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语录之十一惹》 第一章 (上)昆仑山,相伴甚短 天寒地冻的时候,猎户们的日子是很难过的。那些个能换许多铜板和吃食的大物,比如牦牛野狐,在冬天里藏得严严实实,一点都摸不到影儿,也就能打几只野雉果腹。年轻力壮的猎人们总是占尽先机,而像叶老先生这样花甲之年还带着个小累赘的来说,生活委实困顿潦草。 好在叶老先生平日教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写字,望子成龙的白丁父母们总是希望自家能出个状元光耀门楣,短不了送些先生些瓜果鱼肉,也正因如此难过的冬天一年一年的过去,叶老先生和小孙女还不至饿死。 说起这两祖孙,实在有些神秘。 五年前叶老先生被村子里的人发现满身是血倒在雪地里,他身边许多野狼的尸体,有胆子大的近前一看,这老头怀里还死死的护住一个娃娃,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猎户最敬重有本事的人,更是怜悯老者护孙之情,自是救下。 老者伤好之后便在村中西边住下,众人这才知道那娃娃是个女娃娃,长得和观音娘娘座下的的金童玉女一样讨人喜欢。老者总是教孙女读书,连带着村子里的孩子们一并都教了,孩子们都称他叶先生,人们这才知道他姓什么,却不知他从何而来,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何带着个娃娃遇到了狼群。只是叶老先生护孙雪夜战群狼的传闻却是不胫而走,成为人们饭后谈资,往往末了还加句“叶老先生真是厉害”之类的感叹。 只是这样“厉害”的叶老先生打的猎物却是出奇的少,经常出去一天只拎只兔子野雉回来,连只鹿都几乎没有。若有人问他这样的身手如何毙命群狼,他也只是无奈的笑笑,“年纪大喽”。不但如此,叶老先生个头还一年比一年高,只是他这个奇人的奇事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问。 “哥哥装作老头子真的是越来越像了,”“叶老先生”的“孙女”扯着他的胡子撒娇道。 “阿苍,别闹。我在读书。”“叶老先生”佯怒出声,却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去背《山海经》。” “哥哥......我想跟你玩嘛”,阿苍撅着嘴,一只手拽着“叶老先生”的衣角,小眉毛耷拉得成了个“八”字,煞是可爱。 谁知......小姑娘趁着“老先生”不注意,竟骑到人家脖颈上去了,嘴里还念着,“阿苍骑大马啦,阿苍喜欢和哥哥一起玩,阿苍最喜欢哥哥了......” “阿苍.......” “阿苍......慢点跑,阿娘可跟不上你了。”只见一白衣蒙面女子软软地倚着自家门槛对着门外地上缓慢爬动的半岁女婴撒着娇......右手还托着衣裙包着的野果,“哎呀阿娘好饿,”上句还是温柔似水,下句就加粗了声音好像个壮汉,“阿苍再不爬回来老娘就把你煮了汤喂青丘那些臭九尾狐!” 本来在淌着口水盯着蚂蚁围着蚂蚁洞转圈的阿苍突然全身抖了抖,然后哀怨地抬头看了眼亲娘,“啊......”口水成功地掉在地上和了泥,阿苍觉得很有趣,于是抓了一大把土扭着小屁股快爬过去献宝似的扬了亲娘一裙子。然后就被果子们砸了头......等阿苍被阿娘从果子里拎出来怒目而视,一岁的崽子突然成功地发出了除了“啊”的第二个音。 “阿苍头痛......哥哥给阿苍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除去白须白发的叶泫芝蹙了蹙眉,随手将阿苍从身上拎了下来,四目直视,问道:“看到什么了?” “坏娘亲要把阿苍煮了送给青丘九尾狐!”两只泛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加上本就肤白,整张小脸看着就像过年时候村里人蒸的嵌枣馒头。嗯,捏起来也是软软暖暖的。本想她被冰冻这许多年,终归都是三魂七魄在天地鬼道妖路皆不寻彻底消散的结果,不如在这雪山脚下多养着这小馒头几年恬淡时光,没想到她给自己下的禁制这么快就开始消散了——莫不是海内大荒有大变? 阿苍自是不知叶泫芝心中思量,只见他自顾摩挲着手中书卷,便觉无趣,瞥见桌案恰有一琴,琴谱在侧,只有一首,上书《濯熠》,稚子抚琴,倍觉吃力。 却不晓那旁叶泫芝猛然睁开养神双目,瞳孔倏忽鎏金色,周身烈火环绕,但异象仅仅一弹指,仿似与常无异。投向阿苍神色却多了份凝重。目光尤其停在她颈间玉坠。 今日之前,他还以为纵是上古之神,仅凭一缕残魄投入轮回,不痴不傻已是不能再好,万万未曾想到方六岁稚童之躯便可再奏《濯熠曲》,竟还能引得刻意隐藏的熠铉之力产生波动。因而冷眼看她勉力而行,汗沁鼻额,琴声渐乱,气息紊乱,竟无丝毫相救之意,复又阖上双目。 朝夕相处五余载,也许衍生出些些慈悲罢——若是从前,他必要此时一掌结果了阿苍性命,收了那一缕天冲魄再去找余下的三魂六魄。又或者,恍然记起当年帝姬,终是不忍? 琴声骤停,阿苍已是衣衫尽透,半倚半伏在案上,瞳眸半闭,秀眉微蹙,额间鼻梁滚落的汗珠与嘴角甜腥的血俱滴在汉白玉的案桌,甚是好看。又恰夕阳西下,面庞全身浸在一缕暖金之光中,仿若不是人间女子。 叶泫芝放下书卷,颔首看去便是如此。伸手碰她额头果然发烫,再看琴谱所在页数,止到全篇区区十中之一,他心自然明了缘故,于是烧了热水,将小阿苍洗得干干净净才置在床榻,又用脸巾包了碎冰敷于额上,方觉稍安。 收拾妥当欲要安歇,已是亥时。身侧阿苍睡得极不安稳,像是入了梦魇,小脸皱成包子,小肉爪子时不时挥舞起来,那小模样又好笑又教人心疼。叶泫芝睡意渐浓,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 未多时便沉沉入睡,屋外依旧风声吹雪。 夜半时身侧似乎有哭声,他只当梦魇作祟并未在意。 第二日全村人便都见“叶老先生”神色焦虑拄着拐杖逢人便问:“可见我家小阿苍?”不到半日全村皆知叶老先生的孙女不见了。然今日全村竟无一人见过阿苍,每问一人得到的不是“没有见过”就是摇头走开。虽村中已有许多人去寻,竟毫无音讯。 一群人站在雪地不免有些惶然,昨夜一场雪厚风疾,这六岁孩童寻不到多半是被埋雪地或是被野兽果腹了罢。众人不知如何安慰白发人送黑发人,都只是静默,认定阿苍早亡,个个脸上哀戚之色。 正当此时,住在隔壁的阿苍平日的玩伴也是叶泫芝的学生小池站出来,怯生生地道:“叶先生,我昨晚起夜时似乎听到阿苍在哭......只是太困了,以为是听错了......” 叶泫芝心中一动,却见村西的吴家婶子一拍大腿,“昨天晚间俺好像也听着有小妮子哭,还以为是俺家丫头,迷迷糊糊瞅了一眼不是就回去困觉了,睡了一觉啥都忘了......该不是那苍丫头给狼叼去了......” 村南边的刘大夫一拈胡子竟也附和:“老夫子时磨药也隐约听到女童哭声,甚是哀凉,不知道会不会和贤孙女有什么关系?” 不仅这三人,人群中似乎也有不少人听到哭声,一时间都道,“俺听到了”“好像是有哭声”“俺想起来了是有女娃子的动静”...... 见此情景,“叶老先生”拱手做了个揖,“各位相助,老朽在此多谢,阿苍是老朽唯一亲人,必要竭尽全力寻她,却不敢再耽误各位,还请散了吧。今日之情,永记于心。” 方才之前,叶泫芝也并不知自己会将谎言出口得情真意切,伪装久了,就好像真的是个慈爱的祖父似的。自嘲一笑瞥见铜镜中俊美翩翩的佳公子,谁会想到他是人前风烛残年的“叶老先生”?谁又会晓得他心心念念找寻的阿苍因他孤苦无依? “堂堂妖神之君居然假作凡间白发老者,还随身跟着只带毛的畜生,演了一折子人间有爱。此番入世果真令在下大开眼界。” 又到黄昏了啊,这两日的黄昏真是不甚安宁。 “辜夙鹂,可是嫌五百年禁闭太短了?” 来者面色一僵,愠气倒也并不发作,“难道神尊就不想知道那只黑毛小畜生......” (待续) 第一章 (下)有缘千里当红娘 那黑毛的小畜生......此刻并未在一夜风雪肆虐的西北雪山中被埋了半条命,而是晚间照镜被自己的形容所骇泣,一夜疾奔几千里后全身蜷在平江府“日光穿竹翠玲珑”那一处好景的某个美人怀里,一边舒服的被捋着毛一边发梦周公,全然不知那头叶泫芝和一飞禽促膝而谈的唇枪舌战全由她这走兽而起。 “也不过是一只修炼时日久些的小黄鹂,樱草不樱草青碧不青碧的羽色,”叶先生顿了顿,“雌雄不知且举止风骚,可是想教兰卿再绑了你去成婚?” “尊上可莫要如此,”黄鹂冷笑一声,“天上地下哪位仙魔神佛不知兰凰宫主已应了帝姬绝不在她渡劫飞升之前再对夙鹂有任何惊扰,如今帝姬尚未归位,且回期漫漫,夙鹂又有什么可忧心的!” “竟如此?大概只有本座不知道罢。” “那就是尊上孤陋寡闻了。” “本座却有法子让那个丫头永远都回不去。” “那岂不正合我意?” 叶泫芝起身整了整衣袖,似是漫不经心,“兰卿素来耐性无几又一身傲气,若非是那个丫头换做旁人是理都不会理的。若知那位一去不回,魂死灯灭,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这段说罢还回首对着黄鹂一笑,“夙鹂,本座劝你还是先去司命处查查那丫头下缕魂魄在何处何时投胎,悄悄护着,免得本座不慎将濯苏太子的好阿姐魂魄一缕一丝的都毁了,那时哀嚎的可就不止凌霄殿的一家了。” 黄鹂顿觉悲愤填胸,“太子之过神尊又何必加于帝姬!我虽同与尊上不满太子荒唐,但当年事早已时过境迁,且不论与我之恩,帝姬从不与神尊交恶,又对妖魔神佛等一同相对,大战中更耗费近半神力亲奏伏羲古琴以安魔怪妖鬼,后又自请为质于虚空之境,以虚空之境的时日来计您与帝姬算是朝夕相对怕是不止神界一千年,神尊如何要趁其之危绝其生路!”言毕甩袖,辜夙鹂只觉心中闷痛,大叹哀哉,又想起帝姬在时,不觉中竟红了眼眶。 静默不多时,便听叶泫芝漠然道,“夙鹂神君对濯惹真是有心。烦请离开的时候落锁,本座要去寻阿苍了。” 一出村屋,叶泫芝便跃上云头纵看方圆十里,掐算着司命簿中阿苍是何机遇,两者竟一无所获。司命薄留了白,下界十里,百里,千里......亦无阿苍踪迹,就连她身上那前世而来的玉坠都无丝毫感应。 难道阿苍此世短暂至此?但魂魄未现,叶泫芝不信。前后思量,莫名记起昨夜身侧哭声,暗想“难道她已忆起些许旧事?”还有那玉坠,是了,她本不想见他的。思及至此突感胸口一滞,这位几乎与天地同寿的神尊第三次有了些许触动,却分不清是有愧还是有哀。 但这些却是他忖度后觉得不甚紧要的事情。既知阿苍未亡也就不愿再费心力,只待此世帝姬命丧收其第一魄。见江南有城西南一山傍湖,兼红枫绚美,遂择此地逍遥隐世。 却说阿苍。一觉醒来已是翌日傍晚。习习晚风,灯烛映影,竹声磋磨,此中小亭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吃食摆在跟前,且一美人伺候箸菜勺汤,真是快活。这边阿苍正啃着东坡肉,竖耳得听美人忡忡道,:“父亲,圣上赦您为湖州长史,可是您的身子......”阿苍这才偏首见桌边另有一中年青衣美须书生,虽气质霁月风朗,但太过清瘦苍白,眉间似黑气所笼,阿苍暗暗打量一番,心中哀默道,“恐是时日无多,赴任不及了。” “为父竟是比孔圣人知天命早了十余载,此生轰轰烈烈,入土前又得圣上复用,也算是无憾了。哈哈哈,此生足矣。” “父亲......”美人似乎有些哽咽,“您别这样......” 阿苍头顶突然有些凉,肉爪一摸,湿湿的。小舌舔舔,又咸又苦。 这便是美人为父亲而流的眼泪罢? “瑟儿,父亲唯一忧心的就是你了。为父早去,剩你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的园子,幸有这乖巧小犬作伴,”苏顺衾起身踱步,“这沧浪亭......却是舍不得啊。” 弯月照空,冷光更显他虚弱单薄,“后事之事子美已尽备妥,只静待天命。” 苏青瑟早已哭成杏眼,阿苍却迟迟地在爪中空盘中反应他话中“小犬”正是自己,一时怔怔的,再有所知觉已是子时听苏小姐闺房中抽噎仍不止,极像昨夜的自己个儿,区别只不过一人一兽罢了。阿苍晃晃头甩甩被眼泪打湿的头上的几撮毛,费力地垫脚用小肉爪子拍了拍苏青瑟左肩头。 美人入睡,阿苍却不知如何入眠。“哥哥,阿苍好想你。”这样想着愈觉委屈,竟也学着苏青瑟流了那么多的泪,一滴滴落在颈间玉坠泛起黯光,朦胧睡去。 暗夜中,天平山竹屋入定的叶泫芝突然眉间一点霜白凉。 “好孩子,原来你是在那里。” 一番信手掐算后仍旧入定,只等着阿苍自己寻来。 十日后。 苏州城皆知被贬大儒苏顺衾谪而复用,但福浅命断,折在不惑,只留下一孤女一妙园。苏家子息单薄,悲泣送葬的队伍最前面只有那抱着父亲牌位的苏青瑟,还有刚刚习惯四脚行路紧跟青瑟的阿苍。 前日有风水先生道,城西南的天平山可作埋骨处,于是停了八日的灵柩终于要离开沧浪亭,直奔那红叶之山去。日晓扶灵出,晌午终于到了那块被指名的风水宝地。 “大家都原地歇息一下吧。”苏青瑟虽是女子悲痛但仍知事故人情,又令人分下吃食,一时众人皆道“多谢苏小姐”之类,后席地而坐或谈天或小憩。 顺着山间红溪水的血腥味,阿苍找到一个满身血污躺在溪边石子上看起来快要死了的人。 “嗷呜.....”起来! “嗷呜呜.......”好多血! “嗷嗷呜......”拉上来! 阿苍为难地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四肢,再瞥一眼那人只有肩头一处还算干净,于是咬咬小牙后叼起那块衣料,居然硬生生将人拉到了草丛中。 大概是被拖着的滋味不好受,那人被硌醒了,“咳咳......我还活着吗......好漂亮的一只小苍狼啊......我......一定是已经死了......” “嗷......嗷......”活的! 大概是阿苍的小眼神太晶亮,又或者阿苍咬了他那口太让人清醒,那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活的,挣扎着爬起来,仍是满脸的不确定,“我易冽川还活着?竟还得见一只小苍狼!哈哈,天不亡我!咳咳......” “嗷呜嗷呜呜......嗷呜呜......”阿苍是苍狼?易洌川? 阿苍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希望自己仍是人形,如此方能开口,问问这人他是不是知道娘亲在哪里,原来的家在哪里? “咳咳......小苍狼,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啊呜啊呜嗷......”阿苍等哥哥! 却听那端遥遥传来女子声音愈来愈近。 “小黑!怎么跑了这么远,我找了你好久。呀,好多血!” 易洌川是个变数。 当叶泫芝终于开始推算为何一身小软毛的阿苍子时都不曾扑向自己的衣袂时,易洌川正悠悠地从苏宅客厢某张绣床上睁开眼。 自然歪在他枕边的阿苍伏在床边的苏青瑟都朦朦胧胧地醒了。阿苍的惺忪里似乎看到苏青瑟的脸变得通红,像夏天哥哥变给自己的甜桃子。阿苍当时不知何谓风华少年,只是觉得洗得白白的捡回来的那个人长得可真好看;阿苍当时亦不知何谓做郎情妾意,头枕在毛茸茸的小爪子上看那两人含情脉脉对视突然就觉得这里大概是只有他们两人最好。 想起离开叶泫芝不过十几日,可是却像过了十几年。此时思量,别人家的孩子犯了错爹娘总是要打的,他却不同她说话。别人家的孩子回去晚了总是要挨训的,他却早就熄灯睡了。所以她虽年纪小,虽一心向着那乔装的年轻人,却从来都知道,她对他并不重要,就像他们从未见过。 阿苍迷途,泫芝不寻——也许,再难相见。 第二章 (上)些许前尘旧梦 其实阿苍不知道,之所以昆仑山下的叶哥哥对她与别不同,是因为她本身较别有异。 幼奏伏羲,夜奔千里,可化人形,感知置身处方圆十里有何状况,这都不是一般苍狼所有的本领——易洌川大概也有所察觉,所以次日醒来瞧着黑毛小狼在自己眼皮底下变成白净女童也未表露出怎样的讶异,只是单手扯了被子包起来,自顾自烦恼道:“该怎么和苏小姐说呢......”又细细打量小丫头,“不过,说起来你这娃娃长得真像那只纯血的,“思忖片刻终是摇摇头,“就算她免遭毒手......也该比你大上三岁。” 阿苍自然不会知道其中有何玄机,四五岁的孩子也不觉得害羞,只觉得面前此人亲眼看自己为异类所化竟不惧怕,于是倍感亲切,当即唤他,“冽川哥哥”。 “你这小丫头真是不怕人,我正发愁如何与人讲你来历,你倒是解了我的麻烦。若你无家人来寻,你我便结作兄妹,彼此依持可好?” 阿苍因泫芝未相寻落寞许久,今见洌川如此,心中早有温热,于是学着平日书中所阅,自造一句,“汝为吾兄,生死与共。” 裹在被子里奶声奶气的丫头的凝眉重誓加之生涩古文,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溪边捡回的重伤这人笑声屋外都能闻得一二。 “公子精神甚好,伤可是好些了?” 原是苏青瑟的随身丫鬟推门而入,“日头已经出来了好一会子了呢,蕙玉先为公子换了药,再请公子用膳。” “如此有劳姑娘了。洌川......还有一事相求,家中小妹淘气,弄破了衣裳,不知府上可有女童穿用?” “帝姬与太子年纪尚幼,神尊可否手下留情......” “太子妃是正与本座相谈?” “......神尊......” “本座将阿绊从虚空中化无为人,又一百年渡人为仙,再五百年助仙为神,可不是为着听太子妃说着丈夫姑姐如何天真烂漫。” “......神尊......” “也不是为着做栩容家小子的妻父。” “阿绊自知有负神尊,但阿绊与濯苏心意相通,只求相守,若神尊怪罪,阿绊也是无话可说。但帝姬少不更事……” “太子妃觉得,本座会将一个小丫头如何?” 天黑了。有雨声。 虚空中一切皆为他创,亦为他控。他不觉疲倦,因而无夜。没有眼泪,因而也无雨。 这里是人间。 方才之对白,已是虚空千万年前了。这梦境,真的很远。呵,那时候他久居虚空,其中时空万物尽在掌控,早觉得厌烦。偶尔探访神界,也只见万年不变;冥界是一群哀嚎的鬼魂和排排等着投胎的地魂;妖界遍地都能见得口吐人言的爬虫草木,修炼到几时他也能一眼看穿;魔君日日莺歌燕舞,其中乱舞魔姬一个个还不如天后养的那只刚修成男仙的黄鹂好看;佛祖日日念经,要么就是催着弟子悟道,甚是无趣。他既不在六界中,又不喜其五界,于是蟠桃宴上小酌几杯,就借着酒劲随了蓬莱地仙七空子同游人间。 下界正是西周已并,男耕女织,商路仍开,歌舞升平,各地愉悦安宁,处处所见有礼,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好一派欣荣之象。 目之所及,钟鸣鼎食之家长幼有序,布衣白丁所在亦是自在和睦。只是可惜一神一仙皆是孤家寡人,天伦之乐可望不及。七空子却也学会了人间的歌谣,跪坐酒肆中以箸击鼎,跟着优伶一遍遍唱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 见此情景,神尊倒是打趣,“小七身在下界,不如娶妻生子,也不必如此艳羡他人。” 蓬莱地仙也不恼他,只神色黯然,“小仙何尝不想,只是凡人寿数有尽,止区区数十年尔。贪一时欢愉,此生何其漫长,知相伴何味,之后唯有愈加孤寂。” “倒是本座思虑未周。”再酌黄酒,已有主意。 返于虚空,便以一绢帕造出阿绊。这虚空太漫长,心也太冷寂。造其为人,成仙成神,只求一生相伴。 阿绊却将嫁与神界太子。 “濯苏娶妻,其妹伴吾,甚是公正。” 当时是那样说的话,但.....天地茫茫,再难寻阿惹一魄。 “兰卿,去看看你喜欢的那只小黄鹂是否已寻到阿惹其中一魂一魄。” “是,君尊。”兰卿似有疑虑,“若是寻到,那......帝姬可是要早夭的。” “是啊。若未寻到,不必见吾。” “属下是否先将阿苍带回?” “不必了,本座此时无颜再见她。” 春分,雪融燕飞。 苏家遗女以浪沧亭为陪送,下嫁穆家军副将。因战功赫赫,易冽川颇受圣上青睐,命随身太监送来贺礼,并有口谕,“猛将冽川,我国栋梁。大喜唯憾不可亲临,盼新人琴瑟和鸣,家家和国方安。” 易冽川跪谢恩典,宾客亦知副将圣眷正浓,于是场面顿热,推杯换盏,自是不提。融洽喧闹时,听得小厮传报—— “穆将军到!” “穆丞相到!” 瞬时全场无声,只见并肩而行的两人一青一墨,面容相同,气质相近,若非青衣其后跟着两个束甲阔步的步兵,任谁也认不出哪个是将军哪个是丞相。 同是穆家兄弟,却互不相容。 一场婚宴,也难逃朝堂家族之争。无休止的党争相斗,国家怎能长安?虽这样想着,易洌川仍是起身敬酒,一一招待。不多时便觉双眼迷离,脚步也是有些踉跄。 “长得一样的穆叔叔们,萍川的嫂嫂等着哥哥呢,”只听得稚嫩童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竟拽着穆丞相的衣角,又瞧着穆将军,疑惑道,“为什么你们长得这么像呢?” 童言无忌也是天真无邪,逗得冷眼相视的亲兄弟竟也相对一笑,冷箭待发的两班人也随之觥筹交错,各话家常,将就算是融洽。 萍川此问也算缓和朝堂对峙僵局,毕竟兄弟同出穆门,同根相生,虽有嫌隙但仍为家人。虽有嫌隙但此为婚宴——当晚洌川一夜春宵满怀自是得偿所愿,却不知从此易家萍川之名官家尽知。皆道易副将家里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妹,且是个小美人胚子,如此云云。就连次日早朝,圣上也笑言,“听闻易卿不但新妻如花,连六岁小妹也憨娇可爱,也算是有福。” 萍川不出庭院不知外况,只是每日读书写字,闲暇缠着哥哥嫂嫂一同玩乐,后来青瑟有孕,就跟着洌川学起了武艺,扎着朝天髻的丫头还抱着柄费尽力也拿不动的铁剑自信满满地道,“等我学成,一定可以保护嫂嫂小侄!”莫说蕙玉青瑟等,连平常不爱玩笑的冽川也不免捧腹,“怪道圣上也说咱家萍川憨娇可爱,我只当是圣上戏谑,却不想是真真儿的一个活宝。” 一家天伦,也不过如此吧。 小孩子的记忆毕竟有限,西北寒地的旧事几近遗忘,好似这世上只有易萍川而无其他。 又过几年,狼烟四起,洌川时常三五月不回,好在前线每每传来都是捷报,免了许多忧心。即便如此,洌川未归家时,青瑟仍是每日凭栏而望,天寒天热都要这般那般担心一番,又要管教儿女操持家业,长久一来,难免消瘦。萍川知道嫂嫂难处于是也尽所能分担,日积月累于其中也懂得不少人情世故。 又有一日听说两穆之争致使军饷迟发,嫂嫂一面教人打听着一面又心急,“都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如今如何是好!” 萍川心中暗道,“这几年大概就要变天了,可不知洌川哥哥其中是何角色,只求易府不要成一池无辜之鱼。”转念又想,“倘若不幸,本姑娘也要保护嫂嫂和小侄,决不能教他们被旁人欺侮了去!” 打定主意心也安定许多,暗地中勤练武艺,又安慰青瑟,洌川必能平定边疆凯旋而归,只静待佳音即可。 天平枫叶林中青竹屋,男子甩袖收起幻象,自顾自道,“世间真情......即是如此?”,闭目又道,“若是如此,只悔知道得这样迟,只悔未娶卿为妻。 第二章 (下)阿苍是谁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凌厉的字迹几乎要洇透宣纸,旁人自是不知他心里念着,“宣纸,泫芝,叶泫芝......我恨你令我一生难安!” “易副将好雅兴啊。”抬首怒眉敛去,原是潘丞相家食客李楚。 最近边疆又频频暗动,穆家军是平定不二之选——陛下圣旨已下,明日便是三军出征时,丞相与穆大将军结怨素深,李楚来此,必怀鬼胎。 “来人,给贵客斟茶。” 隔了一窗纸的少女光着脚提着鞋在石头走廊踩来踩去,却见小路上抚着微凸腹部的年轻妇人带了个端着吃食托盘的丫鬟缓步走来。 “洌川哥哥在和人议事,女眷不方便进。” “女眷要穿鞋,你啊,都十五岁了,还像个小孩子。”易夫人抚着小腹轻笑,“双足要是被男人看了可是要嫁给他的。” 少女一边暗自思道,“我可不是平常的女孩子呢”,一旁又真的担心会嫁了陌生男子,急急地套了鞋袜。才理好衣裳就见有两人谦让着推门而出,前一个见了她竟目光不移,怔怔地盯了好久,不经意对视就面皮泛红,直到身后易洌川轻咳一声,才回神自知失态,匆忙拱手道别。却也不知一路回首几次? “夫君,那位可是丞相家的李先生?” “正是呢。他这一来,我们一家真不知如何是好.....青瑟你有孕在身,不要久立。蕙玉快扶夫人回房歇息,萍川你随我进书房。” “君尊,属下探知帝姬元神散落各时各处,恐怕不能由着日子这样过去。还要想些其他法子。” “君尊?” “下去吧。” 窗外夕阳晚光透过枫叶真的是像血一样。原来人世的时间是这样快,十年的光景也不过虚空之境的一次琴瑟对饮——却原来,你陪了我这么久。 怪道人生苦短,原来是真的。 叶泫芝活得太久,记忆总是不那么深刻,大概是人间的十几年前,也记不清是十几年前。 那个不知多久的十几年前谁都说是他枉造杀孽,而其中缘由却无人相问。叶泫芝低眉顺目,绢帕轻拭着伏羲琴身,透过案桌两只杯盏散着的茶雾,朦胧中似乎真的可以将他带回从前的时候。 为何降怒苍狼?为何硬夺阿苍?为何?还能为何。 唯有帝姬,濯惹。 私下无人的时候,他是同她父母亲朋一般唤她阿惹的。 虚空之境的时光比别处都漫长许久,而她为了太子不但损耗近半神力,竟自愿随他至此。阿惹焚香抚琴,煮茶烹饪,起舞吟歌,有的时候也会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静静的和他呆着,或是说些话。神界千年之于虚空万年,或者更久。这么久的日子里,她平息了他的怒气,也就到了该回去的日子。其实看见她,他便无法动怒了。却又说不得。 帝姬与渡川尚未出世,天帝与水神便已定下儿女鸳盟。但六界十二道皆知帝姬濯惹自愿堕入虚空之境,与妖神之君相对千年,未免让人想入非非。水神之子亦是心高气傲,未待阿惹重回濯灵宫,便与天帝解除婚约,更广发六界十二道:“帝姬濯惹,不知自重,婚约之身滞于虚空千年,不知可行周公之礼乎?渡川惶恐,怎敢与太古之神相峙。今渡川与帝姬已无相关,只待虚空之婚宴。” 次日虚空护法护送阿惹重归神界,自是一清二楚。 “帝姬濯惹,不知自重.....不知可行周公之礼乎......只待虚空之婚宴......他是这样说的啊。” “是.....天帝已将渡川贬为忘川散仙,永世不可再入神界。帝姬可稍放宽心。” “......神尊是否已知此事?对,他必定是知道的,却只字未提.....也是,这样的事情怎么好说呢......他怒气已消是再好不过了,怎敢再求其他。兰凰,起身复命罢。莫与他言说。” 再以后之事都是听说。听说帝姬跪于凌霄殿外七日夜向天帝为渡川求情;听说太子帝姬往青丘之国送其王大寿之礼;听说她苦战三日,只身为冥君除去鬼龙恶灵;听说......渡川谪往下界时,仍悲愤高呼:“帝姬濯惹,不知自重,婚约之身滞于虚空千年,不知可行周礼乎?渡川惶恐,怎敢与太古之神相峙!今渡川与帝姬已无相关,只待虚空之婚宴!”太子暴起怒拔濯辰剑,未想帝姬挡于渡川身前,剑入三寸,血染素衣。“渡川啊,吾与尔恐是永生无缘,与神尊也是......再会无期,吾知尔心之......何向,已无他求......汝且先去人间,濯惹自知不净......奈何身为父神母神所育,不敢有所妄动......只好元神离体,神躯分离......投入下界,待吾归来......真正濯清无惹......再无旧事羁绊......” 呵,若非吞下帝姬的一缕天冲魄,一只毛色通红的九尾狐和一只血统不纯的苍狼,如何生的出毛色黑如漆墨的纯种苍狼!那时候......阿惹元神已离体,忍着极痛分拆出三魂七魄投往下界,熠铉得知时,端着着锁灵塔一刻未敢停歇匆匆直奔人间与,却终究,还是晚了。人间神界交界处,本可将三魂七魄收入塔中,重筑元神,可谁知那狐狼竟静候于此,一跃而吞阿惹之魄,致使其他三魂六魄立散,各自坠入九州四海八荒,再难循迹。 他当时难抑哀恸,愣了一刻的功夫,人间一年已过。 恰逢上古苍狼一族一年前终于诞出一位全身玄色的后嗣,奇的是其父是毛色赤红的九尾狐,其母是通体雪白的狐狼混血;更奇的是,不但出生时即可化为人形,而且颈间挂着如水滴一样的玉坠——还是个女娃娃——恰巧当时帝姬魂魄刚刚投入下界。 此时小狼周岁,被封为新的苍狼圣君。此乃苍狼族百年大事,自然要向六界十二道广发喜帖风光大办。消息自然传入他耳中。焦虑中因不识人间之路,白白在苍狼领地外的苍雾竹林兜转了六夜七日,终于第七日遇到了位人间少年肯为他领路。 “萍川,我有一事相托,”易洌川竟双膝跪地,似在忍泪,“请你......一定要答应。” 易萍川慌忙去扶,“洌川哥哥,你有何事只需直言,可千万别行如此大礼,”见他起身才略松口气,“我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好,那我就如实相告。如今外族入侵,朝堂动荡,可丞相与将军却是水火不容,更使得国家不安。方才丞相说客来劝我倒戈,但我又怎能背叛穆家军!”这位副将长叹一口气,“大战在即,恐是生死难料。我知萍川并非我等凡人,因而才恳求你,我死后,护我家小......萍水相逢,也是缘尽于此了。” “洌川哥哥......我本就是如此打算。”萍川蹙起眉,“可是你也要答应我,活着回来!” “好.....不枉我们兄妹一场。” “嗯!” 洌川见萍川如此,心中也算放下一件大事,于是多年前的旧事,也终于与她谈起。 “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无法释怀。如今前途难料,怕以后没机会说,又怕吓了那些个凡夫俗子所以只讲与你听。” 当年未从军时,易洌川只是苍山中一个普通的猎户少年,猎虎打熊,陷阱设伏,叉鱼起灶,样样在行。因山中有苍狼庇佑,偶尔还会去苍山中朝拜苍狼圣殿,祈求猎物丰富,皮毛涨价之类。 只是再精明的猎户也有失手的时候,那日傍晚他追着一只棕熊不知不觉就偏离了回家的方向,到了山腰的圣殿旁的苍雾竹林,棕熊亦无踪影。正欲回身时,只听有人道,“汝可知如何去往苍狼之殿?” “自然是知道的,我可是从小就去......你是......神仙吗?” “既如此可否为本座引路?” “可以......你......跟我来。” 当时的神尊,奔波数日且忧心忡忡,虽隐去真实样貌,但在无几见识的山间少年来说,那种仙风道骨仍是惊鸿难忘。不过,往圣殿的路上他只安静了片刻就兴奋得不知所以,看不出神的焦虑也不知何谓畏惧。 “我叫易洌川,仙人你叫什么?” “......嗯?吾非下仙,汝可唤本座......叶......泫芝。” “叶泫芝?真是个好名字!仙人你去圣殿做什么呢?祈求姻缘?还是升官发财?仙人也可以升官的吧!” “寻一个女子。” “女子?是你的妻子吗?仙人也可以娶妻的?” “......” “多谢引路。” 说完这句,少年眼中迷路的仙人就不见踪影。 叶泫芝赶在开席前一晚,以妖神之君为名下令交还帝姬之魄并处决狼狐,苍狼之主却阳奉阴违,一面毕恭毕敬一面却令人将阿苍三口送往青丘,妄想霸占阿惹天冲魄,以期重振上古苍狼声威。 神中尊者又怎能容忍此举。当夜圣殿被血洗。修罗场似的圣殿,人间阎罗般的叶泫芝,惨死无数的苍狼,一一映在借宿圣殿的猎户少年的眼前。他引路而来的仙人化作恶鬼,从他身前提血剑而过,直奔去往青丘之路。 次日妖魔神佛鬼主人君见此惨状,皆道是纯血恐已被毁,上古苍狼一族只怕从此一蹶不振,却不知那小苍狼..... “洌川哥哥,你说的这些事,我似乎......知道一些......” 第三章 (上)所谓家仇与姻缘 萍,乃萍水相逢。易萍川,不过是易副将为护一只世所罕见救他于生死之际的苍狼而取的化名罢了。为了更令人信服,甚至兄妹相称。 在之前,她是谁? 是了,她就是自己梦里的阿苍。 “阿苍......慢点跑,阿娘可跟不上你了。”只见一白衣蒙面女子软软地倚着自家门槛对着门外地上缓慢爬动的一岁女娃撒着娇......右手还托着衣裙包着的野果,“哎呀阿娘好饿,”上句还是温柔似水,下句就加粗了声音好像个壮汉,“阿苍再不爬回来老娘就把你煮了汤喂青丘那些臭九尾狐!” 本来在淌着口水盯着蚂蚁围着蚂蚁洞转圈的女娃娃突然全身抖了抖,然后哀怨地抬头看了眼亲娘,“啊......”口水成功地掉在地上和了泥,阿苍觉得很有趣,于是抓了一大把土扭着小屁股快爬过去献宝似的扬了亲娘一裙子。然后就被果子们砸了头......等阿苍被阿娘从果子里拎出来怒目而视,一岁的崽子突然成功地发出了除了“啊”的第二个音。 “阿爹......”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阿爹倒在阿娘的身边。口眼鼻都向外渗着血。可阿爹衣衫本就是火红一样的颜色,血染在上面,却是看不出。只是弄脏了脸。弄脏了阿娘白衣。阿苍摇摇晃晃地爬到阿爹身边,想要擦掉阿爹脸上的脏东西,可是为什么没用呢,怎么会越来越多?阿苍的眼睛为什么会看不清阿爹,阿苍的脸上,有好多温热的水啊,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收不住呢? 阿娘在哭,阿苍也在哭吗?好难受啊。 阿爹的手慢慢变冷。阿娘抱起阿苍,声音也是冰冰凉凉,眼睛看着女儿却不是在和她说话,“妖神之君的本事,今日莞姬算是见识了。莞姬吞帝姬之魄,是因君尊,而非帝姬。尊君可还记得,帝姬因何下界?” 阿娘口中的君尊,悄无声息地出现,扼住阿娘喉结,却将阿苍小心入怀。 那杀父凶手听闻阿娘此言,不舍对阿苍大力丝毫,却更紧扼阿娘,“令汝夫妻团聚,也算本座慈悲。” “今日之举......君尊.....会永远......后悔......” 赤色之火,殷血成泊。阿爹原本讲过的,只要在青丘驿站过了今夜,明日再行百十里路,就不怕坏人了啊......阿娘刚刚还说这里采的果子好甜,一定要在家里种一棵这样的果树,就年年都可以有甜果子吃......可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啊...... 仇人离得这么近,阿苍怎么会记不住他的脸。 “小狼大限将至,那本座岂非将得一伴。这伏羲琴又时有琴鸣,该是那边已将幼童时记忆所缺找补,那其中,似乎亦存吾身。” 茶有些凉,正好清醒神智,再顺便理理人间旧事。 呵,不过超度一些杂毛畜生,却不料血腥之气惊动幼狼体中那缕残魄,竟几乎脱体而出,而他又怎愿恶神杀戮的模样被昔日相伴之人目中尽收——于是一掌慌忙而出强行将魂魄压入,但其力道未控,实在是伤了小畜生的根基。毕竟身居君位,怎会屈尊照料一只畜生,即便其中有那女子残魄,又真的为他所伤,但总觉得此番下界已是不该,不愿再顾其他——于是匆匆腾云而起赶往极北。 久居极北冰雪四季之地的小雪女白渊宫中存有太古寒冰,可安神护体,敲一块下来雕成棺材正好安放那只小畜生,在人间极地养上三年,凭着帝姬神魄之力,也该恢复如初。 所有这一切都不费他什么力气,不自量力尾随而至的一群畜生已是尽数斩杀,白渊亦是毕恭毕敬地谦卑侍奉,冰棺更不用他亲自凿刻,只将阿苍放入即可。他甚至无需原地等待,只要吩咐雪女代为照看,不要过了时日冻死那畜生罢了。 他也确实如此行事。 只不过又改了主意。 他欲离时,雪女问他,“小妖今睹君颜,不胜惶恐。但白渊斗胆请问,君尊踏出虚空,是否帝姬濯惹已是自由之身?” 他本可不必理会,却不知为何颇有些兴趣,反问道,“那丫头,总爱相助于人,汝可是受了些许恩惠?” “帝姬未为虚空质子前,拈花为灵,是以方有白渊,又教白渊识字读书灵术,帝姬......是担得起一声“师父”的。因而......” “你师父身在何处,本座不知。汝可去六界十二道探听,本座心情尚佳,愿替尔看守这白渊宫,就只三年。速速离去,莫要等本座反悔。” 就那么守着她。 饮酒,弹琴,赏月,三餐,清醒,沉睡,都只独身。唯一的陪伴是冰棺中只存一缕神魄的没有声音也不会长大的小阿苍,永远闭着眼。听不到,也不知道冷暖。 许多次想把她从冰棺里抱出来暖一暖,却又怕神魄出窍质问苍狼一事,若是如此他不知如何作答......幸好,三年很短。 极地几乎日日飘雪,阿苍醒来那日,却是微阳正好,折在冰棺,就现了七色虹光,那时刻真像以前。 虽是醒来,却仍是难回从前。 苍狼之身仅存的一魄,养了三年确是仍旧附于其身,虽养好了伤,但神智也滞了三年。且一旦从冰棺而出,苍狼神族便知圣君元神未灭。于是又派出送死的卒子来,偏偏又在近有人烟的地方围追堵截,君尊无法,只得变作了个白发老头,也好蒙混得过去。 大概是民风淳朴,非常好骗,抱着娃娃的君尊用着之前随手给自己取的“叶泫芝”出来唬人,竟也唬了六七年。这令他十分得意,当然这扮作老翁日的子在阿苍变回原身之前还是相当惬意。每日对着一大帮的奶娃娃讲些故事,就有人送来吃穿用度,若是烦了就去雪山里遛遛阿苍,设个结界,用神力堆个雪做的宫殿,滚几个雪球化作宫婢宫奴,只看着阿苍满地打滚四处蹦跶,回去顺手抓只兔子野雉给阿苍补补身子,也是自在一日。 提起阿苍,因怕苍狼复返,叶泫芝便从帝姬从前的梳妆盒子里掏出个玉坠子,化了帝姬一发为线,挂在她脖子上,镇住了苍狼之气,想来这法子十分好用,这十年八载都未曾有苍狼寻衅,过得也算安稳。只是帝姬入凡之前已是心灰意冷,物件随着主子也是懒怠,与他更是生分得紧。那玉坠子若非当时有泪触动,怕是阿苍死后魂归本躯,他也只能道听途说。 暂不提此处,先瞅易府。 易府自李楚登门,一直门庭若市。一位位皆是骑着高头大马,乘着锦轿华车的朝中要员,进门头一句便是:“恭喜将军与穆相结为姻亲。” 先前几人易洌川还有几分不解,将相向来泾渭分明,何来结亲一说?夫人青瑟抚着小腹,忧心道,“怕是李楚公子看上了萍川。” 果然过了三五日,一清早便有人叩门,家仆揉着眼开门一瞧,只见门外一地红绸花绑了的箱子,四面俱贴了囍样的剪纸,穆相大轿停在箱子后头,旁侧立着前几日来访过的此时局促却略带欣喜的李楚。 家仆不敢怠慢,边请着丞相,边疾走报信,“穆相来访!” 庭院里的易将军将剑放回立架,青瑟忙为他拭汗,“夫君......” “夫人不必忧心,且回去歇着,莫要伤了身体。”又嘱咐蕙玉,“叫小姐出来见客,还有,叫溪儿给小姐带只垫子,平日挨罚耍小聪明的那种,要快。” 于是穆相一行人进了正厅就听易府后院热闹得如同集市菜场,待闻声而去,就见其中围了个圈,圈心易洌川提了块衙门用刑的板子,一边凳子上趴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脚教四个婆子按着,冷汗满额,下唇咬得发白,明显是受了打的。这边家仆奴婢都劝着,见了丞相,让出一条路,慌忙跪了一地。 易洌川扔下板子,挥手教奴仆退下,勉强作了个揖,将就着算是行了个礼,“小妹顽劣,教穆相见丑了,”侧了头又沉声,“还不将小姐扶回去。” 只干站着听了一刻钟顽劣小姑如何险害嫂嫂小产的易将军原创故事,终于主宾落座。穆相抿了口茶,有些不耐,瞥了李楚,见他手攥成拳露得青筋,一双时凤眼笑意毫无,全是忧色,察觉穆相目光,大有哀求之意。 “你这孩子啊......叫人把东西抬进来吧。” 四十九只鎏金箱子,大箱二十一,绸缎、锦布、成衣、狐裘、虎皮、金锭、银锭各三;小箱二十八,人参、灵芝、血燕窝、冬虫夏草各类药材补品十四,翡翠、珍珠、玛瑙、水晶、成品首饰诸如步摇发簪共十四。 念清单的开箱盖的各有一小厮,四十九只箱子敞着照得满堂珠光宝气,真真是名符其实的蓬荜生辉。 “本相今日是来结亲的。”穆相放下茶盏,“明晰是本相最得意的门生,以后定是前途无量,他又钟情于萍川,我看这亲事就这么定下了。本相的诚意摆在这,易副将焉能不应?” 闻言易洌川心道这穆相果然霸道,问都不曾问句就这样定了萍川一生。若萍川是普通女子倒还可好,可她毕竟是灵族,若要结合总归与普通凡人不同,今早这戏虽唱得很好却收效甚微,他心中又顾虑许多,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小妹顽劣......” “女子么,嫁人就知事了,无妨无妨。我看明晰十分担忧,找个人引路去看看她罢。至于婚期自然趁早好,伤好了就过门来,本相也好安心。也是为易副将了了一桩大事。” 正说着,门外就有相府小厮匆匆进来微行了个礼,附到穆相耳畔不知说了什么,便退下了。 “本相另有急务要办就不叨扰了。” 送了穆相,易洌川回顾李楚,“明兮兄弟可要去探看萍川?” “她伤了,我自然要去看她。” 于是家主随手指了个丫鬟带路,“带李公子去小姐处。” 李楚丝毫未动,易洌川颔首意会,令丫鬟家仆等关了门,去外候着。 “将军既是萍川之兄,便是明兮之兄。可兄长方才说萍川险害嫂嫂滑胎之言,明兮一字都不信。” “你倒是聪敏。可你知为何?” 李楚闻言摇头道,“兄长并非不愿结亲。方才穆相所闻之事你我皆能猜得十之八九。前方战事吃紧,恐是要穆家军迎敌。但相将虽出一门但不和已久,最近摩擦愈烈,难保党派之争延至疆场。若兄长不测,萍川嫁与明兮仍可保易门平安,只是若能平安归来,存了这门亲事难保穆将猜忌,因而只能暂且定下,以后另寻他法。兄长并未替萍川思虑,只是为了易家。而我,无论兄长作何打算,都是要娶她的。这样害她白白挨了顿打,不知兄长可有愧疚?” 易洌川并不答话,只是叹了口气,“你这般心疼记挂她,我竟不知该喜该忧。萍川......一直知道我的难处,她个好孩子,若是结成夫妇,请你一定好好待她。” “萍川,我自会爱她护她,不教她伤心难过。因她,也护着她的家人。”提到萍川,李楚目色柔和,“兄长该多保重。明兮能看出的事,穆相穆将也都能看穿,此去......明晰以茶代酒,算是为兄长践行。” 两人空杯互视,突生了惺惺之情。展眼窗外晴空无云,确是个好天头。 第三章 (下)神仙闲话 两人空杯互视,突生了惺惺之情。展眼窗外晴空无云,确是个好天头。 碧空之下湛海蓬莱半浮于云雾海间,最近接天处的八角亭里一黑一白两个面容无异的仙人正对弈,黑衣执白子,白衣执黑子。下了半日也未见胜负,一盘和棋就摆在石桌。 “你我竟又是平局。”那白衣仙人道,“无趣至极。” 黑衣仙人见此,却颇有兴致,“那不如我与你讲一讲那司命薄中九十九重天的趣事如何?” 白衣仙人却道,“你司神仙妖魔精灵鬼魅凡人众生之命,想必趣事良多,九十九重天里那多是太古上古之神渺视众生,又怎比下处各界爱恨别离苦乐兼之有趣?” “不然。”司命悠哉悠哉把玩一白子,“我璧琼自掌了这司命之职,就未见过如此有趣之事。不在人间鬼境,却在那神族虚空之中。” “哦?莫不是那天后养的修成男仙黄鹂鸟与虚空之境的兰凰护法神君?或是太子与虚空神尊争太子妃之事?难不成是帝姬与水神之子因虚空神尊解除婚姻之事?这些可都闹得六道八荒尽人皆知,人间还有戏本——又算什么......” “吾兄在这蓬莱待得性子愈发急躁了,这可是为仙大忌,”璧琼撂了白子回棋盘,“这些事虽不是尽然是愚弟将言,却也十分有关。不如听我细细道来,看是有趣还是无趣。” “如此,为兄只听着就是了。” “若是说起这等事,必先说一说与兄长下界饮过酒的虚空神尊。那位神尊大概是太过寂寞,于是从凡间回来拿了一方帕子造了个美人——便是太子妃了,可不知兄长仔细端详过,那眉目可觉熟悉?” 七空子略思索一番却是未果,“粗粗见过一眼,只觉得是哪里见过,却并不真切。我又怎能盯着那太子妃——可是大有缘故?” “正是呢。我因掌司命,此番帝姬分魂入世的缘故日日可得见,”璧琼深意一笑,“眉目身段,竟有八成帝姬模样。” “你这样一说,我倒也是记了起来,可那时神尊并未见过帝姬,如何竟能化了这样相似的模样?” “兄长可是忘了,咱们九十九重天这儿,并不只出过一位帝姬,如今的天后,正是当年先帝的帝姬——女儿像母亲,也就并不惊怪了。” 七空子渐来了兴致,“惊怪的却是神尊所钟情,竟是天后!如今神族与虚空水火不容,可是因此?这可真是一桩趣案!你且继续说来。” “有情与否我却是不知的。当年先帝在时,因神族子嗣异常艰难,于是将帝姬指给太子,以期子孙绵延——兄长也知神族不比凡人,若是放在如今人间这可算是乱伦丑闻,可造人的女娲伏羲大神,正是兄妹结合,在神界已算是平常事,反而亲兄妹姐弟所诞子嗣不但血统纯正,且一出世便神力纯厚,就连孕事也容易得多——当知先帝生了太子竟用了几十万年,可当今帝后完婚四万年便有了现今的帝姬,再一万年得太子,高下已然立现了。本来帝后举案齐眉,却不想出了岔子。兄长且猜一猜,是什么岔子?” “完婚四万年有帝姬,再一万年得太子,若在此之后......可是险要倾天灭地那次?” “不错。此事人间如今亦遗有记载,不过被当做怪谈罢了,可却是真真切切有的。当时水漫地崩,女娲大神亲自炼石补天,神族自然不能袖手,帝后既身为神族领统,顾不得子女尚幼,帝帅一众神将仙兵除妖魔灭鬼怪,后携一众女神女仙治水救民。一番整治,总算是各归其处,天下太平。然神女仙子们回了天上竟禀天后无踪,天帝震怒,派了仙使神将六道八荒去寻,竟一无所获。” “不在六道八荒之处,也只有虚空之境了。然而若神尊不许,却是无门可入。却不知道天帝如何寻得到?” “天帝也无法,只能令各九十九重天各重仙神在里各布下阵法,下界散仙地仙谪仙一律如上,如此大动干戈,终于惊了虚空神尊,开了个缝,直直将天后扔了出来,只隔空传了句,‘不过化了个帕子,也值得大惊小怪。’”此事本是天后自幼居于神宫,小时就略有顽劣,因不曾见下界喜怒悲欢与各式玩物,趁着下界治水后的空闲瞒着天帝好好地玩乐一番,却不知人间天宫与虚空之时差,错了时辰。加之神尊化太子妃时没什么美人模样可为参照,于是顺手请了天后罢,虚空时日本就与别处不同,神尊素日性子冷清,不甚言语,经天帝这一架势,这梁子却是结下来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竟是这样!”七空子手中杯茶险又泼棋,“我还以为有什么私情,却是个误会,这虚空与神族的梁子可是结的要不得,要不得!” 璧琼却摇头,“本来都是快要讲好的,可却又结了梁子,这便是大伙儿都晓得的,太子与太子妃的事儿。今日我且讲到这儿,更加有趣的还在后头,这天上的事儿可是太多,”说着自顾起了身,喃喃道,“帝姬其中一缕跌入下界转世的元神将要归体,乃是不得怠慢的大事。” 待司命驾着祥云到了凌霄殿前,却见两仙子随着太子妃,大气也不敢出,小心伺候着,却不知因何事惹得她。 “璧琼请太子妃安。” “你就是掌司命的璧琼仙君?”太子妃分明是松了口气,脚步缓了缓,“仙君所司册目中,可有太子......不,本妃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的,总之,可有一人查不到今生前世,却在帝姬如今转世身边的?” 显然绊妃是有所隐瞒,璧琼也不愿据实以告。于是略一思索,躬身回道:“帝姬身边,无前世来生者,并不止一人,不知太子妃所指是其中哪个?” “那为神仙所化又有何人?” “数来似乎应有三四人罢。” 绊妃闻言竟有些无措,似是过了许久才又轻问句,“仙君看遍六界八荒悲欢苦乐,好些轶事奇闻,可知神体若是有些损伤,可会有什么影响?” 第四章 (上)天上乱事人间战事 且不论究竟是哪位仙君神尊因何事如何损伤,就在司命与绊妃只言片语这一刻,下界就出了大事。下界更迭之于天界,本如人间所观云波霞海,瞬息万变——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却因那烽火频起处正是帝姬部分元神所在,帝后太子乃至群臣却不得不多加了几分谨慎。 这一谨慎不打紧,正当凌霄殿众人聚齐屏息凝神之际,安清宫守着帝姬神躯的一名小仙子却急急来报:“帝姬元神已过归来之时,神躯却毫无征兆,请帝后定夺!” 帝后登时颜色大变,众仙臣神君不敢作声。偌大凌霄殿上只听得云声风声,了不起还有最近似乎身体微恙的太子几声咳嗽,竟又惹了太子妃几滴泪。太子却也不理,只淡淡道,“父神母神与本宫等皆不能插手人间之事,且等着,叫下界的土地灶王来回话。阿姐纵然只剩一缕元神,也是纯血神裔,比半路出家勉强修了仙神的要强了许多——若是有胆敢从中作祟者,也就只有那么一个罢。” 这一个,便是在场皆知的。 未待下界那二位赶来,璧琼仙君已暗惊,司命薄上留白此刻竟徐徐浮了帝姬此世所历,不敢惊了其他,只得施法默读:“狼狐吞姬魄而产阿苍,周岁而苍狼被戮。居极北白渊冰棺三载,形神俱滞。过几年可奏伏羲,原形惊骇夜奔浪沧。时有忘川散仙之历劫,结为兄妹,纠缠其中,指婚李氏。朝廷纷乱,天海异象。叶姓缠斗,杀其夫,伤其兄,并枉及阿苍,”余几行字待要阅毕,却听得殿外神官来报:“土地灶王殿外候旨。” 天帝并不言语,只广袖一拂,算是许了。天后爱女自不必提。只是绊妃与太子略有古怪。按说太子帝姬姐弟感情厚重该是十分关切,可却漫不经心,手中竟还摆弄着一截半枝莲,似乎那死物比亲姐还亲;绊妃虽不像太子轻松,形容目色确有焦急,也不像是为姑嫂之谊。 殿下立着的仙臣神将大概也只有璧琼有这样的闲逸细看天帝一家——从下界而来的两位仙友云驾还未进殿,就闻得一阵血腥之气,再细看那衣襟之血还未全干,发冠歪斜凌乱,赤着四足,好不狼狈。如此模样,一到了宝座前,忙不迭地跪行大礼,口中喊着“参见天帝天后,请太子太子妃安......”这也只是平常之礼,礼毕也不依吩咐起身,这二仙便抖着身子俯首低声直道,“小仙无能,未能护住帝姬神魄,请帝后降罪......” 帝后自不会如此轻率下罪,虽是颜色难悦,但心中已有计较。 濯苏明了,于是略加抚慰,“父神母神不过忧虑阿姐,二仙只将下界之事如实道出,自会有圣决。孰是孰非,是好是歹,必是一目了然的。” 那土地灶王闻言,些许放了心。 却听土地道,“如此,还望恕小仙满身血污便登天面尊,且听小仙们一一道来,小仙上任不久,可从未见过......” “烽烟吞民,海怒倾岸,就连苍天也不许今世了。”易洌川勉力撑剑站起,用凝了血的手掌轻抚身前护着他的一头毛色黑亮的巨狼,“只是我仍有所负之责未完,不能随势明哲。你若回他那里,或可保一线生机。” 那狼竟通人言,只是摇头,眼中似水光泛出。见易洌川此景终难长久,恨得太多,却不知该如何——“肉身自来是难永寿的,但要死得其所。冽川自当守着忠义,我自当守着着冽川。”回身再望枯木白雪已埋忠骨,平民死尸遍地而覆,几里外拍袭浪声愈发近了,究竟赴死如归。 可是毕竟伤得厉害,于是只能以原形之态舐着伤口勉强缓缓而立,抬首目光投向白雪风中唯一毫发无损的那人,“叶泫芝,我并不知,原来这世间重逢,还可以是这样——我打不过你,”狼耳闻得浪涛渐近,“却也不必死在你手上。” 六月前。 自穆大将军领军出战,穆相埋在军中朝中各处的棋子便各自运转,处处掣肘穆家军。倘若今日前线来报粮草不足,那运粮的队伍必是一拖再拖,其中还不忘克扣一些,再以发霉陈粮换出一些;前日穆将上奏天气渐冷应补给将士寒衣,运到的所谓寒衣也是最次等的货色,除了被虫嗑了那些,数一数能上身的也就半数;所谓圣上沉迷声色,不理朝政,又新纳了个美人,却是在战俘中挑中的——自然是穆相出的主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那一人也无需惧。朝中最不缺趋炎夺利之徒,少有那刚正洁净之人。寥寥几人,也不敢迎风而上触了穆相的霉头。 皇城四周安营扎寨,禁卫军也都是穆相亲信掌管——明眼人谁不清楚这天下怕是要换了人来坐? 如此情境,易洌川仍在前线,穆相便开了宴请百官小聚,顺带将与易府的亲事借着酒劲讲了一讲,那些个还想着等穆大将军回来观望观望的墙头也就顺势倒了这边。试想连左膀右臂都与穆相结了亲,那旁略微施一点手段,战场是何等险地,就连穆大将军也难保全身而退,加之最近战况艰难,那颗颗旗子安插了进去,就连军营也是有的。内外夹击,可知又能撑到几时? 军营本就艰苦,穆相这一从中作梗于是愈甚。穆大将军先前已存的疑虑似乎都一一成真,三军进退维谷,粮弹稀缺,将士们大半冻着身子与敌军肉搏,武器与援军迟迟未到——当知易副将的府上此刻忙活着与穆相结亲——种种缘故穆相看易洌川不得不加以提防,以前把酒言欢而今只能相对无言,帐中再不闻得商议辩驳,多是叹气静默。 然而如此境况,穆家军还是大败敌军。捷报传回去的时候,朝中一片振奋,而这皇朝似乎真的气数已尽,一身明黄斜卧在龙椅上的那人张嘴接了身侧美人喂的剥了皮的葡萄,只道,“朕知道了。封赏事宜全权交予丞相,退朝。” 一两句,那些微的火苗就给灭透了。 穆相对死敌自然不会赐下什么好物,可那死敌毕竟是亲弟,所谓血浓于水,还留有余地。于是先提笔写了封信,挑了亲养的信鸽传到军营,静待回音。 踱步到回廊,突然记起前几日吩咐李楚紧盯易府,是否与前线私下通风,随手叫住个小厮命他将李公子请来。 “回老爷,李公子这个月每日清早便出门了,回府最早也是酉时了。” “他去了易府?” “是的。老爷。” 浪沧亭的翠竹因今日阴雨延绵不怎么打得起精神,几阵疾风吹过落了不少叶子,风声和着群竹晃动之音扰得人十分心烦。 易萍川趴在绣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虽然苍狼乃灵族,然魂魄所依的元神本就不全,身子又呆了冰棺三年,凡有损伤,并不喜愈。易洌川恐无法瞒过穆相眼线,下手未免重了一些。她身上伤未大好,怎样也略有些费力,“溪儿,去将窗子关了。” “是,小姐。”溪儿关了窗,又为萍川整好被子,轻声念叨着,“李公子今日到了这个时辰居然还没有来看小姐,也不知......” “你倒是惦记他。”萍川半倚在绣床一侧摆弄着发尾,见溪儿窘的,于是不再逗她,眼下困境又难有欢颜,叹了口气正声道,“几日之前,浪沧亭已被穆相府兵紧困,如今我虽有伤在身可以拖延些日子,却不知可有多久兄长才能还家,若兄长未还,穆府迫我过门,却不知嫂嫂小侄和这府中一大帮家仆丫鬟何去何从?若是穆将不肯服软,他自是不会有损伤......可我们这些旁人......你......” 溪儿静听着,且看小姐似是要吩咐些什么,门外却有小丫头禀报:“李公子来了。” “你先下去吧。” “是。” 溪儿迎了迎李楚便退了下去,见晌午日头愈大,突然记起小姐最是怕热喜寒的,这样的天头必是要减些炭火,于是命小丫鬟端着吃食跟在身后,走近了房门却听得里面争执,一时不敢出声,使了个颜色支开门外侍卫丫鬟,独一个人候着。 “......既然李公子能攀得穆相为靠,又何必沾染我这等乱臣贼子!” “明兮坦诚以待,却不知未婚妻子竟是如此相看。穆相视我如亲子,结了这门亲,于易府并无坏处。只是要担着一个背叛旧主的虚名。人,总是活着的好。” 一缕晌午直射的日光,从溪儿着了彩珠钉的耳畔曲曲折折,洒向红木桌椅,透过水墨屏风,绕了白晶珠帘,照到绣床上,烘得萍川脸上有些微醺的粉色。 “咳咳,我......并不想与你再做争辩......溪儿!叫个人将炭火捡些出去,屋子里热得紧......咳......” 溪儿忙在屋外应了声,吩咐了个小厮收拾炭火,自己置好吃食,见李楚微颔首,她自懂得,再看向萍川,听帐幔里道,“都下去歇着吧。”于是领了命,轻步缓出。 明兮扶起萍川,起身倒了杯茶,柔声道,“先喝些茶,镇镇咳。”说着又轻轻拍了她后背。 萍川接了瓷杯,啜了几口,倒是她喜欢的。可就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委屈,再瞧他温言顺目,倒了茶又给披了件外衫——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他弯身抱起自己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好,很温暖,心也跳得快了些。 但,若是兄长还在,又怎么会允了男子日日进了自己的闺房呢。又怎会允他如此亲近。如此情景倒像是早已成了亲的——他却不觉丝毫不妥,如刚才的争执,认真仔细令人无可反驳。 “我听说成亲之前,新人是不能见面的,否则......” 第四章 (下)一片冰心压轻鸿 “否则又如何?”明兮的给身旁人夹菜的手微微顿下,转头停箸反问,“我是知道这样的规矩的。可我却知这一生实在太短,能多看你这么些日子,我很高兴。” “我......”萍川竟不知如何接下去,这样好听的话就被他如此随意讲出,而他似乎并未察觉萍川颜色略羞红,只自顾夹菜与萍川,又道,“明兮正受穆相器重在办一件大事,收拾了北边的胡人,等阿萍过门,必能进我们自家的宅子。我不谙此道,摆设布置便交由阿萍——也许明兮可将嫂侄接来,阿萍也就省了后顾之忧,伤也好的快些,也便能快些做我的妻子。” “李明兮......”萍川咬着竹箸,碗里的菜品没有一样不是她喜欢的,不知怎么心酸起来,“你可曾想过,我并不想嫁你?” “我自见到你,便想和你在一起。” “我却不能做忠门叛徒。李明兮,若有一日你我刀剑相向,你又当如何?” “阿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如果有,”李明兮拨起阿萍散落前额的碎发,双目凝看萍川,不知在计较着什么,终于在她耳畔轻语,“我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对你好才算好,但若是为了旁人......我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所以阿萍,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溪儿送走李楚已是夜半。夜烛悄燃,正欲退下时,李公子一直守着的沉眠的小姐披了件外衫起身铺纸叫住她,“溪儿,研磨。” 浪沧亭小姐的闺房,主人踌躇再踌躇,只写了寥寥几笔,却呆坐到翌日天泛白光。 大雪如毛已飘洒三四日,阴沉乌云遮住日头,配上寒风过声,只勉强看得出是白日还是黑天。缺粮少衣的穆家军边地苦撑,却不肯丝毫低头。易洌川披着临行前苏青瑟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貂毛大氅,支走随从临高而望,眼见战士铁甲寒,敌军退期未知,再添胸中一腔哀愤。 “生不逢时,命不逢运!”正叹着,却见南边飞来只信鸽,直奔他肩头,稍稍站稳放下嘴里叼的纸条便又飞走了。 易洌川打开纸条,只见熟悉的字迹。只隽秀四个字:必当守信。他自知出自何人之手,却不敢深想。不过四字,字字压在心头,比北风鸦声更令人心寒。 却说那信鸽拍翅而离,找了个没人的地儿化了人形,正是辜夙离。这男仙本是忧虑帝姬魂魄俱毁于虚空神尊之手,于是不计日夜地去寻帝姬下世,终于探得帝姬之母,却不想那位神尊老人家又给他派了给小姑娘送信的差遣,本不想应承,又恐他惊了兰凰。心不甘情不愿到那儿一看,小姑娘红眼眶与他这一只鸟儿言语托付,倒是可怜。 说起来,鸟的脑子一向不大好使,黄鹂虽修成了仙君,记性也是差了些。只大概记得那讨人喜欢的姑娘欲送信给兄长,府中却被围得严严实实,更不能与外界通风,究竟为何却记不起了。那姑娘似乎不是姑娘,兄长也不是亲生,但是兄长却给姑娘订了一门亲事......似乎极为复杂。姑娘还说,府中布满穆府眼线,托书信鸽后若兄长不能班师回朝,再见恐是要在祠堂祭拜了——辜夙离当时并不能十分理清,如今细想海宫人臣皆有不小动静,一场大变在所难免。 既是避无可避,堂堂仙君自然不会在人间一个小姑娘身上过多纠结,只一挥袖驾云赶去天平复命。 进了天平的地界却感知不到半点神息,虚空神尊昔日神力所化竹屋已不见踪影。掐算时日该着天后召见,辜夙离也顾不得许多,只得留一片落羽,书了“所托已毕,先行告退”八字便打道回府。 却说那天平竹屋乃是几年前叶泫芝寻着帝姬残余神息在其不远处方便起居所化。虽是个屋子,除却茶盏烟气竟无半点人间食粮。比起昆仑山冷清许多。倒像是虚空中她未来之时那漫长岁月,后来即便有了阿绊,可他一手教出的与他也是别无二致——后来初入天界不知花叶同生,也是随他了。 这样实在是寂寞。比不得未曾有过她,后来就更加寂寞。不但愈发寂寞,而且愈发偏执。 在叶泫芝那些偏执里,其中一件就是所谓阿苍,不过是装着帝姬残魄的躯壳,只不过区区有毛发能动的容器,明暗中注视,也只是守着阿惹。但最近不知是否因明这容器终于濒临崩毁,奏琴品茗总会突地忆起从前—— 一岁时,亲眼他戮她父母族人,她惧怕惊泪,他强压魂魄。 两岁到五岁,她一动不动,极北冰棺足躺三年,看她醒来时竟生一丝满足。 五岁到九岁,扮作老翁,以兄妹相称,日子怡然,从她眉目中初次映了当初帝姬影子。 十岁时她因力竭初次现苍狼本身,惊骇奔走,新认了易洌川为兄,从此再未一见,昔日昆仑淡去,换了新名。而他虽远远躲着,却仍要化虚镜每日看她一次。 如今她十九岁,因耽搁三年仍是二八模样,家逢大变,终于记起仇人,又将带伤嫁与他人,却下了赴死的决心。他呢,就只远远观望,算计着她究竟几时死,方可收了残魄。 如今......她很快就会葬入新坟,碑上刻着某某之妻,再与他无牵连。只不过,想来她总归是要死的,不如晚些。 不如说,他有些怕。 阿苍并无来生。 所谓凉薄,不止叶泫芝,还有缘分。 月朗风清,倏倏寒生。日升微雪。 今日天头似乎不错,无雨无风。碎雪亲衣。 趁着这好天头,穆相弑君称帝,封功劳尤盛的李楚为明德王,授太子诗文,另兼太师。废止丞相一职。 这样好的天头,萍川顾不得一夜无眠受寒伤势加重,寸步不离,守着青瑟嫂嫂,等她产下一对龙凤胎,温暖可爱的孩子,却无人取名。那些散落易府的眼线动作的确不慢,不过一个时辰,宫里就派来个公公传穆相,如今是圣上的口谕,如何说的呢? “听闻易卿新添子女,朕甚怜惜,于是命人打扫一殿,请易卿夫人休养,另有嬷嬷奶娘照料。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易夫人。” 萍川起身,拦住那些欲硬闯之人,“嫂嫂如今刚刚产下小侄,身心劳累,并不适合移动,陛下忙大事,自然不会清楚这些妇人之事。陛下体谅臣子,若是知道必定不会如此。还请公公回了陛下,就只说萍川还想出嫁前尽些心,不敢让陛下操劳。这些妇人之事,国事繁忙还是不必挂心了。” 说着又命溪儿取了袋银子交予公公,见他仍露难色,又使了个眼色,溪儿另取了一袋黄金,这才见公公笑得满脸褶子,“既是未来明德王妃,太师夫人所言,杂家怎么也得给个面子。那杂家就回去复命了。” “全仰仗公公了。公公慢走。” 萍川从未想过,有一日,要靠明兮才能脱了困境。“溪儿,你先去代我照顾嫂嫂,要小心。” “是。” 独自行于府中庭园,一时生出悲凉,不免叹这物是人非。教她一瞬之间,便承担了许多责任,成长了许多。苏青瑟产后郁郁不欢,身体恢复得并不好。萍川不但要养自己的伤还要顾着她与新生的侄儿侄女,十分操劳,不过几日,竟觉身子更弱些。 前方捷报频频传来,鲜少是萍川欲知。唯一喜欢的,是俘虏斩首敌将名单中并无易洌川。虽他在军中并不会好过。至于李明兮……他要去北边了……她倒是有几分惦念的。 “这样下去,是不是已定之事要提前了呢?咳咳......”信纸滑落炭盆,立时成灰,唯有一残片,灰粉点缀的四边里端正的“明兮书”。 第五章 (上)初进花栈世事三变 “她现如何?” “看样子,虽身子弱些却不致送命今月。不知君尊如何推算此论?” “本座亦不知。” 云端二神,其一背手俯视众生,其一俯首称臣。正是叶泫芝与兰凰。 又听兰凰道,“君尊,虚空之中您所造的那大丛无叶木梨,开得正盛,君尊可要回去观赏一番?” “不了,本座想同她一起看。兰卿起身罢。你看那下界,倒是有一云隐处是繁花迷眼。” 叶泫芝指向之地,山清水澈,云雾漫绕,虽如此山却险要非常,唯鸿鸟大雁方过,若非神仙异能者必不能看出这云雾中另有一番天地。 刀劈斧削的山中似乎凭空生出许多栈道,曲曲折折,侧栽种了一直蜿蜒到如一尖的山顶,离奇地树起一座高楼,正好十层,底端门扇大开,上有一匾烫金四字“归云花栈”。 “且去逛逛,倒也不错。”言毕便飞身而下,直奔花栈。兰凰亦随之。 未落地便见飞檐悬铃,随风送香。只是这样好楼景致,缓速预落却见白颜望春裸根而行于十层;九层白芨和曲而舞;八层探出荡着绀青鹿铃一串;飞燕草在七层捣药;六层一眼看去番茉莉并蒂生了两朵异色的;五层鈡花舞剑;四层大金香炉为大金香炉丛浇水;花半边莲在三层半空飘着;二层蓝雪花在温泉水里玩得起劲,不少水渗到一楼,累得底下薄雪草一步一摔跤,看起来像是命不久矣......终于经过楼阁落了地,仍见一瓜子花以枝叶夹帚扫着楼前空地...... “怪不得叫做花栈,原正是个花栈。有趣。”叶泫芝瞄了一眼那匾字,化了个十一二岁模样的素衣少女,略提着衣裙悄无声息地溜进楼中,兰凰无法只得也化了个女童,短手短脚地跟在后头。 因叶泫芝兰凰并不愿与凡人精鬼会面隐身而行,那瓜子花只觉似乎有些什么从身边而过带了些风起,抬头正身详察却着实只有些余风。四下无人,倒显出是她有些多忧了。“好像并无他物......”嘟囔了这一句,又接着扫那空地。 却说入了楼中的两个小“姑娘”,因并不熟悉归云楼栈中的布置格局,就那么随意逛着,只那一层,就见了不少新鲜物件儿。方才说那一层中有那一株濒死的薄雪草,其实所见是为其本身姿态,旁人所见可是首层幻境中我见犹怜的病弱美人——的一幅双层画。这样一幅画,栩栩如生,幻境也衍生得十分漂亮。这画中幻境似乎是有些故事的。兰凰似乎看那情节有些入神,竟进了其中,身形隐于画中,不见踪迹。叶泫之并不在意,却凝望画中诗句有几分出神。不自觉念道,“神姬四散入狼胎,此生不安可堪堪。冰棺养魂得几时,慌入昆仑误人间。父母亲族终不寻,未待嫁衣已赤血。昔日锁忆难永缚,再见故人诉意绝。乱兵浊世泪常聚,怒海吞天葬十七。葬十七......是年岁,还是日子呢?今年恰是十九,今日,已是初二了。” 神思未回便有股熟悉花香袭来,品来并非娇贵难养的那种,似乎还有些熟悉。 迎面走来一株道行颇深的半枝莲,看着约莫有个几万年的修为,面容俊秀,仪态言行颇像个正经的男仙。“您这模样倒是像极小仙昔日追随的那位神女。”约莫是晓得可无声无息潜入此地的必有大能,见了叶泫芝所化的女童并未惊惶,恭敬地尊称了一声‘您’,“小仙归云,不知如何这位面善的仙友?” “不过虚名尔。”叶泫之道,忽而又改口,“你便唤我若心便是。” 归云闻言目光微闪,仍恭敬地唤了此二字。 “我这花栈自建始已有三千年,因是一位能力卓然的神尊建在山中另辟的结界中,非平常小仙可识得,三千年来除了那位派下来的,这访客近乎于无,甚为寂寞。不知若心师出哪位神尊?” “若心”自是不会回答,反道,“我见这花栈奇巧精致,可否带本尊……本仙走上一走?” 归云面露难色,思忖片刻道,“并非小仙不肯,只是这花栈楼乃是为一神女而造,与其下界中命运相系,加之幻境迷阵重重,小神是万万不敢造次的。不过最低的那层已是命数已定,再无可逆转,若心可随小仙静观之。” “可是那层薄雪草?”兰卿不知何时出了那幻境,不知在其中看了什么景象,竟白着脸,“果真是命数已定?。” “果真是命数已定。这位仙友可与若心一起的?”悄无声息潜入的两者,令归云颇为惊异,那位分明说几万年道行的神仙魔妖都可隔绝于外……这二仙究竟何方神圣? 此时叶泫芝蓦地想起兰卿所化女童是那风骚鹂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正是。不请自来,叨扰了。罢了,这命数不看也好。我等就此告辞。” 出了归云花栈,兰卿仍是呆呆地不知思虑何事。沉默半响,方才开口,“那花栈,约莫是与帝姬有关的。” “何出此言?” “属下进入幻境,便了其中一者,所经悲欢离合,令属下唏嘘难忘。虽不能确定,但总感觉与帝姬牵连甚深。”兰卿已然恢复了男子本相,脱了稚气,甚为严肃,“属下十分忧心……” 话音未落,云层中二神就听得地上一片厮杀之声,炮响轰隆短兵相接,浓烟直上云霄。 兰凰惊道,“入那花栈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人间竟已过了六月!” 却看下界一片战火。 史书所载此日,颇为费墨,亦不能述其十之一二。 “……穆将不臣,然不忍三军皆陨,遂朝都向三拜前朝之帝,亡于鸩酒。副将易氏奏表称臣,上闻之道,‘善。’遂恕之。易氏忠勇,率军相抗东夷,大胜而归。收龙城徐州,黎江及沿岸城镇等,受封为侯。不多时北海异象,上遣其驻军,又令明德王歼其全军,止留安平侯尔。安平不从,两军鏖战半月,妖孽横生,海生异象,水淹七军,数万之众,果只留易氏独活,上不计其过,封护国公……” 野史亦有载,妖孽样貌及所行,可通人言,且救下明德及安平。按下不表。 本应是如此的。 然虚空神尊看着白雪枯枝变为青草芳菲的景色,便隐隐察觉些古怪。于是拽着兰凰随手划了个时空口子一跃便又回了半年前的天平山。 于是时间溯回六月前。 穆相篡位之举传到穆家军中已是半月以后――异党与不臣之臣已尽数清理,除与李楚有婚约的易府,穆将的大将军府,其余皆毫无情面地抄家流放,雷霆手段,满朝噤声。是以易冽川在军中处境愈发艰难。比易冽川更加艰难的,仍是穆家军。前有敌寇后有豺狼,更不知能否有班师回朝之日――比这两者还要孤立无援的,却是穆将――如今坐在金銮殿的,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希望他就此消失。穆家军所效之上,已是先帝。穆将再无可孝忠之人,穆家军亦再无其价值。反倒成了个极大的威胁――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平常百姓家的兄弟,终是不可企及,而今是必要你死我活了。 残军二万,皆有其家。腊月十五那日,穆将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将仅剩的穆家军唤于阵列,托予易氏,“我率尔等等为守家护国,出京十万,竟只余十之一二,衣食不足,乃我之过。吾将兄弟付与你,且尊他为上,望那狼子野心之人可高抬贵手。”言毕三拜帝都方向,饮下漆盘所盛的御赐酒,不多时便伴着赤子男儿的哭声永别世间。 穆将之事传入朝堂,龙椅新换的那人并未露悲喜,许是因是兄弟,又是仇敌,但帝王向来不可心慈,于是就连表面的哀痛也不肯演一演,便屠其了满门。却不知他被忠仆以死相护而得以逃脱的嫂夫人竟有一遗腹子,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此皇帝陛下仍对同姓之军颇为忌惮,思忖再三终于决定派出李明兮——他情同父子受高人指点抚养长大助他谋得皇位的奇才——去彻底灭了那支残军。明兮虽对易副将之妹一往情深,却不影响什么,保全易氏与除掉兄弟,并不相冲。反而更利收买人心。然而即便是心思如此狠辣地打定主意,也要静待时机,不可帝位未稳便杀戮过盛。 自古帝王博弈天下运筹帷幄,又岂顾他人生死苦乐? 龙椅安稳与否与路上门前饥寒交迫的乞儿又有何干呢?也许盛世时会少一些,却不能改变其卑贱如泥的命运。但即便是蝼蚁,也有用处。 这位陛下的棋盘中向来无废子。 是以当市井中广为传唱的“穆家军,假忠义。穆四郎,叛国敌。可怜三军少年郎,无家无国去何方?”被其授意的大臣们几度在朝会上奏此事,皇帝只是淡淡道,“市井之谈,不过妄言,怎可伤我将士之心。”并升了易洌川为主将,率军驻守边关。 然谣言日嚣尘上,外人视乎,乃一帮佞臣令圣上起了些疑心,于是预备令明德王前去调查一番。排除异己乃是帝王必经之路,而体恤将士,仍是皇恩厚泽。百姓的记性,总是差一些,可从细微端倪中嗅到真相的,亦非众者。 好巧不巧,萍川身为一只极通人事的苍狼便是这其中之一。 第五章 (续)心潮暗涌 经过这些时日的补养与李明兮的悉心照料,虽胸中仍堵着一口气,但身子好了七八分,余下的三两分不过是心中郁气未解。 但萍川仍是脱了病榻了,如往常一样生龙活虎,明里可见每日料理府中事务,照料嫂嫂侄儿,暗中又谨慎留心向李明兮探听军中朝堂之事,便也能于无声中听雷动,避开耳目将消息传予易洌川。有时萍川想道,这也和细作所行之事相差不多了罢。 敌国敌方的细作不也是为了家国么。 然而若是走漏风声被人抓住把柄,下场颇为凄凉。她倒无甚,左右一只孤狼,逃离此地轻松——但一家老小仆从丫鬟又该当如何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为家人留好后路见机而行,局势莫测,恐有更大的变故。 眼下陛下是不显山露水地欲将派李明兮前往驻军地,却不知委以何事,是否交予暗令,另行他事。即便没有,亦不可掉以轻心。 果然,未等派遣李明兮前去驻军的圣旨到府,便又生了事端。 三四月春暖花开。 朝中议论纷纷。 易将军果然是穆将昔日最得力的干将,余下二万残军在其所率,休养生息,养足气力夜袭了东夷的大本营,火烧粮草,生擒仲贤王,敌营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圣上不因易洌川乃穆四郎旧部而有所忌惮,更因其战功赫赫,不但守住了龙城收回了许州失地,还夺回长年被整条黎河的制辖权及周边城镇不下十座。龙颜大悦,遂犒赏抚慰三军及亲眷,并封其为安平侯,加封苏青瑟为一等公爵夫人,易萍川为安平郡主。并将郡主赐婚于明德王,择日便要嫁入太师府。 这样的风光无两,安平侯愧疚难安。 十万将士出征,归家不足十之一二——朝夕而处的兄弟尸骨而易之的加官进爵,如何心安理得?只是斯人已逝,未亡之人依旧要活着。刀架颈上的恩典,不得不受。不免令人唏嘘。 安平侯低沉的心绪在见得安平夫人为自己新添的小郡主小公子时,略有些散去。于是给一子一女名字取了珍煦,珍暻。又给珍煦表字定为康平,期他健康平安。 萍川本应为易洌川此番成就欣喜,却不知为何即便是如此团圆和睦,心中却仍隐隐不安。且这不安随着日子流逝,一天天地重了起来。虽不是个称职的苍狼倒也不乏动物本能,安平郡主依旧警惕着周遭之事,唯恐有所遗漏留为后患。 这细细密密的线索相互交织,在受封的第一个月,便令她萌生了弑君的念头。 起因是四月初十这日,她终于被出嫁前繁忙琐碎之事逼得躁郁起来,趁着天刚见光时仆人侍卫交班,拽着和自己一般换了男装的溪儿溜出府,还未走出一条街,迎面便见明德王府的车撵哒哒铛铛地驶了过来。车夫旁坐着李明兮的贴身小厮,名叫净一的。初闻此名时萍川还卧榻打趣道,“你这小子竟取了个和尚名。” 净一一眼便识得安平主仆,与主子递了话。 于是在四月初绽的橘色晓光中,帘子掀开后身着赤袍金织盘龙朝服稳坐轿中向她温柔地笑着的明兮,蓦地闯入了萍川心中。 萍川当时并不知心里住了人,只觉得约莫是天暖了,这大清早,也晒得人脸红。当然,也只萍川如此想道。 溪儿瞧见明德王眼中更甚往常的笑意,心中暗暗叹道,“小姐终是陷进去了。” 拂起虚镜的神尊亦如此想道。一股郁气升于心中,叶泫芝只觉呼吸之间也沾了什么,立于此处甚为郁塞。这心绪转变来得急,不知如何排遣。 想了一瞬,自我慰藉道,“不过是元神一缕罢了,并非是她。”又暗思这李明兮,如易洌川一般,无前生过往,应是哪几位仙家神君的历劫转生,贸然毁之恐惊动天家,亦毁了人家修炼难得的道行。 于是这位依旧不能散疏郁情且不欲惹是非又心善的神尊,眨眼间便从天平的竹屋隐身于四月街道的日光中,他到时,正瞧见安平郡主扶着明德王的窄袖步入了马车。随后是其婢女。还好,并非独处。 不知是因身子大好还是日光渐暖,萍川的心绪比之从前放松愉悦许多。因而话也多了不少。明兮自然乐见于此,于是倾谈甚欢,从萍川小时候被逼着练字到长大了爬墙被禁闭,再从明兮作弄教书先生被罚再到偷着喝酒睡了三天,不觉已近宫门。 这时谈及为何清早作男装溜出府门,安平郡主略有些窘态。于是理了思绪及衣袖,端坐道:“既然亲事是已然订下的,我自是不会反悔的,”不经意瞥见明德王浸在日光中的眸子,暗道,他原来如此好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咳,但是婚事准备委实枯燥繁琐,且不说那些成亲的礼仪已是够多了,竟还要学王妃的规矩,宫里的规矩,可真是烦闷,”说着撅起嘴,托起腮,“要是再不出来透透气,我岂不是要闷死了,兄嫂唯恐出了什么岔子,想必是不肯放我,我就只好自己想个法子了。”说罢,狡黠地笑了。 “如此说来,是明兮的错了。阿萍你看这样如何,你在此处等我回来——我禀了事便尽早回来,带你去城中逛一逛,”说着解下腰间一块白玉,“若我不能早些回来或是你等急了,可带着净一去宫里逛一逛,拿着这个,无人敢为难你。” 萍川立时觉得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物件,于是欢喜地双手捧接了,抬头便望进明兮那双如澄澈湖水的眼睛,目光温柔而珍惜,漫溢出来的都是藏不住的喜欢。神尊匿于空气,静默地看着。 约莫是日子渐暖了,安平郡主的白皙面庞越发地泛红起来,脉搏也愈发加速,伴着一阵子头胀心慌一改往常活泼直爽的性子,嗫喏着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胡话。 李明兮笑得愈加灿烂。叶泫芝面色说不上阴沉,倒也不好看。 “主子,到了。” “阿萍,待会儿见。” 明德王上朝后不久,安平郡主便随着净一进了宫门——李明兮的玉佩果然好用,挂在腰间在宫中走动便如入无人之境,侍卫宫女太监眼中无一不多了几分恭敬。 净一领着她们逛了御花园,各色芬芳交织于朱红宫墙内,雕栏玉砌所衬下,恰苦楝花与各色牡丹开得盛,此时晨光正好铺满花丛,萍川瞧着那红红粉粉的花海外有树白玉兰,高洁端重,甚是显眼。仰起头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终是没舍得摘下一朵。 赏了花,又曲曲折折地走过湖心庭,而后散漫闲逛,一路风景甚好,听着净一在旁絮叨着宫中各处,娘娘公主居何处,皇子聚于何处读书……宫中极大,苍狼本性让萍川欲四足而走。 这念头刚生,净一溪儿转头的空儿,叶泫芝便略施法术,便见一只小苍狼被神尊单手拎起,转瞬在青天白日凭空消失。 净一溪儿立时慌了,四处寻道,“郡主(小姐)呢?” 小狼只听得耳边一阵风声,眼前景色颠倒切换,竟已到了殿内见得新帝正与明德王议事。 “李……唔……”叶泫芝钳住小狼的上下颚,又在狼耳边细语道,“嘘,仔细听。” 若有人可见他俩,便可见一素衣公子抱孩子般怀抱着只小狼,还不许小狼出声,委屈得小家伙眼睛湿漉漉。 那旁却听新帝道,“易洌川确然是个将才,但穆四郎那一万旧部,我始终放心不下。不知明兮可有什么法子消朕心忧?” 明德王沉吟片刻,拱手作揖,“回陛下,他们都是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斩杀亲弟满门可巩固帝位,以防子弟复仇,但这些将士——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不妨厚赐财物尽遣回乡,这样既显陛下仁厚又免除后患。” “这也算是个法子,”新帝背手踱步,“但……”靠近明德王压低声音道,“下面的人报朕那怀有六甲的嫂夫人已逃了,若是个男孩,恐后患无穷。朕的皇位,自然只能是太子来接。若那遗腹子振臂高呼,聚得四郎旧部,又是一阵震动。” 李明兮乃是新帝所养,自然晓得他此刻打得什么算盘。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他一向如此狠辣乖张。 绕是如此,明兮却于心不忍仍是要劝一劝,“陛下……这样可损阴德,您……” 天子似乎有些触动,然只一瞬。“这些将士为国牺牲,朕会好好安抚,”皇帝颔首又道,“明兮与安平郡主的婚事,不会生变。易卿……朕会令人厚葬,侯位世袭,许他一门荣耀。”而后又喃喃道,“这是多么两全其美之事。” 李明兮端看有些疯癫的皇帝,静默无声。 而萍川探听得阴谋,终于明了弑君称帝是如何一件快事。 第六章 (上)爱慕你的枫树精 “许久未见,吾甚思之。”小苍狼只听头顶传来这么句,声音略有些耳熟,因年代久远,忆起来颇为费力。与熟悉感相伴而生的,是脑中浮现的模糊人影,伫立在满天风雪中,声音越过风声雪声,清晰而温柔,唤她,“阿苍。” “阿苍。”这声音陪小苍狼度过每个美梦或噩梦,于昆仑山野,于青丘驿站,只是容貌模糊。苍狼之身的易萍川方欲回头看一看这人究竟是何模样,眼前景色又是一闪,便已人形端坐在住屋某只板凳。 “你是哪里修来的妖怪,竟会如此术法!”易萍川果然是个特性姑娘,惧也不惧,一脱出控制,便跳下板凳,露出苍狼爪牙,全身警惕,狠狠地盯着劫掳自己的“恶人”。 以上古苍狼灵族能力及聪慧如易萍川,幼童时期记忆模糊不清也并不影响对某一人辨识。然而这是有所限定的——如虚空君尊这般,连神佛也奈何不得的,区区萍川又能如何呢?何况这位大神通并不时刻以真面目示人,其自下界至今,除却召见辜夙离、兰凰与阿苍年幼时,其它所有时日与其他人,都不曾得见其真颜。 是以,易萍川并不识得这位生得俊秀的“妖怪”即是曾与自己在昆仑山小野村中共度数年的“哥哥”——亦是杀亲毁族的仇人。 “你果然,认不出我了。”“妖怪”心中暗自叹息,转念又庆幸认不得,孩子长大以后并不好哄骗,于是兀自闪过个念头—— “我……本是此山中普普通通一只……枫树精,在此修炼已……五千二百一十年,”叶泫芝不擅扯谎,斟酌着词句,对上易萍川紧盯他的眼睛,心虚得有些磕巴,“这山中,总有些豺狼虎豹……” “嗯?”萍川皱起眉,心中一阵忧愁。这山中普普通通一只枫树精就有五千多年的道行,恐怕是打不过的,这一只就已经如此厉害,若是他再叫几个如他一般普普通通的……当下便收敛些,油亮毛色的狼爪从凳子下挪了回来,又双腿并拢端正地坐着如个大家闺秀。但是,五千多年的老枫树精为何怕狼呢…… 叶泫芝见萍川皱眉收腿,以为是被豺狼虎豹触动,“……总磨爪子,生得又难看……倒是不紧要,你倒是只挺好看的狼。总是有人,有人砍树。”为了更可信些,可怜兮兮地又加了句:“我活到现在,挺不容易的。” 见萍川终有动容,叶泫芝又道,“我活了这么久,仍是一个人……一棵树,没人陪我,即便出去逛一逛,因是棵树,也走不得甚远。” 萍川看得呆了,早已忘记原本之事。只觉得这个老枫树精也很是可怜,于是出言安慰,“你也不要太难过,你看你这把年纪了,虽走得不太远,还能出去看看外面,那些人族,命好的,可知天命;命不好的,未到不惑便已葬入黄土,五千年骨头都已化了土,给你做了养料。这样一想,是不是畅快许多?” 不觉。叶泫芝一时语塞,不知因拙劣的骗术得逞还是长大的阿苍如此豁达,因而分外怀念未到人间的阿惹。然怀念过后,还是要行骗。 “呃……此言甚有道理。只是,我……我喜欢你,”叶泫芝此生第一次如此露骨地告白,有些无措,“我从你第一次到天平山就属意与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狼,只是当时你年幼,我……我就等你及笄了,谁知道……你已许了人家,我看见你和那个小子那样我气不过,就……对不起,我……” 叶泫芝本色出演了个情窦初开的老树精,若据实以考,所行所言,除却身份,倒有八九分是真的。因而真情实意,足以唬人,遑论萍川。 动物本能虽已令萍川警觉,但万万未曾想是这么个缘故。气氛有些焦灼,比之李明兮信誓旦旦娶她入门时,还要无措。一时有些愣了。 “你能做我的夫人吗?可以一直陪着你。” 说完这句,叶泫芝为终于解释了异常举止而长舒一口气,随即从“普普通通枫树精”的角色设定中抽身出来,意识到自己都讲了些什么,脸色不大好看。许是想起什么旧事,抑或是不知如何收场。 此时打破僵局的,是四月南方傍晚枫树林里飘下来的,微雨。此时非雨季。与此相反,应是整月的和煦日光,春夏交际之时,暖风缓缓,万物盛长。 这雨,是从北边开始的,绵延不绝,若严谨而述,是北边石头大的冰雹,由北自南,冰雹愈来愈小,换了雨点。 北海驻军及北方诸郡守奏折还未来得及写,就已波及至此了。 “这雨,真是……稀奇的很呐,是吧,比我稀奇……”萍川整了整衣袖,似乎是有了底气,起身笑道,“这雨天,恐是也不能去街上逛一逛了。树精兄也不用吃味,我不与明兮出去了,但我已经是有主儿的人了,你就……换个喜欢的,也未尝不可嘛。” “枫树精”知这雨非同寻常,然不甚在意。再做纠缠也并非虚空君尊行事,于是问道,“你果真爱上他了吗?” 萍川闻言,笑也挂不住,茫然问道,“树精兄,你可知何为爱?” “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枫树精。千年无人相伴……又怎么会知何为爱呢。” “既然树精兄不知,为何要问我呢?” “我……” “我且问你,若我爱上他,你又待如何呢?” “我会杀了他。” 叶泫芝未藏住心中所想,直言而出。令萍川一怔,又低声喃喃道,“你以前,明明是爱我的。” 萍川未听得这句,自顾道,“我想回家了。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好,我放你回去。” 又是一瞬之间,随着“你若有事,可来天平竹屋寻我”一句传音,安平郡主便回了府中闺房,听外面一阵嘈杂喧闹,推门一看,兄长正训斥家仆,“……郡主若是有什么事,安平侯府都担待不起,你们是怎么照顾郡主的,竟连人都不见了!” 萍川正欲劝阻,就听外面有人报,“明德王驾到!” 第六章 (下)付衷情 只见微风斜雨下,李明兮疾步踏来,许是湿滑路径走得急了些,净一跟得艰难,胸膛可见得起伏。忽的主子脚步一顿,未与安平侯言语,竟不顾这雨更大步地奔了一处。 “阿萍!”易萍川只觉李明兮一团赤色飞也似的奔到自己面前,急切地唤着她,而后便被揽入他怀中,听他怦然心跳,被他温暖地拥着,“太好了,原来你未走丢。可急死我了。” 易萍川有些羞了,抬头看他,不过晨间才见,下巴竟已生了胡茬,可见其情切——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一颗心便软了下来,还有三分开怀。更羞得不太敢看他满溢关切和爱慕的眼睛。 “你......兄长和下人们都瞧着呢。”虽这样如蚊声道着,萍川一颗心却是十分欢喜,仰头看他,四目而对,羞红了脸,瞧见他眼神中充满干净的欣悦,不知觉间有些痴了。 李明兮亦在对望中甚是动情。虽闻得萍川所言,但仍欲吻下去,半路又恐有损萍川清誉,于是生生地忍了,扶在萍川脑后的手放了下去,但仍看不够似的贪婪地盯着眼前人。 那旁易洌川早已遣散了下人,看了这郎情妾意有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地咳了几声,“咳咳,明德王殿下,明德王殿下?” 明德王殿下充耳未闻。 “明兮......哥哥叫你了。”萍川悄悄扯了扯李明兮衣袖,“殿下。” 明德王回过神,“我还是喜欢阿萍叫我明兮。”并未有亲王与权臣的架子。 不舍地与萍川分开,转身与易洌川拱手作揖,“兄长,明兮失礼了。” 那厢安平郡主亦微微伏了身,与安平侯明德王见了礼。 易洌川回了礼,自不会与当朝太师亲王更是未来妹婿之人摆什么脸色,何况李明兮素来如此谦逊有礼,除了太过情真意切——这也不算什么大过错——毕竟马上成为一家人,也乐见他们夫妻恩爱。 “你们情投意合,是件好事——不过大婚在即,也不差这几日——萍川你就不要乱跑了,”看来安平郡主是被当做会情郎才偷偷溜出去了,虽非本意但细想确实这么所为,于是萍川并未反驳,只顺从地应着。洌川又道,“我与明德王还有要事相商,你且去看看青瑟,她正担心你呢。” 萍川便在那二人目视中从此处佯装退下,待他们进了书房,又悄悄地化作一个小狼,听力敏锐地从漏光的那一处观望着。 李明兮原原本本地,将晨间与皇帝所商谈之事托出,并不隐瞒。萍川暗暗忖度,他与那坏皇帝倒并非一丘之貉,有几分值得托付——至于天平山的老枫树精,是不在考虑之内的。但却不知若李明兮知我真身,会否待我如昔? 萍川边计较着,边竖起狼耳侧听着。 兄长听明兮所言后,长久静默,过了多时,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肯恕我家门,我本应是千恩万谢。但那些与我一同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何其无辜!” 萍川所在门缝,自是瞧不见易洌川微红的眼眶。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那个混蛋皇帝,是十分伤了军中将士心了。不止如此,还要索命。 李明兮安慰似的拍了一下易洌川的肩,“明兮也是想让兄长早做打算。” 易洌川苦笑了一下,“什么打算?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呢。总不能学新帝弑君称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无纲常,这天下岂不乱了,变做个乱世么。” “兄长......不若考虑假死?明兮可助你瞒过天听。” “不了,我知你是好意。这上万的弟兄,又不可人人假死。我怎能抛下他们。与其苟活,不如死得轰轰烈烈,就在疆场,死得其所。再者,家中一切,我甚心安。只是对不起青瑟,孩子还那么小......罢了罢了,时也命也。” “既如此,下次若见于疆场,还请保重。” “我对你并不其他所求,只希望你能善待萍川。她是个好孩子,这十几年过得坎坷,父母去得早,我一糙汉子也并不懂得怎么照料个女娃子......” “明兮谢过兄嫂长抚育阿萍之恩,今后我必视阿萍为一体,绝不有负于她,若违此誓,子孙断绝,不得好死。” “难得你有这份心。”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仿似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颇有默契地沉默了片刻。 门外小狼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心中既为有人爱慕欢喜又为选了死路的兄长难过。 易洌川突地想到萍川那不为人知的真身,问道:“若萍川与常人有异,你可会抛弃她?” 这也正是萍川甚是忧虑所在,于是精神愈加集中地听着。 “自是不会。”李明兮的声音如和风,温柔坚定,说得小狼骤生暖意,“若她有疾,或是怪癖,明兮并不在意。只要能与阿萍在一处,便是极好的。” “若她乃异族,若是真身乃狼虎之类,你可仍待她如初?” “明兮不在意。只要是阿萍。” 易氏兄妹终于放宽了一颗心,尤其洌川,只觉得身后之事尽皆如意,再无牵挂。 于是送李明兮直到府门前,心甚宽慰。 趁着安平侯送客的当儿,小狼飞奔主母处,到了门前瞧着没人才恢复人形,蹑手蹑脚地挪进里间,青瑟刚哄着康平阿暻入睡,见萍川进来,舒了一口气,柔声道:“小祖宗,你又是跑到哪里去了,可急死我和你哥哥了。” 青瑟于萍川,虽然是嫂嫂,却是亦姐亦母的。萍川初来时年纪幼小,几乎是被青瑟带大的,与安平侯世子珍初长女珍袀大不了几岁,几乎姐弟一样打闹长大。性子又像男孩子,每日没个做姑姑的样子,喊着康安长阿袀短的,后来康安被送去安清书院,终年也不得见几次。她又对女工提不起劲,看着阿袀绣的什么,自己也刺破了手也学不来,一天多时缠着青瑟,无事领着阿袀四处逛逛——这是李明兮出现之前的事了。而今旧事翻涌,前途不知,平时总被唠叨的一句,如今竟要教人掉下泪来。 萍川将泪憋回去,装作如平常一般满不在乎:“我又不是孩子了,再过几日,我可就要做别人的新娘了。” 青瑟闻言笑道,“是是是,我们未来的明德王妃太师夫人,你呀,总算是要嫁出去了。我以前总担心你这性子,究竟能和哪家公子合得来,如今看来,你是有福的。” 青瑟抚着萍川长发,喃喃道,“如今你都长成这样一个大姑娘了。我是有些老了啊。” 萍川有些鼻酸,瞥见阿嫂的鬓角竟已经现了一丝华发,忙安慰道,“不过是嫂嫂操劳,如今哥哥封候拜将,可要比以前少了不少的操劳呢。” 瞧阿嫂笑得温慈,终不忍告其所闻,于是跟她讲了今日偷溜出去,结果没走多远就遇到李明兮,逛了圈皇宫有些转向,稀里糊涂地就跑出来了——算是圆了过去——老枫树精与狠心皇帝之事,恐教阿嫂担心。 这样聊完,又话了些女儿间的悄悄话。 “明德王那人,你可还中意?” “萍川甚喜。” 天平山的“老枫树精”端看这一切,气血有些上涌,于是乎关了虚镜,方要出门,便见兰凰参礼,“属下见过君尊。” 暗自叹口气,“兰卿,本尊与你道了不知多少次数,你仍是记不住。” 兰凰有些为难,仍是恭恭敬敬,“属下不敢僭越。” 叶泫芝给自己沏了壶茶,大袖一拂,“讲。” “此粤国北海处有人鱼族异动......” “上回不是已讲了?”虚空神尊有些不耐。 “还请尊上听我道来。上次只说这人鱼魔族公主与神龙水族太子相恋所不容,却未曾知晓这骚动竟是因......“兰凰恐隔墙有耳,附上前来,一番言说。 “他竟也下界了。”叶泫芝一声冷哼,“还真是一往情深,玩忽职守啊。”又问兰凰,“可还有旁人知晓?” 兰凰回道,“这异象动静愈来愈大,司命仙君璧琼应是已经知晓了,还有小夙离......您遣他寻帝姬下世,这异象便是他首个发觉,告知与我的。” “哦?”叶泫芝意味深长地道,“怪不得。” 兰凰忙道,“属下并无私下过分的手段......” “用也无妨,反正阿惹不在。” 兰凰终日冰山似的面上一红,“属下还是要遵帝姬所约的。” “属......属下告退。” 看着兰凰逃也似的奔出竹屋,君上笑得许久未见的开怀,“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姓易的,我可是要送你回去好好管管你的烂摊子。”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雨时不时地下着,未见放晴。但这丝毫不影响蓬莱仙岛的好日头。 因叶泫芝跳回半年前的时日,按着这时日缓缓地过着,尚且不到回归天庭的时刻。这端七空子与璧琼的棋局不过才开第一局。 一番厮杀之后,七空子以一子之差险胜,得意道,“这天上的神仙下棋也不如我这逍遥散仙。” “兄长自是令人佩服。”璧琼放下手中白子,扶了扶黑袍长袖,“即是愚弟输了,不如给兄长讲一讲这世间最新最新的新鲜事如何?” “干下棋也无甚趣味,你且讲来听听。” “那我就讲个粤国之事罢。却说这粤国新近换了国君,原来那个,被姓穆的一个丞相一刀宰了。自己称了君。他那孪生的弟弟偏巧还是忠诚护主的将军,于是上来第一件事,便抄斩了四郎满门。此时帝位不稳,却怀了个灭旧军的心思——也是为了巩固帝位罢。可依我看来——这皇帝他怕是当不了多久了,北边海域出了件极大的事故,甚至还牵连了咱们神仙——” 七空子凝神听着,“哦?人间的事儿,与咱们还有些关系?” “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七章 (下)听过去的事 粤国之事,说来话长。 璧琼所提那些事不过冰山一角。粤国此国,自建国始,便颇为蹊跷。开国之君方沾尘,虽有个清新脱俗的名儿,干的却都是刀口舔血的事儿。其人家境优渥,原本是安国——被他搅和得分为粤兴许三国之前的——一个鱼米之乡富足的县令家的公子。 原本日子过得安稳殷实,有一日却非嚷着道要揭竿而起,家里人权当他是疯癫了,方沾尘却念叨着有神仙托梦,他应是做皇帝的命。方县令怕惹上祸端,只得把他关起来,严禁与外人接触,却不想方公子趁着某夜防守松懈逃脱了去,果真造了反,一路顺风顺水,有如神助,偌大如安国,名将如赵云虎靳子良乔竹等,竟无一人可拦。 短短三月,便占了安国三分之一疆土,自立为君,再也不打了。他手下的人问他为何,他只道“神仙只教朕打到这儿,再多不可。”说来也奇,因这位粤国皇帝起头造反,各地叛军不断,但却无一路与粤国起过什么冲突,即便是有些摩擦,也并未添过什么伤亡。于是这位陛下便自在地纳了许多姣容曼妙的妃子,然三宫六院,就只皇后生了个憨傻太子,旁的妃子宫女,毫无动静。 按说如此应传位兄弟,然高祖八年时临终道,“神仙所命,乃是我儿。我以后升仙,我儿便快些来陪我。”离奇地,便恰如高祖寓言,太宗继位短短两年,便改朝换代,被穆相一刀斩于马下,换了新帝,但国号不更。 司命将这些离奇简略地道了一些,便入正题。 “那穆三郎做了皇帝后,穷兵黩武,排除异己,满朝噤若寒蝉,严苛厉法,虽有些过分,但不至于天怒人怨。” “那为何从北海始,乃至南方各处,冰雹寒雨延绵,异象频出?竟不是上天所警示?”七空子出声。 “非也。这事儿并不简单。兄长知人鱼族因在以前在洪水时霍乱人间,被天帝一怒之下逐出灵族,除名神籍,便堕入魔界,与我们神仙不允交集。” “我知晓这事。人鱼一族性情执拗,若当时肯解释......到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七空子颇有感叹。 璧琼默然点头,“但愚弟现在要说的,却不是当年个中缘由。人鱼魔族的公主三霖新近与神龙水族的敖纯生了一段恋情,珠胎暗结,终是被发现了——三霖自是不归天界管束,但敖纯却触犯天规,应受天火大刑......” 蓬莱散仙摩挲着透光白瓷茶杯,“又是一对苦命鸳鸯。那神龙水族,本水火不容,互相克制,如何能熬过呢?” 司命仙君激动地一拍棋桌,棋子都略有震动,“说得正是呢!那人鱼小公主心疼她的小情郎,故而搞处了这么大的动静。”说罢又笑道,“可这么大的动静,可又不止这么一个缘故。还与北海仙君有关。” 七空子兴致愈发地高了,“北海仙君?北海仙君一职不是一直空悬着么?何时新上任的这么一位?” 司命仙君哈哈一笑,“说来也不是多久之前的事。不过是水神家的渡川上神因散布帝姬与虚空神尊有染,被天帝贬谪去了忘川当个散仙,帝姬于心不忍,好一阵的求情,跪了不少的时日,天帝心疼女儿,便给他寻了个去处,编入仙籍,因是司水的,便去了粤国的北海。” “原来如此,看来帝姬与北海仙君之间并不如传言中恶劣。” 闻言,璧琼忍不住笑道,“他们又何止如此呢,自小便长在一起的,都是可以豁出命的交情啊......刚才说到北海仙君,这便是了。人鱼族聚在北海,本应是北海仙君所管辖,即便脱了神籍,也会忌惮渡川身份法力,但此时事态严重,却因渡川仙君擅离职守——” “他为何要离开北海?” “兄长问得好。”璧琼狡黠一笑,“因为帝姬。” “这又从何说起?” “当日帝姬渡劫,原本就是看好了这安国的。后来横生事端,却也仍投下粤国,算来也是安国地界。若无旁事,他们应该在下界做了夫妻了——只可惜那白狼吞了帝姬一缕元神,便一切都乱喽。原本北海仙君非要偷偷下界教我把他的命数与帝姬的连在一块儿我是不肯的,如今后悔也无用了。唉,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这可真算是个了不得的新鲜事儿啊。” “岂止于此呢?还有一大半未曾说。”璧琼分拣好棋子,悠悠道,“不若再来几盘,干说这故事有些口干了。”说着品了品茗,又续了杯。 二仙又开一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从南边急急地扑棱来个鸟儿,一身说不清是个什么色儿,且能看出是个鹂鸟。一落地便化了个人形。 七空子将手中黑子搁下,起身迎客,拱了拱手,算是个礼了。夙离来了。可是后方有妖鬼追着,怎么赶得如此急?” 辜夙离闻言,回了个礼,哭丧着脸,悻悻道,“还不如那妖鬼魔精!”又见司命同在,眼睛便亮了,“空子阿璧可救救我罢。”言毕抓住阿琼衣裾,似是要躲着些什么。 果然,不多时从天上落下只原本应昼伏夜出的枭,眼睛瞪得溜圆,尖嘴利爪,拍拍翅膀掉了几根羽毛——化了个俊俏的......兰凰? 原来如此。 兄弟俩相视一笑,心知肚明。憋着笑与虚空之境这位炽王殿下兰凰神君请安,大概是兰凰自己也晓得与小夙离之事闹得四海八荒十二道凡是个有灵的都晓得了,一向淡然自处,面上无甚表情的,也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 那旁更兼辜夙离拽着阿璧与空子的衣裳,左手黑右手白,中间是自己的青黄之色。瞧着这幅光景,兰凰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殊不知小夙离见他一笑心里发毛,愈加惶恐,半蹲在地上,瑟瑟地问道,“我......既已寻道帝姬下世所在,你怎地又来找我麻烦?”又不知想到了原来哪件事,越发地心慌,但又要装腔作势,“帝姬未归,你不能不依承诺对我为所欲为。你们做神君的,不能这样欺侮我们这些小仙......” 小黄鹂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兰凰神君一个手势止住了。“你跑得这样急,是怕我一口吞了你么?我寻你,乃是为了公事。” “公事......”辜夙离放下那二人的衣裳,松了口气,“呼......”神尊面前张牙舞爪,却在兰凰面前如临大敌——大概这就是黄鹂鸟与凤凰之差吧。 “什么公事?”阿璧与空子齐问。 “那自然是北海那边与帝姬相关之事了。”兰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也许是君上见阿苍此生凄苦,不忍见下世亦无父无母罢。照着三霖这么闹下去,且不说敖纯还未受刑,依我看她就要遭了天谴了。” 这位神君一向不多话,如此慨叹应是实感了。阿璧与小夙离也颔首示同。 这四位神仙中,唯有空子不甚明了,“怕是只有我这个逍遥散仙不知道了?” 阿璧扶额,“这确然不是个好讲的故事。”又问道,“不知兄长想从哪里听起,若是从阿苍父母双亡之事那头说起......愚弟并不甚明了,还得问这二位。” 小夙离与兰凰神君鲜有默契地互视一眼。彼此有些异样,又很快恢复如常。 “大概只有帝姬才知个中缘由,我等不过听说两三分。谅你这冰块石头也不知怎么与人说清。”小夙离清了清嗓子,于记忆中搜寻一番,终于有了思路。 此时天平山那端,在人间化作叶泫芝的熠铉神尊猛地睁开眼,梦中那句“你会永远后悔”犹在耳旁。几番思索,终于忆起那白狼究竟是何来历。 于是神尊所忆,便可与小黄鹂的故事相合。 那是濯惹还未与熠铉决裂之时。入了虚空之境许是有了百年,因熠铉擅自拖慢了时间流逝之速,日子比别处漫长了许多。当时帝姬仍是孩童心性,免不了有些吵嚷,总想去人间瞧瞧。熠铉架不住阿惹整日痴缠,终于答应可带她去人间走一遭。 不巧正赶上人间七国战乱,不曾一统安治,又赶上饥年,处处是被践踏过留有马踏车轮的庄稼与饿殍遍地的残相。前方征战,后方已然大乱。屠城的血迹从城里蔓延开来,顺着雨水流到各处。 阿惹不忍见此惨状,却不能逆天而行,央求着他这从开天辟地便存于世间的老仙尊,可否使些法子略微地帮扶——当时他并未应允,还道,“人间便是如此的,每隔一段日子便要打上一架,或大或小,损了自身也未得见捞得什么天大的好处,等休整得好了,便又是战争的时候。大的欺辱小的,强的欺辱弱的,多的欺辱少的——你年纪甚小,以后便晓得了。看看这人间,只当长长见识罢。” 小帝姬当时红着眼,听完这话,哇的哭出来,忘了在人间不得施法的禁令,转身化个鸟儿便飞走了。虽施了隐身诀无人可见,却迷路了。 阿惹是按着母神所养那只修成了男仙的黄鹂化得模样,乖巧得很,却飞得不高,又不识得路,转进一片树林便不知如何出来,胡乱地飞进一洞穴,暮色西沉中撞到一颗石头,便现了人身,隐身诀也顾不得,倚着一块大石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熠铉神尊百里外虚镜里瞧着她睡着了,静静地观望着,待看得差不多,便要携她回虚空。 瞬移去那处时,竟也迷了路。神尊这时才细细打量起这树林,竟是一片神禁之地。凡神仙所进,皆与凡人无异。只有魔族,能够安然无虞。 那时起,人间化作的叶泫芝便已担忧帝姬安危甚于自身了。这也是,第一次弄丢那个小丫头。 再寻到时,才发现正是如人间老人所说,不听话的孩子会被狼叼走。 是只叫莞娘的白色苍狼,也算是神族一支。 与族人走失,却将阿惹叼了回来。 第七章 (下)母女之缘何处起 (接上) “阿泫”,小帝姬见他来了,眼巴巴地望着指了指草里毛上带血的莞娘,“你可不可以救救她......“说着竟带了哭腔,“都是因为我,她才如此.....”濯惹抹了一把泪,汪汪的眼,几乎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上次见她这要椎心泣血的模样,还是渡川那小子护下挡在濯苏面前的她,生生受了熠铉神尊极重的一掌,险乎丧命。 “你这可是又欠了旁人性命?”叶泫芝本只是调侃,却见她泪珠子越掉越多,不禁有些慌乱,“......你莫哭了......哭得不雅。”暗道还教人心疼。虽口中如此道着,却从怀中掏了方帕子为她轻轻拭泪。 神尊心知此时并不适追问缘由,只得如实与她道:“此乃神禁处,神仙精灵凡入此处,与凡人无异。虽我有魔妖几处闲职,却不欲惊动魔族。待出此林,再议不迟。” 阿惹闻言,用讲不出整句话的哭腔,断断续续地道,“我......已被......林中的......鬼龙恶灵.....盯上了.....红狐狸.....和小阿苍......被......” 未等说完,叶泫芝便十分光火。 区区一个恶灵,竟让阿惹惧成这样——完全忘记帝姬为何转入此地。且慢,那鬼龙恶灵,不是囚于冥界玄渊?新任冥王是如何做事的?神尊自行过滤了“红狐狸”与“小阿苍”,却不知阿惹为何所泣,并非为鬼龙恶灵所惊骇,而是莞娘与红狐狸阿苍一家——重伤的无法医治,下落不明的不晓生死。 叶泫芝在神禁之地中划了个通往虚空之境的口子,携了哭得哽咽的阿惹,阿惹则携了奄奄的白狼——回了神殿。 刚落地便见小帝姬仍抽噎着,却急急地为那白狼疗伤。不一会儿,那白狼即恢复如初,灵力充沛了,化身个清秀的英气女子,一双凤眼虽是好看,却储了许多水,满是哀痛,甚于阿惹许多。 “莞娘见过神尊,可否请神尊看在小仙一家护住神女的份上,帮小仙夫君幼女脱困?”这白狼看出熠铉神通颇大,便跪得干脆,诚心实意,满怀期待这位神尊出手相救。 然,彼时熠铉岂如今日叶泫芝。 视人命如草芥,如若是仙鬼,便如虫兽罢了——如今虽亦差不太多,但已有所改之。当时虚空之境的熠铉神尊便是无那颗思量旁人哀苦之心。 道曰:“神禁之地,岂是尔等能闯。如有不测也只好节哀——至于帝姬之事,不过质子尔,与吾何干?” 言罢,甩袖便走,随手开了个口,“既好了,便请自便吧。此处可通神禁外。” 帝姬自是要助莞娘寻回夫君与女儿,本是要为白狼说上几句话求得熠铉援手,只等看这位神尊是何态度。听闻这些,除却为白狼之事哀伤,更多的是来自左边胸膛内的窒息感,几乎扼住她的喉咙,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加上今日哭了许多,猛然间,就在这瞬,无法言语。 莞娘也怔怔的,愣在原地,又一下子瘫坐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阿惹见这可怜模样,不知如何宽慰,又思及此事皆因自身而起,那可是,两条命......愈发地自责。 “我知道我在你心中微不若尘,但他们是救了我的性命的。此事于神尊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若我当时有神力可施,勉强也可与之一战.....”帝姬努力地说出完整句子,却不见熠铉有何触动,又重复一句,“是他们,救了我。” 熠铉并不接话,只淡淡道,“冥王都收不得那龙,呵,”熠铉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凭你?就算侥幸赢了,也要去掉半条命。”说着又想起什么,于袖中取出个木头梳子,为帝姬理了理散乱的发髻。 濯惹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莞娘从那出口奔了出去,便也急急地从那出口奔了出去,便也急急地跟了去。 “后来呢?”空子又尽了杯茶,悠悠问道。 这时兰凰接了话。 “那莞娘甚是悲惨,君上此言已是大大地得罪了她了......帝姬已是尽了全力弥补莞娘,莞娘对帝姬并无怨恨。只是君上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应做的事。莞娘痛失所爱,即便帝姬如何弥补,却是再不能令她甘愿了。” “那究竟是何事?”阿璧空子又齐问。 兰凰似乎有些难言。小夙离喝了口茶,清清嗓子,“你们问了也是白问。那莞娘是记得清清楚楚,却是被熠铉那家伙宰了;熠铉当时倒是知道,可这都过了多久了,他向来不记这些事情;帝姬也是晓得的......可那莞娘为让熠铉也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便打散了帝姬元神......甚是难寻啊......” 神仙们罕见地冷了场。 阿璧打破沉默,“是以,那白狼此举,只是为了报复熠铉?” 天平山中的神尊从回忆中终于找到零星线索,自嘲地道,“阿苍.......阿惹......原来害你的人,不是旁人,竟是我......” 当年困住阿惹的窒息如今又困住了叶泫芝,只是太迟了。 一切,早成定局。 第八章 (上)司命乱人间 请君入瓮这事,新粤帝一向做得不错。虽并非全乃他一人之慧,却也是得心应手。前朝那位被弑之君与他一奶同胞的弟弟,便是极好的例子。 毕竟混迹官场廿三载,手段非常人能及,何况——他有李明兮。这个被一道士预言可助他为君的孩子,果然并未辜负他的期望。不但顺利登上帝位,更铲除了战功彪炳与其针锋而对的哀王——也就是穆四郎。哀王乃是皇帝预备待李明兮带军清洗穆将旧部后,为示天恩浩荡,予以穆四郎的追封。他这盘棋下得甚好:先杀绝,再讨好。斯人逝去,哪还有人敢触他霉头。 只要,在边境某处寻个由头,派出明德王领两万精锐,代其佯装探查,上密书禀明确有反叛之心,即便朝中有异议,也毫无顾忌。除掉那些残军旧部,从此便安枕无忧。新帝欢天喜地地筹谋着,恨不能立即得偿所愿。 他盘算得虽好,却不能立即得以施行。其一,易洌川刚刚收复失地夺回黎河,举国欢庆,欢喜的气氛甚浓,若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穆三郎心中还是打着鼓,有些惋惜的。其二,有件不受他掌控之事,近来压在心头,令他颇为不安——北海至京城,从北到南,各个郡守,乃至司天台与紫微令皆有上书天生异象,本以为只是个别几处异常,未料从京城至北海,从微雨至冰雹,也不知何处是源头,笔直地在地图上画了个“一”似的。 “若是说终于京城便可说皇恩天泽,若始于京城……岂不是天有示警,言说朕这皇帝宝座名不正言不顺,引得天公发怒?”坐在太极宫的国君对着堆积的奏折,也无心思批红,苦苦思索道,“难道朕弑君上位,果真有违天道?不,不会的。那神通广大的薜穹道长分明说,只要教养好明兮,便可得天下。如今天下已得,不过一点埃尘碍眼罢了……” 陛下撂下笔,背手踱步,尽管如此自我安慰,仍然难消疑心。方登位,便出了这样的事情,且不说是否老天所示,今年的的收成都成了问题。长久下去,难免出现饥荒。三四月正是撒种播苗的时节,若此时天寒地冻,灾情可是避无可避的。 思忖再三,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叫下面的人备了车马,换了套便服,静悄悄地从一角门出了宫。 此时天光犹在,日暮方要西沉,明德王议事归来,净一为其撑着伞,后面还有几个随从,几人走在路上。见了许多破衣褴褛,瑟瑟发抖,抱住身子在屋檐下躲雨,面前放着破碗的乞儿。铜板倒无几多,却要不停地倒出碗中接到的积水。这些人不知多久没有进食,大多面黄肌瘦,没有御寒的衣物,被冻得嘴唇发乌,实在不忍看。 于是明兮便吩咐净一带着随从给他们找个妥当的地方躲雨,置些衣物吃食,自己先回了府。 明德王府的门口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明兮一看便知所属何人,便一刻也不敢耽搁。果然进门管家便来报:“太师,那位爷来了。”那位面前,是谁也不敢称爷的。 “参见陛下。”明兮作了个揖,未等陛下应声,便自顾坐在客椅。“您来为何事?” 这是穆三郎与李明兮十年来的默契,就算做了皇帝也未更改许多。只有二人的私密处,是不必繁文缛节的。他们是君臣,也是父子。 “明兮啊……最近各郡守与紫微令上报之事,你也知道的。朝中你未对此有所表态,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穆三郎半倚在主座,紧锁眉头,神情疲惫,似乎已显了几分老态。 明兮知他是为这鬼天气而生了忧虑,毕竟在他未夺位之前安国近一千年的历史中,都未出过此事。于是他斟酌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宽慰一下。 “明兮知此异象不寻常,但未必是因义父而起。当知安国当年三分,此粤国国君起军造反,亦无异象。而今义父不过担起国君的担子——凭着废帝,粤国迟早是要灭亡的。” 听了这番话,穆三郎眉头有些舒展,但仍然放心不下。“明兮说得有理。但……为父总是惴惴不安。此事太过蹊跷。北海至京城,几千里路,处处冰雹雨雪,但出了京城却又是日头……怕又有流言传出,且对社稷无利啊……” “雨雪之事,可派人赈济灾民,以示您的恩泽。若对此事此事耿耿于怀,我等凡夫俗子,又怎能窥探天机呢?”李明兮顿了一顿,“不如找一找民间的能人异士,也许有所收获。” 穆三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若说能人异士,又有何人比得过薜穹道长呢?李明兮所言,仿佛令穆三郎找到了出路,立即精神起来。 “这倒是不错的主意。” 远在蓬莱一边与七空子下棋,一边瞧着兰凰与辜夙离拌嘴的璧琼仙君,突地打了个喷嚏。随后半空中浮现了一封信,封上写着:“薜穹道长亲启。” 璧琼一勾手,那信便到了手中。 他一边拆信一边道,“粤国那个老狐狸不知有何要事,竟找到我的头上了。” 另外三位神仙一听这话,都凑上前,稀奇地瞧着这信。 粗粗一看,啰啰嗦嗦一大篇,原是这新国君因天气异常心绪不宁,还以为是上天示警,寝食难安,因此请璧琼前去一叙,指点迷津。 只是一介凡人,如何就轻轻松松地寻上了仙人? “这老头,如何就找到你身上了?”最先问的是辜夙离。 显然这一问,也是另外二位欲知的。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璧琼,看得他一毛。 “咳咳咳咳,”璧琼仙君清了清嗓子,居然有点难为情,“此事……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只是……” 他仍十分为难,抬头看了看天,“只是此时并非时机。” “你这讲故事的老仙竟也要讲个时机?”就连兰凰也道。 “老仙?”璧琼未接话,反倒是七空子反问道,“你说谁老?” “哈哈哈,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们乃是一盘棋的棋子。” 被辜夙离这么一搅和,气氛倒是好了很多。 只是璧琼棋也不下了,搁下棋子,起身道,“我得去那粤国一趟,虽不是什么大事,却很麻烦啊……” “你且去你的,不必管我们。” “那璧琼就先告辞了。” 于是璧琼腾云,便去了粤国,空中只见粤国东面以京城为界,以北雨雪霏霏,以南风轻无雨。心下已知怕是哪位神君阻隔了三霖的术法,以致不蔓延到全境。 临近地面几丈看那悲苦的乞儿,也是无奈地摇摇头,“谁让我是个司命的呢。” 转身进了太极宫,那粤国国君在案上几欲昏睡,见了璧琼,立马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一脸恭维地笑着,也不顾自己是个生杀予夺的一国之主,极尽阿谀奉承,正当璧琼已经听得烦了,他才终于进了正题,“薜穹道长,您看,最近这天象……” (待续) 第八章 (下)还有一个阿苍 若说这穆三郎杞人忧天,那是极为不妥当的。毕竟此时动静不小,凡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呢?遑论是穆三郎这样,弑君杀弟的心虚之人。 若换做旁的凡人,璧琼毫无疑问是万万不可插手的。身为司命仙君,凡人一生相貌命数,尽在其掌,不可有半分偏倚。是丁是卯都是前尘已定,若要更改,司命处不会落笔,而是要靠着凡人自身的努力。若机缘与努力双至,命盘自然随之变化。虽此类天赋异禀之人甚少,却也不曾断过。再者,所谓改命——谁又能道不是另外一种被安排好的命盘呢? 而这穆三郎虽较之常人略聪慧一些,却也未到天赋异禀之列。平平常常罢了。杀孽过重,睚眦必报,并不是修仙的料子。自然,也是并无仙缘——位列仙班之类,是无机会的。 因此,找上璧琼——化名薜穹道长的司命仙君,并非他颇有前途,令仙人欲提携一二才与其有所牵连。而是,一向尽忠职守的璧琼为着某些缘故,擅改了此人命格。此等大事自然不可与人道矣。若传到天帝耳中,轻则禁闭百年,重则与帝姬一样,去人世历个十世的劫。这样重的责罚,璧琼是无论如何不想受的。 言到此处,诸位也就明了为何司命仙君为何对凡间这位国君如此上心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闪失,便步了帝姬后尘——然帝姬自愿,他是受罚。 是以粤国与这位皇帝之事,是要格外留心的。虽与穆三郎留了用于通信的三味真火折,这二十年也未见他烧一封信。此次异象确然动静不小,恐要生了变故——自然是与神仙无甚多干系,但要是牵连了历劫的帝姬与那位安排放在穆三郎身边的公子,也足以令璧琼受罚了。至于是何变故,司命此刻也瞧不出。 于是他只得宽慰穆三郎几句:“不过是两族有不懂事的孩子,因儿女私情闹一闹罢了,要不了多久就风平浪静。” 那皇帝听了,并未展颜,反而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十分担忧道,“薜穹道长有如此本事,可知此事始末。”虽是夸赞,可总觉得他另有所图。“不知,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朕脱离此事困境?” 璧琼冷笑一声,“你既得了皇位,想必玩弄心术这事已是驾轻就熟,盘算好的事情,又何必来问小道呢?”说着,薜穹道长一扫拂尘,“陛下杀孽过重,恐那位公子也无法抵了您的罪过。好自为之吧。” 言毕,便化了一股青烟,顺着窗户缝直上青云,又腾云回蓬莱。 虚镜中,将方才情景尽收眼中。叶泫芝收了虚镜,叹了口气。只觉自己似乎成了个窥视旁人的泼皮,又可叹所探知之事并无一件无用。心中滋味复杂。 这世间,并无何事是无用的。你在过去做了什么不可为的,势必会枉及旁人,即便是该做的未做,也该做好以后的日子为此挽救的准备。若是不兴波澜的小事倒也罢了,只怕无论怎样弥补,都如螳臂当车,于事无补。 能让璧琼亲自托付个孩子予某个凡人的,必然交情地位缺一不可。想来想去,也就那么几个,而有心做此事的,也就那么一位。叶泫芝已是了然。 神仙们,也都有各自难处啊。 神仙如此,凡人更甚。 叶泫芝每日必做之事便是隔着虚镜看着叶萍川——那长大了的阿苍,可有食饭,可有暖衣,欢愉否,安康否——最近不情愿地新加了一项,何时出阁。 虚镜那端,叶萍川不知第几次试了刺绣华美的红纱绸嫁衣,反反复复,终是快要到了进门的日子。安平郡主遣退身边人,独自摩挲着方才试过的衣裳,满心欢喜,又一腔哀愁。欢喜的自然是嫁得意中人,哀愁的,却心绪杂乱不知从何说起。 自己未来的丈夫要杀自己的义兄,虽非他本意,然而又不止他二人之事。与穆伯伯出生入死,守疆卫土的战士将要因皇帝陛下的疑心尽数送葬,思及此处,便生了许多愤懑,胸口似乎堵着一口气,难过得几乎落泪。义兄与那么多将士都要这么死去吗?义兄死后,阿嫂与弟弟妹妹们该是如何的难过?那些为国效力却要死去的将士,他们难道没有家眷吗?他们的父母兄弟与妻儿,哪个不是在等着他们卸甲归田,安睦和乐? 况且,那皇帝老儿虽许易氏一门荣耀,但也可随时收回。若是以后真相泄露,焉知不会被满门抄斩?对待亲弟尚且如此,安平侯府又当如何呢。 “我却不能抗旨。”她在暮色中半倚床阶,抱着绯色嫁衣自言道,“我要杀了那皇帝,是不是就皆大欢喜呢?不,我不能。”她想起易洌川的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记得,我说过的。尔为吾兄,生死与共。你不能死。” 打定主意,安平郡主又整好仪容,恋恋地端望着嫁衣,喃喃道,“若你知我非人,怕是不肯娶我了吧。” 萍川只觉此刻比想到义兄不久人世还要难受,这些日子累积起来的惊惶无措,不安悲伤,终于在此刻击垮了她,泪珠滴落在嫁衣,更加殷红,似血。 她不敢哭出声,只得默默地落泪,哭得睡着了。 “萍川,萍川。”似乎有人在叫她。 萍川循着声找去,只见苍山翠竹中站着一位玄衣少女,不停地叫着,“萍川,萍川。” 萍川走近一看,她竟生得与自己一模一样。 “你是谁?” “我是阿苍呀。” “我也有过阿苍这个名字......你为何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不,你不是阿苍。我才是。”那少女微微一笑,“是你救了我。要不然,我就要魂飞魄散了。谢谢你。” 萍川不明所以,却听那少女又道,“幸好阿爹是九尾狐,不然我们一家人真的要同归天地啦。”她拉起萍川的手,“等我完全养好了,可以使用这个身子,你就可以自由啦。” “你在说什么.....”萍川还没问完,便觉额上一凉,打了个冷战,这一哆嗦,便发现自己已躺在闺中绣床,溪儿正为她敷冷毛巾。见她醒转,才松了口气。“小姐,您终于醒了。您知道您都睡了多久 了吗。” “多久?”萍川这才发现自己声音如此嘶哑,“我这是怎么了?” “您都睡了一整天了。明德王听说您病了,急得非要来看您,却被拦下了,派人送来了好多药材。” “李明兮......溪儿你去派人讲一声吧。我没事了。” “不急。明德王就坐在咱们侯府中厅里。外面的小厮听见动静应是会去回禀的。小姐您先将这粥喝了,补补力气。” 安平侯府中厅。 果如溪儿所言,小厮机灵地回禀了安平侯与明德王。听闻萍川醒转,这二人明显地放下了心。 “幸好,并未耽误婚期。”易洌川呷了口茶,“这病来的蹊跷,萍川平日壮得跟个小老虎似的,怎地突然就病了?” 闻言,李明兮笑道,“兄长这可是说萍川是个小母老虎?” “口误,口误。” “哈哈哈。明兮也是想让兄长放宽心。”李明兮话锋一转,“也许是这些日子萍川主持府中事务,照顾嫂嫂侄儿,又为兄长生死忧心,到了临界点,生了场病罢。” “最近萍川确实操劳许多,愚兄之过啊。”易洌川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样的担子又要落在萍川或是青瑟身上,心中眉间又聚了许多愁云。 “兄长宽心。” 回府的路上,净一瞧着主子神色凝重,不禁问道,“王爷,王妃不是已转好了么,为何您仍闷闷不乐?” “净一,也许她知道了。” “恕小的愚钝,斗胆一问,可是皇上要您办的那件事?” “不错。若是这样,她还肯嫁我吗?” “小的不明白。陛下不是已下了圣谕,安平郡主难道抗旨不成吗?” “为了安平侯府,她自然不会。”明德王的眼神黯了黯,“可是我更怕她会做傻事。她......不是平常的女子。” 车马帘子外,依旧是阴雨连绵,像是一个巨大的雨幕,将所有生物,死物,将死的,新生的,通通笼罩,看不见尽头。 归云花栈的十层楼,却不在这其中。 归云仙子照常依次照料着十层楼中的幻境画,方进了一层便察觉出了异常。而她又十分确定,花栈中无人造次,那便只有外间的人世生了变动。她一刻不敢耽搁,亲去了人间走了一遭。 一到粤国都城,便立即感到一阵熟悉的威压。这还不算,待她查看了整个粤国,发现自北海向南,便有魔族法术痕迹。不知怎地却又被一道神力阻隔了。 这情形虽令归云大开眼界,却不敢久留。于是她便又转了一圈,确定并非自己眼花,便回去立即传字与那位派她下来的神君。 可巧这粤国的云雾里,还碰上了相熟的仙君。 那仙君也瞧见了归云,热情地招呼,“这不是安清宫里的归云仙子吗,怎么竟到了这儿?” 第九章 (上)大婚,大昏 从北海而来的雨雪冰霜,短短十几日便让粤国重回冬日,倒不知该称春灾还是冬灾。朝廷赈济粮食衣物因皇帝陛下“新官上任三把火”,底下的人并无胆量有多少克扣。也正因如此,穆三郎皇位坐得还算安稳。再想到“薜穹道长”所言,要不了多久便可风平浪静,心中更是得意。自以为是个明君了。 既无后顾之忧,除去心腹大患之事便又提上日程。他是如此急迫地想要送易洌川及其他穆家军万幸活下来的将士去死路啊。却未曾想过就只凭着纸上谈兵的文官们与娇生惯养的“公子兵”们,如何就能守得住江山呢?此刻他一心只想将安平郡主嫁入太师府,如此李明兮才能心无旁骛地为他做事。 于是,四月廿七,宜嫁娶,采纳,订盟。这天,安平郡主易萍川终于披上嫁衣,腰间系着阿袀所赠的荷包,那一对鸳鸯绣得甚是好看。安清山路途甚遥,康安归来不便,托了人送回一幅画。溪儿打开,乃是兄嫂旧日里静看他们恣意耍闹的情境,一旁还添了尚在摇篮中的珍煦与珍暻。 萍川心头一酸,红了眼眶。“阿嫂,阿袀,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了。” “阿袀舍不得姑姑......”阿袀拽着萍川衣袖,依依不舍,今日停了功课,来送萍川出阁。“你走了之后谁带阿袀出去玩啊。” 一旁为萍川梳头的青瑟也难掩伤感,拭了拭泪,不忘嘱托,“萍川都是大姑娘了,以后就是王妃了。嫁过去要好好照顾明德王。他乃陛下义子,虽手握重权,极受倚重,却自小无父母,你是他的夫人,以后要与互敬互爱,打理府宅。以后一言一行,要更加谨慎。代表着王府与侯府。”青瑟说了许多,望着铜镜中二人,轻抚着萍川的长发,“时刻记得,你是从安平侯府出去的,若他对你不好,欺负了你,就回来告诉兄嫂。我们虽不比王府,但我们家的女儿,也绝不能让人欺负了。” “萍川记下了。”心中不舍更甚,一向果敢恣意的萍川,面对阿嫂与侄女,此刻尽是女儿柔肠。 不一会儿听得外面婢女来催,青瑟以袖擦泪道,“好了,该出去了。” 红绸鸳鸯盖头落下,缓缓遮住萍川面容。视线只得见脚下,红绸一角的坠子晃来晃去。溪儿扶着她,一路上听得鞭炮与人声喧闹,哪位公公宣着皇帝的圣旨,脚下只见阿袀撒了一路的花......临出侯府,易洌川终于绷不住,与她交代一番。说是交代,也不过是叫她好好照顾自己,萍川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是忍住了没哭。只怕是忍得十分辛苦。 这又勾起萍川的伤感。万万不想姻缘之事竟是如此令人难过。 萍川听见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李明兮勒了马,踩着马镫下来,一步步地走近自己。他与兄嫂说了几句,便接了萍川入轿,亲自抱了进去。萍川一张脸羞得通红,幸而盖头下无人知晓。 到了明德王府,萍川只觉懵懵懂懂,按着之前嬷嬷教的规矩:跨火盆,跨马鞍,跨米袋;挑了盖头后以扇遮面,待李明兮吟诗一首方露面;等证婚人出场行三跪九叩大礼拜天地星辰与父母——因她与李明兮皆无亲生父母,故拜皇帝皇后与易洌川苏青瑟夫妇;而后交换信物——萍川将自小带的玉坠子给了明兮,换了一柄剑回来;接着是结发之礼,二人互赠青丝;李明兮敬茶与易洌川苏青瑟夫妇,便与萍川喝了合卺酒——虽只一小杯,却也熏醉了萍川。 她只听礼官喊了一声“送入洞房!”便晕乎乎地被李明兮打横抱起,她怕摔了,紧紧地搂住李明兮的脖子。 李明兮笑意盛极,于萍川耳畔轻语:“阿萍,你终于属于我了。” 萍川闻言,脸上红到耳根,羞到不行,将头埋进他怀中,只觉浑身无力。 进了新房,红烛摇曳,旖丽生情。李明兮早已令下人退出去,就只他二人。将微醺的萍川轻轻放在新床上,温柔地替她脱了鞋袜。李明兮坐在床沿上,左手摩挲着萍川右脚,爱慕地看向萍川,惹得萍川脑子更胀了。 “李明兮你做什么.....”又痒又热的感觉让无力的感觉更甚,落在脚背上的一个吻让她的问话戛然而止。 “破瓜年纪小腰身”,红烛春宵,自不再提。 而新婚听墙角自来是个习俗,溪儿虽是个姑娘,但因是贴身伺候萍川的,也被苏青瑟派来。郡主出嫁前学的那些规矩,她也都学了一遍,因而听得面红耳赤,还要记得清清楚楚回禀过去。怪难为情的。 神尊却不觉得难为情。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那红帐红烛一整夜,直到翌日卯时,才强迫自己关了虚镜。这感觉特别熟悉,即便这二人样貌变了,身躯变了,也还是如旧日那般心口堵塞的感觉。与前不同的是,先前之事并不确定,而凡间这一场婚礼却是真真切切的。从昨日傍晚,至今日卯时。 他们确然是成了夫妻。 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了。 再有,看来兰凰又被那只小黄鹂骗了。 第九章 (中)神仙聚会,夫妻谈心 兰凰此刻是不知的。他与那小黄鹂优哉游哉地等着璧琼归来,再听几个故事,便要回天平山候命。而司命仙君与辜夙离这只黄鹂仙,要同回天宫。 等了半日,见一云雾降地,二仙并肩而立。原是璧琼与归云。二人各自怀了心事,皆不可为外人道。因各自不知,因而璧琼只当归云仙子思念帝姬,归云只当司命日常巡视——因临近天宫述职与帝姬回魂的日子,便顺路同行。 见了这二仙,七空子并不惊奇。兰凰与辜夙离那对冤家,许是因知晓太多,此刻不约而同地咯噔一下。 “归云仙子?”兰凰起身道,“可是帝姬安清宫的归云仙子?” “正是小仙。”归云回道,“见过兰凰神君。” 前不久所见归云,乃是男装。她并未随帝姬入过虚空,只是帝姬回天界后与前来求见的兰凰碰过几次面,因此男装归云并未令兰凰认出。而此刻原本的女装勾起了兰凰记忆。 “那三位可是要一起回天宫了?”兰凰只字不提归云花栈之事,但心中疑窦已生。 归云明显松了一口气,忙道,“小仙但凭二位做主。” 辜夙离——因时空篡改,并未送信。懒洋洋地赖在蓬莱呆了许多日,几乎忘了这一茬。——“我么,自然晚几日最好。阿璧你还没讲几个故事,没听够,没听够。” 闻言,璧琼心中一紧。他怕露出马脚,极想快些将归云仙子送回安清宫,而这小夙离这样一说,却不得不留归云几日。 “那便......请仙子留此几日,反正在天上不过片刻的功夫,也不差这一时。”司命仙君的不情愿可不能教人看出来,虽不情愿,却如此淡淡道。 只是后面与空子的对弈,因总是出神,大多都是惜败。空子乐见其成,也不追问。毕竟人多,也不好开口。 于是这五位,各怀着心事,清闲地过了些日子。 在这些神仙清闲的日子中,新婚的明德王夫妇便面临了分别。 新婚的萍川与明兮情好甚密,夫妻恩爱,令人艳羡。穆三郎见明兮已然抱得美人归,便催促起除去安平侯与穆家军残余之事。于新婚第七日开始,明兮拖到第十四日,于五月十一那日,在自家院子领了圣旨,次日便要与妻兄一道领军前往北海视察灾情——这当然是个借口。与圣旨同来的还有一道密令,纸上唯有四字:“见机行事。” 明兮心中顿时如压巨石。萍川亦如是。新婚燕尔几乎让他们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丧气事,如今这一道圣旨,将一切都归于原位。二人心知肚明却不能直言。场面一时有些冷清。 “阿萍......我并不想去。但是没有办法。”良久,明兮道。“我与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年前。有个孩子出生在苍狼圣地附近的一家农户中。他出生时,可巧碰上苍狼族出了个纯血的圣君。虽这圣君是个女孩子,但也足够让千百年毛色无全玄色的苍狼一族为之一振了。这男孩,与圣君的生辰八字正正好好地一致,便被选做了圣君伴童。本应在苍狼圣殿与圣君一同长大的,未料昭示圣君身份的筵席还未开始,便被贼人抢了去,还残杀了许多苍狼族人。 圣君失踪后,父母本以为伴童一事就此作罢,未想隔了几日,有个自称“薜穹道长”的,说是晓得圣君身处何处,便携了这孩子那北极之地。不知道那道长是何来历,竟让白渊仙子门下的小仙童留他住了三年。那三年中,他慢慢长大,通晓一些事,极地中无甚景观,日日下着雪,唯有宫中大殿一口太古寒冰所雕棺材,晶莹剔透,颇为可爱。更为可爱的是冰棺中的女娃娃。有位神君日日守着,每日也偶尔出去走一走。此时薜穹道长便会回到殿中带着他,指着冰棺中的女娃娃对他说:“这个就是苍狼圣君,你以后的媳妇。你以后要守在她左右,护她周全,予她喜乐。” 男孩懵懵懂懂,总是点点头。日子一长便也记下了。 冰棺中的,是他的媳妇。 再往后,三年过去,“薜穹道长”带着他拜别了小仙童,追着媳妇去了昆仑山,也是一个冰雪极盛之处。忘了说,“薜穹道长”似乎对名字极有执念,每到一处便为他换个名字,北极时唤作叶珠,昆仑时唤作姚池——做姚池时,他被养在一户没有子女的猎户人家,天天去隔壁找媳妇玩,听着媳每次喊自己“小池哥哥”心中甚是欢喜。本以为这么长大就能顺利地娶上媳妇,结果十岁那年,睡了一觉发现媳妇丢了。媳妇爷爷问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似乎听到媳妇哭声,但却迷迷糊糊,起不来身。后来,媳妇和媳妇爷爷都不见了。 正当小池沮丧时,“薜穹道长”又来了。这回在京城中找到的那户人家是个大官,在朝中似乎颇有威望。“薜穹道长”见他时,领着姚池腾云而下,着实惊了这位大官。也因此这位大官对“薜穹道长”言听计从,道长说这孩子以后必然会助大官登上皇位,那大官因此待他如亲子。农夫猎户的儿子自此摇身变为一个官家公子。大官出席宴会等事也必然带着他。一次在某位将军的成亲宴席中,他果然见到了他的小媳妇,因人太多,却不敢上去说话。 虽不敢直接地与她接触,这位小公子却暗暗地关注着这位姑娘。直到有一次去那位昔日成亲的将军家中拜访,现出窘态,这位公子方知自己是如何地爱慕那位姑娘......夜夜辗转反侧,终于求了义父提亲...... 那公子,名李楚,字明兮。 萍川听得出神,从未想过二人竟是这样的缘分。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经历竟是完全与明兮的旅程重合,然而她此刻首先想到的并不是那位薜穹道长何方神圣,或是自己竟是苍狼圣君,而是自己竟未发现明兮便是当年的小池哥哥。然后不禁问道,“你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了吗?” 第九章 (下)远征与醋精 “李明兮是什么人?”两仙对着弈,七空子突然问道。 这一问令璧琼慌张起来,连棋子都落错了位置。“兄长如何问到此事?可是出了什么事?” 兰凰回天平山后,辜夙离便与归云仙子腻在一处,他们本就是一同长在天宫中的,渡劫成仙的日子也不过差了几百年。于是这兄弟俩便又重新下起了棋。 七空子本对这二人无太多兴趣,见他这状况,心道若是真的如那般,莫不是熠铉所托之事岂不是难办许多,于是便如实托出:“你走后不久,那虚空神尊便隔空传话与我,叫我探听探听易洌川与李明兮二人来历。趁着那二位饮茶谈天的空儿,我便去看了看你那本司命册子,可是——” “那册子上,既无前生也无来世,就连此生的也寥寥无几。” “正是。不但如此,这二人命中还都写了差别甚微的一句话。易洌川的是‘守护帝姬一生’而李明兮的是‘厮守帝姬一生’一字差之千里。”说到这,司命仙君再不言语,怕所言入了天听。也不敢使用仙法,只用手沾着水,写道,“这二人,一人乃是太子殿下取了血,在老君炼丹炉九九八一天炼成的傀儡之灵,有了肉躯如常人一般生长思维,不入轮回,死了之后要再回太子身上;另一人乃是北海仙君转世,死后便是北海仙君归位之时。” 七空子也知此事不宜张扬,于是取了笔墨纸砚,这兄弟二人便在纸上对起话来。 “熠铉似乎认错了人。”七空子写道,“许是小夙离有意为之,他竟与兰凰道那易洌川便是北海仙君渡川转世,或许因名字相近,兰凰便这么回了熠铉,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对穆家军一事不闻不问。” “确然,”璧琼接过笔写道,“他若知易洌川所建功勋将帝姬转世送入明德王府,也就不会任由穆四郎死去了。如今二人成婚行礼,怕是也瞒不住了。” “我倒是想渡川早日归位,这阴雨连绵的,祸害了多少百姓。熠铉自然不会管这些,但此时那夫妻恩爱,必然会触他逆鳞,恐怕是这凡间的李明兮,时日无多了。别的都是好事一桩,就是可惜了这一对刚刚成亲的小鸳鸯。” “兄长所言极是。”璧琼顿了下手,“却不知兄长为何如此忧愁?” “还是因熠铉。”七空子使了个眼色,甚是无奈。“他本叫我探听出这二人身份,确认是何人,虽也没说要将他二人如何,却露出许多戾气——书信之气冷冷一片,大概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这样子,与当日帝姬与渡川仙君订婚一个德行。” “情不自知啊......也是苦了帝姬,竟看上......罢了罢了,多说无益。不知兄长作何打算?” “本想如实告知......现如今,便只有不做声了。若初了什么差错,恐非我辈可担待。” 这时二人听见辜夙离与归云仙子移步而来,便燃了那纸,收起笔墨砚台,仍作下棋状。 “你们这两个石头仙,日日只喜下棋,真真是无趣。可怜我与归云仙子,既非鸾鸟又非三珠树,竟也不得你们瞧一眼。” 兄弟二人闻言,不由得异口同声道,“住口!” 辜夙离见他二人如此,目的已是达到了,伸手向归云道,“你赌输了,那宝物借我一用。” 归云便从怀里掏出个什么物件交与他,“你可莫要弄丢了。” “那是自然。”说着边收入袖中。 七空子此时有些气不顺,便与三位天宫有职位的仙君仙子道:“日子不早了,何不早些返天界?”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璧琼心中也有波动,便辞别兄长,与这二人同回天宫了。 此刻,兄弟俩方才谈论的熠铉——便是叶泫芝,正立于城墙瞧着明德王与安平侯待出征的队伍。除去明德王与其麾下三万人,剩余几千皆是穆家军旧部。叶泫芝瞧的其实不是这些将死之人,而是附近马车中依依惜别的明德王夫妇。 除了叶泫芝无人得见在落了帘子的马车中,那二人紧紧相拥,李明兮吻了萍川的头发,她的额间,她的眼睛,她的鼻尖,还有,她的双唇。 嫉妒是什么滋味,叶泫芝已尽知了。 那二人缠绵悱恻,萍川紧紧抱住李明兮腰间,与他嗫喏道,“你一切小心,我等你回来。” 明兮也在她耳畔轻语,“明兮回来一定要带阿萍去城中逛逛,上次我们没去成,下次便去。” 妇人妆扮的萍川脸色绯红,在他怀中顺从地点了点头。 而后二人终于分开,萍川与兄长作别,看着那长长的队伍在绚烂的朝霞下,盔甲反着光,像一条河流一路向北,带走了她的义兄与新婚的丈夫。 将前来送行的阿嫂与阿袀送回侯府,萍川回府时蓦地感觉身边多出来一个人。歪头一看,是“老枫树精”。 “好巧啊......枫树兄。你出来兜风?” “不,我是来看你的。” 萍川心中慌乱起来,“这老枫树精究竟要作甚。” “你嫁人了。”“老枫树精”叹道,“我心中虽甚是悲伤,但想你想得紧,仍是来看看你。” “那便谢谢枫树兄了。”萍川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心中却暗自腹诽,这五千多岁的老枫树精道行高深,与明兮亲密之举该不会都尽入他眼吧...... “我夫君对我很好,”萍川捏紧手绢,“我们还是要避嫌......” “你的玉坠子呢?”“老枫树精”置若罔闻,继续问道。 “成亲之时换了夫君的一柄剑。” “你可是爱上那小子了?” 萍川犹豫了一下,才知“那小子”指的是李明兮。于是便坚定地回答:“我爱他。” “那他便非死不可了。”老枫树精心中默默道。 萍川却不知,自顾接着说,“我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老枫树精”心中一钝,瞧着萍川。萍川被他炽热的眼神看得浑身不在,便听他道,“虚空神殿之事,我悔之晚矣,你快些回来好吗。”那眼睛不知透过她,在看谁。 第十章 (上)身已有孕养二灵 “萍川,萍川。”又是那个声音。“我是阿苍呀。” 如果你是阿苍,那我又是谁呢? 萍川梦醒,屋外已是一地霜华。她现出苍狼原身,又默默地收了回去。这身体确然是阿苍。那么,若如那个人所言,易萍川究竟是谁呢...... 已为明德王妃的萍川极不情愿地回想那日马车中的情境—— 那人道,“虚空神殿之事,我悔之晚矣,你快些回来好吗。”然后......萍川不明所以,只觉眼前一黑,眼前人便将她置于腿上,一只手缚住她双手,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越来越近听不出感情地喃喃道,“他便是如此吻你的吗?” 萍川用尽办法却动弹不得,只觉得屈辱。唇间的触感冰凉,一点一点地深入她的齿间,吮吸的力度也毫不客气,掠夺她每一处。萍川惊恐地瞪大眼睛,于他换气的一瞬,见他紧闭双眼,竟幻化了个别的模样,突然生了一种熟悉感,竟让她不再那么抗拒,无力地闭上双眼。 时间似乎停了下来。他学着李明兮所做,重复了一遍,才终于放开她。时间确实静止了。萍川欲夺路而逃却透过窗子看到外面一切都纹丝不动,这绝不是一个枫树精可行。萍川的记忆溯回时,终于对面前这公子有了些线索。 “你为何哭?”叶泫芝问。说着掏了方帕子与她拭泪。 “你......我被杀害父母的仇人如此羞辱,又无能无力,难道就不能哭一哭吗?”萍川红眼哀声道,并不管他,越想越委屈,哭得如那日初出虚空。 “你就只记得我屠戮那帮畜生,”叶泫芝有些丧气,“全然不记得我怎样宠你......”他瞧着哭得有些抽噎的萍川,与那时阿惹相似极了。“罢了罢了。九尾狐与苍狼皆乃神族,我又未伤其元神,怎会轻易就死了。”叶泫芝冷笑道,“他们不来寻你,不过是因为你气息被这玉坠子压住。不然凭着易洌川此时肉体凡胎,如何护得住你。如今这玉坠子被你送了人,那帮狼崽子也快到了。” 萍川忘了哭。她本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却不想他们极有可能仍在世间。那她就不再是个孤儿了?“那我......” “我绝不许那白狼红狐夫妇再近你身一步。”叶泫芝沉声道,“从前我就奇怪那白狼为何要吞你元神魂魄,原是打了这个主意......”他点了萍川额头,萍川向后微仰头,便听他道,“你这身体受了些伤便要几个月方好,平常苍狼也要强你这圣君许多——一身养二灵,如何吃得消?” “以萍川,养阿苍吗?”明德王妃头一次觉得,夜风竟是如此之冷。她打了个寒噤,寒冷令其头脑清醒。 她此时不能想这些。义兄与夫君已走了有月余。然而来往书信中所告知北海灾情并未好转。好在并没有听闻义兄有何损伤的消息。也许义兄与穆氏残军仍有用处,因此未到卸磨杀驴之时。 虽不能想这些,但近来明德王妃总觉得乏力,又十分嗜睡。就连饮食口味都变化甚多。昔日最爱甜食,最近却总嗜酸。萍川暗道,莫不是命不久矣......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溪儿命人请了太医为萍川诊脉,那太医听了萍川今日症状,又搭脉瞧了瞧,便笑道,“恭喜王妃,您这是喜脉。看脉象,是个小世子。” 萍川微怔,想不到竟这样有了明兮的孩子。沉吟片刻教那太医对此事保密,那太医见惯此事,自然应承下来,道了喜,领了赏银便退下了。 这虽是件喜事,却令萍川十分煎熬。她遣退下人,独自倚窗。一只手轻抚小腹,这里,有着她与明兮的骨肉。然而若是梦中的声音所言非虚,叶泫芝未曾骗她,那么,莫说这个孩子,就连自己归于何处都不可知。若是最终都会落空,那么究竟要不要告与夫君知.....还有义兄,每日都危在旦夕,不知能活到何时。若是那叶泫芝所言非虚,她身体会愈来愈衰弱,如何能够救下义兄?如何能诞下此子? 萍川满腹愁情,柔肠千转,不知如何是好。 恰此时,溪儿在门外问道,“何当共剪西窗烛?” “西窗烛泪滴君裳。”萍川答道。 她速速开了门,溪儿早已支开侍卫奴婢,转身关严门,附耳上来,“王爷布在宫里的人来了消息,说是陛下已等不及灾情得解,刚刚下了密旨,令王爷速速动手。那密旨已八百里加急送去北海......” 萍川最最担心之事终于还是来了。今日之前,她本已决定夜奔北海——幼时可从昆仑山至此,那么区区北海也不过一夜之事——未曾想如今竟有了孩子。 叶泫芝已言道她的身子大不如前,若是她自己,忍一忍便好了。可如今,有了与明兮的孩子。明兮......想到他,萍川的心便柔软起来,她答应等他回来去城中逛一逛的。如今,还有他们的孩子。 若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或是救义兄时有什么差错,那么一家三口,焉有机会一起出游?若是明兮知晓她已有身孕,必然极欣悦;若这孩子不幸夭折......萍川不敢再想下去,只觉陷入了两难之处,难以取舍。 犹豫中,还是决定依照从前的决定。于是令溪儿下了禁客令,只称病了,无法见客。 她喃喃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说着抚着小腹,“孩子,我叫你行客,可好?”顿了顿又道,“若你我有缘......便以此做你的表字,你阿爹很疼爱我,一定会答应的。行客,若你出世,阿娘阿娘也会很疼爱你。你还有很多表兄表姐,他们都是极好的孩子......” 萍川带着行客,还有溪儿和一名大夫,加上护卫婢女各两人,就这样去了北海。 溪儿因知孕事,本是极力反对的。然而拗不过萍川如此道,“那近一万的穆家军残部,哪一个不是别人家的儿子丈夫呢?” 于是只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幸而大夫日日请脉,如此舟车劳顿并未影响胎儿。 越往北,天气越冷,路程过半时,竟下起了雪。北海越来越近了。 (本章待续) 第十章 (上)续 小别情浓 萍川一行抢了日夜兼程的驿丁一步之先,早了半日到了北海郡。一路北上所见,触目惊心。这场寒灾,来势汹汹,不知因何而起。尽管朝廷救济早已就位,也不能令这天气回暖半分。正当夏种时节,北方大地却无一家一户有可耕之地,都已冻结起来,奈何不得。 萍川不知第几次跨过街上冻死的乞儿尸体,急急匆匆地直奔军队营地。溪儿等人在其后紧紧随着,不敢丝毫懈怠。快到驻军营地时,萍川猛地回身,与其最近的溪儿险些撞了上去。只听萍川问道那五人,“你们可怕死?”出门时并未与另外五人交代此行是为何故,因此这一问令他们有些迷茫,但想起王爷临行前所言,若王妃有何差错便提头来见,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因此整齐地回道,“属下(奴婢)愿为王妃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这番决心并未令萍川心安。也令溪儿吊起一颗心。不止因萍川腹中的小世子,也不止安平侯的生死大事,萍川眼中的决绝,令溪儿生了此行难道是有去无回的念头。惊了她一身冷汗。 似乎是与溪儿心有灵犀,萍川瞧着溪儿,“我记得你有个弟弟,养在白渊,你可想去看看他?” 溪儿立即会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溪儿不想离开小姐。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溪儿向来是沉稳的性子,如此扯着萍川衣袖还是第一次。 “正是因为这许多年的情分。溪儿,若是我们都平安,我便派人接你回来。”说着掏出一页黄纸,“主仆一场,我无甚好送你,我收拾了一箱银子一箱首饰,放在马车暗格,这是你的卖身契。” “小姐......” “无需多言。”萍川又道,“你们五个,不必随我入营。便去驿站候着吧。” 说罢,萍川孤身入了大营。因佩剑与白玉皆是明兮所赠,并无人敢拦。此次出门,她依旧作了男装,因此未有人识得明德王妃。她求见明德王只说是送家信的小厮,便这么进了明兮帐中。 此时寒风凛冽,明兮帐中烧着炭火,萍川进去见炭火极旺,火光映着他俊秀面容,不禁看得有些入神。明兮正处理军务,未发觉有人入账。如此就看了有一会儿。等到日头落了,萍川觉得有些累了,便轻咳了一声,“请太师安。” 明兮闻此声,方觉察面前立一小清秀小厮,细看竟是萍川。此时还未入夜,并非是梦。明兮放下案头事务,奔来时带起一阵风,将萍川横抱怀中,气息瞬间包裹住萍川,“此地严寒,你怎来了?可是想我了?我可是十分地想念夫人。” 萍川生怕他一松手自己便掉了下去,于是紧紧搂住明兮脖颈,听闻此言又害起羞来,细声嗔怪道,“也不怕被人瞧见。” “他们不敢。”说着明兮将萍川小心放在炭火旁的床榻上,细细端看着。 萍川被他看得脸色绯红,“你再这么盯着,我可回去了。” 明兮这才不舍地收敛了目光,与萍川并排坐在塌上。“其实我知夫人为何来此。”明兮悠悠道,“可是,这件事我不能依着你。” “你如何知?”萍川颇有些意外。 “夫人来此,是因为陛下传密旨的驿丁快到了,府中已有飞鸽传来。” 第十章 (中)寻找苍狼圣君 如此说来,宫中探子皆明细所布,身边之人除溪儿,尽是明兮所指派。萍川此刻心情倒是有些像昔日卧榻养伤时那般,有些堵着了。似乎桩桩件件都被明兮预知掌控,究竟令人不快。 明兮察觉萍川情绪,“我也是无奈之举,陛下疑心甚重,若不早做打算,恐要步哀王后尘。” 萍川倚在自家夫君臂膀,“我明白。” 明德王瞧着自家王妃,似乎有些疲态,便问道,“可是路上辛苦,累了罢。” “本王妃可是苍狼圣君,哪有那么容易就累了——你果真要接那混蛋......”萍川压低了音,“.......皇帝的密旨?” “我所料不错,你果然知晓了。明兮搂紧了怀中夫人,生怕她施法跑了,“君命不可违。以兄长一人性命,换一门荣耀平安,也算得偿所愿——哀王临走前将穆家军交予他手,若一人苟活,实是煎熬......” “那可是,一万人命。”萍川定定看他,“竟无一点办法吗?” “除非神迹,人力无法扭转。”明兮沉声道,“我知你为将士不平,但此事早已定了。” “李明兮,你可知苍狼应是神族一脉?” 明兮怔了,心道不好,“萍川你莫要做傻事。” “你若不接密旨,我便应承你,如何?” “夫人......”七尺男儿竟撒起娇来,萍川也奈何不得。 “我们苍狼应是成群结队的,只我一个招架不住你这......这......”萍川憋了许久也未寻到个适合词字与明兮,只得狠狠地瞪了一眼,“本圣君将行之事也是早已定好的。” 且先不论萍川将行何事,本应一月前奔赴其周的数群苍狼,此刻都脱不开身为其效力。那玉坠子离了萍川身那刻,苍狼一族便有所察觉。祭司与巫士反复推算,终于确定圣君方位。本想顺着方位先奔去,到了附近便可寻到圣君气息,以苍狼一族的嗅觉绝不是问题。 谁料,眼看着就要挨近小圣君,半路遇上了这么个...... “熠铉神尊,您看,您也堵了咱们个把月,不知您有何指教?”狼群中出了只毛色除了四爪雪白,浑身如墨的领头,有些怯怯地道。此狼名唤莞郎,正是莞娘亲兄,算起来萍川还要叫声“舅舅”。如此伏低做小,乃是因上次叶泫芝血洗苍狼殿,他与莞娘这层关系,最先冲上去,狼头掉时还能看见族人的血哗啦啦地迸射,场面极为血腥。 是以对于这位神尊,莞郎丝毫不敢怠慢,惟恐他何时怒了,故事重演,又要趴在地上十几个时辰等着恢复。 “无事。” “......” 叶泫芝瞧着趴了一山头的狼群,个个将头撂在爪子上老老实实地趴着。许是当年“光荣事迹”尽狼皆知,无一只敢触他霉头。就只这么一只长得不错的,敢起来与他搭腔。 “虽无事,”叶泫芝理理衣袖,“只是心情烦闷,逗逗你们罢了。” 狼群嗷呜声,此起彼伏,估摸着是用狼语骂着这位神尊。莞郎神色突然一紧。叶泫芝倒也并不在意。 这帮狼崽子中见过叶泫芝那副杀神模样的,都静悄悄地眯着,不敢妄动。 他们不知,若非那日见了萍川那为兵士忧虑的模样,这帮狼崽子决计是要再地上再躺个十几个时辰的。因当时不想日后阿惹归位后拿这事唠叨,便心慈手软了一回。只将他们拦在天平山。谁道这一批又一批,竟占了整个山头。若是不是使了个障眼法,这漫山遍野的狼,可不是又要雪上加霜地再给冻在雨雪中的粤国添了新堵。 叶泫芝却没料到一来二去竟拖了一个月。虽可随意穿梭时空,却也无甚必要。不知萍川过得如何。掐算一番,却发现她早已去了北海郡。 “苍狼圣君,此刻在北海。你们去罢。”叶泫芝一甩袖,不再多言。心中却是懊恼多留了那人转世月余,萍川竟生了这样的变故。他一时有些慌张,更多却是嫉恨。 这种情绪不应出现在一个年纪几乎与天地同寿的老神尊身上,然而却折磨着他。 那苍狼一族一山头的族人却无暇顾及神尊的心情, 听闻圣君身处北海郡,顿时议论纷纷。 “那北海......可是巫士告诫再三,不可让圣君接近之地?”莞郎身旁一只混着灰色的苍狼道。 “若真是如此,那圣君危矣!”立马有狼接话。 ...... ...... 此时,狼群中闪开一条路,走出来一只略微年长的。“莞郎,此地只有你会驭云,你且先去,我等随后便到。” 第十章 (下)舅舅! 北海郡地处北海沿岸,全境内皆依着北海。三霖的术法所殃及的各郡县中,数北海郡最为严重。起初,只是蒙蒙细雨;后来,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凝成雪;再接着鹅毛大雪盖住树枝房屋,温度骤降,滴水成冰——这仍不是最严重的——莞郎到时,腾云术所指使的那片小云彩,直接化作数十冰雹,往地上直直地砸了下去。 若不是他身手不错,借着一似有仙术护着的楼阁缓冲落地,恐怕是要摔成冰冻狼肉。奇怪的是,那楼阁在接了莞郎落地后,竟若隐若现地闪了几回,再看时,全无踪迹。莞郎虽也惊异,但此处稀奇的事儿可太多了,他未忘自己为何事儿来,因而在这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走着,循着越来越近的圣君气息。 苍狼族圣君此时正满面愁容。 自打昨日萍川抵达此处,便劝说自家夫君莫要接那密旨,只当是张废纸,不予理睬便是。可明兮仍是恭恭敬敬地接了。还苦口婆心地道,“兄长已是做了成全大义的决定,旁人劝也无用。” 萍川一时无言,虽心中仍是打定主意,却不想与他争辩。谁料一早他竟悄悄地拿铁链锁了门——郡守家客房——教萍川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门外起了个声儿;“阿苍,我是你舅舅啊。” 萍川虽不称这名许久,梦中还总有个自称阿苍的姑娘,但是听见这个话,仍是下意识地往窗外瞅了瞅。 只见外面有只四爪雪白,浑身如墨的苍狼同类,正把两只前爪扒在窗子,焦急地唤着她。门外侍卫也都倒地,许是这自称舅舅的苍狼所为。 “你真是我舅舅?”萍川也化为狼身,伸出前爪在窗内扒着。 狼辨认何物乃是要靠着鼻子所嗅气息,因血源相近,这两头狼气息也十分地相类。不多时,窗外窗内的都确定了对面的是自己所寻之人。于是乎,在莞郎舅舅的协助下,萍川轻易地就逃出这个简陋的拘室。得了自由,又认了舅舅,萍川心情大好。于是与莞郎并肩而行,全然忘记恢复人身。 莞郎也是野惯了,并不喜人身。于是这两只一大一小的苍狼明目张胆地在郡守家登堂入室,边走还聊着天。 “莞郎舅舅,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大概一个半月前吧......“莞郎边走着,边与萍川讲着,”......若不是那位杀狼如麻的神尊拦着,我等早就寻到你了,哪里还用等到今日。“ 这两头狼相谈甚欢,然而在凡人看来,就是两只口吐人言的狼从郡守府走了出来,若是得见,必然要吓得心惊胆战。果然,没走多远,一队巡逻士兵,迎着大风大雪远远地看着一大一下两个黑点越来越近,远时看得不甚清楚,走近了才发现竟是两只能口吐人言的黑狼。那队长本想结果了这两只,结果被其中大的那只龇牙一吓唬,就丢了枪逃命去了。一队士兵就这么四散逃离,口中还喊道,“生了妖孽了,狼竟然会说话了!”之类。 很快,军中便有人来报安平侯与明德王北海郡守府邸所在的那条街上,出现了两个能口吐人言的黑狼精。只不过这人来得不巧。 明德王正斟好鸩酒,敬与安平侯;而安平侯拒之,并不想这个死法。正在这两人僵持之际,来个了禀报的。二人只好暂且停下,听他所言。 而这内容,却让这二人吃了一惊。 安平侯所吃惊乃是,除了萍川竟还有另外的苍狼族人,他竟不知;明德王所吃惊乃是萍川挣脱禁管,不知要做什么傻事。 二人对视一眼,便教那报信的下去,商量一下比死法更要紧的事。 最先开口的是易洌川,“以我所看,未必是妖孽,也许是什么神族灵族,许是什么好兆头。” 李明兮心知他还不知,便道,“我知萍川与常人不同,确然是神族一脉。苍狼圣君,确然是个好名头。” 这便是承认知晓萍川身世了。 听闻此言,易洌川吃了一惊。原萍川竟真是纯血的圣君,原李明兮竟已早知。然而他不解,“可萍川来此为何?” 李明兮斟酌语句,将事情托出。 易洌川沉默许久,叹了口气。 “难为那孩子了。我已是如此了。”说着便要饮尽那杯中酒。 此时却听帐外有叫喊声,依稀听得是—— “有狼妖!有狼妖!快报将军!” 第十一章 (上)军营认亲 苍狼之所以称之为苍狼,是因通体墨色,毫无杂毛,日落夜沉之后,与苍天融为一体。是以久久以来,便得名苍狼。只是上次天地大劫中,苍狼一族协天宫封妖除魔,治水安民,所损甚多。经此一劫,纯血苍狼日渐稀少,近百年便只出了阿苍这么一头。 其他的,最好也不过莞郎这般。平常的,三两色是稀松之事,至多可达四色。虽是神族一脉,也奈何不得衰微之势。这些,易冽川与李明兮都是熟知的。 因而瞧见莞郎,这二人心中有数——约莫是苍狼一族来寻萍川,可又不知为何隔了这许多年才来寻的原委。二人对视一眼,匆匆出帐。 便见兵士举强拔剑,围了个厚厚的圆,见明德王与安平侯到此,便将圆中打开一个缝隙的缺口,这二人瞧见他们一大一小两只苍狼困于其中——莞郎只是不屑于这些凡人计较,本也无趣,逗逗这些凡人罢了。 “你们怎地动也不动,就瞅着咱们?” 听见这黑狼竟会言语,兵士们恐极。李明兮刚想说些什么,有个胆子大的兵士却抬手用尽全力掷出了红缨枪,朝着小狼直直冲去。 这小狼—— 伫立在这漫天风雪中,丝毫不见慌张。脖子上挂着可随意出入皇城宫中的玉佩,身上还悬着昔日明德王未成亲时的贴身佩剑。一双眼睛友善地瞧着明德王与安平侯,尤其是望向明德王的眼神,甚是柔情。 那枪就直直地过来,李明兮与易洌川阻拦不及,心中一个比一个焦急。却见那大狼一跃而起,叼住那柄枪,只听“咔嚓”一声,那枪便碎成两截。 掷枪的兵士见状几乎被吓破了胆,转身便逃。莞郎怎会放过他?以狼爪一掌将他拍在雪地中,那兵士身子几乎没进积雪中,口中还喊着“狼老爷饶了小的吧,饶了小的吧……” 莞郎厌恶他这模样,接连给了他几巴掌,便将他扔到了旁的雪地中。 “小爷今日新认了外甥女,心情尚好。赶紧滚。” 全程无人言语,包围了萍川的那一圈兵士也无人敢轻举妄动。李明兮瞧了一眼被莞郎压在雪中的兵士,皱起眉咬紧了牙关。然后顺着兵士们留出的缝隙,瞧见萍川狼身乖巧,这才露出笑意,点了点她额头,抬手便将她扛起,耳边柔声道,“你呀……”便往帐中去。 经过易洌川身边,便与他使了个颜色。意思是,我先带萍川回去,这里交给你了。易洌川点了点头。 “舅舅,回来了!”被李明兮扛在肩上的萍川突然道。 那边莞郎见萍川被明兮带走,便化了个人身,跟上了李明兮。 除了风雪声,又是一片寂静无声。易洌川见状,便道,“刚才那位乃是神族苍狼中人,不是什么妖怪。是怜悯我等饱受风雪之苦,特来相助的,莫要惊慌。若有散布谣言者,军法处置。” 说罢,留下不明所以的一帮人,便也回帐中去了。 一进帐,便见莞郎狼身懒懒地卧在塌上,半眯着眼瞧着他。易洌川身经百战此时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笑一笑。那旁李明兮一点也无明德王与太师的架子,拿着鬃毛梳亲自梳理了一遍萍川狼毛,才许她变回来。 一恢复人身,萍川便扑到明兮怀中。似乎还带着几分狼族野性,亲昵地蹭着他。然后拉着他衣袖,向莞郎道,“舅舅,他是我夫君。” 莞郎瞧着这人,对外甥女不错。便点了点头。 又听萍川跑到易洌川跟前道,“舅舅,这位是我义兄。我今名易萍川。受了义兄许多恩情。” 莞郎听闻此言,便多看了几眼。 而后许是觉得不便,又换了人身,与这二位招呼,言语许多骄傲,“我是阿苍的亲舅舅。”特意将“亲”拉长了许多。 明兮与洌川便都老老实实地叫了“舅舅”。 莞郎对此甚是满意。 帐中炭火暖意与这二人表现,似乎令莞郎十分满意,便与他们攀谈起来。大概知晓了外甥女的一些事情,尤其是此次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异常之地的原因。知晓了这些,莞郎便也道出此次所来目的。 苍狼族想要迎回圣君,振兴苍狼一族。 “还有,像我这样的狼,约莫还有三百来头,正往此处赶来。” 确然。 因三百多头苍狼的动静委实大了些,惊动了北海施法的人鱼族三霖公主。她从海中移步空中,见如此之多苍狼,便立了一冰幕阻拦。 “你们可是要来阻拦我?” 第十一章 (中)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 三霖公主并不敢与数量如此之多的苍狼族人起正面冲突。本想略施些术法令这一帮碍眼的苍狼原路返回,不料他们竟毫不退缩。转念一想,若这一族这么吓一吓便落荒而逃,也就不会因治水落得如今的境地了。 这位人鱼公主也并不想与这几百头狼为敌,于是她将鱼尾换做腿,亲自下去与领头狼商议,这才得知,他们是要往北海迎接苍狼圣君。解救心上人与迎接圣君是这两方各自顶顶要紧之事,于是双方便定了个约——三霖绝不误伤苍狼族人与其圣君,苍狼一族绝不阻拦三霖施法。 此约一立,便当生效。两方只当从未遇见,互不耽误。 北海郡的风雪声只暂歇片刻,又重新呼啸起来。 萍川倚在明兮身侧,头倚在他一边。似乎已然完全释放天性,紧紧地把着他一只臂膀。也不顾帐中还有莞郎舅舅与易洌川。 两人还悄悄地咬着耳朵。 “李明兮。” “夫人。” “你不许伤我义兄和他兄弟。” “那掷枪所要伤你之人便是他所谓兄弟。” 萍川并不能从简单的对话中听出夫君的情绪波动。只是本性中的直觉察觉他似乎动怒了。 “你莫生气了。” “夫人都不生气,本王不气。” 这便是真的生气了。萍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直狼身趴在床榻闭目养神的莞郎突然警觉地竖起耳朵,侧耳细听。 听了一会儿,匆匆变换了人形。 “外甥女,这儿呆不得了。”说着,拉起萍川便要奔向帐外。 “舅父且慢。”明兮拦道,将萍川护在身后。“明兮自会照顾好自己的夫人。” 莞郎听了这话,倒也不急了。端看这个护住外甥女的凡人,“至迟后日晌午后,这儿就要被北海之水淹了。”说着笑起来,“你一介凡人,如何护她?届时不知是谁护谁了。” 听了这话,最先反应的昏昏欲睡的洌川。他几乎是被惊醒的,“您所言非虚?” 莞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与我无甚关系,何故骗你?” 明兮与洌川对视一眼,二人皆知圣上所交代恐怕不能如期完成了。现如今最要紧的,就是遣散城中百姓。 萍川见状,为易洌川与穆家军忧虑的心刚刚放下,又为城中百姓担忧起来。“这不像是平常的反寒潮,怎地这般凶狠?” “舅舅我是不知道的。”莞郎懒懒地道,“族人们快到了,外甥女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你伤了一寒毛。” 他话音才落,就听风雪嘶号中,传来一阵阵的“嗷~呜~”,此起彼伏,为数甚多。听了这声,莞郎与萍川都打起精神。萍川从明兮身侧几乎是跳起来的,“我能听懂这些狼语!” 莞郎赞赏地瞧着自家外甥女,甚是满意。 “既然你听得懂,那咱们就走吧。”莞郎说着,便要携了萍川往外去。 萍川却犹豫了。“舅舅,我是安平郡主,又是明德王妃,这家人,兵士与百姓的性命,我不能不顾。若是只管自己逃命——若我只是布衣百姓,倒也罢了。可我……” “我晓得了。”莞郎默默地又换回狼身,嗷唔嗷呜了好一会儿,才与萍川道,“我已告诉他们寻到你了,晚些与他们汇合。大水来之前,你就做你该做的。”说完,狼爪拍拍萍川肩膀,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洌川与明兮虽不甚明了,却十分关注那句“至迟后日晌午后,这儿就要被北海之水淹了”吸引了注意。 “萍川……你可听到什么了?”洌川心系将士与百姓,如此寒凉已是如此难过,若再灌入海水……他不敢往下想了。 明兮也是“为夫想听听”的好奇神色,望着萍川。 于是萍川细细回想,理了理思绪。便将所听狼语中有关人鱼三霖公主的复述了一遍。 片刻寂静后,安平侯与明德王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已然清楚此事紧迫,需得立即去办。于是这二人便将萍川托付与莞郎,便出了帐子。 驻扎在城外的几万将士,明兮下属三万,洌川下属一万。此刻,他们将全部将士召集起来,二人并立于军阵前,与将士下了令。 明德王先与这四万人简要交代了缘由:“我们来此,本是因天气有异,赈济灾民,为陛下排忧解难。而方才我与安平侯听苍狼神族所言,天气异常并非自然,乃是有魔族之人作祟。”他顿了一下,静听一会儿兵士的议论,又接着道,“作祟之人并不就此满足,她要以北海之水倒灌此地——”地下的杂声越发的大了,其中不乏有胆小者,已然生了逃跑的念头。他却并不理会。“因此,我们需要兵分两路,此时哀王旧部与本王下属,不可离心离德,应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说完这些,他递与安平侯一个眼色。 安平侯便接过话头。“事出紧急,我等自然遵从。” 底下一众人见此,皆知此事板上钉钉,不平之声渐渐息了。 而后安平侯叫未弱冠的,家中独子的,家有妻小无爹娘照料的,无父无母尚未娶妻的出列,再令父子兄弟参兵的各出一半,四万人便分了两个军阵。众人心有疑窦,静声屏息。 此时明德王带领出列那一半立即以最快速度进城向南转移城中全部百姓,能有多远便走多远。出列这队便随其而去。 而剩下的这半,便由安平侯所领。 易洌川瞧着这些面孔,心中甚是不忍。“吾留尔等于此处,甚是不忍。尔等或为父兄或为人子人夫,家中有亲人苦等……本侯亦然。然为护百姓之平安,解陛下之心忧,吾等只能守于此处,尽快建起堤坝,以防后日之大洪。若……堤坝无用,只能以吾等血肉之躯抵之……以保国之太平,家可犹在。若有不愿者,尽可离去。” 此言一毕,除却风声,再无声响。萍川透过帐子的缝隙,苍狼的听力一向甚好,将外间言语听得一清二楚。瞧着夫君领了将士们往城内去,义兄在帐前做好了以死殉国的准备。 她心中一阵犹豫,此时又听得义兄道:“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 心中的天平便歪向一处,轻抚着小腹,虽难割难舍,仍暗暗做了决定。 第十一章 (下)鸠占鹊巢的灵体 “凡间这些做父兄的,也都是把生机留给了孩子与兄弟啊……”兰凰神君于云头向下望着,罕见地与虚空君尊感叹道。 闻言,他身侧的君尊并未表态,但也俯视云下。三霖收了严寒之气,将术法集中于水流。那水极厚极宽,浪头过来可拍倒一个渔村。幸而沿海诸地渔村镇子的百姓早已因天寒迁往了内地各县城,否则便要葬身这奔腾而来的北海海水之中了。这水速度并不很急,却难说缓慢。而与海水最近的一城,便是北号山城所在之地——即李明兮率军进城疏散百姓,易萍川帮着易洌川与不眠不休的修剪堤坝的将士们运送石料沙土的那一处。 叶泫芝冷眼旁观,并不施以援手的原因,便是心中那由醋意扩大成的嫉妒。若不多生些罪孽,天帝如何治一治那北海仙君的罪呢?他这转世如此了不得,竟让萍川有了他的骨肉! 虽这样想着,他却仍心疼萍川如此奔波。正想着,突然心口有了感应,于是转念间下去化了个普通兵士,亦步亦趋地跟在萍川身侧,见她额间被他标记的印记时隐时现,遂暗暗相助,唯恐她这担了两灵的双身子有什么闪失。兰凰见状,也只得效仿。 此时的萍川并未察觉身边多了两个不寻常的“兵士”,她因怀了行客,身子比平时还要弱一些,又时常地犯困。她自京城到此一直奔波劳累,昨日至今又施法出力,精神与身体都已十分疲累。一时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身侧的两名“兵士”便扶了她去帐中休息。谁料她刚到帐中又精神起来,神采奕奕地道,“谢谢你们,我叫阿苍。你们呢?这里是哪里啊?” 兰凰疑色骤生,看向自家君尊。 君尊脸色十分阴沉,“原来是你。” 自称“阿苍”的“萍川”闻言道,“你认识阿苍吗?” “何止认识。”叶泫芝道,语气甚为冰冷,“哼,你是何时附身于此?”他问道。 “这个嘛”,“阿苍”一派天真烂漫,“阿苍灵体恢复也只是最近这些日子的事,并不清楚……”说着摇摇头,“为什么觉得有些累呢……”说着也昏昏睡去。 这一副身子,养二灵,或者说,以阿惹一律元神养着阿苍残魂——如今还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样操劳中,损耗甚多。需得尽早移出去一位灵体,方能保得平安。这事本来简单,若在萍川成亲之前,尽可取出萍川留下阿苍,这样既不会与李明兮生出什么牵扯也不会怀上这个小娃娃——可彼时阿苍意识尚未苏醒,叶泫芝难以觉察,更未料到这对夫妇竟如此之快有了孩子。此时若取出萍川,那腹中胎儿便失去母亲,若取出阿苍…… 正思索着,易洌川与莞郎便带了军医入帐,“萍川你身体如何?”说着示意那大夫与萍川号脉。 帐内的“兵士”识趣地站在一边,并不言语。 那大夫看了一会儿,便起身与安平侯道喜,“侯爷,王妃这是喜脉啊。安平侯大喜,明德王大喜啊。” 闻言,易洌川与莞郎确也露出喜色,不过很快他俩就想到现如今境况如此,而萍川如此操劳,恐非有什么闪失。 “王妃胎象如何?”易洌川问道。 大夫回道,“甚是安稳,只是王妃需得多多休息,切莫思虑过重。其他的,我开个安胎的方子,无甚大碍。”说着便提笔写了方子,交与安平侯,“每日一剂便是,下官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讲。” “明德王妃如此,是不是应撤回京城呢,我们与侯爷所在此地,说得直白些,生死犹未知,而明德王领民入北号山,也是条件艰苦,九死一生。王妃怀着身子,若是有何意外,岂不是断了香火。” “你说的不错。且下去吧。” “下官告退。” 易洌川看着萍川仍旧未醒,于是派了人去通知李明兮。因萍川是个姑娘,也不好就这么移动,满心惦记着回京禀明情况加急驿丁与外间防洪施工,虽忧心萍川,但安平侯依然出了大帐。 一旁的莞郎倒不在意这些。他外甥女自然有他护着,不会有什么意外。三百多头苍狼可不是用来摆设的。这喜讯倒是令他精神一振,化了狼身嗷呜嗷呜一阵,通知了外面那些同族。纯血与人类之子,是个不小的事情呢,大喜,大喜。 此时,“萍川”转醒,天真地问道莞郎,“你是谁呀?” 第十二章 (上)情深不知,情义难全 北号山上几乎聚集了所有的北号山城的百姓,即便明德王用尽所有手段方法,也毫无提前的余地,几乎是掐着日子赶上了与安平侯商定的最后期限。此刻与他共事的一万多将士早已疲惫不堪,多半都在临时支起的营地打起了盹。不远处肆虐了无数渔村小镇的海水已奔往城中,要不了多久那城就会变为水下废墟,而那些挡在这些百姓与年轻将士身前的那些人,结局早定。 此刻那水声还不大,不足以吵醒连日疲惫的将士们。明德王虽也操劳甚久,却不放心王妃——说定了洪水袭来之前便汇合,却迟迟不见那苍色小狼奔向自己。思及此处,不知为何,他烦躁起来。正当此时,便有一兵士远远地喊着“明德王大喜,大喜”往他这里来。 接了那兵士的消息,明德王狂喜。就这么一会儿,便已盘算着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又想着应与王妃商量,他却不知—— 萍川被阿苍夺去了身体意识,灵魂困在身体中,半睡半醒间见一青衣男子提着白光灯塔,招手唤她过去。 “萍川,来。” “你是谁?” “三霖将至,你随我可保平安。” 因这一句,萍川蓦地惊醒。她还要保护义兄与这些无辜将士!这念头强烈到足以争回身体归属,于是刚才还一派天真之态的“阿苍”此刻额间印记闪了一下,立即换了一副神情,这不自然的转换尽收莞郎眼底。 他刚想要问些什么,却听帐外狼鸣四起,一个个都是沿途放哨的催促他快些将圣君带回——三霖携着北海之水,盏茶的功夫便要到了。 萍川自然也闻得这些苍狼语,甚至连同侧立的那两个“兵士”,也是通晓此语的。其中一“兵士”方才未能将萍川魂魄带出,心中不能说不焦急。若萍川按计划行事,恐也活不多时。另一个虽也不言语,但早已提前看过结局——于那归云花栈迷失双层幻画时,早已上演今日场景,此时此刻像是被安排好的按部就班,一件一件,依次发生着当日所见。 萍川出帐化身苍狼,回身向北号山凝望片刻,嗷呜了一长声,身上扔挂佩剑的小苍狼才依依不舍地奔向堤坝处。 莞郎来不及多问,紧随其后。 天色越发地低沉,乌云几乎要触到到城门上去。辜夙离被璧琼几乎是拖拽着驾在云头,旁边还立着归云。三仙奔到北号山附近时,见越往南云头越低,眼见是水汽磅礴。下头除了简陋的防水堤坝,还有血肉之躯排成的最后一道防线。数万将士,视死如归。 萍川奔速与云驾无甚差距,不过先行,略领先些。腰间挂着佩剑的小苍狼到了那堤坝处,瞧了一眼辛苦多日静待洪波,无一不力竭疲倦,随时预备送命保国的将士,其中头领还是自己的义兄。她歪了歪头看向来路,毛发被带着湿气的大风吹动,轻轻地“嗷呜嗷呜”了几声。紧随其后的狼身莞郎此时也跟了上来,听见这几声,顿时不知所措。 隐身跟在萍川身侧的二神却是听懂了—— “明兮,我们天上见罢。” 似有心灵感应一般,那头山中的明德王心中莫名不安,未多思量便怀了“夫妻一体,生死与共”的念头,与净一安排妥当,便捡了一匹好马,赴那大水来处。 这人仙狼三处,无一不匆匆,这会儿工夫唯有那隐身二神似乎优哉游哉。然,非也。 虚空之人可掌时空,自如入前后时空,修正仙凡魔妖各界各道行之偏——各界有专人司职,并不用君尊亲自为之。然方才萍川语落不过一时半刻,君尊已不知溯回几多次,试图挽救今日局面。 溯回至大前日,上月,昨年,三年前,五年前,初初下界那年……这数次溯回,不过又经历一遍相似之事而已。叶泫芝,或许该称其本名熠铉——虚空之君,向来恣意行为,情薄寡淡,端得一副神姿清秀,未曾一日如今时狼狈。 兰凰不敢放任君尊自行,便与他一同历了这几次反复时光。修时空之偏这事,应遵天道,不可心怀私念,不可擅改其人结局,不可修自身之错——此三点乃修正最要紧的,否则不可成,然而熠铉未占其一。幸而兰凰仍是冷静自持,多少帮了表面淡然的君尊一些——若是真的淡然自处,何故一次一次重回过去?对君尊的这个性子,他实在是无可奈何。 每每抉择之时,熠铉愈发觉得无路可退,原并非是他当时所择,实则别无他法。他回去,见自己与阿苍满山雪中,那时她还那么小啊……为何她奔走之后,未去寻她呢?本可等卿长成,君生我未老,日日于雪中白首……她身处困境时,为何又只冷眼旁观?她未开情窦时,为何又不去?非等她心上有了人,赐了婚,满心欢喜,又让她心中生寒!她奔向此处时,又为何不拦着!又为何,不早早发现那依附其魂魄而复生的残魂,使她身怀六甲,身魂衰弱! 这二神重走了几遍这易萍川的时空之路,来来回回,重重复复,不过几十年,改变甚微,也不过是让其出阁前日子更安逸一些罢了……再走到这里,耳边仍是北海水声,那身上挂着佩剑,怀着小小苍狼的小苍狼,仍是心里惦念着夫君,却固执地挡在数万人之前的义兄前,身形变得越来越大,“我们说好的,生死与共。” 易洌川眼眶不觉红了,“萍川,明兮还在等你。你回头,一家三口应是和和美美。为兄所行之事,乃是为臣忠义。” “洌川自当守着忠义,我自当守着洌川。”苍狼所言人语,耳朵耷拉下来,眼眸低垂,“没了我,他仍可再娶……普通的人族女子,多好啊。可我……好想他啊……” 苍狼所思之人,正迎着心爱的妻子与肆虐的大水,策马而来。心中怀的心思,乃是不愿生离,不如共死,死后还为伴。既不能长相守,便共赴黄泉。 临近驻军堤坝处,连马儿都不愿再前行,李明兮下马,那马儿得了自由,便往来处奔去。明兮手中攥紧那白玉坠子,疾步而去。 第十二章 (中)渡川归位水祸息 “若是,此刻渡川归位,这水可会停了?”熠铉终于不再溯回时空,以神力使时空停滞,“他本也不在这人间道之内。” 兰凰不知该如何回这渡川之事,便提起最要紧的,“即便归位,帝姬的身子……” 熠铉眯起眼,“本座倒是忘了这事。却当如何?”长袖一挥,收了术法。 术法一收,那云中三仙便落了地。司命仙君一推黄鹂男仙,“快去罢。” 辜夙离立时现了原身,一只小黄鹂朝着小苍狼扑棱着,爪子落在靠近耳边的毛茸茸的头顶。萍川觉到重量,歪歪头,却看不见什么。原地转了个圈,抖了抖毛——却见莞郎迎风而立,于一土坡上嚎了几声,“我等苍狼听令,大水来袭,虽万死护圣君平安。” 随即苍野中狼鸣四起,皆为应答。以命换命这事,虽萍川做得,但牵连族人,却绝不可行。苍狼乃神族一脉,若真的死去,便同归天地。如此,不值得。然而萍川自身,已认命,她知自己衰弱……至于腹中行客,她莫名安心,相信这孩子会活下去。因此听闻此声,便立即以苍狼圣君之名令莞郎在内的众狼撤退。众狼不敢不从。与平常人听来,不过是一些狼嚎罢了,只是音调愈来愈悲戚,呜呜咽咽,渐渐地了无声息。 旁的苍狼遵命而去,莞郎却安然不动。“阿苍。”他沉声道,“我是你舅舅。在你之前,我也有个叫阿苍的外甥女,只是与她缘分太浅。那时我虽少不更事,但她死时,我心痛如绞。”莞郎前爪局促地拨着土,“如今你父母我的姐姐姐夫都被族长幽禁,只有我这个做舅舅的在你身边,我绝不会看着你与你腹中骨肉如此死去——你应当知道的,”他望向被护住的易洌川,“你对义兄尚且如此情谊,何况我们血脉相连。”说着,一只前爪搭在小苍狼的小脑袋上。 萍川闻言,方知父母果真尚在,心中生暖,几欲落下泪来,“舅舅……他们没有抛弃我……只是没有法子来……”加之,明兮此生可平安终老,萍川觉着自己算是此生无憾了吧。小苍狼的毛发被逆风吹拂着,方才踩在头顶的小黄鹂不见踪影。 熠铉展开手心,那鸟儿得了自由飞起来,口吐人言,“神尊饶我罢,那水就来了,若再不作为,可真要一尸三命了!” “你有法子救人?”神尊盯着这鸟,“难道还有比杀了那渡川转世更好的法子?” 辜夙离惊得一身冷汗,也不敢欺瞒,“司命仙君出了主意,将昔日帝姬赐给身边掌管刑罚的归云仙子的那支回婴笔,将莞娘头胎生的那个阿苍模样画了上去,小仙便是要引帝姬去那画旁,归云仙子施法,附身的那魂魄便可入画离体。璧琼再为易萍川改一改命,至少可以平安产子……” 闻言,熠铉且由他去了。回身对兰凰道,“这水也并不会因此退了。本座不能动那三霖,动动旁人却是可以的。” 兰凰心知君尊所言“旁人”除李明兮,不做他想。既然君尊再三提及,恐怕那人是活不了的。只是可怜帝姬转世的一片苦心,皆如流水。此话自然不可与君尊言,他既言出,必会行之。在兰凰遇到记挂在心的那人后,只期有情人都成眷属,不忍再见有情人死别生离这种事了。况瞧着那不知此生将尽,余生里再无相见,还以为可死生契阔,艰难寻妻的孤影,还有那独自在前头替这一国与夫君当下灾厄的小苍狼,不禁慨叹良多。 由是一向对熠铉君尊马首是瞻的兰凰神君这回并未立于虚空之君左右。他驭云于极低之处,默默看着下方的一切。未宣之于口的是,此时熠铉这些许醋意比之易萍川与李明兮这凡间的一世深情,几乎是微不足道了。 “在下要去寻家中夫人,这位公子莫要挡路。”李明兮位极人臣,却鲜少愠怒,但此刻紧急,面前这人如此不看颜色,勾惹他怒火。 那人着玄衣,手提一白光小塔,听出话中未发的怒意,却不让步,反凑近些,“尊夫人身怀六甲,此时命悬一线,她挡在那几万军士之前,期图以一己之力扛下一国人之灾——那北海之水,阁下听着这奔腾之声,可是太近了。” 李明兮心下一惊,虽如此,自小见惯了仙人的他也并不惶,“我们一家,死也是要死在一处的。还请您让一让。”他攥紧佩剑,“如若不然,休怪在下不客气。”他不怕这水淹没他这副身躯,只怕至死相离。 “若我说,只以阁下之死便可救妻儿,不知阁下如何取舍?” 那头狼身的萍川瞧着一只小黄鹂叽叽喳喳,她歪过头,瞧着甚是可爱,听着那水声虽很近了但不至于一时半刻便来了,便不觉被吸引,走出了一段路。此刻她面前凭空浮出一副画,若她得见便会知晓那原是一只刚生的苍狼崽。 归云与璧琼自然是隐身的,一瞧着辜夙离成事了,一个施法将萍川身体中阿苍的魂魄挑出来勾进画中,一个瞧着那二位都妥了,便掏出司命簿子,直接翻到易萍川那一页,应是要改命,大手一挥匆匆地不知写了些什么。写完之后还三震脚下地,把早已缩成一团躲在一处的土地与灶王都拎了出来,“赶紧上报天帝,晚了可等着降祸吧。” 自然这些神仙不可以在凡间示人,所行之事都是瞒着萍川的。她只觉得似有什么东西抽离出身体,顿觉无比轻快。当时似有个熟悉声音叫她,萍川。只是甚为模糊,并不真切,声音随着风就散了。 不知何时,汹涌的海水竟然就这么停住了。无论三霖输入多少法力,都似被吞了,毫无起色。 “三霖,此事到此为止。” 人鱼公主回身,瞧见了个最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一位仙君。惊得她失了颜色。 “你应是知道我此刻心绪的,当年你不也是……”她不甘心,“连你也要来拦我吗?” 第十二章 (下)国安,丧夫(苍狼完结) 渡川神君悲悯地瞧着她,虽慨叹万千,却依旧抬手将覆水遣回北海,“三霖”,他一旁止着水,一旁传了道法旨与人鱼族的芪汶王,期其可领回这个令人头痛的王姬。然芪汶王速度显然不足以快到即刻到达,因此渡川与三霖到底纠缠一番。因有天庭授予的法令,加之渡川本身便是神君之能,不过片刻便将三霖擒住,交与芪汶。虽这人鱼族脱了神界自堕为魔,时时有些小动作,但究竟女儿被锁拿,这芪汶也不敢托大,悻悻地接了三霖,只往北海返去。人言覆水难收,渡川却可将那三霖施法淹城的水不急不缓地托送回北海,凡人只见那眼前奔腾之水先是停住,后又缓缓往原路退了回去。可谓覆水倒流,一时劫后余生,一时兴奋惊叹。 当然,这凡人中看得最清的乃是安平侯与那几万兵士,而山上的百姓只听闻水声渐远,初时还不甚明白,后来易冽川遣人报信,这才知晓。 不过在莞郎与璧琼那三人眼中,这场纠缠可是甚为分明。尤其是那三仙——其他两个与渡川的交情自不必多提,归云更是几乎与濯惹渡川另有其他仙子仙君一道长大,光是一个背影就可认出了。况且,除渡川外,能如此驭水的,也只有如今的水神神尊——天界距此甚遥,究竟是赶不及的——因此这三仙也就心知,凡间一世为人的李明兮果然被熠铉劝着赴死了。 璧琼瞧着手中司命簿子,李明兮那页,生前之事一一浮现,唯有死时有了改动,司命仙君瞧着不妥,顺手改了改。语句甚简,“期妻子平安,救粤国万民,提剑自戕,其功甚伟。”不一会儿一旁多了天帝批注:“此子可堪任,复神籍原职。” 司命仙君暗思量着,想是土地灶王早到一步,将下界之事尽述了,方致如此。这次虽送个大人情与水神及渡川,恐怕是要令熠铉君尊不快了。倘若熠铉日后知晓此举乃我筹谋,还是这么个结果,却不知会作何反应,总之,眼下应是扬扬得意的。逃得一日是一日吧。 如此,三仙便功成身退了。 与这些处纷杂纠缠不同,萍川自阿苍元神出了身先是感到一轻,随后便是十分疲累。应是这许多日子的身心操劳所致。其后那水势逆流,她只隐隐地觉得视物模糊,愈来愈不清,却不做声响,死护在易冽川身旁,仍紧紧地盯着那北海来水。自然也瞧不清那与三霖缠斗的渡川。后来于人群劫后余生的欢呼声中,终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昏迷的这阵子,萍川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原是天帝之女,因招惹了一段孽缘,故下界历劫。临下界前,她似乎瞧见那孽缘提着白灯塔,身影与梦中唤她的那个缓缓重合。前世种种,此生所历,尽皆重现了。从前想不通的事,此刻都恍然大悟。只是,帝姬濯惹的那些过往,与易萍川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大概是将死了。”萍川迷迷糊糊地想着,“与莞娘和义兄约定之事算是做成了。可我的行客……该如何呢?” 三军帐中,榻上萍川七日不醒。那日后,将士早已疲惫不堪,易冽川命人原地休整,一边休养一边等着萍川醒来。他缓缓为其拭面,瞧着军医立于一侧眼神躲躲闪闪,不免心中大恸。莞郎虽是神族,却也不通黄歧之术,只眼巴巴盼着。易洌川暗道,“我这义妹与妹婿,皆是良善之人,于国忠于民利,而现今明兮无故自戕,萍川怀着身孕昏迷不醒,竟是要绝了后吗?!” 莞郎与易洌川心思相类,但苍狼之眼却于三军阵前那瞧见一位神君能驭水回潮,且瞧见萍川倒下后面露忧色,竟暂停了回程,赴于萍川身侧——这神君脖颈上,分明戴着萍川与明兮成亲时相赠的玉坠子——落下地来,吻了仍是狼身的萍川额间,又摸了摸毛茸茸的小耳朵小脑袋,小心地抚了抚她的小腹,以一股神力护住这对母子——莞郎估摸着这位神君恐怕是不知萍川其时苦苦支撑,若是知晓,便不会花费许多神力来保胎了。 “侄女婿既是个神君转世,那我这侄女或可平安无虞,或……也是个仙子神女托生?”莞郎果然是个见过世面的苍狼,就连死生大事,也都如此豁达——虽如此想着,他还是觉得好好的侄女,没了一个又一个,实在是令人扼腕,难抑心痛。于是奔出帐外,嚎了几嗓子,方觉痛快。不想,竟又瞧见那个杀神。莞郎自知不敌,只得溜溜地撤了。 临近大帐,便听易洌川在里头怒道,“圣上果真这样讲的?!” 莞郎听了一会儿,才知前些日子去送信的驿丁已将易洌川——安平侯的亲笔信送到京城,彼时大水返海,异象尽退,圣上安坐龙椅阅了信,得知辅他上位的明德王竟离奇地亡故,便再也坐不住了。他此刻深觉易冽川是他帝王大业的绊脚石,竟将神仙交予自己的义子克死了。也许是这皇位来得手段卑劣,令他终日惶惶,恐哪日又有什么人如自己一般走了大运就篡了位,眼下他大概是觉得所忧虑之事终于是来了,便疯癫了起来,也并不顾惜这些在前线为其卖命的将士,反正这泼天的富贵与权倾天下都已享受。于是下了道圣旨,令安平侯率军将功抵过——此过便是杀王之过,明德王李明兮之死异常蹊跷,陛下又如何会放过这个拿捏住安平侯的大好机会?那圣旨之意,就是若不能击退东夷,便提头来见。 可知东夷陈兵二十万,而安平侯手中,算上明德王所帅的,只有不到五万。易洌川确实是个用兵高手,然东夷一路势如破竹,且不说别的,就是从北海驻地转移到东边,就要十几日,届时莫说大胜,京都可否保住都是未知数——从京都来的飞鸽传书至少也要走个四五日,边界到京都又要七八日——这还只是飞鸽速度,要是带着这五万大军,速度不知几慢。且从那边战报来看,东夷不断推进,恐要与其拼个速度才有一线希望。只是行军疲累,又焉知不是白白送命? 他瞧着这些兵士,暗道,“我辈岂可沦为亡国奴!”狠了狠心,下令整军出发。 巧的是此刻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兵士,向安平侯报,“侯爷,王妃醒了。” 易洌川想着,若将李明兮的死讯告知,因着夫妻深情,萍川必然要保重身子,如何也要保证这丝骨血平安——却不知情深不寿——萍川瞧着义兄,虽听见了却并未明白。她似寻着什么,目光从面前这些人啊,苍狼舅舅啊匆匆略过,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却无她心心念念那个。 “他为什么不在呢?”萍川似乎茫然无措,“他应是平安的,他应是平安的……” 易冽川不忍,但如今形势哪里又比洪水滔天好到哪里呢?于是他拍了拍萍川的肩,低声道,“萍川,明兮已经为国殉身了。” “为国殉身?”她眼中无泪无光,笑得凄凄然,“既如此,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安平侯,本王妃要随军出征。”明德王妃摊开手,昔日夫君相赠的玉佩竟不知何时碎了,虽是碎了,“李楚”二字仍辨认得出。 出征号角已响,安平侯进退维谷。易洌川位低于李明兮,虽明德王身死,但萍川示其令牌仍是有效。倘若秉公执事,依着她,可得一战力但义妹与外甥恐有性命之虞;若私心作祟,不依她,实难有把握不是灭国之祸……他天人交战之时,莞郎却不忍再看。 这只苍狼耷拉着耳朵,默默自言,“我果然是没有做舅舅的福分。”又想着,人间再如何凶险,也险不过那个杀神――虽然在此,大不了再趴在地上几个时辰等着复原罢了。他头搁在爪子上蹭了蹭,颇有些委屈。“我可怜的小萍川啊……” 那旁易洌川本是铁了心保住萍川母子,却听她道,“我与义兄有旧约,若不去恐遵不成了。且明兮用命护下的国,我要替他守着。” “冤孽,冤孽啊……”天帝朝会上座位居末次壁琼偷偷瞧着观世镜,几乎痛心疾首,“那李明兮分明是被熠铉一剑穿胸。” 璧琼瞧着易萍川,不知怎地想起千年前的昙瑟。镜中人与那公主毫不相似,却缓缓重合——她们都是为所爱之人披上战甲,沐血搏命,却不得善终。便是专掌此职也不得拂逆天意啊。思及此处,再瞧瞧凡间那萍川用尽最后一丝神力保住腹中孩儿,司命仙君不由得叹了口气。幸好,不至于绝了后,那苍狼一族应会如珠如玉地宝贝这孩子吧。 凡间的粤国都城,血流成河。史书所载这日,皆道安平侯天命所归。市井也道,他仅有五万对抗东夷二十万大军,并有两巨狼随其抗东夷,竟大获全胜。只可惜其中一狼身死,令安平侯恸哭,并举国共哀。市井又赞安平侯大义,拥昔日粤国皇族一子为帝,拨乱反正,乃一英雄。 “如此,便是皆大欢喜了。”熠铉提起锁灵塔,对塔中收回的那一魂道,“阿惹,你终于回来了。” 魂魄闻言,瞧了他,额间闪出一点印记,尔后沉沉睡去。 第零章 (一)行客独生,塔锁帝姬 灵体可行之处,甚广于肉身。素衣提塔灯者深谙此事,并不敢疏忽。许是担心要取之魂归了地府或天宫,便当机立断,在其耗尽神力护住腹中胎儿后行将就木之时,就勾出那缕魂魄,置入锁灵塔。 肉眼凡胎者只见方才抵挡东夷敌军,令其不得向前一步的皮毛如夜色一般的骁勇小苍狼,于战胜之后静立万军尸骨中,望了望主帅及另一大苍狼,长声哀鸣,使人落泪。而后缓缓趴下,闭目,就再也没动过一丝一毫。再后,刮起一阵风吹起她的皮毛,暮色中残阳里,苍狼化为一位俏丽女子。易萍川的衣袖浸染鲜血,似乎承受不住这风,整个人在这风下忽然就散落如星辰,点点颗颗,倏而不见。地上却多了个赤身婴儿,似乎知晓父母皆去,不住地啼哭。那大苍狼一跃而起,叼起婴儿,便驭云而去。主帅安平侯视其去处良久,都城目及之处无不疮痍浸血,两军之旗皆入血泊,易洌川将已方旗帜艰难地拾起,他已无甚力气。虽将敌军全歼,然幸存者十之不能一二,城中郊野,尸骨堆如山鲜血流成河,而萍川……就此殒身,连尸骨也不曾留下。易洌川转过身,挺立的背终于弯了下去,他倚靠着将旗蹲坐一处,恐呜咽声被倚赖他的将士得闻,不敢耸动,也不能抑制泪水。 今人后人皆将此次与许久之前的那一战相提并论,称其为第二次“昙城大捷”,兵史儒几家无不称其奇迹,却不知这奇迹所生,付出了何等高昂的代价。他们将易将军列为忠臣名将,喜闻他嘉爵厚禄,瞧他匡扶这百年乱世,却不知他余生尽余,大半都是悔不当初。素衣者勾走那魂魄,所谓苍狼圣君陨灭之时,安平侯易洌川是瞧见自己的前世了,也瞬间知晓自己因何而生。那往昔随着萍川之陨,逐渐清晰,一幕幕闪出。阿姐与阿川还有自己千万年的相伴,因阿绊之事阿姐护着他的身影,阿川推开阿姐接下虚空之君的一击......起命轮外与阿川的争执,剑入染阿姐衣裳.....阿姐魂魄四散......他去求璧琼,只为能护阿姐平安......命中应保护之人身如飞灰,他入南柯,一梦初醒,只能保重自身,在漫长的时光里等待下一次的相逢。 同时那归云花栈中一层的薄雪草终于挣扎不过,那绒绒的花枯萎弥散,其在画中幻化的美人星星点点地凭空消散。周围由此灵气而生的花鸟美景与时空变换都随之而陨,此处最终空荡无物,等了许久也未再多些什么。瞧着外面这样一番变故,和片刻空白的这花栈一楼,归云仙子怔了怔,叹了口气。身旁随侍的小花仙不解其意,“上仙何故叹气?少了这一层,回去的日子不就近了一些吗?”归云此刻仍着男仙之服,对其也是男子风度。这般穿着除却不想暴露身份,倒是没别的什么理由了。她心中虽焦急却只道了一句,“魂魄未归此处,却不知如何与上面那一位交代。”随后便瞩其看守此地,自己出了结界恢复本身与那位神君述职去了。 却说那几处争抢的那魂魄因在下界历练涤荡了一番,又为另一残魂恢复损伤不少,因而此时迷迷糊糊,在灵力充沛的锁灵塔中汲取所需,慢慢地恢复了一些气力。这塔中是个小世界,塔身晃动也并不觉得颠簸,加上叶泫芝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入左侧衣襟中,行路驭云就更为平稳了。这魂魄被提出肉身时神力耗尽,又未能按着昔日的神仙前辈们的惯例返回原身,既不知来处又无记忆,也不知外面岁月如何流逝,只混混沌沌地休养着,自然不知这塔主去了何处。 叶泫芝驭云入了九霄,便见一玄色神力波动落于天机府中。这神力落下时正见璧琼正受着罚,被禁了法术打扫偌大的天机府,天机神君一旁在院子里督促着璧琼,一边翻着找回的天机册,白胡子一抖一抖地嘟囔着,“这四千弟子中尤属你最不令老夫省心,人间安国一处管得还不利落,竟还敢偷了师兄神族分脉的册子……” “天机。” 天机神君见着叶泫芝,便顾不得璧琼,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不知神尊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 叶泫芝颔首表意,随意倚在天机府院落上空一只浮星上,“本尊来此,是有要事。” “您讲。” “神仙临世历劫后魂魄若不能立即回归本身,那这魂魄是原主的元神,还是所历一世的魂魄?” 天机神君闻言倒抽一口气,用了神通四处打量一番,确定安全才压低嗓子回道:“您……您所讲之事,可是小神所想的那位的?”随后摒退四周弟子仙童,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是又如何?你胆子也忒小。” “您说的是……”天机神君仍旧低声,“若是这一位,那却不好说。这位元神四散,所投生时空与身份性别皆不相同,不知您问的是哪一个?” 神尊的讶异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但也只是一瞬。他转过万千个念头,也知天行有常不可妄为。他不能违背法则去逆转时空一一取回阿惹的魂魄,只能顺其自然——这一世的阿苍便是最好的反例——他几次插手,并未有所帮助,反使她得了个家落人亡的命数。渡劫的每一世与阿惹,皆乃一神二体,都有自己的造化。虽然这造化与自己有不可分的因果,他也不敢再擅动。这天道叶泫芝无力可逆,但他还是想知道更多。 “除却已历完的这次,本座只知一世,余下的的那八次你且讲讲。” 天机神君的神色愈发为难,“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您就莫为难小神……” “若本座非要知道呢?” “帝姬的神位虽不很高,但是天生成神,已占了极大的机运,这渡劫是省不得的。其中必要经历甚广,尝七情六欲,经遍世间苦难,各界各道虽不能都历经一遍,却也相去不远。天道安排,小神便是飞灰湮灭也是不能说的……” 叶泫芝化为熠铉神尊只一瞬,天机神君还未闻到焦味,及地长须就眼睁睁地被虚空之君手中那团黑火之一缕烧了一半。 “神尊饶命神尊饶命……您想知道什么小神必知无不言……”这话说完,黑火被收回,长须也成了络腮胡。天机神君却仍是庆幸。那火虽烧了胡子,神体元神仍在——要知这火称作原炙,所过之处,再生不出活物;若是凡人便就再无来世;神仙之体立刻飞灭元神破碎归于宇宙辰星中。昔日虚空之君参战,这原炙一出,无能敌者,仙魔鬼神皆避。避不开的,就只得瞬间化作世间无尘之土,飘洒四散。 “天机,你应知我想。”熠铉语气无甚起伏,收回原炙,依旧倚在浮星上。 天机神君惊魂未定,不敢丝毫含糊,诚惶诚恐地拱了拱手,“还请神尊与小神借一步说话。”说着取出点运笔,凭空一点,便在浮星流云中打开一个通道,其中现出一小截楼梯,似乎是个什么禁地,“神尊请与小神来。” 熠铉与其进了那通道,原来那楼梯不过万千中不足一二。熠铉所猜不错,此处果然是个绝密之境,这眼望不尽的书卷载的都是自这宇宙生来神仙星辰及地上万物——无论修炼与否——的全部命数。此处便唤作天机阁,隔壁就应是作册馆。天机与作册二职乃祖神所委,于宇宙初开早生于众先神天官,专理宇宙中各处命运与记载各处历史。天机神君与作册尹神不知更代几多,其下弟子不可尽数。初时唯有宇宙大星及祖神所行之事,有后众神等,众神又造星创人间及各道,这两处的册子堆得比凡间云还要高,各处寻物的云梯高得不见尽头,于是各自专辟出小天地来装载,每个卷轴都有匣子单独盛放。而今二神每踏一步都是跨过千百命运,一层楼阶便是一个时代,其中文字从太古至今,不尽相同。每个卷轴都散着幽幽之光,这走不尽的台阶绚烂至极,那都是昔日星辰神妖或是地上普通一命,以时代与归地而分,宇宙最上,神于其下,星辰再下,次末为人间,最末为冥府。各卷轴有其命运之光,透过匣子缝隙,其光甚美,且比夜晚人间所见星辰宏伟壮阔,置身其中,方觉自己渺小。 而熠铉却不以为意,虽这处比前次来时多了不少卷轴,于他看来,比起他在虚空中日日所能眺望的星河辰光,也不过尔尔。他一路随天机神君到了人间存卷处,天机神君却踌躇不前,“小神带您来已是触犯天规,若是再与您道破天机,恐要遭天罚。小神受先师之命掌天机阁,数十万年未曾有过纰漏……”见熠铉耐心无几,又转言,“帝姬须得历经十世方可归位,可如今其元神四散,除却大部分落入时光正常流转的如今人间,还有零星散入了一代三代……” 熠铉面色骤变,“你说什么?” 一世三世的人间,与今日大不相同。且每次人间更迭,都不免要与神族大战一场。人为诸神所造,但也不能免其苦战。幸而神族虽每每艰难,也是赢了的。可人间土地经这几次灭世之战,虽然还很是结实,却也是焦土遍地,洪水滔天,活物无几。因此虚空神尊的震怒不是没有道理的:若是帝姬元神散入一代人间,日子本就漫长,再经三次灭世大战,焉知不会元神尽散? 第零章 (二)天机府里观前尘 “神尊莫动怒,帝姬元神无恙,您且宽心。” 熠铉仍是眉头紧锁,“既然无恙,为何本座遍寻却感应不到?” “虽其中缘由许多,但只两点,帝姬劫数未渡或机缘未到,神尊只需耐心等待。小神岂敢匡您?帝姬若有任何损伤,小神早就如实上报了。”天机神君欠着身子,“小神不似神尊可任意穿梭时间瞬移空间,只能本本分分地记录这宇宙万物。帝姬这一劫是避不开的,算上人间二三世的,此前确实再无哪位神仙渡劫长过帝姬的。但这十缕元神,也只能一世一世的历。现误入别世的也存于今世,只看机缘罢了。若时机到了,您再来此小神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此刻却不可。”天机神君忐忑道,“您此来是为那小苍狼的魂魄,想来您贵人多忘事,不如听小神为您讲讲这前因后果。” 熠铉见他提起阿苍,到底是心中悬着的一桩事,便道,“你且讲来。” 天机神君转动点运笔,便出了个能瞧见虚像的法阵。“神尊请看。” 熠铉便席地而坐,看向那虚像。 虚像从苍狼一族开始流动。“神族支脉甚广,各支脉除虽皆为祖神子,却形态各异,领地分明。苍狼一族便被封在地上的山,因这一族在此久了,便唤作苍山。后来的纷争您是知道的。”画面一转,到了地上堕神半神作祟那时。“彼时除神族及下属外所活之物才换了一批又一批,直至三代末,争斗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这样算来如今已是第四代了。这期间苍狼族与其他地上神族一般投身恶战,因其族骁勇,常与其他神族兽神充做先峰,故损伤甚多,几次大战之后,苍狼血脉稀薄,其中纯血少之又少。其他神兽皆若此。幸得天帝垂怜,将神兽封地注满九天灵气,又留一丝通道,使他们在绝地天通之后逐渐恢复了元气。苍狼族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渐渐地隐于山中,依旧是万岁成年。”虚镜转到濯惹准备投入下界那时。“至于第一世帝姬如何像寿命极短的人类一般成长,恐怕是因菀娘夺了帝姬元神,而这元神本是要成人历劫,人的魂魄却要支撑神兽的身体,还要滋养菀娘之女的魂魄,更糟的是还怀了娃娃,所以身与灵才损耗得厉害,早早地便去了。而这命数早定,您就算溯回几次也是不能更改的。只是这死劫虽过,生劫却未渡,恐怕要在别处找补回来。” 熠铉眉头紧锁地盯住虚像,未发一言。 “至于那菀娘为何要夺帝姬魂魄,那便要再追回许久之前了。”虚像中时空飞速倒流。画面中时空流转,这一次的虚像中展现了熠铉也不知的旧事。原来这险伤帝姬又吞了菀娘丈夫女儿的鬼龙恶灵生前乃是人间三代末间一条修炼得道的应龙,其原身不过一尾白鲤鱼,其旧族居白渊,其族人因受天地交战之害几乎死绝殆尽。那时还未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么一句话,此句与那应龙心情怕是相差不远。“这龙本做天神前锋,却见地上再无归处,悲怒之下反助敌方,令天神猝不及防损失惨烈。天帝怒而出手,本应令其灰飞烟灭,却怜其悲苦,只将其元神镇在冥府玄渊。那应龙元神日日悲鸣,数十万年神思凝聚出实体恶龙,又修炼数十万年得以出逃,又恐天神地仙有感,遂遁入神禁之地。” 神禁之地向来为神仙所趋避,虽瞧着与仙居神地无异,其中蝴蝶蹁跹鸟儿鸣,神仙若进了此地便与常人无异。顺提一句,这些受束的神仙中,不包括熠铉。他神格与这些天生神后修神都不相同,并不受这些束缚。 虚像一转,浮现了当年白狼菀娘与她心上那只红狐狸。这菀娘原来是苍狼族长之女,年少时游学路经青丘,迷上了一只红毛三尾狐。苍狼族以玄色为最上,墨色次之,而玳瑁与雪色便是次末与最次了。菀娘虽身为族长之女,却因毛色却在族中屡被看轻。加上与其一母同胞的弟弟菀郎除却几搓白毛浑身毛色皆为墨色,更令她气恼。这三尾红狐名唤邱离,是一位涂山氏于青丘之外拾来的寻常红狐狸。尽管他修炼刻苦,却比不得神族血脉的涂山一族。两者一相遇,便如春风入怀,便如灼阳透纱,不过一月,便私定终身了。这消息传开,青丘涂山氏那边倒是开明欢喜,成亲事宜都准备妥当,聘礼也甚是丰厚。苍山周氏却颇为不满,派了几个厉害的战士欲带走菀娘。不过好事多磨,青丘与邱离菀娘磨了苍狼族许多时日,还未磨到苍狼族同意,菀娘就害了喜。虽说神兽一族比起天神束缚少了许多,但因邱离生于族外,也不曾立过什么功勋,非但不曾立过什么功勋,万年前还搅得安国不得安宁,周菀娘那族长父亲也并未因女儿身怀有孕就松口,直到菀娘生产,满意地瞧见自家外孙女是个掺了红的墨色苍狼,不是什么普通的红狐狸,当了外公的苍狼族长才对婚事才松了口。 “邱离与周菀娘这一段姻缘来之不易,所以倍觉珍贵。他二人终于得了苍狼长辈许可,拜了天地,才名正言顺。又过几百年,携女回苍山省亲路上误入神禁之地。此时那入魔的应龙元神在此盘踞以久,一感知神族气息便严阵以待,逗逗那一家三口,还不至于暴怒。又因那邱离本就是妖,并未失去法力,也尚有回手之力。” 虚像又一转,其中显现的竟是少年时的帝姬与陪她出虚空的熠铉。画面中濯惹化了个黄鹂,如此恰巧也入了神禁之地。“帝姬乃天生神,一入此地便被那鬼龙察觉,又因帝姬气息与封印那应龙元神的天帝相类,那恶龙勃然大怒,撇下这一家三口,转而对向帝姬。” 熠铉瞧着濯惹触石落地化为原身,晕晕乎乎与凡人无几,就那么睡了一会儿。那恶龙凭空出现,带起的狂风还携卷了那一家三口。睡梦中的小阿惹迷迷糊糊,本能地避开了那阵颇有威压的邪风。熠铉瞧着虚像心中也有担心,但看她惹人怜爱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弯起嘴角,眼中满是写着“小姑娘真是可爱”。 他这一笑毫无征兆,惊得天机神君暗道,“他竟是如此不喜帝姬吗,难道传闻有虚?”这先入为主,使得熠铉神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在天机神君看来充满戾气与杀机。 “……神尊?” “继续。” “……是。” 虚像中恶龙全力攻击濯惹,那邱离本手牵爱妻怀抱幼女一心脱离此地,却不知为何瞥见阿惹后蓦地顿住身形,急呼一声,“丹书公主?!”送出妻女转而回身护住阿惹。邱离这狐狸不过一万三千年的修为,如何抵得过这十几万年的鬼龙恶灵一击?当下便被打回狐狸原型,动也不动。“夫君!”周菀娘见状护夫心切,想要拉回邱离,未曾想爱女却被激怒的恶龙一口吞下。 “阿苍!”一时间夫君爱女皆损,血迹溅到周菀娘的衣裳,菀娘立时化作原身与恶龙对峙,其狼嚎之音可说哀恸凄惨。 这变故令濯惹一滞,但只一瞬。她瞧见恩公与其女被这入魔应龙所害,此地唯法宝还尚可用,便速速取出回婴笔,勾出父女元神,凭空画出模样便收入一幅画卷中。如此,便保住了二人元神。菀娘也不傻,她不与那恶龙起正面冲突,找个空隙叼起持有卷轴的濯惹便飞奔疾走。 瞧到这儿,熠铉问那天机神君,“丹书公主?为何这狐狸见了阿惹竟呼如此?” 天机神君打了个寒噤,“非是小神不语,只是时候未到……” “罢了,也不甚紧要。”熠铉又看向那虚像。 天机神君擦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周菀娘的夫君爱女皆因护住帝姬而损伤,其女更是被收入腹中,因而对帝姬与恶龙皆生怨怼。” 虚像已渐转到熠铉携濯惹与菀娘瞬移虚空后。接下来的事情与熠铉记忆缓缓重合。熠铉想起自己拒绝帮助那白狼,阿惹却为那狼医治了伤,还随着那菀娘跳出虚空。虚空之境时间流逝速度远远慢过外边,因而外面只过了一瞬。他随手开的口子是在……安国附近的东夷?似乎也只是安国人如此称呼。他瞧着那虚像,时空口所在之处正是一处戈壁小镇,集市里贩着皮毛吃食,刀剑瓢碗,衣饰鞋袜,还有几个摊位摆着畜生活物……人来人往倒也还算热闹。神禁之地并无具体位置,遇不遇得上全凭运气。显然帝姬运气尚佳,也不知为何跟着那白狼随意走了几步就入了神禁。熠铉观着虚像,陷入回忆。 若说对那一家三口的补偿,濯惹确是做得不错。熠铉这位老神尊冷眼旁观这天道,天道中渺小之物——不分神鬼人魔,都不入他眼。他心如这世间规则一般,毫无偏颇,亦是毫无情感。这种无情区别于天神地仙的自我约束,乃是天生。但这颗无情之心瞧着这回忆重放,缓缓地裂开了一个微小的口子——他瞧着少年濯惹一腔孤勇冒死入了神禁,与白狼菀娘艰难地拖出了那红狐狸的原身,入冥府改了那狐狸的死命,取了那狐狸原身一碗血,又求以神力祝福滋养,用了反生禁术再造了个几乎并无差别的狐狸身子给那救命恩狐。再勾出那画轴中的邱离元神,那狐狸元神一入新体竟就白日飞升了。 “我竟不知她费了如此力气。”熠铉一向疏离的神情中缓缓地爬上一股忧色,“她年纪还这么小。” 虚像就此戛然而止。 第零章 (三)天机不可明白泄露 (接上) 他哪里知道,帝姬费力的事情还在后面。因那阿苍乃是苍狼神族,被那鬼龙恶灵吞下后真身皆毁,造神的本事唯有祖神方可行,濯惹自然是做不到的。若想让阿苍再活,只能族中苍狼自愿让出躯壳,才能承住其元神。 天机神君候在一边,毕恭毕敬道,“因那小苍狼元神无所归,帝姬便与那夫妻约定,若他日历劫得了可用之身,必会让出。因而那易萍川的苍狼之身只是在元神离体后应了帝姬昔日允诺,自去承那阿苍元神。帝姬转世所损的,只是元神,躯壳还是可用的。那因滋养了那阿苍受损的元神……说起这元神,原本是不用帝姬费力滋养的,躯壳也本不用献出……”天机神君神色闪烁,瞧瞧熠铉,不大敢实话实话。 “你瞧本座作甚?有话直说。”熠铉预感不妙,极力思索下似乎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年月已久,仍是不甚分明。恍惚间又道,“你只管说便是。” “是是是。”天机神君沉吟片刻,“这事您许是忘了。那红狐邱离白日飞升后,被帝姬安置在自己宫中,只挂了个名,并未限制其行动。他一心想救阿苍,但帝姬身在虚空无法相助,便将回婴笔交托宫中司罚的归云仙子,以助其行事。” “似乎确有其事。” “归云仙子得了回婴笔,与那狐狼夫妇寻到了那鬼龙恶灵,原来那龙并未生吞其女,就只差将画轴中元神送回神躯中便可成事。却……正逢您入了神禁,屠那恶龙。” “本座想起来了。可本座并未屠了那龙,只是让它长了个记性,也让它安分些时日。可这又与这些有何相干?”熠铉蹙起眉,“难不成是本尊毁了那小苍狼原身?” “虽不至此,却也相差不多。您自然是无心的,我等皆知您是心疼帝姬受了惊,教训那鬼龙恶灵也是无可非议的。只是您与那龙打斗,那龙心生恶念,便毁了那小苍狼的神躯,就连元神也欲摧毁,若非归云仙子及时收回阿苍元神,恐怕就要形神俱灭了。那菀娘自此就恨上神尊了。” 熠铉瞧了瞧这宇宙各运,颇生慨叹,似乎是默认,并未对“心疼帝姬受了惊”这一句有何驳斥,只淡淡道问,“本座不曾注意这些……那菀娘,既然恨的是本座,为何又要伤那个丫头?” “那菀娘自觉痛失爱女,发了那狼族的兽性是她夫君也拦不住的。帝姬历劫遥遥无期,终于给她盼到,自然是欣喜的。可您也知这四处传言,说……您与帝姬情好甚密,她便起了令您痛失所爱的念头……帝姬当然是不会就此而陨的,她本就该历劫十世,她不过是令帝姬虚弱一些,并无大碍。这样一来,就只教您心里头难过。” “难怪本座击杀她时,她与本座说,不是因为帝姬,而是因为本座……呵她又怎知传言属实?可笑。”熠铉盯住天机神君,“你这些个神册中,可是这样写了?可有只言片语写了阿惹乃我心头肉?” 他这样不否认还这样一问,又是这样的称呼,天机神君便默默在心中大叹,“虚空神尊果然还是与帝姬有一些情分在的。”可这话又不能明说,天机神君忖度着总不能与他道,恐怕只有神尊您自己不知这传言属实,那必定要倒大霉的。于是天机神君只模糊道,“您的大名并未在这神册中,而帝姬虽年纪轻轻,却心思隐蔽,又无什么可说话的伴,作册其中并无翔实记载。” “无什么可说话的伴?”果然,熠铉被这一句吸引了注意,“本座难道不是个可说话的伴?” 天机神君连忙称是,只道是从册子上看来的,不知真假,更不敢欺瞒,瞧着熠铉脸色难看,便又将话转到了下界上,“那魂魄是归云仙子奉命施法,自小便养在帝姬转世身上的,只是最近才恢复,帝姬转世履行诺言,便奉上神躯,那苍狼与人族之子便也养在苍山了。至于您所问帝姬转世神躯勾出的是魂魄还是元神,小神确定是帝姬那十分之一的元神。因为那魂魄离体便住进了另一个元神,契合甚好,便浑然一体了。那魂魄过了一生历了一劫,本该赴往帝姬原身,却被您拦了下来。锁灵塔中灵力充沛,加上有神尊您的温养,帝姬那缕元神应是很快就会恢复的。” “本座知晓了。是我连累了她。”熠铉闭上眼,回想这阿惹一世,如过眼云烟就那么散了,归云仙子……归云……归云花栈?他似乎想到什么,“原来,她已为自己设好命运了吗?” “所谓历劫,尝人间冷暖,经七情六欲,经前世路,结来世缘。” “其他的倒也罢了,她与那渡川又是个什么缘故?”熠铉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也无愠怒也不急,却教天机神君难以应付。 天机神君刚瞧出帝姬与熠铉甚嚣尘上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就要与他提及濯惹与渡川那本是佳偶天成却被熠铉半路截下的昔日情缘,心中甚是惶恐。再想想那余下未完的九世劫,暗暗叫苦。 熠铉瞧着他欲言又止,也不催促,一勾手隔空取了人间不知何代何世的何人的一本册子,墨底金纹的封皮,首页的命语这样几行字,“薄奚鸿雪,人间三代末期生人,苍国国主,天降之物末主。曾化名柳扶雪,妻安国顾照卿。死后被困鲛人幻梦,神玉护其魂,至今不灭。” 天机神君见他竟拿了这本册子,面色更是难看。“神尊……您看您既不在这宇宙命运中,恐会使之生变,可否将那卷册子放回?” 熠铉瞥他一眼,“你还未回本座话。”说着合上卷轴,置于掌中摩挲。 “小神怎敢相瞒?那这册子……” 熠铉抬颌一笑,食指向外微微一动便将薄奚鸿雪那本命册隔空送回原处。 天机神君放下心来,才又道,“帝女与水神子乃是未出生就定下的鸳盟,也是自小长在一起的,感情自然深厚。”天机神君瞧瞧熠铉脸色,“不若渡川神君也不会替帝姬挡下您那一击,帝姬屠龙时,也是渡川神君伴其左右。若非濯苏太子与绊妃之事惹怒了您,也当是一切如故的。濯惹帝姬回天宫时,万水相庆,渡川神君乘舟持笛奏曲相迎……” “不必说了。”熠铉漠然道。天机神君这话说得隐晦,熠铉却听得明白。“既是如此深厚,又是本座从中作梗致他二人生离死别,可会还从别处续缘?”若能品出话中反意,便可知熠铉自认做了恶人,且理直气壮。但忆起那日狂风骤雨中道着他们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李明兮,熠铉滋味复杂。 “天命不可测,小神惶恐。” 看来这天机阁所能得知不能更多,熠铉便起身预备回去。起了身,见那天机神君松懈下来,便又问,“龙氐之事,你可知一二?” 天机神君一梗,只道着“小神惶恐”半天说不出什么可靠的。 “本座换个问法。下一世的帝姬转世必出于三霖与敖纯,氐人族早已被归为魔道,而龙族此时近危,千百年间恐与天宫决裂。此事是否与帝姬转世有所沾染?” “这事总要有一位来做的,小神不敢……” “本座不为难你。你只需说有无可能,并不会泄露什么。” “……小神不敢保证并无可能。” 无声片刻,熠铉眼中的光被眼帘睫毛挡住,他闭上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零章 (终)神仙也爱看热闹 九十九重天中,濯清宫司罚正与正与濯苏太子汇禀要事,忽有一赤火从东南而来,火焰焮天铄地,冲散漫天浮星烟霞,便倏忽不见了。而那些被冲散的,实是畏惧那炽热,便自行相让,待那赤火无影才又缓缓归位,复回原状。 归云与濯苏被这景象晃了眼,分神一瞬,才又叙上前言,“自受殿下使命,小仙便夙兴夜寐,无时无刻不兢兢业业,但仍是未得见帝姬元神归来……” “此事父皇母后已知晓,你不必自责。”濯苏太子道,“我那白捡的岳父大人可不是你能应付的,你瞧刚才那火光,他如此嚣张,就连父皇都拿他没办法。” “小仙谢太子殿下。”归云松了口气。 “你只做好分内之事便好。”濯苏余音犹在,却已施法移身。 “小仙恭送太子殿下。” 一道蔚色神光落地,濯苏便至太子殿前,瞧见阿绊急急忙忙地往外跑。 “野丫头,你又去哪里疯闹?见了我也不停。”濯苏拉住爱妻衣袖哀怨,“你竟不理我。” 太子妃见他撒起娇来,也柔声道,“美人夫君,绊绊要去去瞧个热闹,晚了就看不到了。要不你陪我去?” 什么热闹?” “驻守南极的一位仙子,因玩忽职守,被罚下去投生历劫,罚得极重,连人都做不得......” “我尚记阿惹以前收了一位花仙为徒,且待其不薄,后这仙子因阿惹屠龙时护法不利,被贬去了人间南极处……” 夫妻两个边说着悄悄话,边往起命轮赶去。 说起眼下要被投入下界轮回的这位花仙,实在令人好奇。因帝姬濯惹渡劫艰难,至今未归,天帝早已下谕旨,帝姬归来前各界不得入轮回扰乱,恐扰阿惹命数。不知为何,这花仙受罚居然是天后下了懿旨入世间轮回,却令其不得入人道。神仙历劫时时有,但除却本身要指定物种的,大多都是投入人身中,从未有过因受罚不得入人道的前例,又是天后亲下懿旨。这等新鲜,是神仙也未曾见过的,于是纷纷前来,想从判言官口中知晓个来龙去脉。太子夫妇来得迟些,起命轮已被远近各地闻迅赶来凑热闹的神仙里外围了个两圈,且不止围上,还如凡间的街坊般叽叽喳喳地议论。下了朝堂见了太子太子妃,这帮没有几个年岁是低过濯苏的神仙,也并不向他行礼,就是微微点头,相对一笑,眼中的稀奇分明是道:“太子殿下您竟也来瞧热闹?”濯苏也就回个笑,意思便是“您不也来瞧热闹了吗?”这一路濯苏扶着阿绊,艰难地挪向起命轮,一番折腾,到了那轮台,濯苏脸都快笑僵了。他不顾歇息,便又施法凭空幻化了一把花藤秋千,只见勾盘住起命轮匾额首字末字的褐木舒展开来,秃藤生青皮,青枝发嫩芽,嫩芽旁花苞绽开,窈窈蓝雪花舒展,散着幽香。花藤椅秋千荡一长成,这对夫妻便入了座,位置堪称绝佳。 因离得近,濯苏阿绊将起命轮上看得干净,这获罪花仙被除去粉纱衣,只能着素衫,干站在白晶阶前几十步,不但衣裳惨白,面色也并不好看。即便如此,仍旧是个柔媚的美娇娘。阿绊一向喜美人,看得越发仔细,濯苏见她不移目光,便也好奇瞧着,这两位仔细得就连那花仙眼皮上缀了何色亮粉,粉质是粗是细都尽揽眼中。那花仙一来因故受罚本就心虚,二来被这对夫妇盯得愈发心乱,犹豫了半晌,侧身试探道,“二位殿下,可否将椅座挪几步?小仙有些转不过身。”她这话不假。她头顶上头就是起命轮的三字匾额,却见那花藤秋千正垂搭在轮台入口旁,离那花仙不过一步;椅座正到她肋下,濯苏阿绊坐上,约莫只高过她四五掌,虽与她并排面朝同向,却将她卡在一角,只瞧着那两位殿下荡来荡去,不敢多动。提句言外话,再也没有神仙围观到如此近处了。 濯苏闻言并不动,只与太子妃道,“阿绊,我瞧这许久,怎么这位仙子好似那个叛我阿姐的樱仙?” “美人夫君,我瞧着她也面善。”太子妃晃了晃脚,“好似叫做......白渊?” 花仙立时脸色煞白。 此时神仙围起的圈外传讯天官报禀之声回荡起命轮,“濯清宫判言官司罚归云仙子到。” 只见圈子的西方让出一条路,传讯天官在前引路,后头随着一位额间点了水露红花的仙子,桃花眼冰琢颜,着金衣海棠色披帛,腰间系着一支通透的青玉笔,正是归云。其后还跟着八位仙娥,左右并立,各列衣色略有不同。 濯苏冷笑一声,“果然是你。” 被罚下界轮回的神仙,其量相比自愿历劫的,不值一提。但若是被罚下界,就要按着天规,在起命轮由判言官宣告其所犯何事,并由天法司在起命轮贴出告示,以宣各处。而这判言官则是由被罚者所拜门下中的司罚担任,是为表明本门已知且无异议之态度。若是散修独身,既无无门派师父,又非教众,则由天机府使一位仙童来任。整个过程都允旁观,因此今日才聚了如此之众来看热闹。 濯清宫,乃是帝姬濯惹所居宫殿。濯惹年纪尚轻,至今独独收了一位弟子,除了这位弟子,濯清宫名册中再无第二位花仙。而这位弟子,正是白渊——那个六道皆知的受了帝姬救命大恩,成为濯清宫首徒,却在阿惹屠龙时护法不利致阿惹重伤,因此被贬人间南极寒冰冷雪处的樱仙。若非渡川神君及时赶到,帝姬怕是要陨于神禁地。 “濯清宫昔日司罚樱仙白渊,置帝姬于险境,帝后念其初犯,遂使其左迁人间南极,然此仙不知自重,再犯有三:其一,玩忽职守,离职三年,致属地三年风雪异时;其二,与堕仙昭福有私,有损天法尊严;其三,待审期间,意图助氐人族三霖出逃十一重天仙牢,蔑视法度。此三罪并罚,天法司判其下界入轮回,不论几世,遍尝世苦方可归位。现因濯清宫主帝姬濯惹渡劫未归,天后代其定夺,并令其不得入人道。” 归云仙子语调平淡,照本宣科地读完这么一段,从头至尾都不曾瞥一眼这位昔日司罚长,便从起命轮退了下来。经过白渊身边时,与她相视一眼,似有不忍之色,但也仅限于此。 濯苏倚着爱妻,居高临下将一切看在眼中。 大伙儿才知这白渊仙子竟是濯清宫上一任司罚,如今这场面,可叹一声物是人非。再瞧瞧樱仙所犯桩桩件件,围观的神仙们又如人间街坊般躁动起来,议论之声不息。见惯也有,惋惜也有,怒骂也有,外圈一位比濯苏阿绊还迟来的新近飞升的仙君,气得直冷哼,“草木还果真是无情啊。” 底下这点躁动并不能影响什么。判言官读过判书,天机府大司命仙长元度卿——便是被璧琼偷去了薄子的那位师兄,看似气定神闲地俯视这一场好戏,他所处位置高过太子夫妇,双脚就落在在起命轮投生入口外最高那块的白晶台阶上。今日他弃了最喜的雪色常服,换了一整套肃穆的藏蓝礼服,就连遇风而飘的发带都是同色。一双凤眼上挑着,虽盛着笑意,却实在为人间局势焦心,偏在此时被师父派来此处,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罢了。元度卿将那天法司告文加盖了天机府专有法印,唤来一位少司命,令其贴那告示于起命轮入口一侧的琉璃墙。两股法力相交,当下作约生效,昭告八方,全界皆知。 “白渊仙子,请自选一族投生,除人道,皆可。”元度卿颜容俊秀,且笑且问,丝毫未令被问者感到冒犯,加之他对一罪仙仍礼数周全,真不枉诸位神佛仙友送其“克己郎君”之称。与受罚樱仙问话前,这位大司命仙长还走下几步台阶,直至发髻低过花藤座椅,与悠闲旁观的太子太子妃拱手行礼,递了眼色,确认可行后才与白渊问话。 樱仙堪堪一指,便为自己选了个水族的命轮,“既然可选,我便也做一只白鲤鱼罢。” 于是白渊便在元度卿与方才那位贴告书的少司命引领下,迈上那白晶阶,进了起命轮入口,隔着那道琉璃墙,隐约可见两蓝一白两道身影停在水族命轮前。 琉璃墙内,元度卿掐算着时日,又开了转世轮台旁那面观世镜,与那少司命道,“幼艾,先启转轮,待安国下桢州至清明便施法,切不可晚于谷雨。”又与白渊道,“濯清宫中人会收仙子本体,您可放心前去。” “多谢。”樱仙本体与元神分离,此樱树若放于人间或可参天。 “幼艾领命。”少司命回头施礼,“请仙子入世。” 白渊元神便踏进那水族轮台中,身影飘落渐不可见,正是实实在在的仙子入凡尘。苍国桢州河水中,一道粉光顺天闪来,樱仙人间的水族一生始于此。 热闹到此刻也就尽了,看官三三两两地驾云回府,最后除了归云与那八位仙娥,就剩荡够秋千才缓缓落下的濯苏阿绊夫妇。濯苏收了术法,轻声对阿绊道,“阿绊先回安清宫可好?我还有些事与大司命仙长商议。” “那我回去啦,美人夫君可要早些回来。”太子妃盈盈应道。 “好。”濯苏太子送走爱妻,直到瞧见背影也无,眼中收起笑意,“灵华仙君,归云仙子,可否与本殿一叙?”见二仙迟疑,又道,“也许安国之事可以与二卿倾谈。” 第一章 (一)太子殿下意欲何为? 缘泽宫中那只天后从下界带回的鹂鸟,因处九十九重天浸染灵气,加上服了不少仙丹神药,福泽深厚,不但长寿未死,容颜永驻,一千八百岁时还于天宫中飞升成仙,此等气运旁人只能羡慕却得不来。天后宫中不便留外男,虽辜夙离是自个养大的,却也要避嫌。天后本想他这等气运,派他去天机府谋个少司命的职位,主司送子护童可是极好,就连现任司命仙长也觉适合,想要他任职师弟璧琼之下空缺的少司命一职。但天后想想他本是个男仙,虽说面容雌雄莫辨,常常被认作仙子,却也不好扎进女仙堆里——即便虚空兰凰也因其面容将其认作女仙,一番爱慕却是错付了。 为此天后着实苦恼了好一阵子。待到后来濯苏阿绊之事一出,天宫与虚空一番小战,天帝栩容不敌虚空之君,渡川为救护住濯苏的阿惹险丧魂飞魄散,爱女阿惹不得不入虚空为质以令熠铉息怒。其后长女归朝,却流言缠身,投入轮回,至今未归——天后更无暇顾及这鹂鸟,一颗心只悬在爱女心上。 幸帝姬临世前与兰凰有约,待帝姬历劫归来再谈此事,辜夙离这才摆脱那只凰鸟的纠缠。也因帝姬不在宫中,他暂被安置在濯清宫的偏殿,既无兰凰追缠也无公事繁忙,往返六道八荒也不受限,闲来无事看看各处风景,结交各道好友,可谓无忧安乐,且各处都混得开。 可就算是清闲如他,也是有些烦恼。自帝姬下界后,太子殿下与虚空之君总能时不时地想起他这只闲鸟,派遣他做些正神不该做的“暗事”,辛苦倒是无所谓,毕竟比起性命,这都不算什么。辜夙离怕的是他知晓这些秘密,若哪一日惹了猜忌,或自己不慎走漏风声,这二位随便谁都能令他吃尽苦头。日子久了,鹂鸟每每揣着这些密事担惊受怕,也就不觉得逍遥。但事事皆有利弊,别个神仙妖魔不明之事,他且瞧一瞧,便能猜个七八分,再稀奇之事,他也能端得一副好姿态,可称得上鸟仙里最持重的一位。辜夙离总是在瞧热闹的一团外站得那是一个仙风道骨,一来二去,渐渐地在天宫中得了个“静临”的别号。 白渊被罚下界他也是知晓一些的。说是一些,还是自谦了,结交了璧琼那位没有少司命相辅,连送子这等事都要亲力亲为的司命仙君,想知道些什么都可从天机府人手一面的观世镜中窥得全貌。也正因晓得其中缘故,辜夙离才对白渊这位昔日仙友又怜又恨,离那观罚的天官聚集处,站得比平时更远。 他且瞧着那法旨生效,猜也许此刻白渊已入世,再想想她那曲折的过往,仙友高呼那一句“草木果真无情”萦绕他那颗黄鹂心,喟叹道,“他们又岂知,樱仙此难,皆起于情?” 遂从衣袖间取一壶青梅酿,斟满一杯,遥敬了起命轮方向,便倾洒于地。余下的便是自己的了。鹂仙倚靠着起命外路径旁一根天柱,正欲独饮,却闻一道熟悉嗓音,“两位既无意向凌霄,不如随我去阿姐宫中坐一坐,饮杯清茶,叙叙旧。”听声音是越发近了。 辜夙离想起这位人前总是一副温软喜气的模样,私下派遣自己时又狡黠腹黑的神君,恐又卷入是非,于是收起杯酒,化作一仙鹤绕梁引吭,展翅拍雾云,飘飘然落于一浮星。 仙鹤隐于浮星后,歪着颈子窥视究竟哪两位晦气天官栽在这笑面虎手里。只见蔚色衣衫的神君后头,一抹藏蓝一抹海棠不紧不慢地随着,这两位仙息与衣着都令其无比熟悉——仙鹤心中了然,原都是熟人。 自帝姬下界,仙鹤迁居濯清宫,没少得下头那位女仙照顾;而另一位仙君,仙鹤仍记得他力荐自己任职司命仙君璧琼之下那少司命一职,天后几乎都快被说动了,幸兰凰一事令天后存了顾虑,不然辜夙离就要成为这天宫不知多少万年里,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少司命的男仙。 仙鹤思索着,这一恩一怨,是否该出手襄助,不知如何才好。他正艰难取舍,却闻下头那憨笑的混世魔王道,“此处竟有酒香,甚肖夙离随身携的青梅酿,许久不见,本殿倒是有些想他了。” 这话惊得仙鹤一哆嗦。他鼻子怎的如此灵?不是前几日才见过? 还未等他缓缓,又听那位道,“这仙息也似夙离,难道是本殿思念成疾?” “既然藏不住......也没什么可惧的。”辜夙离自我安慰,任命般由鹤身恢复仙相,足尖点过浮星,顺着着清风拂来之力,穿过层层云间,羽毛般落到起命轮外曲径中方才邀请两位天官饮茶,路上却因些微酒味开始“诉相思”的神君面前。“夙离请太子殿下安,”鹂仙深深弯腰行礼,又将背微微挺起一些,“见过大司命仙长,见过归云仙子。” 元度卿与归云向辜夙离回了礼,简单寒暄一番,与他对视中眼神中出奇一致地流露出“呜呼哀哉”的同情。 “起身吧。”太子殿下含笑道,“夙离可不经念。”那眼中盈盈的,仿似力证“真情”,可濯苏下一句就令辜夙离懊恼鸟的脑子果然不如别类,“本殿其实并不知夙离在这儿,”太子殿下笑得鹂仙遍体生寒,“不若就去你的鹊亭阁小坐。” 这三位小仙哪里又敢与太子殿下驳论,于后不近不远地跟着,太子殿下走路,他们便也走路;太子殿下缓缓腾云,他们便也慢悠悠腾云;太子殿下化了一道蔚色神光疾速而行,他们便也催动仙力追赶......那起命轮若乎是个凡间刑场的存在,与神仙殿宇相离甚遥,折腾好一会儿这三仙才追到濯清宫。 偌大的神殿,宫门紧闭。元度卿打量起这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帝姬寝宫。雪青竹枝暗纹上天帝亲书“濯清宫”三赤金字,镶着一圈荼白边框的匾额,端正悬于紧闭的白晶门上方。门口本应是两列十八位的守卫减了半,虽不曾来此,但元度卿还是认得这些守卫者右眼角下的仙力刻纹是安清宫独有的。其余二仙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眼中不曾有一丝波动。而辜夙离那仅怀的一丝不安,也因他一贯擅长的自我麻痹而所剩无几,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 濯苏来阿姐宫中如同回家,那守卫见了他自是毕恭毕敬。大门一开,濯苏便熟门熟路地将这几位领到鹊亭阁。 “坐啊。”太子殿下似乎恢复了在帝姬面前的淳良,语调柔和,“看茶。” 鹂仙自觉地接下茶具,遣退了侍茶的仙娥。与辜夙离隔着一个灵华仙君的归云仙子挺直了背。这两位宫中仙不约而同地产生同一个疑问:不知太子要如何套这位司命仙长的话,竟要费如此力气。 “灵华。”濯苏笑道,“你看这空荡的濯清宫,本殿可真想阿姐早日归位。” 元度卿扶茶杯的手一滞,不知如何回话。“小仙惶恐。” “你们天机府的说辞倒是出奇的一致。”濯苏语气平平,似乎只是简单叙述某件事,“渡劫此事,多少都是有些影响的。本殿听闻,人间万年前,灵华白日飞升,至今难忘一段风月?”濯苏看着甚是温和,问询也是小心翼翼。 “此事......确有。却是前世的一段,实是我对不住她......爱而不得,殿下鸿福,是不会明白的。”灵华仙君的神色黯淡下去,似乎还困于往昔情愫。 “不知灵华心上的女子是何人,竟教咱们大司命仙长至今难忘?” “她是一个极好的姑娘。是我负了她。也许是天罚,归位后小仙四处找寻,至今却连她的魂魄都寻不到。”元度卿叹了口气,愧色难掩。 一左一右的辜夙离与归云默默听着,小口小口地啜着茶,不敢搭腔,恐误了太子的事。 而濯苏似乎只是对灵华的旧情好奇,“可是青梅绕竹?” 灵华点点头,“我与她当时投生安国皇家,也是肩负了拨乱反正之责。” “怪不得灵华对安国如此上心,原是家国。”濯苏挑眉,意思是了然了。“此次龙氐之乱,影响甚多,总该好好的罚一罚。虽然那三霖敖纯情深意重,却苦了下界。” “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这乱也使被粤兴许三国分裂的安国逐步统一,利大于弊。除去婚姻之事,大体并无差错,若罚得太重,恐也不合适......” 他哪里知道太子殿下等的就是这句话,瞧着濯苏眉目舒展开来,灵华仙君有些无所适从。特别是那些不吝的夸奖,诸如“玉颜心善”“心系苍生”“顾全大局”等等赞美之语,砸得元度卿呆愣愣的,插不上一句话。 显然辜夙离与归云也并不知会有现今的场面,想象中的严刑拷问与拔剑相向并未出现,让二仙松了口气,也使其愈发好奇太子殿下的心思。但好奇归好奇,即便是他此刻心生欢愉,被使唤惯了的小仙们也不大敢问询。反倒是云里雾里的元度卿,对濯苏此举甚是不解,“殿下唤臣等来此,竟是为了小仙万年前的一段情缘吗?” “且说了是叙旧罢了。”濯苏呷了口茶,“本殿也做不出教你改人气运的荒唐事,你莫慌。” 灵华仙君慌了。蓦地想起他那还被罚扫整天机府的师弟,一个激灵,像是突然开窍了般,琢磨起该如何与太子殿下保持距离。 “咳咳。”归云突然出声,“殿下,小仙想起还有些事务未处理......” “小仙要处理一些人间杂务,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恐有所耽误。” 元度卿突然寻到了个理由,却凑巧与归云几乎同时,不经意间一对视,竟让他面红耳赤。 濯苏皆允了。 第一章 (二)小白龙出世 天上这十几日的功夫,下界已经过了十数春秋。 安国自建国已数十万年,期间动乱也有,异姓篡国也有,国土崩裂也有,但更多的还是四海合一,盛世太平。而其东邻苍国亦如此。这两国也时常相争,但彼此融合也因此愈发密切。民间互通有无,两国婚姻也从上至下皆有相融。据民间传说,结束安国百年分裂的安平侯,便是安苍二国的混血儿,自小是长在苍狼圣山中的。只是颇有墨水的安国人对于东邻的苍国,多少是有些瞧不上的。苍国人善骑射,与安国人所喜读书不同,多半幼年起就在马背上驰骋,晒得黑些都是寻常事。这两国人站在一起,必是一眼就可分辨的。虽融合甚久,但彼此矛盾也并不少,有些互不顺眼的意思。此氛围可在安国人对苍国的蔑称“东夷”与苍国人人皆知的那句俚语“要嫁苍国好儿郎,莫许安国白面娘”中可见一斑。 随着十七年前易侯平定穆氏之乱,扶安氏后裔为皇,至今年终收兴许二国旧地,令安国结束了百年纷乱,实现光复,一统旧河山。易氏也一跃成为仅次安氏皇族,最为尊贵的氏族。易侯与夫人情好深笃,一生只青瑟夫人一人,两对子女,皆出于伊。这四子皆为传奇:珍初珍煦两位世子公子皆为所应试年状元郎,一文一武,后皆封侯列土;县主珍暻立志向旧朝的丹书公主,做了新朝头一个女官,并于国学院教导学子,一世清贵;唯有长女珍袀,因小姑之事,既不思风月,也不志向国家,二次昙城大捷后六年,她拒了所有上门求亲的世家公子,只带了昔日安平郡主易萍川身边侍候的溪儿,就在古白渊那片死地旁,隐居避世,再无消息。穆将遗子为易侯所寻,其母已卒,得新皇特赦,随母姓,教养在易侯府。易侯及夫人悉心教辅,使其继父遗志,成护国大将。后颜慕行军经无泠城,派人遍寻长姐下落,无果。 易珍袀一生从善,终身未嫁。九十六救一少年。时人均活九百一千,伊早亡于九十七。认得她的,只有溪儿与其弟。自她来无泠城,时常有苍狼出没,她离世后,渐渐地就再无此类传闻。易氏墓临于干涸古白渊前,去前有云:“待山青水生,此生无憾矣。”人皆不语。古白渊长久无风无雨,不如荒漠,无一活物。 日月流转,星移斗转,人间又三百年。 区区人间三百年,不过天宫三百天。敖纯之刑暂缓。氐人国三霖公主被拘于天宫,中间也有小仙被其歌声迷惑,救其出狱,但也立即被天刑司察觉,再度入狱。氐人王族再三交涉,龙宫也为敖纯之事日日上折,帝后甚是为难。三霖本就有孕,再拖下去魔族公主怕是要在天宫临盆。可结合,绝不可开先例。那腹中孩儿不管随了母亲还是父亲,都令天法为难。 天法司中无此前例。 “三霖毕竟非神族,你不如放了她。”缘泽宫中,楚容为夫君镜前梳发,娇柔道,“我昨日瞧了瞧那月下结缘,敖纯三霖这两个孩子,红线又长又紧,分是分不开的。不如就成全了他们。” 栩容闻言,轻蹙眉,叹了口气,“阿楚,我不能开这个头。” 天后也不恼,试探道,”那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受刑,一是惩戒,二是加固感情,三是两个孩子伤了养养便好了,总不会拆散他们。”楚容轻抚着天帝面颊,歪着头与他撒娇,“”你最好啦,对不对?” 栩容无奈一笑,“真拿你没办法。”天帝掐掐爱妻面颊,“你这性子,濯苏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翌日日头未升,天沉无星。敖纯被卸去神力,绑上刑台。淡然登上阶梯后,却瞧见心上人也在此,便乱了心神。三霖因有喜,穿了一件宽大素衣,仍隐隐约约可见孕肚,眼见是日子近了,捆绳也就是做做样子,并不十分仔细。有情人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如今已过近千秋,天涯作咫尺,一时悲喜同来,眉眼脉脉传情。这对鸳鸯自不知帝后有心网开一面,心有嗟叹。喜的是瞧三霖那身量,这两位便要做爹娘,悲的是一见即极大可能共往黄泉——这悲喜交织,反倒令敖纯生出别的心思。世上有哪个好男儿会眼瞧着即将临盆的爱人同自己赴死呢?而世间痴情女子,便如三霖,孕子与大闹世间都是是心甘,便是与情郎死在一处,也算得偿所愿。 此次行刑乃帝后临时下联合旨,无须判书宣读,也不容旁观,只等时辰到了,便可行刑。天刑司一位监刑对这深情瞧不下眼,出声道,“受刑二者,注意场合。” 龙宫殿下立时怒了。他化作原身白龙,龙吟震耳,响彻九霄。龙身还缚着绳索,只展到适合尺寸,盘护三霖于其中,小心翼翼地控制间隔,恐伤妻与子。龙头可比三霖半身,贴在心上人身上,听得两人心跳。一个是三霖,一个是其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敖纯甚至还感觉到他在与自己打招呼。 “大胆!”那监刑还在说什么,却无人理。 “阿纯,我没事的。”三霖温柔地抚着龙头,“孩子一直很乖,都没有闹我,见了你才开始动一动。一定是知道你是他父亲。” “霖儿别怕,我护着你。”龙头蹭了蹭,“待会儿天火落下,你就躲在里面,一定要活下去。我只恨时光太长,若如蜉蝣朝生暮死,我们也可厮守一生。”白龙含泪,珍惜地望着她。 “世间什么都好,可若没了你,千年万载里,花虹也无颜色,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分开了那么久,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只是可怜孩子......” 三霖抚着小腹,话还未说完,行刑官便已发令。此刻日头略出,首光已临世间。红色法文令牌落下,天火顷刻滚滚来,混赤色掩住天中一束净光。白龙悲鸣,哀声百里,他不顾捆绳所缚疼痛,血肉之身勒出道道血痕,又将身躯展开些,将天火全数挡下,护住妻儿。三霖想动却不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比一道更猛烈的天火围困住毫无神力的白龙。白龙染血,氐人族魔音瞬出,三霖哭声中自带魔力,悲怒之下哭得七窍血泪并出,教冷眼旁观的天官不得安生,却不能使火减弱分毫。天火落刑台,堆积如炬,自转生风。 “别哭......孩子.....”白龙虚弱,依旧亲昵地蹭了蹭怀里人,声音越来越弱“,能保护......我的.......妻子,我......很高兴......” “敖纯!我不准你死!”三霖哭声哪里止得住,血泪还是不断流下,白龙眼中流出一滴泪,瞬间被天火烘干,“你给我醒过来啊.....” 刑台情景尽展缘泽宫道镜中,楚容对天刑司此举甚是不满。行刑前答嘱咐了要从轻,而今不但未从轻,反而作对般重罚,那敖纯竟神力都被卸去了。眼见那白龙就要毙命天火之下,天后只得出手透过道镜,顺着那天火来处,传密音与行刑官,令其即刻住手。 于此同时,三霖哀痛大哭,鲛身暴走,欲破困魔索,引天海灭火。她眸子转为枯色,周身魔力护体,跳出白龙所盘,护在敖纯身前,与天火相抗。不多时便觉力竭,小腹阵阵隐痛,两相夹击,她回头瞧着奄奄的白龙,火光映刻中竟是缓缓垂目。氐人族公主心中大恸,当下决定不可独活。那火光再来时,便放弃相抗,怎知腹中绞痛难忍,竟是要临盆。三霖慌乱中不知如何自处,眼见天火卷来,呆愣在地,痛得天火也烘不干满额汗珠。天火不足十丈时,三霖只觉剧痛,小腹一轻,似是生产毕了。一道白光从裙下闪出,挡在天火前,护住这对夫妻,虽不见其身,但龙吟彻天际,生生将火焰震得抖三抖。白光中又出龙鸣,于半空吐出丈粗水柱,直奔天火。监刑官欲阻拦,却被三霖缠住,不得前行。 那行刑官收到天后密音,不敢怠慢,欲收天火,却无物返回。试了多次,全然无用,只得往刑台处察看。只见台上一条白龙盘地,昏迷中身上尽是伤痕,却还有救,身侧一氐人为其疗伤,且那氐人怀中还紧抱个正熟睡长着龙角的奶娃娃。 方才那白光中所出水柱,把那天火浇得一丝不剩,又直奔三霖。天火灭后,那被遮的日光瞬出,照耀四方,似有欣欣生机。而那白光散去,原是一条小白龙,与敖纯除了一大一小,差别无几。小白龙尚幼,一番折腾,早已疲惫。盘于母亲腰间缓缓化作个娃娃,呼呼地睡起来。敖纯似乎于日光下感知得到孩子气息,挣扎着睁开眼,三霖双喜,抱紧亲儿为夫君疗伤,是以有了行刑官所见一幕。 此事随即奏报天帝,天帝感其子护亲之情,不忍多罚,遂承认敖纯三霖夫妻身份,并赞其子“此子孝道,可谓表率”。 有天帝首肯,此段魔神恋情终成正果。渐渐也成一段佳话——南海氐人公主风光嫁入龙族敖纯大殿下门,且大殿下恐爱妻思乡,在南海另修一近氐别苑,时时携妻带子探亲。由是六道八荒无不以这一家为和美典范。 世间传说之所以为传说,恰是因被知内容与戛然而止得正正好好。 第一章 (三)人间呀 传说中的人事物却并不会因故事落幕而停下脚步,而那些被隐藏的...... “你说,这天帝是何苦非要面子上显得如此大度,龙宫都将大殿下逐出,有家归不得,却还要编排这么个说法——这大戏简直比下界那些个说书的还要精彩。”璧琼仙君斜卧歪头,收起观世镜,瞧着一位同门仙子,眼波流转,讨好地笑道,“师姐,我是不是,算作受完罚了?” 幼艾仙子于一堆书簿典籍中抬头,理好司命簿子,坐姿端正,在纸上写道:“这次就算你过关了。” “那师姐你为什么不同我讲话,非要写字?”璧琼爬起来,恢复了不少精神。 少司命仙长立即落笔,“师尊不许。”想了想又添几笔,“师尊说,你总闯祸,非要让你好好长个记性不可。” “师姐,我想出去看看,安国的事儿,我处理的不大好......” 纸上又出几字:“师兄早就去了。” 这二位口中师兄,正是现任天机神君座下首徒,如今的大司命仙长灵华仙君——元度卿。元灵华飞升甚久,自他位列仙班,人间都已换了两世代,经历改朝换代与人神之战,存于世间与他有关的血脉,早已稀薄近无。但他不因与人间脱离便事不关己,日复一日兢兢业业,怜惜人间疾苦,甚于人间帝王。那一言一行,无不守着人间安国旧礼,一板一眼,是以得了个“克己郎君”的浑称。 尽管这位大司命仙长自被封仙君时便如此尽职,但却总有力所不逮。他所经手的命途,总会出些岔子或是地界总有些不寻常。不说被天帝所诅那人间古白渊地,只苍国安国之处,于他任初,那皇室中人便透着蹊跷。安苍二国于人世二代末年那盛极的两千多年,总能在皇室气运中感到类于天神的气息,其势不可挡,虽丹书公主命陨苍山后这气息渐消,却无法令这位尽职的大司命仙长疑窦尽消——那丹书公主公主模样极肖帝姬,若非帝姬尚年幼,与那下界日子对不上,且自己几乎日日得见帝姬太子与渡川公子四处嬉戏打闹,恐是要错认了。 自众星君之母与地同生,后星君各有其新地,安国所处便是某位星君之地,地生不久安苍两国便于陆海两处各见雏形,如今那地上历经三世代,两国便也存了许久。岁月漫长,若有何秘辛,也不意外。 灵华仙君于那位星君宫中山峰落尘台望向那处人间,边瞧边翻着手中从隔壁作册馆左尹神朱柰处借来的一本厚厚的纪年册子,“端看也并无稀奇,怎的就这么多是非......”翻着翻着,便遇了风,吹乱页码。元度卿粗粗看去,上头记的正是水雨丰沛两岸草木葱郁,百姓安居,城中热闹繁华的古白渊如何成了今日不生一活物的死地。 而此时,那寸草不生的荒地旁唯有一个无泠城孤零零地伫立着,城中百姓也不多,本地的多是一些不愿离家的老者,极少有年轻人。受了罚流放到此处的,就连梦中也盼着逃离。日暮以后,便灯火俱熄,有几分似空城,有几分似鬼城。若有人能远远地观这城,便可望见这暗城与那古白渊的荒地两两相望,更衬得荒凉。荒地中尽布坟碑,从昔日水流处,零零散散到城郊。抑或是,城郊埋不下如此多的尸骨,坟碑便安置于他处,渐渐便与昔日水道相连。月光惨淡,尸地蜿蜒,就连过路之风到了此处也嘶嚎,如哭如丧。若真有人瞧见此番比景象,必会惊骇。 就在这诡异城中晚间,郊外山中尽是荒坟的至高处,唯有一座孤坟于此。且这坟瞧着是被精心打理的。无泠城活人且自顾不暇,只不过草草埋了,何谈祭拜这数十里坟路,唯有这里有酒有肉,有时令水果,还有时时芬芳盛开的花。若有光细瞧,这坟碑上刻的正是“爱妻逸璞之墓”。 此刻坟前立一素衣青年,提一红灯,缓缓俯身,红光映下,白玉指轻抚碑上“逸璞”二字,拭去尘灰,唇落下一吻。 “阿璞娘子,我又来看你了。”他搁下灯,彷佛与爱妻依偎般,靠在那冰凉的墓碑,取了帕子爱惜地拭去碑身剩余的尘灰。自他立此,那鬼哭狼嚎般的墓地山风便息了,红灯照下,倒显得几分温情。 “为夫之前与你提过的在桢州那只险些被我烹了的白鲤鱼,修炼时日尚短,话都不会说,仍是死皮赖脸地缠着为夫。”他呢喃细语,似把那碑坟当做了爱妻,与其往常一般说着最近日常琐事事。 无风中,地上的红灯的灯火晃了晃。 “不知怎的,我竟留了它一命。”青年侧头笑了笑,似乎爱妻就在身边,“要说为何,我还真不晓得。说来好笑,为夫一个草木化灵修炼出来的老家伙,竟会对一个水族精灵生了恻隐之心。也许前世,我也是条白鲤鱼呢。” 地上的红灯整个灯身晃了晃。 青年闭上眼并未瞧见,只继续道,“娘子一定会笑我吧。娘子笑我,我定不会恼你,你笑时,特别好看。”他似乎陷入悠长的回忆,“我时常悔遇娘子,又不悔与娘子相亲。只是,最近常常梦起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卿…你可曾入了轮回?或是终于怨我了?” 那近千年的墓碑与土下近腐的棺椁自是不会作声,唯有地上红灯燃烛那么一丝丝的声响。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睁开眼,自嘲道,“也许你是忘记我了吧。你如清风霁月,我如沟渠污泥,我又怎么会寻到你魂灵呢?” 这话说完,青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个严严实实的红布包,打开两层,是个金光流转的双钗凤头簪。他将簪子置于碑前,缓缓道,“入世久了,才知人间竟有那么多的规矩讲究,前几日我碰见苍国一户娶新妇的人家,原来人间成婚是如此隆重,街坊四邻亲朋好友皆聚一处,为新人道贺。新人还要遵着许多的礼数,拜天地父母,服饰也按着规矩来……再想想阿璞嫁我时,不过天地为证布衣荆钗,实在委屈了娘子。如今娘子早去,为夫……愧疚难安。我不善谋财,便与一友借了些银钱,挑了这支钗。人间总说情比金坚,想来这黄金也算不易损毁,为夫不在时,这钗能代我守着你。” 说罢,青年在坟边挖了个深坑,将金钗埋了进去。 红灯烛火晃得更厉害了。青年这回瞧见了,勾了勾自己沾满泥沙的手,仙力挪换,那红灯罩柄顷刻化形为一红衣少女。白烛洒作水珠,都被青年收入一随身袋囊中,“此地水贵于油,不可铺张。” 少女嗫喏着,却说不出什么。她看着着墓碑,又瞧向青年。 青年并不懂读心术,却似乎知道她说了什么,“这是我妻阿璞的墓。” 少女努力地发声,却依然只是咿咿呀呀,听不出完整的字句。 青年拿帕子擦擦手,不再看那少女,闲聊般与那碑下尸骨道,“阿璞,这就是那尾哑巴白鲤,跟了我许久,”略偏头思索,“为夫也算不得什么绝世美人,不知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小妖的青眼,若放在人间,她这年纪怕是还未及笄。只是看她小小年纪,修炼刻苦又无所依托,”青年直挺挺地躺在墓旁,闭上眼,“那只白鲤鱼,小小年纪日子过得如此悲苦,为同族所欺,为仙道不容,瞧着有几分似为夫昔日,我一时恻隐,便让她留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仿似梦语般道,“阿璞,你睡着以后,我一个人真的很没意思。” 一旁的红衣少女听着了,蹙起了眉,犹豫片刻,学青年也在地上躺了下来。并肩躺下后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然夜间虽在仙力隔绝下并无山风,却不似平常游在水中自在。此地缺水,灵气更是稀薄,少女修为尚浅,本就为水族,这一路都是化作灯形被青年提在手中,以水烛灵气相护。而此地风干物燥,最不利水族栖息。与其道这少女困觉,不如说她正逐渐陷入窒息。她瞧着身边人闭目养神,终于舒展的眉眼,不因窒息苦,反倒添了笑意。 青年假寐一会儿,还是不忍。他将水烛灵气重聚于袋囊中,少女便乖顺地化为原形,于半空跃入水中,自在畅游起来。鱼尾撒欢儿,还将盛着水的半开收口的袋囊溅了几滴水花出来。瞧着白鲤这样活泼,青年弯了弯嘴角。水中的小鲤鱼张口再合,合了又张,吐出一串泡泡,似乎是说了什么,青年当然不闻其声。 “可是偷着骂我了?傻鲤精,我给你讲个这里的故事,你可听?”青年一只手托着袋囊,伸出一指在水中碰了碰小鲤鱼的头,后又将袋囊置于地上,“这故事是我听来的。苍狼族的圣君幼年时,常来此。那小子极其不喜姨母与外祖母,他舅公常带他来这荒地寻我妻。后我妻仙去,他们就再也没来过。”青年平视袋囊,那双眼睛像是有勾子一样,鲤鱼的心也要被勾走了。那双桃花仙的眼睛,眨了两眨,即便此处无光,鲤鱼也能想象得到那浓长睫毛覆下该是如何风流的眼波。“这故事是他讲给我妻阿璞的,你不说话,我权当你同意了。” 鲤鱼在水里又开始撒欢儿,水面让她扑腾起水沫,还一连吐了大一串泡泡。自然青年也是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的,但知晓她的意思就足够了。若有人得见青年自顾地与一条鱼说话,恐是要将他当做失魂病者。 “在很久很久以前,”青年指向对面那土地龟的荒川深谷,“那个地方,原本叫做白渊。” 第一章 (终)旧地故闻 落尘台的大司命仙长手指触到簿子上那“白渊”二字,蓦地想到那同名的樱仙,判言官所宣“濯清宫昔日司罚樱仙白渊,置帝姬于险境,帝后念其初犯,遂使其左迁人间南极,然此仙不知自重,再犯有三:其一,玩忽职守,离职三年,致属地三年风雪异时;其二,与堕仙昭福有私……”以及起命轮上樱仙选水族之命时所言“既然可选,我便也做一只白鲤鱼罢”。这两片零碎回忆似乎令灵华仙君恍然大悟,他翻开那簿子,仔细地瞧起来。 “.....有白水山,白水出焉,而生白渊,其水可以浴也。”元度卿捧着簿子,轻轻读出这么一句。与相隔千万里外给一只白鲤精的青年所述竟出奇地契合。那青年躺在墓旁枯草中,双手垫在脑后,努力地回忆李行客所言,“白渊此地原本雪色山水,水净山美,时人常浴此处,妇人洗衣,稚儿嬉闹,一派生机。白水源头为白水山,兴许是因白渊这山才称白水山吧。” “白水山草木沛然,走兽其间,自成一美。山中灵气郁郁,易生精灵妖魅,山中有城曰灵源,城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民风淳善,偶有误入之山兽,便遣回,不杀。引水灌田,畜牧养禽,男女皆有其务,可自给自足,亦与外互通有无。”元度卿一边仔细瞧着作册簿子,又唤出观世镜便,回溯时间到昔日白渊。 人间三代末,人神之战未开始,这白水未被诅咒之时。“那个时候,这座白水山并没有这么多的墓,灵气四溢,实在是个修炼的好地方。”青年的话与虚像中青色白水山相呼应,“满山花草木果,还有各种稀奇的飞禽走兽,说不上哪个就修成了精灵,飞升成仙了。”虚像中白渊旁一棵三人抱的樱花树于春季一阵清风中落花,花雨后樱树干上便多了个身着粉衣的小精灵。自然凡人若无奇缘是不得见的。这樱树正临水,于城外山脚下,此处可见男人们赤着上身引水浇田,三三两两的妇人于水边锤衣,闲聊,离得不远的是戏水的孩童,互相打闹着。 “山脚下有一棵三人抱的樱树,每月初一十五的赶集都设在附近,别处来的货郎也都会在这樱树下歇歇脚再进山中灵源城,若是满身汗还会在白渊中洗个澡。自然,是要远离妇人了。当地人良善,就算那挑子放着,也不必担心被偷了去。”青年转过头,瞧着小鲤鱼,“彼时此地许正适合你这小白鲤鱼修炼。”小白鲤闻声一跃而出,似是赞同。青年嘴角微微扬了扬,继续讲故事。“彼时此地山青水澈,灵源城人早就见惯山兽,即便误入城中也只是设法令其回归山林,并不会打杀。他们相信万物有灵,不欲造下杀孽。就连水中最寻常的白鲤鱼,也只是取其所需之量,过小或处于产卵期的虽无明文,城中人若非不得已也不会捕获。地方志中有记载,人神之战中曾有一应龙坠落水边,伤势颇重,几乎断气。时值战乱,灵源城人自身不宁,却自发地尽己所能救治那应龙。或出物或出力,有药的拿药,无药的喂食,什么都没有的便轮流看护,那应龙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好转后,那应龙跪谢灵源城人,并自白身份。原来他唤做浮朝,本是白渊中一条寻常的白鲤鱼,长年受着山川灵气滋养,又因城中人良善并未被捕食,渐渐便修成了精灵。虽不能鲤鱼跃龙门,但却勤勤恳恳地修炼,五百年为虺,又五百年为蛟,蛟五百年为龙,飞龙冲天,再五百年角龙,又五百年才成应龙。其在人间的一千五百年未有一日不欢愉,如今更受大恩,便立誓报恩。可见这白渊所育之民,淳善质朴。” 虚像中也正回放着那场人神大战,应龙浮朝为前锋,遭了暗袭,于三重天云头坠落,穿过层层云雾,摔在家乡的河岸边。坠龙落地声如雷,地如震。但彼时处战时,此类声响并不稀奇。灵源城人并不善战,青壮年早已被征,剩下都是些老幼妇孺,鲜有几个胆子大到敢在夜中走上这么远探查情况的。只有城中府衙组织起来的几队护卫,其中除了些中年长者,多是少年少女。且从城中到城外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那城外岸边的樱树一如往前,其中有一精灵,不曾害人。昔日浮朝飞升前时时相伴的不知姓名的那樱树小精灵修为已近乎于仙,周身崇光处夜中,瞧着只差一点点便可飞升。堕云之下,浮朝龙骨尽碎,瘫在河边瞧着故乡。以兽形为神为仙的,多充先锋,如龙如苍狼。这一战旷日持久,早不知有多少神仙身陨。那名曰安琹的人皇手持静好一剑劈下,便是天神也要惧三分。先锋应龙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致命一击。浮朝瞧着身边同伴一次次地灵体陨散,这次,终于是轮到自己了。“死在来处,也算善终。”应龙如此想着。此时他在白渊岸边,模模糊糊地瞧见那处在花期,极尽绚烂之樱树,于他眼前凝成一位着粉纱衣的妙龄女子,与记忆中的咿呀不能语女童形象,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的樱树精灵甚为相似。 失去意识前,他闻得一声“阿朝哥哥”。 浮朝瞧着那天更黑些了,他坠下此处不过一两个时辰,那一身碎骨竟已自愈,只剩些皮外伤。而黎明前本应华光映夜的樱树,此刻却黯淡无光。浮朝欲呼那精灵,却不知其姓名,以仙力探之,不过普通樱木。应龙长叹默然。此刻见日光,城中护卫队终于赶赴。见是坠龙,摔得皮肉俱裂,挪移不得,便使医速来此救治。龙身伤口在灵力疗愈之下早已凝血,只需好生养护。灵源城人听闻渊边有龙,便时常三三两两地赶来为其送药送食,卫队还轮流地看护,赶上卫队忙碌时,也有乡亲自愿来此看护。即便是最淘气的稚儿,见了他也不捣乱,盼着他快一点好起来。 浮朝幼时因体弱被父母弃时,没有嚎啕大哭;刻苦修炼飞升成仙时,也没有喜极而泣;身处战中冲锋陷阵时,也没因同僚殒身落泪。唯独在此,樱木精灵为救他散尽修为,故乡父老不因他乃异族悉心照料,他的伤渐渐地好了,一股股暖流从心而出。他在守护之人睡着时化作人身,倚在樱树下,唤那樱树精灵,可无论如何唤她,都无任何回应。浮朝犹记昔日精灵喜与他作伴,一唤她便见她笑盈盈地扑在腿上。如今樱如旧,友无踪。就在此刻,没有忍住,像个孩子般,委屈地哭了。 作册簿子中如此道:“是时人皇安琹不满天道,与堕神谪仙攻天,势不可挡。其剑曰静好,以人为炼,可劈神斩仙。至于三重天,剑劈应龙浮朝堕于白渊。白渊有樱灵,散灵修龙骨,灵源城民善,护堕龙。浮朝伤愈,自白乃此地白鲤,修而成龙,三谢父老……”灵华仙君正看得入迷,不想那册子竟如长了腿一般,自己飞了。 “那龙恢复了些许力气,便留在那灵源城,便是如今的无泠城……”懒卧的青年与小鲤鱼讲着故事,突然察觉周遭有股与己方有别的的气息,一激灵便起身,“来者何人!” 第二章 (一)逃犯碰头 尽管人间那一场改朝之惊澜已平息九百载,安国也统一安定八百年,那出力最甚的安平侯府在这盛世安乐便是帝姓下最为荣耀。 最初是长女阿袀在昙城大胜后六年留书一封便遁世隐居,再无所踪;再二十年,长子易珍初于安清山学成归来,于当年文试夺魁,国君对易府始生忌惮;再三十年,次子易珍煦夺武试魁首,养子颜慕中探花,皆随父远征,其名震敌军,声望渐起,上愈不安;再二十年幺女珍暻过宫试,拜为安国复朝首个女官,兼任国学院女夫子。至此易氏一族手握重权,文武皆掌,虽说为国效力,可其所掌这一人之下的涛涛权力却更令国君生愁。 权臣大族自古便分了两类,一为狼子野心,二为正图谋狼子野心。可就连国君本人也知易氏一门皆忠贞,且又是光复正统的头功,于是陛下火无处撒,只得自己郁闷。 太祖崩后,新帝继位,所临局面与先帝一般无二。便有臣子使了法子令新帝展颜,时常地弄些宫外的新鲜玩意儿,或与其偷偷溜出皇宫见见外头的风光。 安国新朝朱薇198年,尚有些孩子气的新朝第二代帝王在宫外闲逛时,于京中最盛名的小倌馆中瞧上了个琴娘,而这琴娘心系一位名动天下的作曲先生,进宫以后郁郁寡欢,竟思念成疾。年轻的帝王动了真心,便命人将那先生请来。谁知竟遍寻城中无果。当时还在的易侯洌川见皇帝因忧日渐消瘦,曾劝道,“陛下,水月镜花虽美,终究虚幻。山花烂漫,还需落叶归根。您之心好,彼之砒霜,何不使乐嫔自选其归处?”陛下情浓,不肯听劝。他照料心上人,青碴已出却毫不在乎,“易侯与夫人彼此相付,自然不会懂寡人求不得之苦。” 那作曲先生的画像告示贴了满安国,凡是有人居处便可见,且酬金高昂,又派人全国去寻,可全无消息。帝王不知是其隐匿太深还是早已出了国界,眼看心上人一日日衰弱,悲怒下动用君权,将附属国与相邻国乃至有交之国都贴上那琴师画像,无一遗漏。 只是再严密的布置也会有遗漏。这无泠城便是其中一处。这地这川荒凉甚久,早成了各国避之不及之处。那作曲先生并不知此处,却颇有本事,为了躲避一痴情女子,也不急着返家,迷迷糊糊地迢迢至此,图个清静。他来时夜深,又未执灯,撞进了那山中密密麻麻的坟路,似是不知何谓惧,攀上山,走着走着就瞧见有一亮处。 紧赶几步,遥遥便见一素衣男子独卧于墓碑旁,却不知与谁言语着。“……那龙恢复了些许力气,便留在那灵源城,便是如今的无泠城……”正欲细看,却闻呵斥,“来者何人!” 这先生实非常人,却在离家前得桑梓万千叮嘱,在外不可轻易显露真身,虽他隐隐察觉这位公子周身灵气充盈且夜半有胆在此喃喃自语,隔得老远便觉来人,应也非凡夫,囿于家中嘱托,并不能如实告之。但俗世身份贴得诸国各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正为难时,闻脚步渐近,面前忽有光,一素衣青年提红灯与其面面相对,红灯光中可见其颜清俊,一双桃花眼微挑着,“我闻着一股鱼腥味,还当是哪里来的水族成精不长眼误入这无水之地,原是挥笔一曲动天下的泠先生,原先生竟是个少年郎。”他顿了顿,“不知乐嫔娘娘生的是何模样,安国国君如此盛邀之下,竟教先生离乡避祸?” 这话让作曲先生心中一紧,本以为躲在此灵气近无亦未见无官衙之处便可避开寻人告示,谁料还是教人认出了。只得干笑着做了个揖,“在下泠生,泠洌的泠,长生的生。靠作曲谋生计罢了。俗世闲谈,只听听罢了。”泠生俯首间瞥见那青年肩袖间沾了些许尘土,猜想这定是位性情中人,也许可以一交。“至于乐嫔娘娘,在下要为其正名。安帝广阅美人,既然入了他的眼,必然是极美的。”泠生有些苦恼,“只是在下对于女色,委实生不出旖念,又得家中教诲不可轻率误人,只得躲一躲,未想竟到今日境况。”又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青年瞧着面前矮自己半头的清瘦少年郎,一时无法将其与各国街头巷口各个版本流传的传奇人物完全重合,观他一副贵家小公子模样,恐还未弱冠,对风月之事未开窍倒也不稀奇。只是…… “先生作曲,为何不见琴?” “桃仙昭福。” 两道声音同起,一道乃出于提灯青年,另一道也从其方向而来。其音软糯,极似少女。相对交谈的两人俱是一惊。青年在那暖光红灯下,清晰地瞧见泠生受惊般瞳孔骤缩,不似鱼鲸,反类猫蛇。而后这少年郎竟瑟瑟地攀上自己衣袖,“这位兄台,你可听到有女子说话?” 青年欲打破僵局,不知脑子如何转的,问了这么一句:“你可喜欢捕鱼吃?” 这两问又是同起,看似毫不相干,却也有些关系。 青年思忖,自己藏着条白鲤,这声音果多半是那哑巴白鲤突然可言语,故而所出,待这身份可疑的作曲先生察觉,若肚子饿了趁自己不注意将那道行尚浅的白鲤一口吞了,岂不是损了个同行结伴之精灵?若是杀了这来路不明的小子,不知会否惹上麻烦……而泠生闻这女声惊惧,只因本就胆子不大,走过一路都为荒坟,本来未将其放在眼里,可这女声一起,便破功了。他年纪还轻,尚不持重,心思都写在脸上,青年这么一问,他仍紧抓着人家衣袖,瞧向青年,脸上写满“什么什么?”。 尽管如此,泠生还是几乎挂在青年臂膀上,发抖且认真地回答:“在下昔日住家中,因所在便利,日日都有鱼,也曾捕过,如今离家,人间吃食多不可数,便不喜捕鱼了。”说完,又十分挫败,“兄台如此淡然自若,果真没听到声响?” “没有。”青年松了口气,却不松口,顿觉臂上分外沉重,漠然道,“你下去。” 泠生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青年的袖子,便见那袖子已被自己蹂躏出褶皱。 “赔钱。” “自然是要赔的。”泠生不死心,追问道,“兄台的话怎地突然这么少?果真不曾听见异常声响吗?兄台究竟如何称呼?” “……”泠生如此执着,倒让青年生与其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突然理解了为何安帝如此锲而不舍寻他,泠生却躲入了这么个不详之地,如此执着真的是使人烦躁。幸而小鲤鱼再未发声,青年才能继续圆谎。“在下木祸。桃木的木,福祸的祸。” “兄台这名字编……起的也太特立独行了……”泠生一怔,原以为自己的艺名已是敷衍,未想还有更荒诞的。“那木兄,我们既是有缘相逢此处,也已互通姓名,不如结伴而行?”说完从宽袖掏出一块金元宝,估摸着也有五十两,莫说一件衣服,便是十件顶好的衣裳也富裕,“小弟唐突了您,以此赔罪。” 泠生那些上门邀曲的客人中,他最喜的是那些高位权贵的风流雅致之人。与其打交道,既懂他曲中意,也不故作姿态。可就算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世间即便如何才华横溢,也须得高位富贵来庇护。若非有那几个交好的将侯文臣为其掩护,泠生也难以不违背在人间不动用法力的天律,安然到此。而这位初初涉世的作曲先生,目前从俗世学到的,便是“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情不深”,拿来一用,果然有效。 那黄金沾了一点灯光便熠熠生辉,成色甚好。木祸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他并不贪财,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却想着这金子足够再为阿璞打一个金簪子,就可一左一右埋在墓旁,也许她在九泉下可收到,对称戴着必然好看。瞧那元宝打了金簪也许还能给阿璞添几件好看的衣裳……他虽不懂钱财,瞧见那么一大块金子,也觉是讹人了。 “我的衣裳并不值这许多,”木祸将黄金收起,“可我并没有银两找给你。”他瞧着泠生,周身灵气四溢,想来也非凡人,名字恐是彼此相瞒,也算扯平。“你若不怕惹祸,想跟着我,便跟着吧。” 见木祸松了口,泠生也放下心来。总算不必在这漫山坟地里独行。他心里石头落地,被惧意压制的天性便恣意起来,兴奋得往前奔了百十米,突然被人从脖颈的衣裳拎了起来,一道阴恻之声从头顶之后响起。 “你险些踩到了我妻所眠处。” 木祸仍是一手提着红灯,灯光洒落,泠生便瞧见自己若再往前几步就要踏到一块墓碑前,碑上正写着“爱妻逸璞之墓”。木祸松了手,泠生才觉呼吸顺畅。 “原来木兄深夜来此是为祭拜亡妻。”泠生满怀歉意。 “嗯。” “实是抱歉。”他退了几步,对着碑拜了三拜,“在下泠生,拜见嫂嫂。”拜完还浑身摸索找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摸出个木盒子,纹路图案精致,散着幽香。打开是朵栩栩如生的珠花,金枝玉叶,煞是可爱。“初次相见,还请嫂嫂不要嫌弃。”说罢将其恭恭敬敬地置于碑前。 黄金已是贵重,这珠花更是价值不菲。木祸心中不忍,便道,“你的心意我夫妻领了,但这礼物贵重,实是不能收……” “这是小弟送给嫂嫂的,若嫂嫂不言,便是可收的。若是木兄过意不去,不如讲个故事与我,我这人最喜欢听故事了。” 那人早躺在这数百年,自然不会言语。 “你想听什么故事?” 第二章 (二)翻旧账 “这是什么稀罕物件,值得克己郎君如此紧张?”天外突来一道伴着威压的神息,大司命仙长不敢大意,定睛一瞧是许久未见的虚空之主,便依礼揖手,“见过熠铉神尊。此簿乃我为处理公事由作册馆借出,公事未决,便随意翻看,以寻解决之道。” 那册子缓缓回转到元度卿手中。 熠铉方才粗略瞄了几眼,瞧见“白渊”“安琹”“静好”“应龙浮朝”等等,虽他不惧那天宫律法,可这樱仙白渊确实为他所驱才生了后头这些是非,不免心中一紧。他猜想那苍狼族与这樱仙因理亏并未将被己所迫之事告与天帝,即便这些事情早已流传开来,苦主无诉那么也就不好裁决——即便裁决,也奈何不得他。思绪万千,面上是看不出的。 元度卿接了册子,拜谢道:“多谢您。”便将簿子收起。 “那下头,又出了什么事?”熠铉这些日子并未回虚空,也避开这位星君之地,只因时间漫长,便去了几位别的星君属地处走走。他之所以并未守在此处,是见帝姬此次转世父母双全,备受宠爱,而自己不在六道中,恐毁了她命格,又使她落得家破人亡,是以迟迟未见她。 大司命仙长理了理思绪,“回神尊,您若是问下头,实是混乱不堪,不值一提,但若是问帝姬转世,”他近了近身,压低声音,“此世竟是男儿身。” 虚空之主果然惊异,“你说什么?” 见转移了其注意力,灵华仙君便又加了把火,“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小仙仍在巡查。”见其如此,又加一把火,“小仙知您忧心,可您若以身躯下世,必然会扰动转世的命格,若严重还会牵连世道变更,您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如随小仙走一趟。” 这一趟便从落尘台直下千万里,一神一仙过了鬼门关,跨过黄泉路,正到忘川河上的奈何桥,瞧见孟婆处排着一队人领汤。孟婆也不吆喝,招子上写着大大的一个“汤”字,旁边写着几行小字:“若往来世,先忘前尘。未遵此道,必有所损。” 熠铉见了,鼻子轻哼了下,“除了魂魄一无所有的新生,有何所损?” 元灵华闻言,神色恍惚一阵,大概记起什么,强笑道,“自然是有的。您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必经历这些。”说话间,就见秦广王手下的一位判官迎了上来。 “下官霍芜参见大司命仙长,您今日怎地亲自来了?”霍芜瞧瞧威压甚重的熠铉,“请恕下官眼拙,这位是司命府的哪位仙君?” “霍判不必如此多礼。”灵华仙君笑道,“这位乃是……” “虚空,熠铉。” 那霍芜闻此名号,脸色霎时惨白。“下……下官……” “霍判不必拘束,就如往常一般。”元灵华安抚道,“熠铉神尊来次是有要事。若成事,要记霍判一大功。” 霍芜所领之路并无凡间所述,恶鬼攀爬,四处游荡。许是挑了条洁净之路,所见与凡间并无大异,偶尔见几位阴差锁着死魂路过与霍芜示意,霍芜便微笑点头,无甚官威。三者便至秦广王殿。经霍判一路介绍,熠铉方知此处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善人寿终,接引超升;功过两半者,送交第十殿发放,仍投入世间,男转为女,女转为男。恶多善少者,押赴殿右高台,名曰孽镜台,令之一望,照见在世之心好坏,随即批解第二殿,发狱受苦。元度卿也解释道原本死魂到此应先至十殿轮转王处,只是一来此次公出便是对核收善人常人之生平,虽按常理司命作册两处应与生死簿记载相符,由司命册先与作册馆核对,再派司命府一位使者与生死簿核对记载是否一致,可也有人时运不济或超越命运安排,这样一来,生了遗漏或变更须得修改一致;二来帝姬转世为积善成德,即便生出错,也报应于神驱,思来并不在十殿阎罗之别处与寻常死魂受罚。 听到功过两半者,男转为女,女转为男时,熠铉心中一动。暗道,“难道这次转世竟有前世?” 正想着,便行见审厅,新来一队死魂由阴差引领奔向审厅,不分男女,个个素衣披发,立于门槛外,等待审判发落。 霍芜便道,“请两位随下官至收簿院。” 收簿院,顾名思义便是收理生死簿之处,是个开辟出的小天地。其匾额并不显眼,只黑底金字,看起来有些年头,自有一股古朴之气。此处虽不比作册馆与天机阁,只载人间些许善恶,却也积了四世代,存簿也是颇为客观的。簿子分善恶两边,善恶各半的处于中间,分类按世代国别王朝与地区,另分种族性别。各类簿子高度举头不可尽望,也如长廊,似乎走不到尽头。 霍芜遣退簿管,询问道,“不知二位要寻哪一位?” “南海龙族敖泠。”元度卿道,“还有一个,安国之地时称粤国时,名曰易珍袀的女子,是前不久过世的易候的长女。” “易珍袀?这名字竟有几分耳熟。”熠铉思索道。 便见霍芜默念几句法咒,手中便现一本生死簿,黑底封皮上书除“生死簿”三个烫金大字外,另书一行:“四世,月出国,南海,羽泰年间,龙族男子。”簿子自己便到了敖泠那页。首行便书:“前世为三世末期安国奉贤年间太史顾慈之幺女顾照卿,小字隐君,先嫁颜棠,后嫁薄奚鸿雪,育一子一女。” “这名字……”总觉得哪里见过。 “神尊对此也耳熟吗?”元度卿笑言。 “大概是吧。” 那旁霍判找寻载有易珍袀的簿子,却未见其现身。并非是法术失灵,而是不在此处。“想来那位易小姐的簿子不在此处。不如去十殿轮转王处,必能得知。” 熠铉却道,“你且将顾照卿的簿子取与我瞧瞧。” 霍判不敢妄动,与元灵华递了个眼色,后者颔首,他才敢取那生死簿。 只见那簿子上草草写了生辰年月及寿数,生平也极简,与常人所载并无不同。唯一吸引熠铉注意的,是秦广王殿的判文,其中一行,书“大善大恶,功过相抵”。 他指着这行字,“本座很是好奇。”他挑眉,“既是往事,本座便可前去查看,也不会更改什么。多谢诸位。” 说罢,便欲离开此地。大司命仙长深知这位神运压人,一般人可经受不住。一般人可没有帝姬那般气运能够扛住,可就算是帝姬,也被压得短命福薄。顾照卿这一世本就是平常命数,若是再加上这位一搅和,敖泠能否平安出世都未知。元度卿急切中灵光一闪,上前一拜,“还请神尊留步。敖泠此世虽为男子,但也是帝姬元神所投生,出生时正逢父母遭刑,若非自带神通救,早成了孤儿。如今他好不容易长到了四百岁一十六岁,正遭着情劫遭多国通缉,您真的狠心不去瞧一瞧吗?” 熠铉神色果然不似方才淡然。“本座且去看看。” 一团赤火直奔人间,一路畅快,鬼神莫敢拦路。 送走这位,元灵华宽了宽心。“我此来是为要事,要协助天法司追寻堕仙昭福下落,这位星君地上人间千年断断续续的灾祸,多少都与他有关系。而他本就生于下界,实在不好探得。本也未料到引来虚空那位,只能出此下策。” 霍判不禁生疑,“那与这易珍袀有何关系?” “自然是有的。”元度卿将手中册子交还霍芜,“还是要去轮转王那里瞧一瞧,这其中曲折甚多,我们路上说。” 第二章 (三)堕仙何来 三界六道各位星君之地中,首次听闻那位堕仙的大名,是因仍在轮回渡劫中的帝姬的濯清宫中那位受了罚樱仙白渊。而这位樱仙,原本也不是第一次受罚。上一次受罚,是濯惹仍在时。这白渊深得帝姬重用,时任濯清宫司罚,前往神禁之地屠鬼龙恶灵时只带了她一个,她却护法失职。幸有渡川神君相助,帝姬濯惹才未身陨,也成功除去恶龙。只是帝姬与神君所伤非轻,自回了各自处,便闭关许久。帝姬闭关期间,元度卿旁听天法司审她,她却一言不发。当时场面甚是尴尬,大司命仙长坐在席上,随手翻开司命簿子查了查,瞥见这么几行字:“樱花仙,生于白渊岸,以水为名。与白鲤相识,感情甚笃。人神之战被白鲤所修应龙以鳞片相护,遂得活。后神罚至,无水无风。樱花支撑许久,偶遇帝姬。帝姬濯惹悯其出身,收入门下。应龙元神被镇冥府玄渊,遁逃后入神禁之地,伤帝姬,苍狼阿苍,杀红狐邱离,闯下大祸,虚空之主不满其所为,引雷罚之。后帝姬依诺斩龙,白渊与其相认,不忍伤,帝姬无护法,独身战龙。白渊为龙求情,将龙之经历俱言。帝姬伤重,与龙做约,许他再入轮回,渡尽戾气,来世安乐。”前后面还有什么,并未仔细瞧。总归是一段前缘。这场审判后,白渊便被贬到极不利草木生长的南极雪中掌风雪,布极光。此后悠悠千百年,勤勤恳恳,从未离开南极半步。直到那虚空之主为了取南极古冰成棺,使帝姬转世之一阿苍身魂合一,诓她帝姬已出虚空,白渊便在三界六道各星君之地游荡三年寻找濯惹,失了本职。 帝姬向来言出必行,那龙也确实投身下界,重活了一世。喝过孟婆汤,那前缘孽障也就灰飞烟灭了。神官们自是留了个心眼,并未让其投身人道,要知这龙仙缘匪浅,若是早早飞升得知前世,也是一件令天官为难之事。冥君指明了轮转王令其投于草木一族,或可得些安宁时日。不过这安宁时日并未多久,那龙现世投成一株桃树,扎根人间七百年,院子里的人家辰时起身,便瞧见窗纸一阵祥瑞红光掠过,推门一看,自家长了数百年的桃树凭空消失了。 这便是桃仙昭福。因是桃树,便分到了掌管姻缘之处。也许是因前世为龙在仙道多坎坷,此生这位桃仙也对做仙这件事提不起什么兴致,只要身处天宫,便浑身不快。因而他便时常地与自己那一个月二十九日不在其位的同僚狐狸仙邱离一并,尽览下界风光。邱离已成亲,有妻有女,因一些缘故,终日奔波救妻女,自然不会与他混在一处。昭福便终日独自游荡于世间,愈发觉得人间甚美,懒回天宫。说起天宫,昭福于其中是负责人间人族结缘的天官,却常常不得不依照司命簿册结些孽缘,虽说好的也有,却总是墙头马上难顾萧郎。有时碰上交接的司命仙君也如他这般跳脱,情缘难解的情人,二仙一合计,便擅自改了簿册所载。那司命仙君多是璧琼。 也正是因此,桃仙昭福才成了个堕仙。那日巧是他飞升三百年整整三百年,这位仙君稀罕地来当值,接的原本是百年内要结缘的男男女女的任务,却瞥了千年以后的册子。上面有一段写着有位色艺俱佳的歌伎爱上了一位名满天下的作曲先生,不得回应,抑郁而终。而这位歌姬也有一位爱慕者,乃一君王。歌伎死后,他不久也随之而去。昭福为之扼腕,动了心思,趁着邱离那绑红绳的月下狐狸仙不在,擅自将歌伎与那帝王绑在一起,成就了一段姻缘。此事按说本是没什么的,可那琴曲先生原是某位神族转世,经这一变动,命格难免不同,虽还未到那一世,可一经下笔,便不可改动,就连其前世所历,也有些微不同。再加上昭福懒怠逃工,先前与璧琼仙君之事连带被翻出来,数罪并罚,其刑可观。就连璧琼也受了罚,加上粤国安国之事,捆仙锁下足足受了二十醒神鞭,还要再禁足六十日。轮到昭福受审时,他原本就不喜天宫,见璧琼受罚,愈发对天宫不满,竟趁着龙氐生乱守卫不严时,叛出天宫,逃往下界。叛逃途中,打伤了天法司两个仙娥,三个童子,本就是数罪并罚,罪过不轻,经他这样一折腾,又添了新账。且成了天法司追捕册上头号通缉犯,三界六道与各星君之地都接文书,凡有活物处,皆有追捕。而这漫漫逃亡之路,正正好好就遇到了心怀歉疚,游荡在外寻找帝姬的白渊。 当初那帝姬与龙作约,渡川白渊正在场为见证。濯惹在龙的元神做了个蓝雪草样式的标记,当时所见者复见必可察觉。因此一见昭福,白渊便知是故友转世。当时离三年之约不久,白渊察觉有异,但又巧遇昭福,以她的性子自是不管孰对孰错,只一味护着桃仙。她也是十几万岁的老仙了,自然修为深厚。几个月中,助昭福躲过无数各界追捕,倒也情谊渐浓。只是三年期满,那昭福又不想拖累她,竟不辞而别,白渊遍寻无果,也只好回了南极茫茫雪地。 就在昭福失去白渊庇护不久,便被逼得进入了古白渊旁的无泠城。满身是血地倒在了易珍袀的家门。那傻姑娘救了人,还以身相许,最后连命都赔了进去,一身血液都换给了那堕仙,生生地折在了九十七的芳华中。堕仙昭福因这血液改换了气息,得以窜逃至今,已近千年了。 这故事讲得差不多,大司命仙长与霍判也到了轮转王处,翻出那易珍袀的生死簿,其中一行字明晃晃地写着,“前世为应龙浮朝之逆鳞,护樱仙白渊以积福报,得太子濯苏之术法,转世为人。”另有一行,“此身归于来处,死得其所。” 元灵华与霍芜对视一眼,良久无言。 第二章 (四)我与我的转世 再说那地上,泠生随着木祸一路,下山时,天已拂晓。这两人所属一水一木,都缺不得水源灵气,偏这地方都没有。他们修行尚可,倒还受得住,可那提在手中的红灯却不大禁受得起。木祸见这位年少的琴曲先生丝毫没有显露离开之意,甚至还大有结伴同行的态度,浑身不自在起来。活了几千年,这些微的直觉与判断还是有的。在他看来,这少年散发的气息纯正干净,丝毫没有邪气,不似妖魔精怪,恐怕是位仙家。且不论他的的身份,就单思及他被人间多国通缉,就已经是个麻烦了。若还真是位仙家,发现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呼朋唤友来拿自己讨赏,那岂不是自投罗网。不过这泠生被人间通缉,倒与自己有几分同病相怜。自然,木祸这偶生的惺惺相惜之情,并不影响他认为泠生是个大麻烦的判断。 而木祸心中一直盘算的少年,其实已经四百多岁了,其族非人,自然不能以人间年龄来计数。可泠生也知,昔日神族万年成年的旧礼怕是要在地上终结。万年不过是个虚数,因天生神们寿命实在漫长,便定了这么个规矩,其实他们若是样貌定形,几百岁或是几万岁,样貌并无差别。唯一不同的就只有修为和神职罢了。若在天宫尚可如此,可地上局势瞬息万变,时常纷乱,仙门神只一出,互通名号,因着这么个规矩还得加上一句,因未行成礼,尚无字可表——着实难堪。还要因此受地上的一些散仙暗中嘲讽。因此日子久了,神族万年成礼赐字的规矩便形同虚设了。虽这门槛似无,但泠生这样天赋异禀,桀骜不驯,几百岁就离了亲族飘荡人间的,这万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别的同族需得刻苦修炼才能达到的境界,他打出生便有了,再有个八九十年,便可得至高之境。而他在这地上的时日,比起木祸,仍嫌短。 “既然泠生兄弟决意与在下一路,”木祸感受着金子分量,“而在下又欠了泠生兄弟一个故事,”虽然这金子难得,自己这几千岁的小命也紧要,“不如我们去城中暂歇,”找个机会把他甩了,若是无名之辈,麻烦得紧,也可以杀了,“你看如何?”此举甚好。 泠生得一同伴,欣喜不迭,并不生疑,便跟在木祸身后,瞧着那红灯在破晓的晨光中摇摇晃晃。 而那从冥府奔出,直往帝姬转世所在处的熠铉,闻得那映在黎明红光中摇摇晃晃的锁灵塔中一声叹息。熠铉向来不惯托塔,这锁灵塔被他用昆仑山砍来的一段仙木制成类似宫灯的执柄,那锁灵塔自发华光,若是加上灯罩,倒是与灯无异。濯惹那一片从易萍川身上归来的残破元神,在这几百年光阴中,已休养得不错了。 “虚空君尊也晓得将这塔提在外面,好感应其他元神碎片。”这碎片声音稚嫩,其显现之身完全是个人间的垂髫女娃娃,“您困我于此,究竟是何居心?” 濯惹元神裂为十缕,这一缕从易萍川身上收来的,既无濯惹入虚空的记忆,也无其对虚空之主日久渐生的迷蒙情愫。就连心智也正如这女童外表一样。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人神之战后贪玩的母亲方才从虚空返回天宫的日子,又从这一段直接跳到了落凡前的浮光掠影,因此自意识清醒开始,便对熠铉毫无好感,时常称这位无谁敢惹的神尊为“老不正经”。 熠铉游历各星君之地的前三百年,于小小濯惹只是几瞬,也不大能分得清是梦是醒。她只是偶尔醒来,透过塔里白璃,到一地便看尽众生相,尽望人间景,赞叹一番,又沉沉睡去。自然,半梦半醒中她也不会思虑到为何身处塔中,于塔中又为何还能阅清各星君之地的好风光。三百年的日子,熠铉提着塔离开盘古星君之地,依着人间所划二十八星宿,先走了角宿九十五星。这九十五位左右星君各自的名字熠铉并不能一一记得,印象最深的进贤星君,乃因濯惹这缕元神终于在第四百年养得精神好了些,正是在进贤星君之地隔着锁灵塔白璃见了他喊了声“老不正经”。声音稚***声奶气,犹有昔日小阿苍风貌。 从进贤星君之地到南门星君之地,也数不清被骂了几多次。 “老不正经,这枯色之海水真的清澈可饮?”小濯惹瞪大眼睛,瞧着白璃外面。 熠铉懒懒散散地卧在沙里,歪过头,“自然。此处唤作无边海,可是进贤星君下头那两位左星君所辖之地中景色最优美之处了。这海里的金鱼都看得一清二楚。藕色的日头青色的云,瘫在这柔软红沙中,好不惬意。” 小帝姬看得目不转睛,“真的好美啊……” …… “天门星君爷爷真的说这果子可以吃的吗?看着好像有毒的样子,”小濯惹巴巴地看着,“老不正经,你该不会在骗我吧?” “什么爷爷什么天门星君?哦那个老头啊。”熠铉将一小把如指甲盖的大小的无核湛蓝色的安魂果一口塞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唔,好吃。真甜。” 小濯惹在塔里气得直跺脚。 …… “这儿!南门星君治下的集市的东西好多啊!”小帝姬的脸几乎贴上白璃,瞧着外面车水马龙吆喝遍地,“人也好多!好热闹啊!” “此处是个仓库和货物流转地,战时派得上大用处。”熠铉从路边的货郎架子上买了块花草绣样口袋,“我瞧着那边的小姑娘都在踢着口袋,别人有的,我的小姑娘也得有。”说完将这口袋送入塔中。 “你……老不正经!谁是你的小姑娘……”小濯惹脸红起来,还是接过了飘在半空的绣花口袋,眼睛里亮晶晶的。可小帝姬嘴上还是说着,“现在分明才打过一场仗……” …… 小帝姬这缕元神时常沉睡,熠铉挨骂的时候并不很多,可是她三句之中,必然夹着一句“老不正经”,熠铉早已习惯了。而今她突然用起了尊称,如此反常……莫不是,附近正有阿惹元神转世? “你今日倒乖。”熠铉轻笑这小孩子心智,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本君带你去盘古星君的地上好好走一走。” 熠铉本是提塔疾行半空,漫无目的,专视灵气充沛之山川,寻着与小濯惹相类的灵气,想着若是小帝姬有何异常便可察觉,却一无所获。而现在,下头一处死地,他提塔缓落,只见那水道干涸龟裂,覆上厚厚的尘灰早已将其掩埋,岸旁之山错落有致的不是青树溪水,而是万家碑坟。 锁灵塔里,小濯惹眼前的白璃突然模糊起来,红光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第二章 (终)初初相逢 木祸手中的红灯依然晃着,烛光明灭,泠生瞧着尽管天光已大亮,木祸却不肯将灯芯吹熄,也不晓得其中有何玄机。 这一白一蓝两位前后脚从那堆满尸骨的古白山中下来,沿着当地人世世代代踏踏过的足迹,兜兜转转一大圈。不知怎的,木祸看着这荒凉古地,眼前莫名起了一阵雾,仿若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却可闻得那风声人声水声。木祸不疑有他,认定这是昔日未荒时古白渊人未受天罚时的欣荣景象。戏水渊边的稚子与伙伴互相推攘着,笑声遥远而熟悉;妇人们浆洗着衣裳,举起石头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还时不时与身旁的婆婆媳妇们谈天说笑,木祸的眼前随着嬉戏的孩童与锤衣的妇人的动作起了一道道的波纹,突然闻一孩童喜道,“你们看,那樱树又开花了!”木祸循着他手指的方向,那棵千年的樱树开得极尽绚烂,周身还散着凡人不得见的淡淡灵气。那片片樱花瓣飘落水中,一阵风起,化作了个身着粉纱衣的娇俏少女,直勾勾地盯着木祸,唤了一声“阿朝哥哥”。木祸有些失神。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鱼,自在地游在水中,这一切无比陌生又莫名熟悉,仿似前世之事。 “木兄!木兄!”这声音近在身边,却不闻其人。此时只闻一如玉石崩裂之声,夹杂着一股纯净灵力冲过来,尔后弦弦如破军之势,乐音所到之处便使雾尽散,海市蜃楼般的旧景也扭曲起来,那乐声急切起来,一连七八道音波挟着撕裂之力,打散那惑人之景象。 那升腾起的雾气散去时,一道光直射过来,而后多束阳光顺着音波进来,更加剧了那雾气飘散。泠生就这样奏着琵琶,脚踏着金光地出现在木祸眼前。那雾气似乎不敢近他身,只远远地围绕着,泠生整个人浸在柔光中,眉眼中无尽悲悯,额间一朵淡淡的朱砂色莲花印记,竟似个天竺菩萨。他反手奏起琴,七八音符尽破幻境。 木祸再看周围,哪有什么乡民灵水,哪有什么樱树精灵,只有龟裂的土地,荒草枯死的阡陌里一眼望不尽的坟路,身上的东西不曾少,可提了一路的红灯却不知何时丢了,还有…… 抱着琵琶的少年,剑眉柔情眼,端站那流雾金光中,美而不媚,动人心魄。而泠生那双水汽氤氲的眼,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望得木祸生出满心愧疚。泠生还问:“木兄,你误中那幻术,可觉哪里不适?”说着,单手抱着琵琶,腾出一手向地上的木祸伸来。 木祸心中笑他痴,并未有所触碰,自己便起了身,“我又不是个姑娘,哪里就要人扶?”虽这样说着,心中震惊未褪,还是问道,“泠生兄弟,你可知这世上人心毒?” 泠生已收了琵琶,揣着袖子,听了这话倒笑了,“这世上人心的确难测,可木兄并不在这之列——依小弟看,兄台可不似凡人。” 这一来一回,谁也没占到便宜。木祸丢了白鲤红灯,还欠了救命的恩情,身份也暴露了一半——怎样看都不值得让木祸高兴起来。 故此,没了白鲤红灯的“木兄”这一路闷闷沉沉,泠生也不似往前聒噪黏人,二人兜兜转转一大圈,快到晌午,才找到了一条进城的路。 至于为何进城,二人各有心思。那幻境来得诡异,木祸几千年道行都不敌,泠生年岁显然不如木祸,却可轻易破除——若是说堕仙法力不如正经神仙,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说那幻境并未伤人,也实在蹊跷。木祸遇上这种事,本应尽早离开此地,可那法力微薄的白鲤偏丢了,那个哑巴丫头也不知是否能开口说话,几时就在幻境中何时离了身。此处灵气稀薄,水气近无,若任其流落,只有死路一条。木祸是要寻白鲤,而泠生却是觉得此处并无通缉,虽灵气稀薄,水源枯竭,可有钱能使鬼推磨,落脚一段时间也无碍。 两个世外之人就这么绕了许久,也碰不见几个当地人,走了不少弯路,才瞧见了白山中的无泠城的影子。 “无泠快城到了。”木祸淡淡道。一路行来,遇人极少,这还是木祸头次主动言语。 泠生来了精神,“木兄怎知是无泠城?” 近了一瞧城门上石刻的“无泠城”三个字,因长期干燥风蚀,首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果然是无泠城!”泠生的欢愉来得特别简单,“木兄,我们走了这许久,不如去吃些东西吧!” 只是这欢愉与这座城格格不入。街上店铺零落,行人大多着麻布粗衣,神色木然。所见汉子妇人都为了生计而忙碌着,孩童不多,偶见几个,也都安静地游戏。木祸还好些,素衣素裳,江湖打扮,折腾一夜也长出了胡茬——英气逼人,十分英俊,却不十分扎眼。而泠生衣着华贵,外面那件水色大氅暗龙纹流光闪闪,外头还罩了一层纱衣,往街上一站,配上那张迷得皇帝爱妃失了魂的脸,呦呵,好一个仙风道骨的风流少年。 木祸瞧那街上的老妪姑娘都红了脸,又想多看几眼,一个个对伙计也心不在焉起来。其实这些人也不单看泠生才吃吃地笑。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拉起泠生便疾奔起来。 泠生不明所以,“木祸大哥,咱们去哪儿……吃饭啊……”天外轰隆轰隆,啪嗒一声,雨滴落在泠生额间莲花,下雨了。 这雨不算大,可也喜坏了无泠城的人,一个个端盆抬缸地来接天水,欢呼声萦绕耳畔,仿似过年一般。他们是高兴了,可难坏了这两个“外乡人”,不知该去哪里落脚。 这个当儿木祸停下来,瞧着泠生,还打趣道,“你的额间荷花印记居然不是画上去的,还会发光。” 泠生一脸疑惑,“木祸大哥你看错了吧,我哪儿来的额间花,是女子才有的鹅黄。” 二人便说话间,雨又大了些,便寻着躲雨的地方。谁知走了两步,眼前一大片的空地上凭空长出来一座十层的楼阁,建筑奇巧精美,非当代能有。各层风铃随风作响,煞是好听。门口的匾额写着古天书“归云花栈”四字,瞬间又被抹去,变成人间当代的“归云客栈”。大门缓缓地开了,可见大堂设计风雅,茶香饭香一并飘来。门口站着个招徕客人的清俊的年轻人,柜台上摆着一盏看着眼熟的红灯。 这客栈怎么看,怎么蹊跷。 泠生一脚就迈了进去,木祸紧随其后。 那年轻人瞧见来了客,笑了起来,引着他们到了雅座,“小人初到贵宝地,两位是首客,可免单。” 木祸紧盯着那盏灯。 “竟还有如此好事!”泠生一拍掌,与那年轻人套起关系,“我就喜欢和实在人打交道,不知道老板如何称呼?” 年轻人目色一沉,抬头又是一张热情的笑脸,“在下叶泫芝,木叶的叶,水玄泫,兰芝的芝。” 第三章 (一)糟糕,身份暴露 荒地。傍晚。两个奔跑在夕阳余晖中的偷灯贼。 “木兄,你跑快些,”行色匆匆中,着水色衣裳的少年扯着落于后方怀里抱着盏红灯的素衫男子下摆,又问道,“那老板看着颇有本事……这灯真的是木兄丢的那盏吗?我怎么瞧着这灵气充沛,倒像某位神仙的法器?” 泠生体力甚好,一路拉着木祸跑着,他这不问还好,一问却闻木祸喘着气回道,“当然不是,一条鱼哪有这么重,可累死我了……” “那木兄你丢的究竟是鱼还是灯?” “约摸是个鲤鱼灯。”木祸累得连连喘气,也顾不得许多,险些泄了底,“我这棵……我这几千岁的年纪,从未携过这样的重物走了这么久。”说完,拽回泠生拉着的衣裳,认命般躺在满地枯草中。草木不善奔,实在跑不动。“那老板要怪罪便怪罪吧……我就只是瞧瞧这灯是不是我丢的那盏,泠生兄弟你原身究竟是什么?拉着我跑得也太快了……在下实在是遭不住……” “遭不住是何意?”泠生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一对角,额间荷花印隐隐若若,而他似乎并无察觉,正一脸纯良地望着木祸,不耻下问。 “……要不我们把灯还回去?”泠生这条傻龙最差也应是个仙,应不会被如何为难,总好过做贼被那位大神通抓个现行…… 此刻夕阳渐沉,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木祸怀抱的灯,却忽然大亮,瞧着因红灯罩下,倒与日头差别不多。而那灯竟然还会口吐人言。 “你们是何人?”听声音,与那遗失的白鲤红灯竟有几分相似,都是软软糯糯的少女声。 木祸心思一动,将那灯罩取下。只见里面是一座通身散着纯净的灵光的雪色十层塔,各层都嵌有白璃,净明可通光。而那软糯声音正是从第一层传出。隔着白璃,木祸与泠生并排趴卧于枯草,来回摆弄这塔,两双眼都仔细寻着那声音来处,不一会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娃隔着白璃怒目嗔视。 “别晃了,晃得本殿头都晕了!” 小帝姬于颠簸中方醒,瞧见外头已不见碍眼之红,也不见那“老不正经”,外头唯有一树一龙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而那条傻乎乎的龙,额上印记竟与自己的遥相呼应,且图案与自己额间的一模一样。 “那傻龙该不会就是本殿转世之一吧?”小帝姬苦恼起来,暗自纠结,再瞧瞧外头,“那老不正经必然是故意的,出自一体的元神碎片会相互吸引,他将我扔在这里,便会引来仍在世间的转世,却不知他携我走各星之地,久久不放我回天宫,是打的什么算盘……再说这傻龙为何竟是个男儿身?” 小帝姬酣睡得久,全然不知元度卿亲领熠铉赴往冥府中追查自己另外元神碎片转世,熠铉将红灯置于归云花栈一楼的柜台时也并未传音与她。这使小濯惹一时惶惶然,不知如何自处。 外头那两位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曲曲折折,他们只觉神奇,这灵塔竟还有一个会说话的女娃娃。不过生为神族一脉,泠生还是看了不少神界杂家编纂的杂书,隐隐地觉得这塔有几分熟悉,苦苦思索着。木祸虽未曾读那些书,可这塔一看便非凡物,再加上那老板自有一种仙风道骨,又出现得蹊跷,也使木祸觉得不安。 小帝姬虽然失去许多法力记忆,但形貌不及豆蔻的少女仍有上位者的威仪在。那威压透过塔,也尚有余力,对外头那两个不知所以的男子颇有震慑。 此时顶着两边龙角的少年那搜寻信息的脑子里冒出了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这该不会就是《天宫秘闻》中虚空之主熠铉君尊为聚帝姬四散的元神而提着的锁灵塔吧?泠生又细瞧瞧白璃里头那女娃娃,居然生得与记载此段文字旁的插画中的帝姬像了个九成,而余下那一成不过是因年纪不同——而元神四散的帝姬若尚未聚全元神,的确会出现此种情况。 “小的乃是久居南海的龙族,无意惊扰您,”泠生跳起来似的站起身,深鞠一躬,慌忙将红灯罩套了回去,一手拉起木祸,”木兄,我们得把这锁灵塔还回去,这位姑娘我们是惹不得的,那位君尊我们也是惹不得的......” 小濯惹只觉天色都赤红一片,那罩子又落下来了。 “傻龙!你快将这劳什子的罩子拿开!”怕外头听不清,小帝姬大声喊了起来。“既然你知道我身份不凡......” 泠生之语不假。这还物却有些艰难。小帝姬的话还未说完,就霎时听闻天外一道音波遥遥传入木祸耳中,“堕仙昭福,尔可知罪?” 是从冥府返天宫感应到桃仙的大司命仙长。 一道追仙符直直奔向木祸,即桃仙昭福,却被两路法力挡住,其中一路为携着水纹的音波,来自泠生,另一路,则凭空出现,粉花状,法力深厚却不知其主,直接震碎了那道符。 元灵华见下头方圆几里人烟罕至,并无凡人,便一袭雪青天衣踩着云雾徐徐落地,直奔昭福。再看泠生,弃了隐于灯罩下的锁灵塔,还将灯罩脱了去,嘴里念着“帝姬息怒”,稳稳地奏起琵琶,指尖急急拨过弦丝七八处,声声天籁,沁人心脾,迷人心智。那锁灵塔脱了红灯罩,现出本形,散着精纯灵气。元度卿有些许恍惚,片刻之间回过神,认出那塔所归何者。眨眼间躲过琵琶音弦携来的术法攻击,又接住锁灵塔。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泠生早已拉起昭福,飞奔而逃。泠生疾行虽快,但一来拉着昭福,二来他虽天赋奇高也只也不到五百年的道行,如何比得过做了万年仙人的大司命仙长?且其又一心想将昭福缉拿归案。眼看专司文职的元度卿左手提塔,而右袖一扬,居然召出一柄剑,若是有人细看,便能瞧见那裹挟灵气的剑身中以上个人间世代的古文所篆刻出的“静好”二字。那剑随着大司命仙长一挥袖,猛然挡在泠生昭福之前,二人被那剑气震得踉跄后退。 琵琶弦音又起,锁灵塔中的小帝姬与转世中的元神互有感应,运转灵力的泠生周身与额间印记熠熠生辉。琴声绵绵密密,拨转间如迷如幻。弹琵琶的少年又起歌声,词曰:阡陌里来往人,无我心上人;草木啊尽枯黄,孟春也未醒。我问君缘何来此,君不语;我问君可闻坟上风,君不语;我问君何时归,君不语。流水不复还,岁月长催老。何不多风流,老死莫添愁。琴歌人三者美轮美奂,尤其是笼罩在淡蓝色的柔色灵光下的少年,缕缕雾气萦绕,隐隐绰绰,见之使人忘魂。歌声哀婉飘扬,动听悲凉。霎时琴歌同织幻境,各人所见各不同。昭福却不受困。泠生挡在他身前为他指了路,递来一个眼神示意他快快离开此地。瞧见泠生不问前因,如此维护自己这个萍水相逢之人,与天宫之人相抗只为自己搏一生路,心中惭愧而不忍,更多的还是被真心以待的感动,这样不问来处的善意,生来至今也就一两次。 “阿泠,”昭福点了点少年的龙角,滑腻温暖,“停下来吧。” 少年气息一滞,歌声停顿,原本所织无缝的幻境出现了破绽。这还不止,不知何处来的桃树枝,又快又紧地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我本名昭福,乃一修道得仙的桃树,因犯了天规,流离人间。今日相助之情,昭福难报。阿泠,后会无期。” 第三章 (二)神仙打架(上) 泠生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何事,“木兄……不,昭福兄,这是……”脚下出现了个法阵,还不待泠生说完话,不知将其送到了何处。如此,这蛊人的幻境彻底消散了。 将那方元度卿本沉溺与飞升之前那一世的生平憾事中,那隔世的爱慕怨怼尽入胸中,他日日夜夜幻想着若能重得选择,定要逆命重走,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将心上人好好地护住,绝不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远离自己。但至这幻境,处于那如棋局变幻的世事中,他依旧有心无力。那停顿的歌声恰好在记忆中尤为心痛之处停住——阿瑟和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长长的从宫内一直排到宫外。临出城门前,她下了喜车,掀开红盖头的一角,将一件用帕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托人送来,还带了几句话。彼时站在城墙之上的前世之身,看不清新婚姑娘的脸。那受托人将东西呈上,小心翼翼地剥开,是一块通体清透的温润之玉,与自己长年藏在心口的那一块本是一体,拼合无缝。前世的他送亲的队伍踩着落日余晖带走了姑娘,受托人道,“陛下,公主说此生缘尽作别,恐无再见之日。请您珍重。公主府那棵白玉兰已经挪至别处,以后无论风吹雨打,再也不会落在您的院子里了。” 这一定格令大司命仙长识出幻境破绽,也得以从中清醒脱身。可是仍有一道仙力困住他,看样子道行颇深。 “阁下何人,为何不出来一见?”这一声元灵华用了一成仙力,循着那绊人的来处,加紧追寻。 “是哪位仙友至此,何不现身一叙?” 隐匿起来的那位似乎没有料到这位恪守本分的大司命仙长居然犯天规在人间使出如此法力,一时不查,泄露了一丝气息,又转瞬即逝。这气息,元灵华似曾相识,却无十成把握。 本以为是来此捉拿堕仙昭福,谁料情形如此复杂。 “白渊仙子,你如今所用水族躯壳不过短短几百年的精灵道行,若要容纳那将满十万年的樱仙修为,并不相容,多用多伤,你可知晓?” 锁灵塔里的小帝姬并不知外头如此热闹。元度卿也认得这塔,是那日帝姬入世时熠铉所提,前些日子去冥府翻看生死簿时,也随身携着。这位大司命仙长与其他略知帝姬旧事的神仙一样,老早就疑心帝姬历劫完成的那一缕元神未能归于濯清宫是因虚空之主从中使坏,如今一见,果不其然。相较于堕仙昭福,帝姬魂魄可重要许多了。克己郎君小心翼翼地收着,想着可回天宫复命。但出天际府之前,司命神君特意反复嘱咐过爱徒,见魂不取,莫向天言。这话元灵华彼时不明,此时终于分明起来。他也不禁疑问,锁灵塔在此,虚空之主何在? 最后一缕暮色霞光折过白山,透入锁灵塔白璃,正正好好照在第一层里盖着玄色衣衫昏昏欲睡的小濯惹身上。 “老不正经,你方才说什么?”小帝姬地拽了拽身上盖的衣服,黏黏糊糊地问向身边人,“外面可有什么好戏?” 原来“叶老板”正在这塔中。先前只是随意进了一层,看了会儿热闹,才寻到小濯惹这里。他虽不知那二人也丢了盏红灯,却知同体而出的碎片会相互吸引,这一试探,果然发现那冒失的龙族小鬼隐匿了自己的身份。 叶泫芝笑笑,摸了摸小濯惹的头,“小丫头,你看外面。” 看热闹总比睡觉有趣。小帝姬透过白璃,瞧向外头,果然是场好戏。那额间有印记的正弹着琵琶的龙族小儿,为了让一株数千年的老桃树逃脱元度卿的追捕,居然施了魔族的鲛人幻术以拖住他,和着琴声唱了首小曲儿,那大司命仙长便困于其中。 老桃树却不愿连累那龙族少年,歌声被他打断,幻境随之逐渐消失。少年被桃树枝缠了一身,被送到了别处。铁面无私的克己郎君脱了束缚,收了剑,唤出点运笔作兵器,直投向那堕仙昭福。 眼看那笔尖移速破空穿时,将要挨到那桃仙后退被风吹扬的发丝末尾,面前似乎多了一堵无形墙,凭空生出几朵粉花,三五瓣,有樱有桃。那桃花支撑片刻,成灰末弥散各处。余下的樱花愈展愈多,逐渐形成一面花盾,护住昭福,与点运笔相抗。两方僵持不下。笔墨行处,都被那花盾一一挡住,竟使大司命仙长甚为吃力,额间渗出几颗汗珠。同时,也验证了方才猜测。樱仙,万年以上仙力,对这浮朝转世怀有非泛泛之情。天上地下,莫过于她。 “呵,小雪女。”锁灵塔里,叶泫芝也瞧出些眉目。 而他所收的那一片帝姬元神碎片却因灵体不全懵懵懂懂,莫说认不出昔日所收的唯一弟子,就连关于自己的记忆也是残破不全。 塔里的“叶老板”热闹看得差不多,想着若冷眼旁观元度卿此行一无所获,实在说不过去,毕竟他是帮了自己几分的。 可就在叶泫芝准备出塔时,便瞧见大司命仙长喊话之后不久,十年八年不见一滴雨的青天中缓落下一片祥云。在一阵云雾弥散后,出现眼前的是天法司中两位掌察审的秋官,其后跟着六位奉命追捕的武令,这八位左右各四,对称站开。见元灵华不敌这股仙力,两位武令受了秋官示意,加入了这场僵持。另四位武令绕到昭福身后,将其围住,共同施法武斗,困昭福于其中。以七对一,招招紧逼。昭福毫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被圈于一处。眼见昭福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久,一位武令一刀迎面劈下,正穿桃仙心口,伤得老桃树吐出一口血来。而那花盾沾了血,似乎感知到昭福险境,愈发势大,将成一茧,护住昭福。 此刻正是两方角力之时,大司命仙长却突然收了仙力,唤回点运笔,又扔出了锁灵塔。口中还不知与谁急急道着,“仙子饶过这几位仙友罢,免增杀孽反噬。就当为了心系之人积些福报!” 第三章 (三)神仙打架到打工 那花茧并未因这句话有何变化,短短几瞬,先是紧紧护住昭福,为其疗伤,又分出一缕樱花流转,绞缠住砍伤昭福的武令,并从其心口穿而过之,接着像有意识般勾起锁灵塔的那一柄木提手。这一帮神仙未厘清始末,呆愣原地之时,就见那花茧分流勾着的锁灵塔里冒出一团炽火,惊得这些神仙们后退几丈。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元度卿。 他趁这个时机,救下重伤的那位武令,略施了愈伤的术法,交予与其同来的那两位秋官救治。元度卿此刻也是一阵后怕,庆幸听从师尊之言,未将这锁灵塔交予天宫,否则这虚空之主若怒中一把原炙,自己就要从微尘从头历这人世,万年都未必可成人成仙。这位克己郎君脸色有三分苍白,却不肯露半分怯。 他与天法司的仙友示意,退离那花茧向熠铉行礼。 “灵华见过虚空君尊。这几位是天法司的同僚。” “嗯。”熠铉这一声很轻,却在一片屏息中格外清晰。“叫本座叶老板。”他掂起手中散着灵光的塔,又幻化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红灯罩子,随手套了上去。 “......小仙不是很明白。”元度卿不晓得这位究竟又在打着什么算盘,小心问道,“您这是何意?” 熠铉套完了红灯罩子,将伪装得如红灯般的锁灵塔放在地上,盘腿坐下。“本座开了家客栈。”说着指了指无泠城城内的方向,“方才才开张,”又指了指花茧内的堕仙,“这棵树,还有那条龙,都是本座的客人。” “那君尊......”元度卿等仍是摸不清状况,一时不及反应,受了一记眼刀方改口,“叶老板,来此......为何?” “叶老板”笑了起来。摩挲那灯柄,“大司命仙长应是知道的。”说着拍拍身旁的枯草,“克己郎君,一起坐一坐吗?也许,灵华仙君要钓的鱼与本座客人所携的恰是同一条。” 在场天法司的几位仙君彼此对视,思来想去尽是稀里糊涂,也皆不知这位打的是什么主意。眼看逃犯在此,迫于这突来的变故却不得不呆站着,心中好不气闷。而被点名的克己郎君闻言,刚缓和的脸色又苍白几分,也不再犹豫,乖顺地席坐一处,一仙一神盯着那救治昭福的樱花茧,似乎在等待什么。 也不过几次眨眼的工夫,那花茧趁着仙君们松懈,欲带重伤的桃仙昭福逃离此地。虚空君尊纹丝未动,瞧着也无意追捕,且还侧起身与灵华仙君寒暄起来。 “不知灵华仙君重回这人间,瞧着这物是人非,可有一两分唏嘘?” “小仙......”元灵华一边思索着,一边细细观察熠铉神色,见其似乎对这股法力毫不稀奇,心中大概明白几分。“小仙此世生于人间世代初,战乱将息未息时,自是与此时比不得的。如今世上亲友血脉,已是稀薄了。”说着,又看那武令算是救了回来,起身作揖,“君尊明鉴,小仙这位同僚为那不知来处的法力所伤,还需返回天宫医治。此处之事也需向天法司与天机府处禀告,小仙等就先告退了。” 说话间,那旁欲携着受伤的昭福逃离此处的樱花茧就在这几位奉命追捕的天官眼前渐隐空中了。这几位天官敢怒不敢言,只盼着等熠铉允了元度卿所请,还有几分追击的希望。 可那位老人家却迟迟不发话。约莫过了小半刻,似乎才闻得元度卿所言,却只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克己郎君可是瞧见了不该瞧见的,若引来天兵,岂不让他们白白断送仙格。至于另外几位,天宫时日漫长,不差这一时半刻。”说着,提起红灯,“客栈里还缺人手。本座想,诸位修行不易,应是不想再重入轮回的吧?尔等欲成之事,或许跟着本座还快一些。”说着,不知扔给那位受伤的武令仙君什么东西。 元灵华袖中的手握成拳头,又松了下来。 那武令接下东西一看,湛蓝无杂色,每个果子果肉饱满,都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竟是五枚顶顶好的疗伤圣药安魂果。 “小仙多谢......叶老板!” “不谢。”叶老板回首,“跟上。”说完一团炽火直奔无泠城内。 秋官与武令互相看看,先后跟了上去。 大司命仙长此刻却察觉那在逃堕仙的气息离此并不远。犹豫再三,虑及熠铉所言,最后也赴往城内。 这一行神仙到了叶老板的归云客栈,里里外外地瞧了个遍,才知这店里独这么个老板,连个厨子也未有,更别说招呼客人的伙计。果然是十分的缺人手。就这么,掌管凡人运程的大司命仙长做了个掌勺的厨子;天法司那六位专查捕嫌犯及审讯的武令,两位负责打扫客房,两位在大堂招呼客人,还有一位在后厨打下手,剩下那位有伤的也未得闲,成了个账房先生;天法司那两位司刑定罪的秋官则负责采买果蔬鱼肉及平常所需,至于为何需要两位采买,则是因那货物实在不轻,在人间若非必要,不可使用法力,只得这二位合力。 这么个凭空而现的“客栈”,自然吸引了无泠城中人的注意。此等雕梁画栋的精美建筑此地也并非没有,只是随着断崖式的人口骤减,许多人家都已绝户,加上岁月的磋磨,缺乏修缮,大多荒废得瞧不出本来面目。后来者多为流放,或为逃亡,生存已是不易,又怎会生出维护老屋的心思? 在一片惊叹中,愁于生计的人们放下手中活计,观望了一阵才逐渐散去。尽管围观者众多,却并没有什么人敢踏进这间门匾写中有着“客栈”二字的店里去,当然,要除去此前来此的泠生与昭福——此处众人谋生已是万分艰难,又哪里有福来此消磨时光呢?他们确实没有这样的福气,此处天官聚集,灵气四溢,寻常人可是消受不起。 这店也不是为他们而开。自然,天官们也乐得清闲。 自元度卿一踏进这店中,便觉得异常熟悉。缘何如此,尚不分明。只不过这归云客栈与那天机府奉命修建的那处十层楼阁不过一字之差......这世上真的有这等巧合之事吗?司命甚久,他可不信。这虚空之主行为也令他捉摸不透,只能静待时机。 这位甩手的“叶老板”,此刻也正琢磨着一些事。塔里的魂魄的确是濯惹的一片残魂,可不知那转世为何过了整整一月都不曾出现?按着推算,叶老板笃定那转世确实要在此停留不短的时日,十年八年都说不准。故此他才扎在此处,而且那桃树白鲤也算是被那小龙结交下来,可如今这一月有余,这水族草木毫无动静,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叶泫芝有些浮躁地敲敲锁灵塔,“小阿惹,可睡醒了?” 过了好一会儿,塔里才传出小帝姬闷闷的声音,“老不正经,你也晓得无聊了吗?” “老不正经”歪头一笑,俊俏的书生模样,眉如远山眼如弯月,“小阿惹可是觉得无趣?”轻抚塔尖,像是摸着小孩子的头。 “你日日把我关在这里,当然无趣了!”塔里传来的声音愈发委屈,“我想回家。” 叶老板蓦然忆起从前在虚空,阿惹与自己闹了别扭也总是吵着要回家。一时心也软了几分,“天宫是回不得的,若你回去,我想要再见你可就难了。”他撑着头,点了点小帝姬面前的白璃,“我带你出去转转可好?” “也好。”小濯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兴奋,“那我们去做什么?” 沉吟片刻,叶老板提起锁灵塔,推开客栈门,夜半时刻在街上无比的令人瞩目,“我带小阿惹去摘桃花,钓鲤鱼。” 第三章 (四)少年的梦【上】 夜黑风高,沉云蔽月。 当日被堕仙昭福送走的泠生就端坐在这黑漆漆的夜中,掏出一块锦云帕子第三十九次擦拭友人妻墓的尘灰,而后将帕子塞回袖中,转头又为瘫在水烛灵气旁的一条白鲤鱼注入一丝灵气,那小白鲤才续上一口气,绕着水烛灵气活泼地摆起鱼尾。那水烛外是一普普通通红灯罩。泠生叹了口气,提起红灯,挪了几步到拍拍墓旁新近水培于此的千年桃树,倚在树干念叨着,“昭福兄你若再不醒来,我这区区几百年的修为可就要被这小鲤鱼精掏空了......你这盏白鲤红灯小弟着实消受不起啊。” 这还是一个月以来他首次觉得不堪重负。这小龙先前耗费了心神困住大司命仙长,二者神力悬殊,就只那么一会儿,已是力竭。那日被传送至此,不知是否巧合,或是昭福觉得此处安全,泠生竟到了这山中坟路中墓碑坟堆最少的一处——也许不分人神鬼仙,脆弱时都想回家,大概此处便是昭福心中的家吧。那墓碑的积灰经这几日又累积了不少,恐怕少年掏出帕子第一次擦拭时也无法预见自己竟会在此被困这么久。 重回此处时少年是躺在墓碑前。醒来后迷迷糊糊,擦了一遍“爱妻逸璞之墓”没多久,在天色全暗之前,就瞧见不远处随风卷来一波浪潮般的樱花瓣,其中包裹着还包裹着昏迷不醒的昭福兄。 那花瓣落地就化为一条白鲤鱼,在地上一个打挺便跃入那盏先前丢了又不知何故此时现身的红灯中,于灯罩中围绕着一支散着灵气的水烛游荡。而少年所呼的那昏迷不醒的堕仙昭福,一落地便恢复了原身桃树,扎根在毫无灵气水源的坟间土,怎么唤他都不应一声。作为龙族一员,泠生自然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只不过此地下有天帝诅咒,泠生不敢轻易救扶这一方土地,只得原地抻抻腰腿拉拉背臂,又原地跑了十几圈,热身过后,徒手将桃树从土里生生拔了出来。他单手举起老桃树,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平日用的洗笔缸,那洗笔缸被法力推着落在地上,少年瞧着老桃树的大小,估摸着将这缸子变了个比老桃树还大了一圈的池子,向其中吹了口气,便蓄了一半的水。这时他才放下那老桃树,如此,水培老桃树便完成了。 桃树落池时,那红灯中的白鲤鱼跃出,似是十分欣喜。 龙族少年忙了这好一会儿,天都黑透了。黑夜茫茫中,唯有红灯一点亮。少年原本华美的衣裳沾满了尘泥,但他并不在意。是瞧见这小鲤鱼高兴,他便也高兴起来。“小鲤鱼,你倒是好清闲啊。我有些累了......” 此刻泠生十分想念家乡南海的桑梓,还有外祖。 困得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听见有道软软糯糯的声音唤了一声“师父”。 泠生在桃树下这一睡,便是二十九日。 前二十六日,泠生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中时光飞逝,似是百年之后或是更久。少年看见那时的龙族悖天行事,被天宫逐出神族。后因泠生之事。双方又起了争执,天宫就借此发动了一场天人与龙族之战。这一战战在人间,昔日人间一至三代的堕神半神皆加入龙族一方,但龙族失了神脉,仍旧不敌天宫,损失惨重。同族的血将河海染成褐胭脂色,而自己头发披散,眼眸变为魔族方有的枯色,脚点桢州龙门铡刀,抱着琵琶附身瞧那夹着泥沙的大河,他不曾举刀,却已屠戮许多天兵神将。在围他一圈的天兵之外,龙族少年对面有个穿袈裟的秃头和尚,一时不停地念着梵文经咒,同是又暗中传语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泠生身为龙族,更是所在辈分的长子长孙,自是不肯。那和尚不过是贪图功德,以为规劝了他这样一条恶龙向佛,自己便积攒了无量功德,借此精进修为。什么解救世人,不过这和尚自己戴上的虚伪面具。 泠生看见自己在这重重围困中,仍旧拨弄着琵琶,天兵不敢轻易近身。 “皈依我佛,可消罪孽。”那金光闪闪的西方梵者念着经咒,趁着泠生与天兵的僵持,向小白龙施加法威。 泠生轻蔑一笑,“小爷偏不。” 第三章 (终)少年的梦【下】 (接上) 此时他头顶聚集了天兵神将的云中又多了一位天法司的武令长。昔日天帝还是位殿下时,也曾做过这天法司的武令长。这一任的武令长行事雷厉,一落云头便提着一柄星石锻打的长刀砍来,夹杂着风声落雪,直奔泠生。琵琶声频频起,指尖弹起的音波一一接下那刀气,一瞬六七次的刀影,进攻猛烈且法力高深。泠生接下几波进攻,衣袖被刀气削掉了一块。那沾染了不知是天兵还是同族血迹的碎布摇摇晃晃,随着新至的初雪,一道落在血红胭脂色的大河中,渐渐沉了下去。若有人在天兵上头俯视,便可见苍山白雪,红河乌云。 周围的天兵缓缓聚拢,泠生被困其中。武令长的刀影每次都对上琵琶音波,双方战斗胶着。梵音声逐渐小了。小白龙的长发随风飘散着,额间荷花印记令其面容不知怎地让人觉得有几分慈悲,他耳边尽是呼啸刺耳的风声与音波刀影的相击声,一刻不停。两人瞬移速度不相上下,旁者只见残影,也只闻得接刃之声,几十个回合下来,小白龙的血衣之红层次错落,有几处更殷红几分,武令长的袖口肩头还有战衣下摆都添了几道伤痕。 双方僵持中暂停了相斗,武令长背过去的一只手向后头做了个手势,天法司的武令与先前的天兵随后围成上下两圈,缓缓靠拢。片刻之后,武令长提刀竖劈,三方齐攻,将泠生困死。小白龙奋力抵御,寡不敌众,刀刃落肩头,顺着惯力落入大河中。 龙族自是不会呛水。甚至还未多听几声流水鸣,就穿过河水,就入了一番新天地。仿似是过了一层结界,泠生瞧着自己变成一匹白马,奔在霞云中。身上的伤已然不见,哪里还有围困的天兵武令?下头是摩肩接踵的人间集市,气派辉煌的帝王殿宇,瞧着天色不过申时,便有一大户人家在放着贺喜的烟花。 原来是这户人家新添了长子嫡孙。白马虽与地面离得远,却将那底下的喧嚣听个清清楚楚。添子这家,原是安亲王府。泠生此刻也分不清自己此刻是旁观还是身处其中,此刻所想是来自白马还是自己。 安,一贯乃安国国姓。也不知此处是否为安国。白马在云中绕着那挂着匾额写着“安亲王府”的那户人家的云头上跑了好几圈,下面的人将此景当做祥瑞之兆,竞相膜拜,尤其是添丁的这一户人家,更是以此为吉,因名字圣上早就定好,便为刚刚出生的孩儿取字白马,以承其祥。此为后话。 此间不知世上何时何代,白马在云头畅快驰骋,不知翻过多少平原与山头,也不知路过多少江河湖海,看尽了这一国风光。跨过国界,白马来到一处中心繁华之地,跃下云头想要去地上看一看。就在云头落下的这一路,上下时空极速变化,不知是向前还是向后,云谲波诡般地变幻着,其间不知经几度春秋几回朝代更迭。富贵祥和也有厮搏疆场也有,残垣断壁也有歌舞升平也有,都如过眼烟云,不及触碰自己就飘散了。 那时空变幻终止在马蹄着地那一刻,谁能想到,白马落地即刻变成了坐在一顶八抬肩舆里着刺绣华服的新嫁娘?泠生此刻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彻底融入了这位新婚的美人。 轿辇入了皇城,正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时节。夹道簇拥的百姓都对这位为了止战而异国和亲的新娘议论纷纷,卷帘外人声沸腾,鼓乐齐鸣。轿辇中,顾太史家的九小姐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她暗暗在袖中藏起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轿辇的前头她将嫁的夫君春风得意,心中满是娶到心上人的狂喜,万分地期待着这一场婚礼,还向他所看见的每一个人展露了他轻易不现的笑容。 我是谁?安国顾太史家七小姐顾照卿。我将嫁的人是谁?柳扶雪......不,那只是一个他昔日所用的化名罢了,他是苍国太子薄奚鸿雪。我爱他吗?若要谈爱,说是风花雪月,可并不如这几样美好。我爱他的时候,爱得很辛苦,一直追着他的背影跑。可当我转身了,决意与他告别了,他又如此这般......不择手段。爱与不爱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来杀他的。 梦中的世界真实又不真实。新娘的刺杀并未成功。男女力量太过悬殊,醉乡里的太子殿下还记着自己亏欠太子妃许多,一举一动太过亲昵,他的新娘毫无下手机会。太子妃殿下爱恨纠缠。太子殿下春宵甚欢。 “阿照,我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时间像是一本书,动动手指便翻到结尾。彼时阿照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这并不影响那双历经战争浴血的纤纤玉指提着一剑刺入夫君的心口。 太子妃粲然又绝望地一笑,“阿雪,我来陪你。”那剑又深了几分,也插入了太子妃心口。好一对殉情的鸳鸯啊。 可谁知时间如重置般溯回,在昔年顾九小姐未识付出了一腔深情的阿雪的真实身份,为了转移身负重伤的二哥披甲上战,顾二将军及其亲军成功脱离险境,她被苍国大公主植涟所率一支人马困在海岸边的时候继续流转。 顾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顾家也没有一个甘做俘虏的怂包。顾九小姐一步步地后退,跟随的将士已经死绝,她独自面对重重包围的敌军亦毫不退缩。 “阿照,到我这里来!”原来,他是苍国人。 “其实死在这里也很好。”顾九看着他,“若是死在你的手里,你立了这样的大功,便可得自由,不必做杀手了。” 顾九小姐跌入海中。溺水的感觉真真切切,将桃树下的小白龙生生惊醒了。 泠生睁开眼,正是个好天头。满树桃花盛开,落红一地,大梦一场,恍若隔世。却看手旁小白鲤鱼所的水烛灵气消耗殆尽,小鲤鱼肚皮都快翻了起来。少年便又输给那水烛一股灵气。友人妻墓又堆积了厚厚的土灰,他便一遍一遍地擦拭,瞧着那装桃树的洗笔池子干了大半,又续了些水。少年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不过看这情形,那些有官职在身的神仙未曾追来。 就这么约莫过了一天,小白龙瞧着昭福还未恢复,有几分心急。他腾云欲去外头探探路,谁料半空中竟像入了结界般,出入不得。那些神仙也许早就离开此地,夜半化为原身,应是无人知晓吧? 小白龙的爪子依旧透不过那结界。 不过,那隐隐一两声的龙鸣却让半夜遛弯的叶老板找到了方向。他提着终于派上用场的发光的锁灵塔,不紧不慢地往声音来源寻去。 第四章 (一)敖泠公子 白渊古地没有星星月亮,城中也无灯火,阡陌坟地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那盏微弱的白鲤红灯。白鲤靠着泠生救济的灵气又度过了一日,活蹦乱跳起来。借着那些许光亮,龙族少年瞧着那水培桃树似乎恢复了不少生机,才觉一点欣慰。 “昭福兄,小白鲤,我们难道就要困在这里吗?”他摸摸龙角,“这个结界,小弟实在是破不了。” 正有几分颓废,突然闻见初至此地的女童声音,说的还是自己昏睡前听到的那句“师父”。 泠生一愣,全身僵直。 那声音却一直不停,“师父师父”的一直叫着。若在白日里也不算什么,可如今夜色深沉,即便是位神仙,面对这诡异的情景也难免心慌。 天幕下漆黑漆黑,荒郊野外孤坟野冢里一只落了单的小龙,他胆子本就不是很大,也只能强打着精神,在看不见的结界里围着那仅有的光源四处乱晃。过了一会儿,那稚嫩的女童声音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不再是之前的简单重复,“师父,我是樱落,是您从白渊枯地捡回去的樱树精灵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伴着这声音,红灯里绕着水烛游荡的小白鲤一跃而起,落地成了个扎着粉花双丫髻,着粉纱衣赤着脚的可爱小姑娘。 她一把扯住泠生的衣服下摆,顺势抱住了小白龙的腿,嘴里念着的全是少年听不懂的话。“天后娘娘允樱落将功赎罪,投身轮回为您挡下应龙祭渊的劫难,还给樱落设了禁制,遇到您才可言语,才能化成人形。小白等了您几百年,终于等到您了......” 泠生的年纪放在神仙里不能不说还小,如今一个被女娃娃抱着腿,实在有些羞。一瞬间,龙族少年的脑中闪过许多念头。自然,避不了那害他多国通缉的乐嫔娘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总之,无论多大年纪的女子,万不可如此亲近。 他正想着该如何把这突然冒出来的不知是鲤鱼还是樱树化成的胡言乱语的精灵从腿上薅下来,这精灵就松了手,战战兢兢地躲在了他身后。 乱坟岗里起邪风,吹得那叫一个枯草呜咽,抬头一看,却有一轮明月挂苍穹。仔细一看,哪里是皓月当空,不过是一盏散着白色灵光的塔,缓缓地下落。到了半空才知那后头提塔的是个着玄衣的仙风道骨的......客栈老板。客栈老板鞋尖一点地,理了理衣袖,小塔灵光一照,老板微微昂首,那栽在洗笔池里的桃树突然一阵晃,变成了一只泡在水里的“落汤鸡”。 桃仙昭福,睡了一月,终于醒了。只不过,那双泡在洗墨池里的眼除了初醒的迷惘,从池子里爬起身后便成了隐在额间湿漉漉的碎发下的,一柄利刃。 不过如今尚未开锋。眼下也无人管他。 除了死死搂住泠生小腿的鲤鱼小姑娘一边担忧着自己的安危一边回头瞧瞧那水中泡发许久的桃仙,余下那两位,四目相对,各自虚情假意地寒暄着,也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之言。 “这位……叶老板,”泠生笑得脸有些僵,腿上还结结实实地带着个挂件,进退不得,“您这样盯着在下看,在下有些慌。”偷灯贼,自然慌。 少年对面的“老板”端看着这有些荒唐的一幕。那白鲤鱼精似乎不止仍存着前世的法力,连同记忆也一并保存,否则怎会这样死死抱住龙族少年的腿,却又对一个场面上看起来素未谋面的“客栈”老板如此惧怕?叶泫芝噙着笑,弯弯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他眼中一半的光,而余下的另一半,则如朝日霞光,又如深渊巨壑,吸引住了单纯良善的少年郎,看得近乎出神。 泠生身后的洗墨池爬出了个浑身湿透的素衣青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是少年守了一月终于醒来的患难挚友,而他此刻却无暇顾及这终于苏醒的挚友。 少年眼前,唯一的光源便来自这让自己沉迷其中的眼睛的主人,而他似乎掉入了那双眼中,觉得这双眼睛竟有恍若隔世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他遮住光,便成了唯一的光。 “曦生。”他说,“我有些想你了。” 第二日天官们起身,惊奇地发现几日向来鲜有人踏入的店里,竟然住了客。而那三位客人,却没有一个是人。最先察觉此事的是平日最无事可的账房先生,他本司武职,却因伤势成了个管账的,终日闲来无事。经过那几颗安魂果的滋养,他身子已好个七七八八,每日顺着阶梯长廊遛遛弯,以期伤势快些痊愈。 这天在客栈顶层中,竟闻得一股妖气,还随着不时“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推门一看,屋子中间竟是个养在个状似洗笔的大缸里的白鲤鱼精。 寻常的妖精见着神仙,就如窃贼见捕快,避之不及。而这尾鱼,却不慌不忙,一跃出水,化形成个着粉纱衣的小姑娘,赤着一双脚,毫不畏惧地看回这武令账房。 “偷看人家洗澡,不要脸。”小姑娘掐着腰如是怒嗔。 账房先生愣在原地,抽出的刀也不知如何安放——客栈的老板正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瞧着热闹,当然,叶老板手中仍是提着那锁灵塔,后头还紧跟着个眼生的后生,瞧着那一身精纯的灵气,必然是个正经的神仙,与这刁蛮的小妖精必然不是一路的......只是这论断还未在心里落地,就被击个粉碎。 却见那白鲤精见了那少年,一蹦老高,赤着脚欢愉地奔过去,甚至还告起了状,“师父,这个老头儿不要脸,偷看樱落洗澡!” 没碰到那少年衣角,半路却被叶老板揪着衣领拎起来,这条自称“樱落”的白鲤精挣扎着悬在半空,随着一道弧线,落在了站在旋阶中的昭福怀中。 “看好你的小姑娘。” 叶泫芝掸了掸衣裳,对那账房道,“今日叫厨房加一道红烧鲤鱼,”他笑笑,侧头向少年,“敖泠公子最喜欢这道菜了。” 第四章 (二)我看上你了 那小姑娘似乎不太适应人身,仍以为自己是条小鲤鱼,立时收声,直往昭福衣襟领口里钻,昭福猛地受了这股力,身子稍有些后倾。而这姑娘一头撞向老桃树,用力过甚,头有些晕。这一俯一仰的对望,倒有几分春意入怀的味道。 泠生,或该称为敖泠,轻轻咳了一声。 那少女闻声回了神,羞得脸通红。昭福也适时地将她放了下来。出奇默契的是,他们无一反驳叶泫芝那句“看好的小姑娘”的调侃,似乎已是默认了。 在场诸位,皆“各怀鬼胎”。 连同那位提刀一半收了回去的武令账房,也在心里犯了嘀咕,他余光可是分明瞥见那在神仙面前也无所顾忌的小妖女,手中暗暗地泛起一朵粉樱,与那日重伤自己的那股法力极其相似。若叶泫芝与那不知来路的少年恰好解围,他恐怕只能转身逃遁。唉,可真是诛心之耻。这位沦为账房先生的仙官,就这么自我嘲讽着去后厨传了话。 一迈进后厨门槛,就迎面瞧见大司命仙长——如今的掌勺厨子眉头紧锁,盯着一堆不知哪里来的野山枣发呆,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说实话这脸色在一向克己复礼音容内敛的元度卿而言着实少见。账房先生猜想会否是因被困此地才使其生出愁容,将叶老板点餐之事交代了,便又试探着问道,“不知灵华仙君为何事烦忧?吾虽粗人,若有可用之处,必不留余力。” 许是憋闷许久,无人倾诉,元度卿沉吟片刻,便与他侧耳道来:“此地古怪。这客栈自不必提,我却发现外头不知何时竟有一道结界,人鬼精怪皆可往返,偏偏神仙可进不可出。” “许是那位为了防着我等而设也未可知。” 这位账房先生如此道。那位指的自是客栈楼上那位虚空神尊,也是因着其与天宫神族长久以来恩怨纠缠,若有什么不可捉摸的歹事,必然最先被怀疑。 灵华仙君的视线又转回那堆枣子,“或许不是这位,我自进了此处,便觉有些异常,却又不知哪里不对。”他眉头渐松,神色飘忽,彷佛陷入了一场回忆中,“自入此地,我总是会想起飞升前的一些往事,它们零零碎碎地出现,没头没尾的。” 两位仙官的对话结束于一阵铃铛的声响。 循着声音望去,正是那位痛斥仙官无耻偷窥的小妖女。她腰间系着一串金铃铛,牵着堕仙昭福的手,两位身份皆不可语者,乘着清晨吹进一楼大堂的暖风与叶泫芝的庇护,肆无忌惮地晃荡在这一帮奉命追捕的仙官面前。 克己郎君抬头望向楼上,眼中的忧愁由此更见深了。他用围裙擦了擦手,拣了几颗洗好的尤其饱满红润的枣子,给自己开了个小灶。一口咬下去,味道甚好,清香酸甜。再想起爱这枣子的人,突然就觉得此刻的愁事也不过尔尔。 若顺着元灵华所视方向,穿过日光照耀下纤毫毕现的飘扬尘末,跃过那九层阶梯,再推开一扇客房的门,便可瞧见这儿的主人在席垫上轻啜着茶,以克制而欢喜的目光打量着一位在屋子里站得板板直直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却不似老板这般从容规整,拘谨中甚至还带有几分慌张。 “这位......先生,您已看了我许久了。”敖泠清了清嗓子,想要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虽然在下是被安国国君通缉,可在下问心无愧,您若是为了那重赏,我也愿意遂了先生的愿,那灯是我偷的,与木祸......昭福兄并无关系,您若是记恨我,只冲我一人来便是。” 叶泫芝笑了笑,眉眼可说得上是温柔。灯自是没丢的,昨日夜里他还提着那盏锁灵塔将这三个困在结界中梦境的小孩子带出来——与他相比,这几个确实只是幼童。只不过此刻,他起了戏弄之心。 “你既然弄丢了我的塔灯,可要赔给我。”叶老板此刻盘算得倒有几分像是商人。他蹙起眉,“你弄丢的,可是我心头的宝贝,什么东西都不能替代。” 敖泠一时怔住。 “若说有什么可抵得一两分的......我看上你了。” 第四章 (三)报恩的方式 锁灵塔里的小濯惹借着被放置处颇有高度,将下头的情景看个干净。她心中不平,却也能替那被诓的敖泠干着急。以她看来,这“老不正经”必是瞧着这个只有几百岁的小辈良善可期,便倚仗位尊,撒谎行骗,实在忍看。可她又瞧见那“老不正经”眼中,竟有掩藏不起的欢欣,小帝姬不知其因,仔细观望着观望着,竟也与那龙族小儿一般,慌乱起来。仿佛,他看的不是那龙族少年,而是自己。小帝姬想着,她与那少年应是不同的。帝姬濯惹之元神,一碎为十,每一片都会转世重活,独自历过一生之劫,或是更多。自己与那小儿的龙魂虽都出自一体,但若那元神不在,自己与他也就无甚关系了。而如今,就是这样一个境况。 小濯惹的脑子一转,似乎隐隐触碰到了外头那“老不正经”的一点心思,虽未窥全貌,却也大概明白几分他为何要如此地为自己将养身子,只可恨记忆不全,法力也难以恢复——元神中的记忆也是破碎的,唯有前世为苍狼的记忆,反反复复地搓磨,历经几百年,也变得陈旧起来。这些记忆里,与叶泫芝相关的,亦是少之又少。 却看那旁,那南海跑出来的小龙果然被那“老不正经”唬住了,身子僵硬起来,方才扛下所有罪责的大义凛然也不能令其壮胆。小濯惹只是旁观,怎会晓得这位龙宫殿下此刻脑子里跑过的都是昔日从世上所见所闻的民间逸事与鲜为人知的宫帏秘辛。奢靡好战的月出国里,历来一国上下,皆好此风。那些富足人家不成器的纨绔公子们,院子里豢养的禁脔里,总是有男有女,遑论王侯将相和皇族后宫。听闻之前有任国君看上了世家中一位才容俱秀,贤名远播各国的世家公子,不顾满朝反对及那位公子本人的意愿,用了许多下作手段,将其逼入后宫。国君不仅与公子同吃同住,还许他自由出入后妃各宫,各类赏赐也毫不吝惜,公子家中亲眷也皆越级提拔,可谓盛宠无极。这位世家公子荣宠最盛时,咬过的桃子分与国君也可使其乐上几日。不过年久日深,国君渐渐厌倦了旧人,又迷恋新宠,最终被这位男妃在两军对战时一箭射于马下,死于万马践踏万箭穿心。 敖泠的思绪飘得太远,叶泫芝明显地可见其分心。但他也乐见这小子随心自在。可眼瞧着他不知神思飘荡何处,像是发呆,又打了个寒战,像是被什么吓到了。这位稳稳当当坐着喝茶的虚空老君尊是如何都不会想到,因为一句戏谑之言,自己在这龙族小儿心中的形象,已然被假想成一个对他怀着染指之心的分桃之人。 龙族的小殿下自以为从容地勉强自己笑了笑,这假笑落在一直专心瞧着他的叶老板眼中,倒觉几分欣慰。阿苍之事虽已过去许久,他却久不能释怀,如今见了这一抹笑,就好似见了阿苍身影被这条小龙覆上,彷佛这位龙族小殿下这一生乃是阿苍的新生,即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阿苍的真魂身在何处。然而这不知何起的补偿感,还是让叶泫芝歉疚稍稍淡了一些。 “要把阿苍未曾有的欣喜,都让曦生得到,如此阿惹醒来后才不会怨我。”视线粘在敖泠身上许久的叶泫芝,暗暗地许了诺。思及此,叶老板的目光也愈发柔和,在透过纸窗的错落的明暗中,嘴角弯弯,眨了眨眼。他此刻心情不错,也算是一种示好。 而这一切落在龙宫小殿下眼中,却是另外一种光景。他结结实实地以为这位有着非凡法力的神秘客栈老板贪图自己的美色,想要学那月出国的国君,如今可算先礼后兵。他内心有些焦躁,却不敢显露出来。思虑片刻,他诚恳地试探道,“在下年纪尚轻,实在是不适宜.....”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叶老板自然不能领会其中真意,也会错了意,以为他只是离家久了,有些想家。“不碍事的。我并不需要你日日都在,曦生若是想家了,随时都可回去看一看。” 敖泠的字,是出生之日便起好了的。他那一生出来,便救了刑场的父母,扑灭了真火,识得他的神仙确实也不在少数。可......被眼前这位他视为喜好分桃,来路不明,又法力高深的这位说出来,他急得可快哭了。 “你的琵琶弹得很好,我这店里也缺位琴师。”叶泫芝放下茶盏,侧过身,“我没有什么钱付给你,但你丢了我的灯,我又救了你与你的友人,此乃一恩一怨。我怜惜你为人仗义,便免了你这一怨。你在这里不受工钱做琴师,算是还了半恩,另外半恩,我暂且留着,日后我若有任何嘱咐与你,你必要照做。如何?” 这位龙族少年听了这话,才明白那句“我看上你了”并非是指风月之事,再想方才那一番思量,不禁自愧。不过弹琵琶罢了,他也乐于此事,加上叶老板所言在情在理,敖泠也就毫不扭捏地应了下来。 于是这间客栈除了些仙官做杂事,还有一位龙族殿下弹小曲,不可不谓之阵容豪华。身为老板的叶泫芝既无须招揽客人也不用费心经营,每日只是喝喝茶,逗逗锁灵塔里的帝姬元神碎片与龙族小殿下。唯一费事些的不过是要处理一些兰凰送来的公文,除此之外,悠闲得很。 那挂在一楼的“归云客栈”的牌子真真是个虚名。 而外观与这空有其名的客栈一模一样的归云花栈,却不似这般清闲。出身虚空之境的作册馆的副尹朱柰仙子接到虚空护法兰凰的指令,命其潜入花栈中,却不知怎的,入了花栈不久,便与归云花栈在原地一并凭空消失了。 再有神仙见着她时,瞧着朱柰白着一张脸,像是受了惊失了魂,闯进隔壁天机府,逢一司命仙君便问寻大司命仙长现在何处。 少司命仙长与她私交匪浅,拉着她喝了杯茶,方让她冷静许多。可她一开口,便令少司命仙长一怔。 “幼艾,原来你是姓邱的。你尘世的尸骨,是我帮你埋的。” 第四章 (四)傀儡重生(上) 幼艾笑了笑。“说什么傻话,跑得满身是汗。”她掏出一方丝帕,为朱柰擦了擦鼻尖额头沁出的汗珠。“我呀,凡世肉身归尘可是许久之前,那时你还未能从虚空之境出来瞧一瞧人间风光,怎么就能为我一凡间奴婢盖棺埋土呢?” 少司命仙长收了帕子,又斟了杯茶,茶雾中氤氲的一双杏眼清亮缱绻,“可巧濯清宫的司罚长归云仙子今日也来找师兄,”幼艾托腮向远凝望,打趣道,“你们这些女仙,可是瞧着天帝要为我灵华师兄觅一良配,便动了几分绮念,想要当我的嫂嫂?” 正为自己未能守住时空轮回之秘,言行失态而悔恼的作册左尹听到这话,便将方才所生悔恨消了半数,身子挪了挪,在坐席中与幼艾仙子挨得更近了些。“我有你便好,何必要与人做夫人呢?你且与我说说这事儿,我不过离了天宫几日......”朱柰侧耳细听,两位仙官咬起耳朵来。 原来此事是因天河边上一个渡翁而起。这渡翁不知何年何月飞升,在这儿掌渡的时日比天帝在位的年头都久些,其他掌渡都要尊称其一声“龙先生”,就连司渡长也敬其三分。恰逢某日帝后兴起,欲泛舟江上以赏星霞,恰巧乘了这位老先生所掌之舟。帝后携手并肩,畅游波邻天河时,却闻掌渡一声长叹。 询问之下才知这位不知几多岁的老先生至今也无缘婚配,终日寂静凄清飘荡在这浩淼烟波的天河,见帝后情好同游,是以徒有羡鱼情,故而叹之。 帝后归宫后,将此事上了心,命下头的天官们将此事尽量办妥,为龙先生觅得一位仙侣。至于为大司命仙长寻一良配的谏言,乃是天机身君爱徒心切,趁着此事提出的。天帝也就允了。 于是近日路过天机府与前来毛遂自荐的仙子神女便多了起来,可却无一个能得见那正主。而这些为着做幼艾仙子嫂嫂的神仙里,并不包括朱柰与归云。 她二人俱是身处归云花栈中,随着那不知因何波动的花栈辗转,也不知经了多少日子,才勉强合力制住那失了控跳转时空的归云花栈。其间朱柰还在一楼的大堂里巧遇一只小狐狸。因而听闻归云也来寻元度卿,朱柰并不惊奇。这两位在时空里转了大半圈的女仙皆以为归云花栈栈之异常,也许有几分与其有关。就连寻这大司命仙长,两人也只是错开了前后脚的工夫。 与朱柰不同的是,归云在寻而不得之后便又回了那古怪的花栈里。 这位仙子蓦地想到,这归云花栈,可不是只与这一位克己郎君有所关联。 太子濯苏以血而化成的傀儡,已在早些时日“寿终正寝”,浪沧亭里停棺七日后被安国国君以国中最高礼风光大葬,一路百姓夹道泣送,哭声与白幡同振,哀声不绝,素纸落如秋叶,举国沉哀月余。世人所不知的是,就在还未下葬入陵的灵堂停棺前夜,这位战功赫赫辅君安民,被视为千年来光复安姓皇族头等功臣的安平侯,“遗体”被新袭了侯位的长子易珍初亲携十数心腹躲过内外巡查也瞒过母亲弟妹偷了出来,一路向西,暗中运往其父易洌川生前交代之处。 为了能在头七之后准时归来,也为不被旁人瞧出端倪,须得速去速回。易珍初于安清山求学时,也学了一些术法,却也不能短短几日内跨山越海走个几万里路途的来回,何况其父尸骨也禁不起路途颠簸。思量片刻,这位新侯爷在皇城外近田的一处别院中摒退左右,赶在黎明之前,不甚熟练地用起昔日所学之术,俯首画了个法阵。易珍初闭眼念了几段咒后,地上的法阵骤起金光,映得满室如昼,金光缓散,法阵中多了一只半趴地上半眯着眼睛通体如墨的苍狼,脖子上挂着个玉佩,身上还系着一柄宝剑。看体型并未行过成年礼。 “行客!”小易侯爷凝重的面色终于展了笑颜,伸手去摸毛茸茸的小狼头,那狼耳趴了一趴,“你且帮哥哥一帮。” 那小苍狼站起身,化成人形,身着玄衣,短发未及腮,不过一个个六七岁的孩子。 ”初哥哥,”李行客拽着小易侯爷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道,“我还这么小,帮不了您什么。所以.....” 那法阵又亮了一遭,这回里头趴了一头正值壮年的苍狼。 “所以我把舅公带来啦。” 周菀郎驾云一日,便将小行客与小易侯爷还有那口沉香棺木稳稳地带到了易洌川临终交代的埋骨处。玄衣的一大一小,本欲帮着易珍初搬挪那棺木,谁料前头那小子抬着棺木还可随意行走,到了他俩这儿就像撞上一堵墙,寸步难行。 再看此地,周围灵气稀薄,山石凌乱,枯枝败叶邪风嘶号,再看独自拖着棺木的小易侯爷越走愈远,逐渐消失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的远处。 小行客拽了拽周菀郎的衣袖,仰头道,“舅公,袀姐姐仙逝以前便是住在这里的。”他指着那片雾气,“这里是白渊。阿娘以前的侍婢溪儿便是出身于此。袀姐姐故去前,一直与溪儿姐弟同住,也许易舅舅是想守着袀姐姐呢?” 第四章 (五)傀儡重生(下) 没入淡雾的小易侯爷推着着棺椁在山中很快寻到了父亲所指之处。这山中好似一座脏场,埋葬许多尸骨,片片被风沙腐蚀的土包中甚至有几座坟因年久无人料理,总有几处露出白骨,仔细数来,四肢头骨一应俱全。再瞧瞧上头,还真有个人,瞧着已到中年,不似平常人,倒也有几分气度——父亲临终嘱托,一定要将他秘密地埋在近白水处,会有府中故人之后前来接应。如此,来生寻人才可方便些。 小易侯爷的小推车停下,那人见了他,便行了个礼。“草民沈莫染,草民的姑姑沈溪曾在安平侯府当过差。”这人不卑不亢,准备充足,工具之类悉全,都卧在他脚旁。 沈溪......便应是原来在小姑姑身边又随着阿袀避世隐居的婢女溪儿吧。尽管易珍初与其相处不久,模模糊糊地也是有一些印象。虽称小易侯爷,可他大小也是一千多岁的人,虽修得一些术法生得仍年轻,历经千载风霜,也是极稳重的。 稳重的小易侯爷稳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就算打过了招呼,便合力将棺椁挪到了早已挖好的坑中。棺木躺在坑中后,沈莫染瞧见那棺盖竟无钉头,一怔。 “侯爷......这......为何不钉上这棺盖?”沈莫染指着那棺木一角,小心地询问“可否需要草民去别处寻一些?” “这是父亲特意嘱咐的。沈先生有心了。”易珍初轻松跳出坑,伸出右手,“沈先生,出来吧。” 这坑不算很深,两人很快盖好土,并不很费力气。无墓碑无送葬,这也算是秘藏了吧。 “既已成事,那草民便告辞了。”沈莫染一拱手,便要告辞。 小易侯爷却叫住了他。“沈先生可知这座坟,是何人的?” 目光顺着易珍初所指,沈莫染瞧着与这里周围荒坟格格不入的那座坟,看起来,被打理的很好。“逸璞......草民不识得这位亡者,这座坟已在此很久了。若说确切的时日草民实在是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与大姑娘走时的时日是差不多了。草民与家人偶尔从这里过时,也会停下略拜一拜,毕竟......时日接近,而大姑娘又不知所踪。只当是个念想。”他撒了个谎。 沈莫染所说的“大姑娘”指的正是易珍袀,安平侯府长女,小易侯爷的第一个妹妹。 “原来如此。”易珍初闻言有些恍惚。思忖片刻,他摸了摸那墓碑的“逸”字,也算是寄托了一些哀思。片刻之后,他又道,“沈先生不必如此拘泥小节,此间只你我二人,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是,草民......沈某遵命。” 小易侯爷宽慰地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在这坟堆间,易珍初丝毫不惧,生了许多疑问。 “您尽可问,但凡沈某有所知,必不会保留。” “这里针对神仙的结界,你可知是何缘由?我那神族的外甥未能随我来此,便是因此地这个结界。” “这个......沈某一介凡夫,并无机缘探究这种玄秘之事。” “罢了。”易珍初便不作深究,“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我这里有一些碎银,权当今日的劳务费。”说着,便递来一荷包。 这沈莫染也不忸怩,道谢便收下了。 两人互道了别,朝着两路各走。 小易侯爷与小行客周菀郎打道回府,按时回了府,也见识了国葬之大礼。轿夫们抬着只存了衣冠的棺木,听着耳边百姓夹道相送的哭声,安平侯的一生至此便算是彻底终结了。 说起来,那也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 易侯爷“尸身”入土的前几日确实睡了几日,但也只几日罢了。到了第七日,敖曦生踏上他棺木上的那片土时,保留着天宫濯苏太子与人间安平侯易洌川记忆的身体便渐渐地苏醒过来。最先是意识,然后是身体,他能感到身体在慢慢恢复活力,或者也可说逆生。因此地灵气稀薄,各个器官都在缓慢地修复。心脏重新跳动,血液又开始流动,五感慢慢地都恢复起来。褶皱的皮肤变得平滑细嫩,花白的头发渐成青丝,眼睛也明亮起来。 约莫在昭福还是一棵植在洗笔池子里水培老桃树的时候,土下的神宫濯苏太子以血所炼造的傀儡便恢复到了青年模样。可是他刚刚恢复,力气还不足以却推不动那棺盖——上头除了几层土,还有南海龙族小殿下变的洗笔池子和一株泡在水中的数千年的老桃树。 过了几日那陷在幻境梦中的诸位都醒了,这可怜的傀儡才闻得一些声响。他听得清楚,外头有龙吟,还有一些自言自语。他说,外头有结界。 傀儡静静听着,便将外头的情形知道了个大概。等到那压在上头的重物都挪开了,他才得以出土。 他推开了棺盖与被压实了的土层,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早上迎来了又一次的生命。瞧着这雾气,他却有些迷茫。 濯苏嘱托他的,他尽数记得,可那归云花栈,究竟在何处呢? 第四章 (完)傀儡窥天命 傀儡来人间也不过第二世。先前他如平常婴孩降生,按着普通人的轨迹规规矩矩地走走完了一生,如今返老还青,茫茫然观天地,深觉无可去处,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这口气还未叹到底,就陷在愈来愈浓厚的雾中,失了方向。浓雾中有一道声音,遥远而似身旁,叹息得比他还要深远,听起来小心翼翼而又充满期待。 “陌生的过路人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妻子?她最喜着靓色绯色的衣裳,无论何时,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这声音越来越淡,最后飘散在风雾中。那道声音许久都不曾再响起了。傀儡想着这也许是被困此地的孤魂野鬼吧。 这时候,浓雾中突然从地上浮出几朵散着淡金色灵气的半枝莲花叶,傀儡伸手一触,却像是被施了术法,瞬间转移到了另外一处。 此处既无浓雾,也无那墓地的死气,看起来还有几分似仙境。虽不及他所生处——安清宫,却也十分雅致。傀儡此刻站在一幅屏风前,只见其绣画精绝,栩栩如生,甚至还切转画面,人物也都可移动。画中有一位着绯红战衣骑白马的女子,一双新月眼风流难数仪态万方,却与其外表不相符的肆意飞扬,驰骋战场,真可谓意气风发,好一位巾帼英雄。 他正入神,突闻有女子道,“非是那一层,你且看看下头。” 未得姓名身份的傀儡便跌进云雾中,坠了下去,落在了下一层的屏风画前。这幅画,绣的是一云间白龙,爪落荒川雾顶,龙身条条血痕。血落龟裂之土,草木萌生,落枯涸,成奔腾之水。昂首一吟,山河震动。下头上头,左右八方,皆是围堵之天兵神将。 “看得可清楚?”那女声又响起来,移步近些了。 傀儡转头,一位发束朱玉金簪,着鎏金软纱罩衫,臂勾珠光明红披帛,生得极为讨喜的貌美仙女正在他后头,差一点就要扑个满怀。那仙女见他回头,又笑了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傀儡见了这笑,一张俊俏的脸几乎红透了。 “这位仙姑……” 那仙女听了这话,惊奇起来,微微捂住口,抚了抚自己下巴,仔细点打量起他来,“原是此地灵气不足,难怪……你可是不识得我了?” 那傀儡苏醒不久,记忆中唯有前世分明,其余的,确实模模糊糊,所记不多。于是便退了几步,极为有礼地回了话,“在下确然对仙姑无什么印象,仙姑如此天人之姿,若是在下得见,必然永生难忘,刻骨铭心。” 女仙闻言,吃吃笑得更欢,“卅喜仙君元神钻进了太子殿下所制的傀儡里,还是不改本色。”说完,纤纤玉指在傀儡额头一点。 傀儡受了这一指,往事便如走马观花般一一回放,再睁眼时,眼中已有别样的神采。 “归云仙子,许久不见了。仙子还是如此动人。”傀儡睁开眼,已是恢复了元神记忆的江欢尽,一位飞升不足千年的无职仙君。 “倒也不是很久。本司罚自然是美的。”归云调笑道,“你为太子抽出元神入住这傀儡之身,封闭元神记忆法力,若出什么意外,可是凶险万分……就这么想谋个一官半职吗?”说到最后,在江欢尽面前一向行事飒爽的仙子,语气不知不觉中沾染了一些忧虑。 江欢尽瞧着她,怔了怔,又直直地盯着她,“小仙爱慕一位极好的仙子,想要尽快与其并肩而立,若能得偿所愿,犯些危险又有什么呢?若她能嫁我为妻,我定要给她一个我所能办的最好的婚礼。” 这回换到归云发怔。心中只暗道,“他可是将该记得不该记得的都想起来了。”虽是这样想着,她却仍是笑意盈盈地道“下回去安清宫,本官一定去院中给卅喜仙君多浇些水。” “如此,便多谢归云仙子了。”江欢尽微微弯了弯身子,与归云靠得又近了一些。 女仙向后退了半步,右手托出一卷册子,“这是帝姬此世要经之事。你且先看看。” 归云单手递出,江欢尽双手接过。 他粗粗看了一些,“这便是大司命仙长灵华仙君为帝姬此世所撰运程?”又翻到底,“为何没有情劫?” “连你都看出来了……”濯清宫的司罚大人托起腮,“还不是因为那浮朝的转世昭福,此生他是个桃树,到底是仙缘厚泽,却因前生的缘故莫名厌恶天宫,因桃树开桃花嘛……便被分去了缘泽宫掌凡人姻缘,好巧不巧,期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于是就改了帝姬转世的情劫。” “可此世,帝姬分明仍是神族一脉,如何就改了?” “这小白龙自然不是凡人,可那情劫另一方是啊,加上是隐姓埋名去的人间,册子里记载的昭福也是动得的。他这一改,帝姬前世也受累,如今还不知如何补救呢。昭福也因此叛逃下人间,游游荡荡千年——要不如何说前世纠葛,他为天帝所斩杀故地被诅咒,又被帝姬送去转世,又改了帝姬转世的命簿,如今竟与帝姬这转世有深缘。再加上……”归云仙子说得正欢,却突然顿住,忌讳莫深。 “再加上什么?”江欢尽起了兴趣,“我如今便要下去护着帝姬转世,你若不说清楚,万一……我一无所知,犯了什么忌讳……” 女仙犹豫起来,“这……你凑近些,”卅喜仙君侧耳,“天后娘娘将白渊贬下去就是为了护住帝姬,而这白渊又与昭福渊源颇深,如今这两位都在下界,再加上灵华仙君与虚空之主熠铉神尊,仙君此去自求多福吧……” 随着一道温热的金光环绕周身,江欢尽闭上了眼。归云运转法力,将其记忆术法尽数封存,随着这一座可随意进出时空的归云花栈。傀儡的身体渐渐从青年变为少年,卅喜仙君失去自身意识,慢慢地融合着方才书卷中的记载与屏风画中所见,还要接受归云仙子注入的记忆,却不知此次醒来该是身在何处? 第五章 (一)归云客栈日常(一) 说起近百年来六道中声名鹊起的唯一出身南海的那位龙族小殿下敖曦生,乃混血,出生时便惊天动地。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不多,否则他短短几百岁的年纪还要再添一笔出身不凡,不可尽言。 这位小殿下与其龙族兄弟姐妹相较,行为习惯颇为不同的数不胜数,在知晓他的这些神仙啊鬼差啊妖精啊看来,他这一生并不算很长,可却出名的却有很多件。若从头细数,第一件便是出生之日从天神刑场救下其神族之父与魔族之母,第二件是在他三百岁时游历人间,有凡间君王之嫔妃爱上了他,他躲避起来,却几乎被盘古大陆当时整个第四代人间通缉,各国街巷都贴满了悬赏的画像;第三件是他护着天法司与天机府共同通缉的要犯昭福,却被视作无罪......这只是前三件罢了,后头的还待后头说。 那些神仙在一些时日都会调侃这被天上人间通缉的二仙为“匿龙隐树”,头一个说出这话的,是天法司一位负责审判的秋官,众仙依稀记得他说这话前曾被派下界与另一位秋官携着几位武令下界办案,还有天机府中的大司命仙长相助,本应顺利,谁知本应几盏茶应归的工夫,却迟迟不归,回来便道下头有匿龙隐树,方使案情不顺,一脸忿忿。怎知随口的一句竟成了以后神仙们常用成语。 而那位秋官,此刻正与另一位同是负责采买的同僚核算今日蔬果鱼肉的账目。这两位困于叶老板的客栈已有七日,连同天法司另外六位武令,还有天机府的大司命仙长,这些天上受尊敬的仙官们都做起了人间伺候人的伙计,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平的。可又有谁敢去惹那位虚空之主不悦呢? 有是有的,只不过那位元神不全,归期漫漫。可这些有职的神仙又怎会轻易就如此听差使?瞧着那位叶老板提着散着灵光的小塔,天官们便都存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念头——救回帝姬元神碎片,若可戴罪立功,那可比捉拿住区区一个叛逃的毫无靠山的小桃树堕仙要能讨得帝后一家欢心了。——叶泫芝可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自是不会。让天官们存着一点点希望,安心地呆在这里,也是好的。何况,外头还有一层只针对神仙的结界,虽不是叶老板亲自施法设立,也不知何时出现,但他觉得十分好用,且对自己毫无影响,便十分欣喜地在此处安顿下来了。这位传说中与帝姬爱恨纠缠的老神尊每日提着锁灵塔,带着收集到的那片帝姬元神碎片,以敖泠龙族小殿下的救命恩人自居,十二个时辰里,除了就寝的那四个时辰,几乎时时刻刻都与其腻在一起,常常盯着敖泠与昭福弹琴喝酒时,让一众神仙感觉到背后丝丝寒气,还会因为龙族小殿下给那条与这白渊古地与天上一位受贬的女樱仙重名的年纪尚轻的白鲤鱼精夹菜而未给自己夹菜这样的小事而吃味。 “曦生,你为何不给本座......本老板夹菜?”叶泫芝瞧着那一盘板栗鸡,瞟了一眼正埋头啃鸡翅的白渊,突然觉得自己碗里的鸡腿味道突然并不是那么好了。 被点到字的敖泠停住奔向清蒸鲈鱼的筷子,一脸茫然。“呃......樱落姑娘还小,夹菜并不是那么方便,是以帮了一帮。” 叶泫芝眯起眼睛,“樱落......你倒是对她清楚。你可知,她如今这副躯壳,比你大上好几百岁。不过是因悟性不佳,才修炼迟缓,化形成个没什么用的小姑娘。” “这......这悟性也不是能自己选的,”敖泠余光扫见正认真进食的小鲤鱼精,“小樱落......白渊姑娘如今既已能化形,便是极好了。” “她那水族的分支也是自选的,怨不得旁人。你既然如此爱幼,何不尊一尊老?”叶老板以颜色向龙族小殿下并不十分含蓄地明示,目光从清蒸鲈鱼到自己碗里,又对上了敖泠那双澄澈清明的眼。 于是在全席九位天官一位桃仙与一只鲤鱼精对敖泠的深切同情的目光下,叶老板如愿以偿地品尝到了龙族小殿下亲手夹的一大块鲜美鲈鱼肉。 “嗯,好吃。都吃啊。”叶老板展露一笑,“曦生待会儿与我一起陪一陪帝姬,那塔中虽然是个小世界,人间有的里面都有,但终归有意识的只有她一人,我怕我吃饭这一会儿她会觉得寂寞。”叶泫芝细细嚼完一口,“毕竟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是,叶老板。” “说了多少遍,不要如此见外。叫我泫芝就好。” “知道了,泫芝。” “还有,你最近几日,不要在外面捡些奇怪的东西回来。客栈入不敷出,我这样不求回报地养着你已经很费力了。” “恩公,其实我可以养着你的。” 后头这句,叶老板只当作没听见,依旧维持着自己善良大方且凄惨的形象。 这位老神尊惯会诓小孩子,就好比蒸小笼包子的笼屉,摘下一笼,还有一笼,层层套套,若是你对此觉得全然不可信,也总会将信将疑,深信不疑。这种经验是叶泫芝还是只是闲得无聊的熠铉神尊时,从还未嫁给天宫濯苏太子的阿绊身上得来的。比如说在阿绊还只是个垂髫女童时,为了寻一丝乐趣,这位神尊头一日便板起脸面与她说自己要去做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次日便消失一整日,第三日在寝宫隔间的屏风上扔一件沾了鸡血的外衫,第四日闭门不见人,第五日便成功唬得只有几百岁的的阿绊花着一张脸边哭边揪着兰凰的领子找“披着玄黑袍子的那个好看神尊”。且这诓骗之术,也算是这位神尊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因此在场唯一一个真正称得上是年少的敖泠,被这位叶老板诓得死死的,将这位“救命恩人”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毫无怀疑。 自然,也没有哪位敢于揭穿他的真面目,叶老板对此很得意。 在叶老板得意的这些时日,常常因心情愉悦而放下神尊的架子,真正地扮作一个市井商人,有时也一边呷着茶,一边像模像样地管起帐来。虽只是大略看一看,却瞧出这账上银钱越发地多起来。看来,曦生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好孩子。 敖曦生不像别人家的公子殿下那般娇气,多半也是缘由长在仙魔混居的南海,从上至下都没什么繁文缛节,更无写在法文中必定遵循的条款。虽在其他各处看来,混乱不堪,非能与之共处,可我们这位敖泠殿下却在其中长成了个良善可亲,爱民宽和,受仙魔两者皆敬佩的一位难得的储君。可这位大热的龙族殿下,却只爱弹琴奏曲,时时和着曲子唱一唱歌。若提及政事或亲事,龙尾立时便耷拉下来。父母十分疼爱他,也明白他终归不是能久居故地的,也就不曾教过他什么为君之道,只盼他此生平安康乐便好。如此,三霖与敖纯的这个长子便从小便是个上能与外祖父分忧下能体察民情困苦的好殿下。凡事虽不说件件亲为,但刻薄下人这种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可谓南海这些仙魔里头最为亲厚的一位,虽年纪不大,却深得四处喜爱。 可正是这样的性子,也有几份倔强。也许宿命暗中驱使,让他如何也要来人间看一看,他便奋不顾身地来了。大概这位龙族小殿下也不曾料到,躲过了情劫,却遇上了叶泫芝这般难缠的主。 第五章 (二)归云客栈日常(二) 当然,他此刻对自己这种“任人鱼肉”的状况是不甚明晰的。敖泠只是觉得这位救命恩人尤其的......黏人。身为一名懂得知恩图报的神仙与对自己期许甚高的琴师,他并不在意这位恩公的真实身份,借重他人才脱出险境说起来虽有些面上无光,却是满心的感激。琴声皆心声,因而他奏出曲子的比往日在安国的宴会上还要悠扬悦耳,有时心情极好,还会拉着昭福打些拍子,教小樱落哼几句歌谣,自己也歌奏并起,一时余音绕梁。虽未能招徕什么客人,但这位年轻的琴师也丝毫不怯——弹琴报恩,且乐且还恩,焉有不从之理? 以上这便是支撑我们这位忠厚良善的敖泠小殿下每日抱着琵琶在大堂新添的台子上奏演足四个时辰后,在全场惊艳于他琴曲的悄然无声中掏出一锭银子与一些零食或是小玩意,摸摸小樱落的头,让她旁若无人地在全场除他二者外的其余十一双眼睛的凝望中将银子搁进空空如也的专纳打赏银钱的匣子里时的挚情真感。 自然,小樱落也是很喜欢每日这件差事的。半月以来,敖泠袖子里的零食从桃脯到栗子糕,玩具从纸鸢到风车,没有一件是重样的。存有樱仙白渊元神与记忆的小白鲤精,昔年记忆与声音都在遇见敖泠之后才被解封,她虽也觉得这位随身带着一把琵琶的温柔的龙族少年在相貌性别上与自己濯清宫那位喜着男装独身便敢赴神禁之地的师父毫无相似,却也时常地将濯惹与敖泠相比较。而被敖泠如此宠着,少年的目光时常让她时常有种错觉,彷佛她还是被那棵初到濯清宫被师父从白渊古地救回时只剩一微末生气虚弱小樱树,无论师父每日无论忙到何时,都会悉心为自己浇灌琼浆仙露,小心翼翼地轻抚着自己的枝叶,唯盼自己快些好起来。 如此,濯惹与敖泠缓缓地在白渊的眼中重叠起来。 “小樱树,我又来给你浇水啦。”怜惜我的濯惹师父。 “小樱落,今日是白糖糕。”如此温柔的敖泠小公子。 师父啊,前世今生,你都待我这样好。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可是今日的糕点小樱落不喜欢?”敖泠瞧着小脸憋红的小鲤鱼精,像是还憋着眼泪,“或者是.....今日的曲子教你想起伤心事了?明日我弹唱些欢快的可好?”他掏出帕子,预备着随时接住小姑娘的眼泪。 小白渊摇了摇头,将东西一股脑地接了过来。她将白糖糕塞了一嘴,口齿不清地道,“我喜欢的。曲子也很好听......你这帕子我洗好了再还你。”说着,将银子搁进匣子里,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哎......跑这么快做什么,当心噎着......”敖泠的声音被甩在了后头,小鲤鱼奔得极快,没仔细看着路,上了二楼长廊便撞上了一堵木墙。 是昭福。 “可是那些神仙们欺负你了?”他问道,忽又拍头,“差点忘了,我也仍是个神仙。” 小白渊将口中的白糖糕咽了下去,捧起剩余的,“喏。”眼巴巴地盼着他能拿上一两块。 老桃树见她如此,不忍拂了她的意,虽嘴上说着,“这是阿泠给小女孩儿的糕,我可不与你争。”手却抬起,拣了油纸包里最小的一块糕,“嗯,今天的糕不错。”说着,便欲过身。 “阿昭哥哥,等一下。” 昭福身形一顿,笑了笑,“你叫我什么?” “阿昭哥哥。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小樱落有些局促,“其实上次你给我讲的那个没有结束的故事,我是知道的。” “哦?这可真是奇了。你一个区区几百岁长在桢州的小白鲤,如何能知上世代人间之事?” 桃仙微微俯下身,眼中升起一抹狡黠之光,贴在小姑娘耳边道,“若是你如实相告,本仙便不再追究你欺瞒我这些日子。” 且昭福还要看一看,这尾白鲤所言,与自己于山中墓旁沉沦在幻梦中所见的此地旧事,究竟可否对得上。白渊自是不会知晓他与敖泠都沉于旧梦二十九日,将前生看了一半,也得半知半解。此刻出于普通女子的寻常反应,她红了脸,支吾起来。 “我......阿昭哥哥,我绝不会骗你的。” “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不同吗?”得了这一句颇有誓言意味的保证,听着又一声“阿昭哥哥”,昭福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开始缓缓流动,有一丝暖意,慢慢扩开。“敖泠那小子天天拿些吃食玩意哄你,怎也不见你叫一声哥哥?” “你和他自然是不同的。”小白鲤心中暗叹,“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给你取的。” 这些话她此刻未说,恐徒增他烦忧,只是喏喏地收起了白糖糕,“阿昭哥哥若是想知道什么,可随时来寻我。” 话说完,便觉心口一阵钝痛,是上次用了樱仙元神法力打伤天官时落下的伤,又发作了。第二步还没迈出去,便倒在了昭福怀里。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朝霞时。 霞光映入客栈里,此刻没有流动往常动人的琵琶声,小樱落睁开眼,初晨的日光笼着房中一切,昭福托着腮,正于床边熟睡。 听到些微声响,桃仙醒了。 “敖泠为你去求了那位神尊,熬了些药,此刻也该好了。你待会儿喝了药,也许就好一些了。”他扶起小白渊,掖了掖被子“只不过,”他面上有些凝重,“你这几日大概都见不到他了。” 第五章 (三)有客进门 在小白鲤昏睡的这一日,确然发生了两件事可以拿出说与众人听。一是天官中除元度卿,其余八位素来视昭福与小樱落为应一并抓捕归案的同谋,小樱落这一倒,他们口中虽不说,心中却也有几分幸灾乐祸。他们的神识是无时不刻轮流着盯着昭福的,见此状况,大有一拥而上的围攻架势。正值千钧一发,双方都不敢妄动。南海龙族的这位小殿下向来看重友人,察觉异常之后毫无迟疑地挡在了抱着小樱落的昭福身前。但他到底是年少,修为哪里比得上这一群身经百战的武令?他虽面上瞧着淡然镇定,内里难免惊惧。同元神而出的小帝姬感知其不安,敲着白璃向外头问到,“老不正经,你可是又打了杀生取魂的念头?”。自然,那位虚空神尊......叶老板也就知晓了。小帝姬只在塔中白璃向外望过小白渊,且其记忆不全,只觉得这只小妖气息有几分熟悉,并不知这纷争由何起,也并未多想。只是这塔中太过憋闷,如今有这样一个热闹,如何能不凑?于是央着叶老板让自己出来透一透气。 “此地灵气稀薄,于你修养并无好处。阿惹若是实在寂寞,不如我请曦生殿下进去陪一陪你解解闷,你看如何?”叶老板柔声细语,“他的琴弹得很好,一曲毕也够众人屏息回味许久。” 小帝姬却不依。“你这老不正经,明知他的身份,哪里会如此好心?若是他真的进来,一劫也未渡过便脱了肉身,这几百年岂不虚度?”小濯惹又道,“我虽记忆残破,零零碎碎,却也知渡劫一事,不可儿戏。如今我落入你手,数位臣子也受制于你,但我仍是天宫帝姬,不容你如此哄骗。” 虽早知这锁灵塔与帝姬,但亲眼所见总是不同。思及自己曾对帝姬不敬,小龙心中有些惶恐。 却听那头两位对话,生了一头雾水。大概他也不甚明了为何一个姑娘晕倒了,这帮天官便如此无所顾忌。敖泠这位翩翩小公子也未曾见过小白渊从众仙手中救下昭福的情景,不知这尾小鲤鱼来头,他厚德良善,不知在场诸位错杂曲折的关系与心思,只是觉得为仙为妖,虽各有不同理,但大道相同,如何就...... 一道炽热火光携着一股热浪,未待敖泠想通这道理,便将他裹挟进了锁灵塔中——仍是存着肉身的,完整的敖曦生。龙族少年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奇幻的小世界。而留在外头的天官们骤感威压减轻了许多,眨眼间却见叶老板与南海那位小殿下一并不见了。 一时间变故太多,天官中有许多位略有些贪心,不但想趁此时机捉拿昭福与白渊,还想一并带回装有帝姬元神碎片的锁灵塔,其中以一位秋官尤甚,他的一双眼几乎粘在散着灵光的塔身上,一刻也移不开。可塔外不见其中景况,没有谁敢妄动。灵华仙君仍旧牢记师父嘱咐,一瞧见那位同僚稍有行动,便召出了点运笔。 “天机府元灵华来此是助各位捉拿堕仙昭福的,”大司命仙长凛然道,“锁灵塔事关重大,且虚空神尊之力难敌,若帝姬元神因此有伤,吾等身死亦不足谢罪。”天官们有些被这阵仗镇住,心思也收敛了些。他再瞧瞧被困在众仙之中,单肩扛着白渊的昭福,神色幽暗,似大有一搏的念头。“桃仙昭福,你若自来投案,我等或可酌情处置。至少,”他在此微妙地略作停顿,“不会连累到你身上那位姑娘。” 元度卿这一番话令天官们与昭福都冷静不少。在围困中,昭福放下肩上的小女孩,依旧以术法为她做了个红罩子的水烛灵灯,只不过此次的更持久些。他怕自己回不来,便施了个长久的法术——若是灯灭了,便是他神魂已不在了。白渊一触那灵气便化作白鲤原身,浑浑噩噩地在里面吐着泡泡。昭福搁下红灯,收了术法,又多瞧了几眼小鲤鱼,一副悉听尊便的洒脱模样。 天宫的“克己郎君”此刻仍是彬彬有礼,作势请这些同僚们勿生骚动,可却迟迟不见昭福有所动作。那山穷水尽的桃仙半倚门,口中横咬着一支半长的桃花枝,花蕾瞬间绽开,结果红熟。昭福瞧着这些几乎失去耐性的天官,收起桃枝,咬了一口桃子,“诸位是否忘记了什么?这外头有一道专门设给神仙的结界,我等神仙,是走不出这座城的。”他含糊不清地道,“不然那位叶老板,如何就这么放心地带着阿泠入锁灵塔?”见除了元度卿以外的天官们脸色骤变,他又哂笑,“要不诸位在此就将我问罪,也未尝不可。”昭福抬眼直问,语气有几分挑衅,“诸位大人,你们,敢吗?” 说话间有位武令耐不住性子,拉了一位同僚前去查看,不过片刻这两位便阴沉着面孔回来,与众仙摇摇头。 气氛愈加令在场各位难堪起来。 这时,一楼的大堂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恰巧昭福啃完了桃子,随手扔下了楼。 “哎呦,我的头。” 这是值得讲的第二件事。 这家客栈开门半月多,终于来了一位真正的客人。 昭福的桃核正砸在客人头上,而从二楼而下的势能加到那位客人头上,肉体凡胎的,着实有些痛。 这些神仙们,百转千回的心思里总归有一个是不能让凡人对自己身份有所察觉的,恰巧又赶巧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于是便有了颇具戏剧性的一幕:昔日对“叶老板”敢怒不敢言的“伙计们”,突然纷纷又对自己的活计热爱起来,从昭福与他脚下的红灯周围散开,该记账的记账,该跑堂的跑堂,该做饭的做饭,就连负责采买的那两位,也分外卖力地往厨房搬些鱼肉酒米。 因着那一声,归云客栈里的气氛才活络起来,有那么些像是个客栈。只是弹琴的人不在了。 可惜,阿泠不在。此次又拖累他了。昭福这样想着,提起灯,回到了小白鲤的房间。为她输了一些灵气之后,便一直守着她。此举有损修为,他也不是没想过,不过既然已经被围困至此,比起负隅顽抗,他还是更想将这些灵力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至于昭福能如此安心地守着小樱落,还是要归功于那位客人,也该归功于自己。 落下的桃核砸破了客人的头——虽不是伤得很重,但也够这一帮神仙心惊胆战。他们注意力完全被客人占据,自然无空来管昭福这个无处可逃的通缉犯。 客人也还算讲道理,并未讹人,只是说自己要长住于此,也给了七日的房钱,听动静房间约莫就在敖泠隔壁。客人还道每日须得饮一碗红枣银耳枸杞汤,补血益气。敖泠小公子每日在匣子里积攒的银钱足够支撑客栈许久,众伙计也就无甚为难,大方地应下了。 这样过了半日,大家也算相安无事。子时之后敖泠曾从塔中出来一次,也不知怎么弄得,衣裳上落了不少水渍泥巴,将草药交到昭福手中嘱咐了几句,便又入了塔中,至今未回。 小樱落捏着鼻子喝完一碗药,擦了擦嘴,“那阿昭哥哥,你可见过那位客人?” “不曾。我一直守着你,只去厨房熬了药,未曾得见。” 小白渊有好一会儿都不说话,“......其实我并不在意什么客人,师父待我太好了,身处险境也不忘关照我......昭福哥哥对我也很好,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什么胡话。”老桃树摇摇头,“你还是多休息。” 小白渊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坚定地道,我会变成一条龙,就不会像如今这样没用了。哎呦......我的头。你做什么打我?” 昭福眯眼,“我看你是睡傻了。起来走一走,顺便将今天客人的汤与早饭端过去。大司命仙长.......元厨子比其他伙计还是要好相处一些。” 小樱落不情不愿地趴了起来,向厨房门里探头探脑。 厨房里只有主厨。忙于灶台间的元度卿见粉纱衣裙在门口晃来晃去,不禁一笑。“白渊仙子,进来吧。我今天准备的菜品没有红烧鲤鱼。” 小白渊知道被发现了,也不好躲闪,便大大方方地跨了门槛。元度卿正在尝着汤味,水雾中那张淡然的脸倒是和那日领她转世投胎时没什么分别,说起这容貌,便是放在神仙堆儿里也是出挑的,难不成他是凭着美色担职的? “大司命仙长倒也是一位千年难遇的美人。”不知不觉,小樱落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大司命仙长微微笑了笑,盛出汤,将托盘摆好饭菜,“在下确实曾凭这副容貌得了不少好处,骗了不少人。仙子万不可以貌取人,在下可曾是害得一位姑娘家破人亡,永离故国。”说到这儿,他的笑敛了起来,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在下不会戳穿仙子的身份,也请仙子做好该做之事。”然后将托盘交予白渊,“客人在敖泠小殿下隔壁那一间。” 白渊小心地接过,敲开敖泠隔壁那一间,开门一瞬间感受到的气息几乎令她窒息。 第五章 (四)神秘之客 这位客人周身的气息令她立时想起在起命轮上等待元神转世那一会儿,携太子妃前来“捧场”的太子殿下。水族草木等因天生弱小,自来对气息辨别比别族明晰,从草木转为水族的白渊,尤其如此。她一时慌神,心跳如锤鼓,以为师父转世受她牵连犯险之事就这么暴露了,竟惹得太子殿下亲自来拿问。 未想门内的却不是太子殿下,而是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清俊少年。面色略苍白,身上衣裳有些破旧,却颇有教养,双手接过装着吃食的托盘,还道了句“谢谢姑娘。” “不知客官如何称呼?从何处来?”小鲤鱼起了好奇之心,一边摆置餐食,一边打听着少年来历。 那少年有些腼腆,“在下不过是一江湖流离之人。家乡在北方,因近几年水患频发,四时错乱,粮田歉收成饥荒,父母未能挨过去,亲族也凋零无几,只好出来寻一条生路。”他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其实在下也不是独身出来的,只是走到这里,就只剩下自己了。” 见勾起了少年的伤心事,小鲤鱼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好安慰他,“这里以前也是不错的地方。”她蓦地想起,师父还是阿苍的那几年,自己擅离职守,再加上三霖公主之事,像这样背井离乡的人,未必不是没有。于是一颗心怀了歉疚,更软些了。 待从房间退出来,白渊也未能知晓这位客人姓名,那一时当面的悲悯过去后,反生了更多疑窦。若是凡人,决不可能有这样与太子殿下相仿的气息。若不是凡人,那他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小鲤鱼暗暗思量,太子与帝姬素来孝悌,天后忧心爱女,派了我来助帝姬渡劫,若是太子殿下也担忧阿姐安危,瞒着天宫私下做些什么也大有可能。“若我是太子殿下,必然希望她元神可及早归位,那么,锁灵塔......” 既然说起锁灵塔,那便不得不提及被叶老板拎进去给小濯惹解闷的敖泠了。在客栈中时,这位龙族小殿下时常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位恩公因自己是个男儿身颇为不满,如今进了锁灵塔,这种感觉愈发地强烈。 这塔如客栈般,有十层,除却中间一层专门为小帝姬宫宇,余下九层尽是如人间般的小世界, 王侯谋略,平民耕织,一层一国,风俗民情皆不同。初入其中,也不知恩公拉他入了哪一层,里头正值上元节,街上灯火如昼,人头攒动。摊铺小贩叫卖声,人群的私语声,车马脚步声,汇聚在了一起,如此真实。而恩公却也不看花灯,不赏月色,径直寻了巷子里一处僻静的拐角,且脚程极快,敖泠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跟得上。途中跟得踉跄,还不小心碰掉了一个面具摊子上挂的龙头面具,敖泠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碎银,后头小贩喊着“这位公子,找您的钱......”,他只道一句“不用找了”就拎着面具急急地跟上去了。 小公子追着两旁花灯喜庆下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那一道与黑夜同色的衣袂,终于在一处幽暗的转角处停了下来。巷子阴影中藏着一个抱着膝腿的小姑娘,恩公在她面前停住,两人身处一明一暗,衣裳却是一暗一明。敖泠无比敬重的恩公缓缓蹲了下来,还掏出了一块帕子,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柔情,温言细语地问道,“阿惹,你怎么哭了?” “原来这位姑娘便是帝姬元神的碎片之一啊。”小公子恍然,未将此话出口,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臣南海敖泠,见过帝姬。” 小濯惹接了帕子,有些抽噎,“我想......回家......我想和濯苏哥哥一起看灯......我不要呆在这里......我的脚麻了......”小姑娘的眼眶通红,“若是其他元神碎片碎片未能渡完劫,”说着指了指敖泠,“就像他这样,投成仙胎,那我难道要一直呆在这里面吗......”说着,哭得更狠了。 哄女孩子这事,敖泠一向不擅长,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也不知帝姬所言为何,只在恩公身后板板直直地站着。虽对她倍感亲切,也只能投以眼神的关切。 只见恩公分外熟练地将小帝姬的鞋子脱下,隔着裤袜揉认真地捏起她的脚踝上下,“可觉得好些了?” “好......好一些了。”小帝姬眼泪止住了,仍有些抽噎。 恩公笑了笑,“那便好。”说着又将鞋子替她穿好,行云流水地一把将小帝姬抱了起来,“我先送你回去歇一歇。”今日小濯惹并未唤他“老不正经”,叶泫芝很开心,眉目展开可见的欢愉。 敖泠瞧着,觉得就连那件黑袍子也焕散出一种温柔的光。约莫可以形容为慈爱? 不一会儿,他又闻得恩公对怀里熟睡的小帝姬道,“外头恰好有个心存妄念的小子,他虽极力掩盖,但我仍可分辨他气息与濯苏一般无二。若你实在想家,倒是可以叫他来见一见你,顺便,也断了他不该有的念想。” 等恩公将小帝姬放置在塔内寝宫的床榻上时,夜已深了。 等在门口的敖泠望着天上那一轮月亮,突然忆起那外头的小鲤鱼与昭福兄,也不知道他二人现下怎么样了。 “可是担忧外头了?”他这点心思,叶泫芝一眼就看穿,叶老板轻手轻脚地关好门,“这塔里的上一层有一药谷,你若担心那条鱼,尽可去取些草药来。只不过,”叶老板瞧了瞧敖泠,“你这小身板,未必打得过那里头守药的九头鸟。”说着,取出一卷轴。 叶泫芝估摸着依着他的的性子,为了朋友无论如何都是要试一试的。 果然,敖泠露出喜色,接了地图道了谢便直奔药谷去了。 叶泫芝摇摇头,施了个隐身的术法,跟了上去。 按着时间算算,外头此刻应该正是剑拔弩张之时,客人——也就是那位气息与濯苏出奇相似的流浪少年迷路多日,终于得以靠近客栈之时。 第五章 (终)各位各有几分真情? 叶老板深觉古白渊此地蹊跷。加之外头那一帮被他扣在此处蠢蠢欲动的天官——其实也并非硬扣,外头那一道结界并非为他所设,且只针对神仙,更不知由何人其何时布下,以他这等高深莫测的修为都未察觉异样,那几个微末本事的小仙君就算联手也必定也难以破出。待在他所幻化的客栈中,虽总有些活计,至少可遮风避雨。至于白渊与昭福,这位叶老板活了这么许久,倒是第二次生了歉意,尤其是白渊,被他诓得受了重罚,何况就算瞧一瞧阿惹的面子,也是要宽待他二人几分的。虽然此时阿惹不在,总归有再见时。 盘算了这许多弯弯绕绕,叶泫芝进塔之前,便留了一缕神识暗观这些不省心的“小孩子们”,才以探得这位神秘之客。不过眼下他并不急着一探究竟,只不紧不慢地隔着几丈跟在敖泠身后。这样优哉游哉地走了一小段路,穿过小濯惹的宫殿回廊,跨出城门,蹚过几条并不算深的小河。叶泫芝在后头瞧着敖泠蓝缎面的衣裳与鞋子湿了许多,再踏上那还未搭过台阶的小山,在土路上跌了一跤,立马就和了泥。 好好一位风流小公子,成了个一身挂泥的小脏孩。叶泫芝瞧着,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幸而离得不近,这一两声闷笑才没顺风送入敖泠耳中。这一两声笑后,叶老板心中却生了许多欣赏。这世道人心渐衰,比不得从前,却有这样一位少年,受了欺瞒,被世事捉弄,仍以一片真心待友人。“敖泠那一身衣裳净是泥污水渍,可他却将那幅地图护得未沾分毫。阿惹的转世,果然与她很像。也许,我该是帮他一帮。”叶泫芝望着那一抹浅浅的蓝,暗自思忖。“可我脱六道,不属三界,一举一动却能对其中众生造成许多麻烦,若什么都不做,我才生出的一点良心着实难安,若要做些什么,也许只有做些许小事——可众生眼中之小事,与我眼中之小事,又岂是同一桩?”如此想来,叶泫芝这般寡情也生了几分悲凉之意。 恰当他独个叹世情难遂愿,前头仔细寻路的敖曦生,终于按着图中标示找到了上一层的入口,一脚踏进湖中,水波散敖泠隐。叶泫芝便也紧随而去。 上一层的药谷乃是照着外头人间某个世代奉常辈出的世家名门所在仿的,原因无他,只因草木繁茂,也养出许多猛禽凶兽来,若小濯惹厌烦了人间喧扰,也可来此扑蝴蝶逗狮虎。若说草药什么的,她如今不过一缕残破元神,实在也是派不上什么用处。未想今日倒也有了此药谷本应有的用法,倒也不算辜负。 此处几乎将那药谷尽数搬了来,就连其中守护的九头鸟也照搬了来。这鸟本属火,与熠铉——也就是叶老板,算是有几分相类,何况他所造之物,尽可生灵,于是更加有骨有相了。那九头鸟所喷的火,便是原炙。若沾上一点,伤处也绝无再恢复的可能。 敖泠小公子所属为水,正所谓“水火不相容”,他的气息一落在药谷中,那九头鸟便有所察觉。而埋头采药的曦生对此毫无察觉。一片草木葱郁中,点了一抹蓝绸。疗伤的药他抓了许多,按着在人间所学原地便配好了,用印了龙纹琵琶的精致油纸包好,搁在了比藏地形图还妥当的地方。 暗中相随的叶老板拿不准那九头鸟何时出现,索性离开龙族少年身边,悄悄地就将它归于虚空了——自然不是虚空之境,他收回放置在其身的一缕原炙于掌中把玩,“这回就不用担心那傻小子提前历劫结束了。” 敖泠揣好草药,抬头便巧遇了叶老板。 “泫芝,你也在啊。”少年擦了擦汗,露出一个明亮干净的笑容。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这话叶泫芝没有宣之于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皱了皱眉,道出困扰已久的疑问,“你为别的姑娘采药,可我看她满心都是昭福,你就不醋吗?” 这位龙族小殿下听了,不愠不恼,就着旁边一块空地躺了下来。叶泫芝也学他,躺了下来。以草为席,风拂过耳,鸟鸣为乐,惬意非常。等了许久,才闻他悠悠道,“他俩相识于我之前,较之与我,彼此自然情谊深厚一些。世间生者众,相逢有如星辰相遇,渺茫得不止万万分之一,我如今有幸结交两位友人,自是倍觉珍贵。我待他们好,他们自然也会待我好。至于薄厚,何必在意?人间有句话讲,君子坦荡荡,又何必学那小人戚戚自怜呢?” 此言也如敖泠其人一般坦荡,不仅令身旁人生了许多钦佩之意,也将叶泫芝的记忆带回到濯惹仍在时,一时竟有些伤怀之感。 后来少年起身出塔送药,叶老板独身留于此处,盯着小世界天上一朵云,陷入一场往事的回忆。 彼时,虚空殿中的阿惹没有什么像样的草木可看,树上也没有这样动听的鸟鸣,甚至于也没有这样云天——她一天中总有段时间什么也不做,就推开他为她在虚空与宇宙星河间开的一扇门,望着遥不可及的璀璨星云发呆。 临回天宫的前夜,阿惹也是如此。她似乎是有很多话要讲的,可是熠铉看向她的时候,她却只语焉不详地道,“这里的风景比任何一处都要好。你也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坏。” 她当时微颤的柔声,额间的薄汗,低垂如湖的静谧眼眸,脂玉般的脖颈儿,攥紧的纤纤手,每一层衣裳的颜色......虚空之主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也记得,自己如何虚伪地客套,“此处荒蛮,自是比不上天河流水,浮星舞鹤。” 谁会知道那居然是最后一面呢。 “叶泫芝。”有人叫他。 叶老板睁开眼,将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小濯惹似乎长大了一些。她瞧着躺在地上的叶老板,觉得这样俯视有些不妥,便也卧了下来。“不知与那条小傻龙是否有关系,我恢复了许多记忆,却不知是真是假。” 叶泫芝眼神一凝,“那你为何寻我?” “那些记忆里,我......似乎与你很亲密.....” 第六章 (一)命运的线啊(上) 敖泠得了叶泫芝许可出塔时,外头触而即发的对峙已经随着那位神秘客人的到来案兵束甲,这位龙族小殿下就着纱帐外漏进来的萤萤之光瞥了一眼熟睡,抑或是佯眠的元灵华。身上的水痕泥渍仍在,鞋子上还带着泥水,弄脏了他人被榻,少年十分过意不去。他小心地提起元华仙君搁在枕边的锁灵塔,一步步小心挪动,双足才得以落地。回看仙君卧眠不知,于是胆子更大了些,借着光将纱帐拉起,却未瞧见元度卿眸子中倒映出的一点光。退出房间,阂上房门的敖泠如释重负地轻叹了一口气。 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小鲤鱼的房间,却在烛光昏暗中对上了“彼此欺瞒的挚友”的狐疑之色。 “出来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昭福神色语气颇有嫌弃,却也不是全无关怀。“你果真是进了锁灵塔,不是被抓去做了苦力?”他蹙起眉,随手将茶热了热,倒出飘出热雾的一杯,向少年扬了扬下巴。 “多谢昭福兄。”敖泠并不介意这腹诽,仍笑着随意找了一处坐下,用衣服上尚干净的一处拭了拭手,随手双手接了过来,一双眼睛眯成了弯弯新月。 “你可还有换洗的衣裳?”昭福瞧着他几乎埋在雾气里一张沾了泥的俊脸,仍对此介怀,“那个老神仙可有为难与你?” “昭福兄放心,叶老板对我很好,只是我自己没什么用,那里面禁法术,我为了采药,蹚了水,又摔了一跤,才弄成这个样子。”敖泠顾不得斯文,一盏茶喝了个见底才撂在桌上,“不过有了昭福兄的这杯茶,我觉得好多了。”他还是这副笑颜,与平日里并无差别。 可是在这晚间的灯黄人静,除却还在昏睡的小白渊,就只他二人之时,昭福细看之下突然发现,这位龙族的小殿下,自有一股淡然温柔,就连他的笑也散着温柔。尤其是在自己如此狼狈的境况下,他还记挂着那一尾白鲤精灵——或者以神仙们的叫法,为妖更为恰当。他自己尚无法自保,却还为了一位异族尽心尽力——昭福那颗破碎而冰冷的桃木心忽感到一阵暖意,也因这暖意,似乎也愈合了一些。 “阿泠,你是傻子吗?” “我才不傻,我帮小樱落采药时也帮你带了一份,你上次伤得太重了,也不知恢复得怎么样,我不太放心,”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份草药,“喏,这份是你的,这份是小樱落的。你把药熬上,自己先喝了,照顾好自己。”说着,探了探小鲤鱼的脉息,“她应该很快就醒了。” 昭福心中的暖意似乎汇成了一泊湖,泛起许多涟漪。面上却不肯显露。 两人闲聊一阵,各自将客栈与塔中的情况讲了一讲。 “你这衣裳也该换一换。”末了,老桃树收了药,想不到什么该与他言语的,淡淡地道了这句。 敖泠自是不在意。他摇摇头,“我这些衣裳不算便宜,如今没什么财路,就只吃着老本,该省则省,”说着绽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昭福兄可别忘了熬药,和水服下。小弟且回这塔中去了。” 老桃树思及少年每日在钱匣子里放进的银钱,失笑地点了点头。“你去吧。” 当是时,敖泠小公子突然闻得外头有人声。是从未听过的声音。 “请问,有人吗?” 龙族少年的向老桃树递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昭福也以眼神回复,这就是那位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与小鲤鱼,被桃核砸到的神秘客人。 小公子立时起了兴趣,昭福未能拉得住他,提着锁灵塔,便出了房门。 “客官,可需要在下帮忙?” 第六章 (二)命运的线啊(下) 清瘦的少年只见光影黯淡的屋子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光,他将视线从磨损得破旧的衣袖与擦伤了的手腕上移开,便见那光近了,光晕里分明是个俊秀的小公子。小公子直奔他来,隔着不到半丈的距离,俯下身,将那白灯照到他跟前,灯照下那小公子笑问,“客官,可需要在下帮忙?” 这位瞧着与敖泠年纪相仿的神秘客人,借着光瞧清楚了小公子面容,呼吸一滞。 “曦生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客人暗喜,也回了一个久别重逢的笑,浅浅的,克制而又满足。 敖泠也觉得这位客人莫名亲切,加之年龄相仿,更觉得是个可交的。他扶起受了伤半卧于地的客人,“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我是家中老幺,因此名为尾生,薄奚尾生。”客人微微倚向敖泠未提塔的一侧,“多谢。” “我叫敖泠,是这里的琴师。小心台阶。”龙族小殿下与他互通姓名,又提醒着。“那我便唤你尾生吧。薄奚是苍国的国姓,尾生可是苍国人?” “不错。家中昔日也有些爵位在,只是如今没落了。”薄奚尾生垂下眼帘,余光瞥见一抹雪色衣袂飘过。 “尾生且好好休息,改日我弹琴与你听。” 薄奚尾生点了点头。 敖泠将薄奚尾生送回客房内,发觉尾生恰住在自己隔壁,加上自己,就与叶老板小樱落昭福兄的房间连成了一条线。 小公子笑了笑,安置好了尾生,仍提了锁灵塔退了出来。之前飘过的雪色衣袂立在楼梯转口,元度卿手里提了一盏前代人间末世代样式的古灯,静静地瞧着迎面来的敖曦生。 “曦生殿下的塔拎得可还算顺手?”他问。语气中,并无苛责,只是平淡极了,就如毫不上心的“你今天的衣裳不错”这样的夸奖一般。 敖泠极少听闻有外人叫自己的字,叶泫芝是一个,这位大司命仙长也是一位。且他还弄脏了人家的被榻,顺走了枕边的锁灵塔。少年一时有些心虚。 “还......还算顺手。” 元度卿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也算礼数周全。克利郎君名声在外,也非浪得虚名。敖小公子并未瞧见他握灯的手紧了又紧,甚至有些抖了。“那便劳烦大殿下用后归于原处。免得被觊觎之人钻了空子。”他定定地瞧着敖泠,“还请曦生殿下将锁灵塔交还于在下,以免横生枝节。” 为了尽快结束这样尴尬的场面,龙族的小殿下很痛快地钻了进去。 瞧着他进了塔,小心地收了古灯,然后一手托塔底,一手护塔尖,接下半悬空中的锁灵塔,元度卿擦拭着锁灵塔,忽地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微不可闻地声音,极力克制的哀伤,道了句,“阿瑟啊,顾太史的九小姐也可转世,那你呢?” 他顿了顿,又传声于内,“此生你生于苍国皇室,命运多舛,既然要护着敖曦生,便好好地护着,别顾忌那么多,别让他如萍川那般,......就连躯壳也不能留存。” 侧卧在榻上的少年屋内的少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又似乎什么都听到了。他睁开了眼,也以暗语相传,“多谢灵华仙君提点,若日后您有需,渡川必竭力相助。” 再看龙族少年,他一进塔,便迎头对上了小帝姬。这碎片的元神此刻正是帝姬少女时期的模样,较之昨日初见,似乎成长了不少。 “阿惹。”是叶老板。 他疾走而来,声音有一些急切,似乎相要解释些什么。可小帝姬并不领情,她红着眼眶,将一身泥渍水痕的敖泠当作了一面盾,躲在其后。一时气氛突然微妙起来,敖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递给叶老板一个问询的眼神,叶泫芝一双眼却只注视着小帝姬,面上竟有些焦灼之色。似是欲言语,却又被拒。 “南海敖泠,”小帝姬自有一股威严,“我以帝姬之名命你,从今而后,不得再接近虚空之主铉熠......”见小龙一脸茫然,她微红的眼眶更红了些,蓄起两泊小湖,“怎么,你不愿意?我如今虽只一片残魂,便要被如此轻贱了吗?”她说得悲愤,鼻尖双颊透着薄红,倒是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 可惜,这位敖泠小殿下此生便是个不通风月的,怜香惜玉这种事,他一贯做不来。而他之所以呆愣,完全是因为,他对叶泫芝的身份虽有颇多揣测,但也并无确凿实证。如今帝姬之命一出,“不得再”便是之前有所接触,可他私以为从未虚空那位铉熠神尊碰过面,一时有些错愕。偏偏那叶老板也就只顾着帝姬,完全没有留下一两分提点一下这位小友。帝姬与叶泫芝谁也不肯再向前一步,但眼神还是胶着在一起。敖泠可就夹在这两两相望中,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回帝姬,小仙与那位神尊,素未谋面......”敖泠依礼作揖,半弓身子,很是恭敬。 可不知怎的,龙族少年这般守礼,却更勾起小帝姬之愠气,却不是对小敖泠。她奔向叶泫芝的目光逐渐向后退去,以刹那而计地冷了下去。叶泫芝微微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也许说的这句是最不该说的吧。 “我......我只是偶然......路过。” 小帝姬一抬眼,眼中的湖水盈出来,“你果然是个骗子。”她这样道了句,一眼看向叶泫芝,却突然拉过敖泠那一边布了泥渍的衣袖,与龙族的这位小殿下额头相抵。帝姬残魂不知用了哪种法术,一道白光将他俩包裹起来,使二人的魂魄记忆互通,叶泫芝未曾料到她会有此举,欲阻拦却怕伤了他俩,于是脸色有几分苍白,愈发难看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敖泠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纷乱的画面一一闪过他眼前,这两片元神碎片相遇,激发了其中残存的帝姬记忆,散散碎碎的如流星般划过他的脑中,然后如烟花般绽开,冲击他那一颗未经情爱的小龙心。濯苏惹的祸事,重伤的渡川,自己在虚空度过漫长的一段时日......少年时的记忆与元神撕裂的剧痛苦楚交织在一起。时空也错乱起来,元神离开帝姬神躯,元神各自震荡流浪,一片入今世,一片回前尘,顾照卿被苍军围困崖边的血与易萍川化狼阻苍军的血融为一处,易萍川身上所寄元神入锁灵塔,顾照卿的魂魄游荡入三霖体内...... 第六章 (三)命运的线啊(终) 回忆一齐涌来,敖泠只觉匆匆一刻已然历经三世,他虽不聊风月,却也能感受其中的喜悦悲伤,深情绝望,欣慰哀恸,勇敢无助,执念苍凉......这些陌生的感情与面孔一一掠过,三世的爱恨痴缠,国仇家恨,铁腕阴谋,使敖曦生不堪重负,眼前一黑,晕在了小帝姬肩头。 小帝姬情况比他略好一些,但也未曾知其前世竟是如此悲壮而伤情,只是略看了看,也有些缓不过来。叶泫芝将少年扶过来,与他注入一些灵气,敖曦生才清醒起来。 “阿惹你可还好?”叶泫芝问,眉目间可看出丝丝愧疚之意。 小帝姬瞧瞧他,盈盈的眼闭上,那声音也有一丝疲累,“我本就是为了忘了你的,你何苦寻我呢。” 叶泫芝不语,想要摸一摸她额间发,终究还是顿了顿,将长袖收了回来。 “小仙失礼了。”敖曦生心潮未平,似乎也有了一些计较,“虽然.....我乃帝姬元神所转生,但此生我是敖曦生,不是天宫的帝姬。与您还是要依礼数行事的。”他又拜了拜叶泫芝,“多谢泫芝......神尊救我,无论是因帝姬或是只是顺路,敖曦此生都无以为报,若日后神尊有何吩咐,曦生但听差遣。”说着,便取出琵琶,“今日,曦生便以琴歌相别。” 他拨弄起琴弦,徐徐又急急,起了个调子,随兴弹曲,也随兴作词,“世人皆道神仙好,生生无期,无悲也无喜。世人不知人间风月几多妙,生也可期,死也可期。贵门的小姐呀,钟情江湖漂泊的侠客,侯门的公子呀,深爱和亲的公主。生前鸳盟碎如沙,死后还当长厮守。过高静之昆仑,守支离之家国。我歌世间之哀,我奏方寸之悲。雪照之合,死不同寝;棠芙之期,相逢一瞬;楚萍飘摇,两地并陨。情义难两圆,今与君暂别,戚戚无多语。” 琴歌皆罢,余音摄人心魄,袅袅不散。 因要给外头不安分的神仙们一个警示,叶泫芝常常与外通音,因此塔外也可闻得这琴声。乐停,里外俱寂。 元度卿等一众仙官只瞧着锁灵塔白光一闪,敖小公子出塔,新换了套衣裳,将自己打理得十分整齐,周身携着朝露雾气,翩然落地。 “灵华仙君。”他道。这声音有些喑哑,随后宽袖一叠,算是行了个礼。少年走出那一片房中阴影,浸在纸窗漏光中,面色晄白,半遮眼帘,睫毛像一把小扇,微微地扇动。从前敖泠肤色也称白皙,却从无今日这般......憔悴。 元度卿也微点头,受了这礼。却瞧他似是受了什么挫折,“曦生殿下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何以萎靡?”边道,边斟了杯热茶与曦生。 敖曦生没有接这茶。他展开半眯的眼,直直地盯着元灵华,以暗语传之,“大司命仙长,您应也知晓我的来历吧。所以您对其他天官隐瞒了我的事。如若不然,”他一只手攥紧拳头,“我该是以包庇罪仙与妨碍司律两罪并罚,可天法司诸位对此却浑然不知,只针对昭福兄。” 元度卿讶然,无一字反驳,算是默认了。 曦生另外一只握住锁灵塔木柄的手,使劲得有些发白。 “呵。”敖曦生声音低沉下来,“大司命仙长如今困于此地,”他提起锁灵塔,从元度卿手中一点点地拽来,“该如何回去邀功呢?” “我等仙官,困于此处甚久,没有什么出去的法子。”元度卿松了手,语调平淡,“那就请曦生殿下好生保管。”他拱了拱手,仍旧柔眉顺目,看不出有何波动。 龙族小殿下瞧了瞧这大堂中,除了一众仙官,还有一位纤弱少年。曦生与向那少年笑了笑,“尾生。可否帮我一个忙?” 第六章 (四)故人情 安国国君在各国张贴通缉告示整六月时,被通缉的琴师凭空出现在宫中。那日天清日朗,是个暮云迎光的时候。他的样貌比昔日画像中长开了一些,提了一盏散着白灵光的塔,身旁还跟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贵气小公子,只是瞧着有几分病弱。 宫人们通报了国君,曦生瞧着那只隔了半年不见的年轻陛下,似乎苍老了许多。这半年,安平侯易洌川晏驾,乐嫔病重,国事繁杂,一桩桩压在他肩头,实在疲累。国君在前头引路,到了珍乐殿,敖曦生瞧见了那位自己躲避的痴情女子。 陛下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寝室内便只剩下敖曦生与乐嫔两个。 纱帐内,女子已被侍女扶起。她倚靠着床框,看向曦生。向阳的屋子,暮色从外头映进来,暖和而温存。女子佳容,病中犹添几分动人。 曦生站定纱帐外,未发一语。真正的久别重逢,大多相视无言。 “阿泠,你回来了。”乐嫔最先开口,“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见我的。” “温乐姑娘。”曦生唤了一声,将一卷画轴递进纱帐内,“在下此行甚久,是为游览原海山河,归途随兴几笔,赠与姑娘,期博佳人一笑。” 纤纤玉手展开那卷轴,着墨之下恢弘大气,云涌川行处山峻雾绕,人声鼎沸处车马穿市。风月有时,雪雨两界。温乐瞧得入神,翻涌的心绪竟也因一幅画慢慢平息下来。 “这确实是一幅不错的画。”姑娘掀开帐子,“多谢公子。”她缓缓移步,未着粉黛的脸上终于点上红晕,梨涡浅浅的,弯起眼。“我很喜欢。” 温乐缠绵病榻已久,今见了曦生,精神好了许多,那些悱恻的相思也都奔向那阔别已久的小公子,虽然明知他不晓风月,却还是所有期盼。 “温姑娘,我此次前来是与你道别的。”曦生道,“我对姑娘的深情厚谊仍不敢受,也不能受。原先在下所言无逾矩之念,如今仍是。”他如昔日一般温和,“殿下对姑娘用情挚深,想必姑娘是看得出的。与其追揽那遥不可及的转瞬之光,不若低头弄花草,明日才得满园芳菲。” 温乐垂下头,“昔日安平侯未去时,也曾劝过陛下,陛下未曾听过劝。如今——”她抚了抚那画,抬首一笑,“我便听你的。” 这算是解决了曦生心头一桩大事。 “却不知,公子如今为何肯来见我?”温乐转过身,一边抱住画轴一边提起裙摆,故作轻松地问道。 曦生长叹一口气,“我......对花前月下实在一二分的天赋也无,只是走了这一趟,看了世间许多故事。爱憎交织,求而不得,相爱两不知,甚至还有一位尊荣的公主为给心上人铺一条坦荡大路,狠心以身祭天......姑娘所行虽不如那位公主壮烈,却都是投尽全情,毫无保留。我愧对姑娘厚爱,也希望姑娘此生能过得更好些。” “那温乐便纳了公子的善意。”她侧过头笑了笑,轮廓浸在晚霞余晖的柔光中。“还请公子兀自珍重。” “曦生拜别娘娘。” 雕花门一关,敖曦生转出长廊,向外头的国君行一深礼,“殿下。” 国君颔首,神色微缓。国君身旁的侍从气息不平,看来是先曦生一步,将窥探所得尽诉了。 “娘娘有生之年,如非必要,敖泠绝不踏入安国一步。” “寡人准了。” 陛下这口气还未舒完,便来人有报哀事。 女帝师易珍暻,即安平郡主,在去苍国的传学路上,在苍国国境中遇刺身亡。 却说那位与位与曦生同来的小公子,无聊赖地在宫外驿站里踱来踱去,等了小半日,不见曦生回,却闻一阵悠长的丧钟。 花丛旁,尾生叫住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官,询问她究竟发生何事。 那女官略一行礼,“帝师易珍暻受邀赴苍国讲学,谁知入境不久,便为人刺杀。陛下哀恸不已,下令举国缟素,禁歌舞管弦,哀悼一月。” “多谢告知。” 薄奚尾生神情凝重起来,似乎新添了许多愁绪。他恍惚起来,悠悠转到驿站府门下,竟没瞧见曦生阔步进门。 “尾生兄这是来迎我?” 尾生恍然,“曦生。你回来了。”他语气平平,曦生却从中听出了些端倪。 “尾生可是有什么心事?我承薄奚兄弟大恩,若有曦生能及之处,我必倾力而助。”曦生说得诚恳,心中亦是如此。 至于所谓大恩,却也不假——各位看客老爷可知曦生如何从那白渊古地脱身来此?全凭薄奚尾生一介凡人可随意出入那生了结界的困境。 第六章 (五)公子们的逃亡路 那日曦生道,“尾生。可否帮我一个忙?”自然也不是平白问的。他从塔中出来,颇为疲累。他睡了很久,也品了不少大司命仙长亲自做的吃食,如此休整一番后,已是寂寂人初定。敖曦生房间与薄奚尾生的正挨着,摸进去也格外容易。按照白日里的约定,尾生也未睡,等着白龙客来。 月满如盘,清辉洒进小纸窗。屋子里没有燃灯,两个少年就借着皎洁的明月之光,商量着开启“逃亡之旅”。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敖小殿下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来历一并老实道出,不恐尾生不信,却怕他知晓后惊惧了他。毕竟,薄奚尾生是个凡人。而这位凡人,对这样一位相逢不久的小公子,也并没有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唯一的实话大概就是那晚所谈及的一星半点儿的来历了。因此这二位对彼此身份并不介怀,也无意追问。 这样一来,就只是单纯地各取所需,倒也十分快意。 当然,敖小殿下不是喜新厌旧的性子,有了新友也不会忘了故友。他劝了昭福半日,才让他同意与小白鲤钻一并进自己的洗笔池子里。至于精灵小樱落,则早就痛快点钻了进去。敖小殿下揣着洗笔池子,提着锁灵塔,与尾生商量可否替他将这塔带出无泠城附近,而尾声毫无犹豫,便答应了。 曦生想着,这位小公子大概也是一位见过见世面的,所以才如此淡然。龙族的少年哪里会知道,这位小公子何止是见过世面的,他自己便是世面本身。 两方协议好了以后,便想寻着一个适合的机会逃出此地——当然,这“逃”也只是于神仙们而言。而那些意识通达的神仙们,竟如聋哑一般,毫无动作——若此计可行,必然会与神仙生出与其同行之心,再不济也会意思一下传个密语。曦生也设了个结界,可其他那几位哪一个不比他修为深厚?可如今悄无声息,就像是其中新添了一道结界——他却不知实为两道,一道来自塔中叶泫芝,另一道来自归云客栈中的元度卿。有这两位帮衬着,自然不会有阻力。 “要不,我们现在就试一试?”曦生试探着,向客栈中唯一的客人递了个眼神。 尾生指了指床尾已然收拾妥当的包袱,“走。” 于是这两人连夜出逃,挪步慢移,一点一点凑到客栈大门。小心翼翼地踏出门,回身阂上门扇。严丝合缝后的下一刹那,曦生携起尾生,手中的锁灵塔还在一片空寂漆色中熠熠生辉,若有旁人得见,便会惊异为何有流星平行低滑过地面。 如此疾速,薄奚尾生却并不如何惊惶,他开始还愿意装作普通人的样子,意思意思以示受到了惊吓,但不到一刻便懒得伪装,面上毫无波澜地随着小白龙的拖拽,迎风握紧了包袱袋子,直至敖小殿下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堵谁也看不见的墙,尾生也只是关切地问道,“曦生你可还好?”对于这堵墙,却毫无凡人该有的惊诧。 而曦生平日所接触的那些凡人,无论是庙堂中安国女帝师还是月出国的求仙王爷,抑或是江湖远如安清山的钓鱼翁或是荒外大洋的女修士,无一不是传奇,对于曦生不老的形容不病的康体习以为常,不以为意。曦生只觉得又遇上一位奇人,也没有过多揣测。 遇上这墙,他便按照说定的,钻入了锁灵塔,由薄奚尾生提塔出结界,离开这无泠称的地界。他一入那塔,归云客栈的仙者们便无法感知他的所在——元度卿的仙识一直随着他,知他气息断于此处,便知也许是出了那结界,于是将仙识与自己布下的结界一同撤了。叶泫芝的也恰巧此时撤了结界,两两相错,便有刹那间的互见,两位心照不宣地缄默。 曦生入锁灵塔,又遇上了叶泫芝。 “恩公......见过神尊。”他恭敬地道,新添了几分疏离。 等待许久的老神尊似乎想要辩白什么,叶泫芝瞧着这条小白龙,“曦生,你可知道阿惹上一次转世时,不是顾照卿,而是阿苍那一世,她只活了十几年。这人世间的规则与我昔日所知的,虽然大抵都相差无几,可当我真的投身于这人世,却发现这许多事情,都不能如愿。初衷与所得,常常背道而驰。我想做些什么来帮她,却总是将她陷入更窘迫的境地。”他叹了口气,神思飘忽,“我以为那周菀娘毁阿惹元神,便迁怒于苍狼族,却不知其中受伤最甚的是亲眼目睹血腥场面的阿苍。我以为杀了李明兮便能结束水患,便一剑结果了他性命,那南海水君渡川确实归了位,可阿苍......萍川也并没有平安的活下来。” “神尊与小仙说这些,是想告诉小仙什么呢?”曦生摇摇头,“前世不论,小仙不过是南海神族一脉一条寻常的小龙,如果不是帝姬之故,在神尊眼中,也不过蝼蚁一般不屑一看。”敖小殿下自嘲道,“您能让天机府的大司命仙长与天法司的仙官们一并困于掌中,却独独对小仙网开一面,”他摇摇头,“小仙身无长物,就只管弦之事有几分造诣,却也不值得您如此偏帮。”他后退一步,垂眸黯然。 叶泫芝静静听着,曦生话毕,却令他联想到人间那些不学无术的读书人所撰的话本子,他也曾在七空子处见过几次,随手翻了翻。 那里面恰巧就有这样的桥段。 那女子问的是,“你是否只是因我长相与你昔年爱慕的女子甚为相似才喜欢我?” 那男子回的是,“世上花千万,你是最特别的一朵。” 那话本子的封皮上写的是《人间一代半神逸事》。 叶泫芝有样学样,也道,“世间神族血脉众多,为龙也不稀奇,为狼也不稀奇。但你在我心中,与他们都不一样。你未生时我盼你生,我现在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唯愿你安康欢愉,若是心中身旁能给我留个位置,我便心满意足了。” 曦生听了这话,退得更远了。“神尊,小仙确实不喜女色,可也不好男风......” “不若我将塔交予你,你走到哪里便将我带着,如非必要,我绝不扰你,你看如何?” 龙族少年沉默起来,“我死后,也会如帝姬那缕元神一般,被收入此处吗?”他哽住,“那不是和走到哪里都带着棺木一般?” 闻言,叶泫芝笑出声,“你倒是说的不错。那我岂不是......”他眸光暗了,“我每日都携着阿惹的棺木。” 如敖曦生这般不通风月的小子也觉得生出一种悲情,一时心软,于是大义凛然地应下了老神尊的提议。 “既然你我坦诚以待,不若将你那两位朋友请出来,那位小鲤鱼与阿惹还是旧识,也许能让她开心一些。再说,你那洗笔池子也憋得慌。” 第六章 (六)我来这世间,是为了保护你(一) 外头的薄奚小公子出了那结界,过了白山,终于到了一处灵气充盈的地界。 他敲了敲锁灵塔的白璃,“曦生,你可以出来了。” 未多时,一道蓝绒色的光晕从塔中散出,正是曦生。 熙攘的街头,尾生指向墙头一张告示,“曦生,你有没有觉得上面那个被通缉的琴师,与你甚肖?” 那正是安国国君四处张贴的通缉令。 曦生不忍连累友人,又想起那一对各自痴情的男女,便下了决心赴安国。 “我得去昙城一趟,将通缉一事办妥。只是恐怕连累了尾生,一路难免会有追兵。不如我们在此作别,若你寻我,便去月出国南海.......” 薄奚尾生哂笑,“我倒是要看看,有什么追兵能追得上你?” 是以,这两位少年才同去安国宫中。 如今通缉收回,曦生已是自由身。 “尾生相助之恩,不弃之谊我还未曾回报,你若有事,可万不能瞒我。”敖小殿下确然是一位可称为挚友的,眼睛里都是十足的关切。 薄奚尾生被这样的眼神一望,竟有些心虚起来。只是......“曦生之事,自然是要比我等凡夫紧要的。我所遇到的,不过红尘俗事,归结起来,也不过就是为了财权二字,手段下作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纲常人性,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龙族小殿下听了这话,更加忧虑起来,“尾生必然是遇到什么难过之事,为何不与我说说呢?即便不能为君分忧,也可派遣些许愁绪。其实我也有些愁思。昔日一位忘年交的好友传学授道,竟身死异国......若此地说话不便,你不如与我回我昔日在此处置下的宅邸。” 思忖片刻,薄奚尾生应了曦生。 曦生的府邸颇为雅致,竹山错落,园子里植的都是一些兰梅菊,可见主人淡泊风雅。因曦生一贯与朝中喜爱乐律的权贵交情颇好,走的这半年府里也并没有受到为难,一切如常。管家奴仆见曦生回府,都喜迎不提。 丫鬟收拾好了客房,引了尾生去相看。 曦生因痛惜帝师之陨,令全府缟素,食素七日,以示祭奠。 尾生从客房出来时,便闻一阵天乐般的琵琶声。移步愈近,曲调愈发悲切,直击心门。一时间,前生今世之所遇顿涌心头,倒是聚了几滴泪,蓄在眼中,并未流出。 “如果真的还有重择的机会,我依然会选择保护你。” 尾生收敛情绪,静静立在一旁。曲罢寂静中,投以奏琴者一笑。 敖小殿下收了琴,也还以一笑,“近日恐怕要委屈尾生于我一同食素了。” “不过是餐食罢了,能饱腹便好。桌上之物还要看同谁一起,若是那庸人,便是琼肴仙露我也吃不下。若是曦生,米汤也可。” “尾生夸我可真是不吝词句。”曦生浅笑,“薄奚公子的心事如此难猜,不如待会儿用饭时与我讲一讲?我虽不一定能为君分忧,却也是个极好的倾听者。” 于是晚间在府中的听雨小楼里,玉箸白瓷碗落桌,佳肴色香味俱全,杯盏推换间,薄奚尾生两颊泛出红晕,还强做清醒的样子,话却渐渐多了起来。 曦生问,“我看尾生也非寻常人家出身,如何进入无泠城那一处死气沉沉之地?” 尾生已喝得双眼迷蒙,“当然是因为,你在那里啊......我走了那么远,就是为了......见到你啊。” 敖小殿下一笑,没有当真。 “未想尾生酒量如此薄......已然开始说醉话了。” 第六章 (终)只想做个逍遥仙 薄奚尾生又添新酒,绵柔醇香。这杯入肚,醺醺迷迷,毫无保留。 “我......我其实运气很好,你别瞧我如今这副狼狈样子,其实我出生不久父亲便算出我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便为我寻了个天......天下最好的姑娘定了亲,希望能够以她的福泽替我挡住这凶煞之气。那姑娘家世好,样貌好,本事好,性格也好。我们青梅竹马地长在一起,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顺顺当当地过日子,未料途中生了变故.....” 薄奚尾生的酒杯停住,只迷迷蒙蒙地望着酒樽,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姑娘的父母为她添了个弟弟,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总觉得那途中冒出的弟弟抢了我的那一份关注——那时我也年少,不知我竟然如此恋着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只想着该如何让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离他越远越好。你看,其实我一点也不好,爱屋及乌也不曾做到。我......有一次终于寻着了个机会,将他丢入一处虚空......大宅入口,想着他出来总是会费些力气,却未曾想,他待在里头许久,姑娘一家遍寻不得。正当我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的时候,他竟拐了个面容与其姐七八分相似的姑娘回来,心智也好似一夜之间开了窍,全然恢复了正常,甚至聪慧非常。 “那后来呢?”曦生听得入迷,虽对此行径无法苟同,却也想知晓后事,“他是如何有此番际遇的?” “我也只是听说。府中有一位兰......管家,十分喜爱侍弄花草,大抵是得了什么珍贵草药,却被那浑小子吞了,开了智。”说到这儿,尾生有些无奈,“他运气实在太好,生在那样的家中,有父母姐姐疼爱,就连我的捉弄,也能让他因祸得福.....那姑娘与他彼此真心喜欢,倒是了却我一桩心事。未料那府主人大怒,带人打到了姑娘家。他直奔我未婚妻之弟,我那心上人自然不许这样的事发生,那一掌便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掌——当时我并没有想过什么,而今看来,也是因果。挨了那一掌,我便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模模糊糊瞧见两个雪色的影子,一个必然是我的姑娘,另一个我却不晓得。” 说到此处,尾生又倒了一杯酒,“自那之后,我这天煞孤星便开始时运不济——待我醒来,姑娘早已去那主人家请罪,我很久都没再见过她。”他猛地咽了一口酒,“其间还发生许多事,且不提了......她......”尾生望着曦生,迷蒙的眼神愈加恍惚,“若说她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也早就还清了。我也知道如今的这个,并非昔日的她。可是,只要这个人有她的一部分,我还是想去保护,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早就不是谁亏欠了谁那么简单的了......”说着,他笑了一笑,眼中光很快黯淡下去,”此生......此时,他要遭受一次极大的劫难,说来可笑,那竟是我昔日的准岳父亲自下的诅咒,姑娘的母亲也知其威力,怕伤了爱女,急切中也首次公器私用,派了位小童来相助。也不枉我那心上人疼惜其弟,那位小公子也想了办法派了人来。我本是不想来的......可还是没忍住探听了一番,迟迟地来了这一趟。她前生......过去的苦楚,我不想让她再经受了。” 醉酒之人的话说得磕磕绊绊,曦生也听得晕乎乎。 “这一世,我生于苍国,为父母不喜,为世人厌弃......”尾生话锋一转,“你知道吗,其实薄奚一族,也有个诅咒......”他眨眨眼,似乎努力地在保持清醒,“而我,不但载着薄奚家的诅咒,还是一个怪物。” 话说完,薄奚尾生沉沉地倒在桌上,彻底地醉了过去。 曦生并没有急着扶起友人,只是一遍一遍地回味着他酒后所吐出的真言。尽管线索琐碎,但是他还是从支吾的只言片语中,拼起了一个故事。而他拼起的这个故事,曦生极其熟悉。往日敖曦生未出南海时,对上古神仙的秘闻相关的记载颇有兴趣,而其中一段广为流传被人间说书人和话本引为典范的太子与帝姬的一系列传说他更是耳熟能详。 虽然已经晓得自己的身份,但曦生还是感到几分悲凉。本只想做个逍遥的小神仙,谁料最近所遇之人,尽皆有意或无意地告诉他,敖曦生不过是帝姬濯惹一缕元神的转世,似乎他的结局早已写定,所有人都知道,他将面临一场大劫,而只唯独自己不知。 叶泫芝便是虚空神尊熠铉,天后娘娘派下的是白樱落,薄奚尾生乃水神之子渡川神君转世,那么,太子殿下所差遣的人,是哪一位呢?既然身边人都是前世有所羁绊,那么昭福兄,与我又有何关? 曦生这样想着,迎面一阵冷风吹来。他抚清风道,“有些凉了。”便息了这些念头,将尾生扶回房中,安置好了这醉鬼,转身便见明盘高悬的院中的柳树枝叶中卧了个醉桃仙。 昭福在树影中,素衣隐隐绰绰地显露出来,酒壶的绑带的盖子垂在下颌边,他挑了眉“敖小公子,要不要来一壶酒?”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那便来一壶罢。”曦生无奈地笑笑,接下了昭福抛来的小酒壶,也不怕弄脏了衣裳,卧在房门阶前,打开塞子,一阵酒香扑鼻。少年啜了一口,细细地品着。 “这酒绵柔醇香,花香浓郁,入腹一阵暖意,不知可有名字?” 桃仙咽下一口酒,目光渐渐变得悠远,目光锐利起来。而当他瞥见横卧阶前的干净少年,又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这是桃花酿的酒,可我却叫它——前尘露。” “前尘露,是个别致的好名字。”曦生依旧小口小口地呷着。 树上的昭福问他,“你不好奇我为何起这名字吗?我不像你这般风雅,只是最近才被通缉。我游荡这世间已经很久了,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起个好名字。” 曦生晚间的酒喝得有些多,眼里泛起些许水雾,怕是过了量,口齿都有些不清了,“阿昭,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我在恢复前世记忆之后,喝的第一口酒。你要听那日我未讲完的故事吗?” 第七章 (一)醉里旧春秋 曦生到底没有听到昭福的故事。 少年悲愁交集,咽下几口前尘露,晕晕乎乎地醉倒在阶前。才从锁灵塔里出来的小白渊瞧见他这个模样,探了探身子,怕他着了凉,将曦生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上头飘来一件外袍,落在了曦生身上。白渊再抬首时,昭福身上已少了件衣裳。 “阿昭哥哥,你在幻境中,都看见了什么?”小白鲤边理着曦生的发缕帮他平整新盖的衣袍,边与树上的昭福闲话。 一泓月光撒下,照在这树影阶前。昭福顿住持酒壶的手,在枝叶影中无人可见他蹙起的眉头,语气却是平平淡淡。“你怎知我曾入幻境?我记得,你那时与我走散了。” 白樱落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就是因为中了那幻境,我才与你走散了呀。”却也不知可否蒙混过关。 躺在树干上的桃仙冷笑一声,“你骗人的本事并不是很厉害。” “阿昭哥哥……你可是怪我了?” “寻常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本也与你交情不深。不如你老实交代了,或许我可体谅你一二。” 小樱落一听这话,便知他是真的气恼了。昔日她还是个哑巴小白鲤时,越出水面跳一跳便能博他笑一笑,如今修成人形,能言能动,反而不知该如何哄他了。若将实话全都吐露,他信或不信都是一桩麻烦事。况且此次下界,本就是来还师父的恩情,也亲见了浮朝转世无虞,虽这两位如今相处融洽,可谁又能知以后解开往事之后,还能如这般月下对饮呢?而今眼看着虚空那位仍在,师父的残魄困于塔中,那一班天官困于无泠城,形势复杂,若出了什么乱子,那位叶老板万不会如疼惜师父那般疼惜其他人的。况且曦生那劫一来,自己与这膝上的少年的命运如何,尚未可知。 “我……我只是想修成龙。”白樱落想了这么一句话,这也是她存于人间的意义,并不算诓人,她期图转移话题,也让自己的言行可信一些,“我生来是水族,也不是个有好悟性的,见曦生原神这般威武壮观,我十分羡慕。听闻我的家乡中有一龙门,书中有载,‘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我怀了这样一个梦想,所以想好好活下去,就不能与你共死了……我活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天上的景色……我也不想再做一个东躲西藏受人欺辱的小妖了。” 睡中的曦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动了动耳朵,又陷入睡梦。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志向。”桃仙飘然而落,酒壶已空了。他大概酒量并不很好,脚步有些虚浮。白渊感受到他掌心透过自己发丝的温热时,心似乎也融化了。 “龙门凶险,我们的小樱落可要加倍努力了。” 说完,便扯起曦生,各回各房。 “小樱落明日见。”余音未落,小白鲤瞧着那一抹素白愈来愈远。 一旁搁在地上的锁灵塔散着荧荧之光,白渊反复地摸着刚才昭福触碰过的发丝,吃吃地笑起来。又瞧见那俩醉鬼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闪身入塔中,果见师父的元神与那虚空之主果然待在一处。昔日之事白渊虽说非当事者,却也知晓许多。如今看这番情景,不免有些唏嘘。 一进锁灵塔,便入花海,芳香盈鼻,蝶飞蜂舞。漫漫花海中间有个小凉亭,亭子里有两人对弈,倒是一幅好画。 “师父,我来陪您了。”白樱落出的这一声,果然使帝姬瞧向她。濯惹与熠铉之间心结颇重,非一朝一夕可解开。这一残缺元神尚且如此,本尊更待如何?白渊虽已被贬谪南极,只是从过路仙友神君处听说,却也深感其中曲折艰辛了。 “小樱落,下棋好没意思,我带你去扑蝴蝶。”濯惹这缕元神恢复了一些记忆,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见了她,皱起的眉目一下子舒展开来,扔了棋子托起腮来,“如今这副样子,我仍是没什么下棋的天赋。” 白渊应了一声,在熠铉神尊遮遮掩掩的威胁眼色中走近了。这二人恰布了棋局。濯惹性子直,虽背了许多名局棋谱,规则也都熟知,真下起棋来,一向都是输。而白渊观这棋局,却是个平局。熠铉神君的心思一向令人捉摸不定,若不是他棋艺也一塌糊涂,显然是故意让着濯惹了。 熠铉换了一身与帝姬相称的衣裳,一改往日肃穆威严的玄黑之色,就连发带也是与身上相同的月白色。他手中棋子未落,悬在半空,明显记挂的不在棋局中,也只是余光瞥了白渊一眼,凝望小濯惹的那一股专心,倒是与失而复得的白渊望向昭福时有些相类。 小樱落心思一动,便看出其中端倪。况且,熠铉神尊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本座要与阿惹单独待着。而小濯惹的脸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耐烦。 小鲤鱼犹豫中猛地想起当年师父初初下界时,自己被诓骗的那三年,还有浮朝在玄渊夙夜匪懈地以灵修出肉身后,被熠铉神尊一番折腾几乎去了半条命。再说,如今师父受的这些苦,不说皆拜他所赐,也有一大半的缘故是他的那些作为。如今师父元神不全,他便如此又施骗术,即便他是能造天地捏绢成灵的本事,也不可与之为伍。思忖片刻,白小樱落也就有了定夺。 “师父,”小樱落如昔日尚在濯清宫般撒着娇,“樱落也觉得扑蝴蝶比下棋有意思呢。” 熠铉神尊——便是叶泫芝,听了这话,终于分了一些正色的眼神与小鲤鱼,他放下棋子,笑中带寒,“你再说一遍?” 白渊便躲到了濯惹身后。月白色的衣衫倒衬得这位神尊愈发的俊秀,且在帝姬面前,不似平常冷漠。脾气发作起来,也晓得假装的笑一笑。 小濯惹许是看出这二者的交锋,拉起小徒弟便奔花海。她转过头,顺着一阵风向着亭子中的叶泫芝喊道,“我暂且原谅你了。 姑娘们的发带逆风向前飘着,面容比花娇。阿惹一歪头,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儿。瞧着小姑娘开心起来,叶泫芝眼中也荡开暖意,“去玩吧,记得早些回来。” 只是这个早些,未曾实现。 第七章 (二)帝姬逃狱 眼看着塔中从暮色将近到月华照花,阿惹却再未回到亭子中来。初时叶泫芝以为是姑娘们玩累了便在花中歇下了,于是寻了整片花田,一边唤着“阿惹,我们该回家了”,却一无所获。刚开始这位神尊并不慌张,后头竟有些急切起来。四合尽暗时,神尊声音都有些嘶哑,却仍未见阿惹。他以神识探查了整座塔,竟连一丝气息也无。 叶泫芝有些茫然。就在这茫然中,他忽视了身侧一棵开得绚烂飘起花瓣的樱树,只垂下眸子,轻轻叹了口气,静默许久,他独自立在黯淡的花海之中,唯见月白的袍子映着皎光,隐隐有种孤寂的味道。 “你究竟......去了哪里呢?”神尊自言低语,面上寂寥之色。 他身侧的樱树枝叶摇曳起来,在月光倾泻的华光中也称美景。他却不分去一丝余光再看。认定了阿惹不在此处,他闭目平复着涌动的心潮,再不关心其他。直到叶泫芝开了通道离开塔中,也并未再看一眼这其中一切。 神尊气息一离塔,那樱树便恢复了原身。小樱落与阿惹俱在此处。两人从一件漆黑的袍子里钻了出来,原是帝姬欲在徒儿相助下离开锁灵塔,如此才想了办法消解了那位叶老板的戒心,趁机逃出此地。之所以能如此顺利隐匿气息,还多亏了归云在白渊转世后赠与她的那件大袍,当时那位濯清宫司罚可是一身男装,一本正经道,“你这性子虽不如本仙君跳脱,可下界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此去任务艰巨,若是碰上什么祸事,或许这袍子可救你一救。你别看这样子不好看,可却能用来逃命,将元神气息藏起来,或许就连虚空之境那位老神尊也寻不到你这樱花鲤鱼呢。”如今便用上了,且装了两位姑娘还有富余,还可再装下一个。 小樱落将袍子递给“逃犯”,小心问询,“师父,如此可会惹来祸事?” “怕什么,出了事师父给你担着。”阿惹昂起头,一拍她肩膀,接过袍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咱们可得快些,他若是察觉到了什么,回来撞上我们,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这师徒二人说话间,外头叶泫芝也不顾与敖曦生互不相扰的约定,出了塔便直奔那位琴师而去,将醉中酣睡的少年直接拎了起来,“你可见过阿惹?” 自然,这位小公子迷迷糊糊,一无所知。叶老板什么也问不出来。而阿惹他俩唯有元神出自一处,勉强算是有关罢了。曦生醉了这一场,眼睛都睁不开,又能做些什么乱子来呢。叶泫芝憋着一口气,将曦生放置回原处,出门时正碰上昭福端了饭食来唤曦生起身。 “阿泠,日上三竿,起来吃饭了。也不知白渊那丫头去了哪里,竟也寻不到她。” 这场巧遇令二位俱一怔。昭福借着晨光仔细瞧见这位叶老板原来如此面熟,依稀在碎片般的前世记忆中出现过。而叶泫芝一怔是因为昭福那句“也不知白渊那丫头去了哪里”,那白渊原身,可不就是一棵樱树么。 这两位互相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眼中各自都藏着些什么。 昭福还未反应过来,叶泫芝便凭空消失了。地上落下那锁灵塔,发着熠熠之白灵光。 熠铉重新入塔,其实与阿惹小樱落相隔近乎擦肩。他感知到了那两位姑娘残留下的气息,虽只有一丝一缕,却被他捕捉到了。可是神识再查看塔中,仍一无所获。这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阿惹和她的小徒弟,跑掉了。新生的些微期待,又熄灭了。 神尊垂下眸子,心中十分沮丧——此前,他也有觉得难过的时候,在前一世易萍川成亲的时候,在她说爱她的夫君的时候,在他明白自己是她的局外人的时候。可那些日子他都不觉得沮丧,因为他总是想,做这些事的人并非阿惹本人,那不过是她一丝元神的转世,所作所为不过囿于肉身所处时势,被一些当世的羁绊缠绕住了,乃不得已为之,也不能认作是阿惹所选。若是阿惹,在世间这一切中,她应当是最喜自己的。无论是虚空的熠铉,昆仑山的叶泫芝,还是天平山的枫树精。 而今日,他的期许被狠狠地打破了。 因此这位老神仙浸入了一种沮丧的情绪,许久不能自拔。熠铉向来自诩无心,如今却一副落魄模样——自然不是境遇的落魄,姑且可称为情爱上的落魄罢。 以上那番评述自然不是神尊自己说来的,而是兰凰殿主依着他的吩咐,将未能处理的公事上报来时,瞧见君尊一副恹恹之相,一番套话后才得出的。且若不是辜夙离趁着他醉了与他闲谈,兰凰也不至于将这番话说与旁人出去。此事暂且不表。 总之,兰凰进来便瞧见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君尊平躺在花田中,一动也不动,脸上还遮着一块不知何年何月的帕子,已经缎面都已泛了黄,上面还绣着歪歪扭扭不知何物的图样,饶是兰凰如此见多识广博闻强识,也辨认不出是个花花草草还是鸟兽鱼虫。作为下属,兰凰自然是不敢掀开那帕子去瞧一瞧君尊的脸色。其实不看兰凰也晓得君尊此刻必然不顺,上次让他如此这般的,还是阿绊殿下不顾一切嫁与濯苏时。那时君尊怒极又无法将那当事者如何,将距虚空最近的那一片星河又往前拖了拖,开一扇门便可望见一片星海,每日独自见那粉紫相间缠绕,雾尘流连,煞是好看。 就这样足足看了有十年,阿惹便来了。 他们俩并肩看那星海,排遣了君尊不少忧情。后来君尊也不再去开那一扇门,唯留濯惹一人。临回天宫小帝姬还看了那星海一晚,看着看着,就哭了,还怕被瞧见了,只是偷偷的,哭得无声。 回忆许多,见地上的熠铉毫无反应,兰凰轻咳了两声,“属下有要事相报。” 第七章 (三)来了一个捉妖师 “报来。”熠铉闷闷地回了一声。 兰凰躬下腰,“停滞在古白渊无泠城的那一班仙官,被一位查不出来处的凡人,救了出来。” “哦?”熠铉终于将面目从那帕子中露了出来,扫扫身上的尘土,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当然,若非兰凰对这位君尊太过了解,又怎会发现帕子一掀开,熠铉的眼眶两圈的泛红和那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血丝呢。 “这大概就是一种报应吧。”这话兰凰殿主并不敢明说,只是暗中腹诽。 瞧着君尊的样子,似乎对仙官们对来去并不在意,可若此事只与这班仙官有关,兰凰也不必跑这一趟。“仙官中,有一位天法司的秋官,将天上人间通缉的二仙称为“匿龙隐树”——即敖泠与昭福,一道檄文告到了天帝那儿,通篇所云,皆是地上之仙与神族不听号令,扰乱公序,须得大加整治,重重地批判了南海敖泠,还在其中要求天帝下发捕令,以儆效尤。” 熠铉轻哼一声,“是本座给他们颜面了。” 兰凰缓了一缓,继续道,“天帝并未允,他将此事压了下来。可是却向各位星君所属之地,尤其是龙族所在的每一片海域发了告示,如今那位龙族小殿下解了人间的封禁,却不知以后会否面临天庭通缉。天帝人皇矛盾深远,虽不至于此时发难,恐要借此大做文章。历届天帝的手段,我们也是见识过的。” 神尊凝神静听,偶尔颔首以示赞同。末了,他偏过头,“那个凡人,是谁?” “属下还未寻到。”兰凰面有愧色,“至今也不曾寻到一丝蛛丝马迹。只是经过多方打探,唯有大司命仙长松了口,说是个经常着一身墨灰色衣裳,背着一把桃木剑,随身总是带着两颗橘子的捉妖师。属下追着存疑的一点线索至此,尚未发现符合灵华仙君所言之人。” “倒是有趣。”熠铉神尊一甩衣袖,“阿惹不在,我留于此处也没什么意思......”话未说完,熠铉脸色一僵,他分散外头的神识分明听见一阵吆喝声。 “安家镇宅,斩妖除魔,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咯......” 熠铉兰凰二神闪出锁灵塔,循着吆喝声,果然瞧见一个元度卿口中的捉妖师。 那身着墨灰的年轻人在花街柳巷里拦住一位身着粉纱衣水灵灵的姑娘,剥橘子皮的手也未停下来,橘子瓣还未仔细嚼便急着吞了下去,吐出籽来,口齿不清地道,“姑娘,你身上有妖气。” 熠铉一靠近那两人的气息,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寻一得三,看来,今日我的运气不错。” 不知自己被参了一本的龙族小殿下与好友正于听雨小楼中品茗对弈,突然闻下人通报白姑娘带着三位不知来历的人求见。敖曦生放下棋子,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那便让他们进来吧。” 白樱落一进院子便直奔昭福敖泠这边,逃命似的躲在曦生身后。昭福顺着白渊来处看去,那三位不明身份的竟有位熟识的,今早还曾碰过面。却不知白渊这番逃窜是为何。昭福敖曦生同样不解。对视一眼,便见来人。 “再跑,剪断你的尾巴。”叶泫芝笑眯眯地,移步小楼中,坐在二人对弈中间的石凳上,接过兰凰斟的茶,优哉游哉地说了这么一句。 莫说白渊,曦生的汗毛也直立起来。毕竟有尾巴的,不止她一个。这小白鲤颤颤巍巍地躲在曦生身后,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边叶泫芝死盯着曦生,也不晓得在盘算些什么。 前后夹击下,府主人笑了几声,打破了这僵局,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他不熟识的来客,“不知这两位是?”他望向那背剑的青年,视线又转移到叶泫芝身侧那一位。 那身着墨色竖褐的青年,正寻摸着找个地方将橘子皮扔了,闻言将橘子皮又揣回怀里,抬头回话,“小人孟渚,是一名除妖师,”他踮起脚,抻着脖子探头来看,“我觉得那位姑娘,就是躲在公子身后那位,身上有妖气。” 昭福原本只是默默瞧着小樱落,小口呷茶,闻言分了一道目光给那孟渚,凛冽而尖锐。 那除妖师分明感受到这一道目光,入眼之处,是一位素衣公子,看不出什么异常。他又道,“叶老板邀小人来此,说是可循妖气来源,可入府中,小人并未感到其他来源,仍旧只有那位姑娘......” 眼看气氛越发尴尬,兰凰接了话头。“在下兰凰。是君尊......叶老板的伙计。” 昭福的拳头攥起几分,“那不知二位领来这位先生,要如何呢?” 曦生也将目光投向叶泫芝,“叶老板,您......有何打算?” 这一帮神仙精灵自是明白这位孟渚不过一介凡人,自然也就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身份。因此颇有默契地将称呼都该作当时在客栈中的那一套了。而府主人也开始盘算起来如何将这位孟先生“请”出府邸。 被点名的叶泫芝沉吟片刻,转身对小樱落道,“你该知道我所求。”见她躲得更远,又道,“你若如此,不如我帮天法司将逃犯捉回去,还能讨一个人情。”说着便要动手。 昭福此刻便是再迟钝也感到危机,却见白渊终于露出半个头来,眼中尽是为难。 曦生也拉住叶泫芝一角衣袖,“您这样的大人物,何苦和我们这些小孩子过意不去呢?”他眸色清亮,十分诚挚,“不如先请这位孟先生下去休息,我们从长计议。” 于是这孟渚便随家仆入了客房。 兰凰充当了叶泫芝的传话筒,将来龙去脉都告知在场各位,为仙年头不多的曦生昭福皆慌了几分。 “小鲤鱼,你该不会,真的弄丢了帝姬元神吧。”昭福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昭福兄,你别这样说。”曦生安抚道,“小樱落,你别害怕。你可知道帝姬的下落?” 第七章 (四)枝蔓横生 “她当然是知道的。”叶老板瞧见曦生才缓和一二分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阿惹便是被她拐走的。”这语气任谁听了,大概都能感到其中几分掩饰不住的委屈。 昭福在前世那碎片的记忆中未曾见过帝姬,也未曾仔细瞧过锁灵塔里的小姑娘,他唯一关心的是那日他在洗笔池子里醒来模模糊糊听得白渊唤阿泠的一声“师父”,还有那小鲤鱼提及的天后娘娘——加之这位虚空之主对阿泠的优待,他脑中愈发又了一种猜测。昭福瞧向小樱落,“你怕什么,你师父在这儿为你撑腰呢。” 白渊拽着曦生的衣袖,力道愈发重了,结结实实地攥出两道褶皱来。她磨蹭了半天,才怯生生道,“我也不知道。” 叶老板只觉一阵急火从胸口直冲天灵盖,他强压怒火,“说清楚。” “出了锁灵塔,师父......帝姬便待在无名衣中,我们出了府,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她便像是被吸引了似的,拉着我直奔一个方向,走了许久,便瞧见了那位孟先生。一见着孟先生,他便嗅到我的妖气,我回头详想请帝姬帮我,可不知何时帝姬便不见了......后面您便来了。” “如此看来,那孟渚可不是寻常凡人。”兰凰道,“毕竟救出了那一班仙官,又来历不明。” “曦生,他住哪间房?” 叶泫芝跟着侍女到了那间房,已经空了。 侍女家仆也惊惶起来,盘问下来,并无一人瞧见那捉妖师离开,此事更是蹊跷。 遣散众人,叶泫芝阴沉的面色毫无缓和。踱了几个来回的步子,他突然问道,“那孟渚可说他来自何处?” 这话是问一直躲在曦生后台不肯露面的小白渊,她怕自己一出去,便如昔日紫薇星君一般,被拍成飞灰。 “他不曾说。只是说他的师父是安清山出身,关于自己的就没有提及。” 神尊心中豁然开朗,“安清山,安清宫……濯苏。”倒也是预料之中。 原来那孟渚便是新生的傀儡。他保留着前世与转世前天宫太子的嘱托,时刻记挂着帝姬的凡间转世,辗转寻到无泠城时帝姬转世与残存魂魄都已奔赴安国,因此未得相遇。顺手救了那些仙官,将他们装入收妖袋——其实是预备装帝姬魂魄的法器,唤作养魂兜,乃濯苏所赐——就这么轻松地救了这些天官们,他又别无所求,所以得了神仙们一个大大的人情。他原本也是聪明的,来了发布曦生通缉令的安国碰一碰运气。也不知是血脉吸引还是心念回应,竟就让他碰上了。 若你好奇帝姬元神在何处,该去瞧瞧他那腰间并不起眼的布兜。 那缕元神从透明可见外处的锁灵塔换了个看似黑漆漆的布袋中,里头,也是另有乾坤。看得出造物者虽不及熠铉之能,却也是废了不少心力的。孟渚出师大捷,心中十分畅快。只是要跑得快些,才能不被追上。 “殿下,您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孟渚在外头唤着,隔了一层布袋,听起来有些发闷。 “你气息与我极为相似,可是阿苏派你来的?” “殿下聪慧,小人正是太子殿下指派来的。” “那你可有法子带我回去?” “小人不曾做过这事,但必不辱命。” 自然,他将帝姬带走的行径,在叶泫芝等看来,乃掳掠,而在他自己看来,乃施救。濯惹入世,原本只有一世,意外之中元神四散,各自轮回后也该各归各处,断然没有因外人之力停滞人间的道理。这是孟渚所想,自然也是天神们的心思。若是元神尚在转世中,孟渚自然要竭尽全力相助。此时一生已毕,自然要将其引回原身中,等待其他元神碎片归位,帝姬方能醒来。 那归云客栈本就是濯苏眼见阿惹于下界的险情,才瞒着天宫,为濯惹所造,他求了许多法门,犯了许多禁忌,自损大半修为,其中也有阿绊几分相助——此事深察,究竟是为二人之情而起。阿惹与阿苏相亲,其爱之深,男女之情都显得浅薄,所行之事也可为见证。 太子帝姬彼此牺牲这倒也不是头一遭。这话且不提,孟渚与那归云客栈本同出一手,兼恢复前世记忆后也晓得如何联系,便很快寻了一处老山隐蔽处,将归云花栈唤出。 腰间挂着养魂兜的捉妖师按着记忆中的法子,念了一段咒,接着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木娃娃,点了那娃娃额间之花。 那端不知隔了多少时空的归云仙子正与仙友闲话喝茶,蓦地感觉有人点了自己额头,四下一望,却寻不到是谁。她心中有数,于是提起裙摆,与作册左尹朱柰使了个颜色,便一齐与少司命仙长幼艾作了别,眨眼间归云仙长便换了仙君的着装,这两位便一同奔向归云花栈。 孟渚等了不消半刻,便见山中云雾中缓缓散出一道金光,曲曲折折地穿过雾气,每个眨眼间都更壮大,孟渚前世今生多次出入的楼宇并非拔起而起,瞧着倒像是躲在这道金光后头,于半空中伸展出来,一座贵比宫宇的楼阁就这样露了面,恰也在大小适宜时稳稳地着了地。 “孟渚见过二位仙长。”他微微一弯腰,将养魂兜取下,解开那口子,濯惹的元神便飘了出来。 归云朱柰见了这元神,纷纷行礼,“恭迎帝姬。” 如此,孟渚此行圆满,帝姬元神也终于可归天宫。但见元神进了一幅原身的画像,朱柰收起那画,便退至一旁。 捉妖师一抱拳,“在下便告退了。” “等等!”后头有人叫他。是作男装的归云。 “你……万事小心。那位并无容人之心。” “多谢仙长。就此别过。” 归云仙子口中并无容人之心的那位,只沮丧了一会儿,便在捋了一遍往事后,忿忿不平地起身,誓要找到那个混小子。阿绊倒也罢了,就连阿惹元神的一缕他也要与自己争——也许是被尘世侵染,这位神尊也愈发有了一些情绪。 第七章 (五)大预言家孟无湘 通常而言,他固然是不能对一个凡人如何的。而孟渚此人,显然不寻常。非常之人,自用非常之法。 捉妖师似乎感到一股杀气,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见是相识之人,尤其见了杀气腾腾的叶泫芝旁的敖曦生,顿觉亲切。想他也是有着前世今生记忆之人,见过许多大场面,此种气氛并不能使他惊惧。 孟渚从石头上起身,理了理衣裳,“两位竟是如此好客,不辞辛苦前来相送,无湘惶恐。” “原来这位捉妖师字为无湘,倒是个好字。”曦生这样想道,做了个揖,“孟先生,您为何不辞而别?” 孟无湘面上含笑,向曦生点了点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曦生顺他目光望去,瞧见的正是满身愠气的神尊。叶泫芝的名头响当当,英勇事迹在神仙的私下闲话中也未曾断绝,一本又一本的远古神仙密辛故事曦生可没少翻过,再想想帝姬与其的纠葛,这位小殿下实在是不知道这位虚空之主究竟能否控制住自己的脾性,会否做出一些“流芳百世”的出格举动。 “阿惹在哪?”旁人也许听不出这句淡漠之语究竟多少怒气,但曦生知。 少年瞧向神尊,熠铉的眸子似乎开始转色,周身气流也起了波动,那身月白的袍子无风自动,已展现出几分虚空之主的威严。说不担忧是扯谎,且不说这凡人算是无辜,若是孟无湘果真殒命于此,那一帮被自己落在结界中的神仙若是知晓此事,自是不会有胆子与这位神尊要什么说法,可他们岂会放过自己与昭福樱落这一行? 那孟无湘似乎终于嗅出此时紧张的氛围,却也毫不在乎,“自然是回了来处。”他又从怀里掏出个橘子,优哉游哉地剥起皮,咬下几瓣橘子,口齿不清地道,“小人来这世间,便是要护她一世一世的安乐,您若想杀我,不如现在就动手,只是麻烦您给留个全尸。”橘子吃完,也言尽于此,他又躺靠在那块石头上,一副听天由命的等死模样,目光越过叶泫芝,落在曦生身上,似乎有些......惋惜不舍? 这一番话,倒是令叶泫芝的衣角落了回去,眸子也恢复了凡间的颜色。虽说来处不同,可这孟渚也算是死而后已,令其有几分钦佩。左右阿惹不喜待在那塔中,归了原身倒也不算一件十足的坏事。可他这神色,可不像是完成夙愿。 “本座且先绕你这次。你又瞧他做什么?” “我瞧什么,您会不知道吗?” 孟无湘反问这句让曦生不得其意,却闻叶泫芝冷哼一声,“那天机老儿果然不是个嘴严的。” 在曦生看来,这两位似乎打着什么哑谜,他隐隐觉得也许是和自己有关,却全然不晓得究竟是何事。 那便捉妖师却笑起来,“叶老板,难道您竟以为这宇宙天下,就许您一个窥探天机吗?” 叶泫芝有些倦了,“既已知晓阿惹去处,我便不再追究。至于——” 曦生等了一会儿“至于”之后的话,却只见他凝望着自己,神色带着些许爱怜? 再看那孟无湘,相差无几。 少年被这两个男人的灼灼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就算再迟钝,也该寻到一丝端倪。 “该不会是我此生有个大劫,你们来这世上都是我为我挡劫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本是一句戏言,可是这话一出,旁的二位脸色都变了。 “你是如何知晓的?”叶泫芝面色一紧,有种心思被勘破的尴尬。 孟无湘较之显得淡定多了,他还想掏出个橘子,却什么都没掏出来。“我这记性,哈哈哈哈哈,哈哈。” 晌午日头足,小樱落怕热,躲在老桃树的影子里吃着凉糕。她一边吃着,一边瞧着大门的方向,可谓一口三回头。 昭福瞧着她这模样,煞是可爱。昭福一边帮她把嘴角边的渣滓使帕子擦干净,一边逗她,“阿泠在时也没见你多亲他,他不过出个门便这么眼巴巴地盼着,也不怕扭了脖子。” 小姑娘一听这话,着急起来。“阿昭哥哥,你又不是没看见那神尊的脸色,我可害怕他一生气就做些什么,就我师父那点微末的道行,哪里拦得住他?” “不是为了阿泠回来给你带些新鲜玩意儿?你既知他修为不高,如何就叫他师父了呢?”昭福笑起来,点了点她的额头。 小樱落摸了摸他刚才碰过的额间,抬首昭福。午间一阵风来,枝叶沙沙摇曳,光暖怡人,昭福心中竟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也许,前世并不重要,眼前的才更值得珍惜。 小姑娘笑得开心,露出贝齿,全为昭福。她认真地道,“阿昭哥哥莫不是忘记了我还有一个成为龙的梦想,那阿泠不正是一条正经的龙吗,再说我这样一个小姑娘,期盼一些惊喜不正合宜?若我年纪大些了说不准比你还要稳重些,若是,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这末尾一句自然是在心中暗道的。 “咳咳。”兰凰咳了两声,不忍心地打断这一幅好画面,“君尊。” 昭福转过头,小樱落也吞下最后一口凉糕,又瞧了一眼大门方向,果然那叶泫芝携着敖曦生归来,一行三人,还多了先前不辞而别的孟渚。 这一上午的动静也不算小,惊动了独居一隅的薄奚尾生,问了家仆曦生的去向,这一府的人就在大门口这么碰上了。 叶泫芝此次还是第一次与薄奚尾生打照面,可一见他,却生出莫名的敌意。 “曦生府中男客颇多,这位公子又是哪位?” 曦生一只脚还没踏进府门,便觉危机深重。虽然他也不知如何解释这种状况,但不说什么岂是待客之道。 “薄奚兄是我在无泠城交的一位朋友。” “在下薄奚尾生。” 孟无湘眉头一皱,“薄奚是苍国国姓,近来也有传闻言苍国一位王爷的世子莫名失踪了,该不会就是薄奚兄你吧。”说完发觉气氛愈发微妙,“哈哈哈我就是无端揣测罢了。” 第八章 (一)困于颜之鹭 “苍国薄奚氏,丢了一位世子。”薄奚尾生笑了笑,“在下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位苍白单薄的少年近日在曦生府中已然养出了一丝血色,晌午这一顿饭,反倒吃得他没精神了。叶泫芝瞧他恹恹的样子,便知孟无湘那张嘴是不知哪位神仙给开过光的。显而易见,在座各位体察人心的能耐都胜于叶老板这位不通世故人情的单纯......神尊。 兰凰自是知他向来不留什么情面,可听见自家神尊说道“这桌加你一共三个逃犯,多你一个不多,不必拘束”时还是抖了抖扶杯痛饮仙露的手,并向薄奚尾生投去了深表同情的目光。 即便如昭福这般不屑与神仙为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听了这话,也笑咪咪地拿起筷子狠狠地夹起叶泫芝面前的两块仙风糯糕送到了小樱落的碗里。因是昭福哥哥给夹的,小白鲤吃得很起劲。 始作俑者孟无湘坐得端端正正,大气不敢出。 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致。 这一桌膳食,仙凡有别。既有神仙们常用的仙露灵糕,也有人间享誉天下的名菜。可惜了一桌美味,只小樱落实实在在地尝到了味道。 府主人为了化解尴尬,站起身来。 “帝师珍暻未出头七,国君禁丝竹,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我便不弹琵琶,只清唱一段,若是诸君觉得好,多进些饭食可好?” 众人皆允。 曦生便清唱了一段。他音色极美,无琵琶作奏,反更显出其音缠绵动人。 “月出南海,我亲所在。青碧之水,鲛浮龙飞。残日铺红,至此几重。清风自何处,故乡岂敢负。春起芳菲瘦,冬来白枝厚。世人知我琵琶曲,一众攒动空叹服。琴歌绝伦表何意,明者空巷万无几。去国离乡远桑梓,回首敬孝唯恐迟。” 这段小曲儿未循着什么词韵,不过曦生随手拈来。这思乡思亲的愁绪随着那纯净的嗓音弥漫开来,字句皆白描,也无华丽辞藻,如此娓娓道来那月出南海的风景,勾起人缕缕乡愁。 歌罢,四方私语寂,只闻杯盘箸落,再观鼎樽,食尽露空。 易珍暻落葬时,国君亲自主持,各国文人士人尽来观瞻,那些将易珍暻视为楷模的女子们,也有许多想尽了办法来送这位传奇的安国女帝师最后一程。人们似乎都忘记了除却帝师这一身份,待看到她的长兄易珍初,如今的易侯位列上香的头一排,才恍然记起她还是那位匡扶皇室一统安国疆土的安平侯家的女儿。唏嘘之外,免不得还会叹一句“也许安平侯一脉就此凋零断绝了。” 昔日无上荣耀的安平侯府,侯爷方去,帝师又紧随其后。而易洌川与苏青瑟两子两女,却无一孙辈。长子易珍初虽从文,却一心向仙道,承袭爵位也只是应了母命。长女易珍袀杳无音信近千载,人寿有尽,应也不在。次女易珍暻自幼发奋,将旧朝丹书公主奉为楷模,一次酒后与人道,“若昙瑟不爱安琹,不忠薄奚叙卿,也不至那番下场,说不准也就成了个千秋帝王。可见男人,也可称得上是祸水。”也正因此,珍暻终身未婚,也未有后。次子易珍煦从武,一心痴迷,与同胞龙凤胎的姐姐一样,也无心情爱。 此事不提,先看眼前。 白花如伊人,无暇且芳。灵堂中的纸绢花染了帝师生前最爱的熏香,曦生踏进去,嗅到这股易珍暻衣袂常绕的炉香,依稀觉得这位故人尚在,从未离去。 “小民多谢陛下鸿恩。”这位名满天下的琴师又小声悄悄谢了一次皇恩,谢他因珍暻之事允自己在安国境内多留几日。 旁人看得惊奇,曦生却不以为意。他请了三炷香,点燃,拜了三拜,还觉不够。他将背上琵琶从琴袋中取出,对着堂中那口黑漆漆的棺木道,“昔日某与先生相知,多承先生帮扶,此生不敢忘。先生爱慕佚失之《濯熠曲》,在下东拼西凑终于寻得几节,今日奏来,与暻君作别。今日一别,安国此地,某终不再踏,便也不能再去碑前与先生叙话。若要再见,许是来世。” 语落琴声起,一节欢快驰骋,一节幽咽如诉,一节铿锵悲壮。在场之人无不沉浸琴声,悲喜随转弦,或欢愉或泣涕,一时如谈儿女情长,一时如战场激扬。曲停,久久不能回复。再回神,奏琴者不知何时退场。 “师父,你弹琴真好听。”小鲤鱼托起腮,一脸痴迷,“师父你真厉害。” “曦生的琴技,并非浪得虚名。”尾生附和道。 昭福轻咳了两声。 “当然,昭福哥哥也是很厉害的。昭福哥哥开的花很漂亮。”这点眼色,小白渊还是有的。 饶是老桃树的脸皮再厚,也透出一点红。“如此油嘴滑舌,可是将以前没说的话都补了回来。” 曦生瞧着他们俩这一斗嘴,觉着离别之苦竟也没那么苦了。 “我们回去吧。”曦生笑起来,“再交代一些事务,我也该离开了。” “又要回去看那老头儿的脸色了。”小白渊悄咪咪地嘟囔起来,原本也就是因为不想瞧着叶泫芝脸色才拉了昭福与尾生来远远地拜一拜这位女帝师,还有幸听了一曲——虽然这曲子濯惹也常弹,如今听来也是别有风情。 “恐怕您今日是走不得了。”满是缟素的街上,突然闪出一队人马,将这四位团团围困起来,看袖上图案是宫中禁军。说话的是一位领头的副将,曦生瞧着有几分面善。 “颜副将,您这是何意?”此人是易侯义子之后,其父之叔父曾篡位为帝,因此跟了母族的姓——也是一处豪门世家。曦生在京都时,时不时地也与这位颜副将有些交往,算是点头之交。“泠生自问并无何处有违宫中法纪。” 颜之鹭闻之,却道:“也许先生确实没做什么,可只怪您交友不慎,受了牵连。还请您和您的朋友走一趟。” 第八章 (二)过分爱人则如刀 暮色将沉,一片红霞光笼。叶泫芝坚持等曦生同进饭食,于是听雨小楼的茶换了七八壶,捉妖师的橘子也吃个空。 孟无湘捡起地上一片凤凰毛,尚有余温。“您的?” 兰凰点点头。作势收回。 孟无湘却不给,他笑道,“小人还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羽毛,神君可否赠与小人收藏?” 一根羽毛于兰凰并不贵重,便由他去了。几日之内再次遇到这种状况,叶兰二神都皆有些惶恐。 “你们说,”沉默了半日的叶老板突然开了口,“曦生是不是也如阿惹那般,寻了个由头,自己跑了?” “帮凶”孟无湘默默收了羽毛,不敢吭声。 是或不是,都有些武断。忠心的兰凰略一思忖,抛出个疑问,“也许,那位小公子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神尊眼睛亮了一亮。可他扪心自问,虽然曦生久久不归的原因是遇到难事比起离他而去更令自己欢喜,可他竟会因此欣喜,实在不该。不说人间善恶,这样明显的郁与喜,就不该是神仙该有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放了神识去寻其下落。 这昙城虽比不得仙都神郡之壮阔,寻人却是十分艰难。人畜气息交杂,浊气遍布,即便有神仙经过的灵气,也很快就会消散其中。 寻龙心切的叶泫芝唤出了虚镜。 不大一会儿功夫,二神便凭空消失在孟无湘眼前。 捉妖师摸摸肚子,叹了口气,“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便不跟你计较这两餐了。” 那方叶泫芝与兰凰直奔宫中,无暇观那奇山妙水,枫红芳菲,亦顾不得什么规矩,横冲直撞地寻着那密牢。二者人前不曾现身,所遇宫婢侍卫无不以为一阵疾风而过,甚者见物件无风自动,惊见原地器具破碎,莫不以为邪祟入侵。引起不大不小的骚乱。 这骚乱从宫门断断续续地到皇家密牢中,曲曲幽深的甬道里,间间牢房紧挨着,最尽头那间的角落中,是个单间。外头的声响让里面的那位耳朵动了动,抬首瞧了瞧。 那股“邪风”停在他身前。 一白一玄的两件袍子。 少年本想笑笑打个招呼,可嘴角的伤确实让他有些为难,他蜷成一团,胳膊放下来,口齿有些不清地道,“此事关乎人间两国,不可滥用术法。” 叶泫芝气凝起来,眉目中渐渐起了杀气。曦生今日是去吊唁,是故着了一套雪色竹鹤暗绣衣衫,而今那竹鹤都染成血褐色,原本干净的衣裳斑斑驳驳,前后左右数处破碎,条条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未,还有一些半干不干。 “是谁伤你?”身边的兰凰几乎要被这股寒气凉透了,他听见自家君尊问,“我向来不遵那些规矩,两国或是整个人间又有什么干系。你只要告诉我,是谁伤你?与你一道出来的朋友为何又不救你?尤其那个昭福,你与他如此交心......” “神尊。”曦生有些费力地坐起身。“神尊息怒。” 熠铉眸色悄悄转为鎏金,却冷笑道,“本座一点儿也不生气。” “昭福兄与小白渊与此事无关,只是受我牵连被困于此。虽这监牢关不住他们,可我还是恳请他们不要离开此处,也不要有任何动作,以免另生事端。此事事关安苍二国邦交,不可儿戏。”曦生与熠铉道,“起因便是帝师珍暻于苍国境内被刺身亡,而尾生兄,便是薄奚尾生,确然为那位苍国离奇的世子。”少年垂下了头,展了一个嘲讽的笑。“真的是极巧。苍国欲除之,偏珍暻又去了。” “你与我道这些做什么?”神尊瞧着他,眼中不免露出一丝痛惜,却想着这幅受伤了还要维护他人的模样,倒是与阿惹极为相似。“你伤成这样,你那两位好朋友就这样干看着?还是说围着你世间安宁,你要白白受这样的苦,也心甘情愿?可笑。你一介神族,这世间之事,与你何干?”说着,扶着少年便要为其治伤。 敖泠躲了过去。 他叹了口气。眼中却坚定不移。 “神尊,这是我的劫。”他看向熠铉,眼中满是神采,又带着一些朦胧的雾气,那一身血衣与苍白的面色,与这双眼睛在一处,有说不出的病弱之美。“过分爱惜一人,那爱也变成一把刀来害人。”说完这句,他转向一直缄默的兰凰,“也许神君可以帮小仙劝一劝神尊。” 虚空之主的拳头攥起一只,另一只手扶住了小敖泠,“你可想好了?” “神尊,我有些累了。”满身伤痕的少年支撑不住,额头抵在熠铉的心口,昏昏睡去。 神尊动也不敢动,就这么依着他。而后顺手扯出一件外袍,为他披上。 “兰凰,你去查一查这件事......” 话音未落,隔壁的牢房中传出一个戏谑的声音,“何必那么麻烦,直接问我啊。”是昭福。自然这声音也如白龙公子与虚空之主的谈话一般,不为凡人所闻。 神尊心中对于昭福等不施援手仍存愤懑,强压下火气,便道“你且讲来。” 隔壁的老桃树盘坐地上,背倚冷墙,瞧着小樱落地睡颜,回忆起白日里的事。 “今日我与阿泠小樱落还有那个惹来麻烦的薄奚尾生去祭奠那位女帝师,只阿泠进了堂内,我们仨就在外头遥拜几番,也算是尽了心意。阿泠在里头只上了几柱香,弹了首残曲《濯熠》,那琵琶声甚为美妙......他收了琵琶,未随队伍亲见落葬仪式便出来了。刚出了门,一位宫中的将军便带了一队人马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原来苍国迫于安国朝廷与各国民间与学子的压力,又实在找不到凶手(此处存疑),便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消失的那位亲王世子身上,本想蒙混过关,可谁承想那位世子竟就出现在了安国都城。因此安国这边不待苍国回复,便擅自拿了人。又因“优礼长吏”一制不好对薄奚尾生动手,昭福与小樱落又与此事毫无干系,便只一并收押,却在阿泠身上泄愤——琴奏得再好,也不过伶人罢了。 以往他瞧不上的权贵里,便有这位掌讯的沈大人——民愤加之陛下默许与那位久久被拒的乐嫔娘娘的授意,伤成这样也是意料之中。 第八章 (三)人间世,人间法 熠铉昭福这方说道着,兰凰且静静听着。那边曦生府中的孟无湘也不曾得闲。他回了客房,摸了摸养魂兜,又给自己装了几个橘子,叹了口气,“也许这回能陪他一二百年,可对神族而言,这样的寿命还是太短了。帝姬这两次所投生,怎的都如此短寿?许是敖泠那小子生得太俊俏了。” 孟无湘理了理衣裳,又贴了假须,将自己乔装得稳重一些,“那些神仙妖怪,急切之心是有的,可他们却不晓得人间的事,自然要用人间的法子。” 捉妖师立起幡,觉着音色与容貌不匹,便干咳几声,调出了了几分稳重的假声,甚至自觉地微微佝偻腰背,练习起待会儿要说的词句,“小人自安清山来,下山时师父告诫小人要以仁爱之心救世间众生,绝不可偏颇,行过此地时见宫中升腾云雾,此乃大吉,却不知为何夹杂一些乌色,恐有妖孽作祟,有伤陛下气运。不知可否面圣详谈?” 这番说辞虽未令守门全然相信,却能令他们半信半疑。层层传报上去,已是孟无湘站在宫门后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再随着领路宫人七拐八折地面见皇帝,却也不能立即得见。宫人将其带入偏殿,等了也有三五刻。孟无湘耳朵尖过走兽,却听隔壁有人私语切切。 “苍国那边原本是想来个死无对证,却不承想那薄奚尾生正我国境内,若改口他们就得承认不曾将帝师之死放在心上,只随便找个人来敷衍,可这人又偏偏是亲王世子……且为现今苍国储君候选热门之嫡长子。” “爱卿也知孤如今处境。帝师已逝不可追,若再与邻国交恶,打杀了一个明知非真凶的未来太子,实属不该。可若不做些什么平民愤,非但百姓不服,我国颜面也将不存。” “陛下,那牢中不正有一位“真凶”?宫外那言说云雾掺杂乌色的捉妖道人尽可一用。” “沈卿可是想……” “陛下圣明。” “但我可从未想过害他性命。”隔壁的君王皱起眉头,“我令他吃的这些苦,不过是因心中不忿而为之,已是罪过了。孤不愿学那阴谋昏君,卿难道忘记那前朝种种纷争祸乱皆起于勾心斗角?” “微臣惶恐,陛下圣明。” “罢了,此事事关重大,且不急着得结果。你退下吧。” 孟无湘心道这国君也算良君,御下也算严格,可那位大臣如此,倒让孟渚突然担忧起敖泠来,下定决心将此事速战速决。 捉妖师听着那沈大人的脚步声远了,便有宫人传话,“陛下召先生呢。” 曦生在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虽说是个梦,却分外真切,足令人心痛欲裂。约莫是前世,自己是位做了母亲的女子,已然挣扎于血泊中,摇篮中的幼女在咿咿呀呀,夫君心口受了一剑,却是偏了好几分,而女子自戕这一剑,却是准之又准。长子稍通人事,路还走不稳当,也并不会说话,此刻他随乳母来找妹妹玩,瞧见这一幕,连走带爬,立时哭着叫“爹”“娘”,小肉手捂住爹爹的伤口,又捂不住娘的,反之亦然。乳母惊惧,唤来太医,两个孩子的哭得教人心碎...... “阿泠。”昭福暗中传语他。也就打断了这个梦。还得了熠铉一个白眼。 曦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昭福兄。” 他起身,闻得外头杂声,狱卒提走了小鲤鱼。 “师父,昭福哥哥,你们不用担心我的。”白渊走前,还回头特意安慰他们。 昭福没有回应,只瞧着她,面色极冷,一双眼盯着那押着姑娘的狱卒,盯得这位浑身不知为何一阵阴寒。 “这位大哥,我这位朋......” 一狱卒闻声不屑道,“朋友?这可是个妖怪。陛下亲自提审。你蒙了这些冤屈,还当这妖怪当朋友?”瞧曦生一脸茫然,又多说了几句。“今早的怪事与帝师之死,都与这妖怪脱不了干系。还连累了苍国的世子爷。陛下也知你受了委屈,”说着将牢门打开,“大琴师,你和你这位朋友可以走了。” “可是......”曦生还欲争辩,却也晓得并没有什么用处。只得轻叹一声,在昭福的搀扶下出了狱门。 这情景,曦生如此忧心,熠铉也不欲独善其身。他当着这些看不见自己的凡人面前,与兰凰交代,“你且看护这两个孩子,本座去瞧瞧究竟是何状况。” 于是兰凰便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两孩子身后,不知寿数的虚空之主与数十万年的老凤凰,称这两个小神仙一声“孩子”还是合适的。 出了密牢,迷迷糊糊地拐了几个弯,便见薄奚尾生被一帮宫人围着,在一池上回廊焦急踱步。见了昭福扶着曦生,他立马迎来。见了曦生之伤,满眼痛惜。 尾生屏退左右,引着眼中的二人向自己的宫中住所,“是我连累曦生与昭福了。” “还有白樱落。”昭福出声,明显不悦,“她被当作妖怪给抓走了。虽然她却然可称作是个妖怪,可却从未害人。” 住所离此不远,挂着个“白马阁”的匾额,据传是前朝丹书公主宫中的一处。一入此阁,薄奚尾生便向二位请罪,兰凰此刻也现身,而这位邻国世子也并未惊慌。想来也是,既然是皇室中人,想必眼界开阔,也带了锁灵塔助曦生等人逃脱白渊古地的困仙结界,自也说得通。 “此事还请诸位听在下一言。” 第八章 (四)祸起月出 探听此事的神尊那头也将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今次瞧新皇帝,手中再无一只小狼,便化作一个宫人,默默地低头侧耳。 先前虽听说女帝师外出讲学却在苍国遇刺,可谁也不晓得其中有何密辛。如今站在殿中瞧着这世间帝王权贵,比之前次,更为齿寒体凉。神尊知人世之恶,却也不知其更胜妖魔。 珍暻所亡之地,虽为苍国境内,却是月出与苍国交接的一个小镇。 此事真正的缘由,还从敖泠故国月出国说起。月出一国疆域甚小,但因依安清山靠南海,皇族显贵坐收金银不愁生计,上极奢靡,下极劳苦,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上下不和甚久,早有义士欲揭竿而起,重建一国。而安清山传说中从天而降,历来是一处广收各国学子的修行学道处,惜百姓之苦,惯不以皇室为尊。本国百姓尊安清多过皇族。这本就是触了皇权大忌,且安清山的乌山主还收留了许多伤病义士,加之小小一个月出,不足安苍二国一郡大,却有百十起义。 皇族晋氏对安清山乌氏一族积怨已久,最近数年之事彼此矛盾愈发激化,那位只晓得稳固君权奢侈享乐的皇帝头脑一热,便备军攻山,他们也晓得各国虽可对其国境内骚乱视若罔闻,却绝不许月出国毁了安清学宫。思来想去,便想出一个“绝顶”的法子。 就在易珍暻奔波讲学途中,前去昔日长兄求学的安庆学宫拜山的前几日,几百具平民尸骨一夜之间出现在安清山山脚,彼时学宫师生都未起身,离壬时早课尚有一段时日,官府衙役便赶赴现场,断定是会术法的学宫中人所为,又兼学宫收留起义伤者,借故欲令其封学,遣散学子,扣押乌氏家主兼学宫宫主。平民尸骨何来?学有所成的学子们掐指一算,顾不得多年修养,许多对着那些官兵破口大骂起来。对于官府所提要求,学宫自然不肯,也不惧那护国大将军亲带的一队人马,两方各不相让,僵持起来。 一些学生在此期间将尸骨收拾起来,为其清洁换衣,妥当地埋了,在后山一一立了碑,碑上写明生卒年家乡与死因。末了还恭敬地拜了三拜。 此时事态也并未不可收拾。 其间,易珍暻不知情,只是心中敬重安清学宫,加之长兄曾在此求学,习得长生不老之术,便愈发对此地好奇。于是趁着周游列国讲学之便,从自成一国的璧城借道绕路至此,未曾通报当地官府。跟随在女帝师身旁的,皆为安国的王侯高官权臣之子,还有一位年轻的亲王。莫说是活了千年的易珍暻,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世子公子们一踏入安清山便觉气氛诡异。 山雨欲来风满楼。 安国易帝师周游讲学之事是天下皆知,安国也早已与月出国打好招呼,可当踏入安清山,便被人围堵起来。正是放哨的那一队将军心腹。这位副将不喜读书,虽不识得易珍暻,却也瞧出这一行人无一凡夫,都自有一派上位者的气质,巧的是他还认得安国这位亲王。于是他将一边将此事上报,一边恭敬地将易珍暻一行人请入学宫。 在场之人都是聪慧的,察觉出一些异常。可这副将礼数周全,谅一区区小国也生不生出包藏祸心的胆子,便随他上山。 学宫与官军对峙的情况因安国帝师与其弟子的到来变得复杂起来。大将军自然不想泄露此地消息与别国知晓,于是与学宫达成交易,在安国帝师离开此地之前将退出安清宫,只在外围驻守。待易珍暻一行人到达学宫内,安清学宫除了外头围有一队驻军,内里已然恢复到了平日的秩序井然。 相安无事几日,帝师一行人,还是嗅到些许不寻常的气氛。学子们虽心存疑虑,单新到一处,顿感新奇,每日旁听课程瞧山看水,过得好不惬意,便也没有细究这股异常。直到一日安逢汝——便是那位年轻的亲王,于后山发现了那一片平民之碑。而此刻,安清学宫枉杀无辜的消息已如一只断线纸鸢,逐渐四散月出国各地。初时并无人信,但再荒唐的谎话若日日次次地为人所道,也会令人生出疑窦。此时那些糊涂者加上刻意引导风向的人,也使这骗局真了几分。 待易珍暻暗中与乌宫主通了消息,晓得自己与学生们此来陷入阴谋漩涡,外头的驻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虽然潜伏在学宫内的细作们并无报来任何异常,这位历经沙场的大将军却时常惴惴不安。而这不安从未失灵过。正当他欲想个法子“请”这位女帝师与其弟子离开此地时,上天似乎应了他的心愿,易珍暻恰就携弟子下了山。 自然,这位粗心的将军是不会察觉这一行人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 待他一把火点着了学宫大殿,救出了那几名被绑了多日的细作,才知安国那位女帝师早已得知真相,若真相泄露,此等不义之举若世人皆知,莫说拿下安清学宫将被周国与世人鄙夷批判,平息不了叛乱,就连月出国的根基都岌岌可危。起初护国大将军派副将去追安国帝师一行只是为了确保消息不被泄露,并不敢对其做些什么。但他思来想去,那一行人个个位高权重,若是个个都晓得此事,又当何如?与副将一来一回的书信中,他想出个绝顶的好主意。 那副将本就追得上易珍暻一行人,却将步子放慢,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奉师命保护安国帝师与其弟子的几名安清学子早就认出后头鬼鬼祟祟乔装为平民的官兵,心里存着警惕,并叮嘱大家小心。同时也将消息传回安清学宫,却毫无回音,这几位便猜测安清山上情况不妙。 若各位还记得孟无湘自称来自安清山,当日归云要这傀儡放入人间,便轻点玉指,选好了地界与时日,再由虚空出身的朱柰施法将花栈挪转。到了二三十年前的安清山,将回溯年龄为婴儿的傀儡放下,这婴儿被安清学宫的一位姓孟的先生捡到,抚养长大。说回此刻相关,在外保护易珍暻的安清学子察觉到安清学宫危机,彼时孟无湘尚在无泠城,将几位神仙从养魂兜请出来时,突然收到了师弟传来的紧急消息。消息是从安清学宫专属的暗语专道而来,在空中振了三振,才展开。书信设了二级咒密,上头字数不多:月出义军四起,护国大将围山门欲毁我学宫,安国帝师易先生来此事态稍缓,官兵暂退,我等奉师命护送,却与师门断联,望在外师门子弟保重自身,若探得消息告与诸同门知,莫草率行事。安清学宫乌岚书。 孟无湘心沉了下去。乌岚是学宫宫主独子,若非事出尤为险急,绝不会被派出。此时刚出师门的孟无湘是欲重返安清山的。神仙之谢,他不敢以人间事相扰,一位瞧着极美的仙人瞧出他的难处,一番掐算后,提点他要到安国的昙城去,且到了都城不可急于行事,一切顺其自然,只有如此才可挽救师门一二。他糊里糊涂地去了,知曦生虽则被通缉,但性命无虞。而白渊古地无论是向月出或是安国都要跋涉一番。路方过半,再次收到护送帝师的同门暗语传信,此次消息咒密升为三级,字迹凌乱:我等一路护送,时常察觉有鬼祟之人跟踪,时有时无。安国帝师易珍暻于月出,苍国,安国三国交界之糖坊镇遇刺,剧毒一箭穿喉,救无可救。杀人者护国大将军之副将也,欲嫁祸苍国,金蝉脱壳。苍国帝猝薨,皇室夺位内乱,嫡长子怀亲王世子不知所踪,有佞臣将罪名全然推之,我等亦不知命运如何,望见信之安清学子珍重自身,若有余力,叩首求援。安清学宫乌岚,乌巍,孟斯湘,晋白芷留书。 第八章 (五)世事纷乱,橘子很甜。 这封信后,孟无湘就再也没收到过消息。月出国的消息传来远不比安清密语之快,仙人之嘱犹在耳畔,他一咬牙,继续赶路。一路上盘缠不多,到了后头,几乎日日饥肠辘辘。快到昙城,孟无湘饿得两眼昏花,几乎要违反门规,将动用术法时,可巧遇到一位路边贩橘的姑娘,见他可怜,给他装了一大兜时令的鲜橘,不但请了他一餐饭,还送了许多吃食。 年轻人最近经历之事一一过脑,将一顿饭吃得泪盈眶,顾不上许多,狼吞虎咽许久才恢复了精神。 姑娘看他这幅饿狼样,笑出声,“慢点儿,没人和你抢。” “姑娘,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知姑娘芳名?我刚刚下山,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姑娘大恩,孟渚无以为报,今日孟渚便以橘起誓……” 话未说完,那姑娘笑得更欢,“我叫江归云。你这傻子,哪有人会对着橘子起誓的。不如你以身相许,也免了许多麻烦。”说着托起腮,毫不顾忌地瞧向他。 孟渚脸一红,“归云姑娘,在下乃修道之人……” “既然要报恩,那你肯为我还俗吗?”姑娘烟波一转,突然凑近了脸。 刚下山的修道之人脸更红了,开始向后闪躲,“姑娘天姿世所仅有,孟渚身无长物,居无定所,实在不相配。且我有要事急赴昙城,不能久陪姑娘……” “既然你也觉得我生得美,为何不应了娶我?既然不想娶我,那你为何直呼我名?孟先生没有营生,也不要紧,我卖橘子养你啊。” 年轻的修道人初初下山,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招架不住,与橘子姑娘约定若俗事已了,便再回今日的小道树荫中相见,只是那姑娘与道人都清楚晓得,这一世孟渚转身,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路尽头,姑娘恢复了真身,吃吃笑道,“卅喜仙君还是这般憨实,跑了几趟花栈,上一辈子攒的记忆也全然无用。” 此话不假。傀儡此世生为孟无湘,性纯质朴,一门心思为寻转世,友爱同门尊师敬长,如今他怀着心事,既有了吃食,精神也恢复了大半,脚程也快了许多。只是每次剥橘子皮时除了惦记师门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帝姬转世,总会想起那位归云姑娘。“世事纷乱,橘子很甜。” 等终于到了安国昙城,小修士便觉得有股熟悉的气息一直吸引着他,他又有些饿了,喊了一遍“安家镇宅,斩妖除魔,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童叟无欺,价格公道咯......”便掏出一颗橘子,走到一处花街柳巷,孟无湘觉出一股妖气,眼尖地拦住一位身着粉纱衣水灵灵的姑娘,剥橘子皮的手也未停下来,橘子瓣还未仔细嚼便急着吞了下去,吐出籽来,口齿不清地道,“姑娘,你身上有妖气。” 后头一段,看客知个七七八八,不必赘述。唯有三件隐秘事,除了孟渚本人,他人皆不知,可与看官提一提。 头一件是初见白渊时,那微薄的妖气掩不住帝姬那充沛纯厚的元神之灵息,虽只有丝丝缕缕,但这灵息与自己这副神族太子之血凝炼出的躯壳有七八分的相似,因过分熟悉,孟渚断定那失落人间的帝姬元神碎片必藏在这姑娘身上,随即虚空之主驾到——虽然这傀儡并未见过,前世记忆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单凭他提着的那盏塔灯,孟渚就猜测到了他的身份。虽不知帝姬元神碎片在何处,却能因此寻到此世帝姬转世。因此借着这位将自己当成某位他惯不喜的神仙之转世,想要将他置于眼前时时“照顾”的心思,进了敖府。 一踏入敖曦生所处之地,除了那龙族特有的气息,孟无湘这位小有所成的修道之人还嗅到了与自己身上与那小姑娘周身带的熟悉灵息。孟修士的灵息源自肉身,而这位龙族少年的是元神中带来的。虽则曦生嗅不到,却有别的神仙精灵可以。熠铉兰凰加上那位与他同样带着前世记忆的白樱落姑娘——还有一位,并无可现身人前的躯壳,只一缕元神,静悄悄地钻进他的屋子,从一件大袍中露出眉眼,毫不生分地与他道,“你可是天宫来的?快带本殿离开此地。” 孟无湘在薄黄的灯光中微微一笑,“臣遵命。” 第二件事情也要从安清山那几个被困于苍国的学子说起。他们发出的那两封叠加密咒的消息,可不单只发给孟无湘的。若您仔细瞧瞧,便可知那信是以安清学宫独有的方式发给身在外头的所有安清学子的——无论这学子年纪几何,是否学成,只要他还活着,便能收到。而易先生之所以遭此横祸,正是因为要去瞻望自己兄长曾经求学之所的诸位先生,一仰其地风采——即如今的易侯也收到了密信。 易珍初收到第一道消息时,并不担心小妹安全,只是忧心师门。传信与师尊,果然如密信所言毫无消息,又知路途遥远,受限于国别,若真有乱,实在不好插手,只得暗中联系身在月出国的同门,探听出一些消息,其中便有关于那些枉死安清山的平民的消息,又得知是朝廷刻意嫁祸,他心中慌乱起来,却也不单是为师门。毕竟安清学宫根基深厚,虽有围困传闻,却也不足为惧。可活了千岁的易侯却难消心悸,不敢占卜。 也许是兄妹之间有所感应,那一枝毒箭穿过易珍暻的咽喉时,正与陛下畅谈军务的易珍初突然心脏突然一阵绞痛,一瞬间只觉眼前一白,人事不知,从椅子上栽倒下去。还未等到太医,他又恢复如常,睁眼瞧见安甫那少见的惊惶,安抚道,“陛下宽心,臣已无碍。” 回府的路上,第二道加了安清密咒的消息到了。史书有载这日,“易侯与君书房议事甚欢,公事毕行至半路,突呆愣原地,犹如雕塑,家仆唤之,不应。余晖出,易侯始有知觉。男儿有泪至伤心,珍初不知何故哀恸嚎啕,夺白马,夜叩宫门。” 在白马行进的这一小段时间,易珍初试过传信那几个年轻人,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而与此同时,也收到了安,苍,月出三国处于糖坊镇附近的同门消息,更加坐实了苍国内乱,珍暻遇刺。 事出有因,且牵连甚广,万万是要慎重的,瞧着活了千岁却还青年模样的易珍初,安甫虽为一国之君,却也着实不知该当如何。路途遥远,寻常传递消息的法子比起安清传音术可不知慢了多久。饶是飞鸿传书或是骏马八百加急也须得好一阵子。诚然,安甫对安清学宫一向抱有敬畏之心,可单凭所谓安清密咒之传书,他仍不能草率决断此事——事关其他两国,决计马虎不得。 这位陛下一不敢确认帝师已亡,二不知邻国朝局动荡,三全然沉浸在美人回心转意的欣喜中,也不曾怪罪易珍初夜叩宫门之罪,对突发之事稀里糊涂,懵懵懂懂。 安甫却算不得是一位昏君,犹可称作一位盛世明君。这位陛下初初登机时,易侯洌川早已收复失地,且政治清明,文有易侯武有邱相,内外和睦,百废俱兴。安甫也是怀有复兴之抱负的,虽比不得先祖安琹之文韬武略一统天下之霸业,却也仁德贤明,夜以继日地勤于政务,唯一一点私心,便是乐嫔。 易珍暻随其父而去,这位君主对自幼教习自己的易先生身死之悲恸只怕比安平侯府之人少不了多少,他因易洌川与易珍暻的缘故对后侯府尤其亲厚,但侯府先后少了府主人与其夫人,旋即亦师亦友的易先生也遇刺蒙难,其中伤痛,并非一个乐嫔之浅笑能抚平的。 然而,他是有私心的。乐嫔过去深爱那位琴师,少年成名,一派清风霁月,是他所艳羡的洒脱自由。自己身为帝王都得不到的,他总是那样轻易就能拥有。如此的落差,让他在泠生这位琴师在场便确认了他崇敬的易先生的死讯时,生出了一个荒唐念头。 安甫自然晓得无论是苍国那位离奇失踪的世子还是面前这位霞姿月韵的少年,都与此事无关。但高位者存起的那些郁气,舒展开总是要让人付出比寻常人顺气多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瞧见那之前华服飘逸受满城欢声追捧的琴师弯下腰去,苍白着面颊微微抖着身子抱住,自己满身时伤的那副令人怜惜的脆弱模样,陛下的气消了下去。 “这世间,牢牢地抓住权力,还是有一些用处的。”他想着,于阴影中示意狱卒放人,“薄奚尾生现身昙城,于孤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意外。” 而对尾生而言,却着实不是个意外。他“流落他乡”虽是受了争夺皇位之亲族算计,也没少佞臣陷害,却并非只能如此不可。世子爷无心帝位,只是随波逐流。 他吃了许多苦,怡然自乐。 三件事,到此只能算是讲清了一件半。 第九章 (一)判官续命 “我……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来这世上,是为了保护一个人。我还没见到他……我不能死在这里……” 碧空澄天下,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梧桐树裸露地表的盘虬粗根上,点点滴滴地落了许多血迹。循着这些尚未凝结的红痕走去,另一头深如墨色的梧桐树影里藏着个一身血污的年轻人。他倚靠大树,愈来愈觉冷,即将死于插进心口的那把挂着流苏坠子的匕首,身与魂相互拉扯,年轻人想要抓紧什么,却无一丝气力,纵是如此,他仍不肯闭上那双弥漫水雾的眼睛。 “渡川神君,您该回去了。”有人叫他。 年轻人的魂魄即将离体,再晚些,元神会重回距此遥远的天上。而他想见的人,想保护的那个人,他与那个人却还没见过面。 “冥府的判官又来做勾魂这种小差事了吗。”薄奚尾生气若游丝,但他知道对面这位听得到。 “小仙不敢怠慢神君。”这判官规矩十足,“您自然与旁人不同。” “上一次……我被熠铉那老头子一剑穿心的时候,你瞧着那具被大水冲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也是这么说的。无聊。”薄奚尾生的生命只能以瞬间计数,却毫无濒死之惧,“一个被亲叔叔悄然杀死的世子?我不想此世也死得这样憋屈。” “神君……” “上一世,我找到了她,可没有保护好她。此生,除非他先死了,若非如此,我绝不会走在他的前头。霍芜,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对不对?” 霍判瞧着薄奚尾生那一处致命伤,血迹浸染了一大片的衣裳。这样的高位者,为某一人甘愿承受如此伤痛——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旁观着一人之下的丹书公主是如何默默地深爱着曾经有着割襟之盟的那位公子,尾生抱柱之情,却不敢与人说——借酒醉告白亲近,借权势与他夺天下,处处为他,又处处无他。 薄奚尾生,是个深情的好名字。 “神君,我等并无虚空之主那等大能,若逆天运而行,是要付出代价的。” “元度卿……安琹为昙瑟杀上天宫时,你也是这样劝他的吗?” 霍芜不响。 “或者,霍判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霍芜沉吟片刻,“我需渡川神君为小仙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敖曦生祭天后,神君取半截应龙骨给小仙。第二件事,您归于神位后,选一个良辰吉日,杀了小仙。” 前半句,薄奚尾生听得模模糊糊,也算记下,后半句已然失了意识,全无印象。霍芜叹了口气,提笔将方才的约定落于纸上,写完的卷轴塞入薄奚袖中。又掏出生死簿子,在薄奚尾生那一处改了改,抹去“寿终于”及之后的数字。 私改寿数,且用了禁术。 薄奚尾生醒来时,霍芜已经离开了。他站起来,身上伤已不药自愈,衣服整洁不见血痕破损,如他上个月未出府门时那般整洁。察觉袖中多什么,尾生将一摸,是一卷轴。看完上面写的几行字,他摇摇头,又收了起来。 他跨过林中一具具尸体,瞧着地上那一张张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叹了一口气。薄奚尾生走过最后一具身体的旁边,茫然四望, 祖父猝死,将帝位留给了父亲,而叔叔先发制人,趁着宫中大乱率兵逼宫,自己扮作父亲吸引了敌军大部分兵力,拼尽全力厮杀,得以将其全灭。而那些跟随自己的兵士却再也回不了家了。希望父亲平安,才可给予这些忠心耿耿家臣应得的抚恤。薄奚尾生这样想着,回身三叩首,便离开此地。 自被熠铉捅了那一剑,渡川便长了一个大大的记性。此次他转世保留了先次的记忆,免得飞来横祸送命,却不料这皇室之争倒是先让他送了一次命。现世的人,是如此的脆弱。 “我已交代了璧琼将我的命数与阿惹的转世绑在一起,那么,无论我走哪个方向,大抵都是可以的。” 尾生向西去。 到了那无泠城,山里城中俱皆冷冷清清,一路风尘让少年的衣裳都有些磨损破旧了。此地瞧着比尾生的衣裳还要破旧,却有一家高楼客栈,华丽张扬,上书“归云客栈”。尾生推开门,大堂之富贵雅致不亚于父亲在苍国的亲王府正厅,可却连个招呼的伙计都瞧不见。正想唤然,突然天降桃核,砸得他吃痛。 “哎呦,我的头。” 这一喊,下来的伙计一帮,薄奚尾生乐了。那个厨子打扮的不正是大司命仙长?那账房先生,跑堂小二,隐隐地都有些眼熟,总像哪里见过。存了记忆入尘世这些年,璧琼时常来逗他,也就顺带说了些天界之事。天法司奉命协天机府共扰了人世姻缘的桃仙昭福,似乎也没个结果——却共聚此处,尾生隐隐怀了一些期待。也许,此地真的可以遇见阿惹转世。 这件愿望成真是在当日晚间。敖泠提着锁灵塔,那幽幽之光照亮暗夜,少年与他道,“尾生且好好休息,改日我弹琴与你听。” 薄奚尾生瞧见他,便知是自己要寻的那个人。 大司命仙长早就看穿尾生身份,却只叮嘱几句。一切出奇顺利。 只除了此次,世子的身份连累了曦生与白渊,若无此事,曦生应当就此离开安国,可自己却害他在狱中受了苦,害白渊姑娘生死未卜。 自然,这些话他是说了的。寻找转世,死而复生那样奇幻之事,不说为好。 与他抱了同样念头的,还有一位。 诸君若还记得那前尘露,便当知在下所言不虚。这便是那第三件事。 白山妻墓旁,昭福被水培在洗笔池子里,曦生在旁边睡得深沉,老桃树也睡得深沉。昭福前世为浮昭,于古白渊之地由白鲤修为应龙,十分不易。前头已说过他的身世经历,他这梦发在前世故乡中,便引出了细细微微的记忆。 第九章 (二)昭福之梦 梦虽支离破碎,内容本身却是无错的。此梦之错,一错在视角,二错在惯性,三错在支离不全。此事细细数来,委实过多,今且略提一二。 凡人所思,若我今世是个姑娘,那前世必然也是个姑娘;若前世是个好人,那此生便不大可能作恶。昭福并不知起命轮为其择草木而生是因恐其再修为仙,便也如此想道,我今生是棵桃树,那前世必然也是个什么树。偏巧他前世所见真就有那么一棵樱树,可修成了精灵却是个姑娘——便是白渊白樱落,却非今日投了水族转世的模样。他所恢复的大半记忆也都与白渊有关。但正如前头提及之视角,若非揽镜自顾,谁也瞧不出自己的脸,平日所见都是他人,除非如魂魄一般飞到天上,才能一览全貌——那也正是曦生得以瞧见许多却不迷失的缘由。昭福也确实在物种与性别见生出过犹豫,但以梦中所见,全然是那樱花姑娘如何如何,而他自己却如隐匿了一般,他自觉应当是个男子,可眼前所见皆是那姑娘,他便将自己视做一个樱花姑娘了。 梦中飘飘忽忽,他隔着流水瞧见自己——那是水中白鲤瞧岸上樱树的视角,他自不得知,他只见暮春孟夏之交时,一棵樱树便令两岸落英缤纷,一片两片的粉色花瓣落在水波里,随着清风吹拂而荡漾,煞是好看。 白鲤为此高兴地跃出水面——鲤鱼浮朝在那一瞬间瞧见了那樱树的全貌。昭福却以为那必然是自己前世之貌。 梦境一晃,跳到了岸上。樱树已修成了灵,暗夜中,在昭福看来,那灵气萦绕着自己周围,暗夜中散发萤萤之光,无风自曳,光华炫美,不由得叹了一句,“我前世便是个姑娘,也当是极美的姑娘。” 那樱树精灵确然是个极美的姑娘。初时她还未曾修出实体,孩子模样,树下渊边浆洗的妇人与嬉闹的孩童,还有那停下歇脚的贩夫都瞧不见她。她在树上跳舞,恶作剧地吹起姑娘的裙角,还拿果子砸过调皮捣蛋的小鬼。后来胆子再大些,便入水捉鲤鱼。白渊里的鲤鱼,尽皆白鲤,鳞片折出日光,泛着银光,十分好看。说是捉鱼,不过游戏。樱姑娘的灵体不可碰触,于水中每每遇见小鱼,那鱼便从她的手掌穿过。尽管如此,她还是乐此不疲,自己玩闹着。因无人听得到她讲话,她便一日一日地沉默下去,几乎如同一个小哑巴。 画面一转,不知过了多久,昔日在树下玩闹的孩童胡须尽白,腰背也佝偻起来。新的孩童还是在树下嬉戏着,浆洗的妇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樱姑娘也从一个小姑娘便成一个大姑娘,修得了实体。她不再那么顽皮,却还是喜欢入水捉鱼。尽管如今可以碰触这些白鲤,她也只是抓在手中一会儿,便放开了。波光的影子绕在她身上,粉纱衣如同晕开的彩色水墨,沉浮渊中。 水中的她,静美而又寂寞。蓦地,眨了眨眼睛。笑了一笑。 白鲤浮朝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而沉入梦中的昭福此刻感到无比安宁自在。他在樱姑娘的眼中瞧见了一条白鲤,却不知那白鲤正是自己。 梦境毫无规律。这一刻潭渊,下一刻便是岸上。沉默的樱姑娘在仲夏晚暮中静悄悄地坐在树枝上,瞧着日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山中暗了下去,万家灯火亮起来。似乎有谁在叫她。但梦中的昭福瞧不见那人。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樱姑娘看向浮朝。浮朝眼中只有她。 她如同樱花瓣一般飘落下来,走向了唤她的人。长久以来,这是她对别人说的第一句话。她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小声地道,“我没有名字。” “我叫你樱落好不好?” “好......” 自认为是位樱花姑娘的浮朝瞧不见自己对面的人。他只见樱落于两岸嬉戏,于那短暂花季中粉樱风起时旋转舞蹈,忽而又入白渊观鱼看景,心情好时还会化作个小姑娘,与那些孩童一起玩耍。这是很漫长的时光,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 忽有一阵风来,吹过之后,眼前似是云头,浮朝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得一声龙吟,周围的风是冷的,樱落眸子含了水,与他越来越远。他却不知,自己不是那岸边含泪送别的姑娘。几乎是一瞬之间,周围又生兵刃之声,那面容清俊非常,瞧着飘逸宁人的人间帝王冷漠地提剑迎面劈来,冷光闪过,那柄刻着“静好”二字的神剑断了他好几根龙骨。 浮朝终于有了痛觉。也许是前世记忆尤为深刻的缘故。他的感觉在此刻开始异常的清晰。剑伤之痛,坠下云头的风声与龙身砸向岸边水中的巨响,他都感知得到。 就连那濒死的心情,都复刻如初。 浮朝半睁眼皮,隐隐瞧见樱树的灵气聚了又散,最终,怎么唤,都不见樱落应她。此刻开始便与那作册馆古籍所记相差不多。应龙在故乡父老的救助下再度飞天,樱落为救浮朝失去所有修为,得浮朝逆鳞相护,得以在乱世中得一现生机。 这梦只为部分,当然不足以还原前世所经历,而这一部分,却足以令昭福生出怨怼——他眼中的锋利也正源于此。故乡被战火摧毁又被天帝诅咒,与失去心爱的姑娘这两件事,像是两把刀子,插入他的心脏。都道草木无情,谁知万物有灵? 这种悲伤又绝望的心绪缠绕着他——这梦本就残缺,昭福醒来后也并不在意此地流传甚广的应龙献祭一说,只觉天道不公,且他之后所经历之事丝毫未想起,与帝姬之约梦中全无涉及,也并不晓得心爱之人已在身旁,因此怀了愤懑之情,只欲逆天行之,若非力不足,也非得学一学那安琹反上天宫。 而敖曦生,正是他得以一宣情绪的好机会。 这位龙族殿下,可是天帝之女的转世呢。 第九章 (三)自甘断袖 梦再真实,也固然前世之所在,却总会模糊,况乎白樱落之原身现下已非樱树,体态,只得一半记忆的昭福只觉又经历了一次丧妻之痛,梦醒之后不大记得樱落幼时体貌与姓名。若他还能记起一些些,也不会将一口叫一声“昭福哥哥”的白樱落视做天宫派来保护帝姬转世的一个随时可弃的马前卒。 说回眼前,讲了这三件事,看官大可知晓当前是个什么状况。相处日久,总归是会生出一些情谊的。曦生之伤,白渊无所踪,尾生之身世,无一不教人唏嘘。 兰凰之前只觉薄奚尾生之气度不同寻常,是凡人中难得的雅致风逸,如今听他道来此事,便细细端详起来,愈发觉得此人恐非常人能及。怕是某位神仙转世,与孟无湘几乎众所周知的太子傀儡身份不同,他隐匿得很好。也许是因时机未到,也许是因曦生此生不受风月之苦,便也无谓多少一位朋友——他对凭空突现的兰凰淡然若此,只微微一笑算是招呼,谈及身世却像是在说着旁人之事,实在是与凡人二字不沾什么关系,唯一略有关切的,便是曦生之伤。 这伤口是实打实的,龙族小殿下未用一分术法,他知因果轮回,使不得手段。温乐之因爱生恨,安甫之恼羞成怒,都借着一顶子虚乌有的帽子盖下来,他们瞧着他受了苦,觉着心中舒坦了,便拿走了那顶帽子,可这伤着实不轻。薄奚尾生说上三句话,总要朝小殿下看个四五回。 无怪乎尾生如此。曦生自进白马阁一直半倚靠着床柱,昭福兰凰等本以为以敖泠之仙躯这区区伤势很快会好转,不想曦生竟迷迷糊糊地发了热。先头那一段话还勉强听个大概,还晓得换一身干净衣裳,自己的帕子不用,非从昭福手里抢了块帕子擦汗,还挑衅地朝昭福笑了一笑,后者还以一白眼。随即不消半刻,径直栽倒下去。薄奚尾生不是离他最近的一个,却是最先反应过来,大步踏去,扶住敖泠小殿下的。 伤重的少年身上有些烫,面颊泛起反常的红晕,身子软软地扑在尾生怀里,将下巴搁在对面人的肩头,两人互感心跳,迷糊中的敖泠倒是无察觉,薄奚的心脏却漏了一拍。 兰凰离得太远,未曾搭得上手,瞧这情景,急得原地踱步几回,“可别让君尊瞧见了。”又念道,“也不知这伤是用凡人的法子医治还是该用灵气术法来化解好?” 在场的谁也不知道,也就无人应声。 昭福将未捞到人的手收到袖中,面上一片冷漠,其实内里焦虑忧愁又挣扎。 瞧着曦生受难,他心中却不如想象中好过,白渊不明生死,他也生出愁绪,复仇之心与纯真情谊两相拉扯,令他不安。瞧着曦生卧榻那副虚弱模样,昭福十分怀念初见时那个精神十足的翩翩少年,虽有些胆小,也瑕不掩瑜。这样的刑罚,对他是在是太过于重了,他不该承受这些的。昭福这样想着,其实前世的事,又与曦生有何干呢? “曦生,你快好起来吧。”老桃树默默道,“那小白鲤也不在,身边这样安静,我很不习惯。” 却不知敖泠昏昏沉沉中有否听到有人唤他,受了刑的小殿下烧得有些糊涂了,呼吸也因此重了起来,一只手还抓着薄奚的衣袖不肯放开,口中还说着一些孩子气的话。 “阿娘,阿泠想要出去放纸鸢。” “阿泠不是不喜欢姑娘,阿泠长大了要做游龙,我喜欢给姑娘们写曲子,她们唱得很好听。” “要是阿娘和爹爹生了弟弟妹妹,名字里一定要有泮字,音既表期盼,字又与我的泠字相仿。” 尾生却不觉厌烦,一只袖子被抓着,就单手为敖泠敷冷巾,时不时耐心地拍拍他的被子,真的像是哄小孩一样。 兰凰在旁看得呆了,怔了一怔,在电光火石间生出一两个念头,他小心地靠向薄奚尾生,用三个人都能听清的小声与其询问,一连发了三问,“渡川神君?竟还安在?可是断袖?” 薄奚一时无言,放下擦拭曦生面颊的温水浸过的巾帕,前两问自不必回答,只道一句“阿惹是什么,我便喜欢什么”便继续为曦生拭面。 “好一句‘阿惹是什么,我便喜欢什么’。” 第九章 (四)白龙现身 忽的原地起风,风眼中两位熟人,皆月白直?,一有位着净白纱罩顶青冠,一位着柿色纱罩乌墨发带,这话正是那位白衫仙人所言。 薄奚尾生觉这声音甚是耳熟,抬眼看去,果然是他。接了他这话头,又俯首照看曦生,“我之如何,璧琼岂会不知?” 璧琼仙君自知。他身旁那位同僚也是知晓的,再想其中曲折,兼之得见旧友,心情颇佳,未免一笑。 “好久不见,阿离。”昭福确实有些日子不得见这位故友,自叛下天宫,邱离也免不得受了罚,自己躲躲藏藏,又岂会求之援手使人雪上加霜。 “昭福,好久不见。” 今日一见,确实算得上一件令诸仙君生乐之事。 “却不知,”兰凰问道,他见过邱离几次,不算生疏,更与璧琼相熟,也不客套,“阿离.....静临仙君近来可好?” 他问的是辜夙离。 “那只小黄鹂,每天飞来飞去,经常和太子殿下凑在一起,实在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璧琼心不在焉地回道,瞧着那边自甘断袖的薄奚尾生,着实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悔意,“早知如此,在起命轮里就该给你选做个女子,也让我等开开眼界,多个茶余谈资。” “那大司命仙长岂不是要提剑追杀?”昭福调侃道。 “可别提我那师兄克己郎君——我做的那些事你还当他不晓得?师兄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遇事才会提一提。这不就被他威胁着下了界来瞧一瞧,若是平常我赖一赖也就过去了,可最近他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也摸不到个影儿。”顿了顿又道,“又说是下面可能生乱,叫我务必守着。可这人间几十年一小战几百年一大战已是寻常,几千万年间总能出个莫大的篓子,我一是好奇一是怕出乱子,只得老老实实下来,路上碰上小狐狸,又见这许多旧友皆在,与你们碰个头——”他瞧着曦生,捻起一绺头发摆弄起来,“这伤,还是不借用仙法得好。该说不说,也算敖泠此生一劫。” “时候不早了,该回天机地宫了。”邱离出声提醒。 于是各位神仙互相道别,璧琼话多之非常,临走前还是忍不住提醒老友几句,“帝姬这一魂魄按说是不该有什么情劫的,这错综之事纠缠起来才造就如今局面。你愿做个断袖,这敖泠小殿下未开窍的也未必肯。如温乐那般美人也是经年痴念一朝碎,你可好自为之。” 尾生抬首向璧琼,眼中淡然坚毅,他一只手始终握着曦生五指,却道—— “曦生并非阿惹,他有自己的脾性。无谓他是何身份,或男或女,我要做的,都只是陪在他身边,渡过每一场劫难,令阿惹元神重聚。我可以爱护照顾他,做他患难与交的朋友,也能做他亲密无间的爱人,若能助他成功渡劫,我也能做他眼中的十恶不赦的魔头,蝇营狗苟的小人,甚至刀剑相向夺其性命——我每来世间,无一不是为此。熠铉下世,必扰人间,也自会影响阿惹转世。我必将其纠正——太子殿下同我一样,也为此颇费心力。阿惹元神残片今次是为龙族敖曦生,下次,也可是花木兽石,或是人神仙魔,渡川心意如此,皆无二话。” 渡川神君——即薄奚尾生一直照看那受伤的少年,几句话令全场讶然。尤其兰凰,虽不言语,却颇受震动,一双凤目低沉,睫毛闪了几闪。薄奚不顾其他,视线在少年身上片刻不曾离,手搭上昏睡的曦生额间,喃喃道,“怎么这半日一点也不曾消热,还是如此烫?” 说话间,曦生身上那条龙云暗纹锦被倏忽隆起,日头渐垂,宫中纷纷亮起灯来,一名新来的小宫女一边点着灯,一边好奇地望向白龙阁方向,惊叹道,“也不知那头用的是什么芯烛,光耀竟如同白日!”旁人顺着她目光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亮如白昼之光不是没有,只是极快地消了下去。邱离瞧着那从锦被中钻出来,来回摆动的巨大白龙尾,欲走又还,狐狸的天性被激发出来,他化成原身,头一歪,小心地用毛茸茸的肉爪子挨了挨那散着光华的白龙尾。 小狐狸这一碰,曦生发出孩子般的嗷呜声,吓得红狐狸一缩,耳朵一动,随即被眼中冒光的璧琼一把捞在怀里,这位司命仙君一闪身,扬长而去,空余回声。 “各位,我俩先走一步,回见。” 众人却无暇顾及,却见曦生一直敷于额间的冷巾也随滚动的汗珠滑落下来,原来是显现出了一对可爱龙角。昭福瞧着他面色绯红,气息不稳,凑近了瞧瞧,唤了一声:“阿泠?” 敖泠此刻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一直握着他一只手的薄奚只觉少年温度似乎越来越高,几乎像只炭炉,其热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便默默松开了。却见那锦被萎缩起来,竟有了起火的势头。最先发现那火苗的,是昭福。无论成精成仙,这老桃树始终自然怕火。嗅出一股糊焦味道,那被子的火苗一抖,他便眼尖地瞧见了。长袖一挥,火是灭了,敖泠却不见了。 或者说,他熟悉的敖泠不见了。 床上伤重的少年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曲曲盘桓且恹恹的白色巨龙,鳞片泛着灵光,整条龙仿似沉浸在光晕中,颇为华贵。可这龙却毫无精神,一双眼阖上,耷拉着脑袋靠在薄奚肩上,压得他一身冷汗。看身型年岁不大,这小小床榻也容他不得,咯吱咯吱的响声恐要将其压塌。 昭福以为是自己一时眼花或是出现了幻觉,又将袖子一拂,眼前景象却依旧如此。“阿泠?”昭福试探着问了一问。 白龙微微睁开眼,露出一丝缝隙。而后他将头从薄奚肩上抬起,颇有些费力地晃了一晃,以示身份。 “这便是南海龙族大殿下敖泠的真身。”兰凰不急不忙,却也有些疑惑,“他的伤早该好了,为何虚弱至此,如今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第九章 (五)佞臣妖僧(一) 诚然,一眼望去,白龙鳞光如雪,刀剑不得入,莫说伤痕。 兰凰端详起白龙,薄奚与昭福左右让开道,他沉吟许久不语,皱起眉头,“也许,是遭了反噬了。”见二人惊异,又改口,“又或许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薄奚长呼一口气,白了一眼兰凰,冷冷道,“原兰殿也不晓得。” 昭福懒理那两位,瞧瞧阿泠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忍不住道,“我看阿泠这伤,似乎并不在身上。” 薄奚尾生呼吸一凝,若非身上,便只有元神,而曦生之元神不就是阿惹之元神?这元神之伤可比区区皮肉之苦要紧得多。兰凰闻言也收起玩笑之态,凝神静气,指尖一点白龙额间,探知其身体与元神之况。 神识探知时虹光起,将二人笼罩起来。而神识所见,果如昭福所言,白龙身上毫发无伤,可元神中却有一些状况。而这状况并不因敖泠小殿下自身,兰凰能感到小白龙的灵力在缓慢地流逝,凭空就消失了——倒像是帝姬其他转世出了什么状况,从小白龙这里借了一些灵力。若是平时,少了区区几分灵力敖泠不该如此狼狈,可他才在没有任何术法保护之下受了一场大刑,虽不致命恢复却也颇为耗费灵气。借灵力之事从何时开始却不得而知,或许最近或许已有一段时日,只是先前曦生无碍才未能显现,如今白龙虚弱,才现了原身。而这转世之间借力那方只能是尚未出世的元神,且不能相距过远。若以人间距离换算,大抵是不能超过安国苍国这等国土相当的大国之境。换言之,在安国境内或是邻国中,有尚未出生的帝姬转世,不知遭遇了何事,导致母子或胎体受损,须得向临近同出一体的元神借力方能得以存活。 这消息,亦好亦坏。帝姬渡这一劫,可委实是艰难万分啊。也果然如璧琼所言“还是不借用仙法得好”。不大一会儿,那灵力流逝愈来愈缓,最终停止。静待一会儿,再无反复。兰凰收了神识,摸了摸迷迷糊糊胡须乱晃的龙头,笑笑道,“这孩子并无大碍。多歇歇便是。” “他这身型,能歇在何处?”昭福探身看向那巨型白龙,“啧”了一声,嫌弃道,“若是小一些,还能随身……” 话音未落,盘龙白光一闪,缩到如小狸奴般大小,退化到幼体的小白龙晕晕乎乎地飘到桃仙肩上,深吸几口气,开心地蹭了蹭昭福下颌,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 老桃树对这幼态可爱的小白龙毫无招架之力,一时爱心泛滥,头上生出一桃枝,眨眼间便抽芽开了朵桃花。小龙蹦蹦跳跳,跃跃欲试,想要碰一碰,玩得颇为开心。昭福见小白龙如此活泼,心情也舒展许多,权当兰凰的话为耳边风。 “如君所愿。”兰凰道这几字时面上有了一种戏谑,“也不知昭福仙君的灵力够不够小白龙补足缺失的。” “曦生是因缺失灵力才如此?”薄奚蹙眉,还是忧虑重重,“何故?” “渡川神君,私窥天机可是要遭反噬的。您如今身为凡人的命数,可禁不起这番折腾。”兰凰压低声,“天煞孤星,莫轻举妄动。” 薄奚冷笑。“难道兰殿以为,我是贪图人间浮华才下世?” “两位在说些什么?也让我们俩听听?”昭福逗弄着肩上的小白笑问。 兰凰见此,也不遮掩。在场的诸位在他看来,除却他自己,无一不是亡命之徒。他叹了口气,道—— “帝姬另一元神残魂转世,恐怕距此不远,不知是母子受创还是胎体受损,因是同出一体,便从小白龙这里借了一些灵力一维生。方才我探,曦生灵力已不再流失,应是那边稳定了下来。此事于人间必非泛泛,还需再细查,待君尊驾回,看他定夺。也不知君尊去了这许久,是否探出什么难缠之事。” 说起这熠铉,他来安国宫殿,本是来瞧瞧那胆敢伤曦生还提走白渊的人间帝王究竟是何居心,化作个默不作声立于一旁的宫人。未曾想,竟遇到了熟人。那张幡捉妖伪装成干瘦老者劝说皇帝清一清宫闱祸害的年轻人,虽然能易容改形,却不能改变自身气息。或许是因为连着两餐都只吃了橘子,肚子时不时地鸣起鼓来。安甫身侧侍候的宫人微不可闻地勾起嘴角。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孟无湘这肚皮鼓响得正是时候。才刚全权受命查案的沈大人揣度圣意,欲媚上处决曦生,固执己见地反驳了出身安清学宫的安平侯易珍初那些中肯谏言,对其夹枪带棒,含沙射影,气势正盛—— “安平侯痛失亲妹,因悲伤过度而思虑不周或有些消极懈怠,沈某自然能够理解。可国家之事可不能如此凭借一封找不到主人的来信而决定。那乌岚等安清学子何在?我等至今不得见。或许是有人假扮,或是如这位自安清山来的老先生所言,有妖邪作祟。而苍国世子确是无辜,我们自当……” 沈大人的话是没说完的。一阵腹中空响打断了他。 那被他推崇的“自安清山来的老先生”摸了摸肚子,痛心疾首,“沈大人忧国忧民,在下不及。尤其因所等之人未曾回复,这两餐只以橘子果腹,便发出如此扰人的声响,实在是罪过。”沈大人得逞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便闻那老头子话锋一转,“安平侯于在下是位前辈,若说那书信,在下也收到了,货真价实的安清密信,想来并不是什么人都能伪造出来。再说那邪祟,老朽可从未说过,兴风作浪的是某一位。老朽虽以捉妖营生,却不是什么妖都要捉的。眼下看来,宫中祸事似乎并不是眼前这位姑娘惹出来的。” 沈大人的笑凝在脸上,颇有几分神似雕塑。 “却不知,沈大人是何凭据断言这姑娘为妖?”老头儿又道,“您既质疑安清学子,又不信安平侯之言,缘何对老朽言行从未质疑?殿下面前,老朽不敢有所欺瞒,却不知沈大人如何?” 这一问,让气氛凝结起来。趁着这个当儿,宫人将目光转到地上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白渊和那位沈大人身上,看来看去,确见几分端倪。这小白鲤固然是妖,可也正如“老先生”所言,并非所有妖都为祸。可那位沈大人却能从被羁押的白鲤精,桃仙和神脉龙族中准确挑出这位精灵,却能因要讨陛下欢心而欲对龙族南海大殿下处以极刑,这就值得玩味了。 这位沈大人纵然无昔日叛乱的权臣穆相之能耐,安甫也绝不是那痴傻的前朝皇帝——遑论还有一位安平侯坐镇于此。沈大人一时语塞,急得沁出冷汗。而看似任人鱼肉的小白鲤精毫无慌乱。帝侯皆不语。安甫不响,一因安平侯府之悲不知如何安慰,二来这沈卿虽偶有糊涂,却也自有他的用处,既不能断然怒斥更要懂得两者平衡。陛下尚未寻得这平衡之道,故而难言。易珍初不响,确因近来接连丧事身心疲累,而这位同僚字句都诛心,而陛下之不语更让侯爷心寒意冷,这话若非必要不说也罢。沈大人在此境况,不过强弩之末,硬撑罢了。这二位之沉默,与他而言,比劈头责骂更为可怖,然这沈大人确然是个硬脾气,决计不肯认错,也决计不敢将心中那点龌龊心思剖白,万般无奈之下“噗通”伏倒在地,口中喊着“为臣惶恐”“臣忠于陛下之心日月可昭”“臣愿万死以证清白”等,模样涕泗横流,颇为不雅。 安甫此前未见他这幅模样犹有几分怜惜之情,如今见他心虚至此,仅存那几分顾惜也如朝露般消散。 “沈卿既自白无亏心,何故如此狼狈周章?”安甫嘴角勾起,眼中却一潭寒意,深不见底。 沈芳染被洞察了心思,愈发不知如何自处。“狼狈周章”这四字用在这么一位大臣身上,委实有些刻薄,而当事人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伏首瑟缩,暗握双拳,阴鸷的眼神自然不能被殿下瞧见。 自他跪下企饶之后与他并列的白渊瞧见这瞬息之变,也如殿下身侧不知名的宫人那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沉寂了片刻的安平侯释然许多,平整一口气,“既然沈大人质疑安清学宫,想必心中是有更为可靠的人物,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此刻沈芳染说是汗如雨下也不为过。白渊瞧着他那丑态,笑出声来。 “沈大人这幅模样,比我这妖物并未好上一两分。却不知该说可悲还是可笑。” 沈芳染自然不会理会这无足轻重的妖物。 “圣上明鉴!微臣岂敢有二心,只是春鲤寺的灯蝶大师曾与微臣有言,宫中有妖,他亲眼见过后才确认是为这妖物”,沈芳染信誓旦旦,“若微臣于此事有半句虚言,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话终了,他自己先是一愣。 “呵。”安甫冷笑,“沈卿曾带这么一位‘大师’来宫中地牢……” 第十章 (一)佞臣妖僧(二) “白渊已回,曦生也当安心。”叶泫芝一手拎锁灵塔,一手推开门,却不见龙族少年踪迹。 小白鲤从锁灵塔跃出,屋内府中探头探脑一番寻觅,呆愣愣的,“尊上你把我师父藏到哪里去了?”府中唯存先前来时已在的家仆们,莫说昭福白渊,就连府主人的气息也淡薄近无。 他自然不知。叶泫芝此刻的脸色并没有比散着白寒灵光的锁灵塔好上几分。“本座不知。”他自思忖,若有险情,兰凰当紧急来报,正想着,果然收到了兰凰报信。凤羽落掌成书,密密匝匝正反面。 阅毕焚书,熠铉眯起眼,“苍国或邻国之境……元度卿命璧琼携邱离下世,有意思。”他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渡川,好一个渡川。” 白渊瞧他这寒气萦身,想必心情并不十分喜悦,恨不能将自己隐身,莫要引起这位虚空之主的注意。可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小雪女,”他仍如此叫她,“你师父困在宫中,出不来了。”这位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神鬼莫近的模样,“还得入那皇宫一趟。” 说起这曦生被困,还与那和尚有关系——正是那沈芳染所道“春鲤寺灯蝶大师”。方才安甫闻沈芳染竟不加通报便带了这么一个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入宫,骤然心惊,当着安平侯与那孟无湘假扮的老头,也觉面上也挂不住,当场下旨令沈芳染革职查办——这便遂了孟无湘的愿,他来此,本就是为了这个。不除沈芳染,曦生如何无忧? 唯一可为这位沈大人说上一两句好话的安平侯被他自断后路,得罪了个干净,虽他不愿落井下石,却也不会施以援手。易珍初便冷眼旁观未发一言。 孟无湘岂会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当下起身拱手恭贺国君:“老朽恭贺陛下之治国昌民安,祥云中那一丝杂色尽除。”也当是老天赏脸,当下乌云尽散,绝好一个天头。 白渊这小姑娘安甫本就觉得无害,加之主张其有罪的沈芳染如今不再可信,两位出身安清学宫的能人皆道最近波澜与其无关——尤其是受了切身之痛的安平侯,其清白不言而喻,当场便放了。 君王疲倦地挥了挥手,孟无湘被易珍初唤去了安平侯府,那凭空多出的宫人也凭空消失,待瞧着那小丫头行至宫外,方一道回敖府。 至于缘何那灯蝶与曦生有关,却也不是不可说。曦生于狱中,伤甚重,多半都是那位大师的“功劳”。寻常刑具便是再多千百倍,也不至于令曦生如此狼狈。那沈芳染原本就因前事对曦生怀些怨怼,想借机将此案做成死案,不留一丝生机。他本想曦生这等白面小生,受了这些也该是活不成的,未想他身子骨如此硬朗,恐其中另有玄机,便开始寻了偏门。春鲤寺的灯蝶大师便是他寻到的偏门。 那灯蝶大师颇有修为,却久久不得突破,经受这样的磋磨久了,的确有些心怀不正,却也没这样大的胆子敢索龙仙的命。你当那沈芳染如何与他道? “大师,近日有一妖,竟敢入宫刺君,幸有安平侯在场,将其擒拿。可安平侯不愿染这妖物的血,陛下便将此事交托于某,可芳染一介凡人,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师可否借某法器,将那妖孽诛杀?” 灯蝶初时还算慎重,“如此大事,为何贫僧从未听得?纵使果为妖,我等佛门弟子,却也不可轻取性命。” 沈芳染巧言相劝,“此等大事,自是不可泄露出去扰乱民心,陛下千叮万嘱要在下从密行事,若非有求大师,某也绝不敢与您谈之一二。再说这等意图诛君的妖孽,若能借大师之手除之,不但说可助某成事,于大师也是一件功德,说不准大师您修为可因此突破瓶颈,再上一层楼——何不一试?” 这番巧言令色之下,灯蝶大师动了心。但他并未听信沈芳染一面之词,且先应下,若要他有所作为,必定要先见一见那所谓妖孽。沈大人犯了难。琴师泠生是重犯,提不出牢房,即便能提出,沈芳染也不能确信他必是妖孽,若被灯蝶大师瞧出端倪,岂不白忙一场?富贵险中求,不若让大师入牢一探,还有一丝回缓余地。杀得陛下心头刺,陛下即便事后怪罪,也会从轻发落,此后尽是荣华,他便搏他一搏。 沈芳染带灯蝶大师入宫那日,为求万全,还将陛下赐给他的前朝狐妖毛发做成的狐狸毛毡娃娃放于牢房之中——他哪里会知道邱离早已为仙,那毛毡狐狸模样可爱,摆在那角落里幽幽散发着仙气。彼时牢中可不只这一股微弱仙气,除却龙仙曦生,另有桃仙昭福,还有虚空兰凰神君与虚空之主熠铉。 被半哄半骗来的灯蝶大师费尽辛苦乔装成个蒙混进宫,还未踏进宫墙内,便感到一股灵压,纯正且清澈——分明是神仙之力。灯蝶大师在朱红墙外彳亍不前,沈芳染催促再三,大师犹豫再三,还是随他去了,大师心生好奇,权当此行涨涨见识。离那牢房愈近,那灵力也愈发不同,竟好似有好几股。待到了曦生狱门外,灵压犹胜,竟有五股神仙之力。好在大师修心颇有成效,才不致当场落跑。大师心中如明镜,也许是这沈芳染为达目的隐瞒了什么,却也不好在此揭穿。 大师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而嗅到一丝如有似无的妖气。也许先前是在仙力围绕中被盖过,如今离得近了,方才察觉。灯蝶大师心中豁然开朗,也许这几位神仙正是捉拿这妖故而来此呢?神仙之力大师不敢追,便冥想中追着这股妖气,将其瞧了个大概。大师不知沈芳染所指妖物是哪一位,眼前便只这一位,大师便想当然地以为是白渊。 白渊在大师眼中也不过是个小妖,但恐生出偏差,还是在刑具上下了最恶毒的咒法。 第十章 (二)一条白龙压桃花 曦生所受之伤,皆由此。莫说他彼时灵力流逝甚疾,即便无恙,吃了这一番苦也要正经难过一两个时辰。 而灯蝶大师施咒时“突发奇想”,总觉着若果真是个几百年的寻常小妖,绝不至于令诸位神尊仙君走这一趟,且那妖若是良善之辈,倒也不至于招致如此围追堵截——大师思来想去,笃定除妖是一件功德,兴许有了这功德自己便能突破瓶颈立地成佛。既然是如此好事,又怎能被他者夺去?管他是神是仙,与佛家何干? “若贫僧除了这妖,功德无量,也许那几位风尘仆仆赶下来的几位还要与贫僧道谢。”灯蝶如是默道。 他来此虽是受人之托,却也不必将所行之事全部告知。你猜他如何?他将那刑具咒法又加一层,藏在先前咒法里头,写的是现原形的一个通咒。此通咒谓何?便是不管仙鬼灵精,只要沾了血,便能生效。 曦生虽失了许多灵力,也受了刑,但他心思纯澈,修为精纯,若无这咒法催生,决计不会现出原形。当灯蝶窝在春鲤寺禅房中静待喜讯,正是沈芳染受审,白龙压塌炕之时。不过半日,沈大人的风声传出来,春鲤寺位于深山,禅房门前有溪过,距昙城颇有距离,不得消息。而那声悠长震天的龙吟,青天白日里,不需谁人待传便可闻得,那龙吟散开的声波甚至令远在城外山中的春鲤寺禅房中的茶杯轻微地晃了一晃。 这龙吟传遍昙城,迷惑于现状的白渊还未开口询问曦生究竟为何困于皇宫,此音一现,小白鲤原本提起的心扑通得又快了一两分。她与叶泫芝相视一言,后者喜怒不显,只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说也不过一眨眼间,循着龙吟与曦生兰凰等的气息,凡人不可见的两道光落地,赤色那团火一路领先,行路也快些。白樱落在后头跟得气喘吁吁,但见落地后,月白袍子像一阵风,快得让妖看不清。不过没多久,前头叶泫芝匆忙的脚步便停了下来。正当小鲤鱼疑惑,却听一声略带几分嘲讽的憋笑。探头过去一看,自己也未忍住。 原是曦生现了原身——诸位是知晓的,可后来二者所见,确实与先前有所不同——白龙原身毫不收敛的体积如在龙宫般自在伸展,将昭福那颗老桃树压得趴倒地上,唯有衣裳头发和传出的闷声可知白龙盘卧之下还压了个桃仙。叶泫芝猜想若不如此,恐怕桃树干都要尽数折断,比起身残志坚,这样偶尔亲近一下土地倒也不算什么窘迫之事。自然,这也只是少知世事的叶老板的个人看法。 “你们可笑够了?还不拉我起来?”昭福闷声传来,几乎断了气,“我这桃树干快被压断了。” 这个“你们”包括的可不止叶泫芝与白渊,在场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冷眼旁观,并加之爽朗笑声的。 白龙摆尾,费力地让出一条缝隙,白渊疾步到跟前,搭了把手,这才将昭福拖拽出来。老桃树猛地被拽出来,压力顿失,无比舒畅,却仍得大口喘气,半边身子靠在小鲤鱼身上。他另一边掐着腰,目光犹自向白龙看去。 “你这小龙崽子何故倏忽间身形高涨?”昭福喘够了气,便向白龙忿忿道。被压在身下究竟不是什么好名声。 白龙委屈,将头搁在尾巴上,侧过来眨了眨眼。 昭福所言不虚。诸位皆知曦生显露原身缩为小狸奴那般大小,憨态可爱,伏在昭福肩头,得灵气滋养慢慢地开始好转。昭福瞧着日暮苍山远,想也无人关注此地,带了小白龙在庭院里遛一遛,未想这小白龙不打招呼,蓦地身形高涨,直直地将他压在底下。那声龙吟也是白龙即时的惊呼,发觉威力太过便收了声。 叶泫芝白渊两个来的自是无比之快,绝非凡人可比。此等动响,波及昙城及其四周,处于龙吟中心的安国皇宫自是尤甚。白马阁自前朝丹书公主后,空到至今,是个禁地。皇帝陛下将薄奚尾生安置在此,无非看在他是薄奚鸿雪与顾照卿那一脉的后嗣,瞧顾九小姐与其娘家的面上,且与他还算沾亲带故亲,为他安排了这么个处所。如今惊闻龙吟,也不顾许多,星辰月色下亲带了一队人前来查看。 安甫推门而入,薄奚昭福正于厅堂灯下共饮清茶,见了国君,皆规规矩矩地行礼,并无逾矩,也不见异常。反倒是安甫行色匆匆不经通报破门而入有几分唐突。既不见异常,便寒暄了一番。昭福他是认得的,颜之鹭带回来的人里,有他一个。瞧着也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先生。虽安甫搭不上什么话,也不敢看轻他。 安甫与薄奚尾生的寒暄,无非是请他安心居于此处,昙城与苍国国都相距甚遥,虽已将世子尚存的消息快马加鞭地送去,却也需要一段时日。且苍国的皇位之争这些时日也应尘埃落定,消息缓慢,还需静待。待苍国局势稳定,才能共决帝师与月出之事。国君走时,夜色又浓了几分。 临走他像是想起什么,“琴师泠生怎不见人?” “承蒙陛下关怀,他受了刑,身子虚,早就歇下了。还望陛下恕他不迎之罪。”尾生回话,毕恭毕敬,礼数十足。 “自然。世子也早些歇着吧。”安甫绝口不提派位医官看一看,心胸于情事中可不算宽广,这也是安氏一贯之风。 安甫的身影退出视线。尾生长舒一口气,“可算是送走了。” “他若是来得早些,说不准还真能见上阿泠一面。”昭福抿一口清茶,“也怪他没眼福,也是,白龙也不是谁人都能得见的。白渊那丫头屁颠屁颠的就跟着去了——” 尾生满面愁容,“却不知我该像个什么借口向陛下请辞才能离开此处。那两位携着曦生也不知去向何处。” “只怪璧琼那几句话太准……这下面还真的是出了事。我猜,他们去了月出国。” 第十章 (三)寻胎 这话是方才踏入此处的孟无湘道,他已褪去伪装,算准了皇帝此时离开,便于此时入白马阁。他侧身一让,昭福尾生才见后头还有一位——华衣玉冠,飘逸宁人,虽已千岁面容却仍如往昔,依旧是个年轻公子的模样。尾生见他,心中一动。这便是前世他为前朝明德王与阿苍成婚时,身在安清不曾赶回的易家长子,自然,如今是家主了。前世不得见,如今如此轻易就见了,且这孟无湘前世乃是易洌川,前世父子,今世同门,也不知这孟渚心中是何滋味。一番下来,不知是缘分还是造化弄人。 四人互通姓名,客气一番,各自落座,才进主题。 易珍初做了个“请”的手势,孟无湘点点头,便第一个出声。“沈芳染受审后,易师兄请在下共商帝师之事。”他语气沉了下来,“死去的帝师便是易师兄的亲妹,此事牵连甚广,”他将密信呈出,“在下与易师兄发给这几位同门之回信也无人打开。因此我二人猜测那几位同门或遭不测,或被人控制——凭他们的本事,若无百八十人也是无法将其置于险境的。我与易师兄皆以为同门尚在,只是因故不得自由。可巧我二人议事之处的密间,也是前朝丹书公主宫殿的一处,里头旧物颇多,可全部都铺盖起来。我方才一时好奇,掀开了一张麻布铺盖,谁料竟从里头一张画里钻出来一位抱着红狐狸的仙人。” “抱着红狐狸的仙人……”昭福听得入神,喃喃道,“可不正是司命仙君璧琼?他怀里的狐狸也是一位仙君,且已成亲,孩子都生了两个,外孙如今都挺大了。” 薄奚尾生也附和地点点头。心中暗道,这一桌子人,可都是莫名的沾亲带故。 此刻易珍初也开口,“那红狐狸是我姑姑的父亲,他的外孙便是我的堂弟,前段日子为父亲下葬时还有求于他。”他蹙眉,“可姑姑在世与行客如今并未得他什么照顾。” 孟无湘与薄奚尾生的目色几乎同时黯了黯,孟渚又强打起精神,“那仙人便自称璧琼,来此是为追寻一些线索,他前言不搭后语,颇为奇怪。只道“‘将有三国之乱,却不见血。白龙现世,不能久存,泽被苍生。安清生祸乱,终拨乱反正。转世双存,皆要受重创,那胎儿尚小,犹可躲在母亲腹中,可怜那晋白芨,好好一个姑娘,竟喜欢那么一个疯子。我这预言准是不准,你且待看。这些旧物还算莫看了。’说完便溜了出去。边跑边道‘我竟在此晓得师兄这么个秘密,不知师兄可会公器私用对我施以报复……’” 昭福若有所思,“是以你听闻龙吟一进门便道璧琼所言之准,却不知何故道月出?你又如何晓得?” “那晋白芨是我师姐,”孟渚一叹,“若说她喜欢个什么疯子我是不知,可她心悦乌岚却是安清学宫尽人皆知之事。以她的痴情,若是怀了孩儿倒也不是一件稀奇事。” 易珍初沉默许久才道,“所以,白龙所向与安清吾妹之事,尽在月出?” 薄奚冷笑,“恐怕不止。安苍两国交界之地,若无一些藏污纳垢,何如做得出这样的事?” 场面顿时冷了下去。 良久,易侯道,“世子不必费心离宫之事。明日早朝后我会请缨至边界查案,请世子协助,想来不需多少时日。”他看向昭福孟无湘,“查案一事,涉及三国,奔波劳累,还要请两位相帮。” 薄奚道谢,四位商定毕了,只待行路。 外头暮色深沉,正是黎明前的浓黑。 叶泫芝瞧着才从云朵里透出的一丝光线,照在锁灵塔里的小白龙身上。锁灵塔灵气充沛,是养魂的最佳处所。 ”曦生今日觉得如何?” “尚可。”曦生道。透过一层白璃,叶泫芝瞧见龙尾晃一晃,又放了下去。“神尊,我很迷茫。” “哦?”叶泫芝看他,“何故?” “我们要寻的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是帝姬的元神转世吗?”白龙将头埋在身子里,声音有些飘渺,“我原以为我与他们是见不到的。” 兰凰闻言开了神力,瞧着白龙略有颓废的模样,猜想他大概是对身份认知又生了波动。不过也属正常,曦生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生死之事对他而言,的确太过遥远。而今次一历,生死一线,难免生出惧怕与茫然。却不知这样的心绪,君尊会否知晓? “曦生小子缺多少灵气,我这锁灵塔都补得起。”叶泫芝笑起来,敲了敲塔顶,“放心,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道着,将一片散着朱光的香气信纸收入怀中,“朱柰那孩子已从隔壁天机府套出了消息,这胎儿该在一二百年后才能出世,她父母亲还要折腾许多事,我此时顾你不及,懒得管这些闲事。” 塔里头的白龙动动鼻子,眼圈有些红,“我便不与你言谢,他日你收我魂魄时,自是喜过此时。” “小孩子脾气。”叶泫芝提了衣裳提塔跳下墙头,兰凰早已在墙下等候多时。“兰卿,这安清学宫委实乱。” 兰凰点点头。“后山那几百坟碑和这安清学子,都是可怜。”又道,“那孩子爹不在此处,旁人看来生死未卜,晋白芨那姑娘里外为难,受伤颇重,也不知自己是怀了孩儿,若无曦生,恐怕帝姬那片元神转世还要再等一等。” 白龙闻言起了好奇,在塔中化了人形,伸了个懒腰,耳朵贴在白璃上,“神君可否细讲讲?我在塔中着实无趣,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往日昭福兄答应讲个故事,如今我也没听到。神君?” 外头二神对视一眼,叶泫芝微颔首,“此事与那帝师之死不无关系,他受了这许多苦,确实该知道一些。”他大手一挥,指向那安清学宫,“曦生你看。” 锁灵塔升起来,漂浮空中,曦生只要望向外头,便可鸟瞰全学宫。 “此地……如何竟成了这幅模样?” 第十章 (四)舍身取义晋白芨 曦生游历人间一二百年,并非未来过此地。他与家中约定五十年一回,第一个五十年他一跃出南海,将月出以外的胜地游览个遍。常有人听闻他来自月出,便流露羡慕之情,甚至有人道“尝闻月出国安清学宫之名,若有幸一去,朝闻道夕死可矣!”安清山中有散仙曦生向来是知道的,但他本身已是仙,自然不大有兴趣。可说的人多了,曦生也渐对这安清学宫起了向往之心。安清山不在曦生所列胜地之列,与南海同在月出国一南一北,也算顺路。于是在入世第五十一年开春,曦生在回家路上折了方向,去探那安清山。 那时的安清学宫,整个隐匿在一片障眼法术中,若是凡人,一眼望去,此地不过四季常春的山顶也四季云雾升腾罢了。曦生从云中落地,轻易地穿过这障眼云雾,首先从上头瞧见了这安清学宫的全貌——那是当时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这学宫占地极广,眼不尽,耳听不绝。一眼望去雄伟而又精致,宫内瀑布河流湖泊共存,春夏秋冬四季同在,四季将安清学宫匀称地分为四块,各个季节中的建筑风格与方法迥然不同,植被各异——春为始,曦生瞧见那高耸入云的祖神雕塑便知,这是人间一代的半神时期所能铸造出的,其后的人间世代,无一能与之相比,那时生活在地上的半神拥有后人无法企及的永寿,智慧与法力,而后便一一衰落。彼时建筑也一骑绝尘,成为后人只可仰望的光辉,绝无复制与超越的可能。其后之春夏秋皆为人间各个时代技艺最精湛的工匠的杰作,即便是如今的第四时代,比起现时宫殿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好的圣地,最好的学生。 春风夏花动红枫,白雪平地入暖川。四方学子抱书来,笑问先生哪季还。 那时曦生看了这广阔美景,于冬季落地,才站稳便被一位路过的行色匆匆的先生叫住,“看你面生,是不是初来入学?此处天冷,你披了我的大氅,莫要着凉了。” 曦生推却不得,只能收下,“不知先生姓名?” 那先生匆匆而去,只有余声,“神史院兼术法院乌虚舟。” 后来曦生才知,这安清山主与安清学宫宫主姓乌,字虚舟,那日借他大氅的先生正是他。 而眼下,曦生眼中的安清学宫,再无往昔神采。并非是建筑或是草木有何损毁——学宫有许多位散仙坐镇,许多教课先生即便没有修成仙,也是有些本事在身的。正面动刀动枪,月出国那些庸常兵士,不是敌手。而对于一处学府而言,建筑之损毁并不能真正的摧毁它,反而会激起其反抗之心,令所见之人无不恻隐。 月出国的那些高位者治国并没有多少本事,驾驭人心的事却做得心应手。前头诸位已见其散布谣言,正所谓三人成虎,何况官府积极地散播?安清学宫之恶名在月出渐起,生活困顿的百姓只缺一些发泄的出口,不论是朝廷还是安清学宫。他们顿时将生活之艰难责怨到安清山,而令朝廷没有料到的是,尽管已将百姓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了安清山,他们承受的挑战依然未曾减少。 而此刻安清学宫的死寂,与一位姑娘有关。若说她害了安清学宫,倒也不然。朝廷兵马曾设想过一把火烧了学宫,是被她拦下来了。虽然安清学宫有教书先生们坐镇,乌虚舟又是个得道仙人,但仙人不可对凡人施法是绝对禁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行之。 彼时为万全打算,乌虚舟已将独子派出,想着若是真有不测,还能保留一丝血脉。他这绸缪倒也不算无用。迫于局势,乌宫主自愿接受朝廷盘查,一去便未回。值乌岚与乌虚舟皆失联,令安清学宫人心惶惶,但有各位先生维护,秩序还算稳定。学子中不乏有皇亲国戚贵女公子,而这晋白芨正是其中之一。安清学宫自创始世时便在此处,自古以来便有两种方式存在——现世或是避世。避世之举向来只在人间世代战乱末年,以求保全自身,这也就是为什么教课先生们有这么多为半神散仙之类。 避世需要献祭。献祭需要一条命。晋白芨半条,她腹中胎儿半条,拼凑起来,刚好是一条命。而她怀中孩子,正是向曦生汲取灵力以保命的帝姬转世之胎。 避世存在的安清学宫,留在上面的,不过一道黑白影子。 叶泫芝摸了摸这影子,“有意思。”读取了影子中残留的影像,他淡淡地笑起来,“那痴情女子和她腹中孩儿还有得救。” 闻言,兰凰也点点头。 “那要怎么救她们呢?”白龙瞧着他们,歪了歪头。 “阿苍那口棺木我还没扔。”言毕,示意兰凰。 遁于结界的安清学宫一如往常,它在千军万马逼于前时消失于众人眼中,而内里春夏秋冬四季依次流转,躲过了马蹄的践踏与大火的肆虐。 而知晓这一切究竟是用什么换来的安清学子无一不为晋白芨哀默。祭坛会吸取人的魂魄,直到安清学宫重新现世,才会将魂魄释放。 叶泫芝与兰凰赶到时,晋白芨与腹中胎儿失去了一半的血液,已经昏迷过去。只因修行刻苦,还不至于马上死去。她飘荡起来,向祭坛中第一仁的学宫宫主雕塑而去。与叶泫芝对视一眼,兰凰掏出几颗安魂果,直直地向她投掷去。果子入了她的身,恢复她与胎儿不少元气。 此刻曦生能感觉到那个一直在吸取自己灵力的元神碎片就在附近,也能感到她的无助和惧怕,而灵力的吸取慢慢地放缓了速度,最终随着兰凰扔出的安魂果逐渐发挥作用而消失了。 祭坛附近随着这两位的突然出现而一片混乱。 一位颇有权威的院长站出来让学子们安静下来,揖手向这两位问道,“不知两位大能出自何处?何故来此?” 第十章 (五)鲤鱼化龙(一) 也算是个有见识的。 “虚空之境兰凰。” 兰凰之名是赫赫在外的,常与熠铉之名同出现在神仙的各种正史野史中,但凡读过些书的修道者,都当知他大名。那院长闻此,先是一怔,略有疑,又见其身旁提灯塔那位轻哼一声,兰凰毕恭毕敬地让道,此情此景令院长灵光乍现,忽地一改疑惑,俯身行礼。 锁灵塔一物,他虽不曾见,但与兰凰神君在一处且提塔灯的那位,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倒也不必如此拘束。我等一向不插手人间事。”叶泫芝未道身份,想来这先生也是知晓了的。“可这个姑娘,不能死。”他无甚情绪的道着,唤出昔日为阿苍做的冰馆,将晋白芨置入,“她便躺于此处,安养起来。待魂魄从那乌奉典那老小子的雕塑里出来,也能保她一命。” 这如何看来,能保下弟子一命又能得隐世也是件好事,那院长先生忙不迭地应下来,面上喜色。 叶泫芝为着姑娘家的名誉着想,未曾提及晋白芨腹中孩儿,孩儿的父亲他心中有数便足够了。在场的安清学子在各位先生的榜样下整齐无声,颇有风范。叶泫芝瞧着,倒也不错。 神尊想着,又在其中置入几枚安魂果“本座将冰棺留于此地,可保白芨这丫头无恙。尔等勿随意触动,吾已将其上了封印,若非魂魄归来,不得开启。” 随着最后一道咒印的完成,晋白芨安然地躺在棺木中,身子还不显,并不惹人注目。但保险起见,兰凰还是侧身与那位院长先生交代了几句,此事才算完结。 离开前白龙透过锁灵塔的白璃,最后望了一眼那冰馆,他能感受到与他同出一体的元神碎片此刻安宁平静,不再惊慌,也不需从他这里借灵力才能存活下去。那几枚安魂果果然是极好的疗伤之物。也许,待她出世,自己就不在这世间了吧。这样想着,难免一股愁绪涌上心头。 而这些愁思很快就被遗忘了,灵力不再被抽取,白龙在锁灵塔里恢复得比往常快了很多,头脑也逐渐清醒起来,行动自在了许多。这一路外头那两位除却进安清山外,未曾再用什么术法,老老实实地一步步行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地上,大约半个月之后,曦生已恢复个七七八八,跳出锁灵塔,乐不思蜀,领着两位老神君畅游一番。 某日,仍是在月出境内,瞧过一场几百人的小战,三位到附近几里开外的市集,战事消息还未传到此处,还算安宁。寻到一个清静小摊,正吹着馄饨,热气之外突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曦生吞了一口馄饨,好奇地凑过去,另外那两位稳如泰山,只瞧着曦生奔过去,叶泫芝宠溺一笑,无奈地摇摇头。 曦生拨开人群,见其间是两张告示,无非是叛军头目有奖悬赏。一转头,却听见有人叫他。 “曦生。”“阿泠。” 出声的是薄奚尾生与昭福。两人之外,还有一位安平侯。他便客气许多,“泠生先生。” 与这几位一一打过招呼,曦生视线随着一小截被风吹起的乌墨发带,瞧见了位看得告示起劲的围观者的圆圆的后脑勺。他一拍那人,后者转过身来,正是孟无湘。 孟无湘故作讶异,“敖小公子也在啊。”冥府鬼差都晓得,无论薄奚尾生与孟无湘去到何处,都是会遇到敖曦生的,何况这俩人混在一起? 将这四位引到座位,这吃馄饨的小圆桌子便坐得满满的。易珍初又叫了四碗馄饨,却见泠生琴师一脸疑惑地瞧着他,“小白渊新近是挑食了吗,馄饨都不吃了?” “您说的小白渊可是那鲤鱼精?”易珍初淡淡道,“在下不知。” 听他这话,与易珍初同来那几位俱一愣。他们都以为那小白鲤是随了叶泫芝等人的步调——白渊临走确实也是如此交代。 那日安甫来前,叶泫芝先其一步将白龙扔进锁灵塔,没错,那动作确实称之为“扔”,简单粗暴,颇为省事。兰凰任务完成,自是要与君尊一道的,当时叶泫芝嫌弃地瞧着塔内的白龙,其中也不乏几分心疼,但叶泫芝嘴上不饶人,“再不找到那神胎,恐不等天劫来,你就先没了。” 随即也不啰嗦,叫上兰凰,提塔便走。白渊这时候撒开喘着气的昭福,尤为踊跃,“神尊我也要去!” 如此,余下之人便都当白渊与叶泫芝一行,而曦生此刻反应却像是以为白渊是与那四位一道。 昭福放下手中的碗,已是干干净净。与白瓷碗一样干净的,还有他面无血色的脸,所言亦是冷冷冰冰,“却也不知是不是两位瞧着一条鱼不顺眼,随手灭掉了。” 旁边的薄奚尾生按住昭福,不令他起身,低语道,“兄台冷静,未必如此。” “她自己跑了,与本座何干?”叶泫芝不屑,“本座又不是她的看护,看着这一个孩子就已够麻烦了。” 眼看着昭福青筋消去,曦生也从茫然中明了情况,与孟无湘换了个位置,“麻烦孟先生,”他道,“也许是小白渊有什么事情所以耽搁了呢?昭福兄放宽心……” 敖曦生后面再说什么,昭福已然听不见了,整理思绪,他眼前浮现出那晚婆娑树影下的小姑娘—— “我……我只是想修成龙。” “我生来是水族,也不是个有好悟性的,见曦生原神这般威武壮观,我十分羡慕。听闻我的家乡中有一龙门,书中有载,‘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我怀了这样一个梦想,所以想好好活下去,就不能与你共死了……我活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天上的景色……我也不想再做一个东躲西藏受人欺辱的小妖了。” 昭福只喃喃道,“她确实有这么个心愿。可那事岂是说成就成的?” 小白渊现今不过一条鲤鱼精,若是想成龙,除却刻苦修炼,确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可是,那路凶险万分。 鲤鱼跃龙门。初遇时,她也正徘徊龙门之外。 思及此处,昭福腾地占站起来。“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 叶泫芝瞧他一眼,无谓一笑,“本座也知道。”他理了理衣袖,话比腊月冷,“她去时还是活的,却不知此刻还在不在人世。春鲤寺那个灯蝶,哦就是害曦生受重伤的那位,也不知他们俩打了一架谁输谁赢了。那龙门本就……” “本就杀生无数,十万水族,难成一龙。” 第十一章 (一)白鲤化龙(二) 灯蝶大师之名,近些日子曦生已听过多次。他先前以为,这位僧侣该是上了一定年纪,才能有如此本事搅动风云,将自己置于如此狼狈境地。如今见了面,却知自己设想不过为设想。 坑里那位……小师父,也就是个青年模样,看着与孟无湘同龄,肤白清秀,若非剃了光头,两排戒疤,手中还有一串念珠,实在看不出是一位出家人——就连他身上那套衣裳,不是出家人的素麻直缀,也不知是从哪户娼妓人家扒来的,一身的青绿青绿栽在泥水里,说是竹子精蚂蚱精,在座都不无疑问。 昭福原本忧心忡忡,见了这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道,“好你个白樱落,这几日我兀自悲愁,恐你丢了性命,哪知你在这儿欺负一个蚂蚱……不是,竹子精。”他装了一会儿同情,却也不能长久,他也不算笑得最为放肆的那个。 叶泫芝兰凰见过大世面,不觉值得一笑;曦生瞧他模样,看着似乎在想着什么;薄奚尾生全场看着曦生,其他人于他而言如无物;易珍初要维持安国对外形象,易洌川言传身教,教出了个好儿子。偏前世是他爹的孟无湘,此世真真是放开了性子,笑得浑身发抖,许是看那小和尚被笑得比打架输了被一条鲤鱼踩在坑里迫于淫威说一万遍“白樱落是漂亮姐姐”还要觉得屈辱,他转移注意力,回头问白渊,“你怎么想起找这和尚打架的?” 白樱落一撇嘴,“打架,他也配?”那分明就是数万年樱仙吊打千年小蝴蝶。 “白樱落是漂亮姐姐,白樱落是漂亮姐姐……漂亮姐姐我一万遍说完了。”灯蝶哑着嗓子,气断了一半,作势要从泥坑里爬出来,那一身青绿上大片大片的泥渍,有些干了,有些是新的。 白樱落立时瞋视,灯蝶“大师”缩了下脖子,“还请敖公子恕罪,小僧是读经读到狗肚子里了,一点也没有出家人的慈悲,不该狗胆包天误伤了您,其实小僧只是想捉妖……还请您赏小僧几个巴掌,以平您心头恨……” 曦生听他念经般地倒这一大段,摆了摆手。那灯蝶便停了下来。“您有何指教?” “有人讨钱,有人讨情,有人讨曲,我倒是头一次遇见向我讨打的。”敖小公子笑起来,“小师父快出来吧。这也算我该当渡这一劫,后头却不知还有什么。况且我这徒儿也替我出了气。”曦生环顾四周,这些神仙王侯个个好不开心,白渊气也消了,“在下并非以德报怨,今次便免了,若还有下回,您若栽在我手里,可就不是泥坑这种安逸舒适之地了。” 曦生笑起来,看在灯蝶眼里,阴森森,散着杀气。吓得手脚并用的跑脱了。只是旁人不见处,攥紧了拳头,冷哼一声,“还不知谁落在谁手里。” “曦生若觉得身为仙人不便出手,我可代行——”薄奚尾生盯着那抹青绿背影,不经意间咬起牙来。 敖小公子却摇头,“此事不提,败坏了兴致。”他双臂一张,“这大好河山,光阴难得,何不多看看,记在心里,以后,也能有个念想。”若有所指,不知何事,何人。 其后河水湍流之上高悬一瀑,白水落声如炮,声声入耳。河边立八位能者,倒是一道风景。此处,与龙门相距不远。曦生看向白渊,“你叫我一生师父,我却没什么好教你的。故此你私自与人斗械,害得我们几个跑了这么老远寻你之事,我待会儿再与你计较。” 白渊理亏,躲在昭福身后,顺带还扯了扯旁边孟无湘的袖子。这两位无奈地笑笑,拿她并无办法。 “我听闻,你想成龙?”曦生一转话锋,“你这样的,刻苦修炼也要个几千年,如今你也见了,龙门在此,”他指向那朱光处,“你若忍得焚尾之痛,我便助你一臂之力。我知你用了什么法力,在白渊时,我是见过的。况以仙人之力捉弄凡人,也是要遭天罚的——此举若成,转瞬成龙,要不要试一试?” 小姑娘从昭福身后探出一个头,咬了咬下唇,一狠心,“那便听师父的,试一试。” “好。”曦生道。自然,也没谁站出来反对。 眨眼间敖曦生化为白龙,叼起白渊,直奔龙门。到近时,白渊只觉阻力逼人,而曦生却似乎毫无察觉。将近时,曦生与其传语,“待会儿半分法力也莫用,只拼尽全力一跃而过,若不得过也没什么,为师在下头接住你。” 白龙一甩头,将白鲤扔向龙门,也未用法力,只是一股蛮力。借着这股力的惯性,白鲤直冲龙门,比其他鱼龟省了岂止一大半力气。这力消解了龙门阻力,却不能消解焚尾烈火。俗语道十指连心,那尾巴,也同理。白鲤纵身一跃,沾上火,剧痛袭来,也夺去白鲤身体中的水分。即便在围观那几人看来不过几个眨眼的流逝,白鲤却以为自己即将死去。 隔着龙门,突然疼痛消失了。她回首望去,白龙返程,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真的成了一条龙。 这样,就离天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又近了一步。 底下那几位听闻云头上传来一声龙吟,而他们身旁曦生方才恢复人身缓缓落地。 “恭喜曦生。”叶泫芝道。 随即兰凰也道,“恭喜大殿下。” 这两位神一引头,余下几位都与曦生道喜。“恭喜泠生先生”“恭喜曦生。” “恭喜”什么的自然是一句略语,后面的才是至为重要的。余下几个恭喜的是曦生高徒成龙,而叶泫芝兰凰这俩老神恭喜的,却与之不同。 窥探天机所知的,自然要比身处因果中看到的更多。 新生的那条白龙落地恢复了姑娘模样,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她蹦跳着来扯曦生的衣袖,“师父,我身上好像真的没那么难受了!” “那便恭喜龙女白樱落了。”曦生道,“以后可莫如此冲动。”倒是有了几分师父的样子,尤其是那副“不愧是我徒儿”的豪横模样,像极了为女儿自豪的老父亲。应了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由此一引头,又是一片“恭喜”之声。碍于曦生颜面,本不欲多言的叶泫芝最后也蹦出“恭喜”二字,可他瞧着,此刻这姑娘佯装了一会儿开心模样,却实在装不下去了。并未有心愿得偿的雀跃之情,倒有种大义凛然去赴死的派头。说完又道,“不过若预想明日之境况,或许白渊姑娘并不想听这一声‘恭喜’。” 第十一章 (二)月出弄风云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不说剑拔弩张,也是微妙的诡异。 偏这白渊还结过话头,“神尊所言不虚。可若按您所说,当日您行事如此决绝,如今不还是与我无二,站在这里提着那锁灵塔,只求挽救不幸于一二吗?” 也不知是否被戳中了痛处,叶泫芝蓦地沉默了。兰凰瞧瞧君尊,又瞧瞧曦生,最后才分给白渊一眼。 他俩说得隐晦,可在场的除了易珍初,都是懂得的。 “咳咳咳,”曦生佯咳,作为被争论的中心,他大抵猜到了白渊未来将行之事,心生哀叹,自有打算。敖小公子面上却不显露,试图将尴尬的气氛缓解几分,“无论如何,今日是件喜事,待会儿到了苍国,可得好好庆祝一番。” 余下几位,也点头称是。毕竟,这种尊位者的威压,可不是谁都受得住的。 说话间,诸位落地,为免引众人恐慌,自是隐去身形,此处不提。 落地处,正是两拨人碰头的月出国。论其原因,也不算复杂。为追查帝师一案,易侯上谏言请薄奚尾生,昭福,孟无湘与自己同行调查,顺带也一提了泠生琴师,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易珍初句句情真意切,安甫自夜能感他痛失幺妹之悲,“臣少年时先失阿袀,千岁失父,母随其后,本与弟妹相依为命,却痛失珍暻……珍竟之死状之惨烈,死因之不明,无一不如钝刀割肉,令臣血泪同出。此非珍暻一人之一事之所在,更关乎安国之国是。臣心不能以言语述之悲哀,唯盼究查真凶,日日夜夜,寝食不宁,还望陛下成全臣一片长兄之心。” 话讲到这个份上,便是石头也当动了恻隐之心。何况还能一齐带走那个碍眼的琴师。安甫扶起易珍初,也情真意切地允了这桩事。 那四位先到了易珍暻陨落之地,与苍国交界的糖坊镇。与白渊古地不同,这交界的小小一镇是各方势力竞相争抢的“宝地”。镇如其名,“糖坊镇”自然盛产糖——这种甜蜜,却又致人疾病的吃食,在这里被提取出来,被运向四面八方,用以制作糕点糖果,以及各种国贵族喜爱的包含浓烈甜味的林林总总的吃食中。几乎每一日,他们都要摄取糖,以示身份之尊——自然,穷困之人是品尝不到这种滋味的。即便是糖坊镇当地的居民,也只能以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地头不分昼夜地劳作着,以换取微薄的薪酬养家糊口——若劳作有慢,家人还有断头断脚之危。 这里气候宜人,葱茏芬芳,但是势力交错盘杂,一片欣然之相下,暗流涌动。正因如此,对安苍两国而言,都是个难管的地方。上任此地的官吏,要么被同化同流合污,要么——死,且无全尸。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糖坊镇,易珍初几人的探查却出奇地顺利。一是两国各有高位者来此,这被一道国界一分为二的镇子还未见过如此阵仗,各方势力也晓得如若不配合,恐逍遥日子到了尽头;二是月出国这件事,先前并未知会他们,说是未曾倒也不妥。毕竟那副将与他们道,“是一件大买卖,你们只什么也不做,便是帮了大忙”。可谁知,竟是这么个大忙,纵然有天大的胆子,若是知道个透彻,他们也绝不会隔岸观火。被骗了一遭,只想着亡羊补牢,哪里还有平时娇惯的脾气? 这几派势力问什么便答什么,顺藤摸瓜,易珍初薄奚尾生等四人便摸到了月出国的头上。薄奚孟无湘知道苍国虽此时安定,但彼时忙于内乱,上下惶然,不大肯能还顾上安清山那几个年轻弟子,于是顺着线索,一路赴月出。 前头看官们也知月出国国境之小,易侯孟渚尾生昭福出了苍国,踏入月出便瞧见了安清山脚下一城中贴的通缉告示。 易侯等人凑了个热闹,孟无湘一看那画像,一排四个,都是熟人。 正是当日留信的乌岚,乌巍,孟斯湘,晋白芷。他们逃了出来,月出朝廷以捉贼之名,铺了漫天告示。 若非白渊生死难测,易珍初决计不会跟着这一行人决计不会掉头向河边龙门。虽神仙修士不必跋山涉水,却也怕误事。 如今寻回白樱落,临近用餐时,神仙龙族可不进食,世子侯爷和孟先生也还是多少要吃一些的。八位雅间落座,透过窗户正能瞧见街道上零落衰败之相。 不论成人,光是成群衣衫破旧的乞儿便随处可见,声音稚嫩,一声声诸如“求您可怜可怜”“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爹娘好久没回家了”之语入耳,但凡有些慈悲心的,都不忍再听。桌上佳肴,也觉食之无味。 叶泫芝站起身,将两扇窗子关了。面上也是凝重,也许是人间待得久了,阿惹初时见民间受战火所感,他今日才得其中一二。 化鲤为龙的白樱落说心中没有一点欢喜是假的。虽然这喜色被人间疾苦声冲淡了一些,但仍有余温。窗子闭上,暂时隔绝了那悲苦之世。 “我见几位都不怎么动筷,此处不便奏乐,便让我那徒弟此时交代何故与那灯蝶打架打到打河边的吧。诸位当听个趣事,心情好一些,也不辜负这难得的饭食。”曦生一挥袖,拍了拍身旁白樱落龙头,“老实交代吧。” 小姑娘得了师命,不舍地又吞了两块糕,放下筷子,清清嗓子,“这要从那日与那师父分开之前讲起。我本来是想陪着他,可这跟着这两位,累得够呛。我在云头中间喘气的功夫,突然看见下头有卖冰糕的,我就……嘿嘿。” 这会儿难得叶泫芝突然长了心,提着塔带着人,等白樱落吃完冰糕,才预备起身。曦生因灵力流失,在塔中恹恹的,打起瞌睡没瞧见这一幕——俗话说冤家路窄,一点没错。白樱落擦了嘴,眼看着即将离开此地,这时,身边擦肩走过一个年轻俊秀的僧人,身披袈裟,看起来可靠持重,颇有修为,当时白樱落还对他生出几分好感,默默感叹这么一个青年才俊如何就看破红尘出了家。不过这好感还不如泡沫持久,他来的方向是集市后头一个隐秘巷子,里头跑出一个衣衫半解,满面春色的年轻女子,脖颈儿的红痕更是证明了两人所行何事,这姑娘似乎舍不得这一位恩客,送他送到外头,一甩帕子,“灯蝶大师记得常来呀……” 后头那姑娘说了什么,白渊已经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当时听到“灯蝶”二字脑子一冲,便已经动起手来。 第十一章 (三)换一方天地 “妖僧!你敢欺负我师父!” 最开始白樱落并没有动用樱仙法力,只凭不到千年的白鲤修为与其相斗,并不占上风。叶泫芝携着兰凰初时还看了会儿热闹,后来看得无聊,直打哈欠,扔下一句“你若是打不过便逃了吧,别把小命丢了”便飘飘然继续赶路。 白樱落自顾不暇,当然管不得太多。这灯蝶逐渐占了上风,白姑娘边打边退,她心中一股火发不出来,偏那和尚嘴上不饶人,若只是奚落之语白樱落倒也忍了,可他瞧着姑娘虽然满身妖气,可模样也好,身段也好,心中痒痒起来,若是能一亲芳泽,那可多快活。虽不知怎么就惹了小美人恼了,嘴上的便宜确是没少占,听得白樱落满面羞红怒气丛生。 这和尚道,“小妹妹何故火气伤人,哥哥可不认识你师父,不如解了衣裳让哥哥看看,是不是哪里不适?哥哥号脉是这儿出名的准,”见姑娘气得满面霞云,“妹妹羞得可真美,若是能让哥哥摸一摸……” 也就是这句话之后,白樱落使出了樱仙之力。场面即刻扭转,灯蝶一时反应不过来,抵抗不在,落了下风。集市的打斗早已吸引人群聚集,那依依不舍的姑娘也在其中。还帮着求情。巧的是,她丈夫也在。一身青绿青绿的,拉住那风情万种的姑娘,怕她被误伤。 白樱落打得那灯蝶只顾求饶,再不敢生什么龌龊心思,“女侠饶命”说了一次又一次,每每她问“可知道错了?”便回知道错了,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白渊自然知晓他不知,瞧他这个样子还得再审一审。 只是,这拉住为恩客求情妻子的青绿色丈夫倒是惹起了白姑娘的注意。她命灯蝶与那男人换衣服,灯蝶一个不字也不敢说,有相识的姑娘游说,麻利地就换了。 见他换了身行头,白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挑了一处闻讯之地——便是龙门附近那条河,也是白渊此生的故乡。 挖个坑,问个话。 问完话白渊才知原来这妖僧原本是冲着自己来的,师父不过代自己受过罢了。火气方下去一些,又窜起来了。小鲤鱼脑筋一动,又提了两个要求,这才有了曦生等来此所见那一幕。 其时,违反天规的苦头已经开始了,也许那一丝难过被曦生看出,才提议化龙。这一来倒是纾解了这苦痛,也能蹦跳随意,白樱落是欢喜的。 当然,那妖僧一番污言秽语她是不会原原本本道出,只是略略地带过。 雅间中听到那青绿丈夫时,气氛就已经活络不少,开始推杯换盏,白樱落也趁着说话间歇间又喝了几口昭福盛给她的莲子羹。 解决了饭食,养了不少力气,再看外头那乞儿,满心怜惜。 曦生问,“若要使天下幼有所依,贫有三餐,战事不再,该当如何?” 易侯珍初答曰,“以战止战,君主贤明,制度清明,还要银钱富足。” 曦生又问,“月出为我故国,君所言,只银钱尚可,却富不在民,该当如何?” 易侯沉默片刻,“若非如此,珍暻也不至如此。他国之政,本不该多言。可此事一出,说也无妨。要么革变之,要么灭亡之,别无他路。” 说话间,曦生远眺,“某人之病医之以药石,略施黄歧,若不成也只一人之生死,一户之跌宕。若一国生疾,药剂不可过猛,也不能如耳边柔风,若医之不成,便成万民之生死,千万户之沉浮。倘若动摇天下,波及各国,便如月出如此,自身犹危,内逼学宫,外惹大国,只期享乐,摇摇危矣。” 薄奚尾生接道,“小国寡民,自保已难,难有长远之谋。” “所以,”孟无湘瞧着这几位指点江山,插了一句,“所以,该是时候去寻我那几位同门了吧。” 于是一行人下了楼,白樱落与曦生拉着昭福,将打包的一些吃食分与街头乞食者,易珍初与同门师弟孟无湘也随薄奚世子学起那三位,兰凰跟在叶泫芝身后,欲言又止。 “兰卿也想去救济这些人?”叶泫芝一挥袖,“可去也。” 兰凰摆手,“非也。月出国此时正是战时,一切从严,恐我们太过显眼,引起月出朝廷注意。”兰凰话音还未落,果然瞧见几个行踪鬼祟之人盯上了这边,交头探耳,其中一人撤回,想必是去通风报信了。 曦生尾生两处自也察觉到异状,吃食分发毕了,相互对了眼色,共踏上了寻人之路。 路上,与孟无湘一直鲜有交谈的叶泫芝突然问道,“孟渚,你们安清山,现今有几个叫乌岚的?”他展开一张通缉令,上头正是他所问之人。 “乌岚是山主独子,自然只有一个。他这名字都与我们这些弟子不同,并不是按着山门排资论辈取的。” “倒是可惜了那个痴情丫头。”叶泫芝摇摇头,将那画像撕个干净,一拂袖走在了前头。 孟无湘生了满心疑惑。安清学宫的事如何外泄得如此厉害,连这老头都知道晋白芨和乌岚的恋情了? 这一小段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此行是要去一间破庙,昭福身为一个为人绑定姻缘的桃仙,别的本事弱些,可寻人这事可算有几分绝技。他讨来那几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掐算很快就晓得那几个安清学子下落。叶泫芝又用虚镜在那附一照果然瞧见了几个年轻人。 易珍初一瞧,虽离开安清山许久,但他还是一眼认出几人身着的是安清学宫的道服,虽因所学之类不同而略有差别,但那襟口附近绣的天书体的“安清”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孟无湘再一看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当下便匆匆赶去。 这地方离城镇不远,战乱之前就已衰败,战事一起,安清之事又令民心惶惶,仅存的那几个和尚也离开此地更谋生路了。不过随着白渊一路打听,此地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几个月前,此地的方丈贪图功德,从某地捉了个男鬼,希望可以超度他,彼此得利。谁知这鬼怨气太重,闹得寺院上下鸡犬不宁,方丈见状不妙弃了寺院携了徒弟去往安国另谋生路,只剩那男鬼在此,日日夜夜游荡,见人就寻妻,众人都避而走之,恐遭了不测。 这传言,自然是真的。 安清山出来的弟子并不惧这些鬼魅,他们与这男鬼相处甚好,易珍初孟无湘两人带头进寺寻人时,这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正与这男鬼一道坐着,其中一位激愤地手指苍天,“什么月出之国?清辉皆无,藏污纳垢!我看倒不如将此换一方天地!” 十一章(四)男鬼与真相 正说到此处,只听“咔嚓”一声朽木断裂,里头慷慨陈词的学子戛然而止。叶泫芝将脚从积满灰尘的匾额上抬下来,隐约看见上面“春鲤寺”三个字。 “有意思。”抬眼看去,那几位学子先是十分紧张,瞧见孟无湘后又松了一口气。 “无湘!”“师弟。”有两位是与孟无湘相熟的,见了他,有些激动。 孟无湘充了中间人,将各位一一介绍了一番,两方又重新围坐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其他人物与关系时,孟无湘都只是平常介绍,介绍叶泫芝时,孟无湘却只道是其是归云客栈的老板,非同常人,兰凰乃其下属。也是不想引起波动。再有是介绍易侯,特意说明是昔日学于安清,可称一声师兄。最后一个是敖曦生——“这位是南海龙宫的大殿下,是我在外交的朋友。” 喊出“无湘”的是晋白芷,听名字就晓得是和晋白芨师出同门,孟无湘每每见他面上总带着笑。两人不但是同门,还是亲兄妹。晋是月出国姓,二人本来生于月出皇室,生父是个不权势的子爵,母亲是个貌美侍女,生父因意外去世后,兄妹辗转进入安清学宫。晋白芷兄妹与孟无湘同选了一门咒术课,因而熟识。 另外一位出声的是与孟无湘同拜在孟先生门下的师兄,唤作孟斯湘,剑眉蓝衫,平时各选各课除了早晚两餐,唯有课间休日才一块儿谈天游戏,性子也算沉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是乌巍,是山主乌虚舟收养的义子。鹿眼圆脸,年纪尚轻,心直口快,乌虚舟为其取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他能够稳重一些。平日里孟无湘与其接触不多,算是点头之交。 余下那位便是乌岚了,全学宫都知道他是晋白芨的心上人,他也从没解释过什么,算是默认。诸位进门后,入眼的不是四道身影,二是五道,乌岚就正与那传说中的男鬼并肩而坐,孟无湘介绍完所有人,大家各自打了招呼。 那鬼也十分有礼,看起来颇有教养,道了一句:“请诸位仙君仙姑安。”方才曦生进门瞧他,便觉得熟悉,只见他对旁人都不太关心,可听见“薄奚尾生”几个字,瞧了瞧薄奚世子,倒还有几分欣慰之色。 瞧得见那鬼的孟无湘一听这声音,竟还有几分耳熟,必然之前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记忆中有一道声音豁然出现—— “陌生的过路人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妻子?她最喜着靓色绯色的衣裳,无论何时,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正是他此世转生之前在白渊古地只闻其声的孤魂野鬼。他心中顿生疑云,但此刻一个来路不明的鬼魂自然比不得帝师之死的真相,他按住好奇心,没再问下去。 这时,偏是乌巍一句,“薄奚世子的模样,倒与这鬼有几分相似。说起来这鬼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在下薄奚鸿雪,字浮生。”那鬼淡淡道。 薄奚尾生只是凡人,此生未曾修道,自是瞧不见也听不见。叶泫芝听得这名号心中一跳——这不就是曦生前世为女子的夫君吗?曦生面色也有异,叶泫芝不知曦生桃花树下梦三生,已然晓得此事,只是想打趣一番薄奚尾生。 他问薄奚世子,“薄奚鸿雪可是你的先祖?” “确然。”尾生作为唯一瞧不见这男鬼的人,不知其中缘故,“那是上个人间世代的先祖了。英宗神武,唯一一件出格之事便是三军兵临昙城城下只为已为颜将军夫人的顾家九小姐,后人说这两位“鸿雪照卿,浮生一笑”天生一对,自成诗文。如今民间也有帝后的传说,只是真假不知。如今薄奚皇室都是这两位先祖之后,叶老板何故问此事?” 曦生闻言,瞧向那男鬼,若有所思。“这位英明神武的薄奚先祖正在你对面。” 薄奚尾生一惊,半信半疑。 叶泫芝一笑,不再说什么。 男鬼也一笑,颇为苦涩。 这一段插曲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易珍暻的死就像一把刀,时时悬在易侯心中。死讯只一封信,无人面述,许多个日夜,在未见尸身以前,他都抱着侥幸,想着也许只是一场恶作剧,或者珍暻只是厌恶了这时间的险恶,找了一处隐居罢了。尽管她面容逐渐苍老,注定死去,也只是自己的妹妹。一个哥哥,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今,案发当场的四个年轻人就在眼前。 “可是他杀了珍暻?”他声音紧张得有些喑哑,指了指薄奚尾生。 “不是。”乌巍抢先回答,“在此之前,我们没有见过薄奚世子。” 男鬼与薄奚尾生同松了一口气,算是彻底洗清了嫌疑。 易珍初又问,“密信中说,月出将军欲毁安清山门,何也?山主派尔等护送吾妹,以尔等本事,何故使其遭暗算?”说到后半句,易珍初痛失亲人的哀恸压抑这些时日,泄露了一些出来。 “还请易师兄节哀。”乌岚此时站出来,“此事说来,是易先生受了安清的连累。这些人原本的目标就是安清,因进来月出各地起义军四起,安清山向来虽不干预国政,却深知民间疾苦。一花一叶总关情,眼见那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岂能袖手旁观?”见易珍初点点头,他又道,“易先生进山之时,安清山就已经身处困境,朝廷兵马将安清山围了整整一圈,先生来时,他们还晓得收敛一些,做做样子。”乌岚看向易珍初,“师兄也当知易先生来安清,也有您的一些关系。” 易珍初叹了口气,“安清盛名,加上我曾从师,珍暻必然是要去的。” 乌岚见他理解,继续道,“我们被指派出山的前一晚,易先生便已经察觉到学宫中的不对劲了。但若不是易先生的到来,恐怕安清学宫与朝廷真的要动起手来。易先生停留得愈久,于朝廷愈发不利……” 乌巍在旁连连点头,晋白芨也道,“易先生离山前几日,我瞧见学宫外的火把又涌动起来,怕是山下的人等不下手了。他们做事向来不择手段,后山那些尸骨也是他们做的!” “什么后山的尸骨?”孟无湘蹙眉,“信中不曾提过。” 孟斯湘一脸凝重,此刻也开口,“为了有个破安清山门的借口,那位大将军屠杀了五百平民,刀伤也有,剧毒也有,妇婴也有,同门中有修习法术的,触碰尸体能寻得死因,学宫上下自也十分痛惜扼腕,施以救助本就是为黎民平安,可却让黎民惨死。那将军杀人如麻,如割草芥,待尸身也如畜生。同门看不过去,将这五百枉死平民葬在后山一处,也立了坟碑。那帮无耻小人,还四散谣言,说是我们安清山杀了人,那密密麻麻的墓碑并非刻意隐藏,易先生一行怕是瞧见了,才与宫主有了密谈。” 第十一章 (五)安清四子流浪记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易先生从宫主书房出来后不久,面色有些苍白。当时我与乌岚下了学,正巧见这一幕。第二日我便与他们几个指派出去保护易先生。” “易先生学生众多,想来知道此事的也该有几位。”晋白芷看向易珍初,“想必易师兄也问过易先生的学生们,您应当知道我们所言非虚。” 易侯点了点头。愤慨哀伤之情同在,随即闭上眼。“珍暻的学生我问了一圈,确有几人察觉山上有几分怪异。其中安康与我道后山有一片墓地。与你们所言相符。后来珍暻罹难,安康便更觉蹊跷。可再多的他们也说不出来。”他睁开眼,“接着说。”安康,便是那位亲王。 “正如密信所书,我们四个保护一路护着易先生,可刚下了山,第二天便见安清山方向起了浓烟。我等奉命护行,只得继续向前。我等猜想起火只是个意外,否则以学宫之大,烧个月余也不见得会停下,可这火不过片刻便熄了。而火光熄灭之后就再也联系不到宫内人了。与此同时,常有鬼祟之人出现,一路尾随,直到糖坊镇,我等写下那最后一封信。”晋白芷常带笑的面容此刻也严肃非常,“当时人群中先是一片骚乱,易先生爱生如子,命我等优先护着学生们,我们就只好分开行事,乌岚留下保护易先生,我与乌巍留在易先生的学生们身边,斯湘去查看情况。” 说回当日,那人群骚乱只是一小阵,原来是一只巨大木球滚来,孟斯湘只微微一点,它便停住了。那球停住后,安清这几位也不敢掉以轻心,孟斯湘侧耳静听,突然闻得一声“咔嗒”,似是机关的声音,木球原本光滑的表面中出现几个小圆孔,孟斯湘仔细查看,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那句“大家小心”的话只说到一半,从那小孔其中之一射出一枝毒箭,正穿过了掀帘准备下马车查看学生情况的易珍初的喉咙。速度极快,在空中留下残影,这一击致命,干净利落。 而就好似在附近埋伏许久似的,官府的人马从四面涌来,乌岚首先反应过来,又匆匆发一信,而那糖坊镇捕快中正有一位瞧着眼熟的,这时他才恍然大悟。那位面熟扮作糖坊镇捕快月出副将大喊,“苍国怀亲王的世子杀了安国帝师跑啦,快抓住他的亲信们!”安清山这几位学子自然不是薄奚尾生的亲信,薄奚尾生也并没有杀人,一切不过是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 四人满含冤屈,却不得施展——若不束手就擒,必然会与普通人发生冲突,而除了“不可背叛师门”“不可同门相残”之外排在《安清学宫弟子规》第三条的便是“如非身处极端特殊之境况出于自保,否则不可自恃身份借修行之力欺压、伤害普通人。”此刻诚然并非不能自保之境况——被暗杀的是安国的易先生,受惊的是百姓与易先生的学生。一片慌乱中,糖坊镇层层上报,这消息传回去也不知要多久。易先生的学生中自有人安顿,而这蹊跷的一切,明显还未到令着这四人被逼到不能自保的境地。 正如乌虚舟为了保全安清学宫自愿接受朝廷审查,这四位安清学子也为了止乱自愿受了拘捕。安康亮出身份,命这糖坊镇长官将此案彻查,并放四人——这位亲王一路以来对这四人早有了大概的了解,比起无端揣测,他更相信自己。而这不下令不要紧,一下令才知道这糖坊镇群龙无首,被把持在当地几股势力手中。他这无实权的王爷动不得地头蛇,而得了消息火速赶来的太守是次日才到,一来便扑倒在地,易珍暻的尸身早已收殓,而被所谓的糖坊镇捕快捉拿的“谋害帝师的苍国怀亲王世子的手下”却不知所踪。 事分轻重缓急,为处理恩师后事,安康只得先随同窗先回昙城,以后空了再亲自督查此事,将寻找安清四学子与整顿糖坊镇之事交代于太守。 从易侯再探糖坊镇套出的消息来看,成效还算不错。 而这遍寻不得的安清四子,究竟去了何处? 他们当日被塞入囚车,蒙住双眼,喝了一碗水,便不省人事。再醒来,已能听得乡音了。也就是说,他们被带回了月出国。将得知本国阴谋的安国帝师谋杀致死,随之栽赃嫁祸给苍国失踪的世子,又冒充糖坊镇捕快困住各有本事的安清学子,预备着杀人灭口,可真打得一首好算盘。 前头也说,晋白芨晋白芷兄妹与孟无湘同修了咒术,囚车晃荡了个把月,不知走向何处,一日囚车突然在午时停住许久,听见那霍霍磨刀声,他立马汗毛直立,心道此刻该是生死存亡之际,可施法术以自保。 不止是他,其余三人也是如此念头。 晋白芷念咒施法,四人眼前黑布如无物,果然瞧见一个刽子手正磨刀。四人皆修习武学,各有武器,乌岚的那柄浮雪剑唤出来便斩断四人囚车与身上枷锁。虽然月余不曾好好休息,吃食也仅是维持生命,但以四人在安清学宫也属拔尖的实力,对付这些人也是绰绰有余。 逃脱后四人找了一处溪水洗衣洁面,虽身上钱财尚在,却因通缉告示不敢入客栈酒馆等地,只得每到一处寻一破庙或荒屋,有时只能宿于荒野,采摘些野果以果腹,并商议如何返回安清山禀报帝师之事。 四人叙述既罢,个个垂下头来。“是我们护卫不力。还请易师兄责罚。” “也怪不得你们。”易珍初拼凑出事情真相,又如何忍心责怪这些孩子?“天命罢了。”他叹了口气,“苍国形势如今稳定,怀亲王登基为帝,我与薄奚世子行事便宜,或可从中帮忙斡旋。” 叶泫芝却敲起了锁灵塔,里头传出空灵深远但回声,“他们几个大概是回不去了。” “为何?”乌巍性子急,急切地问。 曦生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怕叶泫芝措辞不当,使这几位年轻人更加沮丧,抢着道,“诸位下山后,乌山主自愿受查,月出朝廷随即要一把烧少了安清学宫,晋白芨……晋姑娘”他瞧着晋白芷与乌岚二人,有些说不出口,“……为保全学宫,献祭自身魂魄血液于祭台,将安清学宫隐于世人面前,才使学宫幸免于难。除非你们可以联络到学宫中人,否则恐难以入其中。” 晋白芷与乌岚登时脸色俱变。 也许晋白芨一片痴情,并非一厢情愿。 第十二章 (一)白龙还南海 情虽只一字,却分许多。不只限于男女之间。 昭福瞧着这一帮年轻人,又看看在自己身边安然入睡的白樱落,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那短暂的愤然之后,乌岚表面看来平静了许多,与同门师兄们围火磋商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孟无湘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望向易珍初,“此事我们应当给安平侯府一个交代的。” “不错。”乌岚点点头,“我们若能沉冤得雪,也能借此向安苍二国求助以营救父亲。救出父亲……便能回安清,那位泠生先生方才也道阿芨还有生机,只要安清学宫重新现世,阿芨便能回来。”提起晋白芨时,他的语速慢了许多,又看向晋白芷,似是心虚又像是愧疚,声音低了许多,自言自语道“我不该把她留在山中的。” 晋白芷第一个点头,他拍了下乌岚肩膀,“我同意乌岚所言。于公于私,都该当如此。”他又问,“那位泠生先生把你单独留下,可说了什么?” “……还不到说的时候。” 孟斯湘乌巍两个都无反对之意。而首倡者孟无湘却似漫不经心,晋白芷一个后肘杵来他才回过神,“我……我是该与诸位师兄的一同处理此事的,可是,我……”孟无湘下山是为曦生,自然是担心曦生安危,不知怎的,他心中总是隐隐不安,即便现在寻得师兄弟,这不安也并未有半分减去。心中所想,自然不能为旁人知。易珍初也看过来,孟无湘却不能坦白。毕竟前头还称兄道弟,总不能和易侯说,嘿,其实我上辈子是你爹。 这太荒诞了。 “孟渚先生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连薄奚尾生也过来凑热闹,其实他心中清楚得很,孟无湘也是担心有叶泫芝这个变数在,阿惹转世必定是要折腾一番,前些日子受的那点苦头,大概连个开胃菜都不算。 孟无湘看向叶泫芝,叶泫芝看向曦生,曦生看向哄白樱落睡觉的昭福:“昭福兄,你开花了。” 兰凰站在随手摘了朵花,嗅了嗅,“是桃花开了。” 昭福一个假笑打发了他们。 安清四子仍旧一脸疑惑。 几乎被人遗忘的男鬼此时晃荡过来,对着曦生满含深情,试探地交了一声,“阿照?” 敖泠急忙摆手,“我是男的。” 兰凰受了虚空之主示意,将男鬼拎得远了些。安清四子眼中的惊疑更甚。 这一番下来,叶泫芝一句话就打发了这些他觉得碍眼的:“此事不决,后患无穷,更待何时?” 既然他都发话,自然也没谁敢违逆。安清山五位学子加上易珍初薄奚尾生,在兰凰的护送下,一并赴安国。眨眼之间,世界就清净了。旁边的火堆空了下来,曦生问,“君尊,您是有了什么喜事吗?” 叶泫芝便敛了笑容,恢复平时模样,“没有。” 曦生却忧愁起来,“您笑得这么开心,必定是我死期将近,您又能收得一缕新魂。您也不用安慰我,我早就知命了。”道着,眼一闭,“您动手吧。” 敖泠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样子让叶泫芝哭笑不得。“诚然,你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可我没有……” 白龙殿下没有听完君尊的话,满心愁绪,突然想起什么,“此处小仙离家很近,小仙想临死之前回去看一看。” 怎么听,都有种悲壮的意味。 叶泫芝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火光跳动,映照在二人面上,明暗之中,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那是危险在不远的直觉。四下望望,倒也没有什么。桃仙怕火,拎起小龙女向后挪了挪。再一回头,男鬼正在神尊背后。那场面十分诡异,惊得叶泫芝一身冷汗。 神尊刚才那大约是个白眼,又或者是曦生昭福看错了。 男鬼默默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曦生瞧着他,有几分可怜。“要不,回去的时候把他也带上?” 白樱落睡得迷迷糊糊,“回家?” 敖曦生的家是南海龙宫。说是龙宫,因为王后是氐人族,所以有许多同族在龙宫都能谋得差事,四海中,唯一一个仙魔共处的龙宫便是南海了。曦生是在氐人族领地与龙宫之间的轮流看管长大的。在仙魔两道,曦生都是被宠在手心的宝贝。 瞧着熟悉的海滩,敖泠生出一种夕阳西下的惋惜之情。也许,以后也不得见了。 “龙宫在下头,”曦生念了个什么咒,一一点了叶泫芝昭福的额头,犹豫片刻,也在那男鬼额上点了一点,回首向白渊,“白龙樱落,你可跟好了。” 曦生拂袖起风,化为龙身,“上来吧。” 叶泫芝即刻到位,昭福拎起男鬼稍迟一些。曦生动身,白渊化龙,跟随其后。 一入水,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曦生方才咒法,不但避水,还能瞧清无光处的水下景色。群群游鱼侧身而过,见了两龙无不放缓速度,原地摆尾以示恭敬。曦生也晓得这几位不善水,故意放缓了速度,让他们尽览南海,一路上龟蟹虾鲸,见龙者无不匍伏。五色珊瑚摇曳生姿,群鱼嬉戏,水草漫绕,偶有光折入,顿如宝石之泽。 一路饱看风光,不觉龙宫已近。门口的蟹兵守卫识得曦生,见了为首的白龙,连忙俯身行李,“拜见大殿下。您这次回来得可真早,王上王后若知,必然欣喜。”说着,引曦生与其友人入内。 两白龙化作人形,随之而去。白渊首次入龙宫,瞧着其中并不如昔日所读话本子上的那般奢靡,只是比起人间,精致大方许多,珍珠珊瑚之类多了些,并不算铺张,内心暗暗感叹,还是眼见为实。男鬼也对此地颇为好奇,打量一番,受了叶泫芝一记眼刀,不敢多说。 委实不知,这位虚空之主究竟为何瞧一个不得转世的鬼究竟为何如此不顺眼。昭福心中起疑,且看且思索,百思不解。 曦生原本近乡情怯,自是不知这几位朋友各有心思,入了龙宫又满心欢喜,期盼着与家人团聚,也是顾不得其他。 前头引路的停住脚步,通报道,“王上,王后,大殿下携着朋友回来啦。” 叶泫芝抬头一看匾额,“鲛泪殿”。“这南海龙主,也真够反骨。” 第十二章 (二)龙主之伤 天宫所禁,他非反其道而行之。虚空之主瞧着这殿名,隐隐地有一股不安之感。 龙族之役,也许快了。 叶泫芝一边寻思着,路上一边漫步龙宫其中,只跟着曦生脚步,却察觉出丝丝异常。这座龙宫,未免太过安静了。珠帘摇动,红柱金光,往来婢女侍卫行色匆匆,并非一处仙境该有的常态。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我儿曦生,怎的此次回得这样早?”南海龙主敖纯,与曦生有五六分相似,若不是那一身专属制式的衣裳,说他是个白面书生也有人信。他端正坐于雕花贵妃椅,气息似乎有些虚,“怎么此刻回来?” 先前那些揣测,似乎都得了验证。就连白渊也瞧出这龙主对于远游而归的长子有些冷淡,她偷偷地拽过敖泠的衣角,侧耳道,“师父,令尊是不是不大喜欢你?为什么你回来,他一点也不高兴呢?” 不需白樱落之语,在最初返家的兴奋过后,踏进鲛泪殿,瞧见父王脸色异常苍白,便觉出了大事。行动快过思绪,直向敖纯所在。 桃仙对气息一直甚为敏感,“你们可闻到血气?” 敖泠半跪父亲身前,惊呼一声。南海龙主头倒在长子肩上,气息不稳,强撑着这一会儿,长子去扶,满手血迹。 “父亲!” “我儿莫慌……我这副样子还是被你瞧见了。唉……你回来得……不是时候。” 曦生哪顾许多,“父亲!”说着,运起全身灵气,输向敖纯。“父亲,我一定会治好您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南海龙主体内,敖纯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此事不可声张,”敖纯缓过来一些,与曦生叮嘱,“免生动荡……你这几位朋友,还应尽早离开此处,恐受了牵连。” 锁灵塔一晃,其中流出一股纯净灵气,源源供给给曦生,使其不致灵力枯竭。“既然龙主不欲外人知,那本座假装不知便是。”话落不久,灵气之流顿住,曦生补回所失,敖纯也恢复了七八成,身上伤口也逐渐愈合。 曦生扶起父亲,可南海龙主又匍匐下去,“南海敖泠,多谢虚空熠铉君尊相救之情。” “起来吧。本座救你,并非心肠好,言谢倒也不必。本座何须避祸?说起祸事,你们这些都加起来,未必有本座更令天宫震怒。”熠铉拂袖收塔,“你只管道来。” “父亲,母亲呢?”曦生搀扶南海龙主,焦急问道。 敖纯安抚长子,“泠儿不必担忧,你母亲此时还算安全,伤也并不重。”他目光转向白渊昭福与那薄奚男鬼,“这几位,恐不如熠铉君尊来去自如。”又见白渊龙气,“这位小友怕是刚化形为龙,可却不知如今我龙族将陷绝境,做条鱼大抵也是自在的。” “哦?”桃仙方才虽不能帮上什么,却也是力不能及心已至。听龙主这番说辞,倒像是龙族将有什么灭顶之灾。“您猜的确实不错,可何故龙族将陷绝境?” 话都被昭福抢了的白渊,也好奇地瞧着敖纯。 曦生却一脸凝重,愧悔皆有。 “此事虽是几百年前我这儿子还未出世前才有了苗头,可种子却不知是多久之前种下的,太久了。” 世人皆知仙魔有别,却也不知两者同根同源。氐人族原本也是地上神族,双足行走,可因人间一时代期间与天神在半神之事持不同态度,栖息之地便被天神降下的地震崩塌,海水将陆地淹没,自此反叛为魔,除了另寻陆地的少部分氐人,剩下的大部分逐渐在水中生出了鱼尾,此后偶尔现世,被后人称作鲛人。鲛人与天神之仇久来,虽无大战,磕磕碰碰却不少。而龙族统管天下之水,尤其是南海龙族,世代与氐人族关系友善,时常互通有无。天宫惧疑,乃派四海仙君,共协水事。时至曦生出生之前一千年,龙族水事之权以东海为首,四海仙君亦听令东海。若事关氐人族,可先行处置,不必通报。两方势均力敌,直至曦生出生前几百年,人间有三年南极无雪,致使各地风雪异时,靠近极北有一处地曰照雪城,戈壁白沙,绿洲只数片,狭且各不相连,城中百姓全靠积雪过活。照雪是座远近闻名的古城,据说上世代苍国英宗与其后在此有一段故事。偏的三年无雪,日头也黯淡。 北海龙主救民心切,欲行雨雪以救万民,北海仙君却以天宫未有旨令为由反对。龙主行雨雪向来不受天神所制,两方争执不下,南海龙主便依着惯例行雨雪,救一方百姓。北海仙君因此恼怒,卸职而去。因此贬谪渡川神君时,将他派去北海做了个仙君。也就是这之前,东海龙主的大殿下——敖纯,前往南海看望二叔南海龙主,邂逅了氐人族的三霖公主。 一龙一鲛互许终身,彼此深爱。而年轻人脉脉深情,却成了天宫的一颗钉子,不除之不快。你当只缘泽宫与虚空两处晓帝姬转世何在?天帝自然是晓得的。但此世帝姬一有渡川熠铉濯苏白渊等保驾护航,二来做父亲的暗中也必定出了力,三是天帝乐见子女吃些苦头长长记性,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能将氐人族的公主东海龙族的大殿下凑齐了一并除掉,何乐而不为? 本能挫一挫龙鲛两族的锐气,未想自己闺女仍旧脾气如此大,一出生便灭了火,天帝无奈也只得放弃了原先的筹谋,静待时机。寻了个由头,罢掉南海龙主,由敖泠接替,也有挑拨之意。旁人听着,这等心机也教人心累。 “瞧着这状况,这时机是到了。”熠铉道,“栩容那老小子滑头一直颇多,这回却是为了什么?” 敖纯沉默起来。不久又道,“其实,大抵也是与氐人族相关。昔日那位卸职了的北海仙君,转职入天法司做了秋官。前些日子,他上书道曦生与逃仙昭福相互勾结,云云好几篇,造出了个‘匿龙隐树’的词……” 第十二章 (三)四海之下危危矣 龙树闻此,愧之又愧。 “在下便是昭福,是我连累了曦生。”昭福俯首道,“龙主若有何处用得上在下,绝无推辞。” 曦生也道,“是我四处游荡冲撞,不知顾家,”泪未下,眼尾已红,“父母生养之恩,不知回报,反倒害了父母亲族……” 敖纯摇头,“不过一个借口说辞罢了,若无此事,也有别的。说起昭福仙君之罪,也与我儿相关,”他摸了摸曦生低下去的后脑勺,“我与你母亲不盼别的,唯愿你平安,今日看来,我儿注定不能如我夫妻所愿了。你生来背负大劫重任,难敌天命。” “我大抵知道那秋官是谁。”白樱落冒出头,她拽着曦生衣袖,“他在归云客栈时,也是那般不讨喜。” “这个小神仙本座先记下了,秋后算账也不算迟。” 男鬼默默无语。 “那母亲……现在何处?南海究竟出了什么事?” 照面过后,曦生将友人与父亲相互介绍一番,将众位安置下来。熠铉也知自己不便插手,若如前次般扰乱因果,不可设想。只是今次曦生之命,在未生之前已被昭福扰过一次,若此时出手,可否算是拨乱反正?熠铉静坐龙宫一房,侧耳细听,搓摩衣袖,生生磨出一个洞来。 白渊推门而进,自顾自倒了杯茶,昭福与那男鬼在其身后,不知这丫头哪里得了如此底气在此如此放肆。 “神尊亲耳所闻,那三年可刚好是您守着阿苍引我离开极地的那阵子。凡事皆有因果,您可后悔?”她吹一口茶气,氤氲中道出许多藏了许久的话,“不管您后不后悔,反正小仙是后悔的。我若能在人间多待一时半刻,阿昭此生也绝不会再度被困白渊,那个叫易珍袀的姑娘也不必为救他而死,易侯在时,他却不知那是他亡妻的哥哥。”白渊笑起来,“熠铉神尊,您前些日子又平地在无泠城造出一家客栈,困住这些仙君,若非如此,那秋官也不至于紧抓不放。如此种种,您还敢说您超脱这因果轮回之外吗?” 熠铉未曾回答。只坐听曦生动静,其他充耳不理。 却是桃仙昭福听了这许多,思绪翻涌,“你是,当年救我的那位樱仙白渊?你为何救我?为何修成为龙?樱仙……白樱落……白渊古地诅咒……白渊……帝姬濯惹……转世白龙……”一幕幕闪过,却穿连不起。“是谁杀我,是谁救我?” 男鬼只望着那壁墙,不知在想些什么。 隔壁红粉珠帘飘摇之内,父子俩暂别诸客,再续前话。 “你母亲……如今怀着孩儿,”敖纯眼中忧虑更甚,“躲避追兵途中幸得偶遇蓬莱仙人七空子。他是往天宫寻司命璧琼不遇,返程碰巧遇见,明了原委便收留了你母亲,阿霖此刻还算安全。此事还因那秋官。他几次上书都是针对你与昭福两个,兴许帝后念着帝姬,未置可否。可上个月他又新上一折子,除‘匿龙隐树’外,又提氐人,说你母亲出身魔族,其心不正,教子不严,又拿出一张人间的通缉令,作为辅证——这便又扯到你的身上来,弯弯绕绕一大堆,不过还是原来那些汤药,换个瓶罐罢了。只因氐人所存与你母亲倒灌海水之事始终是天宫隐痛,如今提出来,直戳帝后之心。天法司大权不全由帝后做主,其主乃当今天宫太子,当即以此借口命天军府协其向南海索人。” “首次来龙宫索人的天兵不多,大约廿三十,前来示警,为父从中斡旋,尚能应付。却不知他们声东击西,主军陈兵百万,奇袭你外祖芪汶王大营,意图困死氐人一族。密探消息来时,阿霖愤而执剑,一道身影奔去,我匆匆跟去,路遇千百天兵,寡不敌众……”南海龙主顿住,“便遇见了蓬莱散仙施以援手我,才使二人幸免于难。” 曦生急切,“那母亲身子可好?外公那里又是何状况?” “为父护在身前,当是无恙。蓬莱多仙草,倒也不必担忧。”南海龙主闭眼,“我儿你不该此刻回来。你可听得这海中浮动之音异于往常?” 曦生放下心来,却不解,“孩儿来时未曾注意,此时回想倒觉异乎安静。可是那番打斗之声惊了海中水族?大难之前,水中皆是平静。” 敖纯冷笑一声。“四海皆以东海为尊,无论龙主或是下派的仙君,乃至天宫旨意下大,若要在其余三海行事,都得与东海知会一声,而今大军围我龙宫,要么东海沦陷,要么绕过了东海——龙族尚不可知,氐人族,情势危急啊。” “那外祖处岂不危矣?”曦生胸前衣襟起伏,不知如何相助。 隔壁男鬼也与熠铉神尊静听着,突然道,“若是我欲剿氐人族与龙族,必会放出些许氐人残党,围困此地,等他们来此求助,再以通敌之罪将龙主乃止整个龙族论处。” 熠铉闭目的睫毛动了动。 在白渊的照料下,昭福也恢复如常,他瞧向这男鬼,“敢问这位薄奚兄生前是何营生?” 男鬼答:“杀人,征战,为帝王。”是个狠角色。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一阵水波震动。 “这外头,也是个要当帝王的。”薄奚男鬼这一番话,恰恰就应了。熠铉将男鬼收到锁灵塔里,问昭福,“你可要领着那小雪女撤离此地?现今还来得及,待会儿他们包围聚拢起来,却不知如何。你要走便走快些,免得待会儿遭了天兵的擒拿,数罪并罚又带着累赘,可不值当。” “樱落不是累赘。”昭福道,“天兵围困此地,真如那鬼兄方才所言,是个局?” “有些圈套,即便拙劣,一眼就能看穿,为了看重的人,也还是有人义无反顾。”熠铉慢慢吞吞正好衣冠向外走去,“你在白渊古地受天官们围攻时,曦生与小雪女可从未弃你而去。” 白樱落被戳破心事,低下头去。“您何必再提?” 这等同默认。桃仙心绪更乱。“阿泠……” 却闻熠铉又道,“对你一个半路遇见的陌生人尚且如此仁义,难道你以为敖泠会弃龙氐两亲族与南海众生苟存逃命?” 第十一章 (四)应龙生,应龙死 正说着,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昭福开门,便见敖泠。深水中,这位南海大殿下像是穿破幽暗的光,想要引领友人离开危地。他急急道,“实在抱歉,南海不宜久留,来日若有机会,再请诸位来此做客。还请几位随我离海。” 熠铉一笑置之,“在我眼中没什么险境。这里鱼虫缤纷,总之闲来无事看看,曦生只管做事,莫分心。”说着晃了晃锁灵塔,“那位薄奚家的皇帝还在此处,便宜他了。” 白樱落也道:“师父,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不走。” 唯有昭福不语,却也未踏出房门。 这状况令曦生愈发急切起来,踱步催促,“这……方才外公逃脱至此,埋伏多日的天兵借故攻我龙宫,形势非一般危机,大有可能枉及整个龙族。虽虚空之主不受天宫管制,因我而涉身此事,总是不妥。白渊你已是龙族,若能逃出,也算是我龙族一线生机——若早知如今,我自也不会助你化龙……昭福兄,你的故事,我大概只能下次再听了。还请几位暂离。” 曦生语落,终于听到桃仙回复。“我本待罪之身,也不嫌多这一罪。”昭福看向他与白渊,自嘲一笑,“可笑我昔日以为寻得仇家,如今历经种种,我也不知道那个故事究竟是如何模样了。” “诸位今日之情,敖泠若有来日,必衔草结环以报。”曦生眼尾愈发红了几分,强忍泪,“战事危急,我为南海龙主长子,当杀敌上阵以充先锋。还请诸君保重自身……” “这么些个闲人,怎能让你独自去?”昭福摇摇头,随手铸出一柄桃木剑。 “曦生,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熠铉摸摸少年的头,“世上还有许多风光等着你去看,来日方长。” 白渊也蹦跶起来,拽着曦生衣袖,“师父,若我立了战功,你可得好好的奖赏我。我想想,该许个什么愿望呢?” 敖泠的目光一一走过几位友人,展出一个噙泪的笑颜,“得诸君为友,乃曦生此生之大幸。” 天兵压南海全境,凡人远远看去,不过是霎时间乌云密集了些,海水如死水般平整,这种天气不可打渔出海,之前入海的远航船也忧心忡忡。黑云压平海,这景象,太过邪门。不多时巨浪掀空,天雷撕海浪,白昼眨眼如夜。凡人肉眼所不见的,是一场之混战。 天法司所掌天兵由上下及四方呈包围之势扑来,直奔南海龙宫。现任武令长兼天法司主是太子濯苏,自他新上任,将武令服制改为赤墨二色,如今百万之众,除外借的二十万卫天军铠甲为银白,其余八十万赤墨武令同出,尽是一片肃杀之气。 太子猛冲于百万天兵之先,灭氐人之国时还算隐秘行事,携兵二十万,奇袭速决,而追落败芪汶王至南海前时,早已埋伏八十万先军,期图一举歼灭与鲛人存有姻缘的南海龙族。但见濯苏直奔芪汶王,四下披斩开其亲信,欲取其命。太子之势破风穿浪,无人可挡。此刻突闻一阵琵琶声,琵琶声声悦耳令人沉沦,亦如刀枪锋刃索人性命。 南海水族由龙主敖纯所率,白渊昭福皆在其列。濯苏只闻乐声从对面阵中传来,但见一少年衣袂飘然而落眼前,护住芪汶王。此少年颜容如玉,扶拨琵琶,太子可轻松躲过,可天兵遇之,弦弦沾身见血见骨,他竟是凭着一把琵琶,生生为那老鲛人杀开一道血路来。 “外祖快走,孙儿殿后!”那少年急切道。 芪汶王犹豫片刻,只恨自己无用,还是躲在这少年身后,一路后撤,躲入南海水族阵中。 濯苏了然一笑,“我当时是谁,原是南海的曦生大殿。你说你天资难得,可惜就是命不太好。刚出生时要救父母,如今临死了,还要救这老魔物。”见敖泠生了怒气,愈发嚣张狠毒,“若曦生大殿识趣,束手就擒,我可以怜悯你英年早逝,给你留个全尸。” “休想。”曦生懒与他费这唇舌功夫。他虽无战甲,周身却笼罩一层灵光,其速之疾,所到之处都留一阵残影,连起来倒如一道白光。濯苏剑光与其两道白光时而交缠,时而暂离,整个南海水空处便如赛场,由他们恣意游荡。凡人看来,不过雷声闪电尤其惊人,却也不知其中奥秘。云头海上,苏曦两人兵刃相对,琵琶声片刻未停,弦弦音波可绞断天兵手足,道道向濯苏而来,濯苏手中的剑也直向曦生命门,招招式式都是要命。 曦生引开濯苏,为南海水族搏得一线生机。尽管如此,海上战况也甚为激烈。天兵总有百万,虽与氐人族一战折损了一些,却也还剩九十五万。这九十五万精兵,八十万是太子亲自操练出来的,另十五万是前任武令长即如今天帝手下的强兵,不说以一敌十,三五个也是错不了的。相比之下南海水族少操练,且加上氐人残余的一千,也只区区六十万,如何相抗? 龙主伤还未愈,带兵已是吃力。近百万之众呈包围之势,不断收束,南海水族虽有昭福白渊左右相助,已然现了败势。你若问熠铉?他早在曦生入阵之前便去会了会濯苏,本欲令其撤军,可那小子见了他这泰山便想起濯惹之事,剑拔弩张之下自然谈不拢。 濯苏末了还道,“若神尊记性还好,应该记得虚空与天宫的约定。此事,您不能插手。” 熠铉无奈,只得为曦生加了一层灵气护体,若灵气破碎,他便前来相助,却也不迟。 眼下濯苏太子修为几万载,曦生大殿区区几百岁,不是他的对手。十几个回合下来,曦生身上已许多血痕。有的深可见骨,有的浅至皮肉。血迹染红衣裳,蔓出纹路来。手臂的血滴答滴答,琵琶上也染了红。 “真的是可惜了。”濯苏歪头看他,有种天真的邪恶感,“若南海龙族不与那魔族过从甚密,或许大殿还能修成个应龙——你们龙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样的能者了。” “若无鲛人,自然也无我敖泠。”身上的伤曦生尚可忍受,他身姿如松柏,扶琴自持,眼见下头碧海藏尸,昔日故乡被蹂躏践踏,无名之火顿生。下头昭福也注意到曦生落了下风,前来相助。 “哦?匿龙隐树果然不假。又来了一个送死的。”两方缠斗,这回濯苏认真了几分,昭福曦生联手竟也只是疲于奔命。此情此景,曦生想起自己在桃树下的那个梦。也许,那不止是个梦。曦生一瞬间分神,瞧见下方海面巨浪滔天,中有一小舟,小舟里头竟有一婴儿,处处兵刃相交,那孩子大哭不止之声竟传入曦生耳中。不顾许多,与昭福对了一个眼神,曦生翻身下海,将那孩子抱了起来,濯苏哪里肯放过他?也随之而下。昭福紧随其后,却阻止不及。 一柄长剑,斜插入曦生后背,剑锋从下腹而出。曦生周身白光破裂,顿感剧痛。而除了这剧痛之外,眼见的怀中婴儿完好无损,却不知从何时起,散着金光。一瞧便知,这孩子是天定之人。除了那痛感,肩胛骨附近还有一种酥麻的痒感。 救了这孩子,是一桩功德。 作为回报,南海大殿下,此刻生出羽翼,化为应龙。龙羽一展,华光四溢,那光穿过大半的南海乌云,似乎求得了一线生机。战场双方屏息静听,一声龙吟响彻天际,震到九重天上去。 稳坐天机府的天机神君震感不大,他翻了翻簿子,又继续与首徒切磋棋局,“灵华,你说这是应龙生,还是应龙死?” “大局已定,乾坤自有造化。徒儿不敢妄言。”大司命仙长落子,吃子,一气呵成。“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 第十二章 (五)龙门坠龙 南海之水变为赤色,水面之上,从应龙处散出的银光,越云折出,几乎穿破这压海乌色。可这光最终却只闪耀一阵子,便黯淡下去了。昭福不敢拔出那把天兵神器,眼看它染了血迹。敖泠救婴成应龙,却昏迷过去,将堕深海。桃仙拼劲全身气力,将他扶住,不致下坠。正在艰难中,却闻濯苏冷笑,“今日虚空之主若是再往前半步,便是与我天宫为敌。” 昭福顿感到肩上一空。那哭泣的娃娃被扔到他怀中,突然止住了哭声。“你可以试试。”身侧传来熠铉的声音,与其相处这么许久,昭福还是头一次闻得他如此冰冷的声音,几乎将自己这一棵老桃树的枝干都冻住了,偏曦生趴在他肩上,熠铉一手护住恢复人形的曦生的后脑,一边唤出原炙,冰火两重天,“带着你的人,滚。”最后一声,熠铉降了神威,虽未用法力,百万天兵与南海水族也迫于其威严暂时停止了交战。 白渊脱战,化龙而来,见一柄神剑自自家师父后背而起,带起一道血迹,抛洒半空中。 熠铉怀中的曦生发出一声闷吭,缓缓睁眼。熠铉为其注入灵力以疗伤。 “师父你怎么了……”白樱落唤他,“师父。” 昭福抱着孩子,手忙脚乱。“阿泠……” “我没事了,莫担心。”他离开熠铉,自站在云头,“叶老板,您的救命之恩,曦生无以为报。您已经做得够多了。”伤未痊愈,却有送别之意,“还请您离开此地,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熠铉问,“你要与我从何处重逢?”他竟有些茫然。 “看我造化,也许天上,也许冥府。”曦生轻笑,“我就不送您了。” 须臾,熠铉悄然离开,曦生没有看到他面上是何表情。熠泠彼此都知,再见之时,他绝不是敖泠,别处无长亭短亭,一声叹息罢了。 敖泠化为应龙令南海水族士气大增,战局逐渐扭住,龙主深陷其中,不得脱身,余光瞥向长子,却深深地叹了口气。“苦了我儿……” 南海大殿紧盯天宫太子,身上伤口还在渗血,便以衣袖擦拭琵琶上的血迹,持琴气势如执剑,蓄势待发。“小樱落,昭福兄,我还能勉力支撑,请两位护好我父亲,他才是南海的主心骨。”他悄悄那襁褓中的婴孩,“这孩子该起个名字,叫什么好呢?这世上烟埃多,不如众人皆知我独醉,便叫醉之吧。我想,即便是两方交战,太子殿下应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是吧?” 濯苏痛快应了,“那是自然。” 昭福白渊皆不动,这番话像极交代后事,他俩无一应允。 “阿泠,你是应龙,会比这世间山河都要长久。”草木之心突然生出几分悲凉,“不必如此。” “师父,”白渊已带了哭腔,“我会保护你的。” 与二人的愁眉不展相对,曦生十分淡然,“若昭福兄是小樱落,大抵不会这样想。而今四海应龙只我一个,这劫,也只我一个人能担。而且——”他转过头,向白渊,“小丫头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到我濒死无可救之时,便是白渊之地重生之时。我愿为你们重昭福兄的故事,我大抵该是知道的。” 濯苏等得不耐烦,一剑直入,曦生重奏琵琶,四五道音波冲向剑锋,堪堪化解。 曦生一首捏住琴颈,一手拂袖,将昭福白渊与那熟睡起来的醉之送下,“家父便托付给两位了。”言罢,转头向濯苏。 “有点意思。方才看你年幼,不敢使出全力。如今我可不客气了。”濯苏用剑,向来是神君里的佼佼者,将这剑术用在一个初初有所成的龙仙身上,却是不公。更莫说得了暗号的武令逐渐包围聚拢,欲一拥而上,擒住南海大殿。 曦生手下捻出一曲曲琵琶音,身影飞转,琴音遍穿南海及上空。南海龙主听得便知爱子尚在,便专心攻敌,一番厮杀,却觉天兵少了许多,得昭福白渊左右相助,渐渐有了有转败为胜的希望。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我突然改了主意。你的琴确实弹得不错,若你肯降我,我便饶你一命。不过这南海龙族我确实保不住的,这整个龙族,都该敲打敲打。” 剑锋倒影中曦生瞧见了武令正于此处聚齐,知他是分散自己注意力拖延时间,濯苏又道,“蓬莱仙境的七空子罔视法度,兼之东海龙主——是南海龙主之父,大殿的亲祖父,怎样都不肯配合天兵共围南海。我方才调了十万人马前去讨要氐人残党,你猜东海龙主与七空子会不会老老实实交出来……” 敖泠怒气冲顶,双目赤红,曲中戾气更盛,先前不过以求得胜自保,此刻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被逼到绝路,圣人也不能毫不起波澜。一道道音波所含术法攻力愈发浓重,与濯苏剑气相杀相抗。然此番曦生无论攻守,皆朝东北,距离跨度之大,兵刃相接与琵琶乐音动静之响,引起了地上各国百姓国君注意。两人一追一逐,半个时辰不到便离了南海主战场,一路向东北,接近东海之境。其中围观之人,有不明者,自也有能者。东海毗邻苍国一角,是安苍二国又一交界处。 至此处之前,苏曦两个漫过苍国国境,安清学子六人——自也包括易珍初,加上薄奚尾生与护送几人的兰凰,回程中也瞧见了天上这一幕。旁人不知,兰凰却是一眼望出,“竟是曦生公子为何与濯苏太子?”随即确认果是。 听闻如此,孟无湘与薄奚尾生当场便急了。可凡人如何追得上那两位天上打架的,“那是东海方向。”兰凰道,“两位莫急。急也没什么用。还需等一等。” 这一路上认出曦生的也不止他们几个,诸位可还记得被白渊戏耍的灯蝶?他可瞧见了上头那位正是昔日为难他的丫头的师父。这灯蝶修为不浅,起法咒算因果,算出这是个大大的功德。于是一路向东北,拼尽全力。 后头武令听从太子暗号,亦步亦趋地跟随。曦生已觉体力不支,难过次劫。于是落在一块礁石上,稍作休息。河伯携河中水族相迎应龙,武令也至此。两方一对,顿起杀机。濯苏提剑,曦生劝说无果,再奏琵琶。河中水族先来的一批手无寸铁,却一身傲骨不肯示弱,前赴后继,浴血厮杀,终令武令折半,河中水族也损失惨重。河伯战死,河水如南海,血一般的颜色。 这一战,已经不是所谓收服鲛人,而是事关水族全族之战。战争旷日持久,已有风声传出去。曦生也只若只是因帝姬灵体,天宫绝不会有这样大的动作。昔日人间一至三代的堕神半神皆加入龙族一方,但龙族因与氐人族的姻亲关系,失了神脉,仍旧不敌天宫,损失惨重。曦生瞧着同族的血将河海染成褐胭脂色,而自己头发披散,原本干净的衣裳几乎成了一件血衣,眼眸变为魔族方有的枯色,此河,正是鲤鱼跃龙门的那一条大河。他脚点桢州龙门铡刀,抱着琵琶附身瞧那夹着泥沙的大河,不曾举刀,却已屠戮许多天兵神将。在围他一圈的天兵之外,龙族少年对面有个穿袈裟的秃头和尚,一时不停地念着梵文经咒,同是又暗中传语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泠生身为龙族,更是所在辈分的长子长孙,自是不肯。那和尚不过是贪图功德,以为规劝了他这样一条恶龙向佛,自己便积攒了无量功德,借此精进修为。什么解救世人,不过这和尚自己戴上的虚伪面具。 此时的状况与桃花树下的梦境重合了。 “皈依我佛,可消罪孽。”灯蝶披着袈裟,念着经咒,趁着小白龙与天兵的僵持,向他施加法威。 敖泠轻蔑一笑,“小爷偏不。” 此时濯苏跃入他头顶聚集了天兵神将的云中。而这一任的武令长行事雷厉,一落云头便换了一柄星石锻打的长刀砍来,夹杂着风声落雪,直奔敖泠。琵琶声频频起,指尖弹起的音波一一接下那刀气,一瞬六七次的刀影,进攻猛烈。敖泠接下几波进攻,衣袖被刀气削掉了一块。那沾染了不知是天兵还是同族血迹的碎布摇摇晃晃,随着新至的初雪,一道落在血红胭脂色的大河中,渐渐沉了下去。若有人在天兵上头俯视,便可见苍山白雪,红河乌云。 周围的天兵缓缓聚拢,应龙敖泠被困其中。武令长兼天法司主濯苏的刀影每次都对上琵琶音波,双方战斗胶着。梵音声逐渐小了。小白龙的长发随风飘散着,额间突然映出的荷花印记令其面容不知怎地让人觉得有几分慈悲,他耳边尽是呼啸刺耳的风声与音波刀影的相击声,一刻不停。两人瞬移速度不相上下,旁者只见残影,也只闻得接刃之声,几十个回合下来,小白龙的血衣之红层次错落,有几处更殷红几分,武令长的袖口肩头还有战衣下摆都添了几道伤痕。 双方僵持中暂停了相斗,武令长背过去的一只手向后头做了个手势,天法司的武令与后来的天兵随后围成上下两圈,缓缓靠拢。片刻之后,武令长提刀竖劈,三方齐攻,将敖曦生困死。小白龙奋力抵御,寡不敌众,刀刃落肩头,顺着惯力落入大河中。 胭脂色的水面沉寂片刻,一道身影破水而出。桃仙一手抱着个婴孩,一手扶起曦生。曦生额间荷花印记若隐若现,散着光,嘴角残有血痕。 “昭福兄……”少年一笑,摸了摸醉之的头,“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别说话,我叫熠铉那老头子来救你。”昭福正说着,却见眼前白光一闪,白渊扑在自己身前,一阵湿热,却看是一道刀伤,涌出大片血迹。 “昭福哥哥……”白渊奄奄一息,“师父……” 濯苏收刀,“真是抱歉,砍错人了。你们两个是想陪他一起死在这里,还是赶紧滚?”想了想,又道,“我应了南海大殿不杀那孩子,可没说不杀你们。” 昭福抬眼,他身上本也有伤,白渊除了那一刀,在南海之中也损伤不少。一股怒气直冲天灵,“太子殿下,您莫欺人太甚。” 天边突然一道红光而来,直奔濯苏。 “天帝口谕,太子领兵速归。” 第零章 (一)白龙之陨 “仙长您看,‘点墨织曲,少年玉颜。神哉魔哉?不入佛龛。生五百载,白龙堕渊。渡灵回天,花归寒南。’这二层的字暗了下去……却未消失,先前不甚分明的三层反倒隐隐地亮了起来。是何故?” 随意停驻的归云花栈不知又随机缘到了何处,外头一片暴雨,扬起雨雾,像是挂了一层雨帘,什么也看不清。这日一大早归云仙子从濯清宫抱了一大摞司罚案卷,才过了归云花栈与濯清宫设的专道,进门便听有小花仙唤她。 归云侧过半身在案卷这头看去,循着小花仙声音来处,果然如此。顺着外头电闪雷鸣的一声,案卷撒了一地。归云仙子顾不得什么形象,半躺压在那堆书简上,迷茫地自顾叹,都是小花仙听不懂的话,“我苦命的……帝姬……白龙……九小姐……还是皇后?本都走完了那一辈子,拜那几位所赐,又要来一遍。”说完,仙子起身收拾案卷,看了看外头阴雨如注,像是想起了什么,“这里,该不会是白渊吧?”道着,又将案卷扔了,推门看去。 说来也奇怪,这大雨在此不知下了多少时日,归云到外头一看,雨仍未停,此地却一点潮湿也无,只见此地之外如雨幕一般。“果然是白渊古地。可是这么大的雨怎么一点也没渗进去?”仙子一踏土上,远远望见乱坟阡陌,却觉龟裂如昔,低头一看果然不得半点雨露。 正当归云送了一口气,侥幸想着也许是花栈中出了错,却闻上空一声龙吟震耳,音波散百里十里,随后又听震骇百里的誓言,“南海敖泠,在此地立誓,愿以应龙之身献祭此地,消上天之诅咒,愿山风重涌,地生草麦,白水生发以养万物,雨雪如昔,白渊如镜。此誓如我心,万世不悔。” 归云仙子骤然抬头,只见天兵神将不知何时在此围堵,为首的那个她再熟悉不过了。太子濯苏不用剑,换了一把长刀,横在半空,惊讶得不知该如何行动。白龙扫尾将身旁一条小白龙推开。 却听一声隐隐约约的“师父”,那小白龙被推进雨中,却又返了回来。只是天兵神将围堵,不得进内围。 片刻后空中坠下足以遮蔽天日的一道白影,坠到半路归云才瞧清楚是条生了翅膀的白龙。仙子默默向后退了几步,满心怆然。 伴着风声与坠落的大动响,满身是伤的白龙重重地砸在归云眼前的空地上,扬起不世之尘。天帝的诅咒慢慢的在消解,应龙血液流进龟裂的缝隙,草木萌生,落枯涸,成奔腾之水。落地时白龙尚有意识,龙目半睁着,留下两行血泪,奄奄道,“我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些用处的。” 归云接下染血琵琶,擦拭干净,双手捧给白龙,摸了摸他的龙角,“曦生殿下是如今这世上最有用的一条龙了。你走之后,此处应是青山白水,鸟兽乐园,人间一片乐土。阿泠,安心地去吧。” 白龙微微歪了歪头,缓缓闭上双眼。雨滴终于落在了这片被诅咒了十几万年的古地上。 大雨中仙子湿透衣裳红了眼圈,一擦眼尾,自语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这明明是一件喜事。” 应龙骨肉破碎,血肉化为滋养大地山川的养料,草木萌芽疯长,干涸之处又生流水湖泊,其中又生水草微物,可见鱼虾嬉戏。白龙血肉断裂之处喷薄而出的血雾所到只处尽生虫鸟,鸟鸣悦耳动人。一只白毛长尾山雀蹦到琵琶上,无意中拨动音弦。 雨似乎停了。却也不是。是一位朋友循着这琵琶声至此,为归云撑了伞。伞下隔绝大雨,护着归云和在琵琶上蹦跳的小山雀。“小司罚,这次我真的尽力了。” 朱柰身为出身虚空的作册左尹,在天宫一直是个微妙的存在。与隔壁克己郎君不同,她一直活得恣意率性,令人爱恨交加。她既会不顾某君脸面揭人短处,也会在某君落魄失意时雪中送炭。濯苏近来一路擢升,虽他平日亲和,可在这种大事上却手段强硬。领天帝旨意让太子撤兵这差事没人敢领,生怕太子心情不悦将戏台设在自己府门之前,就连传令官也后退了几步,她环视一圈,笑神君仙使胆子小,便将此事包揽下来。 传旨这事儿朱柰颇准时,可太子的长刀却落得快准狠。他可不管你是红珠子还是白珠子历经不易才修成的仙,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濯苏行事正是如此,旨意宣毕,一刀携风,锋刃直冲那敖泠而去,要不是朱柰躲得快,恐也得擦边见血。 当时那俊美少年满身除了脸无一处是好的,朱奈一瞧那可怜模样,心就疼起来。当年南海龙主长子抓周时,她去道过喜,那孩子可爱极了,漂亮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小手肉嘟嘟的,高兴得咿咿呀呀一把扑住了她送的琵琶。如今,也不过五六百年啊。 他抱着那满是血迹的琵琶,朱柰觉着若为这孩子挨了这一刀,也不算很亏。 抱着个娃娃的桃仙险些就将朱柰仙子的想法成真,却被终于赶来的白樱落打断了。这小姑娘直接扑在昭福身上,将两个小仙君和那个娃娃护在身后,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濯苏的刀却折了回去。白樱落身上刀入一半,又被拔了出去,带起一道血迹。那丫头受此一创,虚弱起来,所幸,并不伤及性命。 “昭福哥哥……师父……我……不能再让你们任何一个再受伤了……” 白渊挨了这一刀后,便昏昏沉沉,勉强支撑。如今被围堵的三位里头,身上还算完好的便只剩下昭福一个。昭福已然腾不出一只手来了,只能由她倚靠着,红着眼又沾了一身龙血。“小丫头!” “樱落,你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被桃仙扶着的曦生大殿缓缓站起,拎起琵琶,将这丫头放置桃仙怀中。“昭福兄,照顾好樱落。”他目光转过白渊,凝着桃仙双目,“虽然,我还有许多风光未看尽。想做的事也没有完成,但……我这轻如鸿毛之命死在谁手里不是死呢。前世纠葛,今生了结为时未晚。若是昭福兄为避祸或是复仇想要我的命,也尽可拿去。” 昭福慌乱起来,“阿泠,你想做什么?” 曦生没有回话,他飞身出去,一擦嘴边血,琵琶变箭矢。箭羽凭空生,一支接一支,三五支齐奔濯苏面门。太子殿下翻身一扫刀风,斩断几根,余一根擦面而过,下颌留一红痕。濯苏冷笑,“你找死。” 昭樱两个本也不是此战目标,在此乃顾念曦生,才得这一身伤痕。为不伤及他俩,曦生化龙跃入云中疾行,耳边尽是风啸。声声龙吟震撼天地,引雨发雷。濯苏携着天兵神将紧追不舍。 朱柰自知无力阻拦,便留在原地,为那重伤的白渊昭福疗伤。 “多谢朱柰仙子。”昭福道谢,“不知仙子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你这话,不如问白渊仙子……” 第零章 (二)还你故乡 转世已为龙女的白樱落稍垂头,“师父说要带我回家……大抵是去了白渊。我樱树原身的故乡,就在那儿。应龙……诅咒……难道,师父是想以身破咒?”她仰头,拽昭福衣袖,“我不能再眼看着他还受我连累了。” 昭福自也知道这传说,他瞧着怀中里曦生救下的醉之,再瞧瞧白樱落,神色复杂,“为何他说,若我为避祸或是复仇想要他的命,也尽可拿去,还说什么前世——你可知我与他前世有什么恩怨,竟让他以为我要取他的命?” 白渊却不知如何回答,她求助般地看向朱柰,后者“嗐呀”一声,“我为天官,不可违逆君命,太子殿下这个脾性,我也真是应付不来。便与你们一同去吧。这孩子——”她眼睛亮起来,闪着八卦的光,“是谁的?” “阿泠打架时在南海上捡的。” “给我抱抱?” 话音落,三道仙光奔白渊。醉之乖乖搂住朱柰仙子脖子,借力乘风破浪。 仙光掠过之下,兰凰瞧着又有几道仙力而过,雨幕中愈发握紧伞柄。客栈之下他转身,问薄奚尾生,“世子看这几道穿雨流光,像不像当年起命轮上闪过的剑光?” 世子倏忽脸色一变。搁下了碗筷。 除了孟无湘,余下几人也不知如今是个如何危急的局面,唯有易珍初眉头一皱,道,“此等暴雨比之昔年家父出征所见的南海逆水倒灌虽柔顺许多,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世上恐也将生大难。”他起身,问兰凰,“神君可有法子止住这雨?” 兰凰不响。 而保有原身渡川神君与前世李明兮记忆的苍国世子却坐不住了。“还请兰殿指条明路。” 兰凰摇了摇头。“世上之事白云苍狗,世上之人多君子豹变,而曦生殿下之死靡它,代马依风也别无他路。不然,何故老板唤我?” 闻言薄奚孟渚难免哀戚。 稍许后众人只觉清风一阵,面前果然多了一位。 “老板。”兰凰恭敬。 “早饭倒是吃得早。他们也晓得这事了吗?”熠铉君尊将锁灵塔放在桌上,向薄奚尾生,“里头只有你那个不知多少辈的祖宗。曦生难逃厄运,你们两个——”他目光扫过那两个他天长日久里瞧着都不顺眼的,“本座不受六道约束,曦生不想我插手此事,本座便只能远远地张望。风声里都是兵刃交接,气味尽是血腥。本座想来你们两个的本事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待会儿或是过些日子,曦生的魂魄出了龙体,”他顿了顿,点着塔尖,漠然道,“本老板倒是可以带你们去看一看。本老板插手不得,你们也别想跟着掺和。” 薄奚尾生摹地想到霍芜第一个要求。心跳漏了一拍。 “我需渡川神君为小仙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敖曦生祭天后,神君取半截应龙骨给小仙。” “雨这么大,行路多有不便,”孟无湘看向稳坐的熠铉,“叶老板。我这几位师兄弟,自也包括易师兄,是有要事在身,来时得您首肯受了兰凰神君帮助,不多时便到了安国。而今我一行被暴雨困途中,不如先请您帮助我这几位师兄弟到苍国,让薄奚兄安排一下,再和我随您去寻曦生公子,”他挑眉,“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话转曦生那头,那两位殿下纠缠许久,因四海阴云低压,疾速相持,白昼与黑夜不分。濯苏与其兵一直在雨幕中追着曦生打,并未留心方向,待他终有察觉时,已是进了白渊古地。 别处都落雨成灾,唯有此地无风无雨,土地龟裂,毫无灵气。到了此处,曦生反而不退了。太子殿下感到古怪,在心中闪过什么念头,却抓不住。怕不小心弄死了阿姐转世她归位后会秋后算账,次次提刀砍来还要注意分寸,实在有些费心。 “你若束手就擒……”濯苏也想快些结束,话却被打断。 “做梦。” 这条应龙的骨气也算是随了父母。 朱柰与昭福白渊到达此处时,南海大殿身上的伤比先前更重了些。虽总在愈合,天宫太子也没有下死手,但长刀过处焉有幸存?天上的云头也被他切得破碎流离。 曦生的琵琶化为弓箭,也是利器一件,濯苏讨不到什么便宜。且瞧着到了这古怪地界,应龙不再后退,太子殿下总觉得自己中了什么圈套。 话说此时两位缠斗在此,时不时地还有天兵为濯苏助阵,想当然敖泠是落于下风的。他们将南海大殿围困,进出不得。归云与那归云花栈还未到此,朱柰那一行先来了。 一声龙吟为曦生破开一个出口,虽不比应龙之威,却也有几分称道。白樱落一龙爪拍开几名天兵,昭福紧随她,持一桃木剑,虽是木制,挨了一剑也是要见血的。 身为传旨天官的朱柰自然是不好倒戈相向,她哄着醉之,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怕醉之着凉,一直用术法护着,怕醉之看见什么残暴画面生出阴影,一直用拨浪鼓逗着他,小孩子忘性大,倒也十分开心。 拨浪鼓每敲击一次,几乎便有一位天兵挂了彩。昭福与白樱落的加入,令战局对曦生开始有利。然而旁人所不知的是,自入白渊地界,昭福脑中便时不时地开始闪回一些画面。尤其是特别靠近曦生时,这画面异常清晰。 他看见故乡毁于战火,自己倒戈向天宫。天神令其肉身陨灭,并施加诅咒,元神被锁入冥府玄渊,数万年与孤寂寒冷为伴。跃出玄渊时,昔日应龙为鬼龙恶灵,唯有神禁之地才能安居——可总有神族误入,最终,因天帝之女前来为恩公之女复仇,昔日他以逆鳞护住的樱树活了下来,如今供职濯清宫,她本为帝姬护法,却未尽其职,向帝姬哭诉往事,帝姬生了怜悯,向她许了来世。重伤之下,那个小丫头也没本事杀他。鬼龙恶灵死于水神之子渡川神君之手。 白渊,原是此地生的白渊之转世。 敖泠,原是天宫帝姬之转世。 渡川神君并不在此处。 大约是闪回中获悉前世今生之事,昭福手中的桃木剑充满了戾气,鬼龙恶灵的怨气充盈昭福周身,枯色之气包裹了桃仙双目,嘴角勾起一个冷笑,回身一剑刺入身侧曦生,剑身全部没入一半,剑锋从后心露出。“殿下记得吗?你还欠我一条命呢。”道着,又把剑锋拔了出来。 小白龙本就身负重伤,受了这一击,已然握不住弓箭,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来。弓箭又化为琵琶,成为支撑,使他不至于落下云头。而他的心,只觉比伤口还痛。 只把他当作阿泠的昭福,也当他为帝姬化身。可笑至极。自然,这场面他也早知会有。曦生笑着,却不怨他。他虚弱极了,“昭福兄……你这一剑下来……我有些遭不住,我们就只能……道声永别了。小樱落……走吧。” 这变故白渊与濯苏都未曾料到,曦生再无反抗之力,濯苏那一时收不住的长刀直砍到肩头,乌云成血色,白渊惊骇之下想要护住曦生,却被昭福拉着曦生推着离开了被围之处。 朱柰怀里的醉之开始哭。 不过几瞬,天兵神将一拥而上,刀戟长矛穿过少年单薄的身体,曦生维持不住人形,化为应龙,做最后一搏。龙吟传遍云霄。 归云花栈缓缓落在白渊岸边。 “师父!”白樱落凄厉地喊道,慌忙挣脱了昭福的手,又赶了回去。 “樱落!回来。”昭福唤她。“若你选了他,便也不必再来寻我。” 白渊回头,面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是我对不住师父,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阿朝哥哥。”她决然向曦生,拼尽全力接住了坠下去的应龙,“师父!师父……” 应龙很虚弱,“小丫头,我说过……要带你回家……很快,此地……就会恢复生机。你与昭福重逢不易,余下的日子,当倍加珍惜……” 余下的誓言便如归云所闻。只是白渊的“愿同此誓”被淹没在雨声,坠落之中,白渊最先陨身,曦生才落于地。 归云出了花栈门后悲抚龙角,终于哄好醉之的朱柰撑起一把伞,飘落于青草地,替好友遮住了风雨。伞下隔绝大雨,护着归云和在琵琶上蹦跳的小山雀。朱柰一手抱着婴儿,单手撑伞,“小司罚,这次我真的尽力了。” 第零章 (三)回到前世 应龙落,万物生。 濯苏不虚此行,挫伤了龙氐两族气势,近年唯一新晋升的应龙也在意料之外间接折与他手。除却罔顾父亲口谕与灭了阿姐转世,倒也无其他错处。身后天兵齐列,他瞧着雨下焕发出生机的白渊古地,朱柰归云也在下头,犹豫着要不要去瞧一瞧曦生残骨。 忽而一赤火奔来,太子殿下定睛跟上,至地上立身收了长刀,“虚空之主倒是来得及时,这小白龙还剩一副骨架,也约莫算个全尸。” 熠铉充耳,俯下身,为龙骨遮住风雨。指尖触碰白骨,冰冷至极。 “曦生……” 白骨还在渐渐消散。 锁灵塔里抖出两个影子。 薄奚尾生取下两截尾骨,紧紧抱在怀里。孟渚扭过头去,雨中拾起琵琶,仔细地擦拭,悲从中来,不忍再看。 余下的龙骨像一把沙,别处来了风,一吹就散了。 熠铉再也抓不住什么,静默地收回手。 世上再无敖曦生。 濯苏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既然您来了,本殿便先回去复命了。”一挥手,昂首向朱柰示意。 黑云撤去后,微雨如故。 归云仙子在伞下,怀里多了个娃娃。“这孩子,是他救下的。” 熠铉分了一眼与那孩子,态度模糊。 龙骨化沙,飘散成灵气。白山枯草重青,植物开始疯长,鱼跃兽走,悠悠十几万年的死气之地重新焕发生机。 曦生的魂魄在此处晃荡了一大圈,他不知即便自己战中飞升应龙,令龙族一方士气大涨,却也因此战不敌,应龙被屠,战后和谈处处受制于神族,一如昔日氐人族那般,被从神族除名,尽管濯苏刚刚鸣金收兵,并未昭告六道八荒各位大陆所属星君,但此刻也只剩个昭告的形式未走了。因此曦生魂魄非魔非仙,肉身陨灭,冥府尚在整理生死簿,竟是无处可去。 熠铉一时沉浸悲痛之中,恍惚间回忆过去种种,只为着应龙之身哀愁,却疏忽未拘魂魄。 “在下年纪尚轻,实在是不适宜.....” “恩公,其实我可以养着你的。” “今日,曦生便以琴歌相别。” “该不会是我此生有个大劫,你们来这世上都是我为我挡劫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尊,这是我的劫。” “我便不与你言谢,他日你收我魂魄时,自是喜过此时。” “月出为我故国,君所言,只银钱尚可,却富不在民,该当如何?” “看我造化,也许天上,也许冥府。” 待他回过神,晓得寻曦生魂魄,锁灵塔一阵卖力,其中拘住的还是只有薄奚家的那只男鬼。 一阵樱花飘落,白渊回了原身,其后还跟着元度卿,依旧一副守礼恭谨模样。 樱仙匆匆而来,先是见故地如初之喜,后是忆白龙堕此与诀别昭福之悲。 熠铉却也没料到,她竟问自己,“师父元神仍久久未归,可是被您收在塔中了?” 再说曦生,可没瞧见这一帮人的深切缅怀,他魂魄升入白渊上空俯瞰整个地界,又去南海转了一圈,战况之惨烈致水赤色,壮士血,多日仍未散。想着回龙宫看看父亲外祖,才下水却见宫殿破败,毁于战火。珊瑚碎,珍珠散,壁柱瘫倒,琉璃流离,不见至亲故人。魂魄又想着,东海尚有母亲在,不如走一遭。 东海静悄悄,无风无浪,蓬莱仙岛向西倾斜——此前并非如此。下沉海中,东海龙宫虽不如南海那般被践踏后的破败,却也能瞧出是经了一场大战。魂魄茫然,却不知母亲与祖父现在何处? 正思忖,水中突然生出一股力,将他拖拽着向某一处,其速之疾,言之莫能述。在这其中,属于南海大殿下敖泠的记忆在慢慢消散,直至完全消失。帝姬濯惹的回忆偶尔闪现,却也不多。魂魄形态已然开始转变为原主。在这其中,锁灵塔卖力搜寻,却丝毫不得曦生魂魄踪迹。 已经转换为帝姬元神的魂魄一直像是在无风无声中如一支被射出的箭般无休地赶路,直至元神突然找到一丝安稳的感觉,紧接着而来的就是水中的窒息感,这绝不是一条龙会有的感觉。水上似乎有人群慌乱,却也听得不十分分明。 身体开始觉得痛,心脏也觉得内外压迫,回忆比湖水入肺更先涌入脑子,下意识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噗通”一声,有人入水,迎面而来。下意识地抓住他,终于得以呼吸空气。 施救之人焦急地唤道,“阿照,醒醒!阿照!” 旁边有人喊,“禀报皇上,落水的顾太史家九小姐被救下来了!” 顾九小姐睁眼,咳起来,却也不忘道谢,“谢谢二哥……”说完,便又晕了过去。 这场皇宫家宴照旧,顾九小姐却因落水伤口感染发了热,头重脚轻,在闺房里躺了七日才堪堪爬得起来。期间听得外间人来人往,除了父母大人与那八位兄长,尽是家仆奴婢的碎步,一个个都急得不行。 就连平日沉稳的暗卫也开始在房梁上踱步,瓦片吱吱嘎嘎,听得人烦躁。顾照卿只恨自己动弹不得,不然非得拿那弹弓射几个石子。说也奇了,顾小姐不厌恶那害自己受伤的刺客,却因这些脚步声感到烦乱。 然而比顾九小姐更为烦躁的,是在十几万年之后盯着锁灵塔出神的熠铉。 他受归云仙子之邀,同孟无湘薄奚尾生元度卿,还有抱着醉之的白渊进了花栈避雨,从锁灵塔里拎出那薄奚男鬼,试了许多次,里头依旧空空如也,不见曦生魂魄,也不见濯惹元神碎片。 “你方才说什么?”他气急反笑,看向归云,“曦生的魂魄重返前次转世?”他放下锁灵塔,侧向元度卿,恍然道,“大司命仙长来次原是为了此事。曦生的前世是……是个姑娘,我依稀记得,是人间三世代末期顾太史家的九小姐,叫什么来的?” “顾照卿,字一笑。苍国国君薄奚鸿雪之妻。”元度卿不急不忙,“小仙来次,正是代冥府来召回顾九小姐的夫君的魂魄,他已经在世上徘徊太久了。”说着,目光投向男鬼。男鬼闪躲,不愿随同。 气氛霎时奇怪地微妙起来。 归云点头称是,“顾九小姐驾鹤西去已然是十几万年之事,薄奚陛下对爱妻之死难以释怀,故此……” “你们两个是说,”薄奚尾生瞧瞧老祖宗,再指指自己,“曦生回到过去,做了我的先祖?” 白渊哄睡娃娃的手慢了下来,看向归云,“我妄自揣测一番,此事可是与昭福擅自更改曦生情劫有关?” “然也。”大司命仙长点点头,注视薄奚鸿雪,“此处无情,便只能别处找补回来。只是这情劫太过惨烈,您说是吗?英宗陛下。” 第零章 (四)就像阿苍曦生一样 那男鬼,苍国某任皇帝薄奚鸿雪,抬眼,先向尾生,“既然说是前世,那么即便他不回前世,此事也是定了的。”再向元度卿,“我与阿照,算是彼此一劫,可我游荡世间这许久,为何大司命仙长此刻才来寻我?” 孟无湘默默地剥着橘子,捏住了喂给醉之汁水,那娃娃手舞足蹈,也是个好哄的。 本就微妙的气氛此刻愈发凝重。 “这样一说,本座也好奇,为何大司命仙长在如此震荡之后不去天机府整理案卷,反倒下界来寻一个游魂?” “自然是因为这游魂知道一些旁人不知之事。”归云仙子整理好桌案,随手指向第三层的屏画,“进入那里,即可知晓帝姬转世之事,犹如亲临。只不过那地方在我此之前就已然是灰暗一片,南海大殿陨身之前,它又莫名亮起来。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克己郎君低下眼帘,默默呈上一本册子,“这册子,您是见过的。” 熠铉瞧去,果然是。 墨底金纹的封皮,翻开看来,首页的命语这样几行字,“薄奚鸿雪,人间二代末期生人,苍国国主,天降之物末主。曾化名柳扶雪,妻安国顾照卿。死后被困鲛人幻梦,神玉护其魂,至今不灭。” 正是几百年前在天机神君处瞥过的册子。 “所谓鲛人幻梦,可是白渊那出结界?那神玉又是何物?”孟无湘喂了醉之那娃娃半个橘子,将剩下半个尽数给了归云,“仙子您长相颇有几分像我昔日遇到的一位江姑娘。” 归云一愣。这呆子还记得。 白渊大概猜到了什么,因丧事在前,笑得并不嚣张,与归云心照不宣。“待他日江欢尽归来,应是欢喜得很。” “偏你话多。”归云嗔怪,却略出笑意。 这也该是大丧之中唯一一件值得人欢喜的事了吧。当事人孟无湘并不妄想自己能与仙子有什么牵扯,只瞧着仙子们互相揶揄并不作声。他似乎有些累了,摸了摸熟睡醉之的小脑瓜,他且向尚处于混乱状态与被锁灵塔现出模样的老祖宗的鬼魂尴尬对视的薄奚尾生道,“世子,如今尘埃落定,我等是否先去苍国与我安清那几位师兄弟汇合,再说这天灾暴雨,您也该回去一尽皇太子之责。” “尘埃落定?”尾生喃喃,抱紧龙骨。如今他却也舍不得将龙骨分与霍芜。 薄奚尾生一声反问只是失神,落在孟无湘耳中却别有它意。“难道还有能穿越时空的术法去瞧一瞧曦生前世?或者能回到曦生陨落之前,更改命格?” 元度卿白渊归云薄奚尾生几个齐刷刷望向熠铉。 “……”熠铉一个冷面无情,将他们瞪了回去。这一眼也让他瞥见了一旁男鬼脖子上挂的那块玉。那上面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薄奚鸿雪……神玉便是此物?”他凝神,“那么,那能困住仙人的鲛人幻梦又是何物?” 灵华仙君深谙。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道,“说是幻梦,不过是一面能保护魂灵,照见死者生前的所经之事的镜子罢了。后头这个功用,与画栈里的画屏没有区别。除了其中困住的魂灵,旁人对其中场景是不得知,是不得见的。若是其中魂灵执念深重,如英宗陛下这般,也能照见所思之人所经之事。只是英宗陛下虽陷于此,却时常还会清醒,故而会有寻妻之举。”他似乎有些困惑,“困住仙人这样的结界,非一般修为能行之,何况只限定于仙人?致使区区一个灯蝶就能至此带走影踪魂魄,小仙倒是认为此事另有隐情。” “待雨停了,便去瞧一瞧吧。”熠铉道,“你们几个,谁与我同去寻那结界?” 白渊与归云对视一眼,同时后退了一步。那边只有大司命仙长了。元度卿显然不想再困于其中,他灵机一动,“那位临阵倒戈的桃仙,仍在此地。您回来之后,还请行个方便与小仙。”话不用说尽,旁人自会明白。 看在场各位表情便知,无人反对,甚至有些复仇的痛快。樱仙却紧张起来。虽说昭福单方面断交,但也没有眼看着他送命的道理。 也不知心跳了多少下,熠铉才不再沉默,“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的客栈还在里头,此地生机恢复,今后必然有许多生意。那昭福不过一棵树罢了,草木无情,难道还要他殉葬?” 男鬼却探头来问,“你们去瞧了,便能找回我妻吗?” 白渊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暗道,这位鬼陛下恐怕还是没清楚如今状况。 熠铉出奇地没有动怒,只是毫无情绪地道,“顾照卿吗?一世结束,她便永远地消失了。就像我的阿苍和曦生一样。” 若是兰凰在,便知这是神尊隐藏心绪的一种办法。什么都不表露,自然也不会有谁晓得他难过。熠铉转身,与元度卿颔首以表共识,一扬袖,收起锁灵塔与男鬼,按着方才归云所指之处,入了屏画,进去之前与孟无湘尾生道,“想来你们对顾小姐那一世是不依不饶的。本座且先看看,你等去处理凡尘之事,一切妥当之后,再与本座去寻那鲛人幻梦。我猜那昭福走不出此地,必然是被困住了。” 话毕,虚空之主转身进了画屏。孟无湘与薄奚尾生作势离开。白渊抱着娃娃,不知该跟着熠铉还是那两位公子。 她把目光转向归云案桌旁随意翻看的元度卿,后者抬头一笑,果然不愧为祸害了一国绝色公主的好容颜,“安清宫与苍国皇室都是可以养孩子的地方,仙子有职位在身,这凡间的孩子带在身边总是有些不合适的。” 樱仙豁然开朗,一个云头抱着孩子与那两位直奔苍国皇宫。 待众位走尽,也就剩下归云与元度卿。 仙子与这位灵华仙君共事许久,彼此也知本性,便也不客套寒暄,直截了当问道,“不知大司命仙长支走其他几位,是打着什么主意呢?” 元度卿报以一笑,“归云仙子知道我的心思,却不戳穿,反而十分配合,却不知仙子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呢?” 第一章 (一)时空发配 珚珩元年冬日的雪是百年里未曾有过的。熠铉从顾九小姐看过的最后一场雪中走出,一颗心随着画屏中人经历了一世的爱恨纠葛。从三层楼落下的时候,虚空之主似乎还携着十几万年前的风雪,周身弥散着冷气。 这团墨赤冷气正落在席地稳坐的大司命仙长跟前,锁灵塔来回地晃荡。元度卿回之一笑,“薄奚世子与孟修士先您几日回来了。” 熠铉一看,果然是。只是这花栈中归云不在,桌上案卷也干干净净,想来是濯清宫有什么事务,便请这克己郎君代为看管此地。各层的小花仙似乎也对此司空见惯,只自顾做事。 说回薄奚尾生与孟无湘,他二人与白渊仙子行了个便,腾云不久便至苍国国都,这还是孟无湘今生首次来次。前些日子兰凰护送这几位安清门生来此,因易珍初与薄奚尾生的面子,这几位在此还算舒坦。 白渊如今回归了原身,是个大姑娘模样,怀中还抱着个娃娃,不禁令人浮想联翩。苍国当今陛下,便是尾生之父,尤其天真,竟以为这娃娃是皇太孙,空欢喜一场。 跳过这段插曲,关于安国帝师与安清学子之事出奇顺利。易珍初与苍国国君协商一致,又密谈数日,约莫是达成了除易珍暻之外的某些事,此后便赶回国处理水患。临走前抱走了醉之,于安平侯府是件喜事,于白渊醉之也是一件好事。毕竟余下那几位,都说不上是会养孩子的人,所处之境也不并不安定。至于安清四子,兰凰携他们共返安清山,只一挥袖,那学宫大门便开了。只是易进难出。乌岚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去寻找父亲,于是独自留在外头,潜入月出国打探情况。与安清学子一直同行的兰凰晓得乌岚晋白芨这处是个长线,心急不得,却又担心会出什么差错,此事了结便唤了个虚空之境中的小仙君保留记忆去晋家投了个凡胎,算是个暗线。将小仙君扔下起命轮后,兰凰便回了虚幻之境处理熠铉扔下的公务。 而孟无湘早早告别了师兄弟,与说服了父君的薄奚尾生同白渊返回花栈,等候多时。白渊一路都不敢落地,生怕被套入结界之中,匆匆放下这二位,便回去复命了。 是以归云画栈里头只余下几位男子——算上锁灵塔里的鬼也是如此——互相瞄上几眼,这样看来看去,说不上的别扭。 还是孟无湘轻咳几声,“君尊瞧了画屏,这半日可是想好了该如何破那结界?” “是有这么个结界。”熠铉晃了晃锁灵塔,一提起这结界,他突然就想起这世上却是有比这男鬼还要令他厌恶者,“本座是应该去会会那棵不知好歹的桃树了。” 就这么,提着锁灵塔与其余几位出了归云花展。 白渊之地经了这近月余的雨水滋养,如今依旧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丝,而这充沛富足的雨量对别处而言是灾祸,对此地而言却是大福。下了这许多雨,加上应龙之身的加持,无泠城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一副破败模样了。 熠铉未用术法,他想好好地看一看这用曦生性命换来的生路光明。曦生,牺牲,如是而已。几个人懒散地走向城内,远远地就瞧见归云客栈的那座繁复华丽的客栈,熟门熟路,也触景生情。既然来了便瞧一瞧。本以为此地应是寂静落寞,却不想门是虚掩的。 克己郎君皱着眉,捡起脚边滚来的几个酒瓶,按着颜色大小排列整齐。定睛朝着来处一眼,原来是棵烂醉的桃树。掐指妙算如他都未曾想到此行如此顺利,竟连寻人的功夫都省了。正窃喜着,元度卿突然觉着身边有股星君陨落的烫度,热得鼻尖额头沁出了细汗。元度卿惊得一瞧身侧,又挪腾了几步。 眼下熠铉周边十步以内无人敢近。谁沾染原炙一二?那怕是极度厌世,化为尘灰。不止元度卿晓得这原炙威力,薄奚尾生也晓得。他急急拉走孟无湘,也不敢上前。 虚空之主手中的原炙吐着火舌,正蠢蠢欲动。 昭福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差点当场脱水变成桃树标本。 幸好,熠铉改了主意。他的双目如当日赤红的南海,“你也为她死一回,便算两清了。” 这个“她”,不是敖曦生,而是顾照卿。 原炙被收了起来,可熠铉接下来的话,却让元度卿愈发紧张。 “顾九小姐有个暗卫,唤做薛道微,我瞧着濯苏这法子倒是不错,”熠铉指了指孟无湘,又拎起昭福衣领,“保留他的记忆,让他走一遍薛道微的人生,对于大司命仙长而言,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毕竟你可是有过经验的。” 大司命仙长不敢不应,也不敢应。于是僵持起来。可随着室内温度一升,灵华仙君也就默许了。究竟是如何操作旁人并不知,只是元度卿将昭福拽入锁灵塔后,便只他一个出来,面色有些苍白,“神尊,您只要送他元神去顾小姐身边便是了。” 熠铉照做,了了一桩心事。 男鬼站在客栈外头瞧着这他们,不知怎么的,叹了一口气。 孟无湘问他,“您可是又坠入鲛人幻梦了?” 男鬼充耳,径直向上,似乎在爬墙,竟是一跃而上,在虚无飘渺的空气中坐了一会儿,便开始飞檐走壁,直到停在某一处同样虚无的空气中。 “鲛人幻梦开始了。”大司命仙长道。“他既然如此心系爱妻,那么这其中,必然与顾小姐有关。” “有什么办法可以瞧见鲛人幻梦里头的情景吗?”薄奚尾生是个凡人,只是在熠铉的术法中能瞧见自家老祖宗,瞧见了却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满心疑惑。 “大司命仙长?”熠铉这一声,孟无湘瞧见克己郎君俊俏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间的狰狞,随即恢复如常。 “天机府并无氐人族的同僚,故此小仙也不知究竟如何瞧见。” “芪汶王该是晓得的吧。”熠铉敲了敲锁灵塔,看向薄奚尾生。“昔日你唤他,他倒是来得很快。不知现今如何?” “小神如今肉体凡胎,且氐人族私下逃窜,恐不能如昔日。”薄奚尾生心道,他竟还有脸面提昔日之事。 “那便试一试吧。”熠铉一挥手,锁灵塔升入高空,嗡嗡作响,于陆海之中搜寻芪汶王。 不过片刻,似乎收到了锁灵塔的提醒,虚空之主原地开了个时空的口子,其余三位眨了眨眼,便见他提着芪汶王回来了。 目瞪口呆之余,只闻熠铉道,“打开鲛人幻梦。” 第一章 (二)风流顾家九姑娘 十几万年前躺在闺房中发热几乎烧坏了脑子的顾九小姐意识不清醒的那几日,梦里稀里糊涂见到的,全是那刺客的那张怎么瞧都好看的脸。只是情节十分荒唐,她竟然梦到自己与那此刻闯荡江湖,却被无情抛弃,之后居然发现他是邻国太子,历经曲折,和亲嫁给了他,最后行刺自己的丈夫,自己也殉情而死。这梦光怪陆离,她自然是不信的——顾小姐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并未改变的,自己的前世经历。她又哪里知道,就在她昏睡这几日,在房檐上不停踱步的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暗卫的壳子仍是那个壳子,内里却多了个老桃树的元神。她也绝不会知道,十几万年后在白渊古地的那个鲛人幻梦,如今正重演今日之事。 没错,便是此刻之事。鲛人幻梦不过倒影,若要重现情景,须为先前发生之事。可巧那男鬼爬的墙,正是顾太史家的。只是十几万年前与顾小姐此时,各为两个视角。 芪汶王前一秒还身处西海避难,眨眼间便到了此。懵了一阵,清醒过来是不敢怠慢的。于是在他的引领下,熠铉薄奚尾生孟无湘还有元度卿一并踏入了鲛人幻梦。 安国。新朝灵帝崇光九百五十一年。仲秋皇宫家宴后第八日。薄暮时分。 在此要向诸位看官交代一番。前个人间世代人间半神的血脉还未像以后那般稀释,虽不如一二代灵气充沛,被禁了术法,寿数也有了上限,但也偶尔也有些人身怀某些异能,虽修仙成功之人数也大不如前,寿命却是比如今长久。甚至凡人之智慧在安国末世之帝提剑破天之前,也并未被与神仙相差不多。只是那末世一战之后,才有了削弱。今人多活八九百,长寿可至一千多岁,可前代凡人寿命若无意外,十数万皆为寻常。因此这个崇光九百五十一年,也不过是个寻常年月,无需惊叹。 至于所谓新朝,是个被篡位的朝代。其时国号改为驸马的姓为昙,也将原本的国都丹京改为昙城。所谓昙花一现是也。后人多不称昙,沿用安国的称呼。谋逆的是安顺帝的第四女及其陛下为其精心挑选的夫婿,这夫妇果然相配,却苦了安顺帝。无论今人后人看来,这“顺”也不过是个期许罢了。 如今在位的昙皇已有十一位皇子,公主不可计数,唯咿呀学步的十一皇子是皇后所出。这朝局,不能不说是动荡的,且外有苍国虎视眈眈——好在此时苍国也因皇储之事有几分动荡,故此新朝这几年还有喘息之机。只是朝堂上党派林立,表面上真正成气候的有“守安派”欲复安氏天下,“昙党”追随昙皇,“国土派”认为只要在这块地上,国号并不重要,算是某种程度的中立,是其余两派争取的对象。而这三派之中,背下暗搓搓又效忠何人,却不得而知。 顾太史顾慈,便是“国土派”中暗站了“守安派”的头领。顾慈儿女九人,八个儿子里有三个从军,其余五个入各部,再加上门下众多,可说在朝中举足轻重。 因此,我们的顾九小姐,是个比公主还要金贵的存在。 只是她和平常的官家小姐殊为不同。顾小姐上头几个哥哥,个个都是昙城内出名的风流,虽到了花楼里,只听曲看姑娘,不动手,但这顾家公子风流之名就随着那曲子一般传进千家万户,顾太史也为此颇为头痛。八子里头第二子犹爱小曲,拐带得兄弟们也都沾上一点。加上顾家家教严格,骑马射猎,琴棋书画都是顾太史亲查的功课,因此时不时地坊间总会有顾家公子谱曲填词流传,甚至顾七公子凭着一首《祭仙才》中一句“仙才迎鹤来,战马踏红泥。”免试入朝当了皇子陪读。这一句没什么出奇,但陛下就是特别喜爱。但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愿意嫁一个这样的丈夫呢?过了好些年,顾太史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千金,谁晓得那帮混小子竟然也将妹妹拐带得进青楼喝花酒,从小女扮男装,等顾太史察觉出,顾九小姐也算是完全的长歪了。 这歪不是歪在容貌,顾太史夫人是当今陛下的妹妹,风姿绰约,举止端雅。就连那八个在顾太史眼中有损家风的儿子个个也是生得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自然这小女也是动人,一双新月眸子,流转顾盼,在长辈面前端得也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只是一逃脱长辈跟前,就“野得不成样子”。这话是顾慈亲口道,您可知这顾九小姐这伤何来? 也不知是不是新朝百姓的口味都随了陛下,继顾七郎那句“仙才迎鹤来,战马踏红泥。”之后,坊间又开始流传“顾家九公子”的“东舟徐行月露缺,西风诉我柳扶雪。”诗句贴得接头巷尾哪儿哪儿都是,其恶劣影响丝毫不逊于当年的顾七郎。再说,顾家哪里来的九公子?好好的姑娘非学浪荡子去喝花酒,气得顾慈将爱女禁足了半月。 顾照卿也知自己理亏,乖乖在家呆了半月。 等这半月之期一过,第十六日的天还没亮,酉鸡都还没叫,顾九小姐就已经爬上墙头准备翻墙寻乐,预备着出去吃茶看戏,才骑过墙头,便瞧见二哥与个蒙面人打架。顾二公子是个将军,以前与人打架从未输过,但这次这人武功竟胜过二哥,招招致命,出手极狠,顾九小姐坐在墙头本想瞧个热闹,不承想竟二哥落了下风,再仔细一看他属下躺了一地,二哥身上还挂了不少彩。顾九小姐护兄心切,一边喊了影卫,“阿薛救我二哥”,一边翻下墙头想着自己的花拳绣腿也算半个帮手,就迎了上去。那蒙面人不知怎么的动作一滞,顾小姐便扯了他的面巾。接下来的事几乎发生在一瞬间——被扯了面巾的美人刺向二公子的剑,被顾小姐挡下,穿过了顾小姐的左肩;阿薛扶住满身是伤的二公子,放了紧急烟火求助;美人猝不及防,收回长剑,顾小姐被剑带了几步,倒在黑衣美人的怀里。 “阿照!”二公子急了,“道微,你放开。” 此刻顾府家仆们涌了出来,将美人与其怀中的顾小姐围成一个圈,顾二公子扒开家仆,“贼人还我小妹!” 这贼人虽经过刀剑血腥,但这样的状况却是第一次。他虽不是什么仗义侠客,却有三不杀:手无寸铁者不杀,老弱妇孺者不杀,容貌令人欢喜者不杀。说是三不杀,可容貌令人欢喜的他从未见过。如今顾九小姐三条全占,却被他捅了个血窟窿。说实话,他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家丁们围了一圈,怀里的姑娘血都染红了衣裳,他走也不是,继续杀那顾二也不是。瞧着顾二公子满腔悲愤,他淡淡道,“我不杀女人。” 却说那顾九小姐流血不止,却还是满心欢喜,心中叹道,“这可真是个绝顶的美人!”不过随着血液汩汩流淌与肩上不绝的痛感,她意识逐渐模糊,瞧着美人的下颌骨却十分欢喜,昏过去前还不忘右臂还死死地搂住了美人脖颈,仰起头念了一句那些情情爱爱的武侠戏本子里俗气的一句,“小郎君为何伤我……”。此句一出效果拔群,因有气无力,略带哭腔,更衬得顾九小姐花娇柔弱,惹人怜爱。 下一秒,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这刺客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扛起顾照卿,消失在了顾二公子与一帮家仆眼中。薛道微放下顾二公子去追那刺客,去了三日,一无所获。 满城的重金悬赏告示覆在“顾家九公子”的诗上,那刺客与顾九小姐却如同消失了一般。 第一章 (三)刺客小郎君的江湖道义 薛道微为此受了罚,倒也不重,三鞭子,以示警示。毕竟此事蹊跷,还需他出力。原本的薛道微自然不会生出异议,可如今那老桃树元神进了这身子里,便开始琢磨不透这九姑娘究竟去了何处。大司命仙长三令五申地与他提,严令禁止使用仙家术法,否则若使这曦生前世再生变动,这数罪并罚,天宫与虚空两处一齐得罪,谁也救不下他。 既然不能用术法,那草木传声总该可以吧? 可这三日追的路途并不远,血迹几十丈外没了踪迹,偏有挨着一段光秃秃的街,上头是一根草一朵花都没生出来。可这么早的时辰,街上岂有人?过了这段路,那刺客与九姑娘是一点痕迹也寻不到了。再往前走,就是平日里公子小姐常去喝茶听戏看姑娘的一片儿。头一个,便是怀情楼。九姑娘伤成那样,总不会还惦记着去看姑娘。这么寻思着,薛道微就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机。 却说那刺客扛起顾九小姐,乃是出于江湖道义——当时这刺客美人瞧见了顾九小姐,心脏跳得愈发地快,那区区几个瞬间,在他眼中如同无比地清晰而漫长,并且慌乱。他下意识抽回剑身,却令顾九小姐伤得更重。温香软玉在怀,那一声“小郎君”叫得人酥软。既然他自觉是江湖道义,那便是江湖道义罢了。而刺客小郎君的所谓江湖道义说来似乎难以令寻常人理解,他来这一趟就不欲伤这么个小姑娘,那既然误伤了,便要将其治好了放回去——他还不知自己见色起意,对顾九小姐生出了什么别的情愫,他沉默寡言,自然也不会告诉怀情楼里的姑娘这姑娘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但这顾九小姐何许人?怀情楼里的常客了,才貌双全,又是个人人皆知的女扮男装的“顾家九公子”,姑娘们都爱做顾家公子的生意,个个温柔大方不为难人,更会哄人开心——如今清晨便见这刺客扛了这恢复了女儿身的“顾家九公子”来,说一点惊奇也无,不夹带私心与惋惜,是假的。 怀情楼里的气氛自迎入这刺客小郎君后便有些凝重。姑娘们眼中,这位奄奄的小美人可不该死于此处,谁也不愿按照惯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甚至有一位与“顾家九公子”交情甚好的湖舟姑娘,正是“东舟徐行月露缺”这几位姑娘中的一位,预备着给这顾小姐说情,却见那刺客将受伤的顾小姐放置在他居住的那间房,命令道,“救她。” 湖舟姑娘这才放下心来,其余围观的姑娘也都松了一口气。长驻此地的大夫却生了疑心,他在此地向来是毒害人,求的是一个毁尸灭迹毫无痕迹,如今倒是头一次救人。 “叫你救人,你瞧我做什么?”刺客小郎君有些焦急,瞪了他一眼。 大夫道,“……这位姑娘伤的地方,得上药。” “来人。”小郎君喊来一位姑娘,来的正是湖舟,“你帮她上药。” 大夫只得与这小郎君一道背过身,仔细嘱咐湖舟该如何清理包扎。那伤口虽然看着吓人,却与心脏偏得远,只好生修养便是。这金创药是祖传的,神医李惜时亲配,莫说一个姑娘,便是一头大象也救得。 “您可放心了?”大夫提笔写了药方,交给湖舟姑娘,“这方子且先吃着,看看效果。” 湖舟收了方子,退了出去,立马遣人去抓药。 小郎君仍紧盯着榻上的顾九小姐,大夫瞧着,有几分钟情的意思,笑得暧昧。 “您还不去换身衣裳,将这小美人藏起来?待会儿官兵来了,这楼可就保不住了。” 小郎君回了神,又叫了湖舟姑娘进来,为顾九小姐换了身衣裳,自己也清理一番,换了身便服。 大夫年纪不大,却也知晓男女之事。“啧啧,好好一个公子啊,碰见个小美人就……” 小郎君换好了衣裳,听见这话,翻了个白眼。“你和湖舟随我去密室。”道着,小心抱起昏迷未醒的顾小姐,“把药也带上。” 幸好这地下密室够大,通风也好,不然不等官兵全城搜人,这四个人就憋死在这儿了。 听着上头脚步声撤了,刺客小郎君手中的蒲扇也撂下了。他倒出药来,又开始摇扇子,摸着差不多温热,又犯了难:“她不醒,这药这怎么喂?” 大夫笑得愈发放肆。“您出去刺杀安国的将军,将军没杀成,带回来将军的如花似玉的妹妹,我还想着您有什么别的计划。可现在您这亲力亲为,话还变得这么多,您这冥见公子的名号是不该换一换了?” “哼。”冥见公子也不过是江湖中人起的诨号,与小郎君本名毫无关联。“李病无,你是不是也想去白璧城挖石头?” 李病无立马噤声。湖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郎君依然冷着脸。 “阿薛……”榻上的小美人含含糊糊地叫着,听在小郎君二中,倒像是”阿雪“,一时面皮竟有些泛红。 李病无的眼睛立马又亮了,“您与顾家九小姐已经互通姓名了吗?” “我想,顾小姐应该是在叫薛侍卫吧。”湖舟记得,“顾家九公子”确实是有一位姓薛的暗卫的。 “顾家九小姐?”小郎君重复了一遍李病无的话。 “这丹京,不昙城,有几个顾家?顾太史家的九小姐,顾照卿。” 小郎君听着这名字,顿觉就像是有日光突然出现,照耀了他蜷缩躲避于阴暗角落里的一颗心,十分的温暖。 “顾——照——卿。”他暗暗地记住了。 “顾九公子,不是,顾九小姐,是怀情楼的常客。” 听了这话,方有些笑意的小郎君冷哼一声,依旧盯着那晚药,再瞧瞧顾照卿,不知如何是好。这一瞧啊,便移不开眼。 先前小郎君乍一相见,只觉得这位顾小姐好看,却不知哪里好看,这样仔细一看,见她眉眼面容无一不是不合自己心意的。眼光在她朱唇皓齿间移不开,小郎君一狠心,端了药,预备自己一勺一勺地喂。 那李病无会错了意,以为小郎君要做什么禽兽不如之事,急忙拉了湖舟姑娘出了密室。 两人呼吸离得越来越近,小郎君心跳也愈发地快,几乎跳出胸膛,与他那张无论何时都看起来淡然处之的毫无表情的面容实在是反差过大。 此时,床榻上的小美人嘤咛一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小郎君有些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了。 “吃药。” 顾照卿不愧是自小随着哥哥们流连风月场的“老手”,尽管现今情况不明,身负重伤,却也能苦中作乐——“可是人家好痛,小郎君要喂我吗?” 小郎君喉结滚动了一下,重新端起了碗。 顾照卿那双勾人的新月眸子,一眼眼望到人心里面,清纯又迷人魂魄,看得小郎君几乎把持不住。 不一会儿,外头的李病无便瞧着他拎着空碗逃也似的从密室出来,面皮可是红透了,这脸色,自李病无与他相识,可从未见过。 而他语气如旧,与他并不客气,“你这儿有蜜饯吗?” “公子,您怎么这么快?” 第一章 (四)怀情楼 公子其余的快不快且先不论,此刻他心跳得确实很快,一时不察,大意了。 他将洗好的蜜饯盛在盘子里,顾九小姐认得那盘子,怀情楼独有的青瓷雪红梅样式。顾照卿将盘子整个接了过来,上头还带着貌美小郎君的体温。 “大美人哥哥你总这么盯着我,是要喂我吗?”顾照卿虽仍虚弱,却已然察觉异常,不经意间改了对美人刺客的称呼——咱们顾九小姐见了有几分姿色的,一律都喊着美人,青楼里不知姓名的的小倌儿是“美人哥哥”,漂亮的不知姓名的姑娘是“美人姐姐”,若晓得姓名,便只叫“某某美人”,一般动人的叫小美人,尤其动人的就叫大美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确认了这盘子非赝品,也尝出了那刺客小郎君亲手喂的梅子是出自外头这平康坊出名的那家甘铺。 “不吃了吗?”美人刺客撤下青瓷盘,三寸之内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 在顾照卿看来,“美人哥哥”的眼睛盛着一泓水,弯弯的,笑意里面映着日月星辰。可惜,这个“美人哥哥”会杀人。 好好的一个大美人,真的是太可惜了。岂止是一个美人呢,这怀情楼……大有问题。顾九小姐生怕被看出端倪,凭着这大美人的本事,手起刀落,她这小命岂不难保?于是只好憨憨地一笑,只将自己是好色的纨绔子弟那一面展露,令其放松警惕。 “大美人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美人低下头,自然不会将本名告知,突然想起那外头通缉自己的告示下,露出的诗中有一句“东舟徐行月露缺,西风诉我柳扶雪。”最后头三个字,颇有意境,还含了母亲的姓与本名的末字。中间那个扶,也与自己的字同音,这三字告知顾家小姐,应不算欺骗。 顾九小姐自然晓得他不会告知本名,却不料他竟如此无赖,将她昔日所写诗句直接拿来用,“柳扶雪。兰因絮果的柳,大鹏一日同风起的扶,山回路转不见君的雪。” 倒是读过些书的,顾照卿暗道。只是这几个出处,竟个个有些人生之苦。此时她自也不会知,这柳扶雪三字之释义,往后都成了真。此刻顾九小姐愁得是如何从此处逃出去,将此地异常告知家中。若是不能,也就只做最坏的打算,但接客她是绝对不肯的,顾家的儿女,宁死不折。摸不准这大美人的心思,顾九小姐胡思乱想着,勉强对着柳扶雪一笑。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了。”我顾家九公子的墨宝,自然是最好的。 柳扶雪不知她暗自腹诽,生了羞怯,“你叫我……阿雪……便是。” “我家中已有一位‘阿薛’了,扶雪大美人。”顾九小姐如今虚弱,想他既然既然能追杀顾二郎,必然晓得自己身份,也懒得隐瞒,找了个压不到伤口的姿势瘫了下去,有气无力道,“小女子顾照卿,多谢扶雪大美人不杀之恩。” 柳扶雪看向她,不知如何回答。顾照卿瞧他与自己又近了一些,面色泛红,眼神竟有与杀手不符的单纯无辜,实在不负大美人之名。这时候,顾九小姐又想起七哥所言,“人无永寿,何不趁着今朝纵情一乐?”鬼迷心窍地,她凑近了,亲吻了大美人的鬓角。 “是我失手了……”柳扶雪本欲解释,却感到耳畔轻柔的呼吸,少女柔软微凉的唇瓣触碰他面颊一侧,一声似无的“啵”的亲吻音,在他脑子里炸开,顿时血气翻涌。 顾照卿见他眼神幽暗起来,呼吸也重了起来,以为柳扶雪是动了杀机,吓得慌忙闭上眼睛,“你若想杀就杀吧,本小姐是绝对不会吭一声的,若是大美人想用我要挟顾家,或者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我是宁死不从的,我七哥说,该纵情一乐的时候绝不可错过,我现在死了也不算亏本……” 顾照卿没等到手起刀落,反闻身侧有男子发自胸腔的闷笑。 扶雪大美人笑起来也很好看。顾照卿看了许多眼。 “等顾小姐的伤养好了,我便送你回去。”扶雪大美人笑得温柔,摸了摸她的发髻,“好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了。” 他欲出去,却大胆的顾九小姐扯了袖子,“这地方太闷了,我想出去……” “嗯。”柳扶雪看她,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顾小姐这几日不适宜见风。” 顾照卿松开柳扶雪衣袖,决心做个病西施,找个机会逃出去。这地方约莫是怀情楼的某个地下间或是密室。顾九小姐虽然换了身衣裳,那香包却还是留着的。刚才那一吻,两人离得如此之近,那香包的气味沾上便要过个几日才能褪去,除非他不出怀情楼的门,否则怎么都会被道微寻到。 这法子虽然是好的,可就是要出卖色相,瞧着柳扶雪的姿色,顾九小姐觉着是不亏的。柳扶雪的衣裳没几套,半月下来,每一套都染上了顾九小姐的香味。可他竟也半月没出怀情楼的大门。就在顾照卿几乎放弃了这法子的时候,终于出现了转机。 顾二公子休养得差不多,亲自带了人搜城。陛下为顾太史破了例,以追查细作之名下旨全城戒严,进入战时状态——从前那告示上也只有蒙面刺客一人,始终也没有顾九小姐失踪的消息。自当日刺客掳走了小姐,昙城进出皆要盘问,他二人绝无出城可能。顾照卿是顾太史独女,顾大将军亲妹,母亲是皇后的妹妹——若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谋害她性命,必定会将尸首曝光,可如今这二人毫无消息,那么——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刺客在城中有据点,且有专门的大夫对顾小姐进行医治。他们想要拿顾小姐作为要挟的筹码,安苍二国边境惯不安稳,最冲突的那处,由顾家几个从军的公子轮流驻守,前几日顾大郎从前线寄了信来,怕是这阵子不太安生。这难免令人生出揣测。 于情于理,于家于国,都要将顾九小姐平平安安地找回来。 虽然朝中帮派散乱,但顾太史与儿子们分析下来,却不见得有人敢做此事。即便有心,能力也不及。那刺客颇厉害,豢养这样的杀手,非是一般。 顾七郎将注意力转移到有大夫可医治之处。顾三郎将范围锁定平康坊。 顾二郎上马佩剑,带人叩开了怀情楼的门。 第二章 (一)放火之趣 诚然,顾照卿是贪图美色,可这每日服药似饮水,外敷内服的药味,瞧不见旁人,只瞧着一位扶雪大美人,就着一顿顿的枸杞羊肉,大枣桂圆银耳汤,偶尔也有山药白参等补气养血的药膳轮番上场,就连白米饭里都有一股黄芪的味道,日子久了,也令她生出厌烦。 这间屋子本就是密室,药气难散,这么积攒下来,薰得顾九小姐不必刻意靠拢病西子,已然有几分奄奄之气。这些日子数着餐饭,在墙角用杯子碎片攒下了三个“正”字,日夜忧心着若是哪日那刺客美人心情不好,一剑斩首,倒也不无可能。顾九小姐忆起从前,自己风月楼里奏乐听曲,瞧着美人饮着酒,如今便要憋闷死在一间无人知晓的取乐场的密室里,觉得十分委屈。委屈之余,又觉得若是这帮人不预备杀她,必定所图非小,恐怕更为可怖。此事重大,非要揪出后头的势力不可,待在此地或许会摸得更多线索,便又为能为国效力不再萎靡。 只是此地把守森严,从那美人口中套不出话来,除了三餐他也并不在此处,像是另有其他事情处理,衣裳虽不多,但件件精美,图案却不是昙城近几年盛行的,明显是外来者。款式倒更像是……苍国人会穿的。若他是苍国人,却能随意出入怀情楼,那么,这怀情楼莫不是一个苍国细作的据点?越想下去,顾照卿便觉得要尽快脱离此处为好。 盯着点点烛光,顾九小姐忽然想破釜沉舟试试运气——走了霉运这许久,上天总该有一线生机予她吧?昔日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伤重未愈不便行事,如今恢复许多,大可一试。 顾二郎赶在平康坊最是热闹时,敲开了怀情楼的大门。一阵短暂的骚乱后,便控制住了局面。人群中有个貌秀甚于小倌的客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非因样貌,而是身形与香气。这身形与那日顾府前的刺客甚肖,且这香气,正是小妹被刺客掳走那日所携的香包味道之余韵。顾二郎与下属使了个眼色,将其围堵起来。 那客人也不慌张,神色不变。 正当此时,楼里一个龟奴慌张跑来,大喊道,“不好啦,库里走水啦。” 原本淡然处之的客人面色霎时变了,奔向龟奴来之方向。顾二郎与下属随之跟上,见火是从一隐秘处而来,火源似乎是床单绢帛之物,从一处缝中延伸而来,点燃了半间库房。旁人都在救火,唯有那客人熟门熟路,打开了一扇烧得发黑,看起来是分明墙壁的门。 门一开,顾二郎就瞧见失踪多日的小妹躲在密室一角,手里拿着一柄燃尽了的烛台——正是那火灾的“罪魁祸首”。见了二哥,顾九小姐立马打起了精神,展开久违的笑颜,终于放松下来,“二哥!你终于来了!” 可惜,中间隔着个寒气逼人的扶雪大美人。 大美人瞥向她,顾照卿浑身发寒,“看顾小姐一笑,扶雪竟不知放火如此有趣。”说着,大手一扬,不救火,反而让又加了把火。 这个,就叫做毁楼灭迹。 柳扶雪的功夫极好,没人追得上。可这一楼的姑娘小倌却跑不脱。楼里的妈妈除了靠着他们收银子,探听消息,对他们也没什么多余的情谊。怀情楼这位妈妈风韵犹存,平日里的嬉笑此时是不得见了,一张脸灰白得很,瞧着仿似入土的颜色。 旁人瞧着这怀情楼只是意外地起了一场火,却不知这楼塌了,是因里头东西被扒开了,见不得光的。 昙城依旧处于封锁的状态,还多了宵禁。大臣贵族也都人人自危——顾太史家中尚有两位将军坐镇,守卫森严,爱女还能被贼人掳走,他们府中这等守卫,贼人还不是来去自如?他们却也不知,这顾九小姐是骑过墙头,那大美人瞧着她生得好,才被掳了去。一般人,绝不会如此, 再说回此间,顾照卿破釜沉舟的一搏得以自救,可她的“东舟徐行月露缺”,恐怕要投入天牢,香消玉殒了。这半句里,每一字皆含了一位怀情楼里的美人的花名,并不论男女。因此回去的路上,除却刚刚得救的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捅破一处细作据点的欣喜,顾九小姐身上的伤还没好,心上也像挨了一刀。就这么,在回府的马车的晃悠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然是在夜半的闺房中。一睁眼,顾照卿就觉得心脏骤缩,隔着一层纱,她歪过头就瞧见微弱跳闪的昏黄烛光中,薛道微面无表情地跪在自己床前,好似一尊寺庙人俑。顾九小姐被这一幕吓得混身一哆嗦,“垂死病中惊坐起”,挺直了身子,心口附近的伤好像扯到了一些。 “起来吧。”顾照卿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喑哑,见他一动不动,又道,“你在这儿跪着于我也什么用处,起来给我端盏茶。” 薛道微这才起身,下半身几乎是失了知觉的,试了几次,膝盖似乎在地上生了根,动弹不得。 眼前的烛火更亮了一些。薛道微看去,是顾小姐掀开帘幕,提了一盏灯来。她走来的样子,令薛道微壳子里的昭福以为是阿泠。他不太敢看清,唯恐一眨眼,就瞧不见他了。 果然,幻觉罢了。 但那灯却近了。薛道微瞧见姑娘家的面容因受伤失了许多血色,虚弱时有一些,但也沉静许多。似乎是一夜间,变化了许多。 她磕磕绊绊地扯了一张凳子来给他。“我现在没什么力气,你将就着起来吧。” 暗卫点点头,努力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按着吩咐,斟了盏一直温热着的茶,递给了姑娘。 左边不大能使力,一盏茶顾九小姐喝得小心翼翼。几口热茶下去润了润喉咙,回甘悠长。 “今次这事儿怪不得你,是我太莽撞了。家里罚也罚过了,虽说咱们不怎么忌讳男女大防,可这家里怎么这回却不同寻常,这罚跪偏在我跟前罚的,究竟是有些什么消息非得让我一醒来就得知道?” 第二章 (二)中秋落水 不得不让顾九小姐知道的消息有四则之多,前三条对顾照卿而言,都等同噩耗。最末那个,虽比不上前三个,也是非一般的麻烦。 其一,是怀情楼里那“东舟徐行月露缺”被查出来是苍国的细作,朝廷深查下去,发现怀情楼也只是据点之一,可整个平康坊都被清洗一番,却未再有什么新的发现——毕竟如顾九小姐这般的“运气”,也不是谁都有的。幸而顾九小姐与顾二郎都不是个毫发无伤的,否则这通敌叛国之名怕是要扣下来。且那句诗被当作暗示朝廷的信号,顾九顾二顾七皆有功,朝廷给了顾府一块“满门忠烈”的匾额,还赏了许多金银绸缎,玉器宝石,一时风光无两。 其二,就在这细作窝查出没多久,苍国就前来交涉。安国自然是不肯放人的,泱泱大国,酣睡之榻岂容他人染指?这事僵持不下,大有愈演愈烈的冲突,形势不容乐观。顾三公子已经接了密旨,不久就前去边疆以备战——若非顾二公子前些日子受了伤,又是细作案的当事人,这次去的便是他了。 其三,自称柳扶雪的那个刺客,至今还未捉拿归案。此人身份成谜,怀情楼中知之者甚少。怀情楼的妈妈为了隐瞒此人身份,甚至几次三番服毒自杀。最终抵不过酷吏仲延的“花样伺候”,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白璧城”“教主”这几个字。再多的,她不肯说。隔日,尸体就被从天牢拖了出来,死因是自缢。事关白璧城,愈发复杂起来。 其四,顾九小姐那个起兵造反的姨夫——也就是当今陛下,想要为皇子选亲,在她失踪这几日下了道圣旨,令昙城及各地五品以上官员递上适龄女子小像,从中筛选,若有提名者,进京再选——顾九小姐这头生死未卜,再者是“声名远扬”,顾太史只是为了不抗旨,便将小像递了上去,谁料想,竟还选上了。 次日一早,顾夫人来瞧闺女,便瞧见女儿盯着床帐,疲惫至极的模样。 “阿娘,我还不想嫁人。” 等顾太史与六位公子上了早朝回来,顾照卿已经恢复了精神,乖乖坐在饭桌旁,喝了一碗青菜骨汤,啃着养气补血的枸杞羊肉,就着其余几样小菜,下了一碗白饭。 顾府的厨子依着家规,饭食的量都是刚好的,由是顾照卿这般伤员,也是按着她平日饭量配给的,顾小姐接了帕子一擦嘴,桌上空盘亮可鉴人。 各位顾公子见了妹妹,面上都写着“欣慰”二字。尤其是与顾九小姐年纪相仿的顾八顾七,不似前面几位哥哥持重,恨不能飞奔过去将妹妹抱起来原地转几圈,却可惜小妹身上有伤。 “父亲,哥哥。”顾照卿瞄向父亲,瞧他是否还有愠气。昏睡不醒的顾九小姐当然不晓得昨日二哥将她带回来后,顾太史破天荒地告了假,放下公务,与夫人和各位顾公子守在床边,将至子时也不见这心肝宝贝女儿转醒,这才留下薛道微跪了几个时辰,顺带将如今形势告知,令其早做准备。如今瞧见女儿饭食如常,那颗吊坠的慈父之心方才落下来,疼爱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呢?何况幺女吃了这样多的苦,还立了一大功。 可这些话,顾慈是不会说的。他只是颔首,目光在幺女身上停留许久,顾照卿能感受到其目光的温度。父女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 一家人聚拢,都为顾九小姐无恙归来而喜。顾七郎眼尖,瞧见妹妹颈间挂着一个红绳,是之前从未见过的。顾照卿与哥哥们混大,向来不喜女儿家的宝石坠子一类。 顾家幺女将那红绳掏了出来,眼见是个玉坠,白如脂,透过日光,圆润可爱。虽成色不错,却并不算精致,比起那些宫中赏赐的压箱底的步摇珍珠链子,只能算是粗糙。虽妹妹大了,不好挨得太近,可顾家人却都瞧得清清楚楚,这东西不像女子之物。 “这坠子是哪里来的?”顾夫人问道,“以前从未见你戴过这等物件。” “这东西,可是我此行舍命得来的。”顾照卿笑得嚣张,一时得意忘形,牵动了伤口,又龇牙咧嘴起来。 顾家人不敢大意,坠子哪里比得九小姐金贵?虽有疑问,也不再提及。 可即便顾家人不提,这坠子的来处也确实是不可言。 白玉坠子原主人这些日子躲着追兵,不说疲于奔命也是一路谨慎,等他好容易听从手底下的人的劝,用扮作女子的法子遁逃至城外——脱下衣裳,一摸胸口,眼中寒气如箭。 坠子是不值价的,但却是其亡母所留不多遗物之一。昙城短期之内是绝不可再来,此一去未必再有归程。而这坠子他一直贴身戴着,他回想着,躲避追兵这几日之前,坠子似乎就已不在身上。日子再往前,那便是顾家那位风流的九小姐,虽受了伤,却日日缠着他,一口一个“扶雪大美人”,时时望着他的眸子里像是装着银河春水,教人不敢多看。她叫他名字的时候,声音比他之前听过的琴曲都要好听,只是那双唇总是要亲亲他鬓边的面颊,她的手也总是不老实,若非身上有一侧受了伤,恐怕还要更加不老实。以前总听人说腰肢盈盈一握,如今看来,诚不欺我。顾九小姐的香气萦绕身边,柳扶雪心猿意马,总是用了饭,说不太多话便退出来。 柳扶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却瞧不见自己泛红的面容。 许久,他才想起,那日的火。顾九小姐有一瞬扔了烛台,还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若说坠子可能在什么时候丢了,也只有这个时候。 看来,出城之事要暂缓,得先走一趟顾府了。 这便是如今在芪汶王的引领下,熠铉孟无湘及薄奚尾生元度卿所见之情景—— 一入鲛人幻梦,彷佛身处前世,一切都似幻似真。顾府门前那条街,人头攒动,各类吆喝声声入耳。 柳扶雪趁乱爬上了顾府的墙头。 一墙之隔,顾府却沉静许多。他放轻脚步,却闻有人低语,“咱们九小姐这回旧伤还没好利索,又落入白马阁的湖中,伤口又崩开了,高烧几日不退,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章 (三)监察御史邱意远 这丫鬟切切私语落在熠铉耳中,提塔的那只手紧了又紧。元度卿一直走在后头,余光瞥了一眼,便掏出了一本司命册子。匆匆瞧了几眼,又合上,塞在袖中。 才收好簿子,旁边便有人轻咳。抬头一看,薄奚尾生。 “簿子借来看看。”元度卿不知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婉拒这位渡川神君转世,两人慢吞吞地跟着前面那几位,熠铉顾不得他们,迟钝如孟无湘,也挪腾到后头,以眼神询问落在后头这两个。 大司命仙长被夹在中间,心中默数,“三,二,一。” 天黑了。 柳扶雪在顾府里转了半日,没摸到顾照卿的闺门,倒是将她落水一事探听个清楚。 原来这顾家九小姐的小像入了皇家眼,又因身份与其他入选女子有别,得以位列皇家中秋家宴。自然,皇子们俱在。席间监察御史求见,陛下令人引其至宴上,这位昔年状元郎是顾慈门生,为人耿直,宁折不弯。陛下本想邀其赴宴,不想他一番慷慨陈词,将大理寺少卿仲延动用酷刑屈打成招,连坐无辜百姓的行径揭露出来——这仲延正是三皇子的舅舅,三皇子愧不敢言,一句也不敢辩驳,陛下也跟着面上无光。这中秋宴,算是尽兴到头了。 邱意远退下去的时候,三皇子的侍从故意在桥上绊了他一跤,未想他竟掉了下去。顾九小姐离得不是最近的,可她闻声而来,惦记着那书呆子不会水,跑得气喘吁吁,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等众人反应过来,那邱意远是得救了,可这样大的动作,顾照卿没养好的伤口又撕开了,脱了力,缓缓地沉入湖中。若非顾二郎一把捞出妹妹,恐怕顾府真的要挂起白幡。 有丫鬟说,小姐是喜欢邱公子的。 暗中议论的人没有人提出异议。 也有家仆说,小姐这一伤,未必不是好事,进宫之事,不就因此搁置了吗? 柳扶雪没来得及听旁人再说什么,他瞧见了顾家落水昏迷七日,终于转醒的顾九小姐。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烛窗剪影,他却确定是她。 只是,他似乎被屋内人当作了旁人。 “阿薛,”她声音喑哑,“我很难过……你一贯是知道我心思的,我真的很喜欢他。” 柳扶雪不敢作声,只听着,一窗之隔的人又道,“可是我昏迷这几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居然没有他。”这声音除了喑哑之外,分明还有一些哭腔,“明明我喜欢他,可以豁出性命去,可是他为什么,要娶别人呢?” 柳扶雪顺着灯光看去,恰巧可以见屋内一柄烛台旁被揉皱的一团纸,“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与皇室的人有什么姻缘的牵扯,除非……我爱某一位,甚于邱意远。” 柳扶雪心中一动,又一沉。 “原来,她早心有所属。却为何,一言一行,都似爱慕我,又顺走我的玉坠?” 那是母亲交代的定情之物,必要交与真心爱慕之人,还是要拿回来才安心。 话虽如此,可瞧着如今顾九小姐这令人堪忧的的状况,却有些难。 她与窗外的“阿薛”讲完这些话,伏在榻上,头埋在软被中,闷闷地啜泣,若不侧耳倾听,那声音就能被风声落叶声甚至是墙外那道街市上远远传来的吆喝声盖过了。柳扶雪突然想到,她身上还有自己那一剑所致未愈的伤,心不知怎么,就想起在怀情楼时,她总唤他“扶雪大美人”,一日里除了三餐,总是要缠着他,声音又软又轻,带着刚刚好的尾音,就像一段蝉翼薄纱,拂面,拂心,拂过四肢百骸。 这点绮念,很快消散在更夫的敲锣声中。秋叶的风也够冷,柳扶雪抖了抖身上的落叶,脚下一动,地下厚厚一层枯叶就哗哗地作响。闺房里的顾九小姐哭够了,想透透气,一开窗,便瞧见了那场漫长梦境中的男主角。 有一瞬间,顾照卿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中梦,但与梦中无所不能不同的是,窗子阖不上了。“扶雪大美人”正瞧着他,迎着屋里的烛光,她所能见之,他面容至半身的衣裳俱散着柔光,果然不辜负“大美人”这样的称呼。柳扶雪僵着身子,做刺客这许久的日子,他处处谨小慎微,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一个病弱的小美人抓个现行。而这姑娘正是他方才肖想的那位,——这两人仿佛陷入一种困境,一种谁先开口,便要惹了麻烦上身的困境。 柳扶雪也不知为何撑住窗柩而非转身撤离或者隐匿一处,顾照卿也后悔开窗,或者后悔得再往前些,不该调戏一个在自家府门前如入无人之境的杀手。 “你现在走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邱意远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谈论的是并不相关的两件事。顾九小姐的面上本因剑伤落水没什么血色,柳扶雪这一问,便使她面色愈发贴近白瓷。 “……你又接了新的任务吗?”顾九小姐提着一口气,心中忐忑。 柳扶雪摇头,“是你方才与我说的。” 那个“方才”,距此刻少说小半个时辰。顾九小姐心事剖白于一个刺客,又羞又恼,脸色倒因此好了一些。 “那你可是又来杀我二哥?”顾小姐想到另外一件要紧事。 “也不是。”柳扶雪认真思忖,“顾燕卿的命,我不急着要。只是你在我这里偷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于我而言甚为重要,我要拿回来。”他指了指心口,神情严肃。 顾照卿当然晓得他丢的是什么物件,可这样一看,自己倒像是偷了他心的负心女子。这样想着,她便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可你也该讲些道理,我伤得这么重,你身上也没什么别的东西,这坠子……” “送你了。”柳扶雪颇讲道理,他听着顾九小姐这么一说,又生了愧疚之情,加之他活了这许久,也不曾见过一个如此令他时时起些旖旎幻想的姑娘,就痛快地答应了。“可你也得告诉我,邱意远究竟是什么人?”这算是一种交易。 “邱意远,监察司监察御史,我父亲的门生。如今世上的人寿数不比前个世代,只有区区万岁十万岁,年龄以百年十年而计数,我喜欢他,大概有……”她努力回想,“嗯……约莫有三个百年,过几个月,他便要娶颜家的女儿了。” 第三章 (一)风雪不归人 窗烛对语之后,也许是三两个月,再仔细的日子顾照卿是记不得的。顾九小姐的伤终于好利索了,也能滚在雪地,也能射箭骑马,也能捉弄兄长们,可她一贯迷迷糊糊,女儿家那些柔情,在她这儿,等同虚设。当然,邱意远不在此列。 因此她盯着那块绯红绸子呆愣时,大抵也不曾预见新郎衣裳与此同色。鼓乐漫天,群臣恭贺之声入耳,痛饮几杯女儿红,意识有些恍惚。旁的嘈杂窃语她自滤去,心眼只搜寻邱意远。他身着喜服,上头暗绣着百合花枝,寓意百年好合。他一一与道喜之人喜颜相对,春风得意,将抱美人。 顾九小姐随着顾二公子来此,既不道喜,也不上前。“新人礼成”四字似洪水破堤,拆解她一贯风骨。便于席间佯醉伏杯盘悲啜。 邱意远来这一桌敬酒时,她也未曾回敬。只是抬起眸子,在他未赴往下一桌的这阵子,托腮凝望,明目张胆地用此生最后一次缠绵的目光看尽他,心中道,“邱望声,他从此是别人的夫君了啊。” “顾照卿,你该有点出息。”即便如此自语,也止不住泪珠儿掉。尤其是宫中陛下身边的那位单公公来此传旨时,顾九小姐倍觉委屈,称病不出,其后摸着那圣旨,眼中神采每看一字便黯然一分。 顾家不是前朝谋逆之臣,顾九小姐也不是跋扈的官家小姐,纵有万般无奈,也依着圣意,入了宫墙。唯一可喜的是那位中宫娘娘还念着出嫁前与顾夫人的一点情谊,将顾照卿接到身边,衣食等不曾亏待。为皇子皇子选妃的前半月,宫中有一场狩猎,皇后娘娘也允她跟随。 顾照卿猜想,也许她也许是想自己为其做个见证,若是皇后娘娘早晓得自己这一来会让她原本筹谋之事生出这样的大乱子,即便自己是她亲生的公主,她也绝不会让自己来这一场狩猎。 至于那所谓一点血脉亲情,大可忽略不计。 狩猎之日,实在称不上晴方好,雪裹马蹄,大风响林。这种日子实在不适宜一个外伤初愈的姑娘在皑皑山雪中晃悠,山路极尽崎岖,偶尔还有狼嚎鹰鸣盘旋,松枝柏叶尽是银装。其余毫发无伤的贵女夫人们也只是不得已跟随父亲夫君来此,瑟缩在暖炉熏香的马车中抱怨着天气寒冷。也只有被卧榻修养这些日子憋闷坏了的顾九小姐,披了绯红白狐裘毛边大氅,恣意与顾家的公子们策一白马同行。 因八位顾公子前三位都去了边关,中间两位要守家听命,故此次来的只有最小的三位顾公子,顾六郎顾然卿与顾七郎顾朝卿顾八郎顾晚卿这对双生子。因“朝”与“照”同音,若不仔细分辨,常常会生出误解。顾太史在前头,这兄妹几个就在后头闲聊起来。 “我可听说,爹爹上奏陛下,让母亲歇在家中,侍茶的女官回来小心翼翼地我,是不是最近惹了顾太史不高兴,怎的这冰天雪地的山里他只疼惜夫人,却不疼惜我这幺女,与陛下道我这闺女去了,便算是女眷跟随,让夫人在家歇歇吧,可算是将那小丫头送走了……” 话没说完,这几个哥哥便笑起来。 “果然是父亲会说的话。”顾朝卿笑得尤为放肆,又收敛了笑容。“不过,你出来散散心也好。”他目光飘向前头,摇摇头。顾然卿与顾晚卿顺着方向一瞧,是邱望声,旁边是他大舅子,颜小侯爷。颜侯与顾家公子一道待命边关,上月便已启程了。“一一呀,”顾九小姐小字一笑,因排行最小,便喜人唤她小字,“你可知道,这位颜小侯爷,也是有一段情伤。” 顾一笑来了精神,“七哥你快说说!” 正说着,顾八公子给兄长使了个颜色。顾然卿拽了拽妹妹衣角,原来是被顾家兄妹话题中的顾棠回头,与他们点头招呼了。 自然,顾家兄妹也回了礼。 “这位顾九小姐,倒是很有趣,样貌也是顶尖的。这样的人物,喜欢你这许久,光是告白少说也有百十次。”颜棠与妹夫道,“我的探子回禀,她虽爱玩些,却与顾家的公子们一样,从不沾染什么。望声,你真的不后悔吗?” 邱望声拽紧缰绳,“小侯爷,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安城郡主嫁到东夷之后……” 颜棠笑意凝住了,他甚至不知是这风雪更冻人一些,还是他的心更冰凉。“昨日新到的消息,苍国镇远王妃薨了。”瞧着妹夫露出叹惋之色,又道,“有件事,我猜你是不知道的。前几个月你落水,救你的顾九小姐回去躺了近三个月。我且不说她离那湖多远,她这样昙城皆知的元气,并非病弱如阿杏,一次落水不至于将养如此之久。我好奇,便使人探听了一番。顾家人口风紧,我费了一番力气才知,原来她为救顾二被那东夷刺客刺穿胸口,伤还没好便又投入湖中,撕裂了伤口。高烧许久,险些救不回来。好容易醒了,又收到你与阿杏的婚讯,身心之痛,想来三个月也不算久——你依礼道谢送的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比起这份深情,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回邱望声没再辩驳什么,他愣住,良久,才道,“我看她确实瘦了许多,却不知……”他小心回头看那姑娘,若非从颜棠小侯爷口中得知,他是不敢信的。“木已成舟,夫人还在车中。哪怕只是动了念头,也是不忠的。何况,谋大事,必要有所牺牲。” “阿杏的身子,我是知道的。”颜杏生来体弱,做兄长的再了解不过,“你若悔了,也许还有机会。顾家的高枝,皇后娘娘不会让其他皇子攀上的。”颜棠道,“我不希望你与我一样,抱憾终生。” 到了暮晚时分,终于都在狩猎行宫歇下。父兄去听陛下旨意,顾照卿孤零零坐在门槛上,抓了一大把雪,团成个雪球,等着哥哥们回来给他们个“惊喜”。 “啪嗒”一声,邱意远的新衣裳上一片白。 顾照卿砸错了人。 顾九小姐身旁的婢女霞关狸退了一步,“邱大人。” 邱意远本已向顾九小姐见了礼,却只见她先是一愣,眼中的喜色冷了下来,而后带起一阵风,只留个背影给他。 这是崇光年间,邱意远最后一次见她。 狩猎头几日,一切都很顺利。到了第四日,皇后手拥重兵逼宫,其间死伤不尽数,都列为失踪。 顾照卿也在其中。 第三章 (二)顾梅望绸 这场荒唐逼宫以失败而终,皇后娘娘像是一只袋子的束口,里头将陛下瞧着碍眼的都收拾尽了,一提这束口,便一网打尽。 顾家是提前晓得消息的,顾四顾五留在昙城便是为了守住宫中安稳,自然,那帮叛军也并没有这样本事,自陛下携众臣而去,盘桓外城数日才动手,城门还未破开,皇后被禁足的消息便传来,一时军心涣散,不战自败。 十一皇子尚在襁褓,陛下也并不少这么个儿子,昙珚大抵会随着母亲一同被锁入冷宫。皇后是安氏女,生为公主,嫁为皇后,怎堪落败?顾照卿之“失踪”,便是她一手促成。顾九小姐既敢随同,心中自是分明。阿照要提防的人太多,看似一片祥和,其实君臣夫妻兄弟亲族之间暗流涌动,她虽知晓一些人物所属派别,却也不知这些是否便是全貌,更不知他们是否暗中另外有所倚赖。 顾九小姐知道自己比起普通的官家小姐,是有一些特别的用处的。小姑娘总是容易令人放下戒心,比之男子,在某些方面行事更为便利。她来此,不为玩乐,而为父兄分忧。说大一些,是为忠君爱国。是非曲直,人人各有衡量。内忧外患之下,她绝不会做个看客。前三日她骑射之处,莫不是绕着陛下与父兄周围,闲逛时也并非漫无目的——虽然看起来如此,然则非也。阿照与那些名单上臣子家中的小姐夫人们探听消息,在各处观察是否有异动。这些夫人小姐们大多并不知即将到来风雨,知道什么,也尽与她说了。偶尔碰到几个戒心十足的,阿照便会在心中记下,同收集来的消息一并写下,于嬉闹间隐蔽地递给兄长,兄长再传父亲,父亲呈与陛下。 大概是第四日临近皇后起事时,独自驱马漫步,阿照透过冬日下的荆棘枯枝阿照远远的瞧见邱意远与颜杏并肩而立于白雪红梅前,好一对璧人。呆看片刻,勒马回身,皇后娘娘身旁的一个宫婢向她行礼,“请顾小姐安。天寒地冻的,您在外头呆了这么久,我们娘娘想请您过去饮杯热茶,叙叙家常。” 顾家的高枝上,独有阿照一朵花,谁都想把她摘下来,令整个顾府为己所用。外人当她不学无术好拿捏,她也懒得辩解。如今皇后娘娘想以她为质牵制父兄,却是痴人说梦。阿照料想这宫婢不会只身行动,往后看果然有几个着盔甲佩刀剑的侍卫跟随。这位姨母的虚情假意未免太过不加修饰——来此几日皇后娘娘都不曾唤过自己,此时风声鹤唳,阿照猜她也许是被陛下的障眼法迷住了,错判形势,预备动手却要给自己留个后路。说她蠢,倒也不尽然。 旁人看顾照卿,依旧是散漫。 “也好。”顾九小姐不紧不慢地向皇后那儿去,路上见了一枝蜡梅,便自顾下马,从怀里掏出个指甲盖宽的流苏绸带,将其系在梅枝上,神色轻快,“这枝花绑上我的带子,便是我的了,待会儿回去我可要摘下来养在白瓷瓶里。” 宫婢侍卫只见顾九小姐上马之后还是惦记那枝蜡梅,一步三回头地望,却不知她望的不是花,而是那段前几日从邱意远提来的绑缚点心的盒子上解下来的流苏绸带。那点心她放了数日舍不得吃,如今是再也吃不得了。这绸带她随身放着,虽也自鄙肖想有妇之夫,可这样卑微的欢喜也不碍着谁。可这样卑微的欢喜,如今也都抛却了。 “若邱意远能察觉,倒也不枉我昔日多情。”阿照想着,便以一个不晓世事的小姑娘的姿态去应付那所谓姨母。 皇后只道外头冷,劝她多喝些茶,进些点心,可这妇人心肠毒得很,阿照哪里敢入口?只盼着外头快些结束,才好快些脱离此处。皇后见下不得手,又凑近了些,装出一副长辈慈爱慈爱的面容,问起她的婚事。 这不免又提到邱意远。皇后说什么阿照是不在意的,她神思飘渺,想着一些以前的事,就像临死前的走马灯,旧年事一幕幕的出现。这些旧年里,还是有邱意远。 那段在萧瑟风中蜡梅枝上的绸缎,离那对新婚夫妇并不远。天色略暗时,监察御史邱大人扶着夫人往回走,一眼便瞧见了它。正逢顾九小姐的婢女霞关狸四处急切寻着人。 “见过邱大人,邱夫人。”霞关狸喘着气,“不知二位可见了我家小姐?平日早该回来了,今日却遍寻不到……”她突然停住,顺着令邱大人瞬间流露出惶恐神色的方向望去,是蜡梅枝上落雪的红绸。 霞关狸打了个寒噤,慌张道,“我这就去禀报老爷公子。” 颜杏不明所以,“夫君,顾小姐怎么了?” “她出事了。”邱意远解下绸带,小心地收了起来,再不肯说什么。 清算那些乱臣贼子将将用了七日,顾家人将皇后处翻腾了个来回,也找不见阿照。她像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无音讯。顾九小姐的名字却不是禁忌,文人们造了“顾梅望绸”一词,以祭一笑深情。还有“中秋美人救大夫”一事流传民间,说书先生个个说得如亲临其境,也是此后崇光年间茶馆酒楼里最叫好的故事。 熙攘的街上只听酒楼里头传来声响,说书先生惊堂木拍下,那声音吸引了众多看客,“那顾家九小姐自此人间无痕……” 这里是照雪城。与昙城一西一南,隔着千万里,说书先生是从南边新来的,人们鲜少见这营生,因而都围上来,瞧个热闹,生意不错,一场下来,能赚几十个铜板,已经够普通人家过活个把月了。 说书人打赏的盘子里,落入一块碎银。 “再讲一遍。”扔银子说话的是一位着黑衣的公子,面容俊秀白皙,神色略为冷漠。提起故事的女主角流露几分疑惑,“这个顾九小姐是哪个顾家?” “昙城的顾家,哪还有第二家?” 这公子听了,竟对身旁一个红衣小公子展出一个笑,“顾小姐,这回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情路坎坷了。” 第三章 (三)传言说我喜欢你 红衣小公子并不恼怒,自斟起一杯茶,双手捂着茶杯,一双新月盈盈眼瞧着身旁的公子,好一会儿都不移目光。 说书人又说起顾家小姐神隐之事,目光不时瞟来此处。但见这二位公子间气氛暧昧,那先前说话的公子承不住这目光所带温度,只撑了一会儿便不敢与其对视。说书人自以为窥见了这二位公子的隐秘情事,惊堂木拍下,心中暗道世风日下。 喝茶休息的当儿,盘子里落下张轻飘飘的纸。说书人翻过来一看正面那字,显眼朱砂红的两行大字:二百两,丹京商号。说书人手忙脚乱,谄媚地笑,全然忘记方才所谓“世风日下”之评,“小公子您有何吩咐?” 小公子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身子探来,在他耳旁私语一番。 那先生得了这笔钱,当下立即动身返乡,到昙城最繁闹的街中最受食客青睐的一家酒楼中,支一张桌子依旧说书,将红衣小公子交代的故事讲得明明白白——也就是他这摊子摆上之后,坊间传说中,顾家九小姐的故事才有了新的进展。 据说,邱意远成婚她大受打击,不久却移情别恋爱上了个江湖侠客,抛却了富贵荣华,于只求与侠客相守,跟着他从南端的昙城一路颠沛,几乎走遍了半个盘古大陆。渡过海河,踏过高山,步步向晓光。顾九小姐为行走自由,便扮作男装,她像一团赤火,照耀在寒白的雪上。你若问那侠客究竟是谁,照雪城中白杨柳。 除却其中几句语焉不详,其余的情节被传散开,越发离奇,传到顾府时,传说中的侠客几乎成为一个半神的存在,顾照卿成了个除了一心追爱别无他想的痴蠢官家小姐。当霞关狸将市井传言原原本本地与夫人老爷各位公子陈说完毕,便见老爷的眉头几乎锁住。正当她忐忑时,顾慈瞧了瞧薛道微从异国寄来的第十八封书信,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令她退下,侧身向夫人,“这孩子,性子太跳脱。我顾家这些男儿,哪个不能去探消息?不吭一声就跑出去,如今这样不重名声,哪家好男儿敢把她娶回府?” 顾夫人却不以为意地笑笑,“道微在阿照身边,倒也不必过于忧心。”夫君寻人时,心焦如焚是面上可见的,如今早晓得爱女无恙,又忧心起她的婚事。儿子们也晓得父亲脾气,都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顾七郎口直,“若父亲觉得小妹难管束,若随着她性子,也许嫁个苍国人也未可知。”在场人莫不变了颜色。 话方出口,顾朝卿便觉失言,连忙请罪,“儿子口不择言,请父亲母亲责罚。” 远在照雪城的顾九小姐连打三个喷嚏,头脑昏沉,是害了伤寒。 “阿薛,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她这话说得委屈,眸子里像闪着水光,怕是一眨眼就要落下泪来。薛道微无奈地瞧着她,怎么也扒不开开她紧抓着自己的玉手,用力怕又弄疼了她,只得道,“小姐,您要是能把手松开,我们现在就能脱离险境。” 溪畔鸟语,葱葱郁郁。 再远一些的亭子里,一位着纯黑短打的男子瞧着那主仆二人,不禁失笑。他想了想,端起手中犹有温热的汤碗,搅动勺子,向那边道,“顾小姐,您要是再不下来,这药可是要凉了。” 那头薛道微瞧着赖在草地上依旧拽着自己衣袖的顾照卿,实话实说,“小姐,那人若是知晓了您的意图想杀您,不用药里下毒这么麻烦。不过您要是再不松开,属下的命却说不准要丢在这儿了。”被困扰已久的暗卫突觉臂上一松,“这就是了吗,您还是喝了药,好好想想该怎么解释……” 顾九小姐当属俊杰一员,先前只能算是伤寒拖慢了智慧,明白了如今状况,痛痛快快地提起裙摆跑过去,接过柳扶雪手中的碗,一饮而尽。薛道微跟上她步伐时,她正给那通缉犯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不过在阿薛与阿照心中,都只配得上谄媚二字。 幸而柳扶雪是受用的。他接回空碗,也回之一笑,“顾小姐今日表现不错。” 这时阿照面上乖巧妥帖,就在心中痛骂自己,如何就见了一个模样好的,连心神也丢了?这通缉逃犯生得再好,不也是个敌国细作?此来为何却不敢有一刻相忘。 再想说什么,却闻那柳扶雪道,“我晓得他。薛道微。你的暗卫。先前见过。”他仔细端详起来,“他是个好手,但是伤还没好,若是分心要保护你,不是我的对手。”见阿照紧张起来,肚子也叫了起来,他看了看日头,“我也知晓你们这些高门子弟都是有些护卫的,这不稀奇。当时情景若是无他,恐你我是无缘再见了。半个时辰开饭。” 此处是照雪城一处绿洲,不似曦生所处那一世代,阿照所在时期的照雪城绿洲成片,偶有断绝绿洲的隔壁沙漠也只有十几里,并不特别荒芜。 阿照生在南地,这一路向北,虽然奇趣许多,却不大适应。她没少在军营磨练,身子不错,前头那许多地方她都挺了过去,可一到了照雪城,被那早晚不同温的风一吹,便感了伤寒。便如方才那般,总疑心柳扶雪药中下毒,不肯吃药。今日更病得厉害,死死扯住阿薛袖子不撒手。 阿薛因与皇后之人交手,受了许多皮肉伤,这些日子除了跟随阿照与那逃犯赶路就只提笔往顾府报了平安,他这个模样,自然是不敌那来去自如的刺客。那日他暗中跟随顾照卿,在皇后的房梁上蹲了许久,腿脚麻了,又瞧着那几个人拳脚厉害,压着小姐入了马车,皇后是想留条后路。想来那时她已经预见自己将会败落。他一路跟随,半路将人救下,与阿照在大雪里茫然无所归。 就是那个时候,一辆马车停在眼前,主人掀开帘子,“两位去哪?” 阿薛还是觉着是自己拖累了小姐,如若不然,她也不会犹豫的功夫都没有就拖着自己上了柳扶雪的马车。 但阿薛身子里的桃仙昭福却对此表示鄙夷,“这小姑娘分明就是见色起意。” 第四章 (全)狸奴入梦 自然,也不止昭福如此想,那鲛人幻梦中一无所知被拎来带路的芪汶王,熠铉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孟无湘薄奚尾生元度卿大抵都是这个意思。 在熠铉看来,顾照卿在照雪城的日子比起在顾府养伤时还要轻松几分,只是有些重复的无聊。左右他看来看去,隐隐地生了一些念头,此刻终于成型。 “若是我不影响她此生因果,是不是可以入前世之境陪她?”他转身,看向元度卿。 灵华仙君一愣,仍有几分苍白的面上似冷玉,看不出什么表情。“神尊之存在,便是最大的变数。”他道的是不讨喜的实话,恐被怪罪,又低首,“不知神尊想以何身份在顾小姐身边呢?若您果真去了,那您身边这二位岂会令您独去?如此……” 薄奚尾生不忍看他被那位老神尊降罪,咳了一声,拍拍元灵华肩膀,打断了他的话。诚然,也是怕勾起熠铉记忆,牵连到自己身上。 苍国太子这个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我可以爱护照顾他,做他患难与交的朋友,也能做他亲密无间的爱人,若能助他成功渡劫,我也能做他眼中的十恶不赦的魔头,蝇营狗苟的小人,甚至刀剑相向夺其性命’——你当时这话说得不错,”熠铉眯起眼睛,道,“本座为汝省些力气,便不以人身示人,至于尔等,”他扫了一眼元度卿,“转换时空之事本座做惯了,只看大司命仙长是何决断。” 这一来一回,孟无湘捏着橘子凑到芪汶王身前,不敢卷入其中。 他这一躲,反倒让熠铉注意到,“今次你二人皆为凡人,这番折腾恐怕减寿……” 老神尊再往后说了些什么孟无湘已经记不得了,他手里的橘子还没剥完皮,便觉原地起了一阵风,眼前一片模糊,再看得清时,橘子滚进了脚下的沙里,沾满了黄砂。 他遗憾地摇摇头,为浪费了一个好橘子。 抬头见元度卿怀里抱了一只目光炯炯的乌云豹,“这是神尊。”大司命仙长道。“不知二位想一何种形态度过这段时日?” 那边薄奚尾生整理好衣裳道,与孟无湘对视一眼,“仙长何出此言?” “神尊吩咐,让二位来此视为了修正帝姬转世轨迹,可他老人家已经化了狸奴,断然是容不得两位以人身出现于顾小姐眼前的。顾小姐离此不远,还请两位尽早决断。” 于是乎,当顾照卿喝完当日晌午的苦药拉着薛道微出来散心,迎着日头远远地瞧见前头的黄沙中似乎有个可走动的黑漆漆的物件来,走近了一瞧,原来是一只毛色油亮又亲人的乌云豹。这狸奴儿似乎很喜欢阿照,全程无视阿薛,喵喵地叫着,小脑袋直往她腿上蹭。 这番亲昵也让阿照欢喜,正预备将这狸奴儿抱起,却见它前爪扒开沙土,刨出一个黑布来。它领着阿照到这跟前,示意她打开。 阿照也生了好奇,打开一看,是一柄剑和一把伞。那柄剑瞧着平平无奇,一抽出便是寒气逼人,靠近剑柄的位置刻着“湘”字,那把伞刻着“尾生”二字,倒也十分有趣。 “伞可知过去,剑可知未来。”那狸奴儿突然口吐人言,“若行事不决,大可向其一问。”是个听起来颇为沉稳的声音。 薛道微壳子里的昭福仙君恍然,原来那薄奚尾生与孟无湘皆来了此处,却是个物件形态。至于这乌云豹,想来也应是个相熟的。那大司命仙长不可插手人间事务,看他样子也并不对阿泠多上心,那余下的,也就是……昭福心中一动,随即想通了——除了那熠铉神君,谁能让渡川神君与太子委派的傀儡不惜化作个物件也要穿越时空来此护着帝姬转世? 桃仙对此了然,而薛道微本微对此却惶恐不已。他抽出佩剑,弓起身子作守卫状,“何方妖孽?” 一只手却搭上他的剑柄,“阿薛,收回去吧。” 他迟疑着,还是听从了小姐。 这些日子顾照卿少有显露的官家千金的矜贵之气此刻没有收敛,甚至还带着几分慵懒,“阿爹出身安清山,那山上学宫里美轮美奂也多奇闻,莫说什么会说话的小兽,知过去未来的伞剑,便是授课的先生都是神仙。咱们自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如今不过是把故事搁在眼前,不值得惊慌。”顾九小姐抚着狸奴儿光亮的皮毛,轻轻揪了揪它那几根胡须,神思飘渺,“自古以来,妖都是低人一等的,虽然如今我们被神罚,不比从前,总可归还可以搏一搏——最要提防戒备的,是人本身。”她目光转回居所方向,“如今的险境与忧困,可都比这只沙堆里冒出来的神秘小狸奴令人烦扰。况且我看这小狸奴颇为可爱,倒散了我许多愁思。”她笑起来,命薛道微将伞与剑都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乌云豹脾性出奇地好,自说了一句话就再没开口,任她揉捏,也不抓挠,安静地卧在顾九小姐怀里,不时地蹭一蹭她的衣裳。 回程的路短,两人走走停停,也磨蹭了好一会儿。暂住的屋子在漠上绿洲的边缘,外见大漠,里见街市。穿过沙石转过杂草小路,屋舍现于眼前。姑娘又想着该去买些狸奴儿的吃食,于是又转了几个弯。到集市上在小贩的吆喝声里挑挑拣拣,不知不觉便月上枝头,四处亮起了灯,虽不及昙城之精美,却也别有风情。 那头屋主见二人久不归,竟觉有些空落落的寂寞。隐在暗影中的随侍向前一步,“公子,顾小姐在街市上。是不是可以动手了?” 公子眼皮未抬,一半隐在黑暗中。 在通明灯火中,戴狸奴儿面具姑娘的姑娘怀里抱着乌云豹,后头跟着个戴狐狸面具的男子。姑娘拣起皮毛摊位上的一张狐狸皮,掂了掂,预备给新拣的狸奴儿做个新窝。 “这位公子好眼光,这是新到的一批货,”小贩笑得开心,“这皮毛都是上好的。” “阿薛,结账。”顾小姐唤人,却不得回应。 她拽着后头人的衣袖,后头还是无声。约莫眨过几次眼,便见后头伸出一只白玉似的手,各处散落着一些茧子,掌心搁着一块碎银——这不是阿薛的手。 转身看去,果然不是阿薛。 小贩欢喜地收了银钱,殊不知这只递银子的白净手掌握过刀剑,沾过千万人的血。“多谢公子!” 顾照卿瞧着那笑脸,不知怎的,徒生悲凉。 街灯投光在她脸上,睫毛将低垂的眸子掩藏起来,遮出两片阴影。方才她沉迷于这一片热闹,却不察觉热闹处往往暗藏杀机。阿薛不在此处,必定有所察觉。怀中的狸奴儿也警惕起来,盯着来人。 自熠铉化作个小兽,对世间的气味较以往更加敏感。顾小姐怀中的狸奴儿瞳孔大张,毛几乎要炸起来——与鲛人幻梦中徒有魂魄的男子不同,此时这个为顾照卿大方打赏小贩的柳扶雪,身上有股血腥味。想来她也晓得了。乌云豹只觉她身子一僵,面上却是含笑的。顾照卿一双眼睛弯起来,比天上的上的月牙好看。 她一向胆大包天,这会儿,她捉住柳扶雪的左手那侧的短打衣袖,使了全力一捏对面人手腕,怀里的狸奴儿看得清楚,那黑衣分明湿了一般渗出什么。扶雪大美人吭也未他吭,就生生挺着。顾小姐一直是笑着的,她抬眼,柳扶雪俯首,目光正对。 “扶雪大美人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可得好好补一补。”与半隐阴影的沉默男子不同,“顾家九公子”一贯飞扬,可这姣好面容透出的的神采以当下的柳扶雪看来,多半可憎。 “顾九小姐善谋,在下自愧不如。”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而后使了几分力将她拉过,带着气音于顾照卿耳边道,“在下一向不擅此道,是以金枝玉叶碾作土,”二人太近,顾照卿能感到柳扶雪胸腹起伏,不知是因路途劳累还是情绪激愤——“既然小姐四处传言喜欢在下,不知您这份深情够不够生死与共?” 旁人看来,这二人极亲昵。唯有其本人才知道,彼此性命攸关。哦对,还有那只乌云豹。 狸奴儿眸子霎时如葡萄,弓起脊背——它分明看见顾照卿身后,握在那男子手中沾着血的匕首冷光。 “顾九公子”抬眼,“生死与共,可不能只一人情深——”她似不惧,回身用玉片般的指甲叩了叩那冷光,连发两问,“却不知这上头,沾的是谁的血?扶雪大美人惹得苍国大公主一路追杀,可是欠了风流债?” 一阵风来,吹起男子衣摆,簌簌作响。 薛道微一身夜行衣,衣袂顺着北风方向飘飘荡荡,寄居在薛道微身上的桃仙困倦得打了个哈欠。他俯首,见白杨树下头人头攒动,数来约莫五十来个,清一色短打黑衫。个个顶个的暗杀高手。再外一圈,还另有一队人马,人数多了一倍多,一概张扬地着窃蓝色衣衫,这两班紧张对峙,此等紧张却不全因着对方——最外圈是被接到安国国书的赵雪城主派遣来的士兵们,玄色铠甲赤色额带,将这两帮来路不明的人围堵起来。 这士兵原也不止这些,还有一小撮赶着去追那最里头刺客里逃匿出去的一个,桃仙昭福淡然自若,薛道微本人心急如焚。虽是小姐亲自吩咐令他与照雪城城主及安国使臣交接,可好容易挨到此刻,那刺客头子飘然而过,派出去搜寻的一队人迟迟无信。若他心生怨怼,直奔小姐,手起剑落…… 他清闲地瞧着士兵们活捉这两帮身份不明之人,心思纠结地与安国使臣及赵雪城主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清,对顾照卿的处境忧心忡忡。他甚至不大明白,为什么小姐要支开自己。还有那口吐人言的狸奴儿与刻了字的伞剑,无一不透着古怪。 这一切古怪的源头,正趴在顾九公子肩上对着柳扶雪背后的大司命仙长以眼神威慑——虽然在凡人眼中,这乌云豹只是对某位警惕几分。 而凡人所不见不闻之处,元度卿依旧是循规守矩且疏离的模样,他拱手道,“小仙冗务缠身,任务已毕,便传信归云仙子接应,还望神尊体谅。临行还有些话告与与神尊知。您在此处自可无拘自在,然凡人寿命有限,薄奚与孟寿命有限,还请您尽快将其送还现世。待到顾九遇挫折,也万不可以神力干预。天地宇宙自由其规律……” “喵呜!”神尊听得烦躁,不待归云来,猫叫一声,元灵华便于原地消失。 小兽的动响虽不至于打破这僵持的气氛,却也为“被逼迫”着向前的顾九争取了一丝利好。柳扶雪伤得不轻,几乎是半靠在顾九肩头,匕首寒光只一点,若隐若现地在两人间。辛苦躲过两波追杀,顾照卿知他体力将尽,虽强弩之末,但也足够有能力杀了自己。但他绝不会这样做。于柳扶雪而言,顾九是一块溺水而遇的浮木——虽然这水是她本人开闸放洪,也不影响重伤的大美人以为控制住顾九小姐便是抓住最后的生机。 而在一路疾行后,这一声猫叫,叫倒了扶雪大美人。 没错,是真的倒了。 一声猫叫,勾起重伤奔波的刺客美人的昔日阴影,一时惊惧不已,直直地倒在顾九身上,幸而她反应快,互助了脸,不曾破相。与乌云豹一道出现的伞剑共悬在顾九背后,倒映衬得她真的有那么几分侠客风范。侠女顾九回不得头,一时只觉暗无天日——柳扶雪身长多过顾九何止一寸半寸,他这一倒,遮住所有光亮,负重者手中的灯笼也摔了出去。当下顾九只觉肩上一轻,随即后背受了重物,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压在下头。脸是无碍的,手上却添了些擦伤。 “也不知他硌不硌得慌。”顾九这样想着,挣扎着重见天日,途中只觉一阵热流,原以为是匕首刺穿了自己,却不觉痛,地上有个什么物件反着光,才知匕首脱落。这血,是扶雪大美人的。 红衣侠客小公子爬出来,眼前便是一家客栈,旁边还有医馆。可谓一场及时雨。顾九拖着这昏迷的刺客美人便进了医馆。 乌云豹踩着小爪子,也轻巧地跟上。 医馆大夫闻到这股浓重血腥气,不待顾九说什么,便守门熟路地剪开伤者衣裳,缝合上药开方子一气呵成。手法老到,价格公道。旁边还有小徒弟帮着清理血迹擦拭身体。只是这刺客美人伤处太多,这剪刀一下去,能遮住的地方也没几处。 顾照卿看得两眼放光。狸奴儿也两眼放光。顾九是兴奋,熠铉是杀气。同时老神尊也疑惑:为何昔日羞答答的小姑娘,下了界竟如此急色?既是如此急色,又为何不是对本座? 正想着,便觉头上有些分量。顾照卿摸摸猫儿头,心事重重。“隔壁那家酒楼,有几分平康坊的影子。”她喃喃自语,“这医馆也有几分古怪。” 柳扶雪的通缉像是薛道微怀里收着的往日昙城的通缉像描摹来的,这位出色的暗卫视未能搜寻到顾九小姐为人生的奇耻大辱,故而将那刺客画像时时带在身边,以示警戒。而这画像是与刺客相处甚久甚至敢把刺客当小倌戏弄的顾九小姐亲自画的,不说栩栩如生,也是惟妙惟肖。 照雪城临摹的通缉像虽不如原像,却也差不太多。这一路上因宵禁无人,而此处门户大开,似乎像是等着什么人。那大夫见了擦干净的刺客面容,不但不慌不忙,也不令人报官,而是立马着手处理伤情,方子里尽是些名贵药材,有些甚至是皇室专供——其中必不简单。 侠客顾九眉头紧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狸奴儿的毛,“我们这回算是进了狼窝了。” 而狼窝里的头狼,正因伤情与惊惧陷入高热,困于一场梦中。 夜深人静,顾九也捱不住,俯在刺客美人枕边昏沉沉地睡了。趁着顾九小姐熟睡,夜行的狸奴儿现了原形,化成一股烟,钻入伤者的梦境。 这梦境是一场回忆。此处颇为眼熟,虽与后世略有差异,熠铉还是一眼认出了苍山。那便应是苍国之境。这山上白雪散漫,一层一层地覆在枯枝野地上。熠铉起了嬉戏之心,仍旧化作个乌云豹,踩雪而行,转悠个来回,才寻见了极肖柳扶雪的少年。 “废太子殿下。”狸奴儿口吐人言,“本座觉得你还是小时候顺眼一些。” 第五章 (全)照雪城计划,失败 苍国的东宫与安国的公主,历来皆不是好当的。今日我们只谈苍国。其国历来传嫡不传长,子凭母贵。皇后长子或长女称皇太子或皇太女,若后无所出,便选出一位,养在身边。若皇后康寿,且君王情深,那东宫便得以安稳度日,若皇后命薄,陛下另立一后,那东宫便要换人。 历朝极少有多次立后之举,但也并非无此先例。许久之前便有一位君主,先后立了七位皇后,东宫之主一换再换,最后那位皇太女兴许是运气好,入住不久父君便薨了,她也顺利继位。 而熠铉化猫所遇之少年,此刻还不是皇太子。苍皇的发妻稳坐中殿,身体康健,携苍皇众子女来苍山祭拜先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其中也包括柳扶雪这民女之子。 比起母亲都是官宦之家贵女出身的皇子公主们,他所得注目甚少。唯一可称道的是镖门世家的母亲给了他一副强健体魄,日晒雨淋出来的古铜肤色令其在这样一个崇尚武德的国家中比起一众兄弟姐妹尤为出众。这算是极大的优势。他虽也读书,但大多不求甚解,母妃父君也任由他。 内侍们也对这位六皇子极为放心,若有一时半刻不见人,也不慌张。大抵都认为六皇子武艺高强,必然能够安然无恙。 然而任是绝世高人,也不免遇上劲敌,何况六皇子只是一个少年。 熠铉所见之少年,此刻正处于母亲离世前唯一可以称得上是人生至暗时刻。 他在冬日里仗着艺高人胆大,追着一只麋鹿闯入深林,日暮雪愈深,失了来时路。而内侍们只当六皇子活泼,不知是去哪里玩闹。虽说苍山有神族,这苍狼族也不是事无巨细地管控。身上的温度在流失,马匹也不安起来。墨色天穹像无穷无尽的深渊,将其淹没。 这时候,野外的风嚎兽鸣声声凄厉。他紧握佩剑,全身绷着的弦不会比秋女伴唱的月琴弦结实多少。待到他与一只黑熊对决,使劲力气出最后一剑伤及黑熊要害将其毙命之后,他便浑身是血脱力后被埋在雪地中。身上有些伤痕见骨,他却只用左手背费力地抹了一把脸,另一只手扔仅仅握着佩剑。 便是此刻,他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废太子殿下,本座觉得你还是小时候顺眼一些。” 此刻的六皇子无比脆弱,突觉头顶有什么在动,颇有些温暖。他浑身寒毛倒立,瞧了一眼,哪里有什么人,只有一只与天色别无二致的乌云豹。 六皇子以为是地府勾魂,当下身魂惊惧,昏迷过去。 熠铉也奇,虽自己并不客气,倒也不致命,何故一句话令其如此? 此时远处有火把微芒,一大群人纵马而来,口里喊着“六皇子”。 熠铉更奇,自己不过入了梦境,何故这梦主人意识全无,却还有人声? 刚刚返回天机府的元度卿突觉不安,随手翻了几本簿子,看到薄奚鸿雪那本时到了某一页,上头有几行字散乱成结,过了一会儿才又各自落回纸上。 大司命仙长一瞧,几乎五脏郁结。 上头写着,“虚空之主化乌云豹,欲入鸿雪梦境,实则至梦境所现当时,猫形人言惊鸿雪。鸿雪误认鬼差,重伤横于雪,几近气绝。” 片刻之后,元度卿决定自欺欺人,将簿子重新合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放归原位。 这也是为何一声“喵呜”就能吓得柳扶雪当场晕倒。自那之后,昔日凛凛威风的六皇子凡见了黑猫柳,必绕而行之。 虚空之主从所谓梦境里出来后还在感叹这柳扶雪一日不如一日,小时候还算不错,长大竟成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十分惋惜。 幸而柳扶雪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必要与其切磋一下人间武艺。 眼下,柳扶雪有急待确认某件事。梦中的回忆虽然激起他不该有的好奇,却也不如这件事重要。 他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梦中的乌云豹。他本想打个激灵,但伤情不允许,只得压抑地呻吟一句半句,唯恐被人听了去。柳扶雪脊背发凉。那黑猫就一动不动,卧在他右肩一侧,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他。 医馆里的大夫来诊脉,见他醒了旁侧又无人,至于那狸奴儿,这老先生是不知道厉害的——于是捋住胡子,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属下拜见教主,教主无恙,实属我教之幸。” 一番词诚意切,涕泗横流。 柳扶雪对此无可奈何。他虚弱地摆摆手,叫停了老大夫,“沈长老,我还没死呢。” 沈长老渐止哭声,“教主鸿福……” 教主本人对此很是厌烦。他只觉身边空空荡荡,似乎缺了些什么。狸奴儿此刻伸了个懒腰。 是缺顾九小姐。 沈长老不愧是跟在教主身边许久,一眼看穿。不知怎的,却有些为难。“带教主来此的那位姑娘,说是教主这伤治好要需不少银钱,本该照顾一番的。可教主辜负她一片痴心,与别的女子纠缠不清,因此她便不管了,从此与您分道扬镳。她还说……” 柳扶雪皱紧眉头,“还说什么?” 沈长老吭哧半天,“……说您养好了能在平康坊当个头牌,若医馆缺个护馆的,您伤好了也能胜任。医药钱便让您卖身还债。那姑娘又说要去找些快活,于是转头便去了隔壁酒楼。” 说起那酒楼,里面可真是大有乾坤。酒色财气之人放眼便是,吃喝嫖赌之事样样俱全。凭着往日在昙城与哥哥们厮混平康坊的充足阅历,顾九公子直上四楼,离开医馆前与狸奴儿道,“你在这儿看着他,若有什么消息,便来唤我。” 那医馆大夫沈长老只当这女扮男装的姑娘顽皮,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自也不曾与教主交代。 熠铉趴在柳扶雪身旁,老老实实地待了一夜。四周的一队顾家人马也在薛道微的指令下在周围伪装潜伏一夜。旁人都已会了周公,唯有薛道微因旧伤惧冷,新伤未愈而整夜难眠。 桃仙忍不住叫苦:“也不知那大司命仙长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这薛道微所受疼痛饥寒一并令我同感,凡人痛感尖锐,常常喜怒哀乐,我这条桃木老命可禁不起这么折腾。” 不知是他这番腹诽令薛道微有感,还是他早计划好了,总之不一会儿,他便理了理便服,寻了个早餐铺子狼吞虎咽五个烤包子,三碗羊汤,这才觉身上暖和许多。 填饱肚子,他也依着往日平康坊寻九小姐的经验直上四楼。果然,她正倒在温香软玉里快活。 薛道微本人淡然自若,桃仙却暗自嘀咕:“怪不得阿泠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原是上一世风情太盛。” 裹着脂粉气味的暖风迎面而来,熏得桃仙在里面直咳嗽。自然,暗卫本人对此已如家常便饭,不起波澜。 他面色与平常无异,桃仙依旧对着顾九公子摇头。忽然薛道微一阵急促心跳,将昭福的魂魄惊着了。 笙歌曼舞里躺在温柔乡里的顾九公子吃吃笑着,面若桃色,簪子发带早已落下,长发铺在了锦罗皮毛上,衣带也松散,外衫大氅退至肩头腰间,纤纤玉手捻起青瓷杯,仰首饮尽一杯女儿红。 舞乐不因来人而停顿。 “阿薛。”她在身旁唤道。“我没醉。”又来拉他的手,“阿薛,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跟随她许久,薛道微也是晓得她酒量和醉态,如今这模样,确实是在装醉,自然不是装给自己看的。可这样一副媚态,莫说薛道微这样的男子,便是一旁伺候的姑娘小倌也面红耳赤。阿薛心跳如鼓,便也不是什么奇事。 “北地天寒,不比昙城。” 顾九公子的力气不小,被拉的毫无防备,她一把就将阿薛拉倒,阿薛跌在软滑的锦被里,一时脑子晕乎乎的。 “听春雪姑娘说,附近有家店,款式用料都是极佳的,”佯醉的顾九又来撤他衣袖,转头向一位着蓝衣的姑娘,“劳烦姑娘目测我这位朋友的身量,亲自去店里做个五套保暖的衣裳,多再加上三副护膝护肘,里头的衣衫也算在全套上,”说着掏出两锭金子,“挑些衬他的款式,用料要最好的,剩下的便都是姑娘的。” 那姑娘满脸喜色,“小九爷放心。爷们儿的事儿交给春雪绝对错不了。”上下又打量阿薛一番,“这位薛公子也生得不错。”便摇曳生姿推门信心满满地去了。 “倒也不用这么多……”阿薛道,他欲起身拦回春雪姑娘,却被顾九拦住。“小九爷……阿照。” 顾九递来一盏酒,“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就在这里好好歇一歇,下面的事自有下面的人管。” 阿薛接了酒,一杯下肚,身子多些暖意,倒发了些汗。这时一位机灵的姑娘来扒他的衣裳,“薛公子不如脱了衣裳,让奴家在隔间伺候您沐浴,等春雪姐姐回来了,您便换上新的。” “也好。”阿薛见顾九眨了眨眼示意他无碍,便点点头,随了姑娘去隔间。 姑娘在乐声里将阿薛最后一件里衣剥开,惊呼一声。 “吓到姑娘了。”阿薛十分淡然,“在下身上还有几处碰不得水,劳烦姑娘费心。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小心翼翼地伺候,“奴家花名秋盼。” “那本名呢?”阿薛闭目养神,顺口一问,却久久不得回答,“姑娘可是有为难?” 软巾拂拭过阿薛肩颈,秋盼姑娘的声音从耳后飘来,“也没什么,不过之前的名字也不是爹娘起的,随了好心的主人家的姓,叫做安鹭。安宁的安,鹭鸶的鹭。” “也是一个好名字。我可以叫你安姑娘吗?” “薛公子随意便是。” 安鹭的眼眸垂下,叹了口若有若无的气。 果然如安鹭所说,沐浴后阿薛穿上了新做的衣裳。上身不但暖和,还如顾九要求的十分衬他。不光衣裳,护膝护肘里头也皮毛柔软,十分滑顺。 顾九一时兴起,又赏了春雪安鹭各自一些碎银,“姑娘们还是应该攒些钱财傍身实在些。” 这位小九爷出手阔绰,在场诸位各得其乐。匿在外头的细作瑟瑟缩缩,左耳管弦作乐,右耳西风呼啸。 “来人。”里头喊。 正是顾九。她从那剩余四套衣裳里挑出一套浓茶带赤,绣着狼纹的,又和赏钱一起扔给来人一副相宜的护膝护肘,“喏,将这些东西带给躺在方寸医馆的柳公子。” 柳公子正缺这些。沈长老医术精湛,赤诚忠心,但偏缺一件适合教主的衣裳。教主先前身上里里外外穿的被他剪个七零八落,柳扶雪一掀开棉被,便灌进一股冷意,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不多时,那伪装为小厮的自己人便到了。 一个姑娘,嘴上说着分道扬镳,却叫人大雪送寒衣,且这一身分外合适。这不能不然人浮想联翩。但柳扶雪的遐想还未开始,便被这小厮的回禀折断了一半。 昙城风流顾家九公子,果然不负盛名。若说是醋意,柳扶雪是不肯承认的。毕竟此刻危机四伏,儿女私情不可谈。 他扶坐起来,将将站起。几人围绕服侍他换上新服,总算暖和一些。 其实此刻与前些日子围捕苍国那两路人马时差得不多——官兵与顾家围困柳扶雪,而顾照卿身处柳扶雪控范围之内。若扶雪大美人够心狠,控制住顾九,那么他就有极大可能突围出包围圈。 这法子可行,且成功几率比起硬拼要多出许多。即便不成,也可再搏一搏。扶雪大美人低头,领毛蹭到他下巴的胡渣,他既不想伤了顾九与自己的情面,也不想硬拼,于是生了个主意。大美人对此计划有着必成的自信,甚至预备在回程带着顾九去看一看月出的鲛人海。 沈长老也不负众望,巫医治疗之术大大地缩短了教主需要康复修养的日子。 柳扶雪隐隐约约地记得,这些日子顾九捡来的那只狸奴儿时不时地来往两处。尽管他也觉得这只沉默不语喵也不喵的乌云豹酷似昔日被他认作勾魂使的少年噩梦,看在顾九面上,却也任它来去自如。何况,稳住顾九与虚无缥缈的直觉相比,委实不值一提。若提了,说不准还会遭到嘲讽。 熠铉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只是探得消息汇报,起先还觉得屈尊,后来倒也习惯。顾九日日足不出户,与歌姬小倌厮混在一处,却对下头状况了如指掌。阿薛的部署她向来是放心的,只待下头行动。 于是计划当日,下面回报一切顺利,扶雪大美人出了方寸医馆,到隔壁四楼推开顾九那间门,呆了一呆。屋子里唯有一人,顾照卿换回了女装,正襟危坐,着一身素雅,月白的底色,蜡梅暗纹,与前几日探子回禀的放荡不羁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毫不相干。她身旁还撑开了一把伞,伞下还有一柄剑,这些天跑上跑下的狸奴儿正窝在伞下爪子搁在剑柄上打盹。 不知怎的,柳扶雪突然没有了十足的把握。他一进这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薛道微竟不在此处。除非那暗卫笃定顾九安全无虞,除非他必定守在顾九身边。而今是个什么状况,扶雪大美人有些理不清了。 大美人教主落座于顾照卿对面,两人对视一眼,他又心虚地垂眸。他瞟了一眼对面的茶杯,半空。那大概,药效减半,因此还没发挥效用?胡茬蹭在狐裘上,他越发心虚——姑娘不计前嫌救了自己,还送了身新衣裳,自己如此这般恩将仇报,会否不太仁义? 乌云豹伸了个懒腰,瞧对面那人飘忽不定,再想想后头的事,露出了磨得锋利的爪子。突然,熠铉觉得头上有只手,原是阿照来摸他的头。“狸奴儿乖。” 狸奴儿便舒服地打起呼噜来,肚皮都翻了出来。 “扶雪大美人怎么不尝一尝这里的茶?”顾九小姐转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里的伙计说,这壶茶是别处都没有。”说着,亲自斟满,双手奉上。 香甜飘来,“多谢顾小姐。”柳扶雪接了,只小小的抿了一口,“的确是好茶。” 不大一会儿,柳扶雪开始脱衣裳。“这里怎么这么热?” “那要问安鹭姑娘呀,也不知她在这茶里放了些什么。” 教主一僵,却见眼前的姑娘笑意盈盈,不知怎的模样开始模糊。 “此事确实顺利。”柳扶雪想道,“若是我没沾那茶杯。”他思考得有些迟钝,“可是别的地方出了些差错?” “扶雪大美人,你若肯多饮几杯茶水,也不至于如此。”顾照卿也伸了个腰,“果然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迷迷糊糊的大美人只觉毛领子被人拎了起来,眼前是一张近得要命的美人面庞,“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呢,柳教主大美人?” 第六章 (全)照雪风月,悲歌入耳 照雪酒楼四层的客居中,有一扇推门留了一条缝,薛道微守在门前,里头有女子伫窗而歌,歌声时时穿过门缝入耳。 “……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女子身旁仰面平卧地上兽毯的男子眼还未睁开,便去摸腰间佩剑,这歌声便停住,“扶雪大美人,你醒啦?” 卧在地上来查看男子状况的顾九托腮歪头,娇憨一笑,敲了敲手中剑,正是柳扶雪平日系在腰间的。 柳扶雪意识回复,欲夺剑,却觉全身无力,又躁又热,一番费力也不曾坐起,急热之下面色粉中透红,衣领翻扯得大开,额间沁出汗珠。大美人蹙起眉,眼睫好似半遮露珠,汗湿鬓发落于白颈,发带松散,雪齿殷唇急促呼吸微张,两手青筋空握兽毛,身子斜卧狐毯,好一幅风情。就连那怨怼的眼神都软绵绵的像是嗔怪。怪勾人的。 顾照卿瞧得入迷,连灌了两杯茶,挪腾小碎步探出一半身子问外头,“阿薛,问问安姑娘,她这下的是什么药?” 安鹭的堵口布被扯下,苍白着脸,“是索欢。” 这种药,顾九流连风月,是晓得的。多是给青楼里不听话的姑娘小倌用的。粉末状,入水即化。服此药者,先会晕过去,然后醒来,周身发热,开始动情,行动不能自如,最后才可行动自如,但此刻处于最动情时,在一般情况下已得了乐趣,也就任人摆布,甚至反客为主。故名索欢。 顾照卿此前只当是迷药,未承想是这种东西。思及这索欢原本是要用在自己身上,更是一阵后怕。 可怜扶雪大美人楚楚动人,不忍他受此折磨,于是顾九与他攀谈起来,“大美人,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图谋?”见他不语撇过头去,又道,“要不,我给你叫两个姑娘纾解一番?”柳扶雪怒而视之,顾九却以为是不合他口味,“小倌也可。就是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地上皮毛柔软,暖炉熏人,大美人身上滚烫,但意识渐渐清明。他依稀记得,他不敢直视顾九小姐的眼睛,紧张得抿了一盏茶,对坐人问,“美人教主,您觉得这茶如何?” 此时开始他已昏昏沉沉,还不晓得迷烟的解药与安鹭的索欢都涂在杯口——自然,这两位各自也不知。 顾九将两杯位置互换,这才有了这样的场面。 美人教主昏迷前的记忆停留在有狸奴儿踩过的触感——正是通人言,为顾九传递情报的那只乌云豹。 可控的真实慢慢恢复,柳扶雪却对自己生出厌弃——不是因计划落空,而是为此刻与昔日落败后的狼狈,还有一丝心思被察觉的恼怒。身心之痛,令他羞愤之下,眸子像过了一遍星河水,四周起着胭脂雾。 “怎么哭了?”她声音近在耳畔,几缕发香拨痒了他领口附近的肌肤,像过电一般,加快了扶雪大美人的心跳。顾九的一只手来探他额上温度,“好烫。”另一只手又拿了帕子去擦美人泪,“阿雪不哭了……” “阿雪”这样亲昵的称呼让美人紧绷的弦彻底断开,霎时顾照卿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被压得喘不过气。两人的位置也如茶杯那般调换了。 窗子外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喵呜”,就再也动静了。而顾照卿这般看似风月场浪荡子,实则纯情佳人,当下去推,却推不动。 炽热的气洒在阿照细嫩白皙的脖颈间,她挣不脱,被禁锢于兽毯上,只觉得全身都是软的。也说不出话,她的唇舌被撬开,连呼吸都是费力的。美人侧颜靠在她心口,哀求道,“顾小姐,帮帮我。” 是夜,风疾雪厚,乌云豹蹲坐在窗檐下,时不时地抖一抖毛上落雪,临近天穹破晓时踮着脚去扒拉一把伞。 “起来。”熠铉道。 薄奚尾生结结实实地挨了几爪子,见狸奴儿露出尖刃,才不情愿地出声,“神尊有何吩咐?” 熠铉不理,一爪子将伞拍到地上,摇起尾巴,“喵呜”一声。 里间被这声响惊醒,顾九猛地欲起身,不想被腰间横着的一条胳膊拦住。还未查看,却听外头又是一声响。 乌云豹优雅地蹲坐着,居高临地瞟了几眼跌在下头的伞与剑,将孟无湘与薄奚尾生的哀嚎当做风声,平常无视之。 孟修士是神族太子之血凝炼,又道行不浅,化作一剑,除非剑碎,平常小磕小碰均无大碍。但尾生不同。他先前被刺杀,在霍芜那里捡了一条命,如今化作一把伞,柔柔弱弱,不如刀剑坚固,当下“哎呦”一声。 “殿下可还好?”孟无湘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掏出橘子安慰一下薄奚尾生,可惜不遂愿。 白裙掠过,只着中衣的顾九小姐拾起东西,放归原位。且对能言会语的器具毫不讶异。 被猫爪推落的两位大抵也清楚了为何老神尊以此泄愤——顾照卿脖颈上分明有可疑的红痕,隐隐约约露出的一双玉腿也是如此。尤其脚踝,左右两边皆套了一圈“红绳”系足,岂不令人浮想联翩。 旁人以为熠铉是因醋意使了性子,唯有他自己晓得,顾一笑的命运正是从此事开始彻底发生转折。顾家九小姐心中自此又多了一个人,情每深一分,日后得知真相而拔除便多痛十分。熠铉为无能为力气闷,顾照卿的小字是父亲顾慈起的,怀着对女儿平安康乐的期许,只可惜辜负了好名字。 阿照摸了摸狸奴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太顽皮了。”语气轻柔,未有怪罪之意。言语间薄奚尾生只觉一阵温暖,阿照又一次打开了这把来路不明的伞。 所谓伞可知过去,自然不是指某人的回忆,而是真正的,第一世的顾照卿的经历。虚空之主,操弄时空预知未来是本职,他将术法实体化,略微显露在薄奚与孟。 先前开伞,是个意外。顾九公子在此一一叫来楼中人,男女老少一并过了一遍,看似几曲便换一人实为放荡,或是时不时地换人伺候,一派刁蛮无礼,却是有一番谋划。她花了几日几乎将这里每一张脸与每个人的性子都记住了,分散了楼中人大半的精力注意力,便宜自己手下人行事。 这其间,并非未曾有人起疑。那个叫安鹭的姑娘是个机灵的,且因与祖国同姓,顾照卿对她多有留意。安姑娘说话时,带着几分丹京旧时的腔调,顾九想,大概她的主人家是昙城人,可她又与这一帮出自苍国的教众搅弄一处,其中必有隐情。 不知何故,安姑娘也对顾九小姐尤其关照。尤其是听闻去年顾九为舅舅贤王送了一座木雕美人为寿礼之后,愈发殷勤。 “……当时丹京还未变作昙城,我只见过钟君姐姐几面,那时我还小,不懂什么情啊爱的,只晓得她是自请和亲。那时战事吃紧,物资匮乏,小颜侯都去了前线,我那皇帝外公还是花了大手笔,我记得送亲的队伍又长又闹,城郊都听得见那锣鼓鞭炮,她坐在轿子里,也不知是哭是笑。” “我四处寻了好久,工匠是不乏好的,可钟君姐姐的画像却寻不到。后来重金悬赏,也许是那人见我诚心,并未受赏金,那画画得惟妙惟肖,他舍不得出手,只是借画一看,还要我送他一座木雕,也许是钟情姐姐的故人吧。” “四皇叔见了我的贺礼,当场眼眶便红了,我之前鲜见他这样失态,他说什么悔不当初,我却也不知他悔些什么。” 行事前夜,酒酣间半梦半醒,顾九便与安鹭说了许多话,后来暮色深沉,枕在美人膝睡了过去。 晚来风急,风声尖锐,不知哪里吹来的一块石头,破了纸窗,冷风灌进来,吹醒了阿照。安鹭早已退下,独她一人在屋内。伏在她裙边的乌云豹瞧着她迷迷糊糊撑开伞,欲挡冷风。 薄奚尾生感觉到温度,唤她,“阿照。” 会说话的伞与眼前的场景令顾九睡衣全消。 那把刻着“尾生”二字的伞,从名字到声音无不深情,但当撑开伞,却见了一幅奇景。随着“喵呜”一声,自伞为中心扩散开一阵淡光,风声犹在耳,顾九一脚踏进光圈中。闻声而来的薛道微阻拦不及,也一道踏入。 桃仙正歇息,却被薛道微惊醒,不同肉眼凡胎,因神力溢出,幻形松动,昭福元神所见,除熠铉仍为乌云豹,其余器化二人皆为本相。 孟无湘静靠白壁,薄奚尾生半悬空中散发神光,神光中映出顾最初的九小姐。暗控一切的乌云豹瞳孔圆亮,发幽光,他问挂于壁上的佩剑,“你猜,阿照会何时拔剑?” “前缘早定,神尊应当是瞧过的。” 伞中世界——或者说是神光中映刻的虚像中,正显现着原本的顾照卿所经历的。为了尽最大可能不更改阿照的命数,也因先前的日子并非敖曦生身陨之后魂魄转回经历,故而并没有出什么岔子。那缕龙魂,并不知自己已经度过两生,回到前世,面对同样的事情,做了同样的选择。虚像是从曦生落白渊为始,至绿洲拾狸奴为终的魂魄经历。前世顾照卿拾猫儿确有其事,那猫儿确是乌云豹,伞与剑也确有知晓过去未来只能,只是功能简单,约莫相当于用作占卜的龟壳,最大的变动便在此。前世这些都是机缘巧合之下,安庆学宫宫主乌虚舟所赠,而现世尚未得遇乌虚舟,此为变故一。 先前昭福附身薛道微,虽破时空,却不能自主,不能左右前事。而熠铉及薄奚与孟替代了原物,令原有事时间发生变动,还让顾照卿看了一场虚像——以顾九小姐的聪颖,渐渐地看出一些门道。起先她只当是回忆之事,但总归有些细微之事不同——哥哥们每次出征的时日,阿薛每次隐身的方向,柳扶雪每次送饭的时辰,皇后姨母假笑的弧度,躲避追兵时大雪的深浅,甚至近来歌姬的曲目也不尽相同。尤其变化的,便是那只乌云豹以及与其同时出现的这两件器物。 “狸奴儿。”顾九唤。“我不想再看了。” 熠铉散着幽光的眸子看向她,“阿照。” “你为什么,要来到我身边呢?”乌云豹动动耳朵,虚像画面戛然而止。“世人行止,皆有所图,或利或权或一时之快,”顾九抚它头毛,乌云豹又抖一抖耳朵,“你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呢。” 眼见狸奴儿蹭蹭她的手,昂起头凝望着她,熠铉实在无法回答。他并不担心若讲清前因后果难得阿照信任,但曦生在前,他不能让他前世今生都受困于此事。 同他一般想到曦生的,除却化作伞的薄奚尾生与一直不得橘子的孟无湘,还有与薛道微所有感知相通的桃仙昭福。方才虚像一出,昔日刻意模糊的记忆一并涌上,即便此刻是元神之态,他那本不存在的心,一阵隐隐作痛。睡道草木无情?回忆起阿泠之形灭,樱落之决绝,他不得不正视原本一心复仇的自己,是真的为挚友之陨灭而悲恸。他曾经怯懦地躲避这情谊,如今故土如昔,每一处生机都浸着白龙之骨血,岸边再无樱树,世上也再不会有一只小龙与他并肩而行,以性命相托。一滴泪迟来,落在他不存在的衣襟。 乌云豹挥挥爪子,窗纸复原。“阿照,天道有常。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熠铉将爪子搁在她手上,道,“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 一番云里雾里,顾九小姐仍不知它是何来头,所图为何。却闻猫儿又道,“我叫叶泫芝,我走过很多时空才找你。你我是旧时,只是你忘记了。” “叶先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顾九只低低地唤了一句。 “我在。”熠铉应她,偶尔的善心浮出,嘱咐道,“同我一处的剑与伞,乃人族所化,故而能言。” “那这两位也是我不记得的旧时吗?”顾九谑言,不想果然如此。 “顾一笑不愧是昙城第一女公子。”孟无湘难得出声,自成个器物以来,他一直不大适应,如今接了话头,几乎暴露身份。“昙城第一女公子”这名头是后人冠之,昙城女公子榜上有贤亲王次女清华郡主苍国镇远王妃安钟君,顾太史幺女苍国皇后顾一笑,摄政圣明光长公主昙韫玉及其独女太平镇国丹书公主昙仙才,等等。顾一笑力压群芳,问鼎榜首。 顾九怔了怔,望向宝剑,“昙城第一女公子?” “在下孟无湘,一番胡言罢了,”孟无湘自知失言,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何时能吃得上橘子。即便没有橘子,我仍是一柄防身利器。” 薄奚尾生学着孟无湘报了名字,若是本相,他必定是直摇头,“孟兄你前世必定是颗橘子树。” 身为一位尽职尽责的暗卫,薛道微一直身体紧绷,半挡在阿照身前,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见顾九小姐有了笑意,略微放下心来。 顾照卿思路飞转,略微梳理了目前的状况。她转头问叶泫芝,“若我平时挡雨雪,这伞可会出现刚才那些景象?” “我施法依你便是。”乌云豹小脑袋蹭一蹭阿照,暗中设了术法,眨了眨眼,“成了。” “那这伞便撑在此处吧。”顾照卿向这三位行了个平礼,“那小女子以后便倚仗三位了。日后安定,一笑必定栽橘林以回相护之情。” 说回眼前,柳扶雪因索欢疲累,阿照并非全因叶先生的顽皮才惊醒,她心中有愧,本就睡得不安稳。 “叶先生,下面的人传来消息,朝中微澜,我想待我回去,应当是起大风时。”她看向薄奚尾生化成的伞,“自得见此处景象,我总是想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若说伞可知过去,那应当不是我的过去。”她蹙眉,看向内间,“我心中总是不安,想看一看,最后的结局。” 这便是第二次开伞的缘故。 “尾生先生,我想看一看另一个我究竟走完了怎样的一生。” 那伞中的时间流转,永远地停在珚珩元年的初雪中,伞外人也有种人生路尽的解脱感。 “多谢尾生兄。此事不能再拖了。”她回身,将压在烛台的薄纸取出,尽抛在烛火中,转瞬成灰。“我顾家儿女,尽忠卫国,不畏生死。天命有道,我也有我的道。” 孟无湘觉得,也许近当宝剑出鞘时。若非如此,何故女儿心事,听风雪,画河山? 第七章 (全)分道扬镳 “……一笑自崇光四十五年离昙城,行程以万里计。所经雪山海河,陆地湖泊,尽绘于此卷中,望父亲妥善保存,若不能避逆者之锋芒,还可保我顾家平安……去国离乡,于异域望明月,思亲思兄,奈何不得归。幸而有阿薛为伴,近日一笑喜得一乌云豹,名曰叶泫芝,能人言,携一伞一剑而来,伞曰薄奚尾生,剑曰孟无湘,皆能人言。三者皆称一笑旧识,一笑撑伞,于光中见前世。 后制柳扶雪,围困不多时其部下尽获,乃知其为先苍国国教教主。其中索欢,没落至此,余心不忍,一夜之欢,禀明父母兄长,恕一笑对敌国中人渐生之微情。一笑以为当以此钻研,或可破安苍二国战乱困局,救两国百姓出百年之泥淖。 ……余心先系之邱,恍惚百年空枉然。今邱君有妇,自当绝之痴念,尽人生之欢。 一笑遥拜父母,再拜兄长。” 读毕,顾八公子将薄纸搁在案上,抽出与家信一道加急送来的山河图。展开,奉于顾慈。 几位顾公子翘首,“父亲,您看。” 顾太史却只瞟了一眼,“你们兄弟先瞧一瞧。”他与夫人皆有忧色,不约而同地对这封家信中的“当以此钻研,或可破安苍二国战乱困局,救两国百姓出百年之泥淖。”和“自当绝之痴念,尽人生之欢。”这两句明显前后矛盾的话起了疑心。 顾夫人起手研磨,道,“夫君,是否该去信恩师,请他照看一笑一二?” 她口中的恩师,正是安清学宫宫主乌虚舟。彼时他正游于大荒四海,顾氏夫妇数月后以安清传信秘术告之,还附了一幅顾九小像。 次年年初,彩墨尽泼般的海天之下,乌虚舟展瞧着那画像,与眼前看似优哉游哉南海边垂钓的小公子九成九的相似。 当时修为还只是近仙的安清宫宫主收起卷轴,与徒孙女擦肩而过时轻点其衣袂,瞬间催动咒力,窥探徒孙女一二经历,走马般一览全貌。 术法令他代入徒孙女视角之所见所感。顾慈夫妇的担忧果然不是没有来由的。乌虚舟一闭眼,顾九眼前便是雪地横尸,手起剑落,迎面来一大片赤腥之血,幸好顾九轻快,一闪便躲过。然而她紧绷着身子,眼见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阿薛身上多了道口子被人制住,她本可策马而奔,却不肯再后退。顾照卿放下缰绳,紧握佩剑,一副大不了以命相搏的架势。 “皇太女殿下,薛道微只是个侍卫罢了,杀了他既不会得军功,也不会令您在国中立威。”顾九如是道,“您不如放了他,或许本小姐可以考虑交出您要的人。” 顾九的视线飘忽不定,除了频频看向马车中屈尊的苍国皇太女,还有许多次落在那一班停止厮杀的人马中的某一个被血污得看不出模样的刺客。 薄奚润欢透过半开的帘幕,“放人。” 接住踉跄的阿薛,慌忙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裙角为他止血,顾照卿做完这些,看向皇太女,“方才一片混乱,本小姐也不知您要找的人究竟跑去了哪里……” “你耍我!”薄奚润欢起了怒气,惊得帘外新来的的随从一缩脖子。 顾九看起来却不紧不慢,“您与他相识的日子应当比我久,他什么样的本事殿下您应当是知道的。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屈尊来此,跑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摸到他的衣角,又何必苛责于我?您总要给我一些时日。” 许是这一番说辞有些用,薄奚欢润许顾照卿十五日,找到那人。 而时间从被皇太女围堵推回三个月之前。 酒楼里那一夜,令柳顾二人暧昧起来,然而这暧昧,是一种博弈的平衡。 顾照卿欲以协承天教恢复国教地位,换取两国安宁,自此以后安苍二国无和亲,承天教也不得再有刺客惦记顾家人——惦记这词用得极微妙,承天教教主柳扶雪红着脸,问,是哪种惦记? “自然是关乎性命的惦记。”顾照抚着狸奴儿的软毛,身子略探来,“若是阿雪哥哥能成安定大业,一笑也可随你去朝堂乡野。”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 被称作“阿雪哥哥”的柳扶雪捂住心口,还是不能让心跳慢一些。 这算是私定终身吧? 苍国皇后与王储的更迭比起各国都要频繁,因此并不会特地以国书告知。柳扶雪猜想,他逃出这许久,这时各国应当都得了苍国陛下第二任皇后毙命,太子被贬为庶人的消息了。 潜入敌国行刺防守松懈的顾二公子的确是一步险棋,本以为可以此赚得功劳,却不想损失了一处据点,一番折腾,还招惹了这样一位顾小姐。 依她所言,不无好处。只是若他日自己另一身份暴露,却不知她可会如今日所言?熄灯就寝,顾一笑每一声都催情,他小心地握住她的手,闻她颈间香气,胸膛起伏,脑子混混沌沌,极乐又茫然。 自照雪城一约,他们一路向南,今日歇息于一处客栈。隔壁薛道微与猫形的叶泫芝四目相对,气氛诡异。化作一把伞的薄奚尾生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世人皆道神仙好,生生无期,无悲也无喜。世人不知人间风月几多妙,生也可期,死也可期。贵门的小姐呀,钟情江湖漂泊的侠客,侯门的公子呀,深爱和亲的公主。生前鸳盟碎如沙,死后还当长厮守。过高静之昆仑,守支离之家国。我歌世间之哀,我奏方寸之悲。雪照之合,死不同寝;棠芙之期,相逢一瞬;楚萍飘摇,两地并陨。情义难两圆,今与君暂别,戚戚无多语。” 这是后世敖曦生与叶泫芝恩怨断绝时所歌,本凄婉动人,因无曲相和,在这夜色中多了几分凌厉。尽管如此,也无人打断。隔壁孟无湘封闭了听觉,安静地躺在案上;这歌勾起叶老板仅有的愁思,陷入了追忆中;薛道微虽不知此曲何来,但早已习惯了此类异常——但其中附身昭福闻曲,知出自阿敖泠,心头骤紧,仿佛龙吟犹在耳畔,虽非酷刑,煎熬更甚。 这歌儿令踩踏屋瓦与廊阁中摸索的蒙面夜行者们后颈发凉,房顶上的有一位脚一滑,踩下块瓦片,碎裂之声惊动乌云豹与阿薛,一人一猫警惕起来,叶泫芝扩大神识,惊觉外头已被包围。狸奴儿弓起腰背,先统筹部下的阿薛一步扑开隔壁房门。 里头两人穿戴整齐,顾照卿与柳扶雪各自预备好兵刃,只待一战。他们进门之前,柳扶雪已敲白墙三下,暗号告之教中人。 不同于照雪城的包围圈,此次在秋水河遇到的这一帮人,打的是杀人灭口的主意。店家听闻声响燃起灯,昏暗灯光里,夜行衣者们无所遁形。不知为何,一大批都涌向着赤色男装以纱遮面的顾照卿。顾九靠着孟无湘化的那柄剑,勉强自保。薛道微护卫其左右,起手刺旋,挑下刺客头目的腰牌,反手扔给顾九。 后者混乱中借灯看,黑铁之身,苍国字,书“瀚宁宫沈成礼”。顾照卿心下一惊,大抵也明白为何沈长老那一帮教众跪求柳扶雪先撤退,而留自己殿后。 身为苍国东宫挑选出来灭口之人,这沈成礼是个顶个的高手,即便阿薛也逐渐落了下风,眼见护不住顾九。那沈成礼一剑削来,顾九后闪,剑刃擦过面纱,鬓间一缕青丝与一缕青丝同时飘然落下。 沈成礼这才借着烛光看清顾九容貌,顾九冲他一笑,他先是一怔,随后做了个后退的手势,不多时这一帮精锐杀手只要是个还能动的便撤了个干净。 这帮人明显是冲着柳扶雪来的。可这山高路遥,盟约一事就连顾府尚且不知,何以苍国的皇太女便知晓了,还为一位区区落寞的教主动用自己的亲信人马? “叶先生,他的教众中,可是有叛徒?”瞧着阿薛等人收拾残局,顾照卿看向狸奴儿。 一直对战局冷眼旁观的乌云豹伸了个懒腰,“没错。”他拨了拨没什么用的伞形的薄奚尾生,“薄奚一族的这种幺蛾子,从古至今,从未断绝。” 薄奚尾生本想反驳,可仔细想想,他说得倒是不错。 “柳扶雪,真的只是承天教的教主吗?”怀着这样的疑问,顾照卿的人马简单休整后向东南方向走了半日,果然在驿站附近见到落了一身雪的柳扶雪。眉睫上都凝结了一层霜。 夕阳的光透过晚霞的缝隙洒向人间,他在这里站了许久,浑身冰凉,脚都有些麻了。见了马上披着与衣同色大氅的美人,他努力地笑了一下,却苍白而疲惫。“顾小姐,还好你平安。”他道。 他背后是被五花大绑的沈长老,跪在地上,已僵硬许久。口眼大睁,一颗头斜着滚在雪地里,被新雪埋了一半,血污满面。 明艳的美人放下缰绳,为他拂去落雪,轻轻地抱住他,“阿雪哥哥。你的手好冷,我给你暖一暖。” 柳扶雪的身子开始回暖,心上的坚冰也开始出现裂缝,他贪恋这种温暖与香气,却不敢做什么回应。 二人本以为已经躲过那帮刺客,却不知此次不过是个开头。 在被薄奚润欢亲来围堵之前的三个月中,顾九将自己的人分为两路,一路回顾府回禀详情,另一对随自己去瞧一瞧承天教总坛。其间两队不曾断绝消息,果然与柳扶雪分道后,回程的人马再无遇杀机。而与教主同行,断断续续地总有刺客。幸而沈成礼再未曾来,其余刺客都不如先前那般难以应付,每每化险为夷。 而柳扶雪也再无一次独留顾九,每每遇险,都将其护在身后,天长日久,情意愈浓。偶有些小伤,见她低眉顺目,小心翼翼,满是心疼地为自己上药,柳扶雪也觉值得。 教主虽处险境,但心情愈发愉悦。自然也有人不喜。那四位穿越时空的人物,除却昭福,皆对此不满。叶泫芝便是头一个。说是不满,不如说不解。这不解还是他独有的。 按说乌云豹这种讨人喜欢的小东西,该尽得宠爱才是。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这顾照卿与柳扶雪对视便笑得比见了自己还要欢喜;还有那柳扶雪受了些伤本无大碍,可见了阿照便突然地承受不住那痛,演技拙劣,偏阿照看不出来;那死后魂魄四处游荡的男子话愈发地多了起来,一见了阿照反而闭口不言,阿照叫他“阿雪哥哥”,他倒好,一张嘴便是“顾小姐”…… 孟无湘是经历过情爱的,薄奚尾生是见识过别人的情爱的,唯有这位老神尊,见什么都新鲜。 与那三位的幽怨不同,昭福附在薛道微身上,听不得与熬泠有关的任何事情,一旦察觉,便生愧疚——熠铉罚他来此,算是高明。 这样纠缠的几位,令奔波的路途有了几分乐趣。即便叶先生被元度卿三令五申禁止影响帝姬转世命途,但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还是会帮一帮。不仅自己去,还要拉着两个器物随从。撕咬刺客时总是不忘给剑形的孟无湘加一些不可见的术法加持,雨雪天气为未开虚像的薄奚尾生加一层结界。 照雪二人看着和和睦睦,底下的人面子上倒也过得去。暗中之事,也不必细说。总之,这一班人马行这一路,称得上精彩。 三月三,上巳日。春暮花开,夹道极尽绚烂。马背上的顾照卿昏昏欲睡,柳扶雪在前头牵着马,将步子放缓。再有几个时辰过了这山,便入白壁城境内。只是一山两季,过了山顶,便要入目皆白,这也是白壁城名称由来之一。 这样好的日子,偏有人晦气。兴许是一连的挫败令瀚宁宫里的主子觉得颜面扫地,借着自请出征的由头,绕了个大远,率亲卫队与一支军中精锐在这必经之路候着。其中,也有沈成礼。 乌虚舟所见,已是酣战半日后,柳扶雪与其他人奋力在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薛道微殿后被俘时。顾九本可不顾,但她绝不许下一道喷溢而出的鲜血自阿薛脖颈出,故而有了先前那一幕。 不知怎么的,乌虚舟只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在当时真是再恰当不过。 至于此刻南海垂钓离那十五日之期满,过了整整三十日。顾照卿确与柳扶雪碰过面,不过将扶持承天教一事与其核心教众达成一致旋即策马南行,那位柳教主性命无忧,更有佳人在侧——安鹭姑娘。 乌虚舟不欲知晓这些纠缠,只摇摇头道“如今这些年轻人的情爱真是草率。”便收了这费精神又费灵气的术法,预备带徒孙女回昙城。刚把脸凑过去一些,便闻一声惊呼:“乌先生!” 紧随其后,一只浑身漆黑的狸奴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伸出带勾子的爪子一巴掌拍在一柄剑上。便又听“哎呦”一声。 垂钓的小公子回头,泪珠儿从弥散红雾的眼里落下来。她拿手去擦,越擦越多。视线模糊里也分不清谁是谁。 一只手拽住乌先生下摆,“阿薛,是你回来了吗?” 原来那护卫终究没保住性命。乌虚舟暗叹。便向前一步。却又闻一声“哎呦”,听声音与前次不同。将脚移开,发现是踩了一把伞。 “喵呜。”狸奴儿蹬上乌先生肩头,目光灼灼。乌虚舟从一只乌云豹的神色中感到一股威压,那猫儿能人言倒也不稀奇。“他是乌虚舟。”自然,这话不是说给乌先生本人听的。 “一笑拜见乌先生。”她起身,给父亲的恩师行了礼,暂且止住泪。 乌虚舟忙将小顾姑娘扶起,“你这孩子啊。”他心道这姑娘模样不差,所携伞剑皆可言,这只乌云豹又是如此威压,不知是何方仙长,有这些加持,怎的情路还如此坎坷? 这位修为方至半仙的乌先生自然不知,能从白壁城行一月半便至月出南海,是因边上那匹马全然是个摆设。乌云豹夜间化形,大能驮马,且极稳,夜行三千里。顾照卿白日闲逛夜间安睡便又至新地,故而神速。行至此处,见海色,顿生寂寥,是以悲泣。哭了这一场倒觉畅快。 乌虚舟见她好转,便放心许多。“小顾慈托我寻你,如今寻着了,我便送你……”话音未落,半空突然展开封书信。 边关告急,东夷皇太女趁顾家几位公子与另外一位护国将军换防,破城而入,被视为敌国眼中钉的顾二公子一片混乱中落马,至今不知所踪。 第八章 婚事不易阿薛无 黑云压城,一只白鸽掠过还未睡醒的城墙,又拐了几个弯,落在一间破屋烂瓦旁挂在晾衣绳的一只破布口袋上。它歪起脑袋,看向正洗菜的褴褛男子。 “来了来了。”他放下手中的菜,拭了拭手,泥污的面上是鸽子熟悉的一双眼睛。不过往常它都习惯在这人头盔上啄两下,今日没有,只得撞了他满是泥尘的额头两下,之后开始抖毛。 瞧着这小东西如此嫌弃自己,男子无奈地笑了笑,随即从它一只腿上取下密书。 “阿照归家了。”他道,“还画了幅域外山河图,与苍国承天教联合,好一个化险为夷,围魏救赵,里应外合。不愧是我妹妹。只是……这婚事,”他蹙起眉,“阿焘,我们得速战速决,否则赶不及回去观阿照与颜小侯爷的礼。” 顾家三郎在漏风的破屋棚里应了一声,不久探出个同样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头来,“二哥你说什么?” 论惊异,顾燕卿不在三郎之下。在几这个最为年长的哥哥眼中,五郎顾煦卿及其以下的弟妹都还是孩子,何况是最为年幼的阿照。顾二公子敏锐地从幼妹这一桩突来的婚事中嗅到不寻常的味道,“战事旷日持久,前朝生了变故也未可知。” 这战事起,不是一两日。顾家几位稍长的公子都有军职在身,且固定换地换班,安国疆域辽阔,边界线绵长,四面八方都需镇守。顾慈虽属文职,但也不是文弱书生,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拿得起。文武兼备,勇谋兼善,诤言顺耳。顾慈众多子女中,除却年幼的五个,大郎熙卿向道,三郎焘卿孤勇,四郎烈卿善谋,也只有顾燕卿最肖其父,且隐然有超越之态,也就成了在奔波于东北西北一线边陲的四位顾姓武官里,敌军眼中钉肉中刺中最令他们咬牙切齿的一个。 顾燕卿行军诡道,常以少胜多,出其不意,敌军若闻顾二郎之名,不曾开战,气势便输了大半。 不说那一批又一批欲取他人头得军功的刺客,便是东夷那位皇太女,自打来了前线,因探得先前承天教身旁那名衣如晚霞的女子竟为顾二郎亲妹,恨自己因小失大,一无所获而憋着一股气,更将生擒顾燕卿视为第一要务。苍国前线武将并无换将制,她总揽兵权,命西北东北一线将士自两端向中央推进,且在此途中欲重分国界。恰巧当时二郎与兄长在一处,觉有异常,催促熙卿观天象推算,再结合各处兄弟汇集来的军情,早早地预判了薄奚润欢的野心。 所谓顾二将军不知所踪,不过是个障眼法,以迷惑敌军。苍国大军来袭是有先兆的,二郎早早做了部署,他满面尘土藏匿在寻常将士中,三郎在一片混乱里喊两声“二哥坠马啦”“二哥你在哪里?”便足以令人相信,昔日淡然运筹帷幄的顾燕卿于一场数十万的偷袭中不知所踪。 薄奚润欢确实相信此事,却愈发心慌。安军后撤入山,顾燕卿凭空消失,可她却不敢再向前推进。她这一次是冒了险的,战略纵深,从西至东,士兵的补给与体力都不能保证。何况一个不知身处何处的强大敌人,比正面相抗变数更多。安军就窝在山中,苍国士兵并不熟悉地形,几番搜山都不得寻。若一把火烧了,那么顺着风向,本国也必定火势难控,得不偿失。 只是各处军情频传喜讯,令她欲再搏一搏。皇太女想,看来这顾燕卿也没什么本事,怎么就让底下那些糟老头子怕成那样。薄奚欢润在营地踱步,心躁正盛,殊不知她各地传递军情的信鸽比她更甚。顾燕卿寻了处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搭了个破屋棚,养了一堆的鸽子,提前与各地通信,自然也传了家信报平安。他每日吃饱喝足将苍国鸽子腿上的信件换成自己的,与众将士静待时机。 薄奚润欢对着空山僵持了半年,不知顾燕卿今日收了两封书信,也是该收网的时候了。等顾燕卿到归家,天气也暖,就能看着一笑出嫁了。若是不考虑与邱意远颜杏夫妇的相见尴尬,倒也是门十全十美的婚事。 左右两翼的军情自然不如皇太女所见,正如她所担心的,战线过长,补给不及时,将士又不熟悉地形,安军诱敌深入,且打且退,最后全面包围。大国对弈,妄想吞并,实属可笑。 按着顾二郎设想,除皇太女此处,各地将军必定还必定传信苍国朝廷,这是他拦不住的,而苍国陛下必定会下令薄奚润欢回朝,或收了野心讲和。而苍国同样地狱辽阔,从边关到苍国皇城,再从皇城到此处,加上苍皇考虑的时间,即便加急,最快也要半年。 如今半年已到,包括顾氏兄弟与颜侯在内的安国武将渐成包围之势,苍国皇帝的谕旨也正在路上。 顾二郎照着从兄长那里学来的一点皮毛,看准今晚是个好天头,待斜阳日暮,人走在路上没有一丝影子,便点了几支烟花,飞入半空,示意散布各处的将士行动。 一入敌营,四处顿时灯火通明。 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皇太女?这张脸,顾燕卿是见过的。约莫有个十年,在昙城的顾府门外和怀情楼里。而今,旁人都唤他太子殿下。 那人道,“顾二公子,好久不见。” 皇太女确然在此,不过被绑着,口中塞着白布,尸首歪斜地地倒在一处,死不瞑目。 这日三更天,薄奚润欢正因壮志难酬而辗转反侧,忽闻外头一阵马蹄声,而后是窃窃私语,正侧耳,一个浑身是血的亲信爬进来,话还没说几句,便指着外头咽了气。皇太女心下一惊,慌忙着衣出帐。 外头来的不是顾燕卿,而是苍国陛下死里逃生,前来索债的第六子。前皇后薨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声嘶泪下地喊道,“我儿浮生速走!沈先生安鹭快带太子走!” 薄奚润欢绝不会天真地以为她会放过自己,她穷途末路,直呼其名,“薄奚鸿雪你可是要谋逆?!” 没人回应她。重获太子之位的薄奚鸿雪一言不发,目光也不再偏向她,似乎瞧她一眼都令人难以忍受。四处起了灯,她才看清这个同父异母弟弟的脸。他昔日古铜的肤色因养伤久不见阳光而成白皙,那双眸子里的光,比雪中的剑还要冷。他挥挥手,手下人将薄奚欢润绑起来。 废太女扔在语无伦次地叫,“你才是谋逆的那个!你与顾燕卿的妹妹关系匪浅,你如今怨恨我,是不是还因我搅乱了你们?她助你,不过是为安国,薄奚鸿雪你该不会是动了真情还想娶她过门吧?你做梦!她乃贵门之女,母为公主,父为公卿,兄为大将,你区区民妇之子……”有机灵的,团了一块白布堵上了她的嘴。 被戳中心事,太子殿下的脸色愈发地如名,看起来苍白且冰冷。 若非太子陨命,苍皇是不欲另立新后的。欠了人的,是要还的。命如此,情如是。 “你这东夷人说什么?!”顾三郎怒而拔剑,被二哥按了回去。 双方谈和,顾熙卿破例用了秘术先行传信与陛下禀告,谨遵陛下口谕与苍国一方商谈,同时鸿雁传书回昙城,后陛下旨意到,诸项事宜皆与口谕同。 和谈并非一纸文书那么简单,两国对弈,非要拉扯一番。此次双方各有分寸,倒也不至于用上几年,从寒露到惊蛰事项商议已接近尾生,出奇地顺利。顾家四兄弟除顾四郎轮守之地太远,不曾参与,其余三子皆协助颜侯,各尽其力。时日流转,眼见婚期将近,顾熙卿先行回京照料,留两个弟弟在此收拾尾声。颜侯本以为可以盖章画押,结果来了这么一出。 场面一时僵在这里。 颜侯不想起正面冲突,便示意二郎。 “未承想,我兄妹竟能使苍国太子与皇太女都上了心。”顾燕卿无奈一笑,“殿下,和平休战确为我辈所求,但我们绝不会拿妹妹来换。”他严肃起来,“即便阿照自己是愿意的,太子殿下也真心与我顾家议亲,也要上报朝廷请陛下定夺,封阿照为公主,才合规矩。可如今山高路遥,恐怕是来不及了。” “本殿不急于一时,何故来不及?” “去年寒露前,顾某等收到家中来书,道是小妹已觅良人,婚期定在小暑……” 后头顾燕卿再说什么,他全然不进耳,全身血液几乎凝住一般晕眩,恍惚记得他策马而出后,顾家兄弟很快追来,此刻耳边尽是风声。 而收了心的顾九小姐每日逗猫练剑,老老实实地等着出嫁,却在婚期前半个月听到一些风声。 先是大哥告了假,提前返家,因他在薄奚鸿雪提出和亲前启程,并不知后头这些枝蔓。但他路上夜观星象,又为小妹姻缘起了一卦,便测出这些事端。既然顾煦卿测得,乌虚舟也测得。他老人家闲来无事,依安国习俗给徒孙女起了一卦,顾照卿边听拨弄乌云豹毛茸茸的爪子,见他笑意渐无,紧缩眉头,末了来了句,“虽有波折,也算得偿所愿。”此后这位乌先生便再也没提过此事。 顾九猜,也许这门婚事并不如意。可是那也没什么打紧的,不如意之事也不止这一件。比如,归家几月,她还是恍恍惚惚,时常忘记阿薛早已不在,唤了他的名字,也不再有人应。起先那几日顾九也曾动过风流年头,可是跟着哥哥们走**康坊,便见昔日怀情楼之处又重新起了一座高楼,“东舟徐行月露缺”枝残花败,其中又不免勾起关于柳扶雪的伤情。阿薛也再不会静静地守在一旁等她回家了。 离愁别绪一齐涌来,顾一笑便窝在府中,宁可在家中与那三位不现人形的故友闲聊,偶尔也肯读书,不再流连风月了。她一向不关心草木,自然也不会察觉院中突然有棵才发芽的桃苗。 她白日里不敢小憩,闭眼后的黑暗总是会让她想起在白壁山中的那一日。 至白壁城地界,马蹄踩雪,柳扶雪解下大氅为她披上,顾九捧起他双手哈着气为他暖手。顾照卿余光瞥见阿薛与安鹭头挨在一处,阿薛一贯沉默,却与安鹭颇为投缘。顾九看出他的心意,想着改日问问安姑娘,若二人心意相通,或可结亲——便是此刻,一支暗箭破雪而出,从柳扶雪颌下胸前擦过。而后众箭同发,少说有百十,一并向顾柳二人来。 一黑一红在雪中分外显眼,弓箭手与刺客凶相毕露。阿薛反应不如平时快,见安鹭这里并不危急才赶去阿照身边。他到时,阿照早已抽出佩剑,上面不知沾了几人的血。她武艺虽不如哥哥们和柳扶雪,自保也是绰绰有余。 薛道微本人不起微澜,里头的桃仙却是大惊。他分明瞧见那一直呆在顾九小姐怀里的乌云豹伸了个懒腰,对此事等闲视之,甚至扒拉一下那把伞,让薄奚尾生给自己挡风雪和人血。兴许是察觉了昭福元神波动,他递来一个眼神,仿似地狱勾魂使。也许经此事,顾照卿无碍,薛道微却死期不远了。昭福这样想着,觉着有些可惜。这小子可是好不容易才喜欢个姑娘啊。 不过,眼前除了念着超度道文的孟无湘,还是薄奚尾生更惨一些。“神尊,您还真是不客气。” “渡川神君说笑了。你如今也就这点用处。” 薄奚尾生无语凝噎。呼呼呜呜的风声里夹杂着兵刃交接骨肉破裂,刺客中有个眉目间令柳扶雪极为眼熟的,柳教主才知为何这帮人为何死追不放。晌午日头好,那光被雪映得分外洁净。皇族图腾的车驾停在不远处,里头的贵人虽只掀开一角,但那一半侧脸他绝不会认错。当日仓皇回顾,母亲的血正溅在这上头。 远离她,她才会安全。他没有时间解释。 他高喊,“顾小姐娇生惯养,想必与在下同行吃了许多苦,在下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刺客只见目标扯了缰绳,疾奔向白壁城中,他一动,他底下那些人便也跟上,除了安鹭。这边缠斗一时难休,顾九这方暂时落了下风。好在刺客们及时察觉,涌上柳扶雪撤离方向,柳教主杀出一条血路,逃了。而这正是乌虚舟所见一幕。 顾九当时只觉浑身冰冷,却不是因为冰雪。安鹭护她一侧,阿薛被俘,手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她得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 然而这位贵人并非守信之人。 约定的时日还未到,她在城中客栈便不耐烦起来。想着砍几个人头悬在白壁城前,给承天教教主一个惊喜,看来看去,头一个便相中了安鹭。 “我杀薄奚鸿雪一个通房丫头,也够教他难受。他不是为了救你,从昙城直奔照雪城吗?”转头又对顾九云,“这位顾小姐也生得不错,想必是服侍得也不错,可他不过是一个被废的太子,你跟着他,风餐露宿,如此辛苦,他不还是背弃了你?本宫可怜你,下次再杀你。” 幸而薄奚润欢眼中只有前太子,若她当时知晓这个顾小姐与顾燕卿同出昙城顾氏,恐怕顾九定会血溅当场。 她这一番话下来,安顾薛三人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尤其安鹭,脸色如张薄纸。那刀砍来时,痛未如期而至,那刀正砍在一把飘起来的周身发光的伞上,被缴的一把刀也自顾动起来,首先就割断了开了想以身挡刀的薛道微的绳子。顾九小姐怀里那只乌云豹行踪飘忽不定,一爪子就划开顾九的束缚,道,“你们这些白骨埃土也敢碰本尊放心上的人。”顾九小姐与随从们得了自由,瀚宁宫的人以为妖魔入侵,一时大乱。 皇太女以为,顾九必定恨安鹭。便趁乱只要安鹭人头,其余人自可去。然而顾九却纹丝不动,甚至侧身护住了所谓情敌。那吐人言的乌云豹露齿凶了瀚宁宫的主子,一扫尾巴,一把普普通通的遮雨伞击碎了客栈一根无甚紧要的柱子。 薄奚尾生有结界护着,毫发无损。一阵埋怨叶泫芝不提前打招呼。——就连伞也能说话,唬住了许多人。 但这许多人中,不包括沈成礼。他忠心为主,家中长辈又为薄奚鸿雪弃尸风雪,眼里心里都是取安鹭人头,诱薄奚鸿雪,以报家仇。他一剑刺来,被阿薛挡了回去。 桃仙大呼痛极,这薛道微一直冲在顾九前面,浑身大伤小伤,方才又添了一道。即便顾九急急取出丹药,紧急为其包扎,也是难忍的。这一番英雄救美,令安鹭更为心动。只是可惜。昭福还没忘记自己为何元神来次。 沈成礼伤不如阿薛重,缠斗下来,阿薛落了下风。安鹭被他紧紧护着,毫发无损。顾九接住他二人,提剑对上沈成礼。 除此以外,众人被乌云豹镇住,“谁敢动一动,本座拿他的人头盛酒。” 最后,阿薛的血不似旁人喷溅而出,它一股一股地流出,沾染在顾照卿的红裙上,腰间,胸口,肩头,背上。血液殷透了衣衫。沈成礼功夫深过顾九不知几多,顾九堪堪接过几招,便退再退。不多时沈成礼剑光一闪,安鹭哭喊,阿照闻阿薛骨肉破裂之声,随后阿薛直直地倒在她怀中,“……阿照,别……别扔下她。” 阿薛的头歪在阿照肩上,呼吸渐无。 桃仙也痛极,暗呼,“阿泠。” 没有人回应。 再后头的事,阿照不愿忆起。 直到她着了嫁衣,当了新嫁娘,红妆十里,送亲迎亲的队伍蜿蜒皇城,她的轿子却当街被人拦下。 第九章 一婚三折 颜小侯爷娶妻,顾九小姐出阁,是一件除了边关捷讯之外,尤为振奋人心的一件事。战事久来,需要一件喜事来提精神。 至于为何是这两位顾梅望绸的一位主角与另一位主角的妻兄,乃是陛下在去年的中秋宴一时兴起,改了年号,忽然又想起了他那久不见踪迹的外甥女曾在十年前救下了邱大人,陛下觉着自己这个外甥女哪里都好,应只是出于同门之谊相救,也许是旁人误解了,流言罢了。因此陛下又惦记起修养在家的顾一笑的婚事,借着红红绿绿的宫灯打量起各家未婚的子弟,模样性格家世能力都要好,就这么瞧到了颜棠脸上。 身着素衣顶木簪的颜小侯爷在一众着黄金宝石的贵气映衬下显得格外出尘脱俗,旁人说他像戴孝,他也确实在戴孝。他所思之人与他无血缘关系,生于八月十五,辞世已有九年有余。他人之喜,颜棠独悲。他不像安贤王有正当的由头在这一日纵酒嚎哭,他只能在八月十五着素衣,左侧袖口处绣有一朵水墨色芙蓉花,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颜侯气极,往年也骂过,“老子还在你这不肖子就披麻戴孝!”后来大概是知晓了他的心结,就再没提过。 陛下瞧着颜棠,除了年纪大了一些,挑不出什么毛病,名声也好,不似顾家兄弟风流,顾颜两家同守北疆,有门亲事今后必定配合无间,便在醉意中下了一道顾颜两家试图阻拦但皆以失败告终的赐婚旨意。 平瑞元年的中秋夜,颜棠就这么俯首接旨,听不出悲喜地道,“臣遵旨。” 其时顾府的气氛好似过年,府外也热闹。各个街道花灯将整个皇城都照亮了,姑娘公子们都出来,小贩也叫卖得卖力。八郎晚卿送了妹妹一盏自己做的兔子灯,七郎朝卿写了首诗粘在上头,六郎然卿囤了一堆烟花爆竹拉着兄弟和仆从一堆接一堆的放,五郎煦卿奏曲和这烟花之绚美。 阿照抱着哥哥做的灯,观烟花,闻雅乐,伤情淡了一些。乌云豹在她肩头,蹭了蹭她脖颈。虽然那两位化为器物,但是顾九小姐还是没忘记把孟无湘和薄奚尾生化成的剑与伞拿出来晒一晒月光与灯光,前头还摆着几盘水果点心。里面就有一盘孟无湘最喜欢的橘子。 “下回我可得变作个张嘴的。”他想着,“可惜这橘子了。” 乌云豹一歪头,那橘子便剥好了皮,它嗷呜一口咬上去,“味道一般,也值得你这样惦记?” “神尊说是,便是吧。”孟修士敢怒不敢言。 “神尊换了模样,愈发神形兼备。可是在下听闻,狸奴儿是不能吃这个的。”薄奚尾生甚为隐晦地表示熠铉像个畜生。 见阿照难得开心,叶泫芝也懒得与他计较。 夜间,顾九小姐早早地睡下,顾氏夫妇回来,也不忍叫起女儿,因而顾府除了被赐婚的本人未闻赐婚消息,其他尽知。 乌云豹照常守在她门前,她睡得不甚安稳,临到夜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院子里疯了整一日,傍晚趁着父亲小宴同僚,身旁有钟君姐姐陪席,自己女扮男装,趁着众人酒酣想要翻过墙头喝花酒看美人。暮色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于是骑在墙头想下瞧。每觉异常,就从手里那把霞关狸递来的碎石子里面挑出一个砸出去。花丛草堆里本藏着一个刺客,那刺客每每到了一处,都会被发现,头上脚上备不住就挨了石子,只得悄悄换一处。就在他耐心几乎用光时,顾小姐翻墙头时瓦片刮住了衣角,不小心坠了下去,未落地,掉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她扯下刺客面罩,却瞧见柳扶雪的脸,不,如今该称薄奚鸿雪。 梦见两位久别故人,说不上是噩梦还是美梦。也许钟君姐姐托梦是有所指,但此刻的顾九顾不得这些。 这些日子,总是触景伤情,哭也哭够了,她觉得倦极了。比起邱君有妇,是另外一种悲哀。但也到此为止。 早早地起身梳洗,却闻外头有尖细嗓子喊道,圣旨到!尾音带着一丝转音,是位身子不大好的女侍。 圣上赐婚的旨意到了。 顾安二人惜女,本想还有回寰的余地,未想旨意来得如此之快。 而他们的幺女只安安静静地接旨,神情与中秋宴接旨的颜小侯爷别无二致,“臣女接旨。” 流着前朝皇室血液的贵女虽无属地封号,但自有一番气派。颜侯世子年长,无功名,是高攀了。 这消息在城中传开时,颜杏正抚着孕肚,因邱意远才升了一品,倚在比原先略大一些的宅子里的摇椅上晒着无风天气里的秋暮日光。 兄长的婚事她自早知晓,也知那些陈年往事。只是此刻蓦地想起,中秋宴后夫君回来时,缠着纱布,说是不小心割破了手。 青梅竹马非无情,十年生死两不知。 她心中暗叹,“邱郎呀……” 平瑞元年,颜侯尚未归府,邱意远骑上高马,陪同妻兄过礼。 踏进顾府,恍然隔世。这是他昔年念书起居之处,便是闭眼也能熟门熟路。顾慈昔日受命为皇族贵家子弟授课,为照顾族中,便将地点选在家中。昔日的顾府俨然学堂一般。得先生照顾,邱意远便与这些子弟们一同求学。顾家上下待他这遗孤甚好,有如亲生。就连神出鬼没的薛道微见了他也会笑一笑。但他仍旧谨言慎行,从不敢行差踏错,连累恩师一家。初来时,先生家的小女儿年纪小,又调皮,总爱踩个小板凳站在窗户外,他常能见她露出半个小脑瓜向学堂里探头探脑,一双新月眼眯眯地笑着,有时又坐在门槛上对着他做鬼脸。下了学又挪着小短腿来拽他衣袖,奶声奶气地唤他“意远哥哥”。后来长大些,出落得佳人模样,却偏做混世魔王。不止族中兄弟姐妹,一并出身皇族公卿家的同窗,就没几个不被她扔了书泼了茶的。常常是某人让邱意远前几日挨了讥讽受了委屈,过了几日那人便遭了殃,且不论男女。有一次,正当盛宠的七皇子与邱意远在湖边起了争执,将邱意远的发带生扯了下来,还带下好几根头发。邱意远脚下一滑,跌入湖中,发了好几天的高烧,从此惧水。顾九小姐可不管什么皇子还是表哥,追着七皇子打了好几天。后来有好一阵子七皇子见了她都绕道走,对邱意远也客气几分,自此再无谁敢欺压邱意远,她也不再跋扈,最大的过错也只是偶尔课堂里瞌睡走神。 她总名与字不分地叫他,有时邱意远,有时邱望声,有时不带着姓。她这些心思,即便瞎了心的,也都晓得。别说拒绝了她告白了百八十次的邱望声本人。 直至顾府收到邱御史的婚柬前,她躺在榻上烧得迷迷糊糊,一动便扯着伤口,满心惦记的却还是那个不会水的书呆子。 顾照卿爱慕邱意远这事,不必刻意提及,不止顾府,连带着学堂里那些侍奉主子的奴婢们也都心中有数。 而今邱望声大人随妻兄至此过礼,可谓莫大的讽刺。 “小姐说,她今日身体不适,请二位贵客自便。”霞关狸行了礼,向颜棠邱望声道,“既然礼单点清了,奴婢只带一句话便告退,邱大人也不必回话。” “小姐说昔日邱大人总以身世恐牵连旁人相拒,可也不想想自己如何挂着顾氏门生的名头平步青云,我对君敬而远之,可如今结了这门亲,君若有什么差池,仍免不得要牵连我。日子且长,却不知道是谁先牵连谁。” 颜小侯爷望向邱意远,却见他面色一点一点白下去。 以乌云豹卧在楼上窗上的视角,自是见不到下头那人墙白的一张脸,顾照卿也瞧不见。她摸着狸奴儿水滑的毛,瞧着楼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拱门。 “你不见一见他吗?若以后再相见,身份怕是不同了。”叶泫芝舒服得直打呼,却也不忘问一问。万一她悔了呢? “前尘往事罢了。”她摇摇头,望向下头。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我这些日子自顾悲伤,还未请教,叶先生现真身,可会受罚?” 所谓真身,自然不是指疾驰夜奔的大号乌云豹,而是两条腿的叶泫芝。 叶泫芝目色一沉,“自然没有。”若非情形险迫,他也不至于如此。 当时他仍轻轻踮脚,站在高柜上俯视那帮人。白壁城四季吹雪,承天教偏于南部一隅,是全城中最暖和的一处了。此处与阿薛去的客栈只一街之遥。叶泫芝的神识分明探知对面的窗子有一扇是开着的,柳教主捏着框子,叶泫芝猜他大概灌了些醋,又不知这头什么情形,才未及时派人来。否则也不会不待薄奚润欢的人撤退,便仓皇领了人来。 可惜,太迟了。 沈成礼受了叶泫芝一猫爪,当场毙命。薄奚润欢弃了她这得力下属,连尸首也不敢收,迎面对上柳扶雪及其人马,一番争斗,落了下风。柳扶雪担忧顾照卿安危,懒去追她。 薛道微之死乃天定,可并不代表杀人者可逍遥。安鹭姑娘的哭声不大,可还是被柳扶雪身旁的人出声制止,“太子殿下为救娘娘从昙城奔赴万里至照雪城,侧妃娘娘不该这样无体统。” 大概是这话让安鹭羞愤,她止了眼泪,朦胧地望向另一屋柱。 “阿薛叫我别扔下你,你若这么死了,如何对得起他?”顾九止住她念头,瞧着那帮迟来的人中为首那个,“你们夫妻团聚本是好事,又何必泣涕涟涟。” 柳扶雪,乃薄奚鸿雪,苍国废太子,死里逃生一番成了承天教教主。为回朝堂不惜赴万里刺杀顾二将军,为救落难一侧室不顾埋伏直对长姐势力——好一个果敢无畏的苍国好儿郎,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夫君。尽管那双眼仍如起了雾气的湖水,可他说的话,顾照卿一字也不肯再听。她还没忘记此为何来,顾九小姐本想当场离开此地,却沉起了性子。她亲自将阿薛的脸擦干净,却仍令人收拾残局,只带了几个人,去承天教总部商议。 自然,这路程一眼望尽。 她怀里的乌云豹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也许是为了阿薛,也许是因为受了欺骗——旁人说的话她并不完全听得进去,带来的那几个是有能撑得起场子的,她也无须操心。 商议的内容也很简单,安国助废太子重回储君之位,他自然会让承天教重为国教,薄奚鸿雪登基后与安国休战。至于具体事宜,自有朝廷安排,不需顾照卿一个姑娘操心。 从薄奚鸿雪能肃清苍国后宫之敌,重回东宫,赶赴前线毙命薄奚润欢并于安国议和来看,这计划确实是成功了的。 只是这计划开启之初,他瞧着顾九小姐面无表情地预备策马而去,委实心中不悦,且有愧,并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只觉心脏那一侧隐隐地痛。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拦下,只是顾九仔细端详他那张脸,也不管他嘴一张一合地说什么,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个带绳子的坠子给他,“太子殿下,还给您。” “顾小姐,不要还给我。”他语气近乎哀求,却没敢做什么。 他不接,也没人敢去接。顾九当时面色并不好看,冷玉般的手一松,他母妃的遗物就落入雪中。 他的痛立时从隐隐到难忍。他弯下腰,拾起白玉坠,看向马上的顾九小姐,那双眼睛又如湖水,弥散雾气。 她再没看他一眼,却俯首向他侧妃,“侧妃娘娘,阿薛叫我别扔下你,如今看来二位恩爱团圆,我也放心了。” 太子侧妃却拉住了顾九的缰绳。“我愿与姑娘一道走,”她道,回头求薄奚鸿雪,“还望太子殿下开恩。”乌云豹从怀中跳出,踩过马头,落在地上,嗅了嗅这姑娘,与顾九传了密语,“这姑娘服了毒,怕是活不了几天。” 出乎顾九意料的是,不知怀着什么心思,苍国太子殿下竟然点了头。 就这么,顾照卿携着这太子侧妃启程。后头有几辆板车拉着几副尸骨,其中有一副阿薛的。 安侧妃紧紧地跟在阿薛附近,那眼神好似他二人是一对苦命鸳鸯。 “侧妃娘娘年纪还年轻,遇事不如多考量几分,不要想不开。若你几时想回去,我便遣人送您。” “顾小姐您别这样说。我知道,自薛公子去后您便不大喜欢我,我也知不该向您隐瞒我的真实身份,”她说得恳切,“如今我时日无多,快去见他了,还请您听我一言。” 安鹭为顾九讲了个故事。极短。 阿幺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父母贫困,也懒为她取名字。她六七岁时,母亲便去了,父亲为了筹措丧费,在她头上插了草。阿幺跪在街边,地上写着“卖身葬母”,小小一个娃娃乖巧地等人来买。她本是先被一个暴发户的老头子相中,买去养大做妾的。但是有位路过的贵人瞧她可怜,便扔了一锭金子,将她带入府中,还赐她与贵人同姓,取了个好听的名——安鹭。贵人自邻国远嫁,是一位王妃,待她极好。甚至怕她以后被人欺负,将她指给皇子做通房,以后再不济,也能做个侧妃,衣食无忧。那位皇子是王妃小叔,虽然母妃出身不高,可自小性子宽厚,待她也不错。后来皇子入主东宫,她也就成了太子侧妃,太子没有正妻,婆婆慈爱,日子也算逍遥。可是没多久,大公主与其生母设下圈套,枉及王妃,皇后毙命,她婆婆死前令她护好夫君。她照做了,却被人掳走,贩卖到照雪城里做了歌妓。她与太子的情分没有多深,却也有一些。但断然不到相送玉坠的。太子死里逃生,重伤躲入承天教,承天教因此备受打压,势力范围急剧缩减,偏安白壁城。昔日肤色健康的太子成了个白面阎王,筹谋重回宫中,故刺杀顾二将军,欲以军功立身,也不忘解救安鹭——此后种种,顾照卿是清楚的。顾照卿也清楚,那贵人王妃便是镇远王妃安钟君,自己的表姐。心中已有一番计较。 “我知说这话是不该的,当时那药,我是为了成全太子殿下,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的。自出宫门后,我从未见他如此欢喜。” “娘娘是真的贤惠。”顾照卿勒马,“那你对阿薛又是如何?” “我对薛公子的心意,与他对我的,是一样的。”她眼眶微润,“我于贵人不过奴婢,妾室,但他是将我当做一个女子来看的。安鹭愿与薛公子同去。”说着,竟要拜顾九。 “我受不起娘娘这样的大礼。”顾九道,连忙拦她,“柳扶雪……太子殿下允你随我,可不是允你寻死。往后他做国君,你便是皇妃,多想想以后的日子吧。侧妃娘娘便送至此处,多保重。” 侧妃娘娘摇头,只等死期,却未有任何不适。她岂会知道那把杀人剑正是神仙的弟子,通医理的孟修士,碰触只当把脉,折腾一天半,药材锁灵塔中自有,不知多方便。几颗药丸放在汤中,百毒不侵。 遣了人送安鹭返程,顾九一行便等他们回来汇合,慢悠悠地向南。想到南方潮湿,尸体不好保存,路过北地时顾九便一把火将尸体焚了,只余几盒骨灰。没过几日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她便只携了阿薛那一盒,与叶泫芝那几位先行,遇乌虚舟前,还遇见了一桩险事。 不知是何处来的一座十层高的阁楼,牌匾上书“归云花栈”四字,直直地撞向夜间大号乌云豹形态的叶泫芝,若非神尊反应及时,非要出一番事故。 叶泫芝化为人形,神尊惯用的容貌,使了神力,才让这失控的楼阁停下来,飘落在河面上。 第一层的门“嘎吱”地开了,里面冒出一个俊逸仙风的女子,一脸歉意,向叶泫芝道,“神尊,小仙实在是没有经验,惊扰了神尊帝姬与诸位同僚……” 这仙女入耳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朱柰,滚。” “小仙这就滚,小仙这就滚。” 这便是叶泫芝现出原形的始末。后头没多久,顾九一行便遇见了乌虚舟,回了顾府。顾九小姐将薛道微骨灰撒在院中,困于肉身的桃仙昭福也终于得到解脱,感于薛道微这些日子的照顾,为他开了一桃木芽,盼他日后托生个好人家。 桃仙的元神就漂浮在顾府,每日都有现成的故事看,若非那熠铉化身的乌云豹太凶,还要更快活一些。可一想到这是阿泠的前世,还是觉得欢喜。 至于有人拦婚轿这事,他再清楚不过。 那日顾照卿只觉一阵晃荡,当下扯下盖头,不顾霞关狸阻拦,便掀开婚车帘子站在了马车上。众人却见晌午的日光打在着嫁衣之人身上,其人云鬓金步摇,秋娘眉下眼波流转动人,琼鼻红唇雪瓷肌,珠玉坠耳,锁骨白颈,腰身不盈一握,一瞧便是个难得的美人,似乎发着光一般。 “何人拦我婚队?”顾九小姐英姿飒气,右手握着父亲为她陪嫁的御赐宝剑,高声一呵,“报上名来!” 来人不是策马疾驰的薄奚鸿雪。而是故意找茬的一位皇子。 昔日崇光年间被邱御史弹劾的三皇子殿下。颜棠身份压不过他,却还是拦住他,“三殿下,您喝多了。” “没……没喝多。我来看我顾家表妹。嘿嘿。我表妹一向对欢邱望声一往情深,怎么,”他似醉非醉,“是前些年中秋宴的水太冷了,让表妹伤心了吗?” 第十章 阴差阳错 小暑,食新米,成新婚。 按着安国素有习俗,男女成婚,应在男女之家各置一场,前后并无约定俗成,只看两家安排。颜顾两家公卿世家,公主与太史屡立奇功的幺女与公侯府的清闲世子,不论其他,倒也相配。只是这婚事来得仓促,日子也紧。普通人家的婚事,大多三五年前订下,儿女成婚时一切早已准备妥当。若有爱惜子女的,十年八年后成婚也并不罕见。 这两家的亲事,从去年中秋到今年小暑,数来不满一年。恰逢中秋宴,又是与苍国战事的紧要时刻——彼时还未议和,说是战况胶着也不为过。若说陛下醉了酒,显露出一丝宅心仁厚,为何不赐婚顾三公子,反倒盯上了顾九小姐?若说体恤颜小侯爷年长无妻,又为何偏偏选集流言于一身的顾照卿? 这些疑问,在顾九接了圣旨后,嫁衣披上身之前,早已想了个透彻。也许这位陛下确实怀了稳固边界的心思,顺带为颜侯世子解决终身大事,然而这位本身已如履薄冰的天子之谋,其言所露不过二三分,怎敢轻信。顾九与其有些联系的那位皇后,尚在冷宫,十一皇子昙珚年纪渐长,身上一半前朝皇族之血。他焉能不惧? 事出反常。而顾九能想到的,家中八个哥哥与双亲,乃至族中之人,父亲的那些门生,甚至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的七窍玲珑心的大人们,自然也想到了。何况阿薛去后,顾九没再添新暗卫。旁人眼中,她窝在府中,夜里逗猫,白日大梦,实在颓废。这些人哪里知道,有父母兄长撑腰,她乐得当个“废物”。何况,改了去平康坊风流的习惯,族中颇为欣慰,一位伯母还送来一支金玉步摇,装在檀香盒子里,一拿起来叮叮当当作响。 顾九拎起步摇逗叶泫之化身的乌云豹,一边听着七哥顾朝卿下头的人来回禀。此时顾熙卿已然启程,议和消息隐隐传来,此前,与顾七郎交好的黎河公主与七皇子是出于章贵妃的同胞兄妹,向来消息灵通,处于宫闱之内,持玉牌的朝臣们在前头说了写什么,不消一时半刻她便晓得。何况这等“家事”。 然而此事黎河公主是吃不准因何而起的,一股脑将有的没的,沾了边儿没沾边儿的都倒了出来——看这情形,顾七郎是得了公主青睐,也许也将赐婚未可知。 自然,也不是只有顾七郎的人来过,顾家男儿排行从一到八,加上顾氏夫妇,手底下的人络绎不绝地来,消息杂乱,来晚了还要候在门外。虽然顾氏一门和睦,但底下的人还是要分清自己跟的是谁的。去了战场的几位哥哥下头消息一直回得慢些,可也不是因为属下能力不足,只是消息一来一回的浪费时日,但贵精不贵多。 顾九透过大量无用重复与不相干讯息表象,大约如陛下如何仁德,废后如何残暴,边关御敌正需要颜顾二家同心,颜小侯爷昔日厌恶和深爱安家郡主钟君的各种传闻,东夷东宫中宫又生变动——大抵也不是最新的消息,于其里捋出一条线来。加之家中各处打探得来,心中对此已八九不离十。 最多人报来得的最多的,七七八八的,都与顾九那位废后姨母同住的表弟弯弯绕绕着。最初,她也未曾想过她这门婚事与那白壁城里疼爱侧妃的前太子殿下和冷宫里的十一皇子有何关系。然而已说不清是哪一日,顾六公子派来了一个小班子。其中有一位着彩纱的貌美舞伎,一位着素衣的清俊男伎,一位抱着琵琶的乐女,一位携着惊 堂木的说书先生,就排在顾二将军的人后头。里头顾五公子的人出来,就瞧见这三人排在顾七公子随从前头,个个面色凝重。薄奚尾生此刻正挂在壁上,透过门缝的光,前一个进门的与这四个擦过,似乎嗅到一丝不寻常。 谁承想,这一日余下的这些时候,都在听戏里过去了。也不知顾六怀了什么心思,从顾九叫外祖父的那位先帝在位至今的这一千年间京都一票难求的戏里面挑挑拣拣,小班子足足唱了十二场。说书先生说着书,乐女抚琴,男女歌伎情景再现般地演绎。 佩剑搁在案上,猫儿卧在穗旁。白墙挂伞,还看空中一缕桃花仙魂。孟无湘自问耐心极好,也禁不住也这人籁不间断地噪耳。刚打个哈欠,便挨了一毛爪子。唯有薄奚尾生听得入神,身为苍国薄奚氏太子,其政治嗅觉无比敏锐,好过在场所有神仙修士。尤其是只顾晒太阳的乌云豹与晃悠出又晃悠进的桃仙元神——虽然除却叶泫芝也无人可见他。 这十二场戏分别是:第一场《春夜断魂》。讲的是大义五百一十四年先帝在时,如今的废后生母春夫人因族中有人牵涉到春华庭事变而举家落难,不分长幼。男子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女子为奴为伎。昔日清风玉竹富贵花一夜碾入尘土。春夫人求情无果,夜间一头扎进春华庭外的芙渠塘中,先被人救了回来,衣裳还未湿透,后因求死心切,直冲塘中淤泥,窒息而亡。春华庭自此更名为白马阁。 第二场《丹京旧录》,原名《逢吉星黯》,这星指的是紫薇帝星。安顺帝天成四十七年,被冷落的恪敏公主看似走出丧母之痛,渐渐得了陛下喜爱。四公主年纪渐长,安顺帝悉心择婿,选了勋贵出身的昙家长子。大婚当日,驸马拥重兵,与公主合谋逼宫。一场婚事,安蓉从公主变为皇后。当时城中人,无一不晓此事。 第三场《东夷宫廷密闻》,乃苍国之事。东夷之称多含轻蔑。说书人虽有夸大,但时间大抵与《丹京旧录》相仿,前文略有提及,至薄奚浮生复太子位,已是现今苍皇第四次改立皇储。而这小班子演的,是第一任皇后猝然薨毙,于民间流传甚广的版本。舞乐和评当下,薄奚鸿雪重返京都,又奔波至南疆,那作恶的母女一个在宫内被废为庶人,一个在营中被砍下了头颅。 申初,乌云豹形态的叶泫芝负日之暄,也有几分狸奴儿的懒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头的几场全然不知。再醒来,已到了第八场《南海氐人》。外头日落西山,没多久屋里便起了灯。霞关狸打发了外头候着的人,叫他们明日再来。 这四人在此许久,说书的喉咙哑,舞蹈的体力消耗,弹琴的十个指头个个红了一片。顾照卿本想叫他们歇一歇,莫说他们这样这样折腾,她这个观者也有几分疲乏。然而这几人却拒绝了顾九善意,也没用什么膳食,就在饭食飘香里接着唱完了十二场。 除了场场叫好,这班子得了赏钱退场前,顾九还夸那乐女琴艺“若有仙乐,也当如此”。待人走净了,顾九小姐思绪纷飞,独自托腮望着窗框外的月亮。此情此景时,颇似那年柳扶雪来讨玉坠的夜里。一摸胸口,空空如也。 蓦地,便哭了。 有滴泪掉在狸奴儿凉凉的耳上,化作乌云豹的叶泫芝因本能反应,顿时成了飞机耳。他伸出爪子,按住她面上一滴泪。 悬在顾照卿背后白墙上的那柄伞瞧不见,便听薄奚尾生道,“这戏没有一场是简单的,其后皆有隐喻。前头想必你已听得清楚,”他斟酌语句,按照后世史书倒退,这十二场戏没有一场是凑数的,“大抵这戏只是谜面,谜底还需阿照猜一猜。”身为薄奚氏后裔,薄奚尾生太清楚顾九即将面对什么了——《春夜断魂》是如今废后与先帝产生嫌隙,也是她造生父的反的根源,《丹京旧录》说当今陛下是先帝精挑细选的贤婿?可他迎娶公主之前,除三个爱妾外通房不可计数——次年剩下的嫡长子已经排到了十一——还与公主一拍即合,起兵谋反——可焉知公主是合谋?可焉知先帝是爱女心切?既然谋反,又为何反了当朝?思故国,惧当朝,谋反的祸事推到一个女子身上不是更好?《东夷宫廷密闻》中苍国后妃与其公主毒害皇后,为何办案之人竟查不出,使其成了一桩悬案?即便只是主事人能力不足,仕途却也未曾受过影响,反观市井流言为何能将细节描述得如此逼真,当日天气,宫中各处名称都无差错,仿佛散布留言者亲见?余下那九场也是疑点重重,禁不起推敲,百姓听个乐子,但顾六公子之所以能将其置于此处,必有深意。 顾九收了与当日得知邱意远与旁人成亲一般的悲愁,定下心神,回了薄奚尾生,“尾生说得是,我也想到了。这小班子慌慌张张,也不知六哥交代了什么。”她一手捋乌云豹的毛,一手敲了敲壁上宝剑,“孟先生,靠你了。” 大约过了一昼夜,顾照卿闭门谢客,凭着记忆力将那十二场戏主脉络理清,并各个疑点落在纸上。大约又过了二十几日,她翻典籍政书,史料笔记,甚至收集起民谣,将这些和之前那些整理出来的线索再融合,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什么。 三月三,上巳日。 这时候,远在北疆的几位兄长与未来夫君的父亲还在与复立的皇太子为寸寸山河周旋,顾九小姐佩宝剑,骑白马,马上还蹲着一头乌云豹。黑白分明。黑白之外,还有一位黛青策马的公子——顾照卿极少着这衫色,倒是那对双生子的顾公子极爱。今日她与顾朝卿顾晚卿混在一处,三人衣裳统一款式颜色,年纪模样也差不多,就这么蒙混过宫里派来的训导姑姑与门房,大摇大摆地走了正门。谁见了都以为是三位公子。 晃悠到午间,处处是张灯结彩,不少店家还会给情侣一些彩头,自然,也是不只限于男女。顾氏兄妹却从不会教人错认了,大抵也和这打扮有些关系。三人进了一家常去的酒楼,比寻常日子热闹许多。 小二是个熟面孔,见这几位,便直领了去三楼雅间。逛了一上午,食欲大动。顾晚卿正对着一碗牛肉羹发力,却听身旁那些微的勺碗碰撞声突然停了下来。 他抬头,顾照卿对他比了个手势,“嘘。” 小妹也一脸严肃地摸着狸奴儿。侧耳静听,原是隔壁雅间有人交谈。 隔壁的那一对人,稍年长者似乎想要炫耀一番。 “听说了吗,邱大人的夫人难产数日,从上月末便开始,又值三日三,也不知这颜侯家做了什么孽,两个女儿都是如此苦命。” “兄台说的可是安顺帝的贤贵妃?愚弟也曾听闻颜家的贤贵妃昔日力阻四公主婚事,当今陛下掌权后,也不怎么待见颜家。” “何止。先帝宫中妃嫔不多,唯有贤贵妃被逼自尽。死时已快临盆了。颜家人哭得啊……我当时是御林军一员,护驾先帝,可是亲眼见。” “说起来这嫁与邱大人的颜小姐生辰与长姐忌日似乎倒是没差几天。” “我隐约记得,贤贵妃的生辰似乎也是三月三。先帝那时候,每逢这日子,宫里比上元节都热闹。” 后来这二人的菜上来了,也就不再说什么颜妃,只夸这馆子师傅厨艺好。 颜家兄妹却撂了筷子,呼喝小二结账打包,将饭菜送到府上去。一来是怕浪费,二来是有更要紧的事办。 一是命人核查这二人身份,二则是解决当务之急。颜家口风真的是紧,颜侯夫人治家有房,派去伺候颜杏的都是些信得过的婆子丫鬟,邱意远家的大门紧闭,从外头看不出什么异常。顾朝卿也曾礼貌地叫门,被大约是管家模样的家仆将这位主人家未来的嫂嫂家的兄长礼貌地拒之门外。 顾八郎还剩半个身子退出去的时候,一柄剑寒光闪闪地出现在管家面前。看起来,是开过刃的。 门房一慌,门就全开了。 邱大人与颜小侯爷正为颜杏难产之事在外头乱无章法地踱步,这几天的焦心无不体现在形容上,个个衣裳皱巴巴,头发耷拉几绺下来,唇上唇下已经起了青色的胡茬子。颜小侯爷更像颜侯,眼见便快起了络腮胡。 见管家被人用剑指着,后头跟着三个几乎找不出差别的年轻公子,其中一位公子肩上蹲着一只乌云豹,一手持剑,一手还拽着京城诚恤堂的一位背着药箱的名医,这般行径,竟是个姑娘,“邱夫人在哪?”两人俱一愣。 邱意远用手指了指一扇门,顾照卿拉着那大夫便进去了。进去没多久,便听一阵微弱的哭声,产婆欢天喜地抱着一个孩子出来,“恭喜邱大人邱夫人,恭喜颜侯夫人颜小侯爷,是两位千金。” 从颜侯夫人接过那小女儿时,邱意远还是一阵恍惚。颜侯夫人与颜小侯爷谢过顾家兄妹时,他稍稍回过神,“多谢诸位大恩。”顾家予他的恩情,真的说不尽。 这两个孩子是剖腹子,顾照卿拽来的是位曾开过刀的擅于妇科的大夫,颜杏只需修养一段时日。邱意远瞧着岳母怀中吃了奶恢复了精神的小女儿,握住床上虚弱依然的夫人的手,百感交集。 颜侯夫人经此一事,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与这两位顾公子满意极了。临去休息还笑意盈盈地握着阿照的手。颜棠也未曾想到,时隔数年,竟与未婚妻以如此方式相见——有些事,是禁不起细究的。 有两位哥哥撑腰,顾照卿是底气十足的。她此刻无暇顾及那又当了爹的一段旧情,“颜小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颜棠应允,“请顾九小姐稍候片刻。” 他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邱意远在学堂时的旧衣裳。无他,只因他这妹夫于己节俭近乎吝啬,除了官服其余皆半旧不新,里衣更是修修补补,唯有这套还算保存尚好。 这一装扮,这两位顾公子反而更不舒服。谁不晓得上学那会儿顾九追着邱意远?如今顾九的未来夫婿,即邱意远的妻兄,着旧时顾九日日拽着的衣袖,这般造化弄人着实令人无可奈何。 顾九小姐要与颜小侯爷说的话,并不需要避着两位兄长,他们出了邱宅,在外头找了个僻静处,四个人在树荫下围坐石桌,虽有些凉,却也提神。乌云豹在桌子上懒懒地打了个个哈欠,瞧着这几位。 “长欢多谢顾九小姐与两位顾公子救家妹与两位外甥女性命。”说着,颜小侯爷深深地作揖,身子折了一半下去。 顾晚卿去扶他,“小侯爷这礼太重了。也是大夫医术高超,我们不过是推了一把。” “我与哥哥们来此,可不是因为惦记着谁,只是酒馆隔间门壁太薄,偶尔得知此事,想着颜小姐体弱,恐怕熬不过,才冒昧多事。” 顾九这话说得不痛不痒,却无异给颜长欢心上扎了好几刀。他这几日近乎无眠无休,心中焦虑,虽梳洗一番,可眼中红血丝还在。顾家兄妹是何等人?他们的去处所遇若非特意提及,必非富即贵。顾邱两家家风甚严,而这贵人中竟有人对颜侯府和邱宅中的事了如指掌,那么他们筹谋之事……颜长欢惊出一身冷汗。 见其中果然有猫腻,顾九又道,“如今我们定了亲,无论颜小侯爷怎么想,外人看来,都是绑在一处的。”她声音与目光骤然冷下去,“我父亲母亲阻拦过这门婚事。您若是想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拖顾家下水,却也不能。今日您若不交代清楚,可别怪我翻脸无情,这等灾祸一来,颜小姐与那两位千金也是逃不过的。” 顾朝卿顾晚卿谁也没说话,大抵也都是这个意思。此事还没严重到顾太史与颜侯亲自对峙,仍有回寰余地。 颜长欢心中有数,却还在犹豫,有所保留,“若顾小姐知道了,却不肯帮我,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顾七郎当场就要起身,被顾九按下。她笃定道,“颜长欢,我是你唯一的退路。否则你也不会接旨接得那样痛快。可若你不能坦诚相待,我也不介意落井下石。——你与邱意远,是否与苍国有所联系,究竟在筹谋什么?” 猫儿困倦地又打了一个哈欠。 顾氏兄妹听完颜长欢一番真假不知的话,脸色并不好看。 只是顾七郎并未再有冲劲,只觉得惹上了个大麻烦,非得回去告诉父母兄长不可。但他心里清楚,父母兄长未必不知此事,甚至朝堂众臣,只除了昙城皇城里面的篡位夺权的“皇族”。 “原来父亲母亲与哥哥们是这样的意思。”顾九抓了一把头发,“难为六哥了,只有他绞尽脑汁让我明白得快一些。” “咕咕”两声,顾照卿肚子叫起来。她没了委婉陈词的耐心,“颜长欢,既然你是我未来的夫君,你我以后必为一体,你若想让我帮你,那么你所做之事必与我通气,”她摸摸肚子,却又碰不到,怀中有只狸奴儿,“我倒是很期待大婚那日。”她抬头笑了笑,有几分安家女儿的影子。 颜长欢有几分恍然,慌乱起来。“长欢必定会与顾九小姐……一笑互通消息。” 这不,就到了大婚。 按着前世,前来截轿的是薄奚太子。颜长欢这人说话真真假假,也不知几分可信。可这计划是今世前生都未曾变过的。顾九泣涕涟涟地拜别父母,轿子走了一半泪早干了,一门心思地看戏。可却不知怎的,这人从薄奚鸿雪换成了昙城里的三皇子。 轿子里的陪嫁器物都是读过史书的,尤其薄奚尾生,对老祖宗这段几乎倒背如流,他如今是一把伞,挂在轿子里,直嚷着这段不对。 孟无湘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不敢直说,只是问那狸奴儿,“叶先生,您要不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这边叶泫芝正开了虚镜瞧着,那边顾九就掀了门帘出去,那叶泫芝小小乌云豹拦不住,长长的裙摆让他倒了好几个跟头。新娘还顺手带走了孟修士,剑出鞘,锋上闪着寒光,也不顾裙摆,霞关狸和几个侍女在后头跟得紧,才没让裙子沾了灰。 顾四到顾八公子已经将三皇子围住了,再加上这来势汹汹的顾九,三皇子一下子就慌了。他本来就是佯醉,哪有这样的胆子?顾家兄弟圈外那对新婚夫妇,也并不好惹。但颜棠却是个稍软的柿子——他正这样想着,便要破口大骂,谁知顾照卿突然笑眯眯的,道,“表哥您不如再说几句话来给表妹听听?” “……说什么?” 她附上耳来,“先帝那时候,每逢这日子,宫里比上元节都热闹。”她顿了顿,“表哥,您最好老实点。” 三皇子先是不可置信,后来顿时面如死灰,剥开人群,什么体面也顾不得,逃也似的飞奔。 这点风波很快平息,花轿平稳地向侯府。 爆竹声好久才平息,乌云豹的爪子拍了拍瞌睡新娘的那柄佩剑,暗语传声孟无湘,“也不知道颜棠那小子今晚如何,薄奚鸿雪收了诏令,如今登基为帝,故而不能如前世般强抢阿照为妻。今晚你机灵点。” 薄奚尾生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还未落,顾九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一脚踢到了个人的腿。 一睁眼,是阿薛。 第十一章 图穷匕见 人死而不能复生——薛道微的肉身化成了供给桃木的养料灰,魂魄过了忘川,有位将要右迁的判官抱着一大摞要交接的簿子路过此地,正愁无人接替,瞧着他副淡然自若,觉着是个不错的苗子。于是本应投胎转世的薛道微入职阎王殿接了这位的职位,究竟是哪一殿倒也不必此处细说。 总之,尽管顾照卿有一瞬惊喜,也并不知薛道微之奇遇,也晓得自己碰到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姑且称之,也不知是仙是鬼,将故人音容栩栩如生地复刻,叶先生几位也并不防备,想必是个有能耐的。 不待新房里刚成了世子夫人的顾九出声,这位便大摇大摆地拿起摆在桌上的喜果,一口果子一口酒,好不自在。顾九攥紧了防身匕首,乌云豹懒懒地伸了个腰,尔后跳过顾九嫁娘新衣肩头,利落地扒住了“薛道微”的头。 昭福可说是避让不及的。他这点微末本事本不算什么,可这人间灵气比起后世可真称得上是醇厚,哪怕是商贩聚集的街市与做皮肉生意的青楼都要比后世纯净不止百倍。他这元神在此如鱼得水,草木本就善纳灵气,这十年出头,竟也能以元神化形,故而有此一幕。这样折腾一番也不见顾九有何惊慌,桃仙心中暗叹“若说这位九小姐是阿泠前世,我倒是也不惊奇她如此淡然。”顾照卿敖曦生两世,无不如花期之美。他这番嘀咕还没尽兴,便被叶泫芝打断了。一声猫叫,如芒刺背。 孟无湘与薄奚尾生这才认出昭福,相互一番寒暄,许是里头声音大了些,门外候着的霞关狸忙问道:“小姐,里头是什么声音?可需要奴婢服侍?” 怕惊吓了她,顾九自不会叫她进来。 新嫁娘脱了累赘的外袍,蹲下身来,与那几位来路不明的窃窃私语。原来这位扮成阿薛的是与叶先生这几位一道来的。顾九这便放下心来。只是这大婚之夜新郎还未来,新房里面便有四个男子——姑且不算示人的形态——委实有些不妥。于是好不容易修成人身的昭福隐去身形,头上顶着乌云豹,怀里揣着雨具与兵器,悄悄地翻了窗子,寻了一处无人的空房,安睡一夜。期间猫儿想跑,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颜棠来时,红烛摇曳,顾照卿坐得端正,以扇遮面,眼中含笑,乍一看确实有几分新娘的娇羞。然而顾照卿的手几乎是在门阖上的同时扔了扇子,一瞬便换了神情。 “小侯爷,您找来三皇子拖延吉时,是在等谁呢?”顾九小姐仍为笑颜,却好似覆了一层冰霜。 眼前人身形一滞,勉强视之,底气却不足,脸上赔一个没什么诚意的笑,“夫人在说什么?长欢听不懂。” “若真如此,你这样的记性,昙叔华有怎样的把柄在你手上恐也记不清了,怎么会有胆子扫陛下的面子寻你我两家的晦气,来做这样的事呢?”叔华是三皇子的字。 世子妃起身,来扯小侯爷新服的袖子,“真不知夫君是凉薄无情还是深情太甚,你的心是在了芙蓉池里生了根吗?” 这一生“夫君”叫得人心里发软,颜长欢瞧她,也许是因为这烛光中人与心上人有些血脉关系,他只觉方才觥筹交错间灌下的酒直冲脑子,“阿芙?” “阿芙葬在苍国的皇陵里,苍山上风很大,她不会再回来了。”顾九撑住头,看他神色清明起来,又道,“用花轿里的阿照换棺椁里的阿芙,于夫君而言是笔稳赚不亏的生意。”她说得极肯定,轻描淡写加了句“自不必顾我死活”。 这会儿颜长欢的醉意近乎全消,他短暂惊惧之后,强作淡定,“顾氏的小姐公子果然很有本事。”他这样念叨一句,也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安抚世子妃,继而咄咄逼人,“可夫人还是来了。难道就没存了半点私心?” “不知颜小侯爷说的私心,指的是子嗣众多的邱望声,还是万里救侧妃的薄奚鸿雪?他们哪一个的命比得上我兄长父母与亲族?比得上我国将士与百姓?”顾九小姐也懒得与颜棠作戏,直呼那二人名字,语气冷了下来。“您似乎忘记了我顾一笑是缘何在外漂泊十余年,我那冷宫姨母是安姓皇族出身,我母亲也是,我八位哥哥个个都是嫡母所出,哪一个不比昙珚强百倍?若尔等真心向安氏,十一年前就该助皇后一臂之力,而不是冷眼旁观。如今或许是您羽翼渐丰,又或者,”她放慢声音,“贤贵妃的遗腹女生出了您满意的储君。” 未承想新婚夜便撕破脸,也未曾想过顾家人如此明察秋毫,颜棠怔住。“夫人真是奇思妙想。” “颜侯女儿不少,却独疼惜颜杏,昔日该去苍国和亲的本该是她。当时莫说是郡主,便是公主县主,也有不少适婚。钟君姐姐识大体,又因情郎未在约定之日归来,便以为鸳盟破碎,自请而去。斯人已逝,不知那木雕小侯爷看着可还满意?” 颜棠的脸刷地白了。顾一笑还要再给他添堵。 “我顾氏平叛乱并非因忠君,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小侯爷请的苍国援军未到,而颜侯所帅之军,我顾家男儿一样可调遣。故而此刻风平浪静。小侯爷想拉我下水,不是那么容易的。”顾一笑佯作思索,“让我猜猜,您私下都和陛下说了些什么,您大抵顺着他忌惮的心意,说起了钟君姐姐,那素白袍子确实也显眼。可这是您自己的选择,我虽不想自比钟君姐姐,可您也确实不如邱望声,好歹他也不会这样虚以委蛇。” 都到了这地步,顾一笑还是带着笑的,“想来我这欠了那怀情楼里的风流债,也是该还的。颜小侯不如只当府里多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们相安无事,若您有何举动于我不利,莫怪小女子不顾夫妻情面。” “夫人多虑了。”颜长欢眯起眼,侧耳外头,死寂一片。“长欢既然与一笑礼成,便是一生一世。以后的日子,还请夫人关照。夫人若不信,长欢可在此立誓。若有违今日誓言,我颜长欢便爱而不得,孤老一生。” 顾一笑只托腮看着他,“这誓言未免过重。”外头不知怎么,一声惊雷起雨来,颜棠阴沉的面色也不比天色好几分。“今夜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长欢先去书房,夫人先休息。”他长呼出一口气,转身欲走。未想却被拉住。 “夫君新婚之夜不在新房,可是想被人拿了把柄?” 被一个女子拿捏,实属头一次。见她仰起脖颈,确实动人。若不这么聪明,若不这么聪明......恐怕已被埋伏好的东夷人掳走,不知那边不知何故迟来,他捏起拳头,却被一只微凉玉手包住,逐渐松开来。——这姑娘,委实拿她没被办法。这便是颜棠和衣而卧睡意朦胧陷入睡梦的最后一个念头。 次日一早,从顾家带出的狸奴儿按住一只扑腾的信鸽,昭福依旧用着薛道微的模样,换了个薛吾的名儿,将伞剑挂背挂,跟在顾一笑身后。新晋的世子妃一手拎起那鸽子,在颜侯世子面前从鸽子腿上拽出一封密信。 乌云豹伸了个懒腰,瞥了颜长欢一眼。这人额上都沁出冷汗来,作势要夺。 谁知世子夫人打开信纸,只是瞥了一眼,便交还夫君,然后顺势挽着颜长欢的胳臂,“夫君,我们该去请安了。” 信中写的,是件大事。也与新婚之夜苍国借兵未到有关。颜长欢对自己这位新婚夫人知之甚少,并不晓得她一目十行的本事。也就并不担心消息外泄。原来薄奚鸿雪并非对顾颜婚事一无所知,甚至有所授意——他想,比起嫁给年长而陌生的颜长欢,顾小姐定会忆起自己的好,而他不知的是,他昔日不经心的话竟让他遗漏了邱意远是颜棠妹婿这样重要的信息。他算盘打得好,顾家子弟与颜侯因婚事归京,他可借口冲发一怒为红颜,驱兵直入,无人可挡,再扶住昙国遗孤之子登位,太子之位与边境才能安稳。然而正当他踌躇满志,本国京中却传来消息:帝薨,太子速归。 他没有选择原计划行进,或者说,他没有选择顾照卿。即便他明知,他不去,她这场假婚便要成真。他日夜不分地策马,归京,甚至不用费什么力气便将废后外戚势力连根拔起——昔日服侍先帝的太医觉得蹊跷,在陛下饮食中测出毒物,一番追查,竟是废后与前皇太女设计——只是最终登上帝位的,却是渔翁得利的薄奚鸿雪。一番筹谋,却为故仇作了嫁衣。 如今,薄奚浮生为一国之君,再也不必为生死奔波。 苍国国都此时正雪融春暖,颂仪殿里的陛下却分外怀念照雪城中的风雪。寻常小吏尚有三年丁忧期,莫说一国国君。国丧期间,无丝竹,着素衣,戒荤酒,国君更当远色。他命人传信颜长欢,谋害镇远王妃的那帮人已被他所除,但近来冗务缠身,希望他将婚期推迟——他没交代个具体日子,只说静候消息。 这封密信正静静躺在颜长欢案上,烛火一闪,尽成了灰。尽管颜小侯爷有时深感愧对顾家小姐,可他还是对朝廷派他与薄奚鸿雪交涉一事分外欣喜,不单是为了给安芙之枉死给自己、安王府和朝廷一个交代,他还十分巧妙地抓住了这样的机会,为自己添了一个强大助力。只是如今事态失控,他惟恐苍国新帝不但毁约,还会一怒之下不打招呼破国门而来。如今毕竟与顾家结了亲,再不能置身事外。况且父亲年事渐高,少不得依仗妻兄,若是他们对此事心知肚明,生了嫌隙,战场上九死一生之时冷眼旁观......这样想来,手心竟生了一层薄汗。 一抬头,那捉鸽子的乌云豹正蹲坐窗柩,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眼就让颜长欢背上惊出冷汗来。 “我竟惧怕起一只狸奴儿来。”他摇摇头,提笔写了封回信,末尾书“芙蓉君”。 狸奴儿转头,跳进顾一笑怀里,“你猜的不错,这小子果然与那柳扶雪……薄奚鸿雪有勾结。” “明明什么都晓得,偏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骗小孩子。”薄奚尾生腹诽一句,“神尊来了这凡间没学会别的什么,倒是学会了这个。” 一只爪子拍到伞上,薄奚尾生痛惜,“我的脸!” 孟无湘向他凑了凑,以防下一次的“猛攻”,幸而不曾有,薛吾也松了一口气。 旁人看来,不过世子妃带着个侍卫,怀里抱了只猫儿。左右是看不出异常的。旁人问起便只说薛吾是薛道微的兄弟,兄死弟替,也说得过去。 自成亲以来,整个朝堂与家中都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既然入了颜侯门,若容颜长欢通敌入京便是大罪,即便真要扶一个新人,众人也容不下一个见不得光的遗腹子。既然是公主都是公主所出,那么可选之人可不止邱意远那一屋子的儿女。 顾太史与夫人无心高位,公主摸了摸女儿额前隙碎头发,“昙珚也长大了些,他母亲一倒,在宫中孤苦无依,过几日去宫中谢恩时看看那孩子吧。” “一笑姐姐!”十一皇子见了顾九,十分欢喜。他个子长高了许多,看着隐隐有几分昔日安顺帝的轮廓。顾照卿暗道,也许这正是陛下疏远他而母亲有意昙珚的缘由之一。 只是这衣裳虽干净,却旧得褪色,甚至还有些不合身。“阿珚是不是特别喜欢这套衣裳?怎么这样旧了也不换新的?” 原本以为是身边人侍候不周,不想昙珚垂眸,“这一套衣裳是母后……安氏做给我的,父皇不许我去看她,她如今也不知我的身量,好容易做了托人送来,我也不舍得让她寒心。” 这孩子的心是向着姨母的。 又过几日,可巧是安氏生辰,顾夫人进宫看望安氏。回来便与顾太史道,“成了。” 不得不说,陛下防着顾家是自有道理的。以眼下看来,颜侯辛苦筹谋千百年,却不及顾家几个月的反应——贤贵妃确实有个遗腹子,但颜家人找尽了门路寻回贵妃遗体,那孩子早在腹中便夭折了。颜杏是颜侯妾室所出,其生母至今康健。颜小侯爷与这母女也只是一般交情,不过做起戏来,三分也看起来像十二分。 世子夫人嘴角勾起,将那半片薄纸扔进火盆尽焚了,“难怪我这夫君如此懊悔,原来是为一不甚紧要的妹妹痛失所爱。可怜我钟君姐姐。” 薛吾学着薛道微模样挂在房梁上,她在底下叹了口气,摸了摸狸奴儿的头。叶泫芝蹭蹭她的手,陪她静静坐着。薄奚尾生待在一边,心里默默回顾这一世从小看的史书,按照时间,最近这段时日苍国应有大军以和亲之名围昙城。昙国武将四散在外,而护城士兵与宫中禁卫军未有皇命不得出,皇城一度陷入危机。如今看来,却无风吹草动。 薄奚尾生正好奇,却闻孟无湘道,“外面什么动静?” 猫耳竖起,叶泫之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外头,兴许是被围起来了。” “未必是颜家人。”顾一笑整理好衣带,“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 颜氏对顾氏青睐十一皇子之事有所察觉之后惊慌失措地想要反击,却发现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可依仗的。数年时光,十一皇子也长大许多,虽非储君,但总算日子好过许多,能与母亲时常相见,在陛下面前也说得上话。 世子夫人推开窗,瞧见她那有名无实的文弱夫君被人绑在一边,恍惚想起前几年她替换了芙蓉君给苍国的回信,只写了“一笑长欢愿结永世之好,别无他愿。还望勿扰。”这几行字。顾照卿从未诓柳扶雪,喜爱是真,断绝也是真。 遥远的地方响起炮声。 世子妃的目光掠过异国之君。此刻,她更好奇昙国如此之大,这队人马究竟是如何如过无人之境。半晌,才想明白。 “你们是不是都疯了。”这是一句平淡的陈述。 “顾小姐,我不愿。”这是一句对数年前书信的回答。 说话人将那片发黄微皱的纸扔下,就落在颜长欢面前,他看得清楚。他想他也不必再演下去了。 那绳子甚至绑得松松垮垮,几下便能挣开。颜长欢忽然想起新婚之夜,“长欢既然与一笑礼成,便是一生一世。以后的日子,还请夫人关照。夫人若不信,长欢可在此立誓。若有违今日誓言,我颜长欢便爱而不得,孤老一生。” “夫君,你的誓言将要应验了。” 薛吾是前世不存在的人物,偏他又是个不属此间的神仙,行事便宜,一股烟似换了个面貌的回了顾家叫人,院中薛道微骨灰上的桃树苗正茁壮生长。 回来时,却瞧见顾九小姐被她夫君与那一段风流债逼到了一棵长在墙根的白玉兰树上,但说是逼,却气定神闲,腰间佩剑尚未出鞘。 “不如我们打个赌,”她抽出剑,寒气摄人,“是苍皇陛下先被请到宫里,还是臣妇先杀了您。” 第十二章 神之祝福 史书对于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多半讳言。而这一段却尤为详细。不单因顾太史亲身所历,更因深陷其中的,是顾太史的爱女。若不清不楚,为他人拿住把柄,恐落口实。 故而安国昙朝卷中对于苍国国君亲自带人上门“和亲”的这场荒唐闹剧是如此记载:八月十五平旦,颜侯世子长欢避人耳目引兵入府,苍国新帝薄奚鸿雪亦在其中。世子佯为受制,为夫人道破,图穷匕见。新妇顾一笑携剑踏玉兰枝,俯冲刺苍皇,伤其臂,随后薄奚氏反制,顾家数位郎君并携家仆破门,不久宫中禁军亦至。上于朝会静候,却闻城外敌军将至,十一皇子珚因讯护于上前。敌我僵持至于日暮,苍皇昙帝相谈,知其意在顾氏女,上片刻应允。晋顾照卿为卫昙公主,嫁礼高于嫡公主,择吉日赴苍……颜长欢贬为庶人,终老无妻。 陛下没有问顾一笑是否愿意,便又一次慌忙将其婚事定下。这与上次的情形何其相似。颜家与昙家这样的勋贵,自来对顾氏这样的高门士族存有忌惮之心。颜顾两家的婚事便出于此,如今此事尽管荒诞不堪,却能让陛下安心。颜家的举动大多是陛下授意,旁支末节的小事陛下也就随他们去。只不过颜家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此,在陛下看来,顾家的威胁还是大过区区一个颜侯。两权相害取其轻,他还能纵着颜侯以牵制顾家。尤其是在顾家第四子也投身军中后,陛下便总疑心哪日自己睡在暖阁便被顾家人与自己的皇后取了性命。 只是顾家确有护主之心,一次两次不觉什么,接连两三次下来,他心中便有了数。当日为颜长欢顾一笑赐婚时,他确实存了私念,因不信顾家,也将交接苍国之事转交颜氏——如今于心有愧,却也无力挽回。颜侯劳苦功高,其子众多,倒也不缺一个颜棠。因各自怀着私心,颜家不会如实招供,而顾氏抓着这把柄,却不会轻言吐露——爱女难留,可其他的事却有转圜余地。陛下对于此事虽处理得如自罚三杯,但朝中局势早已天翻地覆。顾照卿远嫁第三年,十一皇子生母复位为后,昙珚逐渐得陛下宠信,旁人只当陛下回心转意,却不知昔日助陛下将皇后送进冷宫的顾家在其中充当了何等角色。 说起回心转意,在于皇后娘娘本身。她与顾夫人本就同出先帝,只是皇后似乎对这些朝廷之事并不在意,她虽亲情淡漠,却也并非全无。“姐姐若是怨我,妹妹也无话可说。但姐姐可知,只因你我皆为安氏女,姐姐又贵为皇后,若阿珚为储君,那当今陛下必定寝食难安。姐姐遭此大难,并非是因野心——嫡子承父位,算得上什么野心呢?可陛下实在意在顾家,我诸儿尽在朝中,陛下忌惮已久。若顾家当时助姐姐,恐怕我们姐妹只能在天上再见。而今陛下对顾家渐渐松了戒备,颜家的尾巴尽露出来,妹妹这才敢来见姐姐。却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后事看客皆知。 两国不动干戈便得到了和平,看似皆大欢喜。只除了顾家的女儿又嫁了一次——苍国民风开放,没有头婚二婚之说,一切仪式并无分别。虽同为赐婚,新娘心境却大不相同。上次顾燕卿未曾护送妹妹出阁,虽在这次补了回来,心中眼中都是酸涩。虽然男儿守家卫国不足提,但妹妹远嫁至东夷——并非因边关男儿无能,却不得已而为之。驻关这些年,东夷人的习惯秉性他再清楚不过,虽情性直爽,但也常无顾忌,且西华城不比昙京城风流,女儿家远嫁,总是无依无靠。思及此处,他又不免瞪了一眼六郎,昔日的戏言如今竟成了真。 二哥这一眼,六郎并未瞧见。他泪眼朦胧地看着云游四方听闻徒孙女再嫁的乌虚舟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线,“这是从天后娘娘的缘泽宫求来的,把它系在你心上人的手腕上,师公求了许多根,灵验的。” 其实,不止顾六郎,这位颇有名望的安清宫宫主音气十足,这番话漫进在场每个人耳中,“嫁了谁都不紧要,若是被欺负了,师公为你撑腰。”这对顾一笑而言,是有了极大的底气了。 “谢师公。”顾一笑接过红绳,“一笑记下了。” 又上花轿,比起前次,更熟悉仪态流程,也更懂得为何母亲哭得比上次厉害,就连父亲也没忍住,两个眼圈都是红的。此前即便是哪个儿子受了多重的伤,也不见他如此。父亲如此,莫提更亲近些的哥哥们。今次她远嫁异国帝王,不比隔了几条街的侯府,与故土恐永绝。且不提父母兄长,就连皇家里那些没什么交情的表面亲戚,思及余生再不得见,终怀有憾。 昙珚似乎长高了不少,在皇子中踮着脚,怀里揣着什么,拨开他那些兄长,递给了顾家那对负责护送妹妹的之二的双生子。 苍国国君娶妻的排场不知大过颜长欢多少,陛下王侯公卿亲送,震天的锣响吹奏,眼望不尽的喜庆,喜物俱红绸绑带,昔日顾九也爱绯红,却在今日选了一件绀紫色的衣裳。“一泓绀紫澄碧,中有睡蛟龙。”其意不言自明。她当日困在被两路兵士围堵的颜侯府里接旨时,依旧是恭敬有礼,却对传旨人道,“这旨意臣女接了。还望您转告陛下,一笑期盼,我昙朝安定昌盛,再无和亲之女。” 除却今生之事,竟还暗合前世——转了世又回到前生的南海的敖泠大殿下,可不正是睡在这一袭嫁衣之中? 花轿里狸奴儿在头心暗惊,掠过不可见的元神状态的昭福,一巴掌拍在伞上,尾巴撩过剑柄,“喵呜”一声。孟修士心中暗骂一声,翻了个身,便觉吹来一阵风。 扶过顾燕卿的手,遮面扇的流苏玉坠在她眼前晃了晃,入了花轿,便是一片红。 “二哥,你也不要难过。若非场面如此难堪,我也算是得偿所愿。” 新郎距此并不远,顾一笑的话,虽不如师公乌虚舟那般洪亮入耳,却也听得清楚。他与安国国君一番寒暄后,向岳丈岳母表了一番衷心,正困于几位妻兄,闻此言,苍国的陛下只觉伤口也不那么疼痛,诸位兄长也留情许多。 那么,接下来送亲的路上,日子多少会好过一些。顾家五郎与七郎八郎珠跨马起身,马身流苏与花轿珠帘坠坠然,从昙城到了齐恒县。日暮行到齐恒山山脚,这整整一日,身兼国君与新郎的薄奚鸿雪都不曾得了机会与顾九说得上话。这几位妻兄虽客气些,国仇家恨加在一起,焉有任其随心所欲之理?颜棠虽非良人,但胜在顾颜府邸离得近,家里的哥哥绝不会教小妹受了欺侮,而这位皇帝陛下——也不知他究竟如何昼夜兼程摸进都城,竟能使前朝后宫俱安,如此算起来路上也只用了一两月的工夫。和亲的路是挑的最近的,即便如此,大队人马也需四五个月方能到达。若小妹以后受了欺负,离家如此之远,又不能和离,且顾家几位郎君在战场上威名远播,少不得要受东夷人冷待,若是再不得夫君庇佑……看情形,倒也不会不得庇佑。 顾家的公子里,出了一个叛徒。 顾五郎侧身,给一身玄衣的薄奚鸿雪让了一条进闺门的狭道。七郎八郎憋着一口气,其中一个冲着驿站的窗子喊:“阿照!换件衣裳哥哥带你去看齐恒山的月亮!” 里间,顾晚卿的声音十分清晰。霞关狸正将喜服收起,顾九小姐只着青鸾色常服懒懒地伏在案上,闻声便竖起耳朵,小跑着撞到了什么人。一抬头,薄奚鸿雪。 望进那双眸子里,她是想抽身的,可若不管不顾,恐触及对方伤处。 “陛下,请您自重。”她挣不开,以符合身份的疏离语气道:“大礼未成,臣女不敢逾矩。” 这话还没落下,薄奚鸿雪紧紧抱住她,“顾……阿照,是我错了。” “阿照是我故国亲朋所唤,亲疏有别,陛下还如从前那般唤我便是。” 睡在柜子上的乌云豹睁开眼,来回摆起尾巴来,暗中传语,“薄奚尾生,你身上可有阿照的血?” “回神尊,据史书记载,确实是有的。” “啪嗒”一声,伞从柜子中莫名地掉落,猫儿“喵呜喵呜”地踩上薄奚鸿雪肩头,脱了顾照卿的困境。“臣女想去看一看山中月色,还请陛下自便。” 薄雾半空中,桃仙元神俯视地上,不由得慨叹一声,“活得久真是什么奇事都瞧得见。” 下头,夹道林木,七郎顾朝卿和八郎顾晚卿走在前头,晚卿牵着妹妹马匹的缰绳,化作乌云豹的老神尊蹲坐在顾九小姐身前的马头上闭目养神,无论马身如何晃荡他都稳稳当当,好似个配件。他后头的姑娘一青鸾色衣裳反着月光,身上绑着佩剑与伞,在皎洁明亮的月光的映衬下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也因此,后头鬼鬼祟祟跟着的薄奚鸿雪也十分好辨认。 “此地不错。”顾晚卿撒开缰绳,抬手接小妹下来,“是个不错的赏月处。” 顾照卿下马仰头,碧城色天上月大如盘,月光洒下来,后头的脚步声也停下来。两个哥哥回头去看,顾照卿却无半分侧身,只是抚了抚乌云豹的头,极轻声问,“几位可还喜这月色?” 猫儿眯眼,蹭了蹭她的手,“喵呜”一声算作替那几位回答。 昭福飘然落下,问老神尊,“这一段可是前世所有?” 乌云豹白了他一眼,“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听在其余人二中,只是狸奴儿随意叫了几声。自然,这些人里,也包括尾随其后,对乌云豹生出因阴影的苍皇陛下。他的腿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步也迈不出。顾家的两位公子不知他有这样的“隐疾”,只见他脸色煞白,在月下更是白得像昙城中最好的宣纸色,七郎八郎只当他是心胸狭隘,气极方如此,却不知他因那几声猫儿叫,惊得几乎魂魄离体。 “苍皇陛下,您这样的脸色是给谁看?”顾晚卿毕竟年纪轻,沉不住气,“您这一路跟来,就是为了……” “八哥。无事。” 薄奚鸿雪身边只有一个新提拔来的随从,从小跟他的人早已经被屠戮殆尽,流落在外时得力的下属在西华城为他坐镇,身边的新人并不知他有这样的“隐疾”,一时慌张不已,“陛下……” 尽管心思千回百转,此刻的苍皇陛下面上却是看不出什么的。但其中应是参杂着些暗喜的。顾九循音而来,扯了扯他的衣角,“陛下,不用怕。” 不知哪来的力气,薄奚鸿雪顺势将头搁在顾照卿肩上,像只撒娇的狸奴儿,有一瞬间顾九有种错觉,是不是叶先生附身在他身上,“阿照,别再推开我了。” 小随从与旁边那两位顾公子六目相对,颇有眼色地退到一边,给那两位比了个手势。顾八郎本不想听从,但是出于对小妹幸福的考虑,还是被兄长拉到一边去了。 跳到马鞍上的乌云豹瞧着那对,对桃仙与薄奚尾生及孟无湘传音,“男女之情令本座无法理解,还是曦生可爱一些。” “曦生英年早逝,连媳妇都没娶上。”孟无湘随口一说,便见那张狸奴儿脸上似乎是多了些喜怒哀乐,“神尊也不必太过悲伤。” 叶泫之被哽住,他这副尊容哪里有什么悲伤的模样?只不过是忿忿然,再联想将其赶尽杀绝的竟然是安清宫的太子濯苏,一时看脱身自濯苏之血的孟无湘愈发碍眼,一爪子拍过去,若不收些力,险些剑鞘都裂开。薄奚尾生的身子骨还不如孟无湘结实,只盼神尊别再问什么,好蒙混过关。 最怕的却还是昭福。他这元神虽得滋养,但也经不起虚空神尊的神力,若真要动起手,立马就能叫他重新投胎——身为阿泠之亡的推手之一,他比那单纯的加害者还要可恨,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谨言慎行的这几位,却总能闻得那对未婚夫妇的私语—— “陛下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虽然有些痛,但阿照肯与我说话就好多了。” …… 原本顾家八郎还担心若这苍皇仗着战胜,为打压昙朝与顾家才令小妹为质,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真情。 “我昔日还以为小妹在坊间散布的爱上江湖侠客的消息是谣言,小妹对二哥说的原来是这么个意思,”顾晚卿侧身歪头,“五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顾煦卿在马上一笑,“也就你不知道。”顾朝卿也在一旁点头。 这一路上,虽然不知为何,薄奚鸿雪总觉得背后有几道过于炽热的目光,回头看去,正是几位妻兄。大抵是知晓自己彻底过了这一关,心中底气颇足。 踏入苍国地界,再行月余,终于抵至西华城。 苍皇陛下的后宫中,唯有一安妃。苍国的大臣们不知顾照卿对于薄奚鸿雪是何等紧要,怀着对于顾家的女儿的忌惮,纷纷上书谏言曰不可将其置于后位,这些奏折,堆在一起有五六摞,摆在地上能到薄奚鸿雪的腰间。苍皇陛下看都没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阿照,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薄奚鸿雪情深意切,望向心上人。 后者插好一段折柳,回得极为合乎身份礼仪,“但凭陛下安排。” “阿照还是不肯原谅我。”顾照卿又瞧见那团红雾聚集在他眼中的湖泊,似乎与那日没什么不同。 “陛下,臣来此,应恪守本分,其余的……不该妄想。” 顾照卿还是这般姿态,腰背挺直,礼仪合规,神色淡然。即便低头,也不见怯意。——这与薄奚鸿雪往日所见几乎是判若两人。在璧雪城时,她分明对他眼里心里都是喜爱。在他身下动情时唤他“阿雪哥哥”,宛转又动听。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是谁?颜棠?” “臣……” “我不管你喜欢了谁,你只能做我的妻,生同寝,死同穴。阿照,你别再想离开我。”他生拽过面前人,抬起她下巴,“阿照,看着我。” 她听从意旨看向他,字斟句酌,惜字如金,“陛下威仪,”她道,“请陛下陛下息怒。” 这话却令薄奚鸿雪误以为猜测为真,怒气哪里得消? 苍皇陛下气得眼中蓄了水,半天不肯落,也不肯放手。僵持一会儿,顾照卿累了。她拨开他的手,正当苍皇怒气上涨时拽了拽他一只衣袖,借着对方手臂之力另一只手搂住了对方的脖颈。 “陛下……” 久别胜新婚,满怀熟悉的馨香勾起缠绵的回忆,薄奚鸿雪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本能地反客为主,“阿照……我忍不了了。你也想我的,对不对?” 外头候着的霞关狸次日才瞧见苍皇陛下满面春色地出来,气得顾晚卿直骂:“这个登徒子!” 顾九小姐在里头披发而立,抚了抚蹲坐书柜中乌云豹油光水滑的皮毛,“我也不知道,能和他走到哪里。” 叶泫芝眨眨眼,瞧着阿照这般心事重重,想起被困在白渊数万年的鬼魂,一瞬间竟然生出了多于怜悯之情,“我以神之名义祝福你二人此生相伴到老,伉俪情深,子孙满堂。” 言出成旨,即时生效。 顾照卿不曾放在心上,只是笑笑。薄奚尾生与孟无湘却心中一动。昭福飘在空中,也觉不可思议。 封后大典如期顺利举行,开启一个和平的新纪年。 十几万年后的元度卿坐在天机府里瞧见段描述时,几乎坐立难安。他将这卷簿子匆匆收入怀中,一路小跑敲响隔壁作册司朱柰的门。 朱柰探出个头,便见他还喘着气:“仙子,可否帮小仙一个忙?” 第零章 死别 黑漆漆的夜里,归云花栈好似量刹不住的马车,朱柰受隔壁大司命仙长之托,来不及知会处理濯清宫杂务的归云,只传音给兰凰提醒他偶尔该“探望”君尊,便独自进了归云花栈,她本该去盘古大陆人间的第三世代去寻那虚空神尊,再精确些便是在顾照卿还活着的时候将故事轨道纠正回去。 可惜,她术法不熟练,经验也不足,接连尝试两次都不曾成功。 第一次的差错是太靠后——后到珚珩元年,邱望声早已封相,小女儿都许给了十一皇子昙珚。结界还开在一家帮人处置后事的店铺之后。这趟倒也不算虚行,帮着了还未成亲的邱离帮着刚刚离世的幼艾从虚空里掏出一副棺木,收敛了尸骨。第二次的差错是太靠前——前到顾九小姐还没出阁,与薄奚鸿雪一番折腾分道扬镳,半夜睡在神尊化成大型乌云豹的背上赶回昙京,若不是神尊刹住脚步现了原身,恐怕要惨烈相撞。 第三次,她终于稳稳当当地将归云花栈落在了顾照卿成为苍国皇后的第389年,当时乌云豹正趴在宫中一棵玉兰树下晒太阳,看护着阿照最小的公主。她才学会走路,咿咿呀呀地和三哥哥拽着母亲的衣角,仰起头向一旁的父亲眯起眼,是幼儿独有的欢欣。 薄奚鸿雪抱起小女儿,余光瞄见那只久伴爱妻的乌云豹朝着树荫走去。尽管早已习惯这通体漆黑的狸奴儿的存在,但每每见之,仍不自觉背脊发凉。那猫儿钻进阴影处,隐匿其中,似乎凭空消失。 “阿雪,你在看什么?”阿照问,她摸摸小儿子头,“奉游该去读书了。霞霞,带他去先生那边,别去晚了。”她目光顺着霞关狸与薄奚奉游,瞧见乌云豹袅袅娜娜的姿态。 猫儿进那一片阴影,踩在一片玉兰花瓣上,坠入云雾中,飘然落下时已是叶泫芝的模样。 “朱柰见过君尊。”作册左尹微微屈身,“小仙受大司命仙长所托,来此……” “又是他。”叶泫芝甩袖,“除了阿照这些事,还有别的吗。” “克己郎君道,薄奚尾生那条命几乎是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现世人类寿数远远不及往世,孟渚无湘倒也罢了,可那位与桃仙昭福的确该回了。曦生大殿救回的孩子也需有人看护。” 前面那几位都不足以令叶泫芝动容,但“曦生大殿”四个字彷佛是某种开关,触及了他柔软的内心——若是他有。 “那孩子怎么样?” “小仙正要向您禀明此事。”朱柰回道,“那孩子来头不小,当然,这孩子与您是比不得的。昔日人神大战,您得祖神命仗义相助,只是大能过显,紫薇星陨,紫薇神君身死魂碎,唯存一缕神魂,在盘古大陆下的冥界养了这许久才重新投了胎。但其父为一鬼君,其母为海族,濯苏太子围剿曦生大殿时,其母命丧战乱,曦生大殿将其救下。此番因缘际会,此子与帝姬转世缘分匪浅。” “这般就敢称匪浅?” “小仙查阅册簿才知帝姬当日魂魄受损,有一缕游荡世间许久,虚弱至不能独自入世。正巧这神君转世也缺了那么一缕,顺手就被冥君牵来——这孩子魂魄是自两位神尊,肉身兼鬼海二族,也颇为传奇。” 归云花栈里第三层里画屏里的红衣女子依旧栩栩如生,“本座晓得了。你在这候着。”言毕化身一团原炙消失于朱柰眼前。 不多时,叶泫芝拎着现了原身的薄奚尾生与只有元神的昭福,“你将他两个带回去。再转告濯苏那小子,若还有下次,莫怪我不看她的情面。” 朱柰仙子点头称是,余光见昭福恭恭敬敬,渡川神君的转世薄奚尾声却颇为不平,于是向其劝道,“神君该保重自身,才好护帝姬周全,您说呢?” 此事便如此了结。 叶泫芝这一去一回,足足有半月。身边少了些什么她是晓得的,月下静波倒映出她才踏出安鹭宫中佛堂的身影,乌云豹从幽暗的树影下窜出,吐露人言,“阿照,我回来了。” 顾照卿那个时代人们不将精怪看得如何高明神秘,才受了神罚的世间即便白目走卒也知自己是脱胎于神,自视甚高。但此时跟随苍国皇后身边的,是自小跟在陛下身边的——霞关狸前几年与一位宫中女史成婚,阿照准她每日早回,每日这个时辰便是这位凫北姑娘伴驾。 凡人多有向贵之心,这晏凫北虽职位不高,但因近侍,在他人眼中贵不可言。帝后脾性不相近,她这些年将陛下的性子摸个清楚,却总不知皇后的心思。不过,这并不耽搁她向禀告陛下这一桩事。 “奴婢亲耳听见那狸奴儿口吐人言,是个男子声音。”她躬身低首。 “……你且下去。”苍皇英宗信了这话,闻言许久才给了这样一句话。 那素不见得霞关狸与其伴侣之好的晏凫北悄无声息地被一麻袋拖出宫外,宫人忙着清洗拖行血迹,边骂,“偏清明得了这份差事,真是晦气”,转念又怕鬼魂缠身,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三清祖师”“元始天尊”“菩萨保佑”“狐仙显灵”,实为荒唐。 顾照卿也觉荒唐。她去白日里去愁眠观祈福,因归途有雨耽搁了许多时辰,推门而入寝室,便见满室灯火通明,薄奚浮生端坐贵妃椅。顾照卿肩头的乌云豹“喵呜”一声,盯着那人,薄奚浮生竟也不惧,回盯过来,只是眼中些许血丝,一泓薄红水光似哭过一般。帝王并非多情,偏生多情目。 “臣妾见过……陛下……” “这狸奴儿,究竟是何身份?” “叶先生是臣妾过去的一个朋友,于世间眷恋颇多,故而附身狸奴儿,若心愿已了便可再入轮回。” 她说得也不错,可晏凫北背后一番渲染,她又回得晚,雨夜帮着车夫推起深陷泥泞的车轮,模样狼狈。瞧着她,却让薄奚浮生想起晏凫北所言。“……奴婢听闻皇后娘娘昔日在安国也是位风流人物,却不知是否与这狸奴儿有何往事……” 若真的有往事?且又不止为往事? “果真如此?” 顾照卿踉跄后退一步,“原来,臣妾自始至终在陛下眼中,都是这样的人。” 迟钝如叶泫芝也知这二人气氛不似平常,乌云豹从皇后肩头跳下,却闻,“孤已命人将她处理了,明日孤送来几个懂事机灵的侍候。若阿照肯将那狸奴儿送走,孤可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陛下处置了晏凫北,又在此处如此久,是早已认定了她所说为真,你我之间既无信,何必煎熬?陛下是不是还疑心这些子嗣与您并无关系?” 薄奚浮生面色骤变。 此刻叶泫芝终于明白此时情况,原来是那婢女听闻自己能吐人言,趁着皇后去道观祈福跑去皇帝那里告黑状,帝后生出嫌隙,那丫头也断送了自己性命。 “陛下以前对臣妾从不自称孤。”顾一笑是笑不出的,“您若想凭着这么个奴婢三言两语污臣妾清白,臣妾是不认的。” 大抵,这就是薄奚鸿雪死后仍苦苦追寻顾照卿的缘由—— 自那日后,他果真如皇后所言,疑心这几个嫡亲子女是否亲生。每每遇见狸奴身的叶泫芝除却往日惧怕,更恨不能生啖其肉。陛下胸襟不至狭隘于禁足皇后,可是自那夜淋雨不曾及时更换衣物,又逢薄奚鸿雪一番诛心言行,她生育六子女,每产一子,身子便大不如前,如今累积,引出了许久不曾犯刀伤旧疾,思乡伤情尽涌,心神俱创,卧床许久竟还不见好。 等到苍皇陛下终于想通了,亲自捧着一枝红梅来赔罪,却闻其宫中尽是汤药味,隔着一帘纱,犹在病中的皇后婉拒了陛下,“臣妾貌丑,无言见驾。” 叶泫芝趴在床帏边,在她身上闻到了死亡逼近的气息。 “叶先生,您能预测未来吗?我会何时死?我死后,魂魄会去哪里呢?”她的手抚上一柄剑,手指苍白瘦弱,“我的子女会有人庇护吗?我的故国亲人可会遭受战乱之苦?……我死后,他会觉欢喜吗?” “顾照卿死于明年冬。魂魄归锁灵塔。自有生父庇佑。战乱时有,不可遏制。薄奚鸿雪,欢喜一时,悲苦余生。” “叶先生,天命可改吗?我知天命,却如此不甘。” “可改。但是阿照,你已经改过一次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病糊涂了,应该知足了。” 说完,她沉沉睡去。猫儿眼中流露出担忧神色,爪爪搭在她额头,还是烫。 “孟渚,孟无湘,起来干活了。”乌云豹喵呜一声,在化身利剑的孟无湘身上施了隐身法术,“安清学宫的那点东西你应当没忘吧。” 歧黄之术孟无湘自不曾忘,他也知皇后薨逝其实并非因这一场雨后之病,何况有他这双回春妙手相助。 不待红梅枯枝,大雪飘飘撒撒里,顾一笑已经好得差不多,领着几个孩子打起雪仗。她扔出一块抟得圆圆的雪球,正砸在薄奚浮生衣襟上。两两相望,皇后娘娘礼数周全。这种疏离,令一旁侍候的霞关狸想到许多许多年前,邱相新婚后不久在随昙君出猎时送来谢礼的那日,也是这样一个雪球砸中了邱意远——只是这次为人妻为人母的顾九小姐再无退路,她为身后故国亲朋与百姓俯身,向令她寒心的夫君行礼。 “是我错了。”他捂住阿照冰凉发红的手,轻轻呵气,“阿照不要生为夫的气了。” 因情意犹存,气还是有的。但适度虚以委蛇也可教彼此好受——薄奚浮生亦如此。他在情事上没有帝王的宽容气度,但比起心中那点不自在,还是眼前人更为重要。 在这世间许久,得他人主要是孟渚的提醒,叶泫芝对这世间人心渐渐明辨一二,自瞧出他夫妇二人龃龉因自己而起,便在薄奚鸿雪来时悄悄隐匿,不在他眼前招摇。如此,这位满腹酸水的丈夫才觉自己仍被深爱——虽是个漏洞百出的道理,但苍皇陛下乐在其中。 他不唤皇后,日日只“阿照”“笑笑”这样叫着爱妻,即便子女围绕,也只满眼满心地是她。后者只轻言淡语地回一句“陛下,我在。” 看似情有轻重,可是正是之前甜腻的“阿雪哥哥”只得一句“顾小姐”的因果,情深而怨,不可相较。 狸奴儿慵懒爬在树干上,瞧着她夫妻和睦子女绕膝,眼光透过树影照在皮毛上,惬意又暖和。 他就那么瞧着,突然瞧见薄奚鸿雪那面庞与初见时鬼魂的模样相比似乎年轻不少,但即便是鬼魂模样,怎么看也不是这世代的人寿终正寝的年纪。不知怎地,叶泫芝脑中突然冒出”殉情“二字,莫名令他打了个寒噤。“孟无湘,你看的那些无用的书里,可有记载这小子的死因?” “神尊好生心急。”孟无湘罩在叶泫芝设的结界里面,现出原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手撑头翘起二郎腿侧卧树干上,“百年千年的日子都守着,何苦就差这一时半刻。” 孟修士说的一时半刻,只是相较百年千年万年之漫长而言——叶泫芝只觉没过多久,却瞧见宫婢们四处忙碌,为新年而换的红灯处处,彩绸随雪飘时,骤然心惊。 珚珩元年,快要到了。 安国国君十一子昙珚与拜相的邱意远第八女邱珩定了姻亲,明年便行大礼。虽是侧室,却也无人敢轻视邱家的女儿。安国君大喜,遂改年号珚珩。叶泫芝进入归云花栈的画屏中,惶然亲见顾照卿死于珚珩元年的初雪。在曦生大殿魂魄未返前世时,原先的苍后在史书记载为旧疾复发又添新疾匆匆而崩,可一笔带过,缘何旧伤复发新病谓何都不曾细述。 神尊却记得。人人都以为苍后薨逝在前,边乱在后,其实不然。只是两道消息同时传到安国,甚至最初的躁动并非起于安苍二国。时逢安苍二国之间的邻国月出内乱,叛军与月出国亲军隔楚江对峙,月出国分裂为南月出与北月出,南北双方各向安苍二国求助,出于战略考虑,二国国君皆应允——两军虽不在各自本土交战,安君令顾燕卿为主将,苍皇亦派出伏龙将军赴楚江。 听闻兄长至楚江,虽两军不同阵,顾照卿仍央了夫君想去瞧一瞧哥哥。伏龙将军三拒帝命,上书曰:后乃安国贵女,顾将乃其兄长,惟恐其通敌,不利我军,云云。 薄奚鸿雪怜惜爱妻思亲之情,不改圣命。 前夜正逢三月三,上巳日。不知怎的,今年西华城尤其寒冷。浮生命人在宫中张灯结彩,搭了台子,请了一班人来,中有一戏,盛行于民间,名曰《酒下牡丹》,其作者不可考,传言说是这作者做了一场梦,醒来将其记录,情节离奇。大略讲的是一个平民女子遇鬼族中人,克服重重艰难,最后圆满结局的故事。场中有乐女奏琵琶,一笑极爱。一笑偏头向夫君,笑言,“若有来世,我也想做个男子,奏这琵琶。” 浮生也笑,“那我一定要听一听。” 匿于红灯彩缎之外阴影中的叶泫芝与孟无湘相视一眼,心中一震,想的都是昔日曦生抚琴之貌,那男鬼四处寻妻—— 命运如此玩笑,此二人今日所言,俱已成真。 次日,鸡鸣便出。 此去楚江顾九不曾带子女,除了贴身随从,只带一猫一剑,拨一小队人马随三军赴楚江。临行时薄奚鸿雪领着嫡亲的子女们,六个孩子大的小的按个头儿整整齐齐站了一排,泣涕涟涟地与母亲挥手作别。 薄奚鸿雪紧牵爱妻素手,因早知宿命,此次难知归,顾照卿依依不舍,当着众人回以一个缠绵缱绻的深拥。浮生只当她不舍离家,轻抚她发顶,“阿照,你快些回来,夏日的半边莲盛极,我们带着孩儿们一起看一看。” 她应下,便踏入车中。叶泫芝眯眯眼,算作招呼,近来他愈发像只狸奴儿。 顾照卿这头随主力军一路进发,不必赘述。 帝后情深,早已为众臣耳闻,如今见陛下凝望三军至远不可见,才暗暗叫苦。有几个老臣几乎站不稳,薄奚鸿雪见了,沉吟片刻,“诸老该多注重身体,勤加锻炼才是。”随后才遣散众人,摆驾回宫。 苍皇陛下一颗心半悬,瞧着战报频频,胜败参半。薄奚鸿雪能得后世英宗之庙号,足见其并非沉沦儿女情长罔顾大局的昏君,可扪心自问,他有愧。批复沙场搏命的将士千里加急递送来的战报奏折,总会分心惦记起案头另一端的家书。即便并无要事,见了字也觉欣慰。那上乘的薛涛笺被他摹挲得起了毛,小别这一阵,浮生重尝了情人离别之苦,辗转反侧,像初初相遇那般满怀相思。 顾一笑的信半月来一次,却是每日提笔一封,为节省物资半月才使人送来。每封信先唤陛下,开头都写:“阿照今日甚思阿雪与孩儿,不知阿雪可忙中偷闲想起我?”后头便是讲一些日常事,嘱咐留在西华城宫中的夫君孩儿天热防暑,三餐多食,对浮生与六个孩子依次惦记一番,落款皆为“君妻笑笑”。 薄奚浮生也每日一封信,等到半月而来的信使一齐带走,每封信先唤顾小姐,也是开头不变:“阿雪今日偷得半日闲,芳花渐盛,欲早邀吾爱同赏。”后头写一些当日孩子们的小事,诸如孩儿思母,勤奋读书云云,再在里面夹上几瓣开得正好的时令花,落款“卿爱浮生”。 西华城与楚江的传信使走了十几趟,原本压在苍皇陛下案头的几摞信已然搁不下,于是暖阁的书房中又添了一张桌案,专门放置皇后的来信。他日日盼她回来,最近一段时日有些失了耐心。大抵因为此时半边莲花期将尽吧。楚江战报已有二月未曾上报,薄奚浮生哄睡了两个最小的儿女,在灯下展纸提笔,“顾”字还未写完,便有人来报:楚河那边的信使来了。 浮生一怔,笔尖的墨滴下,洇透了纸上只写了一半的“顾”字。 此次的信使是个生面孔,一进来便屏气凝神,轻手蹑脚。浮生习惯地向他腰间信匣看去,空空如也。苍皇陛下这才留意到这信使尘灰满襟,按理不该入宫。 信使惶恐不已,伏跪下来,将唯一一封书信高举过顶,“陛下万安,千里加急的书信,楚河大雨决堤,深谷成渊,皇后娘娘沉渊迹不可寻,还请陛下节哀。” 薄奚浮生脸色煞白,登时只觉血液逆行,动也动不得,半晌稍有知觉,看向帐中安睡的一双儿女,抖着手亲自接过那书信。方展信纸,几瓣枯花落地。 陛下: 阿照今日甚思阿雪与孩儿,不知阿雪可忙中偷闲想起我? 临行阿雪送我时,约我归来看花。近日楚江两岸绵雨不绝,直逼江堤。江阴三十里有一深谷,谷边有一樱树,河水倒灌,成一白渊。先前战事稍歇,我与侍人去拾花——而今水势高涨,恐难如期而归,故而赠君一枝樱,且作同赏。 往日不提军情政事,只顾小家,非阿照不忧,实不忍为阿雪添愁。楚江风光好,然月出百姓骨肉分离,或胜或败皆不可喜。君王之谋我非不知。二哥、伏龙将军俱受君命,两岸势力各取所需,唯将士与百姓深受其苦。洪水突来,战事全歇,两方驻军建堤治水,引水入谷方得生机。阿雪与我育有儿女,百姓将士焉无?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千秋帝王业英魂铸。我与阿雪故国相争,幸而未到兵戎相见之刻,我心甚慰。 我身衰微,愈忆君与孩儿。上月天大寒,本存侥幸,岂料偏逢楚江水泻,地摇山倾,又引旧日伤重发,心痛难忍。然大水淹道数月,粮草犹不济,况乎药石?诸兄长与伏龙将军非无相救,实无续生之缘。望君三餐如常,保重自身,若阿照不得归,孩儿仍有庇护,平安健康。 胸有千言,下笔寥寥。力尽笔难持,望浮生知一笑之心。 君妻笑笑 十月初四于月出国 薄奚浮生后退一步,”这信必定是假的,前几日信使才走,十一月的书信朕早已收到……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信使伏身不敢起,“小人不敢欺瞒,陛下最近所见信使是否都为同一人?皇后娘娘早见水势不可遏,因怕陛下过分忧虑,于是将书信提前写好,使驿站定期派人至西华城。原以为至多两月便可攻克时艰,谁知不久山体崩塌,哀鸿遍野,我军军心涣散,皇后娘娘病体不得医治仍协伏龙将军共稳军心,引水入谷,筑楚堤,赈民灾。娘娘兄长顾将军也万般无奈,隔岸相望。” 苍皇陛下不作声,那信使又道,“这封信是皇后娘娘尚在时所写最后一封信,嘱咐小人三军稳固水患平息,路上再无饿殍才能出发……” 后头这信使再有什么言语薄奚浮生都不曾听闻,他毫无征兆地栽倒下去,身边人围绕上去,宫婢惊慌起来,喊来李病无。被惊醒的皇子公主哭喊,宫室内一片混乱。 李病无急急赶来,一探苍皇鼻息,微弱近无。 第一章 幻梦与现世 盘古大陆下的冥界自人间三代末始有个不成文的暗规,若有在职者族亲故人阳寿未尽而魂魄误入冥府,不必通报,尽可引魂归体,而这暗规正是由当时人间某位帝王一番奇遇而起。 其妻新丧,这位陛下心痛而绝,魂魄不待勾魂使接引便撞入冥府大门,看守的鬼差见其无勾魂使接引而独入,便问:“来者何人?阳寿未尽,缘何至此?” 来者答:“苍国薄奚鸿雪,寻我妻顾照卿。” 左门看守直入通报,迎面逢新任薛判庭判后抱着一摞须理清的簿子向居室。看守想偷个懒,便向其报门外之事。 听到“薄奚鸿雪”这几个字,薛判停住脚步,将东西交给侍从,“带路。” 薄奚鸿雪混混沌沌,一见薛道微,方知自己已入冥界,却不惊惶,反急切问:“旁人都说阿照死了,孤不信,你可见过她?” 拨开那双抓皱了自己官服的手,薛道微欠身回道:“薛某在此处不曾见过九小姐。”未待薄奚鸿雪放下一颗心,薛道微使了术法寻出顾照卿的簿子,草草翻阅又阖上,“但九小姐的确阳寿已尽。还请陛下节哀,重归肉身。” 无人应他。 薄奚鸿雪神色与当年玉坠落雪中一般凄然,更多几分哀痛。他定定站住,不肯再挪半步。虽说阴阳两界时差不如天界与人间那般一天抵一年,却也不能耽搁太久。凡人魂先离体,魄方跟随,若魂魄皆走,个个饮了孟婆汤,便如帝姬般四散极难寻回,即便超时寻回也会与体有伤。薄奚鸿雪又不同于常人,帝王若生异,其国必乱。一国之乱难说不引他国之乱,但凡苛政战乱,阴阳两界俱受波及。薛道微抬手制止欲将这游魂强行架走的守卫,侧耳与随从道:“回幽冥沃石外十殿轮转王处问一问尊主,可否令下官引这位故人归来处?” 冥界时日流转要比人间快上许多,随从一来一去十数日,在人间也不过几个时辰。然而就是这几个时辰的延误,又一次改写了当事者命运。后世薄奚尾生翻阅史书与记忆出入颇多,天上的大司命仙长瞧着薄奚鸿雪的簿子上又有一团金字纠缠许久,缓缓落于纸上。 至于何言又一次?薄奚浮生与顾一笑的结局,原本就如曦生大殿困于白渊古地的结界里在桃树下的那一场梦般——傲气得容忍不得一丝欺瞒的顾家九小姐天平偏向了故国,爱恨交纠缠中为夫君育一子一女,却终为月出之事在争执中怒而行刺,而后悲自戕。小太子睹父母之伤,唤来李病无,苍皇犹可救,苍后新伤旧疾并发伤怒攻心,竟毫无向生之心,打翻汤药,滴水不进,区区几日,意识微微清醒的薄奚浮生便永失围困昙城才辛苦搏来的爱侣。 身边人不敢禀告,他却起了疑心,每日频频问皇后如何。他以为,她仍在气头上才不肯来,于是修养月余不顾宫人阻拦强撑着入她宫室,却见昔日喧闹之处悄然寂静,宫人静默,落叶纷繁。 他以为是顾一笑受了轻慢,粗粗训斥一番,也无人敢吭声。急急入内室,隔着一窗纱帘,薄奚浮生隐约瞧见霞关狸一身素白安慰哭成泪人的小公主小太子,“皇后娘娘虽不在了,但阿鸳阿盟还有陛下庇护,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觉欣慰。”又嘱咐道,“陛下伤重,需要好好调养,必定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阿鸳阿盟先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小太子却只与姐姐在她怀中抱在一起抽泣问:“阿娘为何不要阿父与阿鸳阿盟了?” 一帘之外,薄奚浮生顿觉气血上涌,心痛气绝,眼前一黑,再能视物已在冥府。当时薛道微与他道:“陛下,九小姐魂魄曾在人间越过时空飘荡了好一阵,勾魂使将其带回后又于忘川流连许久,但幽冥沃石外浊气太重,如今早已饮了孟姑娘的忘尘汤,投生去了。您放下吧。” 浮生焉能放下?他也如现下这般徘徊,在薛道微的侍从带着轮转王的回复归来前,凄凄然地在次徘徊十数日,其间见诸多恶鬼善魂被押来,必先向幽冥沃石外十殿轮转王处审判,有淡然处之,有嚎啕挣扎,有白发苍苍,有未生垂髫,富贵褴褛皆同路,人畜万鬼浮生过。说来也巧,当时氐人族还未入海,与天界未有什么龃龉,恰巧年少的芪汶王——当时应称少主,与冥界一位鬼君交好,时常来此探望,故而路过此地,见苍皇如此,好奇上前,浮生将前因后果讲了一番,芪汶少主便劝导浮生莫要轻生,并许诺等这位陛下离世后为其造一结界——此术法乃其族中独有,可重回前世之境,护魂拘仙,若魂魄心之所向还可召唤所思之人,本只唤作前生术,后此族入水,世称鲛人,故而得名鲛人幻梦。 苍皇英宗一生殚精竭虑,披甲征战四方,又因爱侣早逝而积郁成疾,可说英年早逝。民间提起这位帝王也叹是个稀奇的短命鬼。之后芪汶少主果然守约,在一处谷地樱树旁为其施法,造了一处静谧之梦。——正是那处河水倒灌成渊又遭天帝诅咒之地。万年又万年又万年,白渊的注满又枯竭,薄奚浮生的魂魄在此一遍又一遍重走人生,偶尔清醒时,便四处问询此间人:“陌生的过路人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妻子?她最喜着靓色绯色的衣裳,无论何时,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数十万年迎来送往,因为那层结界,无人给他回答,也无魂可见他,他思念的人也从未出现。 而历经了敖曦生这一世的顾一笑,在薄奚尾生化身的伞中瞧见了前世光景,心神大受震撼,今生虽然早知终会死别,也不想如此悲壮惨烈,她依然会按着命运的轨迹行走,只是不忍再让薄奚浮生因那千年的欢愉而甘愿受几十万年煎熬,一言一行克制脾性,终不致以兵刃相对。化成狸奴儿的神尊昔日的祝福“此生相伴到老,伉俪情深,子孙满堂”除却相伴到老一项无法突破命运业力,其余都实现了。此为变动之一。 今日所言之“又”,乃另一桩事。顾照卿不知后世之事,一心盼着薄奚鸿雪能绕过芪汶少主,令他魂魄不困于自己身死之处,于是沉渊前求了叶泫芝:“叶先生,您神通广大,可否帮我一帮?” 叶泫芝瞧着她,昔日意气蓬勃的顾九,在病痛的侵袭下,只剩下一身朽木般的脆弱的骨架,唯有眼睛还熠熠生辉,与兄长隔岸相望。无故土,无亲友,她将如此孤独地死去。要不了多久,会有一阵洪水袭来,她与身边的这些侍从都会沉入白渊,在这水中死去,腐烂,最终被水生小虫分解,躯干消亡,灵魂归于阿惹。 见乌云豹点头,她笑了笑。她摘下佩剑,抚了抚狸奴儿的头,乌云豹顺势叼下她细细手腕上的一条红线,一巴掌将那剑拍飞出去。孟无湘会意,发声道:“阿照,永别了。” 也许她没有听到。那水来得急切,什么声音都掩盖了。 紧缩成一条竖线的瞳孔中,倒映出那纸鸢般被风吹散的女子。她随风,飘摇着,被打湿,最后落入在疾速积攒着裹挟着淤泥的水中,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双目未阖上,却再也不见光。锁灵塔感应到了它该做些什么,升入半空,向乌云豹谄媚地示好。见主人点头,锁灵塔在漫天洪水中无数的冤魂里有一个发着白光,额间点着荷花的姑娘,便知是帝姬神魂。此时她并不知自己身死,只静静呆在躯壳里。 三五日后,猛水慢慢褪去。谷边的樱花树承住一具着绯色衣裳的女子尸首,使其不至腐于水中。帝姬神魂才飘然离体。 元神低首向狸奴:“神尊竟肯屈尊来寻阿惹吗?”不等乌云豹答话,又自顾道,“神尊安排,小女子听从便是。”一缕白光入塔,再无声息。 “阿惹,你想看一看这世间吗?” 没有人回答。 端顾四方,叶泫芝总觉这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那棵樱树……白渊……竟是如此因果。 不一会儿,狸奴儿叼着一根红线,湿漉漉地出现在恢复原身的孟渚面前。“去一趟冥府。”他道,听不出悲喜,只是又回头看了一眼。 冥府里的薄奚鸿雪暂居阿薛府中除了看这些鬼魂鬼差来来去去,便是等薛道微每日庭判后听他讲一讲阿照昔日之事。约莫有个十八日,上头的指令终于传来,薛道微如往日又抱着一摞簿子回来,却不见薄奚鸿雪。 他问府中鬼属:“陛下去了何处?” 鬼属回:“属下正要向您禀告。今日府君刚走,便有一只本事很大的乌云豹湿了一身毛叼着只红线闯进来,身旁还跟着个看不出来历的小子,我等拦不住。这两个见了苍皇陛下便扭头就走,陛下追上去,再也没回来。” 薛道微皱起眉,也不顾那簿子,亲自在冥府里寻人,却遍寻不到。 幸好西华城的勾魂使回报苍皇陛下已经回魂,否则薛判不知要提心吊胆多久。 也因此,盘古大陆下的冥界自人间三代末始有了这么个不成文的暗规——偌大冥府,若不使术法,实在消息不便。 说回薄奚鸿雪,他在薛判府中见了打湿了一身毛的乌云豹,立即认出是常跟在爱妻身边的那一只,那红绳他也熟悉,正是阿照出嫁那日乌虚舟赠予的,阿照系于手腕,从未摘过。他只顾乌云豹与红绳,一路追去,那猫儿突然回身,一跃至他肩头,他侧头,重量却已消失,只余一丝红绳。顿时漫天大雨,不可遏制。 此时他顿觉剧痛袭来,浑身冰冷,恍然睁眼,是宫中帷帐。侧头一看,肩上正有一根红绳。 不远处有两道身影立于肉眼不见处。 “这样好吗?”孟渚问道,“您答应了阿照让薄奚鸿雪绕过芪汶少主,可这多半会改变后世历史,曦生也会受影响……” 人身姿态的叶泫芝大袖一挥,“本座答应了阿照的事也已经做到了,前几日也早就到这小子命绝时令芪汶来了一趟,”叶泫芝道,“薄奚尾生这小子不错,只是相思成疾以殉情,有些可惜了。”他摇了摇手中神似提灯的锁灵塔,“是时候该回去了,兰凰来信催了几次,曦生救的那个娃娃……” 这两个边说边走,消失在西华城的皇宫中,孟无湘这一世到底是个凡人,顿觉头晕目眩意识模糊,等再有意识,已经再度身处西华城的苍国皇宫中。 薄奚尾生怀中抱着个孩子,瞧着凭空出现的二人,也见怪不怪,遣退宫人,扶着让娃娃和这两位打招呼,“醉之来,这个是你孟叔叔,这个是你叶爷爷。” 醉之还不会说话,才学会站,见了生人也不害怕,小脚踩在尾生膝盖上,高兴地蹦蹦哒哒,咿咿呀呀地答应,小拳头也没忘记塞嘴里,身后一条小尾巴翘着,颇为可爱。 果然,“叶爷爷”这么个称呼让神尊皱起眉头,狸奴儿当得久了,总想抖一抖皮毛,他嫌弃地看了一眼苍国太子,“风渡川你是不是这辈子也活够了?” 但他这话底气不足,瞥了一眼,果然见锁灵塔晃了晃。 薄奚尾生心中有数,在阿惹面前,这位神尊多少还会收敛一些。 “咳咳,”孟修士打破尴尬,“醉之是个好名字。” “曦生起的,自然是好的。”薄奚尾生将醉之递给孟渚,自豪道,“你看这尾巴,和曦生的像不像?” 怎么会像呢,孟无湘心道,曦生是应龙尾,华贵流彩,这孩子的生父也不知是哪一位鬼君,大抵也生得不错,才能得海族女子青眼,生下这么个伶俐可爱的娃娃。 那尾巴摇摇摆摆,在空中来来回回,醉之没一会儿便累了,倒在薄奚尾生怀里酣然入睡。 不一会儿,几名宫人在殿外推车卸货,薄奚尾生的近侍来报:“殿下,旧宫里的橘子园果子下来了。” 叶泫芝与孟无湘对视一眼,同出门外,见筐中正是橘子。孟修士随手剥开一个,塞进口中,“旧宫是何处呀,竟有如此可口的橘子。” 宫人回禀:“旧宫便是我国前世代帝后所居之宫。此橘名为笑笑橘,是昔日英宗皇后使人培育的,据说是为了一位故友。西华城本不适宜种橘,果子苦涩难咽,但久经培育,终于培育出这种酸甜适宜的橘子。只可惜皇后不曾入口,便早早走了。英宗将此橘命名为笑笑橘,不但广植民间,还在旧宫种了一大片,专门修了橘子园,咱们今日才有这样的口福。” 宫人卸了货,早已退下,孟无湘却瞧着吃了一半的橘子发愣。薄奚尾生问他怎么眼圈红了,他却答想昭福了。 太子殿下不信。却也不大在意。他只盯着锁灵塔,虎视眈眈。这是第三缕魂魄,离阿惹归位又进了一步。 哦,桃仙昭福被天后特赦,将功抵罪,日夜不分地在缘泽宫做活计,与璧琼可说一对难兄难弟,不提也罢。 想起璧琼,叶泫芝心中火石擦光一般。他那亲兄弟,七空子可不正在东海蓬莱? 当时只顾着曦生,却不知濯苏那般屠戮四海水族,东海蓬莱的散仙七空子是否平安?叶泫芝瞧着锁灵塔,陷入某种思绪中。 这儿的三位,不,四位,各有心思。第四位便是锁灵塔里的帝姬元神碎片。她经了三世,成长不少,但见外头都是熟悉气息,生怕渡川得罪了神尊被结果了姓名。见他安然无恙,一颗心也放下来。然而因为本身是个碎片,记忆与神力不全,也不知己身残缺,苦苦思索许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沦落”至此的。她明明记得这老神尊凶得很,一掌将身强体壮的渡川拍成了个要靠仙丹神草吊着的病秧子,如今怎的能与渡川这般融洽?瞧来瞧去,这碎片在叶泫芝脸上瞧出“慈爱”两字,却不敢做声。 原来这帝姬元神的碎片不光记忆有异,就连性格也不同——各自保留不同记忆,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就好似各自并不相关。但自叶泫芝提着锁灵塔回到现世,塔里的碎片便与醉之身上的碎片有了感应。同出一体,却好似还要分个强弱,塔里的阿惹明显察觉外头那个虚弱无比,甚至连自己的神魂都不能控制,好似只是借住在醉之身上,却不能与之同成一体。 醉之睡后,这感觉更明显了。塔里的碎片扒着白璃窗往外看,孟无湘——那个有着兄长气息的傀儡正拿着橘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总归是个可信的——碎片认定渡川身子弱,恐怕挨不了几顿打,便将重回神体的希望寄予在他身上——传音道,“这位仙友,能否帮我一个忙?” 话刚传到,小阿惹便觉一阵头晕,这感觉竟然还有一些熟悉——正是曦生灵力流失的那种感觉。 幸而锁灵塔补充及时,小阿惹并无大碍。真正碰上难题的不是她,而是醉之。 第二章 虚空之旅·天降落石 从四海水族被屠戮至重走完阿照那一世后,虚空神尊并非随意选了个日子,而是尽可能地选了个离曦生去日不远的苍国皇宫,看一看现世携着那阿惹元神碎片的孩子。但很显然,神尊这般掌控尽览时空之能,其所谓的“尽早”与凡人大有不同。 神仙无“头七”之说,若是有,也早就错过了。 他向来不擅长带孩子,太子妃阿绊年幼时,神尊也称不上是位慈父。此刻他还陷在同时失去阿照曦生的悲情里,看到醉之他这记性便出奇得好,当日一身斑斑血痕的曦生那张桀骜的脸浮出,再想到水中沉尸最后挂于樱树的阿照,不说是心痛如绞,也是伤情难止。这么一会儿,他又想起阿苍,元神不知何处去,肉身里头换新人。昔日一颗顽石心,自打下了这凡尘,像是外头一层坚壳裂开了几道缝。 他们都有各自的姓名,各自的命运,而非“帝姬转世”一词能概括其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的叶泫芝很少能想起濯惹,他的记忆并非模糊,而是源源不断地增加了新的经历,寿命短暂的相伴者和他所思者为一体,各自却又毫不相似。 现任的苍国太子薄奚尾生命宫人安顿好这两位,神尊与熟睡的醉之相对静坐的隔壁房间,孟渚正蒙头大睡。这些时日的颠沛,让他这身魂有些不安稳,肉身得以休息,元神却不曾。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他,“这位仙友,能否帮我一个忙?” 傀儡身体中的卅喜仙君的元神脱了肉体束缚,混混沌沌中恢复了部分属于自己的记忆。元神四顾屋内院中,却不见人。可是那声音从未断绝,来自同一个方向的,两道相同的熟悉女声。虽只有细微的差别,但还是听得出。 这里并无其他仙友。神尊的锁灵塔在暗中散着光。卅喜仙君感到一股吸力,为免困于其中,一番费力挣扎,急急回归傀儡之身。睁眼闻鸡鸣,且神尊坐于榻旁侧,脸上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情绪——比挂在寒食节的月还要冷几分。 “你将阿惹神魂带向何处了?” 孟渚睡眼朦胧,一无所知。 养魂兜里空空如也,孟修士害羞一笑,拉起素衫盖上香肩,“非礼勿视。” 叶泫芝冷哼一声,静默挪开。 锁灵塔在一旁再次极力避开醉之的口水,那双肉乎乎的小手紧抓着它不放,时不时地啃上一口,塔里不见阿惹的元神碎片。 按惯例,每次阿惹元神渡劫结束,归云花栈都会寻来,可这次,并没有。叶泫芝正蹙眉,薄奚尾生推门而入,愁容满面,“我父皇还是拧着,非得为我选妃。” 尾生太子一脚迈进来,另一只脚悬空片刻犹豫是否进门——里头叶泫芝抱着犹不知事的醉之,醉之怀里是锁灵塔,而锁灵塔极力向尚未整好衣着的孟渚靠近。那白灵光闪耀灼目,照得尾生太子睁不开眼——他另一只脚落地,眯着眼往前挪,“醉之可想我了?” 见了薄奚尾生,醉之高兴得手舞足蹈,锁灵塔趁机脱身。它对此习以为常,麻利地甩了一身口水,最后稳稳地落在孟修士整齐的床榻上。 本以为是个平常的日子,谁知叶泫芝却不肯放手,毫无递交之意,而后一句话让在场其余两位绷紧心弦:“我只有醉之了,锁灵塔里的阿惹元神不见了,我只有醉之了。”他这话说得凄凉,神色与昔日阿苍、曦生、阿照走时别无二致。 “神尊对帝姬,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思呢?” “风渡川,我要养这个孩子。” “神尊,七月半中元节醉之的生父会来将他接回冥界,这是小神之前就与霍芜讲好的。您也该知道无父无母的孩子多悲苦。” 孟无湘身旁的橘子皮又多了一些,他不敢插话,心中盘算着若是与醉之赴冥界该做怎样的准备。突然“啪”的一声响,让对峙的两位与吃橘看戏的都浑身一激灵。天上突然掉下来个什么东西,将屋顶砸了个大窟窿,正在尘灰瓦砾里蠕动。幸而孟无湘躲得快,不然恐怕要跟半盘橘子一般被砸个稀巴烂。 那东西挣扎一会儿,露出一片衣角,虽然破破烂烂,但其间的料子叶泫芝却觉眼熟得很。那被瓦砾划伤的手也眼熟,没有阿绊之前,他常去人间找这位石头仙游览山川,下棋聊天。 神尊心中不忍,施法拂去压在他身上的瓦砾杂土,声音竟有一丝不可置信,“故友何至于此?” 这一位,渡川神君也认得。缘泽宫璧琼仙君的兄长,蓬莱散仙七空子,昔日也是位霁月清风的仙君。叶泫芝那一问,也是他想知道的。如今何故满身满脸血污沾泥,就连站立也勉力而为?转念蓬莱,那不正是处于东海? “原来如此。”尾生太子出了门,安抚听闻巨响前来救驾的宫人,心中有了个底。宫人散去,却见天上骤然乌云密布,肉眼凡胎并不能分辨究竟是否为天兵,可这天景与曦生坠白渊那日何其相似。 他正要进门,却闻背后有道熟悉的声音:“渡川,好久不见。” 转身去看,来者不为宫人所睹,视若无人地佩刀而入,满身煞气压不住。薄奚尾生看着那刀,心想,那刀刃上应是不久前才拭去曦生的血。苍国太子按下翻涌气血,笑了一下。 “渡川见过太子殿下。” “我们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濯苏也笑,“你若把那东海的石头交出来,我也早回去复命。” 见薄奚尾生从笑容凝住,一脸为难,预备推门的濯苏身形一滞。“难不成,那老家伙也在这?” 他口中的“老家伙”乃熠铉无疑。濯苏是在熠铉手下吃过大亏的,奈何地位实力悬殊,每每相遇,总是迫于威压流露浮于表面的敬意——看在阿惹阿绊的面上,熠铉从未计较。 今次却不同。先是曦生祭白渊,眼看着阿照沉入渊中,其中元神碎片不知所踪,又逢故友七空子满身血污坠下,如熠铉这般尊位的神,昔日视人间疾苦如凡人看蝼蚁苟活,但随阿惹元神碎片经三生之事,多少有了怜悯众生之心。众生犹此,况乎曦生七空子?而这一切的源头,正在门外。 不待濯苏进门,便听“吱嘎”一声,八目相对,醉之啃湿了神尊外衫的左肩头,回头冲着尾生笑得开心,再稍斜过身子见着濯苏,小脸立马垮了下来,回身搂住神尊脖颈抽着鼻子作势要哭。 “阿姐的元神就寄居在这无用的躯壳中吗?” 醉之听了这话没绷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轻拍醉之后背安抚,神尊眯眼,杀心渐起。薄奚尾生有眼色地接过孩子,擦濯苏肩而过,“自求多福。” 濯苏身上一冷,嚣张的气焰熄灭了大半。“还请您给本殿行个方便。”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表面敬意,身子微微弓着,勉强算行礼。“神尊爱护众生,想来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散仙,便与本殿在此动手吧。” 这话等同威胁,且叶泫芝一眼望去,宫殿云上的乌色愈发浓重,几乎压在房脊上的石龙上,“新仇旧恨”齐齐涌来,神尊极力压制了火气,努力秉承先礼后兵的原则。 而在濯苏看来,面前的这位先是露了一个轻蔑的笑,然后自己眼前一黑,坠入虚空之境——他从未来过这里,但多少也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其妻阿绊,认为这是一片净土。然而这里处于神族掌控的宇宙之外,且尤为广大,阿娘与阿姐都来过这里,但都基本闭口不提——前者是因为气愤,后者是因情伤。 眼下,他脑子里顿时混杂各种传闻与阿娘阿姐讳莫如深的表情,还有阿绊一脸天真回忆生长之地的憧憬——实在不知该相信哪一个。就这样在失去光明与思绪混乱中约莫过了不到半刻,濯苏略微冷静下来,“神尊有何指教?” 不远处猛然出现一缕强光,模糊成光晕缓慢靠近。濯苏被吞入,感觉接触到地面时再睁眼,终于看到了阿绊口中的世外桃源。身旁那一大片诡异的木梨花全部没有叶子,风一吹,通身净白的木离花竟在摇摆中变了颜色,赤橙黄绿,应有尽有。太子殿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面向在风格“独特别致”的虚空宫殿门前冷眼视之的神尊熠铉,“神尊品味奇特,我阿姐与阿绊真是受苦了。” 眨眼间,熠铉瞬移至此。濯苏只觉浑身一热,眸子里倒映出的是团团烈火,将其围困其中,却不沾其分毫。原炙的威力濯苏是晓得的,若有一处沾了火,蔓延开来,无论修为多高,那必定当场神体为尘灰,元神归于宇宙。他这次是真的惹恼了这位虚空君尊。 “太子殿下方才说什么?本座年纪大了,不曾听清。”熠铉慢条斯理,眼角眉间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可这话,却令濯苏在原炙的包围中打了个冷战。 濯苏在原炙烘烤中白着脸,这原炙并不特别炽热,却实在可怖。他心知熠铉不会真的下狠手,但要被饶恕也是要自己服软的。“小神知错,神尊大义,岂能与小神一般见识?” “你这小崽子,倒是机灵。”熠铉收了表情,故作不在意,“本座问你,阿惹才渡过敖泠顾照卿两世的元神碎片,现在何处?” 濯苏稍有迟疑,那原炙便又近了一分。太子殿下终于发觉此处竟如神禁之地,神力毫无用武之地,于是咬咬牙,豁了出去,“小神去天机神君处撬开了他的嘴,敖曦生拼死救下的那个孩子体内寄存着阿姐一缕元神,因变故穿过时空落于人间一代。经蹉跎岁月已经虚弱不堪,出于本能会吸引同出一体的其他元神碎片,小神猜应是两片元神归于一体,故而悄无声息。” 虚空君尊面色稍缓。濯苏原以为逃过一劫,却不想他又问:“那阿苍的那一片,又去往何处?” 原炙波动不定,最近处离濯苏眉睫不到半个指甲的距离,而这距离还在缩短。 “单独的碎片不能使阿姐苏醒,神尊的安魂果安稳晋白芨与胎儿后,小神已亲自下于凡界将元神碎片送入婴儿体内,与原本的元神融于一体,”濯苏攥紧拳头,深感屈辱,“待元神归一,方为阿姐归来之日。” 此处微风吹得濯苏衣衫悉悉索索,他闭眼再睁眼,原炙仍在原地。正当疑惑时,却闻熠铉与他道,语气和缓许多,“昔日本座游览人间,时时与小七为伴。若非他一番愁绪,本座断无与人相伴的念头,也就不会造出阿绊——仅凭这点,太子殿下也该知道如今究竟该怎样做了吧。”末尾那句,带着无尽寒意,犹如散着冷光的兵刃,与原炙组为两极,将濯苏困于其中。 太子殿下的骨气是时时皆有,哪怕这步田地,也不稍示退让,“小神秉天规行事,一言一行不敢因私误公……”他这话是没说完的,哪怕如此,也已将熠铉气得撕了一副气定神闲的假面孔。紧要关头,濯苏耳侧一阵风声,落下一只彩凰——落地化人,正是兰凰。 “君尊慎为!” 濯苏只觉即时脱了禁锢,像个普通人坠落在木离花从中的碎石中,足膝隔着天衣被尖锐石子硌出红印磨起了皮,右边大陵穴稍往上的手掌已渗出血丝。濯苏顾不得这些小伤,利落地起身,躬身行礼,微微发抖。 这样一折腾,熠铉的气消了不少,加之兰凰隔在中间,看不见安清宫太子的那张桀骜的脸,还压得住些火气。“太子殿下如今知晓利害,应当知道如何掌握分寸了吧。” “小神惶恐。”濯苏躬身后退一步,侧目兰凰,低语,“多谢兰殿。” 后者微微颔首,因君尊眼色授意,便于濯苏身旁开了个与现世时空链接的口子。 “小神告退。” 那身武令长的破烂袍子逐渐消失在这道口子中,兰凰俯身,“恭迎君尊回驾。” “起来吧。”熠铉沉了一口气,“虚空可有要务?” “并无。”兰凰想了想,“只是朱柰与归云仙子那边常常催促属下劝您回来,其他便是一些琐事。” 联想到昔日作狸奴时与阿照夜间几乎和归云花栈相撞,熠铉君尊心中一动,“本座知晓了。”他回望宫室,“兰卿,本座居室,是否真如濯苏所言,奇特?” 兰凰神君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而想到往年帝姬在时曾说,“虚空之境广阔荒芜,君尊长守此处,孤寂难遣,少见琼楼玉宇风月飞花,此处风景,也算是别有天地。” “属下记得,帝姬曾说此处别有天地,应是并不惹她厌烦的。” “阿惹……”熠铉怅然若失,望着茫茫虚空,“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回来?” 这一段离愁别绪很快在苍国皇宫中再次瞧见濯苏时烟消雾散。重回人间的叶泫芝至苍国宫室,薄奚尾生与醉之于庭中玩闹。他向醉之流露出笑意,而后一推开门,就见一身傲气的濯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死盯着孟无湘与他正在上药的七空子。 开门的“吱嘎”声让濯苏分神,瞧见是他,仍能装作不动声色,挺直腰背只微微点了点头,在给孟无湘做帮手的宫人面前道,“叶老板。” 想到元度卿早已将昔日白渊古地之事禀告给他,叶泫芝捻起衣角,“凡间之事,濯苏公子知道的倒是很多。” “叶老板谬赞。”濯苏收敛坐姿,规规矩矩,“不过是上了几分心罢了。” 他又何止上了几分心。他自剖心头血炼化傀儡,只为注定在凡间悲苦的阿姐还有人陪伴,却不想为人命运多舛,为神也并不能事事如意。 方才叶泫芝不在时,渡川竟也为七空子求情。 但没有阿绊与阿姐在侧的濯苏,只是一柄神族利刃,若不能随心而至,自也有别的器物替代。做神做到这个层阶,早不能拂逆天规意志,哪怕他是要唤天规制定者作“父亲”的。 幸好渡川是晓得他的,“我知太子殿下难处,虽天命难违,但总归,还有可留情处。”他道,“濯苏,你看看这孩子,当日曦生于困顿中奋力相救时,也不知救人便是救己。” “我晓得,这孩子如阿苍一般,身养两灵。”濯苏摸了摸醉之的胎发,出奇温和,“只要安稳度日,紫薇神君的神魂养全了,阿姐的元神碎片便能得了自由再入轮回。” 这两位的谈话在宫人敲门时戛然而止,孟无湘忙里忙外,薄奚尾生便将醉之带了出去。 这便是叶泫芝进门所见。而他此时与濯苏隔着一条过道面面相觑。 待忙出了一身汗的孟修士瘫倒在床榻边,七空子紧闭双目,依旧昏迷。察觉两道目光直视,孟无湘也不知该看向哪里,于是先看叶泫芝,“这位仙君伤得极重,虽救回来了,却要好好休养,”他瞥向濯苏,这傀儡身体是出自濯苏,气息相同,但他却不喜欢这位一身煞气,“若是能在出生之地或久居处得以灵气滋润,必然事半功倍。” “恐怕不能。”濯苏指尖点着刀柄,“天法司正等着,容不得……”这话没说完,便觉正前方一片寒意,遂改口,“璧琼与七空子同生于赤水边,昔日人神战火早已令其干涸,至于东海,叶老板怕是还没见过如今的东海。” “那又如何?” 濯苏冷笑。“那地方如今倒是能养出魔王。” 在场者不解其意。却听榻上散仙呻吟,又似梦语,“东海逢难……你快走……” 第三章 冥府故人 神人之隔,远非时空。即便处于同一处,若非有意现身,凡人也不可见其影。自数不清多少万年前人间二代经历的一场情殇,七空子再也没在凡人凡物前现过身。那情殇要溯源,说来话长。此事也与七空子坚守东海大有关系。 他与璧琼所生之地是赤水河岸,昔年一次地震,将他们从山体中分离出来,经数千年风雨打磨河水冲刷,显露出了一半黑一半白的异石。那时他们还是一体,顽石难化,初初有了些意识,便被人神大战时从天上掉下来的紫薇星君一分为二,各自灌输了神力,他与璧琼才都可称精灵。——昏沉的中的七空子不由自主,眼前闪过一幕幕几乎忘记的碎片往事。 他与璧琼化而为人,他为兄,璧琼为弟,却几乎同时失了家乡。三百里赤水河因战乱破坏与紫微星君之陨落,如后世被诅咒的白渊一般,成了一块没有灵气,煞气弥漫的死地。一直长在河边与两兄弟相伴的三珠树精灵已成枯木,唯有一颗沾了神君们血的果子滚到了七空子脚边,他捡拾起来,藏入怀中,带着她,与璧琼离开此地,一路向西去。紫薇星君说,高山众处,灵气丰沛,多有仙神。两个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一路互相帮持,逆着躲避战乱灾荒逃难的人潮,艰难地走这寻仙路。曾有好心的姑娘婆婆想要收留他们,但都被婉拒了,两个孩子一路上收了不少拒之不能的干粮,只能在随后的路上送给更需要的人。 七空子的记忆里,那是此生最漫长的一段路了。路上并不止有好心人,还有算计着要把两兄弟转手卖了的拍花子,幸好兄弟俩并非凡人,才未使其得逞。然而这一路上更多的,是拼尽全力躲避却仍然被战争误伤而死的普通人,路上许多人抱着亲人尸体极悲无泪,在被封城断绝粮食时,易子而食,将女子老者捆绑做米肉也绝非罕事。人神之战致使天断灵气,神不司职,人间昼夜不定,人间只能以谷物果实等果脯,而旱灾,洪水,蝗虫,瘟疫……所有苦难纷至沓来。那数十年的史书上,尽是“蝗虫起,百姓大饥,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臭秽满路。”“……内外断绝,城中饥甚。斗米值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大半。”之类,更甚者,有“逢饥馑瘟疫,白骨蔽野,民存者百无一二。”之记录。 当跋涉万里仰望传说中与神相近的天阶山时,七空子与璧琼分不清此处与路上那些战乱荒芜之处有何分别。昔日神威最盛处,也无善心苦众生。年幼的七空子牵着年幼的璧琼置身这破败山脚,看了看怀中朱红的三珠树果子,幸好,还有生机。他用这最后的生机,与寻觅而来的虚空神尊做了交易,换了璧琼一条成仙路。顽石初顿不知离别苦,自此浮萍尘世中。 瞧着三珠树的朱红果子争气地在虚空贫瘠的岩土中破土抽芽,也知璧琼在缘泽宫里逍遥散漫,他辞别熠铉,重回人间,自此再未入神界。 飘摇许久,看战火熄灭又起,再起再熄,一个暮色降至的秋日,他踩进东海岸边的软白沙中,再没离开。——后来他听说,虚空之境里的三珠树不知为何,在他走后突然枯萎,借了天后宫中的瑶池水才养好。再后来已是司命仙君的璧琼来蓬莱岛与他道,那棵朱红的三珠树修成了仙,唤作朱柰。如今要应劫才能授予仙位,他便应了璧琼,帮一帮弟弟中意的女仙。 七空子投入轮回,更名戚空子,与朱柰做了一世凡尘夫妻。东海岸边,青梅竹马,互许终身,木屋烟火,网鱼织布,为强权之迫离分,为情深之故殉爱。一梦醒来,恍然若失。 他与熠铉道:“凡人寿数有尽,止区区数十年尔。贪一时欢愉,此生何其漫长,知相伴何味,之后唯有愈加孤寂。” 七空子说的数十年,是以神仙来算。当时的人间,人类寿数犹无限制,长短由命——不过,如今的作册左尹应当不会记得这一段旧事了吧。他固守着这东海,却不能说与她无关。而濯苏来时,青水染成赤色,散着血腥味。这块清心无欲顽石,终于生了罕有的怨恨。 “你们这些神仙,凭什么灭生我之地,又毁我存我深情之处?” 他仗着原身硬实,生生扛下了一路的追杀,最后支撑不住,才连石带瓦的掉落——昏迷的梦里,恶霸夺妻的海浪与天兵武令长莅临的乌云交缠重叠,他迷迷糊糊,仙识不清,“柰柰,东海逢难……你快走……” 塌下伸懒腰的孟无湘只听清后半段,他贴近侧耳倾听,“谁?” “柰柰……”七空子浑身剧痛,仙识不稳,茫然睁眼,是一片床帐。撑坐起来,眼神聚焦中瞧见叶泫芝,舒了一口气,“小仙这条命,或许是保住了。” 七空子不太明白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形,但有叶泫芝在,可确定自己性命无虞。 如今该烦恼的,应是濯苏。 与“叶老板”僵持的状态一直持续,室内诡异的沉默。门外隐隐传来宫人唤“太子殿下”的声音,薄奚尾生抱着困倦的醉之进门,见七空子已经起身,“孟兄的医术果然超凡,”见孟无湘疲累,便令宫人安顿其休息,他拍了拍醉之,“仙友可还有哪里不适?” “……这位是?” “薄奚尾生,风渡川的转世。”叶泫芝抢先回道,“此处是他府上,你先在此修养,不必劳心其他。” 苍国太子微笑示之,“神尊说得极对。仙友放宽心。”转头向濯苏,“我想,太子殿下应当不会有异议。毕竟,”他将怀中熟睡的醉之递予叶泫芝,“帝姬与太子手足情深,只是久别思念,顺路来此探望。见到了,便也安心了。” 不知这是威胁还是安抚,濯苏瞧向醉之。这孩子还小,看不出像阿姐的模样。他欲反驳,却被薄奚尾生一把拉出去,却不远走,只在原本宫人立处,说的话也不知究竟是给谁听:“凡尘人物,各有羁绊。就连孟无湘,除了殿下所托,也有自有使命。” “此言何解?”濯苏蹙眉,“连你也要阻我?” “阿苏,虚空君尊于这红尘,唯有阿惹这一个羁绊。论心无旁骛,除了他,谁也不行。以前我以为我能无视所有尘缘,但一入其中,爱恨、责任、命运,凡所能视之,皆不由自主。非我爱卿不深,但凭凡人之躯以抗天命,实乃不自量力。但他不一样。眼下这般,你心神疲累,既然可选,何不歇一歇,选一条捷径?” 濯苏静默片刻,决绝道,“渡川,你知道的,我原是比阿姐年长的,我不能眼看着她受这样的苦,却毫无作为。”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阿苏。已经够多了。”薄奚尾生重复这一句,“前些日子因越时空经顾照卿一世,孟无湘已经损伤,不能久留。归云仙子对阿惹忠心可鉴,没有卅喜仙君,她也不会叛出。阿苏,你已经太累了。” 原本濯苏就是强撑,听老友这一句,所有委屈都涌出,眼角泛红却不肯示弱,“那你呢?风渡川,你为何不回去?” 薄奚尾生苍白一笑,他现世的这具躯壳也并不结实,若说损伤,甚于孟无湘,“阿苏,你知道的,我无处可回。” 不知是否因濯苏被说服,公然暴力抗旨不尊的七空子只被天法司贬至冥府服役三千年,比起昔日应龙浮朝与敖泠,这惩戒可说隔靴搔痒。各位神仙天尊虽满腹狐疑,却不敢当面说什么。唯有作册馆左尹朱柰仙子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神仙探头去看那判言官手中判书,又仔细端详听审的本尊,“咦,这不是璧琼兄长?我竟不知他有这样的心气,是个值得结交的。” 遥遥一望,七空子回以颔首,随后便闭目。依稀听得她道,“难怪璧琼那么爱凑热闹都不来,也许是怕伤了兄长颜面,以后肯定少不得要跑冥府……”声音渐远,七空子张目,只见那道海天霞衣裙渐行渐远。 “同在潇湘吾独返,相思频寄海天霞。柰柰,好久不见。” 不知濯苏是无意还是有心,七空子被押入冥府时,正值下界中元节,鬼门大开,也是薄奚尾生与霍芜约定令醉之生父带走孩子的时间。也许是凑巧,行至幽冥沃石外,两边就这么碰在一起。本来叶泫芝还发愁究竟是该送故友还是送醉之,犹豫之下还是选了故友——想着醉之还有生父在,不会受委屈,七空子却不同。叶泫芝来此坐镇,瞧见璧琼乔装打扮一番,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一群押解的天官中,向兄长投来殷殷目光,便觉得故友以后的日子应当不那么难熬。 醉之是孟无湘抱着的,薄奚尾生那副身子骨承不住冥府的浊气烈炙与鬼气,便将此事托付于他。醉之与生父许久不见,有些认生,故此他便抱了一路。此间只大路一条,霍芜、孟无湘与醉之父子和叶泫芝七空子璧琼等押解武令这两路的车马在幽冥沃石外的一座府邸前碰上了。一番寒暄后,叶泫芝忽觉此处似乎有些眼熟。 他问,“此处是薛道微的府邸?” “正是。”霍芜道,“不过薛君最近公差在外,也许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孟无湘也觉此处似曾相识。“难怪。”这不正是薄奚鸿雪迷途那处,当年带他魂魄出冥府,可让他好折腾。 “无妨。” 虚空之主来此是为七空子,如今旧地重游,难免慨叹。天宫流放囚徒本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但他这样的身份来护送,却是十几万年不曾有一。两方因要去之处相隔不远,结伴一段路,不想行至半路,消息惊动了东岳大帝——便是冥君本尊,亲自来迎。 他一来,便极有礼数地向熠铉问安,还薄责醉之生父:“莫染,你怎不与本君知会虚空神尊来此?” “是莫染疏忽了。”沈君不卑不亢,微微低头,似乎早已习惯。 闻“莫染”两字,再仔细瞧瞧那鬼君模样,孟无湘脑子炸出烟花,这不正是前一世做安平侯时托付埋尸的“凡人”沈莫染吗?方才只知他为沈君,言行打扮与在凡间迥然不同,初见之下竟不知是故人。孟修士这点心思,在场诸位无从察觉,尽在旁观东岳大帝对虚空君尊单方面的虚以委蛇—— “不知神尊来此,是为何要事?小神能否略尽绵力?”冥君面上殷勤,内里却琢磨着,这老祖宗不知抽什么风,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来送一位朋友罢了。他犯了些小事,”熠铉皱眉,侧目向押解的天法司武令,“本座不放心这些小子们。”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乔装混入的璧琼仙君。他一路从最后扒开这些同僚,绕在兄长左右,生怕哥哥受了谁的委屈。 “原来如此。”冥君松了口气,“小神会安顿好这位仙君,不使神尊忧心。” 末了,七空子被冥君派到了离玄渊一千八百里的沈莫染府上,别说不需服役,还另有鬼属在侧侍候,若不是此处无海,此处倒真的和蓬莱仙岛无甚区别。 冥府并不似民间传说中的尤其流传甚广的十八层地狱,那是恶鬼才会去受刑之处。更多的鬼魂入冥府,也即民间所说的“阴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俱有艳阳白雪,青山行川,孩童打闹,且吃穿住行,与凡间近乎无异。自然,掌握术法的鬼君们总是要比普通百姓要便捷一些的。 故此这两路并为一路。他们乘着冥君赏赐的飞白马快赶到沈府时,天已经黑透了,醉之在沈莫染怀中睡得香甜。孟无湘掀开马车帘子,外头一条夜市的灯火与天上点点星子遥相呼应,他目不暇接,只见飞白马落地,引得地上一阵骚动。有个怀中抱花的姑娘被飞白马惊得篮子落地。沈莫染命鬼属下去查看情况,姑娘回头,借着街上繁复的花灯光彩,孟无湘原本瘫坐的身子立时惊得笔直。 ——这姑娘,不正是自己前世做易洌川时,与青瑟的第一个女儿阿袀吗?长女多得父母偏爱,她却杳无音信,至死不知其下落。 ——他更不知而今被罚在缘泽宫整日上工的桃仙昭福传说中的凡间短命亡妻正是自己前世的女儿,用一身的血换给了濒死的昭福。不同于珍暻确切的死讯,他总以为,阿袀一定还好好的在某个他不知的地方活着。 虽然已是前尘往事,但孟无湘仍然想要确认。他起身下车,因步子迈得太大了,还不小心撞到了叶泫芝与七空子璧琼所在的那一驾马车。 叶泫芝听了动静打开车帘,那一车人顺着他的目光都看来。 孟无湘紧张地试探,“阿袀?” 姑娘捡落花的手突然顿了顿,再次回头,疑惑地问,正是离家时模样。“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她的花都归篮,礼貌地向有着父亲记忆的孟无湘问好,“郎君认得我?” 后者说不出话。 但易珍袀的模样叶泫芝是记得的。当年阿苍出嫁时,他曾见过。不但如此,他还晓得这姑娘的来历以及与昭福的一段情缘。大概是入世以后懂了些人情冷暖,便为孟无湘解围,“姑娘生得好像我这位朋友的一位亲人。未想名字也是相同的。” 鬼市街灯下的姑娘一笑,仿佛还是在安平侯府受宠的小郡主,“我已成家了,不能再叫姑娘了。我原名易珍袀,平易的易,珍惜的珍,六军袀袀的袀。夫家姓木,唤我木夫人便是。” 这个木,是木祸的木。 这时候,孟无湘缓过神来,好不容易整理好心绪,被这两句话勾起了波动。“这正是我与青瑟对阿袀的期许。”他心里念道,却不敢贸然相认,分明不舍,口上却道,“木夫人,原是我认错了。唐突了夫人。” “这位孟郎君是沈君府上客人的朋友”,霍芜下了马车,向易珍袀解释,“这大帝所赠飞白马不大听管,还请木夫人不要计较。”说着,施了个平级的礼。 木夫人展露笑颜也以礼还之,“霍君严重了,无事无事。”说着,从花篮中捡了一支白木离向孟无湘,“既然有缘,便赠郎君。” 孟无湘收了木离花,剩下的路上浑浑噩噩,也不知如何进的沈府,如何进的屋,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再有察觉,便是感知额上压着只冰凉的手,为他测着体温。耳边有些嘈杂,但有些声音还是可以分辨的。 “濯苏所言不虚。”这是叶泫芝的声音,薄奚尾生与濯苏这两位太子的话,他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恐怕渡川神君要早些回去才是。” 霍芜接话,“不如找方才那位木夫人看一下,她是昭福医馆的大夫,医术精湛。” “医术精湛,”不知为何,叶泫芝冷笑一声,“却不能自救,所以托你求来曦生的应龙骨。薄奚尾生已托孟无湘带来此物,你就如此心急,非要对他下手?” “小神惶恐,不知神尊何意。”他伏在地上,不敢去看叶泫芝。 “霍判官,本座或者可以直接唤你本名——薛道微。” 第四章 木离杀·王醉之 “去日难言归,小亭独迎晨。三月不生蔓,愁煞采菱人。” 初曦的一缕柔光顺着酆都街三千号紧闭门户的昭福医馆的匾额折下来,曲曲折折地又续走一段路,绕进诊室与药房后,穿过庭院,照在居室中桌案上一张写着两句搁笔未成的诗歌的宣纸上。薄纸被一阵风吹起一角,又落了下去。 如霍芜——薛道微所言,此间主人正是木夫人。若是平时,她早该开了门,与其他大夫端坐医馆诊脉抓药,但是今日却不同。伙计等得着急,自个开了门,医馆内如往日一般的“生意兴隆”,其中一众却都不知木夫人现在何处。 大概是睡得头脑迷糊,孟无湘一睁眼,便觉屋内过分的“热闹”,说是热闹却也不恰当,虽然人多,敢出声的却没有几个。他上辈子的长女正瑟瑟缩缩地绻立在一处,顺着她目光看去,那位霍判官瘫在地上,浑身是伤,一脸青紫,微弱地道:“神尊息怒……”而叶泫芝悠哉地抱着醉之,收回了脚。不远处的茶桌上,沈莫染与七空子璧琼两兄弟借着喝茶的间隙偷偷瞄过来,唯有和叶泫芝最相熟的七空子一脸淡定。 见躺在床上那个醒了,熠铉眉间舒缓几分,转身将醉之递给沈莫染,过来探他的额头,“烧退了。” 木夫人便来喂汤药。此刻孟无湘昏昏沉沉,犹不能改口,一句“阿袀,我自己来。”木夫人手微颤,无言。 一人一鬼相看,不知各自心思。孟无湘埋头汤药,就在此时,听得熠铉道,“本座方才还想,若是你死在这里,再醒过来不知是人是鬼还是聻。” 喝完最后一口,“您直接骂我贱就是了,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孟无湘试着起身,“这是怎么回事,我浑身没有力气。” 醉之瞧他醒了,咿咿呀呀斜着身子要去拽,被熠铉一指头点了回去,“老实呆着。” 见熠铉这般,醉之直往沈莫染怀里躲,不时朝孟无湘偷偷看来。 孟修士也瞧见醉之看过来,朝他露了个笑,随后像是想起什么,浑身摸了一遍,似在找什么东西。忽的一只散着灵气的龙骨吊坠在他眼前晃悠,红线缠在熠铉手中,“曦生的龙骨在这里。” 即便孟无湘生了百八的胆子,此刻也不敢去接。但不接,又辜负了薄奚太子的托付,他犹犹豫豫,正想放手一搏,却闻下头霍判颤颤巍巍道,“小神问心无愧。” 那坠子就落在孟无湘手中。 “那你倒是说说,你这样急着夺龙骨,究竟是何居心?”熠铉俯下身,面向判官,“薛道微,你为什么这么想死?死为聻为希还是为想要化为无形?需不需要本座送你一程?” 听见“薛道微”这几个字,孟无湘突然来了力气,仔细盯着,“是阿照暗卫的那个薛道微?” 熠铉点了点头。 “是昭福附身的那个薛道微?” 熠铉又点了点头,随后眉头一皱,看向木夫人,“易大小姐真是和应龙有缘,不单前世为浮朝龙鳞,又与其转世桃仙昭福为夫妻。而今被昭福附身过的薛道微也为你不惜性命奔走,本座上次见他如此,还是为安鹭。” 易珍袀与薛道微面色大变。 孟无湘依旧摸不着头脑。他手里的龙骨此刻无比烫手,人是动也不敢动。 “不说?”熠铉似乎对沉默的这两个鬼君失去了耐心,“上次敢在本座这里搞这些小动作的,还是苍狼一族。要不两位也试试?”他说“两位”时,极其轻蔑,若不是被醉之从后头抓了一把,火气还要更大。 沈莫染没拉住儿子,歉意地笑了笑。熠铉自然是不会与醉之计较的。他接过醉之,却见醉之伸手向龙骨,他不允,揉了揉醉之额前碎发。醉之咿咿呀呀起来,湿润的眼睛望向孟无湘手里。孟无湘尴尬得哈哈一笑,麻利地将龙骨收了起来。这时候他觉得正有一束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循着看去,是逗弄着醉之的熠铉。听见神尊那句“也许鸦鸣国更适合二位”时,他心中一紧。 也许是做人做鬼的时日都不算长,易珍袀在这样的威压下,利落地跪下来,不顾躺倒在地的薛道微的眼色,十分识时务地求饶:“神尊息怒,薛君此举皆为小女子,我愿一力承担神罚,还请神尊高抬贵手。” “本座不必罚你。”熠铉突然笑得阴冷,“你那支木离花之毒害的是你前世之父,他怀里揣着的是薄奚尾声托付他交给霍判官的龙骨,”见她面色又难看了一些,又问薛道微,“你死于沈成礼之手后,安鹭曾寻死,是他救回来的。”见这两鬼君慌张无措,他转头问孟无湘:“孟渚,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 原本孟修士只觉没力气,而今这一番,新添了窒息与超速的心跳,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在一旁窥视许久的璧琼仙君终于坐不住,没顾七空子的阻拦,来探了探鼻息,对尚跪伏地上的易珍袀道,“令尊没气了。” 木夫人一时难以平复,护在薛道微身前,却总向孟无湘断气的榻上看来。熠铉放下醉之,看他在孟无湘身上爬来爬去,却不见有回应,急得咿咿呀呀地叫,拽着孟修士的衣袖不撒手。熠铉等了一会儿,又去碰孟无湘额头,已经凉透了。神尊取出龙骨,深叹了一口气,惆怅而烦躁。他唤来璧琼,“你将他带回去,告诉归云花栈,不必费心为他安排下一世了。” 璧琼告别神尊与兄长沈君,背起孟无湘的尸身,兀自愁着归云花栈如何寻得,才走了两里路,就碰见了稳稳落地的一座琼楼。归云带他一程,听闻璧琼转达熠铉的交待,却只是摇头,“小仙难以从命。仙君请看。” 入眼的是两层空空荡荡的画屏,“帝姬的魂魄错落在时空里,结局是早已写好的。太子傀儡的陪伴不过是略尽心意,并不能改变什么。”她指着上面仍有画屏的楼层,“只有虚空之主有掌控时空的本事,也只有神尊有这样的大能建成归云花栈。但他与帝姬转世的时空是错乱的。” 璧琼听得云里雾里,归云却再不肯多说。他回到天机府,心惊胆战地好一阵子,才放下心来。那孟无湘的去处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而从孟修士身上取下的龙骨,最终还是到了易珍袀手中。薛道微谋求那龙骨,本也是为了她——倒不是为什么风月事,而是薛道微新入判官之职不久,因一些公事的疏漏,本杀鬼为聻发配去鸦鸣国,易珍袀为他求情,于是便又往人间投了一胎。新生姓霍名芜,是人间三代末安国君主的下属,故而霍芜也不算是蒙骗。他求死,大抵也是知道神尊的怒火自己难以承受,倒不如先请渡川神君下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易珍袀,她本为应龙浮朝守护白渊的逆鳞修成的精灵,被濯苏瞄准了投生在易洌川家中,一身血还给了重伤的浮朝转世,使化名木祸的桃仙昭福逃过了天兵的追杀。这样惨烈的死法却毫无怨气,使鬼君们尤为敬畏。但如此这般,或是鬼修,或是入轮回,拖着一幅残躯都难以有所突破。应龙骨于她而言,大抵相当于辅助修行的丹药。一条命换丹药,本不算什么,可是如今的场面,却难收场。 “木夫人济世医人,怎么偏偏就为了区区龙骨就下对亲生父亲如此狠手?难道是觉得救百人千人足以赎罪吗?”今日的熠铉话尤其的多,“却不知本座该如何回复渡川神君?”他抱着醉之,抚了抚醉之的碎发,“薛判,你觉得呢?安清宫的太子殿下会不会问罪于你?” 薛道微伏地,“小神惶恐。” “呵。”熠铉出了心中一口气,也不愿与他们多计较,“拿了龙骨滚,就这么怀着愧疚永生吧。” 沈莫染全程在一张桌子上面对七空子,屏息凝神,终于捱完了这一次审判,终于松了口气。七空子却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这口气还没换完,便听虚空之主道:“本座这阵子便住在这里了。” “神尊可是要亲眼看着醉之养好帝姬的魂魄?”沈莫染反应不及,七空子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此甚好。” 沈君稍微调整好心情,深感请神容易送神难,虽说不至于战战兢兢,但还是在心中一番计较,躬身微拜,“小神凭神尊来去。” 熠铉颔首,算是应答。他将醉之交还沈莫染,问道,“那木离花毒可有解药?使人将毒与药奉来。” 沈莫染应下,不敢怠慢。 就这么,尚不会说话走路的醉之有了虚空神尊做义父,谪仙七空子做先生,连带着沈莫染府上也借了些光,在冥府里成了仅次于东岳大帝的知名存在。等到醉之垂髫,沈莫染为他上了阴籍。醉之随了母姓王,大名寂酒。 冥府岁月漫长,自出了薄奚鸿雪那件事没多久,神人再次大战,冥府被新鬼们挤得不可开交,于是冥府又将时间更改,以改善这种状况。尤其对于地狱受刑恶鬼而言,那时日真是无比漫长。且十八层地狱有得是位置,装得许多恶鬼。小醉之刚学会数数那时候,就被沈莫染安排在阎王殿门口数着出门的恶鬼。 “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一万,一万零三十……”数到一万,小醉之有些迷茫,奶声奶气地问:“最近每日恶鬼为何如此之多?” 薛道微刚好抱着一摞子簿子从殿前路过,迎面看只露出一个发冠,也弯不下腰,小醉之只闻簿子下的声音,“人间的月出国正在闹旱灾,兼蝗灾一并袭来,还殃及邻国。乱世多恶鬼,小醉之习惯便好。” “那为何会有旱灾?”小醉之歪头,父亲无暇解答,义父只顾着与先生钓鱼聊天,他抓住薛道微官服衣摆,仰面问道。 “也许是触怒上苍,得到了惩罚吧。” 小醉之不大明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数完了恶鬼,将数字报给父亲,便屁颠屁颠地跑去云湖寻垂钓的义父与先生。义父一见他,便招手唤他,“小醉之,来,看义父钓上来什么好东西。” 那是一条粉紫色的被鬼君们成为为祈光的鱼,鳞片闪闪,还在摆尾。小醉之的手碰上冰凉的鱼身,湿湿滑滑,一个不稳,祈光鱼就落回湖中。先生与义父并不在意,他们每次垂钓也并不为口腹之欲,大抵是为了打发时光与休息,只是看个新鲜,最后都会放生。 午间休息够了七空子就会教小醉之读书写字,术法是随机教学,或是偶尔提及,或是心血来潮,开始是熠铉来教,可虚空的术法并非一般仙鬼能习,最后只勉强学会暂停时空与寻求物品主人记忆的这两项。而后无论术法还是经书都由七空子来教,小醉之学得扎实稳固,再也没出什么力所不及的状况。沈莫染惊觉儿子周身气息几乎是个仙君时,醉之已经总角之年,于是对其加紧鬼修的修养,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然而更令沈莫染忧心的还在后面。 虚空神尊自带着一股先神的狂傲,虽然此处没有哪一位神君能压得住,他也竭力控制了一番,但是小人却防不胜防。他们不敢对熠铉如何,也不敢对七空子沈莫染如何,但醉之年幼,法力低微,这几位又不能时时刻刻看护着,沈莫染只怕自己不留神儿子便被哪里生出的蛆虫拿捏了,琢磨了一阵子,便跟东岳大帝告了假,钻进丹房里,叮叮当当好几十日,打造出一件波纹图案项圈状的法器,套在了小醉之的颈上。法器驱鬼化煞,名为“形浣”,上头还有两只铃铛。小醉之蹦蹦哒哒,铃铛声也欢快,老父亲的心也有了着落。 沈莫染是极宠爱儿子的,他与爱妻王颂书只得这一个孩子,爱妻去后他更是倍觉珍惜。一日三餐都是亲手做的,外头看见什么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带回来,一整颗心对小醉之如珠如宝。瞧着小醉之开心,他也便开心。昔日外头都说沈君是诸多鬼君中最畏妻的,可只有当事者才知那是深爱。如今这深爱一股脑都给了小醉之,瞧见他笑着闹着,唤着“阿爹,抱抱”“阿爹做的饭好好吃”“阿爹带我出去玩”“阿爹,先生和义父夸我功课做得好”……沈莫染都免不得露出一个慈父笑,近乎幸福到忽视了他儿子的义父是个神鬼仙怪都惧怕的妖神之主,虚空神尊。可最近公务繁忙,他是东岳大帝手下掌管新旧相代的神官,因人间龙族在内的水族被太子濯苏屠戮,白渊古地复苏,月出谋杀易珍暻的事情败露,安苍二国联合对月出施压,这三件事令整个人间颇有动荡。新旧相代并非易事,除了要与冥府内部其他鬼君协商,还得与天机府缘泽宫一并商议,才能使人间动荡涤平。又因请了长假,最近几日他都披星戴月天上地下的奔波,没有时间陪儿子。熠铉接了他的班,常常牵着上完课的小醉之去酆都街的夜市里,他像个极其尽职的慈父,一手糖葫芦,一手牵娃娃,后头还跟着优哉游哉的教书先生七空子。有时候走得远些,去云湖垂钓,去不归山上去望乡台看看新鬼,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去地狱里看一看受刑的恶鬼们。小醉之眼睛忙,嘴也忙,小腿更忙。他左顾右盼,项圈的铃铛的清脆声响自出门就没怎么停过,两只小腿不停挪腾,才勉强跟上。 这一日,熠铉并没有带着小醉之走太远,只是在酆都街上的夜市走一走。冥府的夜市与人间的并无差别,一样的花灯摇影,一样的吆喝叫卖,一样的摩肩接踵。小醉之紧紧地拽住熠铉衣角,却还是一个跟头跌在路上。手里的梅子糖掉在地上,滚出来好多颗都沾了土。他瘪起小嘴,快要哭出来。七空子见状,唤熠铉,“神尊,等等。” 熠铉回头,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却见这个高度里并没有什么光,只见衣裳摩擦,也见不到上头的街市光景。神尊捏了捏他的脸,将他抱起来,“再买新的。” 醉之十分乖巧,点了点头,十分可爱。小孩子忘性大,不一会儿就眉飞色舞起来。 人间十年,冥府千年。小醉之长成个翩翩少年鬼君,在熠铉的耳濡目染与沈莫染七空子的极力纠正下,行事作风不至偏差,虽然有一股过分的自信,却也可爱。虽然不必像幼时一般在站在殿外数恶鬼,但偶尔也会去瞧一瞧。义父教他了好多术法,却没几个能学会的,身为一个鬼君,他学了先生许多仙术,仙鬼双修,精通到成为年轻一辈翘楚的地步。因看熠铉与沈莫染的薄面,东岳大帝对他也十分看重。 前言道沈莫染负新旧相代之责,近来大帝正在为此烦恼。不过这个烦恼,在想起醉之之后有了些解决的眉目。 “莫染,你觉得,可否让醉之入世助这大势一臂之力?” 第五章 转世的转世 邪云压城,归燕翔雨。西华城本应迎春冰融的日子,苍国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却和这诡异天色一样低沉。他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梦里薄奚尾生身首异处,头颅被高挂在宫灯上,血水从披散的头发里一滴一滴落下,汇成个褐色的小洼。冥府判官霍芜在下头看他,道,“小神已收到了神君托人送来的龙骨,可神君为何不杀小神?既然神君不杀小神,那就请神君归位吧。”说着,霍芜笑起来,模样愈发狰狞,最后现出另外一个人的脸——薛道微。 醒来的太子殿下一身汗,外头东方天未白。薄奚尾生起身亮了灯,一身薄汗让他觉得冷。大约就是这个时候,趁着昏暗摸进来的刺客隐匿起来,适应了黑暗,突起的光明让其不适。晨露湿袖,心跳加速,背贴白墙,藏在袖中的利刃露出一个角,沾上了宫灯的柔光。薄奚尾生坐在榻边,思绪良多,却分明瞧见白绫帘后有个模糊人影。他本就算不上善心,这刺客又逢此至暗时刻,薄奚尾声便为他叹息。 果然不等多久,白绫帘后一柄匕首向他刺来,他轻松躲过。拔出枕下宝剑,不过几个回合,便将这刺客制服。他撂了对方兵刃,挑了刺客面巾,却瞧见个梨花带雨的美人。这美人他也认得,是苍皇陛下为他选妃的月出国宗室女。 “晋白茶?怎么是你?”薄奚尾生正疑惑,却听外头一派兵荒马乱,一队人持火把向他这儿来,这里的动静终于为外人闻,宫人不敢轻易破门,只在外头拍门询问尾生是否有恙。太子殿下心下暗讽,“若真有事,等你们来,恐怕尸首也早就凉了。”他借那盏孤灯的亮顺着剑刃看向哭得抽噎也不敢放声的苍国云乐郡主,贴耳低声询问,“郡主想本殿如何回答?” 一身夜行衣的云乐郡主哭得辛苦,面色通红连连摇头。薄奚尾生只觉好笑。 外头宫人只听太子殿下道,“无事。刚才起身碰到了桌椅,退下吧,本殿要歇息了。”随后眼见着里头就熄了灯。 太子寝室内骤然一片黑暗。“说吧,来干什么的。” 天亮后,西华城的天黑云翻滚,一顶平平无奇的轿子从瀚宁宫的朱红墙下穿行,里头晋白茶换了一身宫衣,不时看向闭目养神的薄奚尾生。“太子殿下……真的不与我计较?” “你若说谎,我便杀了你。”轻飘飘一句,吓得晋白茶一缩脖颈。 此行是去月出国驻西华的驿馆,为将她送回,薄奚尾生在休日起了个大早,换了身常服,睡眠不佳且一身的起床气,轿子晃晃悠悠,倒也惬意。云乐郡主不敢扰他,静悄悄窝在一处。等轿子落地,天已大亮。但不知为何,驿站上头凝着一团黑云,薄奚尾生总疑心上头有什么,但如今肉眼凡胎,什么也看不到。晋白茶心虚,半倚在窗上不肯下去。薄奚尾生理了理衣衫,兀自下去,她紧随其后。 随从叫开了驿站侧门,薄奚尾生进去,总觉此处不似往日。晋白茶进了门自在许多,溜进自己屋内麻利地换了一身衣裳,结果一开门,瞧见薄奚尾生还停滞在门外。再往前探探头,是月出国此次任遣苍使的左丞相王旷,王左相一脸喜色,不知是以为云乐郡主得了太子殿下青眼,两人早已暗中媾和,还是夫人有喜待产……苍国的御医不是说,便是这几日临盆吗? 这两件事薄奚尾生是都晓得的,但他并未料到居然两项都中了。王旷方才行了礼,这回喜滋滋地瞧着苍国太子与云乐郡主,那头产婆从产房里抱出个娃娃,“恭喜左相,是个公子。公子不哭反笑呢。” 瞧着王旷故作淡定地接过娃娃,襁褓里那一双有些眼熟的眼睛滴溜溜转,薄奚尾生违心道:“恭喜,恭喜。王左相弄璋之喜。” 大抵是被“双喜临门”冲昏了头脑,王旷稀罕地将儿子捧来,“请太子殿下赐名犬子。” “就叫王寂酒吧,表字醉之。”薄奚尾生本想拒绝,但是看看外面那天,再看看这孩子,似乎晓得云头上立着什么,随之将名字脱口而出。 “好好好,这名字好,多谢太子殿下。”王旷喜色更甚,抱着孩子就去看顾爱妻,临走使了眼色给云乐郡主。 薄奚尾生松了口气,转头板起脸,“云乐郡主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此事妥当,可回去复命了。”那几乎压到屋檐的低云上站着两个接头暗语的出自天机府的天官,见事情妥当,便驾云而归,那片阴云也就因此移开,大片阳光照在驿站的飞檐翘角上。 而太子殿下回程的心情并未因这一束光舒展,他搜刮脑内词句以概此刻心境,想到的尽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踪迹十年心”这般。 十年之前,早已得知会遇见今日。他这幅凡人之躯,残破不堪,寿命有数,受了穿越时空的反噬,而与他同去的孟渚,十年前受他所托,一入冥府便为鬼——这事并非即时所知,熠铉向来不喜渡川,懒与他交代。还是霍芜——薛道微养好了伤,与他托了个梦。他当时默然,只觉心中空空荡荡,醒来盯着床帐发呆。今日噩梦之前,他也得薛道微托梦,薛君说,“醉之公子为助大业将投生世间,还需太子殿下襄助。” 薄奚尾生在梦里一身素白,同色额带被风一吹就飘起,窝在一处给自己敲着柳州木,“君当知我寿短。兴许瀚宁宫的哀钟快敲响了。” “依小神看来,您还早。”说完,原地便只留一阵风。 今日的噩梦并非薛君来托梦,不过是他惧死,却不知死期何时至,兼他一番踌躇伤情,不知怎的,梦中就成了这么个境地。实在荒诞。 为此事困扰的,并不只薄奚尾生。密切关注的除了天机府的那两个小天官,还有冥府沈府的鬼属。他两个直接从驿站的地砖下钻出来,比与云头上的两位瞧得清楚多了,确定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为王旷之子取了名,便打道回沈府。 两鬼属回禀沈君,“公子已安然到人间了。” 沈莫染松了一口气,接着伏案处理公务。才没写几个字,便见案上有手来敲。不耐烦的“笃笃笃”三声。除了熠铉,并没有谁有这样的胆子。 “神尊。”沈君撂笔起身,微微俯身,“有何吩咐?” 熠铉随他这般,指着正站在梯凳上整理书柜的七空子,“小七归途尚久,本座带他去人间走一趟。若冥君怪罪沈君,便只说是本座的主意,你拦不住。” 无他法,沈莫染只能应下,瞧着那两位划过天际,随后亲禀东岳大帝。他忧心忡忡,进了殿里却瞧见两个出自天机府模样的天官,着朱草纹绣,扶光冠,看起来品阶不低。从后面看去,那领头的却十分朴素,一身断肠色天衣搭着半见色的披帛,唯一的亮处是发带的官绿,与披帛随着窗外风来一飘一摇。 “原是少司命仙长来此。”沈莫染暗道。天机神君从不下冥界,弟子中唯有她与大司命仙长才有这样的派头,而大司命仙长元度卿鲜来此,零星几次都与虚空之主及天宫帝姬有关。他才要问安,却被少司命仙长扶起,“沈君莫与幼艾行此大礼,我们在冥府多少年的交情了。” 冥君也微颔首,算是默认。见沈莫染似有事禀报,冥君也不避讳,“莫染何事深夜来?” 沈莫染便原原本本交代,冥君听了,皱起眉头,“罢了,你也拦不住他。”他看向幼艾,“还请少司命仙长放心。冥府一定会妥善处理。” 幼艾笑了笑,“这本也是冥府的事。”她扫了一眼后头,“我们都知道的。” “如此甚好。”冥君眉目舒展一些,“既然莫染也在,不如也来听一听。”瞧见沈莫染面露难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其他的都安顿好了,不过是瞧瞧要不要为醉之渡个情劫。” 尚在襁褓的王寂酒还不知道自己被远在冥府的生父掷骰子安排了一段见机发挥的情缘,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不知是何结果。而为其取名的薄奚尾生被苍皇日夜唠叨,也不再抵触纳妃一事,天长日久看着因为早已与别人暗含珠胎而忧心忡忡的晋白茶也比旁的花枝招展顺眼一些,于是想出个两全其美的金蝉脱壳之计。 “云乐郡主,你若肯听本殿的,本殿便不计较你刺杀之罪,放你与你心爱之人离开,保你二人此生衣食无忧。”说这话时,他与晋白茶约在了自家的茶楼,门匾上书“环境静谧,日入斗金,“此处你若喜欢,也可送你营生。” 时刻担心身孕败露的姑娘霎时眼睛亮了。“太子殿下此话可当真?”她小心翼翼地问,不忘去看身侧侍从。 太子殿下会意,“驷马难追。且可让王凤起先生正大光明迎娶夫人,一家团圆。” 那身侧侍从长相清秀,闻此言颇有动容,低下了头。 后头的事情很顺利,苍皇见太子终于肯松口,喜不自胜,哪里还管这女子出自何处身份如何——晋白茶被封为月夫人,呆在瀚宁宫一隅,自由自在。那前来把脉的太医署令被太子殿下亲自一番威逼利诱,禀告苍皇时将怀胎日子生生延后到成亲之后,瞧着陛下慈爱满溢,李署令却一直背脊发汗,生怕被看出端倪。于薄奚尾生而言,这些不过细枝末节。因这门婚事,苍国对月出的态度也大有改观,王旷滞留西华城,薄奚尾生能常常见到醉之,民间贸易文化也日渐频繁相通,而自己也挡住了赐婚一事,甚至顺手成全了一对苦命鸳鸯——至少当时如此。 府中女侍甚少,唯一有封号的便是月夫人。薄奚尾生掐着时间,三天看她一次,自李署令来断出喜脉后,一室之内分榻而眠。外人只夸他体贴,却不知他二人毫无夫妻情分。说来也巧,那王旷夫人柳红枝年轻貌美,是晋白茶母族中远得不能再远的表亲,还是王凤起进郡王府的牵线人。她修养好后,抱着孩子来太子府十分殷勤,月夫人也渐近临盆,太子府上下严似铁桶,也不怕她看出什么,但是若她在,计划便行不通。 幸好,孩子是懂事的。 这一日天刚放亮,柳红枝人在家中梳妆完毕,哄着醉之,还与夫君道:“郡主的肚子倒像是到日子似的。”王左相不懂这些,不知如何接。谁料她这话说了还不到一日,夜间便听消息说月夫人因故早产,产子不顺,母子俱亡。 太子殿下预备将这消息传出时,还是大晌午的。他与王凤起两个顶着灼日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谁也不好进去,只听月夫人在里头声嘶力竭。晋白茶被疼痛折磨得意识近乎模糊,脑子里除了全身用力的念头还在咒骂王凤起,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因抗拒选妃一事刺杀薄奚尾生。其间她一度昏厥,隐约听闻稳婆私语胎儿过大,立时后悔饮食不够节制。一碗人参姜汤下去,又有些力气,硬撑着将孩子生了下来。孩子哭声传来,稳婆门缝里探出个头,“恭喜太子殿下,是个小郡主。” 顾不得许多,薄奚尾生拽着王凤起一道进去。晋白茶身下换了垫褥,脸上、发丝都是尚未散去的薄汗,她有气无力地瞧了一眼孩子爹,嘶哑道,“起个名吧。” 稳婆不明所以,将孩子抱给薄奚尾生,起哄道,“殿下你看小郡主多可爱。” “这孩子确实可爱,”太子殿下心中暗道,“可非我之女。”虽然如此,他还是笑着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瞧着她止了哭。“便叫桦竹吧,小字鹿韭。”小鹿韭在襁褓里滴溜溜地看他,十分惹人怜爱。她生父也喜爱她,此刻却不可亲近。 桦有多能,皮可为光,流人燃之可梦回乡。竹有十德,也风雅也坚韧。鹿韭乃牡丹别名,富贵而不合污——这名字是王凤起琢磨许久,寄予诸多期盼,借了薄奚尾生的口说出。 晋白茶对此还算满意,听了一耳朵便沉沉睡去。等她再醒来,一身疼痛,侍从如故,王凤起竟也在侧。她却不知满西华城都传了她难产而亡的流言,太子殿下一身缟素,正在安排她的“后事”。接生的稳婆收了封口费便马首是瞻,府内侍女家仆身家性命被拿捏更是不敢多言,渡川神君自转世至今积累了两三世的伪装计谋,一朝尽用于此。他哭得几欲昏厥,惊闻噩耗的苍皇一来,瞧见爱子悲不能已,苍白的脸色并不比一身麻布好到哪里去。若说有什么颜色,便只有泣红的眼尾与略有凌乱的黑发,便是像是一张工笔画上着墨最多的丹青。薄奚尾生见了苍皇并不行礼,死抱住父亲半身,像个孩子般抽噎。起先他还只是装装样子,后来大抵是想到本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便掺入了几分求而不得的真心。苍皇对尾生太子心疼犹不及,本就怜惜他母亲早亡,又曾流落在外无所依,如今见他失去妻女如此悲切,哪里还会想到别的,就这么生生站着,拍肩安抚,等到尾生情绪平稳一些,令太医署开了安神的汤剂,守了他一夜。 有太子殿下吸引注意力,晋白茶在小院子里安安稳稳地坐着月子。每每尾生一身孝衣顺路看她,“已故的月夫人”总觉愧疚。这日晋白茶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王凤起抱着孩子,那小家伙睡得正熟,眉眼一看便知是亲生。尾生太子远远瞧着,顿觉身上这衣服束手束脚,开始盘算着为他们一家三口准备细软盘缠。 太子殿下属下手脚麻利,三日之后薄奚尾生便支开随从,在祈福的庙宇后门独子为他一家三口送行,“我已信守承诺了。丹书州风光好,晋三小姐凤起先生,一路顺风。”他最后瞧了一眼秋色薄暮中襁褓里的小鹿韭,“再会啦。” “终究是孤家寡人罢了。”马车渐行渐远,麻衫布衣的薄奚尾生扯下额上绑带,对着苍茫幽山深叹了一口气。 恰此时两道光落于他眼前。一道白光,七空子。一道赤焰,熠铉。 谪仙与神尊,是来谋职的。 为的自然是王旷家的公子。他两位早从冥府抽身,却未早来,而是先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便如昔日未造阿绊时那段日子,喝酒听曲游览溪山,从照雪城到白璧城,从安清山到齐恒山,从凛风肃雪到薄寒落枫,除了怕触景伤情不见河海,既无舟车劳顿,心之所向便可至,几乎晃悠了整个盘古大陆。西华城是最后一站。 不知是月前薄奚尾生那幕哭得动人还是近来神尊身心舒展,熠铉也学会了嘘寒问暖,“渡川神君近来可好?不知可愿帮我一帮?” 第六章 回月出 虚镜里是月出驻西华城中驿站的某一处。此时斜暮落雨,土路边仅有这一块还算干爽的地面上卧着一只当康崽子,瑞兽“当康当康”微弱的叫声湮没在淅沥的雨里。上头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吃力地托着一片荷叶,是个垂髫男娃娃。娃娃脚下一片异常干爽,头上一把雨遮,柄握在一位贵人白净手中,雨遮偏向男娃娃,贵人肩头华贵绫衣湿了大半。 “找到了。”虚镜外飘过一抹玉红色,空空如也的锁灵塔飘在他半身处嗡嗡作响,似表赞同。男子横卧薄烟幔帐内凉席嫌它吵,身旁一本《文选》砸过去,连书带塔跌落下来,屋内瞬间安静。偏不多时还有人扰他清静,隔着木门窗隐隐听,声音是王旷家此次跟随狩猎的大公子身边的书童,慌慌张张“笃笃”拍,“不好了不好了!叶先生,太子殿下与大公子被山贼绑了!” “山贼?”教书先生迷糊睁眼,翻下床去,玉红色衵衣衣带松散垂下,门外王丹梦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急切,这童子与醉之年纪相仿,身上衣服许是在泥里滚过,泥点子将干未干,头上两个小丸子头也松散凌乱,急得将要哭出来。“山贼?岂有本事通天的能知皇帝行程,在驻军眼皮下掳走太子与别国使臣之子的山贼,恐怕其中另有玄机。”叶泫芝暗道。理好衵衣,他半眯起眼睛,“那我去又有何用?”小童子便不知如何接话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几个字。 “外头等着。”叶泫芝撂下这句话,关门回身。“吱呀——”门再开时,王丹梦瞧见叶先生着了身常服,白玉流苏坠子照常挂着,仍是往日进宫授课的装扮。 与王丹梦一到外头,才见更是一片兵荒马乱。院子里戚空子先生的小白马吃草处是一片踩踏的空白,其中有还未收拾干净的残留血迹。除此之外,瑟园内时有压低苦痛呻吟的羽林军与他们同样负伤的战马被抬过医治。他们的血或是滴滴答答,或是因止不住,只能半路撂下让军医治疗,花草板路擦也擦不尽,空气中弥漫着极为强烈的血腥气——小童子瑟缩着躲在他身后,叶泫芝拍了拍王丹梦的头,上前查看,那伤口整整齐齐,上布着一层肉眼凡胎所不见的枯色魔气。羽林郎薄奚华如坐针毡,不但加紧了瑟园内巡逻,更亲自守在陛下门前。 叶泫芝陪着阿照时,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是一只狸奴儿,如今为了看顾醉之与七空子回到故地,随着惯性便懒散起来,唯一上心的便是醉之。太子敬畏他,王旷一家亦如是,便也无所束缚。故而今陛下携太子百官于仙才节至西华城正西四百三十七里的瑟园避暑,他瞧着今日天气阴沉,便偷了懒,蜷在塌上偷得半日闲,无事便瞧瞧虚镜,只有七空子随养在瀚宁宫受封郡王的醉之与陛下一行上马橘林摆宴赏花——这花是笑笑橘之花,除花蕊略带一点淡绯,通体如雪,因栽育与当时帝后有关,民间又称雪照花。仙才节避暑赏照雪花是苍国上个世代传下来的传统,但今年的仙才节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叶泫芝方才明明瞧见瑞兽当康现世,瞌睡的功夫,便出了所谓山贼截了尾生太子与醉之事。偏偏又在这瑟园,偏偏又悄无声息。想来七空子未归,除了护着太子与醉之,便是去查看此事。 “本座倒要看看,是谁这样大的胆子。”他捏了下袖子,转身交代王丹梦,“去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服,等着你家主子回来。”王丹梦应下,但心里不踏实,还想说什么,却见叶泫芝牵了匹与他衣衫一般颜色的枣红马,这一副装扮若戴高冠配上绸花,十足像个接亲的新郎。话落尘起,追去瑟园外,昭雪花盛放依旧,人马只得见一道疏影。 那拨所谓山贼,此时还不知将大祸临头,自以为所藏隐蔽,顺着夹道,入落英纷飞的鸳盟谷中一处地洞,为首那个遮面,半明半暗。一只鸽子从他手中飞走,朝西方而去。七空子独身来时,他还习惯地微微躬身,极有礼的模样,身子却是单薄,脚下石子硌了一下,那拼命稳住的身形颇为眼熟。 七空子却不与他客套,冷笑一声。“王荷锄,你为了月出如此这般,难道就不为夫人与醉之着想吗?” “土匪头子”似乎也并不意外,更似因来者毫无威胁松了口气。“戚先生快些离开此地,王某便不必与先生动粗。”他又道,“以我满府换全族,怎样也是划算的。” 谪仙石头心,并不计较许多。他只道,“若王左相想要死相好看些,必不能如方才一般嘴硬。” 闻此言,王旷身后的蒙面家臣们握紧兵刃把手,随时准备出鞘,结果戚先生性命。七空子后退几步,被围在中心。王旷只见一惯文弱的戚先生竟能空手接白刃,身形飘逸,招数精妙,与十多个精锐刺客缠斗起来毫不费力,不由得吃了一惊。谪仙不能伤人性命,只是与这些人几个来回,听着耳边兵刃破风,加了些力气,寻了个四散的时机逐个夺了他们兵刃,以凡人内力将这些个刺客打翻在地。正当地上一片哀嚎,新人未补来时,七空子闻嗒嗒的马蹄从远至近,不多时果见满地落英飘起几瓣点缀红衣,白马停在一侧。 有了应对戚先生的经验,王旷再不敢轻看叶先生。他唤了五十之众,意在拖住他二人,好转移尾生太子。可他不知叶泫芝棘手甚于戚空子。落英悬浮半空,剑身出鞘而止,除他本身,其余人皆不得动弹。叶泫芝阴沉着一张脸,直奔里头,那路也不曲折,没踩几根枯木便见醉之蜷在薄奚尾声身旁,小小身子与太子一般被蒙眼捆缚起来,面上有泥,口中还塞了棉絮。那当康崽子也是个有眼色的瑞兽,虽不知他二人来历,却能依本能赖着,在醉之怀中一样蜷起身子睡得正熟。 叶泫芝解了他二人束缚,一手拎起太子,一手抱起醉之,面上无稍稍缓和。——纵他这般无心,不及世间慈父,但小心看护的孩子受了这样的委屈,且这委屈竟还是来自其生父,他怎能毫无波澜? 在包括王旷在内的众人——自然不包括谪仙七空子,他接了醉之,日暮里放了一枚信号烟弹——似乎叶先生是眨眼的功夫便夺去了他们筹谋多时的“好橘子”,一时惊骇,一时恼羞,个个愤而拔刀。叶泫芝何止轻看这帮人?他用的是人间功夫,下手快准狠,一招就能打断人骨头,护下薄奚尾生对付他们还绰绰有余。只是被他这样折腾,薄奚尾生迷糊得更厉害,一时只觉眼前地下呻吟叫痛的一批批地增加,动静虽然不大,倒也壮观。而王旷是地上最惨的,旁人或断肋骨,或断了胳膊,伤最轻的那个只是脱了臼,而他一脸青紫,瘸了两条腿,叶先生那张白皙得透出血色的脸拉近,尽管王旷疼得近乎意识模糊,却分明从中看出厌恶,“都说虎毒不食子,王左相竟连畜生也不如。” 他却还要辩驳,“以我一小家,保月出王家根基,若是先生也要抉择,难道不以大局为重?” 紧锁的眉头松开,叶泫芝怒而反笑,“王旷,你以为你捆住的是谁?区区月出国,注定灰飞烟灭的小人所在,也配和他二人并提?”叶先生脚下的花瓣踩进泥里,王旷被他拎出来,一柄古旧的剑抵在他颈间,散着凌厉狠劲,“谁敢再动一动,我让他当场尸首分离。”言毕,那血顺着剑柄流了一道,无半分留情。 一时众人不敢动,只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 “叶先生,求您饶了我父亲吧。” 回首瞧见七空子怀中的小醉之涟涟泪目,一抹泪,小脏脸和了泥,又可爱又可怜。 瞧着醉之面上,叶先生没再用劲。太子殿下用药过多,仍未意识清醒,浴室他先将薄奚尾生置于白马背上,拎着王旷后颈衣料,一路拖着他,结结实实捆在白马前。 王旷余党不敢动,前来接头的月出军小队反而见了烟弹自乱阵脚,羽林军一举拿下这两路人马。苍皇镇怒,该是伏尸百万。陈兵月出国之前,苍皇亲自审问王旷,无不使之法,其手段不逊酷吏,熬他出不少东西。但这雷霆之怒下还是有漏网之鱼,一路快马加鞭,早早地通风报信,月出那被权臣把持了国政的国君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国书避开无数耳目艰难地递交来,也不知赔了多少人命,上面还有干涸了的血迹。细看文笔雅致,感情充沛,颇有月出皇室风范——也不知哪朝哪代,月出便成了权臣擅权皇室舞文弄墨的传统,此后越发地难以逆转境况,此乃痼疾顽症,非朝夕可愈。 这封国书被苍皇掷于案下,太子稽首中却捡了起来。他与两位大有功劳的先生此来本是为醉之与其母求赦免,便来得不巧,那来禀事的钦天监傅小官指着他怀中不足腿高一身泥灰的小醉之道:“此子有帝王相,不可留。” 苍皇怒气更盛。薄奚尾生稽首哀求,苍皇也无动于衷。太子连磕十数下,便挨到这封月出国书。苍皇在上头怒骂,太子在下头翻页。 “阿爹,有没有可能,醉之是月出的帝王相?”薄奚尾生直起背,一手紧握浑身颤抖的小醉之,一手递去国书,“上头正有出兵的好由头,但月出这种地方,阿爹是瞧不上的。这帝王相岂不是美事一桩?” 从进门时叶泫芝与七空子便屏息凝神,跪得腿麻,耳边也聒噪。若不是为醉之,他两个怎会受这样的气?沉着性子见苍皇安静下来,这两位余光看去,苍皇似乎是对此心动了,也可能,是尾生那两声“阿爹”让他心软了。他诛王家满门,独独赦免了王寂酒,收回郡王封号责其遣返月出。 午时行刑,王家人狼哭鬼嚎地毙命刑场。那血腥气尾生不想让醉之看见。醉之也很懂事,没有问爹娘。他抱着当康崽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上等着被遣返,瞧着尾生太子送的那些东西发呆。当康崽子黑乎乎的毛色映得他那身孝衣更素净了。就这么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醉之是不是瘦了,好像轻了一些。醉之怎么哭了?”他迷迷糊糊地听见叶先生的声音,一睁眼已经在叶泫芝肩头。“阿娘。”他手指着,向马车的驰道上,“阿娘浑身是血。” 小鬼君转世的醉之向来看得到这些东西,不分梦醒。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有时甚至因为鬼魂面孔过于清晰分不清人与鬼。恰如此时。他母亲被黑白无常押着,哭喊“我的儿,你自己在这世上可怎么活……”,醉之也听见了。叶泫芝不忍他母子分离,挥手示意那二差稍等片刻。黑白无差焉敢不从。王夫人也知自己即将被押解冥府,脱了束缚后紧奔来,抱着醉之先是哭泣,醉之去擦拭母亲的泪,却穿空而过。一时悲情更盛。王氏强忍悲切,与醉之道,“我的儿,你要和叶先生戚先生好好学本事,一生从善树德,宁可只做个平凡书生,万勿走你父亲的老路。”又觉此事甚遥,“以后娘不在身边,你可要三餐按时,勤锻体,勤读书,保重自身……” “母亲,你也要保重,儿子没用,不能孝顺您了……” 生离死别,总归是人鬼殊途。 醉之送别母亲,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叶泫芝换了湿了一片的衣裳,将熟睡的醉之护在怀里,“小七,你去告诉冥府,别再让这些“人”出现在醉之眼前。” “我也是这样想。”七空子抚了抚醉之的头,蹙眉心疼道,“这孩子真是命苦。唉。可又有太子为其开路,也不知幸或不幸。”说罢,便回了冥府,此处不提。 大抵是心有灵犀,将出西华城时,醉之悠悠醒了。薄奚尾生从怀里掏出他最喜欢的梅子糕,看他吃得狼吞虎咽。醉之的小手拽住尾生的衣袖,怯生生地问,“尾生哥哥,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会见到的。”薄奚尾生从身上结下一枚紫玉佩,鹿韭图样,“这个你收着,日后若有所需,尽可开口。” 小醉之一手拿糕一手玉佩,眼泪滴滴答答,扑进尾生怀里。“我长大以后,不会像我爹那样。我会做一个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 “好。以后,我们醉之会做一个大英雄。” 西华城门很快到了,守卫识得太子随从,恭敬地放行,余下的路,薄奚尾生发了公文下去,令各处不得阻拦,尽可给予方便,有叶泫芝与七空子在,他也并不担心醉之安危。 “尾生哥哥,再会。”醉之挥舞着告别,极用力。 瞧着马车渐远,“醉之,保重。”他喃喃道,“我啊,天上人间,还是不能毫无束缚。”薄奚尾生停在原地许久,天都凉透了,才勒马回头,披着月色回瀚宁宫。 这两头同月不同路,各自奔赴,不知重逢之远。 七空子走了一趟冥府回得很快,木夫人或说易珍袀——领了上面东岳大帝的旨意,随之同归。大帝闻七空子后道:“冥府所辖众多,本君已下了旨意,但难免力所不及,仙君便随意领了个鬼君去,孤魂鬼差谁也不敢近身。” 七空子便点名领了她。不为别的,只为孟无湘。尽管他来去匆匆,但总有人记得——记得他的恩情,也记得他如何离开。 此刻易珍袀在驰道旁的驿馆里,守在醉之的屋子外,伏在撒下月光的窗前凉亭,尽量避免与七空子对视。一直相对应的是里头灯火如昼,叶泫芝陪着醉之用晚餐,瞧他把最后一勺绿豆粥就着酸豆角嚼咽下去,满意地点了点头。醉之碗边那只当康崽子也吃着同样的东西,汤足饭饱,翻过肚皮打了个饱嗝。 洗漱一番,最后一口漱口水吐尽了,小醉之接来叶先生递的软巾拭了面,方才抱了小当康在叶先生身旁就寝。 叶泫芝随手一挥熄了灯,整个屋子便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吸与他哄睡轻拍小醉之的声音。 “还请大郡主看护好小公子。”白白站了一个时辰,见里头熄了灯,七空子后退拱手,留了这一句,不等回答,便回了客房。 易珍袀独立原地,却不知此来是为“继承父志”该现身还是隐匿行踪——她早是个鬼了,并无实体,若以凡人体感,必定是虚无而又冰冷,体弱的还会接连困乏发热,总归是不详。她刚迈一步,却见有个提着头浑身是血的小童子走来,一身囚衣,脖子上碗大的疤,似在寻人。今晚满月,月光所照之活物皆有投影,而这小童子并不例外。 “也不知是人是鬼。”她暗忖,瞧他走向醉之公子所在靠近,喊住了他,“小鬼,你叫什么?来此为何?” 小童子竟也看见她,他将手中头颅紧了紧,似乎有些紧张,“姑娘好。我叫王丹梦,来寻我家大公子。”他顿了顿,似祈求般,“您能发发善心,帮我将头颅安上去吗?它会自己长好的。” 第七章 恩情薄,总被风波误 “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人杀了!”窗外散养的绿枝条顺着缝隙探头进来,一阵花香袭来,带着股泥土与新生的味道。养在归云花栈花精灵们趁着春暮风热,一个个都活泼起来,一天聒噪过一日。草木萌发,不分昼夜,侧耳细细听还有枝条抽芽时受不了痒的嬉戏声。 外头实在是热闹。又有里头的草木精灵学舌,“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人杀了!” 归云撂下笔,从案牍如山里抬起头,啜饮一杯清茶,驱散不少疲累。她推开门,外面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然而这并不能阻碍草木生长——昔日孟无湘殒命的消息正是凭着一阵风,在冥府的草木间传递,才进了耳朵。扶起一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芙蓉,今日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大地上,也映出湖上花栈倒影。归云仙子在湖面上轻抚小芙蓉叶片道,“他会活过来,也会回到我身边。”小芙蓉随她一步一水波,汲取朝阳暖热,也尽览青山翠湖。“这次我们不必再挪动,月出国便是他们藏骨处。” 归云仙子口中的这个“他们”,一个是睡得正熟的王醉之,另一个,正是七空子与易珍袀合力将其头颅缝上去的王丹梦——归云仙子那日接了孟无湘尸骨,结结实实地哭了好一会儿,才上禀濯苏。太子殿下匆匆来后,便在尸骨里拎出卅喜仙君元神,“江欢尽,你这次怎么死的?” 江欢尽不敢隐瞒,讲来龙去脉交代个清楚。太子听后,随即蹙眉吐出五个字:凡人真麻烦。 说是这样说,但濯苏行动却极为迅速。当场便召来为江欢尽铸造肉身的鼎炉,将孟无湘的肉身扔进去,加了好些仙丹灵药,叠加层层咒术,炼化九九八十一日,将傀儡升级翻新。太子殿下心灵手巧,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但是他还是没料到,卅喜仙君进入不怕刀枪火烧水淹毒杀的傀儡被王家捡回去还没长到束冠,便被刽子手一刀分离身首。 王丹梦自己也没想到。刽子手是个老成的,动作利落,那刀也是好刀,他只觉一凉,痛感未来,头便切口整齐地掉了。他躺在地上装死时,还有血迸发的触觉听觉,痛感随之而来。之后随着王家人入乱葬岗,但他自愈能力太好,在薄奚尾生命人安葬王家人之前,便凝住血自己从城外的死人坑里爬了出来,但是头与身子总是对不准,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咒术总会找到醉之,便凭着直觉选了个方向,到了一处驿站果然得救了。瀚宁宫的办事人将此事回禀,薄奚尾生抄经文的手停了下来,问他少了谁,底下人回:“是往日总跟在王家大公子身边的那个小童,王丹梦。” “此人非凡物,倒也不稀奇。此事休要再提。”薄奚尾生又抄他的经文,攒够了一打便一张一张烧在火盆中。宫人退出时,衣摆蹭到小阶雨后青苔,急忙收了力。 天下何处无草木?这消息传得很快,隐匿坐落湖上的归云花栈也得了最新的消息,散养的绿枝又探头进来,“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救下来了。” 学舌的小精灵又重复一遍,“仙子仙子,您送去人间的仙君被救下来了。” 归云仙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救下了,便是还在醉之身边。知情者除归云仙子与这些草木,便是醉之身边的两位先生与易珍袀。而这些知情者,甚至王丹梦本人都不会和王寂酒道明——为了守在他身边,王丹梦究竟经历了什么。辰时醉之醒来时,王丹梦早已换去了那身带着血腥褐印的衣裳,干干净净地候立于塌前,除了因失血面色苍白,易珍袀灌了他两三碗汤药,也不见好转,除此之外都一如往日。 在榻上睡眼朦胧的小公子先是习惯性地拉了拉小童子衣袖,“丹梦……”话未说完,随即一怔,直直坐起,不穿鞋袜踏地。他死死拽住王丹梦衣袖,声音比往日晨起喑哑多出七八分,“丹梦,是我做了一场梦,还是我入了你的梦?” 丹梦一笑,将手放在醉之额上,是暖的。“大公子,不是什么梦,您该起身梳洗了。” 这里仍然是前往月出国途中的驿馆。晨起清寒,丹梦犹暖。醉之哽住,终于忍不了,用全力抱住幸存的丹梦,“你还活着,真好……” 当康崽子被哭声叫醒,爬出帷帐,见醉之抱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童子哭得厉害。他不懂,却能感知醉之情绪,头一歪还能瞧见丹梦轻拍醉之的背,“大公子,我会永远在您身边。” 不提起身梳洗,一行有神有兽,有鬼魂有傀儡,以世间规则行走路上,却只有王寂酒一个活生生的人——凡人走这万千里路,以年而计。一路过了几个春秋,渡水乡过沙漠,长高了半个头的寂酒惊叹于盐湖至洁至明,他怀里窝着不知重了几斤的当康崽子分明瞧见他停了捋毛的手,眼里对着一片静美生出愁绪,不知怎么忽然就把自己举高,侧头与身边人商量:“丹梦,不如我们唤他团圆吧。” “好的,大公子。”丹梦为他披上大氅,“听两位先生说,”他心虚地撒了个谎,“再往前走走,就到了照雪城,又是一番新风情。” 盐湖上除了云与天,还飘着一位鬼君。易珍袀踩进一朵云里,俯瞰初暮投红湖面,车马人影都如芝麻虫卵。高空中阵阵厉风如虎啸龙鸣,但并不影响她这样无实体的鬼君安稳坐卧。她趴在云上,懒懒看向他们,所见不过零星几个黑点。就连那几匹饮水进草料的高头骏马也并没有多少存在感。 “照雪城……据说是上世代苍国英宗与皇后定情之处。”不知是因存于身体的元神记忆对此刻骨铭心,还是去国离乡勾起愁思,“历代史书传说里都说他二人故剑情深,可是那位顾皇后薨于白渊,英宗情深不寿,未成大业。若他二人不深情至此,可能天下人便不必经历那一场安琹掀起的末世之灾。” 叶泫芝拉开马车帘子,流苏晃晃悠悠,寂酒的声音顺着风,断断续续吹进他与七空子耳里。“……帝后死不同穴……一场婚姻只换了十数年的和平……也有野史笔记写安新朝的昭庄帝本与远嫁苍国的丹书公主本是割襟之盟……情非泛泛……同心而离居……百年短暂和平……得灭世之难”唯有一句最为清楚——“我若得所爱,也当与其毕生为家国安定奋力一搏。” 叶先生不可察觉地蹙了眉,手攥紧了帘布,又松了下来。他想告诉醉之,那个被后世成为顾皇后的顾家小女儿也曾不止一次为家国奋力一搏,她抓叛贼,用计谋划,和亲,治水,最后病体落进渊水的时候,她和沙场抗敌的男儿一样荣光。但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顾照卿已经比阿苍与曦生幸运很多,至少这世间还有很多人记得她的,也记得她为这世间做了什么。 “醉之丹梦,叫上郡主,天快黑了,我们找家客栈休息。”七空子拍了拍叶泫芝的肩,下去唤两个孩子。 醉之闻声回身,丹梦留在原地,昂首望上,挥动衣袖,对着一片天空大喊出前前世就想说的话:“阿袀,回来吧——” 声音穿过疾风迷云入了鬼君的耳朵,易珍袀翻身翩然落下,“你这小子,没大没小的。”见清他面容,她不禁疑惑:“小丹梦,你眼睛怎么红了?” “只是吹久了风。”丹梦笑了笑,牵起她的袖子,“回来就好。” 话音一落,大风起兮。三道身影一前两后走在净明的云天下湖边上,醉之丹梦的衣袂发带飘摇直上,恍然若天人能随而风去。团圆在醉之肩上冒出个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吱一声露出了两排白牙,向凡人不能见的鬼君示威。它正得意,突然感到身子被人提起,越过马车锦帘,被七空子接住,置于膝上。七空子捋着王团圆的毛,叶泫之靠在马车门边,充当半个车夫,将两个半大的孩子拉上来。轮到易珍袀时,她摆了摆手,“焉敢劳您大驾,如今暮野四合,恐有孤魂来扰。小君还是依旧在上头。”说着,点足飞身,半躺倚在马车盖上。 叶泫之没有多留,吩咐车夫“启程”,便阖上帘子。马蹄哒哒向前,夜色愈发深沉。锁灵塔如今“沦落”为油灯,稳稳地悬在车顶,照得马车内如白昼。灯下的两个少年正苦读,醉之喜经史丹梦爱子集,时常有不解处。叶泫芝尽管入世时日不短,但平日只教他们习武艺法术,偶尔讲些远古轶事,除了有关帝姬濯惹的,对于人间这些积累了万万年的东西一概不知,人伦道德也淡薄极了,因而有关人间的事皆由七空子讲解。他也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可这一听他却愈发觉得这世间荒唐。人间世世代代为自立自爱而宣战于神,三世代后稍见有成,儒趁势而生,本以人为本,如今何故自相矛盾地以天为大,存天理灭人欲?以人法替天规,其苛责竟然不减于前。叶泫芝心中不免发问:云上的神仙俯首看人间,会否嗤笑? 那些神仙里,是否有阿惹?思及帝姬,叶泫芝打了个冷战,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惹了。 他神游的这会儿,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熟了。锁灵塔转为暖光,醉之小小的手握着书卷,头已经伏在小案上。丹梦挨着醉之,也歪了下去。七空子给两个孩子披上厚衣,掀开一角车帘。苍茫大地,薄云星明。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掩了一半的光华。 驿馆建在留存不多的绿洲上,是唯一一块未近沙漠的。驿站很好认,虽时候不算很晚,但猎户牧民或是农夫们大多早睡,门户紧闭不见光亮,远远地便只有这一处高门大宅还亮着灯。匾上书“照雪驿馆”四字。车夫停稳了车,“先生、公子,到了。” 锁灵塔很有眼色地开路照亮,叶泫芝抱着醉之,七空子抱着丹梦,一前一后地下来。另一车的仆叩开门,薄奚尾生的加急书信快过他们的脚程,城主早有交代,驿长留灯久待几日,这才等来醉之一行。驿馆的人在前领路,七空子与叶泫之安顿好两个孩子,便退了出来,“神尊若是有什么事,唤我一声便是。” 叶泫芝正从醉之怀里拎起王团圆扔到靠墙一角,以免它被醉之翻身压死,“小七且去吧。” 今夜是轮到叶泫芝看护着两个孩子,七空子点点头,带了门出去,安置了随从行李,在自己的房里看向外头,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开窗抬头一望苍穹似海,星月明灭可见——易珍袀今夜没有飘在半空,不知是去何处游荡。 月色甚美,皎光胜雪入窗棂。屋内的叶泫芝似乎是累了,守在两个孩子身边,他单盖另一床被子,神识也逐渐放松下了,素洁之光落在他面庞,倒显得他像个慈悲的神仙——虚空熠铉从来和“慈悲”有过什么关系,今日的世间如昔日的阿惹,于他都如埃土。可是当埃土消散,他又不忍。神尊瞥了一眼锁灵塔,它已经收了光。转头看醉之的脸浸在月光里,与阿惹毫不相似。可是,叶泫芝突然想不起,阿惹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叶泫芝把醉之与丹梦的胳膊放回被窝,掖被子的手停住,惊觉有关她的记忆,开始不可逆转地模糊起来。也包括,她的面容。他脑海中的濯惹,还是上一回在锁灵塔未长开的小姑娘,但此刻距她与他在虚空道别时,比起千年万年,分明时日尚短,却全然一片空白。她的衣裙、表情、香气,还有曾经说过的话,似乎都被刻意抹去,如今帝姬濯惹似乎只是一个盘桓在他心里的名字。叶泫芝捏紧锁灵塔,“锁灵塔,归云花栈……朱奈,帝姬……” 这一夜,虚空之主过得并不安稳。 叶泫芝并不善于隐匿情绪——尽管绝大多数情况下并没有什么波澜,但晨起餐桌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沉闷的笼罩。不提谪仙七空子鬼君易珍袀这些神通者,除了王旷那次,就连醉之与丹梦两个孩子也未尝见他如此阴沉的脸色。以往叶先生虽严肃,但对醉之,眼中从不缺笑意。但现在,王醉之手里拿着一个大杂粮馒头,不知该不该吃。脚下的王团圆压在他鞋面上,他也不敢动一动怕歪了身子。他试探地问:“叶先生,是醉之做错了什么事吗?”他只当是昨夜疲累,书读得不好,睡在案上惹了先生生气。看看丹梦,他握着碗,也不敢轻易下口。 “并无。”叶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细微得几乎不可闻。似乎是想问什么,瞥了那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低低道,“尔等应不知。”“动筷吧。” 得了允许,醉之丹梦专注地果腹。七空子却只喝了一小碗莲子银耳汤。他余光瞧见叶泫芝这少有的愁容,上次似乎还是在自己被濯苏追索不省人事时。谪仙实在不知为何不过一晚,这老神尊竟如此颓丧。然而醉之丹梦尚幼,王团圆不会人言,易珍袀不敢靠近,唯有七空子能与叶泫芝称朋道友,若神尊有心事,也只能与其倾谈。 果然,今日补给后上路,叶泫芝突然叫七空子一起骑马,等马车里两个孩子小憩,叶泫芝突然问七空子,“你有没有很思念却忘记的人?本座今日发觉,来人世许久,竟记不起她的脸。” “小仙……并没有这样的经历。凡尘一世后,常常描摹伊人画像,不说刻骨铭心,也绝不敢忘。不知神尊所言是哪一位?若您不好出面,可否告知姓名,小仙替您去求一幅画像?” “她的姓名……我不记得了。” 叶泫芝突感惶然,有关帝姬本尊的记忆在飞速地消失,而记忆流失的速度并不因原有者的迷惘和眷恋有一分半分减弱。飞扑濯苏身前的身影,灿烂绽放的无叶的木梨花,顾盼星云依依不舍的适龄少女,躲在锁灵塔里默默哭泣的一分元神……虚空之主的记忆消散如烟,只要他每走一步,就有一大片的记忆化为乌有,甚至不如石子落湖水,没有一丝涟漪和声响。 这些记忆叶泫芝不曾勤快地检视,所以被摧毁时也无声无息。 他自己不察,其他人不敢多问,七空子却能感知——这一路虽然一直向前走,他不需多问,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的故友一日更似往日,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他入世这些时日攒下来的人情味,似是一股脑地全撂了。 到月出国境内,皇室与权臣皆派出人相迎,乌泱泱的两排人,没有一个布衣。这么些尊“佛爷”挤在糖坊镇这么个小地方,若说有几个怜惜醉之成孤的,必然是那几个王氏族人。也只有他们,算是笑脸相迎。醉之一身素衣麻布,丹梦扶他下来时,被他手心薄汗沾了一些。 “大公子,不要怕。”丹梦低语,“有两位先生和我与阿袀在,苍国尾生太子力保您,他们不敢做什么。” 醉之点点头,“我知道。” 今日袖中的王团圆也老实,没有在这样的大场面冒出头。七空子在后头跟着,拽了叶泫芝的衣角,示意他跟上。后者茫然看向空摆的马车流苏,浑浑噩噩地下来,外面跪了一地的人。他便也跪。 “……兹有王氏孤,品行嘉懿,性善可喜……朕甚惜此子,命其入东宫,伴读太子……” 易珍袀在上头静看着,嘟囔一句,“真是稀奇,神尊竟如此配合。” 叶泫芝低下头,再抬眼,眸色已成赤光。 第八章 巡视灾情 世代凡人昂首可见的天与云,重重天宫神府各个烟云缭绕,只有天后的缘泽宫里有一些暖气。生机葱郁的姻缘树,百人抱粗的枝干上有一树红线缠牌,下有围绕其星棋散落的案几,个个有浮星照亮,一案塞一案高的姻缘书,书中伸出红线,连上树上署有居地的名字缠牌。天人姻缘少,凡间姻缘多。远远看去,点点浮星之光映着红线姻缘树,狐狸邱离与桃仙昭福的案几相靠,个个瞧着是摇摇欲坠。但昭福乃受罚来此,叠起来的姻缘书足足比邱离等其他仙官多了七八摞,一摞就多出等身。 今日天帝惯例与太子来天后这里叙话,他两个虽一身便装,但如影随形的一众尾巴还是露出不了天宫主神气派。 “君父,若是您心意已决,那阿姐又当如何?”濯苏紧跟天帝栩容,“母亲若知……” 栩容脚步不停,只道,“她也一定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他只用了一个“我”,“身为帝后,不能只爱亲女。”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传进伏地跪拜的邱离的耳朵里,他抖了抖广听的红狐阔耳,与身边的昭福等同僚目送这两位向主殿门中。 他们目光所落处,濯苏太子泄了气般的,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若非一身浮光色,沉入仙侍随从也不鲜明。 “今日不太平。”邱离莫名有些不安,昭福草木之心后知后觉,只觉身侧这只狐狸僵直着身子,只在天帝与帝子的最后一片衣角入了缘泽宫内宫门才稍有松懈。 而濯苏的心,每一过阶梯,便愈觉窒息。年纪轻轻的一个神君,脊背虽挺直,心中却宛如枯木。 也许是母子连心,今日天后的心情并不算很好。梳妆镜中抬眉眼,她如今仅存的一个孩子正在他父亲身后,眼中悬有一丝希望。楚容垂眸片刻,伪装不出笑意,目光便那样直直撞上身后父子。她冷冷道道,“陛下这几日带着阿苏来得倒是很勤。” 栩容听出其中不满之意,放低姿态,赔罪似地笑,将濯苏推至身前,脱口而出,“这不是也只有……”他的话没有说完,又改了口,“濯清宫的事,我会再想想办法。” 楚容与濯苏心神皆动,不同的是,在外凛凛威风的武令长情真意切地期盼母亲能力挽狂澜,而他与姐姐共同的母亲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握紧了他的手,满是薄汗,回话的语句毫无温度,“陛下所说的想办法,是同上次南海敖泠一家一般吗。” 自然,濯苏比谁都明了那究竟是怎样的惨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母亲头上的珠钗还要冰凉扎人——君父正预备将他的仇敌钉死在人间,哪怕要用亲生的女儿来做祭品。 天帝栩容什么都不会做。他有些心虚,躲在濯苏之后,甚至连女儿的名字都不愿再提。大抵携太子来此,多少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 “被携”的濯苏与楚容相视,彼此心中明了,楚容也就松了手。她惨淡地一笑,“陛下,这样的人世是您想要的吗?” 她转头,梳妆镜中映出的,不是姣好的楚容,而是当今下世的月出国。 昔日安苍两国隔岸对峙的楚河,经历历代战乱,早已不归月出管辖,又因应龙庇佑,年年风调雨顺,也有许多人搬迁至此。而如今月出境内的另一条河,正重蹈楚河当年的覆辙。洪水退去后,宁河两岸鼠疫横行,蝗虫成灾,七空子的脚踩在枯枝落叶的泥泞中,牵着才束发的醉之,恍若隔世。耳边民声哀嚎,与他初入世那一年毫无分别。唯一欣慰的是,他庆幸将要承担这重担的人,不是璧琼。多自私啊,他这样想着,王家的大公子目光聚于一处,突然地锋利起来。 出身权臣士族之家惯长袖善舞的王寂酒,端坐东宫、明堂,在审阅了一沓沓白纸黑字的公文后,在各方势力威逼下随从太子来此视察民情,一行人以马代步还觉行路苦,而与水患愈近,王公子一颗心便高悬不止——朝廷的救济与赈银被层层盘剥,至百姓手中,已经只剩下破旧单衣与稀薄的旧年米汤。太子晋白茕自出宫门躲过一次次暗杀愈发地沉默,而自己随行的两位先生,叶先生与戚先生,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眼中一片漠然。王团圆在本是盛世而出的瑞兽,可它蹲坐在这繁复华丽的马车上居高临下摇着尾巴,并不看这生不如死,死不得葬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只是看着自己,一脸谄媚,可真是十二分的讽刺。 而他王寂酒,又与这样一个“瑞兽”有什么区别呢?回想昔年的豪言壮语—— “我长大以后,不会像我爹那样。我会做一个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 如今年少无力,被身不由己地拿捏成了一柄权贵鱼肉百姓的剑。他有些茫然,攥紧了拳头。忽然肩上一重,回头一看,是王丹梦。 “公子,外面风大。” 王寂酒点点头,余光瞥得一点寒光——不知是谁派来的一波人,又来了。 飘在上头的易珍袀正以全知视角看着下面,这波此刻人不多,大概二十四五个,个个精锐。而被刺杀的这一方依旧是公子护太子,丹梦护公子。王团圆受惊一下子钻入王寂酒袖口,那两位先生,一个拔出佩剑杀出重围,一个替了中箭歪倒的马夫位置。这波刺客实力非凡,不比前面那七八波乌合之众。其中一个弓箭手首当其冲射杀马夫,最前头的持剑刺客出招极快,凡不及他的,几乎个个一剑封喉。东宫护卫、王家家臣和当地差役水平参差不齐,一会儿便三个两个地殒命。马也受惊得厉害,其他马车倒得倒,翻的翻。若不是叶泫芝力气大,太子这边早连人带车翻在地上。草地石头上,不是泼洒的血,便是死去的人。易珍袀叹了口气,罕见地飘身下去帮手。因非阳间身,也讨了不少便宜。叶泫芝侧身一看,便命她另寻他事,“这里有本座足矣,你去叫鬼差牵魂。” “遵神尊命。” 叶泫芝仍旧记得鬼魂不能现于附近,却不记得这样的事是因谁而起。 冥府里关于苍国太子与王家大公子的事,大事交沈君,小事由薛君。再加上薛道微与易珍袀颇有交情,她回来时依旧是薛道微领着几个鬼属处理路上的亡魂,沿着王寂酒与太子的逃亡路,一个个地确认阳寿,将无可救的带走,尚有余期的留下。如此过了一片小林子,再走十几里路,遇到了分叉。前面核对阳寿的薛道微疑惑地看了易珍袀一眼,“太子与醉之不知为何在此处分开了,我们去哪一边?” 大约三两个时辰前,为了护住太子,醉之决定与太子分两路走。丹梦与太子互换了衣裳,太子甚至将皇族的纹饰玉佩也一并交付。醉之与丹梦一路,太子与贴身随从侍卫一路,叶泫芝闭眼选了跟随太子还拉着七空子一起。后者劝阻无果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叶先生,您该不会真的失忆了吧。” 神尊不解,眼中满是疑惑,“本座此来是为护帝星,区区王家小儿,也陪配本座护佑?” 对此七空子与“王家小儿”人马早已习以为常,如今情况紧急,也不好再与他辩驳,于是队伍一分为二,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只约定摆脱追兵后在楚河附近的一个小镇集合。 在他们逃跑的这空隙,我来给各位讲讲这空缺的一百多年。 诸位还记得此间人寿应为千年,所以应以其年岁减去九成,才是我们所熟知的年龄。如现今舞勺之年的王寂酒,一百三十五岁,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王丹梦也是如此年纪。还有一百七十三岁的太子晋白茕,也是还未弱冠的,只是他自小体弱,畏寒又食欲不佳,看着与寂酒丹梦等差不多大,因此他才能与丹梦互换身份来迷惑追兵。 自王寂酒一行至月出糖坊镇接了月出皇帝的旨意,叶泫芝便如患了健忘的人间老人一般,将过去有关帝姬濯惹与其转世的记忆悉数抹去,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一直保护着的王醉之。他记得所有的场景,只是不记得有濯惹与这些转世的身影。幸而他还信任七空子,虽然这位谪仙也觉得奇怪,但是也拿不准他究竟是真的忘记还是一时兴起的把戏。于是只能稳住他,便道他人间此行是为“扶持帝星,大改天下”。叶泫芝不疑有他,日子也就这样过下来。随接应的臣子族人一起到月出帝都宋城,年纪尚幼的醉之明显感受到叶先生的疏远,刚刚开始时七空子还能蒙骗过去,可天长日久的日子下来,也逐渐习惯,只当他是病了。 孩子总是敏感,又是醉之这样刚经历了家破人亡,又要在帝王眼下谋生计的孩子,一贯疼自己的叶先生又突然陌生至此,不免非常委屈。若是旁人攀权附贵捧高踩低,即便将醉之踩入落风冷泥里,他心中也不觉一丝拨动——可这突然逢迎的人却是从小护着他的叶泫芝。醉之最初疑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才让叶先生不再叫他“醉之”,只是直呼其名“王寂酒”或是平平常常的“王公子”,尤在他心不在焉时,不过一个姓后面跟着官职,与不相干的旁人毫无分别。 他小小年纪,身负保护太子的重任,除了丹梦与一只小兽,再无交心亲友,在流言与算计中艰难地慢慢长大。因为奉旨清查贪腐,醉之与丹梦被人寻了机会堵在闹市的巷子里,朝中一位权臣的公子以为他一个孤儿,不将他这个虚弱太子的伴读放在眼中,那人一身环佩叮当金丝刺绣,身后一群随从,居高临下地蔑视他。 “不知王公子与太子谁更长寿?” 易珍袀不能接手人间事务,只能想办法让那群人打得轻一点。王团圆从醉之长袖中飞出直奔宁生的金丝袖,一口咬住,娇生贵养的太尉公子怎么受得了,三番甩手被带了皮肉下去,疼得他直骂娘。随从们纷纷围上去,他指着醉之丹梦气急败坏,“给我狠狠地打这畜生!” 一时场面混乱,王团圆逮住机会就来一口,谁也追不上。宁生的哀嚎和群殴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织一处。尽管努力,但易珍袀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她急得团团转,但是七空子与叶泫芝犹在东宫,只有丹梦将醉之护在身后,两人难敌众,他也只能将醉之死死护在身下,人群散去,醉之已经分不清脸上究竟是血还是泪,将他背到医馆的一路本不长,今日却走得异常艰辛缓慢,惟恐伤了他要害。 丹梦很虚弱,说出的都是气声,“公子……你看……我还是……保护了你。” “对,丹梦一直都在我身边。” 此事醉之闭口不提,无论太子还是戚先生问起,都只道脸上手上的伤是不小心碰伤的。但宁生很是得意,加上丹梦突然缠绵病榻,风言风语还是入了太子陛下与七空子叶泫芝两位先生的耳。 陛下只是皱眉叹气,让教子不严的宁太尉闭门思过三日。七空子瞧着府中照料王丹梦的易珍袀,又瞧瞧一副淡然处之的叶泫芝,胸中堵着一口气,不知是为谁憋闷。只得看着小厨房给那两个受伤的孩子多添药膳,亲自端了去看他们用了,以期早日痊愈。 而与醉之丹梦颇有友谊的太子虽身体孱弱,但也是心怀抱负雷厉风行的一国储君,加上新仇旧恨,断不容受好友们这样的委屈。 “这些人的胆子愈发地大了,连你的主意也敢打。”他有些咳嗽,“醉之,你尽管放手去做。” 醉之得了靠山,便无所忌惮。 后来午作验尸,从青楼里抬出来的宁三公子身上各处竟与丹梦的伤痕惊人一致,只是多了心脏一刀,因此毙命。 醉之手法干净,没让人查出漏洞。宁太尉不死心,私自扣押,可醉之和底下的人审讯再三也没吐出什么。太子久不见他,情急下罕见地出了东宫,亲自去太尉府要人,宁太尉这才放了人。 好好的一个孩子,回来的时候面色竟然比太子还要苍白。叶泫芝从血迹斑斑的醉之身旁擦过,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脱口而出—— “曦生?” 醉之没有回应,只是道,“叶先生。” 曦生是谁,叶泫芝早就忘记了。可看着满身伤痕的醉之,本能地有些怜惜,斟酌片刻决定给他放了半天的假。 得了假的醉之谢了先生,可是还是有些不甘,“叶先生,从前你对我那么好,都是为什么呢?” 叶泫芝不明所以,只摸了摸他的头,“都烧糊涂了。” 自此以后有人以为王寂酒好欺负,手段狠毒地待他,他便比对方更狠,渐渐地谁也不敢再轻易招惹他,甚至得了个“白面阎王”的“雅号”。 同族中的宵小巴结他不成,依仗族中庇佑,不但倒向政敌,还一番无中生有的编排,醉之便顺便把他一家添进流放的名单,听说那人路上受了风寒,缺衣少药,不过半个月便没了。 王醉之长成了昔日最厌恶的人。 来到月出国的第八十五年,一场新春宫宴上,也终于断了和“叶先生如旧”的念想。 孱弱的晋白茕在当年年末第三次被人投毒,其毒药效异常,沾了一点酒水便已晕厥,叶泫芝先于一群宫人最先救治,此后更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端茶喂药。而先前同样碰了毒酒的醉之,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伸手要扶自己的戚先生身边起身奔向太子,看也不曾看自己一眼。 “叶……先生。”他虚弱的声音淹没在宫人的惊呼中,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他失去平衡,摔入丹梦怀中,血滴红了丹梦的素色衣裳。 也许,只是毫无用处,离了尾生哥哥便被被抛弃了吧。 说回眼前,此行不能说没有宁太尉的推力。报杀子之仇,十年不晚。不抓住此次机会,也不知下次究竟是何时。宁太尉是真的下血本,一连放了三批杀手,可这次却不是他的手笔。此处接近边境,已然超出宁家的势力范围。这宁河虽与宁太尉同姓,却是襄州地界,由乌太守管辖。沿着大路走能直达昔日安清学宫。只是如今学宫隐匿起来,只剩一座青山。如今荒年水灾,山上的树皮都几乎被啃食干净,蝗虫的所过之处颗粒无收,有的百姓贩儿鬻女都不能存活,民生之苦,难以尽言。 追兵是二八分至两条路的,二在太子与两位先生,八在醉之与丹梦。他们俩身上是有些功夫在的,却也不敌如此精锐刺客,一行人只能快马加鞭疲于奔命。行至一村已是日暮,便见其中荒芜,近乎绝户,空旷放言竟有回声。 正勒马犹豫在此藏匿还是继续前行时,这个死寂的村子突然有了一点声响。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从枯枝败叶里走出来,哑着嗓子说话,伸手的手可见青筋。 “你们给我一点吃的,我带你们藏起来。” 第九章 故友相逢·玉碎 阡陌曲折,从晚到早,又从早到晚。深知夜风冻骨,醉之与丹梦不忍姑娘裸露肌肤足踝,前日找了套还算合她身的衣裳与足履。姑娘怕弄脏锦衣,趁着歇息避开人群,跳进正午的略冷的小河水中,换了一身褴褛,打着哆嗦小心将颈上挂的玉佩坠子小心藏进里衣。 树荫下丹梦忙着与侍卫们搭伙做饭,醉之抬眼见姑娘披散的头发犹湿,先是一滞,随后对她招了招手,“过来,这里暖和些。” 小姑娘坐下,大方道了声谢,喝下一碗汤,身子逐渐暖和起来,头发也烤干了。她望向散着丹梦手中还在柴火上烤着的一串兔子肉,馋得吞了下口水,又看了一眼醉之,肚子咕咕地叫。“我……” 肉香勾人,丹梦心无旁骛地烤肉,并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醉之却被这姑娘逗笑了,“待会儿烤好了,叫丹梦分给你一只大兔腿。” 姑娘坐得笔直,躬了躬身子,“谢谢公子。”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醉之有意试探,“如何流落此处?”毕竟她看起来与那贵人面容年纪竟如此相似。 她的回答简单扼要,“小女子姓王,父母双亡。” 不过当滚烫喷香的兔肉到手时,王姑娘就没这样矜持,许是太久没见过肉,差点连头发一道啃了。瞧着她嘴角油光,醉之递了她一张干净帕子,示意她擦一擦。王姑娘接了,擦拭的手法与月出宫中女眷别无二致,他与丹梦一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醉之盯得久了,看得小姑娘脸红,丹梦清咳几声,示意他收敛一些。 醉之也紧张,为自己找了个还算过得去的借口,“我看姑娘的头发披散下来,行动多有不便,不如让我为姑娘梳头……” 王姑娘红着脸答应了。醉之为她梳了个男子的头,更与那贵人像了几分,只是一个明艳一个俊朗。王姑娘起身时,醉之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她,掩住她的面容。王姑娘又道谢,醉之便道,“为这样漂亮的姑娘梳头是我的荣幸。姑娘为我们指路,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此后一路凶险,自不再提。 一轮圆月高悬雾天,露出点点皎光来。月下雾气蔓延到河面上,远远看去山河一片黯淡迷茫,朔风凛冽也莫能动其分毫。而这正是暗夜刺客与奔波逃命者的最好庇护。宁河岸边冲刷上来的沙子里,男儿血水失热而交融,一齐渗出,又被冰凉的江河浪潮释尽。顺着这侍卫与刺客的尸骸血迹,过衣服石,有一处小林,顺着幽静,能摸到一处小村落,村头有一间神殿,生起火来勉强能为吸引了追兵的一行人遮风挡雨。 神殿中有位道长持烛暂立,便道,“进来吧,外面雨大。” 这神殿里只供着一座神像,也只这一位道长,虽衣裳旧得发白,但王丹梦总觉得他这样貌这气派这衣裳似曾相识。 “多谢道长收留我们过夜”,丹梦一边烘干衣裳,一边借着木头燃烧悉悉索索的火光暗察庙祝神色,“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举手之劳罢了,王小公子不必客气。唤贫道乌岚便是。”庙祝目光顺着地上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披风休憩的小姑娘看过去,除了面前与自己相对的这两位,其他的男子个个身上多少都带着些伤,且衣着相类,“等天亮还请诸位尽早离开,想来两位是是富家公子遇了山贼劫匪,不得已来此避难。贫道倒无所牵连,但只恐连累村中乡亲。” 他这话说完,丹梦便记起了这个人。上辈子做孟无湘时,他与安清学宫宫主乌虚舟之子乌岚还是同门的师兄弟——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未想乌岚这样一个娇养的少宫主竟在这一个破旧神殿里做些营生,王丹梦一下子起了好奇心,仔细端详起殿中神像。 外头一个闷雷,炸开了一朵光,正好让王丹梦看清,随即他便呼吸一滞,眼鼻酸出泪来,——手持琵琶展双羽,龙角熠熠尾如雪,那面容激起他许多回忆,不是以身祭地的敖曦生却是谁?再看一眼侍卫处理臂上伤口的王醉之,一时间恍如隔世,说不上前世今生究竟哪个更悲苦。 “守护楚河白渊一带的南海敖泠仙君,小公子不知?” “我是知道的,只是此处并不多见。乌道长慈悲。”丹梦这样回他,如今总是不能相认。他起身,恭敬为曦生请香,恭恭敬敬插上三炷香,拜了又拜。“只是不知先生道长是否认得去楚河的路,可否为我等伤残病弱指条明路?” 乌岚没有回答。 不知为何,空气霎时安静得诡异,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处理伤口的侍卫握紧了剑柄,小姑娘梦呓着翻了个身,醉之深吸一口气,看向丹梦,话却是说给乌岚,“若只是普通富家公子,何须乌道长如此撵客?” 乌岚闻言冷笑一声,“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他拂袖昂首,“上面那位朋友怎么不下来?” 上面那位朋友,指的正是易珍袀。 安平郡主看向他嘟囔一句,“你竟能看见我?” 醉之都不曾留意她何时来此,瞧着她飞身而下,心中暗忖:她既来此,便是太子与两位那边无恙了。乌是安清学宫大姓,看来这位乌先生并非池中物,竟可见易郡主,莫非也是安清出身? 有了这样的猜测,他给丹梦一个眼色,示意他有所动作。而拥有卅喜仙君在人间三世记忆的王丹梦,并无行为。他可太清楚如今是什么状况了。昔日月出朝廷对安清学宫无所不用其极,以无辜百姓陷害,又图安清四子性命,乌岚恋人晋白芨身怀骨肉自愿血祭而护学宫,其父乌虚舟被投入牢狱至今杳无音信,而他本人,昔日少宫主沦落到敖泠殿中谋生,心中不知有多少对君王与朝廷的怨懑——比起那些精锐刺客,眼前这位乌少主才更为棘手。刚才丹梦并未自报家门,他便称之为“王小公子”,恐怕早就推演清楚在场人身份,甚至和那刺客有所互通,他不拔剑砍来已是慈悲了。 醉之见王丹梦无回应,也只能夸了一句,“乌道长真是慧眼,竟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除了茅草上熟睡的小女孩,围坐在这边火堆旁的不能说心怀鬼胎,也可称各怀心事。 丹梦虽只是凡人身,但还是决定有必要将易珍袀身份表明,以期乌岚看在昔日与其兄妹同行的情分,莫要对醉之下手—— “这位鬼君唤做易珍袀,”丹梦的话令乌岚神色一转,“是现任安国安平候之妹,帝师珍璟之姐,她离世很早,来此是受了指派,还请乌先生莫生猜忌……”真假乌岚自会起卦验证。 乌岚颔首起身,朝着鬼君木夫人行了个礼,易珍初与易珍暻与他皆有交集,对易珍袀之事也早有耳闻,他还是尊重的,也笃定面前的少年绝不敢以此事相骗。 如此,易珍袀虽还未摸清情况,也依礼而回。 见他态度松动,丹梦便进入正题,“既然乌少主愿意给王某这个面子,不如我们谈一谈合作。” 乌岚被道破身份,也并不慌张,只是窜出无名之火,指节用力而发白,“朝廷害我师门,押我父亲,致我亲离子散,爱侣同门不得相见,如何的脸面竟敢和我谈合作?你究竟是谁?” 通过这两人交谈,醉之才猜到面前乌少主的身份,他全然信任丹梦,插不进去这两人对话,就安静当个听众,与易珍袀面对面烤着火。 “在下王丹梦,国子监王祭酒之随从。”丹梦比划着,指尖金光划出乌岚熟悉的咒光,“咒术课,三年次座。我传给白芨姑娘了三年的纸条。” “这不可能!”乌岚先是一愣,随后反应激烈,“无湘的死讯一二百年前……” “乌岚,你信前世今生吗?我今年一百六十五岁。”后面这句丹梦用了安清学宫神识传达法,只有乌岚自己能听到。“你若不信,起个卦便是。” 后者开始一脸不可置信,沉默许久,竟颤抖了起来。他想来扯一扯王丹梦的袖子,却又缩了回去,只道一句,“你受苦了。” 王醉之不懂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交谈,为何竟让庙祝先生眼眶红了,还以为是自己声名在外,让人以为丹梦在此受苦,竟至同情落泪,于是默默掏出汗巾递上,“虽有人送了‘白面阎王’这样的名号给我,但乌先生也不必为丹梦如此伤心,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与别人不同,我不会苛待他。” 恍惚间,哭笑不得。但乌岚还是接了汗巾,道了一句谢。此时门外风声骤紧,吹得火苗震颤,小姑娘翻了个身,火光扭转,跳舞似的,照清了她的脸——几乎和画像上的太子生得一样的脸。 火光闪烁,再去仔细看,那出已是暗了下去。自她进门,乌岚不曾仔细看过这个被侍卫抱进来的受了伤了小姑娘。醉之挡在她身前,“既然话说开了,乌少主可愿与我们合作?” 乌岚刚想说什么,潜伏雨夜里的杀机便袭来了。领头的拔了剑,那细微的拔剑声纵有大雨庇护,也瞒不住修道之人的耳朵。他与丹梦对视一眼,各自在心中默默起了个卦,不约而同道—— “你们赌赢了。” “我们赌赢了。” 即太子已经脱险了。 赌局是从分头而行开始的,醉之丹梦为替太子吸引刺客主力仓惶奔波至今已有半月之久。为确保白晋茕安全,一路风餐露宿,少眠急行,即便如此还是偶有短兵相接。不说那些侍卫随从,就连丹梦醉之身上,也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若不是遇上地上那个熟睡的小姑娘带路,伤亡恐怕更甚。而太子那边,叶戚两位先生的自不必提,单是精简之后的人数也足以让太子隐匿于人群之中,故而早已一路顺利至楚河。 而乌岚对权臣世家与皇室的拉扯厌恶至极,之所以与外头那帮刺客的头子通气,除了一身孤本无可选,大抵也是因为他给他给晋白茕起了几卦:有人狸猫换太子来护他,距此遥且暂安,——总之事不关己——如今却知其护卫竟有旧日同门……的转世,便犹豫起来,“正主那边的追兵全部转移至此,你们可有本事逃离?” 醉之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他望了一眼屋内的“残军败将”,只觉此关难过。丹梦倒很乐观,在曦生的神殿里拍了拍醉之无伤的那侧肩膀,眼睛却望向神像,“保佑我吧。” 前话说太子一行已至楚河岸,因那条白色应龙的恩泽,此地隔个三五里地便有一座敖泠神庙,座座香极旺,各国皆有慕名而来的参拜者,其中也不乏有皇亲贵族混于此处——大隐隐于市,是最好的匿身处,也是最好休养生息。晋白茕在人潮来往白烟缭绕的神像前恭敬地请了三炷香,虔诚祈祷。 “信徒月出国晋白茕请南海应龙敖泠仙保佑我国政清道明,风调雨顺,百姓安居,宁河水患蝗灾与瘟疫早日平息,安清学宫现世而规教万民,如有应验,愿……愿以几家几姓之奢靡换万万家之康乐,求减众生之苦……” “神尊,这是我的劫。” “神尊,我有些累了。” “有些圈套,即便拙劣,一眼就能看穿,为了看重的人,也还是有人义无反顾。” 他不认得这些声音,却异常熟悉。 ——“你要与我从何处重逢?” ——“看我造化,也许天上,也许冥府。” 这对话……是自己与谁?再看那神像,音容笑貌宛如在世。“曦生……”可是,曦生是谁?这疑问并非首次,叶先生猛然转身,正撞上戚先生的一脸欣慰。 “想起来了?那我们几时去救醉之丹梦,刺客全部涌向那边,他们恐怕要撑不住了。”七空守在他身旁的叶泫芝自然是不将此处放在眼里的,可是,一踏入楚河白渊的地界,他便觉异常熟悉,甚至一路轻松的心情变得憋闷。他不知缘何一片地一潭水就能动其心绪,烦躁间抬头见白雾中神像,更如心上被人重掴一般。他脑海里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乎能瞧见听见敖泠在笑,他的琵琶能奏出天乐来,可一眨眼被濯苏重创掉落江河中。江河中白龙托着孩童,转瞬又伤痕斑斑地从高空砸向土地。 七空子压低声音,十分热切,却见他毫无反应,传音问,“神尊?” 叶泫芝一脸茫然,只觉头痛欲裂,整颗心似被冷手攥住,竟渗出细汗来。暗道,“本座究竟忘记了什么?” “受任而来的,是王寂酒。”太子缓缓站起,他面色苍白,身子骨似乎连轻柔绫罗也撑不起,袖口上的刺绣针脚的梅花落瓣瞧着也比他结实点,“两位先生来月出之前,一直在他身边,叶先生似乎突发脑疾,将过去都忘了。”瞧着七空子扶着的叶泫芝,他叹了口气,“其余人不说是因为不敢,而孤是贪生怕死。安清学宫的虚舟先生曾断言孤活不过一百二十岁,而自有两位先生庇佑,孤已活到二百岁,未曾有鬼差锁魂,已知足了。” 此刻叶泫芝一片混乱,他本能地想要奔赴王寂酒,却也担心晋白茕,于是只道,“殿下安心,有戚先生在此护驾,我去去便回。” 晋白茕松了口气。七空子与叶泫芝交换了个眼神,便见着他一身暮山紫大氅瞬成了一道残影,不过眨眼之间便不见踪影。 怀中的锁灵塔早已摸清他的脾性,也因几次装过濯惹的魂魄,素采柔和,直拽着叶泫芝往宁河岸边唯一一座敖泠殿去。 一落地,便闻见弥散的血腥味,凝在雨后的空气里,风一吹,满腔的潮湿。向仍有烛火余光的神殿中摆了摆身子,锁灵塔匿进叶泫芝袖中。抬眼匾上“敖泠殿”三个篆书大字,已被熏上了死亡的枯败颜色。眼前的画面开始闪动,穿插起应龙坠落的大地震动与顾九坠入洪水的窒息,最后停留在一句“叶先生,从前你对我那么好,都是为什么呢?”。冷风又来,相同的嗅觉唤起他零星记忆,叶泫芝难以呼吸,只看一眼匾额便觉有一种从未感受到的凡人情绪,他不知凡人称此为心碎——记忆会被封印遗忘,可是他这一身躯壳,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切的。他只觉步伐沉重,,一步比一步艰难,此刻他像个倾家荡产的赌徒,拼上性命去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台阶上的血迹断断续续,神殿的门已经碎裂,只剩孤零零的一扇站着。叶先生一碰,便倒了。“醉之,你在不在这里?”这样的动静惊动了神殿内堂的刺客,也给了醉之丹梦等得救的信号。一时群心振奋。 “叶先生,我在这里。”因叶先生鲜少唤他,醉之愣了下,不防备被刺客头子钻了空子,一刀向他背后劈来。但听叮当玉碎声,小姑娘挡在他身前,颈上的玉佩挨了刀子,鹿韭的花与枝一刀两断,躺在地上。暮山紫的风吹来,制住刺客头子,但听玉碎与骨碎同时,刺客倒在地上,小姑娘倒在醉之怀中。 “我速战速决,”叶泫芝瞧着醉之喂了她一颗太子平时吊命的丸药,“她不会有事的。” “劳烦叶先生。”醉之低眉,半面与双眼都沉在阴影中,唯一的色彩在伤处。叶泫芝护在他身前,他捡起那玉佩,模样与尾生太子所赠别无二致。霎时搏杀的声响如耳边风,他为她处理伤口,恐从今永别而不知姓名,急切道,“在下王寂寂,字醉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王……桦竹。小字……鹿韭……”她伤得重,声音断断续续,“谢谢你……夸我漂亮。” 第十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昔年苍国瀚宁宫里的密事薄奚尾生做得很干净,哪怕夺位失败的叔父家的那位郡王堂弟缓了一口气想来揭他的短,也因此事无十足的证据而作罢。只是风言风语,多少入了府中人的耳。如今醉之虽不知其姓名,但这玉佩加上这容貌,也多少猜得出这姑娘身份。 清理尸体,安置伤员后,驿站中余下的完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抽去协助医馆大夫照顾伤员的,再抽去三五个人审讯刺客唯一的活口,只剩两个侍卫个歇息在驿站中,预备换班。木夫人坐在横梁上看下面丹梦包扎好醉之,与之背对的榻上隔了十步处,乌岚眼睛蒙着一块黑布帮着女先生为昏睡的王桦竹上药包扎,叶先生处在这两行人中间,左不是右不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最令丹梦难为情的是,叶泫芝这个老东西将醉之忘个一干二净,却将旁人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一听这名字,他便晓得,甚至只是顺带将醉之的事短暂地记起。只不过他在人间这么久,还是没有浸润出多少人情味,比起百八十年前还要退步一些。 “太子平安,你们不用挂念。”叶先生本想宽诸位的心,可还是跑题,“躺着的这姑娘是王桦竹?我知道她,你们差不多大,还是远房的表亲,她父亲与你父亲母亲同出临山王氏。晋白茶和王凤起是死了吗,怎么把女儿弄成这个鬼样子……”叶泫芝起卦一算,“哦。那两个人确实是没了。” 说话间两处伤情场面冷了下来。飘在上头的易珍袀与王丹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可谁也不敢动。木夫人直接遁走,穿墙出去,“我去瞧瞧外面。” 余下丹梦整理好醉之衣袖,“这批刺客也算解决了。我与乌道长去看看他们审出什么了,你在此处好好休息。”说着便与乌岚退了出去。 醉之应下,整理好衣带,听着女先生交代王桦竹的伤情与养伤注意,给了她丰厚酬金再三谢过,亲自送了她出门。回来又用没伤的那侧帮王桦竹掖了被角,打起精神与叶先生道:“多谢叶先生仗义相救。” 后者似乎在此时短暂地恢复了记忆与该有的神智,迷茫地看着他,那模样是往年从苍国到月出路上的呵护友善,“醉之为何跟我道谢?” 看着他这个样子,醉之觉得不光肩上身上疼,心上更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他这些年惯会摆脸,醉之不过学个几成,便得了个“白面阎王”的名号,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知做给谁看。 “醉之先前只知道人间老人常健忘不知事,竟不知神仙也是如此吗?不如下次看诊时叫先生也给您看一看,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叶泫芝哑然,只并排坐在醉之身边,眸子里微微泛出赤色,再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阵,醉之困极,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卧,在榻边昏睡过去。他额上的荷花印记闪现出来,随着呼吸明明暗暗。被王团圆蹭醒睁眼,王桦竹睡得沉,叶先生不在,一碰桌上的茶盏,已经凉透了。醉之只当他是动了气,并未在意。 此一别后一百二十五年,醉之再未见过他。已是后话,在此不表。 平旦时丹梦掀开珠帘进门,见他醒了,轻声道,“公子,叶先生已经辞别,再不回宫中。”他伸手向怀中,“留了封信给您。” 信展开,借着刚起的晨光与微弱昏黄的烛苗—— “醉之,人生之聚少离多,苦多甜少,能得数百年相处,已无憾。望能再见。” 这封信出乎意料的有人情味,却也没头没尾,短短两句,再无其他。醉之将信件拢入袖中,“随他去吧。”虽然有些失落,但眼前人更重要。他小心去触碰王桦竹的额,依旧滚烫。心中那一点关于时间的疑惑也就这么被遗忘了。“她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丹梦搭脉来看,面色有些凝重,“若今日再不醒,恐要借些外力。我先为公子换药。” 所谓外力,是指与乌岚同出一门的医术,王丹梦从来不敢轻易示人,即便是在醉之面前。怕的就是无法解释。他收好药盒,正犹豫着,易珍袀从外头飘进来,手里拉着一个小姑娘的魂魄,“这姑娘放归魂魄还有救。” 在场的两人都放下心来。丹梦瞧着王桦竹魂魄归位,醉之一边与他交代刺客的事,一边用巾布浸了水为桦竹消热。 “这次的骨头硬得很,半夜里不剩一点好皮也不张嘴。想来宁太尉手下没有这样的好汉。他虽然是京畿口音,但是我们的人去审却什么都审不出来。等我到时,他却要我支开下面的人——” 醉之一口气喝了两碗参鸡汤,就着脆萝卜和酱腌木瓜丝,红豆沙和白面的小馒头也下了三五个。馋得易珍袀也进了些人间烟火。正当他勺子舀起一口羊肉羹,还没尝到味道,便听身后丹梦道:“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太子的人,唤我近其身侧耳道出几件只有我们和太子知道的事。甚至有胆量要和太子当面对质。” “太子志向不止于革新旧制。若此番自导自演能扳倒世家势力,他未必不会一试。”羹勺落回碗中,醉之看向榻上,“不止我们,连上天也在帮他。只是不知太子殿下的命和当今朝廷的气数,哪一个终结得更快些。” 丹梦点了点头,“那刺客……” “暂且留着,回京再做打算。” 王桦竹姑娘数日反复高热,最后一次是在下午转醒的。她饿得急,红糖小米粥喝了两碗,还能再食四软羹。只不过她容易扯动伤口,王团圆滴溜圆的的大眼睛看着她半倚榻上,一口一口地让“人”喂。丹梦与乌岚忙着照料伤员,醉之身上有伤还要处理公事,屋子里只有易珍袀一个女子,向来不理人间事的鬼君木夫人也别无可选,在人前现了身,伺候起这位流落在外的月出国郡主。王桦竹填饱肚子,连连对易珍袀道谢,却有许多问题,诸如“之前怎么不见这位姐姐”“那日那位大杀四方的叶先生是什么人”“姐姐貌美怎么手却这样凉”,这让木夫人难以回答,找了个由头匆匆逃离。留下王团圆与王桦竹四目相对。 与此同时,与王丹梦一道医治伤员的乌岚从其表面略有好转实则内里腐烂至骨的伤口中看出了什么,他与换药的王丹梦不约而同,“匪人道。” 他二人也是听说。这是一种被安清学宫严令禁止修行的剑法,起源昔日在秋馆任教的一位姓沈的修者,他修为近仙,可却被学宫宫主多次劝之,大多是因其受世恩泽却无悲悯草木之心一类。他平日里修炼也算刻苦,可却爱研究一些酷刑与恶毒功法。终于有一日沈修者门下一位弟子用其功法伤了凡人,乌宫主在责其弟子登门致歉与闭门思过之前,在安清学宫中心正殿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其无善心行恶事误人子弟,致凡人重伤难愈,其中一句“此乃匪人行径,匪人道,非人哉!”原本沈修者所行并无所称,自此便称“匪人道”。 “那个被散了修为逐出宫门的沈修者,是叫什么名字?” “听父亲说,是叫作沈芳染,可惜了一个好名字。” 王丹梦灵光乍现,那不正是安国那个谋害曦生的弃臣?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抓到。关于沈芳染的事,他前世从未与乌岚提过,如今他试探地告之:“这名字耳熟得很,听闻曦生大殿在安国隐姓埋名做乐师时,受了他的阴谋毒害,几乎去了一条命。” 很显然,乌岚受了震动,“竟有此事?父亲果然没冤枉他。却不知他与月出太子……”他蹙眉,不知用什么办法来医治,只能尽力为其止痛续命。虽然这些硬汉子们虚弱至此,却从未因伤处呻吟,他却愈发心烦意乱,“我本不擅长医术,若是学宫未封,哪怕父亲不在,尚可求助其他老师,如今……” 丹梦能看出他的矛盾煎熬,乌岚与朝廷本就是仇敌,可是他又无法坐视一个个眼前活生生的人受此磨难。可煎熬的又何止他一人?丹梦拍了拍他的肩,“全力以赴求个问心无愧便好。我去回公子。”临走时他问,“若是与朝廷联手能救安清学宫,同门可愿一试?” 乌岚并不能立即回复,丹梦也不急,“你想好了告诉我便是。” 他们所居是一处不起眼的民居,为求隐蔽没有动用任何关系,院子不大,有些常见花草。从东厢房到书房不过几十步的路,丹梦却因徘徊小径嗅了足近一刻钟的棣棠花香。心猿意马注意到那一片缃色花里有一朵已经不知缘由地枯了,旁边正有个开了一半的花骨朵。他起了个卦,太子殿下与沈芳染的确有些交易。他也心中有愧,并没有将以术法医治的法子告知乌岚,顾及的是若将太子所行之事尽然交代,醉之会在忠心侍之的太子都名誉与忠心护卫的性命中作何选择——如若醉之选了瞒下太子通敌,那么不要几日,醉之便无后顾之忧全力辅佐。 待他终于敲开书房的门,看着斜倚贵妃椅上批公文的醉之脸色由一惊慢慢转为沉静,最后撂下笔,叹了口气,“太子是过于心急。他的身子……确实也是撑不了多久了。”醉之深吸一口气,“外面的人为我们出生入死,若能救下来,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的活下去。我和太子有同样的理想,不能看他急于求成犯下更多的错。我们还没有到非要人命来填的地步。”说话间从王桦竹屋里溜回来的王团圆正在趴阳光底下的案上睡得香,动也不动一下。 “是,公子。我叫乌道长想想办法。” “若是不成,便留下银两叫他们在此处养伤,我们轻装与太子汇合。不能再耽搁了。” “那……那位王姑娘呢?” “她?她必须要跟太子见一面。”醉之想到什么,“我今日还没见她,不知她恢复得如何。” 易珍袀闻言从门外飘来,“她刚起时吃了两碗粥一碗羹汤,午膳一大盆羊肉碎羹都下了肚,除此之外瓜果点心无一不用。若不是实在吃不下,你们给我的供果她都要啃两口。恢复得面色红润,可比你快多了。”王团圆打了个激灵,四处探头,却见不到什么,接着埋头大睡。醉之笑着抚了抚它的毛,“别怕。”转头对易珍袀,“多谢木夫人,过段日子安全些便能同往常一样。您可知道她最爱吃什么?” 暮春的风微凉,顺着各色芬芳和食物的香气,在晨间初放亮的小径流进门缝,唤醒了桦竹的噩梦。她猛地一惊,平和的敲门声消散了她梦中不少惊惧。随之帷帘微微摆动,拂去了梦中高台木架上熊熊烈火的刺鼻呛人的浓烟,在新阳的暖意中,柔软的蚕被里,再无束手束脚的麻绳勒痕……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还在家里的时候——空气中除了饭食似乎还带着一丝熟悉的丹书州杏仁椰糕片特有的香甜。恐是梦中,又恐错过,趿拉着鞋子,不顾伤口,满心期待地去开门。 “阿娘?”风一吹,桦竹的冷汗全消了,只觉得有些冷。 “桦……桦……”帘外门前端着食盘的不是易珍袀,是一位少年,“是我,王寂酒。姑娘的伤可好些了?”他单手托盘,另一只手扶住王桦竹,“我带了些吃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他的磕巴逗笑了桦竹,“你叫我桦桦,那我可以叫你酒酒吗?” “当然可以。”酒酒笑起来,“辰时了,桦桦该用早饭了。” “好。”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桦桦恢复得很好,她隔着珠帘纱帐自己洗漱干净,才坐在酒酒对面,慎重地,最先夹起一片杏仁椰糕片。甜度适中,杏仁清香,白米椰糕松软,忽地眼鼻酸软,桦桦只觉面上一热又一冷,伸手一碰,才知是泪。 酒酒有些手足无措,赶忙掏出帕子,“是我做的东西太难吃了吗?这里没有厨子,我只是照着菜谱做的,是不是不和你的胃口?” “很好吃,”桦桦吸了吸鼻子,“我很久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糕了。” 王寂酒的眼色先是一亮,“那便好。”随后晦暗闪烁,“这是丹书州的特产,你若喜欢,我以后常常做给你吃。” 在王桦竹模糊的视线里虽然并不能全然捕捉到对面的神态,但她也知王寂酒此行绝不是平白来想她示好。诚然她是怀着一些少女情思,但如此乱世流落在外若真若此单纯,早也就化作一堆枯骨了。所以没有忙着感动,而是擦了泪,视一桌佳肴如无物,端端正正地坐直,“月出人都知道,王祭酒是太子的人。” 这个“祭酒”,指的是官职。虽官位不如三公九卿,但这些年暗中培植起来的势力绝不容小觑,国子监出身的官吏,莫不与其有牵连。加之王家位列世家前三,也给了“白面阎王”王祭酒不少助力,再有苍国为后盾,便是三公要在他头上动土,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外人里除了宁太尉那个久居高位自视甚高的,再无谁敢。 王祭酒垂眸。又听王桦竹道,“您的事我自来了月出——也可说是回来——听说了不少。传言繁多,哪怕只有十之二三为真,王祭酒也绝不会是为了一个相识没多久的小女子亲自下厨家乡菜的温良人。鹿韭大胆揣测,您不但清楚我的身世,还有求于我。” 两人间有片刻的沉默。王寂酒展开了一个释然的笑,“你这样聪慧,想必是随了父亲。” 这话令鹿韭不忿,但想起母亲,只是悲哀大过愤怒,“她的选择,只是遵循了本心。我与您相交尚浅,即便出于礼貌,您也不该如此置评先慈。” 王寂酒心中一紧。暗道,“是了。若非与我一般双亲尽失,又岂会沦落至此。我竟还对她伤口撒盐。”于是便面有愧色,耳面略红,“是我错了,请桦桦原谅我。” “我考虑一下。”王桦竹拿起碗筷,“我饿了,伤口也还在痛,也许吃饱了心情会好一些。” 几日后午间的棣棠花,负日之暄。丹梦提了壶来浇水,面对深深浅浅的缃色出神,莫名想到他上辈子吃过的笑笑橘和仙姑给的橘子。他收神回来,才发现紧挨着原本枯萎的那朵棣棠花和旁边的花骨朵的地方,又打了新的骨朵。三朵棣棠,一枯萎一半开一尚青。 “这人也和花差不多。”他念叨着,“也不知最后会怎样。” 书房内,王团圆已经与王桦竹混熟了,伸着懒腰待在日光下半眯眼睛看着书案两侧面对面的两人。在它看不见的房梁上,易珍袀斜倚,似是小憩,也似静听。光打在下面两个人身上,随着日头偏移,王桦竹那边彻底地暗了下去。 “王鹿韭与王醉之除了一些稀薄的血缘关系,已是两清了——你的饭食救了我的命,我也为你挡了一劫。若论身份,我们是远房族亲,并无高下。除非我自愿,否则你不能逼迫我做任何事。” “桦桦说得是。” “我见过太子的画像。我们长得很像。无论王祭酒想要扶持一个傀儡还是要找太子替身,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身为女子,过慧易折。” “我的心思在王祭酒眼前,是不足看的。可是,你如今有求于我,又觉得杀了我可惜,所以我有和你谈判交易的资格——不是吗?” “你想要什么?”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难不成只有你们男儿才能有什么抱负?月出是我双亲故国,看她几近腐烂,我也想救她,让她好起来。” “……谢谢你,桦桦。” “王祭酒,这只是一笔交易。” 这一场“交易”让王寂酒夜半难眠,眼前总是晃出王桦竹温柔坚定的神情,他问易珍袀,“木夫人,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一直在涌动,却不知是什么。” “若你总觉如此,倒也不必我来告诉你是什么了。” 窗外一轮残月,被南风遮掩在云后,只露出一个小钩子,短暂的皎亮后尽是辽阔孤寂。 第十一章 破梦一瞬 似乎总有些事,是为日后懊悔而生的。无谓仙魔,也无谓鬼神。 偏偏里头有些事,避无可避。 紫微星君司人间帝王,如今其神魂更与阿惹残魂同铸醉之——命运注定随人间起伏,又或者说互相影响。此行注定要换个人间。 地上的事,向来不归冥府管。哪怕地上洪水滔天饿殍遍地,地下对着游荡徘徊的鬼魂也是秉公行事。虽说如此,但瞧着倍于往日的鬼魂,一个个饥肠辘辘,瘦骨凹面的,再一翻生死簿,大多死于天灾及人祸引发的天灾。年轻些的鬼君们未曾见过这些,私下难免窃窃私语。而略有年长的,便会摇摇头,“其实这也不算什么。” 在这样的境况下,玄渊暗流涌动,一片乌云压水,阴沉沉的微澜让路过的薛道微不敢多看,虽没了凡人肉体,但这几日总觉不安。自他与鬼属助木夫人收了魂魄归冥府,按冥府的纪年,已许久不曾去人间,才想着案卷整理好便去看一眼,正埋首案卷里,闻得小鬼君们在一处,交流着近几日的新来的魂魄—— “……我接手的多是孩童,也不乏未断奶的,要不了多久,也都是母子重逢,乱世里,最先遭殃的便是平民,里头最先被牺牲的是孩子,其次便是女子……和我来此处时大差不差,这世道就没变过。” “前线的那些男子啊,也都和女人孩子一样,手足不全,尸首分离的多得是,因为军饷不足冻死的都算是善终了。除了他们,最完整的当属殉城的了。听最新来的魂魄说,就连月出国那样不把平民当人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将领。” “我知道,是个姓王的,还会使安清学宫的术法。他等不到援军,为了平城百姓不至于人相食,开城放百姓,为了拖延时间与敌军战至最后一人,他叫什么来着,怎么不见他来咱们这儿?” “不清楚,听新来的鬼魂说,他是月出太子那边的人。” “太子?月出国的太子晋白茕早就来了呀,还是沈君薛君亲自接手的,难道有人冒名顶替?” “此时人间的月出国换了新年号,已是平和三十五年。晋白茕薨于平和元年,王丹梦卒于平和三十五年。”薛道微心中盘算,撂下卷轴,提笔给沈莫染写了封拜帖,“是时候去一趟人间了,但事关醉之,还要和沈君打声招呼。” 但他的拜帖如滴水入海,悄无声息,连回音都没有。回来的鬼属说,沈君在大帝处,已三四日不曾归府了。托其他鬼君带来的人间书籍也不曾提过月出太子薨,竟还有其在王丹梦殉城之后亲征的记录。 “不能再等了。” 他出门没多远,便遇上了稀客——大司命仙长元度卿。薛道微躬身,急着去月出,“问仙长安。” 元度卿叫住他,“霍芜,上面不过是历史重演罢了。” “陛下,”霍芜转身,“陛下,您是可以不在乎的。小仙一直不明白,您这样不爱惜苍生的人,究竟是如何成仙的。” 元度卿滞住呼吸,“何必再提。要去便去吧。铉熠已经回了虚空,不在王醉之身边了。” 擦身而过时,霍芜轻声,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恶毒,“也许又要有个姑娘像丹书公主一样,在另一个人面前陨落了。” 先于霍芜,乌家主已经知道这姑娘的结局了。月出起兵前,都要请钦天监来起一卦。但钦天监掌握在世家手中,醉之信不过。太子之薨与丹梦之卒对他冲击极大,他盯着那封喷溅了血的书信,恍若回到了二百年前的西华城里跪在苍皇面前的时候,那国书,这书信,别无二致。 “这个国家,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他笑起来,“从来都没有……”他埋在王团圆的毛里,拳头握得死紧,肩膀一抽一抽。醉之落泪忍得无声,王团圆转过来,爪子搁在他头上,似在安慰。乌岚的卦里,王丹梦已经是个死局。而月出这块土地,却能苟延残喘,绝处逢生。 “乌家主,这是为什么?” “丹梦已逝,但月出有你,和其他有志之人。即便是贫道,也不愿做亡国奴。” “即便是拿人命去填?” “即便是拿人命去填。”乌岚顿了顿,“太子殿下遗志未竟,也有郡主毅然相助。丹梦的求援信,送了二十次,都被截获不曾送达,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放弃,难道公子要放弃他与那些将士用命换来的机会吗?” 王醉之瘫在案上,冠是散的,发是落的,手是抖的。“我不能。”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可我要坐镇京畿,又有谁肯去接替丹梦未成之事……我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前尘露歪歪斜斜洒进杯里,点点滴滴洒在公文上的朱批上,王寂酒迷迷糊糊地,“敬白茕,敬……丹梦。” “看来还是要殿下和先生来劝一劝。”大抵这是王寂酒醉过去前听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殿下,不是晋白茕,这个先生,也不是叶泫芝。 若要整叙,还得各位看客耐心。认真论起,此事还要从旧年号未尽,在那所开满棣棠花的民居里叶泫芝叶先生为醉之披盖时被自己印在濯惹元神碎片中的荷花印记刺伤开始—— 叶泫芝瞧着,眼眸赤色更浓,伸手触摸,几乎是被电了的感觉,再看指头已经被烫出了同样的印记,一朵烧焦的枯莲正印在他的指尖——可笑他自己下的禁制符咒,伤了他自己。 但也正因如此,他被封印的往事渗出了一些,一番烈炽烤心几近令人求死的极限疼痛后,他额间渗出的汗滚落下来,做出了决断。 “好一个天界正法,终究容不下我这个五行规则之外的邪魔外道。”祖神与其后裔坑害他的手段他早摸透,本觉得没什么,可瞧着醉之睡颜,再想到是阿惹元神撕裂出的魂魄与转世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了献祭工具,承受了这业力,他便有一股怒火直冲,“这世间,凭什么只能有你栩容一种正道?” 尽管怒发冲冠,这位神尊也做不出将苍生为筹码的事——他此刻虽混乱,往昔画面打乱了在脑里翻转,也能依稀记得这虚空之外的世间的花石人兽,都是他在祖神来之前就已铸成,也都曾在他的庇佑下同享太平——他哪里是什么掌控时空的虚空之主,明明是一个外来者被夺了权能又被降了神格剥夺记忆流放到虚空的万物始神。 “难怪濯苏要造个傀儡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是最知道自己的父神什么面目了。” 在这清醒的片刻,他大抵知晓栩容这次用的是什么招数——恰如他们的祖神所用招数,只不过比起祖神,这一任的天神帝王更为狠戾,他的圈套自帝姬落尘而始,不,也许更早。他似得了契机,以亲女元神与苍生万物为砝码,赌铉熠爱这世间,也不忍伤阿惹——这才是铉熠的本性——宇宙始神天然地爱这世间,哪怕蝼蚁、哪怕草泥。 他并非睥睨天下,其本身即是慈爱。父母之爱则为之计深远,世间与阿惹,同为所爱,他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更重要,但若守在醉之身边,恐与故人相见无期。 所以匆匆提笔留下书信,“醉之,人生之聚少离多,苦多甜少,能得数百年相处,已无憾。望能再见。”尽管不情愿,但再不回虚空,恐这点神智都难留存。他与所谓祖神的拉扯,共同组成这星辰规则的平衡,若纵栩容一家独大,任其妄为,则人志难申,鬼魄难活。叶泫芝如今短暂恢复的几分神智,足以令其看清世间真相——若纵容天宫以安清学宫之流在世间蔓延扩张,那月出国的惨象将遍布整个星辰宇宙。 叶泫芝下了决心,只简单传信给七空子,将陪伴醉之的重任交付了,便辟开一道门,回虚空之门以休养生息。 而当时,七空子忙得焦头烂额。太子气运太薄底子太差,自叶泫芝走后,七空子区区一介谪仙,不能在世间施展仙力,难以压制与前来勾魂的鬼差。在等待醉之前来的一个月内,他打走三波不同的鬼差。七空子是担心冥府上告天宫的,可是看着晋白茕的帕子总是染着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却还是喝着一碗又一碗用处不大的汤药吊着命,在烈日当空的夏天披着几层蚕被一笔又一笔地交代身后事,每日还早起去神殿虔诚地求曦生大殿保佑月出国泰民安,又不忍心懈怠。 “戚先生,可是醉之那边有了消息?”晋白茕哑着,每说一句话都觉得疼痛。 七空子不敢回实情,只是道,“醉之那边损失惨重,恐怕要休整一段时间。” “嗯。是我拖累了他们。”太子半掩眸,“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们。醉之是最知我的。” 七空子说不出千秋万代这样的鬼话,只暗暗为他输了一些仙力续命。他也不得不感叹,晋白茕这命数,神仙也救不回来。 没过几日,便听说月出国君力排众议,为了祈福苍生要在年中改年号为平和。也许是父子连心,太子彼时正在给父亲写绝笔信的手停了,滞出一滩的墨。“父亲为我费心了。”灾情旷日持久,已有三五年,太子不过出门两月余,陛下便改了年号——其心究竟是为苍生还是为爱子,一目了然。 待到平和元年六月初一,最温暖处的最后一朵棣棠花的花期也尽了,王醉之与太子殿下终于在楚江旁的白渊汇合了。晋白茕已是形销骨立,多一刻都是与老天争来的。他与王醉之不谋而合,王桦竹的确是他们极大的惊喜。当然,乌岚也是。 榻上的人与案上的灯一样,都受不得风吹。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要从榻上坐起来,“照理说,你该叫我声舅舅。”晋白茕的手毫无血色,与扶他的醉之的手一起搁在王桦竹的手上,“我与你母亲……是同脉的姐弟,”他咳嗽起来,手帕上的新莲硬生生染成毒血的朱草色,“小鹿韭,如今的光景……你……愿不愿意……代替我,和醉之一起……守住月出山河?” “舅舅,我愿意。”醉之身后的丹梦分明瞧见王桦竹接住他微凉的手,“鹿韭愿起誓,此生隐姓埋名,不惜身陨,也必与王寂酒竭尽所能守住月出国土。若违此誓,便如……便如繁花,一季尽散。” 话落,平旦后的第一束光照射进来,沾了光的血凉腕子从锦被软榻上滑下去。 太子,薨了。 烛蜡流尽,日光充盈。醉之攥了攥鹿韭,又松开她,抱紧晋白茕的还未凉透的身子抖了起来,憋闷在心中几十年的话,才有机会宣之于口,“白茕,你来人世这一趟,受了太多苦。” 丹梦拉住鹿韭,示意她不要动作。 不似往日,门外的易珍袀也知他二人关系匪浅,没有立即将晋白茕的魂魄领走,而是任由其在此,等待鬼差来此。她从房檐上飘落下来,问望天的七空子,“若是他们再来,仙君还拦不拦?”乌岚也看去,摇了摇头。 “拦?拦得住吗?”七空子叹了口气,“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易珍袀瞧见了老熟人——看来东岳大帝对此事很是重视,又或是沈君思念儿子,竟是他来。三位寒暄,乌岚向沈君道安后,按规矩便要将人带走,可沈君未动,其后六个鬼属也不敢先行,有个胆子大的,也扒着门缝不敢进。七空子与易珍袀不知其打算,眼见着日头出了又烈了。其间沈君时不时地与几位闲谈,甚至是乌岚—— “你与你父亲不太一样,虚舟是有一股子愚忠在身上的,可他良心却过不去,弄得自己左右为难。” “您知道我父亲的消息?” “至少,他是不在冥府的。” 眼见隅中将过,沈君扬袖示下,随便指了个鬼属,“霍茂,他们此刻告别话应也道尽了,醉之如今还是能见阴物,你不要惊扰,悄悄将晋白茕带来。” 霍茂潜入门,循着死亡的气息穿过两道窗,在神殿后的东厢房里,只见晋白茕的尸身已清理干净,王鹿韭身旁摆着一堆丹梦凭着记忆做出的瓶瓶罐罐,丹梦为助,她为晋白茕整理仪容,描眉点唇,一气呵成,太子殿下在世时气色也未曾这样好过。 其相隔一房一门后的书房案上,晋白茕的魂魄发现挚友能看见自己后,在与哭得泪眼模糊直哽咽的王醉之交代后事—— “这封是给父皇的,这封信是给你的,这封给东宫门客。”太子殿下魂魄指着一摞信件公文,“这些东西与那个刺客,你看着处理便是,不必顾及我的声名。” 前面他交代的,醉之都一一答应下来,谈及刺客,他却忍不住,“你这样自毁,难道就不怕那些人抓住了把柄,污你后世清名?” “醉之,这场戏的确是我自演,但也只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你以为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你看我那一身病体,”晋白茕的躯壳渐硬,哪怕是如此遮掩,也能从被王鹿韭扫了粉的指节上瞧出枯瘦。“一国太子尚且如此,他们对无辜平民又当如何?” 空气有片刻的静默。 “什么安清学宫什么世家,我真的希望,他们没有后世。醉之,你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吗?”晋白茕的魂魄转身略顿,瞧见了进来的霍茂,“醉之,有人来接我了。” “臣愿以此身献大业。”他深深地叩首,身子埋下去,“醉之恭送太子殿下。” 王寂酒没有抬头,晋白茕也没有回首。新生的日光透过纸窗,将他们隔开,一明一暗。分别本是,人间平常事。 不知多久之后,王寂酒从烫人的光里起身,身心疲累。他有些踉跄,一步一步向前走,绕过一扇屏风,穿过一道珠帘纱圆门,紧上前几步,榻上的晋白茕宛若犹生。也更像桦竹。 “公子,节哀。”丹梦手捧太子随身的月纹玉饰,“月死光来,后福将至。” “对,月出会换一番天地。”醉之接过玉饰,亲自系在桦竹腰间,“桦桦,从今而后,你便是他。” 据月出国后来火灾后整理的出内庭起居注记载,孝愍太子回宫是平和二年末,五月初五。“出时随百人,归不足三十。在外三载,有王祭酒助,平宁水灾,赈济百姓,换乌氏家主,并携回京……太子身康愈,不复弱骨。上甚喜,门外亲迎,当夜宴上啖食多一盏。” 当日盛况,乃月出灭国前最后一次喧哗。京中自城门始,张灯挂彩,起乐庆贺,飘红绸缎四处可见。除官吏及其下属外,各行各业得假半日,同贺太子之归。 城门前打头的华轿中出来个着麻衣素衫的清瘦少年,少年腰系月纹玉,食指也戴一枚玉戒,上头还嵌了枚闪亮的宝钻,搭手迈步下轿都透着矜贵。他这一身与这四处红红绿绿的欢快氛围不成一体,王寂酒紧在其后,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能听到,“桦桦,你做得很好,可面圣入了宫陛下身边豺狼虎视,更要小心谨慎。” 不久便见皇撵停驻,少年步子快了些,直扑在月出国君怀里,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 国君当时也不疑有他,以为爱子回归,便如起居注所载欢喜。而在起居注之外,是历史里不会被记载的真相。 宴后国君的凉室外,七空子望向盘桓上空的易珍袀,有些焦躁,侧身向乌岚叹了口气,“也不知里面如何。”他在此擅用了法术,隔绝四处耳目,以期佳音。 乌家主掐算了一番,“应是无碍。” 一门之隔的室内,过五十步之后的屏风,灯火与之前的一样摇曳。 王寂酒跪在王桦竹之前一步位置,他已如实交代这二三年间的事,眼见着国君瞬间苍老了百十岁,沉默许久不见动静,眯缝着眼睛,原本微弯的背佝偻下去,托茶盏的手也不稳。 “这枚玉戒上的宝钻,便是白茕舅舅尸骨所炼,”王桦竹垂眸跪行三五步,双手奉上玉戒,“舅爷爷,舅舅会一直陪着您。” 国君一口气叹到底,接过玉戒,浑身抖得厉害,哭腔已经压抑到极致,“我儿啊。” 跪地的王寂酒在忧虑重重中抽空惊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王桦竹胆大包天地拍着陛下的背,凉室里只余呼吸与压抑的哭声。他一颗心才放下来。 三日后,不但没有责罚,连赏赐有功的圣旨与王寂酒右迁的任命书都一齐下了。 “陛下这是认下了。” 第十二章 玉碎瓦全 湖面起了一处不为人注意的涟漪。归云与朱柰两位仙子像摊在大厅地上的两朵花,一朵海天霞中夹着蜜褐瞧着湖面,一朵红的盯着地上花盆里舒展的叶片,一个赛一个的放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经过方才天宫朝会的极度肃穆,在此处才能放松下来。 “归云你说,为什么天后今日也不曾来朝会?太子的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嗯……我也觉得有些蹊跷。即便是去昆仑仙山,这些时日天后天后也该回了,怎会一直不理朝政?至于濯苏太子,他平日里向来是挂着笑的,会不会是……” “天后,步帝姬后尘?” 归云仙子现出司罚的威仪,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提起衣裙倾过身,“这话你可不能与旁人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吗?” “我……大抵是知道的。兰殿如今也鲜少出虚空,听说是君尊回来闭关,需要护法。这可是千年万年都未有一次的。”朱柰托腮,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是他明明是去搜集小濯惹的魂魄了呀,勤勤恳恳千万年,怎么就突然撒手不管了? “千万年?自帝姬元神破碎,也不到万年……” 她们没瞧见的是,归云花栈的匾上有花草正抽芽,以远超凡物的生长速度藤蔓伸入湖中,沉沉地,捞起一个被先砍后烧从大河漂流,躯体破碎且面目全非的尸骨来。这尸骨唯一完整的,是他怀里一直珍藏的一根兰凰羽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流光溢彩。 他的伤口一直在羽毛与归云花栈的灵力加持下缓慢地愈合,最先恢复的是内脏,然后是面容,四肢,头发。草木精灵们在他身边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不是上次被砍了头的那个人吗?仙子昨日还道不见他尸骨,今日便遇见了。” “是呀是呀,他模样长开了,可是怎么还是这样倒霉?” “我们要不要去告诉仙子,这人又死里逃生了?” “还是不要吧,作册左尹还在里面,我可不敢打扰仙长。” …… 此人醒来只闻周围草木摇摆私语,记忆在脑子里澄了好几道,才知如何处境。衣不蔽体羞于启齿,在外吹了一刻钟的冷风,左右彳亍不敢贸然打扰,等里头两位仙子推窗赏景,便见一个浑身湿淋淋赤着胳膊大腿的男子呆立,手脚都不知搁在何处,在落霞湖光里分外显眼。朱柰惊叫一声转过身去,窗外人闻声转身,窘迫遮挡。而归云则先是一惊,随后目不斜视,将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轻笑声,“卅喜仙君真是愈发狼狈了。”她隔窗拂袖,江欢尽身上闪过一道檀色光,光散便有同色圆领袍,束墨色衣带,云纹白玉钩,锦靴波纹绣,阔裤轻薄,偶尔随着衣摆露出丝光来。 “多谢两位仙长相助。”江欢尽在窗框里的霞光湖水中躬身一礼,幞头垂脚滑在肩上,归云笑起来,教他一时看呆了,忘了起身。 “咳咳。”作册左尹向后退了一步,给那二位留出位置,“久仰卅喜仙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江欢尽连忙摆手,“这身骨肉与样貌也并不是小仙的。” “咱们这位仙君来这盘古大陆,并不记载在冥府簿子里,一世换个样貌营生,难为你也能看出来,”归云招手向江欢尽,“进来说话。” 路过退散的小精灵们,迈进归云花栈的大门,便有一股春意。江欢尽虽然恢复了为仙的意识,但一杯新茶润喉暖身,恍惚不知人间几何,似乎平和三十五年的销骨岭战杀声犹在耳,可又不时闪过照雪城的风雪兼之东海的巨浪,他在天神安清宫与冥府玄渊切换的空档弓着不大争气的身子问—— “现在是什么时候?” “酉时,仲秋,王寂酒之子称帝的第九年。”朱柰端盏吹了口气拨开微小浮茶,“昨日归云还叫我去作册尹中查一查你为何迟迟不来,今日你便来了。仙君可还记得这回是怎么死的?” 江欢尽停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啊……”他上一世做王丹梦,虽南柯一梦,可到底也是,身不由己。“他们到底还是被逼到了那一步。” “你说的没错,”归云抬首向四楼画屏,“若欲见全貌,不如去看看。” 卅喜仙君没有动。“就让他们留在那里吧。”他仔细回忆起来,“我这一世死得不大安详,容我缓缓罢。” 他就这么伏在案上,四楼骤起风雪,刮落牡丹叶瓣他也不动一动。小仙子会意,一左一右关上四楼严寒门窗,归云起身为他盖了件外跑,拂去他发上牡丹落瓣,蹑手蹑脚地扯朱柰衣袖,“让他歇一会儿吧。” 四楼余寒的雪轻飘,极多落在朱柰切口整齐的翠玉缀珠半钗上,她突觉一阵阴冷,习惯地碰了下发间,已是神游,原本两股的金钗玉坠只余一半冰凉,似是疑问,又似慨叹,“当年究竟是怎样的境况呢……” 伏案仙人已不能答,他呼吸平稳,随着茶气香浮进入一场故梦里。 梦的是月出平和二十九年冬,在陛下的默许下,他与醉之鹿韭联手乌岚里应外合将京畿方圆二百里最后一个世家势力拔除,与先前的杨家李家冯家一般,抄没家产,各户除家中十岁以下男子为宦,同龄女子入教坊,其余一律腰斩。偏远旁系也不能免罪,一律降为庶民,迁各地,两户不得相隔百里之内。 宁家人早知今日,反扑不成,刑场上的咒骂声比先前的几家还要响一些。昔日设计作践醉之丹梦的宁公子红着一双眼,眼看着家中人倒下去却不能即刻解脱的一双双不甘心的眼睛,尤是他的祖父,已上下分离,还在骂,“王家小儿!你如此当世阎王,必当有现世报!我咒你生不得爱!亲朋永离!……”他还想再喊什么,一块抹布堵住了他嘴,殷红洇透的寒光刀刃下,宁公子拼尽全力一扑,挡下祖父的第二刀,他还能感觉温热的液体没过脚背,释出最后几口气,“是孙儿不肖……” 王寂酒祖辈皆是月出人,以乌岚占卜为先,目能视鬼,当然怕报应,也怕诅咒。他将王团圆送养七空子,也不许这位先生参与政事,信神一般供着;他写了书信让易珍袀带回冥府,说明自己过了怕鬼的年纪,恐将业力沾染,更她难投胎;他将薄奚尾生的玉佩供在神龛中,日日祈福为其求长生——可是他筹谋百数载,失故友损亲信,如今官袍下满身是伤端坐此处,正是为了今日。总有一日,这里可能也是王家人的归宿。他思绪翻涌,可的面目与平日甚至没有什么不同,若不是桦竹悄悄握住他的手,他们不会发现彼此都微微颤抖。但是坐得笔直,神色自若。 刑官背过身,不忍再看。刑台承不住的微凉的猩红,这红,是榨取了万千百姓滋养而成,一股股流淌聚集,滴答滴答落下。底下一圈的守卫已有初来的金吾卫止不住想要呕吐。更别提更外圈看热闹的百姓们。世家圈地自富、利益勾连,子弟遍布朝野,将皇权律法踩在脚下,视百姓作狗彘草芥,任意欺压,这般敲骨吸髓,这般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民智未开,百姓不明自身之苦,只是觉得稀奇,因最近斩杀的王侯将相过多,也没那么稀奇。时不时有三三两两停下手上的活儿围上来笑骂几句,看得乏味又走。只有一个老翁,老眼昏花人,走路都要拄拐,听说上头死到了那位宁公子,随手挑起一块石头,对准他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你还我的乖孙女……” 那石头轻飘飘地滚到台上,没有砸中端起的宁公子,停在了太子脚下。 太子原本静坐,此刻俯下身,将沾了血的石子捡了起来,揣在怀里。鹿韭身边左丹梦右寂酒,隔着纱帘俯视人群。“拔掉宁家,我们的的功业,大抵已成了三分。”她说,“朝中文武皆缺,若要选拔,也要避开地方世家。虽不及杨李冯宁棘手,但有前车之鉴,他们难保不生异心。这些子弟一聚集,便前功尽弃了。” “是。”醉之最是清楚这些,他应着话,蹲下身掏出帕子仔细为她擦去手上血迹,“可西边局势不稳,这几家一倒,军费有了,人却是缺的。” 若无天灾,愈逢战乱,便是不缺人的——但宁家一脉及朋党撤出,军中有卒但无将。如今高堂有朝廷但也是中空无人。醉之所谓远交近攻,背靠王家依次以断杨李冯宁四豪门,此举近乎自毁,稍有不慎,便是群起攻之。王家人之所以愿意倾全族之力,是因为看轻了王寂酒。他的确是在为太子夺权铺路,可王家人在保不住嫁入杨家的女儿时就该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权利博弈,没有此消彼长,而是彻底的围猎。王家有什么例外呢?王寂酒王桦竹皆为族中儿女,可他们生来他们就是要毁掉昔日姓氏上践踏掠夺平民和脚下万万人血泪铸成的荣光。他们是深知光下阴影的人,那其中,冬无寒衣夏无歇,手足被针脚和锄头刺破,身躯饥累灵魂被缚,一代一代又一代,被剥夺,被碾碎。没有一个,完整的人。 醉之翻过鹿韭手掌,动作更轻柔,似羽毛般呵痒。他不似臣属,更似情郎。可偏偏他本人对此毫无察觉,抬首看向鹿韭,眼神清亮而忠诚。 不是儿郎德行有亏,而是姑娘心中有意。 这一眼让鹿韭僵坐,“你,离孤远些。”揉皱了袖口,醉之还来抚平,捉住她指尖,起身侧耳,十分体贴,“殿下的手好冷,可是癸水来了?”鹿韭羞红脸,脚底下使劲踩了醉之的靴面,“孤已弱冠,卿该知分寸。” 丹梦瞧着他俩直摇头,不解其中暗流。蓦地见三支冷箭破风朝着贵人面门袭来,他暗道乌岚预言之准,眼疾手快拔剑断其二,余下一支力道尤足,只偏转方向朝着两王之间去,再去拦是来不及的。醉之背对箭羽,面朝鹿韭,躬身正要站直,耳听风声骚乱,眼前一阵黑——酒酒跌在桦桦怀里,桦桦空手抓住酒酒耳后三厘的飞箭。 “护驾!护驾!” 刑场里骚动起来,丹梦护在两人身前,感觉到微妙的气氛,此刻他也顾不了许多,招招不空,次次见血。地上和地下的尸体连成一片,乌血与黑云,差别甚微。 王寂酒所能见的,有着卅仙君元神的王丹梦都一齐见了。百年战乱,肥了宁家勋贵;人祸天灾,满了冯家口袋;薄纸高楼,固了李家十三别苑;褴褛残躯,隔在杨家门内。——各家联姻,利益钩联,层层相护,王家是其中佼佼者,也是月出最大的雾,如今扩张到最疯狂的灭亡边际,王丹梦没能看到它败落的结局。 他的梦境跳转到宁家倒台后的数月后,任命书来的时候他正奉命督造战船,北军的兄弟们瞧见那港口破船,一个叫叔安的小子实在忍不住,“这船莫说装炮台打仗,便是站个重一些的婆娘怕也是承不住。”一句话惹得兄弟们哄堂大笑。 金吾卫擦着佩剑看手下人笑闹,不知日后自己便是那个“婆娘”。当时叔安满是伤痕血迹的手死死拽着他,也没让他从破碎的船板上多停一刻,波浪起伏的功夫他便带着一身伤沉进大河中。 各国史书对于亡国将领——这些力图扶大厦之将倾的悲情英雄——是多有着墨,可后来宫中动乱,有关王寂酒与孝愍太子的一切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只余只言片语,何况与这三位紧密相连的丹梦。因此流传下来的有关他的当朝正史只有他衣冠冢里的陪葬与墓志铭,在重见天日之前,历代正史便只有他战死销骨岭前的一段大概描述,存留在一段史家当时未删尽而后人有意存留的《月出·新朝·哀帝》里的半句:“……平和三十年仲秋,孝愍太子与太尉随上饮壮行酒,丹梦领兵十万,朝走城西门……”。其余,便是野史笔记的流传,当做一段传奇,却不为后世所承认。 短短一行字,悲壮已足。而这一大片空白中,从平和三十年夏出京畿到平和三十五年战死销骨岭堕入大河,足足五年的时光,再到大河开闸放水以泄洪,漂流到观天湖被精灵木枝捞上来,又是三百年。昏昏沉沉的三百年,沉在天命已尽的弃国湖水里,以昔日兰凰凤羽护得尸身不腐已是极限,再不能有灵气修复傀儡身。 自然,这梦里并无三百年中事。既然是梦,便无法脱离王丹梦的视角。诚然他来世上时日不短,但大抵是灵物修成,于人事并不擅长且受职位高低所限,未见全貌。 王丹梦的确死于平和三十五年的销骨岭,可是醉之失去他却在多年之前。在他接下任命书的一刻之前,王寂酒就已经如坠冰窖—— “他们想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孤拦不住。”这是陛下的声音。“孤甚至都保不住自己的儿子……。” 平和三十年的盛暑。任命诏书搁在凉室案上,王太尉伏在地上,光线明暗分明,一道交界线横在中间。也许是凉室隔绝了热气,尽管暑日他还是觉得有些冷,也难以回话。沉默了片刻,“……是臣之过。” 国君似乎想要安慰他,“你动了宁家,区区一个执金吾……” “醉之与您,不会走同一条路。我不怕他们。”王太尉起身,拜别国君,“太子殿下还在外面等臣。” 骨钻在阴凉里黯淡,王寂酒退出去,攥起诏书进入耀眼炙烤的蝉声里。 王寂酒如今最感珍贵的是人,比起余党反扑,更看重的是丹梦。他紧挪着步子,廊中独行,不知丹梦只是他失去的开始。走了一阵,猛然抬头,几乎灼眼的日头里,前面独个的撑伞人回头——是换了身常服的桦竹。 “殿下。”醉之躬身,呈上任命诏书。伞下的清凉缓解了他的焦躁,桦竹也没有去接诏书。 “放起来吧。”她说,“醉之,北军与金吾卫我会替丹梦好好保管,等他回来再交还给他。” 两人同伞并肩,一高一低,一绯一白,一路无话。身后的人远远地地跟到宫门,遥遥只闻道别声—— “醉之,你一路小心,我只能同你走到这里了。” “谢殿下,臣告退。” 也许当时谁都没想到,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正式的告别。宫中路空旷漫长,至此时日光已经偏斜,桦桦还是将伞留给了酒酒,宫人迎来撑伞时,她一双眼还是在踩凳上马车的人身上。桦桦就这样站在宫门前,酒酒掀开车帘回看时,她还是端端正正地站着,向他挥手,然后渐渐地,慢慢地,彼此越来越远。 其时炎炎,王寂酒却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她好似白山雪,这样的毒炙,终究要将她融化吧。”但也随着闭帘养目,和一路令人昏昏欲睡的颠簸车轮被遗忘了。 太子殿下目送那马车淡出视野,还是看了许久。旁人来催时,桦竹也不愿动。宫人有些急,“殿下,您与王太尉能见的日子还多着呢,何必这样依依不舍?” “近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多了。”桦竹看着微微转凉的天,乍起寒风,雷声滚滚,“你看,要下雨了。” 丹梦的诏书是三十年夏拟好的,却是仲秋下的。 这二三月间,杨李冯宁四家余党与旁支、地方氏族勾连,疯狂反扑,刺杀与暗害的情况愈发严峻,正是最需要金吾卫严防死守的时候。之前虽也不时有,但都是某一两家,四家联合是从未有过。在此情势前所未有之危机下,太子为丹梦任期之事数度深夜拜见,终于得了陛下默认。此后无论殿上大臣如何上表陈情,桦竹只燃尽了,亲自扔在堂门前的焚香炉中,然后拿起其他案卷,照旧处理政事,时常日出前起,人定未歇。 考虑安全与政事之故,醉之宿在东宫已是平常事。刚开始还是只是与七空子随侍各在左右耳房,他素浅眠,耳力超群,时常听到里头梦呓,声音无比熟悉,只是听得不太分明。秉烛夜寻至太子塌前,无人敢拦,因太子令也无人敢近。 帐幔中的鹿韭卸去伪装,只是一个小姑娘。 “……阿娘,你不要随阿爹去……你看看桦桦……” “他们要烧我……阿娘……阿爹……为什么还不下雨……” “……我好累……好饿……好痛啊……” 他俯下身,为她掖好被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哄着,珠光下的桦桦如此脆弱柔软,他心中除了怜悯,竟还有其他。 “也许,我真的不必再问木夫人此为何物。” 此夜之后,酒酒会在桦桦熟睡后命人在主塌旁再置一张小软榻,桦桦醒前再挪走,年深日久,竟也不曾被桦桦发现。桦桦没提过究竟梦到什么,他也不会问。只是辛苦东宫的客卧室内的太尉随从总要每日提前半个时辰起身迎回主人,然后看着他小憩一会儿和往常一样去上朝,与太子殿下一同回来进膳处理政事,偶尔会有执金吾的事报来,便是这样一幅画卷:王团圆贪凉躺在七空子的腿上,后者抬眼透过书缝去看,那三位姓王的小公子为国家大事苦熬心血,一天里进进出出,个个到了夕食后衣袖都略有脏皱,碎发也都有些披散下来,逆着夕照,。从日出到人定,无一日有异。七空子叹了口气,只心中暗道,“团圆的日子不多了,王团圆的日子倒还多。”侧立的侍从一天三班换了一批又一批——前车之鉴甚多,所以不敢多言。 这样的规律,是从丹梦出军的那天被打破的。当时的史官提笔在“平和三十年六七月丹梦捕乱贼数千,大有功,加封平远将军,破格同二品,俸同三公。九月,国境有乱。”后接着写,“平和三十年仲秋,上喜携百官相送,钦天监曰此战大吉。孝愍太子与太尉随上饮壮行酒,丹梦领兵十万,朝走城西门,不复归。” 文史简略,不会将事无巨细,可其中已透出了悲凉讽刺。这些人里—— 爱子如命的帝王,黑发早去;勤王清世的忠臣,后人称帝;英勇不二的将军,战死无名。而深居东宫的女子,领兵为太子,俘为侍妾,她飘摇而下的时候,月初故国最后一丝荣耀,如同她本身,破碎得彻底。 乌岚是丹梦所识得的,仍存世的唯一故人。他昔日在百官之中,如今仍在。如今的帝王年轻,不知其父之志,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注释】 海天霞:颜色,类似橡皮粉色彩代码hex#3a694,r243g166b148 蜜褐:颜色,类似于口棕,颜色代码hex#,r104g54b41 檀色:红色系颜色,接近柿子的颜色,hex#b26d5d 色彩代码r178 g109 b93 太尉:三公之一,战时职位。 执金吾:执金吾,古代保卫京城的官员,公元前104年由中尉更名而来。《汉书.卷一九.百官公卿表上》:「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师,有两丞、侯、司马、千人。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地位较高。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另掌造船。掌北军﹐和掌南军守卫宫禁的卫尉相为表里。 玉钩:即玉带钩。玉质带钩始于战国时期,它是人们用在腰带上的饰品,起扣拢腰带的作用,故名带钩,带钩有以铜、铁、玉等多种材料制成,带钩古时又名“师比”。玉质带钩的基本形状一般为扭曲“s”形,一端有钩,多作兽首装饰;背有柱,柱下有顶,带钩除“s”形状外,还有棒形、竹节形、圆形、兽面形、琴面形等。 圆领袍:唐宋时称为“上领”、明朝则称为“团领”、“盘领”或“圆领”,是中国古代传统服饰常见款式之一 上:指月出皇帝 狐狸邱离支线【此篇长期不定时更新,剧情连贯请看第六卷】 简介:初为小狐妖,先被帝姬转世昙瑟外祖母邱玳救下,曾喜母亲昙韫玉。昙韫玉死后,守昙瑟。昙瑟死后,至青丘。与周菀娘结为夫妇,后为帝姬转世阿苍之父。换体后飞仙,任职于天后的缘泽宫。 瞌睡的红狐狸蜷起毛茸茸的长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盖在身上,懒洋洋地在女儿家的闺门前晒着太阳。没多久,便被这暖光舒服地带去见了周公。 这一梦极为冗长。狐狸梦见自己还年幼在家时,父母亲族尚在,可自己总是贪玩,总喜欢偷偷溜出来,奔上山至高处,看山下众生众像,渺如草叶。虽它自己也是那其中之一。有一次,竟在山中遇到了一位仙人,仙人见其颇有灵性,便点化它修道。后来到了要离开父母的年纪,兄弟姐妹皆嫁娶繁衍,唯有它一心向那仙道,总想着去那天上看一看。畜道修炼艰难,它又不很聪明,总是要付出比他人多出几倍的努力。幸而这努力还是有用的,在第五百年,终于可化成了人形,虽还并不能随心所欲,也是令其欣喜。只是除了猎人,还要更加小心心怀不轨的修者,其他如环境艰难之苦,小狐狸早就习惯了。 只是它虽早知要提防猎人与修者,却不知这世上还有骗子的存在。他们允诺过的事,不会兑现,有时图财色,有时图人命。狐狸也不知人心难测,即便对方是一个无甚身份地位的普通人。倒在血泊里之前,它也知晓山外的帝王大肆捕杀狐狸,可它还是不忍那中箭求救的旅人死于眼前,它施法现身,医伤救人,却被王宫的剑穿过胸膛,那些险恶的修者夺取它的修为,还欲毁它肉身。 “十一殿下既已得偿所愿,不如将这红狐赠与阿珩,做个围脖。” “既然邱八小姐喜欢,本殿便送你了。” 阿珩也是个骗子,她并没有拿狐狸做了围脖。她细心地照料它,狐狸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伤好了,法力却一时回不来,只能囿于此地。阿珩每天都为它梳毛喂食,渐渐地狐狸也就不想走了,即便后来法力恢复了,也赖在邱宰相家的八小姐园子里撒着欢儿。府里别的人都以为这是只肖狐的狗。 梦中的世界与现实发生过的所差不多。那夜月光下狐狸化作男子,想要吓阿珩一吓,蒙住了八小姐的眼睛,“猜猜我是谁?”“一只成了仙的狐狸。”邱珩话音刚落,狐狸道行立涨,竟出第二尾,可见这言之力可大助修为。 她睁开眼,笑容温婉,“我真的是养了个小狐仙。”不惧不怕,眼波流转,“长得倒是不错,不枉我养了你这么些时日,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还没有名字。” “你可愿跟我姓?我姓邱,你便叫做邱……邱离?” “离别的离吗?”小狐狸不大喜欢这个名字,“你们人族不是最不喜离别吗,何故为我取这个名字?” “小狐仙前程远大,有朝一日飞升为仙,我这个凡人自是要与你离别的。或者你瞧上了谁家的姑娘,娶了亲生了娃,哪里还顾得上我呢?”八小姐叹道,“我这辈子啊,怕是都要困住皇宫里头了。若有什么变故,你但可离去。” 画面一转,开始扭曲,不再是往昔回忆,而是混乱的嘈杂的,伴有征战声与哭嚎声。邱离看见邱珩骑上一匹快马,奔向她被奉命讨伐苍国殉国的父亲,她的哭声呜呜咽咽,又隐隐约约。邱离看见她身着贵妃制式的衣服,抱着女儿,教她识字作画,还问道,“韫玉以后想做什么呀?”七八岁的韫玉公主回道,“想做父皇那样的大英雄!”阿珩眼中的光便黯淡了。邱离还看见贵妃华丽的衣裳尽是鲜血,从此世上再无邱宰相家意气风发的八小姐。 邱离便在此时惊醒。恍惚一会儿,他记起阿珩与那十一殿下数日前被圣上下旨赐了婚。联想梦中种种,不免心慌。 此时日下枝头,被叫去宫中量身备制衣的阿珩拖着一身倦意回了院子。邱离仍是狐狸样子扑进其怀中,望进那一双温柔的眼瞳,头顶仍是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它的头。狐狸不禁想道,“若此梦为预知,如果她从世界上消失了……”想着又摇摇头,“我要保护她。”于是毛茸茸的一只,如同小暖炉,贴得八小姐更紧了些。 邱八小姐的婚期一日日地近了,宰相府里一日日热闹忙碌起来。邱离便趁着乱,随采买的婢子溜出了府门。这婢子唤作幼艾,乃阿珩偶然从男人的寻欢场中解救出来的,对邱珩一向恭敬爱护,她也一向将八小姐的“爱犬”照顾得不错,是故瞧着邱离随之而来,并不起疑心,只当是他嘴馋了。 “你呀,怎么这么贪吃,还好八小姐嫁的是位殿下,否则可要教你吃穷了。”幼艾笑道,“待会儿置办完今日的东西,我给你多买两斤肉,肯定让你吃个够。” 邱离摇了摇只显露在外的一尾,将犬族的谄媚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街上人多,你若非要跟着,便跟紧一些,若是走丢了……”幼艾犯难,试探地问道,“你应该找得到回府的路吧,若是你丢了,我可怎么跟八小姐交代……” 邱离用狐狸头蹭了蹭她的裙,轻声“汪汪”,眼睛也咪起来,看着煞是可爱,终于使幼艾放下心来。大婚所需物件甚多,幼艾也无暇看顾他,邱离便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找了个好时机悄悄溜了。 此行狐狸谋划许久,他要去瞧瞧那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狠毒皇子,究竟何德何能迎娶宰相府最受宠的千金。听闻这位殿下完婚后才可开衙建府,他一路打听,才瞧见宫门。之前他也想过施法与邱珩进宫,可每次他一爬进马车,就会被阿珩拎出来,命人紧紧地看着——便是那位叫幼艾的姑娘。他知这姑娘身世可怜,又不甚聪明,不忍她为难,便老老实实地呆着。可如今婚期逼近,他也不顾这许多了。他如今且速去,还可赶在幼艾回府前赶回去。 瞧见宫门邱离便隐了身,循着宫中最热闹那一处,果然瞧见了那准备当新郎官的十一殿下。这狼子野心的男人倒有个好名字,唤作昙珚,不论心性,瞧着倒也珠玉一般的可爱。他将自己伪装得很好。 邱离瞧着他在一帮宫人的簇拥下试着婚服,还嚷嚷着“若是阿珩瞧见我这衣裳,可会喜欢?”心中顿起无名火,心道,“你如何配得上救我命的姑娘呢?”却听门外进来皇后接了这话,“一个侧妃罢了,喜欢不喜欢又如何?” 邱离实在是恨上了这对母子。这皇后本是安国公主,却与丈夫谋了父亲的反,又因不满丈夫所为,撺掇着儿子篡位。而这位十一殿下,虽是嫡长子,却因未立储君,时刻提防对付着自己的兄弟们,生怕某日被人给害了,甚至为了巩固地位,逼迫哄骗宰相的爱女嫁与他做小。瞧着这一对面目可憎的母子,邱离心中渐渐生出个主意。 他仍变回狐狸身,日暮之前找到了幼艾随她回府,那傻姑娘都没发现他中途曾离开,扬起一提肉向他道,“阿离你看,我买了好多肉给你!” 狐狸嗷嗷地学着犬叫,幼艾便更开心了,“阿离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狗。” 阿离心中叹道,“还真是个傻姑娘。” 邱珩因要练习大婚要遵的步骤礼数,比往日都要忙碌,夜间也睡得更沉。这日她辛苦一白日,被一噩梦惊醒,却不见夜夜守在榻下的狐狸。披了衣裳去找,门口也不见。再往外走,却只听哭声,“我真的没有偷钱……” 是幼艾。 阿珩快步去寻,就见幼艾被绑了起来,一群丫鬟婆子见了八小姐,连忙施礼,“请八小姐安,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我自己家的宅子,我想何时来便何时来,我自己的婢子,还轮不到你们来替我教训。”邱珩摆出了小姐的姿态,“我知你们是瞧我将做了侧妃,连我的人也一并看轻——可你们要知道,不管我嫁了何人,我还是相府的八小姐。”她并不多么嚣张跋扈,只是淡淡地如此道。“给我的陪嫁丫头松绑。别让本小姐说第二遍。” 幼艾随阿珩回到屋子,头发蓬乱,红肿的脸还可见清晰的印子。“对不起小姐,我真的没有偷钱……”“幼艾没有偷钱,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阿珩扶住幼艾,“你没有做错事,不要道歉,不要下跪。” 这一番折腾,八小姐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何出门。而那失踪的狐狸,正晃着尾巴地蹲在昙珚窗口的那棵梧桐树上。他没有将自己隐匿在夜色中,反而又将身形变大了好几倍,设了个结界,其中只有他与那即将新婚的十一殿下。 一声震地的狐狸叫,将昙珚迎娶娇妻入主东宫的好梦惊醒了。他正欲发火,却见窗外一庞然大物,在晚风吹拂下一身的红色毛发飘飘扬扬,惊得他立即清醒,四处窜逃,连忙叫人,却发现门窗紧闭不得开,宫人也如未曾听得一般。 见他如此惊惶了一会儿,邱离觉时机差不多,便洪声道,“昙珚小子!你可知罪!” 那昙珚果然被这一声镇住,愣了一愣,竟哭了。也许是良心突然回来了,一五一十将残害手足,诱骗邱珩,劫杀灵狐的事招了。他这一招,邱离反而不知该如何接话。那十一殿下招完还问,“我下一世可否不再生在帝王家?哪怕在乡间锄地,也好过如此活着……可我真的很心悦阿珩……” “竖子还不住口!尔等不孝不忠不义不仁不信之徒,何谈心悦!怎承治国大责!” “我可是要死了?”昙珚躺在地上,“也好。” “还未。本君乃……” “仙人?” 这又是一句言之力,邱离顿觉功力大涨,竟在此刻又有生出一尾的征兆,却不知是否因这小子缺德事做了太多,言之力因此被消减了,邱离并未生出第三尾。 昙珚却将这当做了回应的神迹。 他泪迹未干,又面露喜色,看着十分滑稽,“仙人有何吩咐昙珚必定全力办妥!” “我要与你立约。其一,你要对邱家第八女真心以待,不可做违背其意愿的事。若有变心,或让她伤心,你这一生便不得善终,永不得所爱。其二,你有生之年不得再杀一只灵狐,并且此条要当做家训传与子孙后代。其三,凡事有度,不可尽听母言。你若有任何一条做不到,便江山易主,再不复立。” 十一殿下满口答应下来。 “我还缺个与你作约的器物为证。你可有适合的?” 昙珚从屋子的抽屉中翻出未经雕琢的璞玉,“这是上任太史顾慈之女送与我儿的满月贺礼,我瞧着该是女孩儿的物件,便收了起来,您看行吗?” “就这个吧。” 邱离看了那测算婚姻的帖子,对昙珚的生辰八字早已了熟于心,一番施法,便生了效。此时这一狐一人绝不会预测到,今日的约定,便成了那蝴蝶的翅膀,将会对未来带来那样翻覆的影响。 第二日邱珩推门,又见狐狸守着门,笑眯眯地在晨光中望着她。 “阿离你昨晚去哪贪玩了?” 邱离永远都不会说。 狐狸邱离早年在山中修炼,见过的真正的恶人不多。他常见的,无非是为了生计的的猎人,即便将猎物扒皮吃肉,也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再有就是上山寻找了灵物的修士,有的已经头发花白,就只求炼一炼丹药突破瓶颈——这也算人之常情,不算得什么大奸大恶。人间话本子中的貌美狐妖与俊俏书生的孽缘,他也未曾遇到过,谁让她偏是只男狐呢。唯一可称得上是恶人的,只有为了献上皇帝贺礼,围山困狐,取了邱离修为还欲将其剥皮抽筋的十一殿下。原以为他只是对于异类狠心,未承想这昙珚竟生了反骨,对亲父也如此狠毒——要知当日他可是为贺父寿才围山捕狐,或可称忍辱负重?以一山生灵之命。 人间猜测说狐族擅媚术,可迷惑人。可邱离看这十一皇子远胜传说中的狐族媚术,可比狐狸善于伪装。经那晚一吓,他次日还穿戴整齐,来了宰相府。安国素有新婚夫妇成婚前不可相见,否则不吉的说法,他却说是要提前拜会未来岳丈,请求指点学业,理由让人无法拒绝。 昙珚一进宰相府,因为一人一狐所结之约,邱离就感应到他了。阿离知他必不会安了什么好心,总想去瞧瞧。怕狐狸原身会引起猜忌,于是便化作最熟悉的幼艾模样,端了茶水点心,候在书房门外。狐狸耳朵听得总比人多,“幼艾”站在门口,尽管隔了老远,里面的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阿离还是觉里面一阵聒噪。 “小婿次来,是想请泰山共谋大事。” “若殿下次来是为过几日的大婚,还有什么要交代,微臣洗耳恭听。如果殿下所说是那一件事,那就不必再说了,这不是一个儿子该对父亲做的事。” “我自是不会亏待阿珩。只是这两件事,泰山如何知不是同一件呢?” 随后两人起了争执,却将声音压得更低,邱离只听得“退婚”“牵一发而动全身”“别逼我”等等几个破碎的词语。他正附耳门缝听得入神,门却突然开了。 昙珚眼中的怒气顿住,打量起这个其貌不扬的婢女。邱相也满脸惊异。 事已至此,“幼艾”只好道,“八小姐听闻十一殿下您来了,命奴婢给您送些茶点,奴婢刚才急着盼您出来,这才窥视,这茶点是八小姐一点心意,还请您多少用些。” 听闻这话,昙珚怒气收了收,甚至还有几分欢喜,“难为她还想着我。我且去阿珩的的院子瞧一瞧,远远的看看她也好。”说完拣昙珚拣了几个果子小心地揣在怀里,抬腿便走了。 邱相施了个礼,“恭送殿下。”待昙珚走远了,又问“幼艾”,“果真是小姐教你来的?” “幼艾”骑虎难下,若如实告知邱相她女儿在院子里养了个男狐狸精,不知会不会被气过去,于是一咬牙便将戏演到底,“回老爷,确实是八小姐派婢子来的。” 邱相一阵叹气。“这孩子竟是这样的心思。”又问,“你可曾听到什么?” “婢子不曾听到什么……” “罢了。窥视主房,下去领五个板子。” “幼艾”便去领了板子,有法力护体,并无痛觉。回去的时候化作原形,路上果然见到昙珚鬼鬼祟祟地骑在墙头上望向阿珩的院子。阿离略一施法,便让他从墙头上摔了下来,成了个狗啃泥。 可巧就摔在荡秋千的阿珩脚边,好不狼狈。八小姐开始不敢认这登徒子,看了好一会儿,试探道,“十一殿下?” “是我是我。”昙珚笑着,一点也没刚才的狠厉,温声道,“可是吓坏你了?” “殿下言重了。殿下可是摔得疼了?可需要叫大夫?” “你对我这样好,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他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信誓旦旦,“阿珩,我心悦你。” 阿珩一愣,笑了。“你个傻子。” 这一笑,或许就是以后的悲情的开端。或许是从“幼艾”的谎言。邱相以为爱女与那殿下情根深种,殿下以为阿珩与其两情相悦,而阿珩,只是刚刚动了心。 而这一切悲喜,都绕不开幼艾——或者说那个被冒充的幼艾。可连她本人都不知这一事,又如何逃开命运? 是以,幼艾之陨,乃邱离少年第一件憾事。 回忆起这段往事时,邱离总是记不清究竟幼艾被活埋与邱相殉国到底谁先谁后。因这两件事太过震撼,与之所差不久的邱珩大婚反而显得没那么深刻。 彼时正值人间三世代末期,神收回了人的异能与聪慧,却未收回地上生命的永寿,地上的人们从不因寿尽而离世。在此基础上,人世的国家昌盛而又纷争,彼此伐戮,无暇顾及天道。正因如此,狐狸的记忆悠长缓慢,实在与实际有所出入。一条时间线的三个不同节点,正缓慢展开它注定的情节。 大婚那日,昙珚骑着红绸白马敲锣打鼓地迎亲,那队伍长得跨过好几条街,整个昙城的百姓都知道邱宰相的爱女将要嫁与未来的储君做个侧妃。这样的风光之下,更映衬出邱相嫁女的凄凉。他假装自若地对临嫁的女儿道,“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便不必顾忌其他,安心做你的皇子妃,一切有阿爹和哥哥们。” 而那新嫁娘听了这话,却掀开了盖头的一角,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显然是哭过了。“阿爹,玳玳对殿下并无此意,我只是想替阿珩讨一个公道。” 邱相愣了愣,恍然又怅然。 吹打的乐鼓声愈来愈远,直奔皇宫。十一殿下迎娶娇妻,春风满面,比昔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郎还要飘飘然。新娘所在由八个轿夫抬着轿子,这八人同时感到一重,却不敢多言。 花轿中的新娘对突然冒出来的狐狸并不惊奇,她抚抚他的毛,自嘲道,“虽说已嫁作人妇,不可与男子过从甚密,可我就管不住我这手。”说完,恋恋不舍地把手缩了回去。“你不是说要去深山老林里修炼成仙吗,怎么又回来了?” 狐狸口吐人言,“我不过出去看看罢了。”他有些懒洋洋地一下一下摇着尾巴,“我才不走呢......阿珩,你怎么又哭了?” 新娘子掀开盖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告诉你个秘密。我不是阿珩,阿珩五岁那年,被宗室之人谋害,我与她同在一处,侥幸逃过一劫。母亲平时最宠我们这对双生子,因为阿珩身子弱些,便宠爱更多些。当时我在外流落两日,虚弱饥饿,她一瞧见我,便叫着阿钰到阿娘这里来。我原本叫做玳玳的。”玳玳眼中泛起雾气,“其实大家也都分不清我们,只有爹爹可以。阿娘的丧女之痛并没有因为不是最爱护的小女儿而减弱,爹爹的悲伤也没有因为庆幸活下来的是健康的女儿而少半分,阿珩唤我做姐姐,我与阿珩,原本就是一体的。” “难道你委屈自己居于侧位,竟是为了报仇?” 外头鞭炮齐鸣,鼓乐同奏,百姓的欢呼,乃至队伍的脚步声都可轻易盖过这场对话的声音。 “当然不是。”新娘子将盖头重新贵愿望,“圣旨已下,我们做臣子的,焉敢不从命?可笑的是,他们竟是因这珩字。” 狐狸不解地看她。 “珩字是阿娘后来请算命先生改的,说是可多得平安。改的也是原名邱钰的八小姐,与七小姐邱玳毫无关系。我的墓早已立在祖坟中,阿珩就替我躺在的那里。皇帝陛下觉得这珩字意同恒久,十分吉利,加之......皇后与我这夫君一心拉拢我父亲,一直在旁煽风点火。阿离啊,我没有任何的选择。” 这一年,因嫡长子大婚,安国国君一时兴起,从儿子儿媳的姓名中各取一字,将年号改为珚珩。烟火如何恒久,最后也只能归于茫茫夜空;两玉相撞,易一损一碎。自从改了这年号,安国便不大安生。 珚珩元年,安国故太史顾慈昔日加封为郡主和亲嫁到苍国为后的幺女顾照卿,因旧疾复发又生了一场重病,熬了一个月便崩了。两国交界的守卫互看不顺眼,安国的兵士奉顾照卿为护国巾帼,苍国的兵士却嗤之以鼻,那么厉害不还是被国君收入后宫。此事愈演愈烈,竟然引起两国争端。苍国与安国皆疆域辽阔,战报与苍国皇后的死讯同时在安国上达天听。 苍国国君痛失爱妻正处新丧,那几个看轻先皇后的苍国兵士自然受了严惩。安国国君也只抚慰了顾家。但战争却并未停止。一是因顾家功绩卓越,幺女也为国远嫁,二是因顾慈出自安清山,出师后门生众多,他收徒也不看国别家境,凡是好学,皆可听课。就连如今的邱相也出自顾太史门下。如此一来,风波难息。 前几年只是小范围的村镇,到了珚珩五年,两座边陲重镇皆被苍国打下,快马加鞭的急报送入京城时,太子昙珚还在算计着如何让岳父大人助其谋反。他父亲在位太久了,也无所作为,开始在母亲的教唆下他只想让父亲交出实权,后来他入主东宫,母亲也并不急着催他,他自己反倒生了逼宫的念头。 这年头早在大婚之前他就生了,可是当时邱相宁可退婚,也不肯从他。没有办法,他只好先将邱珩迎进门,再想他法。 如今,机会来了。 安国陛下一向偏爱的太子殿下,唆使大臣向其递了请陛下御驾亲征的折子。朝中大半的臣子举着白玉牌,一个个拿着俸禄,口中喊的是“臣附议”。 殿上的国君似乎一下子老了百十岁,他看看自己野心的儿子,良久。 “太子以为如何?” “父皇英明神武,必能带领将士驱除苍军,光耀我大安声名。” 第零章 新朝旧事 月出新朝万宁十一年,八月初七。七空子受邀饮府中迁莺茶兼赴满月酒,华灯觥筹中,高阁里听得“……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曲词咿咿呀呀满是欢愉,上下贺庆,而他侧身,以旁人不可闻的低音,向“乌君如今,故人安在?” 瞧见原本抱着婴孩志得意满的乌中书,颜色瞬间阴沉,七空子能从他的刻意淡漠中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切齿之声,“戚先生岂不是?” 谪仙拂袖放杯,“哐啷”引来侧目一片,“中书怎知下官安在?”顽石难解,九死飞灰而不改。瞬时,七空子起身,拎起王团圆,神光缭绕,荼白霜色齐发,发丝与衣袂无风同起,不过眨眼,众目睽睽中未余片缕痕迹。他从乌中书府堕入冥府,自此,乌岚故友尽归黄土。 此事离奇,府中觥筹停庆声止,一时陷入沉寂。此时不知是谁,为了破除此刻窘境,只听有个醉醺醺的声音,“许是命数到了,中书不必放在心上。比起昔年的八月初七……”他打了个嗝,让原本寂静之处更加寂静。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再无机会。而尚未酒醒的他被随从与乌府家丁同时以下犯上,将其按在案上,捂住了那个还欲张口的酒囊饭袋,拖了出去。 八月初七,是个不能提及的日子。就连乌府的请柬上——八月初七的满月宴,写作“望诸君初八前至”。像避先帝名讳一样,八月初七也并无不同。 好比人人都承开路人的恩泽,其血泪凿琢的路给了更多人生路,自己却被遗忘姓名,灭于幽暗,受万世践踏。八月初七,是史书中安国大军破城灭月出旧朝,苍国太子援兵抵达助先皇称帝之时。被掩盖在历史尘土中的全景,甘为月出旧朝百姓脚下路的人,就是在这一日,被捆束在十字木架上,面前是故国京城和一国之民,脚下是熊熊烈火。战车上的木架角度有些歪斜,要极力转首,才能看见城上人。离别身心之痛极不能言,她缓缓摇头,与自己对面城墙上防卫还未来得及告白心上人的相望。这么近,她能看见他拼命克制的青筋暴起与两眶渗红,整个身子都在抖,他能看见她高昂的头与素衣的勒痕与青紫。幸好,万箭齐发,痛苦结束得很快。上次她从求雨的木架上捡回一条命,这次却是不能了。 乌岚正在她心上人的身边,没拦得住他一箭射穿对面正叫嚣的副将的头。对面那人不知死期将至,鄙夷嫌弃道,“我就知道,区区一个太子侍妾,王太尉怎么可能为了她开城门……”言未尽,箭头携风,只听哐啷一声,便坠马身亡。而都城城门紧闭,固若金汤。 时至今日,七空子所问,乌岚之故人,已然全无。乌中书每每噩梦惊醒,都在重复这一认知。 细数来,不算数百年前的山门同窗,最先是王丹梦。他一场大胜却殒命销骨岭,非因朝中算计,非因叛徒反攻,甚至就连天气都是好的——只因李家亏空拨款,战船如纸,而军令如山,徒葬英魂。最后的归宿是沉于水。临行前夜,乌岚予他锦囊,丹梦没有收。“乌岚,我们师出同门,推卦我也学得很好。我的路,一眼就望尽了。以后若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一辈同门两世相交的情分上,仍能护一护两位公子。” “两位公子”指的是王寂酒和王桦竹。乌岚当时含糊应下,自觉一身本事,知天命顺天意,再加上有戚先生,虽不能逆转乾坤,但自信二者总能保其一。他本是偏向桦竹的。他看着她坐镇东宫,总不自觉想起与其有亲缘一二分容貌相似的晋白芨——若是她还在,若是她临危受命,必然也可担此大任。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谪仙不可在人间施法,也不可影响人间万事万物。若有异动,因果千万倍加身。思来想去,七空子只得无奈谋了个纂书的职,扎进书阁里,不问世事。不参国政,偶尔与乌岚喝茶聊天,也算惬意。 当时丹梦身陨的消息传回京中,士族残党雀跃欢呼,王太尉大醉一场,几乎将王团圆的毛撸秃。乌岚虽提前与王寂酒通风,却也不敢在他面前晃悠。戚先生劝也劝了,他答应得好,可实际上,王寂酒白日清醒时不见故人魂归,晚间醉眼迷蒙时也能见鬼差锁拿。没几日不由骂道,“我这能见鬼魂的眼睛,如今见闲人见不得丹梦,是何用处,倒不如不要!”说着,趁醉竟要戳目以自罚。当是时鹿韭一脚踢开他紧闭的门,里衣带起一阵风。后面宫人不敢上前一步,亦不敢抬头。 就听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太子殿下手落,斜眼看去,王太尉被打得直直愣住,面上浮出红痕来。冠斜碎发垂下,一身官服绯红里酒气狼狈。殿下回身关门,随从宫人识趣退出,里头说些什么就再听不清了。 顺着下弦月的一点点光亮,鹿韭点燃宫灯,一步一步走来,“这几天疯够了吗?丹梦是为成大业而殒身,你若因此不喜阴物,便叫乌家主烧一道符,封住了阴眼便是,何必自苦?” “……是你。”他如今醉得,“桦桦。”连殿下也不肯唤了。他手上一松,王团圆一跃而起,逃命一般。王寂酒也好似求生般地死死拽住她衣摆,“父亲母亲珍爱家族荣盛,叶先生不告而别,白茕早逝,连丹梦,我都护不住他……桦桦,我该怎么办?” “王醉之,”她拽起摊成一片的官服衣襟,“这才行到半路,你便如此颓废,如何能成大事!是,丹梦此去可惜,可是我们早绝了后路,再向前也只是更加凶险。上次是舅舅,今次是丹梦,下次可能就是你我……”她胸口起伏,稍稍顿住,一字一句,“无论留下的是谁,有没有人陪着,都得走完这段路。想要翻天,注定孤寡。我知道丹梦对你而言很重要,可死去的那些将士,哪个不是骨肉分离,哪个不是别人的丹梦!?” 说完,鹿韭松手。 王醉之似醒了一般,栽倒后坐直了身子,想要起来,呆呆道,“我去安排抚恤之事。” “我已安排妥当。你且歇着。明日还有公务。” 当夜两人同榻而卧,王醉之醉得厉害,直蹭着鹿韭不肯撒手。此事并不隐秘,但执笔人不敢着墨。不敢写他二人秉烛夜谈,不敢写同床和卧,情生隐秘,无疾而终。只是难免有风言风语,太尉与殿下过从甚密,再往下,皆知不可言说。 王寂酒的阴眼,是那一场大醉后,乌岚亲自封上的。日后铸成他与王寂酒二人平生悔恨事——王寂酒恨不见故人魂,而乌岚恨的,不光物是人非,更是高处不胜寒的苦苦支撑。王醉之尚且有故人为之相伴搏命,他乌岚,数百年间,从少宫主沦落孤家寡人。 昔日安清山的课程中也有策论,也有帝王术,本也非他所爱,日子模模糊糊地过去,几乎是忘得一干二净。若非卷入月出革新,也记不起那些日子里与同门的打闹,与白芨暗生的情愫,那时父亲犹在,不必他在刀尖游走,伺候这些人物。 话回当时,未曾想,王桦竹,她竟能真的舍下朝堂。丹梦被围困沉水的消息传回京中后,她同醉之稳住前朝,便孤身来问卦。 行,则大凶。所谋成。——乌岚的笔力雄劲,溵透纸背。 素手拎起那张悲喜交加的几个字,利落地点了烛。 “孤今日在山中白龙观里祈福,从未来过此处。” “是。” 而后白衣纵马,不过竹林一道瘦净背影。 结局早定,终是,留不住。 东宫接手北军的消息不意外。令人意外的是时局突然紧张——苍国与安国素有领土之争,月出夹在大国之间,说是左右逢源,不过勉强苟活。王丹梦前脚刚平了边境动乱,后脚就被安国勾结当地世族葬送于火水。虽有苍国太子薄奚尾生因醉之的缘故对月初多有留情,但国策总是不变。国与国之间,利益为重。苍国领土纠纷结束,便扔了些珠玉财帛,买了几万的人命,打道回府。 安国却未退兵,隔岸虎视眈眈。苍国一退,卷土重来。至仲夏,月出东宫接手北军,还没练几次兵便将于立秋另领兵十万,趁着王丹梦余威尚在,整军出发。命运的车轮碾过整个月出,鹿韭自愿做丹梦第二。 出征前一日,王桦竹处理好公务,拜别戚先生。临走时,留了封信。“若是桦竹不归,劳烦先生交予醉之。” 不同于丹梦声势浩荡的离去,桦竹去得悄无声息。她本就没在当时留下姓名,也因此书上毫无痕迹。与孝愍太子一起,成为月出史上悬案。 当时秘密出发的军队分批而行,一波一波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太子殿下跨上战马,王太尉砍下细作人头。 刀上血痕尚未流净,“我王寂酒在此便是太子殿下的后盾,谁敢在殿下身上耍什么手段,想好能不能承受起的我讨要的代价。” 推演出的吉时将近,出征的姑娘一再回头,不见信鸽也不见人。 醉之终于到时,赶路赶得凶,气息还未平。一甩衣袖,满身血气。 只是满地凌乱足迹蔓延出去,想见的人已经离得很远。两个背影都在余晖里,各自落寞。 他问身边人,“如今是谁守着北疆?” “王大将军叔安。” “这名字耳熟。难道是昔日金吾卫北军那个傻小子?” “正是他。销骨岭一役,他忠心贴身护卫平远将军,只有他一个活下来。陛下感念他有功,赐他王姓。这小子昏迷近月,像换个了性子,丹梦在时也不过如此。” “……真是……物是人非。” 自此一别十数年,朝中革新启才士,前线捷报频频传。 王寂酒的信常常塞给驿使,比粮草和补给到得都早,然后等着太子殿下的回信与捷报一同传来。 头一年的去信中中大多是朝廷事务,偶尔夹杂些话借身边人之口问归期,落款也皆醉之。这些信,被好好地收起,阅后置于高阁。 有了丹梦的前车之鉴,王寂酒对前线的供给抓得极严。莫不以廉官重用,若有中饱私囊者,抄家流放,三族之内不许为官为吏。征战用金如土,为保证供给,他大倡节俭,常穿的几身官服常服还是太子殿下出征那一年做的。无论宫中府中,女裙长不过踝,男袖宽不过掌。 高位者眼中,他此举如淬了毒的针,扎进月出的心脏,自觉耽误了他们享乐,便是有罪——他们恣意欢愉极尽奢靡,踩在万民脊骨血泪上,如今不过短了衣裳,便笑不归人命短,怪同族派出刺客的刀不够锋利。 历经数朝的万年大族,拔除不易。王寂酒千防万防的盾,从内部漏了一阵风,毒箭直出。旧朝征和九年四月,北疆布防图拓本从即晋流出。五月,与安国在行伍中的细作里应外合,二十万大军增派至五十万,分东西中三路同时步步紧逼,逼得王叔安与太子殿下一路后退。五月中旬,前线军队数线供给押运混入南方世家势力,贻误军机,伤亡惨重。六月初,元家本家抄家,年长尽斩,未到十四的男阉女娼。六月末,月出两路军从边境小镇退回江河内,汇为一股并集合密州军共十一万血战安国西路军二十万,惨败。七月初,东西中三路汇合,月出军队节节败退,王寂酒下令沿途增派援军,并附玉佩向苍国太子求援。七月初四,安国大军包围夜袭,冲散月出主力军,孝愍太子不知所踪,王叔安被俘。 当夜。 安国三路军主帅平王安康,年少时不论政事,曾随恩师易珍暻游历月出安清学宫,相比其他将军温和许多。他眼瞧着被自己击中战马翻下的月出太子,剥了一身皮竟是个女子,一时恍惚—— “领兵的这月出太子戴着面具……因为是个女子?” 一身素色里衣的清瘦女子被押着,不肯跪。安康屏退左右,看她头发散落下来,不着妆清秀的一张脸,站得笔直,面上不见什么慌乱。“我不过是太子侍妾。既然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安康与月出交手年深日久,深知太子太子身边并没有什么侍妾。“你应当知道,以太子侍妾的身份,与普通的营妓没有什么不同——是难以回到月出的。” “是啊,营妓,娼妓和贱妾……可贩可鬻,在你们眼中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她冷笑,“哪里比得上月出太子尊贵。太子殉国和侍妾被俘,总归是后者苦难多而前者才能被歌颂。可王爷不要忘了,我脚下土地,仍是月出。”王桦竹总归是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她平视战胜者,自有一股傲气风骨。 “月出太子殉国,卿却可活,我朝有女官职位,不如随我回安国做个……” “平王殿下,也许有人愿意做识时务的“俊杰”。可是有骨气的人不会因为祖国软弱破碎就抛弃她,哪怕此生没有机会让她变得更好,我也宁愿做月出土中的泥。” 八月初七,安国大军一路南下,安康陈兵月出京都即晋城下,挟“太子侍妾”以叩月出京都即晋城门。王寂酒亲自守城,他双目赤红,至“侍妾”与他万箭穿心,都没有开城门。 城下桦竹素衣成染红旗,血腥浸透木架漫向足下,滴进马蹄践踏的土坑里。烽火城台上王寂酒的谋逆之心从这里开始疯狂滋长。他已经没有阴眼了。 年幼时失去的父亲母亲,少年时失去的晋白琼叶泫之,十几年前失去的丹梦,他们的身影一一闪过,与一身血衣的王桦竹重叠,他清楚地看见她的口型:“别-管-我。” 这是她最后的话了。要听。 没有了阴眼,要守城。看不见她,听不见她。 王寂酒在城上指挥战局,王桦竹的鬼魂在下面与引魂的鬼君讨价还价。 “你这命簿写了,我本该活到八百岁,如今算是横死。能不能将我未尽的寿命续给他?”王桦竹望向对面城墙,咫尺天涯,“这里需要醉之。”她的魂魄,踩在自己的尸骨上,箭矢密布。火光冲天,呐喊震耳,兵械相接。声响一起,几乎是地动山摇。没多一会儿,她箭矢密布的尸骨成泥。幸好,她已不疼了。还有闲情据理力争——“倘若我死后无名,也能成就他改天换日,那也不算失约。若是不能全部予他,五分七分也好。” 身边的鬼魂来了又走,没有一个像她这样难缠。来接她的鬼君沉默一会儿,“这个不行。你就没有别的心愿吗?” 鹿韭望向醉之,“是有的,可外族不安,世家掌权,国教掌心,弱者皆苦,身不由己。高位笑,尘下哭。我总不能贪心。”她眼中皆是光,“醉之还在,总会帮我实现一点点。只要他谋成……便早一日不再有我这样的……人。” “尤其女子。从生到死,都是苦的。”鬼君叹了口气,问,“可天命难违,自有定数你所求的本小君做不到。或者,你想见你的父母吗?” “我与他们的缘分早就断了。”王桦竹魂魄垂首,“在那年的火堆上升起之前。这世道之乱,父亲不得不逐权,弃了我们去维护王家荣光。母亲爱父亲也爱我,她是善良,可活得艰难又内疚,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这个世道。”鬼魂擦泪,“母亲短短的生命里,生了我一次,又在村中祭祀的火架上救了我一次,给我了两条命。我在这个世间,总得做点什么,若是母亲来世再为女子,我希望她别再这么苦了。” 鬼君不再劝她,看了眼对面城楼上的王醉之,“他的此生命数是注定的,你执念太深,我带不走你。若想做什么,只要不扰两界安宁,便随心吧。” “我的命簿与寿命已不相符,我不信哪怕拼尽全力也不能更改命运一二。” 对话与僵持间,战争未息。攻城的摔得血肉模糊,举刀剑的满身血洞,箭弩手反被穿喉,青天白日下战鼓声密密接续,血洒城上城下,死伤不论儿郎女郎,至死不知胜负。 鬼君深叹一口气。薄奚尾生的援军来后,鬼君对其现身远远一拱手,“小仙霍芜问渡川神君安。”瞧见对方颔首,便退回了冥府。 苍国太子亲自带兵五十万深入月出腹地,昼夜兼程,终于赶得及遵守几百年前的承诺。他从人群与尸块中看过去,一眼认出了曾有旧交的乌岚。 醉之长大了,与乌岚一起,恭恭敬敬迎他,“太子殿下。” 月出国小,多年经受蚕食,至今国土被苍国安国半包,军队非一路同来,至即晋所辖汇合。此一役保住了月出半壁江山。只是破碎的土地上才冒芽的青苗再次被马蹄踩烂,沿路从哭声不绝到荒草代田。同一片苍天的土地上,别国的儿女背着铜铁磨破草鞋长途跋涉来送命,当地的夫妻离散,老幼无依,一门死绝。一条门前路,荒草萋萋,遍地碎瓦残垣,不见昔年有含饴弄孙的老者和耕织自得的夫妻,一片黑鸦停荒坟,略过谁家尸骨残骸。 一城一国有难,最先逃窜的无非权贵。只是月出之乱,堪比五代十国,出城携着细软美眷,与催命符无异。血泪滋养出的荒草如今是这片地上最有生机之物。 这异国满目疮痍,他又来晚了。生而为人,各行其职。苍国的太子不能为了前世的执念不顾国民利益相助异国的世族权臣。昔日他为神时,也不能偏私,况乎而今为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权衡利弊后多一丝无关紧要的温情。 击退安国军,王醉之向薄奚尾生献上珍宝帛玉与国界线的航运权,与安康背后的安国签了百年互不侵扰的盟约。他在犒赏三军的庆功宴强撑着笑,并未注意乌岚一直盯着尾声太子身后那位不起眼的谋士。他抬眼,见派出去的人战战兢兢,“回太尉,不见太子殿下……的尸首。” 醉之心里的月亮陨落在眼前。怎么会找到呢,他分明亲眼所见,她万箭穿心,被踏成泥,死无全尸。想报仇吗?践踏她的人已身先士卒,欺辱她的国他也无可奈何。甚至,醉之想,为什么每次留下的人都是自己呢。 他久久无声,手下人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有眼色的同僚扯了衣袖,一屋子人一并退了出去。醉之手抖着拆开戚先生送来的囊中信。字不多,廖廖三句—— “我命虽陨,君之天地犹在。” “醉之,山中鲜活的野牡丹也很美。” “你该与万民同享岁岁春花秋雨。” 他与书信人在纸面片刻重逢,而后只是静静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信纸落了不动,烛泪灭了火也一动不动。鸡鸣时,他想遮住刺眼的光,却重重栽倒在地上。 月出国新生的光将王寂酒腰斩,冷暖与阴阳分明。 鹿韭的魂魄穿过他,在黎明的阴影中拥抱他,成为无人知晓的绝密。 晨起的光同样照在乌岚的桌案上,解卦之意,国易主。 再见王寂酒,他虽清减许多,身上隐隐已有主国之君象。加之有薄奚尾生的默许,他所行颇为顺利。 数月之后,他即将迎娶一位边陲小县主,岳家掌兵。他给了晋明昭极大的体面,好似恩爱夫妻一般,逾矩越了两级,请命以公主的排场迎娶这位传闻中舞刀弄枪的女子。这无异于挑战皇权——可如今的月出皇帝,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失去爱妻爱子的父亲,本就不得实权,兄弟叔伯无一可用,连唯一欺骗自己的念想也在数月前被敌军扼杀,一夜颅上皆为白草,命绝不过早晚。 活下来的,没有一个得偿所愿之人。 能坐高位的,只有不受情感左右的孤家寡人。醉之所爱,俱不得。王寂酒所谋,大为可期。 攀上王寂酒后,乌岚寻遍月出牢狱也不见父亲踪迹,但那日城墙,他分明在苍国太子身后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甚至那张脸对自己漠然视之,与数百年前比起来皮肉没有任何衰老。他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后者眼波都不曾偏转,只是客套地笑,与其他任何人都无不同。 就连七空子都不能例外。他将本体与转世分得清楚,即便人间的醉之是冥府的醉之转世,区区百年,也不能和在冥府漫长岁月相比。他本就无意参与人间事,但一走了之则有负故人之托,只得一年又一年这样熬下去。他想念东海边的风和茅草屋,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心中人。改朝换代?石头谪仙眼中,平常事罢了。 无非以百姓之血,换帝王高位,权贵如旧。若不为帝为王,那自有别的称呼。 若说王寂酒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大概是在清绝世家与权贵这件事上。这费力又沾血的事,自失桦竹,他在后头愈发毫不留情,甚至相比之下之前元家的结局已经算是幸运。流放已是最轻,稍有不顺便是夷三族。豪族土地,收归国有,足够养活多少百姓?破除名门垄断,多少知民生之苦的布衣白丁能成一番抱负。 世家势力之大,天下无人不晓。盘根错节地吸附在百姓身上,以他们的血汗汲取他们本该享有的安乐富足与生命力,百姓苦不敢言。世家本为权贵,新的权贵要借世家的势,低眉顺目而欺上瞒下。 缠绵病榻,总是要走的。月出皇帝的丧钟敲起来,王寂酒再无顾虑。 “既然他们以姻亲联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就全都歼灭,以绝后患。叫他们去下面团聚吧。”火舌舔过刀刃,权臣王寂酒一身素服,手中的匕首红光乍现,“乌岚,你说他们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此次,晋氏王氏也在其中。 身为太史令,看着推演的卦相,乌岚本该附和——这本是天意。可是他却撩起官袍,深深拜倒,“还请陛下饶我岳家。”乌家也为望族,但势力只在安清山附近,且学宫已封,游离在外的寥寥无几,自然也谈不上清算。 片刻沉寂后,王寂酒并没有反驳这样的僭越称呼,“岳家?你何时有妻?”匕首尖刃掉入炭盆,王寂酒斜睨过来,“起来吧。” 乌太史不敢起。“我与安清山中同门晋白芨两情相悦,她怀着我的骨血困于山中,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她出身护国侯府,府中已无实权……” “晋氏女啊……也好。是该留一些枝叶。”旋即,他似是想起什么,俯视乌岚,“安清学宫封存已久,你可有法子打开山门?也好让你们夫妻团聚。” 下面的人面色瞬白,冷汗已经冒出,“乌岚才学不足,尚不能解开封印。” “你怕我杀尽门中人?”王寂酒冷笑,“盛世享福拿着万民供养却在战乱避世的教众,难道不该付出点什么?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对数百年前安清山对劫难袖手旁观?” “……臣不知。” “好个不知。”王寂酒甩袖,“安清山的好名声,来处与世家豪族无异,这样的对上对下吸骨敲髓的安逸日子该结束了。” 对上自然是朝廷,对下乃穷苦百姓——他们对安清学宫的信仰无比虔诚,期盼香火与财物能让自己与子女在一眼望尽的如老黄牛一般的日子中能有什么逆转与希冀,却不知他们自愿的奉献不过又养出一个与世家豪族无异的怪兽,活活将他们生前死后舔舐干净。 但安清学宫根基深厚,只能徐徐图之。否则适得其反,更易反噬。 称帝之事在王寂酒同时削弱父族母族之后的第四年。杀这些占着高位的草包,他虽恨其无用,在几近城破时拖尽了后腿,也多少留情,为族中守孝三年。一番清洗后两族只剩无实权的旁枝杂叶,也不算绝后。晋明昭一腔悲愤,却迫于局势不得不从。新婚夜眼看他拈住刺来的刀身,“明昭,你会是个好皇后,恨我也无妨。” 成婚前几年,晋明昭不解其意。她总以为这乱臣贼子会伺机报复,可是什么都没有。篡位的比名正言顺的勤政爱民,她从未在月出在土地上见过他这样的皇帝。杀世家,断迷信,不纳妃嫔,开女学任女官,甚至一再减税,与安苍二国加深贸易。她所不愿,也从不强迫。若非国仇家恨,他会是最好的丈夫。到第七年,他们的长女呱呱坠地,孤寂寒寥的宫中的活人除了侍卫宫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外头的人羡慕帝后情深,只有晋明昭自己知道,若是旁人在皇后的位置上,他也一定如此。可是怨怼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 “我好像没有那么恨你了。”晋明昭看着吹着汤药喂给自己的男子,郁结多年的气似乎一下子消了,心中道。她听那人说,“我将明昭一家接来,让他们好好陪陪你。你与父母姐弟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玄衣侧身,“有岳家照顾,总比宫人上心些。” “好。”你若不是王寂酒就好了,她这样想。 可他若不是王寂酒,换做晋家任何一人,都不会容忍晋明昭坐在明堂里,在皇帝的身边共商国是。如今她不是深宅妇人,是指点江山的新朝小君。女子身天然弱势,有孕与哺乳更将这种弱势无限放大。自孕晚期便有碎嘴的臣子劝王寂酒收权纳妃,一一都被打了回去,他搬了一张案几摆在椒房寝宫内的屏风外,情愿每晚等晋明昭熟睡后处理政务,也不曾生二心。到了晋明昭产后前十日,她本应处理的政务都是枕边人与中书令代劳,再往后送来的也都是些不劳神费力的小事,政务的紧要与否都是依着她身子恢复的程度。母亲早早来陪产,一国之君就在寝宫小榻上休憩,她叫他便有回应。 没人知道,他原本要奉一女子为主,并不打算自己坐这高位。 到了新朝第二十年,晋明昭的确做了一位好皇后,恨意也逐渐消散。王寂酒寝殿外的桦竹枝干渐壮,宫中也最不缺春冬两季的笋子,三四月的牡丹总是点缀着庭院——桦竹的魂魄已经漂浮着陪伴醉之二十四年。 这一年,桦竹的鬼魂在背光角落中看着他小腹微凸的皇后在晨光中为他理了盔甲,牵着儿女说早去早回。 此行的目的地是安清山。他想把安清学宫从灵气充沛的山林中薅出来,给他新朝的百姓看一看,他们吞食百姓信仰而肥的所谓圣地里的先生学子们究竟是怎样的骄奢淫逸。他们与豪族世家无异,不过一个强取豪夺,一个让人自愿奉献。 安清山里,学宫中大多都是乌姓与其党徒。 并肩卫城的乌岚与王寂酒,到底是走了两条路。 桦竹知道,这是注定的,无法避免。同路人利益相冲,就成了仇敌。上次是世家,这次是国教。逢国乱而避世的安清学宫,不配再受供养。乌岚虽不言语,早就站在了王寂酒的对面。 但是他又一次拜伏,以辞官以求开启学宫封印后保全晋白芨与腹中孩儿的命。 “卿辞官,何以养家?” “愿为贩为农,听天糊口。” “若无苛税杂役,无不以血汗钱供奉教宗,小贩农户的确可以糊口。乌卿,他们这样辛劳,正是硕鼠偷了他们的安乐清闲。孤亦与硕鼠无异,后世自有人来除。” “臣……” “安清宫中授课先生多有大能,却无视国土战火,以你妻子一单薄女子的血与命来隐世,她腹中还有孩儿——乌卿……明日你与乃父同行,与孤会一会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安清学宫再论孤所为是对是错。” 从寝殿退出,乌岚出了一身冷汗,不冷不热的仲春生生浸透后背一小块官衣。桦竹的鬼魂看了一会儿,跟着他,回到了太史令的宅邸。 王桦竹的鬼魂在乌岚眼前飘晃了两个来回,“乌先生。你能看到我的,是不是?” 乌岚数百年前可见薄奚鸿雪,况乎王桦竹。 “是啊,可是臣守口如瓶。”他露出一个报复得逞的笑。“太子殿下,我孑然一身数百年,你们又凭什么得偿所愿呢?” 鬼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平缓了情绪后直直地站在他眼前,“懦夫。难道你与爱人分离是我与王寂酒一手造成的吗?” 不是王桦竹与王寂酒,是世家豪族与晋氏王室。他们甚至可以算是帮他复仇,可是乌岚的确懦弱,如今也敢平等地憎恨每一个得到过爱的人。 “你不过是恨我与醉之与你一样,得到了又失去,没有弥补你当年的遗憾,”桦竹嗤笑,“可是见到我们如此,你甚至是有些开心的。你也知道阴阳相隔相见不相知是要比分隔两地更令人绝望。可是乌岚,你若因其他私心不去救她,她该怎们办呢?” 乌太史面色阴沉,竟有几分癫狂,“晋白芨的样子我都快不记得了,又怎会舍身……”言出,他又收声,一颗心跳得好似那年下山保护安国帝师面对那一帮刺客一样的快。 “我可没提这个名字。”她的话如同她的灵体一样轻飘飘的,却如利刃一样破开了铁石心肠一条缝。 不瞒各位,此篇开头满月的孩儿,正是晋白芨昔年封锁学宫时怀的那一个。 新君遵守了他的承诺。 乌岚下山后,看着月亮又落下二十一万九千四百次。书剑飘零数百年,四海知名半凋落,近乡情怯。却非得做个恶人不可。 “陛下有令,缴械不杀。” 本章注释: 迁莺:升职 荼白:颜色。白色系。色彩代码:r243 g249 b241 c7 mi y8 ko h105 s3 b98 hex#f?f9fi 霜色:颜色。白色系。色彩代码:r233 g241 b246 cil m4 y3 ko h203 s5 b96 hexe9f1f6 四海知名半凋落:出自元朝刘因的《渡白沟》,大意为世上认识的人大多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