一来便得知噩耗,担忧德妃娘娘挺不住,一直陪在德妃娘娘身边。”德福公公道。 宁昭的脸色又缓和了些许。 太后也跟着叹了一声:“皇后是个好孩子。” 不管秦惜时是真大度还是假大度,起码她表面上已经将所有事做得无可指摘了。 “德妃骤然失子,”宁昭低声叹气,“朕去看看她。” 太后只得点头。 到了此时,她不得不对良贵妃有孕之事三缄其口——为了杨宏成活命,她最好暂时是不要提及;但良贵妃……做出了这等秽乱后宫的龌龊之事,若是知趣,便该立马去死!可这个女人不知廉耻,竟是还以肚子里的孽胎为依仗,试图苟且偷生! 这样的女人,无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都不能让她生下来! 太后的脸色阴晴不定,甚至脚步都放慢了些许。 故而,她看不到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看似心急如焚的宁昭露出了一个冷笑——太后看来是彻底坐不住了。 虽然曲妙有孕这件事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但……若是叫太后自乱阵脚,也挺好。 绿帽子? 他不在乎。 第三百零六章 假孕 彭清音在寿康宫被曲妙推倒以致流产,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自然不可能把她再抬回长乐宫救治,故而,此时她被安置在寿康宫的一处偏殿里。 为免她身心受创后还落下病根儿,这殿中的炭火烧得极旺;殿内一片春意暖融,愈发将那股血腥味给烘得满殿飘散。 此时,谁敢在此处用香?更不敢摆上什么花果祛味,唯恐被迁怒。 秦惜时叹着气,叫人把暗处的气窗都打开,好歹也将房内的血腥味稍微散一散。 没等她吩咐完这些,太后和宁昭已经先后走了进来。 “母后,陛下。”秦惜时急忙行礼。 宁昭抬手阻止了她。 “德妃怎么样了?”宁昭轻声问道。 秦惜时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流露出了些许怜悯:“受得刺激太大,直接晕了过去,到现在都醒不过来。” “这个命苦的孩子。”太后亦是满脸心疼。 她一直对彭清音耳提面命,要她以子嗣为重;现在,好不容易彭清音有了后宫里第一个孩子,竟然被这么一个疯妇给推掉了! 彭清音这样清傲的一个人,不知道是否能够受得了这种刺激。 一时之间,太后也是感慨万千。 “所幸德妃妹妹还年轻,”秦惜时轻轻道,“太医们仔细地看过,只要德妃妹妹好好休养,调养好身子,再有孕也是不难的。” “这是万幸。”太后点头慨叹。 宁昭和太后才刚经历过那场略显激烈的对峙,如今彭清音还在昏迷之中,他们这般相对,便显得有些尴尬。 “母后今日劳累了,”宁昭道,“皇后,替朕送母后回慈宁宫歇息吧。” “德妃这里,”宁昭轻轻叹了口气,眸中闪过一丝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愧怍,“朕来陪陪她吧。” “是。”秦惜时自然不会在此时同彭清音吃醋,反而贴心地看向太后,“母后,请吧。” 太后也点了点头,又安慰道:“德妃还年轻,陛下也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切勿伤心坏了身子。” 宁昭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太后叹着气,扶住秦惜时,终究还会是离去了。 “你们也退下吧。”宁昭转身吩咐宫人道。 “是。”莲梦率先应声,带着其余宫人们一起退下了。 宁昭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仿若才从梦中醒转过来一般,缓步走到了床榻之前。 这处偏殿平日里并没有妃嫔居住,一应洒扫都是基本的,一应摆设也都是简单朴素,并不豪华;床帐被褥也只是素雅为主,并不符合彭清音德妃的身份。 她本就苍白着脸睡在床榻上,周围这素淡的颜色,愈发衬得她面上没几分血色。 宁昭久久地凝望着她,良久才终于想起,她不过也才十六岁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榻上的人终于羽睫微微颤抖着睁开了双眸。 甫一醒来,彭清音便直接对上了宁昭的视线。 宁昭立在她的床榻前,定定地望着她,不知道望了多久。 彭清音猛然一惊,撑起身子便要坐起来:“不知陛下驾到,请陛下恕罪。” “躺着吧,”宁昭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顺着自己的力道重新躺了下去,还颇为熨帖地给她掖了掖被子,叹道,“才受了这么一场大罪,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彭清音的眼睛顿时又酸又热了起来,她的心仿佛被人掏空了一块,又仿佛因为宁昭这话被注入了什么,总之,乱七八糟,让她难受得很。 “臣妾没事。”彭清音勉强露出了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毕竟,臣妾又不是真的小产了。” 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即使没有太后时时刻刻提醒她,她也不是没想过,要一个孩子傍身。 无论男女都好,在这深宫之中,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一定不会再这么寂寞了吧? 可是,只靠她一个人,怎么会有孩子呢? 若非宁昭需要一个孩子来铺开他的筹划,她连这个虚假的孩子都不会有。 她只能空寂地、一日又一日地,在这深宫之中苦苦地熬着。 故而,哪怕明知道这个孩子根本不存在,可她还是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妄念来——仿佛十月之后,她真的会有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再过些日子,就会跟在她身后口齿不清地叫“母妃”。 可这些都是奢望。 这些都是幻想。 可即使是幻想,即使只是失去了幻想中的孩儿,她怎么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呢? 她这一生,到底还有何前程可言? 在假装小产的时间里,她悲痛欲绝——晕厥过去,并不是作假。 彭清音笑得如此勉强,连宁昭都看得出来。 可他并不在意少女的心事,反而皱起眉头道:“怎么,这药竟是如此伤身?章全也如此不济事!” 是了,她服了一颗药,才造出了有孕的假相。 怀孕是假的,小产是假的,但见红是真的,流血也是真的。 要想逼真,又怎能不付出一丁点儿的代价? “调养调养便罢了。”彭清音道。 “此番,辛苦你了。”宁昭轻轻叹道。 彭清音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又出了一回神。 良久,她才怔怔道:“臣妾听闻,良贵妃有孕了。” 宁昭愣了一下,面上露出了些许嫌恶:“是。”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贵妃呢?”彭清音问道。 自从曲妙顶替了云予微的身份后,在后宫的确没少作妖,首当其冲受到排挤和伤害的就是彭清音。 这段时日,彭清音却是没少被曲妙为难。 虽然彭清音有孕以后,宁昭也让她借此机会在曲妙面前故意跋扈一些,但彭清音的自来清傲,做不出曲妙做的那些事,这委屈自然不能发出来。 宁昭以为彭清音是在为自己鸣不平,自然安慰道:“你放心,朕不会饶了她的。” “那……”彭清音神情闪烁。 “那个孽胎,可护不了她!”宁昭冷笑,“你且安心养着就是。” 彭清音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方才,竟是有那么一刻想要请求宁昭,若是曲妙的孩子生了下来,可否交由她来抚养。 她一定是疯了。 第三百零七章 皇帝子嗣 一天之内,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饶是太后经历良多,也不免面露疲惫之色。 然而,等待她的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 “母后!” 还没等她走进慈宁宫,那个最令她头疼的人已经飞扑了过来。 细看之下,杨宏成面上还带了几分喜色。 “你不好好地反思自己,这般喜形于色,做给谁看呢?!”太后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地嗔怒道。 “母后,您怎么还不高兴呢?”杨宏成嬉皮笑脸道。 太后眼瞧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内心涌出了深深的疲惫。 “你觉得现在哪件事能让哀家高兴得起来?”太后冷冷道。 “良贵妃不是有孕了吗?”杨宏成笑道,“母后要抱孙子了,这还不是好事吗?” “胡闹!”太后终于忍不住了,一手狠狠地拍在了桌案上,怒道,“若非你非要鬼迷心窍,同那个狐媚子纠缠在一起,怎么能生出这么多事来!” “公子少说两句吧。”拾彩忍不住地劝道。 杨宏成略有些被太后盛怒的气势给吓倒,反而笑盈盈地上前,亲手给太后斟了一杯茶,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端到了太后跟前:“母后消消气。” 太后转过脸去,并不想接这杯茶——她对杨宏成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但母子之间也没有隔夜仇——但她这次并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杨宏成,若是他以后都这么不成器,她再怎么为他苦心孤诣地铺路,他也守不住。 “母后听我说,”杨宏成并不气恼太后仍在生气,反而顺手将茶递给了太后身边的拾绘,而后笑嘻嘻地在太后脚边的脚凳上坐了,仰着脸朝太后笑道,“良贵妃怀孕了,这的的确确是个好事。” “什么好事?”太后几乎要气笑了——难道良贵妃还真是个狐狸精转世不成?先前迷得宁昭神魂颠倒,现在也叫杨宏成着了道? 杨宏成面上笑意不减:“陛下这不是又有子嗣了吗?” 他这样仰着脸看太后的模样,将他如今相貌上同太后相像的那几分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般像自己,说出的话却又实在客气。 太后又是气又是无奈:“你……” 然而她话才刚刚起了个话头,一个念头乍然如同闪电一般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生生地将她余下的话全部给截断了。 太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杨宏成,仿佛在确认些什么——这个又傻又混的小子,其实也并不全是混不吝?他的内心,当真是有几分野心的。 “母后曾经说过,皇家子嗣才是最重要的。现在陛下已然有了子嗣,想来,陛下也已经安心了。”杨宏成笑道。 曲妙费尽心机地勾引他时,梨花带雨,满眼是泪,哭诉自己被陛下冷落,未能有子嗣傍身,只能忍气吞声地受彭清音欺负。 虽然杨宏成很难想象,以彭清音那般端着的性子,到底会怎么仗着肚子里的“贵子”去欺负曲妙。 但他在曲妙的哭诉之中,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曲妙不就想借他来生个孩子吗?良贵妃的孩子,未来必然是贵子。 既然是贵子,就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若是…… 杨宏成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地要笑起来——造反的事风险多大啊!可若是恒昌帝早逝,他的孩子被扶持上帝位,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所以,曲妙有孕,简直是鸡飞狗跳的一天里,杨宏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太后有些讶然地看着杨宏成,终于朝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拾彩,拾绘,你们都先下去吧。”太后淡淡道。 拾彩拾绘应声退下,殿内又只剩下了太后和杨宏成二人。 “这件事,你可曾同安南王说过?”事已至此,太后跟杨宏成也没什么可绕弯子的——毕竟宁昭自登基以来,年轻帝王的野心越来越在前朝上展现,他既是帝王,又怎么会甘心受到任何人的桎梏?同样的,安南王和太后,又怎么会甘心看着他蚕食掉自己的权势? 他们本就是相对立的。 杨宏成笑道:“之前尚且没有结果,我怎么敢随意在父……在安南王面前提起?” 太后瞥了他一眼,轻轻叹了一声:“你还是有几分聪明在的。” “那是自然。”杨宏成洋洋得意道。 “你也别太得意。”太后见他又一副骄傲模样,忍不住地同他泼冷水道,“良贵妃那一胎还未必是个男孩儿呢。” “怎么可能不是男孩?”杨宏成反问道。 太后默然——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扶幼子上位,那曲妙肚子里的,就必须是个男孩。 即使不是男孩,又能怎么样呢? 杨宏成还年轻,难道还怕日后他们一个儿子都没有吗? 太后望着杨宏成的目光于是渐渐地又柔软了下来——这个孩子,骄矜又任性,鲁莽又不怎么聪明。可一个母亲,有时候也并不希望她有一个多么聪明过人的儿子。 有的时候,孩子笨笨的,反而更好。 像杨宏成这样,就挺好。 太后下定了决心。 后宫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即使有太后压着,宁昭也不可能对杨宏成半点儿不施以惩戒。 至于曲妙…… 太后亲自求情——宁昭子嗣艰难,德妃又刚刚小产;为免误伤龙裔,求宁昭允许良贵妃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再滴血认亲——若是这孩子是宁昭的,则去母留子;若这孩子不是宁昭的,则这淫妇和孽子,一起去死。 宁昭沉吟半晌,终于勉强同意。 至于对杨宏成的惩罚……太后亦是泪水连连,只求留他一命。 但,杨宏成本就未曾认祖归宗,本就是白身,太后既要保他的命,又不忍赶他去偏远之地受苦,即使宁昭将他圈禁起来,有太后在,也足以让他过得依旧滋润。 这件事,仍是太后在以一个“孝”字“啪啪”地打宁昭的脸。 而宁昭,到底忍还是不忍,就看他还愿不愿意同太后继续演这一出“母慈子孝”。 太后赌他的翅膀还没有完全硬起来。 第三百零八章 赴死 太后亲子陈玺,同清宁郡主于宫中起争执,因此受罚;陈玺怀恨在心,以毒暗害清宁郡主,却被御医识破。 安南王大怒,当天入宫逼恒昌帝给个说法,恒昌帝跪于太后之前,流泪下旨将陈玺幽禁于京城南子巷。 同一日,良贵妃与德妃起了冲突,德妃受惊小产;而良贵妃被诊出有孕,然而恒昌帝大怒,夺其封号,将其幽禁于寿康宫,直至产子再行发落。 这些明面上的风风雨雨都处置好了,还没等秦惜时松口气,便有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坤宁宫来报:“寿康宫的白芷姑娘,没了!” 来报信的正是于一。 秦惜时一听到这个消息,手中的茶杯当即从手中落下,跌落成一地碎片。 “怎么回事?!”秦惜时声音冷硬如冰。 “寿康宫的思圆说,”于一已经啼泣连连,“当时是白芷姑娘冲撞了德妃娘娘,这才使德妃娘娘小产。白芷姑娘不堪忍受内心谴责,这才于静夜之中,悬梁、悬梁自尽了!” 秦惜时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久香和长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含泪道:“娘娘当心身子!” “本宫知道了。”秦惜时良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挥了挥手让于一退了下去,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 “我答应了云姐姐,要好好照顾白芷和白苏……”眼泪终于还是从秦惜时的眼眶中落了下来,她伸手扶住了额头,只觉得疲惫和痛苦同时向她袭来,“可我……”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长芳亦哭道:“娘娘已尽心了,只怪白芷姑娘想不开。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要白芷姑娘尽早入土为安,风风光光地走了这最后一程。” “是。”秦惜时强打了精神,“长芳,你一向稳重,你去帮着张罗一下白芷的后事,切莫让她死了也要受辱。” “是。”长芳道。 秦惜时于神思不属之中,等来了宁昭。 二人四目相对,竟是无言——白芷和白苏,仿佛是云予微为他们留在宫中的最后念想了;可如今,他们作为整个大绥最尊贵的两个人,竟是连白芷的命都没看住。 等到日后,他们当真还有颜面去再见云予微么? 这场谋划才刚刚开始收网,仿佛对方还未损失一兵一卒,他们先损耗掉了极为重要的人。 秦惜时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起来。 白芷下葬时,尽管于理不合,她依旧是换了一袭素净衣裙,去见了白芷最后一面。 从前凤泽宫受过白芷恩惠的小宫女偷偷地前去吊唁,而主持这一切的,自然是白苏。 许久未见,白苏越发清瘦了。 她一袭白衣,正跪坐在火盆前,为白芷烧着纸。 “白苏,”秦惜时哽咽半天,终究只无力地道,“节哀。” “多谢娘娘来送白芷。”白苏恭谨地朝秦惜时行礼。 秦惜时沉默无言地为白芷点了三炷香,她不便久留,临走之时,仍是忍不住地满怀歉疚:“是我没护好她。” 白苏却是露出了一个苦笑:“娘娘何必自责?白芷走到如今这一步,全是……必然。” 她的声音中有苦涩有难过甚至有对白芷的恨铁不成钢,可唯独没有任何一丝对秦惜时的怨怼——这并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心这么以为的。 “白芷太执拗,也太傻了。”白苏轻轻道,“我早就劝过她,可她仍是一腔痴心,以为自己是为了娘娘。” 可自翠微山行宫回来的,哪里还是她们的娘娘? 那不是她们的娘娘,她也容不下她们。 白苏敏锐,看得清楚,所以早早地躲了出去,逃过一劫;可白芷却是那般忠心又执拗,她以为她所侍奉的,一直只是暂且忘却了过往的娘娘而已。 可是,时间久了,白芷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她自然怀疑过,只是她不敢去怀疑。 直至曲妙同杨宏成偷情且珠胎暗结的丑事被戳破,白芷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她一心一意对待的人,不是她的娘娘。 甚至,她纵容着这个人,毁掉了娘娘的清誉。 她早有疑心,可她不敢去信,一直找着理由说服自己,这才致使这一切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依着白芷的性子,怎么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于是,她于一个静夜中从容赴死——她不知道娘娘到底还有没有活着,若是娘娘已遭遇不幸,那就让她在地下同娘娘相见时,再让娘娘来责罚她吧。 白苏明白,这是白芷的选择。 她恨白芷识人不清、执拗蠢钝,却无法责怪白芷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她是白芷,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看着白苏的模样,秦惜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良久,秦惜时终于道:“有你们,是云姐姐之幸。” 说罢,她不再停留,朝外走去。 白苏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唤道:“皇后娘娘!” 秦惜时的脚步一顿。 白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皇后娘娘曾说,娘娘曾要皇后娘娘照顾我和白芷一二。是不是……娘娘还好好地活着?” 秦惜时抬头望向了深宫的天空。 她入宫以后,已经很少再去仰头看天空了。 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宫里的天空,真的这样小,这样小。 连天空都被分成了这样整齐的格子,这些格子落下来,又罩住了她们。 怪不得,云姐姐从前不愿意留在宫里。 原来,在宫里看向天空,是这样的感觉。 秦惜时无声地点了点头,举步朝外走去,没有再停留。 而白苏看着她的动作,终于在棺椁之前落下了眼泪,她却笑道:“白芷,你看到了吗?娘娘……不,姑娘她还好好地活着。” 还好好地活着,那便是最大的幸事。 而远在百里之外的小镇里,正在火炉前笨手笨脚做一件小衣服的云予微,突然手猛地一抖,针尖刺进了她的指尖,鲜血滴落在了她手中的棉布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从心脏传来,让她忍不住地弯下腰来。 “姐姐,你怎么了?”云岚猛地站了起来。 云予微一手抓住了他的手,忍受着那股窒息般的难受:“云岚,我总觉得,出事了。” 第三百零九章 京城人士 小镇里的雪连着下了几日。 小乞儿每天早上都是翻墙进的——无他,雪埋得太深,推门都十分费劲。 “哎唷!”小乞儿从墙头上掉了下来,一头栽进了墙下的雪堆里。 “有门你不走,活该摔你!”云岚没好气道。 小乞儿却是毫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雪,一边呵气搓手着往屋里跑。 “朱娘子!朱娘子!”小乞儿叫道。 云予微本就坐卧不安,一见小乞儿跑来,急忙问道:“怎么样?” “嗨,”小乞儿这些时日在云家已经完全厮混熟了,非常自觉地上前去从小火炉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将茶杯放在手中捂着暖手,“别提了,这几天雪下得太大,没什么人出门,消息出不去也进不来的。” 云予微的脸上浮出了些许焦灼。 云岚走进来,拿着一把饴糖打发了小乞儿,这才同云予微道:“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无论是宁昭还是秦云铮,抑或是秦惜时,若是真的都有了什么变故,整个大绥都会传遍。 可是…… 云予微摇了摇头,将手按在了心口处,望着云岚的目光充满了无措:“如果是白芷白苏呢?如果是她们……” 她昨夜甚至梦到了白芷和白苏,她们随着她在神医谷,笑得很高兴。 “姐姐,”云岚轻声道,“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太挂念她们,她们自然要去梦里同你见上一见。” 云予微的眸光有些黯然:“我不应该留她们在宫里的。” 已经过去了一天了,她的不安却是有增无减。 不好的预感仿佛是头顶的乌云,随时准备降下一场倾盆大雨,将她淋个湿透。 “我想回京城一趟。”云予微突然道。 云岚震惊地看向她——这是他们离开京城之后,云予微第一次提起想要回去。 “姐姐若是当真想回去,也要孩子出生了再回去吧。”云岚柔声劝道,“如今大雪封山,我们虽不用跋山涉水,距离京城也是有几百里的路程,如果贸然启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到了地下,我该怎么跟父亲交待?” 云岚很少提及云神医。 但他们二人心知肚明,云神医就是他们共同的软肋。 云予微深深地看了云岚一眼,欲言又止。 “如果姐姐实在等不及,”云岚起身,“那就让我回京城探一探消息吧。” “站住。”云予微叫住云岚,目光中全是无奈,“罢了,等消息吧。” 无论怎样,云予微都不会看着云岚去犯险的。 其实昨日已经往京城里传了信,只是如今寒冬大雪,信不知什么时候传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回。 而心头那愈来愈厚重的不安,就如同一柄快要掉落的利剑,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就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等待。 这难捱的日子过了两日,小镇里突然来了一行不速之客。 为首的是个一袭白衣的姑娘——虽然她做了男子装扮,但眉眼秀丽,透着女子特有的清婉,身形绰约,虽然遮了大半张脸,却依然不难看出她是个漂亮的姑娘。 她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策马奔驰的侍卫——身上杀伐之气浓烈,并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用得了的侍卫。 故而,即使这姑娘的男装再怎么不走心,一路而来,却是没有任何登徒子敢前来搭讪。 “新搬来的姐弟俩,姓朱?” 城门口附近一向有一些乞丐在前后徘徊,试图从来往行人之中讨一些好处。 只是这几日天气实在太冷了,雪又几乎将小镇处于了与世隔绝的状态,连守城人都只想躲在一处避风的地方避寒,那些衣衫破烂的乞丐自然犯不上拿命来赌运气。 倒是那个在小镇里长大的小乞儿,这几日还是不是地来城门口转悠。 这三人一进城门,守卫便下意识地判断出,这大约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也就大概地盘查了一下,便潦草地放行了。 谁知道,这姑娘反过来要问他们问题。 “贵人要问什么,我都知道!”在附近晃悠的小乞儿,顿时露出了一脸没见识的样子,喜不自胜地追了过来。 守卫倒也乐得他不知深浅地撞上来——贵人的问题,若是回答好了,可能会得赏;若是没答好,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毛头小子不知所谓,他们却是能看得出来,那姑娘身后的两个护卫,手上恐怕都是有过人命的。 “带路吧。”女子只低头看了小乞儿一眼,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却没有再问什么,反而直接了当地来了这么一句。 小乞儿反而有些傻眼:“贵人不多问问?” “不用问了。”女子眉眼之中终于流露出了些许迫不及待。 小乞儿直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判断她到底可不可信。 “你们是哪儿来的?”小乞儿问。 “京城。”女子简单道。 小乞儿点了点头,欢喜道:“喔,那你们肯定知道京城的新闻。” 说着,小乞儿便撒腿跑了起来。 小乞儿不是个傻的,自然不会直接将人领到云家姐弟的住处,反而将一行人带到了小镇唯一的一家客栈里。 这般寒冬腊月,小镇又偏远,这个时节几乎没有客人来客栈歇脚。 乍然来了这么三人,客栈的老板喜不自胜,亲自上前热情招待。 “这小子是个托儿!”其中一个侍卫有些恨恨道——什么民风淳朴,简直不可理喻! “等等吧。”女子看向门口,果不其然,带他们来的小乞儿已经不见了。 这更让两个侍卫断定了这小乞儿就是这客栈的托儿,不由地勃然大怒,正要出声,却被女子抬手阻止。 她看向老板:“若是方才那孩子带人来找我,就直接请到我房间来吧。” 老板自然无有不应。 她朝老板点头致谢过后,便当真一言不发地去了房间。 “姑娘!” 两个侍卫见她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地急忙跟上去。 可她没有改变主意。 第三百一十章 噩耗 “京城来的?” “是个姑娘?” “有没有说什么?” “长什么样子?” …… 一路上,云岚简直有无数个问题要问。 小乞儿被他问得一个头两个大,直叹气道:“我还敢问那么多呢?人家姑娘身后跟着俩跟班呢!那凶神恶煞的,我多说一个字他们就要上来割我的舌头了!” “一会儿你到了不就知道了!”小乞儿终于不耐烦了,他本就是个跳脱嬉闹的性子,跟云岚混熟了,俩人又年纪相仿,两人倒是经常斗嘴。 这些时日小乞儿吃得多也吃得好,虽没有长胖,却是猛地窜了个子,原本就破旧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直接短了半截,越发显得束手束脚。 云家姐弟自然看不得他就这般缩手缩脚地过冬,要为他做新衣,他却是不肯,反而笑嘻嘻地说,没有穿新衣的叫花子,只跟着云岚笨手笨脚地自己给自己补长了衣裤。 云家姐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做乞丐这么有执念,却也并不强求。 小乞儿同云岚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二人也不顾路滑,脚下生风;中途云岚脚下一滑,差点儿一个趔趄摔进雪窝里,也被小乞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好一阵嘲笑。 “叫你在家里陪姐姐,你非要跟着!” “我不跟着你摔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是大夫!” “你都不一定比家里的茶杯瓷实,摔一下就碎了,是大夫有个屁用!” …… 二人斗嘴着,倒是很快就来到了客栈。 云岚一下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了进去。 小乞儿却没跟着他过去,而是留在了外面。 两个侍卫,也在外面。 小乞儿与他们两个警惕地互相对视着。 云岚轻轻敲了敲门,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了“请进”二字,这次推门而入。 “公子。” 里面的女子盈盈拜下。 云岚露出了些许惊喜:“白苏姐姐!” 来人竟是白苏! 云岚的目光掠过她,只见她一身缟素,做男儿打扮,身上不仅半个装饰也无,甚至都没什么鲜亮色彩。 他的心猛地打了个突:“京中……” 白苏的眼泪霎时间落了下来。 沉默,长久的沉默。 云岚的手越攥越紧,到了最后,只是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 “罢了。”云岚低声道,“我带你去见姐姐。” “公子愿意让我见姑娘?”白苏惊喜道。 “我不愿意。”云岚连一个苦笑几乎都挤不出来了,“但姐姐挂念你,这几天做梦都在念叨你和白芷姐姐。若是……” “姐姐会怪我的。”云岚的声音低不可闻,却偏偏能落在白苏的耳朵里,刺得她一颗心都是血淋淋的。 白苏的眼泪再停不下来。 “吱呀——” 房门打开了,小乞儿和两个侍卫同时望了过来。 “走吧。”云岚淡淡道。 两个侍卫顿时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众人皆是沉默不语。 小乞儿心中有万千疑惑,但他一向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只牢牢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说一个字。 到了云家姐弟居住的小院子,小乞儿仍是习惯性地往里进,却被两个侍卫伸手拦住:“这位……这位公子,就不用进了吧。” 云岚回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了小乞儿一眼。 “谁乐意呢!”小乞儿不等云岚出声,一溜烟儿地跑了。 “哎——”云岚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叫住他。 “算了公子,”白苏轻轻道,“知道得多了,对他并不是什么好事。” 云岚沉默不语地跨进了院子里。 “白苏?”屋里的云予微听到了动静,早就掀开了帘子,一眼看见了一身素衣的白苏。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是真的在这个偏远小镇里看到了白苏。 “姑娘!” 白苏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她直直地朝着云予微奔去,直到快到了她的面前,这才察觉到她已经隆起的小腹。 “姑娘这是……”白苏眨了眨眼睛,眼泪都快忘了落下。 云予微笑着拉住她的手,将她往屋里带。 “自然是我的孩子。” “怎么只有你来了?白芷呢?” “我只是传了信问你们的近况,没想到他们竟是真的让你来了。” …… 云予微拉着白苏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 白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尽管眼皮早就已经酸涩难忍,可她仍旧不舍得眨一眨眼睛,生怕这只是一场幻梦。 错不了,错不了,这才是真正的云予微,这才是真正的云予微! 明明已经熬过来,可一股无言的委屈从心底涌了出来,直冲着鼻腔眼底而去,她再也忍不住,竟是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直接嚎啕大哭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云予微吓了一跳。 云岚站在门口,一个箭步想要过来,却生生地顿住了脚。 白苏只觉得世界都快要崩塌了,她只想要痛快地哭一场。 “姑娘,白芷没了,白芷没了!”她只觉得嗓子好似被一团棉花堵着了,她要竭尽全力,才能发出声音来。 一道惊雷在云予微的头顶炸响,她眼前一黑,几乎瞬间就要没了意识——怪不得,怪不得白苏是这般打扮! “姐姐!” “姑娘!” 云予微勉强从眩晕中醒过神来,便听到云岚低声斥责白苏:“不要再说下去了!姐姐的身体守不住!” “说!”云予微一手扶额,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她没有睁开眼睛,却死死地抓住了云岚的手,“还有什么事,就一次说完吧。” 有什么打击,就让她一次经受了吧。 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她不敢保证她会不会直接心碎而死。 “姑娘……”白苏的声音却像中途被掐掉了一般,她下意识地看向云岚,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云岚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然而已经晚了。 云予微的声音在他们二人耳畔响起:“京城里,出了大事,是吗?” “护送你来这里的,是黑影卫。” 白苏终于忍不住地跪了下来,哭道:“姑娘,陛下……中毒,昏迷不醒!” 第三百一十一章 回京 宁昭竟是中毒,昏迷不醒了?! 这个消息更是如同第二道炸雷,直接炸在了云予微的头顶。 偏偏这个时候,云予微肚子里这个一向乖巧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下。 “怎么回事?”云予微强忍了悲痛,伸手摸了摸肚子,试图安抚一下胎儿突如其来的躁动,“你慢慢地说。” “太后认回来的那个儿子,同假冒姑娘身份的那个女人厮混在一起,不仅珠胎暗结,还害得德妃娘娘小产,”白苏垂泪道,“陛下对他们心慈手软,网开一面,结果于三日前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皇后娘娘原本以为陛下是郁结于心,但太医院章大人查看了之后,才确认陛下是中毒了。”白苏道,“皇后娘娘已经把消息封锁,对外只称陛下染了风寒。但皇后娘娘不敢离宫,只遣了我来找姑娘。” 白苏还记得,两日前的深夜里,秦惜时突然密召她入坤宁宫时的场景。 秦惜时贵为中宫皇后,虽不喜豪奢,但也一向是华贵的。 但她当晚只着了一件紫色的寝衣,头上钗环尽去,发髻却还没来得及拆开,面上脂粉也已洗去,脸上的疲惫与不安再无遮拦。 面对白苏,秦惜时并无过多隐瞒,简单地同她讲了一下如今的情况,便要送她出宫去找云予微。 “娘娘难道不怕我一去不返?”白苏问道。 白芷死在了宫中,她对这吃人的皇宫怎能不心生怨怼? 她也更知道,云予微对皇宫的束缚有多么厌恶;她满心为着云予微,又怎么会愿意她回到这个牢笼里? 秦惜时却只是朝她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事关紧急,我无法丢下陛下前去找云姐姐,更无法将陛下之事告知其他人。但白苏,你不一样。” 她顿了顿,半晌,也只是轻轻道:“没关系,若是云姐姐不愿意回来,也没关系。” 她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我现在就安排人带你出宫。” 于是,白苏就这样突然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离开了皇宫。 秦云铮目送她离开。 秦家这对兄妹,永远忠君。 也正是如此,白苏心里明白,她是真的很快会见到云予微了。 于是,她根本不敢多做停歇,昼夜不停地策马狂奔,这才赶了两天两夜找到了小镇里来。 “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姑娘没有我照顾,不知道过得好不好。”白苏的眼泪仍是不住地往下落,她却顾不上抬手去擦一擦,“现在看见姑娘,我便知道,姑娘无论怎样都会过得很好,但我却是不能离开姑娘的。” 她哭得无声,却令人心碎。 云予微艰难地俯身拉住她的手,语无伦次地同她道:“是我不该丢下你们,是我不该丢下你们……” 她太过不想回到皇宫那座精美的牢笼,所以就把白芷白苏丢在了那里,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白苏连着赶了两天的路基本上没怎么合眼,云予微这几日也是噩梦连连不曾好好休息,二人如今抱头痛哭一场,又交流了如此噩耗,都是神情恍惚。 云岚知道以云予微的性情,恐怕他无法阻拦她。 他会陪她做她要做的事,但绝不肯看着她以身体为代价。 云岚无法,只得暗中点了一支息沉香,看着二人昏昏睡去,这才将二人安置去休息。 只是,这二人竟是在睡梦中,都不愿分开。云岚更加无法,只得任由二人一起休息。 “公子!” 云岚一出门,两个侍卫立马上前来行礼,神色焦灼。 云岚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所为何事。 “等着。”云岚淡淡道。 “但是……”其中一个侍卫有些性急,实在不甘只是这么干等着——要知道,皇后娘娘给他们下的命令是,若是云予微愿意回京,那就尽快护送她回去。 侍卫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知此次恐怕事情不小。 云岚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仍是淡淡道:“没有可是,等着。” 侍卫欲言又止,另一个侍卫直接拦住了他,同云岚恭谨行了一礼:“是。”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 第二日一大早,云予微便穿戴整齐地同白苏站在了门口。 “姐姐还是决定要回去。”说不失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云予微看了一眼神色黯然的云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神情恍惚了一瞬,而后温和地同他道:“现在不是讲儿女私情的时候。” 她知道宁昭最初的计划,虽然到了现在,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们最一开始预计的那般;但她已经明白,宁昭开始收网了。 但,中毒昏迷绝对不是宁昭计划中的一环! 恐怕是安南王那边,察觉到了宁昭的意思,反而先下手为强,准备直接了结了宁昭的性命——毕竟,宫里的那位“良贵妃”,已经有了身孕。 “姐姐可以不用回去的。”云岚弯下身子,直视着云予微的双眼,“我亦有‘神医’之名,我回去,一样可以做到。” “不行!”云予微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她郑重地望着云岚,“京城中太危险了,我不许你回去冒险!” “姐姐也知道是在冒险!”云岚终于忍不住道。 云予微的神情顿时一滞。 “不一样,”云予微轻轻地叹了口气,“云岚,京城那些事,有我的责任,但那都不是你的责任。” “云岚,答应我,”云予微道,“不要任性。” “如果姐姐要的不任性,就是在这里把我抛下,那我宁愿一直任性!”云岚早就察觉到了云予微的心思,果不其然,她原本没打算带他走。 “这世道这般不好,万一以后姐姐真的把我弄丢了呢!”云岚大声道。 云予微忍不住地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看着他皱起眉头来,这才轻声道:“不要胡说。” “云岚,我不会丢下你。”云予微郑重其事道,“只是,我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你知道的,”云予微轻轻叹了口气,“如今,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依靠 云岚的心头一震。 他下意识地去看云予微,云予微平静地回望他,并没有任何闪躲。 她今日已经换了装束,同白苏一般着了素衣,简单的发髻上除了一支素净的珠花,并无任何其他装饰。 云岚强忍了心中的汹涌,勉强使自己淡然道:“不能交由白苏姐姐去做么?” “京城危险,我亦不愿看到白苏姐姐再回去涉险。”他的声音很淡,意思却很是明显——白芷已经永远地留在了京城里,那白苏就不该再回去了。 云予微看他的目光有几分欣慰,却没说什么,只看向了白苏。 她原本也并不想让白苏和她一起回京城,但大约是刚失了白芷,一向稳重的白苏如今见了她,便如同迷散在外的小兽见到了母兽一般,再不肯离开半步。 云予微劝不了白苏,又担心她如今的状态,只能勉强同意。 直到白苏确定了云予微是真的会带她一起回京城,才终于安下心来。 现在听云岚如此说,白苏一边止不住地心里微暖,一边认真地同云岚行了一礼:“白苏多谢公子关怀,只是此事白苏当真不能同公子交换。” “如今宫中表面看起来,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白苏道,“若是公子同姑娘一起归京,恐怕立马会打草惊蛇。” “白苏只是一介普通百姓,公子却有‘神医’之名。” “若是公子同姑娘一起回去,只怕会更危险。” 白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云岚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宁昭中毒一事,秦惜时已经同秦家上下,瞒得死死的。秦云铮不能亲自来小镇接云予微,不仅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更是因为,他需要帮着秦惜时控制住宫里! 若是云家姐弟一起现身,宁昭又几日不曾上朝,恐怕前朝立马就能猜到,宁昭是出事了! 若是前朝得知了宁昭已经陷入生死不知的境地,那即使云予微现身回宫,曲妙的身份败露,前朝也会因着她怀有“龙嗣”,捏着鼻子先认下她——若是秦惜时指认曲妙私通,孩子并非帝裔,恐怕前朝安南王后宫太后便会立马联手,秦家瞬间陷于不忠不孝的境地! 云岚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他当然不在乎宁昭的生死,也不在乎秦云铮是何名声,但秦家确实铮铮烈骨,几代忠臣,他再怎么样,也无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秦家落到这样的境地。 “请公子放心,”白苏郑重再拜,“白苏必会以性命护姑娘安然无恙!” “白苏。”云予微轻轻地叫了她一声——白芷已经为了一个假的她,付出了性命。她实在听不得白苏再说这种话。 白苏只是淡笑着不再说话。 许久,云岚才终于朝一旁让开了些许。 云予微欣慰地抬眼看他,只见少年的唇角已经抿成了一天线,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难言的苦涩涌上心头。 这次他们都算不上安全,她只是为了他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任务。 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最后,云予微只是伸手拍了拍云岚的肩膀,轻声道:“云岚,你长大了。” “多谢你,成为姐姐的依靠。” 说罢,云予微不再看他,而是伸手握住了白苏的手,举步朝外走去。 云岚怔怔地望着他,忍不住地唤道:“姐姐!” 云予微的脚步一顿,却只是回头朝他一笑,再也没有丝毫犹豫。 云岚快步冲上前去,抢先一步去给云予微掀开了车帘,另一只手虚虚地在后面回护。 “姐姐,”他的声音艰涩沙哑,“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姐姐再因为那个人心软回去,我便再也不理姐姐了。” “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姐姐最重要。”他微微一笑,“我怎么能因为那个人而不要姐姐了呢。” “姐姐,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云岚道,“我会永远是姐姐的依靠。” 话音刚落,他便眼疾手快地放下了帘子,同前方驾车的侍卫道:“启程吧。” 侍卫同他点头行礼过后,马车飞驰在了道路上。 雪泥溅到了云岚的衣袍上,他却连动也没有动,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目送马车离去。 “你居然没跳脚!”小乞儿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双手插在袖筒里,冻得鼻子冒红,“你这么爱干净,我还以为你马上就要跳起来去洗澡换衣裳呢!” 云岚缓缓地转过了脸来,突然望着他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办件大事?” 小乞儿猛地朝后跳了一步,表情十分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啊?!” 而马车里,白苏放下窗帘,看着闭目养神的云予微,轻轻道:“公子一直在原地站着都不动,姑娘当真不看一眼么?” 云予微的眼皮微微地颤了颤:“多看一眼又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真的如他所愿。” 多看一眼,她就会更多一分牵挂和心软。 而她如今,需要刚强起来才行。 良久,她才猛地睁开眼睛:“再快一点吧。” 白苏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肚子:“可是……” “没什么可是。”云予微低声道,“我是去救这孩子的父亲,她会懂事的。” 她腹中的胎儿仿佛真的听懂了她的话,在她的肚子里动了动,仿佛是在回应她的话。 白苏张了张嘴,没有再说出什么,只是朝外道:“烦请稳当一些。” 饶是两个侍卫轮换驾车,中途换过数次良马,昼夜不停歇地赶路,但马车到底是不能同直接骑马赶路相比,她们紧赶慢赶,仍是在三日后才赶到了京城。 城门处早有秦云铮安排好的人接应,云予微片刻都没有停歇,直奔皇宫而去。 “什么人?” 宁昭几日没有露面,安南王已经在暗中让人散播恒昌帝命不久矣的消息,前朝一片鼎沸,每日都有不少朝臣要面见陛下,皆被拦了回去。 这便显得愈发有鬼,宫门处更是加了不少各个势力的人,盘查得愈发严密,试图抓住什么蛛丝马迹,便顺理成章地彻底闹起来。 第三百一十三章 贵妃回宫 “本宫回宫,还需要你们过问吗?!”云予微坐在马车里,声音冷得像冰。 守卫先是一惊,而后互相对视一眼,嬉笑了出来:“我看你胆子忒大!宫里现在可没有贵人出去!” “大胆!”白苏掀了帘子走了出来,她的目光不再如最初那般柔和平静,也不再如前些日子一般淡漠,而是凌厉如同刀锋,“贵妃娘娘在此!尔等怎么敢如此放肆!” “贵妃娘娘?”守卫狂笑了起来,“如今哪里有什么贵妃娘娘!便是有,如今也在宫里养胎呢,可不敢这么横冲直撞!” “你……”提起曲妙,白苏顿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猛地冲上了头顶,悲愤从她心底涌了出来,她几乎要直接上前拔出对方腰间的剑! “白苏,”云予微暗暗地掐住了手心,“回来吧。” 守卫们的脸上露出些许讥讽,还没等他们在出言嘲讽,云予微已经在车中提声道:“黑影卫!” “是。” 一瞬间,隐匿于暗中的黑影卫倏忽现身,每个人都如同刚刚出鞘的剑锋一般,透着凛凛寒光和沉沉杀气。 “黑影卫在此,尔敢阻拦?!”冰寒的声音似乎是锋利的刀刃,贴着人的面皮刮了过去。 守卫一瞬间变了脸色:“黑……黑影卫!” 黑影卫一直都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存在,只隐匿于暗中,为陛下探查消息。 只是,如今恒昌帝行事并不铁腕,衬托之下,仿佛黑影卫的存在真的只是一个传说。 如今黑影卫突兀现身,听命的还是马车中自称是“良贵妃”的女子,这仿佛处处都透着诡异,他们本该立马对此表示质疑才对。 但这迫人的压迫感和死亡之剑悬在头顶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只令人下意识地想要下跪求饶。 一片寂静与战栗中,宫门被缓缓打开,马车扬长而入。 “姑娘。”白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开口道,“姑娘如今刚回来,就这般暴露名姓和身份,是不是不妥?” 现在宫里危机四伏,云予微又身怀六甲——这才是宁昭想要的孩子。 她现在如此高调地回来了,恐怕现在的敌意全部都要移到了她身上! 况且,日后若是云予微想要离开,恢复了身份后,恐怕宁昭不会放她离开。 云予微抿了抿嘴,直到唇线泛白,才淡淡道:“无妨。我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与其以后被动被人指认出来,不如从一开始就自己暴露出来。” 刚回来便遇阻拦,那就索性从一开始就亮出身份来! 暴露身份,不过明枪更多;隐瞒身份入宫,她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从她决定回宫开始,她就是天然站在宁昭和秦惜时的立场——这样,暗箭也难躲藏,恐怕为难也不会太少。 白苏望着云予微,渐渐地忍不住热泪盈眶:“是我不该告诉姑娘……” 若是她当时隐瞒了宫中的消息,云予微本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宫外,过她想过的生活。 “傻姑娘,”云予微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道,“你以为送你去见你的侍卫只是为了护送你吗?” 她与秦惜时情同姐妹,自然是明白秦惜时的用意。 但她并不怪秦惜时。 “姐姐!” 云予微回来的消息自然早就传到了坤宁宫,秦惜时早已迫不及待,直接纵马奔了过来——这是她入宫以后,在明面上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那辆马车如此低调平平无奇,秦惜时甚至有一瞬间,有些不敢再去看里面到底是不是云予微。 很快,车帘掀起,白苏先跳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扶了云予微下车。 “云姐姐……”秦惜时望着云予微明显已经隆起的小腹,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之前在别院的时候,她虽然一直都知道云予微有孕了,但云予微并没有显怀,所以她在经历了最初的复杂情绪后,其实后来已经没了太多实感。 现在,看到云予微一身简朴素衣、扶着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突然涌出了一种悲伤又后悔的情绪——她是不是其实不该让云予微回来?她关心则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宁昭的安危上,却忘了身怀六甲的云予微遭受如此大的打击还要奔波回来,该有多么辛苦与危险! 宁昭已经出了事,若是云予微回来后,她没能护住云予微,没能护住她肚子里的孩子…… 秦惜时几乎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怎么,”云予微一眼看穿了秦惜时的复杂情绪,她只好用一种不合时宜的语气,打趣道“怎么,太久没见到我,竟是高兴傻了吗?” “云姐姐!”秦惜时却在这一句话中丢盔弃甲,她快步上前来,小心却又坚定地拥住了云予微,眼泪夺眶而出,“你回来了。” 恐怕没有人比她们更加明白,这句“你回来了”当中,到底包含了多少酸甜苦辣。 云予微安抚地拍了拍秦惜时的后背,温声道:“是啊,我回来了。”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长芳上前低声劝道,“两位相见是喜事,冬日天寒,若是站在这风地里染了风寒,岂不是不美?” 秦惜时这才终于破涕为笑,送开了云予微,一手胡乱地擦了眼泪,低声道:“是我高兴糊涂了。” 二人相携回了坤宁宫。 “宁昭呢?”云予微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道,“我先看看他。” 提起来宁昭,秦惜时忍不住地又重新落下了眼泪。 天知道她在看到云予微的时候,连抱着她哭泣的时候,都忍不住地想到宁昭如今昏迷不醒的样子。 可她终究是忍住了,没想到,云予微会主动提起。 “章太医他们日夜守着,只是束手无策,只能力保陛下的状况不会恶化,只等姐姐回来。”秦惜时哽咽道。 云予微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带我去见他吧。” 秦惜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无言地将云予微引入了内殿。 “姐姐。”她突然唤了云予微一声,在云予微转脸看向她的时候,却躲过了云予微的目光,“你怪我吗?” 第三百一十四章 诊脉 云予微没有问秦惜时为什么,却只是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她忍不住地伸手摸了摸秦惜时的头发,轻声道:“傻姑娘。” 秦惜时的眼泪汹涌而出。 但很快,到了内殿,秦惜时便已经擦干了眼泪。 除了眼圈还红着以外,她依旧仪态端方,依旧是平日里那个在人前端庄持重的皇后。 “皇后娘娘。”章全等人急忙行礼。 因着宁昭中毒之事不得声张,最近连续几日,章全作为院首带着几个最为老成持重医术高明的太医守在龙塌前,皆是熬得面色焦黄。 “让贵妃姐姐来给陛下看看吧。”秦惜时道。 章全等几位太医皆是面色一凛——皇后竟然称呼“贵妃姐姐”?谁不知道,如今已经没有了良贵妃,更何况,她还失忆了。 而且…… 即使明知道不合规矩不合体统,众人的目光还是或多或少地落在了云予微的肚子上。 即使在场的几个太医都是老太医了,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大风大浪,却还是忍不住地面露惊色——那位如今没了封号没了名分的前贵妃,满打满算,不是才刚刚有孕一月而已吗?!那这位的肚子是…… 更何况,眼前的云予微又哪里像是宫里的女子?这般简单素衣,不见半点华贵首饰,别说是贵妃了,就连普通的小宫女都比不上。 而且,她着这一身素,实在是太过……不妥。陛下如今还在昏迷着人事不知,她这般素净,倒像是故意来犯忌讳一般——陛下还没驾崩呢,她倒是先穿上孝了。 章全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了——从前,他最常去凤泽宫为云予微诊脉,自从行宫归来后,良贵妃的脉相明显变了! 尽管心中疑惑,但章太医也还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的。 现在看来,果然,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吧! 再看良贵妃前阵子性情大变的样子,章全几乎要脑补出了一大出戏! 但眼前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章全率先同云予微行了个礼,毕恭毕敬的态度中却难以掩饰他的激动——神医谷出自江湖,知道的民间奇药奇方都是数不胜数;他一向爱医成痴,时隔多日见到云予微,他又怎么能不激动? 况且,他深知云予微医术有多高妙。如今,他对陛下所中之毒当真云里雾里,全无把握,现在云予微回来了,他的心一瞬间就定住了——他莫名相信云予微一定有办法——所以,他的命肯定是能保住了! 云予微自然是不知道章全章太医这丰富的内心活动,只是微微同章全颔首回礼,便越过了几个还在震惊中的老太医,来到了宁昭的榻前。 半年多不见,宁昭比之前还消瘦了些,愈发显出了轮廓的硬朗;他长得太过秀丽柔美,这分明的轮廓线条,反而削弱了他精致的五官带来的柔美之高,更显出了几分帝王的威严来。 果然是不同了。 以前要刻意板着脸才能有几分严肃的人,如今居然还在昏迷之中,便已经能感受到了他的威仪。 云予微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刚想搭上宁昭的脉,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下。 她忍不住地伸手抚摸了一下肚子,轻声道:“别闹,再闹你就没爹了。” 顿时,一颗新的炸雷劈在了才刚回过神来的老太医身上——这个事,它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诡异啊! 反倒是章全,淡定中又透着些许迫不及待的热烈——龙嗣什么的,他又不在意——他连自己没有子嗣都不在意,哪里有那么多闲心关注皇帝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他只是想学新技术啊! 云予微安抚了肚子里的孩子,这才重新将手搭在了宁昭的腕上。 不知道为何,在她触碰到宁昭的那一瞬间,宁昭的眼皮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似乎是在尽最大的努力也要睁开。 云予微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宁昭的眼睛上:“你也老实点。” 奇迹般地,宁昭居然真的重新恢复到了昏迷的状态。 几个太医在一旁看得直抽冷气——方才明明陛下都要醒过来了!这良贵妃竟是不趁热打铁,反而重新把陛下给弄晕过去了! 老太医们心梗得很。 反倒是章全若有所思:“竟还有如此奇事。” 秦惜时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章太医什么都好,就是容易过度沉迷医术然后口不择言这一点不太好。有时候她都有些怀疑,以章全这个性格,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混上了院首? 云予微全神贯注,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身后都发生了什么。 她来回地替换着用左右手给宁昭诊脉,脸色越来越凝重——怪不得宫中太医竟是都束手无策,这毒确实不怎么常见。 她望着宁昭只是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唇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贵妃娘娘,”章全一见她收手,便立马上前问道,“臣等愚钝,实在诊断不出陛下到底中了什么毒。不知贵妃娘娘高见?” 云予微轻叹道:“此毒名为‘冰火两重天’。” 章全的脸色微微一变——这居然真的是真实存在的毒药!不然,他还以为,这不过是江湖上那群人夸大其词! 怪不得,他为宁昭诊脉这几日,只觉得他的症状特别奇怪——怪就怪在太正常了——诊来诊去,都像是来势汹汹的风寒。 虽然寒得太严重了些——有时候,他都有种宁昭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霜的错觉。 还有的时候,宁昭又会烧得特别严重,仿佛整个人都要燃起来了一样——这也正常,风寒入体,严重时引起发热,也实在常见。 但宁昭就是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也一直无法醒转。 一开始,几个老太医试图用治风寒的方子来治,被章全坚决否决了,但他又说不出什么新的见解来,只好先按照这种方法治了,结果显而易见,宁昭的病情毫无起色。 章全关于宁昭中毒的猜测,这才被重新提了起来。 但猜测归猜测,他们确定不了宁昭到底中了什么毒、毒的成分是什么,哪里敢再贸然下手? 只能采取些温和的办法,先吊着宁昭的命。 第三百一十五章 死亦无憾 “什么毒药,起这种刁钻古怪的名字!”几个老太医回过神来,面色愈发愁苦。 几位老太医在太医院多年,最是明白,若是在药典医书中都有所记载的毒药和病症,他们都能想办法去救治;最怕的就是这种流传予民间又稀奇古怪的毒药,若无万般把握和小心,他们都不敢轻易下方子。 偏偏这次中毒的还是陛下! 他们又有几个胆子,拿陛下试药? 若是陛下果真有了什么万一,他们便是大绥罪人了! 纵然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几个老太医仍觉得心中有千斤巨石压着,愈发愁苦起来。 “惜……皇后娘娘,章大人。”云予微终于起身,“借一步说话。” 秦惜时紧张而又眷恋地看了宁昭一眼,强忍了满心的不安,举步跟上了云予微;而章全更是兴奋,毫不犹豫地就冲了过去。 几个心急如焚的老太医:“……” 年轻人,心态就是好。 “娘娘是不是已经有了方法?”章全颇为兴奋道。 云予微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秦惜时几乎要喜极而泣,她忍不住地双手合十,默念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章全轻咳一声,双眼放光道:“贵妃娘娘,需要臣做什么呢?” 云予微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她先是将目光转向了秦惜时。 秦惜时那一颗刚刚放心了的心,陡然又被提了起来。 “惜时,事到如今,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云予微轻轻道。 秦惜时蓦然睁大了双眼:“姐姐不是说有办法吗?!” “我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冰火两重天’这种毒药,从前只是听过它的名头。”云予微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如实说道,“此药极为霸道,虽然表面上来看,只有风寒之症;但实际上,冰寒入骨髓,火毒侵血肉,最是难以拔除。” 秦惜时脚下一软,几乎当即瘫倒在地。 “那……那……”她泣不成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云予微的一颗心也如被刀剑翻搅一般剧痛,她看向章全:“先前章大人他们已经尽力压制毒性的发作了,只是……” 到了这种时候,章全也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只是,即使毒性有所压制,但陛下中毒已有多日,拖得时间已经太长了是吗?” 云予微默然地点了点头。 若非还有章全在场,秦惜时几乎已经维持不住她的体面;绝望如同一个巨大的浪头打了过来,将她拖入了深海之中,让她几乎无法透过气来。 她终于明白云予微为何要单独同她和章全说这些,恐怕是连云予微也没有全然的把握,所以才需要这般郑重而又秘密地告知。 “云姐姐,”秦惜时猛地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睛,睫毛还带着泪意,她几乎是从牙缝中勉强挤出了成句的话,“如今危机四伏,请姐姐一定要救陛下!” 她几乎不敢想象,若是宁昭果然没救回来,大绥会落入怎样的境地,而秦家又会被泼上怎样的污名! 章全亦肃容道:“微臣全凭娘娘差遣!” 云予微点了点头,轻声道:“这就是我叫你们单独过来的原因。”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开口道:“‘冰火两重天’之毒已经侵入陛下血脉,还未来得及深入骨髓,为今之计,唯有为陛下换血去毒。” “换血?”秦惜时喃喃重复道。 连章全亦是一惊。 换血救人,自来不被当做是一个正途——这几乎是以命换命的招数,医家自来以为不齿。 想来,这大约也是云予微为什么只单单叫了他一人商议——不仅仅因为他是如今的太医院院首,更因为,他是太医院最跳脱变通之人。 章全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敛衣肃容道:“微臣任凭娘娘差遣!” 静静看着他的云予微在得了他这句话后,终于松了口气。 “云姐姐!”秦惜时突然缓缓开口道:“换血之法,姐姐有几成把握?” 云予微沉默了片刻。 良久,她还是决定以实相告:“五六成。” 秦惜时的脸色顿时更惨白了几分。 “章大人。”云予微却来不及再安慰秦惜时,要知道,如今毒性还未入骨髓,所以她还能铤而走险以换血之法救宁昭;若是再拖延下去,毒性真的深入骨髓了,恐怕是云神医再世,也难以把宁昭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了。 “如今时间紧急,”云予微急促道,“我先写一个药方,请章大人在一天之内,将此药方上的药配齐。” 片刻,云予微已将墨迹未干的药方递给了章全。 章全快速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地皱眉道:“其他药倒还好,只是这枯血藤和连筋草,一时难找。” 枯血藤有剧毒,连筋草听着好听,其实也是剧毒之物,若是误食,会使人的筋脉粘连,直至痛苦而亡。 这两样东西,又是剧毒又极为罕见,太医院自然不会备着这些。 “本宫来想办法。”秦惜时咬牙道,“章大人只需将其他东西都备齐就是了。” 云予微点了点头。 章全领命而去:“是。” 待章全离去,云予微才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秦惜时,秦惜时此刻脸色惨白,早已支撑不住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端丽的脸上满是悲伤之色。 尽管不忍,云予微却还是要开口:“惜时,我需要一个可以同宁昭换血的人。” “我来!”秦惜时毫不犹豫地道。 从云予微提出换血之法时,她便早就把自己当做了唯一的人选——云予微自然不行,她是大夫,她要主导这整场换血与救治,更何况,云予微还有孕在身,秦惜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云予微冒这个险。 这宫中虽有宫人无数,可谁人不无辜?旁人看来,宫人命贱,换血一次不成,甚至可以再选其他人来继续——折损一群卑贱奴婢去救皇帝,在旁人看来,大约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但她,不忍,亦不愿。 最好的人选就是她。 若能以她的性命换宁昭的性命,若能因此让宁昭念她一辈子,若从此以后宁昭的体内亦留着她的血…… 即使死,她亦无憾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换血之法 “不行。” 秦惜时的眼泪还没落下来,就被云予微给打断了。 “云姐姐!”秦惜时看向云予微,刚要说些什么,却对上了云予微格外严肃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她所有的争辩,一时之间都说不出口了。 云予微坚定地看着秦惜时,面上却有些许遮掩不住的无奈。 “你现在是皇后,”云予微伸手握住了秦惜时的手,字句铿锵道,“宁昭已经久不露面,引了众人疑心;你这个皇后若是也突然消失在众人面前,不仅前朝人心惶惶,后宫也马上乱起来。” “不是还有姐姐你在吗?”秦惜时泪眼朦胧地看向云予微,“云姐姐,有你主持后宫大局,后宫不会乱的。” “傻姑娘,”云予微叹了口气,“你怎么突然糊涂了?我和那个假的良贵妃,尚且还没有分辨分明呢,怎么来主持大局?太后一向又不喜欢我,恐怕更会借机发难生事,如果你此时不能立住,给宁昭换血之事恐怕也不会顺利。” “可是……”秦惜时欲言又止。 “傻姑娘啊,”云予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不是以为,换血之人,必死无疑?” 秦惜时猛地抬起眼睛,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愕然:“难道不是?!” “你啊你,”云予微无奈叹气,“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云予微又叹,“别被那些话本子忽悠了。神医谷是正经医家,若是真的要我一命换一命,那也该是我拿自己的性命填上才是,否则,岂不是堕了我们神医谷的清白名声?” “原来如此。”秦惜时喜极而泣。 云予微看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样子,又道:“我会尽我所能,为供血之人拔毒。但是‘冰雪两重天’毕竟是奇毒,霸道至极,又经过换血这一道,供血之人的身体必定会有所损害,需要徐徐调理才行。” “但有我在,换血过后,我为宁昭如何解毒,也会为供血之人如何解毒,绝不厚此薄彼。”云予微道,“以宁昭的心性,应该也不会薄待他的救命恩人。” “太好了,”秦惜时喃喃道,“太好了……” 云予微看着她瞬间燃起希望的样子,几乎不忍心再次提醒她,以换血之法为宁昭解毒,她最多只有六成把握。 罢了。 云予微心想,还是让秦惜时高兴一会儿吧。 同秦惜时和章全交完了底,前方还有那几个心急如焚的老太医需要应付。 “贵妃娘娘,”到了这种时候,几个老太医也顾不上这到底合不合规矩体统了,但既然皇后娘娘都直接开口承认了云予微的身份,他们也跟着叫就是了,“陛下的病,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我已经同皇后娘娘说过了,”云予微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了一枚丸药,“我从前虽未解过‘冰火两重天’毒,但也遇见过类似的毒药,因着太过离奇,所以曾经多配过两份解药。这次回来,我将过往所有难解之毒的解药都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这虽不是‘冰火两重天’的解药,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云予微道,“如果现在要一味药一味药地试出最合适的药方,恐怕时间上来不及,所以我同皇后娘娘和章大人商议过后,决定先以此药为主,看是否能够为陛下解毒。” “药就在此,请几位大人过目。”云予微摊开手道。 几个老太医互相对视一眼,沉默良久,终于点了头——这是云予微提出来的方法,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身上;更重要的是,陛下中毒已经多日,实在不敢再拖下去了! “几位大人都是杏林前辈,”云予微亲自侍奉宁昭服下解药,这才同几位老太医郑重行了一礼,“从医多年,经验丰富。虽我心知几位大人都已经多日不曾休息,但还是劳烦诸位再在陛下跟前守一日,随时观察陛下状态;若是陛下明日确实有好转,再请几位大人整装休息。” 她这一席话,说得极为妥帖又给足了几位老太医体面,老太医们都起身回礼,连声称“不敢”。 待安排完了这些,云予微才终于有空坐下喝了一口茶。 白苏一边为她揉腿按肩,一边忍不住地道:“姑娘的身子已经这般重了,怎么能半点儿不在意?” 云予微笑道:“正是因为到了现在的月份,胎像已经十分稳了,我才敢这么着。再说了,多走动走动,日后也有利于生产。” 正说着,已有许久不曾出声的秦惜时,才终于面露愧色地开口道:“都是我不好,既没能照顾好陛下,还要劳累云姐姐来回奔波操持。” 云予微越发有些无奈了,她隔着茶案探过半边身子,轻轻在秦惜时脸上掐了一把:“果然是进了宫当了皇后娘娘的人,这心思比从前就是多了不少。” “云姐姐……”秦惜时露出了些许苦笑——云予微这么一说,她才警觉,她如今也越发患得患失了起来。 “好了,好了,”云予微安抚道,“之前章全不是说了吗?枯血藤和连筋草难寻。连筋草的话,从前云岚曾经用连筋草为人接过筋脉,此物剧毒,用量极微,恐怕会有剩余。我一会儿将连筋草的形状画出来,你差人去云岚在京城开的那家医堂一趟,或许可以找到。” 提起这些,秦惜时登时便不再陷入那自怨自艾的情绪,迅速地点了点头。 “枯血藤倒是个麻烦的事。”云予微也有些头疼。 虽说医毒亦相通,但这些剧毒之物,稍有不慎便能葬送人的性命,少有大夫会冒出人命的风险以毒救人;而且,这些剧毒之物,大多也极为罕见,有许多更是传说中的存在,真正见过的世人更是少有。 “我跟哥哥传了消息,让他着人去找了。”秦惜时生怕云予微忧急过度,动了胎气,反过来还要安慰她。 云予微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想见一见那个冒充我的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假良贵妃 突然从宫外执着恒昌帝专有的黑影卫高调归来的良贵妃,彻底让后宫炸开了锅。 最近流言纷纷,前朝后宫皆是人心惶惶。 太后更是被秦惜时以“养病”为由,直接半强制地被软禁起来了。 各宫妃嫔心思不定,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养病不见;去找皇后诉苦,皇后忙着给太后和宁昭侍疾,大多时候也是没空,于是除了秦惜时外位分最高的彭清音,又成了各宫嫔妃倾诉的对象。 “这风言风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个两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似的。” “就是。这怕不是寿康宫那位,新想出来的出头法子吧?” “怕是有理,眼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不得空,腾不出手来收拾她,她倒是又开始妖妖娇娇地搞出这一堆噱头。” …… 其余人说得热闹,彭清音的眼神却开始闪烁了起来——前段时间那位“良贵妃”,行事出格,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云予微。 只是,后宫诸妃对云予微偏见颇深,那个假云予微闹出这许多荒唐事来,反倒给了她们验证云予微不堪的绝佳理由。 现在……是真正的云予微回来了吗? 没想到,她居然会回来。 翠微山行宫里,云予微是真正护住过彭清音的,彭清音对云予微多少是有着些许信任和依赖的。 她虽与云予微从来都不是同一立场,可她却看得清云予微的性情和为人。 “皇后娘娘亲迎贵妃回宫,这确实不假。”彭清音缓缓开口,“皇后娘娘大约另有深意,这不是你我能够猜度的。” “如今,陛下染了风寒,太后身子也颇为不适,皇后娘娘忙于侍疾,又恐怕会是时疫,这才体贴我们,让我们不必前去侍疾,”彭清音又道,“我们虽不若皇后娘娘能干,却也别道听途说,为皇后娘娘添乱。” 这一番话下来,那些说足了闲话的妃嫔们,倒是纷纷噤声告辞。 莲心见彭清音神思恍惚的样子,同莲梦对视了一眼,一边轻轻地为彭清音揉着肩膀,一边笑道:“娘娘若是疑惑,何不去坤宁宫看看?” “是啊,”莲梦也附和道,“皇后娘娘一向宽和,即使不见别的娘娘,娘娘若是求见,皇后娘娘一定会见的。” “不用。”彭清音抬起脸来,她这些时日又消瘦了不少,整个人身子单薄得很,甚至连这些厚厚冬衣穿在她身上,都让人有种担心她被压垮。 少女的眼神有些空洞,她怔怔地望着房梁许久,淡淡道:“若真的是她,以着她的性子,不会放过那个害死白芷的人。” 当初叶婉为了陷害云予微,生生打死了她身边的小宫女兰香,云予微硬生生地抛出了一句“一命抵一命”的话。 那兰香还只是云予微曾经在宫中无心救下的一个小宫女罢了,白芷是跟着云予微一起入宫的,这般深情厚谊,同兰香又不同。 若是云予微回来,她怎能会不给白芷报仇? 彭清音猜得确实不错,云予微的确是在见曲妙。 一开始,秦惜时生怕云予微见曲妙情绪波动太大会动了胎气,并不怎么想让她见曲妙;只是云予微下定决心的事,连秦惜时也拗不过。 于是,这些时日一直被禁足在寿康宫的曲妙,被人带到了坤宁宫。 “见过皇后娘娘。”曲妙一心想要生下腹中孩子,以小博大,故而被带来坤宁宫的路上,虽然满心不安,但到了秦惜时面前,却也听话乖觉,不仅老老实实行礼,连眼睛也规矩地垂下,并不敢再在她面前作妖。 秦惜时淡淡道:“跪着吧。” “多谢皇后……”曲妙正要谢恩起身,却冷不丁地听到秦惜时这句话,她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正想要扶着肚子说些什么,目光骤然一缩——坐在秦惜时身旁、静静望着她的人,竟张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什么人?!”曲妙失声质问道。 云予微挑了挑眉毛,有些好笑:“你占了我的身份,居然还反过来问我是谁?” “不可能!”曲妙顿时激动了起来,慌乱填充了她整颗心,此时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法?竟是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指了云予微,破口大骂道,“云予微早就死了!你是什么冒牌货,居然也敢来冒充她!” “云予微早就死了?”秦惜时面色阴沉如水,冷冷地望着曲妙。 曲妙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急忙重新“噗通”跪了下来,不顾膝盖生疼,急急道:“臣妾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哪里是从前的云予微?” 她扬起下巴,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从前的云予微,早就死了。” 一时之间,连云予微都忍不住地对她刮目相看了。 这居然都能圆回来? 秦惜时则是冷笑不已——这几日不见,曲妙倒是比之前能言善辩了许多。从前曲妙暴躁易怒,常被三言两语带着走,如今,却已经能如此反口了。 看来…… 大约是注意到了秦惜时的目光,曲妙一手抚在了小腹上,哀哀地闭上眼睛,眼角恰到好处地滚落下了一滴泪。 “皇后娘娘即使不愿意看到臣妾有孩儿,也不该如此污蔑臣妾。”曲妙一副不堪其辱的模样,“若非为着腹中皇儿,臣妾此前受此大辱,早就以死自证清白了!” “那就试试看吧。”云予微淡淡开口。 “你说什么?”凄惨倔强的小白花瞬间颤抖了一下,曲妙再也装不下去,猛然地睁开了眼睛。 “你不是说你有心用死来自证清白吗?”云予微当着曲妙的面,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轻笑道,“那就试试吧。你若当真敢发誓你就是云予微,你并没有做出任何有背于神医谷祖训之事,没有做过任何有愧于心的事,那便以死自证吧。” “当啷——” 一把匕首从云予微手中扔出,直接掉落在了曲妙面前的玉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若是当真敢如此,那我便认你是云予微,也以命相赔,怎么样?” 第三百一十八章 真假良贵妃(2) 云予微的话虽然不大,却是掷地有声,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这些话之前云予微也从未对秦惜时说过,连秦惜时也一时被她的话给镇住,震惊无比地看向云予微。 曲妙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云予微,却见云予微满面认真,竟然没有半点儿玩笑之意。 她竟是要来真的。 曲妙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便见眼前的那只匕首的锋刃,还闪着凛然寒光——听闻天下闻名的利器,有吹毛可断的锋利。 不知道为什么,曲妙看着这把匕首,莫名就想到了它干脆割开自己咽喉、或是直接插入自己心脏的场景。 “你这个疯子!”曲妙无力地朝着云予微喊道。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感受到了些许害怕。 这个云予微,同她之前从安南王那儿所了解的不一样——安南王说云予微聪明善良,医者仁心。可她看云予微,分明就是一个疯子! “直到我是疯子,还敢来冒充我!”云予微终于慢慢地浮出了一个冷笑,她眼错不错地盯着曲妙,直看得她如同跪在了针尖上,“你的胆子也不小啊。” “你们是同伙!”曲妙捂着小腹尖叫,“我身怀皇子,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哦?”云予微笑着瞟了她一眼,将手放在了孕肚之上,“我的孩子,和你这个冒牌货的孩子,你猜陛下会选谁?” “你犯了欺君大罪,还敢妄想陛下会留你的命!”秦惜时亦怒道。 曲妙猛地摇头,不由自主地跌坐了地上,恐惧让她全身瘫软无力,可她仍忍不住地拼命想要向后逃:“不,不会的!就算你真的是云予微!谁知道你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 “你好大的胆子!”秦惜时霍然站起身来,“长芳,给我狠狠地打她!” “娘娘息怒。”久香扶住秦惜时,将她劝回了座位上。 “你敢动本宫!”曲妙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 奈何长芳看着柔柔弱弱,竟是力气不小,按着曲妙毫不留情,清脆的巴掌接连落在了曲妙脸上。 秦惜时看着犹不解气:“该叫白苏来动手才对。” 白芷和白苏姐妹情深,云予微担心白苏见到曲妙会失去理智,也怕她会伤心过度,便没叫她一起。 秦惜时提起白苏,云予微怔愣了片刻,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白苏一向稳重,有许多事都存在心里,若是动手的是她,她心中愤懑却会顾及宫规和云予微的名声,反而不会对曲妙真的下死手;更何况,人命关天的仇怨又怎么会是几巴掌可以散去的?除非曲妙今天就能死在白苏面前,否则白苏只会更加郁结于心。 直到曲妙双颊红肿,唇角鲜血直流,脑子里也仿佛有无数个钟在轰鸣,整个人都快麻木了,秦惜时才终于淡淡地叫了停。 曲妙支撑不住地瘫倒在了地上。 坤宁宫中,地龙烧得极旺,曲妙却觉得她快要冷死在了这个暖意盎然的宫殿里。 “说说吧,你叫什么,是什么人,何人支使你进宫?”秦惜时冷冷问道。 曲妙支撑起身体,双目有些迷离地望着上首的二人,突然忍着面上的剧痛笑了起来:“我就是云予微,没人支使我,皇后娘娘今日若是想要屈打成招,让她人来冒充我,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她并不是贞烈到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但她今日绝不可以承认! 她若是坐实了自己冒牌货的身份,那她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最后一丝生机给掐断了! 若是能活着,此时受些苦,又能怎么样呢? “好,既然你不肯承认,那就让其他人来说说看。”秦惜时淡淡道,“来人,把思圆宣进来。” 曲妙如今被褫夺了封号和位分,等同于废妃,思圆虽然被一起禁足在寿康宫中,但并不能同从前那样,随侍在她左右。 故而,今日来时,思圆被扣在了殿外候着。 很快,思圆便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在曲妙身后跪下深深叩首,浑身都在颤抖,不敢抬头。 “思圆,你抬头看看,”秦惜时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思圆却分不清喜怒,“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这句话问得古怪,思圆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来,只一眼,便整个人抖如筛糠——这殿上,竟然有两个云予微! 只是一个衣着简素,端坐上首;另一个瘫软在地,脸上红肿未消,血痕未干。 她怎么能认不出,地上跪着的这个人,是她之前还伺候着穿衣梳妆的曲妙! 思圆不是傻子,到了此时,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有真假云予微的分别,但孰真孰假,哪里还用她分辨?! “皇后娘娘恕罪!贵妃娘娘恕罪!”曲妙猛地叩首下去,一下更比一下重,在地上磕出了沉闷的响声,“奴婢眼拙,这才错认主子,竟将狼子野心之人认成主子,还请皇后娘娘降罪!请主子降罪!” 曲妙猛然回过头来,简直要将目光化作万千毒蛇,一口一口将思圆给撕扯着吃掉! “思圆,”曲妙的声音沙哑,怨毒无比,“本宫待你不薄!你竟做出如此背主之事!” “放肆!”长芳在上首喝道,“后宫之中,唯有皇后娘娘才是主子!” 秦惜时不安地看了云予微一眼,云予微并未因为这句话有任何波动。 长芳这才惊觉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妥,却暂时无法找补,只得悻悻闭口。 “罢了,”云予微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就算你半点儿不肯透露你的来历,我也能把你查得清清楚楚。况且,我也对你没这么好奇。” “我给你机会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做个明白鬼罢了。”云予微淡淡道,“你什么都不说,我想要你的命,也一样要你的命。” “我还怀着皇子,你不能动我!”曲妙惊慌失措道。 云予微望着她,却是慢慢露出了一个冷笑:“你做恶事之前,怎么没有为你的孩子想过?” “我做了什么恶事?!”曲妙声嘶力竭道,“谁做事不都是为了自己!” “那你就能害死白芷?” “白芷?”曲妙大概搞清楚了云予微向她发难的缘由,竭力喊道,“是她自己想不开寻死的,同我有什么关系?!” 第三百一十九章 积德 殿内的气氛陡然凝滞了起来。 云予微的目光冷冷地望着曲妙,明明什么话都没说,曲妙却只觉得浑身发麻,竟不比方才被强行按着打耳光时好受到哪里去。 ——这是个疯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倏忽又从曲妙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你……你不能杀我!”曲妙身子一哆嗦,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忍不住地又喊了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医者仁心!你若是杀了我,日后可有脸面去见你神医谷的先祖!” 秦惜时忍不住地嗤笑:“我怎么不知道,神医谷收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做弟子?” 曲妙这才惊觉,她还是在恐慌之下,直接喊破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事到如今,哪里是她死咬着不松口,就能将云予微这个身份贴在自己身上的? 正主回来了,她再怎么不愿意松口都没办法。 可她怎么甘心呐?! 她在翠微山行宫的时候,就听闻良贵妃宠冠六宫之事;可她满心欢喜地顶替了云予微的身份去做了这个良贵妃,她得到了什么? 她用尽一切心机地去扮演好这个贵妃了,但宁昭好似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从来都没碰过她,她这个原本宠冠六宫的贵妃一下子受了冷落,成了六宫的笑话! 是,宁昭之前是一直保留着她贵妃的称号,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些风言风语、那些冷嘲热讽,哪一样不得让她生生吞下? 凭什么? 凭什么她得不到云予微的一切? 就连她终于下定决心做出改变,搭上了另外一条船,终于有了身孕,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母凭子贵了,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云予微回来了?! 这般刺激之下,曲妙双目赤红地望着云予微,恨不能上前将她生吞活剥了。 但她知道,她不能。 坤宁宫上下,恐怕只等着她往坑里跳呢——恐怕她一有动作,这坤宁宫的暗处就会有无数冷箭等着要了她的小命呢! 她不能就这么如了她们的愿! 即使心中怒火和妒火交织在一起,烧得曲妙几乎要吐出血来,可她却仍旧执拗地抬着下巴,做出一副傲然的姿态:“我的生死,自有太后和陛下定夺!皇后娘娘若是趁太后和陛下有恙,直接定了臣妾死罪,恐怕日后无法对太后和陛下交待,更是有污清誉!” 秦惜时冷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杀了你,便是陛下和太后,也犯不着为了你找我要交代!” 曲妙的脸色顿时惨白,她一手扶在了自己平缓的小腹上,尖利地叫道:“我还怀着龙裔!你们若是伤了我们母子性命,不怕有损阴德吗?!” “皇后娘娘,”曲妙突然望着她,笑得癫狂,“臣妾可怜您呐,竟把云予微做姐妹!她有了身孕在外养胎,您在宫中替她挡着这刀光剑影,到现在都没有个好消息。” “若是伤了阴德,损了命中的儿女福报,那岂不是更加可怜了?”曲妙一边说着,一边笑得愈加癫狂。 “放肆!”久香上前怒道,“皇后娘娘福泽绵长,岂是你这等小人可置喙的!” 云予微站起身来,冷笑道:“不用皇后娘娘动手,我来亲自送你上路,如何?” “你难道不为你腹中的孩子积德!”曲妙怒吼道。 “积德?”云予微冷笑,“我们神医谷世代救死扶伤,不知道救过多少性命,如此,还算不上积德吗?” “你……”曲妙顿时哑口无言。 “云姐姐,她就是个疯子!”秦惜时见云予微竟有到曲妙跟前之势,生怕曲妙会突然暴起伤人,急忙站起来拦住云予微,“小心她伤了姐姐。” 云予微目光沉静,而后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瓶,交给了长芳:“给她吃下去吧。” “这是什么东西?!”曲妙惊恐道。 “好东西。”云予微淡淡道。 “放开我!” 长芳和久香并几个粗壮婆子上前,一起将曲妙给按住了,强大的求生欲令她一会儿苦骂一会儿哀求,还毫无形象可言地朝着挟制她的众人吐口水,试图逃脱桎梏。 然而她一个人怎么能敌得过这么多人? 况且,在宫中这养尊处优的几个月,实在养废了她,让她从前干粗活时的那些力气,也一并消失不见了。 求生欲爆发的力量很快被压制了下去,几个婆子强行按住她,长芳将药丸直接塞进了她的嘴里,强迫她咽了下去。 众人一松开手,曲妙就迫不及待地抠着喉咙,想要将方才吃下去的药给吐出来。 奈何那药竟是入口即化,早就溶在了她的咽喉之中,再无吐出的可能。 “你到底……”曲妙气喘吁吁地看着云予微,目光充满了仇恨,“给我吃了什么?!” 云予微却是不答,直接挥手让人把曲妙给带下去好生看管:“看好了她,若是她自己寻死了,拿你们是问!” 曲妙越发惊恐——喂了她毒药,却又让人看着她不许她死!可想而知,这毒药大概是有多么折磨人! “云予微,你不得好死!” 很快,有人上前来将曲妙的嘴巴堵了强行给拉扯了下去,殿内又恢复了平静。 秦惜时望着云予微,目光有些复杂:“姐姐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依着云予微的性子,方才给曲妙吃的,大约不是曲妙想象中折磨她的毒药。 云予微神色淡淡:“她说得没错,现在杀了她,日后关于你的流言会更多,我何必急于一时,授人把柄?” “等到宁昭醒过来,她也一样是死。”云予微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只是在说着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一般,“早死晚死都一样,让她多活这几天,她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她给曲妙吃下的,的确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但也可使人神思恍惚,噩梦连连;再加上曲妙心怀鬼胎,恐怕一分的药效在她身上都能发挥出十分的效果。 接下来,她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无比煎熬。 第三百二十章 不是小人,是贵人 不仅彭清音在关注着坤宁宫的动态,卫如筝也一样。 送走曲妙不多时,坤宁宫外便有宫人通传,说玉贵嫔和白才人求见。 ——这是冲着云予微来的。 秦惜时下意识地看向云予微,眸中满含担忧与关怀——云予微归来,从一开始入宫门时便十分高调,六宫妃嫔恐怕早就坐不住了。 离宫了大半年,云予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玉贵嫔和白才人都是谁——宁昭倒也懒省事,这么长时间了,除了新娶了秦惜时为后,这六宫妃嫔竟是没有任何位分变动么? 她失神地点了点头。 秦惜时欲言又止,还是同长芳叹道:“让她们进来吧。” 很快,卫如筝和白吟霜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同秦惜时端正地行了礼,这才将目光投向了云予微。 只见云予微坐在秦惜时一旁,一身简素,头上只有一朵素净的珠花,宽大的衣裙已经遮掩不住她隆起的小腹。 虽然从前云予微也不喜盛装,但像这般素净,她们还是第一次见。 可如此寒素,却越发衬得云予微面色皎美如月色,生出另一种清冷的美丽来。 卫如筝提着的一颗心仿佛回到了原位——之前那位“良贵妃”行事同云予微太过迥异,实在是出格得离谱,所做之事绝不像云予微会做出来的。 她之前虽一度不喜欢云予微,但对云予微的品性却是信服的,更何况,云予微后来对白吟霜有如此恩情。 于是,卫如筝回过神来,同白吟霜一起同云予微行礼:“臣妾见过贵妃娘娘。” 云予微淡淡地笑了,连声道“请起”。 大半年不见,卫如筝一如从前那般干脆爽快,而白吟霜也好像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衣饰大方不失身份,面容之上亦有了几分当年的清傲——大约是这大半年日子过得也很顺心,她比之前看着丰腴了些许。 “贵妃娘娘回来了就好。”卫如筝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父兄出身将门,她对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并非完全无知无觉。 只是,她在这后宫之中的生存之道,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不愿掺和进任何纷争之中——争宠也罢,争风吃醋也罢,她统统不在乎也不愿意。 现在,眼看着前朝后宫都要卷入一个巨大的乱局,她虽深知“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却也不愿意一早就把自己卷入到风波之中。 少言,才是一个后宫妃嫔应该保持的美德。 于是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了这么简短的一句话。 云予微朝她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仍道:“这些日子可好?” “自然。”卫如筝自然知道云予微在问什么,但她一身傲骨,又一向深居简出,曲妙要想寻她的晦气,还太嫩了些。 倒是白吟霜的目光在云予微隆起的腹部来回地流连着,片刻,才微微一笑,同云予微道:“还未恭喜贵妃娘娘。” 卫如筝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云予微这是身怀六甲回宫的。 “恭喜贵妃娘娘。”卫如筝亦道。 提起这个孩子,云予微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忧虑和愧疚,很快就又被笑容掩盖了过去,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含笑道:“多谢你们。” 卫如筝和白吟霜本就是来确认一下心中猜想,并不在坤宁宫久留,很快便告辞而去。 离开之前,卫如筝深深地看了云予微一眼,真心实意道:“贵妃娘娘回来了就好。” 一瞬间,云予微竟是从中听出了沉重的信任与依赖。 她的心微微一颤,只是面色沉着地同她点了点头,卫如筝和白吟霜也不多言,相携而去。 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秦惜时的目光有些艳羡又有些伤感——原本,她和云予微也是该如此在宫中相处的。只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将云予微找回来,只能让云予微劳心劳力,却无暇同她姐妹情深。 深夜,云予微已经洗漱完毕,却迟迟并不上榻休息。 “知道姑娘忧心陛下身体,但姑娘也该珍重自己,”白苏一边挑着灯花,一边劝道:“为着腹中孩子着想,姑娘也该早些歇息才是。” ——这次回来以后,若不是在人前,她一直执拗地称呼着云予微为“姑娘”,就好像这样,她们最终就还能离开一样。 云予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恐怕今夜有客要来。” “这么晚了……”白苏顿时警觉了起来,一连串不好的猜想浮出心头来,脸色也变得难看,“宫里的这起子小人要作耗到什么时候去!” “不是小人,”云予微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闪烁,“恐怕还是贵人呢。” “贵人?”这下倒是白苏不解了。 云予微并不解释,白苏也不多问——若是白芷还在,此时定然要缠着云予微问个究竟了。 但白芷已经不在了。 空气一瞬间沉默了下去,云予微和白苏皆是明了对方想到了谁,却也默契地谁也不开口提及。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轻微的声音。 “贵人来了,”云予微低声道,“白苏,去悄悄地把人给请进来。” 房门打开的瞬间,有冷风卷着帘子吹了进来,很快,一个穿着漆黑斗篷、仿佛要融于夜色之中的人,卷着外面的寒气,一起走了进来。 “贵妃娘娘。” “何必多礼。” 一只如玉的手伸出,解开了斗篷,赫然露出的,是彭清音那张清丽却又苍白的脸。 “白苏,”云予微转头吩咐道,“快去给德妃娘娘拿手炉捂一捂。” “多谢贵妃娘娘体贴。”彭清音在一旁坐下,打量着云予微如今的形容,只觉得大半年未见,云予微反而更加清丽逼人了;她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云予微的肚子上,目光中不由地流露出了些许伤感,“多日不见,贵妃娘娘一如往昔。” “德妃妹妹却是清瘦了许多。”云予微同样在打量彭清音——她听说了,彭清音刚失去一个尚在腹中的孩子。 彭清音的身子微微地颤了颤。 第三百二十一章 自尊粉碎 一盘炭盆里的炭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爆鸣声,似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云予微望着魂不守舍的彭清音,虽知道她的来意,却没有直奔主题,却只关切道:“若是德妃妹妹信得过我,我可以为德妃妹妹诊脉调理。” 彭清音缓缓地看向云予微,有些清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清淡的笑。 “臣妾怎么会信不过贵妃娘娘呢?”她喃喃道,“若非如此,臣妾今夜也不会到贵妃娘娘面前来。” 云予微轻轻抿了抿唇,同彭清音对视了一眼。 但彭清音的目光好似没有焦点,散漫地落在了她的身后,仿佛落在了无穷无尽的黑夜里面。 云予微恍惚想起,彭清音刚刚入宫的时候——那时候的彭清音,一入宫便得封德妃,赐居长乐宫,引得后宫无数艳羡;那时的少女虽然规矩深重,举手投足之处都挑不出一丝一毫不妥之处,可她是那样鲜活明丽的。 可这才一年的时间,彭清音便如一朵失去了养料和水分的花朵一样,竟有了凋谢之态。 在这深宫之中,究竟是什么给她这般深重的打击,云予微觉得自己大概能猜测得出来。 “一切皆有缘法,等到尘埃落定,德妃妹妹会再有孩子的。”云予微轻轻道。 彭清音像是猛地回过神来一样,看着云予微竟是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贵妃娘娘也以为,臣妾是为那个腹中尚未来得及降生的孩子而心痛吗?” 云予微有些讶异于她的反应,却不得不点头。 彭清音只是苦笑着摇头:“贵妃娘娘,臣妾为自己而心痛。” “清音……” “贵妃娘娘,其实没有孩子。”彭清音看向云予微,目光慢慢地下移,最终还是落在了云予微的肚子上;而后,彭清音的目光像是被烫了一般,迅速地闪躲开来,“根本没有孩子。” “臣妾没有孩子,那个假的贵妃娘娘,怀的也并非陛下骨肉。” “贵妃娘娘,陛下想要的,唯有您的孩子。”彭清音面上的笑容凄苦无比,她仿佛是在自己的胸口讨了一个窟窿,向云予微展示着自己的内里。 为此,她不得不把自己一向珍藏的自尊也狠狠地踩在脚下。 “自臣妾入宫以来,陛下并未同臣妾圆房。”彭清音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到底能不能被云予微听见,她只觉得,说出这些话,她所有的骄傲与自尊都已经在顷刻之间被粉碎——她几乎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了。 云予微惊讶地几乎坐不稳。 “臣妾敢向娘娘说,这后宫之中,唯有贵妃娘娘一人,是陛下的妻子。”彭清音幽幽道,“其他人,不过是后宫一个摆件罢了。” “清音……” “娘娘无需安慰臣妾,”彭清音飞快地伸手擦了一下眼角,她却讶然地发现,她好像并没有眼泪流出,她觉得痛苦,却又好像已经麻木,“这么多人同臣妾一样,臣妾并无什么怨言。” 顿了顿,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处于怎样的心理,突然朝云予微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即使是皇后娘娘,也不过同臣妾一样。” 这下,云予微彻底一惊,她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地,以至于失手碰倒了一旁的茶盏。 那支精致的斗彩灵运纹杯,就那么落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娘娘?”白苏紧张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听脚步声,她应该是已经到了帘子后,只等云予微一开口,她便立马掀起帘子冲进来。 “没事。”云予微扬声道。 而后,她转过脸来,神情复杂地看着彭清音。 曾经,宁昭也同她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词;但她从来都没有信过——毕竟,宁昭从一开始,就不止有她一个人。 但她没想到,宁昭也许真的在悄无声息中,做到了。 她的心中情绪一阵激荡,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似此时无论她说什么,对于彭清音而言,都不过是一种另类的炫耀罢了。 “贵妃娘娘不必劝慰臣妾,”彭清音玲珑心肠,自然看得出云予微的心思,“臣妾若只是想要几句不痛不痒的劝慰,大可不必漏夜前来。” 云予微这才回过神来——彭清音这次来,为的是另外一件事。 “臣妾听闻贵妃娘娘为陛下开的方子里,缺了两样东西。”彭清音毫不在意云予微的目光,反而有些畅意地一笑——方才说了那么多,将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全都粉碎之后,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能直言的呢? “贵妃娘娘不必这么看着我,”彭清音无所谓地笑了笑,“臣妾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入宫,又怎么会没有一点儿准备呢?” “臣妾要得太后看重,也一心想要陛下青眼,自然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彭清音道。 云予微又抿了抿唇,只觉得心惊肉跳——那个药方,她只交给秦惜时和章全看过,到底是怎么落到彭清音那里的? “是章全?”云予微犹豫道。 “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臣妾有贵妃娘娘想要的东西。”彭清音道,“我们彭家自谓清流,外人提起来,也要称赞一声‘清贵’人家。既然清贵,只有清,又怎么算是清贵呢?” “臣妾知道,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本事,找到枯血藤不过是时间问题,”彭清音淡淡道,“但如今陛下危在旦夕,怎能经得起时间蹉跎?” 云予微望着彭清音——果然,彭清音所说的两样东西,并不是枯血藤和连筋草,而是——枯血藤,和,血。 “臣妾甘愿为陛下献上枯血藤,”彭清音突然起身,朝云予微走近了两步,而后郑重地在云予微面前跪了下来;她后背挺直,以她永远挑不出错的规矩和仪态,郑重地朝云予微行里叩拜之礼,“臣妾亦求贵妃娘娘,恩准臣妾成为那个,为陛下换血之人。” 云予微静静地望着彭清音,她跪拜在地,一身华服如同一朵美丽的花一般,迤逦在她的身后。 第三百二十二章 聪慧还是糊涂 然而,彭清音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镇静。 她也许并不知道,她的身子其实在微微地颤抖着。 云予微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并没有上前去扶她,也没有叫她起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彭清音只觉得自己已经快成为了一尊雕塑,她才终于听到了云予微的声音。 “清音,”云予微的叹息在她的头顶传来,“你要什么?” 彭清音知道,云予微是要同意了。 “待日后陛下平定前朝时,”彭清音才直起身子,便又重重地叩了下去,“放过臣妾的父兄,留我彭家上下性命。” 彭太师德高望重,朝中门生遍地,宁昭对他也很是敬重。 可彭清音却为她才德兼备的父兄,求一条生路。 云予微的心情有些复杂,却也并不准备细问——这些她们之间其实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问得太多,反而显得虚伪。 而再看彭清音,明明她方才所言之事,背后之意,已经够葬送彭家满门性命;可她掷地有声,并无半点儿怯懦。 这般果断,果然不负当初她名满京城之誉。 云予微望着她,在她恳求的注视之下,最终,却只是淡淡地问道:“彭清音,你知道不知道,换血救人意味着什么?” 彭清音一愣,有些不明白云予微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些。 “既然你在我面前如此坦白,那我也不想瞒你,”云予微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陛下所中的毒,是在江湖中流传、并不被医书药典正式记载的奇毒,名为‘冰火两重天’。此毒极为罕见,即使我从记事之日起,便开始习医——说句自傲的话,我在神医谷跟随师父所见过的病症和奇毒,占世间十之八九。” “但即使如此,‘冰火两重天’之毒,仍是我此生第一次见。”云予微望着彭清音,“我并无把握一定能解此毒,换血之法也不过是我无奈之下的选择;或许一个不小心,陛下和你,我都救不回来。” “到时候别说彭家人了,你自己都活不了,”云予微冷声道,“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吗?” 彭清音的身子愈发瑟缩了起来——怎能不怕呢?她不过也才十七岁而已。 即使早慧,她也才只有十七岁而已。 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她怎么可能真的内心一丝波动也没有地,替自己选了一条可能无法回头的路? “我……”彭清音到底是彭清音,她很快地平静了下来,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我愿意。” “你情愿自己死了?”云予微问道。 “是。”彭清音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情愿我死了。” 云予微脸上浮现了些许复杂的神情,最终,化作了一道幽幽的叹息。 “彭清音,”云予微轻叹道,“你宁愿用家族的珍藏和你自己的性命,去救陛下,换彭家满门性命。难道,你就不为自己求些什么吗?” 云予微的声音虽轻,却像一道炸雷,霎时在彭清音的头顶炸响。 一瞬间,彭清音满含热泪,她有些恍惚地看着云予微:“为我自己求些什么么?” “是,”云予微静静地看着她,“你付出了这么多,总该为自己求些什么的。” 彭清音的嘴唇一阵颤抖。 这个少女到了此时,仿佛只是一片在秋日里未曾来得及落下的叶子,如今面对隆冬的风霜雨雪,显得瑟缩不已,仿佛下一瞬她便再也无法抵御。 云予微也并不催促,只等着她开口。 只是彭清音终究摇了摇头,她在云予微的注视之下,重新重重叩首:“臣妾只有这么多心愿了,求贵妃娘娘恩准。” 云予微有些失望,却还是追问一句:“真的没有了吗?” 彭清音咬了咬牙,低声道:“没有了。” 云予微注视着她,终于在彭清音心虚之前,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彭清音既然敢直接求到她跟前来,她也不会假惺惺地说什么做不了宁昭的主。 她替宁昭答应的,宁昭一定会应。 “那就多谢……”彭清音抬起头来,微微地笑了笑,“谢谢姐姐。” 她说完,重新戴上兜帽,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白苏沉默地同云予微一起睡在榻上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感叹了一句:“没想到连德妃娘娘这般聪慧的女子,也免不了糊涂。” 云予微却在黑夜之中微微地笑了笑,她轻轻一叹:“你错了。她是真正聪明的女子,才不糊涂。” 从彭清音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开始,恐怕彭清音已经开始来了她的表演。 那种几近恍惚的悲伤是真的吗?彭清音的悲伤是真的,但绝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这是彭清音想要云予微看到的程度。 后面才能顺理成章地引出宁昭未曾碰过后宫任何一人的言论,才能让云予微对宁昭更心软,也因此对她更心软愧疚。 甚至临别之前的那句“姐姐”,都是因为云予微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她可以叫云予微“姐姐”——但这是她第一次叫。 云予微大概地能猜到彭清音的心思,但她仍然愿意不惜余力地帮彭清音达成心愿——她欣赏彭清音这样的女孩子,即使彭清音应该更为自己着想一些的。 云予微大概解释了几句,白苏恍然大悟,感慨道:“可惜了德妃娘娘竟被困在宫中。” 若是彭清音是男儿,以她的聪慧才华,恐怕早早地显露了名头,以彭太师之能,应是早就为她规划好了以后的人生,她的人生会顺遂无比; 退一步讲,若彭清音没有入宫,她不是德妃,她不是某家的贵夫人,以她的聪慧,恐怕也能在闯出任何一片她想要的天地。 可惜,没有什么如果。 她早早地被困在了宫里,做着那个挑不出任何错误的德妃,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一无所有。 “她这样的人,”云予微轻轻道,“宫墙是困不住她的。” 早晚有一天,她会飞出这重重宫墙,去往属于她的天地。 第三百二十三章 开始吧 换血所需要准备的一切在最短的时间内都准备齐全了。 秦惜时守在榻前,望着宁昭仿若只是沉睡一般的容颜,心里翻涌着强烈的不安与渴望。 但很快,她的心绪便更加难平——云予微说要去准备东西,但现在她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彭清音! 虽然秦惜时对彭清音没有恶意,在某些时候,甚至还能谈得上是喜欢,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信任彭清音——毕竟,彭清音跟太后走得实在是太近了! 现在任何一个女人,处在皇后的位置上,绝对第一个提防的都会是彭清音! 可现在,云予微居然堂而皇之地带着彭清音来这里了! “云姐姐!”秦惜时站起身来,有些谴责地望着云予微。 云予微无奈地朝她笑了笑,而后回手指了彭清音:“由德妃为陛下换血。” “这怎么行!”秦惜时脱口而出。 “德妃有心了,只是这件事本宫还要再同贵妃商议一番。”秦惜时表面上公允得很,但手上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她伸手抓了云予微的手腕,直接将人给带到了一旁。 云予微对秦惜时的反应没有任何惊讶,只是任由她拉着自己。 “云姐姐为什么这么信任她?”秦惜时心中涌起了一阵委屈,“竟是把陛下的事对她全盘托出都不算,还要她做那个供血的人?” 她不信任彭清音,自然不会将宁昭真实的情况告诉彭清音。 她如此严防死守,转头云予微就拉着彭清音打了她的脸。 她倒也没有觉得难堪,只是觉得难过和委屈——云予微怎么能丝毫不懂她的感受呢?她无法容忍,日后宁昭和彭清音会流着相同的血。 “惜时,”云予微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有些无奈,却又分外认真,“她先找我送来了枯血藤。” “她……”秦惜时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她愈发不可置信地望着云予微,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否认的神情。 然而云予微只是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秦惜时顿时有些头晕目眩:“你的意思是,她竟是,她竟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脚软地跌坐到椅子当中——她竟是没发现,彭清音已经如此密不透风地将人安插到了她的坤宁宫里。 “既然如此,云姐姐为什么还要同意她来做这个换血之人?”秦惜时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同意。” 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谁知道她会把心思用在什么时候地方? 万一彭清音趁换血的时机,在宁昭身上花了什么别的心思呢? 一旦想到有这种可能的存在,秦惜时便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不,不可能!她已经冒了如此大的风险让云予微回宫,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结果可能存在? 云予微却没有如同秦惜时所愿,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惜时,彭清音以全家人的性命来换这个机会。” 秦惜时霍然站了起来。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震惊地看这云予微,只觉得脑子里都是一团乱麻,她甚至有些理解不了云予微所说的这么简单的几句话。 云予微也不催促她,只是平静地同她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秦惜时才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某一个地方终于拼凑到了正确的位置,她终于一脸麻木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所想:“彭冠仪竟是太后的人!” 彭冠仪骨子里还是有些清傲在的,否则也不能教导出彭清音这样的女儿。 他对宁昭这个新帝可能不满意所以并不是那么忠心,但不至于转投到安南王的旗下。 “那她就更不可信了!”秦惜时激动道,“我怀疑这次陛下中毒,就是太后的手笔!” “惜时,”云予微伸手握住了秦惜时的手,“你冷静一点儿。” “我冷静不了!”秦惜时第一次甩开了云予微的手,甚至连看她的目光都带了些许防备,“万一她是太后派来的呢?万一陛下因为她出了什么事呢?!” “彭家是太后的人,但她不是!”云予微一字一顿道,“她是陛下的人。” “你……”秦惜时猛地一顿,却拼命摇头,“我不相信。” “等宁昭醒过来,你直接问宁昭就是了。”云予微道,“已经耽搁了许久,宁昭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她说着,便要朝外走去。 秦惜时却是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满眼含泪道:“云姐姐!真的非要彭清音不可吗?” “惜时,”云予微看着秦惜时难得脆弱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了,她轻轻地为秦惜时捋了一下发丝,温声道,“你相信我。” 秦惜时望着她,似乎在下定决心。 良久,秦惜时才终于缓缓地松开了云予微的手,低声道:“好。” 宁昭的榻前三步远,彭清音正端坐在此,甚至还在喝茶。 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宁昭身上,但大多数时间,她面容恬淡,并无任何情绪起伏;她一如昨夜云予微所见到的那般清瘦,可昨夜云予微所见到的脆弱,却已经全然不存在了。 “皇后娘娘,贵妃……”彭清音望着云予微,目光掠过一旁的秦惜时,她却是莞尔一笑,“贵妃娘娘。” “你做好了准备?”秦惜时的声音还带着些冷硬。 彭清音垂下了眼睫,微微地笑着:“是,臣妾已做好了准备。” “你有可能会死。”秦惜时冷冷道,“趁现在还没开始,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彭清音看了云予微一眼,而后淡笑着摇头:“臣妾心意已决。若是能为陛下而死,这是臣妾之幸。” 秦惜时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她沉默地退让到了一旁,云予微上前来执住了彭清音的手。 “清音,”云予微的声音很轻柔,“那就开始吧。” 昨夜守了整整一天的老太医,果然在看到宁昭服用了云予微的药后,脉象平稳了许多,由彭清音和云予微再三相劝,也去偏殿休息了。 此时殿内的太医只有章全和他最信任的一个徒弟。 “娘娘,”章全道,“开始吧。”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成功了 内殿之中,一道珠帘将秦惜时隔在了外面。 她只能透过影影绰绰的珠帘,隐隐约约地看到,云予微在里面设了两张床榻,宁昭和彭清音就分别躺在了那两张榻上。 殿内不知道点了什么香,闻上去有种能够抚平人情绪的安宁感。 彭清音深吸了一口气,在闭上眼睛之前,同云予微突然绽开了一个笑。 “别紧张。”云予微温和地同她道。 她却只是摇了摇头,眼睛有些湿润地同云予微道:“我只是想说,谢谢姐姐。” 云予微愣了一下,终于慢慢地也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彭清音已经在床榻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素净的寝衣,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钗环首饰全都卸下,一张小脸也脂粉未施。 她本就清减了许多,这样躺在床榻上,越发只有薄薄的一点儿,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若非她修长漆黑的羽睫剧烈地颤抖着,丝毫看不出她有任何的慌神。 云予微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信我。” 而后,云予微又转向了仍在昏迷之中的宁昭,同样也是低声地说了一句:“信我。” “开始吧。”云予微低声道。 章全和他的徒弟立即动手——仔细一看,这床榻却也是大有文章的,有点儿像是北方的炕——下面是可以生火的。 床榻下用以生火的炭木也并非寻常,而是云予微让人寻来的药材。 床榻下更是有一个夹层,里面铺了满满、厚厚的一层换血所需的药材。 等药炭燃起来之后,热气就会熏染着这夹层中这曾早就被炮制好的药材,随着温度越来越高,药效便会随着热气一起蒸腾,进入到榻上之人的四肢百骸之中。 也难怪云予微只叫章全留下。 饶是章全这个徒弟,一直跟着章全这么一个跳脱的师父,在最初看到这个治疗设想时,还是忍不住地吓了一跳——这岂不是要把皇帝陛下架在火上烤?原本换血之法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这等治疗方法更是匪夷所思。且不说这种偏方一样的方法,是否真的能够救回陛下;即使真的救回了陛下,陛下若是得知这个方法,会不会龙颜大怒? 这简直是让本就容易葬送性命的太医生涯更加岌岌可危。 章太医这个徒弟好不容易才做好了心理建设,真的现场来这么一遭,又有些开始全身发汗了。 抽空再看那位正牌良贵妃,却是一身素衣坐在两张床榻之间,面容沉静,目光古井无波;突然,她手中多了一把雪亮银匕,分别在宁昭和彭清音手掌上划了一刀。 利刃所伤,饶是彭清音有再多的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地从唇齿之中溢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一直在昏迷之中的宁昭,身子也轻轻一颤,似乎有醒来的迹象。 云予微见状,却并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将二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云予微同章全点了点头,章全这才上前来,同彭清音施了一礼:“还请德妃娘娘忍耐片刻。” 云予微和章全各在一侧,分别为宁昭和彭清音施针,以防中间有任何万一。 药香越来越浓,珠帘内的人仿佛都没有了动作,只剩下了几个虚虚的剪影。 珠帘外,秦惜时几乎要将手中的平安符给揉捏碎掉。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珠帘内,心急如焚。 按照云予微的安排,这殿内本不会留任何一个闲杂人等;但秦惜时毕竟不同,于是这珠帘之外,唯有秦惜时一个人焦心得快要晕厥过去。 珠帘隔绝了秦惜时大部分的视线,她只能凭借着想象猜测里面发生了什么——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宁昭苍白的、备受煎熬的脸,出现满榻止不住的鲜血,出现…… 秦惜时从未有哪一刻,发现自己竟有如此绝佳的想象力。 这想象将她内心中最为惧怕最为恐怖的幻想,统统带到了她面前来。 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她如同一尊石像木偶一般,直愣愣地坐在一旁,既不能走动,也不能呼喊,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一些。 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里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守在外面的几个侍女也是心急如焚。 白苏一直在门口踱来踱去,将不安写在了脸上。 莲心莲梦和长芳久香本就心中不安,见她如此焦躁,更是满心惴惴。 “我的好姐姐,”久香最先耐不住性子,一把拉住了白苏,哀求道,“你这来回晃得我快吓死了。” “我都没被吓死,哪里轮得到你被吓死?”白苏回过神来,一见四人的目光皆是落在她的身上,这才反应过来,这几个人怕是误会了她的举动。 她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咬着干燥起皮的嘴唇,焦心道:“贵妃娘娘医术高妙,自不会担心。只是,贵妃娘娘已身怀六甲,这般长时间的劳累,我实在是忧心……” 谁家的夫人有孕,不是全家精心照料着? 偏偏她的姑娘,还有个贵妃的名号呢,却从一开始就受尽了波折和磨难。 这般一想,白苏就忍不住地为云予微感到心酸。 白苏这话一说,其余四人皆是一愣,而后也跟着更加忧心了起来。 她们几个情愿顶着寒风在这门口来回踱步,门口更是守卫森严,其余伺候的小宫女小内侍自然也有几分眼色,知道殿里怕是在进行着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敢上来多一言。 直到殿外的灯盏,一盏一盏地都亮了起来,云予微终于落下了最后一针。 她细心地将宁昭和彭清音手上的伤口,敷上了早已配置好的药,然后用雪白的纱布一层一层地缠绕好,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娘娘,”章全抬眼看向云予微,脸上难掩激动,“成功了?” “是,成功了。” 紧绷了多时的那根弦儿,终于能够稍微松一松了。 云予微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忍不住地要向后倒去。 “娘娘!” “云姐姐!” 第三百四十五章 醒转 重重锦被之下,云予微面色发白。 “云姐姐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 秦惜时和章全走到一旁,连声问道。 “都无碍。”因着躺着的是云予微,章全倒也不在秦惜时面前拽那一套在后宫妃嫔面前的说辞;最重要的是——他也很疲惫了,实在没那么多精力,“贵妃娘娘是太累了。” 秦惜时面上瞬间浮出了些许愧疚,她垂下了眼眸,忍不住地幽幽叹息一声。 “皇后娘娘不必太过忧心,贵妃娘娘好好睡一觉便会好起来,腹中的孩子也很健壮。”章全安慰道。 “好,”秦惜时点了点头,面上的忧虑并没有减少半分,“陛下和德妃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换血其实是中和了陛下所中的毒,还需再慢慢解毒。”章全的眼睛中闪烁着兴奋的晶亮,“有贵妃娘娘在,微臣即使再不顶事,也敢打包票,陛下三日之内必能清醒。” “好,好,好。”一股浊气从秦惜时的胸腔中出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了,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最近最真心的一个笑。 但很快,她便察觉到了章全话中的漏洞:“那德妃呢?” “如今德妃娘娘身上的毒要更重一些。”章全叹道,“兼之近日德妃娘娘身体虚弱,恐怕要恢复得慢一些。” “可恢复吗?!”秦惜时追问道。 章全一时有些摸不准,秦惜时到底是在关心还是在…… 但他并没有犹豫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可。” 秦惜时松了口气,心情却又复杂了起来:“德妃娘娘对陛下情深义重,还望太医院上下多多费心。” “微臣必当全力以赴。”章全肃容。 “章大人这几日也格外辛苦了,”秦惜时嘱咐道,“也请章大人多多保重身体,陛下和德妃的身体,日后还需大人尽心。” 章全行礼退下。 果然如章全所言,云予微不过是精疲力竭,很快便恢复如常。 而换血以后,云予微便同章全商讨了整整一天,最终定下了一个药方,此后大多事都由章全去照看。 不出他们所料,宁昭在第三天一早,终于睁开了双眼。 “啪——” 秦惜时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根本端不住手中的碗。 她怔怔地望着含笑的宁昭,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娘娘!”长芳和久香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陛下醒了!” “陛下!” 秦惜时终于如梦初醒,泪如雨下。 “章全!”秦惜时很快出声喊道,“快叫章太医过来!” “辛苦你了。”宁昭从锦被之下伸出了手,目光却有些漂移不定,他在昏迷之中,不知是不是做了一个奇幻的梦,他梦见那个日日夜夜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若是陛下当真体贴我,就爱惜自己的身体,切勿再让我这样忧心了。”秦惜时止不住眼泪道。 “好。”宁昭柔声道。 秦惜时见他难得有如此柔顺神情,更是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是将门之女,平日里最是要强,甚少落泪,更遑论如此失态? 宁昭本该好好安慰她的。 只是他才从昏迷中醒来,身体内“冰火两重天”的余毒还未完全清楚,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十分虚弱。 他此时能够支撑着自己醒来,已是靠了非凡的毅力。 但现实也没有给秦惜时留下太多时间去同宁昭诉衷肠。 不过片刻,章全已经匆匆地赶了过来。 秦惜时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身后,却惊诧地并没有看到云予微的身影。 她是极聪明的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云予微听到宁昭醒了,没有第一时间赶来,大约是想要她守在宁昭的身边——云予微是为了全她的心。 这种认知让她既感激又心酸,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辜负云予微的好意。 宁昭在看到章全的一瞬间,神情明显地黯淡了下来。 “陛下现在的脉相已经平和,余毒也较为轻微,慢慢调理一些时日,陛下定可健壮如初。”章全已经为宁昭诊完了脉,他的脸上也是藏不住的兴奋——于公,宁昭能痊愈,太医院上下总算不用担心被清算;于私,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次为宁昭解毒,虽然多有波折,甚至是提着脑袋为宁昭解的毒,可他从中获益良多,心中正是兴奋不已。 “贵妃娘娘当真妙手!”章全忍不住地慨叹。 他这句话一出,宁昭豁然抬起了眼睛:“谁?!” “贵……”章全紧张地看了一眼秦惜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仿佛说了不该说的话。 ——完了,救驾的赏可能要用来保命了。 这是章全的第一个反应。 “陛下莫急。”秦惜时同章全使了个眼色,章全这才将心安了一安,老老实实地道:“这次能解陛下所中的毒,多亏了贵妃娘娘。” 宁昭的瞳孔微微一震,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了秦惜时,声音缥缈如同在云里雾里:“是予微?” “是。”秦惜时忍了泪意,“云姐姐听闻陛下有恙,日夜兼程回来,只怕误了陛下的病情。” 宁昭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自从他醒来,他的心仿佛都被置放在了冰雪之中,直到现在,直到他听到了云予微的名字,终于冰消雪释,春暖花开了。 “予微人现在在哪儿?”宁昭终于开口,昏迷了这些时日,他觉得喉咙艰涩无比,仿佛忘了要怎么开口说话。 秦惜时见他如此恍惚的样子,强忍眼泪道:“云姐姐马上会来。” 她同长芳使了个眼色,长芳早就去请云予微了。 云予微来得很快。 她依旧一身素服,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朵珠花,清新俏丽得如同一株出水芙蓉。 她似乎没有变,但似乎又有了很大的改变——她好像变得更加柔和了,连眉眼之间都带了更多的慈柔。 宁昭怎么舍得放过云予微哪怕一根头发? 他的目光落在了云予微高高隆起地肚子上,目光骤然一缩——云予微竟是怀孕了! 那这个孩子……是他的吗? 第三百二十六章 惊喜 狂喜瞬间席卷了宁昭,他只觉得自己怕不是身在梦里——好像一觉醒来,他所梦想的一切,都成真了。 “怎么样?”云予微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章全。 章全急忙行礼点头道:“陛下脉相已稳,娘娘可再行诊脉。” “章太医都这般说,陛下想来是无碍了。”云予微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惊讶,却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陛下,”云予微微微地笑着同宁昭道,“别来无恙。” “我有恙还是无恙,你不是最清楚吗?”宁昭一见云予微,恨不能直接从床榻上起身,将云予微抱个满怀,最好能够将她完完整整地揉进怀中,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临死之前做了一个美梦。 “呸呸呸,”即使煞风景,秦惜时却还是忍不住在此时开了口,“陛下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自然无恙,从此以后都是安然无恙!” “哧——”云予微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她有些怜爱地伸手捏了捏秦惜时的脸,“真是傻姑娘,还是这般孩子气。” “是吧?”宁昭忍不住地同云予微邀功道,“予微,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我把惜时妹妹照顾得很好吧?” “惜时妹妹”这四个字,咬字极重,仿佛在刻意强调些什么。 秦惜时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云予微的神情也瞬间有些古怪,她嗔怪地看了宁昭一眼,只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宁昭对秦惜时,其实算得上是残忍。 他要秦惜时父家的忠心和权力,所以他许了秦惜时后位以交换;可惜少女看重的不是后位,是真心。 可真心,吝啬的年轻帝王,并不想给。 “看来真的是好了,”云予微叹息道,“已经能这么嬉皮笑脸了。” 这般毫无忌惮、近乎于平常的口吻,恐怕除了云予微,现在没有人再敢这般对宁昭说出。 但宁昭只觉得高兴。 他一找到云予微的手,便毫不犹豫地拉住了她的手,也不看她的表情,只紧紧地拉住再不愿放手。 “予微,”他叹道。“我好高兴。” 秦惜时此时再也无法面不改色地呆在此处,她悄无声息地带着包括白苏在内的侍女们退了下去。 宁昭柔情似水地望着云予微,许久,才终于将目光转移到了云予微的肚子上,他轻轻道:“我们的孩子,没有折腾你吧?” 云予微抿了抿唇,突然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们的孩子?” “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宁昭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的目光还是那般温柔,“我知道。” 云予微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 这就是宁昭的想法。 云予微看着坚定无比的宁昭,最终轻叹着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真好。”宁昭痴迷地望着云予微的脸,眸光有泪光闪烁,“这么多天,你是怎么怀着孩子过下去的?” 他的脸上浮出了些许懊恼:“都怪我……” “宁昭,”云予微却是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叹道,“其实你早就找到我了吧。” 宁昭的表情有了一丝凝滞。 “黑影卫还不至于那么不济事,”云予微轻轻叹道,“我在秦家别院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那是我,是吗?” 她虽然在问他,却肯定得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反驳。 但这的确是事实。 她和宁昭多年相处出来的默契,早已认定的事实。 “予微……”宁昭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缝,他又是愧疚又是恳求地望着云予微,“你怪我……” “我不怪你。”云予微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宁昭,谢谢。” 谢谢他终究曾经愿意放她自由。 宁昭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却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 他不敢。 ——我现在不想放你走了,你会不会恨我? 这样的问题,仿佛早就跟着一个确定的答案,他问或者不问,答案都是那一个。 他又怎么有勇气问出口呢? 宁昭的神色有些黯然。 “你要好好养病,”云予微看向宁昭,并不给他过多多愁善感的时间,“你还有硬仗要打。” 宁昭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温情地看向云予微:“予微,你又救了我一命。” 云予微几乎要忍不住地脱口而出“医者仁心”。 她只是神色淡淡道:“这次你最应该感谢的是彭清音,没有她,我救不回你。” 宁昭的眸光一闪。 云予微伸手扶起他的左手,指了指他包扎完好的伤口:“是她为你换了血,引了大半的毒血给自己,到现在还在昏迷。” 宁昭的神色震动,而后,缓缓开口:“她要什么?” 云予微惊诧地看向他。 宁昭却微微一笑:“若无所求,彭清音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彭清音表面上一直是太后的人,她这次换血救驾,等于把自己直接放在了太后的对立面。 若非有所求,彭清音那般聪明,绝不会做赔本买卖——恐怕,彭清音所求不小。 “她求彭家满门性命。”云予微自然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同宁昭有所隐瞒。 “她倒是会做生意。”宁昭却是露出了一个冷笑,“彭冠仪这个老匹夫,知道他竟养了一个如此忠孝的女儿吗?!” “我答应她了。”云予微道。 宁昭的脸色有所缓和——终究在云予微的心目中,他才是最重要的。 “好。”宁昭淡淡道,“你答应的便是我答应的。” 云予微张了张嘴,没能再说什么。 倒是宁昭不肯放她离开,只顾着拉着她的手,要么絮絮叨叨,要么干脆一声不吭,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云予微:“……” 没听说过“冰火两重天”还有这等副作用。 但宁昭也只有这一会儿的功夫保持和云予微的温情,很快,他就已经不顾劝阻,召了几个大臣面谈——各方势力的臣子都有。 他接连多日不曾见任何前朝大臣,这帮人,恐怕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宁昭冷笑——看来,他是时候该给他们制造一些惊喜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痴心妄想 宁昭召见前朝大臣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年轻的帝王脸上仍有病容,一双眼睛中的冷意却是没有半分遮掩,仿若这些日子里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慈宁宫里赏花斗鸟的太后得知这个消息,再也无法安坐。 “怎么可能?!”太后失声地叫了出来。 这毒是安南王寻来的奇毒,她亲自下的,两个老狐狸把彼此绑在一起,不就是为了确保这个人必死无疑吗?! 怎么会突然好了起来?! “拾彩!拾绘!你们都是死人吗?!外头的消息一概不知道吗?!”太后怒道。 拾彩和拾绘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露出了一个苦笑。 “你们俩也是死人吗?!”太后见这两人只是互相看着,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回话,登时气血翻涌,愈加大怒。 “太后之前嘱咐过奴婢们,若非坤宁宫那边传出消息,别的一概不要打扰太后……”拾彩大着胆子回道。 “放肆!”太后怒道,“你是在寻哀家的错处吗?!” “奴婢不敢!” “奴婢万死!” 拾彩和拾绘急忙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太后气得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看着这两个抖如鹌鹑一般的侍女,不由地觉得一阵气苦——若不是她身边最得用的玉珊和玉瑚没了,她又何必看着这两个蠢人受气! 这样一想,她对宁昭就更生出了几分气恼——都是宁昭!都是宁昭!当初她扶持他上位的时候,当真没看出来这个人竟有如此野心与铁腕手段! 她活了这么多年,在后宫里看惯了诡谲多变的局势,自以为看透了人心,没想到到了最后,竟是被宁昭这个毛头小子反将一军! “哀家还活着呢,还用不着你们在这儿哭丧!”太后稳了稳心神,“近日外面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全都给哀家说清楚了!” 于是拾彩战战兢兢地提起了外面又来了一个“良贵妃”。 “什么?!”太后这下惊得直接站了起来,她怒视着眼前还跪着的拾彩拾绘,“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早点来禀报给哀家!” 拾彩和拾绘连声道“奴婢该死”,心中却亦是不由自主地浮出苦笑——之前太后以为胜券在握,宁昭一死,即便杨宏成还没被认祖归宗。但当日滴血认亲,前朝有重要大臣在场,现在唯有杨宏成一个皇家血脉,他们捏着鼻子也得让杨宏成上位!如果不顺利,还有曲妙肚子里的那个,无非是再等九个月罢了,最后的赢家,都会是她!这般结果,太后怎么能不得意?于是,在秦惜时以“养病”为由把她困在慈宁宫时,她并没有过多反抗——何必浪费这些力气呢?秦惜时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罢了,等到宁昭一死,秦惜时围困太后这一事,还能成为她反咬一口的证据!太后于是安安心心地在慈宁宫“养病”了,并下令,若不是坤宁宫里传出了宁昭崩逝的消息,别的一概不用扰了她。 太后原本计划得很好,但谁知道半路里杀出来了一个云予微呢?! 太后自从知道了曲妙并非云予微后,一颗心总算落在了实处——曲妙虽然行事不检点,也非常不得她喜欢,但她不用再担心,曲妙会跟云予微一样,闹出更多的幺蛾子1——更重要的是,云予微是坚决站在宁昭那一边的,她那一身令人赞叹的本事不能为己所用,便是捅向自己的刀!如今,这把刀已经毁了,她太后怎么能不高兴! 可事实证明,太后高兴得太早了! “杨盛平那个混蛋不是说,云予微已经死了吗?!”太后面目狰狞,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 桌案上的杯盏被她一股脑地扫落在地,太后气喘吁吁。 “太后,身体要紧!”拾彩和拾绘哭道。 太后冷笑:“你们还知道要提醒哀家在意身体,那怎么做出一件件的事,都想着要把哀家气死呢?!” “现在你们俩若是不能把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地讲清楚,哀家也容不得你们了!” “是!” 慈宁宫里惊涛骇浪,而寿康宫里更是鸡飞狗跳。 “不可能!不可能!”曲妙望着来宣旨的德福公公,拼命地摇着头。 “曲氏,”德福公公望着这个几乎已经快要疯魔的女人,却是连半分怜悯都生不出来,“你胆大妄为,竟敢顶替贵妃身份,在宫中肆意妄为,这乃是欺君之罪,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陛下仁慈,不祸及你亲族,你还不谢恩赴死,还敢在此大呼小叫!” “凭什么!凭什么?!”曲妙声嘶力竭道,“胡说,这都是你在胡说八道!” “我就是云予微!你休想用三言两语就定了本宫的罪!”曲妙的眼中闪烁着些许狂热,她猛地扑了上来,德福公公却是轻巧地朝后一退,任由她扑倒在地,“你是不是皇后的人!本宫就知道!定然是皇后忌恨本宫要生下陛下的第一个皇子,才指使你这般陷害本宫!” “德福公公!皇后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德福公公望着曲妙的目光中掺杂了许多不可思议——到了如此地步,没想到这曲妙竟是还不肯承认。还敢如此攀咬皇后! “曲氏!”德福公公冷脸斥责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看你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曲妙却不曾被德福公公这气势所震慑,反而更加气焰嚣张,她伸手抚摸着肚子,突然露出了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德福公公,本宫劝你还是弃暗投明得好。本宫肚子里怀的可是陛下唯一的孩子,乃是最尊贵的人,陛下即便对本宫有怨,也不会对我们的孩子下手的。” “公公,是帮一个无所出的皇后,还是帮我肚子里的贵子,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曲妙一边说着,一边还伸手抚摸着依旧平缓的小腹,她努力地挺起腰,试图做出孕妇的姿态。 她如此这般,连德福公公都有些可怜她这点痴心妄想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赐死 “曲氏,你顶替贵妃娘娘身份在宫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德福公公目光终于多了一丝怜悯,但更多的却是嘲讽,“难道你还不清楚,奴才是陛下的人吗?” 曲妙猛烈地摇头,甚至露出了一个狂放的笑:“怎么可能?本宫最会看人,怎么可能看错!” “曲氏!”一个冷冷的女声突然越过德福公公,来到了曲妙跟前。 “德福公公。” “白苏姑娘。” 德福一见白苏,倒立马露出了一个热情的笑:“此处腌臜,这曲氏又是个疯妇,姑娘在外面远远地看着便是了,怎么还进来了?” 白苏同德福公公见了礼,望向曲妙,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她既然不愿意赴死,那少不得由奴婢来送她一程!” “白苏!”曲妙一见白苏,心顿时跳快了一拍——她当然不会一厢情愿地觉得,白苏是来救她这个“旧主”的! “连你也要背叛本宫吗?!”曲妙尖叫道。 白苏忍不住地嗤笑出声,她看着一身狼狈的曲妙,忍不住地凑上前去,看着她面露惊恐,才冷脸道:“背叛?曲妙,你这样的人,也知道什么叫背叛吗?!” 曲妙顿时噎住。 “你的主子送你进宫的时候,大约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恶毒的蠢货吧?”白苏说话一向文雅,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你连假扮贵妃娘娘都不用心,在六宫闹出这么多的笑话,你就该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曲氏,”白苏的声音冷得好像冰一样,“你逼死白芷,逼死朱姑娘的时候,没有想过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吗?!” “不过是两个丫鬟罢了!”曲妙叫道,“能为本宫而死,是她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白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陛下金口玉言地赐死,更是你的福气!” “德福公公。”白苏直起身子,“来送曲氏上路吧。” “你们怎么敢!”曲妙护着肚子吼道,“我肚子里可是陛下唯一的孩子!” “呵,”白苏一声冷笑,冷眼看着德福公公伸手召来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是于一,将那雪白的白绫套在了曲妙的脖子上,“曲氏,你以为,你的丑事当真无人知道吗?!” 白绫收紧,让曲妙呼吸不上来,她剧烈地挣扎着,不住地想要挣脱这令人窒息的束缚。 “别说你肚子里这个不过是个杂种假货!”白苏冷笑,“就算你肚子里这个,真的是名正言顺的贵子,你以为,陛下就能容忍得了你吗?!” 白苏低下头欣赏着曲妙那张因为痛苦而变形了的脸——真可恶,这个人是怎么敢顶着云予微的脸做出那么多令人作呕的事! 白苏转过脸来,冷笑道:“她不配有这么一张脸。” “谁说不是呢?”德福公公也唏嘘不已。 很快,曲妙便停止了挣扎。 “白苏姑娘,”德福公公叹道,“此间污秽,姑娘还是别在这里久留了。” “贵妃娘娘产期不日便到,姑娘乃是娘娘身边的第一人,切莫在此沾染上什么晦气。”德福公公劝道。 他欣赏白苏这个姑娘,然而仇恨最易改变一个人的心性,他不忍这么一个好姑娘真的因此明珠生尘。 “多谢公公提点。”白苏是个聪慧姑娘,当即同德福公公屈膝郑重行了一礼。 但她内心沉郁,又岂是一句话便能完全劝回的? 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一眼,却被德福公公灵巧地挡住了视线。 “姑娘请吧。”德福公公笑道,“往回没什么好看的,姑娘往前走吧。” 这个在御前伺候的精明规矩的太监,终于逾矩了些许——他隔了厚厚的冬衣,直接伸手将白苏掉转了方向,轻轻地推了她一把,看着她走出去。 而后,他回过头来,脸上再也没有方才劝慰白苏时的柔和。 “把她的脸毁了。”德福公公朝地上“呸”了一口,“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沾惹贵妃娘娘的好处!” 这个曲妙在假扮良贵妃期间,他可没少被宁昭踹! 想到这里,德福公公便觉得自己的腿弯一阵疼痛。 而于一更是毫不留情,德福公公的话音刚落,他已经面无表情地划在了曲妙的脸上——这样的人,就不配有这样的脸! 白苏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神情恍惚——她以为,她在看到曲妙死去的时候,一定会高兴得拍手叫好,又或者想念白芷到流泪。 可她茫然地摸了摸脸——她的脸是干的,她的唇角也没有弯起来。 她竟是麻木的。 就这么结束了吗? 曲妙死了,一命换一命,从此就扯平了么? 她心中有着巨大的茫然与不安,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对,一定是德福公公说的那样! 她方才太过凶神恶煞,带了寿康宫一些不好的东西,这会冲撞了云予微的! 不行,不行! 白苏胡乱地想着,到了坤宁宫却又不敢进去——如今云予微倒也没有搬回凤泽宫,而是一直住在坤宁宫里,同秦惜时同吃同住。 “白苏,”偏偏云予微挺着肚子在外面散步——她快要生产了,多走动走动反而对生产更有利,“怎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云予微说着,便要伸手去拉白苏。 白苏却是吓了一跳,猛地往一旁躲去:“我身上现在不干净,姑娘别动!” “傻姑娘。”云予微望着白苏,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心里好些了吗?” 白苏一愣,泪如泉涌。 这一瞬间,她才恍然觉得,她所担忧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因为,这是云予微啊! “好了一点儿,但没好多少。”白苏哭哭笑笑地望着云予微,“那姑娘呢?姑娘心里好些了吗?” “我也只好了一点点,”云予微望着白苏,满眼都是温柔,“但没有好很多。” “所以啊白苏,”云予微轻轻地叹道,“傻姑娘,一定要陪在我身边。” “不然,光靠着我自己,可怎么完全好起来呢?” “姑娘!” 白苏泪如泉涌。 那就……让她陪在云予微身边,一起慢慢地好起来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安南王,反了 曲妙被赐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慈宁宫。 太后作为最后保底的孩子,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啪!” 慈宁宫里不知道摔了多少古玩珍品,太后几乎要气晕过去——诚然,一开始她是想要直接弄死曲妙,拿掉那个孽种,但那只是一开始! 现在这个孩子,几乎是她无路可退时的退路了! 结果,宁昭才一醒来,就直接把曲妙给杀了! 现在想来,曲妙跟云予微的性情简直是大相径庭,宁昭真的一直一无所知吗? 若是当真毫无察觉,为什么一直冷落曲妙,以至于让曲妙铤而走险,直接搭上了身份未定的杨宏成? 宁昭恐怕早就开始谋划这一切了。 他之前忍受了曲妙这么久,为什么会突然对曲妙痛下杀手了? “云予微!”太后伸手扶住了额头——若非云予微突然回来,宁昭怎么可能会突然对曲妙发难? 还是说,宁昭已经决定对她动刀,曲妙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对她的预警? 今天敢杀曲妙,明天是不是就要杀她了?! 太后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狭长妩媚的凤眸慢慢地眯了起来——看来,宁昭已经怀疑是她下的毒了。 曲妙的死不过是他们撕破脸的第一步而已,她难道就此坐以待毙? 不可能! 太后眯着眼睛,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很快,流言纷纷地传遍了前朝后宫——良贵妃云予微,说是神医谷之后,其实不过是个最擅长巫蛊之术的妖女! 之前良贵妃便玩弄恒昌帝的心,专宠于六宫;后来厌倦了宫里的生活,竟是弄进了一个冒牌货在宫里糊弄恒昌帝,现在更是终于发现外面的日子不好过,竟是大着肚子回来了! 但她又不甘身份被占,宠爱被分,竟是对恒昌帝下了蛊,逼死曲妙,意图借着腹中胎儿逼宫上位! 这等流言蜚语诸多破绽,但实在是太过刺激,竟是有许多人信了! 于是前朝顿时有许多大臣共同上奏,要求恒昌帝赐死云予微。 宁昭看着案头一堆要求处置云予微的奏折,面上露出了一个冷笑——这群老不死的,居然还真的敢这般上书逼他! 若有一日,他们知道太后是亲自下毒害他之人,这群人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于是,宁昭只是把折子扣了下来,一言不发。 次日,朝堂上吵得更凶了。 宁昭面无表情地高坐在上,任由下面的老臣们吵得唾沫横飞,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目光幽幽地望着殿外,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不多时,外面一阵嘈杂,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陛下,不好了,安南王反了!” “什么?!”一杆儿老臣登时慌了起来。 “说!”宁昭淡淡道。 “安……杨盛平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直接在京城内反了!” 宁昭豁然站起身来,怒道:“那还不去把他给朕抓来!” “秦云铮!”宁昭又道,“你自小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这次就由你亲自带兵,去把人给朕带回来!” “是。”秦云铮领命而去。 “陛下,还请逼死妖女!” “臣等附议!” …… “臣反对!”秦震到底最是了解云予微的为人,早已忍耐许久,只是未曾想到,安南王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直接反了,这其中意味又有很大不同——宁昭执意维护云予微以至于杨盛平造反师出有名,无论如何,云予微这个妖女的名头都要被坐实了! “秦大将军,”有大臣冷笑道,“我想起来了,这良贵妃算起来还是大将军府上出来的人呢。” “是。”秦震冷静道,“我知她为人清白高洁,绝对不会是诸位口中的妖女。” “她是你府里出来的人,你自然维护!” “一句流言就要要挟贵妃去死,他日你一句流言是不是还要弑君?!”久久不曾说话的宁昭突然暴怒。 “微臣不敢!” 朝堂之上,大臣们齐齐跪下。 “陛下,”彭冠仪却是越众而出,“此等流言必然不会是空穴来风,陛下即便宠信贵妃,也要有个说法,才能还贵妃一个公道才是。” “太师所言极是!” “臣附议!” …… 宁昭冷冷地环视众人,冷笑道:“这么说,你们都要一个说法了?” 底下的臣子们皆长拜不起。 宁昭冷笑一声,伸手将一旁的砚台掷下:“朕看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要造反!” 彭冠仪啊彭冠仪,你得多多感谢你养了一个好女儿,若非看在彭清音的救命之恩的份上,宁昭简直想立马把彭冠仪拖出去砍了! “杨盛平狼子野心,逼宫谋反,你们高居庙堂之上,竟是不仅察觉不出他的反意,反而还要往他设下的圈套里钻!”宁昭怒道,“等到朕真的死在杨盛平的剑下,你们也好另立新君了!” “微臣不敢!” “不敢?”宁昭从龙椅之上起身,愈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朕看你们敢得很!” “杨盛平谋反,你们一个两个若有本事,怎么不去提了杨盛平的脑袋来见朕?反而都在这里叫嚣着,叫朕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杀了自己的亲骨肉!” 这下,满朝文武皆惊。 “杨盛平谋害贵妃,将人易容送进宫里冒充贵妃,借机谋害朕,谋害朕的子嗣!”宁昭看向彭冠仪,脸上的笑意愈发冷漠,“彭太师,你可知德妃前段时日意外失子,到底为何?” 彭冠仪的脸色陡然一变——前段时间宫里传出德妃有喜,那可是恒昌帝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注定贵不可言!恒昌帝对于这个孩子也格外看重,甚至交由太后亲自照看,如此千万小心,那个孩子却还是未曾保住。 彭冠仪总疑心,这其实是恒昌帝故意的。 可如今看来,恐怕是太后故意的! 否则,彭清音好端端地被照看着,竟是骤然失子?甚至,罪魁祸首一开始都不曾受到真正的惩罚?! “那曲氏冒充贵妃,与人私通,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宁昭冷笑道,“朕赐死她,彭太师竟以为朕是做错了吗?!” 第三百三十章 假货 彭冠仪一向冷静,却也极为看重彭清音这个女儿,听闻这些,竟是一时头晕目眩,有些撑不住身体地轻轻颤抖着。 “德妃若是得知今日消息,不知会不会对彭太师失望。”宁昭淡淡道。 “陛下的意思是……”彭冠仪勉强道,“这流言不过是杨盛平放出的障眼法吗?” “不然呢?”宁昭冷笑道,“彭太师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 “太师亦是关心则乱。” “太师是关心则乱,”宁昭看着替彭太师出头的大臣,立马将矛头对准了他,“而你们,就是真的想造反了!” “微臣怎么敢?!” “怎么不敢?”宁昭在上首微微踱步,脸上冷意尤甚,“杨盛平指使曲氏陷害德妃,谋害皇嗣,更是借机散播谣言,意图逼朕赐死贵妃,逼死朕现在唯一的骨肉!他现在谋反,到时候,怕是一入宫,就被你们黄袍加身了吧?” “臣等即使有熊心豹子胆,也绝对不敢做此等背弃主君之事!” “是,你们是不敢,这不是还有别的人选吗?”宁昭鹰隼一般的目光划过所有人的身上,直看得他们两股战战,他才继续笑道,“杨盛平既有狼子野心,又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曲氏身上?他不是早就为你们准备好了说辞吗?” 朝堂上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还请……陛下明示!” “朕若是不幸死在乱军之中,唯一的骨肉又被诸位逼迫而死,”宁昭冷笑,“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可怎么办呢?” “朕不是还有一个尚未来得及认祖归宗的好皇弟吗?” “黄袍加身,皇弟变皇帝,理所当然得很,顺理成章得很!” “诸位也可流芳百世,不用担心担上了任何骂名!” “陈……陈公子竟是杨盛平的人?!”终于有人于无限震惊中醒转过来。 “怎么可能?”有人质疑,“那杨盛平许了他什么好处,他竟会……” 这话他没有说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那个所谓的太后亲子真的是杨盛平的人,哪里还用得上威逼利诱?这高高在上的皇位,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诱惑力? 这世界上凡俗之人重多,又有几个人能抵御得住这等惊天的诱惑? 朝堂之上霎时间议论纷纷。 “若是陈玺当真是皇家骨肉,我大绥江山不至于落入外人手中,朕即使死也能面见列祖列宗,”宁昭连气氛终于烘托了上去,“可若朕不能护住子嗣,反而讲解江山落入贼人手中,朕即便是死了,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陈公子难道不是太后的血脉?!”0 “这怎么可能!那日不是已经滴血认亲过了!” “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仿若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炸出来了滚烫的油滴,噼里啪啦得再无安宁的时候。 “来人,”宁昭看着这一切,终于满意了,然而他面上还是一派沉寂,“把太医院值守家的太医全都带上来!再把陈玺也给朕带上来!” “去请太后。” 吩咐完这一切,宁昭重新坐回了龙椅,竟是开始闭目养神,丝毫不管不顾他方才到底在此处投下了一颗多么大的炸弹,也丝毫不在意外面安南王杨盛平到底会不会真的打了进来,好像笃定秦云铮必定会打赢一般。 不多时,杨宏成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到了场。 杨宏成之前被幽禁多日,虽然有着太后看顾,他的日子过得实在悠闲滋润,可对于他来说,不得自由的日子实在太过难熬。 正当杨宏成快要熬不下去之时,宁昭的人突然把他直接带进了宫里,却一直不允许他面圣,更不许他求见太后,终日被囚禁于一处阴暗偏殿里,竟是还不如之前被幽禁在外的时候! 杨宏成的第一反应便是事情败露了。简直要吓破了胆! 此时被人带了过来,更是整个人都已经完全吓得瘫软过去,竟是被人拖着来的。 “此事还未有定论,怎么就已经上了刑?”倒还有人为杨宏成抱不平。 宁昭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爱卿菩萨心肠,一会儿杨盛平打进来时,爱卿一定要把脖子洗洗干净主动伸到杨盛平的刀下,否则,累着了我们安南王……哦不,累着了我们的新君可怎么办?” “臣罪该万死!”对方不住地磕头。 宁昭冷笑:“太医院呢?!你们都是死人么?!用没用刑,你们还看不出来么?还不快被诸位爱卿解释解释,也免得给朕安一个‘暴君’的头衔!” “臣不敢!” 章全行了一礼,面无表情地上前,内心却是忍不住地在尖叫——太医果然是个高危的活儿!他怎么总能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任务?!拿一份俸禄干几份活儿,皇帝陛下,微臣真的很累啊! “陛下,陈公子身上并无任何用刑的痕迹。还请陛下放心,诸位大人放心。”章全的话音未落,某些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宁昭冷哼了一声。 “只是……”章全迟疑了一下,表情十分微妙。 “说!”宁昭冷声道。 “只是。陈公子大约是年少轻狂,过于放纵了些。”章全语重心长,“年纪轻轻便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要调养起来,可是要花费百倍的功夫。”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正说着,太后的銮驾终于到了。 安南王谋反的消息传来。太后手中的佛珠差点儿都没握住——一直以来,他们都想要个“名正言顺”,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太后的心绪尚未安稳,德福公公便亲自来传旨了,请她往前朝一趟。 太后差点儿直接拽散了佛珠——难道宁昭竟是如此神速,安南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样快就把她暴露出来了吗?! 太后心中不安,却也来不及寻更多的理由,只能面色不虞地来了大殿。 “母后,”宁昭见她,依旧毕恭毕敬地行礼。“事关重大,还请母后同陈玺再做一次滴血认亲!” 第三百三十一章 滴血认亲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母后,救我,救我!”陈玺见到太后,这才终于如同看到了希望,试图挣脱束缚,哭着喊道。 在场的朝臣们无不皱起了眉头——这陈公子,若果然是皇室血脉,也太过不成气候。 然而这哭喊声落在太后耳中,却是令她心痛如绞。 太后一手捂住心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昭,泫然欲泣:“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母后。”宁昭自然知道流言乃是太后的手笔,前有流言纷飞后有杨盛平借机“清君侧”造反,恐怕这二人早就里应外合;此时太后会真的前来,恐怕还有什么后手。 宁昭怎么可能给太后多说话的机会?当即亲自走了下来,一手握住太后的手,面色恳切地将她扶至高位,满面痛心道:“朕知道母后一朝寻回亲子,喜不自胜;若非今日实在情非得已,朕也不愿意劳动母后,更不愿意伤了母后的心。” “你……” “母后!”宁昭果断地不容太后开口,愈发沉痛道,“杨盛平狼子野心,早有反意,更是看穿母后寻子心切,竟是安排此人秘密更换了面目,借故认亲,却是所图甚巨,只为混淆皇室血脉,毁我大绥基业啊!” “一派胡言!”太后怒道,“当日滴血认亲,有多位大人都在场,皆可作证。” “这便是那杨盛平的狡猾之处。”宁昭叹息一声,望着太后愤怒的样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后无奈道,“朕知道母后心软又慈爱,相处这么多时日早就被陈玺当做亲子来对待了。朕也是一样,骤然得知这般消息,怎敢相信?为了不使陈玺受委屈,也为了他日后不会身份尴尬,被人指点,还望母后垂怜,再做一次滴血认亲!” “今日太医院当值的太医皆在,母后用熟的太医也在,”宁昭叹道,“母后,列祖列宗在上,朕敢对天发誓,今日绝无私心。” “好!”太后看向太医院的人,那里面确实有几个都是她的人,当即也就应声下来,她冷笑道,“哀家年纪大了,好不容易认回自己的孩子,也怕被人容不下去!” “母后这般说,便是折煞儿子了。”宁昭叹息道。 朝臣们又是一阵劝慰。 很快,一碗清水被端了上来。 太后毫不犹豫地拿起银匕,划开手指,滴下一滴血到碗中。 倒是杨宏成,他可是深知自己的身份,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心中的不安与慌张更是翻倍;眼前托盘里的小银匕首,倒像是来索他命的利器,竟是让他下意识地闪躲到一旁。 宁昭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杨宏成发难,朝臣们本就对陈玺有了几分怀疑;但毕竟杨宏成名义上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若是宁昭对他有所忌惮借机发挥,也有可能,所以也不是没有朝臣对此保持观望态度。 可杨宏成实在沉不住气,朝臣们见他如此闪躲,对他身份的怀疑竟是有一两分也变成了五六分了! “玺儿,莫怕!”太后倒是底气十足,她看着杨宏成那张修饰过后同她有五分相像的脸,心中不由地充满了慈爱与怜惜;她冷冷地看了宁昭一眼,冷声道,“有哀家在,不会让有心之人得逞!” 有心之人——宁昭:“……” 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宁昭自然不会在这朝堂之上同太后打嘴仗,他只是面色痛惜地看着杨宏成,仿佛他的身份已经被拆穿了。 “陈公子,你倒是动手啊。” “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这小小割指之痛吗?!” …… 朝臣们自然看不得杨宏成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即便真的是皇室血脉,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也实在是太不像话! 太后委实宠这个刚寻回来的亲子太过了! 杨宏成在这催促之下,无论如何也不敢伸手去握那匕首,整个人白眼一翻,便要借势装晕。 但宁昭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竟是亲自上前,直接一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下,杨宏成便有些尴尬地僵在了宁昭的怀里——他这是晕过去好,还是不晕得好? “陈玺,”宁昭冷笑道,“今日为还你清白,不得不委屈你一把。但你放心,此次满朝文武都看着,没人能够在这次的滴血认亲上动手脚,你就安心吧!” “我……”杨宏成挣扎着要从宁昭的怀里出来,奈何宁昭的力气竟然不小,一手牢牢桎梏着杨宏成,另一只手一伸,德福公公立马极有眼色地将匕首放进了他的手里。 “你要做什么?!”太后花容失色,不顾体面地发出了尖叫声,她气喘吁吁地扶着拾彩,怒道,“满朝文武皆在,陛下竟是连样子都不做了吗?!” 宁昭根本没有理会太后,直接抓着杨宏成的手指,干脆利落地在他的右手食指上划了一刀,捏着他的手指挤出了鲜血,滴入碗中。 “陈玺一时有些胆怯,朕来帮帮他。”宁昭随手将匕首丢在了地上,匕首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叮当之声;他一手撒开了杨宏成,杨宏成已经吓破了胆,竟是重新瘫坐在地,浑身发抖。 “若是证明了陈玺的身份,”宁昭一边擦手,一边冷笑道,“朕自会去给母后和陈玺请罪。” 这话可谓诛心! 饶是太后,也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来。 殿上无数的眼睛一起望着那滴血认亲的玉碗,只见两滴鲜血漂浮着,无论如何都不肯相溶在一起。 “这……” “杨盛平好大的胆子!” …… 殿上议论纷纷,杨宏成心如死灰,面无人色。 而太后也是脸色惨白,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玉碗中打转的两滴鲜血,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猛地摇头:“不,不可能!” 当日滴血认亲还好好的,今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母后,朕知道单凭这些,很难让母后相信,”宁昭并未对摇摇欲坠的太后有任何怜悯之心,“来人,把证人证据都带上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证据 证据,证人? 杨宏成心中一惊,几乎是脱口而出:“哪儿来的证据证人?!” 这话,简直欲盖弥彰。 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全都沉默了,看着杨宏成,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很快,便有两个人被带到了殿上。 杨宏成本就因着惴惴不安,一直紧盯着门口,一见这二人真的被带了上来,竟是一下子瘫坐在地,脸一下子白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这就是为他换脸的其中两个人! 太后自然是不认识为杨宏成换脸的人的,但她一看杨宏成这反应,便知道的确是这两个人不假。 但……为什么杨宏成会紧张成这般样子? 杨盛平给她说得清清楚楚,杨宏成就是他们的孩子啊! 太后一直针对宁昭燃烧的愤怒突然就打了个顿,她目光疑虑地看着这两个人,竟是生出了要听一听他们如何辩解的心。 这两人一到殿内,行了大礼之后,早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看样子就等着一个开口的机会了。 “把你们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宁昭冷冷道。 宁昭一开口,其中一人立马哭道:“草民行走江湖多年,承蒙不弃,江湖人称一声‘千面玉郎’。 “陛下和诸位大人们休要笑草民这一张糙脸难以入目,草民能得这个名号,并不是因着草民的容貌出众,而是因为草民有一手为人换脸的本事。 “几个月前,安南王……杨盛平这个狗贼!暗中派人寻到了草民,许以重金,请草民为一个人换脸。 “草民虽然自负手艺不凡,却也怕因此惹上了什么官司。是他们王府的人说,是他们的公子顽劣,在京城中闹出了人命官司,为了帮他脱身,这才不得已为他换脸。 “杨盛平许诺,事后绝不会牵连草民,草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被金银所迷惑,倒是真的大着胆子去了。 “这杨公子十分顽劣,脾气又不好,换脸过程中也是诸多不配合,草民等也是受了一肚子气。 “好不容易伺候着这活祖宗换完了脸,草民还以为赚了这一笔,下半辈子再不必为生计奔波,从此就能隐姓埋名过自在日子去了。 “奈何杨盛平这个狗贼竟是派人追杀草民!若非草民过去与人为善,在江湖上有几个朋友,这才狼狈之中捡回了一条命,否则,也和其他人一样,落得一个孤魂野鬼的下场!” 此人声泪俱下,令人动容。 另一个人也是不甘示弱,同样哭诉起来,过程也是大概类似。 “这杨公子年纪不大,脾气却实在不小,为着换脸一事,对草民等人又打又骂数次,到最后还是杨盛平那个狗贼出来安抚,这才消停了。 “草民等人之前还不懂,现在万幸留得一条小命得以面见太后,这才明白其中意味。” 太后眸光一闪,忍不住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太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了,便又冷笑道:“好好说话,若是说不好,哀家一样让你们去做孤魂野鬼!” “草民不敢欺瞒太后,不敢欺瞒陛下。”那人重重叩首,“当初是杨盛平那狗贼拿了一张美人图给草民等人,要草民们给杨公子的脸换得画上美人至少三五分。从前草民们有眼无珠,不识画上之人,今日有幸面见太后凤颜,这才得知,那竟是太后娘娘的画像!” “你胡说!”杨宏成有气无力地喊出了这不知是第几次的反驳,但和之前一样,无人理会。 事到如今,太后还怎么能不明白? 滴血认亲的真相,换脸背后的真相,似乎都在提醒着她一件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杨盛平骗了她!当初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杨宏成! 如果当初在行宫里丢失的孩子,不是杨宏成的话,那她的孩子,又去了哪儿呢?还活着吗?还…… 太后几乎不敢想下去。 不,这不可能! “单凭这几个贱民之言,怎么能妄断我儿清白?”太后面色青白,却仍强撑着不肯承认——不,不可能!如果杨盛平不曾给过她希望,她也许就还在怀着一丁点儿侥幸在继续寻找,但现在杨盛平骗了她,是不是证明……那个孩子早就没了? 难言的痛苦袭上了心头,太后几乎不敢深想,她只是下意识地反驳着。 宁昭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可怜,有轻蔑,简直如同千万利箭,齐齐地射入了她的心中。 “陛下今日所做种种,看来是早就容不得哀家,想要借机逼死哀家罢了!”太后捶胸顿足道。 “母后这话,却是要逼死朕了,”宁昭却是比太后哭得还要伤心,他一手指了天,一手抚了心口,仿若受到了重击,“若非杨盛平此时逼宫造反在外,朕乃天子,不得不稳住大局;以朕此前竟是落入杨盛平设下的圈套、替母后误认回了杨宏成之错,朕无颜再见母后!” “杨宏成!” “这陈玺竟是杨宏成!” “杨盛平实在可恨,竟用杨宏成这般毫无人伦之人混淆皇家血脉!” …… 翠微山行宫里,杨宏成之罪行,朝堂之上诸位大臣皆知,便是安南王一党的大臣,也分外看不起杨宏成为人——此子目光短浅轻浮浅薄,难堪大任! 宁昭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立马一阵要彻查此事处死杨宏成的呼声。 “朕知道母后盼皇弟归来,已经盼了数年,一时无法接受这等事实,”宁昭垂泪道,“可若非事态紧急,朕也不想如此打击母后。母后若还是不信,朕还可传杨宏成身边的奶娘、家仆等人上殿作证。” 事到如今,太后终于明白,宁昭当初为何会那样爽快地答应了她免杨宏成死罪的请求——原来,宁昭早就知道了杨盛平所图,早就知道背后的真相,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针对着杨盛平的野心和她盼子归来心切,设了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她跳! 可笑的是,她真的跳了! “罢了,罢了,”太后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她知道,在跟这个年轻帝王的对决之中,她暂时地败了,她面色灰败地摇了摇手,“哀家……怎么会不相信陛下。” 第三百三十三章 好大的胆子 太后千辛万苦认回来的孩子居然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算了,居然还是杨盛平那个倒霉儿子杨宏成! 为了这个假皇子,太后可谓是为他收拾了许多烂摊子,恒昌帝更是为了讨太后欢心,又是着钦天监选良辰吉日为他办认祖归宗的盛典,又是为了这件“喜事”特地又加开了一次恩科,可谓是搞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甚至民间都把太后认子这件事给写成了话本,当成一个传奇在大街小巷里流传——这幕后自然有推手,推手是谁,显而易见。 若是恒昌帝一直未曾发现端倪,杨宏成顶着和太后五成相像的脸,会顺利地认祖归宗;若是恒昌帝真的出事,那么有太后和杨盛平在,杨宏成必然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个登上皇位的人! 在场所有人的呼吸几乎一滞——太后也许是真的被蒙在了鼓里,但杨盛平……居然真的一边怀着狼子野心,一边还要名正言顺。 若是一切如同杨盛平所计划的那样顺利进行了,若是恒昌帝果然出事了,若是登上帝位的果然是杨宏成,那么……杨盛平,不仅可以权倾朝野,甚至还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点污痕! 这当真是好算计啊! 朝堂之上,现下所有人望向杨宏成的目光,都充满了厌恶,即便是站在太后和杨盛平那边的大臣,也如此——杨宏成不仅为人差劲,且也太不中用,杨盛平苦心孤诣地将他的身份换成太后亲子,这样好的机会,他非但不能抓住,反而惹出祸患,被宁昭抓住把柄,又被当堂拆穿,竟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于在证据摆在面前之前,就先一步展露了所有胆怯,这才被一举击破! 这下好了,有杨宏成这个好儿子在,杨盛平做“忠臣”的心愿彻底被毁了。 在场所有人各怀心事,突然门外一阵嘈杂,隐约还能听到劝阻声。 所有人心神一凛——怎么,难道是秦云铮没能敌得过杨盛平,竟真叫杨盛平打了进来? 杨盛平究竟在京城中藏了多少私兵? 猜测纷纷,宁昭却一直神色淡淡:“王德福,去看看。” 很快,德福公公回来了,他面上略有些惊慌:“陛下,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白苏姑娘。” “真是好大的胆子!前朝岂是她放肆的地方!” “从前就听闻贵妃娘娘恃宠而骄,今日才知传闻非虚。” …… 这是前朝,贵妃身边的宫女,怎么能摸到这里来? 守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当然皇城的守卫不是吃干饭的,现在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是这位被美色所惑的恒昌帝给的特权。 于是,朝臣们看向宁昭的目光也很是复杂——这位年轻的帝王一方面的确野心勃勃,也在前朝展现了一定的能力和魄力,倒是真的有个明君的样子,也是因为如此,前朝才有那么多的朝臣,对他寄予厚望;但另一方面……这个年轻的帝王,三千佳丽只宠一人的架势,有时候很有一种不管不顾要以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势态。 当然,一介帝王如果是明君,那自然是国之所幸;如果他真的成了昏君,天下人大可以唾弃他,同时,也会当然地为他安排一个分散火力的替罪羔羊——红颜祸水嘛。 现在,这个祸水不就来了? “让她回去,”宁昭的脸色阴沉,看上去也并不是多么好,“前朝不是她胡闹的地方。” 于是德福公公的表情更纠结了:“奴才也是这么劝白苏姑娘的,只是白苏姑娘这次冲过来,已然负伤,自陈是要为贵……为云姑娘伸冤而来。” 云姑娘? 宁昭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又阴沉了许多。 “让她滚进来!”宁昭冷冷道。 “胡闹!”太后大概猜到了这个白苏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她倒是小瞧了这个丫头! “前朝岂是她一个小小宫女胡闹的地方!”太后怒道。 杨宏成的事还没来得及有个定论,她现在满心恨意,绝不允许自己身上再出现更多意外。 而云予微和她身边的人,简直是意外的制造者! 她们是一群麻烦! 宁昭却是平静地道:“宫女亦是朕的子民,她若是当真为主伸冤,朕倒是有些赞赏她。” “母后,”宁昭轻叹道,“母后大概是累了,不如去休息片刻?” “哀家还没老到这种程度。”太后没好气道。 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离开? 她若是离开了,岂不是放任白苏那个小蹄子对她胡乱编排?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意料,太后不由地一阵磨牙——都是杨盛平!若不是他欺瞒了她,她怎么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很快,白苏被带了上来——她是真的被带了上来。 她受了不少伤,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血迹也不可避免地将她的衣裳给浸透了;她面色惨白,发髻散乱,但一上殿,还是恭谨地给宁昭先行了大礼,哪怕她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会昏过去。 “你有什么冤屈要诉?”宁昭淡淡道。 白苏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奴婢自知坏了规矩,却也甘愿以己身为代价,也要为贵妃娘娘讨个公道。” 宁昭望向她:“你觉得有人害了良贵妃?” “是。”白苏毫不犹豫。 虽然不敬,但大多数人的目光多多少少瞥向了太后。 就连太后自己,也觉得白苏下一瞬就会指证自己,毕竟,她是真的对云予微动了手。 然而,接下来,白苏说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陛下,奴婢斗胆,是陛下害了贵妃娘娘。”白苏一字一顿道。 “大胆!”德福公公反应极快,立马打断了白苏的话,就要上前将她拖下去。 “住手。”宁昭淡淡叫停了德福公公,他冷淡的目光落在白苏身上,只见白苏跪在殿上,虽然狼狈得一塌糊涂,脊背却挺得很直——她身上的伤,换到一个更强壮的男子身上,恐怕也算不上轻;可她却好像毫不在意,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难怪云予微会那么看重白家姐妹。 也许,她们骨子里是相似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何以报恩 “奴婢自幼长于乡野,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救命之恩,得以命相报才是。”白苏眼含热泪,看向满朝文武,“敢问陛下,敢问各位大人,贵人们的报恩方式,是否同我们乡野不同?” “一派胡言!” “活命之恩,难道还能因为人不同而有所不同么?” “这姑娘,怕不是要挟恩图报吧。” “若有活命之恩,图报也是应该的。” …… 白苏面色不改,宁昭却察觉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白苏依旧昂着头,眼泪却又落了下来,声音还带着哽咽:“贵妃娘娘此前遭受暗害被迫离宫,若非有神医谷之学,拼死才护住腹中胎儿,如今为了陛下,不顾身子沉重不顾一路虎视眈眈,冒死回宫救驾,不论自身安危。” “贵妃娘娘有孕了?” “这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 “只是……” “都住口!”宁昭紧紧地盯着白苏,“说下去。” “如今娘娘临盆在即,太后娘娘却以巫蛊之名将娘娘囚于宫室,连皇后娘娘都不得见。”白苏抬起头,声嘶力竭道,“陛下若不满贵妃娘娘,何苦这般折辱于她?凤泽宫上下,只需陛下一句话,皆能心平赴死!” “可是奴婢,实在为娘娘、为未出世的皇子不平!” 云予微出身于神医谷,虽不至于有起死回生之能,但大约看个胎儿性别是没问题的。 白苏作为云予微的心腹侍女,能在殿上喊出“皇子”,大约确定此胎的确是个男孩儿。 宁昭成婚之后,一直未有子嗣;特别是他登基之后,对于他一直没有子嗣的事,满朝上下皆是着急上火——主要是这位恒昌帝面若好女,身子并不十分康健,恐怕不是长寿之相;若是他无子嗣,恐怕大绥又要陷入一场纷争。 这下,贵妃可能产子的喜讯猝不及防传来,满朝之上欣喜翻涌。 “母后。”宁昭转而看向太后,满眼失望与伤心,“母后不喜朕,难道连朕的妻儿也不能容下吗?” 前有宁昭为太后认子做的种种隆重之事,后有太后背刺之事,彻底将太后陷入不仁不义之地。 “陛下在说什么胡话?”从白苏一进殿太后便知道,这丫头恐怕是冲着她来了,果然,这好丫头没让她失望。 太后毕竟在宫中多年,面上并无惧色,反而愈发失望地望着宁昭:“陛下糊涂啊!那云予微离宫多日,谁能证明那孩子,就是皇嗣呢?!” “若是混淆了皇室血脉,哀家日后如何去见先帝,如何要同列祖列宗交待?” 这话一出,满朝皆是静默。 “太后娘娘此言,何不直接拿刀逼死贵妃娘娘?”白苏哭道。 “你这小贱蹄子!”太后怒道,“皇室血脉混淆,岂是你一个贱婢能够担得起责的?!” “巫蛊之名,又是为何?”宁昭仿佛认同了太后的说法,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白苏身子颤抖,似是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之中。 太后察言观色,见宁昭仿佛并无之前怒意,心中思忖——宁昭此时八成是在演戏,但他这个人,最想要好名声,想要做个千古流芳的好皇帝,那就必须要被孝道所困。既然如此,她就有翻盘的机会。 “陛下身体时有不适,前些时日更是病到避不见人的地步,哀家这个做娘的,难道不揪心?”太后狠狠地看向白苏,“若是云予微当真妙手,能解陛下病痛,哀家自然欣喜。但陛下,难道不觉得其中有蹊跷?” “为何陛下的病,每每都只有云予微能解?”太后冷笑道,“太医院纵然有几个浑水摸鱼的无用之徒,但我大绥国手无数,难道都比不上云予微一个乡野大夫?若不是她用了巫蛊之术,实在难以解释!” 宁昭望着太后的目光渐渐转向哀恸。 太后心中只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宁昭沉声道:“来人,请太后下去歇息吧。” “陛下!”太后不可置信道。 “母后,”宁昭眸中似是有一层薄薄泪雾,他一向生得好看,以至于做皇子时,因着相貌出众多番受辱;直到登基之后,有了威严庇身,才将姣好容颜带来的那抹媚感压了下去。此时他却仿佛累及,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仍旧是最初那个爹不疼没娘爱的落魄皇子,仿佛轻轻一碰,就能够直接碎掉,他轻叹道,“母后不知道,予微失踪之前,朕便已知她有孕的好消息,只是月份尚小,谨慎起见,未曾来得及让母后同喜。” “若非朕早知道予微有喜,也不会那般轻易地辨认出凤泽宫那个冒牌货。” “母后,朕以为母后会喜欢朕的孩子,会疼爱朕的孩子……” 宁昭的声音轻了下去,仿佛受了很重的伤。 “母后怎么会不疼不爱陛下的孩子?”太后喊道,“哀家只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吗?”宁昭喃喃道,“可是,母后为何能一边给朕下毒,一边以巫蛊之名陷害朕的妻儿呢?” “陛下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太后怒道。 “母后还是不要逼朕都把证据呈于众人之前的好。”宁昭抬眼苦笑,“母后,给我们彼此,留些脸面吧。” 此话一锤定音,几乎是锤死了太后。 而太后亦是惊疑不定,不确定他到底是否真的有证据。 “送太后回宫。”宁昭又道。 太后已无力再为自己伸冤,事到如今,满朝上下也无人再敢为太后多言,只静静地看着太后腰板挺直地朝外走去。 正在此时,秦云铮终于归来。 “陛下,杨盛平溃败退散,臣,幸不辱命。”秦云铮道。 “好,好,好!”宁昭叹道。 “只是……”秦云铮抬眼,叹道,“安南王世子,在西南,反了!” 这下,不仅满朝震惊,连正在往外走的太后,也一个踉跄。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宁昭,宁昭的脸色凝重,望着殿外的天空,终于露出了一个狠戾的笑:“那就让朕看看,他到底在依仗着些什么!” 第三百三十五章 御驾亲征 京城内危机暂时解除,只是杨盛平逃脱在外,还在追查。 杨宏成直接被诛杀,太后则是被软禁在慈宁宫,任何人都不得探视。 彭清音才从昏迷之中醒来,便听到安南王造反、太后被软禁的消息,几乎又要晕过去。 幸而自从她为宁昭换血解毒过后,太医院的人一直都在候着,云予微更是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守在长乐宫,这才使得彭清音不至于急火攻心。 毕竟彭清音是救命恩人,一听闻此事,宁昭便摆驾长乐宫。 “陛下。” 长乐宫里,云予微正在亲自喂彭清音吃药。 一见宁昭,彭清音连药都不愿意再喝,挣扎着便要从病榻上起身。 “你的毒还未清,折腾什么?”云予微哭笑不得。 宁昭深深地看了一眼云予微,只见她的身体已然有些笨重,却还是坚持守在彭清音这里。 自从云予微回宫,他们好像都没有时间好好相处过。 “陛下,”彭清音被按回床榻,眼中却仍含着泪意,“臣妾的父亲若是有任何不敬之言,还请陛下饶恕他。” “你放心好了,”宁昭淡淡道,“朕答应你的,不会不作数。” 彭清音的心这才安下。 “你只管安心养伤就好,这次朕能捡回一命,你居功甚大。”宁昭又看了一眼云予微。 彭清音哪里还不知道宁昭的意思? 这怕是有话要同云予微说。 彭清音知情知趣,于是佯装病中困乏,不得不对帝妃道一声失礼。 宁昭同云予微并肩走在宫道上,冬日里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天气略略回暖了些,夹道旁边的梅花开得格外好。 宁昭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云予微的手,却是一言不发。 这好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天,他们如同天下最普通的一对夫妻一般,做工归来的丈夫,正小心陪着身怀六甲的妻子散步。 多么平实美好的生活。 云予微望着宁昭的侧脸,他大半年来确实消瘦了不少,原本就清瘦的下颌越发凌厉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予微,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我们初见的时候。”宁昭轻轻道。 “初见?”云予微略想了想,初见时,便是宁昭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地被秦惜时带到她跟前来,实在是狼狈。 也是因为这次见面,才使得她入得皇家这个精巧的囚笼里,再无自由。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太好的回忆。 但宁昭仿佛陷入了什么美好的追忆之中,他的唇边慢慢地染上了一缕笑意,轻叹道:“我才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守在我的床边。当时我就想,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死?若是死了,该是黑白无常来接我,怎么来的竟是一个仙女?” 云予微听了这话,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宁昭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忍俊不禁的样子,也跟着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你叫云予微,是位不得了的大夫,是所有病人眼中的仙人。” “我还在你那里养伤的一日,想出去走走,于是,那天我刚好看到,秦云铮在教你练剑。” 说是练剑,但秦云铮大约怕剑伤到了云予微,只是拿了柳枝带着云予微示范剑法。 少女仍是一身简单的素衣,一袭乌发编成简单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没有太多繁杂的妆饰,只在发髻上戴了一簇盛开的蓝雪花,小小的淡蓝色的花朵仿佛是天然长在她的发间的,美得胜过一切繁华。 她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身后的少年将军,一举一动都随着他的指引,二人手握柳枝,一起领悟剑法的精妙之处。 微风吹过,少女发间的小花轻轻颤动,拂过少年的脸。 于是少女转过脸来,朝着少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少年少女那般动人的笑,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而已。 “我那时就想,若是我也能令你露出这样的笑,那就好了。”宁昭握紧了云予微的手,似乎在从她手心中汲取什么勇气,“予微,对不起。” 宁昭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惊雷,蓦地打在了云予微的头上。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宁昭,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宁昭像个敏感而又任性的孩子,总是在别扭地想要争取些什么。 她从未想过,宁昭有一天会对她道歉。 特别是在宁昭登基以后。 这声迟来的道歉,并没有令她好受多少,反而让她更加不安,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若是当初我没有横插一脚,秦云铮……”宁昭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半晌,他才自嘲地低头一笑,“你们应该会过得幸福吧。” 一定会的。 秦云铮和他一样,深爱着云予微。 但秦家同皇家不同,秦家满门都是忠厚良善之人,云予微若是嫁做秦家妇,大约会过得自由顺心。 “宁昭……”云予微忍不住地唤道。 宁昭停了下来,认真地看向云予微。 云予微离宫大半年,他曾无数次地在梦里见过云予微;但是,再深刻的梦境,又怎么能敌得过活生生的人呢? 但以后,他大约只能长久地在梦中见爱人了。 “予微,”他温柔地唤了云予微一声,在云予微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轻笑道,“我准备要亲征了。” 云予微的眉心猛地一跳。 “最后一次,”宁昭轻轻道,“等到东南平定,我会放你离宫,会让你自由,不再插手你和秦云铮。” “亲征!”云予微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么两个字,她猛地拉住宁昭的手,厉声道,“你不懂排兵布阵,功夫也只能做防身之用,何必非要亲征?” 宁昭怔怔地看着她疾言厉色的样子,突然笑意更浓了些。 云予微不明所以,微恼道:“你笑什么?” “你以为上战场是很好玩的吗?”云予微摇了摇头,“刀剑无眼,真正的战场可不论你的身份高低,是真的会死人的!” 更何况,若是宁昭御驾亲征,恐怕,他会是最耀眼的那个靶子! “我知道,”宁昭淡笑道,“我又不是一无所知的黄口小儿,自然知道战场上有多残酷。” 我笑,只是因为,原来,你真的在乎我的性命。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结局 “御驾亲征?!” 果不其然,在秦惜时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个反应也是同样的:“不行!” 宁昭很是平静:“如今国内不平,不过是因为我这个皇帝威名不显,御驾亲征,是我此时立威扬名最好的时候。若是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一举平定西南,以后大绥愈发动荡,天下更没有安生之日。” “陛下,”秦惜时平定了一下情绪,认真地看向宁昭,“我父兄皆是陛下臣子,朝野之上,能征善战的将帅也并不算少,平定东南,并非难事。臣子之功,亦是陛下之功,陛下何必冒险亲赴战场呢?” “怎么能一样呢?”宁昭摇头。 “云姐姐!”秦惜时看向云予微。 “我心意已决,予微劝我也是一样。”宁昭平静道。 秦惜时目光闪烁,而后落在了云予微隆起的肚子上,她伸手握住宁昭的手,慢慢引他的手放在了云予微的肚子上。 “云姐姐已即将临盆,”秦惜时道,“陛下已经错过陪伴云姐姐孕期的时光,难道连云姐姐生产,陛下也不陪伴在云姐姐身旁吗?” “这是陛下和云姐姐第一个孩子。”秦惜时的声音有些哽咽。 宁昭的心猛地一颤,云予微腹中的胎儿好像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竟是朝他踢了一下。 仅这一下,便足以让宁昭泪盈于睫。 “陛下……”秦惜时还想再劝,却也没能再说出什么。 “予微,”宁昭却是看向云予微,“原谅我。我得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安稳繁华的大绥。” 此言一出,既是断定了,云予微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下一任皇帝。 云予微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来什么——若是有可能,她并不希望还在留在宫里,她想带着孩子去宫外过自由的生活。 但她不能在此时剥夺宁昭的希望。 一旁的秦惜时却是泪流满面——她知道,她劝不了宁昭了。 “前朝我会安排好,”宁昭看向云予微和秦惜时,“待我离宫,京城中一切便交由你们两个来处置。” 顿了顿,他又道:“彭清音亦可用。” 秦惜时越听,越觉得这话不祥,急忙道:“我们能做什么?一切自然都由陛下回来决断。” 云予微却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宁昭:“我跟你一起去。” 这下,不仅宁昭,连秦惜时一同愣住了。 “不行!”秦惜时脱口而出,“云姐姐,你马上就要生产了!” “这怎么行?”宁昭温柔地看向云予微,忍不住地摸了摸她的脸,她额上的疤痕虽然已经很浅,但细看还有痕迹,他忍了心中的千万种情绪奔涌,只是温柔道,“若是你在我身边,我会分心的。” “惜时,”宁昭又看向秦惜时,“你要好好替我看着你云姐姐,和我的,江山啊。” 秦惜时猛地转过脸去。 过了良久,她才终于哽咽道:“好……” 恒昌帝要御驾亲征之事,很快在前朝掀起了惊涛骇浪。 只是,宁昭此次非常决绝,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事宜,同秦云铮一起,带着军队,浩浩荡荡离去。 离开的那一日,宁昭看着云予微站在送行的队伍里,心中重新涌起了一阵冲动——他一定要打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赶在云予微生产之前回来。 大军赶去东南,虽说宁昭御驾亲征,士气大涨,但杨盛平盘踞东南多年,颇得民心,一时也难以攻破。 直到一天晚上,一支穿云箭直射大帐,秦云铮和宁昭大惊,却意外发现那支箭上竟然带了一个东南城中的地图。 地图虽然简略,却将重点布防画了个一清二楚。 秦云铮还在诧异到底是谁来雪中送炭,宁昭却是沉默不言——是云岚。 当初云予微回宫,要云岚做的便是带着小乞儿潜入东南,散播谣言,使得安南王世子心中不安,以为杨盛平心只偏向了那个被太后认回的“亲子”,于是安南王世子这才在东南直接反了。 云岚和小乞儿两人舌灿莲花,尤其是小乞儿在外流浪多年,见惯世间百态,又惯会模仿,二人竟是有模有样,超常发挥,直接混进了安南王世子的帐中。 这一连多日都在收集信息,终于找到了机会,将消息传了出来。 有了这个布防图,大军如虎添翼,长驱直入。 而远在京城的云予微和秦惜时,为了稳住朝局,更为了宁昭立威扬名心愿,自然会第一时间发布捷报。 宁昭声威日隆,杨盛平又不堪追捕,京城中又一时无主,他终于集结残兵,直接逼宫。 太后亦直接借助暗中培育的势力,妄想直接控制后宫,进而为杨盛平直接打开前朝的大门。 彭清音说服父兄,而秦惜时也在第一时间内站出来,第一要义是保护云予微,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然而,因为太后和杨盛平前后夹击,秦惜时和云予微一时被切断同外界的联系,处境危险。 秦惜时不负将门之女称号,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指挥着仅有的兵力,维护后宫所有妃嫔,也因此成了敌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于亲自搏杀之中,中了冷箭。 她在临死之前,才终于发现,原来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并不是嫁给宁昭,而是同秦家的其他人一样,奋战沙场,死而无憾。 而云予微也因为没能救回秦惜时大受刺激,直接引发生产。 宁昭奋力赶回京城之时,正是云予微产女之时。 东南平定,杨盛平被赐死,株连三族,太后自尽,而宁昭终于成就赫赫天子威名。 秦惜时被追封,秦家更是封赏丰厚,彭清音假死离宫,去做她真正想要做的事——去教习女子,为女子开蒙。 宁昭亦不顾众人反对,遣散后宫;也遵循诺言,放云予微自由。 云予微也并未选择跟秦云铮重归于好,她是自由的,她本该遵循她最初的道路,云游四海,治病救人。 而云岚亦渐渐成熟,跟随云予微,一同治病救人;秦云铮不负秦家之名,也无法放下家族的信念,终于还是接过了镇北将军的职责。 宁昭为他和云予微女儿取名为宁衡,悉心教导,不仅亲自为她安排衣食住行,也为她安排最好的老师教习她帝王之术,甚至宁衡自六岁之后,便是在朝堂之上长大的;他为他们的女儿排除万难,给她最好的一切,也包括天下人最看重的帝位。 恒昌二十二年,宁衡二十岁。 宁昭终于放下一切,将帝位传于宁衡;到了此时,宁衡早已锋芒毕露,朝野上下,有人有微词,却无人敢明面不服她。 宁衡改年号为“启明”,开启了大绥第一女帝的时代。 而宁昭也终于能够一身轻松,去追寻那个云游四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