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夜横刀》 序章 魏朝二百二十四年。 这一年,大魏第十一位皇帝李雪庭在位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正逢北境外敌入侵,镇北大将军崔胤雄遭朝中政敌诬陷,兵尽粮绝之下牺牲于北方前线,是以关外匈奴大举入侵国境。 这一年,国都沦陷外族之手,昔年强魏不再,魏灵帝李雪庭悲痛绝望之下,自焚于皇宫大殿。 这一年,发生的事实在不少…… 国都——成阳。大多数时候,魏人习惯称呼它为京城。 饱受战火摧残的街道已不复昔日繁华。街道上没有一处不流淌着已变了色的血,也没有一处不横躺着可怖的尸体——这些尸体中有魏人,也有匈奴人。 万物之间的纷争从来不曾止息,这像是冥冥之中的天道。生命是上天对世间的恩赐,本是美好的,可是再美好的生命也禁不起战火的荼毒。 上天既然创造出了人类这样拥有智慧而又有趣的生灵,又为什么要让他们喜欢自相残杀? 一座破败的楼宅内,十几个瑟瑟发抖的魏人或惊或恐地看着室外的烧杀抢掠。这伙人只是普通的百姓,都不过是从几岁的孩童到几十岁的老叟。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并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不用一会儿,如狼一般凶狠的匈奴人就会闯进这座小楼,可是他们偏偏挪不动自己的脚,一步也挪不动。他们当然也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冲出去可能会即刻死去,但是继续躲在这屋内还可以多苟延残喘片刻——这就是大多数人无法直面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怕死本就是万物的天性,谁也不能因为这些人的胆怯而责怪他们。 其实如果他们都冲出去,可能还是会有好运的数人可以逃走,但是既没有人说出这个可能,也没有人愿意去做尝试这个可能的第一个人——这又是大多数人的私心,面临生死之时,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做带头之人的。 这也没有错,自私也是人的天性之一,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就该喝水——也是因为这些天性,这些魏人愈发恐惧。 “看……那里!”一个看起来还没到十岁的男孩指着窗外叫道,似乎发现了与那充满暴行与躁动不和谐的一幕。他的叫声稍稍驱散了人们的恐惧,于是屋内的人们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男孩指着街道中央——一个男子站在街道正中央。男子的年龄约在三十上下,身长约七尺出头一些(书中一尺为0.25米),穿着一身有些显旧的灰衣,外罩着一件蓝黑色长衣,灰色的护腰与一条黑色的腰带又将他的长衣与里面的灰衣一起紧束在腰间,男子肩颈处又围着一条厚而宽的黑色围巾。人们怀疑他是否一目已失明,因为他的右眼戴着一个椭圆形的墨黑色眼罩。 男子本身似乎并不出奇,而引起那屋中男孩与其余之人好奇的是那些已将男子团团包围的如狼似虎的匈奴士兵与那些曾经的大魏军人——他们明明已围住了男子,为什么却立着不动? 他们在忌惮什么? 他们自然是在忌惮男子以及他腰间的刀。 男子腰后并列系着两把刀,刀柄都朝向男子右手方向。其中一柄刀足有五尺长,刀身长四尺,面宽约成人三指宽度,刀柄长一尺,与那莲花状的护手皆成灰黑色;另一柄刀似微微更长出一些,面宽与前一把刀一般无二,刀柄也是灰黑色,而护手是血红色,其状居然似是一团飞腾的火焰。 男子像是一棵久经风雨的老树,立而不动,也不发一言。那些围着他的士兵也离他数丈开外,面上的表情正诉说着各自此时的情绪——惊恐、愤怒、犹豫…… 男子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粉衣的女童,看起来还没到六岁,不停地眨着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女童长的十分童真可爱,活脱脱就是一个瓷娃娃。看到她的人都会忍不住想去摸摸她的头,捏捏她的脸,但她脸上所流露的却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 “师叔。”女童眨着如翡翠般的双目:“爹真的在这里?” 她明明还是一个幼童,可她为什么可以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匈奴士兵视若无睹?是因为年幼的她还不知何为畏惧么?还是她充分相信自己身旁这位“师叔”? “他在这里。”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一些嘶哑,虽然语气平静,却也带着一丝疲倦。 女童又问道:“那他在哪儿?” 男子缓缓地从鞘中抽出把柄护手呈莲花状的刀,回答道:“我带你去找他。”便不再发言。 看着周围那些随时会一拥而上的士兵,男子忍不住感慨——这座京城已然物是人非,只有一点仍与当年一样,当年他离开京城时,这里遍地是敌,今日也依然一样。 男子微微的走神并没有躲过这些匈奴士兵的眼睛,站在最前排的一位匈奴百夫长向前微微移了一步,但他毕竟不敢上前太多——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与男子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就是他与死亡的距离。 他实在应该感谢自己只是踏出了这么几乎看不见的一小步,因为只是这样一小步已足够令男子又回过神来——如果他方才忍不住多走了两步,他是不是也离死亡更近了两步? 男子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在这样的目光下还能镇定自若的人真是不太多,至少这位百夫长一定不在这些人之中,他上前了一小步,此时又身不由己地退了一大步。 他退了,身后的匈奴士兵也忍不住一起退了数步。 男子知道这些人即将被他们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垮,而他们解除恐惧法子也只有两个——他们要么杀死他们自己,要么就杀死男子。 这已然是一个死局——这样的局总是要有一方人倒在血泊中才能结束的。 于是,男子一手抱起了小女童,另一手握紧了手中的刀,忽的冲向了那些敌人。 然后,挥刀。 (新人新书,感谢各位大大的支持,还望不吝打赏推荐票,支持一下原创作品) 第一章 凛风夜楼 魏朝二百一十七年,是魏灵帝李雪庭登基为帝后的第八年。 这一年,灵帝亲手画的一幅《锦绣图》被当世闻名的大画师施凡评为近十年难得之名画——施凡大师的公正不阿和他的画一样闻名,所以即便画者是当今天子,他的评语依然客观。 是以,灵帝龙颜大悦,便将本要送往南方赈灾的银两中抽了四成出来,举办了个人的画展宴席。 天下太平已久。 李雪庭从父辈手上接下正处盛世的大魏皇权时,曾借先贤话语说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所以他无视了朝中的权臣之斗,也忘记了北方那些饿狼般的匈奴。 李雪庭,他是当世有数的画家与诗人,但他也是大魏的国君。 朝堂议论尚不能入其天听,何况区区江湖。 北方的冬天,风总是如刀般令人骨悚。 寒冬之时,树枝上的叶早已落尽,林中一棵棵树在月光的投影下变成了一道道鬼影,风吹动树枝时,地上的鬼影也随风翩翩起舞。 林间有一条路似已久逢大旱,干燥的土壤上寸草不生。 路上有一辆马车飞快行进着,两旁则是四位武人各骑一马护驾。 齐掌柜坐在温暖的马车内仍感到止不住的寒意,便不得不再披上一件棉袄。 齐掌柜是京城齐福楼的总头子,麾下养了不少凶恶之徒,为他在京城黑道搏出一席之地。 于是,就有了齐福楼。 齐福楼是一座楼,也不只是一座楼——这座楼还象征了齐掌柜的势力与名气,是齐掌柜拥有实力的象征! 齐掌柜今年正好四十岁。百岁光阴,七十者稀,在此年龄便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自是难能可贵。人生如此,齐掌柜已知足。 打过江山后,便是守江山时。齐掌柜一向小心谨慎,直到最近他才犯了一个错——一个大错!他千不该,万不该招惹凛风夜楼! 京城之内,大大小小十余帮派,无不畏惧凛风夜楼,只因为凛风夜楼在京中黑道势力中稳居第二。近些年来,凛风夜楼甚至颇有超越聚雄帮成为第一的趋势。 事情的起因如此:齐掌柜的亲兄弟齐老二在一间赌坊中豪掷万金,然后血本无归。齐老二嗜赌如命,且赌品奇差,在输尽银两后怒斥赌坊“出千”,随即领手下砸场。只是齐老二差的不仅是赌品,武功与智略也一样平庸。齐老二直到被打折双腿,扔出了赌坊后,他还不知道此间赌坊归属凛风夜楼旗下。 那一夜,齐掌柜喝了太多酒,见亲兄弟双腿俱残,又听下属一番添油加醋,盛怒之下也失去了理智——他实在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当齐掌柜的一众帮众再次上赌坊讨说法时,却未想到赌坊的掌柜也是个硬骨头,见到齐福楼的一干人,即刻让自家兄弟抄上家伙斥骂。于是,一场血拼开始,结果是赌坊被拆尽,赌坊掌柜也死于乱刀之下。 仇,已结!战,难免! 事发于五日之前,结束于两日前。 三日之内,齐福楼在京城的势力近全部被凛风夜楼连根拔起。人们只知道凛风夜楼已有了与聚雄帮争锋之资,而这一战的结果才让他们知道仍然低估了凛风夜楼。 是以,齐掌柜离京已有两日。逃亡,也已进行了两日。 悔不该当初!齐掌柜目睹二十年的努力在三日内化为乌有,心中斗志已然殆尽。想来可笑,当年聚雄帮想将齐福楼收为分部时,齐掌柜料想聚雄帮不敢如何逼迫他导致他转投凛风夜楼,便严词拒绝。 这也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在那局面一面倒的三日战争中,聚雄帮并没有放过浑水摸鱼之机,抢占了不少本是齐福楼的地盘。而京中其余小帮派又岂敢收留他这个被凛风夜楼指名要死之人?所以如今的他只剩义子与四骑护驾往南方逃亡。 马车忽然停下,震的齐掌柜险些摔倒。 “怎么回事?”齐掌柜掀起车帘,走了出来。 车停下,是因为前路上有一个人,还有一柄刀。 来者是一个看来二十余岁的男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衣,肩颈处则围了一条厚而宽的黑围巾。男子身长微微七尺出头,一头刚过肩的长发又黑又密。男子的相貌虽算不上如何出众,但是立在人群中又能让人感受到他与他人的不同——他面上很有英气,而且你一见到他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洒脱与不羁。 男子身旁的刀全长五尺,柄长一尺,刀身约四尺长短,刀面约成人三指宽度,护手呈莲花状。 刀,倒插在路上;人,直立于路前。 “夏逸?”齐掌柜倒吸一口凉气。 男子道:“在下似乎与齐掌柜未曾见过。” 齐掌柜道:“但我听闻过夏先生的昊渊刀。” 昊渊刀自然是插在路上的这把刀,此刀是凛风夜楼以及京城第一铸器名师庞昕宇所打造的利刃。昊渊绝不是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兵,有着通天大能,但它是一柄真正的利器,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夏逸自然是直立于路前的这个男子。此人是凛风夜楼四位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凛风夜楼新一辈中最智勇双全的一个。 夏逸很平静,静如身旁的昊渊。 昊渊与它的主人一般,静而不动。因为在今夜,不动则矣,一动必要见血! 齐掌柜环视了枯林一番,不禁问道:“只来了夏先生一人?” 夏逸道:“齐掌柜知道我的来意。” “夏先生未免太自负。”齐掌柜冷笑道。 夏逸笑道:“我不教书,也非大学问者,更不是长辈,夏先生这三个字当不起。齐掌柜若是出于礼数,大可不必。”——因为这必定是刀光血影的一晚。 “杀了他。”齐掌柜一声令下,麾下四名剑手同时亮剑,群狼围虎般从四个方向包围了夏逸。 夏逸仍没有拔刀。 他出拳。夏逸纵身向前,避过正前方刺来的一剑,一记崩拳结实地打在那名剑手胸膛——夏逸听得到那人胸骨碎裂之声。 夏逸所用的的是武帝长拳。此拳法是大魏开国皇帝魏武帝所创,在民间普遍流传,并不罕有。但同样的招式在不同的人手上,效果自然也是不同。 一拳击毕,夏逸借势前倾,看起来简直将要倒地,但他没有倒,而且双脚同时踏在袭击他背后那剑手的双膝上——那名剑手即刻双腿俱折! 同一时间,夏逸的手上已多出了昊渊刀。 刀出,必饮血而还! 寒芒划过,齐掌柜还没来得及看清夏逸出手,他仅剩的四名侍卫已尽皆血溅当场! 齐掌柜身边还立着一个年约十六的少年。夏逸盯着二人,仿佛在等齐掌柜的决断。 “正儿,你走!”齐掌柜忽然对身侧的少年说道。少年闻言一怔,惊道:“义父……” “走,不要犹豫!”齐掌柜再道。这少年便是齐掌柜的义子,人称“红花剑”的吕正。 “义父,你不走,我不走!”吕正咬牙道。 齐掌柜却只盯着夏逸,长叹道:“惹上凛风夜楼,是我大错在先,今日之下场,命该如此……但正儿无过,夏先生可否高抬贵手,放正儿一马?” 夏逸道:“楼主只让我取齐掌柜之命,只要令公子此刻离开,我可以当作没看到。” “呸!胆敢小看我!”吕正毕竟是个少年,少年人总是不甘认输的。只听“呛”一声响,长剑已出鞘,直刺夏逸首级。 夏逸肃目,昊渊迎剑锋而去。就在两把兵刃将要相交之际,吕正变招!刹那间,他手中的剑仿佛从一柄变成了数十柄,飞扬的剑影宛若一朵绽放的鲜花!“红花剑”的“花”字便是取自于此。 可是又为何叫作“红花”?利剑出鞘,饮血而还,那么“花”自然是红的了! “华而不实。”夏逸说完这四字,刀锋已取向那隐藏在剑花下的真正一剑。“嘣!”吕正的剑花顷刻间被瓦解,剑亦脱手而飞,而昊渊寒芒一转,已静静悬在他颈旁。 吕正见最强杀招被轻易破解,满面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映月刀法……名不虚传。” 夏逸未答,似乎在考虑是否要杀眼前这少年。 “京城之内……”吕正忍不住问道:“有几人可以胜过你?”夏逸扬了扬眉,答道:“要说这个……我不知道,但一个手掌恐怕数不过来。若是出了京城,天下之大,高手辈出,夏逸不过一个晚辈,微不足道。” “原来如此……枉我自诩少年英才,不过是鼠目寸光。”吕正叹道:“你可以动手了。” “夏先生,手下留情!”齐掌柜急叫道。 夏逸右手腕微微一震,以刀背拍在吕正面颊上,吕正顿时昏厥。 齐掌柜见夏逸此举先是一怔,而后松了口气:“多谢。” 夏逸却未答话,径直走到齐掌柜面前,沉默片刻后才说道:“齐掌柜是否还有遗言?” 齐掌柜笑道:“念在同是京城黑道,可否留我全尸?” “齐掌柜放心。” “多谢。”齐掌柜再次谢道。 于是,宝刀出鞘,饮血而还! 皓月之光,依然无瑕,散射在满地的血滩时,却显出暗红色的邪异光彩。 (喜欢本作品的书友打赏一张推荐票吧,新人原创,写书但求大家同乐。希望能能有更多书友加入进来,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第二章 京城疑云(上) 夏逸回到京城时,距他击杀齐掌柜已过了三日。 不得不说夏逸是一个贪玩成性的人,就凛风夜楼而言,他也是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长老——另外三位长老各有其职,惟有夏逸整日无所事事。 在他杀了齐掌柜后,令一名下属回京复命,而他本人则在回京路上去寻找一个名叫“范二花子”的酒肉朋友喝酒了,所以耽误了他一日功夫——他琢磨着瓜分齐福楼地盘的事就交给京中的兄弟们了。 京城既然是京城,当然十分繁华。豪楼林立,街道虽已足够宽敞,但车水马龙间,路人们仍不免摩肩接踵。而一间间楼阁内传出的不仅仅有响亮的喧闹声,还有淡淡的酒香。这些声音与香味儿如同妙龄少女轻轻呵出的暖气,让路上行人亦感受到阵阵暖意。 酒色财气,喧闹与热情——这便是京城。 在京城最不起眼的角落,乞丐们只得一块儿挤在乞儿窝,互相取暖抵抗寒冬。运气好些的乞丐可以捡到些被人遗弃的破旧衣物御寒,那些运气差点儿的乞丐只能在被揍倒以后,看着自己刚捡来的衣物或剩饭被另一个比他强壮的乞丐抢去。 饥寒交迫,残酷与薄情——这也是京城。 夏逸喜欢这座城——喜欢它的纸醉金迷,令他游戏人生;喜欢它的冰冷肃杀,令他时不忘本。 本以为可以清享一段悠闲日子的夏逸被一则消息惊到:五日前,聚雄帮与凛风夜楼火拼,双方俱实力大损,而凛风夜楼之主金璐辉与聚雄帮帮主司马金龙战至两败俱伤。最终,司马金龙略胜一筹,险些击杀金璐辉。在危急时,金璐辉被凛风夜楼新一辈的年轻高手袁润方救出。 这段时日,两势力冲突不绝,听闻六扇门已派出官卒调停此事。 夏逸心中暗惊:金璐辉今龄二十九,长夏逸六岁。论武功,金璐辉在江湖同辈中可算翘楚,即便是武林不少名门大派的长辈名宿也罕有其敌手,未曾想到仍然不敌司马金龙。 因为司马金龙比金璐辉多出十数载的内力修为? 夏逸穿过数条街道,已站在凛风夜楼前。 凛风夜楼有五层楼,各层屋檐皆呈六角状,其气势极为恢宏——皇城之外,京中当属此楼最高最雅。平日里,一至二层乃是待客盈利之处,三至四层楼既可作贵客过夜之处,也可做迎贵宾场所。五楼便是金璐辉的住处与帮中高干议会之处。 这座楼能在京城屹立数十年不倒,当然有它不同凡响之处。 “小夏!”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楼正门走出,迎接夏逸。 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虽穿了极厚的棉袄,但掩不住他衣下强健的身躯。 夏逸自然认得此人,因为他便是铸造昊渊刀的人,京中的铸器名师庞昕宇。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凛风夜楼四位长老之一。 “楼主伤势如何?”夏逸皱眉道。庞昕宇亦是眉头紧皱:“楼主只要你去见他,你自己决断即是。” 夏逸眯起了眼——莫非庞叔在这五日内根本没见过楼主? 入楼,是一片清冷景象。凛风夜楼与聚雄帮正处交战时期,自然楼中冷清。 夏逸一路走上五楼,只见楼主居室门外立着两人,一男一女。男子约三十有余,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打扮极似有大学问的文士,一眼瞧去,倒是十分儒雅,正是凛风夜楼四长老之一倪煜晨,楼中大小生意不少由倪煜晨负责,可见其精明能干;倪煜晨边上的女子年龄与倪煜晨相仿,长相也并不难看,她的腰肢还是和年轻的女孩一样柔而细,只不过以她的年龄,妆实在化得太浓,这本该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才会化的妆。这名女子就是另一位长老霍水琳。 霍水琳乃是庞昕宇亡弟之妻。四年前,庞昕宇亲弟庞盖死于聚雄帮少主司马照斌之手,乃至四年前引发过凛风夜楼与聚雄帮的一场大规模械斗——因为庞盖是凛风夜楼的长老。 这一战,最终以双方两败俱伤告终。 因为没能杀死司马照斌为庞盖报仇,金璐辉对庞昕宇与霍水琳深感歉疚,便让霍水琳接任亡夫的长老之位——当然霍水琳确实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 “倪大哥,霍大姐。”夏逸向二人问好。 霍水琳一见到这位帮中新一代的年轻才俊,顿时笑道:“夏兄弟可算是回来了,楼主只愿见你一人。” 楼主重伤之际,此女子却可如此喜笑颜开,令夏逸顿时生出一阵厌恶。 倪煜晨则是肃穆道:“小夏,楼主负伤之后,便一人独居室中,他人任谁也不愿见,只是令我等各尽其职……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杨叔何在?”夏逸问道——“杨叔”便是凛风夜楼的副楼主杨有道,追随金璐辉之父打拼多年,成就了今日的凛风夜楼,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倪煜晨道:“楼主负伤后,这数日与聚雄帮的争锋皆由副楼主一力承担,我们也几日未曾见过他。” 听得一席话,夏逸心中有数,推开房门,大步而入。 凛风夜楼在京城的地位不必多说,可与聚雄帮分庭抗礼,但其楼主金璐辉的居室之内却毫无奢侈,屋内的字画、古董及其布置与格局无不透露出淡淡的古朴之风。 榻上坐着一个人,正盘膝运功调治内伤。男子一身青衣,长发如瀑,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文士,因为这个人和他的居室一样,内蕴古朴之风。然而,正是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却是一方黑道巨枭! 他,当然就是金璐辉。 夏逸不禁想起了初遇金璐辉时的情景:四年前,他出入江湖,身上盘缠用尽,便打起了赌坊的主意。 夏逸贪玩,也善玩:好酒而千杯不倒,嗜赌而难逢败绩。初入京城的他在赌坊大杀四方犹不收手,终于赌坊派出了打手。结果夏逸不仅让赌坊赔了银子,也赔了打手。 而不巧的是此间赌坊的背后靠山正是聚雄帮。当时聚雄帮出动了司马照斌、吴云超两位年轻高手合击夏逸。 两大高手联手,看来夏逸已是死定了。 而巧的是因庞盖之死,凛风夜楼正与聚雄帮出于烽火时期,更巧的是金璐辉正经过此处。 于是,金璐辉出手——人如龙凤,剑若长虹,与夏逸联手击退聚雄帮两大高手。 夏逸至今仍记得当他问金璐辉为何助他时,金璐辉如此答道:“聚雄帮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动我金璐辉的朋友,便要付出更重的代价。” 一句话,何其简单,何等豪气干云!于是,凛风夜楼就此多了一位夏长老。 “你来了。”金璐辉散气收功。 夏逸显得十分恭敬:“楼主,您的伤势如何?” 金璐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当日,你出城追杀姓齐的,而我们的兄弟们则继续打压齐福楼的残余势力。只不过中途聚雄帮也插手了此事。” 夏逸沉声道:“聚雄帮想分一杯羹?” “不错。” 齐福楼也算是京中一大帮派,覆没在即,作为京城黑道龙头的聚雄帮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扩张的良机,换作凛风夜楼也会如此,谁放过了谁就是傻瓜。只不过聚雄帮少主司马照斌却抢红了眼,居然打到了已被凛风夜楼占下的地头。 是以,息战久时的京城两大势力正式开战! “那一日,我正是在楼下与司马金龙决战。”金璐辉继续说道:“两百招前且不表,交手两百招后,我发现居然内力不继,脚下也是发软。”长叹之后,金璐辉再道:“若不是袁润方这新人相救,恐怕我已死于当日。好在司马金龙当时也负了些伤,见杀我无望,便率其帮众撤退。” 夏逸不由问道:“楼主怀疑帮中出了奸细……给您下了毒?” “不错。”金璐辉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偌大的京城说道:“若我没有猜错,我当时所中之毒,极有可能是酥筋软骨散。” 酥筋软骨散其实是一种气态之毒,无色无味,中毒者将在六个时辰内全身疲累,更无法使用内力,只可等药效过后才能重振精神——而且此毒没有解药。 酥筋软骨散虽然防不胜防,但其弊端也十分明显。酥筋软骨散之气极易消散,需要上等品质的瓷瓶保存,因此要对某一人或数人使用此毒时,必须本人或者指派一人与这些人同处一室再开瓶口用毒,况且江湖上知道酥筋软骨散制作配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金璐辉内功深厚,平日起居饮食也无不谨慎,如果不是高明的下毒手段,必会被他察觉。酥筋软骨散那等无色无味之毒虽无法取人性命,但金璐辉当日的对手是司马金龙! 夏逸不禁问道:“楼主可觉得有何人可疑?” “三个人。”金璐辉的语气忽然很严肃:“倪煜晨、庞昕宇、霍水琳。” “哦?”夏逸怔住,他怎么也没想到金璐辉一开口便把正副楼主之下的三位掌有实权的长老直接说了出来。 金璐辉道:“我并不想怀疑老弟兄……不过酥筋软骨散只可在体内逗留六个时辰,而我与司马金龙交手时毒发,在此之前六个时辰内……或者再早前一些时间,有机会与我共处一室下毒的人只有这三个人。” “至于我的伤……”金璐辉侧身看向夏逸:“其实已恢复了八成。” 夏逸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楼主一直闭门不出是想令那奸细猜不透楼主的情况,若是盛态而现,反会令那奸细不敢再有动作,若无动作,也再难寻其马脚。” “小夏,你实在是一个聪明人。”金璐辉也笑道:“若非你太过贪玩,我必要培养你做凛风夜楼下一个楼主。” 夏逸笑了,抚着下巴道:“楼主正值男儿巅峰年华,何需考虑这些事儿。何况金二哥的资质远胜于我。” “金二哥”并不是金璐辉,而是金璐辉的亲弟金日腾,今龄二十四岁,行事扎实谨慎,与夏逸完全相反两种风格。 “不过这一着却是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夏逸感慨道:“楼主闭门数日,只在今日召见了我,想必那奸细也想到了楼主是要我调查此事。” “不错。”金璐辉道:“不过若是那奸细企图干预你的调查,于你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个顺藤摸瓜的机会。” “楼主为何没有怀疑我?”夏逸忽然笑道:“楼主中毒之日,我虽不在京城,不代表我没有同谋之疑。奸细可能在楼主怀疑的三人中,也许他们还有其他同谋。” 金璐辉淡淡道:“这个我自然想过,不过你是我亲自请进凛风夜楼,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何况除了喝酒赌博,还有何事能入夏逸大爷的法眼?” 夏逸拱手笑道:“楼主真是我的知己。” “奸细未除,聚雄帮还会复来。”金璐辉道:“这几日,两帮斗的较凶,六扇门似已坐不住了,派出不少捕头调停,其中领头的是你的熟识。” 夏逸道:“六扇门内与我算得上熟识的捕头只有一个。” “傅潇,你的师兄。” 酒馆,永远充满喧嚣。因为世上永远不会缺少酒徒,更不缺无所事事的酒徒。 夏逸就是一个酒徒。他走到哪儿,身上都会带着一个小酒壶。 今天,他同样坐在酒馆内,好像喧嚣的环境反而令他更能冷静思考。 金璐辉中毒一案,还存在一些疑点。 金璐辉怀疑的奸细已然是楼内高领,恐怕已再无人可以指派他们,所以如果确定了金璐辉所中就是酥筋软骨散,三人中就必存在奸细。 金璐辉又说他在当日曾召集这三人与他一起议会,除此之外再无交集,那么奸细必是在当时偷偷打开了装着酥筋软骨散的瓷瓶瓶口。 既然奸细给金璐辉下了毒,他当时也与金璐辉同处一室,那奸细自然也中了毒。那么,这三人在当日也该出现与金璐辉一样的中毒之状。 倪煜晨、庞昕宇、霍水琳这三人已为凛风夜楼打拼多年,无论是已故的老楼主还是现在的金璐辉都待他们不薄,他们背叛凛风夜楼的动机又是什么? 如果三人中存在奸细,想必此时他已对夏逸动了杀心。夏逸一回到京城,便被金璐辉召见,奸细自然能猜到其用意。 夏逸在等,等奸细出手。 “夏长老!”一个大汉昂首步入酒馆,坐到了夏逸对面。 大汉与夏逸年龄相仿,体格极是魁梧,一张小麦色的脸上刻满刚毅与忠勇。这个人便是凛风夜楼新一辈中出色的好手袁润方。 袁润方是少泽山涅音寺的俗家弟子,三年前还俗入京,机缘巧合下入了凛风夜楼,一手辟邪大悲掌练得不俗。 夏逸已候袁润方多时,便也不多话,开门见山道:“我问你,楼主与司马金龙交手之时,三位长老与副楼主都在何处?” 夏逸所问之事正是他私下托袁润方查询——袁润方会在当日从司马金龙手上救下金璐辉,当然不会是奸细同伙。 袁润方也即刻答到:“那日副楼主与倪长老讨伐聚雄帮分部,庞长老与霍长老则各守各自的地头。” “庞长老与霍长老的地头可有与聚雄帮发生冲突?” “有,不过兄弟们伤亡情况远远低于副楼主与倪长老那边。” “三位长老出战时可有什么异常?例如身体不适,气力不足?” 袁润方道:“这我便不知了,那日我在总楼下作战……不过听兄弟们说三位长老是没任何异样。” 夏逸不禁陷入了沉思——按袁润方所述,三位长老的嫌疑似已洗白了,只不过也只有这三人能有机会给金璐辉下毒,那么下毒的手法便值得深思。 据夏逸所知,庞盖死后,庞昕宇一直将霍水琳视为亲妹妹般照顾,因此这两人中若有奸细,另一人是同伙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 ——可是庞昕宇为何要背叛凛风夜楼?庞昕宇至二十五岁时仍是一个无名的打铁匠,若不是老楼主发觉了他,他此生无缘成为铸器名师。庞昕宇入帮十五年,一直忠心耿耿,平日似对打铁铸器之外的东西也全无兴趣——说起来,昊渊刀便是夏逸加入凛风夜楼时,庞昕宇亲自打铸赠给他的。 不过夏逸并不会因为庞昕宇平日里所表现出的忠实模样而掉以轻心——八年前的年少无知让他错信了那个看似忠厚老实的恶人,而后发生的事令他追悔至今。 “夏兄弟,我就知道你在此处!”这时又来了一个人,一来就与夏逸同席而坐。 来的人与金璐辉一样一身青衣,相貌居然也有五六分相似。 “金二哥。”夏逸淡淡道。 来的人当然就是金璐辉之弟金日腾。 金日腾在凛风夜楼看似不居任何职位,但其地位却并不下于副楼主杨有道。 金日腾行事小心谨慎,常年在外打理凛风夜楼对外生意,极得金璐辉信任。但金璐辉并未让金日腾介入此次调查奸细一事,是担心金日腾行事过于古板会坏其计划还是担心亲弟的安危,这点夏逸便不得而知了。 “听闻大哥负伤,我便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京城,不敢丝毫懈怠。”金日腾大口喝下一杯茶后,斜眼一瞥对面的袁润方。袁润方知会其意,起身告辞。 见袁润方走远,金日腾方道:“大哥连我也不肯见……昨夜见你,大哥是有什么吩咐?” 金日腾虽然语气平淡,但夏逸又岂会听不出他语气中淡淡的不满——夏逸整日游手好闲,金日腾对其不满已久。 “金二哥,实在对不住。”夏逸说道:“无可奉告。” 金日腾面色一变,道:“是大哥的意思?” 夏逸没有说话,他默认了。 金日腾深吸一口气,仿佛已压下了心中的怒火,说道:“夏兄弟,你看我平日行事如何?” “谨慎可靠。”夏逸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大哥的意图可否告知一二?”金日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诚恳些。 “楼主所托,恕难从命。金二哥莫再为难我了。”夏逸拱手道:“金二哥,我还约了一人见面,此刻便要赶过去,不奉陪了。”说罢,夏逸起身离席。 金日腾怔住。 他很怒。 怒什么? 是怒兄长对他的不信任?还是怒夏逸的守口如瓶? 见过金璐辉后只过了一夜时间,夏逸已知的线索实在太少,他也知道有些线索是单凭他自己找不到的。 横贯京城南角的大运河及其壮观,虽比不得长江与黄河,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工而成的一条连接大魏南北的大道。 跨在大运河上方的锦鲤桥同样壮观,可同时让三辆马车并驾齐驱。 立桥栅旁,夏逸凝视着看不到底的大运河,像是要看穿奸细谜底一般。 河上停着两艘小船。 船上的数人自然不是来游河赏景的,因为他们都穿着官府的衙衣。 这些衙役既不来游赏,自有差事要办——例如打捞河中的浮尸。 这些日子,凛风夜楼与聚雄帮的争斗不仅在明面上,也有在暗处的堵杀。捕快此刻拉上来的一具尸体乃是聚雄帮的一位酒楼掌柜,同时也是司马金龙出道时便跟随至今的一位老人,死于昨夜被倪煜晨所率领的一帮弟兄的围杀——与同行的三名属下一同被抛尸于河中。 “夏先生。”一个人站到了夏逸身旁,是一个看起来刚到二十岁的男子。 来者是一名捕快,与夏逸这个凛风夜楼的黑道长老并肩而立,画面并不和谐。 夏逸当然认得此人,他名叫王佳杰,乃是傅潇下属,也是傅潇的心腹。 傅潇又是谁? 傅潇便是如今六扇门新秀中的第一人,同时也是夏逸的同门师兄。 因为黑白两道平日里少不得碰撞与妥协,也因为上司是傅潇,王佳杰与夏逸有过两面之交——并不带有武力的见面。 王佳杰与夏逸一样看着河面上打捞起的一具具尸体,冷冷讽道:“凛风夜楼好大手笔!” 夏逸又如何察觉不到王佳杰瞥向他的目光中所蕴含的炽热?是以,他淡淡道:“我似乎没有打伤过吃公门饭的兄弟,更谈不上杀。” 王佳杰冷冷道:“的确没有。” “可你……似乎很想抓我?”夏逸依然盯着河上那两条打捞的船。 “我尊敬傅大哥,不代表也要尊重傅大哥的师弟。”王佳杰如此说道:“你是黑,我是白,我想抓你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王捕快公私分明,希望能早日收齐证据,缉我归案。”夏逸笑罢,伸出一只手掌,道:“昨夜我托人联系过师兄帮忙,今日既然来的是你,想必已带来了我要的东西。” 王佳杰冷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置于夏逸掌上。 “多谢,这等事情只有耳目遍天下的六扇门才能这么快而准地查到。”夏逸边收好信笺边笑道:“你回去一定要好好替我向师兄致谢,再告诉他空时可知会师弟一声,我请他喝酒。” 王佳杰怒道:“傅大哥堂堂六扇门捕头,虽身正影不斜,但夏先生若多做打扰,实乃毁人仕途。” “听闻昨夜聚雄帮有四人尸沉此处。”夏逸见到岸边打捞起的尸首却有五具,便转移了话题:“那一具尸体又是谁?乞丐还是失足的醉汉?” 夏逸的目的成功了,王佳杰盯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道:“这是一个西域商贩,初步断定死于九日前,死因是折颈。死后被装入塞满石块的麻袋,丢入大运河,直沉河底。若非今晨在此打捞这几具聚雄帮的尸体,恐怕也不会凑巧发现他。” “哦?”夏逸起了兴趣,不禁问道:“如何断定死者身份的?” 王佳杰道:“且不说死者身上穿着西域衣物,在七日前就曾有一名西域商人来官府报案,声称同伴失踪。” 夏逸道:“失踪?” 王佳杰道:“报案的西域商人称是与一名同乡在十一日前前来京城做买卖,而在九日前的傍晚,他去了须尽欢喝花酒……”说到此处,王佳杰忽然醒觉自己为何要与这厮说案情,便忿忿道:“这是六扇门的事,与夏先生何关?” 夏逸扬手拍了拍王佳杰的肩,说道:“小王,你我总算是见过几次面,也可算得上浅交,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近日也在调查一些事儿,说不定与你的案子各有所需的线索。” “在下区区一个捕快不敢与夏先生攀交情。”王佳杰轻轻拍开夏逸搭肩的手,说道:“傅大哥要我代交的东西我已交到夏先生手上,就此告辞了。”说完,他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逸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自讨无趣而羞愤,而是觉得有趣——王佳杰和刚加入六扇门时的傅潇一般锋芒毕露,凡事只求问心无愧。 心中有大道,所以刚正不阿。 若是觉着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便是夏逸的路。 所以师兄是白,师弟又何妨是黑? 天下之大,人各有异,这些各异的人相遇后所生的事岂不有趣? (喜欢这部作品的朋友,点个收藏,给一张推荐票吧,一起享受阅读与创作的乐趣) 第三章 京城疑云(中) 济民医馆乃京中第一医馆。 能称为“第一”医馆自然是因为它的主人——安济全。安神医乃是江湖人称“济世医仙”张青文的唯一弟子,尽得其真传。 安济全在多年前接受朝廷册封成为宫廷首席医师,但他也向朝廷提出了一个条件,便是要求朝廷允许他在民间继续经营济民医馆以便他救治百姓而不忘医者救人为先的根本之道。 夏逸就立在济民医馆前。 医馆不小,虽然砖瓦已有些陈旧,但能有着上等酒楼规模的医馆并不太多。 医馆也不大,作为被皇室极为重视的首席医师的宅邸,似乎只是被他的主人当做一处治人便所,并没有扩建的打算。 医馆门前站着两个身穿轻甲的男子,两名男子看来三十来岁,一人持枪,一人持剑。 “劳烦通禀安神医,凛风夜楼夏逸求见。”夏逸抱拳道。 两侍卫对视一眼后,那持剑的男子便走入医馆。 夏逸料想这二人该是“十一铁鹰”中的两人。 “十一铁鹰”便是宫中顶尖的十一位大内高手,直接听命于天子。除了鹰首吴开平外,其余十人皆用大鹰、二鹰、三鹰……九鹰、小鹰这些代号作呼。 出于对安神医的安全着想,除了鹰首吴开平常驻宫中外,其余十人便会以两人为一组,每三日调换一次驻守济民医馆。 此时,刚才进入医馆的那位铁鹰侍卫已经出来,冷冷道:“安神医有请。” 看着两名铁鹰侍卫极为不屑的眼神,夏逸暗想自己似乎没在赌坊见过这两人,更谈不上赢他俩多少银子。但转念一想,江湖之中尚且黑白势不两立,这两人高居于庙堂自然眼界更高。 外看济民医馆很是陈旧,走进去看却显得更加陈旧,仿佛数十年没有变过,而同样没有变过的便是那坐在医师之位上的人。 安济全并不是民间传闻中的那个须发皆白的、一身仙风道骨的世外老人。事实上反之,他须发尽黑,虽然已过五旬之龄,看起来还是一个没到四十岁的中年人,他虽然不常笑,但是神情十分慈祥。 夏逸尊敬这样的高人,便也尊敬地说道:“安神医。” 安济全道:“夏先生有何贵干?” 夏逸取出那封王佳杰给他的信笺,双手递交予安济全,说道:“在里面记载了十余行的药材,在下想劳烦安神医看看这里面可有哪几种药材可以制成酥筋软骨散?” “酥筋软骨散?”安济全似乎有些诧异,接过信笺,一边拆开一边说道:“知道此毒的人并不多,且用料昂贵,老夫倒是许久未闻了。” 安济全一目十行,一阅而毕,轻轻摇了摇头,道:“制成酥筋软骨散所需十一种药材,夏先生给我的清单上一共六十八种药材,其中只有一种菌荫香在这十一种药材之列,如果想凭此清单制作酥筋软骨散是绝无可能。” 夏逸怔住——是金璐辉的判断出了错误还是傅潇的班子们调查不力?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夏逸都觉得自己的揣测并不牢靠,便问道:“神医认为凭此清单上的药材可否制成一类无色无味、令人闻到后四肢无力、内力不济的毒?” “与酥筋软骨散异曲同工的毒?”安济全抚须道:“这个猜测很有意思,不过无色无味之毒大多是被民间神话,何来这么多无色无味之毒?” 夏逸皱眉道:“这么说来是我异想天开了。” “不,夏先生此猜测合乎情理。天下之大,药草之多何止千万,不同的药材用不同的制法又可以做出不同的效果。”安济全又说道:“不过这需要给老夫一些时间,六十八种药材可以制成的药物可有成百上千。至于夏先生所说的无色无味之毒,需给老夫一些时间琢磨。” 夏逸道:“在下非是冒昧,而是时间紧急,敢问神医需要多少时间?” 安济全道:“最慢半日。” 夏逸抱拳,展颜道:“有劳神医。” 金璐辉立于窗畔,静静地看着正午后的京城,若有所思。良久之后,他才说道:“既然安济全这么说法,看来是我误判了,不过那毒毕竟是真的。” “安济全的判词也是真的。”夏逸沉声道:“令我一直不解的地方之处在于奸细的下毒手法,楼主每日餐饮必以银针做试,所以不会是中毒于饭食。” 金璐辉道:“所以必然是中了气态之毒。” “可是卧底为何没有中毒?”夏逸又道:“离开济民医馆后,我亲自去找帮中一些弟兄确认过,在楼主中毒当日,三位长老各自与聚雄帮产生过争斗,丝毫没有出现中毒之状……除非……楼主中的毒有解药。” 金璐辉动容道:“解药?” 夏逸苦笑道:“我也是这么一猜测。” 金璐辉道:“既然此事已交给安济全,你我在此多疑多虑也无用处,只不过你托傅捕头调查的药材清单……” 夏逸道:“这点可以放心,此次奸细用毒略显仓促,想来是因为齐福楼之战,奸细与司马金龙在仓促间定下的杀局。楼主与司马金龙于六日前决战,而我方与齐福楼是在九日前开战。且不论那奸细在帮中潜伏了多久,这一次用毒的计划应该是在我们与齐福楼交战的三日中定下。” 金璐辉道:“所以当日司马照斌会打进我们的地盘并非是一时之热血,而是早有预谋。” 夏逸道:“我也担心推测有误,所以托师兄调查了近一个月的我楼与聚雄帮购进的药材,只要通过这些药材查出楼主中的毒并找到这些药材的买家,便可以顺藤摸瓜找出主谋。” 金璐辉道:“奸细会不会其实根本没使用这些药材,而是早已备好了毒,一直伺机使用?又或者是奸细通过隐秘渠道获得了这种毒?” “我也如此问过安神医。”夏逸答道:“据他所知,除了远在蜀地的百毒门能制作这类无色无味之毒外,在中土只有三个人可以做到,这三人分别是安济全本人,他的师父张青文,还有张青文之师涅音寺的活佛大师。” 金璐辉皱眉道:“百毒门远在蜀地,与我京城遥不可及,奸细能从那里获得毒药的可能性虽然存在,但很低。” 夏逸道:“活佛大师、济世医仙张青文、安济全师徒一脉又一向以救治众生为己任,奸细从他们那里得到毒药的可能性比他求助百毒门更低。” 金璐辉道:“不错,所以从这些药材入手确是捷径……不过能说服傅捕头动用手下一班大隐于市的六扇门探子,你倒也不易。” 夏逸道:“我只是托人告诉他,师弟有难,如果尽早解了师弟之危,凛风夜楼与聚雄帮现下的纠纷便可解决,不必六扇门再多出人力物力。” 金璐辉笑道:“他居然信了你。” 夏逸也笑道:“如果师兄找人来与我这么说,我也会信他。” “时辰不早了。”金璐辉看了看天色,说道:“你该去济民医馆见安神医了。” 夏逸点了点头。 当夏逸走出房门时,只见对面雅阁内有五人围桌而坐,便上前一一打了招呼。 正席坐着的便是凛风夜楼的副楼主杨有道。杨有道年近五旬,面相不怒自威,从年轻时便与老楼主一同在京城黑道打拼,建立了凛风夜楼。 杨有道年轻时曾游历天下,见识广博,武功与才智皆数一流,是以金璐辉养伤期间,楼内大部分事务皆交由杨有道处理。 在座其余四人当然是倪煜晨、庞昕宇、霍水琳、金日腾。 “小夏。”见到夏逸,杨有道忍不住问道:“楼主可有要事吩咐?” 夏逸道:“杨叔多虑,楼主伤势才有好转,无力分心,楼中事务还要多烦杨叔。” 金日腾见夏逸依然不松口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罢了,楼主年轻有为,必有他自己的打算。”杨有道摆手叹道:“我们正在商议日后事项,小夏不妨就坐一同讨论。” 夏逸忽然感到头大了一倍,也学杨有道摆手道:“我还有急事要办,不打扰了。”说完便像被叫花子追赶的野狗一样匆匆离去。 再次来到济民医馆已是黄昏。两名铁鹰侍卫依然在那一动不动地杵立着,仿佛两尊雕像。这一次是安济全的侍童将夏逸迎进医馆。 安济全也依然坐在那张椅子上。 夏逸道:“神医,进展如何?” 安济全道:“夏先生来的正是时候,老夫已列出这六十八种药材能制成的各种药与毒,不过并没有哪一种毒与酥筋软骨散有同样效果。” 夏逸面色有些凝重,但安济全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振作了精神。 “可能是老夫所知有限,但老夫随师父学医时,听闻过一种毒。”安济全道:“此毒名为合阴香,下毒之法颇为有趣。” “有趣?”夏逸道:“请神医说说看如何有趣。” 安济全不答,而是提笔在那张药材清单上圈出六种药材,再徐徐道:“这六种药材可以制成一种香料,名为悠然风。虽然是香料,其实无色无味亦无毒,只不过久闻之后会令人在接下来数个时辰内心情愉悦。” 夏逸道:“神医之意是久闻这香料之后,香料之气会在人体停留数个时辰?” “不错。”安济全道:“要购齐这六种药材再制成悠然风其实价格不菲,只有少数权贵之士会购制……此物本无毒,不过当人体内有了悠然风时再闻另一种气味时便会中毒,两种气体汇于人体内便会合成合阴香之毒,其毒效与酥筋软骨散一般无二。” 夏逸惊道:“神医所说的气味出自何物?” “合阴草。”安济全道:“因为此物可引出悠然风的潜在之毒,所以合阴香之名也是取自此物。合阴草本身无毒,反而有着淡淡香气,其气味也是与悠然风相融后才会形成合阴香。” 夏逸紧盯着药材清单,思索道:“神医圈出了可制成悠然风的六种药材,说明这张纸上并没有合阴草?” “正是。”安济全点头道:“合阴草只产于西域,而且在西域也极为罕见,因此卖价极高。老夫至今尚未见过合阴草实物,也是听师父教授才耳闻过,所以老夫这把年纪还没有亲眼目睹过中合阴香之毒的人。” 夏逸低头,若有所思——只产于西域?接着,他向安济全抱拳道:“耽搁了神医半日光景,实在过意不去,凛风夜楼与夏逸都欠神医一个人情。” 安济全并不差钱,也不差名,所以夏逸这句欠他人情很合他的意,便拱手道:“希望老夫已解了夏先生之惑。” 夏逸道:“在下如醍醐灌顶。” 安济全道:“很好。” 夏逸道:“在下便不扰神医清净了,就此告辞了。” “夏先生走好。” 翌日,晨。 京城的夜晚纸醉金迷,令众生为之倾倒,而它的白昼则是另一种节奏。商权富贵或是三教九流都已早早起床,开始一日之计。 夏逸也是如此。疾走在行人来去匆匆的大街上,一边吃着手上的热馒头一边思索着案情。 从金璐辉令他着手调查奸细一事开始,已过了两日。 案情至此,他心中已抓住一条线索,现在他只要大胆推理,谨慎行事,便可找到这条线索的尽头。 他与金璐辉之前推断奸细使用酥筋软骨散之说已被推翻,而安济全所说的“合阴香”无疑是极大助力,令他本来苦思不解点下毒手法已渐渐有了思绪。 一边思索,夏逸已转入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小巷“无人”,静得可怕。 “出来吧。”夏逸笑道:“你一向守时。” ——杀气。夏逸已在第一时间拔刀,转身劈向身后,但来者身法极快,已在夏逸拔刀瞬间翻跃至夏逸跟前。 红光闪现,一柄全长两尺的赤红短剑已刺向夏逸咽喉!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剑!此刻,夏逸已来不及收回那劈出的一刀去迎挡来者的杀招。 所以,他不挡,而是向来者的短剑迎去! 就在赤红短剑将要触到夏逸咽喉时,夏逸微微侧身,剑锋几乎是贴着他脖颈过去的——看似简单的奇招破解杀招,而其中的细微之变化与凶险程度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清! 夏逸瞬时切入来者防线,武帝长拳直击而出。来者仿佛已料到此招,一掌应向夏逸的长拳。 两人内力相当,各自震退五步。但夏逸的目的已达到——拉开与来者的距离。昊渊刀略长,若是被敌欺身太近,便发挥不出映月刀法的威力。反之,拉长了距离,可以令对方的短剑陷入不利。 这个时候,夏逸终于正眼打量起来者——这是一个一身紫衣的男子。 男子很俊,俊的多出了几分俏丽。男子也很年轻,气质上却显得如山般稳重。 夏逸笑了,收刀回鞘:“难得见一次面便要动粗不太好吧……师兄?” (求收藏!求推荐票!) 第四章 京城疑云(下) 二十年前,曾有一名高手以三十之龄名动江湖,罕逢敌手。此人似乎无欲无求,只羡闲云野鹤之乐,便有了“闲云居士”之称。 闲云居士还有个别称,叫作“双绝居士”,只因他左手使短剑,右手舞长刀。这两门武功分别名为“辉日剑”与“映月刀”,皆属上乘之品。 不过天下之大,高手辈出,闲云居士得以名动一时是因为这两门武功集于一人而互相配合时的威力非同凡响——一长一短,一刀一剑! 闲云居士隐居在鹤鸣山多年,至今收有两徒:长徒傅潇承“辉日剑”,为六扇门中的第一新人;二徒夏逸承“映月刀”,乃凛风夜楼新一辈的翘楚。 师兄弟二人同承一脉,性情却截然不同:傅潇克己守礼,行事胆大心细;夏逸游戏人生,行为玩世不恭;傅潇俨然风流名士,夏逸极似江湖游侠;傅潇所长,诗词歌赋;夏逸喜好,扯皮赌博。 两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酒——上等佳酿或是掺水臜货,两人都喝的下。除此之外,两人差别之大就像是把秀才和草莽放在了一块儿。 “哼哼,我不过试试你这贪玩成性之徒有没有退步。”傅潇已收剑回鞘——鞘隐于紫衣长摆下,极不显眼。 夏逸拿起酒壶,微饮了两口,道:“想必师兄已有了结论。”傅潇道:“如师父所言,你是个聪明人,不过专攻吃喝玩乐。” 听得师兄如此夸奖,夏逸赶紧回敬道:“在师兄这样的天才面前,师弟不敢骄横。” 傅潇道:“你在褒我?” “这是自然。”夏逸微微笑道:“琴棋书画,师兄样样精通。听闻百花苑与须尽欢的两位花魁也常邀师兄吟诗作对。上堂是清正名捕,入楼是风流雅士。换了师弟我,衙门自是不待见我,去趟青楼更是连人家花魁的裙边香味儿都闻不到。” 傅潇的脸似已气得如他的衣服一样紫,哼了两声后,反手向夏逸射出一物。夏逸抬手接住“暗器”——居然又是一封信笺。 “这便是你要的东西。”傅潇道:“昨夜你托人来寻我求助,我便趁夜调出卷宗,抄写了一份给你。” 夏逸道:“有劳师兄了,若非你手下那小王见我不太顺眼,我也不会要师兄亲自奔走一趟。” 傅潇道:“我这两次助你已可算是以公徇私,别让我知道你是要做些作奸犯科之事。” “不敢,师兄一身正气,实乃我的榜样。”夏逸赶紧肃然道:“话说回来,听闻六扇门派你调解我凛风夜楼与聚雄帮的纠纷,为何这些日子始终没见过你?” 傅潇道:“你是凛风夜楼的长老,自然知道聚雄帮在朝中有后台。” 夏逸道:“一个黑道势力能在天子脚下做到如此规模,当然是有后台的。” 傅潇道:“所以凛风夜楼当然也是有后台的。”夏逸微微笑了笑,不再说话——很多时候,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有些话也不必说的太直白。 聚雄帮的后台便是当今朝廷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董言,其政敌私下里都骂其为“奸相”;而凛风夜楼的后台便是当今副丞相刘贵清。 董刘两党之争源于当今大皇子李建元与二皇子李建宇的太子位之争。李雪庭年近半百,但仍未确立储位之人,因此刘贵清一党便拥护大皇子李建元,而董言一党便拥立李雪庭更偏爱的二皇子李建宇。 两党相争多年,其实刘贵清一党处处出于下风。 傅潇道:“你身在江湖,或许不知十三日前刑部尚书乔志病故。” 病故……“病故?”夏逸道:“你怀疑是董言下的手?” 傅潇叹道:“乔志是刘副相一派,而董刘两党之争大可至太子储位谁属,小可到民间琐事。柳大人早就在调查董言,此次名为调解凛风夜楼与聚雄帮争斗,其实令我暗中调查聚雄帮与董言之间的烂账。” 夏逸又提起酒壶喝了一口,道:“小时候我就和你说过,若是将来加入六扇门,必然涉及朝政,则步步如履薄冰,实非明智之举,还不如似我漂泊于江湖,乐得清闲。” 傅潇不语,只是冷冷扫了夏逸一眼。夏逸却似毫不在意,笑道:“难得我们师兄弟能见一面,我请你去喝一杯。” 傅潇依然不答,又是哼了一声。 夏逸道:“你大可放心,恐怕六扇门养的猎犬都知道你有个混黑道的师弟,可你一直履破案件,又得柳大人赏识,何人胆敢诟病?”说着,已走在前头引路,长声道:“就去须尽欢如何?我上次去喝酒,花魁要我下次带你一起去,人家如烟姑娘还想和你再吟诗作对。” 傅潇稍一迟疑,叹了口气,还是跟上了夏逸的步伐。 须尽欢是凛风夜楼地盘上排在首席的风月之地。在京中,聚雄帮旗下的百花苑美人众多,声名远扬,但论姿色最佳,第一当属须尽欢。 此刻,傅潇与夏逸正立在须尽欢门前的街道上。 “师兄,今日我为你包场,你要多少个都不打紧。”夏逸大笑道。 傅潇也笑道:“想来你最近在赌坊赚了不少。放心,我绝对让师弟大方一番。” 然而,这两人都不是热衷于去风月之地专做那床榻上的风月之事的人。 傅潇平日里公务缠身,难得走一趟青楼,也多是与那些有才有艺的艺妓吟诗对酒,说些风趣事儿来舒缓压力,少行那鱼水之乐——只因他欣赏有才学的女子。在那些时常光顾青楼的风流雅客眼中,傅潇无疑是个不懂春宵宝贵的呆子。 夏逸则更简单一些。他是一个酒鬼,最喜欢的事当然是喝酒,喜欢喝不同的酒,也喜欢在不同的地方喝酒,所以他去青楼也多是为了买醉。在那些风流雅客眼中,夏逸无疑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子。 就在这一呆一傻言辞交锋之际,忽然传来一声马鸣! 只见一匹大黑马拉着一辆马车飞快地奔驰在在街道上——不,不该说是奔驰,这匹黑马分明是处在癫狂之状,仿佛燃烧生命般地胡乱冲撞着! 路边的行人哪敢停留,纷纷避开街道躲闪,那些地摊小贩更是连货物也顾不得就逃开了。 傅潇与夏逸何等眼力,一眼便瞧见那马臀上插着一枝箭——原来这便是黑马受惊的原因。但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头——马车并非没有车夫御马,而是车夫已被一箭钉死在车板上!而车厢两侧又分明插着数枝箭,倒没有穿厢而入。 ——再让这黑马跑下去,必生大乱。傅潇纵身一跃,已跃至黑马背上,横掌削断大半露在马臀外的箭枝,再返身骑上马背,狠狠勒住缰绳。同一时刻,夏逸已翻到黑马跟前,催起内力,重重一拳击在马颈,另一只手则按住马胸,并留意黑马两只前蹄。 两人一同发力,硬生生将这匹发疯的黑马停了下来! 马车骤停,一个身影便止不住身形,从车内摔倒出来。傅潇又是一跃,轻身落地,已将那身影稳稳地接在怀中。 这是一个少女,看来十七八岁,一身浅红色的轻衣。而此时,少女双目禁闭,面色惨白,显然是昏厥了过去。 夏逸站在傅潇身后,但仍可看清这少女的面容。他识字,却说不出上几句诗词,是以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少女如此脱尘的美。他同样不知道他那饱读诗书的师兄也同样被这名少女的美貌惊到无以言表。 师兄弟二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人。 “这姑娘……是何人?”夏逸不由问道。 傅潇看了看马车上的官徽与少女的容貌,面色阴沉道:“若我没有猜错,她便是礼部尚书徐真的千金徐舒舒。” 徐舒舒,人称京城第一美人,是礼部尚书徐真四十多岁时所收的养女。徐真年近半百,膝下无子无女,想来老来无人送终,心中自然凄凉。 十七年前的一个冬日,徐真在街上捡到一个被人遗弃的弃婴,便带回了家中抚养收做丫鬟——她就是徐舒舒。待徐舒舒长到十岁时,徐真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将来必然倾国倾城,便收作了女儿。徐真料想自己毕竟也是个尚书,女儿也有倾城倾国之姿,数载后,将其嫁入权贵王侯之家亦非不可能之事。是以认了徐舒舒做女儿后的这七年,徐真对其极其宠爱。 徐舒舒平日多在尚书府,少有外出,但有幸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毕生难见之美人——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由此而来。 只不过徐舒舒今日难得出一次尚书府,却遭异变,好在有惊无险,此刻只是吓昏了过去。 傅潇暗自想道徐真是刘贵清副相一派,上个月还在早朝时厉声斥责董言一党的许高之跋扈。再看看车上的箭枝,傅潇冷冷道:“天子脚下,胆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谋杀官僚子女,真是既勇又蠢。许高此举,想来是瞒着董言做的。” “师弟,看来今日是喝不成酒了。”傅潇将徐舒舒重新置回马车厢内,自己则做起了车夫,驱马而去:“我先去报案,再送徐千金回府。” 夏逸知道傅潇又要多调查一件“尚书千金谋杀案”,心中不由感慨他初至京城时遇到的贵人是凛风夜楼的楼主金璐辉,而不是六扇门的总指挥柳清风。 然而,即便这两人相遇了,依两人性情,“神捕”柳清风也不会成为夏逸的贵人;夏逸这无所事事之徒也入不得柳大人的眼。 酒虽然喝不成了,但夏逸按了按将空的酒壶,还是走进了须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 入楼,自须尽欢,自当得意。一入须尽欢,便是淡淡的酒香与好闻的胭脂味儿。 “哟!夏长老,今天照旧?”小二见到夏逸即刻相迎,笑得竟比屋外的阳光还灿烂:“先来三坛?” 夏逸将酒壶塞在小二手上,道:“给我满上,再找个清净的位置。” “好嘞!小的这就去!” “哟!夏长老!”此声出于一个青楼女子,此女虽然上了年纪,却是风韵犹存:“好久不见啦,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此呼一出,立马又围上了数个女子七嘴八舌地问候夏逸。 “夏长老,今天又来拼酒呀?” “夏长老,副楼主好久没来找我了,你在他面前多提提人家呐!” “夏大哥,今天还玩牌九吗?” 夏逸一边在众女的拉扯中走上二楼一间静座一边和蔼笑道:“不喝酒不喝酒……杨叔最近忙……忙着娶第三房……这两天输多了,赌不起……” 终于打发走了一干人后,夏逸长吁了一口气,取出傅潇先后给他的两封信笺,拆开后倚座细看。 第一封自然是那份药材清单,第二封则是傅潇昨夜抄写的一案件之卷宗,其中所记述的是昨日在城南大运河捞起的西域商贾之案。 至今日,那西域商贾已死了十日。 卷宗中有记述两名西域商贾在十二日前入京,在属于凛风夜楼地头上的一处集市做生意。 在十日前的傍晚,其中一名商人离开两人在集市共同租下的商铺后,去了须尽欢喝花酒。据集市上其他商贩说,在他离开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后,留在铺子里照看生意的商人即是本案的死者,被来历不明的数人请走了。 关于这一点,信纸上倒有明确记载当时来了六个人,六个人与死者攀谈一番后,随后买走了铺子里的十来件卖品,而死者则锁了商铺,与这一伙神秘人一同走了。 当夜,那名前往须尽欢的西域商人留宿在须尽欢,并不知道此情。当他第二日去集市开门到夜晚锁铺为止,依然没有等到同伴回来。心存疑惑之下,他询问了同在集市经商的两家店铺,得知了前一晚他离开后发生的事。 这名西域商人心中虽有疑虑,但并未思考太多。直到第三日正午之时,死者还未归来。于是这名西域商人终于忍不住报了官——是以此案正是从八日前开始调查,尚未侦破。 只是在昨日几名捕快打捞运河上的浮尸时碰巧发现了那失踪的西域商人,看到被折颈的死状与被塞满石块的麻袋才将案件从人口失踪的定义改为蓄意谋杀,仵作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便是死者失踪的那一晚。 负责调查此案的王佳杰一边寻找死者生前最后接触过的六个神秘人,一边让报案的西域商人列出一份此次他们从西域带来的商品,而令人目光一跳的在于死者失踪之夜所卖出去的商品一列。 ——那六个神秘人买去十二件商品,其中一件居然是合阴草! 夏逸微微低首,眼神却忽然明亮了几分。 “夏兄弟怎么一个人闷闷于此?”霍水琳作为须尽欢的主事人听得夏逸来了,果然亲自来接待,笑颜道:“看你心事重重,不如说给姐姐听听?”说着,已隔着一张方桌将夏逸那已重新灌满酒的酒壶抛向夏逸。 夏逸一手接住飞来一壶,这动作仿佛已做了成百上千遍,也笑道:“不瞒霍大姐,这两日我心中一直有惑,如今思考出了些眉目,却跳入了另一个疑惑中,故而心中烦躁。” 霍水琳道:“夏兄弟这两日来奉楼主之命四处奔波,想必是机密任务,定然辛苦。心中既有不快,不如与姐姐说说?” 夏逸道:“既是机密任务,又岂可轻信易言?” 霍水琳道:“话是如此,不过姐姐我又不是外人。之前连金二哥都在你这儿吃了闭门羹,回去后他可没少在下属面前说你不识好歹。” 夏逸笑道:“不谈这些事,我心中不快,自是来花钱买醉的。前几次说要比酒灌倒我的几位妹妹何在?霍大姐还不叫她们出来领罚酒!” 霍水琳笑了几声,走到门外拍掌道:“姑娘们,干活了!灌倒夏爷的重重有赏!” (求收藏!求推荐票!) 第五章 真相大白 “吁!”傅潇一扯缰绳,停住了马车,落地唤道:“徐姑娘,尚书府到了。” 徐舒舒自然醒来久时,只见车帘轻轻掀起,倾城佳人走下马车,恭敬地施礼道:“若非傅捕头相救,小女子定性命不保。大恩大德,实在不知如何作谢。”被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道谢,没有人会感到不愉快,既然愉快,也忍不住会笑。 傅潇也笑道:“徐姑娘言重了,救人本是我本职之事,于私也不过为侠义尽一份薄力。” 徐舒舒稍稍打量了傅潇一番,道:“今日可以近看傅捕头确实名不虚传。”傅潇一愣,道:“徐姑娘几时见过我?”徐舒舒浅笑道:“傅捕头忘了么,上个月刘副相过寿家父与柳大人都在宴请贵宾之列。小女子随家父前往时,傅捕头正站在柳大人身边,小女子曾有幸远远看过一眼。” 傅潇拱手道:“原来如此,京中第一美人与我曾同赴一宴,在下却没留意到,实在眼拙。” 徐舒舒又笑道:“小女子听说六扇门有一新秀,武功高强,断案犀利,本以为是个雄猛大汉,没想到亲眼见到傅捕头却似一个俊雅学士。” “这……令徐姑娘失望了。”傅潇干咳着笑道,他是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手足无措。 这时尚书府的大门敞开,老管家领着几个下人走来迎接徐舒舒。傅潇见状,楫了一礼,道:“徐姑娘,在下就此告辞了。今日街道上的刺杀一事,六扇门必追查到底。”徐舒舒还了一礼,道:“有劳傅捕头,后会有期。” 徐舒舒很美,声音也很甜。傅潇走在大道上,那甘甜的声音仿佛一直回荡在他耳畔。 “噫!”傅潇忽地叫了一声,也发现了自己的异状,随即轻轻拍了拍额头——先想正事。 “开,快开……啧,又是小!” “哈,夏爷,罚酒、罚银子,你又输了!” “好,我喝,你们也要喝……” 屋中不停地传来笑声、碰杯声、摇骰声。虽不是声声入耳,倒是与这须尽欢的气氛十分融洽,而霍水琳忽然推门而入,令这些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屋内则是这么一番光景——夏逸正坐在方桌前,左右两边各自搂着一名身穿碧衣的妩媚女子与另一名一身粉衣的恬静女子。再两侧又是两名女子,一个给夏逸夹菜斟酒,一个给夏逸摇骰子。 “你俩出去。”霍水琳对着那夹菜与摇骰的两名女子说,又看向夏逸搂着的两名丽人说道:“你们过来。” 于是,该出门的出门,该起身的起身走到霍水琳身后,并反锁了门。 夏逸不由笑道:“霍大姐,兄弟可是付了钱的。” 那碧衣女子笑道:“不止付了钱,还输了钱。” 粉衣女子又笑道:“输了不少钱。” 霍水琳道:“你们虽是酒肉朋友,此地也只是风月之地,你侬我侬不过逢场作戏。话虽如此,只有一方知道另一方的姓名,总不是太好。” 夏逸道:“哦。” 霍水琳道:“所以我想为夏兄弟介绍一下这两位妹妹。” 夏逸道:“有劳霍大姐。” 霍水琳指着碧衣女子道:“这位妹妹叫金枝。”她又指着粉衣女子道:“这位妹妹叫玉叶。” “金枝玉叶?”夏逸不禁动容道:“数年前京中出了名的女飞贼?” “夏爷过赞。”金枝微微低首道,玉叶则说道:“当年多亏了霍大姐救了我姐妹二人,并留我姐妹俩藏身此处多年。” 夏逸道:“听你俩说话,倒是盗亦有道。” 霍水琳道:“多亏两位妹妹相助,我才能看到夏兄弟那两封信笺的内容。”夏逸一怔,然后探手往怀中一摸,摸出两封信笺,道:“可是东西还在这里。” 玉叶笑道:“这是奴家塞回去的。”——偷过后再放回原处,悄无声息! 夏逸恍然道:“你方才离席去解手其实是将东西交给了霍大姐,待她看过,你回来后又放回我怀中,实在高明。” 玉叶的脸居然红了:“不敢当。” 霍水琳道:“夏兄弟每来须尽欢,多是喝酒赌钱……不过男人毕竟是男人,搂两位美人在怀,又有几人真能心思不乱?夏兄弟会栽这一手,无需介怀。” 夏逸笑道:“霍大姐这一番作为该不会是为了给我上一课这般简单吧。” 霍水琳淡然道:“夏兄弟,我俩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既然看过了你的信笺,自然知道你来我的目的。” 夏逸道:“就算你没看到,大概也能猜到的。” 霍水琳道:“想必你是看到药材的清单后便怀疑到了我是帮中奸细。” 夏逸颔首道:“可以制成悠然风的六种药材全都是在记在你的账录里,你的嫌疑自然最大。” 霍水琳道:“不错,在第二封信笺里你又查到了合阴草……所以再给你一些时间,恐怕我连做准备的功夫都没有。” 夏逸沉声道:“所以我很疑惑……为什么?” “为什么?”霍水琳笑道:“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夏逸道:“你不说却不怕我逼问?” 霍水琳道:“我自然不是夏兄弟的对手,不过此时的夏兄弟并非平时的夏兄弟。” 夏逸失笑道:“此时的我便不是我么?” 霍水琳道:“你当然是你,只是中毒的夏逸不过是一头拔了牙的老虎。” 夏逸看了一桌的酒坛子,面色不变,说道:“酒中有毒?”霍水琳道:“夏兄弟是个老酒鬼,倘若酒中下毒,恐怕酒刚到口边,夏兄弟便已察觉,我不敢冒险。”说着她一指金枝身上的香囊道:“你可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夏逸道:“香囊又不是我的。” 霍水琳笑道:“是悠然风。”夏逸怔住。 霍水琳又指着夏逸身后一盆外貌普通的放在窗边的花道:“你又知不知道这盆花是什么?”夏逸道:“花又不是我买来的。” 霍水琳又笑道:“是合阴草。”夏逸又怔住,失神片刻后,才喃喃道:“原来我也中了合阴香。” 霍水琳继续笑道:“夏兄弟现在还觉得能逼问我么?”夏逸似乎要运功,却面色忽的一变,竟连手中的酒杯也拿不稳了。 夏逸喘了两口气,盯着金枝玉叶道:“她们一直与我在这间房里,为什么她们这般神闲定气?” 霍水琳自得道:“方才给你斟酒摇骰的女人是不是换了一批?”夏逸苦笑道:“我见她俩头重脚轻,不一会儿便换了两个进来,还道是她俩不胜酒力……可是金枝玉叶一直与我在屋内共饮,为何没有中合阴香?” 金枝讪笑道:“回夏爷的话,奴家有解药的。”夏逸瞪大了眼睛:“解药?”金枝从腰带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娇笑道:“方才饮至欢快时,奴家取出这瓶解药与妹妹各服一粒,说是醒酒之用,还说夏爷海量,是不需要此等药物的,夏爷当时还点头大笑。”夏逸再次苦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霍水琳道:“合阴香此毒很妙,而且事先服用解药并无用处,唯有已经中毒时服用解药才能起解毒之效。” “我在楼主卧室与五楼议事房都没有看到过合阴草。”夏逸沉吟道:“所以在楼主中毒之日,你有机会下毒的时间只在你与楼主、倪煜晨、庞昕宇一同议事之时。那西域商人一共带来了两盆合阴草,都在遗失一列,如今一盆摆在此处,还有一盆应是在当日被你碾成花粉擦在衣物上,而腰间则戴着装着悠然风的香囊去议事,所以在当日你们四个都中了毒。”顿了顿,他又冷笑道:“帮中兄弟说你们三位长老在当日都与聚雄帮交过手,想来是你们在议事后都服了解药,所以……” “所以你怀疑我们三个都是奸细?”霍水琳替他说了下去。 夏逸道:“不错,我之前认为你们三个都是奸细,现在却已不这么这么想了。” 霍水琳道:“哦?” 夏逸道:“楼主与司马金龙交手两百招后才生中毒之状,说明事先并没有中毒,那么必然是与司马金龙交手时中的毒了。”说到此处,夏逸眼神愈发明亮:“当日你带了悠然风的香囊去议事,令楼主体内有了悠然风,而另一盆合阴草则被磨成花粉擦在了司马金龙身上!楼主与其过招时,吸入了合阴草的花粉,便中了合阴香!” 霍水琳道:“不错,你已经说对了下毒手法。不过即便是我与司马金龙合力下的毒,你又如何能排除庞昕宇与倪煜晨的嫌疑?” 夏逸道:“如果他俩也是卧底,你们大可以在议会时就使用合阴草,何必让司马金龙多此一举。不过……”他自嘲一笑道:“我本来是断定你与庞叔的嫌疑最大,毕竟你俩是亲家,他也很照顾你。” “照顾我?”霍水琳忽然冷笑道:“庞昕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已为他那死鬼弟弟守了四年寡,为何不能改嫁!我为什么要一辈子守着一个死人?” 夏逸面无表情地说道:“原来霍大姐是动了春心,不知心仪哪一位?” “心仪谁、改嫁谁另当别说!”霍水琳咆哮道:“他凭什么决定我一辈子的幸福!” 夏逸道:“原来如此,霍大姐倒是人老心不老,兄弟敬佩。” 霍水琳顿时面色一沉,随即上前几步,右手食指轻轻托起夏逸下巴,媚笑道:“姐姐最喜欢聪明的男人,倒是不忍弟弟做个糊涂鬼。弟弟若还有什么疑惑不妨说出来,姐姐我说不定会告诉你。” 夏逸笑道:“那请告诉我是何人令霍大姐如此心神颠倒?” 霍水琳怒道:“你在取笑我?”夏逸赶紧收起笑容,说道:“那我换个问题。十日前带走那个西域商人的六个神秘人到底是我凛风夜楼还是聚雄帮的人?若是我凛风夜楼的人又或是聚雄帮的人,王佳杰查了多日,即便没有破案也该有些头绪。” 霍水琳嘲讽道:“六扇门在民间追查又有何用?因为那六人根本就是他们六扇门里的人。”夏逸想了想,叹道:“果然如此……六扇门喜欢在黑道安插探子,黑道自然也可以在六扇门内安插探子……只不过这六个人又是哪一帮派入六扇门的探子?我凛风夜楼还是聚雄帮?” “我很喜欢你脸上的挫败感。”霍水琳收回托着夏逸下巴的那根食指,说道:“所以我很想告诉你,可惜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与你说。” 夏逸道:“主谋果然另有其人,你只是一个从犯。” 霍水琳道:“你已经从我这里套了不少话。” 夏逸道:“其实我想问的还有不少,不过想来你也不会告诉我。” 霍水琳又媚笑道:“老实说,我实在不愿意杀了你这个聪明人。” 夏逸道:“老实说,你真的觉得我这所谓的聪明人这么容易被你杀?” 霍水琳讽道:“你已经中了毒,只能等死。” 夏逸微微笑道:“如果我没有中毒,是不是可以不死?” 霍水琳大笑道:“你没中毒?你怎么会没中毒!” 夏逸还是微笑道:“没中毒,自然是因为服了解药。”说完,他又倒满一杯酒,再一口饮尽。 霍水琳连退数步,变色道:“你……你没中毒?你怎么会有解药?安济全给你的?” 夏逸道:“其实安神医告诉过我合阴香是有解药的,需要以合阴草作药根。只是他连合阴草都没见过,又何来的解药?” 看这霍水琳又惊又疑的表情,夏逸笑道:“这房间里只有一瓶解药,我自然吃的是那瓶了。” 霍水琳怒目看向金枝,金枝却是惊惧交加地摇手道:“我……没给他解药!” “美人当然没给我。只是席间玉叶妹妹摸走我两封信笺出去了,回来后又塞回我怀里,甚是好玩。”夏逸看着一脸震惊的玉叶道:“于是我也玩了一把,把金枝妹妹的醒酒药摸出来,取一粒藏在掌中,喝酒时一起吞了下去,然后又把药瓶还给了金枝妹妹。” “原来你都知道!”金枝玉叶异口同声呼道。 夏逸道:“要纵横赌桌,定要有一双很有洞察力的招子。何况一个高明的赌徒也可以是一个高明的出千者,一个高明的出千者自然有一双高明的手。夏某勉强算是一个高明的赌徒……何况飞贼毕竟是飞贼,被我灌了这么多酒,又赢了这么多银两,难保心神不乱,两位美人会栽这一手,无需介怀。” 金枝玉叶又是异口同声地愤愤道:“好……你……你很好!” “吃了解药,我当然很好。”夏逸道:“你们也该多去赌坊,有些赌博的好处是只有赌徒才懂的。” “不要听他胡说,他必是中了毒却在故作镇定!”霍水琳面色沉重,向金枝玉叶下令:“你们还不动手杀了他!”金枝玉叶却是各自不自然地退了一步,面色比纸还要白——仿佛她们才是中了毒一般。 霍水琳怒斥道:“废物!” 夏逸又饮了一杯酒,缓缓立起,说道:“她们是废物,所以不敢出手,但霍大姐应该不是废物。” 霍水琳娇笑道:“我怎是夏兄弟的对……”“手”字尚未出口,霍水琳袖中已多了一把短刀,刺向夏逸下颚! 夏逸能避开傅潇的快剑,霍水琳这一刀自然也不在话下——他不退反进迎向临面一刀!当短刀将要触到夏逸下颚时,他微微一侧身,刀锋便擦身而过——正是晨间夏逸躲开傅潇一剑的身法,只不过这一次容易得多。但霍水琳的左袖中也忽然闪出一把短刀挑向夏逸胯下! 然而夏逸仿佛早已料到此着,再用身法闪避之时,右手已前伸守着偷招。夏逸确实有一双高明的手,后发而先至地扼住霍水琳这撩阴一刀的左手手腕,而他的身法还没有停,转身一左肘直击在霍水琳右颊! 面门受创,霍水琳只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冒出无数金星。这一瞬间,她便被夏逸连点数处穴位,动弹不得,只得瘫倒在地。 夏逸有些感慨——世人都称闲云居士为“双绝居士”,其实称他为“四绝居士”也不为过,因为闲云居士的点穴手法和独门轻功虽非当世最顶尖,却也是世间一流。 金枝玉叶见霍水琳一招被制,又是各退了一步,眼看着便要接近那扇屋门。 夏逸盯着两人,道:“你们哪只脚跨出门槛,我便砍哪只脚。”金枝玉叶咬了咬牙后,只能服从般地低下头。 夏逸又扭过头,居高看着霍水琳,冷冷道:“霍大姐,我也不想用残忍手段,你何不让我俩都省些功夫,供出那主谋。” 霍水琳也是冷冷道:“我便是主谋,主谋便是我。” 夏逸冷笑道:“能让一个女人如此守口如瓶,想必那主谋就是你的情夫。” 霍水琳面色一变,随即傲然道:“人在江湖,本就该义薄云天,何况我与他还情比金坚!” 夏逸失笑道:“好一个义薄云天,好一个情比金坚。只是这番话从霍大姐口中说出,实在令我忍不住想要……”“笑”字还没说出口,夏逸忽然向后疾退! 夏逸退开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四枝小箭破窗而入钉在了夏逸原本所站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两柄利刃从门外洞出刺穿了金枝玉叶的胸膛! 门破,窗碎。 夏逸已被数个蒙面人围在屋中——他数了数,共六个黑衣人,不多不少。 “我等你们太久了。”夏逸终于抽出了鞘中的刀。 六个黑衣人各退一步,举起手中的手弩,同时对准夏逸发射!夏逸挥舞出一朵朵绚丽的刀花,而他本人则被这些刀花簇拥在最中央——箭矢连射三轮,都被昊渊刀一一截下! 夏逸不敢妄进,因为他还要同时护住一边的霍水琳不会被这些黑衣人趁乱灭口。但这些黑衣人也很被动,因为夏逸在挥刀的同时已渐渐逼近他们——若是变成白刃战,实非他们所愿。 战况便在此时出现了变数——梁上屋瓦忽然爆裂,杀出了第七个黑衣人!他当然也蒙着面,只是与另外六个黑衣人不同,他用的不是刀,而是剑!这霸道一剑正由上而下刺向霍水琳! ——他便是主谋!夏逸的刀顿时快了一倍,一记横削迎向黑衣人的一剑!黑衣人显然武功造诣不低,右腕轻翻,本刺向霍水琳的剑忽然改刺向夏逸。 这招式间的变化之快与狠辣,令夏逸也不得不惊,便将截击一刀转为回守一刀。 剑与刀的交锋只在这一瞬,那六个黑衣人再次向夏逸射出弩箭——七个黑衣人联手一击,终于将夏逸聪霍水琳身边逼退。 这还没有结束,那六个黑衣人又向夏逸撒出六包白粉——石灰!夏逸只能再退,左手护住双目,右手狂乱地挥舞昊渊以防偷袭。 当满屋石灰粉散去时,那七个黑衣人自然比石灰粉更早地散去了。地板上却留下先后被他们所杀的三具尸体——金枝玉叶被利刃从后背捅入穿胸而出,而霍水琳则仰天躺着,咽喉处多了一个血洞。 夏逸暗叹:霍水琳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的情比金坚实比豆腐还脆。 霍水琳双目睁得极大,不知是在看窗边的合阴草还是已远去的黑衣人。从她的眼中不难看出一些情感——震惊、愤怒、悲痛、绝望。 临死前,她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终究没能说出来。 (喜欢本书的朋友给一张推荐票吧,谢谢您嘞!) 第六章 主谋落网 夜晚的京城无疑是世上最大的不夜乐城。 夜晚降临时,京城的街道上总会飘着淡而不散的酒香,你若是闻着酒香走进了赌坊,你会血脉膨胀,激起不到天亮不会罢休的斗志;你若是走进了风月之地,你会身心俱暖,如沐春风,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 此时正是深夜。 凛风夜楼五层楼的议事阁内却是一片严肃气氛。屋内坐着六个人,地上则躺着一具尸体。这六个人自然是金璐辉、金日腾、杨有道、庞昕宇、倪煜晨、夏逸,那一具尸体当然就是霍水琳。 自与司马金龙一战后,金璐辉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见楼主无恙,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可是真的是所有人都为此而放心了吗? “夏逸,这是怎么回事!”庞昕宇指着霍水琳的尸体怒喝道:“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交待!” 夏逸离座,走到厅堂正中央,将在座每一个人都扫视一遍后,才缓缓道:“起因还是由楼主说吧。”众人也顺着这话看向金璐辉。 金璐辉略一迟疑,说道:“诸位皆知,当日我败于司马金龙之手,险些丧命。只不过我当日之败是因为我中了毒,我现在还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是此毒症状与酥筋软骨散极其相似,而当日有机会给我下毒的只有倪大哥、庞叔与……霍大姐。” 庞昕宇悲愤道:“楼主,我弟妹已经惨死,还有嫌疑么!” 金璐辉道:“查明真相后,若是我错怪了兄弟,定会诚心赔罪。”顿了顿,他又道:“而小夏便是受我所托调查奸细一事。” 倪煜晨拍案道:“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我没有异议!” 金日腾则冷笑道:“既然深夜聚集我们,看来夏兄弟已经知道奸细是谁了。” 夏逸不理众人的反应,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说道:“想必各位都知道小弟有一位吃公门饭的师兄。这两日,我托师兄查了一些事。”说着,他晃了晃手中的纸:“这是在座的各位……包括已死的霍水琳在这一个月内所购入的药材,其中也包含了聚雄帮在此期间所进的药材,一共六十八种。” 金日腾插话道:“让你查奸细,你却勾搭六扇门去查一堆药?” 杨有道忽然道:“何不听小夏说下去。”便闭目不再言语。 “其实楼主所中之毒并非酥筋软骨散。”夏逸继续道:“而是一种叫作合阴香的毒,其效与酥筋软骨散如出一辙,并且无色无味。只不过要中这种毒也不容易,需先闻过一种名叫悠然风的香料,再闻一种名叫合阴草的花香味,才会生成合阴香此毒。而这张纸上记载了霍水琳在这些时日购买的药材中有六种就是制成悠然风的必需品。这六种药材已用笔圈出,各位可以传阅。” “不必了,小夏没道理骗我们。”倪煜晨疑惑道:“但听你一言,用这合阴草下毒,颇为麻烦,既然两种毒都是无色无味,为何奸细不用酥筋软骨散更快更方便?” 夏逸答道:“安神医说会制酥筋软骨散的人极少,我想那奸细也不知道其配方,且没有获得酥筋软骨散的途径……不过合阴香却比酥筋软骨散更加罕闻,奸细倒是居然知道。” 庞昕宇冷冷道:“你也说了,此毒还需要合阴草配合,我弟妹却只有悠然风。” 夏逸再从怀里取出第二张纸,道:“昨天清晨,官府在城南大运河捞起一具西域商人的尸体,这名西域商人此次带入京中的货物中便有两盆合阴草。霍水琳一直是我最怀疑的对象,所以我当然也要试试她……就在刚才我还在须尽欢与她喝了两杯。” 夏逸面无表情地再次晃了晃手中的两张纸:“霍水琳也察觉到了我在调查她,便暗中对我用了合阴香之毒,于是我将计就计,套出了她一番话。” “大哥都未能防范此毒,你又怎么做的到。”金日腾显然不信。 “若是正常人都会好奇霍水琳对我说了些什么,你却更在意我是不是被霍水琳毒死。”夏逸微微叹了口气,道:“金二哥,若不是我已知道了真相,我现在也该怀疑你的。” 金日腾道:“哼。” 金璐辉道:“那你到底从霍水琳口中知道哪些事?” 夏逸开始将他不久前在须尽欢假装中毒,套问霍水琳的过程以及最后七个黑衣人的出现一一道来。 “……”屋内一片寂静。 庞昕宇已双拳紧握,气的身子不停地发抖——他从来想不到他的弟媳竟是这样一个人。 良久后,金璐辉叹道:“好在你机警,可惜那主谋跑了。”夏逸歉然道:“那主谋的武功应在我之上,加上六个帮手,我只能自保。” “可是我从不知道我有派入六扇门的探子,这么说来那六个黑衣人应是聚雄帮的探子。”金璐辉若有所思:“能让聚雄帮的探子这么轻易潜入我凛风夜楼的地盘刺杀一个长老……看来那奸细的地位不低。” 众人皆是神色一凛。 杨有道睁开了眼:“不错,可惜那主谋杀死霍水琳后逃走,线索也已断了。” 夏逸道:“本来是断了,但死去的霍水琳又给了我线索。” 杨有道道:“霍水琳给了你线索?” 夏逸道:“不错,她已告诉我谁才是那主谋。” 杨有道道:“哦?是谁?” “是你。”夏逸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杨有道。” 杨有道不由笑道:“是我?” 夏逸也笑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杨有道道:“小夏,酒可以乱喝,话不可乱讲。” 夏逸道:“你错了,酒也不可以乱喝。” “好,我便听你说说看。”杨有道站起离座,怒笑道:“要是你说错了,我要你跪下道歉!” “我若是说错了,你要我的头也可以。”夏逸回应道。 金璐辉正色道:“小夏,说说你为何怀疑副楼主。” “十二日前,两名西域商人入京,并在我凛风夜楼所管辖的集市租了一家铺子。”夏逸看着杨有道:“那块地归你管,所以你知道了那西域商铺里有合阴草……你曾游历天下,想必在西域时你得知了合阴香之毒。” “十日前,我楼与齐福楼开战,你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于是你让你的情妇霍水琳购买了制作悠然风的药材,然后私下与司马金龙会晤。” “得你相助,司马金龙潜入六扇门的六个探子乔庄后轻易进入集市,成功带走了那个已死的西域商人和两盆合阴草。也许是出于谨慎,那六个探子还拿走了铺子里其它一些无关紧要之物,然后将那名西域商人杀害后,再抛尸于河底……至于杀死这个商人的做法,我便不知是你还是司马金龙的决定。” “七日前,齐福楼彻底溃败,我出城追杀姓齐的,而城中两帮实力各自争夺齐福楼地盘。我猜测那时悠然风已经制成,你让霍水琳在与楼主、倪大哥、庞叔议事时携带了悠然风的香囊,令楼主事先便闻过了悠然风。而那两盆合阴草一盆在霍水琳手上,另一盆被司马金龙碾成花粉洒在了衣物上。然后在当天夜里,楼主与司马金龙交手时,便因先后闻了悠然风与合阴草而中毒。所以司马照斌在当日会攻击我们的地盘绝非一时之激进,而是你们的计划之一。” “然而楼主没有死,在我前两日回京的时候,楼主已向我道出了一切,你当然也能猜到楼主的用意,可是你不相信我会查到合阴香……毕竟此毒罕见,连神医安济全都一知半解。” “方才我在须尽欢时,你与霍水琳已对我起了杀心,便让金枝玉叶来试探我,在看过我身上两封信笺后终于决定即刻杀了我,企图将我与真相一同埋葬……只不过事败之后,你没有绝对把握杀我,于是便杀了你的情妇灭口。” 杨有道大笑道:“真的很有意思,不过没有证据,胡诌就是胡诌!” 夏逸静静地看着他笑完,居然又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杨有道讥笑道:“纸又不是我拿出来的。” 夏逸道:“这些便是你写给霍水琳的情书以及这次用毒计划的部署规划,还有便是你和霍水琳与司马金龙之间的一些共同书信……我不得不佩服你这一把年纪倒是比少年人更风流倜傥,这些情书句句之肉麻看得我险些以为自己才是个老头。”众人一同瞪向杨有道。 杨有道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写过这些。” 夏逸道:“不是你写的,难道是我写的?” “为什么不能是你写的?”杨有道怒目道:“你仿我笔迹写几篇情书与你那虚构的推理便可嫁祸于我了么?你这奸细!” “我是奸细?”夏逸怔了怔,随即抚掌大笑:“杨有道,我真是佩服你,床笫风流我不及你,厚颜无耻我更是拍马不及。”接着,他便从那一叠纸中取出一张道:“这张纸上便记载着那六个潜入六扇门的探子当日取合阴草的计划,其中包括了这六人相貌以及你们接头时的暗号,我若是现在把它送给我师兄,他马上就可以揪出这六个探子的真实身份……再凭六扇门的刑讯逼供的本事,想从这六个探子的口中查出你与聚雄帮的关系似乎也不太难。” 杨有道面色铁青! 夏逸道:“关乎这六个人行动的计划,应是司马金龙一直从中为你和这些探子做交接,以便你们碰头并让他们更方便地在我凛风夜楼管辖地势力中行动,对不对?” 杨有道说不出话。 夏逸又道:“只不过在这几日中你确实事务繁忙,一方面楼主负伤,你作为副楼主必须挑起大梁,另一方面也要和司马金龙继续商讨后续的计划,所以你把计划的一部分交给了你的情妇霍水琳处理。” 夏逸又晃了晃手中折叠纸:“也就是我能在霍水琳这里找到的这些书信。” 杨有道还是说不出话。 “这些书信你本该亲自烧掉的。”夏逸摇头叹道:“以你的为人,恐怕大部分的书信都已被你烧掉,所剩下的只有你交给霍水琳的一部分。所以铁板钉钉的证据就在我手上,你何不痛快些承认?” 杨有道沉默良久,忽然长叹道:“我都不知道这些书信的存在,她连我都没告诉,你又如何知道。” “你不该杀霍水琳,在我制住她之时,我看得出她还是很喜欢你。”夏逸道:“可是你背叛了她,所以她也背叛了你。她临死时一直紧盯着那盆合阴草,所以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发现了藏在盆栽中的书信。” 说到这里,夏逸叹了口气:“老实说,若非发现了这些书信,我能想到法子就是托我师兄调查六扇门当日的当班,再从中细查那些探子,那必然会花不少时间。” 杨有道长笑道:“很喜欢我?所以她留下这些要我命的书信?贱人坏我大事!” 夏逸道:“虽然她喜欢你,但她不信任你。她也许担心有一天你会对她失去兴趣,所以留下这些书信防你过河拆桥,现在看来她的忧虑并没有错。” 杨有道狂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笑声戛然而止,他又莫名冷静下来:“夏逸,你果然很危险,不过仍然少算了两件事。”他的目光由夏逸转向金璐辉:“论武功,我绝不在你之下,另外在夏逸召集我们聚集时,我已派了一名心腹前往聚雄帮。” 确实,就在杨有道狂笑时,楼下忽然传来叫骂声与兵刃碰撞之声。 “他们来的比我预料的更快。”杨有道冷笑道。 夏逸道:“你以为司马金龙是来救你这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奸细的?” 杨有道哼道:“司马金龙当然不是来救我的,只是近几年凛风夜楼发展太快,他已不能坐视不理,也想在今夜做个了断。” 金璐辉深吸了口气,放眼屋中所有人,下令道:“你们全下去,率领帮中兄弟与聚雄帮决一死战!” 倪煜晨、庞昕宇、夏逸三人没有任何迟疑,转身离去。 “大哥,我助你诛杀这叛徒!”金日腾喝道。 “出去。”金璐辉的眼中只剩下杨有道:“此贼,我要亲手杀之!”话已至此,命令不容再有质疑,金日腾咬了咬牙,只得听命离去。 现在屋中只剩下金璐辉与杨有道二人。 金璐辉傲然拔出长剑:“你随我爹创立了凛风夜楼,我想知道今时又为什么要背叛它?” 杨有道的目光中透露出藏不住的嫉恨:“我才应该是凛风夜楼的楼主!论才智,我并不比你爹差多少,论武功,我更远在他之上!可是当年那些弟兄却一致推举他做了楼主!”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金璐辉始终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淡然道:“你的确是一个人才,但帮中兄弟需要的绝不会是一个只顾杀伐的楼主,更重要的是凛风夜楼不需要一个会背叛的楼主!” 杨有道居然老脸一红,咬牙道:“莫要废话,看剑!” 正如杨有道所言,他的武功一直被人低估了。乍一出手,他的剑竟是如此凶狠,如此霸道,这一剑仿佛已化作一道铺天盖地网,封住了金璐辉所有的退路。 金璐辉亦出剑!他的剑较杨有道的剑少了几分凶狠,其霸道之势却犹有过之,这屈屈一剑居然有着君临天下之势!金璐辉的剑就如同他本人,这一刻的他不再是平日里的温文学士,而是京城黑道巨枭! 两人这一剑竟都是有来无回之势,他们当然不想一开战便落得同归于尽。是以,两柄剑同时变招,剑招从至刚化为至柔,避开了两败俱伤的结果。 杨有道一声闷哼,气沉丹田,凭深厚内力挺身一刺,剑尖便在金璐辉长剑上一点,生生震飞了金璐辉。但金璐辉的轻功远胜与杨有道,他借这一剑之势倒滑而出,将这一剑之劲泄尽,忽然他身形倒挂,双足倒勾住房梁,一剑反刺杨有道咽喉。杨有道疾退,同时仓促举剑迎挡。但金璐辉的剑也随之一变,本是倒挂房梁的双脚一蹬,手中宝剑追向倒退的杨有道,改刺其心坎。 杨有道只能一退再退,手中的剑竟无法反击一次。但金璐辉这一剑实在很奇、很快!纵然杨有道在第一时间即退又挡,也不能完全接下这一招,金璐辉的剑依然刺入了他的左肩。 杨有道强忍剧痛,飞起一腿踢向半空中的金璐辉。金璐辉见对方回光返照的一脚,丝毫不惊,身形在空中如陀螺般倒转一圈,也是一脚迎上——这一记硬拼,杨有道吐血倒退。 一面倒的局势,战果仿佛已要揭晓。 金璐辉凌空后翻,稳稳落地。但他的面色却是惨白,而嘴角竟流出一缕血! 金璐辉忆起七年前在北方草原上遇见的一位匈奴青年,他曾与他一战! 那个匈奴青年确是天纵之才,武功之高远超中原以及塞外的同辈。他不仅击败了金璐辉,还给金璐辉留下了永久的暗疾!与司马金龙一战,金璐辉已负重伤,此刻已八成功力硬战杨有道,更令伤势复发——伤上加伤,体内的暗疾便发作了! 这一类暗疾平日里并无大碍,可是一旦发作,人体便如大堤多了一个缺口! 杨有道如何不明白金璐辉此刻的状态,眼中燃起了死灰复燃般的希望之火。 (求收藏!求推荐!) 第七章 夜战聚雄 金璐辉似已站不住脚,需倚剑驻地才能稳住身形:“你确实很强……在凛风夜楼,只有我……能打败你……若在平日,我也要五十招后才能杀你。”这么一句话断了多次,可见金璐辉此刻的虚弱。 杨有道笑了,露出已被血染红的牙齿:“我还挺得住……而你有暗疾在身,不能持久,必败无疑!”于是,他再次出剑!依然凶狠的一剑! 金璐辉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也再次出剑!这一剑,不似剑,而似是一道九天之上垂落下凡的银河!杨有道仿佛看到了飞云山上那飞流而下的大瀑布! 杨有道惊惧交加,但无半点用处。这一剑,杨有道自己也明白他接不下——他像是被两匹飞奔的马给猛撞了一般,喷血飞了出去,已不知伤的有多重。 使完这一剑,金璐辉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对手忽改剑法,杨有道又惊又恐:“这是什么剑法?” “逆流剑法。”金璐辉吃力地说道:“你本不配死在这套剑法下,但……我的伤也令我别无选择。” “逆流剑?”杨有道的瞳孔微缩:“你为什么会……” 金璐辉道:“我会逆流剑,自然是因为我是剑修的徒弟。” 凡是江湖上剑术有成者,都该知道剑修的名字的。杨有道的剑术很好,所以他当然知道那背负两剑,一身黑衣的江湖神话。 剑修少时是一个铸剑师的弟子。那名铸剑师本是一个江湖上默默无名的平庸剑客,上了年纪后便在心灰意冷之下退出江湖,成了一名铸剑师——只是他铸剑的技艺也一样平庸。 铸剑师一生没有什么成就,但对于剑的热爱始终胜过自己的命。直到他年逾古稀之年,竟发现了一个比他还爱剑的少年。 铸剑师当然不知道这个身无长处,却视剑胜过一切的平凡少年到底拥有怎样的潜力,否则他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将少年送入武林第一剑派玄阿剑宗的山门。 因为铸剑师不知道,所以他收养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少年,教他练剑,教他铸剑。 少年十六岁时,老铸剑师终是敌不过岁月,长眠不醒。少年将老师与其生前所铸的剑合葬一处后,又为自己铸了一柄剑,步入了江湖。 老铸剑师如同大多在江湖上打滚的人,艰苦而平凡,但他的徒弟绝不平凡,出山之后第一战便将为祸一方的“凶剑”吴坚一剑封喉,之后更是未尝一败。 二十三岁时,昔日的少年观飞云山瀑布后有感创了逆流剑法,成为江湖同辈中只能令人望尘莫及的人物。然后他的剑下便极少再死人——他不杀挑战者,是因为他要等这些对手变强后再来挑战他……只是那些曾败在他剑下的挑战者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因为他们在变强,他却在变得更强,曾横扫江湖的逆流剑也不再是他的绝技。 三十岁时,他背上有两柄剑,一柄是他出道时为自己铸的剑,另一柄却是一柄木剑。太多的人已不值得他再用剑,只有很少的人才能令他使用木剑——只不过他再也没有使用过他的那柄真剑。 三十五岁时,他只身上玄阿剑宗论剑,一剑击杀当年玄阿剑宗第一高手姜璀——只有这一次,他居然又用了真剑! 姜璀落败,武林亦为之轰动,“剑圣”之号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而“剑圣”却是长叹一声,步入山林,从此匿迹——那一身黑衣,背负两剑的传说人物至今已消失了十年。 曾经的那个少年没有姓,也没有名。他的老师以古时名剑为他命名为湛卢,他虽然不讨厌这个名字,却也不喜欢。所以在老铸剑师死后,他为自己改了个名字,用的是他老师的名字——剑修。 老铸剑师一生默默无名,绝想不到在他死后他的名字会由他徒弟的剑成为刻写在武林巅峰的传奇。 此刻,金璐辉却说他是剑修的弟子! 即便是剑修也无法一出山便天下无敌。他二十四岁时,曾一次杀败八大强敌,自身亦负重创,生命垂危。 当年金璐辉的父亲救了他,却没有让外人知道——剑修的朋友只有剑,除此之外他只有对手与敌人。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剑修收了当时八岁的金璐辉为弟子,并教了他三年剑,后留下《逆流剑谱》离去。 临走前,他告诉金璐辉不要将逆流剑法外传,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师徒关系。 逆流剑法是剑修年轻时所创,与其大成之剑法不可同日而语,但这毕竟是剑修所创的剑法! “说来惭愧,我实在给师父丢脸。”金璐辉怅然道:“这套剑法我只用过两次。第一次,我败在一个匈奴奇才手里;第二次,我中了毒,又败在司马金龙手里……否则,我有七成把握杀他。” 杨有道握剑的手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金璐辉既然告诉他这个秘密,必然已决心杀了他。 吴云超的双枪已夺走十一个凛风夜楼的打手性命,他这两杆双枪各长六尺,量身打造。 吴云超没有尽全力杀敌,因为他已风头太盛,作为聚雄帮新一辈的第一高手,他的威望已超越了司马照斌。 可是司马照斌毕竟是司马金龙之子,未来的帮主之位非他莫属。是以吴云超有所收敛,有心把这攻破凛风夜楼的首功让给司马照斌。 司马照斌并没有令吴云超失望,他也有心借此仗提高自己的声望。所以他每一次挥下他的双锏都比上一次更凌厉。他所带领的这一路人马如同聚雄帮的利刃,直逼凛风夜楼内部。 突然,两个身影从凛风夜楼内倒飞而出——定睛一看,竟是已冲入凛风夜楼的两个聚雄帮的小卒。 门前跳出一个二十余岁的壮汉,显然是他出的手。司马照斌的目中涌出怒意——这是一块拦路石。 “你是何人?”司马照斌厉声问道。 “你爹袁润方。”壮汉如是说,双手已摆出辟邪大悲掌的起手式。 司马照斌怒笑道:“无名小卒,今日我必让你与凛风夜楼共存亡!”说罢,他的锏已朝袁润方当头打去。只听那撕风之声,便可知这一锏之威,但袁润方却挥掌迎上! 司马照斌并没有听到预料之中的碎骨之声,反而听到金属撞击般响亮鸣声! “噔、噔、噔”司马照斌连退三步方能稳住身形,可见袁润方这一对手掌已堪比金石。但硬接司马照斌一锏,他亦感双臂隐隐作痛。 吴云超一跃而起,手中快枪已对准袁润方项上人头!见司马照斌遇上强敌,他立即联手夹攻。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道寒芒划破夜空,截住了吴云超。 吴云超看清了了来者后,不由心神一紧:“夏逸!” 夏逸不答,因为昊渊已替他回答。在他援助袁润方之后,立即挥刀斩向吴云超。 吴云超初惊之后已恢复镇定,一枪迎向昊渊锋刃,与其针锋相对。牵制昊渊成功,吴云超另一支枪立即刺出——一瞬间便刺出二十四枪! 夏逸的双手握紧昊渊,挥出一道道光影,而这一道道光影又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光圈,将吴云超的快枪悉数吞没。一破吴云超的杀招,夏逸立即转守为攻,步伐前移,由昊渊挥出的光圈却不曾停下,不断向吴云超逼近。 吴云超忽然侧身,接着掷枪!谁都想不到他作为一员双枪将居然掷枪!他掷出这一枪正射向夏逸身前那光圈的正中央——这是唯一一处刀刃没有覆盖的地方。这一枪很快,没等夏逸反应过来,飞来一枪已穿过了这道光圈。 夏逸急闪!但这一枪依然擦伤了他的腰侧,然后倒插在了地上——压箱底的“飞枪”之技技止于此,吴云超有些意外,但却不会有半点迟疑,因为他手中还有一杆枪。在夏逸的“光墙”崩溃的瞬间,他已刺出第二枪!他的枪与他的人一样笔挺,一样的……快! 夏逸只能再闪。 这一次,他依然没能躲过,吴云超的第二枪在他左肩上重重擦过,溅起大片血花——血染红了吴云超的枪,自然也溅红了夏逸的脸。夏逸知道,方才一招若是他闪的再慢些,此刻他左肩已碎。 但吴云超的下一波杀招才刚刚开始——他刺枪快,收枪也快,一刺一收后又再次刺出快而密的重重枪影!夏逸仓促抵挡间,吴云超已游走至夏逸原先所在的位置,重拾先前掷出的那杆“飞枪”! 双枪再次合璧,对于已处在夏逸这样的下风危境,无疑是更大的危机!是以,枪更快、更密! 夏逸咬牙,一刀上扬挥出一道月牙状的刀芒,硬是以凌厉刀势破开这令人窒息的枪势——可是胸门反露空当,被吴云超后腿之时凌空一脚踢在胸膛。 “咳!”夏逸感到喉头一甜,血已脱口呛出。 吴云超道:“你是个人才。”夏逸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道:“过奖。”吴云超又道:“现在归降聚雄帮,我饶你不死。”夏逸笑道:“我也很想归降聚雄帮,只是可惜……”吴云超哼道:“可惜什么?”夏逸答道:“可惜聚雄帮的酒比凛风夜楼的难喝太多,而我又偏偏太爱喝酒。” 吴云超大笑。待他笑完,冷冷道出一句话:“听说阴间的酒极佳,我现在就送你去品尝。”他再一次出枪,这一次他的枪竟比之前还要快!他的身法快,他的枪更快! 夏逸几乎生出了错觉,仿佛他的对手不是吴云超,而是傅潇。傅潇的剑也是以快和密见长,但吴云超手里握着的不是短剑,而是重的许多的枪! 怎么看夏逸都该认输了。 夏逸当然没有认输,他的表情实在很平淡。吴云超的枪虽然越来越快,但夏逸的刀却越来越慢。 吴云超实在想不明白夏逸是如何凭这么慢的刀招与他打了上百回合而不落下风的。他的“快”在夏逸的“慢”面前,如一拳打入虚空,无处使力。 快,是吴云超的武功的唯一、也是最大的特点。他的枪没有灵巧变化,只需以又快又密的枪法压倒对手的招式即可。他的战术虽然耗内力极巨,可是少有人能挺住他的枪势。 夏逸挺得住。他俩的武功在伯仲间,夏逸的刀虽没有吴云超的枪快,却更沉稳,也更巧变。 是以,他这一次转攻为守,耗着吴云超的内力,内力不足了,枪自然会慢。 再慢的刀,也不过是表象,够稳够巧自然可行。 再快的枪,也有渐慢之时,无法碾压同等对手。 吴云超终于认识到夏逸为何能克制他——可是他不会第二种枪法,若是此刻改招,他必然落败。可是,他的内力已经消耗了不少,他已从略占上风变成了真正的处于下风。他要取胜,只有一径——就是让他的枪“更快”,快到夏逸无法接下。 可是,此时的吴云超已再难做到,所以他的枪必然会慢下来,他的枪法必然被破。 连过百招,吴云超内力消耗甚巨,每一招都被夏逸压制,破绽自生。此刻,吴云超已胸门大露,夏逸的刀化作一道光刃劈向其胸膛!吴云超只来得及收回一枪挡在胸前。 这一刀,极快、极狠!即便吴云超挡住这一刀,仍接不下这一刀! 于是,枪脱手落地,人吐血倒飞。 夏逸胜了,他只需要再补一刀就可以将吴云超斩杀。但他来不及挥出这一刀,因为聚雄帮的帮主已至! 司马金龙年近五旬,一身功力深不可测。他一身锦衣,一对金锏,夜光烛火下,王者霸气威慑全场! 司马金龙突袭的一锏如惊雷般袭向夏逸。夏逸的刀只被他一锏便震的脱手而飞——与吴云超一战,夏逸亦负伤不轻,此刻还要面对司马金龙的突袭,实在难为了他。是以,司马金龙的第二锏毫无悬念地击中夏逸小腹。 两人交手仅一招,夏逸已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去,半空中亦落下他喷出的血雾。 忽然,一个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夏逸,同时将大量元气输予他,助其镇住伤势——是庞昕宇。 倪煜晨从二人身旁缓缓走过,一只手已从鞘中抽出长剑:“老庞,你安心助小夏疗伤。此人,我来对付。”从头至尾,他的目光只注视着一个人——战场上的最强者,司马金龙。 (求收藏!求推荐!) 第八章 辉日映月 袁润方的双臂已满是乌青,更有几处已是皮开肉绽。能将袁润方一双铁臂伤至如此,足以看出司马照斌的不凡。 袁润方的掌很硬,但司马照斌的锏更硬。这一刻,袁润方有些后悔——当初他在涅音寺作为一名俗家弟子修习时,他的师尊曾建议他兼修一套轻灵身法。若是他专攻于掌法,日后碰到手持兵器的高手难免吃亏,若是有轻灵的身法配合辟邪大悲掌,效果便会大大不同了。但袁润方不从,他坚信他能凭至刚掌力挫敌。 今日,他终遇强敌。对方拥有一对比他双掌更结实、更强横的锏! 司马照斌与吴云超不同,他的武功注重于“力”,而他的对手也是一个横练派。两者武功相近,占取先机便显得尤其重要。 袁润方与司马照斌同时出招,皆欲占取先机。 “啪!”辟邪大悲掌与铁锏激起响亮的撞击声,袁润方、司马照斌的身子都止不住的向后一晃。 袁润方咬牙忍住体内翻腾的血气,向前挥出第二掌! 看来袁润方将要取得优势,事实确非如此。司马照斌双锏并举,竟夹住了袁润方这一掌! 袁润方急欲抽回手臂,却发现他的手臂像是与对手的双锏长在了一块儿般已动弹不得! 司马金龙的成名技——蛟龙缠! 司马照斌忽然开始侧空翻跟头,不仅翻的极快,蛟龙缠也不断变换着架势! 袁润方连吃惊的瞬间也没有,也开始侧翻跟头——速度、方向竟与司马照斌一模一样,被双锏钳制住的单笔也随着蛟龙缠的变化而做着相应的变化。 忽然,司马照斌身形一顿,又换成反方向侧翻跟头,袁润方便不得不照模作样继续翻跟头。 场面显得颇为滑稽,但有识之士却不难看出袁润方正处于怎样的危机中! 袁润方右臂被蛟龙缠所钳制,若不跟着司马照斌一样的频率翻跟头并随着双锏变化而改变手臂姿势,那么右臂必被强力的扭转之力硬生生拧断! 袁润方已陷入极度的被动,此刻更无下盘稳固可言。司马照斌忽然再次停住身形,借势将双锏向下一压,袁润方的身形也被带的向下一沉——趁此时刻,司马照斌飞起一脚踢在袁润方腹部。 袁润方倒滑三丈远,只感到喉头一甜,忍不住想要吐血。 袁润方的手臂虽然摆脱了蛟龙缠,但危机还没有结束。司马照斌不会放过如此良机,大步飞跃间,一锏劈向袁润方天灵,另一锏斜打袁润方左腰。 袁润方虽然处在劣势,但仍有接下这一招的实力,但他没有去接这一招——即是接下这招,也只会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于是,他决定赌!赌命!赌司马照斌比他更珍惜自己的命! 司马照斌有两枝锏,袁润方亦有两只掌。两掌,一掌如神斧开山般强捣双锏的杀招,另一掌藏于后招竟是准备与司马照斌同归于尽!没有任何防御,只攻不守! 人在世上难免会碰到这样一类人,他们不管自己是不是有钱有势,碰到敌人时却可以时刻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态度,就好像他们真的一无所有,活的只剩下命和胆。 碰到这样的人,大多数人都是能避则避。 果然,司马照斌收回了杀招,提锏抵挡——他是将来的聚雄帮帮主,为什么要和凛风夜楼一个小卒比命短? 袁润方赌对了!只见他双腕一翻,便抓住了司马照斌的双锏的前端,接着两臂向外一扩,两人同时胸门大露——而两人的双掌与双锏却在互相牵制,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袁润方还有一招,保命一招。他倒吸一口气,接着便飞身向前,竟用头顶向司马照斌面门撞去! 司马照斌怔住——铁头功? 砰!这一击撞的司马照斌鼻口溅血,几乎晕眩。而在此时,袁润方已松开司马照斌的双锏,欺入近身,两记重掌随即印在司马照斌的胸膛与小腹! 这一次,换作司马照斌飞了出去,而且这一次,他真的晕死过去。 险胜强敌,袁润方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这一仗,他赢得实在很险。 “咳!”倪煜晨半跪于地,同时呛出一口血。 司马金龙甚是神闲定气,淡淡道:“听闻倪煜晨是凛风夜楼中的第一员智将,想不到武功同样不俗。” 倪煜晨道:“可惜仍不及司马帮主一半功夫。” 司马金龙笑道:“你若能一心于武道,日后尚可进境。” 倪煜晨苦笑——所谓日后之事,需保住当前的凛风夜楼。 “金璐辉何在?”司马金龙的虎目扫过整片战场,大声道:“他不出战,却叫你们这些杂鱼来送死么?” 金日腾咬牙,他想站起来再战,但他做不到。方才他趁倪煜晨对战司马金龙时出剑偷袭,结果偷袭未成功,此刻却比倪煜晨伤的更重。 司马金龙只是立在那儿,已如独占山头的猛虎。 一个人站了起来——夏逸终于稳住了伤势。 助其疗伤的庞昕宇很想参战,但他知道自己虽然内力尚可,但却没有练过什么可登堂入室的武功,他不想拖夏逸的后腿。 夏逸又何尝不是有苦自知?此刻他只恢复了六成功力,单打独斗恐怕挡不住司马金龙三十招。但金璐辉未至,能一阻司马金龙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还有我!”一道紫影降下,稳稳落在夏逸身旁。 来者是一个面如紫玉的男子。 夏逸动容道:“我想不通。” 男子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要来帮你。” 夏逸笑道:“因为情义。” 男子也笑道:“师兄弟的情义。” 司马金龙道:“想不到六扇门的傅捕头会来蹚这浑水。” 傅潇道:“既然知道我是朝廷中人,你敢对我动手?” 司马金龙道:“你又知不知道我背后的大人物是谁?” 傅潇道:“我当然知道。” ——当朝第一权臣董言。 司马金龙又笑道:“既然知道我背后的大人物是谁,你敢对我动手?” 傅潇也笑道:“所以站在这里的不是六扇门的傅捕头,而是凛风夜楼夏逸的傅师兄。” 司马金龙道:“所以你此时不是朝廷中人,而是江湖中人?” 傅潇道:“不错,江湖事,江湖了。” “好一句江湖事,江湖了。”司马金龙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就是杀了你,六扇门也无话可说。” “何况你背后还有一座靠山。”傅潇说话间已亮出了赤红短剑。 傅潇、夏逸并肩而立,与司马金龙相距三丈远。这三丈之间正如一片死亡地带,弥漫着一种名为杀气的无形之物,他人绝无法介入这片地带。 傅潇忽然出剑。 他的剑很快,比之吴云超的“快”,他更多了几分灵巧。 剑,直刺司马金龙咽喉,毫不留余地——对敌人不手软,对自己也不留情。 司马金龙两锏齐挥——一寸长,一寸强,在傅潇的剑刺中他之前,他的双锏必将先打碎傅潇的双肩。 但傅潇有同伴——夏逸忽然向前,横刀硬挡下司马金龙的双锏。 傅潇身躯一沉,身体便如同忽然重了几十斤一般下坠,同时手中剑改刺司马金龙丹田。同一时刻,夏逸不顾双臂被司马金龙双锏之力所压下的剧痛感,挺刀硬进。两路夹击,司马金龙只能挡其中一处——死或者功力尽废。 这本是极危的处境,司马金龙却居然笑了。数十年来,人们只知他一对金锏的厉害,却忘了他的身法亦不差!他竟可以借着夏逸一刀之力,加快了自己飞退的速度,灵活的如同一条细巧的蛇。 但司马金龙实在小看了这对师兄弟,也实在小看了他们的配合——夏逸低吼一声,狂乱的刀风继续纠缠着他的双锏,而傅潇轻轻一踏夏逸的小腿,如燕子低飞般贴地滑来,短剑依然直逼司马金龙丹田! 司马金龙果断提腿踢向傅潇使剑的左手的手腕,但傅潇反应也不慢,手腕轻翻,一剑便刺入了司马金龙的小腿!而在电光火石的攻防转换间,司马金龙那对金锏已然夹住了昊渊刀——蛟龙缠由这位创造者使出,其威力与司马照斌的不可同日而语。 “杀!”司马金龙已用蛟龙缠之力引着昊渊刀砍向身下的傅潇! 傅潇毫不迟疑地弃剑倒退——他若是拔剑再退,避不了断臂的结果。逼开傅潇,司马金龙即刻松开昊渊,一锏横扫,逼得傅潇一退再退,另一锏已捅向夏逸。 夏逸挥刀下劈以攻为守!可是司马金龙忽然一声暴喝,竟凭内力将刺在左腿的短剑硬生生逼出体外——倒射出的短剑直射夏逸,剑柄不偏不倚正中夏逸心坎! 夏逸忍不住呛出胸腔中那口闷血,急忙倒退。中招的一霎,他豁尽全力挥刀后退,若是不退,他三招内必死于司马金龙锏下。当然,在慌乱中他没忘记以脚尖一挑那柄掉落的赤红短剑,将其踢还给傅潇。 但司马金龙不会给夏逸喘息的机会。夏逸退,他便进,招式往来间,他的锏始终不离夏逸面门半尺——这半尺亦是夏逸离死亡的距离。只是司马金龙负伤的左腿毕竟影响了他的身法与速度,不然他岂会跟不上已负重伤的夏逸? 傅潇重握短剑,改抄司马金龙后路,欲令其双锏前后分离,削其威力。这一招确实很有效,司马金龙不得不分出一锏,对付身后的傅潇。夏逸终于得到稍作喘息之机,微一回息,便与傅潇前后夹攻司马金龙。 这一刻,“辉日剑”与“映月刀”合璧! 司马金龙几乎生出一种错觉——错以为自己正在战青年时期的闲云居士。由傅潇与夏逸两个人分开使用的“辉日剑”与“映月刀”自然不比闲云居士一人使出般天衣无缝,但由两个人分开使出的两门武功自然也有不少优势是一个人无法做到的。 五十合后,司马金龙已招式渐乱,竟略处下风去。 司马金龙明白他若是再不变招,他便要败了!是以,他右手竖直金锏,左手的金锏倒握,以自身右腿为轴,如旋转的陀刃般转了起来。 如此凶势顿令傅潇的短剑无隙可乘,其中一枝锏则正中昊渊的锋刃,震的夏逸双臂发麻,几乎握不住刀,而司马金龙左手倒握的那枝锏已忽地换回正握,直攻夏逸中路。 傅潇知道,以夏逸此刻的状态绝对受不了这一招。 是以,他猛地发力,强行纵入刀锏之间,一剑刺出!但傅潇蓄力不足下又岂能挡下司马金龙这一锏——这一锏强行震开他的剑,击中他的腹部! 傅潇喷出一口血,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但他飞出还不到几尺之距便又回来了——因为夏逸的左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身躯一沉,将他甩了回来! 傅潇借飞回之势刺出高速一剑,夏逸的刀招亦与之配合正劈司马金龙。 司马金龙双锏齐出,一锏迎剑,一锏截刀。 夏逸忽然提膝,傅潇又是一脚踏在他大腿上,借劲一蹬,凌空翻到司马金龙身后,刺出没刺完的一剑! 奇招——角度如此刁钻,而司马金龙受伤的左腿已不容他在第一时间转身挡剑。于是,司马金龙的左肩被傅潇一剑刺穿! 这一剑,使司马金龙的单锏再也无法扛住夏逸的刀,昊渊便砍入其右肩,入肉两分! 两股劲力同时冲入体内,司马金龙只感到痛如刀绞,仰天狂吼一声,竟凭内力再一次震退傅夏二人!但身负重创且过度催谷,他也大吐一口血,鼻中的血也是如泉水般止不住地流。 司马金龙微微动了动双肩,确认还能活动后冷眼看着伤痛交加的夏逸与抹着嘴角鲜血的傅潇,心中微微生起一丝惧意——这二人联手,他的胜算不到四成。 傅潇与夏逸也明白要战胜司马金龙,必然是一场极苦的仗。 这时,一个身影从凛风夜楼正门走出。他的青衣已满是血迹,他的脸色也无比苍白,只不过他的表情却是一片淡然。 “楼主!”庞昕宇脱口道。 金璐辉的出现自然代表着杨有道已死,但他此刻的脸简直比纸还白,怎么看也不比死人好太多。 金璐辉轻轻拍了拍夏逸的肩,仿佛在无声地示意“做得好”,当他看向傅潇时又说道:“多余的话便不多说了,今日傅捕头仗义相助,凛风夜楼绝不会忘。” “我堂堂公门捕头岂会相助黑道。”傅潇朗朗道:“司马金龙聚众持械斗殴,本捕头出面制止,司马金龙却欲谋杀朝廷官吏。不得已之下,本捕头只好以暴制暴。” 司马金龙怒极反笑道:“不错,你……很不错!” 傅潇淡淡道:“彼此彼此,你也很不错。” 金璐辉的长剑遥指司马金龙,缓缓说道:“此人是我毕生之敌,他必须死在我剑下,请各位不要插手。” 司马金龙道:“老夫还有五成战力,不想打太久。” 金璐辉亦道:“我却也差不多……所以我俩不如快些结束。” 时隔多日,京城黑道两大巨头在今夜第二次决斗——这一次必然要见分晓,也必然要死一个! 剑出,如划破夜空的闪电,直刺司马金龙咽喉!金璐辉务求一招制敌,司马金龙亦有此意——双肩受创,但他还是可以使出蛟龙缠。 眼看那道“白色闪电”便要被蛟龙缠困住,金璐辉忽地松开剑柄,再激内力将剑推出——剑速再增,在蛟龙缠刚刚成型时,已穿了过去! 金璐辉强行催谷,再次引发暗疾,坠地之后,口中喷出一道血箭,而他那柄剑已不偏不倚贯穿司马金龙咽喉! 伴随司马金龙征战一生的金锏落地,宣告了这位京城黑道龙头的死亡,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吴云超又站了起来,他拔出仍停留在司马金龙喉中的剑,丢在了金璐辉面前。接着,他收起地上的一双金锏,再抱起司马金龙的尸体,转身而去:“聚雄帮……撤退。” 凛风夜楼没有追击,因为他们的伤亡实比聚雄帮更多一些。 金璐辉挣扎而起,下达了一条命令:“今日开始,我将闭关潜修。凛风夜楼暂由倪长老代管,其余事务暂不变化。”他知道自己的暗疾已更为严重,不得不用很长一段时间去闭关疗伤。 “楼主……”倪煜晨似乎有些吃惊,而金璐辉已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金日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大哥就这么不信任我? “众兄弟……各自去疗伤。”下达完最后一条命令,金璐辉在左右的搀扶下返回楼内。 凛风夜楼外,只剩下傅潇与夏逸这对师兄弟。 “师兄,今夜……多谢。” “如果我遇到今夜这等险境,你也会出手。” 沉默片刻,夏逸叹道:“可惜。”傅潇也叹道:“可是你是黑,我是白,希望不会有你我敌对的一天。” “不过至少不是今天。”夏逸拿出酒壶,往口中大灌了两口酒,然后又猛地咳嗽了两声,微微笑道:“所以今天我还是可以请你喝酒。” “可惜今天我不可以。”傅潇也微笑道:“今晚的事我得尽早上报柳大人。酒,你可以先欠着。”说到这,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皱眉道:“酒虽好物,可若只是借酒消愁也只解一时痛苦,酒醒后,痛依然痛,苦还是苦。你……你总该看开些。” 夏逸道:“看开些?” 傅潇道:“她……毕竟已去了八年。” 夏逸握着酒壶的手一僵,面上也是一怔,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般。 傅潇离去,他紫衣上的血渍已变为暗红色。 京城黑道一个巨枭在今夜陨落,对于六扇门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所以傅潇虽然经历了一场恶战,却觉得身上的伤并不那么令他难受,他反倒久违地想在深夜散散步。 当他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竟站在礼部尚书府的门口。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儿?傅潇哑然失笑,便想转身而去,而此时一辆马车也碰巧停在了尚书府门口。 一个双鬓发白的老者有些蹒跚地下车,见到傅潇不禁打量道:“你是何人?”傅潇楫了一礼,道:“卑职傅潇,现任于六扇门,拜见尚书大人。” 这老者不是礼部尚书徐真又能是谁? 一听到傅潇之名,徐真即刻笑道:“今日老夫已听人禀报了傅捕头救了小女之事,大恩大德……傅捕头,你身上的血……你受了伤?” “公务所致,轻伤而已。”傅潇拱手道。 徐真道:“轻伤也是伤。府中有医师,来,傅捕头请。”说着,便拉着傅潇入门。 “爹,你回来了?”听到徐真的声音,内院传来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就像是黄莺的歌声般令人心情愉悦。 “咦……傅捕头?”见到傅潇,徐舒舒有几分惊,也有几分喜。 傅潇有些尴尬地笑道:“徐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月,很明亮。 夏逸却没有心思欣赏这轮高挂夜空的玉盘。因为他坐在一间破屋的的屋顶上,只管往口中送着烈酒,无瑕其它。 酒已尽,心仍未止。 夏逸的手轻抚着一块圆润的玉佩,他的动作远比他端着最贵最好的酒时还要温柔。 只见玉佩上刻有二字——惜缘。 惜缘,一个他永远也忘不了的名字。 睹物思人,不过徒增悲伤;缘分来时,又有几人真正懂得珍惜?伤痛虽痛,又怎及心痛? 人,似乎都有自己藏在心底的痛。 夏逸当然是个洒脱的人,可他毕竟还是个人——他也有他的痛。 “师兄,你是对的。”夏逸收起了玉佩,喃喃自语:“酒,能一时解千愁,但酒醒后该痛的还是要痛。” “可是,你也说的不对。”夏逸回首,望着远处才经历过战火的凛风夜楼。他看到的不止是一幢楼,而是——家。 “我毕竟是夏逸。”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这里也毕竟是京城。” 京城似乎能冲淡一切的伤悲之事。 (求收藏!求推荐!) 第九章 第一神捕 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如一片片刀片刮在人脸上,直叫人生疼。 风再寒,可有女子的心寒?再痛,可比得上她的心痛? 暴风雨中,岩江的浪涛变得更为猖狂,一次次的大浪似乎都想将江畔的女子吞噬。 然而,巨浪无法动摇女子地心志;冰冷的雨水,更无法浇灭她的怒火。 细长的黑发与乌黑的长袍已被冷雨打得湿透。 女子的双手忽然变红——如火一般的红。 女子的双掌向着虚空打出,仿佛是在发泄内心的怒火一般,而回应她的是江面上爆升起的水柱! “我回来了!”女子的怒哮似乎可以穿透苍穹:“师父,我一定为你报仇!” 六扇门,是所有罪恶最恐惧的三个字。 柳清风正坐在自己的指挥座上,而他的桌案前则站着一个眉清目秀、一身紫衣的年轻人。 柳清风已五十二岁,但你若是只看他的外表,会误以为他还没到四十岁。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很俊的“老头”。 紫衣男子道:“距司马金龙战死已足足五个月,我本以为这黑道巨枭一死,京城黑道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想到局势并没有什么巨变。” 柳清风道:“凛风夜楼经此一战,已稳坐京城黑道龙头之位,但要想在短期内吞并聚雄帮却绝无可能。司马金龙虽死,但聚雄帮元气尤在。况且这两大势力已实力大损,若再度硬拼,只怕反而会让其它帮会捡现成便宜。” 紫衣男子道:“令人惊讶的事莫过于司马照斌了。司马金龙死后,他接任成为帮主,忽然变得无比沉稳,全不似以往的任性冲动。” 柳清风道:“有时逆境反而会成就一个人。京城的水,远比人们想象中要深。这也是为什么最近我没有让你去查案,而是专心了解这些事。” 能让柳清风这般循循教导紫衣男子当然是傅潇。 傅潇稍作思索,道:“大人是要属下明白这平衡黑道的道理。” 柳清风点点头道:“这世上有白,自然会有黑。虽然你我都是吃公门饭的,却不能不承认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如果能平衡各方黑道势力,其治安效果远远胜过胡乱抓贼。” 说到此处,柳清风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若非凛风夜楼与聚雄帮这一战,你那位师弟也没机会查出六扇门中居然有聚雄帮的奸细,倒也多亏了你。” 傅潇听得出柳清风话中之意,只得苦笑道:“大人言重了。” “难得你当日会把此案的原委告诉我。”柳清风冷冷道:“我相信你的忠肝义胆不代表别人也相信,你要知道如果你的上头不是我,你此刻已被收监了。以后少与黑道中人私交。” 傅潇只能沉默——他知道柳清风说的是实话。 “另外,我听说你最近与礼部尚书徐真走的很近。”柳清风又徐徐问道:“是不是有此事?” 傅潇一怔,答道:“是有此事。大人已知,当日徐尚书的千金当街遇刺,属下碰巧遇到,便救下了徐尚书的千金。” “我想徐尚书不止是感激你这么简单,他似乎还很赏识你。”柳清风微笑道:“那位京中第一美人好像与你私交也很不错。” 傅潇索性承认。 柳清风收起了笑容,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名作清风?” 傅潇道:“大人认为为官者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柳清风又道:“所以无论是董丞相还是刘副相,我都不接受任何一方的拉拢。徐尚书是刘副相一党的人,而你如今却与他来往过密。” 傅潇皱眉道:“依属下看来刘副相算得上忠君体国。” 柳清风道:“这便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在查董言而不是他……可是他的势力较董言差了许多,却丝毫不懂以退为进,这并不是聪明。” 傅潇忍不住插口道:“我们可以助刘副相一臂之力。这些年来,六扇门也有不少董言的罪证。” 柳清风轻叹道:“我何尝不想?可是董言如今受圣宠至深,这些证据……实在不足以扳倒他。”说着,柳清风将桌案上的一捆卷宗推至傅潇面前,徐徐道:“四日前,朝廷送往南方赈灾却在途中丢失的那批官银有了新消息,矛头直指董言一党。你可尽快动身前往案发地点查清此案……这也是我们一举扳倒董言的诸罪证之一。” 傅潇览毕卷宗,肃穆道:“属下即刻动身,快马赶去。” 柳清风捋了捋下巴上的小须,疑惑道:“你看卷宗时似乎心有旁鹭。” 傅潇怔了怔,答道:“案发之地位于岩江中游一带。” 柳清风道:“那又如何?” 傅潇道:“属下只是想到岩江中游一带势力最大的惊涛帮帮主江应横在两日前急病逝世,感到奇怪……与本案倒是并无关系。” “此事我倒是有所耳闻,今日好像是惊涛帮守灵的第一日。”柳清风一只手指敲着桌案,嘴上如背书般流利地说道:“三十年前,江胜凭一套碎岩神掌名动江湖,并在听涛峰创立了惊涛帮。可惜天妒英才,立帮第十年,江胜急病而死,而帮主之位则传于其子,时年二十八的江应横。江应横行事雷厉风行,且嫉恶如仇,其碎岩掌的火候更胜其父。二十年来,惊涛帮已在江应横的统领下成为岩江中游第一大帮,而他本人也被江湖中人誉为岩江大侠。这么一个人物忽然如其父一般急疾而去,却也有些古怪。” 傅潇道:“原来大人一清二楚。” 柳清风道:“江应横确是个人物,你此去查案不妨顺道去拜祭一下这位岩江大侠。” 傅潇道:“属下毕竟出身于江湖,是有此意。” 郊外的路很平坦,风很温柔,阳光也很温暖。 这么好的天气,夏逸本会小酌两杯,然后好好地睡一个午觉,养足了精神后去赌坊试试今天的手气。 可现在他既不能喝酒,也不能睡觉,只能马不停蹄地赶着路。 凛风夜楼在岩江中游的生意并不小,所以凛风夜楼与当地势力最大的惊涛帮当然关系不错,双方互惠互利之往来并不少。 因此江应横的死讯一传来,夏逸这位长老级人物便要前往惊涛帮,代表凛风夜楼去拜祭江应横。 这些事本是由倪煜晨负责。 只是金璐辉仍在闭关疗伤,倪煜晨便不得不处理着楼主该处理的事务,而金日腾则常年在外打理生意,无暇分身。于是,凛风夜楼的第一闲人夏逸长老便被授此重任。 倪煜晨担心夏逸途中贪玩而误了参加丧礼之期,便又派了一人在路上督促夏逸。 “夏长老,方才那厮定然使诈!不然怎么会次次掷出来都是小!”袁润方先是又愤又恼地怒骂,随后又张口笑道:“不过还是我赌术更高一筹。” 夏逸笑道:“涅音寺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那些老和尚一定无奈得很。”说着,他又面色一板:“还有,我说了多少次,你我年龄相近,叫什么夏长老,我老么?叫大哥!” “夏大哥!”袁润方眉开眼笑,道:“要不我们再回去杀两盘?你赢了这么多,当顺势而为啊!” “你还要回去?”夏逸瞪大了眼睛,甩手道:“我们现在赶的这么急就是因为你多贪了几盘。” 袁润方自知理亏,只得心中腹诽。 “夏大哥,听说独尊门大盛时期在此地有一座分坛,可是真的?” 独尊门,建立于九十年前,其地位不下于涅音寺、玄阿剑宗、净月宫三大武林名门。只是六十年前的独尊门第三任门主野心奇大,废除了本来的所有门规,另立了三条新门规:一、同门弟子必须互相扶助;二、不问出身,独尊实力至上;三、凭实力换取对等的权利。 此三规创立后,独尊门收揽大量江湖中的能人异士,令独尊门不再只是一个武林门派,而是一个空前巨大的帮会,其中遍布各类奇人高手——历经十载,独尊门的势力已远超其它三大正宗。与其势力一同增长的还有独尊门一众的野心,以武力欺凌弱小、烧杀抢掠之多,无法细数。 终于在五十年前,涅音寺、玄阿剑宗、净月宫联攻独尊门总坛——当年一战,多少名侠折戟沉沙,又有多少好汉埋骨他乡。 这一战,武林萧条,三大正宗元气大伤,却将独尊门门主连同大半门徒斩杀,其余残党也作鸟兽之散。 此后,盛极一时的独尊门就此绝迹于世间。 如今一提到独尊门,人们便不难想到一个名字,那便是独尊门上任门主慕容楚荒。自独尊门建立以来,慕容楚荒是其内部公认的第一奇才,为追求武道极致在十五年前将独尊门门主之位让于其义弟戏世雄,自己则隐世闭关,一心沉醉于武学。 可是慕容楚荒仍是独尊门门主之时,曾做过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他只身上涅音寺杀了十七名武僧,并在数百僧人的包围下无损突围下山。 慕容楚荒是个武痴,他上涅音寺只为挑战一人——人称千年以来武林的第一人的隐世活佛。 曾有人说当今武林只有两个人的武功可比肩活佛——剑修与慕容楚荒。可惜冥冥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捉弄着命运,这三个人从来没有相遇过。 十五年前,活佛云游天下,慕容楚荒自然不会在少泽山上见到他,盛怒之下便杀涅音寺十七僧后扬长离去。 经此一事,人们才知道独尊门这江湖噩梦从没有消失过。三大正宗与武林数派都派出弟子着手调查——独尊门隐匿在哪儿?现又有多庞大的势力? 十五年来,通过一代代以血换来的情报,人们只知道了独尊门现任门主名为戏世雄以及与几位分舵舵主的姓名以及一些聊胜于无的情报,其余一无所知——因为不知道,所以显得愈发可怕。 “说起来戏世雄成为门主后,独尊门少有动作,全不似慕容楚荒……”袁润方喃喃道:“出山第一战便名震天下!” “活佛、剑修、慕容楚荒……这些人物已近乎神话,与我们并无多大关系。”夏逸一边喝着酒一边说道:“路边的说书先生倒是天天在说他们的故事,你不妨多去听听。” “那些人的嘴里岂能吐出象牙?”袁润方不屑道:“可是近些年来极少听到独尊门作恶的消息,夏大哥可知道些什么?我可不信独尊门会从良。” 夏逸拿着酒壶的手一抖,目中闪动的厉芒转瞬即逝,淡淡道:“这种关乎武林安危之事自然是让那些名门正派操心,我一个江湖闲人能知道些什么。” 袁润方有些惊奇,因为这是袁润方第一次从夏逸的话语中听出他以前不曾透露过的一种情感——恨。 袁润方并没有机会去猜测夏逸的恨意从何而来,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考。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从夏逸、袁润方二人身后赶了上来。汉子皮肤黝黑粗糙,可见时常在外经历风霜,其身形颇为魁梧,背负一把宽厚的环首刀。 汉子抱拳道:“在下鹰扬镖局贺不平,奉师命前往惊涛帮拜祭江帮主。看两位模样也该是江湖中人。既然我们三人同走这一条道,是否目的也相同?” 夏逸道:“原来是鹰扬镖局的好汉,在下是凛风夜楼的夏逸,这一位是帮中兄弟袁润方。不瞒贺兄,我二人正是往听涛峰去。” 贺不平展颜笑道:“久仰凛风夜楼的大名!夏兄弟,既然我们此行目的相同,不妨一道上路。” 夏逸笑道:“正有此意,不过你既然喊我一声兄弟,需会喝酒。” “喝酒?”贺不平大笑道:“贺某酒量平常,可惜偏偏爱酒如命,不怕吐,也不怕醉!” 夏逸竖起了大拇指,道:“是条汉子,今晚我们先喝饱了,明日再上听涛峰。” “夏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贺不平笑罢,又认真地说道:“不过今晚可醉不得。听闻这一带一到夜间便有一批怪人神出鬼没,需要小心。我们这些常在外走镖之人自然没什么怕的,如今又有两位结伴自然更加安心。不过行走江湖,还是要小心为上。” 夏逸问道:“怪人?怪在何处?” 贺不平道:“贺某也不知详情,只有一些曾目睹这些怪人的百姓说是一群来去如风,周身穿着暗红色衣饰的神秘人。” “暗红色衣饰?成群结队的?”袁润方失声道:“听闻当年的独尊门便是如此打扮。” 夏逸道:“恐怕并不是独尊门。” 袁润方道:“此话怎讲?” 夏逸道:“听闻此地曾是独尊门一处分部,但传闻毕竟是传闻,其真实位置并没有人知道……何况此地是岩江大侠江应横的地头,虽然江应横几日前才过世,但独尊门想在惊涛帮的地盘做动作一定会谨而慎之,绝不会让寻常百姓看到他们。” 话虽如此,但听夏逸的语气似乎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 第十章 如见故人 此地本是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山,或许只有樵夫才会每天上山砍柴,而一片荒芜的山峰处却是真的渺无人烟。 三十年前,“碎岩神掌”江胜在此创立惊涛帮,名震江湖。于是此峰便有了个名字——“听涛峰”。 山,并不高,也远远谈不上雄伟,但无人敢轻视它,只因为它是听涛峰! “可惜,江胜创立惊涛帮十年后就病故,实是天妒英才。”贺不平唏嘘道。 夏逸接口道:“江胜虽逝,但江应横继任帮主之位后大展拳脚,如今的惊涛帮已是横霸岩江中游。” 贺不平道:“江胜在世时,此地还是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帮派,其中又有八个大帮派互相牵制,称雄于岩江中游。虽然江胜一人技压群雄,在他在位的十年也只能力保惊涛帮不失,而江应横成为帮主之后只用了三年时间便击败了这八大帮派,其余小帮派或解散,或归降。江胜用了十年才在此站稳脚跟,江应横却只用了三年便独霸此地!” 夏逸道:“江应横是一代枭雄,何况多行侠义之事,岩江大侠之称当之无愧。” 贺不平叹道:“可惜父子俩都是急病无救。”——上天似乎对这些英雄的安排都很不公平。 三人说话期间,山路已到了尽头,映入眼中的便是一个山庄。 山虽然不高,也不雄伟,但这座山庄却不小,因为门口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惊涛帮。三个字,平凡无奇,却让人觉得这三个字远比门前那两头威猛石狮更大气磅礴。 这块不同凡响的牌匾上披着一条白绫。 不止是这块牌匾,整个山庄,皆白。 夏逸、贺不平、袁润方三人跨过门槛,便看到前方是一块空地,俨然是一个习武的校场。校场自然是练武的地方,可是今天绝不会有人练武,摆在校场两侧的兵器架也早已换成了正迎风摆动的白幡。 白幡前居然也置了两头石狮,这两头石狮怒目圆睁,共守着通往江应横灵堂的路。 未入灵堂,这气氛已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灵堂一侧的走廊上,一个须发已白的老叟佝偻着背,握着一把看起来和他一样老的扫帚,缓慢而仔细地扫着地。其实走廊很干净,可他仍在扫地,而且扫得很认真,仿佛扫地是他人生一大乐事一般——奇怪的是,这画面看起来竟十分和谐。 袁润方忍不住说道:“看这老人模样,若没有人提醒他这走廊已足够干净,或许他会就这样扫一辈子。” 夏逸道:“或许他已经扫了一辈子。” 灵堂很大,也只有这么大的灵堂才装的下纵横江湖二十年的江应横那沉重的——侠义。 巨大的“奠”字下,一个上等木材造的棺材摆在灵堂正中央。棺板尚未合上,因为江应横的丧礼尚未完成。棺材下既未放置板凳,也未置棺床,就这么方正地摆在地上。 灵堂两侧,已有不少人正正襟危坐,显然都是已给江应横上过香的人。于是,夏逸也上前点香。 木棺前立着两个人,一长一少,一女一男。女子约二十六七岁,身旁的少年约十六岁上下。 江应横一生仅有一妻,多年前病逝,身边只有两个女弟子与一名独子。站在木棺前的女子当然不是江应横的首徒叶时兰,因为这位惊涛帮大弟子早已被逐出帮派,成为了惊涛帮的禁忌。那么有资格立在这棺旁的自然是江应横的二弟子邱晓莎与其独子江如雷。 上过香后,夏逸也走到灵堂一侧,目光又瞧向邱晓莎、江如雷——谁会是下一任帮主?江如雷是江应横独子,理应由他继任帮主之位但他毕竟还年幼,想来邱晓莎会暂代帮主之位。 出京城前,倪煜晨千叮万嘱他要与下一任惊涛帮帮主交好以稳固凛风夜楼与惊涛帮之谊。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男子走入了灵堂。男子看来二十六岁上下,身姿伟岸,他的面容也很英俊。男子一身白色剑装,外穿着一件青色长衣,不难认出是玄阿剑宗的道传弟子。 见夏逸一脸惑色,旁座的贺不平低声道:“此人乃玄阿剑宗宗主唐剑南之子唐辰君。” 一听到这个名字,夏逸就知晓了——玄阿剑宗宗主独子唐辰君,其辈分列于道传弟子第二,是武林后起之秀中的一颗明星。听闻他很傲,也听闻他的剑法有资格令他傲。 上香,再退到灵堂一侧,几步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已尽展唐辰君的气宇轩昂,却又不失礼数。只见唐辰君选在了一个白衣女子身旁就座,然后低声说起话来。 女子一声白衣,似雪如霜。她的发细长黑直,她的眼清若秋水却又似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雾,令人看不真切。她的肌肤似比身上的衣服更白,颊上则透着淡淡的健康的红晕。她有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鼻子,细薄的唇又是少女的粉红色——这像是一个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本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却会令人生出一种敬而远之的仰慕。 女子的姿色不差徐舒舒分毫,但比之徐舒舒那闭月羞花的姿容,她有的是一种飘然世外的高贵——只要是个男人,见到这样一个女子都难免会多看两眼的。 夏逸当然是个男人,但他看到女子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的并不是对美的欣赏,而是震惊——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夏逸腾地立起,脱口叫道:“惜缘!”这一举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有人诧异,有人愤怒——夏逸此举实在很失礼。但夏逸仍若未觉,紧紧盯着女子。 乍闻“惜缘”二字,女子身躯一震,以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夏逸,随即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女是净月宫弟子月遥,只怕少侠认错人了。” “你不是……”夏逸喃喃道:“你……也出自净月宫?”见女子重新入座,夏逸才发现自己失礼之举,急忙向满座赔礼道:“在下失礼,请诸位见谅。” 不多时,邱晓莎立起,向堂内满座道:“午时已至,斋饭已备好,请各位英雄随我移步逐波堂用饭。”于是,满座江湖人士跟在邱晓莎,前往招待贵宾的逐波堂。 夏逸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未离开过那名叫月遥的女子。 过完下个月生日,夏逸便是二十四岁,而当年那个白衣女子与夏逸同岁——眼前的月遥怎么看都还没到双十之龄。犹记得当年的白衣少女曾对他说过她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妹妹,夏逸便如恍然大悟一般——可是即便是亲身姐妹,两人也实在太过相似。 忽然一只手按在夏逸的肩上,耳畔则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世上居然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不必回头,夏逸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不过他还是转身道:“江应横的丧礼……你似乎没理由参加,莫非六扇门对江应横的死有疑虑么?” 这个人当然是傅潇。 傅潇道:“我本是来此地追查朝廷丢失的一批官银,只是我来到此地时,案子已经被人破了,来到听涛峰也是顺道来拜一拜江应横。” 夏逸道:“想不到会有人比你先一步破案。” 傅潇笑了:“你一定更想不到破案的是一个本地年方十八的女捕头。” “女捕头?我大魏倒是武风日上。”夏逸笑道:“说起来,方才我在灵堂里怎么没见到你?” 傅潇嘴角抽了抽,笑道:“因为你一直盯着一位姑娘。” 夏逸苦笑,连话也不想说了。 两人随着人流边走边低声说着话,袁润方早已退到一旁和贺不平走到一块儿。 无论是傅潇还是夏逸都很少接触佛门中人,可是此刻偏偏有一个僧人拦在他们路前。 僧人看来二十六岁上下,与傅潇一般大。他的模样平凡,穿着一件陈旧的白色僧衣,外罩一件乌黑无纹的袈裟,紧束的腰带显得比他的僧衣还要旧,当然最旧的还是他的黑鞋——仿佛随时会破个洞。可是这僧人颈上与腕上的的佛珠倒是又亮又净。 这僧人若走在街上,实在不是一个会让人多看一眼的人,可是他却留着一头长发,用一根旧布条束在脑后。如此一来,人们就难免会多看他两眼了,而且僧人又穿着破旧的衣裳,却戴着不菲的佛珠,实在像极了一个骗人钱财的假和尚。 僧人双手合十,道:“贫僧无得。” 傅潇道:“我识得你。” 夏逸道:“想不到当年宁鹤山下的小飞贼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涅音寺活佛的亲传弟子,好一个无良和尚。” 无得笑道:“错了,贫僧是无得,不是无良。” 傅潇与夏逸也笑了。 无得道:“贫僧也未曾想过当年宁鹤山上的书呆子和狐祖宗,如今一个成了六扇门的大捕头,一个成了凛风夜楼的长老。” 夏逸轻轻“嘿”了一声,笑道:“不敢当,想当年一个成天输钱于我的小飞贼如今入了涅音寺,就连世人称颂的济世医仙也要喊你一声师兄。这机缘,妙不可言。” 活佛,乃上一任涅音寺方丈的小师弟,当今方丈的师叔。有人说,他是涅音寺千年来第一高僧,世上也不存在他不懂的东西。 活佛曾下山游历,以佛理劝恶人苦海回头,凭医术救万民于水火。所以世人颂其为活佛,以致他本来的法号被世人淡忘。 没有人见过活佛出手,也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武功——那些死不悔改的罪人逼得活佛不得不出手时,无一例外地都去了阿鼻地狱。 剑修与慕容楚荒之名未动江湖时,活佛是公认的千古无二。即便后来的剑修被称为“剑圣”,慕容楚荒被称为“魔君”,在世人眼中活佛大师仍不逊色这二人分毫。 活佛至七十高龄收有两徒:首徒无得,佛门入室弟子,修禅习武,常年于少泽山后山服侍年迈的活佛大师;二徒张青文带艺投师,学尽活佛医术,奔走江湖之中医救众生,被世人成为“济世医仙”。 如夏逸所言,能成为这样一个奇人的弟子当然是天大的幸运,无得也不由地再次双掌合十道:“这机缘,是贫僧的机缘,也是师父的缘。只不过,每天面对着一尊圣贤……时间久了,日子也并不好过。” 傅潇道:“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以听活佛教诲是多少人盼不来的好事,你却觉得不好过?” 无得叹道:“一个人如果见到一个圣贤就一定会发现自己有太多的不足要改进。” 傅潇道:“不错,圣贤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夏逸却也忽然叹道:“可是若是天天面对着一尊圣贤,这个人一定会觉得自己的不足实在太多,多到怎么改都改不完。” 无得苦笑道:“所以日子久了,这人会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混蛋。” 夏逸大笑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不然法号却是可以改作无良或叫无耻。” (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一章 言不由衷 逐波堂内,一张张桌上已摆好酒食,只是没人会去痛饮。一位武林名士才逝世不久,当然没有人会在他家中豪饮。 堂内的气氛实在压抑得犹如一片死雾。 终于,坐在主位的江如雷长身而起,面向满座堂客举杯道:“家父生前做了二十年惊涛帮帮主,也为江湖正义征战了二十年,只因家父与在座的各位前辈一样心存正义。晚辈虽为家父突然……去世一事感到痛心疾首,却也要说一句……家父这一生,无憾。”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有些哽咽。 邱晓莎叹道:“家师去世前,还令我下山追击一伙江洋大盗,想不到我回来复命时,看到的却是这幕丧礼,而师父也已躺在了这棺材中……”说罢,她也与江如雷一样立起,将杯中酒倒在了地板上,高声道:“敬家师在天之灵!” 客席中也有一人立起,双手恭敬地捧着酒杯:“唐辰君代玄阿剑宗敬江帮主,也敬惊涛帮!”接着,又有一名僧人立起:“贫僧以茶代酒,敬江帮主英魂。” 这僧人并不是无得,而是如今涅音寺方丈圆悯的弟子悟嗔,按辈分算悟嗔还是袁润方的师兄。 夏逸低声道:“看来涅音寺也很看中江应横,一次派了两个代表来。”一旁的无得也低声道:“贫僧是代师父来的,悟嗔师侄才是代涅音寺而来。” 见悟嗔的样子,已是过了四十之龄的人,而无得不过二十六岁,若两人都不是出家人且无得再年轻一些,以悟嗔的年龄简直可以做无得的爹了。不过无得张口便是一个“悟嗔师侄”只因为活佛是圆悯方丈的师叔,所以无得与圆悯本是同辈,论辈分自然是悟嗔的师叔了。 无得如此解释——他的语气虽然平平淡淡,但眼中还是带着些许掩藏不住的自得。 夏逸忍不住说道:“你好像很喜欢叫别人师侄?” 无得正色道:“贫僧一个出家人,无欲无求,凡事实事求是而已,谈何喜欢不喜欢?” 夏逸道:“我看你简直恨不得叫别人儿子。” 无得居然也不回话,竟低头默默念起经来。 夏逸一时无话可说,只有心中骂了声“无耻和尚”。 各席间,有了第一个人敬酒,自然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于是,那如死雾般压抑的气氛终于好转了些。 用过酒菜后,这些各地来的江湖人士并未下山离去,因为两日后是江应横入土下葬之日,众人既然远来听涛峰,也就接受了江如雷提出的邀请,留宿于惊涛帮,参加后日的葬礼。 下午,依然会有陆续而来的江湖中人上山来悼念江应横,邱晓莎与江如雷在午宴用毕后,就急着赶回了灵堂继续守着。其他这些来自江湖各地之士便各自回厢房休息。 见到袁润方这位涅音寺的俗家弟子,无得自然要上前问候一番并叫几声“师侄”的,所以午后的走廊上只剩下傅潇与夏逸并肩而行。 或许是偶遇,本来只有他们二人的走廊上又多了一人。 她,站在他们的前路上;她的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夏逸。 傅潇叹了口气,拍了拍夏逸的肩,不快不慢地转身而去。 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夏逸忽然涌出很多深藏心底的情感——歉疚、自责、惆怅,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两人对视了半晌,夏逸终于开口道:“月遥姑娘。” “在灵堂之上,阁下呼我惜缘。”月遥的声音如同她本人,轻而柔雅,“听邱女侠说阁下来自京城,名叫夏逸,冒昧请问是否师承闲云居士?” “……是。”夏逸沉声道。 月遥道:“惜缘是我的师姐,也是我的亲生姐姐。” “我知道。”夏逸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干又涩:“你们很像。” 两人似已无话可说。 他们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也是两种不同的人:一个是玩世不恭的江湖黑道,一个是高贵典雅的武林仙子,这两个人本就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可是命运已经让他们相遇了,契机却是一个令人悲哀的故事。 两人长久的对视让女子的美貌清清楚楚地映入夏逸的眼中,可是这只是对他灵魂上的折磨——这张脸只会令那些他不愿记起却也不忍忘记的回忆在他脑海中刻得更深刻些。 ——那一夜,只有满地的鲜血,血染红了少女的白衣、少年手上的刀与他惊恐的脸,还有那本该皎白的月光竟也被染成了血红色……夏逸已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回忆。 长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而这一次开口的是月遥:“有些事,你总该说清楚,给净月宫一个交代,给我一个交代。” 夏逸闭上了眼,也闭紧了嘴。 “你不肯说么?”月遥的声音淡如清水,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但她眼中的寒意却比刀子还要冷:“净月宫非佛亦非道,但修一颗平常心,却是无比重要,曾听同门师姐说姐姐当年因你乱了一颗平常心,此刻……我也乱了。” “你想为她报仇?”夏逸睁开了双目,叹道:“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月遥不禁问道:“你很想死?” “有的活,没有谁会想去死。”夏逸喃喃道:“可惜我欠了她一条命,欠人的,总是要还的……如今她既然不在了,你当然有资格替她杀了我。” 月遥默然不语,微长的细眸仔细地打量着夏逸,似乎真的在考虑是不是要杀了眼前这个已在领死的男子。 “月遥师妹,原来你在这儿。” 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唐辰君沿着走廊走来,他这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自信,连每次迈出的步伐似都带着仪式感。 涅音寺、玄阿剑宗、净月宫这武林三大正宗虽然分为三派,但在除魔卫道的正事上却是同气连枝,是以三派中的同辈皆以师兄弟相称。 “唐师兄。”月遥低首回礼。 一听月遥此话,唐辰君心中稍有不悦——月遥的声音如同她本人,可以给他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和,却也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她仿佛是立在云端上的仙子,虽然普爱众生,而众生对她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唐辰君的不悦之处便在于此,但他脸上却未流露出任何不快,仍是谈笑自若道:“月遥师妹,下山往南行一段小路后,有一片桃花林。今日万里无云,我欲游览桃花林却想一人独往实在无趣,特来邀师妹同行,不知什么可有此雅兴?”说完这些话,他如若才看见夏逸一般,问道:“这位是?” “在下夏逸。”夏逸淡淡道。 “久仰久仰。”唐辰君极有礼数地回敬道,然后竟似连看也懒得再多看夏逸一眼,重新看向月遥,静等她的应允。 “唐师兄,师妹连日赶路,已是太倦,正准备回房歇息,恕不能应师兄好意。”月遥歉然说完,又似是无心地瞥了夏逸一眼,淡然道:“夏先生,小女告辞。” 唐辰君脸色变了变——月遥与夏逸对话时,全无平日的亲和,而那会令人如凡人仰望仙女般的距离感居然也消失了。 唐辰君有些疑惑地望着月遥的背影,又看了看夏逸,微微笑道:“告辞。” 夏逸的手里已多了一块玉佩,看着上面刻着的“惜缘”二字,他只觉得每一个笔画都化作了一根针刺在他心上。 这一刻,夏逸觉得自己的手很红,如血一般的红。 (实在抱歉,最近工作较忙,更新较少,还请各位大侠见谅则个) 第十二章 桃林惊变 岩江之畔。 滔滔江水如千万匹并肩奔驰的骏马,其声势之浩大似能比肩横贯中原东西的长江。 翻滚着的波涛透露着岩石般的颜色,或许这就是很久以前,人们为它取名为岩江的缘由。 江畔,傅潇盯着奔腾不息的浪涛,若有所思。他的身后,立着一对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看他们的模样似乎正特意大声地说着话,以至于话音不会被涛音所盖过。 傅潇转过身,向着那年轻的英气女子笑道:“此次追查朝廷遗失的赈灾官银之案全凭俞捕头大能,在下倒是白跑了一趟。回京后,在下必定向柳大人禀明俞捕头的功劳。希望俞捕头早日升迁,将来大家可以一同在六扇门共事。” 只见那女捕头眉目清秀,唯独那神色英气逼人,说起话来却也爽朗:“傅捕头过誉了。要不是你与王捕快晚来一日,要破此案也没我俞佳馨的份儿了。” 这女捕头身旁那位“王捕快”自然便是王佳杰。 傅潇笑呵呵地说道:“满招损,谦受益。小王,你需多学学俞捕头,日后要少做些眼高手低之事。” 王佳杰低头道:“傅大哥说的是。”他的眼神却是带着些许不屑地瞥了俞佳馨一眼。 俞佳馨道:“不知两位准备几时回京?” “三日后便走。”傅潇答道:“三日后正式结案,我和小王也可以功成身退。” 俞佳馨道:“那我这就去告诉衙门里的兄弟给两位收拾两间空房。” 傅潇道:“这两日我会暂住于听涛峰。”说着,他一指王佳杰,说道:“小王便要劳烦俞捕头照顾了,若是案情还有何需要协助,俞捕头都可以找小王。” 王佳杰怔住,随即面如土色。 俞佳馨笑道:“好嘞,等到两位回京前,我必请你们吃顿酒。” 傅潇抱拳道:“在下先行谢过。” 俞佳馨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衙门办差了,傅捕头若是有要事相告,我随叫随到。” 傅潇笑道:“不敢不敢……小王,这两日我住在惊涛帮,你可去助此地衙门维护治安,若有要事及时通知我。” 王佳杰只得应了一声,随着俞佳馨的步伐离去。 “王捕快。”俞佳馨忽然叫道。 王佳杰道:“何事?” 俞佳馨笑道:“你似乎看我不太顺眼。” 王佳杰冷冷道:“在下不敢。” 俞佳馨叹道:“我也知道若没有我插手,破案的功劳一定是你与傅捕头的。可是案子已经破了,将来我若升迁到六扇门,说不得便会共事,你又何必冷眼相待。” 王佳杰又是一句:“在下不敢。” 俞佳馨微微怒道:“王捕快。” 王佳杰道:“在此。” 俞佳馨道:“我毕竟是个捕头,大你一级,你就这般态度与我说话?” 王佳杰淡淡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只听命于上级。” 俞佳馨冷笑道:“六扇门的捕快始终是捕快,地方的捕头毕竟是捕头。” “你……”王佳杰怔了怔,才发现与这女人进行口舌之争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便闭口决定绝不再搭理俞佳馨一句话。 傅潇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也转过身准备回山上歇息。 一辆马车就在傅潇身旁缓缓行过,马车内的少女一手掀起车帘,另一手撑着头欣赏着车窗外那波澜壮阔的岩江,傅潇的身影自然就落入了她的眼中。 少女不禁惊喜地叫道:“傅大哥!” 傅潇闻声回首,怔怔道:“舒舒?你……怎么会在这儿?” 徐舒舒像只白兔似的从马车上蹦下来,踏着小步奔到傅潇面前,笑道:“我去江南呀。” 傅潇道:“江南?” 徐舒舒道:“江南的大观音庙要在每年这个时候去拜,菩萨才能听到你的祈愿,所以每年此季我都要去江南的大观音庙祈愿。” 徐舒舒的笑似一阵清风,能吹走人的烦恼;她的声音又似一曲佳音,可拨动人的心弦。 她的出现令傅潇暂忘了繁琐的案情,也露出愉悦的笑容。 可是傅潇发现徐舒舒的随行只有一名丫鬟与一个已微微上了年纪的车夫时,他又皱起了眉头:“你一个女儿家出门在外怎么只带这些随从,须知江湖之险恶……” “哎呀,没事……”徐舒舒双手捉住傅潇一手的袖子,俨然像一个撒娇要糖吃的小孩:“往年我也去大观音庙的,没遇上过坏人。” 没有人可以忍的下心对这样的徐舒舒还能说重话,傅潇也做不到,只是哭笑不得地说道:“那你下一趟一定要多带些随从,路上也要多多小心。” 徐舒舒道:“傅大哥若担心我的安危,不如陪我一起去大观音庙。有你这六扇门的名捕在,哪还会有江湖上的毛贼敢冒出来。” 傅潇咳了咳,道:“舒舒,我在此地办案,还需几日结案,这……怎么走的了。” 徐舒舒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悠悠道:“那我就在这等几日……等傅大哥把案子办完了,我们俩再一起去大观音庙祈愿。” 这当然是一个很美好的邀请,只要是正常的男人,恐怕没有人可以拒绝。傅潇当然是个正常的男人,可是他却选择了拒绝——他忽然想起了临行前柳清风对他的提点。 傅潇并不完全认同柳清风对于他与徐真以及徐舒舒的私交的看法,只是他知道若想将董言拉下台,他必须听从于柳清风。 所以,傅潇忍了心中万般不忍,推辞道:“不必了,待案子一结,我要即是回京复命……舒舒,你还是自己去吧。” 徐舒舒微微一怔,她岂会听不出傅潇话音中掩藏的无奈与刻意的淡漠? 数月来,徐真时常邀请傅潇至尚书府作客,而傅潇与徐舒舒早已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但傅潇此时的话音竟隐隐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徐舒舒有些担忧,问道:“傅大哥,你办案是否遇到难事心中不快?舒舒有没有能帮你一二之处?” 傅潇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舒舒,我实在公务繁忙,你……还是自己去江南吧。” 徐舒舒自知多问也无用处,便笑道:“那舒舒也不叨扰傅大哥。等明年此季,傅大哥若有闲时,舒舒再邀傅大哥去江南。” 傅潇又皱了皱眉,说道:“我身在公门,常是诸事缠身,你……实不必非要邀我的。” 话一出口,傅潇已然后悔。徐舒舒的笑容也瞬时冰冻,随后黯然低头,低声道:“舒舒明白了……不打扰傅大哥了。”接着,她似乎如失了魂一般走回马车。 傅潇望着马车慢慢驶入不远处的桃花林,最终消失在视野,傅潇低下了头: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般失态,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忍心伤害一个他既在意她,她也在意他的人。 他不明白,因为他的心已乱了。 傅潇的心中已默念了无数遍抱歉——只是佳人闻不到,念的再多又如何?能减少心中几分愧疚? 两人的相识起源于一场政治谋杀,两人的交往却纯得如一杯清水。 傅潇从没有违抗过柳清风,他也不想违抗,因为柳清风的命令与他的意向从来都是一致——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不认同柳清风的想法。 傅潇想去道歉。于是,他便去道歉了。 桃花林并不大,以傅潇的轻功转眼便追上了那辆马车。他虽然追上了马车,但马车内已没有了徐舒舒。车上只有两具尸体,一具是徐舒舒的丫鬟,另一具是那赶车的车夫。 拉车的马也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地杂乱的马蹄印。从马车的破坏程度以及马车内的财物已被洗劫一空的迹象看,作案的极似绿林人物。 傅潇知道这绝不会是绿林人物所为——绝没有什么匪类敢在惊涛帮的地头扎寨。 犯案的也绝不会是才落草的小毛贼,从丫鬟和车夫的致命伤的深浅可以看出凶手的武功还算不错——这样一个人绝不会甘愿在惊涛帮的地头只做一个不见天日的小贼的。 凶手夺走马车上的财物后,杀死了丫鬟与车夫,却没杀徐舒舒,而是劫走了她,而徐舒舒当然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徐舒舒的处境实在很危险。 傅潇如坠冰窖,身子竟控制不住的抖起来——他在害怕。但他毕竟是个六扇门的捕头,他很快就令自己冷静下来。 傅潇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皱眉稍作思考了一番,即刻选定了一个方向用轻功飞驰而去。 第十三章 神秘女子 徐舒舒躺在一处幽暗的草丛中。 她很想尖叫,奈何多处穴道被封,她既不能动,也不能叫。 蹲在她面前的男人很矮、很瘦,也很丑。 徐舒舒只看了这个男人的脸一次便不敢再看第二眼了:这是一张扭曲的脸,且不说那满面烂疮,这男人的嘴角竟是左边朝上张,右边向下咧开,而半秃的脑袋上却是泥一般的颜色。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左眼长在左边眉角处,右眼长在右脸面颊上! 见徐舒舒紧紧闭起双眼,男人森然笑道:“你觉得我很丑?你……很怕我?” ——他的声音也很难听,仿佛含着满口的蛆虫在说话。 “在我十岁的时候,我是村里人见人夸的小玉童。”男人笑嘻嘻地说道:“可是……有一天我随爹上山砍柴时跌进了一片泥沼。那是一片很深……也很古怪的泥沼。听说爹后来带过村里人来沼泽捞我,可是捞了三天后却也无功而返了,大概他们断定我已死透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只记得堕入泥沼时吞了不少那些你看一眼便要呕吐的烂泥。” 徐舒舒双目睁开一条缝,打量着这个正在讲述回忆的男人。 男人依然疯癫地笑道:“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吃那些烂泥的缘由,我在泥沼里居然不会窒息!大概在泥里困了十天以后,我发现自己可以像泥鳅一样遁地!于是,我直接从沼泽里钻回了地上!可是……”他忽然惊恐地捧住了自己的脸,嘶声叫道:“我的模样……却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男人的讲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徐舒舒看他眼神中竟有几分同情。男人勃然怒道:“不要这样看着我!老子不可怜……老子……”他一时语塞,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他索性不说,而是做! 做什么?他双手一扯,便撕开了徐舒舒的外衣,然后又用力撕烂了它的内衫……徐舒舒登时只剩下一件粉红的肚兜挡着上身的春光,而其妖娆姿色已然尽露。 徐舒舒的眼泪已止不住地落下来——可是穴道被封,她不止抵抗不了,就连哭也哭不出声,只得任凭泪水从脸颊滑落。 男人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一边狂笑一边用他那双又小又脏的手用力按在徐舒舒双肩上,便要扯下那肚兜。 徐舒舒禁闭着双眼,她不敢想象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兽行。 男人忽然抬起了头,警惕地转了转眼珠子,忽地蹿入了草丛中。 徐舒舒仍然闭着眼,生怕一睁眼又看见那丑陋的男人。 “舒舒!”传入她耳畔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看清了眼前人,却哭的更甚。 傅潇迅速解开了徐舒舒各处穴道,无暇于其它。 “傅大哥!”徐舒舒悲鸣一声,一头扑入傅潇怀中,无法自控地痛哭起来。 傅潇一看便知道徐舒舒险些经历对一个女子而言最可怕的遭遇,他不敢想象他若赶到的再迟一些会看到令他多么追悔莫及的画面。 傅潇终于发现原来他这么在意眼前这个女子,他终于不得不正视他掩藏在心中的情愫——其实他早就知道,当日他把她从马车上救下时,这份情愫已如一颗种子在他心中落地生根。 佳人还在他怀中哭泣,他也忍不住抱住了她,怜惜地轻抚着她的头。 徐舒舒如白玉一般的腰背仍暴露在外,傅潇脱下身上的紫色长袍便要为她披上。 忽然,傅潇身后一丈之地,一人破土而出,而手中利器直捣傅潇腰脊!来者所抓的时机恰到好处,此时傅潇长袍在手,怀中还抱着徐舒舒,他既来不及拔剑,也来不及闪避! 于是,傅潇不拔剑,也不闪避,而是扬手将长袍挥向身后——注入内力的紫袍顿时化作坚盾。但袍始终是袍,不是真正的盾。男人手中的利器劈破紫袍,不带任何停留地劈向傅潇。 傅潇已看清男人手中的兵器——是一把铲子。傅潇又掌一翻拍出,正落在铲柄上。但傅潇擅长的是剑,而非掌法——这一掌只能稍阻这一铲之力,并改变不了傅潇被击中的结果。 傅潇借铲上传来的劲力倒飞而出,却不料身后就是一棵大树。眼见便要撞上树干,傅潇于半空中凌空一转,将徐舒舒护在怀中,自己却狠狠撞在树干上。 “咳!”傅潇喉头一甜,已忍不住要咳血,同时感到右臂已骨裂,而他的左手趁时取出了短剑。 男人继续进攻,这一次他的铲没有拍向傅潇,而是他怀中的徐舒舒——傅潇倒坐在地上,身上还压着徐舒舒,背后又是一棵大树,他还是避不了。 徐舒舒惊叫,傅潇出剑。 短剑胜在灵巧,不利于硬拼。为了护住怀中的徐舒舒,傅潇不得不硬拼男人的铁铲。 强弱立判,傅潇持剑的左手被震开,剑也几乎脱手——而铁铲仍未止! 傅潇转身,再次用后背为徐舒舒挡下了伤害。 这一铲,不轻。 傅潇喉头那口血脱口喷出,不少的血点落在了徐舒舒的秀发与脸庞上。 男人没有再一次追击,因为他的铲已悬在傅潇颈旁。 男人笑道:“想不到六扇门的傅捕头会因一个女人而方寸大乱,若非此女,我的偷袭绝难成功。若在平日,一看见这赤红短剑,我就该溜了。” 傅潇面无表情地说道:“土地爷?” 男人讶然道:“你知道我?” 傅潇冷冷道:“十九年前毒杀小宁村四十三人,其中包括自己亲生父母与从小订有婚约的未婚妻子的凶犯,我岂会不知。我倒没料到一个已被重金悬赏却失踪多年的罪犯敢出现在岩江大侠的地盘。” 土地爷的面孔一阵抽搐,咬着牙道:“爹娘……四十三人……杀的好、杀的好……见我变丑便厌恶我,老子……一刀一刀把他们剁成了肉块儿!至于我那未婚妻子更该死,她凭什么可怜我!你知不知道她死前我玩得多快乐!该死!都该死!”他这一番话,直吓得徐舒舒打哆嗦。 傅潇冷笑道:“如此说来小宁村其余那四十人也是因此而死。” 土地爷大叫道:“不错!他们该死,嫌老子丑的人都该死!” “你的确很丑。”傅潇嘲讽道:“你的心更丑。” 土地爷面色一沉,接着又笑道:“傅捕头不必逞口舌之利,现在我便要杀了你。”说着,他的眼睛又瞟向徐舒舒:“待我享用过这小娘们后,再送她来见你。” 傅潇咬了咬牙,叹道:“舒舒,我……对不起,或许现在说实在太晚了,我一直对自己并不坦诚……其实你一直在我心里,只要看到你,我就很开心……只不知,你……是如何看我的?” 徐舒舒本在颤抖的身躯霎时不再颤抖,她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傅潇,直把头埋入他的怀中,用力地点着头。 土地爷大笑道:“好、好!傅捕头得如此美人垂青也不枉此生了!傅捕头虽无福享受这小美人,我却可代劳!” 徐舒舒却似已忘了土地爷的存在,只顾着擦干脸上的泪,眼带柔情地看着傅潇说道:“舒舒其实早就对傅大哥……傅大哥若不在了,舒舒也不独活。”傅潇抬起右手,怜爱地抚着徐舒舒的脸颊,柔声道:“好,我们一起去大观音庙。” 土地爷似已十分懊恼,不待徐舒舒说话便插口道:“傅捕头不必去大观音庙,安心去地府吧。” 他已举起铲,却没劈下去。 因为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杀气笼罩着土地爷,使他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傅潇已负重伤,杀气绝非由他而来——当然更不可能是他怀中的徐舒舒。 土地爷死死地盯着身后那片小林,因为杀气源起于此。 一个女人从小林中走出,一身墨色长袍,看她年龄应不到三十。 女人的五官其实算得上好看,但是面上的表情却如二月未化的寒冰,而她身上散发的杀气更是如同有形之物,强烈的可怕。 土地爷心中直打鼓,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你应该感谢自己方才没下杀手。”女子的声音也如她的表情一般冷:“否则你便会死在我手上。” 土地爷指着傅、徐二人道:“阁下认识这二人?” 女子摇头。 土地爷道:“那阁下何必多管闲事?” 女子道:“因为这里是惊涛帮的地头,近期内,这里不可以见血。” 土地爷道:“好,我不杀人。”但他的眼睛仍在徐舒舒身上打转。 “他们两个,留下。你,滚。”女子说道。 土地爷怒道:“阁下未免太霸道。” 女子道:“滚,或者死。” 土地爷冷笑道:“你真的以为老子怕你?” 女子叹道:“我说过,我不想见血。” 土地爷哼道:“好自大的婆子,待会儿老子让你也尝尝女人该有的快乐。”他话将尽时,已一铲劈向女子。 女子等到土地爷的铲子快劈至眼前时,出掌。土地爷心中冷笑,他的铲虽不是神兵利器,但也坚韧至极。 ——你的手,我要了!土地爷正这么想,他的铲已脱手而飞,而他本人也被掌劲震飞! 在场之人惊讶地发现女子的手掌已变红——如火一般的红。 土地爷有些狼狈地爬起,拾起落在一旁的铲子,手铲并用,一头钻入了土中。 女子有些惊异,她第一次见到一个大活人如泥鳅一般遁土。 地面上一见不到土地爷的身影,但女子知道,土地爷一定身在她脚下的土壤中,而且正伺机给她致命一击。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她抬起通红的右掌,面带不屑地说道:“旁门左道!” 掌落,雄厚的掌力化作沉重的震劲传入地下。 土面爆破,土地爷冲天而起。若仔细一瞧可看见他嘴角溢出的血。 女子的左手已如右手一般红,一掌拍向土地爷胸口。土地爷将铁铲横挥,试图挡下这一掌——铁铲断为两截,重掌落在他胸口! 土地爷仰天喷血,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入林中。土地爷再一次狼狈爬起,只感到五内痛的可以要他的命,竟又吐了一口血——若非铁铲替他一挡掌力,恐怕方才一掌已让他这位土地爷去见阎王爷了。 见到女子绯红的双掌,土地爷似乎想到了什么,骇然道:“绯焰女魔!”说罢,他又开始遁土,仓皇钻入地下。 女子似乎无意杀他,任由其离去。 傅潇道:“你是六扇门通缉道重犯,没理由救我。” 女子淡淡道:“你既是六扇门的人便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傅潇沉默。女子也不再说话,她还是一个路人,继续走入深林,慢慢消失在林中。 徐舒舒惊疑地问道:“傅大哥,那……女子是何人?” 傅潇皱眉道:“她是惊涛帮已故帮主江应横的首徒叶时兰,江湖人称……绯焰女魔。” 第十四章 莫名初遇 听涛峰下有一片桃花林远近闻名。 此季正值花开之时,要说方圆百里内最美的风景莫过于此。 夏逸无心赏花。他躺着一棵较为高大的桃树的枝干上,时不时地往嘴里送酒。 酒,可助兴,可消愁,实是一件妙物。 然而,两个脚步声打断了夏逸的酒兴。 赶路的是两个女子,一身白衣,背负长剑。一看到她们的衣饰,便可以认出是净月宫的弟子。是以夏逸没有收敛气息隐藏踪迹,而是继续大模大样地喝着酒。 两名净月宫的女弟子自然也发现了他。 看着头顶上方那个仿佛已喝的醉死在树干上的人,两名女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在下净月宫弟子林欢,这一位是同门师妹杨乐,不知阁下大名?” 这是两个夏逸已快忘了的名字。她们的出现令他不禁想起当年那一个晚上,那个被恶人挟持的少女是何等无助,而号称名门正派的净月宫一众人又是何等的无动于衷。 于是,回忆又令夏逸陷入愤怒与悔恨,所以他并不打算面对这二人,便继续躺在了树干上。但夏逸还是开了口:“在下只是凛风夜楼一个无名小卒,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两位女侠若是往听涛峰去,便与在下此行的目的相同。” 见夏逸不愿自报姓名,林、杨二人也不追问。这一次说话的是杨乐:“原来是京城来的侠士。不瞒侠士,我与师姐二人不久前奉师命来此地做任务,如今事已了之,想起师妹月遥在听涛峰拜祭江应横帮主,特来寻找师妹并拜一拜江帮主。不知侠士可曾见过我家师妹?” 夏逸心中暗自叹息,遥指着听涛峰所在的方向说道:“月遥姑娘已在听涛峰上。” “多谢侠士相告。”两名女子说完,便继续向惊涛帮赶去。 夏逸一日内连遇了三个净月宫的弟子,其中两个还曾有一面之缘,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世上似乎常有这样的事,当你心烦意乱之时正该小酌一杯驱去烦躁,可偏偏有令你更烦躁的人出现扰你喝酒。 夏逸正准备举起酒壶再饮一口时,又来了一个打扰他喝酒的人。 这次来的人是袁润方,只见他喘着粗气的模样就知道他是飞奔而来。 夏逸道:“何事令你这么着急?来,先喝一口酒定神。” 袁润方摆手道:“夏大哥,傅捕头方才在山下与人交战,负了重伤!” 夏逸飞身从树上跃下,急问道:“怎么回事?” 袁润方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不过傅捕头带着一位徐姑娘回听涛峰时已负伤不轻,现在已在惊涛帮里疗伤。” “徐姑娘……徐舒舒?”夏逸自语道。听袁润方之言,傅潇虽受重伤,不过既然能带着徐舒舒上惊涛帮,想来并无大碍。 夏逸想到此处,便心安下来,不快不慢地向走回惊涛帮。很多事都是如此,已经发生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着急也并没有任何用处。 夏逸只是好奇在惊涛帮的地头上有什么人可以伤傅潇。 袁润方却与夏逸相反,好似嫁不出女儿的老父亲一般急得半死,不断地催着夏逸加快脚步,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 夏逸本来走的就不快,被袁润方一催促,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连走都不走一步了。 “你听到了么?”夏逸问道。 “听……”袁润方正急得又要跳脚,却忽然静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 两人已走出桃花林,位处听涛峰下的树林中。这等地方本是绿林人物的温床,但此地已经有主,便是名震江湖的惊涛帮。所以至少在这听涛峰下本不该有什么强盗劫匪,可两人分明听到林中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时不时还可听到刀具在地面上轻微的碰撞声与摩擦声。 夏逸道:“是才落脚的小毛贼。”自然是才落草的小毛贼,不然岂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在此处落草为寇?更可笑的是,居然在跟踪“猎物”时发出这般声响。 从脚步声判断,夏逸与袁润方并非这伙强盗的“猎物”,他们的目标与夏逸二人在两个方向。 夏逸道:“应该有六个人。”袁润方道:“咱们跟上去。”于是匪徒跟着“猎物”,夏、袁二人又跟着“螳螂”。 草丛中的步伐声忽然加剧,更快,也更乱,接着便听到前方传来一声“站住!”——匪徒动手了。 夏逸没有听错,匪徒确实有六个人,年龄最大的看起来不过三十之龄,最小的恐怕还不到十五岁,看模样都像是不久前还在种地的庄稼汉。 六人盯上的“猎物”则比他们养眼多了——这是一个看起来还未到双十之龄的女子。女子脸若鹅蛋,又带着些许稚嫩,让她比实龄看起来更小一些。柳叶眉下是那一双圆圆的眼睛,这双眼睛有种难以言述的魔力,时而如一双猫的眼睛会勾人心魄,时而又如一池清澈的泉水清可见底。 人们常说一个人的眼睛如一扇窗,透过这扇窗便可以看到这个人的心,可是这女子似乎不同,她的“窗”很难打开,即便真的打开了这扇窗,那如泉水般清澈的眼波似又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湖水。 女子那一叶红唇又如雨后的樱桃,似乎诉说着青春与美好,令人忍不住想轻轻地咬一口。 她的鼻虽然秀气又笔挺,与却不似那一对双瞳般惊艳,而一对耳朵却显得颇为普通——可是当她这些五官组合在一起时,这张脸便不再普通。 女子的个子也比寻常女子略高一些,比之夏逸微矮半个头;她那一身淡蓝色的衣裳宽松却又严实,可是仍盖不住她胸襟前的波涛汹涌,而她的腰却又是细如柔枝嫩叶。 不同于徐舒舒那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姿色,也不同于月遥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雅,这是一个可以令任何男子都会忍不住想要犯罪的女子。 看到拦路的六个劫匪,女子显得异常平静,她的声音很柔软又带着低低的磁性:“小女子身上并没有什么财物,恐怕要令几位大哥失望了。” 劫匪中走出一个壮汉,眉开眼笑道:“妹妹身上没有财物倒也不重要。” 女子依然静静地说道:“那几位大哥是想要劫色了?” 女子很平静,反倒是劫匪们有些慌了。他们抢过两次落单的行人,而女子的反应与他们劫过的行人的表现实在大相庭径。 夏逸微微眯起了眼。他觉得这个女子很有趣,他决定细细观察这个女子之后的行为,不料身旁的袁润方平地一声吼,纵身跃出了草丛。 “狗东西,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何等无耻!”袁润方厉声大喝,愤然出手。夏逸张了张嘴,哑然无语,只得跟着袁润方动手。 片刻后,六个劫匪已跪倒在地,面色苍白地聆听袁润方的教诲——面色苍白不仅是因为恐惧,也因为袁润方赏了他们一人一记重掌,令他们留下暗疾,从此体力远远弱于常人。 如同夏逸对女子很好奇一般,女子似乎对着在一旁埋头品酒的夏逸和厉声斥骂劫匪的袁润方也很感兴趣,用她的大眼睛仔细打量着二人。 “念你们六人落草不久,手未占腥,留你们狗命!但若让我知道你们日后仍在做贼,就亲手送你们去见地藏王菩萨!”袁润方如是说道。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六个劫匪连连磕头,赶紧丢了手中刀刃,抱头鼠窜地离去。 一直显得很安静的女子忽然开口道:“小女子多谢两位大侠救命之恩。”说话时,她在笑,嘴角便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袁润方见夏逸只顾盯着自己的酒壶,毫无回答的意思,心底暗自说了他一声“没礼貌”,便说道:“姑娘言重,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这是一句再老套不过的话,却令此刻的袁润方无比高亢。在京城时,他是凛风夜楼的打手,每一次与人动手皆是为了帮派利益或是兄弟义气。所以,袁润方忽然发现有一种行为叫作行侠,而行侠又是如此令人快意。 女子当然不知袁润方正品味着行侠的快感,问道:“不知两位大侠高姓大名,小女子日后必谢大恩。”女子的言谈举止都很容易令人生出亲近感,就像没有一个人会无由对一个知书达礼的可爱少女动气,因为人总是会对青春和美好生出向往。 袁润方正要说话,夏逸伸手拦住了他,插口道:“行侠仗义不为名利,我俩的贱名不足挂齿,姑娘也不必报答我们。”见夏逸口风严实,女子也不再问,而是说道:“其实方才两位大侠救了六条人命。”——那六个劫匪的命。 此话有些突然,但夏逸显得并不吃惊。 女子继续说道:“小女子小幽。” 夏逸道:“小幽姑娘。” 女子道:“小女子就要离去了,两位大侠还是不愿让我知道救命恩公的大名么?” 夏逸道:“慢走,不送。” 女子微微笑了笑,便又露出那两个小酒窝,然后离去。 袁润方带着一些迟疑,问道:“夏大哥,让那位小幽姑娘知道你我的名字有何不妥么?” 夏逸看着他,认真地答道:“你果然是涅音寺的弟子。” 袁润方更为疑惑:“此话怎讲?” 夏逸叹道:“你在凛风夜楼待了四年还是如此聪慧,实要感谢那些以木讷闻名的涅音寺和尚把你教的太好了。” 袁润方微怒道:“我听懂了,你在骂我。” 夏逸哼道:“你以为那女人真是个弱女子么?” 袁润方道:“她不是么?” 夏逸道:“看那小幽姑娘的打扮似是一个大家闺秀,这样的人怎会一个人跑到这林中晃荡?何况她若真是一个弱女子,面对六个身强力壮的劫匪岂会这么气定神闲?” 袁润方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看那女子对我们还有所保留。” 夏逸道:“不错,所以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实无自报家门的必要。” 袁润方挠了挠头,道:“言之有理,只是我当时也没想这么多,只觉得……夏大哥,你不觉得那位姑娘挺漂亮?” 夏逸怔了怔,笑道:“我又不是瞎子。” 袁润方又想了想,问道:“你觉得她和山上那位净月宫的月遥姑娘一比又如何?” 夏逸又怔住,若有所思道:“论姿色,月遥姑娘已堪比京城第一美人徐舒舒,只不过……这又是不同的美。” 袁润方又一次问道:“此话怎讲?” 夏逸看着他,又一次答道:“你果然是涅音寺的弟子。” (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五章 夜探灵堂 厢房内有五个人。 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白的脸色显得气色不足,正是傅潇。徐舒舒坐在床尾,满面担忧地看着他。床畔立着一个看来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正为傅潇把脉,无得和尚与邱晓莎又在女子身后立着。 房门被轻轻推开,夏逸与袁润方走了进来。见到床畔的女子在为傅潇把脉,便闭口不言,安静地站在一边。 女子起身,说道:“傅捕头所受的外伤不重,但内伤需静养一些时日。”说罢又从身旁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小药瓶,说道:“傅捕头收下这瓶清心丸,只要每日用过午、晚饭后服一粒,十日内可伤势痊愈。” 夏逸不禁问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无得接口道:“这是贫僧的师妹张青文。”夏逸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人称“济世医仙”的张青文也来到了听涛峰。 世人都传年过半百的神医安济全出师于一个年轻女子,可是亲眼看见的“济世医仙”却比传闻中更加年轻。 张青文一脸素容,一身素装,确实像极了医者,而她本就是当世最顶尖的医者。 夏逸道:“既然连医仙都说没事,看来师兄确无大碍。” 张青文微微笑道:“不敢当。” 夏逸看向傅潇,问道:“是谁伤你?” 傅潇答道:“土地爷。” 夏逸一怔,问道:“土地爷?那个以逃命见长而闻名的杂碎?” 一看到床尾的徐舒舒,夏逸便推测出了当时战况的七八成,便笑道:“堂堂六扇门的名捕被杂碎痛揍的滋味如何?” 傅潇道:“见到我负伤,你似乎很开心。” 夏逸展颜道:“你若真的死了,我必会将那杂碎碎尸万段。可惜……” 傅潇道:“可惜我没死?” 夏逸道:“所以我很乐意见到风华正茂的师兄难得被揍得灰头土脸。” 傅潇无话可说,索性不再理会这条“毒蛇”。 邱晓莎面带愧色,歉然道:“在惊涛帮的地盘发生了这中事,在下责无旁贷。傅捕头,我已经派出帮中兄弟下山搜寻土地爷。” 傅潇摇手道:“邱女侠无需自责。说起来,除了土地爷,我在听涛峰下还见到了另一个人……” 袁润方抢着道:“是不是一个穿着一身浅蓝色衣物的诡异女子?” 夏逸道:“不要插话,先听师兄说完。” 傅潇道:“我也是遇到一个女子,不过她一身黑衣,我若没有猜错,她应该就是叶时兰。” “师姐?”邱晓莎失声道。屋内其他人同她一样吃惊,这个名字,他们当然不陌生。 五年前,惊涛帮帮主江应横之首徒叶时兰奉师命前往西北之地拜访江应横的一位老友。然而叶时兰这一去便从此消失在世间,直到一年后她重现江湖再回到惊涛帮时,已自悟一套掌法,名为“绯焰掌”。比之惊涛帮的碎岩掌,绯焰掌威力更甚,其招式之凶狠竟与独尊门的分舵舵主鬼娃娃的绯炼爪十分相似。后经一些江湖老人的慧眼证明绯焰掌乃是取碎岩掌与绯炼爪长处所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始终包不住火。不少江湖人士得知叶时兰修练邪道武功后,纷纷赶上听涛峰欲问其罪。 叶时兰生性刚烈,修练绯焰掌后杀气更重。于是,双方的言辞交锋最终变作了生死殊搏——叶时兰在这一战杀七人,伤十八人,其中不乏江湖中的高手与一些任侠的官宦子弟。 “绯焰女魔”就此名动江湖。 “那一年,师姐前往西北之路上遇到了一个独尊门的高手在作恶,那人乃是独尊门三位舵主之一的鬼娃娃座下的弟子。”邱晓莎一边追忆一边长叹道:“历经恶战,师姐惨胜强敌,并从敌人身上搜出了鬼娃娃的绯炼爪秘籍。师姐一时好奇之下便翻阅了秘籍,或是因为天赋,又或是因为巧合,师姐竟通过绯炼爪与碎岩掌悟出了一套极为霸道且凶性十足的掌法……但师姐生怕师父不许她修练此掌法,便隐世了一年之久,创出了绯焰掌……再后来的事,你们都已知晓,而师姐为了不连累师门,便自行离开惊涛帮,漂泊于江湖。” “既然已时隔多年,叶时兰为何今时又归来了?”袁润方问道。 夏逸沉吟道:“叶时兰……是来悼念江帮主的。”其实众人心里都知道这个答案。 傅潇道:“可是叶时兰早已被江湖上这些正义之士所不容,她故地重游已是危险之举,若是再上山来必会遭众人围诛。” 邱晓莎叹道:“以师姐的性格恐怕不会退让。” 终于,屋内只剩下傅潇与夏逸这对师兄弟,徐舒舒亦随着邱晓莎去找了一间新的厢房。 夏逸不禁问道:“你们?” 傅潇道:“是。” 夏逸笑道:“恭喜,我等着喝喜酒,也等着做师叔。” 傅潇微怔,而后也笑道:“我本以为你会说我身在朝廷,红颜祸水之流的话。” 夏逸叹道:“虽然你身在朝廷,但总是要娶妻生子的。何况我就是说了,你会听么?” 傅潇道:“这些话,柳大人也与我说过,我……有分寸。” “可是能步步把握好分寸的人始终心若冰清。”夏逸说道:“一个入情至深的人如何绝对冷静。” “我倦了。”傅潇皱了皱眉头,似是无意再言。于是,夏逸也不再言语,默默走出房间。 门外,一个看起来已年过六旬的老汉正在仔细打扫着走廊。夏逸当然认得出这个老汉便是上午在江应横灵堂前扫地的老人。他虽不知老人姓甚名谁,还是恭敬地行了晚辈之礼——可是老汉却仍是全神贯注地扫着地,完全没有留意到他。 “夏先生。”邱晓莎又走了回来。 夏逸道:“邱女侠有何吩咐?” 邱晓莎道:“夏先生对我师姐之事是何看法?” 夏逸道:“邱晓莎想知道叶时兰若是上山,我是否也会像那些正义之士一样出手么?”邱晓莎见夏逸道出她的心思,便也承认:“不错。” “在下久居京中,可没有江湖豪杰的侠义之心。”夏逸悠悠道:“何况叶时兰的武功被传的这么可怕,而在下恰巧是一个贪生之辈。” 听了夏逸这番话,邱晓莎感到些许心安,却又叹道:“可是,这山庄内的其他人未必如夏先生一般想法。” 夏逸道:“这些人的想法并不重要,这里是听涛峰,重要的是邱女侠如何打算。” 邱晓莎怔住。她举目看着那仍在不远处扫着走廊的老汉,缓缓道:“昭伯已在惊涛帮扫了二十多年的地,他是看着我与师姐长大的。我想……师姐就像昭伯扫了二十多年的走廊……从来没有变过。” 夏逸笑道:“邱女侠心中其实早有主意,又何必在意在下的想法。”邱晓莎看着夏逸的目光中带着十分感激:“夏先生说得是。” 此时,走廊上又多出两个人,向着邱晓莎走来。夏逸一眼便认出这二人是不久前在桃花林里遇见的林欢与杨乐。 “邱女侠。”两人一起行了江湖礼节,见到邱晓莎边上的夏逸又是一起愣了一愣,似乎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这位是?”杨乐问道。 未等夏逸开口,邱晓莎已说道:“这位是从京城凛风夜楼来的夏逸先生。” “夏逸?”林欢仿佛正在努力回忆这个名字,接着问道:“夏先生可是师承闲云居士?”夏逸心中暗叹,脸上却是波澜不惊:“不错。” “是你!”林欢、杨乐终于回想起眼前这个男子以及当年师妹的惨死。 林杨二人同时不悦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邱晓莎见状自然猜到夏逸与净月宫之间有过纠纷,歉然道:“是我鲁莽了,妄自报上了夏先生的名号,实不知夏先生与净月宫之间有误会。” “误会……”夏逸苦笑道:“不足道也。” 夜。整个听涛峰只有一片寂静。夜,本就是静的,何况是丧期之夜。 一道黑影穿过了黑暗,越过了寂静,翻入了灵堂内。 灵堂内本该有人守灵,可是现在灵堂内除了她之外,却再无其他一人。 看着那口巨大的木棺,她沉默不语。她没有哭——哭自然是一种宣泄心中悲痛的方式,可一个人若是已经心痛到无泪可流时那一定是一件极为悲哀的事。 “你不该来的。”一个久违而亲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当然听得出她身后的女子便是邱晓莎,却也没有说话,而是依然盯着那口棺材。 邱晓莎又叹息道:“你本不该来的,我却希望你会来。” 她笑了笑,走到棺材前跪倒在蒲团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姐。”邱晓莎终于唤道。 “师父是如何死的?”叶时兰问道。 邱晓莎答道:“急病去世。” 叶时兰沉声道:“我不信。” 邱晓莎道:“我……本也不信的,我下山前他老人家还如往日一般……可只过了两日,我回来时却赶上他老人家的丧礼……实在可笑、可悲!” 叶时兰道:“是如雷亲眼看着他老人家走的?” 邱晓莎道:“是。” 叶时兰缓缓立起,盯着静躺在棺材中的江应横,她忽然感到止不住的疲倦。 邱晓莎道:“这几年,你……” 叶时兰仿佛已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截口道:“武林中能杀我的人并不多,这些人多数已闭门隐居。” 邱晓莎已不知所云,本要说的许多话到口中时尽化作了一声长叹。 “拜过师父,我该走了。”叶时兰说走便走,其实她本就不该来的。 她走到灵堂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又看到了另一个熟人。 “昭伯。”她唤道。 昭伯仍握着那把老扫帚,甚是惊讶地看着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扫帚在抖,因为昭伯的手在抖——是因为喜悦,还是恐惧? 叶时兰上前一步,似乎想仔细看看这个老头。 “你、你不要过来!”昭伯忽然一声大喝,却没站稳脚跟,仰天摔倒。 “昭伯?”叶时兰也顾不得惊疑,只想上前扶起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 “走开!”昭伯挣扎而起,向着叶时兰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扫帚,口中则厉声叫喝:“你这败坏师门的女魔头……你怎么还敢回来!” 叶时兰说不出话,昭伯的话如一枝毒箭正中她的心头。 邱晓莎忽然叫道:“师姐快走!” 叶时兰猛然醒悟,方才昭伯的第一声惊叫恐怕已惊醒了不少人——招待来客的厢房区与灵堂前的校场不过一墙之隔。而此刻,已过了数句话的时间…… 叶时兰冲天而起,直向校场外飞去,可是已经迟了! 十几枚寒星划破夜空,射向叶时兰身躯各处! 叶时兰提息,双掌并挥,竟挡下了这些暗器——碎岩掌确实不同凡响!但暗器之后,又是一柄长剑刺来。叶时兰侧身,左掌掌背反拍向背后的杀剑。只听“叮”一声响,凛冽剑势竟将叶时兰震退了数步。这一剑出自玄阿剑宗,使剑者不是唐辰君又是谁? “在下荣幸。”唐辰君傲然道:“今夜可为武林除去一大患!” 叶时兰冷笑。她没有抢攻,因为她已被来自江湖各地的三十多位的好手包围。 “可惜。”叶时兰似在叹息又似愠怒,接着便森然道:“我本不想……见血。” 第十六章 夜战群雄(上) “诸位请收手!”邱晓莎带着江如雷跃入校场,大声道:“今夜我师姐只为拜祭先师而来,绝无他意!即便各位与我师姐有私仇,也该出了这惊涛帮的地盘再清算!” “若让叶时兰下山,日后还寻得着她么!”一个面颊瘦长的汉子从人群中窜出,戟指喝道:“叶时兰,你可还记得死在你掌下的千手门的樊忠?” 叶时兰道:“方才那十六枚暗器是你所发?” 那面颊瘦长的汉子道:“不错,我便是樊忠的亲生兄弟樊义!” 叶时兰环视一遍校场众人,冷笑道:“在场还有谁与我有仇?” 一个面目庄严的老道士上前一步,道:“鸿山派李恒一欲为师弟亲手报仇,希望诸位不要插手!”话音刚落,又有一个面目英挺、身姿伟岸的青年挺枪而出:“飞云寨赵飞羿要为寨中兄弟报仇!李道长,我也不喜他人插手我要打的架,请将这女魔头让于我。” “好一个鸿山剑侠,好一个飞云寨主。”叶时兰淡淡道:“报仇不假手于他人,确实好汉行径,可惜若是单打独斗,你俩必败无疑。” 邱晓莎急道:“诸位……”她才说两字已被江如雷拉住手腕:“二师姐,如今众怒难平,你再多言只是把惊涛帮推入两难之境。” 邱晓莎略作踌躇之时,校场上再次响起厉喝声。 “女魔头,可还记得苍云七虎的震山虎!” “叶魔女,今日我要为先师报仇!” …… 叶时兰忽地笑道:“至今我已杀了八十九人。其中有贪官污吏,有邪门歪道,也有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豪侠……但绝没有一个是不该杀之人。” 人群中有人哼道:“贪官邪道确是该死,但你残杀江湖义士还能如此义正言辞么!” 叶时兰道:“这些人要杀我不过是因为我的绯焰掌借鉴了绯炼爪,难道他们不该杀么?” ——他要杀我,我便杀他。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唐辰君讽道:“当年你修习邪派武功本已是错,不仅未听正派侠士劝诫自废武功,还辣手杀人,你却还有了理么!” “迂腐。”叶时兰眼中的嘲讽之色比他更甚:“武功从没有正邪之分,而是取决于练功者的心术。心正则功正,心邪功必邪。”她又一次环视众人,泰然道:“至少我……问心无愧!” 唐辰君居然无言以对,面上也直发红,校场上的众人,也是与他一般反应。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笑声很轻,但人们依然听到了。 众人顺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寻去,只见是夏逸在笑。叶时兰盯着他,仿佛在问她的话何处可笑。 夏逸道:“在下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子豪气如斯,实在羞煞天下男儿。一时难以自已,故而发笑,别无他意。” 叶时兰道:“我与阁下也有仇么?” 夏逸道:“无仇无怨,在下也不是一个古道侠肠之人,如若可以,我绝不想和大名鼎鼎的绯焰女魔交手。” 叶时兰道:“你倒是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侠们诚实的多。” 夏逸道:“诚实点的人,至少能令自己问心无愧,是么?” “痛快。”叶时兰仿佛已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大笑道:“若在平日,我一定要与你好好痛饮一番。” 夏逸也笑道:“我的酒量不浅。” 叶时兰道:“我的酒量也不浅。” 唐辰君见众人目光纷纷投向叶时兰与夏逸二人,竟浑然忘了当前重要之事,不禁勃然怒道:“诸位,今夜不杀这女魔头,更待何时!” 剑出,惊鸿一现间已直刺向叶时兰眉心。 唐辰君自负,因为他的剑已快得足以令他自负。 在江湖年轻一倍高手中,吴云超出枪之快已近同辈巅峰,但唐辰君的剑竟比吴云超的枪更快!可是,当叶时兰的双掌夹住他的剑锋时,他的自负……垮了! 樊义一声轻啸,嗖地跃至半空,一把暗器已凌空洒向叶时兰。 叶时兰厉喝一声,左掌猛拍唐辰君的剑锋,强横掌力顿使唐辰君下盘失重,令其向后方连打了两个旋才稳住身形;叶时兰的右掌轻拍左臂,双手一同配合使出碎岩掌,一道如朝天大浪般的掌风压倒了一枚枚射向她的暗器。 在此同时,十数把兵器已围住叶时兰! 合围之势已成,叶时兰无法躲,也不打算躲。碎岩掌以刚猛霸道着称,而叶时兰本人比她的掌更强势。 只见她身形不停飞转,双掌不断拍出,硬接着十数把兵器——其中更有数把兵器被其铁掌震断! 一柄断缺的残剑倒旋而飞,正落在傅潇脚前的泥壤中。傅潇负伤未能参战,虽立于走廊上观战他还是认出了这个女子正是在桃花林中救了他的叶时兰。 叶时兰远比在场所有人想象中的“绯焰女魔”更强,如她本人所言,单打独斗,在场绝无一人是她对手。不集众人之力,绝难取胜。 樊义忽然叫道:“为何还有人不愿出手,是想放走这女魔头么!” 赵飞羿纹丝不动,口上则缓缓道:“在下已经说过,这个仇是要亲手报的。” 樊义怒叱道:“想要单挑叶时兰,你疯了么!” 赵飞羿冷冷道:“我疯与不疯,与你何干?”他抬手一指力战众人的叶时兰,说道:“这些围攻绯焰女魔的人中,十个人有两个是为了报仇,三个是为了正义,剩下一半只怕是为了集众之力杀了叶时兰,好借此扬名,大肆自吹一番!如此方式,或许可以杀死叶时兰,可是这样报仇,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樊义瞪圆了眼睛,他第一次听说报仇还讲究喜不喜欢。 李恒一悠悠道:“想不到飞云寨主年纪轻轻,气魄却是非凡,绿林好汉倒是少有赵寨主这样的快意英豪。” 赵飞羿道:“盗亦有道本就是我飞云寨的作风,既然李道长也不屑于这些人物围攻叶时兰,自然该知道我飞云寨的气节。” 李恒一抚须笑道:“有理,闻道有先后,老道受教。” 樊义又看向另一边,叫道:“玄阿剑宗唐少侠已经出手,涅音寺与净月宫却要袖手旁观么!” 果然,林欢、杨乐、月遥三人只在一边素然而立,无得和尚却是讶然道:“悟嗔师侄早已下山了,他才是涅音寺代表,贫僧只是代师父而来。”说完,他居然低下头开始默默念起经来。 樊义若不是知道这和尚是货真价实的活佛的亲传弟子,几乎就要骂出一句“无胆无耻!” 林欢又道:“我们倒是想出手,只是这班人武功平常,却又争先恐后地围上去,叫我们如何插手?”杨乐接道:“何况我净月宫出不出手,需要人教么!” 樊义瞪着几人,已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厉啸一声,又杀入人群中。 叶时兰冷笑——越是弱小的蝼蚁越是喜欢群聚! 贺不平的一口环扣刀当头砍下,叶时兰只用右掌迎上——只听“嘣”一声响,贺不平这柄环扣刀如砍在了金刚石上,已多出了七八条裂痕,贺不平倒喷出一口血,雄健的背影也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去,又接连撞倒了四五人。 叶时兰未等贺不平落地,已追着他倒飞的身子而去,借着贺不平开路,疾步向前,使得两侧旁人不敢下杀手,唯恐误伤贺不平。 但叶时兰始终未能突围,因为背后的杀机——唐辰君再度杀回,一道剑花划向叶时兰后心。 叶时兰扭过右掌,她的手掌仿佛霎时变大了一倍,抓向那道剑花。剑花骤然消失,唐辰君的剑不知何时已改刺向叶时兰腰腹。这一变招却是在叶时兰意料之外,她虽然闪避及时,但腰间仍是扬起一片血花! 叶时兰勃然大怒,左掌已然通红,以绯焰掌直取唐辰君天灵——她本扬言不想杀人,但唐辰君这一剑已激起她的杀心! 唐辰君既知此女的掌力雄猛,哪敢硬拼,方才一剑得手,立马收势倒退,但叶时兰这一记绯焰掌似已吃定了他,仍不止追击。 忽然,一道剑光划过,斩向叶时兰右腕。叶时兰欲施旧技,翻手便想抓住那道剑光,可剑光也随着她的手腕翻动也为之一翻,自外转一周避开叶时兰那夺械之手后,继续斩向她的右腕!这如蛇一般灵巧多变的剑法自然需要软剑方可使出,竟在今夜第一次逼得叶时兰主动撤回杀掌后退。 如林欢所言,净月宫终究会出手的,她与杨乐已各执一柄三尺余长的软剑在手,但方才逼退叶时兰的人并非她们,而是月遥与她手中那柄软剑——从没有人见过这般长而柔软的剑。 剑长六尺,已近一人之长,却又软得如同一条鞭子。 “净月宫……银缎剑?”叶时兰忽地笑道:“见你不过十八岁上下,却已学会银缎剑,你若不是掌门宠徒便是将来掌门人。”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你的火候还是差了不少,方才那一剑若由拭月掌门本人使出,结果便不止是逼退我如此简单。” “女魔头好大口气!”林欢厉喝一声,与杨乐一左一右攻向叶时兰两肋,而六尺开外,月遥的长剑再次疾刺而出,缠向叶时兰右腕! 月遥这一招不仅牵制了叶时兰的右掌,更利用了软剑惊人的长度令其绯焰掌无用武之地。林欢、杨乐趁此时从两侧夹攻——叶时兰右掌被制,剩余的一只左手只能挡住其中一柄剑。 “来的好!”叶时兰喝罢,左掌亦一片通红,掌呈刀状一记横削竟硬生生逼退林欢、杨乐二人。 月遥双目一寒,上前两步,手腕微微一抖,手中软剑已划出一个惊人的弧线,剑尖与剑锋两端同时夹攻叶时兰的颈与肋。 这柄剑仿佛有了生命,如一条月下银蛇在狂舞,以月遥的年龄能有此修为,实在难能可贵。 叶时兰道:“你失算了!” 月遥确实失算了,她本应以手中软剑的长度牵制叶时兰,她此刻这一招虽然既快且妙,但上前这两步无疑是踏入了死亡区域。 叶时兰右掌向前打出一记正掌,罡烈掌劲顿时令月遥的剑招瓦解,而月遥才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炽热掌风时,叶时兰已杀到她近前! 第十七章 夜战群雄(下) 月遥微微后倾,如蜻蜓点水般往地上轻轻一踏,人已如仙子般凌空退去——但她实在小瞧了叶时兰,也小瞧了绯焰掌。 叶时兰这一掌之威势有进无退,人又随势动,纵然月遥身法轻灵,也快不过这一掌! 这一掌,月遥一定会死……如果没有一把刀的介入。 本承诺不会出手的夏逸还是出手,一刀斩向叶时兰面门。 叶时兰心中暗嘲——内力不近化境,与绯焰掌硬拼无异于自寻死路。 夏逸当然知道自己在寻死——可他没得选。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与“她”如此相像的女子在他面前死去!死也不想! 于是,他挥出了这寻死般的一刀——且不论绯焰掌的凶势远胜过他的“映月刀”,夏逸情急出手,这一刀只挥出了五六成威力,而叶时兰的绯焰掌却是全力一击! 一声巨响,蕴含绯焰掌掌劲的昊渊刀被反震回夏逸身上! 夏逸不禁一声痛呼,撞倒身后的月遥,两个身躯一同撞在了校场的白幡上。 夏逸才落地,便向胸口猛拍一掌,逼出体内的绯焰掌余劲,不至于伤得太重。于是,夏逸连吐了两口血。 月遥才从鬼门关回来,又惊又怒地看着夏逸:“你……你在找死。” 夏逸不答,只是紧盯着校场上的叶时兰。 叶时兰的右掌已摆脱月遥的牵制,双掌并驱——绯焰掌,十成功力!炽烈掌风下,叶时兰身前三尺之地无人敢近。 “阿弥陀佛!” 说话的当然是一个和尚,校场上也只有一个和尚,所以走来的自然是无得。 佛有三千世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观自在菩萨亦有千手法相。 观音千叶手是活佛所创的诸多武功之一,招如其名,不仅招式千变万化,亦可在势成掌出之时如千万拳掌汇成一道大浪压向对手。 叶时兰当然知道这门武功的厉害,但今日站在她面前的僧人是无得而非活佛——她从不会掉以轻心,两只如火焰般明亮的手掌全力迎向掌风如浪的观音千叶手。 这一击,气浪直吹得旁人面上生疼。两人也只对了一掌,便各自退了三步。 “观音千叶手胜在巧妙之变化,你却以己之短攻我之长,可见你这和尚若不是太蠢,便是胆大包天。”叶时兰神闲定气地说道:“不过今夜只有你一人能硬接下我的双掌,活佛大师果然名不虚传,名师出高徒。” 无得已是面色惨白,仿佛随时会晕眩一般,淡淡道:“贫僧自知不是叶施主对手,方才出手只为让施主停下杀招,好说一句话。” 叶时兰道:“哦?你要说些什么?” 无得道:“施主本不愿杀人,为何忽然杀心大作?” 叶时兰一怔,说道:“不错,你不说,我却险些忘了……师父殡期,此地已不该再死人了。” “何必惺惺作态!”樊义又一次跃起,洒出二十多枚暗器,如漫天星雨罩向叶时兰! 叶时兰剑眉一皱,随即舞动双掌,将这如雨点般落下的暗器打得向四周散射而去,反射伤不少武林同道。 樊义暗器用尽,急忙倒退,但叶时兰的重掌已印在他后背,竟将他打得飞入了灵堂中!而樊义的暗器四处飞射反倒逼退了众人,还有不少射在了校场上的围墙、石狮、白幡上,却在无形中给叶时兰打开了一条方便之路。 叶时兰冲天而起,借着驰道奔出山庄。 邱晓莎舒了口气——叶时兰已突围,要走便不是难事。 “可怕。”夏逸忍不住感叹——叶时兰未至三十之龄,其功力已超过了司马金龙,同辈之中似乎只有金璐辉能与其一较高下。 “夫君!夫君!”灵堂内传来的凄厉叫声将众人的目光从叶时兰身上吸引回来。灵堂内,一个中年妇人正抱着樊义痛哭,乃是樊义之妻沈红。 樊义一脸厉啸状,睁得极大的瞳孔填充着无限的震惊。灵堂一旁的角落里,昭伯正缩在地上惊恐地瞧着樊义的尸体。 “昭伯,怎么回事?”邱晓莎赶紧将老人扶起。 昭伯道:“方才我躲在灵堂内,只听得外头的打斗声,接着……这人便落了进来,不知是死是活……再接着,这位女侠也奔了进来……” “请诸位让一让。”张青文从众人中走出,一探樊义的鼻息,又为其把了把脉,亦是摇头叹气——她虽是医仙,但终究不是神仙。 见张青文摇头,沈红又忍不住悲啼:“夫君……夫君……”邱晓莎心中不是滋味儿,劝道:“沈女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好一个女魔头!”唐辰君哼道:“他日必让她死在我剑下!” “诸位且慢定论,樊先生的死可能另有蹊跷。”一个紫衣男子说道。邱晓莎便向众人说道:“诸位,这位是六扇门的傅潇傅捕头。” 唐辰君道:“原来是断案高手,不知傅捕头有何见教?” 傅潇道:“樊先生死状面目狰狞,观其表情,极为震惊。他若是被叶时兰那一掌击杀,其神情应是吃痛状或愤恨状,而非如此惊惧。” 唐辰君道:“这……未免太过牵强,或许樊先生死前是惊于叶时兰这一掌之威力又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会就此死去。” “师兄与唐少侠说的都有道理。”夏逸说道:“樊先生被叶时兰一掌打入灵堂乃是众目睽睽之事,何不由张医师验其尸身,以证其死因。”沈红忽然暴起,扯住夏逸,厉声叫道:“我夫君已死不瞑目,你为何还要如此!”夏逸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妇人,说道:“在下只想知道樊先生死前为何事如此震惊,绝无半点不恭之意。我想沈女侠也不想樊先生死得不明不白吧?” 沈红怔了怔,接着长叹一声,松开了扯着夏逸的双手。 既要检查尸体,自然脱尽死者衣物。是以灵堂内只留下张青文、傅潇、沈红三人,其余人等都退到了门外。 半晌后,屋内传来傅潇的声音:“诸位请进来吧。” 樊义的下身已重新穿上长裤,而他的背上有一个微糊的黑色掌印,其中又夹杂着些许赤红色。 傅潇道:“我们只找到了这一处伤痕。” 一直沉默寡言的江如雷看了看邱晓莎,叹道:“二师姐,事实终究是事实。”便沉声道:“这……的确是碎岩掌。” “那么这掌印中的些许赤红之色定是因为绯焰掌中内蕴的绯炼爪之劲。”唐辰君接口道,他又略带神气地一瞥傅潇与夏逸,又接着说道:“事实就是那女魔头杀了樊先生,我们不必在此多费口舌,要即刻为樊先生报仇雪恨。” 李恒一道:“看来唐少侠心中已有了对策。” 唐辰君道:“我们此刻就向江湖中发出消息,说明绯焰女魔现身惊涛帮,心怀正义之士或是与叶时兰有仇之人必会前来围杀。只要叶时兰一天还在惊涛帮的势力范围,我们便有机会找到她,到时各路好汉一起出手,任那女魔头手段滔天也插翅难飞。” 众人听唐辰君一言,纷纷叫骂,扬言为武林除害。 见众人厉声叫骂的模样,沈红低头垂泪的模样,邱晓莎感到背上有一座山,已压得她喘不过气。 凌晨是一日最寒之时,这一夜的凉风已吹去夏逸所有的倦意。 当所有人归房时后,傅潇与夏逸留在了校场上,徐舒舒坚持下傅潇只能让她陪着自己——初陷情网的少女本就是离不开恋人的。 樊义之死有古怪——师兄弟二人凭直觉下了定论,也是这直觉,至今救了二人无数次。 二人重审了一遍昨夜的战场,没有放过任何能看到的蛛丝马迹。 夏逸皱眉道:“莫非真如唐辰君所言,是我们多虑了?樊义死前之所以惊恐只是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要命丧于此?” 傅潇道:“当局者迷,你当时在校场上也出了手,自然只会盯着叶时兰。” 夏逸道:“那么旁观者可想出了什么?” 傅潇叹道:“我能想到的你也想到了。” 以傅潇的体力,本是一夜不眠也精神奕奕,可是此刻伤疲交加之下,从他面色已可看出其力不从心。夏逸亦略显憔悴疲态——昨日他也经历了不少。 “我倦了,我先回房了。”夏逸不会在身心俱疲的时候空费心力,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是他一贯的原则。于是,他这就去遵守自己的原则了。 徐舒舒仍陪在傅潇身旁。傅潇不睡,她当然也不会睡的。 看着佳人疲惫的模样,傅潇心中既感温暖,又觉惭愧,便牵起她那双温软的小手,道:“再过一会儿,便要日出了。我也有些倦了,准备回房歇一会儿,你也快些回房歇息吧。” 他实在不会说什么动人心弦的话语,但平淡之语岂非更有情? “你还有伤,我先送你回房。”徐舒舒的脸有些微红,不知是被清凉的晨风吹的还是因为她的少女心事,便低着头扶住傅潇慢慢走向厢房。 夏逸也慢慢地走在走廊上,不时地提起酒壶往口中送着酒。本被凉风吹走的倦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可他偏偏没有任何睡意。当疲倦至极时,却偏偏睡不着,这实在是一件奇妙且痛苦的事。 一个白色的倩影轻倚在走廊旁的石座上。夏逸发现了她,她也看见了夏逸。 夏逸停住了脚步,他真的很想长叹:“听涛峰太小。” “昨夜,你为何救我?”月遥轻轻说道。 夏逸不语,他实在不敢面对这个女子。此刻,他恨不得自己也有土地爷那般本事,赶紧打个洞躲起来。 “为什么?”三个字轻轻吐出,月遥已从石座上消失,出现在夏逸面前,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直指着夏逸的咽喉——这一次她握着的并非银缎剑。 夏逸道:“你恨我。” 月遥冷冷道:“我不该恨你么?” 夏逸微微笑道:“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月遥瞪着她:“你总该让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夏逸又一次闭上了嘴,似乎就是用锥子也凿不开他的嘴。 淡淡的月光洒在月遥的白衣上,仿佛为她又披上了一件会发光的白纱。 夏逸凝注着她,忽然怅然道:“你觉得被我救了……是耻辱。” “是。”月遥说道:“所以,为什么?”她的剑件移到了夏逸的左胸口:“真心话。” 夏逸黯然道:“你们很像。” 月遥怔住——她已然明白,夏逸救的并不是她,而是她姐姐的影子。 月遥的手与剑都微微颤抖起来,夏逸则闭上了眼,似乎在等待这一剑刺入他的胸膛。 “呛”一声,剑已回鞘。 夏逸睁开眼时,月遥已与他擦肩而过,耳边则响起若有若无的声音:“我恨你……但今夜还是谢谢你。” 夏逸苦笑。他依然疲惫,不过终于有了些睡意。 第十八章 谁的掌印 夏逸醒来时已近正午。 一口烈酒入喉,顿感精神大振。 夏逸推开门,便见到了正在门外私语的三个人。 “夏先生,你终于醒了。”邱晓莎面色带着些凝重,说话也有几分急:“我与师弟不敢打扰傅捕头养伤,可你又正在休息……” 夏逸道:“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江如雷道:“是张医师发现了一件怪事。” 夏逸看向一旁的张青文,说道:“医仙不妨直言。” “昨夜一战,共有七人中了绯焰掌。其中樊义丧命,其余六人仅是负伤,无性命之忧。”张青文也面带疑虑:“昨夜战后我替伤者医治时,却发现了这六个人所中的绯焰掌与樊义的……不同。” 夏逸道:“不同?” 张青文道:“樊义背后的掌印黑中杂赤,印迹模糊,而其余六人受掌之处却留下的都是一个纯粹赤红之色、印迹鲜明的女子掌印。” 夏逸不禁动容道:“确是怪事。” 张青文又道:“这六人虽然负伤不轻,但从其伤势可以看出叶时兰出掌时留有余力。” 夏逸道:“如此说来叶时兰并不想杀他们。” 邱晓莎道:“师姐说过她不想见血。” 江如雷喃喃道:“原来我们一直误会了大师姐。” 夏逸自然明白邱、江二人是在为叶时兰说好话——昨夜一战,至少叶时兰在攻向唐辰君、月遥与无得三位三大正宗的弟子时是真正动了杀心。 “可是樊义却死了,这是一个疑点。”夏逸沉吟道:“按张医师所说,樊义背后的掌印与其他人不同,又是一个疑点。” 邱晓莎道:“所以我们想重新检查樊义的尸体,不过沈女侠坚辞拒绝。” 夏逸道:“她确实有理由拒绝。” 两个女子正炯炯地看着他,而江如雷……还是太年轻了些。 夏逸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三人会一直守在他堂门口,只因昨夜只有他与傅潇坚信樊义之死有蹊跷,而傅潇偏偏在养伤…… 夏逸叹息道:“还是由我来做恶人吧。” 厢房内,樊义的尸体已然冰冷。世事便是如此无常,来拜祭死人的人居然也变成了死人。 沈红脉脉地看着他,对身后的三人置若罔闻。 夏逸道:“沈女侠。” 沈红长声道:“你不必再言。” 夏逸道:“沈女侠误会了在下之意,在下是想询问沈女侠可打算将樊先生遗体就地火葬?” 沈红有些诧异地回首,说道:“我……要送夫君回千手门……” 夏逸忽然看着沈红身后惊叫道:“樊先生,你……” 沈红一怔,便再次回头望去。——樊义依然躺在那儿,没有动过分毫。 沈红意识到中计时已经晚了,她已有三处大穴被点住! “夏逸,你……”沈红又惊又怒,如果她的眼神可以化作剑,夏逸身上已被她捅出七八个窟窿。 “沈女侠,得罪了。事后在下一定向你赔罪。”夏逸说毕,又点住沈红的哑穴。 江如雷这才把屋外的张青文请进来:“张医师,请。” 张青文脱去樊义的上衣,重新扫视着那后背上的掌印,她将手轻轻按了一阵儿掌印,面上露出一丝凝重,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竹板,轻轻打击了樊义的背部十余下,便陷入了沉思。 沈红一直用她如剑般锋利的目光瞪着四人,却骂不出声。 江如雷忍不住问道:“张医师,如何?” 张青文不语,而是从药箱中又取出一个小药瓶将药瓶中的无色液体倒在左掌上,然后均匀地抹在樊义背部的掌印上。 液体很快便蒸发而去,樊义背上的变化也同样的快——本是形状模糊、黑中杂赤的掌印渐渐褪去了它的乌黑瘀痕,最后留在樊义背上的是一个形状分明、色泽赤红的手掌印。 张青文目光闪动,终于沉声道:“樊义一共受了两掌。”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屋内之人尽皆咋舌!张青文道:“樊义先中了绯焰掌,之后在被叶时兰击中的同一处位置又被人打了一掌。” 夏逸瞧向邱晓莎:“你说过那是碎岩掌。”邱晓莎的面色已有些复杂:“我说过。” 张青文道:“叶时兰的绯焰掌留有余力,虽然重创樊义,却不会致其丧命。” 江如雷瞪大了眼睛:“大师姐果然是无辜的?” 夏逸道:“那第二掌又如何?” 张青文道:“第二掌同样威力不俗,能及第一掌八成威力,而且当时樊义已负重创,这第二掌便成了致命杀招。” 夏逸问道:“听涛峰上有多少人会碎岩掌?” 邱晓莎道:“如今只有三个人会……师姐、我与如雷……可是以如雷的现在的功力绝打不出这样一掌。” 夏逸道:“这么说来,在昨夜樊义遇害之时,懂得碎岩掌的人都在校场上,而樊义却是死于灵堂之中。虽然昨夜所有人都注意着叶时兰,可是还是有少数人立在灵堂外的走廊上,如若凶手是在樊义落入灵堂后再将其杀害,便不得不进入灵堂,他绝不可能避开走廊上的那些人。” 邱晓莎动容道:“你是说凶手当时在灵堂内。” 夏逸道:“当时除了樊义,灵堂内还有一人。据他当时说辞,深夜仍在扫地本就不合理。” 江如雷怔怔道:“不可能是昭伯!他入帮时便查过他的底子,只会一些粗浅功夫。这二十年来,也少有见他练功。” 夏逸皱眉道:“这便是我百思不解之处……叶时兰打伤樊义用的是绯焰掌,但造成樊义致命伤的是碎岩掌,而会碎岩掌的邱女侠与江少侠在校场上。” 邱晓莎道:“我们练碎岩掌时,皆是由师父在僻静之处言传身教,且从没有纸张记载其练法,绝无旁人偷学的可能。可是,凶手却是用碎岩掌杀死樊义。” 夏逸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了些,自语道:“实在奇怪……” 一旁的沈红本是愤怒欲狂,此刻她的愤怒已尽化作震惊。 —————————— “所以你已无计可施?”傅潇说道。 夏逸苦笑道:“旁观者清。” 傅潇道:“你现在的模样就像吃了一块石头。” 夏逸继续苦笑:“放着你这尊六扇门的大罗金仙不请,我确实该吃石头的。” 傅潇笑道:“不敢当,你若是来六扇门当职,得有不少人回家抱孩子。” 夏逸叹道:“傅大捕头给的这冠儿太高,戴不住,不然我也不至于现在吃石头。” “噗”一声响,见师兄弟二人一唱一喝,徐舒舒实在忍不住笑了。 美人笑了,傅潇自然也笑了。 夏逸知道自己再呆在屋内实在很多余,却也不能撇下案子不理,只得干咳道:“所以你有何看法?” 傅潇道:“樊义死于碎岩掌是事实……如果邱晓莎和江如雷没有说谎。” 夏逸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傅潇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动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谎。这也不过是一个猜测。” 夏逸接口道:“如果他们没有说谎,最有嫌疑的人便是昭伯,可是他并不懂得碎岩掌。” 傅潇苦笑道:“不错,这样一说反倒是前后矛盾……除非那掌印是灵堂中的江应横的。” 夏逸怔住! 他以带着几分古怪的眼神看着傅潇,缓缓说道:“我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傅潇正以同样的目光瞧着他:“我也是。” 徐舒舒没有问这两个男人想到了什么,也没有插过一句话。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当然知道有些时候女人不该介入男人的对话,何况两个男人已经结束了对话,一起走出了厢房。 昨夜的腥风血雨早已过去,但那强烈的杀气似乎仍弥漫在校场上。 两头威严的石狮也如昨日一般肃立在那儿,令这隐泛杀气的校场又多了几分庄严。 傅潇停在其中一头石狮前,看得出神。 “这石狮欠了你酒钱么?”夏逸问道。 傅潇似在回忆些什么,没有作答。他并没有回忆多久,只是稍作思索就走向了灵堂。 经过昨夜一战,惊涛帮已经封山,山上之人既下不去,山下之人也上不来,所以今日没有一个人来拜祭江应横。 灵堂内只有两个人与一具尸体。 尸体,自然是江应横。人,自然是邱晓莎与江如雷。 “邱女侠,江少侠。”夏逸轻咳道:“可否借一步说话?”邱晓莎立起,带着几分疑惑地打量着夏逸。 夏逸低声道:“虽然在下此时说不太合时宜,但在下此来惊涛帮也是奉命来问一问日后凛风夜楼与惊涛帮的生意……” 邱、江二人释然——在逝者灵前谈生意确实不太好。虽然二人心中有些许疑惑,还是与夏逸走出了灵堂,既然还没决定谁是下一任帮主,自然要一起商议。 三人的脚步声渐远。 傅潇走入灵堂,对门口的下人说道:“我为江帮主上柱香。” 下人自然知道傅潇是谁,也不答话,只是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着校场。 ——樊义死前究竟发现了什么以至于他震惊如斯? 傅潇伸手轻扯着江应横的脸皮,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可是这张脸皮的手感却又是这么不自然。傅潇紧盯着江应横那如猛虎般威严的面容片刻,猛一咬牙——他决定冒一次险。 傅潇取出一柄小刀,用轻到无法想象的力划在了江应横的脸上。奇异的事出现了——脸皮破开,本应见到血肉,可江应横的脸下却又是一层人皮。 傅潇不敢懈怠,继续剥着江应横的面皮——如此以假乱真,幕后黑手的易容术造诣实是当今第一流。 一张人皮面具落下。 傅潇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躺在棺材里的这具尸体居然是昭伯!死的是昭伯,那江应横又在哪儿?他没死?可是他的死是他儿子亲眼所见。 江应横身形高大,恰巧昭伯与他身形极似,只是大多数时候昭伯都躬着背。既然躺在棺材里的是昭伯,那么如今的昭伯是否就是江应横?而樊义正是死在碎岩掌下…… 若“昭伯”是江应横假扮,一切便解释得通了。可是江应横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是怎么“假死”的?最令人疑惑的是他为何要“假死”? 一时间,傅潇心头涌出千万疑问。 就在他思索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傅捕头,你在做什么?” (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九章 迷雾重重 傅潇转身的同时,手中已握着他的赤红短剑:“昭伯……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江帮主?” 昭伯面露惊色:“你……在说什么?” 傅潇上前一步,说道:“难道你还要我帮你揭下面具?” “昭伯”却向后退了两步,他忽然转身就要发力,确发现已有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刚刚去谈“生意”的三个人。 夏逸道:“中?” 傅潇道:“中。”他边说边扶起了棺材中的昭伯。 邱晓莎倒吸一口凉气,向“昭伯”喝道:“你是什么人!” 江如雷已逼近“昭伯”,咬牙道:“从实招来!” “昭伯”忽地从袖中变出一柄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夏逸飞步而上,可惜为时已晚。“昭伯”这一剑刺得极有水准,即刻气绝! 见夏逸轻摇着头,傅潇抑住心中的不解,蹲下身开始剥这张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你若在街道上见到这张脸,绝不会认为这张脸与街上其它任何一张脸有多大的区别。 夏逸皱眉道:“他不是江应横。” 傅潇道:“江应横这等人物也绝不会以此方式自尽。” 那么,真的江应横又在哪儿? “我爹……这究竟怎么回事?”江如雷终于问道。 傅潇沉声道:“我想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 江如雷道:“我来回答?” 傅潇看着邱晓莎,说道:“你说五日前曾奉师命下山追杀一伙江洋大盗,是么?” 邱晓莎有些惊异地看了看江如雷,答道:“是。” 傅潇又道:“你也说当你回到听涛峰时,江应横帮主已躺在了这灵堂里的棺材中,而江湖中人也已在这时得知其葬礼在即,对不对?” 邱晓莎道:“不错……” “也就是说这个丧礼本就是江如雷江少侠一手策划。”夏逸瞥着江如雷,说道:“否则他又岂会不知这躺在棺材中的人是不是他老子。” “江应横之死是你亲眼所见,也亲口告诉了所有人。”傅潇也冷冷地盯着江如雷:“可是棺材里却摆着昭伯的尸体,而且还被易容成你的老子。” “你总该有个交代。”他一字一字道:“江少侠!” “又或许你不是江如雷。”夏逸又说道:“死去的江应横是假的,扫地的昭伯是假的,此刻的江如雷又是不是假的?” 江如雷一直听着,不发一言。直到夏逸言毕,他也不说话,而是动手!他的手中也忽地多了一柄短剑,以极快的剑速倒刺自己的胸膛——其手法居然与已自尽的“昭伯”如出一辙!所以他当然不是江如雷,否则他为什么不用更快、更有效的碎岩掌! “江如雷”虽快,但夏逸更快!寒芒一闪,昊渊刀出,一只握着短剑的断腕已带着血花飞在空中!邱晓莎飞身上前,连点“江如雷”四处穴位。 “说!你们是什么人!”邱晓莎厉喝道。 “江如雷”不答,而他的身子忽如烂泥般瘫倒,面色已紫的发黑!他的双目布满血丝,眼见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是个人都可以看出他已死的透了。 傅潇捏开“江如雷”的嘴瞧了瞧,便又取出小刀剥下了他今日剥下的第三张人皮面具——面具下又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 “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傅潇长叹道,他带着几分惋惜地看着夏逸:“你斩断他手腕时,他已咬破了藏在舌下的毒药。” “先后两人都是视死如归,好像他们杀的根本不是自己一般……他们若不是被人抓住了比命还重要的把柄,便是坚信着某种信念。”夏逸托着下巴,沉吟道:“这两人的身后一定有一个组织……可惜,这两人一死,线索就断了。” 邱晓莎仍在震惊之中,似乎没在听二人的言语——事情的古怪超过了她的想象。在这灵堂中,又多出两个身份不明的死人,而棺材中的尸体变成了昭伯……那么真正的江应横又在哪儿?他是否还活着?真正的江如雷又在哪儿?他是不是也活着?樊义的的确确死在碎岩掌下,那么杀死他的凶手又是谁?是江应横还是江如雷? “我们忽略了一点。”傅潇忽然说道:“昨夜樊义被叶时兰打入灵堂后,为什么凶手要杀他。”夏逸舒眉道:“不错,这个凶手很擅长隐匿,但昨夜凶手杀死樊义更像是仓惶出手,才会留下破绽……想来樊义是在这灵堂中发现了他不该发现的东西。” 一个下人慌张地跑进灵堂,似乎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看到地上的两具尸体,不仅把要说的话都吓回了嘴里,竟连粗气也忘了喘。 邱晓莎道:“有何事禀报?” 下人这才回过神,低下头道:“张医师遭人偷袭,此刻生死不明……是无得大师让小的来说的。” 张青文没有死,或者说尚且没有死。她肩上已多了一个洞,血已染红她的衣。 无得的双掌正隔衣按在她脊背上,以内力护其心脉。但从她昏迷的状态以及苍白的脸色看来,她的情况实在可危。 夏逸三人并没有问她是如何受伤,凶手又有何特征——此刻无得分不得心。 “我来助你。”邱晓莎的内力略高傅潇与夏逸一筹,便盘腿坐在张青文面前,输入雄浑内力。 夏逸一瞥那方才报信的下人,说道:“是和尚让你来报信,那么和尚有没有说那凶手是何模样?”那下人看了看无得,答道:“大师只说是一个戴着脸谱的白衣剑客,便在救治张医师了。” 傅潇喃喃道:“白衣剑客?戴着脸谱?” 夏逸看过屋内的打斗痕迹,闭目道:“这间是张医师的厢房……当时她正坐在桌案前,凶手一剑破窗而入,这本是要穿喉一剑,但张医师闪避及时,所以这一剑刺中了她的肩……在凶手准备刺第二剑时,和尚破门而入,与凶手动起手来……交手应不下于三十合,和尚似乎略处下风……凶手似无必杀把握,是以又从窗口逃了出去。” 傅潇道:“他俩交手时,和尚还须顾及张医师,何况昨夜和尚硬接绯焰掌,本就负了些伤在身。” 夏逸道:“可是即便如此,能在三十合内便压制和尚的人……此时的听涛峰上,这样的人单手可数。”两人一边说已一边走到了屋外。 “赵飞羿、李恒一、唐辰君……也只有这三人能与和尚一战,首先要查出这三人的不在场证明。”傅潇敲手道。 夏逸道:“或许昨夜有些人隐藏了实力……也就是说整个听涛峰上的人都有嫌疑。杀死樊义的人只会是江应横或是江如雷,但袭击张医师的凶手却极有可能与假扮昭伯与江如雷的二人来自同一组织。” “这么一来调查的范围实在有些大。”傅潇皱眉思索了片刻,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张医师为什么会遭遇行刺?” 夏逸道:“也许是因为张医师发现了什么她不该发现的……”说着他已瞪圆了眼睛:“就像樊义一定在灵堂中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傅潇肃穆道:“从昨夜到现在还不到一日时间,虽是怪事连连……但我们实在不该忽略这个重点!” 灵堂,没有变过,但本躺在棺材中的尸体和不久前新添的两具尸体已被下人抬了出去。 傅潇仔细打量着这口棺材——他的直觉告诉他,真相来自于这口棺材。 “你过来看。”夏逸忽然呼道。 傅潇走上前,顺着夏逸手指所向看去,只见棺材后方的地板上有一道与棺材底边相对的平整粉末——是灰尘。 这道细微的灰尘工整地平行铺成,其长度与棺床底边宽度一般长短,若说是自然积尘所致,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夏逸若有所思,双臂揽住棺材两端,发出一声闷哼,同时将下半身一沉,便用劲推去。 “推不动。”夏逸摇头道——这三个字也说明了他得到了另一个答案:这棺材底下必然别有洞天,不然以夏逸的臂力岂会推不动一口木棺。 “看这里。”傅潇手指着棺材前端一处,正是那“奠”字中的右侧一点上——这一处有一个后天造成的浅浅小凹坑。显然樊义被击入灵堂时曾试图按住棺材爬起,因用力过度在此处留下了凹坑。 “你认为樊义手按在此处想借力而起,却不料触动了机关,然后他一定发现了什么,紧接着便被凶手杀了灭口。”夏逸说罢已反手一记轻掌拍在那凹痕上。 出人意料的是那口棺材却没半点反应。 “不对?”夏逸讶然道,便又问道:“昨夜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傅潇一言不发,他的双目又一次瞟向了校场上的石狮。 ——记得昨夜混战时,樊义的一枚暗器曾被叶时兰打入石狮口中。战后清理校场时,他取下这枚暗器交还给沈红时,似听到某处有一声如箭弩上弦般的轻微异响。这细小的细节与轻不可闻的声响并没有躲过傅潇的眼与耳,只是当时伤疲交加之下,他却没有在意。 当他的手探进石狮口中时,终于发现了另一个机关——这石狮的舌头可以下按! “咔!”傅潇微一用力,便将舌头一按到底,而灵堂内的棺材竟然仍没有一丝动静。 夏逸笑道:“制作这机关的人倒是小心翼翼,这机关竟有两处。”说时已又是一掌拍在那棺材上的凹痕处。 两处机关同时打开,便见棺材一震,紧接着就开始缓缓后移,最终出现一个幽黑的地道入口。 “想不到这些琐碎细节你都留意到了。”夏逸道:“旁观者……果然清。” “你若少喝些酒也可以做到。”傅潇取出火折子走入地道,夏逸却喃喃道:“看来我是一辈子都做不到了。”便跟紧了傅潇的步伐。 火折子能照亮之处着实有限,实在看不到这狭窄的地道究竟有多长。 “凶手极有可能一直躲在灵堂下面,每到灵堂内无人时,那假扮昭伯的人便打开机关,将食物与水带到这里交给凶手。”夏逸边走边说:“昨夜樊义的暗器被叶时兰打入石狮口中,打开了第一道机关,而他本人落入灵堂时又误触第二道机关,便发现了此处暗道。凶手为了保密,只得出手杀了他。” “相同之理,当凶手得知张医师在惊涛帮之中时,便出现了一名白衣刺客,正是怕张医师从樊义的尸体上验出绯焰掌与碎岩掌的区别。”傅潇沉声道:“好在凶手慢了张医师一步,而和尚发现的白衣刺客更可以证实凶手与这幕后组织相勾结的事实。” 夏逸停下了脚步:“如今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凶手的动机。” 傅潇也停下了脚步:“这个问题不如由他本人来回答。” 地道并不长,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已穿过了地道,走进里一间长宽约四丈的四方形的密室。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夏逸盯着密室一处角落,一字一字道:“江帮主。” 角落里也响起了一个声音:“你若再不发问,我说不定真会把你们当成疯子,一路走来如唱戏般说了半天话,完全无视了我这个大活人。” 傅潇左手一挥,手中的火折子便如一把飞刀应声射去。如墨一般的黑暗中,一只手轻稳地接住疾射而来的火折子,摇曳的火光则照亮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年近五旬却仍如猛虎一般霸道的脸——江应横。 第二十章 困局、死局(上) 江应横长身而立,足足比夏逸与傅潇高了近一个头,他仿佛一头直立而起的猛虎,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年近五旬之人。 他脚边则蜷缩着一个少年,这少年并没有被绑缚,却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少年的眼睛瞪的老大,却仍然在转动,显然是一个被封住穴道的大活人。 这少年,居然是江如雷。他用力地瞪着傅潇、夏逸二人,似乎急迫地想说些什么。 “江帮主,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傅潇肃然道。 阴谋败露,江应横居然仍笑得出来:“如果要从头说起,这个故事会有些长。” “不妨事,你有故事,我也有酒,再长我也听得完。”夏逸口中这么说,手却没有去拿腰带上的酒壶,而是握住了昊渊的刀柄——一个酒鬼若在这种时候还要贪杯,那他注定成不了一个命长的酒鬼,而是很快会变成一个死鬼。 “你们当然知道独尊门。”江应横的声线忽然低了几分:“当年独尊门在岩江中游有一处分舵,只不过五十年前此处分舵的独尊门门徒都在参加其总舵与三大正宗的决战时,覆灭了大半……不过独尊门既然未亡,这一处分舵便又被他们重新建立。” 傅潇恍然道:“那个组织……假的昭伯、假的江如雷……还有那个白衣刺客都是出自独尊门。” 夏逸仿佛想通了一些旧事,动容道:“当年你仅用了三年便击败岩江中游八大帮派,后雄霸岩江中游也是因独尊门助你!” 傅潇脱口道:“难道你的惊涛帮便是独尊门的新分舵?” “我的惊涛帮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江应横大笑了几声,便继续说着他的故事:“那一年,我爹病逝……爹在临终之际对我说出他久积心中的不甘……他江胜神掌惊世,励精图治十年,却仍未能一统岩江中游,直到最后突发急疾,不治而亡……雄图霸业未成,他如何能甘心?如何能死的瞑目!” 提及亡父,江应横一时悲怒交加,似乎难说出话,哽咽几声后,他又恢复了平静而沉稳的声音:“爹把他的不甘与雄心都留给了我。你们又知不知道当时只不过二十几岁的我背负着多沉重的担子!可是我当时太年轻,除了一身武功,没有任何长处。” 傅潇冷笑道:“所以你找上了独尊门。” 江应横道:“其实是独尊门找到了我,独尊门欲要东山再起,也需要一些江湖上的正面人物为他们做耳目。大家各有所需,于是我和独尊门私下里成为了同盟。” “从此你成为了独尊门的一条狗。”夏逸冷冷道:“曾经的独尊门能以一己之力力敌三大正宗,虽然今非昔比,但仍不是这些江湖帮派能抵抗。因为有独尊门暗中相助,所以你只用了三年便做到了你爹十年都未能做到的事。” 傅潇道:“世人绝不会想到享受二十年侠名的岩江大侠江应横在私底下其实有着如此肮脏不堪的面孔,是一条独尊门养了二十年的狗。” 江应横面色一沉,说道:“这由不得我,上了独尊门这条船,此生休想再下来。” “昨夜樊义便是因为误触机关,发现了通往这密室的暗道而被你灭口,他受的第二掌正是你打的。”夏逸缓缓道:“倘若我若没有猜错,昭伯应死于三到五日前,也就是你令邱晓莎下山的日子。因为邱晓莎并不知道她的授业恩师的真实面目,所以为了你的假死计划可以顺利执行,你必须要支开她。在那之后的两日中,昭伯一定是在无意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杀死昭伯后又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将他的尸体藏在了棺材中。” “不错,阿昭是一个老实人,我本不愿杀他,可惜他实在不该发现我的秘密。”江应横接着夏逸的话,继续说道:“天下间能找到与自己身形一模一样的一个人实在很难,可是阿昭的身形简直与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我用他的尸体替换了原先乔庄成我的尸体。” “至于你的儿子……”夏逸瞥了一眼躺地上动弹不得的江如雷,说道:“看来他也是不久前才发现了你的秘密,却又不愿与你同流合污,才被你囚禁在此。” 江应横道:“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太多的无奈之举,终有一日他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你与独尊门策划了这一场假死的戏,想来是为了聚集江湖各处前来祭拜你的侠士,你们已经成功了。”傅潇说道:“接下来你又准备围攻听涛峰么?” 江应横道:“你说的不错,这才是计划的主要目的。” 夏逸的刀已出鞘:“你敢将这些倾囊相告,想必也有自信能杀我二人灭口。” 江应横笑道:“你们这些小辈,我真的没放在眼里。杀你们固然容易,但此刻的听涛峰上云集了江湖各地的高手,要对付他们才是难事。” 傅潇也笑道:“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我倒想请教你准备如何以独尊门一处分舵便攻下此刻英杰集结的听涛峰却不惊动武林。” 江应横道:“武林正道用了多年打探,也未打探到独尊门如今的实情,不过却多少也打听到一些价值不菲情报,例如慕容楚荒之后的门主戏世雄以及旗下三位分舵舵主。” 傅潇道:“这我倒是有所耳闻,三人分别名为墨师爷、血元戎、鬼娃娃。” 江应横道:“而此处分舵舵主正是墨师爷。墨师爷麾下又有三名弟子,人称三无。” 夏逸道:“三无?” 江应横道:“这三无便是无形刺客、无面戏子、以及无救毒士。” 傅潇道:“那戴着脸谱的白衣刺客定是无形刺客了。” 江应横道:“不错。” 傅潇道:“那灵堂中的假昭伯与你的假子,谁又是无面戏子?” 江应横大笑道:“他们那些微末的易容卧底之术又怎会是无面戏子!无面戏子未至,却是派出了他的一箩筐的弟子。” 傅潇暗中震惊——若如江应横所说,此刻的惊涛帮已潜伏着数不清的独尊门门徒,扫地的昭伯是假的,那么厨房的伙计,端茶的下人也可以是假的。 夏逸道:“一听无救毒士这名字就知道是用毒之辈了。” “不错,此人极为重要,可以说这个计划缺不得他。”江应横淡淡道:“因为无救毒士是天下少有的懂得制作酥筋软骨散的药士。” 夏逸数月前才经历了凛风夜楼与聚雄帮一役,此刻听到酥筋软骨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安济全曾对他说在中原只有三个人知道酥筋软骨散的配方,这三个人便是活佛大师、张青文以及安济全本人。江应横所说的“三无”他从没有听说过,但他知道江应横绝没有说谎——因为独尊门从不能以常理衡量。 一想到有数不清的独尊门门徒易容后潜伏在上庄内准备伺机放毒,夏逸已感到手脚冰凉,冷冷道:“所以无形刺客会去刺杀张青文?” 酥筋软骨散本是无解之毒,但在不久前江湖传闻张青文已配出其解药,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我们没有想到张青文也会来到惊涛帮。”江应横无视傅、夏二人眼中的厉芒,继续说道:“传闻张青文已配出酥筋软骨散的解药,虽然不知其真假,但仅凭这一点,即便她没有发现樊义真正的死因,她也必须死。” “还有一个问题。”傅潇说时已握住了短剑:“你既然早在二十年前就加入了独尊门,为什么要时至今日才发动这个计划?” 江应横倒是有问必答:“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五十前年那场大战令独尊门元气大伤,时至今日才令戏世雄有重出江湖的打算。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江应横在江湖上并没有多大影响力,但二十年后的今天,就连三大正宗都派出精英弟子来拜祭我了,不是么?” 傅潇道:“好一个岩江大侠,你真是名不虚传。” 夏逸道:“昨夜叶时兰大闹灵堂,令你们的计划险些败露,为什么不在昨夜就使用酥筋软骨散,以绝后患?” “我当然想兵贵神速,可是独尊门却要我再等一天。”江应横面不改色地说道:“我那位好徒儿险些坏了整盘计划,樊义的死已令你二人生出了疑虑,独尊门不敢轻举妄动,决定再次部署计划。好在我那二徒儿得知樊义之死另有蹊跷后,为防止凶手行凶后逃脱,即刻下令封山,反倒将这些江湖各地之士留在了山上。” “只不过,独尊门并不准备杀你们。”江应横带着些戏谑地看着二人:“至少今日不会。” 夏逸道:“不杀我们?” 江应横道:“独尊门的计划便是用毒迷倒你们之后,再用手段逼供出各自门派的根底。”后面的话,已不用江应横说,傅潇与夏逸也已猜到了独尊门的计划——当他们这些人再无利用的价值时,便会从此消失于世上,而无面戏子的那些下属会在掌握这些情报后易容成这些次来听涛峰祭拜江应横的江湖人士,然后潜入各自的门派,在独尊门重出江湖之时,这些卧底会发挥可怕的作用! 傅潇道:“既然你敢说出这些计划的始末,也就没打算让我俩活着走出这间密室。” 夏逸沉声道:“你的故事也已说完,所以也不妨动手了。” 江应横眼中的戏谑又重了几分:“听说你们昨日在山下遇见了土地爷,也不妨告诉你们,他也是独尊门的一员。” 刀光!剑光! 夏逸与傅潇同时出手,无比迅猛之势攻向江应横——可惜,迟了!江应横脚下的石板在瞬间打开,也在瞬间又闭合。在这一瞬间,江应横已携江如雷跃入了石板下的地道中! “叮!”昊渊刀与石板的碰撞击出一阵响亮的回声。 “入口!”傅潇返身冲向来时的地道,但灵堂的暗门早已合上! “没有用,这个密室的两处口子都只能从外部打开。”夏逸咬牙道:“这密室以厚重的石板与精铁制成,凭我们两个是无法强行出去的。” “我们要快点出去!”傅潇似乎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独尊门已行动在即,而整个听涛峰只有我俩知道他们的计划!” 夏逸理解傅潇的失态——徐舒舒还在外面。独尊门中有着如何一群人,他比多数人都要清楚,所以他绝不愿意徐舒舒步上惜缘的后尘。是以他轻轻按住傅潇肩头,说道:“惊慌与焦急没有任何用处,冷静下来,我们未必不能从里面寻到机关。” 两人不甘心,也不愿承认,只是他们确实输了。 第二十一章 困局、死局(下) 月,如高挂夜空的玉盘一般既白又圆。 月遥独站在月下的花园中,她的光辉似令天上的明月亦黯然了几分。 不久前,邱晓莎与众人传达了一个消息:夏逸与傅潇自下午起已失踪了三个时辰。 ——他是在逃避我?月遥不由地想道——可是他也不会拉着自己的师兄一块儿消失啊。 只有月遥一人的花园本来很宁静,但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月遥师妹。”唐辰君轻轻走到月遥身旁,露出一个他自认为还不错的笑容说道:“方才各位武林同道共用晚宴时,我见你心不在焉,是有心事?” 月遥道:“唐师兄多虑了,可能是这几日生了不少怪事,我有些倦了。” 唐辰君道:“师妹,你我同是武林三大正宗,若有疑虑之事不妨直言,辰君一定尽力相助。” 月遥见瞒不住唐辰君,只好微微笑了笑——见美人一笑,唐辰君一时已有些痴了。 月遥道:“唐师兄,夏逸与傅潇失踪已久,我心中不宁,总觉得这听涛峰上处处透露着古怪。” 唐辰君哼道:“这二人是有些小聪明,可是过于自负了些。樊义死于叶时兰之手是我等亲眼所见的事实,而这两个人却仍在自说自话,查的这山庄内鸡犬不宁。想必这两人已发现了自己多此一举,却也不想承认,所以不辞而别。” 月遥道:“可是邱女侠忽然封山,却没说明细由已是一件怪事。这二人却在此际偷偷下山,不是显得自己有鬼么?” 唐辰君笑道:“我看这两个人整日疑神疑鬼,即便不是鬼,却也和鬼差不多了。” “傅潇是六扇门的名捕,他应该不会是一个有始无终之人。何况他的红颜徐舒舒姑娘还在山上,他更不该走。”月遥徐徐道:“至于夏逸此人……似也是一个不容易死心的人。” “月遥师妹,你似乎很了解这个夏逸?”唐辰君的话音中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妒意。 月遥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不了解他。” 她真的不了解他——因为她真的不明白她从同门口中得知的这个害死她姐姐的人哪点值得她姐姐为其倾心。 唐辰君似是有意转移话题,指着花园中央说道:“师妹,今夜月色极好,不如我俩到园中小亭一品茶道,如何?” 月遥微微张了张口,唐辰君已抢先道:“师妹,之前邀你同游桃花林被拒,今日可别再令师兄难堪啊。” 月遥微笑道:“师兄言重了。” 两人边一边走向凉亭,唐辰君一边问道:“月遥师妹,辰君有一惑,这两日一直萦绕在心头,不知可否相告。” 月遥道:“师兄请直言,月遥知无不言。” 唐辰君道:“我见师妹待众人亲和友善,可却也令人生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我本以为只有内力极高的前辈才会令人如此的压迫感……只不过师妹的感觉却是一种距离,而非压迫感,这实在令我不解。” 月遥道:“净月宫所修,最重一颗清净之心,但凡入室弟子都得修习静心诀这一心法,以时刻保持一颗平常、清净之心。对此心法的修习上,月遥不敢妄自菲薄,算得上同辈中的第一流。” 净月宫非佛非道,但对一颗清净之心的追逐却与佛道两家并无二致,是以净月宫的弟子在练习本门武功的同时,唯有将“静心诀”这一心法也修到极致,才可更好地发挥出本门武功。 世上只有神才能令自己达到真正的清净之心。人当然不是神,所以人当然无法达到真正的清净之心,但静心诀修炼的造诣越高,修炼者的心也就越来越接近“神”。 神与人当然不同,所以月遥与他人自然相距很“远”。 看着眼前这个如月光织成一般的女子,唐辰君忽然感到了她那一些不属于凡人的魅力,可他也为这这魅力感到微微的心痛。 此时此刻,唐辰君已不知该如何说出那些他已久积心中的话,但他不说话,却不代表别人也不说话。 “可惜、可憎、可叹,这世间竟有这样的心法、这样的武功、这样的门派存在,令这样一个天仙佳人不知人世间的极乐。” 话音从花园另一头传来。是男音,很温和,也很好听。 声音这般好听的人,长的也未必难看。男子看来二十四五岁,虽然有着一张足以令太多女人嫉妒的秀气面容,但他的身上又散发着十足的英气。 “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唐辰君不喜欢这个忽然出现的第三人,但他的表情倒是平平淡淡。 秀气男子道:“在下并不是何处来的大人物,只不过一个路人,也并非有意打扰两位花前月下。一时感慨,实属情难自已。” 月遥仔细打量了秀气男子一番,说道:“之前不曾见过公子,是今日才上了听涛峰吧?” 秀气男子道:“在下几时上的上山,可是要紧事么?” 月遥道:“以公子的谈吐与相貌,人群之中必然鹤立鸡群,恐怕男女老少都会注意到公子的。” 秀气男子微微笑道:“姑娘过誉。” 月遥又道:“我与唐师兄都是初见公子,想来是今日才上的山。可是昨天后半夜时,邱女侠已下令将整个听涛峰封山,所以公子此来应是有些缘由的。” 秀气男子道:“姑娘果然细心,在下正是半个时辰前才上的山,只不过在惊涛帮的地盘上,也已待了一段时日。至于这位唐少侠方才所问,在下贱名严惜玉,想必两位是不曾听过了。” 唐辰君道:“严公子过谦,不知师承何派?” 严惜玉又笑道:“在下的贱名,两位或许未曾听过,但在下的师承两位一定如雷贯耳,叫作独尊门。” 唐辰君怔了怔,随即失笑道:“严公子真是风趣,只不过这玩笑岂能乱开。” 严惜玉道:“风趣?玩笑?” 唐辰君道:“严公子若真是独尊门门徒,又岂敢孤身上听涛峰?莫不是要仿当年的慕容楚荒独闯涅音寺么?” “在下确实不敢,也无力效仿前门主。”严惜玉悠悠道:“只不过唐少侠也说错两处。”他伸出两个手指,说道:“第一,在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独尊门之人;第二,在下也并不是孤身上的听涛峰。” 不知何时,严惜玉的手上已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红线:“你既然出自玄阿剑宗,应该知道绕指柔这门功夫吧?” 唐辰君当然知道绕指柔,当年的慕容楚荒便是凭着双手上的红线怒杀涅音寺十七武僧后扬长而去。 唐辰君的眼神已生出阵阵寒意,缓缓道:“你是慕容楚荒的徒弟?” 严惜玉悠然道:“前门主是在下的师伯,在下的师父是现任的独尊门门主。” “原来是戏世雄的徒弟。”唐辰君冷笑道:“恶贼,你欲何为?” 严惜玉笑道:“我若是说只想和你们说说话,你会信么?” “寻死!”唐辰君一声厉喝,长剑已出鞘,以惊人之势刺向严惜玉。这一剑之威在昨夜可伤叶时兰,绝不可小视。 然而,这一剑的龙吟声只响了那一瞬。严惜玉掌中的红线如同久伏于从中的毒蛇般忽地窜出,生生卷住了唐辰君的长剑!而红线的另一端化作一道极其狭长的利刃般飞扬而去,切向唐辰君右胸! 唐辰君既惊又怒——严惜玉可以轻易制住他的剑,可见其内力已足够深厚,且这手绕指柔的本领已出神入化,足见严惜玉不仅内力造化已在同辈中难逢对手,对其中之细微发力亦是拿捏的极为精准! 唐辰君本以为以自己的剑法在这江湖新流中已可傲视同辈,此次却在听涛峰上先后遇到了叶时兰与严惜玉。 唐辰君右腕正要提劲抽剑,反击严惜玉那斩来的血泪丝,却忽然发现了一件要命的事——他的内力如冰山融化成了流水,再难运劲!是以这根红线从唐辰君胸上轻轻划过,带起了大片血花! 严惜玉这一手留有余地,自然是为了独尊门的计划才未下杀手。 “唐师兄!”月遥眼见唐辰君负伤倒地,便要抽出腰间的软剑,却也是没来由的手心一软,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上,再提不起力来。 唐辰君似仍在尝试运劲,却只是额头不止地冒出冷汗,更没有没有一丝力气令自己站起来。 月遥微微喘道:“我……我与唐师兄中了毒?” 严惜玉道:“姑娘聪明,你们二人中的毒正是酥筋软骨散。” “恶贼,你好大的胆!”唐辰君咬牙怒道:“此时的听涛峰集结着英雄好汉,你信不信我此刻高呼一声……” “你们中了酥筋软骨散,他们便能幸免么?”严惜玉摆手打断了唐辰君的说话:“此刻他们都被缚在江应横的灵堂中了。” 月遥道:“独尊门……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能说这是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严惜玉抚掌笑道:“这其中的是非也一时半会说不清,姑娘若想知道,在下会在押你们回独尊门的路上慢慢道来。” 月遥正要再发问,一个一身暗红色衣饰的男子匆匆跑进花园,一见到严惜玉就行礼说道:“参见公子!” “何事?”严惜玉一瞥,令这名独尊门弟子没来由地感到背脊发寒,是以他赶紧低头禀报:“有两个人没抓到!” 严惜玉变色道:“哪两个人?” 严惜玉面色一变,这弟子又感到呼吸似也困难了几分。 “涅音寺的无得和尚与医仙张青文。” 严惜玉厉声道:“整座听涛峰已经封山,他们走不了。速速搜他们出来,今夜的计划不可外泄。” 第二十二章 又见奇女 “我们在这儿……多久了?”傅潇嘶哑着嗓子问道。夏逸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实在不想说话。 火折子早已燃尽,两人已被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困了很久。黑暗的密室中只有单调的寂静,两人如同笼中的困兽,想要战斗却已没有了咆哮的力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再次响起傅潇的声音,“我若没有算错,我们俩至少被困了三个时辰。”夏逸的话音带着些许无力:“我俩已试了很久,这密室的两道门只能由外打开。” “外面的人暂无性命之忧,独尊门为探出各门派的底细,不会下杀手。”傅潇的声音正在微微颤抖,就像是此话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 两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地底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两人一同看向那块发出闷响的石板——正是江应横离开时的那块机关门板。 随着这声闷响,石板忽地开启,只见出口的地道下闪烁着明亮的烛光。 傅潇与夏逸同时取出了兵器,不敢妄自跃入地道——这当然是他们离开密室的唯一机会,但这又会不会是独尊门的陷阱? “两位准备如何招待恩人?”地道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轻柔也带着几分低低的磁性。夏逸感到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正想着几时听过这个声音时,又一个令他眼熟的身影从地道下跃入密室。 夏逸一看清来人,不禁讶然道:“小幽姑娘?” 小幽微微笑着,嘴角又现出那两个小酒窝:“你见到我,似乎很警惕。” 傅潇道:“姑娘是何人?” 夏逸道:“这位小幽姑娘便是昨日我与你提及的袁润方在山下所救的女子。” 傅潇扬手收回手中的短剑,问道:“原来如此,敢问小幽姑娘是如何知道这条土地爷挖的地道的?” 小幽道:“傅捕头在怀疑我?” 傅潇道:“姑娘来历不明,在下不敢大意。” 小幽又看向夏逸,笑道:“你也怀疑我么?” 夏逸道:“小幽姑娘,可否告知现在的听涛峰上情况如何?”小幽见他有意回避,却也不再追问:“如今整个惊涛帮已被独尊门掌控,山庄内的众人近全部被俘。” “近全部?”夏逸加重了这三个字。 小幽道:“涅音寺的无得和尚与医仙张青文还未被抓到。” 夏逸与傅潇对视一眼,说道:“听闻张青文有酥筋软骨散的解药,只要她还未落入独尊门手中,我们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可你们要先出去找到她。”小幽讪笑道:“还是说你俩要接着怀疑我?”夏逸笑道:“如果你想谋害我二人,不必开启这道石板,过个一个月再来,便可为我俩收尸了。”小幽轻声哼道:“原来我有这么好心。”夏逸一指地道,恭声道:“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小幽姑娘见谅,请引路。” “听闻土地爷的身板如同一个童子,这密室下的地道虽狭窄了些,却也够一个成人男子走路。”夏逸一边走在地道中一边看了一眼身后的傅潇。 傅潇道:“土地爷确实童子身长,但这条地道必然不止是给土地爷走的。” 这密室下的地道不似灵堂下的密室与暗道,江应横并不暂住此处,所以未铺上石板,何况这样一条地道必然通往听涛峰后山,若是要铺上石板,这样的工程未免过大。以独尊门的势力,这些财力虽不在话下,却也不必生出这额外之资。 “小幽姑娘。”夏逸忍不住向着前面唤道。地道的宽度只够让一人而行,小幽秉烛走在夏逸前方,头也没回地问道:“夏先生何事?” 夏逸道:“你的身上可是带着驱除虫蛇之物?这样的地道本该有不少依山而生的蛇虫鼠蚁。” 小幽轻声笑道:“这个自然,人家一个姑娘家岂有不惧蛇虫的,身上自然会带些防范之物。”夏逸却也不答话,只是心中暗笑若是这女人会怕蛇虫鼠蚁,他愿赌一年不再喝酒。 傅潇微微嗅了嗅地道中的空气,说道:“独尊门分明将这地道造得如同一个天然山洞,又布满了不少吸引蛇虫之物。” 夏逸道:“不错,所以即便偶有惊涛帮的弟子上下山时偶然发现这个山洞,也会碍于洞中都是这些蛇虫,不愿入洞。” 傅潇沉声道:“小幽姑娘既然找得到这个地道,亦备好了驱除蛇虫之物,看来对独尊门的计划所知不少,身份也不简单吧。” 小幽还是不回头地在前方引路,她的声音也还是如平日一般柔软又有磁性:“傅捕头若是仍在怀疑我的动机,不妨回到那密室里去……还是说两位已经出了那密室,便要恩将仇报了么?” 傅潇哼道:“在下不会做过河拆桥之事,也不指望小幽姑娘会说出帮我师兄弟二人的动机。” 小幽道:“傅捕头果然是个君子。” 夏逸忽然说道:“但我不是个君子。” 小幽道:“你不是?” 夏逸道:“好奇心可以憋死人,恰巧我的好奇心比常人大的多。” 小幽道:“大的多是有多大?” 夏逸道:“大的多就是大到可以因为好奇心而不择手段。” 小幽道:“不择手段?你要逼问我么?” 夏逸道:“所以你最好从实招来。” 小幽道:“我若不说,你又要如何?” 夏逸冷声道:“那我便要用些手段逼问姑娘了。” 小幽道:“手段?” 夏逸道:“我本就不是个君子。” 小幽笑道:“好一个不是君子,你要强奸我么?” 夏逸瞪大了眼睛:“我要强奸你?” 小幽接着道:“就在这地道里?在傅捕头面前?夏先生果然不仅不是一个君子,更不是一个正常人。” 夏逸张了张嘴,索性又再次闭上不再说话,他发现眼前这个女子虽是一个尤物,但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这样的人,他还是避而远之则妙。 三人似乎再也无话可说,只是一心想着走出这地道。地道也并不太长,没过一会儿,三人已见到前方洞口的月光——这地道果然直通听涛峰后山。 “我们要先去找到和尚与张医师。”傅潇这一路只被前面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与自作聪明的师弟气的不轻,一出洞口则说道:“听涛峰已封山,和尚他们绝对还在躲避在山上,找到他们再回到上庄救人。” 夏逸三人与独尊门一众人都在寻找无得与张青文,那这二人现在又在何处? 无得正藏在听涛峰山腰间的一出隐蔽草丛中。他已很久没有这么警惕,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一个不成器的小飞贼——那时他害怕官兵,也恐惧天明。 直到有一天他在逃避官兵追捕时恰巧躲入了一家客栈,更巧的是他又躲入了一间老和尚的房间。老和尚当然知道他是个贼,但还是救了他,也教化了他,然后他便成为了老和尚的徒弟。 老和尚当然就是活佛,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活佛大师。 成为活佛的弟子后,无得便再也没有品尝过恐惧的滋味。因为他的身份变了,他的心境也已变了。而此刻,他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警惕中——他不知道此刻的听涛峰汇聚了多少独尊门的高手,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夜色无疑是无得与张青文的一道屏障,但等天明之时,独尊门的搜捕便会变得极为可怕。 无得看了看夜空中那轮明月,发现它竟是如此碍眼,虽然给他指了路,却也给独尊门的众人照了明。无得忽然感到自己和曾经那个小飞贼仍没有多大不同,他依然在害怕光明。 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看破一切。此刻生出的各种感受,只是令无得深叹自己的修行还不够,有愧于师父的教导。 “师兄,你伤势如何?”张青文早已从昏迷中醒来,但无形刺客那一剑仍令她显得气血不足。 无得脸上早失去了平日的嬉笑之态,他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自顾自说道:“今晚的事实在古怪……独尊门究竟是如何潜到山上的?更怪的是江应横居然还活着,他……”话未说完,他猛咳了几声,才继续说道:“江应横的掌力好雄猛,比之昨夜叶时兰的绯焰掌不差分毫,观音千叶手不可与其硬撼。” 张青文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说道:“师兄,先服下此药可可暂稳住伤势。” 无得伸出手,不过他并没有去接药丸,而是猛地掠过张青文,一记罗汉拳打向幽黑的树林! “是我!”只听一声轻呼。 “夏逸?”无得这一拳收放自如,惊奇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夏逸道:“我本没有死,却险些被你一拳打死。” 无得服下张青文手上的药丸,问道:“你们失踪了近四个时辰,发生了何事?” 夏逸叹道:“我俩被江应横困在了灵堂下的密室中,这也是刚脱困不久。” 无得举目看到了夏逸身后的小幽,又问道:“她是谁?” 夏逸道:“一个路人。” 小幽笑道:“这和尚好古怪,留着一头长发,不自称为贫僧,也不呼我为女施主。他看我的的眼神中既有防备,又有杀气,哪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夏逸道:“这个和尚也就平日里道貌岸然,张口闭口地赞颂我佛慈悲。如今被人打成了落水狗,便现出了原形。” 无得苦笑道:“贫僧真是上辈子造了孽才认识上你这个狐祖宗。” “如今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心思在这打趣!”傅潇皱眉道:“和尚,现在的山庄内什么局面?” 无得道:“除了我们四人,此来听涛峰的人们都已被囚禁在江应横的灵堂内。” 傅潇道:“张医师,听闻你已配出了酥筋软骨散的解药,可是真有此药?” 张青文取出一粒药丸,说道:“是有此药。” 夏逸忍不住拍手道:“不愧是济世医仙,难怪你与和尚没有中毒。” 张青文道:“我确实服了解药,而师兄是因练过师父的无尘经,大多的毒已是伤不到他的。” 傅潇道:“那便好,我们只要再潜入惊涛帮,用这些解药救出被囚的江湖好汉,到时便可与独尊门一战。” 夏逸道:“独尊门此次计划重在隐秘,大张旗鼓之下他们的计划便也不用实行了,所以他们绝不敢将整处分舵之人调出。” 张青文皱了皱眉头:“两位的想法固然可行……只是酥筋软骨散的解药只余下五粒,其它还剩下一些未成形的药粉。” 夏逸道:“药粉可能解毒?” 张青文道:“自然可以……只是药效不比药丸立竿见影,待药效发作需小半个时辰。” 夏逸托起下巴:“灵堂内少说也关着四五十人……我们需先想个计划。”说着,他又看向傅潇:“你的伤……”傅潇打断他的说话:“不必劝我,舒舒还在山上。” 无得忽然插口道:“狐祖宗。” 夏逸道:“何事?” 无得道:“你带来的那位路人信不信得过?” 夏逸道:“为何这么问?” 无得道:“她消失了。” 就在四人商议之时,小幽已不知在何时失去了踪影。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三章 龙脱浅水 惊涛帮。帮主书房。 书房壁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这栩栩如生的猛虎似乎正如隐忍了多年的独尊门,终于要“下山”,用它的咆哮威震整个江湖。 严惜玉却看也没看那“猛虎下山”一眼,而是静静盯着窗外那轮明月。 同是面对这一轮明月,无得只觉得很碍眼,严惜玉却觉得这空中的玉盘美极了。 “严公子,按门主的指令,你此次带来的人手中似乎少了一人。”江应横正坐在主座上,问道:“莫非戏小姐……”严惜玉还是看着窗外的明月,口中则打断道:“江帮主不必担心,我师妹年纪虽轻,但心思缜密且古灵精怪,为她担忧实在是多余之事。” 江应横道:“听闻戏小姐过完本月便正值双十之龄,尚未婚配,如此长犬子两岁,不知……” 严惜玉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带着讶异地看着江应横问道:“江帮主欲使令公子与我师妹共结连理?” 江应横见了严惜玉的表情,赶紧说道:“莫非门主已为严公子与戏小姐订下姻亲?如此是我唐突了……严公子莫怪。” 严惜玉愣了愣神,再问道:“江帮主与我独尊门已合作了二十年,今日之计划正是你我同盟之谊的见证。江帮主此时提到令公子与我师妹的亲事,是想亲上加亲?” 江应横既已上了贼船,再无脱身的可能,自然巴不得将独尊门这大腿抱得更紧一些:“我本是有这想法,但严公子与戏小姐既早有婚约,便当我没说过吧。” “江帮主误会了。”严惜玉哈哈笑道:“师父可没有给我与师妹指过亲,我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娶我师妹……所以江帮主既有此意,待此间事了,我回总舵面见师父时必会为令公子美言一二。” 江应横大笑道:“有劳严公子,江某以茶代酒敬严公子一杯!”严惜玉接过江应横递来的茶杯,却没有直接饮下,而是淡淡道:“说起来……此次抓获武林众门派精英,全仗江帮主这二十年的忍辱负重,于我独尊门复兴之伟业而言,实是当头一功。不过岩江大侠的名头便要从此背负江湖上的千载骂名了。” 江应横也淡淡道:“公子岂不闻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严惜玉笑道:“好!真是枭雄本色!这杯茶在下当饮。”可严惜玉还未来得及把杯子捧起来,便有一个独尊门门徒闯门而入。 “放肆!”江应横拍案喝道。那独尊门的门徒赶紧跪下禀报:“小的鲁莽!只是后山粮仓失火,火势极猛,小的特来禀报!” 江应横道:“失火?去了多少人救火?”那独尊门门徒又禀道:“山上过半弟子。” 严惜玉变色道:“传令下去,调回那些去救火的弟子中一半人,即刻赶回灵堂!” ———————— “舒舒!”傅潇一掌劈开灵堂的门栓,飞身而入。在他身后,夏逸与无得分别击倒一名守门的独尊门门徒。 夏逸环视灵堂——除了他们四人外,所有来访惊涛帮的各路人士尽已在此。 “傅大哥!”被缚在灵堂一角的徐舒舒已经历了几个时辰的担惊受怕,此刻被心上人拥入怀中,只感到说不出的疲倦,不由哭了出来。 无得一边为武林同道解缚,一边催道:“师妹,速为各位同道解毒,依计划行事。” 所谓计划,也不过是四人商定后决定用仅存的五粒药丸先救出被困众人中武功最高的五人,即唐辰君、赵飞羿、李恒一、邱晓莎、月遥,之后这五人再联同夏逸、傅潇、无得三人死守灵堂,而张青文则继续救治其余武林同道。待其余人等解毒之后,局势便可以逆转——这实在是极蠢的办法,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张医师,请快一些……”夏逸沉声道:“他们来了!”话音一毕,夏逸手中昊渊刀已出,毫无任何征兆刺向自己天灵上方。与此同时,夏逸天灵上方寒芒毕现,与昊渊刀相击激起一道火花。 两人只是交手一招,便见到上方一道身影借着夏逸一刀之力后翻至灵堂外。这偷袭者一身的白衣如同缟素,而这如缟素般的白衣与他十分相合,他仿佛天生就是个“送葬者”。偷袭者脸上的脸谱与他的白衣一样,没有一丝花纹。 在这如墨一般的黑夜中,他的一身白衣与白色脸谱本该极为刺眼,却偏偏令人觉得这又是一幅极为和谐的诡异画面——他可以随时成为这片夜幕的一部分,就像一条伪装成麻绳的毒蛇。 夏逸一眼便看到方才那“寒芒”——是一柄银色长剑。 “无形刺客?”夏逸徐徐道:“你这身白衣缟素真是极妙,可是要在今日为自己做丧事么?” 无形刺客不答一句话,脸上的脸谱也盖住了他的表情。 夏逸却毫不在意,仍自顾自道:“恰巧江应横也在为自己办丧事,你俩不妨共葬一塚,黄泉路上也可也可结伴而行。” “他是我的。”无得挡在了夏逸身前:“他还欠我师妹一剑。” 无得虽然战意昂扬,无形刺客却与其反之,似乎毫无交手的打算,正缓缓退到校场上。在他身后,一波波独尊门门徒纷纷赶来。 严惜玉与江应横并肩站在独尊门一众的最前方,两侧各站着土地爷与一个衣着五彩斑斓,满面毒瘤的古怪男子。 “无救毒士?土地爷?”终于有幸见到这两张“旗鼓相当”的脸,夏逸只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好像要把昨日喝下去的酒又呕出来一般。 “夏逸,你真是蠢。”江应横大声说道:“我不知你是如何逃出那密室的,但你却去而复返,以这寥寥数人赶回来送死……我实在不明白闲云居士这样的人物怎会教出这样一个蠢货!” “你永远不会明白。”夏逸笑了,蔑笑:“一个一心只想着给自己办丧事的人如何能明白。” 江应横面色铁青。 “我也不明白,你何来的信心敢再回来?”月遥轻移莲步,飘至夏逸身侧。夏逸回首,只见唐辰君、赵飞羿、李恒一、邱晓莎四人已然走出灵堂。 “这与信心并无关系。”夏逸再次看向独尊门的众人,目光如刀。 月遥道:“你不怕死?” 夏逸道:“有些事,就是明知会死,也得去做。” 月遥道:“看来我们都很蠢。”虽然夏逸始终盯着校场,但他却仿佛看到了她嘴角扬起的微笑。于是,他也笑道:“诸位,一会儿动手之时请将江应横让给我。” 江应横正是此时听涛峰上的最强之人,与其抗衡的代价,夏逸再明白不过,但他仍选择了这个最强之敌。 “那还等什么!”唐辰君一声厉喝,手中长剑已伴着龙吟之声而出。从方才开始,他已怒火滔天——他堂堂玄阿剑宗少主此来听涛峰先后在叶时兰与严惜玉手上碰壁,对于出道以来便一帆风顺的他来说,实是莫大耻辱,此刻解过毒后,他再也按捺不住! 夏逸心中暗自叹息——他先前说了不少废话,是为了给张青文争取时间。只是没想到独尊门的一干人没出手,唐辰君却先出手了。 唐辰君等人才服下解药,此时功力仅恢复了七八成,但他已不愿再等。唐辰君被誉为武林第一新秀,此次在听涛峰接连受挫,又想起之前严惜玉对他的蔑视,怒意更甚,长剑直刺严惜玉面门。 然而,长剑及严惜玉身前两丈之地时,五道毒气由无救毒士右手五指间射出,如同五枝利箭射向唐辰君。与此同时,严惜玉的右手已缠上圈圈红线——一旦唐辰君挥剑抵御“毒箭”,他的红线即会趁虚而入,瞬时击杀唐辰君。 唐辰君的剑没有半分停顿,继续刺向严惜玉,因为有一柄剑护他——剑长六尺,通体皆白,如此长剑却又软得如同仙子手中的绸缎。月遥挥舞银缎剑如舞一条白绫,挥散了射来的毒气。是以严惜玉不得不出手,血泪丝也随着他手腕转动而飞射而出,而他本人则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却如同退了十步,他即刻拉开了与唐辰君的距离,令他的绕指柔重新处在长距优势。当血泪丝与长剑将要相迎的那一刻,红线仿佛有了生命,如一条灵活的蛇一般在空中一扭便避开剑锋,再保持着原先的方向突向唐辰君! 唐辰君无暇惊叹于绕指柔的神妙,急忙提剑回守。这一刻,唐辰君露出的破绽无疑是致命的——至少对无形刺客而言,这破绽已足够致命。但这一次依然有人助唐辰君,一杆亮银枪如彗星划破夜空般闪耀,阻向无形刺客的剑——赵飞羿上山后的第一枪,如一条银龙般正面压毁无形刺客的剑势! 然而,杀招不止来自于一方,江应横的双掌才是独尊门一方的最强战力,这双掌几乎是与无形刺客的剑同时攻向唐辰君。 夏逸飞身而上,劈向江应横背颈,其刀势之猛烈必使江应横不得不收招回防守。但江应横居然毫无退意,左掌继续打向唐辰君,右掌迎向昊渊刀——他竟欲凭一掌之力硬接这一刀! 金属爆裂般的声音响彻校场——江应横感到虎口传来一阵剧痛,但他毕竟无伤一掌震退了夏逸的全力一刀!而他的左掌未受丝毫影响地仍在打向唐辰君! “啪!”碎岩掌硬撼碎岩掌——邱晓莎豁尽全力而出,双掌撑住了江应横的左掌。 双方一轮交锋未分战果,各自退回蓄下一击之力。唐辰君心中暗跳,若不是有这几个同伴在,恐怕他已在方才一轮短暂交锋中死了三四次。 “师父,收手吧!”邱晓莎仍立在江应横面前:“岩江大侠江应横不应如此行事!” “岩江大侠……江应横?”江应横怔怔地念说着,仿佛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名字。 邱晓莎又道:“您想想师爷!他毕生都想壮大惊涛帮,但如果他看到今日的惊涛帮与您,他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江应横勃然大怒,但他的满面怒色随即化作了说不尽的无奈:“你……你不必再劝了,为师大错铸成,再也回不了头了。” 邱晓莎咬牙道:“错的事,本就该改正它,这才是岩江大侠的本色!” “邱女侠不必再费唇舌。”夏逸冷声道:“此人早已没救了。” “夏先生,我说过我相信师姐正如那条走廊,从来没有变过。”邱晓莎静静道:“此刻我也相信师父,他也没有变过。” 江应横目光涌动,似乎想说些什么。见江应横已然感动,邱晓莎即说道:“就算江湖中人不原谅您,至少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师爷!” “良心……”江应横呆滞地向前走了一步,一边叹道:“良心……我……” 碎岩掌无声而出,正中邱晓莎腹部!邱晓莎做梦也想不到她一直视之为父的师父居然会以骗取她信任以偷袭她——而江应横紧接着又是一掌拍向她的天灵,竟是要取其性命! 三处寒光——赵飞羿刺向江应横面门一枪,夏逸、唐辰君各是一刀一剑攻向江应横两肋。即便是江应横也不敢在这三人联手一击下托大,双掌立即运起十成功力,化作一道雄厚的问心圈,,硬接这三人的杀招——但他仍退了两丈远才泄去劲力。 无得与月遥则接住了后坠的邱晓莎。 “江应横,你卑鄙无耻,妄负二十年侠名!”唐辰君举剑厉喝,而江应横却仿佛根本完全没听到他的骂声,只是盯着面色惨白的邱晓莎,大笑道:“傻徒儿,你自己也说了江湖中人不会原谅我。我总得有命活着才能问心无愧。” “邱女侠,先回灵堂稳住伤势。”夏逸向前一步——战役才刚刚打响,己方已损失一名高手,局势相当不乐观。 夏逸向前第二步,举刀,突袭。只在半息之间,昊渊刀斜斩江应横左肋。唐辰君亦突袭——逼迫严惜玉收起了暗算夏逸的心思。 如同上一合的唐辰君,发起先手的夏逸便成了独尊门众人之靶,但夏逸也有同伴——月遥的剑第二次驱散了偷袭战友的毒气,无形刺客的剑并没有指向夏逸,而是与无得的观音千叶手对上了第一招。 周围的独尊门门徒绕开了这八个人撑起的战场,纷纷奔向灵堂——这才是此战关键所在。 赵飞羿与李恒一如两尊门神立在灵堂前。 李恒一缓缓抽剑出鞘:“傅捕头,门口有你,门前由我与赵兄弟来守。” 赵飞羿淡淡道:“两位放心,若有一人越过我的枪围,战后我自罚十坛酒。” 李恒一笑道:“寨主莫要食言。” 在没有第三人的打扰下,昊渊与铁掌的相击激起了今夜的第三次金属交击声。 第二十四章 针锋相对 这一击的鸣声虽响,但江应横却感到昊渊上传来的刀劲并不如其声势猛烈。在硬碰硬的功夫上,夏逸当然敌不过江应横,是以这狐假虎威的一刀是他留了四分力的结果——刀锋只在江应横的右掌上轻盈擦过,便势头一斜砍向江应横胸口。 江应横冷哼一声,左掌已迎向切入掌围的昊渊。夏逸侧身,身法忽如随风飘摆的旗帜,刀势亦在一瞬间变了十九个角度,配合这古怪的身法,令昊渊由下格开江应横的左掌,再一刀上扬回去——江应横只来得及猛退一步,但腹部仍避不开这一刀,伤口入肉两分。 这一刀即刻激起江应横这头猛虎的怒火——他确实轻视了夏逸,但他却没料到他会在第一轮交锋中便受了轻伤。是以江应横以十成功力在一瞬间击出六掌,拍向正在回息的夏逸。 夏逸的身后便是灵堂,他不敢退,也不能退,只能以这如战旗的步伐继续缠住江应横。只是夏逸的内力始终远不及江应横,回气未及,虽在连消带打下化解了江应横其中五掌,那剩余五成力的第六掌便印在了他的腹部——这一掌仿佛在回敬夏逸方才那一刀。 夏逸感到胸腔内一阵翻腾,身躯不由自主地被击上半空。江应横纵身跃起,双拳对握成一个“铁锤”,狠狠砸向夏逸天灵。 夏逸身在半空,避不了,他只能拼尽全力一刀迎向江应横的“重锤”——夏逸硬挡这一击,只觉得自己如遭雷击,再压不住胸腔间的痛意,大口咳出血箭,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校场围墙,落入了厢房区。 江应横一轮猛攻,使得腹部伤口血流不止。他没有去支援严惜玉等人,而是跃入厢房区追击夏逸——他的自尊与自负已被夏逸一刀击伤,这样的伤只能以敌人的血来擦洗! ————— 被无形刺客刺杀而死的人难以计数,但却不表示他只精通暗杀。反之,他是一个一流剑客。论武功,无形刺客稳居墨师爷麾下首席。 此时,无形刺客被无得逼得无力隐入这片黑夜,也同时被逼出一种久违的欲望——武人之间相互搏杀的欲望。 无形刺客的剑法简单而实用,并无半点多余的花哨,他的剑招招致命而藏有后招——后招同样致命。 无得才发现他选择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他们上一次交手时,无得略处下风,只因当时他要顾及受伤的张青文,这一次他虽可以全力相搏,但局势依然出乎他的意料。 无得一直在退,无形刺客的剑法之狠辣使他的观音千叶手几乎无隙使出。但他不能永远退下去——因为灵堂就在他的身后,一旦他退入灵堂,便要在迎战无形刺客的同时护及灵堂内的其他武林同道。赵飞羿与李恒一以二人之力抵挡独尊门一干门徒,也抽不出身助他一臂之力。 “阿弥陀佛。”无得停下了脚步,颈上的佛珠已不知是在何时裹住了无得的双手。此时,他的双手已无惧于无形刺客的剑。 无得双掌合十,欲空手接剑。无形刺客如没见到无得的动作,继续刺出这一剑,在无得的双掌将要夹住他的剑时,他抽剑——如同捕兽夹即将夹住猎物时,猎物及时抽出了腿。 无形刺客方抽回长剑,便再次刺向无得咽喉——整套收剑、蓄势、再刺出的动作只在电光火石间完成,若是武功低微之辈恐怕看也看不清他收剑的动作,会仍以为他这一剑并未变过。这一招令无得不仅没能夹住剑,反使咽喉破绽露出——他已来不及变招。 无得双目一瞪,面相露出罕见的凶悍,双手的食指搭住各自的中指,以双手四指之力顶向上方的剑锋,这一招便是活佛所创的神技之一——不动尊指。 佛教五大明王之主尊是为不动明王,即不动尊菩萨。《大日经疏》有载:此尊坐盘石座,呈童子形。顶上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忿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剑,左手持罥索,作断烦恼之姿。 不动明王力大无穷,法相忿怒,喝醒众生,吓退魔障——是以不同于观音千叶手,不动尊指至刚至猛,集刚猛内劲于指尖涌出,势不可挡。 无形刺客只感到剑上传来的强震劲力已快令他握不住剑,即时收剑倒退。看着剑身上那道被不动尊指击出的缺口,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好狡猾的和尚。” 无得道:“狡猾?” 无形刺客道:“有如此强劲的指法,却以掌法惑我,是想趁我不备时施以暗算?” 无得微微笑道:“想不到一个以暗杀为业的刺客会以此指责贫僧。” 无形刺客道:“我并不是说你卑鄙,杀人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只不过我没料到涅音寺中会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和尚。” “身为一个刺客,你也挺会说话。”无得双掌合十笑道:“可你说的越多,杀气也泄得越多。” 无形刺客不再说话——他当然明白无得是为乱他心神才如此说,所以他结束了这场可有可无的交谈,重新举起了剑。 ——搏命招!无得与无形刺客交手四十余合,终于等到了对手的最强一剑。这一剑是典型的刺客剑招,其剑势刚成已令无得感到一阵窒息感——这是死亡逼近时的感受。 无得也只能搏命,左手使出十成功力的不动尊指迎向剑锋! 一声震响。无得以左手中指骨折换得无形刺客的高速之剑于空中一顿,无得右掌趁势而上,裹在手上的佛链如一条蛇般缚住长剑! 无得以右手制住敌方兵器,而左手虽失不动尊指,却还有观音千叶手!佛掌连绵,化作三击打向无形刺客。 无形刺客变招,抖腕移步,欲借力抽出长剑,但他的长剑仿佛与无得的右手已融为一体——拔不动分毫!无形刺客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心中已有了主意,便抬起左臂护在胸前,硬挡观音千叶手。 在听到左前臂数处骨裂之声的同时,无形刺客注内力于剑中,扭转剑柄——长剑从中崩断,其力亦使得缠缚长剑的佛链断飞四散。 无形刺客同样善使短剑,断了一截已变为短剑的手中利器更适合此时的近身搏杀。无形刺客也的确这么做了,他贴身而上,短剑接着刺向无得咽喉——剑锋在这瞬间变了十二个角度欺骗对手,剑势成型时才真的落向无得咽喉。 无得没有丝毫犹豫,左手再次使出方才的“接剑技”,再一次握住了无形刺客的剑。无形刺客再次扭转剑锋,奋力抽剑——没有了佛珠的交缠,短剑轻易抽出。 无得趁这一时猛退拉长与无形刺客的距离——他左手中指已折,而无形刺客抽出短剑时的劲力使他的左掌鲜血淋漓,虽有护体气劲,但仍留下两处见骨的伤处。 此战,他已再难使用左手。 无形刺客是世间第一流的刺客,所以绝不会放过如此时机——剑虽折一半,但对付一只手的无得已绰绰有余!剑势如毒蛇吐信再次凶猛刺向无得! 无得抬起右手,满面的凝重忽然在这一刻变作了微笑——他确实很狡猾,此刻他仍留着一张底牌。趁着方才拉开的间距,他扬手射出六颗佛珠,分别射向无形刺客左目、短剑、咽喉、心坎、双膝。 无形刺客一怔——他还精通暗器?但他的手没有停,挥剑打落射向上半身的佛珠,又以身法躲开了打向双膝的两颗佛珠。在这一刻,无形刺客浑身尽是破绽——无得的右手终于突入无形刺客的剑围,不动尊指重重点在其胸坎。 无形刺客倒飞而去,他能听到自己胸骨碎裂的声音,但无形刺客也留着一招——无得身势已尽,此时的他如同一招之前的无形刺客,破绽尽露。于是无形刺客用尽余力掷出短剑,疾射无得心口!无得未曾想到过自己“射珠”后,对手亦来了一手“掷剑”,匆忙间只来得及微微一避,已被一剑钉在右肩上——无得咧了咧嘴,直感到剑势由肩伤已至他整个右臂。 这二人,一个重伤无力,一个双臂暂废。 “你还有多少手段?”无形刺客伤势极重,半张脸谱染满鲜血,且失趁手兵器,战意大减。 无得笑了笑,却未说话。 “好一个笑面虎。”无形刺客边退边说道:“你居然是涅音寺的和尚,实在是可惜可笑。”他的身影已完全淹没于黑暗中,再不见踪影,只留下最后一句话:“若有一日你想转做刺客,可来独尊门,我会为你做保。” 无得愣了愣神,轻轻念道:“阿弥陀佛。”便慢慢退入了灵堂。 (单机写小说挺累,现在总算有一些关注的朋友们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十五章 绯焰女魔 月遥的软剑正是克制无救毒士的最佳兵器。软剑近一人之长,又柔软得如同一条丝带,在月遥的舞动下,软剑如一条细长的银蛇在夜空中翩翩起舞,令无救毒士极为被动,只得以其诡异的身法避软剑之锋芒。 唐辰君与月遥相反,战得极苦。 严惜玉手中的血泪丝之长不可估量,细而锋锐,无疑是世间最玄妙的兵器之一。 凭借血泪丝的长度与锋韧,严惜玉的攻击可谓无孔不入,交手数十招,唐辰君无法近严惜玉身前两丈之地。 唐辰君从没有想过在江湖新一辈高手中会有人能令自己处在下风,何况此时的他只有平日的七成战力? 唐辰君已来不及思虑更多,只因血泪丝已在他上方形成一道圆圈,一边收紧一边向他的脖颈滑落。 “想取我首级?”唐辰君挥剑横斩“圆圈”的缝隙间,但红圈在空中忽然角度一变,线头再次另变角度扑向唐辰君——唐辰君只能一退再退,今夜他已被这千变万化的绕指柔逼退多次,二人距离拉的越远,对他越不利。 ——严惜玉年纪轻轻,绕指柔的造诣已达如此境界,那独尊门门主戏世雄又如何?号称独尊门建立以来的第一鬼才的“魔君”慕容楚荒又如何? 严惜玉一边飞身向前,一边操纵血泪丝继续化作数道锋利的弧线切向唐辰君。 唐辰君怒极,他出道以来从未被同级数的对手这般压制过。于是,他停下了后退的步伐,平举长剑,人剑如合为一体化作一道龙形曲线,闪电一般迅速而巧妙地避开道道切来的血泪丝,其凌厉之势是他第一次切入严惜玉身前两丈范围,大有一招杀敌之相。 此招正是玄阿剑宗的名技——迅龙游岭。势成剑出,人随剑舞,虽数丈开外亦可在顷刻间近敌身前再取其性命。 严惜玉仍立于原地不动,似乎丝毫没有看见致命杀招的袭来。 唐辰君的剑如严惜玉身前一丈之时,唐辰君身后的地石忽然破裂——从双方交战开始后便消失土地爷破土而出,手中铁铲劈向唐辰君后颈! 严惜玉同时发难,血泪丝在身前化作两道圆圈,从左右两侧切向唐辰君两肋——严惜玉正是等着唐辰君发动这绝技时,再配合土地爷前后夹击! 唐辰君剑势不减,以“迅龙游岭”之势击破严惜玉的两道圆圈,再扭身形,横剑荡开铁铲! 唐辰君破解必死之局,但他的身形也与他的剑势一般已尽。 “好剑法!”严惜玉趁时而上,一掌击在唐辰君背上,直接打得唐辰君倒滑而去,土地爷又趁机补上一铲拍在唐辰君胸口,两重攻击致使唐辰君呛出一口血,滑向了无救毒士。无救毒士知道严惜玉的用意,扬手便对着唐辰君洒出一片紫色粉末! “唐师兄!”月遥赶紧接住唐辰君——但受三人联击的唐辰君已负重伤,身中剧毒的他亦口、鼻、双目溢血面色发青。 “唐师兄,快退回灵堂,张医师会为你解毒。”月遥急道。 赵飞羿与李恒一正以两人之力护着灵堂三边门窗,敌上百独尊门门徒,无法抽身。唐辰君此刻退去,便代表月遥将独自一人面对严惜玉、无救毒士、土地爷,但他也明白他此刻的状态只是在拖累月遥。 “师妹小心。”唐辰君的声音因中毒变得极其嘶哑,极不甘心地退入灵堂。 月遥回首,平静地看着三个敌人,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撑不过二十招便会死于三人联手。 土地爷顿时眉开眼笑:“又是一个美人,老子的运气真不错。” “月遥姑娘。”严惜玉柔声道:“在下不想辣手摧花,你退下吧。” 月遥不答一字,也不退一步。 得到了月遥的答复,严惜玉心中叹息,但他在下一刻又紧张起来。 ——杀气。 校场正门口,滔天的杀意随着一个身影而来。 严惜玉瞳孔微缩,语气也不再轻松:“绯焰女魔,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了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 叶时兰道:“我来是为了惊涛帮的声誉。” “惊涛帮的声誉?”严惜玉冷笑道:“不知江应横听到自己的大弟子说这句话会作何感想?” 叶时兰道:“江应横已不是我师父,我也不是他的弟子。” 严惜玉道:“哦?” 叶时兰道:“方才我已见到了校场上的一切,见到他偷袭师妹时,我仍震惊了很久……实在苦思不解。” 严惜玉道:“此刻你已想明白了?” 叶时兰道:“是,我已明白我的师父已经死了。” 严惜玉道:“那现在的江应横又是谁?” 叶时兰的声音登时无比凌厉:“一条独尊门的狗。” 严惜玉道:“你这么做,这些名门正派便会感激你么?” 叶时兰已懒得再理会他,目光则瞟向了月遥:“他不是江应横的对手,你去助他。” 月遥知道叶时兰口中的“他”是谁,只是略一踌躇,她便纵身跃过围墙,消失在厢房区。 叶时兰扫视着敌对三人,当她的目光停留在土地爷身上时,仿佛勾起了土地爷在树林中的回忆,令土地爷忽地打了个冷颤,埋头遁入了地下。 叶时兰冷笑——鼠辈毕竟是鼠辈。 傅潇上前几步,站在叶时兰身后两丈外不动。 叶时兰没有回头:“你来干什么?” 傅潇道:“要独站严惜玉与无救毒士绝非易事,何况有唐辰君前车之鉴,是以土地爷亦不可不防。我此时的状态虽不能与你并肩而战,但总可以为你守着土地爷的偷袭。” 叶时兰没有再说话,而是毅然走向了校场中央,其身后破绽尽现,已然表示了对傅潇的信任。虽然两人只见过两次面,也是第二次说话,但六扇门的名捕与凶名在外的魔女联手乃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严惜玉的眼神已如刀锋般冰冷,这是他第一次全力抢攻,血泪丝化作一道长长的月弧斩向叶时兰面门。 叶时兰抬起右手——她敢以肉掌接唐辰君的剑,也同样敢接严惜玉的绕指柔!她深信自己做得到,校场上也没有人会怀疑她碎岩掌的修为。 无救毒士也不再保留,双手十指迸射出十道毒气射向叶时兰,而严惜玉的划出的那道月弧已在斩来的路上又变呈两柄剑状改刺叶时兰双膝——与唐辰君交战时不同,严惜玉与无救毒士此次一出手便是十成解数,他们明白叶时兰是超越了他们一个级数的高手,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们试探。 两人判断无误,面对这二人的杀招,叶时兰迎面而上,双掌如刀,各自向斜上方挥斩,仅凭掌风便驱散了无救毒士的毒气;而另一掌切向两道剑形红线的正中——唐辰君用剑未能斩断的红线居然被她的掌劈四尺而断! 叶时兰的双掌已然通红,才一开战便运起绯焰掌,足可见她对严惜玉、无救毒士的忌惮。 叶时兰的强厉回击并未让二人退缩,而是攻得更加疯狂! 无救毒士罕见地主动进击,数十种毒器从他宽大的衣袖中飞射而出,笼向叶时兰,而严惜玉的血泪丝转了一个极大的圆圈,直接绕至叶时兰身后。 ——无救毒士的战术太疯狂。权衡之下,叶时兰豁尽十成之力的绯焰掌迎向无救毒士射来的毒器,双掌在空中化圆的所形成的掌风化作了一个红色漩涡,悉数吸收后又再次击散了这些毒物。 可是顾此失彼,叶时兰的后背亦被血泪丝抽了一鞭,背上现出一道深长的血痕,而红线势仍未尽,又套向了叶时兰的颈部! 此时,无救毒士已冲至叶时兰身前,双掌并挥而出。 叶时兰怒喝,双掌并舞出一道江应横之前亦挥出的问心圈,不同之处在于绯焰掌挥出的问心圈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夺目的火红光圈,同时挥散严惜玉与无救毒士的夹攻。 无救毒士的双掌只被绯焰掌一记拍中便已尽折,致使他直接飞出了三丈远。无救毒士已负重伤,双臂俱折,但他却在笑——方才对掌时他已将掌中的毒素冲入叶时兰体内,他看的到叶时兰那只由红渐紫的右掌。虽然这代价有些沉重,但用最快的方法击败绯焰女魔仍是划算不过。 叶时兰自然是感到剧毒入体的第一人,她的额头已止不住地冒出冷汗,因为由右掌而入的毒素已快速蔓延至全身。虽然她已少了一个敌人,而此刻的严惜玉仍在十足的状态。 严惜玉微微退了一步。 即便叶时兰身中剧毒,他仍不打算与其正面交锋——受伤且中毒的叶时兰依然是叶时兰。他并不想冒险,而打算以游战的方法去耗——耗至叶时兰被体内的剧毒伤到油尽灯枯! “绯焰女魔,你我是在自相残杀,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才是你我共同的敌人。”严惜玉认真地说道:“加入独尊门,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解药。” 叶时兰冷笑。她没有想到这场才开始不久的战斗即将结束,这也说明了敌人想要杀她之心的强烈。所以,她也要像无救毒士一般搏命!在被毒死之前,她必须先杀死严惜玉! 第二十六章 断水三式 “还站得起来么?”江应横凛然道。 他正立在一间厢房内,其中的屋具已然破碎。江应横的目光如猛虎盯着猎物一般,紧紧盯着对面的“猎物”。 夏逸倚着昊渊半跪于地,嘴角不断溢出鲜血,而右颊上又沾着半片血污。二人一路打来,已毁坏三间厢房,期间夏逸中了江应横一掌、一拳,亦在江应横肩上砍下微深一刀。 夏逸的喘息十分急促,他的伤远比江应横重,但他的目光依然沉着,他仿佛一条正身处险境却伺机反扑的饿狼。 夏逸已确定两件事:江应横绝对强过司马金龙,不差金璐辉分毫;单打独斗,他一定会被江应横杀死。 江应横也明白这一点。交战至今,他已看破夏逸的身法,将其杀败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不过他并不打算给夏逸喘息的时间。 江应横箭步上前,右手呈虎爪状抓向夏逸天灵,左掌则直击其丹田。夏逸手中只有一把刀,无法同时御住江应横上下两处的厉招,于是他不守,而是举刀突刺,刀锋从江应横双掌间隙中穿过,刺向其心坎。江应横微微挑眉,左掌上扬,右掌微沉,便空手接白刃! 江应横制住昊渊刀,又是右腿踢出,蹬在夏逸腹部。夏逸咬牙硬接下这一腿,同时借这一腿之力抽出被制的昊渊。 江应横久经战阵,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双手一并,已如一柄大刀劈向夏逸!夏逸没有选择,只能横刀硬挡。 “当!”掌刀相击的这一声交鸣极响,夏逸蓄力不足之下被这一掌之力震到屋外,期间还撞毁了四扇窗。 夏逸伤上加伤,却连回息的时间也没有,他才从厢房外的石板上翻起,江应横已从屋内跃出,如猛虎出笼般再次扑向夏逸。 夏逸苦笑——看来,我也到此为止了。 夏逸没有死,因为一道银光划过迫使江应横停下了脚步。 月遥凌空降至夏逸身侧,银缎剑即时收回。 “你为何会来?”夏逸惊讶道:“校场上……” 月遥道:“无得大师与唐师兄已失战力,不过并无大碍,而无形刺客已被无得大师击退。”稍顿了顿,月遥又道:“还有个消息……暂且是好消息,叶时兰来了。” 夏逸道:“叶时兰?” 月遥道:“她正在校场上挡着严惜玉等人。” 夏逸舒眉,江应横却皱紧了眉头——他对他这个大弟子的脾性再清楚不过。 江应横杀意陡生:“夏逸,看来我要即刻杀了你,再去亲手杀了那个惊涛帮的耻辱。” “惊涛帮的耻辱?”夏逸失笑道:“那你为何还不快些自尽?” “找死!”江应横如离弦之箭冲出,月遥的银缎剑已无法阻挡他的步伐——以江应横的护身气劲与强横掌力,几步路的冲锋实是势如破竹! 碎岩掌,十成功力! 月遥知道自己不能退,只要她退一步,这一掌便会改攻她身后那伤痕累累的夏逸。 危在旦夕之际,夏逸跃起——他那看似已不堪再伤的躯体爆发出惊人力量!刀锋疾旋而出,又在后半空化为平凡一刀。 这一刀确实很平凡,但江应横偏偏觉得这一刀是如此高深莫测。 这一刀,没有任何花哨可言,或者说就是“无招”。无招胜有招,所谓的“无招”并非没有招式,而是在招式上已达到至高之境——返璞归真。 由“映月刀”变化为此刻的返璞归真一刀,实在令江应横惊骇不已。 江应横的双臂已被昊渊斩出大片血花,令江应横不得不疾退避其锋芒,但夏逸仍在突进,右手倒握昊渊,反身一斩再次在江应横前臂上留下一道创口! 若非江应横护身气劲强横,恐怕夏逸这一招已废去他一只前臂。 “你的刀法变了。”江应横拉长距离后,终于有机会问道:“这是什么刀法?” “断水。”夏逸道。 “断水?”江应横若有所思:“这是狂刀老七的刀法?” “狂刀老七”四字令月遥登时面色惨白,而夏逸眼中如同燃着复仇般的火焰。 江应横又道:“为什么你会断水刀法?” 夏逸面色沉重,闭口不答。 “是了,当年狂刀老七叛出独尊门,又遭净月宫与玄阿剑宗联手追杀,最后在鹤鸣山上被闲云居士所杀。你既是闲云居士的弟子,必在当年的风波中得到了什么机缘。”言毕,江应横又话锋一转,说道:“既有断水,为何留到此时才用?还是说……你的断水并不完全?” 夏逸不答,而是静静地看着月遥——江应横没有说错,他的“断水”并不完全,但他此时才用这套刀法却并非此因。 月遥的面色在江应横一番话后已变得更为惨白。 “我知道你恨狂刀老七,也恨我。”夏逸平静地说道:“我一直想逼自己忘了当年那些事儿,也包括狂刀老七的刀法……只是我已亲眼看着惜缘走了,我不能让她唯一还在世的亲人也死在我面前。” 说着这番话时,夏逸显得再平静不过,但月遥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翻腾不息的波涛!那是深沉的悲痛与炽烈的仇恨的结合! 夏逸回首,盯住了江应横。他知道,他本以为已忘了的刀法因为月遥的出现又重新忆起;他也知道,如果今日月遥死在听涛峰,他将再也无颜再去面对惜缘的墓碑。 江应横大笑道:“当年便闻独尊门两护法狂刀老七、怒剑十四的威名!想不到今日可以领教其中之一!”夏逸忽然陡生的杀意令江应横无比兴奋,他虎驱一震,直奔夏逸,一对铁掌由两侧劈向正中的夏逸! 夏逸双手紧持昊渊,自下而上挥出一刀——又是平凡无奇的一刀。 江应横已感到隐藏着这一刀之下重重杀招,双臂交叉,凭借硬功稍逊于两只铁掌的前臂硬挡! 昊渊如同砍在了金属上,发出一声脆响,而昊渊之刀锋几乎触及江应横的臂骨! 江应横以两只铁臂受创阻下夏逸一刀之下的更多杀招,但夏逸这一刀仍未结束——在江应横前臂受创之时,他猛地飞退,避开江应横踹膝一腿,并奋力抽回昊渊,使得江应横双臂各飞溅起一小片血肉。 在这一瞬间,夏逸完成了回退、调息,也在这一瞬间,他再次突进,攻出了第三刀! 夏逸右腕一翻,刀锋亦顺势向上,而左手轻托刀背,上挥迎向江应横砸下的铁肘,而刀锋前端已直指江应横腋下! ——妈的!江应横暗骂。他已被夏逸突入了防线,而这一刀之刁钻使他来不及用他最坚固的铁掌去迎挡。 江应横只能继续用双臂护住胸前,急忙后退——战到此时,他第一次被夏逸逼到不得不退! 所以,夏逸前进! 刀势凌空变幻,飞速三刀在江应横右肩、左腰、右大腿留下三处创口! 这时,月遥的银缎剑从夏逸身侧划过刺向江应横咽喉! 三道创口颇深,且江应横被银缎剑所制,依然在退。 是以,夏逸再进! 挥出方才斩出的“断水”第一式!这一刀,由江应横右胸劈至左腹,再一次留下一处深创! 至此,江应横才重新拉开二人只见的距离。 一轮短暂而激烈的交锋,夏逸越战越勇,配上月遥难测的剑法终于重创江应横。 “中了我那么多刀依然精神奕奕,祸害果然命硬。”夏逸冷言道。 江应横稍稍看了身上的多处创口,忽然笑道:“你只会三招?” “是。”夏逸承认——面对江应横这样的对手,有些东西是隐瞒不住的。 狂刀老七曾被慕容楚荒赞为刀中奇才。他凭生平所识刀法之精华创了“断水”七式刀招,在招式境界上无疑已入武林巅峰之列,因此被称为狂刀老七。 “断水确实厉害,但你只会三招,老夫仍能取胜。”江应横傲然道:“以你我功力之差,同样的招式不会在老夫身上有第二次用。” “我从没指望过能靠三式断水击败你。”夏逸说罢,又看向身旁的月遥,说道:“但是加上她,我们就可以赢。” 江应横冷笑道:“或许如此,但老夫必会拉你俩陪葬。” 夏逸已懒得再多说一句话,而是直接动手——他伤得不轻,体内的碎岩掌余劲令他时刻忍受着痛苦,他必须速战速决。 夏逸再次挥出“断水”第二式,力劈江应横;月遥的软剑再次由后刺出,绕过夏逸刺向江应横——这两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默契。 江应横眉头紧皱,瞬时打出数十掌,以一道固若金汤的“掌墙”硬挡昊渊,而右腿已扫堂而出! 夏逸不会在这一招上再次吃亏,在昊渊被阻的那一霎,他便抽身而去。这一刻,银缎剑如一条灵活的银蛇在飞舞,绕过了夏逸,亦穿过了江应横的“掌墙”,在方才夏逸斩伤江应横的右肩上再次划过——剑劲入体,江应横伤上加伤,口中呛出一道血箭!但他仍无退意,而是重拳密如暴雨般砸向夏逸——他知道夏逸已是强弩之末,但同时被两人夹击的他并不能比夏逸多坚持多久,所以他决心尽快杀死即将倒下的夏逸。 夏逸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的刀如同一层层浪涛般涌向江应横! 浪涛般的刀影与高墙一般的密拳即刻相遇,碰撞发出密而响的撞击声。 显然江应横劲力更强,刀与拳每一次撞击之后,夏逸便要被震退半步。 夏逸即将退至墙边角落——当他退无可退时,江应横的重掌便有机会轰塌他的胸膛。但月遥不会让这一幕发生,她轻轻踏地便飞到江应横身后,手中软剑即刻卷向江应横手腕。 江应横为保不断腕,只得抽回一掌逼开这一剑。少了这一掌,高墙般的拳压之势立即崩塌大半。 夏逸一脱离困境,即刻舞刀迎进! 江应横目光一沉——“断水”?会是哪一式?江应横自信,无论是夏逸使出三招中的哪一招,他都能应对。然而,这一招出自“映月刀法”——武学之道贵乎变通,夏逸不会把已被对手看破的招数用第三次;第二次使用“断水”亦是为了迷惑江应横,令其提前生出夏逸会使用“断水”的想法。 是以,夏逸再一次突进江应横的掌围。昊渊划过两道圆弧,在江应横胸口留下一个“乂”字型伤口,溅起的鲜血登时染红了夏逸的脸庞。 江应横已然感受到死亡的临近!震怒之下,他全然不顾月遥在他身后的攻击,左右横掌狠劈夏逸两肋! 夏逸再难抑住胸腔间的剧痛,一口血喷红了江应横的脸。但江应横如浑然未觉,又一记重拳打在夏逸腹部,将其打得倒飞而去——夏逸只感到五脏似已碎了,但仍不忘以伤换伤,挨下重拳的一霎,他直接把昊渊捅入了江应横的右腹! 寒光闪现,银缎剑如一匹真正的缎子卷住江应横右腕,月遥首次近攻江应横,一脚踢在昊渊刀柄末,使昊渊刀直接刺穿江应横的身躯! 月遥一击得手即退——不可逗留在受伤的疯兽周边,夏逸的结果便是先例。 “你怎么样?”一得脱身,月遥便退到夏逸身旁。此刻夏逸伤势极重,瘫倒在地,已然力尽。月遥将夏逸上身扶起,但夏逸的目光始终只注视着一处——江应横浑身浴血,如同一个血人,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昊渊缓缓拔出身体。 只听一声长叹,江应横终于倒下了。 夏逸慢慢嘘了口气,才回答月遥的问题:“死不了……只要活的过今晚。” “你的确是个傻瓜。”月遥忽然叹道:“若早些用断水刀法,你也不必伤至如此。”夏逸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苦笑不语。 月遥又道:“或许我已在净月宫待得太久,我不懂你,也不懂姐姐。” 夏逸沉默,他还是不知如何回答。回忆起往事,他实在感慨年少青春的美好与无知——当年那个少年到底是不是个傻瓜?那个少女呢?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傻”? 夏逸虽不知如何回答,但他随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反应,他双手猛然抓住了月遥的双肩——他想不到江应横在二人说话之际一直在装死蓄力,待二人放松戒备之时忽然暴起,重掌猛地打向全然无备的月遥。 夏逸看得出,这已是油尽灯枯的一掌,打完这一掌,江应横就会死;他也看得出,这亦是回光返照的一掌,这一掌足以令月遥香消玉殒。是以,他推开月遥,以自己面门迎向这一掌。 ——惜缘,我尽力了。 不过变数似乎永远会在夏逸身上发生,不论是福还是祸。虚空中闪过三道寒芒,分别射向江应横手腕、右胸、左膝。三枚透骨钉无疑钉死了江应横最后的杀招,一道身影跃过夏逸与月遥,一脚踢在江应横胸坎。 江应横面色一白,倒退十余步后再次倒下——这一次他没能再起来。 “小幽姑娘?”一看清那道身影,夏逸不禁诧异道——来者赫然是消失已久的小幽。 “记着,我又救了你一次。”小幽笑着露出两个小酒窝,说道:“欠我的人情,你总有一天要还的。”话尽之时,人影已去。 “她是谁?”月遥问道。 “一个路人。”夏逸答道。 第二十七章 听涛终局 严惜玉的身法如他的绕指柔一般诡异,交手数十招,他始终未给叶时兰正面交手的机会。 他的战术显然正确,所取得的战果也是成功的——叶时兰面色已近灰白。但严惜玉不敢有丝毫大意,以他的计算,此刻的叶时兰已该毒发身亡,但她不仅没死,至此时仍在猛攻。 ——这个疯女人。 “你很可怕。”严惜玉的神情无比凝重:“看似随时都要跌倒,却始终如泰山一般立着。” 叶时兰不答话,她不想废话,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废话。 风起。 这风虽吹动了叶时兰的长发,却难吹动她一颗战心。她感到体内的剧毒还在进一步侵蚀她——那是死亡的气息。可笑的是,她对这种气息并不陌生,从她开始用绯焰掌的那一刻起她已被武林正道所不容,从那时起她便时常独享这种气息。所以她愈发冷静,忽地停止了猛攻,接着便一步接一步地向严惜玉走去——她的每一步似有万钧重,她每踏出每一步杀气亦更重! 严惜玉也没有疾退,而是一步接一步地向后退,其步伐跨度与速度与叶时兰如出一辙,使两人始终保持在两丈之距。他看得出叶时兰这等蓄力之法的艰辛,所以他也很冷静,他只要拖完这一刻,叶时兰就会垮。 这段时间显然比严惜玉预料中要短——叶时兰骤然发力,其掌力强了五成,而身法更快了一倍! 严惜玉瞪大了眼睛,他如何也想不到叶时兰这一招不仅掌力强得可怖,更会加强起身法。 ——可怕的爆发力,我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严惜玉自知已无暇闪避,抬指间,手中血泪丝已化作十几道圆圈排成一列突向叶时兰。但“绕指柔”本就不是硬碰硬的功夫,何况此时的对手是绯焰掌? 这一掌,叶时兰势如破竹般压倒“绕指柔”——这是她第一次近严惜玉身前。 严惜玉开始疾退,他虽被反将一军,但也凭“绕指柔”稍阻叶时兰这一掌,为自己赢取了后退的时间。 叶时兰目光闪烁,忽然停止追击,放弃了进一步贴近严惜玉,但她手腕一翻,便抓住了仍飘荡在空中的血泪丝。红线之锋利可吹毛断发,但被叶时兰的的绯焰掌握住,竟没起到丝毫作用。制住严惜玉唯一利器,叶时兰已化被动为主动,蓄力待发下一掌。 严惜玉微微笑了笑,放开了卷腕的血泪丝。他不可能以蛮力从叶时兰手中夺回兵器,未免陷入更被动之境,理智地选择了松手。 “夺下了血泪丝又如何,你的毒已至深,还撑得住么?”严惜玉淡淡道。 “我虽中了毒,你却也失了兵器,你又敢过来么?”叶时兰反笑道。 严惜玉长叹一口气,说道:“绯焰女魔,你真的是个疯子。不过你说对了,没有血泪丝在手,我实在不想与你这样的人对战。”他的目光环视整个校场,似有不甘又似在思虑,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叶时兰身上,冷冷道:“独尊门……撤退。” 没有人去追击,也没有另一方的反击——如此收尾,已是最好的结果。 独尊门一众离去得极快,仿佛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叶时兰到此时方长长的喘了一口气,随即盘腿而坐,运功镇压体内的剧毒。 “绯焰女魔。”唐辰君持剑走来,已立在叶时兰面前,只要他轻轻一挥剑便可刺穿叶时兰的咽喉。 叶时兰不作任何反应,而是继续闭目排毒——她若是此刻停下,必然毒侵心脉而亡。她虽不说话,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却透着一丝不屑。 “我之前说过,一定要斩你于剑下。”唐辰君仿佛没看到她的讥笑,自顾自道:“我也不会对邪魔歪道讲公道正义。” 叶时兰稍稍张开双目盯着唐辰君,仿佛在说“那便动手吧!” 只听“呛”一声响,宝剑回鞘,唐辰君道:“你我之战不在今日。今夜你以一人之力抵严惜玉与无救毒士,力挽狂澜……我不杀恩人。”说罢,他步回灵堂,面向张青文道:“张医师,可否劳你将叶时兰一并医了。” “对了,夏先生那里……”赵飞羿忽然记起夏逸今夜的对手是众敌中的最强者。唐辰君面色一沉,不禁担忧起月遥的安危,便要向厢房区赶去。 “他们来了。”邱晓莎盯着那片夜色,似已将其看穿。果不其然,两个身影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夏逸一手拄着昊渊作拐杖,另一只手则需月遥搀扶着才可一瘸一拐地走来。 月遥只有白衣上沾了些血迹,实无大碍。 两个相依而行的身影是这么的眼熟——八年前,那少年与少女亦是如此。只是,当年的少年已经长大了,而他身旁的女子虽与那个少女那么相似,但终究不是她。傅潇有些感慨,眼眶也有些湿润——惜缘,看得见吗? “为何一副小女子欲哭无泪的模样?”夏逸虽遍体鳞伤,但仍不忘取笑一下傅潇。 “我怕我唯一的师弟被人打死后,便再找不到人陪我喝酒。”傅潇上前扶住夏逸拄刀的右手。 见月遥依然搀着夏逸,唐辰君只感到心中烦躁,却也不便发作只得说道:“月遥师妹,你……” “有劳唐师兄关心,月遥无恙。”月遥答道。 “月遥姑娘,换我来吧。”赵飞羿从月遥手上接过夏逸的左肩,大笑道:“夏先生,今晚我最佩服的人便是你!待你伤势好转后,我要与你痛饮一番!” 夏逸也笑道:“赵寨主此言差矣,大战之后,正是该饮酒大庆之时,怎能拖到养伤之后?” “有理!不过莫叫我赵寨主,若看得起我赵飞羿,喊一声兄弟便是!” “好,赵兄!” “夏兄!” 酒徒之间的友谊似乎一向建立得比较容易。 傅潇忽然感到忘了些什么——土地爷在哪儿?方才叶时兰以一敌二事他便没出现过。傅潇不认为土地爷会就此逃走,他回首看向灵堂——因为迎接夏逸与月遥,张青文、无得、唐辰君、邱晓莎全到了校场上,此时的灵堂内只有一群身中酥筋软骨散之流。 “去灵堂!”傅潇也顾不得夏逸,十万火急地奔向灵堂——但他的脚步即刻就停在了灵堂门。因为那口棺材的机关又打开了,土地爷就站在暗道口,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扯着徐舒舒的秀发。 土地爷在笑,讥笑。 “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傅潇怒目道。 土地爷道:“老子确实想过一走了之,可是想起这里还有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实在心痒难耐,便又想回来赌一把。” 傅潇沉声道:“放开她,我还是能让你滚。” 土地爷笑道:“你们这些做官的绝不可信,何况事已至此,由得了我放人么?” 傅潇道:“那我可以保证,你会死得很惨。” 唐辰君、月遥、赵飞羿、傅潇四人已包围土地爷,各距其两丈远。若非徐舒舒在土地爷手上,四人联手一击,已足够土地爷死上七八次。 土地爷很想跃入那棺材下的密道,但携徐舒舒在手,他又无法躲开四人的联手一击,反叫他不敢动弹——本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此时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傅大哥不必顾及我。”与傅潇相反,徐舒舒很平静:“舒舒的心就在傅大哥身上,傅大哥在哪儿,舒舒就在哪儿。” 傅潇很感动,也很心痛。此刻,他实在很想把土地爷碎尸万段。 “红颜祸水。”一个人忽然走进四人的包围圈,径直走向土地爷。 土地爷又一次被勾起林间的回忆,失声叫道:“绯焰女魔,你不要过来!” 叶时兰的毒已然无碍,她先停下了脚步,问道:“我不过来,又如何杀你?” 土地爷厉声道:“你盲了么!我手中有人!” “这女子是傅捕头的女人,又不是我的女人。”叶时兰如看着一个低智孩童般看着土地爷,再次步步逼近。 “你……再过来,我便要动手了!”土地爷又惊叫道。 “叶时兰!”傅潇明白叶时兰的用意,但心上人的安危更令他心焦,也禁不住叫道。 两人虽在呼唤,但叶时兰似已变成了聋子,什么也听不到,脚下一步不停。 “啊!”土地爷一声怪叫,已承受不住恐惧的压迫,猛地将徐舒舒推向叶时兰,接着一股脑儿地跳入了地道——没有人去追土地爷,遁入土中的土地爷再无人能抓到。 叶时兰抬手轻按徐舒舒右肩,便泄去了土地爷的推力,再轻轻一推便把徐舒舒送入傅潇怀中。 “傅大哥!”徐舒舒忽然泪如雨下,紧紧抱住傅潇。傅潇也紧紧抱住了她——他知道这个女孩在这两天经历了太多她本一生也遇不到的风险。 “师姐……”邱晓莎欲言又止。 叶时兰凝注着她,认真地说道:“今后的惊涛帮便要靠你扛下了。”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但这一句话已包含了许多——责任、鼓励、信任。 邱晓莎动容道:“师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家,这实在是一个很暖人心的词。当士兵疲于征战沙场时,想到家他便会记起出征前老父敬他的那碗温酒;当游子倦于游历风尘时,想到家便会忆起离家前母亲为他编织的新衣。 叶时兰笑了,多年来罕见的会心一笑。平日里叶时兰看似生人勿近,但这一笑似能融化二月天的冰雪。 “诸位,我知你们不会因今夜的风波一改对我的看法。”叶时兰收起笑容,面向众人说道:“大可收起你们无谓的慈悲心,要杀我,随时恭候。”说罢,大步离去。 经过校场时,她看见了那靠着墙才能站稳的夏逸。 叶时兰停下了脚步:“是你杀了他?” 夏逸道:“是我。” 叶时兰面色一阵黯然,沉默长久之后满面的颓色尽化作一声释然的长叹:“好……多谢。” 夏逸道:“我记得你说要请我喝酒。” 叶时兰笑道:“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夏逸道:“凛风夜楼,夏逸。” 叶时兰道:“等我来京城时,必找你喝酒。” “随时恭候。” 望着叶时兰渐行渐远的背影,夏逸不禁笑道:“羞煞天下男儿。” —————————— 轰动一时的惊涛帮一战就此告终,也让不少有心人知道独尊门卷土重来之日已近在咫尺。 惊涛帮就此声望大跌,但邱晓莎深信自己能扛起大梁。 十余日后,此来听涛峰的武林人士各自散去,一些没在此次风波中受伤的人则更早些便已离去了。 校场,正门前。 “你不回京城?”夏逸讶然道。 傅潇握着徐舒舒的柔荑,微微笑道:“我要先去一趟江南大观音庙。”夏逸瞠目结舌,发现自己竟是无话可说。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傅潇笑着拍了拍他的锏,说道:“放心,我一定会记得请你喝喜酒。” 夏逸叹道:“也罢……我本想回京路上可以一道去找范二花子喝酒,不过你既可醉枕美人膝,自然不必与我和范二花子一起吃狗肉。” 袁润方插口道:“夏大哥,倪长老吩咐过,此间事了之后便要即刻归京,不得土中玩乐耽误。”夏逸对这涅音寺来的木头无话可说,便将头扭向一边,目光却正与凝注着这里的月遥的视线相触。 夏逸若有所思,似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言语。同是净月宫的林欢与杨乐挡住了夏逸的视线。 林欢道:“夏逸,你救了整个听涛峰的人,但惜缘师妹之事……” 夏逸冷冷打断道:“你们不必感激我,而惜缘……你们不配提她的名字,你们的掌门更不配。” 两人见夏逸辱及师门便要怒斥,但夏逸未等二人发作已绕开二人,走到月遥面前。 “整个净月宫,我只欠你一人。”夏逸黯然道:“你随时可以为她报仇。” 月遥凝视他良久,方才叹道:“姐姐因你乱了禅心……而我恨你,亦是乱了禅心……我不想再见到你。” 夏逸苦笑,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与她一样,他也不想再见到她。 “终我一生,也不会踏足净月宫。”夏逸萧索地说道:“净月宫也并不欢迎我。” 两人再也无话可说。月遥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可惜可叹。”无得轻声叹道。 夏逸并不想知道这和尚会如何无病呻吟,只是注视着那已慢慢消失在山道上的身影。 “经历红尘的之劫的洗礼,方能修成正果。”无得感慨道。 “劫?未经历过红尘谈何红尘?未经历过真正的情缘,又怎懂……惜缘?”夏逸不禁叹息,一手本是要摸出那刻着“惜缘”二字的玉佩,却不料摸到了自己的酒壶,又失笑道:“小袁,下山。我们回家……回凛风夜楼。”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八章 范二花子 细细的小雨打在两个行人的斗笠上,“噼啪、噼啪……”如在演奏一曲已不成奏的乐章。 这两个行人悠悠地走在阙城的石板路上,一边看着这座宁静的小城一边听着雨水所奏的乐曲。 “夏大哥,这里是阙城。”袁润方嘟囔道。 夏逸提起酒壶,浅浅地饮下一口后,惬意地说道:“不是阙城难不成还是京城?” 袁润方道:“下了听涛峰后,你说走一条近道回京城,可是我们怎么绕到了阙城?” 夏逸道:“来找我一位朋友。” 袁润方道:“范二花子?” 夏逸道:“正是他。” 袁润方道:“倪长老嘱咐过办完惊涛帮的事后,尽快赶回京城。” 夏逸叹道:“小袁,你实在身在福中不知福。” 袁润方道:“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夏逸道:“跟着我出来办差,不是一件好事么?” 袁润方道:“好在何处?” 夏逸道:“你若是跟着倪长老来,这一路能让你去赌坊赢钱么?” 袁润方本是要摸摸头,却摸到了头上的斗笠:“此话倒是不错……可你绕了这么远的路来找你那位朋友也是要赌钱么?” 夏逸道:“我且问你,天下第一名厨是何人?” 袁润方道:“自然是南方府南城的食神蒋绍文。” 夏逸道:“不错,蒋绍文所在的至宾楼每日供不应求,就连宫中御厨也有一半是出自蒋绍文门下。” 袁润方道:“这与范二花子又有何干系?” 夏逸道:“食神蒋绍文名满天下,但即便是他也承认有两样菜的做法,他不如范二花子。” 袁润方吃了一惊:“哪两样菜?” 夏逸道:“狗肉、叫花鸡。” 袁润方道:“怎么听着都是叫花子的专长?” 夏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范二花子就是一个叫花子。” 二人说话间已拐入一个破败的街道,这街道已没有了铺路的石板,尽是夯实的黄土地,路的两旁又散发着杂七杂八的气味儿。这条街道的尽头,又有一间小茅屋,四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正坐在屋檐下吹着牛皮。其中一个叫花子正吹得天花乱坠,仿佛他正说着至理名言。这叫花子不仅衣衫比其他三个乞丐更破,脸也比其他三个更脏,简直已黑的看不清五官。 只是他正吹到兴起时,抬头恰好看见了夏逸,先是一怔,随即大声叫道:“快!把鸡和狗藏起来!”说罢,连他脱在地上的草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便反向逃去。 夏逸挑了挑眉,纵身一跃已翻到那乞丐跟前,一把揪住了他那又破又脏的衣服,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你不乐乎?” 乞丐只是用力地扯着夏逸那只揪着他衣服的手,在白费一番努力后,只好摇头叹道:“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才交上你这样的朋友。” 夏逸道:“你不欢迎我么?” 乞丐道:“你这贪吃鬼每次来便要待个两三天,至少也要吃掉我两条狗、四只鸡……你问我欢不欢迎你?” 夏逸大笑道:“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便让袁润方捧上一坛早已备好的酒。 乞丐只是用鼻子嗅了嗅,便瞪大了眼睛:“这上好的牡丹香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夏逸道:“我在来的路上进了一间赌坊。恰巧手气不错,赢了不少。” 乞丐道:“那赌坊不赌银子,而是赌酒?” 夏逸道:“赌坊自然是赌银子的,只是我赢得太多,那赌坊掌柜便送了我这一坛酒,想要我快些离去。” 乞丐道:“这掌柜倒是懂你。” 夏逸道:“所以我一拿到这坛酒,便想到来找你了,只是……” 乞丐道:“只是?” 夏逸道:“只是你并不欢迎我,我还是带着这坛酒回京城与凛风夜楼的兄弟们共饮吧。” 乞丐变色道:“谁说我不欢迎你?” 夏逸道:“方才还有人在说。” 乞丐大声道:“谁说的谁是王八蛋。” 夏逸面露难色:“不可不可……我这人胃口过大,每次来要吃掉你两条狗、四只鸡……” 乞丐赶紧打断道:“以你我的交情,这些鸡狗算什么!” 夏逸道:“你倒真是我的好朋友。” 乞丐大笑道:“不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自然要杀些鸡狗招待的!” 不需夏逸介绍,袁润方已知面前这乞丐就是范二花子了,他还注意到范二花子的腰间别着六个破袋子——原来是丐帮中人。 茅屋内简直比屋外的街道还要破败,里面除了一地的干草竟是再无一物,这分明就只是一间空无一物的屋子,不过此时屋内却飘着两股香味儿。 酒香,肉香。 袁润方第一次吃到这样的狗肉,肉仿佛已融入他的舌头;他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鸡肉,酥得连他的骨头也酥了。 “你这酒鬼,做菜虽不怎么样,却总有法子找到美酒。”范二花子若不是面上太脏,便可看到他的脸已红成一个关公。 夏逸道:“你除了这狗肉和鸡肉做得好吃,还有什么拿的出手么?” 范二花子道:“嗬!我是只会这两样,但是非要我再炒些菜也总比你炒出来的那些黑炭美味。” 袁润方道:“夏大哥也做过菜?” 范二花子道:“他当然做过菜,味道和马粪一样难吃,不过他自个儿酿的酒倒是没得挑。” 袁润方诧异地看了看夏逸:“你自己酿酒?” 夏逸不作回答,一脸“这也要与你说”的表情。 范二花子道:“他不仅会酿酒,而且酒味极佳。只不过……” 夏逸接道:“只不过我又懒病太重,每次酿完一坛酒一定要休息半年。” 范二花子一边看向袁润方,一边指着夏逸:“你看,哪有这样的不引以为耻,却引以为豪的人。” —————— “范二花子实是一个有趣人!”袁润方吃得酒足饭饱,一边迈着愉快的步伐回客栈一边说道。 夏逸道:“不错,天下间能如他这样洒脱的人确实不多。” 袁润方道:“只是他满面如同黑炭,实在看不清他的模样。” 夏逸道:“因为他懒得梳理也因为他有意为之,其实他实是一个美男子。” 袁润方道:“美男子?” 夏逸悠悠道:“不错,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袁润方虽被勾起了好奇心,却也不便再打探他人私密,便只好忍住不问。 二人所住的客栈乃是阙城最有名气的翡翠居,以倪煜晨给二人的路费自然不足以二人如此挥霍,只不过这二人既然这一路“赚”了不少路费,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夏逸与袁润方正回味着方才那顿酒肉宴席时,忽地见到客栈柜台前正站着一个眼熟的背影——是一个身姿伟岸的男子,一身白色剑装,外罩着一间青色长衣,腰间又别着一柄古朴的长剑。 “唐辰君!”袁润方脱口道。 唐辰君转过身,一见到夏逸袁润方二人,面色变了变,说道:“你们也住在此间?” 袁润方道:“不错,真是巧,唐……少侠。” 唐辰君皱了皱眉,便要向客栈大门走去。夏逸上前一步挡住唐辰君,说道:“唐少侠,我们虽在听涛峰上有些误会,但不过是各有所思……何况我们如今也算是曾并肩而战的战友,今日又在这翡翠居相遇,也算有点缘份,何必一见我二人便避如蛇蝎。” 唐辰君沉吟道:“夏先生说得是,是我心胸狭隘了。”说罢,又走回柜台,对那掌柜说道:“掌柜的,要一间最好的厢房。” 掌柜歉然道:“对不住,客官,天字甲等的房已被人住下了。” 唐辰君道:“被人住下了?” 掌柜有些尴尬地瞧了瞧夏逸与袁润方,笑道:“就是您那二位朋友在两个时辰前订下的。” 唐辰君面色又变了变,接着叹道:“那……换一间吧。” “辰君!”忽然有人呼着唐辰君。 唐辰君回首,只见有五个人一起进了客栈。这五人皆是白色剑装,再配一身青色长衫,显然与唐辰君一样都是出自玄阿剑宗,其中又是三男两女:那带头的男子一张国字脸,看来已有四十五六岁;后面一个女子英气十足,与唐辰君看来一般年纪;另两名男子其中一个身板与年龄皆与夏逸相仿,样貌倒还算不错,只是面上的表情像是一块软硬不吃的石头,另一个男子年纪稍小一些,却与前一个男子不同,时刻挂着微笑,正是一个朝气十足的少年郎;最后一个少女看来十六七岁,虽不比那少年郎小几岁,却显得格外羞涩。 唐辰君道:“四师叔!” 那国字脸的中年男子上前拍了拍唐辰君的双肩,说道:“你总算是无恙,我们一收到你在听涛峰寄回来的书信,就火速赶了过来。” 唐辰君道:“我当时受了些伤,所以先在听涛峰养了几日伤,又恐江湖中传开此次事件的消息后,爹与大家担心,便先书信报平安……其实大家实不必这么劳师动众来路上接我的。” “二师兄,你胡说什么。”那与唐辰君一般年纪的英气女子道:“你若出了事,我……我们大家岂不伤心!” 那少年郎笑道:“恐怕三师姐是最伤心的。” 那英气女子羞红了脸:“你瞎说!” 中年男子道:“你爹十分担心你的安危,故而命我带着他们来接你,除了辰志正有要事,你们六剑已来了四位……想不到倒是在这客栈遇上了。”他目光斜到了夏逸与袁润方身上,问道:“这两位是?” 唐辰君道:“这二位是京城凛风夜楼的夏逸先生与袁润方少侠,都是此次在听涛峰共经患难的战友。”他又为夏逸与袁润方介绍那中年男子:“这一位是我四师叔杨朝军。”接着便是那英气女子:“这是三师妹聂辰芸。”他又指着那如石头般的年轻人道:“这位是四师弟姜辰锋。” 那少年郎抢着道:“我不需二师兄介绍,我位列玄阿六剑第五,叫作黄辰轩。” 那羞涩少女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说话,唐辰君便道:“这是六师妹林辰雪。” 夏逸拱手道:“久仰玄阿六剑之大名,尽是江湖新一辈的翘楚,想不到今日竟同时见到五个,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杨朝军笑道:“夏先生言重,我已在辰君的书信中得知此次惊涛帮事件的来龙去脉,全仗夏先生与傅捕头力挽狂澜,救下了几十位江湖豪杰。” 夏逸也笑道:“前辈过誉,在下区区作为怎敢在以守护武林平安为己任的玄阿剑宗面前托大。” 杨朝军大笑道:“现在的江湖新一辈多是眼高手低之流,自以为学了些粗浅武功便不可一世,如夏先生这样恭谦的着实不多!” 袁润方暗自翻了个白眼,心中暗笑杨朝军还没见过上了赌桌与拼酒时的夏逸。 杨朝军又道:“我们五人远道而来,既然遇到了辰君,正该小酌一番,夏先生与袁少侠不妨一道而来。” 夏逸道:“这……实在要令前辈失望了,我与小袁刚刚与此地的朋友痛饮过一番,如今肚中实在再装不下酒肉。几位若是明日还在此地,在下便再宴请一趟如何?” 杨朝军道:“这倒也不妨,既然如此便也不打扰两位休息了。” 待夏逸与袁润方回了厢房后,袁润方才问道:“夏大哥,他们邀请你喝酒,你为何不去?” 夏逸悠哉地躺上了自己的床,反问道:“我为何要去?” 袁润方道:“有人请你喝酒,你不去,这实在是怪事。” 夏逸道:“你可知道喝酒有两大忌?” 袁润方道:“哪两大忌?” 夏逸道:“一、不要空腹喝酒。” 袁润方翻了个白眼:“那二又是什么?” 夏逸道:“不要和不喜欢的人喝酒。” 袁润方道:“你不喜欢玄阿剑宗那伙人?” 夏逸道:“我倒也不讨厌这些人,只不过我观那杨朝军前辈的模样,一上酒桌必是开口闭口的江湖正义,而且你若说些他爱听的话,他便赏识你,你说些他不爱听的话,他必要翻脸不认人……你说这酒还喝得下么?” 袁润方道:“不错,每次帮中大宴时,我也最怕楼主敬酒前要说一番话。” 夏逸已闭上了眼:“果然孺子可教,早些休息,明日范二花子那儿还有一顿肉宴等着咱们。” 第二十九章 剑宗之耻(上) 以夏逸的习惯,若无要紧之事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得过来,今日他却比鸡醒的还要早。 无法入眠实在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所幸他才醒来不久,鸡便打鸣了。 夏逸摇了摇酒壶——已然空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再无半点睡意,穿上衣衫再洗漱之后便想久违地吃一次早饭。 这时,窗外忽地传来拳脚的撕风声,夏逸打开窗,只见袁润方已就着晨光在花园里练起了拳脚——袁润方不似夏逸是一个游手好闲之辈,平日里便要早起做活,即便出来办差,这早起的习惯依在。 翡翠居是阙城唯一一间有后花园的客栈,对袁润方而言实是再好不过的练武之地。 “夏大哥,我本以为你要到午时才醒的过来,今日怎起的这般早?”袁润方见夏逸隔着窗观他练武,便也停下了拳脚。 夏逸懒得再走门,便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后才说道:“你这辟邪大悲掌倒是练得不俗,大成之后恐怕不下于江应横的碎岩掌。” 袁润方自得道:“这是自然,涅音寺有几十门绝技,辟邪大悲掌在其中也算得上中上之游。” 夏逸道:“不过你若要练到那般地步,恐怕还需十年。” 袁润方又垂头道:“不错,所以下山前师父曾建议我再修一门轻灵身法,以配合辟邪大悲掌……可惜我当时少不更事,没听进去。” 夏逸道:“我倒是有一门身法,如风舞旗帜,捉摸不定,待我空时可以传授与你。” 袁润方喜颜悦色地说道:“夏大哥,你真是好人!” “好人?”夏逸失笑道:“都是凛风夜楼的自家弟兄,不必客气。” 二人说话之时,又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剑鸣声。 夏逸向着花园尽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执剑习练,再仔细一看,男子正是昨日才见过的玄阿六剑之一的姜辰锋。 袁润方道:“这人来的比我更早,我到花园来时,他似已练了许久。” 夏逸缓步走近,见姜辰锋已满面汗水,身上的白色剑装也已被汗水湿透。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夏逸的旁观,仍是一心一意地舞动着手中的青锋。 距姜辰锋不远处,那玄阿六剑之一的林辰雪静静地坐在石凳上,边上的石台上已摆着两碗豆浆与十来个馒头——这些自是这羞涩的少女备好的。 夏逸的目光再次转向姜辰锋,细细地看着他练剑。 “好剑法!”夏逸忽然赞道。 姜辰锋也忽然停下了练习:“你懂剑?” 夏逸道:“没有练过剑,不过倒是认识不少剑法高超之士。” 姜辰锋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所以你懂不懂剑?” 夏逸道:“与你一比,我可说是完全不懂剑。” 姜辰锋道:“你既不懂剑,又如何知道我的剑法好?” 夏逸道:“我认识不少剑法高超之人,也见过他们练剑,所以我虽不练剑,却也看得出一些门道。” 姜辰锋的目光燃起一丝战意:“你说的那些剑法高超之人都在何处?” 夏逸道:“你要找他们切磋?” 姜辰锋道:“是。” 夏逸道:“你见我如何?” 姜辰锋道:“你想与我切磋?” 夏逸道:“是。” 姜辰锋道:“你不练剑。” 夏逸道:“但我练武。” 姜辰锋道:“练武?” 夏逸道:“练武之人切磋一二,点到即止也是常事。” 姜辰锋想了想,说道:“有理。” 夏逸道:“请。” 姜辰锋道:“好。” 他说完“好”时,剑已至夏逸面门前!这一刻,夏逸的心中只有震惊——这姜辰锋的剑竟远远快过唐辰君! 玄阿六剑以入门先后顺序排列,听闻大师兄樊辰志武功最高,其次便是玄阿剑宗宗主之子唐辰君,恰巧唐辰君的辈分与武功在玄阿剑宗新一辈中都排在第二,而那排在第三的聂辰芸在武林中也颇有些名气。至于姜辰锋、黄辰轩、林辰雪三剑只闻过其名,也不过是因为这三人被列在玄阿六剑之中,在江湖中的声名远远不如前三人。 此时姜辰锋出手一剑已令夏逸瞠目结舌,但夏逸也非泛泛之辈,微微侧身,那如战旗的身法再现,轻巧避开这一快剑。 姜辰锋似也被这身法惊了一惊,但手中之剑没有半点停顿,即刻刺出第二剑——这一剑居然比第一剑更快! 剑锋并没有刺穿夏逸的咽喉,但夏逸仿佛已感受到了那青锋上的刺骨冰凉,昊渊出鞘,下意识地使出了“断水”——刀剑各自迎着对方划过,并没有于空中相击。 剑,削断夏逸额前一缕短发;刀,划破姜辰锋肩角的衣衫。 两人仅交手一招便已停了,剑还是悬在夏逸额前,刀也依然架在姜辰锋肩上。 “你这一刀……有意思。”姜辰锋的表情虽如一块石头,但目中却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夏逸叹道:“高手相争,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你这一剑险些杀了我。” 姜辰锋怔了怔,歉然道:“对不住,你的身法与刀法太有意思,我……险些没收住手。” “呛”刀剑各自回鞘。 姜辰锋道:“今日正是点到即止,你也实是一个好对手,我们不妨择日再切磋。” 夏逸苦笑道:“我却不想与你再切磋了。” 林辰雪端着豆浆与早已备好的丝缎走到姜辰锋面前,柔声道:“四师兄,练了许久,你不如先歇歇。” 姜辰锋接过丝缎,用力地擦尽满面汗水后,说道:“多谢师妹,我洗干净后再还于你。” 林辰雪低首道:“你……你不还我也没事。” 姜辰锋木然道:“这不成,这是你的东西,我岂能随意取用……师妹,你若是嫌我用过你的丝缎,我再买一条送你可好?” 林辰雪的脸忽然红得如同烧红的炭,也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 夏逸自知不便再留,转身而去,心中止不住感慨——这姜辰锋不止面似一块石头,性子也如一块石头,丝毫不解少女心意,林辰雪的一腔春水怕是要付诸东流。 “夏大哥,那小子剑法不错啊!”袁润方自然也见到了夏逸与姜辰锋的交锋。 夏逸望着不远处的姜辰锋,沉吟道:“岂止是不错……” 袁润方道:“你觉得你们俩谁赢了?” 夏逸道:“你说谁赢了?” 袁润方道:“好像谁也没赢。” 夏逸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袁润方怔怔道:“他这么厉害?” 夏逸道:“他的剑法绝不下于楼主。” 袁润方讶然道:“看他年纪,也不过与你我一般大小。” 夏逸道:“不错,如此年纪便有这么可怕的武功,恐怕在江湖中再没有第二个。”顿了顿,他又说道:“小袁,我没见过剑修,只听过剑修的故事……但方才面对姜辰锋的剑时,我仿佛看到了刚过双十之龄的剑修。” 袁润方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他这么厉害?” 夏逸道:“所以我不明白……以他的剑法早该名扬江湖,其声望远超玄阿六剑其余五剑,却为何时至今时仍是一个声名不显之辈。” 姜辰锋与林辰雪二人开始对练后,唐辰君、聂辰芸、黄辰轩三人才出现在花园中,各执一剑准备练习。 “夏先生。”唐辰君过来问好:“我玄阿剑宗的弟子都有晨练习惯,想不到夏先生起得比我们还早。” 夏逸笑道:“唐少侠实在太看得起我,我只是今日失眠才不得已来花园吹吹风,若在平日得比唐少侠晚起三个时辰。” 唐辰君失笑道:“夏先生真是直爽之人,不过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晨遇上了,辰君想向夏先生请教一二,还望夏先生不吝赐教。” 夏逸顿时头大如斗,推辞道:“我这身子早被酒色掏空,况且方才刚和姜四侠切磋过,此时还要在与唐少侠交手,实在是力不从心。” “辰锋?”唐辰君皱了皱眉,问道:“他可有对夏先生不恭么?” “不恭?”夏逸奇道:“为何这么说?” 唐辰君哼道:“辰锋的剑法倒算不错,其实还胜过三师妹一筹,只是他太过好胜,平日里与同门切磋亦不懂点到为止,时常误伤同门。” 一听到唐辰君这句“倒算不错”,夏逸的神情凝重了几分:“如此说来,岂不是没有什么同门愿与姜四侠对练?” 唐辰君看着不远处正在对练的姜辰锋与林辰雪,说道:“除了六师妹,再没有人愿意理辰锋这块石头……他也自知不讨同门欢喜,所以每年剑宗为同门切磋举办的校剑大试也从不参加。”说着,他又叹道:“若非辰锋性格过异,其实以他的资质本该更受重用……若不是托他爹的名号,恐怕他也排不进玄阿六剑。” “他的爹?”夏逸问道。 唐辰君道:“夏先生一定听说过姜璀师叔的名字。” 夏逸道:“当年玄阿剑宗第一剑客之名号自然听说过,江湖中人将其与剑修并列为当世最顶尖的两位剑客。” 唐辰君面露惭色:“可惜,十年前剑修上玄阿剑宗论剑,与姜师叔比剑之时,只是一剑便已取了姜师叔性命……而辰锋正是姜师叔之子。” 夏逸慰道:“剑修在剑法上的造诣已是旷古烁今,换了谁只怕也挡不住他出手一剑,当年的姜璀前辈能令剑修动用真剑,已足以见得其剑法之高,只可惜与剑修同生在一世。” 唐辰君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继续说道:“辰锋便是在姜师叔死后,性格开始变得古怪,私底下也有一些师弟师妹们叫他……不提也罢。” 既是家丑不可外扬,夏逸自然也不便再问,不过他倒是明白为何姜辰锋默默无名的原由了——这本就是一个不合群也被同门疏远的人,所以玄阿剑宗内恐怕并没有几人知道姜辰锋的真正实力。 第三十章 剑宗之耻(下) 范二花子居然不在他的茅屋里,那昨日剩下的牡丹香也不在他的茅屋里。 门前的乞丐告诉夏逸,范二花子在昨夜与他说忽有急事,今日清晨便出远门了。 夏逸气的只想破口大骂,他忽然很想把那远在少泽山涅音寺的无得和尚揪过来,让范二花子与他比一比究竟谁更无耻一些。 狗肉已是吃不成了,夏逸与袁润方二人只得随意吃喝之后再兴致索然地返回客栈。 经过后花园时,只见玄阿剑宗一伙六人正围聚一起,其中杨朝军正大声说话,语气极为激烈。 “他们用过午食还要接着练剑?这些名门大派的弟子真是勤奋!”袁润方不由感慨道。 夏逸怎么看这几人都是在争论,便小声道:“不必多管闲事。” 他们二人虽不想多管闲事,但杨朝军却朝二人呼道:“夏先生、袁少侠,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来说说这厮是不是门派之耻!” 事到临头,夏逸、袁润方二人再不可能脱身事外,只得向着六人方向走去。 夏逸道:“若是各位的家事,我二人怕是不便插口。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 ——何况他俩是黑道上的兄弟。 杨朝军瞪目道:“夏先生这话是不错,但这剑宗之耻若不听听外人的客观点评,怕是不知道自己有多丢人现眼。” 袁润方道:“剑宗之耻?” 唐辰君急道:“四师叔,夏先生他们毕竟是外人……” “不妨!”杨朝军似已气得无所顾忌,指着姜辰锋就厉声道:“就是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废物?”夏逸吃惊地看着姜辰锋,但见其面上却是平平淡淡,也不为自己辨解一二——夏逸心中了然,恐怕玄阿剑宗之中真没有一个人知道姜辰锋的武功之境,且姜辰锋似也不打算让这些同门知道。 杨朝军又道:“夏先生,我且与你说说,有一个人的亲爹是一代剑侠,却被江湖上的邪门歪道杀了,你说这个人该怎么做?” 夏逸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不过前辈说的这个人与这位一代剑侠还有那位邪魔又分别是何人?” 杨朝军道:“以夏先生的聪慧,其实已该知道这三个分别就是辰锋师侄、姜师兄、剑修。” 姜辰锋忽然插口道:“我爹自然是一代剑侠,但剑修却不是什么邪门歪道。” 杨朝军怒道:“怎么,你还要为你的杀父仇人说好话么!” 姜辰锋的脸色似乎永远都是平平淡淡,语气也是如一碗白水:“爹与剑修是当时最顶尖的两位剑客,他们的决斗是一场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虽然爹不幸死于剑修剑下,但即便在九泉之下,我相信爹也并不会怨恨剑修,而是庆幸自己曾以一名剑客的身份决战过当世第一剑客……我由衷为爹感到自豪!” “大逆不道!”杨朝军气得身子直发抖,指着姜辰锋鼻子道:“夏先生,你看……这是为人之子该说的话么!剑宗之耻,真是剑宗之耻!” 夏逸记起晨间唐辰君曾提到姜辰锋在山门人缘极差,有不少弟子私下给其取了贬义称号。如今看来,这称号应就是杨朝军口中的“剑宗之耻”。 杨朝军虽是骂得痛快,但唐辰君、聂辰芸、黄辰轩三人却是面上无光,只好低着头不说话,林辰雪似想为姜辰锋说几句话,但又不敢顶撞师叔,红着脸憋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还不算完,这废物放着剑宗那么多的秘籍不去修练,成天想着钻研剑修的剑法!”杨朝军还没骂够,又接着教训道:“视杀父仇人为英雄,还一门心思追求着他的剑法……你……剑宗之耻!” 夏逸不禁问道:“听闻当年剑修在玄阿剑宗只出了一剑,姜四侠即便看到了这一场决斗又如何学习剑修的剑法?” 杨朝军哼道:“剑修是只出了一剑,但这小子从那之后便着了魔,每日都沉迷于剑修那一剑,练习之勤奋倒是本门第一,但是全不把心思放在修炼本门上乘剑法之上,反去修炼仇人的武功。” 夏逸看着姜辰锋的眼中已是言语无法表达的震惊,他清晨与姜辰锋切磋时便感到姜辰锋的剑法与唐辰君用的玄阿剑宗之剑法不同,原来用的竟是剑修的剑法——更确切地说是姜辰锋见过剑修那一剑之后再结合玄阿剑宗的剑法,经过自己每日苦修而悟出来的自己的剑法。 ——他只见了剑修的一剑,便悟到了这等境界?夏逸忽然明他与姜辰锋交手时,为何会感到自己遇见了青年时期的剑修——因为姜辰锋与剑修本就是同一种人,一种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的人。 夏逸已然猜到这场争执的原由,想必是在玄阿剑宗这些人午后练剑时,杨朝军见到姜辰锋练习的剑法并非本门武功,便出言教训。 “能赢的剑法便是好剑法。”姜辰锋的话如他的剑一般直,全然不顾辈分情面:“剑修可以赢,自然有其可取之处,取长补短、不断进境才是武学之大道。” “你还敢与我说大道?”杨朝军怒笑道:“你连杀父之仇都忘了,也配说大道!若是剑修此刻现身于此,你是不是还要大义释恩仇!” 姜辰锋的眼中飘过一丝神往:“若有一日我能与爹一般与剑修交手,实是莫大荣幸!只是,我与他交手的理由并非因为剑修杀了我爹,而是因为我也是一名一心问剑的剑客。” 杨朝军的脸已气得如猪肝一般红,直问夏逸道:“夏先生,你说这种人也配在我玄阿剑宗修炼么!” 夏逸微微笑道:“前辈实在为难在下了,这本是玄阿剑宗的自家事,我一个外人岂可插嘴。” 杨朝军道:“夏先生不必为这不孝之徒留情面,只说那客观评语即可。” 夏逸叹道:“既然前辈一定要在下说,在下只好斗胆问一声……当年姜前辈死于剑修剑下时,玄阿剑宗其他前辈为何不再出阵为其报仇?” 杨朝军面色变了变,说道:“姜师兄是我玄阿剑宗第一剑客,他也败在剑修剑下,我们再去比试也不过枉送性命,不如留得以后再寻机会挑战剑修。” 夏逸又问道:“那以杨前辈今日的修为,遇到剑修可有一战之力?” 杨朝军沉下了脸色:“夏先生何意?” 夏逸笑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想说既然技不如人便该勤思奋进,若是不思进取却又容不得他人努力,不过是误人误己之作为。” 此话一出,在场的玄阿剑宗弟子皆是面色一沉,唐辰君怒目瞪着夏逸:“夏先生,请慎言!”——那刚建立的些许好感已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夏逸道:“诸位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不妨扪心自问,今时的玄阿剑宗之中可有人能在剑修手上走过十招?” 这一群剑客无话可说,因为他们知道即便是他们的掌门唐剑南也绝非剑修十招之敌。 “今时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杨朝军冷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剑修这样的人,数百年都未必会出现一个,可一而不可二,但我玄阿剑宗才是剑道之正途,世间至高的剑法终是要出自我玄阿剑宗!” 夏逸大笑道:“不错,剑修终是要败给玄阿剑宗的。只要再过三四十年,剑修人老归西,玄阿剑宗自然便能创出一套可以击败剑修的剑法,只可惜剑修已不在世,无缘领教这当世至高的剑法。” “小辈,你怎敢辱我剑宗!”杨朝军已利剑出鞘,大喝道:“你再不道歉,便要以血来清洗这侮辱!” 夏逸故作惊色道:“我又不是剑修,前辈杀了我便可洗清这耻辱了么?”未等杨朝军说话,他便接着说道:“想必当年那场论剑前辈也是在场的,当年前辈不敢挑战剑修,今日却要杀我一个晚辈来证明玄阿剑宗已超越了剑修么?还是说即便剑修此刻现身于此,杨前辈也一样可以一剑将其击杀?” 杨朝军的脸色又气得从红色变成了紫色,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辈……好……你……你很好!”他用力收剑回鞘,朝着姜辰锋大喝道:“你……你也很不错,难得下一次山便这么快就交到一个满口胡言的朋友……你若是觉得剑宗误了你的前程,回去后不妨与掌门通禀一声,早些离开玄阿剑宗!” “走,现在就回剑宗!”杨朝军喝完,即扭头走回客栈,唐辰君、聂辰芸、黄辰轩三人皆是狠狠瞪了夏逸一眼,也随着杨朝军的步伐走回客栈——落在最后面的林辰雪踌躇地看了姜辰锋两眼后,也慢慢跟着同门走回去。 “其实你本不必为我说话。”姜辰锋忽然说道。 夏逸叹道:“不错,我这么一说,恐怕日后你在玄阿剑宗会更不好受。” 姜辰锋淡淡道:“这些事我早已习惯……只是你说的一番话,那些人并不会明白。” 夏逸道:“我只是有些可惜玄阿剑宗贵为武林第一剑派却未发现自家山门内的一个奇才。” 姜辰锋道:“你在说我?” 夏逸道:“我以为一个人若要成为剑修那样的绝顶剑客,缺不得三样东西。” 姜辰锋道:“哪三样?” 夏逸道:“毅力、天赋、运气。” 姜辰锋道:“哦?” 夏逸道:“一个人若没有勇攀高峰的意志与毅力,绝难成为一个好剑客;他若没有上天赐予的天赋,也难成为一个顶尖剑客;他若没有运气让他活到他成为一个绝顶剑客的那一天,便也是空梦一场。” 姜辰锋道:“你说的不错。” 夏逸道:“在我看来,你已具备了其中两样东西——毅力、天赋。” 姜辰锋道:“我若是也有运气又如何?” 夏逸的目中含着笑意:“若你同时有了这三样,我想再过十年后,你便会是第二个剑修。” 听到这样的评价,任何一个练剑之人都难免会自得,姜辰锋也不会例外,他那始终如一块石头般冷硬的脸上居然也浮现一丝微笑:“只是剑修不会希望世上还有第二个他。” 夏逸道:“哦?” 姜辰锋道:“剑是一门学问,学无止境。剑修所求的必是一个与他相当或是更胜于他的对手。” 夏逸沉吟片刻后,问道:“因为人在高处,他很寂寞?” 姜辰锋道:“不错,只有如此对手才能令剑修探得剑的更高境界。” 袁润方忍不住问道:“剑修的剑法已是前无古人,如何还能更进一步?” 姜辰锋道:“我已说过,剑无止境。剑修绝不会希望自己已是剑道的至高之境,而是希望终有一人会超越他,令剑之一道更上一层楼。” 夏逸忍不住笑道:“恐怕剑修也想不到世间最懂他的人居然是他曾经的对手之子。” 姜辰锋也收起微笑:“我毕竟是玄阿剑宗的弟子,还是要回剑宗的……但你今日也算帮我说了些公道话,你若有什么事要我相助可以直言,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看来你一定很少下山,没经历过什么人情世故。”夏逸拍着姜辰锋肩道:“朋友之间不必计较这等区区之事。” 姜辰锋道:“朋友?” 夏逸道:“一个满口胡言的朋友。” 姜辰锋的嘴角再次浮现一个复杂难明的微笑:“那……你便姑且算是我第一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自然要喝一杯。”夏逸拿起了他的酒壶。 姜辰锋道:“我只喝白水。” 夏逸道:“好,那我请你喝一杯白水。”——他已然明白,姜辰锋与剑修一样,如他们这样的人,只有剑才是他们真正的朋友。 第三十一章 灵帝封妃 京城,皇宫。 大魏以武建国,崇尚武风,就连皇宫也不例外,其一砖一瓦似也透露着军部的庄严与肃杀。 ——不过这只是武帝时期的皇宫。至今十一位魏帝在位之期都会对皇宫进行修整与扩建,今昔的皇宫比之大魏建国之时,已扩大了不少,也奢靡了不少。两相比较之下,武帝开国时的皇宫如同一个独立寒风中的坚毅少年,如今的皇宫像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发福老人——这是否又像极了如今的大魏? 如今的皇宫又在修建一座新院,为了迎接魏灵帝李雪庭即将迎娶的新妃子——舒妃。 李雪庭早已过了四旬之龄,但他并不像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他的心仍很年轻。他喜欢在宫中琴棋书画,也喜欢宫外的锦绣河山。 李雪庭正在欣赏自己刚完成的画作,他很满意——画中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数月前,李雪庭一时兴起,想去看江南风景。于是,他微服私访前往江南,在大观音庙前,他于人群中瞥见一名女子——李雪庭从未想到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只是当时人山人海,他无缘上前得知那女子的家世与芳名。回京后,他便茶饭不思,派人四处打探那女子的下落。在一个多月前,李雪庭终于得知那名女子是礼部尚书徐真之女,年方十八。 对于当今圣上选中女儿封为妃子一事,徐真欣然接受。可不料悲喜相伴,徐尚书居然在受旨当日去世了。徐真年事已高,且常年数疾缠身,每日都要服三碗药,可女儿即将入宫成为皇妃这等天大喜事令他心头大悦,所以当日他少喝了两碗药,却多喝了两坛酒。本不胜酒力且年老体衰的徐尚书万万没料到这两碗药与两坛酒的差别竟令他重疾突发,结果急救无效而逝世。 按前朝国律,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三年,不过这一规定在魏武帝立国之时已被大改。大魏立国之初,乱世遗留之祸致中原十室九空,人口稀缺,而北方匈奴对中原河山早已虎视眈眈,便趁着大魏初立、国力衰弱之时大举发兵入侵。国难当头,已非朝廷一家之危,武帝为即快征兵,便将守孝三年之期改为十日——十日之后即为期满,需入伍服役。后来匈奴之祸虽平,但这条规定也没再改回去。 如今却不是乱世,李雪庭特许徐尚书之女可守孝一个月,并决定于三日后接其入宫,再择下月一吉日迎娶。 “皇兄好!”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叫吓得李雪庭原地一抖,手中玉笔也惊落在地上。 李雪庭回身一看,只见面前立着一个英气少女。少女穿着一身少年郎才会穿的华贵武衣,一头乌黑长发亦精简地打理在脑后。少女的模样居然与李雪庭有几分相似,因为她是先帝生前最宠的小女儿——十六公主李雪娥。 李雪庭皱了皱眉,叹道:“小十六,你总是一惊一乍,哪有淑女风范?你岂不闻窈窕淑女,君子……”话未说完,李雪娥便打断道:“皇妹自是做不来淑女,何况皇妹我也志不在此,我要成为当世最顶尖的剑客!”李雪庭头大如斗,又叹了一声:“整日就是练剑、练剑……父皇生前就是宠坏了你。你也十八岁了,这般下去,以后如何嫁人。” 李雪娥道:“怎么,皇兄又要关心起我的婚事了?”李雪娥此话倒让李雪庭忽然记起一事,缓缓道:“前日,董丞相为其长子董尚文求亲,说其子已倾慕小十六你许久。朕观那董尚文倒也是才貌双全……”说着说着,见李雪娥已沉下了脸,李雪庭赶紧说道:“皇妹莫要生气,除了父皇,还不是朕最疼你么。朕没有答应董丞相,说十六你还没有成亲之打算……这还不是来问你的考虑么。”李雪娥面上即刻雨过天晴,笑道:“多谢皇兄!那董尚文整日诗词歌赋,我可不要嫁给这话痨!” 李雪庭道:“你这么尚武,我倒是想到一人……邵氏一族乃将门世家,如今的家主威远公有一子邵鸣谦,生得高大英挺,不仅有勇冠三军之武功,排兵布阵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听得这邵鸣谦使得一手好枪法,还有百步穿杨之箭技。他十六岁便去北方跟随崔胤雄大将军北击匈奴,至今八载立战功无数。” 李雪娥目光闪动:“我知道此人,两月前他身先士卒,以五百兵力破匈奴两千兵力,斩匈奴两位大臣,己方损伤未过两百,皇兄你还封了他一个定军侯的名号。” 李雪庭笑道:“不错,年仅二十四,便战功卓越,将来必是第二个崔大将军!小十六,你中意否?” 李雪娥也拍手赞道:“那定军侯邵公子倒是个男子汉,好男儿持三尺青锋于沙场之上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实是男儿之榜样!” 李雪庭笑道:“朕曾私下听闻那威远公也为其子说过不少亲事,但那邵鸣谦却嫌那些大家闺秀有些小姐脾气,自个儿推掉了好几门亲事,倒是把威远公气得不轻。” 李雪娥也哈哈笑道:“这邵公子倒是个直脾气,找媳妇和认兄弟又岂能一样。” 李雪庭道:“不过小十六你这样的爽快品性想来正是那邵鸣谦所喜,既然你也满意那邵鸣谦,朕便择一日让威远公入宫来,与他说说你与定军侯的亲事。” 谁知李雪娥将头一扭:“我不要。”李雪庭的嘴如被塞了一个鸡蛋般张大:“你不要?” 李雪娥嘟起了嘴:“对,不要。” 李雪庭道:“你不是挺欣赏那定军侯么?怎么又不要?” 李雪娥道:“欣赏是欣赏,喜欢是喜欢……总之不要就是不要。” 李雪庭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要什么样的?” 李雪娥悠然道:“我将来的夫婿必然和我一样嗜剑成痴,而且年轻英俊……他一定是当世一流的江湖剑侠。” “你……你就是听多了说书人的故事。”李雪庭感到无话可说,便不再搭理李雪娥,而是看着自己的画。 “这便是新皇妃?”李雪娥问道:“她……好漂亮。” 李雪庭似已沉醉在画中,毫不搭理十六公主,过了良久才喃喃道:“这画中的她……又岂有她真正风采的五分之一。” 画中人自然是李雪庭新封的皇妃——徐舒舒。 (求收藏!求推荐!) 第三十二章 月断人肠 凛风夜楼经历了十个月前与聚雄帮的大战后,已然成为京城黑道龙头。只因为司马照斌的大局操控,凛风夜楼之优势微乎其微。两帮派为了各自发展已在大战之后又再次处于长久休战之态。 金璐辉由于旧伤之恶化,已闭关疗伤大半年之久,至今仍未回归,帮中的大权也不得不交由金日腾与倪煜晨共同掌管。 如今的凛风夜楼如同昔日聚雄帮,正是那千万棵树中最粗壮的一棵,所以一举一动也容不得半点差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夏逸喜欢喝酒,也喜欢与朋友一起喝酒。作为凛风夜楼第一闲人,他却不能随时找到人陪他喝酒——毕竟不是人人都如他这般闲。如果世人皆如夏逸这样闲散,恐怕人世已到了末日。 不过即便无人陪饮,夏逸一样可以对月饮尽樽中酒。今夜,他就是一人在须尽欢畅饮。 自霍水琳死后,须尽欢便交由其原先的下属莲姨搭理。 “夏长老,怎么一个人在窗边喝闷酒?”莲姨忽然坐到了夏逸对面,媚笑道:“今日不找姑娘们赌两把么?” 莲姨的眼角已有了皱纹,虽不太多,却也清楚地刻写了她所经历过的沧桑。 烟花之地的女人似乎老得很快,何况莲姨也快四十岁了,但她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她虽已没有了少女的青春活力,却多着几分熟妇的韵味。 须尽欢有三层楼,夏逸正坐在二楼的窗边,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发着呆。这也是夏逸的爱好之一,浪子本就多是寂寞的,每一个浪子都会有一个令他觉得不错的地方可以让他去喝酒发呆。 “夏长老,要不我去叫两个最上等的来陪你?”莲姨又笑问道。 夏逸抬了抬手中的酒杯,缓缓道:“兄弟我今日无此雅兴,姑娘倒是不必了,酒却不妨再来两坛。” 莲姨道:“夏长老,恕我多嘴,想想你今年也该二十四了,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夏逸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成家立业?” 莲姨道:“你看倪长老,上个月刚纳了第三房。” 夏逸只管往口中灌酒,又喝了一杯后才徐徐道:“倪大哥风流倜傥,我一个闲散懒人自是拍马也望尘莫及。” 莲姨道:“不过夏长老也不必着急。” 夏逸道:“不必着急?” 莲姨道:“若是夏长老还没有心仪之人,我倒有一人可荐。” 夏逸道:“哦?” 莲姨正色道:“不瞒夏长老,我要推荐的正是我干女儿小薇。我这女儿生得不错,干活勤劳踏实……夏长老,我虽是出身这行,但小薇是冰清玉洁之身。你以前来喝酒时还见过她两次,上个月她刚满十七……看,那丫头在那儿!” 夏逸正回忆着小薇是哪一位时,经莲姨一指,才看到隔着两张桌外一个衣着朴素、长相清秀的少女正认真地擦拭着桌子——似乎是有些眼熟。 “看来如何?夏长老若是喜欢,那……”莲姨焦急地说道,便要开始滔滔不绝。 “莲姨。”夏逸轻抚着一块圆润的玉佩,笑道:“小弟我还不想成家,小薇这勤俭持家的好姑娘也不该配我这游手好闲的浪子。” 夏逸站起身,他看到小薇时也看到了一位坐在三楼天台的熟人。 天台上置了一张八仙桌,却只坐着一个人,且时不时地往口中灌下一杯酒。这人的背影显得极为萧索,他喝下的似也不是酒,而是道不尽的寂寞。 “你若想醉,不如我来陪你喝。”夏逸说完已坐在“熟人”身旁。一个人在最寂寞的时候,有一个好友来陪他喝酒,总算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熟人”道:“你当然也知道了。” 夏逸沉吟道:“我当然也知道。” “熟人”苦笑道:“一个月前,圣上下旨册封皇妃,如今不止京城之中,王土之内也该人尽皆知了。” “熟人”当然就是傅潇。 “之前我听到这消息时已是一头雾水,可你偏偏不在京中。”夏逸似被傅潇所影响,也感到杯中的酒变得又苦又涩,便仰望着明月叹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傅潇沉默了很久后才缓缓道:“这实在太快了……在听涛峰上,想到会失去舒舒我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又忽然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在陪她去大观音庙时,我又知道我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的笑随即变成了苦笑:“两个月前我奉命去西城查案,二十日前才回到京中,接着便知道了这个消息。”顿了顿,傅潇又道:“徐尚书很赏识我,我本也打算在明年年初上门提亲,只不过……” ——只不过已太晚了。 何况徐尚书再疼爱女儿,又怎及巴结当今圣上重要?董、刘两党之争愈发激烈,有徐舒舒吹枕边风无疑能为刘贵清一党多争取一些优势。 这些话,傅潇当然明白,所以夏逸没有说出口,也不忍心说出口。 “你……见过她没有?”夏逸问道。傅潇无奈地点了点头:“舒舒不久前失去了父亲,她很悲痛。” 夏逸忽然低声道:“不错,徐尚书已经死了。” 傅潇道:“我懂你的意思……但在舒舒心中,父命与皇命都是不可违的。” 夏逸已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得问道:“事已至此,你有何打算?” 傅潇沉声道:“我要再去见舒舒一面。”夏逸当然听得出傅潇的言外之意,寒声道:“你已决定了?” 傅潇不语,他沉默了。 夏逸叹了口气,已不再说什么,他已不必再说。他知道他劝不住傅潇;他也知道,即便他劝住了傅潇,傅潇的余生也与死了并无区别。 只是,这是一条不归路。 这一顿酒,二人显然喝得都不愉快。是以,两人早早散去。 “夏兄弟。”夏逸告别了傅潇,正要下楼时,却忽然听到一人的呼唤——只见金日腾正坐在一张雅座上,两侧各有一名歌姬为其倒酒捶肩。 “金二哥。”夏逸回敬道:“若是要请小弟喝花酒不如改日,小弟今日已喝得太多。” “花酒?”金日腾淡淡笑道,反倒了一杯酒走到夏逸跟前:“我要请你喝的是这杯敬酒。” 夏逸道:“敬酒?” 金日腾道:“三日后即是皇上接舒妃入宫的日子,这本是普天同庆之事,但为兄恰巧知道那位舒妃与兄弟你的师兄曾……” 见夏逸已面色阴沉,金日腾只感到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痛快,又接着道:“兄弟你与傅捕头兄弟情深,而傅捕头也帮过凛风夜楼,不过涉及天子婚事,就另当别论了。如今正是凛风夜楼蓬勃壮大之际,我希望这三日内,不会有人做出一些不妥之事。兄弟,我这些逆耳忠言实为一杯敬酒,希望你饮得下。” “果然是好酒。”夏逸淡淡道:“不过兄弟我从不挑酒。敬酒,我喝的下,罚酒,也喝的下。” 金日腾的脸也阴沉下来:“好……你……你很好。” 夏逸道:“有金二哥这杯敬酒,我一定会很好,只不过今日已喝高了些,再饮不下第二杯,就先行告辞了。” ————————— 月很圆,风也不是很冷。 尚书府的后花园却似已提早进入了寒冬。 秋风送爽,徐舒舒却只感到阵阵清风都带着无尽的凄凉。后花园的凉亭本是徐舒舒心中的避风港,无论四季炎寒她都与徐真在这凉亭下品茶斗诗,在认识傅潇前,凉亭下的时光便是她最快乐的回忆。 如今徐真已经过世,而她也将在三日后被接入宫中,嫁给一个素未谋面、毫无感情的人。这一刻,这座后花园显得如此的漆黑,微弱的烛光与淡淡的月光似乎也将被这片黑暗所吞噬。徐舒舒即使坐在平日她最喜欢凉亭下,身子仍不停地发抖。 她明白这种感觉——它叫作绝望。 “傅大哥……”徐舒舒喃喃道。 “我在。”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徐舒舒愕然回首,惊诧地看到不知是在何时出现在它背后的傅潇。 徐舒舒初见傅潇时,傅潇是一个面如紫玉、神采飞扬的青年。今日再见到他,已是判若两人:他仿佛已经三日没有休息,头发乱作打结,面上也长着未经修理的杂乱胡须。 “傅大哥!”徐舒舒难忍心中的激动,扑入了傅潇的怀中。 傅潇也紧紧抱住了她,仿佛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 两人谁都没有话,只是这样紧紧地相拥着,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舒舒……”傅潇长长地叹道,似有一块大石将他无数的情话堵在胸口。 徐舒舒却把头埋得更低,紧紧地抵着傅潇的胸口,似是不敢也不忍直视傅潇那双正凝注着她的眼。 “舒舒,我只问一遍。”傅潇的语气很平静,说得也很缓慢:“你……愿不愿随我走?” 徐舒舒猛地抬起头,惊惧道:“傅大哥,这是公然抗旨!” “我知道。”傅潇依然平静,认真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子圣旨,若是公然反抗,必遭朝廷追杀,这些……这些都是天理……但这一次,我想逆天而行。” 傅潇的语气很平淡,但任谁都听得出他的坚决。 徐舒舒已泪流满面——她当然知道傅潇说出这番话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也具备了怎样的觉悟。她很感动,也很害怕,害怕前路的未知。 傅潇仿佛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她的答案,是以他微微笑道:“对不起,舒舒,我太勉强你了……我……我祝你幸福。”他虽然在笑,但她感觉得到,他的心已碎了。 傅潇松开了紧拥徐舒舒的双臂,笑道:“我……也该告辞了。” 这一刻,徐舒舒只感到她很想分担面前这个男人的悲痛。她忽然搂住傅潇的脖颈,然后用力地吻住这个她此生至爱的男人! 傅潇怔住,但他随即用力地回吻着她。两人是那么用力地相拥在一起,他们彼此的心也是靠的那么近。 不知过了多久,紧紧相依的两个身影才分开。 “傅大哥……”徐舒舒已泣不成声,傅潇也无法再让自己显得平静,泪水已夺眶而出。 傅潇叹道:“舒舒……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无能……” 徐舒舒轻抚着爱人的脸颊,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舒舒,有人来了。”傅潇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已听到渐近的脚步声。 “好像是你的丫鬟。舒舒,我……我先走了。”傅潇纵身一跃,翻过围墙匆匆离去。 徐舒舒凝视着傅潇离去得背影,将其深深烙在脑海中——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 傅潇一直住在六扇门的舍楼内。 今夜,他已过了闭门时间才回,但看门的伙计自然是要给傅捕头开方便之门的。当他走到自己的屋舍时,发现早有一人在他门前候着。 “大人!”傅潇微躬行礼道。 柳清风背负着双手,只是看着空中一轮明月。过了许久,他才徐徐道:“你去见过徐尚书的千金?” 傅潇黯然道:“是。” 柳清风又道:“该说的话你也说完了?” 傅潇叹道:“是。” 柳清风这才看向傅潇,认真地说道:“缘份这种东西,没得强求。既已诀别过,今后便忘了她吧。男儿一世,当搏功名。六扇门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也需要六扇门助你完成心中的抱负。” “是。”傅潇闭目道——他的心中正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将董言送入狱中是我毕生之志,也是你初入六扇门的目的。”柳清风说道:“我希望在我告老还乡前,你我二人都可以实现心中的志向。这样我也能安心地将六扇门交给你。”他拍着傅潇的肩头,肃穆道:“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 傅潇将头垂得更低——他终于明白“选择”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第三十三章 押镖奇遇 如今已过了秋老虎的时期,但今日的阳光依然太毒了一些。这荒路两旁的树木又不太高,根本无法为路上的行人遮阳,也着实难为了这些走在路上的十位镖师。 贺不平又往口中灌了一口水,感到喝下的似乎还有流淌在嘴上的汗水。这趟镖是从鹰扬镖局发出,押送两箱珠宝至京城为一位员外庆生。贺不平作为鹰扬镖局中一号老手,从接下这趟镖至今日已走了七日。 贺不平虽坐在马上,却已感到腰背有些酸痛,心中不由纳闷自己不过三十四岁,为何像是已到了五十四岁,已要感慨岁月不饶人了么? 贺不平细想之下,应是近来一直奔波的原由。这些日子,他每走完一趟镖,没过两日便接下一趟镖。 他决定押完这一趟镖便让自己好好地休息一段时日。 此趟镖的终点是京城,倒让贺不平想起在听涛峰遇到的那位极爱喝酒的夏兄弟就在京城的凛风夜楼,便心中一喜,朝着身后镖局的镖师们喊道:“兄弟们打起精神!等我们押完这趟镖,便在京城好好玩个两日!我在听涛峰时结识了一位的京城的朋友。有他在,我们在京城的的两日定会乐不思乡!” 镖师们果然有了些精神,其中一个看起来刚过双十之龄的年轻镖师道:“贺大哥认识了一位有钱朋友么?” 贺不平笑道:“看他那闲散的模样,必是没什么钱的……不过若是要在京城吃喝玩乐,有他带着去的一定是最快乐的地方……且有他的面子,恐怕那些地方收你的钱还不到平时的五成。” 经贺不平这么一说,镖师们即刻精神大振,纷纷喊着加快脚步早日赶到京城。 镖师们加快步伐没多久,前路上就出现了一家驿站,这驿站虽小了些,也有些陈旧,但此时对这些镖师们来说,这驿站已是世上最快乐的地方。 “兄弟们,先去歇歇脚,垫垫肚子!”贺不平自己也吃了多日的干粮,此刻已忍不住想要开荤。 今日连风都没有,挂在驿站门前那挂布也就一动不动地垂着。贺不平掀起挂布,走进驿站,只见屋内共有四张桌、六个人:一个老人背对着他们,正与一对中年夫妇吵得激烈,边上一个小二打扮的少年打趣地看着三人争得面红耳赤,再到角落里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刀客,吃着桌上的酒菜——这二人样貌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是双胞胎兄弟。 “小二!”贺不平坐到一张桌前,将小二呼来。 “客官要点些什么?”那小二迈着小步跑过来。 贺不平道:“我这里还有九位兄弟,你给我们一人一盘牛肉,四个馒头。” “好嘞,小的这就去准备!”小二正要走开,贺不平又一把将其抓住:“对了……那老人与那对夫妇在争些什么?” 小二笑道:“回客官的话,那对夫妇正是小店的掌柜与掌柜的夫人,至于那老人……却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怪老人,就在客官没来多久前在小店吃了顿酒菜,吃完却不想给钱,说是以物换物,可以用自己的名画来抵酒菜钱。” 贺不平失笑道:“看来这老人和你家掌柜没谈拢。” 小二道:“可不是,那老人先拿出自己的画,说是自己亲笔画的,当世只此一幅,可掌柜的一看,却道是还比不过那些滥大街的画作,便拒绝了这老人……结果这老人又拿出一幅字来,说掌柜的若不满意他的画,也可收他的字。掌柜的回这老人说这字还不如他写的好,结果这老人便不乐意了,钱也不愿给了,接着便与掌柜的夫妇争到现在。” “我知了,你去罢!”驱走小二后,贺不平见那老人应已过了五十之龄,穿着的也极为考究,活脱脱就是一个学士,不料发起脾气来却如一个老顽童。见这老人两只手各拿着一幅字与一幅画,背上也用白布包着长条事物,想来又是他自己的书画。 贺不平倒是不想管这些闲事,出门走镖,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件事。 就在此时,那对双胞胎中一个偏瘦的说道:“看兄台的模样已是赶了不少日子的路,不该喝杯酒歇歇么?” 贺不平道:“在下有要事在身,喝不得酒。” 那偏瘦的双胞胎又说道:“不错,你在押镖,自然是喝不得酒的。” 贺不平道:“原来兄台已看出我们这些人是镖师,又为何劝我饮酒?” 另一个双胞胎道:“我们不止知道你们是镖师,还知道你是鹰扬镖局的贺不平,今日要卖你一样东西。” 贺不平道:“卖我东西?” 那偏瘦的双胞胎又道:“不错,这东西你不买也不行。” 贺不平笑道:“我倒想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令我贺某人不买也不行。” 另一个双胞胎冷笑道:“那就是你们十个人的命!” 贺不平怔了一怔,道:“我们十个人的命?” 这双胞胎道:“留下那价值五千两的两箱珠宝,你们便已买回了你们的命!” 贺不平变色道:“你们二人是何人?如何知道我们这趟镖的消息!” 那偏瘦的双胞胎道:“我们如何知道这趟镖的消息,你不必知道。至于我二人究竟是谁,你真的不知道?” 贺不平看着这对双胞胎,又看到他们手中的刀,忽然打了个冷颤:“你们便是韩氏双邪?” 那偏瘦的双胞胎笑道:“不错,我便是老大韩剧,这位便是我亲兄弟韩棒。” 韩棒道:“既然你知道我们的名字便好办了,留下珠宝,速速离去,我们兄弟二人一定言而有信。” 贺不平大笑道:“好狂妄!贺某人做镖师以来,就没走差过一趟镖!” 韩剧道:“那你今日便要走差了!”说罢,他已一刀在手劈向贺不平面门! “来的好!”贺不平抄起那环扣刀,朝着韩剧面门砍去。 韩剧见贺不平这一刀之力远远打过自己的劲力,不敢硬拼,稍退一步便与贺不平在这狭小的客栈里打起了游击。 那掌柜夫妇、小二、老人似都被这突生的变故惊到了,赶紧往后厨方向避去。 贺不平与韩剧的武功实在伯仲间,贺不平势大力猛,韩剧灵活诡异,交手十余招实让那些镖师们插不上手。 “大哥,我来助你!”韩棒厉喝一声,同时刀已出鞘,与韩剧夹攻贺不平。 韩棒的刀法不下于韩剧,且兄弟俩默契非凡——韩棒才插手不久,贺不平已刀法大乱,眼看便要败在几招之后。 贺不平紧咬着牙,知道即便自己加上身后那伙兄弟也绝不敌这兄弟俩联手,便准备高呼让身后的兄弟们快走,留自己断后——但贺不平还未来得及张口高呼,异变已生! 一道寒芒闪过,即刻解开贺不平与韩氏兄弟三人交缠的三柄刀,也令三人止不住地连退几步。 “什么人!”韩氏兄弟异口同声叫道。 “唉,诸事不顺、诸事不顺……”出手的竟是那老人——老人左手握着一柄通柄晶蓝的短剑,右手则握着一柄刀柄灰黑色、护手火红色呈飞腾火焰状的长刀。 贺不平终于明白老人用白布包裹着负在背上的长条事物并不是字画,而是这一刀一剑。 “老头,你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么!”韩棒怒目喝道。 老人皱了皱眉,叹道:“你这后辈好生无理,老夫隐居已久,莫非这江湖的中的风气已变了么?” 韩剧道:“哪里来的怪老人,弟,我们先杀了他!”这对兄弟的默契确实很好,两人一齐出手,务求一招置老人于死地。 老人瞪大了眼睛:“心狠手辣,该罚!” 没有人看清老人手中的刀剑是如何动的,能看到的只有两道寒芒后,韩氏兄弟已跪倒在地,而他们握刀的右手都已断在血泊中! “你们的刀法虽然差了些,但你们兄弟俩的配合倒是不错。”老人居然赞扬起了韩氏兄弟:“你们若能配合得再好一些,便快赶上我那两个徒儿了。” 韩氏兄弟哪里还不知踢到了铁板,赶紧求饶道:“我兄弟俩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但还望前辈能给我二人一个重头做人的机会!” 老人收起了刀剑,捋须道:“你们向老夫求饶又有何用?你们来劫镖,但老夫又不是镖师,哪里能管到你们的死活?”说完,老人迅捷几指已封住这二人的穴道,只要略懂点穴手法之人都可看出老人点穴手法之高超。 老人向贺不平说道:“怎么处置这兄弟二人,全依这位壮士。” 贺不平仍处在震惊中,只说得出一句:“前辈……” 老人见那掌柜夫妇与店小二已跑得没了影子,便拿出一幅字放在柜台上,口中喃喃道:“掌柜的虽然跑了,老夫却也不是赖账之人,这幅字便送予你们了。”说罢,老人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走出了驿站,口中则是自言自语道:“为何这些俗人不知我字画的妙处……还是要找我大徒儿讨教一二……” 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但贺不平知道老人的方向是往京城而去。 “贺大哥,那老人……”之前那年轻的镖师忍不住问这一伙人中资历最老的贺不平。 “必然是他!”贺不平失声道:“他是比剑修与慕容楚荒更早一代江湖传奇!” 第三十四章 红颜祸水 劝酒声、掷骰声、嬉笑声。 这些是须尽欢每日必有的声音。可今夜,这些声音丝毫不能拖住夏逸的脚步,他没有任何停顿地走到三楼的雅座前,叫道:“金二哥。” 如同两人两日前的会面,同样的时间与同样的地点,只不过这一次是夏逸找到了金日腾。 “夏兄弟有何贵干?”金日腾哼道。 夏逸淡淡道:“夏逸请辞长老之位,从此与凛风夜楼再无半点关系。” 金日腾动容道:“哦?”可他见夏逸如一口古井般波澜不惊,又笑道:“看来夏兄弟已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此决定。不过当初是大哥邀你入帮,今日你要退出,该去问大哥。” “金二哥不必说客套话。”夏逸微微笑道:“我怎会不知你从来看不起我这游手好闲之徒。如今楼主在京外闭关疗伤,帮中的大权有你一半,何不趁此让我一走了之?” 金日腾仔细看着夏逸——如同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好。”金日腾正色道:“从今往后,凛风夜楼再无夏逸此人。” 夏逸道:“多谢成全。” 金日腾忍不住问道:“你今日之决定,傅捕头知否?” 夏逸道:“他并不知道。” 金日腾又问道:“那傅捕头又是何打算?” 夏逸道:“我也不知道。” 金日腾道:“你我虽不合,但你毕竟为凛风夜楼立功无数,这一次我却希望你赌错了。” 夏逸看了看窗外的那照亮了整个京城的一街灯火,深深叹息道:“我也希望自己错了。” 金日腾道:“你这一次的对手不是司马金龙,也不是江应横,而是……我绝不能将凛风夜楼押上。你请辞,我很感激。” 夏逸道:“金二哥倒是难得与我说了这么多话。” 金日腾道:“如无意外,明日此时,舒妃已在皇宫中;如有意外,今夜便是你我最后一次说话。” 夏逸道:“想必是的。” 金日腾道:“我也不说太多,夏兄弟……你保重。” 夏逸笑道:“告辞了。” 皇宫之外,凛风夜楼是京中第一高楼,即便在须尽欢的正门口也可看到不远处的凛风夜楼。 夏逸的目光穿过万家灯火与宽阔的街道,久久地凝视着这座楼,这座京城里最大的乐园。 ——浪子始终是浪子,似乎永远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家。 夏逸忽然止不住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得一些路人直看得发愣。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本也该笑不出来才是。 待夏逸笑完,他扭头朝着与凛风夜楼相反的方向行去,那萧索的身影也就此消失在一条漆黑的小道中。 —————— 秋还未深,微风却已渐渐有了初冬的寒意。 风虽冷,傅潇的心却更冷。他在犹豫,在彷徨。 这一刻,他忽然忆起九年前的一段往事,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夏逸在宁鹤山上做出的惊人之举。他至今也不知道夏逸当年之举是对是错,但一个十五之龄的少年能做出如此抉择,不止令他惊讶,还让他有些敬佩与害怕。 傅潇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已做出决定,他的决定必然也会影响到很多人。他的情况与夏逸不同,他不可能去找柳清风请辞——凛风夜楼与六扇门毕竟是两种性质相反的组织。 傅潇只能将自己在六扇门的名牌置在桌案上,推门而去。 再过一个时辰,长夜即尽。 天将亮,城门便开。那时,守在尚书府门口的仪仗队会用大矫接徐舒舒入皇宫。 天子封妃,自然是大事。据傅潇所知,其仪仗队不只有鼓瑟吹笙之辈,还有十余名皇宫内的高手与一百御林军和两百护城士兵。 但这些改变不了傅潇的决定——有些事,就是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推开门,只见吗门外已立着一个人。这个人背对着傅潇的舍门,似已等候久时。 “大人!”傅潇惶恐道。 “看来你已做出了选择。”柳清风缓缓转过身:“你实在令我很失望。” 傅潇默然半晌,才说道:“求大人成全。” 柳清风道:“我若是不同意,又如何?” 傅潇左腕一翻,已亮出赤红短剑,冷冷道:“那我便杀到尚书府去!” 柳清风的目光已比刀锋更锋利:“你不是我的对手。” 傅潇道:“我知道。” 柳清风的声音也比刀锋更寒冷:“即便你能带走舒妃,也未必能出京城;即便你们出了京城,这天下也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只要你们还活着,就要被朝廷追杀一生一世。” 傅潇道:“我知道。” 柳清风道:“你知道,但你还是要去?” 傅潇道:“我还是要去。” “好、好……”柳清风连说了两声好,怒笑道:“你去吧。” 傅潇怔住,但柳清风又话锋一转:“从你劫走舒妃那一刻起,你便会被列为六扇门要通缉的重犯,所以你走出这门后,便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你一定会死。” 傅潇微微动容,收回了短剑,恭敬地行了最后一礼:“多谢成全……大人保重!” “天将亮。”柳清风闭目道:“滚吧,我的敌人。” ——————— “公主,趁圣上没发现,咱们还是快回宫里吧!”尚书府前的一条小弄堂里,两个穿着华贵的身影正打量着尚书府前的仪仗队。 这两人中有一个正是李雪娥,另一个则是伺候她的宫女,两人都是女扮男装,如同两个俊俏少年郎。 李雪娥斥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宫女自知失言,赶紧说道:“公子,我们快些回去吧……您兄长要是发现您又溜出来,定要大发雷霆了。” 李雪娥道:“你懂什么!那徐舒舒被称为京中第一美人,本公子当然要一睹为快。” 宫女嘟囔道:“等那徐姑娘嫁入家中,公子还不是时常可以见到……我看公子说来见徐舒舒是假,跑到外面来玩才是真。” 李雪娥脸上红了红,接着又瞠目道:“你懂什么!等到徐舒舒嫁给兄长后,便是人妇打扮,便再见不到此时的少女模样了。”她不让那宫女再说话,接着说道:“你的嗓门太大,公鸡打鸣都没你的声音响。快闭嘴,别让那些仪仗队的人瞧见咱们。” 这注定是不会平静的一天。 徐舒舒一夜未眠,只是静静坐在窗前,看着空中那轮明月升起再落下。此时,已有微微晨光撒入她的闺房。 她已太倦了,却没有丝毫睡意。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想起与傅潇相关的每一件事。 “傅大哥……”徐舒舒轻轻地呢喃道。 “舒舒。”听到有人回应,她愕然转过身。 傅潇虽然又一次潜入尚书府,但并不轻松——毕竟尚书府外集结了十余位大内高手。 但他毕竟还是来了,他还剃去了杂乱的胡须,正好了衣冠——他要以他最佳的姿态来迎接他的心上人。 傅潇道:“跟我走。”这三个字让本想投入傅潇怀抱的徐舒舒登时冷静下来:“你……你不该来的。” 傅潇道:“我已经来了。” 徐舒舒道:“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傅潇道:“你没有说实话。你心里的声音,我听得到。” 徐舒舒怔住。傅潇轻轻牵起她的柔荑,认真地说道:“舒舒……这或许是一条不归路,但……假如这世上真的有天涯海角,你愿不愿随我同往?” 徐舒舒的眼眶湿润了——她骗不了傅潇,也骗不了自己。于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虽哭了,却也笑了。于是,他也笑了。 “我们走。”傅潇握紧了徐舒舒的手,向屋外走去。或许天见犹怜,两人没有任何阻碍地走到尚书府后门,但门内门外已是两个世界。 尚书府后门外的街道上,十一个身披轻甲的武士如十一杆标枪挺立着。 傅潇见到这十一人,脸色立即变了:“想不到陛下对此事看得这么重,竟把你们十一人都派出宫了。” 那并排而立的十一人中的正中一人答道:“我也想不到傅捕头的胆子这么大。” 这人虽不高大,却异常壮硕,显然是横练功夫的高手。此人正是当今天子驾前大内十一高手“十一铁鹰”之首吴开平。 两年前,傅潇便是奉命入宫与吴开平合作破了一起纵火案,是以二人也算得上点头之交。 傅潇道:“既然吴统领在此,想必我潜入尚书府时便已被发现了,却为何毫无动作?” 吴开平似笑非笑:“傅捕头何意?” 傅潇道:“你按兵不动,想必另有算计。” 吴开平道:“我在算计什么?” 傅潇道:“我一时猜不透吴统领的算盘,但你将御林军与护城士兵留在尚书府正门,便是要我放松警惕,走后门自投罗网,是不是?” 吴开平默然不语,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赤红短剑已悄悄出现在傅潇手中:“在下的目的吴统领已见到,请赐教。” 吴开平道:“论办案,我拍马也比不上傅捕头,但要比试武功,在下还是大有信心。何况傅捕头还带着一个女子在身边,而我们却是十一位兄弟……”说到此处,吴开平忽然向着就近的一条小巷厉喝道:“何人在此!” “好敏锐的洞察力,不愧是十一铁鹰之首。”一个人从小巷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你为何会在此?”傅潇忽然失声道。 那人笑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到此处来。” 看到他的笑容,傅潇感到喉头有一阵哽咽,于是他也笑道:“因为情义。” “师兄弟的情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师兄弟?”吴开平道:“原来你便是夏逸。” 夏逸道:“想不到在下区区一介草莽之姓名还入得鹰首之耳。” 吴开平道:“听闻当日在凛风夜楼下,司马金龙也不敌你们师兄弟联手,但今日并不是武人间的比斗。” 夏逸道:“不错,你们兄弟十一人,我们兄弟二人,好像怎么看我们兄弟俩也死定了。”说罢,他瞥了傅潇一眼:“当日你曾说过你是白,我是黑,希望不要有一天会对上。如今看来,这一天已永远不会来了,你已比我更黑。” 傅潇叹道:“你是个傻瓜。” 夏逸道:“我早就说过,红颜祸水,你混迹官场,更是步步如履薄冰……但你从未听过,导致今日的结果,你又不傻么?” 傅潇无言以对。 夏逸又仔细看着傅潇身边的徐舒舒,笑道:“幸好如你这般傻,大嫂却仍愿随你,竟然比你更傻……你们两个傻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得夏逸的戏言,徐舒舒脸如炭烧般红,羞涩地低下头,仿佛早已忘却了生死——因为她最爱的人就在她身边。 “够了!”见夏逸在此时还敢说笑,吴开平微怒道:“你们二人速速束手就擒,要么便快些出招!” 夏逸也收起了笑容:“你还不走?” 傅潇惊道:“走?” 夏逸道:“你我联手便能赢这十一铁鸟么?即便赢了还能以二人之力掀翻朝廷?自古以来,皇帝被他人睡了媳妇的事儿倒不是没有。” 说到此处,夏逸又忍不住笑道:“不过如此堂而皇之地劫走皇妃的,只你一人。有你这么个前无古人的师兄,我也不知道该喜该悲……好了,有我在此,你快滚吧。” 傅潇的眼眶湿了,听着夏逸这一句句如遗言般的话语,令他心中燃烧起一团火,一团一腔热血燃烧起的火——但他知道夏逸说的皆是事实,他们的命运只剩下逃亡,所以他不忍践踏夏逸的觉悟……何况他身边还有着徐舒舒。 傅潇忽然托腰抱起徐舒舒,最后看了夏逸的背影一眼,笑道:“此生能与你拜入同一师门,真是我之大幸。”接着,他又叹道:“却是你的不幸。” 说罢,他转身便走。 “追!”吴开平刚迈出步伐,却又收住了脚步——昊渊已然出鞘。 夏逸扫视着面前的十一人,话音透着刺骨的冰寒:“你们只能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第三十五章 四面楚歌 吴开平瞪目道:“如你所愿!”说罢,手中一枝火令箭已直奔空中,蔑笑道:“现在整个京城都将追捕你的师兄与那位新皇妃。他们绝逃不了,你的死也毫无意义。” 夏逸咬牙不语——他知道那枝升上空中的火令箭已宣告了他将举世皆敌。 “夏大哥,你还有朋友!”一个人走到夏逸身旁。 “小袁?”夏逸一怔。 袁润方道:“金二哥已把你退出凛风夜楼之事告诉大伙,所以我也不再是凛风夜楼的人了。” 夏逸动容道:“你……这又是何苦?” 袁润方泰然道:“大道理,我在涅音寺听过太多,却一个都没记住。但在凛风夜楼,我学到一个真正的道理——义气。” 夏逸笑了,豪气干云地大笑! “想不到今日会碰到这么多傻瓜……吾道不孤!”说罢,昊渊已斩出——因为吴开平已出招。 吴开平使拳法,兵器便是一对戴在双手上的铁甲拳套。吴开平听闻过闲云居士的大名,自然也知道“辉日剑”与“映月刀”的厉害,所以他一出手即是几十拳,瞬时形成一道密集的“拳墙”压向夏逸——欲彻底压垮他正蓄势待发的“映月刀”。 夏逸忽然想起了江应横——吴开平的拳劲虽不及江应横的碎岩掌,但其拳速却是略有过之。所以他明白在此等“拳墙”之下,他未成形的“映月刀”绝对来不及斩出去。 是以,他挥出一刀,平凡的一刀。 这一刀,如一根针刺破了一道看似坚固的墙,从“拳墙”正中斩出一条缝隙——“断水”一刀。 迎面而来的寒劲令吴开平感受到刀锋的逼近,但他不敢硬接这一刀,便一路飞退。 夏逸放弃了追击的良机——因为其余十鹰在看到吴开平后退的那一刻已出手。 大内十一铁鹰是只听命于当今圣上的组织。除鹰首吴开平可用其本名外,其余十人皆以代号相称。代号也极为简单,由顺序类推便是大鹰、二鹰、三鹰……九鹰、小鹰。 大鹰、二鹰、三鹰皆为鸿山派弟子,剑法造诣可算一流;四鹰、五鹰、六鹰出身于江湖,各使长枪、齐眉棍与双刀;七鹰、八鹰出自千手门,自然是暗器高手;九鹰、小鹰乃是一对亲姐妹,出身于皇宫底层,自小被训练为宫廷侍卫,皆使单刀,更擅于追踪——这无疑是一支劲旅。 吴开平虽退,他们却上了。 十个方向,十处杀招,彻底包围夏逸与袁润方! 夏逸绝不会在此时有所保留,是以“断水”第二式斩出! 在刀锋挥出这一瞬,化作数十刀,每一刀都封死十一铁鹰的杀招——这一招硬是将大鹰、二鹰、三鹰的三剑合击斩退;也将四鹰、五鹰的枪棍相搅,阻挡了六鹰的双刀。 这一刀,或者说是集数十刀化为一刀,已在这一瞬将六位铁鹰联合了近千个角度的变化的合击阻下了! 但六人合击的余劲犹在,夏逸张口便喷出一道血箭,而其余四铁鹰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七鹰、八鹰前后夹击,已从四个方向射出四十多枚暗器! 夏逸强行催谷,将昊渊挥出数道光圈,尽数劈落八鹰射来的每一枚暗器——这本是极度消耗体力与内力的战法,但若是连下次眨眼后还是否活着都无法知道,还留着力气干什么?所以夏逸毫不留力,而背后的破绽则全部交由袁润方。 面对七鹰射来的数十道寒星,袁润方只是以三招辟邪大悲掌便悉数将其击落——他不是叶时兰,但七鹰也不是樊义。 九鹰与小鹰的双刀合成一道“一”字斩,横空斩向袁润方胸肋。 若在平时,袁润方有硬接这一招的信心,但此刻他尚未回息,况且他与夏逸的对手并非仅有九鹰与小鹰。 是以,他向后猛纵,同时扯住身后的夏逸,一同后退——两人几乎是在倒退两丈后又再连滚带爬了两丈才脱出了十人的包围圈。 这些交锋只在一瞬间——两人败退得极为狼狈,但他们仅凭两人之力撑住大内十一铁鹰的围杀已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走!”一脱离包围圈,夏逸转身就向房屋密集区域奔去,欲借错综复杂的街道脱身——他很明白,方才那枝升空的火令箭不仅惊动了全城士兵,恐怕就连六扇门总部那位第一神捕也已经出动,如果正面遭遇柳清风,他自问没有脱身的可能。 夏逸的心中一直不停地拨打算盘,方才的第一轮交锋已令他明白正面作战他撑不过几息时间,所以他逃——甚至还不忘回首朝着吴开平嘲讽地一笑。 吴开平与夏逸同样冷静,他知道夏逸在激他——夏逸拖住他们越久,傅潇便可以跑得越远。 于是他下令道:“五弟、九妹、小妹随我去追夏逸二人,其余兄弟去追回舒妃。记住,傅潇可以死,但舒妃不得有损!” ———————— 傅潇疾驰。 他并不像夏逸在城中迂回前进,而是像一匹脱缰野马向京城南门狂奔——他明白那枝火令箭的所包含的信息。现在,出入京城的四方城门已有大量士兵把守,但他还是要去,因为他仿佛已听到柳清风那即将到来的脚步声。 在他怀抱中的徐舒舒能感到他的警惕与紧张。她感到很幸福,因为她可以与他一起承受这些情感。 傅潇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四鹰与六鹰已挡住他的前路。 以京城之大,没入人海中便如石沉大海一般难觅,是以十一铁鹰分成多组进行追捕。 傅潇轻轻放下怀中的徐舒舒,于一瞬间暴起,抢先进攻——他不会给四鹰、六鹰中任何一人有机会发出讯号通知其余铁鹰。 一寸长、一寸强——四鹰的长枪正是压制傅潇短剑之利器。一枪,化作四枪,四枪并排微曲,形如猛兽的利爪——猛鹫爪。 傅潇一怔,他确没想到除了吴开平外,十一铁鹰中还有如此高手。 凭借长枪之利与猛鹫爪之势,四鹰一枪压倒傅潇抢攻的先机。只待傅潇这一退,六鹰已将一枝火令箭射上空中。 傅潇明白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战。待猛鹫爪之势一尽,他便再次抢攻!以傅潇身法之快,若是单打独斗,他稳胜四鹰,但六鹰不会让傅潇有贴近四鹰的机会。 只听一声厉喝,六鹰的双刀化作两道半月形寒芒笔直斩向傅潇双肩。 傅潇冷笑,六鹰的双刀之技在他眼中如同儿戏——论双兵器,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与闲云居士比肩? 傅潇从小到大已不知见过多少次闲云居士同时使用“辉日剑”与“映月刀”,此刻再看六鹰的双刀之技时,他只看到了满满的破绽。 傅潇侧身,身法轻盈灵动——若说夏逸的身法如同随风飘扬的战旗,那傅潇的身法便是那舞动战旗的风。 傅潇轻轻从那竖直斩下的双刀间闪了过去,在六鹰还未来得及惊惧时,傅潇的右掌已朝天拍起,正中六鹰的下颚——六鹰被打得飞上半空,一颗门牙亦从口中迸射而出。同时,傅潇利剑再刺四鹰,他不会再给四鹰再次使出“猛鹫爪”的机会。 四鹰长枪刺出,带着细微的风雷之声,可想这一枪的迅猛。 傅潇举目,一剑劈在枪杆前端——这一剑又快又急,一剑化作六剑同时击在枪杆同一处,其剑速之快令人错以为仍是一剑。 四鹰没想到过自己的长枪竟会被对手的短剑击沉坠地,但他仍凭余力将长枪一挺,挑向傅潇胯部。 傅潇仿佛已料到了这一招,抬膝、下踩,右脚正落在长枪枪杆上,接着又是借力一蹬,已翻至四鹰身后半空——左腿则如神龙摆尾般地一踢,正中四鹰后心! 四鹰还来不及吐出涌上喉头的鲜血,傅潇的快剑已再度刺来!剑快而密,被傅潇近身快攻的四鹰显得异常狼狈——长枪的长度优势已变为劣势,再加上傅潇此刻的狂攻,四鹰全无还手之力,全身被划出六道伤口,左肩更是被一剑刺入两寸深的伤口。 但傅潇只是轻创了四鹰、六鹰便忽然收回了杀招,匆急退回徐舒舒身边——被那第二枝火令箭所吸引,大鹰、二鹰、三鹰、七鹰、八鹰已赶到,呈五角之势包围了傅潇二人。 “傅捕头,此刻的优劣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大鹰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人,他的声音也同样沉稳:“在今日之前,你也是为朝廷效命之人,所以何不兄弟们省些儿功夫?” 傅潇不答,只是一只手更加握紧了徐舒舒的手,另一只手也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剑。 得到答复,大鹰也不再问话,而是出剑!是以,二鹰、三鹰也紧随其后出剑——师兄弟三人早已心意相通,三柄剑似拢非拢似合未合,剑尖始终构成三角形状,而其中还包含了八种变化来应对傅潇的各种回击。 傅潇再一次抱起徐舒舒,在七人的包围圈中左闪右避,但怀中抱着一人毕竟拖慢了他的身法,是以大鹰第一剑的变式便在他背上划出一道一尺长的血痕。 这三人的剑阵并没有结束,而是招招相叠,始终紧逼着傅潇不放。 兵凶战危——但傅潇不能放开怀中的徐舒舒,只要他离开徐舒舒五尺开外,徐舒舒便会被其余四铁鹰中的任何一人持住。所以这注定是一场他只能挨打,却不能还手的战斗。 大鹰三人合剑攻出十三招——傅潇右肩、后背、左胸、腰侧、大腿被分别造成五处划伤,两处刺伤。不断溢出的鲜血早已将傅潇的紫衣染成暗红色。 “想不到你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街道上忽然出现了新的一人,此人的出现打断了正酣的激战。 这个人一身白衣,其实已年过半百,可是却看来还未到四十之龄。 傅潇道:“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了。” 大鹰则恭敬地说道:“柳大人。” 柳清风一出现,傅潇虽然面上毫无保留,但徐舒舒已感受到他的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柳清风道:“为何十一铁鹰只得七人在此? 大鹰道:“统领正带着五弟、九妹、小妹追捕夏逸与凛风夜楼另一名帮众。” 柳清风道:“那夏逸诡计多端,动如脱兔,你们可速去助鹰首一臂之力。至于傅潇此人是我门生,亦是六扇门的叛徒,我要亲手拿下他。” 大鹰面色一沉,正在思考如何答复之时,柳清风又笑道:“你们是天子近卫,我确实无权指挥。但几位不肯走,莫非是怕我争功?请各位放心,缉拿逆贼、救回舒妃之功皆归十一铁鹰,与我没半点关系。” 大鹰道:“在下倒无此意……”柳清风瞪目打断道:“那你是怕我顾念旧情,放走这叛徒?还是怕我年老体衰,救不回舒妃?”大鹰忙道:“柳大人的忠心可昭日月,武功也是京中第一流……” “既然如此便将这叛徒与舒妃交由我即可,你们可速去助鹰首。”柳清风虽明说自己无权指挥天子近卫,但他仿佛就是一个天生的指挥者:“鹰首的武功当然不俗,但听闻在那听涛峰上,连江应横也死在夏逸手上。” 大鹰稍作踌躇,便说道:“如此便劳烦柳大人了。” 七人散去,如同来时一样匆匆。 此时,柳清风终于真正地直视傅潇:“你居然真的来了。” 傅潇举剑:“请大人赐教。” “这声大人不敢当。”柳清风的手中已多了一对判官笔。 傅潇已许久没见过柳清风亮出兵器,是以笑道:“在下荣幸。” (求收藏!求推荐!) 第三十六章 雨街之战(上) 雨。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今日本是迎接当今圣上新册封的皇妃入宫的大喜日子,宫里那些星相士自然早在多日前便已观测过一番风云之相,但天有不测风云,这场大雨毕竟还是来了。 突来的暴雨使街上的行人乱作一团,纷纷往家里挥赶。一些有伞的行人虽然举伞遮挡,却仍然避免不了被淋得半湿的结果。 这场雨使路上的行人顿时少了一大半,便使在街道上疾驰的夏逸与袁润方越发显眼。 夏逸举目看了一眼天上的雨云,不禁自嘲——这场雨,仿佛是天在刁难他。身后的吴开平四人已分成四个方向追击,从而形成的包围网正在向二人收紧。 “小袁,分头走!若有机会,阙城相见!”夏逸奔向东门,袁润方直奔南门。 加入凛风夜楼后,袁润方对外打过的架大大小小不少于百场,但被人如此追杀却还是生平第一次,所以和夏逸分头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绕行,只是一路直奔京城南门。 他还没走过两条街就遭遇了十一铁鹰中最擅追踪的小鹰。 小鹰是个年方二八之龄的少女,她的性情也如她的外貌一样单纯而烂漫,但作为宫廷培养出的杀人之器,执行任务时的她便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 小鹰手中的刀全长三尺,相较于一般的刀略短,比起短刀又更长一些,刀身也呈微曲状——这柄刀正自下而上挑向袁润方右肋。 ——简单而干练,如同刺客专用的招式。 袁润方不会因为对方是女子而大意,但他也绝不会轻视自己,袁润方的招式同样简单而干练,仿佛浑然天成一般双手合十,夹住了小鹰的阴狠一刀——同是这一招式,无得在听涛峰上未能接住无形刺客的剑,但小鹰又岂能与无形刺客相比? 小鹰用力挺刀硬进,缺寸缕难进;她又想抽刀,同样也拔不出——此时的袁润方宛若大力罗汉,被双掌合紧接住的刀似已与他的手掌生在一起,难进难出! 小鹰顿时明白了自己与面前这个大汉之间的功力差距,她毫不留恋地松开手中刀,连退两步后抬起左臂——只听得机簧之声,两枝只有手指长的小箭便从她的袖中飞射而出,直奔袁润方面门! 袖弩! 袁润方未料到小鹰身上还戴着暗器,而迎面而来的小箭已由不得袁润方再作回避,只得松开夹住单刀的其中一手阻挡——纵然袁润方铜皮铁骨,在如此近距挡下小鹰发的箭后,右手手掌上依然留下两个浅浅的血坑。 这一刻,袁润方举掌挡箭,视线受阻;所以也在这一刻,小鹰突进两步接住袁润方松开的单刀,反手扬起——在袁润方肩上一斩,溅起大片血花! 袁润方亦惊亦怒,他从没想过会被一个武功比自己差了一个级数的少女逼入下风,他也瞬时明白了一件事——武者间的切磋与生死之决并不完全相同。所以他暂忘了在涅音寺学的一套佛学,他举臂,一掌便震飞了小鹰的手中刀!同时另一只手按住了小鹰的左肩,一头撞向小鹰的面部! 这一招正是袁润方当日行险击败司马照斌的铁头功!司马照斌挡不住,小鹰自然更挡不住。 两人的脸贴的很近,近得鼻子都已贴到了一起——但这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两人看似暧昧的举动只在这一瞬间,小鹰便被袁润方撞得倒翻出去,昏死在地上,额角则破了一口,血流不止。 这当然是杀敌的不二机会,袁润方抬起右掌,便向小鹰拍了过去! 他的掌忽然停在了空中——他在犹豫,要不要杀了眼前这个敌人。霎时,那些涅音寺的师门长辈曾对他的教诲又涌上他的心头。 “罢了。”袁润方长叹道:“老子不杀女人。”心中却又暗自想道,若是夏逸在此,恐怕又要嘲笑他的愚与涅音寺那些长辈的傻。 袁润方忽然连自嘲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今日的运势实在很差——他与匆匆赶回的大鹰率领的七铁鹰相遇了。 袁润方一手勒住了昏迷中的小鹰,冷冷道:“你们上前一步,我便拧断她的脖子!” 大鹰上前一步,说道:“我已经迈出一步,你又能如何?” 袁润方瞪着他:“你……敢逼我?” 大鹰笑道:“为朝廷牺牲,小妹虽死犹荣。” 袁润方道:“你使的是鸿山派剑法?” 大鹰一怔:“你知道?” 袁润方道:“我在听涛峰上见过李恒一道长。” 大鹰道:“你见过大师兄又如何?” 袁润方道:“原来你与李道长是师兄弟,但你俩实在不像出自同一山门。” 大鹰道:“哦?” 袁润方道:“你毕竟出自名门正派,如今虽身在朝廷,却早已失了仁义之心,视同伴如草芥,不过是一条贪图富贵的狗!” 大鹰登时面色铁青:“你不必激我,看你连人质也没胆杀,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四鹰忽然失声道:“大哥,小妹还在此人手上,莫要说气话。” “住口!”大鹰剑已出鞘,直指袁润方:“我数三下,你不动手,我便动手了。一……” “数你大爷!”袁润方随手推开了仍在昏迷中的小鹰,朝着大鹰勾了勾手指,满面讽刺地笑道:“老子见你这条连袍泽都杀的狗与地藏王菩萨有缘,这就送你去向地藏王菩萨学佛。” “好汉。”四鹰感激地看着袁润方,面带几分惭色地叹道:“不杀失手女子,真大丈夫也。今日以众欺寡实是职责所在,望好汉见谅。” “废什么话,杀!”大鹰一声厉喝,剑已刺出,二鹰、三鹰同时出剑,这师兄弟三人心有灵犀,剑阵之配合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其余四铁鹰亦蓄势待发,只待袁润方在剑阵下露出破绽,他们便会毫不留情地使出杀招! 袁润方大哮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念起地藏王菩萨之语,但他心中却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六道轮回本就是虚幻。 袁润方双掌再次合十,下一刻辟邪大悲掌便分为一上一下打出。这一击,有进无退,只通向死路。 袁润方预想中的结局并未出现——小街两旁的墙头上乍现数十名黑衣人,各自手持弓弩。 这场豪雨自然令箭矢威力骤减,这些黑衣人距七铁鹰不过但区区十余丈距离,弩箭之威力仍不容小觑。 袁润方与七铁鹰同生出一个想法——敌之援军。 所以袁润方继续猛进,以一敌七,他已是必死无疑,如今多出这二十余个黑衣人更令他死志坚毅;七铁鹰却下意识退了一步,他们知道这伙伏于此地的黑衣人极有可能改写战局——袁润方战意如虹,七铁鹰惊怯避退,双方一进一退反令袁润方只在一刹那间便冲出了七铁鹰的包围网。 袁润方一脱困,便听得弩响矢发之声,箭雨如蝗虫般扑向街道正中央的七铁鹰。 七铁鹰急忙举起兵器挥挡利箭,得此空当,袁润方即刻与七人拉开三丈之距!大鹰被袁润方连讽数句,岂会罢休?但他正要抽剑急追,只见那一伙黑衣人又射出第二轮箭矢,而每枝箭矢上又各绑着一个酒带。 七人不惧箭阵,自然也不惧这区区袋囊,但这反令大鹰愈发恼怒——他们七人或挑开或避开这些,但仍避不了被破碎的酒袋溅得一身狼狈。 更令大鹰惊怒之事是这酒袋里装的不是酒,是油。 下一刻,便是二十多枝火箭齐射向七人,大雨削弱了箭矢的威力,自然也会扑压火势,但在双方相距不过十丈,火箭浇油仍不可小视。 “散!”大鹰下令,可是已迟了,箭矢即便射不中他们,却也点燃了地上的油——衣物上沾了油的七人霎时变成了火人。其中四鹰为了护住小鹰还令自己背上中了两箭,是以小鹰未被火伤,四鹰反倒成了伤得最重一人。 境况转变之快远超袁润方意料,见七铁鹰乱作一团,趁其各自扑灭身上油火时马不停蹄地向京城南门奔去。 这些黑衣人极其冷静,他们并不想逼七铁鹰搏命,在获得最佳战果后瞬时散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袁润方知道这些黑衣人来自何处,所以他不想令这些同伴们冒着杀头之险付出的努力白费,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他已然决志——今日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要他的命。 凛风夜楼,四楼。 三个人立在议事厅内,共同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地图——京城的地图。 “小倪,你已思度一宿,该小歇一会儿了。”庞昕宇虽劝着倪煜晨,自己却也眼圈深重,也已一夜不眠。 倪煜晨仍是瞪着地图,自语道:“今日已是帮中精锐尽出,皆伏于此……但小夏他们若没走南门,我们岂不是空忙活一场……” 庞昕宇拍了拍他的肩:“要出京,尚书府至南门最近。你已算了一夜,不会错。” 金日腾面色比这二人还要复杂些,忍不住问道:“倪大哥,派去帮中的精锐的退路……真的万无一失?若是有一个被逮到……” “宽心。”倪煜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如何安排退路才是此次相助的至关难点,我已算了无数次……我可用人头担保,绝对无失。” “倪大哥言重。”金日腾口上这么说,面上却显得更为沉重。 “若是楼主在此,也定会助小夏他们一臂之力。”庞昕宇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叹道:“我们只能帮到此处……能不能出京便看小夏他们自己了。” 第三十七章 雨街之战(中) 倪煜晨思算了一夜,最终认定夏逸与袁润方的会选定守备最松懈的京城南门出京,所以他立即在其逃亡路线上布置了眼线与埋伏——但他没料到二人会分头走,所以夏逸是一路真正的孤军。 夏逸的衣衫已湿透。他的身后没有追兵,但他不可以停下脚步,危险与他只有一纸之隔。 大雨淅沥,忽有一人挡住了夏逸的前路。 ——不愧是鹰首。 夏逸苦笑一声,昊渊已化作三道劲刃斩去。吴开平双拳迸发,霎时出现三双手各自硬接三刀——这样的情景瞬时出现了六次,可见二人的快而密的攻防之激烈。 夏逸倒退一步,身形逆转半周升空,将昊渊反向斩出!吴开平看出这一刀之凌厉,所以他没有硬接,而是左拳连击出七记快而轻的密拳。 七拳由昊渊的刀锋一路击到护手,令夏逸身形在空中一顿;此时吴开平右拳大力挥出,这一拳令雨水还未及落下便已被拳风震开! 夏逸笑了,忽然收住冲进之势,收刀一挡。吴开平也即刻明白了夏逸的用意——他反向一刀力斩是假,欲借吴开平的重拳之力退避才是真。 但这一拳之力已是覆水难收,这吴开平这全力一拳震得夏逸胸口一窒,虎口亦是剧痛无比——但夏逸已借这一拳之力于半空倒滑四丈,翻身落在了一家酒楼的二楼屋瓦上。 论轻功,夏逸稍胜吴开平一筹,这四丈直距更加大了他逃脱的可能。 吴开平冷笑道:“好狡猾的狐狸。” 夏逸微微笑道:“对手是一头雄鹰,在下不得不多点心思。” “废话!”吴开平单腿一蹬已跃出近两丈远,直冲酒楼。 夏逸纵身一跃,已翻上屋顶;再一纵身,又跃向另一幢相邻客栈。 战况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夏逸脚下的屋瓦忽然爆碎,一根齐眉棍破顶而出,捅向夏逸咽喉! 夏逸猛然倒退,瞬时将内力注于脚底,震碎屋瓦,在五鹰跳上屋顶时,他却落入了客栈二楼——但夏逸才一落地,一双铁拳已破窗杀入。 夏逸强提一口气,挥动昊渊——寒光一闪,如同凭空出现了一把刀刃做成的折扇。 夏逸这一招虽卸去五成拳劲,但硬接突袭两拳的他仍是倒撞断两张酒桌才稳住身形,同时胸口亦传来气血翻涌之感。 屋瓦再碎,五鹰跃下,与吴开平一前一后合击夏逸。 吴开平不会放过任何挫敌的机会,在五鹰跃下的刹时,便是一记“左右开弓”攻向夏逸。 五鹰的齐眉棍并不是很长,却仍是这三人中持有的最长兵器,一式“翻江倒海”封死夏逸背后所有退路,而夏逸的正面是吴开平的劲拳! 夏逸也只得在这一瞬间做出判断,他豁然转身,将背门留给吴开平,上身一伏,右腕侧翻,左手轻托刀背,纵身迎向三人中最弱的五鹰——“断水”第三式。 五鹰虽不是顶尖高手,但也看得出这一刀之势——他若继续进攻,必定可以挡住夏逸一眨眼的功夫,但他的左臂也必被夏逸斩去! ——而吴开平能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间击杀夏逸的机会绝不到一成。所以,五鹰猛收杀招,果断避退! 夏逸跃过五鹰,一步跃向二楼那扇木窗,用力撞去。 木窗破碎,但楼外的雨点还未落在夏逸脸上,一把尖刀却已劈向夏逸脸庞! 生死之时,夏逸从不会想到“怜香惜玉”四字,便借着“断水”第三式的余劲斜挑九鹰腋下。 九鹰既是偷袭者,也是抢攻者,可是夏逸的刀却仍可以在她之前得手! 九鹰急忙转攻为守,收刀回守,但昊渊仍劈中她腰侧,溅起一道血花,同时夏逸左拳攥紧,已打出武帝长拳的环心拳,正中九鹰腹部——瞬间连受两创,九鹰喷出一口血,倒飞在街边的杂物堆内。 夏逸却还没来得及庆幸躲过一次致命偷袭,吴开平已然追上,双拳对握后重重砸在夏逸背上! 夏逸已然感到背部的骨裂之痛,此时他身处半空,被吴开平这一击狠狠砸落,坠在街道上——但夏逸坠地不及一息时间,即刻翻滚而起,手中刀刃狂乱砍出,因为五鹰正一棍捅向负伤的他! 五鹰未曾想到夏逸如此悍勇,便将棍法发挥到极致,如大浪滔天般涌去。 刀影、棍影——就在两人狂猛地交锋时,夏逸忽收狂乱之势,微一侧身,一式“墨井探月”轻盈斩出,这一刀如同一只拨开了层层幔纱的妙手般穿过层层棍浪,一刀破敌! “呃……”五鹰胸口扬起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花,伤口长达一尺半,足有两寸深。 夏逸横刀,正欲一击杀敌,但刀势忽然止住——吴开平右手手刀正劈落在昊渊刀锋上,左拳则击向夏逸右胸! 夏逸猛退!但吴开平快拳已出,仍有三分力正中夏逸右胸。夏逸一退再退,直到三丈外才稳住身形,而嘴角则不止地流出鲜血——数息间的猛攻速守,直到这一刻他才有隙回息。 “五弟,你走。”吴开平冷冷道,一对虎目始终紧咬着夏逸。 “对不住,老大。”五鹰自知若是放任胸口伤势不管,必会失血而死;而他留在此地也不过是拖吴开平后腿,无奈之下只得惭愧退出。 九鹰已挣扎而起,立在吴开平身侧。 “九妹,伤势如何?” 九鹰瞧着夏逸,冷笑道:“和他不相伯仲。他若不死,我绝不走。” 夏逸苦笑道:“你这头母老虎实该改名叫作九虎的。” 吴开平道:“你确实很强,是我等大意了……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况对手是一头猛虎?” 夏逸道:“鹰首过誉。” 吴开平道:“夏先生不必自谦,只可惜这一身武功偏偏不用于正途。” “正途?”夏逸喃喃念道:“我不过是一个浪子,凡事但求问心无愧……正与邪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吴开平道:“夏先生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你是怎么也走不出这京城的。” 夏逸笑道:“聪明人走不出京城,傻瓜却未必不行,而我正是一个至蠢的傻瓜。” 吴开平右脚就地一挑,已将一捆落在在脚边的竹竿挑起再环抱在腋下:“好,那你便跑吧,让我看看你这傻瓜能跑到哪儿。” 夏逸不语,转身迈步猛奔。 同时,吴开平抄出一根竹竿,向着夏逸猛然掷出! 夏逸向前冲刺两丈,忽地猛收住身势,再次转身,微微移过头——一根竹竿已贴着他的鬓发飞过! 夏逸如一个陀螺倒转,又一根竹竿贴身飞过!他握紧昊渊,又斩断了紧接着迎面飞来的第三根、第四根竹竿,但吴开平的手中的那一捆竹竿仍如一把把投枪一根接一根飞射而来! 夏逸上前一步,纵劈第七根竹竿竿头,而吴开平已趁着夏逸止步之时追赶上来,其左拳已竭力轰在这一竿的竿尾——二人的刀劲与拳力登时令这根竹竿从中爆碎成无数竹丝! 吴开平还留有后招,他右手提着最后一根竹竿横向挥出——其怪力居然让这根竹竿弯曲,如一条劲鞭抽向夏逸!于此同时,九鹰也已赶上,从反向倒砍夏逸! 夏逸面色一沉,瞬时挥出九刀,刀锋先左劈、再右砍,接着再是左劈、再换成右砍,反复如此将绝不可硬接的重竿瞬时切成一截截粗短的竹节。 每斩去一截竹节,吴开平便靠近夏逸半步,直到九刀已毕,竹竿亦尽,吴开平的重拳已再次临近夏逸跟前,而小鹰的一刀已斩近夏逸后脊! 夏逸侧身、转步,忽然身法大变,使出了一套面对江应横时也不曾用过的诡异步法,刀锋则忽地逆刃飞旋而起——同时使用狂刀老七的身法与映月刀法的“半樽残月”耗气极巨,但此刻的战况已由不得夏逸犹豫。 迎面而来的数道利刃太过锋锐,九鹰不得不狼狈退避,吴开平则拳势愈烈,与逆刃飞转的夏逸硬拼! 刀劲锋锐!拳势强劲! 二人仿佛不要命般地猛攻令街道上回响着连绵不绝的兵刃交鸣声。论内力,吴开平更胜夏逸一筹,所以他决心硬拼到底——待夏逸回息时,他的重拳便可长驱直入。 吴开平能想到的,夏逸自然也能想到。他忽收逆旋之势,将其余力急于一刀纵劈之上,竟有着破釜沉舟之势! ——恶招!吴开平心中念道,亦收起连绵拳势,一招“双龙出洞”将双拳由上下两路齐出——但铁甲拳套撞击在昊渊的刀锋上时,吴开平并未感受到他预想中昊渊会传来的狠辣刀劲。 他明白,他又上当了。 夏逸又一次收住刀势,以这“狐假虎威”的一刀借得吴开平之拳劲将自己击退。两人如同回到了最初的境况,又一次拉开了四丈之距。 “告辞。”夏逸一抹嘴角的血迹,转身飞奔。 吴开平已被夏逸同样的虚招连骗两次,他却忍不住笑了——这实是一头很值得追捕的猎物。 “九妹,追。”吴开平似乎很享受这场追杀的过程,而事实上他的确在享受这种追杀猎物的快感。 夏逸与袁润方分道后本是向着东门而行,但途遇吴开平、五鹰、九鹰一番激战后,反向着南门近了一些。 夏逸思量若袁润方正赶往南门,那么另外七铁鹰中必然有其中数人在追击袁润方,另几名则在围杀傅潇。 他不知道此刻往南门去究竟是好还是坏——他也不知道傅潇已经遇上了柳清风,更不会想到凛风夜楼会出手相助,已令袁润方摆脱了险境。 如今大鹰为首的七铁鹰已分成三组全城搜捕,而夏逸正巧就撞上了七鹰、八鹰。 夏逸心中直发苦,他恨不得将这一辈子在赌桌上的好运都在今日用光。他再转身,撞入一家酒楼。 他才纵身跃过门槛便听到身后暗器划破雨幕的犀利之声,而夏逸也才发现他竟无意闯入了……须尽欢。 满座的“雅客”皆怔怔看着这么一个被雨水淋得湿透的陌生男子闯入酒楼,又窜上二楼;随后又有身穿轻甲的三男一女也疾奔而入,以丝毫不逊于那陌生男子的速度追上二楼。 整座须尽欢的酒色欢笑声戛然而止,这些风流雅士已知道卷入了他们不该知晓的麻烦,急忙盯着桌上的酒菜,只当自己已瞎了。 夏逸先入须尽欢,此刻虽已失了踪影,但他流下的水迹却是清晰可见。吴开平四人纵身跃到二楼后又向右拐过一条行廊,果然见到夏逸正奔向须尽欢的二楼的一扇窗。 眼见吴开平追上,夏逸反脚一挑,一张木椅已向吴开平砸去。 吴开平脚步不止,一掌拍去,那木椅即刻碎成无数木屑。 夏逸这一挑也算是稍阻吴开平,正要接着冲向那扇窗,回首间却见到一个少女向他迎面撞来——竟是莲姨那干女儿小薇! “官爷,我来助你们!”眼见小薇便要撞上夏逸,却见她忽地脚下一绊反摔向了追上来的吴开平! 夏逸只需轻轻一跳便可跃出窗口,但这一幕实在令他不得不停下回首望去——小薇会出现相助实在他意料之外,但吴开平若是也像对那张木椅一般对小薇,夏逸必要欠下一笔还不清的人命债! 他已准备停下脚步,为小薇报仇——好在吴开平虎驱一顿,掌力化柔,托住了摔入他怀中的小薇。 小薇没有回头,但她似已感受到身后的夏逸投来的惭愧与感激的目光。 借这一阻,夏逸已破窗而出。 吴开平正要追赶,小薇却紧紧抱住其左臂,哭喊道:“军爷,我也助您辑贼了,您多少赏一点呀!” “你……滚开!”吴开平猛地推开小薇,追至窗边,但街道上已再难看到夏逸的身影。 第三十八章 雨街之战(下) 锦鲤桥横跨在倾盆暴雨中的大运河上,如一条巍然立在风雨中的巨龙。遇到此等骤雨,路上行人皆是避之则吉,而锦鲤桥上却有穿着华贵的二人各执一伞漫步于风雨中。 “公子,雨下得这么大,我们不去避雨,却在街上逛些什么?” 李雪娥瞥了瞥空旷的街道,悠悠道:“捉贼。” “捉贼?”那宫女瞪大了眼睛。 李雪娥道:“方才在尚书府门前你也看到了,那三个贼子视天子圣旨如无物,当众劫走舒妃。十一铁鹰那班废物居然还眼睁睁地看着舒妃被劫走……兄长真是养了一班饭桶,本公子只得出手帮一帮兄长。” “公子要捉那三个贼子?”宫女面色一白,赶紧劝道:“奴婢见那三个贼子出手狠辣,公子若是有个闪失,奴婢怎么回去交待?” 李雪娥将脸一板:“春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本公子的剑法如何你还不知道么?” 那叫作“春儿”的宫女低声道:“公子自小便从师于多位剑道名家,武功自是不俗的,可那些贼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十一铁鹰都没……” “住口!”李雪娥怒叱道:“春儿,你怎敢将本公子与那些废物相提并论?本公子练剑……”李雪娥正要接着教训宫女,忽然收住声,盯紧了那锦鲤桥以北的街道——只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冒着漂泊大雨向着锦鲤桥疾驰而来。 “来的好。”李雪娥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右手已搭上了腰间的剑柄…… 夏逸虽已摆脱了吴开平一行人,但心中却有着强烈的不安之感久久不散。犹记得他在逃窜时曾看到第二枝火令箭升空——那究竟是傅潇还是袁润方暴露了?是以夏逸一摆脱吴开平等人,便全力奔向那第二枝火令箭发射的位置。眼见前方便到了锦鲤桥,过了锦鲤桥不到两百步路便可赶到那处一探究竟。 锦鲤桥上立着两个俊俏公子,各执一伞,伫立于风雨中丝毫不动。夏逸心中不由纳闷道:今日遇到的傻瓜还真不是一般少。可就在他的第一只脚踏上锦鲤桥上时,便听得一声“贼子看剑!”接着那两个俊俏公子中的一个已是一剑出鞘,刺向了疾速奔来的夏逸! ——伏兵?夏逸心中莫名震惊,直到这俊俏公子刺出这一剑后,他才察觉到这俊俏公子身上传来的些许杀气。一个高手战意越昂扬之时,他身上的杀气必然愈发强烈,但若是常人恐怕根本察觉不到此等战意与杀气——这本就是一个难以言述,却只有高手之间才能互相觉察的奇妙现象。 ——但眼前这公子哥似已久候多时,且杀气并不强烈,莫非是刺客?这样的想法只在夏逸的脑海中闪过一瞬间便被他否决了,在听涛峰上他领教过无形刺客的剑法。无形刺客未出剑时,没有人可以察觉到他的丝毫杀意,但他一旦出剑,那便一定是充满死亡气息的一剑!所以眼前这个公子哥绝不是一个刺客,恐怕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路人。 夏逸左脚就地一旋,身形接着向前飞去,如旋风一般避开那俊俏公子的剑。 “有些手段!”这俊俏公子右腕一抖,紧接着便舞出一道剑花砍向夏逸施展步法的左脚。 夏逸见这公子哥在这紧要关头对他死缠烂打,不由怒上心头,左右双脚一替,反身一刀力劈那偷袭左脚的一剑。 刀剑相交,那俊俏公子只感到右腕一麻,便再握不住手中宝剑,只得任其坠落于桥上。夏逸正要再补一刀斩向那公子哥,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叫:“休要伤害公主!” “公主?”夏逸方才只顾赶路,压根儿没看清那俊俏公子的模样,此刻定睛一看,这出剑的公子哥既没有喉结,身形也略瘦小于同龄男子,且身上还飘着一阵淡淡的上等胭脂的香味儿……果然是个少女。 “你是公主?”夏逸此刻才是被真正震惊了,心中则即刻有了主意——看来老天待他还不算太薄。 “十六公主李雪娥便是姑奶奶我!”李雪娥以单脚一挑,又将宝剑送回手中:“贼子看……”她最后一声“剑”字还未出口,夏逸已忽然发力,在李雪娥还没看清夏逸是如何到她身前时,夏逸已飞速点了她包括哑穴在内的四处穴位。 “贼子,你……不许伤害公主!”那叫作春儿的宫女的身子已是抖得厉害,可主人被擒,她也只得装作怡然不惧。 夏逸本是心情沉重,此刻却险些被这对主仆逗得笑出声。 “她是十六公主?”夏逸朝着春儿问道:“当今圣上的亲妹妹?” “不错,你……你敢劫走皇室成员……”春儿的话音也打着颤:“陛下……绝不会放过你!” “你如何证明她真的是公主?”夏逸厉声道:“我这人最恨别人骗我,你若不能证明她真的是十六公主,我现在便把你也制了,再把你俩一起丢到大运河里去!” 春儿赶紧说道:“公主的腰带里放着她的名牌。” 夏逸看了李雪娥一眼,说了声:“得罪了。”便向李雪娥腰带内探去,立即摸到一块四方形硬物,取出一看,果然是一块皇室牌匾,上面还印着“静盈公主李雪娥”七字。 夏逸虽不曾见过皇室成员,也从未见过这名牌,但看这眼前少女的神态与这名牌的质感,暗自揣测该是不会有错,便收起凶态,对春儿笑道:“十一铁鹰正在追我,你若继续在这桥上耐心等着,便可等到他们。” 春儿战战兢兢道:“你……你先放了公主。” 夏逸莞尔道:“你现在闭上眼,也闭上嘴,在这里等着十一铁鹰,告诉他们我要先借公主一用。”说着,他又露出凶态:“倘若你敢睁开眼,我便把你和公主一起丢到河里去!” 春儿吓得赶紧闭上了眼,也咬紧了牙,最后听到的声音便是朝东方向的一声轻响——似乎是公主宝剑落地之声。 春儿就这么立在雨中一动不敢动,生怕一睁开眼便见到那掳走公主的恶贼,心中则暗自盼着那十一铁鹰速速赶来。也不知等了多久,春儿终于听到一句“这位公子……姑娘,你可曾看到一个一身灰衣,带着一柄长刀的男子?”春儿睁开眼一看,便见到四个身穿轻甲的武士站在她面前,正是不久前还在尚书府门前见到过的吴开平、七鹰、八鹰、九鹰。 “十六公主被那恶贼抓走了!”春儿急切地叫道:“我是公主的伺婢,公主本想在桥上阻住那恶贼,不成想却被那恶贼捉走了!” 吴开平面色巨变,厉喝道:“你这奴才怎敢私下公主带出宫……公主他们往何处去了?” 春儿又急又怕:“那恶贼要我闭着眼不许偷看,不然便将我丢到大运河里去……” “所以你真的闭着眼?”吴开平恨不得此刻就把这宫女丢到河里去:“那恶贼叫你自己去跳河你也去么!” 春儿急忙指向东边说道:“我最后听到那处有恶贼离去前发出的声响。” 吴开平见桥南以东的路上落着一柄剑,拿起一看确是一柄上等好剑。 七鹰说道:“统领,这剑必是夏逸掳走公主时落下,我们……” “七弟与八弟沿着这条路追。”吴开平下令道:“我与九妹继续朝南走。” 春儿道:“吴统领,我……该做些什么?” “滚!”吴开平冷哼之后,便带着九鹰越过锦鲤桥,接着向南门进发。 这场雨来得很急,去得也很快。 傅潇衣上的雨水混着他的肩上的血水一同滴落在地上。他的身上又多出许多伤口,一身紫衣也不知是被雨水还是鲜血浸得湿透。 柳清风虽是一脸肃容,眼中仍止不住流露出惋惜之情,他忽地问道:“值得吗?” 傅潇笑了,随即向前一纵,刺出十三剑!这十三剑由上至下化作一道月牙状,正逼向柳清风胸腹。柳清风目光如炬,左手的判官笔只是轻轻一台,便止住了那十三剑中的真正凌厉一剑!一寸短,一寸险,柳清风这对判官笔的长度也稍短于寻常的判官笔——但正因为他的双笔更短,他的出手也更快、更稳!但究其根本,是因为这对笔的主人是柳清风。 傅潇没有想过会跟柳清风这样一战,但这一战真的来临之时,他终于知道柳清风远比他想象中“更高”。他的凌厉剑势被柳清风左笔一支后再被其轻轻一点已然尽破,而柳清风的右笔也是轻轻划过,向傅潇心坎点去。 这一笔似乎很慢,傅潇可以看清这一招蓄势、发招的整个过程;这一笔其实很快,傅潇虽能看清整个招式,但他偏偏避不开!傅潇一咬牙,将右掌作手刀斩出——但柳清风这“轻轻”一笔何其沉重,傅潇的右掌顿时炸开一片血肉,露出两处见骨伤处! 傅潇顿感胸腔一窒,喉头一阵腥甜,便已退倒在地。“傅大哥!”徐舒舒怜叫一声,匆忙扶起面色惨白的傅潇。 柳清风没有追击,只是冷视着半跪在地的傅潇,而傅潇也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柳清风——与柳清风同样的眼神。 “值得吗?”柳清风再一次问道。傅潇也再一次笑了:“因志向相同,我本以为你我是同一种人,今日看来实是我错了,你我从不是一路人。” 柳清风又冷眼一瞥紧扶着傅潇的徐舒舒,讽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傅潇握紧了徐舒舒的玉手,微微笑道:“本来我也以为自己还算聪明,但今日看来我这一生都得做一个傻瓜。” 柳清风大笑!笑声中的愤怒、失落、无奈居然是这么的刺耳。 “谁!”柳清风忽然收住笑声,因为街道口忽然多了一男一女。 男子是夏逸,女子自然便是被制的李雪娥。 “想必这位老伯便是柳大人。”夏逸说道:“柳大人的威名我已从师兄口中听得无数次,今日有幸见到第一神捕本尊,果然是名副其实。” “师兄?”柳清风说道:“原来你就是夏逸,你这些年在京城黑道的名头也不小。” 夏逸道:“柳大人听过我的名号便好,我来此处是要与柳大人做一笔交易。” 柳清风道:“交易?” 夏逸握刀的右手反手一扬,昊渊刀已悬在李雪娥颈庞,接着左手便将李雪娥的名牌射向柳清风。 柳清风抬手接住名牌,在他看清名牌上的字后,面色顿时铁青:“你……好,你们这对师兄弟真是胆大包天,一个敢劫走皇妃,另一个更敢绑架皇室!” “我本来思量着怎会在皇城之外的雨街上遇到公主,生怕是个狗胆包天的招摇骗子,但见柳大人这反应,看来她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了。”夏逸挑眉道:“柳大人可否先收了兵器,再听听你我的交易如何?” “好,你说说如何交易。”柳清风收起判官笔,而右手已摸到袖中的一枝火令箭。 第三十九章 亡命天涯 “柳大人可不要轻举妄动。”夏逸的手腕微微一抖,刀锋已紧紧贴在李雪娥颈上——再挺进一些便要见血。 “我这人可受不得惊吓,一受刺激便会手脚哆嗦。”夏逸冷声说道:“还请大人将袖中那枝火令箭丢到水滩中,再将双手露出袖外。” 柳清风叹了口气,照做之后又怒瞪着夏逸:“好,你说说如何交易?” 夏逸道:“我与师兄两条贱命,合起来不值公主万分之一。徐舒舒虽被册封为妃,但毕竟是未入宫门之人,虽比我师兄弟俩贵出不少,但比之公主仍是九牛一毛……所以我师兄弟加上徐舒舒也可算勉强抵得上公主万分之一了,是不是?” 柳清风道:“你要以公主一命换你们三人?” 夏逸道:“不错,这条街直通南门,只要柳大人立在此处不动,直到我与师兄和徐舒舒出了南门,我即刻放了公主。” “此处距南门已过了一里之距,且是一条直路,你即便到了南门也可看到我是不是还在此处,这一路也可继续盯着我是不是会反悔。”柳清风怒笑道:“待杀出了南门,我要再捉你们怕是要难上十倍,你这算盘倒打得真好!” 夏逸道:“生意总是有赢有亏,柳大人以三条贱命换回公主千金之躯已是赚得太多,又何必怒上心头?” 柳清风冷笑道:“只要你们还在京城之内,就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更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待十一铁鹰追至,你以为你们还有脱身的可能么!” “柳大人果然铁面无私,那我再带着公主也不过是拖累了自己。”夏逸长声叹道:“既然我已死罪难逃,不如再带一个陪葬。”说罢便要将刀锋往李雪娥脖子上抹去。 “住手!”柳清风失声道:“你不可以杀皇室!” “原来柳大人还是吃这一套的。”夏逸笑道:“我只想要柳大人知道,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没有谁是杀不得的。” 柳清风道:“但你要以一换三,未免太过贪心。” 夏逸道:“柳大人此言是看不起公主的价码么?不如让公主来劝劝柳大人如何?”说罢,夏逸一指解开李雪娥的哑穴,说道:“在下绝无冒犯公主之意,只想请公主好好劝劝柳大人。” 李雪娥怒瞪了夏逸一眼,仿佛想一口将他咬死,随即又向柳清风叫道:“本公主一时不慎,被这奸贼暗算才失手被擒。柳大人不可妇人之仁,被这奸贼要挟!” 柳清风不曾想到李雪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怔怔道:“公主……” “柳大人胆敢答应这恶贼,本公主必会在皇兄面前狠狠告……”李雪娥话未说完便又被夏逸封住了哑穴。 夏逸只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这娇生惯养的公主倒是有着巾帼气概,只得摇头苦笑道:“看来公主是准备坦然赴死了,柳大人可要成全公主的雄心壮志?” 李雪娥一番豪言壮语未来得及说完已被夏逸再次封住哑穴,此时又被夏逸戏说成自寻死路之流,恨得只想破口大骂,可是不仅说不出一个字,连哼都哼不出一声,只能以几乎能把人刺穿的目光用力地瞪着夏逸。 “柳大人可要快些答复。”夏逸又沉声道:“你若再迟疑推托,十一铁鹰便要到了,到那时我想这交易便不必再做了。” 柳清风见被夏逸看破了心思,便冷笑道:“我在六扇门总指挥的位置上坐了近二十年,从未受过要挟,你以为今日会例外么?” “柳大人,我实在没功夫再与你废话。”昊渊的刀锋已微微划破了李雪娥颈上的细皮,夏逸森然道:“协助劫持皇妃、当街掳走公主,此刻再加上一条有意伤害皇室的罪名,任一条罪名都足以杀我的头,你说我还怕不怕再加上一条谋杀皇室的罪名?” 柳清风深吸一口气后,强压下满腔怒火,接着他居然笑了。 夏逸咬牙道:“你不信?” “我信,你赢了。”柳清风收起了笑声,认真地说道:“你一出南门便会放公主么?” 夏逸道:“出了京城,公主对我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包袱。” 柳清风道:“好,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不过你要记住,只要你们还活着,这条亡命之路便没有终点,你们终其一生都会在逃亡中度过。” 夏逸笑道:“这就不劳柳大人关心了,既然已成共识,还请柳大人将公主那名牌物归原主,我们出城时还需再用。” 柳清风冷哼一声,反手将名牌射向夏逸。 夏逸接住名牌,唯恐柳清风再生变数,即刻向傅潇催道:“背上大嫂,走!” 傅潇受的伤着实不轻,但此刻生死存亡之际反令他生出平日里没有的体力,他粗略地包扎了下右手,托腰抱起徐舒舒,便向南门飞驰而去。 夏逸看了李雪娥一眼,轻声道:“公主,冒犯了。”接着便将李雪娥扛在肩上,开始向后倒退,直到距离柳清风三十步开外后,他才敢转身追赶傅潇。 柳清风确实言而有信,直到夏逸与傅潇四人感到京城南门前时,柳清风仍立在原地。 南门已封门,而且本是守兵最少的南门此刻的守兵却比平日里多出一倍,这些守兵中又有不少伤员,其中还有一些又像是匆忙间从别处调度而来。 夏逸猜到这必是袁润方所为,袁润方定是先他们一步赶到了南门,接着便杀出城去,所以此刻会有别处调来的守军在往城外追赶。 “静盈公主在此,哪一位是守门士官,还请出来相见!”夏逸朗声喊道,负责南门的士官听到公主名号果然即刻现身,只见一个满面胡茬的肥胖中年汉子从士兵中走出:“下官何九,敢问公主何在?” 夏逸又甩手将名牌扔在何九脚前,厉喝道:“公主就在我手上,若要公主无恙赶紧让一条道出来!” 何九捡起那名牌瞧了瞧,大笑了几声后居然将名牌又丢回地上,大声道:“混账,听闻城中出了乱事,方才便有一个大汉杀出门去,你们几人必是其同伙,居然还想要军爷开门?做你妈的春秋大梦!还敢冒充公主,你们这伙恶贼真是狗胆包天!” 听着何九的绵绵不绝声,夏逸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李雪娥轻轻放下,徐徐道:“师兄,看住公主。” 傅潇道:“好。”他刚说完这声“好”字,夏逸已出现在何九面前,接着便是一刀斩出!何九还没看清夏逸是如何到他身前时,昊渊刀已悬在他颈旁! 夏逸压低了话音说道:“你觉得我手上的公主不是真的?” 何九的声音直打哆嗦:“你……你……” 夏逸道:“我又不是公主,你看着我作什么?我再问你一次,这公主是真的还是假的?” 何九的脚哆嗦起来:“自然是……真的……” 夏逸道:“如今公主被我们这伙恶贼劫持,你又想不想救下公主,立下一件大功?” 何九道:“不……不想……” 夏逸道:“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何九已是汗水大作:“不敢……是不敢……” 夏逸笑道:“既然你想救公主,我便将这件大功送予你。只要你现在下令开门,然后让你这班兄弟让开道,再牵三匹马来,待我们出了这道门便会放了公主,你懂了么?” 何九连忙答道:“懂了、懂了!” “懂了还不下令!”夏逸忽然狠狠道。 “你们这些腌臜货还没听到这位大侠的命令么!”何九嘶声尖叫道:“还不快去开门、备马!去呀,一群废物!” 不到一刻功夫,便又四个士兵拉着三匹军马走来。“你们先走。”夏逸向傅潇与徐舒舒催促道:“我放了公主便赶上你们。” “好,朝南两里外的树林等你。”傅潇与徐舒舒各坐一骑,一上马便飞骑而去。 夏逸见二人已消失于视野中,才对李雪娥说道:“公主,在下诸多冒犯之举实属无奈,还请见谅。”说罢,左掌轻轻一推已将李雪娥送入何九怀中。 夏逸飞身上马,马鞭一抽,已是冲出了南门,但他又实在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门内的景象——京城,一个他本以为是家的地方。 他喜欢这座城——喜欢它的纸醉金迷,令他游戏人生;喜欢它的冰冷肃杀,令他时不忘本。 只是,京城似乎并不喜欢他。 昨夜他已与凛风夜楼断绝了关系,如今的京城里再没有他的朋友,有的只有视他为猎物的敌人。 夏逸马不停蹄地追赶着傅潇二人,心似也飞向了飘渺的远方——天下间是不是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求收藏!求推荐!) 第四十章 一网死罪 皇宫内外尽是一片浓郁不散的肃杀气氛,仿佛又回到了大魏初立之时。 贞武殿内传来的阵阵怒骂声直令门外的太监瑟瑟发抖,不敢稍触天子的真龙之怒。 “废物!废物!”李雪庭绝对算得上历代魏帝中性情最随和的一位,但罕见的君王一怒令殿内跪倒在地的众人赶紧将头埋得更低。 这些人中有柳清风、十一铁鹰、守城卫官、禁军统领。 “你们这么多人,却拦不住他们三个人!”李雪庭面色通红,不止地拍着龙案,连他常用的玉笔也被震得飞起,又摔断在大殿的地板上。 “请陛下息怒,卑职正要追踪夏逸,可是正碰上柳大人带着静盈公主……”吴开平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已被李雪庭的咆哮声打断:“朕让你说话了么!朕让你说话了么!” 吴开平赶紧低下头:“卑职该死!” 李雪庭咬牙道:“吴开平你……你倒真是万死莫辞,朕让你保驾舒妃,舒妃被劫走;朕升你为大内侍卫之首,你让皇妹溜出宫,还险些遭了贼人毒手!”李雪庭指着吴开平的手指不停地打着颤:“你……你说朕该判你怎么死!” 大鹰连忙叫道:“陛下见谅!卑职等人本快要将傅潇擒下并救回舒妃,但柳大人忽然赶到要独自擒拿傅潇,并一定要卑职等人赶回去……” “放肆!你还是不是十一铁鹰!”李雪庭又打断了大鹰的说话:“除了朕以外,你几时还学会了听第二个人的命令!” 大鹰也低下了头:“卑职该死!” 李雪庭见柳清风跪在十一铁鹰之前,埋头不语,冷冷嘲讽道:“柳大人不为自己辩解一二么?” 柳清风埋首道:“臣管教不善,教出如此门生已是一罪,此次事变又妄自托大,致使贼子逃脱,且臣擅自越权指挥十一铁鹰更是罪不可恕。此三罪足该碎尸万段,如今无颜再见陛下,岂还有颜面在陛下面前为自己推脱罪状。” “柳大人倒真是有自知之明。”李雪庭怒极反笑:“但朕就是杀光了你们又如何!公主有损,舒妃下落不明……天子封妃,如今已变成一个笑话,而朕就是笑话中的笑话!” 柳清风叹道:“臣罪该万死!” 吴开平也附声道:“卑职罪该万死!”其余十铁鹰又是吃惊又是恐惧地发起抖来,生怕天子一怒,此刻便定他们的死罪。 “罪该万死?”李雪庭已不知是第几次怒拍桌案:“你们以为一死便可了之么!你们要死也得在追回舒妃以后才可以死!朕给你们一次机会,一个月内救回舒妃便可免你们死罪,从轻发落,但朕若一个月后仍见不到舒妃……” “你们便可以准备好身后之事了!”李雪庭一字一字喝道。 柳清风长声道:“臣惭愧!唯有陛下似海胸襟仍可容臣这万死之身,臣向陛下保证决不让陛下失望!” 吴开平等十一铁鹰也即刻说道:“谢陛下皇恩浩荡!” “谢完了么?”李雪庭大声道:“谢完了就给朕滚!去把舒妃救回来!” “是!” “一群废物!滚!” “是!” 李雪庭闭目坐在龙椅上,深吸几口气后叫道:“阿京,小十六何在?”一名与李雪庭年龄相仿的宦官赶紧端茶上前禀道:“禀陛下,静盈公主正在自己的寝宫内,不敢离开半步。”这太监虽是年纪大了些,却并非宫中大多太监一般面色虚白,却是极为健康的古铜色。太监不仅体格壮硕,而他的手比起宫中那些侍卫也是又大又粗糙,细看之下那满手厚实的老茧极少来自于常年做活,更多是来自于常年练习某种兵器——非剑即是刀。 “朕就是宠坏了她!”李雪庭又怒气上涌:“朕此次定要给她关个几个月,让她好好清清心!” “公主自小便得先帝与陛下宠溺,性子虽是贪玩了些,但在大是大非上从不会错。”太监笑了笑,说道:“待公主嫁人后必会懂事的。” “朕已告诉那疯丫头,明日便会召威远公入宫商议她与定军侯的婚事。赶紧将她嫁出去,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说到此处,李雪庭又瞪着那太监道:“说起来,你也有责任,小十六自小练剑,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与你学习,若不是你,小十六怎会毫无淑女风范。” 太监轻笑道:“奴才知罪。” 李雪庭哼道:“若不是你已伺候朕近三十年,今日你也少不得要受罚!” 这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总管太监邹京,自小便跟随在李雪庭身边,一手大开大合的“魏武剑法”传自武帝建国之时,剑法毫无花哨,简单干练,虽不是稀罕剑法,却是极为易学难精,只有耐心与匠心之修为极高者才可真正修炼出此剑法的精髓。数年前,鸿山剑侠李恒一曾入京教授过李雪娥数月剑法,见到邹京这一手“魏武剑法”后也甘拜下风。 邹京低头笑道:“奴才每日修炼过于枯燥无味,并非公主所好,其实也没教过公主多少。” 李雪庭失笑道:“你这奴才,看来是朕也太过容你了,如今你也学会狡辩了。” 此时,一个侍卫奔入殿中,匆忙下跪禀道:“启禀圣上,门外有一位自称静盈公主侍女的宫女求见。” 一听到与李雪娥相关,李雪庭又皱起了眉头,说道:“让她进来。” 那侍卫刚得令出去,便见到春儿一脸急色地奔进殿内,一见到李雪庭便是膝下一软,接着便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头来:“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李雪庭腾地立起,变色道:“小十六怎么了?” 春儿颤着声道:“公主……不见了……” “不见了?”李雪庭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 春儿道:“昨夜陛下和公主说过与定军侯的亲事后,公主便大发雷霆,在卧室内砸摔瓶佤近一个时辰,然后便没了动静……后来奴婢又忽地听到公主在屋内大笑了几声,接着公主唤奴婢入室打扫屋子,可奴婢入室打扫时被公主忽地打倒在地……醒来时躺在公主的床上,却已被缚住了手脚,嘴也被绸子塞住了,若不是公主另一位侍女秋儿发觉卧室有异,奴婢此刻还定在被捆在卧室中……” 李雪庭张大了嘴,又急问道:“那小十六……出没出宫?有没有说要往何处去?” 春儿道:“奴婢不知。” 李雪庭面色登时通红,一见圣上动怒,春儿又赶紧磕起了头,口中也又不停地喊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邹京也赶紧劝道:“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李雪庭又是狠狠拍了一记身前的龙案,接着便倒在了龙椅上,居然生生气昏过去! ———————————— 昨日虽降暴雨,今日却是一片晴空,万里无云。 十六公主李雪娥的心情也正如今日的天气一般晴朗。她依然是一身少年郎的打扮,座下骑着一匹骏马,腰间挂着一柄好剑,悠悠然地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皇兄呀皇兄,你可实在怨不得我,妹妹我早说过不要嫁人,要嫁也是嫁当世一流的剑客。”李雪娥哼了一口气,说道:“可你偏要我今年便嫁给那个邵鸣谦,那小妹我只好提早我闯荡江湖的计划了。” 李雪娥毕竟还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这个时候的少年少女本就对着未来充满了憧憬与希望,或许世间有着诸多冰冷残酷,但并不能阻止这些少年少女对梦想与美好的追求。 李雪娥一心要成为当世一流的女剑侠,所以她也已选定了她梦想的起点——武林第一剑派玄阿剑宗。她已决定要在那里潜心修炼,成为一个真正的剑道强手。 第四十一章 四海无路 鲤跃塘。 此间鱼塘位于京城之外两里的秋鸣山,是皇室成员以及三品以上的官员才可进入垂钓的闲雅之处。 秋鸣山山间有一湖名为明镜湖,湖水至浅之处不过刚刚没过一成年男子膝盖,至深之处却足有十丈深,但仍可见到湖底——因其湖水清澈,水天共一色,由此得名为明镜湖。 此刻淫雨霏霏之时,仍可看清湖中的大小鱼虾。 湖上停着一艘雕饰华丽船舫,约三丈长短,颇似那些专在沿街河上做风流生意的画舫,但比之画舫那花前月下般的格调,这艘船却是一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威。 船屋门前又立着一把遮阳的皂盖伞,为伞下的老人阻挡着随风飘泊的细细雨丝。老人一身的衣物极为简朴,与立在他身后的数个侍卫与仆人一比,竟也是云泥之别。老人确实已老了,他一头须发早已是黑白参半,近些日子他却发现他那些仅剩的黑发已是白得越来越快了。 老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佝偻着还算宽硕的背,双眼似已与他的白眉眯在一起,若不是他的双手还时不时会跟着手中的钓竿抖动几下,旁人一定会当他已睡着了。 老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钓竿不动,他也不动。他就像一座山一般,任凭风吹雨打,也丝毫没有动静。他不动,身后的侍卫与仆人自然也不敢动,老人虽已看似昏昏欲睡,但他们绝对连半个哈欠也不敢打。就在老人的头也将要完全垂下时,他的手腕猛地一抖,接着他奋力立起,转腰拧跨,钓竿也随之甩起——一条二十余斤的鱼居然被老人这一提一拉就这样甩到了船板上。老人似乎也不是这么老,他的须发虽已白了大半,他的皱纹也遍布了整张脸,但他站起时,他的腰背还是很直,他的肩臂也很有力气。 “放回去。”老人徐徐道。身后一个侍卫上前抓起这条大鱼,立马又扔回了湖中——这侍卫不是别人,居然是吴开平。 吴开平也不发一言,又重新退回到老人身后,看着老人再一次坐回椅子上,弯起腰背垂钓。 “吴开平,你真的好大的胆。”老人终于说了一句话。 老人这一句话已令吴开平浑身发起抖来,双膝也不由一软,已是跪倒在甲板上,颤着声道:“下官不敢。” 老人道:“你莫以为本相要罚你,赞你胆大实是在夸你。” 吴开平低声道:“下官愚钝,请丞相明言。” 老人道:“三日前本是舒妃入宫的日子,那日傅潇潜入尚书府时,你是不是已发现了他?” 吴开平道:“是,下官在宫中担任十一铁鹰首领职位,这些洞察力自然是要的。只是当时虽发现了傅潇,却也没即刻认出他。” 老人忽地厉声道:“你既然发现了他,为何不拦住他!” 吴开平的声音又打起颤来:“下官本想拦下傅潇,只是……转念一想那舒妃是徐尚书之女,也可算入刘副相一党……若是在进宫当日被发现与来历不明的男子私会,对外必然风评不好,即便入宫也不会得圣上欢心……” 老人笑道:“如此说来你还是在为本相做打算?” 吴开平低下头说道:“下官对丞相只有一颗赤胆忠心!” “那徐舒舒毕竟只是一个女子,即便他日入宫在圣上耳边吹枕边风,本相却也不惧。”老人轻轻哼道:“你却想没想过,倘若潜入尚书府的不是傅潇,而是一个贼寇,令徐舒舒有损,圣上便要赐你一死?” 吴开平道:“下官自然是想过的,所以傅潇一潜入尚书府,下官便也跟随进去……接着便见到傅潇在徐舒舒的闺房内说话,两人正是情到浓时,未发觉下官在屋外已听到他们的全部说话。下官当时便决定等傅潇带着徐舒舒出尚书府时当众抓他个正着,如此可令徐舒舒声名狼藉,令圣上对其厌恶;另外傅潇出自柳清风门下,拿下傅潇后也可压一压柳清风的势头。”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老人抚掌道:“这些年来柳清风一直死咬着本相不放,也实在是个难缠的对头,你这一招不仅剪除了柳清风的一只臂膀,或许还能令圣上连将柳清风也稍作惩罚。只是……”老人放下钓竿,站起身来,转身定睛看着吴开平:“你不听号令,私自作决,反让这一石二鸟之计变成了一场闹剧。” 吴开平只感到手脚冰凉,说话也急促起来:“请丞相听下官解释,下官绝对拿得下傅潇,不料中途又杀出一个傅潇的师弟与其在凛风夜楼中的好友,令下官计划生变,接着又出现一伙早已埋伏好的的黑衣人与柳清风这碍事的煞才……后来静盈公主的搅局,这……这才让徐舒舒被劫走。” 老人道:“那一伙黑衣人是什么来历?” 吴开平道:“下官怀疑是凛风夜楼的帮众,但暂无证据,还在追查中。” 老人道:“凛风夜楼背后站着大皇子这座山……你查不出来,罢了吧。” 吴开平道:“是!” 老人道:“圣上是不是要柳清风和你们一个月内追回徐舒舒?” 吴开平道:“是。” 老人笑道:“柳清风此次真是意气用事,把自己送上了刑场!” 吴开平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一句,只是低下头等着老人的命令。老人果然一笑完便给他下了命令:“你不可以让徐舒舒被追回来,倘若柳清风能将其救回你也要出手干预,绝不可让他带着徐舒舒回京。” 吴开平道:“丞相是要柳清风逾期未达使命?” “不错,本相正是此意……但圣上一向心慈手软,柳清风若救回徐舒舒,即便他逾期,恐怕圣上也不会重罚他。”老人道:“所以在圣上没有给柳清风下重罪之前,你绝不可以让徐舒舒回京。” 吴开平道:“丞相妙计,柳清风真是作茧自缚……可如此一来,下官也……” 老人道:“你也和柳清风一样逾期,也难逃一死,是不是?” 吴开平又低下头,不敢说话。 老人冷冷道:“你不愿为本相死么?” 吴开平急道:“丞相便是要下官往刀山火海里去,下官也万死不辞。” 老人笑道:“你放心,只管照本相说的去做,有本相在,保你无事。” “谢丞相!”吴开平大声谢罢,又说道:“只是……圣上已传令将傅潇一行人四海通缉,悬赏金也着实不低,通缉单也正发往各地。待通缉单遍布天下,恐怕不止各地衙门,便是江湖中人也会出手捉拿傅潇等人……下官只怕力不从心。” 老人道:“你不必担心,本相只要你盯住柳清风即可,江湖中的事本相另有高人相助。” “莫先生,此事便要靠你了。”老人轻轻地扣了扣船屋的房门——老人居然对这屋内人很尊敬。接着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丞相放心,从来没有我们办不好的事……只是此事易生变化,倘若特殊之时可否行特别手段?”这位莫先生的声音实在很古怪,既像一个刚到立冠之年的青年在吟诵,又像一个四十而立的中年大汉在谈笑,还有些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叹息——你只听的出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人沉吟道:“傅潇这些人死活无妨,但如果可以,希望徐舒舒是活的。” 莫先生的声音又从屋中传来:“倘若柳清风救到了徐舒舒该如何?” 老人沉声道:“如果再无转机,便杀了徐舒舒,再倒打柳清风一耙……但出手一定要干净利落,令人以为是柳清风失手杀死徐舒舒,绝不可留下把柄!” 莫先生笑道:“在下明白了,绝不会令丞相失望。” “莫先生确实没有让本相失望过。”老人也笑道:“此次事了,本相仍会给一个令莫先生满意的报酬。” 吴开平心中猜测着这位莫先生的来历,为何能令老人如此尊敬他——只因为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魏第一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董言! 第四十二章 阙城老宅 每个地方总有一条街是乞丐的聚集地,阙城自然也不会例外。 阙城最出名的乞丐街位于城北一处老旧楼宅区,在这条街上时刻可以看见游手好闲的乞丐或躺或倚在街道各处晒着太阳。此刻就是如此,一间陈旧的破屋前便坐着三个衣衫脏乱的乞丐正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南地北。其实他们从没有离开过这条街太远,但听他们的说话,似乎早已游历过全天下。 破屋门开,走出来一个比那门前三个乞丐更脏更乱的乞丐。这乞丐实在够脏也够黑,因为他的脸实在已黑得看不清模样,且距他一丈之外便可闻到他身上的异味儿。 “老范,你每日都要日上三竿才醒的来,这几日怎么都起得这般早?”那门前的乞丐中的一个叫道:“来,坐下扯皮!” “不扯!不扯!”那屋中走出的乞丐一边摆着手,一边满面急色地匆匆离去:“爷今日有急事!” “呵!又是这么一句话!”那门前的乞丐问着另外两位同伴:“你们说范二花子这几日怎么回事?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条快饿死的狗……这两日倒是每日都精神抖擞,像是一只上了场的斗鸡。” “谁知道,估计他这几日又盯上谁家养的狗了。” “哈,还是你懂他,范二花子盯上的狗,绝对逃不了进锅的命!” …… 范二花子的脸又脏又黑,或许看不清他的模样,但真正的高手绝对看得出此刻的他虽是满面懈怠之色,但身体正处在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状态。 范二花子已保持这样的状态足足两日,只因为三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已令范二花子本来平静的日子发生了改变。 范二花子还是如平日一般会去他常去的街口乞讨,也会去逗弄贾员外家养的那条恶犬,接着便会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闲逛着。 当范二花子经过一家宅邸时,脚步微微慢了几分。那宅邸虽有些陈旧了,却也是占地极大,看得出是大富大贵之家,只是那正门已被一块生了锈的大锁锁上了。宅邸门前立着一块牌匾,用金漆着“范府”二字,这牌匾已有些旧了,与那门锁一比竟是不逞多让。 范二花子眼珠转了转,绕开大门,转过一条弄堂后一路走到范府后门,这后门自然也是被锁住了。见四下无人,范二花子才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锁后,像只兔子似的蹿了进去,又赶紧把门关上。 看得出范府曾经一定有过一段辉煌岁月,设计宅邸的材料与格局无不透露着大家风范;但它也确实已旧了,后院的石台与石阶已布满了青苔,而院子栽养中的树木也死了大半,只有满地的杂草仍是生机盎然。走到前院时,便可见到每间屋舍的墙壁上也爬满了或多或少的爬山虎。 范二花子似乎对这宅邸极为熟悉,一路不停地走到一间书房外,敲了两下门后,又重重咳嗽了一声,接着再敲下了三下门。 只听取出门栓之声,书房的门便开了,一个面目有些憔悴的男子出现在范二花子面前。 这男子正是夏逸,而书房内又坐着一对男女,自然便是傅潇与徐舒舒。傅潇面色仍有些苍白,右手也以纱布紧紧包扎着,看得出他之前负伤不轻;徐舒舒未避免惹人眼目已在逃亡途中换了一套极为简朴的衣裳,但仍难掩去其倾城之姿。 两日前,夏逸带着傅潇二人潜入阙城求助于范二花子。范二花子得知这三人在京中的一番作为后,稍作迟疑便安排三人入住了这荒废的老宅。 本与夏逸约定在阙城相聚的袁润方始终没有出现,所以两日来,夏逸一见到范二花子便要追问外界的情况。 “外面情况如何?”范二花子一入室内,夏逸便又将门栓插上。 范二花子面色有些凝重:“你知不知道你们已被朝廷通缉了?” 傅潇道:“会被通缉已是意料之中了。” 范二花子道:“我也是今晨才看到的悬赏令……阙城到京城不过两三日脚程,距你们逃出京城至今已过了五日,恐怕再过三五日,便是真的要四海通缉了。” 夏逸问道:“我们每个人的赏金又有多少?” 范二花子道:“傅兄与你皆为五千两,倘若是死的便值四千两。” 魏朝承前朝货币,以一千文为一两,而市面上的一文钱只得买一个馒头。 “生擒是五千两,尸首可得四千两,这差别不大也不小。”夏逸看了傅潇一眼,道:“看来皇帝并不在乎你我被带回京城时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范二花子又道:“至于徐姑娘的赏金是两万两,并注明了要毫发无损地送入京中。” “两万两?”夏逸瞪大了眼睛:“看来这皇帝倒真是一个痴情人……我与师兄拼死拼活合起来也不过大嫂的一半。” “你……被通缉是多么让你光宗耀祖的事儿,你还要和一个姑娘家比悬赏么?”范二花子也瞪大了眼睛,随之用力地摇起了头:“唉……我怎么会和你这白痴交上朋友……这下好了,假如有一天你们被发现了藏在此处,我也逃不了一个包庇朝廷钦犯的罪名。” 傅潇道:“范兄,实在对不住。当日出了京城后,我与师弟都负伤不轻,急需找个地方落脚养伤。思来想去之下,就近的朋友中只有你是最值得信任的一个,便连夜赶到阙城求助你了。你可以放心,只要我们伤势好转些,便会即刻离开。” 范二花子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已藏了你们这些日子,也不差再多些时候了。” 夏逸笑道:“我就知道没有交错你这位好朋友。” 范二花子瞪着他道:“你倒真是我的好朋友,大祸临头了还不忘吃掉我一条狗,两只鸡。” 夏逸道:“你且放心,日后我必用几十坛佳酿来赔你这些鸡狗。” “哼!我信你个大头鬼!”范二花子已打开了门,只听走廊上传来他最后的声音“正午时我再带些净水与粮食来。” 等范二花子走远了,徐舒舒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方才一直在憋气没敢喘气,口中则说道:“这范二花子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 傅潇道:“他不仅是一个好人,必定也是一个妙人。” 徐舒舒道:“妙人?” 傅潇道:“他放着这偌大的宅邸不住,偏要跑去外头睡在脏破的茅屋中。” 徐舒舒道:“这范府果然是他的家,既然是他的家,他又为何不在家中居住?这偌大的范府又为何会荒凉至此?” 傅潇道:“范二花子一定有他的苦衷……我与范二花子也不过数面之缘,他的往事我也实在不知。”他凝注着夏逸道:“你可算是他真正的朋友,你应该是知道的。” 夏逸道:“他确实有他的故事,他也不想再重提这些旧事。” 徐舒舒道:“所以我们刚到阙城时,叔叔便事先提醒我们不要问任何与这宅邸相关之事,是怕触及范二花子的伤心事?” 夏逸叹道:“恐怕任谁经历过他的遭遇后,都不愿再待在这个家里了。” 傅潇与徐舒舒自然没有再问范二花子的往事,既是他不愿再提的伤心往事,又何必背后打探。 夏逸却不由地想起了与范二花子的初识: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雪夜,一个初入江湖的浪子与一个昏睡路边的乞丐的偶遇。 五年前,正值十九之龄的夏逸仍在四处流浪。在这个雪夜,他第一次来到阙城。身上的盘缠将要尽了,酒壶中的酒也要空了,他却也不急,而是找到路人寻问阙城中最大的赌坊在何处。有一位路人告诉他阙城的城西与城东各有一家赌坊,城西那家正在翻修,要年后才重新开业,而城东那家居然在半个月前被官府给封了。 夏逸实在哭笑不得,囊中剩下的盘缠怎么看也不够他住一家最简陋的客栈,更不必说再来一坛上好的佳酿暖暖身子了。 他百无聊赖地走在阙城的街道上,只想找一处能凑活着过夜的地方,也就在此时,一阵淡淡的香味扑入他的鼻子。夏逸嗅了嗅,立即知道了这是叫花鸡的香味儿。他追着气味儿寻去,便见到一个黑衣人竟缩在一个屋檐下昏睡。这人已不知是死是活,但叫花鸡的香味确实从他身上飘来,也确实地盖过了他身上的臭味儿。 夏逸上前一看,这黑衣人果然是一个乞丐,他的手里果然也抓着半只叫花鸡。夏逸是一个食客,但这么香的叫花鸡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蹲下身子,便想仔细瞧瞧那乞丐手中的半只鸡。那乞丐却忽然睁开了眼,见到蹲在他面前的夏逸,立马向后翻滚了两圈,口中也随之大叫道:“救命!救命啊!有贼要劫财!” 夏逸瞪大了眼睛,好在街道上的路人早已纷纷回家躲避这一夜的风雪,不然若真有路人以为他连一个要饭的都要抢劫,他以后还能见人么? “你原来不是死人。”夏逸说道。 乞丐道:“你才是死人。” 夏逸道:“那倒是我失礼了,我本以为你已冻死在这屋檐下了。” 乞丐道:“原来你不止抢叫花子的东西,连死人的东西也不放过?” 夏逸一口气险些被岔住:“你看我是这么不堪的人?” 乞丐的眼珠子在夏逸身上打了几个转,说道:“你不是么?莫非你很有钱?” 夏逸摸了摸自己的钱囊,苦笑道:“我可能还没有你有钱。” 乞丐沉吟了一声,说道:“你要是没地方去,可随我来。” 乞丐的屋子实在不比他那一身旧衣服好到哪里去,但夏逸走进屋子时便闻到了另一种香味儿。 “你这里还有狗肉?”夏逸问道。 乞丐道:“嗬哟,你的鼻子倒是真灵。” 夏逸道:“有美味离我不远时,我的鼻子总是特别灵。” 乞丐道:“你这人虽穿的寒酸,眼光倒是不错!别的不说,全天下绝没有第二个人敢说自己的叫花鸡和狗肉做的比我好!” 夏逸道:“食神蒋绍文也比不上你?” 乞丐道:“绝对比不上!” 夏逸道:“蒋绍文至少有一项本事比不上你。” 乞丐道:“什么本事?” 夏逸道:“吹牛的本事。” 乞丐哼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待你尝过我的狗肉和鸡肉,你还不求着我要赏给你吃!” 夏逸道:“你这里可有酒么?” 乞丐道:“你这人真是贪心,我请你吃肉,你不该请我喝酒么?” 夏逸摇了摇自己的酒壶,叹道:“酒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还不够我一个人喝。” …… “我确是小看了你,你的叫花鸡和狗肉不止食神蒋绍文比不过你,恐怕就是真正的神仙也比不过你。” 说出这句话时,夏逸已吃下半只鸡,两条狗腿。 “你这句话才算得上一句人话。”乞丐轻轻敲打着夏逸的酒壶,哼道:“你酿的酒倒也不错。” 夏逸笑道:“不瞒你说,在我老家,我酿的酒也是首屈一指的!” “好酒,确实是好酒……”乞丐忽地说道:“天降白银,冷风如刀,两个无家可归之人可在这么一处狗窝吃肉喝酒,也算一件不太坏的事。” 夏逸道:“你虽然一身褴褛衣衫,说起话来却是别有风趣。” 乞丐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是一个真的乞丐?” 夏逸道:“不是。” 乞丐道:“不是?” 夏逸道:“我想你以前必然不是乞丐,你会成为一个乞丐也必有你的苦衷。” 乞丐道:“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夏逸道:“你若不愿说,我也不会问。” 乞丐道:“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没想到我居然看走了眼。” 夏逸道:“我确实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我说到现在,你也没有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师承何处,是不是?” 乞丐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不错、不错……”接着他又说道:“你虽然不问,我却要告诉你我是怎么变成一个乞丐的。” 夏逸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乞丐道:“因为你是一个性情中人,也因为你酿的酒好!” (求收藏!求推荐!) 第四十三章 范府往事 二十年前,范府是阙城中名声显赫的大宅。因为范府的主人范禹是阙城有名的神医,曾被城主称为“阙城安济全”。 范禹长袖善舞,既是当世有数的名医,也是精通生财的商人。范禹与其结发之妻林氏的故事也是阙城的一段佳话。传闻范禹少时只不过是一个寒窗苦读的穷酸书生,平日里在医药铺打杂维持生计,但偏偏这么一个穷书生博得了一位千金小姐的垂青,而这位千金正是范禹打杂的药铺掌柜林掌柜之女。 林掌柜得知女儿与药铺伙计日久生情之后,盛怒下赶走范禹。 林掌柜毕竟年岁已高,再没有年轻人才有的激情。他小瞧了范禹的恒心,也小瞧了女儿的痴心,在林掌柜不知情的时候,范禹与林家千金早已私下定了终身。 林掌柜自然怒不可遏,他下令将女儿永锁闺房之内,又令家丁乱棍将范禹打出了阙城。 没有人会在意林掌柜的药铺内的一个小厮,但林家千金却由此日渐消瘦,她失去了爱人,他们的孩子也失去了父亲——在范禹离开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这个生命的出现给了林家千金生存下去的勇气,也暂且打消了林掌柜急将女儿嫁出的打算。 林家千金怀胎十月之后,这个生命终于来到这个世上,是个男孩儿。林家千金以性命相逼,忤逆父母之命,将亲子命名为范林。 亲生女儿未婚先孕,这本是林掌柜引以为耻之事,但当他真的听到自己的亲外孙那响亮的啼哭声时,发现他也并不是那么羞耻于此事;当他见到外孙可爱秀气的模样与女儿脸上挂着幸福的泪滴时,他还有一些后悔——或许获得幸福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只是自己当初的势利令这个家已不再完整。 林掌柜有托人去打听范禹的下落,但当年被他赶出阙城的穷酸秀才似已真的消失在世间。 范林生在一个算得上富裕的家庭,自小聪明伶俐,在学堂里是最得先生看好的学生,在家里有长辈的疼爱,童年自然是无忧无虑,但总有一件事令年幼的他十分不解,每当他问及他生父是谁时,母亲总是低头垂泪,外公则叹息不止。 范林十岁时,阙城爆发了一场怪病,此病状如下:得病者四肢无力、肝脏疾速衰竭、双目布满血丝。 此疾迅速蔓延,阙城过半的百姓都深受其害。林掌柜在阙城也算得上颇有名气的大夫,可他对此疾病也束手无策,因为他自己与他的夫人以及林家千金也染上此病。 短短数月间,阙城染病身亡者已近百人。就在此时,一个已离开阙城十年之久的人重新回到了此地——林掌柜打探多年而不知踪影的范禹又回到了阙城。 范禹已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耿直的穷酸秀才,如今的他长袖善舞,已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他也不再是那个懵懂的药铺小厮,如今的他访遍名师,已是一个妙手回春的神医。 范禹只有一样没有变,他对林家千金的爱恋之情并没有被这十年的岁月所风干。范禹回到阙城得知了城中危机后,他即刻对症开药,仅用月余时间便医好了阙城所有患病的百姓。 林掌柜终于接受了范禹,当他说出这些年来的悔恨时,范禹只是笑说往事如烟,当年林掌柜的苛刻反而成就了今日的他;林家千金终于与情郎再次相会,言语并不如他们眼中的泪水能表达他们这些年来的相思;范林也终于见到了他的生父,他不再是一个没有爹的孩子,他的爹是拯救了阙城的英雄,是令他引以为豪的父亲。 如今的范禹再不是昔日的小厮,他在阙城建了一所大宅,名为“范府”,一边行商一边行医。 范林正式随父亲开始学医,他的悟性很高,进步之快令范禹感到惊讶;父子二人亦同样热爱钻研医术,时常因讨论药理而废寝忘食——他们似已认识了许久,那空白的十年仿佛从来不存在过。 这一家的圆满的幸福虽然晚来了十年,但终究还是来了。最幸福的莫过于范林,他在家中万事兴和,有着疼爱他的长辈与名声显赫的父亲;在外他学业有成,又结识不少与他一样的权富子弟,时常同到翡翠居把酒高歌,讨论诗词。 范林由衷地感到幸福,也由衷地感谢父亲——他知道自己今日所获得的一切幸福皆是由父亲而来。 当年的那场灾病虽被范禹破解,但得过此病之人都落下了后遗症,他们已衰竭的肝脏再难好转。范林十八岁时,林掌柜与其夫人先后离世,皆是由此后遗症所致,而世事无常难料,在他二十二岁时,林家千金也病逝西去。 范禹范林二人痛不欲生,本是完美的一个家就此只剩下父子两人整日里魂不守舍——人情的温暖似乎永远敌不过天道的无情。 直到有一天,范林发现范禹的一头黑发已白了一半,他忽然明白他引以为豪的父亲已老了,也累了——他决定振作自己,他若继续沉浸于悲痛,他便会失去他最后的亲人。 当晚,范林开了一坛好酒,与范禹久违地父子对饮。他们不停地喝着酒,也不停地说着话,范林一会儿说到幼时在学堂的趣闻,一会儿又笑说哪几位富家好友的妹子相中了自己,范禹也笑谈自己当年与妻子的相识与花前月下——范林发现父亲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微微少了一些。 范林喝到微微醉时,范禹说道要去灵堂与妻子喝一杯,让范林早些回房休息。范林回房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想到父亲方才已有醉意,担心醉倒在灵堂中,便忍不住想去灵堂看一看父亲。 范禹没有醉倒,他依然在不停地喝着酒,也不停地说着话,他几乎是悲哭一声,再说一句话。范禹似已真的醉了,他不停对着岳父岳母的灵位道歉,面向他夫人的灵位时,他似乎悲愤难当,居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他只是不停地喝着酒,说着自己的罪孽。 原来当年他被逐出阙城后,立誓要扬眉吐气地回去,他四处求学,学到多位医道名家之长,又自学经商,倒卖药材。皇天虽不负有心人,却也难改变一个人的人心。当年林掌柜对范禹的羞辱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决心要以一个更光辉的形象回到阙城,于是阙城就发生了当年那场灾病。范禹终于成功了,他终于以一个伟大的身份回到了阙城,但他也付出了家人的生命——一切皆是因为一个人的虚荣心与自卑。 他失声痛哭,若不是因为他,恐怕林家三人并不会早早过世。 门外的范林瞠目结舌,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范禹那光辉伟岸的形象已在他心中崩塌殆尽。他冲进灵堂,厉声呵责他本来最敬爱的父亲,父子的关系也当场决裂。 事情败露,范禹羞愧难当,当场服毒自尽。这一刻,范林已再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个完美的家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一个偌大的范府也只是飘荡着无尽的寒冷与空虚。 范林离开了家,终日流连于青楼与酒楼,若是银子用尽,他便露宿街头。他不愿再回家,范府已不是他的家,那里没有他的家人,有的只是悲痛的回忆。 成日流浪在外,范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不再是那个才高八斗的才子,也不再是那个范府的医道骄子,他昔日的好友一一离他而去,他上门想要借一点酒钱时,换得的只是昔日好友的无情嘲讽。 在一个雪夜,范林冻倒在路旁,他自嘲上天终于要终于要结束他悲惨的一生了。就在他已忍不住要合上眼时,他感到嘴里被塞入了一块热物。他又重新睁开了眼,两个与他差不多脏的乞丐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大块狗肉,范林这才嚼出了口中的狗肉味儿。 “你是范公子。”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乞丐说道。 范林如一只中了箭的鹿,转身就想逃走,但他此时实在太虚弱了,只是转个身的力已让他摔倒在地。 “你认错了人。”他答道。 那年长乞丐道:“我不会认错的,有一次我在翡翠居门口乞讨,范公子不仅给了我银子,还请了我一大碗红烧肉与一壶酒。” 范林喃喃道:“范公子……他已经死了。” 另一个乞丐道:“我们也听闻了范公子家中父母过世的消息,还请范公子节哀顺变。” 范林苦笑道:“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他居然笑了出来,他不停地笑着,笑得连脸也扭曲起来。 那年长乞丐说道:“范公子,你我本是云泥之别,我是毫无说教你的资格,你今时虽家逢悲事,但且不可就此轻生,一蹶不振。” 范林冷笑道:“悲事?你们没有我的经历,你们又懂什么!” 那年长乞丐道:“我们是不知范公子的苦衷,但范公子又怎知他人的疾苦?不瞒范公子,我是十二年前那场灾病的受害人,范员外虽治好了我的病,但时至今日我这老弱病体也时日无多了。可笑的是我并没有银钱去看大夫……或许我明天就会死,但至少我会努力活过今天。”他又指着另一个乞丐道:“小何少时老家闹了旱灾,四处易子而食,他的亲生父母先是将他的妹妹换了出去,之后又想将小何也拿去换,小何逃出老家,一路颠沛流离,流落到阙城乞讨,难道他的经历不比我更凄凉么?” 范林怔住,感到胸中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说不出一句话。 那年长的乞丐又道:“即便是一条狗,一只耗子也知道挣扎求生,范公子生而为人,又岂可轻易自寻短见?” 范林怅然道:“你……说的是……我这二十多年过的一帆风顺,居然吃不住任何打击……这天下实在有太多与我一般的苦命人每日都在努力活着。” 那老乞丐将手里剩下的全部狗肉塞在范林手上,说道:“范公子与我有一饭之恩,若范公子不嫌弃我们的肉脏,可暖身饱腹。” 这些日子来,范林第一次感到饥肠辘辘,他大口地咬着这沾着黄土与雪粒的狗肉,他发现这竟是他出生至今吃过最美味的佳肴——这肉里,他吃到了世态的炎凉,尝到了人情的冷暖。 范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下了泪水,他本以为他的泪水早已流干了。 范府的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范林也在阙城失去了踪迹。有人说范林是醉酒后失足跌入河中身亡,也有人说他是赊了某家酒馆的账后被小二失手打死,但终究没有一个真正的说法。 神采飞扬的范公子虽然失踪了,但阙城却在某一天多了一个名叫范二花子的乞丐。没有人知道这个范二花子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又黑又脏,每天都和一群路边的乞丐傻乐乐地玩闹着。没有人知道范二花子每日在开心些什么,在他们看来这些乞丐的人生已是世间最凄惨的故事。 ———————— 这些故事,都是在几年后的一个雪夜,在一间破旧的茅屋内,由一个饱经沧桑的乞丐告诉了一个初入江湖的浪子。 夏逸推开了窗,并没有把范二花子的故事告诉傅潇与徐舒舒。范二花子是他的好朋友,他由衷地敬佩这位好朋友,太多的人都被生活中的打击打倒而再难站起。他知道范二花子很难再去面对范府的往事,他也不可能再去与昔日的狐朋狗友和好——他已不愿再做范林。 可他还是活了下来,或许他是在逃避痛苦,但他依旧在努力活着——这恐怕也是世间多数人的生活写照。 第四十四章 人心难测(上) 夜已悄悄地来了。 范二花子傍晚时去过范府一趟,他去的时候很急。他说阙城已全城戒严,随时可能挨家搜查傅潇三人的行踪,他走的时候也很急,他不再打探一下情报,实在放心不下。 傅潇与徐舒舒已早早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夏逸却没有一点睡意,只好独坐在后花园饮酒。这些日子的经历实在令他很疲累,但他的神经却像是拉满了弦的弓一般绷着。傅潇被柳清风伤得不轻,而徐舒舒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他不敢睡。 夏逸的手轻抚着那块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而没有去摸他随身携带的酒壶。他第一次感到酒竟是这么苦涩,他居然第一次害怕喝醉。也好在他没有早睡,他居然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身影翻过了范府的围墙,跃过了屋瓦,直奔着内院而去。 夏逸本是抚着玉佩的手这次握住了昊渊刀的刀柄。 ———————— 徐舒舒已躺在了床上。她的床上永远有两床棉被,每晚入睡时她习惯盖着一床被子,但怀里也要抱着一个。 她很累,所以很快地入睡了。她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儿,她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何去何从,但只要傅潇仍在她身边,她就有着说不出的安心,所以她很快便入睡了。 人世间实在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漂泊无定的人总想得到平静安定的生活,而衣食无忧的人却时而羡慕起浪迹天涯的浪子。徐舒舒本是尚书千金,她的生活已足够令无数老百姓羡慕几辈子,可以嫁入帝王之家更是常人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可她偏偏拒绝了这些生活——她莫非是个傻子么?她明明和情郎在逃亡的途中,每日朝不保夕,为什么她又能睡得这么安详? 人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或者因为人有着世间万物都没有的复杂情感,所以他们常常会做出不可思议的事。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停在了徐舒舒的房门前,“他”似乎听见了屋内轻微的呼吸声。“他”愣了一愣,随后轻轻敲了敲门。敲门声并没有扰醒徐舒舒的美梦,但出鞘的剑鸣却令她立即惊醒过来。 “他”忽然感到了背后的杀气,右腕一抖,出鞘一剑已与朝着他背后劈来的一刀碰撞在一起,刀剑相鸣声顿时打破了这个夜晚的宁静! “夏逸?”“他”惊道。 “杨朝军?”夏逸怔了怔。 “他”居然是玄阿剑宗的杨朝军。 夏逸目光顿冷,身子向下一沉,随即刀锋一转,由下向上挥出一招“海底捞月”。杨朝军神色一紧,凌空一翻,已翻到夏逸身后,接着转身便是刺出反击一剑,但夏逸身法之巧妙远超他的想象,只见夏逸双脚稍一交错,已原地打了个转儿,恰巧避开杨朝军这一“回身剑”,接着又是一招“寒冬腊月”斩向杨朝军右肩! 夏逸以此身法闪避,看似原地未动,兵行险招,其实对于武人的临场判断与反应速度要求极高,当日姜辰锋也曾惊叹于夏逸的身法。 杨朝军未曾料到自己不仅一剑刺空,还被对手迅速反击,登时知道自己太过低估夏逸,即刻撤步后移。 趁此机会,夏逸也退至徐舒舒房门前。 “吱”只听开门之声,徐舒舒已匆忙换上外衣,见到屋外的对峙,不由急问道:“叔叔,发生何事?” “大嫂,退回屋里,把门锁上。”夏逸盯着杨朝军,寒声道:“想不到玄阿剑宗之中居然会有偷鸡摸狗之辈。” 杨朝军哼道:“只晓得背后偷袭的卑鄙之徒有资格说其他人么?” “你是何人?”傅潇也闻声赶了过来。 杨朝军瞪目道:“我乃玄阿剑宗杨朝军,你又是何人?”顿了顿,他又说道:“我明白了,我这几日看到过你们的通缉令,你是夏逸的师兄傅潇。”他厉声道:“你们两个朝廷钦犯为何会出现在此!” 夏逸道:“在下也正要问杨前辈为何三更半夜潜入他人宅院。” “混账!我怎么做需要向你这贼子交代么!”杨朝军怒道:“自身难保之徒还敢多管闲事,不怕我捉了你去衙门么!” 夏逸沉声道:“在下正要向前辈请教。” 剑拔弩张,一场激战已在所难免。 “住手!”范二花子不知是何时冒了出来,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入了夏逸与杨朝军正中间,喘着气说道:“都是误会,不要动武!” 杨朝军道:“误会?方才有卑鄙小人偷袭我,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已经命丧黄泉了!” 夏逸道:“这可真是巧了,在下方才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企图潜入我大嫂屋内,料想八九成便是那类最见不得人的采花贼,没想到竟是自诩正义无双的杨前辈。”听到夏逸此话,傅潇面色也随之一沉,已拔出了短剑。 “小辈,你竟敢辱我!”杨朝军气得便要再出剑。 “都住手!”范二花子急叫道:“杨叔乃是家父生前的好友,而夏逸是我的知己,如今避难于此也是我的安排!” 杨朝军冷冷道:“世侄几时与这些朝廷钦犯成了知己?” 范二花子道:“其中故事自是另一回事,但今夜实是一场误会。” “误会?”傅潇怒道:“这位杨前辈既是范兄家父的好友,为何要深夜潜入贵府,更在我夫人房外图谋不轨!” 范二花子见杨朝军气得又要出剑,也说道:“杨叔今夜此举是有欠妥,还请说明今夜来历。” 杨朝军哼了一声,收剑回鞘,对着范二花子说道:“我本是有急事找世侄,先去世侄的茅屋后发现空无一人,便思索世侄你……你会不会在范府。我经过那位姑娘门前时,听到屋内的呼吸之声,误以为是世侄在屋内歇息,便要敲门询问,哪想得被人以为是……采花贼。” 范二花子道:“原来如此,那杨叔找我究竟有何急事?” 杨朝军面色一沉,说道:“一个月前,我玄阿剑宗弟子黄辰轩奉掌门之命下山办事。算来他最多下山十日便可回来复命,但直到过了二十日也没有他的消息。” 听到黄辰轩的名字,夏逸立刻想起了那个位列玄阿六剑第五,时刻面带微笑的朝气少年郎。只听杨朝军又接着说道:“不得已之下我也下山打探本门弟子的踪迹,据我所查辰轩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阙城,便一路追查而来……我心想普天之下丐帮的消息最为灵通,世侄身为丐帮六袋长老必可助我一臂之力,所以才会深夜作扰。” 夏逸收起昊渊,笑道:“这么说来,确实是在下误会了杨前辈,还请杨前辈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这小辈一般见识。”杨朝军又是哼了一声,连看也不愿看他一眼。 范二花子道:“杨叔放心,我这就通知丐帮兄弟去打听黄五侠的消息。”他又对傅潇与夏逸道:“傅捕头,今夜让你们受惊了,既是一场误会,你们不妨回屋休息吧。”说着,便与杨朝军疾步向范府后门走去。 傅潇忽然问道:“你与这位玄阿剑宗的前辈有过不快之事?” 夏逸道:“是。” 傅潇道:“你的朋友不少。” 夏逸道:“嗯。” 傅潇叹道:“你的对头也不少。” ————————— 阙城的夜晚近乎万人空巷,所以范二花子与杨朝军走在街道上说话时并不需要刻意压低声音。 “你说谎的本事可真不小。”范二花子忽然说道。 杨朝军笑道:“要是没有这些本事,我怎么能在玄阿剑宗呆这么多年?” 范二花子道:“黄辰轩真的失踪了?” 杨朝军又笑道:“你真的相信他失踪了?不过他确实下山办事去了。” 范二花子闭上了嘴,似是不愿再说话。 杨朝军自顾自道:“我也是下山办理剑宗之事,经过阙城只是顺道来找你。” 范二花子道:“顺道?” 杨朝军道:“墨师爷在几日前下达的命令,你当然也收到了。” 范二花子道:“我当然也收到了。” 杨朝军道:“自听涛峰之事后,夏逸与傅潇的名字已经传遍了整个组织……数月前我在阙城初见夏逸时,便知道他在此地有一位好朋友,后来细查之下这位好朋友果然是你。” 范二花子道:“那又如何?我与夏逸成为朋友时怎能想到他会在几年后摧毁组织部署了多年的一局棋?” 杨朝军道:“不错,不知者无罪,不过如今组织已经接下了劫杀舒妃的生意,你又准备怎么做?” 范二花子忽地问道:“你看夏逸武功如何?” 杨朝军沉吟道:“不俗……江湖年轻一辈中,他虽不是巅峰,却绝对可算得上第一流,单论武功我自问只有五成机会赢他。” 范二花子冷冷道:“不错,你若没有必胜的把握,我又有什么机会?何况他师兄的武功似与他不相伯仲,如今虽然受伤颇重,却仍有五成战力,我又何必以卵击石?” 杨朝军道:“有理,你确实不是他们师兄弟的对手。不过他们既然逃亡至阙城,你为何不上报组织,墨师爷自会安排人来……还是说,你看中这个朋友已高过了组织?” 范二花子面色一变:“你……休要污蔑我!” 杨朝军笑道:“我只是提醒你,组织的命令高于一切。”接着话锋一转,他又说道:“不过好在你没有上报组织,否则夺下舒妃的大功也落不到你我的头上。” 范二花子怔怔道:“你想独自拿下他们师兄弟?” “不是我,是你和我。”杨朝军说道:“夏逸的武功虽不是江湖新一辈中最好的,但他的处事不惊、临场应变却更胜过无数江湖老手。”顿了顿,他又说道:“但好在你是他的好朋友,他们师兄弟一出京城便投奔于你,可见他对你绝对信任,所以我们不能力敌,只可智取。” 范二花子道:“智取?” 杨朝军道:“你爹当年随墨师爷学过十年医术,他用毒的本事和他医人的本事一样高明,你既已得到你爹的真传,自然可以利用夏逸对你的信任毒倒他。” 范二花子默然不语。 杨朝军加重了语气:“你要知道组织待你并不薄,你爹死后你想要做乞丐,组织便让你加入了丐帮,还在短短几年里升到了六袋长老,否则凭你乞讨要来的钱养的活你身边那一伙乞丐么!” 范二花子叹道:“可……这些年我也利用丐帮为组织搜罗了不少情报。” 杨朝军道:“你有一个晚上时间考虑要不要与我合作,倘若我明日得不到你的答复,我只有将舒妃现在阙城的消息上报组织……说起来,阙城到京城并不算太远,如果墨师爷亲至,恐怕你这位好朋友的下场会更惨。”说罢,他加快了脚步,将范二花子远远甩在身后。 范二花子低着头,咬着牙关说不出一句话。街道上明明刮着已入冬的刺骨寒风,他的头上却不停地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感谢书友一凡甲与书友灵枢子前辈打赏!创作以来第一次收到打赏!感激涕零!) 第四十五章 人心难测(下) 对范二花子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很漫长的夜晚。他一夜未眠,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狗肉与叫花鸡。 杨朝军果然在天微亮之时便来到了范二花子的茅屋。 “看来你已有了决定。”看到桌上的肉食,他笑了笑,又道:“这两盘肉里已下了毒?” 范二花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杨朝军走到桌前,从狗肉与鸡肉上各撕下一小块,随手丢到屋外——果然没过几息时间,便有几只耗子闻着味儿寻了过来。 没有人能拒绝范二花子做的肉食,何况是耗子?这几只耗子只吃了没到半盏茶的功夫,本是精神奕奕,却忽地四脚一挺,接着便七窍流血身亡了。 杨朝军抚掌道:“你果真下了毒。” 范二花子哼了一声。 杨朝军道:“今晚你要将他们带去范府的后院用食。” 范二花子问道:“这是为何?” 杨朝军道:“因为我也会潜入范府,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吃下这些肉,也要确保你不会私下警示他们。” 范二花子冷冷道:“你不相信我?” “只要此事一成,我便会相信你。”杨朝军道:“只是你这毒未免发作得慢了些。” “夏逸虽是我的朋友,但傅潇并不是,夏逸或许不会防我,但傅潇却未必。”范二花子道:“我这毒虽慢了些,却极难被查觉,又有这肉食的香味儿盖着,任谁也察觉不到。” “不错,还是你小心谨慎。”杨朝军笑道:“待事成之后,我必会上报你的大功。” ————————— 夏逸是一个酒徒,也是一个食客。他曾去过府南城的万食楼,尝过食神蒋绍文的手艺。那是他出生至今尝过最美味的佳肴,但他仍不得不承认若是比较做叫花鸡与狗肉的手艺,范二花子远胜过蒋绍文。如今他虽然避难于范府,但也不是全无好事,至少他可以天天都吃着范二花子亲手做的狗肉与叫花鸡——某种意义上来说,夏逸实在有着不合时宜的乐观。 可惜事与愿违,范二花子夏逸一样是个懒鬼,这几日来他居然只有第一天带了狗肉与叫花鸡来。 躲避在范府的日子百无聊赖,也只有傍晚用餐的时间值得夏逸期待。转眼间,已到了傍晚,今日范二花子竟然带着狗肉与叫花鸡来了。 夏逸的鼻子很灵,他已闻出今晚的肉比以往范二花子请他吃的更香,而且范二花子今晚居然提了一坛好酒过来。 “我实在有些怀念待在京城的日子。”夏逸不由感叹道:“坐在须尽欢的天台对月饮酒真乃一件快事。”他看了看四边的书架,又道:“可惜如今虽有美酒佳肴,却只得闷在这书房内。” 范二花子笑道:“有理,喝酒吃肉自是要露天才畅快!” 范府的后花园已多年未修,与其说是大宅院的后花园,不如说更像是山野间多了一座凉亭。 夏逸道:“此地真是妙,我虽身在城中,但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正置身于山林之中。” 范二花子瞪着他,说道:“你是道我怠慢不周么?” 夏逸笑道:“难得你也会有自知之明,我空时必会亲自酿一坛好酒奖励你。” 范二花子哼道:“这话我早已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我还会信你这懒鬼的胡话么?” 傅潇道:“今日种种皆因我与舒舒二人,还累及范兄,大恩实难言谢……我敬范兄一杯!”他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便要饮下。 夏逸忽然道:“这酒喝不得。” 傅潇道:“喝不得?” 范二花子道:“不错,这酒喝不得,岂能空腹喝酒?总该先吃些狗肉垫肚子。” 夏逸又道:“这肉也吃不得。” 范二花子道:“肉也吃不得?” 傅潇动容道:“这酒肉里有毒?” 夏逸盯着范二花子,说道:“有毒。” 范二花子放声大笑,随即撕下一大块狗肉,又撕下一只鸡腿,他一边大笑一边将肉胡乱地塞入口中,接着他便捧起酒坛子狂饮数口,直到将肉全咽下腹中,他才止住笑声:“有毒?谁中了毒?” 夏逸道:“你。” 范二花子道:“我中了毒?” 夏逸道:“倘若我们吃下这些肉便也与你一样要中毒了。” 范二花子道:“什么毒?” 夏逸道:“一种再也不愿吃其他人做的狗肉与鸡肉的毒。” 范二花子瞪大了眼睛,他喘了一大口气才说道:“你……你的玩笑果然和你一样混蛋。” 夏逸笑道:“我确是个混蛋,你是混蛋的朋友,你又是什么?” 范二花子叹道:“我也是个混蛋。”他又说道:“那混蛋带来的酒肉你们又吃不吃?” 傅潇也笑道:“谁不吃谁是混蛋!” 暗处。 杨朝军本以为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听到范二花子的暗号,可是莫说是一盏茶,他感到自己已等了十盏茶之久,但他眼皮下的傅潇与夏逸几人依旧谈笑风生。 杨朝军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只见到坛子里的酒已空,盘子上的肉也尽了,接着范二花子又如往常一般从范府后门蹿了出去。 “怎么回事?”杨朝军随即尾随上去,一把揪住了范二花子,怒道:“你不是说你的毒药谁都察觉不到么?” 范二花子的目中透着满满的不可置信,喃喃道:“这……不可能……我来之前吃了解药,所以我不会中毒,可他们又为何……” 杨朝军忽地喝道:“我知道了,你必是偷偷给了他们解药!” 范二花子抬手拍开杨朝军的手,冷笑道:“我给他们解药?从昨夜到现在我不是一直在你的监视下么?”见杨朝军怔住,他又继续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从昨夜开始我的茅屋外便有你的两条狗,他们哪只眼睛看到我给了夏逸解药?至于方才你就在那后花园里,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一清二楚,你看见了还是听见了我给夏逸解药?”见杨朝军无言以对,范二花子才低声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只要我不赶他们走,他们绝不会走,此次不成,还可以再谋划一次。” “再谋划一次?”杨朝军却笑了笑:“不必了,我这就将舒妃正在阙城的消息上报组织。” 范二花子惊道:“你不想要这份大功了么?” 杨朝军道:“我当然是想要的,但有你在此,我是如何也得不到这份功劳的。” 范二花子变色道:“你什么意思?” 杨朝军的剑已指着范二花子,讽笑道:“你又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在肉食中下毒,却又在酒中放了解药。此举既让我相信你对组织的忠诚,又救了舒妃等人的性命,同时又拖延了组织对这三人的搜捕,真是好一招一石三鸟之计。” 范二花子握紧了拳,似乎想要发动搏命一击。 杨朝军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不是你的对手,我又如何?”杨朝军只听到头上方声响,抬头一看,却见到夏逸已不知是在何时高坐在邻楼的屋檐上。 昊渊刀出,刀势随着夏逸一跃而下而威力递增,杨朝军不敢硬接,果断疾退,立时远离了范二花子。 杨朝军满脸的惊怒:“你……你为何会在此?” 夏逸淡淡道:“其实从范二花子出门那一刻起,我就跟随而来。” 杨朝军道:“你……究竟是几时发现了我的身份?我又有什么破绽?” 夏逸道:“其实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你们的破绽,只不过以我对你的认识,你是绝不会看得上一个身为乞丐的世侄,哪怕他位职丐帮长老,而范二花子与我相交多年,我也知道他与你这样的人最处不来。” 范二花子竟也连退了几步:“你……已都知道了?” 夏逸道:“我只知道你不该对我隐瞒你的真实身份的。” 范二花子垂下了头:“你……你说的不错……可是我的爹仗着独尊门的相助,才从一个穷酸秀才成为一城首富,他死后独尊门自然找到了我……我没得选……”他又忽然扬声道:“何况我也知道你与狂刀老七的恩怨,你若知道我是独尊门门徒,我们还能成为朋友么!” 夏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范二花子。到此刻他才发现范二花子的内心仍然自卑,他无法释怀自己父亲的作为,也羞耻于自己身为独尊门门徒的身份——当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原谅自己时,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 “朋友?你这假乞丐也配拥有真正的朋友么?”杨朝军忽然冷笑道。 夏逸瞪着他,目中似已升起一丝怒意:“恐怕玄阿剑宗绝想不到自家山门内藏着一个独尊门的奸细,你说我们若是捉你去玄阿剑宗,唐剑南宗主会如何处置你?” 杨朝军大笑道:“你做不到的。” 夏逸反笑道:“我做不到?” 话音刚落,范府的后门突然爆裂——一个身躯撞破木门,自院内倒飞而出。接着便见到徐舒舒奔了出来,又急又忧地扶起摔落在街道上那个身躯,定睛一看,居然是傅潇! “傅大哥!”徐舒舒急声道。 傅潇却对她的关怀置若罔闻,只是一脸凝重地盯着范府内。 脚步声。 这脚步不快不慢,也不重不轻。一个老人走出后门,印入众人眼中。 这老者看来五十余岁,头戴洁白纶巾,一身鹤麾也是一尘不染。这老人的眼神看似空洞无神,却又像是一个无底洞,永远无法望穿其底。显然傅潇正是被这老人击伤,飞出门外。 见到这老人,杨朝军的嘴角已泛起笑意,而范二花子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他的嘴颤抖了几下才说得出话:“属下……参见师爷!” “师爷……墨师爷?”夏逸的心也随之一紧,他终于知道杨朝军有恃无恐的原因,只因独尊门三位舵主之一的墨师爷亦在此地! “范林,你实在令本座很失望。”墨师爷的声音很古怪,既像一个刚到立冠之年的青年在吟诵,又像一个四十而立的中年大汉在谈笑,还有些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叹息——你只听的出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范二花子的身子也颤抖起来:“属下……不知师爷何意?” 墨师爷道:“其实本座这两日正在阙城附近,昨夜收到杨朝军的消息后便已到了阙城。”见范二花子惊骇地瞥了杨朝军一眼,他又徐徐道:“杨朝军怀疑你对组织不忠,故而装作贪功之辈,只为引出你的狐狸尾巴……背叛组织的下场,你应该已明白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已向范二花子缓缓走去。 范二花子已感到由脚底升到头皮的凉意,他虽然很想逃亡,但他的双脚似已被灌了铅一般重——绝望已压毁他的求生意志。眼见墨师爷将要走到范二花子跟前,夏逸忽然喝道:“你还不走!”他嗖地跃出,倒转昊渊,以左手轻托刀背,刀尖向上,猛挑向直指墨师爷左腋下——“断水”第三式! 墨师爷霍然回首,眼中微微露出惊讶之色,而左掌已迎向了昊渊! 第四十六章 本该不算 夏逸出道至今,从没遇到过可以单掌接他此时这一刀之人。即便在听涛峰上,江应横也在夏逸这一刀下受了伤——但墨师爷却以单掌相迎! 夏逸虽是第一次见到墨师爷,但他一见到墨师爷时,就知道墨师爷绝非一个掉以轻心的人,他绝不会因为夏逸尚且年轻而对其小视,他敢单掌迎敌必是因为他有足够的信心——是以夏逸更加疑惑,墨师爷究竟要如何接下他这一刀? 答案即刻揭晓,当刀与掌相触时,夏逸感到自己这一刀像是劈在了精铁上,而他还未来得及变式,墨师爷的手掌又如流云一般翻转,在卸去“断水”这一招之力的同时,竟借着夏逸的力返还回去! 夏逸虽然没有负伤,却被自己的刀劲震飞而去,心中已是惊骇莫名——墨师爷这一铁掌分明就是袁润方常用的辟邪大悲掌,而那随后的变招正是无得和尚的观音千叶手!夏逸不知道墨师爷是如何学到涅音寺与活佛的绝技,但他方才一掌同时将辟邪大悲掌与观音千叶手结合在一起使用,已算得上真正的融会贯通。 “断水?”墨师爷微微笑道:“你这一刀太生硬,看来并不常用,比起狂刀老七差得太远。” 夏逸目光顿冷,一声厉喝下,“断水”第一式已斩向墨师爷面门! 这一次墨师爷依然只抬起了左手,只见他的食指搭住中指,接着这双指便如离弦之箭射出,迎向昊渊的刀锋!在刀劲与指力碰撞的激荡之间,夏逸只感到胸口一窒,再无后继之力可发——这一次他被震退得更远。 傅潇不禁失声道:“不动尊指?”他见过无得和尚与无形刺客一战,所以当他见到墨师爷的观音千叶手与不动尊指之修为都远远高于无得时,心中的震惊并不下于夏逸。 夏逸当然还想再次挥刀进攻,但两次被墨师爷击退,胸腔间的压抑直催他快些回气。 墨师爷这才转过头,盯着面前的范二花子道:“你爹随本座苦学十年医术,终于回到阙城扬眉吐气。可是他为了一个女人便自寻短见,实在有负组织的培养,也令本座很失望。”他抬起右手,轻轻搭在范二花子右肩上,又长叹道:“组织找到你时,你刚刚加入丐帮,本座思量你也算得上是出自本座门下,便暗中扶助你成为今日的丐帮六袋长老……可你今日居然为了所谓义气而自断前程……范林,本座对你也很失望。” 墨师爷的手似乎只是轻轻搭在范二花子的肩上,但范二花子的面目却已开始逐渐扭曲,他的瞳孔中布满了血丝,而鼻孔与嘴角则止不住地流血,他的身体不停发着抖——只要是个人便可以看出范二花子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墨师爷瞥了杨朝军一眼,淡淡道:“你没有好大喜功,而是选择及时通知本座,此乃是顾全大局之举,本座必会向门主道出你的功劳。” 杨朝军大喜道:“属下必不忘师爷提携之恩。” 当墨师爷收回他的手时,范二花子也随之双脚一软,仿佛是被抽去了骨架一般靠着墙摔坐在地上。 “范二花子!”夏逸嘶声道。 范二花子垂着头,目光直挺挺地盯着地上,似乎已经没有了扭头的力气,但他的口中还是飘来了轻微的声响:“我……没有出卖你。” 夏逸感到心口一闷,竟是无话可说。 范二花子接着道:“既然我没有出卖你,你也该对我至之以诚,是不是?” 夏逸咬牙道:“是。” 范二花子道:“那我问你,我做的狗肉和鸡肉是不是天下第一?” 夏逸正色道:“当然是天下第一,要比鸡肉与狗肉,蒋绍文都要给你做徒弟。” “好、好、好……”范二花子连说了三声好,长叹道:“其实堂堂食神又岂会比不过我一个叫花子?所谓狗肉鸡肉天下第一,也不过是你们这些朋友的抬爱……”他忽然猛地咳嗽起来,他每咳一次,便会吐一口血,当他终于止住自己的咳嗽时,又问道:“因为当年狂刀老七之事,我深知……你最为痛恨独尊门之人,可如今你已知道我便是潜在丐帮中的独尊门卧底,你我……还算不算是朋友?” 夏逸凝重地看着这位好友,忽然笑道:“我本该说不算的……只可惜朋友就是朋友,我说不算便不算么?” 范二花子的嘴角微微咧了咧,似乎想笑,但身体的痛苦只允许他做出这样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又淡了几分:“你的玩笑果然与你一样混蛋……” 范二花子的眼神已渐渐黯淡,当他眼中失去最后一束光时,夏逸把视线移回了墨师爷身上——他已然感到胸腔间正燃烧着一团烈火,这团火正燃烧着他,也催促着他将街道上每一个独尊门的人也引燃。 “你报不了仇。”墨师爷认真地说道。 夏逸却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因为他手中的刀已说出他心中的杀意!依然是“断水”,依然是第三式,但这一次夏逸却比之前快得多,也狠得多!墨师爷微微皱起眉头,他知道这一刀绝不是他单掌可以接下,这一刀包蕴了夏逸全身的杀气。 就在这一刀将要挑入墨师爷下颚之际,只听墨师爷说了声:“不俗。”接着便见到墨师爷如同跌了一跤似的,忽地向后倒下,而身躯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拉动,直向后倒滑而去。墨师爷的身法虽然诡异,但夏逸仍能跟得上,他借着刀势向前飞去,同时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周,手中刀改挑为劈,落向墨师爷天灵! 墨师爷睁大了眼睛,眼中已在闪动着杀意,口中却又说了一声:“不俗!”只见他双掌各往左右两边画了一个圆圈,夏逸便感到那双掌之间有一个漩涡,这漩涡吸引着他的刀,也带偏了他的刀势——墨师爷明明就在夏逸的面前,但这一刀偏偏没有劈到他,而是劈落在了地上。 墨师爷的辟邪大悲掌又起,趁着时拍向夏逸右肩!夏逸已感到死亡的临近!他忽然向前倒下,但在倒下之时他的身子向后不停急旋,如同一个斜转的陀螺,而手中的昊渊刀则狂乱斩出,只为拉开与墨师爷之间的距离。眼见夏逸已退到傅潇身前,墨师爷也停下了杀招,语气却透露着刺骨的冰凉:“年纪轻轻便可在临阵对敌之时完全做到随机应变、活学善用,若再给你十年时间,必会成长为我独尊门的大敌,今日实在留不得你。” 墨师爷一语方止,只见一个面带白色脸谱的白衣剑客出现在了街头——无形刺客。 街头有无形刺客,街尾是墨师爷与杨朝军,夏逸已明白他与傅潇、徐舒舒三人已是瓮中之鳖。 “师兄,我会全力抢攻无形刺客。你把握住机会,待他露出空隙之时带大嫂冲出去。”夏逸低声道:“记住,不要回头,一直跑,我会尽全力挡住他们三人。” “不可。”傅潇用力站了起来,挺剑道:“在京城你便以死战来为我断后,今日我不会再独留下你一人。” 夏逸怒道:“可是你还带着大嫂。” 傅潇看着身旁的徐舒舒,目光中带着几分愧色,他黯然道:“舒舒,对不起,我……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是不是?” 徐舒舒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露出了笑容,这一个笑容已经说明了她的心意——我很好,你应该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傅潇也笑了,他由衷地感到幸福,他走上前去与夏逸并列而立,说道:“只要你我联手,从没有打过败仗。” 夏逸笑道:“今日也不会例外。” 第四十七章 天降救星 “不妨,今日只要舒妃是活的即可。”墨师爷边说边向前迈出一步,只是迈出这一步,他已出现在夏逸与傅潇跟前! 好快的身法!好强势的掌! 夏逸感到压至面门的掌风丝毫不亚于江应横的碎岩掌!昊渊刀起,穿过墨师爷双掌间,刺向墨师爷咽喉——竟是要同归于尽之势!傅潇以身法一转,手中的赤红短剑挑向墨师爷左手腕——这一招与夏逸的搏命一刀相配合,可在夏逸与墨师爷同归于尽之前先断墨师爷一手! 墨师爷面露异色,今夜他先后与傅潇和夏逸交过手,对二人的实力深浅早已心中有数,但此刻二人联手令他认识到二人已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因为“辉日剑”与“映月刀”已合璧! 墨师爷左脚就地一蹬,已跃至半空,接着便见到他双掌伸直,借着下落之势各自劈向傅潇与夏逸。 傅潇沉声道:“西域手刀?”他说话间,夏逸已冲天而起,豁尽十成之力使出“映月刀法”中威力最强的一招“夜星斩月”,正面硬撼墨师爷的手刀! 这一记硬撼,夏逸感到胸腔又是一窒,便被墨师爷的刀劲反震而摔落在地,而墨师爷也感到双手一痛,原来是双掌各被夏逸劈出一道微深创口! 傅潇的身法不比夏逸慢分毫,夏逸落下之时,他已趁势而上,手中快剑直逼墨师爷左目!此刻的墨师爷虽蓄力不足,但仍可使出五成力的不动尊指,继昊渊与手刀交锋之后,赤红短剑与墨师爷的手指尖又在这平静的夜空中发生一次激烈碰撞——此次墨师爷已感到指尖的力不从心,便借着傅潇这一剑劲力倒滑而去。于此同时,无形刺客拔剑突袭落地的夏逸!傅潇正要返还支援,又被杨朝军截住——傅潇负伤之后,战力已大打折扣,而杨朝军此刻剑势如狼,直将傅潇连连逼退! 夏逸已感到冰冷的剑锋将要触及他的头皮,即刻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手中的刀却并未怠慢,返身便斩向无形刺客的脖颈!无形刺客下身一沉,随即做出一件大出夏逸意料之外之事——他居然将手中长剑当做暗器飞掷而出!夏逸当然知道无形刺客的剑法之狠辣,所以从未想过无形刺客会主动掷出趁手兵器,但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已不容他多作思考。他虽以步法变换避开这飞来一剑,却也被无形刺客趁机已欺身而上,撞入夏逸怀中。 无形刺客近身的同时,左手已抓住了夏逸握刀的右手手腕,右手则绕过夏逸右肩上方后又迅速向下扣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接着便将腋下一收,已是紧紧固住夏逸的右肩与右手后臂! 夏逸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招式,却还没来得及惊疑便感到无形刺客的重心忽然向后倒去,而无形刺客的双腿亦在此过程中夹固住在夏逸腰间!无形刺客这一招同时借用了自身力气与体重以及重心,夏逸只感到身躯被不由自主地向前带倒,栽在无形刺客身上!紧接着无形刺客便将身体向自己左侧一斜,夏逸便又往下一倒,脸已贴在了地面上,居然连咬人这种最原始的进攻手段也做不到,而他本是握刀的右手已被无形刺客双手扣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腕、手肘、肩关节已被彻底制住,纵有再好的刀法也再难使出! 无形刺客仿佛变成了一把锁,已将夏逸牢牢锁死! ——锁? 夏逸忽然明白了无形刺客这古怪的招式由何而来。听闻活佛大师曾远赴东瀛与当地得道高僧交流佛法,当活佛重回中土之时说过东瀛有一种名为“柔术”的奇妙武术。这种武术不似中原武术多以拳脚见长,而精于近身缠斗,对于人体的躯干、关节有着可怕的控制力与破坏力,一旦被柔术家控制住就如同被一把大锁锁住,纵然有极高的武功也再难发挥——此时的夏逸正处于此危境,他猜测无形刺客为了这一招一定暗算已久,只趁着他连战墨师爷之后回息不及,便骤然发动! 自古比武,皆是倒地者处于下风,可是此刻的夏逸虽在上位,但他感到自己的右手已被无形刺客彻底锁死,而无形刺客夹在他腰间的双腿虽令二人的姿势略显暧昧,却完美地控制了他整个上躯! 他是在上位,但居然动弹不得! 夏逸不知该如何逃出这奇怪的“锁技”,但眼见傅潇将要败于杨朝军之手,再犹豫不得,便强行催谷企图硬破无形刺客的控制。无形刺客已然感受到夏逸的奋力抵抗,亦是用力将夏逸右手向其后脑方向推去——“咔”一声响,夏逸的右肩肩关节居然被他这一推之力折断! “咿!”夏逸不禁痛呼,而无形刺客立刻卸下他手上的昊渊刀,接着翻身而起,将刀悬在夏逸头上——夏逸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刀架在头上。 “师弟!”傅潇见夏逸被擒,心中稍作慌乱,但这一瞬间的慌乱对墨师爷而言已足够——他飞身而上,双手手刀合十一劈下,直将傅潇手中的赤红短剑震飞到几条街外。 杨朝军一个翻身,已堵住傅潇后路,同时一剑逼在了徐舒舒胸前。 “年轻人,你还不束手就擒么?”墨师爷看着他,依然是那淡淡的口吻。 傅潇似乎只能认输——夏逸被擒,徐舒舒也在敌人的剑下。 “你不是傻子。”夏逸咬牙道:“带着大嫂走!” 傅潇当然知道他降与不降都改变不了他与夏逸必死的结局,他只能选择拼死一搏或是带着徐舒舒逃走,但要他无视夏逸此刻的生死,他仍做不到。 傅潇幽幽一声长叹,说道:“你们动手吧!” 杨朝军笑道:“你身为师兄实在比你的师弟笨的多!”他抬手刺出这一剑之迅猛欲一剑贯穿傅潇咽喉。 可世间万事都是瞬息万变,这一刻也不会例外,就在傅潇与夏逸已真正绝望之时,一道寒芒惊现于战场! 这一道寒芒先劈向杨朝军,杨朝军虽然反应不慢,闪避也足够快,却也在血光之间被削去一只右耳! “啊!” 在杨朝军仰天痛呼之时,寒芒随即势头一转,又斩向无形刺客。无形刺客杀过太多的人,所以他太知道这一道寒芒的可怕,即刻掷出昊渊稍阻其势后便急忙远远避开夏逸身旁。 一解傅潇与夏逸之危,“寒芒”乍停,众人才看清来者面目:来者是一个看来已过了半百之龄的老者,观其穿着打扮像是一个学士,背上也背着几捆卷宗,但他的双手却分别握着两柄兵器——左手是一柄通柄晶蓝的短剑,右手则是一把刀柄灰黑色、护手火红色呈飞腾火焰状的长刀。 (由衷感谢团子jiang、云中看月xy、一凡甲打赏的推荐票!) 第四十八章 闲云居士 “师父!” 傅潇与夏逸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书呆子。”老人看了傅潇一眼,又转眼看向夏逸,笑道:“狐祖宗……你们两个真是不济,居然被这些腌臜货打得落花流水。”他悠悠道:“以前叫你俩好好练武功,可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另一个更不济事,小小年纪去学人家赌博喝酒。今日又如何,你俩可是碰到了铁板?” 老人先瞥了杨朝军一眼,呵了一声,道:“你差了些。”他看到无形刺客时,又说道:“你……还不错。”当他的视线扫到墨师爷身上时,目光便沉重了几分:“失敬了。” 墨师爷道:“闲云居士?” 傅潇与夏逸的师父当然就是曾名震江湖的游侠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道:“既然知道老夫的名号,阁下可否卖个情面,今夜就此罢手?” 墨师爷道:“居士的面子本不该不给,可我独尊门做生意也讲究诚信二字,如今收人钱财,自要尽本分之事。” 闲云居士道:“听阁下此话便是没得谈了?” 墨师爷道:“居士言重,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你两位高徒大可领回去,但这位舒妃需留下来。” 闲云居士道:“老夫一路走到京城,又从京城追寻到此地,早已知道这两位劣徒的所作所为……”他笑了笑,又道:“所以这位舒妃如今已算是老夫门下,阁下要老夫丢下自家徒媳似乎不太妥当。” 墨师爷道:“既然居士不愿讲理,便真的无话可谈。” 闲云居士道:“不错,其实本就是没得谈的。”他又朗声道:“书呆子、狐祖宗,赶紧走,别在此地拖为师后腿!” 夏逸不禁忧道:“师父……” “还不走?”闲云居士板着脸喝道:“看你那模样,还有本事为为师忧心么?” “走!”傅潇一手抱住徐舒舒,一手扶起夏逸:“师父自有法子找到我们!” 等傅潇三人的身影已渐渐淡出众人视野时,闲云居士才笑道:“三位还不动手么?”墨师爷回笑道:“以居士的智慧应该知道一人之力绝难对抗我整个独尊门,你保得了他们一时,可能保得了他们一世?”闲云居士沉声道:“既然你们不动手,老夫便动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闲云居士已如疾风般掠至杨朝军跟前,刺出的短剑之快令杨朝军根本来不及挥剑格挡! “我命休矣!”杨朝军正心中暗叫,无形刺客亦飞身至闲云居士身侧,一剑斩其右腿——他这一剑竟是丝毫不顾杨朝军死活,只求先断闲云居士一肢。此人出手之毒辣令闲云居士也不由一惊,右手的长刀随即一转,一招“夜星斩月”劈在那银色长剑之上! 无形刺客只感到一股强横的刀劲由剑体传至剑柄,在飞身疾退的同时第一次感到自己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长剑。 闲云居士剑势不止,眼看杨朝军将要亡于这一剑之下,墨师爷骤然暴起,如同一枝利箭笔直射出,其双手合一的手刀绝对比任何利箭更加锋利! 闲云居士微微动容,随即脚下一转,既像一道打转的疾风,又像是被疾风吹动的战旗——这竟是傅潇与夏逸各自身法的结合!这一变化同时躲过了墨师爷的暗算一招与杨朝军伺机反击的一剑。 闲云居士的步法在变,手上的动作仍未停止——刀剑齐出,这对刀剑一长一短,亦是不同的兵器,但在闲云居士手上仿佛就是天生一对,有着难以言述默契。 长刀可劈数尺外的劲敌,短剑在手亦无惧其近身,而其中的衔接变化之巧妙实在可以用艺术二字来形容。 墨师爷从未看到过如此好看又这般危险的武功,这门武功像是没有弱点,集巧妙的攻防于一体,虽然心中骇然却也即刻以观音千叶手见招拆招,但几合之后,也是脚下一晃,先退出几步思索战术——至于无形刺客与杨朝军早被闲云居士的刀剑逼出战圈之外。 “居士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墨师爷由衷地说道:“若要单打,能独斗胜过居士者,我独尊门唯有前任门主可以做到。” “你不必拿慕容楚荒来压我。”闲云居士冷笑道:“要动老夫的徒儿,还得老夫先入土才可以。”话音刚落,闲云居士再次刀剑齐鸣,直杀向敌方三人中最弱的杨朝军。 杨朝军一声惨叫,心神彻底被骇人杀气压垮。他已失去抵抗的勇气,竟是头也不回地转身而逃。无形刺客与其反之,豁尽十成功力刺出全力一剑,这一剑居然是要同归于尽之势。 之前他丝毫不看中杨朝军的命,此刻也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只求这全力一剑能创造出闲云居士的破绽,令墨师爷可以抓住这个破绽给予闲云居士沉重一击——他的内心已做出了衡量,以他的命换闲云居士的致命伤,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来得好!”闲云居士一声厉喝,还是那一招“夜星斩月”横扫而出——刀剑相鸣,这一次,无形刺客感到更强的刀劲压迫而来,他全力一剑不仅没讨到半分便宜,自己反被震得撞飞在街道的砖墙上。 墨师爷忽地凌空飞起,十指间有十道紫色气箭向着闲云居士射出。 “毒?”闲云居士面色一沉,随即用长刀向着虚空飞速斩出三刀,十道毒气一遇锋锐刀风即刻土崩瓦解——但这十指如箭的毒气不过是障眼之法,就在毒气迷盖闲云居士视线之时,辟邪大悲掌已穿过这一层“毒云”,拍向闲云居士天灵! 闲云居士心中思量仍是低估了墨师爷,但招式已由心而发——他本用在脚上的的步法此时又用在了躯干上,身形飞旋之时,手中刀剑同时将“辉日剑”与“映月刀”合璧! 墨师爷先前才领教过傅潇与夏逸的联手,但此刻见到闲云居士的“日月辉映”之后,仍不免大惊失色——他自知绝不可硬接闲云居士这一招,本使出的辟邪大悲掌亦临空收回,化作漫天的带毒暗器射向闲云居士! 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之声,面对这一瞬间如雨点般密集的暗器,闲云居士的刀剑居然防得滴水不漏,更将其中不少反射回墨师爷身前!墨师爷临空连翻数个跟头,直将自己与闲云居士拉开七八丈之远,而街道上已弥漫着由他亲自创造的毒气。 当毒气散尽之时,闲云居士的身影早已不见。 墨师爷面色已然阴沉,他瞥着无形刺客道:“你已负内伤,接下来的任务不必再参与。” 无形刺客握紧了拳,他虽然不甘,但依然服从地点了点头。 “听闻柳清风已将追寻至此,而闲云居士也已出山,此趟生意已难做许多。”墨师爷的面色忽然恢复如常,徐徐道:“你立刻赶到就近分部,传本座之命,令狂刀小八立即从总舵赶来汇合。” 无形刺客微微抬头,便看到墨师爷那空洞的眼神,仿佛已看到了遥远的日后。 他心中知道墨师爷已有了针对闲云居士的计划。 第四十九章 四器相对 不知是在何时,街道上起了浓雾,令整个阙城仿佛置身于云端之中。这层雾虽掩盖着正在奔走的三个人,却也盖住了正在追捕他们的猎人。 “师弟,还撑得住么?”傅潇一手拉着徐舒舒,一手扶着夏逸,嘴上虽说着话,脚步却跑得极快,丝毫不敢太过照顾伤病弱者。 “一只手而已,撑得住。”夏逸咬着牙说道:“你中了墨师爷一掌,多为自己担心。”他话才说完,傅潇就咳出一口血来,喃喃道:“墨师爷此人实在高深莫测,内力深厚无比,且手段千变万化,我……实在放心不下师父。” 夏逸道:“你我从小便时常联手与师父对练,哪一次不是输的一败涂地……不必担心。”他这话说得极为认真,也不知是为了说服傅潇还是要说服自己。 他们虽不必担心闲云居士,但闲云居士却仍要为他们操心——只因这如云一般的浓雾中忽然多出三个身影,正挡在傅潇、夏逸三人的前路。这雾像是一片阴云,盖住了夜月星光,也遮住了这三个身影的面目,只可依稀看到三个人影的轮廓。 傅潇停下脚步,朗声道:“前方何人?” “数日不见,你已认不出我了?”这声音仿佛一个威严的判官在宣读犯人的罪状。 傅潇与夏逸的心都慢慢沉下去——这三个人中的一人竟是柳清风。 “舒妃,请随下官回京。”柳清风的脚步声随着他的话音一同穿透了雾气。 等这三人已渐近时,傅潇终于看清柳清风身边两人居然是昔日的下属王佳杰与数月前才在听涛峰下见过的女捕头俞佳馨。 傅潇道:“俞捕头?” 俞佳馨凝注这傅潇,眼神中似带着几分失望,嘴上却是淡淡道:“傅捕头还是叫我俞捕快好了。” 傅潇笑道:“恭喜你,数月不见,原来你已升迁到六扇门。” 俞佳馨也勉强一笑,脸上的表情实在有些复杂。 王佳杰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瞪着傅潇,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镣铐,随时准备铐住傅潇。 “你们受了伤?”柳清风目光如炬,一眼看出傅潇与夏逸此时的状态。 傅潇道:“是。” 柳清风道:“但若要你们束手就擒也是绝不可能的。” 傅潇道:“是。” 柳清风道:“所以这一架非打不可?” 傅潇道:“非打不可!” 柳清风道:“只要交出舒妃,我便放你们二人一条生路又如何?” 傅潇道:“既然非打不可,柳大人又何必多费唇舌?” 话虽如此,但傅潇和夏逸都明白以他们此刻的伤情,即便联手也未必是柳清风的对手,何况一旁还有王佳杰与俞佳馨? “好一个非打不可,这才是我的好徒儿。”一个声音从傅潇三人身后的雾中传来。 闲云居士毕竟还是追上了他们。 柳清风讶然道:“想不到你也在此!” 闲云居士看了柳清风一眼,沉吟道:“你是……清风?” 柳清风道:“陆景云,一别二十余载,如今我真该谢谢你教出了两位好徒弟。” 闲云居士笑道:“不错,原来已过了二十多年,当年的一个小捕快如今已是六扇门的总指挥。” 柳清风却板着脸道:“当年名噪一时的江湖游侠如今却是包庇朝廷钦犯的同犯。” 闲云居士道:“听闻我这大徒弟也算是你的门生,这朝廷钦犯不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么?” 柳清风瞪目怒道:“你胆敢诟病本官?” 闲云居士道:“你要教训我么?” 柳清风道:“你以为我不敢?” 闲云居士又笑道:“当年你与我打三场输三场,今日便能例外么?” 柳清风一对判官笔已握在手中,沉声道:“陆景云,你若识趣便速速离去,否则莫怪我不念昔日情义!” 闲云居士道:“你身在官场,职责所在,我不怪你……但我不过一个江湖闲人,只知道自己的徒儿要自己管教。” “好,那你也伏法吧!”柳清风一声厉喝,接着便听到一个尖锐刺耳之声,一支判官笔已夺地飞出,如隔空一闪出现在闲云居士面门前! 傅潇从不知道柳清风还会将自己的判官笔作为暗器射出,但此时见到柳清风这一手“飞笔”之技心想其造化已不下于千手门中的老一辈修为。 在这茫茫雾色中,没有几人能看清柳清风是如何出手的,也没有几人能看清闲云居士的剑是几时出鞘的。只听“当”一声响,闲云居士的手中的晶蓝短剑已截在判官笔的中间,接着这柄短剑随着闲云居士的手腕轻巧一转之后竟借着柳清风的手力将这支笔反射回去! 柳清风能射出自己的兵器,自然也接得住自己的兵器,他竖起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夹便重新取回兵器。 “接着跑!”闲云居士一声喝罢,已是刀剑齐鸣,飞身斩向柳清风!他这话自然是对傅潇与夏逸说的。 “你们追!”柳清风就地一踏,已进入闲云居士的刀围,一笔截着那柄晶蓝短剑,另一支笔已向闲云居士刺出十七笔!他这句话自然是对王佳杰与俞佳馨说的。 柳清风的攻势既快且急,刺出的每一笔都令他身前的浓雾也淡了几分,闲云居士的刀剑竟一时被逼得无隙配合,只得脚下一滑,以步法退闪到一侧——而他这一退,即刻令王佳杰与俞佳馨得了空隙,纵身直追傅潇与夏逸三人。 闲云居士双目一沉,便见他双腿的小腿借着步法变化时的力一蹬,整个人已凌空翻起,接着王佳杰与俞佳馨便感到自己头上方传来如山一般沉重的刀劲——谁也想不到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还有着这么可怕的爆发力! “闪开!”柳清风一声暴喝,手中的双笔已如疾风暴雨般点出,这一阵“笔雨”如真正的倾盆暴雨落向闲云居士,只是这每一滴“雨水”都足以致命! “你还是如当年一般暴躁!”闲云居士左手使出辉日剑法的“长虹贯日”的同时右手亦使出映月刀法的“寒冬腊月”——高手过招本是时刻都是生死存亡之际,但他仍敢谈笑风生,可见其内力与招式的造化必属当世顶尖。 而“长虹贯日”与“寒冬腊月”双招一合,已令柳清风感到一阴一阳两阵气劲扑面而来,直堵的他心口一闷,但柳清风毕竟是个不愿服输的人,闲云居士这一招虽然凌厉,他却偏要迎难而上。在闲云居士这等极高的刀剑之速下,他的一支笔仍然点在了那长刀刀身上,接着便向下一压,但刀身上传来的雄浑刀劲随即通过这支笔传到柳清风手腕上,紧接着便借着手腕传震至柳清风手肘,柳清风只感到前臂与手肘的剧痛,他知道再不收招,此臂必失! 以柳清风的武功已可将招式收放自如,但匆忙间收招仍令他略显狼狈,额前一缕飘发也被那柄晶蓝短剑削断。不过也得他这全力一搏,才令闲云居士的杀招一顿,得此空隙,王佳杰与俞佳馨才可越过闲云居士,继续向着傅潇等人追去。 闲云居士右脚又是一蹬,正要飞身去截下二人时感到背后空门大露,接着便是一道急促刺耳的破空声——闲云居士当然知道这是柳清风的判官笔又要来了,他凌空一翻,身子忽然像是捕食之时的苍鹰般低飞而去,仍不肯放过王佳杰与俞佳馨。 闲云居士身法虽变,但柳清风也随之一变,他忽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落向闲云居士,手上杀招也更加狠厉了几分。闲云居士也不得不防这一招,他忽地空翻了几个转,退到了街道一侧墙角。 “清风,你不要逼我!”闲云居士的眼神已冷,话音也冷了几分。 柳清风上前两步已挡住了他的去路,淡淡道:“自我入六扇门那一天起,已时刻准备好为朝廷牺牲以死尽忠,何需你来手下留情!” 闲云居士寒声道:“好一个以死尽忠,果然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个已过五十之龄的老人都在这一刻激起了对方少年时才有的怒火与斗志,刀剑与双笔的交击已注定了阙城的今夜不会平静! ———————— 城西的城墙已在眼前了。 “城西的城角有一处缺口多年失修,够两个成人并列走出去,我们大可不惊动护城士卒便出去。”夏逸已然听到远处震耳欲聋的金属爆鸣声。 傅潇面露忧色,此刻的阙城里恐怕藏着不少独尊门的探子,又有墨师爷、无形刺客等高手,倘若他们被闲云居士与柳清风的激战吸引而去,他很担心闲云居士双拳难敌四手。 夏逸看出师兄心绪不宁,沉声道:“师兄,师父的本意是不要你我令他跌脚绊手,但你若放心不下,我此刻就赶回去。你带着大嫂出城,拐过这条街便可看到那破角。” 果然如夏逸所言,那破角已在三人眼前。 傅潇忽然停下了脚步,但他驻足却不是为了回去支援闲云居士,而是那城墙的破角前立着一个人。 傅潇道:“阿杰,你可否让开?” 挡在城墙破角前那人果然是王佳杰,他瞥了徐舒舒一眼,再瞪着傅潇道:“我本以为你一心忠君体国,必会成为第二个柳大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沉迷女色的不分轻重之辈。” 傅潇苦笑道:“是,你看错了我。” 王佳杰道:“既然这个女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胜过朝廷与六扇门,我又为何要网开一面?” 傅潇叹道:“不错,我是在为难你。” 傅潇剑已在手! 王佳杰道:“我也算是跟了你几年的兄弟,你还是要为了这个女人与昔日的同僚动手?” 王佳杰刀已出鞘! 傅潇道:“你说的很对,我对不起柳大人,也对不起六扇门……今日也对不起你。” 王佳杰冷冷道:“好,那你便受死吧!”说罢,他已疾奔向傅潇,一刀劈向其天灵! 傅潇出剑,刺向王佳杰持刀的右肩——他并不想取王佳杰性命,只想夺下他的兵刃。 夏逸出腿,踢向王佳杰腹部——他看出傅潇对这昔日的下属下手时有所留情,也只求将其击退。 然而就在三人交锋之际,王佳杰的右手竟像是忽然失了力,居然没有握住手中的刀——短剑刺入王佳杰左肩,飞退正中其腹部! 王佳杰倒砸在占满泥灰的城墙上,一口鲜血已从喉中喷出。 “你……”傅潇惊呆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佳杰缓缓立起,咬牙道:“可惜我技不如人,今日不能亲手拿下你这逆贼。” 傅潇愧道:“阿杰,是我对不住你。” 王佳杰冷笑道:“我乃六扇门的捕快,何需你这朝廷钦犯的愧疚,待柳大人与俞捕快赶到,你们谁也走不了。” “他说得不错,我们走。”夏逸按住傅潇一肩。 傅潇向王佳杰深深一辑,道:“阿杰,你今日的恩情,我永生不忘!”话才说完,便拉着徐舒舒越过那城墙的破角。 夏逸要窜过那破角前,回头看了王佳杰一眼,笑道:“小王,原来我也看错了你。” 看着三人的背影已消失在城外的浓雾中,王佳杰苦笑着哼了一声。 ————————— 血。 血既淌在地上,也浸在柳清风的靴子里。 闲云居士的喘息颇为急促,可知他经历了一场平日难遇的激战。 柳清风的喘息似比他更急一些,而左脚上则有着一处几乎触骨的刀伤,这地上的血正是从此伤处不止地流出而来。 “你还没打够么?”闲云居士忽然问道。 柳清风厉声道:“不死不休!” 闲云居士道:“你一腿已伤,我要走,你绝留不住。” 柳清风道:“但舒妃与你的徒弟走不掉,他们便是死了我也会将他们抓回去!” 闲云居士道:“只要我还在,你永远也做不到的。” 柳清风道:“那我就先杀了你,再将他们抓回去!” 闲云居士叹道:“你的脾气果然一点没变,我实在担心你终有一日会惨死于朝廷中人的算计……你好自为重!”话音尽时,闲云居士的身影也随着他的声音消失在雾中,只留下柳清风仍定定地立在原处。 (如果喜欢本作品请投一下宝贵的推荐票吧,谢谢您啦!) 第五十章 路遇旧识 冬日的山风如刮骨钢刀,走在山路上的三人哆嗦地又将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紧了一些。 傅潇与夏逸二人自小习武,虽是身体强健,但伤疲交加之下也是冻得牙关直打颤。 傅潇回过头去,忍不住看了身后徐舒舒一眼。这个少女的面色已经苍白,而傅潇紧握着的那只她的小手也生出了严重的冻疮。 傅潇忽然有一丝后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意孤行,或许眼前这个少女已经嫁入帝王之家,此刻正在暖烘烘的塌上吃着她平日最喜欢的零食,而不是与此时的他一起在山路上顶着凛冽的寒风。 徐舒舒似乎看出了情郎眼中的悲戚之情,于是用双手用力地握住了傅潇那只牵着她的手。傅潇迎向她的目光时,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傅潇心中顿时释然许多,或许他们之间的爱情并不被朝廷或者世人认可,但这并不是他或她的一意孤行又或是一厢情愿,他愿为她不惜性命,她也愿与他生死相随——这正是世间最纯粹的爱情。 世间实在有太多如傅潇与徐舒舒这样的有情人,但他们却始终未能在一起——家财万贯的富商千金因为父母的威逼,始终没有与相恋多年的贫寒秀才厮守终生,而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权贵之子;权重望崇的官僚之子因为父亲的苛责,最终背弃了青梅竹马的自家侍女,依着长辈的安排选择了王侯之女。 这些苦命情侣的选择错了么?他们当然没有错,他们的选择本就是世上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他们不会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而痛苦么?他们当然会痛苦,有些人的痛苦最终会被时间所冲淡,他们是幸运的;而不幸的人只能将痛苦与悔恨深埋在心底,直到自己变为一抔黄土。 这些苦命鸳鸯的经历也是傅潇与徐舒舒的经历,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傅潇与徐舒舒这样敢为爱情付出一切的勇气。没有人知道这份勇气会不会令傅潇与徐舒舒在往后的日子里感到悔恨与痛苦,每一个故事在结局没有揭晓前,当事人都不会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悲剧,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并不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他们此时的幸福已足以冲淡任何的痛苦。 “翻过这座山即可见到鹤鸣山,师父一定会在山下的陆家村与我们会合。”夏逸咬牙走在了最前头,顶着迎面的寒风说道。 傅潇抬头看了一眼顶着强风的夏逸的背影,他又感到上天实在待他不薄,上天给了他一个愿为他与天下为敌的好兄弟,也给了他一个愿随他共赴天涯海角的妻子,他这一生已获得两样许多人无法用金钱换得的无价之物。 就在此时,徐舒舒忽地脚下一软,便跌倒在地。傅潇赶忙将她扶起,发现她竟已冻昏了过去。 经过数日的奔波,纵是傅潇与夏逸这般铁打的汉子也已经吃不消,又何况是她这样的弱女子?她能坚持到这一刻也着实为难了她。可是这条山路上只有荒凉的林木与刺骨的寒风,又如何能找到一个他们的歇脚之处? 好在天不绝人路,就在傅潇与夏逸焦头烂额之际,一队人马悠悠地出现在他们后方。这队人马共有十人,其中只有一个看似领头的人骑着一匹大马,走在最前头,后面几人都前后围着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 夏逸一眼便认出了那骑在马上的领头人,张口便想要呼道:“贺不平!”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该不该去认贺不平,他也怕贺不平会变成第二个范二花子。 这队人马果然是不久前押镖前往京城的鹰扬镖局的镖师们,而那领头的人不是贺不平又能是谁。 贺不平看到前路上忽然多了三个人时,已心生警惕,一只手也握住了背后的刀柄。可当他一眼看到了其中一人是夏逸时,他怔了怔,立马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跑到夏逸面前,问道:“夏兄弟,傅捕头……你们怎会在此处?” 夏逸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贺兄还不知我师兄弟俩今时今日的身份。” 贺不平看了一眼傅潇怀中的徐舒舒,长叹道:“不瞒两位,其实贺某与镖局里的兄弟才从京城出发,正在踏上归途。两位如今的处境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还请夏兄弟与傅捕头放心,在听涛峰上两位于我有救命之恩,贺某绝不会为了区区悬赏而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傅潇急道:“多谢贺兄仗义,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舒舒因在下而连日奔波,此时风寒入体,可否借贵镖局的马车一用,暂避寒风?” 贺不平道:“自然可以,我这就叫兄弟们收拾些棉被出来为徐姑娘御寒。” 贺不平身后蹿出一个年轻的镖师,瞟了傅潇与夏逸两眼,低声道:“贺大哥,他们……是朝廷钦犯。” 贺不平回首瞪着他,道:“朝廷钦犯?在哪儿?为何我没有看到?” 年轻镖师被他瞪的打了一个哆嗦,自知失言,只得垂首走回队伍中。 贺不平见傅潇把徐舒舒抱入马车中,又为其小心地盖上棉被后,才对夏逸说道:“夏兄弟放心,我常年走镖,这条路已不知走了多少次。我们沿着此路前进,再过两条道便有一家驿站,可以先在那里暂住几日,等徐姑娘养好病后再启程。” 夏逸叹道:“在下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贺兄的恩情,能在此地遇到你们实是雪中送炭。” 贺不平笑道:“夏兄弟此话便见外了,我受了你们师门三人两次救命之恩,若连这些许小事也不愿做,我还算是人么!” 夏逸道:“两次?” 贺不平道:“我们这队兄弟在押镖前往京城的路上撞上了近来在江湖上有些恶名的韩氏双邪,若不是令师闲云居士出手,恐怕我兄弟十人已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夏逸道:“哦?家师本也是去京城寻我们师兄弟的,想不到却与贺兄在来路上有过一面之缘。” 贺不平挑起大拇指,称赞道:“见到居士出手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名师出高徒!那韩氏双邪本是嚣张无比,结果居士一刀下去便要了他们兄弟俩的一对右手!” 夏逸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家师年岁虽长,这脾气却还是如年轻人一般。” 贺不平也笑道:“你们师徒三人救过我两次,今日我们又正好在这荒山野岭遇上,说明我与夏兄弟师徒三人也算得上颇有缘份,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的!” 夏逸点了点头,道:“不错,无缘不喝酒,有缘酒来庆!” 贺不平忽地看到夏逸的右臂绑满绷带,嘎声道:“可是,夏兄弟有伤在身,若是喝酒……” 夏逸道:“这伤虽然令我痛楚,但若要我不喝酒,简直是要我的命。” 贺不平又笑道:“夏兄弟果然是酒中豪杰!今晚只要贺某还没有倒下,夏兄弟喝多少,我绝不少一杯!” 贺不平说得不差,他们这一路人估摸着又走了半个时辰,走过了两条路,果然有一家驿站立在山路旁。这驿站有两层楼,外观它的窗口,想来应不少于四五间客房。驿站外的马棚里又养着两匹精壮的老马,而马棚后面又是一片农地,种着些高粱小麦与蔬菜瓜果——在这偏荒的山路上,这驿站可真算得上宏伟。 只见那驿站门前立着一根两丈高的木柱,木柱顶上又挂着一幡白色布旗,上面书写着“两斤烧酒”四个字。 “两斤烧酒?”夏逸不由失笑道:“这驿站的名字真是有趣极了。” 贺不平道:“这驿站的掌柜正叫作周两斤,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平时便是由周两斤与其夫人一同打理这驿站。” 夏逸道:“既然打着烧酒的名头,想必此家的烧刀子一定很不错。” 贺不平大笑道:“夏兄弟说得不错,周两斤的烧刀子既香醇也刚烈,自打我喝第一口酒开始,到今日也没尝过比老周酿的更好的烧刀子!只是可惜……” 夏逸道:“可惜什么?” 贺不平有些惭愧地笑了笑,道:“这烧酒虽好,可这酒的后劲也大的可怕,从来没有人喝了老周酿的两斤酒之后还能站着的。我每在他这儿喝一次酒,便要醉个一天一夜,然后再头痛个三四天。” 夏逸放声笑道:“听贺兄这么一说,我仿佛已经闻到那浓郁的酒香了,看来我今日也要久违地醉一次了!” 这驿站不大,但放在这山林中可算是大户之家了,夏逸看了看荒凉的山路,不禁想道这驿站的生意怕是一半都倚仗着对周两斤挑去集市卖的酒。 贺不平也果然没有说谎,周两斤酿的烧刀子确实是世间难得的佳酿。夏逸从没有喝过这么烈的烧酒,酒一入喉,他便感到一团带着火焰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流入了他的胃,接着他整个身体都似被火烧了起来。这感觉像是躺在烫手的塌上,并不是人人都享受得来这滋味的,只有真正的酒鬼才能体会这其中的奥妙。 傅潇也是个爱酒之人,只可惜他要在厢房中照顾徐舒舒,便没有了这等口福。 周两斤倚在驿站门前的柜台上,笑眯眯地瞧着夏逸与贺不平喝得一脸沉醉。 “这的的确确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烧刀子!”夏逸长吁了一口气,他吐出的气中仿佛也带着滚烫的余热。 周两斤缓缓道:“当然是好酒,蔽店简陋,只有这烧刀子还算是老夫拿的出手的佳作。”他说这话时面带几分自得,但他的面容却有些显老,怎么看都是一个年过六旬的人,并不像是贺不平说的刚过五十的人。 “周掌柜说的不错,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世上的美酒佳肴就像英雄一样都是不问出处的!”夏逸举起酒杯,说道:“能酿出这样的好酒,我该敬你一杯!” 周两斤笑道:“你要用我自己酿的酒来敬我?” 夏逸道:“不错,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酒来敬你。” 周两斤大笑道:“冲你这句话我也该喝你的敬酒的。” 突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不可以再喝酒了。” 只见一个看来四十来岁的女人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这女人已不如青春少女有活力,她的眼角已有了鱼尾纹,但她的眼睛却还闪烁着少女眼中才会发出的光芒。她虽穿着庄重,但看得出她的胴体还是很紧致,沉重色调的衣衫下隐隐可见那丰腴的贵妇身材。这驿站里平时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掌柜周两斤,另一个就是他的夫人,所以这个女人自然就是老板娘了。 夏逸忽然明白了周两斤为什么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更老,一个男人若是常年住在这少有人烟的山上,平日里又有这样的妻子与美酒为伴,任谁都会老得快些的。 周两斤笑了两声,讪讪道:“今日难得遇到一两个又有酒量又有酒德的忘年交,喝一两杯也不碍事的。” 老板娘将脸一板,道:“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么?” 周两斤只得弯着腰,向夏逸赔笑了两声:“这位老弟,这烧刀子我已喝得太多,早已喝的味儿都淡了,你若喜欢还是自己多喝一杯吧。” 夏逸知道一个男人如果老得如周两斤这样快,心中一定会很不痛快——女人不愿失去自己的青春,男人又何尝愿意服老?可是当越来越多的岁月的痕迹出现在他身上时,他却没法子不服。可是假若一个男人不仅老得极快,身边又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妻子时,那便更加要命,因为这一定会让他在妻子面前失去一部分的尊严。 夏逸心中虽这么想,但脸上还是一脸敬重地说道:“承蒙周掌柜的好意,我今日便要试试这两斤烧酒是不是真的只能喝两斤!” 他当然不会只能喝两斤,他喝了整整六斤——然后他便真的醉了。 (感谢书友一凡甲打赏!喜欢本作品的朋友还请多说支持!) 第五十一章 奸邪夫妻 夏逸悠悠转醒时,只感到自己的头痛的就像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头一样。当他的意识更清醒些时,他发现自己正背靠着一条桌腿就地而坐。 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他喝醉后,周两斤没有把他背回厢房么?他正想要抓着桌角立起时,发现了一件要命的事,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动弹! 他醉倒时居然被人封住了穴道! 夏逸立即就想高声呼喊傅潇与贺不平,但他又马上发现了第二件要命的事,傅潇与徐舒舒就并肩坐在他身旁的长椅上,他们俩也定定地看着夏逸,显然也是被封住了穴道;贺不平这一班兄弟的待遇便和夏逸一般,在被人点了穴之后凌乱地倒在地板上。 所幸他的哑穴还没有被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阁下既然有着大神通又为何不愿露面?” “你居然醒了。”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周两斤就出现在夏逸眼前,目中带着几分讶异道:“喝了我酿的六斤烧刀子却醒的这么快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夏逸瞪圆了眼珠子,他怎么也没想到拿下他们这一屋江湖武人的居然是这个怕老婆的周两斤。 周两斤道:“你是不是很后悔喝了我的酒?” 夏逸承认,他说道:“老实说我是有一些后悔,能这么快把我灌倒的酒,我还是第一次喝。” 周两斤道:“你是不是怀疑我在酒里下了药?” 夏逸道:“我喝的酒恐怕比我喝的水还多,酒才到我口边,我便知道有没有下药了。” 周两斤笑道:“所以你虽然不该喝这么多酒,却不得不承认我酿的烧刀子好极了。” 夏逸也承认,他叹道:“不错,虽然我不该贪杯,但放着这么好的酒在我面前却不许我喝,实在比杀了我还难受。” 傅潇哼道:“你真是个天才,如今朝不保夕,你却还有心思醉饮。”夏逸语塞,他料想傅潇被擒必是因为自己醉倒后被挟为人质才不得不就范。 周两斤笑道:“傅捕头此言差矣,你没有与夏老弟一样尝过我的烧刀子,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夏逸叹道:“不错,我第一次这么恨自己喜欢喝酒,因为就是驼子喝了你的酒,恐怕腰也马上就直了。” 没有人不喜欢听到恭维的话,周两斤也一样,他顿时放声大笑起来,等他笑完又说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好奇极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夏逸道:“其实在我喝你的酒时,便在好奇以你酿酒的手艺实在不该把自己浪费在这荒山里的,所以你必然有你的苦衷……但你若不说,我也不会问,我只知道你酿的烧刀子确实是我喝过的最好的烧酒。” 周两斤笑道:“你的推测确实不错,你的品味果然也很好。” 夏逸叹道:“可惜我看人的眼光却很糟糕,我早该猜到你的身份的。” 周两斤道:“哦?你知道我是谁?” 夏逸道:“我或许知道了。” 周两斤道:“那么我是谁?” 夏逸道:“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位师承鸿山派的名侠,名叫林侠。这样有名的人,你也一定是知道的。” 周两斤脸色变了变,道:“我确实知道这个人!” 夏逸道:“林侠有名气不止是因为他的鸿山剑术高超,也因为他酿的烧酒更加出名。” 周两斤黯然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个人,此人脾性刚烈,使最刚的剑法,品最烈的烧酒,正是他平生最大的两个爱好。” “剑法比他高超的人倒不算太多,但要说烧酒比他酿得更好的恐怕真没几个,所以他还得到了一个酒剑侠的雅号。”夏逸接着说道:“当时江湖上还有一个女魔头叫作俏螳螂,只听闻她是一个淫性十足的魔女,且每次与男人欢好后便如母螳螂一般将配偶杀死,然后吞并其家财。林侠与同门师弟龚超奉师命前去追捕俏螳螂,结果……传闻林侠被俏螳螂美色所迷,居然与其联手杀死了龚超,然后二人从此消失于江湖。” 周两斤目中流露着难言的痛苦,萧索道:“龚超是一个聪明人,他这一生却只在那一次犯了错,他……他如果愿意听他师兄的劝告,他或许不会丢了性命。” 夏逸沉吟道:“龚超确实错了。” 周两斤看着他,道:“你也觉得他错了?” 夏逸道:“是,他简直错的离谱。他千不该、万不该相信一个重色轻友、见利忘义的混蛋的。” 周两斤面色铁青,他一只手已握成拳砸下,身旁的酒碗已然粉碎。 徐舒舒吓得惊呼了一声,生怕周两斤气急之下一拳把夏逸的脑袋也砸成那碎裂的酒碗。 “想不到你这个晚辈对江湖往事倒也清楚得很。”那老板娘又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眼神不停地在傅潇与夏逸身上打着转,仿佛在瞧着两块美味的红烧肉。 夏逸笑道:“闻名不如见面,今日能得见大名鼎鼎的俏螳螂,在下真是深感荣幸。” 老板娘道:“哦?你见到我真的有这么开心?” 夏逸道:“当然是真的,在下从小就听闻俏螳螂每与一个男人欢好之后便像母螳螂一般把这个男人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想不到在下今日竟能见到本尊,自然要问一个究竟了。” 她当然也不是真的会吃人,她只是会把这个男人的每一文钱都吞了,可是这与吃了这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老板娘媚笑道:“这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夏逸道:“哪一半是真的,哪一半又是假的?” 老板娘道:“俏螳螂会吃男人是真的,但也有些男人……她是舍不得吃的。”她说这话时,那对眼珠子还在傅潇与夏逸身上打转,仿佛要滴出水来。 傅潇被她这么一看只觉得胃部收缩,而夏逸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发青。 老板娘咯咯地笑道:“如今的后辈都已是才貌双全,若退回到二十年前,我想必……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她吐出的最后几个字似乎都沾着蜜。 周两斤道:“哼!” 他似乎很生气,他也应该生气。他虽然已经老了,但他毕竟还是一个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妻子在自己面前对着别的男人目送秋波。 傅潇闭上了眼,仿佛他只要再看这中年妇人一眼,便忍不住要呕吐。 夏逸却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俩真的有这么好?” 老板娘凝视着他,一双眼简直已开始泛红,像极了一种发情的畜牲:“我所说的当然字字属实,可是你们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夏逸为难道:“这恐怕……试不得,莫忘了你的夫君还在边上。” 周两斤冷笑一声,已干脆地将头扭了过去。 老板娘笑道:“你看,他虽然在边上却也和不在没什么差别。” 夏逸叹道:“不错,他真的很不错……做男人做到他这份上,我也不能不佩服他了。” 周两斤又回过头瞪着他,一对拳头已气得在颤抖。 老板娘道:“如今你还有什么顾忌么?” 夏逸道:“我倒是没什么顾忌了,只是……” 老板娘道:“只是什么?” 夏逸笑道:“你虽然看得起我,我却嫌你太旧了。” 周两斤嘴角斜了斜,仿佛是强忍住了笑意。 老板娘的目中闪烁着怒火:“你死到临头还敢放肆么!” 夏逸道:“你也说我是死到临头了,那我此时不多说几句,以后岂不是想说话也没得说了么?” 老板娘狠狠道:“好,你说吧!我到要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夏逸道:“其实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周两斤与老板娘都瞪着他,一言不发,好像他们说一句话就会被夏逸气死似的。 夏逸接着道:“你们夫妻二人已躲了二十年,如今能认出你们的人实在不多。” 周两斤苦笑道:“不是不多,而是没有……你是这二十年来第一个认出我的人。” 夏逸道:“若没有喝过你的烧刀子,我恐怕也认不出你的……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昔日那个风流倜傥的酒剑侠居然会变成今日这样一个连腰也直不起来的老人。” 周两斤只能叹气,叹过气后只能苦笑。 老板娘道:“可是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夏逸斜了她一眼,道:“要认出你倒也不太难,毕竟像你这样……孤芳自赏的女人实在不多。” 老板娘的双手也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夏逸道:“你们俩只要小心一些,本可以在这个驿站躲一辈子。可是今日你们捉了我们师兄弟与鹰扬镖局这些人,却不怕暴露自己的踪迹么?” 老板娘道:“自然是有些怕的,但想想你们三人的价值近三万两银子,我们实在不能不动心。” 夏逸道:“你们已隐居二十年,对钱财这种身外之物还是如此执着么?” 老板娘瞪着眼道:“就因为不敢抛头露面,我们二人只得终日躲在这鬼地方,靠着昔日的积蓄勉强度日。” 周两斤道:“你还年轻,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时,你便会知道钱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夏逸叹道:“不错,你们一个是昔日誉满江湖的名门子弟,一个是诱猎仕子的绝色佳人,都是习惯了大手大脚花钱的人,想必这二十年的隐忍非但没有令你们清心寡欲,反而大大增加了你们对金钱与享受的欲望。” 周两斤道:“看来你虽然识人不明,但有些地方却不笨。”他忽然指着贺不平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每与你喝三杯酒便要出恭一次?” 夏逸道:“为什么?” 周两斤道:“因为他要去吐掉刚饮下的酒。” 夏逸看了贺不平一眼,叹道:“看来我看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周两斤道:“你已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逸道:“嗯。” 周两斤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逸道:“他这么做为的无非与你们一样,是为了求财。他故意把我们三人引到此地是因为他知道我的酒量再好也挡不住你这烧刀子,等着我们醉了便可以轻易拿下我们去换赏金了。” 周两斤笑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所以我也不能让你这真正懂得品酒的人给这不懂欣赏我的好酒的白痴给杀了。” 夏逸道:“你还救了我?” 周两斤道:“你才醉倒,这厮已拔刀准备砍了你,可惜他与你不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打心底里以为我们夫妻俩只是老弱妇孺,结果……” 结果就是鹰扬镖局的这些人也变成了木头人。 贺不平不敢看夏逸一眼,也没有解释一个字,因为周两斤夫妻已控制大局,他实在不必说谎话来挑拨两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人的。 夏逸叹道:“贺兄,我本以为爱喝酒的都是豪迈直爽之人,可是你……实在令我很失望。” 贺不平脸上通红,愧色更重。 周两斤道:“你既然已明白这厮的嘴脸,又何必再做理会?” 夏逸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夫妻二人的嘴脸便很好看么?” 周两斤脸上一僵,嘎声道:“我若让你死得够痛快,算我对不起你。” 夏逸笑道:“就算你让我死得再痛苦,你也够对不起我了。” 周两斤咬牙道:“好,你……你很好!你居然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夏逸道:“我不是你,没做亏心事,我为什么笑不出来。” 周两斤道:“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切下你的舌头!” 夏逸道:“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做,不然你就再也听不到许多有趣的话……难道你那位如狼似虎的夫人能说出这些令你愉快的话么?” 这次周两斤居然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老板娘却沉下了脸道:“你若再不动手割了他的舌头,我便亲自动手了!” 周两斤冷冷道:“手长在你身上,你既然要动手何不赶快?” 老板娘哼了一声,反手便抄起一把短刀,另一只手则抓向夏逸的脸。 (读过《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朋友一定对这章剧情很熟悉,在下是古龙大师的粉丝,这一段剧情实乃借鉴,并不是要抄袭,也对后续的剧情相关。在此对古龙大师表达至高敬意!) 第五十二章 风中来人(上) 就在这把短刀离夏逸的嘴越来越近时,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 这敲门声虽然缓慢,却沉着有力。 周两斤皱了皱眉,瞬时封住了所有人的哑穴,扬声道:“小店已打烊了!” 敲门声又响起,这次变得十分急促而响亮。 “偏偏这时候来了个倒霉鬼。”老板娘轻轻叹了口气,吩咐道:“先把他们藏起来。” 在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中,夏逸等三人与贺不平等十人被搬到了后厨室里。 门外的人似是等得不耐烦了,这次竟用起脚踢门。 夏逸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身上并排压着傅潇与徐舒舒,而老板娘则目中带笑地看着他,他直感到不久前才喝下的烈酒已快从胃里冲到咽喉。夏逸正感到简直要窒息时,听到了门栓拉起的声音,接着便听到屋外传来周两斤的声音“哟,对不住两位,蔽店打烊了。” 只听一个女子说道:“看你这里冷冷清清又怎可能没空房?若是有空房又岂有不做生意的道理?”这女子的声音像是黄莺在鸣唱,夏逸发现他居然对这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周两斤道:“这……这好吧,两位要开几间房?” 又听一个男音说道:“你是掌柜?”夏逸感到这个声音也不陌生——像极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周两斤道:“不瞒公子,我就是。” 那男子道:“好,给我一间上房。” 周两斤道:“启禀公子,蔽店简陋,每间客房都是一样的。” 那男子道:“那你随意开一间房即可。” 夏逸等了一两息的时间才又听到周两斤的声音:“公子与这位姑娘……是睡同一间房么?” 那男子道:“我是我,她是她,我开的房只睡我一个人。” 那女子又道:“不错,掌柜的,把我师父伺候好了,本姑娘的房要安排在我师父边上。” “好嘞!”只听到周两斤的赔笑声,接着便是三双脚走在楼梯上的声音。 “公子可要尝尝本店的烧酒么?这可是方圆百里一绝。”周两斤笑道。 那男子回道:“我只喝水。” 周两斤道:“公子真是自律之人,水当然是不能不喝的,但偶尔尝尝酒也不是一件坏事。” 那男子不再回答,只听到楼梯上的一对脚步停了,接着那男子的声音又传来“掌柜的,请问楼梯下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周两斤道:“那是厨房,厨房自然是烧菜用的。” 那男子又道:“这厨房里又藏着谁?” 周两斤笑道:“我实在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那女子的声音也紧接着传来:“师父怎么知道厨房里藏着人?” 那男子并没有回答,只听衣角飞扬之声,那男子似从楼梯上翻身落在了一楼地板上,接着便听到他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厨房。 夏逸心中暗暗叹息,这一对年轻男女的性命怕是不保了。 老板娘拉开一条门缝,露出半张脸,笑道:“公子可是说我么?”她一只手拉着门框,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握着那把本要割掉夏逸舌头的短刀。 那男子道:“你又是何人?” 老板娘道:“他是掌柜的,我自然是掌柜夫人了。” 那男子道:“哦。” 老板娘道:“我正在厨房做些夜宵要吃,公子可要尝尝么?” 那女子欢笑道:“好,本姑娘吃了几天的干粮,早就想开荤了。” 那男子却道:“厨房里还有什么人?” 老板娘笑道:“蔽店只有夫君与我,夫君在屋外,厨房里自然只有我了。” 那男子道:“你说谎。” 老板娘道:“我说谎?” 那男子道:“你身上有杀气。” 老板娘道:“杀气是什么?公子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读过书么?” 那男子却又说了一遍:“你藏在身后那只手握着什么?” 老板娘笑道:“公子到底是要看一看这厨房,还是……其实是要看一看我?” “呸!你这妇道人家怎敢说出此等……不贞之语!”那女子叫唤道。 老板娘道:“我本也不想说的,怎奈这位公子他……他非要……” 那女子喝道:“我师父怎会看得上你!” 老板娘娇笑道:“小姑娘,你还小,不知道有时候大些的女人反而比黄花闺女要好。” 夏逸虽没听到那女子再回话,但他仿佛已看到她此刻气得通红的脸。 忽听周两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便跑到了楼下,怒道:“公子,你调戏我夫人是何意思?” 那男子却不理他的问题,自顾自道:“你这里是驿站?” 周两斤道:“不是驿站难道是你的家?” 那男子道:“我从来不知道一家驿站这么喜欢打烊。” 周两斤道:“这是我的店,我喜欢开店就开店,喜欢打烊就打烊!” 那男子道:“那你的手呢?” 周两斤道:“我的手?” 那男子道:“我是一名剑客,你开门时我一见到你的手就知道你一定练过很多年剑。” 他不让周两斤说话,接着说道:“你的眼神一直飘忽不定,不时飘向那后厨,而你的夫人也门开一缝,用身子紧紧遮住后厨,看来这后厨里一定有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老板娘道:“你希望这后厨里有什么?银子么?你莫非是个强盗?” 那男子一字一字道:“我是一名剑客。” 出鞘声!剑鸣声! 夏逸纵是隔着一扇门也感到了男子这一剑的凌冽杀意,老板娘自然是最清楚这一剑之可怕的第一人,她不得不放弃继续遮挡着后厨,赶忙飞身后退。 剑锋劈开门板后停止了追击,男子立在门口已看见了被关在后厨的十三个人。当他的目光扫到夏逸身上时,定了一定,说道:“是你?” 夏逸也十分惊讶,这说话如石头般冰冷的男子居然是玄阿六剑的第四剑姜辰锋!夏逸顺着姜辰锋身后看去,那楼梯上的女子竟是那十六公主李雪娥——他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块儿的?李雪娥又为什么喊姜辰锋师父? 夏逸心中虽有万般疑惑,却也无暇思考。因为他已看到周两斤的手上握着一把剑,在他厉哮声中已一剑刺向姜辰锋背门! 周两斤果然不愧是当年师出鸿山派的“酒剑侠”,从这一剑的快与狠已可看出他这些年并没有将剑放下。 “师父小心!”李雪娥失声叫道,但在她还没说完“师”字前,姜辰锋已双脚向下一个劈叉,在周两斤的剑锋在他头顶上掠过时他又回身一剑——这一剑仿佛一道流星划破了夜空,不偏不倚刺入了周两斤的咽喉! 周两斤瞪圆了眼睛,口中“格格”地发出响声,吐不出一个字。他练剑数十载,至死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快的一剑! 姜辰锋盯着他,冷冷道:“背后袭人,你不配用剑。”他拔出剑时,周两斤已带着满面的不可置信气绝! 姜辰锋回过身,看着老板娘,一言不发,显然是在等她出手。他的眼睛仿佛一对寒星,直看得老板娘浑身发冷。 “你、你休要过来!”老板娘一声厉叫,已返身一刀刺向压在夏逸背上的徐舒舒——竟是要挟她为人质。 剑光再闪! 老板娘的短刀离徐舒舒尚有四尺距离时,一柄长剑已从她后背刺入,接着便贯穿前胸! “我本不愿背后杀人,只可惜你比你的夫君更令我想呕吐。”这是老板娘最后听到的如剑锋一般冰冷的声音。 这对曾为祸江湖的夫妻居然在这短短数息之间皆丧命于姜辰锋剑下。 姜辰锋将剑缓缓抽离老板娘的身躯,上前挪开了傅潇与徐舒舒,轻快两指解开夏逸的穴道后,问道:“你怎么会栽在这些人的手里?这屋中的其他人又是什么来历?” “我是一个酒鬼,酒喝多了总难免会误事的。”夏逸叹了口气,顺手把傅潇与徐舒舒的穴道也解了,说道:“这位兄台乃是位列玄阿六剑第四的姜辰锋,正是当年姜璀前辈膝下之子。” 傅潇拱手道:“久仰姜四侠之名,在下傅潇,这位乃是内子。” 姜辰锋也拱了拱手,却并未答话。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地?”夏逸这才问道:“又几时收了一个徒弟?” 姜辰锋道:“想必你一定听过魏雷这个名字。” 夏逸道:“仓山厉剑魏雷?” 姜辰锋道:“正是他。魏雷于一个月前在我剑宗山脚下杀了一伙旅人,故此掌门命我与五师弟下山分头追杀此人。三日前,我终于在阙城南郊寻到此人。” 夏逸笑道:“既然被你追上,看来那魏雷已是杀人偿命了。” 姜辰锋道:“嗯。” 夏逸又问道:“你那徒弟又是怎么回事?” 姜辰锋淡淡道:“我不是她的师父,她也不是我的徒弟。” 夏逸道:“既然你俩毫无关系,为何结伴上路,她又不停喊你师父?” 姜辰锋道:“我追上魏雷之时,正撞见魏雷欲对这女子行凶。” 夏逸失笑道:“接着她看到你杀了魏雷之后,便纠缠着你,要拜你为师?” 姜辰锋微微叹了口气。 “师父,你有没有伤到?” 李雪娥已冲进了厨房,又是关切又是崇拜地看着姜辰锋,但当她看到夏逸与傅潇以及徐舒舒时,失声道:“是你们!” 夏逸笑道:“你好。” 李雪娥“呛”地拔出剑,寒声道:“你们几个朝廷钦犯居然还敢现身于此?” 夏逸道:“姑娘是何人?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却不怕这江湖险恶么?” 李雪娥咬牙道:“本姑娘是何人,是不是独闯江湖与你何干!” 夏逸立时心中有数,心想这位十六公主果然是私自出宫的,便微微笑道:“与在下自然是没干系的,只不过观姑娘的模样必是出自大富之家,此趟出门又是不是经过了家中长辈的允许?” 李雪娥面色一沉,咬了咬牙后,只得将剑还于鞘中,竟气得嘟起了嘴。 姜辰锋似乎并不关心他们是否认识,转身走出了出房,接着便快步走上楼梯,挑了一间客房。 夏逸看了看傅潇,尬笑道:“我这位朋友一向这么……我行我素。” 李雪娥怒道:“逆贼,你若敢说出我的身份,我马上让全天下知道你们躲在此处。” 夏逸道:“那么现在该如何称呼姑娘?” 李雪娥道:“龙小娥。” 夏逸道:“龙姑娘。” 李雪娥用力哼了一声,紧接着也快步走出了厨房。 夏逸转身瞥了贺不平一眼,淡淡道:“贺兄,你虽想要我的命,但我却不想杀你。”在贺不平一脸惊讶时,他又将这鹰扬镖局十人点住几处穴道:“明日待我们离去时,我自会来解开你们的穴道。” 但今晚他们仍睡不得,因为他们还需先将周两斤夫妇的尸体埋了。 第五十三章 风中来人(下) 凛冽的山风中,驿站墙角竖着微高的两个土坑。 夏逸与傅潇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如释重负。对这两个已经负伤的人来说,挖坟坑也已成了粗重累活。 “此地不宜久留,明早我们就得走。”夏逸喘了口气道。 傅潇的目中带着忧色,向徐舒舒问道:“舒舒,你现在……” 徐舒舒已精神了不少,面色也多了几分红润,笑道:“吃过药后,又好好休息了几个时辰,出了些汗,现在已没什么大碍了。” 傅潇握住她的双手,柔声道:“辛苦了你,我一定尽快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夏逸的左耳微微动了动,目光飘向他们来时的山路,沉声道:“有人来了。” 淡淡的月光下果然有一个身影向着驿站飞驰而来,师兄弟二人已各自取出兵器。 “阁下何人!”夏逸高声呼道。只听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连你师父也认不得了么!” 夏逸定睛一看,这身影果然是闲云居士。闲云居士虽然精神抖擞,但面上仍有几分倦容。 夏逸赶紧俯首道:“参见师父。” 傅潇道:“自我们出阙城已过了十余日,师父此刻才赶上来可是路上生了什么变故?” 闲云居士叹道:“柳清风这个老顽固死追着为师不放,又集结了二十余个六扇门的好手埋伏在为师赶来的路上。为师不得已之下只好又和他们打了一架,且战且退,两日前才将他们甩脱。”话到此处,他忽地顿了一顿,问道:“这山道上天寒地冻,你们三人为何不进驿站,反在这里吹山风?” 夏逸叹了口气,把这几个时辰的经历一一道来。 闲云居士冷声道:“所以是你醉酒误了事?” 夏逸垂首道:“是。” 闲云居士捋了捋须,颔首道:“好……能让你醉倒的酒一定不会简单,你赶紧去找找还有没有存货,为师也要尝一尝。” 夏逸抬起头,一脸“如我所料”的模样,笑道:“我等的就是您老人家这句话!” 徐舒舒有些想笑,她发现闲云居士实在是一个妙人,他身上既有着傅潇的沉着谨慎,也有着夏逸的洒脱不羁——他实在像极了他的两个徒儿,或者说是他的两个徒儿像极了他。但她却也不敢真的笑出声,生怕闲云居士觉得她对老人家不敬。 傅潇这时呼道:“师父……” 闲云居士道:“嗯?” 傅潇扶着徐舒舒走上前,道:“这位徐姑娘便是舒舒,乃是已故礼部尚书的女儿。” 徐舒舒辑礼道:“舒舒拜见师父。” 闲云居士仔细地看了看徐舒舒,忽地大笑道:“好,老夫终于可以好好瞧瞧我这位徒媳了。想不到书呆子居然有这么好的命,可以娶到这么一个有着闭月羞花之容貌的夫人。” 徐舒舒垂下头,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蛋又红了几分。 闲云居士笑声一止,问道:“你们是不是已拜过堂了?” 傅潇道:“这还没有,如今正在颠沛流离实在不是成亲的时候,徒儿打算找到落脚之处后再……再……” 闲云居士板着脸道:“江湖儿女哪来这么多讲究,正因为如今朝不保夕,才该珍惜当下。” 傅潇道:“师父的意思是?” 闲云居士道:“依为师之见,择日不如撞日,难得我们四人可以在此小聚片刻,今夜就很适合成婚。” 傅潇低声道:“师父说的是,可是此地刚死了两个人……” 闲云居士皱眉道:“这倒是……” 徐舒舒轻轻拉了拉傅潇的衣袖,垂首道:“傅大哥不必太过顾忌舒舒,只要傅大哥愿意,舒舒……都是愿意的。”她说这话时,脸已变得更红,像极了熟透的苹果。 闲云居士大笑道:“好,书呆子你听到了没有?切勿因为繁文缛节而耽误了姑娘家对你的深情。” 傅潇握紧了徐舒舒的手,激动地说道道:“舒舒,我……我……”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激,没有一个女人不想在一个黄道吉日等着自己的情郎骑着纯白无垢的骏马,带着八人抬的大轿来迎娶自己,可是愿意在这刚死过人的荒山驿站仓促嫁人的女人,恐怕在这世上真没有几个。 “狐祖宗,快去驿站里找些红蜡烛,再找些酒与饭菜来!”闲云居士太过高兴,拍了夏逸一掌,结果正拍在夏逸伤臂上——夏逸痛得龇牙咧嘴,加紧了脚步奔进驿站。 姜辰锋与李雪娥当然被门外的说话声吸引出了房间,李雪娥见到一脸喜色的夏逸,便怒喝道:“你们大晚上不睡觉么!” 夏逸笑道:“好在你们二位没有急着走,否则便要错过一场喜事。” 姜辰锋道:“喜事?” 夏逸道:“不错,我师兄与徐姑娘要在今晚成亲。” 李雪娥失声道:“他们不可以成亲!” 夏逸道:“他们不可以成亲?谁说的?” 李雪娥大声道:“我说的!徐舒舒已被当今圣上册封为舒妃,岂可改嫁他人!” 夏逸淡淡道:“我们既已逆旨出京,师兄与徐姑娘成亲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李雪娥似已气得说话也颤抖起来:“你、你们怎敢如此藐视朝廷!” “藐视朝廷?”夏逸冷笑一声,沉声道:“我师兄与徐姑娘情投意合,若非圣上这道圣旨,徐尚书早已把徐姑娘嫁给我师兄。难道皇上一句话就可以拆散一对痴情男女,就可以逼一个女子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人么!” 李雪娥的声音低了几分:“可是……可是皇命自古都是不可违的。” 夏逸正色道:“自古也有圣贤说过民为贵,君为轻,倘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朝开国之君武帝也推崇民贵君轻之说,莫非当今天子已有了凌驾于先代圣人与魏武大帝之上的资格了么?” 李雪娥瞠目结舌,直气得无言以对,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就像是把夏逸想象成她脚下的地板似的。 夏逸道:“龙姑娘若是赏面子,今夜可在一旁一同见证这对有情人终成眷侣。若是看不上我等庶民,可自行便了。”他一说罢,就看向姜辰锋道:“今日你可愿喝这杯喜酒么?” 姜辰锋道:“我刚才在此处杀了人。” 夏逸道:“那又如何?江湖儿女本就不必计较太多。” 姜辰锋扬了扬眉,淡淡道:“你们敢在死了人的驿站办喜事,我又岂会不敢喝你们的喜酒?不过我从来不喝酒,只喝水。” 夏逸笑道:“我给你倒最干净的白水。”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五十四章 喜结连理 荒山的驿站既没有没有满汉全席,也没有贵宾送来的珠宝贺礼,这里只有乡村人家的粗茶淡饭与两个旁坐的宾客。 这两个宾客一男一女,男子的表情像是一块冷漠的石头,说他是贺喜的倒不如说更像是悼丧的,女子则满面怒容,好像今晚的新郎是她被抢走的情人一般——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他们俩其实是来砸场子的。而新郎与新娘也没有换上喜庆的红色婚衣,只是穿着沾满了尘土的旧衣。 闲云居士端坐在驿站正厅,欣喜地看着立在他面前的一对年轻男女。 夏逸笑道:“大家都不是在意繁文缛节之人,不如快些喝酒吃肉,再让新郎新娘早入洞房。” 闲云居士瞪着他道:“舒舒毕竟出身大户人家,成婚的礼节总还是要有的。何况为师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夏逸道:“那……我是非做这傧相不可了?” 闲云居士道:“姜四侠与龙姑娘都是宾客,你不做傧相难道为师来做么?” 夏逸叹了口气,挤出一个他自认为还算灿烂的笑容,喊道:“一拜天地!” 傅潇与徐舒舒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了。当他们共朝着门外一拜之后,夏逸又喊道:“二拜高堂!” 这一次闲云居士笑了,等傅潇与徐舒舒二人恭敬拜过地自己后,他感到自己已年轻了十岁。 闲云居士大笑道:“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居然可以看到潇儿成亲……舒舒,要你嫁给我这穷酸徒弟,希望你莫要觉得受了委屈。” 徐舒舒微微笑道:“傅大哥绝不会委屈舒舒。” 闲云居士道:“舒舒,我们师徒三人如今都是山野之民,今日你与潇儿大婚,为师也送不出什么体面的贺礼,只有一份薄礼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你上前来。” 徐舒舒上前两步,正在纳罕之时,闲云居士已将他腰间那柄晶蓝短剑连鞘卸下,塞入徐舒舒手中。 傅潇变色道:“潜霜是跟随师父多年的战友,这份礼实在太重。” 闲云居士正色道:“为师岂会着紧区区一柄短剑,你若觉得这份礼太重,以后需好好待你的媳妇。” 傅潇低头道:“徒弟明白!” 闲云居士又忽地朝夏逸笑道:“狐祖宗,你不必眼红,等你成婚之时,为师便把飞焰当做贺礼送给你。” 夏逸面带几分尬色地轻咳几声,心中暗自想道他才不稀罕闲云居士这把刀,他情愿闲云居士送他两坛酒。 “你咳嗽什么?得了肺痨么?”闲云居士面色一沉,道:“你是不是还有事没做完?” 夏逸赶紧再喊道:“夫妻对拜!” 傅潇与徐舒舒的目光再一次相触,他们已热泪盈眶,泪水中带着他们的深情与艰辛,似是两波碧泉共会在一起。 李雪娥当然看到了傅潇与徐舒舒脸上洋溢的幸福,虽然他们俩显得这么憔悴,但此刻的他却仿佛正当风华正茂,而她又是实实在在有着沉鱼落雁之资——她忽然明白只有一个人身处在真正的幸福中时,这个人才会散发出这样的光芒。 她不禁想到如果徐舒舒当日嫁入了皇宫,她此生是不是还能再展出这样幸福的笑容,她是不是还能像这一刻一样光芒万丈? “礼毕,送入洞房!”夏逸终于喊完了,他拍着傅潇的肩道:“你本该与我们喝两杯的,但明日还要急着赶路,所以今日暂且放过你,早些与大嫂入房吧。”他笑了笑,面上似乎写着“你懂的”三个字。 傅潇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差的傧相……但我还是该谢谢你。” 谢谢,这两个字已包含了太多,谢谢他的生死与共,谢谢他的不离不弃,哪怕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这样的情义,所以傅潇只说了两个字。 夏逸当然知道这两个字里面包蕴了怎样的情感,他大笑道:“光是谢谢可不够,日后你得好好陪我痛饮!” 傅潇也拍着他的肩笑道:“不醉不休。” 这时闲云居士已端起了酒坛子道:“狐祖宗,来陪为师品一品这烧刀子。” 夏逸瞧了姜辰锋一眼,道:“你真的不想要喝一杯?” 姜辰锋却只盯着闲云居士,他走上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起杯子道:“前辈,我敬你。” 闲云居士道:“你用水来敬我?” 姜辰锋道:“前辈爱酒,我只喝水,所以只要敬意不变,是酒是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有理。”闲云居士居然点了点头,说道:“你真是像极了我一位旧识。” 姜辰锋道:“哦?” 闲云居士道:“当年我见到剑修时,他的行事风格便与今日的你如出一辙。若不是狐祖宗已告诉我你是玄阿剑宗姜大侠之子,我可能会以为你是剑修的私生子。” 姜辰锋动容道:“前辈认识剑修?” 闲云居士道:“剑修小我五岁,我认识他时,我俩都是涉世未深的江湖新流。他当时的剑法已十分可怕,只是未至大成,火候上还差了些。”火候上还差了些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当时的剑修仍比闲云居士差了一些。 姜辰锋不说话,等着闲云居士的下文。 闲云居士果然又说道:“应该是过了七八年之后,我又遇到他时他的背上又多了一柄木剑,那时我便知道我已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与他之间的武功差距会越来越大。” 李雪娥也听得紧紧闭上了嘴,静待着下文,有哪一个真正嗜剑如痴的人不爱听剑修的故事?但闲云居士也只是言尽于此,便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姜辰锋沉吟道:“我懂了。” 闲云居士道:“你懂了?” 姜辰锋道:“是。” 闲云居士道:“好,懂了便好。” 姜辰锋道:“所以前辈若愿收下我的敬意,便该知道我的意思。” 闲云居士道:“不错,剑修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高手切磋的机会,你是晚辈,时间和地点都由你来选。” 姜辰锋道:“好,那我便选在前辈十足状态之时,至于地点只要前辈一句话,我即刻赶去。” “好、好!”闲云居士连说了两声好,笑道:“你见老夫连日赶路又经历数场激战,不愿乘人之危,可见你不仅武功已在同辈中登峰造极,而且这份风度也胜过了无数长辈,就冲这一点,老夫不可以不收下你的敬意。”笑罢,他也举起了酒杯。 ———————— 烛光点亮了整间洞房。 两根红蜡烛前坐着一对璧人。 傅潇拿着一块刚刚挤干了热水的毛巾,轻轻地擦过徐舒舒的脸后,又仔细地为她擦着手。 “舒舒。”傅潇轻声道:“其实我从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而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顿了顿,笑道:“我发现其实我仿佛等这一天已等了一辈子。” 徐舒舒的脸红彤彤的,不知是羞的还是烛光照的,她的手怜惜地抚着情郎的鬓发,道:“舒舒又何尝不是等了很久。” 傅潇漫声道:“这些日子我也在想以后的日子,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到时候我可以做一个耕地的农夫,也可以去学堂做一个教书先生,你便在家里洗衣做菜,你说好不好?” 徐舒舒说话有些吞吐:“可是……我不会做菜。” 傅潇笑道:“那由我来做菜,我每天清晨做好菜,你用午膳时再热一热便成。” 徐舒舒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么?” 傅潇道:“东海上有一个岛国,叫作东瀛,听闻在那里丈夫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妻子每一天都会在家里做好家务,等着丈夫归家。” “东瀛……”徐舒舒喃喃地念道,眼中已漂出一丝神往。 “舒舒,时候也不早了。”傅潇握住徐舒舒的柔荑,柔声道:“我们……是不是要休息了?” 徐舒舒不仅脸已通红,那如象牙一般白细的玉颈也变红了,只听她低声道:“好。” 傅潇轻柔地将她抱起,慢慢走向了两人身后的床塌。 “傅大哥。”徐舒舒低低地叫了一声。 傅潇道:“嗯?” “蜡烛……还没灭……”徐舒舒的声音简直轻得已快听不到。 傅潇不禁一笑,反手一挥,掌风已吹灭了蜡烛。 似乎是因为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喜事,老天也开了眼,本是暗淡的月光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夏逸倚在窗前,时不时地往口中送入两口酒。他虽与闲云居士已干了两坛子,但他心中的喜悦仍不止溢出,所以他回房后仍想再喝些酒。 他取出那块随身携带的玉佩,用比抚摸玉石制的酒樽时还要温柔的力轻轻抚摸着玉佩——惜缘,想不到师兄这个书呆子也已经成家立业了,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 他微微笑着,傅潇成亲了,他似乎比自己成婚还要高兴。 他望着窗外,不知是看着那轮月牙还是看着天,举起了手中的酒壶,浅笑道:“我敬你……谢谢你没有让他们白受这些苦,谢谢你令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喝了不少的酒,那缠满了绷带的右手便隐隐作痛起来,但他此刻却觉得自己受的这些伤并不算什么,为了今日这个结果哪怕让他失去这条右臂也绝对可以接受。 一个人若是心情很好,他会感到身边的一切都还不错。夏逸喝着烈酒的同时,发现窗外吹来的山风也舒爽起来,并不怎么冰寒刺骨。 “对月不独饮,你一个人喝酒难道不闷么?”这是夏逸今晚听到的第三个熟悉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这个声音在何处听过时,一个身影已随着那窗外的山风一同飘入了他的房间。 看清端坐在对床尾的那道人影后,夏逸不禁惊诧道:“小幽姑娘?” 第五十五章 莫名其妙 来者居然是当日在听涛峰上那个踪迹不定的小幽,她还是和那时一般爱笑,每次笑时嘴角都会出现那两个小酒窝:“夏先生……对了,你已不是凛风夜楼的长老,还是直呼你的名字比较合适。” 夏逸道:“小幽姑娘深夜跑到我一个单身汉子的房间里来,难道只是为了挖苦我?” 小幽莞尔道:“你希望我来找你做什么呢?” 夏逸道:“我只希望你从这扇窗进来,就快点从这扇窗出去。” 小幽道:“你不想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找你?” 夏逸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要是说我不想知道恐怕连我自己都不信。” 小幽道:“那你不妨猜一猜猜我次来的目的。” 夏逸道:“我怎么猜的到,我又不是女人,我也不知道有哪个女人做客时会坐在男人的床上聊天的,除非这个女人是一个妓女。” 小幽道:“我也不知道有哪个男人待客时会躺在床上与女人聊天的,除非这个男人是一个小倌。” 夏逸发现这女人总是能令他哑口无言,所以他干脆闭上了嘴,也合上了眼,索性当作小幽已不存在。 小幽道:“你看似毫不在意,其实心里已是巴不得我快点说出来意,然后再快些离去,是不是?” 夏逸当然被她说中了心思,但他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已经睡着。 小幽道:“其实我是来救你们的。” 夏逸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救我们?” 小幽道:“不错,你们如今的处境,我非常清楚。明有六扇门的追捕,暗中独尊门也在算计,天下间根本没有你们的藏身之处。” 夏逸道:“听姑娘之言,必是有高见要说了。” 小幽道:“绝谈不上高见,因为我只有一成机会说服你。” 夏逸道:“但你还是要试一试?” 小幽道:“一成的机会总比没有要好。” 夏逸道:“有理,请说。” 小幽道:“加入独尊门。” 夏逸还是倚在床上,但内心的震惊却令他险些从床上跳起来。 “加入独尊门?”他反问道。 小幽道:“你、你师兄、你师父、舒妃,四个人都要加入独尊门,只有独尊门这样的组织才能让你们永远避开朝廷的追杀。” 夏逸的眼神已冷如刀锋:“你是独尊门的人?” 小幽微微笑着,眼神中也带着笑意,她居然承认了。 夏逸的声音也比窗外的风更冷:“慢走,不送。” 小幽道:“你不信我?” 夏逸又闭上了眼,也闭上了嘴,似乎已变成一个聋哑人。 小幽道:“你担心加入独尊门后,即刻被独尊门卖给了朝廷?” 夏逸当然有这样的顾虑,而且他实在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她既然是独尊门的人又为什么在听涛峰上两次救了他的命?他与傅潇破坏了独尊门经营多年的一局棋,她却在此时提议他们归顺,这究竟是独尊门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小幽不会去劝说傅潇,因为傅潇比夏逸更忌惮她;她也不会去拜访闲云居士,因为她不敢。但夏逸便会听从她的劝说吗?归根结底他始终不会相信独尊门。 小幽道:“我知道你绝不会现在就答应的,但你最好不要考虑太久,有时候同一个答案在不同的时间会造成不一样的结果。” 夏逸已变成一个木头人,丝毫不动。 小幽微微笑道:“我只怕你看到那结果时才知道后悔已晚。” 她的话说完了,夏逸再睁开眼时,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完全没有打算考虑小幽的提议,但小幽的出现还是令他本来喜悦的心情变作了无比的凝重。 ——————— 再长的下山路也有尽头,当旅人们已到达山脚时也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到了这里,你我也该分道了。你要回玄阿剑宗,我也得接着我的逃亡之路。”夏逸长声道。 今晨离开驿站前,他解了贺不平等人数个穴道,只要过了六个时辰,他们便可自行解开剩下的穴道。 姜辰锋道:“也好,你自行保重。” 李雪娥双手抱着剑,立在姜辰锋身后不远处。夏逸微微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这女子的身份并不简单,你若将她带回玄阿剑宗……” “她是什么身份与我无关。”姜辰锋打断道:“我也不打算带着她去任何地方,我是我,她是她,她一定要跟着我回剑宗拜师也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夏逸笑道:“不错,其实只要不误你的剑道,你并不会关心这些张三李四的。” 姜辰锋虽不答话,却也难得笑了笑,表示认同。 夏逸忽地叹道:“离别前本该喝杯饯别酒的,可惜你只喝白水,而昨夜喝了那么多的烧刀子后,恐怕我这几天都不敢再喝酒了。” 姜辰锋道:“在翡翠居时你替我说了不少话。”这实在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与他们正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关系。 夏逸道:“那又如何?” 姜辰锋道:“昨夜我也救了你一命,所以现在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互不相欠。” 夏逸道:“想不到你将这人情之事看得这么重,不过我区区几句话与救命之恩比实在微不足道。” 姜辰锋道:“我说互不相欠即是互不相欠,我不想报答谁,也不需要谁来报答我。” 夏逸道:“所以若是你又看见我被人擒了,你会见死不救?” 姜辰锋道:“或许会。” 夏逸失笑道:“好,你真是我的朋友中最有原则的一个。” 姜辰锋道:“所以你最好让自己多活几年,你也算是我认识的人中少数令我觉得有趣的人。” 夏逸大笑道:“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实在受宠若惊。”说到此处,他忽地叫道:“昨日连逢变故,我险些忘了告诉你一件要紧事!” 姜辰锋道:“要紧事?” 夏逸肃穆道:“你可知道杨朝军其实是独尊门派入玄阿剑宗的卧底?”听到这样的消息,姜辰锋也不免眉头一跳:“他是独尊门的卧底?” 夏逸道:“此事千真万确。我与师兄在阙城时都险些中了他与墨师爷的算计。” 姜辰锋皱眉道:“他已拜入剑宗近三十年,若如你所说,他在少年时已被独尊门训练成为了一个卧底。” 夏逸道:“不错,只是我担心你回玄阿剑宗后即便说明此事却也没有人相信你。” 姜辰锋道:“空口无凭,我在剑宗也一向独来独往,恐怕……” 夏逸道:“我可以随你去玄阿剑宗与杨朝军对质。” 姜辰锋道:“对质?” 夏逸道:“但此事必要隐秘,我们正是待罪之身,倘若行踪暴露,对我们与玄阿剑宗都不是好事。” 姜辰锋沉吟道:“此事我不可擅自做主,但你们可以先随我前往剑宗。我虽不能承诺掌门一定会接见你们,却可以保证只要有我在,绝不会令你们为难。” 夏逸道:“我只担心玄阿剑宗的其他人不如你这般想。” 姜辰锋道:“你们既是我邀请回去的宾客,你们的去留自然也该由我说了算。” 闲云居士插话道:“你这么做不怕被逐出师门么?” 姜辰锋只是微微笑了笑,并不答话。夏逸却知道他虽是挂名玄阿六剑之一,但在玄阿剑宗的地位恐怕与一个外人相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姜辰锋也是一个自负的人,自他见到剑修那出鞘一剑之后,他的心中已被对剑道的狂热所填满,至于这些同门的冷眼,他实在没有功夫去在意。 闲云居士道:“其实我与唐掌门也算得上点头之交,看在我这几分薄面上,他总该还是会见我们的。”他看着傅潇与夏逸道:“此去玄阿剑宗既是为了拔去独尊门的毒瘤,也是为了暂避六扇门的追捕,也可令你们二人静养伤势。” 李雪娥忽然说道:“你们……真的也要去玄阿剑宗?”听她的口气带着几分担忧,恐怕是担心夏逸等人行踪暴露后连累她也被捉回皇宫。 夏逸这才想起这里有个公主在,他与傅潇劫了她皇兄的皇妃,她必然是视他们二人如仇,此刻又要结伴去玄阿剑宗,恐怕心中定是极不情愿。 “龙姑娘可是嫌弃我们碍事?”夏逸笑道。 李雪娥紧皱着眉,好像在犹豫着什么,结果她奋力跺了跺脚,冲动了徐舒舒的面前,握紧她的双手道:“徐姑娘,我想了一晚上,终于想明白了。你知道什么才是你想要的幸福,你敢为了自己的幸福去抗争,你是一个勇敢的女人,这世上本就该多一些你这样的女人的。” 徐舒舒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少女,随即也握住了李雪娥的手,莞尔道:“公……龙姑娘言重了,舒舒只是一个小女子,只想一生跟着自己的夫君。像龙姑娘这样出身豪门,却敢为了梦想而放弃锦衣玉食才是女子的楷模。” 李雪娥道:“你放心,等你们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后,我一定会修书一封给兄长,让他撤回对你们的追杀令!” 傅潇笑道:“多谢龙姑娘,傅潇与内子感激不尽。” 李雪娥道:“不必客气,我从小就听过不少故事,其中便有许多说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难得见到你们二人可共历患难的真情,就不会让你们受这不该受的磨难。” 夏逸笑道:“豪情万丈,巾帼不让须眉正是用来形容龙姑娘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雪娥对着别人都是和颜悦色,唯独面向夏逸时便瞪眼喝道:“你这无礼之徒多次冒犯本姑娘,唯有你,我一定要向兄长好好告一道状!” 第五十六章 阴云密布(上) 荒山,驿站,厨房。 墨师爷静静地立着,也静静地瞧着眼前十个被点住穴道的镖师。 贺不平的眼中透着恐惧的气息,不知是害怕静立在他面前的老人还是在害怕这老人身后那个年轻人。 墨师爷身后果然站着一个年轻人,看他的模样恐怕刚及双十之龄。这年轻人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也沾满了尘土,看起来一定是连日赶了不少路,但他的身躯却像是一把坚硬的刀,一看到这样精壮的身躯,便可知道这年轻人的衣服虽然在诉说疲倦,但他本人的状态正是精神奕奕。若说这年轻人最吸引人的地方一定是他的眼睛,他这一双眼睛居然像是血红色的,所以贺不平只看了他的眼睛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他知道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杀过很多人。 其实贺不平的哑穴早已被解开,他也已经开口求饶过,但眼前这个老人只是一个微笑便令他害怕地闭上了嘴。 “本座问什么,你回答什么,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字本座都不想听到。”这是老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贺不平只能照办,他发现老人问的问题居然全是和闲云居士师徒几人相关,他也一五一十地将他昨夜如何设计夏逸,然后便被周两斤夫妻拿下,接着姜辰锋出手解救他们,最后闲云居士来到驿站后举办了傅潇与徐舒舒的婚礼,而他们离开驿站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前的事。 墨师爷知道贺不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因为贺不平绝不敢对他说谎。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见到杨朝军从驿站外奔了进来,他急着道:“启禀师爷,驿站外的土坑里果然埋着两具尸体。” 墨师爷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他不说话,屋内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一个字。 过了良久,墨师爷终于说道:“那姜辰锋在玄阿剑宗是什么地位?” 杨朝军小心翼翼地答道:“姜辰锋是姜璀之子,位列玄阿六剑第四,其武功在本门年轻弟子中还算尚可,但行事过于独断自我,所以剑宗上下没有一人待见他。他之所以能列入玄阿六剑,也不过是唐剑南给已故的姜璀几分面子。” 墨师爷道:“既然闲云居士师徒几人已经与姜辰锋相会,那么你是本门卧底的身份必然已经暴露,玄阿剑宗……你是回不去了。” 杨朝军道:“正是,属下刚刚还得到消息说他们师徒正与姜辰锋结伴前往成剑山。” 成剑山,自然就是玄阿剑宗的立派之地。 墨师爷沉吟道:“听闻唐剑南即将要过五十大寿?” 杨朝军道:“是,此人极看中剑法之进境,但对名利与虚荣的追求更重,所以介时必有不少武林名门会派出自家弟子作为代表前来贺寿。” 墨师爷道:“涅音寺的代表是谁?” 杨朝军道:“涅音寺的代表是方丈圆悯亲传弟子悟嗔。” 墨师爷道:“去听涛峰悼丧的也是这个和尚,此次活佛有没有派出无得和尚前来贺寿?” 杨朝军道:“无得和尚本是要来的,但他于十日前杀了一个江洋大盗,正被活佛处罚闭关思过,听说没三个月是出不了关了。” 墨师爷居然失笑道:“活佛这老秃驴还是如此道貌岸然,死在他自己手下的人恐怕是他弟子的十倍。” 杨朝军与那年轻人都面露异色,他们从来不曾见过墨师爷口出脏言。 墨师爷又道:“净月宫又派出何人?” 杨朝军道:“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新秀之一月遥。” 墨师爷道:“在听涛峰上就是这个小姑娘与夏逸联手杀了江应横,那一次净月宫也是派出她做代表,看来她极有可能是将来的净月宫掌门。”墨师爷顿了顿,又问道:“宁莹儿何在?是不是还与黄辰轩在一起?” 杨朝军道:“是,属下昨日还收到她的消息,现在她与黄辰轩二人正在返回玄阿剑宗的路上。” 墨师爷道:“他俩距闲云居士一行人差多久脚程?” 杨朝军迟疑道:“大概慢了闲云居士一行两个时辰。” 墨师爷沉声道:“令她缠住黄辰轩,放慢脚程,将路程延缓至半日。” 墨师爷的问题与下达的指令似乎并没有什么干系,但一听到他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杨朝军已猜到墨师爷的心中已然定下了计策。 杨朝军笑道:“请师爷放心,看宁莹儿传回来的消息,如今已不需要她拖住黄辰轩,反倒是黄辰轩纠缠她得紧。” 墨师爷道:“那就命令他们加快脚程。” “是,属下这就去传达!”杨朝军飞步跑向门外。 贺不平一直不敢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些人抬手间便可取他的性命,但他心里仍有一丝期待,期待着他们会放过自己。但墨师爷好似真的忘了他,当墨师爷下达过命令后便缓着步子走出了厨房,就在他要走出厨房门口时还是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小八,杀了。” 贺不平的心已沉了下去,他已看到那年轻人的嘴角扬起的邪笑,而他那双的看似血红的双目中更透露着可怕的狂热。 ——————— 密林。 低沉的咆哮声,浅浅的呻吟声,两个声音时而交替响着,时而又一起共鸣。 过了良久,两个原始的声音都忽然停止。 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玄阿剑宗那朝气少年黄辰轩。他斜倚着一棵老树,脸上已挂满了汗珠,有些发白的面颊上又有几分激情后的晕红。 黄辰轩怀中拥着的女子穿着一身洁白却已凌乱的衣衫,这居然是净月宫弟子常穿的便服。这女子似比他还年长几岁,但脸上却透露着依赖般的柔弱,当一个长的好看却又露出这样表情的女人出现在一个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面前时,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拒绝,而黄辰轩恰好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这一路上,你……你总是要……不怕耽误了回剑宗么?”这女子轻轻地说道。 黄辰轩笑道:“净月宫的弟子最讲究一颗平常心,你我都已经……好了这么多次,你又不怕净月宫的同门发现么?”他说着说着似乎情难自己,一只手又向女子衣内伸去。 “你又想使坏!”女子娇嗔地拍掉他的手,但她的脑袋却靠在黄辰轩肩膀上,低吟道:“为了你就是被逐出师门我也甘心。”她说这话时又朝黄辰轩耳边轻轻地吹着气,黄辰轩只感到耳边痒痒的,心头也是无名火起。 黄辰轩一声低吼,再次拥住了女子…… 女子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后,又束起了自己垂落的长发,回首与一直在后面欣赏她穿衣的黄辰轩对视了一眼,娇笑道:“你还不快些理好衣服,莫要在你师父的大寿之席上迟到。” 黄辰轩倚在树上,他的衣服还是很凌乱,看起来还没有整理过。他的眼中虽然带着笑意,脸上却透着疲倦,丝毫不像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 女子笑着嗔道:“你难道还要我帮你穿衣服么?” 黄辰轩笑道:“你可以帮我脱衣服,又为什么不可以帮我穿衣服?”他笑的时候,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脸上的红晕也显得极为病态。 女子看出他脸上的欲望,她走过去一边为他整理衣衫一边柔声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何必急在这朝朝暮暮?” 黄辰轩忽然捉住她的手,“可是……可是你贺完寿之后便要回净月宫了,你要我……怎么不急?” 女子竖起一根春葱般的食指,轻轻点在他额上,笑道:“你不是总说自己聪明至极么,此时怎么就变成了笨蛋?你若能说服唐掌门允许你娶我,我就回去恳求师父许我退出净月宫,那时我们便可以长相厮守了。” 黄辰轩的眼中立时有了精神,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他飞快地穿戴好了衣服,又极快的理好了自己的头发,朗声道:“你说得对,我便趁着师父大寿之日去恳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女子又笑道:“那我们应该加快脚程,尽早赶到剑宗,对不对?” 黄辰轩大笑道:“对!对极了!”他拉起女子的手,迈着轻快的步法走上了归途。 归心似箭,黄辰轩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道路,所以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子的另一只手——这只手本拿捏着一张信纸。 此时信纸已被女子悄悄用内劲震碎,而无数的碎纸片也即刻随着风飘到了各种各样的地方,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再也不可能重聚成同一张纸。 第五十七章 阴云密布(下) 黄辰轩的脚步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他的心情很愉快,所以脚步也很轻快。他简直恨不得自己生出一对翅膀,变成一只燕子立即飞回玄阿剑宗,向掌门上报他的请求。 宁莹儿就像他的小媳妇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说是如影随形倒真是恰当极了。 “你说师父会不会同意我们的亲事?”这个问题,黄辰轩已在这一路上问了宁莹儿无数遍。 宁莹儿每次给他的答案也一模一样“你若是诚心诚意想要娶我,他又为什么会不同意?”每听到她的回答,黄辰轩都会忍不住笑两声,然后再次加快自己的步伐。 可是他们走得越快越闻到一股越发浓重的血腥味儿。当一个土坑出现在路中央时,他们终于知道了血腥气味的来源,土坑里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血人,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可以看得出坑里这人已死得足够彻底了。 黄辰轩惊呆了,他瞪了这具尸体半晌才失声道:“杨师叔!” 土坑里的死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杨朝军!杨朝军的咽喉、腹部各有两处极深的刀伤,而目中则透露着死前最后的绝望,看得出他死得并不轻松。 宁莹儿眼中的震惊并不下于黄辰轩,她的声音也轻微打着颤:“他……他怎么会死了的?”黄辰轩当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这么一问也不过是心中的惊恐令她情不自禁而已。 不过还是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只听一个声音忽然传来“这个人在阙城临阵退缩,如今已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墨师爷已给了他应得的处罚。”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声音低沉,像是野兽进攻前所发出的低哑的咆哮,接着便见到一个年轻人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这年轻人的衣服已沾满了沙尘,但他的躯干却立得笔直,像是一把宁折不弯的刀,而他那双眼也仍然炯炯有神,闪烁着血红色的厉芒。年轻人的年龄似与黄辰轩相仿,但他们的气质却截然不同,黄辰轩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更像是一匹咬死了无数生命的狼。 “你……你是什么人!”黄辰轩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同时拔出了剑,但他握剑的那只手却在不停地哆嗦。 年轻人看也没看他一眼,而是盯着宁莹儿道:“你们来的实在太慢,师爷的命令似乎是让你加快脚程。” 宁莹儿似乎也很怕这个年轻人,她先瞅了瞅黄辰轩,又对年轻人低声道:“我也想快些的,只是这小子……缠着我不放。” 年轻人这才瞥了黄辰轩一眼,眼中透露着满满的鄙夷与不屑。少年人多是热血男儿,没有几个少年人可以接受同辈的鄙视,但黄辰轩发现他自己根本不敢与这年轻人的目光对视,何况还有一个问题更令他疑惑。他连着往后退了两步,嘶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为什么认识!” 年轻人没有回答黄辰轩的问题,在他看来黄辰轩已是一个废人,他不屑也懒得去搭理一个废人。他只是取出一封信笺,反手射向了宁莹儿,在宁莹儿接住这封信笺时他的话也已传来:“这是师爷给你的下一个任务,你要一个人去玄阿剑宗完成,绝对不可以有失。”他把“绝对”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宁莹儿飞快地拆开信笺,将书纸上的文字览毕后,脸上也露出了凝重:“我尽力。” “不是尽力。”年轻人皱眉道:“是必须完成!师爷要你去说的话,一个字也不可以错。” “上面写着什么!”黄辰轩用剑指着宁莹儿吼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宁莹儿带着几分同情地看着他,轻叹道:“他该怎么办?” 年轻人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狰狞的邪笑:“我来处理。”他的手已摸在刀柄上——黄辰轩才发现年轻人挂在腰上的刀,一柄洁白无瑕的长刀。 —————————— 当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夏逸才知道这座山为什么叫作成剑山。这座山巍峨陡峭,就像一柄想要刺破苍穹的长剑一般深入云中。它像剑一样修长,像剑一样骄傲,也像剑一样孤独。 这座山,就是一柄剑。 “上玄阿剑宗要爬这么高的山么?”李雪娥不禁叹道。 闲云居士道:“不必,玄阿剑宗位在成剑山的半山腰,再往上不过是剑宗中的长辈人物平日里闭关修炼的地方。” 李雪娥道:“前辈来过玄阿剑宗?” 闲云居士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目中透着几分萧索,沉吟道:“二十年前来过。” 傅潇道:“师父最喜诗书字画,似乎与玄阿剑宗这些一心向剑的人算不上志趣相投。” 李雪娥跟着道:“前辈多年前造访剑宗究竟是为了何事……莫非也是学剑修一般登门论剑么?” 闲云居士失笑道:“老夫才不是剑修那般四处得罪人的呆子,当年正逢玄阿剑宗前任掌门五十大寿,老夫随一位友人登门贺寿而已……想不到今日再访玄阿剑宗又赶上唐剑南的五十大寿。”他虽如此说,但众人见他笑得颇有些勉强,都心中暗想当年在成剑山上必发生了什么事,但闲云居士不愿说,众人也不好意思再问。 李雪娥见夏逸仰头望着天上,走得漫不经心,便问道:“逆贼,看你这番模样定是知道当年之事了。” 夏逸心中已猜到个大概,但嘴上却说:“当年我还是个四岁的孩子,我连酒该怎么喝都不知道,如何会知道这等武林之事。” 姜辰锋忽然道:“其实前辈不说也是为了保全旧人的面子,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过把此事当做当年武林之中的一件趣闻,如今物是人非,前辈又何必在意。” 闲云居士道:“只怕当年你也是个孩子吧。” 姜辰锋道:“不瞒前辈,我那年也恰好四岁。” 闲云居士道:“四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是玄阿剑宗的长辈告诉你的?” 姜辰锋道:“我自小喜欢看人比武,当年名盛江湖一时的前辈与如今的剑宗掌门的比武,我是绝不肯错过的。” “师父与唐剑南掌门比武?”傅潇也忍不住惊讶起来。 闲云居士道:“你见过那场比武?我记得那日在场的只有剑宗的几位前辈与唐剑南的几位师兄弟与……我那位故友。” 姜辰锋道:“当时的前辈眼中只有对手与佳人,自然不会注意到我躲藏在我爹的身后。” 闲云居士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我还算是有一面之缘。” 李雪娥急道:“你们莫再绕圈子了,当年前辈为何要与唐掌门比武?” 这次姜辰锋闭上了口,他这如石头一般的人会说这么多话已是罕见,此时要他说他人不愿重提的往事实在是不可能之事。 李雪娥揪着闲云居士的衣袖道:“前辈,我求求你告诉我吧,不然我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觉。” 闲云居士叹了口气,道:“此事你们知道了倒也无所谓,但切不可外传……” “前辈若要说,不如由我来代劳。”姜辰锋忽然打断道。闲云居士看着他,虽没有说话,眼神却表达着感激。 李雪娥急催道:“师父,你快说。” 姜辰锋道:“当年武林中有一位文武双全的佳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可说是众星捧月。”他还没说完,李雪娥便急问道:“这美人是谁?” 姜辰锋道:“她就是如今的净月宫掌门——拭月前辈。” 李雪娥道:“那么追求她的人一定不少。” 傅潇道:“净月宫虽然非佛亦非道,但所求的一颗平常心与佛道两家无异,这些人恐怕是白费心思。” 姜辰锋道:“但还是有一个人得到了拭月前辈的芳心。” 李雪娥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个人……莫非就是……”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带着几分尬笑,道:“往事而已。” 姜辰锋道:“世人都知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三个人是活佛、剑修、慕容楚荒,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人谁更胜一筹,自我爹死后……也没有人再生出与这三人媲美的斗志,但还是有不少人在议论谁会是这三人之后武功最高者。” 李雪娥道:“谁?” 夏逸道:“同样没有人知道,但说来说去也无外乎这三个人,有人说是涅音寺方丈圆悯大师,有人说是独尊门门主戏世雄,还有一位便是家师。” 李雪娥仔细地看着闲云居士道:“前辈若在二十年前,恐怕确是一位才貌双全的武子。” 闲云居士笑道:“可是二十年已足够改变许多事,当年可没有多少小姑娘会像你这样一直盯着一个老头子看。” 姜辰锋也看着闲云居士,接着道:“当年正逢师祖五十大寿,拭月前辈奉前代净月宫掌门之命前来剑宗贺寿,带着前辈一同前来想必是为了回绝一干江湖少侠的追求。” 闲云居士苦笑道:“不错。” 姜辰锋道:“而我剑宗现任唐掌门那时丧偶已满三年,也是拭月前辈的追求者之一,见拭月前辈前来贺寿,便趁着师祖大寿之日恳求师祖为其提亲。”话说到这里,众人已然明白这场比武是怎么来的了,两个年轻的男人为了争夺佳人的芳心而爆发一场决斗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闲云居士与唐剑南能以比武切磋的方式解决已是足够看中和气。 众人都抿着嘴,强忍着不露出笑意,只有夏逸一脸恍然,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模样。 见姜辰锋又闭上了嘴,回头开始赶路,李雪娥急忙追问道:“那比武结果如何?” 姜辰锋道:“掌门输了两场。” 夏逸也不禁好奇道:“为什么会比两场?” 姜辰锋道:“第一场比武前辈有心顾全剑宗门面,胜了掌门半招,是以掌门不服气,坚持要比第二场。” 李雪娥道:“第二场又结果如何?” 闲云居士叹道:“你不必再说了。” 姜辰锋道:“第二场,前辈或许是尽了全力,胜了一招半。” ——高手之争,本是半招也败不得的,何况一招半?如此一来,显得唐剑南技不如人且又有失风度。 姜辰锋的话已说完,至于闲云居士又为什么会与拭月掌门分道扬镳自是他们自己才会知道的事,即便有人知道也绝没有资格替他们说的。 李雪娥大笑道:“原来前辈是介怀于此事,但在我们这些江湖后辈看来,这些不过是每个年轻人都会经历的必做之事。既然过了二十年,往事早已如云烟般消散了。” 闲云居士苦笑道:“或许是老夫真的老了……只希望唐剑南已不像昔日一般喜欢记仇。” 第五十八章 玄阿剑宗 剑宗的山道之长仿佛没有尽头,这条山道就像是每一个少年人的问剑之路。每一个决志问剑之人都需要有着比剑更坚韧的毅力,因为这必然是一条血与钢铁铸成的人生之路。 不过人生的路一定比山路更难行,因为人生的路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去探索,而山路上的玄阿剑宗已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非玄阿剑宗本门弟子上山前,需要在山下的守山堂卸下兵器,交由剑宗弟子保管,但闲云居士一行是由姜辰锋带回剑宗,便免了这套礼节。 当夏逸亲眼见到玄阿剑宗时才知道这武林第一剑派是何等的气势磅礴,剑宗的围墙足有三丈高,墙面上已被岁月刻下了斑驳的痕迹,足足可见玄阿剑宗的悠久历史,但那悬挂在两丈正门上的牌匾却显得格外新,漆在上面的“玄阿剑宗”四字像是几个月前才上的色。 夏逸暗暗想道唐剑南一定极重门面,他当上剑宗掌门后定是换过一块新的牌匾,又时常令弟子擦拭,才令这正门的牌匾像是一块新的。 门前立着四个玄阿剑宗的年轻弟子,其中领头的一个见到姜辰锋后即刻上前辑礼道:“四师兄,你倒是赶在掌门过寿前回来了。” 姜辰锋道:“嗯。” 那弟子道:“五师兄是与四师兄一起下山的,可到了今日却连一个消息也没传回来。” 姜辰锋道:“五师弟还没回来?” 那弟子微微咧了咧嘴,又摊了摊手。 姜辰锋道:“杨师叔可回剑宗了?” 那弟子又道:“杨师叔与五师兄一样,像是忽然蒸发了一般,都是没了消息。”他一边说着已看到姜辰锋身后的数人,问道:“请问这几位是?” 姜辰锋道:“这位陆老前辈便是鹤鸣山的闲云居士,另两位乃是陆前辈之高徒傅潇与夏逸与其徒媳徐舒舒,而这位龙姑娘慕名本门已久,随我前来剑宗求学。” 那弟子道:“可是几位身上的兵器……” 姜辰锋道:“不妨事,这几位贵客是有要紧之事要告知掌门。” 那弟子为难道:“那……掌门正在聚剑堂招待来宾,若要入聚剑堂可还是要卸下兵器的。” 姜辰锋点着头,道:“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玄阿剑宗果然是天下第一剑派,一踏入门后便可见到一个偌大的校场,这校场比起惊涛帮的足足大了三倍,与此同时还有着一阵与剑一样冰冷的风吹来——而这不过是玄阿剑宗三个校场中的一个。 墙上与地砖上的剑痕自然也落入了众人眼中,每一道剑痕都是细长而深刻,似乎在诉说每一位求剑者的雄心壮志。 姜辰锋当然不是一个好的领路人,因为他只是走在最前头领路,绝没有多说一个字,看他的模样为众人介绍玄阿剑宗的打算,而且他的脚步也未免快了一些。 不过快也有快的好处,他飞快地带着众人穿过平日里剑宗弟子练武的校场,接着又是一个假山横陈、花草遍地的园林展现在众人眼前,园林中央又流淌着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清澈见底的河流中居然还可以见到几只锦鲤在畅游。 李雪娥不禁赞叹道:“玄阿剑宗的气派比之我家里也差不了太多了,能在这里练剑实在是一种福气。”她默默瞧了姜辰锋都背影一眼,忍不住道:“每日可以在雄伟的校场修炼,课后还可以与同门一道在这山水间游玩,难怪师父有着这么高超的剑法。” 夏逸忽然说道:“龙姑娘若是真心想在玄阿剑宗习剑,那姜兄恐怕实在不适合做龙姑娘的师父。” 李雪娥道:“你此话何意?” 夏逸道:“龙姑娘方才所臆想那些生活确实美妙,这或许是玄阿剑宗其中一些弟子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和姜兄是绝对没有半点干系的。” 李雪娥瞪目道:“你又不是我师父,你怎么知道他怎么生活?” 夏逸笑了笑,不再说话。他自知已是多嘴了,所以决定闭口不言——当一个男人的说话已被一个他只谈得上认识的女人讨厌时,他最好赶紧闭上嘴,一个字也不要再多说,因为只有闭嘴他才能令自己的耳根子清净。 李雪娥却不依不饶,接着追问道:“你笑什么?” 夏逸笑道:“我笑我自己多管闲事多吃屁。” 李雪娥怒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么?你到底笑什么!” 夏逸悠然道:“其实以龙姑娘的家世,会不会武功并不重要,但龙姑娘若是一心想要成为姜兄那样的剑道高手,恐怕还是要摒弃一些太过美好的想象。” 李雪娥道:“想象?你可否说的明白些?” 夏逸道:“我已说了,龙姑娘想象的玄阿剑宗的生活绝不是姜兄的生存方式。” 李雪娥道:“说得你好像很懂我师父似的。” 夏逸道:“有些人只要你看他一眼你就会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样一个人,这样的人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你也想象得出来。” 李雪娥皱了皱眉,似懂非懂地说道:“你说的……好像也颇有些道理。” 夏逸微微笑道:“所以龙姑娘也该想的到姜兄走的是怎样一条剑道之路的。” 李雪娥又凝注着姜辰锋的背影,目中透着无限的神往,喃喃道:“不错,如师父这般武艺高超的年轻剑客必然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传奇……他的剑下一定死了数之不尽的邪门歪道,他一定也邂逅了许许多多的美貌佳人。” 夏逸嘴角咧了咧,强自忍住了笑意,再次闭上了嘴。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知道绝不要打破一个少女对未来的无限想象,因为那实在是自讨没趣之举。 园林中已有不少往来不绝的江湖中人,其中一些是剑宗弟子,另一些是前来贺寿的宾客,但姜辰锋与闲云居士这些人并不打算多做客套,脚下的步伐也是丝毫不停。 当他们穿过这片林园,又走过了一条蜿蜒的山道后,便又见到一个校场。 这校场比之刚才初入玄阿剑宗门前时见到的校场更要大上一倍,而一座宏伟的殿堂正面对着校场。 只见那殿堂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会剑堂。 会剑堂前已站着不少各地赶来的武林人士,又有着十几个玄阿剑宗的弟子立在堂前招待这些前来贺寿的贵客。傅潇与夏逸一眼便看到门前那些正在待客的弟子中有着一位熟人,正是那排在玄阿六剑第二的唐辰君。 唐辰君面带着几分笑意,正热情地与面前的贵客说着话,而傅潇与夏逸也是认得这位贵客的——居然是月遥。 夏逸面色僵了僵,感到脚步已莫名沉重起来,仿佛被灌入了铅,几乎要迈不动步子了。 姜辰锋却只看得到前面,丝毫没有注意到夏逸脸上的尬色,快步上前道:“二师兄,掌门师伯可在会剑堂内?” 唐辰君正与月遥愉快地说着话,忽被姜辰锋打断,心中微微有些不悦,随口回道:“不错,爹正在厅堂内待客。”他这一回首却恰好了看见了姜辰锋身后的几人,面色一沉,道:“你们来做什么?” 月遥一见到夏逸,那如花似玉的脸上仍是波澜不惊,但眼中却也透露着几分讶异。 姜辰锋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恐怕也解释不清。” 唐辰君道:“哦?” 姜辰锋道:“傅潇师兄弟以及傅夫人想必已无需再为师兄介绍,而这位老前辈乃是鹤鸣山的闲云居士,陆前辈。” 唐辰君想不到眼前这位老者居然是闲云居士,也不敢再使脸色,当即正色行礼道:“唐辰君拜见陆前辈。” 闲云居士道:“你是唐剑南之子?” 唐辰君道:“正是。” 闲云居士笑道:“气宇轩昂,果然不愧是掌门之子,你日后之成就必超乃父。” 唐辰君也笑道:“得前辈如此盛赞,辰君愧不敢当。”他目光微斜,看到李雪娥时又问道:“莫非这位姑娘也是……陆前辈的弟子么?” 姜辰锋接着道:“这位龙姑娘是我此趟下山从魏雷手上救下的,她见本门剑术高超,便决心拜入本门,故随我回剑宗。” 李雪娥上前辑礼道:“弟子龙小娥参见二师伯。” “二师伯?”唐辰君怔怔道:“辰锋已收你作了弟子?” 姜辰锋叹道:“绝无此事,我岂会私自收徒而不禀明掌门师伯,此乃这位龙姑娘私自做的决定。” 唐辰君失笑道:“原来如此,不知几位登门剑宗可是为了贺寿而来?”这一行人虽没有请帖,他却也碍于闲云居士之名不好意思赶人离去。 姜辰锋道:“是有一件要事要亲自禀明掌门。” “要事?”姜辰锋说什么话都如他的脸色像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唐辰君实在不知这“要事”是何等重要。 闲云居士道:“唐少侠只管禀明贵派掌门,说陆景云有一件关乎剑宗生死之事要说即可。” 唐辰君面色一变,道:“晚辈这就去禀告家父,各位稍后片刻。”他见闲云居士一脸认真,所以脚下也不敢怠慢,匆匆向会剑堂内奔去。 月遥此时才上前道:“晚辈净月宫弟子月遥,拜见前辈。” 乍听“净月宫”三字,闲云居士也愣了一愣:“你是拭月的弟子。” 月遥道:“正是。” 闲云居士怅然道:“拭月可……好?” 月遥道:“多谢前辈记挂,师父身体安康。” 闲云居士勉强笑了笑,道:“好……好。”既然知道故人安好,他也不再多问,闭口不语。 月遥心细如发,一眼便看到徐舒舒的法式已变了,如今已不再是少女的发式,如何不她与傅潇人已成夫妻,微微笑道:“傅捕头、傅夫人别来无恙。” 傅潇笑道:“在下如今不过一个朝廷钦犯,月遥姑娘还是不要叫我捕头了。” 月遥道:“无论各位如今是何身份,听涛峰上的救命之恩月遥是永生不会忘的。”她接着道:“月遥先不奉陪了,一会儿厅堂内再聚。”她返身走进会剑堂前才淡淡瞥了夏逸一眼,恐怕这也算得上是打过了招呼。 夏逸苦涩地干笑了一声,只身走到阶梯旁喝着闷酒。谁料他酒壶才举起,李雪娥便已跟了过来,不自禁地问道:“你与那月遥姑娘是旧识?” 夏逸瞥了她一眼:“与你何干。” 李雪娥道:“她对其他人都是恭敬有礼,唯独对你冷冷淡淡……”她那双如明玉般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失声道:“莫不是你这逆贼曾有负于她?” 夏逸嘎声道:“我有负于她?” 李雪娥见他神情,心中更加笃定,却也一脸不可置信:“我也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如仙子般的女侠能看得上你这么一个逆贼。”她再看夏逸时,脸上已带了几分敬色:“你们师徒可真了不起,师父曾与净月宫掌门有一段旧情,师兄劫走了新的皇妃,你这师弟又与净月宫新一代弟子暧昧不清。” 夏逸实在佩服这位十六公主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以及对游侠佳人那些故事的神往,不禁问道:“你见我师兄与大嫂可般配?” 李雪娥被他问得不明所以,却也回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当然配极了。” 夏逸又问道:“你见月遥姑娘与我大嫂比如何?” 李雪娥斟酌了一番,道:“一个是出水芙蓉,一个是空谷幽兰……难分上下。” 夏逸道:“那你见我与我师兄一比又如何?” 李雪娥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认真地说道:“你这逆贼倒也算得上英俊,可是与你师兄一比……便泯然众人矣。” 夏逸道:“所以你见我与月遥姑娘般配么?” 李雪娥这才明白夏逸为何问了她一堆貌似没头没脑的问题,失笑道:“实在一点也不般配。”可她心中的好奇仍然不止,接着问道:“那她为何独对你一人一言不发,好似连与你说一个字也不愿。” 夏逸的酒兴已被这小丫头扰得干干净净,只好收回酒壶,转身走回会剑堂门口,只留下四个字:“与你何干。” 第五十九章 寿宴惊变(上) 夏逸才走回会剑堂门口,唐辰君便已赶回来,沉声道:“诸位请随我来。”顿了顿,他又说道:“各位身上的兵器……恐怕不宜带入会剑堂。” 闲云居士笑道:“唐少侠放心,我们自然是懂规矩的。”他一便说着已率先解下了兵器。 夏逸眼珠稍稍转了转,忽然轻移到李雪娥身侧,低声道:“龙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托,还请勿辞。” 李雪娥斜眼瞥着他,说道:“你要本姑娘做什么?” 夏逸道:“一会儿我们便要入会剑堂了,而这兵器是万万带不得进去的,所以在下想将我们几人身上的兵器全交由你保管,请你在会剑堂门口静候,切勿离去。” 李雪娥怒目道:“剑宗不是有保管宾客武器的弟子么,本姑娘凭什么要看着你的刀?” 夏逸沉吟道:“我们要与唐掌门诉说之事极为重要,我……却总觉得心绪不宁……” 李雪娥冷笑道:“你心绪不宁,与本姑娘又有何干。” 夏逸心中暗想这丫头居然在与他赌气,不禁笑了笑,道:“话是如此,可龙姑娘也看到了,这玄阿剑宗上下都不怎的待见我师徒,而龙姑娘的剑法精妙,又有侠义心肠,在下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可托付之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拍马屁也是一门学问,对李雪娥这样一个嗜剑成痴又向往剑侠传奇的少女来说,最香的马屁莫过于称赞她剑法高超、侠骨仁心。 李雪娥哼道:“难得你这逆贼有眼光……你们放心进去即可,有本姑娘给你们看着武器,谁也偷不得的。” 夏逸拱了拱手,笑道:“有劳龙女侠。” 李雪娥是一个姑娘家,只见此时的她腰间挂着一柄佩剑,怀里又抱着两把长刀、三柄短剑,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倒是颇像一个上门贩卖武器的贩子。 会剑堂乃是玄阿剑宗举办宴席、招待宾客所在,单是房梁便离地两丈高,整体成一个四方形状,长宽各有四丈距离,而掌门的主座在堂内的三阶玉梯之上。 厅堂两边各是并列的两排座位,不多不少恰好四十座,此时已经入座之人已近三十人,只等座无虚席时便可开始宴席了。 今日是武林第一剑派玄阿剑宗掌门的大寿之日,前来贺寿赏脸的人果然不少。而这些已经就坐的宾客也没有闲下来,一边吃着自己桌上的瓜果一边与邻座的武林同道说着话。 夏逸顺着厅堂中央望去,便见到一人从那主座上疾步走下,这人的年岁与闲云居士差不多,但比之闲云居士那一脸云淡风轻,这人满面威武严肃,显然是久居上位者,他的一身碧蓝衣裳也是一丝不褶,平日里也定是极其注重形象与细节之人,其相貌与唐辰君倒是极其相似,夏逸几乎已看到了唐辰君二十年后的模样——此人当然就是唐剑南。 唐剑南一路走到闲云居士面前,笑着说道:“一别多年,陆兄可安好?”他笑的时候也像是一个即刻要下达军令的将军一般,正是夏逸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一类人。 闲云居士也微微笑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与唐兄一比便不行了。” 唐剑南挑眉道:“此话何意?” 闲云居士道:“我见唐兄气色极佳,恐怕再过五十年后还要办个百岁大寿,到时我必然已入黄土,唯有我的弟子可来贺寿了。” 这句话显然很入得唐剑南的耳,他大笑了几声,忽地低声道:“听辰君说陆兄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事令陆兄如此紧张?” 闲云居士也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剑南面色稍稍变了变,朝着后堂一指,道:“请。”他领着一行人走到一处角落,左顾四盼,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说道:“陆兄有话不妨直言。” 闲云居士道:“我的弟子更加清楚此事,不如由他来细说。” 夏逸上前道:“晚辈夏逸,拜见唐掌门。” 唐剑南见他右臂缠绑着绷带,便说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行礼。”他微微一笑,又说道:“我也听辰君说起过你与你师兄在听涛峰上的义勇之举,说起来我才要谢谢你们二人救了辰君的性命。” 傅潇抱拳道:“唐掌门言重,义之所在,本当奋不顾身。” 唐剑南道:“其实你们如今的身份我也是知道的,所以你们冒着危险来剑宗必是有极其要紧的事要说了。” 夏逸道:“不错,晚辈请问剑宗的杨朝军此时可在这成剑山上?” 唐剑南面露异色,道:“杨师弟已下山一段时日,还未归山,不知此问何意?” 夏逸道:“不瞒唐掌门,杨朝军此人乃是独尊门派入玄阿剑宗的卧底。” 唐剑南面色大变,道:“你……说这话可有依据?” 夏逸道:“既然唐掌门知道我师兄弟二人如今都是朝廷钦犯,晚辈也不妨直言,自晚辈与师兄以及大嫂逃出京城后,曾暂避到阙城一位朋友的家中。晚辈这位朋友乃是丐帮六袋长老,其实也是独尊门门徒,他本无害我们之心,只是杨朝军当时也在阙城,便威逼晚辈这位朋友与他一起谋害我等。” 唐剑南动容道:“你这位朋友现在何处?” 夏逸叹了口气,道:“他……已经西去了。” 唐辰君道:“可惜……可惜。” 夏逸又接着道:“杨朝军与晚辈那位朋友窜通之后便计划毒害我们三人,好在我那位朋友重情重义……”他说着便不禁由叹了口气,道:“结果他却被墨师爷害死。” 唐剑南眉毛一挑,道:“能从墨师爷手上逃脱确实不容易。” 傅潇道:“这本是九死一生的局,当时若非师父赶到,我师兄弟二人已没命将此秘事告知唐掌门了。” 唐剑南的脸色已无比凝重:“自杨朝军拜入剑宗已近三十年,按你所说他必在少年时已受过了独尊门的严密训练。”他话音一顿,再说道:“有劳两位将此事细细说来。” 夏逸与傅潇对视一眼,便将在阙城时被围杀、在“两斤烧酒”时被暗算,接着又被姜辰锋搭救之事一一道来。 唐剑南的眉头禁皱,如是一个“川”字,过了半晌才说道:“所以你们此来是要找杨朝军当面对质?” 傅潇道:“正是。” 唐剑南道:“好!各位高义,实在是解了我玄阿剑宗一大劫。” 傅潇道:“唐掌门言重,只怕我们此时的身份会给剑宗带来诸多不便。” 唐剑南展颜道:“不必忧虑,几位可暂住于此,直到杨朝军回来对质。我玄阿剑宗对守护一方平安也有着不少功劳,和此地官府也是有些关系的,只要我剑宗不透露消息,没有人可以知道几位隐匿在成剑山上。” 闲云居士动容道:“唐兄,如此可真是多作打扰了。” 唐剑南笑道:“何出此言,陆兄的两个弟子先救了犬子性命,如今又解我剑宗大难,你们师徒其实是我们玄阿剑宗的大恩人……来,我这就让弟子再添几张桌椅,你们也一同参加我的大宴。” 闲云居士道:“可是那会剑堂上还有其他武林同道,只怕会有人认出我们的身份……” 唐剑南哼道:“你的两位高徒在听涛峰上已救了他们的徒子徒孙,今日又是我唐剑南的贵宾,他们若连这点江湖道义也不讲,便是我玄阿剑宗的敌人!” 夏逸忽然感到这位唐掌门虽然有些古板,也爱慕虚荣,但倒实是一个古道侠肠之人。 话到此处,唐剑南忽然低声笑道:“陆兄,我这两年来一直不懈钻研先辈之手籍,对剑道之悟又有新的进境。” 闲云居士笑着贺道:“恭喜恭喜!” 唐剑南却叹道:“可剑宗上下实在没有一人可与我同境而论。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两日可要好好解一解我的技痒难耐。” 夏逸与傅潇又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暗笑原来当年唐剑南连输给师父两场,直到今日还未服气。 闲云居士大笑道:“好,岂能不奉陪,打到你觉得痛快为止。” 这时,只听衣衫飞扬之声,一个三十余岁、身姿伟岸的男子带剑奔入后堂,见他面色匆匆,必是有急事相报。 唐剑南显然有些怪他坏了礼仪,口气也带着几分不悦:“辰志,何事匆忙?” 原来这人便是玄阿六剑之首樊辰志,夏逸细看樊辰志那粗壮而极长的手指已猜到此人的剑法必然极为刚猛。 樊辰志急道:“启禀师父,会剑堂内刚刚闯入一位姑娘,自称是净月宫弟子宁莹儿。” 唐剑南冷冷打断道:“那又如何?多添一张桌便是。” 樊辰志道:“那位宁师妹并非是来贺寿的……她带来了两具尸体……” 唐剑南脸色也变了,道:“两具尸体?”世上绝没有人会带着尸体去贺寿的,唐剑南已然知道事情非同凡响,追问道:“怎么回事?那两具尸体又是什么人?” 樊辰志满面的惊骇:“那两具尸体分别是五师弟辰轩和杨师叔!” (感谢书友一凡甲的打赏,谢谢对作品的支持!正在冲推荐位排名,喜欢本作品的朋友还请投上一个宝贵的推荐票吧,感激不尽!) 第六十章 寿宴惊变(中) 会剑堂。 满座宾客已经无人还能安坐在座位上,一个个全都围在厅堂的门口。能出席玄阿剑宗掌门五十寿宴的宾客在江湖上必定也是有身份的人,而此刻这些有身份的人却像是一群看戏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围在门口——那么吸引他们的必然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李雪娥也在门外瞠目结舌地盯着,她从小决志要成为一流的剑侠,自然不会没见过尸体,但死状如此惊骇的尸体却是她第一次见到。 只见人群中央并排躺着两具尸体,这两具尸体一老一少,死状倒是有不少共同点。他们都是被一刀封喉而亡,但他们的身上却各有七八处刀伤,这些伤口或是露出森森白骨或是清楚可见死者的肠道。 如此可见凶手不止要杀他们,还要他们带着痛苦与绝望死去。从这两具尸体都已扭曲的表情便可想象到他们临死前必已心志崩溃——这二人不是杨朝军与黄辰轩又是谁? 两具尸体旁正跪着一个掩面而泣的白衣女子,她这一身白衣也被两具尸体的血浸红了一半——她似已哭得气若游丝,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周围的一圈武林同道纵然有心想帮助她,却也不知该怎么帮。 月遥小心翼翼地将这女子扶起,柔声道:“师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堂上众人见到月遥对白衣女子的态度后,心中已笃定这个自称为宁莹儿的白衣女子确是净月宫弟子无疑了。 宁莹儿喘得很急,她连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微微平复了情绪,而她正要开口说话时,唐剑南与闲云居士一行已从后堂赶了过来。 “那位宁姑娘何在?” 唐剑南一来,众人便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 “晚辈……便是宁莹儿。” 宁莹儿躬身,正要对唐剑南行礼,但她忽地尖叫一声,踉跄地连退了两步,若不是有月遥扶着她,恐怕她已站也站不稳。 唐剑南不禁惑道:“宁姑娘?” 宁莹儿惊恐抬起手指,颤颤巍巍地向前指着,口中吐出的字也简直令人听不清:“你……你们……” 唐剑南本以为宁莹儿指着自己,听到她的后半句才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身后的闲云居士师徒。 唐剑南手指着闲云居士一行,正色道:“这几位是我的贵客,乃是鹤鸣山的闲云居士与其两位弟子以及徒媳。宁姑娘一见到他们师徒便失声惊叫,请问是何意思?” 宁莹儿的眼中正流露着与地上那两具尸体眼中一模一样的恐惧,她的声音也正与她的脚一起打着抖:“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辰轩与杨前辈!” 一言出口,满座惊悸! 夏逸一脸的不可置信,他转头看了看师兄,可傅潇查了那么多案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般荒唐的事,脸上的讶色并不比他少。 唐剑南沉声道:“宁姑娘此话可有依据?” 宁莹儿道:“是我亲眼所见,他们……不,是他!”她的手指忽然又坚定地指着夏逸,咬牙道:“辰轩……就是他杀的!” 月遥惊疑地打量着夏逸,重新看向宁莹儿时不禁疑惑道:“师姐……你会否看错?此人我确是略知一二,他虽然出身于京城黑道,但此等邪魔行径……” 可她话未说完,已被宁莹儿尖叫着打断:“正是他!我决不会看错!我还知道他叫夏逸,是狂刀老七的徒弟!”她一边说一边抓紧了月遥的手,接着叫道:“当年……当年传闻惜缘师妹不正是死在他们师徒的手上……连个尸骨都未找回!” 惜缘,又是这个名字。 夏逸已握紧了拳,双目似要迸出火来;月遥则面色惨白,一颗平常心也方寸大乱,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混账!”闲云居士忽然怒喝道:“你是何处来的邪魔歪道,胆敢如此诟病我师徒!” 他冷冷道:“夏逸是老夫的亲传弟子,几时成了狂刀老七的徒弟?何况狂刀老七正是死在老夫手上,倘若夏逸是狂刀老七的弟子,老夫早在当年就送他去陪狂刀老七了!” “可是杀死杨师弟与辰轩的凶手,用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断水刀法。”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道。 只见一个老者缓缓走到两具尸体旁,仔细地盯着夏逸。这老者看来已近六旬之龄,须发尽白,一双眼睛却像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从老者的衣着便可看出他是玄阿剑宗里的长辈,若说见到老者什么地方最会令人目不转睛,那一定是他的衣袖——他右手的衣袖居然是空的。 一看见他这空荡荡的衣袖,众人已知道了他的身份,这老者正是唐剑南的兄长唐剑东。 唐剑东当年也是玄阿剑宗中的一个好手,可是他却在十八年前被狂刀老七斩去一条右臂,之后武功大退,被迫改练了十八年的左手剑法。 唐剑南道:“大哥认得出这刀伤?” 唐剑东哼道:“当年狂刀老七以断水刀法断我一臂……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晚不在回想着当年那一战,苦苦寻思破解断水刀法的法子……杨师弟与辰轩绝对是死在断水刀法下,我就是化成灰也认得出这等独特的刀法才会留下的创痕!”顿了顿,他又道:“何况他二人死前必受了极大折磨,这等残忍的杀人方式与当年的狂刀老七如出一辙,若说凶手是狂刀老七的传人,我绝对相信。”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死死地盯着夏逸,仿佛已咬定了夏逸就是凶手。 闲云居士道:“唐剑东大侠当年为保无辜百姓而力战狂刀老七之事尤为可敬,相信唐大侠对杀死这二人的凶手的武功之评断也不会差,但若就此说我徒儿是凶手未免贻笑大方。” 唐剑东道:“当年狂刀老七虽是死于居士之手,但也听闻狂刀老七曾在鹤鸣山匿藏数月,是不是? 闲云居士道:“是又如何?” 唐剑东冷笑道:“所以谁也不敢保证居士这位二徒弟有没有在当时改换门庭。” 闲云居士的脸已沉了下来:“唐大侠,请慎言!” 夏逸的心也沉了下来,他如何不知道幕后正有一个阴谋笼罩着他们师徒,而他正是这个阴谋的中心。 这个幕后黑手必是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因为知道他会“断水”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闲云居士和傅潇知道这个秘密,但他们当然不会谋害他们自己;月遥虽然知道这个秘密,但夏逸如何思虑也想不出月遥要谋害他的动机;他与十一铁鹰交手以及姜辰锋切磋时都用过“断水”,但恐怕他们都不知道这刀法出自何处。 是以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在阙城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刀法,那便是墨师爷。 夏逸心中已得出了答案——墨师爷便是这幕后的黑手,而宁莹儿是独尊门派入净月宫的卧底! 他虽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他们一行人本是来玄阿剑宗告发杨朝军是独尊门卧底的实情,但转眼间杨朝军便死了,他与傅潇的一番实话反似成了谎话。 夏逸的后背不停地冒着冷——墨师爷这一计竟是宁可杀害自己人也要诬陷他们师徒。 这时唐剑南又肃穆道:“诸位都是各执一词,谁是谁非难以轻断,还请宁姑娘细说其中原委。” 宁莹儿道:“我与辰轩本是结伴要前来剑宗……为唐掌门贺寿的,但在路上先是遇到了一家名叫两斤烧酒的驿站,便想进去歇一歇脚。谁料那驿站里已是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只摆着十二具尸体!” “这个月死的人倒真不少。”人群中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两只手都揣在衣袖中,而他束腰的腰带上别着九个破布袋。 唐剑南向着众人道:“这一位乃是丐帮九袋长老秦啸风,想必各位是认识的。” 丐帮最年轻一位九袋长老秦啸风,一手百变擒魔手出神入化,堂上众人纵是没有见过他本人,也必然听过他的大名。 秦啸风面上虽挂着笑意,但盯着闲云居士一行的目光却好似刀锋:“我丐帮六袋长老范二花子在不久前于阙城被人谋杀,如今还没找到凶手,但听帮中弟子打探得知杀死他的人来自独尊门……而居士一行似乎正是从阙城而来吧?” 丐帮弟子满天下,要打探一些消息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夏逸知道隐瞒无用,便上前道:“不瞒各位,范二花子正是在下的好友,他被独尊门的墨师爷亲手杀死乃是在下亲眼所见的事实。” 宁莹儿道:“你与墨师爷分明就是蛇鼠一窝,此刻又要他来替你背这个黑锅么!” 唐剑南皱眉道:“宁姑娘,还请你先说明你与辰轩到了那驿站之后的见闻。” 宁莹儿瞪着夏逸,接着道:“那驿站中有十二具尸体,其中两具是驿站的老板与老板娘,而另外十具尸体皆是来自鹰扬镖局的好汉。” “我鹰扬镖局的人?” 只见一个约二十四五的英气女子上前道:“十个人?那带头的可是叫贺不平?” 这英气女子与厅堂上其他人相比,她的辈分便低了不少,但知道她身份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女子正是鹰扬镖局的总镖头林浩飞的亲女儿林菲菲。据说这林菲菲脾气刚烈,且一手刀法在鹰扬镖局里只下于林浩飞,所以纵是她面容姣好,家财万贯,却至今未嫁——听说曾有三个上门提亲的公子哥被她本人打断过腿。 “正是常镖头。”宁莹儿叹息道:“可我们来到驿站时,常镖头早已……却有另外一位年纪小些的镖师还剩着一口气,他死前将此秘密匆匆告知我与辰轩……” 闲云居士忽地喝道:“一派胡言!各位,我师徒一行正是从那两斤烧酒的驿站来的,那掌柜与老板娘不是别人,其实是当年的酒剑侠与俏螳螂。这对狗男女避世多年,见到我的弟子与徒媳各负不菲悬赏,于是起了贪财之心,若不是剑宗的姜四侠恰好路过,恐怕我两个弟子性命不保,至于鹰扬镖局那伙人……” 闲云居士冷笑道:“也不过是一帮重财轻义的鼠辈,那贺不平受过我师徒两次救命之恩,却暗算于我弟子,也想谋这笔悬赏。” 林菲菲怒目道:“前辈此言过激,我鹰扬镖局信誉在外,何曾出过不忠不义之徒!” 闲云居士道:“老夫句句属实,你这小丫头信与不信与老夫何干。” “陆兄切勿动怒,先听宁姑娘说完不迟。”唐剑南的面色也已阴晴不定:“宁姑娘,那镖师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宁莹儿道:“那镖师说他们一行人在回程路上遇到了闲云居士一行,见他们其中三人都身负悬赏便动了……于是载上他们三人一同前往两斤烧酒,却不料那那老板与老板娘其实是一对奸人,也打着和他们一样的算盘,结果他们的心思全被识破,便尽数被这夏逸所杀……” 秦啸风道:“如此说来这等见利忘义、谋害恩人的狗辈确是死不足惜。”他这番话说得林菲菲脸上先是一阵红又是一阵白。 宁莹儿又道:“那镖师本也将死,就在那时,独尊门的墨师爷身现驿站,说天下之大已无他们师徒的容身之地,走到何处都要遭人背叛出卖,而独尊门唯才是举,不如加入独尊门共商光复独尊门的大计,他们师徒商量了一阵之后,居然……答应了!” 傅潇怒道:“荒谬!我们师徒纵是被朝廷捉回去砍头,也不会加入独尊门这等邪魔歪道的组织。”他狠厉地盯着宁莹儿,寒声道:“看来你与杨朝军一样,也是独尊门的卧底!” 此话一出,满座又是一片惊悸! 唐剑南咳了咳,便将方才从傅潇、夏逸师兄弟口中得知的秘事向会剑堂上的众人又复述一遍。 唐剑东的脸色正是捉摸不定,沉吟道:“此事绝不简单,宁姑娘,还请你接着往下说。” 夏逸也看着宁莹儿,掌心里已沁出冷汗。他已感到此事的可怕,也看出墨师爷设计了一个可怕的局,因为宁莹儿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真的会让“白”变成“黑”。 第六十一章 寿宴惊变(下) 宁莹儿道:“当年的狂刀老七嗜杀成性,江湖中人无不闻名丧胆,所以那镖师对墨师爷说的一句话倒是记牢了。墨师爷说狂刀老七是独尊门叛徒,而闲云居士亲手为他们除去这个叛徒,也算是一段缘分,而夏逸也随狂刀老七学过断水刀法,算得上半个独尊门门徒,何不一同加入独尊门共谋大业,而他们师徒……”她忽地咬着牙道:“利欲熏心,便答应了下来!” 月遥犹豫道:“可是独尊门利用江应横谋划了多年的阴谋被傅潇夏逸师兄弟破坏,独尊门……岂能容得下他们?” 宁莹儿道:“当时傅潇也有此问,但墨师爷说道闲云居士之才远胜江应横,若得闲云居士加入,再死一个江应横又有何妨?” 傅潇冷笑道:“你这谎话编的就像是你在场一般。” 宁莹儿道:“我虽不在场,但杨前辈却是在场的!杨前辈似也恰好路过那驿站,正好听到了他们的言谈,震惊之下便要逃走,却不料仍被他们师徒发现,而夏逸曾斩杀江应横,便自荐追杀杨前辈戴罪立功!而驿站中人见事情败露,也纷纷去追杀杨前辈,一时间忘了检查是否还留有活口,那镖师才得以苟延残喘,坚持到我与辰轩来到。” 夏逸哼道:“我若真是此等恶人,我便是走时也不会忘了一把火烧了那家驿站,才能毁尸灭迹!” 林菲菲冷笑道:“你出身黑道,杀人放火之事恐怕并不少做,如今这番言论可是后悔当初没有放火烧宅么!” 夏逸叹道:“好一个鹰扬镖局的大小姐,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林菲菲怒道:“你若再敢辱鹰扬镖局一句,我此刻便斩了你!” 夏逸冷冷道:“俗话说富贵不出三代,鹰扬镖局到林总镖头乃是第二代。今日看来,凭林大小姐这天生的聪慧正好一语可谶古人之言。” 林菲菲怒极反笑道:“好!你……很好!我这就去取刀来!” 唐剑南怒意大盛:“都住口!”他接着道:“宁姑娘,那杨师弟又是如何死的?” 宁莹儿道:“辰轩思索杨前辈若能逃脱,必会赶往剑宗禀报此事,当时我们俩也顾不得将那些人入土,只是一路向着剑宗急急赶来,可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杨前辈正是在离成剑山五里外的密林中被夏逸所杀。我们赶到时,他们一行人正在挖坑准备掩埋杨前辈,而他们边上正站着此人!” 她的手指居然又指向了姜辰锋! “四师兄?”林辰雪不禁失声道,她虽对这石头般的剑痴一往情深,奈何此时场间情况复杂,她的心思也乱作一团棉絮,但仍忍不住道:“四师兄若是在场,岂会对杨师叔见死不救?” 宁莹儿道:“当时墨师爷也是在场的,他也有此问。可是听了此人回答才知道杨前辈平日里对他这个剑宗的异类诸多冷言呵斥,他对杨前辈早已恨之入骨,见夏逸杀了杨前辈,他心中好不痛快,还决定帮他们师徒隐瞒此事!” 闲云居士怒笑道:“凭那杨朝军的武功,老夫若要杀他,他又岂能从驿站逃到成剑山附近?” 唐剑东沉声道:“居士此言是自视过高,还是小视我剑宗武功?” 这老人说话半阴半阳,闲云居士也难免被他激起脾气,淡淡道:“老夫的武功也平平常常,也不过是曾斩杀过一个断了某人一臂的恶徒而已。” 唐剑东面上一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就想去摸腰间的佩剑——今日是唐剑南大寿,入会剑堂的人都不得配带武器,唯有剑宗中人例外。 只是他还没摸到剑柄,一人已抢在他前面出剑。 只听“呛”一声响,姜辰锋的剑已指着宁莹儿,他的声音如他手中的剑一般冰凉刺骨:“你入了这会剑堂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宁莹儿不由害怕起来,这人的剑仿佛有一种魔力,能令人感到那最浓重的死亡气息,她已然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已在这死亡气息的压迫下开始动摇。 “说实话。”姜辰锋一字一字道。 “四师弟好大的威风,可是要威逼胡招么?”聂辰芸蔑笑道:“你与杨师叔不对头的事,在剑宗早已不是秘密了。” 唐辰君只感到闹得玄阿剑宗面上无光,喝道:“三师妹休要胡说!辰锋,还不将剑收起!” 姜辰锋面无表情,但片刻后他还是不得不将长剑收回到鞘中。 宁莹儿方才直被姜辰锋的剑势逼得仿佛窒息,此刻剑已归鞘,她才可接着说话:“他们几人在山下掩埋了杨前辈后,便排了一出谎言,计划由姜辰锋带着闲云居士师徒上山,谎称杨朝军乃是独尊门卧底……如此一来他们便可成为剑宗的恩人,也是整个江湖的恩人。日后独尊门复归之日,他们便是一大臂助。” 林菲菲喝道:“不错,任谁也想不到杀死江应横这奸人的师兄弟竟会加入独尊门。” 唐剑东也说道:“宁姑娘所说若是事实,那么一切便合情合理了。闲云居士一行上山演的一出戏也再无漏洞,因为再没有人知道杨师弟已永远被埋在成剑山旁的密林中,也没有人可以上山再与他们对质了,正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唐剑南忽道:“还有一事未明,辰轩是如何死的?宁姑娘又为何一路与辰轩结伴?” 宁莹儿面露几分难色,犹豫片刻后,缓缓道:“不瞒唐掌门,我与辰轩……其实早已私定终身,此次来剑宗……辰轩也是为了借着唐掌门大寿之喜说服唐掌门为其提亲。” 月遥怔住了,她自幼修习净月宫“静心诀”,若论一颗平常心的坚定她是净本门年轻弟子中的翘楚,所以她实在想不到宁莹儿居然会动了春心,而且还早已与人私通。 “至于辰轩……”宁莹儿长叹道:“我与辰轩本是躲在密林中亲眼看到了这一出阴谋,想等着这几人离去后再上山禀报,但辰轩目睹杨前辈被害,报仇之心顿起,我……我拦不住他……” 她的话不必说完,所有人也该明白了结果——黄辰轩也死在了夏逸刀下,与杨朝军一同被埋,而宁莹儿等着闲云居士一行人离去后,才将两具尸体挖出,一路负着上了玄阿剑宗。 “可夏逸……一臂已伤,恐怕此时的他尚不是黄五侠的对手,又何谈杨前辈?”月遥不禁说道。 夏逸未曾想到月遥居然仍愿意替自己说话,他着实有些吃惊,心中既有感激又有些愧疚。 宁莹儿道:“他用的是左手刀法!” 月遥惊道:“左手刀法?” 唐剑东道:“不错,观杨师弟与辰轩身上的刀伤正是左手刀法所致,老夫练了十八年的左手剑,难道这夏逸就不行么?何况即便夏逸不敌杨师弟,不是还有墨师爷与闲云居士助阵么!”他说这话时双目动也不动地盯着闲云居士。 夏逸的心已沉了下去,宁莹儿的一番谎话将他们从阙城开始的一路遭遇衔接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看似有着不少破绽,却又充分利用了这会剑堂上这些宾客的人心以及他们的想象,对于时机的把握也是恰到好处。细细想来墨师爷必是知道了他们这一路的动向,也猜测到他们要上玄阿剑宗与杨朝军对质,所以策划出了这样一出戏——他们如今上成剑山反似是自投罗网。 夏逸叹了口气,拍了拍姜辰锋的肩道:“是我对不住你,我本是要揪出杨朝军这剑宗叛徒的,没想到反而连累了你。” 姜辰锋走到唐剑南跟前,正色道:“掌门师伯,弟子可以先父之名保证,陆前辈师徒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聂辰芸讽道:“四师弟,你已是自身难保,还要护着这一群独尊门的邪门歪道么?”她忽然又笑道:“想来也对,你在剑宗从来特立独行,不受待见。唯有在阙城时,这夏逸竟肯帮你出言顶撞杨师叔,必是你的好友了!” “呸!什么玄阿剑宗!什么武林第一剑派!不过是一帮不懂明辨是非、人云亦云的蠢货!”李雪娥居然抱着那一堆兵器冲了进来,对着聂辰芸便大声道:“你这泼妇更是阴阳怪气,口不择言,三句话两句不离挖苦我师父!” 聂辰芸怒道:“你又是何处来的野丫头?” 李雪娥道:“本姑娘龙小娥,正是姜辰锋姜四侠的亲传弟子!” 唐辰君赶紧走到唐剑南身边,低声将此事稍作禀报。 聂辰芸道:“四师弟果然威风,剑法平常却已开门收徒了!” 李雪娥怒道:“长舌妇,我师父只要一剑便可断了你的舌头!” 聂辰芸勃然大怒,连话也不多说一句,出手一剑便是刺向李雪娥!但电光火石间,又有一柄剑横空而出,只听“叮”一声响,聂辰芸的剑势才刚刚成型便被截下。 “三师姐,若要管教弟子,也该是由我这个师父来。”姜辰锋淡淡道,他也已经亮剑! 聂辰芸这一剑被破得莫名其妙,只感恼羞成怒,而李雪娥却是心中大喜,她这一路软磨硬泡,姜辰锋都对她不睬不顾,此时之言是终于肯承认她这个弟子了么? 只听聂辰芸寒声:“我管教师侄有你何事,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教训!” 姜辰锋的话音还是平平淡淡:“三师姐,你莫要逼我。” “若不是二师兄平日里护着你,我早就教训你了,今日你既然与独尊门之人勾结,我定不饶你!” 聂辰芸收剑,再刺出,只见她手中的剑仿佛变成了一道光芒,直逼姜辰锋咽喉! 厅堂上的众人无不惊叹于玄阿剑宗人才辈出,以往他们只知玄阿六剑的樊辰志与唐辰君已是武林新一辈的耀眼新星,却没想到这聂辰芸也是武功不凡! 就在众人惊叹之时,那剑芒骤止,只见聂辰芸的剑不知怎么刺到了地上,而姜辰锋的剑却已顶着聂辰芸的咽喉! 聂辰芸满面惊容,她已感到咽喉前的冰凉。只要姜辰锋稍稍用力,利剑即刻破皮入喉!但震惊的人又何止是她,在场每一个人无不惊叹于姜辰锋一剑便击败聂辰芸的事实!最吃惊的恐怕莫过于在会剑堂内的每一位玄阿剑宗之人,他们从未料到这平日里沉默寡言,离群不合的姜辰锋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是技惊四座!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法,此等资质直逼当年的剑修。”秦啸风摇头叹道:“可惜心术不正,却与独尊门门徒……” 唐剑南叹道:“辰锋,你实在令我失望,也令你爹失望。” 姜辰锋似是叹了口气,再次收剑回鞘,而聂辰芸连退了两步,居然怕极了他。 夏逸忽然道:“姜兄不喜彰显,诸位前辈便断定他武功平常,可不是妄自论断?” 唐剑东听出他话有所指,不禁冷笑道:“你想说我们只听一面之词便断定你们投奔独尊门也是妄自论断?” 夏逸道:“前辈无非是认出了杀死杨朝军与黄五侠的凶手用的是断水刀法,可若是因此便一口咬定我师徒,难道不是妄自论断么?” 唐剑东道:“你是说你其实不会断水刀法么?” 夏逸道:“我不止会断水刀法,还会慕容楚荒的绕指柔,我还曾得剑修的剑法亲传,我这一面之词前辈又信不信?” 唐剑东被他说得又是老脸一红,闭口不言。 宁莹儿揪住月遥的衣袖,道:“师妹,你曾与夏逸共同击杀江应横,你说……他当时可有用过断水刀法?” 月遥惊疑地看着夏逸,微微张了张口:“他……他……”她涉世并不深,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夏逸看着她,满目感激,此时月遥没有说实话,已是在维护他们师徒。 唐剑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长声道:“陆兄,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闲云居士横眉一扫在场众人,苦笑道:“我想在场之人中已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我们师徒了,我说与不说还有何区别?” 唐剑东道:“不错,你说与不说已无差别,难道这位宁姑娘宁肯牺牲情人与自身清誉也要污蔑你们么!难道独尊门不惜杀死自家门徒也要污蔑你们么!” 人心莫测,当大多数人都不愿相信实话时,那么实话就是假话,假话也就是实话,何况如今这假话似比真话还要真。 唐剑南道:“兹事体大,我不得不暂扣你们师徒在剑宗,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闲云居士道:“我们来时,是贵客,你要留我们多久都可以,而如今我们既是朝廷钦犯又是谋害忠良的疑犯,你说我们此时留下与枉送性命何异?” 唐剑南的目中已透着杀意:“你们不能不留下!” 闲云居士道:“我若非要走又如何?” 唐剑东冷笑一声道:“见事情败露便沉不住气么,贼子,你今日走不得!”话音落时,他的左手已握住佩剑,剑鸣声大作之时已刺向闲云居士! 第六十二章 百口莫辩(上) 唐剑东这一剑之狠厉居然是毫不留情,看来是要一剑重创闲云居士,他的剑法亦是极其狠辣偏激——他料想这会剑堂虽然宽敞,但此时众人围聚一处,闲云居士可避闪的空间着实有限,如何也躲不开这一剑。 “来得好!”闲云居士双脚忽然交错,那高深莫测的步法再现,唐剑东这一剑虽然凌厉无匹,仍是碰不到他分毫,只见两人身形互换位置之时,闲云居士已出现在李雪娥跟前,只听刀剑出鞘之声,飞焰刀与他备用的一柄短剑已握在手中。 “好一个左手剑法!”夏逸大笑道:“原来前辈练了十八年的左手剑,竟是专攻手无寸铁之人!” 唐剑东怒哮道:“独尊门的贼子也敢辱我!”他剑锋一转,居然又改刺向夏逸! 夏逸心中冷笑这唐剑东倒是丝毫不在乎长辈风范,看来狂刀老七当年断他一臂早已成了他的心魔,其剑法也是极其狠辣,全然不是玄阿剑宗一向主张的攻守兼备的风格,倒更似是刺客那种奋身不顾的战法。 夏逸正要施展身法之时,姜辰锋的快剑已截住唐剑东这狠辣一剑,只见两柄剑如两条闪烁着寒芒的银蛇在互相交缠——姜辰锋纵是对上唐剑东这位剑宗元老居然也丝毫不落下风,令在场的剑宗弟子又是吃了一惊。 趁此时机,傅潇与夏逸已护着徐舒舒闪到李雪娥身前,各自取回了兵器。 “当!”一声响,交手数合,双剑各自反震退剑主几步。 姜辰锋认真地说道:“师伯,剑宗弟子从不偷袭手无寸铁之人。” 唐剑东已是牙呲欲裂:“你这叛徒还有脸自号剑宗弟子!” 唐剑南冷冷道:“辰锋,剑宗待你不薄,你却一再维护这些独尊门人,你……你现在放下剑,束手就擒,我会尽力在各位武林同道面前保你一条命!” 聂辰芸狠狠道:“师父,姜辰锋与独尊门勾结已是事实,何必对他网开一面,先擒下他,再废他武功,接着慢慢审问。” 姜辰锋默然,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剑宗从来不受同门待见,但他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来剑宗上下其实并没有几人把他当做同门。他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我令掌门师伯与各位师兄弟为难了。”话音刚落,他已剑锋一转反劈向自己! 李雪娥与林辰雪只当他要自尽,都是忍不住一声惊呼,但只见两道剑芒之后,姜辰锋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劲装,而本来外罩着的那件玄阿剑宗道传弟子才可穿戴的青色长衣已碎成四块布落在地上。 唐辰君怒道:“辰锋,你这是何意……不得意气用事,快向爹赔罪,爹一定会保你性命!”他这一问实是出于吃惊,其实是个人便已瞧得出姜辰锋这是在宣告从此退出玄阿剑宗了。 夏逸失声道:“姜兄……” 姜辰锋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你们是我带回来的宾客,我保证过有我在绝不会令你们为难,此时之境况已是我食言了,但今日若有人要拿下你们师徒需跨过我的尸体。” 林菲菲冷笑道:“想不到一个剑宗叛徒与一个独尊门的杀人狂魔居然讲起了义气,实在令我好感动!” 在这冰冷的江湖中,义气与诚信实在是愚蠢可笑之物,但是仍有这样一些人坚守着他们心中的道义,只因人无信不立! 古有义薄云天之猛将为一个义字而抛下荣华富贵,带着两位嫂子千里走单骑去追寻结义兄长;也有名震天下的剑客为了一个诚字而被四海通缉,带着故人之子浪迹天涯,只是为了故人一诺。 浩瀚中原,古今多少事,有多少看来愚昧可笑的英雄好汉为了这所谓的义气、诚信而失了性命,但却仍有更多的人为了这愚蠢的理念而前仆后继——这些人当然不会是大多数人,但他们的故事必然是一代代的佳话,他们的精神总能在民族危难时刻撑起每一个人的脊梁。 夏逸笑道:“你这人虽似一块冰冷的石头,其实倒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好汉。”他的左手已握紧了昊渊:“可是我也没有让朋友为我断后的习惯。” 李雪娥也欢笑道:“本姑娘果然慧眼识人!师父,别人不知你的好,徒弟我一定此生不离不弃。”她这话不像是弟子在对师父表示忠诚不二,倒像是痴情女子在对情郎表达自己的忠贞不渝,林辰雪却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眼中除了惊讶居然还有几分羡慕——她惊讶于这来历不明的姑娘为何与四师兄如此熟络,又羡慕她在四师兄与剑宗决裂之时仍然有勇气坚定地站在其身旁。 “想不到好好一场寿宴已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唐剑南长叹道:“拿下他!” 话音一落,樊辰志、唐辰君已双剑齐鸣,从左右两路夹攻姜辰锋。聂辰芸本也想出手,但一想到姜辰锋方才那充满死亡气息的一剑,她那已出鞘的剑居然没有刺出去。 姜辰锋目色一冷,右腕轻翻间,整个人已飞身半空,剑芒如劈开漫天云雾的闪电罩向樊唐二人! 唐辰君面色一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姜辰锋全力出手,以往他虽然知道姜辰锋隐藏着实力,却不知这位四师弟的剑法竟远高于他! “二师弟休要分心,迅龙游岭!”樊辰志一声厉喝,与唐辰君一同使出唐剑南的成名技“迅龙游岭”,两柄剑、两个人仿佛化作两条青龙扑向那破空而来的“闪电”! 剑啸之声震耳欲聋! 姜辰锋一剑破碎樊唐二人联手一击,身形也不由凌空倒滑至会剑堂门口,嘴角已有一缕鲜血缓缓流落。即便受伤,他的表情还是如同一块石头,还是如同一柄冰冷刺骨的剑!因为他的嘴角虽然淌着血,但他眼中却分明闪烁着狂热的战火! 姜辰锋就像是等这天等了一辈子一般,而眼前两位曾经的师兄实是他自悟剑法的极好试剑石。 “再来。”他的声音依然平淡,但在场每一个人都已感受到他再次刺出的剑招中的狂热战意。 “诸位还等什么,还不去取兵器拿下这些邪魔!”唐剑东似乎咬准了闲云居士,这次又是一剑攻向闲云居士,大有不死不休之势。伴着他这一声厉喝,堂上玄阿剑宗弟子尽数亮剑,围向闲云居士师徒。 秦啸风一声大笑:“闲云居士当年名动江湖,今日可以领教日月辉映真是荣幸!”说时迟那时快,右手已使出百变擒魔手抓向闲云居士左肩。闲云居士深知此人手上擒拿功夫的厉害,绝不可令此人有欺身近前的机会,手上短剑舞了一道剑花挑向秦啸风的虎口,这一招果然奏效,秦啸风果然不得不收手,但只见他身形忽然一低,居然如燕子低飞般下潜落向闲云居士下盘,而他的左手正抓向闲云居士右脚踝——若被他抓住脚踝,闲云居士那变化莫测的身法再难使出,身子也必会因他那百变擒魔手之力而仰天摔倒。于此同时,唐剑东那狠辣之剑也已迫近,闲云居士不用回头也已感受到那离后背越来越近的冰冷剑风。 夏逸与傅潇看得又惊又怒,可惜他们两个负伤之人一边守着徐舒舒一边应付着众多玄阿剑宗的山门弟子的围攻已是自顾不暇,如何能抽出身来援助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猛一提息,右脚尖微微一踮,人已如龙卷风一般飞旋而起——剑如龙,刀如虎,龙虎齐鸣,与闲云居士这飓风飞临般的身法相辅相成! 秦啸风深知再进一步便要被闲云居士的短剑挑断手筋,急忙一退再退,生怕这“飓风”向他刮来,但唐剑东似乎不信这个邪,他的剑似乎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继续刺向闲云居士胸坎。 唐剑东当然是个高超剑客,绝不会使出一招有死无生的剑招,他这一招看似力求两败俱伤,其实最后会因他左腕微变而挑向闲云居士咽喉! 闲云居士慧眼如炬,一眼已识破这一变招,身形飞旋之时左手一招“长虹贯日”已出,正好点在唐剑东的剑锋上,只听一声震响,唐剑东这一招已被破得干干净净,而闲云居士右手一招“寒冬腊月”紧接着使出,斩向唐剑东左肩! 唐剑东急忙撒下手中的剑飞退,他要是慢这一瞬,恐怕他在十八年后的今夜要连这只左臂也丢了!在他飞退之时,他身后忽然一声剑鸣,一道身影与他交替而过,逼向闲云居士! 大成之力的“迅龙游岭”!唐剑南果然出手了,但没有人想到他一直不出鞘居然是在等着众人磨老闲云居士招式之后刺出必杀一击! 闲云居士也想不到,他绝没有料到唐剑南在断定他们与独尊门同流合污时已在暗算他,而这一可怖一剑已在瞬息间出现在他眼前! 闲云居士一招已老,而唐剑南这一剑蓄势已久,即便杀不得闲云居士也可将其重创,而夏逸在唐剑南出剑时已猜到他的动机。 他忽然使出那战旗般的身法绕过面前两个剑宗弟子,猛然使出自己所学单手刀招中威力最大的“断水”第一式,劈向那龙鸣大作的“迅龙游岭”! 夏逸只为力保闲云居士,可惜他匆忙间出招,又是左手使刀,而对手乃是武林第一剑派的掌门人,这一式他如何挡的下? 这一次金属交击竟如同炸雷般响——昊渊并未从夏逸手中脱手而飞,但汇聚着唐剑南这十成功力的一剑已将夏逸的身躯贯穿! 第六十三章 百口莫辩(下) 唐剑南见这一剑未能得手,唯恐闲云居士全力反扑,急忙收剑后退——他拔出剑时,从夏逸身躯内带出的血登时染红了他身前三尺地! “逸儿!”闲云居士一把搀住夏逸,但见夏逸口鼻皆是血流不止,腹部也是血如泉涌。 “好……剑法!不愧是武林第一剑派的掌门人!”夏逸面色惨白,浑身不止地冒着豆大的汗珠,眼见就要性命不保居然仍不忘讽刺道:“这……偷袭暗算之剑法纵是剑修看了也要甘拜下风……唐剑东前辈那……些偷袭剑法与唐掌门一比……简直是微末技俩……” 闲云居士急道:“莫再说话,速运内力护住心脉!” “方才那是……断水刀法……”唐剑东怔怔道:“我绝没有看错……”他忽地大喝道:“诸位,这贼子一时不慎露了马脚,如今他们是独尊门门徒已是确凿之事,还不出手为武林除害么!” 唐剑南叹道:“陆兄,听我一劝,速速缴械吧。你们师徒若有冤屈,我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但你这二徒弟若是再拖下去,恐怕性命难保。”他说这话之时,已与唐剑东、秦啸风成三角之势围住闲云居士等人,而在他们三人之外又是剑宗弟子与各路的江湖来客。 “陆兄,会剑堂上集结英雄好汉,即便你武功盖世也翻不了天!”见闲云居士一心只顾察看夏逸伤势,唐剑南又追问道。 “陆兄?” 闲云居士仰天大笑! 待他笑罢,才一字字道:“唐剑南,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 暗算偷袭之后还能如此坦然自若地喊别人兄弟,这样的人,你能不佩服他么? 见姜辰锋已脱离了樊辰志与唐辰君的战圈,闲云居士认真地说道:“姜少侠,可否劳烦你先护住我这二徒弟?”他眼中正燃烧着滔天般的怒火,但恳求时的诚意令姜辰锋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 姜辰锋连退至夏逸身旁,看了闲云居士的背影一眼,忧道:“前辈小心。” 唐剑东冷笑道:“执迷不……”可惜他这个“悟”字还没出口,闲云居士已直奔他面前——还是那一招“长虹贯日”,但此次这一剑已灌注了闲云居士全部的杀意! “不妙。”唐剑东心中暗叫一声,见闲云居士右手微扬,心知他衔接的下一式刀招必然极为凌厉,便要抽身而退。 唐剑南见兄长有难,挺剑便截向闲云居士左腕,秦啸风同时抓向其背门,可就在众人以为闲云居士决心死战之时,闲云居士身法又是一变,其招式与身法的收放自如就像是一阵骤雨一般——闲云居士忽地原地打了个转,那惊鸿一剑竟又改刺向秦啸风。 唐剑南一剑刺了个空,而秦啸风这位丐帮九袋长老也是惊得再也顾不得颜面,直接做出一个下跪扑倒之姿才险避开这一剑。然而闲云居士手中的飞焰刀已然挥出,纵是置身事外的众人也已感受到这一招“夜星斩月”的可怕。 此际又有多数人没有兵器在手,哪敢触闲云居士的锋芒,皆是不自然地退了几步。 “走!”一突破包围,闲云居士一把抓住夏逸,纵身跃出会剑堂,傅潇也毫不迟疑抱住徐舒舒便飞身而去。 姜辰锋也正要驰出厅堂,忽见李雪娥仍定定地立在门口,微一皱眉,随即抓住其腰带,脚下已施展起轻功,一同飞出会剑堂。 “跟着我!” 姜辰锋一马当先,奔在最前头,此时兵凶战危,他没再走那条通往园林的大道,而是择了一条狭隘的下山捷径。 可这成剑山的下山之路岂是这么容易走的?这三人各负一人,即便轻功再好又如何能甩开身后的追兵?他们只出厅堂不到百步路,唐剑南兄弟便要追上了。 夏逸伏在闲云居士背上,眼见唐剑南手上把柄利剑已越来越近,正要出言示警,忽地见到路旁一个道童手腕一扬,数枚镖刃便从便从其袖中飞出射向唐剑南兄弟。 “雕虫小技!”唐剑东划了一道剑花,便悉数接下那数枚暗器——可就在他剑锋触及那些镖刃之时,这些镖刃居然忽地炸裂成成片紫色粉末! 这数枚暗器炸成的粉末登时变作了一片紫雾,笼罩了这条曲幽小道。 “毒!”唐剑东失声惊道,岂料这一张嘴即刻吸毒入腹。唐剑南急忙以袖掩住口鼻,扯住唐剑东退出这片毒雾。 “诸位当心,此乃毒气!”唐剑南向着身后追来的众人喝罢,即刻一掌俺在唐剑东背上运功为其排毒,一边喝道:“敲钟!封山!” 警鸣钟响,这响彻整个成剑山的钟声便是身处山下的村落也可听得清清楚楚。 闲云居士一边疾跑一边苦笑道:“如今真是又被朝廷通缉又不容身于江湖。”他又纳罕道:“方才到底是何人相助?” 那道童随着毒雾而消失,但夏逸分明记得那道童如月牙般的眼睛看向他时,目中竟带着几分嘲讽,而那同样带着讽意的嘴角微微上扬时又有两个熟悉的小酒窝——莫非是小幽姑娘? “警鸣钟响,加快脚程!”姜辰锋的厉喝又将他从回想中拉了回来。 话才说完,他们便迎面撞上两个年轻的剑宗弟子,他们本是面带说笑地缓步上山,一听到这钟声,又见到闲云居士一行疾驰下山,霎时便要拔剑。 “姜师兄,这是……”其中一个剑宗弟子禁不住问道。 姜辰锋脚下步伐不停,口中却喝道:“掌门有急命令我们下山,快闪开!” 那弟子也不知是不是该拦住他们,但见姜辰锋一脸凝重,又生怕真的误了掌门急命,与另一位弟子居然情不自禁地让开了道。 闲云居士心中长舒一口气,此时他们是半分也耽误不得的。可就在他掠过那问话弟子身边时,那弟子忽然飘然上前,藏于袖中的一掌已拍向闲云居士腋下! 眼见闲云居士背着夏逸,惊骇莫名之下便要中掌,夏逸忽然翻身而起硬是以自己的后背挡下这一掌! 这一掌之可怖直接将闲云居士与夏逸打得倒飞而去,若不是恰有一棵老树托住了他们,恐怕这师徒二人便要从这山道上跌落到成剑山下了。 姜辰锋与傅潇面色一冷,同时放下手中人,返身飞剑刺向方才那问话弟子。 这弟子竟然毫无畏色,双手各以食指扣住中指并举,居然是要硬撼这两柄剑!而另一个弟子也即刻拔刀出鞘——不错,他从鞘中拔出的并不是剑,而是一把刀! 一把洁白无瑕的长刀! 傅潇如何还不知道这二人的身份,即刻大声道:“退!” 姜辰锋不知傅潇何生退意,但心想他此话必有其道理,便跟着一同撤招,果然他们才一后退,那问话弟子的袖中便射出无数紫气,与方才那道童所用之毒乃是同一种。 待那毒气散尽,这两个“剑宗弟子”也已烟消云散。 “那人必是墨师爷!”傅潇咬牙道:”另一人左手持刀,恐怕鹰扬镖局那十人,还有杨朝军与黄辰轩皆是他所杀……狂刀老七果然有一个传人在独尊门。” 姜辰锋道:“可惜,若能拿下他们,一切冤屈便可迎刃而解。” 傅潇叹道:“他们此来只为阻我们一阻,但他们要走,我们却难留住……我们停留不得,山上的人怕是要追上来了。” “逸儿!” 闲云居士的叫声打断了二人的说话,二人只记得迎敌,却没留意到夏逸已中了墨师爷全力一掌。 此时的夏逸已如同失了骨架之人,瘫软在闲云居士怀中,本是惨白的一张脸此刻却已变得如同方才的毒气一般紫,他本来时刻有神的眼睛也是失了往日的光芒,仿佛昏昏欲睡。 李雪娥失声道:“那一掌有毒!” “逸儿……”闲云居士的声音已开始打颤:“你……你可还听得清我说话?” 夏逸嘴角微微动了动,说道:“看来弟子……要命丧于此……师父可快带着师兄与大嫂……”他连话也没说完整,便咳出一口紫血,而他的身子也不止地颤抖,每说一个字,身体便抖得更加厉害。 傅潇不禁想起了范二花子死前的模样,顿时知道夏逸正处在如何的煎熬之中,此时的他恐怕连自尽的力气都已没了。 “你们……还不走……”夏逸的话音已是越来越轻,他心知此时的自己已是一个沉重的累赘,若要带着他,他们一行人没有一个可以下山。 闲云居士长身而起,肃穆道:“潇儿,你带你师弟下山。”说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牛皮纸,塞入傅潇怀中。 傅潇道:“师父……” 闲云居士道:“你与舒舒和逸儿下山后,便按着这图纸走,只要躲到了那处地方便再难有人找到你们。” 傅潇怒道:“师父要我弃师门去偷生?” 闲云居士沉声道:“不许让你师弟死。” 傅潇见闲云居士已然决志,只能长叹一声,接着他背起夏逸,居然真的没再看闲云居士一眼,只是最后道了一声别:“师父,我们定会在图纸所注处等你……倘若你迟迟不来,我们必会再杀上玄阿剑宗。” “舒舒、龙姑娘,我们走。” “我与师父共进退。”李雪娥却是一步不移,只看紧了姜辰锋。傅潇也不管她,只带着夏逸与徐舒舒匆匆向山下奔去。 待三人的身影已慢慢消失后,姜辰锋才道:“前辈,我来助你。” 闲云居士凝注着他,笑道:“你的剑法与气魄傲视整个玄阿剑宗的新一辈弟子,也是第一个能令老夫如此欣赏的年轻人,所以今日只留一人断后即可。你尚且年轻,我也不想你再为了我们师徒与昔日同门兵刃相向,断后之事便交由老夫来做吧。” 姜辰锋正色道:“前辈既然看得起我,便不该拒绝我的相助。” 闲云居士道:“老夫正是因为看得起你,才有重要之事相托,万请勿辞。” 姜辰锋默然不语,等着闲云居士说出他的恳求。 闲云居士道:“今日我们师徒已害你被逐出师门,可是我大徒弟如今有伤在身,二徒弟又危在旦夕,根本照顾不得身边这两位女子,只求你能护送他们到一安全之地。” 姜辰锋稍作沉默,便坚定地说道:“好。”他说完这个字后又道:“前辈与我还有一战之约,请勿毁诺。” 闲云居士笑道:“老夫并不打算今日血溅于此。” “我等着前辈。”姜辰锋说完后,才领着李雪娥追向傅潇等人。 闲云居士等这些年轻人的身影已消失在他眼中时,才叹了口气,返身向那成剑山上走去。 ———————— “师弟!师弟!” 傅潇的衣衫已被他的汗水与夏逸的血浸透,但他仍不止地叫唤着背上的夏逸,生怕他这一闭眼便再也睁不开来。 徐舒舒的泪水已在眼中打转,凄声道:“叔叔……你可忍住,千万别睡,我们就要下山了。” 夏逸很冷,仿佛正置身于冰湖之中,他很想喝一口酒暖身,可他偏偏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他能感受到傅潇的体热正透着衣服传来,也能看得到徐舒舒一边奔跑,一边在哭泣的模样。 可是从傅潇身上传来的的体热似乎越来越少,而眼前的徐舒舒似乎也正在慢慢黯淡。 “夫君……叔叔他……他合上眼了!” “夏逸,我不许你睡!你这个混账,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听师兄一次话么!” 这是夏逸最后听见的声音,接着他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眼前的画面也尽变作一片黑暗。 傅潇已是热泪盈眶,但他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此刻把夏逸放下,他不停地大声叫唤着师弟,得到的回应却只是徐舒舒的哭泣声。 “到了这一刻,你还没有后悔么?” 山道上忽然出现了二十个刀斧手,显然已是埋伏许久,而他们前方又站着两个傅潇的熟识,傅潇猜到他们必是用了官府公文才入了玄阿剑宗。 此时傅潇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这两个人,一个是王佳杰,而另一个…… 傅潇第一次对这些昔日同僚生出他自己也难以想象的杀意:“柳清风,你滚开!” 第六十四章 血染剑宗(上) “你……真的已无药可救。”柳清风摇头叹息,他一眼看到伏在傅潇背上的夏逸已是气若游丝了,接着道:“事到如今,你连一丝悔意也没有么?” 一丝悔意也没有? 傅潇只后悔接唐剑南那一剑的人不是他,挡下墨师爷一掌的人也不是他。 傅潇长叹了一口气,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山道上:“柳大人,是我对不起朝廷与六扇门,今日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师弟与妻子乃是无辜,只求你放过我妻子也救我师弟一命。” 柳清风冷冷道:“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讨价还价么?圣上要的是何人你再清楚不过,岂会在意你们师兄弟的贱命?何况本官为什么要救一个协助挟持皇妃又绑架皇室的逆贼!” 徐舒舒也忽地跪在傅潇身旁,悲泣道:“柳大人,我们夫妻二人随您回京,求您救叔叔一命!” 柳清风竟然完全不理“舒妃”这屈膝一跪,依然沉重地注视着傅潇:“情之一字害了多少本该大有作为之人,今日的结局你可曾想到过?” 傅潇低下了头,悔恨与暴怒同时交缠在他心头。 “舒妃请起吧,下官受不得此大礼。”柳清风这才看了徐舒舒一眼:“如何处置各位乃是圣上之事,下官之本分是押各位回京。” 傅潇又抬起了头,眼中的泪水已化作了杀意:“柳大人是如何也不肯放我们一马了?” 柳清风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傅潇缓缓立起,握紧了手中的赤红短剑。 柳清风道:“你本就不是我对手,如今带伤又背着一个将死之人,却还要负隅顽抗,可是怕自己死的太慢?” 傅潇已不愿再多说一句话,他的剑已做出了回答。 短剑胜在近身搏杀之时的灵巧,傅潇身负一人等同于自断一足,瞧着傅潇这一剑,柳清风居然连那对判官笔都已懒得取出,徒手便向傅潇迎去! 短剑将刺入柳清风右手虎口之时,柳清风右腕随之一翻,反由下方擒向傅潇左腕;傅潇也忽改剑路,左手从柳清风的“利爪”前飘过,刺向柳清风右手手肘;柳清风脚下步法一变,立转至傅潇身侧,一拳击向傅潇右肩! 傅潇左手持剑,右手托着夏逸,这一拳他防不了——中拳之时,他已听到右肩那轻微的骨裂声! 山道狭隘,傅潇不敢退,也不愿退,是以他左脚向后用力一踏,作为支撑,手中短剑又是奋不顾身地挑向柳清风! “宁死不屈,很好!”柳清风看准傅潇如今负人在身,步法之变化已比平日差了五六成,又是脚下一移,接着右手一搭已扣住傅潇的左腕,而左手又是一记寸拳记在傅潇腹部! 这一拳本可将傅潇二人打得连连倒退,但柳清风扣着傅潇的左腕,只是借着巧力这么一拉,傅潇便不由自主地向柳清风靠来——柳清风此时才松开扣住傅潇左腕的右手,接着身子一侧,整个左臂与左肩仿佛成了一道山壁,狠狠向傅潇胸坎靠去! “咳!”傅潇仰天喷出一口血,只感到眼前也是一黑。他的身后已是山道边缘,再退一步便要跌落山下,而柳清风也定是会乘胜追击的——若是傅潇一人在此,他必会改变战术,以更灵巧的身法应战,但此时夏逸仍在他背上,便由不得他这么做。 他双脚用力向下一定,仿佛打入了泥土的桩子般立定!他已准备好正面迎接柳清风下一次重击! 柳清风又是一掌拍向傅潇面门,待傅潇手中的短剑刺向他腋下时,他忽然收掌,身形也是一矮,一脚蹬向傅潇的左膝——他这一掌竟是虚招! 一声清脆的筋骨断裂声,傅潇左膝已折! 傅潇当然痛苦难当,但他仍不可以退,只听一声厉喝,他那只右腿更为发力地立在原地——他居然还能站着! 既然站着,他当然也有着即便被活活打死也不放手的觉悟! “重情重义,很好!”柳清风飞起一腿横扫在傅潇面颊之上,傅潇只感到眼前一黑,那只右手也顿时失了力,再也扶不住背上的夏逸。 待他恢复神志,从山道上爬起时,夏逸早已跌下了成剑山! “师弟!”傅潇已若疯狂,扑倒在山道旁,可俯瞰那成剑山下时,除了漆黑的夜色,他居然什么也看不到。 “你为何会在此?”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到此处来。” “因为情义。” “师兄弟的情义!” 往日的对话犹在傅潇耳畔,可是与他对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夏逸自小便是一个鬼灵精怪的混小子,傅潇少时又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他们之间的争吵比斗自然不在少数,可他还是被这混小子忽悠着偷喝了师父珍藏的佳酿,也被这混小子骗进了赌坊帮他把风,他每一次被师父训斥似乎都是被这混小子连累。 往事可笑,却更可贵,只是这些往事如今竟变作了悲痛的回忆,只因为那该死的混小子居然就这么不在了…… “若不是你当日一意孤行,又怎会连累身边诸多亲友。”柳清风的感叹将傅潇的视线吸引回来。 他狠狠地瞪着柳清风,瞪着这个他曾经最敬重的六扇门总指挥,他居然笑了——他已在心中立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要将这个人杀死! 山道上又出现两个匆忙赶来的身影。 “我们来……”李雪娥的话只说到一半,便已看到了柳清风,吓得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只是张着嘴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柳清风也是大惊失色——公主怎么会在这里?他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公主”二字又咽回肚中,生怕这些逆贼又来一次劫持公主的手段,脚下则偷偷移步,远离傅潇与徐舒舒,渐向李雪娥靠近。 “夏逸何在?”姜辰锋忽然惊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傅潇还是瞪着柳清风,目光中分明闪烁着一道名叫仇恨的光芒,而徐舒舒则望着山道旁的山下失声痛哭。 姜辰锋已然明白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无法抑制的怒火,他是一个自负的人,但今夜他已毁人承诺两次。 李雪娥怔怔道:“那逆贼……死了?”自结伴上路以来,她每日都要数次去咒那能将她气得半死的逆贼赶紧去死,但这一次那逆贼却真的死了,反令她难以置信。 姜辰锋注视着柳清风,冷冷道:“是你做的?” 柳清风淡淡道:“正是本官,你又是何人?” 姜辰锋一字一字道:“杀你的人!”话音一落,剑如电龙刺向柳清风! 柳清风心中“咯噔”一声,暗叫小瞧了此子——从他这出手一剑已可看出其武功之可怕,江湖新一辈人中恐怕惟有叶时兰与金璐辉与其旗鼓相当,但见这年轻人恐怕比金璐辉与叶时兰还要小个五六岁。 轻敌之下,柳清风连自己的判官笔也来不及取出,只得狼狈避开这一剑,但姜辰锋居然没有趁势追击,而是纵身扑入柳清风带来的那些刀斧手之中。只见瞬息间闪过数道剑光,那二十个刀斧手居然已倒下六个! “傅兄,速速带你夫人下山,此处由我挡着!”姜辰锋说话之间,剑下又多添了三条性命。 傅潇道:“我师弟……” 姜辰锋道:“待我杀了此人,我定会下山去找夏逸。” 傅潇身受重伤,一腿亦折,不愿拖累姜辰锋,只得在徐舒舒的搀扶下站起,大声道:“这老匹夫乃是六扇门总指挥,你千万小心!” 眼见傅潇与徐舒舒接着开始下山,而自己带来的刀斧手居然在两三句话间已只剩下五个,柳清风心中大怒,一对判官笔已现在手中,飞起便要急追。 姜辰锋也纵身而起,瞬时刺出二十四剑压向柳清风! 柳清风哪敢怠慢,双手的判官笔也化作密集的“笔雨”,将姜辰锋这二十四剑接得滴水不漏。 见强攻难以得手,姜辰锋脚下一滑,连退两丈后挺立在山道上。山道并不宽,姜辰锋立在山道正中央,左右两边皆是他的剑围,而他自己正是把柄最坚硬的利剑,斩断了下山的路! 柳清风知道不杀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便永远追不上傅潇与徐舒舒。 “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柳清风长声道:“今日要是放过你,世上必会再出一个如叶时兰般的魔头。” 方才与柳清风交手之后,姜辰锋已知道这位六扇门总指挥果然名副其实,心中的怒火微微淡了几分,而那高昂的战火又重新在他眼中燃起! ————————— “此路直通山脚,而今夜只有两个弟子守于山下,必然挡不住闲云居士一行,我们速速加快脚程!”此时唐剑南等人快追至半山腰,但他还不知道今日守着此路的那两名弟子还没来得及敲响山下的钟示警,便已成了墨师爷手下的亡魂,接着便被墨师爷与那持着洁白长刀的年轻人剥去了衣物,而其尸体早已不知被埋到何处了。 “前面有人!”随着他们一同追下山的宁莹儿忽然惊叫道。这一众武林人士并不是瞎子,在她喊之前已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明月如灯照亮了这条山道,淡雅的月光下,只见一个衣衫沾血的老者一动不动地立着,他左手握着一柄镔铁短剑,右手又拿着一把刀柄乃是灰黑色,而护手则是血红色,其状居然似是一团飞腾的火焰的长刀。 ——闲云居士。 唐剑南道:“陆兄去而复返,乃是何意?” 闲云居士道:“我想请诸位不要动。” 唐剑南道:“不要动?” 闲云居士道:“诸位不动,我便也不动。” 唐剑东冷笑道:“我们若是动了又如何?” 闲云居士道:“诸位若一定要动也无妨,如是往后退,我还是不动,可若是有人往前一步……”他突然沉下了声道:“那我便要开杀戒了!” 第六十五章 血染剑宗(中) 唐剑东大笑道:“好狂妄,陆景云你是要仿慕容楚荒独闯涅音寺么!” 他只提了慕容楚荒单枪匹马闯涅音寺,却闭口未提剑修只身上成剑山论剑,只因此事实在令玄阿剑宗面上无光。 唐剑东说罢,右脚已向前重重踏上一步——这一步的距离,便是他离死亡的距离。 唐剑东踏出这一步,闲云居士已移出十步——唐剑东的剑还未来得及抬起,闲云居士的刀却将要劈在他脸上! 闲云居士的刀剑配合早已享誉天下,自闲云居士出道至今三十载,绝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使双兵器可以比闲云居士更好,但人们不知道他的爆发力,对时机的掌握也是当世第一流——所谓高手并非只有一身绝世武功,察言观色、临战变化与对阵心态都是一个高手的必要功课。 唐剑东料想自己这边有着数十高手,纵然闲云居士的武功再高也不过是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自是狂傲无比,岂料到闲云居士这出手一刀居然是快得他都来不及防、也来不及避! 这是又有一人上前一步,挡在唐剑东身前,只见这人四十岁上下,身材颇为魁梧,头上无发,却有六个香疤。 ——涅音寺的和尚? 闲云居士虽已看出这僧人的来历,但此时这一刀已来不及收回,眼看着便要将这僧人的光头一劈为二时,这僧人下身一沉,双掌合十,居然夹住了闲云居士这一刀——他的身形宛若一座巍峨的大山,飞焰刀悬在他头上一尺处,再难寸进! “居士杀心过重!”僧人的声音宛若钟声般响亮。 闲云居士顿时知道了这个僧人的身份,以这僧人的年龄与武功境界必是涅音寺方丈圆悯大师的首徒悟嗔。 闲云居士只感到飞焰如被两座千斤闸夹住,竟是动弹不得。 这等千载难逢之机,唐剑南兄弟岂会放过?“呛”一声响,两柄剑同时出鞘,分别攻向闲云居士左右两路! 闲云居士武功胜在巧妙,此时手中宝刀被悟嗔制住,面临唐剑南兄弟的夹击竟似是陷入死局之中,他要脱困唯有一法,便是弃刀——闲云居士果然弃刀,他也不得不弃刀。 唐剑东心中已在狂笑——没有了长刀的闲云居士便再难“日月辉映”,在他们兄弟联手下绝走不过十个回合。但唐剑东与在场所有人都万万料不到闲云居士虽然弃刀,却并未退一步,而是忽地向下一潜,接着挺剑而进! 唐剑南兄弟面露惊色,双剑也是刺在闲云居士身后的石砖上,而闲云居士却是直扑悟嗔,那柄镔铁短剑斜着一划,已挑向悟嗔脖颈上的血管! 悟嗔的武功基底极为扎实,走的也正是不折不扣的横练之路,但若要论灵动巧妙,他与闲云居士一比便是云泥之别,惊恐之下,唯有抽出一掌,使出辟邪大悲掌迎向那镔铁短剑。 掌剑相击之时,闲云居士只感到左腕微疼,心中暗思圆悯方丈真是教出一个好徒弟——但闲云居士的目的已经达到,悟嗔松手之时,飞焰刀已脱困! 闲云居士右手一扬,已借住落下的飞焰刀——这一次他心中已有防备,再难有人可以阻止“辉日剑”与“映月刀”合璧! 唐剑南心想他们兄弟二人位在下山路上,闲云居士若要断后必会再次杀向他们兄弟二人,而他们兄弟二人合力并非不是闲云居士的对手,便准备严阵以待,怎见那刀剑之光一齐闪烁不止,却是向着上面那人堆中移去! 山道并不宽敞,这数十人挤在这山道上还需排成三四队才可共同下山,站在山道上方的人即便有武功在身却也难发挥,而此时的闲云居士却是不管不顾,见人便是痛下杀手,直令这些各地来的高手有苦难言,只得一退再退——场面顿时如同虎入羊群。 闲云居士并非嗜杀成性之人,他这一番狂攻猛战直连连吓退二十余人,直到宁莹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此时的闲云居士已是浑身浴血,但他衣袍上的血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面对他的逼视,宁莹儿的泪水已夺眶而出,她的下巴不停地打着颤,居然连一句求饶的话也已说不出口。 闲云居士冷冷道:“既知你是独尊门的卧底,我便不可留你在拭月身边危害净月宫。” 刀光一现,一颗人头已仰天飞起,接着便落到成剑山下! “你……竟敢在我玄阿剑宗堂而皇之地杀人!”唐剑东也没料到闲云居士居然会“嚣张”至此。 闲云居士回首,看着他,淡淡道:“下一个,是你。” 唐剑东不自然地退了一步:“你……你敢杀我?” 闲云居士道:“唐剑东,其实我思来想去之后,发现你在玄阿剑宗实在是一个多余之人。” 唐剑东怒道:“你说什么!” 闲云居士悠悠道:“论武功,你亲弟唐剑南远胜过你;论地位,他是一派掌门,而你也只得门下弟子喊你一声师伯罢了……再论暗算偷袭,你也远远不如他,你……”他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一个可怜之人。” 他这一番话“夸”的唐剑南直气得面色发紫,而唐剑东已是浑身发抖,忽地一声暴吼,全力一剑刺向闲云居士! 唐剑东这一剑当然极其可怕,但这便是闲云居士要的结果,他出言激唐剑南兄弟时,已注意到身后的秦啸风正在伺机出手,而唐剑东这一剑虽然可怕,却已乱了与唐剑南的配合。 唐剑南心中也是大叫不妙,他自知他这位兄长心高气傲,自当年被狂刀老七斩去一臂后性情变得更为偏激,实在受不得别人一点激,此时出剑已是失了理智,他想拦也拦不住,只得紧随其后。 闲云居士见到唐剑东的剑越来越近,嘴角微微一扬,将飞焰护在胸前,接着整个人向后一仰,脚下步法却是一转,以双脚为轴转了半个圈,而唐剑东这一剑正从他上方穿过——唐剑东剑势不止,本是要刺杀闲云居士的一剑此时反而刺向了那出招出了一半的秦啸风! 秦啸风急忙后翻收招,唐剑东也忙得凌空收剑——这一时机是闲云居士创造,所以他绝不会放过!他右臂一扬,飞焰刀的寒芒似都盖过了无瑕的月光,接着便是惨叫声与飞溅的鲜血——唐剑东那仅剩的左臂也齐肩而断,飞荡在半空中! 闲云居士招式未停,飞起一腿正中唐剑东腹部,唐剑东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撞向唐剑南。 唐剑南面色一变,不得不收剑以掌接着兄长。 这又是一个闲云居士创造的时机! 这一次他依然不会放过,闲云居士反守为攻,刀剑同时攻向唐剑南——唐剑南再也顾不得其他,带着唐剑东临空一翻,居然给闲云居士让开了路。 形势再次变化,闲云居士再一次站在山道下方,从被围杀者再次变成断后者。 “大哥!”唐剑南托着已成“人棍”的唐剑东,惊怒地叫道。 唐剑东喷出一口血,死死地盯着闲云居士,仿佛想要一口咬死他一般。 “杀……杀了他……”他本想指着闲云居士说道,但他猛然发现他那仅剩的左手也已没了! 愤怒绝望之际,唐剑东登时晕厥过去。 唐剑南抬起头,怒目盯着闲云居士。闲云居士也正看着唐剑南,他的脸上还沾着斩断唐剑东左臂时所溅到的血点。 若说唐剑南此时的目光如同焦阳烈火,那闲云居士的目光便是凛冬寒冰,他忽然开口道:“下一个,是你。” ————————— 二十个刀斧手已成了二十具尸体,此时的山道上仅剩各有两对人在厮杀。 姜辰锋与柳清风自不必说,正是将遇良才,各自争锋,而李雪娥与王佳杰……与其说厮杀不如说王佳杰正在陪十六公主玩耍。 姜辰锋与柳清风交手数十合,虽然微落下风,却仍有闲暇功夫杀尽这些刀斧手已令王佳杰知道这个微长自己一两岁的年轻人有多么可怕,此时他本该全力助柳清风拿下这个年轻人,但十六公主却是一个极大变数——他见到李雪娥出剑要助姜辰锋一臂之力时,只好拔刀拦住李雪娥。 柳清风当然不敢伤李雪娥分毫,所以一旦李雪娥参战必令柳清风束手束脚,恐怕三十合内便要败在姜辰锋剑下。 王佳杰当然也不敢伤李雪娥分毫,十六公主虽然攻势如虎,他也只得只守不攻,此刻他只盼着柳大人赶紧拿下姜辰锋,好来助他制住十六公主。 姜辰锋目中的战火越烧越旺,自他摸剑开始从没有像今夜一般战得痛快,被逐出师门、被武林同道冤枉当然令他极为不快,哪怕心胸再开阔的人遇到此等事心中也难免会有那么一些不快,但先后的酣战已冲淡姜辰锋心中的惆怅,此刻他简直兴奋地要发抖——或许他就该退出玄阿剑宗了。 姜辰锋虽是战意十足,但他的身体却已疲了——自会剑堂连战至此时,姜辰锋实已后继无力,方才他对阵柳清风时还需拦着那些六扇门来的刀斧手,其实已是豁尽全力,其间左肩上又冷不防中了柳清风一笔。 柳清风这数十年与人交手无数,岂会看不出这年轻人即将力尽,他的登时攻势猛烈了数倍——柳清风心中自知再给这年轻人十年……或许六七年时间,他便不是这年轻人对手,所以他今日绝不会放过这年轻人,绝不会给这年轻人成长的机会。 没有人会比姜辰锋更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他的脚已快立不稳了,他握剑的手也已在发软,但他的剑绝没有慢下一分,柳清风每一次险要取他性命之时,他似乎总有办法破解这必杀一击,再伺机反击——他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为了战斗而生的人,他天生就是一柄剑! 李雪娥也已看出姜辰锋已生败象,恐怕她比姜辰锋本人都更为焦急,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曾经的眼高于顶是多么可笑,她自视高超的剑法又是何等滑稽。 她心想今日若能脱身,她日后必会沉下心来刻苦练剑,她绝不想再做一个累赘——但这些“日后”却要姜辰锋能活过今夜。 这一战终于要到了尾声,在柳清风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姜辰锋的剑法最终被破,而柳清风一笔架住长剑之时,另一笔已落向姜辰锋心坎! 姜辰锋明白这是决定他生死的一击,他也仅剩下一剑之力,他右腕一震,长剑重新护于胸前,接着也是刺向柳清风心坎!但他这一收再刺之后,又岂能比柳清风快,他心中已知柳清风的判官笔必会先他一步击中他的胸膛。 (感谢书友老年春春的打赏!谢谢支持!) 第六十六章 血染剑宗(下) ——剑法尚且不够圆通,还有诸多不足;内力不足也是一大弊病,需痛下苦功。 在这一瞬,姜辰锋脑海中想到的居然是这么两件事,他丝毫没有惊恐于落败生死的结局。 “师父!”李雪娥已忍不住要呼出来。 姜辰锋将败已是必然结果,可任谁也没想到,柳清风那握笔的右手忽地一颤,便慢了姜辰锋半分,而那柄长剑则直接刺穿了他的右胸! 这一剑用尽姜辰锋最后余力,柳清风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似已痛得绞在一块儿,口鼻之中竟是同时射出了血箭! 姜辰锋也想不到柳清风怎会忽然失手,一剑得手后又是一掌印在柳清风胸坎,直打得柳清风连退十几步。 姜辰锋没有问柳清风为何会失手,因为柳清风跪倒在地时,他已看到插在柳清风背上的那一把小刀——一把五寸长短的小刀! 战况忽然出现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无人不动容,可山道上除了姜辰锋与柳清风便只剩下李雪娥与王佳杰。 姜辰锋与柳清风同时盯着王佳杰——姜辰锋与柳清风乃是高手之争,方才那样的生死一击,哪怕是一点偏差也足以致人于死地,王佳杰这忽然射来的一刀将时机抓得极好,却是柳清风怎么也防范不住的。 李雪娥看住这个时机,赶紧向下奔去,疾步上前扶住姜辰锋,而王佳杰居然连拦住她的一丝意思也没有。 柳清风拔下那插在背上的小刀后,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声音也变得很沉重:“你……你到底是不是小王?” 王佳杰笑道:“我当然是王佳杰,我若不是我还能是谁?” 柳清风又道:“这把小刀……你与如风是何关系?” 王佳杰那满脸的正气已然消失殆尽,目中正带着几分嘲讽地瞧着柳清风——看到柳清风那惊疑不定的模样,他似乎很享受。 柳清风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并不是秘密,可是柳清风这位亲弟弟柳如风却与他的兄长完全不像是亲兄弟——柳清风一生追求公正廉洁,是六扇门的总指挥,但柳如风却从小贪婪成性,长大后居然成为了“天下闻名”的大贼! 活佛、慕容楚荒、剑修究竟谁才是天下第一,人们始终争不出个结果,但柳如风乃是当世第一大贼却是毋庸置疑的结论。 柳如风的偷盗技俩当世第一,他的轻功也是举世无双,这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道理。 道上的兄弟居然还给他取了一个有趣的外号,叫作“驷马难追”——就算有四匹马也绝对追不上他,而他留言要盗走的宝物也绝没有人留得下,正是言出必行! 但如柳如风这样的大贼也有失手之时,而逮捕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刚刚升为六扇门总指挥的柳清风。 柳清风深知自己这位好弟弟的能耐,他抓住柳如风时便亲手打断了他的双腿——没有了双腿,纵是有着再好的轻功也飞不起来。 可也就在当夜,这断了腿的大贼居然莫名消失在天牢中。民间留下无数传闻,有人说柳如风是得罪了太多高官财阀,被他们请来的刺客暗杀了,也有人说他是偷盗之技已能通神,在牢中飞仙了…… 柳清风并不相信这些传闻,他离开天牢时已将柳如风打成重伤,绝没有一个人能在那种伤势下还可行动的,所以他得出的结论便是有一个极为庞大且机密的组织在柳如风被捕当夜就将他营救了出来。 柳如风后来是死是活便再无人知,他那“驷马难追”的传说也便匿声于十年前。 直到此时看到王佳杰手里正把玩着一把眼熟的小刀时,柳清风终于明白了一些事:“你是如风的弟子?” 王佳杰笑道:“不错,师父的弟子只我一人,他说做贼的徒弟绝不可多收,若是这世上做贼的人太多,不少同行都得失业。”顿了顿,他又朗声笑道:“所以我以前总是忍不住要笑师父两句,他的心肠若是这般好还做什么大贼?” 在柳清风眼中,王佳杰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热血青年,可见他此时忽如打开了话匣子,一只手又不停地把玩着手上的小刀,竟与当年的柳如风有五六分相似——这五六分相似当然不是他们的外貌,而是他们的气质。 姜辰锋忽然沉声道:“你敢打扰我的决斗?” 王佳杰看着这个白衣剑客,仿佛正看着一个傻瓜:“我真希望你的脑子能有你的剑法一半好。若不是我,你恐怕已死在这老匹夫手上。” 姜辰锋道:“我的死活与你何干?” 王佳杰道:“你是死是活当然与我没半点关系,可是舒妃的安危便与我关系大了。我要的是这老匹夫追不上舒妃,不然你就是被他杀死八十次,我也不会管。” 柳清风皱眉道:“你潜入六扇门是为了替如风报仇?” 王佳杰道:“不错,师父这十年来每日吃好喝好,就是为了养好身子,盼着有一日能亲耳听到我亲手杀了柳大人的喜讯。” 柳清风道:“你等这一天想必已已等了许久。” 王佳杰叹道:“也不算太久,自我加入六扇门起,至今日正好两年一个月零七天。” 柳清风道:“你是为了本官的性命而来,方才又说舒妃的安危与你相关,这又是何意?” 王佳杰道:“今日柳大人必要丧命于此,我本是说了也无妨的,可惜……” 柳清风道:“可惜你们身后那组织纪律严明,你纵然信心十足仍不敢触犯纪律。” 王佳杰拍掌道:“柳大人毕竟是柳大人!” 柳清风喝道:“想要杀本官,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还在等什么!” 王佳杰道:“确是千载难逢之时机,但此时还不够好。” 柳清风道:“不够好?” 王佳杰道:“受了伤的柳大人便是负伤的猛虎,此时若近其身畔必要遭到全力反扑,想必大人也正盼着我上前几步。” 柳清风道:“哼!” 王佳杰接着道:“此时大人身负重伤,血流不止,而我只要保证大人逃不出我的眼睛,正好以逸待劳,等大人油尽灯枯之时我再补上一刀岂不美哉?” 柳清风心底已在发寒,面上却是神态自若:“你倒是很有耐心。” 王佳杰笑了笑,道:“想做大贼,这些耐心总该要的。” 柳清风道:“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帮鸡鸣狗盗之徒在为自己的怯懦找一个借口罢了。” 王佳杰悠然道:“大人既知我的师承,想来心中正在计算我的轻功如何,如今重伤之躯又近不近得我的身。此时激我不过是想要我按捺不住,待我到了柳大人身前五步时,我纵然有着与师父一般高明的轻功也绝避不开大人的全力一击。” 柳清风叹道:“你真不愧是如风的徒弟!” 王佳杰道:“大人过奖!” 李雪娥忽地叫道:“小捕快,既然你一心要找柳大人的麻烦,我们师徒可就不奉陪了。” 王佳杰瞧了姜辰锋与李雪娥一眼,淡淡道:“公主与少侠要走,我绝不阻拦。” 李雪娥道:“你……你说的话可信?” 王佳杰道:“组织没说要杀你们,我也不想浪费力气。”他当然舍不得浪费力气,他的力气还要花在柳清风身上。 “师父,我们下山!”李雪娥扶住姜辰锋,转身向着山下走去,但她还是忍不住回首将信将疑地又望了王佳杰两眼,见他将柳清风盯得极紧,就像是一个三天没吃饭的饿鬼突然看到了一碗红烧肉一般。 李雪娥这才放下心来,加快下山的步伐,“师父,我们下山后先去找那逆……夏逸么?” 姜辰锋道:“嗯。” 李雪娥道:“可师父此时体力透支,若是遇敌,弟子只怕……” 姜辰锋道:“我正在调息回气,到山下时我应已恢复了五成。” 李雪娥道:“哦。”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当然知道姜辰锋在不想说话时是一个字也不愿多说的,所以闭上了嘴。 “师父。”李雪娥还是忍不住道。 姜辰锋没有说话。 李雪娥接着道:“这山风吹得人后背发寒……你能不能说说话?” 姜辰锋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真的要拜我为师?” 李雪娥道:“当然是真的!” 姜辰锋道:“当今世上比我强的剑客并不在少数。” 李雪娥道:“可我就想和你学呀。” 姜辰锋道:“我平日练剑极为枯燥,况且我如今已是剑宗弃徒,你跟着我,很危险。” 李雪娥兴奋地说道:“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危险!” 姜辰锋道:“可我的剑法是我自己领悟,并不完善,我不知如何教……” 这次李雪娥已抢着道:“师父练什么,我就学什么!” 姜辰锋若有所思,又开始默然不语。过了片刻后,他才正色道:“好吧。” 只有傻子才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李雪娥当然不是傻子,所以她仿佛兴奋地快要跳起来,大声地笑道:“师父放心,弟子天资聪颖,乃是天生的练剑之才,绝不会让你老人家多费心思!” 第六十七章 三才剑阵 雪。 漫天飞舞的大雪。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不过降临片刻,成剑山已如同披上一件白色的衣裳,后山的山道也已变作一条弯曲的银蛇,但这条“银蛇”却并不完整,因为它的七寸之处居然滴雪未沾。 狭隘的山道已被这横贯四方的剑气与刀风切割出无数印痕,这些雪花又何如能够幸免?这处的雪花还未落在地上已被强烈的气劲摧压成一滴滴细微的水珠。 成剑山的雪景当然很好看,但没有人去看雪,他们的眼睛都看着人——看着两个人。 “能亲眼目睹武林第一剑派的掌门人与昔年名满天下的闲云居士决战,真是不虚此行!”秦啸风目不转睛地喃喃道,而那一众武林人士岂非和他一样? 此时闲云居士与唐剑南已各自使出十成功力拼杀,纵是数丈之外的人也可感受到凛冽的刀风剑气,所以这狭隘的战场又如何能容得下第三人插手? 这些武林人士既然插不了手,便只得在山道上观战——这一看才知道这两个位列江湖巅峰的老人的武功究竟有多么可怕! 唐剑南所言非虚,自二十年前败给闲云居士后,他更为刻苦修炼,剑法之进境已是突飞猛进。 当年的他就像如今的樊辰志与唐辰君,乃是江湖新一辈中最耀眼的新星之一,而今日的他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派之掌门,其武功足以与戏世雄以及圆悯大师一较长短。 唐剑南虽已不是当年的唐剑南,闲云居士又岂还是当年的闲云居士?任唐剑南的剑法再如何迅猛凌厉,闲云居士似乎总有办法破解他每一次的杀招。 连过数十招,唐剑南虽然剑势如虎,但闲云居士的刀剑合璧之变化似乎无穷无尽。 秦啸风忍不住道:“诸位看谁更胜一筹?” 没有人回答他,明眼人都看得出唐剑南并非闲云居士的对手——五十招前,唐剑南尚可抵敌,但百招之后,唐剑南必死无疑。 这些武林人士不能说实话,他们当然不愿在玄阿剑宗落了其掌门的颜面。 “诸位既然碍于情面不愿多言,但在下却要多说一句,最多再过三十招,唐掌门便要走下风了。”说话之人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小的像是一个未满双十之龄的少女,他一身书生打扮,却留着满脸的大胡须——若说他像是一个落魄的秀才,但他的面相又更像是一个杀猪的屠夫,可若说他是屠夫,他那瘦弱的身板又着实令人担心他是不是提得起杀猪刀。 这人便是江湖上闻名的说书人朱不言,这江湖上大半的故事都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而他所说的江湖奇闻中,十句话里有九句话必然是真的。 总之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唐剑南邀这说书人参加自己的大宴,本是要借这怪人之口宣扬有多少名门正派来为自己道贺,好显出自己的风采。 但今日连生变故,恐怕日后这说书人说到这一段故事时,讲的便是“闲云居士孤战群雄,唐氏兄弟铩羽而归”了。 任谁也听得出朱不言的言下之意,唐辰君怒道:“朱先生欺我玄阿剑宗么!”说着已握住了剑柄。 朱不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不过区区一个说书的,哪敢得罪玄阿剑宗,但闲云居士决战玄阿剑宗掌门却是十年难遇的大战,若不许我把今夜一战说成故事,实在比杀了我还难受。” 谁都知道朱不言只有两个爱好,一个是睡觉,一个便是说书。要他闭上嘴也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让他睡着,一个就是让他去死。 唐辰君真恨不得立即让他长睡不醒。 樊辰志踌躇了片刻,低声道:“二师弟,这话唠子所说不错,今日师父绝不可败,虽然集众之力拿下闲云居士并不光彩,那也比输了好。” 唐辰君道:“可这小道狭隘,此时又落雪路滑,如何相助?” 樊辰志道:“这些人自然是帮不上忙的,但你我二人……” 唐辰君道:“师兄是要用三才剑阵?” “三才剑阵”乃是玄阿剑宗秘传剑阵,三人三剑即可布阵,非剑法高超的本门精英弟子不可习,而樊辰志与唐辰君皆是玄阿剑宗日后的顶梁柱,早已习过这“三才剑阵”。 唐辰君正犹豫之时,便听到一声爆响,只见唐剑南被震退数步,右前臂上已是挂了彩,而闲云居士却是神态自若,趁势而上——唐剑南败象已生! 唐辰君心中再无迟疑,长剑骤然出鞘,与樊辰志一左一右攻向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一招得手,正要乘胜追击,忽见两道剑光刺破了面前的风雪而来,当即刀剑交错,截下这飞来双剑。 唐剑南见到首席弟子与亲生儿子忽然参战,本也有些惊讶,但一见二人手上所使的剑法,顿时心中了然,再次飞身而起,利剑改刺闲云居士腹部。 闲云居士深知唐剑南的威胁远在这两个后辈之上,身子一翻,如一条银龙般穿过樊辰志与唐辰君的杀剑,手中刀剑再杀向唐剑南,但他这一招却是正中樊辰志与唐辰君下怀,师兄弟二人忽收杀招,临空一翻,已落在闲云居士身后,与唐剑南正好成一个三角状围住闲云居士! “列!” 唐剑南一声令下,樊辰志与唐辰君的双剑便一个刺向闲云居士背门,一个挑向闲云居士右脚脚筋,闲云居士心中暗叫不妙,有了唐剑南一剑牵引,樊辰志与唐辰君的剑法仿佛生出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战况突变,闲云居士如何不知他已陷入何等危机,此时对他威胁最大者已不是唐剑南,而是身后这两个后辈。 此刻的成剑山上恐怕没有一人可以挡下玄阿剑宗师徒三剑的联手一击,但闲云居士却未必不可以! 他那如风云般变幻不定的身法再现,竟从那如针眼般大小的漏洞中滑了出来,只一脱身,他即刻全力反攻三人中战力最弱的唐辰君——唐剑南师徒三人配合的这一击居然仍奈何他不得! 唐剑南的剑势也随着闲云居士身法变化而随之一变,本是要刺向闲云居士腹部的一剑变作斩向其左腿,而樊辰志则一剑斩向闲云居士左肩,唐辰君却收起攻势,收剑全力务求守住闲云居士这一击——闲云居士一击若成,唐辰君轻伤,而闲云居士却要被唐剑南斩断一腿、樊辰志削去一臂! 闲云居士不得不停下攻势,飞身而起,先避开这近在咫尺的两柄剑,可他才一跃起,唐剑南与樊辰志的剑已同时跟着他的身形刺上来,而唐辰君一脱险境,即刻又是一剑补向闲云居士下方! “三才剑阵!”聂辰芸喃喃道。 “好一个三才剑阵,想不到我朱不言今日能如此大饱眼福!”朱不言捋着他的大胡子,却是毫无读书人的才气模样,连眼皮子也不舍得眨一下地看着那被紧逼在三剑中央的闲云居士——闲云居士那捉摸不定的身法与千变万化的“日月辉映”已令今夜在场的所有人叹为观止,而此刻他却被围在剑阵中央,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般岌岌可危。 “闲云居士武功之精妙,恐怕当世无人可出其右,想不到今日碰上了玄阿剑宗的三才剑阵仍是要落得一败。”朱不言不禁感慨道:“孰是孰非已不重要,今日一战足以流传后世!” 闲云居士背上不止地冒着冷汗,心中思量在会剑堂时幸得姜辰锋挡着樊辰志与唐辰君这对师兄弟,倘若他们三人在当时便使用了“三才剑阵”,恐怕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逃出会剑堂——他的背上、肩上、腿上都已中过一剑,虽然所伤不深,但已足见闲云居士正大处下风。 这“三才剑阵”随着闲云居士的身法变化而变,即便闲云居士可找到其中两人的漏洞,另一人也可立即补上,正是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般罩着闲云居士。 网? 闲云居士心中忽然一动,心中已决定一赌! 只见闲云居士突然不再反击,而是越战越怯,只是左闪右避,仿佛只求在这剑阵中多苟活一阵。 唐剑南心中大笑——陆景云,你终于无计可施了么! 当然不是! 唐剑南师徒这三柄剑已渐渐收紧,准备一招赐死闲云居士时,闲云居士面色忽如炉火般旺红,接着便是一声厉喝,将功力推到极致,借着手中刀剑同时击出! 每一个人的武功特点无非是巧、快、力三种之一,场间众人对闲云居士的武功评价皆是精巧无比,华丽却实用,显然是走的是“巧”这一路。 而此刻闲云居士的打法一反常态,居然走的是刚猛之路,而刀剑上的变化虽然弱了几分,但其威力却增了近乎一倍——若说闲云居士之前的招式像是川流不息的波涛,那他此时这一击便是突如其来的飓风! 飓风来的快,去的也急,但风过处,却是毁天灭地! “三才剑阵”,大破! 唐辰君大惊失色之下,已被刀劲连连震退,眼看便要跌下成剑山,樊辰志急忙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左手。 闲云居士的面色已从通红变成煞白,可见他这一招耗气极巨,但此时补上一脚的力气他仍是有的,只见他一个扫堂腿已踢在樊辰志小腿上! 樊辰志一声惊呼,便也随着唐辰君一同跌出山道外——但他落下前使尽全身力气便是反身一剑,这柄坚硬的长剑倒是有七分都插入了山壁中。 樊辰志、唐辰君二人尽悬挂在山壁上,闲云居士料想唐辰君必要先去营救他的弟子与亲儿子,岂不料唐剑南居然对这二人不管不顾,方才被震退之后,竟是全力一剑刺向闲云居士背门! 这一次,闲云居士竟然避无可避。 “虎毒不食子,唐剑南犹胜猛虎!”闲云居士心中冷笑一声,左手的镔铁短剑已迎向唐剑南的利剑,这这小巧短剑绝挡不下唐剑南此时这一剑,所以他背在身后的飞焰刀也已扬起,呼之欲出——唐剑南一剑斩去闲云居士的左臂,闲云居士的刀亦会接着砍下唐剑南的右手,这便是这一轮交手将要呈现的结果。 闲云居士若失去一臂,成剑山便是他的葬身之地,但唐剑南绝不愿与他以手换臂——他是玄阿剑宗的掌门,如今已是年至半百,他若失去了使剑的右手,还如何在江湖中立足?他还有时间去练左手剑么? 唐剑南惊慌下急忙收剑回守,脚下也是一退再退,但他这一退便令闲云居士奋勇前进。 “破!”刀剑齐舞,唐剑南左肩中了一剑,腰间也随之中了一刀——他整个人如同被四匹马撞了般倒飞而去!若不是有一众武林同道接住他,恐怕他不仅是身受重伤,摔落在山道上时还得伤上加伤。 “你、你……”唐剑南怒瞪着闲云居士,可是只颤颤巍巍地说了两声“你”,接着便是一口老血喷出。 闲云居士又一次立在他来时的地方,刀剑还是握在他手中,只不过此时的刀剑已沾满鲜血。 闲云居士目中的杀气并没有淡去:“下一个,是谁?” 他的目光扫过山道上的众人时,居然有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面色煞白,他握着刀剑的双手也在颤抖,但已再没有人敢上前半步! 闲云居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忽地刀剑共鸣,便是风雪大作,山道上的雪花皆被刀剑气劲扬起,顿时迷了众人之眼。 “那老贼又要来了!”秦啸风胆战心惊,张口便大呼道。 可这片风雪散去时,闲云居士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了。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樊辰志与唐辰君还挂在山壁之上,纷纷奔去营救,只有一个人未动。 朱不言仿佛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不仅眼珠不转,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直过了良久他才忽地大叫了一声“精彩!” “精彩!精彩至极!”他居然手舞足蹈起来,一边跳着胡乱的舞蹈一边笑道:“即便是当年的剑修也不如今日的闲云居士一般,给了玄阿剑宗如此奇耻大辱!” “此事绝不会罢休,江湖要变!一定要变!”他不停地拍掌道:“日后要说的精彩故事太多了!多极了!” (感谢书友ariawen打赏!谢谢支持!老实说,能订阅到这里的读者朋友也一定是还看得上本作品的,再投一个推荐票呗,哈哈哈哈) 第六十八章 意外之喜 淡淡的茶香与草料的熏香淡而不散,久久地飘荡在这片小花园中。 人尚未入园,但闻这阵阵清香似已令人心神俱醉。 这花园虽小,但其中的一花一木无不是最上等的品种,而铺在地上的砖石也不是平常的石砖,而是一等一的白玉石——此物乃是西域之国每年上供朝廷的贡品,其材料可谓稀缺至极,若说是其无价之物也未尝不可。 能享受这等花园的当然并非常人。 花园中一片寂静,只有时不时响起的棋子落子声会在偶然间打破这片寂静。 花园中有一片小水塘,清澈见底,池水中几尾锦鲤正缓缓地游动,好像也因这花园中的淡香味儿而醉去了。 水塘边有两个老人正席地而坐,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棋盘。 棋盘上黑子白子旗鼓相当,而棋局已将至终局,白子多出黑子两目,此时之胜负也正是在这一两目之争,但那黑子忽然下了一步险棋,居然是要屠杀白子一条大龙。 一个老人手中捏着一枚白子,眉头微皱,但他凝住棋盘良久后,眉头忽地释然,随即将那枚白子丢回棋壶。 “丞相棋艺高超,是在下输了。”老人淡淡笑道——这老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墨师爷! 端坐在他对面那老人既被唤作“丞相”,自然便是当朝右相董言。 “是莫先生承让了,以莫先生的棋艺,保下此龙不难。”董言笑了笑,缓缓捧起了面前的茶杯。 墨师爷也微微笑了笑,便低头不再言语。 没有了落子声,花园再一次陷入寂静中。 直到董言一盏茶喝毕后,才忽然说道:“先生此次好大手笔。” 墨师爷不知董言此言是褒是贬,便淡然道:“丞相此言何意,还请示下。” 董言冷笑一声,沉声道:“本相本是要先生阻碍柳清风追回舒妃,可如今舒妃已不见踪影,而柳清风却在十日前死了!” 墨师爷笑道:“当日丞相有过交待,倘若情况危急,柳清风此人可杀。” 董言道:“如今先生是在怪本相么?” 墨师爷微微笑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董言。 董言居然忽地大笑道:“其实本相完全没有怪先生的意思,莫先生此事做得实在是好极了!” 墨师爷道:“哦?” 董言道:“其实柳清风这颗眼中钉,本相早欲拔之而后快。可柳清风这人行事机警,若是暗杀他又恐在朝堂上引起一番风波,倘若没杀成,事情便更加严重。” 墨师爷道:“丞相高居庙堂,行事步步如履薄冰,小心谨慎自然没错。” 董言又道:“所以本相当日虽然嘱咐在万不得已时可动手杀柳清风,却对此事并不抱太大指望……但如今莫先生不仅替本相拔了这颗钉子,本相还正可顺水推舟说是那帮劫走舒妃与公主的逆贼反杀了柳清风,如今本相与柳清风之死可是没有半点干系!” 墨师爷道:“那舒妃可还要再追回?” 董言轻抚着茶杯,道:“柳清风之死可有人知道真相?” 墨师爷道:“在下可拿性命保证,除了在下与丞相之外,只有那位凶手才知道柳清风是死于何人之手。” ——可那位杀死柳清风的凶手又岂非与墨师爷是同一路人? “如此本相便放心了。”董言大笑一声,居然亲自为墨师爷倒了一杯茶:“此时的舒妃是死是活、能不能回京,本相已不关心,先生若是无意再去追杀那一伙逆贼也是无妨,但是本相承诺给先生的报酬是一分也不会少的。” 墨师爷站起身,敬了一礼道:“多谢丞相。” 董言还是四平八稳地坐着:“此次莫先生助本相除去一大政敌,本相才要好好谢谢先生。” 墨师爷又问道:“可那十一铁鹰也在丞相手下做事,此次柳清风身死成剑山,舒妃也没有追回来,他们又该如何向圣上交待?” 董言道:“听得柳清风之死,圣上自然龙颜大怒,本是要将他们通通砍头的,但本相费了一番周折已将他们保下来了。”顿了顿,他又笑道:“不过圣上对那位舒妃倒是深情娓娓,居然还未死心,一番龙怒之后又命这些人去接着追查舒妃下落。” 墨师爷道:“在下也有闻此事,如今舒妃与那对将其劫走的师兄弟的赏金已提高了一倍。” 董言笑道:“不过此事与本相已再无干系……来,莫先生我们再下一盘棋。”他的手指已指着面前的棋盘。 ————————— 连绵的高山,也是深山。 深山山脚下自然是一片老林,林中连一条小道也难寻到,显然这片老林就如同与它作邻的高山一般无人问津。 此时就有一人马不停蹄地奔驰在这片老林中。 没有人会如这人一般深入这等不见人烟的林子,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迷失在密林深处,只怕入林后就再也出不来了,但这人不仅步履间透着无比的坚定,走得也是飞快。 近一个月来,闲云居士每一日都是昼伏夜出地赶路,终于抵达这深山老林。 此时他的心中正缠绕着无数的疑问:傅潇他们到了没有?夏逸现在又如何?还有一个他没想通的问题就是柳清风是如何死的。 当日他奔下成剑山时,自然见到了那横卧在山道上的二十一具尸体,其中二十具尸体都是来自六扇门的刀斧手,这些人不是被一剑封喉就是利剑穿胸。 闲云居士猜测这二十个刀斧手十之八九乃是被姜辰锋所杀,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居然还看到了柳清风的尸体! 柳清风身上也有一处剑伤,这一剑伤他很重,但仍不足以致命,真正置他于死地的却是插在其眉心的那一把小刀。 柳清风的小腿上插着一把小刀,而他后背与前胸又中了五把小刀——柳清风死前一定经历过一场恶战,而且他的对手必然轻功极高,利用速度的优势不断地消耗着柳清风的生命,直到柳清风力尽之时终于找到机会掷出了刺在他眉心的一刀! ——莫非又是独尊门的人? 闲云居士越发疑惑,在他思索之时已飞快地穿过了这片老林,抵达了高山脚下。 闲云居士回顾四周,确认附近无人后又向着山上奔去。 这一次他没走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见到一处山壁上一处巨大的裂缝——这裂缝约两丈长短,宽度差不多有一成人之体宽。山缝之深邃不可估量,一眼望去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是通往地狱的一个通道。 闲云居士想也没想地便钻入这道山缝,轻步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狭窄的通道虽然格外细长,却是一条笔直的路,闲云居士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前方的日光。 出了通道后,便是另一番天地——原来这些高山中间是中空的,深处竟有着一处十几亩地大小的凹地。 凹地里的小树林中有几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交错,当中两条溪流上又悬架着两座小木桥,而那沿山的一条溪流旁居然还有四幢已显陈旧的小木屋。 闲云居士似乎忆起往事,目中透着几分萧索,脚下却是一步不停地向着那些木屋奔去。待他听到其中一间盖在小溪旁的木屋中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时,心中的积郁顿时一扫而空,变作了一脸喜色,本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也已落下。 闲云居士已连敲门也免了,隔着门便呐喊道:“书呆子,你在里面么!” 屋内忽然一阵寂静,接着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再接着门便被打开了——开门的正是徐舒舒。 一看到来着果然是闲云居士,徐舒舒又惊又喜,失声道:“师父!” “舒舒!”闲云居士大笑了几声,一边走进屋内,朗声道:“书呆子、狐祖宗,为师来也!” 屋中有一些简单的家具,而其中那张木床上躺着一个正在咳嗽的人,这人不是傅潇又是谁? “潇儿!你受了伤?”闲云居士面色变了变,几步便奔到床前。 傅潇终于止住了咳嗽:“弟子下山时遇到了柳清风,幸得姜少侠出手断后,又亏了舒舒一路照顾,才可躲到此地。” “不是姜兄弟护送你们来的?” 闲云居士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是姜辰锋一路护着自己这徒弟与徒媳避到这世外之地,可却没姜辰锋竟不在此。 ——姜兄弟既不在此,又去了何处? ——那姓龙的小姑娘又在何处? 闲云居士忍不住又看了徐舒舒一眼——他给傅潇的地图上虽然标注的清清楚楚,但要这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在这一路上既要防着官兵的追查,又要照顾身受重伤的傅潇,可想而知她已吃了多少苦。 徐舒舒果然瘦了许多,但她目中却多了往日不曾有的坚毅;她的模样虽然有些落魄,但此刻的她已美过她身在尚书府的任何时候。 闲云居士叹道:“舒舒,这一路真是辛苦了你……书呆子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师父言重了。”徐舒舒脸蛋微微红了红,像是两个熟透的小苹果。 “这么说来,你们也不知柳清风是谁杀的?”闲云居士又皱起了眉头。 傅潇动容道:“柳清风死了?” 当闲云居士把二十一具尸体的死状叙述完之后,傅潇也皱起了眉头:“按师父所说,那些尸体中并没有小王……难道杀死柳清风的凶手与小王相关?” 闲云居士笑道:“罢了,想不通便不必想了……狐祖宗在哪儿?他没咽气吧!” 傅潇怔住!他失声道:“师弟没有与师父一同回来么?” 闲云居士的笑容登时僵住! “对……对了……你们先走一步,而我下山时也没见到姜兄弟与逸儿……”闲云居士胸中一窒,连退了几步,直到坐在一张旧椅上时才稳住了身子,喃喃道:“他……他一定还在外面……”他猛地拍案道:“我去找他!” 闲云居士这一掌没收住力道,居然将那桌子拍散了。 傅潇急声道:“师父,我与你一同去找……”他话才说了一半,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徐舒舒看得心中一急,赶忙端起一碗热水去喂傅潇。 闲云居士皱眉道:“你看你这模样,没有人搀着你,你怕是连这片林子都走不出去。” 傅潇道:“可师弟……” “为师一人前往,只要照顾狐祖宗一个即可。”闲云居士“哼”地一声,打断道:“若带上你,岂不是要照顾两个。” “弟子无能。”傅潇叹了口气,黯然低头。 徐舒舒柔声道:“夫君,没什么事难得住师父的。你且养好伤势,待你好的差不多时,师父必已带着叔叔回来了。” 闲云居士道:“不错,舒舒就比你懂得是非,枉你饱读圣贤语录……” 闲云居士才教训了一半,忽见徐舒舒双脚一软,接着便坐在了床上。 傅潇忙扶住妻子,急道:“舒舒,你可是近来累到了?” 徐舒舒面色微白,无力地说道:“我……我也不知怎么的,近来时不时便会头晕欲呕,可又吐不出些什么……” 闲云居士怔了怔,心中思量从他们自“两斤烧酒”相会至今日差不多已过了一个半月…… “舒舒,你……莫非是有喜了?”闲云居士的本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了。 “有喜了?”傅潇与徐舒舒居然比闲云居士还显得惊讶。 “我……我有孩子了?”傅潇自语了几遍,忽地握紧徐舒舒的柔荑,激动地说道:“舒舒,我们有孩子了!” “想来……想来是的……”徐舒舒的面颊更红了,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既然你将为人父,更该留在此处静养。”闲云居士瞥了傅潇一眼:“如今还是舒舒在照顾你,但再过段日子,便要你照顾舒舒了。” 傅潇面露几分难色:“这……寻回师弟之事就全仗师父了。” “那小子命硬,绝不会死得这么容易。”闲云居士收起刀剑,转身就走:“事不宜迟,为师此时便出发……说不得为师带回狐祖宗时,舒舒已是个大肚婆了。” 第六十九章 意料之外 疼痛。 夏逸醒来时,感到全身上下都在向他传递着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被打断后又被重新拼接起来,可拼接的实在又不太好……但若不是这些疼痛的刺激,他恐怕永远也醒不过来——有人说痛苦是保持清醒的最好方式,看来这人倒并没有说错。 夏逸咬着牙,几乎要将牙齿也咬碎,他实在担心自己若是纵声咆哮会不会令自己再次痛昏过去。 他居然硬是没有哼一声,等他刚醒来时的那阵疼痛开始渐弱时,他下意识就想去摸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酒壶,可紧接着又是一阵酸软无力之感涌了上来,他居然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是哪儿?为何这么黑? 他这时才有余力想到这些问题。 夏逸回想自己失去意识前正是伏在傅潇的背上,傅潇的咆哮声与徐舒舒的哭泣声似乎犹在他耳畔。 “师兄?大嫂?”他忍不住呼道。 “你醒了?” 这个清冷的声音,夏逸并没有听过太多次,但他第一次听到时已知道自己绝不会再忘记,因为这本是一个温柔娴雅的声音,唯有他听到这个声音时就变作了冰冷清净。 “月遥姑娘?”他讶然道,接着他便闻到一缕清香飘来,心想月遥必是走到了他的身旁。 “你……是你救了我?”夏逸迟疑道。 月遥道:“你觉得我会救你?” 夏逸道:“不是你救了我?” 月遥道:“我只是在这个山洞里发现了你。” 夏逸道:“我们在山洞里?” 月遥道:“看来并不是你自己躲到了此地。”顿了顿,她又道:“此处正是成剑山的一座邻山,相距并不远。不过你可以安心,除了那个把你搬到此地的人与我之外,好像还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夏逸道:“玄阿剑宗的人不会不追下山来。” 月遥道:“你们师徒一行人大闹玄阿剑宗,剑宗由岂会放过你们?如今剑宗门下弟子已悉数出动,而此来成剑山的嘉宾中也有不少加入了搜捕之伍。” 夏逸无力地笑了笑,道:“看来我的运气还不差,唯一发现我的人居然是你。”可他这一笑又牵动了伤口,刚淡下去的疼痛感又强了几分。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月遥哼了一声,道:“本有一个剑宗的师兄也发现了这个山洞,只不过我比他先来一步,我……”她似乎犹豫了一番后才接着说道:“我告诉他说……没在此处看到你。” “你居然……替我撒谎?”夏逸失声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月遥仿佛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夏逸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第一次发现说话居然也是这么费力气的事情:“我师父……与师兄,他们现在何处?” 月遥道:“闲云居士力战唐掌门师徒之后全身而退,至于傅捕头与傅夫人的行踪,我便不知了……剑宗的师兄弟们追下山时,在山道上发现了二十一具尸体,都是来自六扇门,听说其中一人是六扇门的总指挥。” “柳清风死了?”夏逸倒吸一口凉气,他随之又长长舒了一口气,自语道:“六扇门必是一路追查至此……柳清风既然被杀,师兄他们应该……无恙……”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一想到傅潇等人也只能期望他们逢凶化吉了。 “我昏了多久?”夏逸问道。 月遥道:“距你们逃下成剑山已过了两日,而我在此处发现你只不过四个时辰。” ——我昏了两天两夜? “月遥姑娘,会剑堂上你仗义执言,之前又救我一命,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激你。”夏逸长叹了口气,忽又感到有强风从洞口吹入,冻得他直打了个哆嗦,便心想自己距离洞口最多不过两丈距离,可是洞中却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禁问道:“此时是什么时辰?已是到了深夜么?为何洞中一片漆黑?” 他也知道月遥绝不会在山洞里生火的,若是这火光恰好被人看到岂不是暴露了行踪。 “你……看不到月光?”月遥迟疑道。 夏逸惑道:“月光?洞口有月光?” 没有人回答他,月遥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月遥姑娘……你走了?”夏逸又问了一句,那阵清香还在,莫非是月遥人虽走,体香却依旧在么? 清香之味忽又浓了几分,原来月遥并没有走,夏逸已感受到月遥正俯视着他,他们离得很近,两张脸相距恐怕不足两尺。 “你……莫非……你看不见我?”月遥的声音终于又响起。 夏逸怔了怔,接着他便明白了,心也沉了下去——月遥与他近在咫尺,但他却看不见月遥并非是因为这山洞中过黑,而是因为他的双目已经失明! “你双瞳血红,满布血丝……”月遥的声音居然在微微打颤:“你这两颗黑瞳也已红了一半……” 夏逸不禁想起了范二花子死前岂非就是这般模样?当时范二花子说话时也是目不转睛地视着地上,恐怕并不只是因为没有力气扭动颈部,而是他那时也已失明——而夏逸与范二花子都是中了墨师爷的毒掌。 “原来如此……”夏逸苦笑了两声,心中已经了然,长声道:“我此刻的模样必定十分可怕,像极了民间传闻中的厉鬼。” 月遥寒声道:“你已落得这般下场,你……居然还笑?” 夏逸叹息道:“我有一位好友是中了墨师爷的毒掌而死,如今我不仅中了墨师爷一掌,还被唐剑南刺了一剑,已是必死无疑了……”他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说话忽然轻松了许多:“死了便是死了,死得好不好看,我已不放在心上了。” 月遥冷笑道:“你倒真是看淡生死!”她一说完这句话,发现自己一颗平常心已是大乱,暗自惊讶不已,即刻在心中默念起“静心诀”来。 夏逸道:“月遥姑娘,我已是将死之人,但在死前还有一事相求,还望你可以成全。” 凭着“静心诀”,月遥又定下心来:“你还何遗愿?” 夏逸道:“我腰畔挂着一个酒壶,我极想喝一口酒,可惜此刻四肢无力,能与你说话已是费了极大力气。我只求你……能不能喂我喝一口酒?” 月遥冷冷道:“酒乃催命符,你既知道命不久矣却还要喝酒?”她说完这句话,发现自己的平常心又乱! ——为何这怪人轻易便可乱我心志?月遥罕见地皱了皱眉头,又在心里复念起“静心诀”。 月遥自小生长在净月宫,师门授予她的并不只是诗书与武功,还有一颗救济众生的仁心,她虽然恨这个男人,却又不忍拒绝他临死前最后的恳求。 幽幽一声长叹,月遥伏下身,自是取出了那个小酒壶,拔掉壶塞后,将壶口端到夏逸嘴边。 “你喝吧。” “多谢。” 清凉与辛辣同时从夏逸的口中流入咽喉,再穿过胃——这样的酒他本是再喝三壶也毫无醉意,但他此时只是喝了一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嗽一声便要牵动全身所有的伤处,最后他居然咳出一口血! 月遥端着酒壶的双手又收了回来,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这又是何苦……临死前还要给自己徒添痛苦么?” 夏逸咳着道:“痛……不重要,痛快才重要。” ——疯子。 月遥居然同情起眼前这个男人,她虽然打心底里恨他,但见到他如今生不如死的模样,却又控制不住心中生出的可怜之情。 “多谢……我喝够了。”夏逸咬着牙才止住了咳嗽:“月遥姑娘,你现在可以杀我了。” 月遥道:“杀你?” 夏逸道:“我本就欠你一条命,如今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杀了我既是为你姐姐报仇,又解脱了我,岂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月遥沉吟道:“我……不杀你。” 夏逸道:“你不杀我?” 月遥道:“我要你告诉我,当年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夏逸忽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气息立时弱了几分。 月遥道:“你不说?” 夏逸道:“你一定要知道?” 月遥道:“我非知道不可。” 夏逸道:“你从净月宫的同门口中又得知多少?” 月遥道:“师父从不愿提起此事,但有几位师姐说过当年你亲口承认是你害死了姐姐。” 夏逸道:“不错,你只需要知道这就是真相。我若是你,此时定会为自己的姐姐报仇雪恨。” 月遥冷冷道:“你不愿说,所以激我杀你?” 夏逸又咳嗽起来,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个秘密带到黄泉路上去。 “夏逸,你这人岂可如此自私!”月遥居然气得身子都颤抖起来:“你死了,自是一了百了,可姐姐的死却要压在我心头一生一世!”她毕竟还年轻,江湖阅历也并不丰富,即便“静心诀”修得再好,此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夏逸怔住。 月遥接着道:“你说你欠我一条命,那我要你说出亲生姐姐死去的真相又有什么不对!你……你只顾得自己痛快地去死,却不顾我对姐姐的思念么!” 夏逸听得到她的喘息声,他忍不住可怜起这个女人,他已经动摇了。 “好,我告诉你。”不知过了多久,夏逸才缓缓道:“或许你听完后会希望自己从没有知道过。” 第七十章 往事如烟(一) “大、大!” “大你干爷爷!一定是小!” “呵!我干爷爷在天之灵肯定保佑我是大!” “你就爱吹,谁给你好处谁就是你干爷爷。李小二,我可听说了,昨天你还想拜狐祖宗做爷爷,但人家却看不上你这不成器的孙子!” “哟,赵七,我可听说三日前你要认狐祖宗做师父,还准备卖了你家那头猪去换银子作为拜师礼,结果被你娘揪着耳朵就给骂回去了!” 两个闲汉正是争得面红耳赤,而他们周围那一圈人则紧紧地盯着赌桌,下了注的人仍在不停地嘶吼,仿佛这些发自他们内心深处的呐喊真的能改变骰盅里的结果一般,而还未下注的人则紧紧握着手中的银钱,苦苦思索下一局是不是要下注。 鹤鸣山下的陆家村只此一家赌坊,却又实在小得可怜,恐怕普天之下没有哪家的赌坊里是只摆了四张赌桌供人玩乐的——赌坊虽小,但陆家村也并不大,除了酒馆,这唯一的赌坊便成了闲汉们消遣时间的最好去处。 此时正值黄昏前后,小小的赌坊里已是挤满了人,围在每张赌桌前的人们就像是看到主人前来投食时的鸡鸭般堵在一块儿,而正在争吵的赵七与李小二身前又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其他人都是围站在赌桌旁,恨不得自己能一头栽入骰盅一探究竟,而这少年却在赌桌前摆了一条长木凳,翘着二郎腿,怀里又端着一坛酒。 这少年不像是来赌博的,倒像是溜进戏场蹭戏看的,只见他一脸的神气,好似就差再端一盘瓜子给他了。 赵七与李小二还是争出个高下来,最后齐齐看向那少年,异口同声道:“狐祖宗,你说这次是大是小?” 少年歪过头,朝两人微微笑道:“你们两个呆鸭没看见我押在哪儿么?” 这少年的鼻子很英挺,一双眉毛也是又黑又直,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瞳孔中仿佛有着一片星河,当他咧嘴笑时,脸上又多了几分痞气。 “呀,忘了看了!”赵七与李小二又是异口同声道。 “开!”这是庄家拿起了骰盅,围在赌桌旁的人群立时又更挤了。 “大!”赵七垮下了脸,见那少年淡然地往怀里收着钱,脸上又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他不禁悲声道:“师父,你下注前带上我啊!我今晚的酒钱可是没有了!” 少年笑道:“谁是你师父,闪开,别挡小爷的财运!” 李小二赶忙上前拍马屁道:“干爷爷,今晚可别回去太早,多玩几场。你押啥,我便押啥。” “那可不成,回去晚了我可免不得被师父罚。”少年将脸一板,说道:“话说谁是你干爷爷,你这便宜孙子想吸走小爷的财运么!” 少年正教训赵七与李小二的起劲,忽然见到赌坊门口一阵拥挤,接着又有一个魁梧大汉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而他身前身后又各有一个跟班为他推开旁人。 来赌坊的人,十个里有九个是来赌博的,大汉自然也不例外,周围之人一见到大汉便都往身后退了退,好为大汉腾出地来。 大汉一脸自得,仿佛一只斗赢的大公鸡般神气,可是当他见到那英气少年时,满脸的春风得意顿时变成了目瞪口呆,他“嗖”地转身,便想快步走出赌坊。 可惜天不从人愿,他才转过身便听那少年冲他叫道:“丁浩!” 丁浩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可他再次转过身时,一脸悲痛又变成了满面欢喜——他这人变脸倒是变得极快,不去唱戏实在有些可惜。 “夏大哥!”丁浩朝着少年激动地叫了一声,接着恭敬地上前数步道:“小弟眼拙,刚刚入门时没见到夏大哥,不然是一定要上来请安的。” 少年道:“哦,我见你忽地面色匆匆,还道是你怕了我。” 丁浩正色道:“我对夏大哥只有十分的敬佩。” 少年道:“可是你才到赌坊,怎么又要转身回去?” 丁浩赔笑道:“小弟今日也是刚忙完农活,本想着来玩两把,可才进门便想起家中娘亲这两天闹肚子,这不准备去郎中那儿给她抓些药。” 少年点头道:“你倒真是个大孝子。” 丁浩接着笑道:“所以夏大哥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弟我先走一步,不打扰大哥雅兴了。” 少年道:“好,你去罢,不过走之前先将租金补上。” 丁浩道:“租金?什么租金?” 少年道:“你家的地是我师父的,说好每半年交一次租金,是不是?” 丁浩赶紧点头道:“是!” 少年接着道:“四个月前,我来收你已拖欠了三个月的租金,你说要娶媳妇,布置一趟要花不少银子,我便让你过三个月连同这次的租金一同补上。如今我已多给了你一个月,想必你已备好了银子,是么?” 丁浩一脸为难,苦笑道:“银子自是给夏大哥备好了……可是我那家母正病着,而媳妇又怀上了……小弟只求夏大哥再宽限些时日。” 少年拍案道:“胡说!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倒是跑去人家姑娘家提亲,结果人家根本就没答应你,你骗我说要娶媳妇,如今又是媳妇怀了崽,敢情你是自个儿和自个儿成亲,然后自己怀上了么?” 周围众人顿时大笑起来,捧腹不止。 丁浩一脸羞惭,低声道:“欺骗夏大哥是小弟不对,小弟该罚……可今日老母生病,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还请夏大哥再宽限些时日。” 少年呵了一声,道:“家母有病,你却跑到赌坊来抓药,你果然是个大孝子……不过小爷我倒是略懂医术……也罢,我就随你走一趟,去你家中治好你娘亲。” “别、别、别!”丁浩赶紧从袖子里掏出几吊钱,忙不迭地塞入少年手中,满脸赔笑道:“区区小事岂敢劳烦夏大哥,银子请收好!” “大哥,何必给这臭小子颜面!”站在丁浩身后那跟班居然看不下去了,抄起一个板凳便道:“我大哥温言软语,你这臭小子却蹬鼻子上脸,不教训你一顿我不姓……” 这位忠肝义胆的小哥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已见丁浩奔到他面前,接着他便被丁浩拎起了衣襟,噼噼啪啪地打了十七八个大嘴巴子,直打得头如拨浪鼓般摇摆。 赏完跟班耳光后,丁浩收起怒色,跑到少年身前躬身道:“夏大哥,这白痴几日前才来的陆家村,跟了小弟也没两天,实在不知道大哥的威名,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少年满意地拍了拍丁浩的肩膀,笑道:“好,你做的很好。” 丁浩连忙把身子躬得更低:“得夏大哥金口一夸,实在是小弟祖上积福!”看他那模样,似乎恨不得自己再长出条尾巴来,好对着少年摇摇尾巴。 少年站起身,向着门外悠悠走去,口中却不忘吩咐道:“丁浩,你去年下半年的交的租金是从哪儿来的,我可是知道的。你若是三日后还不还给王大婶,就准备好给自己买药吧!” 少年远去的身影,丁浩再次满脸沉痛,他恨不得给自己俩耳光,他明知在赌坊十之八九要碰上这小煞星,可他为什么偏偏忍不住还是要来碰碰运气? 赵七见那连吃了十几个耳光的外乡人还是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儿,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你千万别要在意,你这脸丢的可不冤枉。因为刚刚那人便是打遍陆家村无敌手的少年豪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作夏逸的便是,人送外号狐祖宗!别看他年纪轻轻已是武艺高强、千杯不倒、纵横赌桌,而区区在下正是他的首席弟子!我不说你一定不信,我师父今年不过十五……不对,十六岁……” “白痴!我干爷爷今年十五岁!”李小二厉声叫道:“你连我干爷爷的年龄都记不清,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他徒弟?” 赵七哼道:“我师父几时收了你这满嘴脏言的孙子?你可别乱攀亲戚!” 两人的争执声再次被赌坊的喧闹声所掩盖。 ————————— 鹤鸣山,山清水秀,清风徐来又有流水伴奏,夏逸愉快极了,嘴上哼着小曲,脚下也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着山上走去。 陆家村民风简朴,从不知道他们邻山上住着的那位隐士曾在江湖上闯出过一片偌大盛名,他们只知道这位隐士必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又怎么能在村子里有这么多地?如果他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怎么能教出夏逸这样一个打遍陆家村无敌手的少年? 山路已到了尽头,一座简朴的宅院便出现在夏逸眼前。这宅院尽是用平常的砖瓦所造,地上也没有铺上砖石,不过倒是置了些磨平的石板,也算是这宅院的地砖了,正门口也没得立个牌匾表明此家主人身份。 一入正门,便看到一个读书郎正晒着夕阳的余晖,手里则捧着不知是哪一朝文人所着的典籍,聚精会神地阅读着。 夏逸唤道:“师兄,你今日没去做饭么?” 那读书郎似乎正读到精彩处,正是忘乎所以之时,忽被夏逸的叫声打断,带着几分不悦道:“你还敢说?你晌午下山收租,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连你的柴火也是我劈的。” 这读书郎看来微长夏逸两岁,若说他是个男子,又未免太过俊俏了一些,只怕他小时候没少被人错认成女孩子——可这读书郎那张已逐渐成熟的脸上已然透露出了男儿的英气。 若赵七与李小二在此,便又要大声赞颂道:“这位公子便是咱们陆家村第一美男子,文武双全的少年才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作傅潇的便是,人送外号书呆子!” 傅潇又道:“你今日收到租了么?” 夏逸挑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笑道:“小爷出马,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他左顾右盼之后,压低声音道:“师父在屋里写字么?” 傅潇道:“你下山没到半个时辰,师父也走了。” 夏逸道:“师父走了?” 傅潇道:“师父前些日子新作的字画又没卖出去,他老人家这几日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摇着头叹息道:“结果他今日做了一个决定,要去登门拜访施凡大家,求教字画之精髓。” 夏逸道:“当世闻名的字画大家施凡?” 傅潇道:“除了他还有谁?” 夏逸道:“那施凡远在京城,师父跑去了京城?” 傅潇道:“正是,师父说此次是要刻苦求学,没个几个月是回不来的。” 夏逸一拍大腿,也是一脸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没在赌坊多玩几把,但他随即想到师父要外出数月,那他岂不是可以日夜欢歌了? “妙哉!”夏逸大笑几声,道:“师兄,我们去把师父珍藏的那几坛好酒取出来,今夜庆祝一番!” 傅潇板着脸道:“胡闹!上次你骗我盗了师父的酒,害我一起被罚跑山。这次你再偷喝师父的酒,可想过师父回来后怎么办?” 夏逸道:“怕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 傅潇正色道:“我不准!只要我在,我就不许你偷喝师父的酒!” “你真是个呆子。”夏逸大感没趣,摆着手道:“也罢,你既然不准,我自有去处。”他居然转身就走,看起来是要返身回山下,再去赌坊大杀四方了。 “师兄,我今夜不回来了,你早些睡!”夏逸的身影“嗖”地便消失在山路上,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传来。 傅潇只是看着山路目瞪口呆——师父一走,这混小子真是如同鱼入大海了! 夏逸放开了脚力,向着山下狂奔,一听自家师父此次要外出数月,他简直开心得想要放声高歌。可他快到山脚时,忽地停下了脚步,接着那挺拔的鼻子便用力嗅了嗅——血腥味儿? 夏逸一脸凝重,顺着那血腥味儿传来的方向跟去,接着便见到一棵大树下正趴着一个人——此人的面目已被一头乱发遮住,看不出年龄几何,其身型如同是平常的庄稼汉。 这人还有着微弱的呼吸,居然还活着,但却也伤的不轻,他半个身子都已被鲜血染红,已是昏死过去。他虽然昏得很沉,但左手上却紧紧握着一把刀——一把洁白无瑕的长刀。 第七十一章 往事如烟(二) 鹤鸣山的后山间有一个小山洞,这是夏逸自己才知道的一片小天地,石床、木桌这些粗简的用具居然也是一应俱全。 夏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此时他才仔细打量起这个一路背到山洞的陌生人——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一张脸忠厚老实,看起来和山下的庄稼汉别无二致。 这人的性命虽无大碍,但是失血过多,一张长脸像纸一样白,若是放着他不管,怕是要失血过多而亡。 夏逸注意到中年人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他方才就听到里面不时传来的瓶罐碰撞声,打开包袱一看,包袱内果然大大小小装了不少瓶罐,其中居多的居然是药粉。 有一瓶上贴着一张小黄纸,上面正用红墨写了“金疮药”三字。 夏逸正想要救人,但忽然想到这中年人若是个歹人,救醒他后岂非自己要遭殃?但转念一想这人已伤成如此模样,即便他是个歹人,醒后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夏逸便拿起金疮药准备上药了,可他才蹲到中年人身边时,那中年人的双目忽地张开! 夏逸连退了几步,指着这中年人冷声道:“你……你醒了?” 中年人仍伏在地上,但身体已如同一只准备捕食的豹子般紧张起来,当他见到面前只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时,他又放下心来,勉强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喘着气。 “是我救了你。”夏逸迟疑道:“你……前辈是什么人?” 中年人的声音有些微弱:“小兄弟,我有些口干,包袱中有金疮药与水,可否劳你取来给我?” 夏逸道:“前辈总该报上名号,好让我知道到底救的是忠是邪。” 中年人勉强笑了笑,道:“小兄弟说这话便是天真了,我若是歹人绝不会自己承认的,是么?” 夏逸哼道:“小爷纵横赌桌,这双招子可是亮的很。” “可是看牌与看人却是两种本事。”中年人轻咳道:“但小兄弟既然问了,我却也不会不答,想必小兄弟对北岭快刀陈开这个名字应该是有所耳闻的。” 夏逸道:“北岭快刀?陈开?我没听说书的提起过。” 中年人的脸色有些尴尬,只好笑道:“那独尊门的狂刀老七你可曾听过?” 夏逸道:“独尊门我倒是听说书人讲过,但那狂刀老七却是闻所未闻,你是陈开还是狂刀老七?” 中年人道:“在下正是北岭快刀陈开,而狂刀老七则是独尊门中一号大恶贼。” 夏逸道:“你莫非要说你正被那恶贼追杀?” 陈开道:“非也,狂刀老七乃是被在下所杀。” 夏逸道:“这么说你的武功很不错?” 陈开叹道:“我的武功比起狂刀老七其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半个月前狂刀老七叛出独尊门,独尊门举众追杀,而我撞上狂刀老七时他不止落了单,还只剩下半条命了,所以我便捡了个现成便宜,还拿走了他随身携带的宝刀。” “的确是把好刀。”夏逸又看了那把纯白无瑕的长刀一眼,接着道:“那你又是如何伤的?” 陈开道:“狂刀老七在独尊门中还有一位生死之交叫作怒剑十四,其武功比之狂刀老七只强不弱……本来狂刀老七死在独尊门门人手中倒是没什么,可是死在我一个外人手中却是激怒了怒剑十四,所以我已被他追杀了整整七日。” 夏逸冷笑道:“你休想骗我,虽然正邪不两立,但你杀了狂刀老七等同于帮了独尊门一把,他又为什么要杀你?” 陈开道:“小兄弟毕竟还年少,不知人与人的感情有多么复杂。怒剑十四与狂刀老七的交情非同寻常,他只许狂刀老七死在他独尊门手中,却不许外人插手的。” 夏逸似懂非懂,又道:“所以你流亡七日,便是因为被怒剑十四追杀?” 陈开道:“不错,若非小兄弟相救,在下已去见了阎王爷了。” 夏逸仔细想了想,似乎觉得此人可信,便将手上的金疮药递给陈开,歉然道:“前辈莫怪,我从小到大都没走出过这片鹤鸣山范围,识人也不太多,方才诸问只是小心谨慎。” 陈开惊道:“这里是鹤鸣山?闲云居士可是隐居于此?” 夏逸道:“不瞒前辈,闲云居士正是家师,不过师父今日刚刚外出云游,没有数月怕是回不来了。” 陈开舒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夏逸道:“这有什么好?若我师父在此,管他怒剑十四还是哀剑四十,都是插标卖首的腌臜货。” 陈开道:“小兄弟此言差矣,居士纵然武功盖世,可双拳难敌四手,即便他打的过怒剑十四,难道还能以一人之力掀翻独尊门?居士不在还好,若是此时正在鹤鸣山,恐怕会因为心中的浩然正气为在下挺身而出……这样我岂不是连累了你们师徒?” 夏逸抬起大拇指道:“敢作敢当,前辈真是一条好汉!” 陈开又叹了口气,道:“我若真是好汉,也不会一路连累两家平常百姓被独尊门枉杀……如今已不想再累及旁人了。” 夏逸忙给他递去一壶水,道:“前辈为武林除害,何需自责。这山洞只是我自己私下玩乐的密地,既然前辈不是歹人,我便带着前辈回去养伤,我师兄比我更懂用药。” 陈开道:“小兄弟,你救我一命已是大恩,怎可再带我回去?居士既然不在,你便该早些离去,装作从没见过我这个人,留我一人在这山洞里养伤即可。” 夏逸道:“前辈何出此言?” 陈开道:“我不是才说过么,你若带我回去难保不被他人得知,你家中也有一个师兄,这等事都是一传十、十传百,万一把独尊门的恶徒引来了,我岂不是又连累了你们?” 夏逸皱眉道:“前辈说的有理……但要我见死不救却做不到!前辈放心留在洞中养伤即可,此事我绝不会对旁人泄露半个字,平日里的饭食与水我也会带给前辈。” 陈开动容道:“这怎么使得……” “前辈安心吧,此地隐秘,我师父在鹤鸣山住了那么多年,连他都不知道,独尊门那些呆子怎么找得到?”夏逸将手一挥,笑道:“前辈不必再拒绝我的好意了,前辈若是害怕走漏了风声,我每隔两三日再来给前辈送些肉食干粮。小子夏逸,夏虫语冰的夏,一劳永逸之逸,村里的人管我叫狐祖宗,前辈怎么叫方便就怎么叫吧。” “夏兄弟倒是有个雅号。”陈开也笑道:“夏兄弟也不必再呼我前辈,若是看得上在下,叫一声陈大叔便是。”刚说完,他忽然脸色一白。 夏逸也是吃了一惊,赶紧道:“光记得说话,却忘了接着给陈大叔上药了。大叔等着,我上完药便给你包扎。”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夏逸还是每日必去陆家村喝酒赌博,但每过几日他便会提着一只山鸡与一筐蔬果与看望陈开,见陈开伤势渐渐好转,他有一次还提了一坛酒去。 这一来二去,两人居然还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这一日的黄昏,夏逸又提着一坛酒,慢悠悠地向着后山的山洞走去。 他自小便是陆家村的一个孤儿,七岁那年被闲云居士带上了鹤鸣山,所以对这片山林之外的世界他是一概不知,每次听陈开跟他说起外面那些真正的大赌坊里有多少玩法时,他已是眼冒星光;再听陈开说到那些大酒楼内珍藏的各类佳酿时,他都忍不住要咽口水。 正当夏逸沉迷在他想象中的花花世界时,河边的一抹纯白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河畔边上伏着一个身躯,远远望去也不知是男是女,但见其白色的衣衫上又有几片红色,似乎是受了伤。 夏逸皱了皱眉,心中暗想以前好像在书中读到过“喜忧参半”一词,今日看来果然如此——怪不得我这些日子赌运大好,原来就是要专去路上捡一些重伤垂死的人么? 跑到河畔时,夏逸已看清了这个身影,只要他不是一个瞎子便可以从身形与衣着看出这是一个少女——少女的确受了伤,洁白的衣衫已被河水与些许血迹浸得湿透,显现着姣好的身形。 夏逸忙放下手上的酒坛子,便去将那少女扶起,可当他看清那少女的脸时,他又顿时傻了眼。 夏逸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就算用世上最美丽、最纯洁的花来比喻眼前这个少女都嫌是侮辱了她,这是夏逸这一刻生出的想法。 陆家村的村花小荷年方十六,生的水灵灵的,村里的少年们一见到她就像是变成了一条条吐着舌头的哈巴狗,可小荷却是对这些少年视若无睹,偏偏喜欢黏着夏逸。 赵七与李小二早已私下劝说了夏逸七八十次,说十三岁即可成婚,而夏逸与小荷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早是大小伙与大姑娘了,切莫耽误人生大事。 他俩恨不得赶紧拜小荷作师娘与干奶奶,好拍夏逸的马屁——可夏逸总嫌弃小荷不会赌博也不会喝酒,生得漂亮又有什么用?何况娶一个婆娘回家干什么?管自己喝酒与赌博么?他夏逸是赌桌上的常胜将军,难道会是做出此等事的蠢人么? 白衣少女气色极差,但比起小荷犹是凤凰胜母鸡。 夏逸此时一见到怀中这个少女,便顿时被她吸引住了。这少女虽然正在昏迷,他却也不敢去偷摸下她的脸蛋,只想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夏逸自己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反正就是没来由的有些喜欢。 “呀!我发什么愣!”夏逸忽然想起救人才是要紧事,赶紧将少女拦腰抱起,他立起时,便听到“啪”的一声,原来是一块玉佩从少女腰间滑落下来。 夏逸伏下身,将那玉佩也一并捡起,便见到那块圆润的玉佩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字——惜缘。 第七十二章 往事如烟(三) “师兄!师兄!” 傅潇隔着老远便听到夏逸的高呼声,便皱起了眉头。他所喜好并不太多,其中一样就是手捧一卷好书,诵读于夕阳下,这样才有古代圣贤之风范。 自从闲云居士外出求学之后,夏逸也如同失踪了一般。没个三五日,傅潇休想见到这位师弟回来过夜。 至今日他已有七八日没见到夏逸了,此时正享受着难得的平静,却被夏逸两声叫唤打破了他一颗求学的心。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傅潇冷笑了两声,心中已准备好一套说辞去教育师弟,可他才站起身,便见到夏逸一脸急色地冲进院子,而他怀中居然抱着一个昏迷的白衣少女。 傅潇惊地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居然敢去迷晕人家黄花闺女?” “白痴!”夏逸发现自己这位师兄实在对得起他“书呆子”的雅号,大声喝道:“人家是个姑娘,又不是美酒,我抢她做甚?你快来看看这位姑娘怎样,救人要紧!” 傅潇这才知道误会了师弟,顿时又羞又愧,连声音也低了几分:“你……先把这位姑娘带去卧室,我再看她伤势如何……” 夏逸道:“你的卧室还是我的卧室?” 傅潇心里骂了夏逸一声“白痴”,淡淡道:“一共也不过三间卧室,既然师父不在,自然是带去师父的卧室。” 夏逸道:“有理!”接着就抱着怀中少女匆匆奔向后院…… “这位姑娘伤的并不重,只是右臂上有着一处颇深的伤口。不过只要给她上了药,再包扎好便无大碍。”傅潇只是看了床上的少女两眼,便已知道了大概。 夏逸道:“那你还不给她上药?” 傅潇面露难色:“古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这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白痴,那我来!”夏逸一手抓着金疮药,另一手就推开了傅潇。 傅潇心头如同落下一块大石,长声道:“甚好、甚好……” 夏逸撩起那白衣少女的右臂衣袖时,一条如玉一般的手臂便呈现在师兄弟眼前,傅潇面上一红,赶紧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夕阳。 傅潇没等多久便听到夏逸说道:“师兄,我包扎好了……你背着身做什么?” 傅潇还是直直地看着窗外:“你可把那位姑娘的衣袖拉起来了?” 夏逸道:“拉什么,这姑娘的衣服已湿透了,若是不给她换一身衣裳,她岂不是要受凉?” 傅潇拍掌道:“你说的是!你等我片刻!”接着便向屋外奔去,他果然又在片刻后赶了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件衣裳。 “虽然你的身板稍大了些,也好过这位姑娘无衣更换。”傅潇再次背过了身,伸手把衣服递向了床的方向,口中却轻咳道:“你既已为这位姑娘包好了伤口,便一并为她换了衣裳便是。” “你怎么不拿你的衣裳来?”夏逸咬牙道:“我只有两件衣裳,你把我剩下的一件用了,我日后换什么?” 傅潇叹道:“我也只有两件衣裳……师弟,你便当做帮人帮到底吧。” 夏逸恨不得把床边的夜壶扣在傅潇头上,可他也只敢想一想,只好在心中怒骂了傅潇几句。 他这双手已不知摸过多少次骰子与酒坛,但要他给一个姑娘家换衣裳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只见他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一般,一双手也伸在半空中,竟不知从何处着手。 “师弟……师弟?你还没好么?”傅潇听不到背后一点儿声响,心中便有些怪疑。 “你催什么……我……快好了。”夏逸回他话时声音居然在打颤。 傅潇正色道:“师弟,切记非礼勿视,你需闭上眼,万万不可轻薄了这位姑娘!” “……” 夏逸发现他的师兄简直是个活宝,他已无言以对。可就在夏逸为难之际,白衣少女居然醒了过来,她一睁眼自然便见到了满面通红的夏逸以及他那双停在半空中的双手。 夏逸只听到一声惊叫,接着便感到面颊上中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傅潇自然也听到了,他顿时勃然大怒——好你个混小子,居然真敢做出此等伤风败俗的下流之事? 他猛地转身,便见到那白衣少女一只手拎着夏逸的衣襟,另一只手便要往夏逸脸上接着掴去! 夏逸一手按着少女的肩膀,另一只手紧抓着少女那正要打来的柔荑,口中大叫道:“师兄,她醒了……快来救我!” 傅潇这才知道自己又误会了师弟,心中连骂了自己几声愚蠢后上前道:“姑娘,你千万莫要误会,我这位师弟见你负伤昏倒在河边,便好心将你救了回来。方才他不是要轻薄你,而是见姑娘衣衫尽湿,唯恐姑娘受了凉,才好心为姑娘换衣裳。” “你……真的是你救了我?”白衣少女终于放开了夏逸。 ——她的声音居然也是说不出的好听,若是以黄莺的歌声来比,也是差了许多。夏逸心中止不住地想道,却是忘了回话。 “师弟!”傅潇忙顶了夏逸一肘子,夏逸才回过神来,带着几分尴尬地笑道:“是我……是我,我绝没有想要轻薄于姑娘。” 白衣少女打量了一番卧室后,问道:“这……是何处?你们又是什么人?” 夏逸本想开口,结果发现喉间像是卡着什么东西,竟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傅潇有些奇怪师弟的模样,便解释道:“此地乃是鹤鸣山,我师兄弟二人都是闲云居士的座下弟子。在下傅潇,这位是师弟夏逸。” 白衣少女皱紧了眉头,好像在苦苦回忆什么。 傅潇道:“姑娘又是从何处来?为何会昏倒在山下的河流边?” 白衣少女还是皱着眉头:“我……不记得了……” 傅潇与夏逸对视一眼,道:“恐怕姑娘受伤时跌到了后脑,所以一时失了记忆……那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中又有哪些人?” 白衣少女叹了口气,无神地摇了摇头。 “我在姑娘身上发现了这块玉佩。”夏逸终于能说出话了,他忙把那块玉佩递给白衣少女:“上面刻着惜缘二字,可是姑娘的名字或是家中亲戚的名字?” 白衣少女仔细端详了玉佩一阵,似乎忆起些什么,喃喃自语道:“这……好像是我的名字,可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好像还有一个妹妹,小我五岁,叫作……”她越是想,眉头便也皱得越紧。 见到白衣少女一脸的迷茫,傅潇有些于心不忍,柔声道:“姑娘切莫着急,说不得休息几日便可记起来了。不如暂且在此住下,若是记起些什么,我与师弟必会鼎力而助。” 白衣少女迟疑道:“可……这不会打扰你们么?” 傅潇道:“姑娘放心,我家师父要外出数月,此事我可做主。” 白衣少女低声道:“那便打扰两位了,救命之恩必会涌泉相报。” “大恩不言谢。”夏逸上前道:“姑娘若不嫌弃,先换了我的衣裳,再穿着这身湿衣,要是受了凉便不好了。” 白衣少女一接过夏逸递来的衣裳便极快地收回手,一张小脸登时羞红的如同方才的夏逸:“那……你们还不快些出去。” “哦!是、是!” 师兄弟二人都是一脸恍然,赶紧低下头连忙退到屋外,顺手把卧室的门也关上了。 “那姑娘穿的衣物是以不菲材料编织……”傅潇沉吟道:“这位姑娘的来历恐怕不简单。”他正想问问师弟是何看法,却见夏逸正在闲庭信步,面上带着几分微笑,不停地念道:“惜缘……惜缘……” 傅潇道:“师弟,你莫非觉得这位姑娘的名字中有奥妙?” 夏逸白了他一眼,哼道:“师兄,我之前可是看到了,你方才转身看向我时,可是满目怒意,莫不是以为我要对那位惜缘姑娘做出肮脏下流之事?” 傅潇尬笑了几声:“这……是师兄错怪了你。” 夏逸冷笑道:“我们师兄弟多年,想不到我在你心目中居然是一个无耻之徒……实在令我好生心痛!” 傅潇赔笑道:“师弟,是师兄错了……你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夏逸又冷笑一声,道:“你伤了我的心,认个错便了事了么?” 傅潇道:“那你还要如何?” 夏逸一本正经地说道:“此事简单,我今晚要去酒窖里开一坛酒,你若好好在屋里睡觉,此事便过了。” “你又想偷师父的酒?”傅潇怒道:“我这就回屋里拿上铺盖,今晚我就睡在酒窖里,你有本事便来偷吧!”说罢,便怒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白痴……”夏逸看着傅潇的背影,心里生出一阵无可奈何之感,但当他回头看了一眼闲云居士的卧室时,他那心中不快又莫名消失了。 “罢了,少喝一次也不会死。”夏逸心中豁然开朗,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回了自己的卧室时却看到傅潇正抱着铺盖从屋中走出来——他居然真的朝着酒窖去了。 第七十三章 往事如烟(四) 傅潇醒来时,感到直睡得腰酸背痛,心中暗想酒窖果然不是一个睡觉的好去处。 ——不过总算守住了师父的珍藏,没让那狐祖宗给偷去。傅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便准备去煮粥了,可他一开门便见到一幕令他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的情景——夏逸居然起的比他还早,而且居然正在晒衣服。 洗衣服这样的差事,十次里六次都是要落到傅潇头上的。夏逸今日起得大早,还破天荒地主动洗起衣裳,却是傅潇从认识他起第一次见到。 “师兄,你起得真早。”夏逸抬头见到傅潇正一脸惊疑地看着他,哈哈一笑,道:“粥和馒头都在厨房里热着,快些去吃吧。” “你……还做好了早饭?”傅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发什么梦,都是惜缘妹妹做的。”夏逸道:“你吃完后别忘给我也带一份过来……不,你先带一份过来再去吃吧。” 傅潇道:“你晒的是那位姑娘的衣服?” 夏逸道:“可不是,昨晚你老早跑酒窖里去了,惜缘妹妹换下的衣裳又没地方摆着,我昨晚便只好把它浸了,今天起来再好好洗。” “哦,这才对。”傅潇恍然大悟地向厨房走去,喃喃道:“我说狐祖宗怎么会给我做早饭。” 他还没走两步,厨房里已传来惜缘那比黄莺鸣唱还要动听的声音,“傅大哥、狐狸哥哥,先吃些粥垫垫肚子。” “狐狸哥哥?”傅潇看了夏逸一眼,那口型仿佛被人塞了个鸡蛋:“是在叫你么?” 夏逸苦笑道:“我叫惜缘妹妹不需要叫的太生份,结果她听到我绰号叫狐祖宗,居然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傅潇暗自庆幸惜缘叫他时足够“生份”,否则他岂不是要叫“呆子哥哥”?他正准备幸灾乐祸地嘲笑夏逸两句时,已见到惜缘端着两碗热粥走出里厨房。 惜缘果然穿着夏逸的布衣,这身衣裳虽然稍大了些,但惜缘穿上却也别有一番风趣——她本似一个天宫里溜出来的小仙女,此时倒像是一个妩媚至极的小金童。 “你怎么敢让病人下厨?”傅潇瞪了夏逸一眼,赶忙上前接过惜缘手上的粥。 惜缘笑道:“傅大哥别要怪狐狸哥哥,是我执意如此,他也执拗不过的。” 傅潇埋首道:“可姑娘毕竟有伤在身,本该多作休养,如今还要你一个病人照顾我们师兄弟,在下……实在惭愧。” 惜缘道:“傅大哥这么说可是瞧不起我了,你们救了我一命,我做这些小事也是份内之事。” 傅潇道:“这……也好,不过只此一次,以后姑娘还是多作休息为好,当前至关重要之事是令姑娘早些想起昔日往事。” 夏逸冲着傅潇的背影大笑道:“惜缘妹妹,我说的对不对?我就说这书呆子读书读成了一只木鸡!” 傅潇皱眉道:“木鸡……呆若木鸡?你和惜缘姑娘胡说了什么?” 惜缘捂着嘴,不知是怕自己说错话还是怕自己笑出声:“狐狸哥哥没说什么。” ——狐狸哥哥?惜缘妹妹?傅潇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又见两人四目相对,神情交流间好像是在笑话自己,可他犹记得昨夜夏逸被惜缘揪着衣襟吃耳光时居然没敢还手,之后说起话来都是期期艾艾,怎么此时就这么熟络了? “你这混小子!”傅潇忽然明白了,指戟喝道:“你昨晚是不是趁夜潜入了惜缘姑娘的屋子?你深夜溜进一个姑娘家的卧房成何体统!” 夏逸瞠目结舌:“潜入?溜进?” 傅潇怒笑道:“你……你真的很好……师父一走你便无法无天了!” 惜缘忙道:“傅大哥错怪狐狸哥哥了,昨夜狐狸哥哥送晚膳来时,见我闷闷不乐便陪我说了会儿话,把我说开心后就回去了。” 夏逸又冷笑道:“师兄,想不到过了一夜,我在你心目中还是这等下流不堪。师弟我不妨告诉你,今晚你若是不从酒窖里搬出来,我们师兄弟的情分便也到头了。” “白痴,今晚我接着睡在酒窖里。”傅潇也冷笑一声,接着便纳闷起来——狐祖宗还给惜缘姑娘去送晚膳? 做了八年师兄弟,傅潇可没有享受过夏逸亲自送饭菜上门的待遇,心中顿时怒骂了一声:重色轻友之徒! ——重色轻友?傅潇似乎明白了,他回首望去,只见惜缘把那碗热粥递给夏逸时,夏逸的表情像是赢了一千两银子,而他喝的好像也不是粥,而是珍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原来如此!狐祖宗……怕是看上这位姑娘了。傅潇毕竟不是一个真的呆子,也年长夏逸两岁,稍稍想了想便已通了,心中也不停地琢磨起来。 ——看狐祖宗那模样,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动了心……果然是个白痴! ——惜缘姑娘对狐祖宗应该也是有些喜欢的。 ——狐祖宗虽然性格顽劣了些,但本性极好,若是娶了一个媳妇正可令他定下心性。 ——年满十三岁便可成婚,观惜缘姑娘的模样,年龄该与狐祖宗差不多,应在十五上下…… ——惜缘姑娘身世未明,如今想这些只怕太早……不过即便她身份尊贵,凭借师父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也不至于让狐祖宗配不上她…… ——甚好!甚好! 夏逸与惜缘一边喝着粥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忽见傅潇大笑了一声,接着便仰天道:“甚好!甚好!” 夏逸道:“我师兄夸你的粥好。” 惜缘道:“那我……再给傅大哥盛一碗?” 夏逸道:“我也觉得好,给我也再盛一碗可好?” 惜缘接过夏逸手中的碗,微微笑道:“好,再给你添俩馒头。”见到惜缘这一笑,夏逸感到脚下一软,险些没站住,仿佛自个儿的魂也跟着她飞入了厨房。 “师弟……师弟!”傅潇的叫唤又把夏逸的魂招了回来。 “哦!师兄何事?”夏逸抖了抖肩,似乎已回过神。 “你毕竟还是长大了。”傅潇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兄很欣慰,也很替你开心。” 夏逸惑道:“师兄,你莫非……昨晚在酒窖里偷喝了酒?” 傅潇正色道:“胡说!莫要打断我说话……你要牢牢记着,既然长大了便不可再任性而为,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敢作敢当,才不枉男儿身!”傅潇最后拍了拍夏逸的肩,便端着粥去做早课了。 “傅大哥不喝粥了么?”惜缘已端着夏逸的碗回来了。 “师兄……定是喝多了……”夏逸忐忑地从惜缘手上接过碗,口中的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这会儿酒劲还没过去……便又回去睡了?” 傅潇自小便立志要做一个正人君子,他当然没有去偷酒喝,更没有喝醉,平日里他也免不了如此鞭策师弟,但经此一事他便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有心照顾起夏逸来。 劈柴、挑水这些粗重活已被他抢着包下,如今夏逸的每日之活便是与惜缘一同做饭浇菜,或是时不时让二人一起下山去采购。 夏逸也发现了师兄这些日子不太对劲,若无要事,他几乎见不到傅潇的身影,难得在吃饭时才能见到一面,师兄对他说起话来也是一反常态,居然在谈笑间对他都是和颜悦色,还劝他带惜缘下山采购时要多陪她在集市走走,莫要只顾自己的玩心而跑去赌坊。 见到夏逸紧锁着眉头,切菜也没了心思,惜缘不由纳闷道:“狐狸哥哥,有什么事烦你么?” 夏逸道:“你有没有发现我师兄最近有些古怪。” 惜缘道:“傅大哥生病了?” 夏逸道:“看他早起早睡,不像是病了……只不过他忽然对我太好了。” 惜缘道:“傅大哥一直以礼待人呀。” 夏逸心惊胆战地说道:“可是他居然把我的早课都免了……莫非他要趁师父不在逐我出师门?这事怎么也得等师父回来再说才是。” 惜缘吃吃笑道:“想来是傅大哥见你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我,怕你受了疲累,所以才让你这阵子好好休息。” “难道师兄真的良心发现了……”夏逸苦着脸想了想,又忽地眉头一展,笑的如阳光般灿烂:“惜缘妹妹说的肯定不会错!难得师兄开窍了,我们也不要负了他的苦心,今日好好玩乐一番,一会儿我们去山下玩牌九。” 傅潇正手捧着一卷古籍,摇头晃脑地经过厨房门外,一听到此话,便怒气上涌,冲进厨房便厉声道:“你这混小子真是屡教不改,你还要再带着惜缘进赌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今日真要好好教训你!”好在他没有听到夏逸之前所说的话,若他得知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被夏逸歪曲至此,非得气得抄起棍子不可。 “教训我?师兄,你多吃两年饭又不是多练两年拳!日上三竿了你还没睡醒么!” “好、好!今日不收拾你一顿你不知道什么叫长兄如父!” 师兄弟的对骂声与惜缘的劝解声登时不止地从厨房中传来,回荡在静雅的小院中。 平凡的陆家村,宁静的鹤鸣山,因为一个失了记忆的少女到来,平添了无数往日不曾有的欢乐。 夏逸并不知道,这两个月已是他未经人世前最欢乐的时光。 第七十四章 往事如烟(五) 夜。 夏逸悠哉地躺在屋脊上,摆着一个他自认为是最惬意的姿势,闭目享受着夜晚的凉风。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在几岁时发现屋脊是一个喝酒的好地方了,但自他发现这么一个好地方后,便时常可以在屋脊上看到他的身影。 此时他的胸膛上本该放着一个酒坛子,但今日却没有。说来奇怪,自惜缘住入这座宅院后,他这两个月喝酒的次数居然可以用一只手掌数过来。 或许世人都是如此,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着空虚,所以人会不停地寻找人或物来填满自己的空虚——有人依靠美酒佳肴、有人追求功名利禄、也有人会去风月之地找妓或是小倌。 “狐狸哥哥。”夏逸忽然听到墙角处的低声呼唤,他便知道谁来了。 夏逸一个鲤鱼打挺,接着翻身而起,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只要看到惜缘,夏逸心里总是有着莫名的开心,连月光洒在他身上似乎都是暖的。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么?”夏逸笑道。 惜缘道:“我给你做了件礼物,本想明日再给你的,可我费了些时日,刚刚做完想给你瞧一瞧。” 夏逸的脸上仿佛开了一朵花:“你给我做了礼物?” “你看。”只见惜缘从身后取出一物,原来是一条又宽又厚的黑围巾。 惜缘笑道:“再过几个月便要入冬了,我听傅大哥说你不怕冷,本是从来不肯戴围巾的……” 夏逸笑道:“听那书呆子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不怕冷。” 惜缘道:“那便好……我不常做针线活,你可不要嫌弃我手艺差。” “谁说你手艺差,谁就是瞎子。”夏逸大笑了一声,把那围巾接过便飞快地围在自己脖子上——他果然从来不曾戴过围巾,只见他在将围巾胡乱地绕在脖颈上,不知情的人怕是要误会他想勒死自己。 惜缘失笑道:“你这条傻狐狸,不是这样戴的。”她将缠了夏逸脖颈一圈又一圈的围巾取下,莞尔道:“我来教你。” 她近到夏逸身前,把那围巾挂在夏逸颈上,又细心地给他围了起来。 两人靠的很近,夏逸身子不由一直,宛如一块磨平的大石,脸也忽地红了起来。惜缘好像在和他说什么,可是他却仿佛失聪了,居然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的见惜缘的脸就在他眼前,他要是点一下头恐怕两个人的鼻子便要撞在一起,而她口中呵出的芳香也正扑在他脸上。 夏逸只感到心头一热,便忍不住上前一步,在惜缘的小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呀……”惜缘不由地失声一叫,连退了好几步,连退到那磨盘便才稳住了脚。 “惜缘妹妹……”夏逸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头顶,顿时清醒过来:“我不是故意……我……对不起……” “你……莫要说了……”惜缘的声音细若蚊吟。 夏逸借着月光才能看见惜缘正是满面通红,顿时心中万念俱灰——她生气了! “惜缘妹妹,你若是生气……”夏逸慌极了,见到墙角有一堆柴火,抄起其中一根短棍道:“你打我,打到你不气了为止!” 惜缘却是扭过头,仿佛不敢看他。 夏逸见状更加悔不当初,心中连骂自己禽兽不如,举起棍子便向自己头挥去! “别……”惜缘忽然奔了上来,两只手牢牢握住夏逸那持棍的手。 “我……我没有怪你……”惜缘的脸还是很红,说着说着居然还低下了头。 夏逸如释重负:“你……不生气么?” 惜缘的声音轻轻飘来:“我……没生你气……” 夏逸虽然年少,但他若是此时还不明白,他也不必再叫“狐祖宗”了。 “哈哈……”他满脸的惊慌登时变为喜色,随手便把手中的短棍丢了,接着便忽地把惜缘抱到了身上,居然在院中转起了圈。 “狐狸哥哥……我要……晕了……”听到惜缘失措的惊呼,夏逸赶忙再把她放下来。 惜缘一落地,脸又红了几分,赶紧转过身拉扯衣服。见到她的模样,夏逸感到他此时比喝了十坛师父珍藏的佳酿还要欢快,绕着惜缘便跑到她面前,又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狐狸哥哥……”夏逸听到怀里传来的呢喃,不由低下头:“嗯?” “傅大哥说你……最是调皮……你……”惜缘的声音直令夏逸心跳加速,而且他发现惜缘的心也跳得很快。 夏逸的手在颤抖,但他最终还是捧起了她的脸,这一张如玉琢一般的脸与那如琥珀般的双目似乎会发光——夏逸感到自己已不能呼吸,心潮澎湃之下又在她那樱桃般的一叶红唇上亲了一下。 惜缘一声嘤咛,双目也已缓缓闭起…… 夏逸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他正要低下头再去探索那两瓣樱唇时,只听“吱呀”一声,厨房的门居然开了——傅潇一手捧书,一手端着一碗刚为自己煮好的热面走了出来。 他的脚步似乎顿了顿,接着便抬头望明月,低头阅古籍,摇头晃脑地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都……怪你。”惜缘猛地脱出夏逸的怀抱,娇嗔道:“傅大哥定然都看到了。” 夏逸心中正在怒骂傅潇这个扫把星,极想抄起把刀去找他决一死战,此时也只得尴尬地笑了笑,道:“他看不到的,他是一个书呆子,眼里只有先人留下的书籍……恐怕再过几年也不见得会成亲,早晚要去出家的。” 惜缘白了他一眼,道:“就你会说。”她好像由想起了方才的暧昧之举,脸上又更红了,仿佛要滴出血来。 夏逸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已看得痴了。 “时辰也……不早了。”惜缘居然又靠到夏逸身前,仔细地为他理好了围巾:“我先回去休息了……你早些睡。”她走之前居然还飞快地亲了夏逸的右颊一下,接着便飞快地躲回了自己的屋中。 夏逸“啪”地坐在了地上,痴痴地盯着本是闲云居士卧室的两扇门,呆了半晌后他仿佛充满了无尽的精力,猛地跃起,一边大笑一边在后院中手舞足蹈起来。 这时又有开门声响起,夏逸抬眼望去,只见傅潇一脸喜色地从酒窖里走出来,手上居然还捧着一坛酒。 夏逸的心中正是说不出的痛快,已懒得数落师兄,只是欢快地笑道:“师兄,你怎么监守自盗?也罢,喝完早些去休息吧!” 傅潇淡淡道:“鹤鸣山将有大喜之事,我不得不开一坛酒庆祝一番。日后师父若要罚我,我也心甘情愿。” 夏逸心中正如同在放鞭炮,一听喜事便更加欢乐,笑问道:“什么喜事能令你去盗师父的酒?” 傅潇微微笑道:“自然是你与惜缘的喜事。” 夏逸道:“我与惜缘妹妹的喜事?” 傅潇道:“不错,既然你们情投意合,待师父归来之日便可将此事上禀,再择一吉日成婚。” “成婚?”夏逸毕竟还是少年心性,他怎会想到这么远的事,不由支吾道:“可是惜缘妹妹尚未忆起往事……” “原来你是担心此事。”傅潇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接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能若能记起以往固然是好的,但若是再也记不起来又怎么办?你这条狐狸最会油嘴滑舌,还不是要你去哄?” 夏逸沉吟道:“确实有理……”他忽然惊醒道:“你这书呆子满脑子之乎者也,又怎么会留意到我和惜缘妹妹的一举一动?你居然跟踪我们?” “白痴!”傅潇长叹数声,道:“你这混小子情窦初开,我身为师兄发现的比你和惜缘还要早,否则你以为我这两个月为何给你诸多关照?” 夏逸一拍掌,顿时便想明白了,接着笑道:“原来你没有得病。” “你咒我么?”傅潇已满上两碗酒,端起其中一碗道:“来,陪师兄喝一碗,好好庆祝一番,我们院里又要多一个亲人了!” 夏逸大笑着坐到傅潇身旁,也端起了酒碗:“师兄毕竟是师兄,多吃两年饭也不是白吃的,这一阵师弟输的心服口服。” 傅潇笑道:“还是你技高一筹,师兄还没在书中探得颜如玉,你却要多一个小媳妇了。” “呀哈,我还以为你终究是要出家的命!” 这一夜,师兄弟二人的笑谈声在小院中久久不止,但他们丝毫不知惜缘也隔着门在偷听他们俩的说话。 ——傅大哥早就发现了?小……小媳妇?惜缘越想越是羞红了脸。 ———————— “夏兄弟,你这些时日可是来得少了!”陈开一见到夏逸拎着一只鸡与一坛子酒来时,便喜上眉梢地迎上去。 夏逸笑道:“陈大叔,我前些日子刚刚救了山下的一位失忆姑娘,这些日子忙着照料她,所以便见你的少了。” 陈开呵呵笑道:“见夏兄弟眉间喜色十足,可是看上了那位失忆姑娘?” 夏逸翘起大拇指,道:“姜果然是老的辣!” “呵!你这重色轻友之徒,我要敬你一碗!”陈开说罢就饮下一碗酒,他放下碗时又唏嘘道:“不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过了今夜也是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夏逸动容道:“陈大叔要走?” 陈开道:“全仗夏兄弟这些日子的照料,我的伤势已好了九成,此时不走便是多做打扰了。” 夏逸道:“陈大叔何不再待些日子,等身子痊愈后再走不迟。” 陈开道:“夏兄弟不必不舍,行走江湖的哪个不是身上带些伤的,何况……”他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暧昧:“如今夏兄弟身边多了一位姑娘,实在不该花时间来陪我这个老头子的。” 夏逸微微叹了口气,随即为陈开又倒上一碗酒,道:“陈大叔既然去意已定,我也不勉强了,但陈大叔明日要走,总得让我送陈大叔一程。” 陈开笑道:“好,明日你可要带上最好的酒来送我。” “一言为定!” 碰碗声,也伴着惊叫声! 夏逸回过首,便见到洞口正立着一个苗条的白色身影,不是惜缘又是谁? “惜缘妹妹?”夏逸如何也想不明白惜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既然答应了陈开绝不会泄露其踪迹,所以便是对惜缘也只字未提过。 惜缘的脸色已然惨白,若不是扶着洞中石壁,恐怕她连站也站不稳。 “你……”她死死地盯着陈开,眼中不停地转换着惊恐与迷茫……她的脑中像是冒出了无数的片段,如同一片片碎片在慢慢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感谢书友嘿嘿56的大力推荐!) 第七十五章 往事如烟(六) 惜缘将蔬果端上桌台时,傅潇正挑着两桶水回来。 “傅大哥,为何一早便没有见到狐狸哥哥?” 傅潇道:“师弟一早便下山收租了,此时都是日上三竿了,按理说他早该回来了。” 惜缘道:“狐狸哥哥是不是跑赌坊去了?” 傅潇笑了笑,道:“他若是去了赌坊,又岂会忘记带上你?” 惜缘红着脸道:“我只是跟着他进去瞧过,从来不和他一块儿玩的。” 傅潇笑道:“我省得,你若不放心便去找他吧,生柴煮米之事包在我身上。” “好嘞,多谢傅大哥!”惜缘欢笑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傅潇望着她的背影朗诵道:“可要将狐祖宗教成一个谦谦君子却是难如登天……也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一片至诚,还怕感化不了这个混小子么。” 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要多一人喊他“师兄”了,傅潇不由自得地笑了笑。 惜缘将至山脚下时已远远看见了夏逸,只见他一手拎着一只鸡,一手提着一坛酒,却不是向着山上走来,而是绕了条生僻的小道,居然是往后山去了。 这两个月来,惜缘已回忆起一些往事,她似乎是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而门派内全是清一色的女弟子。此时见到夏逸四顾回眫的模样,她隐隐约约觉得此事会与自己的出身相关,便悄悄跟在夏逸身后。 夏逸绕过前山后,似乎放下了警惕,居然一眼也没再回顾身后,走起路来也快了几分,直到他走进后山一个隐秘得几乎不可见的山洞后,惜缘才疾步奔了过去。 “如今夏兄弟身边多了一位姑娘,实在不该花时间来陪我这个老头子的。” 惜缘走到洞口时正听到这么一句话——这个声音好耳熟。惜缘断定她一定听过这个声音,一定就是数月以内的事。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也走进了山洞,映入眼帘的便是夏逸正与一个中年人坐在石台前对饮。 她见过这个人!她好像见过他的刀还有他那狰狞的面孔! 这一定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惜缘止不住地惊呼了一声,只感到胸闷无比,竟要扶着山壁才能站稳。 “惜缘妹妹?”夏逸一脸的错愕。 “你……”惜缘惊骇地指着那中年人道,大脑如同充血般发热。 “夏兄弟,这便是你救回来的失忆姑娘?”中年人的面色已阴冷下来。 夏逸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只是冲上去扶着惜缘,关切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狂刀老七!”惜缘忽地抬起头脱口道,可那中年人已不在山洞中,而是挡在了山洞口,而他手中已握着那把洁白的长刀! “你毕竟还是认出了我。”中年人叹息了一声。 惜缘当然认出了他!她失去的记忆已全部恢复!这个面向忠厚老实的中年人便是数月前叛出独尊门的嗜杀狂魔——狂刀老七! 狂刀老七叛出独尊门后,在被昔日同僚追杀的路上也不忘烧杀抢掠,又逼出不少名门正派也加入了对狂刀老七的捕杀,而净月宫则是拭月掌门亲自带队下山,惜缘正是在这一队伍中。 惜缘下意识地便想去摸自己的软剑,可她手才伸向腰带便想起她的软剑早在两个月前的恶战中便已丢失了。如堕地狱般的恐惧笼罩着她全身,她的双脚竟是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山洞中退去。 夏逸此时如何还不知道真相,他看着狂刀老七此刻的模样,完全不敢相信一个人的脸居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变化! “陈开……这个人并不存在,是不是?”夏逸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干。 狂刀老七道:“不错,你这个乡巴佬毕竟不算太笨。” 夏逸道:“那你与惜缘又有什么仇怨?” 狂刀老七淡淡道:“仇怨倒是算不上,人要杀人本就是江湖中再常见不过之事。” “你……为何会在鹤鸣山?”惜缘压下心中的恐惧,寒声问道。 狂刀老七哼了一声,道:“老子为什么在此?还不是拜你这小贱人所赐!” “当日你们净月宫以众欺寡,要不是老子当时挟你为人质,已死在拭月的剑下!”说到这里,狂刀老七又冷笑道:“不过你的师父与同门师姐们倒是够绝情,见你被挟持,居然对你说了一堆听起来大义凛然其实狗屁不通的废话,接着动手时竟是毫不手软,居然要把我们俩人一同杀了……什么名门正派,也不过是一帮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老子最是……” 惜缘截口道:“住口!你这恶贼怎懂得生死的大义!” 狂刀老七瞪着她:“你这小贱人倒是很有骨气,危急之时居然敢抱着老子一同跌下江水,害得老子险些被淹死……至于你问老子为什么会在鹤鸣山,想来我们都是被江水的支流冲到此处,却又漂到了不同之处。” 狂刀老七瞥了夏逸一眼,带着几分自得道:“后来老子便被你这位小情郎救了,他倒也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承诺为老子隐瞒踪迹便真的一字不提……想来真是老天也在助老子,这傻小子捡到你时已是在救回老子之后,而你又偏偏失了记忆,此中先后若是改变又或是你这小贱人没有失去记忆,老子便要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说到此处,他似乎万分得意,居然开始狂笑起来! 他的笑声是如此尖锐可怖,夏逸也不禁退了几步,道:“可是……我毕竟还是救了你,是么?” 狂刀老七狂笑道:“夏兄弟,你真的好天真!你以为老子是什么人,有恩必报的大英雄么?” 夏逸咬牙道:“我有眼无珠,若是今日命丧于此也是活该……但只求你念在一命之恩的份上放过她。” 他口中的“她”当然是惜缘。 惜缘冷冷道:“夏逸,你如今又扮什么好人!整个武林倾力追捕的魔头被你一手放过,如今你却还要他与你讲道理么!” 惜缘还是惜缘,她的声音也还是天籁之音,但夏逸已感到他与她忽然已经隔的很“远”——这种感觉就像是无论他爬上多高的山巅,都望不到端坐在云端上的她。 看到此情此景,狂刀老七笑得更加疯癫:“夏兄弟,不妨告诉你,这些净月宫的贱人平日里修习一种叫作静心诀的心法,说起话时就好像自己是高不可攀的仙女,最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不过是一帮自以为是的贱人!这小贱人失忆时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如今她已恢复记忆,便要原形毕露了,又怎会看得上你这傻小子?”他忽地收住笑声,一步步逼向洞中的少年少女,扭曲的脸上已显出一丝邪笑:“何况遇到落单的净月宫弟子时,老子是从不愿放过的。”他的眼珠已在惜缘身上不停打转。 夏逸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陆家村的少年们看着小荷时也是这种眼神,但此时狂刀老七眼神却远远比他们更加下流!更加可怕! 他已明白,他不得不战!脚边正有一把他平时丢在山洞中的旧刀,他左脚一挑,刀已在手! “要在老子面前耍刀?”狂刀老七居然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不知道该说你有种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夏逸打过很多架,但他还没有杀过人,而眼前这个疯子的手中刀已经尝过了无数高手的血!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这么可怕的杀气——他知道他在害怕,他的本能在催促他赶紧跪下,但他还是想赌一赌,他希望他能接得下狂刀老七一招,也希望惜缘能抓住这一刀的空隙逃出山洞。 ———————— 今日的夕阳似乎落的特别早,傅潇也丝毫没有心思看书。 自惜缘出门之后,他的眼皮子就不停地在跳,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都这个时候了,为何还没有回来?傅潇来回不停地在院中踱来踱去,可他越是走,心中却也越是烦躁。 自惜缘入住之后,夏逸一次也没有在山下留宿过,更不必提带着惜缘留宿在山下了,直觉告诉他,他们二人一定遇到了险境。 傅潇再也等不住了,他回房找出一柄短剑便向山下赶去。 他在陆家村找遍了各处酒馆与夏逸常去的赌坊,却连他们二人一个影子也没有看见。村民对夏逸的行踪也毫不知情,只说道最后见到他时已是临近用午晌的时候,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李小二对傅潇说道:“用午晌时村里倒是来了十几个白衣女子。” 傅潇道:“白衣女子?” 李小二道:“那些女子个个配着剑,虽然长的都挺水灵,但面上却凶得很。” 傅潇道:“她们还在村子里么?” 赵七道:“她们只是问了几句话便走了。” 傅潇沉声道:“她们问了什么?” 赵七道:“她们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洁白长刀的中年人。” 傅潇沉吟道:“那些女子身上的白衣与惜缘姑娘身上那件可相似?” 赵七纳闷道:“惜缘姑娘又是何人?” 李小二道:“白痴!惜缘姑娘就是我干爷爷近来时常带去集市玩耍的那个美人!我将来的干奶奶!” 赵七恍然道:“哦,怪不得我说那些白衣女子的衣服怎么这么眼熟,简直一模一样!” 傅潇喃喃道:“想必那些女子都是惜缘的同门……可她们若是惜缘的同门,为何又没有打听惜缘的下落?莫非惜缘被她们带走了?师弟又在何处?” 他急问道:“那些女子往何处去了?” 这次李小二与赵七的回答却是一致:“出了村口东门,走了。” 陆家村东门外有三条路,而此时那些白衣女子已走了四个时辰。傅潇陷入了深深的担忧,心中计算起自己该先走哪一条路。 从古至今已有无数人犯过“灯下黑”的错误,尚是少年的傅潇从头到尾都没有去想过回鹤鸣山——这是他一生最追悔莫及的事之一。 第七十六章 往事如烟(七) 满地的鲜血,夏逸已然倒在了血泊中。 一处微深的创口从他的左肩延伸至腹部,奇怪的是狂刀老七在封住他的穴道之后,居然还为他止了血。 惜缘并没有弃夏逸而去,夏逸一出手她便也紧接着出手——如今她正靠在夏逸身旁,也是被封住穴道之后动弹不得。 “你可知道为什么老子不杀你?”狂刀老七蹲在夏逸面前,看着他时就像在看一块美玉。 夏逸冷笑道:“你莫非要说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么?” 狂刀老七笑道:“够胆!性命不保了还敢顶撞老子!”他顿了顿后,接着道:“你这份胆气极为难得,江湖上有不少有名的所谓大侠一见到老子便吓得两股战战,跪地求饶。可你这小子不仅敢对老子挥刀,更难得的是还不乏练刀的天赋……” 狂刀老七似乎极为欣赏夏逸:“老子已回不得独尊门,这一手好刀法也要人传承下去,而以你的天赋实不该被闲云居士埋没,不如拜老子为师,这七式断水刀法,老子必会倾囊相授。” 夏逸讽道:“你怕是失了智,我师父名动江湖之时你又在哪儿?” 狂刀老七道:“闲云居士自然厉害,可你若是没有左手练短剑的天赋,终生也成不了绝顶高手,单单那映月刀法怎么和老子比?” 夏逸哼道:“白痴!我几时说我要做高手,要做你的徒弟我情愿一头撞死,要是做你的爹,我或许会考虑一下。” “少年人果然都是热血冲动,或许再过十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狂刀老七大笑了两声,虽接着便直立而起,以刀指着惜缘道:“你自己不怕死,却不怕你的小情人死么?” 夏逸惊喝道:“你要对她做什么!” 狂刀老七是一个狠角色,比起空话,他更喜欢用行动去威胁——两道刀芒过后,惜缘的双手手筋与双脚脚筋已断! “狗贼!我杀了你!”夏逸牙呲欲裂,可是此时全身上下能动的却只有他这张嘴。 惜缘面色一白,已是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她被封住了哑穴,虽说不得话,但一对美眸中却透着不屈,目光如同两柄利剑般刺向狂刀老七。 狂刀老七挑了挑眉,道:“你这小贱人很不错,像你这么有种的女人老子再喜欢不过。”他的眼神中充满无比的贪婪,居然还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接着他便一把提着惜缘走向了那石床。 夏逸当然明白狂刀老七要做什么了,只要是个人都知道了,他狂呼道:“我做你的徒弟!你先放了她,我一定做你徒弟!” 狂刀老七将惜缘往床上一丢,又返过身来,目中带着几分讥笑:“老子叫你做条走狗你也做么?” 夏逸急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狂刀老七飞起一脚,夏逸便已趴在地上,接着一只脚脚便踩在了他的头上,这一脚仿佛要把他的头踩碎。 “你不诚。”狂刀老七叹道:“你嘴上说愿意做老子的徒弟,心里却还在想着找机会带着这个小贱人逃走,是不是?” 夏逸嘶声道:“我没有!绝没有!我一定拜你为师!” 狂刀老七摇了摇头道:“你看,你这样怕老子,怎么练得好老子的刀法?老子今日先给你上第一课,就是要你踏过心里这道坎。”狂刀老七将长刀往地上一插,接着便从他那包袱中又找出一个小包袱,待他将那包袱解开后,夏逸已如同置身冰窖! 这小包袱中装的竟是各种各样的小刀与短锯,还有一些是夏逸见都不曾见过古怪物件。 这一刻夏逸明白了,狂刀老七并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赌博,以往与他兴致勃勃地聊起这些时,不过是为了博取他的好感。狂刀老七不停地吹嘘自己的刀法,除了令他引以为豪的刀法外,他的爱好也只有两个:女人、折磨人。 “你……你回来!我做你的徒弟!” 狂刀老七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他看着他那些小玩具时仿佛在欣赏一件件艺术品。 “你放过她!我求求你……你要折磨人,冲我来!” 狂刀老七好像变成了聋子,夏逸的声音根本传不进他的耳里。 惜缘眼中的坚毅已变作了恐惧,狂刀老七见到她神情的变化,似乎十分满意,纵身便扑了上去。 暴行。 夏逸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这样摧残另一个人,但狂刀老七并不是人,他只是一种与人长得十分相似的生物,一种极为邪恶的生物! 没有人能形容夏逸此时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脑中那些可怕的想法——他很想把狂刀老七碎尸万段!他甚至恨不得把狂刀老七切成一片片碎肉后再活活吃下去! 他愤怒!他痛苦! 可作为被暴行伤害的惜缘又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狂刀老七的尖笑声不停回响在洞中,而夏逸的狂啸声却更为凄厉。 自夏逸有记忆开始,他便没有哭过,他在陆家村做孤儿时与狗抢过饭,哪怕是被狗咬了他也要抄根家伙与狗死磕到底。可这一刻,他的双眼已经模糊,他想擦去眼中的热泪,他必须得看着这可怕的一幕,可是他只能如同一个死人般趴在地上。 暴行持续了很久,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夏逸终于喊哑了,他张着嘴,好像还是在咆哮,还是在恳求,可是他的口中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口水也早已干了,只有鲜血仍不停地从他口中溅出。 当暴行结束时,惜缘的泪水也已干了,眼角滑落的分明是两行血泪! 狂刀老七满足地站起身时,见到夏逸失神地趴着,像极了一具尸体,但他正在咬牙切齿,狰狞的面孔说明了他还没有死。 狂刀老七朝着夏逸头上踢了一脚,急道:“你莫非变成了哑巴么?”他才问完却又立即释然:“哑了便哑了吧,一把好刀会不会说话也并不重要。” 他居然蹲下身,温柔地抚了抚夏逸的头顶:“徒儿,你先好好休息,老子去给你们找些吃的。” 夏逸像是变成了一个活死人,他已没有一点活人的反应。 狂刀老七回来时,不仅提着一只死去的獐子,还带回四条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粗壮铁链——这四条铁链各带着墙钉与腕铐,分明是关押穷凶极恶的重犯时才用的到的器具。 狂刀老七将将那四条铁链深深钉入洞中山壁后,便将夏逸的四肢分别拷上。 “现在老子给你解穴,但你得要老实点。”狂刀老七拍了拍夏逸的脸,但夏逸还是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莫不是吓傻了?”狂刀老七两指才一解开夏逸的穴道,他便忽如一条饿狼般暴起,张口便向狂刀老七咽喉咬去! 铁链足够长,至少可以令夏逸走到临近山洞口前一丈的位置,要在山洞中搏杀自然也不是问题。 这一咬没有任何的武功招式,夏逸只想与狂刀老七同归于尽! 可他刚张开嘴,便又被狂刀老七一脚踩在地上。 “你恨老子?”狂刀老七大笑道:“好!你本就该恨的,可是还不够!”他再一次封住了夏逸的穴道,再次向石床走去…… 夏逸和惜缘都没有死,但这三日对他们而言却仿佛过了三辈子那么长。狂刀老七仍担心会被周边的山民发现,每日外出取水与打野都是趁着夜色,也只有这个时候山洞中才只剩下他们二人。 狂刀老七早就解开了他们的穴道,他并不怕他们逃走。夏逸被钉在山壁上,他就算自断四肢,只怕也爬不出半里地便要失血而亡了,而洞中那把旧刀恐怕已连根粗些的绳子也切不断,更不可能斩断铁链;惜缘在经历过他这些折磨后,莫说是爬出去,便是连自尽的力气也已没了。 这一夜,狂刀老七照旧出去了。 “夏逸……” 这是三日来夏逸第一次听见惜缘呼唤他。 他惊讶地抬起头,发现惜缘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一双眼中本有着和阳光一般温暖的光芒,而此刻那片光芒已散尽了,只剩下一对空洞的瞳孔。 “杀了我……”惜缘那美妙的声音也已变得又干又涩。 经历了这些痛苦后,没有人还会想活下去,她已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与尊严。 “没有人会找到我们了……我求求你,杀了我……”她不死,狂刀老七的暴行当然还会继续。 夏逸咬紧了牙关,他恨极了自己!他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本属于他自己才知道的小天地已变作了与世隔绝的地狱。 ——可是他怎么能杀她?他又怎么忍心杀她? 但对此时的惜缘而言,死亡却是一种解脱…… 他用力拾起地上那把旧刀,刀尖已指着两丈外的她。 惜缘闭上眼,已在等待解脱。 “叮、当。”这一刀并没有劈下来,而是落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动手?”惜缘颤着声道。 夏逸浑身都在颤抖,他低着头,他不敢看她,他也无颜去看她。 “你动手!”惜缘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尖锐:“是你救了狂刀老七!是你……你本就欠我的!” 夏逸颓然跪倒,又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惜缘不停地在催他,口中居然还骂出了无数恶毒的言语——她已变了,经历过这些事后,没有人可以不变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全部的意志。 夏逸如同一块石头一般一动不动,他恨自己已经毁了一个少女,此时要他再下手杀她,他实在下不了手。 他恨自己的无知,也恨自己的无能——每一夜可怕的暴行都在持续,可他能做的居然只是在一旁无声地怒吼! 每次狂刀老七外出时,惜缘都会斥责他、诅咒他,催促他杀了她,但她始终得不到她期望的结果。 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又过了五日,夏逸却仿佛已过了五十年。 这一夜,狂刀老七出去的时间很久,或许是因为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他行动时也更加谨慎。 “你……这个懦夫,你敢做却不敢当么?”惜缘刺耳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剑刺穿了夏逸的心。 他们的眼神都是这么空洞,没有人知道他们现在还算不算是个活人。 “你为什么不敢杀我……即便有一日我们能得救……你以为我还活得下去么?” “夏逸……你既然把我救回家……你难道不该再救我一次么!” 夏逸与惜缘都不知道是哪一话彻底打倒了夏逸,但他最终崩溃了!他长身而起,再一次提起了刀。 刀在剧烈地抖动,因为持刀人也在剧烈地颤抖——他害怕、绝望,此时他也希望有一个人能来解脱他。 惜缘居然在冷笑:“我已见过你这模样……这一次你莫非还是下不了手?” 夏逸确实下不了手——小院中的欢笑、月下的相拥,明明还是几日前的事,但这一切却忽然像是遥远的往事了…… 夏逸已经哑了,但他张口厉啸时却似有着悲痛至极的哭泣声! 霎时,刀锋的光芒已更亮过皎洁的月光! 第七十七章 往事如烟(八) 这一刀很快、也很凄美! 利刃刺穿少女的身躯时也粉碎了少年的心! 少年没有杀过人,这是他杀的等一个人,他第一个爱上的人。他剧烈地喘息着,像有一双手在死死掐着他的咽喉。 他已再也握不住刀,脚下身不由己地连连后退,像是想要逃离命案现场的凶手。 “狐狸哥哥……”少女气若游丝的声音听在少年耳中却像是打了一道惊雷,顿时惊醒了他。 少女没死,她还剩着一口气。 少年止住了脚步,他颤抖着向前走出一步后便一跃到了床上,紧紧抱起了倒在血泊中的少女。 “对不起……我为难你了……” 四目相触,少女的眼中已获得了平静,而少年的眼却被泪水淹没了。 但少年认识的少女毕竟回来了,她的眼神又像是阳光般温暖,她的声音又变成了世间最动听的音乐,他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距离也已经消失了。 “狐狸哥哥……你不要怪我……”她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少年的双眼又模糊住了,他不停地抹去眼中的泪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仍然看不清她。 “不要……内疚……我已经解脱了……你却仍在受苦……” 少年好想和她说话,可他吐出的音节却像是一只老迈且疲倦的乌鸦在怪叫。 “不要哭……我想看你笑……我喜欢看你笑……” 少年咬着牙,他咬得很用力,牙龈间已渗出了血,努力地想挤出一个平日里常做的笑容,但他发现自己居然根本做不到。 “不要死……你要活下去……我想接着看你笑着活下去……”一只冰凉的柔荑轻轻地抚摸着少年的脸庞,这只手还是那么柔软与温柔,恐怕这也是这只手最后能使出的力气。 “狐狸哥哥,我有一个妹妹……你若可以见得到她,好好替我……照顾她……好么?” 少年握紧她那只抚摸自己脸颊的手,他答应!少女的声音已微弱下去,她说什么他也要答应的! “狐狸哥哥……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小媳妇了……” 少年的心上仿佛被射了一千枝箭,他用力地点头——你是!你已经是了! 他奋力地不停嘶吼,他好想把这句话亲口告诉她。 少女也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微微地笑了笑,道:“谢谢你……” “狐狸哥哥,我还有好多话想说……你下来一些……” 少年微微探下头,他的泪水已流的更急,他的脸早已哭得扭曲了。 少女张了张嘴,似乎在呢喃,可是少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其实少女什么也没有说,但在少年把她上身抬得更高时,她扬起了脸,最后轻轻地吻在了少年的唇上,她所有的话已尽在这一吻中。 少年怔住了,时间也仿佛停止,这两个月的时光已给了少年从未有过的幸福,却也将他的心永远埋葬在这两个月……她为他盛的粥、为他擦过的汗……本是他心中的蜜糖,现在却像是一碗甜蜜的毒药,令他的心千疮百孔。 这一吻已用尽了少女最后的生命,轻轻一吻之后,那比明月更美的目中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束。 少年感到胸口一闷,他忽地呛出一大口血——他知道他已负上了他一生也洗不尽的罪过。 从这一夜开始,少年时常会闻到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儿,他怎么洗也洗不掉那股味道。后来他终于明白了,那是恐惧与罪恶的味道,只要他还活着,这样的痛苦便不会消失…… 怀中少女的身躯已经冰凉,少年却感到自己的脸上仍有热流,用衣袖去擦时,发现衣袖竟变作了红色——原来他的泪也早已流干了,他眼中能流出的也只剩下血了。 狂刀老七还没有回来,但少年知道以狂刀老七的残忍绝不会放弃糟蹋少女的尸体——因为这个恶魔还没有折磨够他和她! 少年感到说不出的疲惫,他用尽仅剩的力气抱起少女,走向了山洞口。他被铁链牢牢铐住,将到洞口时,他便再难前进一步。 少年只看了一眼那洁白的月光,接着又颓然低下头,不舍地凝注着怀抱中的少女,月光下的少女安详地睡着,仿佛正在做一个令她永远不愿醒来的美梦。 少年微微笑了笑——惜缘妹妹,你先走一步,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他把头埋得更低,最后在少女的唇上深深一吻……一吻之后,他便将少女向着洞外用力抛出! “噗通!”后山外正有一条河流,可通长江,而长江又通向大海。 少女本是顺着河水来,如今却又借着河水而去…… 少年深吸了几口气,才止住了颤抖的身体。他慢慢返回洞中,拾起那把落在地上的旧刀,接着又像之前一般蹲在地上,仿佛一块石头。 ———————— 狂刀老七没走到山洞口时,便已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儿。 狂刀老七面色数变——莫非这小子心志崩溃自尽了?他连手中的水囊也顾不得便匆匆奔进山洞。 狂刀老七最担心发生的事终究没有发生,夏逸还是如之前一般蹲坐在地上,只是他手中正握着那把旧刀——刀是红的!少年的半张脸也是红的! “你……这小子干了什么?”狂刀老七紧接着便看到石床上的少女不见了,而那整张床上居然淌满了血。 “你……莫非你杀了她?”狂刀老七惊怒交加地瞪着夏逸:“那小贱人的尸体何在?” 夏逸没有回答,他突然纵身扑向狂刀老七,手中刀已斩向其咽喉! 狂刀老七又惊又喜——这一刀正是他当日一招将夏逸击败的“断水”第一式! ——这小子只见老子用了一次,第一次使出却已有两分相似? 狂刀老七脚下一溜,已是轻盈避开这一刀,接着便是反手一掌将夏逸拍倒在地,但夏逸即刻又立起,再次扑向狂刀老七! 狂刀老七忽然发现那个净月宫弟子死的实在太值得,正是因为那个少女的鲜血才能唤醒了少年心中的杀戮。 经历了这些事后,没有人可以不变,夏逸当然也变了——他的眉宇间本是一片云淡风轻,如今只剩下令人战栗的杀气;他那对瞳孔中本有着一片星河,此时星河已尽化作血海! 狂刀老七不仅心中在大笑,口中也在狂笑:“好!这才是一把好刀!你终于明白了,没有本事的人,连恨人的资格也没有!” 那柄洁白无瑕的长刀也已出鞘,一声震响,夏逸应声摔在了石床上,他本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但他伸手一摸到石床上的血滩时,已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沸腾起来! 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又将他支撑而起! 见到夏逸此时的模样,狂刀老七实在满意极了:“来,再尝尝老子这一招!你若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子就是被你杀了又有何妨!” 寒芒一闪,夏逸身上飞溅起一道血花!但夏逸似乎已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刀锋丝毫不停地疯狂劈向狂刀老七! “蠢!只想着同归于尽便能杀人么?”狂刀老七脚下一转,已移到了夏逸身后,口中厉声叱道:“老子若像你一般打法,早死了七八十次!刀还没砍到人,便先被人砍死了!” “再来!”狂刀老七将刀一挑,再次给夏逸喂起招来。 这一夜开始,双刀交鸣声便不止于这罪恶的山洞中…… 闲云居士最终还是没有学得施凡的本事,他也不禁感慨道:“难道老夫真的没有寄情于山水字画间的能耐?” 哀莫大于心死,他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出京踏上返回鹤鸣山的路途。 ——老夫此次一走就将近半年,狐祖宗那混小子必在家里翻了天……书呆子必是管不住他的。 一想到那对令自己操心不已的徒弟,闲云居士摇头苦笑了几声,加快了返程的脚步。 第七十八章 往事如烟(九) “失踪了三个月?” “弟子无能,请师父责罚!” “罚……罚个屁!”闲云居士一掌拍碎了身旁的茶桌:“你道为师有这功夫来罚你?” 闲云居士才回到鹤鸣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傅潇口中得知了夏逸与惜缘失踪的消息,他也已从大徒儿所说中猜测出那来历不明的少女该是出自净月宫。 傅潇低着头,心中自有万分的自责,若是闲云居士狠狠骂他一顿,或许他反而心中好受些。这三个月来,他四处奔波,寝食难安,此时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流浪千里的乞儿。 闲云居士皱紧了眉头,在屋中来回踱步,他边走边追问道:“你真的没有追到那些白衣女子?” 傅潇道:“弟子先后追了两条路,各是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但却走错了……再追向第三条路时,已是晚了……” 闲云居士道:“你可报官了?” 傅潇道:“弟子自然前往邻县上报知县,可已过了两个月却还没得消息。” “狗官!狗官!尽是领了朝廷俸禄却不做事的废物!”闲云居士气得又是一脚,竟将那门口的木凳踢飞了三丈远。 ——半年前狂刀老七叛出独尊门,江湖各门各派派出门下弟子追杀这恶徒,既然净月宫的弟子先后出现在此,莫非狂刀老七也曾现身鹤鸣山?倘若逸儿碰上了狂刀老七…… 闲云居士的心里登时冰凉,急问道:“陆家村附近,你已全部找过?” 傅潇惭愧道:“一处也不曾漏过,可……弟子无能!” 闲云居士沉吟道:“你……有没有搜过这座鹤鸣山?” 傅潇讶然道:“鹤鸣山?” 闲云居士道:“逸儿在后山找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山洞,是他平日里私下玩耍的密处……他自以为无人知晓,其实为师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傅潇像是被人一拳打中了胸口,连退了两步,道:“弟子……不曾想到过。” 闲云居士叹道:“你接着去陆家村打探,为师去后山!” 狂刀老七的刀下从无活口,何况夏逸与惜缘二人已失踪了整整三个月。 闲云居士的心正陷入深深的恐惧中,狂刀老七的手段,他也有所耳闻,他即便能找到夏逸,恐怕他的徒弟也已是支离破碎了。 一念至此,闲云居士脚下又快了几分,连连将轻功催至最快。 闲云居士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夏逸当然还没有死,但却也在生死之间。 夏逸再一次倒在了血泊中,他咬着牙又想站起来,可他发现他的眼皮居然是这么沉重,如若不是背后的冰凉山壁,他恐怕就要这么坐着入睡。 “好小子,你终于累了么?”狂刀老七居然也在微微喘着气,他竟然也会喂招喂到疲倦。 夏逸却喘的比他更急,但他的目光始终不曾从狂刀老七身上移开过,他正一步步变成狂刀老七所期望的模样——这些日子,他在进食、饮水时便不停地想着杀死狂刀老七的法子,甚至他在做梦时也在思考如何用刀砍断狂刀老七的脖颈。 “今日先到此为止,你先去给自己上药吧!”狂刀老七仔细地擦掉刀锋上的血迹,口中却是赞不绝口:“老子以左手创出断水刀法,你却以右手练习。如今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竟已掌握了断水三式,不枉老子日夜不停地给你喂招!”话锋一转,他又阴森笑道:“不过你能有如此进境皆是因为你此时心性所致,这等杀心来之不易,你需牢牢守住,否则那小姑娘岂不是白死?” 夏逸怒目圆睁,心口就有汹涌猛火燃起,可他才一站起便感到一阵晕眩,又不能自已地跌坐在地上。 狂刀老七大笑道:“你杀心十足,很好!可是过犹不及,你今日要是再打下去,必要失血而亡。” “阁下既知过犹不及,何故敢来我鹤鸣山放肆?”这清冷的声音登时令狂刀老七打了个寒颤,一听到这个声音,夏逸又有了抬起头的力量。 狂刀老七转过身,便见到洞口正有一人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下。 这人看来年长狂刀老七几岁,一身打扮像是一位老学究,可这位老学究一手提着一把长刀,一手握着一柄晶蓝短剑,倒更像是一个不怒自威的将军。 狂刀老七淡淡道:“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道:“狂刀老七?” 狂刀老七道:“正是老子!”他话一出口,便已后悔!只因闲云居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却答了闲云居士的问题,如此反令他的气势弱了。 闲云居士道:“在下隐居多年,早已不想再问江湖是非,若是可以,并不想与阁下交手。” 狂刀老七笑道:“当年居士以一人之力杀尽湘南十三鬼,名震江湖。即便是老子,也不敢妄触居士之逆鳞。” 闲云居士叹道:“可惜阁下已经触了。” 狂刀老七将身子一侧,便让出了身后的情景,笑道:“居士说的可是这小子?” “逸儿?”闲云居士当然看清了夏逸此时的模样,他几乎已认不出这个弟子,他也绝想不到三个月的时光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 夏逸憔悴的脸上与褴褛的衣衫都已被鲜血染红,可若说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神情……闲云居士不禁想道——他……莫非杀了人? 此时此刻,夏逸只是看了闲云居士一眼,接着那一对眼珠便再次咬住了狂刀老七,就像是一匹将要饿死的狼忽然发现了一头猎物。 只有痛苦才能这样改变一个人。闲云居士已然知道,夏逸一定在这些日子经历了很多,曾经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居士若是要带回这小子,老子可不允许。”狂刀老七笑了笑,认真地说道:“老子已收这小子为徒,在学全老子的刀法前,他哪里也去不得。” 闲云居士冷笑道:“我本也不指望你会放人。” 狂刀老七道:“原来居士早已动了杀心,能与闲云居士交手真是老子的莫大荣幸!很好!” 闲云居士道:“很不好。” 狂刀老七道:“很不好?” 闲云居士冷冷道:“因为我已多年没有杀人了!” 刀剑齐出! 狂刀老七感到面上一寒,原来脸上已被刀风切出一道口子,即刻便见了红! “很好!”一个照面便挂了彩,狂刀老七居然反而陷入了狂喜之中,接着便是“呛”的一声,他那柄洁白长刀出鞘! 十成火候的“断水”!刀锋见光,遇强则强,闲云居士的凌厉杀招即刻土崩瓦解! 狂刀老七又变作那嗜杀成性的疯子,方才以“断水”第二式大破闲云居士的起手一招,接着便是下身一缩,直往闲云居士怀中撞来,而手中长刀却是护在胸前,这一下若是撞实了,必在闲云居士身上刺出个窟窿。 山洞口过于狭隘,向后一步又是山崖之下,此时狂刀老七已欺身而上,闲云居士居然使不开那神妙莫测的身法。当机立断之下,闲云居士左手一剑迎向狂刀老七手中长刀,右手则将飞焰刀背于身后。 狂刀老七这一刀力求速杀闲云居士,其刀劲之可怕岂是闲云居士这柄短剑可挡?刀剑格架间,狂刀老七一声厉吼,运力又往前冲出一步,竟是将闲云居士撞下了山崖! ——便看这一招!闲云居士右手使力一翻,飞焰刀已刺入山壁,他即刻将这下坠之势倒转而上,在抽出飞焰刀的同时这个人已如苍鹰般飞上半空,直跃到狂刀老七上方近三丈高处! “再来!”狂刀老七只见闲云居士于半空中身形倒转,手中刀剑如同俯冲而下的九天之龙,竟是莫名兴奋,双手牢握长刀,又是一式“断水”斩出! 震天之响!狂刀老七感到胸口一窒,便再无后继之力,身子已是控制不住地向山洞中倒飞而去。 “定!”狂刀老七猛地一喝,立住脚时,嘴角已流下血线,竟是被闲云居士的刀剑之劲震出了内伤。 闲云居士稍稍看了自己的左肩一眼,也已见了红——方才狂刀老七向他撞来时,那柄长刀还是刺入了他的左肩,入肉三分。 “狂刀老七果然是狂刀老七!”闲云居士沉声喝道:“你倒是急着想要我的命,招招之豁命,并不给自己留退路!” 狂刀老七大笑道:“居士又何尝不是!” 这是两位绝顶高手的一战,足以令无数江湖中人心旷神怡,而这一战唯一的旁观者却似已麻木。夏逸还是定定地坐着,但他握刀的手却已越来越紧,他已在积蓄力气!他没有一刻不在找时机挥出足以改写战果的一刀,以至于此时的激烈战局仿佛与他毫不相关。 “断水”七式乃是狂刀老七半生刀法精华之大成,虽不过七式刀招,每一招之精妙与变通足以傲视世间大部分武功——狂刀老七来来回回便是这七招,但每一招都牢牢压制着闲云居士,闲云居士出道以来,只在此次落过下风! 闲云居士难免心中震惊,他第一次遇到此等对手可以令他的“映月刀”与“辉日剑”无隙相辅,此际他只能以零碎的招式与千变万化的身法在“断水”刀下左闪右避。 “居士莫非是浪得虚名?”狂刀老七疯狂挥刀间居然不忘出言讥讽道:“这等龟缩般的打法与居士倒是相配,不如改号为王八居士如何?” 狂刀老七已急了,他自知若不能在二十招内斩杀闲云居士,他便要败了!二人交手已近百招,狂刀老七先伤闲云居士左肩之后便再难伤其分毫。闲云居士此际虽略显狼狈,但狂刀老七这七式“断水”的变化却将要被闲云居士看透! 久战不下,狂刀老七自然心焦无比,是以口中不停出言讽刺,只想闲云居士一怒之下会自乱阵脚。可任凭他如何冷言讥讽,闲云居士仍是沉着应战,牢记兵法中那“不动如山”的要诀。 “断水刀法名不虚传,但若是技止于此七式……”二十招过,闲云居士终于回话道:“你便要败了!” 气劲大作!“映月刀”与“辉日剑”已然合璧! 狂刀老七心中一沉,心想若是单对单遇上闲云居士,独尊门中只有前任门主慕容楚荒可以将其胜过,而现任门主戏世雄恐怕胜算不足五成。 “日月辉映”千变万化,刀剑飞舞间,狂刀老七身上连连挂彩,脚下也是不停地向山洞中的石床退去。 狂刀老七自知败象已生,倘若再不放手一搏,必在十招内死于闲云居士刀下,当下便也将心一横,忽地一声暴喝,再次撞向闲云居士,而他的左手已将刀锋翻转,右手则轻托刀背,以刀尖挑向闲云居士右腋下! ——搏命招!闲云居士面色一寒,右手一招“墨井探月”轻盈斩出,这一招与狂刀老七的“断水”第三式皆是重在轻巧,正是针尖对麦芒! 于此同时,闲云居士左手那柄晶蓝短剑已疾刺向狂刀老七天灵! 狂刀老七这一刀,重可刺伤闲云居士右肩,轻则刮破其皮肉,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都要被一剑刺穿脑袋! 狂刀老七引以为豪的“断水刀法”已然被闲云居士尽破,万分惊恐下便想要收刀自保,但闲云居士岂会放过此等机会?那一式“墨井探月”只挥到一半便势头一转,变作了“夜星斩月”! 狂刀老七只见到那冰寒的刀锋已离自己越来越近,忙地就地一滚——他这一滚虽然躲过断头之危,但那握刀的左手却仰天飞起! 鲜血四溅之间,狂刀老七已是万念俱灰,但他眼角瞥到那仿佛痴呆的夏逸时又瞬间目中一冷! 他如今身受重伤,自知绝快不过闲云居士的轻功,今日要脱身便要拿下这小子! 狂刀老七以脚一挑,他那些零落在地上的小刀与短锯便一齐射向闲云居士。 “垂死挣扎!”闲云居士右手一挥,飞焰刀已将这些罪器悉数挡下,也在这一瞬间,狂刀老七那仅剩的右手已抄起一把短刀扑向了夏逸! 第七十九章 往事如烟(十) 狂刀老七在这电光火石间做出的转变令闲云居士措手不及,却也来不及在这一瞬间去救援夏逸,只是心中“咯噔”一声,口中已失声道:“逸儿!” 狂刀老七已近在咫尺,夏逸却仿佛浑然不觉,直到狂刀老七的短刀将刺到他时,他的双目顿时爆射出血光! 狂刀老七在震撼间已喷出一口血,手中那把短刀再难碰到夏逸,只因夏逸手中那把连绳子也切不断的旧刀已刺穿他的胸膛! “你……”狂刀老七正是惊骇莫名,夏逸便将手中那把刀一扭,狂刀老七登时感到钻心般的剧痛! 夏逸等一刻已等了太久,他猛地拔出刀,飞起一脚便将狂刀老七踢倒在地,接着便又是一刀捅向他的腹部! 狂刀老七忙向后一滑,虽然没被开膛破肚,可两腿之间却是中了这一刀! 狂刀老七仰天痛嚎,胯下之痛简直令他生不如死,而夏逸却已夺过他手中短刀,接着便已骑到了狂刀老七身上。 “住手……”狂刀老七只说出两字,便感到喉间一窒,已被夏逸一手掐住脖颈,而夏逸那握着短刀的右手已高高举起! 吾命休矣! 狂刀老七自知这一刀必要终结他的生命,但夏逸没有杀他——这一刀刺在了他的肩上! 夏逸在笑,狂笑!凄厉可怖的狂笑! 他用力拔出短刀时,自然带出大片血花,而这些鲜血仿佛给他带来了无法言表的刺激——他笑地更加疯狂,手中的刀也伴随着他的笑声不停落在狂刀老七的身躯上! 夏逸的每一刀都精准避开了狂刀老七的要害——他不准备杀他,他要折磨他!他要狂刀老七生不如死,恳求他大发慈悲给予一个可以痛快死去的机会! 闲云居士的手心已冒出冷汗,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徒弟。 此时的狂刀老七当然想求夏逸赶紧给他痛快的一刀,可是咽喉被夏逸一手掐住,他竟是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小刀一次次刺入他的身体,再一次次拔出去! 狂刀老七的心志在很久以前便已不正常了,此时他虽然痛不欲生,但又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夏逸最终没有学全他的刀法,但此时的夏逸已如同疯魔!他毕竟亲手培养出了一个恶魔! 夏逸丝毫没有见到狂刀老七眼中的喜色,而他手中那把小刀已将狂刀老七的上身捅得如蜂窝一般——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不够、还远远不够! 就在此时,刀芒闪过,夏逸只感到虎口一痛,那把小刀便也脱手而飞! 夏逸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闲云居士,闲云居士也正看着他,目中透着难言的怜惜与不忍:“孩子,你受苦了……”他叹息了一声,道:“可这种人,不配死在你的手上。” 只听“夺”一声,那柄名为“潜霜”的晶蓝短剑已射出,刺穿了狂刀老七的头颅! 狂刀老七的双眼瞪的几乎要跳出来,似乎不愿相信自己会这样死去,可任他生前如何不可一世,死后也不过是一具普通的尸体,和他杀死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夏逸跌坐在地上,直盯着面前这具尸体剧烈地喘气,他不敢也不能相信狂刀老七就这样死了——狂刀老七死了,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狂刀老七既然死了,那他还在为了什么活着? 这三个月来的噩梦已然终结,夏逸如梦初醒,忽地立起便挥起那把旧刀向自己颈上刎去! 闲云居士面色一变,反手又是一刀,那旧刀顿时变作两段! 夏逸怔怔地看着那把断刀,随即又将刀举起,刺向心坎! 这一次闲云居士早有防备,飞起一脚便踢在夏逸右腕上——断刀落地时,夏逸已被闲云居士一脚抵在山壁上。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死并不能结束你的痛苦。”闲云居士幽幽长叹,脚下却不敢松下分毫,生怕夏逸再去抢地上的刀具。 可闲云居士说的话,夏逸并没有听见。他的眼中已没有一丝生气,这是一对空洞的瞳孔,也是死人才有的眼睛。 “潇儿已与为师说过那位惜缘姑娘……失去挚爱的痛苦,为师明白。”闲云居士心痛如绞,不由惆怅道:“是为师对不起你,若不是为师来的太晚……” “这是为师在卧室中找到之物,你应该认得。”闲云居士手上握着一块玉佩,玉佩上也刻着夏逸永远也忘不了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刺痛了夏逸的双目,他的目中也突然又有了生气。 良久之后,他落泪了——一个人如果还会流泪,那么他心中对生存的渴望便还没有完全消失。 闲云居士将那抵在夏逸胸口的脚缓缓收回,小心地将玉佩塞入夏逸手中,柔声道:“你一定很爱这位姑娘,你也一定不愿忘记她……可你若是今日殉情,你们往日的一切便成了过眼云烟,你死后再没有人可以将这些事牢记心底……你又舍不舍得?” 这一番话似乎抽尽了夏逸全身的精力,他颓然跪倒,只是痴痴地看着手中的玉佩。 “可是……弟子心里好苦。” 原来夏逸已经可以说话了,这也是他三个月来说的第一句话,好苦的一句话。 闲云居士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句话,他发现世上有些事总是这样令人无可奈何,不管他再活多少年也回答不了这句话。 “我……杀了她。”夏逸抬起头,看着师父伟岸的背影,低声道:“这种痛苦……怎样才能消去这样的痛苦?” 闲云居士沉默了很久。 “你做不到,这会是你心里永远的枷锁……因为你还是人,你的心底还有良知。”闲云居士长声道:“或许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可以解开你心中枷锁的人,那时你的痛苦便会减轻。” 夏逸黯然道:“有这样的人么?” 闲云居士叹道:“或许有……天下很大,也有很多的人……我希望你能遇到这个人。” “天下……人世……都是这样的么?” 这又是一个闲云居士回答不了的问题,他只能如此说道:“为师不知道……或许你该走出去看一看……这个答案,只能由你自己去探寻。” “回家吧……你现在一定睡不着,你也需要喝很多酒。”闲云居士慢慢搀起夏逸。 “师弟!” 傅潇还是找到后山来了,而他身后又跟着十几个白衣女子。 闲云居士道:“潇儿,这些是什么人?” 那白衣女子中走出一位少女,对着闲云居士辑了一礼,道:“想必前辈就是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道:“不错,你是净月宫弟子?” 那少女道:“回前辈的话,弟子正是从净月宫而来,名作林欢,此次奉师命下山,与师妹杨乐带队一同追捕狂刀老七。”她一说完,便又有一少女应声出列,对闲云居士恭敬辑礼道:“弟子杨乐,见过前辈!” 林欢接着道:“我们一行人曾与狂刀老七交过手,可那狂刀老七异常狡诈,挟持了我们其中一位惜缘师妹,接着便一同落入江中。这几个月来,我们不停打探狂刀老七与师妹的下落,本已来过陆家村,却是一无所获,直到方才踏上返程时在陆家村村口遇见了这位少侠……” 傅潇见得夏逸一身鲜红,哪还顾得上这些净月宫弟子,早已奔入洞中,从闲云居士手上接过夏逸,直到林欢提起他时才说道:“弟子在陆家村村口见得这些姑娘,便上前询问,果然都是惜缘的同门。” 林欢又道:“弟子已从傅少侠口中得知各位对惜缘师妹的百般照料,着实感激不尽,敢问师妹如今可还在鹤鸣山?” 闲云居士让开身,她们便看见了洞穴深处的狂刀老七——一见到狂刀老七那满身血洞的死状,这些净月宫弟子竟是吓得不自觉退了一步。 闲云居士却不搭理他们,径直走到了洞外,忽地高声道:“拭月,我知道你已来了!既然来了,却不愿见故人一面么!” 这一声如同虎啸山林,久久不止,直到声息之时,才听到一声长叹,接着月下便又出现一个清丽脱俗的身影,正落在闲云居士面前。 拭月果然是一派掌门,虽是女子之身,一身凛然之气远远胜过世间无数男儿。她眉宇间自是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但那一副尊容却是用国色天香四字也不足以形容,只要见过她的人便会明白当年为何有无数英雄豪杰争先拜倒在其裙下——恐怕就是瞎子也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已有四十岁。 闲云居士淡淡道:“拭月,许久不见。” 拭月叹息道:“你……终究是老了。” 闲云居士笑道:“岁月可曾饶过谁……你却仍如当年一般。” 拭月轻咳道:“我也不与你多说,狂刀老七既然死了,我那徒儿又何在?” 闲云居士长叹道:“既然落入了狂刀老七之手……你该明白的。” 拭月怔住。 “可是你的弟子还活着。” 傅潇正扶着夏逸走出洞口。 拭月上前道:“小兄弟,听说是你救了惜缘?” 夏逸微微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这位净月宫掌门的模样——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美若天仙。 可是夏逸一见到她就想呕吐。 当日狂刀老七与与惜缘对话时,夏逸已然得知正是因为这些自命不凡的净月宫之人见死不救,惜缘才会与狂刀老七一同跌入江水…… ——因为这个女人,我才会救起狂刀老七! ——因为这个女人,我才会遇到惜缘! ——因为我,惜缘才会死! 拭月不明白为何夏逸看向她时,目光中满是鄙夷,但眼下却并不是在意这些事的时候,接着问道:“小兄弟,你可知惜缘的去向?” 夏逸不忍说,也不愿说。他绝不想再让其他人知道惜缘死前的经历,他救不了她,但仍希望她可以死得足够体面。 “是我害死了她。”他的声音居然出奇的平静。 闲云居士动容道:“逸儿,不得胡言!” 拭月已沉下了脸:“小兄弟这话何意?” 夏逸冷冷道:“你们既然可以对惜缘见死不救,何必害怕错杀了我?” 他忽然用力挣开傅潇的手臂,独自向着前山走去。 这一刻,他的背影很孤独,也很萧索。 傅潇似乎明白了一切,他心中百感交集,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夏逸扛下这份痛苦。 闲云居士道:“潇儿,看住你师弟!”可傅潇才踏出一步,一道刺眼光芒已从他身前跃过。 “小兄弟,话不说清,你走的了么!”拭月凤眉一紧,一柄银缎剑的光芒居然盖过了天上的月光! 但有两道更耀眼的光芒立时将其截下——刀光剑影之间,飞焰刀与潜霜剑已将那柄银缎剑牢牢夹住,恰像是捏住了一条银蛇的七寸! 闲云居士寒声道:“拭月,这毕竟是我的弟子。” 拭月怒笑道:“陆景云,你……居然要与我动手?” 闲云居士道:“我绝不想的,你应该知道的。” 拭月盯着他那对刀剑,道:“你手上的兵器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闲云居士盯着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闲云居士刀剑同时归鞘,返身而去:“你不相信我的徒弟,也该相信我的。” 傅潇面露几分讶异,连看了师父与拭月两眼,便也跟上了闲云居士的步伐。 拭月与一众净月宫弟子立在原地,她们的心中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许她们在疑惑又或许是在忏悔。 此时夏逸又在何处?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他也早已不在乎了,他只是失神地向着山上的宅院走去。 这条山路与那座宅院始终不曾变过,一切仿佛都还是和曾经一样,可他的心里却已空了一大半,毕竟那座宅院里已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在等他回家…… 后来夏逸顺着后山下的河流走了一个月,但他毕竟还是没能找回惜缘的尸体。 鹤鸣山上也自此多出一座衣冠冢,墓碑上本该刻着“贤妻惜缘之墓”,可是夏逸刻字的时候还是没有将“贤妻”两个字刻上去,他一旦想刻下那两个字,他的手便会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便又会从他手上传来。 一年后,傅潇下山了,他说要去京城,要考入六扇门——他无法想象师弟曾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但他不想再有人经历这样的痛苦。 又过了两年,夏逸也下山了。 他最终还是走出了鹤鸣山,走入了人世,去寻找师父告诉他的答案——那个需要他自己去探寻的答案。 夏逸后来认识的一些朋友发现他有一个习惯,每当他看到一个倩丽的白衣少女的身影时,他总是会忍不住回过头多看两眼,而那一天他一定会喝更多的酒,也容易输很多的钱。 朋友们笑问夏逸是不是最喜欢这种还没长开的少女时,夏逸从不回答他们,只是放声大笑。 他们还发现他的一个习惯,无论四季变换,他永远围着那条又宽又厚的黑围巾,这条围巾也一直很干净,他们猜测夏逸一定经常洗这条围巾。 他们不知道夏逸的另一个习惯是他每夜睡前都会自言自语一番。他一人独坐屋中时,总是要对着一块玉佩说上半天话,把他遇到的喜事与趣事通通分享给这块玉佩。 知道夏逸心中秘密的人并不多,夏逸也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中。直到在多年后的一个雪夜,他知道自己已是行将就木,已到了要与那位白衣少女相聚的时候,他终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位与那白衣少女酷似的净月宫弟子。 第八十章 难言对错 月光阴寒,冷风如刀。 月遥久久不能言语,仿佛一座玉雕般沉静,可她的内心却如同奔腾不息的浪涛般汹涌。 “这就是你要知道的一切。”夏逸平静地说道,他的声音已透着无比的疲倦,不知他是疲于对往事的回忆还是早已倦于艰苦的苟活。 “如今你已知道杀死你姐姐的人正是我,你若要为她报仇,我没有怨言。”他合上了眼,已等着一柄冰冷的软剑来结束他肉体与精神上的痛苦。 “我不杀你。”月遥平静的像是一杯凉茶。 夏逸虽已失明,却又忍不住睁开了眼:“你不想报仇?” “你已经为姐姐报仇了。”月遥的声音很低落:“何况……你的心早在九年前已死了,又何苦一心求死?” 夏逸叹道:“是……其实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所以你又为何不愿成全我?” 他答应惜缘会去好好照顾她的妹妹,但月遥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他日必会成为净月宫的下一任掌门,而他不过是一个醉生梦死的浪子——没有他,月遥可以更好。 他本也要死了,但若要他在伤疲交加之时,在这冰冷无人的洞穴中活活冻死还不如赶紧给他痛快的一剑。 “今日我若杀了你,是不是也会背负起与你一样的负罪感?”月遥这句话像是一柄剑刺入了夏逸的心,他怔了怔后,苦笑道:“你说的对,我本就不该为难你的。” “这块玉佩乃是惜缘的遗物,如今是时候该还给你了。” 夏逸发现他的右手忽然有了力气,他猜想这便是回光返照了,吃力地取出怀中那块与他形影不离的玉佩。 可月遥居然没有接过他手上的玉佩,只听得她怅然的声音:“你……收着吧,或许你更需要它。” 夏逸收回玉佩,沉默了良久后,他忽然道:“既然你不愿杀我,还是快些离去为妙,倘若又有剑宗弟子发现此地,恐怕你便解释不清了……毕竟如今我已是独尊门的一条恶犬。” 月遥道:“你没有加入独尊门。” 夏逸道:“你……相信我?” 月遥的语气很坚定:“我相信你,你绝没有加入独尊门。” 她似乎又离得夏逸更近:“我不杀你,也不会弃你于此。姐姐一定想要你活着,所以我便不会让你死。”她忽然按住了夏逸的左膝,接着便摸索起来,竟是要为他接骨。 夏逸长叹了一声,他这一生似乎欠了惜缘太多太多。 月遥何尝听不懂他的叹息? “我知道……你心中是永远也无法释然的。”月遥幽幽一声叹息,道:“可是将心比心,我若是遇到姐姐那等绝境,我也会求你杀了我。” “你让姐姐得以解脱,却一直没有放过自己……或许你是时候该放下了。” 夏逸动容道:“你……肯原谅我么?” 月遥知道夏逸从不需要她的原谅,他从始至终只把她看作姐姐的影子,此时他其实只是在向姐姐祈求原谅。 她还是个孩子时,从同门口中得知了姐姐身死鹤鸣山,而凶手似乎是闲云居士的二弟子,从那时起她便一心想要知道真相,也是从那时起,她从内心深处恨上了这个她素未谋面的男子——但此时,她愿意让这个可怜人的内心得到救赎。 “她一定原谅你了,或许她从没有怪过你……如今你只欠你自己的。” 夏逸的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但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月遥在微笑,他也看到了惜缘正在对他笑——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 那座在他心中矗立了九年的冰山终于得到了阳光的沐浴,终于开始慢慢融化。 夏逸也笑了,他忽然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月遥姑娘,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听到你这番话,我忽然发现自己就算死了,也没有太多遗憾。” 他先中了唐剑南全力一剑,接着又挨了墨师爷必杀的毒掌,他知道他的时间已不多了。 “说起来真是可笑,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想要活下去,可我偏偏快要死了……”他笑着叹了声气,道:“不过这也不算是一件太坏的事,至少我见到惜缘时不会太难受。” “你不会死。” 洞口忽然传来一个夏逸与月遥都十分耳熟的声音,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低低的磁性,竟有着说不出的魔力。 月遥一时并没有想到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她“嗖”地立起,手中已多出那柄银缎剑。 “小幽姑娘?”夏逸脱口道。 他看不见,但已听出了这个声音,也听到了走入洞穴的脚步声。 “看来你的眼睛虽然失明,但耳朵却还不聋。”来者果然是小幽。 “是你?”月遥当然也认出了小幽,当日正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将她与夏逸从江应横的临死一击下救出。 夏逸沉声道:“莫要放松警惕,她是独尊门中人!” 月遥登时面色冰冷! 小幽笑道:“切莫急着动手,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救了你,又是谁把你带到这间山洞里的么?” 夏逸道:“难道是你?” 小幽道:“除了我还能有谁?我在成剑山山涧看到你时,你虽然还没有死,却也和死人差不多了。两日来,若不是有我保着你,你恐怕早已见了阎王爷。” 夏逸哼道:“我昏迷了两天两夜,期间发生了何事全然不知,所以你说什么我是不是都得认了?” 小幽道:“你莫不是以为是这位如花似玉的月遥姑娘救了你?我方才出去打水回来后,便发现这位月遥姑娘已在洞中守着,见她对你并无恶意,便忍住没有进来。” 夏逸心想小幽所说应该属实,但月遥已在这洞中呆了四个时辰,难道她会打水打四个时辰么?想来必是小幽在这段时间内与独尊门的同伙有过会晤,不久前才复回这洞穴,便又哼了一声:“所以我又欠了你一条命?” 小幽吃吃笑道:“你这人真是不知道领情,好像一个拼命三郎,急着要去送死似的。” 月遥冷冷道:“姑娘既然是独尊门中人,又为何要救夏逸?安的又是什么居心?” 小幽道:“你难道不该谢谢我么?若不是我救下他,你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你姐姐死去的真相。” 月遥的脸上居然也会浮现愠怒之色:“你方才在洞外偷听我们说话?” 小幽微微笑道:“你俩孤男寡女,又说得极为认真,我怎么忍心打扰?何况若有我一个外人在此,想必这位视死如归的夏先生是绝不肯说出心中往事的,是么?” “你……”月遥自知这眼前女子绝不简单,但听她所言又曾救过夏逸数次,却是敌我难辨,此时虽想要动手却又怕误伤一旁毫无还手之力的夏逸。 夏逸却是心中暗自叹息,他每遇到小幽时也总有一种万般无奈之感,而月遥这样自小身居净月宫之中的乖巧女子又怎能在口舌上讨到便宜?当下便咳了几声,道:“小幽姑娘此番救我,莫非还是要劝我加入独尊门?” 小幽道:“你说的不错。” 夏逸冷笑道:“你这一颗爱才之心倒是令我感动不已,不过我即刻便要去见阎王爷了,你还是带着我的尸体回去邀功比较划算。” 月遥正色道:“你绝带不走他的!” 小幽却是理也不理月遥,只看着夏逸道:“我方才已说过,你不会死。” 夏逸道:“你几时成了阎王爷,你说不死便不死么?” 小幽笑道:“你中了唐剑南一剑与墨师爷的毒掌,按理说早该命丧当晚的,是不是?” 夏逸道:“是又如何?” 小幽道:“这就是了,你至今还没有死,便是因为我救下你时,已给你服下一颗阎王不收。” “阎王不收”乃是独尊门秘制的神药,药如其名,乃是墨师爷耗费多年炼制而成,传闻世间也只有七颗“阎王不收”。 夏逸心中一惊,不禁重新猜测起小幽的身份——她能获得这样的灵丹妙药,在独尊门中的地位只怕并不下于三大舵主与严惜玉! 小幽轻轻笑道:“阎王不收至今不过炼出七颗,而我也只有两颗,如今已为你用去一颗,你说又该怎么报答我?” 夏逸又冷笑道:“看来我真要好好报答你,不过如今我与残废别无二致,这样的属下你也要么?” “你的伤总是可以养好的,而你的双目乃是被墨师爷毒瞎,他既能夺你一双眼,未必不能还给你。”小幽笑了笑,嫣然道:“何况听过你的往事后,我更加确定像你这般重情重义却又该厉则厉的人才,我是非要不可的。” 夏逸怒笑道:“我如今落到这番境地,全是拜你们独尊门所赐,你要我加入独尊门,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其实是一个傻子?” 小幽当然没有疯,夏逸自然也不是傻子,这件事本来就是谈不成的。 “难得你心志坚定,我也不多劝你。”小幽仿佛并不气馁,她还是在笑:“但你记着,你若有一日后悔,独尊门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成剑山一战后,江湖必要大变。”小幽最后又看了月遥一眼:“风雨欲来,难得此时有佳人相伴,你好好享受这最后的宁静……” “她走了?”良久后,夏逸忽然问道。 “是。”月遥的声音无比认真:“这个女子……我实在看不透她。” 夏逸叹道:“她在独尊门中的身份必不简单,而她两次拉拢我也充分说明她一定在部署一个计划。” 月遥忍不住问道:“什么计划?” 夏逸道:“我不知道……但那一定是一个庞大且久远的计划。” “可是你的命应该是保住了。”月遥似乎松了口气:“如今大雪封山,你又有伤在身,不如先在山上暂避些时日。” 夏逸叹道:“在下惭愧,如今半死之躯还要劳累他人。” 月遥道:“听涛峰上,你也救过我,知恩图报的事并不是只有你能做,是不是?” 夏逸已听到了她的轻笑声,也微微笑道:“那接下来的日子便要劳烦月遥姑娘了。” 第八十一章 接踵而来 对夏逸而言,这真是煎熬的一个月。 他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要靠着女人的照顾才能生存,平日里的水食自然需要月遥去采集,而他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居然只能是睡觉。 夏逸的酒壶早已空了,而他与月遥又实在不是一路人,他们之间也实在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从他开始知道有银子这种东西时,他的手已上了赌桌,身子也泡进了酒缸,而月遥虽出身武林门派,却更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两个人可以说出什么投机的话? 这一个月的时光,实在把夏逸闷得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小幽的那颗“阎王不收”果然是圣药,夏逸外伤恢复的速度足足比往日快了三倍,在他醒来的第二日已可扶着山壁勉强走几步路,但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受了这一次重伤后,他的气门与五脏似乎受到了极大创伤,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月遥每日都输以内力助他治愈内伤,但其效连事倍功半都不足以形容。 夏逸推测正是因为唐剑南一剑重伤他在先,之后墨师爷那一记毒掌的毒效便也更甚,如今只怕是已留下了难以根治的暗疾。 “阎王不收”虽保住了他的命,却终究没有保住他的双眼,也治不得他体内的暗伤。 大难不死自然是一件好事,可一想到自己余生只能做一个不能用武的瞎子,夏逸还是禁不住苦涩地长叹了一声——只要是一个练武的人,恐怕没有几人可以忍受这样的后半生。 “待你伤势平复后有何打算?”月遥突然的发问讲夏逸从失落中拉了回来。 “我昏迷前,犹记得师父给了师兄一张地图。”夏逸斟酌一番后,叹道:“我本该去那地图所标注的地方找他们,可是我偏偏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月遥道:“此时你的下落不明,一定有不少人在找你。” 夏逸苦笑道:“玄阿剑宗的人是绝不肯放过我们师徒的。” 月遥道:“陆前辈一定也在找你。” 夏逸道:“我只希望师父能够找得到我。” 月遥道:“躲在洞中并非长久之计,你若是一直躲在这洞穴中,恐怕一辈子也没有人能找到你。” 夏逸叹道:“我何尝不想出去打探师父的消息,可我此时出去恐怕没走出几步路,便要被人捉去官府换赏金了。” 月遥道:“不如由我带你下山,若能找到陆前辈,我便可将你交付于他。” 夏逸正色道:“此事不可!江湖上认识你的人并不在少数,你带着我这么一个被悬赏的朝廷钦犯下山,如果被认出你岂非要被连坐?” 月遥道:“我们二人自然可以乔装打扮一番后再下山,何况即便你愿在这荒山野岭等着,我也是迟早要回净月宫复命的,是么?” 夏逸沉吟道:“你所说不错……那就再劳烦你一次,请你将我送到鹤鸣山下的陆家村,之后你即可返回净月宫。” 夏逸恳请的很认真,因为他绝对信任月遥,就像月遥也绝对信任他一样——他们本是两种人,见面的次数也并不多,但这等可贵的互相信任有时却不能以相识的时间长短来衡量。 月遥道:“你要去陆家村?” 夏逸道:“我与师父都不知其所处,但我们出阙城之时曾约定在陆家村汇合……或许在那里遇到师父的可能性更大。” 月遥道:“听闻陆前辈就是生在陆家村的人,若贸然前往陆家村,我只怕……” 夏逸道:“我们不会在那里遇到追兵……至少陆家村会比外面安全的多。” 月遥道:“为何你这么确定?” 夏逸笑道:“你若是正被全天下的人追杀,又会不会躲到自己的家里?”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月遥默念了一遍后,说道:“那我们明日便下山,前往陆家村打探陆前辈的消息。待你们师徒汇合后,我便也功成身退了。” 夏逸道:“你……还要与我一起在陆家村等我师父?” 月遥淡淡道:“我既然要带你去陆家村,在确定你绝对安全之前,岂有半途而去的道理?” 夏逸道:“可此事变化难料,如此行事却又不知要耽误你多少时日,待你回到净月宫时……” “你不必害怕牵累我,如何向师门交待,我自有主意。”月遥的语气已不容置疑,只听她浅笑道:“我本以为你这人行事果决,为何这个时候反倒像个姑娘般扭捏?” 每一个认识月遥的人恐怕都想不到她此时的神态,他们心中的月遥总是一个遥不可及的高雅仙子,但她此时却像是一个初出门庭的蒹葭伊人。 自从失明后,夏逸的双耳愈聪,他当然能从话音间听出月遥在这一个月间的轻微变化。 “你……好像变了一些。”他忍不住说道。 月遥道:“变了一些?” 夏逸皱着眉道:“你不过双十年华,可我之前一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一位心如止水的菩萨。” 月遥道:“本门弟子修习静心诀便是为了求一颗波澜不惊的平常心,这又有何奇怪?” 夏逸还是皱着眉:“但你如今却不像了,倒更像是……” 月遥不禁问道:“像是什么?” 夏逸喃喃道:“像是一个真正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孩子。” 月遥怔了怔,道:“你是说……我的平常心还不够坚定么?” 只可惜了此刻的夏逸双目俱盲,否则他一定会吃惊于月遥的脸上居然也会布满红霞。 不过即便夏逸没有失明,他也看不出月遥究竟是在恼羞成怒还是在自愧于自身心性磨练不足。 “静心诀的神妙我却是不知,但听闻师父说过修到至高之境时,修习者心境之通透如同神明,而修习者的武功造诣必也是当世无双,倒是与佛门的禅武双修极似。”夏逸犹豫再三后,又道:“可也听闻净月宫立派以来,从未有人修到这至高之境,更有先辈在晚年强探那天人之境,最后却走火入魔了,想必这心性上的磨练更难于武功。我见你心境变化,怕你急于求成,步上先人后尘……虽然业精于勤,但你尚且年轻,无需操之过切。” 月遥道:“你……说的正是……时辰尚早,我先去备些换装的衣裳。” 夏逸道:“山路上的冰雪虽化,你下山时还是多加留心,切莫暴露了踪迹。” 月遥并没有回答他,只听衣角飞扬之声,她已匆匆飞出了山洞,只留下夏逸在洞中满腹狐疑。 月遥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她再回来时,已带回两件粗布缝织的棉袄,当他们二人各戴上一顶斗笠时,再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此时他们的身份也从净月宫的得意弟子与朝廷悬赏的重犯摇身一变成了少年时期便一同出远门做活的兄妹,如今兄长染了疾病,不得已下兄妹二人只好落拓归乡。 夏逸在京城时,过的是散漫日子,但他每要去一个地方时,却一定要用脚走。他是一个喜欢走路的人,他认为脚就是用来走路的,如果这双脚生而不用和没有脚又有什么区别? 若不是有很急的事,他是绝不肯骑马的。至于马车,他更是从来没有坐过。 他此时就在马车中。 他不知道月遥从哪里买下这样一辆见鬼的马车,他虽然看不到马车的模样,但他一上车便闻到了陈旧的朽木味儿,车厢的大小也只够他勉强躺平,但他宁可老实地坐着,因为他只要一躺下,便会跟着车厢颠簸起来。 车厢两壁居然是没有开窗的,而月遥放下车门前的布帘后,他就置身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仿佛要窒息。幸好正是寒冬季节,若是在炎炎夏日,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在这车厢里被活活烤熟。 ——她一定也是第一次坐马车。 月遥也喜欢走路,她也很少骑马,这既是她第一次坐马车,也是第一次赶马车。那个连马带车一同卖予她的车夫却把赶马车的法子说得太过简单,她上手之后也发现确实不太难——只是赶马车的人与坐在马车的人却截然是两种感受。 夏逸很少醉,所以也很少吐,但他拖着伤疲交加之躯再坐着月遥驱赶的马车时,却恨不得把自己喝过的酒全吐出来。 这样的旅途已经持续了半个月,夏逸也终于开始习惯月遥逐渐熟练的驱车技术与这辆“饱经沧桑”的马车——若不是他的身份极其危险,他一定要请一个真正的车夫来驱车。 马车忽然停了。 只有他们每到一处歇脚之地或是抵达了要入住的客栈时,马车才会停下——但现在还没到晌午,他们离开客栈也还没到半个时辰。 夏逸将自己挪到车帘边,低声问道:“发生何事?” 只听帘外的月遥也低声道:“我们得返还客栈了。” 夏逸道:“为什么?” 月遥道:“城门封了。” 夏逸道:“城门封了?” 月遥道:“门前贴了张告示,上书昨夜有一个朝廷通缉的重犯潜入了这座寿南城。” 夏逸变色道:“我的行踪暴露了?” 月遥道:“告示上画了那重犯的模样,不是你……但你却是认得这个人的。” 夏逸道:“谁?” 月遥道:“叶时兰。” 第八十二章 六福客栈 寿南城地处中原以南,偏东。 寿南城虽然只算得上一座小城,但在这个寒冬季节,无论是农夫还是商人都该待在家里静静地等候过年,可是整座寿南城的客栈居然住满了人。 月遥最后打探到的一家名为“六福客栈”也仅剩下一间房,所以她也不做他想,即刻就订下了这间屋子。 “其实我可以睡在马车上。”夏逸发现自己最近的运势真是差到了极点,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我的酒壶空了,即便要睡在马车上,你也该给我准备足够的酒暖身。” 月遥的脸上居然露出了难色:“恐怕……你我得同住一间了。” 夏逸几乎要跳起来:“同住一间?” 可是月遥的声音很严肃,夏逸也不敢与她打趣。 他们都是年轻男女,男未娶,女未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太好。 月遥道:“你可知道为何今日的寿南城住满了人?” 夏逸道:“想来应该与叶时兰相关。” 月遥道:“你知不知道胡显这个人?” 夏逸道:“未曾见过,但听闻此人是六扇门中一个好手,已在职二十年,办案从未失手,一手刀法大开大合,黑道上的兄弟见到他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 月遥道:“他已经死了。” 夏逸怔了怔,道:“叶时兰杀的?” “听闻胡显也是不久前才接手叶时兰的案子。”月遥接着道:“胡显的尸体于两日前在寿南往北四里外的一条小河中发现,而他的尸体上有两个鲜红的女子掌印。” 夏逸道:“每一掌都足以致命?” 月遥道:“足以致命。” 夏逸道:“好像只有绯焰掌才能留下这样的掌印。” 月遥道:“胡显的佩刀却没落入河中,而是落在了岸上,听说刀锋红了一半。” 夏逸道:“叶时兰也受伤了?” 月遥道:“想来是的,而且伤的不轻,所以她杀人后没有即刻远走高飞,因为她急需找到一个有现成药材的地方静养。” 夏逸道:“六扇门与此地官府一定是顺着胡显生前留下的线索接着追查,或许又得到了线人的情报,推测出叶时兰正在寿南城中,所以今日便封了城门。” 月遥笑道:“看来不必我说下去,你也已经猜到了。” 夏逸道:“此时的寿南城中只怕已是住下了不少邻县而来的捕快,闻声而来的江湖游侠或许更多。” 江湖上与叶时兰有仇的人并不少,想要杀她扬名的人也不少,因为这些人的到来,寿南城所有的客栈已住满了。 “可是叶时兰虽然凶名在外,但为了她一人而封城三日也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夏逸犹疑道:“莫非寿南城的城主也与叶时兰有仇么?” “你又说对了。”月遥又笑道:“胡显正是寿南城城主的亲儿子。” 夏逸苦笑道:“叶时兰果然不是一个善茬,她去的地方好像一定会风波不止。” 月遥道:“所以接下来的三日里必会有不少捕快四处巡查,若是留你一人独处,只怕叶时兰还没出现,你却已经落网了。” 夏逸叹道:“我明白了,看来我只好在地上打铺盖了。” 月遥道:“你有伤在身,你睡床上,我可以睡在地上。”她不等夏逸再说话,已催促道:“我早已订下仅剩的那件厢房,你且戴上斗笠,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不妨到屋子里再说。” “六福客栈”是一间小客栈,一楼招待宾客的厅堂只摆了四张桌,而二楼居然只有两间厢房——说它是客栈也实在是恭维了它。 这样一处客栈若在平日必是无人问津的,但此时客栈里却挤满了人。 四张桌旁自然已是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虽已没了位置,却也不肯走,像是一个个木头人一般倚墙立着。 “六福客栈”那小小一层楼里居然就聚集了三十余人,这些人都是来自于江湖,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带着兵器,剩下的两个人虽然不见带着家伙,但想来又是擅长于暗器或是短兵器,不到动手的时候,他们自然是将这类兵器藏在身上的。 恐怕不止这间“六福客栈”,寿南城的大部分客栈都是这么一幅情景。 但凡被通缉的人总是喜欢躲在人少的地方,而“六福客栈”处在偏僻的城角,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官府若要巡察,这些这样的地方断然不会放过,而这些行走江湖的浪子此来便是要取叶时兰的项上人头,他们自然也是奔着这样的地方来的。 月遥本想着他们二人此时的身份是落拓归乡的兄妹,倘若投宿价格不菲的大客栈反倒容易被人怀疑,可不巧遇上全城搜捕叶时兰,只怕要弄巧成拙,不禁在心中责怪起自己思虑不周。 这一群江湖豪客共聚于此,当然是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一同商议如何联手对付那“绯焰女魔”的。 但此时客栈里却是一片安静,这些江湖豪客都是闷不做声,只是偶尔窃窃私语。他们虽然时不时会往口里送上一杯水酒,但一双眼却是牢牢地看着客栈门口。 客栈门口正在上演一出戏,这是“六福客栈”今天上演的第二出戏——有热闹看时,说话的人总是会少一些的。 门槛前立着一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公子,正在与他对面的一对年轻男女对峙。 片刻以前,客栈里确是人声鼎沸,这一个个江湖豪客都像是忽然见到了许多多年不见的好友,在热情碰杯间表现出对每一位敬酒人的“相见恨晚”之情——其实他们大多连听都没听过对面那人的名号。 直到其中一桌的一个人说了一句话:“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是杀不了叶时兰的。”说话的正是那个青年公子。 满座俱静。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走到青年公子面前,冷笑道:“我们杀不了叶时兰,莫非阁下就杀的了?” 这魁梧大汉叫作裴连,人送外号“开山虎”,据说曾一人独杀了十八个企图截杀他财物的亡命之徒。他在这些人中也是颇有名望,只要向他敬酒的没有一个不夸他的那一对短斧的厉害。 裴连当然知道这些人害怕自己,也害怕那对挂在他腰间的短斧。他很享受这种他人害怕他的感觉,因为弱者生来便是害怕强者的。 但这位青年公子是个例外——所有人都已向裴连敬过酒,只有他一直独坐在一边,既不去向别人敬酒,也不接别人的敬酒。 青年公子微微笑道:“杀不杀得了叶时兰,我不知道,但若要杀你,已是绰绰有余了。” 这是赤裸裸的侮辱,但凡是个江湖中人,都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裴连居然没有动怒:“你好像是个男人。” 青年公子道:“我本来就是。” 裴连道:“但你长得实在不像一个爷们。”他忽然转过头,冲着身后的人群大笑道:“你们说,他既然不像爷们,又像什么?” 人群中果然有几个帮腔的陪笑道:“既然不是爷们,自然是娘们了!” 这也是赤裸裸的侮辱,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青年公子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自己的武功挺不错,是不是?” 裴连道:“不是我觉得,而是我的武功本来就不错。”他瞥了一眼那青年公子腰间的剑,接着笑道:“你身上这柄剑倒是好剑,可惜你却配不上这柄剑。” 青年公子道:“你也不配死在这柄剑下。”他一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已腾地飞起,转眼间便出现在裴连身前。 裴连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青年公子是怎么掠到跟前的,面上已正反挨了七八记耳光! 恐怕裴连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他居然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只得不停感受打在脸上的耳光。 他挨到第十三记耳光时,仿佛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双手,腰间也还有一对短斧。可是这青年公子更快,裴连刚想到取斧时,他已飞起一脚,将裴连直直地踢飞出去! 恰巧客栈门外走进一对年轻男女,也恰巧裴连正撞向他们。 男子约有二十四岁上下,一身白色长衣,一张脸庞本算得上俊朗,却偏偏时刻板着脸,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不知道的人恐怕要误会他是来要债的。 男子身旁紧跟着一个小他几岁的英气少女,少女的长相当然算得上好看,但她眉宇间尽是桀骜不驯,又穿着一身华丽的劲装,倒更像是富贵之家的尚武公子哥。 看到飞来的裴连,少女惊呼一声,忙地就想要避开。那男子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接着便将腰间的剑连剑带鞘一同拔出——他虽然只是微微抬了抬手,但只是以剑鞘往裴连身上那么一压,青年公子这一脚之力便顿时化为虚无。接着男子还是用剑鞘顺力一按,裴连便从哪儿飞来便又向哪儿落了回去! 青年公子面露异色,他微微退了几步,裴连便在他身前飞过,落在了一张满是酒菜的桌上。 四张桌只剩下三张桌,裴连已然摔昏过去,满身的酒水与菜肴只可用“狼狈万状”四字形容。 这时,方才那些给裴连帮腔的人如何还不知道得罪了高手?其中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赶紧上前赔罪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阁下深浅却妄自非议实在愚蠢,还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青年公子却看也没看这人一眼,他只是紧紧盯着门口那对年轻男女——那白衣男子正在仔细地将剑系回腰间,而英气少女则要掌柜为他们开一间房。 “这些人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姓名。”青年公子忽然说道:“但你们便不同了。”他径直走到那对年轻男女面前,微微笑道:“在下鸿山派楚少丰,师承李恒一道长。” 楚少丰并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在他看来他先自我介绍已是足够给对方面子,他们知道他的身份后便该报上自己的名字了。 但那白衣男子只是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而那英气少女更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只对着那白衣男子气馁道:“师父,这间客栈也住满了,我们再换下一间看吧。” 白衣男子却不像身边的英气少女般垂头丧气,他根本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听到英气少女的回答后他就转过了身,大步便要离去。 楚少丰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本是鸿山派中新一代的骄子,他年轻英俊、文武双全,他走到哪儿都有鲜花和掌声迎接他,可是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两个明知他身份却还忽视他的人。 “且慢!”楚少丰忽地喝道,接着便已拦在那对年轻男女身前。 “两位这样就走,是不是失了礼仪?” 那英气少女呵了一声,道:“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我们只是想要投宿客栈的,结果客栈没了空房,我们本就要走的,你却还要拦住我们,却说我们失了礼仪?” 楚少丰道:“你们既然要走,便该留下姓名。” 白衣男子还没答话,一旁的英气少女却自愿做起了他的传话人:“本姑娘龙小娥,这位乃是我的师父,知道了么?若是知道了,便赶紧让开!” 第八十三章 啼笑皆非 月遥也正搀着夏逸将要走到客栈门口。 “夏逸。”月遥的声音轻的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清。 “我听到了。”夏逸也低声道:“此时人多眼杂,不可相认。” 可他们既然走到了客栈门前,自然没有返还的道理,否则岂不更加可疑? 好在所有人都只盯着那楚少丰与姜辰锋师徒,他们这一副乡巴佬的打扮实在不值得任何人去注意。 这时楚少丰又说道:“姑娘,我自然不是在问你的名字,而是在请教你师父的大名。” 李雪娥莫名紧张起来:“你打听我师父的名号做什么?莫非你也要拜入我师父门下?” 楚少丰怔了怔,道:“我要拜他为师?我为什么要拜他为师?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李雪娥道:“你真是个怪人,你才说自己叫楚少丰,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 楚少丰面上一僵,心中竟是说不出的难受——当一个自认为很非凡的人自报姓名之后,他一定会想得到他人的认同与赞美,可是当他发现别人居然连听也没听过他的名字时,他心中难免会失落的。 楚少丰便很失落,但他已看出眼前这位姑娘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随即失笑道:“敢问姑娘可是初入江湖不久?” 李雪娥道:“是又如何?” 楚少丰徐徐道:“你若是在江湖里待了一段时间,便该知道我的名号,也该知道我绝不屑于另投师门。” 李雪娥轻轻拍了拍胸口,仿佛松了口气,她却不知这个动作在楚少丰眼中却是一种侮辱。 “你果然是个怪人,既然不是来拜师的,还挡着我们做甚?”李雪娥挥了挥手,却是在示意楚少丰让开路来。 楚少丰已面带怒色:“姑娘,我念你初入江湖才不与你计较,但你一再对我不敬,莫非是不知道礼仪二字怎么写么!” 李雪娥当然知道“礼仪”二字怎么写,世上绝没有比皇宫更讲究礼仪与规矩的地方,可惜就是皇宫这样庄严的地方也奈何不了这位十六公主。 李雪娥忽然认真地问道:“莫非这客栈的两间厢房都是你订下,现在要让给我们师徒么?” 楚少丰被她问得有些不明所以,不由怒道:“我为何要住在这样简陋的客栈?” “哦,原来你没有住在这儿。”李雪娥冷哼一声,道:“那可真是有趣极了,我们师徒来客栈投宿,既然没了空房自然是要另去别处,你这怪人既然没的空房相让,却在这里拦住路我们不让走,还问我懂不懂礼仪?” “你……”楚少丰才说了一个字已被李雪娥抢着道:“你为何不先问问自己,礼仪二字究竟是怎么写的?”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楚少丰怒极反笑,只把视线移到姜辰锋身上,生怕被这丫头活活气死:“阁下的高徒出言不逊,却不出手教训么!” 姜辰锋这才说出第一句话:“你要教训她?” 楚少丰冷笑道:“原来阁下是会说话的,我还以为阁下是一个哑巴。” 李雪娥又道:“你这人不讲礼仪便出口伤人么!你说理说不过我,要动手也是比不过我师父的!” 楚少丰只感到胸间噎着一口闷气,不吐不快:“好……我就替你师父好好管教你这口无遮拦的丫头!” “呛”的一声,楚少丰腰间那柄好剑终于出鞘——果然是好剑,剑出鞘一分时,已是寒气逼人,剑芒大作! 好在楚少丰对付裴连时没有用剑,否则此刻躺在地上的便不是裴连自己,而是他自己的脑袋了,也好在裴连已经摔昏过去,倘若他还醒着,恐怕他此时已要吓得失禁。 可惜剑虽是好剑,却没有出鞘的机会——楚少丰的剑只拔出一半,另一柄剑却已在他喉前! 楚少丰习剑多年,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人可以刺出这么快的一剑——何况这个人是竟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 姜辰锋道:“你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因为他在说一个事实。 “我眼拙,所以我败了。”楚少丰承认这个事实:“我若是早些认出你,便不该轻敌。” 姜辰锋收回剑,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本来可算默默无名,但经过朱不言那张嘴一说,现在知道你的人便不少了。”楚少丰说道:“你是玄阿剑宗的弃徒姜辰锋,听闻在两个月前与独尊门的恶徒相勾结,故而被逐出师门。” 姜辰锋承认。 楚少丰接着说道:“也听闻你是昔年的姜璀大侠之子,所以才可排列玄阿六剑第四。但听朱不言所说,你在成剑山一战大展神采,技惊四座,樊辰志与唐辰君联手也拿不下你。” 姜辰锋也承认。 “朱不言还说,江湖新一辈中能做你对手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日后你很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剑修。”楚少丰的眼中正绽放着一种光芒,就像是姜辰锋听到剑修的名字时目中所闪动的那种光芒一般。 姜辰锋道:“所以你要挑战我?” 楚少丰道:“我一定要挑战你。”他说完这句话后又问道:“但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究竟有没有与独尊门同流合污?” 姜辰锋道:“无论我有没有勾结独尊门,你都是要挑战我的。” 楚少丰道:“是!” 姜辰锋道:“所以你可以出手了。” “好骄傲的人,好骄傲的剑!”楚少丰大笑一声后,接着道:“请赐教!” 楚少丰当然是一个自负的人,因为他有足以令他自负的本事,但一个人太过自负却不是一件好事,他会因此轻敌,也可能因此丧命。 此时的楚少丰已放下了自负之情,也收起了轻敌之意,所以这一次,他拔出了剑! 剑是好剑,剑法也是好剑法——鸿山派剑法主张剑招的灵巧变化,而楚少丰在剑法灵巧之余还多了几分狠厉! 方才为裴连帮腔的几个人已在心中默默后悔,生怕楚少丰会找他们算账——楚少丰虽然长得太过俊俏,他的剑法也一样俊俏,但却是要命的俊俏! 姜辰锋的命还没被要走,他甚至没有还手——只有楚少丰的剑每到他跟前时,他才会抬剑格挡。 楚少丰的剑又快又急,但连攻二十招却连姜辰锋的衣角都没碰到过。 “你为什么不出剑!”楚少丰不由怒从心底起:“你看不起我么!” 他说完这句话后,姜辰锋出剑——这是他第一次与鸿山派的弟子比剑,他这样的剑痴必会见猎心起。 楚少丰的每一剑他都看在眼里,此时他已看够了,所以他出剑! 一剑便已够了! 这一剑还是停在楚少丰喉前! “你败了。”姜辰锋说的还是这三个字。 楚少丰当然知道自己败了,没有人更比他能感受到那近在咽喉前的冰凉,他只是不敢、也不能相信自己苦练多年的剑法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的脸上渐渐升起怒意,愤怒令他白净的脸上也多了两片红晕。 “再来!” 楚少丰不肯服输,在姜辰锋收剑之时,他竟又是一剑挑向姜辰锋的右腕! 这一剑要是中了,姜辰锋的剑士生涯自然就此告终。 姜辰锋面无表情,他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只知道剑还在他的手中,他还要出剑。 楚少丰虽然自视甚高,但他绝不是一个傻子,他已然感受到姜辰锋这一剑上传来的杀意——他若再不收剑格挡,这一剑便是要他命的一剑。 楚少丰怒不可遏,他接受不了自己连对手的一剑也接不下,所以他这一剑仍然不停,竟是宁可舍了自己这条命也要断姜辰锋的右腕! 姜辰锋的目中露出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敬意——在他看来楚少丰虽然眼高于顶,但对剑道的诚挚却值得他尊敬。 是以楚少丰不肯收剑,姜辰锋却收剑了,但他收回剑与再次出剑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收剑避免了自己断腕的结果,而出剑又势同急风骤雨,一剑震飞楚少丰手中的宝剑! 姜辰锋并不想要楚少丰的命,因为死在剑修手上的对手也极少——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的对手进境之后再来挑战他们。 所以姜璀会死在剑修手上实在是身为一个剑士的荣耀,因为哪怕剑修剑法大成,面对姜璀时仍要用尽全力——剑修若不杀姜璀,他便要被姜璀杀死。 姜辰锋的剑只到楚少丰胸坎之前停止不进,但那仅剩的微末剑气却仍在顺着剑脊向前涌去。 只听“嘶啦”一声,楚少丰胸前的衣襟顿时被剑气切出一道微斜的裂口,接着便露出一抹耀眼的洁白…… 片刻后便是楚少丰忽如其来的尖叫——这一声叫的必然惊慌失措,竟连声音都已变了。 满座的江湖中人本只见到姜辰锋的剑停住在楚少丰胸前,正在纳闷两人为何都像是愣住了,但一听楚少丰这一声尖叫,便顿时恍然! “发生何事?”门外的夏逸也怔住了,他本听到客栈内剑风之声猎猎,但剑鸣声忽地停止,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惨叫,不由压下声音急问道:“姜兄怎样?我怎么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 “这……非礼勿视……”月遥的声音中居然也透着惊疑:“你莫要看……” 夏逸苦笑道:“莫要看……” “淫贼!你……好大胆!”楚少丰已重新拾起了剑,另一只手又紧捂着胸前,盯着姜辰锋的那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焰。 姜辰锋也终于缓过了神,见楚少丰的剑正颤抖地指着他,冷冷道:“你还要战?” 杀意再一次充满他的全身,剑气再次灌满他的利剑——只要对手尚有敌意,他便绝不会有半分松懈。 楚少丰似乎快气出眼泪:“你……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你此时气急攻心,剑法已乱,更不是我的对手。”姜辰锋看着她,认真地说道:“再战你必死无疑。” 这也是事实。 “姓姜的,你……你很好!”楚少丰咬了咬牙,接着她居然用力地跺了两下脚。 “你等着,这笔账我迟早要和你算的!”话音尽时,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师父,你是不是早已看出那楚少丰其实是一个姑娘?”李雪娥惊叹地看着姜辰锋,心中却想着师父毕竟是师父,说书人口中那些剑侠的红尘往事莫过如是。 姜辰锋叹了口气,如果他能早些看出楚少丰是一个女子所扮,他恐怕连理都懒得理这个好胜的女人。 姜辰锋自然也不愿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徒弟多作解释,只将剑归还鞘中,便走出了客栈。 李雪娥自知失言,也不敢再多说半句,赶忙跑出了六福客栈,紧随其后。 姜辰锋走出客栈时,夏逸已忍不住要上前暗示他,可也在这时,客栈门前正走过一队巡检的衙役。 月遥扶着夏逸的那只手立时多用了几分力,夏逸自然也明白了——他只有忍住,他只能随着月遥走入客栈。 夏逸知道姜辰锋一定还在四处打探他的下落,可他们此时偏偏不能相认——以他如今的身份,哪怕露出一点马脚也会给身边亲友带来灭顶之祸。 两人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待那队衙役终于走远了,但姜辰锋师徒的身影也早已淹没在街道上的人海里。 第八十四章 漫漫长夜 这条街上的街坊邻居都管“六福客栈”的掌柜叫“小杨”,之所以叫他小杨自然是因为他姓杨,而且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看他的模样恐怕还没到二十岁。 在这小小的客栈中,小杨既是掌柜又是跑堂,杂役也是他,幸好他还有一个媳妇,否则这客栈的厨子也得是他。 客栈虽小,但厢房内倒是干干净净,因为小杨趁着夏逸与月遥用晚膳的时间已将厢房收拾干净,这才让他们二人移步入室。 “客官,地铺给您打好嘞,您可还有别的吩咐?”小杨仔细地在地上铺好了两床棉被,笑嘻嘻地看着月遥。 小杨很白净,脸上也总是挂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 “多谢杨掌柜,我们兄妹二人暂且没有什么需要了。”月遥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杨掌柜,眼下便要封城三日,这接下来两日的三餐还要劳烦杨掌柜送到屋里来。” 小杨点头道:“好勒,那小的先告退了,两位客官若有吩咐,叫小的一声即是。” 他口上说要告退,脚下却是一步也未动。 夏逸正坐在床前,也跟着笑道:“掌柜的,我这妹子虽没有吩咐,但我却有要紧事劳烦你。” 小杨似乎很喜欢别人“劳烦”他,听到夏逸这句“要紧事”,即刻眉开眼笑地跑到座椅前,已在等待夏逸“劳烦”他。 夏逸摸出酒壶,道:“贵店既然开门迎客,当然是有酒的。” 小杨笑道:“客官有口福了,别的不敢夸,我这家客栈就是卖的酒是出了名的好!” 他的酒当然好,没有一家客栈会说自家的酒差的。 夏逸却也不说破,只把酒壶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听掌柜的一说,我好像已经闻到酒香了。”他放下酒壶时,还在壶上放了一锭银子。 小杨的眼中已冒出了光,但嘴上却说:“一壶酒哪值得了这么多钱?” 夏逸笑道:“掌柜的此言差矣,既说是好酒,这点银子哪里够。”他说完居然又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小杨眼珠转了转,道:“好嘞,难得客官有眼光,小的包客官满意!”说着他已接过了酒壶与那两锭银子。 这一次他倒是退出厢房了,走的时候脸上又笑得更加灿烂。 等到屋门关上后,月遥才皱眉道:“如今你我乃是乔装成落魄归乡的兄妹,你却为了解你肚中的酒虫还怕给人家银子少了。” 夏逸笑道:“你我装与不装已不重要,那位杨掌柜早已看出我们不是兄妹关系了。” 月遥惊道:“你是说他已识破我们的身份?” 夏逸道:“这倒未必,但这位掌柜必是一个明眼人,他方才不肯走便是想要些银子封口。” 月遥道:“所以你要他给你打酒便是要封他的口,他却说银子给多了,言下之意其实是说银子给少了?” 夏逸道:“有些话本就不必说的太明白。” 月遥又道:“若如你所说,这间小小的客栈在平日里收留的恐怕也不是易与之辈。” 夏逸同意:“所以我真有些怀疑我们隔壁那间厢房里会不会正是住着叶时兰。” 月遥道:“若真是叶时兰又如何?” “当日在听涛峰上,叶时兰曾对我说日后要请我喝酒。”夏逸摇头叹道:“可惜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与她相遇倒不如不遇。” 月遥哼道:“看来你与叶时兰倒真是酒中知己,若非都是待罪之身,你们必要痛饮三百杯的。” 夏逸笑了笑,道:“净月宫一向严于律己,酒中的美妙滋味儿你自然是不懂的。” 月遥既没喝过酒,也不想知道那酒中滋味儿到底有多美妙,便淡淡道:“时辰已是不早,你快些歇息吧。” 夏逸收起了笑容:“地铺可是铺在床前?你……扶我一把。” 月遥道:“如今你是带伤之人,不必念及我是女子之身而礼让。” 夏逸苦笑道:“话是如此,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已不妥……如今还要你睡在地上,我实在过意不去。若是让我的朋友们知道我今日行径,恐怕我这辈子便要抬不起头来了。” “此事你不说,我也不说,又有何人会知道?”月遥面色变了变,忽然寒声道:“我且告诉你,今日之事你不可外传,否则……” “否则不必你说,我自己先切下我的舌头。”夏逸抢着说道:“何况我也是要脸面的人,绝不会拿姑娘家的声誉去嚼舌根子的。” 月遥沉声道:“你知道便好……我要休息了,你……你转过身去……” 夏逸嘎声道:“我……已瞎了。” 月遥正色道:“即便双目不能视物也该守礼。” “此言有理。”夏逸叹了口气,翻身便倒在了床上,带着几分感慨道:“你若早几年遇到我师兄,只怕如今你也是我的大嫂了。” 他这话本说的十分低声,但月遥还是听见了:“你说什么?” “你早些休息……” 夜已深了,夏逸早已进入温暖的被窝。 虽然他一再声明自己应该打地铺,但还是执拗不过月遥骨子里的固执——这一点上,她倒是与她的姐姐并不相似,惜缘总是像一只小鸟般依顺他。 一想到惜缘,夏逸又不禁抚摸起那块昔日恋人的玉佩,心中又升起几分悲戚。 ——惜缘,你知不知道,在成剑山上看到你在朝我招手时,我以为自己的命数已经到头了…… ——你一定想不到你的妹妹已经成为了一个多么优秀的武林后起之秀,他日必会成为净月宫新任掌门。 ——可她的性格却有些像拭月……还是你要可爱的多…… 夏逸发现他最近回忆起往事时,心中的悲切已比往日淡了许多,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失去了睡意。 自从他走出那个满是鲜血的山洞后,他只要不喝足够多的酒,便是杀了他也睡不着。 他摸出酒壶,可一想到小杨为他灌入的酒后,他长叹了口气,又将酒壶放回枕边。 小杨给他灌的酒他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他实在不知道这还算不算是酒——他已决定明日要仔细清洗他的酒壶。 没有酒,他便更加睡不着,但一旁却传来月遥均匀的呼吸声。 夏逸心想这恐怕是“静心诀”唯一的好处了,她们这些净月宫弟子的人生中虽然少了许多欢乐,但至少不会尝到失眠的痛苦。 夏逸轻轻翻了个身,又思念起下落不明的闲云居士与傅潇夫妻——师父与师兄有没有脱险?他们是不是还在被追杀? 他们师徒几人本是要去助玄阿剑宗清理门户,怎料墨师爷棋高一着,如今他们反而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败类。 他们师徒几人如今前途渺茫,还连累了姜辰锋与他们一起被人追杀。 一想到姜辰锋,夏逸不禁笑了。 这是一个将战斗视为生命的人,他一心向剑,故而总显得不近人情,其实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大丈夫。 可惜这位大丈夫实在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傍晚时在客栈那一战,他便处理得不够妥当。 月遥已告诉他那位楚少丰确是鸿山派弟子,但今日出现在“六福客栈”的那个女子并不是楚少丰,而是楚少丰的亲妹楚少琪。 月遥曾与楚少琪有过几面之缘,其中一次还联手抓获了一个颇有名气的飞贼,所以倒也算得上点头之交。 月遥说楚少琪也是出自李恒一门下,最是崇拜她那位少年成才的大哥,从小便喜欢扮成她兄长的模样出去装神弄鬼,而他们兄妹俩的容貌又是神似,故而罕有人能看破她其实是女儿身。 姜辰锋出剑前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对手是一个女人,可他当知道时客栈内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兄,你这次可是碰上了麻烦。 夏逸虽然有些同情姜辰锋,但仍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原来月遥也没有睡着。 她毕竟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子,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净月宫中清修,第一次与一个男子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总是难免心中忐忑。 她虽然在心中默念“静心诀”,却发现她每念一遍后,却是越发清醒。 她只听到夏逸在床上翻来覆去,接着便传来他的一声轻笑。 夏逸答道:“我只是在笑姜兄。” 月遥道:“姜辰锋这人少言寡语,有何可笑?” 夏逸笑道:“你说的不错,姜兄那张脸凛若冰霜,像是一块冰冻了几百年的石头。我师兄当年可是时常对我怒发冲冠,但与姜兄一比,他真算得上和蔼可亲。” 月遥道:“可你却在笑他?” 夏逸道:“姜兄自然没什么好笑的,但我一想到他今日惹下的麻烦,实在忍俊不禁。” 月遥道:“听闻楚少丰的剑术造诣极高,而且他极宠楚少琪这个妹妹。” “楚少丰若要决斗,姜兄自然欢迎之至,他恨不得全天下的剑客排成队找他决斗。”夏逸长舒了一口气,道:“姜兄发现楚少琪是女儿身时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只可惜我看不见他那时的模样。” 他说这些话时又想起了凛风夜楼那些弟兄酒后常开的一些玩笑,居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月遥当然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但心底却莫名感到一阵恶寒,便冷冷道:“你如今朝不保夕,却还有心思胡思乱想么?” 这句话像是抽了夏逸一鞭子,他顿时止住了笑声。 过了良久后,夏逸才缓缓道:“月遥姑娘,如今我是独尊门的走狗,而你是净月宫的得意弟子。” 月遥沉默,她知道夏逸一定还有下文要说。 夏逸果然又道:“我们上路以来也算是有惊无险。” 月遥道:“嗯。” 夏逸道:“但若有一日你我行迹暴露,你必须速速离去,当做这两个月来从没有见到过我。” 他说的很认真,也很诚恳。 月遥道:“若真有这个时候……你要我与你划清界线?” 夏逸道:“你应该知道,我已视你为挚友,但即便是挚友,你为我做到这个份上也已足够了。” 月遥再次沉默。 夏逸接着道:“倘若还要你为我这个残废而赔上前程,我死也不能瞑目。” 月遥忽然问道:“你真的视我为挚友?” 夏逸道:“是。” 月遥再问道:“如果你看到你的挚友身负重伤又双目残疾,会不会在危难之际弃他而去?” 夏逸怔住。 月遥又问道:“你宁死也不肯辜负朋友,难道我便可以?” 夏逸还是怔着,他在这一刻又想到了惜缘。 ——惜缘,你的妹妹其实远比我明白事理,你虽要我替你照顾她,如今却是她在照顾我…… 夏逸开怀笑道:“你真的很像惜缘。” 她们是姐妹,当然长得很像——只是惜缘总是会对着他笑,她的笑就像温暖的阳光;而月遥却会在他笑时说出一句让他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般的话来。 她们姐妹的性格截然相反,惜缘仿佛是善解人意的海棠,而月遥便是纯洁高尚的木兰——但她们都像是温柔的春风,足以吹走他人心中的那片阴霾。 月遥正在思考夏逸这句话的真意时,又听他说道:“月遥姑娘,我……可不可以叫你一声妹子?” 月遥没有回答——他在思念姐姐? 夏逸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月遥的答复,直到他听到了月遥那意味深长的一声轻笑:“姐姐还在世时……一直叫我遥儿。” “……遥儿?” “夏大哥,早些休息吧。” 第八十五章 殃及池鱼 凌晨,六福客栈。 “笃、笃。” 只听两声清脆的敲门声,叶时兰的视线从窗缝外的街道上收回,警惕地盯着厢房的那扇门:“谁?” “是小的。” 门外居然传来小杨的声音。 叶时兰这才将一颗心放下,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门栓,轻轻打开一道门缝。 小杨赶紧钻过这道门缝,接着又小声地把门合上。 “叶女侠。” 小杨那张脸上难得没有挂着笑容,他也实在笑不出来。 叶时兰感激地说道:“杨兄弟,我这一次也是走投无路,才不得已难为了你。” 小杨正色道:“叶女侠何出此言,当年若不是您杀了张虾那狗东西,小的这辈子也报仇无望。” 张虾不是谁,只是寿南城的一个衙役。 张虾喜欢喝酒,可惜他的酒量并不好,酒品更是差的可怕。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张虾如往日一般来到六福客栈吃酒,他也如往日一般不打算给酒钱。 只是他那一夜喝得多了一些,大醉之时居然硬是要小杨的媳妇陪他过夜。 小杨是一个笑面人,但他的亲爹却是个硬脾气…… 小杨回到客栈时,他的亲爹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他的媳妇正与张虾厮打在一旁。 小杨睚眦欲裂,他抄起一条长凳便打在张虾的背上。 这一下却是恼了张虾,他一个踉跄之后,反手便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那正是叶时兰第一次来到寿南城的时候,她也正好撞见了这一幕——张虾的死令叶时兰的身上又多背上一起命案。 或许叶时兰早已看淡了这些生死,但在小杨眼中,叶时兰却是为他报仇雪恨的救命恩人。 是以,当他见到叶时兰带着伤再一次躲入寿南城时,他想也没想地便把她藏入了自家客栈。 “叶女侠,小的已经打探清楚,城门刚在一刻前解封,但……” 小杨满脸凝重,忧心忡忡地说道:“但依小的之见,您不如再避两日后出城。” 叶时兰又看向了窗外,她已嗅到各条街道上传来的隐而不发的阴森杀气。 她虽然避过了这封城三日,但那些官兵与各地赶来的江湖中人必然不会这样死心,恐怕每条街道上都是少不得暗哨的。 小杨接着说道:“叶女侠只要再等些时日,避过了这阵风头,出城也安全些。” 叶时兰沉声道:“不必,我在这里多留一日,你们夫妻俩也多担一天的风险。 再过半个时辰后,我即会动身。” 她不想小杨再做劝说,又问道:“你还是不知道住在隔壁那二人的身份么?” 小杨道:“那一对年轻男女几乎不出屋子,每日的饭食也是小的送去放在门口,而且他们即便露面也都是戴着斗笠,根本看不清是何模样。” 说到此处,小杨忽然嘿地一笑:“他们虽然扮作一对落魄返乡的兄妹,但在小的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叶时兰道:“看那对男女的言行像不像六扇门的探子?” 小杨道:“看着不像……那姑娘虽然穿得简朴,却有大家闺秀之气,而那男子身上的江湖味儿便重的很……小的思来想去,只得猜测是哪位大富之家的千金被这江湖浪子给骗去了心,故而瞒着家里私奔出来……可那男的却是个瞎子,看来这位千金的眼光也实在不怎么样。” “若你所说属实,我也安心了。” 叶时兰说罢,忽地眉头轻微一跳,接着便道:“杨兄弟,我不久便要动身,可否劳烦你先为我备些干粮与清水?” “好嘞,叶女侠稍等,小的马上送来。” 小杨见叶时兰去意已决,也不好再劝。 他出门时还是微微打开一道门缝,待他出了门后又小心地将门再闭上。 窗外犹有霜露,白日将要东升,但屋内却似乎更冷了几分。 叶时兰轻叹了口气,忽然说道:“外人已走,三位还不出手么?” “绯焰女魔果然是绯焰女魔,原来你早已发觉我们了!” 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说完,房梁上的瓦片应声而碎,接着便是两个身影落入厢房。 这二人都是以黑巾蒙面,但见眉宇间的姿态似是一老一少,那少年人拿着一对峨嵋刺,另一个老人又持着一柄铁剑,正是一前一后围住叶时兰。 叶时兰冷冷道:“见两位的模样是为扬名而来?” 少年人奇道:“我们不说,你却也知道?” 叶时兰道:“你们若是与我有旧仇,心中自然坦荡,又何需蒙面前来?” 她这话倒是说的不差,这两个人隐瞒了身份,一会儿动起手来,如果不敌叶时兰,也可再寻退路,不怕叶时兰日后再找他们寻仇。 那老人点头道:“要找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不是我们三人昼夜不停地打探,恐怕你出了寿南之时我们还未可知。” “不知还有一位去了何处?” 叶时兰分明听到了三个人的吐息声,但此时却只有两个人现身。 “你是在寻我?” 第三个人居然是一个女子,她当然也蒙了脸,只是她不是从房顶上破瓦而入,而是一脚踢开了房门。 可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人——小杨。 小杨的脸上既有惊色也有怒意——有一柄剑悬在自己颈旁时,恐怕是个人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小杨此时的面相却更为可怕,他虽然紧咬着牙关,却像是随时要张开口咬人似的。 见到叶时兰时,小杨也只说了一句话:“叶女侠,这疯婆子……杀了我娘子!” 叶时兰心中一痛,双手嗖地握紧,连指甲也深深嵌入掌心中! 杀气。 这蒙面的三个人皆是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 那蒙面女子故作镇定地说道:“绯焰女魔,你可不要动!你在落难之际,这小子仍肯收留你也算与你有恩,你若是妄自出手可就是恩将仇报了!” 说着,她手中那柄剑又微微挺进几分,一道血线顿时顺着剑锋从小杨的颈上流下。 叶时兰目中正是凶芒毕露,可硬是没有抬起双手,只是大笑道:“你既称我为魔,岂会不知我一向凶残至极,你却想借这个无名之辈要我束手就擒么!” “你不必嘴硬。” 那女子哼道:“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他?” 叶时兰道:“你定是要杀他的,即便我束手任你们处置,你们还是要杀他灭口,否则日后若是有人知道你们是用了这等手段才杀死绯焰女魔,你们岂非面上无光?” 小杨大喝道:“说的好!叶女侠,你降与不降,小的都是要死的!小的别无所求,只求你能手刃这些道貌岸然的鼠辈,为我夫妻二人报仇雪恨!” 接着,他便动了——他毫不犹豫地撞向脖颈前的利剑! 小杨的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仿佛他脸上就写了“宾至如归”四个字。 当有宾客打赏他银子时,他似乎恨不得想去舔那些人的鞋底。 他天生就像是是一个视财如命的笑面人——但在这一刻,他就是慷慨赴死的豪杰! 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的正是小杨这样的人。 他只是一个平常百姓,为了钱财他可以不要自己的脸面,但为了胸中的气节他可以不惜性命! 叶时兰本想假言欺诈那持剑的蒙面女子,接着再伺机救下小杨,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人居然能在这一刻爆发出这样的勇气。 “杨兄弟,你放心……” 叶时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做出了许诺:“他们三个……一定会死得很惨!” 她的双拳已然渐红,火红! 老人急声道:“这女魔头要用绯焰掌了!” 他说第一个字时便已出剑,可惜他说的太晚,他的剑也不够快——他说完这句话时,那蒙面女子的尸体已倒在了小杨身旁。 门面女子当然有竭力抵抗,可叶时兰以绯焰掌之力打出的一记右拳未至她身前时,她已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风。 她的剑紧接着断作了三截,而她瞳孔中最后出现的便是那逐渐变大的火红色的拳头。 蒙面女子从始至终也没有摘下过面巾,她生前的相貌是否动人已无人可知,但她的死状却一定十分可怕——因为她整张脸已深深凹陷! 这样可怕的死状直吓得老人手中的剑一顿,顿即是慢——他能伤叶时兰的唯一机会已在他这一顿间悄然溜走。 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老人已来不及收剑,他先看到叶时兰的左手反向一抓便握住了他的剑,紧接着再看到他的剑如被浇上滚烫热水的冰块一般在叶时兰手中化为铁水! 老人的心志登时崩溃! 他口中忽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连手中的剑也顾不得了,飞身便想从那屋顶上的破洞跃出去。 这间厢房高不过一丈两尺,可对老人而言,那屋顶的破洞似有天地之间那么高。 他离地八尺之时,已感到右脚小腿上一阵滚烫,就像是被拷上一副刚被烈火烤过的镣铐! 接着,老人的身子便被一股可怕的力量硬扯而下! “不要!” 老人并没有来得及将这两个字喊出口,在他落地的同时已感受到自天灵传来的一阵剧痛——剧痛之后,老人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他当然看不到自己此时七窍射血的模样,没有人可以看到自己的死状。 屋中本有五个人,此时还有两个人站着,其中一个是叶时兰,另一个自然便是那蒙面的少年人。 少年人居然还能立着,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他恐怕也立不了太久了,他仿佛光是靠在墙上便已用尽全身力气,两条腿更是抖得像是刚从寒冷的冰河中捞起来一般。 少年人已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因为他的大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他甚至没有闻到自己两腿间传来的那股恶臭味儿。 叶时兰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这少年人毕竟还太过年轻,对于江湖有着太过美好的展望。 他太低估了江湖,也太高看了自己。 叶时兰绝不会因为少年人尚且无知便放过他——因为他们害死的小杨夫妻二人并不是江湖中人,不论是老或幼,只要滥杀无辜都该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以前一定有身边的人告诉过你,江湖本就是残酷的……” 叶时兰长声道:“但你一定没有听进去。” 绯焰掌,十成功力! 少年人最后看到的便是一只火红的手掌瞬间按塌自己胸膛的惨状,而他最后听到的便是身后伴随胸腔骨碎一同坍塌的墙倒之声。 叶时兰这一掌近乎将这蒙面的少年人打成两段,而雄浑的掌力又借着少年人的躯干传递至其身后的隔墙,在一声轰鸣间,少年人身后的隔墙顿时塌了一半! 少年人倒地的同时,一道修长的寒芒已穿过巨大的墙洞,直逼叶时兰面门! 叶时兰认得这道寒芒,也认得这柄剑——在听涛峰上,正是这柄银缎剑逼得她第一次收掌。 ——隔壁那间竟是净月宫的伏兵? 叶时兰即刻杀意大盛,面向穿墙而来那一剑竟是毫不避让,而一对火红的双掌已是红得更加炽烈! 第八十六章 盗亦有道 若说叶时兰的双掌是两团明亮的火焰,那月遥手中的银缎剑便是一条灵活的白蛇,每当这两团火焰将要烧到它时,它便会忽地翻身反扑叶时兰面门。 夏逸虽然目不能视,但只听那软剑的猎猎之声,便已发现月遥的武功比之在听涛峰上时已是大有进境——两间厢房之间的隔墙明明已垮了一半,但叶时兰居然丝毫摆脱不得眼前飞舞的剑花,硬是被月遥手中一柄细长的银缎剑拦在一丈之外! 叶时兰久攻不下,不由心中一恼,一声厉喝中双掌已是红光大盛,双掌并挥之时,便有一道肉眼可见的猩红风墙压向月遥! 月遥心口一窒,脚下连退了三步,仿佛被一阵滚烫的飓风刮到,随即腕上一翻,手中的细软长剑也随之一变,变作一条狂乱飞舞的银蛇! 这条银蛇的舞姿足够美丽,也足够危险,它的每一个动作必然要都是带着凌厉的剑气——这一舞登时将叶时兰的刚猛掌风碎得淋漓尽致! 但叶时兰等的便是这一刻,一旦月遥的长剑从她身前抽离,她便可近身向前! 月遥手中的银缎剑全长六尺五寸,单单是剑身已近六尺长短。 只要叶时兰在六尺之外,永远也奈何不得她,但若是在剑围之内她绝接不下叶时兰三十招——此时叶时兰已入剑围! 夏逸不敢妄入战局,他唯恐见不得叶时兰手上的掌法,反会拖累了月遥,但他听声辩位的本事却是日益提升,口中只叫了一声:“住手!” 接着,昊渊刀已从他手中化作一道飞雷飞射而出——这一刀并没有射向叶时兰,而是定在了叶时兰与月遥两人中间三尺之地! 这一刀决定不了胜负,但却可以令叶时兰与月遥在这一瞬间停下手上的杀招。 月遥知道若没有夏逸这一刀,她必会被叶时兰逼入下风苦战,但她毕竟还是没能阻止叶时兰杀入他们这间厢房。 此时危机尚在,她不敢有丝毫大意,即刻移身护在夏逸身前。 叶时兰仔细地打量了这个厢房中男子一番,忽然问道:“夏逸?” 夏逸笑道:“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这个人,那你可还记得曾经说过要请我喝酒?” 叶时兰凝注着他,道:“你们二人……也是避难于此?” 夏逸叹道:“如今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被通缉的钦犯。” 叶时兰道:“我知道,你的赏金足有一万两,是我的五倍。” 夏逸不知道该为叶时兰这句话大笑两声还是大哭三声,只能再叹了一声:“所以你可以相信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我相信你,但这位姑娘……” 她正斜视着月遥,绯焰掌的红芒又开始闪烁。 月遥冷笑道:“你才杀了三个人,也不差我这一个的,是不是?” 她手上的软剑似也要再次刺出。 “月遥姑娘若是为了杀你而来,方才她便该与那三个心术不正的贼子联手围攻你,何必等你破墙之后再出手?” 夏逸见这两个女子敌意未消,忙道:“她在此地只是为了护我前往鹤鸣山,所以她若是要杀你又何必带着我这个累赘?” 这番话似乎说服了叶时兰,她也是到了这时才注意到夏逸的双目竟都是血红色,若不仔辨认,恐怕看那瞳孔与瞳仁都像是融为了一片血红。 只是夏逸看向她时,那对瞳仁却也是不会转动的。 叶时兰动容道:“你这双眼……莫非你已失明?” “你不必管我如何,眼下你要速速离去。” 夏逸沉下声道:“你方才连杀三人,打斗之声必然惊动了不少人。” 此时,晨光已照亮了整座寿南城,街道上却还是一片寂静,但那布满街道的阴森杀气却像是有形的,直令人背脊发凉。 没有人知道每一条巷子里究竟埋伏了多少人,但只要叶时兰一出现,一张天罗地网就会在瞬间形成。 这些话不必夏逸说出口,叶时兰也已明白,但她却仿佛并不着急,反而问道:“你为何不先担心你自己?” 叶时兰这句话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她虽是凶名在外的绯焰女魔,但夏逸也是恶名昭彰的独尊门门徒;她的赏金不少,有两千两,而夏逸足足值一万两;如今她虽然有伤在身,但并不妨碍她出手,而夏逸却与废人无异。 “这一城的官差与各地而来的江湖中人本是冲我而来,但他们若是发现了你,十之八九是要换猎物的。” 叶时兰淡淡道:“你如今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还有心思担忧起我的安危?” “老实说,这两个月来我几乎每天都要被一个人这样说三遍。” 夏逸轻叹了口气后,又笑道:“可惜我这人好像就是死也不知悔改的那类人。” 月遥的脸色忽然变了变。 夏逸道:“你快走吧,日后若有机会再见,莫要忘了你要请我吃的这顿酒。” 叶时兰不禁笑道:“当日在听涛峰上,我不过随口说要请你喝酒,你居然牢牢记到现在?” 夏逸道:“我是个十足的酒鬼,就是忘了向人要债也不会记不起有人还欠我酒,更何况欠我这顿酒的是大名鼎鼎的绯焰女魔。” 叶时兰哼道:“原来你还知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绯焰女魔。” 夏逸笑道:“一个人想要与绯焰女魔结仇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若要绯焰女魔请他喝酒便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了。” “夏逸,你真是一个妙人!你既然不忌讳我的身份,我自然也不会有负于你的情义!你这样的朋友,我交定了!” 叶时兰也笑了,大笑:“既然是朋友,你也该请我喝酒,是不是?” 夏逸也大笑道:“不过这顿酒不妨等到我们都脱险之后再吃无妨,天下之大,唯独不缺喝酒的地方。” “很好!夏兄弟,我先预祝你今日平安脱险,来日再与你一醉方休!” 叶时兰的笑声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掌拍开了厢房的窗户,只听衣袂飘荡之声,叶时兰已瞬间出现在十丈之外的屋顶上! “有劳诸位苦等了三日,如今我已经现身了,你们还不肯出来么!” 这一声大啸响彻了周围十几条街道,也已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叶时兰一语刚息,便听一条巷子里传来一声冷笑:“绯焰女魔,你好大的胆!我们不来找你,你倒是自己现身了!” 各条街道立时纷纷传来兵器出鞘之声! 杀机已从阴暗的巷子里转到光天化日之下! 更有一名青衣客已一跃而起,手中的利剑疾速刺向叶时兰后背! 青衣客对这偷袭的时机把握的极妙,但叶时兰的背上仿佛长了一只眼,就在那青衣客的剑将要触到她后背时,她那火红的右手先勒住了青衣客的咽喉! “第一个!” 叶时兰掌力猛然爆发,青衣客只感到咽喉间像是被灌入了沸腾的热水一般,只惨叫了一声便双目凸出,即刻气绝! 青衣客的尸体随着叶时兰右臂一挥而落,像一个被抛出的绣球一般又落回了他本来藏身的角落。 一见到青衣客的惨状,那些与他共伏于一处的同伙却是吓得连退了两步,险些没有握住手中的兵器。 叶时兰大声喝道:“来的都是自诩正义为先的英雄好汉,若有不怕死的,便随我来吧!” 说完这句话时,叶时兰又出现在二十丈外,她的身形没有丝毫停顿,竟是以轻功越走越远,而本埋伏在六福客栈周围的那一些人也再也顾不得其他,紧跟着叶时兰的身影追去。 这样的举动必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惊动全城,叶时兰若不能尽快脱身,自然便要被全城包围。 “我……实在看低了叶时兰。” 月遥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发现有些人与有些事是一定要眼见为实,他人口中说的并不一定是全部的真相。 叶时兰当然杀过很多人,可人在江湖本就是避免不了杀戮的。 即便慈悲如活佛大师,也曾亲手送不少罪无可恕的恶徒前往阿鼻地狱。 夏逸咬牙道:“她令自己深陷险境只是为了掩护我们离去。” 他的身子在颤抖,他的双拳也已握紧! 月遥失声道:“你切不可冲动,你若此时冲出去既帮不了叶时兰,反会令她分神,那时便会二人同处险境。” 夏逸同意:“你说的是,如今我与废人无异,莫说与她并肩作战,就是她此时到了何处,我却也看不见。” 月遥心中舒了口气:“所以我们更该趁着此时快些离去,以叶时兰的武功,想要脱身并非难事。” 夏逸正色道:“我不可以走。” 月遥怒道:“你不走又能如何?” 夏逸道:“我虽然不能为叶时兰助战,但我只需要走到窗前高呼一声即可。” 月遥知道他会呼什么——夏逸只要大喊一声“劫走皇妃、绑架皇室的独尊门门徒夏逸在此!”即可,那时追杀叶时兰的人中至少会有大半人要调转枪头。 “你……你疯了么?” 月遥也气得咬紧了牙:“你这么做岂不枉费叶时兰一片苦心!” “叶时兰肯为我这个刚结交的朋友舍生取义,我也不可以就这样见她被群起攻之。” 夏逸已向着窗口走去:“遥儿,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了你,你……速离去吧。” 他已走到窗前,他也已准备好赴死,但他终究没能喊出一个字——就在他刚刚张开嘴时,便感到全身一软,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月遥仍立在夏逸的身后,她歉然地扶起夏逸,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八十七章 夕阳之下 自李雪娥出京至今,已有些时日。 她每到一处,吃的无不是当地最有名的小吃,住的也必然是当地最好的客栈。 但自从跟随姜辰锋以来,她终于尝到了风餐露宿的滋味儿。 此时正是黄昏之时,寿南城内已是亮起了万家灯火,但荒凉的郊路上却是暮色苍茫。 在寿南城打探了三日,姜辰锋最终还是没有得知夏逸的下落。 今日城门解封,他便再按捺不住,大清早已收好包袱,再次踏上了旅程。 ——想来今日又是要露宿荒野了。 李雪娥心中纵然有着万般的委屈,却又不敢对姜辰锋多提半个字。 只因她上一次劝姜辰锋不要着急赶路,先在此处城镇多休息一夜时,姜辰锋给了她这样一句答复:“那我先行一步,你明日加快些脚程赶上来便是。” 姜辰锋说的十分认真,绝无半点讽意。 可正是因为如此,李雪娥更为哑口无言,她发现自己实在没法子和自己这位师父好好说道理。 李雪娥回首一望,果然发现那个身影还远远地跟着他们师徒二人。 在李雪娥看来,这楚少琪简直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女鬼。 这几日来,他们住哪家客栈,楚少琪也住哪家客栈,他们走哪儿,楚少琪便出现在何处,简直就是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他们师徒之所以会知道楚少琪的名字,居然是因为楚少琪在败给姜辰锋的第二日又来提出挑战。 “你不是楚少丰。” 姜辰锋如是说道:“鸿山派的剑道天才之名我早有耳闻,他绝不是一个女子。” 楚少琪咬牙切齿地说道:“本姑娘楚少琪,楚少丰正是我兄长。” 姜辰锋叹道:“楚姑娘,你……还是请你的兄长来吧。” 楚少琪恨恨道:“你这淫贼也配死在我兄长的剑下么!” 楚少琪第二次挑战姜辰锋,败的比第一次更快,交手不过三招,便连手中的剑也失了。 但她这人倒是百折不挠,之后便一直跟在姜辰锋身后十丈之地。 李雪娥皱起了眉头:“师父,那个楚少琪还跟着咱们。” 姜辰锋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注视着前方,认真地走着路。 姜辰锋犹记得父亲还在世时,曾对年幼的他说过,千万不要和女人决斗——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更是颜面扫地。 姜辰锋从来不明白父亲这句话是何意思,在他看来武人就是武人,各凭自身本事一较高下,一旦双方都默认了这场决斗,那即是代表自己已在最佳的状态——武人是从不分男女的。 如今他终于明白父亲这句话的含义了,只要他不杀了楚少琪,恐怕他这一生都要被这好胜的女人紧跟其后。 见姜辰锋仍不搭理她,李雪娥眉头皱的更紧:“这疯女人究竟要干什么,打又打不过,还要再挑战师父么?” 她说话时一直眼观后方,稍不留神便撞在了姜辰锋的背上。 姜辰锋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方正要发生一场恶战——荒僻的道路上正有八个人围着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袍女子。 叶时兰已厮杀了整整一天,天知道她在这一日里究竟经历了几番恶战才从寿南城中突围而出。 这一身的血迹中既有敌人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 她早已累了,莫说是再使出绯焰掌,就是要她此刻抬起手也足够勉强。 叶时兰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她这些年来早已对这种感觉麻木,此刻她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八个人,暗自蓄力的同时仍在不停思考退路。 “这女魔头……终于力竭了么?” 一个持着双斧的大汉没有上前,反而倒退了一步。 这个大汉不是别人,居然是那日在六福客栈被楚少琪摔昏的裴连。 这八人中当属裴连的武功最好,他的威望自然也最高。 他们这一行人亲眼目睹了叶时兰这整整一日的血战之后,早已不敢奢求杀叶时兰扬名,但既然来了也是不甘于空手而归的——此时的战况便是如此,他们八人虽然包围了叶时兰,但竟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手,因为敢于出手的那些人已经变成了死人。 叶时兰也纹丝不动,她若要出招,便要积蓄体内仅剩的力气;她若要撤离,也急需调息。 裴连等人自然能看出叶时兰已是伤重力竭,但他们还是不敢动。 战至此时,再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谁都不知道叶时兰是否还有挥出一掌的能力,而这一掌很有可能会要了这个敢于出头之人的命。 裴连不敢上前,但他身后一位手持大戟的汉子却已压不下心中的燥意,愤然做了这个敢于出头的人。 这汉子手中这杆大戟足有一丈长短,下劈之时亦带着风雷般的响声,叶时兰若是被他劈中,只怕整个人便要一分为二! 叶时兰已再无力气硬扞,只等着那杆大戟将要劈到她头上时,她才动了——不动则已,动如脱兔! 这使戟的汉子只见叶时兰忽然从他的大戟下消失,正在急于寻找叶时兰的踪影时,已见到一只手掌向自己面门拍来! 头骨碎裂声。 叶时兰虽无余力再使用绯焰掌,但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掌击杀一人! “这……女魔头在故作力竭,其实是要骗我们上前送死!” 裴连惊呼一声,心中已萌生退意。 当日胡显曾重创叶时兰的左臂,方才那一记碎岩掌登时令伤口崩裂,竟是炸出一片血雾。 见到这一幕,裴连等人仿佛又重拾了信心,虽然心中仍有余悸,却也不甘心就这样退去。 叶时兰冷笑道:“你们看到了,我如今身负重伤,体力竭尽,若此时不出手便再无机会杀我。” 她说的是实话,但这句实话听在裴连等人的耳中却像是恶毒的陷阱,他们本来升起的些许信心又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叶时兰心中正在大笑——鼠辈!真是一帮鼠辈……可惜我今日竟要死在这些鼠辈之手。 她已站不稳了,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就是一个孩子也足以轻易杀死此时的她。 这时,一个白衣人径直穿过了裴连等人,直到叶时兰身前两丈之地时方才立定问道:“你是叶时兰?” 叶时兰道:“阁下也要杀我?” 白衣人道:“不是。” 叶时兰道:“不是?” 白衣人道:“我要挑战你。” 叶时兰道:“挑战我?” 裴连插口道:“这位兄台,我们这么多人追杀了叶时兰一日,现如今只有我们七人追到此处,你此时来捡现成的便宜恐怕不太妥当!” 白衣人淡淡道:“你们这等人,还不配杀叶时兰。” 裴连似乎还没有认出这个白衣人,怒道:“难道你……” 他只说到第三个字,已感到舌上一阵冰凉,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根本没看清这白衣人是怎么出的手,口中已被刺入了一柄剑! 白衣人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裴连一眼,但他的剑却精准的刺入了裴连的口中——这一剑虽入裴连口中,却并未深入,只是轻轻抵在裴连的舌上,可见他并不想要裴连的命。 “杀你,脏我的剑。你也一定还没有活够,是不是?” 白衣人说话时也没有看裴连,仿佛嫌看他一眼也是脏了自己的眼。 剑在口中,裴连不敢说话,也不敢点头,他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好在白衣人并不需要他的答复,在白衣人收剑之时又说了第二句话:“你们可以滚,但我不想听到你们的废话。” 裴连等人赶紧滚,他们跑的很快,似乎还恨自己的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因为他们发现了这个白衣人与叶时兰有着相似的气息。 若说叶时兰散发的是狂烈凶猛的杀气,那这个白衣人的杀气便像是凝聚在鞘中的利剑一般沉重——这一定是一个他们惹不起的人,这个人要抢功,他们也只得认了。 ——鼠辈毕竟是鼠辈! 叶时兰心中又是一阵嘲讽,这才仔细地注视起面前的白衣人:“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阁下若要决斗,不妨出手了。” 谁知那白衣人却说道:“此时不行。” 叶时兰道:“为何不行?” 白衣人道:“此时的叶时兰连一成功力也发挥不出,我即便胜了又有何意义?” 叶时兰失笑道:“难不成你要等我伤势痊愈,状态十足时再与我决斗?” 白衣人不说话,他默认。 叶时兰不禁流露出惊讶之色:“你难道是个疯子?你今日放过我却不怕他日我毁约避战么?” 白衣人又问道:“你是叶时兰?” 这个问题他已问过,但叶时兰还是答道:“我是。” 白衣人点头道:“你是叶时兰,这已足够了。” 叶时兰怔住。 “你是我今日遇见的第二个妙人!” 过了片刻后,她才大笑道:“你敢相信我这个女魔头,我自然不会令你失望。 只是你也该报上你的名字,他日我才可以找的到你。” 白衣人道:“姜辰锋。” 叶时兰动容道:“你是姜辰锋?你是夏逸的朋友?” 成剑山一战早已经过朱不言的那张嘴传遍江湖,如今不知道姜辰锋与夏逸乃是一丘之貉的人恐怕已不存在了。 姜辰锋的面色微微一变,道:“你见过夏逸?” 他虽没有承认他是夏逸的朋友,但他也没有否认。 叶时兰道:“我也是夏逸的朋友,今日晨间才与他在寿南城相遇。” 姜辰锋吐字顿时快了几分:“他也在寿南城?如今他又在何处?” 叶时兰道:“他正与一位净月宫弟子同行,此时应是往……” “鹤鸣山而去。” 这五个字叶时兰还是没能说出来,她这一日经历了连番苦战,全凭着求生意志死死坚持,此刻心神稍一松懈,便在失血过多之下昏厥过去。 “他果然还活着。” 姜辰锋的脸上居然罕见地露出了喜色。 李雪娥心中却是另一番惊讶:净月宫弟子?莫非是当日在成剑山上的月遥姑娘?他既说自己与月遥姑娘关系浅薄,又怎么会在危难之际结伴而行……这逆贼果然满口谎话! “带上她。” 李雪娥正在胡思乱想间已听到了姜辰锋的命令,不由喏喏道:“师父,这人可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 “她知道夏逸的下落。” 姜辰锋只用一句话便堵上了她的嘴:“何况……如今我在江湖中人的眼中……恐怕也是一个恶人。” 第八十八章 除夕之夜 风和日丽,碧空万里。 路上那辆陈旧的马车却是快马加鞭,一刻不曾停下——这难得的艳阳天丝毫不能引起车内人的兴致。 自夏逸醒后,已过了一日。 在此之前,他也整整昏迷了一日。 在这两日内,月遥马不停蹄,简直要将这辆旧马车颠散了架。 夏逸明白即便如今再回到寿南城,也不可能再见到叶时兰。 他们已走了两日,回去也需两日,如果时隔四日之后还能在寿南城见到叶时兰,那也必然是叶时兰的尸体。 叶时兰这样的女中豪杰实在不可多得,夏逸越是欣赏这样的人物,心中也就越是愧疚——若不是因为他,叶时兰又何需自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是以他醒后连一个字也不愿说,就这样沉默了整整一日。 “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怪我。” 车门外断断续续地传来月遥的声音:“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一个人敢与肝胆相照的朋友共赴刀山火海自然是难能可贵,但若要他临阵抛下这样的朋友独自逃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月遥明白夏逸绝不愿意做逃兵,所以她也理解他的愤怒。 夏逸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歉意,他不由想到当日他在京城为傅潇断后时,傅潇心中是否也正如他此时一般难过。 “我不能怪你。” 他叹了口气,道:“你毕竟是为了我着想。” 月遥赶马的鞭子稍稍一顿,似有些意外,这毕竟是夏逸一天下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只恨自己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还累及这么多人与我共处险境。” 夏逸的声音中已透着疲倦:“再过几日,也该传来叶时兰的消息了。” 这几日来,月遥忽有了以往未曾有过的迷茫。 自从与夏逸结伴上路以来,她发现自己那一颗平常心再难保持,而她本牢记在心底的师门所教诲的是非善恶之念却也在动摇起来。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当然也没有绝对的是非善恶,如果一个人非要参透这些相对而论的观念,恐怕他非要想破自己的脑子不可。 “我们是不是要到陆家村了?” 夏逸问出这句话时,马车也骤然慢了下来。 月遥会放慢赶马的速度自然是因为陆家村已经就在前方了。 月遥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 夏逸笑了笑,道:“你这两日赶得急,算一算路程也差不多该到了,而且我闻到了酒香。” 陆家村还是当年那个陆家村,村口还是围着简陋的篱笆,村口的集市也还是如往年过年一样摆满了陈年老酒。 当马车走入集市时,夏逸忽然问道:“今日可是除夕之日?” 月遥道:“不错,今日正是除夕了。” 夏逸笑道:“我本是个记不住日子的人,但一闻到这一条街的酒香便明白了。” 他接着解释道:“这是陆家村的风俗,每到除夕这一天,集市上的各家商铺都要在自家门前开一坛好酒供奉给财神爷与此地的土地公,以求来年一帆风顺。” 他笑了笑,又说道:“我少年之时,每年的除夕之夜必会溜到集市上偷喝他们的酒……当年有过半的人都相信是一方神明真的笑纳了他们的贡酒。” 月遥嫣然道:“难怪都说年少轻狂,这等亵渎神明之事你也做的出?” 夏逸感慨道:“那时村里与我志趣相投的少年人可不少,其中李小二与赵七必是要跟在我后面的。 唯有我师兄这个煞星总是要出来主持公道,他每到除夕之夜定是要来我屋子里瞧一瞧我在不在屋内。 倘若看不到我的人影,他便要提着棍子下山来捉人……他当时分明还是一个读书郎,却似乎已把自己想成了六扇门的总指挥。” 月遥又轻轻笑了一声,却也不回他这句话。 “当年惜缘在时……最是喜欢来这集市买些小食吃。” 说到此处,夏逸难免低落起来。 他触景生情时却也令月遥心中生出一阵酸楚,便将马鞭一挥,那拉车的两匹老马又奔驰起来。 陆家村并不大,夏逸只听车轮下的颠簸声便知道他们已到了鹤鸣山山脚下。 马车骤停。 “夏大哥。” 月遥忽然唤道。 夏逸道:“嗯?” 月遥道:“姐姐的衣冠冢可是在山上?” 夏逸怅然道:“是。” 月遥幽幽道:“我想见一见她。” 鹤鸣山不似成剑山那般高耸入云,但却是山清水秀。 闲云居士选于此处隐居,自是看中了陆家村的安居乐俗之气与鹤鸣山这一依山傍水之地。 半山腰间又有一处清澈见底的碧波潭,恰逢这碧空如洗的天气,水面又是波光粼粼,正是一幅水天一色的画景。 唯有一物令这幅画景多了几分沉重——碧波潭一旁的石山前矗立着一块厚重的石碑。 这块石碑约有六尺高,三尺宽,两尺厚,而基座早已与它身下的山地融为一体。 石碑上又深深刻着四个字——惜缘之墓。 好深的四个字,就像站在墓前的二人心中的惜缘一般深刻。 净月宫中自然也有惜缘的墓碑,但自从月遥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后,她便难以自已地想到鹤鸣山来亲眼看一看这座夏逸亲手修的衣冠冢。 当她真正看到这墓碑时,发现自己已隐隐对这座墓碑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姐姐,我来看你了。 ——我已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要姐姐操心的小姑娘了。 夏逸也只在一旁黯然不语,他下山已有六年,今日重返故地后,心中居然只有说不出的沉重。 他与惜缘曾在这碧波潭旁的石山上守候了整整一夜,只是为了看一眼旭日东升时那道最初照亮世间万物的晨光。 在他下山前的最后一晚,他也是在这个地方与这块冰冷的墓碑共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每当夕阳落下,必也会迎来朝阳的再次升起,但心中的故人又为什么没有随着朝阳再次出现? 夏逸忽然很想喝酒,他很想好好的大醉一场。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剑鸣,接着便是那剑锋游走在石碑上的刺耳之声。 夏逸惊道:“你在做什么?” 月遥没法回答他,因为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刻字,而她的手上也已注足了内力——她要确保每一个字的深浅与笔风都与夏逸刻的字一模一样。 月遥只刻了两个字,这并不需要太多时间。 当她收剑时,才缓缓道:“这本是你该做的事。” 夏逸已扑在那块墓碑前,手足无措地抚摸石碑上的刻字。 他忽然怔住——他自然发现墓碑上多出了两个字,也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字。 很难说清夏逸这一刻的神情,或许他是在惭愧,又或许是在感动。 月遥凝注着他,平淡地说道:“这本就是你欠她的。” 夏逸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道:“这是我欠她的……遥儿,谢谢你。” 墓碑还是那座墓碑,只是墓碑上的刻字已从四个字变成六个字——贤妻惜缘之墓。 闲云居士已离开鹤鸣山数月时间,他在山上建的这座宅邸早已布满了积灰。 夏逸刻意嘱咐月遥千万莫要扫去这些灰尘,如若有人发现这座宅邸内有过被打扫的痕迹,便不难猜测出他们曾回到过鹤鸣山。 可他们毕竟还要在此地等候闲云居士,是以月遥仍是简单地打扫了傅潇与夏逸的卧室。 今日又正是除夕,任谁经历过去一年如何的风霜,这一夜都是要在家中吃年夜饭的。 可闲云居士的宅邸在这数月来都是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备下过冬的粮食,是以夏逸与月遥的这一顿年夜饭居然是身上携带的干粮。 好在闲云居士的酒窖内还剩余不少珍藏,夏逸往日最爱坐在院中一边吹着夜风一边小酌,无论四季他这个习惯都是不会变的。 今夜也是如此。 可月遥却是一个滴酒不沾之人,她肯在这萧瑟的小院中与夏逸一同吃着干粮已是一件异事了。 是以只得夏逸一人对月独饮,他此时的心境倒是与古人那一句“独酌无相亲”有几分相似。 佳酿入喉,夏逸顿感全身俱暖,仿佛置身于温热的池水中。 但酒既带给他能量,也给他带来痛苦,他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三个月来,他发现自己已不像最初那样一喝酒便会猛烈地咳嗽,但只要他咳嗽起来一定要咳很长的时间才能收住气。 月遥忍不住劝道:“你内伤尚未痊愈,不可再多饮酒。” 夏逸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止住咳嗽,淡淡道:“我这身子早已被酒浸透了,若是连酒也喝不得,倒真是生不如死了。” “惜缘也曾陪我小酌过几杯,其实你也不妨浅尝几口。” 夏逸长声道:“虽然净月宫严于律己,但有些事还是值得尝试一下,何况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月遥从小便谨遵门规,从未犯过师门戒条,但她这一次默然了片刻后,居然真的为自己倒上了一小杯酒。 月遥也咳嗽起来,虽然短促,却比夏逸强烈得多。 夏逸笑道:“惜缘第一次喝酒时,也是如你这般模样。” 月遥轻轻拭去唇边的酒水,恨恨道:“原来你这样捉弄姐姐。” 夏逸惋惜地说道:“虽然人各有志,但我有时实在忍不住为你们净月宫弟子与涅音寺那些和尚可惜。” 月遥道:“可惜什么?” 夏逸道:“人世间的许多极乐之事,你们都是体会不到的,这难道不可惜么?” 月遥嘲讽道:“你说的极乐之事便是在这除夕之夜的寒风中边吃干粮边喝酒么?” “今日是让你见笑了。” 夏逸面露几分尴尬,道:“我尚在京城时,每到除夕之夜楼主必会大摆筵席,请上京城最好的乐舞团到凛风夜楼来为弟兄们陪酒助兴。 这一顿酒宴一定是要喝到年初一的早上才能散席,而楼主也是一个慷慨大方之人,每次吃这顿年夜饭时都会立下规定,至散席之时喝酒最多的那一位弟兄便可得到五百两的赏银……而这个人一直都是我。” 这似乎是夏逸颇为自豪的往事,他居然彻底止住了咳嗽,放声大笑起来。 月遥哼道:“俗不可耐。” 夏逸笑道:“你自是想象不了我们这些道上弟兄的日子,但我却猜的出你们净月宫的弟子即便在这除夕之日也是要照常清修,万事如常,最多年夜饭会比往日稍稍丰盛一些,是不是?” 月遥面红耳赤,也无言以对。 夏逸叹道:“若要我过这样的日子,怕是一天也忍受不了。” 月遥又哼了一声:“净月宫从不收男弟子,但你若是自宫以表诚心,我或许会求师父收下你这顽劣弟子。” 夏逸握着酒杯的手忽然僵住。 见他愣神的模样,月遥不禁问道:“你……怎样了?” 夏逸大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玩笑话,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倒是一点也不假。 你若再过些日子,恐怕不止会喝酒,就是上了赌桌,也没几人能是你的对手了!” 月遥登时气结。 夏逸已端起了酒杯:“来,冲你这句话我也要敬你一杯的。” 月遥皱紧了眉头,连声音也已气得在颤抖:“我……绝不会再喝了。” 夏逸失笑道:“古人有云:不向花前醉,花应解笑人!难得一年之末,你却还要做一个木头人么?” 月遥连一个字也不愿再多说,竟是重重放下酒杯,扭头便走入了本是傅潇的那间卧室。 夏逸摇头苦笑,又对着那轮与他一样孤独的皎月举起了酒杯:“惜缘,现只剩下我们二人……这一杯,我敬你。” 第八十九章 风波不止 “张医师,叶时兰醒了!” 这是叶时兰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她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片遍地鲜血的夕阳下,而是躺在一间温暖的小屋中。 屋内不仅生着火盆,她身上也盖着一床柔软的棉被。 床前又立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她记得是跟在姜辰锋身边的弟子,而另一个她却是认得的。 “张青文?” 李雪娥身旁之人不是别人,赫然是那活佛大师的弟子,人称“济世医仙”的张青文。 李雪娥喜笑颜开地说道:“你这一觉可是睡了足足三天三夜,若不是那一日正巧遇上了张医师,恐怕你就要长睡不醒了。” “济世医仙”居然会出手救下“绯焰女魔”,这确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叶时兰自己也难以相信,挣扎着便想要坐起,可她稍一用力,全身的伤口便同时传来剧痛。 张青文道:“叶姑娘且躺好,请你大可放心,此地乃是我的一处小筑,平日里我也不常住,不怕有人来打扰。” 叶时兰长舒一口气,这才安下心来,接着又说道:“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张医师似乎没有理由救我这个魔头。” 张青文柔声道:“你重伤垂危,而我又是一个医者,这理由已足够了。” 这理由并不算太好,江湖本是薄情与残酷的,但这江湖中仍有许多如张青文这样的人愿以一生精力去救人于杀戮之中,也为这冰冷的江湖增添了不少温情。 叶时兰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关怀,心中仿佛有一条暖流流过,眼角也微微有些湿润。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姜辰锋的声音:“张医师,我可方便进来?” 张青文回眸看着叶时兰,道:“姜少侠似乎有要急之事要询问你,这三日来每天都要来三次,看一看你是否醒了。” 叶时兰心想姜辰锋必是急着想从她口中得知夏逸的下落,便扬声道:“姜少侠,请进吧。” 姜辰锋进来后的第一句话果然便是在询问夏逸的去向:“你醒了便好,你究竟知不知道夏逸如今身在何处?” 叶时兰道:“我不敢确定,但他们二人若没有碰上意外之事,此时该是到了鹤鸣山了。” 姜辰锋道:“这是夏逸亲口对说你的?” 叶时兰道:“是。” 姜辰锋展颜道:“他此去鹤鸣山必是为了与陆前辈相会……小娥,你明日一早便去准备两匹快马,我们用过早饭后便向鹤鸣山去。” 叶时兰面带几分凝重,道:“但我见夏逸气色虚弱,恐怕身上是受过极重的内伤,而且他……已失明了。” 姜辰锋面色一沉,再看向李雪娥时也皱紧了眉头:“你现在就去备马,我们即刻就动身。” 李雪娥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苦着脸走出门。 叶时兰忽道:“我与你一同上路。” “叶姑娘可走不得。” 张青文急劝道:“你这伤势换了他人早已是神仙难救了,但饶是如此你还是要静养月余才可下床。” 姜辰锋道:“张医师说得极是,你如今与夏逸别无二致,若带上你必要拖慢我的脚程。” 叶时兰道:“但夏逸……” 姜辰锋道:“你虽是夏逸的朋友,却不是我的朋友,我从此地赶往鹤鸣山,就是昼夜不停地换马赶路也需三日,又如何顾得上你?” 叶时兰思绪一番后,叹道:“好……此事就有劳你了。” 姜辰锋走得很急,他走出门是既没有说一声“告辞”,也没有将门再闭上。 如今的夏逸如同残废之躯,可偏偏这样一个废人却价值一万两赏金,与其说他是个废人,倒不如说他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银子——没有多少人可以对这唾手可得的一万两银子不动心。 姜辰锋心性平稳,但他此时只恨座下这匹马跑得仍不够快。 他虽然有心一刻不停地赶到鹤鸣山,但昨日刚过完了除夕,他又到何处去换马匹? 不止李雪娥受不了他这样赶路,他座下的马也同样受不了。 他抵达鹤鸣山时已是在五日之后,他一到陆家村便知道自己来晚了——闲云居士的宅邸已变作一片废墟。 陆家村的村民告诉他,两日前的夜晚,鹤鸣山上忽生火光,当他们第二日赶到山上时,那位隐士在山上建的宅院已变成如今这番光景。 姜辰锋心中正如此刻的冷风一般冰寒——他无法想象这座宅院在两日前的那个夜晚经历了什么样的事变,也已不能确定夏逸是不是还活着。 两日前的那个夜晚如此刻一般刮着刺骨寒风,只不过那时候这里还不是一片废墟,夏逸也依旧独自坐在小院中饮酒。 这是年初三的夜晚。 夏逸虽然只等了三日,但每一日都是心急如焚。 ——师父与师兄现在何处? ——他们是不是还记得约定在鹤鸣山相会? 他想的越多越是心中烦闷,最后居然只能靠酒来浇灭心中的焦灼。 月遥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她的作息一直很规律,即便没有师门的约束,她也早已让自律成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在夏逸看来这既是一个了不起的习惯,也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他不禁想到如果自己没有遇到过惜缘,而惜缘又能在净月宫成长至今,那她会不会就和今日的月遥一模一样? 夏逸笑了,默默在心底自嘲自己的天真——世间本就没有那样多的如果,何况那样的惜缘虽然还是惜缘,却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位挚爱了。 他结束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这座宅邸本来只有他与月遥二人,但他此时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这小院里!就站在他身前两丈之处! 自从夏逸不能视物之后,他的听觉愈发敏锐,院中虽然寒风凛冽,但这个造访者的气息依然躲不过他的双耳——又或者是这个造访者根本不屑于在夏逸面前隐藏气息? “阁下突来造访鹤鸣山,是要求见家师还是要来捉我归案?” 夏逸这句话已是开门见山,因为他隐隐感受到了面前这位造访者的敌意。 “你认不出我是谁?”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很动听,却已饱含了岁月的沧桑,而那沧桑之中居然还透着无上的威严! 夏逸当然认不出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哪个瞎子是用眼睛去识人的,但他已知道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他在九年前听过这个女人的声音,当时也是在这座鹤鸣山上。 在那之后,他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声音——没有哪个女人的声音会像她一样令人记忆深刻。 夏逸瞠目结舌地说道:“拭月掌门?” 拭月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原来是一个双目失明之人,若不是自己说了一句话,恐怕就是在这里站上一辈子,这个年轻人也认不出自己。 “我见你有些面熟,而你又自称是陆景云的弟子……” 拭月的声音忽然冰冷如刀:“你……是不是陆景云的二弟子夏逸?” 夏逸笑道:“一别多年,想不到拭月掌门还记得我这个区区晚辈。” 拭月道:“好,你在这里,说明陆景云也在这里,你速叫他来见我。” 夏逸淡淡道:“拭月掌门若是来拜年的,那大可不必,我们师徒都是山野之民,可没有准备红喜袋。” 拭月冷冷道:“好一个目无尊长的小辈,你当我净月宫尽是游手好闲之人么!” 夏逸故作疑惑,道:“哦,拭月掌门原来不是来讨红喜袋的么?还请拭月掌门宽恕晚辈的愚昧,赶紧示下来意吧。” 其实即便拭月不说,他也已猜到了拭月的来意——细细算来,成剑山一战已过去两个月,而月遥对外也失踪了两个月,拭月此来想必是为了那死在闲云居士刀下的宁莹儿讨一个说法,二来是为了打探月遥的下落。 ——想来整个净月宫至少出动了过半弟子,正在江湖各地打探师父与遥儿的下落。 ——拭月必是不想门下弟子知道她与师父的往事,所以唯有这鹤鸣山是她独自前来。 夏逸猜测的丝毫不差,拭月果然大喝道:“陆景云,你杀我弟子,难到不该出来做个交待么!” 夏逸鼓掌道:“拭月掌门这一声狮子吼的本领倒是不错,恐怕便是佛祖如来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拭月却不搭理他,但迟迟不见闲云居士现身,又疑道:“陆景云不在鹤鸣山?” 夏逸悠悠道:“不瞒拭月掌门,晚辈也正在打听师父的下落,倘若拭月掌门先我一步得知了,千万莫忘了知会晚辈一声。” 拭月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说道:“听闻你如今正被朝廷通缉,还在不久前加入了独尊门。” 夏逸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拭月道:“以陆景云的为人,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所以我倒是好奇你这小辈到底有何本事,能令陆景云这样一心只求闲云野鹤之人也堕入独尊门!” 夏逸苦笑道:“看来不论我怎么解释也是解释不清的,如今没有人会相信杨朝军与宁莹儿才是独尊门的卧底。” 拭月道:“莹儿在年少之时便入了净月宫,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你说她是独尊门的卧底?” 夏逸又叹了一声:“不错,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既然拭月掌门心中早已有了主意,自然也不会放过我的。” 拭月寒声道:“看在你是陆景云的弟子份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陆景云的下落与当年惜缘之死的真相。” 夏逸挑了挑眉,讽笑道:“晚辈说与不说,拭月掌门都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我又何必费尽脑汁去编一通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 “好……好,你倒是嘴硬!” 拭月怒笑一声,道:“你们师徒先后连杀我两名弟子,今日你又入了独尊门下,为公为私都是留不得你!” 话音落时,拭月手上已多出一柄软剑——又是一柄银缎剑! 夏逸已然感受到拭月亮剑时的那阵可怖剑气,嘴上却仍是不依不饶:“拭月掌门只管放心动手,此地只有你我二人。 只要晚辈一命呜呼,再没有人会知道净月宫的掌门曾以绝世武功杀死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废人。” 这一句话足以令拭月怒极攻心,她那一对凤目顿时迸射出骇然杀气! 第九十章 付之一炬 剑气! 拭月这一剑尚未刺出,夏逸已感到面上生疼! 拭月尚未出剑只是因为夏逸仍悠然靠在那张躺椅上,看他的模样莫说是拔刀出鞘,就是连站起身来的意思也没有。 拭月陡然怒道:“小辈,莫说我不给你机会,拔刀吧!” 夏逸依然没有拔刀,也没有站起身,只是抬起手,居然对拭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对拭月来说,这自是莫大的侮辱! 她已看出夏逸决定就这样一直长坐不起,所以她不会继续按剑不出。 剑出——这一剑只用了拭月三分力,但哪怕她只用一分力,也足以杀死此刻的夏逸! 这一剑嘶风之声才起,夏逸身后的卧室中又响起一声剑鸣,伴着这一声尖锐的出剑之声,又有一柄剑与一个身影破窗而出! 月遥早已听到了屋外的对话声,但她却不敢现身。 她久久立在门后,正苦思冥想该如何向师父交待清楚这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时,忽地听到拭月的出剑之声——她知道自己再犹豫不得,惊急之下破窗而出,一剑截住拭月手中那柄软剑! 两柄银缎剑如两条银蛇般迅速交缠在一起,但只缠斗了几合又迅速分开。 “遥儿?” 拭月惊呼一声,手上的剑招也中道而止。 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弟子无恙,拭月心中本是惊喜,但又见月遥连退几步,竟是护在了夏逸跟前,又板着脸道:“你怎会与这恶贼在一块儿?” 月遥正是莫知所措,一听拭月的问话,她又慌了几分,连忙道:“师父,此事说来话长,但……师父与江湖中人都是误会了夏大哥!” ——夏大哥? 拭月眉头一跳,变色道:“听闻莹儿死时,你是在场的,这是误会么!” 月遥发现自己解释不了,一件事如果已经被江湖中最具有威望的那些人认定为事实,那么哪怕这件事中隐含了再多的冤屈,也是解释不清的。 拭月又接着道:“这恶贼当年亲口承认自己害死了惜缘,这也是误会么!” 没有一个凶手会承认自己杀了人,除非他已生无可恋又或者他是良心发现,否则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一个杀人凶手的。 这是每个人都懂的道理,但拭月偏偏不懂——或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事不关己之时,每个人都可以是明断是非的聪明人,可一旦怒火攻心,聪明人就变成了傻瓜。 可拭月确实说中了一部分的实情,但其中的曲折又怎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清? 月遥抿了抿唇,艰难地说道:“师父,姐姐之死……另有隐情,请听弟子道来……” “遥儿,你不可以说!” 夏逸猛地立起,那双血红的双目也更为通红。 月遥道:“夏大哥,今日若不说清,你一生一世也要背负着冤屈。” 夏逸冷笑道:“即便你说出了真相,这老贼婆也不见得会相信,说不得她还会认定这都是我编出的谎言。” 拭月哼道:“你虽然心术不正,但毕竟不傻,看在你是故人弟子的份上,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一些。” 月遥急道:“师父,你若杀了夏大哥便真是错杀好人,往后必要追悔莫及!” 拭月怒道:“他是好人?那为师便是恶人么?你是不是已决意要为了这恶贼与为师为敌!” 月遥闻言身躯一颤,埋首道:“弟子不敢……但师父若要杀夏大哥……” 她又昂首而起,目中已透着无比的坚定:“弟子只能以死相劝。” 月遥自小谨守门规、克己复礼,一直是拭月最疼爱的弟子,这是她第一次忤逆拭月。 “好……好!” 拭月怒极反笑,紧盯着夏逸道:“看来你这恶贼不仅手段残忍,还善于蛊惑人心,今日我是非要杀你不可了!” 拭月这一剑包含了她的真怒,夏逸仿佛已看到那如天网一般的杀意! 这一剑下,他绝无活路! 月遥本以为师父会出手教训自己,但却没料到拭月这起手一剑竟是直奔夏逸而去。 她虽然提气挥剑,但一想到对面立着的是自家师父,这一出手不止慢了半筹,力也弱了几分。 两名女子,一老一少,虽都是使的银缎剑,但月遥仓促一剑如同一条初生的小蛇,而拭月这蓄势而出的一剑却是荒古巨蟒——拭月这一剑势如破竹,数十年的内力修为直震得月遥手腕剧痛,连手中的剑也再握不住! 虽然掌中无剑,但月遥心中却没有半分动摇,她忽然一退,便挡在了夏逸身前,竟是要以身躯为盾——她果然是一个临难不避的女子。 在听涛峰上,夏逸为她挡下叶时兰的绯焰掌,也以自身为盾硬接江应横的临死一击,而她今日的气魄绝不输任何男子汉! 拭月大惊失色——月遥虽出剑卸去她几分剑势,但这一剑倘若刺中月遥,恐怕月遥不死也要重伤,可这一剑既凶且快,即便她此时要收剑也已太晚。 夏逸定定地立在原地,本是听着两人剑招中的变化,但他听到其中一柄剑的脆响时已猜到月遥败了,接着月遥便靠在了他身前…… 此时,他纵然看不到,也已听到另一柄剑那尖锐的刺击声——他已然明白当前的险境! “嗤”的一声,就在最后关头夏逸用力撞开了身前的月遥,任由那柄长剑刺入了他的身躯! 拭月与月遥尽皆咋舌! 夏逸鼻中忽然射出两道血箭——他的内伤本靠着月遥为他注入的真气与小幽那颗“阎王不收”的余效镇压着,但此时拭月的剑气却肆无忌惮地游走于他体内,那本积蓄的伤势便如山洪一般猛烈爆发! 他胸腔间虽有着非同寻常的痛苦,但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口,那一口血也似被一阵冰寒的剑气冻结,硬是卡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夏逸倒地,伤口处的流血如同他一身的冷汗般不止涌出。 “夏大哥……” 月遥心慌缭乱地扶起他时,已是手脚冰凉,她分明能感受到夏逸的气息正在衰弱。 体内的剑气虽令夏逸痛彻心扉,但他惊讶地发现他此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再刺拭月两句。 可他说不出话,那卡在喉间的鲜血已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好大一口血,既红了他半边的面孔,也染红了月遥半边的衣裳。 拭月手中的软剑依然笔挺——剑中仍灌注着深厚内力,她的杀意仍未消止! “你居然……敢为他挡剑?” 拭月怒瞪着月遥,却不知看到的究竟是月遥还是惜缘:“你居然敢为他挡剑!” 她反复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已不知是在愤怒还是失望。 “你以为是谁杀死了惜缘!” 月遥身子一抖,苦涩道:“师父,姐姐虽……但当年夏大哥这么做是为了……” 她说不了真相,因为夏逸绝不会让她说,他挣扎着捉住月遥一只手,嘶声道:“遥儿,我不许你说!” 惜缘总是能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力量,他居然还有咆哮的力气。 这一声厉吼如同又在夏逸身上刺了一剑,他又咳出一大口血后,便如抽去了灵魂一般昏倒在月遥身上! 这既是夏逸第一次对她咆哮,也是月遥第一次感受到他如此真切的怒意。 这也是月遥有生以来做过的最艰难的抉择——她以最轻的力气将夏逸缓缓放平,接着她站起身,拾起了她的剑! 拭月瞪着她,道:“你还是要护着这个恶贼?” 月遥认真地说道:“他是被冤枉的。” 拭月喟然道:“惜缘若还在世,一定对你失望至极!” “她也一定对你很失望。” 这一声直令拭月打了个激灵,像是被抽了一鞭一般缓缓转过头——她身后竟站着一个人,虽然在她三丈之外,但她居然一点也不曾发觉。 闲云居士终于到了。 他只怪自己到得太迟了,他一来便看到弟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他第一次对拭月生出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怒火。 “姑娘,这些日子一定是你护着逸儿。” 闲云居士向着月遥微微笑道:“老夫还有一事相托,请你将逸儿带到此地。” 闲云居士挥袖射出一物,直直地飞向月遥——正是当日他亲手交给傅潇的那卷牛皮纸,也正是傅潇夫妻二人如今藏身的秘密之地。 拭月眼色一冷,手中那柄银缎剑便像蛇信般向牛皮纸卷去——但她乍一出手,闲云居士已离地而起,纵身飞向拭月时,飞焰刀与镔铁短剑已同时出鞘! “陆景云,你果然要对我出手了么!” 拭月一声厉叱,手中的软剑只往地上这么飞快地连挑数下,那被用作地砖而填在地上的五块巨石顿时破土而出,飞上半空后又纷纷砸向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似对这几块巨石视若无睹,只等那些巨石将要触及他衣衫时,他忽然临空用出了那神妙的身法! 石块之间只要尚有缝隙,就没有穿不过去的风,而闲云居士就是这阵风。 但当他穿过石缝时,拭月手上的银缎剑已等他多时——拭月先以这四两拨千斤的功夫连挑数块巨石遮掩闲云居士的视线,当闲云居士现身之时,她这一剑已蓄势已久,至逼闲云居士面门! 闲云居士又岂料不到这一着,面向这迎面而来的一剑,他只将镔铁短剑向上轻轻一点——只听“叮”一声响,整柄银缎剑像是被扯住了缰绳的马一般忽然止住,而剑身也猛烈颤抖起来! 拭月虎口一痛,即刻以左掌按住右腕,发劲一吐,手上的银缎剑不止恢复如初,还在顷刻间狂舞起来。 剑气四扬,如同刮起了一阵飓风,院中即刻飞沙走石,如照明的蜡烛与夏逸本坐着的躺椅这样的轻物皆是散落四处。 “姑娘,逸儿便托付于你了!” 闲云居士沉声喝罢,便纵身扑入那飓风的风眼。 “师父,日后弟子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月遥俯身将夏逸整个人托在了身上,飞身便向后山驰去。 “风眼”之中正是一场凶险万分的激战,闲云居士与拭月都是抽不得空隙说话的,刀剑往来之际,风暴越发猛烈。 随着二人一边游斗,这阵由刀风与剑气编织的“飓风”也席卷了这座宅邸。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门窗桌椅尽如纸片般破碎,那本保存着一屋珍藏佳酿的酒窖也在弹指间垮塌,当一地的酒水与零落的烛火相遇时,熊熊烈火燃起! 拭月不愿收手,她心中的怒火正如同这四周的凶猛火焰,她此刻更为确定闲云居士已是堕入魔道,愤怒之中还有着万分的痛惜——她当年也必然真的爱过,所以她此时更恨!爱之深,恨之切,手上的剑招更为凌厉! 闲云居士不能收手,他知道拭月已断去了他解释的机会,他也知道自己无法浇灭拭月心中的怒火。 他只是感概于一场旧情居然落到刀剑相向的结局,心中生出无尽的悲痛——或许他只有一死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夏逸还没有得到安全,他也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徒孙出世,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拭月不愿收手,闲云居士不能收手。 是以,任那冲天之火肆虐,“飓风”却越刮越急。 风愈急,火愈盛! 第九十一章 山庙雪夜 天有不测风云,就如这忽如其来的春雪一般。 飞雪迎春本是一件喜事,但月遥的心却如同置于寒冬的冰天雪窖之中——她虽已止住夏逸伤口的流血,但夏逸此时的体温竟是比雪还要冷几分。 落在月遥衣衫上的飘雪转瞬融为了冰水,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她身上正不停散发着奔腾的热气,一身的香汗却也不止地冒出。 风雪愈急,仿佛上天也在刁难这一对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的男女一般。 夏逸的身躯已然僵硬,若是此时在他身旁生起一堆火,恐怕他整个人都要如同这落地的雪花般融化。 “夏大哥,你……你若还听得见便回我一声!” 然而,月遥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背上像是伏着一具尸体,她也像是在和尸体对话。 好在天不绝人路,那漫漫飞雪之中居然忽然出现了一座观音庙。 这座荒废的破庙像是经历了两代王朝的更替,梁上的屋瓦竟是少了一半,而不少墙砖也四落在雪地上。 这悠久的观音庙就像此时的夏逸一般残破不堪,谁都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倒塌,但它毕竟可以为这一对苦命人暂时挡一挡这一夜的风雪。 月遥忙将夏逸稳定在那观音雕像前的蒲团上,随即双掌按住夏逸的背门,真气如温暖的溪流般涌入夏逸体内。 可夏逸的身躯像是一个破口袋,无论月遥如何运劲,她的真气都如同石沉大海,丝毫不见起效。 月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稍稍闷哼一声,双掌灌入的真气又猛地升涨了一倍! 这是极为消耗内力的功法,虽是救他人性命,却免不了伤及己身。 月遥这一次运劲足足有三个时辰——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发现夏逸虽然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但他的身躯已不再僵硬,他的体温也正在回升。 月遥心想再用一把劲便可激醒夏逸,当下便要再提内力。 可她的身躯居然猛地一震,接着便有一道血箭夺口而出——似她这样奋不顾身地灌注真气,早已伤了自身。 若不静养一个月,她也是要身负不轻的内伤。 失了月遥的双掌支撑,夏逸像是被抽去了脊柱一般颓然倒在月遥的膝上,眼见那刚提上来的一口气又微弱下去。 “夏大哥……” 月遥咬住牙,又是一掌按在夏逸胸前,便要接着灌输真气。 可惜她纵是有心也已无力,她才调起内力时,喉头又是一甜,几乎又要吐出一口血。 月遥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她的平常心早已乱了。 这两个月来她经历了往昔不曾有的震惊、愤怒、愉悦以及此刻的悲痛,这些情感都是对她那颗久居深山的平常心的考验。 很显然,她失败了。 人毕竟是人,欲以一己之力强求仙佛心境,实是可敬也可笑。 过了良久,月遥忽然听到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遥儿……” 夏逸醒了,这真是一个奇迹。 或许是月遥的呼喊唤醒了他,又或许是他自己的求生意志令他睁开了眼,总之他能醒来真是一件谢天谢地的事。 “夏大哥!” 月遥情不自禁地呼了一声,却未发现这一刻的惊喜也是她不曾感受过的。 “为何……这么冷?” 夏逸轻轻地咳着,身子也在瑟瑟发抖。 “正下着雪……你伤的好重,切莫说话,静心养神。” 月遥连忙脱下了自己的棉袄,飞快地盖在夏逸身上。 夏逸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流体落在脸上,痛苦地咳道:“你在流血?你……受了伤么?” 月遥这才发觉到脸上的泪水,她匆匆擦了擦脸庞,微微扭过头道:“我……脸上沾了些飘雪,想来是雪化了。” 夏逸长长吐出一口闷气,道:“我们在何处?拭月又在哪儿?” 月遥道:“我们正在一处破庙中,师父……我也不知她所在,我们已走了一天一夜,她与陆前辈也该打完了。” 夏逸动容道:“师父来了?” 月遥道:“你安心便是,师父与唐掌门的武功不分上下。陆前辈当日以一人之力大破三才剑阵,所以遇上师父也不会落得下风的。” 夏逸自然不担心闲云居士的武功,却唯恐闲云居士会顾及与拭月的一段旧情而手下留情——他们这样的高手对决,稍一留手便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月遥又道:“陆前辈在开战之前交给我一张地图,想来便是你说的那处藏身之地。” “哦……” 夏逸失神地低吟一声,黯然道:“遥儿……这一次我又拖累了你……恐怕拭月不会轻易饶了你。” 月遥柔声道:“你不必担心,师父一向宠我,日后待我向师父道清你们的清白后,师父也不会为难我。” “那便好……那便好。” 夏逸又忽地猛咳起来,月遥赶紧说道:“你莫再说话了,等到天亮之时,我们便接着上路。” 这一场雪来的急,去的也快。 当朝阳升起时,夏逸仍枕在月遥膝上,如饮了两坛女儿红一般睡得深沉。 自出京以来,他已受了太多的伤,也忍着太久的疲倦。 他的心神虽然时刻不曾松懈,但身体却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 月遥也感受到一对眼皮的沉重,但她却不敢合上眼,她若睡去,谁也无法保证二人的安全。 一阵衣角飘动之声立时令月遥精神抖擞。 夏逸本睡得安然,但风吹草动之声都瞒不过他的双耳,他自然知道破庙里又来了一人,但他还没问出一个字已听月遥脱口道:“陆前辈?” 夏逸翻身坐起,跟着呼道:“师父?” 来者是闲云居士,两人都安下了心。 “好小子,为师就知道你命硬!” 闲云居士的声音依然洪亮,但他居然与夏逸一样都在咳嗽。 夏逸变色道:“师父受伤了?” 他虽看不见闲云居士胸前那一处血红,月遥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闲云居士叹道:“为师一时不慎,中了拭月一剑……不过为师也还了拭月一刀,她若不静养些时日是休想再出门了。” 听到拭月负伤,月遥面上便是一白。 闲云居士又干咳道:“姑娘放心,我那一刀伤在拭月腿上,她只要静养数月,便可照常走路,绝不会留下遗症。” 月遥心想师父定然也伤的不轻,但她自己也正处在两难之境,左右为难之下也只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狐祖宗,为师先瞧瞧你伤势如……” 闲云居士的话音戛然而止,隔了半晌才怔怔道:“逸儿,你这双眼……” 夏逸苦笑道:“眼下弟子已是从鬼门关回来了,只不过日后再去赌坊时,只得靠着这双耳去赢钱了。” “这是……墨师爷那一掌所致?” 闲云居士已双拳紧握:“为师早晚会砍下他的头!” 夏逸道:“话说回来,师兄与大嫂又在何处?” “书呆子与舒舒早已到了为师所说的隐秘之地。” 闲云居士眉头一展,大笑道:“你一定打破头也想不到,你要做师叔了!” “师叔?” 夏逸愣了愣神,随即明白过来,也跟着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也一边咳,但嘴上仍是不忘说道:“弟子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书呆子有朝一日既会娶妻,还成了人父!” 夏逸真是感到说不出的痛快,他发现自出京以来自己所受的磨难毕竟没有白费。 闲云居士与夏逸一样,也在咳,也在笑。 如今并不是值得庆祝的时候,但这一老一少却像是他们本人刚刚经历了天大的喜事一般,大笑不止。 月遥实在难以理解眼前这对师徒,她也不理解在这举世皆敌的境况下他们怎么还笑得出。 但她居然也微微地笑了——笑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它就像是一把扫帚,总能扫走人们心中的一些苦恼。 笑也一世,哭也一世,若能为自己与他人带来欢乐,多笑一笑又有何妨? 闲云居士的笑声猛地一止,脚下也是一软,竟是忽然坐倒在地,似是压住了要吐出口的血一般,虚弱地说道:“为师也要静养些时日,时不我待,我们这就动身上路。” “好……好,我已急不可待地想看看我那位还在娘胎里的师侄了!” 夏逸连说了好几声好,才想起月遥仍在他身边,又嘎声道:“遥儿,你……要回净月宫么?” 月遥心中正是七上八下,听夏逸这么一问便也更为迷茫,喃喃道:“夏大哥既与陆前辈相会,我也是时候回师门了……我也有些担心师父,只是……” 只是闲云居士也负了不轻的伤,这一路而去又不知要遇上多少风险,也不知他能不能保住此时的夏逸。 闲云居士自然明白月遥的难言之隐,也知道她是顾及自己身为长辈的颜面才未将这些话说出口,心中不由感慨——若是拭月能如她的弟子一般知情达理,又何来今日这样的事端? 闲云居士和颜道:“倘若姑娘放心不下,不妨与我们师徒二人同行到一安全之地再回净月宫不迟。 那时我再修书一封,说清这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希望能助姑娘在拭月面前多辩解一二……” 说到此处,他又不禁叹息道:“只是我也不知拭月是不是还信得过我。” 月遥道:“师父一直深信陆前辈的为人,陆前辈若肯以诚相告,相信师父必会还陆前辈与夏大哥的清白。” 闲云居士叹道:“希望如此。” 夏逸道:“可你随我们这一去,恐怕又要耽搁不少功夫,只怕他日拭月要罚你更重。” 月遥笑道:“师父若是知道了真相,自会明白我的苦衷。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路。” 第九十二章 久别重逢 又是那片连绵的高山,深山脚下还是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闲云居士走出这片森林时,感到呼吸已微微有些急促。 他回首一看,月遥虽然搀着一个人在前行,但脚下的步伐却是丝毫不慢,他不禁叹了口气——难道我真的老了? 人会老去就像是夕阳终究会西下,都是恒古不变的天道。 再伟大的人也必须接受自己终要生老病死这个可悲的事实,所以人类会繁衍,会传承,把他们的血脉与精神寄托给下一代去发扬。 闲云居士总算是老怀安慰,他的两个弟子经历了诸多磨难,但毕竟还安然健在。 他们三人从鹤鸣山一路而来,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再次来到这片山脚下。 自从拭月发现他们的行踪后,净月宫与江湖各门各派又加大了搜捕的力度。 三人都是非伤即残,本也赶不得急路,在这等步步如履薄冰的险境下只得更加小心翼翼。 本来只要半个月的脚程,也耗费了他们两个月的功夫。 好在只要人还健在,生命就得以延续——生命实在有着不可思议的美妙。 那如深渊一般的石缝已出现在眼前,闲云居士提点道:“洞中漆黑无光,月遥姑娘可要脚下留神。” 月遥道:“有劳前辈引路。” 入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后,夏逸果然发觉闲云居士与月遥的步伐都是慢了许多,惟有他在这五个月来都是以耳代目,反倒不受一丝影响。 走出这狭长的暗路之后,那片与世隔绝的凹地便呈现在三人眼前。 如今已是冬去春来,一些耐寒的花朵在忍受了一个冬季的寒冷与寂寞后,已是争相开放。 小小的林中既飘荡着淡淡的花香,也回响着鸟儿的鸣唱,古人口中那些世外才有的洞天福地莫过如此。 闲云居士长吁一口气,他们这才是真正的安全了。 木桥下的小溪前,正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挑水,这个人不是傅潇又是谁? “书呆子,为师回来啦!” 傅潇手上一抖,抬头便见到了木桥上的三个人。 “师父……师弟?” 他居然连手上的木桶也拿不住了,他忙丢下木桶与扁担,惊喜若狂地奔上了木桥。 闲云居士大笑道:“书呆子,为师是否与你说过这狐祖宗命硬,为师定会将他带回来的。” 傅潇本想仔细询问夏逸这数月来的经历,可他一走到夏逸身前时,便先见到夏逸那双如血一般红的双目。 “你的眼……” 他的笑容登时冻结,已说不出话,双脚也变得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夏逸笑道:“你莫要问我到底经历几何,我正是劫后余生,只想知道你有没有为我备好庆祝的朋友。” 傅潇心中一酸,已是热泪盈眶,虽是羞愧难言,却也只能哽咽道:“自然……有的,都是上好的佳酿!” 夏逸又笑道:“既然有好酒,你便该知道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该扶我去见一见这些朋友?” “你……说的正是。” 傅潇勉强回了一句,走上前时又见月遥小心地搀着夏逸,不由心生古怪,但转瞬间又似有所悟,感激地从她手上接过夏逸,说道:“这些日子定是靠月遥姑娘相护,我这师弟才可安然归来,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月遥微微笑道:“月遥才要恭喜傅捕头有情人终成眷属。” 闲云居士道:“其实以为师与狐祖宗此时的身体是沾不得酒的,但今日却不可不畅饮。” “师父说的是,弟子一会儿就去备好酒菜。” 傅潇心知夏逸不愿多提他这一路的经历,以免自己心中多生愧疚,当下也不再多问,一边扶着夏逸走在前头一边低声问道:“你怎会与月遥姑娘走在一块儿?你……已把当年……” 夏逸淡然道:“你猜对了。” 这是夏逸不愿再提的往事,但这一刻他的语气中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释然。 傅潇笑了,他由衷地为夏逸高兴,他已感受到本压在夏逸心头的那一座山仿佛轻了许多。 夏逸也低声道:“听说你要做爹了。” 傅潇带着几分自得道:“是。” 夏逸喜道:“这是一件喜事,你今日也得陪我一醉的,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傅潇点了点头,道:“其实我的酒量更胜于你,恐怕今日失望的人会是我。” 夏逸哼了一声,道:“师兄,你虽长我两岁,但我的酒龄可至少多你五年。” 傅潇道:“此话不假,可惜喝酒也是看天赋的,而我恰好是一个喝酒的天才。” 夏逸冷笑道:“好……好,我今日便让你在大嫂面前出一次丑。” 傅潇果然是一个酒中奇才,他露出醉意之时,夏逸已酣睡在桌上。 夏逸醒来时已是深夜,他时常看到他人睡倒在酒桌上,但他自己却少有被人抬回卧室的经历。 这是夏逸第一次拼酒输给傅潇,他心中自是不服的,可他偏偏无可奈何。 自从生死线上两度走回后,他发现自己的酒量大减,竟是连原先一半的酒量也没了。 对一个酒鬼而言,这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他大醉初醒后的脑袋一样痛苦。 夏逸的头虽然疼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但心却像是泡在温水之中。 他毕竟还是活了下来,也回到了他最亲近的人们身边。 徐舒舒刚见到他那凄惨的模样时,竟然悲痛地哭泣起来,这倒是让夏逸准备好的一肚子贺词都憋了回去。 她的哭声又带起了傅潇的内疚之情,若非闲云居士劝道身怀六甲的妇人不可多生悲恸之情,夏逸甚至担心傅潇夫妇是否要跪谢自己。 夏逸吃力地从床上爬起,为自己披上一件外衣,站在了卧室外的栅栏前。 这小林中只建了四间屋子,其中一间是厨房,另外三间卧室自是住着傅潇夫妻与夏逸,而最后一间却被闲云居士收拾出来后,坚持让月遥住了下来。 闲云居士虽寄情于书画之间,但夏逸知道自己这位师父才是真人不露相。 他犹记得有一年的除夕之夜,他与傅潇连连向闲云居士敬酒,一心想看到师父大醉后的狼狈模样,结果却是闲云居士双手各提着一个醉倒的徒弟将其丢回了卧室。 凄美的月色带着几分寒意。 夏逸又不止地咳嗽起来,一旦咳嗽他就想去摸他身边的酒壶,仿佛酒才是他的止咳良药一般。 可他向腰间一模,才想起他的酒壶尚在屋中。 夏逸正想再走回屋中时,手中忽地多了一个酒坛,接着便听闲云居士说道:“你这小子还没醉够么?” 夏逸惊道:“师父还未休息?” 闲云居士的手中也捧着一个酒坛:“为师已许久不如今日这般开心,不多喝一些酒,恐怕怎么也睡不着。” 夏逸失笑道:“那弟子自然舍命奉陪。”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咳嗽,也不时地说着话。 夏逸道:“既有这样一处好地方,为何从未听师父说起过?” 闲云居士怅然道:“此地……是好地方么?” 夏逸道:“难道不是么?” 这里与世隔绝,也远离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当然是一个好地方。 只听闲云居士又道:“若不是拭月当年一心要振兴师门……想来为师如今已与她齐齐隐居于此了。” 夏逸怔怔道:“师父是与拭月掌门一同发现了这个地方么?” 闲云居士叹道:“为师知你所忧,但拭月未必会猜到我们如今藏身于此……待月遥姑娘与她说清真相后,想必她也不会再做责难。 即便她猜到我们藏身在此,也只会独自前来问一个究竟,她……还是念几分旧情的。” 夏逸忽然感到难言的苦涩,这毕竟是师父的悲伤往事,若不是他们已无处可去,师父也绝不会带他们来到这个伤心之地。 过了良久,夏逸忽然向口中猛地灌了一口酒,接着笑道:“当年师父曾告诉弟子,要出山入世去解开自己心中疑惑……弟子似乎已经解开这些疑惑了。” 放眼天下,世人皆苦。 人人都有自己心中那本难念的经,但好在大多数人都会在艰苦中寻找欢乐,以乐观去善待自己的人生。 闲云居士就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虽然年过半百,却仍有着一颗年轻人的心。 他充分地热爱生命,这样的心境令他看淡了许多悲苦,也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快乐。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心态,只能希望世上有更多的人到了年逾古稀之时,仍有着这样一颗热爱生命的心。 夏逸已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传承。 闲云居士道:“你已解开了心中的枷锁么?” 夏逸道:“好像是的。” “好,很好。” 闲云居士欣慰地笑着,端起了酒坛:“来,为师敬你。” 夏逸大笑道:“弟子荣幸!” ———————— 时光匆匆,两月时光转瞬而去。 夏逸的内伤早已痊愈,但那残存于体内的暗伤已成了不治之症,闲云居士对此叹道:“伤及根本,若要痊愈需得静修十年。” 他这双眼虽然失明,但闲云居士却断定他还能重见光明,可是任闲云居士与傅潇、月遥如何翻阅古籍也没能找到救治的法子。 夏逸已失明了七个月,他已快记不起目可视物时的感觉,也渐渐习惯了以昊渊刀做导盲棒。 对此,他只是苦笑道:“恐怕这便是我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该要还了。” 这一日是月遥动身返回净月宫的日子。 夏逸自然是要送一送她的,他们别离之处也是在那座傅潇迎接他们的木桥上。 看着朝夕相处多时那张面庞,月遥淡淡道:“你送到这里,便已够了。” 夏逸唏嘘道:“今日一别,应该是后会无期了。” 月遥认真地说道:“我回到净月宫后,必会说服师父,还你们一个清白。” 可是即便江湖中人原谅了他们,他们仍是朝廷通缉的重犯,仍是见不得光的。 何况经历了这一些事件后,夏逸早已厌倦了江湖上的残酷薄情与尔虞我诈。 闲云居士师徒既要避世,月遥自然再也不会来这世外之地,生怕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这一别,当然是后会无期了。 夏逸忽然叹道:“可惜你我相交半载有余,我却依然没有教会你喝酒与赌博……实在是可惜了一位逸才。” 月遥板着脸道:“我这半年的修业已是毁了,你还要害我么?” 夏逸笑道:“这我可万万不敢,若让惜缘知道我教坏了她的妹妹,数十年后她必然饶不了我……可是今日你便要走了,怎么也该陪我喝第二杯酒,是不是?” 月遥嗔道:“你这份放浪酒中死的豪情真是不逊于古人。” 她虽这么说,却仍是接过了夏逸递来的酒杯。 这一次月遥居然没有咳嗽,不由讶异道:“这是……水?” 夏逸道:“我知你绝不肯喝酒的,今日特以这杯清水为你送行。” 他笑了笑,又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也不远送你,只愿你这一路平安,早日求得那颗仙佛一般的平常心。” 月遥嫣然道:“那就此作别……夏大哥,你……保重。” 她果然说走便走,他也果然止步不送——江湖儿女本就快意恩仇,只要心中有着一分对彼此的关切,又何必依依惜别? 第九十三章 十万火急 成剑山。 会剑堂内围坐着六个人,这六个人都在江湖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其中一个身披华丽袈裟、头顶九个戒疤的白眉老人目中透着怜悯众生的慈爱,不是那涅音寺方丈圆悯大师又是谁? 那一个身穿褴褛布衣,手上却端着一杆镶金烟杆的的魁梧老汉不正是丐帮帮主燕破袋? 燕破袋身旁那位满面疤痕的汉子满目凶光、不怒自威,正是那六扇门的副指挥杜铁面。 另外三人便无需介绍了,没有人不认识玄阿剑宗的掌门人唐剑南、净月宫的掌门人拭月以及那位浪迹江湖的鸿山剑侠李恒一道长。 这六个人虽没有说话,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只要说一句话,都比大部分人说一万句话还要管用。 “今日唐某冒昧请诸位共聚于此,自然是有原因的。” 第一个开口的是唐剑南:“想必各位也已知道唐某的用意。” 燕破袋抖了抖烟杆,道:“咱们几人都算得上是闲云居士的旧识,所以唐掌门有话不妨直言。” 杜铁面冰冷地说道:“其实这件事早已传遍江湖,即便唐掌门不说,我们也是知道的。” 圆悯叹道:“贫僧与陆先生相交二十余载,实在不敢相信此事。” 李恒一附道:“贫道与陆兄同是喜好书画之人,只知他一心于山水,也难以相信他会加入独尊门。” 杜铁面道:“道长此言差矣,我在六扇门多年,早已看多了这些貌似慈眉善目其实包藏祸心之人。” 唐剑南咳了咳,说道:“杜捕头所说不错,当日唐某正如圆悯大师与李道长一般所想,本也想给陆景云一个辩解的机会。 可陆景云却是不肯领情,执意要下山而去……试问他若是心中无鬼,又为何等不了武林同道还他清白?” 李恒一道:“那时陆兄师徒正被朝廷缉拿,若是行迹暴露,只怕玄阿剑宗也要被朝廷追究责任。” “这便更说的通了。” 杜铁面冷笑一声,道:“陆景云的大弟子本也是我六扇门的人,食朝廷俸禄却不思为朝廷分忧,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劫走圣上新封的皇妃;至于他的二弟子本就是黑道中人,不提也罢,能教出这样两个弟子,他又能是什么样的人?” 圆悯动容道:“杜捕头莫要妄言,这万事都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 杜铁面怒笑道:“柳大人血溅成剑山,跟随柳大人而来的捕快中只有一个年轻人侥幸逃回,不是陆景云那些独尊门的朋友杀了柳大人,难道是那年轻人杀的?” 圆悯面色一黯,低头不再言语。 杜铁面又道:“只是事情已过了大半年,为何唐掌门此时才想到聚集我等?” 唐剑南面露几分尴尬,道:“这也是我剑宗的丑事,当日我玄阿剑宗出了叛徒,而我兄长亦被陆景云废去一臂……如若可以,唐某自然想亲自拿下这厮,只是……” 只是,玄阿剑宗自始至终没有追查到闲云居士的下落。 燕破袋道:“如今唐掌门就是想集众之力也已晚了,我丐帮弟子满天下,却也不知陆景云的行踪,他既消失了大半年,恐怕早已躲回独尊门。” 唐剑南道:“五十年前,无数英烈先辈亡于强攻独尊门总舵,想必各位都不想江湖再次重演这样的悲剧。 如今独尊门仍在暗中蠢蠢欲动,若得陆景云加入,那可便是如虎添翼了。” “陆景云若真的堕入魔道,我即刻与他划地绝交!他日相见,我与他必要死一个!” 燕破袋拍桌道:“可是唐掌门一时报仇心切,却是放虎归山了。” 唐剑南叹道:“唐某惭愧。”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此事未必全无转机,因为拭月掌门在数月之前还在鹤鸣山见过陆景云。” 所有人都齐齐看向拭月。 拭月道:“当日我先是遇上了陆景云的二弟子夏逸,此人油嘴滑舌,满口胡言,曾在多年前杀害我净月宫一名弟子,如今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蛊惑了我另一名弟子……” 李恒一插口道:“贫僧曾在听涛峰上见过夏逸那位晚辈,他虽然行事放浪不羁,却不似心思歹毒之人。” 拭月斜眼道:“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李道长只见过他一面便知道他的本性么?” 李恒一登时语塞。 拭月又叹道:“我本想除去这武林祸害,可惜陆景云又忽然赶到,以我的武功不足以留下他们师徒。” 燕破袋忽然讪笑道:“听闻净月宫专修一颗平常心,怎么先有一个弟子与剑宗弟子私通,现在又有一个弟子跟着独尊门恶徒私奔?” 拭月面色一沉,怒道:“燕帮主请慎言!” 杜铁面道:“说来说去,还是让陆景云师徒溜走了,还是说拭月掌门其实知道他们师徒如今的行踪?” 拭月道:“我心中虽猜到一地,却也难以确定……” 唐剑南徐徐道:“诸位,吾辈一向以侠义为先,如今净月宫的弟子有难,我们本就该出手相助。既然拭月掌门有了线索,也好过我等一无所知。” 燕破袋满脸的不信,冷笑道:“我丐帮弟子尚且找不到陆景云的行踪,拭月掌门又如何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倘若空走一趟,岂非白白劳师动众?” “我应该猜的不会错,那处地方只有我与陆景云二人才知。” 拭月惆怅道:“但拭月仍有一个不情之请,救回我那位徒儿后,还请各位莫要急着对陆景云下杀手,即便他已入魔道,我们也该问清究竟。” 当局者迷——这四个字再适合不过这在座的六个地位崇高之人。 拭月已然断定夏逸就是谋害弟子与杀害杨朝军、黄辰轩的凶手,心中不免为月遥担忧起来,生怕月遥步上惜缘的后尘。 可她殊不知就在她赶往成剑山的路途上时,月遥已平安返回净月宫。 江南之地多平原,罕见那高嵩的山脉。 是以,净月宫不似涅音寺与玄阿剑宗建立在高山上,而是建于一座紫竹林间的湖心小岛,正是与世隔绝的清修之地。 月遥告别闲云居士等人之后,已足足走了一个月,终于回到了这片紫竹林,此刻映入她眼帘的正是那片秀丽的湖水。 这四周的竹林仿佛是天地间最大的盛器,而净月宫正是伫立在这盛器中的一池春水之上。 茫茫雾色中,隐约可见停驻在湖上的一叶轻舟。 月遥的身影出现在岸边时,那叶轻舟也渐向她驶来。 “七……师姐?七师姐!” 舟还未至,月遥已隔着四丈听到那从舟上传来的惊喜而稚嫩的呼喊。 月遥微微一笑,脚下便是一踮,身子已临空飞起,如同飞燕一般轻快地滑向那叶小舟。 月遥落下时也是身轻如燕,这小舟晃也不曾晃一下。 “七师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迎面而来的便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见到月遥便像是见到了姐姐一般,殷切地说道:“你怎么一去就是大半年,知秋和各位师姐可是念你很久了。” 月遥莞尔道:“想来是你这丫头又要问我要零嘴吧?” 这名唤“知秋”的少女腼腆地笑道:“还是七师姐你最懂我……” 顿了顿后,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师父回来之时,动了好大的怒气,几位师姐都是劝不住她……但我曾替听师姐们私下议论说到师父是因为七师姐你而动了真怒。” 月遥轻叹道:“师父……自然要生我的气的。” 知秋又问道:“听说七师姐已找到当年害死六师姐的凶手了?” 月遥怔住,她居然不知道如何回这句话。 知秋的目中忽地闪烁起来:“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的,对不对?否则七师姐怎会与那凶手私奔?” 知秋是拭月门下最小的弟子,拜入净月宫的时间还未及五年,正在一个少女最为天真烂漫的年纪,在她这般年纪的少女总是对那些风流佳事有着别样的喜爱。 月遥皱眉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若让师父知道你这一派胡言,非要狠狠罚你不可。” 知秋吐了吐舌,识趣地低下了头。 月遥道:“听你所述,师父已回来多时了?” 知秋应道:“师父两个月前便回来了,不过在又在二十日前带着大师姐动身前往成剑山了。” 月遥道:“成剑山?” 知秋道:“我听说是玄阿剑宗的唐掌门召集了几位武林名宿,要共同商议讨伐杀死五师姐的凶手……我记得是叫闲云居士。” 她忽然嘎声道:“七师姐,闲云居士是不是就是你那……那位的师父?” 月遥还是回答不了她,她的手脚已然冰凉。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 “知秋,掉头回去。” 月遥似乎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可在二人说话之际,这小舟已行到了湖中央。 雾色散去,天放晴明。 湖上本来只有一条舟,此时居然变作了九条,而这莫名出现的八条船上各立着三名净月宫弟子。 八条船,二十四个人,已如同天罗地网将月遥与知秋围住! “七师妹,许久不见了。” 那停在最前头的一条船上正立着一位丽人,而她身后又是拭月的三弟子林欢与四弟子杨乐。 “师父行前吩咐我们要仔细留守于此,倘若你真的还愿再回净月宫,定要好好看住你。” 丽人说话时虽然面带着微笑,但月遥的心已如她的手脚般冰冷,过了半刻才吞吐道:“二师姐。” 拭月的二弟子,冯雨薇。 论武功与心性,她并不下于大师姐方婉楠,这二人既是跟随拭月最久的弟子,也是净月宫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 她们都是继承净月宫掌门的候选人,直到月遥展现她那非同寻常的“静心诀”修为,拭月才着重培养起这位排列第七的弟子。 “如今七师妹迷途知返,师姐着实为你高兴。” 冯雨薇蔼然道:“待师父归来之日,我必会劝师父对师妹从轻发落。” 月遥道:“多谢二师姐一番美意,但月遥眼下尚有紧要之事要禀明师父,可否请师姐让出一条路?” 冯雨薇道:“师父已往成剑山去了,你有何要事不妨等到师父归来之日再一一说明。” 月遥急声道:“此事十万火急,容不得半刻耽误!” 冯雨薇叹道:“七师妹这就是为难师姐了,师父走时留下明令,若是见到师妹必要将其留下,今日若是放走了你,他日我又怎样向师父交待?” 月遥正色道:“待此事了结,月遥自会负荆请罪。” 冯雨薇肃穆道:“七师妹,你若执意如此,便是逼师姐不念旧情了。” 二十四个人,二十四柄软剑,同时出鞘! 知秋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已是吓得哆嗦起来:“七师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月遥心想这小师妹果然还是太过天真,只是柔声道:“我记得你是懂水性的,一会儿你就跳入湖中,哪儿人少便往哪去,知不知道?” 知秋不知道。 她从未经历过人世的洗礼,她的童年以及她的青春都是平淡而单纯的。 月遥露出了苦笑,她忽然有些羡慕这位小师妹,但她转瞬又想起夏逸也时常露出这样的苦笑。 ——在他眼中,我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懵懂无知的人? ——他是不是也在羡慕我? 第九十四章 行迹败露 秋风送爽,遍地金黄。 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夏逸却是急的如同置身于一锅沸腾热水中一般。 他当然不会真的找那么一口大锅来煮自己,但他此刻的心情却像是被正在被滚烫的沸水熬煮。 夏逸知道卧房中的傅潇远比他焦急,因为今日正是徐舒舒的分娩之日。 徐舒舒初做产妇,可是这世外之地又哪来的产婆? 闲云居士声称自己当年游历江湖时曾救下一个落单的孕妇,恰巧又碰上那孕妇急着分娩,便助那孕妇平安产子——他一再强调自己是有过接生经验的。 闲云居士与傅潇仍在卧室之内不停忙碌,但徐舒舒的痛吟声久久不止,夏逸的心中也第一次对闲云居士产生了怀疑——师父到底行不行? 徐舒舒一向体弱,此时没有一个经验老道的产婆接生,势必要忍受更多的痛苦。 夏逸暗想自古以来孕妇分娩之时皆是家属候在门外,几时有过这两个男人在屋里接生的? 他提起酒壶,正要再饮一口时,屋内突地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声! 夏逸握着酒壶的手一抖,接着便听到屋内又传来闲云居士欢喜的笑声:“生下来了……终于生下来了……潇儿,再换一盆热水来!” 这婴孩的哭声很响亮,也很动听,这简直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世间再没有比生命诞生的那一瞬间还要美丽的事物。 夏逸欣喜地探在门前,拍门道:“师兄,是少爷还是千金?” 屋内仍是婴孩的啼哭声与傅潇匆忙的忙碌声,也不知夏逸又等了多久才听傅潇喜道:“是一个千金,母女均安……舒舒,辛苦你了!我们有女儿了!” “师弟,你进来吧,来看看你的师侄女!” 傅潇真是欣喜若狂,他真想将这样天大的喜事分享给全天下的人知晓。 夏逸入屋时,傅潇刚将这刚刚洗净的“喜事”裹入那早已备好的红丝襁褓,爱不释手地揣在怀中端详。 这“喜事”似乎终于哭累了,当她进入温暖的襁褓中后,居然又闭上眼打起了瞌睡。 夏逸自然是看不到这才出生的婴孩究竟是何模样,只得问道:“生的如何?像你还是像大嫂?大嫂还好么?” “有劳叔叔关心……舒舒无恙。” 徐舒舒的面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有些微弱,但她那双充满慈爱的眼中却展露着十二分的清醒。 “师弟,她生的可真是俊俏!来,你看看……” 傅潇欢天喜地地走到夏逸身前时话音忽地一窒,拖了几声才说道:“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舒舒……鼻子这么挺,自然是像我多一些……” 听着傅潇滔滔不绝地赞美着怀中的婴孩,夏逸知道在这一刻,世间绝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自己这位师兄更幸福。 他故作沮丧,叹了口气道:“听你这么一说,这孩子还是像你多些,只怕长大后又是一个书呆子。” 傅潇大笑一声,道:“你可莫要胡说,我的女儿日后自然像舒舒一般温柔贤淑、知书达礼!” 他又板起脸道:“我倒是怕你带坏我这女儿,你可不许教她喝酒赌博!” 夏逸也大笑,他笑得前仰后翻,连话也说不出一句——今天真是他这一年来最快乐的一天。 徐舒舒道:“夫君,我们的女儿尚未取名,你看是否由师父赠一个吉祥些的名字?” 傅潇恍然道:“你说的正是!” 可他转过头时,却发现闲云居士居然正向着屋外走去。 木桥前,小溪旁。 不知是在何时出现了这么六个人,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立着,与屋内那一片喜庆的气氛截然相反。 “潇儿,带你师弟与舒舒走!” 闲云居士肃穆而立,双手各持着飞焰刀与镔铁短剑——他已准备好战斗! 夏逸自然也在这忽如其来的安静中察觉到了不同寻常,道:“师兄,发生何事?” “有人来了。” 傅潇满心的喜悦已化作了惊骇。 夏逸吃了一惊:“谁会知道这里……拭月?” 傅潇的声音已在颤抖:“来的不止是她。” 夏逸追问道:“还有谁?” “唐剑南、燕破袋、杜铁面、秦啸风……拭月身后又立着一个女子,想来是她的弟子。” 夏逸也陷入了与傅潇一般的恐惧——玄阿剑宗掌门、丐帮帮主、六扇门副指挥、丐帮九袋长老以及净月宫掌门与门下高徒齐齐驾到,这真是连剑修与慕容楚荒也不曾遇到过的好大阵仗! “陆景云,你果然在此!” 唐剑南的剑已出鞘,见他的模样,恨不得即刻将闲云居士刺死于剑下。 闲云居士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此人根本不值一晒。 “我也猜想过你或许会找到这里。” 闲云居士至始至终都只凝注着拭月:“只是……我想不到这些人也会跟来。” 他黯然叹了一声,不知是在悲恸还是失望。 拭月被他看的心中一震,轻咳了一声,道:“你莫要多言,我那位弟子何在?” 闲云居士道:“你是说月遥姑娘么?她早在两个月前便走了。” 拭月惊道:“你……放她走了?” ——你放她走了? 这真是好残忍的一句话,闲云居士苦笑一声,已不想再做解释。 燕破袋厉声道:“陆兄,我本是相信你的为人的,但你今日总要为我丐帮六袋长老范林、鹰扬镖局那十人、玄阿剑宗杨朝军以及黄辰轩之死做个交代。” “交代?燕兄想要我交代什么?” 闲云居士冷冷笑道:“你既与唐剑南这位真君子一同前来,想必心中已是确定了我就是独尊门的恶贼了,是不是?” 燕破袋猛地握住烟杆道:“你为何连解释也不愿解释,你若是真有苦衷便该一一说明!” 闲云居士笑了笑,并不答话。 他并非不愿解释,他早已解释过,只是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拭月急道:“我知你一向护着弟子,可是夏逸杀死鹰扬镖局的贺不平与玄阿剑宗的杨朝军、黄辰轩已是证据确凿之事,你……景云,你切不可为了师徒之情而与这恶徒一同堕入魔道!” 闲云居士沉下了脸:“我这两位弟子行事坦荡、问心无愧!倘若他们做了作奸犯科之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 他这才瞥了唐剑南一眼,冷冷道:“我们师徒本想助玄阿剑宗清理门户,但怎料到某些真君子却是愚昧的无药可救,不仅信了独尊门卧底的片面之词,还出手偷袭重伤我弟子……如今想来,我们师徒真是可笑!” 唐剑南怒极! 他似是忆起了成剑山上那一败,虽然面上牙呲欲裂,手中的剑却是迟迟不出。 杜铁面冷哼道:“看来你这老贼也再无狡辩之力了,今日便要取你首级来慰柳大人在天之灵!” 闲云居士淡淡道:“我道是谁在此乱吠,原来是跟在清风身边多年的一条蠢狗,清风已去,你却还没升为总指挥么?” 杜铁面那本铁青的面色忽如被火烤了一般通红! 屋外的对话尽数传入傅潇与夏逸耳中,他们心中已做了同一个决定——傅潇将怀中的女儿递入了徐舒舒的怀抱,接着他抽出那柄赤红短剑;夏逸握紧了昊渊刀,驻着刀便要与傅潇一齐走出屋外。 “你们不可以出来!” 闲云居士一声厉喝:“即便你们愿意承担一切罪过,这些人会相信你们的话么?他们信不过为师,自然更信不过你们!” 傅潇与夏逸同时怔住。 闲云居士转过头,沉声道:“你们快些走,待为师教训完这些人后,自能寻到你们。” 夏逸咬牙道:“师父,今日这些人不可与以往那些相提并论!你若要弟子走,弟子情愿与你一同战死于此!” 闲云居士喝道:“你这瞎子留下做什么!扯为师的后腿么!” 夏逸像是胸口挨了一拳,竟是无言以对。 闲云居士又微微一笑,柔声道:“从阙城到成剑山,哪次不是为师断后,为师哪次不是全身而退? 今日也不会例外,你们走了,为师才可以毫无忌惮地敲醒这些人的榆木脑袋。” “潇儿,你是师兄,本就该照顾师弟的,如今你又为人父,自然不可抛下妻女不顾……他们三个,便交付于你了。” 闲云居士笑罢,拂袖一挥,那两扇大开的屋门即刻被掌风合上。 卧房内本是一片喜庆,此时却只剩下一片寂静。 “其实师父所说不错……我们不走,他也脱不了身。” 傅潇也不知是怎么令自己说出这句话的。 夏逸道:“嗯。” 傅潇道:“我们……总是在拖累师父,今日的阵仗更是非同寻常,我们多留一刻,师父便要多一刻分心。” 夏逸道:“嗯。” 傅潇道:“屋子后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后山,那里还有一处山洞,正是通向那连绵的山脉,只要我们入了山林,除了师父再难有人找到我们。” 夏逸道:“嗯。” 他忽然变得只会说这一个字,他们也果然还是翻窗走了。 他们似乎很冷静,他们的对话也很平淡,但徐舒舒清楚地看到他们师兄弟二人的双拳都已紧握! 他们握得好紧,连指甲都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也浸满了他们的双拳! “莫非诸位要在这里一直站下去?没有一位要率先出手么?” 闲云居士环视眼前六人,挑了挑眉,又盯着唐剑南道:“唐掌门这一次定是有备而来,想必是决心要为同门与弟子报仇的……还是说是要与令兄一同研习左手剑法?” “陆景云,今日我便斩你一臂以报我兄长断臂之仇!” 唐剑南一声厉啸,长剑呼啸而出,正是刺向闲云居士的左臂! 第九十五章 春泥护花 暴雨倾盆。 可是这还没到深秋的雨水为何如此冰凉? 莫非是上天在为人世间的不公之事而哭泣么? 上天若是怜悯于众生,它又为什么总爱捉弄世人? 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闯入这片雨幕,马蹄过处也溅起大片的飞泥。 知秋一手牢牢抓着缰绳,另一只手不停地抹去眼上的雨水。 “七师姐……你慢一些!” 月遥并没有慢下来,她怎么可能慢下来? 她对知秋的呼唤置若罔闻,又用力抽了马臀一鞭。 此时的月遥哪里还有半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模样? 她分明透着疲倦的姿态,一身白衣也因尘土与雨水变作了土黄色。 当日月遥以寡敌众,终究还是被冯雨薇等人擒下。 在被囚禁于净月宫的那些日子中,月遥每日的饮食皆是由知秋送去。 每见到知秋,月遥都忍不住苦求这位小师妹放她出来。 知秋不敢违抗师命,但她更心疼日渐消瘦的七师姐。 在一个深夜,她终于偷到了监牢的钥匙——可知秋又怕二师姐事后查出是她放走了月遥,深惧之下便决意跟着月遥一起出逃。 二人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快马加鞭,已不知换了几匹马才将要赶到如今这个地方。 知秋心中颇有几分悔意——她从小到大都未受过这样的苦,她也已猜到自己定是卷入了极为复杂的是非之中。 她却不知月遥远比她更后悔。 雨势愈急。 雨水洗涮了世间的浊物,却也加速了伤口的流血。 木桥之前已是一地的鲜血。 没有人可以在这等重伤之下继续作战,但闲云居士仍可以——莫非他不是人?他有着人没有的体力? 他自然是人,他只是有着每一个人都深藏在于心底的意志——守护的意志给了他可怕的毅力与无穷的体力。 闲云居士一身干净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大半,仿佛一套草草完工的新郎官婚服。 拭月的银缎剑、唐剑南的长剑、燕破袋的烟杆、杜铁面的铁鞭,世间绝顶的四把兵器,世间绝顶的四个人同时由四方围攻着中央的闲云居士。 雨幕下,闲云居士只守不攻,如同是被猛烈雨水拍打的娇嫩枝叶一般苦苦支撑,只求再多拖这些人的脚步片刻——可饶是如此,每交手一合,闲云居士的身上便会多一处伤口。 他的毅力或许没有止境,但他的血总有流尽时候。 “景云,收手吧!” 拭月心中隐隐不忍,又忍不住出言劝道:“那两个逆徒既可弃你不顾,你又何苦为了他们死战?” 闲云居士冷笑——逆徒?你……还有你们,又懂得什么? 闲云居士相信他的弟子,也为他的弟子自豪,但他们毕竟还年轻,他们还需要时间去成长——而他这个师父正在执行他自认为保驾护航的责任。 闲云居士的耳中仿佛不止地回响着钟声——那好像正是丧钟的声音。 蜡炬成灰泪始干,闲云居士早已明白今日就是他的成灰之日。 今日的闲云居士绝没有半成反败为胜的机会,但这四位绝顶高手心中正是焦急万分——他们久久不能拿下闲云居士,而傅潇与夏逸那对师兄弟却早已远去。 杜铁面心中一动,忽地喝道:“秦长老、方姑娘,这老贼便由我们对付!你们速去追那两个小贼,莫要放走了他们!” 战况焦灼,秦啸风与方婉楠一时插不上手,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听得杜铁面这么一提醒,顿如醍醐灌顶。 “各位前辈小心!” 二人不作任何犹豫,即刻绕过这片激烈的战场而去。 闲云居士面色大变! 他心知傅潇在兼顾夏逸与徐舒舒的情况下,绝无可能挡住秦啸风与方婉楠的联手。 他不可再守,他必需反击! “诸位小心!这老贼要用日月辉映了!” 唐剑南眉头一紧,赶紧出言提醒。 可他还是说晚了——闲云居士“嗖”地飞起,刀剑并舞之时已化作一个“乂”字,其凛冽杀意直令杜铁面心中一惧,竟是不由自主地让开道来。 可惜杜铁面虽退,燕破袋那镶金的烟杆又趁时敲向闲云居士的后背,而拭月手中的软剑也在斜刺里一挑,直逼闲云居士下颚! 闲云居士在半空中又是将身形一沉,使出那“千斤坠”的功夫,再度落在了地上——他这一招虽避过了拭月与燕破袋的联手一击,却又再度陷入了包围。 闲云居士突围不成反露破绽,落地瞬间便被唐剑南一剑斩在腿上! 唐剑南对这等时机的把握倒是分毫不差,闲云居士虽然一直留神于他,但这一剑仍难避开——这一剑重创闲云居士右腿,但也好在他是闲云居士,若换了其他人,恐怕这一剑必要他右腿齐根而断! 闲云居士一声闷哼,向着唐剑南反手便是一刀,自下而上挥扬而去——可这足以斩破雨幕的一刀只挥出一半,杜铁面那枝铁鞭已带着呼啸之声打下,正将飞焰刀于空中截下! 兵器交击,爆鸣声响,这二人身旁的雨水也似被震地一顿! 唐剑南看住时机,又是狠辣一剑捅向闲云居士心坎! 闲云居士面色一沉,左碗一翻便借着飞焰刀的余劲一扬,接着便是以镔铁短剑的巧力一压——飞焰刀与镔铁短剑竟是同时格住了杜铁面的铁鞭与唐剑南的长剑! 超凡的意志自然能激发人超常的战力,今日的闲云居士更胜以往任何时刻,可惜他的对手不止是唐剑南与杜铁面——他要招架唐剑南与杜铁面的杀招,身形自然要顿,这么一顿之时,腰侧已挨上燕破袋那烟杆的重重一击! 闲云居士如同受了一条上古巨龙的摆尾一击一般斜飞而出——他清楚地听到肋骨断裂之声。 闲云居士重重落在浸满他血液的雨水中,那半截肋骨正压在他肺叶上,每吸一口气都要忍受着难言的剧痛。 “诸位,这老贼力竭了!” 杜铁面与唐剑南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铁鞭与长剑由齐齐攻向挣扎而起的闲云居士! 闲云居士苦笑——我果然老了。 人一定会老,就像太阳一定会下山,但人的斗志却可以像天道一般永恒不变! 闲云居士翻身而起,再次使出那风云莫测的身法,而手中的刀剑也更为凌厉! 他的身上虽然流满了血,但他的模样却不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倒是神似那温酒出征的大将军! 他好像也并不老,若有人以为他人老可欺,那这个人一定会为自己的轻敌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杜铁面便犯了这个错误,他轻视了闲云居士的武功,也轻视了闲云居士的觉悟! 刀芒闪烁间,杜铁面胸前已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杜铁面如同前一刻的闲云居士倒飞而出,强健的身躯如同被射落的飞鸟般砸在他身后的木桥上——若不是唐剑南有心防备闲云居士垂死反扑,最后一剑改攻下路致使闲云居士这一刀收了几分力,恐怕这一刀的战果便不是令杜铁面失去战力这般简单。 “噗!” 剑入肉声,闲云居士又一腿被唐剑南重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手中短剑毫不停顿地刺向唐剑南口中! 银缎剑划过,正是斩向闲云居士那持剑的左手,倘若闲云居士不收招必要左腕立断! 闲云居士不收招,他决心要贯彻这同归于尽的打法! 拭月面色一变,那柄银缎剑也似失了准头,只在闲云居士臂上划过,虽溅起大片血花,却并没有将闲云居士这只左手斩下,可这一剑已断绝了闲云居士的杀招,唐剑南挥起左掌便拍在闲云居士胸膛——好雄浑的掌劲! 闲云居士胸口一窒,一口鲜血险些喷出,只不过他不肯退,也不能退。 他猛将内力灌输于双腿,硬是接了唐剑南一掌而没有退半步——可他双腿本已遭了重创,此刻内力如同泉涌至双腿之时,两处伤口登时炸起血雾! 唐剑南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挥起一剑便横斩闲云居士颈部,竟是要一剑斩下他的头颅——他深知此时的闲云居士再无余力接下他的剑。 此时的唐剑南也犯下与杜铁面一样的错误,只要闲云居士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便绝不该有半分轻视! 闲云居士忽地张嘴,那口本要咽下腹中的鲜血化作一道血箭射向唐剑南左目——这一口血中居然还蕴含了深厚内力,倘若唐剑南不避,他在斩杀闲云居士后也要失去一只左目。 所以他自然要避,而他这一避,闲云居士手中的短剑又再次刺出! “陆兄,够了!” 只听一声厉喝,一杆镶金烟杆已敲在了闲云居士的左腕上! 燕破袋纵横江湖多年,其内力之深厚不可估量,这一敲看似轻弱无力,但闲云居士的左腕已折! 于此同时,拭月亦飞身而来,手中软剑已将至闲云居士胸前! 这真是生死存亡之时,闲云居士一招“夜星斩月”飞扬而起,正是劈向拭月那柄银缎剑。 眼见闲云居士已尽露疲态,拭月心中居然没来由地一软,手上的剑招也立时弱了五成力。 这一细微的变化自然瞒不过闲云居士的双眼,他又惊又怒——你怎会留力?你怎么敢留力? 拭月这一剑定可重创闲云居士,但闲云居士这油尽灯枯的一击却是可以要她的命! 拭月不忍杀他,他也不忍杀拭月,所以拭月这一剑收了力,闲云居士这一刀也是临空一变,反劈向了燕破袋。 拭月怎料到闲云居士这一刀会劈了个空,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那柄银缎剑已穿闲云居士胸膛而过! 闲云居士顿时面色灰白,那一招“夜星斩月”也登时土崩瓦解。 此时,正是他毫无防备之时。 唐剑南已在瞬间稳住了身形,也在这瞬间再次斩出一剑——好锋利的一剑,闲云居士一只左臂已随着飞血一同升上半空! 闲云居士的成名之技“日月辉映”本是要“辉日剑”与“映月刀”相合使出,如今他已再不可能重现这一门武功的精妙。 但他仿佛是一个铁打的人! 他还是没有倒下,他的脸上也没有半分颓败——厉啸声中,闲云居士那灰白的脸忽然如烧红的炉子一般通红,将全身内力催至巅峰! “退!” 燕破袋低吼一声,第一个感受到那如排山倒海般压来的内力。 闲云居士身上再次连连炸出血雾,但他终究以这自损的法子逼退了三大高手。 牢不可催的包围网第一次出现了漏洞,闲云居士冲天而起,直向那后山的山洞追去——秦啸风与方婉楠的身影早已见不到了,但哪怕还剩最后一丝机会,他也定要追上去。 “追!” 这三人中唯有拭月与闲云居士曾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日子,所以她深知闲云居士的轻功绝对可以列入全天下前五。 世人多数不知闲云居士轻功之快,只是因为闲云居士出道以来既没有遇上过能令他败逃的对手,也没有对手能从他手上逃走。 可闲云居士已受了太多的致命伤,他的双腿也已被唐剑南重创,恐怕就是昔年名冠天下的大贼柳如风,在此等境况下也再难使出那“驷马难追”的轻功来。 但闲云居士居然越来越快,身后的三人竟是根本追他不上。 意志真是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从古至今这东西以令人创造了无数的奇迹。 此刻的闲云居士就是这样一个奇迹,当他跃入后山那处山洞时,又猛地蹿起,一刀劈在那山崖之上——一声震响,山洞洞口顿时垮塌,无数巨石接连落下,变作一道巨人般的石墙挡住了山洞的入口。 唐剑南、拭月、燕破袋怔怔地立在这已被封死的洞口前,久久不能言语。 “绕路吧!” 唐剑南怒得咬牙切齿:“今日绝不可再放走这老贼!” 燕破袋与拭月却是满面的难以置信——怎么看闲云居士也是将死的一个老人,他为什么还能挥出这样的一刀?这仍是奇迹么? 第九十六章 香消玉殒 出了后山的山洞后,便是一条绵长的山道映入眼中。 傅潇与夏逸三人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出了那山洞,只是那曲折的山路仍是拖慢了他们的脚程——何况夏逸与徐舒舒一个目不视物,另一个又是才今日生育的妇孺? 夏逸全仗着傅潇搀扶才不至于失足跌下山崖,而徐舒舒每艰难走出一步都要低下头去看一看怀中的女儿。 漂泊大雨惊扰了婴孩的睡梦,她又开始不止地哭泣。 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哭得越响,她便越是健康。 这哭声好响亮。 可是徐舒舒却希望她的女儿能再多睡一会儿,因为这嘹亮的哭声必会招来身后的追兵。 傅潇专心致志地扶住夏逸,只在意眼前的路。 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路——他知道自己一旦转身看一眼,便要忍不住要回去助战闲云居士。 夏逸忽地停下脚步,左耳微微动了动,沉声道:“师兄,有人追上来了。” 傅潇心头一紧,道:“你听得见?几人追来?追到何处?” “两个人。” 夏逸的声音竟是无比沉重:“只在我们身后十丈处。” 他提醒的未免太晚,可是他那位师侄女的哭泣声也确实盖住了那二人的脚步声。 夏逸话音刚落,秦啸风与方婉楠已齐齐出现。 二人都微微喘着粗气,看来方才追得很急。 秦啸风瞥了徐舒舒怀中的婴孩一眼,笑道:“原来今日有人初为人父,可惜正是因为这婴孩的哭声,我们才可轻易寻到你们的方向,看来老天也不愿饶过你们这些罪人。” 方婉楠道:“你们二人束手就擒便是,至于妇孺与婴儿本是无罪,我们绝不会为难她们。” 眼见这二人追至,傅潇不由担忧起闲云居士的安危:“为何只得你二人追来?我师父又在何处?” 秦啸风冷笑道:“闲云居士已被帮主与唐掌门联手击毙,你们师兄弟二人要是负隅顽抗,我便送你们去陪他老人家。” 秦啸风本想借这番话打击傅潇的士气,但傅潇却以此断定至少在这二人追来之时,闲云居士还未落败——否则追来的便不该只有这两人。 傅潇当下心中稍安,右手忽然以轻柔掌力一推,便将夏逸送到了徐舒舒身旁:“舒舒,你带师弟先走,我随后便来。” 徐舒舒一怔,喃喃道:“夫君……” 傅潇柔声道:“你不必为我忧心,我还要与你长相厮守,一起看着我们的骨肉长大。” 夏逸上前一步,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已为人父,便不该让我走!” 傅潇道:“你不走,难道我走么?” 夏逸坦然道:“当日若不是我提议去玄阿剑宗揭发杨朝军又怎会生出这些事来?本就是我对不起你们,本就是我该留下来!” 傅潇一字一字道:“你错了!” 夏逸惊道:“我错了?” 傅潇萧索地叹道:“当年若不是我让惜缘下山寻你,或许你们不会被狂刀老七囚禁……或许你与惜缘早已成亲,你也早已为人父。” 夏逸怔住。 傅潇又叹了口气,漫声道:“若不是因为我与舒舒,你又怎会落得今日这样的境地?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我已害你一生,今日你若不许我做些许补偿,我死也不能瞑目。” 夏逸怒道:“你几时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女人?我认识的傅潇从来沉着冷静,绝不会感情用事!” 一个才生产的妇女带着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实在走不了多远,这确实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好……就当作是我感情用事。” 傅潇笑了笑,道:“从小到大,我都是拘泥于礼数,反倒是你总是好乱乐祸……今日难得我想要放纵一次,你一定会让我的,是不是?” 他不给夏逸说话的机会,又接着道:“何况舒舒是你的大嫂,我的女儿便是你的师侄女。 如今我将她们母女托付于你,要你护送她们去到一个安全之地,你也绝不会拒绝我的,对不对?” 夏逸怒意更甚——他才是最大的负累,到底是他在护送徐舒舒母女,还是徐舒舒在护送他? 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无力,他深恨自己的无能——这样的情感,他在鹤鸣山后山的山洞中曾感受过。 夏逸正要再说话,徐舒舒一只手已搀住了他:“叔叔,我们走。” “夫君,舒舒知道你一定找的到我们。” 徐舒舒满目柔情地凝注着傅潇:“夫君不要令我们等太久。” 傅潇实在很感激他的妻子,倘若徐舒舒此时说出半句哀求的话语,他的斗志都会因此衰弱——但她没有这么做,她选择了相信她的丈夫,选择了鼓励他的决定。 “你们不必犹豫不定,今日你们谁也走不得!” 秦啸风五指一张,百变擒魔手已抓向傅潇肩颈! 傅潇目中一寒,手中的赤红短剑已挑向秦啸风的手腕——可就在二人刚交手之际,方婉楠已纵身跃起,竟是跃过了傅潇,一剑向夏逸刺去! 傅潇心头一震,那出手一剑忽然改作一拳击出,正与秦啸风那一掌碰撞在一起。 秦啸风暗笑傅潇愚蠢,明知自己使的是擒拿功夫,还居然还敢将手送上来——可当拳掌交汇之时,秦啸风猛然发觉傅潇这一拳竟是轻若无力,原来是要借着他这一掌之力倒退! 这一下秦啸风才变成了他心中的愚蠢之辈,傅潇反借着这他的掌力抽身而去,即刻截住了方婉楠。 方婉楠出剑之时,夏逸只听到一声“叔叔小心!”,随即又听到徐舒舒一声痛呼,接着便感到面上一热,似是沾到了血迹。 “大嫂?你……受伤了?” 夏逸腾地便要拔刀,徐舒舒又将他扶住,赶忙道:“是夫君方才为叔叔挡了一剑,受了些轻伤……我们快些走,莫要费了夫君的苦心。” 夏逸咬住了牙关——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一年来总是在经历这样的事,他的逃亡一直没有停止,每每遇到危机,总是要亲近之人护着他。 最为可笑的是他居然没有任何选择,他竟然根本无能为力。 叶时兰曾在听涛峰上说武功不分对错,只有人心才分善恶。 夏逸已深刻明白这句话,他的心中也生出了这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欲望——这是对力量的渴望,一种近乎把他吞噬的渴望。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人,需要足够的实力来守护自己内心的善良。 夏逸也不知自己和徐舒舒走了多久,仿佛是半天,又好像走了很久,直到他的脚已麻木的再没有任何感觉时,他才听到徐舒舒一声闷哼,接着便跌倒在地上的声音。 “大嫂?” 夏逸寻声便想去扶起徐舒舒,可当他一触到徐舒舒背上的衣衫时,他整个人仿佛被冻结! 他摸到的是一片温热的粘稠流体——他忽然知道他脸上所沾的血迹其实是徐舒舒的,是这个弱女子以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下了方婉楠那一剑! 可是这个弱女子居然在这一路都没有多说一个字,而是选择默默忍受,护着自己走了这么久的路。 “大嫂,你……” 夏逸发现自己的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 “叔叔,我好像……只能走到这里了。” 徐舒舒如同断了翅膀的蝴蝶,再也没有飞舞的力气。 夏逸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勉强笑了一声,道:“莫要杞人忧天,大嫂只是生育之后未经调养,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身子乏了而已……只要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这话实在说的很勉强,徐舒舒背上的血虽是热的,但她的身躯却比这雨水更冰凉。 夏逸仿佛看到了生命正在从徐舒舒的身躯中流失,可他明知道徐舒舒已是绝无活路了,但仍是要说出这些违心的话。 徐舒舒缓缓道:“我有些累了……要在此地小睡一会儿……叔叔快些走,待夫君追上时,必会带着我一起来见叔叔的。” 夏逸微微笑道:“师兄既将大嫂与师侄女托付于我,我自不可甩手而去,大嫂若是累了,安心休息便是,待师兄来时,我定会唤醒大嫂。” “好……有劳叔叔。” 徐舒舒轻咳了几声,又道:“我这一生如同梦幻泡影,直到与夫君朝夕相处的这一年才令我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可夫君今日沦落如此,也是因我而起……叔叔,我是不是正是应了那红颜祸水之语?” 夏逸又笑道:“遇到大嫂是师兄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师兄今生若是娶不到大嫂,便算是白活一世了。” “叔叔……谢谢你。” 徐舒舒咯咯地笑了笑,又竭力道:“叔叔,我还有一事相求……你千万莫要推辞。” 夏逸道:“大嫂请说。” 徐舒舒道:“如今师父与夫君下落不明……我这孩子却还没有一个名字,还望叔叔不吝为她起一个名字。” 夏逸动容道:“我怎有这个资格?” 徐舒舒道:“叔叔为了我们夫妻二人……已牺牲太多,再没有人比叔叔更有这个资格……叔叔就当全了我最后的心愿吧。” 夏逸心中不由一酸——怀中的伊人分明是在托孤,这一幕与当年惜缘托付月遥于他时何其相似? 过了半晌,夏逸才沉吟道:“思缘……睹物思人、金玉良缘……思缘如何?” 徐舒舒道:“思缘……叔叔可是忆起了一位极为重要的故人?” 夏逸长叹了一声。 “想必叔叔定是极为珍重这位故人。” 徐舒舒的声音已越来越微弱:“叔叔……我今日将我与夫君的骨肉托付于你……你可否如对你那位故人一般待思缘?” 夏逸无法拒绝她,他也不忍拒绝她。 他正色道:“大嫂放心,我必对你们的骨肉视如己出,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我知道……我信得过叔叔的。” 徐舒舒的身躯愈发冰寒,可她的声音仍充满着母爱的仁慈:“思缘……思缘,我的孩子……” 她的呼唤戛然而止。 思缘的哭泣声久久不止——她为什么在哭泣?她也感受到了悲痛么?生命的诞生本是美好的,可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却要伴随着另一个生命的凋谢么? 第九十七章 拨云见月 这是一片远离是非的世外之地。 如今这个地方已多了一座坟头。 任谁也无法想象一个瞎子要用多大的精力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挖出一个可以埋葬逝者的土坑,而他又要在这之后将逝者掩埋。 夏逸急促地喘着气,他的双手也已被鲜血覆盖。 “大嫂,你安心睡吧,再没有人能打扰你的清净。” 夏逸抱起了树下的思缘,就在他准备再度启程之时,他又听到一个踏着风雨而来的脚步声。 夏逸一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婴,另一只手则握住了刀柄——他已准备好杀人,也准备好被杀。 “逸儿。” 这一声轻呼既熟悉又亲切,夏逸登时卸下了全身的戒备。 “师父!” 夏逸本是无比的疲倦,可一听到闲云居士的声音,他又好像是溺水者抓住了那救命的稻草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闲云居士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因为他已看见了夏逸身后的坟头。 夏逸低下了头:“大嫂……已经去了。” 闲云居士猛地喷出一口血,如同被雷击一般跌坐在树下。 “师父……师父?” 夏逸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可当他弯下身将手伸出去时,竟然探了个空——他发觉闲云居士竟是少了一只左臂! 夏逸的声音也在颤抖:“师父……这条手臂……” “潇儿没与你们同行么?” 到了这个时候,闲云居士仍在挂念着弟子。 夏逸惊道:“师兄为弟子与大嫂断后……师父追来时,没遇到师兄?” 闲云居士道:“为师倒是在路上看见了拭月那名弟子的尸体……可是却未见到秦啸风与潇儿。” 夏逸道:“师兄杀了那净月宫的女弟子?” 闲云居士道:“绝不是潇儿杀的……尸体上插着三把小刀,还有几处极其细微的切口……似是被丝线一类的物件所伤,而致命伤乃是她喉头的一处刀伤。” 夏逸心下一沉——看来已有第三方势力入局,来的极有可能是三个人,是以他们此刻的处境已更为复杂。 “师父既然没见到师兄的尸体,便说明师兄定然还活着。” 夏逸飞快地做出判断,一手架住闲云居士的腋下,便要将他撑起:“弟子先带师父离开此地,之后再打探师兄的下落。” 可他竟是没能撑起闲云居士,只因闲云居士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竟将他稳稳地压了下来。 “师父?” 夏逸失声道,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却不敢直面心中隐隐的猜测。 闲云居士苦涩地笑了笑,道:“为师走不了了。” 夏逸身子一震,忽然大笑道:“师父莫要戏弄弟子了!唐剑南这些人不过一帮宵小之徒,酒囊饭袋之流能奈师父如何?” 他笑得实在很勉强,也笑出了泪。 “弟子先带师父去一处安全的地方,再陪师父好好喝几杯。” 夏逸正要再撑起闲云居士时,他的肩膀又被闲云居士按住。 “孩子,为师只能护你们到这里了。” 闲云居士歉然道:“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下去了。” 夏逸的心已在收缩,胸腔间又有一口闷气,令他忽然很想呕吐。 就在这时,他发现闲云居士已收回那只按在他肩上的右手,接着怀里便多了两件东西——其中一件是一本厚册,而另一件似乎是一件兵器。 这是一把刀——飞焰刀! “为师毕生的武功心得与飞焰都交给你了。” 闲云居士微弱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潇儿与舒舒的骨肉也交给你了,你一定可以替为师守护好他们的血脉,是么?” 夏逸惨然一笑,道:“弟子……做得到么?” 闲云居士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的坚定:“你一定做得到!你一定不会令为师失望,对不对?” 夏逸咬紧了牙,也握紧了拳:“师父若要弟子做到,弟子便一定能做到!” “好……好!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为师相信你!” 闲云居士猛咳了几声,缓缓道:“孩子,你的酒壶还带着么?为师……想喝一口酒。” “带着,弟子带着!” 夏逸忙将腰间的酒壶解下,可当他将酒壶递到闲云居士口边时,发现闲云居士的嘴居然永久地闭上了。 “师父……您喝不下么?还是您……是嫌弃弟子的酒么?” 没有人回应他,天地间只剩下女婴响亮的哭声与悲凉的雨声。 树下又多了一座坟。 坟前跪着一个孤独的人,他的怀里也躺着一个孤独的女婴。 夏逸像是一个死人,他已经一动也不会动了,就连地上爬过、正在躲雨的虫鼠也分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一块石头。 夏逸忽然大笑起来——好凄凉的笑声。 ——他在想什么?他又为什么笑了? ——惜缘临终之时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可是她却在被师门离弃之后,经历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范二花子半生凄苦,只想做一个逃避往事的可怜人,可他最终为了友谊而不得善终。 ——傅潇本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守礼君子,可他却为了一生挚爱而落得一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徐舒舒只是一个一心想与傅潇厮守到老的小女子,她又为什么要长睡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林间? ——闲云居士又为什么要死?因为他誓死也要守护他视如亲人的弟子?他做错了么? ——他们为什么要落到这样的下场?难道人善可欺么? 夏逸笑得愈发癫狂! 他发现这人世间真是荒谬! 荒谬也可笑! 可笑世人眼中的独尊门恶徒居然救过他数次性命,可笑那手上沾满血腥的叶时兰会为了他舍生忘死——这些人不是邪魔歪道么?为什么救人的反而是这些人? 夏逸的笑声截然而止,反身便抽出了昊渊刀——他又听到了脚步声。 他知道来的人不是傅潇,因为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夏逸。”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柔软而又有磁性。 来者之一居然是小幽。 “是你?是你们杀了净月宫的弟子?” 夏逸顿时明白了那第三方势力原来是由小幽带领而来。 小幽道:“可惜走了一个秦啸风,不过他也伤的不轻,我一名手下还在山林间追杀他。” 夏逸脱口道:“你可曾见过我师兄?” 小幽摇了摇头,叹道:“我们赶到时只见秦啸风与那方婉楠在匆忙赶路……若不是你怀中婴孩的啼哭声,恐怕我也找不到你。” 夏逸面色一黯,心情是说不出的沉重——他发现天地之大,却已真的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 “小幽姑娘。” 过了许久,夏逸才出声道:“你曾两次邀请我加入独尊门……如今我厚颜想要拜入贵门之下,是不是还有这个机会?” 只听小幽身旁那人说道:“你以为独尊门是什么地方,会稀罕你这个瞎子么?” 听这人的声音像是一个年轻人,可他的声音却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一般。 “小八,住口!” 小幽轻喝一声,道:“若无此人,你心念的那三式刀招去哪里学得?” “你若要加入独尊门,我自然无上欢迎。” 小幽再看向夏逸时,又露出平常的微笑:“虽然你破坏过我们的计划,但独尊门一向用人唯才,何况又有我在,你随我去,担保无事。” 夏逸道:“我有一位好友,也曾以一己之力保我,最后他却被逐出了师门。” 小幽道:“你自不必为我担心,如今你要加入独尊门便该相信我……何况除了相信我,你似乎已没有第二个选择。” 这是事实——一个被全天下追杀的瞎子绝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怀中婴孩的性命。 “好……我信你,我这条命便交给你了。” 夏逸忽地单膝一屈,便跪在了泥地上:“属下夏逸,参见主上。” 小幽娇笑一声,道:“你不必拘礼……其实独尊门中的人都叫我少主,身边亲近之人却是喊我大小姐……你既是我亲自招入独尊门,日后自然在我手下做事,你喊我大小姐便是。” 夏逸心中震撼——他虽猜出小幽在独尊门中的地位不浅,但却没料到她竟是戏世雄的女儿。 “你起身吧。” 小幽正色道:“唐剑南与燕破袋那些人也正往这里赶来,何况你与这婴孩也急需一个落脚之处。” “……大小姐说得是。” 夏逸沉吟一声,跟上了小幽的步伐。 可他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一个焦急的声音喊道:“夏大哥!” ——遥儿?她为何会来? 月遥终究是赶到了。 她亲眼看见夏逸无恙时,已是热泪盈眶,不顾一切地便奔了过去。 可当她见到树下那两座坟头时,她的脚步忽然停下,像是被钉子定住一般:“我……来晚了。” 知秋紧随在月遥身后,这一刻她终于看到了七师姐一直记挂着的那位凶手——可是他为什么不说话?又为什么一直背对着她们? 夏逸背对着她,他不敢回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那年轻人冷冷一笑,左手便摸向了腰间那把刀。 “小八,不急着动手。” 小幽抬手按住那年轻人的左肩,对着夏逸温婉说道:“你定是有话要对她说的……若是你此刻反悔,我也不会怪你,仍会放你一条生路。” 夏逸长声道:“不必了……属下无话可说,还是早早上路吧。” “夏大哥!” 见夏逸对自己的呼唤充耳不闻,月遥心中一急,便要迈步追上去。 “你站住!” 夏逸忽然厉喝道,却还是不肯回头:“你……莫要再跟上来。” 月遥心中一痛,凄声道:“你今日若是随这妖女走了,那些诬陷你的谣言便会成了事实!” 夏逸仰天狂笑! ——事实?事实是什么? ——事已至此,他还会在乎事实么? 月遥不自然地退了两步,她发现夏逸变了,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知秋也发觉七师姐的脸上那前所未有的恐惧。 可月遥绝不会就此放弃夏逸,犹自苦苦劝道:“你随我走……我定会还你们清白!” 这一次,夏逸沉默了很久。 “唐剑南、燕破袋、杜铁面……今日来的这些人……日后我必会一一拜访。” 夏逸终于转过了头——他果然变了,那双本已失去了光芒的眼中正在燃烧着足以毁灭一切的火焰。 知秋也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他此刻的模样好可怕,可是……也好孤独。 “拭月也逃不掉,他日我定会提着她的人头来祭我师父。” 他的语气虽是平平淡淡,但这句话仿佛是一柄大锤,重重砸在月遥心房上! 月遥脚下一软,竟是要知秋扶着才可立住。 “你莫再跟上来……从今之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这是夏逸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七师姐……他们已走远了……我们还要跟上去么?” 知秋搀着摇摇欲坠的师姐,喏喏问道。 月遥黯然不语。 她只是痴痴地望着那片怎么也看不到边际的雨幕,仿佛已变成了一座雕像。 第九十八章 悔之已晚 成剑山。 会剑堂内还是围站着六个人,这六个人在江湖中的地位依然举足轻重。 在不久之前,这六个人中的四人就是在这座会剑堂内确立了追击闲云居士师徒的主意。 这四个人分别是唐剑南、拭月、燕破袋、杜铁面——此时在会剑堂内的另外两个人又是谁? 一个是那死里逃生的秦啸风,还有一个居然是被闲云居士斩去一臂的唐剑东。 会剑堂外立着两个净月宫的弟子,竟是月遥与知秋——她们两人都默默低着头,已做好迎接拭月雷霆之怒的准备。 堂内堂外的每一个人都忐忑地盯着唐剑东,静候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唐剑东没有说话,因为他正仔细地盯着地上那具尸体——方婉楠的尸体。 方婉楠身上有着五处伤口,但夺走她性命的是那封喉一刀。 唐剑东已认出了这夺命一刀,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已知道了真相,但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这个真相。 燕破袋急问道:“如何?你到底认不认得出?” “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唐剑东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拭月惊道:“这么说杀死婉楠的凶手……确是用的断水刀法?” 唐剑东仿佛整个人都在萎缩:“我真不愿承认……但事实便是除了夏逸之外还有第二个人懂得断水刀法,而且这个凶手与夏逸不同,他才是真正的左手刀客。” 燕破袋面色数变,忽然揪住了秦啸风,大喝道:“你再把那一日的遭遇说一遍!” 秦啸风喃喃道:“那日我与方姑娘追击傅潇与夏逸师兄弟,但那傅潇却要誓死断后……我与方姑娘联手战他百合有余,那傅潇终是力尽,中了我一掌后跌落到山崖之下,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当时我与方姑娘也未作多想,只想快些抓住夏逸,但我们没走多远便撞上三个蒙面人……这三个蒙面人两男一女,那女子用的兵器乃是一根红线……” “血泪丝?” 唐剑东脱口道:“慕容楚荒与戏世雄那一手绕指柔的武功皆是使用这兵器!” 秦啸风又接着道:“那其中一名男子的轻功极高,我负伤之后本是逃不出他的追杀……我也不知他后来又为何忽然离去,或许是得到了撤退的命令,而他是从不肯与人近身的,只在数丈开外投掷飞刀……” 插在方婉楠身上的飞刀正与柳清风身上的一模一样。 “那另外一名男子最为嗜杀,用的是一把洁白如雪的长刀,使的也正是左手刀法……方姑娘正是死于此人刀下。” 秦啸风说完了,唐剑东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般身子一震,失声道:“错不了了……杀死方姑娘的凶手简直就是当年的狂刀老七。” 厅堂内的每一个人都面如死灰。 “其实我们未必错怪了闲云居士师徒。” 杜铁面沉下声道:“如今虽然多了一个狂刀老七的传人,但我们也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个杀死方婉楠的凶手与那杀死鹰扬镖局十名镖师以及剑宗杨朝军、黄辰轩的凶手是同一人。 极有可能这些人就是夏逸杀的,当他们落难之时,这些独尊门的恶徒便来相助了。” 燕破袋道:“狗屁不通。” 杜铁面怒道:“你说什么?” 燕破袋冷冷道:“我说你说的都是狗屁!” 他突然咆哮道:“陆景云师徒若是真的加入了独尊门,为何还要躲在那个山坳里?等着拭月掌门带领我们去抓他么!” 拭月面色一白,竟是连站也要站不稳了。 “可笑!真是可笑!枉我燕破袋自诩英雄豪杰,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是非不分、冤害友人的蠢货!” 燕破袋忽然狂笑,他一边不停地用力扇着自己耳光,一边飞身跃出了会剑堂,一路疯癫地向着成剑山下奔去。 秦啸风唯恐帮主走火入魔,也赶紧跟随上去。 燕破袋虽然没有疯,但见他的模样却也离疯不远了——那会剑堂内另外几人又如何? 唐剑南与唐剑东这对兄弟的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当日正是因为他们选择相信了宁莹儿才导致今日的局面——他们可真不愿将真相公布于世,因为这样的真相必会对玄阿剑宗的声誉造成极大的打击。 可即便他们不说出真相,燕破袋与拭月也是要说的。 拭月的身躯似乎已变作一个空壳,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能走出会剑堂的。 “师父……” 若不是月遥那一声关切的呼唤,她的魂魄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遥儿……为师错怪你了……” 她话还未说完,两行清泪先已流下。 这是月遥第一次见到师父落泪,她心中虽有万般的委屈却也不忍再说出口,低头不知该如何慰籍。 拭月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仿佛又变作了一个徒有美丽外表的空壳,她一步接一步地失神走着,只是口中仍在喃喃不止:“景云……景云……” 月遥心中也是没来由地一酸,面上便是愁云惨淡,几欲落泪。 见到师父泪流不止,七师姐的眼眶中也有泪珠在打转,知秋的心情也沉重起来,轻轻拉了拉月遥的衣袖,道:“七师姐……你与师父究竟为何难过?” 月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回答不了,就如同她也劝不住那个去意已决的复仇者。 月遥微微拭了拭眼角,屏息凝神之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当日我们遇见过独尊门门徒之事你绝不会说出的,对不对?” 知秋满面认真地保证道:“这是我与七师姐的秘密,知秋既然答应不说就绝不会说。” 她一脸认真地说完后,又问道:“七师姐,你不想要知秋说……是不是为了保护那个夏逸?他究竟是什么人?” 月遥悲戚地叹了一声,目光已飘向了远方——她目光所向的远方有一座山,那是鹤鸣山。 “他是一个苦命人。” ————————— 这是夏逸这辈子坐的第二辆马车。 他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这辆马车比起他上一次坐的马车已是云泥之别。 这辆马车走在何处都是如履平地,而且也足够宽敞,内里不仅摆了一张桌子还内置了床铺。 也可惜他看不见这马车内的其它装饰,否则他必会禁不住要惊叹一番,因为就是皇室贵胄乘坐的马车也莫过如此。 赶车的车夫是那个被小幽叫作“小八”的年轻人,他的赶车技术与月遥一比,也是云泥之别。 一想起月遥,他心中又有几分愧疚——他自然不忍对她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可惜世事无常,他与她毕竟是两路人,也终要兵刃相见。 思缘已不在他的怀中,而是安睡在坐在床铺上的一位奶娘怀里。 夏逸一听这奶娘的脚步声,便知道她腿上功夫不弱。 小幽称呼她为“虞三姑”,看起来也是小幽的一位下属。 夏逸真是庆幸有这位虞三姑在,因为他是一个一见到孩子便头大如斗的人,每听到思缘的哭声时,他便慌了神——他发现任何可怕的对手都没有一个爱哭的婴儿更难令人对付。 虞三姑的怀抱居然能令思缘进入梦乡,夏逸实在很佩服这个女人——哄孩子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只要思缘一入睡,他便可获得难得的安静,在这样的安静中,他的心便难免灼烧起来——他每呼出的一口气中似乎都带着他的愤怒与恨意。 他几乎一刻也不能平静,经历了这些事后,也没有人可以平静下来。 “其实你我曾在三年前见过一面。” 小幽正坐在夏逸的对面,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夏逸怔了一怔。 夏逸初会戏小幽本是在那听涛峰下的山林中,至今也未至两年,为何又变作了三年前的事? 小幽微微笑道:“你一定以为你我初见是在听涛峰下,不过并不是。” 夏逸沉默。 如今他虽是小幽的下属,但他其实打从心底里不信任这个女人。 “三年前,我曾带着一位下属前往京城,那时你还是凛风夜楼的长老。” 夏逸虽如一个木头人一般一声不吭,小幽却依旧自顾自道:“你虽任长老职位,其实是凛风夜楼第一闲人,昼间若无要事,你只能是在赌坊或是酒馆里。” 夏逸还是默不作声。 小幽接着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是在赌坊里,而且还在你手上赢了不少钱。” 夏逸这才抬起了头。 小幽道:“你是不是还是不信?” “属下少与女子对赌,但若是赢过属下钱的女子却是绝不会忘记的。” 夏逸淡淡道:“何况如大小姐这般国色天香的女子,就是没有赢过属下的钱,属下也是见过一眼之后便再难遗忘。” 这倒是一句实话。 无论一个男人是不是好色,但凡他见过一个真正婀娜多姿的女子后,定是会记得住她的容貌——除非这男人本就记不清人脸又或者这男人根本不喜欢女人。 小幽笑了一声,道:“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之事,只因我那日使了易容术,扮作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胡子。” 夏逸眉头微微皱了皱。 小幽道:“我去赌坊自然是为了玩的,可惜你身旁那一伙凛风夜楼的弟兄实在不济,输光自己一身的银子后又将你请了出来。” 夏逸眉头皱得更紧:“属下是不是也输光了银子?接着属下又请大小姐去须尽欢喝酒?” 小幽笑道:“你终于想起来了……我险些把你的衣服都赢了去,你却说英雄相见恨晚,非要请我去青楼喝酒,还想请两位正红的姑娘来为我陪酒……后来你不仅在须尽欢赊了好大一笔账,还醉倒在雅阁的床底下。” 夏逸倒是回忆起来了——那一日正是惜缘的祭日,他在赌坊时便心不在焉,到了须尽欢也醉得很快。 夏逸叹道:“原来当日那个赌术高明,酒量似海的大胡子便是大小姐……属下甘拜下风。” 小幽忽然冷笑道:“你想起来了便好,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对我做了什么?” 夏逸面色一紧,道:“属下不知……但若是属下做出无礼之事,恐怕当夜便已死在须尽欢了。” 小幽咯咯笑道:“你倒是不笨……你大醉之后便自夸从小就是酒局里的常胜将军,赌坊里的不败神话,难得碰到我这样双双胜你一筹的高手,真是相见恨晚。 然后便要与我义结金兰,还要与我同睡一榻,才好彻夜畅谈。” 夏逸嘎声道:“我……属下真的做了冒犯之事?” 小幽轻笑道:“你以为自己有这个机会么?当时你醉的连床在哪儿也找不着,若不是我请了两位姑娘将你扶上床,你那一夜便要在床底下过夜了。” 夏逸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苦笑道:“原来如此……令大小姐见笑了。” “你竟然还记得怎么笑么?” 小幽这一问又令夏逸一怔。 “经历了这些事后,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是装满了仇恨。” 小幽嫣然道:“仇恨可以令你强大,也可以将你摧毁……我自然希望你越来越强,却不希望你被仇恨吞噬。” 夏逸怔住。 小幽道:“你是我的下属,你也一定认为我需要你成为一把好刀,是么?” 夏逸承认。 小幽曾两次拉拢他,甚至喂了他一颗“阎王不收”,所以小幽当然不需要一把锈刀。 “狂刀老七便是一把好刀,但再好的刀也只是一件冰冷之物,所以他最后还是背叛了独尊门。” 小幽居然也会一本正经地说起话来:“刀虽然冰冷,但握刀之人却可以是温暖的,所以人知道感激……我希望你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刀,你明不明白?” 夏逸终于明白上了马车后便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幽为何会突然出言戏弄他——她理解他的仇恨,也看出他的心魔。 ——想必她是想借此方法来收俘我的忠心……世人皆视我为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想不到仍视我为人的居然是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夏逸心中虽有些感动,却品尝到更多的苦涩——这或许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终究要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夏逸又苦笑一声,道:“大小姐的好意,属下感激不尽。” 小幽莞尔道:“你我虽没有见过几面,但以往你每见到我总要出言讽上几句,如今忽地对我毕恭毕敬,反令我有些不自在了。” 夏逸恭敬地回道:“今时不同往日,身份有别,属下不敢冒犯。” “也罢,我也不强求你。” 小幽收起了笑声,徐徐道:“明日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见到他时,需放下昔日仇恨,不可激动。” 夏逸沉声道:“墨师爷?” 小幽道:“非也,是师爷座下的弟子无救毒士。” 夏逸道:“属下为何要见他?” 小幽已看向了窗外,望着天边那道彩霞悠悠说道:“治你的眼睛。” 第九十九章 只看天意 人有百态,有善人便会有恶人,有美的人也会有丑的人。 因为上天本就是不公平的。 夏逸见过最完美的两张脸便是徐舒舒与拭月,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他敬重的大嫂,另一个是他恨不得生食其肉的仇人。 徐舒舒虽是一个弱女子,但她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拭月自然是一个女中豪杰,但她实在太过食古不化,她的顽固总是会令她犯错。 自从范二花子变成一个乞丐后,已可算得上其貌不扬,可是每念起这位好友时,夏逸对他只有同情与敬佩。 可见一个人的外貌其实并没有他的内在重要。 凡事当然也有例外,夏逸见过最丑陋的两张脸便是土地爷与无救毒士,这两人倒是表里如一。 夏逸一想到他们的外表时已感到喝不下酒了,再想到他们的内在时他简直要把喝过的酒都吐出来。 这一刻他却只能静坐在床铺上,任由无救毒士那一双带着奇异药味儿的手指翻弄自己的双目。 夏逸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但他一入这间屋子时便嗅到了浓重的草药味儿,而屋外又是三教九流的嘈杂声——他暗中猜测这无救毒士该是隐匿于某家集市的药房之中。 “如何?还有得救么?” 小幽那柔软又带着低低磁性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本是有的救的,可他这双眼至少失明了大半年,如今再来医治便说不好了。” 无救毒士唏嘘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也与小幽一样带着一种磁性。 只是不同于小幽那令人心猿意马的独有之音,无救毒士更像是试药过多而被毒哑了嗓子。 夏逸只听到小幽急快绕过屏风的脚步声,接着又听她沉声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治不治得好。” 无救毒士道:“属下可以一试,但却不敢保证管用。” 小幽道:“你若治的好,自是功德一件;可你若治不好,又会否留下遗症?” 无救毒士答道:“少主放心,绝不会留下遗症,何况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位……夏兄的双目除了属下与师父之外,绝没有第三人可以治好。” 这声“夏兄”喊得足够勉强,无救毒士听闻少主要带着一位新人来医治时,本没放在心上。 可他一见到来的这位新人居然是夏逸时,却惊地险些咬了舌头。 小幽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开始医治了。” 无救毒士道:“请少主稍候片刻,属下这就去准备药材。” 无救毒士这“片刻”可真不短,小幽喝过两盏热茶后,却连无救毒士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幽见夏逸静坐多时,却纹丝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只感到莫名有趣,不禁笑道:“如今你这双眼还能不能复明便看天命了,你倒似一点也不急。” 夏逸道:“近一年来,属下都是以耳代目,对这双眼却早已不抱指望了。” 小幽的声音忽然寒冷如冰:“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注定要终生失明,我还是不是愿意收留你这个瞎子?” 夏逸道:“属下自然想过,正是因为想过,所以属下更为确定大小姐绝不会抛弃我这颗棋子。” 小幽道:“哦?” 夏逸压低了声音,以他与小幽二人才可听见的低音道:“大小姐在听涛峰上两度救下属下而破坏了江应横诈死的计划;在成剑山上,大小姐又以身犯险阻截了唐剑南兄弟,更是为属下用了一颗阎王不收……大小姐已耗费这样大的精力,此时抛弃岂非可惜?” 小幽哼道:“可惜自然是可惜的,但你当初是一个可用之才,如今你这双眼若是治不好,我又要你何用?” 夏逸道:“瞎子自然也有瞎子的用处,至于要如何利用这瞎子便是大小姐该思量的事。” 他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何况大小姐不惜两次破坏本门计划也要救下属下,正说明大小姐心中必有宏远图谋,可见手上的确缺少可用的心腹……否则区区一个夏逸又如何能劳驾独尊门少主数次相救?” “你说的一点也不差,仅凭你这份胆略,我也不会弃你不顾。” 小幽嫣然一笑,拍掌道:“当年的天山盲侠也是一个瞎子,但他那一手暗器功夫却是令千手门的掌门也自叹不如。 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若肯发奋图强,就算是一个瞎子又如何?” 夏逸也笑了笑,闭口不言——他确实担忧过小幽会失去利用他的打算,那时他又该何去何从?他又如何保住思缘? 二人话尽之时,无救毒士也正好返还屋内,只见他手上端着一盆药液,其中又浸着一条白绸。 “夏……兄,你坐好莫动。” 无救毒士将那白绸对叠之后,缓慢地覆在夏逸双目之上,接着又绕至其脑后,仔细地打了个活结。 夏逸只感到眼前一阵清凉,像是浸在山涧的溪水中一般。 无救毒士缓缓道:“属下已尽力,但成与不成只看天意。” ——只看天意。 夏逸心想自己的赌运一向不差,但别的运气似乎从来不曾好过。 “此绸在十二个时辰内切不可取下。” 无救毒士又认真地补充道:“在此期间也不可进食饮水。” 夏逸道:“酒也不可以喝?” “绝不可以。” 夜已深。 夏逸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尽量将自己的脚伸直,摆出一个能令自己尽快入睡的姿势。他心想若是睡着了,时间便会过的快一些——可是全身上下各种不适都令他久久不能入眠。 他虽然十分疲倦,但那白绸上的清凉药液又时刻令他清醒——更不必提那白绸上的刺鼻药味儿了。 此时的夏逸反而很想听到一些周围的声音,他发现集市的人流声也并不嘈杂,思缘的哭闹声更是十分可爱。 可惜集市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铺子早已收摊,思缘也被虞三姑带去休息了。 夏逸曾听说六扇门中就有这样一种审问手段——狱卒将犯人铐死在木架上之后,只是蒙住犯人的双眼,塞住犯人的双耳,便不再过问。 这是一种奇特的审问方式,但大部分犯人在经历这种审问方式之后都会选择招供,因为宁死不认的那些犯人都在永无止境的虚空中彻底迷失了心神。 此刻的夏逸不正如同那些犯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的环境里待了多久,胸中的烦闷直令他想发疯——所以当他听到屋外的鸡鸣声时,他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夏逸忍不住要谢天谢地,一日之晨终于到临,街道上又要响起那川流不息的人流声。 夏逸已足有一日没有进食,也有一日没有饮水。 饥饿使他浑身无力,喉间也干得仿佛在燃烧——这使得他这具曾伤及根本的身躯更为衰弱,他甚至连翻个身都觉得费力。 他就这么静躺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活死人一般。 到了黄昏之时,夏逸终于听到了开门声。 “夏逸,你一定等了许久。” 第一个进门说话的便是小幽,听她的口气似在幸灾乐祸。 夏逸苦笑了一声,连生气的精力也没有。 “夏……兄,请坐起,十二个时辰已至。” 无救毒士果然也来了,他也还是没能将这声“夏兄”叫顺口。 “以往也有失明已久之人又忽然复明的例子,但这些人久不视物,复明后突见强光,结果又失明了。” 无救毒士一边取下夏逸眼前的白绸,一边自得地说道:“但我浸在这白绸上的药液却非同凡响,在这十二个时辰内已充分治愈了受创的双目。” 不消他说,夏逸也已感受到那眼前的清凉与刺鼻的药味儿都在离自己远去。 “夏逸,你睁开眼试试。” 小幽催促道:“你可看得清么?” 夏逸睁开了眼。 眼前是无救毒士那一张满面毒瘤、奇丑无比的脸,但夏逸却忽然觉得这张脸其实也不算太丑——这毕竟是他十个月来见到的第一张脸。 “我……属下看得见。” 他立刻又看到了小幽的脸,但小幽的脸上却是一脸的惊疑。 “为何你那只右眼仍是一片血红?” 小幽怔怔道:“无救毒士,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救毒士也是一脸的疑惑,他随即抬手遮住夏逸的左眼,道:“你还看得清么?” 夏逸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前又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一见到夏逸的模样,无救毒士顿时心中了然,连退了数步后叹息道:“还是医晚了……能保住这只左眼已是不可思议了。” 小幽皱眉道:“你言下之意是这右眼已没得救了?” 无救毒士摇了摇头,道:“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 夏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笑道:“其实只有一只眼也没什么不好……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复明的一日。” 小幽面上微微露着怒色,道:“你退下吧,你今日也算立下一功,待我回到总舵后,必向门主上报你的功劳。” “多谢少主、多谢少主!” 无救毒士连连恭敬地辑礼,缓缓退出了屋子。 “大小姐,属下又欠了你一次人情。” 夏逸正要起身要拜小幽时,忽见小幽的怀中正安睡着一个婴孩。 这仿佛是一个玉琢出来的娃儿,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同白玉一般细腻,白里透红的脸蛋直令人想去轻轻抚摸,却又怕惊扰她的美梦。 夏逸上前数步,惊喜道:“这……一定是思缘。”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伸出的双手也在颤抖——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傅潇与徐舒舒的骨肉。 ——师兄,思缘真是像极了你,也像极了大嫂。 小幽笑道:“你这位师侄女似乎很喜欢我,三姑休息的时候她便喜欢我抱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将思缘捧到夏逸跟前,悠悠道:“你要不要抱抱她?” 思缘本在甜美的梦乡之中,可她一入夏逸的怀抱时,又忽地醒了过来——那令夏逸再熟悉不过的哭声便又开始大作。 第一百章 临海之城 府南城。 马车入城时,夏逸已从微风中闻到那海水独有的淡淡气味儿。 自本朝开国皇帝魏武大帝开放沿海通商口岸之后,府南城便一跃成为了大魏以南的最富有的一座城——这里建着大魏最大的通商口岸,也有着大魏最大的打渔船队。 大魏境内当属远在北方的京城最为璀璨夺目,但中原以南的府南城也是丝毫不下于京城。 府南城又不同于京城。 京城之内多的是位高权重的皇室与人臣,而府南城却少了这些官僚之气,这里是商人的汇集之地。 由武帝开展沿海经商以来,历经两百多年的发展,府南城已然成为商人最为频繁的贸易往来之地。 “总而言之,只要你有银子,你就可以在府南城买到你要的一切。” 小幽结束了对这座府南城的概括。 夏逸虽是第二次来府南城,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独尊门的总舵居然会在这府南城之内——看来小隐于野,大隐于市这句话倒是一点也不错。 “真的什么都可以买到?” 夏逸如此问道。 小幽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两个小酒窝,道:“你若是要美酒与美人,自然可以买得到……但也有些东西是银子是买不到的,例如皇帝的宝座与天上的明月,何况……” 小幽眨了眨眼,道:“你好像并没有银子。” 他乡无故知,出门在外又身无分文,这一定是人生最无奈的事之一。 夏逸或许已算得上暂时安全,但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人总要有一个落脚之处。 夏逸本是一个浪子,早就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可他又怎么能让思缘与他一起露宿街头? 他不由轻轻咳道:“大小姐……可否先借属下一些银子?” 小幽道:“你要在府南城买地造房可不容易。” 她居然猜中了夏逸的心思。 夏逸叹道:“属下自然知道,若属下只是孤身一人,何处不可为家?可是思缘还年幼,怎受得了风吹雨打。” 小幽忽然问道:“你如今的身份是什么?” 夏逸被她问得不明所以,应答道:“是大小姐的下属,独尊门的新人。” 小幽道:“现在你晋升了。” 夏逸道:“晋升?” “现在你不止是我的属下,也是我的护卫。” 小幽笑了笑,道:“既然是护卫,自然是要住入我的宅邸,我若有吩咐,才可随叫随到。” 马车忽地停下,接着便听门外的车夫呼道:“大小姐,咱们到了。” 赶车的车夫已不是那位“小八”,将夏逸送到无救毒士的药铺之后,“小八”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这只右眼太过招人眼目,你将此物戴上。” 小幽的手掌上端着一物,居然是一个椭圆形的墨黑色眼罩——仿佛见不到底的深渊一般的墨黑色。 夏逸道:“这是……命令么?” 小幽笑道:“你若不肯戴也无妨,只不过你戴上这眼罩虽会平添几分凶相,那也总好过你此刻双目各呈一色。” “属下明白了。” 夏逸还是照做了,他发现小幽似乎总是能说服他。 下了马车之后便是那一望无际的大海。 日落西山,海面上正映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而在这片霞影绚烂的海天之间,又有几行海鸟正在空中盘旋舞动,真是暖人肺腑的一幅画卷。 小幽的宅邸原来是面朝着这片大海而立。 只见那门头上横挂着一幅牌匾,上书着“幽悰小阁”四字。 这四个字中虽带着一个“小”字,但这四个字可不小,幽悰小阁也不小——同样是隐世的宅邸,这座幽悰小阁足足是闲云居士建在鹤鸣山上那座简朴宅邸的五倍有余。 那牌匾下的门前又立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见到小幽时,她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又弯成一道月牙,喜不自禁地迎了上来:“大小姐,你这次去了好久。” 她见到小幽身后的夏逸时,又蹙眉道:“这人又是谁?王大哥没回来么?” 小幽道:“阿杰的任务还未完成,早早回京去了,至于这位兄弟叫作夏逸,是本小姐新请回来代替阿杰的护卫。” 小幽又面向夏逸道:“小云是我的丫鬟,与我情同姐妹,你若有什么事要禀报与她说也是一样的。” 夏逸恭敬地说道:“小云姑娘。” 虞三姑也紧随着小幽与夏逸下了马车,小云看到她那怀中的婴孩,不免吃了一惊:“这位……夏先生还带着孩子来的么?” 夏逸惭愧地说道:“还要劳烦小云姑娘置备一张婴儿的睡床。” 小云的面色顿时阴沉了几分,可她一看向小幽时又笑得如同这春日的花儿一般:“接到大小姐的传书后,小云便收拾好了空房,洗浴的热水也早早备好,这就伺候大小姐去休息。” 小幽一向对这丫鬟很满意,点了点头,道:“好小云,你先带夏逸去他的卧室,本小姐回房等着你便是。” 小云的面色又再度阴沉下来。 幽悰小阁内又是另一番风景,外观这座宅邸透着大气磅礴之感,但入了门之后俨然是那如诗画一般的江南小桥流水的建筑风格。 夏逸稍稍惊叹之后,便也释然——以独尊门的财力要为少主修这样一座宅邸又算得上什么? 夏逸只求自己与思缘能有一个可遮蔽风雨之处,但眼前的场景才令他这位赌坊里的常胜将军忽然明白自己真的算得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人。 夏逸明白小幽以厚礼待他,日后安排他要做的事也绝不会简单。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为思缘找到一处可以安然成长之地。 夏逸疲惫地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怀中的思缘。 思缘也在看着他,这一次思缘居然没有哭。 虞三姑教了夏逸很长时间,才令思缘一到夏逸怀中才不会再哭。 夏逸也因此发现抱孩子是他这一生学过的最高深的学问——好在虞三姑作为小幽找来的奶娘答应夏逸会常帮他带着思缘,否则夏逸实在很害怕再去学“带孩子”这一门更高深的学问。 “这里便是你的卧室。” 小云忽然止步在一间红砖碧瓦的屋子前,右手的手指上还转着一串钥匙。 夏逸道:“有劳小云姑娘,在下感激不尽。” 小云板着脸道:“我是奉大小姐之命才带你过来,你要谢也该谢大小姐。” 夏逸笑道:“小云姑娘说得是,那可否劳烦姑娘再替在下谢过大小姐?” 小云哼道:“你自己有口,你要谢便该自己去谢!” 她随手将手中的钥匙丢在了地上,便大步而去:“大小姐虽说有什么事找我也一样,但你若无要事绝不要来扰我清净。” 夏逸有些疑惑——小云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可是这敌意为何而来?因为小幽?还是因为小幽口中的“阿杰”,小云口中的“王大哥”? 姓王,名中带一个杰字,人在京中…… 夏逸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人,不禁心底猛地一震——难道这人也是独尊门的卧底么? 夏逸张口呼道:“小云姑娘,请问在下到来之前的那个护卫又是何人?” 小云转过头来,冷冷道:“王大哥是什么人与你何干?” 夏逸道:“听小云姑娘与大小姐所言,这位王兄名中带着一个杰字,与在下在京城的一位好友姓名相仿,说不准便是同一人。” 小云不仅转过了头,也转过了身。 夏逸接着道:“在下这位好友名叫王佳杰,平时在下也叫他阿杰,乃是在六扇门做事的。” 小云面色变了变,道:“你真的认识王大哥?” 夏逸果然没有猜错,他回想起当日小幽曾说自己在三年前带着一位下属入京,如今想来这位下属必是王佳杰——王佳杰加入六扇门至今也差不多是三年。 ——她居然能在六扇门之中也插上眼线? 夏逸虽然心中震惊,脸上仍是一片淡然:“看来此阿杰果然就是彼阿杰,不瞒小云姑娘,阿杰与在下可是酒中好友,每到酒后他总要说起故乡之事,还说……” 小云追问道:“还说什么?” 夏逸已然知道为何这少女会对他生出敌意了,敢情是她误以为自己抢走了王佳杰的亲信职位,便叹道:“阿杰还说故乡有一位极好的姑娘,对他关怀备至。 每念起这位姑娘,他总要长叹一番……说数载过去,也不知那姑娘如今出落的如何模样。” 小云展颜道:“你……夏先生说的可是真的?” 夏逸道:“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小云又眉头一皱,道:“不可能……你骗我,王大哥那人如石头一般,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这一句“石头”令夏逸想到了姜辰锋,这位立志要超越剑修的剑道天才当年只在剑修一剑之中便看出无数奥妙,可他却偏偏不知他那位六师妹对他的感情。 夏逸心中暗笑,脸上却是强自镇定,坦然自若地说道:“小云姑娘这就不知了,有些话男子汉是说不出口的,定要他喝了酒才能吐出真言。 姑娘若是信不过在下,日后再遇阿杰时便多灌他些酒,定可令他酒后吐真言。” 小云拍手道:“这法子妙!果然还是男人比较懂男人!” 夏逸颔首道:“想必阿杰口中那位体贴入微的姑娘就是小云姑娘了,他有这等福气,在下着实为他高兴!” 小云的脸忽如夕阳一般红:“你……胡说,我要去伺候大小姐沐浴了。” 夏逸又唤道:“小云姑娘,不知在下那张婴孩床……” 小云又转过身,喜上眉梢地说道:“夏先生放心,半个时辰内一定给你送到!” “多谢!有劳!” 夏逸心想这小云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果然没有什么心机。 只是听小云这么一说,他也已猜到王佳杰会在阙城放过自己与师兄定是奉了小幽的命令。 夕阳西下,明月升空。 夏逸已许久不见这轮明月。 空旷的卧室里只剩他一人,思缘已被虞三姑抱去休息了。 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心底的仇恨之火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燃烧起来。 夏逸轻轻擦拭着飞焰刀的刀锋——飞焰那火焰般的护手就如同血一般红,也只有血才能洗清这血海深仇。 他又取出闲云居士临终前交给他的那本手册,这本手册里详细记录了“辉日剑”剑谱与“映月刀”刀谱,还细写了闲云居士那神妙莫测的身法与绝妙的点穴手法。 傅潇是一个左撇子,他练不会“映月刀”,夏逸也同样没有练“辉日剑”的天赋。 是以,闲云居士将这两门武功分别传授给两名弟子。 只是,闲云居士的身法只不过是傅潇那疾风般的身法与夏逸那战旗一般的步法结合而成,只要他们师兄弟愿意再多学几年,又岂有不懂的道理? 夏逸满心的悔意尽化作一声长叹。 这本手册里的东西,他本该更用心去钻研的。 可惜他少时只顾吃喝玩乐,成人之后又匆匆走向了人世——如果他这些年都守在闲云居士身边,自强不息,是不是便可以避免后来的这些悲剧? 夏逸收起飞焰,正要去拿桌上的酒壶时,忽有一物由窗外射来,正好落在了夏逸的酒壶上。 这是一个裹着石块的纸团。 夏逸取下纸团,摊平后只见白纸上书写着一行字:城郊南林一见。 第一百零一章 狂刀小八 月色清冷,夜晚的海风也同样带着刺骨的凉意。 府南城已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那些酒馆与青楼林立的街道仍是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一般。 一个人却专挑着黑灯瞎火的街道行走,仿佛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夏逸再一次整理了一下紧挂在腰后的两把刀——一把昊渊、一把飞焰,刀柄皆是朝向他右手方向,以便他拔刀,也以便他临阵换刀。 约他私会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又要约他去城郊南林? 夏逸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因为南林已映入他的眼中。 这片林外,尚有月光可为他指路,可一入南林便可算得上暗无天日了。 夏逸倒是不惧这这片林中的黑暗,他心想这或许是自己失明之后收获的唯一好处。 其实他也并没有在这片黑暗中探索太久,没走一会儿便看见了前方的月光,原来他已到了林子的深处,而这里竟是有一片空地的。 南林深处真的有一个人在等着他,这是夏逸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他一见到这个人时,便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这是一个年轻人,五官谈得上端正,但那一双眼却如同夏逸的右眼,仿佛是血红色的——他一定就是那位“小八”。 年轻人忽然抬起了左手,道:“你一定认得这把刀。” 这声音如从地狱中传来一般,夏逸更为确定他就是那位“小八”,而他的手里果然握着一把刀——一把洁白无瑕的长刀。 夏逸当然认得这把刀,这把刀与当年狂刀老七用的那一把刀简直如出一辙。 他也早已猜到独尊门内还有一位狂刀老七的传人,看来这个人便是眼前这位“小八”了。 “我叫狂刀小八,而狂刀老七是我的义父。” 这句话并不出乎夏逸的意料。 夏逸道:“你深夜约我到此一定不是为了介绍自己这般简单。” 狂刀小八道:“我找你,并不是要报仇。” 夏逸道:“我知道。” 狂刀小八道:“你知道?” 夏逸道:“你若要为狂刀老七报仇何需等到今日,去见无救毒士的一路上你有无数次杀我的机会。” 狂刀小八道:“你说的不错,但我还是要要试一试你!” 话音刚落,长刀出鞘——洁白的长刀,冰冷的刀芒!竟连这清冷的月光也被他这一刀的风采给比了下去! 夏逸既是第一次见到狂刀小八,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刀法,但他对狂刀小八的刀法似曾相识——这分明就是断水刀法! “呛”的一声,昊渊也已出鞘,两位刀客、两把利刃,立刻交锋于这凄美的月光下——两把刀化作千千万万的刀影,也激撞出无数的火星。 “不是这刀法!” 狂刀小八沉声一喝,手上的长刀随即刀锋一转,随即反身撩向夏逸下颚! 狂刀小八的每一招,夏逸都不曾见过,他心想这便是自己还未学过的“断水”余下招式,当下脚下一滑,趁着狂刀小八这一刀从他面前划过时,忽然改作双手握刀,“断水”第一式随即劈出! 看到夏逸这一刀,狂刀小八兴奋地嘴角微扬,像是强自忍住了大笑一般,但他手上的招式却丝毫未停,他借着反身扭转之力腾地飞起,于半空之中也改做双手持刀,又是一式“断水”如泰山压顶般而来! ——恶招! 夏逸一刀落空,却可借那剩余刀势调转刀锋,也是会尽全力的一刀迎向狂刀小八。 “断水”对决“断水”——这本是要两败俱伤的一次火并,可结局却大出夏逸意料之外! 昊渊又一次劈空——狂刀小八像是一条泥鳅般贴着昊渊的刀锋滑过,在他落到夏逸身后时,他手上那把洁白的长刀已架在夏逸肩上! 夏逸虽败的莫名其妙,但他即刻便知道了自己的败因——如今他虽然复明,但他毕竟失了一只右眼,正是因为这只右眼不可视物才令他看到万物的角度都产生些许的偏差。 这些许的偏差已足够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 夏逸心中苦笑一声,暗自想到自己需花些时日来习惯这一目视物,否则日后再与人动手岂不是要白白将破绽送出去? 狂刀小八也猜到了夏逸的败因,他知道以夏逸方才展现出来的武功是绝不会在这些许角度上犯错的。 “你果然懂断水。” 狂刀小八长刀归鞘,满意地点着头:“那老贼教了你几式?” 这狂刀小八居然将自己的义父喊为“老贼”,夏逸倒是并不吃惊——狂刀老七最是喜欢折磨人,恐怕狂刀小八这位义子在他手上也没少吃苦头。 夏逸道:“一至三式。” 狂刀小八冷笑道:“看来这老贼不止心神失常,教起武功来也是颠三倒四。” 夏逸道:“莫非你与我一样,学得并不完全?” 狂刀小八面目狰狞地恨道:“那老贼只来得及教了我断水四至七式,便叛出了独尊门!” 夏逸道:“哦。” 狂刀小八瞪着他,说道:“所以你该知道我的来意了。” 夏逸道:“嗯。” 狂刀小八道:“交出一至三式的刀谱,我可饶你不死。” 夏逸道:“这三式刀法对你而言这么重要?” 狂刀小八道:“比我的命还重要!” 夏逸道:“那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狂刀小八道:“交易?” 夏逸道:“你要的刀谱,我默写之后便可以交给你,但我要你手上断水五至七式的刀谱。” 以三换三,这确实是再公平不过的交易。 谁知狂刀小八又冷笑一声,厉声道:“你居然敢跟我谈交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绝不会杀我。” 夏逸淡淡道:“第一,我若死了,世上再没有人能教你完整的断水刀法,所以你不敢杀我;第二,你方才虽有机会杀我,现在再动手却未必能杀我。” 狂刀小八道:“哦?” 夏逸道:“方才我被这右目所累,才不慎落败,此刻再与你交手,我必会小心你那左手刀法。” 狂刀小八讽刺道:“你输的不服气么?” 夏逸大笑一声,道:“老实说我是有些不服气,所以你若是不稀罕这三式刀法,可以出手了!” 狂刀小八沉吟片刻后,忽然狠声道:“好!我与你做这笔交易,可是我如何知道你写给我的刀谱是真是假?” 夏逸道:“其实我也信不过你,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你我互相喂招。” 狂刀小八怒道:“此事绝不可能!若不是为了那老贼的刀法,我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夏逸笑道:“看来你我在这一件事上已达成共识,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 狂刀小八道:“什么法子?” 夏逸道:“你我各默写一式刀法,先行交换,待各自领悟且确定对方并未作假之后,再交换第二式刀法。” 狂刀小八皱眉道:“可你若是一辈子也领悟不出,我岂不是终此一生也等不到第二式刀法?” 夏逸又笑道:“你真是看对我了!我的天资可说是愚蠢至极,别人花一天便可以学会的东西,我非要一个月才能学会! 所以你若等得起,不妨等个三五十年,说不定我便将第三式刀法交给你了。” 狂刀小八气得咬牙切齿,冷声道:“你敢耍我?” 夏逸道:“原来你也不笨,看来我不需要等你三五十年的。” 狂刀小八额头已爆出一道青筋,强自忍住没有去握腰间的刀柄:“好……那就定在三日后交换刀法,还是在这片南林相见!” 夏逸道:“且留步,我还有一事要请教。” 狂刀小八道:“何事?” 夏逸微微笑道:“我到底该叫你狂兄……还是叫你八哥?” 狂刀小八一头乱发气得几乎要竖起,牙呲欲裂地说道:“待我学全断水之日便是你的祭日!” 狂刀小八走得极快,他生怕自己再多留片刻便要被夏逸活活气死。 月下终于只剩夏逸一人,他悠悠地取出酒壶,满饮一口酒后,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酒,一直是能给夏逸带来欢乐的好友,如今这位好友不止给他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痛苦的咳嗽。 他费了些力气才止住咳嗽,缓缓道:“大小姐,你还在么?” “……你知道我在?” 小幽居然真的藏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她走出林子时,身上那件如海水般浅蓝的衣裳也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下,仿佛披上了一条会放光的绸缎。 夏逸道:“属下毕竟当过一些日子的瞎子,这双耳还是不差的。” 小幽冷着脸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方才经历了多么危险的事?” 夏逸道:“哦?” 小幽道:“狂刀老七喜欢的东西只有两样——女人、杀人。” 夏逸面色一黯。 小幽接着道:“狂刀小八比他的义父要简单一些,他只喜欢杀人。” 夏逸已听出小幽话语中的怒气,所以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当一个男人将要遭受一个他得罪不起的女人的怒火时,他最好的法子就是闭上嘴,让这女人痛快地发泄怒火,只要这女人不让他说话,他绝不要多说一个字。 “以后你要再做这种选择时,需先问过我。” 小幽居然没有对他发火,但嘴上却是不依不饶:“你的命现在属于我,没有我的命令,你没资格死,你明白没有?” 这就是得罪不起的女人要男人说话了,夏逸也果然老实地答道:“属下明白。” 小幽深吸一口气后,又忽如平日一般掩口笑道:“不过你也算有些本事,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将狂刀小八气成这般模样后却还安然无恙。” 她方才还一脸阴沉地在说话,可这一笑又是千娇百媚——对这位大小姐的变脸本事,夏逸可真是佩服极了。 小幽又问道:“你可知道狂刀小八为何如此执着于你这三式刀法,又为何名叫小八?” 夏逸自然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狂刀小八与如今的他一样——他们都想要更强。 至于第二个问题,夏逸认为并不重要——狂刀老七的想法异于常人,他就是给自己的义子取名叫狂刀王八,夏逸也不会感到奇怪。 小幽已说出了答案:“其实狂刀老七本会悟出第八式断水刀法,只是他还未领悟便叛出了独尊门,接着便死在了鹤鸣山。” 夏逸动容道:“第八式?” 小幽又道:“狂刀小八毕竟跟了狂刀老七很多年,对这第八式断水,他也有心得,所以若不学会你那三式刀法,他终生也悟不到完整的断水刀法。” 夏逸恍然道:“这么说来,属下倒是成全了他。” 小幽道:“他若真能悟出断水第八式也是他的本事,但你以三式刀法换他的三式,他却是学到了完整的刀法,你却始终差了一式。” “其实……属下并没有吃亏。” 夏逸笑了一声,面上居然有几分奸诈:“断水第四式,属下是学过的,只是从来不曾下过心力苦练。” 小幽怔住。 夏逸徐徐道:“属下不相信狂刀小八会是一个顾及同门情义之人,所以他若能因此对属下生出轻视之心自然再好不过。” 小幽莞然道:“你果然是一条狡猾的狐狸,狂刀小八确是被你摆了一道。,只不过……” 她忽然戏谑地盯着夏逸,说道:“这样的秘密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你难道不怕我为了招揽狂刀小八而将这个秘密出卖给他?” 这一次轮到夏逸怔住——他发现自己确实多嘴了,他只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第一百零二章 他乡故友 大多数时候,女人总是会比男人醒的要早。 女人喜欢早早地起床,欣赏清晨的阳光,细品淡淡的花香。 小幽却与一般的女人不同。 她和男人一样喜欢充足的睡眠,她认为只有充足的睡眠才能获得充足的精力,拥有充足的精力才能聚精会神地处理好每一件事。 今日却是一个例外。 天微微亮时,小幽已洗漱完毕。 她会起这么早自然是因为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她在这个时候处理的,但她既然已经早起,也不妨去欣赏一下那刚升过海平面的朝阳。 可是,有一个人居然比她更早。 浅蓝色的浪花轻轻拍打着丝缎般的沙滩,而沙滩上又有一个被朝阳映射出的影子,在随着沙滩上的那人一同舞动。 小云忽然出现在了小幽身后,感慨地说道:“这人恐怕是不睡觉的,鸡还没打鸣时,他已在那儿练刀了。” 小幽稍稍有些意外——据她所知的夏逸热衷于享受,虽不是天下第一号懒人,却也相去不远了。 夏逸此时的模样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一般,可见他已练习久时——他时而挥刀,又不时脚下一变,似在思索一种身法。 他的身法稍显僵硬,毕竟他从未下过心思去学习傅潇的身法。 而他手上的刀法练来练去也不过是一招,正是他近日才开始追忆的“断水”第四式。 夏逸每挥出的一刀都带着急促的破风之声,风声中又带着他心底的悔意与愤恨——人总是如此,只有明白了时间的宝贵,才会后悔自己曾经挥霍掉的岁月。 小幽的目中泛起了光——只要一个人敢于改变,便证明这个人还没有对自己彻底失望,他便没有被挫折打败。 夏逸忽然收住招式,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已咳地弯下了腰,竟是要以昊渊作拐杖驻地才能立稳。 夏逸先是在成剑山上先后受了唐剑南与墨师爷重创,后在鹤鸣山上又中了拭月那几乎要了他命的一剑,如今已伤及根本——无救毒士医治他时也说这等暗伤非静养十年不可痊愈。 可是大仇未报,夏逸如何能静养十年? 所以这又是他的一个弱点——他若再与人交手,如不能在三十合内击败对手便会触动他的暗伤,那时他便要陷入苦战。 “我正要找你,想不到你居然起得比小云还早。” 见夏逸收刀入鞘,小幽才缓缓走来。 她似是闻到了夏逸身上那冲天的汗味儿,隔着两丈说道:“我给你半个时辰洗浴,然后你要随我去见一个人。” 男人洗浴比女人快,就像是女人比男人醒的早,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夏逸只用了几桶凉水便结束了洗浴,当他整装待发时,发现小云又为他送来一件蓝黑色的新衣。 夏逸只将这蓝黑色的风衣穿在那灰色旧衣之外,又将那灰色的护腰与黑色的腰带一同将风衣与内穿的旧衣一起紧束在腰间,最后再仔细地将两把长刀系在腰后。 夏逸发现小云正直直地盯着他,不解道:“在下……有什么不妥么?” 小云面上一红,道:“自是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夏先生这番模样与之前一比,确是判若两人,昨日初见先生之时,先生实在是像极了……” 夏逸道:“像极了什么?” 小云笑道:“像极了难民。” 这时,小幽才刚刚就坐,她的早饭也只上了半桌。 “你……居然这么快?” 小幽有些愕然,她虽与平常女子有些不同,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子。 女人吃饭往往会更精细,一旦精细自然也就慢了。 “你定也没用过早饭,不如坐下一起吃便是。” 小幽虽然这么说,夏逸却是立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门神。 夏逸虽不知小幽是否在试探自己,但他却牢记着自己护卫的本分,何况以往都是到了日上三竿之时才是他吃早饭的时间。 小幽忍俊不禁道:“你这番变化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简直如当年的阿杰一般,活脱脱就是一个木头人。” 夏逸木然道:“大小姐若要属下做木头人,属下便是木头人。” 小幽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今日又要带你去见何人?” 夏逸道:“大小姐愿意告知属下,属下便洗耳恭听;大小姐若不愿说,属下也绝不敢问。” 小幽很满意这不卑不亢的回答,点着头道:“见你一脸了然,好像已经猜到了今日要见的这个人。” 夏逸道:“嗯。” 小幽道:“这个人是谁?” 夏逸道:“属下若猜的不错,此人应当是大小姐的父亲,独尊门的门主。” 小幽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爹为什么要见你?” 夏逸道:“独尊门势力庞大,我这样一个新人本是没资格见到门主的。” 小幽道:“不错,否则我爹岂不是每一日都要忙着接见各地加入的新人。” 夏逸道:“可属下又有些不同,毕竟属下曾在听涛峰上坏了门主筹划多年的一步棋……所以门主必要见一见属下是否是诚意归顺。” 小幽道:“你若真是诚意归顺自然不必担心,我既能收你于麾下,自然已向爹上禀此事,他绝不会因往事而怪罪你。” 夏逸话不多说,只是深深一辑以表谢意。 “一会儿面见我爹时,你不必惧怕,却要小心另外两个人。” 夏逸没有问这两个人是谁,他知道小幽一定会告诉他。 小幽果然说道:“血元戎、鬼娃娃。” 夏逸动容道:“听闻这二人是分舵舵主,为何会现身在总舵?” 小幽道:“这两个人确实是分舵舵主,但今日恰好是门主与三位分舵舵主的大会之日,这样的日子每隔四个月都会有一次。” 夏逸那只左眼忽地射出一道厉芒:“墨师爷也来了么?” 小幽皱眉道:“当初确实是师爷害的你们师徒走投无路,但你如今已是独尊门的一员,我劝你莫要打师爷的算盘。” 夏逸屏住一口气,终于压下那胸腔间的怒火。 “我至今也看不透师爷这个人,不过人不犯他,他也不犯人。” 小幽摇着头叹道:“血元戎与鬼娃娃却不同,这两人一个好战如狂,一个嗜杀成性。 一会儿你自然会见到他们,你只要说一句不合他们心意的话,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夏逸低声道:“属下明白了。” 他真的明白了么? 小幽也不敢断定夏逸能这样放下对墨师爷以及独尊门的仇恨。 自从夏逸随小幽上路之后,他的情绪似已稳定,但细心如小幽自能察觉到深藏在夏逸内心的仇恨其实一日不曾平复,反而如同那燎原之火般越烧越旺! ——他只不过在演一出戏,也在等一个时机。 ——终有一日,这把火也会烧死他自己。 小幽虽看破,却不曾说破。 “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接另一个人,见到这个人,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夏逸确实大吃一惊。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府南城见到袁润方,他更想不到袁润方竟然变成了打铁铺的铁匠。 他见到袁润方时,袁润方正蹲在打铁铺的门前擦拭铺子里贩卖的兵器,而他身后的躺椅上又倚着一个稍微上了些年纪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的须发已些许发白,一张脸却像是山中的大虫般威严。 他的身板并不高大,但整个人竟仿佛是一个四方形,简直魁梧的令人难以想象。 袁润方似乎很怕这个中年人,他擦拭刀剑时总会时不时偷瞄那中年人两眼。 “小袁。” 夏逸忍不住唤道。 袁润方抬起了头。 见到夏逸,他当然也很吃惊。 两人激动地久久不能言语,历经生死之后,可在他乡遇到故知,实在是一件莫大的快事。 “夏大哥!” 两个曾经的黑道打手、如今的朝廷钦犯一起大笑一声,同时向着对方奔去,各自的右掌已与对方的右掌牢牢握在一起。 那壮硕的中年人见到袁润方忽地立起,也紧跟着一跃而起,一双如金钵般大的拳头也暴起了青筋。 可中年人一见到小幽正朝着他微笑时,又收起那呼之欲出的拳劲。 见到夏逸面上戴着眼罩,袁润方不禁失声道:“夏大哥,你这只右眼……” 夏逸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坐下来备上一桌酒菜,恐怕是说不完的。” 袁润方又见到夏逸身后的小幽,沉声道:“这妖女怎会与你走在一起?” 夏逸道:“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短……不过你既然知道大小姐的身份,我也不妨告诉你,如今我已是大小姐身边的护卫。” 袁润方沉下了脸:“你加入了独尊门?” 小幽晏晏道:“我遇到这位袁兄弟时,他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十一铁鹰的手上逃脱,伤的极重。” 袁润方冷哼道:“妖女,你纵是救了本大爷也莫要妄想大爷我加入独尊门!” “逆徒怎敢对大小姐无礼!” 只听那壮硕的中年人怒喝一声,接着便一掌将袁润方拍倒在地。 袁润方的身板可谓人高马大,比这中年人高了一头不止,可这中年人拍倒他时竟像拍倒了一个小姑娘一般简单。 夏逸知道为何袁润方看向这中年人时目中一直露着惧色了——想来袁润方被小幽带到这打铁铺后,必定无数次想要溜走,但他一定也失败了无数次,因为有这个壮硕的中年人在。 ——可是他又为什么叫小袁“逆徒”? 夏逸拱手道:“晚辈夏逸,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中年人道:“你不需知道我的名字,只需知道我姓铁,这条街上的人都喊我老铁。” 夏逸笑道:“铁前辈。” 老铁道:“你是这逆徒的朋友?” 夏逸道:“是。” 老铁道:“好,我管教不了这逆徒了,你劝劝他。” 夏逸道:“劝他?” 老铁转向小幽辑了一礼,歉然道:“这混小子筋骨不差,可惜却是个冥顽不灵之辈。 任我如何罚他,他也不肯学我的天罡战衣……老铁有负大小姐的期望!” 夏逸心中一动,暗想那“天罡战衣”不是血元戎的看家本领么? ——听闻“天罡战衣”练至大成之时,全身上下如同披上了铁胄,就是世上最锋利的兵刃也难伤其分毫。 ——莫非这位老铁就是血元戎? “铁叔叔并非血元戎,而是血元戎的师兄。” 小幽已然看出来夏逸的疑惑,出言解释道:“你若是识趣,日后切不可在铁叔叔面前提血元戎的名字。” 老铁面色变了变,叹道:“无妨……本门既然独尊实力至上,我便没有半句怨言……当年是我技不如人,才被师弟夺去这分舵舵主之位。” 袁润方终于从地上爬起,听到老铁这番话便心中暗笑,心想也不知是谁喝过酒后就在那儿朝天怒骂自己的师弟,于是不屑地“呸”了一声。 老铁目色一冷,道:“你不服?” 袁润方道:“我没有。” 老铁道:“那你呸什么?” 袁润方道:“我嗓子里卡着好大一口痰,不吐不快。” 老铁怒笑道:“逆徒,你心里敢想,嘴上却不敢认么!” 袁润方将头一扭,道:“我的师父葬在涅音寺,听闻在我下山一年后便圆寂了……莫非你这老鬼也要落发为僧么?你也想早登西方极乐世界么?” 袁润方跟过夏逸一段日子,他从夏逸身上学到的自然不止是喝酒与赌博。 “好!你……很好!” 老铁的脸色可谓难看,他又握紧了双拳,双拳又暴起了青筋。 “我的属下我定会全力栽培,所以当年我也让驷马难追的大贼柳如风收了阿杰作弟子。” 小幽笑盈盈地盯着夏逸,说道:“说到阿杰,我却还没有好好夸赞你的机智,居然从小云那天真的小妮子嘴里套出了阿杰的底细。” 夏逸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你随意打探我派出去的卧底,真是胆子不小。” 小幽真是笑得和颜悦色:“不过你可以放心,小云并不知道你骗了她,仍以为你是阿杰的好友。” 夏逸低头道:“多谢大小姐。” 小幽笑道:“我帮你瞒住了小云,你是不是也该做一件事来报答我?” 小幽当然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此刻她又在笑,这一笑又更是风情万种。 夏逸承认小幽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若有人认为小幽算不上美貌动人,那么这个人的眼睛一定不太正常;夏逸也承认小幽笑时才会展露的两个小酒窝很迷人,似乎能甜到人的心里去。 但他此时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感到那动人的微笑像是一把上了妆的刀,那两个小酒窝也像是见不到底的深渊。 夏逸叹着气道:“请大小姐示下。” “你这位好兄弟是一个倔脾气,我与铁叔叔可以杀了他,却劝不了他。” 小幽眨着眼,道:“他既然喊你一声大哥,心中必是尊崇你的,你一定有法子劝他入我麾下,是不是?” 夏逸又叹了一口气,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第一百零三章 驷马难追 小幽喜欢走路,但她更喜欢坐马车;夏逸不讨厌坐马车,但他讨厌赶马车。 可是,夏逸正在赶马车。 谁让他偏偏是小幽的护卫? 赶马车也是他日常的工作之一。 “夏大哥,你几时学会了赶车?” 袁润方一张嘴张得老大,仿佛能塞入一个鸡蛋。 袁润方会与夏逸一同坐在辕座上,自然是因为夏逸终于说服了他。 得知夏逸这一路以来的经历后,袁润方直气得怒发冲冠,只恨自己没有与夏逸一同历经血战。 “在京城时都不见你骑马,你居然会赶马车?你几时学会的?” 袁润方忍不住又问道。 夏逸面无表情地说道:“来府南城的路上。” 袁润方道:“你……这赶车的本事倒也不错。” 夏逸还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本来为大小姐赶车的那位车夫也说我学得不错。” 他倒真是学得不错,好像天生就是当车夫的料。 “夏逸,你是不是不喜欢给我赶马车?” 只听小幽的声音从车厢内悠悠传来。 夏逸叹道:“属下没有。” 小幽道:“那你喜不喜欢这份差事?” 夏逸接着叹道:“喜欢极了。” 袁润方怒道:“夏大哥,以你的本事何必受这妖女的气!除了楼主,谁敢指挥我们兄弟俩!” 只听小幽的笑声又从车厢内穿出:“小袁,如今你也是我的下属了,这番话你此刻说说倒也无妨,但切记莫在旁人面前说起,否则我也只好以门规处置你了。” 袁润方怒哼一声,道:“你这妖女神气什么!老子早就说了,我跟的是夏大哥,不是你!” “哦……这可巧了,夏逸也是我的下属。” 小幽咯咯笑道:“夏逸,你不劝劝这位对你忠心耿耿的好兄弟么?” 夏逸长吁道:“小袁……你且当给我个面子,少说两句。” 袁润方一窒,他发现夏逸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居然在崩塌。 “夏大哥,你怕这妖女,我可不怕!” 袁润方咬牙切齿地说道。 夏逸摇头道:“我自然知道你胆识过人,我叫你少说两句也是为了你好。” 袁润方惊道:“为了我好?” 夏逸欲言又止:“你若再说下去,我怕你……” 袁润方道:“怕我什么?怕我说哭这妖女么?” 夏逸道:“怕你被大小姐活活气死。” 袁润方满脸的不信:“活活气死?就凭这个妖女?” 他们三人下车之时,袁润方已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若是再激上他一句,只怕他真要一命呜呼了。 马车停靠之处是在一口枯井旁侧,而四周只有一片荒芜的的泥地。 到了这一处地方,微凉的秋风中都多了几分萧瑟。 小幽道:“你们随我来。” 她话一说完,便纵身跃入了那口枯井。 夏逸与袁润方对视一眼,也紧随其后。 枯井也不深,从井口一跃到底,也不过是三丈多高的距离,但若是没有些功夫的人,恐怕这一跳便要摔断自己的腿。 枯井之下又是别有洞天,袁润方借着井口洒下的几缕光辉才看清这井下竟是一条狭小的灰暗通道,又分成两条路可走。 “你们跟紧我,莫要迷失了路。”小幽又严肃地说了一遍,点亮了一根火折子,率先挑了其中一条路而去。 袁润方哼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独尊门门主和蛇虫鼠蚁一样,竟是喜欢住在枯井里的。” 小幽笑道:“独尊门里都是见不得光的人,躲在这枯井之下又有何稀奇?” 袁润方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你们这伙人是见不得光的鼠辈。” 小幽娇笑道:“这一声你们未免太见外,你莫要忘了如今你也是独尊门的一员了,也是见不得光的鼠辈。” 袁润方胸口一闷,又见一旁的夏逸只是默不作声,只要小幽不问他话,他便绝不开口,也学夏逸识趣地闭上了嘴。 小幽的步伐越来越快,夏逸与袁润方也不得不越走越快。 他们发现这地下的通道竟是处处有着岔口,原来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迷宫,若没有小幽为他们引路,两人定要迷失在这暗无天日的迷宫中。 他们走出迷宫时,眼前又是一条见不到头的地下河流,而细看这河水也是见不得底的。 河流居然也有数条分流,各自通向不同河道,想来这地下河流又是另一片迷宫。 “如今又要怎么走?” 袁润方又问道:“跳入河里游出去么?” 小幽道:“你……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 袁润方失声道:“真的要游过去?” 小幽道:“不游过去难道飞过去?” 袁润方嘲讽道:“原来独尊门是这样寒酸,竟连一条船也造不起,每次面见门主之前居然要先变成一条落水狗!” 小幽轻声笑道:“让你见笑了,只是这水流颇急,河水又深不见底……” 袁润方眉头一挑,道:“你当我北方人不识水性么?” 小幽赞叹道:“好,果然智勇双全!你跳吧!” 袁润方已撩起了袖子,他竟然真的准备跳河。 “不可跳。” 夏逸与小幽异口同声道。 袁润方道:“不可跳?” 小幽目中带着几分笑意地盯着夏逸,道:“你知道这河中有古怪?” 夏逸叹道:“就是呆子也该知道这河水里必有古怪的。” “呆子”面上一红,暗想又被这妖女激地失了理智——如果每个人要见门主都要游一条河岂不可笑?难道门主外出之时也要游过这条河么?独尊门难到真的造不起一条船么? 小幽道:“这河里养殖了无数毒蛇与食肉的鱼群,若是冒然下水,不消片刻便会化为一堆白骨。” 夏逸道:“到了这里必是有船接引的,大小姐也定有传讯的法子。” 小幽道:“看来你不是一个呆子。” 只见小幽那葱葱玉指一挑,手中忽然多了一支短笛,她只是这么轻轻一吹,这短笛中便传出一声无比清脆响亮的奇异笛声。 天下间再没有这么古怪的笛声。 这一笛声尽时,不知何处又回传来那奇异的笛声。 这笛声虽与小幽的笛声相仿,音节却有所不同,显然是有人在与小幽对着暗号。 小幽果然又一次鸣笛,这一次的音节又与之前不同,而那对暗号的笛声这一次也回得极快,在小幽鸣笛之后也紧接着做出了回应。 小幽道:“稍等片刻,便会有人来接引我们。” 夏逸道:“这传讯的法子其实不罕见。” 小幽道:“但这传讯的笛子却不多见。” 夏逸承认:“所以即便有人能发现独尊门总舵,要走出之前的迷宫以及过这条河都不是容易的事。” 小幽道:“不错,即便有人能走出那段迷宫,也可能葬身于这河水中的蛇鱼之中。” 袁润方又是面上一红,心想这两人一唱一和,却显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呆子。 三人未等太久,已见一条小船穿过一个河道,悠悠地向他们划来。 船头挂着一盏明亮的灯笼,可说是无尽黑暗中的真正一盏明灯。 明灯下立着一个中年人,他当然不是船夫,因为船夫正在船尾划桨,而且没有哪个船夫会穿得如他这般考究,活脱脱就像是一个大学士。 船靠岸时,夏逸才看清这中年人的相貌——这中年人竟与柳清风有几分相似。 中年人飞身上岸,躬身道:“属下参见大小姐。” 小幽笑道:“原来今日是柳叔叔站岗。” ——柳叔叔? 夏逸已猜到了这中年人的身份。 中年人直起身,微微打量了夏逸身后的与袁润方一番,道:“想必这两位就是大小姐安排入门的新弟兄了。” 夏逸拱手道:“在下夏逸。” 袁润方抱拳道:“大爷袁润方。” 中年人笑了笑,道:“袁兄弟真是与众不同,定是豪气干云的游侠人物。” 他又目光一转,定在了夏逸身上:“至于夏兄弟,我倒是有所耳闻……我这一生什么都偷过,但唯独没与像夏兄弟一般,敢与师兄一起劫走皇妃。” 夏逸道:“前辈果然就是那驷马难追的侠盗柳如风么?” 中年人淡淡道:“昔年虚名而已……不过你可以喊我大贼,也可以喊我大盗,唯独不可以叫我侠盗,因为我这一辈子劫富无数,却从不济贫。” 夏逸失笑道:“在下失言。” 柳如风道:“不过看在你这份眼力上,我也不贪你的财物。” 柳如风右手伸出,手掌上正摆着一个玉佩——这不正是夏逸一直带在身上的惜缘的玉佩? 夏逸忙取回玉佩,动容道:“好本事!” 柳如风大笑一声,道:“夏兄弟莫要见怪,只要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我总是忍不住要去探一探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夏逸也跟着笑道:“看来在下令前辈失望了。” 柳如风叹道:“不错,你这人简直比我还穷。” 袁润方问道:“你遇到谁都要探一探么?” 柳如风道:“不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探一探的。” 袁润方开始摸索全身,发现自己身上的物件一个没少后,长舒了一口气,庆幸柳如风对他也很“失望”。 小幽笑道:“柳叔叔为贼多年,有些习惯是改不掉的。” 柳如风道:“不错,就像狗也改不掉爱吃屎的毛病。” 他这人竟可以这样淡然地把自己比作吃屎的狗,袁润方倒是对他敬佩不已。 夏逸忽然道:“柳前辈既肯还玉佩于在下,不如将那酒壶也一并还了如何?” 柳如风怔了怔,道:“酒壶?什么酒壶?在哪儿?” 夏逸道:“在下的酒壶就在前辈的左手上。” 柳如风的左手果然背在身后,只要他右手再捧一卷书籍,这大贼就真的像极了大学士。 “你……几时发现的?” 柳如风面色变了变。 夏逸道:“前辈还在下玉佩时,又顺手探走了在下的酒壶……在下才被前辈探过一次,自然会防范一些。” 柳如风面色又是数变,随即大笑道:“好小子,想不到你虽然只有一目,但这招子却是亮的很!” 他大笑着又将酒壶递回夏逸手上,道:“莫非你也做过贼么?” 夏逸道:“在下不曾一日为贼,只在赌局之上偶尔出千。” 柳如风道:“好!” 夏逸道:“好?” 柳如风道:“好的意思就是说你很不错,很有成为大贼的资质,如果我早几年遇到你,或许阿杰就该喊你一声师兄了。” 夏逸故作叹息道:“如此说来真是在下的遗憾。” 柳如风又道:“不过你我既然都喜欢出千,他日不妨切磋一二。” 夏逸道:“一言为定。” 第一百零四章 独尊门主 幽暗的石洞仿佛是九幽深渊,这一叶小船也像是接引亡魂前往地狱的渡船。 袁润方打了个哆嗦,暗想若是没有小幽与柳如风引路,就是给他一艘船他也走不出这地下的水路,最后真要变成地狱中的孤魂野鬼。 当前方出现一个微弱的光点时,这条水路也已到了尽头。 “大小姐,属下职责所在,便只送到这里。” 柳如风并没有下船,只是朝着上岸的小幽辑了一礼。 小幽还礼道:“有劳柳叔叔。” 袁润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要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可是这地洞之外又是什么地方?是独尊门的总舵么?那是不是如传闻一般的地狱? 袁润方走出地洞时又傻了眼,因为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地狱。 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汪洋一般的庄稼,如今又是秋收的时节,金灿灿的麦穗正随着清凉的微风在轻轻摆动。 顺着这片庄稼一眼望去,竟有着一处依山而立的城寨——远远望去也说不准这城寨的大小,但怎么看也有了一座小城镇的规模。 原来独尊门的总舵是在这群山环绕的盆地之中,俨然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在这样一个地方建造这样一座城,其中耗费的人力与财力可想而知。 “好雄伟的寨子!” 袁润方喃喃道:“就算是天下第一大寨的飞云寨也莫过如此!” 他忍不住感慨道:“这实在是一个好地方。” 小幽回首笑道:“你很喜欢这个地方么?” 袁润方又板着脸道:“我只是不明白,独尊门既有着近乎敌国的财富,又为何不肯放下吞并武林的野心?” 在袁润方看来,只要给他一笔足够他挥霍到老的财富,他这一生便再无所求。 夏逸忽然说道:“因为仇恨不是这么容易放下的。” 袁润方道:“仇恨?” 夏逸道:“当年独尊门荼毒武林,这已是一段仇恨,其后涅音寺、玄阿剑宗、净月宫率领武林各派火并独尊门,斩杀了当时的独尊门门主与大半门徒,这又是另一段仇恨。 如今的独尊门虽已富可敌国,可这沉淀了数十载的血海深仇岂是金钱可以淡化的?” 有一些仇恨只有仇人的血才能洗清,如果一个人的心中已埋下这样的仇恨,那么只要他一天没有报仇雪恨,他就是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无法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袁润方已听懂了夏逸的话,世上再没有人比夏逸更能体会“仇恨”这两个字的沉重。 小幽又叹息道:“何况独尊门的这些财富就像独尊门的门徒,都是见不得光的……即便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却要每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人识破了身份,所以……” ——所以这注定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袁润方也听懂了小幽的话,因为仇恨、信念、生存这些原因,独尊门永远不会放弃称霸武林的野心。 袁润方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他忽然怀念起了在凛风夜楼做打手的日子。 走近那城寨之后,便不难看见那城墙上的哨兵,每隔两丈便挺立着一个哨兵,而每个哨兵手上端着的都是真正的军中弓弩。 这一个个哨兵宛如一尊尊兵俑,见到小幽等人时不仅身子不会动弹,连眼珠子也是一动不动。 袁润方道:“若是没有妖……大小姐带路,恐怕这些人一见到我与夏大哥便要放箭了吧?” 小幽呵了一声,道:“你终于肯改口了么?” 袁润方面露怒色,但这一句“妖女”就是说不出口,他生怕自己这一失言便真的惹来万箭穿心之祸。 独尊门总舵像是一个军镇,进入城门之后就有一个辽阔的演武场,演武场正中央是一个长宽各足六丈的四方形擂台,台下又摆满了兵器架。 这时正有数十人围在那擂台周边,各自施展着手上的兵器。 演武场的另一面又是数条街围聚的集市,但那集市上也只有零散的路人,逛店的人恐怕还没有开店的人一半多。 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当然都是货真价实的独尊门门徒,他们当然也有着足够的实力与相当的野心。 小幽瞧了夏逸一眼:“你心中是不是有些不解?” 夏逸沉吟道:“是。” 小幽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既然独尊门有着这样宏伟的总舵,我又为何要在府南城中建一个幽悰小阁?” 夏逸道:“是。” 小幽道:“这里是独尊门。” 夏逸知道这里是独尊门。 小幽道:“独尊门当然独尊实力至上。” 夏逸也知道独尊门最看重实力,是以他已明白小幽的言下之意——小幽是独尊门的少主,但她并不是独尊门的门主,所以她若想成为下一任的门主,她必须展现出足够的实力与势力。 府南城便是小幽大展拳脚的地方。 小幽在外的身份是蜀中大富之女孟小幽,这件事是夏逸早已知道的,但夏逸不知道的是江湖上究竟还有多少个“孟小幽”这样的虚假身份。 “戏……门主一定是在那处地方了。” 顺着袁润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到那山脚下的一座庄园。 夏逸见到小幽的幽悰小阁时已是目瞪口呆,此刻又见到这独尊门门主的庄园时又觉得幽悰小阁简直是贫民窟。 这座庄园的大门面向演武场与集市街,其中十二座四合院呈四方形簇拥着正中央的一座府邸。 这府邸间又有两座八层楼高的双塔相对而立,而双塔之间就是独尊门门主戏世雄的宅邸。 这宅邸足有三个幽悰小阁这么大。 若要把这整座庄园说成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宅也着实委屈了它,就是非要说它其实是一座宫殿也未尝不可——或许这才算是真正的独尊门总舵。 独尊门的门规简单至极,却也等级分明。 见到小幽这位少主,路上的行人自要纷纷让道,就是手上正忙着活的也要停下手中的活行下属之礼。 “今日我总算是知道皇宫里那些大人物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了。” 袁润方又一次感慨道。 小幽吟笑道:“你把总舵比作皇宫未免小题大做,但本门与皇宫却有一处相同。” 袁润方道:“何处相同?” 小幽道:“等级分明一直是本门的传统,你若不能遵循这个传统,你一定活不了太久。” 袁润方瞪着她,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幽眨了眨眼,道:“我是什么意思?夏逸,你告诉他。” 夏逸叹道:“大小姐的意思就是要你一会儿面见门主时,管好你这张不知遮拦的嘴。” 三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那间戏世雄与三位分舵舵主的议事场所。 这议事堂倒是与玄阿剑宗的会剑堂十分相似,只不过要比会剑堂简单许多。 三节石阶之上便是两扇上了红漆的厚重门板,门板上方又悬着一幅横匾,横匾上居然只是简单地漆了“议事堂”三个金字。 这一双红门正朝里大开,门板一侧立着一对中年男女。 “参见少主!” 这一对男女行礼时说得特别有声,好像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们似的,其实他们就是不说话,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那中年妇女虽然谈不上难看,可她这一脸的妆容却把自己变成了一张大花脸,像是把各种胭脂粉末全都倒在了自己脸上一般。 她明明已是一个中年妇女,却似不肯服老,非要将腰间的衣物束得极紧,正好展露她那正宗的水桶腰。 这样一个女子说话时偏偏还故意带着几分嗲音,袁润方听得浑身一抖,胃中已是一阵翻腾。 那男子的年龄微长这中年妇女几岁,他倒可真正算是杨柳一般的水蛇腰。 中年男子也知道自己的腰很细,足以令无数少女羡慕不已,所以他说话时还要扭一扭他的腰——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这一张脸竟画的比那中年妇女还要花。 袁润方已忍不住要闭上眼,他怕自己再看这对男女一眼便要将早上吃过的包子都吐出来。 “两位既然在此,那么师兄定已到了。” 小幽对这二人居然很恭敬。 中年妇女媚笑道:“公子早就进了议事堂,如今只差少主一个了。” 她这么一笑,脸上的胭脂就像是墙上的灰尘一般落下些许——这一次夏逸也恨不得自己的左眼也跟着瞎了。 中年男子的眼睛不停在夏逸与袁润方身上打着转,最后落在了袁润方的身上:“这两位兄弟倒是面生,可是少主收来的新弟兄么?” 小幽道:“不错,我正要向爹引荐他们。” “看这位兄弟人高马大,必是一个好手……少主的眼光果然不同凡响。” 中年男子明明是在和小幽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袁润方不放。 袁润方直被他看的头皮发麻,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他发现自己很想一掌拍死面前这个中年男子。 夏逸面色微微一变,他已猜到这对中年男女的身份——男的叫作龚弄柳,女的叫作龚拈花。 他们虽然同姓龚,但他们并不是兄妹,而是师兄妹,也是夫妻。 听闻这夫妻二人修炼的是一种极为古怪的双修之术,只要一日不欢好,功力便会退一分,若要功力进境,日日欢好便是少不得的。 这本来只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旁人是管不得的,可这对夫妻又是天性淫贱,他们不止自己修炼这门功法,还要强迫他人与他们一同修炼——更可怕的是这对夫妻都是男女通吃之人,而被他们吸去精力之人都变作了枯萎的干尸。 江湖中人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对夫妻,想来想去也能骂他们一声“奸夫淫妇”。 ——听闻龚氏夫妇在十年前被活佛大师亲手击毙,今日又怎么会出现这独尊门的总舵? ——他们称严惜玉为“公子”,莫非是严惜玉的心腹? 夏逸正在暗自琢磨,便听到小幽呼道:“你们俩随我来。” 议事堂内部比夏逸想象中要黑暗的多,也简单的多。 两侧的柱子上只点了四只蜡烛,微弱的烛火像是奄奄一息的迟暮老人,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偌大的议事堂也没有一张桌子与椅子,来这里开会的人原来都是要站着的。 独尊门当然不差置办桌椅的钱,难道这也是他们的传统么? 两侧的石柱下各立着两个人,夏逸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那风度翩翩的严惜玉,这也是他唯一见过的一个比傅潇还要俊俏的人。 见到严惜玉身旁那个人时,夏逸的呼吸忽然急促了几分,脚步也跟着重了几分——自他出京以后所遭遇的一切悲剧都是因为这个人。 ——墨师爷! 他的手已在颤抖,似乎就要握住昊渊的刀柄。 小幽一直背对着夏逸,但她已感受到身后那若有若无的杀气。 “夏逸,你可还记得自己的承诺么?” 小幽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盆凉水浇醒了夏逸。 “属下记得。” 夏逸的声音也很轻,但小幽听得出他已压下了怒火。 墨师爷与严惜玉一声不吭,目光也一直盯着立在他们对面的两个人,而他们对面的两个人却不像他俩一般惜字如金,正在激烈地争执。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也算得上是奇观了,倒不是因为他们长得太好看或者太丑,而是因为他们其中一个太高,而另一个又实在矮的很。 他们当然就是血元戎与鬼娃娃。 夏逸不知道血元戎还算不算是人,他竟比袁润方还高出一头有余,足足是一个九尺大汉。 血元戎那张脸就像是说书人口中的古时猛将,此时正胀得通红,一身衣衫也随着他情绪的波动而膨胀,似已要裹不住他那一身可怕的肌肉。 此人简直就是一头远古时期的洪荒巨兽。 若说血元戎不像人,那鬼娃娃便更不像人——鬼娃娃只有血元戎膝盖这么高,就是对话时也要将头仰得老高,那瘦小的身板偏偏还顶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实在令人忍不住担心这脑袋会不会突然掉下来。 夏逸从没有想到过鬼娃娃居然是一个女人,他能看出鬼娃娃是一个女人也是从鬼娃娃的发式以及声音判定,若是只看鬼娃娃那张脸……他实在不知道这还算不算是一张脸。 这两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正是吵得激烈,全然没有注意到忽然进来的小幽三个人。 血元戎与鬼娃娃没有注意到,不代表别人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的目光从他们三人走进这间议事堂后,便一直定在他们身上再也没离开过。 这好像是一个将近半百之龄的中年人,可他的眼中又带着年轻人才有的野心与老人才有的沧桑。 中年人与小幽的相貌有着五分相似,所以他当然是一个很英俊的中年人。 虽然他已年纪不小,但只要他愿意到外面走一走,能拒绝他的女人仍然不多。 见到这个人,小幽的呼吸也沉重了几分,直到稳住气息之后才淡淡笑道:“爹,女儿回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简单至极 小幽这一声“爹”已然落实这个人的身份,他当然就是独尊门门主戏世雄。 戏世雄既没有回小幽一个字,也没有看她一眼,似乎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 “你就是夏逸?” 这是戏世雄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话时的语气很温和,他的举止也像是一个满腹才学的诗人,怎么也不像是武林中最可怕的组织的首领。 “属下正是。” 夏逸抱拳便要下拜。 “不必多礼。” 戏世雄说“不”字时,他的人已出现在夏逸跟前,他说完这句话时已将夏逸扶起。 戏世雄出现在夏逸跟前时,夏逸已知道他轻功之快,而他扶住夏逸时,又展现出如大海一般浑厚的内力。 “独尊门尊重有实力的人。” 戏世雄笑道:“幽儿力荐的人是绝不会差的。” 戏世雄笑得也很温和,但夏逸却是心头一震——这温和的笑容好像有千钧重,他已亲身感受到了这位独尊门门主的不怒自威。 “就是这个独眼人杀了江应横?” 血元戎冷笑一声,道:“听说他还是闲云居士的弟子?” 鬼娃娃跟着笑道:“也听说闲云居士是被唐剑南与拭月等人围攻而死,这小子是失了靠山才想到投奔咱们独尊门么?” 血元戎哼道:“独尊门几时成了收留丧家犬的地方?” 鬼娃娃道:“你错了!” 血元戎道:“我错了?” 鬼娃娃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小子既与那些自诩正道的门派结下这样一段深仇大恨,自然就是我们的朋友。” 血元戎纠正道:“不是我们,是你和我。” 鬼娃娃居然点头道:“是我失言。” 血元戎又道:“可是人的朋友也是人,这小子不过是一条丧家犬,你愿意与狗做朋友么?” 鬼娃娃又点头道:“你指正的是,看来错的人是我。” 这两人之前还吵得激烈,就差要大打出手,此时又像是一对配合说了多年相声的搭档。 夏逸却是微微笑着,仿佛是认为这两人的相声说的好极了。 戏世雄盯着夏逸,道:“他们骂你是狗,你却不生气么?” 夏逸微微笑道:“两位分舵舵主好像也没有说错,既然没有说错,属下又为什么要生气?” 血元戎狂笑道:“人贵自知,但像你这样有自知之明的狗却真不多见!” 鬼娃娃“嘿”了一声,道:“今日我也是长了见识。” 袁润方咬紧了牙,也抿紧了唇,他知道自己绝不可以露出一丝怒意,否则这议事堂就是他与夏逸的葬身之地。 他毕竟是一个粗中有细之人,他怎么会察觉不到血元戎与鬼娃娃的目的? 血元戎与鬼娃娃敢在小幽面前数落她的下属,无非是要激夏逸与袁润方出手,那时便是他们二人便是犯了以下犯上之罪,在等级森严的独尊门中这当然是大罪。 袁润方心想这两个魔头必是有心打压小幽的势力,恐怕也是心中有着成为下一任门主的野心。 戏世雄忽然斜视了袁润方一眼,说道:“本尊也听幽儿提起过你,听说你这年轻人义气为先,如今有人侮辱你兄弟,你不想为自己兄弟出头么?” 袁润方肃然道:“大小姐与夏大哥没要我动手,我便不动手。” 戏世雄道:“他们若要你动手又如何?” 袁润方道:“那我只好恳求门主准我动手。” 戏世雄道:“本尊若是不准,你又该怎么办?” 袁润方叹道:“门主若是不准,我只好捶胸顿足了。” “懂得循规蹈矩,这很好。” 戏世雄又赞赏地看了夏逸一眼,说道:“你沉得住气,这也很好……何况你日后若是飞黄腾达,他们这些人在你眼中岂非也都是狗?” 血元戎拍着胸膛道:“不错,这小子若能成为下一任门主,莫说要我做狗,他就是要我做狗屎也未尝不可!” 鬼娃娃叹道:“你我这样堂而皇之地羞辱少主的狗岂不是在打少主的脸?他日少主若是登上门主宝座,那少主上位之日是不是也是我们做狗的日子?” 血元戎道:“不是我们,是你和我!” 这一次他们已是在赤裸裸地挑衅小幽,谁知小幽仍是和颜悦色,只朝着二人瞟了一眼,笑道:“两位莫要以大欺小了,论资历、论本事,小幽都是比不上二位的。” 血元戎见小幽只把他们二人的说话当作放屁,叹了一声道:“少主这份气度却是我赶不上的。” 鬼娃娃也跟着叹道:“拍马也赶不上。” 戏世雄长笑一声,双手已按在夏逸与袁润方的肩上:“你们看到了,独尊门的规矩是不是很简单?” 夏逸笑道:“简直简单极了。” 戏世雄道:“在这里,实力就是一切,没有实力的人和狗也差不了多少,你们想不想做狗?” 当然不会有人想做狗。 戏世雄又一次看向夏逸,认真地说道:“师爷也赞叹过你的本事,说你十年后必会成为我独尊门的大敌,不过你这位将来的大敌如今已变作本门日后的大将……想来唐剑南与拭月那些自诩正义的虚伪之人必要为此追悔莫及。” 夏逸心中稍稍一惊,偷偷瞄了墨师爷一眼后躬身道:“属下不会令门主与大小姐失望。” 戏世雄这才看了小幽一眼,淡淡道:“幽儿,这年轻人若真是一把好刀,你需好好使用。” 小幽笑道:“爹放心便是,女儿自然知道。” 戏世雄收回按在夏逸与袁润方肩上的那一双手,说道:“本尊已见过你们二人,也信得过你们二人,现在你们退下吧。” 戏世雄要他们二人退下自然是因为议事堂里的这些人要议事了,小幽也已退到了严惜玉身旁,只等着会议的开始。 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随着二人的离去而合闭,只留下那六个人在那如同阎王殿般的议事堂中。 当夏逸与袁润方踏过议事堂的门槛时,才发现各自的后背都已湿了。 袁润方喘了一口气,道:“我可真怕你见到墨师爷时会忍不住拔刀。” 夏逸道:“我才怕你会被激将法给激了。” 袁润方眼珠转了转,道:“我们现在又要去哪儿?这地方有赌坊么?” 夏逸道:“想必是有的……只是你我职责所在,只要大小姐不许,恐怕我们只得在这门口候着。” 袁润方咬了咬牙,道:“这妖女真是个多事婆!” “哟!兄弟这句话可莫要让旁人听到,否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 龚弄柳与龚拈花这对夫妻居然还在门口候着,一见到这对男女,袁润方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 龚弄柳上前道:“听这位兄弟说话,是不是对少主不满?” 袁润方冷冷道:“关你何事?” 龚弄柳笑道:“这当然不关我的事,只不过良禽择木而栖,你若是不喜欢跟着少主,便该想一想是不是要另投门庭。” 袁润方道:“另投门庭?你要我改投谁?” 龚弄柳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言下之意?” 他说这话时居然还翘起了兰花指,而那食指又正指着袁润方。 袁润方只感到胃里正在翻江倒海,赶紧背过身去,面朝着议事堂前的石狮子厉声道:“鬼才知道你说的什么鬼话!” 龚弄柳眉头一皱,目中似有了几分怒意。 “看来这位兄弟倒是心如铁石。” 龚拈花右手轻轻一挥,已挡在了龚弄柳身前,一对几乎要被粉盖住的眸子不停在夏逸身上打着转:“你呢?你又是不是如他一般狠心?” 夏逸摇了摇头,道:“在下……还是算了吧。” 龚拈花道:“算了?为什么算了?” 夏逸故作轻佻地说道:“能跟随大小姐也是在下的福分,毕竟如大小姐这般有着沉鱼落雁之姿的主上实在不多。” 龚拈花失笑道:“原来这位夏兄弟是一个怜香之人……只是公子的相貌也不输少主,是么?” 夏逸也忍不住想要学袁润方转过身去,但他还是定了定神,接着说道:“严公子倒是当的上公子世无双五个字……只是……” 见夏逸面有难色,龚拈花不禁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在下与两位实在不是一路人。” 夏逸说这话时还若有若无地微微瞥了龚弄柳一眼,这一眼令龚弄柳的眉头由皱的更紧——想来龚弄柳此刻的脸色定是无比难看,只是他那一脸花猫般的妆容都把他的表情都遮住了。 “你……胆敢辱我么?” 龚弄柳寒声道。 夏逸叹道:“两位的事迹,在下也是有所耳闻的……如两位这般普爱众生的人,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三个来,是以在下敬佩还来不及,又怎会出言侮辱?” 龚拈花也板起了脸:“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难道我夫妻二人太久未现江湖,却是让人忘了我们的威名么!” 夏逸正色道:“两位莫要自谦,当年两位在江湖中的赫赫威名可是谁人听了都要退避三舍的。 不论那男女老少,只要一听到两位到来的消息,都是头也不回地躲回家中,生怕自己失了贞洁。” 龚弄柳怒极反笑道:“好……好!就冲你这句话,我若让你死得痛快就算我对不起你!” 袁润方猛地转过身,冷笑道:“大爷我早就想揍你们这对阴阳怪气的狗男女!你们若要打架,大爷奉陪到底!” “打架?老娘要的是你的命!” 龚拈花蔑笑一声,右手衣袖中忽地闪过一道白芒,手上也多了一把短刀,也在这电光石火间一刀挑向袁润方心坎! 袁润方怎能想到龚拈花这具如水桶一般身板竟是这样轻巧,大惊失色之下已失了先机。 眼看龚拈花那把短刀就要刺入袁润方的心坎,夏逸目色顿冷,昊渊刀“嗖”地出鞘——他这一刀却不是截向龚拈花的短刀,而是斩向龚拈花的脖颈。 只不过夏逸这一刀比龚拈花更快,在短刀刺入袁润方胸膛前,昊渊会先斩下龚拈花的人头。 只听龚拈花讶异地惊呼了一声,手中短刀接着刺向袁润方,而脚下又是一转,身子已旁移半尺,有了半尺距离的变化,夏逸这一刀便再难碰到她! 袁润方已回过了神,他左掌一扬,正拍在龚拈花的短刀上——龚拈花只感到虎口剧痛,暗道这小子好雄浑的掌劲,连手中的刀也险些没握住,而紧接着她又看见袁润方那只右掌如山岳一般向她天灵压来! 世上能用自己脑袋去硬接袁润方这一掌的人可谓少之又少,龚拈花自然不在这些人之中,是以龚弄柳滑前一步,也是一掌对上了袁润方的辟邪大悲掌。 龚弄柳那身板看起来一阵风就可以吹倒,袁润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能打出这样凶悍的一掌,他更想不到的是在这一记对掌中,他还拼输了! 袁润方惊骇莫名,连退数步才卸去龚弄柳的掌力——龚拈花已然从辟邪大悲掌的威势下解脱,那右手的短刀即刻改刺夏逸天灵,而那左手的袖中也突然多了一把短刀,跟着挑向夏逸胯下! ——果然最毒妇人心! 夏逸的脚下也是一滑,却不似方才的龚弄柳是为前进,而是如风一般倒滑而去。 龚拈花自问这双刀的夹击已是天衣无缝,谁曾想到夏逸就像一只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样令人无从下手——她却不知夏逸也在感慨自己若是学会了闲云居士的身法,这一刻自己便可以反守为攻。 交手不过一合,双方已对各自对手的本事有所了解,各退数步后又在暗中蓄力。 “你们这两个小辈……倒是有些手段。” 龚弄柳轻轻捋着下巴上的几缕微须,却怎么也看不出一分男人的样子。 袁润方道:“我求你说话时能不能别再看着我?” 龚弄柳道:“哦?” 袁润方道:“我……一看到你的眼神就忍不住要吐。” 龚弄柳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吐?” 袁润方咬牙道:“因为我吐之前要先把你的脑袋拍进你的肚子里去!” 龚弄柳一对细目已睁得仿佛要裂开:“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我有没有这本事?” 袁润方勾了勾手指,说道:“好像没有人是用嘴巴来试别人的本事的。” “好,那你便受死吧!” 龚弄柳一拳紧握,足以碎石断金的一拳已呼之欲出! 可他毕竟没有挥出这一拳——因为一柄剑!漆黑的剑!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龚弄柳身后忽然多了一个人,他手上那柄古朴漆黑的长剑已抵在龚弄柳的后心! 这人穿着一身如他手上的长剑一般黑的黑衣,看他的年龄好像只有四十来岁,却满面都是刀刻一般的深深皱纹,若说他是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老人也没有人会不信的。 这黑衣剑客的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也是像极了一个死人,但龚氏夫妻的脸色却比他更难看,更像是死人。 袁润方欢笑道:“你不是要试我的本事么?怎么站着不动了?” 可惜袁润方只笑了一声,笑声便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肩上也架着一把刀——一把洁白如雪的长刀。 第一百零六章 怒剑十四 这是一把洁白如雪的刀,也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刀。 袁润方第一次见到这么动人的刀,仿佛是用最纯粹的白雪铸成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罪恶的刀,他已嗅到刀锋上那怎么也洗不掉的血腥味儿。 “你们的胆子倒也不小,竟敢在这议事堂前动手!” 袁润方已听出这立在他身后的持刀人是一个年轻人。 “小八,你且听我解释……” 龚拈花还未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来,狂刀小八已截口道:“小八?你我的关系几时这么好的?” 刺骨的凉音令龚拈花的面色登时暗淡了几分,垂下头道:“是我失言,还望左护法大人有大量。” 龚弄柳与袁润方一般不敢动弹,抵在背后这一剑正如芒刺在背,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还请右护法与左护法容我解释,这两个小辈初入门下,不懂本门规矩,我夫妻二人本是好心指正他们。 谁知这二人居然目空一切,还出言不逊,故而我们才出手教训。” ——右护法?左护法? 夏逸已知道这黑衣剑客的来历了。 当年狂刀老七与怒剑十四同位戏世雄身边的左右护法,如今狂刀小八既然顶替了狂刀老七的职位,那这位黑衣剑客自然就是右护法怒剑十四。 ——听闻怒剑十四平生只逢一败,乃是在二十年前在玄阿剑宗第一剑客姜璀手上输了半招。 ——也听闻拭月的师父就是死在怒剑十四的剑下。 狂刀小八笑道:“这么说来你们也是心系本门,反倒是我与十四叔错怪了你们?” 他不笑时已像极一个刽子手,这一笑更令龚弄柳打了个激灵:“大家都是为组织办事,两位护法就是错怪我们也是应该的,何况两位护法是绝不会错怪我们的。” 怒剑十四忽然说道:“这里好像是总舵。” 他们正站在议事堂前,这里不是独尊门总舵还能是哪儿? 怒剑十四又道:“总舵的一切事务好像都是门主说了算数。” 龚弄柳脚下一软,险些跪下。 怒剑十四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我记错了?难道你们已有了特权,可以未经门主许可便在这议事堂前随意教训新人了?” “右护法怎会记错!是我们夫妻二人记错了门规!还请右护法责罚!” 龚拈花忙地陪笑,可她笑地实在比哭还要难看。 怒剑十四又反问道:“要怎么罚你们也该由门主定夺,我又不是门主,你们要我罚你们做什么?” 龚拈花只好接着陪笑道:“右护法说的是,又是我口不择言。” 狂刀小八道:“你们若有恩怨非解决不可,可以找一个地方,定下日子决斗,这是门规允许的。” “你们也可以不接受决斗……” 他又冷视着夏逸:“不过这样的孬种在独尊门是待不了多久的。” 夏逸挑了挑眉,道:“左护法是要约在下决斗么?” 狂刀小八冷声道:“你不必心急,这一天总会来的。” 袁润方突地叫道:“既然这场架已打不成了,左护法是不是可以把刀挪开了?” “此事下不为例,你们下次动手前最好先为自己备好身后事!” 狂刀小八冷哼一声,收刀回鞘,接着便是一连数个空翻,身影即刻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夏逸却知道狂刀小八一定还未走远,他一定还隐匿在这议事堂的某个暗处。 怒剑十四也收回了剑——抵在脊背上的那股冰凉杀意消失时,龚弄柳感到自己的身体顿时轻松了数十倍,就连呼吸也不再困难。 “听闻你曾险死于唐剑南的剑下。” 怒剑十四这句话自然是对夏逸说的,夏逸也发现怒剑十四的脸虽然像极了死人,但他这双眼还是如剑一般锋利。 怒剑十四又道:“倘若你被我刺了一剑,又是不是能活下来?” 夏逸的视线从怒剑十四的双目移到他的右手——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又能使出多么可怕的剑法? 这只手忽然动了——它重新握住剑柄,又重新将那柄漆黑的剑刺出! 这一剑几乎贴在了夏逸的咽喉前! 死亡已近在咫尺,可夏逸既没有拔刀,也没有躲避,他只是这样纹丝不动地站着,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好像怒剑十四剑下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一般。 袁润方心头猛地一跳,却不敢冒然出手,唯恐怒剑十四的剑锋稍稍挺进一分便要了夏逸的性命,只得喝道:“你不是说不得门主许可,同门之间不得私斗么?你此刻又在干什么!” 龚氏夫妇却是满面惊喜,巴不得怒剑十四赶紧一剑送夏逸归西。 “我这一剑比起唐剑南如何?” 怒剑十四再问道。 夏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的剑一眼,徐徐道:“右护法若有心与唐剑南一较高下,这个问题是不是该去问唐剑南本人?” “有理……有理。” 怒剑十四慢慢地点着头,一边收剑一边若有所思地向着庭外走去。 “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么?” 袁润方怒瞪着怒剑十四的背影,却不敢将这句话说得太大声。 “你为什么不说的大声一点儿,好叫右护法知道你的胆气?” 龚弄柳也瞪着他,无情地嘲讽道。 袁润方瞥了他一眼,回讽道:“因为我不想和某些人一样,教训新人时不可一世,结果被人用剑指着时,又变作了砧板上的死鱼!” 龚弄柳面色铁青,又握紧了双拳! 袁润方上前一步,把脖子伸得老长:“你还想动手么?来,大爷就站在这儿,冲着大爷脑袋上狠狠打!” 龚弄柳的呼吸又急促起来,那瘦的几乎下塌的胸膛也是起伏不定。 “你怎么不动手?” 袁润方又接着说道:“大爷要是躲一下就是孙子,你要是不敢打,你就是孙子!” “莫要理这混小子!” 龚拈花那水桶一般的身材仿佛也气成了水缸般大小,直拉着龚弄柳走到一旁,只当同在议事堂门前等候主上的夏逸与袁润方已不存在。 袁润方微微仰着头,仿佛一只斗赢的大公鸡。 ———————— “如此说来,你们才入门第一天就已得罪了师兄的下属?” 自袁润方一连见过血元戎、鬼娃娃还有那令他作呕的龚氏夫妇之后,他忽然觉得车厢里的大小姐可真是平易近人,是以他回话时也不再带有敌意:“若不是那两个看门奴才碍事,我非要一掌送那对狗男女去超生!” “这对夫妻当年在江湖中可是恶极一时,你今日得罪了他们可要小心他们的报复。” 小幽的笑声中居然带着几分古怪:“你若是一个不当心落到了他们的手上,只怕是……” 袁润方背脊微微发寒,感到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苦着脸道:“大小姐,之前是我不知礼数……算我错了,求大小姐别再说下去了。” 小幽哈哈一笑,道:“夏逸,我记得你说自己是来过府南城的。” “属下六年前来过。” 夏逸面无表情地答道,在这回程的路上他又不得不做回了车夫。 小幽道:“那你必是认识去万食楼的路的。” 夏逸道:“大小姐要去万食楼?” 小幽笑道:“今日毕竟是你们入门的第一天,我昨日已吩咐小云在万食楼为我们订下了一桌酒菜。” 万食楼是府南城消费最为昂贵的酒楼,也是全天下最豪华的酒楼。 原因无他,只因万食楼的主厨是名满天下的食神蒋绍文,据闻宫中多位御厨也是出自蒋绍文门下。 万食楼已在眼前,整座建筑合有三层楼,呈六角状,仿佛一朵朝天盛绽的巨大花朵,而这“花朵”的“花芯”竟是空的——原来万食楼的中央是一片露天的幽雅庭院。 庭院中央搭建着一层楼高的戏台,而万食楼的迎客场所是在二、三层楼,是以来这里的食客可以在品尝美食佳肴之际,一边欣赏戏台上那些艺妓的舞姿。 小幽则订下了三层楼的一间雅间,窗外正是那不远不近的戏台。 此刻已是明月当空,戏台周围又是燃起了明亮的篝火,整座戏台如同矗立白昼之下。 桌上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山珍海味,窗外的戏台上又是让人目不暇接的绝妙舞姿——用古人那段“酒满金尊客满楼,美人清唱眼秋波”来形容此情此景再适合不过。 袁润方到府南城已有些时日,但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万食楼,见到这样的布局,他难免失了神。 “小袁,你若是再这样呆若木鸡,可是浪费了这万食楼的佳肴。” 小幽轻轻的笑声令袁润方收回了视线,因为这一桌的佳肴也足够乱了他的眼。 三鲜瑶柱、芙蓉大虾、凤凰展翅、宫保兔肉、桃仁鸡丁……端上来的每一道菜都足以令人望眼欲穿。 袁润方纳罕道:“这些菜肴……都是蒋绍文亲自做的么?” 小幽失笑道:“这万食楼每日都是座无虚席,若每一道菜都要蒋绍文亲自下厨,他就是昼夜不停地做一个月也做不完这一日间要摆上桌的菜。” 袁润方道:“这么说来,这些菜肴都是蒋绍文的弟子们做出来的?” 小幽摇了摇头,道:“除非蒋绍文自己愿意,否则就是出天价也请不动他亲自下厨的。” 袁润方道:“皇帝也请不动他么?” 小幽道:“当今圣上早在多年前便聘请蒋绍文入宫,结果蒋绍文不愿入宫,便派他几位弟子去了。” 夏逸一直没有说一个字,因为他一直在咳嗽——万食楼的酒不比这里的菜差,夏逸也有多年不尝这万食楼特有的白酒,酒入愁肠,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人成众,你要喝酒也不该一人独饮。” 小幽瞟了瞟夏逸,举杯道:“这一杯我敬你,也敬小袁。” 小幽话不多说,一整杯酒已然入腹。 袁润方大笑道:“原来大小姐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既然大家是同道中人,便不该用这么小的杯子喝酒。” 小幽道:“不用酒杯喝酒那该用什么?” 袁润方道:“我与夏大哥还在京城时,凛风夜楼的弟兄都是拿大碗喝酒!若是喝到兴起之时,便直接端上酒坛子痛饮!” 小幽拍掌道:“那我们换成碗便是。” 桌上倒也真不缺空碗。 “痛快!这一碗酒我回敬大小姐!” 袁润方已满饮一大碗酒。 夏逸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心想袁润方明日怕是起不了床了…… 第一百零七章 量如江海 一桌的菜肴已空了大半,酒也已过了三巡。 袁润方感到自己的头比平时大了一倍,眼前的夏逸与小幽也仿佛从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看不出你倒是好酒量。” 小幽目中透着几分诧异,面上也有些微红,可她的眼神却是十二分的清醒。 其实她喝下第一碗酒时,脸已微红,可是几十碗酒过后,她的脸色却与喝下第一碗酒时没什么分别。 “岂止是好酒量……我……是好海量……” 袁润方发现自己的舌头也有些不利索,说出来的话好像他自己也听不懂。 小幽又端起了酒碗:“既是海量,你一定还喝的下,是么?” “来……多少都喝的下!” 袁润方当然喝的下,一个已经喝醉的人一定认为自己是喝不醉的,只当来多少酒,自己便能喝多少酒。 可是这一次,他才刚摸到了酒碗就已趴倒在桌子上。 听到袁润方那轻微的鼾声时,小幽才笑道:“原来他这片海还不够辽阔。” 夏逸叹道:“小袁还算当得上海量二字,只可惜他今日碰上了大小姐这样的对手。” 小幽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好像还精神的很。” 夏逸轻轻咳了咳,道:“大小姐若还没喝够,属下自然奉陪。” 小幽叹道:“你每喝一口酒,就要咳一声……我就是没有喝够酒,也听够了你的咳嗽。” 夏逸苦笑道:“属下当年便是大小姐的手下败将,如今的酒量已是大不如前,自然更加不是对手。” 要一个量如江海的男人亲口承认自己的酒量比不过女人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偏偏夏逸又没法不承认这个事实。 小幽莞尔道:“不瞒你说,自我十五岁喝了第一杯酒开始,我便从来不知喝醉之后是什么感受……唯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对手,那可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险些就要醉了。” 夏逸道:“能令大小姐险些醉去,这人定是个酒中豪杰。” 小幽道:“你是一个真正的酒鬼,你一定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 夏逸颔首道:“属下正想请教这位同道的高姓大名。” 小幽道:“其实你也认识这个人,也知道他的名字。” 夏逸道:“哦?请问是哪一位兄台?” 小幽瞥了他一眼,一字字道:“这位兄台叫作夏逸。” 夏逸怔住。 小幽轻笑道:“你是不是没想到这个人正是你自己?” 夏逸也笑道:“大小姐要是不说,属下还不知道自己以前有这么大的本事。” “当初在须尽欢的雅间内,你若能再挺过半坛酒,醉倒在床底下的人恐怕便是我了。” 小幽忽地叹了一口气,一对琥珀般的双瞳带着惋惜之情,正凝注着他:“其实我虽不喜酒,却也不厌……难得以为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却没想到今日再聚一桌时,他的酒量已跌了五六成。” 小幽那一双眼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它们有时是清澈见底的泉水,诉说着青春与无邪;它们有时又是一片深邃的湖水,虽然不可捉摸却又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如今她喝了酒,而且喝的并不少,目中的秋波又化作了一池春水,水波荡漾,涟漪万千——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看着,一颗心都是要如那暖阳下的春雪一般融化的。 夏逸发现自己的心跳居然有些加快。 “大小姐,这碗酒……属下敬你,也谢你!” 夏逸连忙仰起头,匆忙干下一碗酒。 小幽道:“谢我?为了什么?” 夏逸正色道:“得大小姐相救,属下与思缘才有一个容身之地;得大小姐相救,属下才可重见光明……还有小袁,他是属下的好友,他也是得大小姐相救,才可保全性命。” 小幽托着下巴,悠悠笑道:“你莫非忘记我救你们是为了要利用你们?” 夏逸认真地说道:“大小姐于属下有多次救命之恩,又医好了属下的左眼,这样的恩情本就值得属下赴汤蹈火。” 他忽然顿了顿,接着笑道:“若是大小姐劳心劳力做了这么多,却不是为了利用属下……属下反而不敢消受了。” 小幽娇嗔道:“你居然敢开起我的玩笑了?” 夏逸笑道:“属下本是不敢与那些寻常女子开这等玩笑的,但大小姐却与那些女子不一样。” 小幽蹙眉道:“你是说我不像女人?” 夏逸道:“若有人觉得大小姐不像女人,那这个人一定是个瞎子,而且他还是一个聋子。” 小幽又笑了:“你既说我不是寻常女子,那我便要问问,我在你心目中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夏逸敬重地说道:“大小姐正是属下所钦佩的那种女子。” 小幽道:“哦?” 夏逸感慨道:“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以世间女子多是苦命人……面临许多的不公之事,她们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但也有一些女子,她们敢于追逐自己所求的幸福,她们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心中的准则而不惜性命,这样的女人已胜过了世间许多男儿。” 小幽眨了眨眼,笑道:“你……真的是在夸赞我?你是不是想起了那位净月宫的月遥姑娘?还是说是那个为你在寿南城血战的绯焰女魔?” 夏逸也笑道:“大小姐与遥儿,还有叶时兰的性格各不相同,但的确都是万中无一的女中豪杰……也好在如大小姐这样的女子只是万中无一,世间并不太多。” 小幽的眼珠子转了转,道:“若是世间女子个个如我这般又如何?” 夏逸叹道:“那世间男子便要惶恐终日,每日如同身处地狱了。” 小幽轻启朱唇,正要再说话时,雅间的那两扇门忽然塌了——好好的门为什么会突然塌了? 原来是一人撞倒了两扇木门,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见这人的打扮是一个家丁模样,此刻已然昏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自夏逸与小幽交谈之始,门外走廊上的争执声便没有停下过,争执的来由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四个人在走廊上相遇,双方却又谁也不肯让开路——只是随着争执的愈演愈烈,口头之争变作了拳脚相向。 只见一个身穿绒衣的魁梧大汉抬着脚,满面怒容地盯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家丁,这大汉的身板如同一座小山一般,竟是比起血元戎也可平分秋色。 大汉身后又有两个男子相对而立,对视的目光中似有着火花在碰撞。 其中一个身姿伟岸的男子八尺身长,披着一身虎皮大衣,看来三十岁上下,真可谓剑眉星目,他若是到大街上走那么一走,恐怕半条街的女人都会忍不住转过头多看他两眼。 另一个男子好像只有二十出头,一身锦衣已彰显出他的身份尊贵。 这锦衣公子虽然也长得不错,但面色稍显苍白,若不是有几分饮过酒后的红晕,他整张脸简直就是一张白纸,而他脚下也有些虚浮,仿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般。 只听那锦衣公子愤愤道:“你这该死的匈奴狗,真胆敢对本公子的人动手?” 夏逸转眼看去,发现那虎皮男子的面容果然与中原人有些不同,确是有几分胡人的模样。 虎皮男子淡淡道:“出口伤人的是你,提出要打架的也是你,可惜你这奴才又不成器,你又有何不服?” 锦衣公子怒笑道:“你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谁?” 虎皮男子道:“你已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快八百遍,鄙人又怎会不知?” 夏逸也知道这锦衣公子的姓名,只因方才听这二人争吵时,这锦衣公子反复提起自己的大名,像是要以名声吓退这对胡人主仆。 这锦衣公子名为余长华,乃是余跃海的二子。 余跃海又是谁? 余跃海也不是谁,他只是府南城第一大富,这沿海的大半通商口岸都是他旗下的。 听闻此人也是做着杀人放火的生意起家,当他坐拥一大笔财富后又摇身一变,成了府南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余员外。 如今能被余跃海视为对手的人已不多,而他最忌惮的两个人却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年惜玉”,另一个叫“孟小幽”。 这两个人年纪轻轻,但他们都有着殷实的家底,手段也不逊那些老江湖分毫。 是以,严惜玉与小幽在府南城中变成了仅次于余跃海之下的第二、第三的富商。 如此说来这余长华还真不是谁都能得罪的,可这虎皮男子却是一脸淡然,看向余长华的目光中居然还带着几分不屑。 余长华被他这么一看竟有些莫名的心虚,随即也越发恼怒:“你既然知道本公子的身份还敢放肆?你信不信只要本公子到我爹那里告上一状,明日渔夫出海时就可以捞到你的尸体!” “我道是谁这么大的威风,原来是余二公子。” 小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余二公子能不能换一个地方发脾气?” 余长华这才看到了倚坐在窗前的小幽,他的目光登时笔直,脸上的怒容也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下冒昧,竟不知孟姑娘在此。” 余长华看也不看那地板上的家丁一眼,迈着大步就走到了小幽的跟前,恭敬地辑了一礼:“要是知道孟姑娘在此,在下怎么也不敢在屋外嘈杂的。” 余长华弯腰行礼时,那一双眼珠也在小幽身上不停打着转,仿佛在看着一颗无比精致的珍珠。 夏逸也是一个男人,所以他当然能看懂余长华的眼神。 他有些同情这位纨绔子弟,这位余二公子一定不了解小幽,否则他绝不敢用这种眼神看小幽。 可是如果这位余二公子其实已然知道小幽的身份,也足够了解小幽这个人,那么夏逸不仅会同情他,还要佩服他——毕竟像他这样勇敢的男人,世上并不太多。 余长华已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在下打扰了孟姑娘的雅兴,这杯酒便当作在下赔罪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将杯举起,又听小幽说道:“余二公子的赔罪酒,我是万万不敢收的。 何况余二公子不是正要赶回家中,找余员外告上一状么?” 余长华面上一红,吞吐道:“这……种塞外来的狗奴不识礼节,要处理他们何需劳烦我爹,在下亲自动手已是绰绰有余。” 那虎皮男子忽地笑了一声,目中的不屑之情更甚。 余长华面上更红,咬着牙道:“你笑什么?” 虎皮男子似乎觉得此人已不值一看,转过身便要离去。 小幽呼道:“且慢!” 虎皮男子又停住脚步:“姑娘有何吩咐?” 小幽道:“看阁下的打扮,可是来我大魏经商的胡人?” 虎皮男子道:“正是!” 小幽道:“小妹孟小幽,也是一个商人,商人见商人,是不是该说一些商人之间的话?” 虎皮男子道:“孟姑娘……也是商人?” 小幽道:“没有人规定过女子不可经商,是么?” 虎皮男子又道:“正是!” 小幽道:“桌上还有酒,阁下若是不嫌弃,何不入座一谈?” 虎皮男子大笑一声,龙行虎步地走到桌前,笑道:“鄙人木燕,给自己起了一个中原名字叫作魏世雄,两位若是不见外,可喊鄙人一声魏兄。” 他又指着门口那魁梧大汉道:“这一位乃是鄙人的家将也心。” 听到“世雄”这个名时,小幽稍稍愣了愣神,接着笑道:“魏兄请坐。” 魏世雄是一个爽快人,让他坐,他绝不会站,反倒是那余长华被晾在一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孟姑娘,在下……” 余长华皱了皱眉,似乎也想入座,好像也正是因为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小幽才想起还有这个人在屋里,讶然道:“原来余二公子还在么?二公子不是急着回去找余员外告状么?” 余长华退了一步,怒道:“你……孟姑娘,你若是看不上本公子,也不该欺我!以往只有别人家的姑娘求本公子……” 他又忽然上前数步,一手抓住小幽的右手,颤声道:“若不是本公子对你一片真情,你以为自己可以使脸色么!” 小幽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余二公子,你抓着我的手。” 这是一个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的事实,而且以小幽的身手本不该被余长华这样一个酒色之徒轻易抓住右手的。 余长华怒目圆睁:“抓着你的手又怎样?” 小幽道:“能不能请你放手?” 余长华道:“本公子不放手又如何?” 小幽叹道:“你若不肯放手……一定会后悔的。” 余长华冷笑道:“你就是砍了本公子的手,也休想本公子后悔!” 小幽道:“你真的不会后悔?” 余长华道:“谁后悔谁是王八蛋!” 小幽叹得更重:“夏逸,你听到了?” 夏逸道:“嗯。” 小幽道:“余二公子既然不会后悔,你便要他这只手吧。” 余长华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手:“你这……独眼贼,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夏逸的右手已握住刀柄! 小幽忽然叫道:“等一等!” 夏逸的手仍按在刀柄上,余长华则面露宽色,心中暗自庆幸的同时又有一股无名之火升起。 “你下手时可要留神。” 小幽又接着说道:“莫要让半点血溅到我与这位魏兄身上。” “属下明白。” 夏逸的左目已爆射出一道厉芒。 余长华面色一黯,连退数步,便要夺路而逃——他终于后悔了,可惜他后悔得实在太晚了! 第一百零八章 各城各事 天下之大,每一天、每一处都在发生不同的事,这些事经过不同之人的嘴传播后又变成了各种结果的故事。 这些故事又往往是人们的饭后谈资。 府南城,一间酒铺。 酒铺门前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 “你知不知道余员外的二公子于十日前在万食楼被人砍断了右手?” 年轻人问着坐在对面的老人:“听说下手的是幽悰小阁的孟姑娘的护卫。” 老人白了年轻人一眼,仿佛在看一头愚蠢的驴子:“你既然说是十日前的事,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年轻人笑道:“您老的消息果然灵通,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这件事。” 老人道:“事情发生的当晚已轰动了整个府南城,你却到了今天才知道?” 年轻人叹道:“所以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此事是怎么发生的。” 老人道:“你真的不知道?” 年轻人道:“你看我像在骗你么?” 老人道:“听说是余二公子喝多了酒,一个人若是喝了太多酒也就难免会乱性。” 年轻人道:“乱性?难道他要……” 老人道:“你猜对了,他闯进了孟姑娘的雅间,企图非礼孟姑娘。” 年轻人惊道:“这事可有人看见么?” 老人道:“听说有两个来府南城做皮草生意的胡人看见了,而孟姑娘离开万食楼时也有不少人亲眼看见她的右手手腕被掐紫了。” 年轻人道:“是余二公子干的?” 老人反问道:“若不是余二公子干的,难道是老头子我干的?” 年轻人又叹道:“余二公子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对孟姑娘那样的女人都能下这样的狠手。” 老人徐徐道:“这件事只是接下来所发生一切的开始。” 年轻人点了点头,道:“不错,余员外肯定要报复孟姑娘的。” 老人道:“你还是太天真,孟姑娘既然知道余员外必要报复自己,难道她却不知先下手为强么?” 年轻人动容道:“孟姑娘已经下手了?” 老人道:“你看这几天的大街上是不是少了很多人?” 年轻人道:“简直是万人空巷。” 老人又道:“赌坊的人是不是多了不少?” 年轻人道:“不错,尤其是余员外名下的那几家赌坊,从早到晚都是人满为患。” 老人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年轻人道:“您老可别吊我的胃口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老人道:“这些人要忙着去赌坊发财。” 年轻人道:“进赌坊的人,十个人有七八个是要输钱的,他们去赌坊发财?” 老人道:“你这话不假,但这一次却是十个人里有七八个都是赢钱的。”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 老人道:“自余二公子被断手的第二日开始,便有两个年轻人每日流连于余掌柜的各家赌坊,不过他们从不会在一家赌坊同时出现,但他们却有一处相同。” 年轻人道:“哪一处相同?” 老人道:“人们发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十赌九赢,只要跟着他们下注就一定会大赚。” 年轻人道:“这两个年轻人岂非就是善财童子?” 老人低下声道:“听说这两个善财童子一个姓夏,一个姓袁……似乎都是孟姑娘的下属。” 年轻人道:“孟姑娘这是砸余员外的场子?” 老人道:“难不成还是捧场子?” 年轻人道:“余员外一定在这三日里亏了不少钱。” 老人叹道:“余员外好像已经亏了这四家赌坊三个月的总收入。” 年轻人面色变了变,已攥紧了自己的钱袋。 老人看在眼里,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赶着去赌坊发财?” 年轻人道:“就是呆子也会这么想的。” 老人道:“你不必去了,因为余掌柜旗下的四家赌坊已在昨日宣布关门,年后再重新开张。” 年轻人怔怔道:“年后再开张?离过年可还有三个多月!” 老人道:“余员外一定比你更清楚这件事。” 年轻人道:“那……这些去赌坊发财的人又去了何处?今日的街道上还是见不到几个人。” 老人又白了他一眼,道:“余员外的赌坊关了,孟姑娘的赌坊是不是还开着?” 年轻人道:“那两个善财童子又跑去了孟姑娘的赌坊?你不是说他们是孟姑娘的下属么?” 老人又叹道:“所以这些在余员外手上发了财的人,这一次又要去孟姑娘的赌坊把银子吐出来了。” 年轻人连喝了两杯酒,才镇住了心神:“听您老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孟姑娘是多么可怕的女人。” 老人表示同意:“听闻余二公子曾追求孟姑娘而不得,这也是他的幸事……要是家中有这样一个妻子,恐怕他往后的日子会比断了一条胳膊还要难受。” “只不过……余员外的大部分生意都是在那沿海的通商口岸。” 年轻人顿了顿后,又说道:“孟姑娘仅以一家之力,能斗得过余员外这条大鳄么?” 老人道:“我几时说过只有孟姑娘一家出手了?” 年轻人吃了一惊,道:“难道孟姑娘还有盟友?” 老人缓缓道:“是不是盟友倒是说不好……但年公子名下的通商口岸确实在这十日来连连降价,简直是在做亏本生意……不少船商都弃了余员外,改投严公子的旗下了。” 年轻人道:“珠玉满楼的年公子?” 老人道:“还有第二个年公子么?” 年轻人又连喝了两杯酒:“我总算听明白了,年公子和孟姑娘是准备把余员外这位府南城的首富拉下马了!” 老人道:“看来你的消息虽然闭塞,但人还不算太笨。” 年轻人道:“城主就这样放任他们这样不管么?” 老人道:“我听我那位在官府当差的外甥说城主本来是要管的,结果城主收到余员外、年公子与孟姑娘送来的礼物后又不准备管了。” 年轻人道:“所以说城主是默许他们三家私斗,决出一个胜负了?” 老人道:“看来是的。” 年轻人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府南城要变天了。” ——————— 珠玉满楼,这是府南城最大的一家珠宝商,也是汇聚了女子最多的珠宝商。 女人喜爱珠宝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但珠玉满楼之所以能吸引来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姑娘却不只是因为这里卖的珠宝最好,还因为这里的老板。 这位老板是一位年轻公子,叫作年惜玉。 这一城的女子都是对他又恨又爱——既然恨他又为什么爱他?爱了又为什么会恨? 原来这位年公子虽是一个七尺男儿,却比大多数的女人都要生得漂亮,能不嫉妒这位年公子容貌的女人只怕真的不太多,所以恨他的女人当然不少。 年公子也是一位有本事的人,见他不过二十五岁上下,坐拥的财富已稳居府南城第二,像他这样貌美又阔绰的男人也不太多,所以爱他的女人更多。 “年公子”今日的心情很好,因为他刚刚从属下口中得知了自己名下的一个当铺在昨夜被人一把火烧了,而同属他名下的码头失踪的两个船工的尸体也于今晨在海边发现——他决定要到自己的后花园里晒一晒午后的阳光,再好好喝上几杯酒。 他也果然这么做了,上好的虎石台,冰镇的葡萄酒已在后花园中静候着他。 龚弄柳、龚拈花这对夫妇面面相觑,怀疑自家的主上是不是怒极攻心,从而气坏了头脑。 没有人知道这对夫妻到底是何模样,毕竟他们总是浓妆艳抹,是人是妖都未必能分清楚,但他们身旁这个人就是不化妆也没有人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人——因为这个人是土地爷。 这三人的身后又远远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看来二十六七岁,相貌之过人堪比严惜玉,而另一个年轻人好像没到双十之龄,居然是那江应横之子江如雷。 他们似乎是刻意与龚氏夫妇以及土地爷三人保持足够远的距离,生怕闻到那刺鼻的胭脂味儿与腐泥的恶臭。 “少丰,你来陪我喝一杯。” 严惜玉忽然说道。 那年长一些的年轻人哼道:“我从不喝酒。” 原来他叫少丰——难道他就是那鸿山派的剑道天才楚少丰?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他也加入了独尊门? “听你的口气……是不是有很多疑惑?” 严惜玉仔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你在奇怪明明余跃海已对我下了黑手,我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楚少丰道:“是。” 严惜玉道:“余跃海是府南城首富,他要对付我可以有很多的手段,可他为什么要用这最下三滥的法子?” 楚少丰道:“哼。” 看来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又不肯问,所以他只好“哼”。 严惜玉笑了笑,说道:“因为他已试过其它法子来对付我,但他却一一失败了。” 楚少丰合上了眼,也闭上了嘴,好像对这些商人之间的斗法全无兴趣。 龚弄柳道:“公子的意思是那余跃海已是无计可施,所以才……” 龚拈花赶紧接上话道:“这么说来,咱们是不是要与余跃海动武了?” 这中年妇人一想到要打架,竟是跃跃欲试,目中正闪烁着莫名的兴奋。 严惜玉道:“是……也不是。” 土地爷抓着那本来已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脑袋,说道:“属下愚昧,还请公子明示。” 严惜玉道:“余跃海纵横府南城多年,绝不是易与之辈,以我本来的打算,是准备慢慢吞下这条大鱼……可惜我这位师妹却远比我果敢,她居然借着余长华酒醉后冒犯她为由,先一步对余跃海的势力下手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也算是被我这位好师妹拉下了水……想来他们两伙人必要在这数月里兵刃相见的。” 土地爷道:“公子为何不等到少主与余跃海两败俱伤时再动手?” 楚少丰突然又哼了一声,他这一声“哼”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而是因为他在嘲笑土地爷愚蠢。 土地爷当然也知道楚少丰这一声“哼”是何意思,可他见到楚少丰就像是耗子见到了猫,竟是连瞪楚少丰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师妹与余跃海这一斗,无论谁胜谁负,输的一方自然要家破人亡,但赢的那一方也不会太轻松。” 严惜玉已做出了回答:“如果师妹赢了,难道我还能动手去与她争么?” 独尊门门规不许同门相残,严惜玉既然有心要成为下一任门主,自然不敢触犯这条门规。 是以严惜玉必须入局,也必须与小幽联手,因为他不想冒险——倘若小幽赢了这一阵,以后这府南城岂不是她一家独大? “师妹也是算准了我的想法,知道我非出手不可,所以连一声招呼也不曾打过便先摆了余跃海一道。” 严惜玉摇头一笑,说道:“只不过我们的势力仍压师妹一头,这一斗我们才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土地爷低着头,似懂非懂。 严惜玉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是不懂?” 严惜玉这变脸的本事倒是不下于小幽,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这一刻又忽地冷眉冷眼,吓得土地爷一哆嗦,已跪在了地上:“属下愚昧!” “你不是愚昧,你只是把心思全花在了女人身上。” 严惜玉吐出的每一口气都似乎能将土地爷冻死:“本公子需要人才,你本也是个人才,但你今日这样子……实在令本公子有些失望。” 土地爷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半边,只能颤着声道:“属下知罪!属下绝不敢再辜负公子的期望!” 严惜玉笑道:“好,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 他说这话时又环视了花园中的每一个人:“你们也不会令我失望的,是不是?” 严惜玉倒是笑容可掬,可他这些下属却都是被他看的心中一寒。 严惜玉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江如雷身上:“如雷,听说余跃海是你的师叔?” 江如雷迟疑片刻后,说道:“是……只不过余跃海是早在二十年前就叛出了惊涛帮……” 严惜玉道:“他的掌法比起江帮主如何?” 江如雷道:“听闻这老贼当年已有我爹七成火候……但过了二十年却是说不好了。” 严惜玉目中带着笑意,瞥了楚少丰一眼:“余跃海这样的对手可合你的心意?” 楚少丰握住了剑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个冷厉的微笑。 第一百零九章 又至除夕 月黑,风高。 城郊,南林。 夏逸已是第三次来到这片林子,但他的后背还是有些微微发寒——林中既没有吃人的猛兽,林子自己也是不会吃人的,所以能令他心生惧意的自然是约他在林中相会的人。 狂刀小八果然已经在了。 每次看到狂刀小八,夏逸都会忍不住同情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是狂刀老七一手带出来的,如果他没有遇到狂刀老七,他还会不会变成一个嗜杀成性的魔头? 当年正处少年之时的夏逸也险些变成这样一个人,但好在当时他的身边有闲云居士,也有傅潇——师父与师兄的温情令他保住了人性,否则他是不是会变成第二个狂刀小八? “你又来迟了!” “我和你不同,你孤身一人,自然无牵无挂,而我……” “而你白天要给少主做车夫,晚上还要哄孩子?” 夏逸叹了一口气,连话也说不出了。 狂刀小八横眉道:“我也不是来找你说话的,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 夏逸右手一挥,手上已多了一件卷轴:“我要的东西又在哪儿?” 狂刀小八道:“这是断水第二式的刀谱?” 夏逸道:“我以为你不是来找我说话的。” 狂刀小八眉头一跳,也从怀中抽出一件卷宗:“这是第六式的刀谱。” 二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将手中的卷轴掷向对方,又同时接住了对方掷来的卷轴。 “夏逸,你真的已参透了第五式刀法?” 夏逸本要离去,但听狂刀小八这么一问,他又回过身道:“你呢?你是不是已参透了第一式刀法?” 两人的手同时握住了自己腰间的刀柄! 狂刀小八的目中正燃烧着地狱才有的邪火:“断水本是左手刀法,你以右手练习,却可以在三个月间悟透?” 夏逸的目光又似极北之地那千万年不化的冰山:“你是不是很想试一试?” 狂刀小八道:“我不敢。” 夏逸道:“你不敢?” 狂刀小八认真地说道:“我怕自己错手杀了你,那时我去何处求那第三式刀法?” 夏逸道:“有道理,那么你的话说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狂刀小八道:“还有一件事。” 夏逸道:“你说,我听。” 狂刀小八道:“听说少主与严公子已经和余跃海斗了三个月?” 夏逸道:“嗯。” 狂刀小八道:“也听说你们这三方势力从上个月开始已当街械斗?” 夏逸道:“嗯。” 狂刀小八道:“不过你们毕竟还没有斗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但这一天想来也是不远了。” 夏逸道:“你找我说这些……难道是要在那鱼死网破之际投入大小姐的门下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夏逸知道,狂刀小八也知道。 狂刀小八冷笑道:“少主好斗,我劝你休要和她一起发疯。” 夏逸道:“哦?” 狂刀小八道:“余跃海曾是碎岩神掌江胜的弟子,也就是江应横的师弟。” 夏逸道:“你能不能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狂刀小八却不理他,继续说道:“余跃海的武功并不逊于江应横,而其膝下长子余长威已尽得其真传,同样不可小觑。 另外余跃海的义弟童力乃是涅音寺的俗家弟子,拳脚功夫出众,在府南城也排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夏逸道:“你……难不成是在担心我?” 狂刀小八冷笑道:“我是怕你死了以后,我便再也学不到断水第三式。” 夏逸道:“好,多谢你的关心,再会。” 狂刀小八又道:“且慢!” 夏逸再次转过身,好奇地看着他。 狂刀小八沉声道:“当初你提出以一至三式刀法换我五至七式刀法,却避开了断水第四式,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其实是不是学过这一式?” 夏逸面上安之若素,心头却是一跳——莫非狂刀小八已知道自己懂得“断水”第四式? ——他由何得知?是小幽告诉他的? ——不……不是她。 ——她费了这样大的心力才收我为下属,再将我出卖给狂刀小八岂非太不划算? ——她绝不是一个会这样做买卖的人。 ——狂刀小八在试探我? “你久久不言,难不成是被我说中了?” 狂刀小八的面色已渐阴沉。 夏逸叹道:“纸包不住火,看来我还是瞒不住你。” 狂刀小八瞪目道:“你果然懂!” 夏逸道:“其实我不止懂第四式,五至七式我也是学过的。” “你全都学过?” 狂刀小八咋舌道:“不可能!那老贼若是将整套断水都教给了你,你又何必与我换刀法!” 夏逸道:“因为你这人目空一世,我就是有心要将一至三式的刀法教给你,你不仅不会相信,也未必会接受的。” 狂刀小八哼道:“有心教我?你有这么好心?” 他好像已经忘了当日他在这片南林中威逼夏逸教他刀法的事了。 夏逸又叹道:“我自然不是一个好心人,我想教你刀法也是因为……你像极了我的一位亲人!” 狂刀小八一怔:“亲人?” 夏逸叹得更重:“不错,你实在像极了我失散多年的亲儿子,若非我知道你是狂刀老七的义子,我几乎就要把你当成了他。” 这一次换成狂刀小八说不出话了,他就是有再多的问题也问不出口了。 夏逸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狂刀小八道:“有!” 夏逸道:“请说。” 狂刀小八只说了两个字:“再会!” —————————— 又是一年的除夕夜。 这一晚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每一个人都在家中吃着一年只有一顿的年夜饭。 余跃海余员外却不打算好好吃这顿年夜饭,他也没有心思吃这顿饭。 他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像极了一个将要咆哮的猛虎。 余跃海已近半百之龄,他这两年来也发现自己的精力确实大不如前了。 可是,这三个月来的明争暗斗仿佛又让他重返年轻——因为有人动摇了他的地位,挑衅了他的权威,他的愤怒令他拥有了消失已久的旺盛精力。 余跃海面前立着三个人,这三个人的脸色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爹,兄弟们已备好了家伙,随时都可以动手。” 其中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双拳紧握,兴奋之中又带着些许的紧张。 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余长华,因为余长华正立在他身后,但他既然喊余跃海为“爹”,那么他自然是余跃海的长子余长威。 余跃海在屋中来回踱步,过了良久才问道:“那姓孟的丫头真的在万食楼?” 余长威身旁的中年人笃定地说道:“大哥放心,此事千真万确。” ——大哥,原来他就是余跃海的八拜之交、涅音寺的俗家弟子童力。 余跃海追问道:“此事是蒋绍文说的?” 童力道:“正是,孟小幽早就包下了整座万食楼,此刻正与麾下各家铺子的掌柜一起吃年夜饭。” 他稍稍顿了顿,又说道:“蒋绍文与其弟子也为此忙活了一整天,他门下的一个弟子不久前还来过此间,说蒋绍文正在孟小幽的雅间内与其心腹畅饮。” 余长华抓着那空荡荡的右衣袖,愤愤道:“这蒋绍文既是咱们的人,当日怎么敢放那对贱人主仆走出万食楼!待此事过后,我定要找他算账!” 余跃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一天不给老夫惹麻烦就浑身不舒服?” 余长华面色一黯,赶紧低下了头。 余跃海道:“姓严的那个小白脸又在哪里?” 童力道:“严惜玉也在万食楼,而且也在孟小幽的雅间内。” 余跃海冷笑道:“这二人果然是蛇鼠一窝,就是在这除夕夜也不忘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老夫!” 童力接着说道:“整座万食楼已汇集了严惜玉与孟小幽的下属,要是咱们此刻围攻万食楼……” 余跃海截口道:“不可!他们两家联手,实力仍在我们之上!” 余长威嘴角微微一斜,上前道:“爹的意思是……” 余跃海赞赏地看了余长威一眼,他一直很喜欢自己这个长子——余长威好学、奋进,论文论武都足以继承自己的位置,但反观余长华…… 余跃海压下心中的失落,悠然道:“看来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怎么斗得过我们这些杀人放火起家的老江湖?事不宜迟,你们这就带上兄弟们动身吧!” 他们要动身去哪儿? 原来余跃海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在今夜做全力一击——他挑在了这个宁静的除夕之夜,动用了自己遍布全城的势力,准备让小幽旗下所有的产业在这一晚灰飞烟灭! 只要除去了小幽,他的对手只剩下严惜玉一人,那时他岂不是轻松了许多? 余长华兴奋地握住了拳,面目也开始狰狞扭曲:“爹,我也……” 余跃海瞪着他,道:“你要去哪儿?去拖你大哥的后腿么?今晚你哪儿也不可以去!给老夫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余长华咬了咬牙,只好再次不甘地低下头。 明月当空。 夏逸静坐在桌前,仔细而缓慢地擦拭着昊渊的刀锋。 他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沉重而响亮,他听得出这是袁润方的脚步声。 袁润方身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的脚下功夫必然不错,轻功也一定很好,但夏逸还是听得出这是虞三姑的脚步声。 夏逸收起刀,又解下了腰间的酒壶,轻轻放在了桌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而轻缓,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因为思缘已经睡熟了。 “笃、笃。” 敲门声很轻,所以敲门的人一定是虞三姑。 夏逸小心翼翼地抱起思缘,连同开门时的动作都没有惊醒这个襁褓中的婴孩——他有些欣慰,至少他终于慢慢学会怎样去抱孩子了。 “三姑,今夜又要麻烦你了。” 夏逸微微笑道。 虞三姑顺手接过思缘,轻声笑道:“夏先生莫要说麻烦二字,像思缘这样乖的孩子真是不多见。” 夏逸笑道:“看来带孩子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在下日后还要向三姑多多请教。” 他的视线从虞三姑身上移至她身后的袁润方身上,袁润方一脸亢奋,已在摩拳擦掌——他已在铁匠铺憋了太久,每日能做的事情只有跟着老铁打铁与练功。 他最怀念的仍是在凛风夜楼做打手的日子,抢地盘、砸场子才是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 “大小姐已在门前等着我们!” 袁润方这一声险些惊醒了思缘,在夏逸与虞三姑的注视下他又赶紧闭上了嘴。 好在思缘只是撅了撅嘴,又将头一扭,接着沉醉于梦乡之中。 可是小幽不是在万食楼聚会么? 为什么又会出现在幽悰小阁的正门口? 世上的事都是眼见为实,看来蒋绍文说的未必是真的,童力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的。 “今晚要辛苦你们了。” 小幽口中的“你们”自然不止是夏逸与袁润方,还有她那些隐藏在府南城的下属。 小幽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她只出动了三十人——小幽知道严惜玉定然是坐不住的,所以他也必要在今夜动手的。 这三家势力原来想到了一块儿,所以今晚的府南城注定不会平静,今年的除夕夜也必会充满了血腥。 这三十人排成整齐的三排,都是昂首瞩目,等着大小姐的命令。 “等你们回来,我再好好摆一桌年夜饭。” 小幽微微笑道:“希望今晚你们不会醉的太快。” 夏逸与袁润方笑了,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小幽的下属也笑了。 夏逸笑得有些勉强,因为在这三排人中,他一眼见到了一位少年人。 他总觉得这少年人似曾相识,却又偏偏不记得在哪儿见过。 这少年人立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夏逸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便再也没来得及看第二眼。 ——这人究竟是谁? ——我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这两个问题,夏逸已不得而知了。 随着小幽一声令下,这些人已分成不同的小组,四散而去。 夏逸就是想再找到那少年人仔细端详一番,却也找不到人了。 一旁,袁润方问道:“夏大哥.……你怎的心不在焉?” 夏逸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心中虽有些隐隐不安,但转念一想只当是自己连逢事变,太过多虑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风起旗舞 冷风如刀。 楚少丰走进屋子时顺手关上了门,将那刺骨的寒风也关在了门外。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严惜玉端坐在桌前,细长的手指间拿着玉质的酒杯,但杯中倒的却不是酒,而是清水。 “因为余跃海根本不在他的宅邸内。” “他不在自己的宅邸内?” “嗯。” “那他的宅邸内有没有别人?” “有,而且不少。” “都是些什么人?” “余跃海的次子余长华,还有二十来个伏兵。” “这些人现在又在哪儿?” “在阴曹地府。” “……是你杀的?” “不然是谁杀的?” 严惜玉将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然后又将这杯酒也一口喝光:“我和师妹的计划被泄露了。” 楚少丰道:“是谁泄露的?” 严惜玉道:“或许是我这里出了叛徒,也可能是师妹那儿出了叛徒?” 楚少丰道:“计划虽然出现了变数,但最大的赢家依然会是你?” 严惜玉道:“不错,这个结果绝不会变。” 楚少丰道:“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余跃海在什么地方?” 严惜玉轻轻抚摸着掌中的玉樽,淡淡道:“我就快知道了。” 楚少丰道:“这算是什么回答?你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严惜玉道:“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有点耐心?你也该坐下来喝一杯的,或许你喝完一杯之后我就想到余跃海在哪儿了。” 楚少丰走到桌前,也坐了下来,只是他手中握的不是酒杯,而是剑柄——他的右手很稳,也很危险。 严惜玉的计划既是小幽的计划,也是余跃海的计划,这三人都计划在这除夕夜向对方发动致命一击,各自的下属也已分别前往对手的场子,只是…… 只是余跃海所有的场子里居然都是空空如也,除了屋子本身之外没有任何一样能拿去卖钱的物件。 但你也不能说这些屋子完全是空的,毕竟里面还有人,而且还真不少。 袁润方挠了挠头,苦涩地说道:“大小姐这里是不是出了叛徒?” 他与夏逸没有带上任何一位下属,因为他们俩本就是一路人马,可周围却有二十几个余跃海手下的刀斧手围着他们。 这是一间钱庄,现在钱庄里连一文钱也没有,只有恨不得将他们砍了拿去换钱的人。 这些刀斧手倒不在夏逸的眼中,但这些人中领头的两个人却不容小视。 方才短暂的几轮交手中,夏逸已见识过这二人的碎岩掌与正宗的涅音寺功夫,所以他已猜出这二人的身份。 “一个独眼,腰挂双刀,另一个人高马大……” 余长威漫声道:“想必两位就是那横扫了我家赌坊的夏先生与袁先生。” 袁润方拍着胸膛道:“不错,正是你二位爷爷做的!怎么,你想拜我二人为师么?” 余长威惜才,本想劝眼前这两个人归降,怎奈袁润方这一句话已将他备好的说辞全气到九霄云外去了。 童力说道:“你使得是辟邪大悲掌,这么说来你也是涅音寺的弟子?” 袁润方道:“你用的是正宗的伏虎拳与潜龙腿,看来大家同出一派!” 童力道:“所以我们本不该自相残杀的。” 袁润方表示同意:“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如今我俩各为其主……” 童力道:“这也简单,只要你我同处一个阵营,问题是不是就解决了?” 袁润方还是同意:“简直太有道理了!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快向我磕头行礼?你这个小兄弟,我收下了!” 童力变色道:“贤侄,这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就由我来收拾!” 余长威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也好,这独眼贼夺了长华一臂,我也正要找他算账!” 他说完这个“账”字时,整个人已飞身而出,碎岩掌已拍向夏逸面门! 夏逸已不是第一次见到碎岩掌,余长威虽然掌风猎猎,但在他眼里还差了些火候——至少叶时兰与邱晓莎的碎岩掌修为就在余长威之上,更不必提江应横了。 但见到余长威这一掌,他居然面露凝重,丝毫没有接招的打算,而是脚下一蹬,忽然飞上半空,撞破了屋顶的砖瓦,像是要抽身而退——可就在夏逸破顶而出的瞬间,一柄快剑已贴近他的后心! 这屋顶上竟埋伏着一个少年剑客! 夏逸等的正是这个人,少年剑客出剑之时,他已调转身形,昊渊刀也在同时出鞘。 为了这一剑,少年剑客蓄力已久,而夏逸先是跃起,再是拔刀,接着再挥刀——夏逸明明比这少年剑客多了许多动作,但他这一刀却仍比少年剑客的剑快出那么一点! 快出这么一点也已经够了! 少年剑客忙地撤剑,脚下一退,虽然避过了断头之灾,却也险些从屋顶上跌下去。 夏逸正是身处半空,好像身法已尽,此时也正是追击他的好时机。 余长威也跟着夏逸跃起,双掌再次拍向夏逸! 夏逸的后背却像是长了一只眼睛,就是背对着余长威也看到了他的杀招;他的双脚好像也还立在地上,凌空一蹬后,身子居然又在半空中上升了两丈高! 这是傅潇的身法,与夏逸的步法相辅相成,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过了数月的钻研,夏逸已领悟其中五成奥妙。 夏逸的步法就像是随风舞动的战旗,而傅潇的身法又像是瞬息万变的风——风本无相,本就是令人难以琢磨的。 余长威怎么也想不到夏逸竟可以躲开他这一招,翻身上了屋顶之后便即刻严阵以待,与那少年剑客一前一后地围住夏逸。 “你是吕正,齐掌柜的义子。” 夏逸已认出这个少年剑客,也就是小幽今夜派出的三十名下属的其中之一。 夏逸之前见到他时已感到面熟,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的容貌可以在两年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所以他居然没有当即认出这个少年人。 若不是今日又碰上了吕正,夏逸几乎快忘了这个曾在京城号称“红花剑”的少年人。 吕正冷笑道:“你认出我便好,所以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逸叹了口气,说道:“当初是我亲手杀了齐掌柜,所以你要找我报仇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你实在不该出卖大小姐的。” 吕正道:“良禽择木而栖,我总不能因为那个女人曾救过我而放弃余员外这样的大树!” 夏逸又叹了口气,他知道吕正一定不知道小幽的真正身份,因为小幽从不会让属于自己心腹以外的下属知道她的身份的。 所以吕正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已等同于背叛了独尊门——背叛独尊门的下场可想而知。 余长威怒目道:“此人既与你我都有仇,还废什么话!” 他们三人本就不必废话的,今夜本就是一场至死方休的局面——刀风刺骨,剑意骇人,刀剑拳掌再次厮杀在一块儿! 当年夏逸曾评论吕正的剑法华而不实,如今他却不敢再这么品评吕正。 比起当年一招败在夏逸手下之时,吕正的剑法已不可同日日语——为了报仇,他一定下了很大的心力,也付出了很多的汗水。 夏逸也发觉了这个少年人的进境,若没有二十招,他恐怕还真拿不下这个少年人。 可是余长威的武功又更胜吕正,比起初出京城之时的夏逸也差不了多少,若在平日也是一个值得夏逸重视的劲敌。 这样两个人联手对付夏逸时,夏逸又有没有胜算? 夏逸或许有胜算,但那也是百招之后的事——可是他又怎么能战到百招之后? 他先后受了唐剑南与墨师爷的重创,伤势未愈之际又中了拭月那几乎致命的一剑,体内早已留下了此生难以痊愈的暗伤。 这暗伤像是一道催命符,已在催促他速战速决。 交手不过二三十合,夏逸已感到胸腔间的闷意,他又忍不住要咳嗽了——有没有人能忍着剧烈的咳嗽与人厮杀? 当然有,而且不少,甚至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 只是这个人的速度一定会慢下很多,他的临阵反应也会差了不少——这些都足以要了这个人的命! 吕正的眼中已露出喜色,他发现夏逸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而战力也是忽然跌了四五成。 是以,他的进攻越发张狂! 他手中明明只有一柄剑,此刻仿佛化作了数十柄,像是一朵绽放的鲜花罩向夏逸! “红花剑”,幽雅而残酷的名字,只是不知今夜染红这朵“花”的,会不会是夏逸的血? 余长威自然先一步看出夏逸的状态,在吕正剑法成形前,他已先一步抄住了夏逸的后路,身子随即一沉,双掌分别拍向夏逸腰脊与膝窝! 夏逸的身躯仿佛有千钧重,脚下要移一步竟是无比艰难。 他咬着牙,他不敢咳——他知道自己一旦咳出第一声,他就再也止不住这咳嗽了;又或许他只要咳一声就再也不会咳第二声,因为他只咳完一声就已命归黄泉。 这实在是令人绝望的战况,夏逸要在这绝境中求生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变”——他必须改变战法!他必须临阵突破! 他也果然变了! 他的身法只是发生了轻微的改变,却已扭转了这绝境——余长威怀疑自己的双眼花了,因为夏逸忽然从他的掌下消失了;吕正一颗心已凉了一半,因为他已感受到背后的冰冷刀风! 夏逸不是在二人夹攻之下么?怎么又会出现在吕正的身后? 屋顶上的三个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包括夏逸自己。 他使出的是傅潇的身法与自己的步法的结合,这正是闲云居士那风云莫测的神妙身法。 夏逸已苦练了三个月,也失败了三个月,但在今夜这样的兵凶战危之境,他居然临阵悟出了其中五六成的奥妙。 士别三日已当刮目相看,何况已过了三个月? 上天或许并不公平,但它也绝不会让一个人的汗水与血水白流。 余长威惊骇莫名,他只看到吕正连头也来不及转过已被夏逸一刀劈落在街道上。 他不知道吕正是否已毙命在这一刀下,但他知道任谁挨了夏逸这一刀就是一时未死却也离死不远了。 夏逸又落回了屋脊上,他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 这本是突袭夏逸的好时机,余长威却不敢动——他真的在咳嗽?他……是不是想骗我过去? 一个人的战意若是怯了,那么他已输了一半。 “你方才不出手,便再也没有机会杀我了。” 夏逸已止住了咳嗽,平静地看着余长威。 这是一个事实,但是当一个人的心被恐惧与绝望压垮时,他往往会失去理智,他会拒绝承认事实。 余长威已是这样一个人,他已忘记了逃跑这种生物原始的本能,反而以全力一掌击向夏逸! 夏逸微微笑了笑。 这正是他要的目的,他的内息很乱,他也还是很想咳嗽,所以他只有使出三招的力气。 余长威这一掌就是有着石破天惊之力,他也不惧——余长威攻势很猛,但破绽也很大!再凶猛的一掌若是打不到人,那也没有任何意义! 夏逸不退,他向前踏出了一步——又是那高深莫测的身法!闲云居士的身法! 风起,旗舞! 夏逸还是夏逸,但他此时的身姿又像极了另一个人——这仿佛就是初入江湖的闲云居士! 余长威再一次看着夏逸在他眼前莫名消失,可是好好的人又怎么会消失,夏逸又不是神灵鬼怪。 这说明余长威这一掌实在不够冷静,让夏逸钻到了空子,这也说明夏逸在这一战中取得的突破着实震惊了余长威。 余长威不能、也不敢想象,所以他恐惧,可是他紧接着又体会到了吕正之前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昊渊的刀锋已然要触及余长威的后颈,也好在余长威终于在这一刻终于恢复了冷静——他脚下一曲,已跪在了屋瓦上,接着将头一埋,又借着掌势一转,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夏逸这一刀。 他终于重新面向夏逸,所以他绝不会放过反击的机会,在他转过身躯的同时就以这半跪的姿势将左掌拍出,正是打向夏逸丹田! 夏逸似已料到他这一招,昊渊刀也随之一横,同时格住了余长威的双掌——这是夏逸的第二招! 余长威心中一沉,发现夏逸对自己的碎岩掌竟是无比清楚,甚至在他还没来得及变招时,夏逸已使出第三招——也是夏逸以余力使出的最后一招! 夏逸的左手不知是在何时摸到了飞焰的刀柄,也不知飞焰是在几时出鞘的,但这一刻飞焰已穿过昊渊,也穿过了余长威的双掌,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余长威的咽喉! 三招已毕,余长威已亡! 夏逸抽出飞焰时,余长威的尸体也跟着从屋顶上滚落到街道上,正好和吕正凑成了一对。 明月无瑕,刀客手上的双刀却沾满了血腥。 夏逸早已对血的气味儿不再陌生,但他此时一闻到血腥味儿,终于又再一次忍不住剧咳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罡战衣 “运气,蹲稳!” “我蹲的还不够稳?”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马步很稳?” “别……别动手!” 一声砰响,袁润方再一次应声倒地,这也是他今夜第三次被老铁一拳击倒。 他们都是白天要做活的人,要练功也只有趁着清晨与夜晚的空闲时光。 “你这老鬼叫老子蹲马步,老子认了!可你时不时给老子来上一拳是什么意思,你要动手么!” 袁润方愤然立起,瞪着老铁的一双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老铁也正瞪着他:“你这小鬼真的要与老夫动手?” 袁润方眼中的火焰又熄灭了:“单是运起你这天罡战衣就费了老……我五六成力,我怎么还蹲的稳?” 老铁哼道:“老夫还以为涅音寺教出来的弟子皆有无比扎实的武功,想不到也不外如是!” 袁润方又瞪住他:“老鬼,你骂我可以,可不许说涅音寺的坏话!” 老铁呵了一声,道:“老夫偏要说,你又能怎的?” 袁润方怒声道:“你他……” 老铁的双拳又一次握紧,直发出噼啪之声:“我怎的?” 袁润方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你太好了!你说的太有道理了!” 老铁大笑一声,接着又将脸一板,道:“既然老夫说的有道理,你还不蹲好!” 袁润方直气得心中乱骂,把老铁的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两三遍,可是他的身子还是选择了听从老铁的命令,老老实实地又扎起马步。 老铁忽然喝道:“你这是在蹲马步?” 袁润方道:“这不是马步是什么?” 老铁道:“老夫教你的是这种马步?你简直是在蹲驴步!” 袁润方睁大了眼睛:“驴步?” 老铁道:“只有驴子才蹲驴步,你是驴子么?” 这一次袁润方气得几乎嘴里也要喷出火,可是一看到老铁那对砂锅般大的拳头,他只好战战兢兢地再次运起“天罡战衣”之气。 这真是一门霸道至极的功法,袁润方才开始按着心法运气,便感到全身上下像是镀了一层铁,每一个毛孔都像是被堵住一般,而自己的血液也好似被灌进了水银。 修习“天罡战衣”者必要肢体强健,还要身负厚实的内力。 袁润方天生神力,内功基础也算尚可,的确是修炼这门武功的不二人选,只不过他毕竟才与老铁学了几个月,此时要他将这门功夫发挥的得心应手也着实难为了他。 他只要一运起“天罡战衣”,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石头人,只能立着不动,任人打骂。 老铁曾在酒后说起自己当年惜败给血元戎之后功力大退,如今只剩下当初六七成功夫。 袁润方便忍不住揣测起血元戎的实力,可他一想到那如小山般的猛汉,又开始胆寒起来。 袁润方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忽听老铁说道:“小鬼,大小姐是不是就要对余跃海动手了?” 袁润方正在运功,他说不了话。 老铁沉默片刻,又沉吟道:“小鬼,你立稳别动,按着心法运气,切莫分心!” 他说话之时已绕至袁润方身后,一对满是老茧的双掌已按在袁润方背上。 ——这老鬼要做什么? 袁润方正要纳罕,忽地感到老铁的掌心竟如同烧红的铁一般烫! “小鬼,忍住!默念心法,不可分心!” 不止老铁的双掌很烫,袁润方那高大的身躯也如同烧红的丹炉一般——他分明感受到一股磅礴而灼热的气劲正通过老铁的双掌源源不断地进入自己的身躯,他此时的感受就像是自己被架在烈火上烧烤一般。 这一段过程也并不是太长,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但袁润方却像是经历了几天几夜。 老铁收回双掌时,袁润方终于感受到了夜风的冰凉,而他吐出的一口浊气都是滚烫的。 当这阵热劲散去,袁润方顿感精神大振,发现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 “老鬼,这是怎么……” 袁润方回过身时,老铁已瘫坐在地上。 老铁喘息的很急,他的皱纹好像更深了,头发也更白了,他似乎在这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就老了十岁。 “老鬼,你……莫要吓我!” 袁润方伏下身,忙地就要扶起老铁,却被老铁一掌拍在头上:“老夫还不会死!” 老铁确实衰老了不少,但他的双目却闪烁着精光:“以你之前的功力,与人交手之时,根本不足以运用天罡战衣。” 这是一句实话,袁润方反驳不了,所以他只好低下头,默然不语。 老铁又道:“所以老夫已把三成功力传给了你!” 袁润方怔住! 老铁盯着他,认真地说道:“强者生,败者死!这是独尊门的宗旨,所以即便师弟夺走了本属于老夫的一切,老夫也全然不在乎……但大小姐看得起老夫这个败军之将,愿给老夫东山再起的机会,老夫便不能让大小姐输了这一阵!” “你这小鬼是大小姐托付给老夫的弟子,在你没有助大小姐登上门主宝座前,老夫也不会让你死!” “如今的局面看似是大小姐与严公子联手对付余跃海,其实大小姐的对手始终是严公子!” “老夫是门主那一辈的老臣,这一次不便插手年轻一辈的博弈,所以你……请你替老夫尽一份力,怎么也要保住大小姐!” 再过十日便是除夕之夜,所以这庭院中的风当然冰冷刺骨。 风虽冷,但袁润方的血却是热的! “老鬼……你放心,只要我命犹在,没有人可以阻挡你与大小姐的雄心!” ———————— 童力跟随余跃海多年,从没有在这府南城中见过敢以肉体硬接他拳脚的人,但在今夜他就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仅以血肉之躯硬吃他的重拳,还不忘以拳换拳,好像时刻准备与自己同归于尽一般。 ——他到底是不是人? ——他难道不会受伤? ——他难道不会痛? 这不止是童力心中的疑惑,也是屋子里那些刀斧手的疑惑。 他们手中的尖刀与利斧劈在这年轻人身上时,就像是劈在了一块磐石上,直震得自己虎口生疼——他们的努力当然也没有白费,袁润方身上还是被刀斧留下了一些淤痕,这也说明了他的“天罡战衣”还是差了不少火候。 袁润方当然是人,既然是人,自然就会受伤,也会怕痛。 只是他总是比常人更容易热血冲动,这可以说是一个缺点,也可以说是一个优点——至少在这一刻,他的热血与冲动给了他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 一方战意如虹,另一方却已是吓破了胆。 明明是二十几个人在围攻一个人,此时却仿佛是一头猛虎扑入了羊群。 童力已然察觉这些与他同行的下属心中的怯意,他知道这些人留下来也再无他用,只会碍着他的手脚。 “你们走。” “去找大哥汇合。” “杀了那姓孟的丫头!” 这些刀斧手如蒙大赦,一个个简直是抢着奔出了门。 可是门外还有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在,他们哪里也去不了。 夏逸在门外,刀也在他的手上。 刀斧手们的手脚又开始打颤——他们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独眼刀客一定比屋里那个雄猛大汉更危险,他们此时最该做的事就是转身,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 他们的直觉准确,他们的判断也无误——只是夏逸不许他们走,他们又怎么走的了? 昊渊刀已被鲜血彻底染红,夏逸也再一次走入了这间屋子。 他看了看童力,又看了看袁润方,说道:“小袁,一个童力一定难不倒你,是么?” 夏逸既然又杀回来了,那么余长威自然已经归西。 袁润方心中一安,大笑道:“夏大哥不必管我,只管去救援大小姐便是!待我受过这位小兄弟的磕头礼后,自来找你汇合!” 夏逸拍了拍他的肩,长笑道:“说得好,要论砸场子、抢地盘的本事,你若是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我在幽悰小阁等你!” 夏逸果然说走便走。 袁润方要夏逸相信他,那么夏逸便一定相信他——因为这就是凛风夜楼的兄弟情义! 童力很想留下夏逸,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这样做。 单是一个袁润方已是难以对付,若是再加上一个夏逸,他岂不是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 “小兄弟,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袁润方戏谑地看着童力,忽然拍掌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打累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要我给你捶捶背?” 童力心想这混小子定是又要说胡话了,所以他决定一字不回,因为他还不想被气死。 袁润方却自顾自道:“其实要我给你捶背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这如瘦猴一般的身板……只怕大爷一拳头捶下去,你就变成一堆散在地上的骨头了。” 童力真是想不出涅音寺是怎样教出这样一个出口成脏的弟子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怒火,他还是再一次出手了! 拳是伏虎拳,腿是潜龙腿,论劲力虽然略逊于袁润方那大开大合的辟邪大悲掌,但在招式的巧妙变化上可是胜了不止一筹。 袁润方本在拍掌,但在童力动身之时,他的双掌已合十,他的双臂也伸得笔直,他的身躯也猛地射出——他居然将自己当作一枝短枪一般射出,而他的双掌就是最尖锐的枪头! ——疯子! 童力忽地定住身形,左臂向前一横,右拳又是高高挥起,正是使出了伏虎拳中的一招“打虎式”,而他脚下又呈“金鸡独立”之姿,一只左膝已奔着飞来的袁润方面门顶去! 童力这上下两路的夹击既解了自己的迎面之威,又可痛击袁润方面门,可说的上是伏虎拳与潜龙腿运用的极好。 谁知袁润方自恃有“天罡战衣”护体,受些拳脚也是只痛不伤,居然凌空将身子一缩,抱成一个球状,接着像一座大铁炉一般砸向童力! 童力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出这样的招式,看来滑稽却又危险至极——毕竟被袁润方这百八十斤的躯体又配上“千斤坠”的功夫砸到后可不是一件滑稽的事。 童力只好收回他的“打虎式”,也停下他那提起一半的左膝。 他不能不退,他不想和袁润方同归于尽,也不想和袁润方死缠烂打。 可他虽有退意,袁润方却不打算放过他。 袁润方这一击虽没有砸中童力,却将童力逼到了墙角边。 对袁润方而言,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他也牢牢抓住了战机——他的身法没有童力灵活,他的招式也没有童力巧妙,但他比童力年轻,也比童力更耐打,所以他一点也不想和童力比谁的招式更巧妙,他只想把童力逼到一个死角,然后痛快地把童力摁在地上打。 童力也发觉了袁润方的目的,他也明白局势已偏向了袁润方。 他开始以招破招,以身法闪避,力求移出这如牢笼般的墙角。 可是袁润方绝不肯给童力这个机会,他宁可自己多吃一拳、挨上一脚,也不让童力移出半步。 “拳怕少壮”、“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两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袁润方已是满面乌青,可童力也连挨了袁润方三掌,吃了袁润方四拳——他能忍到现在还没有吐血也是一种本事,没有人能不承认童力也很有挨打的天赋,也没有人能不承认童力已经输定了。 “等一等!” 童力趁着袁润方一拳挥空时连忙喊道。 袁润方正在气血翻涌,哪肯停手? 只见他五指一张,辟邪大悲掌又要向童力脸上拍去! “我败了!我认输!” 童力的第二句话也没有让袁润方停下杀招,但袁润方仍是难免错愕,也在他这一愣神的瞬间,童力双臂一张,已破开了袁润方的双掌,接着又是双手倒扣,已擒住袁润方的双腕。 袁润方本以为童力要与自己角力,可哪会料到童力居然将头一低,竟是直挺挺地撞向自己面门! ——铁头功? 袁润方心中一声冷笑,也将头一埋,以铁头功迎撞回去! 这真是一声沉重的闷响。 袁润方倒退一步,痛得龇牙咧嘴,但他在铁头功之外尚有“天罡战衣”护头,反观童力经此一撞,便是脚下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只有傻子才会放过这样追击的机会,袁润方当然不是傻子,他将头一昂之后再次砸下——又是铁头功! 童力能连挨袁润方两记铁头功而不昏却也是他的能耐,可当袁润方又撞下第二记、第三记、第四记…… 当袁润方放下手中的童力时,童力已然昏厥——他此刻这张脸已足以与土地爷一较高下。 袁润方长长吐出一口气,火红的面颊如同烧熟的虾一般。 当他散去一身劲力时,也只感到说不出的疲倦——老鬼的功力真是霸道,老子才用了这么一会儿就差点烧死自己。 第一百一十二章 瓮中之鳖(上) 幽悰小阁。 此地面朝大海,也远离府南城的闹市。 此时正值夜深人静,又是除夕之夜,这座静悄悄的宅邸就仿佛是一座鬼宅。 余跃海纵身跃入这座“鬼宅”,轻落在大院内。 在他身后是一群他绝对信任的死士,而他大部分的下属都埋伏在府南城各处,所以他带来的人也并不太多,正好十五个。 余跃海对今夜的计划很满意,这都要得益于数日前造访他的那个少年人。 那位少年人姓吕,自称是孟小幽的下属——这些当然都不是余跃海关心的事,他本打算当场击杀这个少年人的。 可是那吕姓少年只说了一句话就打消了余跃海的杀意——“孟小幽要在除夕夜动手!” 余跃海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那姓孟的丫头居然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所以他即刻将自己的计划做出了调整。 余跃海由蒋绍文的弟子口中得知小幽已在除夕夜包下了整座万食楼时,他撤去了所有埋伏在万食楼的下属。 蒋绍文果然背叛了他,也果然投入了小幽的门下——他决定杀死这个丫头后再去万食楼亲手处置那个叛徒。 吕姓少年又说小幽会在今夜派出三十位下属偷袭他的大宅,他便在家中留下了二十几个他信得过的好手,又在大宅外埋伏了四十个下属。 他当然也在自己最赚钱的几个场子里布置了埋伏,他知道小幽与年公子一定不会放过他这些命根子。 余跃海也听说小幽手下有两个武功不俗的年轻人,两个人一个姓夏,一个姓袁。 于是,他又派出自己的长子与结拜兄弟带上刀斧手去埋伏这二人,而他自己则身先士卒地杀入了幽悰小阁——小幽想趁着一年之末要他的命,他也正有此打算。 擒贼先擒王,这毕竟是是一个大胆而有效的法子。 余跃海的确很满意自己的计划,他很想笑,他也应该笑的。 可是他已笑不出。 当他进入幽悰小阁后才发现整座大宅竟然没有一丝明光,甚至连半根蜡烛也见不到。 今夜是除夕夜,这不是过年的气氛;他们正在交锋,但这也不是战前的氛围。 这是怎么回事? 阴森的宅院处处布满了危险与狡诈的气息。 余跃海定住脚步,他已发觉了事态的变化,他已有心撤退。 忽然间,火光冲天。 幽悰小阁有了明光,也忽然出现了人——突然出现的这些人倒也不算多,差不多就是余跃海带来人手的五六倍。 这些人或拿着刀剑,或端着短弩,如一张大网一般围住了余跃海这伙人。 此时余跃海不止笑不出来,甚至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的精力也没有。 “孟小幽,老夫知道你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敢现身!” 余跃海惊疑未定,他若不找小幽问个明白,他一定不会甘心的。 “我就站在这里,余员外瞧不见我么?” 余跃海转过身,寻声望去,果然见到小幽正立在幽悰小阁的正门口,身边是小云这个丫鬟以及十几位手持刀剑的江湖客。 余跃海抢着道:“你早知道老夫要来?” 小幽笑而不答,这个问题实在没有回答的必要。 余跃海又道:“蒋绍文是几时投靠了你?” 这一次小幽倒是回答了他:“蒋绍文一直是我的人,只是……” 余跃海冷笑道:“只是老夫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人,是不是?” 小幽又笑了。 余跃海道:“吕正曾在数日前透露有关你今夜行动部署的情报,他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幽道:“当然是真的,至少他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的。” 余跃海道:“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老夫反而中了你的埋伏?” 小幽笑道:“吕正透露的情报自然是真的,但那毕竟是数日前的事,我也可以临时改变计划的,是么?” 余跃海动容道:“你早就知道吕正会背叛你?” 小幽淡淡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吕正既是我的下属,我定会查清他的底细,他与夏逸之间的恩怨,我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在我部署这个计划开始,我已派人秘密监视吕正,他若没有找到余员外告密,那么计划当然不会改变,可是……” 可是吕正还是在战前做了叛徒,因此小幽就动用了第二个计划,余跃海也因此变成了瓮中之鳖。 小幽的第一个计划可说是简单极了,第二个计划也并不复杂,只是稍稍利用了人心。 只是余跃海在这府南城龙头的位置上坐了太久,身居高位太久便难免会轻敌,而轻敌就难免会上当。 余跃海上当了,他愤怒,他狂笑! 但余跃海毕竟也算得上是一个枭雄,他不会因此认输,所以当他笑罢,又冷冷道:“老夫纵横江湖与商场多年,想不到一时之轻敌,居然被你这样一个小丫头给算计了!你要是早生二十年,确实有与老夫争雄的资本!” 小幽微微笑道:“余员外过奖!” 余跃海道:“可是你也小看了老夫,单凭这些人是杀不了老夫的!” 小幽道:“哦?” 余跃海道:“你可知道老夫为什么会脱离惊涛帮?” 小幽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即便她不问,余跃海也一定会说的。 “论武功,其实江应横比不上老夫。” 余跃海果然做出了回答:“可是他是江胜的亲儿子,他必须是下一任帮主,也必须是惊涛帮中最优秀的人。 只要他还在,老夫便不能展现自己真正的实力,只能屡败于他。” 小幽道:“上天本来就不是公平的。” 余跃海道:“不错,你也不要怪上天与老夫,怪只怪你晚生了二十年。” 小幽掩口笑道:“听余员外这么一说,我好像已是死定了?” 余跃海一字字道:“不错,你死定了!” 余跃海双掌一张,已是掌风大作,这呼啸的掌风竟宛若虎啸一般! 迎面而来的掌风直刮得小幽面上生疼,她心知是绝不可接下这一掌的,便是脚下一扭,整个人已凌空飞旋而起。 “你避的了么!” 余跃海低喝一声,正要趁着掌势追击,却见小幽右腕微扬,夜空中便忽然多出一根细长的红丝,像一条小蛇般突向自己的左目! ——红丝……血泪丝? ——这丫头和独尊门是什么关系?和戏世雄又是什么关系? 余跃海虽在顷刻间猜测出了小幽的身份,但雄浑掌势却不曾停下——因为今日的局面已由不得他收手。 是以余跃海右手化掌为拳,便想抓住那血泪丝,谁料这根丝线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在余跃海的右拳还未成型前已翻了个身,从余跃海面上划过。 这是余跃海今夜第二次轻敌,而轻敌的代价就是他的脸上多了一道半尺长的伤口。 这伤口细而深,不仅划伤了余跃海的脸,也激怒了他的心! 余跃海握拳、跃起,一双足以打死猛虎的重拳狠狠砸向小幽! 夜空似水,小幽如鱼。 她居然可在这半空中轻移莲步,避开余跃海的同时又以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向右腕上那么轻轻一按,那血泪丝又即刻掉过头,嗖地追向余跃海。 可余跃海的反应也不慢,他一击不成便即刻落地,令小幽这一招也打了个空。 余跃海追击,他的掌力依然迅猛而沉重,只要听到他挥掌时的嘶风之声,便不会有人会想去挨他一掌。 小幽闪避,手中的血泪丝也在空中不停飞舞。 这根红线像是舞女手中的红缎子,美丽又充满魅惑,但“红缎子”可碰不得,因为它的锋利一定不比任何刀剑差。 二人来回游斗数十合都是如此,余跃海看似占了上风,却总是近不得小幽的身;小幽自第一招得手后,也再难伤余跃海分毫,也只得在不断游走间寻觅败敌的战机。 大院内的两路人马早已厮杀在一块儿,刀枪剑鸣,响绝于耳,但任谁也知道决定这场战役胜败的人只在小幽与余跃海之间。 所以余跃海又再次扑向小幽,掌风之声竟像是利剑出鞘时般尖锐刺耳——他决心要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取下小幽性命! 可惜他这一掌还是没能近小幽的身,因为他才挥出左掌,已有两把小刀分别射向他的咽喉与腹部! 出手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小幽身边那个丫鬟小云。 原来她与王佳杰一样,也是使飞刀的。 只是她究竟是自学的飞刀本领,还是王佳杰教她的便不得而知了,而且她这使飞刀的本事比起柳如风与王佳杰,也实在差了天渊之别。 但她这一手确实拖慢了余跃海的步伐,余跃海躲闪她的飞刀时,小幽又一次移动了身位,血泪丝又化作两道剑形刺向余跃海左肩与右膝。 余跃海必须承认小幽是他见过最可怕的年轻人,也是他见过最可怕的女人,这个年轻的女人有足够的资格做他的对手。 他已收起了轻视之心,他双脚一定,双掌并挥间已发挥出十成功力! 江如雷曾猜测余跃海有江应横七成火候,看来他猜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要是余跃海施展全力,江应横或许有他的七成火候。 小幽面色一变,已猜到了余跃海这一招的威力,便是右腕一抖,就想要抽身而退。 可她这么一退,那两柄以血泪丝化形而成的“利剑”也失了劲力,登时被压毁在余跃海的掌风下。 余跃海正面压倒小幽的攻势,随即飞身而起,在他落向小幽时,双掌已然击出——铺天盖地的一招将至! 小幽本是一退再退,却不料正退到一个剑客身旁,而这名剑客又恰好是余跃海的死士。 剑客见到小幽正是背朝自己,猛然刺出一剑,只想一剑将小幽刺穿,好夺下这击杀敌首的首功,却没料到一根红线忽然从小幽身后窜出——血泪丝于瞬间变化为数十个细小的圆圈,而这数十个小圆圈也在这瞬间卷住了剑客手中的长剑! 要将掌中这根红线变作杀人武器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要将其幻化万千? “绕指柔”这门功夫既要修习者有着深厚的内功,对于内力以及身体力量的把控也要无比精细。 没有这样天赋的人,恐怕就是终此一生也窥探不到这门武功的入门之径。 这剑客何曾见过“绕指柔”这样巧妙又诡异的武功,他还没来得及使力拔剑,又见那卷在剑上的血泪丝又抬起了“头”。 这根红线就像是一条饥渴了许久的毒蛇,现在它已发现了猎物,只有猎物的鲜血才能止住它的渴意。 剑客想要弃剑,可惜已经晚了——“蛇”已穿过他的咽喉,已饱尝了他的鲜血。 剑客虽然死得不明不白,但也不是全无价值——他这一剑至少止住了小幽的身形,这一次小幽已没有机会再去避开余跃海的重掌。 余跃海已在小幽一丈外,他的掌势既重又快,倘若没有闲云居士那样的身法或是柳如风那样的轻功,没有人可以在他这一掌下走脱。 小幽心中一声暗叹,身后的血泪丝再一次升起。 “绕指柔”是世上最精妙的武功之一,本不该用来与敌人硬碰硬的,但小幽已没有退路。 硬扞余跃海的碎岩掌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却是她唯一选择——所以她已决定搏命!她也必须搏命! 血泪丝如蛇一般盘起,这是小幽在蓄力,但留给她蓄力的时间实在短得很,因为余跃海的铁掌已离她越来越近,所以她也被迫发动全力一击! 余跃海几乎要狂笑——他最讨厌的就是如小幽这样灵活的对手,现在这个对手已经没有了闪避的机会! 小幽自然不会被余跃海这一掌打败,但她也必要在这一掌下吃大亏。 可她并没有吃亏——她非但没有吃亏,反而伤了余跃海! 血泪丝与碎岩掌即将触及的刹那间,忽见一个身影掠过幽悰小阁的围墙,接着便是一道如闪电般的厉芒斩向余跃海天灵! 这是刀芒——漆黑的身影,冰冷的刀芒! 余跃海怎能想到又杀出一个高手,危急关头只能一掌改攻迎头而来的一刀——霹雳一声响,那突入战局的“身影”只感到身子一震,手中的刀已再难寸进,而余跃海也是虎口一痛,连退三步才能稳住身形。 小幽的危机已然解除,血泪丝如离弦之箭般钻入余跃海的左肩! 余跃海再退,只等那血泪丝脱离自己的身躯后才敢定住脚步,这时他也终于看清了那“身影”的模样——他手中虽然握着一把刀,腰间却又挂着一把。 这是一个刀客。 独眼刀客。 第一百一十三章 瓮中之鳖(中) “是你?” “是你!” 小幽与余跃海几乎是同时喊道。 小幽惊讶是因为她想不到夏逸居然这么快便赶了回来,余跃海震惊是因为他终于见到这个砍去他次子右臂的独眼刀客。 夏逸的脸色并不好看,看得出他心里也很不痛快。 小幽看了看他的脸,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夏逸板着脸道:“属下不敢。” 小幽道:“你的脸已经出卖了你。” 夏逸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大小姐既然早已知道吕正会临阵叛变,又为什么不肯告诉属下?还是说大小姐其实并不相信属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他确实有理由愤怒。 小幽道:“正因为我相信你,也相信小袁,所以我才决定不告诉你们。” 袁润方易怒也易冲动,若让他事先知道自家出了叛徒,恐怕小幽第二个计划便会付之东流。 可无论怎样想,小幽的理由都不太好,但夏逸却又反驳不了。 夏逸只能叹气,他只能认命,他只能承认自己不是小幽的对手——他喝酒喝不过小幽,赌博也赌不赢小幽,讲道理更说不过小幽。 要与女人讲道理,本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这个女人又偏偏是他的主人。 “就是你夺去长华的右臂?” 余跃海正紧紧盯着夏逸,一对手掌已在颤抖——他在蓄力,他已准备好杀人。 “是我。” 夏逸回首,他也盯着余跃海:“余长威已经死了。” 余跃海面色铁青! 夏逸道:“夺去他性命的人也是我。” 余跃海忽然暴起! 夏逸面色变得更难看,他发现余跃海的掌力更在江应横之上。 可他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后退,反而纵身向余跃海迎去——二人相距两丈时,余跃海举掌,夏逸挥刀;二人只剩一丈之距时,余跃海挥掌,夏逸转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会有人将自己的后背送给敌人? 余跃海也有此疑惑,可他紧接着就感到迎面吹来的一阵风,轻风;他又看到夏逸的身法在转变,像是一面随风舞动的旗,战旗! 余跃海中刀! 伤口在背部,长一尺,深两寸!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夏逸究竟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切入他的臂围,又在瞬间出现在他的后方的。 余跃海无暇去想通这个疑惑,因为就在他返身挥掌时,夏逸已跃起——他这一跃很高,他的身影也正好与空中那轮明月重合。 他仿佛背负明月,昊渊也牵动着月辉朝着余跃海头颅劈下——断水,第四式! 风雷之声。 余跃海知道这一刀的可怕,但他绝不会退,他是一方枭雄,他也有他的骄傲。 他自信碎岩掌绝不会硬拼不过这年轻人的刀,他决定正面击垮夏逸的攻势! 刀掌相接,夏逸只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向自己压来,胸口便是一闷,急忙使出卸力的功夫,借着余跃海的掌力将身子倒旋而去。 余跃海正面击退夏逸的凌厉一刀,但他绝不好受,这一刀已令他从未受过半点伤的双掌多了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夏逸虽退,余跃海的危机却还没有解除,因为小幽还在——夏逸只纠缠了余跃海数合,却已给小幽创造了足够的机会! 小幽仍在余跃海身后三丈之外,但她手中的血泪丝像是一根索命绳,在夏逸退去的瞬间这根红丝已结成一个圈,迅速缠上了余跃海的脖颈,只要这根“索命绳”的主人轻轻一拉红丝的末端,余跃海即刻就要身首异处。 可余跃海也不是泛泛之辈,在血泪丝即将收紧的刹那,他已牢牢将其抓住——小幽已失去了杀死余跃海的机会,但她又何尝不是给夏逸创造了机会? 当两个人围攻一个人时,并不是如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简单的事情,这两个人如果有足够的默契,那么一加一得出的结果可以不止是二,也可以是三;可是这两个人若是没有半点默契,那么一加一之后可能会连一也得不到。 夏逸与傅潇同门多年,他们二人联手时,那便是“日月辉映”,那便是第二个闲云居士。 夏逸也曾与月遥在听涛峰上联手对战江应横,他发现自己与月遥有一种天生的默契。 今夜亦是如此,夏逸忽然发觉小幽是一个很好的搭档,他虽然不知如何配合小幽,小幽却很善于为他制造战机。 他又再度杀回! 见到夏逸,余跃海顿感头痛无比。 可是他正屏气而定,一只左手也还在与血泪丝角力,面对夏逸这挥来一刀,他既避不了,也无法全力抵挡,他只好挥起右掌,以可用的余力去接这一刀。 夏逸已充分明白余跃海的掌力,即便小幽为他创造了这样好的机会,他却不打算与余跃海硬拼。 他身形忽地一低,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贴地低飞的燕子一般从余跃海的右掌下滑过,再次出现在余跃海身后。 余跃海又惊又怒! ——又是这古怪的身法! ——这人到底是人还是鸟? 余跃海背上再次中刀! 他已中了夏逸两刀,背上的伤口也正好呈一个“二”字。 余跃海明白自己败相已生,他也猜出了夏逸的身份。 ——他姓夏,使刀。 ——以他的应变来说,这不是他第一次领教碎岩掌。 ——他是夏逸,在听涛峰上杀死师兄的人正是他。 ——那姓孟的丫头比夏逸更难缠,但夏逸比那丫头更了解老夫的武功。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夏逸已比小幽更危险,所以余跃海决定先杀死夏逸。 他下身一沉,身躯立时稳如泰山,左手同时一展,本卷在他脖颈上的血泪丝顿时断裂成一根根飘荡在空中的短线。 断头之威已解,余跃海踏步而上,便是一招“双风贯耳”,双掌已从左右两路拍向夏逸双颊。 夏逸目色一沉,举刀再次斩向余跃海。 他只是这么一动,余跃海已再次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这一次不是轻风,是飓风! 夏逸又如战旗一般开始舞动——风吹得急,旗也舞得快! 余跃海一掌落空,夏逸再次突入他的臂围!刀锋也已逼近余跃海心坎! 余跃海右掌猛地收回,似要空手握白刃,但在他右掌还未握成拳时,夏逸右腕一翻,左手已托住昊渊的刀背,本来迅猛的一刀忽然变作轻巧的一招改刺余跃海左腋! 断水,第三式! 余跃海又确定了两件事:论功力,夏逸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论招式的变化,他比不上这个年轻人。 他要赢,就要做出决断,他已做出决断——他放任昊渊刺入腋下,但在刀尖微微入肉之时,他又发力夹住了昊渊! 这真是壮士断腕的一招,但余跃海还是赌成功了,他伤的不重,而且他确实制住了夏逸的刀。 这夹腋之力只能控制昊渊刀一瞬间,夏逸马上就能抽出刀,那时余跃海的左臂极有可能会被刀劲废去,但在这一瞬间已足够余跃海做出转变——他的右掌再次击出,直拍夏逸面门! 夏逸必须弃刀,他若是不弃刀自然可以废去余跃海一臂,但他也必会被余跃海一掌拍碎头颅。 夏逸不弃刀,他举刀再进! 他并不是不要命,而是因为小幽还在——余跃海的重掌只挥出一半,小幽手中的血泪丝已再次划向余跃海脖颈! ——这个贱人! 余跃海咬牙切齿,几乎要吐出一口血。 他已生悔意,或许他本该先强攻小幽,可是他又忘了自己本来也难近小幽身前两丈,何况此时又多了一个夏逸? 余跃海知道自己在这一轮交锋中必败无疑,所以他只好收招,他只好退,他也不得不退。 余跃海退,夏逸再进! 这一刀几乎刺穿余跃海的左肩,而血泪丝又在余跃海的脖颈上轻盈划过,带起一片血花——若不是余跃海闪避得足够快,小幽这一招几乎要切断他半个脖子! 以二敌一,高下立判。 夏逸奋起直追,手中的昊渊化作无数刀芒禁逼余跃海,直令他手忙脚乱;小幽徐徐而进,缠绕在手指尖的血泪丝却没有半分迟缓,每当余跃海露出半点破绽,这根红丝便会突地刺出——三人交战不过二十合,余跃海身上已多出了六处伤口,其中一处几乎要了他的命。 余跃海已死心。 他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抵挡这两个年轻人的联手——他恨极了夏逸,若不是这个独眼贼的到来,他或许已经击败了小幽;他也恨极了小幽,若不是有这个贱人在,夏逸怎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进攻? 夏逸的攻势又急了几分——这已是一场胜券在握的战斗,他为什么忽然沉不住气了? 小幽眉头一皱,已看出夏逸的状况——夏逸一路奔杀回幽悰小阁,已费了不少气力,此时猛攻余跃海更是加剧了他的暗伤。 ——他的极限就要到了。 小幽也明白夏逸忽然加快了进攻便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杀敌的良机,是以她也攻得更为猛烈! ——这两人……疯了么? 余跃海惊怒交加,他知道自己撑不过二十合便要落败了。 他已不敢奢求能反杀夏逸或是小幽中的任何一人,他只想尽快脱离这场战斗。 余跃海再一次挥掌逼退夏逸,这一次他没有追击,他转身,他逃走,他只想活命,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可他不是夏逸,当他露出背后空门时,后腰又中夏逸了一刀! 余跃海一咬牙,险些痛昏过去。 他还是没有回头,他继续跑,所以他没有看到身后的夏逸已然跪倒——劈过这一刀后,夏逸只感到脚下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急促的呼吸恰恰说明了他正忍着强烈的咳意。 余跃海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他或许会考虑返身再战。 可惜他已经怯了,他只想远离这个疯魔一般的独眼刀客与那狡诈的红衣女子。 “收气,调息。” 小幽飞快地越过夏逸身旁,毫不停留地追向余跃海。 “你做的很好,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余跃海败了,也逃了,那么他带来的那一伙死士便成了一盘散沙,今夜的战果也已揭晓。 余跃海已奔至幽悰小阁深处。 庭院门前的两伙人马仍在厮杀,他无法从正门突围,是以他只得冲进宅邸的深处,另求出路。 他忽然看到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整座幽悰小阁只有这间屋子的门前站着两个护卫。 余跃海心中一动——这屋子里藏着什么?为何只有这间屋子有人把守? 两名护卫在瞬间毙命于余跃海掌下,余跃海也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没有藏着什么,只有一个中年妇人,而妇人怀中又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 余跃海没有问这妇人是谁,也没有问这婴孩又是谁。 他只知道这婴孩的身份必不简单,所以他纵身一掌便向那妇人击去。 虞三姑面色数变,挥手间已飞快地将思缘轻放在身后的床上,接着便抬腿踢向余跃海左肩——虞三姑清楚见到余跃海左肩上那可怖的伤口,这一出招便直攻其弱点。 虞三姑已是一个中年妇女,但她的腿还是像小姑娘一样笔直而修长,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双可以要人命的腿——现在这其中一条腿正准备要了余跃海的命。 余跃海似乎早就料到了虞三姑这一腿,只见虞三姑那条右腿才刚刚提起,他的身子已借着掌势一转,身形便发生了改变。 虞三姑一腿落空,破绽反露。 余跃海便趁势一掌拍向虞三姑右膝,这一掌要是打中,虞三姑的右腿必要当即断成两截。 虞三姑大惊失色之下只得以左脚一蹬,速速闪开。 她虽然避过了断腿之险,但思缘却再次暴露在余跃海视野下! 小幽冲进屋子时,余跃海已退到了窗边,思缘也已在他手中! “大小姐……属下无能!” 虞三姑满面惭愧,只能低着头道歉。 思缘在哭,哭得很响亮,这至少说明了她还没受到伤害。 小幽心中稍安,又蔑笑道:“江湖恩怨,祸不及无辜!余员外也是一方豪雄,今日却要挟持一个婴儿,难道不嫌可耻么?” 余跃海怒道:“废话少说!你与这奴婢速速退到屋外五丈处,否则老夫即刻掐死你的女儿!” “女儿?你是说她是我的女儿?” 小幽笑得花枝乱颤:“以余员外的身份,一定有过不少女人,难道还看不出我是不是生产过的女人么?” 小幽确实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如余跃海这样的情场老手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她还是一个处子。 余跃海道:“如此说来……这女娃娃其实和你非亲非故?” “不错,余员外若想要挟我可是抓错了人。” 小幽微微一笑,又沉下脸道:“何况能杀死余员外的机会实在不多,错过了今日又要等到几时?莫说这婴儿不是我的女儿,即便她真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会因为她而放弃这杀死余员外的大好机会。” “好……果然最毒妇人心!” 余跃海额头已冒起青筋,五指并拢间就要捏断思缘的脖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瓮中之鳖(下) “住手!” 小幽前一刻还在笑,但她现在已笑不出来了。 只要站在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才能发现她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余跃海却笑了:“既然这女娃娃与你非亲非故,你又为什么这样着急?” 小幽沉声道:“余员外可知道这婴儿是什么人?” 余跃海笑得更为猖狂:“老夫只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但你对她却好像比对亲生女儿还要着急。” 小幽认真地说道:“你若伤了她一根寒毛,你一定会追悔莫及!” 余跃海哼道:“老夫二十年来的心血已在今夜尽毁于你手,连引以为豪的长子也被你下属所杀,你以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令老夫在乎?有什么东西能令老夫感到后悔?” 小幽道:“有!那就是你自己的命!” 二人的对话又绕回了原点。 余跃海道:“这么说,你已决定放过老夫?” 小幽苦笑道:“我好像没有选择。” 余跃海道:“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退出去!” 小幽看着他,脚下一步也不动。 她信不过余跃海,她也知道当自己退出这间屋子时也就是思缘丧命之时。 见小幽纹丝不动,余跃海的语气又重了几分,掐着思缘的那只手也又要发力:“你聋了么!” 小幽蹙眉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会放过这个孩子?” 余跃海寒声道:“你没法相信老夫,而且你也没得选!” 小幽确实没得选,但她还是没有动,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余跃海身后,余跃海的身后是一扇窗。 小幽的目中忽然透露出惊喜,这一抹喜色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躲不过余跃海这一双虎目。 余跃海飞快地瞥了身后一眼,但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庭院与围墙。 ——上当了! “站住!” 余跃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再次面向小幽时,小幽才刚刚抬起手,还没来得及出招。 “好狡猾的丫头,险些又中了你的计!” 余跃海怒笑道:“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女娃娃的命了!” 小幽本该沮丧的,至少余跃海认为小幽的脸上应该充满了挫败感。 但他失望了,小幽还是看着他身后那扇窗户,竟是前所未有的全神贯注。 ——难道…… 余跃海心里“咯噔”一声,当他明白时已经晚了,他已经上当了。 小幽第一次看向窗外时确实是为了骗余跃海——显然小幽成功了,此时余跃海全部的注意力都已在小幽身上。 窗外已响起一声清亮的刀鸣! 夏逸跃窗而入,昊渊直逼余跃海后心! 余跃海转身,挥掌——可惜他这一掌蓄力不足,在夏逸刀锋翻转之时,他胸口已扬起一道血花! 死亡临近,余跃海哪还有余力杀思缘,就在他中刀之时,思缘已从他手上飞了出去。 这时小幽终于动了,她向前一跃已将思缘稳稳接在怀中,也是这一跃,她登时将自己置身于余跃海的臂围之下! 余跃海明白自己已无活路,他已决定鱼死网破——他说什么也要杀死这个一连算计自己数次的贱人! 十成功力的碎岩掌! 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掌拍下,正中小幽后背! 小幽面色一白,一口鲜血已夺口而出! “大小姐!” 虞三姑赶忙接住倒飞而来的小幽,可是小幽怀中的思缘虽在嚎啕大哭,小幽却已失去了哭的力气——她已昏迷,她的面色也是惨白,很难判断她的一只脚是不是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夏逸震怒——他与小幽本来只是一对互相利用的主仆,但他又清楚地感到心中正在燃烧着一把无法抑制的烈火! 昊渊刀起,杀气凛然! 昊渊刀落,余跃海胸膛再次中刀! 这一刀,几乎将余跃海开膛破肚;也是这一刀,把余跃海仅剩的勇气尽劈到了九霄云外! 余跃海实在应该佩服自己的,毕竟能在夏逸这一刀下逃生的人真的不多。 他既然侥幸在这一刀下活了下来,也顾不得小幽到底是死是活了,疾退之时已夺门而出。 夏逸昂首,目露凶光。 他当然不会让余跃海活着离开幽悰小阁,可是当他才追到屋子门口时,小幽忽然呛出一口血——这至少说明小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来得及抢救。 虞三姑正在抢救小幽。 她将小幽盘膝坐起,双掌抵着小幽后背,毫无保留地将真气灌入小幽体内。 夏逸咬牙,顿足——错过了今夜,恐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去杀余跃海;可小幽毕竟是为了思缘才受了这样的伤,夏逸又怎么能放着她不管? “三姑,我来助你!” 夏逸也在小幽对面盘膝坐下,双掌按在小幽双肩,一身真气也源源不绝地输入小幽体内。 ———————— 余跃海出道以来打过许多胜仗,他也败过数仗,可是像今夜这么惨的败仗是他第一次吃——他的长子死了,他的势力也已化为乌有,他自己的命也只剩下半条…… 他简直已一无所有。 他已不敢奢望东山再起,他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大宅,带上自己的次子逃出这府南城。 余跃海已回到了自己的大宅,大宅里已没有一个人,或者说已没有一个活人——这里只有一地的尸体,其中也包括了他的次子余长华。 余跃海霍然转身。 原来这里还是有两个活人的,是两个年轻男子。 余跃海认识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是珠玉满楼的老板年公子;另一个年轻男子丰神如玉,一身白衣,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余跃海虽不认得这个白衣剑客,却知道他一定很危险。 “你就是余跃海?” 白衣剑客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受了伤?” 楚少丰本是要来杀余跃海的,但他见到余跃海身负重伤时却好像显得很失望。 严惜玉笑了笑,说道:“那你还要杀他么?” 楚少丰冷笑道:“这样的余跃海还值得我出手么?” 不止楚少丰对余跃海很失望,其实就连余跃海都已对自己失望。 不仅失望,也已绝望。 严惜玉稍稍看了余跃海几眼,见到他身上那数道血泪丝留下的伤口后,笑道:“余员外一定已经猜道了我们的身份。” 严惜玉这一句“我们”已说明了他和小幽的关系,所以余跃海自然知道了严惜玉也是独尊门中人,他也知道了自己的下场。 严惜玉继续说道:“余员外六成的地盘已归属于在下的名下,而剩下四成已被在下的师妹夺去。” 余跃海仿佛变成了聋子,什么也没有听到。 严惜玉又道:“至于余员外的次子余二公子是被在下的下属杀死的。” 他指着楚少丰说道:“也就是他杀的。” 余跃海抬起头,看着楚少丰,楚少丰却没有看他,仿佛这人已不值一看。 余跃海本该咬牙切齿,本该怒气填胸,可他发现自己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波澜,像是一潭死水,他居然生不出半点报仇的心思。 严惜玉也皱起了眉头,似乎也有些失望:“你一定认为我也不会放过你,是不是?” 余跃海合上了眼,他已认命,也已准备迎接死亡。 谁知,严惜玉却说道:“你错了。” 余跃海又睁开了眼。 严惜玉道:“我不仅不会杀你,还要助你报仇。” 余跃海吃惊地看着他:“你要助我报仇?” 严惜玉道:“你也算是一个人物,而我最看重的就是人才。” 余跃海已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毛病:“你……要我归顺于你?” 严惜玉道:“不错,你没得选。” 余跃海确实没得选,他只能选择答应严惜玉或者被严惜玉杀死。 余跃海怒道:“你与那贱人合谋害的老夫家破人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归降?” 严惜玉道:“因为你要报仇,也只有我才可以帮你报仇。”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小幽是绝容不下余跃海的。 可是严惜玉也是余跃海的仇人,难道他要帮助余跃海杀死自己么? 严惜玉也看出了余跃海的困惑,笑道:“强者生,弱者死,这是独尊门的宗旨……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与师妹早晚要有一斗,那时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你若归顺于我,那么你还有报仇的机会,但你若拒绝了我,你马上就可以去陪你的两个儿子。” 余跃海的目中又有了生气:“早晚……那时?那又是多久?” 严惜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要你等几年还是可以做到的,是么?” 余跃海沉吟道:“你也是老夫的仇人,你难道不怕老夫假意归顺于你,其实是要找机会杀你报仇雪恨么?” 严惜玉抚掌大笑:“你说的不错,你一定会找机会害我的,不过你要害我不妨等到我们斗垮师妹之后,毕竟我要是垮了,便没有人能帮你报仇了。” 他的面孔又忽然阴森下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何况我既然敢收你,就已算到你必会伺机暗算我,你若是觉得自己做得到,大可放手去尝试……不过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你绝对不会成功,背叛我的代价,你也绝对承受不起。” 余跃海迟疑道:“可是老夫……我毕竟已得罪了那丫头,也得罪了独尊门,若再拜入你麾下……” 严惜玉淡淡道:“夏逸在听涛峰上坏了本门部署多年的宏大计划,出京之后又被墨师爷算计,致使家破人亡……似他这般的血海深仇,本门也照收不误,你又何必担心。” 严惜玉说的一点也不差,这是余跃海报仇的唯一机会,所以他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幽悰小阁。 大院内的战斗早已结束,余跃海带来的死士最终全军覆没,这十五具尸体会被人连夜埋入荒郊野岭,永远不会再有人见到他们,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斗争也在今夜正式宣布告终。 久居府南城首富之位的余跃海终于在今夜彻底垮台,取而代之的乃是珠玉满楼的老板年公子,而幽悰小阁的小幽姑娘也从府南城第三富商晋升为第二。 此战大捷,又逢除夕之夜,严惜玉与小幽都该好好庆祝一番的。 可是小幽已不能去庆祝了,她一直在自己的闺房中,身旁只有虞三姑与小云,以及一位医术精湛的老郎中。 夏逸立在门外,仿佛一尊门神。 他低着头、皱着眉,目中有几分焦急,脸上也带着不安。 躺在他怀里的思缘却吐着舌头,睁着如玉珠一般的圆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 夏逸叹了口气,他忍不住羡慕起这个幼小的师侄女——天真的婴孩还不懂世间的快乐,也不懂成人才有的烦恼与痛苦。 每到这种时候,夏逸都要喝几口酒平复心情的,可是他没有喝酒——他的酒壶还在屋子里,他也怕自己酒后的咳嗽声打扰了屋内的郎中诊断。 夏逸找来的这位郎中已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叟,瘦弱的身板简直已没有一丝肉,而他脸上也只有一层皮包着他的面颊骨。 府南城的人都叫这位老叟“老山羊”,因为他留着一撮山羊胡,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像一只老山羊。 老山羊虽是府南城最好的郎中,但他其实没有半分医者“救人为先”的精神。 他的脾气很大,也最恨别人打扰他做事,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时候——就是皇帝来找他治病,他也要喝完这杯酒后再考虑是否出诊。 夏逸找到老山羊时,他就在家中对月独饮。 看到这个夏逸这个不速之客,老山羊一拍桌案就要发酒疯,但夏逸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又报上了小幽的名字。 听到小幽的名字,老山羊二话没说就背起了药箱。 老山羊的脾气虽然古怪,但他绝不会忘记恩人给予他的半分恩情。 房门开了。 老山羊背着药箱走了出来,他出来时脸上还带着几分庆幸。 一见到他的表情,夏逸就知道小幽已无大碍了,可他还是没想到老山羊两只脚才出了门槛,小幽已带着虞三姑与小云出门恭送老山羊了。 夏逸惊讶极了——她居然这么快就能下床走路了? 老山羊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所以夏逸有些后怕,心想当时自己若是一巴掌把老山羊拍死过去又该怎么办? 虞三姑与小云已送老山羊走了,门前还剩下夏逸与小幽二人。 “善后的事情都已处置妥当?” 小幽的脸色并不好,但看得出她其实很清醒。 夏逸躬身道:“一半的兄弟还在接手余跃海的场子,还有一半兄弟已去了万食楼。” 小幽道:“他们拼杀了一晚上,是该好好吃这顿年夜饭的。” 夏逸道:“是。” 小幽道:“为何你没有去?” 夏逸道:“属下是大小姐的护卫,没有大小姐的命令,属下不敢妄自离去,何况……” 他又苦声道:“大小姐是因为思缘才受了伤,属下也……过意不去。” 小幽目光流转,说道:“也好,今夜我是去不成万食楼了,你就陪我喝几杯,且当作吃过了这顿年夜饭。” 说着,她已返身走回闺房内。 受伤之人,本不该喝酒,但胜利的喜悦往往能冲淡伤口带来的痛楚。 夏逸也正想喝酒,可是他驻足于门前,一步也不敢踏出。 小幽回过头,问道:“你为什么站在门口?难道你喜欢喝西北风么?” 夏逸道:“这毕竟是大小姐的闺房……属下进来……恐怕不便。” 小幽失笑道:“你是不是说过我与寻常女子不同?” 夏逸的确说过。 小幽又道:“既然我不是寻常女子,又怎会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这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夏逸面露难色,正在犹豫不决之时,思缘已向小幽伸出了手——她一看到小幽,就厌倦了夏逸的怀抱。 小幽笑了,脸上又露出那两个小酒窝。 夏逸也笑了,随之举步跨过了门槛。 第一百一十五章 痴呆的神 暗无天日的地道,食人血肉的河流。 这是夏逸第二次来到独尊门总舵,这一次小幽只带了他一人前来。 夏逸没有问小幽为什么要挑在今日来,也没有问要来干什么——小幽每做一件事,必有她的道理。 是以,夏逸从不会问为什么,他只静候小幽的命令。 小幽也很满意他的态度,作为一个发号施令的人,若是每一件事都要她向下属解释明白,那么她这一年里便什么事也不用做了。 夏逸嘴上虽然不问,心里却是忍不住猜测小幽今日带他来总舵的目的。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袁润方还与他们同行,但今日袁润方不在。 他又回到了平常的日子,每日在打铁铺里做着朝九晚五的活,在闲暇之余与老铁一起练功。 夏逸也有些日子没见到袁润方了,毕竟距除夕之夜已过了一个月。 一场战争的胜利并不代表结束,而是万事的开头。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本属于余跃海的地盘需要找人管理,本属于余跃海的商家也要派人去维系。 余跃海的地盘不小,手上的商家也很多。 小幽忙活了一个月,身为护卫的夏逸也跟着她奔走了一个月,以至于已有一个月没见到袁润方。 夏逸也不想见到袁润方,因为他认为袁润方对他很够“义气”——除夕那一晚二人相约幽悰小阁聚头,可他却连袁润方的半个影子也没有看见。 其实当夜袁润方还是赶来了幽悰小阁,可是当他从小云口中得知夏逸正在小幽的闺房内喝酒的时候,他好像又想起了自己在万食楼醉酒的事,居然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小云说袁润方当时的脸色不太好看,走的时候也很急,好像后面有只猛虎在追他似的。 那一晚小幽受了伤,可她喝的酒可真不少。 小幽喝的不少,夏逸自然也不能少喝,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醉倒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抬回屋子里的。 喝酒是一件快事,但醉酒后的头痛便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了。 夏逸的头痛了整整三日,他得好好“感谢”袁润方——因为袁润方“临阵退缩”,他不得不独自应对小幽这样“可怕”的对手。 漫长的地道也已到了出口,那座依山而立的雄伟城寨再次出现在二人眼前。 小幽只是随意地看了城寨一眼,便绕开了那条通往总舵的大路,走上了一条荒僻的小道。 夏逸有些不解——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她明明是来总舵,又为什么向着山上去了? 原来城寨西侧的山腰上有三间木屋,小幽与夏逸踏着山道上来时,一个人也正好坐在木屋前的山道上发呆。 这个人穿着一身合体的白衣,或者说这本来是一件白衣,现在白衣已沾满了灰土,说它是一件灰衣也未尝不可。 这个人的年龄倒已不小了,看起来与戏世雄一般上下,但他既没有戏世雄那种天生领袖般的威仪,也没有领袖才有的那种风度。 他好像只是一个呆子。 此刻明明下着细如针丝的小雨,他却还是要坐在山道上,看着天空发呆,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身上的“茶味儿”很重,因为他发呆时一定要喝茶的,而他手上又拿着一个酒壶,酒壶里装的不是酒反而是茶。 这酒壶竟与夏逸身上的酒壶有九分相似,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夏逸见到这个人时,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怕。 他知道这个呆子十之八九是一个“茶鬼”,因为他最怕见到这种“茶鬼”,他只要一见到这种人,他立马就能认出来;他也知道这个呆子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呆子,而是一个“神”。 夏逸说不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可他就是知道——知道就是知道。 “师伯。” 小幽轻轻唤道,似乎怕打扰了“呆子”发呆。 ——师伯? 夏逸已然知道了“呆子”的身份,他果然不是一个呆子,他果然是一个“神”——他是慕容楚荒。 独尊门的前任门主,慕容楚荒! 比肩活佛与剑修的“魔君”,慕容楚荒! 慕容楚荒忽然眨了一下眼,低下头时就看到了小幽,他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说出一句话:“幽儿?” 小幽轻轻笑道:“师侄女半年前才来探望过师伯,师伯却认不出师侄女了么?” 慕容楚荒终于清醒过来了,他的目中也透露出喜色:“你是来找我喝酒么?” 提到“喝酒”两个字时,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夏逸也有些惊讶,他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因为慕容楚荒此时的表情也经常出现在他脸上。 小幽笑盈盈地说道:“师侄女知道师伯一个人在山上必然无趣的很,所以今日特来陪你老人家一醉方休。” “好、好!来屋里坐,师伯这里的佳酿够你喝上一辈子!” 慕容楚荒拍掌大笑,当他立起时才看了夏逸第一眼,皱眉道:“这又是谁?你新收的下属么?” 慕容楚荒并不矮,也不算十分高。 他的身板和夏逸差不了多少,但夏逸被他看了这么一眼后,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还没到五岁的幼童。 “这位兄弟叫作夏逸,师承闲云居士。” 小幽说道:“夏逸加入本门的时间不长,现任师侄女的护卫。” “你是陆景云的弟子?” 慕容楚荒皱着的眉头又舒展开了:“陆景云在何处?身体可好?” 慕容楚荒从没有见过闲云居士,但他却好像很“牵挂”闲云居士。 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自己被慕容楚荒这样“牵挂”,因为他“牵挂”这个人时,已说明他对这个人生出了斗心。 夏逸黯然道:“家师已不在人世。” 慕容楚荒变色道:“陆景云死了?他被人杀了?谁杀了他?” 夏逸沉声道:“唐剑南、拭月、燕破袋……” 他还未说完,慕容楚荒已怒道:“这些人居然围攻他?这样难得的对手居然被这些人围攻杀死?” 慕容楚荒摇头道:“可惜……能令我生出战意的对手又少了一个。” 他又拍着夏逸的肩头,认真地说道:“你师父虽然不在,但你切不可颓废,毕竟你还年轻!既然入了独尊门,便要自强不息!” 他好像也很“牵挂”夏逸。 夏逸苦笑,他真不知道该以此为荣还是为此难过。 小幽转着眼珠道:“其实夏逸的酒量不差,当年师侄女曾险些败在他手上。” “你……真的险些灌倒幽儿?” 慕容楚荒再看向夏逸时已多了几分欣赏:“你这个年轻人一定很不错……来,你们随我来酒窖。” 慕容楚荒的酒窖在地下,也就是地窖。 夏逸见到慕容楚荒的地窖时,几乎瞪出自己的眼珠,这地窖比慕容楚荒的三间木屋加起来还要大十倍。 地窖里只有一张木桌和四条长凳,除了这些桌凳地窖里只有酒——喝一辈子也喝不完的酒。 三个人已坐在了桌前,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坛酒。 “我年轻时也是一个酒鬼。” 慕容楚荒唏嘘道:“可惜为了武道只好少喝一些酒,到后来简直不喝酒了。”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这句话或许言过其实,但确实有它的道理。 一个再有天赋的人若是不懂得自律,那么他此生也绝难成为一个绝世高手。 “可是师伯今日又破戒了。” 小幽吃吃笑道。 慕容楚荒老脸一红,道:“这还不是因为你这丫头来了么?你师伯我不论是喝酒还是比武,从来未逢败绩……惟有你这丫头,好似一个天生的酒缸子……” 看来即便是慕容楚荒这样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在喝酒这一道上比不过小幽,他也一定屡战屡败了无数次。 这两个人的对话,夏逸不便插口,也无法插口,他喝酒时总是要咳嗽。 慕容楚荒又皱起了眉头:“你这年轻人喝一口酒就咳嗽一声,真有幽儿夸的那般海量?” 夏逸有些羞愧,可他还是在咳嗽,他也解释不了。 小幽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他的酒量本来是不错的,至少比如今大一倍。” 慕容楚荒道:“哦?” 小幽道:“可惜他先后被唐剑南与拭月重创,体内已留下了暗伤。” 慕容楚荒道:“嗯。” 小幽接着叹道:“所以他如今不仅不能好好喝酒,就连与人交手时也不敢久战。” 慕容楚荒道:“的确如此。” 小幽道:“想必师伯一见到他时,就已经看出来这一点了。” 慕容楚荒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终于要说出此来的目的了么?” 小幽笑道:“师侄女也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师伯的。” 慕容楚荒道:“你要我治好他的暗伤?” 小幽又叹道:“他这暗伤只怕是没得治了,无救毒士也说非静养十年不可。” 慕容楚荒道:“既连师爷的弟子都这样说,你找我相助也是枉然。” 小幽道:“师伯可是误会了师侄女的意思,他的暗伤虽然难治,但他战斗的法子却可以变一变。” 慕容楚荒道:“变一变?” 小幽道:“师伯若肯将那套一木支楼的心法传给他,他难堪久战的毛病岂不就是没了?” 夏逸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小幽。 他这才明白小幽带他来见慕容楚荒的目的,原来竟是为他而来的。 ——可是“一木支楼”又是什么?难道是一种武功? “一木支楼”并不是武功,而是慕容楚荒自悟的一种控制内力与气力收发的方法。 高手之间的对决不止看重双方的招式与内力,也看重各自的体力。 “绕指柔”这门武功自然神妙无比,只是要得心应手地操控这根血泪丝却也耗力极巨——因为这个人必须要有深厚的功力,对内力与气力的收放也需达到无比细微的境界。 可以达到这种境界的人真不太多,至少五十年前那位独尊门门主就达不到,所以他才会在力竭之后被当年的武林正道集众杀死。 对于内力与气力的控制也是每一个门派、每一门武功都要攻克的难点,而在这一点上慕容楚荒可说是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就是活佛大师也不能与他相比。 慕容楚荒在多年前自创“一木支楼”这门心法,此后他无论使出任何招式,都只需五分力便可发挥出十分力的威效,对于“力”的收发与把控堪称是达到了极致。 慕容楚荒自然也把“一木支楼”传给了戏世雄,也传给了严惜玉与小幽。 否则以严惜玉与小幽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恐怕与人交手不到三十合,已是内力耗尽。 “原来你这丫头动了这个心思。” 慕容楚荒大笑了两声,说道:“只不过你也懂得一木支楼,你为何不亲自教他?” 小幽回笑道:“师侄女当然可以教他,但这毕竟是师伯独创的心法,比起师侄女,师伯才是这不二人选。” “有理!有理!” 慕容楚荒满饮一口酒,又忽然重重将酒坛按在桌上! “我当然可以教他。” 慕容楚荒横眉一转,盯着坐在对面的夏逸,冷冷道:“只是这个年轻人可不可信?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背叛你?会不会背叛独尊门?” 地窖顿冷! 杀气仿佛冰冻了地窖,也凝固了时间! 若有人到了这一刻还觉得慕容楚荒是一个呆子,那么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呆子。 非但呆,而且蠢,蠢得死不足惜! “我久居山野,但也知道你这个年轻人。” 慕容楚荒的声音也比凛冬的寒风更刺骨:“是你杀了江应横,坏了师弟部署多年的计划!我也看得出你确实感激幽儿,但你对她与独尊门并不是十成的忠心!” 夏逸已咳不出来。 他的掌心已冒出冷汗,但他绝不可以去摸腰间的刀——他握住刀柄的瞬间就是他失去生命的瞬间。 小幽居然在微笑。 她没有为夏逸辩解的意思,她知道慕容楚荒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她也知道慕容楚荒若要杀一个人,谁也拦不住他——神也拦不住。 夏逸必须靠自己说服慕容楚荒,他绝不可以说错一个字。 “前辈所说字字属实。” “前辈若是要下杀手,晚辈只好认命。” “只是晚辈大仇未报,死不瞑目。” 慕容楚荒道:“从古至今无数人都是死不瞑目。” 夏逸同意。 慕容楚荒道:“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夏逸也同意。 慕容楚荒道:“你可以交待遗言了。” 夏逸叹息道:“大小姐。” 小幽凝注着他,还是在微笑。 夏逸道:“属下只跟随大小姐数月,即便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 小幽点了点头。 夏逸道:“属下不敢求大小姐为属下求情,只求大小姐能善养思缘。” 小幽又点了点头,她点的很认真。 慕容楚荒道:“你交待完了?” 夏逸笑道:“前辈可以动手了。” 慕容楚荒道:“好!” 他说完这个“好”字时又举起了酒坛,展颜道:“来,干了。” 夏逸失声道:“前辈……不杀我?” 慕容楚荒笑道:“我不止不杀你,还要跟你喝酒。” 夏逸道:“喝酒?” 慕容楚荒道:“对!我不止要跟你喝酒,还要教你一木支楼!” 夏逸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前辈……为何会相信我?” 慕容楚荒道:“为何会相信你?哪来的为何?相信就是相信!”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忆之人(上) 残阳如血,冷风如刀。 风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血腥之中又弥漫着令人发指的恐惧。 破碎的战旗随风飘扬,它沾满了血腥,却镇住了恐惧。 这面旗就像绣在旗上那个字一样倔强,即便沾满了血污,它还是不愿倒下。 魏。 这个字似乎自带着无与伦比的荣耀,它总是能带给士兵们一种独特的力量——也是因为这种力量,程春飞又睁开了眼,接着又努力挣扎爬起。 战旗不倒,他也不肯倒。 这是一碧万顷的草原,也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程春飞的脚下就是碧绿的草地,他的脚旁就躺着上一个死在他枪下的敌人。 这样的尸体遍地都是,其中有大魏的士兵也有匈奴的游骑。 战争还在继续,尸体的数量也仍在增长。 程春飞再一次挺起枪,对准了第十一个向他杀来的匈奴士兵。 胡人善骑射,可是这个匈奴士兵居然是迈着大步向程春飞冲来的——他和程春飞一样,都在这场残酷的战役中失去了自己的坐骑。 “杀敌!” 程春飞的咆哮足够响,他的枪也足够快——在匈奴骑兵才扬起手中的弯刀时,枪头已没入他的胸膛。 算上今日程春飞正好从军满三年,也是他成为百夫长的第三个月。 程春飞的祖上虽然出过将官,但在他曾祖父的那一辈开始,他们一家就和“官”这个字搭不上半点关系。 他本是一个猎户,家中也还有一个年过五旬的老母——他本该在家中尽孝的,可是他又为什么会踏上了沙场? 数年来,北方草原上的匈奴已逐渐扩大对大魏边境的侵犯,在三年前更是发动了一场超过二十万雄兵的入侵。 北境告急,数地守军纷纷响应朝廷之命,北上协助崔胤雄大将军镇守边关。 程春飞就是在当时被家母劝说后决定入伍,随着故乡的部队来到边关。 他祖上便出过世之猛将,曾追随魏武帝一同平定乱世,所以他这一手“程家枪”也自然不俗。 可是再晓勇善战的人也有力竭之时,程春飞已力竭,他这一营的人也已少了一半。 程春飞砍下第十二个敌人的头颅时,又有三个胡人围住了他,此时他几乎失去了站稳的力气。 ——老子要死了? 程春飞心有不甘,但死在他手上的匈奴游骑也是带着不甘死去。 “大哥小心!” 数道剑光闪过,这三个匈奴游骑即刻排成一排倒地! 程春飞从军时,并不是一个人去的,他还有一位好兄弟与他一同踏上了北上之途。 救下程春飞的这个人正是他的好兄弟程无忆——程春飞与程无忆并不是亲兄弟,他们甚至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程春飞第一次见到程无忆时是在山里,那一日程春飞背着弓、提着刀,如往常一般去山里猎兽。 他才入山林不到片刻,便已发觉身前五丈外的那片草丛中有异动。 程春飞觉得自己今日的运气不差,他张弓、搭箭,他已准备好猎杀今日的第一个猎物。 草丛中的异动忽然停止了,“猎物”好像也察觉到了猎人身上的杀气。 程春飞面色变了变,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猎人,能察觉到他的猎物并不多——说时迟、那时快,他松指之时,箭已呼啸而出! 能从他箭下逃生的猎物也不多! 可程春飞居然射空了,“猎物”先一步窜出了草丛,在程春飞的箭射入草丛时,“猎物”已跳到了程春飞面前! 这“猎物”居然是一个人。 程春飞惊讶极了,他在这里打猎多年,从没有在这座大山中见过一个除了自己以外的活人。 可今天他不止见到了一个活人,而且这活人的身手居然还很不错——就在他惊讶的瞬间,他已被这个“猎物”扑倒在地! “猎物”喘着粗气,“猎物”的手上也拿着一把石头打磨而出的短刀,而这把石刀正抵着程春飞的咽喉。 程春飞终于看清了“猎物”的模样,这是一个男人,好像比自己还要小几岁。 这男人留着满面脏乱的胡须,而他额头上与鼻梁上各有一道吓人的伤疤,仿佛是山中落草的贼寇。 可是他绝不是一个山贼,且不说程春飞从没有在这山中见过一个山贼,就算真的有,也绝没有哪一个山贼会混得像这男人这样凄惨。 男人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臭,似已几个月没有洗过澡,就是乞丐也穿的比他更体面,而他的模样又像是十天八天没有吃过饭。 “你是什么人?” “你为何要杀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道。 程春飞定了定神,说道:“在下程春飞,是山下的猎户,方才错以为兄台是山中的野兽,才错手射箭,请兄台见谅!” 男人盯着他,像在盯着一个猎物。 程春飞咽下一口唾沫,心知只要这男人的手稍稍抖一抖,自己就要命归黄泉。 过了半晌后,男人收起了石刀,也慢慢站起了身,喃喃道:“原来如此……对不住、对不住……” 他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失了心智的人,来来回回就是念叨着“对不住”三个字,与方才的凶狠模样一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程春飞也站起了身,他生怕男人再对他动手,赶紧收起了刀与箭。 其实他还是多虑了,男人的心思已不在他身上,而是出神地看着这片树木茂密的山林。 程春飞忍不住问道:“在下在山下住了多年,从来未在山中见过其他人,可是见兄台的模样似乎已在山里住了些时日?” 男人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一棵不起眼的树,仿佛若有所思。 程春飞道:“兄台?” 男人又回过神来,看了程春飞一眼后,又失神地点了点头。 程春飞更为疑惑:“敢问兄台是从何处来的?又为何要躲在山里?” “我从何处来的?” 男人自语道:“我……从何处来的?我为何要躲在这里?” 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反复念着这句话时,他的目光又飘向了程春飞身后。 程春飞转过了身,看向男人的身后,然后他再一次震惊——男人身后是见不到边际的连绵山脉,那里荒无人烟,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这男人竟然是从山脉深处来的。 程春飞又追问道:“兄台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此地的么?” 男人摇了摇头,他显然不记得,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程春飞道:“那兄台可还记得些什么?” 男人吞吐道:“我……我应该有一个妻子……我还有一个女儿……” 程春飞道:“妻子?女儿?” 男子道:“我女儿……很小……她出生不久。” 程春飞道:“那她们现在何处?” 男人皱眉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春飞暗想自己是再难从男人口中问出什么了,谁知男人又忽然怪叫道:“我好像被人追杀过!” 程春飞惊道:“追杀?” 男人道:“我记得……应该是两个人,他们把我打下了悬崖,而我醒来后已在悬崖底下。” 程春飞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男人叹道:“我……只记得这两个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一个女人。” 程春飞心中暗叫不妙,心想自己怕是卷入了江湖中的恩怨,变色道:“追杀兄台的这对男女是否也在这片山林中?” “他们应该不在这里。” 这一次男人倒是说得很确定:“我不记得他们是何模样了,但我已在这里待了半年,你……还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程春飞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这男人居然在这山林中与鸟兽为伴,独自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活了半年。 这也解释了他为何满身酸臭味儿,而衣物也是破烂不堪了。 程春飞虽对男人说的话将信将疑,但他还是选择了带着男人回家。 程母好客,也不在乎家中多一个人吃饭,所以男人就在程春飞家中长住下来。 男人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与往事,所以程春飞就给他取名为“程无忆”。 程春飞认为程无忆曾经定是一个美男子——因为程无忆虽然邋遢了一些,但他的举止总是透露着读书人才有的优雅,而且即便他已破相,可程春飞还是得承认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程春飞也认为程无忆的武功一定很好——因为他曾有一次见到程无忆以左手拿着他祖传的宝剑在练剑。 程无忆的剑法真的很不错,就是放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手。 程无忆却觉得这柄宝剑太长,他认为这柄剑要再短上两尺最好,这样他才可用的顺手。 程春飞知道程无忆说的那种剑——是短剑。 程无忆在程春飞家中居住了半年之后,正逢匈奴大举南侵。 程春飞是一个热血男儿,他有心报效朝廷。 可是他若是走了,他那位年事已高的母亲又该怎么办? 自古忠孝难两全,程春飞只好压下满腔热血,对此事只字不提,每日里只是愁眉不展、借酒消愁。 知子莫若母,程母又怎会不知亲生儿子心中的想法? 可她又怎么忍心自己的骨肉去北境抛头颅、洒热血? 这是全天下父母都有的私心,这种私心绝不是错的,因为没有人能斩断血浓于水的亲情。 可是有一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毕竟每一个军人不仅是大魏的扞卫者,也都是他们父母的亲生儿子。 愿意从军的男子汉都是伟大的,因为有他们在流血流汗,才有大魏境内的万家灯火;舍得让儿子上沙场的父母也是伟大的,难以想象他们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服自己放着自己的骨肉去前线守护其他父母的骨肉。 程母就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苦思三日后,终于在一个夜晚找来了程春飞。 “你去吧。” “去从军。” “但为娘……不想见到你的尸体。” “你答应娘……要活着回家,好不好?” 程春飞感激涕零,他也郑重地答应了他的母亲。 “我也去。” 程无忆早已看出了程春飞想从军的心思,所以他也早早地收拾好了行礼。 “大哥于我恩重如山,他既要上沙场,我也必要生死相护。” 兄弟二人从军之后一直被编排在同一支队伍中,并肩作战三年后,程春飞已成为了一名百夫长,而程无忆一直甘愿做他的副手。 只要是在程春飞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一定就在程春飞的身旁。 包括此刻。 每当程春飞焦头烂额之际,他只要一见到程无忆就释然了。 他知道自己这位好兄弟不仅智勇双全,而且对战争似乎有着一种先天的洞察力——只要程无忆在,程春飞的一切苦恼就一定会烟消云散。 这一刻,程春飞却希望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因为他们虽已杀退了三波敌袭,可是放眼望去,远处仍有一大片如蝗群一般压来的匈奴骑兵。 程春飞握着枪,用尽了全力才令自己的双腿不再颤抖,也是用尽力全力才令自己沉重的身躯再一次立起。 “无忆,我没力了。” 程春飞叹了口气,缓缓道:“看来我的命要在今日到头了。” 程无忆转过头,看着程春飞。 程春飞却不敢看他:“我答应我娘的事做不到了,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程无忆道:“你说。” 程春飞道:“我虽然回不去了,但你还是有本事杀出去的……等打完仗,你可不可以替我赡养我娘?” 程无忆沉吟一声后,冷冷道:“我不答应!” 程春飞瞪大了眼睛:“你不答应?” 程无忆道:“我上沙场是为了护你周全,而不是为了替你收尸!” 程春飞道:“可是……” 程无忆道:“你若是断定自己回不去了,那么我也回不去了。” 程春飞已热泪盈眶,能有这样一个好兄弟一同赴死确实是一件快事! 他一手按着程无忆的肩膀,扬声大笑道:“好!我们一起来,也一起回去!” 程无忆也跟着笑了,也随之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两人一同怒视着渐近的匈奴骑兵,仿佛在看一群蚂蚁。 他们忽然一起迈步冲杀而去。 “魏武雄风,复我中原!”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忆之人(下) “魏武雄风,复我中原!” 这是大魏军人冲锋时的口号——老套俗气,却又铿锵有力。 这句口号已从魏武帝建国开始流传至今,足足有两百余年。 这只是一句口号,也仿佛是大魏的军魂。 武帝建国之时,中原才结束了持续近百年的乱世。 乱世遗留之祸致使中原十室九空,人口稀缺,而北方匈奴对中原河山早已虎视眈眈,便趁着大魏初立、国力衰弱之时大举发兵入侵。 国难当头,魏武帝身披金甲,脚踏龙驹,率三十万大军北上御驾亲征。 这一战,武帝手仗三环剑,虎将鞍横丈八枪;这一战,杀气腾腾万里长,战旗密密透寒光;这一战,刀枪闪烁迷天日,戈戟纷纭傲雪霜。 也是在这一战,魏军中忽然响起这一句口号——魏武雄风,复我中原! “魏武雄风,复我中原!” 程春飞与程无忆一声吼罢,身后却再次响起同样的呐喊。 这呐喊声震耳欲聋,气势又直冲云霄,同时又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马蹄声向程春飞二人逼近! 又有一路人马杀到! 战况本已令所有的魏军绝望,但在这路人马到来之后,局势又峰回路转般发生改变。 因为这支部队里有他在。 他是大魏新一代的将星,也是崔胤雄大将军手下的得力大将。 他就像那面染血的战旗,只要看到他,大魏的士兵就会心安,匈奴的士兵却要胆寒——他就是定军侯,他就是邵鸣谦。 白马银枪,身先士卒。 这就是邵鸣谦,这就是邵鸣谦统帅的“白袍军”! 邵鸣谦只有二十九岁,但他带领的部队却好像比崔胤雄大将军的本队更能威慑匈奴军。 只要见到那清一色的白袍白马的部队,十个匈奴人中就要有五个已拿不稳手中的弯刀,剩下五个恐怕已忍不住要转身逃跑。 若说每一个士兵都打心底里想成为将军,那么每一个年轻的士兵就梦想着成为邵鸣谦,也想加入邵鸣谦的“白袍军”。 这是一支三千人的部队,他们的出现就像是一道白色惊雷劈中了匈奴军! 邵鸣谦一马当先,挺枪、刺出——一个匈奴骑兵落马! 他带领的士兵也挺枪、刺出——成片的匈奴骑兵落马! 邵鸣谦目光如炬,再举银枪,厉声道:“魏武雄风!” “复我中原!” 魏军咆哮,其声可惊动九霄,这是整片战场对他的回应! “邵将军来了!” 程春飞的血已在沸腾,他的斗志也已昂扬! 程无忆道:“如今你还觉得自己回不去么?” 程春飞大笑道:“白痴才回不去!” 夕阳的斜晖更红,草原上的流血更多。 本来气势汹汹的匈奴军已狼狈退去,这一战由于邵鸣谦统帅的“白袍军”及时赶到,魏军才得以以惨胜告终,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赢了这一仗,程春飞与程无忆也再一次活了下来。 ———————— 邵鸣谦的脸上本带着胜利的喜悦,但他走入崔胤雄大将军的营帐后,他脸上的喜悦又变为了凝重。 因为崔胤雄大将军的脸色便很凝重。 崔大将军已经五十六岁,由于久守边关,一张猛虎一般威猛的脸上已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他的身体还是很健壮,若只看他那雄壮的身躯,就是说他只有二十六岁也没有人会不相信。 只要在出征之时,崔胤雄从不卸甲,此刻他也披着圣上赐予的黄金甲,满面严肃地盯着营帐中的沙盘。 “大将军!” 崔胤雄抬头,看到了邵鸣谦,脸上的愁容微微淡了几分。 崔胤雄对这个年轻人很满意——他骁勇善战却又不失足智多谋,他自信果决却又不会盲目自大。 崔胤雄认为邵鸣谦是一个很好的接班人,日后他一定可以胜任自己的大将军职位。 “你来晚了。” 崔胤雄虽然很满意邵鸣谦这个年轻人,但他一直对邵鸣谦很严苛,对他说话时也很严肃。 邵鸣谦俯首道:“末将知罪!” 崔胤雄道:“你会迟到,必然是有原因的。” 邵鸣谦还是低着头。 崔胤雄道:“你没有什么话要解释么?” 邵鸣谦道:“没有!” 崔胤雄道:“很好。” 其实崔胤雄知道邵鸣谦之所以会来晚是因为他去探望了在今日一战中负伤的士兵,临走前又特别嘱咐了军医要仔细照顾这些伤兵。 可是邵鸣谦认为这并不算是耽误了军中议会的理由,哪怕这一次议会只有他与崔胤雄大将军两个人。 崔胤雄也很满意邵鸣谦这一点,他不会为自己找任何理由开脱——错了就是错了,有错就要认。 “大敌当前,我先不罚你。” 崔胤雄摆了摆手,说道:“等这一仗打完,你自己去领十军棍便是!” 邵鸣谦道:“是!” 崔胤雄再次看向沙盘,忽然说道:“军中的粮草要见底了。” 邵鸣谦抬起头,这一次他的脸色真的无比凝重:“后续的粮草早该在一个月前便已发来,若是再这样拖下去……” 崔胤雄沉吟道:“所以我们不能再拖下去,这一仗要速战速决。” 邵鸣谦叹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样的道理,只要是一个人就该明白的。” 崔胤雄挥拳砸在了沙盘上,也叹了一口气。 邵鸣谦当然也很愤怒,可他却不敢砸崔胤雄大将军的沙盘,只能一拳砸在自己腿上,咬着牙道:“可是董丞相却偏偏不懂这道理!前线如此危急,他却还有心思玩他的心计!” 崔胤雄瞪着他,怒目道:“你说什么?” 邵鸣谦自知失言,赶紧再次低下头,闭口不言。 崔胤雄重重哼道:“你很会打仗,却也很不会管好你自己的嘴!” 邵鸣谦道:“末将愚昧!” 崔胤雄道:“你若想在前线开疆扩土,身后就要有人挺得住你!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邵鸣谦道:“是!末将记住了!” 崔胤雄又长叹道:“圣上相信董丞相……自有圣上的道理,我们只是一介武夫……我们管不得。” 邵鸣谦闻言便是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十六岁从军,跟随崔胤雄十三载,没有人更比他清楚崔大将军心中的壮志与无奈,也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一只脚被同僚扯住的痛苦。 “我要你来,只是要你知道粮草只够半月之用。” 崔胤雄正色道:“明日我会召集各部将领议会,我限你一夜时间,明日议会之时,你需说出一个退敌的计策。”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事,但邵鸣谦依然郑重地允诺道:“末将领命!” 崔胤雄又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邵鸣谦走出崔胤雄的营帐时,他的亲兵已迎了上来,喜笑道:“将军,大将军可是又有什么重要的突袭要交给咱们去做?” 邵鸣谦板着脸道:“这是你该问的事么?” 亲兵赶紧埋下头,不敢再说话。 邵鸣谦哼道:“你很会打仗,却也很不会管好你自己的嘴!” 亲兵连忙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连连道:“末将再也不敢多嘴!” 邵鸣谦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我吩咐你的事做的如何?” 亲兵笑道:“末将怎敢忘了将军的吩咐,那二人现已编入咱们的白袍军。” 邵鸣谦道:“这二人……底子可干净?” 亲兵道:“那程春飞是绝对干净的,乃是一个猎户出身,祖上也出过武将,至于另一个……” 邵鸣谦追问道:“另一个怎样?” 亲兵道:“另一个程无忆就说不好了,听程春飞说他这弟弟是他娘在山里捡来的,当年捡到程无忆时,他还是一个婴孩。” 邵鸣谦道:“程春飞交待他们兄弟俩的来历时,神情如何?像不像在撒谎?” 亲兵答道:“末将觉得……不太像在说谎!程春飞一脸老实,论本事也足够加入咱们白袍军了,而他那个弟弟杀起匈奴来比程春飞还狠,想来想去也不像是不干净的出身。” 邵鸣谦沉声道:“你几时学会看脸辨人的?这两人若是干净,自然以兄弟待之,若是不干净,你也需及时向我汇报!” 亲兵的头又点的如捣蒜一般:“末将晓得!” ———————— 程春飞一直在笑。 从他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他就笑得停不下来。 他已换上一身白衣,穿上一件白甲。 他立在帐篷前,不停地欣赏着自己的雄姿。 他从军三年,想不到居然在今日见到了传闻中的“白袍军”,他更想不到自己居然能有幸被编入“白袍军”。 这可真是士兵的莫大荣耀,他确实应该开心,也确实应该笑的。 程无忆却没有笑,他虽然也换上了白衣白甲,却只在一旁低着头,愁眉不展。 程春飞皱眉道:“今日打了胜仗,我们俩也编入了白袍军,你好像却并不开心?” 程无忆道:“我……在想一个人。” 程春飞道:“谁?你的妻子还是你的女儿?” 程无忆道:“是我的弟弟。” 程春飞讶然道:“你有弟弟?” 程无忆迟疑道:“他……可能是我的弟弟。” 程春飞道:“你弟弟又是怎样一个人?” 程无忆道:“我不记得了……他好像很喜欢喝酒,也很喜欢赌博。” 程春飞笑道:“原来他是一个酒色之徒。” 程无忆苦笑道:“或许是的……但我一想起他,却总觉得莫名愧疚。” 程春飞道:“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程无忆叹道:“不知道……也许我确实对不起他。” 程春飞道:“那你记不记得他的模样?他又叫什么名字?” 程无忆摇了摇头,惆怅道:“我不记得他的模样了……我好像叫他……狐祖宗。”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言对错 成剑山。 无数求剑者心中的圣地,这圣地曾在五前爆发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会剑堂。 玄阿剑宗的重要之地,这要地也在四年前同时聚集过六个在武林中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六个人是玄阿剑宗宗主唐剑南、净月宫掌门拭月、丐帮帮主燕破袋、涅音寺方丈圆悯大师、六扇门副指挥杜铁面、鸿山剑侠李恒一。 今夜这些人重新聚集在一起,但围坐在八仙桌旁的人却只有四个——少了的那两个人又是谁? 李恒一不在,自四年前那一次议会之后,他已不愿与玄阿剑宗再有来往。 杜铁面也不在,他不在不是因为他与李恒一一样对玄阿剑宗生出了厌恶之心,也不是因为他公务缠身而来不了,而是因为他想来也来不得了。 在座四个人的脸色都是阴沉至极,尤其是唐剑南,他的脸好像比屋外那片夜色还要黑。 唐剑南轻轻咳了咳,缓缓道:“今日唐某再一次聚集各位的用意,各位一定是明白的。” 燕破袋敲了敲烟杆,道:“还请唐掌门有话直说,我是一个急脾气,最听不得别人拐着弯说话。” 唐剑南勉强笑道:“我要说的事,燕帮主也是知道的……毕竟自此事发生距今并不久,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燕破袋合着眼,道:“一个月前发生了很多事,不知唐掌门说的又是哪一件?” 唐剑南的笑容僵住。 他发给这些人的请帖中已写明了此次聚会的用意,所以他已发现燕破袋是有心在找他的茬,但他还是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继续说道:“杜铁面死了。” 杜铁面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坐在会剑堂里的四个人早已听过这个消息,可是当他们再一次从唐剑南口中得知时还是显得很震惊。 唐剑南也是如此,他好像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可他紧接着又说出了一句令他难以置信的话:“杀他的人是夏逸。” “夏逸……唐掌门说的夏逸可是那个闲云居士的弟子?” 圆悯面带疑惑,毕竟他当年没有同意、也没有参加对闲云居士师徒的围杀,所以他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唐剑南叹道:“正是他。” 燕破袋又睁开眼,说道:“唐掌门确定是夏逸杀的人?” 唐剑南道:“绝对是他!” 燕破袋哼道:“自从陆景云死后,我早已不相信绝对这两个字!” 唐剑南面色一黯,道:“陆景云……确是我们冤枉了他,可夏逸杀了杜铁面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因为这是俞佳馨亲眼看到的。” 燕破袋道:“俞佳馨又是谁?” 唐剑南道:“俞佳馨是六扇门中的一个捕头,也就是杜铁面的下属。” 燕破袋冷笑道:“她说夏逸是杀人凶手,夏逸就是杀人凶手么?她若说我是杀人凶手,那我是不是也成了杀死杜铁面的凶手?” 唐剑南微微怒道:“她毕竟是六扇门的人,难不成会胡诌么?” 燕破袋大笑道:“杜铁面也是六扇门的人,当年他一口咬定陆景云师徒是独尊门的邪魔,结果又如何?” 唐剑南满面通红,竟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拭月独坐一旁,一直未说过一句话。 她本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可她这四年却老得很快,好像已经过了十年一般。 她忽然说了第一句话:“我也不相信是夏逸杀了杜铁面。” “当年我们错杀了陆景云,所以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即刻派出弟子打探。” “杀死杜铁面的凶手是一个独眼刀客,而我们都知道夏逸是一个双目失明之人。” “那独眼刀客只用了一招便杀死了杜铁面,夏逸绝对做不到,就算是他的师父陆景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在二十招内取杜铁面性命。” 唐剑南叹道:“拭月掌门说的不错……只是夏逸的眼睛是有可能被治好的,而且一个人的武功也有可能在四年里取得可怕的进步。” 燕破袋冷冷道:“原来四年可以让一个人的武功进步如斯,敢问唐掌门是不是可以在四年之后一剑杀死剑修?” 唐剑南瞪着他,已气得胸膛起伏,不过他忍气的本事倒是值得佩服,他居然还能强笑道:“各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当日夏逸曾与杜铁面交手数十合,难分上下。 论武功,他确实还不足以一招斩杀杜铁面,直到夏逸一行人救出同党后,便要抽身而去……” 圆悯道:“同党?” 唐剑南道:“方丈久居少泽山,想来不知此事,夏逸已投入了独尊门门下,而他此次再现江湖便是为了救出一个独尊门派入六扇门的卧底。” 圆悯双掌合十,悲声道:“罪过罪过……仇恨二字害了多少人,如今又有一个有为之人因为这两个字而被逼入魔道。” 唐剑南接着说道:“就在夏逸与其同党撤退之时,杜铁面又紧追上去,听闻杜铁面当时一时不慎,反中了夏逸的暗算,才被这恶贼一招斩杀。” 燕破袋咧嘴道:“想不到四年未见,唐掌门说书的本事却是见涨!要是唐掌门愿意去江湖上说书,就是朱不言那个大嘴巴也只好闭口隐退了!” 唐剑南终于压不下心中的怒火,突然拍桌道:“燕帮主,唐某请你来也是一片好心!可你却处处挖苦,实在令唐某心寒!” 燕破袋也怒道:“唐掌门的好心,我也知道,无非是害怕夏逸日后杀上成剑山时该如何决断,是不是?” 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决断的问题。 这些人错杀了闲云居士是事实,夏逸要为师报仇乃是天经地义——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愿去死? 燕破袋冷眼看着唐剑南与拭月,目中只有轻蔑的笑意:“今日燕某就把话说明了,如果夏逸要找燕某报仇,燕某定会洗干净脖子,伸出脑袋让他砍!” 唐剑南寒声道:“燕帮主莫要忘了夏逸已是独尊门的恶徒!” 燕破袋晒道:“原来这才是唐掌门想要说的话。” 唐剑南皱眉道:“燕帮主此话何意?” 燕破袋道:“夏逸为师报仇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唐掌门自然不愿这样赴死,所以只好一再强调他是独尊门门徒的身份!这样就算唐掌门杀了夏逸,也好说是为武林除害!” 唐剑南面色铁青。 燕破袋又讥笑道:“更可笑的是唐掌门心里明明已有了主意,却还要找我们这些人来围坐一桌,说是共商如何处理夏逸,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找一个心安的借口!” 唐剑南气极,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与燕破袋一战。 “只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便不信夏逸入了独尊门,也不信他杀了杜铁面!” 燕破袋霍然立起,大声道:“燕某还是那句话,夏逸若要找我报仇,我伸出脑袋给他砍!” 说罢,燕破袋大步离去,好像在这会剑堂内多待一刻都会要了他的命。 “阿弥陀佛。” 圆悯长声道:“此事本与涅音寺以及老衲无关,唐掌门若是心中已有了主意又何必要老衲主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圆悯大师似乎也不想多留片刻,紧随着燕破袋的身影去了。 会剑堂内一片死寂。 唐剑南与拭月都是默然不语,他们也已无话可说。 “陆景云的死……你也是有份的。” 唐剑南忽然叹道:“倘若夏逸找到了你,你又要怎么办?” 拭月居然笑了。 她发现唐剑南其实是一个可悲的人——他对闲云居士的死抱有悔意,但他不敢、也不愿面对这份悔意,他宁可死也不会承认自己错了。 唐剑南怒道:“你笑什么?” 拭月没有回答他,因为她已走出了会剑堂的大门,而大门外正有一个人在静候着她。 月遥。 她的眉宇间已失了往日的清冷,如今只剩下无奈与沧桑——她本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仙子,如今却像是一个人见人怜的忧女;她本有着一颗不食人间烟火的平常心,如今心已乱,思念已填满了她的心。 因为一个人与一些情感,她的身上仿佛有了人味儿,也仿佛变得像一个女人——可是也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这个人与这些情感给她带来了怎样的痛苦。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冰冷的山道上,仿佛一对失了魂的苦命人。 拭月忽然停下了脚步,月遥也只能停下脚步。 “杜铁面死于寿南城内,而那时候你也正好在寿南城。” 这句话像是一条鞭子,抽地月遥抬起了头。 她震惊地望着拭月的背影,细长的眉睫已在颤抖。 拭月却只看着下山的石阶,徐徐道:“你当时见到过夏逸,对不对?” 月遥的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拭月一眼。 拭月回首,怜惜地凝注着这个自己最心疼的弟子,柔声道:“为师并不是要怪你……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月遥还是低着头,可颊上却已流下两道清泪。 美人的泪总是能令人心碎,拭月似乎也被这泪水触到了心中的痛事,她忍不住转过身,用手轻轻擦去了弟子脸上的泪水。 月遥的泪水却因此流得更急:“弟子……也不想隐瞒的,可是……可是……” 拭月当然知道弟子的委屈,因为她的双目也已被泪水模糊。 她不敢让月遥看到她的泪水,所以她只能抱住月遥,让月遥倚靠着她的肩膀。 “你不用说了,为师明白……你没有错……是为师错了……是为师错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海上酒湖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今夜的海面风平浪静,空中的明月皎洁无瑕——真是好美的一幅画,美得足以令人心醉。 一个庞然大物忽然闯入了这幅画——这是一艘客船。 这客船全长四十丈,阔十八丈,高十丈有余。 船上有八道桅,船板之上又立着一座船楼,楼又长二十丈,阔十丈,高四丈。 船楼分有三层。 一层楼内正是一片酒色财气,内置三十三张赌桌,三十三张酒桌,每张桌座无虚席。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喝的酒很贵,他们下的注很大,他们怀中的女人也很美。 二层楼内一片宁静,没有任何的喧嚣,若非要找到什么动静,那也只有一些房间里偶尔传来的推杯换盏声,还有另一些房间中不时响起的喘息声——既有男人的喘息,也有女人的喘息。 因为整个二层楼只有客房,这船上的客房或许还算不上是世上最好的,但相去也不远。 至于三层楼……上过三层楼的人很少,毕竟三层楼是这艘客船的东家以及东家最为重视的那些贵宾才能上去的地方。 船板上也很热闹。 船头有一条金龙随着九个戏子的舞动而上下飞舞。 只见金龙飞扑而下,直奔那颗带头戏子手中的龙珠,可它又一次扑空。 船尾摆着二十几个摊子,而这些商贩卖的货物居然是岸上才有的地摊货。 人各有所爱,来船上消遣的这些人当然很有有钱,但他们之中或许有一些人偏爱这些地摊货。 这艘船仿佛就是一个海上集市。 “酒湖”就是这艘船的名字。 酒湖……酒壶,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名字。 这本是余跃海余员外的船,自余员外消失在府南城之后,这“酒湖”便成了珠玉满楼的年公子与幽悰小阁的孟姑娘的共有财产。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分这艘船的,但每个人都知道这艘船的生意在年公子与孟姑娘的共同经营下已成为了府南城最好的消遣之地。 能来船上花钱的人,十个人里有九个是男人,他们今天来不止是为了花钱寻欢,也为了见一个人——这个人是孟姑娘。 因为孟姑娘今夜也在这艘船上。 孟姑娘的容貌与身家在府南城早已妇孺皆知,女人和孩子都知道的事,男人当然不可能会不知道。 他们都想见到孟姑娘,也幻想着被孟姑娘请入三层楼。 孟姑娘确实在三层楼,在她自己的雅间内。 屋里只有她一个女人,而坐在她对面的是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披着羊皮大衣,看长相也不像是中原人。 这个人叫作冒曼,是木燕也就是魏世雄手下的商人,他的身板不似木燕与也心那样雄壮,他矮小瘦弱,甚至不像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但他确实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 冒曼身边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这个人叫作倪晓。 他一定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其穿着打扮无不表现出奢侈,肚子也微微挺起,像是一个已怀胎五个月的孕妇——没有钱的人或许可以有他这样的身材,却不可能有他这样一身名贵的打扮。 小幽举起了桌上的酒杯,微笑道:“咱们能共聚一桌的机会并不多,今日难得聚到一起,一定要好好喝一杯,小幽先干为敬。” 小幽喝酒时从来爽快,她果然一杯酒已入腹。 冒曼也是二话不说,紧随着小幽也干了一杯,但他好像又无话可说,喝完一杯酒之后又低下了头,紧视着桌上的羊肉。 倪晓在回敬时却不忘说道:“姑娘人贵事忙,自然难得见到在下。 其实姑娘若是有心,只要吩咐一声,就是天涯海角,在下也即刻赶去。” 小幽欢笑道:“想不到倪掌柜虽然上了些年纪,却还是说着少年郎才会说的甜言蜜语。” 倪晓也笑道:“在姑娘面前,只要是个男人都希望自己还是一个少年郎的。” 小幽拍掌道:“倪掌柜这句话可说到了我的心里,想来倪掌柜也一定对我这东家满意极了。” 倪晓道:“像姑娘这样年轻貌美又有本事赚钱的东家毕竟不多,能为姑娘效力实在是在下的福气。” 小幽忽然怅然道:“倪掌柜能有这份忠心,我真是感动不已,只是……” 倪晓道:“只是什么?姑娘莫非有什么烦心事?” 小幽叹道:“只是我发现自己的银子越来越少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心烦?” 冒曼抬起头,一对三角眼已悄悄在小幽与倪晓之间来回转视。 倪晓好像也很吃惊,问道:“姑娘的生意蒸蒸日上,银子怎会越来越少?” 小幽道:“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我交给倪掌柜的两家赌坊为什么在今年少了一半来客?” 倪晓面带几分自得,笑道:“姑娘也知道,这两家赌坊的生意已到了瓶颈,所以在下又在城西开了一间赌坊。” 小幽道:“确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城西那间赌坊又生意如何?” 倪晓已流出了冷汗,勉强说道:“毕竟才开了三个月,目前还没有什么起色。” 小幽道:“你要几时才能有起色?三个月里亏了我三家赌坊半年的盈利还不够么?” 倪晓已笑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小幽道:“你看,我的银子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倪晓擦了擦汗,苦着声道:“可是……在下这几年来……毕竟还是替姑娘赚到了银子。” 小幽板着脸道:“你是替我赚到了银子,可是你好像替别人赚得更多。” 倪晓失声道:“姑娘……何出此言?” 小幽冷冷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冒曼的眼中已放出了光,好像在等一出好戏。 小幽接着道:“你带资来府南城投奔我是在四年前,也就是我才击败余跃海不久的时候。” 倪晓又擦了擦汗:“是。” 小幽道:“那时也正好是组织召集三位大掌柜议会的时候。” 冒曼并不知道小幽的真实身份,而独尊门对外称呼三位分舵舵主时也一并以“大掌柜”称之。 “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你若是尽心为我效力,我本来也打算对你的出身装作不知。” 小幽惋惜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你太贪心,你的主人也太贪心。” 倪晓面色惨白——小幽既然说出了这句话,自然代表着她已知道倪晓的身份以及他背后主使的身份。 小幽眉目轻转,转向冒曼时已说道:“我若是将他的这些生意交给你,你又能不能做好?” 冒曼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先敬了小幽一杯酒后才喜笑颜开地说道:“姑娘既然看得起在下,在下又怎能令姑娘失望?” “魏兄虽然回了草原,但总算留下了你这个可靠之人。” 小幽笑了笑,再次看向倪晓,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倪晓叹道:“没有了。” 小幽道:“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倪晓讶异道:“动手?” 小幽道:“你一直防着我,今夜也在这船上事先安排了人,你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么?” 倪晓面色更白。 小幽起身,提着酒坛,走到窗边,淡淡道:“你不舍得让这些人暴露,那就由我帮你一把,如何?” 这句话说完时,小幽那只提着酒坛的手已松开——酒水四溅,酒坛也跌碎在船板上! 船头那条金龙应声坠地,九个舞龙的戏子已从龙躯内取出刀剑! 那使龙珠的戏子使劲一挥,那颗龙珠顿时爆碎,变成了一杆长枪! 与此同时,船尾一个戴着斗笠的商贩忽然踢翻了面前的摊子,昂首而起。 他竟是一个魁梧大汉,他一把扯掉了头上的斗笠,纵身便向着向船头奔去。 这大汉跑起来时就像一头蛮牛,没有人能拉住他。 本在舞龙的那些刺客一见到大汉时也吃了一惊,因为这人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其中一个刺客颤着声说道:“这人……好像是打铁铺的那个袁润方?” 袁润方大笑道:“原来你们都认得爷爷,这便很好!你们应该知道爷爷的拳头有多硬!” 本来舞动龙珠的刺客道:“怕什么,他毕竟是一个人!” 袁润方确实是一个人,而他对面也确实有十个人,只是这十个人立即就变成了九个——那握着长枪的刺客只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已被袁润方一掌拍的飞起。 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只要这刺客的尸体没有被海里的鱼分食完,那么他不需要多久就会重新浮回海面上。 “杀!” 刺客们当然不会选择跳海,因为跳海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小幽既然早有准备,那么岸上自然也已备好了人手。 他们就算可以游回岸上,也再没有力气杀出府南城。 可是迎战袁润方却是一个比跳海更不明智的选择,这些刺客发现袁润方似乎是一个铁打的人,任凭他们手中的刀剑如何劈砍,却硬是伤不了他分毫。 这样的敌人总是令人绝望,因为他可以伤你,你却没办法伤他——这些刺客已绝望,他们已决定跳海。 可惜,晚了。 袁润方一声厉哮,双掌挥动,九个人已变成了七个人;他凌空一跃,双腿踢出,七个人又变成了五个人;有两个人本来已跳向了半空,可背后的衣襟却被袁润方揪住,于是五个人又立马变成了三个人。 还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的双腿已在颤抖,他们也已失去了跳海的勇气——他们的下场已然揭晓。 “这些人只不过是一些鱼虾。” 小幽仍自注视着窗外,悠然道:“你若要杀我,自然不会只派这些鱼虾来。” 她转过身,笑看着倪晓,道:“你也确实藏的很深,我也是在前不久才得知你居然在暗中收纳了昔日在余跃海手下的府南三煞。” 倪晓的目中带着惊怒,狠狠道:“你虽然是一个女人,但我自认为从来没有小看过你。” 小幽道:“可惜你还是小看了我。” 倪晓叹道:“我应该更谨慎一些的。” 小幽也叹道:“你确实应该更谨慎一些。” 倪晓又道:“可你也犯了一个错。” 小幽道:“哦?” 倪晓一字字道:“你也不该小看我的!” 倪晓右手忽然收拢,呈鹤嘴状,猛地啄向小幽! 他的身体或许已经发福,可他的身法并不慢,全天下九成的瘦子都没有他一成的速度! 倪晓骤然暴起的瞬间,窗外又落下一个黑衣人,手中握着一把尖锐的短剑,正好趁着小幽背对他时一剑刺向其后颈! 瞬间的出手,瞬间的围杀! 小幽却是视若无睹,她变得像是一尊雕像,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因为也在这瞬间,船楼上的屋瓦忽然碎裂! 碎瓦落入雅间,但一个身影却先一步落下——这是一个刀客!独眼刀客! 寒芒乍现,那手持短剑的黑衣人只看到眼前一道夺目的寒光划过,便感到喉头一凉。 接着他的身子也再不受自己摆布,只能继续向着船板下落,看着那窗口离自己越来越远。 倪晓哪还不知道这个独眼刀客的身份,急忙凌空一翻就要向那屋顶的破洞跃去。 独眼刀客昂首望去,那只左目仿佛一颗寒星,竟比比他手中的刀还要冷厉。 只见他右腕一转,手中长刀也跟着一翻,便带着一阵劲风劈向倪晓! 倪晓知道自己是绝逃不过这一刀的,但好在“府南三煞”还剩两人,这两人已在倪晓跃起的一刹那从屋顶的破洞跃下! 这双煞紧随着独眼刀客进入雅间,二人手上的短剑各自分为两路合击独眼刀客。 这双煞的剑法不仅快,且角度刁钻,果然是刺客常用的招式,也是刺客才会用的合击之技。 因为这一招,独眼刀客再难去追倪晓;也因为这一招,这双煞也在瞬间失去了自己的性命。 独眼刀客侧身,移步——他的身法拥有难以言述的巧妙,两柄短剑同时刺空! 独眼刀客举刀,斩出——他的刀也是难以言述的快,两名刺客同时丧命! 倪晓已逃出了船楼,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翻出屋顶之时自然也听到了屋内那两声绝望的惨叫——那是人临死之前才会有的惨叫。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府南三煞”居然没能在这独眼刀客手上走过三招。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倪晓心里正是万般痛苦,而小幽看到这独眼刀客时本是有些喜悦的,但她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 她仰视那屋顶上的破洞一眼,沉声道:“你可知道这些瓦片是从何处运来的?” 独眼刀客道:“属下不知。” 小幽道:“你也一定不知道你撞碎的每一片瓦值多少银子。” 独眼刀客道:“是。” 小幽道:“好……你很好。” 独眼刀客道:“是。” 小幽又皱眉道:“你为什么还矗在这儿?” 独眼刀客道:“属下是大小姐的护卫。” 小幽变色道:“你暂时不是了,我现命你去将倪晓活捉回来!” 独眼刀客道:“属下遵命。” 第一百二十章 杀人灭口 府南城中万家灯火,府南城外却是一片死寂。 林木开道,明月指路,这才让惊慌的逃亡者不至于慌不择路。 倪晓忍不住要佩服自己,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可以从那“酒湖”上逃脱,可他确实做到了——他不仅逃上了岸,还硬是在小幽布置的伏兵包围下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跑得很快,所以气也喘得很急。 他的肺似乎要裂开了,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 他不知道那个独眼刀客是否还在追击他——他相信自己这辈子也不忘了那只如同寒星的左目,做梦也忘不了! 可倪晓毕竟已有些年纪了,他那发福的身体也已到了极限,纵然他心有余却力不足。 他不得不扶着树才能站稳,他也控制不住胃里的翻腾,忽地弯下腰来将方才吃下的酒肉全都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吐完后,倪晓发现自己似乎又能继续跑了——呕吐是一种令人放松的有效方式,一个人若是喝多了酒,他吐过之后就会清醒几分;一个人若是陷入了极度的恐惧,那么呕吐也会令他排去大半的恐惧。 倪晓吐出了胃中的酒,也吐去了心中的恐惧。 他看着地上那一摊污物,暗暗自嘲了一番——他也在江湖中跌爬滚打多年,早已见惯了生死,今日又怎该如此失态? 倪晓越想越觉得羞愧,但要他再杀回府南城却无异于送死,所以他决定尽快赶回主上身边,将他对小幽已知的底细尽数上报。 既然主意已定,他也是时候再次上路了,是以他抬起头…… 他抬起了头,却已迈不出一步。 因为一个人已挡在他的道前——又是那只冰冷的左眼!又是那个独眼刀客! 倪晓的胃部又开始收缩,他又开始呕吐。 这一次,他只吐了一地的苦水。 夏逸静静地看着他,只等到倪晓吐完,才淡淡道:“你为何不跑了?” 倪晓道:“我……不跑了。” 夏逸道:“你若是跑累了,我可以让你休息一会儿,等你休息够了,可以再继续跑。” 倪晓唯唯诺诺地说道:“我……真的不跑了,我跟你走。” 夏逸道:“好,你走,我跟着。” 倪晓道:“我若跟你回去,少主……会不会杀我?” 夏逸道:“大小姐要的不是你的命。” 小幽要的是倪晓在戏世雄面前说出他幕后主使的身份。 倪晓垂下头,满心的期冀已变作了沮丧。 可他也知道自己既跑不过夏逸,也打不过夏逸,认命是他当前唯一的选择。 夏逸收到的命令是活捉倪晓,如今倪晓已经屈服,他的使命已完成了一半——可他却忽然握住了昊渊的刀柄! “你……你说过不杀我!” 倪晓失声惊叫,可夏逸已拔刀,斩出——他斩的并不是倪晓,而是倪晓身后那棵树! 夏逸出手还是晚了,一个如砂锅般大的拳头先他一步破树而出! 倪晓根本来不及回头——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身后树木的碎裂声,然后他的头就与树木一样碎裂! 昊渊接着落下,斩在那沾满血液与脑浆的拳头上——夏逸虎口一痛,感到自己仿佛斩在了一块金刚岩上! 杀死倪晓的人戴着一个虎头面具,可他的身躯却比猛虎更威猛,仿佛一座小山,而他的拳头也比山岩更坚硬——此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夏逸似乎不打算道破此人身份,一刀失手之后,随即收刀,又在转瞬间砍出第二刀! 这一刀直砍虎面人的脖颈,夏逸不相信这个人的脖颈可以和他的拳头一样硬——可是夏逸再一次震惊!虎面人的脖颈居然真的和他的拳头一样硬! 虎面人也知道夏逸伤不了自己,是以他大露空门,任由夏逸劈砍。 此刻夏逸第二刀再次失手,破绽反露,正是杀他的好机会——虎面人举臂、挥拳,拳风咆哮! 这一次,这只拳头是不是又要打碎夏逸的头颅? 虎面人做不到——他这一拳不仅没有打碎夏逸的头,甚至碰也碰不到夏逸。 就在拳风压至夏逸面前时,夏逸斜刺里一倒,忽如一阵自带着旋转的疾风般转起,而他自己又像是一面旗,随着这阵疾风与拳风在急促地舞动。 虎面人连攻二十拳! 二十拳尽数落空! 四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也改变很多事。 如今的夏逸已彻底掌握闲云居士的身法——他若有心避战,全天下能摸着他的人实是屈指可数。 四年的时间,他自然不会只在闪避上功夫。 自三年前开始,他已再没有见过狂刀小八,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易已在三年前结束——既已结束,当然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夏逸凌空飞起,昊渊刀随着他的身形变幻而疾刺而出! 断水,第五式! 虎面人目露凝重,心知这一刀的凌厉,顿时收回山海一般的拳势,以左臂护在身前,右脚又是踩地一蹬,像一头洪荒巨兽般向夏逸撞去! 没有人能硬抗虎面人这一撞,就是一头水牛被这一击撞实了,恐怕也要飞到十丈之外! 虎面人的武功堪称一力降十会,但武功并不只是力量,还有变通——夏逸这一刀看似有进无退,可他却又能在在虎面人撞来的瞬间再一次变招! 夏逸仿佛是一面随风起舞的战旗,他脚踏虚空,继续前冲! 虎面人这一撞再次落空,他不仅没撞到夏逸,还让夏逸贴身滑倒了他的背后——他背后正是一大片破绽! 夏逸忽然改作单手握刀,反手一挥,昊渊已自上而下劈出。 这一刀已豁尽夏逸十成功力——断水,第七式! 鲜血飞扬,虎面人背上顿时多了一道两尺长的伤口。 其实这一刀只是伤了他的皮肉,伤口不过一寸深——但夏逸毕竟伤到他了! 虎面人深感震惊,他已太久没受过伤,也已忘记了疼痛的滋味儿。 夏逸也目露惊色,想不到这一刀竟是技止于此,便不敢再恋战,连忙飞退到虎面人三丈之外。 “我已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受伤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虎面人缓缓转过身,也缓缓道:“不过我又在今夜记起了疼痛的滋味儿……这全要谢谢你。” 夏逸冷视着他,沉声道:“血元戎?” 虎面人居然也不否认:“你若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破本座的身份。” 夏逸道:“元戎若是个聪明人,也不该承认的。” 血元戎道:“如今本座就是承认了,你又能怎样?” 夏逸不能怎样,他只是握紧了刀。 血元戎看了他手里的昊渊一眼,道:“你确实能伤本座,本座也终于明白墨师爷与少主看中你的理由了。” 夏逸冷冷道:“不敢当。” 血元戎冷笑道:“不过你方才这一刀只伤了本座皮毛,若要取本座的命,必要再来几十次这样的刀……你以为自己有这个机会么?” 夏逸说不出话了。 血元戎已对他生出了忌惮之心,他若要走,血元戎自然留不住他,可他也绝杀不了血元戎。 “倪晓已死,少主已不可能再找到人去门主面前对峙。” 血元戎瞥了那地上的无头尸体一眼,说道:“所以你我再战下去也无意义,不如各自罢手,如何?” 夏逸沉默半晌,说道:“如今的府南城正是两虎相争,元戎乃是一个外人。” 血元戎道:“不错。” 夏逸道:“所以元戎若是有心角逐门主之位,便不该来此地树敌的。” 血元戎大笑,他边笑边说道:“倘若本座非要三虎竞食,你是不是又要动手了?” 夏逸没有答话,但他目中的冷意更甚,他也再次举起了刀。 血元戎笑得更大声:“好气势!初见你之时,你与一条断脊之犬没有区别,与其说你是人,倒不如说是我独尊门的一条狗!” 夏逸还是不说话,他下身微微下沉,已在蓄力。 血元戎笑声忽止,严肃地说道:“但今昔不同往日,如今的你已成了少主手中的一把好刀,锋利得可怕!甚至令本座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以免你日后成为本座的大敌!” 夏逸的右脚前移半步,他的刀也下沉了半尺——这一刀要发动了! “可惜此地是少主的地盘,在这里本座绝杀不了你。” 谁知血元戎又忽地背过身去,居然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条路上时,夏逸还是保持着一刀出手前的姿态——血元戎虽然肆无忌惮,他却不敢有半点松懈。 良久之后,夏逸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 血元戎的确是他独自面对过的最强之敌,他绝不敢说自己能杀败血元戎——他或许五成机会杀死血元戎,但他必须使用同归于尽的战术才能有这五成机会。 夏逸俯首看着地上那具无头尸体,无奈地又叹了口气。 他取下酒壶,向嘴里送了一口烈酒后,又开始了痛苦的咳嗽…… “酒湖”已靠岸。 这条船本要在海上游足三日之后再返航的,但今夜船板上的厮杀已吓坏了船上大半的来客,是以“酒湖”只得提前靠岸。 小幽上岸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夏逸,她一见到夏逸的时候,便知道夏逸失败了。 她要夏逸生擒倪晓回来,但回来的只有夏逸一个人。 小幽道:“倪晓死了?” 夏逸道:“是。” 小幽道:“谁杀的?” 夏逸道:“他背后的主使。” 小幽道:“这个主使是不是就是他?” 夏逸道:“是。” 小幽道:“你如何断定他的身份的?” 夏逸道:“他实在太过高大,很容易被认出来,而且他自己也承认了。” 小幽变色道:“他亲自来了?此刻又在哪儿?” 夏逸道:“属下无能,留不住他。” 小幽道:“你……有没有受伤?” 夏逸只是稍稍咳嗽了几声,道:“他也留不住属下。” 小幽似乎松了一口气,徐徐道:“这人好战如牛,你能够全身而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逸道:“谢大小姐关心。” 袁润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他一句话也没有问,他也显得并不在乎——他在这四年里已听了无数次这样的对话,他也早已见怪不怪了。 “我还不想回幽悰小阁。” 小幽看了夏逸一眼,又说道:“你陪我走一走。” 夏逸道:“是……只是马车还停在渡口,属下是不是先将车驱回幽悰小阁?” 小幽又看了看袁润方,说道:“小袁,此事交给你,你一定能做好的,是么?” 袁润方拍着胸膛道:“大小姐放心,哪有我做不好的……” 他拍了自己一下后似又想起些什么,脸上一红,道:“大小姐,我……不会赶车。” 小幽朝他眨了眨眼:“我知道你一定也能想出解决的法子的,是么?” 今晚并不是什么喜庆佳节,但整座府南城却是张灯结彩,仿佛就是在迎新年一般。 喧闹的集市街上人来人往,宽广的石板路边又摆满了宵夜摊与廉价的首饰铺。 这个时辰仍愿在集市上走动的人自然心情都是不会差的,心情不差的人自然也会笑的。 小幽也是一个爱笑的人,可她非但没有笑,表情还很沉重。 走着走着,她忽然说道:“我们的情况很不好。” 夏逸就紧跟在她身后,他当然听到这句话了。 小幽又道:“府南城这几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夏逸道:“是。” 小幽道:“一个师兄已难以对付,如今血元戎也盯上了咱们。” 夏逸道:“是。” 小幽道:“我们的势力是三家中最弱的,可这两家却好像急着先击垮我们。” 夏逸道:“是。” 小幽道:“我本想争取师爷站到我们这边来,可他这些年来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猜的到。” 夏逸道:“是。” 小幽沉吟道:“师爷从未表现出对门主一位的欲望,但他心里却未必没有这个野心。” 夏逸道:“是。” 小幽回过头,目中带着几分恼意,道:“难道你只会说这一个字?你还会不会说些别的?” 夏逸愣住,然后沉默。 小幽皱眉道:“你心中有事……你在想什么?” 夏逸见小幽看破了自己心不在焉,便也承认:“属下不是要轻视大小姐,而是今日是思缘的生日,也是……家师与大嫂的祭日。” 小幽顿时了然,她笑了笑,道:“原来如此……算上今日,你正好已入独尊门四年……也罢,我们早些回去,今日你是该好好陪着思缘的。” 夏逸道:“属下乃是大小姐的护卫,不敢独自……” 小幽笑道:“我与你一起回去,你也知道,其实思缘更喜欢我。” 夏逸苦笑。 思缘已是一个四岁的孩童,她平日里很喜欢黏着夏逸这位师叔。 可她每见到小幽时,她的好师叔好像就变成了一个过时的旧娃娃。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思缘思人 水灵灵的大眼睛,红嘟嘟的小嘴,当她撅起她的小嘴时,她那元宝似的脸蛋也随之微微鼓起。 谁也不能否认她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也没有谁能否认自己见到这个孩子时,会忍不住想去摸摸她的头、捏捏她的脸。 今日是她的生日——小孩子总是最喜欢过生日,因为在生日这一天,他们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零食,也可以领到长辈给他们的礼物。 可她却好像不喜欢过生日,她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对生日的期冀。 为什么会有不喜欢过生日的孩子? 因为她很喜欢她的师叔。 她这位师叔虽然总是不苟言笑,但师叔看向她的目光中永远带着怜爱与慈祥。 她虽然还很年幼,但她已经很聪明,也很会察言观色,有一些事她好像生来就懂了。 所以她也看得出师叔的心情很不好。 每到她过生日这一天,师叔的心情就会变得很沉重,喝的酒一定会比平时多,咳嗽时也比平时更猛烈。 ——这一定不是一个好日子。 ——这一天一定让师叔很不开心。 这就是她对自己生日的评断。 久而久之,她也厌恶起了过生日。 她就是思缘,今夜她总算在睡前见到了师叔。 师叔为她带回来一只小木马,可她却不喜欢这件礼物。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她平时最喜爱玩耍的玩具竟然是一柄短剑——一柄通体晶蓝的短剑。 屋中的香案上摆着两块灵牌,师叔也正朝着灵牌鞠躬。 三鞠躬之后,师叔将手中的香恭敬地插入香炉。 思缘曾问师叔:“这两个牌子上的人是谁?” 师叔答道:“是你的娘亲与你的师公。” 思缘再问:“娘亲是谁?” 师叔道:“娘亲就是给了你生命的人。” 思缘道:“师公呢?师公又是什么人?” 师叔道:“师公就是你爹与师叔的师父。” 思缘似懂非懂:“师公与娘亲为什么要待在两块牌子里?” 师叔怔住,接着叹了口气。 思缘更加疑惑,接着问道:“爹又是什么人?他又在哪儿?” 师叔默然不语,但思缘记得师叔当时的脸色很难看,就和今夜一样难看。 幸好戏姨也来了。 思缘喜欢师叔,可是她更喜欢戏姨。 戏姨总是会对她笑,她觉得戏姨笑的时候很好看。 戏姨也会逗她笑,所以她和戏姨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 她有时就会忍不住想,“娘亲”是不是就是戏姨这样的? 师叔已上完香,他转过身,微微笑道:“今日是思缘的生日,思缘为什么却不开心?” 师叔很少笑,思缘也看得出师叔现在的笑容很勉强。 她实在很懂事,也实在不像一个四岁的孩子。 不过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她或许能看懂别人的情感,却掩饰不来自己的情绪。 思缘撅着嘴说:“我没有不开心。” 戏姨笑着说:“既然没有不开心为什么要撅着嘴,难道是要用小嘴给你师叔挂酒瓶子?” 思缘连忙收起了撅着的小嘴。 师叔笑了一声,道:“思缘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可属下却偏偏不是一个会带孩子的人,若不是大小姐在,属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师叔的心情好像稍稍好了一些,他的手又探向了酒壶。 戏姨却对师叔眨了眨眼,说道:“今日毕竟是她的生日,你总不该只顾着自己喝酒的。” 师叔道:“大小姐说的是……思缘,你是不是不喜欢这只小马?你想不想要别的?” 思缘笑了,她笑的时候比元宝更可爱:“我想去集市玩。” 师叔皱了皱眉,道:“时辰也不早了,你本该快些睡觉的,若是去了集市,回来以后又是什么时辰了?” 思缘低下了头,那红嘟嘟的小嘴似乎又要撅起。 戏姨也突然皱着眉头说道:“夏逸。” 师叔恭声道:“属下在。” 戏姨道:“我也想去集市走一走,但我想带着思缘一起去,你可有异议?” 师叔道:“属下……不敢。” 戏姨又道:“你的身份是什么?” 师叔道:“大小姐的护卫。” 戏姨道:“很好,你也一起去吧。” 思缘又笑了。 她对师叔是又爱又怕,可是她发现师叔遇到戏姨时却总是无话可说,于是她对戏姨的崇拜与喜爱又上升了几分。 思缘总算是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师叔的肩上,而戏姨也走在师叔的身旁,一只手拉着她的一只小手。 师叔的肩膀厚实而有力,戏姨的手柔软又清凉。 这真是思缘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她最喜欢的两个人同时带着她上街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事,何况又是在她生日的这一天。 戏姨忽然说道:“夏逸,你明日要去拜访师伯?” 师叔道:“是。” 戏姨道:“你似乎每隔半年就要去见他一次。” 师叔道:“是。” 戏姨道:“你……能不能说话不要只说一个字?” 师叔道:“能。” 思缘看到戏姨叹了口气,她觉得戏姨叹气的模样很有趣——她发现师叔也是偶尔能让戏姨无话可说的。 戏姨又道:“是师伯要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己要求见师伯?” 师叔道:“慕容前辈有心指教属下,属下也有心求慕容前辈指教。” 戏姨冷笑道:“一个愿教,一个愿学……真是好的很!你为何不干脆拜师伯为义父?” 师叔笑了笑,道:“慕容前辈看不上属下,属下也不敢高攀。” 戏姨道:“你与师伯每隔半年才见一次,每一次见面定是要好好喝一次酒了?” 师叔道:“其实属下只与慕容前辈喝过一次酒,那便是在大小姐领属下初见慕容前辈之时……那次以后便再也没一起喝过酒了。” 戏姨似乎有些诧异:“你们两个酒鬼聚在一起……居然能忍住不喝酒?” 师叔又笑了笑,道:“属下自然管不住肚中的酒虫,可慕容前辈确是以武道为重,何况……” 戏姨道:“何况什么?” 师叔笑的有些尴尬:“何况属下毕竟不是大小姐,慕容前辈见到属下是根本提不起斗酒之心的。” 戏姨欢笑道:“夏逸,这可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够了。” 戏姨笑了,思缘却笑不出来了——这两个人本是陪她上街来玩的,现在却好像忘了她,只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还不停提起她最讨厌的酒。 思缘还有一只手没有被戏姨握着,这只小手握着了一个小拳,轻轻砸在了师叔的脑袋上。 师叔仰头道:“思缘,你是不是累了?” 戏姨目中带着鄙夷,白了师叔一眼,可她看向思缘时又慈爱地笑道:“思缘等着,戏姨去给你买豆浆喝。” 夜已深。 思缘躺在床上,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师叔。 自从思缘三岁之后,她就从虞三姑那儿搬了出来,睡回了师叔的屋子。 师叔也在床上,但他并不是躺着的,而是靠在床上。 思缘记得师叔从来不是躺着睡觉的,他睡着时也是靠在床上,而且他的右手就是在睡着时也一直握着刀。 思缘呼唤道:“师叔,你睡了么?” 师叔道:“没有。” 思缘道:“思缘今天好开心。” 师叔好像笑了:“那便好。” 思缘又道:“师叔,思缘的娘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师叔也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师叔沉吟道:“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思缘道:“是不是就和戏姨一样?” 师叔道:“不太一样。” 思缘道:“哪里不一样?” 师叔道:“你的娘亲比大小姐更美丽,也比大小姐更爱你。” 思缘道:“师叔是不是也和思缘的爹一样喜欢思缘的娘亲?” 师叔道:“是的。” 思缘眨了一下眼睛,道:“那么思缘的爹为什么不是师叔?” 师叔这一次是真的笑了:“这是两种不同的喜欢。” 思缘道:“不同?哪里不同?” 师叔道:“你爹对你娘亲是的喜欢是挚爱,而师叔对你娘亲的喜欢是敬重。” 思缘摇了摇头:“思缘不懂。” 师叔摸了摸她的头:“你长大以后会懂的。” 思缘又眨了一下眼睛,道:“思缘什么时候可以长大?长大以后又会在哪里?还是在幽悰小阁吗?” 小孩子总是会有很多的问题,而且他们的问题总是很跳跃。 你若要回答他们问的每一个问题,那么你一定要有很好的耐心。 师叔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他只是反问道:“思缘想要什么时候长大?长大以后又想去哪里?” 思缘雀跃地说道:“思缘想快点长大,越快越好!不过思缘不想去哪里,思缘只想待在幽悰小阁!” 师叔道:“你喜欢这里?” 思缘点了点头,道:“喜欢!” 师叔微微叹了口气,他的叹息有些沉重,其中既有感慨也有欣慰。 思缘撅着嘴道:“是不是思缘长大以后就不能待在幽悰小阁了?” 师叔道:“不……思缘若是喜欢这里,咱们就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思缘拍手道:“好!思缘喜欢这里,喜欢师叔,也喜欢戏姨!” 师叔道:“你还有没有问题要问了?” 思缘想了想,说道:“好像没了。” 师叔道:“那你是不是该睡觉了?” 思缘笑着闭上了眼:“好,思缘睡觉了!” 晨光熹微。 灰暗的沙滩被这几缕阳光这么一照,居然又变成了乳白色。 太阳与沙滩就好像是一对好朋友,它们陪伴了彼此无数个日夜。 太阳已习惯了自己每日落下时,有沙滩目送它离去,沙滩也已习惯了太阳在每一天的清晨将它从沉睡中唤醒。 直到最近这四年,这情况终于发生了改变——有一个人每日都会在在天色还是漆黑之时便来到沙滩上,他居然来的比那东升的旭日都要早。 他每一日都会来沙滩上,风雨无阻——他来沙滩上干什么? 他有时会面朝着大海一动不动,若有所思;他有时会在在沙滩上施展身法与轻功,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旗帜;他最多的时候还是在舞刀,他的刀本来很快,但这两年来却越来越慢了,而那深藏在在招式中的仇恨又越来越浓——他的刀法进境了,他也蜕变了。 阳光已普照整片大海,沙滩也从乳白色变成了明黄色。 夏逸吐出一口浊气,收刀归鞘。 他和当头的明日与脚下的沙滩一样,也已习惯了每日晨间与深夜的练习。 他能这样坚持四年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本是一个不睡到日上三竿绝对下不了床的懒人,就是杀了他也起不来。 他当然不是没有早起过,假如他的心中有烦心的事或是他那一天正巧失眠,那么他是绝对没法在床上继续待下去的。 这四年来,他很少能睡好,他总是会在半夜里惊醒,也总是在天还没亮时就下了床。 因为他心里有一团火,这团火已经烧了四年,灼烧着他的心,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这团火令他突飞猛进,也令他夜不能寐——这真是一种令人心痛的蜕变。 夏逸打了三桶凉水,将自己仔细地洗涮了一遍后,又穿上衣、系上刀,去铁匠铺找袁润方吃了一顿早饭。 早饭这种东西本和他无缘,就像“自律”和“夏逸”好像也是一对反义词。 可他现在每天都吃早饭,而“夏逸”好像就代表着“自律”。 世事都是会改变的,人也是会改变的。 夏逸已入独尊门四年,而他在三年前已获得了慕容楚荒的信任,是以他也获得了一支短笛——一支可以让他通过独尊门总舵前的那条地下河流的短笛。 山道已到了尽头,木屋又出在夏逸眼前。 夏逸微微动容,他每次来时,慕容楚荒都坐在山道上发呆,可今日他不仅没有见到慕容楚荒的身影,甚至连半个活人的气息也感受不到。 夏逸走到一间木屋门前,轻轻推开了这扇门——门是开着的,这扇门果然没有拴上,屋里也果然空无一人。 这是一间卧室,小而简朴,夏逸一眼已将整间卧室收入眼底——窗前的木桌虽然旧了,却没有沾灰;桌上的茶水虽然凉了,却没有隔夜。 夏逸确定这屋子里一定待过人,至少在他来之前一定有人坐在桌前喝茶。 这个人会是谁?是不是慕容楚荒? 夏逸一脸凝重,似乎已陷入沉思——但他的右手却在腰间!握着刀! 杀气! 不止夏逸身上散发着杀气,屋里还有另一个人杀气。 这个人的杀气远比夏逸更强烈,在夏逸察觉这个人的杀意时,他的杀气已笼罩了整间卧室!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场交易 这本是一间卧室,如今卧室已化作修罗场! 狭小的屋里凭空出现了两道细长的红线,红线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它们飞舞,掠过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瞬间编织成了一张巨网;它们锋利,却没有损坏房间里的任何一件物件,只因它们始终紧追着闪避的夏逸。 血泪丝——世间最可怕的武器之一,这武器残忍又狡猾,而此刻的夏逸正置身在这武器编织的“蛛网”下! 没有人能在这样狭小的房间里躲过血泪丝的追杀,就像被蛛网困住的蝴蝶,等待它的只有死亡。 这张网并不是真正的“蛛网”,而夏逸也不是蝴蝶,所以他还没有死。 血泪丝快,但没有夏逸的身法变幻快,血泪丝利,但也没有夏逸手中的昊渊利。 若说这两根血泪丝是阴狠的蛛网,那夏逸便是凶猛的苍鹰——他灵敏而迅速,血泪丝再快也追不上他的身影;他的刀法凌厉而锋锐,刀锋所过之处,成片的红丝如同被斩断的飘发一般落下。 夏逸暂不会死,也不会伤,但他也出不了这间卧室——他每斩出一刀,围向他的血泪丝也更快、更锋利! 久守必失,夏逸必须突围——他的面孔忽然红如炉火,手上也改作双手握刀,紧接着便是一招“夜星斩月”! 凭着这一招,闲云居士大破“三才剑阵”;也是靠着这一招,夏逸硬生生劈尽身前“血网”! 夏逸终于破屋而出,可他方才借力的法子却是耗气极巨,此时的脸色又是由红转白,几乎又要咳嗽起来。 木屋前的山道上本是无人的,此时却有一个人立在那石阶前,两根血泪丝如两条凌空起舞的赤龙般盘旋在这个人的周身。 慕容楚荒——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同时驾驭两根血泪丝。 慕容楚荒目中带着几分不快,似乎对方才的战果很不满意,他的口气也带着几分责备:“我若此刻出手,你必死无疑!” 夏逸道:“是。” 慕容楚荒道:“你方才接了我十招,可若是你尊师陆景云在此,他至少可以接二十招!” 夏逸面色一黯,道:“是。” 慕容楚荒道:“唐剑南与拭月也能在我手上走过十五招!” 夏逸垂下头,似有些沮丧地说道:“前辈教训的是,晚辈还差的太远。” 慕容楚荒凝注着他,如释叹道:“你也不必自责,你毕竟还年轻,何况你有暗疾在身,这也累了你三成战力。” 他顿了顿后,又诚声道:“以你如今的武功,足以比肩那些江湖门派的掌门人物,至于那些与你年龄相仿的同辈,没有几人能在你手上走过几招的。” 夏逸也叹道:“只是时不我待……唐剑南与燕破袋这些人都已年过半百,晚辈不想等他们一只脚已踏入棺材之后再去登门报仇。” 报仇并不只是将仇人杀死这样简单的事,如果一个人的仇人已经行将就木,那么即便他杀死这个仇人,他的内心还是不能得到解脱。 慕容楚荒双手五指微微一张,那两根仍在盘旋的血泪丝就像是听到了撤退的指令,即刻收入其袖中。 慕容楚荒道:“你今日又来寻我,定然是有了新的困惑。” 夏逸也收起刀,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道:“是,晚辈的困惑已尽数写在这本册子上,还望前辈不吝过目。” 慕容楚荒从他手上接过册子,看了数眼后,说道:“这不是映月刀法,也不是断水刀法。” 夏逸道:“前辈慧眼,这本册子上记载着一套晚辈自想的刀法,也是晚辈这一年来的心得,只是……差了太多。”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何况差了太多? 夏逸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自己领悟的这套刀法还有着太多的缺陷。 慕容楚荒道:“你是要我助你完成这套刀法?” 夏逸道:“全仗前辈的指点,晚辈已将映月刀与断水两套刀法融会贯通,可若要再进一步,这……还不够。” 慕容楚荒赞许道:“不错,武道之路便是要不断精进!哪怕身在百尺竿头,也要力求更进一步!” 他说着又面露惑色,又问道:“你去年来时还说你正在修炼辉日剑法,如今你又为何放弃了?” 夏逸叹道:“不瞒前辈,晚辈也曾钻研先师留下的手册,可惜晚辈愚钝,实在学不会那辉日剑法。” 慕容楚荒道:“陆景云授你师兄辉日剑,教你映月刀本就是因材施教,你练不会辉日剑早在我意料之中。” 夏逸道:“所以晚辈放弃了辉日剑,改修左手刀。” 慕容楚荒动容道:“左手刀?” 夏逸道:“晚辈心想练不成这左手剑,却未必练不成左手刀,可是学会一门武功是一回事,自创一门武功又是另一回事……晚辈资质愚钝,苦思一载后也只得到这些许心得。” 慕容楚荒终于对手上这本刀谱露出了重视之色,他又连看了十数页后,沉吟半晌,徐徐道:“你所悟的……仍是日月辉映?” “日月辉映”并不能算是一门武功,准确的说它其实是“辉日剑”与“映月刀”合璧之后的一种战法——一种闲云居士独有的战法。 除非世间还能再出现第二个闲云居士,否则绝没有人能再现它的风采。 夏逸所悟的也是“日月辉映”,不过却是属于他自己的“日月辉映”。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无数武功的现世岂不都是要通过天马行空的想象与锲而不舍的实践的? 慕容楚荒就着山道上的石阶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细看夏逸给他的刀谱,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呆子。 他虽然坐着,夏逸却不敢与他并肩而坐,只得毕恭毕敬地立在慕容楚荒身后。 这一站就站了许久,直到日落西山之时,慕容楚荒才合上了刀谱。 “好!” 这是慕容楚荒看完刀谱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随即又说了第二句话:“幽儿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一个有趣的年轻人!” 夏逸疑惑道:“前辈的意思是……” 慕容楚荒笑道:“你这套刀法有趣极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完成它!” 夏逸俯首道:“还请前辈指教。” “我教不了你。” 谁知慕容楚荒却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套刀法各取映月刀与断水之长,而其中的重中之重乃是源自于日月辉映的奥妙……我不懂日月辉映,这一次我帮不了你。” 夏逸皱了皱眉,忽然又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册,问道:“倘若前辈懂得日月辉映又如何?” 慕容楚荒凝重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去接他手上的书册:“这便是汇集陆景云一生武功的秘籍?” 夏逸黯然道:“是。” 慕容楚荒道:“你舍得将先师临终前交给你的遗物交给我?” 夏逸勉强笑了笑,道:“晚辈若是说舍得,恐怕连晚辈自己都不相信。” 慕容楚荒道:“可是你还是要交给我?” 夏逸道:“物尽其用,晚辈也不想暴殄天物。” 慕容楚荒道:“你可曾想过,如果我读懂了陆景云的秘籍,却有心藏私,有意不指点你,你又该怎么办?” 夏逸道:“前辈不是这样的人。” 慕容楚荒冷冷道:“你我相识四载,其实也不过见了七八次面,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夏逸道:“前辈若是这样一个小人,是绝对练不成这样令人骄傲的武功的。” 慕容楚荒不禁笑道:“你又可曾想过,我即便看懂了这本秘籍,却不懂得如何指点你,你又该怎么办?你岂不是吃了大亏?” 夏逸正色道:“前辈已指点晚辈四年,于情于理晚辈也该感谢前辈的。” 慕容楚荒道:“也就是说哪怕我什么也教不了你,哪怕你这一次会一无所获,你还是要将陆景云的武功秘籍交给我?” 夏逸又笑了笑,他承认。 “好!好!” 慕容楚荒再次大笑,他也发现自己经常用“好”这个字来形容眼前这个年轻人。 等他笑罢又庄重地说道:“我的武功也在一个瓶颈上止步多年,如若陆景云的秘籍可以助我再上一层楼,我绝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夏逸笑道:“前辈言重,在晚辈看来这本武功秘籍只不过是前辈与晚辈的交易之物,前辈若是提及恩情二字,那实在是折煞了晚辈。” “有理!” 慕容楚荒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起身说道:“今日你定是不用着急回去的,留下陪我喝两杯再走!” 夏逸道:“喝茶么?” 慕容楚荒板着脸道:“你几时见过我请人喝茶?我既要你留下,自然是要请你喝酒!” 慕容楚荒的武功堪当武林巅峰,他的酒量也是世之罕见——他喝的可真不少,至少并不比夏逸少。 夏逸回到幽悰小阁时,两只脚都仿佛踩在云端般轻而无力。 他忍不住笑了,他发现自己的酒量虽然大减,但比起慕容楚荒仍是微微胜过一筹,他心想这好歹也算是自己胜出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的一个本事。 夏逸面带着笑容,小幽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夏逸见到小幽时,她正在自己的后花园,在凉亭中——她此时的脸色可谓可怕。 “你喝了酒?” 小幽看向夏逸的眼色中也有几分愠怒。 夏逸只有承认:“是。” 小幽道:“看来师伯今日的心情还不错。” 夏逸道:“是。” 他忽然又变得只会说这一个字,因为他明白当小幽这样一个女人要发脾气时,没有一个男人能说的过她。 他如果不想让自己灰头土脸,那么沉默寡言就是他最好的法子。 夏逸没有见过小幽真正发脾气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想见到。 此刻的小幽好像就在怒火爆发的边缘:“我不久前收到了阿杰的传书,他的身份暴露了。” 她的声音很冷静,因为冷静,所以愤怒——她以往说话时总是会笑,还带着柔软的磁性。 见她这番模样,夏逸顿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禁问道:“怎么回事?” 小幽道:“因为柳清风之死的真相暴露了。” 柳清风死于五年前唐剑南的五十大寿之夜,死在玄阿剑宗的山道上。 他的尸体上虽有多处伤口,但对其造成致命一击的乃是插在他眉心的那一把小刀。 杀死柳清风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至今也无从得知,但柳清风带出京城的人手中确有一人在当夜幸存下来。 根据这个幸存下来的捕快的口供,杀死柳清风的凶手一身青衣,面上也蒙着一块青布。 唐剑南兄弟与杜铁面推测这个凶手出自独尊门,之所以会现身于玄阿剑宗是为了支援闲云居士师徒。 可是唐剑东又在四年前通过方婉楠的尸体,证实了杀死杨朝军与黄辰轩的凶手并非夏逸,而是另有其人。 这也证实了闲云居士师徒并未与独尊门同流合污,而是被杀死鹰扬镖局那些镖师以及杨朝军与黄辰轩的真正凶手设计陷害。 杜铁面曾因此怀疑过那个在五年前幸存下来的捕快,可是这个捕快的口供没有破绽。 当夜小幽曾易容成一个小道童,在玄阿剑宗出手救援过闲云居士一行人,她这一作为反令唐剑南兄弟更加坚信闲云居士师徒已加入独尊门的猜测。 独尊门中人曾在唐剑南的五十大寿之夜惊现玄阿剑宗,这是事实;他们帮助闲云居士师徒逃离了玄阿剑宗,这也是事实。 可是事后想来,这件事反倒更像是独尊门使的一出借刀杀人之计——独尊门演了一出戏,看似救了闲云居士师徒,却令唐剑南、拭月、杜铁面这些人在当年认定了闲云居士已投入独尊门。 杜铁面也是在真相大白之后才想通了这一点,所以他虽然怀疑过那个幸存下来的捕快,但他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服自己追查这个捕快。 这个捕快就是王佳杰。 他是小幽手下最优秀的卧底,他杀死柳清风之后再次回到六扇门,并成功地骗过了杜铁面。 在杜铁面怀疑他之时,他又在“不经意”间展示出足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从而彻底打消了杜铁面的疑虑。 他虽是小幽手下最优秀的卧底,但他居然还是暴露了身份。 夏逸也显得很吃惊:“他在六扇门卧底多年,为何会突然暴露?” 小幽冷冷道:“有人出卖了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绿林之争 闲风静月。 这片树林就像这片夜色一般宁静,只有微风经过之时才偶有枝叶随风轻轻摆动。 四匹快马闯入树林,也撞破了这片宁静。 四匹马,四个人。 小幽手执马鞭,再一次抽在座下那匹骏马的马臀上。 她奔在最前头,而她身后又是夏逸、袁润方、柳如风三骑紧随其后。 四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连赶了两日路,直奔寿南城。 小幽最后一次收到王佳杰的传书时,王佳杰正躲在寿南城。 自王佳杰的卧底身份败露后,他一路南逃,本是往府南城而去,可他却没想到六扇门为了捉拿他已提前做出了部署,他在出京之时已受了重伤。 而六扇门与各地的县衙早已布好了一张“网”,只等着他现身时,这张“网”便会笼住他。 王佳杰是否还在寿南城?他有没有被捉住? 小幽不得而知,可她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夏逸、袁润方与柳如风三人,也在第一时间动身赶往寿南城。 这一次援救行动,她不能带太多的人。 她若是大张旗鼓地赶往寿南城,非但会拖慢赶路的速度,而且也太过惹人眼目。 柳如风面上阴晴不定,当他得知王佳杰的身份败露时,他险些以为大小姐在与他开玩笑——他对王佳杰这个弟子很满意,在他看来王佳杰不止是一个很优秀的大贼,也是一个很优秀的卧底。 可是小幽只用了几句话就让他相信了自己并没有在开玩笑:“出卖阿杰的是一个女人。” “她叫俞佳馨,是六扇门的一个捕快。”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捕快。” “我没有证据,但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是师兄手下的人。” 小幽可以在六扇门中插入自己的眼线,严惜玉自然也可以,但俞佳馨却是一个比王佳杰更成功的卧底——至少直到王佳杰身份败露之后,他才怀疑到了俞佳馨的身份。 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被六扇门坐实了独尊门卧底的身份,此时他就是拿出再多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半个字。 俞佳馨一定会因为“查出”王佳杰的卧底身份而升职,那时她一定可以接触到更多六扇门高层才能知道的机密——一个人若是有心上位,她并不是一定要打倒自己的敌人的,有时她也可以选择踩着同僚的尸骨向上爬。 这已不是严惜玉第一次暗算小幽,但这一次却几乎拔去了她的一员得力心腹。 可是小幽却偏偏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俞佳馨是奉严惜玉命令行事,她即便想要反击严惜玉也只能通过暗算的法子——不过这些都是在救回王佳杰之后的事。 林中本来只有风声、马蹄声,此时却忽有另外两种声音传入四人耳中——前方的道路上正是一片火光,其中有嘶吼声,还有兵器交击之声。 只要是个人就该明白定是有人在前路上厮杀了,而且人数还真不少。 小幽放眼望去,只见这条本来还算的上宽广的林间行路此时已是挤满了人,简直密不透风,仿佛一个小弄堂一般。 这些正在厮杀的人也像是一匹匹饿狼,杀的分外眼红,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四骑。 袁润方摸着脑袋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从他们的衣着也看不出是哪里来的人马。” 柳如风定睛看了两眼后,肯定地说道:“这是三路人马,合计不下于三百八十人。” 袁润方惊讶地看着他:“你才看了两眼就看明白了?” 柳如风目中带着几分自得,笑道:“你莫要忘了我是谁。” 袁润方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柳如风,当世第一的大贼——他既是天下第一的贼,他这双招子也必然亮的很。 小幽忽然道:“夏逸、小袁。” 夏逸与袁润方驱马上前,同声道:“请大小姐吩咐。” 小幽道:“你二人上前去查探清楚,究竟是哪三路人马挡着我们的前路。” 夏逸与袁润方再次异口同声道:“是!” 二人驱马向前十余丈之后,才看出这三路人的阵营:其中一伙人约二十人上下,手中的兵器多为刀剑与枪矛;另外三百六十余人怎么看都像是绿林人物,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看似是同一路人,却又在自相残杀,各自的人手又在七三之数。 袁润方忽地放声大喝:“在下四人有要紧事在身,急需借道此路,可否先请各位停手片刻!” 他这一声吼宛若一道惊雷,可是这些人却仍在厮杀,他们好像全是聋子,根本听不到袁润方的厉喝。 袁润方怒道:“难道这些人都是聋子么!” 夏逸道:“你为何不去问问他们?” 袁润方道:“问他们什么?” 夏逸道:“问他们究竟是不是聋子。” 袁润方怔了怔,深吸了一口气,果然又大喝道:“你们都聋了么!” 这一次居然有人回应他了,只听那刀山火海中传出一个嘹亮的女人的声音:“在下鹰扬镖局林菲菲,请问少侠又是来自何处?” 鹰扬镖局,林菲菲。 这两个名字夏逸再清楚不过,当年在成剑山上也是这个女人一口咬定是夏逸杀死了贺不平等人,她甚至想要在会剑堂上拔刀砍杀夏逸。 林菲菲的手上就握着一把环扣刀,可以挥舞这种兵器的女人不多,或者说没有女人愿意使用这样厚重的兵器。 不过林菲菲不仅愿意使用这种大刀,而且还使得很不错。 可是纵然她的武功不错,此刻却也战得汗流浃背,一身紧束的衣衫已是前胸贴后背,怎么看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毕竟鹰扬镖局的人手也不过二十余人。 袁润方一听是鹰扬镖局的人,心中便升起几分鄙夷,转头问道:“夏大哥,看来这伙镖师是遇上了山贼,我们帮是不帮?” 夏逸抬手道:“你看那个人,可否眼熟?” 袁润方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就见到一个手持长枪的汉子正与一伙人马杀得火热,确感到有几分面熟,喃喃道:“这人……似是那飞云寨寨主赵飞羿?” 夏逸道:“正是他。” 袁润方磨拳道:“赵飞羿与咱们也是在听涛峰上共历患难的战友,看来这忙非帮不可!” 夏逸道:“不错。” 他说完这个“错”字时,马背上已见不到他的身影,他已飞身而起,他已拔刀! 赵飞羿的一杆长枪正是横扫八方,难有人近他身前一丈,可他忽地见到一个身影如一只飞燕一般掠入层层重围,直奔着自己而来。 ——高手! ——田雪乡手下几时多了这样一个好手? 赵飞羿心中尚在犹疑,可手上一杆长枪已是枪出如龙! 赵飞羿是飞云寨历任寨主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武功资质最高的一个,他这一杆枪下的亡魂早已过了百数。 自赵飞羿出道至今,还没有一个同辈可以从他的枪下逃生。 可这个身影不同,他不仅比赵飞羿更年轻,他也比赵飞羿更快——赵飞羿一枪刺出,只刺到一个虚影,而他正想横枪格挡之时,一把长刀已架在他的枪杆上! “赵兄,你还认不认得我?” “夏……逸?” 赵飞羿怔住,他定睛再看之后又说一遍:“夏逸?你是夏逸?” 夏逸道:“数年未见,赵兄果然还记得我这个酒友。” 赵飞羿道:“你……怎会在此地?” 夏逸道:“此地相距飞云寨百里有余,赵兄又怎会在此?” 赵飞羿的眼中忽然露出怒意:“我来议和!” 议和? 赵飞羿既是来议和的又怎么会与人厮杀在一起? 夏逸道:“鹰扬镖局外的那路人马又是打哪儿来的?” 赵飞羿怒瞪着人群中的一人,说道:“铁牛寨!” 夏逸随着赵飞羿的视线望去,便见到十丈外的一个挥舞着一杆大枪的中年大汉——这大汉的枪法可谓霸道无匹,手中那杆大枪也是虎虎生风,仿佛擦上半点就能要了人的命。 夏逸道:“此人便是田雪乡?” 赵飞羿咬牙道:“不错,此人便是我飞云寨的大敌,铁牛寨寨主田雪乡!” 夏逸知道田雪乡这个名字,这是一个近几年来才在江湖上崛起的绿林大盗。 田雪乡起家之时手下不过五六人,但闻他如今麾下却已不下七百人。 田雪乡的势力日益扩大,他的野心也随之膨胀,他终于在两年前向天下第一大寨飞云寨正式宣战。 这一战,田雪乡败得很惨——他绝没有高估自己,却太低估了飞云寨。 不过他倒是不肯言败,他侥幸逃回铁牛寨之后又重整旗鼓,伺机再寻飞云寨决战。 赵飞羿恨恨道:“这小人本约我今日在此地议和,我料他也不敢骗我,便只带了四十几个兄弟,怎料……” 他的话不必说完,夏逸也已猜到结果——结果便是田雪乡早在此处埋伏了三百余人,一见到赵飞羿这伙人后即刻就发动了攻击。 这片林子乃是飞云寨与铁牛寨各自地界的交界之处,在此地布下伏兵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一次田雪乡没有低估飞云寨,可赵飞羿却低估了铁牛寨。 至于鹰扬镖局那路人只怕是为了押镖而星夜赶路,才误入了这场激战。 夏逸已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便转身向田雪乡走去:“赵兄稍候,待我杀了那田雪乡之后再与你叙旧。” “夏兄莫要冲动,那厮的武功不可小觑!” 赵飞羿心中一急,伸手便想拉住夏逸,可他发现夏逸虽是一步步向田雪乡走去,看似很慢,可他却没拉住夏逸。 田雪乡当然也注意到了夏逸,他初见夏逸杀入人群中时,还以为这独眼刀客是赵飞羿的仇人,哪想到这人只是与赵飞羿说了几句话便向着自己走来——他走的很慢,但没有人能挡住他的道路,只要敢挡在他路上之人必会在下一刻成为伏地的尸体。 田雪乡疑云满腹,正要问这独眼刀客的来历,夏逸已先说道:“你是田雪乡?” 田雪乡道:“正是田某,阁下又是何方神圣?” 夏逸答道:“赵飞羿的朋友。” 田雪乡不再发问,只因这句话已足够令田雪乡下定决心杀死这个独眼刀客。 他平地一声吼,手中这杆大枪已猛地刺出——田雪乡的枪或许比赵飞羿慢一些,但其威力却犹有过之! 赵飞羿见到田雪乡这一枪,心中便是“咯噔”一声,起步便要去支援夏逸。 可他才迈出半步又看见夏逸脚下一转,竟是以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奇妙身法避开了这一枪。 赵飞羿瞠目结舌,夏逸方才正是以这身法避开了自己的一枪,此时田雪乡也同样奈何不了他! 可饶是如此,赵飞羿仍忍不住为夏逸捏了一把冷汗,只因田雪乡一枪扑空之后,又猛提劲力,一杆大枪如神龙摆尾般向夏逸横扫而去! 夏逸忽然瞥了一眼田雪乡手中的大枪,他定身立住,双手执刀——刀芒瞬闪而过! 昊渊刀出,神龙断尾! 田雪乡目瞪口呆,他这杆大枪近碗口粗细,又汇聚他一身内力与劲力,结果却被夏逸一刀劈断! 可他绝不可以在此时分心,他也绝没有分心的机会,只因夏逸已走到他身前! 田雪乡举臂将那半截枪杆狠狠刺向夏逸,可他自己也能感受到这一招的无力——因为他已恐惧,他已绝望! 一寸长,一寸强,断了大半截的枪杆正好比昊渊刀短了三寸,在那枪杆即将触到夏逸的胸前时,昊渊已刺穿田雪乡的咽喉! 田雪乡倒地,他至死也不知道这独眼刀客的来历,他也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只能在这独眼刀客的手上走三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田雪乡一死,他手下那些山贼便在顷刻间成了猢狲,死的死、散的散,本来大好的局势也在这顷刻间飞灰烟灭。 这条路上方才还是刀光剑影,此刻已只剩下赵飞羿身旁这些绿林弟兄与鹰扬镖局这些镖师。 赵飞羿大笑着走到夏逸身侧,拍着他的肩道:“夏兄好本事!算上今夜,夏兄已救了我两次性命!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报答你!” 夏逸笑道:“你我既是酒中好友,若是张口闭口都提着报答二字,岂不是伤了你我的感情?” 赵飞羿又笑道:“原来是夏兄肚中的酒虫渴了!这倒是无妨,我飞云寨有的是上等佳酿!” 夏逸道:“赵兄若要找我喝酒,我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只是今日着实不便。” 赵飞羿恍然道:“是了,袁兄方才也叫道你们正有要紧之事在身。” 袁润方只与赵飞羿在听涛峰上喝过一次酒,他也想不到这位飞云寨寨主居然还记得自己,咧嘴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赵兄要喝酒,总是有机会的。” “袁兄说的是!” 赵飞羿笑了一声后,又问向夏逸:“不知马上那两位可是夏兄的朋友?” 此时还骑在马上的人自然是小幽与柳如风,未等夏逸说话,小幽已下马自荐:“小妹孟小幽,见过寨主,而这一位乃是小妹的管家,也是姓孟的。” 赵飞羿笑道:“孟姑娘莫要喊我寨主!两位既然是夏兄的朋友,也喊我一声赵兄即是!” 小幽微微笑道:“那小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几人自是相谈自若,可鹰扬镖局那伙人却是肃立一旁,闷不做声。 林菲菲一直盯着夏逸,目露着复杂之情。 直到此时,她终于按捺不住,握着刀向夏逸走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又至寿南 林菲菲满目肃穆地凝视着夏逸,她的眉睫正在轻微地颤抖,她握刀的那只手也在颤抖。 夏逸也凝视着林菲菲,他的手还是按在腰间,按在昊渊刀柄上! “叮、当!” 林菲菲忽然抛下了手中的刀,朝着夏逸深深一拜。 夏逸扬了扬眉,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没有问林菲菲为何要拜自己,他不必问。 林菲菲抬起身时,果然说道:“夏先生,这一拜是谢你救命之恩,也是菲菲对你的歉意……我林菲菲与鹰扬镖局都对不起你!” 夏逸淡淡道:“往事如烟,林姑娘不必自责。” 林菲菲却紧皱着眉,歉然道:“夏先生有海纳百川之胸襟,可菲菲每想到昔日在成剑山上对夏先生的……言辞,便悔不当初!” 夏逸微微笑道:“不知者无罪,何况林姑娘当初也是被那宁莹儿骗了而已。” 林菲菲低下头,满面羞惭,恨恨道:“今夜得夏先生出手相救,已令菲菲无地自容……如今夏先生又肯不计前嫌,菲菲实在是……后悔莫及!” 她倒是情真意切,仿佛要说得哭出泪来,好似下一刻就要磕头赔罪了。 夏逸沉吟一声,忽然说道:“林姑娘一行可带了空杯?” 林菲菲被他问得不明所以,却也应道:“空杯……自然是有的。” 夏逸道:“烦请取来。” 空杯已来。 夏逸自林菲菲手上接过空杯后,又解下腰间的酒壶,壶口微斜,空杯即刻变成了满杯。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 夏逸小心地将酒杯递入林菲菲掌心,认真地说道:“既然林姑娘心中有愧,可敬在下一杯赔罪酒,喝完这杯酒后,往日的误会便一笔勾销。” 夏逸选择原谅这个女人——她年轻,也犯过错,但好在那不是无可挽回的大错,那么她至少拥有被原谅的机会。 林菲菲的眼眶已微微湿润,她举杯,一口饮尽杯中酒。 夏逸温和地笑道:“林姑娘既已敬过这杯赔罪酒,日后再见到在下之时,还请不要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否则在下就是连酒也喝不下了。” 林菲菲顿时破涕为笑,感动地说道:“夏先生若想要喝酒,鹰扬镖局随时恭候!” 她又忽然正色道:“夏先生与几位朋友似有要事在身,请问菲菲可否略尽薄力?” 赵飞羿也应道:“不错,夏兄的事也是我飞云寨的事!” 夏逸微笑着,说道:“二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是我们四人要去做的可说是机密之事,绝不可外泄。” 赵飞羿叹道:“夏兄既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便多问,但夏兄若有用的着飞云寨之处,只管找我赵飞羿!” 夏逸正要回谢,小幽已抢着道:“此间事了,赵兄可是要返还飞云寨?” 赵飞羿目露毅色,冷笑道:“不错,田雪乡已死,我正要回去召集飞云寨的兄弟,再去拔了那铁牛寨!” 小幽一对明亮的眼珠转了转,笑道:“赵兄若有此意,恐怕我们用不了多久便要再见了。” 赵飞羿笑道:“请恕在下愚钝,孟姑娘此话何意?” 小幽只是笑了笑,面露那两个小酒窝。 ———————— 三元居——寿南城最贵、也是最好的客栈。 三元居最豪雅的四间雅间就在今日住进了四个客人,他们风尘仆仆,像是连赶了几日几夜的路。 经营三元居多年的方掌柜一见到这四个人时,就像见到了降世的财神爷,满面喜笑地恭迎上去,只因那四人中的带头女子是他的东家——小幽。 雅间内,四个人围坐一桌,其中三个男人都是默不作声,只有小幽一直在说话。 “我最后一次收到阿杰的传书时,他还在寿南城。” “只要他还未被六扇门擒住,那么他一定还在城里。” “只是他一定受了不轻的伤,而且六扇门的人一定也已潜入城里,所以他不敢、也不能露头。” “他一旦露头,就有可能暴露行踪,也有可能暴露这间三元居。”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收到阿杰的下一次传书。” “我们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这好像也是唯一的法子。” “你们三人都是身负悬赏的朝廷钦犯,虽然已时隔多年,但你们还是要小心为上,莫让人识破了身份。” “尤其是你。” 小幽目不转睛地盯着袁润方,认真地说道:“你身型高大,本就引人注目,何况你也最沉不住气。” 袁润方似是不服,斜视了夏逸一眼,说道:“以夏大哥这一目视人的凶相,是不是比我更惹人眼目?” 夏逸笑了笑,从身后取出一个斗笠,按在自己脑袋上,再将头一低,任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眼罩了。 袁润方怔了怔,也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小幽又接着道:“我们从府南城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此地,我知道你们都有些疲倦,我本该让你们好好休息一番的,可阿杰还在外面生死不知,你们就是躺在床上也未必睡得着,是么?” 袁润方低着头,心中暗想自己见都没见过这个阿杰,为何要为他夜不能寐? 此时若是给他一张床,他一定可以睡到明日正午。 小幽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忽然笑道:“小袁,你好像太倦了……不如你还是先好好休息一夜吧?” 袁润方连忙道:“不必、不必!我精神的很,简直可以打死一头老虎!” 小幽看着他,凝重地说道:“我只想要你们明白,如果今日涉险的不是阿杰,而是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位,我都会倾尽全力营救。” 柳如风大笑,他不仅笑,还向小幽敬了一杯酒。 袁润方狐疑地看着他,认为大小姐这句话并不值得他笑成这样。 柳如风笑着道:“自古以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最为看中弱肉强食之理的独尊门却出了大小姐这样的性情中人,我实在感到有趣至极。” 小幽道:“哦?” 柳如风道:“我愿意跟随大小姐也正是看中了大小姐这份性情!” 小幽笑道:“好,你们去吧,行事切要万分谨慎。” 明月高照。 夏逸漫步在这狭窄无人的石子路上,心中有些莫名的感慨。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寿南城,却是他第一次用眼睛亲眼看到这座城。 寿南城不似京城与府南城那般到了夜间也是人山人海,这里的夜晚与夏逸流浪时所见过的那些城市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到了这个时辰,街上的行人一定会少一半,而那些还在街上行走的行人中,十个里有四个是往去酒馆的、三个是往赌坊去的,剩下三个一定是去青楼找快活的。 这也是夏逸曾经的生活,可他如今想来,这些生活又仿佛已经离自己很遥远。 夏逸叹了口气,他感到自己在这四年里苍老了许多。 他也是将要三十之龄的人了,这个年纪的男人本该是精力与气力达到巅峰的时候,他却偏偏感到无比的心累——是什么令他支撑下来的?是仇恨?还是思缘? 夏逸停住了脚步,停在了一间客栈门前——六福客栈,一个简陋的简直不能称之为客栈的客栈。 这间客栈比当年更简陋,挂在门前的那面牌匾已跌下一半,在风中摇摇欲坠。 夏逸初来寿南城时,住的就是这一间客栈。 在这间客栈里,他与姜辰锋擦肩而过,也是在这间客栈里,他与叶时兰成为了好友——这两个人如今又在哪里?姜辰锋是不是还是那个一心问剑的剑痴?叶时兰还是不是那个豪气干云的女中豪杰? 夏逸在这几年里也偶尔会听到这两个人的传闻,但毕竟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去向。 他走到客栈门前,推开了那扇许久没被人推过的旧门,只听一声刺耳的“吱呀”声,这扇木门缓缓打开,仿佛随时会倒在地上一般。 当年的六福客栈已是一个简陋之地,如今更是连破旧都不足以形容它。 客栈里只有一片漆黑,此外只剩下一地的灰尘与遍布四处的蛛网。 六福客栈曾是叶时兰的藏身之地,当年小杨夫妇殒命之后,这间客栈也已被封了四年。 夏逸慢悠悠地走上楼梯,他每走一步,楼梯都会发出“吱”的一声,好像会在他踏出下一步时就要倒塌。 不过这楼梯还是没有令夏逸失望,他总算还是走上了二楼,走进了那间厢房。 厢房的窗子开着。 夏逸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当初叶时兰为了掩护他,就是从这扇窗前跃出,向整座寿南城宣战;也是在这扇窗前,月遥将他打昏,而月遥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他。 这间无人问津的荒废客栈原来也算是一个承载着某一个江湖历史的旧址了。 夏逸走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远景,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顶立在孤风中的身影。 他当然不会真的看到叶时兰,但他却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六福客栈斜角外的十二三丈之处,正有一个人影微微从墙后探出头,似乎在了望六福客栈。 夏逸心中一沉,心想自己才入了寿南城不久,难道已有人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再仔细看去,只见躲在墙后的那人头上也戴着一个斗笠,其身姿优雅修长,而穿的好像是一身洁白长裙。 这显然是一个女子,白衣女人也察觉到夏逸发现了自己。 她似乎很惊慌,连退数步后忽然调过头,随即飞奔而去。 夏逸沉下了脸,紧接着也掠窗而出,直向那道洁白的长影追去。 他心想这白衣女人一定尾随他许久,可是这白衣女子若是他的旧识便该与他相认的,又何必在自己发现她之后便转身逃走? 夏逸虽不知这白衣女子究竟是敌是友,但他已决意先追上她之后再做定夺。 谁知这白衣女子的轻功居然很好,比起夏逸还微微过之——两人本相距十余丈,可此时白衣女子已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一些。 夏逸难免惊讶于这个白衣女子的轻功之高,竟是与小幽不相伯仲——想来小幽手下之中也只有柳如风与王佳杰的轻功可以稳压这白衣女子。 不过夏逸也不慢,白衣女子的轻功虽然虽然比他高,却也高不了多少,他猛一提息,脚下用力一蹬,已猛地纵出五丈! 白衣女子听得身后的风声,自然知道是夏逸将要追近了。 她一手按住头上的斗笠,同时脚下一转,忽然拐入一条漆黑无人的小胡同。 这是一片老城区,胡同一条接着一条,仿佛迷宫一般。 白衣女子本想借着这些七弯八拐的胡同甩脱夏逸,却不知她这一举动正中夏逸下怀。 夏逸的轻功虽然稍逊这白衣女子半筹,但他的身法却远远过之,而这片老城区里的胡同都是左来右去,即便轻功再好的人也难免要慢下来——可夏逸却丝毫没有慢下来,这样错综复杂的地形真是再适合不过他的战场。 白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心中一急,一出了这眼下这条胡同便急忙向左拐去。 夏逸知道自己不需多久便可追上这白衣女子了,他一只手已摸到了腰间的昊渊——他已准备出手! 可是就在夏逸才追出这条胡同时,一道寒芒已向他面颊刺来! 好快的一道寒芒!好快的一柄剑! 这柄剑上似乎缠绕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夏逸虽在这瞬息之间便使出了闲云居士那套神妙无比的身法,可仍是被削去额前一缕飘发! 夏逸只看到刺出这一剑的人是一个白衣剑客,还未看清楚他的面容时,白衣剑客已刺出第二剑——这一剑更快!更狠! 不过这一次夏逸已有了防范,他双臂一挥,昊渊刀也已出鞘! 剑来——气若长虹! 刀出——势如闪电! 白衣剑客心头一震,似对夏逸的刀法感到眼熟;夏逸也是眉头一跳,即刻认出了眼前这个白衣剑客——这白衣剑客居然是他不久前还在思念的姜辰锋。 “是你!” 二人不约而同地失声道,同时收住手上的刀剑——是以姜辰锋的剑停在了夏逸咽喉前,而夏逸的刀也静悬在姜辰锋肩旁。 时隔五年未见,姜辰锋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表情也还是像一块石头。 只是他那一双眼却变了,仿佛一对夜空中的耀眼寒星。 可当他认出夏逸时,目中的冰冷已被融化,带着几分惊喜说道:“你……果然还活着。” 夏逸见到姜辰锋时,也是惊喜交加,可是他此时哪有功夫搭理姜辰锋? 他本是追着那白衣女子而来,但他再转过头时,那白衣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酒后之约 ——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她为何要跟踪我? 夏逸正是万千困惑萦绕心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叫道:“你是……夏逸?你是夏逸!” 夏逸回过身,便见到姜辰锋的身旁跟着一个白衣公子,可再细看之下,这位俊俏至极的公子其实是一个女子。 “十六……龙姑娘?” 当初一别后,夏逸已有五年未见过李雪娥,如今相会却险些喊破了她的身份。 李雪娥的变化也不是很大,若非要在她身上找一些变化,那就是她掌心的茧更厚了,她的皮肤也由娇生惯养的雪白变成了小麦色。 李雪娥瞪着夏逸,道:“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做什么?” 夏逸答道:“因为你变了。” 李雪娥纳罕道:“我变了?” 夏逸目中含着笑意,道:“如今的你已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了。” 李雪娥知道夏逸说的事实,可在她记忆里的夏逸却是一个可以把自己气的半死的逆贼。 夏逸若是会恭维她,也多半是动了利用她的心思。 姜辰锋与李雪娥自然能看出夏逸也变了,无论谁经遭遇过夏逸的经历后,都是会变的,所以他们没有问夏逸这些年来的经历,也没有问他为何会一目失明。 这对师徒虽然没有问一个字,夏逸却已问道:“你见到方才那个白衣女子没有?” 姜辰锋道:“见到了。” 夏逸道:“你可看清她的相貌?” 姜辰锋道:“没有……我也是正巧经过此地,方才出剑也被你的杀气所吸引。” 李雪娥睁大了眼珠,道:“那白衣女子是什么人?你的相好么?” 夏逸发现这位十六公主对游侠与佳人的佳话故事居然还是如当年一般喜爱,不由失笑道:“你说对了,我的相好满天下,所以我偶尔也会记不起其中一两个的相貌的。” 他笑了一声,又接着问道:“话又说回来,你们为何会出现在寿南城?” 李雪娥道:“我们自然不像你这般风流,我们是来与人决斗的。” 夏逸动容道:“决斗?和谁?” 李雪娥道:“叶时兰。” 夏逸面色变了,看着姜辰锋道:“你要与叶时兰决斗?” 姜辰锋沉默,这即是默认。 夏逸道:“你们约在什么时候?” 姜辰锋道:“三日后。” 夏逸皱眉道:“你……你们为什么要决斗?” 姜辰锋沉重地看着远方,缓缓道:“因为我的剑法已到了瓶颈……我必须要突破。” 夏逸道:“叶时兰也同意了这场决斗?” 姜辰锋道:“她的绯焰掌也到了瓶颈。” 这算是什么理由? 他们各自的武功到了瓶颈,所以要以决斗的方式令自己更上一层楼? 他们难道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性命? 夏逸知道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将武道视为神圣,只要生命不息,他们的战斗就永不停止——战斗就是他们的人生,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夏逸不是这种人,但他见过这种人,也理解这种人,所以他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场决斗,只能长叹道:“可是你与叶时兰……毕竟都是我的朋友。” 他感到心里有些怅然,竟是说不下去了。 姜辰锋沉默半晌,忽然说道:“你是我的朋友,但叶时兰不是。” 夏逸苦笑了一声,更是无话可说。 只听姜辰锋接着道:“所以我不会请叶时兰喝酒,却可以请你喝酒。” 夏逸惊讶地看着他,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要请我喝酒?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姜辰锋淡淡道:“我只说请你喝酒,没说我要喝酒。” 寿南城的夜间生活或许并不精彩,但是每一座城一定会有这么一处地方是专门为夏逸这样的人准备的。 寿南城也不会例外。 夏逸已找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是一条街的酒馆,也有数不尽的酒桌。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秋风虽带着些许凉意,却是正好给那些喝酒喝得燥热的汉子送来清凉。 夏逸已入座在一个临门的椅子上,他面前的桌上也摆着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他看了看对面那对正襟危坐的师徒,忍不住笑道:“你们真的不喝一点?” 姜辰锋闭着嘴,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他回答。 李雪娥先给姜辰锋倒了一碗白水,接着又给自己也满上一碗,冷笑道:“师父喝什么,我便喝什么!” 夏逸赞叹道:“不愧是姜兄的弟子,日后也定是一块石头。” 李雪娥皱着眉,道:“石头?什么石头?” 夏逸却是笑而不答,大口饮下一碗酒后,忽地猛咳起来。 姜辰锋看在眼里,也皱眉道:“你有内伤在身?” 夏逸咳着道:“不错,这是……暗伤。” 姜辰锋缓缓道:“你这暗伤可是因唐师伯那一剑而来?” 听到唐剑南的名字,夏逸又止住了咳嗽,目中闪烁着厉芒:“唐剑南欠我的,我终会向他讨回来!” 姜辰锋目露着复杂之情,长长地叹了口气。 夏逸看出他的内疚之意,也跟着叹道:“当年你也尽了全力,其实是怪不得你的……何况你也是因为我们师徒所累,才会被逐出玄阿剑宗。” 姜辰锋长声道:“此事不必再提,若非你们师徒,或许我并不能下定决心退出剑宗。” 他目光一斜,看了夏逸腰间的昊渊一眼,忽然说道:“这几年里,你当然没有荒废。” 夏逸眯着眼打量着他,小心地问道:“你难道也要找我决斗?” 姜辰锋放眼看向天边,目中闪过一丝萧索,缓缓道:“当年陆前辈曾允诺与我一战,可惜……如今陆前辈已不在人世,但他的弟子仍在。” 他又看向夏逸,一字字道:“何况今日的你已非当日可语。” 夏逸已感到快喝不下酒了:“方才我们是不是已经交过手了?” 姜辰锋道:“只交手一招。” 夏逸道:“那一招,我有五成机会重创你,但你有五成以上的机会杀死我。” 姜辰锋道:“可我们毕竟没有打完。” 夏逸笑了,笑得很苦:“我们好像是朋友。” 姜辰锋道:“我们是朋友,所以你可以不接受。” 夏逸默然半晌,徐徐道:“我接受……只是我大仇未报……” 姜辰锋也笑了,他端起面前那碗水,道:“我可以等,时间、地点也由你来决定。” 夏逸也端起酒碗,叹着气道:“与你这样的人做朋友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姜辰锋居然很认同这句话,他点着头道:“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夏逸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姜辰锋道:“什么事?” 夏逸笑道:“你这些年已在江湖上闯出了自己的盛名,想要找你决斗的人简直数之不尽。 如今的少年人一听到姜辰锋这三个字,就好像当年老一辈的人物听到了剑修的名字。” 姜辰锋也同意这句话,只是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半点高兴,却反而露出了浓重的寂寞。 姜辰锋自然知道有无数的少年剑客崇拜着他,梦想着成为他,可是这些少年人只知他的剑很快,却怎知他在这背后付出了多少血汗?又怎知他这条剑道之路的孤独与漫长? 高处不胜寒,或许这就是这些身居高处之人的宿命——剑修如是,慕容楚荒如是,日后的姜辰锋也如是。 “少年人或许更在意这些事。” 夏逸的笑声又将姜辰锋的思绪打断,只听他笑着道:“我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听闻姜辰锋的身边总是跟着两个女扮男装、英气逼人的女子。” 他飞快地瞥了李雪娥一眼,道:“你边上就坐着一个,另一个又去了哪里?” 姜辰锋脸上的寂寞忽然变成了无奈。 夏逸似笑非笑,又接着道:“楚少琪出自鸿山派,论身份、论剑法,都是配得上你的,是不是?” 姜辰锋道:“她……只是来找我比剑的。” 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但口气又好像不是这么坚定。 夏逸笑道:“你几时见过一个姑娘家会纠缠一个男人数年,却只是为了与他比剑的?何况你当初在六福客栈里曾冒犯过这位楚姑娘,于情于理你是不是也该……” 姜辰锋微微动容道:“你如何知道的?” 夏逸道:“我如何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难道不知道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姜辰锋淡淡道:“我不惧楚少丰,也不惧鸿山派。” 夏逸大笑道:“你当然不惧这些人的,你巴不得他们快些来找你决斗,可我说的麻烦却不是指这些人,而是楚少琪。” 姜辰锋不屑道:“她也算得上麻烦?” 夏逸道:“此麻烦非彼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夏逸已许久没有如今日这样开心了,所以他大笑,他不仅笑得大声,也笑得放肆。 姜辰锋却笑不出来,他板着脸,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雪娥也板起着脸,她发现这逆贼虽然变了,但有些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混蛋。 夏逸好似是发现了姜辰锋的弱点,仍不肯放过,继续笑着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也承认自己是一个薄情人么?” 姜辰锋叹了口气,道:“我后悔了。” 夏逸道:“你现在后悔是不是已经晚了?” 姜辰锋瞪着他,道:“此后悔也非彼后悔。” 夏逸道:“哦?” 姜辰锋还是瞪着他:“我应该现在就逼你决斗的。” 原来他竟是被夏逸的一席话说的无言以对了。 夏逸发现姜辰锋虽如一块冰冷的石头,但他偶尔却又像一个少年一般可爱。 夏逸忍不住又要捧腹大笑了,可是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冰冷而严肃,只听她说道:“你要与他决斗也需等到我剁了他的舌头之后!” 夏逸抬起头,就见到一个风姿绰约的白衣剑客走了进来,这人虽然一脸男子汉才有的傲意,但怎么看这其实都是一个女人。 夏逸道:“敢问是楚公子还是楚姑娘?” 楚少琪脸上一红,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鸿山派楚少琪!” 夏逸斜了姜辰锋一眼,微笑道:“跟着你的女人也都喜欢学你穿白衣服么?” 姜辰锋还未说话,楚少琪却是面上更红,已抢着道:“你是何处来的泼皮!胆敢污蔑本姑娘的名誉!” 夏逸笑道:“楚姑娘不需认得在下,只需记得日后请在下喝酒便好。” 楚少琪厉声道:“我为何要请你喝酒?” 夏逸故作疑惑,道:“在下是姜兄的朋友,楚姑娘既然有意于姜兄,日后不该请在下喝一杯喜酒么?” 楚少琪的脸已气得红得发紫,那一头秀长的黑发都好像气得要竖起来。 李雪娥却忍不住要笑,她最烦见到这楚少琪,所以见到楚少琪被夏逸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畅快,可姜辰锋的脸色却又阴沉至极,她便不敢笑了。 楚少琪“呛”地拔出剑,颤着声道:“你……给我出来,我要与你决斗!” 夏逸摇着头叹道:“决斗还是不必了,在下可不想惹上和姜兄一般的麻烦。 何况姜兄已约了在下决斗,此事是不是该有一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楚少琪咬牙道:“决斗也分先后?” 夏逸道:“任何事情都是分先后的。” 楚少琪道:“那你还不与这姓姜的决斗!” 夏逸叹道:“现在不行,我要喝酒……而且楚姑娘也一定不是来找我的,是么?” 楚少琪瞪圆了眼睛,她已看出这独眼刀客在戏弄自己,只好又以剑指着姜辰锋,寒声道:“你快与这泼皮决斗!” 姜辰锋只是喝了一口水,看也没看她一眼。 楚少琪又气得连剑也颤抖起来:“你没听见我说话么!你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 姜辰锋还是没有看她一眼,只看着面前那碗水,冷冷道:“你杀不了我。” 楚少琪怒意陡生:“你凭什么说我杀不了你!” 姜辰锋合上了眼,仿佛这也是一个不值得他回答的问题。 李雪娥却冷笑着答道:“就凭你已败给我师父二十三次!” 楚少琪顿了顿足,道:“姓姜的,你几时学会了躲在女人后面!” 姜辰锋双目一睁,已动了怒意,手也握住了剑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何必相望 一条街的酒馆,数不尽的酒桌。 每一个酒徒本该坐在他们自己的座位上,做酒徒该做的事,可他们此刻却纷纷跑出酒馆,立在街上,将这条街围得水泄不通——是什么让他们能放下手中的酒碗? 原来在人群中央还有一片径长三丈的圆形空地,而当中立着一对身穿白衣的男女,各执一剑,又各立一方。 酒徒们借着酒性议论起这场决斗,其中有人猜测这对男女的身份,有人揣摩他们的决斗的理由,更有甚者已就地摆起了赌局,催促着周围的路人下注。 这些人自是议论的热火朝天,但场间的两个人却是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对手,凝视着对手手上的剑! 姜辰锋淡淡道:“楚姑娘,我只希望过了今夜之后,你莫要再做纠缠。” 楚少琪冷声道:“你放心,今夜便是你落败之日!” 李雪娥冷笑一声,嗓门也提高了几分:“这话我好像已听过了二十多次!” 楚少琪脸红地咬了咬牙,瞪着姜辰锋道:“闲话莫说,动手便是!” “好。” 姜辰锋说完这个“好”字时,楚少琪才刚刚拔出剑,而他整个人仿佛已原地消失——他再出现时,人已出现楚少琪面前!他的剑已停在楚少琪咽喉前!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到姜辰锋是如何消失,又如何出现的,更不必提是否看清了姜辰锋是怎样出剑的——因为姜辰锋太快!实在太快!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像流星划破夜空也是一瞬间的事——姜辰锋就像是流星!他的剑就像是流星! 在场之人中,恐怕也只有夏逸才看清了姜辰锋方才这一剑的每一个细节,也因为只有他看清了,所以也只有他才知道这一剑的可怕! 夏逸初见姜辰锋是在阙城,当时他就知道姜辰锋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当他再次目睹姜辰锋的剑法后,他仍忍不住为姜辰锋这数年来的进境而震惊,同时也为自己日后要与姜辰锋决斗而忧心不已。 夏逸尚且如此,楚少琪自是更加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曾挑战姜辰锋二十余次,没有谁可以比她更清楚姜辰锋这些年来的进境,可是她仍然想不到如今的姜辰锋只需一剑即可要她的命。 “你败了。” 姜辰锋一双星目好似一对寒星,直令楚少琪打了个哆嗦。 只听“呛”的一声,姜辰锋已收剑回鞘,认真地说道:“楚姑娘,希望你言而有信。” 楚少琪身子一震,怒视着他,怒笑道:“言而有信?我有答应过你什么么?” 姜辰锋道:“你已败,难道不该兑现诺言,返回鸿山派么?” 楚少琪哼道:“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你?” 姜辰锋怔了怔,皱眉道:“连败二十四次,你还要冥顽不灵么?” 楚少琪目中的泪珠已在打转儿,颤声道:“你……你根本不想见到我,是么?” 姜辰锋回答不了这句话——他游历江湖数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人心一知半解的剑呆子,所以他当然知道楚少琪的心意。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回答不了这句话——他只能拒绝回答这句话,他只能转过身,走回酒馆,对楚少琪视而不见。 “好……你很好!姓姜的,你好极了!” 楚少琪的泪水已夺眶而出,扭头便冲出了人群。 围观的路人们见到她这怒极而泣的模样,赶紧纷纷避让,为她让出一条路来,生怕自己闪避得稍晚一些,身上就会被楚少琪一剑捅出个血窟窿。 姜辰锋此时的脸色可谓一块铁板,李雪娥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说一个字。 夏逸已重新坐回到酒桌前,捧着酒碗,悠悠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姜辰锋横眉冷视他一眼,冷冷道:“我以为你是来喝酒的。” 夏逸笑了笑,不禁问道:“你真的赢了她二十几次?” 姜辰锋沉默。 夏逸知道姜辰锋的沉默就是默认,又问道:“你每一次都是赢得这样干净利落?” 姜辰锋还是沉默。 夏逸已忍不住要佩服他,口上则赞叹道:“似你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真是万里无一。” 姜辰锋俨然道:“这是一场决斗,全力以赴就是我对她的尊重。” “有理,有理。” 夏逸已真的对他佩服至极,忍不住感慨道:“我只希望你我决斗之时,你也可以像对楚少琪一般留我一条命。” 姜辰锋目露沉重,缓缓道:“我对楚少琪尚可收得住手,但对手若是你……” 夏逸道:“对手若是我,你就有可能会失手?” 姜辰锋沉吟半晌,又缓缓道:“我若留手,败的就有可能是我。” 夏逸明白他的意思,这就好比当年剑修上玄阿剑宗论剑,结果一剑击杀姜璀一般——剑修背负木剑之后,剑下几乎再无亡魂,可是面对姜璀那样的对手,他仍然免不了失手。 夏逸想到此处,只感到碗中的酒也失去了本来的滋味儿,便拍案道:“小二,再端一坛二十年的竹叶青上来!” 姜辰锋道:“这一坛酒还不够你喝?” 夏逸笑道:“今日是你请我喝酒,我本来也不想让你破费太多。” 姜辰锋道:“可是你又叫了一坛酒。” 夏逸道:“因为我怕。” 姜辰锋不解,他问道:“你怕?” 夏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怕有朝一日可能会死在你剑下,也怕你到时会在我坟前痛心疾首、嚎啕大哭。” 姜辰锋道:“哼。” 夏逸又笑道:“所以我决定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要你多请几坛酒,如此一来即便我他日死在你剑下,你也不会太过愧疚。” ———————— 街道上的决斗已然结束。 本围聚在街道上的人群也如同散了场的观众,又纷纷回到了各自的酒馆,一边品着酒一边说着方才那场决斗。 碰杯声、欢笑声,本是这条街上最常听到的两种声音,虽然嘈杂却又欢乐。 但这两种声音听在楚少琪耳中,却刺耳至极,那碰杯的声音好像是在庆祝姜辰锋的胜利,那欢笑声又好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跑得更快,她只想远离这条街道,也远离姜辰锋。 可是她才跑出这条街,又看到一个如雪洁白的身影,正躲在一处角落,远远地看着姜辰锋所在的那家酒馆。 这是一个女人,她虽然戴着斗笠,却没遮住自己的面容。 楚少琪只看了女人两眼便认出了她,诧异道:“月遥姑娘?” 这个女人竟然是月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前跟踪夏逸的那个白衣女子又是不是她? 月遥看得出神,居然没有留意到楚少琪。 此时被楚少琪一语叫醒,连忙退了一步,似要回避,可楚少琪已先一步捉住她的手,想走也走不得了。 楚少琪匆忙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后,追问道:“你怎会在这儿的?” 月遥勉强笑了笑,辑礼道:“楚姑娘,久违。” 楚少琪回礼道:“确实久违了,你不在净月宫,怎的跑来了寿南城?你又是奉了师命出来么?” 月遥道:“不瞒楚姑娘,我此次出门确是奉了师命,如今幸不辱命,本也要速速回师门复命的,可是……” 楚少琪道:“可是什么?” 月遥叹道:“可是与我一起出来的一位师妹乃是出生于寿南的,她说什么也要回家见一见父母,我只好陪着她一起来了。 只是这小丫头一到了寿南城,就跑得不见了影子,我怎么也找不着她。” 楚少琪哈哈一笑,道:“难不成你这位师妹是厌倦了净月宫每日的功课之枯燥?借这机会便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月遥苦笑道:“知秋这个丫头虽是调皮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做出逃离师门之事。” 楚少琪忽然发现月遥说话时,目光总是时不时向姜辰锋所在的那家酒馆瞟去,又想到她一直躲在此处观望,便低声道:“你怀疑是那淫贼掳走了你的师妹?” 月遥道:“淫贼?” 楚少琪道:“就是那姓姜的!” 月遥心想楚少琪必是回忆起了初次败在姜辰锋手下时的情景,却也不说破,婉转笑道:“姜公子几时成了淫贼?” 楚少琪忐忑道:“我见你一直盯着他不放,还以为你也与他有仇。” 月遥道:“盯着他?我为何要盯着他?” 楚少琪讶异道:“你不是一直盯着他么……难道你其实在注视别人?难道你……其实在注视那个泼皮?” 月遥道:“泼皮?” 楚少琪跺脚道:“就是那个口无遮拦的酒鬼!” 月遥低下头,勉强笑道:“我……我看一个酒鬼做什么?” 楚少琪怒道:“我想也是这个道理,这酒鬼满口胡言,活该他瞎了一只眼!” 月遥猛地抬起头,动容道:“他……真的只瞎了一只眼?” 楚少琪哼道:“他右眼戴着一只眼罩,另一只左眼一看到酒就好像再也移不开了。” 月遥怔住,她又失神地看向那家酒馆,脸上又有几分欣慰,只听她喃喃自语道:“这么说来,他果然已复明了……这便好、这便好……” 楚少琪目光闪烁,道:“你还不肯承认你在偷窥他?你分明是认识这个人的!” 月遥仿佛变成了结巴:“我……我……是认得他。” 楚少琪眼珠转了转,道:“这酒鬼一直咳嗽个不停,但他既是那淫贼的朋友,武功也一定不弱……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是不是?” 月遥紧张地问道:“他仍在咳嗽?” 楚少琪道:“他只要一喝酒就开始咳嗽,而且咳得很厉害,我真怕他要把肺也咳出来。” 月遥又向酒馆看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儿。 楚少琪催促道:“你还没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月遥幽幽道:“你……莫再问我了。” 楚少琪的眼珠又转了转,忽然叫道:“我知道了,这酒鬼不是与你有仇便是曾亏欠于你!” 月遥吃惊地看着她,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楚少琪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更加笃定,冷笑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不是呆若木鸡的石头就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她又抓起月遥一只手,狠狠道:“走,我带你去找那酒鬼,我一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月遥忙地抽回手,似是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连退了数步,嗔道:“你……你若要去找姜公子,自己去便是,又何必拉上我?” 楚少琪面上一红,又跺脚道:“我找那个石头做什么,我此举还不是要为了替你争一口气?你被那酒鬼欺负了却还要忍气吞声么?” 月遥也红着脸道:“你误会了夏大哥,他不是那种人……我……断然不会跟你去的。” 她也不敢再与楚少琪多说,说罢已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楚少琪却没有追上去,只是定定地立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口中则不停念道:“夏大哥……夏大哥?这酒鬼莫非是……夏逸?” 月遥忽然定住脚步,又一脸急色地转回来,沉声道:“楚姑娘,你可千万莫要声张!” “这酒鬼真的是夏逸?” 楚少琪脸色变了,她以前虽然没见过夏逸,却也听过夏逸的故事。 毕竟,当年的惊涛帮之变与闲云居士师徒的冤案都曾轰动江湖一时。 数年来,丐帮与净月宫也曾派出门下弟子寻找傅潇与夏逸,可这两人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人见到过这对师兄弟的踪迹。 楚少琪微微张了张嘴,动容道:“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到那姓姜的也会请人喝酒……” 她又口风一转,展颜道:“如今的夏逸已是清白之身,各门各派也早已撤回了对他的追杀令,你又何必这般着急?” 月遥顿足道:“他虽已不是杀人凶手,可他还是被朝廷通缉的钦犯!” 楚少琪恍然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他还劫过皇妃……” 她又沉下脸,逼问道:“你是不是担心他重出江湖是为了报仇?是不是担心他上净月宫找拭月掌门?” 月遥闻言登时面色煞白,仿佛胸口中了一枝毒箭——仇恨是世上最难洗去的污垢,这污垢由鲜血结成,也只有鲜血才能将其洗去。 楚少琪也面露出为难之色,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月遥了。 月遥却握着她的双手,恳求道:“楚姑娘,我……求求你,千万莫要对其他人说起夏逸的行踪,好不好?” 楚少琪是一个女人,所以她看得懂月遥眼中的痛苦,也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所以她心中一酸,不禁怜惜起月遥:“我答应你!可是……可是你不想见他一面么?” ——你莫再跟上来。 ——从今之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往日的话语犹似回响在月遥耳畔,她凄然一笑,道:“他在当年已做出了选择,我与他……早已是两路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疑惑不解 “笃、笃、笃。” 小幽听到这清脆的敲门声时,本是蹙着的细眉又舒展开来,扬声道:“谁?” 门外传来了夏逸的声音:“是属下。” 小幽细眉又皱起,门外只有夏逸一个人的声音,是以她也就猜到夏逸定是无功而返了。 她叹了口气,道:“你进来吧。” 夏逸推门入间,便见到小幽身后的袁润方与柳如风都是低着头、负手而立,一脸沮丧的模样,看来也是与自己一般收获。 “你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小幽只看了夏逸一眼,见他面色红润,身上也有一阵酒气,忍不住冷笑道:“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去喝酒。” 夏逸苦笑道:“属下方才在路上巧遇一位数年未见的好友,在他盛情邀请之下也不好拒绝,便是情不自已地多喝了几杯。” “你这位朋友可看出了你如今的身份?” 小幽自然不会问夏逸有没有在酒后胡言乱语,她知道夏逸绝不是一个会自曝身份的笨蛋,她也知道即便夏逸真是这样一个笨蛋,此际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曾在酒后乱言的。 “这人并不关心属下如今的身份。” 夏逸咳了咳,笑着叹道:“他只是一个剑痴,除了剑之外,实在没有多少能令他在意的事。” 小幽微微动容道:“你这位朋友是姜辰锋?” 夏逸道:“原来大小姐也知道他。” 小幽笑道:“此人是当年的剑宗弃徒,今日却已是江湖上风头最盛的剑客。 出道至今,战无不胜,这等风采直追曾经的剑修,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人?” 小幽顿了顿,又问道:“听闻姜辰锋四处与人决斗,此来寿南城也是此故么?” 夏逸肃然道:“不错,他此来便是要与叶时兰决斗。” 小幽目中闪过一丝惊色,道:“叶时兰也到了寿南?” 夏逸道:“属下不知,只不过他们的决斗之期定在三日之后,所以即便叶时兰此刻不在寿南城里,也定是离此不远。” 小幽蹙眉道:“此事还有谁人知道?” 夏逸道:“这是一次隐秘的决斗,他们二人并没有对外声张。” 小幽道:“不错,如今江湖上慕名欲与姜辰锋一战之人数不胜数,而想要叶时兰人头的人更是多得多,这样两个人一定不想要他人打扰了他们的决斗。” 说到这时,小幽忽然目光闪烁,腾地立起,沿着那圆边的檀木桌踱步一圈,走到窗边时又似乎有了主意,嘴角微微一扬,居然轻轻地笑了两声。 夏逸与柳如风面面相觑,心想着大小姐定是想到了什么主意。 袁润方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正想问小幽为何发笑时,又听“笃、笃”两下敲门声。 小幽道:“谁?” 只听门外那人说道:“孟姑娘,在下林菲菲。” 林菲菲也来了寿南城,鹰扬镖局这趟镖本就是要押往寿南的,她之前也曾提议结伴同行,可小幽四人却是救人如救火,当然是等不得林菲菲的,是以还是比她先一步到了寿南城。 林菲菲会在此刻来访,自然也是因为她已送成了这趟镖。 她入间后,先向屋内四人逐一问好,又面向夏逸笑道:“见夏先生面如红火,方才定是饮了不少酒了。” 夏逸微微笑道:“不瞒林姑娘,在下是一刻也离不得酒的。” 林菲菲欢笑道:“这便好了,菲菲带来的弟兄们正在对面那家酒楼庆功,夏先生与各位若是不嫌弃,可愿意移驾几步,共同把酒换歌?” 小幽微微一笑,道:“小幽先谢过林姑娘的美意了,可是……小幽一向不胜酒力,连日赶路之后更是疲惫不堪,恐怕只喝不到半杯酒就要倒了……还请林姑娘莫要见怪。” 袁润方听得小幽自认不胜酒力,脚下便是一个踉跄,明明还没喝一口酒就险些要跌倒了。 可小幽既已婉拒林菲菲,他又怎么好意思去喝别人家的酒? 夏逸也微笑着道:“林姑娘也看到了,我们四人一路风尘仆仆,如今虽有喝酒的心,却无喝酒的力。” 林菲菲叹道:“菲菲明日便要与镖局的弟兄们踏上返程,本想趁着今夜宴请四位……可四位若要休息,菲菲也不敢打扰了。” 夏逸颔首道:“来日方长,林姑娘若要请我们喝酒还是有机会的。 日后在下必会拜访鹰扬镖局,那时还请林姑娘莫要心疼自家的酒不够多。” 林菲菲笑道:“菲菲也知道夏先生量如江海,但我鹰扬镖局的弟兄也不是泛泛之辈!” 夏逸大笑道:“在下畅怀以待!” ———————— 凌晨。 微弱的晨光射入稀薄的纸窗,令这昏暗的小屋终于多了几分生气。 王佳杰睁开了眼。 他早已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睡,因为他每隔两个时辰便要坐起来清洗右腿上的伤口,再重新上药包扎。 他的右腿上有两处伤口,大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而小腿上的伤口却因为他在逃亡时接连发力之故,到此时仍在流血。 他做梦也想不到俞佳馨也是独尊门派入六扇门的卧底,他更想不到这个俞佳馨居然查出了他的身份。 俞佳馨很清楚他的底细,也知道他的轻功很好——所以那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埋伏,伏兵最先攻击的就是他的腿。 时至今日,王佳杰一想到那场瞬息而发的包围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能从那种绝境中保住命已是一个奇迹。 王佳杰已逃亡了十三日,在这座寿南城里也躲避了整整七日。 他来到寿南后便直奔三元居,可是他没有进去,他不敢、也不能进去。 因为他离三元居还有百步距离时,他已发现了四个六扇门的耳目——这些人换上了日常便衣,如同一个个混迹街头的小贩,若不是王佳杰曾在六扇门卧底数年,也几乎要被他们骗过去。 寿南城里早已布满了诸如此类的耳目,似三元居这样的人流往来极大的地方,更是不必多提。 王佳杰只能走,只能像一只老鼠一般躲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 可是在这里,他能得到的清水与金疮药着实有限,所以他的伤势越发恶化——他知道凭自己是走不出寿南城的,他唯一的希望就在大小姐身上,他只能期望大小姐早日赶到。 王佳杰算过日子,也算过马程。 在他的计算之中,小幽应在一至两日前便赶到了寿南。 王佳杰也偶尔会在乔装之后上街打探消息,可他始终没有见到一个大小姐带来的援兵,相反却见到不少各地赶来的江湖中人。 王佳杰本担心这些江湖中人是为了捉拿他而来的,可他随后又发现这些人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姜辰锋,一个是叶时兰。 这是一个令王佳杰又惊又喜的消息——姜辰锋与叶时兰要决斗,决斗之期就在两日之后,决斗地点就在寿南城附近。 放出这个消息的正是六扇门,所以王佳杰相信,各地而来的江湖中人也相信。 如今的姜辰锋已是江湖中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听闻他的行踪,无数少年剑客都带着敬畏与挑战之心纷纷赶至寿南城; 叶时兰比姜辰锋成名更早,听闻她与姜辰锋决斗的消息,她的仇家、欲借她人头成名的人也是一拥而来。 这对王佳杰来说既是一件坏事,也是一件好事:坏处是这些江湖中人本是为了姜辰锋与叶时兰而来,可他独尊门卧底的身份一旦暴露在这些人眼前,他即刻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好处便是叶时兰的到来必会转移六扇门的注意,又有这些气血方刚的江湖中人在此,他或许能趁着这混乱的局面逃出寿南城。 只是王佳杰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一件事——姜辰锋与叶时兰为什么会让六扇门得知了他们要决斗的消息? 这两个人当然都是自负的人,他们不会惧怕任何人的挑战与寻仇,但他们本该避免这样的麻烦的。 王佳杰思来想去之后,只能猜测是六扇门的情报网太广、也太细,可是他又为此陷入了另一个迷惑——六扇门为什么要放出这个消息? 王佳杰在六扇门卧底多年,对于六扇门的行事风格他再清楚不过。 六扇门中虽然不乏武林门派的弟子与江湖出身的豪杰,但六扇门却并不信任这些仍然游走于江湖上的游侠与浪子。 侠以武犯禁——六扇门自始至终都严密监视着这片江湖。 所以王佳杰愈发不解,以六扇门过往的行事风格是绝不会透露半点有关姜辰锋与叶时兰决斗的消息的。 自从这一消息外露之后,成群结队的江湖中人都闻风赶到寿南城,这无疑加大了六扇门对他搜捕的难度,也加大了六扇门缉拿叶时兰的难度。 六扇门本该严密封锁这个消息,然后一方面扩大对他的搜捕,另一方面再查清姜辰锋与叶时兰决斗的具体地点,并在那处提前布好伏兵,只等叶时兰出现时便一举发动伏击。 这才是王佳杰所知的六扇门与六扇门的手段,可是六扇门如今的举动反而乱了他们自己布下的棋局,好似在冥冥中帮了他一把。 ——六扇门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王佳杰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分道扬镳 三元居。 雅间内气氛死寂,整间屋子仿佛一个墓地,屋内的四个人也像是沉默寡言的守墓人。 夏逸面沉如水,这是袁润方第一次见到他表现出这样可怕的脸色。 小幽还是在微笑,但柳如风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小姐怒极而笑,因为他几乎没有见到过小幽动怒。 过了很久,夏逸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小姐,你本不该使用这样的手段,而且你也该提前知会属下一声。” 小幽笑了一声,却是皮笑肉不笑:“第一,这消息不是我放出去的!第二,我怎么做事并不需要向你交待!” 夏逸愤然道:“大小姐还不肯承认么?” 小幽道:“承认什么?承认是我给六扇门放出了消息?承认是我暴露了姜辰锋与叶时兰的行踪?你难道非要认定是我做的?为什么不可以是别人?” 夏逸道:“姜辰锋与叶时兰决斗的消息,本来只有这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属下与小袁自然不会外传,而柳前辈一向对大小姐马首是瞻。” 他又叹了口气,道:“这消息……还能是谁放出去的?” 小幽淡淡道:“六扇门的耳目遍布天下,说到这情报的搜集,比之丐帮也是不遑多让,他们能查探到此事又有何奇怪?” 夏逸冷笑道:“属下还真不知道六扇门竟是这样神通广大。” 小幽盯着他,问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夏逸道:“大小姐这么做是为了转移六扇门的注意,也是为了让这些四地而来的江湖中人打乱六扇门的布局。 这么一来,既可以解去王佳杰的一时之危,也可以令大小姐混水摸鱼,在这乱局之中解救王佳杰。” 小幽悠然道:“听你这么一说,这好像还真是一个好主意。” 夏逸握拳道:“大小姐此举虽是救了王佳杰,却将姜辰锋与叶时兰二人陷入了险境!” 小幽道:“阿杰是我的属下,他们二人却不是。” 夏逸的拳头握的更紧:“但他们是属下的朋友!” 小幽哼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夏逸怒笑道:“这么说来,大小姐是承认了?” 小幽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已说过此事不是我做的!何况在你质问我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斟酌一下你自己的身份?” 夏逸默然半晌,忽地叹道:“好……好!大小姐毕竟是大小姐,属下无话可说!” 小幽瞪着他,道:“你不服么?” 夏逸扭过头,道:“属下不敢!” 小幽的目中带着滚烫的怒意,她的语气却又冷如刀锋:“好大的脾气,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我救下了你,你和思缘早已死在唐剑南那些人的乱剑之下。” 夏逸咬住牙,冷冷笑道:“大小姐不必重提以往的救命之恩,属下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小幽气得身子也颤抖起来,道:“你还敢顶撞我?” 夏逸大笑道:“大小姐身份尊贵,又深于城府,就是借属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顶撞大小姐的!” 小幽颤抖得更厉害:“好,你……很好!你可以滚了!” 夏逸怔住,他忽然退了一步,仿佛被人凭空打了一拳。 小幽又接着狠狠道:“你若是觉得我委屈了你,大可另投他人!你现在就可以赶回府南城,回到幽悰小阁,带上思缘一起滚!” 夏逸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这个女人,胸腹起伏不止,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大小姐……此言当真?” 小幽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夏逸面色一黯,叹息道:“大小姐既然觉得属下难当大用,属下也不愿再令大小姐失望……属下告退,请大小姐……千万保重。” 他说着已转过了身,好似真的要走。 柳如风却是脸色变了变,上前拦住夏逸,柔声道:“夏兄弟,大小姐也不过是一时气话,你又何必当真?” 小幽冷哼道:“我几时说了气话?他要滚,便让他滚,这样的人,留下来也只是碍我的事!” 夏逸苦笑一声,凝视着柳如风,黯然道:“在下多谢柳前辈的好意,日后……大小姐就有劳柳前辈多多关照了。” 夏逸居然真的走了。 袁润方仍在屋子里,他一直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此时他终于忍不住起开口说了一声:“大小姐。” 小幽看也没看他一眼。 袁润方平静地说道:“我本以为独尊门之内都是恶贯满盈的邪魔之徒,直到追随了大小姐四年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小幽扭过头,看着他。 袁润方接着说道:“如今看来,大小姐始终是独尊门的人。” 小幽淡然道:“你也要走?” 袁润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我本就是为了追随夏大哥才答应加入大小姐麾下,夏大哥走了我好像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 小幽居然笑了,只听她一字字道:“好,你也滚吧。” 袁润方长叹一声,恭敬地朝着小幽辑了一礼,紧随着夏逸的身影去了。 柳如风顿足道:“这二人始终是难得的人才,大小姐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小幽目露着萧索之意,缓缓地走到窗前,只见街上那两骑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件事绝不是我做的,你一定是知道的。” 柳如风正色道:“属下自然相信大小姐。” 小幽叹道:“可是夏逸不愿相信我……他既然不信我,我强留下他岂不是强人所难?” 柳如风也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所云。 小幽目视着窗外,也不知是在看着远方还是在目送夏逸与袁润方,她勉强笑了笑,道:“柳叔不必为我忧心,如今找到阿杰才是至关重要之事。” 柳如风躬身道:“属下……再出去找一找。” 他退出屋子时,仍是忍不住担忧地多看了小幽一眼。 小幽就这样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夜色已然降临,她还是站在窗前,她站了很久,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风起。 风中已带着入秋的凉意,小幽却仿佛已经麻木,她不止不会动,脸上也失去了以往的笑容。 她已很久没有一个人这样独处一室了。 夏逸是小幽的护卫,已跟随了小幽四年。 大部分时候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只要小幽在的地方,夏逸就一定也在——夏逸一直跟在小幽的身后,仿佛是她的影子。 如今夏逸已经走了,小幽也仿佛失去了影子。 屋子里的死寂令她忽然感到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寂寞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一个人若是习惯了这种情感,那么她或许并不会在乎孤独,而小幽本是一个孤独的人。 其实她现在也是一个孤独的人,无论她的身边簇拥着多少人,无论她的脸上挂着怎样柔美的笑容,她的心始终是孤独的。 夏逸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最亲近的人或逝世,或失踪——他早已心如死灰,如今他生存的动力似乎也只剩下两个。 一个是报仇,一个是思缘。 小幽有时也不禁会问自己当日为什么会收留夏逸。 ——因为夏逸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夏逸或许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可当时的他不过是一个抱着遗孤的瞎子,收留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何况他本就是独尊门的敌人,把他出卖给狂刀小八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 可是小幽又实在于心不忍——那一日大雨磅礴,跪在坟前的那个男人明明已失去了光明,也失去了守护怀中的婴儿的能力,但他却绝不肯屈服。 死也不肯! 因为情义! 因为承诺! 这个男人早在四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人生,他活着只是为了成全故友的情义,也为了坚持对先师的承诺。 ——比起欣赏……我是不是其实更同情他? ——我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是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强者生,败者死。 这是独尊门的宗旨,小幽是独尊门门主戏世雄的女儿,她本该是一个崇拜强大的人,她不应该有同情这种情感。 可是同情就像她此刻感到的落寞,都是人类无法舍弃的感情。 小幽稍稍有些诧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思念起夏逸。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其实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他虽然总是在咳嗽,但确是一个可靠的人。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小幽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站了多久,直到柳如风再次敲门而入时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大小姐……” 柳如风显然有些吃惊,在他眼中的小幽总是明艳动人的,仿佛璀璨的星辰。 可是此时的小幽却是憔悴不堪,像是枯萎的花朵。 小幽还是看着街上,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柳如风的呼唤。 姜辰锋与叶时兰的决斗之期就在明日,街道上往来的江湖客果然又更多了一些。 这些人看似走的漫不经心,脚下却又步步有神,而且有十几个人已在三元居前的这几条街上反复走了五次。 这些人、这些事自然躲不过小幽的眼睛,街道上明明是一片宣化热闹,小幽却感到了冰冷的肃杀气氛。 这气氛简直令人窒息,而三元居正被这气氛笼罩。 小幽合上了眼,她已“看”到了隐藏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杀局。 柳如风忽然叹道:“大小姐,属下无能……仍是打探不到半点阿杰的消息。” 小幽道:“我知道。” 她的语气居然很平静,平静得连柳如风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知道一件事。” 小幽又睁开了眼,缓缓道:“我知道是谁走漏了姜辰锋与叶时兰决斗的消息。” 柳如风动容道:“是谁?” 小幽慢慢地转过头,冰冷的目色中又带着惋惜。 “是你。” 第一百二十九章 柳暗花明 “是你。” 柳如风怔了怔,笑道:“属下本担心大小姐会因为夏兄弟与袁兄弟离去而寒心消志,想不到大小姐此刻却还说得出玩笑话,属下也就放下这颗心了。” 小幽却没有笑,她目中的光芒也着实复杂难明:“你看我像不像在开玩笑?” 柳如风注意到小幽直呼自己为“你”,而不再是“柳叔”,这看似只是一两个字的差别,而其中包含的意味却已是天差地别。 柳如风还是在笑,只是笑得已有些勉强:“请大小姐有话直言。” 小幽冷冷道:“好,既然你不愿承认,便由我来替你说。” “阿杰是我派入六扇门的卧底,而俞佳馨是师兄派入六扇门的卧底。” “恐怕就连这二人自己都想不到,他们每日里面面相对的同僚居然都是出自独尊门的卧底。” “他们都是优秀的卧底,要查出对方的底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柳如风忽然说道:“不错,大小姐与严公子互相算计多年,自然都是不会暴露自己安插在外的卧底的。” 小幽道:“可是俞佳馨却得知了阿杰的身份,又拿出了足以证明他身份的证据,这是不是很可疑?” 柳如风道:“的确可疑。” 小幽缓缓道:“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出卖了阿杰。” 柳如风道:“哦?” 小幽道:“就是这个人将阿杰的身份暗中告知俞佳馨,又为俞佳馨提供了足够的证据去证明阿杰是独尊门卧底的身份。” 柳如风道:“听大小姐这么一说,这一定是一个对阿杰知根知底的人。” 小幽微笑着,道:“若是阿杰的师父都不知他的根底,还有谁人可知?” 柳如风道:“可是属下既然是阿杰的师父,又为什么要出卖他?” 小幽目光一沉,沉声道:“因为你是师兄安排在我身边的卧底!” 柳如风失笑道:“属下也是卧底?” 小幽道:“你是不是想问,如果你是师兄插在我身边的卧底,又为什么要到了今时今日才出卖阿杰?才出卖我?” 柳如风微微笑道:“属下正有此问。” 小幽道:“严格来说,你其实是我爹那一辈的老臣,与其说你是师兄的下属,倒不如说是你有心助我师兄上位。” 柳如风道:“这与属下出卖阿杰以及大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小幽道:“正因为你是我爹直系下属,所以我安排的许多事都是你不便插手的。 是以你需要在我身边安插一个心腹,而这个人这看似是我的心腹,其实却是你的心腹。” 柳如风道:“这个人就是阿杰?” 小幽道:“是的,当初我恳请你收阿杰为弟子时,你便动了这个心思。” “你自然不会对阿杰袒露你的真实目的,毕竟阿杰是我带来的人,所以你要不停试探他,也要慢慢诱导他。” “可是你怎么也想不到阿杰居然对我忠心耿耿,你的一番苦心只好付之东流。” “不过你毕竟授业阿杰数年,你对他多少还是有一些师徒之情的,而且你也很清楚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卧底,要你轻易放弃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柳如风的脸色变了,他已笑不出来了。 小幽继续说道:“至于你为什么要出卖阿杰,这其中有两个缘由。” “其一,是因为你已对阿杰彻底失望,你已不再期望他会改投师兄的阵营。” “其二,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万万没有想到阿杰居然洞察到了俞佳馨的身份可疑,所以你们不得不先下杀手。” 柳如风叹息道:“这小子确实是一个出色的卧底,若不是小俞也发现了阿杰在怀疑她,恐怕遭殃的便要是她。” 小幽道:“所以姜辰锋与叶时兰要决斗的消息也确实是你通风报信给俞佳馨的。” 柳如风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将这个消息外泄?我什么做岂不是在帮你?” 他的称呼也变了——“属下”已变成了“我”,而“大小姐”也变成了“你”。 小幽道:“你这一举动看似是帮了我,其实却是一招一石二鸟之计。” 柳如风道:“哦?” 小幽道:“首先,你这一计成功离间了我与夏逸,夏逸与袁润方一去,我身边即刻少了两个得力心腹。” 柳如风又笑了。 小幽道:“其次,你确实借着姜辰锋与叶时兰决斗的消息引到了各地而来的江湖中人。” 她缓缓地看向窗外,无力地叹道:“此时埋伏在这三元居外的那些人,恐怕也是收到你与俞佳馨放出的消息而来的。” 柳如风笑道:“不错,这些人里有一些是六扇门的人,但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姜辰锋与叶时兰而来。” 小幽道:“这些人听到的消息一定是叶时兰此刻正藏身于三元居之中,可当他们杀入此间后,便会发现叶时兰并不在这里,但是一个独尊门的魔女却匿身于此。” 柳如风笑着点了点头,道:“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叶时兰,却也并不妨碍他们杀死这个独尊门的魔女,为武林除害。” 小幽道:“为了令这些人认出我身为独尊门少主的身份,你也一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柳如风目中带着得意的笑意,道:“大小姐果然聪慧过人。” 小幽惨笑一声,身子一软,似已摇摇欲坠:“这么说来,我此趟竟是自投罗网了。” 柳如风又点了点头,叹道:“怪只怪夏逸一时嘴快,居然让我知道了姜辰锋与叶时兰决斗的事,否则……” 小幽道:“否则你也不会想到这么一出计策,我也不会落入你的圈套?” 柳如风笑了笑,似是承认。 小幽忽然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夏逸与袁润方并没有走,他们一直还待在这寿南城之中?” 柳如风肯定地说道:“这不可能,我早在一刻前就已收到消息,如今他们已过了飞云寨的地界,正往府南城而去。” 小幽笑道:“看来你收到的消息并不准确,给你传达消息的那个人的眼神也不太好。” 她拍了拍掌,道:“戏已经演完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小幽在和谁说话? 只听“咔”的一声,小幽身后那张床的床板忽地一挺,居然像是一扇门一般打开——这张床与雅间的地板本就连同一体,而这床板底下竟是另有一条密道。 这时又听密道里传出衣袂飞扬之身,接着便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密道中跃出。 柳如风怔住!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个人居然是夏逸与袁润方! 小幽瞟了瞟柳如风,道:“你是不是在想你明明已收到他们一路南去的消息,可是他们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柳如风的脸色已有些发白。 小幽道:“给你传讯的人自以为看到的是他们二人,其实那却是飞云寨的朋友扮成了他们二人的模样而已。” 袁润方仰面一笑,目中尽是满满的鄙夷:“我与夏大哥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三元居,只等着你这只老狐狸露出马脚。” 到了此刻,柳如风如何还不知道自己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人? 他惊惧地看着小幽,怔怔道:“这……这不可能,你早已在怀疑我?” 小幽道:“真正知道阿杰身份的不过四人,这四个人就是我、小云、夏逸还有你。 我与小云是绝不可能出卖阿杰的,至于夏逸……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出卖阿杰的理由,那么是不是只剩下你了?” 她悠然一笑,又继续说道:“阿杰在最后一次给我的传书里已说明了他猜测俞佳馨其实是师兄麾下的卧底,他也怀疑我的身边出了叛徒……可是我毕竟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实你才是这个叛徒,所以……” 柳如风已替她说了下去:“所以你才会带上我一起来寿南城,所以你才会与夏逸分道扬镳……其实这不过是一出戏,你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试探我。” 这一次小幽笑了笑,似是承认。 柳如风摇头叹道:“想不到我从头至尾都在你的算计中,那么阿杰也一定被你接回来了。” 小幽又拍了拍掌,道:“阿杰,你师父方才那一席话,你一定也听到了。” 话音刚落,密道内果然又应声跃出一人,不是王佳杰又是谁? 王佳杰一言不发,目中的痛苦与面上的复杂之情皆是一言难以尽述。 柳如风阴晴不定地看着这个弟子,道:“你都听到了。” 王佳杰道:“嗯。” 柳如风道:“你也知道为师的真正身份了。” 王佳杰道:“嗯。” 柳如风道:“可我毕竟还是你的师父,对不对?” 王佳杰叹道:“对。” 柳如风道:“可你却要偏帮大小姐?” 王佳杰又叹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决然,坚定不移地说道:“我已帮你杀了柳清风,今日我也不会对你出手。” 柳如风皱眉道:“你以为这样便是还清了授业之恩?” 袁润方冷哼道:“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讨价还价,贼果然就是贼,就像狗怎么也改不了爱吃屎的毛病!” 柳如风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语气竟也软了几分:“大小姐,属下毕竟为你效劳多年,今日虽然闹得不欢而散……但大小姐总该给属下留一条活路的。” 他居然又改口称呼小幽为“大小姐”,也自称为“属下”,可见此人果然不愧是昔年第一大贼,不仅轻功当时第一,就连这脸皮之厚也是不遑多让。 “柳叔若是不说,我倒险些忘了柳叔已为我效劳多年……所以柳叔也该知道我是怎么对付叛徒的。” 小幽说这话时,手腕已惊现那圈圈相绕的血泪丝! 柳如风脸上的通红又变作惨白,“嗵”地一声便跪倒在地上,哀声道:“属下知错了……请大小姐给属下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小幽道:“戴罪立功?” 柳如风急道:“正是!严惜玉一定想不到属下改投大小姐门下,只要属下略施小计,必可令他的势力顷刻间湮灭!” 小幽转过头,笑道:“你们信不信这人说的话?” 夏逸一声冷笑,一只手已握在昊渊刀柄上。 袁润方跟着笑道:“我若是相信他,我情愿这辈子不再喝酒!” 小幽又转过头,莞尔道:“柳叔,你看我该如何相信你?” 小幽的笑声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听在夏逸、袁润方与王佳杰三人耳中,仿佛是黄莺在歌唱,可传到柳如风耳中却变成了厉鬼的嘶吼。 他那双跪在地上的膝盖忍不住颤抖起来,连说话时都打起了哆嗦:“大小姐……一定要相信属下……属下身上有书信一封,凭此书信,可立即退去屋外的埋伏。” 小幽扬眉道:“哦?你取来我看看。” 夏逸抢着道:“大小姐不可再信这逆贼!” 可惜夏逸还是说迟了,柳如风的双手已探入了衣袍,而他取出来的也不是书信,而是小刀——数十把小刀! 漫天的“刀雨”! 柳如风已在生死关头,一出手便是毫无保留,一气用尽身上所带着的所有飞刀! 夏逸面色一沉,即刻护在小幽身前——昊渊刀出,刀芒化作一团圆形光圈,那些飞射来的小刀只是轻轻一触这光圈便被弹飞出去。 王佳杰对这飞刀之技再熟悉不过,可是他一条右腿伤得极重,哪里避得了柳如风这全力一击? 好在袁润方突然挡在他身前,运起“天罡战衣”之气,只听那“叮叮当当”之声响之不绝,射在袁润方身上的小刀就像是一枝枝木箭射在了坚实的石墙上一般,碰之即落。 这“刀雨”来得快,去得也急,可是当这场“刀雨”落尽,雅间内也再无柳如风的身影。 小幽沉重地看着窗外那道远去的身影,握拳道:“我还是小看了他。” 王佳杰怅然道:“不只是大小姐,其实就连属下也没有想到师……柳如风的双腿早已痊愈。” 柳如风当年曾被柳清风打断双腿,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也就此差了五六成。 可他却能抓住瞬间的机会,在小幽、夏逸与袁润方三人的包围下突围而出——这速度就连世上最快的飞鸟都不足以与其相比,哪有半点双腿受过重创的模样? 可是柳如风这么一走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本来隐藏在三元居附近的杀机已真正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只听那四周传来的刀剑出鞘之声,便可知道已有不下百人包围了三元居! 第一百三十章 老城再会 三元居前,街道上车水马龙,来往的人群足足比平日多了三倍。 凭空出现的这些人中有一些人在三元居四周不断徘徊,好似是过路的旅客。 可他们这一转悠便是半日,看来他们对这三元居外的风景还真是情有独钟;又有些人待在就近的茶摊里久坐不走,这一坐也坐了半日,好像这些茶摊卖的根本不是茶,而是延年益寿的神水,不多喝几口便要令他们痛心疾首。 这些人确实是寿南城的过客,却也如同过境的蝗群,他们的到来必会令这寿南城再度陷入刀光血影之中。 梁老伯有些气闷——别的茶摊都是生意火热,却唯独他的茶摊只坐着两个客人。 梁老伯在这条街上卖了三十年的凉茶,他绝对相信自己卖的茶水不差,所以他只能将今日生意惨淡的原因归咎在那两个客人身上。 他本想劝说那两位客人快些离去,可他又实在提不起这个胆子——那其中一个客人满面疤痕,一脸凶相,梁老伯只看了他一眼便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梁老伯并不知道这些徘徊在路上的江湖客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个疤面人,才决定避开他的茶摊的。 杜铁面已等了足足三个时辰,也已喝了十碗茶,他终于感到了微微的不耐,以食指敲打着桌面,皱眉道:“为何等了这么久?还要等多久?” 俞佳馨勉强笑了笑,道:“大人稍安勿躁,想来也该快了……只等那线人发出暗号,咱们便可以一举攻入三元居。” 她口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不是那样确定,按柳如风的计划,她早该收到了暗号。 “你这线人是不是可靠?” 杜铁面又问道:“王佳杰那厮的幕后指使真的在三元居内?” 俞佳馨道:“我这线人绝对可靠,他的消息也绝对可信!” 她连用了两个“绝对”,杜铁面这才稍稍安心下来,问道:“可是街上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从哪儿来的?” 俞佳馨道:“大人一定得知了姜辰锋要与叶时兰决斗的消息,这些人自然是为了这两个人来的。” 杜铁面道:“你不是说三元居里藏着独尊门的人么?这些人若是为了姜辰锋与叶时兰而来,又怎么会找到三元居的?” 俞佳馨干笑道:“属下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想来是我六扇门中有人走漏了风声,令这些人误以为叶时兰正藏身在这三元居中。” 杜铁面目中闪过一丝凌厉,却是转瞬即逝。 他又喝下一碗茶,刚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听得三元居中忽地传来金属交击声,接着便见有一个人影从那三元居二楼的一间雅间窗口窜出,如一只飞鸟般滑过,即刻又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不止杜铁面听到了三元居的兵刃交击声,街上的这些江湖客也看见了那飞身而去的身影。 刹那间,各类兵器纷纷出鞘! 杜铁面一拍桌面,霍然立起,厉喝道:“动手!” 只听他这一声令下,街道上忽然又多出三十余人——有些人前一刻还是摆摊的小贩,此刻却是摇身一变,都成了六扇门的刀斧手! 杜铁面双膝一曲,接着又是猛地一蹬,如一头扑食的猛虎般一跃而起,在那些江湖客才奔入三元居时,他已先一步跃入了那间雅间。 杜铁面的手中已握着铁鞭,他已准备杀敌——可是雅间里虽然散落着满地的小刀,其实却是空无一人。 俞佳馨的身手比起杜铁面可是相去悬殊,待她跃入这雅间时,杜铁面早已在数目间看尽整个屋子。 “人……人呢?” 见到屋中情景,俞佳馨惊讶极了。 杜铁面似有所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数圈后,忽然横眉一转,一双虎目已盯牢了俞佳馨身后那张床。 “闪开!” 杜铁面提气一声吼,一枝铁鞭已应声落下——床板登时碎成无数木屑,接着便是那幽暗的密道映入杜铁面眼中。 “追!” 杜铁面说完这个字时,早已跳入了密道。 俞佳馨本有些犹豫,可又转念想到成败在此一举,便也紧随杜铁面之后。 密道之中暗无天日,不过杜铁面与俞佳馨二人皆是随身带着火折子。 有了明光指路,便可发现这条密道虽然蜿蜒曲折,其实却是没有分路,只要一路前行即可。 杜铁面露出一丝蔑笑,忽然放开脚步,沿着密道大步追去;俞佳馨的武功与轻功比之杜铁面虽差上不少,却也可勉强跟上。 杜铁面脚下奔得急,心中却是一直暗自留意,生怕这密道中藏着致命的机关。 好在这一路都是有惊无险,待他见到前方的石阶时,也知道这密道终于到了尽头——密道之外又是什么地方? 老宅,老宅的门前又是一条胡同——七弯八拐、蛇行斗折的胡同。 这条密道原来是从三元居是通往寿南城的老城区的。 老城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老,至今仍居住在里面的有七成都是老人。 此时又是正午时分,这地方本该多一些仿佛迟暮的生气的。 可是密道外的胡同上却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与其说这里是老城区,倒不如说是死人区更来的贴切。 俞佳馨道:“咱们……来迟了么?” 杜铁面道:“是的……但也不算太迟。” 他直直地盯着胡同的拐角,目中正闪烁着可怕的光芒。 俞佳馨顺着杜铁面的目光瞧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杜铁面大喝道:“阁下为何不肯现身?莫非阁下并不是在等杜某?” “杜某?你果然是杜铁面?” 胡同口终于出现了一个人,这是一个男子——男子围着一条又厚又宽的黑围巾,身着一身灰衣,又外穿着一件蓝黑色风衣,以灰色的护腰与漆黑的腰带将那条随风摆动的风衣与灰衣紧束在腰间。 男子的腰间挂着两把刀——杜铁面见过其中一把刀,他只见了这把刀一次,却已永远也忘不了,因为他曾在四年前险死于这把刀下。 男子的右眼已被一个墨黑色的眼罩掩盖,可杜铁面还是认出了他——他也只见过这个男子一次,但只见了一次也足够他记住男子的面容。 杜铁面嘎声道:“夏逸?” 夏逸道:“是。” 杜铁面道:“你……居然还活着?” 夏逸道:“该死的人还未死,阎王是绝不会收我的。” 杜铁面冷笑道:“你来找我报仇?” 夏逸已拔出了刀。 杜铁面道:“你以为你做得到?” 夏逸冷冷道:“做得到!” 刀芒霎起! 杜铁面只见那刀芒反射出刺眼的日光,双眼便忍不住一闭。 夏逸挥出这一刀前,便已算准了日光的角度与杜铁面所在的方位。 是以一刀斩出,便是先声夺人,在杜铁面还没来得及再睁开眼时,昊渊已临近杜铁面天灵! 杜铁面初见夏逸之时,夏逸是一个目不视物的失明之人,所以杜铁面从未将这个当年的漏网之鱼放在心上。 可是世事万变,四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也足以改变一个人。 杜铁面已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所以他今日不会再犯错——他一定会在今日擒下这个逆贼! 只听“当”的一声,杜铁面手中那枝铁鞭不偏不倚地截住昊渊,其劲力之猛烈直令昊渊再难寸进。 夏逸心中难免吃惊——他自以为这一刀即便杀不了杜铁面,也可将其重创,可却没想到竟连半分便宜也没讨到。 于此同时俞佳馨也手腕一抖,一道剑花已挑向夏逸丹田! 一鞭、一剑,两路合击! 夏逸双眉微微一沉,便是脚下一蹬,整个人如同狂猛的飓风般急转起来——身如风疾,刀如雨密! 俞佳馨一见到这带着漫天刀影的“飓风”,便已生出了退意,可惜这狭小的胡同里根本容不得她闪避,只能眼见这“飓风”朝着自己席卷而来! 杜铁面认得这身法,也领教过这刀法。 当年的闲云居士就是凭借这高深莫测的身法与变化无穷的“日月辉映”力敌四位强敌,所以杜铁面深知绝不可与此刻的夏逸硬扞。 他也是借地一蹬,一纵便是两丈高,竟是跃到了夏逸上方,紧接着又凌空倒转身形,手中的铁鞭化作十几道黑影向那“飓风”的风烟处抽去! 铁鞭与长鞭只是一字之差,却截然是两种兵器。 铁鞭不同于长鞭,乃是钝器,或许在招式上的变化是少了一些,但胜在进攻刚猛。 可是这么一个钝器到了杜铁面手中却变成了足以令人丧胆的凶器——可杜铁面这一招不仅至刚至猛,又不缺长鞭那般巧妙变化,只要轻轻挨上他一鞭,恐怕夏逸便要头骨尽碎! 当年的夏逸自然不能在这一招下脱身,但今时已不同往日——夏逸刀势骤止,改攻为守,以灵巧的步法穿梭在这接连不息的鞭影之下。 杜铁面瞠目结舌,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他们明明身处狭小的胡同,而他的鞭亦是又急又密,按理说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战场全力施展身法,可夏逸却像是一个不讲理的人,他仿佛正在一个看不到边际的花园中闲庭信步! 杜铁面连攻三十招,招招落空,居然连夏逸的半边衣角都沾不得! 这本是一场合击,可是俞佳馨却像是变成了看戏的观众,虽然有心相助杜铁面,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因为夏逸的变化太巧妙、也太快! 就在这时,夏逸忽然再次出刀——为了这一刀,他蓄势已久,直等到杜铁面招式已老,破绽反露! 是以一刀斩出,便如那出林猛虎一般势不可挡! 杜铁面只见到夏逸一刀劈在那铁鞭之上,虎口便是一阵剧痛,几乎要握不住兵器。 可他只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夏逸却已长驱直入——刀锋已带着急促而刺耳的呼啸声斩向杜铁面左肩! 杜铁面只听那刀风之声,已自知这一条左臂定然不保,便是右腕一转,手中铁鞭已捅向夏逸左肋——他竟是一步也不肯退,宁可失了这条左臂也要以伤换伤! 此时夏逸的后背正是空门大露,俞佳馨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嗖”地一剑刺向夏逸背门——这一招只在杜铁面的铁鞭之后,一旦夏逸中了杜铁面这一鞭,他势必要被俞佳馨一剑穿心! 可是夏逸的背后仿佛长了一只眼,在俞佳馨的剑锋几乎要触到他的后背时,他忽然身子一转,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扭曲姿势避开了这一剑。 俞佳馨一剑刺空,反而刺向了杜铁面胸坎。 好在杜铁面已率先收回这凌厉一鞭,否则他既不躲开俞佳馨这一剑,俞佳馨也要重伤在他这一鞭下。 这二人本以为夏逸必要亡于他们这联手一击之下,却不曾想到夏逸不仅安然无恙,还在这霎那间如鬼魅般出现在俞佳馨身后! 俞佳馨已然感受到死亡的临近! 她本来也必死于这一刀之下,若不是杜铁面忽然一掌重重拍在她胸前,令她身形一斜,她必要被夏逸一刀斩成两段——可饶是如此,她的后背上已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也瞬时浸透了她的衙衣。 不得不说俞佳馨确是一个坚韧的女子,她虽已倒在了血泊中,可她居然没有痛昏过去。 她紧咬着牙关,强忍着剧痛,死死地盯着夏逸——她仿佛在看一尊死神。 夏逸却没有看她,因为杜铁面还站着,而且杜铁面的状态依然十足。 夏逸身形稍稍下沉一尺,昊渊刀却微微上抬半寸——他已蓄完力,下一刀便要斩出了。 杜铁面左脚后退半步,铁鞭横在胸前——他也已做好了守势。 剑拔弩张,二人即刻就要分高下、决生死。 可是密道内忽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那些本来埋伏在三元居四周的江湖客居然顺着那间雅间的密道也找到了此处。 狭小的胡同顿时填满了人。 杜铁面笑了,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夏逸瞪着他,一言不发,好像觉得他的笑声确实很可笑。 杜铁面忽地笑声一止,也瞪着夏逸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能报仇?” 他突然大声喝道:“诸位好汉,在下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我便是如今的六扇门总指挥杜铁面,各位一定也听过我的名字!” 他又以鞭代指,指着夏逸道:“而这个人便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钦犯,悬赏一万两的夏逸!” “一万两?” 江湖客的眼神都变了。 夏逸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贪婪本就是人的天性之一。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追命一刀 一万两,对于那些腰缠万贯的人来说,这或许算不上很多钱,却是这些江湖客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其实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曾经历过当年的听涛峰之变,说起来夏逸还算得上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可是即便这恩情似海,又怎能敌得过一万两银子的诱惑? 局势已然变化——夏逸本是复仇者,也是猎人,而此时他却与杜铁面悄悄调换了身份,居然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这时,忽地听到嘶嘶马鸣,只见夏逸身后那条小路上忽然嗖地窜出四匹快马,其中三匹马上岂不就是小幽、袁润方、王佳杰三人? 袁润方仗着臂长,一人独驾两匹骏马,还未驰到胡同口时已听到他的吼声:“夏大哥,莫要恋战,上马!” 夏逸瞪着杜铁面,立住不动。 小幽厉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今日若是丧命于此,思缘又该何去何从!” 这一句话似是一支箭,正中夏逸的心中。 他身子微微一抖,目色渐渐平静,接着又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小幽目光闪动,见夏逸仍肯听她劝阻,似也有些许意外——这四年来,夏逸时常一脸平心静气,可小幽却深知他那心中的仇恨正如燎原之火一般越烧越旺。 杜铁面却知道今日绝不可再放过夏逸,便是一声冷哼,嘲讽道:“你这便要走了?莫非你不想为陆景云报仇了?” 夏逸本已转过身去,可是杜铁面的话又让他定住了脚步! 小幽面色一变,急道:“夏逸,快上马来!” “这女人说的不错,你若再不上马,即刻就要去见陆景云!” 杜铁面仰面狂笑,口中不停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陆景云临死之时是何等模样……” 他又忽然收起笑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扬声道:“对了,你当然是不知道的!因为你当时根本就是个瞎子,你连陆景云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夏逸还是背对着杜铁面,可是他的身子已开始颤抖! 小幽惊喝道:“夏逸,我命令你……” 她还未说完,夏逸已转身,已飞起一刀劈向杜铁面! 杜铁面简直忍不住又要狂笑——夏逸果然还是中了他的激将法,果然在怒意大盛之下挥出了这一刀! 这一刀之杀意仿佛要灭天绝地,可夏逸却已失了冷静——杜铁面要的便是这个结果,他无惧于正面迎战夏逸,他只怕夏逸以变幻莫测的身法与灵动巧妙的刀法消磨自己。 杜铁面思绪如飞,已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击杀夏逸的战术,只见他一脚蹬在老宅的旧壁上,人已腾地飞起。 杜铁面借着这胡同的地势与自身的应变,恰好避开夏逸这一刀,而此时的他又如同一只狩猎的苍鹰,手中的铁鞭便是锋锐的利爪,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下凌空捅向夏逸面门! 夏逸这一刀有进无退,他不杀人,便要被人所杀。 杜铁面本也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看来,夏逸一刀落空,已是再无生机。 但是他随即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只眼睛——夏逸的左眼! 这只左眼中的怒火本似喷之欲出,可此刻却又带着复杂难明的戏谑! ——上当了! 杜铁面明白之时已是为时已晚,他绝想不到夏逸那暴怒如狂的模样居然是假装出来的——既然夏逸并没有失去冷静,他这一鞭自然取不了夏逸的性命。 可是这一鞭也汇聚了杜铁面十成功力,单是那缠卷在铁鞭周侧的风刃已刮破了夏逸的眼罩——一只血红色的右眼登时映入杜铁面眼中! 夏逸这只右眼早在五年前失明,可此时这血红的瞳孔中又仿佛闪烁着残酷的笑意! 杜铁面攻势未停,这一鞭几乎贴着夏逸面颊而过,紧接着这只铁鞭又落在了夏逸的右肩之上——骨裂之声! 难道是夏逸失算了? 当然不是! 杜铁面更想不到夏逸这一招用的居然是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夏逸已借着势不可挡的一刀杀至杜铁面身前,而杜铁面虽然重伤他一臂,却也将自己逼入了退无可退之境! 夏逸的右手在中鞭的瞬间已然垂落,可另一只左手却早已握住了另一把刀——飞焰刀! 又是这一把刀,当年未能斩死杜铁面,今日又来向他索命了! 飞焰出鞘,只见那刀芒闪烁,竟比这正午的日光还来得刺眼! 杜铁面只见到眼前一白,除了这刺眼的刀芒,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逝世已久的老人——这老人立在漂泊大雨之中,双手各持一刀一剑,虽是浑身浴血,却挺而不倒。 这老人明明已死多年,可他的身影又似与此刻的夏逸重叠! 杜铁面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后悔,可是这悔意已来得太迟,他也再没有机会去赎罪——刀芒一闪而过,杜铁面的人头冲天飞起!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抵达这条胡同之前发生过何事,但此刻映入他们眼中的却是不争的事实——六扇门的总指挥居然被这独眼刀客一刀斩首! 夏逸眼中的杀意已然平息,而他看向这一个个犹豫不定的江湖客的眼神中,似乎又带着“诚恳”的邀请。 “下一个,是谁?” 好耳熟的一句话——当年在成剑山的山道上,一位老人也如此“邀请”过一众武林侠士。 闻言,这一干江湖豪杰居然都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没有下一个人,也没有人敢接受夏逸的“邀请”。 密道内的脚步声又起,夏逸知道又有更多的追兵赶来了。 “诸位若再不动手,在下可要走了。” 还是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敢上前一步——这一个个自命不凡的英雄豪杰仿佛忽然变成了一根根不会动的木桩,已被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逸转身、上马、离去。 只等那四骑已跑得没了踪影时,这些“木桩”似乎又重新变回了活人。 “其实夏逸一臂已伤,咱们若是群起而攻之……还是可以拿下他的!” “有理,那你为什么不去拿下他?” “我若是拔剑上了,你……你们真的会助我一臂之力?” “这是自然,你我都是为了武林正义尽一份力,岂能让你独自迎战那杀人凶手!” “……” 寿南城外,四骑马不停蹄,连赶了百十里后才停下马蹄,下马稍作歇息。 “夏逸!” 小幽拴好马匹后,忽然一声厉喝,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似已红成古时的一位虎将。 夏逸一脸从容,语气也平静得像是一碗清水:“请大小姐吩咐。” 小幽道:“你是不是聋子?” 夏逸道:“属下不是。” 小幽哼道:“既然你不是聋子,那你一定也听到了我方才下达的命令。” 夏逸道:“大小姐说的每一个字,属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幽怒道:“可你却仍执意要杀杜铁面?” 夏逸目中闪烁着火花,沉声道:“是!杜铁面不死,属下就要死!” “好,好……你可真有骨气!” 小幽径直走到他面前,怒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没有杀死杜铁面又怎么办?” 夏逸道:“属下没有想过,属下只知道杜铁面非死不可。” 小幽指着他,道:“那你又有没有想过,即便你杀了杜铁面,又会不会遭人围杀?” 夏逸淡淡道:“属下想过……那时大小姐自可带着小袁与阿杰离去,由属下断后即可。” 小幽怔住。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夏逸,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般。 夏逸接着道:“大小姐于属下有数次救命之恩,这等事本就该由属下来……” 可他话未说完,小幽已扬起一手,接着便听“啪”的一声响亮,夏逸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 袁润方目瞪口呆,见夏逸对这一巴掌竟是不闪不避,便是怒从心底起,握着拳便向小幽走去:“你他……你竟敢打夏大哥!” 他本想着为夏逸出气,可才上前两步,夏逸已一手拦住了他。 袁润方咬牙道:“夏大哥,这娘们胆敢打你,你却要忍气吞声么!” 夏逸却一言不发,只是那冰冷的瞳孔正与小幽那一对带着火星的眸子针锋相对。 长久的对视,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幽忽然低下了头,喟然道:“我明白了……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我。” 夏逸身子微微一震,说不出话。 小幽又冷笑道:“时至今日,你还是觉得自己只是我手上的一把刀,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是不是?” 夏逸还是说不出话,脸上却是大汗淋漓。 小幽笑了,笑得很苦,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笑声中隐藏着怎样的失望。 “我们稍作休息,片刻之后还需接着赶路。” 小幽只感到说不出的疲倦,也不愿再多说一句,只是转过身,向着自己的那匹马缓缓走去。 袁润方拍着夏逸的左肩,低声道:“夏大哥,我加入独尊门本就是为了跟随你,你若是要走,需先与我说一声。” 他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你去哪儿,我便跟你去哪儿,绝不皱一下眉头。” 夏逸笑了笑,也拍着他的肩道:“你这份情义,我绝不会忘……这两日,也辛苦了你……你也去小坐歇息吧。” 袁润方也走回了自己的马匹边上,但他走之前仍不忘补充道:“你可要记着,走之前千万不要忘了知会我一声。” 他这话竟说的像是夏逸已决意离去,而且要抛下他一般。 这时,王佳杰终于走到了夏逸面前,叹了口气,道:“我真的不得不佩服你!” 夏逸道:“这一次的营救行动皆是由大小姐一手策划,你似乎找错了人。” 王佳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件事而佩服你?” 夏逸道:“莫非不是?” 王佳杰叹道:“当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小姐动了这么大的怒气,你能令大小姐怒至如此……你真的很有本事。” 夏逸又怔住。 第一百三十二章 情非得已 夜已深。 黑夜似乎总是代表着孤独,也让孤独在这片夜色中升华。 夏逸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和他身后的驿站一样孤独。 可这荒郊的驿站已早早进入了深夜时的宁静,夏逸的心却久久没有获得宁静。 只因他的心是苦涩的,所以他酒壶中的酒似也成了苦的。 夏逸抬头、望月,饮下一口酒,可他咽入喉间的又好像不是酒,而是一种名为“寂寞”的毒药,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奇怪的是他今日明明已经手刃了一个仇敌,可是他的咳嗽非但没有见好,反而越咳越烈。 ——夏逸这咳嗽的毛病岂非就像是他心底的仇恨? ——复仇只会令人癫狂,令人在迷失自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可是血海无涯,要回头又是谈何容易的事? ——又有谁能放下心中的枷锁? ——又有谁能放下这样的血海深仇? 夏逸本想找袁润方好好喝一杯酒的,可惜袁润方已在两个时辰前带着王佳杰离去了。 王佳杰的伤势忽然恶化,袁润方便奉了小幽之命,连夜送他去就近的城镇找大夫了。 夏逸心想这样也好,没有人在他身边,他正可尽情地痛饮,也可尽情地咳嗽——可是这壶中的酒真是苦,这咳嗽声也真是令人心痛。 他虽然咳得猛烈,却依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夏逸对这脚步声再熟悉不过,因为他已听了这脚步声足足四年,他强忍住咳嗽,转过身,躬身道:“大小姐。” 原来小幽也还没有入睡,她是不是也和夏逸一般心中久久不能宁静? 她脸上的怒色早已被这秋日的凉风吹去,只看她的脸色却像是雨后的湖水一般风平浪静。 小幽默然半晌,忽然说道:“我……昼间打了你一掌……你可否怨我?” 夏逸微微一怔,确未想到小幽出口一语已是开门见山,便悠然笑道:“大小姐于属下有恩,属下不敢怪大小姐。” 小幽漫声道:“你不怨我,只是因为我有恩于你?” 夏逸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也是因为大小姐所说确有道理,今日是属下一时报仇心切,全然不顾大局……” 他淡然笑着,道:“这一掌,是属下活该该挨的。” 小幽一声长叹,怅然道:“你若是怨我,也是应该的……你的前半生受尽苦楚,似你这样不幸……本就该怨的。” 夏逸沉吟片刻,道:“其实属下的确恨过上天的不公,但如今……我发现我其实一个幸福的人。” 小幽睁大了眼睛,她实在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夏逸笑了笑,淡淡道:“我本是一个天生地养的孤儿,可是上天却让我拥有了如同亲生父亲一般的师父,还有一个亲兄弟一般的师兄,他们与我虽无血缘之亲,却都是我真正的家人……” 夏逸仿佛又追忆起了昔日的时光,目中飘过一丝对往事的眷恋,微微笑道:“在我少年轻狂之时,我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女孩,而且她和我互相爱慕……她虽已不在人世,可她的身影却依旧在我心中。” 他又欣慰地笑着,长声道:“如今又有思缘相伴在我身边,她虽不是出自我膝下,却仿佛是我的亲生女儿一般……这么说来,我是不是拥有过无数财富也换不来的感情?” 小幽心中莫名一痛,也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替他开心,她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心里究竟装了什么。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经历了这些事后,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夏逸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又叹道:“可惜我却是一个不祥之人,这些至亲之人给予了我真正的幸福……而我却不能为他们尽半分力,不得不见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真正不幸的人……其实是他们。” 也许是因为夏逸这番话的缘由,小幽的心情也莫名沉重起来,可是她又实在忍不住为夏逸高兴——毕竟痛苦没有浇灭他对生命的热爱,仇恨也没有抹去他对人性的信任。 小幽也注意到这是夏逸四年来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为“我”,而不是“属下”——这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因为这是夏逸第一次对她敞开了心扉。 小幽明白自己终于获得了夏逸的信任,她不禁笑了,又微笑地看着他,缓缓道:“我虽不知道你为何一直在心中提防我,但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会亲口告诉我的。” 她脉脉地凝注着夏逸,柔声道:“我只是想要你明白,你在我眼中并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人……你和阿杰、小袁还有小云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家人——这真是温暖人心的两个字。 一个人哪怕身处冰天雪地之中,一想到这两个字,就如饮下一杯正尚温时的暖酒。 夏逸心中一动,面上的些许悲戚也变作了感动——就算他的心里矗立着一座冰山,那久积山上不化的冰雪也已在此刻融化了。 小幽又从袖中取出一物,道:“你那只眼罩被杜铁面毁了,好在我这里还有一个,你看还是不是需要?” 她的手上果然端着一个眼罩,与夏逸之前那个一模一样。 夏逸笑道:“大小姐不说,属下还真没发现自己少了这一只眼罩后居然已有些不习惯。” 他小心地从小幽手上接过眼罩,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没法将这眼罩戴到头上去——他一只右手被杜铁面击伤,正缠绑着绷带,只用一只左手又怎么将眼罩系结? 小幽轻笑一声,又将那只眼罩从夏逸手上取回,咯咯笑道:“你且站好,我来帮你系上。” 夏逸忙退了一步,惶恐道:“属下怎敢劳烦大小姐。” 小幽皱了皱眉,板着脸道:“你难道还要再一次违抗我的命令么?” 夏逸汗颜道:“属下……不敢。” 小幽又展颜笑道:“那你为什么还不站好?” 夏逸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像一根柱子一般站得笔直,看着小幽走到他身前,看着那两汪清水似的明目与樱桃一般的红唇缓缓靠近自己。 小幽的身上飘着一阵淡淡的幽香,似是樱花的香味儿——樱花盛于春时,可小幽岂不就像是春天一般? 她有时如立春的寒风一般冰冷肃杀,有时又如春分后的暖风一般沁人心脾。 正因为小幽像是春天,所以夏逸一直小心提防着她——因为他知道小幽的“危险”。 小幽越是靠近他,春天的气息也越是浓郁,夏逸也站得越发笔直,他甚至不敢睁开眼,也不敢大口吐息。 这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仿佛有一天一夜那么久,而夏逸只能默默忍受小幽那双轻若无骨的柔荑绕在自己脑后摆弄,却发不得一点儿声。 小幽忽然又笑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好像很紧张?” 夏逸语塞。 小幽不等他接话,又接着问道:“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夏逸也接不了这句话。 小幽嘴角微微上扬,嬉笑道:“还是因为……我是你的主子?” 夏逸还是闭着眼,而且闭得更紧,只听他苦笑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自己是一个女人,也知道自己是属下的主子,就不该再捉弄属下了。” 小幽挑眉道:“你本是凛风夜楼的长老,想来那些风月之地也是不曾少去的……可你此时的模样却似一个扭捏的小女子,哪有半分男子汉的模样。” 夏逸干笑一声,已不知该作何解释。 小幽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吃吃笑道:“还是说……是我令你忍不住想起了哪一位佳人?” 一语中的! 夏逸忍不住睁开了眼,却正好看到一双如泉水一般清澈的灵动双目! 这一幕似曾相识——多年之前,那个白衣少女便是这样为他系上了围巾;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可她正在做的事却与当年那个少女做的如出一辙。 夏逸已不敢再让自己遐想下去,他已发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 这是连夏逸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他急忙连退了两步才微微稳住心神——也好在小幽已为他系上了眼罩,也向后退了一步,这才不至于令他显得太过失态。 可见到夏逸这般模样,小幽眼珠转了转,不禁好奇道:“夏逸,你……难道是在害怕么?” ——害怕? ——夏逸在害怕什么? ——他在害怕小幽? ——还是……他其实是在害怕他自己? 小幽眉眼中正似流淌着一池春水,足以流入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底。 她微微笑着,似有所悟,莞尔道:“其实你并不是不相信我,是不是?你……只是一直是在害怕我?” 她好像说中了,夏逸的脸色果然有些变化,他艰难地笑了笑,道:“属下对大小姐只有敬重之意,怎会有惧怕之情。” 小幽掩口笑着,也不再捉弄他,说道:“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你一定是想要知道这件事的。” 夏逸摆正了脸色,凝视着她,静待下文。 小幽道:“明日就是叶时兰与姜辰锋决斗之日,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在何处决斗?” 夏逸脸色变了:“大小姐知道?” 小幽只是微笑着,似乎很喜欢他这万分着急的模样。 夏逸一脸急色,追问道:“他们要在何处决斗?” 小幽眨了眨眼,道:“就在这间驿站!”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后起之秀 秋日的黄昏,伴随着轻轻的微风,也伴随着枯萎的落叶。 细听这风声,似是悲凉的抽泣;再看着落叶,又像是生命走向终结的前奏。 此情此景,仿佛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为什么这些江湖中人总是喜欢在黄昏与深夜决斗?难道说黄昏与深夜很适合杀人么?那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很适合被人杀死? ——今天又有谁要死在这场决斗之中? 夏逸立在夕阳下,长长的斜影又在这荒凉的小路上被日落前的余晖拉得更长,目光顺着自己的影子一同飘向了远方。 他在等人? 他又在等什么人? 夕阳下忽然多了两个身影,他们背着残阳的余光,不疾不徐地悠悠走来。 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那人每踏出一步,后面那人便也紧随着踏出相同的一步,他们踏出的每一步之中似乎都带着一种属于他们自己才懂的节奏;这二人摆动手臂时也与常人有着微微的不同,看来这又是他们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了。 见到这两个人,夏逸虽有些失望,心里却更为惊讶——因为这两个人并不是姜辰锋与李雪娥,而是怒剑十四与楚少丰。 ——他们二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怒剑十四的皱纹还是那样深,他的脸上也还是没有半点表情,仿佛一个死人。 楚少丰本是一个丰神如玉的俊美男子,夏逸在府南城初见到他时,就打心底里承认楚少丰是他见过最英俊的男子,能与其一较高下的只有那风度翩翩的严惜玉。 可是直到楚少丰跟在怒剑十四身后时,夏逸才发现楚少丰也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可他又与姜辰锋不同——姜辰锋虽也不苟言笑,却至少还像是一个人,而楚少丰连一丝生气也没有,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僵尸。 好好一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怎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夏逸曾听小幽说到过楚少丰在数年前败在怒剑十四剑下一事,之后楚少丰便投入了严惜玉麾下,也拜入了怒剑十四门下。 袁润方曾在当时问道:“楚少丰乃是年少成名的剑道奇才,自小志比天高,怒剑十四打败了他,可他却要拜怒剑十四为师?” 小幽是这样回答他的:“正因为楚少丰心高气傲,容不得半点失败,所以他必须自强不息。” 袁润方又道:“这与他要拜师怒剑十四又有什么干系?” 夏逸又做出了回答:“一个人若能打败你,便证明这个人比你强,他的身上就一定有值得你学习的东西。” 袁润方懂了,他喃喃道:“原来楚少丰要拜怒剑十四为师,是要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剑术,然后再打败怒剑十四一雪曾经的一败之耻。” 他又不禁再问道:“可是怒剑十四又为什么要答应楚少丰?他这么做岂不是在培养一个对手?” 小幽道:“因为怒剑十四需要这样一个对手。” 袁润方没有明白这句话。 小幽道:“我且问你,你若是得知有一个人已将你当作对手,并在暗自苦练武功,你会怎么做?” 袁润方道:“若真有这样一个对手,我自然也要发奋图强。” 小幽道:“不错,楚少丰想借着怒剑十四提升剑术,怒剑十四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楚少丰令自己更进一层楼?” 袁润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楚少丰既是怒剑十四的弟子,又怎么会效忠于严惜玉?” 这实在是一个没有必要去回答的问题,但小幽还是做出了解答,她也深深叹了口气:“就此事而言,我不得不佩服师兄……怒剑十四一心问剑,我实在想不通师兄是如何将这个剑痴拉入他的阵营的……” 夏逸的斜影已然消失在怒剑十四的影子下,他忽然发现怒剑十四与楚少丰的影子完全重叠成了一条直线——当怒剑十四放慢脚步时,楚少丰也在同时放慢了脚步;怒剑十四的手正按在剑柄上,楚少丰的手也按在剑柄上。 夏逸顿时明白了,他们是在练功——他们就是在走路时也不忘修炼这种独属于他们二人才懂得的武功。 这两个人仿佛都没有看见夏逸这个大活人,他们径直从他面前走过,直到了小幽身前一丈时,才停下脚步躬身道:“参见少主。” 这又是夏逸不得不佩服小幽的地方了,他每看到怒剑十四那一张布满死亡气息的脸时,他就感到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冰渣,直从他的咽喉一直冻伤到他的胃部。 可小幽面对怒剑十四时仍是淡定自若,不仅笑颜逐开,与其说话之时也不缺对前辈的敬重。 小幽道:“十四叔不在府南城待着,怎会跑到这样的荒僻之地?” 怒剑十四道:“回少主的话,属下乃是奉门主之命,于十日前出发,带着少丰北上杀一个人。” 小幽笑道:“十四叔出马,看来那人已是必死无疑了。” 怒剑十四道:“少主谬赞。”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语气中却是一副理所当然,好像他要谁死,那人就非死不可。 怒剑十四又接着道:“属下经过寿南城之时,听闻江湖上两个名声正盛的年轻人要决斗,又听本门探子打听到这二人的决斗之地是在此处,便起了好奇之心。” 楚少丰转首顾盼四周,忽然冷哼道:“不过要决斗的人还没来,咱们却先到了。” 夏逸发现这“僵尸”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又变成了那个目空一世的剑道奇才,好像他来这里看别人决斗还是给足了别人面子。 楚少丰话音才落,这条荒路的另一头已出现两个身影,迎着夕阳最后的的余晖漫步而来。 姜辰锋出现了,他的衣衫还是洁白而整齐,他的气势也还是如剑一般逼人。 李雪娥果然还跟在姜辰锋的身后,只是她的脸色竟是无比凝重,仿佛今日要决斗的人不是姜辰锋,而是她一般。 姜辰锋先看到了夏逸,也看到了他的伤臂,淡淡道:“看来传言非虚,昨日在寿南一刀斩杀杜铁面的独眼刀客果然是你。” 夏逸笑了笑,正要上前说话,楚少丰却已抢着道:“你是姜辰锋?” 姜辰锋瞟了他两眼,发现这白衣剑客的面容居然与楚少琪有六七分相似,心中已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楚少丰?” 楚少丰道:“正是!” 姜辰锋道:“你也要找我决斗?” 楚少丰道:“错!应该是你挑战我!” 姜辰锋道:“哦?” 楚少丰道:“近年来,你被称之为江湖新一代的第一剑客,更有人说你是剑修第二……但在我看来,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姜辰锋漠然看着他。 楚少丰傲然道:“你之所以会被视为最出类拔萃的新一代剑客,只是因为我已数年不现身于江湖。” 姜辰锋沉吟道:“有理。” 楚少丰道:“所以你一定也想要挑战我的!” 姜辰锋目光闪动,战意骤起:“待我与叶时兰决斗之后,随时恭候阁下指教。” 他的目光移到怒剑十四身上时,忽然感到冰凉刺骨的杀意,目中的战意又立时更为高昂:“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怒剑十四瞪了他半晌,忽然道:“你是姜璀的儿子?” 姜辰锋道:“是。” “呛”的一声响,怒剑十四已握剑在手,只听他沉下声道:“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漆黑的剑,如九幽冥渊一般漆黑。 姜辰锋动容道:“怒剑十四?” 怒剑十四道:“你有这份眼力,果然不愧是姜璀的儿子。” 他一声长笑后,又叹道:“我这一生只在姜璀手上败过半招,如今虽已想出破解那半招之法,可姜璀却已不在人世。” 姜辰锋的手已握住剑柄! 怒剑十四目露着几分欣赏之意,欣慰地说道:“好在姜璀还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而且你已经有了与我公平一战的资格。” 楚少丰面色一白,嘴角也在轻微颤抖——怒剑十四这句话分明是已承认姜辰锋更在自己之上。 姜辰锋却已微微兴奋。 姜璀在世之时,曾言怒剑十四是他毕生罕逢的劲敌——这样一个剑客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姜辰锋怎能不兴奋? 同是此道中人,怒剑十四当然能读懂姜辰锋目中的战意,他这张如尸体一般僵硬的脸上居然难得浮现出一个微笑:“你我的决斗之期不在今日,而是在日后。” 姜辰锋皱眉道:“这似乎不公平。” 怒剑十四道:“不公平?” 姜辰锋道:“你若挑在今日与我决斗,你或许还有不小的机会战胜我,可你若再给我……” “我若再给你数年时间,我可能就会败于你剑下?” 怒剑十四已替他说了下去。 姜辰锋沉默,沉默即是默认。 楚少丰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你莫非真的将自己当成了剑修?” 谁料怒剑十四却唏嘘道:“你所言不错……你如今之势所向披靡,日后我十之八九是要败在你剑下的。” 楚少丰身子一震,脸色又惨白几分,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一般。 “按理来说,我实在不该给你这样的机会,可是……” 怒剑十四话锋一转,坦然道:“可是我比你多练了二十年的剑,难道这便是公平么?” 姜辰锋怔住。 怒剑十四说的话虽令他匪夷所思,却好像又有几分道理——因为只有胸怀坦荡,对剑道有着一颗至诚之心的心才能说出这样的道理。 怒剑十四是独尊门的恶徒,但他也是一个剑客,他有着剑客才有的骄傲。 他若是因为恐惧于他日的姜辰锋而在今日下杀手,那么他的剑道生涯也就在今日走到了终点——勇攀高峰、探索无限的进境才是剑道,才是武道! 怒剑十四缓缓道:“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令我等太久,是不是?” 姜辰锋必须得承认自己看低了怒剑十四,他的语气中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敬重:“请前辈放心,晚辈一定不会让前辈等太久。” 他忽然自称为“晚辈”,而怒剑十四也变成了“前辈”——这是对对手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一轮明月已悄然攀上了天空,而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将消失在地平线上。 就在这时,叶时兰终于来了。 她的步伐坚定而有力,脸上没有一丝疲态,看来她为了这一场决斗也已经令自己达到的十足的状态。 叶时兰果然没有爽约,可夏逸却希望她永远不要来——叶时兰与姜辰锋都是他的朋友,他怎么能忍心见到其中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倒在血泊中?可是他又怎么能阻止这场决斗?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剑掌惊鸿 若说女人如轻水,那么叶时兰就是汹涌的波涛;若说女人是温柔的微风,那叶时兰又成了狂风。 可当她见到夏逸时,她的眼神变了,满是战意的目中忽然多了一丝温情:“你果然还活着。” 夏逸笑道:“这是我这些日子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叶时兰悠悠笑道:“听闻是你杀死杜铁面时,我本是不信的……可如今你确实站在我面前,又由不得我不信。” 夏逸微笑着说道:“想必你也一定还记得自己还欠着我一顿酒。” 叶时兰大笑道:“你且稍后,待我决斗之后必会补上这顿酒。” 夏逸脸色沉重了几分,怅然道:“你们二人……真的非要决一胜负不可?” 叶时兰断然道:“非要决一胜负不可!” 姜辰锋冷冷道:“你若真当我二人是朋友,便不要试图阻止这场决斗。” 夏逸长叹一声,苦笑道:“你们都是骄傲的人……我阻得了你们么?” 他当然阻不了,就像谁也不能阻止他要复仇一样,这些已经赌上自己性命的决心本就是无可阻挡的。 夏逸只能选择闭嘴,只能将这这份深深的无奈埋藏于心底。 夕阳已沉,最后一缕残阳之芒也被吞没于无边的黑夜之中,但姜辰锋的双目却仿佛一对寒星,竟比天上的皎月更明亮;叶时兰的双掌也已通红,与那不久前才落下的醉人夕阳一般无二。 星月之光似乎变得更为暗淡,只因姜辰锋的剑已刺出——这一剑之锋芒中又夹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完全是有来无回的势头。 叶时兰的双掌也在瞬间击出——这一双掌火红而炽热,似要撕破这片夜幕。 伴着急促而刺耳的剑风声,姜辰锋已腾地而起——世上若真的有剑仙,那他的模样必是像极了此刻的姜辰锋! 自成剑山一战成名之后,姜辰锋又经历了数年来大大小小不下数十战,至今再无人会怀疑他这出手一剑之速。 叶时兰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比姜辰锋更“快”,她也并不打算与姜辰锋比较速度——她出掌,她这两只手掌似在瞬间变成了二十只手掌,一道以手掌化形而成的赤红“巨浪”也在这瞬间形成! 这一道“巨浪”足以断绝浪涛下的任何生机,包括浪涛之下的姜辰锋——他仿佛一叶轻舟,随时就要被血红的“巨浪”拍碎。 叶时兰的“掌浪”之下,天地万物尽要灰飞烟灭,可姜辰锋这叶轻舟似乎比天地间的任何事物都要倔强! 他如同一条洞悉了掌风流向的机敏小鱼,在那掌势惊人的“巨浪”下来回游动——任那绯焰掌浪势滔天,却始终没有一掌沾得了他的身。 夏逸见叶时兰一出手已是生死相搏,本已为姜辰锋担心得掌心也沁出了冷汗,但此刻又见到姜辰锋的身法之后,心中只剩下震惊! 小幽动容道:“夏逸,这……好像是你的身法?” 夏逸沉吟一声,恍然道:“我明白了,这是师父的身法……只是姜兄的身法又与师父的不同……恐怕是姜兄当年在成剑山上见过师父的身法后,又自行悟出的一套身法。” 夏逸所言正是事实,姜辰锋的身法与闲云居士的身法有五分相似,虽在轻灵巧变之上差了一筹,却又在速度上微微快出那么一分。 小幽难以置信地说道:“他只见过闲云居士的身法一次,却能灵感自发独创出一套同样巧妙的身法?” 夏逸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也带着同样的惊讶:“姜兄既然能从剑修的一剑之中悟出自己的剑法,自然也能从师父的身法中悟出另一种自己独有的身法。” 怒剑十四微微叹道:“此等天赋,纵观古今也不过寥寥数人……长江后浪推前浪,说他是剑修第二绝不为过。” 楚少丰的脸色已近发黑,他本是天之骄子,从来只有他在享受别人的仰望,可他又必须承认自己此刻心中生出的那种以往不曾有过的情感——嫉妒。 叶时兰也发觉了自己的猛烈杀招竟是对姜辰锋起不到半分作用,眼见姜辰锋手中那柄剑将要逆着“浪涛”刺出,她便是脚下一移,那道数十掌化成的“巨浪”由重新变化为一双绯焰掌,在姜辰锋尚在蓄这一剑之力的刹那间,她已主动杀到姜辰锋身前! 漫天的掌影在顷刻间化为了虚无,而叶时兰又仿佛是从方才那“巨浪”中跃出的一条巨鲛,而她这一双手掌便是世上最锋利的利齿! 姜辰锋连避了叶时兰数十掌才觅得一个出剑反击的良机,岂不料这一剑还未刺出,叶时兰反近他身前,再次痛失良机。 姜辰锋的身法本是借鉴闲云居士所领悟,他本想再次以这身法避开叶时兰这一对手掌,却发现已不管用了——因为叶时兰已看破他的身法,也因为叶时兰已改变了战法! 以往的叶时兰只需以至刚至猛的双掌强势进攻,便可压垮敌人。 可她今日的对手却是姜辰锋,姜辰锋不仅有着无双快剑,还有着同样轻快的身法,令叶时兰打出的每一掌都如是打入了虚空,所以她不得不改变战术: 她的掌势明显弱了几分,可速度却快了不止一筹;她的身形也忽如鬼魅游魂一般,无论姜辰锋如何游走,叶时兰总是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夏逸不得不承认叶时兰的绯焰掌比起当年已是大有进境,当年的绯焰掌虽是实而不华,却少了许多武功招式间的变化,这无疑是叶时兰的一个弱点——可如今看来,叶时兰已在这数年里填补了这个弱点。 只要姜辰锋无法摆脱叶时兰的追击,那么他始终没有出剑的机会;可他若是冒然出剑,恐怕便要在十招内败在叶时兰掌下。 李雪娥脸色煞白,她的手虽然在颤抖,却始终没有尝试去握住腰畔的剑柄——这是一场决斗,而姜辰锋是一个自负的人,他宁可战死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援助。 就在这时,叶时兰的步伐又快了几分,而一对绯焰掌也攻得更急。 幽暗的荒路上,只见这一双手掌仿佛一对明亮的火球在凌空飞舞。 此刻,这对“火球”已将要烧到姜辰锋的面门! 李雪娥已忍不住要闭上眼,她不忍、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师父就这样丧命在叶时兰掌下。 姜辰锋的额头已冒出冷汗,他已许久没有经历这样几乎濒临死地的战况——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惊容,而他目中那高昂的战火又分明比那一双绯焰掌燃烧得更为旺盛! 骤然。 只见姜辰锋右腕忽然一颤,那柄一直按在胸腔以下的长剑便像是收到了冲锋号令的士卒一般,也是忽地一昂,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刁钻角度挺向叶时兰的咽喉! 剑岀!龙吟! 在场之人尽是想不出姜辰锋是如何能在这等绝境下刺出这一剑的,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姜辰锋确实做到了,而且这一剑立时化解了他的危机——叶时兰的双掌还是向着姜辰锋面门拍去,可是在她的绯焰掌拍到姜辰锋面前时,姜辰锋的剑会先一步刺穿她的咽喉! 姜辰锋这一招看似变化平常,其中对于时机、应变以及自身的武功修为要求却是极为苛刻,只要一个不慎,便会反令自己丧命在绯焰掌下。 战到此刻,叶时兰如何还不知道姜辰锋之前的避退皆是布局,其实只是为了蓄力刺出这一剑? 但她这一掌既出便再不可能收回,何况即便她收回这一掌,也绝无可能躲过姜辰锋这蓄势已久的必杀一剑! 战果已然揭晓——叶时兰虽有重伤姜辰锋的机会,但她注定要死在姜辰锋这一剑之下。 夏逸面色凝重,目中闪过惋惜与无奈——叶时兰与姜辰锋都是他的好朋友,今日他却要亲眼看着他的一个朋友杀死他的另一个朋友,而他却又无能为力。 这究竟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 战况也在此时突然出现了转机:叶时兰那只本来拍向姜辰锋面门的右掌忽然一扬,居然朝着半空中打去;姜辰锋的剑也在这瞬间一斜,险险地避开了叶时兰的咽喉,贴着她脖颈旁的秀发划过! 姜辰锋与叶时兰居然皆在这最后的交锋中改变了招式,可他们的身形却难收住,招式交错之间,两人已擦肩而过。 在这样决定生死的一击之下,这二人居然能收住手!他们居然愿意冒着重伤或者死亡的风险收住手! 叶时兰回过身,震惊地看着姜辰锋,目中尽是满满的惑色——她之所以会在最后收手是因为她已明白自己必败的结局,是以她愿意以一死来成全姜辰锋的武道。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姜辰锋居然会收手——姜辰锋方才那一剑本已势在必得,可他却又在那瞬间改使另一剑招,如此一来叶时兰若是没有留手必要反杀死他。 姜辰锋也正看着叶时兰,他目中的战火已渐渐熄灭,似又变回了那一对寒星,也是这双眼已对叶时兰做出了回答——因为你是一个好对手,似你这样的对手若是就这样死去,未免太过可惜。 叶时兰自然看得懂姜辰锋的眼神,因为她与他都是真正的武人,他们虽是对手,但他们之间本有着武人之间共有的奋进与欣赏。 叶时兰忽然长叹了口气,道:“我败了。” 姜辰锋沉默,沉默即是默认。 叶时兰又不禁问道:“你可有没有想过……我若是不肯服输,会否趁着你收招之时一掌取你性命?” 姜辰锋还是沉默。 叶时兰道:“你一定也想到过,可是你还是选择对我剑下留情。” 姜辰锋开口道:“你也收招了。” 叶时兰道:“我收招,是因为我败局已定,而你却不必冒这个险的……你凭什么相信我会收招?” 姜辰锋看着她,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是叶时兰。” 叶时兰怔了怔,长声道:“不错……这好像已经足够了。” 她微微笑着,缓缓道:“我败了……我心服口服。” 对于叶时兰这样一个骄傲的武者而言,认输远比战死要难得多。 可是她此刻的脸上却没有半分不甘,只有一脸的释然——武人并不只是世人所以为的那些刀头舔血的粗鄙莽夫,以武会友也是自古以来的茂行。 到了这一刻,夏逸终于长长吐出那口久积于心中的闷气,他最害怕见到的结局毕竟没有出现。 他忍不住笑了,他一边畅笑一边说道:“你们二人倒是战得痛快,可我却吓得险些将腹中的酒也吐出来。” 叶时兰笑道:“你是不是三句话中有两句都是离不开酒的?” 夏逸扬眉笑道:“我是一个酒鬼,我不惦念着酒难道惦念着与人决斗?” 小幽目光闪动,她忽然发现自从夏逸出了府南城之后,他在这数日里笑的次数居然比在那之前四年加起来还要多。 她微微皱着眉头,似有所悟,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她也发现怒剑十四与楚少丰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至于这二人是在几时离去的,却没有人知道…… 淡雅的月光,荒僻的小路。 怒剑十四与楚少丰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们的步伐与身形依旧是出奇的一致。 怒剑十四突然定住了脚步,可楚少丰这一次却没有跟上他的动作,几乎撞上怒剑十四的后背。 这样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楚少丰就像是怒剑十四的影子,他的一举一动一直都仿佛是怒剑十四本人一般。 怒剑十四背对着楚少丰,蹙眉道:“你的心乱了。” 楚少丰垂着头,说不出话。 怒剑十四又道:“你是不是以为姜辰锋已是你此生无法翻越的高峰?” 楚少丰还是垂着头,而他面上已是大汗淋漓。 怒剑十四回过头,正色道:“你若真的这样想,你的剑道之途也就到此结束了。” 楚少丰勉强抬起头,面色惨白地说道:“可是……可是以我的天赋……” “你的天赋绝不在姜辰锋之下。” 怒剑十四冷冷打断道:“但是如今的你确实不如他,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楚少丰脱口道:“为什么?” 怒剑十四道:“因为心。” 楚少丰道:“心?” 怒剑十四道:“他与你一样自负,可是他的求剑之心比你更坚定,所以他可以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而放下自己的自负,而你却做不到。” 楚少丰双目圆睁,期期艾艾地说道:“难道……难道我这一生都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怒剑十四斩钉截铁得说道:“错!你绝对可以超越他,也只有你可以超越他!” 楚少丰的目中似在燃烧着火焰,他的手也不自禁地握住了剑。 怒剑十四道:“你要放下你心中的骄傲,像姜辰锋一样去学习任何一种武功的长处,然后把这些你学到的东西牢牢记在心里,让它们变为你自己的武功。” 楚少丰道:“就像是我当年求教于你?” 怒剑十四道:“不错,这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可你若是能够踏过这一层心关,即便是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楚少丰胸膛起伏,目中的惑色已在这一刻尽变为可怕的厉芒。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名扬天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是个有趣的地方,汇集了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 是以,江湖中自然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话题。 “可如果非要我说谁才是江湖中近来风头最盛的话题人物,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茶馆。 一个身形枯瘦如少女却如杀猪大汉般留着满面长须的中年汉子,坐在茶馆的讲座上,面向茶座上的数十双眼睛,忽地拿起惊堂木一拍身前的讲桌。 “这个人就是夏逸!” 夏逸。 在座的各位江湖客都知道这个名字,毕竟当年闲云居士师徒的冤案曾轰动江湖一时。 这些江湖客今日齐集京城内的这座小小茶馆,也是因为这个名字以及讲台上的说书人。 但凡江湖中人都知道朱不言一向只说江湖近事,而且他的故事有九分可信。 此时,当这些江湖客从朱不言的口中听到这个已在江湖中消失了四年的名字,不禁面色微变。 “我四年前曾说过闲云居士师徒的故事,而今日我便要说当年那场冤案的幸存者重出江湖的故事!” 说到此处,朱不言忽然闭口不言,居然悠闲地喝起茶来。 台下一众看客登时会意,纷纷掏出铜钱打赏。 见状,朱不言这才继续说道:“遥想玄阿剑宗唐掌门五十大寿当夜,闲云居士师徒在那会剑堂内被污蔑为独尊门的恶徒,真个是百口莫辩。 之后便有了闲云居士大破三才剑阵,之后又被玄阿剑宗、净月宫两派掌门,丐帮帮主燕破袋、如今的六扇门总指挥杜铁面等人围攻而死的惨剧。” 只听一声长叹,朱不言摇头说道:“当初名震天下的游侠竟落得如此一个下场,实在令人痛惜! 即便燕破袋帮主与拭月掌门在日后还了他们师徒几人的清白,又有何用?” 台下忽听一人说道:“姓朱的,我们可不是来听当年旧事的!你能不能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不知道的?” 朱不言冷笑一声,说道:“事情都已过了一个月,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他拿起惊堂木又是一拍,接着道:“好在天可见怜!老天还是让一个人从当年那场冤案中幸存下来,而这个人正是夏逸! 说来奇怪,五年前的夏逸本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可此次重出江湖之时却独盲一目……或许正如世人所猜测的那样,在闲云居士死后,背负血海深仇的夏逸真的加入了独尊门! 独尊门不仅医好了他的一只眼睛,也令他在这数年里武功大进,竟在时隔四年后一刀手刃六扇门的总指挥!” 闻言,便听台下一人惊问道:“这么说来,杜铁面死于夏逸之手是真有其事?” “真到不能再真!” 朱不言如此说道,“夏逸重出江湖的目的不难猜测,杜铁面也只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下一个会是谁?拭月掌门?唐掌门?还是燕帮主?” 满座寂静。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座众人只感到说不出的讽刺——当年若不是唐剑南与拭月等人咬定闲云居士师徒已然加入独尊门,又怎会逼的夏逸日后真的成为独尊门的一把凶刃? 就在此时,忽有三人起座离席,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离去。 朱不言正要说到夏逸斩杀杜铁面的细节,这些人为何要错过故事最精彩的部分? 一些眼尖之人即刻就认出了这三人的身份,随即面露敬畏之色。 那一派文士模样、走在最前头之人不正是凛风夜楼的楼主金璐辉? 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岂不就是凛风夜楼的长老倪煜晨与庞昕宇? 金璐辉行至茶馆门口,忽然止住脚步,长长叹了口气。 一旁,庞昕宇面色复杂地说道:“不难想象……小夏这些年必然受了不少苦……不过能活下来总是一件好事。” 金璐辉默然半晌,忽然问道:“倪大哥,塞外的商队是否已全部撤回?” 倪煜晨上前道:“最后一批已于今晨归还京中……如楼主所料,匈奴此次压境非同往昔,恐怕朝廷与匈奴必要在年底前爆发一场大战。” 金璐辉举目望北,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再次回首看向茶馆。 只见朱不言正唾沫横飞地说着夏逸的故事,台下一众江湖客只听得一脸惊惧。 然而,夏逸却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然成为江湖中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即便他知道也不会在意。 因为他一向无心于此,也因为他此刻无暇于此。 幽悰小阁。 主卧前的庭院内,袁润方看了眼小幽凝重的脸色,然后低头向身旁的王佳杰投去一个眼神——你是大小姐的心腹,应该知道她到底在担心什么。 王佳杰冷冷还了他一眼——我是大小姐的心腹,不是大小姐肚子里的蛔虫。 接着,他又以眼角瞥向如松树般立定在小幽身后的夏逸。 自寿南归来已有一月,凭王佳杰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如今夏逸才是大小姐最信任的人。 良久。 小幽面色渐缓:“我长话短说,我昨日深夜去了一趟总舵,从爹的嘴里得到一个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夏逸面色微变——小幽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子,如果连她也无法判断一件事的好坏,只能说明戏世雄告诉她一个不得了的消息,也说明独尊门即将有大动作,以至于小幽都无法判断如果行动失败会给独尊门带来怎样的打击。 “世间一直有两个极为神秘的组织,一个是独尊门,另一个……” 小幽认真地说道:“就是远在蜀地的百毒门。” “百毒门?” 听到这个名字,袁润方不禁身形微微一颤。 说书人口中的百毒门是一个隐匿在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的神秘邪教。 据闻百毒门的立派始祖以五毒饲养山林湖泊中的各类生物,最后居然养出十数种宛如民间怪谈中的恐怖生物。 往后数百年内,百毒门历代门主与门徒不断深研始祖留下的毒典,至今已培育出上百种毒物,其中任何一种毒物都带着足以置人于死地的剧毒——百毒门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袁润方咽下一口唾沫,道:“据说百毒门的门徒常年炼制剧毒且与毒物日夜相伴,个个都是面容畸形,只有土地爷与无救毒士可与他们一较长短。” “这些只是民间谣传,当不得真。” 小幽不禁微微一笑,露出两个令人心醉的小酒窝:“我少时曾在蜀地见过两个百毒门的门徒……那容貌确实令人不敢恭维,不过倒也不至于媲美土地爷。” 袁润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小姐为何会提到百毒门?难道门主要对百毒门下手么?” 提到这个话题,小幽脸上的笑容立时淡了几分。 “据蜀地的探子回报,百毒门的门主澹台丹山于十日前暴毙,如今的百毒门正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之境。” “百毒门有一百位坛主,每一位坛主都精通于一种剧毒。” “按百毒门的传统,下一任门主必然立于百位坛主之中。” “至于小袁方才所说……我们是不是要对百毒门下手?” 小幽竖起食指轻轻一摇:“我们独尊门的对手一直是三大正宗,而百毒门是我们应当拉拢的盟友。” 听到这里,夏逸目光隐隐闪烁,似已猜到戏世雄深夜召见小幽的用意。 “夏逸,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此次行动的目的了?” 小幽的后脑仿佛长了一只眼,可以看到夏逸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允许你替我说下去。” “是。” 夏逸轻咳一声,道:“如大小姐所说,百毒门有一百位坛主,恰逢门主暴毙,想来其中过半坛主都对这门主之位虎视眈眈。” 小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夏逸道:“既然百毒门是我们应该拉拢的盟友,那么我们不仅不该对百毒门下手,反而要帮助百毒门选出新任门主……只不过这位新门主必然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在恩人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绝不会忘记自己是如何成为百毒门之主的。” 小幽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的确如此。” 夏逸沉吟道:“倘若属下没猜错,门主应该有意借此机会在蜀地再建一处分舵……如此一来,我独尊门便可通过百毒门的势力进一步壮大。” “不错,所以爹同时给我与师兄下达了相同的任务。” 小幽忽然沉声道:“百毒门的新任门主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新门主是不是听话。 所以只要我能抢在师兄之前找到这位新门主,那么我就有权力决定由谁来掌管建立在蜀地的新分舵。” 闻言,夏逸终于明白小幽愁眉的原因——小幽与严惜玉的主要战场一直在这座府南城内,双方的势力可谓不相伯仲,可是一旦其中一方获得了掌管蜀地分舵的资格,那么其势力必然远超另一方。 是以,此次任务可谓一柄双刃剑——可小幽偏偏不能也不想拒绝这样危险的机会。 “我懂了!” 袁润方一拍掌,大笑道:“大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时不我待,现在就动身。” 小幽盯着他与王佳杰,认真地说道:“我已吩咐小云备好马匹与干粮,你们二人出了门便可出发,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待你们。” 王佳杰怔怔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此趟蜀地之行只有我与小袁二人?” 小幽嫣然道:“如此重要的任务,我当然不能只让你们二人前去。 只不过我和夏逸另有要事,事毕之后便会第一时间动身前往蜀地与你二人汇合。” 第一百三十六章 海上大寨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浩瀚无际的南海上,伟如“酒湖”这般巨大的客船也顿显渺小。 一抹浅红倩影迎着朝霞,雅立于船头,如瀑般乌黑秀丽的长发随海风翩翩起舞。 即便夏逸已然注视这背影四年,此刻依然忍不住感慨此景美如画。 哪怕是瞎子也无法否认小幽是个美艳的女子,何况夏逸并不是瞎子。 只不过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危险——这句话实在很适用于小幽。 小幽忽然道:“夏逸。” 夏逸道:“请大小姐吩咐。” 小幽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 夏逸微微扬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心事,那他实在有些担心少出远门的袁润方到了蜀地之后是不是能应付那里的情况。 可转念一想,与其同行的还有曾在六扇门卧底的王佳杰,他的担心又显多余。 小幽悠然回首,可人的娇颜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心里却完全笑不出来。 那双如琥珀般动人的瞳孔中,倒映着夏逸既显沉重又略感迷茫的面孔。 你很难在这张脸上找到快乐——而小幽已看了这张脸足足四年。 看着这张脸,她完全无法将其与当日寿南城外开怀大笑的那张脸联系在一起。 那一夜,正是姜辰锋与叶时兰的决战之夜。 大战过后,总是要佳酿来平息高亢的战意的。 那一夜,叶时兰没有爽约,她果然买下了很多酒,夏逸也果然喝了不少酒。 这不是小幽第一次见夏逸喝这么多酒,却是第一次见他喝酒时笑的如此欢快。 当夜,望着坐在对桌的姜辰锋与叶时兰,心细如小幽如何不知夏逸放声大笑的缘由? ——他毕竟是一个游戏人生的浪子,那才是本该属于他的人生。 ——他会在留在我身边,只是因为他要借独尊门的势力报仇,也因为思缘需要一个家。 ——或许他其实并不了解自己……至少不如我了解他。 “大小姐?” 见小幽迟迟不语,夏逸未免感到疑惑。 小幽回过神,波澜不惊道:“你难道不好奇我单独带你出海所谓何事?” 夏逸微微笑道:“属下要是说不好奇恐怕连自己也不会相信,只是大小姐若是不说,属下也绝不多嘴。” 小幽返身望向大海,道:“我们要去见一个人。” 夏逸看着小幽的背影,没有问这个人是谁,因为他与小幽早已有这个默契。 小幽果然说道:“这个人名为海阔天。” 夏逸动容道:“南海蛟龙海阔天?” 小幽道:“世上应该没有第二个海阔天。” 放眼天下,若论门下弟子数量首属丐帮至多。 可若是到了海上,没有人会质疑蛟龙寨是最强大的存在,有传言说其寨中海盗已达五千之数。 朝廷自然不能容忍卧榻之旁有这样一股势力存在,可蛟龙寨的海盗俨然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海军,与那些不入流的寻常海盗一比可谓云泥之别。 “自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曾三次派出大魏海军剿伐蛟龙寨,皆是无功而返。” 小幽轻缕被风吹乱的鬓发,难以置信地说道:“圣上起初并未将这些海盗放在眼中,只派出五千海军剿匪,结果却令朝堂为之震动……大魏海军惨败而归,近千兵士葬身海底。 夏逸点头道:“在此之后,朝廷又先后两次派出两万海军再次讨伐。” 顿了顿,他不禁失笑道:“岂料蛟龙寨的这帮海盗竟如草原上的匈奴一般狡猾,一见大军压境便自行撤离,直往远海驶去,令两万官兵只得望着无垠大海空叹。” 小幽道:“所以朝廷只得放弃剿灭蛟龙寨……不得不说,当今圣上的确不是一个尚武的皇帝,若换了当年的武帝陛下……” 小幽微微一笑,忽然停止了这个话题,接着说道:“可是有一说一,蛟龙寨为了进一步扩张也先后毁灭近海十数股海盗势力,其中也包括了来自东瀛的浪人势力,如此也算是变向维护了沿海治安。 自此之后,沿海各城的官府私下与蛟龙寨达成了潜规则:各地官府每年都会许以蛟龙寨一定银两,而蛟龙寨不得劫掠大魏的商船……所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蛟龙寨也算是脱离朝廷管制的一支海上边军。” 然而,无论是是朝廷还是世人都很清楚,如今的蛟龙寨之所以能雄霸海上都是因为一个人——海阔天。 “据说海阔天本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渔民,少年出海时被蛟龙寨的海盗劫上了船,结果也成了一个海盗。” 夏逸啼笑皆非地说道:“岂料这小小的渔民没有打渔的本领,却极具当强盗的天赋,居然在二十九岁那年成为了蛟龙寨的新当家。” 小幽忽然道:“这帮海盗向来过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日子,既是刀头舔血的亡命徒,自然也是一帮无信无义之辈。” 夏逸道:“属下也听说蛟龙寨的当家一向更换的很频繁。” 小幽道:“可海阔天登上寨主宝座后,却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二年。” 夏逸道:“想来海阔天与曾经那些蛟龙寨当家一样,处理过不少叛变。” 小幽道:“只是当初那些寨主都已经死了,那些企图取代海阔天的叛徒也死了,而海阔天却还活着。” 能在南海上纵横二十余载,海阔天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夏逸没有问小幽为何要忽然拜访海阔天,他知道即便自己不问,小幽也一定会告诉他。 “我们去见海阔天,只为了一件事。” 小幽果然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要代替血元戎拿下我独尊门与蛟龙寨的生意代表权。” 小幽这番话传达的信息极大,即便是夏逸也不禁面色微变——独尊门居然与蛟龙寨有生意往来? 可转念一想,这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五十年前,三大正宗联手攻破独尊门总舵,此战过后,独尊门大隐于市,势力遍布天下。 以独尊门的行事作风,与蛟龙寨的海盗有海上贸易也合乎情理,只不过…… “听大小姐的意思,血元戎一直是我独尊门与蛟龙寨的生意代表?” 对于夏逸的问题,小幽并不感到意外,悠然道:“若论外交手段,墨师爷才是这生意代表的不二人选,只是墨师爷的分舵远在北方,而且他负责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爹才将此要务交给了血元戎。” 夏逸沉吟道:“大小姐若能成为代表,在门中的影响力必然大涨,本是好事一件,但属下担心……” “你担心血元戎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小幽笑着回道:“你或许不知道就在我们前往寿南营救阿杰的这段日子里,血元戎联合师兄抢走了我在北方的多少生意。” 夏逸沉声道:“严惜玉与血元戎已达成同盟?” 小幽道:“他们当然没有在纸面或口头上成为盟友,但血元戎既已视我为敌,师兄自然愿意顺水推舟。” 夏逸明白了——小幽此举既是要打击血元戎,也是向鬼娃娃发出邀请。 鬼娃娃与血元戎一向势同水火,所以她不会不明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 夏逸道:“如果属下没猜错,血元戎与蛟龙寨已打了多年交道,大小姐如今想要中途插上一脚绝非易事。” 小幽回首看向他,微微笑道:“说下去。” 夏逸若有所思道:“大小姐从不缺冒险的精神,却也不打无把握之仗……想来大小姐早在多年前已与蛟龙寨私下建立关系。” 小幽嫣然道:“你愿意动脑的时候,你的确是一个聪明人。” 夏逸苦笑一声,不做答复。 “血元戎之所以能与蛟龙寨做生意,无非是倚仗独尊门这三个字。” 小幽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目中闪过一道厉色:“只可惜他的倚仗也是我的倚仗,何况我还有一样他没有的东西。”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淡淡道:“若论领军冲锋,血元戎确是一员猛将……可要说做生意,十个血元戎绑在一块儿也比上一个戏小幽。” 夏逸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完全认同这番话。 想来海阔天也对小幽很满意,此次拜访蛟龙寨一定也是海阔天率先对小幽发出的邀请。 是以,小幽才不得不暂缓亲自前往蜀地的计划。 二人对话之际,“酒湖”航速减缓,此时已完全停滞。 “到了这里,我们也该下船了。” 小幽看向一艘刚被降落入海的小船,道:“接下来便要换船前往远海了。” 或许是顺风,又或许是船夫的驾船本事确实很好,脱离“酒湖”的小船仿佛奔驰在海面上的一匹千里马,载着夏逸与小幽二人飞速前进。 不过一个时辰,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忽然出现了一座城镇。 海上为什么会有城镇? 夏逸如鹰隼般收紧瞳孔,然后发现原来那不是城镇,而是船——数不清的船。 这些船各有大小,大者足有二十余丈长,阔八丈,高五丈有余,伟如城楼;小者约十丈长短,比之前者,极显轻便。 无数根铁链串联在这些大小不一、样式不一的船舰之间,任凭风吹浪打,都不能解散这数百艘战船组成的船队——更准确的说,这已该称之为船寨。 这一刻,夏逸终于明白蛟龙寨的“寨”字之意——这果然是游走在大海上的一座移动大寨。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目横刀 “若在平时,这些战船会以铁链连接彼此,可到了战时,蛟龙寨的海盗便会收起铁链,恢复战船的机动性。” 望着远处的海上大寨,小幽带着震撼的语气说道:“他们乘的是世上最好的战船,用的一流铁匠打铸的上好兵器……明明只是一个海盗集团,其装备之精良却丝毫不输大魏海军……海阔天不愧为一世枭雄。” 这时,忽见一艘小船自船寨中驶出,不多时便行至二人乘坐的小舟近前。 船头,一位身形颇为魁梧的年轻男子昂首而视,生了一张国字脸,五官亦显豪气。 只是这人明明坐着蛟龙寨的快舟而来,身后的下人还替他扛了一把九环刀,而他一身穿着打扮却仿佛一个指点江山的秀才。 见到小幽,男子登时喜形于色,抱拳道:“戏姑娘,真是久违了!” 夏逸注意到男子呼小幽为“戏姑娘”而非“孟姑娘”,可见他一定知道小幽的真实身份,而且两人也并非初次见面。 “劳烦海大少亲自迎接,实在令小幽汗颜!” 小幽浅笑还礼,落在那男子眼中,只感到自己的魂魄都似已被小幽脸上那两个小酒窝钩去。 小幽微转身形,为夏逸介绍道:“这位便是蛟龙寨的大少爷海逐流!若要在这片南海上讨论年轻一辈的声名,海大少要是认第二,便没有人敢认第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海逐流当即大笑道:“戏姑娘谬赞了,敢问这位是?” 夏逸知道海阔天有两个儿子——长子海逐流智勇双全、性情豪迈,道上不少兄弟都认为他会是蛟龙寨的下一位任当家;次子海逐浪却与大哥截然相反,自小体弱多病、无缘武道,只得把心血投于学术一道。 除此之外,海阔天还有一个名为海飞燕的养女——据说此女精明能干,丝毫不输任何男儿。 只不过,夏逸听说的海逐流是一个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汉子,可当他亲眼见到这位蛟龙寨大少时,却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海逐流的模样的确如传闻中一般粗犷,但那一身毫不相衬的书生打扮…… 当夏逸看到海逐流看向小幽的眼神时,目中顿露恍然——虽不知这位海大少为何会以为小幽欣赏文雅书生,可是当一个男人正在追求爱慕之人时,难免会做些有失风格之事。 只不过海大少虽然很努力,却怎么也装不出来那等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反令自己略显尴尬。 夏逸当然不会把笑意表现在脸上,而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在下夏逸,今日有幸得见海大少,确如传闻中一般,果是一条南海小蛟龙。” “夏逸?” 海逐流面色一变,缓缓道:“我虽然常年在海上,却也知道陆地上的事情……阁下就是一刀斩杀六扇门总指挥杜铁面的夏逸?” 夏逸微微笑道:“正是区区在下。” “区区?” 海逐流挥手道:“这两个字可是辱没了夏先生!夏先生或许不知,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如今给先生起了一个绰号,叫作一目横刀!” 夏逸道:“一目横刀?” 海逐流笑道:“一目二字自然是暗讽夏先生的眼伤,至于这横刀么……横刀一挥,便摘了杜铁面的人头,可见夏先生这一刀真是吓破了不少人的胆!” 顿了顿,海逐流收起笑容,说道:“不知夏先生怎会与戏姑娘一同前来?” 小幽道:“海大少既然知道夏逸,想必也知道他如今已是独尊门一员,而他在独尊门的职位正是我的护卫。” 闻言,海逐流长吁一口气,仿佛胸中一块大石已然落地,举手指向远处的船寨:“爹早已备好酒席,二位请随我来吧!” 行驶在铁链纵横的船寨间,两艘小船宛如两只兔子误入关押数百猛虎的巨笼。 随着小船深入船寨,战船之间出现了同样零零散散的小船。 观其打扮,三教九流各有不等——有衣着华丽的大亨、皮肤黝黑的渔民以及身形矮小的东瀛人,甚至还有夏逸曾经只闻未见的金发碧眼的西洋人。 夏逸初来蛟龙寨,见此情景未免感到惊奇——蛟龙寨显然不满足于打劫各地海盗,以及沿海各府每年赠送的银两。 只看这些三教九流出入于不同的战船,夏逸已猜到蛟龙寨必然在海上做着倒卖各国商品的生意。 这是暴利——独尊门与小幽的确不会放过与蛟龙寨做生意的机会。 在大魏境内,除了朝廷也只有独尊门最有资格与蛟龙寨做生意。 未过几时,笼中最大的那一头“猛虎”赫然出现在几人视野中。 这艘主船足有三十丈长短,阔十六丈,高八丈有余,比之“酒湖”这样的巨型游船也不遑多让,可船板上却多了十余张巨弩。 当两艘小船靠近主船时,一条船梯自上滑下。 主船说到底也是只是一艘船,除了比别的船更大、装备更精良,也没有太多区别。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船板上有序地摆放着两排桌椅,桌上摆满了酒菜,椅上坐着的人似也来自五湖四海。 显然,蛟龙寨正在设宴。 主船中央,摆着一对大到夸张的桌椅,坐在椅上的也是一个魁梧到夸张的老汉。 老汉须发灰白,却双目炯炯有神,拿起酒碗大口喝酒时,一身腱子肉微微耸动,似要撑裂一身武装。 “咚!” 老汉忽地将酒坛砸在桌上,一双虎目嗖地落在小幽身上,看了数息之后,忽然大笑道:“戏姑娘!” 小幽笑着行了晚辈之礼:“大当家!” 事实上,蛟龙寨曾经有过八位当家,只是在海阔天成为大当家之后,整个蛟龙寨就只剩下一位当家——那便是眼前这位大当家海阔天。 夏逸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定是一场血腥的权力斗争。 海阔天似乎很喜欢“大当家”这三个字,毫不掩饰地纵声狂笑起来。 “戏姑娘可是贵客,老夫绝不敢怠慢的!” 他指向自己左侧的第一个席位,待小幽入座后,仿佛才看到她身后的夏逸,不由问道:“这位是……” 小幽淡淡道:“夏逸是我的护卫,他立在我身后便好。” “夏逸?那个在听涛峰上挫败江应横,上个月又在寿南一刀斩杀杜铁面的夏逸?” 海阔天又是一拍桌面,举起酒碗道:“难怪独尊门人才济济,单是这份可纳昔日大敌的情怀已值得老夫当浮一大白!” 说罢,碗中酒已一饮而尽。 “大当家客气了!” 小幽也端起了酒碗,而且喝的绝不比海阔天慢。 海阔天目露欣赏之意,竖起一根大拇指,道:“戏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真是万中无一,也幸好一万个女子中也出不了一个戏姑娘!” 小幽道:“哦?” 海阔天道:“如果老夫没记错,戏姑娘上次来应该是五年前的事!那是老夫近十年来第一次喝醉,也是老夫第一次喝不过一个女人!” 他看着满席众人,道:“诸位试想一下,要是世间女子个个都如戏姑娘一般能喝,那咱们这些大老爷们还有脸活下去么!” 在座众人纷纷大笑,异口同声道:“自然是活不下去啦!” 海阔天又端起酒碗,大声道:“那咱们要不要敬一敬戏姑娘!” “要的!自然是要的!” 几十个酒碗同时举起,几十碗酒同时如奔流落入几十张嘴。 两碗酒罢,小幽的双颊已然微红,如同染上两片红霞。 美人的醉态最是醉人,坐在海阔天右侧第一席的海逐流竟一时看痴了。 夏逸却暗暗叹了口气——莫说是两碗酒,小幽就是再喝两百碗,恐怕也还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某些人就不如小幽这般淡定了——坐在海阔天右侧第二席的是一个一袭蓝衣的瘦弱书生,当他放下酒碗的同时,便不能自已地剧烈咳嗽起来,可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面前的酒坛子不放。 对一个酒鬼而言,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每次一喝酒就要忍不住咳嗽——夏逸实在很理解这病书生的痛苦。 书生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还没来得及打开瓶塞,便咳的双手一抖,药瓶便咕噜一声滚到了邻桌。 坐在他身旁第三席那年轻女子当即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药瓶塞回书生手中,目中又是心疼、又是怜悯。 这女子身形高挑,比之小幽也分毫不差,或许是常年生活在海上的原因,皮肤颇为显黑——她的容貌虽谈不上绝色,却具有一种野性的魅力。 女子腰间系着一把来自东瀛的太刀,当她的手习惯性握在刀柄上时,夏逸已断定这女人的出手一刀一定极快,也极狠。 可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即便相隔数丈,夏逸还是能嗅到她那颇为刺鼻的香粉气味儿。 夏逸左眼微眯,已然猜到这二人的身份。 由席位来看,那一脸病态的书生定是海阔天的二子海逐浪;坐在他邻桌的女子想来便是海阔天的养女海飞燕。 这时,海阔天却收起笑容,忽然道:“戏姑娘,今日在座各位来自天南地北,却都是与老夫打了多年交道、信得过的人! 所以有些话,老夫与你不妨直言!” 小幽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海阔天道:“老夫之所以邀请你今日前来,原因有三!” 他竖起右手食指,道:“第一件事便是咱们的生意……不瞒你说,老夫三日前才见过血元戎的属下。” 小幽面露笑意,依然不说话。 海阔天正色道:“不过老夫已经拒绝了他!” 小幽道:“据我所知,蛟龙寨每年通过血元戎的渠道获得的利润并不算少。” 海阔天叹道:“确实不算少。” 小幽道:“我也听说大当家与血元戎的私交也还算过得去。” 海阔天又叹了口气:“确实还过得去。” 小幽道:“既然血元戎是一个不错的生意伙伴,大当家如此放弃他岂不可惜?” “可惜自然是有些可惜的……” 海阔天看了她一眼,随即话锋一转:“奈何老夫有几千个弟兄要养,而戏姑娘又实在给的太多!” 小幽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大当家做此选择只是放弃了一个不错的生意伙伴,转而选择了一个更好的伙伴。” 海阔天道:“错!” 小幽道:“错?” 海阔天道:“大错特错!” 小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不说话了。 “血元戎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生意伙伴,戏姑娘也确实是一个更好的伙伴,只不过……” 海阔天举起酒碗,接着道:“在老夫看来,戏姑娘不只是伙伴,也是朋友!” 小幽咯咯笑道:“大当家说的是,我当罚一碗!” 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一次,她甚至比海阔天喝的更快。 海阔天放下酒碗,缓缓道:“接下来就是第二件事……这件事既是要当面告知戏姑娘,也是告知在座各位朋友。” 他面色复杂面向众人,长声道:“老夫十三岁上贼船,至今已在海上漂泊四十载……老实说,老夫累了,也老了……” 他似在回忆,又似在感慨。 海阔天并未在这些情绪中沉浸太久,他忽然看向一旁,手指着海逐流道:“所以老夫已决意金盆洗手,将蛟龙寨当家之位让于长子海逐流!”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夏逸——雄霸南海二十余载的海阔天居然要退位? 海逐流确实年轻有为,可是他毕竟太过年轻,能不能坐稳大当家这个位置? 一时间,满座面孔尽收夏逸眼底——与蛟龙寨有利益关系的各方势力代表大多面露茫然;一些看似蛟龙寨的老人目中闪过一丝不甘,最后纷纷化作认命般的释然;海逐浪咳的更为激烈,一旁的海飞燕则是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 海逐流傲然立起,高举酒碗,掷地有声地说道:“诸位都是蛟龙寨的老朋友,对晚辈早已不陌生,日后还望多多支持晚辈与蛟龙寨!” 这一碗酒,干的豪气干云,众人也只好陪喝一碗。 小幽却是立马又续上一碗,起身道:“海大少,想必这是小幽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了!日后再见之时,便要喊你一声大当家了!” 见小幽单独敬酒,海逐流立马一饮而尽,兴奋地只想赶紧回敬一碗。 海阔天却忽然大笑一声,说道:“接下来就是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目光似有似无地在海逐流与小幽之间游走一遍,沉声道:“这件事成与不成,只取决于戏姑娘!” “取决于我?” 小幽失笑道:“我怎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能耐?” “戏姑娘这么说便是看轻自己了!” 海阔天开怀大笑,“你的能耐大得很!自你八年前初次造访蛟龙寨时,便悄然偷走我儿逐流的心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种考验 “爹……” 海逐流面上一红,似也没有想到海阔天竟是这样直接说出了他的心思。 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小幽一眼,面露一丝尴尬。 小幽也显得很惊讶,可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淡然,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 海阔天又道:“只不过我父子说到底也不过是海上的强盗,终生不敢踏足大魏境内,又怎敢让独尊门的千金来船上受委屈?” 说到这里,他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所以老夫只好劝逐流趁早死心,也从未对戏姑娘提过此事。” 小幽面上笑容不改,但眼中已无笑意。 海阔天却是视若无睹,接着说道:“可是逐流这痴儿却是因此茶饭不思……老夫实在不愿见我儿如此沉沦下去,故而老夫便于一个月前修书一封,寄予戏门主,表明欲结百年好事的诚意……只可惜戏姑娘那时正在寿南城,未能亲身得知此事。” 他说着便取出一封信笺,大笑道:“戏门主也在当日给老夫写了一封回信,表示十分认同这门亲事,却说戏姑娘一向自有主张,即便是他这个当爹的也不会过多干涉……戏姑娘,你看这件事是不是只取决于你?” 夏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小幽的背影——虽然看不到小幽的脸,但夏逸猜测她此时的表情必然不会太好看。 小幽此行目的本是取代血元戎,成为独尊门与蛟龙寨往后生意的代表人。 她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提前得到了戏世雄的许可——在戏世雄眼中,此举完全属于良性竞争。 可是,戏世雄为什么没有把海阔天提亲一事告知小幽? 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正常父亲会做出来的事。 此举无疑是把小幽推上了风口浪尖——小幽如果拒绝这门亲事,海阔天父子多少有些下不了台,两家的生意也难免受到影响;可小幽若是同意这门亲事,此后便要嫁入蛟龙寨,她的一腔雄图从此便要付之东流。 ——海阔天既然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事,摆明了是不给小幽拒绝的余地。 小幽沉默了很久。 可当她再次起身时,娇颜上的惊讶已化作无奈的歉然。 “大当家与海大少如此看得起我,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小幽轻轻叹了口气:“能够攀上大当家这样的亲家,按理说我绝没有拒绝的道理。” 海阔天虎目微眯,沉声道:“只是你还是要拒绝?” “是,我还是要拒绝,我也不能不拒绝。” 小幽忽然退至夏逸身旁,正色道:“有件事,就连爹也不知道,我也本打算近日便告诉他的……我与夏逸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 此言一出,全场又是一惊! 海阔天已然面沉如水,握着就酒碗的那只大手也颤抖起来;海逐流面如死灰,身形踉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海逐浪双目一亮,连咳嗽都轻了几分。 夏逸瞠目结舌地看着身边的小幽,实在想不通这女人是怎么想出这样一个办法的。 他忍不住看向对面的海逐流——如果眼神能够杀人,他相信自己身上此刻已被海逐流捅了几十个窟窿。 “情投意合……好一个情投意合!” 海阔天仰面而笑,只是那笑声远没有他表现出来那般畅快。 他忽地止住笑声,双目如炬般看向夏逸:“戏姑娘乃是女儿家,却可以为夏先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昭告私情,可见确是对先生用情至深!” 夏逸迎着他似要吃人的目光,淡淡道:“是。” 海阔天道:“那么你呢?” 夏逸道:“我?” 海阔天道:“自先生上船至今,无论是眼神还是举止,处处透露着对戏姑娘的敬重之情,却无半点情爱之意!老夫相信戏姑娘的确喜欢你,可要说你也喜欢戏姑娘……” 这是威逼——海阔天之所以这样说,便是要夏逸知难而退,好成全他长子的喜事。 夏逸却大笑一声,沉声道:“大当家错了!” 海阔天道:“错了?” 夏逸道:“大错特错!” 海阔天闭上嘴,如雕像般冷冷地看着他。 夏逸道:“大当家自小便驰骋海上,乃是豪情万丈的海上男儿,恐怕不知道我们中原的夫妻有一种相处方式,叫作相敬如宾。” 海阔天道:“相敬如宾?” 夏逸徐徐道:“我确实敬重幽儿……可大当家不妨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女人明知你曾经破坏他爹部署多年的计划,仍五次救你于生死存亡之际……这样的女人值不值得你敬重?” 海阔天道:“当然值得!谁不敬重这样的女人,谁就是王八蛋!” 夏逸微微笑道:“幽儿于我有五次救命之恩,除了以身相许,我实在想不到第二种报答她的办法!” 幽儿。 听到这两个字,小幽微斜夏逸一眼,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海逐流的脸色则更为难看,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与夏逸拼命了。 海阔天冷笑道:“可是……” “可是尊敬是尊敬,爱慕是爱慕,两者毕竟不能混为一谈?” 夏逸也是一声冷笑,反问道:“谁说爱慕之情中不可以有尊敬之意?谁说爱慕就是先有爱,才有慕?我与幽儿既是日久生情,为何不能先有慕,才有爱?” 海阔天再次大笑! 接着,他一拍桌上的酒坛,厉声道:“你喝酒?” 夏逸道:“喝。” 海阔天道:“喝的不少?” 夏逸道:“绝不比大当家少,也绝不比大当家慢。” “好!” 海阔天屈指一弹,酒坛便如陀螺般旋转而出,直奔夏逸面门而去。 夏逸心中不禁暗叫一声好——由海阔天的身形来看,练的必然是大开大合的外功,可他这手弹指功夫却是将劲力收发自如,乃至酒坛中的一滴酒也未溅出! 这是考验——海阔天已考过他的态度,如今又开始考验他的武功了。 夏逸探出右手轻轻一按,飞旋的酒坛顿如被扯住缰绳的野马,猛然止住前势;接着又是沉手一托,酒坛便如一个听话的孩子般彻底停滞于他掌上。 这坛酒带着无比雄浑且巧妙的劲力自海阔天的酒桌上飞出,随即被夏逸以巧劲化解,此刻不止酒坛完好无损,甚至从始至终没有溅出半点酒——这移形换位的转换看似如变戏法一般花哨,其实却是两个高手对内力与劲力收发之细微的博弈!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看出这两人到底进行了一轮怎样有趣的交锋。 小幽目光闪动——从夏逸这接手、化劲的手段之中,已然看出他已完全掌握“一木支楼”的精髓。 以夏逸今日的“一木支楼”之造诣,虽不及她与严惜玉,却也相去不远。 “好功夫!” 海阔天自地上抄起一个酒坛,道:“喝?” 夏逸道:“大当家喝,我便喝。” 海阔天道:“绝不比老夫少,也绝不比老夫慢?” 夏逸道:“是。” 海阔天喝的很多,喝的也很快; 但夏逸不比他少,也不比他慢。 不必说,这一次考验的是酒量。 两坛酒已见底,夏逸已开始咳嗽——他咳的如海逐浪一般剧烈,却不像海逐浪一样浪费,竟把酒也一并咳了出来。 见状,海阔天眨了眨眼。 一名下人当即会意,立马又端了一坛酒到夏逸面前。 海阔天道:“还能喝?” 夏逸一拍胸膛,强制止住咳嗽,道:“绝不比大当家少,也绝不比大当家慢。” 又是两坛酒见底——这一次,海阔天面色涨红,夏逸却止住了咳嗽。 场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夏逸与海阔天之间来回游走,猜测这两人是不是还要再比第三坛酒。 海阔天盯了夏逸半晌,忽然大笑道:“好海量!你即便有暗伤在身,喝酒却依然胜过老夫!” 他竖起大拇指,长叹道:“逐流……你输的不冤!无论是喝酒、胆气还是武功,夏先生在你们这一辈中都难逢敌手!” 海逐流面色一黯,已不知该说什么。 海阔天端起酒碗,面向小幽道:“戏姑娘,老夫方才举动实在是如同狗屁!可要是不试一试夏先生,老夫又实在不甘心! 这一碗酒,既是老夫的赔罪酒,也是老夫恭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贺酒!” 这碗酒,夏逸当然得喝——只是他也知道,当他喝下这碗酒的时候,自己便多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也无可奈何的虚假身份。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死逼情 月辉如纱,轻洒船头,令刀客的酒壶与腰畔的双刀如同披上了一层白银。 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夏逸很少坐船,出海更是人生第一回。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晕船,但他实在庆幸蛟龙寨的每一艘船只都有铁索连接固定,即便身在茫茫大海之上也是如履平地。 夏逸坐在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倒映在海中的明月——无论海阔天父子信不信小幽与他昼间那番说辞,结果都令他们不得不相信。 蛟龙寨现在的大当家与将来的大当家毕竟还是要脸的,夺人妻子这样的事情,他们毕竟做不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海阔天竟安排他与小幽同住一艘客船——这是一艘独立的客船,船上只有一间客房,房内也只有一张床。 自宴席结束后,小幽很早便回到了房中休息。 “我们并不是第一次同住一间房。” 半个时辰前,小幽看着那张床,似笑非笑地对夏逸说道:“你我初见之日,你那夜醉卧于须尽欢的床榻之上,而我却在窗边坐到了后半夜。” 看着夏逸手足无措的模样,她咯咯笑道:“你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要你今夜坐一晚上,你一定也不会觉得委屈……何况思缘说你从不躺着睡觉。” 夏逸苦笑道:“其实属下也可以在外头过夜的。” 小幽嫣然道:“你这人不喜欢睡在屋里,反而喜欢在外面吃冷风么?还是说,你害怕幽儿是一头母老虎,会在半夜将你吃了么?” 一听幽儿二字,夏逸顿时头大如斗,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了:“大小姐也知道,属下也是事急从权,才……才不得已僭越了礼数。” 小幽也不再戏弄他,轻摇柔荑,道:“罢了!你既喜欢当风饮酒,我也不会勉强你。” 于是乎,夏逸闷着头走出客房,在船头一直坐到此时。 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圆润的玉佩,放在手掌中如待情人一般轻抚着。 说来也奇怪,近来他取出这块玉佩的次数越来越少,思念惜缘的时候也在越来越少。 夏逸说不清这是好是坏。 只是在做梦的时候,他偶尔会看到一棵老树,树下有两座无碑的坟头。 此时,坟前就会出现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她和惜缘好像,仿佛就是长大十年后惜缘。 她目中带着令人心碎的泪水,同时喃喃地说些什么,可夏逸却偏偏听不清。 当他走近想要听清那白衣女子的话语时,她又忽然凭空消失了。 然后,小幽就出现了。 她在笑,脸上还是挂着那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她也在说话,只是夏逸可以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有时候同一个答案在不同的时间会造成不一样的结果。” 好残酷的一句话——每到这个时候,夏逸就会从梦中惊醒,同时也会多一身冷汗。 骤然。 鼻尖一凉。 夏逸抬起头——是雨滴。 明月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此刻的苍穹已被一片不见边际的浓云掩盖。 海上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淅沥的小雨不停敲击着海面,大海则以逐渐汹涌的浪潮回应。 夏逸不禁苦笑——或许我的确应该待在客房里的。 可事到如今,他又怎么好意思去敲门请求小幽让他进去? 不过正是因为这场雨,令他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这才注意到了一个人。 海逐流。 他站在对面的战船上,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夏逸。 他的瞳孔中已没有敌意,这反而令夏逸感到不解。 夏逸起身道:“海大少。” 海逐流沉默着踏出一步,稳稳落在固定于两船的铁链上。 夜晚的海风大的惊人,铁链如摇摆的秋千一般猛烈晃动。 可海逐流却一脸漠然,如履平地般一步接着一步走到夏逸面前。 由海逐流脚步落下的声音判断,他的轻功并不高明,可是他还是轻而易举地走过了这三丈长的铁链。 ——不愧是常年漂泊于海上的豪杰,此等惊人协调力与平衡力也只能在悬崖峭壁以及汪洋大海上才能锻炼得出。 夏逸心中暗赞,脸上则毕恭毕敬道:“海大少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海逐流冷冷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双目更是空洞的找不到半点生气——他整个人竟如失了魂魄的僵尸一般。 若不是他面色红润,且身上酒气冲天,夏逸简直要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一个活人。 只不过他身上的酒味儿实在太重了些,即便是夏逸也忍不住要屏住呼吸。 隔了半晌,海逐流才忽然说道:“开个条件。” 夏逸道:“条件?” 海逐流道:“只要你离开她,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夏逸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海逐流道:“除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夏逸叹道:“强扭的瓜不甜,海大少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海逐流面无表情道:“我只知道没有她,我便活不下去!” 夏逸道:“人生在世,所求者多……海大少何必为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缘分而看轻自己的生命?” 海逐流木然道:“我只要她!如果你愿意将她让给我,我可以把蛟龙寨送给你!” 夏逸又叹了口气。 无情不似多情苦——古往今来,情之一字害苦了多少人,如今也包括了面前这位将来的蛟龙寨大当家。 “海大少,请回吧。” 夏逸扪心自问没有说服这位痴情儿的能耐,转身走向客房,一边说道:“在下对蛟龙寨的大当家之位全无兴趣,也无权决定幽儿的归属。” 只听嗵一声响,海逐流竟忽然跪倒,额头猛地撞在船板上,好像要撞出个窟窿似的。 “海大少,你这又是做什么!” 夏逸面色一变,上前便要扶起海逐流。 海逐流却一把抓住他的双手,目中闪过一抹绝望,高喝道:“夏先生,我求你!我求你救救我!要不然……”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面上的肌肉不停抽搐,如被扼住咽喉般艰难说道:“要不然我情愿死在你面前!” 夏逸柔声道:“海大少,男儿膝下有黄金,快快请起吧!我和幽儿不想大当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想你死的毫无价值! 你现在需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洗一个澡,然后喝一壶酒,到了明日,你就会发现人生还是有许多值得你……” 说时迟,那时快! 夏逸正是在出言宽慰,海逐流却骤然一掌拍在他胸前,另一只手已在电光火石间握住昊渊刀的刀柄! 夏逸万万没想到海逐流会行此卑鄙之举,只感胸前一窒,连连飞步后退——只是这一退却让海逐流拔出了昊渊。 “锵!” 利刃出鞘,寒光毕现。 海逐流飞步而上,斜向一刀挑向夏逸右腋——这一刀若是落实,夏逸即刻肩臂分离! 他的时机也抓的相当精准——他先是一掌拍击夏逸胸门,扰其回息,接着才举刀进击。 须知,高手之间过招,往往会因为一口气没回上而导致落入下风,再接着便不断趋向败势。 海逐流的计划堪称周密,可是他还是少算了一件事——那便是夏逸与他自己的武功差距。 眼见昊渊将至面门,夏逸忽然向前迈出一步——面对迎面一刀,不退反进,这实在是大胆且愚蠢的举动,可是当做出此举之人是夏逸时,似乎又变得极为合理。 海上有风,挥刀也会有风。 起风之时,旗便会动。 夏逸便是旗,他已动。 昊渊近乎贴着他右耳滑过,却未能伤及他一丝一毫。 海逐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慌忙飞退——他知道自己若是不退,便会被夏逸近身! 然后,落败! 可他也绝不愿就此退去——他与夏逸对话的声音并不轻,他相信小幽一定听到了自己与夏逸的全部对话。 可是,她直到两人动手都没有现身。 这说明了一件事——她不想见他,因为已无话可说。 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她真的很放心夏逸。 她放心夏逸的武功,也放心夏逸能将此事处理好。 海逐流忽然咬紧牙关,甚至咬出了血。 伴着一声厉啸,他猛地挥出数十刀! 刀风猎猎,如呼啸的狂风! 可是风不息,旗也不会停! 冰冷密集的刀光下,夏逸如穿梭于山壁石缝间的疾风一般轻移双步。 他的脚步不快也不慢,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海逐流的刀真的不慢,但每一刀都难触敌毫。 是以,任那刀影万千,却无一刀能碰到夏逸分毫! 深深的绝望,填满了海逐流整个瞳孔。 他知道夏逸为何只守不攻——是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子,而独尊门想和他的老子做生意。 所以他不甘心——夏逸只是一味规避,已消的他体力不济,如果再出手反击……他又能接下几招? 骤然。 杂乱的脚步声忽从远处传来,二人的打斗之声毕竟还是惊醒了不少人。 海逐流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猛然收招退至船头,胸腔起伏不止,如老牛一般喘着粗气。 见状,夏逸立定身法,沉声道:“海大少,你……”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海逐流忽然刀头一转,猛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第一百四十章 有苦难言 “你……你!” 海逐流牙关咬的格格作响,鲜血不止从口中迸出,瞳孔如鱼目般凸出,死死地瞪着夏逸。 染血的双手紧握着昊渊的刀柄,却抓不住那正在飞速流失的生命。 夏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感到无比荒谬。 他实在想不通海逐流为什么要这么做——何至于此? “大……大少爷!”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只看他踏索而行的本事,夏逸就知道他的腿上功夫不弱。 老人虽如猴儿一般瘦,却只用一只手便抱起了海逐流。 夏逸在酒宴上见过这个老人——此人名为吴鱼,在蛟龙寨的话语权仅次于海阔天父子三人以及海阔天的养女海飞燕。 海逐流恐惧地看着夏逸,指向他的手指不停打颤。 下一刻,他忽然一声暴吼,猛地将插入胸腔的长刀拔出,狠狠掷向夏逸! 只听笃地一声,昊渊落在夏逸脚前,正如从吴鱼怀中倒下的海逐流一般。 “大少爷!大少爷!” 吴鱼慌忙扶起海逐流,口中不停失措呐喊。 可是,海逐流已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那张脸至死都带着一种莫名的狰狞。 只听“吱哑”一声,客房的门忽然打开,小幽如燕子般窜了出来。 她身上的衣衫并没有穿戴整齐,可见她也是匆忙下床,来不及细穿便奔了出来。 看到雨幕下的海逐流,她当场怔住,脸上的紧张在顷刻间化为惊骇。 轰隆一声响! 瓢泼大雨终于落下,洗去了船板的猩红,却不能洗去尸体目中的绝望。 此时,对面的战船上已被闻声而来的人群填满。 海逐浪不停咳嗽着,几次想要走向到兄长身边,却被两边的蛟龙寨弟兄拦住,生怕这位病殃殃的二少爷脚下一滑跌到海里去。 “三更半夜不睡觉,都在这里做什么!” 随着一声怒喝响起,人群如潮水般分至两旁。 下一刻,一个伟如小山的身躯自黑暗中出现。 他的身旁跟着一个腰挂太刀的年轻女子,其气势完全不输在场任何一个男人——能令海飞燕在旁跟从的人,在这蛟龙寨中当然只有海阔天一人。 海阔天终于来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海逐流——已然死透的海逐流!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夏逸一眼,脸上也看不出半点情绪,可目中却透着许多中种情感:震惊、悲痛、疲倦…… 狂风暴雨之中带着刺骨的冰凉,夏逸却忽然感到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这热浪来自于海阔天,是愤怒的化身。 海阔天缓缓抬起头,目中一切的哀恸已在此刻尽数化作仇恨。 夏逸慢慢吐出一口气,道:“我可以解释。” 海阔天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夏逸道:“方才海大少忽然找到在下,说只要在下愿意将幽儿让给他,便可以答应在下一个条件,他甚至……要以蛟龙寨来做换。” “满口胡言!” 海飞燕怒喝道:“大哥一向以壮大蛟龙寨为己任,他就是死也绝不会做出损害蛟龙寨的事!” 海阔天冷冷地站在一旁,仍是一言不发。 夏逸叹道:“不瞒海女侠,在下当时也觉得此言荒谬,所以在下当然拒绝了海大少……可是海大少却是忽然跪了下来,还……” 海逐浪忽然止住咳嗽,遥指着小幽,寒声道:“夏先生是说大哥为了这个女人,竟不惜跪在你面前?” 夏逸道:“在下当时便想要扶起海大少,但……” 海逐浪截口道:“大哥是胸怀雄图之人,先生却说他竟为一女子而屈膝下跪……先生不觉得自己的话太过荒谬么?” 夏逸又叹了口气,道:“更荒谬的还在后面……海大少趁着在下上前扶手时,骤然出手偷袭在下,更是拔出在下的佩刀,企图斩在下于船上。” 海逐浪冷笑道:“大哥何等光明磊落之人,竟会出手偷袭你?这话莫说我不相信,蛟龙寨的任何一人都不会相信!” 小幽疾步行至夏逸身旁,正色道:“夏逸所言句句属实,我可以作证!” “你可以作证?” 吴鱼忽然道:“我来到现场时,你还未从客房里出来,你说的话又算什么数!” 小幽道:“我虽在屋子里不曾出来,但海大少与夏逸的对话确是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即便二人后来交手之时,我也听得出夏逸处处避让,反倒是海大少咄咄逼人,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海飞燕冷哼一声,道:“你与这姓夏的本就是一窝,你说的话就是海里的鱼都不相信!” 海逐浪森然道:“不如就将这二人投入海中,让他们去跟海里的鱼解释一番,看看鱼相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船上登时一片哗然。 “不错!把他们丢入海中!” “鱼要是相信他们,老子也相信!” “为大少报仇!” 这时,海阔天忽然抬起一手,本来沸腾的人群瞬间恢复安静。 海阔天目光一转,看着吴鱼说道:“第一个赶到的是老吴?” 吴鱼道:“是!” 海阔天道:“说说你看到的。” 吴鱼悲恸道:“属下……来时已晚!只看到大少爷倒下血泊中,胸前还插着那姓夏的脚边那把刀!” 海阔天道:“你还看到了什么?” 吴鱼道:“属下赶到后,大少爷便将那刀奋力拔出,丢向那姓夏的……后来的事,在场的各位兄弟都看到了!” 海阔天沉默了很久。 死寂一般的气氛中,他忽然伸出右手,五根粗壮的手指已然张开,接着便见一个汉子扛着一把九环大刀而来。 夏逸知道这把刀的份量一定不轻,否则那汉子绝不会扛的如此费力。 刀已在手。 海阔天斜了小幽一眼,道:“逐流是喜欢你,但他绝不是这种人。” 小幽竟不知如何回这句话。 因为她知道海阔天说的是事实——可真正的事实便是如此荒谬,却偏偏没有人相信。 海阔天看回夏逸,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夏逸沉默片刻,忽然伸出脚尖轻轻一挑,昊渊刀已在手。 海阔天道:“你没话说?” 夏逸沉默。 他并非真的无话可说,只是他知道这种时候他说的再多也没有人会相信——世间再没有人比夏逸更能体会有苦难言的痛苦。 “既然说完了,你便可以下去谢罪了!” 说完这句话时,海阔天已出现在夏逸面前——他的身躯如此魁伟,但速度却快的惊人。 如夏逸所料,海阔天确实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他的轻功虽不高明,但极其强健的躯体却赋予他匪夷所思的速度。 是以,当他真正出招后,又会是何等石破天惊的一刀? 第一百四十一章 水断海潮 刀已落下。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夏逸天灵之时,一道寒芒乍然闪过,于深夜的黑暗中截下这一刀。 一声爆响! 九环刀与昊渊刀这一轮交击,其势宛如惊涛与骇浪相会。 金属相击迸发出夺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海阔天的一对虎目——其中五分愤恨、五分惊讶。 海阔天只感到不可思议——夏逸的肢体远不及他强壮,手中那把昊渊刀也不过成人三指宽度。 可他这口九环大刀却足有四十四斤,配合他的一身怪力与起跳下劈的坠势,这一刀足以将夏逸劈成两半。 可夏逸不仅没有变成两半,甚至连脚也没有后退半步。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夏逸这一刀的发劲实在高明,竟能与海阔天这石破天惊的一刀分庭抗礼。 海阔天目中闪过一道厉芒:“百闻不如一见,想来这便是狂刀老七的断水刀法!” “是!” 夏逸说完这个字时,已如燕子般疾速退去。 可他并没有退多远,这小小的客船也不允许他退太远。 海风激荡。 夏逸如风筝般踏风而起,于夜空中高举昊渊。 他跃起时如风筝般轻盈,俯冲时又如苍鹰般迅疾。 此时无月,但昊渊的刀刃上却仿佛裹挟着夺目月辉。 刀未至,杀气已近! 断水——第四式! 海阔天面色变了,深知这自夜空而来的天降一刀会是何等可怕。 只是他并不长于身法,所以他没得退。 他必须接下这一刀! 接不下,就要死! 双刀与黑暗中在再次相会——可这一次的交击之声竟是轻的出奇。 更准确地说,两把刀根本没有产生任何有力的相击。 夏逸只感到自己这一刀竟像是劈在了流动的海潮之上,刀劲纵然凶猛,却如泥牛入海。 来到蛟龙寨之前,他便听说过海阔天的“海潮刀法”——这名字起的很俗气,因为海阔天本就是个没读过书的大老粗。 可这套刀法非但不俗气,甚至还可以说是当世最顶尖的刀法之一。 海潮刀法——顾名思义便是如海潮一般变化莫测,既可以是滔天巨浪,也可以是静水流深。 海阔天登船后的第一刀便如海啸般汹涌,可此刻这一刀却如深不见底的漩涡——夏逸的刀劲如入虚空,在双刀交击的瞬间化为无形。 海阔天目中闪过一道厉芒,手中的九环刀随之轻轻一引,昊渊已顺着他的刀身斜向落下。 可下一刻,漩涡又再次化作海啸! 小幽脸色变了——海阔天外貌粗犷,可他的刀法却与“粗”这个字没有半点关系,其变化之奥妙甚至可以称之为艺术。 夏逸已陷入漩涡,海啸已将他覆没。 无论怎么看,夏逸都已死定了。 可夏逸没有死。 就在海阔天这一刀即将成型之时,夏逸忽然使出那“千斤坠”的功夫,身形落地的瞬间,身法忽然发生了变化。 海逐流若还活着,定会震撼于夏逸此时的身法。 他偷袭夏逸时,夏逸是随风舞动的旗。 风未起,旗难舞。 可此时,夏逸不只是旗,也是风。 风起,旗舞! 海阔天目露震撼——如果说他的刀法是变幻莫测的海潮,那需夏逸的身法便是那海面上吹动浪潮的风云。 夏逸则是那弄潮儿! 刀势如浪,却沾不得夏逸半根毫发! 自海阔天出道以来,从未遇过此等诡异的事情——此人,果然不愧是闲云居士的亲传弟子! 然而,夏逸虽闲庭信步般游走于海阔天的刀浪之下,却迟迟未挥出下一刀。 海阔天远非海逐流可比,所以他这么做当然不是他想要手下留情。 海阔天的狂猛刀势虽奈何不得他,但每当他想要出刀反击时,海阔天的刀法也随之发生变化——汹涌如潮的刀势在转瞬间变作深不可测的漩涡。 这变化极其微细,也只有同为顶尖刀客的夏逸才能看出海阔天的刀法是何等可怕——论刀法造诣,海阔天绝不逊于狂刀老七。 一时间,两人竟谁也奈何不得谁。 海阔天虽稳占主攻手,但体力消耗远远超过夏逸,一旦他的体力出现不济,刀势必然要慢——彼时便是夏逸反攻的时候,而海阔天也极难挽回颓势力。 夏逸虽凭高妙身法淡然应对,却难保久守必失——何况此刻的战场并非陆地,而是小小一艘客船,狭隘的地形必然会阻碍他的身法。 这个时候远比夏逸想象中来的还要快。 他无需回首却也知道身后已是客船的围栏,留给他后退的距离不足三步。 夏逸驻足,伏低身形,横刀于胸前。 海阔天已然看出这是夏逸将要发动恶招的前奏,脚下却未停顿半分,甚至与夏逸一般横刀于前。 然后,挥刀。 在场众人的耳畔瞬时响起一种声音——涛音。 好凶厉的一刀! 夏逸自然看出这一刀是何等可怕,也深知这一刀绝不可接。 只是不可接,却不代表不可破! 夏逸不退反进,横于胸前的昊渊随之旋刺而出——断水,第五式! 雨夜无月。 这一刀的光彩却胜似皎月之辉,如闪电劈入漆黑的深海,虽然短暂,却照亮了整片大洋! 海阔天的刀势顿时土崩瓦解——可是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半点讶异,反而目光闪烁,好像早就在等夏逸这一招。 他这绝厉一刀至刚至猛,只是这一刀下的后招却如漩涡般至柔。 后招已发。 夏逸蓄势已久的断水一刀,瞬如被掐住七寸的蛇一般刀劲急落。 夏逸虽一眼看出海阔天方才刚猛一刀的破绽,且以断水五式以硬破硬,可他始终无法一刀破去“海潮刀法”中的“柔招”。 一刀不行,便用两刀。 夏逸右腕忽然短促剧震,如龙抖鳞,接着便是“锵”一声响——昊渊仿佛龙脱潜水,引领夏逸直冲夜空。 夜空下,雨幕中。 夏逸如旋转的龙卷般飞转落下,连转数周天之后,昊渊终于斩向海阔天脖颈! 断水——第六式! 夏逸这一刀不仅借了下落坠势,还利用了身形旋转之力,其威势远非先前可比。 海阔天终于明白,断水第五式只是夏逸的骗招,其目的便是逼出自己的至柔一刀。 因为他必须承认,即便是他的至柔一刀也无法抵挡夏逸此刻这一刀,他也必须承认自己还是小看了夏逸。 海阔天双手握紧刀柄,伴着一声狂啸,迎向自天而来的“龙卷”。 霹雳一声响! “海啸”与“龙卷”相会,却是一触即分。 夏逸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去,就在将要飞出客船之时,他又在空中连翻数个跟头,稳稳落在护栏上。 他虽然一声不吭,但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方才一刀耗气极巨,如今无功而返,反令他气息紊乱,已忍不住令他将要咳嗽了。 海阔天虽是一步未退,却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脸色已然煞白,面容都仿佛老了几岁。 下一刻,他忽然双膝微曲,脚下的船板连连爆出噼里啪啦的爆碎声。 “大当家好刀法。” 夏逸轻轻咳嗽着,缓缓将刀再次举起,沉声道:“南海蛟龙果然是南海蛟龙。” 海阔天深深吐出一口气,沉吟道:“一目横刀又何尝不是一目横刀?” 顿了顿,他忽地长叹一声:“倘若逐流有你这般能耐,又或者你是老夫的儿子,或许老夫早在三年前便金盆洗手了!” 夏逸看着他,漠然不语。 海阔天又道:“可惜逐流不是你,你也不是老夫的儿子,但最可惜的是……” 他语气骤然沉,厉声道:“你虽非老夫的儿子,却杀死了老夫最好的儿子!” 夏逸眨了眨眼,并不做解释——如今能令这条南海蛟龙明白真相的并非他的言语,而是他手中的刀。 这一轮交锋未分胜负,却令两名刀客暂缓攻势,如一对老友般沉静地望着对方。 高手之争,自然着重于各自的武功、经验、特点,但随着修为越高,对于养气这门的功夫要求也越来越高。 沉得住气——这四个字说来容易,要真正做到却一点也不容易。 后方,海飞燕与吴鱼忽然飞身而起,不约而同地冲向夏逸。 他们很清楚,只要夏逸因他们二人分出一点点心思,此时的均势便会被打破。 然而,一道红线骤然划破夜空,将临空而起的二人瞬时逼退。 小幽到了此时才出手,正是因为她知道这小小的客船上只容得下夏逸与海阔天二人相争。 是以,乍一出手,血泪丝便如蛇入虫群,游走于对面战船之上。 红丝过处,鲜红飞溅。 骤然。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将夜空一斩为二。 同一时刻,两位刀客手中的寒锋绽放出丝毫不逊于闪电的刀光。 刺眼,冰冷。 刀光残影一时漫天,令黑夜中的客船亮如白昼。 可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道大浪忽然狠狠拍中客船,整艘船如皮球般被高高抛起。 夏逸顿感脚下一空,连挥出的刀也弱了五分力。 反观海阔天却是稳如泰山,竟丝毫不被这浪涛所影响。 ——海阔天的武功锻炼自海上,早已看遍了大风大浪。 ——大海就是他的主场,如今夜这般战场,他早已经历了数十载。 夏逸脑中思绪如飞,虽瞬间判断出敌我优劣所在,却为时已晚。 一声震响。 夏逸只感到双手剧震,海阔天的雄浑刀劲令他几乎握不住昊渊,身形更是不能自已地飞出船外。 “夏逸!” 小幽惊呼一声,眼见夏逸落入海中,又被那接连不止的大浪吞没,霎时手脚冰凉。 惊涛骇浪之下,夏逸屏息聚力,向海面直游而上。 作为一个北方人,他的水性确实算得上不错。 可在今夜的风浪下,纵是水性极佳的打渔人也难免葬身海底,何况是难得下水的夏逸? 大自然的伟力之下,绝世高手与寻常渔民并无区别。 只是一个浪花,夏逸便被推向船底,一头磕在龙骨上。 剧烈的晕眩,呛入肺部的水,消失的视野…… 夏逸缓缓合眼,虽有心聚精会神,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对抗不过那愈发强烈的昏沉之意。 只不过,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一条鱼。 夏逸心中苦笑——怀疑这是晕眩导致自己产生了幻觉,这才看到了沿海渔民茶余饭后偶提的美人鱼。 可纵然是幻觉,他也能不能承认那条正向自己游来的身姿极是优美,即便是那个一直活在自己心中的白衣少女也无法与其相较。 带着如此的想法,夏逸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孤岛长夜 夏逸睁开眼时,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绝美的脸庞。 望着小幽那张近在咫尺、沾满砂砾与水珠的脸,夏逸似有所悟——这世上当然没有美人鱼,所谓美人鱼只是他失去意识前,错将小幽看成了那种传说中的美好的生物。 随后,他就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 狂风暴雨已然过去,璀璨星空宛如一副悬挂在苍穹下的美画。 “你醒了?” 小幽面色略显通红,气息也颇为着急——她如此紧张与狼狈的模样可不多见,至少这是夏逸第一次见她如此模样。 他隐约记得自己彻底恢复意识前,隐隐听到有谁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唇上似也不时传来温软的触感,且有一口口兰芳般的香气不断渡入自己口中…… 至于胸前则一直有一对柔软而沉甸甸的压迫感…… 夏逸发现自己的心跳竟有些加快,同时又感到惭愧——他本是小幽的护卫,如今却要小幽冒死来救他。 他完全记起来了,在他落海之后,小幽紧随着跳入海中…… 念及此处,他便不得不佩服小幽的水性,竟能在方才这般凶恶的风浪中带着一个昏迷之人游上海岸——夏逸禁不住想,或许小幽真是一条美人鱼。 眼见夏逸已彻底清醒,小幽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坐在沙滩上。 “我们的运气很好。” 她的脸色恢复的很快,好像方才的慌色从来没有出现过。 “如果不是海流推送,我们也绝无可能来到这座岛上。” 岛? 夏逸如脱兔般跳起,环顾四周,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如墨大海,身后是深山老林似的的岛屿。 小幽道:“我不能确定这座岛的方位,也不能确定这座岛上有没有人……但怎么说这都比溺死在海里要好。” 夏逸微微侧目——小幽的衣衫依然未干,湿透的长裙紧贴着妖娆的身姿,令人忍不住遐想在这衣服下到底是一具何等令人血脉膨胀的胴体。 不过,他显然心不在此,只是匆匆一瞥,便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葬身海底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等待他们的二人的命运是活活饿死在岛上,那就绝非好事了。 未入凛风夜楼前,夏逸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浪子,所以他去过的地方属实不少,其中也包括了罕有人迹的山林。 经过一夜的简短休息后,他第二天一早就背对着刚从海平面升起的朝阳,走入了岛中央的山林。 他每走一段距离就会在树皮上刻下一个记号,当夕阳将落时已做了上百个记号。 他初步判断这是一座无人定居的荒岛——至少在他走过的区域内,他没有看到半点人类生存过的痕迹。 好在这座岛上虽无人烟,却有不少飞禽走兽。 当他返回海滩时,双手已各提着一只海鸟与一只兔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晨间离开时海滩上只有几棵椰子树,但他回来时已多了一座以芭蕉叶与树干搭成的帐篷。 “晚上的海风很凉,我们总不能每晚都吹着风过夜。” 看着小幽淡然的笑颜,夏逸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也跟着好了起来。 小幽的野心很大,她的生活并不轻松,可是她好像总是能让身边人在苦难中得到欢乐。 日落,夜深。 夏逸小心翼翼地将吃剩的兔子肉保存好,然后走到帐篷前的火堆旁,如过去四年一般立在小幽身后。 小幽蜷膝坐在火堆前,望着无际的星空,忽然拍了拍身旁的沙地,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你不必拘泥于礼数。” 夏逸皱了皱眉,稍作犹豫后,盘膝坐至小幽一旁。 夏逸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无论看多少次,他都不能不承认小幽确是一个美到令人想要犯罪的女子。 小幽的年纪已经不算太小,可要命的是她恰好处于青涩和成熟之间,兼具两种令人为之着迷的风韵——这恰恰是令大部分男人最为着迷的女人。 夜空如画,浪涛如乐。 此时无声胜有声。 良久。 小幽忽然悠悠问道:“好看么?” 夏逸叹道:“若有人觉得不好看,那人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小幽朝他眨了眨眼,嫣然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再也回不到大陆,你就要这样看一辈子了?” 夏逸心里一紧,苦笑道:“大小姐莫要捉弄属下了……思缘还在等着属下,独尊门门主之位也在等着大小姐。” 小幽道:“此趟出发前,你好像又去过师伯那里。” 夏逸没有否认。 小幽道:“想必你们这次见面也喝了不少酒。” 夏逸道:“慕容前辈的心情很不错,所以属下当然要陪他多喝几杯。” 小幽道:“是什么事让师伯如此开心?” 夏逸道:“一个月前,属下曾造访过慕容前辈,并与慕容前辈做了一个交易。” 小幽知道这个交易。 夏逸将闲云居士的“日月辉映”秘籍借予慕容楚荒阅览,条件是后者助其完善自己的刀法。 “师伯是一个真正的武痴,他既与你连浮大白,想来必是因为近来武功突破瓶颈,已然更上一层楼。” 小幽如此说道:“那么你呢?师伯有没有给你想要的?” 夏逸自怀中掏出一本被海水泡皱的薄册,正色道:“慕容前辈无愧是当世武功最顶尖的三人之一。” 小幽道:“这便是师伯助你完善的刀法?” 夏逸道:“不是。” 小幽道:“不是?” 夏逸道:“这是慕容前辈读过先师的手册后得出的心得。” 小幽叹道:“也就是说即便是师伯也无法指导你的刀法。” “术业有专攻,慕容前辈毕竟不是一个刀客。” 夏逸微微笑道:“但这本心得记载了慕容前辈毕生的武学思想,以及关于日月辉映的理解,这远比属下那套远未成形的刀法要宝贵。” 小幽不解地看着他,发现此刻的夏逸竟隐隐有些像自己那位半神半呆的师伯。 过了片刻,她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不通?” 夏逸想了想,道:“是。” 小幽道:“海逐流?” 夏逸道:“他的死太过蹊跷。” 小幽道:“不错,莫说海阔天不信,就算是我也不信他会为了我自尽!” 夏逸道:“可是他下手时很果断,就好像他杀的不是自己一般。” 小幽道:“我大概能想到你与海逐流在船上交手的过程,但有些细节却是要亲眼看过才能知道的。 你仔细回想一下,海逐流当时有没有做出什么令你感到奇怪的举动。” “蛟龙寨的大少爷居然会对属下屈膝,随后又挥刀自尽这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举动,但……” 夏逸稍稍一顿,若有所思道:“海逐流当夜的表情太过奇怪。” 小幽道:“奇怪?有多奇怪?” 夏逸道:“昨夜海逐流要求属下与其交易时,表情木然……属下倒不是觉得他应该如何激愤,只是以他当时的语气,实在不应该表现的像一个木头人的。” 小幽秀眉轻皱,道:“还有呢?” 夏逸道:“当他与属下交手时,他的表情又变了。” 小幽道:“变了?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夏逸沉吟道:“……绝望。” 小幽抿着一叶红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逸接着道:“还有海逐流自尽前的眼神……那不止是绝望,还有……求救。” 小幽惊道:“求救?” 她没有问夏逸如何能够在海逐流脸上看到如此细微的感情变化,因为她知道夏逸确实有这种本事。 夏逸一生经历过的大起大落是普通人倾尽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对于这些情感没有谁比他更能体会。 可是话又说回来,一个决意自尽的人为什么要求救?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海逐流本打算偷袭杀死夏逸,又为什么要向他求救? “他曾直言恳求属下救他,只是属下当时并未体会他的话中之意。” 夏逸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如果还知道求救,那这个人就不是真的想死。” 小幽道:“可是海逐流自尽了,而且下手很果决。” 夏逸道:“或许他并不想死,他当时的举动也并非出自他本心?” 小幽沉声道:“不错,他非但不想自尽,他甚至不想与你动手。” 夏逸忍不住转头看向小幽——听她的语气,似已推测出一些蛛丝马迹? 小幽道:“海逐流昨夜找到你时,似乎喝了不少酒,喝多的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事。” 夏逸道:“他身上确实酒气冲天,但意识还是很清醒。” 小幽道:“既然他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他就一定知道自己绝不是你的对手。” 夏逸道:“所以海逐流才会暗算属下……可即便海逐流暗算杀死属下,蛟龙寨也会因为他这一举动而名声大坏。” 小幽道:“但他毕竟是海阔天的亲儿子,海阔天未必会因此大义灭亲,但蛟龙寨大当家之位将从此与海逐流无缘。” 夏逸道:“所以无论怎么想,海逐流都不该做出这样损人损己的举动。” 小幽道:“由此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海逐流昨夜的举动确实不是出自他本心。” 夏逸说不出话了——在这南海之上,有谁能逼海逐流含恨自尽? 海阔天? 可思来想去,他也找不到一个海阔天这么做的理由。 小幽却目光渐亮,似已在这些谜团中找到一条清晰可见的线索。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东瀛邪术 夏逸见她目透笑意,不禁问道:“大小姐可是有了头绪?” “你少与他国之人打交道,或许不知东瀛有一种邪术。” 小幽目光轻斜,看着夏逸说道:“这种邪术叫作催眠术。” 夏逸道:“催眠术?” 小幽道:“听闻施术者可以通过施展此术,催眠目标并指挥目标按照自己的指令行事。” 夏逸动容道:“世间竟有此等可怕的邪术么?” 小幽道:“只不过此术虽然玄妙,却也不易发动。” 夏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据我所知,施术者如果要发动催眠术,首先要对目标长期使用特定药物,一日不可中断。” “另外,施术者很难直接对目标下达命令,而是要通过言语、药物、气味这些特定方式在目标脑中留下暗示。” “当目标遇到特定的情境时,这些暗示便会触发,而目标便会按施术者留下的暗示做出一些可能他根本不会做的事情。” 夏逸明白了,同时已推测出海逐流自尽的真相——海逐流显然就是那个目标。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蛟龙寨与他国的生意一向不少,当然会接触到东瀛人。” 小幽道:“而且接触的不少。” 夏逸道:“可是那个施术者却一定是海逐流身边的亲近之人,因为他要定期给海逐流下药。” 小幽颔首道:“海阔天父子三人嗜酒如命,想要在海逐流的酒中下药并不是难事。” 海上的生活很枯燥,喝酒自然是这些海盗每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夏逸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海逐浪的嫌疑就相当大了。” 小幽道:“海阔天早在很多年就想把蛟龙寨变成他的海家寨,所以海逐流死后,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海逐浪。” 夏逸迟疑道:“可是凭海逐浪的那副身体如何镇得住蛟龙寨那些老人?” 小幽道:“海逐浪虽是个病秧子,但海飞燕却是一个相当能干的帮手,海阔天早在多年前便有心培养她成为长子海逐流的副手,只可惜……” 只可惜海飞燕虽然还是一个很好的副手,但蛟龙寨将来的大当家却已不是海逐流。 在昨日那场宴席上,夏逸已看出海飞燕的武功不差,也看得出她与蛟龙寨二少海逐浪的兄妹情谊绝不亚于亲生兄妹。 如果海逐浪早有觊觎蛟龙寨大当家之位的野心,必然在很久以前便有心经营他与海飞燕的关系。 “由于体弱不能习武,海逐浪自小便钻研谋略,海阔天做一些决策之前都会问过他的意见。” 小幽继续说道:“作为蛟龙寨大当家的接班人,海逐流当然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与各国商人打交道,但各类生意的细处都是由他那位聪明的二弟去落实。” 夏逸道:“也就是说海逐浪完全有机会,也有时间去深研催眠术。” 小幽冷笑道:“海逐浪与海飞燕这对兄妹一文一武,又倚仗着海阔天的余威,想要镇住蛟龙寨那些老人并不太难……何况那些有心忤逆海阔天想法的人,早已被海阔天丢进海里喂鱼。” 夏逸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已推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幽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似乎已想明白了。” 夏逸又点了点头,道:“显然,海逐浪早在多年前就学会了催眠术。” “在此之后,他会在每日与父亲还有兄长饮酒前,暗中在兄长的酒中放入少量的特殊药物……如此手法,便大大降低了暴露的风险。” “他没有着急对海逐流动手,因为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海阔天一直很看重自己的长子,当然不会允许海逐流醉酒落海或者其它一些离奇死因出现,所以海逐流一旦喝多了酒,身边一定会有几名可靠的海盗跟随。” “海逐浪当然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所以他一直在等。” “这么做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他有更多的时间去笼络人心。” “直到昨日,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海逐流当众得知自己暗慕多年的女子居然早已与他人私定终身时,必然悲痛欲裂,所以他一定会借酒消愁。” “是以,海逐浪昨夜一定找到了海逐流一同饮酒,并在此期间对其发动了催眠术。” “因为催眠术,海逐流压抑在心中的恨意被无限放大,所以才会找到属下。” “这也解释得通为何他当时虽然语气激烈,面上却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可是当他与属下交手乃至最后自尽时,他恢复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只是海逐浪留在他脑海中的暗示却占据了主导地位,所以他感到绝望,甚至希望属下能救他。” 一席话毕。 夏逸说这番话时,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海逐流临死前的眼神,只感到掌心发寒。 谁能想到朝夕相处的亲兄弟,竟在多年前就开始暗中部署一个针对自己的阴毒计划? 小幽十分认同地点着头,却忽然问道:“可是海逐浪明知海逐流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不担心你反击杀死海逐流么?” “如此一来,就正中他下怀了。” 夏逸苦笑一声,道:“海逐浪要的便是属下杀死海逐流,所以他一定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属下不会出手杀海逐流。” 小幽微笑道:“于是他还给海逐流留下了另一个暗示,如果你没有出手杀死海逐流,海逐流便要以自尽的方式嫁祸于你。” 夏逸叹了口气,道:“这确实是高明的栽赃手段。” 小幽也叹道:“这可惜我们虽已猜到他就是幕后主谋,却偏偏没有证据……而且即便我们有确实的证据,也不知怎么把这证据交到海阔天面前。” 小幽此行的目的本是要取代血元戎,成为独尊门与蛟龙寨交易的新代表。 可如今不止双方关系破裂,他们二人更是被困孤岛,连现今的方位都不知晓——如此一来,前往西蜀的计划也等同于破灭。 夏逸紧紧闭着嘴,似已陷入沉思。 小幽见他如此模样,不禁问道:“你好像还有疑问?” 夏逸道:“是。” 小幽道:“还是因为海逐浪?” 夏逸道:“不是。” 小幽道:“哦?” 夏逸犹豫半晌,缓缓道:“此事……与大小姐有关。” 小幽眨了眨眼,道:“我?” 夏逸站起身,望着反射着月辉的海面,说道:“大小姐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小幽承认。 夏逸又道:“门主也是一个很会识人的领袖。” 小幽也承认。 夏逸道:“可是门主却未对大小姐知会海阔天为子提亲一事,更是放任大小姐于昨日前往蛟龙寨。” 这确实说不通。 放在海阔天眼里,这无疑是戏世雄与小幽都同意了这门亲事。 所以这也可以理解他昨日为何要在宴席上出手试探夏逸——换了谁遇到这种事,心情都是好不起来的。 可是,戏世雄为什么要这么做? 作为一世枭雄,他本应重视自己这个聪明能干的女儿,为什么却像卖旧货似的把小幽卖给了蛟龙寨? 这一次,轮到小幽沉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幽幽一声长叹:“你一定想不通我爹到底在想什么,也一定想不通我到底在想什么。” 夏逸忽然侧身看向她,沉吟道:“这些年来,属下一直没有想明白一件事……大小姐有心独尊门门主之位,所以麾下自然需要可用的心腹。 可无论怎么想,当年的夏逸都不值得大小姐在听涛峰上破坏门主部署多年的一局大棋。” 小幽道:“确实不值得。” 夏逸道:“大小姐当年之举的主要目的当然是破坏门主的计划,至于在听涛峰上两次救下属下,只是因为大小姐不便亲自露面,这才需要一个代大小姐破局之人。” “不错,这个人就是你。” 小幽居然笑了,很动人,也很苦涩。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解释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逸道:“大小姐若不愿意说,属下当然也不会再问。” 小幽凝注着他,徐徐道:“可是我决定在今夜告诉你……一个小女孩的故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她叫小幽 秋风送爽,遍地金黄。 望着金灿灿的麦田,戏世英长长吐出一口气。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抽几天出来看这片麦田,因为只有这片麦田才能令他在死气沉沉的独尊门中感受到世间的生气。 独尊门。 这三个字太过沉重,仿佛书写它的每一个笔画中都浸透着浓厚的鲜血。 戏世英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年轻人总是更喜欢朝气蓬勃的生活的。 骤然。 强风拂面。 一个身影踏着麦浪而来,其轻功之疾,足以令近来在江湖上崛起的大贼柳如风都赞一声好。 来者于空中翻了个跟斗,随即稳稳落在戏世英身旁,双脚着地时更是未发出半点声响。 这也是一个年轻人,戏世英每次看到他便倍感亲切,因为他打从娘胎里起就认识这个人——来人当然便是戏世英的胞弟戏世雄。 每当这对兄弟同时出现时,别人都会感慨上天的神奇,竟能塑造出这对完全一模一样的兄弟。 他们面容一致,身形无差,甚至连穿着衣品都几乎找不出差别。 如果非要在他们身上找出什么区别,那就是他们的眼睛。 戏世英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温暖的笑意。 戏世英与独尊门的大部分人不同,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应该走遍天下,适时享受。 戏世雄却截然相反,他的眼睛里只有漠然——那是对生命的漠视。 他不仅漠视别人的生命,也漠视自己的生命。 在他眼里,权力与独尊门的复兴高于一切。 他有时也想不通,独尊门这样地方为什么会生出兄长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人——既然兄长太不成熟,他这个做弟弟只好多担待一些了。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沉声道:“找到了。” 这句话并不是对戏世英说的,因为戏世雄说这句话时一直看着一个盘腿坐在麦田旁的白衣人。 这人的年纪不大,与戏家兄弟一般无二,可空灵的眼神却让他表现的像是一个呆滞老人。 白衣本是显眼的,但这个人却仿佛是一块不会动的石头,如果没有人去点醒他,他就会这样坐在这里当一天呆子。 他当然不是一个真的呆子,因为没有一个呆子值得戏世雄投去如此尊敬的目光,所以他当然就是独尊门建立以来最年轻、武功最高的门主——慕容楚荒。 “魔君”——慕容楚荒! 听到戏世雄的声音,慕容楚荒眼珠微微一动,好像回魂一般缓缓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戏世雄轻轻咳嗽一声,自怀中取出一张信笺,小心翼翼地递到慕容楚荒手上,道:“是师兄之前令我追查的卧底一事。” 慕容楚荒这才露出恍然之色,拆开信笺后只是匆匆一览,便问道:“人呢?” 戏世雄冷冷道:“杀了两个,还有一个昨夜刚逃到海上,不过逃的这个已在今晨被我的手下抓捕于南海的一艘商船上……想来已在押回总舵的路上了。” 慕容楚荒想了想,道:“兹事体大,你和世英一起去把此人带回来。” 戏家兄弟异口同声道:“是!” 慕容楚荒交代完毕,挥手示意二人自行离去,而后又再次痴痴地看回麦田,仿佛又变回一个呆子。 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坐了多久,只是当他再次醒过神时已是黄昏时分,戏家兄弟也已再次站在他身后。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又带回来两个人。 戏世雄手上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抹布的汉子——这汉子身材魁伟,但戏世雄提着他时却像是提着一只小鸡般轻松。 至于戏世英带回来的那个人…… 慕容楚荒目光闪烁,即便是他这样一心于武道的痴人,此时居然也是心神一恍。 此刻安静站在戏世英身后的这名女子,可谓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 五官容貌、身姿仪态,无论是单独看某一部分,还是看全部,都是难以言述的美。 女子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年轻的脸上有几分朝气、几分好奇还有几分哀痛,仿佛惆怅文豪笔下的仙女,自诗词中走出来一般。 “师兄,这位是孟芯儿孟姑娘,本是随经商的父母一同出海的,岂料路上竟……竟遇到了海盗。” 戏世英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与世雄返程时正好撞上,这才……把孟姑娘带了回来。” 慕容楚荒目光微眯,一番打量后已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想来这孟家姑娘的父母已死于海盗刀下,本来也是难逃凌辱之命的——如果不是戏家兄弟的出现。 戏世英一向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最看不得这样的不平事——即便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慕容楚荒有时也禁不住怀疑这个二师弟是不是三大正宗插入独尊门的卧底。 “孟姑娘既是你带回来的,一切便由你安排吧。” 慕容楚荒摆了摆手,看着戏世英喜形于色的模样,以及戏世雄眼底不易察觉的欢喜,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算算年纪,这兄弟俩确实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他只是万万想不到,这性格大相径庭的兄弟二人竟然会对同一女子一见钟情。 时光如白驹过隙。 一年后的同一天,独尊门的总舵里布满了欢天喜地的红缎子,哪怕是阴森恐怖的议事堂里都换上了喜庆的红蜡烛。 慕容楚荒坐在门主宝座上,看着堂内明亮的灯火与摆满的酒桌,竟有种走错地方的荒诞之感。 吉时已到。 今夜的新人身着红衣,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走入议事堂。 望着新郎官脸上的笑容,以及紧随其后、竭力隐藏目中失落的戏世雄,慕容楚荒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他绝不是一个呆子,早在一年前他就已料到今日这个结果。 孟芯儿自小饱读诗书,传统的礼教早已深入心海。 比起行事狠厉的戏世雄,她当然会选择如日辉般温暖的戏世英。 ——好在世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他的抱负很快就会冲淡儿女情长。 慕容楚荒如此想道,他也只能这么想——其实世雄比我更适合领导独尊门,再过几年就把门主之位退让于他罢了。 这一夜,有人欢喜有人惆。 可不管怎么说,这冰冷的组织中似乎第一次有了生命的气息。 只是好景不长,戏世英新婚不过一个月,便死于一次外出的任务中,同行的戏世雄回来时也只剩下半条命。 他咬紧牙关,趁着自己还没有昏倒,挣扎着说道:“活佛……我们遇到了活佛……” 活佛! 听到这两个字,慕容楚荒双拳紧握,牙呲欲裂。 他早在多年前就开始关注江湖中有哪些并非出自三大正宗的后起之秀,或在日后成为独尊门的劲敌。 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是两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年轻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剑修,一个叫陆景云。 剑修无疑是武林中最年轻的神话,出道至今战无不胜,只是此人却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他不杀对手。 同为当世顶尖高手,慕容楚荒当然知道剑修在想什么,所以他很清楚剑修这样的痴人永远不会成为独尊门的对手。 不过,剑修却会成为他的对手——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至于陆景云则比剑修成名更早一些,但此人虽有一身绝世武功,却淡泊名利,一心云游四海,听说近来还迷上了书画之道。 这样的人,对独尊门更加构不成威胁。 是以,只有活佛! 只有活佛才能击溃戏家兄弟的联手,更险些将两人全部击杀! 当日在场之人永远也忘不了慕容楚荒当时的暴怒模样,他们也以为门主必是要对涅音寺宣战了。 可是,慕容楚荒却什么也没有做。 “活佛是武林千年以来的第一人,我不是他的对手,至少如今的我还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慕容楚荒闭关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但终有一日,武林第一门派的涅音寺、武林第一人的活佛,皆要被独尊门与慕容楚荒踩在脚下。” 慕容楚荒再出关时,已是一年之后。 戏世雄当然是第一个来迎接他的人,只是他的身旁竟然跟着一个令慕容楚荒想不到的人。 孟芯儿。 慕容楚荒更想不到的是,孟芯儿的怀里居然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 “师兄,我可以解释……” 戏世雄不安地牵着孟芯儿的手,忐忑道:“兄长走了,我和芯儿自然都很难过……所以……所以我们很快就……” 两个心中有伤的人在一起彼此慰籍,结果却成为了伴侣——这样的事倒也不算太罕见。 慕容楚荒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本来睡的安详的女婴忽然睁开了眼。 那真是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虽然她还很小,但看过她的人都很肯定女婴长大后必会有一双令人心醉的眼睛。 她也必将出落成一个让男人挪不开眼睛的美人——孟芯儿毕竟有着沉鱼落雁之容,而戏世雄也是一表人才。 慕容楚荒收回目光,微微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提到女儿,连戏世雄那张如刀一般冷的脸上竟也有了温情:“她叫小幽……戏小幽!”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忘仇心 “师伯!开门!” “师伯!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听到啪啪作响的拍门声,正在书房里闭目养神的慕容楚荒嘴角不住抽搐。 在这独尊门内,人人视他如神——既然是神,自然会对其抱有敬畏之心。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师侄女为何非但一点不怕自己,反而隔三差五就跑到自己这里来玩——难道我是个很好玩的人么? 后方,一名白衣刀客与黑衣剑客各立左右,对视一眼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这两人不止衣衫各呈白黑之色,就连彼此手中的刀剑也是一白一黑。 “很好笑么?” 慕容楚荒的后脑仿佛长了一只眼,只听他冷冷一哼,身后的两人顿时背脊发寒,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们当然不会这承认这真的很好笑,因为他们还不想死。 听着愈发响亮的拍门声,慕容楚荒终于叹了口气:“老七,开门。” 闻言,那白衣刀客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的马儿般冲到门前,飞快而小心地打开屋门。 接着,便见一个如瓷娃娃般可爱的小姑娘嗖地跳进书房。 小姑娘看来七八岁大小,扎着两个小辫子,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好似画了一片星河。 当她嘴角扬起的时候,嘴角边就会出现两个动人的小酒窝。 任谁见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想去亲一亲她,但慕容楚荒一见到她就好像开始头痛了。 “师伯!” 小姑娘扑到慕容楚荒怀里,撒起娇来:“我要看戏法!” 她口中的戏法便是令整个武林正道为之胆寒的绝世武功——绕指柔。 小姑娘第一次见到慕容楚荒施展这门武功时,就被那两条宛如盘龙般飞腾的血泪丝所深深吸引。 是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师伯这里看“戏法”。 那白衣刀客与黑衣剑客面面相觑,又忍不住要笑了。 但他们毕竟不敢堂而皇之地笑出来,只好赶紧转过身,假装自己没有看到这一幕。 慕容楚荒看了二人一眼,哼道:“还不出去!” “是!” 这两人如中了箭的兔子般冲出书房,小心地带上门后,又跑了好一段距离,然后才敢轻轻笑出声。 书房内,慕容楚荒一脸无奈地说道:“你爹也是变戏法的高手,你为什么不找你爹去变戏法?” 小姑娘嘟起了嘴:“爹的戏法变得没有师伯好!再说爹整日陪着师兄练功,我才不要理爹!” 慕容楚荒感到头更疼了,可他偏偏毫无办法,只好叹息着取出血泪丝。 当慕容楚荒看到血泪丝的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无奈变成了狂热,仿佛教徒见到了信仰中的神明。 “幽儿,你看好了……日后你也要练到师伯这般境地。” 他之所以叫小姑娘“幽儿”自然是因为她就是戏世雄与孟芯儿的亲生女儿戏小幽,而小幽口中的“师兄”则是戏世雄在她出生前收养的一个幼童——戏世雄当时只是一眼便认出这幼童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当即收幼童为弟子。 小幽走的时候很满足,因为师伯今日又给她看到了不一样的“戏法”。 回到家时,已是日落西山之际。 看着消失了一天的俏皮女儿,孟芯儿一脸紧张地抱起她,拿出丝缎不停擦着她脸上的汗珠,嘴上则教训道:“你这孩子哪里像个姑娘家,分明就是一只皮猴!这样下去,将来哪有人愿意娶你!” 话音方落,戏世雄已带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男童,大笑着走到门口,宠溺地捏了捏小幽的脸颊。 “娘子莫要胡说,所谓少时不调皮,长大没出息!再者说,幽儿可是我戏世雄的女儿,待日后提亲的人多到踏破咱们家的门槛时,你可就烦恼该选哪一家的俊杰做你的女婿了!” 说着,他拍了拍身旁男童的脑袋:“惜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名为“惜玉”的男童点了点头:“师父说的当然是对的!待徒儿长大后,第一个做登门提亲的人!” 小幽又嘟起了嘴:“我才不要嫁给师兄!他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而且他只会读书练功,压根儿不会陪我玩!” 闻言,男童登时双目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戏世雄夫妻二人却不禁笑了起来。 “惜玉,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戏世雄又拍了拍徒儿的背,忽然沉声道:“明日的功课可是严峻的很,千万不许迟到。” “徒儿明白!” 男童赶紧辑了一礼,红着眼眶回去了。 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小幽朝师兄伸出舌头,不停扮着鬼脸。 戏世雄见了又是哈哈一笑,从妻子手上接过女儿,一边问着小幽今日的行踪,一边走回到宅邸中。 今日的饭桌上,摆的全是小幽最喜爱的菜。 当她吃完饭时,小肚子已微微鼓起。 吃饱了,就会困。 看着昏昏欲睡的女儿,孟芯儿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早早便将半醒半睡的小幽抱回了房间。 小幽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生在一个极其富有的家庭,从小便如众星捧月的公主一般,只要是她想要的,周围的人都会想尽办法给她送来。 对了。 她不止有一个宠溺她的英俊父亲,还有一个温柔贤淑的美丽母亲。 正是因为父亲与母亲,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就没有体会过一天不开心的日子。 除了父亲和母亲,她还有一个武功盖世的师伯——虽然她目前还不知道师伯到底有多厉害,但她知道师伯很会变戏法。 除了那个讨人厌的师兄,她的生活实在美好到挑不出一点瑕疵。 带着满足的心情,小幽笑着进入了梦乡。 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再睁开眼时已是半夜。 她一向是个精力十足的孩子,只要睡醒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出去玩耍的。 今夜也不例外。 唯恐爹娘责骂的她悄悄走出卧室,直奔大宅正门而去。 经过走廊时,她忽见主室中烛火依旧,且有两个人影对立于桌前。 小幽好奇心起,当即蹑手蹑脚地缓缓行去。 只是她才走出数步,便听屋内传来一声咆哮。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爹? 小幽踮起脚,借着窗台间的缝隙看向屋内。 只见戏世雄满面怒容地站在桌前,通红的面庞仿佛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孟芯儿面如寒霜地瞪着她,目光如刀般锋利。 一片死寂中,孟芯儿忽然冷冷道:“你问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不起他!” 戏世雄额头上爆起一根青筋,胸膛不止起伏。 他用了很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不错……当年是我杀了兄长,我确实对不起他。” 孟芯儿冷笑道:“接着你又栽赃给涅音寺的活佛大师!因为你知道活佛大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年不知有多少黑吃黑的混蛋如你这般,将自己干的混蛋事栽到活佛大师的头上!” 戏世雄忽然抓住妻子的双肩,咬牙道:“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他抓的很用力,好像生怕一松手,妻子就会从此离自己而去。 “兄长生错了地方,所以从小到大都是我替他做着他不愿意做的事!” 戏世雄牙呲欲裂道:“我已让了他半辈子,难道我还要把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拱手让给他!” 孟芯儿猛地甩开他的双手,挥手便是一记耳光——以戏世雄的武功居然没有避开这一记耳光。 他并不是避不了,而是不愿避。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人,好像第一次见到他:“我和世英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爱慕,几时需要你来成全!” 戏世雄如被人一拳打中胸口,连退数步,已然无言以对。 孟芯儿似已气疯了,紧接着道:“听闻世英的死讯时,我甚至恨不得随他而去!要不是我发现自己竟已怀了幽儿,我又怎会嫁给你这个畜生!” 戏世雄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已在枕边躺了多年的妻子,失声道:“你……你!” 这一刻,他好像想明白了一切。 孟芯儿本是一个传统的女子,为什么却在丈夫死后不久就投入了他的怀抱? 因为她要保护腹中的胎儿,也要以此在暗中查出戏世英死亡的真相。 她真的查了很多年——直至今夜,她终于确认了亡夫的死因。 若不是戏世雄在今夜发现了妻子的异常,或许他会在睡梦中被送去阴曹地府。 “所以……所以幽儿并不是我的骨肉?” 戏世雄宛如被抽去了脊梁,嗵地坐在了地上。 孟芯儿满目讥诮地看着他,冷笑道:“不错!当我发现自己怀上幽儿的时候就知道,我必须尽快接近你,晚一个月都不行!” 是的。 但凡她再晚一个月嫁给戏世雄,戏世雄必然会从她怀胎的时间去猜测谁才是小幽的亲生父亲。 真相大白。 戏世雄仰天狂笑。 笑着笑着,两行泪水已从他眼角滑落。 良久。 笑声已止,泪痕已干。 戏世雄缓缓低下头,看到的是一双沾满猩红的双手。 脚边,是一具无头尸体——尸体旁是一颗死死瞪着他的人头。 那双眼,至死也不能瞑目。 他慢慢地坐到床边,目中又留下泪来,同时已在脑海中组织出十几种解释妻子忽然暴毙的理由。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窗边曾有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和他一样泪流满面。 这一夜,小幽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一夜未眠。 任性的小姑娘已在这短短一夜里忽然长大——她已决意要报复这位曾经的父亲。 是以,当一缕晨光射入她的卧室时,她又变成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对于母亲的失踪、父亲的冷漠,她都完美表现出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又毫不吝啬地展现出自己的聪慧才干。 她知道“父亲”之所以一直没有杀她,是因为“父亲”并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同时,“父亲”也认为她是一把极好用的刀——在这把刀被彻底用坏之前,“父亲”会一直留着她的性命。 于是,她处处未雨绸缪、如履薄冰地活到至今。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夜看到的一切,因为每当她闭上眼时,都会看到一颗怒目圆睁的人头——那是母亲。 她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每当她笑的时候,嘴角就会浮现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压着何等沉重的誓言——有一天,她要让“父亲”的人头也死不瞑目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