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荣光:我李煜不止是词帝》 第1章 穿越到显德六年 室内昏暗,一片狼藉,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木公公,工公公,饶命!” 来人正是“木工组合”,网文王朝最有权势的人! “认命吧!” “干什么不好,竟然敢写这种东西!” 言必,刀剑齐下,木工合一! “噗——”三斤三两三钱三毫鲜血从口中喷出! 他用尽力气,在地上写了歪歪斜斜的四个大字—— 【不是历史】 =========================== 三更时分,雷雨如晦。 他木然地坐在香榻上,身体如木雕泥塑,脑中似江河翻涌。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逐渐清澈起来,好像电脑宕机重启后的状态。 “我穿越了!” 他想起前世自己名叫“李玉”,一名普通的大四学生,学的是物流专业。 穿越之前的他,正在苦逼的修改一篇名为《北宋时期市井经济研究》的论文,时值“天临四年”,知网采取最严厉的查重机制,虽然修改了十个版本,重复率仍然卡在7%。 可毕业论文的重复率要求在5%啊,李玉采取了“翻译战术”“换词战术”“错别字战术”及“改顺序战术”等,仍然无法通过! 正当他苦苦思索,如何进一步装修论文之际,一股寒意袭来,紧接着胸口剧烈疼痛,随即大脑一片空白…… 再醒过来,已经身处陌生环境,身下是软床香帐、沁人心脾,屋内精致豪华,有雕栏画栋,有水仙幽兰,有檀木桌柜……俨然富贵之家的陈设。 触景生情,原主的记忆迅速涌现! 南唐、北宋、大小周后、金陵之战、违命侯、牵机药……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是李煜?!” 事实上,他现在不叫“李煜”,准确点,应该叫作李从嘉,李煜是即位之后才用的名字。 既是千古词帝,也是亡国之君! 虽说这年头穿越不是啥稀罕事儿,李煜还是觉得郁闷,不对,是悲哀,自己为啥不能穿越的好一点? 比如闲散王爷、官家子弟、商贾巨富什么的,平日提笼架鸟,勾栏听曲,沉迷酒色,快快活活地过完一辈子。 实在不行,穿越变成赵匡胤也行,好歹体验一把一统天下的感觉。 偏偏是李煜,虽然生来富贵,却一生都憋屈,一个耍笔杆子的文人,一个千古闻名的菜鸡,这不符合哥们儿的气质。 既来之,则安之,不安之,手冲之? “庆奴!” 李煜习惯地喊了一声,片刻之后,门外倩影一闪,少女款款而入。 “太子殿下,你醒了?” 太子?不应该是“国主”吗?难道自己还未登基? 见李煜一脸懵逼,庆奴柔声道:“殿下昏倒在清凉寺,想必是忧思过度。” 清凉寺……李煜想起来了,今天入夜时分,他前去清凉寺礼佛,目的是为死去的大哥李弘冀超度。 李弘冀,南唐东宫之主,史称文献太子。 为了与皇叔李景遂争夺皇位,李弘冀派人送去掺杂毒药的肉羹,害死皇叔之后,疑似被冤魂袭扰、昼夜不宁,终逃不过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最终一命呜呼。 随即,李煜被封吴王,立为太子。 “文献”二字又让李煜想到了论文,他苦笑一下,莫非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很快,他的眼神又凌厉起来,“清凉寺”三个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庆奴不知道其中缘故,但李煜很清楚,昏迷之前他分明闻到一股腥香!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迷药,结合自己对原主生平的了解,要害他的人,肯定是那个“小长老”! “庆奴,今夕何年?” “回殿下,显德六年” “几月?” “岁末季冬” 十二月份了,怪不得江南下了这么冷的雨。 等等,显德六年? “显德”是后周郭荣的年号,显德六年,也就是公元959年。 这一年,后周完成了“三征南唐”的战略计划,中主李璟(李煜父亲)丢失了淮南十四州,两国军队隔水相望,整个长江防线沦为虚设。 第二年,也就是在公元960年1月,时任殿前都检点的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后周江山易主,改国号为“宋”,史称北宋。 如果将郭荣比作饿狼,那么赵匡胤就是猛虎,如果将郭荣比作吕布,那么赵匡胤就是曹操! “殿下,你怎么了?可是要作词,庆奴这就准备。” 什么时候了?还作个鸟词! 李煜站起身来,焦躁地挥了挥手,也不顾光脚,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大脑努力地拼凑着混乱地记忆碎片,随即他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历史上,李煜登基是961年!也就是说,自己一年之后才能掌握大权,可再过一个多月,赵匡胤就要开创大宋王朝了!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宋朝是个什么德行,李煜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说此前朝代更迭是“亡国”,但到了宋朝,那叫“灭种”! 绝不能让赵匡胤掌控天下! “殿下,你怎么了?!” 庆奴从未见过如此反常的李煜,平日里,他总是谦谦君子、惠风和畅的样子,欢喜时作画,愁闷时写词,禅院好浮屠,后宅弄琵琶,永远是那么平和。 “无碍,清风去哪儿了?” 清风是李煜的贴身内侍,从自己被封安定郡公之时就跟随,忠心无二,两人的关系,就像唐明皇和高力士。 “今日宫中宴请契丹来使,缺了几件酒器,徐侍郎(徐铉)派人来借,清风带人去送了。” 徐铉,字鼎臣,时任礼部侍郎,接待使者是他的分内之事。 按南唐礼制,今夜宴会原本应该由国主李璟主持、百官作陪,眼下,却只能交由礼部承办,因为自己的败家子老爹已经去了洪州,美其名曰“南巡”。 其实,就是吓尿了,撒丫子了。 原因很简单,首都金陵距离后周的长江防线太近,如同自己床边时刻站着一个仇人,手里拿把明晃晃的大刀,就等你一瞌睡就砍下来。 名义上是“太子监国”,原主却啥都不管,他宁可去寺院听和尚念经,也不愿意参与迎接契丹使者的宴会。 猛然间,李煜浑身打了个激灵。 庆奴以为是寒雨所致,刚要去拿衣服,却一把被李煜拉住手腕。 “什么时辰了?” “夜入三更” “清风还没有回来吗?” “这个,庆奴不知……” “备马!” 李煜一边吩咐,一边快步冲到门口,却被冷冷的冰雨拍了一脸,瞬间清醒不少,赶紧折返回来。 “庆奴,更衣!” 李煜的异常表现,让庆奴也紧张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帮忙穿戴,期间还被不停催促。 “快,快,快!” 废话,再不快点,契丹使者就凉透了! 契丹是汉人政权的重大威胁之一,可眼下局势,李煜必须要救人! 五代十国,战乱频频,合纵连横,勾心斗角。 契丹雄踞北方,后周占据中原,南唐偏隅江南,除了这三个实力较强的国家外,后蜀、吴越、南汉、大理等国的势力犬牙交错,彼此之间的攻伐不断。 如果只看长江以南,南唐无疑是最强大的,但这种强大包含很多水分,它的三个统治者自始至终都没有建立起一套高效率的战争动员与管理机制,因此尽管富庶,却被笼罩在后周的阴影之下。 到了后主李煜登基时,淮南十四州已经被郭荣吞并,相当于在长江边上安装了一块“跳板”,后周军队随时可以跨过天堑,直取金陵。幸运的是,北方有契丹牵制,为了保障自己后院不失火,郭荣才暂时放过南唐,但每年都要大量赋税和进贡,简直是把南唐当成了提款机。 在这种情况下,契丹与南唐之间形成了合作关系,一方面,契丹希望南唐不与后周联合,一起攻打契丹,从而缓解自身的生存压力。另一方面,南唐希望契丹持续牵制后周兵力,倒逼郭荣陈兵北境,始终被动防御、两线作战的境地。 尤其抽象的是,契丹与南唐之间存在一种“天命相惜”的认同感,因为南唐中主李璟与契丹辽穆宗耶律璟两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璟”字。 固然天下虽乱,仍呈鼎足之势。 然而,显德六年岁末的一场突变,打破了这种平衡。 (新人新书:叩谢各位大佬关照!) 第2章 重生第一夜 风雨稍歇,寒气依旧。 李煜冲到府门前时,迎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正是清风。 见到太子殿下屹立在府门前,一脸焦急慌张之态,清风不敢怠慢,立即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太子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无碍,清风,你是从宫中出来的?” 清风点头,据实回禀,他将太子府收藏的白玉酒器送入宫中之后,又逗留不少时间,应徐铉的要求,协助一应宫人处理招待契丹使者的事宜,又因李煜在佛堂中昏倒,心里总是忐忑,事态稍安,立即就告假回府了。 “招待契丹使者的大臣都有谁?” “除徐侍郎外,还有殷尚书、韩学士,秘书郎刁衎,其余作陪的约数十人……” 殷崇义时任吏部尚书,国之重臣,为招待契丹使者,专门从洪州赶回来。韩熙载时任户部侍郎,承担双方交易事宜,招待外使责无旁贷。刁衎精通契丹语,作陪也在情理之中。其余一众大臣,都是久居金陵,拖家带口,绝不敢造次。 “可有外官?” 李煜记得,《后主野史》中提到一句话,“外官雇冀州刺客,于使者酒酣后刺之,久查不获,遂两国断绝。” 清风不解,但还是努力思索,猛然间想起来,说道:“唯一外官是江宁团练使荆斌,契丹使者一路由他护送,故也来到金陵。不过,虽说是作陪,人却不在席间。” “你可知道他的去向?” “属下离宫之际,偶见宫人向偏殿送去酒食,或许人在偏殿。” 李煜闻听,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下,看来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 好个荆斌,原来是你这个二五仔干的好事! “备马,去宫城!” 太子府位于金陵城南侧,距离宫城尚有一段距离。 此时,李煜虽然已经被封为太子,但他天性好静,又因为长期生活在大哥李弘冀的猜忌与监视之下,对于宫城有一种天然畏惧。因此,日常除了向父皇母后请安,很少进宫。 当下,情势危急,李煜一改往日沉稳内敛的秉性,竟然一马当先,在深夜的金陵城中奔驰起来! “侍卫,快跟上!” 清风虽然不解,反应却很快,立即招呼太子府的亲兵卫队,驱马跟在李煜身后。 江南勾栏九千重,南唐宫阙数第一。 不得不说,虽然是偏安一隅的王朝,南唐在经营金陵方面做得不错,不愧为“天下帝王州”。 行至南苑御街,巍峨的宫城建筑群就出现在眼前,夜色之中,仿佛层峦起伏的群山。 然而,这样固若金汤的城池,不久就被北宋大军攻破,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在原主手中丢的一干二净! 我重生为李煜,绝不重蹈覆辙! “殿下,慢点!” 跨过镇淮桥,一行人才堪堪追上李煜,过桥便是宫门,但李煜却停了下来。 他猛然想起来,自己虽然是太子,承担着监国使命,可老爹并未退位。 洪州发回的诏令上,也没有明确要求自己参与招待契丹使者。 夤夜入宫,这并不合礼制,一旦别有用心之人拿这件事情做文章,汇报给自己生性多疑的爹,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另外,他料定荆斌等人不敢再皇宫之内动手,一方面是宫中看护森严、高手如云,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败露。另一方面,谋害契丹使者的目的是挑起两国间隙,如果在宫中动手,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计划势必落空。 荆斌即便一介武夫,脑子也没那么笨。 脑袋冷静下来后,李煜徐徐问道:“清风,契丹使者安排在哪儿休息?” “迎宾驿馆” “荆斌等一众军官呢?” “城防营” “胡说!城防营负责京城安全,怎么会让外人入驻?” 清风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立即汗流浃背,但仍据实禀报:“属下可以确定!出宫路过诸司衙门,亲眼见城防营的人在搬运东西,其中一名小校与属下相熟,据他所言,正是为江宁团练营一众准备住处。” 李煜眼神冰冷起来,金陵城防营主管、正四品忠武将军杨凯,紫金山一战曾经被后周俘获,后被送回,想必是当时已经投敌。 你大爷的二姑妈的三表妹的四姨太! 从内到外,沆瀣一气! 震惊归震惊,但李煜心里也清楚,自从郭荣三次南征,南唐割让淮南十四州之后,不仅沿江一线手握重兵的将领们心思浮动,朝中个别大臣也起贰臣之心,就差点把“投敌叛国”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生气是生气,李煜更清楚的是,一切根本原因在于皇帝懦弱,自己的便宜老爹自降身份、去帝号,史称“南唐国主”,奉后周为正朔,至于原主这种怂包,登基之后更是把国号(唐)也扔了,自称“江南国主”! 李煜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尤其是清风,心中权衡一番,随机命令:“不进宫了,我们去伏龙桥!” 重生第一夜,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伏龙桥,位于城防大营与迎宾驿馆之间,无论是伏击,还是从驻地前往驿馆实施暗杀,这里都是必经之地。 李煜权衡的是自己手下战力,单凭十名侍卫,最多阻止对方的行动,但加上清风的话,可保万无一失。 清风名义上是自己的内侍,一个名副其实的阉人,但他姓侯,原名侯青锋。 “青锋”二字,取自青锋剑,原为蜀汉皇帝刘备的护身兵器,一雌一雄,后来,唐朝开国名将侯君集得到其一,即为雌剑,代代相传。 清风正是侯君集的后人,青锋剑的持有者,他出生时家族凋零,已经弃官从商,后因为卷入官司,族中长者将他卖到宫中为奴,实为策应。 入宫就要净身,清风从一名小太监做起,受尽坎坷,但他出身名门,自幼读书习武,气质与能力十分出众,后被赏赐给李煜。 彼时,李煜还未入主东宫,只是被封为安定郡公,年龄也小,只有十五岁,与青锋年龄仿佛,两人可以说一同成长起来的。 因嫌“青锋”二字过于犀利,素来平和的原主给他改名为“清风”,但名字不过是表面代号,在清风内心中,仍然坚持着一个信念,那就是“生为唐人,死为唐鬼”! 自李唐江山崩坏,他的家族中人始终保持忠诚,在乱世之中追寻明主,唯一的要求就是奉大唐为正统! 历史上的南唐,很难说与李唐有多少关系,但国号中有一个“唐”字,也足以慰藉前朝忠臣义士之心了。 听到“伏龙桥”三个字,清风不由自主地向腰间摸去,因为他感受到从李煜身上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 杀气! 刚要催马,李煜又吩咐道:“秦泰,带着我的王符,去找李平!告诉他,见符牌后即可围守东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诛杀不论!” 李平,时任卫尉卿,在南唐时期属于守卫宫禁之官,原则上只听命于国主。 可在眼下,李煜能够想到的只有他,虽然有赌的成分。 因为在历史上,李平是主战派,一心谋求南唐强盛,却被人排挤、造谣抹黑,最后被原主下狱,自缢而死,和他一起赴死的还有虞部员外郎潘佑,同样是忠臣。 以至于李煜被虏,身死之前,还在哀叹“我错杀李平与潘佑,悔之晚矣!” 秦泰是十大侍卫之首,接过王符后有些踌躇,问道:“太子殿下,以何缘由?” “府中失窃,捕捉盗匪!” 秦泰领命而去,李煜则率人奔赴伏龙桥。 说实话,一穿越过来就要玩命,不紧张那是骗人的,李煜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是津津汗迹。 可事态紧急,容不得自己犹豫,更不能胆怯。 更何况,要救的这个人非同小可,他的表面身份是契丹使者,但还有一个要命的身份——契丹皇帝耶律璟的亲舅舅萧衍。 第3章 伏龙桥 寅时三刻,城防营外。 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前行,周身上下收拾的干练利索,即便此刻万籁寂静,大街上空无一人,黑衣人也谨慎异常,漆黑的夜里,只有眼眸与钢刀闪烁着冷光。 为首的正是江宁团练使荆斌,此刻,这个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武将异常兴奋,他要去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就是无尽的荣华富贵。 至少在他的幻想当中,自己将成为后周皇帝的座上宾,加官进爵是小事,届时自己将被封为淮南节度使,正式晋升为一方诸侯。 当然,刺杀契丹使者这样天大的事情,荆斌是不敢掉以轻心的。想到这里,他反而十分得意,因为计划是如此完美,一刻钟前,细作已经通知他,宴请契丹使者的活动已经结束,众人皆大醉,此刻必然在驿馆内睡得天昏地暗。寅时动手,手到擒来,把人干掉在悄无声息的回到驻地,辰时,金陵城东门开放,自己立即带领手下赶回江宁,神不知鬼不觉。 而因宴请较晚的原因,天亮之后,朝廷也不会派人去打扰契丹使者,定会让他们睡到日上三竿,待到察觉人被杀时,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即便追查凶手,也不会牵连到自己。 荆斌手下众人,也被灌了不少迷魂汤,都认为刺杀任务完成,自己也会飞黄腾达! 但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他们正一步步走向坟墓。 伏龙桥边,流水潺潺。 一众黑衣人毫无戒备奔袭而来,只需过桥,再走上二里路,就到驿馆所在地。 行至桥中央,突然一个黑衣人身体一僵,紧接着依靠在桥栏上一动不动,后面的同伴一个不小心,差点撞上。 “蠢货,突然停下来作甚!” 声音愠怒,却不见同伴反驳,用手一推,那人身体立即瘫软下去。 与此同时,后面的黑衣人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微弱的月光之下,一支利箭正中同伴眉心!三棱透甲锥完全没入颅骨,尖端又从后脑浅浅刺出,白色脑浆与红色鲜血混合一处! 那支箭,已经被撤掉了雕翎,怪不得毫无声息! “有……” “埋伏”二字尚未出口,另一支箭已经穿入他的喉咙。 荆斌不愧是沙场宿将,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形成了对危险高度的敏感性。事实上,在第一个手下命丧箭下之际,他就已经意识到源自黑暗中的杀气,待到第二个人发出提醒,他已经迅速伏地,同时低呼道:“藏身!” 已经来不及了,一阵箭雨,迎面而来,不同的是,这次的箭矢是带有雕翎的。 破空之声如同阎王爷点名,转瞬十余人的刺杀小队,只剩下五名完好无损的。 在一起砍过人,默契自不必说,荆斌与剩下的手下不约而同,从地上捞起同伴的尸体,有的尚未彻底气绝,也被当做了挡箭盾牌。 只不过,这一做法有些多余了,因为一阵箭雨之后,黑暗中的人就停止了射击,荆斌不知所措之际,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马儿走的很慢,每一次铁蹄与地面的敲击,都好像是丧钟一般,微光之下,一人一马缓缓踏上桥面,在距离他们五丈左右的位置停下。 来人非别,正是李煜,也是他下令不要将人全部射死,他要留着荆斌,还要得到想要的口供。 夜风吹起李煜的长发,服袍宽大,难掩一身贵气,剑眉星目、白面微须,堪称潘安不让、子都在世,若是春江边上、花前月下,足可以衬托的这位少年太子无尽风流,也难怪周家姐妹都对他爱得死去活来。 面对一堆死人,李煜神态自若,可内心实属慌得一比! 玛热法克,死人了!刑事案件!还在挣扎!到处是血! 他毕竟是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在有生之年,连一只四条腿的动物都没杀过,眼前这副情境若说不害怕,那纯纯是装逼! 不装又不行,毕竟他这边只有十个人,虽说武力值不弱,可对方也是见惯生死的主儿! 而且,李煜深知不仅此刻要装,余生都要装。 说起来,南唐军力不弱,江南又是富庶之地,之所以在五代十国时期备受欺凌,主要是皇帝一味忍让,动辄以“不忍治下黎民受难”的借口来自我感动,包括南唐开国皇帝烈宗李昪,也被人称之为“田舍翁”,意思是像地主老财一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思进取。 “你是何人?!”慌乱之余,荆斌及手下迅速围拢一处,声嘶力竭又压抑声响地吼道。 “要命之人。” “大言不惭!” 荆斌知道,计划一定是泄露了,此刻他已经不敢再妄想什么荣华富贵、加官进爵,唯一想到的是如何脱身! 眼前虽然只有一人一马,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用脚后跟想也知道,黑暗之中必然隐藏伏兵。因此,一边与李煜对峙,一边用手在身后比划,准备溜之大吉。 这一点就很蠢,黑天啊大哥,你比划手势谁能看得到? 猛然,荆斌发难,手中钢刀直直向李煜投掷过去,自己则一转身,准备向后逃窜,可身后手下并未会意,仍然聚拢在一处,等到他们意识到首领的意思,已然乱做一团。 “铛——” 飞向李煜的钢刀在半途被截下,金属相撞,火星四溢,清风不知从何处一跃而出,护住李煜的同时,口中打了个呼哨。 太子府剩余的九个侍卫中,有七名从伏龙桥一端的暗夜中杀出,他们早已卸下了盔甲,怕的就是铁叶子发出声响,惊动贼人。 七对五,已有胜算。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另外两名侍卫从伏龙桥下飞身上来,原来他们一直潜伏桥底,这下更是杀的荆斌措手不及。 即使如此,想要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对方,也是痴人说梦。 江宁府是对抗后周的前线,团练营的士兵各个都是狠角色,虽然前后心境落差很大,但身处逆境也爆发出强大的战力,五人将荆斌护在中间,手举钢刀拼命格挡,一瞬间战斗陷入僵局。 李煜这时候感到后背汗津津的,幸亏这些人是去刺杀契丹使者,没有随身带长兵器,否则这次行动的危险系数将大大增高。 “清风,速战速决,切记,留下荆斌!” 清风点头,无言拔剑,很多年了,青锋剑只是藏在腰间,自己只是趁着无人时候才会亮剑,一腔英雄气无处施展。 今夜,他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太子,也要让太子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剑气如虹。 寒星点点。 清风恰如一阵清风,游荡在两队人马之间,稍有空隙,便会一剑封喉,被他刺中的黑衣人绝不会发出声息,也不会痛苦挣扎。 剑尖一条,喉结剜除,比用激光拉痔疮还利索。 侍卫们也惊异无比,他们怎么会想到,一直伴随在李煜身边的这个小太监,竟然如此神勇,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无需多言,片刻之后,众人将浑身是伤的荆斌团团围住,刀锋剑刃置于脖颈之上,这个自认无敌的武将,堪堪一条丧家之犬。 “你们,到底是谁……”他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气势更弱,眼神中无法掩饰对死亡的恐惧。 “要命之人。”回答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多了一份可怜。 …… 太子府中,辰时将至。 李煜一夜未合眼,他睡不着,特别是突审荆斌之后,才明白刺杀契丹使者的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复杂,于是在白莲居中踱来踱去,脑海中复盘这一次行动。 现场打扫干净了。 尸体妥善处理了。 荆斌藏匿起来了。 契丹使者安全了,暂时的。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李煜抬头,见清风立于门外。 “殿下,李卫尉求见!” 第4章 初显锋芒 李平到府,多少让李煜感到意外,他原本打算亲自去卫尉寺的。 封建王朝,最忌讳的就是皇子与大臣关系过密,这其中牵扯到太多的权力与利益关系,尤其被历代皇帝所忌惮,生怕屁股下面的宝座被儿子抢了去。 但是,南唐的特殊情况,原主老爹吓破胆,把烂摊子扔给自己,原太子李弘冀身死,其余兄弟不是夭亡,就是比原主更孱弱的主儿,皇叔李景遂也早已入土,“兄终弟及”自然不可能了。 现在,李煜身为太子,继承皇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臣子直接到府上觐见,估计也没那么忌讳。 “让他进来!” 李平也算是一夜未睡,脸上难掩倦容。 今夜,他原本就在卫尉寺值守,一直忙到三更时分,刚睡下就被秦泰唤醒,见到李煜的王符,又听到“府中失窃”的说法,内心既狐疑又震惊。 狐疑之处,在于哪个不要命的敢到太子府偷东西,震惊之处,在于一向平和的太子竟然下令“围守东门”,按说这样的事情直接交给金陵府尹或者大理寺就可以了,自己属于军政长官,封锁城门这样的行为,往小了说是有权任性,往大了说,可是属于战争性质的调动。 更要命的是,命令只是“围守东门”,但秦泰带领禁军直接把城防营东门驻军营地一并围了! 莫非要出大事? 李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纪国公李从善。 李从善是李煜的七弟,在众兄弟当中,如果说有一个人对李煜继承皇位有威胁,便是他了。 自太子李弘冀去世之后,朝中大臣就围绕“立谁为太子”展开争斗,翰林学士钟谟上书中主李璟,认为李煜生性懦弱、热衷佛法,不适合立为太子,在他的主张下,一众臣子力荐李从善为太子。 地崩山摧霸王力,不胜一夜枕头风。 此事激怒了钟皇后(李煜生母),自然也就激怒了李璟,他严厉斥责钟谟等人,并降职处理,从礼部侍郎贬为耀州司马。至于李从善,虽然没有处罚,但南迁洪州之后,让李从善跟着自己,有意地将他与李煜分开。 李平担心的不仅是兄弟相残,更担心动摇国本。 怀着忐忑的心情,李平来到了白莲居,这一住所位于太子府的荷花池旁,造型恰如白莲绽放。只不过,当下隆冬季节,满堂残荷,莫名给人一种凄凉衰败的情绪。 “太子殿下恭安!臣李平……” “李卿不必多礼,坐吧!” 李煜一脸热切地看着李平,只见来人身材不高,却给人一种敦实可靠的感觉,尤其五官俊朗、轮廓分明,浑身上下包裹着一团正气,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这不奇怪,李平少年之时跟随道人修行,为官之后也不辍方术之学,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不被好佛的原主所喜爱。 “臣不敢僭越。” “坐吧!” 李煜亲自把椅子挪过来,这一举动更让李平惶恐不安,毕竟,一个现代人与一个古代人在等级观念上的认识存在很大差异。 随即,李煜就坐在李平对面,他不废话,开口就问:“城门还关着?” “回禀殿下,属下未敢放任何人进出。” “很好”李煜微微一笑,“东门驻军也未有动静?” “起初有些喧哗,目前已经安抚好,秦侍卫长(秦泰)率兵看守。” “李卿,我猜一下,驻军营地当中有一个人,杨凯。” 李平一惊,正欲起身,又被李煜按在了椅子上。 “殿下怎知?臣也觉得蹊跷,按说杨将军应该城防司衙门,不知为何……不过,杨将军已经被带走,不知去处。” 李煜心中冷笑,杨凯是荆斌的内应,一旦刺杀契丹使者成功,估计是要连夜出逃金陵的,没有杨凯坐镇,东门守城士兵绝对不会放行,退一步讲,荆斌即便不出逃,也可以拿杨凯做挡箭牌,一旦事情败露,他可以说从未走出过驻地,杨凯可以提供证明。 算计得很精明,只可惜两人都没有料到,一个是有去无回,一个被瓮中捉鳖。 “杨凯忠勇可嘉,夤夜缉拿盗匪,被歹人所伤,命在旦夕,本太子体恤部下,让他到济安寺静养,未经许可不得探视,懂了吗?” 李煜现在的身份不仅是吴王、东宫太子,也是朝廷中的尚书令,监管六部,三重buff在身,他自然有安置臣子的权力,更何况是体恤臣子的举动,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 李平又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弦外之音,立即应允,同时又问道:“殿下,接下来臣该如何行事?” “城门开放,江宁团练营的人过滤一遍,没问题的就遣回驻地。” “可……据说,荆斌也不知所踪。” 能问出这句话,还是不够聪明啊! 李煜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平一眼,说道:“盗匪已经落网……” 弦外之音,思之令人胆寒! 李平疑惑又敬畏地看了李煜一眼,这位与世无争的少年,这位文采风流的皇子,这位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仿佛换了一个人。 “臣明白了。” 李平走后,李煜紧绷的神经得到了舒缓,他略显疲惫地依靠在椅子上,这一夜可真够刺激的。 只不过,一场危机刚拉开序幕,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一方面,荆斌伏法,杨凯失踪,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枢密院,如何应对还需要从长计议。另一方面,江宁团练营余下士兵,部分允许返回驻地,必然有反叛者隐匿其中,李煜本意是为了敲山震虎,再引蛇出洞,可对方究竟有多大势力,根本无从知晓,一旦哗变,对金陵的威胁很大。 不得不防啊! 南唐兵制,每一百人设为一都,每五都为一营。如果仅仅是一个江宁团练营,李煜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怕的是内外勾结。 要知道,隔江相望的就是后周地盘,而根据荆斌的口供,这次事件完全是后周一手策划的。 江北泰州团练使荆罕儒,正是荆斌的同宗兄弟,而荆罕儒本是契丹将领,周世宗郭荣在高平一战中,将其俘虏,于是归周。再后来,周军攻打南唐,双方各有俘虏,荆斌正是那时候归顺南唐的。 如此想来,不仅荆罕儒、荆斌两人暗通款曲,就连契丹内部也有内应。 现在,刺杀契丹使者事情败露,如果江南江北两方势力联合起来,借机偷袭……那南唐可要提前灭国了! 眼前一亮,李煜想到一个人,焦虑的情绪瞬间放松下来。 林仁肇! 他立即伏案疾书,将今夜的事件一五一十地写下来,并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做了分析和预估,至于如何去做,他只在信中写了八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其他的,完全相信林仁肇的能力。 “清风!” 门外应了一声,清风进屋,垂手而立,神态恬静,与夜间砍人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找个可靠的人,把这封信送到润州……” 快马加鞭,润州距离金陵不过一天的路程,水路、陆路畅通,只要对方有动作,可以第一时间剿灭。 清风转身离去的一刻,李煜恍惚间有一种感觉,这一次,就是把身家性命,不,整个南唐的命运都赌上去了。 随即,他又吩咐道:“庆奴,我要沐浴更衣。” 第5章 予你泼天富贵 金陵自古繁华地,虎踞龙盘石头城。 迎宾驿馆内,萧衍正睡得昏天暗地,被手下人唤醒,一脸懵逼和愠怒,正要发火训斥的时候,闻听是唐国太子前来邀请,立即就从床上跳下来。 此次出访,表面上是商谈贸易,实则是探听虚实。 九月,密报传来,契丹才知道原太子李弘冀病故,皇太弟李景遂也被毒杀,立即意识到南唐要变天了。 两国相隔虽远,但有着共同的利益,多年来外交事宜不断,共同牵制郭周政权,一旦南唐发生变故,全面倒向中原政权,契丹面临的压力会瞬间陡增。 后来又打听到,中主李璟已经册封第六子李从嘉为太子,辽穆宗耶律璟立即派遣自己的舅舅,也就是萧衍,以共叙两国情谊、商谈马匹与丝绸交易的名义,出使南唐,实则就是找机会接近未来的南唐皇帝。 如今,瞌睡有人递枕头。 “来人当真是唐国太子?”萧衍一边急匆匆梳洗,一边急切地确认。 “驿馆长亲自告知的,可以肯定。” “何人陪同?”萧衍此问,是为了确定李煜前来,是否是李璟的意思。 “属下私下观察,发现无人陪同。” “什么?” 萧衍原以为殷崇义会跟着来,因为此人是专门从洪州返回金陵,奉李璟之命接待自己的,如果他在,就说明此事李璟知道,如果是其他官员,则是李煜自己为之。 结果是“无人陪同”,这是要闹哪样? 尽管心存狐疑,萧衍还是立即赶往前厅,只见雕梁画栋之下,立着一名紫袍少年。 此时,李煜不过二十三岁,出身帝王之家,锦衣玉食环伺,脸上仍有一些稚气,但眉宇之间,又隐隐透露出一股豪情。 “契丹使者见过唐国太子,怠慢之处,望请海涵!” “将军言重了!” 两人一顿寒暄,萧衍越看李煜越顺眼,莫名有一种好感。李煜也感到惊异,心中暗想,这人的汉话说的怎么这么好? 提起契丹,给人的感觉是极北之地,如果从大一统的角度来看,它的发源地就是内蒙古,典型的游牧政权。到了五代十国时期,契丹已经扩展到河北中部、山西北部,此时中华文化的先进性就体现出来了,说汉话、写汉字、从汉制,以“中国正统”自居。 “太子殿下,请内室用茶。” 李煜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一处清净所在,不知道将军是否愿意前往?” 杨、荆二人已然被俘,可谁知道还有没有眼线,在这儿谈话,就等同于用筛子装水。 弦外之音,萧衍自然领会,说道:“哈哈,殿下美意,岂敢不遵?” 片刻后,济安寺。 曲径通幽处,禅堂草木深。 李煜支开随从,萧衍撇开左右,两人表面闲庭信步,实则各揣心思。 还是萧衍先开口,说道:“闻听太子殿下好浮屠,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李煜知道他在找话头,就单刀直入,说道:“坊间之人,以讹传讹,前些日子还听说,贵国欲与郭荣联军,围剿刘钧(北汉政权),是否属实?” 一席话让萧衍措手不及,不过也警惕起来,忙说道:“不可信!我契丹与汉朝唇齿相依,怎么会妄动兵戈?定是郭荣的奸计,想混淆视听,从中渔利。” “若此事是真的,依将军看,此中渔利,利在何处?” 北汉国小民弱,不过是契丹与后周之间的缓冲地带,一旦被两国蚕食,北方再无牵制之力,下一步为了谋取利益,就只能挥兵南进,除了南唐,还会有谁? 萧衍说:“必是贵国。” 他不是傻,也不是实诚,一切摆在明面上,推诿之言说出来反而更让人怀疑。 “两国相争,真正得利的又是谁?” 又是废话,后周距离南唐不过一水之隔,契丹离着长江都十万八千里,当然是郭荣得利了。 “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李煜点点头,很好,彼此不绕圈子,你又急切起来,计划就好实施了。 “郭荣有雄心壮志,誓要一统天下,当下虽然将军事重心放在江南,可一旦我朝沦为俘虏,他必然会挥师北上,夺取燕云十六州!” “长江以南,吴越、蜀、南平、大理诸国,不过是冢中枯骨,距离又太远,根本无法与贵国同气连枝。” “况且,贵国西北、东北等地并不安宁,鞑靼、甘州回鹘、高丽等势力虎视眈眈,一旦与郭荣联手,北境定然陷入四面受敌。” “今年九月,郭荣北伐,意在幽州,十一月,再犯我境,寿州失守,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萧衍点头,这些他当然知道,重点是接下来李煜要说的话。 “将军这次出使我朝,想必是为了粮食?” “没错,北境不比南方富庶,目前我朝兵力收缩到宁州、莫州、瀛洲一线,军粮已经告急。” 李煜心中冷笑,他知道萧衍没有说实话,这三个地方已经被周军占领了,如果不是因为郭荣生病,此时可能已经攻克幽州。 “仍以马匹交换?” “自然如此。” “不知这次将军想要交易多少粮食?” 萧衍咬咬牙,开口道:“十万石。” 一石大约六十公斤,十万石就是六千吨,契丹卫戍兵力约十五万,按每天一个士兵五斤粮计算,也不过能坚持半月有余。 李煜摇摇头,继续沿着花境向前走去,若有若无地观赏着禅院风光。 萧衍进走两步,说道:“太子殿下,莫非嫌多?难道唐国不愿与我朝交易?” 前面分析了半天,无非是想说契丹与南唐利益相通,到了关键时刻,就要掉链子?莫非是真怕了郭荣?萧衍不由得失望起来,都说唐国人怂,真是名不虚传。 李煜转身,说道:“非也,是太少!” 萧衍暗喜,忙问:“贵国打算交易多少?” 李煜又摇了摇头,清楚地说:“一粒粮食也不交易。” 这下萧衍怒了,他本就是个武将,性格粗鄙,时不时砍人脑袋玩儿,现在却被一个年轻人当猴耍! “将军莫急,我说一粒粮食也不交易,并没说贵国不能解决粮困。” 萧衍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愠怒道:“难道贵国会白送!” 此时,两人行至凉亭,李煜安抚萧衍坐下,说出了想了一夜的计划。 “将军应该知道,你我两国交易只能走水路,但时至岁末,天气寒冷不说,海波也不平静,来往运输麻烦众多,加上如今淮南地区已经被郭荣占领,周军随时可以从长江口入海,进行劫掠。” “十万石粮食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户部也需要大量时间调运,来往至少十天,你们能坚持那么长时间?即便粮食可以运,战马呢,中途一旦受冷病死,难免朝中有人从中作梗,离间你我两国关系。” “我虽然已经被立为太子,可毕竟没有正式掌管朝政,两国粮马交易这样的事情,原属分外之事,就算我想成人之美,国主那里也未必会同意!” “今时不同往日,相必你也知晓,江北失地,我朝迁都,人心浮动,战和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如果此时你我两国出现间隙、进而决裂,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最后,李煜很真诚地说:“今天所言,实乃出自肺腑,一旦我登上大宝,做起事情来也顺手不少。” 萧衍沉默许久,开口道:“交易之事,就此作罢!” 李煜微微一笑:“不,我有一个泼天的富贵交给将军。” 第6章 邀买人心 如果李煜不是南唐太子,萧衍一定会把他脑袋拧下来,一路从江南踢回草原! 说话说一半,刚吊起来胃口,又泼一盆冷水,等你死心了,又灌了一口迷魂汤,让你活过来。 “太子殿下,我脾气不好。” 见萧衍撸胳膊挽袖子,李煜赶紧站起来,笑盈盈地说:“莫急,莫急,我们到禅房详聊。” “就在这儿说!” 李煜无奈,但丝毫不生气,反而觉得这萧衍很可爱。 “郭荣北伐未果,只因病重之故,他虽然先行一步回到汴梁,但大军行动迟缓,粮草辎重根本不能快速转运,加上已经占据幽云数个要地,也会考虑驻兵防守。根据我所收到的线报,定州、镇州两地是周军的粮草辎重存放之地,只要时机恰当,取两万兵马南下,即可一举拿下。” “你的意思是,抢粮?” 萧衍差点被气笑了,这种馊主意还用你出,如果能抢的过来,早动手了! 自古大军出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凡是军旅中人都知道粮仓的重要性,哪个不是派重兵把守? “没错。” “太子殿下,你久居深宫,大概没有到过战场吧!” 见萧衍揶揄自己,李煜好不生气,很真诚的点点头。 “那好,你可知道定州、镇州是屯兵重地!两地加起来有五万之众,虽然距离我朝边境不算远,可背后就是冀州,驻守那里的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手握十万劲旅!冀州距离定、镇两州不过一天路程,一旦边境有个风吹草动,定然是蜂拥而至!就算是我们把粮食抢到了,总的运走吧,你觉得战马快还是马车快?” 李煜安静地等他说完,然后解惑:“将军所言极是,不过,我可没说让你们从边境出发,直取二州。” “怎讲?” “只需要与刘钧(北汉)联手即可!一路人马借道灵丘,隐藏在定州西北。另一路人马进入忻州,驻守白马岭以待时机。待到粮草到手,迅速转进汉境,至于周兵追赶,只需要以逸待劳、沿途截击。” “不错,此计可行,只是刘钧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他怎么会允许我军借道?” “将军,要说缺粮,刘汉比你契丹缺得更厉害!届时,只要许诺分给刘钧一部分,还怕他不同意?” 萧衍眼前一亮,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笑道:“对啊”。 可转念一想,神情又肃穆起来,死盯着李煜看,总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在给自己下套。没错,定州、镇州两地确实存有大批粮草,可一旦动手去抢,必然要造成大量伤亡。 这是去抢军粮,不是去抢老百姓! 李煜看出他的心思,伸出三个手指,说道:“此事要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借道刘汉可谓地利,贵国求粮心切、众将一心,可谓人和,至于这天时……” “殿下请赐教!” “不急,不急。”李煜微微一笑,“我还需要线报,时机一到,定然会提前通知将军,届时可保证贵军不费吹灰之力,也不会损兵折将!” 萧衍脸黑,踢李煜脑袋的冲动又冒上来了! 搞了半天,还是口惠而实不至,你一顿忽悠,我就信了?就算我萧衍傻,契丹朝中的大臣也全是傻子?什么时机未到,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你打过仗吗? 李煜察觉到萧衍的不悦,但没有立即安抚,他很了解这种鲁莽武将的秉性,爱钻牛角尖,一条道跑到黑,你越是给他解释,他就越怀疑。 旋即,两人又在济安寺内闲游,一个轻松愉悦,不时赞叹禅院风光,一个眉头紧锁,对四周景物毫无兴趣。 一直来到后堂,一处厢房门前,清风正垂手而立,似乎等待很久了。 “殿下,萧将军,香茗已经备好。” 清风迎上来请安,李煜环顾四周后,摆摆手让他退下,并不忘叮嘱一句:“严加防范,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 室内十分清静,檀香袅袅,茶香阵阵,看得出来是提前打扫一番,但墙壁斑驳,家具陈旧,给人一种落魄的感觉。 “将军,请茶。” 萧衍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刚喝一口,听李煜说了一句:“将军不怕茶水有毒吗?” “噗——!” 氛围瞬间紧张起来,萧衍习惯地往自己腰间摸去,又想起早上出来时,已经把佩刀解下来了。 废话,一国太子相邀出行,你带把刀是什么企图? 一抬头,却见李煜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太子殿下,意欲何为?!” 李煜给萧衍重新倒了一杯茶,说道:“我若是想要害将军,也不会用下毒这种方法,放心就是。” 萧衍将信将疑,手握茶杯,仍保持警觉。 “抢粮之计,我知道将军心存怀疑,担心我国从中作梗,对吗?” “既然太子提起来,我倒要问问,难道毫无私心? “若怀私心,何必救人?” 李煜言毕,从怀中拿出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说道:“将军请过目。” 那是杨凯、荆斌二人的口供! 根据二人供述,自萧衍启程前往南唐,整个过程都被人监视。原来后周在契丹渗透大量间谍,还有不少就是契丹贵族、大臣,早已经被郭荣收买。此次暗杀活动,负责人是荆罕儒,执行者是荆斌,策应者是杨凯,目的就是为了让南唐与契丹彻底断绝交往,为后周平定北方创造有利条件。 供词中还写到,一旦金陵城内的行动失败,荆斌会在护送契丹使团回国的途中,在水路发动攻击,届时荆罕儒从江北调遣兵将、改头换面,荆斌则将契丹人困在江宁大营中,待到事成之后,如果南唐追责,可以将责任抛给后周一方,保证荆斌等人继续潜伏、以作内应,但契丹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仍然可以起到离间两国的目的。 越往下看,萧衍的脸越黑,脑门青筋都蹦起来了,恨不能将招供之人碎尸万段。 “人呢,这些宵小之辈在哪儿?!” “已经伏法。” “难道……是太子殿下救了我等?” 李煜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贼人甚是凶猛。” 萧衍愣住,然后立即起身,倒头便拜:“萧衍惭愧!未答谢太子救命之恩,反而,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将军言重了!” 李煜赶紧起身搀扶,将萧衍回归座位,然后拿起供词,投入到焚香炉中。 “待我回去之后,立即着手准备,就按太子殿下说的办!” 见萧衍已然信任自己,李煜暗自宽心,但不忘提醒一句:“贵国也要清理一下。” 萧衍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契丹不比中原政权,虽然说已经统一各部,但只是表面上的,从耶律阿保机开始,叛乱就时时发生。郭荣北伐,燕云十六州已经失去其三,另外益津关、淤口关、瓦桥关也被夺去,这让后周防线与北汉防线连成一片,暗探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 回朝再议吧! 想到这里,萧衍正襟危坐,问道:“那么,殿下所求的是什么?” 合作关系最重要的就是利益对等,南唐又救人又献计,总得图点什么。 “派遣契丹军士,协助我国训练骑兵!” 第7章 毫不怜悯 闻听此言,萧衍颇感意外。 长期以来,南唐与契丹贸易频频,南唐用粮食、丝绸、瓷器、铁锅等产品,向契丹交换战马、牛羊、皮革等物产,但也仅限货物,很少进行人员之间的往来,更别提军事人员。 原因归结于两个方面,一是信任缺乏,“五代十国”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乱的时期,王朝寿命极短,对于周边国家高度提防,毕竟封建时代的君主,哪个没有“一统华夏”的志向?两国当前和睦,就是因为后周咄咄逼人,所以彼此都很清楚,今天是朋友,明天可能就是敌人,维系双方的只有利益。 二是相互鄙视,谁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别人都是蛮夷,就拿南唐与契丹来说,南唐人认为契丹人就是不开化的野人,茹毛饮血、目不识丁,而契丹人认为南唐人就是一群只会“之乎者也”的迂腐书生,孱弱无能、百无一用。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南唐时期不仅文化鼎盛、经济繁荣,能征善战的武帅也不在少数,至于老百姓,也并非是毫无血性,陆游《南唐书》记载,北宋大军进犯之时,“民间又有自相率拒敌、以纸为甲、农器为兵者”,老百姓自发组织,穿着用纸裱糊的铠甲,用农具当做兵器,这样的人岂能说是孱弱? 同理,契丹也不是只会放牛放羊,到处抢劫。所谓幽云之地,包括了北京、河北、山西等地,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各部之后,效仿汉人耕种,学习汉族礼仪,连朝廷制度都是模仿中原王朝,这样的人岂能说是野人?事实上,如果耕地面积足够,契丹完全可能从游牧文明转变为农耕文明。 见萧衍一脸惊愕,李煜只好解释:“贵国战马矮小但性烈,我朝将士很难驯服,眼下,除了要提防郭周政权外,荆南、吴越、闽国残余势力仍然在南方活动,没有一支骑兵劲旅,国本不固啊。” 萧衍在意的不是这个,他问道:“太子殿下,贵国将领能服吗?我的意思是,一旦我朝军士前来训练骑兵,他们会不会……” “将军多虑了,军队如果不服从命令,还叫什么军队。” 这句话既是说给萧衍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南唐的军队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既然如此,何时对接?” “待到贵国得粮之后!” 摆明了告诉你,我不打算占你便宜,先让你得手,再给我回报。 萧衍此时彻底放下戒心,两人言谈甚欢。 一场足以搅动南唐的风波,暂时消弭下去,但李煜很清楚,一切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危险仍在金陵城的暗处滋生。 当夜,李煜就又回到了济安寺。 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历史上,这个“词帝”实在是太崇信佛教了,整个金陵周边修建了大小寺院百十座,在位期间几万人出家当和尚,就连一些道士也改行了,一时间各种大师涌现,如比较有名的行言、法眼、缘德等。以至于一些朝中大臣,也投其所好,张口闭口“佛祖慈悲”,借此平步青云。 真是应了那句话,这群人是“指佛吃饭,赖佛穿衣”,全不顾老百姓骂娘。因为这群秃驴吃的喝的都是老百姓,自己又不从事生产,没钱好办,不是有“李大善人”吗?李煜的钱哪儿来的?还不是收税收上来的! 只是,此时的李煜,已不是彼时的李煜,他来到济安寺,可不是为了拜佛。 清风、秦泰早已在后门等待,见李煜到来,立即迎上前去。 “可有什么动静?” “回殿下,一切正常。” 刚要进去,又转头问:“清风,金陵府尹哪里打理好了吗?” “按殿下吩咐,已经告知王府尹,另外大理寺、枢密院、城防营也交代好了。” 王奇峰,字清泉,琅琊人,时任金陵府尹、户部员外郎。 李煜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进寺内,直奔西厢房,这里距离与萧衍会面的地方,不过百十步。 杨凯、荆斌就被关押在西厢房。 选在这里,主要是便于防人耳目。 济安寺比较破败,香火稀少,平日里很少人来,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住持悟觉比较好拿捏。 悟觉,俗名陈金秋,原本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后入佛门,自封一个雅号“诗僧”。此人确实喜欢作诗,以致于得到一句好诗,竟然大半夜起来撞钟庆祝,结果搞得整个金陵城一片混乱,时值皇甫晖担任金陵禁军统领,气的要把这个家伙给砍了。 李煜当时还是安定郡公,一时惜才,就凭借自己诸卫大将军的身份,向皇甫晖讨了个人情,总算饶了悟觉一命,但是整个济安寺被连累了,日渐衰败。 进入屋内,一股血腥味道立即钻入鼻孔,李煜径直走到桌前,翻了翻一叠纸。 “就这么多?” 负责审讯的侍卫回禀:“正是,一共招出二十一人。” 这二十一个人中,包括旅帅、队正、校尉、骑尉等官职,级别不高,但很说明问题,意味着整个江宁团练营已经被渗透成筛子了。 江宁团练营就是金陵的外围防守力量!这个地方都烂了,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回头看了看两人,虽然都是捆着,但方式完全不同。 杨凯是躺着,手脚用柔软的丝绸捆绑,身上没什么伤痕。 毕竟,李煜对外说的是让杨凯在济安寺内静养,所以采取的问讯手段也比较温和,滴水刑。 对待荆斌的手段,就没那么讲究了,他被粗绳绑在木桩上,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荆斌,把头抬起来。” 李煜很温和,但他越温和,荆斌感觉血越凉。 秦泰走过来,一把攥住荆斌的头发,把脑袋提起来,顺手抽了一个耳光,让他清醒一下。 “李从嘉!” 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大胆,敢对太子不敬!” 秦泰作势又抽,被李煜拦了下来,说道:“你虽为降将,可我大唐对你不薄,为何要反?” “大唐?哈哈,你们也配!龟缩江南的一个小朝廷罢了,大周皇帝早晚灭了你们!” “你不怕死?” “自然不怕!” 李煜叹口气,觉得没谈下去的必要了,他扬了扬手中的招供,说道:“你若真不怕死,也不会招供这么多人,色厉内荏,恬不知耻。” 回头看了一眼杨凯,对方狠狠一个激灵。 “太子饶命,饶命!” 李煜鄙夷地看着他,一个正四品的武官,竟然跟娘们儿一样哭嚎起来。 “你们看什么呢,难道没水了吗?” 听到“水”字,杨凯喉咙里发出厉鬼一样的气息,用尽力气扭动身体,可惜,他的脑袋被牢牢固定着。 “太子殿下,不要再滴水了!我全部招供!” 他早就想招供了,可惜,李煜只下令审问荆斌,侍卫们只管对他用刑,其余一概不问。 “不必了。”李煜轻描淡写地说道。 清风众人顿感疑惑,因为相比荆斌这个外官,杨凯的口供显然更有价值。 可李煜心里清楚,他可能供出来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前朝旧臣、当今肱骨,还有很大的用途,即便要弃之杀之,现在也不到时候。 不把他们的剩余价值榨干,对不起自己重生一世。 更何况,眼下的自己,根本没把握干掉这些人。 “你已经没用了,缉盗有功,我会重赏你的家人。至于你——” 李煜回头看了一眼荆斌,说道:“你的家人和手下,很快会下去陪你。” 第8章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润州大营。 李煜夜审杨、荆二人之际,镇海节度使、虎威将军林仁肇端坐帅座,眉头紧锁,眼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封信。 这封信既不是兵部传来的,也没有枢密院的印章,火漆上却印着龙纹,中间团簇着一个花押,形同莲花盛开,隐约可以辨识出一个“李”字。 书信内容,用的是“金错刀”体,这是太子密信无疑。 林仁肇不怀疑这封信是太子所写,疑惑的在于,太子为什么写? 众人皆知,当今这位太子爷“李六郎”是风流才子,素来不问朝廷之事,更不喜欢兵戈,有识之士虽然嘴上不提,但都腹诽“大唐危矣”。 可如今,国主李璟南迁不久,一向软弱的太子殿下就变得杀伐果断起来,不得不让人生疑。 原因有二,一是他不相信李煜是在“扮猪吃老虎”,一个人若真有雄才大略,不可能隐瞒的滴水不漏,同样,一个人若没有帝王之能,怎么装也装不像!这种怀疑没有根据,完全是凭着一个沙场宿将的直觉。 二是因为自己,林仁肇很清楚,自己身为闽国降将,位高权重,深得李唐朝廷信任,早有人不服气,暗中下绊子、告黑状的事情不少。若是朝廷相对稳定时,他倒不在意,可如今太子监国、朝廷混乱,会不会有人趁机下套? 犹豫再三,他终于打定了主意。 “来人!请马崇义、谢彦前来议事!” 马崇义,字景明,时任润州守备营都指挥使。 谢彦,字俊才,时任润州守备营副指挥使。 两人同样是闽国降将,自举事以来,一直跟随林仁肇,可谓左膀右臂。 不多时,帅帐之外铁甲声响,两员身材魁梧的大将来到,躬身施礼:“见过将军!” 林仁肇摆摆手,让二人坐下,却不动声色地将桌案上的信收起来。 “江北情势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耐人寻味。 “景明,但说无妨。” 马崇义踌躇一下,道:“连日来,江面平静,派出去的斥候也未发现滁州、扬州、泰州等地周军有所动作,不过……” “你我手足兄弟,有何顾虑!” “是!”马崇义起身施礼,走到地图前面说:“反倒静海、南通两地很不平静,江阴探马回报,周军在两地之间加强了江巡,就连吴越的军队也参与其中。” 吴越皇帝钱俶,同样奉后周为正朔,与南唐不同的是,他太积极了,说是郭荣的“儿皇帝”一点不为过。 同时,吴越与南唐存有世仇,显德三年,吴越为讨好郭荣,配合后周军队从江阴一带进犯南唐,常州失守,两国联军如入无人之境,致使南唐损失兵将数十万。 彼时,中主李璟曾经写信给钱俶,说明两国唇齿相依的关系,一旦南唐被灭,吴越安能自保。可是,钱俶甘心当舔狗。 只可惜这样一个老舔狗,最后仍然被灭国,接受了宋朝的分封。 周朝与吴越联合,这一点林仁肇没有感到吃惊,让人费解的是,为什么要在南通、静海两地练兵?从此地进攻南唐,不仅距离遥远,且处在长江逆水的位置。 “俊才,你怎么看?” 谢彦被誉为“智将”,凡事都能多看几步,正因为如此,林仁肇手下没有设置行军参谋一职。 事实上,来的路上,谢彦就已经想到林将军要问什么,但虽然他思虑长远,却并没有上帝视角,也只能猜测。 “将军,周与吴越的举动确实蹊跷,表面来看,大有封锁长江入海口的可能。这样一看,情势有两种……” “一是集结兵力,意图深入我国腹地,南下攻打金陵虽然不可行,但大军集结后,经过水路进入太湖,然后在湖州登陆,即可快速进入宣州以南地区,如此一来,即便我们的长江防线固若金汤,也没有用武之地。” “二是……属下愚昧,二是意图封锁住长江入海口,此计看不出端倪。” 马崇义是个急性子,一听到周、吴越联军要进攻宣州,马上跳起来:“此事需要立即上报!” 林仁肇暗忖,不愧是“智将”,谢彦认为可能性较低的事情,联合起来太子的书信,就是铁板钉钉了! 他安抚一下马崇义,又将藏起来的书信摊开,告知详情。 “这封宣报是昨夜秘密送来的,并非出自枢密院,而是太子亲信送来的。” 两日前,契丹使节到访,沿途的南唐军队一路护送,并未出现纰漏,可一旦契丹使节离开之际,遭到截杀…… 马、谢二人了解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牙齿生寒,好毒的计策! “此事源头,在于泰州荆罕儒,尚不能断定是周朝皇帝知情,我们如此这般。” 说着,林仁肇用手指着信纸上的八个字。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谢彦看到这八个字,先是平静,然后一脸错愕,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封信,真的出自太子之手?” “俊才,何必有此一问?” 谢彦抑制住内心激动,说道:“此计甚妙,眼下长江防线虽然偃旗息鼓,但整体局势来看,敌强我弱,可双方互相默契,谁也不敢大动干戈,此时若用扰敌、疲敌战术,一则能够鼓舞军心,二则不至于将事态扩大,进可攻、退可守,实在妙计。只是……” “只是,你不相信此计是太子殿下提出的。” 马崇义也听明白了,他也摇头道:“断不可能是太子,谁人不知,我们这位太子爷不谙军事,是个红罗帐中的英雄。” 林仁肇一皱眉,说道:“不可造次!字迹、画押,绝不可能有错,或许,或许这位太子殿下,表面上看羸弱,实为少年英主。” 三人商议,均认为事不宜迟,当夜就调兵遣将,第一刀落在了东都军头上。 五十余艘快船,每个上面仅有五名士兵,但每人手持两把钢刀,外加一面战鼓,趁着江上浓雾偷偷靠近东都防营,事先马崇义已经得到了斥候报告,荆罕儒就在东都镇守。 二更时分,开始“打草惊蛇”计划。 快船分散开来,距离岸边不远不近,恰恰是弓箭无法触及的位置,然后开始擂鼓,紧接着就是刀剑相碰发出的刺耳声响,沿着水面向江北周军大营传去。 “杀呀——!” “冲啊——!” “破敌就在今日!” “活捉荆罕儒!” 东都大营是泰州大营的前线,一旦被攻破,扬州、江都、泰州一线就大门敞开,唐军就能挥师北上,因此沿线大军集结,还有高邮建武军策应。 接到战报,荆罕儒第一反应是,一派胡言! 唐军早就吓破了胆,怎么可能趁夜偷袭?没错,对方是林仁肇,沙场宿将,他的实力自己是认可的,但他不相信南唐朝廷敢下命令! 东都大营指挥使胡大体不认同,此人素以阴损狡诈出名,他忧心忡忡地进言:“荆将军,末将认为不可轻敌,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你有何高见?” “江上大雾,贸然出兵恐有埋伏,不若在岸上排列弓弩手,让唐军不敢靠近,天亮之后再做打算。” 荆罕儒气笑了,说道:“你就不怕林仁肇模仿诸葛亮,给你来个草船借箭。” “这……不会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告诉军士,不得下水,不排箭阵,只需在岸边点燃火堆,静等对方靠上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是!” 战争,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东都大营动起来之后,整个背后的防线也开始调动,大半夜所有周军都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击。 至此,林仁肇的计划,具体说是李煜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第9章 攻守易型 夤夜起兵,本就存在很大风险,客观上说,荆罕儒的小心是没错的。 但他没有上帝视角,所以战略方向完全是错的。 周朝军队中,主要是北方人构成,南下虽然已有数月,但水土不服的现象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加上抵近年关,思乡心切越重,士兵本就斗志薄弱,偏偏这个时候上面传来命令,号令全军备战。 一时间,军营中抱怨四起,尤其是东都大营当中,对岸擂鼓、金戈之声似乎近在咫尺,各个都紧绷神经。 事实上,如果这时候东都大营号令出战,能与唐军打上一仗,情况反倒好得多,只是命令传来,只准备战,不准出战! 这下子就是完完全全的折磨了,想睡觉吧,刚一眯上眼睛,就被擂鼓之声惊醒,想要近前查看,靠近水面就听见刀剑“乒乒乓乓”的响,不知道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谢彦考虑的很周到,五十艘快船分成两班倒,一半的人不断挑衅,另一半人就在后面休息,时不时地喊上两嗓子助威。 时值四更,东都大营指挥使胡大体有些按耐不住了,急头怪脑地冲进荆罕儒的大帐,要求出兵。 “胡指挥,你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说这句话的时候,荆罕儒自己也有些发虚,不是怕,是心虚,是憋屈,是一种被当猴耍的感觉。 “荆将军,唐军实在是欺人太甚,我等如此防守,怕会损伤大军士气!” 荆罕儒转身看了一眼江防图,似乎用了很大力气下决心:“好,由你亲自指挥,驱无底船十艘,前去探听虚实,切记,只探听虚实,不可贸然近前!” 胡大体大喜,领命而去。 “无底船”是后周研发的一种特殊战舰,原本是应用在中原水路的,船身较小、船下无底,比较适合平缓的水域,船从外观上看没有特殊之处,但战斗时,士兵只是列在船舷边上,等着对方“跳帮”,一旦跳过来就直接落在水中,四周士兵手持长矛戳、扎,即便不是死在兵器之下,迟早也会溺毙。 后来,郭荣引兵南下,为了适应长江大水面战斗,特意将无底船进行改造,中间由一格变为四格,体积也更大,这种战船虽然速度很慢,但很适合“诱敌深入”,专门给对方埋雷挖坑。 只不过,南唐这边,林仁肇本就是给荆罕儒挖坑来的! 当胡大体率兵前来时,谢彦立即发出号令,擂鼓三重一轻,闻听信号,五十艘快船上的士兵立即偃旗息鼓,江面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随即,快船由四人划桨,动若脱兔,唯有一名士兵手持长枪,屹立在船头的位置。 无底船行进很慢,快船自然行进很快,以快打慢,优势不言而喻。 漆黑一片的水面上,周军的火把就成了目标,快船如鬼魅一样悄然靠近,一名周军士兵毫无征兆地惨叫一声,身边同袍看去的时候,之间一个尖锐的大铁橛子从他前心的位置钻出来。 很快,长枪收回,尸体落水,再寻找敌人踪迹,哪儿还找得到! “扑通通——” “哗啦啦——” “哎呀呀——” “我滴妈——” 转瞬之间,无底船上的周军士兵被扎死了十几个,可愣是连唐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四人划桨,快船就如虎添翼一般,偷袭得手之后,只能看到水面一阵涟漪。 “胡将军,我们,我们被包围了!”手下一名副将惊恐地喊道,他的声音不大,但如同死神低语,站在船舷的周军士兵开始惊恐起来。 “放屁!再敢胡言乱语,军法从事!” “可……” 胡大体虽然阴损,也不是莽夫,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中了暗算,随即悄声下令,回去! 可回去的路上也不太平,短短几十丈的水路,不时传来哀嚎之声。 待到胡大体损兵折将的登陆之后,江面上再次传来呐喊、擂鼓与刀兵撞击的声音。 荆罕儒闻听战果,又气又羞又恨,可也不敢下水,只能等到天亮再做计较。 可天亮之后,江面除了漂浮着自家士兵之外,哪儿有南唐军队的影子?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大打?不行,荆罕儒还在等待金陵方面的消息,不能因小失大。 那就只能忍着了。 可问题在于,打仗是双方的事情,刀来枪往、你死我活,凭什么你说不打就不打! 唐军这边义愤填膺,打,必须打! 之所以会这样,这其中有两个很微妙的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南唐军队憋屈的太久了。 从显德二年十一月到显德五年五月,两年半的时间里,后周三次发动对南唐的进攻,正阳、滁州、寿州、楚州相继失守,尤其是第三次唐周之战,周世宗郭荣直接率兵,以扬州为跳板,渡过长江后直逼金陵,如果不是涧州大营以全军覆没的代价,金陵必然被攻破!仅此一战,唐军就战死五千多人,被俘九千余人,损失战船三百多艘。 窝囊,实在是窝囊! 江南子弟也不是天生孱弱的,更何况,这仗都是在自己家门口打的。 后来,南唐求和,朝廷下令将士严禁出战,转眼间,又半年过去了,一些火气大的将士,憋屈的每天磨刀解闷。 如今可好了,上峰下令,放弃防守政策,主动进攻,正好提供了一个发泄怒火的机会。 另一个原因,则是打法,与之前唐军采取的完全不同。摊开五代十国时期的地图,最直观的,就是会发现地方割据势力很多,最容易分辨出来的,就是后周的地盘最大。在三征南唐时期,郭荣已经占据了山东、河南、山西、河北、甘肃及安徽等地区,笼统地可以算是“中原地区”,耕地面积大,可以保障充足的军粮,人口众多,可以保障充足的兵源,加上郭荣确实是一名英主。 反观江南这边,南唐算是地盘最大的,可地盘仅仅是江西东部、福建北部、安徽南部及浙江西部的一小块,优势是南唐所在区域粮食产量可观,可毕竟是五代十国时期,南方人口稀少,总兵力相对于后周差多了。史书记载,南唐人口鼎盛时期也就是五百多万,而同一时期的后周人口达到了一千二百七十多万! 教员早期领导革命的时候,很清楚当势力弱小的时候,是不能跟人硬拼的,于是“游击战术”被发挥的淋漓尽致,其中一个原则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林仁肇的领悟能力很强,既然不需要大军团作战,那干脆就下放指挥权,谢彦亲自组织,让军中低级指挥人员,包括弓手班头、伍长、对正、十人卫等,自由组织起来,将所有小型快船都发动起来。 一时间,每到夜晚,周军的噩梦就开始了—— 第二天,黑暗的江面上,分不清是划船的声音,还是长江流水的声音,悄无声息的船只与人影,慢慢逼近江北大营。放冷箭、纵火、背后捅刀子……发现的时候,人早跑没影了。 第三天,胡大体领命在江边驻守,每隔三丈点起篝火,士兵连成一排,紧张地等待对面偷袭,等的人昏昏欲睡时,江上就传来战鼓声,派人去追,结果到了江心都没发现唐军,回来的时候,水鬼一个个从无底船下面钻上来,手持短剑、短刀,进行近身肉搏。 第四天,荆罕儒也学对方,派出小船,准备到对岸偷袭,可走了一半发现,唐军已经在两侧准备好了艨艟大船,来了个左右合围! …… 这种折磨,似乎无止无休,此后几日,每当深夜来临,江面就会传来挑衅之音,整个军营的士兵不堪其扰,有的开小差,有的疫病加重,撒手人寰! 第10章 萧衍的大礼 与长江防线上的热闹不同,金陵及整个南唐大后方,那是相当平静,毕竟两军阵前的一些小摩擦,属于正常情况,君不见,21世纪我戍边将士还在国境线上揍阿三?只要枢密院没有发出正式的文书,就不算两国开战。 当然,李煜没有闲着,一连几日,几乎天天都会和萧衍见面,双方对军事互助、贸易交易进行了细节敲定,一切看似很顺利的进行。 期间,萧衍还抽空见了一面殷崇义,了解到了洪州那边的一些情况,这更让他笃定,必须将全部筹码都压在李煜身上。 只是,萧衍对一件事仍然不能释怀,那就是李煜口中的“天时”。 每当一聊到“何时夺取后周军粮”的话题,李煜就会转移话题,想尽办法糊弄过去,时间一长,萧衍的疑心就越来越重,国家大事、生死存亡,岂能轻信一人的承诺? 访唐第八日,萧衍已经在迎宾驿馆待腻了,火气越来越大,手下幕僚见状,上前安慰。 “将军,想必这唐国太子,之所以迟迟不把话讲明白,是为了留后手。” 萧衍说道:“你的意思是,他担心把计划和盘托出,我国就会毁约?这怎么可能,如果有这样的顾虑,干脆一开始就不谈了。” 幕僚说道:“将军误会了,我说的留后手,并非是对我国而言,而是对唐国而言。” “此言何意?” “将军请想,如今唐国危在累卵,威胁不仅仅是周朝的虎视眈眈,还有内部的嫡庶之争,属下听闻,虽然李煜已经被立为太子,可朝中仍有人异议,尤其是文献太子及皇太弟李景遂死后,他们的旧部对李煜很不服气。在这种情形下,李煜自然不会轻易做出任何决定,因为一旦有误,岂不是作茧自缚。” 萧衍冷静一下,猛然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帮助李煜获得皇位?” “非也,非也!”幕僚赶紧否认,说道:“李煜既然已经被确立太子,必然是未来之主,只有皇帝能够废除,外部干涉的话,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你怎么跟汉人一样,说话拐弯抹角的,干脆点!” 幕僚近前,说道:“目前,李煜承担监国之责,如果能够在后周北方闹出点动静,就能够减少南唐这边的压力,李煜自然会轻松一些。” “难道要在幽云一线用兵?” “幽云一线太远,况且,我军目前疲敝,无能为力,但我朝苏州(辽宁南部)与后周隔海相望,只要闹出点动静来,就能牵制一部分青州、胶州兵力。” 萧衍来回踱步,片刻,下定决心一样:“来人,去请唐国太子!” 契丹人商量事情的时候,李煜正在查阅林仁肇送来的战报,从目前情况看,主动权控制在南唐手中,以微小的损失,搅动了整个江北周军不得安宁。 但还不够,如果要隐藏一个针,最好的方法,就是洒下一把针,针上还连着线,千头万绪,让对方无从分别。 简单说,李煜感到林仁肇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小,在“游击奇袭”的大原则不变的情况下,还需要一些策应,最好是南唐水军这边联动一下。于是,他又写了一封密信。 处理停当,萧衍之邀如约而至,李煜虽感意外,还是立即动身前往驿馆。 没有丝毫客套,一见面,萧衍就单刀直入,询问“天时”究竟是什么时候。 “萧将军,你……” “太子殿下!莫要再模棱两可了!” 李煜犯难,这该怎么解释呢?他知道契丹偷袭后周的最佳时机,可该怎么跟萧衍解释?总不能说,我是穿越时空之人,对历史走向一清二楚。 思考好一会儿,李煜说道:“一月之内,时机成熟!将军回去,即刻着手准备!” 萧衍眼前一亮,忙道:“此话当真!”一个月,正是契丹军队粮草支撑的极限,即便是南唐协助、大规模输送给养,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像李煜之前所说的那样,自己这边的危机就迎刃而解! “将军,我之所以迟迟不说,是怕安插在周朝的钉子,暴露了。”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可谓手眼通天,这枚钉子,想必也是位高权重吧!” 李煜心中苦笑,没错,那人正是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这位太有名了。 “那人,可谓手眼通天。” 萧衍心中最大的疑惑,就这样几句话解开了,随即,他也将自己准备的“大礼”和盘托出。 这倒是意外惊喜,不管怎样,契丹如果能够在北方闹出出点动静,南唐的压力就会减少一些。 两日后,契丹使团回国,李煜遣池州刺史呙彦护送,临别赠送不少贵重礼物,萧衍一再拜谢。 殷崇义回洪州复命,按下不表。 而在契丹使节访唐的十日之内,白天期间,南唐军队一改往日被动防御的态度,时不时就列队,马崇义、谢彦二人亲自上阵,轮番在江面上练兵。 除了润州守备营的八千军队之外,林仁肇又进行调动,池州、铜陵等地各派出一部分水师,共计三万有余,战船一千五百艘左右,真刀真枪,每日在江面上摇旗呐喊。 期间,南唐部分军队与吴越江阴水师发生了小摩擦,但几乎一接触就分开,双方并没有损失,唯一不变的就是,三万水师始终在泰州附近。 这下轮到荆罕儒头疼了,虽说江北之地,已经尽然属于周朝,但长江战线分布太长,导致兵力分散,南唐一动,后周就要跟着动,双方一碰头,南唐水师就后撤,简直是无赖! 更让他头疼的是,金陵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无论是随着荆斌前往的细作,还是暗中派出去的斥候,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刺杀到底成功没有?如果没有成功,就必须立即封锁江面,哪怕违悖上命,也要跟南唐军队干一场。如果成功了,自己一动手就意味着暴露,把刺杀契丹使节的罪名坐实了! 打也不是,等也不是,简直令人抓狂。 让荆罕儒投鼠忌器的原因,除了谋杀计划是他私自主导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 郭荣病重。 《五代史·周本记》中记载,显德六年(959年)郭荣发兵契丹,连克数州数关,正要进攻幽州的时候,突发疾病,回转汴梁(今开封)后不久病死。 郭荣北征,本就带走了后周大量精锐,一国之主病入膏肓,又造成政局不稳,因此对于已经臣服的南唐、吴越、武平等国,均采取了安抚政策,不愿意主动挑起事端。 所以,荆罕儒的行为本就是玩火,一旦他挑起事端,成事还好,稍有差错,后周朝廷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治罪。 政治投机是有风险的! 就这样,双方僵持十余日,突然有一天,南唐这边偃旗息鼓,再度回归到了防御态势。 再然后,金陵传来一些消息。 荆罕儒悬着的心也彻底死了! 因为,南唐大理寺、刑部联合发出告示,通告天下,原江宁团练使荆斌夤夜潜入太子府,盗窃国宝,杀死侍女,已被正法!亲信、随从、家眷按律论罪,尽被剿灭! 原金陵城防营主管杨凯,忠心爱国,捕捉贼匪过程中不幸重伤,业已不治身亡,太子奏请当今国主,给予厚葬! 更让荆罕儒憋屈的事,他与林仁肇相互提防的时候,契丹使节已经悄然离开! 竹篮打水一场空,杀人无形亦无踪! 第11章 孙晟 再次接到林仁肇的奏报,李煜忐忑的心彻底稳定下来,随即一种尽在掌握的痛快之感油然而生。 这次风波平息,最大的收获,不是确保契丹使节平安离去,也不是双方巩固同盟关系,而是稳定了一员大将,林仁肇。 事实上,护送契丹使节的任务,最佳人选应该是西都节度使李从信,一来西都本就是皇室直接控制的藩镇,军士即为“亲兵”,绝大多数都是跟随烈宗李弁出身,可谓三代元老,二来西都节度使李从信是中主李璟的第十子,李煜的十弟,此人虽然谈不上多大才能,但肯定更为忠诚。 但是,李煜偏偏选择了林仁肇,因为他知道,这员老将不但忠心耿耿,并且才识过人、勇武过人,要想结束这个乱世、一统华夏,就必须重用! 还有一个原因,李煜想弥补历史上的缺憾。 《十国春秋·林仁肇传》记载,林仁肇人为人耿直,一向强调对北宋强硬,“唯兵戈见也”,他与皇甫继勋、朱令赟等人不和,因此遭到构陷,赵匡胤命人绘制林仁肇画像,暗示当时被扣押在汴梁的李从善(李煜七弟),说林仁肇已经准备投降,汴梁城中也为他准备好了府邸。李从善不辨真伪,写密信告知原主,致使林仁肇下狱,经历折磨,最后被毒酒毒死。 林仁肇一死,剩下碌碌之辈,很快被赵匡胤逐一击破,最可耻的就是皇甫继勋,不仅堵塞言路、谎报军情,还处处散播南唐将亡国的论调,导致军心不稳,金陵保卫战时更是玩忽职守,带着金银细算打算先逃命,结果被抓到,乱刀砍死。 可是,诛杀一个奸臣庸将又如何?南唐气数已尽! “赏,必须重重地赏!” 李煜看着奏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口恶气。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赏赐给林仁肇什么,毕竟还是太子。 那就写首词吧! “清风,研墨!” 《渔父词》 纵横长江千里血, 金戈铁马百战魂, 一壶酒,聊慰身, 若论忠勇卿一人! 这首词,明显是言过其实了,但是给人戴高帽,自然是越高越好,关键是能够展示自己的态度。 “清风,我记得府中还有窖藏十年以上的五花酿?” 江南名酒五花酿,取金桂、菊花、玉兰、牡丹、桔梗在果酒中泡制,一直是南唐向后周进贡的酒。 “回殿下,五花酿倒是不少,可十年以上的,只有一坛。” 李煜把词叠好,装入信封,落下款记,说道:“连同这封信,一同送到润州。” 清风有些迟疑,说道:“殿下,那可是太子妃亲自酿制的。” 说到“太子妃”三个字,语音明显加重了一些。 李煜淡然一笑:“无妨,去吧。” 清风应声而去,白莲居中又剩下李煜一人,当兴奋的劲头过去,他又陷入了深思。 朝廷之中,他可以信任的人并不多,有能力执行自己计划的人更少,说起来也都是原主的锅,玛德,就知道花前月下,不知道培养点自己的势力? 挨个把金陵城中的官员筛了一遍,眼下能用的,有符合自己当下要求的,只有孙晟一人。 孙晟,字凤忌,原籍山东高密,现任着作佐郎。 着作佐郎这个官职,隶属秘书省,八品而已,主要负责一些编纂国史的工作,名副其实的闲差。 孙晟担任这个职位,实在是屈才了,他在后世史书中,被誉为非常出名的谍报专家。 没错,这人打仗不行,搞情报却是一把好手,也正是他建立起了对后周的完整情报系统。 至于为人,历史上的孙晟曾被赵匡胤扣押,至死不愿意透露南唐军事情报,坚守忠节、慷慨赴死。 人选定了,还有一项重要工作,这倒难不住李煜这个现代人。 他从书架上选了一本书,伏案抄抄画画,乐在其中。 腊月二十九,江南水冷,但寒潭清澈、北鸟南归,也有一番滋味。 午后阳光和煦,微微暖风拂面,金陵城中,一名白衣公子信步闲游,偶尔在商贩处逗留,显得从容不迫。 此人正是李煜,他换了一身便服,瞒过所有手下,包括寸步不离的清风,离开太子府,隐入尘世间。 金陵人多眼杂,各路耳目众多,只要自己从太子府正门出来,就必然会引起关注,暗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看似悠闲,实则机警,李煜边走边观察四周,确定没有盯梢的人,才加快脚步,转入文玩街。 他不是要去买文玩,而是文玩街的尽头就是南唐秘书省衙署所在地,因为监管经籍图书的编写工作,自然要用到大量文房器具,久而久之,围绕着秘书省周围就形成了文玩街。 时至岁末,元日将至,秘书省内人很少,算起来,恰好到了“十旬休假”的日子了。 走进衙署,迎面一名灰衫令史走来,手中还捧着一捆熟纸,见李煜在门口徘徊,以为是前来裱画的。 “公子,有何贵干?” 李煜一愣,旋即拱手道:“小哥,打听个人,秘书郎刁衎可在?” “敢问……” “故人来访” 孙晟是着作佐郎,职位很低,属于下层干部。秘书郎、校书郎、书令使等一众官员,都在秘书省办公,属于中层干部,再往上是秘书省少监、少令、大夫等。 如果一上来就问孙晟在不在,怕引人生疑,也担心来人轻视,不放心上。 “刁官长今日休假,可有其他相熟之人?” 李煜装作迟疑,说道:“孙晟可在?我与他有一面之缘。” 对方脸色微变,稍一思索,道:“孙佐郎在兰台殿,如公子不嫌弃,在下引路。” “有劳了。”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衙署院落,两侧数十座房屋中,海量存储着经史子集、各类书籍。 李煜不禁感叹,中华文明得以薪火相传,全靠“修史”这样的好习惯。 直至来到一座偏房,门上无匾,丝毫不像什么兰台殿。 将信将疑之间,那人已经推开房门,躬身请李煜进去。 屋内书卷杂乱,架子上摆满各种纸张,书案上也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正环视四周,听得身后插门栓的声音,李煜一转身,那人竟然已经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恭安!” “你……!” “小吏正是孙晟!” 李煜脑袋嗡了一下,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欲盖弥彰? “起身讲话,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 孙晟起身,仍然恭敬回话:“正如太子殿下所言,一面之缘。” 又被将了一军。 转念一想,李煜倒是释然了,不愧是做情报工作的好手,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看来自己没找错人。 “极好,孙卿,可满意当下的差事?” “皆是寻常笔墨劳顿,幸不辱使命。” 李煜是探口风,孙晟的回答更是滴水不漏,意思是这工作给我干,太轻松了,我太想进步了。 “本王有新差事,你可愿意接?” 孙晟面色微动,躬身施礼道:“定当竭尽全力!” “只能听从我一人调遣,明白吗?” 李煜话中的意思很明确,我给你一部梯子,直达天听! “遵命!”孙晟终于表现出激动了,伏身磕头。 李煜让他起来,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还有一串串奇怪的符号。 孙晟近前端详一番,心中疑惑,这不是《千字文》吗? 第12章 情报系统 《千字文》成书于梁武帝时期,选择了一千个不重复的文字编写,到了五代十国,已经成为重要的启蒙读物,南唐素来重视教育,坊间稚子凡是入学的,都能够背诵。 孙晟实在想不通,太子殿下把这篇文章摆出来,意欲何为。 情报系统,从军事角度说,无论多么严密都不过分。南唐被碾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情报系统太烂!这些年来,后周不知道派了多少间谍潜入,有的甚至能接触到朝廷重臣,比如“小长老”,原名江正,就是赵匡胤直接统领的间谍,他以僧人身份为掩护,直接把李煜给蒙混欺骗了! 事实上,古代传递情报的手段很多,也非常高明,千万别小看古人的智慧,就人方面,各国都有专门的机构训练间人、探子、斥候,更是发动僧侣、商人、青楼女子等,至于传递情报的手段,虎符、蜡丸、衣袋都是小儿科,甚至专门开发出传递情报的“人声”,这种人啥都不干,专门记情报、口头传达,整个一人形情报器。此外,书面隐语、口头隐语、实物隐语等也发展的非常完善。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毫不夸张地说,类似的情报信息在内行人看起来,就跟明码一样。 就拿“密诗”来说,事先要先确定密码本,通常是一首没有重复字出现的诗,然后确定数字编码,或者特殊符号编码,基本与现代电报密码对照表无异。 但问题是,数字、符号是很容易破译的,因为大家都在用!那么,如果全新设计一套呢?完全可以,但成本太高!编写难度大,学起来慢,很可能仗都打完了,情报人员还没有培养好。 李煜要打造一款从未有人用过的、又十分简便的情报系统。 孙晟知晓之后,一是感受到莫大的信任,这是事关社稷安危的大事,怎么说,都应该是兵部大员才能接触的,可现在,李煜却找到了他。二是感到这位太子殿下异想天开,他哪儿来的自信,打造一种全新的密码体系? 疑惑之间,目光不觉地扫在了纸上的一连串奇怪符号上,心中叫苦,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符号,好用才怪。更关键的是,这位太子殿下怎么想到的? 李煜觉察到他的疑惑,微微一笑说:“孙卿,不必疑惑,这些你都认识。” “臣愚钝。” “你只需要把0、1、2、3、4……记忆成零、一、二、三、四即可” “啊?” “《千字文》横向八句,每个字都用两个符号代替,如‘天’字为00,‘地’字为01,同理,纵向的文字也用这种方法表示,这样一来,‘天’字的编码就是0000,‘寒’字的编码就是0100,明白了吗?” 孙晟的情报天赋确实很高,李煜点破其中奥秘,立即就兴奋起来,他指着“云腾致雨”的“雨”字,说道:“臣愚钝,这个字的编码就应该是0203?” 孺子可教! 李煜满意的点点头。 说实话,这个密码系统并不高明,但优点很明显,一是很容易记忆,读过书的都认识汉字“一、二、三、四”,只需要和阿拉伯数字“1、2、3、4”对应起来就行,至于保密性,也比密文要高得多,因为现有的加密方式,就是用第几个数字或符号,代替一段文字中的第几个字,而李煜设计的引入了数字矩阵。这意味着,《千字文》的顺序可以随机打乱,却不影响使用。 二是《千字文》太普通了,正所谓“灯下黑”,对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用一本儿童启蒙读物去传递重要情报。 退一步讲,即便对方完全破译了数字与文字的关系,也搞不清是如何定位的。 最重要的是,阿拉伯数字还是一个新鲜事物,虽然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传入中国,却不是最终形态。 简单、高效、保密,这就是李煜想要的。 “太子殿下,臣钦佩得五体投地!” “孙卿,我要你建立一个情报队伍,然后派入军中,渗透敌方!” 话锋一转,李煜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冰冷肃杀起来。 “定不辱使命!” “你要多久?” 孙晟沉吟一下,要完成情报人员训练,其实不难,太子殿下设计的符号只有十个,对应的又是数字,正常人一天就能背诵下来。至于《千字文》,更不成问题,读过书的都能倒背如流,关键是选人。 “不知太子殿下需要多少人?” “至少百人。” 李煜所说百人之数,是综合考虑了当前的情势需要,后周、吴越、北汉、后蜀、武平、大理等诸多势力在内,都要派遣情报人员,另外各地节度使、团练营、地方衙门等,也需要情报收集与传递。 “十日” “好,明日你前往卫尉寺,我会吩咐李平协助你。” 孙晟感觉自己心脏又猛跳一下,李平是卫尉卿,他协助选人,定然是从禁军或亲兵中挑选,而这些人,可谓是太子心腹。 换句话说,太子殿下是将自己也纳入到心腹之列了。 “臣,肝脑涂地!” “孙卿,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太子殿下吩咐!” 李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回到太子府,已然是暮色漫天。 李煜心思沉重,距离一场惊天事变(陈桥兵变),已经越来越近了。 可是,自己一日不君临天下,做起事情来就畏手畏脚,说的再简单点,他现在连调兵的权力都没有,即便开启了上帝视角,很多事情也只能暗中准备。 身边可用之人,除了数百亲兵侍卫,再无他人。朝中大臣,可以信任的也很有限,徐铉、李平、潘佑、韩熙载、严续、林仁肇等,这些人手握实权,偏偏又不和睦。 头疼,头疼! 正欲回到白莲居休息一下,迎面一人匆匆走来,柔声呼唤“太子殿下”。 李煜抬头,见到丫鬟模样的女子近前,原主记忆激活下,问道:“你是流珠?” “正是。” 陆游《南唐书·后妃列传》中记载:“有宫人流珠者,性通慧,工琵琶,后主及昭惠后甚喜之。”这个流珠能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是非凡人物。 昭惠后就是大周后,名宪,字娥皇,流珠是她的贴身侍女。 “何事?” “太子妃相请。” 李煜见她言语吞吐,猛然想起来,半月有余不曾去寝宫了! 对啊,哥们儿有老婆啊,还是历史上出名的才女、大美人! 不仅如此,还他妹的喜当爹了,长子李仲寓都两岁了! “带路,带路!” 说是让流珠带路,自己跑在前面。 寝宫中,娥皇蛾眉紧蹙,面容忧愁,最喜爱的烧槽琵琶放在一旁,待李煜进来,赶紧擦了擦眼泪。 “娥皇,我来了!” 李煜近前,眼神都直了,什么斯嘉丽、安妮斯顿、苏菲玛索、古川伊织……统统玩蛋去吧! “娥皇,我错了。” 大周后惊愕:“从嘉,为何这么说?” “美人不开心,岂不是为夫的错?” “你……怎么油嘴滑舌!”娥皇羞赧,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但见泪痕湿,不知卿恨谁?”李煜撩起她的头发,柔声说道。 “我恨你!为什么把我亲手酿制的酒送人?”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李煜心头一松,说道:“林将军国之栋梁,劳苦功高,送他一坛酒聊表心意。” “府中有的是好东西,偏偏,偏偏要送我酿的酒。” 李煜察觉出不对,这跟自己在现代遇到的情况很相似,自己的一个女同事,产后抑郁症,十分敏感。 历史上的大周后,怀疑是有心理洁癖,比如,她处处提防自己的亲妹妹,疑心很重。可到头来,原主还是跟自己的小姨子搞到一块了。 “娥皇,你想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从嘉,你是不是……” “别说话,容为夫慢慢给你解释。” 言必,抱起美人走入床帐,吓得大周后花容失色。 “放下,你要干什么?” “娥皇,我让你开心起来。” 治疗产后抑郁不一定要心理医生,李煜打算亲力亲为! 这一夜,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孙晟,当他看到李煜写下的字条,浑身的冷汗一直在冒。 上面只有四个字:监视百官! 第13章 没事打脸玩儿 神清气爽,元气满满! 李煜帮娥皇盖好被子,又吩咐流珠等侍女不准打扰,自己才悄然离开。 今日要到宣政殿议事,也是李煜计划实施的第一步。 两日前,洪州发来诏令,要求礼部商讨年终纳贡的事情,户部这段时间已经将要进贡给后周的黄金玉器、江南特产等准备好,也就是走个流程,确定下人员名单与启程日期。 李煜事先看了一眼进贡明细,发现比往年的数量要多,光是白银就多出一千斤!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是因为前些天,林仁肇与荆罕儒在江上发生摩擦,这种事情根本就瞒不了人,自己便宜老爹又害怕了,就在贡品上多下功夫。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 李煜叹口气,越是示弱,对方就越是有恃无恐! 踏过御街,走进宫城,表面上一片金碧辉煌,细看下却是一片萧索衰败,明明是大早上,李煜却仿佛看到一个帝国的余晖。 特别是路过金陵台殿,李煜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鸱吻(皇权象征),犹记得历史上,原主和赵匡胤玩起了捉迷藏,北宋使者一来,他就派人把鸱吻撤掉,等到北宋使者走了,再偷偷给装上去。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今朝不同,计划一旦实施,势必给赵匡胤一点colour see see。 宣政殿中,门下侍郎陈乔,礼部侍郎徐铉,礼部员外郎张洎已经等候多时,三人表情不一,陈乔一脸凝重,徐铉较为平和,而张洎则很兴奋。 陈乔与徐铉官位相同,均是正三品,张洎则是六品,说白了,张洎才是真正干活的那个人,他之所以兴奋,是因为胸有成竹。 张洎,字师黯,史书记载“为人险诐,善事宦官,好攻人短”,也就是比较阴险、喜欢拍马屁,同时又喜欢给人造谣抹黑,这样的人,无论历史上还是现代,都是不缺的。 《宋史·贰臣传》中,也把张洎列为榜首,但是这人混的不错,南唐时期位极人臣,投降宋朝之后,竟然也一路高升,最后成为北宋参知政事,相当于国家副主席,和寇老西是一个级别的。 昨夜,张洎已经偷偷在文书房中偷看了朝贡明细,把一些重要的内容记录下来,回到家中反复背诵,打算今天见到李煜时,好好在这个未来国主面前扮演一个“能臣”角色。 出乎三人意料的是,李煜走进宣政殿时,身边跟着一个人,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刘政咨,字散观,时任兵部参议使,妥妥一名武官。 武官倒没什么,南唐重文轻武,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文官在武官面前更有优越感。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说刘政咨出现了。 这位老兄在烈祖李弁时期入仕,没错,人家可是一本正经考上来的,上来就是翰林院学士、侍中郎的身份,到了中主李璟时代,他颇有点投笔从戎的意思,一介文人非要去前线,当时南唐正在与闽国交战,刘政咨以随军参谋的身份效力,长乐府一战,竟然抡着大片刀冲进城去,连斩敌军数十。 啥叫文武双全?刘政咨很有发言权! 但这不是他的高光时刻,想当初,郭荣亲征第三次攻打南唐,他担任水师监军,与齐王李景达、太子李弘冀并肩作战,周朝猛将曹彬差点被揍出翔,猛地一比。特别是红枫山堰口一战,他带领的十二艘破烂战舰硬刚周朝八千水师,硬是拖了三天。 如果不是中主李璟身边一群蠢蛋瞎出主意,调遣所有军队集结,前往寿州救援,导致南唐在紫金山一战中了“围点打援”的计策,很有可能历史就会改写! 牛逼的人,往往脾气也很牛逼,刘政咨一向瞧不起朝中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文臣,损起人来,嘴不留情,实在怼不过,那就手下不留情。 这样一个猛人,周朝上下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可如今,竟然参与到朝贡事宜当中,没有鬼才有鬼了。 “太子殿下恭安!” 陈乔首身行礼,徐、张二人躬身,张洎忍不住乜了一眼刘政咨,见他大大咧咧站在太子身后,不为所动,心中未免有些嘀咕。 李煜示意众人安坐,南唐时期还没有跪拜礼,君臣商议事情也是坐着的。 环视四周一遍,李煜说道:“朝中之事,本王了解不多,要依仗各位栋梁”,然后直接询问陈乔:“陈卿,朝贡之事安排妥当了?” “回禀殿下,均按照仪制准备各项事务,所朝贡的物品也一一备妥,只需确定人选及……” “陈侍郎,准备了什么,说说呗。” 陈乔话未说完,就被刘政咨打断了,徐、张二分皆是一惊,这也太唐突了! 陈乔为人宽厚、宏达儒雅,他对刘政咨倒没有成见,但也感到意外,太子殿下主持议事,身为臣子怎么能如此僭越? 李煜显得不以为意,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太子发话,陈乔也不好推辞,起身要去拿贡品明细,这时张洎立即站起来,近前躬身。 “太子殿下,陈侍郎,不必麻烦,昨日臣看过贡表,可细细背来!”言毕,一脸得意。 徐铉暗里皱眉,他对这个张洎腹诽颇多,但心性平和,不愿意当面说什么,于是看了一眼陈乔,陈乔也被张洎的“突然袭击”搞得有些尴尬,愣在当场。 李煜脸上仍带笑容,心中却泛起寒意,他可不是原主,对待职场中爱拍马屁的人,没那么客气。 于是,转头问了刘政咨一句:“刘卿,你意下如何?” 刘政咨哈哈一笑:“没想到张员外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好啊,那就背背吧!” 张洎一愣,随即脑袋充血、青筋凸起! 他原本是想在李煜面前露露脸的,可现在的情况是,李煜先声明自己“对朝中事务不了解”,问询朝贡明细的人又是刘政咨,太子殿下又同意了自己汇报! 这就意味着,自己不是给太子殿下背的,而是给刘政咨背的! 他刘散观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五品参议使! 奇耻大辱!最难受的是,这是他自取其辱! “殿下,这……”张洎一脸尴尬中带着委屈。 李煜倒是一脸期待! 没办法,那就背吧!张洎咬着牙,逐字逐句地背起贡表,起初,氛围还算正常,众人看似无意,慢慢地气氛就变了。宣政殿非常空旷,今日又不是上朝,人数不多,张洎每说出一个字,声音就在殿中回响。 渐渐地,张洎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围观的猴子,滑稽地表演,只为博得众人一笑!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张洎声音从中气十足,到游丝无力,到最后快背完的时候,甚至有些颤音了。 “……凡金银器皿共计二百件,新增云松盂、太公杯样式,为江南善金局所制……云锦一百匹,华锦一百匹,蓝泽绸缎二百匹,生丝二百斤……精品瓷器、刺绣三千件……人参、鹿茸、沉香、干草等名贵药材一千斤……东海珍珠三百颗,缅甸翡翠五百件……以侍天朝!” 终于,终于,漫长的贡表结束了,张洎也不顾的体面,低头擦了擦汗,实则遮掩了自己红温的脑袋。 “张卿大才,本王今日大开眼界。” 李煜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地夸了一句,他又用眼神制止了想要损人的刘政咨,补充道:“今年的朝贡使,非张卿莫属!” 毕竟,他只是想敲打一下张洎,不是想要把人得罪死了,这种人虽然人品不佳,但用对了,也不失为一把治国利器。 或许心理落差太大,李煜随口客气一句,就让张洎产生了莫大感动,他跪下来叩谢:“臣惶恐!” 李煜暗笑,心中暗忖:“这就惶恐了?真正让你恐慌的事情还没来呢。” 第14章 自取其辱? “朝贡之事,可大可小。” 李煜缓缓起身,在宣政殿内踱了几步,对众人说道:“唐、周两国战事频发,常年不息,既奉周朝为正朔,自然要寻求止兵戈、谋太平之道。诸位,今年我初使监国之权,如果还按往年进贡,唯恐周朝皇帝不悦,怪罪下来。” 陈、徐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李煜打的什么主意,要知道,这一次朝贡,整个南唐的国库已经搬空十之五六了,难道还要加码? 张洎欲言又止,生怕再栽跟头。 就跟商量好了一样,不对,本就是商量好的,刘政咨起身拱手,询问:“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这就是搭桥,有了刘政咨的铺垫,李煜才好堵住三人之口的同时,顺利地把计划和盘托出。 “江南江北,风物大有迥异,只是一些金银细软、特产用度,未免俗气了一些。”李煜表情骤变,恢复了以往文弱“李六郎”的状态,说道:“我欲派出府中歌姬、乐官、伶人,一同前往汴京,届时为周主及天朝大臣送上音乐歌舞,以示诚意。” 三人闻听,又是三种表情,陈乔皱眉不悦,徐铉波澜不惊,张洎还是一脸兴奋! 陈乔性情温和,却不乏文人风骨,他知道自烈宗以来,南唐上下热衷丝竹管弦、诗词歌赋,但关起门来自娱自乐、自我清高,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堂堂一国储君,竟然主动派人去取悦他国,这,这虽然行得通,可是太丢人! 太子殿下难道不知道“渑池相会,赵王鼓瑟”的典故?若是周朝史官记下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南唐储君献乐于周主”,岂不是千秋万代的笑料?届时,太子殿下,谁能当你的蔺相如?周主可能为你“击缶”? 徐铉之所以没有产生太大波动,完全是因为缺乏政治敏感性,此人文才不错,只是在国事方面太天真,否则也不会被历史上赵匡胤训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张洎之所以兴奋,是认为自己赌对了。果然,李煜还是那个李煜,正所谓玩物丧志,面对这样的人才好逢迎,套近乎、钻空子、拍马屁,一套下来,何愁官运不亨通。 思之再三,陈乔硬着头皮说道:“殿下,此举不妥,臣恐……有失国体。” “陈卿,此话怎讲?” “殿下,烈宗皇帝开疆裂土,承袭李唐国祚,虽今时今日对周朝势弱,然仍是江南诸国之首,何必自轻自贱?” 这话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再说,就不礼貌了。 李煜没有表态,他知道陈乔忠心,可惜不知变通,当下局势,何谈自轻自贱?明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争取喘息时间,猥琐发育啊! 如果从历史角度看,即便南唐军力强盛、政治清明,只有一次机会反攻中原、统一天下,那就是后晋时期,契丹耶律德光进犯中原、汴京沦陷,石敬瑭献地称臣,此后开启了自己“儿皇帝”的一生。石敬瑭死后,儿子石重贵继位,天福九年开始又与契丹交恶,陷入长期战争,这一阶段中原政权势力薄弱。南唐如果趁虚而入,集中力量攻打河南,有望将版图拓展到黄河以北,然后以江南为基地提供粮食、兵源,徐徐图之。 “张卿,你以为如何?” 见李煜点名问自己,张洎暗喜,表现的时候到了! “殿下,凡事因时而异!陈公(陈乔)所言固然不虚,但观当今天下局势,周朝兵强马壮,对我大唐虎视眈眈,最是应该谨慎行事的时候。” “臣以为,以丝竹管乐之事侍周,并无不妥,反而能彰显我大唐国风!” “自安史之乱后,北人南渡,蔚然成风,契丹挥鞭南下,中原一片丘墟!” “郭荣虽然以周为国号,但周礼精髓,并不在中原,而在我大唐,真正的礼乐教化之事,已然是我大唐气象!” “故,殿下主张,定然能让周朝上下震动,重新感受礼乐教化、文明气息,对我大唐的态度也将有所改变。” 李煜听着张洎的“高论”,虽然觉得他满口胡沁,但句句符合自己的计划行事,不由得脸上流露出一种戏谑又认真的笑容。 “张卿所言,确符本王心意,三位,你们意下如何?” 刘政咨权当没听见,这本就是太子殿下与他商定的计划,陈、徐二人闻听,也不做声——废话,你都认可了,我们还说个屁! 李煜点头,说:“既然如此,张卿,本王封你为朝贡使兼歌乐指挥使,全权负责今年纳贡之事,你可愿意?” 张洎激动地叩头:“定不辱使命!” “至于北上人选,本王自行选定。”李煜收起笑容,接着说:“此外,还有一事,乃是本王的私事,因牵扯到北上入周,特与诸位商量一番。” 陈、徐、张三人不解,但一直玩世不恭的刘政咨反而严肃起来,眼神中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李煜叹口气:“诸位知道,国主南巡,疾病缠身,虽然汤药不断,却不见好转,本王祈求佛祖,已有半年之久,也不见起色。料想,我朝僧侣对佛法的研究远不及中原,故而,此次借着向周朝纳贡的机会,欲派人前往汴梁大相国寺,为国主办一场法事,不知能否行得通。” 原来如此! 陈、徐、张三人反倒松了一口气,李煜好佛,天下皆知,相国寺确实又是天下禅宗圣地。 陈乔上前,说道:“太子殿下,此事倒不难办,只是朝贡之事在即,必须抓紧,否则唯恐耽误行程。” 能办就行!李煜心中冷笑,看了一眼张洎,立即和颜悦色地说:“此事,恐怕也要劳烦张卿了。” 张洎内心笑开了花,这哪儿是劳烦?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给领导办事,公事办好了,也未必有功劳,但要是私事的话,办好了就是一步登天! “殿下放心,臣立即着手办!” “很好,能者多劳,张卿费心了。” 宣政殿的事务,一直到临近中午才处理完,李煜并未回太子府,而是来到太常寺。太常寺专门负责礼乐制仪、社稷祭祀、衣冠制作等事宜,随行之人除了刘政咨之外,还有从工部衙署赶来的潘佑。 潘佑,字天奉,原籍幽州,石敬瑭向契丹称“儿皇帝”之后,从幽州地界南逃,现任虞部员外郎,一个不起眼的从五品小官。 所谓“虞部”,就是工部下属的部门,专门负责冶炼、薪炭、山泽等事务,平日基本不上朝,也很少有机会见到太子或国主。 所以,闻听李煜召见,潘佑第一感觉是搞错了,第二感觉是生气,难道太子殿下又要建造花园? 可当他来到太常寺,顿感氛围不对。 往日,太常寺来来往往的都是乐官、织造、祭祀等相关人员,给人一种“春日淫淫、暖风靡靡”的感觉,而今日一走进去,顿感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院落之中,零零散散聚集着很多人,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大约有二百左右。 这些人身形板正,动作干练,眼神也极为警惕,潘佑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经意地在他身上掠过。 就像是锋利地刀刃,在人的脸上掠过一般,很不自在,很不舒服。 “潘工部,这边来。” 听到有人喊自己,潘佑抬头看去,又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刘政咨。 “散观?你怎么在这里?” 刘政咨哈哈大笑,拉着他走到后堂,见李煜正手里拿着一把琵琶翻来覆去。 “殿下……” “免礼!” 不待潘佑话说完,李煜迎上前去,把手中琵琶递给潘佑,问道:“潘卿,你手下可有能工巧匠?” “不知殿下说的是哪种?” “必须是你信得过的,口风严的!” “这个……自然,殿下到底要什么?” 李煜指了指琵琶,说道:“类似这样到乐器,把中轴全部掏空!” 潘佑疑惑地看了看,揣测一番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如此一来,音色必然会受到影响。” “无碍,但只有十天时间,来得及加工二百个吗?” 琵琶、二胡、鼓槌……难度并不大,潘佑点了点头。 刘政咨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抽出一柄短剑。 第15章 再见小长老 潘佑感觉不对,一回头,就看到刘政咨手里把玩着一柄利刃,一脸玩味地靠近自己。 “散观,你,你要干什么!” 刘政咨哈哈大笑,他与潘佑是莫逆之交,虽然年长,却很爱开玩笑,这是故意逗一逗他。 “天奉,别怕,哈哈。” 言毕,将手中短剑交给潘佑,指了指他手中的琵琶。 身为工部官员,潘佑当然认识,这是唐军校尉级别以上的近身制式兵器,名曰“柳叶刃”,因为剑锋长约一尺三寸,又俗称“尺三剑”。 “难道,殿下的意思是,要把尺三剑藏于乐器当中?” 李煜与刘政咨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工部匠人很多,但值得李煜信任的官员,目前只有潘佑一人而已。 “饭食及一切用度,由太子府负责供应,你要找一批可靠的人,未来十天之内闭门在太常寺,任何人都不准出入!”李煜停了停,说道:“包括你!” 潘佑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有很多不解之处,但很清楚,不该问的千万别问。 又细细交代一番,潘佑急忙去安排,随即刘政咨从外边喊进来三人,这三人虽然都是布衣打扮,只需要稍加分辨,就不难判断是行伍出身。 “臣金陵防卫营步军都虞候,蔡振!” “臣四门防御使,穆坚!” “臣和州镇守司飞骑尉,谭宗!” 三人面向李煜躬身施礼,声音洪亮、腰身笔直,脸上带着下级武将特有的粗鲁感,但李煜却很喜欢。 “平身!任务可否知晓?” 为首的蔡振开口:“回殿下,刘参议已经告知,但是,不够清楚。” “你们不必太清楚,届时听命行事就行了。” 三人很默契,立即闭嘴,就连“听谁的命令”这样顺理成章的问题,也没有问。 这三人都是刘政咨选拔的,说的再具体一点,三人都是与刘政咨一起玩过命的,紫金山一战之后,若论功行赏,三人都应该晋级,可惜朝中大臣一直反对,包括中主李璟也担心后周怪罪,所以不升反罚,搞得军队差点哗变。 李煜仍然是“监国太子”的身份,无权调动军队,除了这三人之外,其余士兵中既有自己的卫队成员,也有刘政咨、林仁肇手下抽调出来的,虽然不太理想,好处却是能够严格保密。 “刘卿,此刻开始,这三人及众军士皆听令于你,如何安排,便宜行事。” “臣遵命。” 与此同时,诏令也传到礼部,虽然进贡周朝的一应事务,由徐铉统筹安排,但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知会后周驻臣,这就不是金陵方面有资格做的了,中主李璟特派枢密使朱巩、承奉郎王悦监督此事,两人已经从洪州赶来。 日转斜阳,李煜才将事情安排妥当,但最重要的一个步骤,才刚刚开始…… 清凉寺内,残月初上,僧侣们早已用过了晚膳,早早安歇去了。 方丈室中,小长老端坐在桌案前,眉头紧锁,手中捏着一张字条。 这个小长老,俗名江正,自幼学习佛法,不到二十岁就成为汴梁大相国寺的经师,虽然身在佛门,可这小长老却无意做一名和尚,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爬上国师的地位。喜欢搞阴谋的人总是能聚集在一起,机缘巧合,他结识了只是牙军副将的赵匡胤,两人惺惺相惜。 后来,赵匡胤投靠郭威,与北汉一战之后,赵匡胤被提拔为殿前都虞候,兼任京都防卫使,小长老敏锐地意识到赵匡胤身上的潜力,甘愿为其效力。显德初年,赵匡胤打通关节,将小长老安排到南唐,让他以僧人的身份作掩护,目的只是为了刺探消息、充当间谍,没想到的是,这个小长老业务能力太出众了,竟然爬上清凉寺住持的位置,又成功地迷惑李煜。 半月之前,江北传来密信,要求小长老协助杨凯、荆斌二人刺杀契丹使节,传信之人不必多说,自然是赵匡胤。 可是,接到密信的小长老却犯难了,他只不过是个间谍,平日里就像老鼠一样掩藏自己,拿刀砍人的事情,他怎么能干得了? 思忖再三,就想到了一个计策,打算先把金陵的水搅浑,让杨凯、荆斌趁乱行事。 于是,在李煜到清凉寺拜佛祈福的时候,他把佛前的普通香烛进行改造,里面掺入了曼陀罗、羊淫草等成分,原意是让李煜昏迷不醒,强行留在寺中休养,太子不能监国,外面自然是群龙无首的状态。 谁知,如意算盘打空了,李煜不仅陷入深度昏迷,还差点一命呜呼!这件事差点把小长老吓死,他不是怕李煜出事儿,而是怕自己没干好活,赵匡胤派人将自己灭了。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脱离了预先计划,杨凯、荆斌全都死了,契丹使者也顺利回国,更麻烦的事情,南唐水军在林仁肇的领导下,竟然一反常态、主动挑衅。 一桩桩,一件件,放在赵匡胤的角度看,一定是小长老投敌了! 忐忑不安的心情,刚刚平复下来,入夜时分江北细作又传来了消息。 字条上的信息,不是兴师问罪,而是让他忽悠李煜,这位南唐储君,一同前往汴梁进贡! 赵匡胤的算盘很精明,他暗地里行事,就是为了将南唐牢牢控制住,一旦李煜前往汴梁,势必会被扣留下来,届时南方最大的政权必须依附于自己。再行兵变之事,自然就少了一个潜在威胁。 当然,这一切小长老是参悟不到的,他皱眉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这时,门外值班的小沙弥禀报,太子李煜的车队已经来到了清凉寺外! 小长老立即将纸条焚毁,平复了一下杂乱的思绪,整顿僧衣外出迎接。 清凉寺,自南唐建立之后,就被封为皇家寺院,平日里达官贵人前来上香礼佛,根本就不用小长老亲自迎接。 即便是面对李煜,小长老也会保持“庄严法相”,但,今时不同往日,小长老一路疾走,没等到李煜来到大雄宝殿,他就迎了上来。 “阿弥陀佛!太子殿下夤夜前来,佛前莲花月下生辉。” 李煜看了一眼这个小长老,长得还不错,如果还俗了,扔到院子里当“相公”,估计也是头牌。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朝人王,如何会听信一头秃驴胡说八道。 “小长老不必多礼,小王深夜造次,唯恐惊扰佛祖,坏了禅院的宁静,还望海涵。” “殿下佛心清澈,不染纤尘,请禅堂叙话。”言毕,低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煜心中冷笑,死秃驴,还挺能装。 他没有去后院禅堂,而是吩咐身后的清风:“去上香,我要礼佛。” 清风应声而去,小长老却一惊,李煜在自己面前从来没有表现过违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李煜害怕自己,而是在佛门之地,他更愿意听从自己的安排。 “殿下,佛家讲究机缘,为何深夜一定要礼佛?” 李煜叹口气:“近日俗事缠身,心中不得宁静,想到佛前一诉衷肠,辛苦小长老了。” “哪里话!我这就安排僧人诵经。” “不必麻烦。”李煜制止他,微微一笑:“佛家也讲究顺其自然,已然入夜,不必搞什么排场。你我二人前去即可。” 言必,未等小长老答复,自己就率先走向大雄宝殿。 忐忑的感觉,再次弥漫了小长老的心头,他意识到有些怪异,可又说不出什么,只能赶紧跟上。 第16章 佛前斗法 皇家寺院自然不同凡响。 庄严巍峨的释迦摩尼像屹立中央,庞大的基座上雕刻着莲花、双鱼、法轮、宝盖等佛家八宝,十八罗汉分列两侧,各持法器、栩栩如生。 若是原主来到这里,定然内心会泛起崇敬之情,可现在穿越而来的李煜,看到这些金光闪闪的雕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太他妈浪费了。 铸造这些玩意儿需要多少黄铜?加上佛像外边的金箔,桌案上的金银器皿,那都是朕的钱! 小长老看李煜一个劲的嘬牙花子,表情古怪,以为他是又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心里面反而安慰不少,看起来,这为太子爷并没有觉察到上次大雄宝殿焚的香有问题,自己也就安全了。 “小长老,当今乱世,处处都有兵戈战火,你说为什么佛祖不临世,普渡众生?” “太子殿下,世间之事,皆为虚幻,繁华苦难,皆为轮回,佛祖不会轻易渡人的。” “这是为何?” “佛家讲究机缘,渡可渡之人。” 李煜微微一笑,说道:“《大般涅盘经》中,明明说,我说法相,不说无法,岂不是说世间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此一来,佛祖接受天下人供奉,岂不是该管天下之人?” 小长老有些得意,说道:“殿下谬矣,佛说‘我说法相,不说无法’,只是为了强调空性的重要,空性乃是佛性的本质,并非说一切为虚,世间一切纵然真实,可它们不会像佛一样恒常,转瞬即逝,不见堕入断见与常见,只是在贪恋嗔痴中徘徊,便是痴迷不悟,又如何去渡?” “如此说来,佛祖倒是与本王有点相似。”李煜乜了一眼小长老,不顾他讶异之色,解释道:“都嫌麻烦。” “殿下,今日是否遇到了烦心事?” “非也,只是,多年来听小长老讲授佛法,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今夜越发想不清楚一些事情罢了。” “不妨说来听听,小僧佛缘虽浅,或许能为殿下解忧。” 李煜不语,只是跪下来参拜,清风则屹立一侧,代替值班僧侣敲罄,悠悠金鸣之音,在夜晚的清凉寺显得格外清冷。 片刻之后,李煜幽幽开口:“小长老,人都说佛门是清净之地,不谙世事,只顾修行,可天下的僧侣之众要靠天下人供养,这是否是贪?” 小长老一愣,忙说道:“佛乃智慧,讲经说法,在于启迪众生、广开福田,传播我佛慈悲,使得众生获得解脱,何谓贪?” “这就怪了。”李煜起身,眼睛依然盯着释迦摩尼像,说道:“按此推论,佛祖也好,众僧也好,都是有所作为的,才能达到修行圆满,所谓慈悲为怀,所谓积德行善,所谓利益众生,岂不是都是以己为先,这不是犯了贪戒吗?” “在小僧看来,太子殿下是犯了嗔戒的,佛家子弟在俗世修行,持戒、布施、诵经、禅修等功课,无一不是为了净化心灵,正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便是无所作为而非有所作为。” “既然无所作为,佛又何用呢?” 小长老不知不觉间,已经汗涔涔了,他想不明白,李煜为何如此性情大变,往日听自己讲经说法,那叫一个虔诚,此时怎么跟一个粗俗乡野之人无异。 李煜暗中瞥了他一眼,知道再说下去,势必会引起怀疑,当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小长老勿怪,近日确实发生了诸多事端,令我想起四年前的事情。” 四年前?那正是小长老来到南唐的时候,显得二年(公元955年),郭荣下令“非敕赐寺额者皆废之”,后世将这一举动称之为“后周灭佛”! 一时间,后周政权之内的大量佛寺都被废除,众多僧侣强制还俗,虽然当时小长老身在大相国寺未受波及,但也感到惊慌,彼时大量流亡僧人前往相国寺祈求收留,他是亲眼见到被驱赶出去的惨状的。 “太子殿下,莫非说的是周主驱逐佛门子弟的事情?”小长老心惊胆战地问道,不知道李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煜不置可否,反而说道:“江南佛寺众多,却未能解我心忧啊!” 说完这句话,立即双手合十,说道:“罪过,罪过!小王这是犯了嗔戒了!” “殿下……何意?” “我是在想,大相国寺乃天下禅宗正统,小长老又是从相国寺出身,希望能够有机会到大相国寺聆听教诲。” 闻听此言,小长老内心狂喜! 密信中提出,要他忽悠李煜前去汴梁!很显然,以“进贡”的名义很没说服力,但此刻李煜自己提出想要去大相国寺! 控制住自己内心激动,小长老沉声说道:“大相国寺是天下禅宗之首,昔日,小僧仅是短暂停留,也受益匪浅。太子殿下天生与佛有缘,若是能身临其境,自然更能领略佛法精妙,获得终极解脱。” 言下之意,你赶紧去吧,一定要去! 李煜不动声色,叹口气说:“可惜,我身份特殊,也苦无引荐之人。” 小长老手抖激动地哆嗦起来,他用尽力气控制,轻声问道:“殿下若有意前往,小僧可修书一封,引荐给大相国寺主持真梵大师。只是……殿下真的愿意前往?” 如果李煜立即表示自己愿意去,那才有鬼,但又不能说不去,否则计划就不能实施了。 “小王向佛之心,无以言表,不过大周与我朝素有恩怨,贸然前往唯恐不利。思来想去,能否派人前往汴梁,盛邀名师渡江南来?” 小长老闻听,内心顿生不悦,如果大相国寺真派人来了,自己岂不是引狼入室?有道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自己好不容易爬上了清凉寺主持的位置,万一被人顶掉了怎么办。 李煜料到小长老会产生这种顾虑,“小人长戚戚”说的一点都不假,他假装皱眉,说道:“诚然,这乃是小王一己私欲,不能劳烦皇家寺院,如果能请来相国寺的法师,也只能安排到济安寺中。这也是小王担忧的地方,唯恐高寺法师嫌弃怠慢了,不可能前来。” 小长老反而释然了,急忙说道:“佛门修行,不论贵贱,昔日佛前灯芯都能聆听佛法、以登仙台,相比如何安置,相国寺的僧友不会挑理的。” “既然如此,就劳烦小长老修书一封吧!” 话已至此,李煜觉得不必再费口舌,直接用恳求的口气说道。他要的就是一封引荐信而已,凭借小长老的身份,必然能够打消江北的疑虑,只要自己的人能够进入汴梁,其他的无所谓,狗屁的请高僧法师! “举手之劳,小僧谨遵。” 铛——铛——铛—— 清风敲了三下铜罄,李煜在前,小长老在后,依次走出大雄宝殿。 在门口的时候,李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看到的不是佛像,而是数不尽的铜钱。 灭佛?他郭荣灭得,我李煜就灭不得?一群秃驴吃的肥头大耳,穿着绫罗袈裟,天天对外口称“贫僧”,贫你大爷!只是,还不到时候,慢慢来。 “小长老,金陵天凉,你多保重,小王得闲再来叨扰。” 李煜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长老一眼,他似有疑惑,却忙不迭地回应:“阿弥陀佛,祈愿太子殿下安康。” 此刻,太长寺内,一众军士骂骂咧咧的,在刘政咨的监督下被剃光了脑袋。 第17章 行动开始 李煜回府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三更了,料想娥皇与孩子已经睡下,他便转身去了自己的白莲居。 原本庆奴还想侍候,也被他劝退了,孤身一人坐在桌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份死亡名单。 在正式开始计划之前,家里的垃圾必须清扫一下,李煜冷冰冰地看着上面的名字。 江宁团练营轻骑校尉袁龙。 江宁团练营步军队正耿辉。 江宁团练营守备旅帅徐玮。 金陵城防司一等骑卫张会战。 金陵城防司一等校尉扈大军…… 一共二十一个。 这些都是审问荆斌时得到的名单,至于杨凯的口供,李煜虽然说不想知道,事实上也暗中调查过了。 但他仍然要装作不知道,不能给任何人口实,原因很简单,整个金陵城不知道隐藏多少密探,如果朝中位居高位的那些人,知道自己被人供出去,难免会狗急跳墙。 但是,这些小虾米,除掉之后不会掀起太大波澜。 何况,李煜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通过换防、轮休、调职等方式,将要除掉的人稳住,让他们远离驻守地。 李煜从桌案上拿起一支新笔,浸透了浓浓的朱砂,轻描淡写地勾去了一个人名。 朱砂覆盖,人头落地! 清风担任总指挥,暗杀计划是由十大侍卫负责执行,另外还有一部分暗卫,来自于老岳父周宗的老部下,他们原是以娥皇陪嫁进入太子府的。 单凭这些人是不够的,同一时间,刘政咨手下的三百人也动了起来。 每个人都很紧张,又很急切,毕竟,李煜只给了一夜的时间。 岁末中天,残月斜挂,万籁寂静之时,血腥味已经弥散开来。 袁龙死的很干脆,周泰带人潜入他的府邸时,这厮还在搂着小妾酣睡,不知不觉间脖子上就多了一个血窟窿。周泰等人活干的很漂亮,竟然连小妾都没惊动,就把尸体打包带走了。 李恒、徐玮等人虽然小做抵抗,干掉的过程也挺顺利。 还有的属于“自然死亡”,比如江宁团连营司库徐军,从金陵撤出之后,就一直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的事儿泄露出去,告病回家没多久,就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有简单的,就有困难的,第一个硬茬子就是张会战与扈大军。 两人都在城防司任职,手下各有十名骑兵、步兵,此刻被换防到金陵北苑,驻守北安桥,此地距离金陵外城还有十余里,是理想的灭口之地。 清风亲自带队,原因就是,这两人的战斗力实在有点彪悍。 张会战,字若只,汴梁祥符人士,保大十二年南渡,归顺南唐。 扈大军,自白池,汴梁朱仙镇人士,保大十三年南渡,归顺南唐。 说起来,这两人是老乡,私人交情自然密切,又如今郭周政权咄咄逼人,两人家乡又是国都所在,亲人、朋友、旧属同气连枝,反叛南唐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故此,李煜也对这两个人重点照顾。 清风的做法极为直接,不同于在金陵城搞暗杀,他直接冲进了北安桥驻地,门卫及巡逻亲兵一打照面,青锋剑便挥洒而去,对方尚未看清楚来人是谁,就去奈何桥喝孟婆汤了。 随行十人,则是左右包抄,防止漏网之鱼逃逸出去。 此刻,驻地营房内,张会战与扈大军并未睡觉,两人愁眉紧锁,时不时地叹气,很显然是意识到了情况不妙。 “张大哥,你说,杨将军是不是被李煜杀了?” 张会战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扈大军,没好气地说道:“你已经问了八百多遍了,不知道!” “大哥,莫要生气,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该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去给杨凯报仇吗?你脑袋被驴踢了。” “不,不,我是说咱们赶紧……溜之大吉。” 张会战气乐了,一笑起来,肥胖的肚子就一颠一颠的,说道:“往哪儿跑?你不知道长江已经严密封锁了?这些天连商旅都禁止通行了!再说,情况不明你先跑了,岂不是做贼心虚。” 扈大军揉了揉脑袋上的青筋,说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放心,据我的了解,李煜那种镴枪头,根本就没那个魄力。” “什么意思。” 张会战傲慢地说道:“唐国三代,都是碌碌之辈,尤其是这个李六郎,你让他刷刷笔杆子,写个词,画个画,这还行。至于杀人的勾当,哼!” 这句话,扈大军倒是没有反驳,几年下来,他亲眼看到南唐的孱弱,别说跟周朝对抗,就是与后蜀、南平这些政权开仗,南唐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话虽如此,杨将军死的蹊跷,什么狗屁缉捕贼道、以身殉国,你信吗?还有那个荆斌,竟然蠢到去太子府找事!” 张会战很鄙夷地看着扈大军,若不是念及同乡之谊,又目标一致,他才懒得搭理这种蠢蛋! “说出来的话,就是为了让你相信,你若相信了,那才是真的蠢。” “我蠢?大哥,你把话说清楚。” “杨、荆二人肯定是被人算计了,但应该不是李煜干的,我说了他没那能力。若是猜的不错,应该是洪州那边的人。” 洪州?国主李璟?扈大军若有所思,觉得很有道理,当今朝廷南迁,有能耐的人都跟着国主李璟在一起,且不说同平章事严续、殷崇义等人的才智,随便拉出来一个使相,比如郑彦华、景诲、朱令赟,设计干掉两人也是手到擒来。 “这么说,唐国这边也不是一味懦弱啊,何止如此,简直是手眼通天!” 张会战冷笑道:“废话!能够当上一朝皇帝的人,怎么可能是彻头彻尾的废物!总有些过人之处的。不过,你放心,我料想金陵这边不会有大动静。” 扈大军说道:“大哥,我不在乎金陵如何,我只在乎,你我兄弟的前程如何。” “放心,哈哈!”张会战得意一笑,“不管事情成不成,你我兄弟的功劳已经有了,最起码,周主知道你我一片忠心,等着升官发财吧。” 两人的豪迈之情刚刚萌生,营房外面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尽管很轻,还是被两人觉察到了。 惊讶之际,外面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我看未必!” “谁——!” 张会战吼了一声,他很生气,以为手下有人偷听。 外面一阵死寂,细听之下,似乎有刀刃拉肉的声音 “作死不找地方的,滚进来!” 话刚落音,一个东西就滚进来了,圆溜溜的,不偏不倚,正好滚到了张会战脚下。 一颗脑袋。 身为武将,见惯了死人头,但是当两人认出之后,不由得慌了神,本能地从架子上抄起了家伙。 那颗脑袋,正是中军帐前传令官的,此人也算是张、扈二人的心腹,他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瞳仁向下,似乎想要看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真的被砍了。 青锋剑的锋利程度,凡是见识过的,一试一个不吱声。 剑尖一挑,帐帘一分为二,清风一闪,如同清风入怀。 “你是……东宫内侍首领清风!” “不错,两位的春秋大梦,可是醒过来了?” 脑袋就在脚下,傻子都明白怎么回事,可对张、扈二人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这个清风,不就是跟在李煜那个软蛋身边的阉人吗?他还能杀人?! 张会战狠狠喝道:“人,是你杀的?!” “何必明知故问,两位,该上路了。” 扈大军咒骂一句:“他娘贼的狗太监,敢杀老子的亲卫,我非要剐了你!” 骂的够狠,跳的够高,但身体却没动地方,完全一副色厉内荏的德行,就连握钢刀的手都有点哆嗦。他反应弧太长,蠢的太纯粹,刚彻底想明白一切,这是彻底暴露了,李煜要灭口啊! “阉人又如何?尚知道忠君爱国!倒是你,扈大军,扈校尉,青楼女子所生的儿子,谁有权势就认谁当爹。” 清风面向文弱,平日里也受李煜温文尔雅的熏陶,但私下里,损起人来可不嘴软。 陆氏《南唐书·杂艺方士节义列传(卷十七)》中记载过一件事情,后主近侍清风一同被虏、遣送汴梁,太祖驾崩后,其弟赵光义继位为宋太宗,太宗不喜违命侯李煜,时常刁难,近侍则反唇相讥、幽默辛辣,时常让赵匡义下不来台,这一记载颇有野史的味道。 历史,抛开屈指可数的真实,绝大部分是猜测,剩余的则是偏见。 第18章 诛杀国贼 “青楼女子”四个字如同四支利箭,噗噗噗噗,一同扎在了扈大军的胸口,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中国人历来都有“做事留一线”的传统,就算是彼此不对付,也讲究“打人不打脸”,清风刨了扈大军的出身老底,这已经不是打脸了,简直是摁着他的脸在地上摩擦,摩擦的冒出火星子! 扈大军的出身确实如此,她母亲原为汴梁城中的一名暗娼,即便在风尘女子队伍中,这种身份也是最低贱的。 机缘巧合,扈大军的母亲被一名商人看中,这名商人姓扈,原籍亳州,在朱仙镇运粮渡口有一些生意,离家日久,便纳了一名妾室暖脚、陪床,有时候也招待客人。 换句话说,扈大军就是“爹多娘少”的情况下出生的,每天他老娘身上都有不少男人忙活着,至于自己的亲爹是谁,别说他不知道,他母亲也搞不清楚。 可名义上,他爹姓扈,他出生之后,自然也就跟着姓扈了。 扈大军的名字,也不是他爹妈给起的,时逢乱世、人如草芥,尤其中原地区战乱更甚,扈姓商人为了省点口粮,就把他扔到了军营里,登记官直接给他起了个“大军”的名字,意思就是,这小子从今天就是军夫了。 不得不说,扈大军此人在军营当中反倒如鱼得水,他善于溜须拍马、见风倒戈,先后在后周、吴越等国当过俘虏,在郭荣第一次南征的时候,不慎坠入江水之中,被南唐俘虏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降将。 事实上,乱世之下,几乎每一个政权下面都有不少降将,各个割据势力也习以为常了。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很显然,扈大军这种人是没有这种境界的,他拼命地往上爬,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被他阴过的人一多,黑他的人自然也不少,和他不对付的人最常用的攻击手段,就是拿他的出身说事。 偏偏这个扈大军,就十分在意别人说他母亲如何,说好听点,便是自尊心很强,说难听点,就是羞愧难当、破防了。 清风作为李煜的内侍,察言观色、抓人把柄的功夫自然不弱,所以,一开口就戳他肺管子上了,又加上他黄门中官(太监)的身份,说出“青楼女子”四个字更具有杀伤力。 “阉贼,你敢辱我!” “据实所言而已!” “我与你势不两立!” “来呀!” 扈大军又蹦了蹦,发了几遍狠,仍旧没有冲过来,他红温的脑袋不时向旁边回顾,肉泡眼睛关注着张会战的一举一动。 张会战内心十分鄙夷,这个扈大军,色厉内荏的也太明显,但又不得不佩服他察言观色、狐假虎威的功夫,看样子,他是在自己先做出反应。 反应个屁! 张会战脑子好使,眼下发生的一切,说明人家已经做好充分准备,任何抵抗都是徒劳,只会加快自己死亡的速度。 对不住了,扈校尉。 “拼了!” 张会战一鼓自己的草包肚子,举起长刀做冲锋状,却趁着扈大军不注意,狠狠地踹了他后腰一下。 扈大军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向清风冲过来,张会战一个大转身,绕过桌案,欲从旁边冲出帐外。 这一下,确实让清风措手不及,他本能地提剑格挡,剑锋擦着扈大军的额头飘过,瞬间腾起一阵血雾,可随即对方刀刃就落了下来,若不是清风身法敏捷,必然会伤到胳臂。 一错身的功夫,张会战已经冲到了帐门口,扈大军虽然受伤,但尚不致命,也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张会战身后。 扈大军眼前不足一丈的距离,就是张会战的后背,他狠狠地咬着后槽牙,真想举刀砍下去。老匹夫,竟然害我! 想归想,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大喊一声:“张大哥快走,我来断后!” 不是扈大军多仗义,是他自己不想死罢了! 一旦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报复张会战,在他后背上来一下,那么营帐门必然会被他肥硕的身体堵死,自己想要逃命更加困难。至于“断后”,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不用他提醒,张会战也会玩了命地往外跑。 清风也听到了扈大军的喊声,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不禁感叹,小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只是,你们二人都走不了。 北安桥外,早已是一片修罗场。 要知道,太子府的侍卫与从军之人不同,他们身上的功夫本不适合在战场厮杀,但论单打独斗、暗杀行刺,绝对个顶个都是好手。 张会战冲出来的时候,外围士兵已经被清理干净,尸体排列的整整齐齐,周围一圈人,手中的冷刃在残月下反射着寒光。 一个踉跄,张会战感觉脚下软绵绵、湿漉漉的,那是叛徒鲜血浸润了泥土,他一个重心不稳、栽倒在地,但凭借着肥硕圆滚的身体,就地一滚,单腿支撑着,手中长刀还在空气中胡乱舞动几下。 一圈侍卫如同看猴子一样看着他的表演,随即,扈大军也从营帐中冲出来,差点一脚就踩在张会战身上。 “张大哥!” 虽然尾随而出,但扈大军是站立着的,反而比张会战更早发现局势情况,于是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句,张会战抬头看了一圈,顿时脸色死灰。 “两位,若是想自行了断,我会成全你们。” 清风的声音,慢悠悠、冷冰冰地从二人背后传来。 这句话不是逼迫,反倒是一种仁义,毕竟身为军人,又是古代人的思维,自我了断是一种保全名节的方法。 可惜的是,清风高估了这两个人的道德水准。 扈大军冷笑一声,怒吼:“阉贼!还未交手,岂知鹿死谁手!” 张会战已然站起来,也摆出拼命的架势,吼道:“朝廷不仁,逼迫军士,早晚必将哗变!” 清风眼神又凌厉起来,一声不响,慢慢举剑,缓缓靠近。 扈大军贴近张会战,低声说道:“张大哥,我来与他们纠缠,你看准时机逃出去!” 张会战一怔,随即心头一热,他万万没想到扈大军竟然如此仗义!立即感激地说道:“兄弟,待我脱困之后,立即带人前来营救你,保重!” 扈大军点头应允,作势向清风发起进攻,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举起的刀锋瞬间回转,逼近了张会战的脖颈! 张会战一心等待机会,从众人包围中脱困,根本没有防备扈大军! “噗——” 一声闷响,钢刀已经嵌入了张会战的脖子,他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扈大军,前一刻还信誓旦旦,甘愿为自己两肋插刀的人,此刻表情无比狰狞,还带着一丝戏谑! 扈大军没有丝毫犹豫,将钢刀当做锯子使用,在张会战的脖子上狠狠地揦了几下,血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随即,猪一样的身体瘫软在地。 “别杀我,我甘愿被俘!这,这是我的投名状!” 说着,扈大军已经把钢刀扔掉,手捧张会战的脑袋,双膝跪地,苦苦哀嚎。 清风感到肠胃一阵不舒服,不是被血腥味刺激的,而是被扈大军恶心的。 “不要脸的人见得多了,扈大军,扈校尉,你这样的还从未遇到过。” “我无耻,我贪生怕死,不要杀我啊!” 扈大军哭了!他竟然哭了!一个武将,竟然怕死到这种地步! “我大唐不需要你这种废物!” 清风怒斥,举剑就刺,扈大军却举高了张会战的脑袋,不偏不倚,剑锋插入肉球一样的脑袋,自己逃过一劫。 “清风爷爷,别杀我,我还有重要情报,只要不让我死,我都说出来!” 听到情报二字,清风立即撤手,有些疑惑地看着扈大军。 第19章 悟觉的苦恼 济安寺住持悟觉很苦恼,或者说,他很害怕。 天还不亮,山门之外一片吵吵嚷嚷,喊叫着让开门,小沙弥动作慢了一点,山门就被人踹开了。 接着,涌进来一群穿着僧衣、剃着光头的人,他们虽然口念“阿弥陀佛”,可看行动做派,怎么都不像是和尚。 “你们都规矩点,这特娘的可是佛门净地!” 一声暴喝,觉悟觉得自己耳朵里产生了回音,他快步迎上前去,双手合十,对那个身材魁梧的“和尚”头目行礼。 “这位僧友,敢问来自何所宝刹?来小僧寺中,意欲何为?” “阿佛……什么佛的,大师,我们是来化缘的。” 化缘?觉悟蒙了,还没听说有人向和尚化缘的! 对方也觉察出不对,改口道:“错了,错了,我们是来……住宿的?修行的?听你念经的?不对……吃挂面的?” 觉悟苦笑,打圆场道:“僧友是否是想说,来此挂单?” “对对,就是干这勾当的!” 觉悟汗颜,心想,这莫非是一群强盗吧!于是,他赶紧推辞道:“诸位师傅,小寺房屋少、香火稀,恐不能招待各位,金陵佛门众多,不妨另寻他处。” 话没说完,身后就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蔡振,不要戏耍佛陀,你不怕折寿?” 身材魁梧的“和尚”头目正是金陵防卫营都虞侯蔡振,听到有人呵斥,赶紧退了下去,觉悟转头一看,只见山门外走进一个放荡不羁的身形。 “你是,刘,刘翰林?” 来人正是刘政咨,金陵城头号街溜子。 世人皆知,南唐风流,诸如韩熙载、冯延巳、江巧郎、欧阳广等朝野之臣,也时常流连于烟花巷陌,动辄就在家中歌舞升平,可比起刘政咨的放荡不羁,他们都差得远。 刘翰林是名副其实的“三教九流、无所不入”,入得天子殿,下的按摩院,如果说,别人都是在金陵广布耳目,他则不同,他自己就是耳目。这一点,与喜欢搞情报工作的孙晟有点相似,但孙晟搞情报的对象很集中,主要是家国大事相关的内容。 至于刘政咨,他什么消息都喜欢收集,足迹几乎遍布金陵每个角落,觉悟自然认得他。 “拿着,别嫌少。” 刘政咨走到近前,将一个包裹交到觉悟手中,沉甸甸的,不用打开,但凭感觉就知道是银条子。 “刘翰林,这是何意?” “我要借你的寺院一用,可有异议?” 有个屁!你说用我敢说不借!觉悟垂头丧气,手却不由自主地把银子包收了起来。 见觉悟默许,刘政咨又说道:“还有一件事,烦请帮忙!”他指了指身后的一众“和尚”,说道:“教教他们,怎么像个和尚,若是有不听话的,只管来告诉我。” 觉悟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心中只念罪过、罪过。 从上次太子殿下在寺中囚禁、审问犯人,他就整日忐忑不安,这下好了,自己的济安寺,杀戒已破,估计未来,酒戒、荤戒也得破! 日间无话,新来的“和尚”只是腾出来房间住下,至于刘政咨带领蔡振在后院忙活什么,谁也不知道。 直至入夜,万籁寂静,一行人才匆匆赶到济安寺,密语几句之后,三口大箱子分别被抬进来。 后厢等待的刘政咨,早已经不耐烦了。 今日凌晨时分,东宫内侍首领清风秘密押解城防司一等校尉扈大军进入太常寺,稍加询问之后,他便知道了事态严重。 既然太子殿下准许自己行使便宜之权,也就不再客气,立即派遣手下改装为和尚的军士,入驻到了济安寺,中午时分,李煜又传来密令,此次截杀任务中还保留了几个活口,统一都说有重要情报。 看来,事态比预计的还要凶险!太子殿下计划已经进入实施阶段,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节外生枝。 三口箱子,装着三个人,三个比较重要的人。 金陵城防司一等校尉,扈大军。 江宁团练营步军队正,耿辉。 宣州府都监,刘彦青。 这是审问杨凯、荆斌所获名单中,唯一剩下的三个活口。 事实上,看完整个名单之后,刘政咨已经做到了心里有数,也感到了对手布局之精妙。 对待叛国之人,啥也别说了,用刑吧! 刘政咨一直给人的表现都是玩世不恭,喜欢逞口舌之快,经常揶揄的人翻白眼,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很有做一名酷吏的资质。 二话不说,先抽一顿鞭子,让三人清醒一下,官职最高的是刘彦青,此人倒有点硬骨头,随便怎么打愣是一言不发。 一炷香之后,“和尚”们打累了,需要歇口气,刘政咨的茶水也喝得差不多了,慢悠悠地走到众人跟前。 “说吧!” 扈大军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咬牙一边哀求:“你们倒是问啊!” 刘政咨装糊涂地问行刑的士兵:“你没问吗?” “没有啊,我哪儿会问供。” “好吧,我问!”刘政咨叹口气,很不好意思地走到扈大军面前,“扈校尉,你把情报说一下。” 扈大军心中骂娘,老子在太常寺就已经主动交代好几遍了! “刘翰林,他们计划攻打芜湖,届时朝中有人策应,颠覆大唐政权!” “笑话,攻打芜湖,势必引起上游池州、铜陵军队发觉,周朝这是要自取灭亡?” 郭荣三次南下,打算吞并江南,都未能如偿所愿,连过江都做不到,何况芜湖深入江南腹地,你糊弄鬼呢? “在下不敢说谎啊,因为,周朝在巢湖水道暗中囤积水师舰队,届时就能绕过上游驻防,加上……内奸策应,势必对大唐造成威胁。” 还要往下说,刘彦青嘶吼一声:“扈大军,你闭嘴!” 刘彦青是四人中官阶最高的,宣州府都监主要负责的是军队训练、兵器管理等职责。 刘政咨乜了一眼刘彦青,没有搭理他,继续问道:“何人策应?如何策应?” 这也是早就问过的,扈大军一脸便秘的表情,苦苦哀求说道:“在下实在不知道啊,我不过是一名校尉,也是听令行事。” “来人,找个清净的地方,帮他恢复一下记忆。” 正好,众人也休息够了,蔡振狞笑地走过来,亲自押着扈大军前往地牢。 “两位,谁先说?” 刘政咨虽是询问,目光却落在了耿辉身上。 耿辉,字蒹仁,江宁团练营步军队正,宁国节度掌书记耿松中之子,耿松中于保大年间举孝廉入仕,保大二年闽国内乱,进一步挑起闽唐战争,彼时耿松中在查文辉手下听用,西延庄一战,死于乱军之中,中主李璟悯其子嗣,提拔耿辉进入军营任用。 “蒹仁,我与你父亲有过一面之缘,他人为国尽忠,朝廷对你不薄,你为何叛国投敌?” 耿辉皮色黝黑,脸型有点像后世的朱元璋,但更为扁平、肥硕,尤其眼睛特殊,是四角形的,上眼皮与下眼皮谁也碍不着谁,闭上眼都能看到大片眼白。 “对我不薄?哈哈,芝麻大点恩惠,就换了我父亲一条命,果然不薄。” “如此说来,周朝许给你不少好处吧。” “良禽择木而栖。” “说的不错,还有一句话,小人因利而聚,你不过就是个叛国贼,给自己脸上贴什么金?我劝你好好交代,少受皮肉之苦。” 耿辉轻蔑地说道:“有手段尽管使出来。” 刘政咨表情从似笑非笑,变得越发狠厉起来,他摆了摆手,说道:“把人带上来吧!” 第20章 刘政咨的手段 “耿辉,我很奇怪,为何你叛国也如此理直气壮,还表现的大义凛然?” 刘政咨的话说完,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随即两个孩子被推搡进来,大一点的十多岁,小一点的七八岁。 见到两个孩子,耿辉的表情从不屑、狂妄变得惊慌、恐惧起来,来者非别,正是他的两个儿子! “刘政咨,你,你要干什么!?” 刘政咨很“亲切”地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啧啧两声,转身对耿辉说道:“这两颗脑袋挺圆的,不知道砍下来当球踢,能滚多远。” “你敢!刘政咨,你残杀幼子、丧尽天良……” 猛然,刘政咨一个箭步冲到耿辉跟前,抡起胳膊、扬起手掌,用尽全身力气抽了耿辉一个大逼斗。 “还敢喷粪!耿辉,我给你脸了?!” 两个孩子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在他们眼中,自己爹就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此刻被困在木桩、浑身是鞭痕,又在眼前被人抽耳光。震惊之余,“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这两只崽子实在是聒噪,来呀,砍了,再把脑袋送进来。” “不要!不要!刘政咨,不,刘翰林!刘爷爷!刘祖宗!你放过我儿子!” 刘政咨丝毫不为所动,于是,耿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被拖出去,从见面到离开,不过喝口茶的功夫而已。 “刘政咨!你敢杀我孩子……” 话未落音,耿辉脸上又被抽了一个耳光! “耿辉,我何止敢杀你儿子,你耿氏一族,加上旁支、亲友一百一十七口,我一个也没有打算放过!”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姓耿的,你口口声声辱骂我杀你幼子、丧尽天良,难道就没有想过,你通敌叛国、所作所为,势必让我大唐陷入战乱、民不聊生!” “届时,多少稚童幼子会命丧战火!多少妇孺会死在周军铁蹄之下!” “耿辉你个畜生,你怎么敢在本官面前大言不惭、狺狺狂吠?” “你以为你不说,老子就查不出来?”刘政咨骂到这里,又乜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刘彦青,冷冷地说:“主导此事之人,想必就是宁国节度使,李天富吧!” 此言一出,不仅耿辉脸色发白,就连一旁沉默不语的刘彦青,身体也震了一下。 说起宁国节度使,也算是历史悠久了,想当初李唐开国、贞观之治时期,就设置了浙西道节度使,后历经朝代变化,唐昭宗大顺二年改为宁国节度使,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职位一直都是李氏后人担任的,足可见有唐一朝对浙西、浙东、宣歙地区的重视程度。 现任宁国节度使李天富,字紮岁,虽然号称是李唐正统血脉,但也无可考据,这一点,与李煜的祖父、烈祖李弁自称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后人有一拼。 从古至今,乱认祖宗的事情就没断绝过,只不过,有些人此举是为了天下公义,有些人则是蝇营狗苟。 刘政咨一语点破,耿辉又恐惧又惊讶,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没有做声的刘彦青再也沉不住气了,缓缓开口。 “散观,何必咄咄逼人?” “刘彦青,本官在审你,要称职务!” “你……好,刘翰林,难道一点都不念同宗之情了吗?” 刘彦青虽说也挨了一顿鞭子,但身上的伤痕明显较轻,倒不是蔡振手下留情,而是刘政咨提前交代过,对待刘彦青要区别于其他两人。 原因很简单,一来,刘政咨与刘彦青确为同宗,都是宣州刘氏,若丝毫不念同宗之情,此时刘彦青早就折胳膊断腿了,以刘政咨的心性和手段,绝不可能囫囵个儿。二来,刘彦青的身份特殊,官拜宣州府都监,掌管军营武器、训练等事务,是宁国节度使李天富的心腹之人,他了解的机密远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这样的人,一个不小心用刑过度,挂了,就得不偿失了。 “说得好,说得好!”刘政咨冷笑着,踱步到刘彦青跟前:“同宗之情固然血浓于水,可我问你,家大还是国大!说!” “家国天下,谁前谁后!” “不愧是读过几天书的人,如此伶牙俐齿,既然你家国不分,那我再问你,这天下是谁家的!” 刘彦青硬气地回答:“当然是李家天下。” “如此说来,你弃家叛国,哪儿来的一身正气!” “刘翰林,你莫忘记了,宁国节度使也姓李!” 说完这句话,刘彦青自己被自己的愚蠢震惊了,他看着一脸讳莫如深、森森冷笑的刘政咨,知道再说什么也无力回天。 没错,宁国节度使李天富也姓李,是李唐后裔,也是当今皇室旁支。但是,他不是当家人,不是这天下之主。 愤然的一席话,已经将篡位夺权的目的暴露了! 事实上,这不能完全怪刘彦青,他长期以来身处宣州的一亩三分地,所见所闻、所行之事,都是以李天富为“天下之主”这一前提,所谓“天高皇帝远”就容易造成错觉。更重要的原因,一个无法说清楚的原因,在于南唐建国以来的诡异氛围,那就是放眼江南诸国,南唐首屈一指,但放眼天下局势,南唐弱的一逼,李煜祖父、父亲两代苦心经营,对内雷厉风行,对外唯唯诺诺,给人一种只要会骑墙,皇帝谁当都没无所谓的感觉。 只可惜,第一个跳反的竟然是李天富,这颇为讽刺,要知道李煜兄弟众多、皆为王侯,如宜春王李从谦、邓王李从溢、信王李景达等,怎么轮也轮不到一个李天富。 这倒像三国乱世中,天下诸侯皆小心翼翼,袁术这种小卡拉先称帝了。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耿辉这会儿缓过劲来,刚想开口求情,门外一阵喧乱,紧接着蔡振领着两个圆溜溜、血糊糊的东西走进来。 “刘大人,俩崽子的脑袋,你验验……” 耿辉猛然抬头,只看见两个人头被白布裹着,只露出眼睛额头,惊恐骇人,血水滴答滴答流了一路。 “嗷——” 耿辉发出一声似鬼非鬼的叫声,月牙铲一样的脸,所有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起抖动起来,四角形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三角,睚眦欲裂,然后就昏死过去了。 刘政咨只看了一眼,觉得很满意,问道:“杀的时候,叫的厉害吗?” “厉害,没想到小的比大的都还暴躁。” “说了,你还不信,行了,让兄弟们烤了下酒吧,动静小点,这可是寺庙里。” “不再给他看看?”蔡振一脸损笑,指了指耿辉。 “看个屁,让他发现是两个猪娃子,岂不前功尽弃?让人解开绳子,先扔到地牢吧。” 蔡振应声,喊了两个“和尚”手下,拖死猪一样将耿辉拖走。 屋内只剩下刘彦青与刘政咨,二刘对视,各怀心事。 今夜,金陵残月,大江无言,平静中孕育着惊涛骇浪。 “话已至此,你不如全部交代。” 刘政咨缓缓说道,仿佛一个老者,语重心长地教导晚辈。 “……士为知己者死”刘彦青一脸决绝。 刘政咨哑然,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固然气魄可嘉,只不过,你称不上士,不过是李天富的娈伴罢了,说那么好听。” “……你,你到底知道多少!” “李天富有龙阳之好,别人不知,我会不知?刚才不说,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给你留点颜面!” “什么?!” “不用惊讶,三十年前你我同窗之际,我就知道你小子爱撅屁股。” 刘彦青一脸羞燥,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可炸裂的还在后面。 “你不好好交代,此事不久之后,就会传遍你的家族,其他不论,我记得你夫人可是……相当彪悍。” 若论人性拿捏,刘政咨称得上是六边形战士。 第21章 事后复盘(一) 太子府中,白莲居内。 清风汇报完行动结果,又将刘政咨的审讯结果呈上来,便退了出去,一同离开的还有庆奴,就连周泰等护卫也撤走了。 穿越来将近一月,李煜已经习惯了独处,这反倒让府中下人有些不习惯,但又不敢问。 因为,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李煜变得神秘又决断了。 作为穿越之人,李煜自然是晓得赵匡胤的厉害的,单凭一点,教员他老人家笔下能写“唐宗宋祖”,就代表了对赵匡胤的肯定。 所以,李煜不会那么天真,只看表面的东西,尤其当下,距离历史上“陈桥兵变”的时刻如此之近,整个天下局势、十之八九必然已经被赵匡胤把握,至于重病在身的郭荣,已经是拔了毛的凤凰,没了牙齿的老虎。 以“契丹使节”这件事为契机,金陵及周边的官僚系统、军队系统中,与之相关的蝇营狗苟的小人物除去的差不多了,即便还有漏网之鱼,也不足为患。 不过,刺杀契丹使节这件事,看起来也只是整个阴谋的一环,即便失败,也不影响后续毒计的实施,赵匡胤果然是大手笔! 真正让李煜烦恼的是手握实权的人,比如,宁国节度使李天富,此外,“五鬼”之中仍然健在的冯延鲁、皇甫晖之子皇甫继勋、沦为后周说客的李德明等,也不得不防。 反观自己这边,忠义之士确实不少,但能打的不多,大将刘仁赡两年前已经病逝,朱令赟有些才能,但刚愎自用、拉帮结派,陈德诚、沙万金、龚慎仪等人的才能,领兵过万已然是极限。 至于军队中层将领,李煜想起来就一脑门儿官司,莽夫居多,动辄为抢夺功劳、杀良冒功,稍有斥责,就很可能带兵投敌。从大环境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五代十国时期哪个政权手下都是一大堆降将,赵匡胤之所以能够镇得住场子,很大原因就是,他本人就是行伍出身! 思来想去,当前仍然要以稳定为主,只要自己计划实施的顺利,再缓缓建立起一支忠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或有转机。 所以,高层的那些人,即便已经知道了底细,还是不能动! “太子监国,太子监国……”李煜自言自语道,果然,未成一国之主之前,干什么都受牵制,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三更时分,残月西垂。 听见廊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李煜知道,等的人已经来了。 清风在前,引领三人鱼贯而入,分别是李平、孙晟与刘政咨。 “太子殿下恭安!” “不需多礼,清风,上茶。” 三人当中,刘政咨比较放得开,丝毫没有客气,自顾自地坐下来,李、孙二人还有些拘谨,李煜又让他们不必拘礼。 “刘卿,你那边情况如何?” “回太子,臣夜审一众犯人,基本可以确定宣州军作乱之事,根据宣州府都监刘彦青的交代,周朝计划在显德七年年初进犯我国,目前,巢湖水道已经集结战舰千余艘。” 显德七年,年初? 李煜一皱眉,这倒有趣了。 历史上的显德七年,也就是北宋建德元年,赵匡胤建立北宋的第一个年号。按照时间点算起,年初之际,不就是“陈桥兵变”的时间吗? 李煜分析,要么是自己穿越而来的蝴蝶效应,要么,就是历史真相与历史记载不符合。史书上记载,赵匡胤之所以带兵离开汴梁,是因为宰相范质闻听契丹、北汉联合攻伐后周的缘故,于是不顾赵匡胤是否同意,执意要让他带兵出征。暗中,也有提防赵匡胤的意思,毕竟当时郭荣已经病入膏肓,身边有这么一个功高震主的“殿前都检点”,谁人不怕? 而这样一来,也恰恰给了赵匡胤借口,毕竟年关将至,非要士兵出征,“哗变”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这一切看起来,未免也太过巧合,简直是为赵匡胤量身定做的“黄袍加身”借口。 也许,年关出征,本就是赵匡胤一手策划的,而且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去攻打契丹,真正目标应该是南唐,毕竟南唐、契丹相比,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即便单纯地从军事角度说,攻打南唐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一来,可以借口完成后周郭荣的遗愿,毕竟郭荣三次南征,都没有把南唐打下来。二来,南下可以水陆并进,一旦汴京有变,回师的过程中既可以走水路,又可以走陆路,水陆大军的权力都被抓在手里,那些忠于郭荣的手下将领,会显得更加被动。 “殿下……” 刘政咨见李煜陷入沉思、一语不发,以为自己哪儿说的不对,轻声询问。 “哦,刘卿,你继续说。” “是。臣认为,当下要立即调兵,芜湖建安军、铜陵飞龙军、采石营共计十万,抽出一二驻防巢湖至长江入口。” 李煜闻听,无动于衷,只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另外,另外,臣……私下决定,将宣州府都监刘彦青放回了。” “什么?!” 李煜还未来得及反应,李平、孙晟两人先蹦起来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哦,两位,稍安勿躁,让刘卿说完。” 刘政咨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收了起来,额头隐隐出现了汗渍,说道:“恳请太子殿下治罪。” “莫非,刘卿是因为同宗之情,放了刘彦青?” “这倒不是,家国之事,孰重孰轻,臣还是分的明白的。” 李平忍不住插嘴道:“放走刘彦青,无异于放虎归山!散观,你,你糊涂啊!” 孙晟也紧皱眉头:“散观,一旦刘贼通风报信,让宁国节度使李天富有所准备、起兵作乱,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刘政咨似乎不在意两位同僚的责备,一直盯着李煜的脸色,见他没有太大波动,方才开口:“殿下,臣有一言。” “但讲无妨。” “臣以为,当下时局不稳,国主南巡,万事都应以稳定为前提,如果同室操戈、掀起争议,周边势力定然会趁虚而入,届时,不要说抵御后周军队,就连平叛恐怕也做不到!” 李煜点了点头,说:“刘卿言之有理。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难道你不怕李天富有所察觉?” “殿下放心!”说着,还和李、孙二人交换了眼神,“刘彦青即便返回宣州,也不会将此事告发给李天富。” “哦,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刘政咨有些尴尬,说道:“他有一个天大的把柄在我手中……” 接着,便将刘彦青与李天富的床第关系讲了一遍,把李煜三人震惊的外焦里嫩! “哈哈哈!” 白莲居内,传来一阵哄笑,紧接着又陷入一种尴尬的氛围当中。 “想不到,真想不到啊!”李平撮着牙花子。 “是我天真了。”孙晟也感到三观颠覆。 刘政咨继续说:“殿下,两位,你们有所不知,宣州刘氏虽然算不上名门望族,但一直也以书香门第自居,一旦这种事情被宗族知道,尤其是刘彦青那个凶悍的老婆知道,死对他来说就是最轻的惩罚了。必然会写进族谱,啧啧。” 李煜知道,古人对于家族名节有多看重,更何况,历史上的刘彦青可不是什么“忠勇义节”的人物,为了保全自己,保全家族名声,他肯定是会把嘴巴闭严实的。 此事放下,李煜转头看向李平与孙晟,问道:“交代你们的事情,如何了?” 第22章 事后复盘(二) 孙晟毕恭毕敬地拿出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的的写满了人的名字。 “回太子殿下,三日前,臣已经将训练好的密探依次派出去,这些名单上的人,全都是生面孔。” 李煜反问:“生面孔?能否打入敌人内部?” 孙晟一笑,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密探很少能够渗透到对方内部,真正提供消息的,主要是我们收买的人,名为密探,实际上最主要的工作是传递情报。” 接着,孙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南唐的情报网。自从烈宗李弁称帝以来,情报工作主要由军机司负责,枢密院也负责一部分情报分析工作,此外,各地节度使、直隶军营也有探马,整体上编制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 时过境迁,到了现阶段,由于南唐战事失利,情报机构遭到很严重的破坏,金陵最主要的情报机构变成了提举司,这个部门收集的情报很杂乱,除了军事方面的之外,更多的则是自然灾害、风土人情、社会动态等。 但同时,几乎各国都发现了一个很好用的情报组织,那就是商人,这些人本就常年游走于各国,接触的人三教九流,获得的信息也很多,因此,孙晟派出去的密探,也多以商人身份作为掩护。 李煜了解情况后,喜忧参半,又问道:“汴梁那边的情况,能够应付得了?” 孙晟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些麻烦,牵涉到兵部,还会触及勤政殿的权力,臣安排不了。” 安排不了,不是不能安排,李煜略一揣摩了这句话,转头看向了李平。 “李卿,吏部的任命没有下来吗?” 早在决定任用孙晟作为自己的“专职情报员”时,李煜就想到了他的职务太低的问题,一个着作佐郎显然是不能掌管整个情报系统的,于是让李平以卫尉寺的名义举荐孙晟为“参知政事”,这是南唐文职当中的三品大员。 李煜仍然处在“太子监国”的地位,他还不能直接任命官员,李平是卫尉卿,专门侍奉国主的,由他牵头举荐比较有分量。 李平起身,说道:“举荐文书早已经递上去了,只是……殿下,难道你忘记了,能够决策之人前不久才离开金陵。” 李煜猛然想起来,当今吏部尚书是殷崇义! 他揉了揉脑袋,怪自己太心急了,吏部这样重要的朝廷部门,此时根本就不在金陵,而是跟着自己的老爹一起去了洪州。 “此事,从长计议,眼下最重要的是打通幽州地界的情报网络,与萧衍保持消息畅通。” “这个,太子殿下不必多虑,契丹使节离开之前,已经与我朝互换信鸽、海东青。” 李煜很满意,看来,刘政咨是一把不错的刀。 “还有,刘卿,礼佛之事,办得如何了?” 李平、孙晟二人没有参与到太常寺的事件,自然对“礼佛”的意思不理解,还以为是李煜好佛之心又起来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依然安排妥当,届时,会与进贡的队伍一同前往汴梁。” “很好,此时要做的周密一些,尤其不能让张洎发现端倪。” “殿下放心,此事绝不会泄露。” 李平按耐不住,开口道:“殿下,此次礼佛,怎么会牵涉到汴梁纳贡?” 未等李煜开口,刘政咨就先回复道:“李卫尉,我等,各司其职就好……” 孙晟是比较机灵的,听到进贡与礼佛一起前往汴梁,就猜到背后的事情不简单,他也示意李平不要多问。 看到三人反应,李煜有一种当教父的感觉,他微微向李平点头,反问他:“李卿,让你调查的事情如何了?” 李平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赶紧拿出两份名单,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李平调查东西,实际上是三人中最重要的,一份是金陵周边的有名寺院和僧侣,一份则是整个南唐富可敌国的商人和地主。 “李卿辛苦了,这么快就整理出来,不过,还要继续深入调查,孙卿可给予你协助,记住,我要这些人的把柄。” “臣领命。” 刘政咨见李煜心情转好,犹豫着,是否要把心中所想说出来。李煜一边审视名单,连头都没抬,说道:“刘卿,有话直说,你们三人都是我的心腹,日后国家大事,少不了你们参与,不必有什么顾虑。” 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什么帝王之术、安抚臣子,而是李煜作为一个穿越之人,对于古代那种繁文缛节、官场习气很看不惯。 “臣惶恐……殿下,剩下的人,该作何处理?” 李煜翻看名单的动作停了下来。 “契丹使节事件”牵扯众多,单单是军队中的低级将领,前后加起来也有上百个,若是加上他们的裙带关系、亲人朋友,最少估计也有上千人。 像是扈大军、张会战、耿辉、刘彦青等人,皆是杨凯与荆斌直接供述出来的,必然是要除掉,可剩余的人,难道也一刀切了?刘政咨虽然胆大,也算是个合格的酷吏,可他面对这么多人命,仍旧不敢私自做主。 但又不得不佩服,刘政咨的政治敏锐性,远比李平、孙晟要高,甚至说,比起韩熙载、严续等人也不差,他已经意识到一直默默无闻、一贯示弱的李煜,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可怕力量。相比之下,南巡洪州的中主李璟,以及一众肱骨大臣,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 “本太子手下,没那么多人啊……”李煜感叹一句。 没错,如果不杀掉这些人,就需要有人专门监视,可自己处在“太子监国”的境地,能够调动的人太少了。如果全部干掉,一来动静太大,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二来妄造杀孽,很多老少妇孺并没有什么过错。 刘政咨听出了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若需要用人,臣可举荐。” “谁?” “郑彦华!” 李煜在脑海里检索了一番,才想起这个人。 郑彦华,字孝儒,籍贯福建宁化,出身官宦世家。原为闽国将领,后归降南唐,时任翕州龙威军(水军)总管,隶属宁国节度使的管制之下。 见李煜沉思不语,刘政咨心中不免忐忑,自古帝王之心,难以揣测,莫非是自己做的太冒尖,被太子殿下怀疑了? 事实上,李煜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闽国降将集团。目前军队当中,比较能打的,尤其是水军将领中,一半以上都是南唐灭掉闽国之后归降而来的,包括林仁肇、马崇义、王崇文、李弘义、谢彦,以及刚被推荐的郑彦华。而且,李煜担忧的并不是这些人结党营私,因为根据自己对历史的了解,几乎所有闽国降将都比较忠于南唐,就比如郑彦华,在后周郭荣“第三次南征”时,拒周水师于淮南地区,历经大小数百战,宁死不屈,全身负伤就五十多处。 李煜担心的,是如何摆平闽国降将集团与杨吴旧军阀集团之间的冲突。 当下,南唐朝中势力大致上分为三个部分,一是闽国降将集团,二是“衣冠南渡”的文人集团,三就是杨吴旧部。“杨吴”是指杨行密建立的南吴政权,也是南唐的前身,想当初,自己的祖父李弁是杨行密的义子,杨吴旧部中代表人物包括周宗、皇甫晖、张颢等,虽然实力依然削弱,但扔不可小觑,尤其众多子嗣仍在军中,他们与闽国降将之间势同水火。 至于“衣冠南渡”的文人集团,领袖人物是韩熙载,这些人虽然十分活跃,但能够掀起的风浪不大。 “太子殿下……” 闻听询问,李煜微微颔首,对刘政咨说:“此人堪用,不知,刘卿你如何打算?” 皮球踢回去了,你既然推荐了,就把想法一并说出来吧! 刘政咨稳了稳心神,说道:“富春江畔有一所去处,名曰浮云县,汉景帝时期设置,但多年来无人打理,周边荒山、荒地众多,距离翕州一百二十余里。” “你的意思是,将人口迁徙此处?” “不止如此,相比将来太子殿下登基,需要安顿的人很多吧!” “你的意思,是让郑彦华去当县令?他可是军功赫赫的武将,此事……” “太子殿下请放心,我前去游说,必然办妥。” “此事再议吧!” 李煜受到了启发,突然想起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此事还需要细细揣摩。 四人谈到东方泛白,方才散去,李煜站在白莲居的窗前,对着外面吐出一口浓浓的白气。 显德七年的第一天,来临了。 第23章 新的布局 新年首日,按照礼制,应该是文武百官上殿朝拜的日子,随后,君臣一同祭祀天地,刑部更是要提前做好准备,大赦天下。 总之,一元复始,自上而下,都应该是生机勃勃的感觉。 可是,此时不同往日了,南唐朝廷一分为二,重要机关的“大朝廷”在洪州,太子监国的“小朝廷”在金陵。 李煜走进冷冷清清的宣政殿上,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分崩离析的氛围。 “还剩下三十天,三十天……”他自言自语地在殿中踱步,虽然几乎熬了一个通宵,却一点睡意都没有,神经仍然紧绷着。 沉思过重,就连身后有人走进来都没察觉,还是清风提醒。 一抬头,殿中已经列了两队,左文右武,文臣一列有韩熙载、徐铉、萧俨等人,武将一列人数较少,毕竟大部分人都在驻地,留守金陵的主要是陈乔、刘承勋、何敬洙等人。 “太子殿下恭安!” 众人行礼,李煜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场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难道像电视剧里一样,说“众卿平身”?幸亏脑子转得快,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免礼”后,示意众人就座。 众人也面面相觑,这就完啦?难道不说两句? 徐铉反应很快,见李煜招呼众人就座,自己也转身去坐,赶紧出列说道:“太子殿下,我等,还没有跪拜国玺……”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主的记忆瞬间激活,李煜这才想起来,对啊,那个座位不是随便坐的,那是皇位!自己的身份是“太子监国”,名义上只是代替国主行使权力,必须先请监国玺印! “徐卿,就劳烦你主持吧!” 话语不咸不淡,但李煜心里颇为感激,若不是徐铉提醒,自己可就铸下大错了。 徐铉出列,也是心怀感激,照理说,主持跪拜监国玺印的仪式轮不到他,比较不爽的,可能就是韩熙载了。 不爽就憋着吧,这老小子,一肚子心眼,既想出风头,又怕担责任。 徐铉走到值守的太监跟前,自己先对监国玺印跪拜了一番,然后接到手里,面向宣政殿的台阶之下,朗声高颂:“金玉传世,国祚万年!拜!” 在李煜的带领下,众人向着象征至高权力的玺印下跪,这一刻,仿佛有种神圣的信念,在李煜的心头油然而生,他跪拜的很郑重,内心完全没有了现代人的想法,口中还喃喃低语:“还剩下三十天,三十天……” 礼毕,众人落座,李煜也登上台阶,但他没有坐上皇位,太监仿佛姗姗来迟一般,给他抬上一把“偏座”,见着情景,李煜不由得又是一身冷汗,窃喜自己动作慢了点。 韩熙载上前道:“太子殿下,六部及各司衙门的奏表,已经准备妥当,是否一一过目?” 说是奏表,称之为“拍马屁书”更为合适,每年这个时候,各级官员都要写一份给皇帝预览,里面有一些工作总结的性质,更多的就是夸皇帝、夸自己、夸同僚。 李煜一大早来到宣德殿,可不是为了走形式,他微微点头,说:“不必,此事交给韩卿办理即可,收齐之后,一并送往洪州。” 众人暗暗松口气,那就没啥事了! 今年的税收、刑法、战事、工程、官员任免、军事安排、赈灾救济、史书编撰等众多事务,都有各部及相关人员自行汇总,然后发送到洪州,李煜无权管理,事实上,众人也不相信他能管得清楚。 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拍李煜的马屁,谁都知道,这位李从嘉早晚都会坐上那个皇位。 “众卿,近日之事,想必都有耳闻了吧。” 众人一惊! 所有人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想要确定,李煜说的是哪件事! 明里暗里,每天这些朝廷大员都能收到不少消息,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无论多严密,都有可能被人泄露出去。 比如韩熙载,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自己买歌姬的事情难道被人参了一本? 见众人唯唯诺诺,李煜故作疑惑,说道:“难道,契丹使节归途遇刺的事情,众卿都没听说?陈卿,你也没收到消息?” 这是一句废话,所有事情都是你李煜暗中操作的,除了林仁肇及手下知道,其他人知道个屁。 “这个……微臣属实不知。” 陈乔一脸懵逼,虽说自己是门下侍郎,直接对接帝王的差事,可如今国主都不在金陵,自己就如同虚职一样。 “哦?何卿呢?”李煜又将眼神投向了何敬洙。 何敬洙时任中书令,是能够直接接触密奏事宜的大臣,同时,他也是镇国将军,南唐赫赫有名的武将。 “这个……末将也不知情。” “无妨,想必众卿事务繁忙,我来简单说一下。” 此话一出,众人不觉地脸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煜掐头去尾、省去中间,把自己精心编制的一套说辞讲出来,大意就是契丹使节被周军攻击,据此判断出江防出现一定的漏洞,自己又派人细细调查,发现此事并郭周政权一家所为。 “根据线报,意欲刺杀契丹使节的军队中,是有武平政权的。” 闻听“武平”二字,不仅何敬洙等武将感到震惊,就连萧俨这样不谙军事的文官,也露出了质疑的表情。 “太子殿下,消息可靠?” “萧将军派人汇报,应该不假。” “以何为凭?” “俘虏口供画押。” 何敬洙还是觉得不妥,壮着胆子说:“臣以为,契丹人未必能够分清楚汉人,至于武平一说,会不会是审讯时听错了?” 李煜面色不改,说道:“应该不会,负责审讯的是林仁肇手下的人,对了,诸位应该听说前些日子,林仁肇部与江北周军对峙的事情吧!” 这下,众人都点头了,真里有假、假中有真,多少消除了一部分怀疑。 “何卿,你认为武平军不会攻击契丹使节,理由何来?” 何敬洙一拱手,说道:“太子殿下,武平氏,虽然与我大唐有仇,但自楚国灭亡之后,畏惧天威,已经圈地自封,论实力绝不敢轻易招惹我朝。更何况……” “但说无妨。” “更何况……武平在我朝以西、长江以南,如果要截杀契丹使节的船队,岂不是要顺流直下,一直到润州附近?这一趟来回,至少要一个月,劳师动众且不说,莫非他们能提前得知契丹使节的消息?” 最后一句话,才是要命的,也是李煜希望从大臣口中说出来的。 “何卿不愧是沙场良将,我竟然没有料到。” “太子殿下,我的意思是……” “没错!看来朝中有人,暗中与楚国余孽勾结,接着,又与周军协同,意欲破坏我朝和契丹的关系。” 李煜打断何敬洙的话,他要的效果就是祸水东引,引到武平身上,这样才能开展下一步。 刘承勋为散骑常侍,烈宗时期就已经入朝为官,最早是粮草判官,能够一路爬上来,成为三品高官,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弱。 他见李煜信心满满的样子,狡黠的本性立即就掩盖不住了,出列报奏:“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想必我朝中必有内奸!” 一张嘴,韩熙载、陈乔、萧俨等人一激灵,心中暗骂,这王八蛋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国家本就是多事之秋,还跳出来没事找事! 李煜原本打算继续“引导”何敬洙,没想到,中间跳出来一个“程咬金”,略一沉思,问道:“刘卿,你认为此事如何处理?” 第24章 何愁天下不乱! 刘承勋,字如安,濠州人。《南唐书》中对此人的评价是“为人奸利,货赂权要”,历史上的刘承勋“计后主中不能有其国”,暗中勾结宋朝、通敌叛国。 这样一个人,下场也不怎么好,在赵匡胤灭掉南唐之后,“太祖觉其意而恶之”,将他治罪,后来“裸袒乞食,冻馁而死”。 但是,一个人坏,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刘承勋统领水军作战的水平,丝毫不亚于朱令赟,中主李璟之所以不让他外出掌军,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这人又狠又贪,吃兵肉、喝兵血,带出去的队伍,十有八九是会哗变的。 李煜倒不以为意,如果刘承勋是一把不错的刀,他不介意先用一用,并且,对付武平政权,刘承勋的能力足够。 这就要说一说武平政权的来历。 公元907年,南楚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地方政权出现,以湖南为中心,第一个被封为“楚王”的是马殷,自称是“马援之后”,因此南楚也被称之为“马楚”。马殷在位23年,不断扩大地盘,后期已经占据了岭南大部分地区。这一时期,南楚内部轻徭役、重生产,对于老百姓很不错,经济文化也相当繁荣,颇有点“文景之治”的感觉。 公元930年,马殷去世,儿子马希声继位,此人没有什么优点,也没啥缺点,混吃等死的那种类型。仅仅两年之后,马希声就挂了,送他走的正是自己的兄弟马希范。 公元932年,马希范继位,开始了穷奢极欲的作死行为,想什么用金玉装门、朱砂涂墙、丝绸铺地等,都是基操。同时,凡是他怀疑对自己地位有威胁的(主要是自己的兄弟、子侄),统统干掉,到了后期,南楚已经变得十分不稳定了,造反起义的事情随时可见。 公元947年,马希范去世,其弟马希广继位,此人没啥特色,非要说的话,就是个烂好人。 公元949年,马希萼叛乱,干掉平庸的马希广之后,自己成了新一任的楚王。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南唐也介入了进来,开启了南唐与南楚的战争。具体来说,马希萼自己的兵力不足,希望南唐帮助自己称王,当时带兵帮忙的,正是楚州团练使何敬洙! 公元950年,南唐中主李璟认为,南楚马氏“违天命、乱人伦”,派兵征讨,同年九月,马希萼手下将领徐威兵变,推立马希崇为楚王。 有意思的来了,因为马希萼是借助南唐的势力才成为一方诸侯的,马希崇上来之后,担心南唐对自己不利,于是拼死抵抗,这样一来更加坐实了南唐要灭南楚的借口。 简单说,一年不到,南楚被灭,中主李璟将南楚设置为武安节度使。 到了李煜成为太子的时候,武安已经成为了湖南地区的一个割据势力,掌权者是周行逢,也就是何敬洙口中的“武平周氏”,以及李煜口中的“楚国余孽”。 要说灭国之才,刘承勋是不敢说的,但要是去打一个周行逢,他不但有信心,而且很大! 关键的关键,一旦自己能够重掌兵权,那就相当于是一只硕鼠掉进了米缸! 见李煜询问自己,刘承勋强压心头激动,说道:“太子殿下,我朝与楚国有切肤之恨,如今楚国余孽又兴风作浪,岂能坐视不理?” “刘卿,你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起兵征讨!” 何敬洙忍不住了,出列说道:“如安,此言差矣!我朝与武安一直相安无事,岂能妄动兵戈?” 刘承勋反唇相讥:“相安无事?何将军,你莫非没有听清太子殿下说的事情?截杀契丹使节、栽赃我朝、勾结周军,还算是相安无事?” “你……”何敬洙一时语塞,转头去看陈乔。 陈乔上前,说道:“太子殿下,即便线报为真,臣以为,也不可妄自与武平开战。” “哦,陈卿,这是为何?” 对待陈乔,李煜内心是很信任的——历史上,金陵陷落,陈乔自缢而死、以身殉国——这样的忠臣,李煜想听听他的意见。 “武平节度使至今已历三世,臣闻听周行逢其人,上任以来,励精图治、为人廉洁,管辖之内军民百姓都十分推崇,尤其,武平军作战骁勇,全境有骑兵十五万、水师八万,步兵及民夫二十余万,实力不容小觑。” “更有甚者,周行逢一直与周边交好,周、蜀、南平及我朝,历来都不招惹,一旦动兵,难免会引发大乱!届时,周朝率军南下,我朝就可能腹背受敌!” 李煜摆了摆手,制止陈乔继续往下说。事实上,这些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如果仅仅是军事方面的原因,根本就不足以改变计划。 “陈卿,你说的不错,可此事,我朝必须给契丹人一个交代,要知道,年后战马才能送来,如果这之前不能让契丹满意……” “既如此,何不向武平求证?”一直没说话的韩熙载忍不住了,再不说话,自己就落灰了。 李煜心中暗笑,真是文人思维,不可理喻。 刘承勋抓住机会,揶揄地说:“韩侍郎,你认为该如何求证?” “自然是修书一封,派人前去询问!” “恐怕你书信送到,对方也要准备开战了!” “……何意?” “还何意,你自己想想,此举和下战书有什么区别!” 不止是下战书,还有点兴师问罪,甚至是羞辱对方的意思。 眼见众人要争吵起来,李煜起身,走下台阶,群臣赶紧回归自己的队列。 “诸位说的都有道理,打,不行,不打,也不行,以本太子看,不妨找个折中的方法。” 众人安静下来,都将目光投向李煜,看这位太子爷有什么高见。 “武平要干预我朝,陆上行军不足为惧,长沙、萍乡、袁州一线根本不可能跨越,唯一有所作为的,就是东出长江,进犯我鄂州地区。” “届时,只要与周军合为一处,就能从上游顺流直下,一旦打通江州渡口,就能深入彭泽之滨,如入无人之境。” “当前,我朝在西南地区的军力不弱,但水军力量十分匮乏,诸位也都知道,朱将军、林将军的两大主力,都集中在长江下游、金陵两侧。” “因此,我们可以不打,但不可不防,应该调动水师,加强鄂州、黄州、江州的水上防线!”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范之心不可无!” 李煜说完,环顾四周,看众人的反应。 刘承勋明显有点失望,何敬洙、陈乔虽然有些迟疑,但表情缓和不少。其余文官,则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家伙,只要不打仗,他们就很安心。 “诸位,你们意下如何?” 何敬洙为首,上前躬身施礼道:“太子殿下英明,此计,可行。” “好!”李煜立即接过话头,说道:“既如此,枢密院、兵部起草奏表,诸位联名向洪州报告,调动水师,由本太子掌管,如何?” 绕了一大圈,终于切入正题了! 刘承勋眼前一亮,似乎又看到了富贵向自己招手,赶紧回应:“太子英明,属下遵命!” 何敬洙、陈乔等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调动水师?稀里糊涂的跟着刘承勋行礼,等脑筋转过弯来,李煜已经微笑着冲自己点头了。 “这……属下遵命!” 韩熙载低头逢迎时,忍不住偏着脑袋看了一眼李煜,心中升起一个很大的疑团。 第25章 图穷匕见 宣政殿一番唇枪舌剑,根本目的在于,要兵权! 对于李煜来说,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棋。 此前的种种行动,原则上讲,李煜根本就没有直接指挥军队,包括击杀军队中的低级反叛,使用的都是自己的私人武装。 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没有军队是万万不行的,话说,李煜不是担任着中书令吗?又是东宫太子,手中怎么会没兵呢?有兵与“有兵权”是两码事,简单地说,有兵意味着可以防守,而有兵权意味着可以开战。 那么,兵权在哪儿呢?兵部尚书卢俦手中?还是各地节度使、刺史手中?疑惑团连营、城防营将领手中?这么说也对,但都不准确,事实上,南唐的军事制度有“相对先进”的地方,真正能够掌控兵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也就是当今国主李璟。 要知道,所谓南唐,本质上也是大唐末期出现的割据政权,它的创始人杨行密,本就是淮南节度使,一方诸侯,对于军事力量的掌控炉火纯青。他亲眼看到乱世是如何产生的,更加注重对兵权的掌控,建立“杨吴政权”之后,就着手改造原有的节度使制度,没错,就是军事中央集权!这一点,比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要早了几十年。 后来,李氏代杨,烈祖李弁建立南唐政权,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度更强大,他采用的方式也更先进,就是“分而划之”,一方面,将领手中直接率领的兵力缩减,控制在一万到三万之间,另一方面,将军队番号增加,名义上可以掌控很多兵力,但实际上要整合起来,就很不容易。比如,林仁肇担任池州团练使的时候,手下军力有一万人,其中以军营驻扎方式管理的兵卒,只有六千左右,其余的则是“城兵”“乡兵”,这些军队分散在管辖区域之内,想要集结起来并不容易,从根本上防范地方威胁中央的情况。 最重要的是,南唐的军事制度已经完全独立于中原政权,所谓“节度使”沦为虚职,没有皇帝的特殊命令,根本就不允许设置藩镇军队!节度使能够掌控的,也只是少量的地方军队,比如宁国节度使李天富,他手下的军队,其实大部分是地方豪强(宣州刘氏)提供的兵源。 此外,还有一手也很厉害,从烈宗李弁时期,南唐就采取了多头管理军队的方式,虽然只是惯例,但除了节度使、刺史等军事行政长官,地方行政长官(如知府、知州、郡守等)也是可以参与进来的!到了中主李璟时期,把“抑制藩镇”与“文人监军”两手玩的炉火纯青,以致于很多节度使在任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年,一旦发现有人在地方的势力过于强大,就采取调任移走的方式,或者采用禁军制衡的方式。 总之,南唐军事管理在“防范造反”方面,是可圈可点的,但物极必反、事有两面,正是这种繁冗、拖沓的军事管理模式,形成了极为高能耗的战争动员方式,可以看做是被后周灭掉的主要原因之一。 现在,话已经挑明了,就是要兵权。而且,不是李煜自己说的,是诸位大臣“联名”发起的,这就有了合法性,同时,也能打消太子要争夺兵权的怀疑。 回过味来的何敬洙、陈乔等人,有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不动声色的韩熙载,则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二王相争。 此时此刻,李煜的七弟,纪国公李从善,正在洪州陪着国主李璟。而朝廷大臣之间的“暗线”不断地报告,传出李璟身体愈发不好的消息。 一个是昭告天下的太子,法定的继承人,一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皇子,早有登基称帝的意图。 这个时候,李煜突然利用大臣联合奏请,要分一部分兵权在手中,顺理成章地往下想……结果就是,嫡庶之争! 事实上,比起李煜,文人集团更青睐李从善,不是因为李从善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更大(那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李从善文采一般,如同就是小一号的李弘冀,虽然打仗的能力要差很多,并且比他大哥有心眼,能屈能伸、能认怂。 文人相轻,李煜在文艺方面太耀眼了,这帮文臣嘴上不说、心中不满,加上文人集团本质上就是“食利阶级”,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打仗的君主,保护自己,而自己只要好好的吟诗作赋、安享太平就好。 在韩熙载动自己小心思的时候,李煜已经安排清风带人进来了,也铺开纸笔了。 写,现在就写。 毕竟,能够将金陵六部官员凑齐的机会不多,门外,枢密院(金陵分部)宰执严续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老头子不容易,后面跟着刘政咨。 箭在弦上。何敬洙、陈乔等人虽然心存疑虑,可也不得不发了,更何况,刘承勋殷勤地磨墨,文官一列的没有任何异议。 要说清楚,文官中没有异议,不是说他们都同意,而是几个言官“碰巧”生病,或者是早朝的时候被车撞了,刘政咨安排的。 “严相辅,奏表之事,劳烦你亲自执笔了。” 李煜近前,躬身施礼,毕竟严续的资历在哪儿摆着呢,严续是和“南唐五鬼”斗过的,官场老油条了,今天原本就没打算上朝,只是在枢密院静等而已,刘政咨请他来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问。 史书上记载严续“性恭恪持正,然学识寡陋,不能称职”,但好就好在,此人有自知之明。 让写就写呗! 从时空穿越的角度说,显德七年,第一天,南唐朝会上的这一系列举动,可以定性为“逼宫”,它的政治意义丝毫不输给赵匡胤的“被迫黄袍加身”,意味着一个帝国新的历史开篇。 只是,眼下没有人想的这么远,甚至很多四品、五品的官员,都认为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行为,即便给你几万人的水师军队,又能如何呢?要知道,整个南唐的军事系统,可不是一个太子可以掌控的,或者说,就算你登基之后,短时间内也不能驾轻就熟。 片刻之后,一份《奏洪都拨水师谏议书》写毕,名义是枢密院,国玺、兵部印章、太子印章骑缝,三品以上官员联名签字。 看到白纸黑字,李煜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这就是“两都制”的好处,尤其是金陵作为首都,周围正面临强敌环伺,作为陪都的洪州,即便是国主身在之地,也要好好考虑。 奏疏的事情刚完,李煜正要遣散众人,一直闷不做声的严续却开口了,只不过,他走到李煜近前,声音很低。 “太子殿下,水师将领方面,你可有意中人选?” “哦,严相辅,你有举荐之人?” “老臣眼昏耳沉,已经数年不入军营了,只是提醒太子,我朝水师不过三部而已,眼下,各自都有严防的职务。” 李煜眯了眯眼睛,心想,不愧是官场老油条了,怪不得答应的那么痛快。没错,整个南唐水师虽然多,可真正有规模的战斗力,不过三部,一部是林仁肇,一部是朱令赟,一部是留从效,林、朱二人自不必说,李煜是断然指挥不动的,至于留从效,身为清源节度使、割据泉州,属于南唐的“国中之国”,更不可能听从李煜的。 换句话说,就算奏疏写好呈上去,就算洪州同意分拨水师兵权,可你李煜能指挥谁呢? 这一波,看似浑浑噩噩的老臣严续,实际上是在大气层。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位少年太子,则是在宇宙空间站那一层,他凑近严续耳边轻声说。 “我欲自建龙翔军”。 严续浑身一震! 第26章 有话好好说 李煜不是在虚张声势,“龙翔军”也并非子虚乌有。 陆氏《南唐书》记载:“后主登基,十二月,设置龙翔军,教习水战。”李煜只不过是将这个计划提前了一年,按照他的想法,老子都伸手要兵权了,还会受将领牵制?要干,就自己直接领导! 时至午时,朝堂方散,原本在众人想象中毫无波澜的朝拜,结果走的时候,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李煜没工夫去想这些大臣的心情,他从宣政殿离开之后,就直接去了吏部,随行的有刘政咨、孙晟,俩不同类型的街溜子。 金陵这边,吏部没有直属的官员,值守官员是吏部选事徐锴(字楚金),也就是徐铉的弟弟,李煜到的时候,他正要安排手下人封存奏表。 “楚金,我有个字不认识,特来请教。” 说话的是刘政咨,他跟在李煜身后,后面则是孙晟。他这一嗓子,算是给徐锴先打个招呼,提醒一下。 徐锴一抬头,就见到一袭紫袍,少年太子李从嘉,已然飘然而至,脸上似有急切,双眼却内敛深沉。 “徐锴怠慢!拜见太子殿下!” “徐卿免礼,本王只是路过看看。” 路过?这里是吏部衙门,谁会路过这儿?徐锴低头不言,静等李煜吩咐。 可李煜没有再跟他说话,而是清退了吏部值守官员,房间内只剩下刘政咨、徐锴、孙晟及自己四人。 “楚金,你可真辛苦,这么多奏表,看来今年的官员安置、调配,是个不小的工程。” “年年如此,散观,你……”徐锴本想问李煜来此何事,可李煜坐在桌案前,自行翻看奏表,根本就没有和自己对话的意思。 “世人皆知你徐楚金精通训诂,对《说文解字》研究颇深,今天是特来请教一个字的。” “这,莫不是取笑于我。” “岂敢,岂敢!” 孙晟搭话:“徐选事,在下孙晟,久闻公之文才。” 徐锴一怔,说道:“孙佐郎大名,我也久闻,公所做《长江集考据》也曾拜读过。” 这句话,听不出来是褒是贬,话说孙晟早年曾经当过道士,却十分崇尚诗人贾岛,问题就出在贾岛曾经当过和尚,于是被道士赶了出来,他所写的《长江集考据》,其实就是贾岛的生平记录。 后来南唐入仕,世人对于孙晟的看法不一,各种史书上记载的差别很大,比如薛居正认为他“祸国殃民,伏法梁狱,报应使然”,陆游则称赞他“死于奉使,天下伟丈夫之举也”,至于他贪污奢靡,吃饭用“肉台盘”的典故,以及嘲讽冯延巳、硬钢柴荣等事迹,足可见这人身上优缺参半。 眼下,孙晟也当徐锴是敷衍之言,没放在心上。 “这个……不知散观所问,是什么字?” 徐锴实在是好不到话了,这三个人,一个对自己不理不睬,一个对自己不温不火,一个对自己不远不近,实在搞不清楚他们到吏部衙门的目的。 “哦,就是说字。” “说?这有何难,散观,你真的不是来消遣我的?” “岂敢,岂敢。” 徐锴无奈,敷衍地解释道,说,兑也,释也,自然是陈述解说之义,这有什么可难的。 “人长一张嘴,怎么说才是对的?楚金,你是大才,好好想想。” 不经意的一句话,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李煜正蹙眉观看吏部奏表,那一卷正是今年官员调整和任用名单! “这,这,说,同悦,圣人曰‘不亦说乎’,说话自然要让人愉悦。” “没错,此乃正解!”刘政咨似乎故意地,向李煜的方向看了一眼。 徐锴再愚钝,也知道,问字是假,让太子愉悦开心才是真,莫非这奏表内容……他赶紧上前。 “太子殿下,臣正欲封装,不知有何不妥?” 李煜放下手中奏表,微微一笑:“官员任用,朝廷头等大事,想必这名单,是经过吏部多次商定好的。” “此乃荐表,任用与否,还看洪州方面的批示。”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可瞒不过李煜,吏部一旦封装之后,里面的人事安排基本就定下来了,此后,如果没有言官的大量反对,官员调用方面就是铁板钉钉。 “既如此,我有些建议,不知能不能加进去。” “此乃尚书令分内职权!”徐锴感觉脑门上冒了一层汗,却不敢去擦。 “你们只管去讨论学问,我随便翻翻。” “遵命!” 朝廷是你们家,国家是你们家的,你想怎么翻都行! 徐锴说到底,就是一个地道的读书人,保大年间,已经三起三落,都是因为掺和南唐皇室斗争,最后一次触怒李璟,被贬为校书郎,时任文安郡公徐游与之交好,虽然徐游与徐锴同姓,但并不同宗,两人只是私交甚密,加上徐锴的哥哥徐铉,人称“三徐”。 徐游祖上是南唐开国重臣徐温,因为这样的关系,他出面保下了徐锴,此时才升职为吏部选事。 此后,徐锴掌握了一条真理,少掺和皇室的事情,自己有了资源,就好好做学问。 于是,他很知趣地和孙晟、刘政咨到外屋去探讨学问去了。 只翻看了一半,李煜就感觉肺要气炸了,大爷的,南唐怪不得亡了,就这么任命官员,早晚官员比老百姓都多! 在南唐,想要当官有三种途径,第一种是科考,也就是贡举,这样考上来多是文人,而且往往是能够做大官的。第二种是拜官,就是推荐制度,说不上这种制度的好坏,因为每年通过这种途径上来的官员比较少。第三种就比较厉害了,就是通过官学,烈宗李弁时期在白鹿洞设置了“庐山国学”,原本是为了培养国家治理人才,后来就慢慢形成了学阀,能够进入国学的人,多是裙带关系,一旦学成之后,朝廷里面的人相互举荐,纷纷进入要职,包括很多在军队的官员,实际上就是狗屁不通的世家子弟,比如南唐第一废物皇甫继勋! 单单今年,官学途径推荐做官的就有三百多!另外,一些调任的官员,大多政绩平平,再这么下去,就是这些吃财政的家伙,就能把南唐给吃没了。 整顿吏治,这是以后的事情,李煜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安置一些可用之才。他翻看了新晋官员名单,在拜官一栏,拿起笔重新拟定。 第一个,淮南子弟,诸葛兰,字蓝玉,目前只是一介秀才,在北宋灭掉南唐之后,率兵在湖广一带游击,以不足五千之众,硬挺了两年,最后战死。 第二个,并州人士,陈冠候,字仲卿,目前在翕州衙门担任通判,后主执政末期,拒不奉行北宋诏安,率领全县之众拼死抵抗,其间经营屯田,经营调度有方,直至赵光义继位,才彻底将其包围,最后以身殉国。 第三个,福州人士,龙幼安,字去病,目前就任祁门军务司,他原本是彰武节度使手下的校尉中郎将,后来吴越内乱、深受其害,投奔南唐。 …… 前前后后,李煜在拜官一栏增加了十余人,重新拟定之后,将他们混入众人当中。 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需要的,虽然在南唐短暂的历史上,这些人如同流星一样划过,可是,李煜明白,只要时机允许,这些人都将成为不输给林仁肇、朱令赟一样的大将,甚至说,相比后周(北宋)的石守信、曹彬、韩通等人也丝毫不弱。 第27章 三徐 如果将李煜的举动,放到了明清时期,毫无疑问就是谋逆作乱了,无论是以老朱家的性格,还是爱氏建奴的做事方式,势必要把他这个太子给废了,然后冠上一个“赛斯黑”或“阿其那”的名头。 李煜之所以这么干,不是有恃无恐,而是心中有底。 在他初次见到孙晟的时候,就布置了一个任务:监视百官。 孙晟也不亏是搞情报的,短短十几天之内,就将监视网络建立起来,每天源源不断的消息汇总到李煜跟前,最后判断出的结果就是:整个朝廷,一潭浊水! 武将主战,这没的说,关键是得不到重视和支持,而占官员大多数的文官集团,更热衷于附庸风雅和朋党争斗,尤其一群跟着自己老爹迁往洪州的元老重臣,天天就是窝在城里,或勾栏听曲,或结社作词,或寺庙参佛,反正他妈的不干正事。 整个朝廷,或者说,整个南唐的官宦集团,已经和民间几乎隔绝了。 孙晟收集了一大堆官员的把柄,关键时候可以拿出来要挟,否则,今天宣政殿上,为何那么多言官都没上朝? 处理完毕,李煜用手轻轻敲了一下桌案,外面的三人立即走了进来。 说是讨论学问,讨论个屁,三个人的耳朵都立着,听李煜的动静,尤其是徐锴,神经是高度紧绷。 “太子殿下!” 三人进来之后,李煜仍然是做着翻看状,似乎从来没有改动。 “徐卿,这不对。” 徐锴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赶紧问:“不知有何差错?” 李煜起身,笑盈盈地说:“为何表彰官员一栏中,没有你的名字,另外,我见你兄长徐铉的赏赐,也不过是一套云锦官服而已。” “太子厚爱!臣及兄长德行浅薄,不敢造次。” “此言差矣!三徐的大名,我是早有耳闻的,既然徐卿不愿受朝廷恩赐,我以太子名义,给卿一些奖励可好?” “这……”徐锴心想,这算是封口费吗?话可不敢这么说,立即诚谢。 “我知道徐卿酷爱训诂,府中收藏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原版,稍后差人送来。” 徐锴立即跪谢,这份礼,对于外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可对于徐锴来说,算是万金难买的宝贝了。 “耽误许久,徐卿,你可继续了。” 徐锴闻听,立即起身,亲自去封存奏表,他封存的时候,根本就没看,一眼都没看。 这一点,李煜感到很满意,转头看了一眼刘政咨,见他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心中明白几分,想必是这刘政咨又变着法地“启发”徐锴了。今天带他出来,算是带对了。 事情完毕之后,李煜转身欲走,刚迈出门槛,随即又转身看了徐锴一眼。 “太子殿下,可有事情没有交代?” “三徐之一的徐游,与你是莫逆之交?” “是,我与游之(徐游的字)相识多年。” “此人如何?” “这……游之是一等人才,绘画、音律、佛经、诗词诸事,无所不精,心灵手巧,臣佩服之至。” 李煜闻听,心中默许,他当然知道徐游的本事,而且下一步计划当中,也必须有这个人参与,问题在于,徐游是开国元勋的后代,出生的时候就是郡公之位,这样的人不缺钱、不缺名、不缺权,而且身上有太多的牵扯,如何被自己所用,还没有想到好办法。 也许,“三徐”就是一个突破口。 “改日,尔等三徐大才,可以到我府上一叙。” “遵命。” 沿途,孙晟、刘政咨一直默默跟在李煜身后,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们俩对这个少年太子越发钦佩。气度与谋略不论,单是做事情的节奏,安排之巧妙、紧凑,绝非是印象当中的李六郎能干出来的。 “你们两个人,在密谋什么?” 李煜猛然停下脚步,转身笑对孙、刘。 “臣庆幸!”孙晟立即躬身施礼。 刘政咨也收敛起自己玩世不恭的表情,恭恭敬敬的行礼。 “孙卿,你庆幸什么?” “臣庆幸大唐国祚,有了太子这样的明君。” “你这马屁拍的,哼!” “臣句句肺腑之言,岂敢在太子面前假意逢迎!” 李煜收起笑容,冷静地说:“真假无所谓,尔等是我心腹,只要好好做事,日后自然亏不了。” 刘政咨则严肃起来,说道:“臣从未想过要荣华富贵,若能重振我大唐雄风,愿肝脑涂地!” 李煜点点头,说:“然后呢,不必隐瞒,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只管说就是了。” 刘政咨和孙晟对视一眼,还是刘政咨开口:“太子殿下,一月以来,金陵众多事情已经处理得当,下一步该如何了?” 李煜环顾四周,轻声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今日之事,只要将活口扈大军、耿辉秘密押解到洪州,亲自交给从善审理,大事可成,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李天富那边了。” 纪国公李从善?他和太子不对付啊,这能行?奏表可是要求水师兵权的,这对李从善是明显的威胁,不怕他从中作梗吗? 李煜见两人疑惑,说道:“放心,从善对我虽然有些意见,但贵在明事理,分得清轻重缓急。” 身为穿越来的人,李煜当然了解历史上的李从善,他不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恰恰相反,天下安定之后,事事会替自己分忧解难。例如,赵匡胤几次要求原主前往汴京任职,这无异于羊入虎口,最后还是李从善前往做了人质。 见李煜坚持,两人也不多说什么,孙晟则提醒道:“汴京一路,朝贡及礼佛之事,恐怕还需要接应之人。” “这件事我来办,届时——”李煜叹口气,“恐怕要干一场了!” 张洎、小长老、李天富、荆罕儒、武平周氏……一桩桩,一件件,能准备的都备好了,剩下的,交给老天! 这不是消极,李煜已经竭尽全力,为南唐寻求一线生机,尽管这一切的背后,可能有一个比较残忍的结局,一个他藏在心中,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结局。 唤来清风,准备车马,三人就此分开,各自行事。 李煜回到太子府的时候,天色又暗淡下来,他停驻在府门前时,顿感身上有一阵寒意。 江南的隆冬,是一种湿寒的感觉,这一日奔波未曾感到,稍微一停顿下来,才发现手脚冰冷。 “千万别感冒了,这年头,可没有退烧药。” 李煜自言自语地走进去,清风以为他要去白莲居,正欲引路,却迎面碰到了周泰。 “王爷,金陵府尹王大人求见。” “王奇峰?他来做什么。” “这个,属下不知,王大人已经在会客厅等待多时了。” 清风突然想起来什么,近前回禀:“王爷,想必是宵禁之事。” 宵禁?李煜努力从原主记忆中提取,没错,正月初一到十五,金陵都会取消宵禁,回来的途中,见不少百姓人家门前都挂起了花灯。 “取消宵禁的话,他金陵府尹有权决定,何必来找我?罢了,我去见见。” 此刻,坐在太子府会客厅的王奇峰,心情忐忑,怀中抱着一个锦盒,心事重重。 第28章 神秘送礼人 以李煜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太子府很像一个小型公园,建筑虽多,但都比较小巧,彼此之间距离也较远,空出来的地方,大面积是花草树木、流水湖泊,大概是原主真心向往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生活吧!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只可惜,原主不是生活在一个盛世,否则,真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出色的艺术家。 急匆匆赶往会客厅,一路上,李煜还在想,王奇峰究竟是为了何事来找自己。 金陵府尹,职能虽然是地方行政长官,可贵就贵在“金陵”二字上,是国家首都的主管,二品大员,相当于后世北京市委书记的角色。 日常,凡是金陵发生的事情,他都可以自行处理,除非涉及到军事、朝臣等特殊情况,否则根本不需要向上汇报。 “王府尹,久等了。” 李煜挑帘栊进来,王奇峰正端着茶碗若有所思,一惊之下,差点把手中茶水扔出去。 “金陵府尹王奇峰冒昧……” “好了,坐吧。” 李煜搓了搓手,清风赶紧端上热茶,又出去招呼婢女取狐裘。 王奇峰哪儿还敢坐,好嘛,太子殿下急匆匆赶过来,自己大模大样地坐着喝茶!尤其看到李煜懂的脸色发青,更恐慌了。 “臣,臣,臣……” “别沉底了,赶紧起来,有何急事?” 王奇峰稳稳心神,说道:“臣有罪!不是什么急事,可,也算一件大事……” 李煜耐着性子,见他吞吞吐吐,干脆问道:“可是因为取消宵禁的事情,此事照惯例即可。” 毕竟,近日以来,自己指派手下人行动,金陵地面并不平静,王奇峰肯定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宵禁?不,此事已经安排妥当!今年改为初五开始,通宵举办花灯节,直到十五,太子殿下可夜游金陵,也是别有情趣……” “不是宵禁的事情?唉,你赶紧说!” 李煜是真的不耐烦了,一连几日,自己都在巨大压力之下,原本今天准备好好休息,没想到王奇峰半路杀出,偏偏是“急病人遇到慢郎中”,对方磨磨蹭蹭,不知道想干什么。 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王奇峰转身在座位上取来一个锦盒。 “太子殿下,有人,有人让我将这件东西,转交殿下!” 李煜一怔,有人送礼?这倒不奇怪,可支使堂堂的金陵府尹送礼,这人什么来头? “王外郎,你可真闲啊!” 一句话,王奇峰脸红到了耳朵根,“扑通”跪在地上,捧着锦盒的手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此事,臣也觉得不妥,无奈,无奈对方,唉,臣实在是推诿不得。” 李煜无奈放下茶碗,说道:“好吧,礼已送到,你可以走了,确认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这,送礼之人,希望王爷能送她一样东西,这个嘛,礼尚往来……” “哈哈!”李煜气乐了,“要我回礼?好啊,这里最贵重的就是我这个太子,要不要送给他!” “太子殿下,话不可这么说!”王奇峰吓了一跳。 “本王倒是很感兴趣,把东西呈上来,我倒要看看,是谁送礼还这么大谱儿。” 王奇峰站起身来,用手肘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双手举过头顶,将锦盒举了过去。 李煜打开,里面静静放着一顶逍遥冠(一种帽子),自己莫名地感到喜欢,不对,是原主的情绪影响到了李煜,月白色的云锦,刺绣工艺十分精湛,图案是佛家八宝,帽檐上精巧地镶嵌着珍珠,后面垂着的束发带,则是金丝捻成。 确实是珍品,可对于李煜来说,也不过是一顶帽子。 “这是什么?” 逍遥冠的下面,还有一方素色丝绸,拿起来才发现,也是一件绣品,上面用青黛四线绣出来若干字,这不是错金刀体吗?再看内容,更加熟悉。 云一緺,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是原主所写,彼时的“李煜”原主,不过二八年华、青春懵懂,却已经是才情外溢了,这首小令曾经在坊间流传很广,一度成为青年男女表达情愫的专用。 当然,对于现在的李煜来说,读起来也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刺绣的手艺真好。 “这礼物,出自闺阁女流之手?” 李煜将东西放入锦盒,顺便安抚了一下紧张的王奇峰。 “正是!” “这就更怪了,王外郎,莫非你……” “不,不,太子殿下不要误会,这锦盒,唉,我实说了吧,是周宗大人之女所托!” 周宗?那不是自己的岳父嘛!他的女儿,不就是自己的美人老婆,周娥皇。 “一派胡言,娥皇要送东西,何必要你转手!” “太子殿下!周宗大人,还有一个女儿……二女儿周嘉敏!” 李煜猛然想起来了,确有其人,同时,他也很快明白了,为什么王奇峰如此奇怪! 《南唐书·卷十六·后妃诸王列传》中提到,周家姐妹史称“大小周后”,周嘉敏,又名周薇,字女英,确实是周宗的二女儿,并且后来成为了李煜的皇后,亡国之后,一同被迁入汴京。 小姨子变成了老婆。 闺中女儿的心思,放在古代时期,是不能示人的,可这个周嘉敏与众不同,跟自己姐姐争男人,还成功上位了,据说,这也是大周后病死的原因之一,她至死都不肯原谅“李煜”原主与妹妹,“面壁而卧、泣泪离世”。 送礼的事情,想必是死磨硬泡自己的岳父,岳父执拗不过,又找来王奇峰。 “原来如此,王大人,此事难为你了。” “太子殿下明了就好!如此,是否能……赐一物,臣也好有交代。” 李煜颇为无奈,同时,又感到身心俱疲,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后,顺手将腰间香囊拽掉,交给王奇峰。 “如何?” “谢殿下,臣告退!” 王奇峰接过香囊,就跟涡轮增压一样退了出去,生怕多待一秒。 屋内暖意阵阵,李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顺手将锦盒丢在地上,这叫什么事!?算起来,周嘉敏应该是十五岁?十六岁?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那也不过是小丫头片子。 虽说古人“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可是,自己穿越而来的哪个时代,这种事情,可是刑法里写明了的,直接吃枪子。 迷迷糊糊之间,李煜手撑在桌子上,大脑混沌一片,很快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恍惚之间,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台电脑,上面闪烁着几行字,《北宋时期市井经济研究》,这不是自己的论文吗?下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越读越觉得都是废话,写这种论文有个屁用! 他把手伸过去,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很快,题目更换成了《南唐荣光:我李煜不止是词帝!》 “序言:巍巍华夏,扩土开疆,秦皇汉武,是我榜样!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我即为帝,志在四方!统一天下,冠领全球,千秋伟业,万族归流……唯我汉脉,天下独尊!” 第29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一梦千年。 李煜只感觉自己在一团浓雾中,身后有无数人在推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奔,眼前闪过一个个身影,模糊不清。 那些人,有的穿着光鲜,乃是王侯将相,有的破衣褴褛,乃是穷苦百姓,有的白衣潇洒,乃是风流文士,有的血污满身,乃是沙场戍将。他们穿越历史而来,谈笑着、呐喊着、嘶吼着、沉吟着、哀嚎着……浑厚的华夏史书,鲜活地演绎着,无数人的一生,仅仅在李煜面前留下一个残缺的影像。 问天,何谓大道? 问地,何谓厚德? 问人,何谓至圣? 问鬼,何谓卑贱? 恍惚间,李煜手中仿佛拿着一支笔,一支锋芒利刃一样的笔,他划过浓雾,人性、天理、私欲、公心就这样一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历史之神在他耳边轻声发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李煜用尽力气,挥舞着手中的笔,不,挥舞着手中的利刃,浓雾被撕开一道道缝隙,渐渐的,天地晴朗起来,眼前一望无垠,巨大的汉字自上而下,有篆书、有隶书、有楷书、有草书、有行书、有电脑艺术字,它们闪着金光降落下来,落在五岳山巅、落在长江黄河、落在茫茫大漠、落在广阔草原、落在东海之滨、落在江南水乡、落在古蜀小道、落在青藏高原…… 乱如飞雪,纷纷扬扬,可总归只有三个字:大一统! “大一统!大一统!大一统……” 迷迷糊糊之间,李煜口中喃喃有词,但又混淆不清,仿佛魔怔了一般。 “从嘉,从嘉!” 柔若无骨的小手,在李煜脸颊拂过,温润如玉,听声音娇柔可爱、如沐春风,紧接着,李煜又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自己的肩膀。 “从嘉,醒醒!” 睁开眼,国色天香之容姿,闭月羞花之眉眼,一颦一笑尽显端庄,红唇微动惹人爱恋,这样的女人,除了周娥皇还有谁? “大周后?” “啊?” “哦不,娥皇,你怎么来了。” 李煜晃了晃自己的浆糊脑袋,刚从椅子上坐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又重重地坐了下去。 头晕,脚软,浑身无力。坏了,这是冻感冒了。 李煜一阵懊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个时代感冒可不是小病,自己也没有时间生病! “你额头怎么那么烫!”娥皇焦急地问。 “无碍,今日穿的少了些,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睡着了。” 李煜环顾四周,反问道:“庆奴、流珠人呢,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难道也想染上风寒?” 娥皇责怪地说:“他们叫不醒你,你呀,一个劲说着梦话,吓死人了!” 李煜狠狠地揉搓了一下脸,确实很热,但不是很严重,估计38°,他缓缓起身,宽慰娥皇道:“我无大碍,休息一下就好,快回寝宫吧,仲寓还小,需要你照顾。” 娥皇闻听,低头不语,只是缓缓转身,似有些羞赧地背对着李煜。 虽说,穿越之前,自己是个单身狗,可此情此景,李煜心中也明白几分。他不动声色靠近娥皇,从背后缓缓环抱美人,纳入怀中,脸颊轻轻在她鬓发之处摩挲。 “从嘉,你干什么,快松开,让人看见多不好!” “喜欢看就让他们看呗,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李煜用无赖口气调戏道。 “老婆?” “始于月老,终于孟婆。” “你又从哪儿学来的油腔滑调!” 情虽渐浓,可李煜也有分寸,他及时松开,主要是怕把病气传染给娥皇,历史上这位“大周后”的身体素质可不怎么好, 随后,李煜喊来流珠,让她送周娥皇回去休息,自己也信步回白莲居。 岂止,娥皇刚走一段路,又想起一件事情,原本打算与李煜商量,后天打算回娘家拜见父母,她希望李煜一起去。但等回到会客厅,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流珠劝道:“娘娘,太子殿下已经安歇了,不如明天再商议。” “明日,不知道从嘉又会忙些什么。” 看得出来,娥皇有些闺怨,男性与女性的心思本就有很大差异,即便王室又如何呢? “奴婢明日一早就去请太子,娘娘宽心。” “也只好如此了。” 娥皇正欲离去,不经意地瞥见了会客厅的桌子下面,有一个精致又熟悉的锦盒。 她迟疑一下,缓步走过去,亲自捡了起来,眼神的色彩慢慢有了变化。 白云杉的质地、气味,上面蒙着一层素锦缎,八角镶嵌银扣,正中间是一把鸳鸯锁,上下各一半鸳鸯,合起来之后,与四周的并蒂莲一起,构成了鸳鸯戏水的图案。 这个盒子,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自己妹妹周嘉敏最喜爱的首饰盒!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娥皇不自觉地就将锦盒打开,里面摆放着一顶逍遥冠,下面则是一方绣帕,没错,没错!这绣工,是自己娘亲亲自指导过的,绝对是出自妹妹之手。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夜长人奈何?” 这是李煜的词,个中含义,娥皇岂会不懂?在看那精心制作的逍遥冠,更让娥皇觉得刺心,南唐风俗中“送冠”寓意有两种,一是希望男子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二则是送情郎。 “嘉敏,你竟然……” 无声无息地,绣帕从手中飘落于地,娥皇的心头弥漫上了一层氤氲。 待字闺中之时,她就已经倾心于风流倜傥的李从嘉,甚至因为他好佛法,一度担心会终身不娶,经常暗自垂泪。 她曾经一连数月,每日都前往清凉寺,只是为了和李从嘉偶遇。 又回想起姊妹在一起生活时的点点滴滴,从小骄纵、活泼、不受拘束的妹妹,话里话外也对从嘉心生爱慕,这让娥皇隐隐地感到了危机。 尤其妹妹不像自己那样内敛,小小年纪,敢爱敢恨,端是讨人喜欢。 天见可怜,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于成为他的王妃,后又晋升为太子妃,成婚以后,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娥皇在很长时间都不曾回到娘家,怕就怕自己的妹妹见到从嘉,引发事端。 她知道,在自己成婚之日,嘉敏可是狠狠地哭了一晚上,彼时,她不过是十岁而已。 “娘娘,你怎么了?” 流珠见大周后突然变得魂不守舍,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流珠,把锦盒带上,我们回去吧。” “娘娘,明日回周府的事……” 大周后顿了顿,下定决心般说道:“算了,回府之事日后再说,明日也不要去询问王爷。” “这……” “毋需多言。”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此刻,回到白莲居的李煜,正用热水泡脚,他吩咐清风不断地加热水,以此来消除感冒的症状。 原本身上已经汗津津、舒服多了,不知怎么地,猛然间打了个喷嚏!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这是有人想我了?”李煜自言自语道,又吩咐清风:“把水弄热一些。” 第30章 小隐园中 疾病,凡是人都会遇到,若细究起来,差异也许在于病大病小,哪一个距离死亡更近。 在李煜偶遇风寒、热水泡脚的时候,另一个人也饱受病痛折磨。 东京汴梁,料峭的冬寒席卷整个城市,不同于金陵的湿冷,北方的气候则是燥冷,天地之间仿佛有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生命的水分。 皇宫之内,高大巍峨的建筑栉次栉比,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具有故事性的建筑,历经数千年,从商周到春秋,再历经后梁、后晋、后汉等诸多朝代的建设与修缮,此时是当之无愧的人类工程奇迹。以大庆殿为中心,紫宸殿、垂拱殿、文德殿、集英殿……此刻,它们如同文臣武将一样垂首静默,等待命运齿轮的下一次转动,等待下一个人王帝主的降临。 沿着中轴线一路向北,经过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轩榭,来到步成堂之后再偏向西北,前方逐渐变得荒凉与神秘起来,最终来到小隐园。 小隐园,名副其实,又小,又隐秘,与宏大巍峨的皇宫有些格格不入,就好像兰博基尼车队里混入了一辆共享单车。 此时此刻,一代英主郭荣正安静地躺在园中,炭火很旺,房中很暖,气氛却很冷清。 御医、侍卫、奴婢、太监都在园外待命,照顾郭荣的只有一个人,宣慈皇后符氏。 说是照顾,符皇后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她本就是继室,在郭荣原配贞惠刘皇后、自己姐姐宣懿皇后符氏活着的时候,很少与一国之君产生交集。 所谓“皇后”这个头衔,她并不在乎,事实上,这个头衔落在自己身上,也显得很草率。三个月前,自己的姐姐(大符皇后)去世,服孝期间,内司监的太监急匆匆地跑来通知,让她做好册封准备。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显德六年十月初一。 皇家的仪式非常繁琐,更何况是册封一国皇后,尽管不明所以,她还是按照圣旨要求,尽心尽力地做好一切准备,大约过了半个多月,皇帝郭荣班师回朝,亲自主持了册封大典。 她也记得清楚,那一天是显德六年十月十九。 刚开始,她很不解,虽然身在后宫,但也能听到一些风声,据说周军在前线节节胜利,很快就能平定北方了,为什么在外征战的皇帝会突然回朝? 可在自己成为皇后,伴随着郭荣一起搬入小隐园,她就全明白了。 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一个雄心壮志的帝王,一个杀伐果断的雄主,终究是抵不过“病来如山倒”。 郭荣仿佛是一瞬间垮掉的,常年征战积累的伤痛、疲劳、忧思,汇集成了一头凶猛野兽,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 “梓童,你在想什么?” 闻听呼唤,小符皇后立即起身,款款移步,来到了郭荣的面前,她努力张了张嘴,却未发一言。 “你是在埋怨朕?” “皇帝说的哪里话!妾怎么会……” “皇帝?初识你姐妹时,你可是叫朕荣哥儿的。” “那时,闺中女儿不懂礼仪。” “还是不懂的好,懂的东西多了,人就变得生分了。”郭荣说着,支撑着自己羸弱的身体,作势坐起来,小符皇后想要去扶,却被拒绝了。 “朕自己来,自己来。” 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声都让小符皇后胆战心惊,每一声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小隐园外的太监、御医等人心里。 “朕少年行伍,跟随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郭威)征战南北,及登大宝,励精图治、开疆扩土,南征李唐、西御孟蜀、北伐契丹、扫平辽东,如今天下十分,我大周已得六分,不假时日,必能统一华夏……咳咳!” 小符皇后赶紧上前,轻轻抚拍郭荣的后背,宽慰道:“皇帝文治武功,天下莫有能出其右者,待到龙体康健,必能达成夙愿。” 郭荣对小符皇后的话不以为意,平静下来,自顾自地说道:“继位以来,朕不拘泥古人之法,澄清吏治、优选良才、修订律法、整顿军队,亦体恤万民艰辛,兴建水利、修浚边防、重视农桑、均定田赋……虽不过六年光景,天下已然初定。” 小符皇后静静听着,也许,郭荣每说出一个字,眼前就能浮现出一段记忆,那是独属于他的荣光。 从历史角度,客观地评价郭荣,他确实无愧于自己的谥号“睿武孝文”,六年,仅仅用了六年,他就为华夏统一奠定了坚实基础,纵观三千年中国帝王史,即便不能超越秦皇汉武,至少也比肩后世王朝。仅“北伐契丹”一条,就比后来的宋朝继任者要伟大的多,仅用四十二天,就收复了幽燕之地的三州三关,更让契丹人重新患上了“恐汉症”!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郭荣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甘,更确切地说,是愤怒与忧伤,“朕曾想,十年开拓、十年休养、十年治理,不仅要结束这乱世,还要开创天下太平……咳咳!” “陛下,别说了,好生休息”。 “梓桐,朕跟你说这些,你可明白何意?” “妾愚钝,陛下可否明示?” 郭荣轻轻拉过小符皇后的手,说道:“若我寿尽,大周江山……” 小符皇后立即起身、下跪,埋头说道:“陛下寿与天齐!” “咳咳……梓桐,起来!从古至今,何人能寿与天齐?更何况我这样的德薄之人!你好生听了,此事至关重要!” 小符皇后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郭荣。 “训儿(郭宗训)年幼,偌大一个国家交给他,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身为皇后,要尽心照顾与教诲,让他成为有志明君。” 这句话,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郭宗训是郭荣第四个儿子,年方七岁。前面三个儿子已经夭亡,后面的儿子年纪更小,总不能让自己老爹去继承皇位吧!所说可以“兄终弟及”,可郭荣没有兄弟。 同时,郭宗训是小符皇后亲生的,换句话说,之所以要封你为皇后,就是因为你们是亲母子,定然不会有加害的心思,是保障周氏王朝延续下去的一个大保障。 更重要的是,小符皇后册封之后,外戚符氏一族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他们能够提供很大助力。 其中,还有一个潜台词,那就是,你身为皇后,可以垂帘听政。 小符皇后听出了话外之音,赶紧说道:“妾一介女流之辈,怎敢干预朝廷大事!” “梓桐!此一时,彼一时,朕不是迂腐之人,朝中大事,还有范质、王溥等人协助,先谋求中原稳定、积蓄力量,及训儿成年之后,再图天下大业。” “陛下,别说了……”小符皇后低声啜泣起来。 “朕的时间不多了,这几日,隐身在这园中,实则是想观察外部的反应,表面看来平静,实际暗流涌动,要确保训儿不被威胁,有些人不得不除。” “陛下,妾虽不懂朝中大事,可此时对肱骨大臣动手,岂不容易引起内乱?” “我并非要杀人,而是要解除他们的兵权……张永德、李重进二人手中掌握着禁军。” “张将军、李将军都是陛下的亲近之人,难道会……” 郭荣深吸一口气,似乎精神状态好不少,他语重心长地说:“张、李二人的能耐,旁人不知,我岂不知?当年,我们三人共同跟随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为了防止他们二人夺权,才将禁军权力一分为二、相互制衡。再加上……二人身份不一般,对训儿继位,恐不服气。” 这倒是真的。说到底,郭荣是郭威的义子,而张永德娶了郭威的女儿,两人是岳婿关系,至于李重进更不得了,他是郭威的外甥!要论继承皇位的合法性,这两人哪个都比郭宗训合适。 (防扛:历史上郭荣死于显德六年六月十九日,李煜穿越过来引起蝴蝶效应。) 第31章 太平楼上 显德七年,大年初一,时值亥时。 北方的春节粗糙而热闹,时至深夜,仍然能够听到汴梁城中不时响起的爆竹声,在外征战的将士都很庆幸,能够在佳节之前班师回朝,市井的百姓也很踏实,这些年他们亲眼看到国家变得越来越强盛。 风俗有别,中原地区的大部分城镇,在腊月中旬就取消了宵禁,此举会一直延续到出正月,但在汴梁城中,有些地方是不允许人靠近的,即便开放了宵禁也不行,比如御街,这条位于汴梁中轴线上的街道,从南浔门一路向北,途径朱雀门、跨过州桥,即可进入宫城的丹凤门。 从朱温建立后梁开始,御街就被确立为汴梁的第一重要军事设施,沿途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到了郭荣称帝之后,更是不断加强整个汴梁的城防建设,宫城、内城、外城三层城墙,如同三条盘卧的巨龙,墙高壕深、物资充沛,尤其外城规模一再扩大、人口一再聚集,毫不夸张地说,相比同时期的西方社会,这座城市比一个国家还要宏大。 若不如此,怎么会有日后的《清明上河图》? 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皇宫一隅,小隐园中,在御医手忙脚乱的诊脉、施针、灌药操作后,郭荣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小符皇后一脸水渍,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陛下,可觉得好些了?” “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 “子时……”郭荣喃喃自语,仿佛是庆幸自己,终于活过了新春的第一天。 “郭椿,让众人散了吧,你也出去。” 郭椿是太监总领,宫城的总管公公,若论起来,还能追溯到郭荣的宗室,是非常受信任的人。 “陛下,咱家就在此地孝敬着,有个大事小情儿的,能帮衬这点。” “不必,你到内务府支一笔帑银,多买些酒肉,以朕的名义,下去慰劳慰劳京城将士。” “杂家领命。” 郭椿摆了摆手,让众人都退出小隐园,房间之中,再次只剩下了皇帝与皇后。 “外面驻守的,是什么样的军士?” 小符皇后想了想,说道:“门外都是黑衣、红巾的打扮,园外万芳榭一路,还有不少穿着黄绫甲的军士。” 闻听此言,郭荣喜忧参半,黑衣红巾的人是禁军,黄绫铠甲的则是亲军,这两支军队都是自己直属的,可目前,禁军与亲军分别由张永德、韩通统领。 见郭荣忧思重重,小符皇后实在不忍心,劝道:“陛下,若有疑难之事,为何不与朝中值得信任大臣商量?” “梓桐,常言道‘功在平时’,眼下千头万绪、我又重病缠身,贸然接见大臣商议朝政,我怕会被蒙蔽、蛊惑,若草草做出决议,必然会埋下隐患。” “可陛下委身于此,岂不是自断言路?时间越长,朝中大臣的猜忌越多。”说到这里,小符皇后又赶紧跪下,“妾不该妄议朝政。” 郭荣反而一笑,说道:“梓桐起来,你能有这样的觉悟,朕心甚慰。你说的不错,外界猜忌是必然的,这也是朕想要的结果。” “妾愚钝。” “若贰臣笃定朕良药难医,必然会蠢蠢欲动,朝中、军中我早已下了暗线,风吹草动即可觉察,届时就能产出隐患。” 小符皇后仍然觉得不妥,说道:“妾以为,与其静观其变,不如打草惊蛇。否则,一潭死水之下,难免一些人不辨真伪,做出有违初衷的事情来。” “梓桐所言,见识匪浅,只可惜,要谁来搅动这一潭死水呢?” 事实上,郭荣心中已经内定了托孤大臣,文臣当中,以范质、王溥、魏仁浦为首,武将当中,暂定了符彦卿,也就是小符皇后的父亲、自己的岳父,时任天雄军节度使。 这样看来,军事力量方面的托付,明显是很弱的,不是郭荣不想多为儿子留下一些辅佐之人,而是他实在找不到太多可以信任的人。一来,郭荣家族中在军队有威望的人很少,干脆说,没有一个能够单独领兵打仗的,二来,郭荣自己的问题,他有些内外不分、亲疏不明,越是跟自己血缘或亲戚关系近的,他就越不信任,就连张永德、李重进这样的“拐弯亲戚”都提防着,更何况是自己家族(柴氏一族)旁支。 没办法,主少国疑,除了郭荣之外,整个后周军中就没有一个人,能够镇住那帮丘八大爷。 为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其一,筛选自己信得过的人,在京畿重地戍守,待到郭宗训登基之后,徐徐图稳定,其二,要将一部分军队调离出去,让他们无暇兼顾、相互制衡。 那么,究竟谁来留守呢?郭荣再度陷入沉思。 符彦卿是肯定的,韩通算一个,慕容延钊、曹彬、韩令坤、高怀德等人也可用,还有一个重要的人选,赵匡胤。 想到赵匡胤,郭荣心里就一舒坦,从起事以来,赵匡胤仅为自己马首是瞻,两人既是并肩战斗的战友,也长期属于上下级关系,就是一同效力郭威手下的时候,赵匡胤就是郭荣的嫡系。 此人身世清白,也算世家子弟,他父亲赵弘殷曾经随着自己征讨淮南,官至检校司徒。所谓虎父无犬子,赵匡胤本人也能征善战,战功赫赫,时任忠武军节度使、水陆都部署。 在郭荣看来,赵匡胤忠心耿耿、果断勇毅,由他镇守京畿重地,必然万无一失。 最重要的一点是,赵匡胤既不属于宗室,也不是外戚,就身份而言,只要许诺他位极人臣,就对自己的江山毫无威胁。 历史啊,真是爱开玩笑! 在江南诸国的眼中,后周如同一头猛兽,而身处其中的郭荣,却看到了群狼环伺于自己周围。 “明日,朕当前往延福宫,梓桐也歇息去吧。” 自郭荣十月班师回朝,整个后周都没有太大的动作,稍微有点政治意识的人,都利用各种方法打探消息,很显然,这些人都意识到郭荣难以挺过这一关。 信息最为灵通的,当属宰相范质,原因无他,因为范质就是病中郭荣的耳目。在郭荣“隐居”期间,朝中事务几乎都由范质决策,此等信任,自然有人嫉妒。 若是“文人相轻”层面的嫉妒,还出不了大事,问题就出在嫉妒之人,主要源自于军营当中。 大年初一,是夜,内城果子行西侧,汴梁首屈一指的“太平楼”上,一众军旅打扮的人团坐桌前,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无动于衷。 牵头之人,正是义成军节度使石守信,此时此景,这个官职无足轻重,他还有一个身份是“义社十兄弟”中的老三。 其余五人,分别是王审琦、韩重赟、刘守忠、王政忠及杨光义,六人静静地等着,而他们所等的人,正是“义社十兄弟”的老大赵匡胤! 眼看就要三更天了,脾气火爆的石守信沉不住气,大声嚷嚷道:“娘的,继勋、庆义、廷让他们怎么这么慢?!” 王审琦一愣,随即明白石守信的意思。 石守信口中的三人,分别是刘庆义、刘廷让、李继勋,他们也是十兄弟之列,表面上是埋怨三人来得晚,实际上,是想说大哥赵匡胤怎么还不来。 老四王审琦说道:“三哥,你怎忘了,继勋担任安国军节度使,人在邢州,怎么能赶来?还有,庆义人在湖北,廷让人在涿州,你若是等他俩,可有的等了。” “唉,这天天东征西讨的,搞得我们兄弟几年都不能一聚,赶上大过年的,也是凑不齐!娘的,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还是人家坐江山!” 刘守忠眉头一动,本能地向门口扫了一眼,说道:“三哥,怎地没喝酒就醉了!你我身为军旅中人,身不由己,可不敢如此抱怨。” 石守信乜了一眼,冷声说:“守忠,若不是大哥帮忙,你现在人还在相州喝冷风呢,怎地,我埋怨几句你就不乐意?难道,皇帝许你好处了。” 刘守忠一凛,正色说道:“三哥,你这是从何说起?今日咱们相聚,叙的是兄弟情,不谈君臣义,大哥帮我,我自然感激……我是怕隔墙有耳,你刚才所言,别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石守信正要开口,一旁王审琦出来当和事佬,劝阻道:“三哥、五弟,怎么自己人还吵上了,话说回来,君臣义与兄弟情,不是一回事儿吗?” 王政忠、杨光义两人听出弦外之音,但两人很默契地不动声色,一直没说话的韩重赟左右环顾了一下,端起酒杯,缓和气氛,说道:“来,咱们边喝边等大哥!” 话未落音,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好小子们,喝酒竟然不等我!” 第32章 三杯酒 珠帘一挑,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闪身进来。 来人体格健壮、腰杆笔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沙场气息,一对大眼、皂白分明,兼具眉毛浓密,与之对视,恍惚一种被猛禽盯上的感觉。五官立体、轮廓分明,虽肤色有饱经风霜的痕迹,却更显刚毅威武。身着战甲、背披大氅,烛光映射下如同天神下凡,左肋下悬着一口宝剑,腰间的皮带上插着一柄金把斧钺。 众人见状,赶紧起身,齐齐躬身施礼,喊道:“大哥!” 来人正是赵匡胤! 关于这个人,无需多言,稍微了解历史的,都能说出他的一、二事迹,比如“出生于军营,天降异象”,又比如一大堆头衔,什么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当然,他这辈子干的最着名、最无耻的一件事就是“陈桥兵变”,干的最漂亮、最混蛋的一件事就是“杯酒释兵权”。 “好小子们,这是翅膀都硬了,不把大哥放眼里了。” 赵匡胤笑盈盈地走进来,旁若无人地走到了首席的位置,把一个包裹放在桌子上。 “大哥哪里话,兄弟们盼大哥,望眼欲穿!” “赵大哥,几年不见,更加英武了。” “大哥,快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子。” 石守信最为殷勤,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帮赵匡胤解开大氅,相比之前的冷言冷语,整个人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翻转。 赵匡胤接下征袍,在众人簇拥下坐上首位,先是环视一周,然后发问:“怎地,人还没有来齐。” 这一句话,又把众人思绪,重新拉回了石守信与刘守忠的争论上,一时无人说话,场面有些尴尬。 见众兄弟无语,赵匡胤哈哈一笑,端起酒杯说道:“如今天寒地冻,我等在这里享受美味佳肴,众将士还在冷风中驻守。来,这第一杯酒,敬我大周勇士!” 众人齐齐举杯,刚饮下,赵匡胤又将酒水满上。 “我等兄弟入伍,拼死冲杀,如今人不满员,为的是结束这乱世。来,这第二杯酒,敬我大周国祚!” 众人齐声喝好,又饮下,赵匡胤又将酒水满上。 “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今日你我地位成就,皆由明主提携所赐。来,这第三杯酒,敬我大周皇帝!” 言毕,赵匡胤一饮而尽,刘守忠、王政忠及杨光义三人将手中酒杯向上举了举,痛快地一饮而尽。而王审琦、韩重赟两人迟疑了一下,见石守信举了举酒杯,悄悄放下,于是自己也都没喝。 “兄弟们,坐!哈哈!” 赵匡胤仿佛很高兴,至少从进门之后,整个人表现出的情绪,就是对多年未见兄弟的亲热。当然,所谓“多年未见”,主要是指刘守忠、王政忠及杨光义三人。 刘守忠,此前为左骁卫上将军,率兵镇守相州,北伐之后接到调任,率兵前往汴梁,担任戍卫之职。 王政忠,此前为解州刺史,征讨契丹之后,被调任汴京,担任步军都虞候,主要负责城中巡防事务。 杨光义,此前为保静军节度,镇守宿州,目前为祥符陪都卫指挥使,负责汴梁东南一线的安防工作。 至于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赟三人,几乎一直都跟随着赵匡胤,最早可以追溯到郭荣率兵征讨后蜀、败北撤军的时期,在北伐契丹的战斗中,三人已经跻身到禁军及亲军官职前列。 其中,石守信升迁为陆路副都部署,这是亲军官职,上面比他大的就只有一个韩通,为正职。 王审琦本就在御前任职,从郭荣征讨后汉刘崇时期就是如此,做过御前都指挥、御营前洞屋都部署等,赵匡胤除了是忠武军节度使、水陆都部署之外,还控制着一支劲旅,就是殿前司(禁军副指挥使),利用职务之便,将王审琦调任进来,充当自己的副手。 韩重赟为控鹤军都指挥使,还这是禁军中势力最大的一支——后周禁军分为四个部分,铁骑、控鹤、龙捷、虎捷,由殿前司管控铁骑、控鹤两支军队,侍卫司控制龙捷、虎捷两支军队——事实上,韩重赟的年纪要比赵匡胤大,但他却愿意身居“十兄弟”中第二,各种缘由,耐人寻味。 石守信重新端起酒壶,说道:“大哥,新春佳节、兄弟相聚,可谓双喜,偏偏你来的最晚,该不该自罚一杯?” 赵匡胤道:“早就想和各位兄弟把酒痛饮,可惜,军务缠身,为兄也是查遍防务之后,立即赶来,还望见谅。” 韩重赟道:“兄长为国为民,苦心操劳,实在令人敬佩!” 未等到他人恭维,石守信“砰”地放下酒壶,说道:“哼,只怪兄长不是皇亲国戚,否则,这苦差事也轮不到!他人不论,就说那个一身酸腐的范质,现在大小军情、一应事务,都得他说了算,真叫将士们寒心。” “诶,三弟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范丞相乃是朝中重臣,深得皇帝信赖,我等只要打好仗就行。”王审琦插言,这话说得,不阴不阳。 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光义,突然也替赵匡胤打抱不平,说道:“四哥,这话不对,论功劳,大哥首屈一指,论威望,军中谁人不服?可是,至今大哥不还被张永德压着一头?” 杨光义一开口,一旁的王政忠也打破了平静,说道:“要我说,没有大哥,哪来的大周江山?可现在,大哥只不过是禁军的副手,更何况我们,想要出人头地,难上加难了!” 看似无意的愤慨之言,听得刘守忠胆战心惊,他急忙转头看了赵匡胤一眼,却发现这位大哥,竟然稳如泰山、面不改色。 顿时,一种惊恐且委屈的情绪弥漫上来。惊恐,很容易理解,一群手握重兵的人,聚在一起说出“大周江山如何如何”的言论,话里话外都有不臣之心。委屈,则不容易理解,原来“十兄弟”之间也是远近有别的,听石守信、韩重赟的口气,他们应该早已私下商量通气了,不,应该说已经和大哥谈妥过了,而自己根本就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更别提仍在外面的刘庆义、刘廷让、李继勋三人。 赵匡胤慷慨一笑,说道:“诸位兄弟,我等都是血性男儿,怎么跟怨妇一样聒噪。对了,今日皇帝亲自下令、犒赏三军,郭椿公公亲自送来的酒肉,大哥不敢独享。” 说完,亲自打开了桌子上的包裹。 里面有一块冻肉,脏兮兮的,似乎已经腐坏,两坛浊酒,一看就是最低档的那种。这两样东西摆在桌子上,和美酒佳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简直是叫花子与皇太子的区别。 表面上,看似赵匡胤是平息众人不满,实则,这就是拱火。 果然,石守信暴脾气上来,冷嘲热讽地说道:“没想到,皇帝竟然赐下这么好的东西,咱可不敢享用。我看,咱们就这桌子上的粗茶淡饭,吃上几杯酒就好,至于这御赐之物,还是送给门口叫花子,让他们也感激一下皇恩浩荡!” 众人也都是鄙夷的表情,刘守忠回过味来,赶紧将东西收起来,丢到一旁。 “众兄弟,别被这东西搅了兴致,今夜大哥能来,实属不易,咱们把酒言欢!” 见他举动,一向刺头的石守信也没多说什么,宴席上短暂沉默了一瞬,赵匡胤应声举起酒杯。 “干!” 第33章 分鱼? 在中国人众多“技能点”中,“吃”绝对是最重要、最有特色的一个,吃什么、怎么吃、为什么吃、能吃出怎样名堂等问题,早就被研究的透透的。 至少在五代十国时期,中原是最能够让吃货满足的地区,汴梁作为彼时中国最大的城市,在吃的方面自然也讲究异常。 赵匡胤等人的宴会上,菜肴谈不上多精致,但不可谓不丰富,酒过三巡,人有醉意,此时已过三更时分,太平楼的店家将“镇店之菜”端了上来。 黄河鲤鱼,没有焙面,不是延津做法。 鲤鱼这种东西,虽然主要吃素,却是淡水中较为生猛的一种鱼类,个头也大、肉厚刺硬,烹饪好了浇上汤汁,翘头翘尾地装进盘子里,看上去很有威慑感。 “诸位军爷,菜齐了,慢慢喝!” 店家一脸笑容,说完却没走,赵匡胤从怀中摸出来一把“周元通宝”,塞到店家手里。 “赏给伙计们吃酒。” “谢军爷赏!” 店家这才一脸笑容地离开。那一把“周元通宝”,少说也有二十几枚,按照后周时期的购买力,一两白银可以换算一万五千钱,一个周元通宝相当于80、90年代人民币9块钱,算下来,相当于给了店家两百块钱人民币的小费。 石守信微醺,说道:“这老板,真特娘的市侩,大哥,你若不给他钱,这小子估计就不走了。” 赵匡胤端详手中的铜钱,似乎没听到石守信的话,喃喃自语道:“周元通宝,周……” 杨光义在席间“熏陶”之后,整个人变得灵活不少,他指了指盘子说道:“大哥,鲤鱼。” 鱼在宴席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杨光义的意思,是提醒赵匡胤,也提醒众人,“压轴菜”上来了,身为大哥应该先享用,还要喝个鱼头酒。 可赵匡胤似乎没理解,他放下手中铜钱,看了一眼说道:“兄弟们可知,鲤鱼越过龙门,方可成为真龙。” 韩重赟接过来,说道:“大哥说得对,若是这鲤鱼越不过龙门,大概就会成为盘中的一道菜了。” 刚刚还算和谐的氛围,被韩重赟一席话打破了,在座的七个人,都可以说是一条鲤鱼,刀俎或鱼肉,就看怎么选了。 王审琦拱了拱手,说道:“大哥,我倒认为,有资格跃龙门的鲤鱼,是绝对不会被捕捞上来的。” “老四,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成龙之鲤,苍天庇佑,凡夫俗子就算设下层层渔网阻隔,也无济于事。” 赵匡胤微微一笑,说道:“此话有理,可还有一句话,叫做事在人为。” “这个自然,成龙之鲤,身边必有协助,万千水族,皆马首是瞻!” “哈哈!”赵匡胤笑道,“有趣,这么说来,不管是哪样水族,待到鲤鱼化龙之后,也能平步青云、直达天庭了。” 石守信环视一周,说道:“大哥,你们讲什么古怪东西,吃鱼,吃鱼!” 说着,竟然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猛然扎在桌子上。 “大哥,你来分鱼如何?” 在“十兄弟”当中,石守信对于赵匡胤最为忠心,刘守忠、杨光义、王政忠三人心知肚明,已然料到他们之间通过气了,虽然因为自己被排除在外,心有不甘,可并不反对,也顺水推舟让赵匡胤“分鱼”。 分鱼,分的是鱼吗? 赵匡胤见时机差不多了,也不推辞,从桌子上拿起短剑。 “做鱼讲究火候,油凉不熟,油热就焦,炸之前先浇上一遍,先将其稳住。”说完,将一块鱼肉切下来,送到石守信跟前。 石守信,原本是殿前都虞候,郭荣班师回朝之后留任汴梁,在赵匡胤的帮助下荣升御前都指挥使,这个职位必然是留在京师、担任戍卫,一旦赵匡胤发动政变,他要做的就是稳住京城,做好内应。 “真正到炸的时候,就不能吝惜火力,大火快作,才能将鱼的味道封住。”说完,又用短剑插着一块鱼肉,送给了韩重赟。 韩重赟,此刻掌握着控鹤军,驻守在内城峻义街,此地距离宣德门(内城南门)一步之遥,攻下之后,就可以迅速占领宫城。 “俗话说,飞蛾扑火、蝇虫好腥,做鱼要放备好蝇虫滋扰,提前要把厨房收拾干净,这样端上来客人才放心。”说完,就把一块鱼肉送到了王审琦的盘子中。 王审琦,当前担任汴京外城前军部署,专司城防部署,对偌大的汴京城了如指掌,赵匡胤需要他提前控制内城的文武百官,尤其是范质、王溥等重臣,以及韩通、张永德、符彦卿等手握兵权之人。 好好的一尾鱼,一面已经被割的不成样子,赵匡胤用短剑一挑,将其翻了个面。 “这吃鱼,一般滋味都在汤汁里头,炸鱼的人没办法控制,就看做汤汁师傅的手艺了,守忠,你觉得呢。”赵匡胤说着,将一块鱼肉放在刘守忠盘子里。 刘守忠初来乍到,他手下的军士,都是相州带来的,对本地并不熟悉,主要承担外城戍卫,此话不言而喻,要你表态! 刘守忠恭恭敬敬地端着盘子,说道:“多谢大哥,看这色泽,这做汤汁的师傅手艺差不了。” “政忠,我记得你爱吃鱼尾,鱼尾经常活动,肉有嚼劲,要多配点清爽的蔬菜吃,别有滋味。” 王政忠目前担任城中巡查职务,手下兵力虽然不多,但贵在机动性强,一旦赵匡胤发动政变,可以充当救火队员。 王政忠也不傻,恭敬地说道:“大哥竟然还记得小弟爱吃鱼尾,其实,大哥说小弟爱吃什么,小弟就爱吃什么。” 最后,赵匡胤切下一块鱼腹,轻轻放在了杨光义的盘子中,说道:“光义,这是最嫩的,也是鱼身上最薄弱的,你尝尝如何。” 杨光义担任祥符陪都卫指挥使,祥符县距离汴梁不过二十多里地,是东南门户,万隆、尉氏的守军若要进城,必然要走祥符,守住这里,就能保障黄河以北的禁军力量有效集中。 鱼肉已经分完,众人却没有动筷子,因为赵匡胤的盘子还空着。 而赵匡胤并未放下短剑,又在上面切了几下,弄下三块肉来,说道:“今日兄弟不齐,但不能忘记,继勋、庆义、廷让三人的份,就先留在这里。” 说完,没等众人言语,自己就一把抓过来,将只剩下鱼头的鲤鱼放在盘子里。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我赵匡胤不是不讲交情的人,只要是忠心于我,必然能够分的一杯羹。 事实真的如此吗? 宋人编撰的《东都事略》中记载,“陈桥兵变”的直接参与者中,“十兄弟”只有石守信、王审琦、韩重赟三人,其余四人则是高怀德、张令铎、赵彦徽与张广翰,赵匡胤的其余几个兄弟,虽然暗中相助,但因为没有直接拥立赵匡胤黄袍加身,所以被疏远了,排除在“开国功臣”的行列。 尤其刘守忠、杨光义两人,虽然得以善终,但此后几乎没有升迁过。 枭雄之言,岂可听信! 第34章 赵匡义 太平楼中,寅时刚过,天色如墨。 过了子时,就是显德七年的大年初二了,汴京城已经酣酣入睡,深巷之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还未来得及传开,就迅速淹没在料峭的冬寒中。 二楼雅间,热闹褪去,只剩下赵匡胤一人,虽然经过半宿的推杯换盏,他却毫无醉意,仍手握酒壶自斟自饮。 面前,摆放着一副十分完整的鲤鱼骨架,从头至尾,所有的肉都被细细地剔下,又长又硬的刺在烛光下,微微泛着寒光。 此刻,赵匡胤的情绪复杂,脑海中不断浮现一幕幕人生过往,从出身将门的“赵香孩”,到驯服烈马的青葱少年,嫉恶如仇、惹尽麻烦,期间也曾受人冷落、人生失意,更能奋起抗争、浴血沙场,就这样一路成长、南征北战,人的心境不断变化,抱负也不断提升,如今而立之年又三,他已经接触到一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只要再向前一步…… 一仰脖,赵匡胤将壶中酒干尽!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千百年来,一条用无数人命铸就的真理,通往至高权力的道路,必然是充满血腥与残忍,必然是拥挤与孤独的! 当然,历史大部分是猜测。即便以上帝视角去观察与分析,也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赵匡胤此时的心境,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面对伸手可得、近在咫尺的皇权,没有人能够抵挡住诱惑。或许在某一个时刻,赵匡胤内心会柔软一些,他想到了与周世宗郭荣的肝胆相照,想到了自己与“义社十兄弟”的亲密无间,想到与众将士的同仇敌忾。然而,很快他的雄心壮志就会压住这些柔软的情愫,他想到的,更多则是万里江山、天下一统。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曹孟德所言极是!”赵匡胤略有醉态,缓步走到二楼的窗前。 不知何时,天地之间已经飘起鹅毛大雪,庞大的汴梁城一片银装素裹,雪莹光灿、北风呼啸,很容易让人联想“山河破碎”“黎民多艰”的诗句。赵匡胤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在手心的温度烘烤下,转瞬就变成了冰冷的水珠。 “鲤鱼,李煜,哼,江南此时,应该还是一片春色盎然吧!” 跟随郭荣攻打南唐,算是自己发迹的起点。 公元955年,周军在攻克后蜀秦州、阶州、成州、凤州四地之后,挥师南下,开始战况不利,郭荣决定亲征,赵匡胤幸运地被选中担任前锋,先后攻破皇甫晖、姚凤,经过浴血奋战,终于在六合之地击败李景达,扬州被收入囊中,更是斩杀唐军一万多人。战局结束之后,赵匡胤被提升为定国军节度使,同时担任殿前都指挥使。 由于在征讨南唐战役中的优秀表现,第三次“周唐战争”中,郭荣直接破格封赵匡胤为检校太保,同时保留了殿前都指挥使的职务,也正因为这一场持久战争,让他牢牢掌控中八营禁军(一营五百人),三征南唐,夺得江南十四州之后,郭荣又封赵匡胤为水陆都部署,自此,他成为后周军队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与张永德、符彦卿、李重进、李筠等人不相上下。 做人要有始有终,既然以南唐发迹,就要彻底灭掉南唐,成就大业。 想到这里,赵匡胤不经意或“本能地”露出一个笑容,南唐?李煜?听说这个李六郎已经成为太子,行使监国之职,蝼蚁而已,待我坐上那个位置,第一个就灭掉你。 “咚咚咚!” 思绪无序之时,楼板上传来阵阵脚步,听上去,像是在一边走、一边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 赵匡胤关上窗户,回头之时,见石守信已经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自己的二弟赵匡义。 “大哥,人已送走。” 石守信口中的“人已送走”,自然是指赴宴的众人。 赵匡胤没有接话茬,而是直接问到:“匡义,你怎么来了?” 扔掉斗篷,赵匡义露出脸来,面如冠玉、五官英俊,单看肤色,很难想象他是一名沙场宿将,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身姿挺拔,相较赵匡胤也不差,只是眉眼有些凶恶,似乎总用眼角去乜人,笑起来也给人一种假惺惺的感觉。 “自然是来给大哥道喜!” “哦,喜从何来。” 赵匡义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瓶酒,白玉磁质、红泥封存,一看就是酒中极品。 “自然是恭喜大哥要更进一步,届时,我赵家门庭,也将加一个皇字。” 说着,就要倒酒,赵匡胤一把夺过来,厉声问道:“你胡说什么?!” 石守信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起兵之事,赵匡义必然是知道的,毕竟比起自己,人家可是亲兄弟。 赵匡义倒也不急,缓缓坐下,说道:“大哥,这就是你不对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难道这掉脑袋的勾当,大哥打算瞒着我?” “守信!” 赵匡胤一脸愠怒,伸手去抽石守信,没错,肯定是这小子说漏了嘴!赵匡义伸手拦截,一把攥着兄长的手腕,两人一较劲,旗鼓相当。 “大哥,何必为难石大哥,此事瞒得住别人,岂能瞒得住我!” “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跟随兄长,成就大事!”说着,以君臣之礼,向赵匡胤跪下。 震怒平息,赵匡胤无奈地将他扶起来,说道:“你性格急躁,此事原本计划开始之后,再行通知于你。我问你,匡美可知道此事?母亲可知道此事?” “大哥放心,一概不知。” 问答之间,赵匡义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但内心却波澜起伏,什么叫“再行通知”,不过是想把我排除在外,省的沾你的光罢了。 事实上,赵匡义有些小人之心了,此事他虽然也在军中为官,不过只是供奉官都知,属于低阶军校,赵匡胤要干的大事,他还真起不了什么作用。 “大哥,喝杯酒,消消气。这可是我偷偷从爹的私藏中拿出来的。”说着,从赵匡胤手中拿过酒瓶,自行斟酒。 “你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这个自然。” 赵匡胤也只能认了,招呼石守信:“三弟,坐吧!” 石守信这才如释重负,刚坐下,似乎猛然想起什么事情,说道:“大哥,宫中有动静。” “什么?”赵匡胤又紧张起来,生怕郭荣驾崩,目前自己准备工作还没有完成。 “手下线报,范质夤夜入宫,子时进去的,这都两个时辰了。” “还有什么人?” “没了。” 赵匡胤放下心来,端起酒杯道:“范丞相一人入宫,应该是皇帝召见,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符彦卿一定会到场的。” 赵匡义说道:“大哥,何来这么多麻烦,不如直接逼宫,好让爹娘早日住进皇宫的好房子里。” “小儿之见。你且说说,怎么个逼宫!” “大哥不用欺我无知,单单你手下就有一万劲旅,加上石大哥他们的策应,这汴梁城虽大,还不是囊中之物。” “你当张永德是死人?” “咱们这个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外戚,宫中早已传出风声,张永德的殿前都点检,怕是干不长了。” “你怎么知道。” 赵匡义得意一笑,说道:“大哥莫非忘了,我可是担任殿前祗候之职。” 殿前祗候,这个官职很小,说白了就是朝廷的低级办事员,负责传递文书、诏令,熟悉《明史》的人应该知道一代首辅夏言,他最早的官职是“行人”,职能与祗候类似。 但是,这个官职可以接触到各方面都信息,以赵匡义的性格,估计三省六部的文书没少看。 赵匡胤一沉吟,这倒是个好消息。 第35章 她叫嘉敏 赵匡义没有欺骗,周世宗郭荣确实打算罢免张永德殿前都检点的职务,赵匡胤认为“这是好消息”,并非是指自己谋反道路上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是自己免于与张永德闹翻,说的更清楚点,郭荣自己主动当了“恶人”,成为张永德嫉恨的对象。 原因很简单,赵匡胤与张永德的私人交情很好,且不说高平之战中,张永德对他有提携、救命之恩,就是在征伐南唐的期间,两人相互策应、并肩战斗,英雄与好汉之间,自然有惺惺相惜的情感。最关键的是,张永德这人太能打了! 所以,赵匡胤不愿意与张永德刀兵相见,甚至说,如果皇帝郭荣决定将皇位传给张永德,哪怕是李重进,赵匡胤甚至都不会萌生夺去皇位的心思。 整体上,促成他以下犯上的原因有三个。 其一就是“主少国疑”,这个问题,对于郭荣本人而言也是无解的,郭宗训才七岁,四舍五入等同于还没断奶呢,如果是生在太平盛世,或者是在南唐那样重文轻武的政权里,也许能够稳定地先做几年太子爷,然后稳稳当当地继位当皇帝。可后周没有这样的环境,从郭威时期开始,就不断调整政策、制度改革,通过“汰弱留强”,招募最精锐的勇士,将整个国家打造了一个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毫不夸张,当时以禁军为主力的后周军队,可谓东亚地区最强的军事力量。很显然,七岁的郭宗训没有能力“压住”这股力量,小符皇后及娘家、外戚也没有足够的威信。 其二就是“大势所趋”,这既可以看做是赵匡胤起兵谋反的原因,也可以看做是郭荣托孤失败的原因。“五代十国”的大背景下,整个社会的上层建筑是极为简单的,什么“伦理纲常”严重缺乏约束力与说服力,谁的拳头大谁说话算数。而想要自己说了算,不是让别人“说了不算”,而是让别人说不了话,没错,你不是权力最大的那个,你就可能被干掉!这很残酷,也很现实,像石敬瑭、刘知远、杨行密等人,以及后周开国皇帝郭威,他们都是通过夺权夺位谋取生存的,此前,与朝中君臣关系也都很好。而今,赵匡胤也到了“功高震主”的层次,他身边可以是一大堆手握重兵的武将,自己不上位,就可能面临着死亡。从这个角度说,历史上赵匡胤“被迫黄袍加身”也不算空穴来风。 其三就是“个人抱负”,这需要摒弃对一些偏见,尤其是“北宋孱弱”的认知,赵匡胤绝对算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和秦皇、汉武、唐宗并列为“宋祖”。代入现实思维,一个名牌大学毕业、资源充沛的富二代,看着周边一群混混(荆南政权、北汉政权等)都开跑车、住别墅,他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既然老头子(郭荣)不行了,那么他未竟的事业,自己就必须要承担起来——对于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男人来说,都抵挡不了“天下一统”的诱惑——此外,唯有坐上最高的位置,他才能实现自己的一点小私心。 赵匡义、石守信见大哥沉思不语,都没有打搅,赵匡胤的思绪却已经飞到了天外。 这也算是“个人抱负”的范畴,话说,在征讨南唐的时候,赵匡胤曾以化名“赵九重”的身份,潜入南唐刺探情报。一个身居高位的将领,敢这么做,就充分说明他的勇气和魄力了,也正是潜入南唐的这一次行为,让他遇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一个女人,周嘉敏。 显德六年六月,长江防线战事稍歇,赵匡胤从八卦洲悄悄去往对岸,当时流散百姓、溃败军队、逃亡商旅很多,他就以北方商人皮货商人的身份,到达了金陵。 此举目的很明确,就是潜入到清凉寺,与小长老接头,除了了解一下军情之外,更多的是掌握南唐皇帝及大臣的态度。到达金陵之后,赵匡胤感到很震惊,明明不远之处就是残酷的战场,而金陵所在地却仍是歌舞升平,这里的繁华富庶,让人怦然心动,这里的美人美景,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他是个心大的人,一入金陵,丝毫不顾及自己北方人的身份,先四处逛逛,街头看卖艺,茶楼品小吃,目的是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很快,他发现江南的人,实在好相处的紧,虽然对他口音有些忌惮,但绝不像汴梁那样,有人报告官府,查他的身份。 如此看来,平定南唐,也不算什么难事了。 就这样溜溜达达,直到未时一刻,他才来到了清凉寺。 原本,赵匡胤打算直接去见小长老,可他没想到,清凉寺的规模竟然如此之大,从山门到大雄宝殿,足足上千个台阶,一路上信男信女不断,穿着锦衣华服,就连那些和尚身上的僧衣、袈裟,也是镶金嵌银。 赵匡胤不由得心中冷笑,这些秃驴,如果是在大周,早就被赶到田里干活了,那些佛祖、菩萨、金刚、罗汉的铜像,也早就拉出去熔了,铸成铜钱。 历史上,周世宗灭佛,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这样走走看看,一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一身彩衣,撞了个满怀。 “哎呦,你这个人,走路不长眼睛的!” 赵匡胤一愣,眼前这个小姑娘身着粉红色锦纱裙,埋着头,似乎肩膀被撞疼了,用一只手轻轻揉搓着,不经意间,抹胸一松一紧,若隐若现一段玉白,待她仰起头,怒目而视于赵匡胤,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顿时看呆了。 只见她,脸上虽然蕴含怒气,却不掩盖如花般的容颜,脸颊温润如玉,皮肤白皙胜雪,柳叶眉下、明眸顾盼生辉,眸子转动、宛若清澈秋水,小口含樱桃,鼻子顽皮地抽动着。见赵匡胤无动于衷,用手指着他,又大喊一声:“你这呆汉子,难道是痴傻了不成,还不给本小姐道歉!” 赵匡胤丝毫没听见她说什么,只觉得她身子灵动,不自觉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指着自己的小手。 “你,你要做什么,快松开!” 女子一惊,奋力挣扎,身在高台阶上,一时身形不稳,直挺挺栽到了赵匡胤怀中。 “姑娘,这大白天的,你就算倾心于我,也不必如此心急。”赵匡胤英武之气的脸,配上兵痞一般的口气,让女子更加担惊受怕。 “你这登徒子,赶紧放开!否则……” “否则如何?”赵匡胤不仅没放开,反而双臂轻轻用力,将姑娘抱了起来,奋力一跃,跳到了一边的花木丛中。 “你放下我,否则……” 姑娘没等赵匡胤反应,银牙一紧,已经咬住了赵匡胤的手臂。 赵匡胤倒不怕疼,怕的是有人经过,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轻轻将姑娘放下。 “姑娘,莫要误会,俺赵某可不是什么登徒子。” 那姑娘紧张地退后几步,一脸愠怒地瞪着他。 “姑娘,不知怎地,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很高兴。” “你高兴什么?你认识我吗?我警告你,赶紧走,我大姐就要过来了。” “走哪里去?无论我走到哪里去,恐怕都忘不掉姑娘了。” “管我什么事,我呀,倒是想立即把你忘掉!” “姑娘何故如此绝情,我,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一到金陵就遇到姑娘,又这么喜欢你,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定下的缘分?” “笑话,如果是这样,一定是老天爷瞎了眼!” “阿弥陀佛!姑娘,这可是在寺庙里,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么说话小心被佛祖怪罪。” 姑娘也紧张了,赶紧双手拜拜,然后愠怒地说:“都是你这个无赖,让本小姐说错话,你赶紧走吧!” “我本来是要走的,可一见到姑娘,就不想走了。姑娘,不如这样,你嫁给我吧!我带你去江北!” 赵匡胤有些不由自主,边说边向姑娘靠近,把对方吓的花颜失色,转身就要逃去。 赵匡胤想要阻拦,无奈人已经向后跑去,自己只是顺手,从那姑娘身上拽下一串珊瑚珠,刚要喊她,却听见远处有人呼唤。 “嘉敏,嘉敏,你去哪儿了?” 那姑娘猛跑几步,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赵匡胤,赶紧回应:“姐姐,我在这里。” 赵匡胤愣愣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尤其美人回首、笑靥如花,在他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 “她叫嘉敏”。 第36章 江山?美人? 美人离去,好一会儿,赵匡胤才回过神来,随即奔向清凉寺后厢。 客观上说,周朝之所以能够在五代十国时期所向披靡,情报工作做得好,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可奇怪的是,后周的情报系统并不严密,至少相比南唐、后蜀、契丹等自上而下建立起来的情报系统,后周方面更注重灵活性与扁平化,以驿站系统为基础,在军事侦查、间谍活动、地方及外交情报收集方面,周世宗郭荣采取了非常放权的手段,也就是说,每一个将领的手下,都有独立的谍报部门,这样发挥了很强大的交叉预警优势,尤其在作出军事决策时,情报系统与主管将领之间是一对一的关系,可以随机应变。 赵匡胤一路打听,来到清凉寺后厢房的时候,小长老刚刚忙完大雄宝殿的祈福事务,正要休息。 闻听有人要见,本以为是南唐哪家的贵族,可当门外传来熟悉的北方口音之后,浑身机灵了一下。 “小长老,别来无恙,在下叨扰了。” 一开门,见一脸微笑的赵匡胤,那笑容,丝毫没有做作之态,是很真诚的。只不过,这微笑不是因为他。 “阿弥陀佛,施主请到禅房一叙。” 小长老左右环顾,没有发现什么人,这才放心下来,赶紧请赵匡胤进来。 门一关上,小长老就撩僧袍跪倒在地:“赵大人,江正有礼了!” 赵匡胤将行李卷扔到桌子上,自己兀自坐下,也没让江正起来,似乎仍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 “赵大人,前方军情如何?” 片刻,见赵匡胤毫无动静,小长老忐忑地问道。 “哦,江正,你起来坐,这里你是长老,不要拘礼。” “谢赵大人。” 小长老对待赵匡胤是毕恭毕敬的,要知道,当初不是赵匡胤,他就只能在相国寺忍着,做个名不见经传的讲经师,更何况,他的底细、把柄都在赵匡胤手中攥着,要多小心就多小心。 “此次过江,要打听一下江南这边的情况,尤其是皇室的情况。” 小长老应声:“赵大人,具体想要了解什么。” 赵匡胤想了想,说道:“唐朝败局已定,但想要一举拿下,也不可能,我看李璟年事已高,又有求和之心,所以对他不用多虑。关键是,他如何确定自己的接班人,这对大周平定天下影响甚大。” 小长老回答:“据我观察,当前能够继承皇位的有三个人,一是太子李弘冀,赵大人回去之后,一定要告诉大周皇帝,绝对不许他继承皇位。” 此时,南唐已经向后周称臣,李璟降制为“国主”,凡是国家大事,必须向周朝汇报、得到允许,更不用提继承人这样的大事。 “为何这么说?” “这位李弘冀,也就是文献太子,年少有为,善于领兵打仗,身边更有不少拥趸,他若继位,迟早大周是个威胁。” “果真如此吗?” “小僧曾听到过传闻,文献太子一次醉酒,对人说道,他若继承大业,必定整顿力量,收复失地,势必要对大周还以颜色。” 赵匡胤眼神冷峻起来,没错,此一战中,李弘冀亲自在前线指挥,重用大将柴克宏,在润州一带死死咬住后周大军,同时,又率兵解救了常州之困,据说,他亲自斩杀的周、吴越将领就有十多位。 “除了他,还有谁。” “这第二位,就是皇太弟李景遂,他是李璟的亲弟弟,文献太子的亲叔叔,就能耐来说,与文献太子不遑多让。据说,当年烈祖李弁驾崩,李璟就想要让这个弟弟继承皇位的,可他不愿意。如今,李璟若是退位,他也是一个重要人选。” 赵匡胤点头,说道:“如此说来,李景遂、李弘冀二人,岂不是存在矛盾。” 小长老赞道:“赵大人果然厉害,他们二人势同水火,可在我看来,文献太子的机会更大。” “很好,我会注意这两个人。对了,还有一个是谁?” “哦,这个人到无足轻重,他是李璟的第六子,也是当今钟皇后最喜爱的一个儿子,吴王李从嘉。” “你为何说这个人无足轻重?” “说起来,小僧与这个吴王算是老相识了。他天资聪颖,相貌奇特,也就是目生重瞳,大唐朝廷中有人认为他是天命所归之人,坊间更有传言,说他是上天赐予的继承者。” 赵匡胤虽然英武,但也毕竟是古代人,对于一些天命所说,深信不疑,喃喃自语到:“目生重瞳?那岂不是楚霸王一样的人物,这样的人,怎会无足轻重。” “谬也,赵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李从嘉虽然是出身帝王之家,可他生性平和、爱好佛法,更兼文采风流,追求隐士生活。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无意权力争夺,即便哪一天他坐上皇位,也不会是个好皇帝。” 什么是好皇帝?赵匡胤自然心知肚明。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和这个李从嘉结识一番。” “赵大人错过了,小僧刚刚就是陪着李从嘉,在大雄宝殿礼佛,此刻已经回府去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都是围绕着南唐军事,小长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讲给赵匡胤,尤其是朝中重臣的情况,也正是在这次机会中,了解到了契丹使节访问南唐的事情。 转眼,斜月西挂,赵匡胤用完了斋饭,就在后厢安歇。 临睡前,小长老告诉他:“赵大人,明日李从嘉还要礼佛,是否创造个机会?让你们二人结识。” “明日我还要出去,见几个人,待我回来再说。” “这……恐怕又错过时机。” “随机应变吧。” 翌日,赵匡胤一早就离开清凉寺,来南唐一次,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布置的密探可不止小长老一人。 这一趟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他匆匆赶回清凉寺,已经是午后时分,不巧的是,这次又没机会遇到李从嘉,巧的是,这次又遇到了那个姑娘。 同一地点,同样时间,同样的人,同样的“偶然碰撞”。 “又是你,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姑娘莫闹,听在下说几句话,可好?” “不好,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可我已经认识姑娘,你叫,嘉敏?” “哦,你竟然偷着打听我的名字,是何居心?” “何来居心?我只不过是倾慕姑娘,想要娶了姑娘。” “好了,不要再说了,你这个无赖……我呢,本以为到外面透透气,心情会好一些,没想到,这佛门境地,竟然有你这样色胆包天的狂徒。” “嘉敏姑娘,你既然是来拜佛,为何嘴上如此刁难?” “你还敢说,谁让你三番四次的缠着我?” 赵匡胤近前一步,颇有些信誓旦旦地说道:“那是因为,第一眼看到姑娘,就惊为天人!你为人纯真豪爽,丝毫不惺惺作态,实乃女中豪杰!” 女孩子都喜欢听人夸的,嘉敏又是性子活泼的人,见他如此认真,忍不住一个得意的笑。 赵匡胤见到心中欢喜,赶紧说道:“姑娘性情,颇有我北方女子的豪爽,可偏偏蕴含南方女子的婉约,怎能不让在下倾心呢。” 嘉敏撇撇嘴说:“你怎么赞美我都没用,我是地道的南方人,谁稀罕做北方人啊,哼,野蛮。” 赵匡胤一怔,大男子主义的情绪上来,说道:“南方北方,地域之分,在下看来根本就不成问题,只要姑娘愿意,我赵九重必然能带姑娘纵横天下”。 “好大口气,对了,你是北方人?难道是周朝人?” “不错,在下祖籍涿州。” “好了好了,我不管你祖籍哪里,我们南北有别,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周朝正在欺负我们大唐!非我族类,话不投机。” 说完,转身要走,赵匡胤那肯,一把抓住嘉敏的手臂。 “你,你要干什么?!” “嘉敏,你既然认为南北有别,以非我族类为借口,好,我赵某发誓,有朝一日,我定然扫平天下,天下百姓同归一族!到时候,姑娘嫁给我就顺理成章了。” 嘉敏用力甩开,冷冷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在我大唐天子脚下,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赵匡胤不以为然,从怀中取出珊瑚串,说道:“能够为红颜而死,死得其所。” 第37章 最后的安排 不知不觉,赵匡义与石守信已经喝了好几杯,见赵匡胤仍无动静,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赵匡义放下酒杯,脸上的不悦已经十分明显,刚要开口,又被石守信制止,他轻声说道:“大哥或许在思量计划是否周全,不要打扰。” 闻听此言,赵匡义把内心急躁强压下去,石守信也注意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只是,两人都没发现,赵匡胤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思绪显然沉浸在美好的回忆当中。 彼时,清凉寺中,赵匡胤一脸豪情地说出“天下归为一族,甘愿为红颜死”的话,既是豪气冲天,也是柔情无限。 然而,嘉敏一见珊瑚串,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丢了,没想到被你偷去,你呀,不仅是个无赖,还是个小贼!” “嘉敏姑娘,不要误会,上次匆匆离别,此物无异获得,可否……赠与赵某?” “反正你拿过的东西,我也不会要了,你要留着就留着。” “既如此,我就当嘉敏姑娘赠我的定情之物。” “打住!第一,不许喊我的名字,第二,我跟你无情可言。看你这样子,有手有脚、也有力气,怎么就这么游手好闲、油嘴滑舌呢?最后一次警告你,不准缠着我!” 见美人要走,赵匡胤岂能甘心,他拦住去路,郑重地说道:“难道你已经婚配?” “你……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 “那就是没有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 “若得不到姑娘肯定答案,赵某岂能甘心。” “好,那就让你死心,我呢,心有所属。” 赵匡胤一怔,问道:“究竟是何方豪杰,竟能俘获姑娘芳心。”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告诉你,整个金陵,不,整个大唐女子,谁不喜欢吴王。” “吴王?”赵匡胤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还没想起来,就听到远处有人喊道:“嘉敏,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闻听声音,眼前这个蛮横的姑娘立即惊慌起来,她左顾右盼,然后机警地绕开赵匡胤,向远处快步走去,边走边回答:“姐姐,我在这里。” 赵匡胤这次没有阻拦,眼睁睁地再次目送意中人离去。 待到回到后厢房,他突然想起“吴王”这两个字,从小长老口中谈起过,那不正是当今六皇子李从嘉吗?原来如此,看来这姑娘也未能免俗,攀附富贵是人之常情。 赵匡胤自言自语到:“若是我也富贵逼人,身份中有一个‘皇’字,她或许对我就亲近了。” 此时,后厢房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小长老快步进来。 “赵大人,你回来的正好,是否要小僧引荐你与吴王结识?” “他在寺中。” “的确,今日是佛会的最后一天,若是错过,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算了,周、唐两国正在交战,贸然结识,恐生事端。以后,也许还有机会。” 赵匡胤心中暗暗发誓,迟早有一天,我要荡平南唐,届时这位李从嘉,沦为阶下囚,倒要看看嘉敏是否还喜欢他。 “赵大人,事情办得如何?”小长老潜台词,是问赵匡胤何时离开。 “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对了,我让你筹措的钱,可有着落了?” “是,小僧收敛黄金五百斤、铜一千五百斤,另有白银未来得及熔化,大约十箱。” 这些钱,都是以佛教的名义,在南唐搜集来的民脂民膏,其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皇室贵族、朝中大臣、富商巨贾的捐献,小长老以修建寺院和铸造佛像等名义,中饱私囊,然后走私大江北,转交给赵匡胤。 从某种意义上,后周的军事系统是很容易滋生军阀的,赵匡胤如此,各地节度使也是如此,原因很简单,凭什么你的军队那么有战斗力?总不能空喊口号吧!钱必须到位,可单靠朝廷发的那点军饷,是不足以让手下人玩命的。 因此,后周军队中排的上号的将领,都有自己的生财之道,比如张永德,他手下有人专门贩卖私盐,就连“义社十兄弟”中的石守信,在汴梁地区也参股了很多生意,包括酒楼、屠宰等。 赵匡胤来钱的路子就比较野,简单地说,谁有钱,他就找谁,就连“义社十兄弟”也被他打过秋风,至于过路商贾,更是雁过拔毛,清代成书的《太祖门》野史一书,还记载了他教习武术敛财的事迹。 略一计算,这些钱应该够抚恤自己手下,随即让小长老去准备,悄悄送出去。 小长老领命,刚要离开,又被赵匡胤叫住。 “江正,我向你打听一人,一个姑娘,好像是叫……嘉敏,她有个姐姐,这两日也到寺中礼佛。” 小长老思索一番,恍然道:“莫非是周嘉敏?” 一番描述,与赵匡胤所见之人丝毫不差。 “没错,就是这个姑娘,她是何人?” “周嘉敏是周宗的次女,至于她姐姐,名叫周娥皇。” “周宗?哦,可是昔日李弁麾下的侍从,当今唐朝的枢密使。” “没错,还不止如此,如今周宗已经荣升同平章事,虽然是个闲差,但颇得李璟信任,他年以七十、赋闲在家。” “周嘉敏,嗯,好名字,她还待字闺中?” “是,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可爱的年纪,赵大人何故打听她?” 赵匡胤赶紧说:“哦,随口一问,偶然听到她谈及吴王李从嘉,我还纳闷,她为何对皇子熟悉。” 小长老微微一笑,说道:“赵大人误会了,这李从嘉文采极佳、风流倜傥,朝中官宦女子无不倾心,相比这周嘉敏,也不过是动了女儿家的小心思。此外,小僧倒是听说,李璟想要与周宗联姻,将他大女儿纳为王妃。” “如此说来,周嘉敏岂不就成了李从嘉的小姨子。” “正是。” 不知怎的,赵匡胤觉得轻松不少,也不再多谈,就让小长老去准备了。 五百斤黄金,一千五百斤黄铜,另有一千多斤白银,按照南唐货币“唐国通宝”的购买力,一千铜钱可以购买五千斤大米!单单一个小长老,从南唐搜刮的财富,就能养活一个节度使的军队了。 “大哥,大哥!” 赵匡胤神游正兴时,被赵匡义唤醒,石守信也有些不耐烦了。 “何事?” “天快亮了,想必范质已经出宫,要不要派人去打听一下,他跟皇帝说了些什么。” “没必要。我刚想到,若是张永德不愿交出兵权,该如何处置。” 石守信一皱眉,说道:“不能吧,即便他不怕亲军掣肘,至少也要顾忌符彦卿、李筠等人,他敢硬碰硬?” “很难说,最关键的是,暗流之下,礁石太多。” 赵匡义不解,问道:“大哥是害怕有人走漏风声?” “非也,我的意思是,眼下城中势力太多,真要动起来,恐怕大事未成、深受其害,如果最后将军队打残了,即便我等成功了,意义也不大。” 赵匡胤看的长远,他不仅是要谋求皇位,还要最大程度保留后周的军事力量,这是将来统一天下的根本。 “守信,你去协调,告诉手下弟兄不可轻举妄动,尤其是八营禁军留守外城,必要时候,先下手夺取永丰、延丰、庆丰三座粮库,还要控制住朱雀门、顺天门两个要道,尤其是广利和普济两座水门!” 石守信领命,转身离去。 赵匡胤转头对赵匡义说道:“二弟,无论成败,你都不准参与其中!” “大哥……” “你听着,如果大哥成功,我赵家一步登天,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大哥失败……你与匡美,一定要撇清与我的关系!这样,才能为我赵家留下血脉。” 赵匡义被这一席话感动了,用力点点头。 第38章 十都指挥使 大年初二,一场大雪,让繁华的汴梁城中烟火气更浓。 两边早点摊、茶楼、酒肆、文玩店等商家已经开门,滚滚热气融入到冰天雪地,腾起一阵阵白烟。人声鼎沸,迎来送往络绎不绝,人们都关注眼前的美好与幸福,谁有功夫去管谁当了皇帝、谁做了阶下囚? 东京梦华,昼夜不息,仅仅从这街道一隅,仿佛能够窥见整个天下的繁荣。 赵匡义走在银装素裹的大街上,回味着“太平楼”上赵匡胤说的一席话,渐渐的,感动变成了郁闷,郁闷又变成了愤怒。 什么“为赵家保留血脉?”就是脱裤子放屁! 你赵匡胤的所作所为就是谋反,那是要诛九族的!我参与不参与,一旦东窗事发,都得被凌迟处死,整个赵家宗族都得挫骨扬灰! 愤恨之余,走在大街上,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作响。 历史上,赵匡义(即赵光义)是否参与了“陈桥兵变”一事,与“烛影斧声”一样都是谜团。 一种说法是,赵匡义是“陈桥兵变”的重要指挥者,根据曾巩所着《隆平集》记载:“太祖既为诸军拥戴,师还,太宗叩马首告曰……”,说的是,赵匡义参与兵变,待到赵匡胤被黄袍加身之后,跪在马前面,请求赵匡胤不要残杀百官、掠夺百姓。正因为这一举动,后来赵匡胤认为赵匡义人品好,所以才将皇位传给他。 另一种说法,是赵匡义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陈桥兵变。”根据《邵氏闻见前录》记载:“上初自陈桥即帝位,进兵入城……晋王辈皆惊跃奔走出迎”,晋王就是赵匡义,在整个起兵过程中,赵匡义始终都在汴梁城中陪着家人,直到听说了自己大哥成为皇帝,才兴奋的出城迎接。 从后来赵匡胤死的不明不白的事情来看,第一种说法大概率是扯淡,因为赵匡胤也有儿子,他不大可能会传位给赵匡义,而且第一种说法太刻意,就是为了突出赵匡义体恤百官、百姓,反衬出赵匡胤这人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一路向南,行至御街中央,旁边就是太学国子监,一人急匆匆地走来,腋下夹着不少纸卷,一抬头,正看见眉头紧锁的赵匡义。 “赵二哥,哪里去?” 此时,赵匡义脑子里全都是愤怒,根本就没察觉有人喊自己,一心想要回去,找自己母亲告状,最好能给大哥拉回祠堂,让他跪在父亲灵牌前面,狠狠地骂上一顿。 那人紧走几步,一把拉住赵匡义的衣袖,喊道:“赵二哥,怎地不理我。” 赵匡义转头一看,来人身量不高,有些獐头鼠目,穿着还有些破落,不过一对眼睛透着精明,恍然说道:“是你。” 来人名叫安习,是开封府秘书郎、礼制司主簿,他与赵匡义是多年相识。 话说回来,赵匡义是在皇宫做事,这个安习 在开封府做事,两人都是下级官员,怎么会有交集呢?事实上,这与后周的中央管理模式相关。 所谓都城,汴梁、汴京、东京都是不完整的说法,官方正式的命名是“东京开封府”,开封府尹自然是行政一把手,但与南唐金陵府尹在职位有所不同,开封府尹属于是中央官员,现存的《开封府题名记碑》上明确标识了,历史上郭荣、赵匡胤、赵光义等在当皇帝之前,都坐过开封府尹的位置。 由此可见,这个职务可不单纯地是管理京畿重地的一应事务,还必须是朝廷一品大员,同时,一旦坐上开封府尹,还兼管太学、国子监、翰林院等,相当于是整个国家人事管理的一把手,后面发迹的朝廷官员,多少要给开封府尹点面子。 安习作为开封府的下级官员,需要经常往宫城中送文件,而对接之人,正是赵匡义。 “赵二哥,今日不当值吗?我正欲去寻你。” “哦,今日不当值,怎么,开封府有什么紧急公文吗?” 眼下,一切消息对于赵匡义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掌握的越多,对自己就越有利,最好是和军事相关的。 “公文是有,但称不上紧急,紧急的事儿有,却轮不到我去操心。”安习谄笑道,指着对面的茶铺,说道:“时辰还早,我请二哥饮茶。” 喝了一夜酒,确实有些干渴,赵匡义就点头答应。 二人坐定,招呼店家上茶,赵匡义急不可耐地问道:“开封府有什么急事?” “寅时二刻,王府尹就被传唤到宫中去了,听说,还有一应大臣也要去延福宫议事。” 王府尹,是指王朴,字文伯,此人能够当上开封府尹,自然履历不一般。简单地说,他是周世宗郭荣的“后院稳定器”,郭荣在位六年,南征北战,每一次都让王朴坐镇开封府,筹措粮草、修筑宫城、训练军士、完善法律等,堪称是后周“最佳守门员”。 但是,如果认为王朴只是治世之臣,那就错了,他的军事才能也不一般,他所着作的《平边策》,不仅帮助郭荣制定了平定天下的军事战略规划,同时对于北宋的影响深远,赵匡胤称帝之后,曾经对手下人说“若王朴在,朕不得此袍”(真实历史上,王朴亡于959年)。 “你没打听?究竟何事?” 安习一愣,回答:“我这等小吏,怎敢去打听朝廷大事。” “唉,你呀。” 见赵匡义失望,安习虽不明白,但出于讨好心态,说道:“不急的事儿,倒可以跟赵二哥说说。” “说吧。”赵匡义喝了口茶,稳稳心神。 “江南唐国,预计元月二十前来纳贡,可是有不少好东西呐!我今日去国子监,正是为了领制表抄录明细,赵二哥可有心仪之物……” 说着,悄悄从怀中取出一份目录,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 一国向另一国纳贡这种事,一直都是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按规矩,南唐送来的东西都应该移交给后周国库,可具体办理的过程中,总有一些人是不守规矩的。 “唐国竟然送来这么多好东西!” 饶是赵匡义眼界不低,看到目录上的贡品,也瞠目结舌,仅仅浏览了一眼工艺品类,就包括珍珠、玳瑁、琥珀、玛瑙、象牙、翡翠等几十个品种! 只可惜,这些东西赵匡义都没用,不是说没有价值,是对当前的他来说,基本用不上。他想要的是真金白银,哪怕是铜钱也好,因为,自己要养兵! 没错,赵匡义之所以按耐不住,与石守信一同去找赵匡胤捅破“窗户纸”,可不是单靠兄弟之情,还在于他有恃无恐,即便东窗事发,他也能保证自己一个人独善其身。 早在四年前,父亲赵弘殷去世的时候,赵匡义就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力量太薄弱——大哥的官位,已经超过了父亲——换句话说,他不仅在同僚当中,经常被提及有一个“好大哥”,在家庭氛围中,也是那个较为失败的儿子。 好在,母亲杜氏(历史上的昭宪皇后)比较宠自己,由于大儿子常年不在家,真正掌管赵府的就是赵匡义,有了支配府帑的权力,他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力量。 虽说是养兵,但赵匡义不是军事长官,如果在天子脚下,弄出个一两千人的队伍,那就是作死。他只能以“府中侍卫”的名义,招揽一些人员,暗暗遣送到城外的养马庄,四年之间,竟然让他聚集了七百多精干武士。 按照后周禁军编制,一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若加上赵府名义上的一二百侍卫,赵匡义是名副其实的“十都指挥使”。 当然,这点兵力扔到百万级别的禁军队伍中,是绝对不够看的,赵匡义又借着自己兄长的名义,广泛结交军中人物,这一过程中少不了要送些财物。 第39章 郭荣托孤(一) 安习见赵匡义看得入神,也是会心一笑,看来自己这次马屁拍的不错。 纳贡明细上的东西,随便挑出点来,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很显然,这么大的财富,是不可能完全进入国库的。而他一个小小的礼制司主簿,是没有胆子拿的,可是要绑定一个牛逼点的人物,自己顺手捞一点,就合情合理了。 赵匡义就是那个“大人物”。 不得不说,安习看人是很准的,旁人都围着赵匡胤团团转,唯有他能审时度势、见机行事,寻求一个更稳妥的“赛道”,以自己微薄的优势将利益最大化。他早就意识到,赵匡义绝不是屈居人下的主儿,只要在他不得志的时候,与之足够亲近、获得信任,不愁将来没有富贵(历史上的安习是赵匡义做“晋王”时的心腹)。 赵匡义叹口气,摇了摇头说:“进献之物当尽数上缴国库,我等岂敢有贪婪之心。” 说是这么说,赵匡义的眼睛依旧盯着进贡明细。 “赵二哥,天下财富、天下人分,这进贡的东西,本就有众人一份。” “此话怎讲?” “进贡的东西,皇帝不都是要赏赐给群臣的嘛!这提前分了,也给皇帝省心了,你说是不是?” 赵匡义不做声,将进贡明细折了一下,交给安习,嘱咐道:“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些好。” 安习不动声色地接过来,瞟了一眼,放在桌上,说了句:“请茶。” 原来,赵匡义折了的地方,对准了“金玉珠宝”的一栏,不言自明,安习会私下把这些东西剔除在外,找机会送到赵匡义手中。 一箱子金玉珠宝,折合现银至少五六千两,这还是送到典当行的价钱,如果能够托付给珠宝店售卖,获利至少万两白银,有了钱,赵匡义就能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 “对了,王府尹近些日子忙什么?” 看似随意一问,实则内含深意,王朴作为开封府尹所管理的事务,几乎都是军政大事,随便透露一点,或许能够推测出整个朝廷决策。 安习想了想,说道:“年关之中,税赋、刑狱、户籍、赈济等事务颇多,不知道赵二哥指的哪方面?” “我的意思是,王府尹亲自过问监督的事情。” “连日来,王府尹亲自参与的事务,大概就是四门修缮了。” 安习口中的四门,指的是汴梁城通天门、卫州门、景阳门与永泰门,城门在古代军事领域是非常重要的概念,它不仅是一个“门”,也代表了军事单位、军事设施,一个城门所连接的城墙、护城河、内外交通道路、粮库等,形成了完整的防御体系。 王朴一生功绩颇多,最重要的一项,大概就是扩建东京开封府,放在后世,妥妥的建筑学家与军事学家综合体。正是在他留守开封的六年当中,整个外城的防御体系得到了系统性建设与加固,实现了“通衢委巷,广袤之间”,从最外围的城墙垛口,到最隐秘的小巷道路,都变得十分畅通,即便在城内容纳几十万军队,也能够快速调度、有条不紊。 赵匡义疑惑的是,为什么都在北面?没错,这四门都是位于外城北面,城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盐碱地,只有一条道路通往黄河渡口,历年来,城北的人口也比较少,军事力量也比较薄弱,堂堂一个开封府尹,偏偏注重这个地方。 赵匡义想不通,但在不久之后,赵匡胤就明白了。 “那倒是王府尹的老本行。” “说的是,当下的东京开封府,可谓是固若金汤,外边人想打进来,实属不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匡义眉头一动,外人打不进来,那么,里面的人如果打起来呢?时不待我,看来要尽快想办法,将养马庄的私人武装转移进来——最牢固的城防,总是从内部瓦解的。 “时辰不早了,别耽误你的事情。” 赵匡义起身,大方地付了茶资,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进贡明细。 “是,是,想必王府尹也快回来了。” 安习会意地一笑,拿起进贡明细扬了一下,揣进怀里。 两人就此作别,赵匡义并没有回府,沿着御街继续向南走,他本就打算前往州桥,去见一个相熟的人,一个对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辰时刚过,延福宫中,一片祥和。 炭火早就燃起来了,整个延福宫中暖意盈盈,上好的紫檀香从金兽口中飘散,沁人心脾,偌大的宫殿仿佛是春天一般。 延福宫算是后宫所在地,但也用来商议朝政,以前郭荣很少来这里,可自从身体患病之后,他就越发喜欢安静所在,延福宫恰恰能够满足。 此时此刻,连夜召见的大臣已经来到,或坐或站,都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他们敏锐的意识到,今天的会议绝不简单,这一点,仅从召见的人就能够看出来。 为首的正是开封府尹、端明殿学士,拥有“便宜行事”权力的王朴,他有些不合群,一人站在宫门口,看着零零落落的雪花,脸上有些悲戚之情。 第二个是王溥,字齐物,时任礼部尚书、知枢密院事之职,同时,也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他与范质一起,被称为郭荣的“左膀右臂”。 第三个是李谷,字惟珍,时任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郭荣南征南唐的时候,李谷随行,担任准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本质上是谋士。 第四个是窦仪,字可象,时任右补阙、端明殿学士,从郭荣称帝以来,他主要负责朝廷贡举事务,算是后周选拔人才的“第一负责人”。 这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是文臣。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既然皇帝召见文臣,为何不见宰相范质? 范质已经连夜入宫了,该交代的,郭荣也都安排好了。 一直到辰时二刻,太监郭椿的声音在后堂响起:“皇帝驾到!” 四人仿佛是被马蜂蛰了一样,顿时从各自心事中醒悟过来,赶紧前来迎驾。 郭荣在郭椿的搀扶下,缓步走到了延福宫中央的座位上,最后两步,他推开了郭椿的手,自己坐了下来。 “众卿免礼,你们都坐的近一些。” 声音中虽掺杂疲惫,却还算平稳有力,再看郭荣面色,似乎也有些红润了。 但了解内情的郭椿,心头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皇帝来之前,刚刚强行喝下了一大碗参汤。 “瑞雪兆丰年啊,辛苦诸位,踏雪前来。” 王朴动容,上前说道:“陛下言重了,我等深受皇恩,虽万死不足以报也。” “文伯,年前交代你的事情,处理的如何?” “回陛下,汴梁防务已悉数完备,另,广济、惠济、蔡河、金水四大水道,业已疏通,外城十二门、内城八门均已加固。” “外城北侧的守备如何了。” “北方四门均由禁军把守,每门三千,共计一万两千人。” 郭荣宽慰一笑,说道:“文伯办事,我放心。”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了窦仪,询问道:“可象,显德七年的贡举考试是否顺利。” 窦仪出班,答道:“依照陛下吩咐,已取消各地推荐名额,另将一批不合格的贡生驱离国子监,发回原籍重考,今年考试仍在七月举行。” “留用的候补官员,也要再细细审查一遍,这关系到我大周国运,不可掉以轻心。” “臣遵旨。” 窦仪说完,见郭荣仍然盯着自己,心中明了,皇帝最关心的事情还没说。 “另,依照陛下吩咐,端明殿发出公告,诚邀天下人才,目前已收罗百余人。” “籍贯主要是哪里?” “……吴越居多,其次为蜀。” 郭荣明显不满意,他所谓的招揽人才,实则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手段,希望将各国有名望的人,尤其是世家子弟招揽到自己麾下,这对日后平定天下大有裨益。可事实上,包括后周的大量人才,偏偏选择了“衣冠南渡”,以南唐为首选。 第40章 郭荣托孤(二) 吴越、后蜀的人才能够投奔大周,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不够好。 先说吴越,自开国以来,一直奉行的是“事大主义”,将中原政权视为正统,同时,当权者吴越国王钱俶坚持“民本思想”,十分反对发动战争,他自己坚持“称王但不称帝”,对待臣子们训诫,要“如遇真主,宜速归附”。因此,整个吴越国本质上就是后周的一个“行政国”,吴越皇室也好,人才也好,官员也好,将士也好,本就对后周十分倾慕,不会成为后周统一天下的阻碍。 再说后蜀,业已称帝,当权者孟昶虽无才能,尤其后期荒淫无能,但身边名臣颇多,国家治理方面还算说得过去。周、蜀之间发生过数次战争,各有胜败,这倒不是说孟昶多能打,关键在于后蜀的地理位置太特殊,包括四川大部,以及甘、陕、鄂的一部分,山地居多、道路难行,恰如李白笔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描写。于是,后蜀坐拥天府之国,采取“圈地自封”的政策,境内维持了三十多年的稳定和平,这期间处于“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境地,能够投奔大周的后蜀人才,多半是流落他乡或受迫害之人,对于后周的统一大业帮助较小。 按照郭荣的想法,他真正想招揽的,是南唐、南汉、北汉及辽国的人才,尤其是能投降的军事人才,不惜许诺以重金高位。特别是南唐,自黄巢作乱以来,整个大唐帝国的优秀人才纷纷南渡,所流失的不仅仅是一个个“人”,而世家、贵族、门阀,如大名鼎鼎的韩熙载,他出走南唐,不仅整个家族也随之迁徙,还因为“南阳韩氏”在文学、政治、朝廷等方面的影响力,吸引更多人投奔南唐。 未等郭荣询问,王溥就主动出班,施礼言道:“陛下,吴越、南平、武平皆以臣服,大军入境,三国不会再有波澜,唐国历经三次征讨,已然将江北诸地奉上,日后定然是我大周囊中之物。陛下所虑,在蜀、汉、契丹,三国之中,唯有契丹实力可与我朝一争高下,待到……时局稳定,大军挥师北上,收复幽燕之地,其余冢中枯骨自然土崩瓦解。” 王溥的话很有分量,虽然这些战局信息,郭荣也很清楚,但别人说出来给他听,能够起到“定心丸”的作用。 “齐物,朕成就边疆功业,卿居功甚伟。” “陛下言重了,还请保重龙体,日后驱臣等扫清天下。” “咳咳……还要仰仗卿等出力。” “万死不辞!” 郭荣缓了缓,道出担忧:“昔日北伐,有人极不赞成,纵使当下已经重创契丹、刘汉,朝中仍有戚戚之音,卿当坚守初心,日后……日后竭尽全力,助我朝统一天下。” 王溥心里咯噔一下,皇帝说的不是“助我”,而是“助我朝”,这是明显的托孤之言了! 其余三人也是一惊,看来,他们内心猜测的事情,八九不离十。 偏偏选在延福宫,偏偏召见的都是文臣,偏偏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李谷见众人缄默,出班说道:“陛下雄才伟略,实乃黄巢作乱以来,华夏第一的帝王,万不可妄自菲薄……过多思虑。” “溢美之词,朕心感知,卿不必在意。时至今日,朕终于知道诸葛孔明在五丈原的心情了,可朕不能做刘玄德,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变成刘阿斗。” “陛下不过偶患小恙,何故说些不吉利的话,稍加时日,必定龙体康健。” “惟珍,你曾跟随朕南征北战、一路拼杀,君臣之外,还有同袍之谊,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尔等不必欺我。” “陛下……” “咳咳……”郭荣摆了摆手,对身边的郭椿说道:“把东西拿上来。” 郭椿领命而去,大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四人心情沉重,仿佛是死刑犯在等待最终的裁决,尤其王朴,若有可能,他甘愿以自己的生命去延续郭荣的生命,两人情谊,正如刘玄德与诸葛亮、曹孟德与郭奉孝,孙伯符与周公瑾。 少顷,郭椿手捧玉函回来,放在御案之上,里面放着四份诏书。 “尔等是朕的心腹,我要将大周江山托付诸位,尔等要同心同德、忠诚不二。” 王朴带头,四人齐齐跪下,额头贴着延福宫冰凉的地面,浑身不由得颤动起来。 “不必如此。”郭荣勉强支撑身体,坐的更端直一些,说道:“尔等明白,自惨唐末年以来,天下大乱、藩镇割据,蝇营狗苟亦可登堂入室,流寇四窜、征战不断,天下百姓血流成河,我欲创建清平天下,只可惜天不假年……咳咳!” “陛下,别说了!” 王朴实在忍不住,老泪纵横,用膝盖当脚,跪行到郭荣面前。 “文伯!此时此刻,此般光景,怎么还意气用事!起来,尔等都起来,朕下面要交代的事情非常重要。” 谁能想到,昔日雄姿英发的大周皇帝,此刻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几乎用哀求的口气,向自己的臣子交代后事? 郭荣依次从玉函中拿出诏书,分发给四人。所谓诏书,本质上就是国家名义发布的命令,里面写明了具体内容、执行人等信息,简单地,可以看做是军队中的“虎符”。 四份诏书,是郭荣多方思量、精心布局的结果,旨在“制衡”朝中各方力量,确保自己的儿子江山稳定。 第一份诏书,交给王朴的,诏书的内容可以归结为“笼络外戚”,笼络的对象,就是符彦卿。这个差事交给王朴很合适,因为王朴虽然军功不大,但是常年耕耘于汴梁城中,对于官僚体系十分熟悉,上上下下的人员,他都十分了解并且掌握的很好。 从历史上看,“外戚干政”是导致朝廷不稳的重要原因,甚至会出现“外戚篡位”的现象,如王莽、杨坚等,但郭荣从制衡军事力量的角度出发,又不得不笼络外戚。原因在于,后周建立之后,为了避免大唐帝国后期出现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的现象,郭荣采取了“削弱地方、中央集权”的政策,中央军的力量异常强大,地方军事力量想要翻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此,就引发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中央军一定可靠吗?”没错,郭荣长期直接领导禁军,他深知手下这批武将的能耐和秉性,忠诚这种东西存在的前提,在于一个具有足够威慑力及领导力的人存在,而那个人就是自己!如今,他必须扶植一个脱节于中央军的外戚,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制衡作用——从这一点出发,就不难理解他为何火速册封小符皇后——符彦卿是天雄军节度使,长期驻扎北方,为了防范契丹、北汉,力量自然是不弱的。诏书中已经写明,册封符彦卿为魏王,如此一来,符彦卿不仅是国丈,手中有兵权,更是进阶到公卿爵位,地位更加牢固。自己的儿子郭宗训是符彦卿的外孙,一旦中央军有变,符彦卿就能以“清君侧”的名义从北疆反攻汴梁。 第二份诏书,交给窦仪的,身为右补阙,在中书省有较高的话语权,更重要的是,这位相当于“蒋校长”的人物,在大周新晋官员当中又很高的威望。 后周对贡举体制做出的改革,革除了有唐一代的复杂方式,像诗仙李白那样“以名入仕”的情况基本不存在,而科考上来的官员,大多又根基不稳、没有裙带关系。如此一来,窦仪利用新晋官员,能够为郭宗训打造一个强大的朝廷班底。为了让一切顺理成章,诏书中对郭宗训进行了火速提拔,从一名不文直接册封为“梁王”,这样在管理、任用官员方面才师出有名——这也是无奈之举,郭荣尽管已经登基称帝,但他却认为,儿子还小,早早地封王并非好事——可如今,为了保障郭宗训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他也不得不“拔苗助长”一般地火速赐予王爵。同时,诏书中任命窦仪为东宫首席,因为郭荣很明白,他已经没有时间亲自调教儿子,这一重任交给窦仪,也可见信任之大。 第三份诏书,是给李谷的,内容概括起来,就是建立文管集团的“铁三角”。李谷被任命为殿前辅政御史,这算是郭荣深思熟虑之后,专门在文官制度上增设的一个岗位,它管理的范围很小,但作用却很大。因为诏书上写明,范质被任命为平章事、兵部侍郎、枢密使等职位,王溥被任命为平章事、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职位,魏仁浦被任命为平章事、枢密院主事、中书侍郎等职位,三人一共进入后周中枢,不难看出,三个人并列为宰相,但职位又有所分别,可以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加上李谷作为殿前辅政御史,在这个“铁三角”稳定的基础上,进一步协调,保持灵活性。 第41章 郭荣托孤(三) 给李谷、窦仪、王朴三人的诏书,作为托孤之用,算是中规中矩的策划,而交给王溥的第四份诏书,则是至关重要的。 王溥其人,以忠孝闻名天下,昔日,王溥父亲去世,他先后四次向周世宗郭荣上书,请求辞官回乡,按照规则为父亲守孝三年。 可是,王溥当时的职位非常重要,还正值郭荣第一次发兵攻打南唐,这种情况下,郭荣自然是不允许的。 然而,这位王齐物可不管那么多,你既然不准,老子就不干了,直接回乡给父亲披麻戴孝去了。当时,长江沿线战事紧急,郭荣无暇他顾,一直到攻打寿州遇挫,想要找王溥商量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 郭荣的脾气,那是相当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一定要把王溥给宰了。最后,在宰相范质的营救之下,王溥才保住了一条小命,可他没有立即就范,硬是一天不差地守孝三年。 等南唐战事结束,郭荣再想起这件事情,反而觉得王溥此人仁孝忠诚,重新任命为参知枢密院事,随后一路升迁,进入到后周朝廷的中枢层次。 到如今,郭荣感到自己寿命不济,托孤之事,非王溥不可。 一个连皇帝都敢顶撞的人,一个为了自己目标连死都不怕的人,将第四份诏书交给他,是最为合适的。 因为,第四份诏书的内容,概括起来就是“制约武将集团”。 郭荣在清醒的时刻,脑海中回忆最多的,就是自己的义父、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郭威的所作所为。 郭威在自己临终之前,硬撑着一口气,召见了自己的外甥李重进与义子郭荣,要求李重进当着自己的面,对还未登基的郭荣施行跪拜之礼,以此明确两者的君臣关系。如果不是这样,后来的李重进,未必会听从于郭荣的调遣,可能早就反他娘的了。 毕竟,按照皇室血缘关系,皇位继承的第一顺位人是李重进,第二个才排到了郭荣,第三个则是张永德。 于是,诏书中写明,李重进被罢免了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脱离了亲卫军的体系,封他为中书令,并要求李重进离开汴梁、镇守青州。张永德则被罢免了殿前都检点的职务,同时给了一个“检校太尉”的虚职。 接下来,诏书中的内容,让后世许多人意难平,那就是加封赵匡胤为殿前都检点,统帅后周最为精锐的殿前军! 四份诏书,看似布局天衣无缝、巧妙制衡,唯独这一决策,导致满盘皆输! 后世之人,不能苛求郭荣看的多长远,毕竟,当局者迷。 人之将死,能够料想到眼前的事情已经不容易了,郭荣此时,早已忘记了张永德、李重进为了自己的大业,披荆斩棘、浴血疆场的功劳,大脑神经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被当初“郭威托孤”的情形所牵制。 在郭荣看来,李重进、张永德以及曹彬、杨庭璋、李筠等人,都与自己存在外戚关联,他们可能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可你赵匡胤算什么东西?打仗再厉害,威望再高,本质上还是一个外人。 一个外人,没有资格与我郭氏后代争夺皇位,想要荣华富贵,就只能好好的给我儿子打工。 如此布局,在郭荣看来是最稳妥的,可他并没有彻底放心,也考虑到了赵匡胤可能凭借军功与手中兵权,给自己儿子带来麻烦的可能性。 于是,第四份诏书中,还任命王溥为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 近卫亲军原本的总指挥是李重进,罢免之后,韩通上位,现在又将王溥封为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放进了亲军体系作为二把手。 韩通曾经追随郭威,郭荣继位之后,忠诚无二、屡建奇功,历史上,陈桥兵变发生之后,韩通是汴梁守军当中唯一一个抵抗赵匡胤的,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在北周武将集团当中,韩通很能打,但名望不是很高,这注定他必须依附郭荣一族,对未来继位的郭宗训忠心耿耿,他率领的亲军,能够很好的制衡赵匡胤率领的禁军。 同时,在郭荣看来,韩通、王溥一文一武,少有交集,即便韩通在赵匡胤率领禁军作乱时不作为,还有王溥可以顶上。 这样一来,大周两支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禁军、亲军之间也形成了制衡关系。 不难看出来,为了幼子顺利继位、为了大周江山,柴荣可谓用心良苦,将外戚、文臣、武将及“智囊团”安排的井井有条,四份诏书如果能够得到有效执行,也意味着现有后周统治集团的大洗牌。 只可惜、十分可惜、万分可惜,郭荣没有想到,一切变生肘腋,一切猝不及防,他费尽心力制定出来的托孤计划,因为赵匡胤这一个变数,沦为后世笑柄。当“赵检点”变成“赵官家”之后,当大周变成大宋之后,一代英主郭荣,也被历史书写者以春秋笔法,描写成五代十国时期可有可无的皇帝,毕竟,相比赵匡胤统一天下、结束乱世的成就,郭荣的功绩显得微不足道,后来的食利阶级,坦然地享受“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一句话,郭荣失败了,他败在对人性的认识不够深刻,更败在了对自己太过自信。 甚至可以说,郭荣犯了刚愎自用的毛病。 回顾郭荣短暂的一生,最能概括的一个字就是“急”,尤其他登基称帝之后,处处表现出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 六年,具体来说,是五年零六个月,郭荣就打下了大大的地盘,而代价,就是常年的高负荷工作,事实证明,郭荣不仅严苛地压榨自己,也近乎残酷地压榨官僚。 举一个例子,郭荣为了实现大业,对后周的管理体制进行了系统改革,归纳起来就是“文官备战、武将征战”,文官集团负责一切战争所需要的物资准备,而武将只管打仗、抢地盘,这样简单的模式,自然是十分高效率的。 然而,郭荣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备战”与“征战”是完全不同的工作体系,前者需要不仅需要充沛的物资供应,还需要充足的时间、空间调度,作为皇帝,你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今天去打谁、谁去打、怎么打,可文官集团要准备军械、粮草、衣服、药材等各种东西,需要的时间就很多。 郭荣对此并不关心,他很“理想化”的提出要求,如果文官集团完不成,那就要治罪。《旧五代史》中曾记载,“二征南唐”期间,命令左藏库使符令光在入冬之前,为大军准备棉衣。棉衣这种东西,又不是,吹口气就能做出来,尽管符令光尽心尽力的去准备,还是因为未能及时备齐,而被郭荣治罪斩杀! 符令光不是一般人,他的职位不高,可出身门阀世家,祖上从唐末就一直在朝中为官,先后历经后梁、后晋、后周,可谓盘根错节、一荣俱荣。更为关键的是,符令光本人公正清廉、为人谨慎,在岗位上任劳任怨,在同僚中的名声很好。仅仅因为棉衣上缴不及时,就被砍了脑袋,这让其他官员如何思量?大概,不是一句“伴君如伴虎”能说服众人的了。 符令光的遭遇,在郭荣统治之下,不过是冰山一角,几乎所有大臣都面临着“不测之罪”。 也就是说,郭荣在繁忙工作当中,作为官员必须随时待命,他忙的时候未必用到你,可当他用到你的时候,你没有及时出现,那就要治罪!从最轻的降级罚俸,到砍头亡命,不过就看郭荣的心情了。 正是郭荣的“急”,他累死了自己,也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另一边,赵匡胤在“义社十兄弟”的基础上,拼命地拉拢禁军势力,该送钱就送钱,该求人就低头,该许诺好处绝不含糊,极尽能事地拉拢人心。所以当“陈桥兵变”发生后,汴梁城中很多文臣武将都态度暧昧,包括张永德,他还是郭荣的妹夫,不仅没有帮助郭荣稳定局面,还主动投靠了赵匡胤。 一句话,人心散了,早就散了,文臣武将,给谁干不是干呢?你乐意当皇帝,你就去当,换个体恤下属的皇帝更好,何况,他还能保证老子的荣华富贵! 第42章 还有后招? 一番交代,俨然耗尽了郭荣的全部力气,四人受诏,也深刻感到身上责任之重大。 延福宫外,风雪又大了起来,彤彤黑云从西北压过来,殿中的光线显得更暗了,王朴、王溥等人看不清郭荣的表情,仿佛坐在那里的,是一座木雕石刻的人像一般。 郭椿奉命将蜡烛点亮,又将炭火烧的旺一些,虽然能够驱走身上的寒意,却无法暖热四人的心情。 踌躇一番,王溥说道:“陛下所托之事,臣等必然竭尽心力,不过,朝中大事,是否还应该请范丞相一同商议?” 郭荣微启双目,说道:“文素(范质的字)那边,朕自有安排,尔等只需按诏令行事。” “臣遵命!” “诸位回去吧!风雪汹涌,前路难行,还望珍重!” 四人齐齐跪拜,悲恸之情再次涌上心头,但手捧诏书,这次谁也没敢表现的太明显。 毕竟,他们都知道郭荣不喜欢小家子气,应声离开。 众人退去之后,一直强撑着的郭荣,身体仿佛瞬间松垮了,他用力支撑自己的双臂,想要靠自己的力量从座位上站起来,可尝试了几次都为成功,一代英主,便用近乎请求的压身看了一眼郭椿。 太监总领郭椿早已经涕泗横流,浑身颤抖地跪行近前,抱住郭荣的双腿。 “郭椿,侍奉我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时光匆匆,你鬓发也多了白发,朕感大期将至,你若想回归故里、安享晚年,要早做准备。” 郭荣说这句话,是完完全全出自真心的,不但是郭椿,一应近臣,在自己撒手人世之后,恐怕都很难在这皇宫中生存,及早做好急流勇退的准备,不失为一件好事。 “陛下,我乃六根不全之人,能蒙受天恩、跟随陛下,虽死而无憾!” “你的忠心,朕自然知晓,正因为如此,切不可轻易犯险,若是后宫之中察觉有变,你当尽力保护皇后及梁王。” 说到这里,郭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寒意,喃喃自语道:“不可轻信,不可轻信啊……” 郭椿未解其意,但仍宽慰道:“陛下放心,内侍局早已经按照吩咐,训练一批宫闱护卫,以梁王为马首是瞻,绝对忠心!” 不得不佩服郭荣的先见之明,目光长远,在长子、次子被害之后,他就意识到整个皇宫的防卫,尤其是后宫及子嗣的安全,不能全部交给禁军或亲军,以为这些人按照规制,只能停留在外围,极少能够直接接近保护对象。 所以,郭荣让内侍局挑选人员,进行系统的训练。由于挑选的人都是太监,训练又都是在后宫秘密进行,加上宫闱护卫平日里隐藏在奴仆之中,可能端茶送水、扫地、倒马桶的人,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郭椿,起来吧,送朕回小隐园。” 郭椿擦了擦眼泪,赶紧起身张罗软榻。 走是很困难了,郭荣被扶上软榻,轻轻抬起,缓慢前行。 一路上,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偎在厚被中的郭荣忍不住抬头望天,如此景象,让他回想起远征幽云的情景,那时刻,金戈铁马、风掣红旗,是何等的豪迈! “郭椿。” 郭椿赶紧近前,询问何事。 “你派人,在范质府前等候,准备好马车,一旦范质回来,立即让他进宫来!” “遵命!” 历史轨迹的改变,很多时候,只是取决于个别人的个别行为,这就是所谓“蝴蝶效应”。 风雪正紧,两条路上,奔走着两个人。 一条路上,范质正坐在马车上,身边有百余名护卫,他们冒着风雪,天还未亮就从汴梁出发,急匆匆一路向西,奔向华山云台观。 范质此行,是要去请一个人,一个郭荣念念不忘、寄予厚望的人,他的名字叫陈抟。 陈抟,字图南,别号扶摇子,也就是民间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睡仙”,人称“陈抟老祖”者是也。 在道教体系中,陈抟俨然是一个神话性质的人物,传说,他与吕洞宾是挚友,早已习得飞升黄白之术,脱离肉体凡胎。 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陈抟这一人物的,并且与周世宗郭荣有着密切的交集,换个角度说,郭荣虽然灭佛,他却很信任道教。 史料记载,公元956年,后周显得三年,陈抟收到郭荣召见,亲下华山、前往汴梁,两人会面之后,郭荣虚心请教点石成金、白日飞升之术,还要任命他做官(谏议大夫),但陈抟不仅辞官不受,还劝诫郭荣不要迷恋道家成仙之术,要把精力放在治国安民上。话虽如此,陈抟还是在汴梁逗留了很长时间,期间为郭荣炼制丹药。 彼时,坊间流传的说法是,陈抟乃欺世盗名之辈,根本就没有真才实学,更不是什么神仙,所以郭荣就放他走了。 真的如此吗?从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的视角来看,陈抟肯定是虚张声势,可根据郭荣的种种举动,可以判断出,他对陈抟是极为信任的,或者说,陈抟这人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才能的。 一是郭荣放走陈抟,这件事情就极不正常。郭荣此人,不仅求贤若渴,而且非常强势,他认为的贤能之才,必须为自己所用(参考王溥的经历),像陈抟这种精通百家之学、有拨乱济世之能的人,他怎么可能放过。即便按照一般统治者的思维,陈抟在民间有很强大的号召力,出于政治目的,也必须拉拢与利用,他怎么会轻易放手?单就陈抟能够辟谷,掌握长生之道,对于郭荣就是极大的诱惑,因此,陈抟必然是有超然才能,既能够说服郭荣,又给予郭荣一定的好处,比如“炼丹”这件事,或许郭荣的生命早就到了尽头,正是有了陈抟才得以续命。 二是陈抟所受待遇,已经远远超过了“道教名士”的身份,史书记载,显德五年,也就是郭荣征讨南唐的关键时期,还专门派出官员前往华山,以朝廷的名义慰问。表面上是慰问,实则是寻求良策,否则南唐之战,后周也不会赢得那么漂亮。仅仅用了两年有余的时间,就攻占了整个淮北地区,开疆扩土的面积增加三分之一。一国皇帝,主动向一个道士寻求帮助,也足可见陈抟的能力非凡。 三是关于陈抟着作言论的重视,陈抟贯通五代,是“先天易学”的创始人,在修行方面,他独创一派,留下了许多着作,如《无极图》《先天图》等,这些道家经典的众多读者当中,就有郭荣,不仅如此,郭荣还要求王溥进行注释,便于自己窥得宇宙天理的奥秘。 不仅如此,据说赵匡胤也十分尊崇陈抟,演义小说当中描写过两人在洞府论道的事情,颇有“伐木烂柯”的味道。《宋史·陈抟传》中记载,太平兴国二年,即公元977年,宋太宗赵光义有幸见到了已然百岁高龄的陈抟,此人“容颜依旧、气度仙质”,赵光义惊为天人,专门在汴梁城中为其修建“希夷观”,赐紫衣上袍、册封国师,但陈抟仍然不可接受。 范质此行,就是专门请陈抟到汴梁来,郭荣的意思,是希望他暂时担任国师职务,以自己的通天本领,协助大周渡过“君王换代”难关。 这可以说是郭荣的一厢情愿,夤夜商议时,范质已经委婉地表达此计不通了,在他看来,国家大事,岂可轻信一个道士的话,岂能仰仗一个道士的能力?无奈,君命难违,范质本着忠臣责任,一路风雪赶往潼关。 在范质西行之际,另一条路上,另一个人也在疾行。 汴梁城的御街向南,州桥横跨东西大街,下面是涛涛的汴河之水,赵匡义在桥头眺望,远远地看见了忠义防卫营的旗帜,此处驻扎了三千河洛兵,统领者正是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 第43章 王彦升 赵匡义没有兄长那样的雄才大略、巨大威望,但他的政治嗅觉异常敏感,对于“风雨欲来”的判断很准确,正所谓英雄造时势,他不甘心只做一个政治投机者。 在偌大的汴梁城中,有这样见识与想法的人不止一个,忠义防卫营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就是其中之一。 王彦升,字光烈,原籍蜀地,此人年幼时期就已经从军,曾经先后再前蜀、后唐、后晋、后汉等军中效力,最后归附后周,几乎参与了郭荣对外发动的所有战争。 至于人品,一个字“烂”,《宋史·王彦升传》中点评,此人“生性残忍,狡黠狠毒”,一件事就可以充分说明,王彦升有个外号是“王耳朵”,他对待俘虏、犯人实施的一项惩罚,就是用手活生生将对方耳朵扯掉,趁着温热下酒吃掉。 不仅如此,王彦升胆子够大、贪婪成性,在胜任汴梁城巡检的时候,经常在深夜以巡检为名,私闯民宅、旅店、妓院、商铺,不仅勒索钱财,还犯下淫人妻女的罪行,甚至有一次,他还勒索到了王溥的头上。 王溥是什么人?皇帝都不给面子,还能被你王彦升拿捏了?勒索钱财是吧,好,给你,留下证据之后,直接告到了郭荣那里。 正常情况下,按照郭荣的脾气,王彦升肯定会被拉出去剁了。可当时大周正在进行“高平战役”,对手是北汉、契丹联军,正是用人的时候,也只能网开一面,将王彦升调到潞州,担任河中节度副使。 王彦升的秉性,也可以说是家传的,毕竟他老爹在唐末的时候,是敢跟着黄巢一起造反的主儿。事实上,这样的人能够得到重用,也是“五代十国”大环境造成的,那年月,王朝兴替如昙花一现,皇帝更换如走马看花,一个国家的平均寿命很短,最长的后梁也就持续了五十多年,可谓是“铁打的军队,流水的皇帝”。 冥冥之中,相同性情、抱负、野心的人是会相互吸引的,排开宿命论的玄妙说法,这大概就是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匡义与王彦升第一次结识,就似乎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两年前,张永德奉命攻打瀛洲,王彦升时任轻骑校尉,赵匡义则是随军参议,两人都属于军营中的下阶军官,战事间隙,营中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最主要的就是赌博。 当然,军营中的赌博,不是掷骰子、推牌九这些,而是以赛马、摔跤等赌输赢,获胜者的奖品是一头羊,这对常年征战的军人来说,是非常实惠的奖品,除了打牙祭,获胜者还能得到不少荣誉和尊敬,若是被主帅青睐,还有晋升官职的机会。 那次的赌博方式,就是摔跤,赵匡义虽未参与,也一时兴起、在旁观战,他亲眼看见王彦升为了赢,将一场军中嬉戏演变成浴血屠杀。 凡是与王彦升交手的,鼻子破裂、牙齿断掉都算是小伤害,严重点被摔得口吐鲜血,手脚骨折。 按说,把人摔倒就算赢了,可王彦升不然,他会将摔倒的对手,单手从泥地中拎起来(史书记载,王彦升“膂力过人,矫捷勇猛”),狠狠砸在地面上,直到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主动认输,也不行,一定要重创对方! 渐渐地,场中再无人敢挑战王彦升,军需官将象征胜利的奖品,一头肥羊,送到王彦升面前,他哈哈大笑,转赠给那些被自己摔坏的人,让他们补补身体。 这一刻,赵匡义明白,奖品什么的对王彦升毫无吸引力,他是天生嗜杀,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那种人。 巧了,自己也是这种人。 两人一拍即合,成为莫逆之交,也因为两人在后周官僚系统中长期默默无闻,以致于他们的关系,几乎没有人知道。 随着兄长赵匡胤的地位不断抬高,赵匡义的身份也变得越发微妙,王彦升也善于察言观色,渐渐地在交往当中,甘愿将自己的身份降低一些。 因此,当赵匡义决定培养自己的力量时,王彦升自然而然地成为拉拢的对象。 信步登上州桥,见三三两两的军士,聚集在一起起火取暖,不时传来粗俗的叫骂,声音之中,夹杂着些许不满。 忠义防卫营的军士,多为河洛人,算是王彦升带出来的子弟兵,这些人怨气一直很大,原因在于,虽然承担着京城护卫的责任,却不能像后周禁军一样享受优待,大冬天的连像样的御寒衣物都没有。 赵匡义来到营房前,隔着拒马问道:“军哥儿,你们王指挥可在营中?” 守门的一脸慵懒,没有作答,用手指了指后面。 赵匡义也不恼,反而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塞给那人。 士兵见钱眼开,一边接一边应声道:“在马厩,不过,大人此时最好别去。” “为何?” “唉,我们头儿正闹脾气,已经打了好几个兄弟了。” 赵匡义微微一笑,说道:“无妨,劳烦带个路。” “这个……大人自己去吧,进去直走,最后面。” “如此,多谢!” 赵匡义一拱手,信步走进大营,一路上看去,果然是破落的很,这州桥所在地,原本就是废弃的码头,烂泥遍地、又湿又潮,加上冬日风雪,更是阴冷无比。所谓营房,除了几间是砖瓦的建筑,其余都是木头、帐篷搭建起来的,沿着汴河一路延伸。 忠义军的责任,说是戍守京城,更像是在京城被攻击的时候,拿出去当炮灰的。 因为一旦战事起来,外城、内城之间就会戒严,外城军队可以借助机动性,在十二门之间来回调防,加上三座大粮库就在外城,可以保障军需。 而忠义军防守的地点是内城河道,预防敌方从汴河入侵,一旦与对方交手,皇城、外城都不会策应,全靠他们沿着汴河硬挺。挺不过去,就会变成“诱敌深入”的诱饵。 走了不多时,远远的,就听到王彦升的叫骂声:“它娘的,让你们养马,不是让你们养狗!” “大人饶命,咱营中草料不多,又都是粗料,马不长膘,实在不能怨小的们。” “还敢顶嘴!” 王彦升手中挥舞着马鞭,对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养马官就是一顿抽,猛然间,他的手感到一紧,定睛一看,手腕已经被人牢牢攥着,动弹不得。 “它娘的……哦,匡义,怎么是你?!” 王彦升比赵匡义年纪大,私下里以“义弟”相称,平日二人见面,都是找个酒肆或勾栏,军营见面,还是第一次。 “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了这两个兄弟的命?” “这俩混账东西,死不足惜!” “光烈兄,上面不公,何必把气撒到下面。” 赵匡义说着,又从怀中拿出点钱,送给两个养马倌,说道:“去吧,吃点酒,暖暖身子。” 赵匡义的这一举动,让王彦升很不满,一是他还没打够,二是拿钱给自己的士兵,这不是邀买人心吗? 察觉出王彦升的情绪不对,赵匡义立即近前,悄声说道:“光烈兄,不要因为些许小事坏了兴致,弟今日特来与你商议一件大事!” 第44章 收买 怒气散去,王彦升也有些懊恼,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差点得罪了赵匡义,他深知自己在朝廷当中根基太浅,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依附赵氏家族。 “义弟哪里话,是为兄鲁莽了,快,营房谈话。” 赵匡义会心一笑,掺杂着一丝冷意,对于王彦升这种人,只要利诱到位,就能轻易的掌控。 简陋的会客厅中,赵、王二人落座,喝着不怎么新鲜的茶水。 王彦升窝火地说:“义弟,莫要见怪,我这里条件,可不比贵府上。” “光烈兄确实清苦,怎么,年饷没有发下来吗?” “哼,我们河洛子弟,哪儿比得上汴梁贵人!那点年饷,层层盘剥下来,到我手里能剩下几贯钱?” 赵匡义说道:“此话差矣,当今驻守汴梁的军队,也有不少是各地节度使抽调来的,皇帝不都一一慰问过了吗?” “几块破肉,几坛子劣酒,就把我们这群卖命的打发了。哼,实话说,入秋至今,忠义军这里已经欠了三个月的军饷了。” 看破不说破,赵匡义心里明白,大周皇帝是绝对不会怠慢军队的,分发给忠义军的饷银,多半是被王彦升贪墨挥霍了,如今拿不出钱来,他肯定很着急,一旦军队哗变、上峰追查,掉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既如此,小弟来想办法,先帮光烈兄解燃眉之急,让众兄弟好好过个年。” 王彦升眼前一亮,放下茶碗,急问道:“怎么,义弟有好办法?也是,义弟是手眼通天之人,如能助我脱困,为兄感激不尽!” “光烈兄言重了,不过是钱财小事。” 话是这样说,赵匡义心里可没底,三千人的队伍,一下子补齐年饷,少说也得一万两白银!但,自己话已出口,又必须这么说,他内心期盼安习那里最好一帆风顺,能够从南唐贡品中给自己匀出一些东西。 “小事?钱财还是小事?唉,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是你来养一支军队,就知道难处了。” 赵匡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彦升一眼,表情很微妙,似笑非笑、似冷非冷,什么也没说,又貌似什么都说了。 “咳咳……”王彦升干咳几下,说道:“带兵之道,就一个字,狠!慈不带兵嘛,你软弱了,他们就……” 赵匡义仍然一语不发,任由王彦升自言自语地说下去,直到会客厅的氛围尴尬起来,他仍旧无动于衷,只顾喝茶。 “我说,义弟,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吧!” 王彦升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把话挑明。 “光烈兄,带兵之道,我没有你懂,可我知道一点,兵不能只是养着,要用!” “那是,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 “没错,用兵一时,可这一时……究竟是哪一时刻,光烈兄知道吗?” 这次,轮到王彦升面容冷峻了,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碗,脑海中飞速的转动。 用在哪一时?有区别吗,没有,不管何时用兵,结果都是杀伐屠戮,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为谁用兵”。 看了一眼赵匡义,答案不言自明。 “自古以来,人都说洛阳纸贵,可事实上,汴梁才是白居不易,这两年来,多亏了义弟帮助。” 王彦升这是纳投名状了,主动说起从赵匡义手中拿钱的事情。 一见王彦升上道,赵匡义轻轻放下茶碗,说道:“小小资助,不足挂齿,小弟倒想给光烈兄谋一个大大的富贵。” “哦,莫非义弟你做了什么大买卖?”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用兵干的事情,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吗?如果是,老子才不干,没错,你赵匡义确实背景不俗,可只不过是背景而已,不是你。 “小弟哪儿有那本事,兄长有几分薄面,合着别人一起经营。我想,若是我什么力也不出,将来分红的时候,也不好伸手,无奈我人手不够,光烈兄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明告诉你,是我大哥赵匡胤要搞事情,“别人”是谁就不用多想了,肯定不是贩夫走卒。我现在要参与进去,能挣点功劳,现在要你帮忙。 “此等大事,可是要与赵检点商议一下?愚兄并非信不过,只是,人员调度……” “此事你知、我知即可,事关机密,若兄长有何吩咐,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赵匡义话语极为冷静,心中也对王彦升有些不满,什么意思?你想直接去找我大哥,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再说,这种事儿是能说的?走漏一点消息,小命就没了。 见王彦升有些踌躇,赵匡义低声说道:“光烈兄不必担忧,计划必然万无一失,你镇守州桥,若内外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见机行事,不必担心牵连到自己。” 这句话倒是中肯,无论是内城先乱,还是外城先乱,自己这边都有很长的缓冲空间,到时候见机行事也就是了。 “如此说来,我便静候佳音了。” “好,光烈兄,年饷,下午我遣人送来。” 一万两白银,就是赵匡义扒了皮、抽了筋也拿不出来,他打的主意,就是赵家府邸的地契,先去典当行换出钱,等到安习把贡品给自己,在去赎回来。 这次可是真下血本了。 算上王彦升,赵匡义笼络的后周军队,已经有五千人,这点兵力硬拼不行,但要在关键时刻围攻皇城,也算绰绰有余。因为,整个皇城的禁卫军、亲卫军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多人,而且分散在各个宫殿要道,只要自己第一时间控制住后周皇室,哼,谁做皇帝还真不好说。 与此同时,后周王朝的震动已经开始了。 郭荣托孤的第二天,诏令已经传达到张永德那里,解除了他殿前都检点的职务,与此同时,在城外驻守的赵匡胤收到了消息,立即下令对张永德的殿前军悄悄包围,防止对方狗急跳墙。然而,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张永德坦然接受了检校太尉的任命,交出兵权。 甚至,张永德亲自去找李重进,让他接受诏令安排,主动辞去了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的职务。李重进虽然心有不甘,但见张永德如此,自己若是不依从,反而会被人怀疑有不臣之心。不过,李重进警觉意识很高,既然辞去了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就立即收拾行李、带着家小,火速离开了汴梁,前往青州。 在车辆驶离南熏门的时候,李重进驻马回望,深情不舍地看了一眼繁华的汴梁城。百姓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熙熙攘攘的街道,车水马龙的繁华,自己这一离开,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再回来。 郭荣托孤的第三天,东宫进行了议政,说是议政,更像是一种仪式,郭荣、小符皇后都在帷帘幕后,太子郭宗训聆听李谷、窦仪、赵匡胤、史弘肇、魏仁浦等人的汇报,此举正式表明“太子监国”,更重要的是,小符皇后参与垂帘听政,算是得到了皇权特许。同一日,一众文臣、武将的官职任免,后周吏部正式通告天下,向王溥、王朴、赵普、赵匡胤、张光瀚等人赐新朝服。 郭荣托孤的第四天,韩通接手亲军统帅职位,王溥、王朴等人在太极殿,为郭宗训举行了册封大典,七岁的幼子正式成为梁王。同一日,册封符彦卿为“魏王”的诏书也送往冀州,。 郭荣托孤的第五日,小符皇后携梁王前往龙福宫,代皇帝祭天,三品以上官员参与其中,允许汴梁百姓随行…… 一连数日,汴梁不断地释放着一个强烈的信号,如同水波纹一样扩散到整个大周天下,那就是——新皇帝即将登基。 第45章 陈抟 郭荣以一贯的雷厉风行手段,在短短数日之内,完成了对整个朝廷集团的重构,这一举动,既包含了对自己掌控力的绝对自信,也包含了一个“天不假年”皇帝的无奈,如果说,此时卧病小隐园的郭荣还有什么期待,那就是范质了。 在郭荣托孤的第五日,也就是显德七年正月初七,年幼的柴宗训忐忑不安地站在祭天大殿仪式场地之时,范质一路颠簸、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华山地界。 在车队经过潼关的时候,范质耳边,传来了梦呓一般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穿越千年、静候于此,似乎是在抱怨,似乎是在呐喊,似乎是在哀求。 掀开马车的帘幕,范质看到了百姓脸上的疲惫、戍兵眼中的凄苦、征夫身上的褴褛,关隘之上,“周”字战旗在寒风搅动下,烈烈作响,那旗杆如同被压弯了的人的脊背。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范质暗自叹息,何时大周能够一统天下,让平民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 身为一国宰相,范质实际上很少“哀民生之多艰”,他很清楚,书生意气、菩萨心肠都是救不了天下的,唯有强权利刃,扫清藩镇割据、灭掉异己,才能实现安邦大计。 可是,为什么自己心中如此不安呢? 事实上,范质内心涌起的不安之感,在五代十国时期,会反复地出现在任何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身上,从皇帝到宰相,从文臣到武将,从皇室贵胄到平民百姓,这种感觉的源头,就在于“无度”。 “度”就是法度,泛指维护整个王朝社会运行的规则体系。“无度”就是一个国家在统治过程中,忽略或违悖法度,甚至于干脆没有建立一套所有人都遵循、恪守的规则体系,这一行为所导致的结果是很严重的。 例如,春秋时期的楚庄王、齐桓公、燕昭王等,他们作为一国之主,在活着的时候,能够实现开疆扩土、国力增强,可当他们死了之后,整个国家就立即进入衰败过程,随即被新崛起的力量所瓜分、消灭掉。 这就是因为“无度之举”造成的,因为一个国家要凌驾于他国,国君就必须采取非常规的手段,实现所有资源的集中,比如,秦始皇动辄征用几十万人修路、修长城、修阿房宫,这一过程中,君王的意志取代了天下的法度,或者说“君王就是法度”。 然而,一国之君死后呢?可以认为,法度也就消亡了,原本维持强大国家机器的力量消失了,那么重新陷入混乱、沦为弱小就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是一个悖论:一个强悍的统治者(如后周郭荣)通过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国家法度,或者,为满足自己的需求去破坏了既定的规则体系,以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力量,以此谋求开疆扩土、国力增强。与此同时,国家法度体系被破坏,必然会产生朋党、营私、谋逆等问题,这些问题又会转化成威胁国家稳定的要素,在强悍统治者生命结束之后,“无度”的破坏力进入最强阶段,足以导致整个帝国的彻底毁灭。 后梁、后唐、后晋、后汉皆是如此,现在,历史之神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后周。 进入华山地界之后,天气愈发阴寒,但范质一刻也不敢耽搁,他弃车步行,随行也仅仅带了两名军士,进入云台观之前,也脱去了自己的一品朝服,让军士守在门外,自己捧着国礼走了进去。 彼时的云台观很小,基本就是一个山野院落,不知从哪个朝代就开始扎根、生长的草木,将台阶遮盖的漫漶不清,越向台阶上走,眼前就越发荒芜,但给范质的感觉,却是越发温暖和安全。 原以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抟,应该会刁难自己,送上一碗“闭门羹”吃,没想到的是,云台观的门根本就没关,范质一走进去,就嗅到了茶香与檀香的味道。 观中与观外是两重天下,青石铺地、整洁干净,暮色将至,房檐下吊起的油灯,散发着明亮的光芒,正堂的门同样开着,厅中没有桌椅,而是铺着厚厚的草席。 席上横卧一人,手肘依靠在矮桌之上,正昏昏沉睡。 卧席之人,自然就是陈抟了,他似乎睡了很久,一只蜘蛛正在他头上的蛛丝网上。 “陈天师,俗人范质奉命求见。” 陈抟丝毫未动,只是须眉、眼睑轻轻颤动,表示这个人还活着。 “陈天师,俗人范质奉命求见!” 范质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陈抟仍旧未起身,但缓缓伸出手,摆了摆,示意范质不要惊动头上的蜘蛛。 那蜘蛛正在用蛛丝裹着一只飞蛾,它手脚麻利的将猎物捆成一团,然后将口器插入到猎物体内,优哉游哉地享用猎物的血肉。 屋内,陈抟静如泥塑,屋外,范质抖如筛糠。 许久之后,那蜘蛛才吃的心满意足,攀着一根透明的蛛丝,向房梁上爬去。 “范丞相,久违了。” 陈抟打了个哈欠,坐直身体,两眼睁开的瞬间,如同两道精光射出,让已经有些麻痹的范质浑身一激灵。 “陈天师,俗人范质奉命求见……” “我早已备下香茗,快到屋中坐。” 范质应声进屋,内心有些不满,好歹自己也是一国丞相,即便皇帝青睐于你,也不应该如此怠慢。 “丞相莫恼,否则周身散发的暴戾之气,会惊动此地生灵的。” “这……从何说起。” 陈抟微微一笑,气息平稳,给人的感觉,仿佛是70c的温开水,不烫不凉,又如末春的气候,不湿不燥,范质与之近在咫尺,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阵阵寒气。 “那只小小蜘蛛,能够感受到范丞相周身的气息,若暴戾之气涌动,惊扰它另去别处,怕是我这小小茅屋,定然会蛾虫成灾了。” “天师神通广大,岂会因为小小蛾虫担忧。” “道法自然,顺应而为,万事万物,皆有定律。若惊扰了蜘蛛,飞蛾腹中万千虫籽就会孵化,于慢慢冬日啃食我这茅屋,待到春暖,恐怕是一场灾难了。” “这……受教了。” 陈抟默然,似乎是相信了范质,他平静地拿起茶壶,看似满是冷灰,可倒出的茶水却温凉适宜。 “若是,范丞相不在门外等待片刻,这壶茶还是滚烫的。” “天师既然能够预知我前来,想必,也能知道我为何事而来。” 说着,范质将装着国礼的紫檀木匣拿过来,恭敬地放在矮桌上,还没打开,陈抟便叹口气,说道:“丞相大人,皇命不可违,天命可违否?” “皇帝授命于天!” “既如此,人力可否能逆天?” 范质心凉,眼神中一片死灰,他不可自制地浑身抖动,哀求道:“皇帝素有大志、霸业初成,大周若能统一天下,无数生灵即可安享太平!这难道不是顺应天命的行为吗?天师,你怎能人心袖手旁观,范质哀求于此,望天师能够出山,助力大周国祚、延寿皇帝天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范质一路上的忧心如焚、担惊受怕一股脑都喷涌出来,他起身,以王公之礼向陈抟跪下。 “皇帝命在旦夕,请天师随我归京!” 第46章 云台对 西岳华山,素以“奇险”闻名于世,由此人迹罕至、意境天然,成为道家修行之人的理想栖身之所。 但同时,对于后周统治者而言,华山坐落于西北、钳住晋豫,俨然是西北与中原地区的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在云雾缥缈、苍山盘踞的幽静之处,不知道隐藏多少神鬼异类,塞外的风尘,被黄河泥沙裹挟着,悄然弥漫在西岳山脉,阴风阵阵、毒蛇瘴疠隐身其中,能够安居于此,是需要一些定力的。 云台观中,范质虔诚地、哀求地,面向陈抟长跪不起,一国宰相,感觉自己如同江湖浪子,在万顷波涛之中,隐身在一叶小舟之上,近在咫尺就是岸边,只盼望岸上的人能够伸手,拉自己一把。 陈抟扫了一眼精致昂贵的礼盒,手却伸向了残破陈旧的茶壶,他自顾自地倒满自己的茶杯,安静地呷了一小口。 “范丞相,何必如此执着,何必强人所难。” “范质为天下计,未曾有丝毫私心,天师既为修行之人,难道不可怜天下苍生。” “在范丞相看来,天下苍生,仅仅是维系于皇帝一人身上吗?” 范质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抟,反问道:“难道,不是如此?” “三皇开天,五帝治世,古往今来,帝王何其多也?商周、先秦、两汉,帝星时隐时现、时耀时衰,唯有满天星辰亘古不变,天下大势、分合交替,唯有大周是例外吗?” “天师……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上天要放弃大周?这,这。” “你是想说,这是大不敬之言,对吗?我乃野隐道人,若皇帝要治我的罪,自然是无法躲过去的,若是躲了,便是违悖天下大势。” “天师误会了,皇帝对天师敬重有加、信赖有加,岂会问罪?范质只是不信,上天会放弃大周!” 陈抟伸手,将范质扶起来,指了指茶碗道:“水盈则溢,这道理,丞相应该懂得。” “天师请进一步明示。” “人生在世,功德、作恶、福祸、成败皆为定数,这些可视为‘业’,业满了,人生自然无法把握。” “大周皇帝,实为有德之人,胸怀平定天下大志,倾尽全力去扫平乱世,然而,太急功近利了,短短数年,他的‘业’早已超出往日帝王。” “福业且不论,自皇帝登基,所造杀业能否计数?我不妨把话说的再明白一些,一个人,一生吃多少饭、走多少路,都是上天注定的。” “杀业源自皇权,皇权乃是天授,天授自然天收,你所担忧的皇帝寿命不长,实则是最好的结果!” “寿终业尽,起码还可以保留皇帝一生征战治理的功绩,若是皇帝长寿、业报反噬,那面临的结果,便是大周倾覆!” “秦始皇嬴政寿命终结,而他的功绩仍被后世敬仰,玄宗李隆基虽侥幸于马嵬坡留命,可大唐根基破坏殆尽!” 范质听完,无力地瘫坐在席子上,两眼空洞,泪如泉涌。 “难道,难道,皇帝终究无法躲过这一劫……” 陈抟默然,转身将装着国礼的紫檀木匣打开,里面道袍一套、书信一封。 那道袍以顶级蚕丝为原料,紫色浸染、华贵无比,穿针引线,呈现黄、青、黑、赤、白五色的图案,祥云、龙马、如意、八卦,尤其袍袖边缘密密麻麻皆为龙鳞,身着之后,如腾云驾雾、御风而行。一条束腰带,纯白如玉,上面镶嵌九颗硕大的夜明珠,代表三清九重天。 陈抟叹口气,这哪里是什么道袍,分明是一件囚服。他拿起书信,信封写到“东京开封府御书房”“华山云台观”“希夷道圣陈抟天师亲启”等字样,陈抟没有打开,而是直接交给了范质。 “此乃无字书信。” “啊……天师怎知?” “你若不信,不妨一看。” 范质将信将疑,哆嗦着拆开书信,果然,里面一张白纸,连个墨点都没有。可细看之下,能够发现信纸的末端,有反复摩挲、压过的痕迹,不难推测,病重的郭荣在提笔写信时,曾经踌躇反复、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写点什么,最终仍未落笔,只是将白纸塞到了信封当中。 “陛下呀,陛下!”范质捧着空无一字的白纸,对着屋外下跪和痛哭起来。 他哭的不止是大周皇帝,还是自己信任、忠心的人,内心涌动出的情绪,已经从担忧转变为哀怜。 “即便如此,也请天师一同回转汴梁,主持大局。” 陈抟苦笑:“我乃闲云野鹤之人,远离庙堂之高,不懂权谋制衡,去了又能怎样?话虽如此,范丞相,我与皇帝也算有些缘分,可以尽人事。” 范质眼神中猛然激活一丝希望之光,他擦干眼泪,激动地看着陈抟。 “四年前(显德三年),我受召见时,曾劝慰皇帝修生养息,暂缓对江南的战事,如果皇帝能够等待三年,或许能换来三十年的光阴,只可惜……回来之后,我采集多种材料,为皇帝炼制丹药,你可以拿回去。” “天师炼丹,定然有起死回生、白骨生肌的功效!” “不敢当,可以尽人事,但遵知天命。” “天师,丹药在何处?” “丞相随我来,还缺一把火。” 陈抟说着,从紫檀木匣中拿起紫色道袍,飘然向后堂走去,范质紧紧跟上,一前一后来到巨大的铜铸丹炉前面,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沁人药香。 与丹炉不匹配的是,下面放着一个很小的铜盆,里面的炭火很弱,几乎要灭掉了。 “这枚丹药,必须以慢火炼制,以对冲皇帝的急迫。”陈抟叹口气说,“已经炼制四年了。” 范质惊讶,同时也感激,原来陈天师从未忘记皇帝。 “现在,这最后一把火,就由皇帝点燃吧!” 说着,将御赐的道袍扔到了铜盆上,转瞬之间,名贵蚕丝织成的道袍就被火焰吞噬,紫色光芒包裹了整个丹炉! 然而,仅仅是一团烈火,转眼即逝,也正因为这一团猛火,丹炉之内似乎沸腾起来,一股股五颜六色的气体从中喷薄而出。 片刻,烟雾退去,陈抟手捧木盒、一跃而上,立在丹炉之上,一股暖气轻轻上升,托起一颗金色丹药,仿佛有生命一般,慢慢飞到了陈抟眼前。 陈抟不敢怠慢,将木盒放在金色丹药的下面,让它自行落入。 “范丞相,带着丹药,赶紧回转汴梁去吧!” “范质叩谢天师!” 陈抟轻轻将范质扶起来,只是说道:“尽人事,遵天命。” “有了天师的丹药,皇帝必然能够好起来!大周幸甚!天下幸甚!” 陈抟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口气。 临行之时,范质再度邀请,陈抟却说道:“丞相离去,小道也要去云游,这云台观,怕是要荒废了。” “难道……” “丞相不要妄自猜测,前路艰辛,小道再送丞相一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 这是刘备训诫刘禅的话,从陈抟口中说出,定然有深意。 范质想要再问,陈抟已然准备关上大门,声音洪亮、余音袅袅,回荡在山谷云巅。 “丞相切记,勿以善小而不为,此乃命理天数!去吧!” 第47章 天,开始变了 从西岳华山到中原腹地,路途遥远、风雪泥泞,范质却丝毫不敢怠慢,他下山之后,对刚喘口气的军士下令,立即回转!原因无它,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了。 “渭水冰下流,潼关雪中启……” 车马向前,范质回头遥望云台观,风云乍起,果然如同隐匿于云中之台一般,似乎那丹炉、那茅屋,以及陈抟天师,都不曾存在过。 范质围着厚厚的棉被,依偎在马车内,怀中仅仅地抱着一个木盒,木盒的造型很古朴、简单,材质倒很特殊,纵使范质这样知识渊博的人,也分不清究竟是取自哪种树木,质量轻而坚硬,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并非源自木盒材质,而是木盒之内的金丹,气味透过木盒,闻之神清气爽,足见药性之强烈。 抱着木盒,范质觉得自己内心无比踏实,那是皇帝郭荣的生命,那是大周天下的安宁,那是亿万黎民的福祉,这一路上,无论遇到何种艰辛,哪怕是自己丢掉性命,也不能让金丹有任何闪失。 “侍卫长!” “丞相大人,何事吩咐?” “出潼关后,沿途增派防卫、补给,马歇人不歇,尽快赶往汴京!” “遵命!” 距离潼关八百里之外,汴京开封府的天,已经变了。 距离汴梁千余里之外,南唐首都金陵城,天也变了。 李煜感到很郁闷,他本想趁着大事开始之前,抽时间好好陪陪娥皇与孩子,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娥皇一直找理由回避。 回想起来,就是在金陵府尹王奇峰送来锦盒之后,太子府中的氛围就变得很微妙,一会儿流珠过来禀告,说太子妃心情不好,一会儿庆奴前来,说太子妃身体不适。 一开始,李煜以为是自己传染给娥皇感冒,心中懊恼,只能作罢,吩咐手下好生照顾,又让清风专门去采买补品。可是,买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被送到了白莲居。再后来,一连几日,李煜去见娥皇都吃了“闭门羹”,搞得他莫名其妙,真是女人心海底针,难道是跟我玩欲擒故纵? 不过,李煜此时没有精力去揣摩女人的心思,他急切地等待着洪州方面的消息,同时,已经着手布局“西南战役”。 事实上,从大年初二开始,李煜亲手编织的“大网”已经悄然展开,以金陵为中心,逐渐扩散到自己手中权力可触及的所有地方。 第一,刘政咨携带密信,前往林仁肇所在的润州大营,这是李煜第一次以“太子名义”与林仁肇沟通,希望他能在江防方面搞出点“小动静”,策应自己的计划。 第二,孙晟手下暗线,开始用“新密码”传递消息,一套全新的军事情报系统也开始运转起来,第一份情报来自北汉,刘崇与萧衍已经商议合作,明确借道事宜了。 第三,潘佑送来图纸,禀告李煜,按照要求已经将兵器隐藏在乐器当中。李煜亲自调了一把琵琶,检查一遍,十分满意,如果不是刻意拆解,是发现不了隐藏其中的利刃的。 第四,李平开始以卫尉寺的名义,在金陵府尹王奇峰的协助下,着手调查富商巨贾的资金、房产、生意,要求具体到哪个钱庄、存款多少,也开始限制这些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到江北去,凡有人质疑,都回应以“江盗猖獗,保障安全”。 第五,以进入汴梁大相国寺参禅礼佛为借口,蔡振、穆坚、谭宗等人严加训练,经过觉悟和尚孜孜不倦、苦心教导,这群大爷总算能流畅地念出来“阿弥陀佛”了,穿上僧衣之后,也能掩盖一部分兵痞气息。反正,这些人进入汴梁大相国寺,也只是当背景,真正交涉的是觉悟及手下僧众。 第六,徐铉、张洎等人汇报,周朝进贡的各项事宜都已经准备好,只等洪州消息,国书写好盖章之后,随时都能出发。李煜则是在暗中准备,要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金陵处理完毕。比如,进贡人选当中,并非只有金陵这边的张洎,还有洪州派来的朱巩、王悦,这两个人必须留在金陵,不能北上。 此外,对于李煜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洪州那边同意兵权下放,他并不指望自己老爹交出全部兵权,只需要能够调动水师即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金陵奏表及人犯送往洪州的同时,一份份军情也紧跟在后面,不断地送到中主李璟的面前,内容无他,就是江北周军不断试探、进犯,涵盖润州、建宁、和州、采石等地,这当然是林仁肇的杰作。 从金陵到洪都,一来一回,走水路需要十五天,骑马需要十天,但安排的当,只需要七天就够了,去的时候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回来的时候走水路、顺长江而下。 显德七年,算是南唐迁都的第二年,主持汇报事务的人是徐锴,李煜之所以选择此人,一是因为他办事老练、认真,绝不会跟自己隐瞒,二是因为他并非自己亲信。 这点很重要,如果是韩熙载、柴再用等人前往洪州,虽然官阶够高,但在“立太子”一事上,他们都是支持李煜的,“下放兵权”这种话从这些人口中说出来,难免会引起人的怀疑猜忌。 整个事态正按照李煜计划发展,可现实情况却比较糟糕,如果是金陵这边是一潭死水,那么洪州就是一坨烂——物理意义上的烂泥。 唐代大才子王勃笔下的《滕王阁序》写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整篇文章把洪州夸得人杰地灵,可任何东西都怕比较,洪州和金陵一比,那就是弟中弟。 中主李璟南巡,进入洪州之后就傻眼了,整个城市不大,交通狭窄、宫殿稀缺,以致于搬迁过去的六部都勉强找到房子,日常办公极为不便,加上城防营、禁军、后宫、厨子、歌姬……等等人员,这些人涌入洪州之后,就跟无头苍蝇一样。 如果是条件艰苦,那还好说,毕竟是陪王伴驾,也算是光荣的。问题在于,整个洪都的氛围十分压抑,很多大臣从去了之后,就不断上书,要求重新迁回金陵,就连李璟也一度动了回去的心思。 可他毕竟是一朝国主,脸还是要的,更得要命啊!于是,死活都不同意回迁金陵,搞得上上下下怨气不少,这种情况下人浮于事,没几个衙门尽心办事。 李煜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专门写了密信,将一并事务交给七弟李从善处理。 李从善虽然也有登基之心,但人心不坏,李煜是自己的六哥,兄弟之情还是要顾念的,即便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如果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办好了,在国主李璟面前也更的信任。 终究南唐一朝,较之大唐帝国,人性光辉是比较耀眼的,“玄武门之变”这种兄弟相残的事情没有发生,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李弘冀死的比较早的缘故,毕竟这位“文献太子”为了皇位,连自己的亲叔叔(李景遂)都能干掉。 历史上,李煜与李从善的兄弟之情尤其值得称道,《南唐书·卷三》记载,开宝四年李从善入汴梁朝贡,被宋太祖赵匡胤扣留,按说,这对李煜是好事,没人跟自己争皇位了,可“甲戊岁秋,后主三上其表,乞从善归国。”这也能看出,李从善与李煜的关系并不是不可调和的。 徐锴到达洪州,已经是大年初五的深夜,他毫不迟疑地奔向了司务府。 第48章 李从善 在整个五代十国时期,“司务府”算是一个比较有特色的行政机构,虽然各国在名字上有所差异,但都设置了功能类似的部门,如北汉的“行动处置署”。严格意义上说,南唐“司务府”不是一个正规的机构,而是“两都制”下的特有产物。 所谓“两都制”,就是一个藩镇割据政权会设置两个首都,如盛唐时期的洛阳、长安,到了北宋时期更进一步,采取了“四都制”,即开封、洛阳、商丘及北京。“两都制”出现的原因,客观上是为了提高治理效率,因为国土面积太大,中央集权的情况下,距离行政中心太远,就很难实现有效管理,故而在正式首都的基础上,增加一个或多个“陪都”,以此实现经济、政治、文化等多领域的协同。 主观上,统治者多设置一个都城,目的是为了防范统治系统失灵。以南唐为例,金陵为正式首都(即“北都”),洪州为陪都(即“南都”),一旦江北周朝政权打过来,金陵作为行政中心被占领之后,洪州留下的“复制朝廷”仍然能够运作,这样避免国家陷入统治失灵的危机。 南唐“司务府”的主要功能,就是在两都之间进行事务对接、协调、处理。 徐锴直奔司务府,迅速交接了手头事务,包括移交金陵方面的奏表、贺礼及秘密押解的人犯等,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国公府,去拜见纪国公李从善。 当前,李从善不仅是国公爷,还是南都枢密使兼洪州刺史,这才是有实权的官位。 已逾深夜,拜见一朝国公实在不便,好在李从善与徐锴并不陌生,当熟睡中的李从善闻听金陵故人的名字,立即就翻身起来,招呼到前厅相见。 一见徐锴,李从善忍不住心疼:满身满脸都是长途跋涉留下的疲惫,尤其一身朝服,松松垮垮的不成样子,完全就是一个逃荒的打扮。 “国公殿下恭安,徐锴夤夜……” “楚金兄,勿要多礼,快坐下!” 李从善双手相搀,又回头吩咐:“快准备茶点!” 准备茶点,不是只准备茶水,看得出李从善心思之细腻。 “楚金兄,怎么这个时辰才到?深夜来访,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吧。” “职责所在,不敢怠慢,反倒是打扰国公爷了。” “哪里话,你先喘口气再说,不急。” 徐锴又累又饿,也就不客气了,狼吞虎咽地塞下几块点心,喝了几碗茶水,渐渐地,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擦了擦脸,徐锴正色说道:“金陵那边事态紧急,希望国公爷明日一早,立即去面见国主。” “哦,究竟何事,如此紧急?” “这……” 李从善立即明白,吩咐属下:“尔等退下吧,不准任何人进来。” 待到前厅清静,四下无人,徐锴撕开贴身的口袋,将李煜的密信交给李从善。 这封信不是公文,就是哥哥给弟弟的信件,但内容可不是唠家常,李从善在灯下细细阅读,越看越惊心,越看越皱眉,完全没有想到,迁都不过数月的光景,北方沿线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以说,整个事态的发展就是奔着亡国去的。 “太子为何不通知枢密院,出具正式的公文,上奏朝廷?” “事急从权,加上金陵枢密院、兵部、吏部都做不了主,太子殿下只能随机应变,尽量控制住长江防线的战事烈度!另外,臣斗胆说一句,国主南巡,我朝精锐之师都聚集在洪州,金陵、池州、江阴、镇海一线的力量太过于薄弱,如果不快速支援,一旦周朝撕毁停战协议,我大唐……” “可是,按太子所言,要劝说国主移交水师,岂不是,岂不是放弃兵权?!” 徐锴说道:“没错,这也正是太子殿下写信的原因,国公爷,太子殿下对你信任有加啊!况且,整个南都,除了你还有谁能够劝得动国主?” 这话说的没错,洪州虽然相当于金陵的“复制品”,所有的行政机构一个不缺,可在人事任命方面,却显得较为模糊,尤其高层人事之间的权力、责任存在很大的交叉。 “太难了,太难了。” 李从善也焦躁起来,内心却又产生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太子,否则,面对这样压力的人,就是自己了。 “前往洪都之前,太子殿下特意嘱托,如果不能调动援军,务必让林仁肇旧部北上,另外,沿江水军务必交付金陵指挥。” “哦。”李从善闻听,眉头稍微舒展一下,自言自语地说:“神威军,这个还行得通。” 中主李璟南迁之际,南唐的大部分军队都做了调整,为了有效牵制各个节度使,都分走了一部分兵力,用以包围洪州。其中,林仁肇的班底就是神威军,这支军队是南唐禁军系统的力量,战斗力强悍,但人数很少,满打满算也就七千人。 “楚金兄,你刚才说沿江水军,难道长江防线的指挥权,不在太子手中吗?我六哥行使监国之权,怎么会……” “国公爷,你怎么糊涂了,难道忘了……文献太子的事情?” 文献太子李弘冀?李从善努力回忆,猛然明白了。在元宗保大三年,当时淮南十四州还在南唐手中,扬州为陪都(即“东都”),李弘冀镇守于此,期间与自己的四皇叔李景达起了纷争,遂以太子身份调动淮南守军,意图歼灭李景达的力量,差点酿成大祸。要知道,这个李景达也不是善茬,他在对抗后周军队时,在六合之战、紫金山之战、小花洲之战中,均是战功赫赫。但就脾气秉性而言,也丝毫不让李弘冀,有一次朝中权臣冯延巳趁着酒劲,对李景达说出不敬之言,李景达二话不说就要拿刀砍死他,多亏中主李璟劝解才算罢休。 此后,中主李璟下令,太子仅能调动所属军队(当时李弘冀为南昌王兼任屯营使),其余军权统一收回,这一命令虽然是针对李弘冀的,可现在李弘冀已经去世,李煜作为新一任的太子,仍然要遵守,没有国主的命令,哪个军队也不敢妄自听从调遣。 “另外,一应罪犯也送往司务府,国公爷不必审讯,口供画押已经齐备。” “好,楚金兄放心,国事为重,小王绝不徇私,天亮之后,我即刻会同司务府正卿王建锋入宫,向国主禀明原委。” 徐锴提醒道:“国公爷,你若能给太子殿下支援,善莫大焉!” “我吗?” 李从善略一思索,没错,自己目前还兼任诸道兵马副元帅,若能从南都四十二路兵马中调配一些,也能给李煜一些帮助。 可是,这么做的话,自己就距离皇位越来越远了。 徐锴见李从善踌躇,恳切地说:“国公爷,危巢之下,安有完卵?为今情势,很多事情是无法摆在台面上做的,兵部、吏部那些老朽无能之辈,若等着他们进言国主,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李从善缓缓坐下,大脑在飞速的运转,内心也十分的纠结,许久之后,抬头问了一句:“我六哥,身体怎么样。” “自契丹使节来访,太子日夜操劳,形容消瘦,令人心疼。然而,臣看太子殿下一改往日作风,行事颇为稳重,有烈宗遗风。” 李从善闻听,咬了咬牙说道:“我当竭尽全力,予以太子支援。” 私心之下,李从善认为,既然李煜干得不错,不妨给他一些支持,而自己一直陪在父亲身边,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太子那边出现什么差错,国主难免不会产生废弃太子的念头,届时自己反而上位的机会更大。 第49章 钟国后(皇后)驾到 中主李璟,中国历史上很憋屈的一个人,但同时又是很幸运的一个人。 之所以说他憋屈,是因为登基的时候,还被人称为皇帝,可是还没等退位,自己就混成了“国主”。 之所以说他幸运,是因为他好歹有些成就,能够在历史上被记住,《南唐二主词》中的“二主”就是指李璟、李煜两父子,他也是当之无愧的“词帝”。最起码,南唐不是亡在他的手里,不用担上一个“亡国之君”的骂名。 就是,太坑儿子了。 朝廷迁到南都之后,李璟就很少上朝了,一是心情很烂,每天都被懊悔、恐惧、疑虑等负面情绪包围着。二是身体很差,虽然不过四十四岁,可给人的感觉,完全是八十八岁的状态,每天吃的药比饭都多。 然而,大年初五的一大早,朝中官员都接到了黄门官的紧急诏令——今日入朝,商议大事! 不少官员都很兴奋,以为国主终于想通了,要迁回金陵去了。是啊,还是金陵好,那里的茶楼酒肆、乐坊勾栏、文玩店铺、宝局香市……繁华如梦啊,英明伟大的国主,带我们回去吧,回到温柔乡去吧! 李璟亲自通知上朝议事,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要奋发图强了,是因为七子李从善天不亮就进宫,在御书房中,将金陵近一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一开始,李璟丝毫提不起兴趣,毕竟两国陈兵对垒,出现一些小骚乱是很正常的,就算个别低阶将领叛逃,也算不上大事。可当他听说“截杀契丹使节”“宁国节度使李天富勾结北周”及“武平作乱”时,脑袋立即就清醒了,更何况,这三件事还存在极为复杂的联系,李璟就算是一个军事白痴,也能预感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包围南唐。 “从善,此话当真?!押解的人犯你可亲自审问了?!” “回禀国主,儿臣尚未得空亲自审问,不过,吏部选事徐锴正在殿外等候召见,相关事宜,他已经写成奏表。”说着,就从怀中拿了出来,一同呈上去的,还有荆斌、耿辉、扈大军、刘彦青等人的供词。 李璟火急火燎地接过来,仔细浏览一遍,眉头稍微放松了一些,说道:“看来,长江防线还算稳定。” “国主,干草之下、伏火千里,以当前情势来看,大周撕毁停战协议势在必行,而且,这一次恐怕不止联合吴越国,如果武平也参与进来,届时西线、北线、东线一共向江南施加压力,后果不堪设想!” “既如此,太子为何不尽早做准备!拖沓了近一个月,岂不是延误战机!” 李从善一怔,虽然第一个念头是给自己六哥李煜“下绊子”,可理智又迅速占领了大脑,说道:“国主,太子虽然有监国职权,可能够调动的军队很有限,除了西都亲军可以直接指挥之外,其他的,恐怕只能交给各地节度使、将使自行决策。” 李璟也明白过来,没错,迁都之前,兵部、吏部、枢密院、光政院等主要机构,并没有以正式的形式,向太子东宫移交军事指挥权。 “孤也明白从嘉的难处,若不是你大哥与皇叔之事,唉……” 突然,御书房外传来一声愤怒又霸道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明白个屁!” 李璟、李从善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李璟,好像是耗子听见了猫叫,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 李从善内心苦笑,心想,她来了,这下子热闹了。 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从外面走进来,身着深紫色锦缎长袍,上面用“金配银”的技法绣满了凤凰纹,腰间悬挂一方翠玉宝匣,里面是南唐风印。头戴凤冠,珍珠宝石熠熠生辉,斜插步摇,与丝绸发带交相辉映。走进来时,眉眼冷峻、不怒自威,而面容庄重而严肃,眉宇之间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厌。 李从善二话不说,跪下叩头:“国后娘娘恭安!” 来人非别,正是历史上的南唐正宫国后(皇后)、圣尊后(太后)、光穆皇后(谥号)钟氏,她是李煜的亲生母亲,而李从善的生母为吴国太夫人凌氏。 钟国后轻哼一声,示意李从善起来,径直走到李璟跟前,怒声说道:“从嘉留守金陵,手中无兵无权,怎能抵御周朝虎狼之师?你难道要害死从嘉!” 李璟赶紧宽慰,说道:“国后哪里话!孤正与从善商议,准备派兵支援……” “休要欺我,我若不来,怕是又被你们糊弄过去。” 钟国后说的是“你们”,很显然,她是把李从善、李璟归为一类人,都是会对自己亲生儿子不利的,这句话也让李从善惊出一身冷汗。 鄂州钟氏,在中国历史上的诸多大家族(如河源崔氏、琅琊王氏等)相比,没有多大的名望,但也要看具体情况,至少在五代十国时期,鄂州钟氏可谓盛极一时,烈祖李弁在南吴政权时期(名为“徐知诰”)能够顺利夺权、建立南唐,一定程度上就是依靠了鄂州钟氏的力量。 钟国后的父亲钟泰章也是五代名将,官位最高做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虚职官位,很显然不足以支撑鄂州钟氏的强盛,真正成为家族后盾的,是钟泰章手中掌握的一支劲旅,即“玄衣卫”,如果这个名字不够响亮,那么在此之前,这支军队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黑云都”! 黑云都,是南吴政权建立者杨行密的亲兵队伍,全名“黑云长剑都”,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常年编制也就五千余人,但战斗力十分强悍!原因无他,这是五代十国时期装备最为精良的重甲骑兵队伍,得名于“衣以黑缯黑甲”。然而,南吴政权覆灭,南唐政权建立,烈宗李弁也担心控制不了黑云都,于是就将其拆解,一部分交给林仁肇,被吸收到了神威军中,另一部分则由钟泰章掌管,重新补充兵力,更名为“玄衣卫”! 如此说来,钟国后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女,脾气秉性、胆识手段,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唉,国后莫要恼怒,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总要与诸位大臣商议,做好万全准备,况且,从嘉奏表已经写明,当前金陵无虞,大可放心。” 钟国后是不可能放心的。知子莫若母,李煜自幼就不是强势之人,若是舞文弄墨、诗词歌赋,自己这个儿子绝对是天下一流,可是,要论做好一国之君,李煜确实欠缺很多。她不免有些后悔,若当初不是自己为李煜力争太子之位,此时此刻,那孩子还是个闲散王爷,能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也是好事。可转瞬又想到,自己怎么如此天真,若李煜不是太子,如今能不能活命都是两说了。 想到这里,钟国后声音柔和了一些,问道:“国主做如何打算?” 李璟暗松了一口气,答道:“金陵守军充足,加上墙高壕深、粮食充盈,坚守应该是不成问题,长江沿线兵力配置齐全,加上天堑阻隔,也定然能够有效阻止周军。目前,从嘉的压力主要是机动兵源不足,从南都抽调一部分过去即可。” “仅此而已?” “孤将派出老练可靠之人,协助从嘉用兵。” 钟国后闻听,知道李璟打算将一国兵权交给李煜,但也不是完全交付,所谓“老练可靠”之人,实则就是充当“监军”的责任。虽然不满,但她也没有反对,毕竟用兵是关系到国家存亡,也不能任由李煜一人说了算。 “既如此,不知国主可有合适人选?” 这句话,倒是让李璟为难了,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李从善一眼。 李从善身为南都诸道兵马副元帅(大元帅就是李璟自己),按理说,从南都调兵支援金陵,应该这个老七儿子去,可他太年轻、经验不足,至于其他人,自己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 “国主,儿臣举荐一人,可否?” “哦,从善你说。” “四皇叔,信王。” 李璟、钟国后闻听,第一反应是没有反对,第二反应是犹豫,信王李景达确实有些让人为难。 此人能征善战不假,但生性刚直、脾气暴躁,如果他去辅佐李煜,恐怕叔侄之间再产生间隙,若是重演李弘冀与李景遂的悲剧…… 李从善进一步说道:“信王虽性格不佳,但贵在耿直、作战经验丰富,尤其淮南战败之后,脾气也改了很多,为人柔和谦虚不少,想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闻听此言,李璟点了点头,淮南与周军一战,最后的结果确实不理想,李景达决策失误,导致寿州失守之外,自己带出去的五万兵马,竟然有四万人投敌!李璟怕他内心自愧,并没有追究责任,反而让他担任天策上将军兼浙西节度使,李景达羞愧不受,自愿到抚州镇守。 【这就是南唐李氏与后周郭氏的最大不同,换成郭荣,死八次都不够。】 只是,让李从信辅佐李煜,不宜大张旗鼓地宣告,淮南一败,朝中大臣对于李从信不满的很多,加上他的人缘也不怎么好……写封信,让他暗中准备,机动策应,悄悄向金陵方向运动即可。 思忖之后,李璟下了决心,对李从善说道:“诏令百官,上朝议事!” 第50章 御前会议(一) 南都众多臣僚见到国主李璟,恍惚间,有一种隔世之感。 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君臣相见”是何时了,甚至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自从迁到洪州之后,因为衙署分散太远,彼此之间还没见过面。 众多同僚相见,免不了一番寒暄,但每个人心中都存有疑问,那就是,今日国主召见,究竟要商议何事?一想到“迁回金陵”的话题,大多数人都想到了殷崇义,毕竟,近期回过金陵的人,也只有他了。 然而,殷崇义身为吏部尚书、一品大员,有资格问他的人不多,此时,围在他身边的有兵部尚书卢俦、户部尚书冯延鲁、南郡留守刺史柴克贞、邓王李从镒等寥寥数人。 冯延鲁性子较急,单刀直入,问道:“德川公(殷崇义的字),国主此番急召,所为何事?” 殷崇义无奈一笑,说道:“叔文兄(冯延鲁的字),你是今日第五个向我问这个问题的人了。” “怎么,你毫不知晓?” “身为臣子,岂能妄测圣意?”说完这句话,不由自主地看了邓王李从镒一眼。 李从镒有些不自在,自己虽然顶着一个王爷的名号,手中却没有多少实权,国家大事方面,他了解的还不如这些大臣。 柴克贞除了担任南郡留守刺史一职,还兼任南都巡检使,金陵来人进入洪州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碍于自己身份较低,没有敢贸然发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诸位,眼下正值佳节,想必是国主思念诸公,特地召见叙谈一番。”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冯延鲁立即问道:“莫不是金陵那边来人了?王建锋人呢?” 王建锋是司务府正卿,正四品官员,专门负责对接金陵官僚系统的事务,若是金陵来人,他今天必然要上朝参议,左看右看,没见到人。 李从镒问道:“德川公,你不是刚从金陵回来不久吗,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殷崇义仍是摇头,说道:“金陵一行,来去匆匆,不过是普通应酬而已,没发生什么大事。” 辰时二刻,金殿之上,钟鼓齐鸣,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在黄门官的公鸭嗓宣告声中,国主李璟姗姗来迟,众人见到久违的面容,内心忍不住一阵唏嘘。 请安完毕,李璟未等众臣询问,自己就把话撂了出来,说道:“众卿,今日急召上朝,要商议支援金陵一事!” 一句话,如同凉水泼到热油锅里,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就炸开了,议论纷纷,疑窦丛丛。 “众卿,稍安勿躁!此事,还是让从善说明吧!”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今日朝班当中少了一个重要角色,对啊,李从善是南都枢密使,如此重大场合,他怎么一开始没出现? 内侍传唤,很快,李从善大步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司务府正卿王建锋,手中捧着一大摞文书。 “诸位大人,事态紧急,长话短说!” 李从嘉也没废话,指示王建锋将一份奏表拿过来,继续说道。 “我手中的奏表,乃是太子、金陵枢密院及兵部共同呈递上来的,眼下,大周军队蠢蠢欲动,欲再度对我朝用兵!” “如果仅是周朝方面的压力,我朝还能勉强应对,可据线报,武平方向、吴越方向也不太平,若是三路大军齐发,则国祚危矣!” “故而,必须抽调兵力,协同金陵防卫!” 此言一出,众大臣“嗡”地一下炸开了,多数人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想来也是,这些人愿意跟着李璟迁移洪州,绝不单纯是为了陪王伴驾,一多半是怕死,希望远离战争前线。 兵部尚书卢俦最为震惊,他立即出班,说道:“国主、国公殿下,此等军机大事,确实乎?” 卢俦有此疑问,实属正常,他可是堂堂的兵部尚书,这种重要军情自己怎么不知道?!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渎职之罪。而事实上,李从善的话也有夸大的成分,至于原因,就是为了跳过“该不该支援金陵”的议题,直接进入“怎样支援金陵”的议题,否则,钟国后那边是没办法交代的。 “卢卿,事态紧急,昨日才从金陵那边传来消息,孤也是刚知道不久。” 李璟这算是打圆场了,他看了一眼李从善,示意他赶紧切入正题。 “卢尚书,兵部没有收到汇报,责不在你,全因事态过于复杂,待我细细说来。” 接着,李从善就把“契丹使节遇刺”“林仁肇扰袭江北大营”“周朝水师屯兵巢湖”等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这一过程中,让王建锋将荆斌、耿辉、扈大军、刘彦青等人的供词交给一品大员传阅。 李从善接着说:“郭荣不仁,我朝已经奉大周为正朔,对方仍然怀有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诸位,眼下别无选择,唯有殊死一搏了。” “殊死一搏”这四个字,让许多大臣更加恐慌,其中,也包括国主李璟。他虽然惧内,但更加惧外,如果自己是一个勇毅果断的人,怎么会一心想向后周求和?换句话说,他虽然已经同意了支援李煜,但本质上,只希望能够加固长江方向,阻挡后周南犯,以此保住自己的半壁江山。 于是,李璟开口说道:“众卿,稍安勿躁!此举用兵,重点在于防范武平、吴越,避免他们从中渔利,至于大周皇帝那边,只要我朝真心对待,必然能够感动他,届时再委派能言善辩之人,前往陈明立场,必能化干戈为玉帛。” 这句话,宽慰了不少主和派的心,却让许多武将感到不舒服,其中就包括卢郢。 卢郢,字丙寅,时任南都朝奉郎(即左、右谏议大夫),南唐时期为从四品,也是一种没有实权、但丰富优厚的武将官职。史书记载,卢郢可是南唐一朝的状元,并且“有勇力,好吹铁笛”,也是能文能武的主儿。但不同于刘政咨那种街溜子,卢郢生性内敛,不喜与人争执,可一旦爆发,后果就很严重。《旧五代史·南唐》记载,卢郢因忍受不了都城烽火使韩德霸的嚣张跋扈,一个人单挑韩德霸的卫队数十人,然后将对方拉下马,狠狠揍了一顿。但事后,卢郢并没有被处罚,原因很简单,他有个好姐夫叫徐铉! “国主,战事紧急、瞬息万变,应速速安排,调配大军会师金陵!” 声音洪亮,立即压住了朝堂上的喧哗,这句话虽然意在发问,口气却像是质问。 说话的正是卢郢,他早就看不惯那群主和派,也在这狭小的洪州待腻了,意识到这是一个前往前线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冯延鲁是主和派的首领,见卢郢迫不及待的架势,有些不悦,说道:“丙寅,两国交往,怎可妄动刀兵?国主之意,是要先行仁义,仁者无敌!” 若是平时,卢郢见到冯延鲁这样的高官,是不会贸然顶撞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决定不再“忍一忍”,而是选择了“去他妈的”。 “哦,冯尚书,请问,何谓先行仁义?” “自然是派人交涉,促成和谈,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原来如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周朝拿着干戈威胁,我们奉上玉帛财物?” “若是些许财物,能够换来和谈,自然是值得的。” “冯尚书,莫非年纪大了,耳朵不灵?纪国公所言,你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冯延鲁一怔,脑门随即鼓起了一道青筋,冷冷说道:“卢大夫,周朝兵强马壮,我朝国小民弱,力少而不畏强,可亡也,你到底是何居心?” 不愧是南唐“五鬼之一”,这扣帽子的功夫,不是吹的。 第51章 御前会议(二) 喜欢历史的朋友,应该不陌生这样的场景,国家陷入危难之际,往往是“文主和,武主战”。 推敲之下,就不难发现其中的逻辑。文臣集团,主要是动嘴皮子、刷笔杆子,无论重臣还是奸臣,谁都没有亲手将敌国的孩子扔井里,就个人角度说,一个文人,谁当皇帝,自己能够产生的威胁都不大,就算你是文坛首领,写出来的檄文铿锵有力、妙笔生花,但“批判的武器”始终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还能用笔把对方戳死吗? 可是,武将集团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是真刀真枪的在战场上玩命,不是你弄死我,就是我干掉你,咱中国人可是世界上最记仇的民族(妈的,小日子等着!),轻一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重一点说,“百世之仇犹可报也”,当年永乐大帝朱棣要干蒙古人,思来想去找不到理由,干脆以汉高祖“白登之围”为借口,一杆子支出去两千年。在五代十国时期,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打成一锅粥了,谁还没几个仇人?所以,一旦国破,武将集团是最容易被清洗的,要么立马兑现,要么秋后算账。 所以,“文主和,武主战”几乎是一个定律,恰如南唐的御前会议上的情景。 卢郢官职小,胆子可不小,加上已经决定要豁出去了,立即反唇相讥道:“冯尚书,你贵为一品大员,何必一味为暴周张目,我倒要问问,你是何居心?” “冯某人没有居心,只有一片忠心!为天下、为大唐、为国主,忠臣要尽量避战,卢大夫何必为了自己前途,急于求战?” 这句话可谓连挖苦带挖坑,潜台词就是,你卢郢嫌自己的官小,撺掇国家参与战争,自己好立功升迁。 果然,冯延鲁作为南都文管集团的首领,话说到这个份上,帮腔的自然不少。 礼部侍郎魏稳虎、仪曹郎中徐舰、太常博士范识宇等一众拥趸,纷纷跳出来指责卢郢。 礼部侍郎魏稳虎为首,他阴阳怪气地说道:“丙寅兄,为了自己前程,就要陷国主于危难境地,这可不是忠臣所为啊。” 仪曹郎中徐舰,紧跟着,火上浇油,说道:“是啊,丙寅兄,你我为官,应该以百姓福祉为首要,如今敌强我弱、百姓疲敝,怎能为一己私利,撺掇国主对大周开战。” 卢郢还未反击,有一个人听不下去了,就是南郡留守刺史柴克贞,此人城府深沉,喜欢左右逢源,轻易不与人结怨,可有一点,他与卢郢私交甚好,且是从四品的武将,自然觉得冯延鲁及其拥趸的话扎耳朵。 他没有搭理众人,冷声质问冯延鲁:“冯尚书,请问大驾,何谓忠臣主动避战?难道,北周犯我边境,就要敞开大门让他们进来烧杀掠夺?依阁下高见,我烈宗皇帝一生征战,岂不是毫无价值?” 冯延鲁没料到还有人敢怼自己,并且,柴克贞的话太过于犀利,如果坚持“避战论”,那就是否定了南唐的合法性,如果否认“避战论”,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一时间自己也想不到好的对答,目光快速向自己身边扫了一下。 立即,一人出班,厉声说道:“柴刺史,尔等欲比烈宗皇帝功绩吗?哼,大言不惭,只知纸上谈兵,莫非要毁掉我大唐社稷!” 众人看去,原来是南都副枢密使魏国忠,他是南唐五鬼之一魏岑的侄子,能够坐上当今的位置,也全靠冯延鲁了,这种时候,自然是要跳出来表忠心的。魏国忠别的没学会,“扣帽子”的精髓倒是掌握了,而且他攻击的不是一个人,用“尔等”指明了全部主战派。 柴克贞是名将之后,他父亲是柴再用(柴存),历经杨吴及南唐政权,是“四朝元老”,兄长柴克宏也是南唐大将,自己更是一刀一剑砍杀出来的,因此,虽然官职较低,可对魏国忠这样的人,根本就看不起。 所以,一看是魏国忠出来说话,把头转过去,压根就没搭理。 魏国忠正洋洋得意,旁边一人冷冷地说道:“魏国忠,你说谁只会纸上谈兵,包括我吗?你再说一遍!” 直呼古人姓名,是非常、非常不礼貌的,更何况是在金殿之上,魏国忠很不高兴,可一转头看见那人,立即闭嘴了。 周围的若干文臣,听到这样冷漠的声音,也感到浑身不舒服,看清楚那人是李延邹之后,也很默契的闭嘴了。 李延邹,字正清,洪州人士,时任南都供备库副职武官,从三品,官职不高,没人敢惹,他有个响当当的外号——“李疯子”。 有多疯呢?昔日,后周第一次征伐南唐,进犯濠州之际,守城的将领是郭廷谓,坚守多日,见援兵始终不来,城中军力不满签认,郭廷谓就萌生了投降的意思。当时,李延邹担任的是参军,郭廷谓要求他写一份投降书,李延邹一听就火了,坚持“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绝不投降!郭廷谓恼羞成怒,拔出宝剑进行威胁,李延邹趁机夺过来,一剑削掉对方头颅,立即招呼剩下军士,将郭廷谓的亲信都绑了,连同尸体一同送到城墙上,当着周军的面,一剑一剑砍成碎块,扔到城外,这还不算,最后抱着郭廷谓的脑袋一顿猛啃,对着手下人喊道—— “叛徒的肉真不好吃!” 城外的周军,看着城墙上一个文人打扮的人,耐心的切肉,抱着守将的脑袋大快朵颐,胆都吓破了。 就这样,李延邹率领手下不满千人的队伍,硬是挺到了援军到来。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手下的人不是感受到了勇气,而是感受到了恐惧。 面对这样一个“李疯子”,谁也不想跟他结怨,谁知道他哪天馋了,想啃人脑袋? 李从善很烦,他早就受够了朝廷上文武不和、相互扯皮、不干正事,无奈,国主,也就是自己老爹几乎被文管集团架空了。但凡有个什么决定,一旦涉及到文管集团的利益,这群人就又哭又嚎,硬生生给你搅黄了。 可今天,李从善打算快刀斩乱麻,他有底气,就是钟国后——在文臣集团与钟国后之间,李璟必然得听后者的。 “诸位纷争,可以休矣!今日议事,只关乎如何支援金陵,其余勿论!” 冯延鲁心里一沉,未料到李从善会如此强硬,往日,这位闲散国公是很好说话的,今日怎么……他仍不死心,上前施礼,直接与李璟对话。 “国主,岁末钦天监报告,紫微星移向天北,式微,此乃天时不利之象,依臣看来,应向大周示好,阐明永葆和平的态度。” 把老天爷搬出来,你信不信吧! 可惜,冯延鲁不了解情况,你别说把老天爷搬出来,你就是把三体人搬出来,李璟也害怕回到后宫被自己老婆卷。 “冯卿,孤已经说过了,对待周朝,以仁义为先,但也不能坐以待毙,而今之计,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这……” 李璟也有些不耐烦,直接说道:“从善,枢密院意见如何?” “回禀国主,南都四十二路兵马中,各抽调一部分,组建三路援北军,每路两万五千人,另,神威军七千人,一共八万余人。” “一应事宜,六部官员要尽心尽力,粮草、军械、船只、棉衣等辎重,务必要尽快备齐。冯卿,此等重任,非你莫属了。” 堂堂国主,竟然要求冯延鲁去办事,这要是放在郭荣身上,就一句话的事儿,办不好,提头来见!没办法,南都文官集团是一个盘根错节的整体,国主说的话,未必有冯延鲁的好使。 “……臣尽心去办!” 冯延鲁没办法,心有不甘,可不能明着抗命,不过,暗地里下绊子、穿小鞋是肯定的,他要尽心没错,却是要尽心搅乱出兵计划——将来,若有一天南唐被后周吞并,自己还能荣华富贵。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关键是支援金陵的将领,诸位可有人选?” 李璟扫视一圈,这下,反倒都没人说话了,文官这边是不想说,他们本来就反对,自然不想献计策。武将这边是不好意思说,毕竟,统领军队、支援金陵,意味着升官,不好自己推荐自己。 李从善见状,启奏道:“国主,儿臣举荐一人。” “何人?” “郑彦华,原翕州龙威军总管,不久前调任德安节度使。此人善水战。” 李璟思索一番,点点头,说道:“其余三部将领,何人承担?” 李从善转头看了一眼,说道:“卢奉郎、柴刺史、李供备,你们三人可愿意承担重任?” 卢郢、柴克贞、李延邹闻听点名,立即站出来,齐声答道:“愿赴汤蹈火,保我大唐安宁!” 冯延鲁及一众拥趸见到此种情景,心中也都惴惴不安,事已至此,他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李璟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出奇的顺利,这下回到后宫,应该能够安生几天了。 【李延邹,南唐忠臣,濠州之战被郭廷谓所害!天理昭昭,英魂当归!】 第52章 御前会议(三) 钱钟书的《围城》中有一句着名的话:“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眼下的洪州,就像是一座“围城”,在危机情况没有来临之前,里面的一众人都向出去,回到繁华地金陵,当危险信号传来之后,所有人又都不愿意走了。 文人无耻,不过如此。 冯延鲁已然明白,今天朝堂议事,根本就是决策好了的,自己已经无法撼动事实,既然如此,他就要想办法深入地参与进去,获得“支援金陵”一系列军事行动中的主导权。 否则,一旦这样的口子打开,日后“冯党”在朝廷中的地位就会日益衰落,他可不想重蹈大哥冯延巳的覆辙,想到这里,立即上奏。 “国主,不知监军方面,可有意中人选?” “这……”李璟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从善,他自己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洪州人马支援金陵防备,一应事务自然是要交给太子李煜去办,最不济,此事也可以由李从善代劳。难道说,堂堂一国之主、军事统领,事先就没有认真考虑过吗?没有,因为李璟从始至终想的就是,千万别真的打起来! “冯卿,你可有人选?” 冯延鲁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上前,说道:“监军一职,首选仁义之人,依臣看,礼部侍郎魏稳虎、仪曹郎中徐舰、太常博士范识宇,三人老成练达,忠心耿耿,可担此重任。” 很直白,把自己人安插到队伍里面。 魏稳虎、徐舰、范识宇三人都是文官,文官怎么能参与军事行动呢?原因就在于“监军”这个特殊的职务,尽管在中国历史上,“监军”很早就出现了,但以制度化的方式确立下来,却是在唐朝时期。有唐一代,兴起了以宦官作为监军的现象,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皇帝比较信任宦官,他们融入到军队当中,主要是将消息及时传递给皇帝,要求“军中大小之事,皆须承禀,非所以委专征也”。 到了五代十国时期,监军基本就成了各个割据政权军队的标配,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那个时代,政变、造反、叛乱、哗变等事件太平常了,没有监军的军队,就像是一条没有驯熟的疯狗,解开链子就不认人。 “文人监军”正是从“宦官监军”发展而来的,因为要做监军,你最起码要有点才能,比如说会写字,可当时大部分太监除了会伺候人,很难有几个像样的,你不能要求都像高力士、郑和这样。 军事统领与文人监军之间,是一对绝妙的悖论,身为皇帝,你派出将领出去打仗,就要充分信任这个将领,只有“用人不疑”才能打胜仗。可派出监军,也就意味着皇帝对武将不信任,这样打起仗来就畏手畏脚。 同时,监军不是绝对的“理性人”,他们也是可以站队的,将悖论放大之后,就形成了皇帝一派、武将一派、监军一派(文人)的三角关系,如此一来,就重新回到了相互制衡、掣肘的境地。 李从善闻听,皱了皱眉头,说道:“冯尚书,监军任命,理应交由太子决策。” “纪国公,此言差矣,太子不谙军事,此其一,其二,洪州驻军本就复杂,国公要从四十二路兵马中抽调,重新组建三部,更需要严加管理,监军职务至关重要,臣以为,应筛选本地官员担任。” 客观上,冯延鲁说的是有道理的,可这么干,李煜那边就比较棘手。 一直没说话的卢俦,此时站了出来,说道:“二位不必为难,监军职务,又没有说只能任命一人,依我看,冯尚书举荐之人,可以随军北上,届时太子殿下再行定夺即可。” 之所以出头,是因为卢俦很郁闷,他是兵部尚书!按说,军事方面的安排,应该他一把手去管理,可现在,自己完全被架空了。 冯延鲁乜了一眼,心中非常不满,说道:“卢尚书,此举北上,事态紧急,务必要交给太子殿下一个来之能战的队伍,若是人员安置如此随意,岂不会耽误大事?” 卢俦心平气和,说道:“冯尚书所言,确实需要考虑,但更要考虑的是,战局是一个整体,若太子不能得心应手的调动运用,也是会耽误事情的。” 两人争议的焦点,本质上是谁掌握的权力更大,要知道,监军也是有自己的军队的,具体,可以参考后世的“督战队”。 很明显,卢俦不愿意冯延鲁将手伸到军队里,即便不能完全阻止,也要尽可能地削弱。冯延鲁担心的是,此次担任三路直接指挥的人中,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如果不能完全掌控监军,自己也就被架空了。 见两人争执不下,李璟出来打圆场,说道:“二位,监军院中可选之人众多,监军副使、判官、参议等职务亦可灵活安排,只要兼顾信息通畅即可。” 冯、卢二人见国主发话,也不好再争辩,但各自盘算并没有停。 李从善沉吟一下,说道:“既如此,邓王也可一同前去,任三路军总监察使,配合郑彦华将军。” 一听这话,“透明人”李从镒既意外又惊恐,七哥这是要做什么?自己可算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了,论文论武,都是一般般,突然被安插一个监察使的职务,怎能胜任? 他想要拒绝这一差事,却从七哥李从善的眼神中,读到了“不许”的含义,天生怯懦的他只能忍下来。 “从镒,你意下如何?” “这……这,儿臣听从国主的。” “你前往金陵,协助太子也好。” “遵命!” 李璟不是认同李从镒的才能,而是突然想到,如果这一过程中,需要与后周和谈的话,李从镒是一个比较有分量的人选。 被赶鸭子上架的李从镒,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了…… 不得不说,这次御前会议显得很草率,原因有三:一是“出兵支援”的决策一开始就定好了,朝堂商议,就是对六部及主要官员通知一下,顺便安排好人选,李煜根本就不愿意多费口舌。二是除了李从善、王建锋等知情人外,其余的根本就没有准备,冯延鲁能够抓住机会,在监军中安排自己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三是事态紧急,向后周朝贡的事情已经安排上了日程,李璟希望借机化解两国危机,怕的就是,后周抢在南唐朝贡之前动手,白白丧失一个求和的机会。 最重要的原因,是钟国后的态度,这位将门之女,早已经对南唐朝廷的政策及作为不满,若不是“后宫不可参政”的约束,早就采取强硬手段了。 此时此刻,后宫之中,钟国后的圣凤殿内,徐锴毕恭毕敬地跪地朝拜。 钟国后特意召见徐锴,一开始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最为关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李煜过得怎么样。徐锴自然是往好了说,其中一些话,则是出自真心的,比如,李煜近期的巨大变化,已然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风流才子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威武太子。 钟国后闻听,自然是喜不胜收,一直到话无可说,钟国后拿出一封信,交给徐锴。 “徐锴,你回金陵之后,将这封信交给太子,若有需要,可凭借这封信前往鄂州,调用玄衣卫!” “玄衣卫”三个字,惊得徐锴一激灵,他可知道这支军队的前身,正是“黑云都”! “国后思虑周到,太子殿下睿智,此番风波,我大唐定然无虞!” 钟国后叹口气,说道:“不是万不得已,哀家也不愿动用私兵,罢了,你尽快赶回金陵!” “遵命!” 至于《奏洪都拨水师谏议书》,早就在钟国后的监督下,让李璟盖上了唐国玉玺。 李煜心心念念的兵权,终于尘埃落定。 第53章 南唐反击的序幕(久等了!) 显德七年,正月初八,也就是在后周太子郭宗训牵着小符皇后的手,跌跌撞撞前往汴梁南郊祭天的那一天,远在金陵的南唐太子李煜,收到了南都洪州方面,徐锴发回的八百里加急文书。 文书的内容很简单,概括起来就四个字:“所求皆准”——这其中,包括抽调南都四十二路军队,补充金陵防线的力量,包括以“两都制”的名义,书面赋予李煜调动水军及七千神威军的权力,包括李煜为此次后周进贡的全权负责人,也包括三品以下官员的临时任命。 短短的一份文书,李煜反复确认不少于十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然后,他用微微颤抖地手,将文书举过头顶,一言不发地在宣政殿里,对着至高无上的王座跪下。 迷茫、兴奋、疲惫、委屈、恐惧、激动、豪情万丈……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里面荡开,一浪一浪,汇集成情绪的波涛汪洋,外在表现形式就是“笑”,先是无声的抿着嘴角,然后是浑身忍不住颤抖的低声笑,很快就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他努力咬着自己的牙关去笑,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终于开启了! 可是,身后的一行人,包括刘政咨、李平、孙晟等人,被这一幕吓坏了,几人不知所措的盯着眼前的太子殿下,以为他被巨大的压力,导致了“失心疯”。 片刻,待到李煜安静下来,刘政咨壮着胆子问道:“太子殿下,奏报上说了什么。” 李煜平静地站起来,神秘帝对刘政咨说:“恭喜,你升官了!” “什么?” “兵部参议使刘政咨听封” 刘政咨一惊,赶紧跪下,李煜胸有成竹地说:“即日起,刘政咨担任北都枢密院参议大夫。” 北都,就是金陵,通议大夫相当于三军从参谋,三品大员。 刘政咨恭敬地谢恩,然后站起身,激动地对李煜说:“恭喜太子殿下!终于得偿所愿!” 李煜微微点头,刘政咨这人,真是反应极快、政治嗅觉极为灵敏,仅从李煜册封自己的一个动作,就判断出前期计划得到了顺利实现。 “李平听封!” “孙晟听封!” “即日起,李平担任江宁戍卫指挥使,官阶三品,统领江宁三十六城防营及金陵城防务!” “即日起,孙晟担任参知政事,官阶三品,负责宫城、朝堂及金陵州府、县衙一应事务!” 一个是京畿重地防备总司令,一个是南唐半壁江山的总理。 至此,李煜理想中的“铁三角”终于成型了,三人自然也很高兴,仿佛胸中一口恶气,今日全部都吐了出去! 官封完了,接下来就要干正事了。 但出乎三人意料,李煜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韩熙载的府上有很多歌姬吧?” 这句话把孙晟、刘政咨、李平三人给问懵逼了,啥意思,太子殿下想要看歌舞吗?不会吧,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太子爷你又要玩物丧志? “我问你们呢,有没有?” 李平回答:“确实如此,恐怕金陵城一半的有名歌姬,都在韩府。”这句话,李平也只说了前半句,后半句是“另一半有名的歌姬都在太子府”。 “很好,但愿我没有记错,李平,你现在去找韩熙载要人,找一个叫药娘的歌姬,务必要在明天给我送到宫中,先安排到教坊吧。” “这……太子殿下,不妥吧!” 堂堂一个太子,去找臣子要歌姬,这跟公司老板找部门经理要人家老婆本质是一样的。 “干大事不拘小节,什么妥不妥的,让你去就快去!”李煜声音严厉起来。 “是!” 李平还真是错怪李煜了,他要找的这个叫做“药娘”的歌姬,也算是大有来头。陆氏《南唐书·卷十七·杂艺方士列传》中记载了这个药娘,不仅是一个天才的歌唱家、舞蹈家,还有一门出神入化的绝技,化妆术。 这个奇女子,在自己所布置的棋局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枚落子。 见李平狼狈离开,刚刚还窃喜的孙晟、刘政咨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从李煜身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威压感。 “孙卿,你去找潘佑,让他将改装过后的乐器收拾妥当,随时装船!” “刘卿,你去济安寺走一趟,这么多天了,应该准备好了。” 孙晟、刘政咨应声退下,转眼间,宣政殿中就剩下了李煜一个人。 待到四下无人,门外守候的清风才走进来,垂手肃立,说道:“太子殿下,可要回府?” 李煜摇了摇头,说道:“以后,回府的机会可能越来越少了,你去备马,随我去淮西水道!” 淮西水道,位于金陵以西、长江以南的水域,彼时一条长江滞留名曰“莫愁江”,水面宽约十丈,下游有一处“莫愁湾”,水面开阔,周围都是茂林密树,是理想的水军教习所在,虽然行驶楼船有些吃力,但艨艟战舰在河面上游刃有余。 “龙翔军”初建,就选择了此地。 一支军队,不是随便建立起来的,李煜穿越之后,一切就已经在暗中进行,这一过程中得到了林仁肇的大力帮助,一同进行的还有从交趾(越南)占城进口黑脂(石油)的事情。 李煜建立的龙翔军,仍然是自己的私人武装,《资治通鉴》上记载到:“后主乃简练精锐,置龙翔军,以隶亲卫”,这支军队是名副其实的南唐皇家水军,从选将到练兵,所有的过程都是李煜决策的,因此,也只有李煜才指挥得动。 申屠令坚,字崇山,山东高密人,被任命为龙翔军都指挥使,也就是除了李煜,他是最高指挥官。 刘茂忠,字天贵,吉州安福人,被任命为龙翔军都统制。 陈德成,字仲德,浙江颍川人,被任命为龙翔军都虞候。 这三个人,是李煜“假传圣旨”忽悠来的,当然,现在李煜大权在手,一切也都弄假成真。三人都是能杀善战的武将,尤其申屠令坚其人,后世都说“数忠,刘仁赡、张彦卿、孙晟、李延邹也”,岂不知申屠令坚也不遑多让,历史上南唐灭国之后,他仍然不以赵匡胤为君主,忧愤而死。 龙翔军的人数也不多,共计五千人,战舰则由一艘楼船作为指挥舰,十艘艨艟作为机动力量。 第一次着手建立自己的军队,李煜没有什么经验,士兵训练工作都由三人分工负责。 表面上看,这赋予了三个将领很大的权力,可令三人很困惑的是,李煜提出了一个很不靠谱的要求,让申屠令坚训练士兵的投掷能力。 具体来说,就是在水面上,对靶船扔石头,必须保证精准度,尤其是船体上各种门窗洞口,能扔进去的士兵必须奖励。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不靠谱的要求,水军作战,又不是城墙防守,你扔石头有什么用?那石头最多也就三五斤重,别说砸死人,就是掉到敌人的船上,让你用抡锤子砸,都未必能砸死。 申屠令坚尽管腹诽,可太子殿下的命令又不得不执行,搞得上上下下都莫名其妙。 无奈之下,申屠令坚只好让刘茂忠、陈德成各负责左、右两厢龙翔军(一厢两千五,分为冲锋与策应),在执行李煜奇葩要求的同时,抓紧训练士兵水战的基本阵法、杀敌本领。 值得一提的是,李煜在招揽“龙翔军”士兵的过程中,并没有从现役军队中筛选,而是用了另一种“歪门邪道”。 第54章 龙翔军 有唐一代,府兵制度逐渐没落,募兵制度逐渐兴起,遂至五代十国时期,“当兵吃粮”逐渐成为天经地义。 从军事角度说,募兵制度明显更为先进,只要肯花钱,就不会为兵源担忧,更重要的是,募兵制度之下,士兵的战斗力明显得到了强化,“职业军人”专注于军事训练与战争推进。但缺点是,很费钱。 南唐兵源采取的是“混合制”,既有募兵、又有府兵,如西都节度使李从信手中的军队,就属于府兵范畴,此外,从烈宗李弁时期建立的“义军”“生军”“新拟军”“拔山军”等都是府兵,这些士兵平日里种地,战时出征,虽然人数众多,但战斗力却不敢恭维,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次对后周、吴越及后蜀、北汉的战争中,南唐都没有捞到便宜的原因。 但在水军方面,则主要采用的是募兵制,包括“凌波军”“义勇军”“自在军”等,南唐从中主李璟时期开始,每年都在国内举行“水上嬉戏”活动(如赛龙舟),然后从中选择水性比较好、身体素质强的人,招募到军队当中。 李煜建立的“龙翔军”,兵源比较野,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募盗成军”。 五千人的队伍,大部分都是水贼、河盗、海盗、江湖逃犯等,人品或人性方面,实在不敢恭维。话说回来,古代老百姓在“王治教化”之下,但凡有一线生机,谁会去干掉脑袋的勾当,虽然是“募盗为兵”,其中大部分都属于“逼上梁山”的人,李煜将他们收入到龙翔军之内,也算是招安了。 一开始,申屠令坚、陈德成、刘茂忠三个军事主管,也很不解,为什么不找一些身家清白的人入伍,李煜却想的很明白,这些人根本不用经历战场的残酷锻炼,拿刀砍人的事儿更不用教,可以大大缩短训练周期。 李煜来到淮西水道的时候,天色将晚,快艇驶入水寨时,得到通报的申屠令坚早早地带人在寨前等候。 “恭迎太子殿下!” 洪亮的声音,沿着水面传的很远,李煜一袭紫袍、身披大氅,左肋下悬着一口精钢宝剑,冬日江南水面,烟雾缭绕,远远看去,如同他虚空站立在水面之上,御风而行。 “申屠将军,军士训练的如何了。” 李煜登岸,并未寒暄,也没等其他人请安,直截了当地发问。 “一月以来,臣不敢有丝毫懈怠,目前水上冲撞、回转、刀盾、箭攻等战法,均已训练纯熟,随时可以奔赴长江防线。” 言谈之间,申屠令坚颇为骄傲,毕竟自己就是河盗出身,要制服手下的人,可谓轻车熟路。 “如此甚好,只是,申屠将军不必重视大军团作战的训练方法,你们没有机会去长江。” 闻听此言,莫说申屠令坚,就连身后的陈德成、刘茂忠也是一阵迷糊,不去打仗?那训练军队干什么! “太子殿下,末将不解,能否明示?” “我自有安排,在此之前,你就安心的在这里训练兵卒就行了。” 语气很平静,可申屠令坚三人莫名地感到后脖颈冒出一股凉气。 刘茂忠上前,说道:“太子殿下,暮色时分前来,是否要检阅一下龙翔军夜战能力。” “这……比起常规训练,我倒想看看,吩咐你们训练的科目如何了。” 扔石头?三人分别对视一眼,表情有些不情愿,却听李煜追问:“怎么,训练效果不理想吗?” “这倒不是!恕属下愚钝,实在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求训练扔石头,故而,也不知道训练的好不好。” “操练一番,我且看看。” 少顷,水寨闸门打开,一艘蒙着牛皮的艨艟战船如同离弦之箭,飞速驶出,距离点将台五十丈开外,一艘用来训练的靶船上,已经点燃了火把。 随着擂鼓声,战船上的兵卒先模拟了用长矛、弓箭等进攻,接着,鼓点变化、发出指示,只见兵卒纷纷扔下兵器、退后一侧,另一批士兵上前,从箩筐里捡起石头,抡起胳膊向靶船投掷过去。 “砰——噗!” 石头精准地集中了船上的火把,随即熄灭,或钻到靶船的窗户、桨口、缝隙中,隐身其中。一阵叮叮当当,士兵那边的反应不可得知,可点将台上的申屠三人,那可是一脸尴尬。 三人心想,这叫什么玩意儿?!小孩子打架吗? 谁知,见到此情形的李煜却非常高兴,他手指远处的一个士兵,说道:“重赏那人,他扔的最准、最远!” 见李煜这种态度,申屠令坚也只好应诺,随即,李煜又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申屠将军,军中可有会蒸馏酒的人?” “这个,末将并不知晓,想必火头军那里,应该有人懂得。”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找来几个会蒸馏酒的人,此事要严格保密!” “这个……”申屠令坚额头冒汗,说道:“太子殿下那里,难道缺美酒吗?” “我可没说是蒸馏酒,我只让你找人,找到了,另做他用!”李煜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放心,我让你们做的事情,关系到我大唐安危,绝非胡闹。过几日,会有人给你送来需要炼制的东西。” 申屠令坚只能点头。 李煜并没有打算逗留多久,他又检阅了一番战舰情况,就打算离去,今日的目标已经达成了。 见李煜要走,刘茂忠欲言又止,陈德成一脸踌躇,两人都暗示申屠令坚去说点什么,李煜察觉到,主动问道:“三位,有话直说就是。” 申屠令坚抹了抹汗,说道:“太子殿下,那个,军饷……” 李煜一怔,猛然间想起来,对了,建立龙翔军是自己私下搞的,钱也都是从自己太子府里出的,户部根本就没出一文钱! “怎么,军饷没了?” “不知为何,自从建军那日,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五万两白银,此后,钱粮司一直都没有再送过,末将谨遵太子嘱咐,从来没敢去催过。” 李煜暗暗后怕,幸亏没去催!这一催,必然会露馅,立即说道:“放心,三日之内,军饷一定送到!” 申屠令坚这才放松,与刘茂忠、陈德成一起恭送李煜。 回程路上,李煜仔细复盘,幸好,其他地方没有出纰漏,问题是去哪儿搞钱,太子府的金库已经差不多见底了。 “清风,回宫城,安排人去请孙晟,让他到东宫等我!无论多晚!” 清风还没有回应,李煜接着说:“派人去请陈乔、张洎,让他们去往澄心堂,我在那里等着他们!” 清风长记性了,没急着回答,果然,李煜又说:“还要派人去通知刘政咨,让他安排船只,济安寺的人今夜就要过江,尽快赶往汴梁!此事绝密!” 见李煜微闭双目养神,清风才低声回应道:“遵命,太子殿下!” 第55章 韩熙载,你的歌姬我要了 澄心堂,原本为烈祖李弁的读书所在,历经李璟的不断修缮与扩建,已经成为宫城的一个重要办公地点。按照史料记载,后主李煜从政后期,“中旨由之而出,与枢密院乃同散地”,澄心堂与枢密院的功能基本相同。澄心堂或许不出名,但后世书法大家都知道“澄心堂纸”,据说就是李煜在这里研究出来的。 陈乔、张洎两人赶到澄心堂的时候,李煜正伏在桌案上,仔细地研究地图,闻听脚步声传来,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先等等。 好一会儿,李煜直起身子,微笑地看着两人,问道:“明日启程,入周朝贡,两位准备的如何了?” 陈乔回答:“回禀太子殿下,一应物品、人员都已齐备,只等朱巩、王悦两位大人审验完毕,即可出发。” 张洎补充道:“太子殿下,大周鞍辔库使梁义奉命前来,特意言明,此次进贡不需要派遣军士保护,说是周朝那边自有安排……” 李煜点点头,这一点他早就猜到了,不派兵是不可能的,只是,不能让后周的人察觉。 “此次进贡,预计走哪条路线?” 张洎抢话,说道:“车马在采石矶渡江,之后转为车马,奔赴和州,然后经过滁州、明州、怀州、隆州,到隆州之后,便只有一条大道奔赴汴梁了。” 李煜回忆了一下地图,最为关键的一个节点,实则是在明州,从此地北上,分出了三条路线,除了怀州之外,还指向宿州、泗洲两地,只不过,相比张洎说的路线,要稍远一些。 “张卿,你预计几天能够到达?” “快马加鞭,十日充足。” “不必强行加速,此次同行之人中,还有不少教坊歌姬,她们可受不了车马劳顿。” 张洎闻听,心中窃喜,李煜这是将进贡大权交给自己了,还是当着陈乔的面。 陈乔倒不以为意,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说道:“太子殿下,莫非……真要向周朝进献歌舞吗?臣还是认为,此举不妥。” 李煜知道他的心思,以歌舞取悦他人,名声实在不好,陈乔是老实人,自己也无法向他透露太多,只能暂时委屈了。 “陈卿,我意已决,无需多言,临行在即,本王有东西赐予你们。” 清风闻听,立即捧上来两件狐裘,一灰一白,单看质地,就是上品。 “北国不比江南,朔风彻骨、寒冷异常,这两件狐裘你们带着,不要冻坏了身体。” 陈、张二人很激动,不说这东西多名贵,单就是御赐之物,就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李煜很体贴,帮陈乔、张洎披在身上,让他们试试是否合身,趁着张洎不注意,李煜拍了拍陈乔的胸口,低声说道:“这件狐裘,内有乾坤,回去好好看看其中奥妙。” 经李煜这一提醒,陈乔才觉得胸口的部位,似乎鼓出来一块,立即会意。 然后,李煜又对张洎说道:“张卿,此次虽说是向大周朝廷进贡,可朝中重臣,也不能怠慢了,我准备了一些礼物,你负责转交。” “臣遵命!” 又交代一番,陈、张二人起身告辞,准备去了。走出澄心堂的时候,陈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煜,只见他脸上洋溢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转头离去之际,又突然想起来,户部尚书韩熙载怎么没一同来,进贡之物都在户部库房存着,按说他应该一同来汇报。 韩熙载来不了,正在家里哭,他心爱的歌姬药娘,被李煜抢走了。 已然二更时分,李煜快步赶到教坊,来到“百花宫”前,刚要进去,守在门外的李平拦住了他。 “李卿,为何拦住本王?难道,你没有把药娘请过来?” 李平使劲摇头,说道:“不,不,药娘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到了,是她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直到……” 突然,房间里面传来击掌的声音,李平松了口气,说道:“直到击掌为号,就可以进去了。” 李煜颇感新鲜,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房间里灯火通明,左环右顾,除了一个佝偻低头的小太监之外,哪儿其他人? “李卿,你跟我闹呢!人呢!” “啊……这,明明就在里面,刚还听见说话呢!”李平也大吃一惊,走到小太监跟前,质问道:“刚才进来的那个姑娘呢?跑了?” 小太监畏畏缩缩,害怕的要紧,就是一句话不说。 李煜抽动了一下鼻子,走到跟前,制止住李平的粗暴动作,说道:“李卿,美人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什么?!” 李煜用手端起小太监的脸,还未说话,对方“噗嗤”笑了出来,声音婉转动听,果然是女子之音。 李平却吓了一跳,谁能将一个形象猥琐的小太监与一个笑靥如花的大美人联系起来!他忍不住凑近一点,细细观察,果然看出点端倪。 人皮面具。 李煜问道:“你就是药娘?” “小太监”退后一步,施女子之礼,回答道:“正是奴婢,太子殿下恭安,不知太子是如何识破的。” 李煜微微一笑:“巧合罢了,你身上用的百合香,太子妃也在用。可否让本王一睹真容。” 药娘应声,拆掉头套、揭开人皮面具,脱掉身上的太监服装,一个出水芙蓉的女子就呈现眼前。 “你的化妆术,不,易容术,果然是厉害。” “雕虫小技而已,是奴婢行走江湖时学的小玩意儿。只可惜时间太短,否则,我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李煜点点头,问道:“你为何要以易容之态见我?难道,李平跟你说了什么。” “非也,女婢想来,太子殿下欣赏过的歌舞无数,太子妃更是歌舞双绝,唤我前来,定是因为这易容术吧。”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李煜心想着,更加欣赏药娘,说道:“李平不是外人,我也不把你当外人,要你过来,是有大事商议。” “哦,有多大的事?太子殿下请示下。” 李煜悠悠地说道:“事关国家存亡,百姓生死……药娘姑娘,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太子殿下,我只是一个奴婢,尽管吩咐就是。” “事情若成,你就不是奴婢,我不仅要还你自由,此生也会保你荣华富贵!” 这一晚,教坊之内的灯火亮了很久,李平也被一个大胆的计划震惊的肝胆俱颤,他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必须牢靠!不用李煜交代,哪怕自己透露一个字,就会成为南唐史书上的第一等罪人! 一直到黎明时分,李平才护送药娘离开,将她送到了前往后周的歌舞礼乐表演队伍中。 李煜身形疲惫的回到东宫正殿,守卫禀报,孙晟已经在偏房等一夜了,而且一炷香之前,刘政咨也来到了。 李煜靠在椅子上,心想,刘政咨来,应该是汇报“和尚使团”的事情,打了个大哈欠,说道:“让他们进来。” 仅仅靠在桌案上打个盹的功夫,外面就传来的匆匆地脚步声,随即,听到清风阻挡来人。 “外面是孙、刘二卿吗?进来!” 李煜一边整理衣冠,一边揉搓着睡意惺忪的脸,很快,两个身影急匆匆地走进来,看孙晟、刘政咨的脸色,也是一夜未睡。 “太子殿下恭安。”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顺利吗?”李煜焦急的问道。 孙晟说道:“太子殿下,所有乐器业已装船,精心挑选的乐官、歌姬、舞伎也都准备好了。” 刘政咨有些喘,毕竟济安寺距离较远,估计是一路跑回来的,禀告道:“蔡振、穆坚、谭宗已经率领八十名军士过江,随行之人中,还有二十名济安寺的僧人,对了,觉悟和尚也去了。” “什么,觉悟,他去干什么?!” 李煜感到很意外,真以为要去相国寺礼佛参禅吗?那是去玩命的,这一趟,有几个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 “这……觉悟和尚说,要报答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刘政咨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劝慰过了。 李煜沉默了一下,叹口气,说:“唉,这个秃头。” 孙晟见状,立即岔开话题,问道:“太子殿下,进贡队伍出发在即,是否,要去送行?” 李煜毫不迟疑,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走吧,去送我大唐重臣义士!” 第56章 采石矶上 采石矶,位于金陵西南的一个长江码头,也是整个长江下游水面最窄的所在,历史上,宋太祖赵匡胤就是在这里搭建浮桥,大军顺利登陆南岸、包围金陵,数月之后,李后主身着白衣、为国穿孝,走出金陵城头投降,南唐至此覆灭。 李煜等人赶到采石矶的时候,前往后周进贡的大船正在起锚,刘政咨想要喊停,好让李煜近前讲话嘱托,却被他制止了。 还能说什么呢?自己配说吗? 李煜远远地望着茫茫长江,以及船头猎猎作响的黄锦大旗,上面绣着四个大字“奉诏进贡”,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嘲弄的眼神,又像四把尖锐的刀子,扎在李煜的心里,不,那面旗子就像一个巨大的巴掌,狠狠地抽在所有南唐国人的脸上!进贡,还他妈“奉诏”!眼见船上人头攒动,有衣衫破旧的船工,有温润如玉的佳人,有忧心忡忡的军士,有暗自窃喜的弄臣……这些人当中,有的对此行一头雾水,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成竹于心,他们都是李煜那个翻天计划中的一环,只是,此去江北、几人能回?此去江北、南国可安?此去江北、天下可定?李煜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赌徒,一开始,拿着别人的筹码去赌,毫不心疼,渐渐的,他融入到了这一段历史大背景,身上“穿越者”的意识逐渐消退,开始担心得失,开始在乎输赢,开始关注成败。 风萧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想起了那首《破阵子》中的几句:“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如今,教坊女子已经远去汴梁,自己却成了送别她们的人。 李煜闭上了眼睛,不忍亲眼看着船消失在视野里,就这样,屹立在江边很久、很久,待到睁眼远眺的时候,只剩下江水茫茫。 “太子殿下,一夜未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清风心疼李煜,见大船已经远去,才敢提醒,李煜到不以为然,他毫无睡意,反倒因为计划开始执行变得兴奋起来,转头对刘政咨、孙晟说道:“两位,随我去逛逛如何?” 忙里偷闲,劳逸结合。 孙晟说道:“太子有此雅兴,臣自然要奉陪,散观,你呢?” 刘政咨一笑,说道:“这采石之地,我倒知道个好去处,距离此处五里之遥,有个樱花镇,里面的盐焗鸭子可谓一绝。” 孙晟笑道:“散观,你平日里溜达的可够远的。” 李煜一听到“盐焗鸭子”,立即感受到了饥肠辘辘,便让刘政咨带路。 五里路,也就是一马鞭的事儿,一行四人来到樱花镇,发现热闹繁华不输金陵城内,李煜不由感叹,这南唐历史上亡国真是不可理喻! 随意找了一家酒店,李煜只顾想心事,没在意刘政咨、孙晟如何与店家交涉,倒是清风细心,专门到后厨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安全隐患。 来到二楼坐下,孙、刘二人死活不肯与李煜同座,李煜也不勉强,自己单独靠窗,自斟自饮,权当放松一下。 这时,耳边传来邻桌食客的谈话,其中一人说道:“你说咱唐国是怎么搞的,这才几年光景,破落到这种地步!” 李煜一听,立即放下酒杯,聚精会神地听着,另一食客则说:“哼,皇家孱弱,当官的只会压榨民脂民膏,苦的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没错,听说了吗,今年给周朝进贡,听说国库都搬空了!这不,前几日镇守大人又要加朝贡税,硬生生逼死了好几家,唉!” “还是那句话,苦的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你啥时候看见过,镇守去大户人家征税的?唉,盼着吧,等周朝军队打过来,咱们就有福了。” “就是,听说后周皇帝体恤老百姓,乃是一代明君,哪儿像咱们唐国这群王八羔子。” “对了,手头有钱赶紧花出去,不行就换成金银存手里,啧啧,现在的铜钱里面,可是掺了不少铁!” “那是,来,喝酒……” 李煜听了一阵,指关节被攥的灰白,嘴唇咬的发青,他并不在意邻桌食客的“大不敬之言”,而是对贪官污吏、无良富户产生了无尽恨意!怪不得都说南唐“富而不强”,说到底,就是贫富差距太大,老百姓活不起,有钱有权的活的太滋润! 邻桌的孙晟、刘政咨二人也听见了,虽然胆战心惊,却不敢上前与李煜搭话,尤其刘政咨懊恼无比,自己瞎出什么主意,非要带李煜来这里! 正当刘政咨盘算着,如何化解眼前危机时,楼下走上来一对母女,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那个母亲也不过二十多岁,牵着的女孩只有五六岁,两人眼神怯怯,在食客身上扫来扫去,特别是小女孩,死死盯着桌上的菜肴,嘴唇拼命地蠕动。 “诸位大爷行行好,给点吃的,给点吃的……” 女子伸着一只肮脏的手,用哀求地语气,在食客中间来回穿梭,可得到的不过是呵斥之声,突然间,那小女孩忍不住了,扑到邻桌,抓起一个鸭头塞到嘴里,拼命地咀嚼着。 “晦气!哪来的小婊子,你找死!” 食客暴怒,一把拎起小女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女子大呼一声,赶紧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孩子,小女孩摔得不轻,却牢牢攥着手中干瘪的鸭头,任由眼泪留下,还往嘴巴里送。 饥饿,是会剥夺一切做人的尊严的。 那食客见状,更加怒不可遏,站起来,狠狠一脚踹在女人身上,女人瘦弱的身躯,在他脚下就像一只濒死的昆虫,即便如此,她还拼命地护住自己的孩子,催促道:“囡囡,吃,快吃!” 食客正欲再度行凶,一个酒壶从后面飞过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哗啦”一声,变成碎片。 “哎呦,谁敢打我!” 那食客一转身,看到了一张要吃人的脸,李煜虽然是白面书生的形象,可发起怒来,眼睛都红了,他此刻又抄起了一个海碗,正欲抡过去。 未等到他出手,清风的身影就一闪而过,清风刚刚下楼催菜,回来就见到了这一场景,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一碗鸭血粉丝汤盖到那人脸上。 刚出锅的,砂锅,还在沸腾。 “妈呀,烫死我了,哎呀,给我放血啊,你们……” 污言秽语未等到出口,他只觉得胸口一紧,身体如同沙包一样飞出去,后脑狠狠的撞在二楼的地板上,背过气去了。 刘政咨、孙晟反应过来,立即护住李煜,我的妈呀,这要是太子殿下在这里出点事儿,自己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那些食客也是欺软怕硬,见是硬茬子,根本没有过来,扔下同伴就跑了。 李煜亲自上前,将母女二人扶起来,小女孩在这会儿功夫,已经将整个鸭头都嚼碎咽了下去,刚起来,又跪在地上,去捡落在地上的饭菜吃。 “丫头,莫要吃地上的,脏。” 小女孩像是没听见一样,仍旧捡起地上的残渣,用漆黑的手指头往嘴里送。 什么是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就是给他一块有毒的馒头,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咽下去! 这就是南唐统治下的普通老百姓吗,与民国时期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为什么苦的都是老百姓!你妈的! 李煜赶紧将女孩子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温柔地说:“吃吧,孩子,吃吧!” 母亲见状,立即跪下谢恩,李煜只感觉面红耳赤,他双手相扶,告诉女子不要害怕,安心的吃饭,有什么事情自己一力承担。 母女二人许是饿的急了,得到李煜准许之后,伏在桌子上,头也不抬。 李煜撤到一旁,冷声说道:“刘政咨!我给你一个时辰,把樱花镇的县令、镇守、执事、里长都给我找齐!” 喊了“刘政咨”三字,刘政咨感觉全身的汗和下雨一样,忙不迭地说:“遵命!” “孙晟!此地距离淮西河道二十里,我也给你半个时辰,让申屠令坚带一百名军士过来,我到采石矶渡口等你!” “遵命!” 孙晟犹豫一下,低声问道:“殿下,我等前去办事,此地……” “有清风在,不用担心,快去!” 第57章 血染渡口 自从穿越以来,李煜几乎没有睡安稳过,好不容易柳暗花明,本想忙里偷闲、放松一下,却不料在小小樱花镇遇到这等糟心事! 李煜已经毫无吃饭的兴致,他情感复杂(羞愧、同情、悲哀?)地看着两母女,她们吃东西的样子,像极了饿疯得猪,这时候,就算来个刽子手把刀架在她们脖子上,恐怕也不会察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你的诗文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那么贴切。如果穷人连饭都吃不饱,统一天下又有什么用?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必须要改变,必须要彻底根绝,我可不是封建主义的守护者,我是生长在红旗下的好青年……可现在,我自己不就是万恶的统治者吗?思政教育课上说过,封建皇帝就是地主阶级的首领……怕什么,老子就要革自己的命! 一直待到母女二人吃喝完毕,跪下想自己谢恩,李煜才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将两人扶起来,问道:“你叫什么?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女子眼圈立即红了,说道:“奴家陆氏,因为丈夫意外身死,家中没有劳力,欠了薛大户的债,田产、房屋都被没收了,已经三天没吃一口饭了。” “难道街坊邻里,也不救济你一下?” “奴家不敢回家,一旦回去,他们就会抢夺我女儿,卖到青楼去。” 李煜额头顿时鼓起青筋,含着怒气问道:“这个薛大户,到底是谁?!” “奴家不知,只是在这樱花镇上,他有权有势,我们惹不起……这位大爷,感谢你救我母女一命,来世……” 李煜赶紧摆手,制止她说下去,反问她有何打算。 女子一脸悲切,说道:“奴家打算过江去,听说周朝对待老百姓好,就算逃荒要饭,也饿不死人。” 这句话,直接把李煜干沉默了,天下大乱,哪儿不一样?可后周强大于南唐,老百姓就会把美好的愿望寄托给别国,同时,李煜也隐隐感觉到,整个南唐的气氛很不对劲,上层阶级的人醉生梦死、不知民间疾苦,不仅做出种种恶事,还在动摇整个国家的统治根基——舆论战,在某种意义上,比血与火的战争更加可怕——好得很,这次,一定要对后周打一场漂亮的翻身战,顺便把上上下下的垃圾给清理干净。 “不必如此,我给你些银钱,你安心回家、好好抚养孩子,我保证没人敢再找你的麻烦。” “好心大爷,这,是真的吗?” “尽管放心,还有,今天欺负你们母女的人,都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李煜招呼清风,让他从身上拿出钱来,送给母女二人,然后亲自送她们回家。 “太子殿下,那你怎么办?” “我自己去采石矶。还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酒楼上打人的那两个家伙,也给我带到渡口去。” “遵命!” 刚从采石矶离开,转眼又回到原地,江水依旧,可李煜的心境却是完全不同了,之前是惆怅,而今是愤怒。当他纵马冲到渡口边上时,孙晟、申屠令坚已经在等候了。 李煜翻身下马,面容冷峻、一言不发,坐在为他准备的太师椅上,脑海中回忆着一部纪录片《一万种死法》。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通往樱花镇方向的道路上,传来阵阵喧哗之声,两匹马一前一后,身后都跟着一大串人。离近了才发现,不是跟着,是双手被绑着,被马拖着向前奔跑。 来人正是清风、刘政咨,至于被马拖着的人,不用问,就是李煜吩咐要抓的人。 两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李煜跟前,还未开口,李煜就吼道:“人都抓齐了吗?!” 清风答道:“两名食客已经抓到。” 刘政咨擦了擦汗,说道:“樱花镇县令仇记超,镇守郭庆文,执事王建平,已经带到!至于里长,臣前往他家的时候,发现大门紧闭,询问才知道今日全家会客去了。” 李煜冷冷地说:“那就是没抓齐了?” “……是” “刘政咨!你把我的话当放屁吗?!” 一句怒吼,吓得刘政咨“扑通”跪在地上,不仅是他,连一旁的申屠令坚、孙晟也吓得一哆嗦! “滚回去,把人抓来,否则,小心你自己的脑袋!” 刘政咨觉得自己在梦里,怎么突然之间,李煜的性情变得如此残暴了?他赶紧起身,准备回去抓人,谁知李煜又喊了一声:“站住!” “是,太子殿下……” “顺便去查封那个薛大户的家,不许任何人进出大门!” “遵命!” 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李煜缓缓起身,走到两个面色土灰、浑身筛糠的食客跟前。 事实上,这俩人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 “知道为什么抓你们吗?” “……知道,我们得罪了太子殿下,罪该万死!” “你们的确该死,我的确要杀你们,可是,不是因为你们得罪了我,而是因为你们欺凌弱小!” 李煜转头,喊了一句:“申屠令坚,每个人砍一百刀,在没有砍完之前,人不许死!” 砍人这种工作,申屠令坚并不陌生,可要砍一百刀才死,那可真是难为人了。他想了想,指挥两个手下,说道:“先砍腿,再砍手,后砍背,最后一刀砍脑袋,手里有点准儿!” “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士兵一拥而上,先把两人嘴巴堵死,然后开始举刀、落下,举刀、落下,举刀、落下……刚开始是“噗噗”的声音,触及到的仅仅是皮肉,渐渐的是“硁硁”的声音,开始砍到骨头,没地方砍了,再换个地方。 客观地说,这两个家伙是真倒霉,虽然是咎由自取,但罪不至死,李煜想用他两个震慑一下其他的人,也就是管理樱花镇的官员。 当然,他们不过是一群硕鼠中最瘦的。 真正令李煜在意的,是他们身后的影子。 私征税金、巧取豪夺,背后一定有人撑腰,既然决定要干,就必须连根拔起。 果然,这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景(李煜也是),每个人的表情都跟吃了二斤苍蝇屎一样,已经吐的满身都是。 “太子殿下,人已正法。” 李煜冷冷地说:“把地上的肉捡起来,喂给他们吃。” “他们”指的是仇记超、郭庆文、王建平三人,闻听此言,三人又“哇哇”地吐起来了。申屠令坚手下的军士可不管这些,将混合着泥土、杂草的血肉抓起来,硬塞到他们嘴里。 “怎么?你们不是喜欢搜刮民脂民膏吗?现在喂给你们吃,还不高兴吗。” 县令仇记超一边吐,一边磕头如捣蒜,哀求道:“太子殿下,小官到底犯了哪条律法,为何如此对待啊!” “哦,我问你,你治下为何要增加税金?” “这……自然是为了上缴国库。”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大唐还有‘朝贡税’!” “这,这……其中缘由,十分复杂,小官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你倒是说说,奉得谁的命。” 仇记超的表情猛地一变,他心里很明白,不说,或许不会死,说了,一定会死的很惨!上面的那些人,势力大到国主都有所忌惮,更何况是太子,必要时,为了自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这枚棋子。但同时,他笃定上面的人一定会保着自己,毕竟多年的利益输送,他手里也有不少高官的把柄。 “自然是户部的命令。” 李煜听到这句话,表情变得很失望,他叹口气,对仇记超说道:“仇记超,县令大人,你是真的不了解我,自从承担监国之职以来,我可是对灭人满门情有独钟的。” 第58章 申屠令坚,自己去取军饷吧! 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灭人满门”是有着悠久历史和传承的,如若不然,春风吹又生,实在是麻烦的很。 李煜的话,不单纯是威胁,还有更深远的意义,所谓“灭人满门”,也可以理解为“诛人n族”,不一定是九族(可参考方孝孺),意思是,凡是与要灭的人有关系的,或者老子认为有关系的,都可以包括在内。 妄造杀孽,并不是李煜的本意,如今这对后周的大战在即,他需要施展一次雷霆手段,震慑金陵朝堂上上下下的屑小之辈,当然,有些人还可以趁机出掉,也是名正言顺了。 见仇记超一脸惊愕,李煜又贴心地提醒道:“还包括死了的。” 意思就是,活着的要斩杀,死了的要刨出来扬了。 “太子殿下开恩啊,小官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奉公守法、体恤百姓、任劳任怨……” “住口,你背成语呢?你觉得我信吗?死到临头,你就不能说句实话。” “小官句句属实!我治下三镇,樱花镇、桃花镇、杏花镇,年前一共征收‘朝贡税’三百七十万缗(一缗一千铜钱),全部上交户部,有户部回执作为证明。” 莫非背后有韩熙载的影子?他可是户部尚书。李煜眯起眼睛,认真观察仇记超的表情,他虽然一脸悲切与无辜,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一遇到李煜的目光就躲闪,两个眼珠子不停地转动。这就叫贼心不死,还在想办法脱困。 转头向另外两人看去,此刻他们也吐的差不多了,再吐,肠子都得出来,李煜走到近前,两人又开始了“磕头模式”,咣当咣当,跟敲木鱼一样。 郭庆文哀嚎道:“太子殿下,饶命,饶命,我是良民啊!” 王建平已经吓尿了,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县令了,可当下,眼前站着的可是一国太子,从他口中说出来要杀自己,还能假的了? “太子老天爷,我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是去年偷了孔二狗家一只鸡,爬过胖寡妇家的墙头,那是她愿意的啊……” 一个镇守,一个执事,严格意义上说,都不属于南唐官僚体系的成员,他们能卷进来,只有一个原因,贪!或许,他们认为大官吃肉、小官吸髓,自己就跟着喝口汤,没事儿的。 说实话,李煜也不想为难他们,于是很干脆地说:“你们两个判处绞刑,留个全尸,家中男丁充作苦力,女子送入军中,可好?” 可好?好个屁! “太子……” 郭庆文、王建平的话未出口,就被申屠令坚的手下踹翻,这叫有眼力见儿,再说,这帮军士大多是受到欺压、落草为贼的,对待这种欺负人的下级官员,可谓恨之入骨。 李煜见两人被拖出去,叹了口气,转头吩咐清风:“你回樱花镇一趟,他们二人的家产转交给陆氏,对了,这两家人中若有子女,不可加害,也一并转交给陆氏,让她好生抚养。” 清风领命而去。 再回过头来,李煜一脸和蔼地看着仇记超,问道:“愿意交代了吗?” 杀鸡儆猴,一次杀俩! “小官,小官问心无愧。” 孙晟在一旁观察许久,他心里也很忐忑,别忘了,李煜可是吩咐他“监视百官”的,如今在金陵范围内发生私征杂税、残害良善的事情,即便没有他的直接责任,至少也是办事不力。 “太子殿下,以臣看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仇记超一个县令而已,不可能有这么大胆子。” 三个镇,涉及十万百姓,敛财三百七十万缗,要说没有朝中大臣参与,他就把《千字文》嚼碎了咽下去。 “孙卿,你认为户部谁最可能是这件事的主谋?” “臣不敢妄断,需要回去仔细调查。” 李煜一皱眉,冷冷地说:“没那个时间了,把仇记超带到济安寺,交给刘政咨审理,你从旁协助,我给你们一天时间。” 就算是一条狗,交给刘政咨审讯,也能让它招供自己是一只猫。 “回去吧,我累了。” “这个……太子殿下,这里怎么办?” 申屠令坚见李煜要走,急忙上前,指着一地血污狼藉询问,这大白天的,还是在采石矶渡口,来往的人那么多,很快就会在金陵传开。 “樱花镇主管县令仇记超贪污腐败,横征暴敛,意图捐款逃到江北,以作资敌之用,身犯叛国之罪,郭庆文、王建平是帮凶,去吧,张贴告示。” 李煜用平静的语气说完这一切,申屠令坚一边听,一边猛咽唾沫,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不愧是读过书的人,以前怎么没发现,太子是这么狠的人。 李煜刚走两步,猛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脸灿烂地对申屠令坚说道:“申屠将军,军饷需要多少?” 申屠令坚一愣,赶紧盘算了一下,五千人的饷银,营中吃喝拉撒,马匹的草料……算下来,一个月至少十万缗铜钱,也就是一万两银子。 听到申屠令坚报的数目,李煜笑的更灿烂了,问道:“想不想多要点?” “太子殿下,末将可不贪……” “没说你贪,我就问你一句,想不想多要点钱?” “这个,军饷当然越充足越好。” “去吧,我把你的军饷放到薛大户家里了,自己去拿吧,能拿的都拿走。” “太子殿下,你的意思是,让我带兵抄家去?” 李煜点点头,说道:“钱你拿走,薛大户的话,就送到济安寺。老样子,他家中男丁充作苦力,女子送入军中。” 对于刘政咨来说,审一个是审,多审一个没区别,现在想来,或许从薛大户的口中,能够得到更有用的信息。 “遵命!”申屠令坚笑颜逐开。 “好了,派人送我回宫。” 一番折腾,回到宫城已经临近午后,李煜小憩一下,让黄门官传令,召见礼部侍郎徐铉、文安郡公徐游,还有刚刚升任工部侍郎潘佑。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关系到一旦外敌兵临城下,金陵能不能守住的问题。 徐游,字游之,南唐开国重臣徐温的后人,爵位世袭罔替,妥妥的官后代。 陆氏《南唐书·卷八》记载,此人“有三合狎客之风,喜奇技淫巧”,就是说,这个人玩物丧志,类比清朝的八旗子弟,但对于李煜这个现代穿越的人来说,徐游简直就是宝贝人才、大发明家!“游有巧思,欹器之制久不传,人无知者,游独以意创制,皆合古法”。所谓欹(音“漆”)器,是一种兼具观赏与计时功能的古代器物,五代十国的时候已经失传了,徐游仅仅根据古书上只字片语的记录,就将欹器复制了出来,而且还改进的更有创意。 南唐最缺的是什么?人才啊! 像徐游这种人,放任他去做一个闲散郡公,那就是暴殄天物!于是,在徐锴前往洪州的时候,李煜就特意打听了一下徐游,也知道“三徐”之一是徐铉,就一并召见过来,至于潘佑,他可是自己这步棋的关键。 第59章 今年的烟花将特别少 难得的片刻平静,李煜屹立在东宫大殿的门前,眺望冬日斜阳,天幕一片绯红,寒鸦阵阵,在头顶盘旋,似乎失去了方向,不知归途在哪里。 “你们都还好吧?” 李煜心中所想,正是前往后周的一众人,其中,打扮成僧人的那部分,他并不担心,这些人手中有“小长老”的举荐信,小长老又是赵匡胤的心腹,沿途都已经打好了招呼,即便出了什么差错,一群骨子里是武夫的壮汉们,也吃不了什么亏。可另一部分人就不一样了,里面可是真的有只会唱歌、跳舞、演奏的普通人,特别是药娘,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此次奔赴后周,任命张洎为朝贡使,表面上,由他全权负责进贡过程中的一切事务,而暗中已经做了三套方案,分别由陈乔、蔡振、谢彦负责,其中,谢彦并不是使团中的一员,而是在暗中行动,其背后自然是少不了林仁肇的支持。谢彦作为润州守备营副指挥使,身兼林仁肇的“智囊”,对于调兵遣将不在话下,暗中调配人手、乔装打扮,沿着和州、过滁州、明州、怀州、隆州一线安排妥当,配合南唐之前潜入后周的暗探,随时准备接应。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李煜自嘲的一笑,事实上,后周朝贡根本就不存在“好结果”或“坏结果”,进贡行为本身就是“结果”,只要赵匡胤驻扎在自己的命运之地——陈桥驿,自己的计划就会立即实施——而一旦计划启动,南唐与后周的战争就随之启动。 这时,宫门走进了三个身影,在黄门官的带领下,快步来到李煜跟前。 “太子殿下恭安!” 来人非别,正是二徐一潘,他们三人误以为李煜站在门口亲自等候,表情都有些惶恐。 李煜上下打量着徐游,说道:“游之,多日不见,你更加神采飞扬了。” 对方是郡公的身份,不能用“卿”来称呼。 事实上,两人从来没见过面,之所以让徐铉一起来,其实就是把他当成“缓冲带”,避免徐游言不由心。根据史书记载,徐游是在李煜登基之后,才开始走上仕途的,原因很简单,徐游虽然是官后代、吃喝不愁,可谁不想官越做越大呢?历史上的李煜好文章,徐游就逢迎拍马,即“游复以能着文见昵”。不仅如此,为了讨好周娥皇,他也下了不少功夫,“昭惠后好音,时出新声,或得唐盛时遗曲,游辄从旁称美”,昭惠后就是大周后,她弹奏音乐的时候,徐游就在旁边吹彩虹屁,讨得大周后欢心。 人品嘛,三七开,既然你“太想进步”了,那就好拿捏。 徐游赶紧躬身施礼,激动地说:“臣久慕太子风雅,今日有幸得到召见,实乃三生之福分也!” 李煜对徐游的表现很满意,说道:“游之大名,我也有所耳闻,你们‘三徐’皆为我大唐大才。只是……” 李煜话锋一转,说道:“此等大才,可否愿意为本王所用?” 原本,一旁冷落的潘佑还有些忐忑,一听李煜这句话,更加忐忑了。徐铉反应很快,立即上前说道:“太子殿下敬请吩咐!” 经过提醒,徐游也迅速反应过来,说道:“臣深受皇恩,多年来占据郡公之位,尚未为国效力,太子殿下如若不嫌,愿效犬马之劳。” “进来吧!” 东宫大殿,三人随着李煜来到书案旁,见桌面上铺开一大张宣纸,上面画了一些奇怪的图案,旁边还有备注。 “潘卿,工部可有存储的火药?” “回禀太子殿下,火药存量约一百桶,均为年初时就备下的,以制作烟花之用,只是今年国主南巡、移都洪州,金陵这边并没有准备烟花庆典,所以原封未动。” 李煜暗想,怎么才这么点?不过,做实验应该够用。 “潘卿,由工部出面,你来牵头,组织人力到各地坊间集市购买,十日之内,成品火药至少要备齐五百桶。” “这……太子殿下,临近正月十五,届时民间就允许燃放烟花爆竹,恐怕此时,各处作坊的火药都消耗的差不多了。” “那就把火炮烟花买回来,拆掉,只要火药!另外,潘卿,你原本是虞部官员,劳烦你负责各处调配木炭、硝石、硫磺,制作火药,能做多少做多少!” 潘佑蒙了,那到底是要多少?!要知道,南唐所处的地理位置,木炭、硝石、硫磺这三种东西都不缺,尤其南方群山洞穴之间,很多人都以熬硝为业。 “还有,去广储司,把所有白糖都调出来,转移到工部仓库存放。” 【宋代《方舆胜览》已经记载,“藤州土人,沿江种甘蔗”,《名医别录》中记载,“蔗出江东为胜,卢陵亦有好者。”唐代采用石灰、草木灰等澄清过滤,制作白糖。】 潘佑更懵了,这怎么又扯到白糖了?他当然不知道“一硝二磺三木炭,加点白糖大伊万”的说法。 “臣遵命,只是……”潘佑不好意思开口,按照太子的吩咐去做,没问题,可是钱呢?光买火药成品就得需要多少钱? 李煜看出潘佑的窘迫,笑着说:“潘卿放心,不会让你出去赊账的,钱款随后有人给你。去准备吧!” 潘佑应声离开。 按理说,这笔钱应该从国库支取,可当下国库哪儿还有钱,龙翔军的军饷都是李煜自己掏腰包和抄别人家搞来的。但是,李煜对钱从哪儿来的问题,并不担心,既然抄家这种有益身心、绿色环保的来钱方式被自己发现了,那就要多用。 徐铉、徐游已经盯着图纸看了一阵子了,徐铉对这些东西不敏感,可徐游却渐渐看出来一点门道。 “游之,我要你制作一种火药武器,如果成功,本王会向国主请示,升任你为国公!” “啊……多谢太子殿下!” 李煜的许诺,远远超出了徐游的预期,他原本以为,通过拍马屁讨一个三品官当,就是走了狗屎运了。 “游之,图上所绘及所标注的内容,你可都看懂了?” “回禀太子殿下,大致能懂。唯独这墨点,臣实在不理解作何之用。” 李煜看了一眼,解释道:“那是铁丸,火药包裹起来,在外层油纸上涂抹松香,粘上铁丸,火药爆炸之后,就能将铁丸射出去,类似于弹弓,明白吗?” 李煜在图纸上绘画的,就是手雷的原理结构图,自己作为一个学物流的,对于军事方面的知识了解很少,只能将原理表述出来,剩下的事情,就委托给徐游去研发。 徐游大脑飞速运转,消化着李煜的话,随即,躬身施礼,说道:“如此奇思妙想,太子殿下才是大才!” “游之谬赞了,这也仅仅是个设想,要把东西造出来,就靠游之了。” “臣定当竭力!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具体要求?” 李煜淡然地说:“五步之内,可以将人马炸死!” 说着简单,可要实现是真不容易。 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使用火药投入战争,当时与金兵作战的南宋水师,已经配备了突火枪、火药鞭箭、蒺藜火毯等装备,“古法手雷”也是其中一种,确切地说,更像是一个大号的麻雷子,吓唬人有余,杀伤力不足。 李煜作为穿越之人,当然也知道科技的威力,他也想让自己的军队人手一把枪,考虑到五代十国的工业水平,短时间内想要造火燧枪一类的武器,难度太高了,以后再说。 为了应对当前,李煜希望徐游研发的火药武器,就是“古法手雷”。 话说回来,经常穿越到古代的人(大概没有),似乎都会想到火药武器,还有蒸汽机、滑翔机什么的,这不意味着穿越者比古代人聪明多少,只是在上帝视角下,自觉地利用自身经验罢了。 恰如,大夏天里,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回到贫穷的农村老家,热的睡不着的时候,自然就会想到,老家为啥不装空调呢?这不意味着城里孩子多聪明,是因为他的生活经历具有超越性。 李煜需要做的,就是“点拨一下”,让徐游这样的人才,把聪明才智应用到正确的方向上。 至于徐铉,李煜也有重要的事情安排,但这件事情,又必须严格保密、低调执行,在临别之际,李煜把一张字条交给徐铉,让他回去好好琢磨。 送走徐游、徐铉之后,李煜又屹立在东宫大殿的门前,寒鸦已经不见了踪影,天空中仅存的一缕阳光,也要被即将到来的黑夜吞没了。 显德七年正月十五,金陵城的烟花将会特别少。 第60章 南唐第二监狱 申时三刻,暮色正浓,清风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进入东宫大殿,见李煜正伏在桌案上写东西,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似乎是怀着很大的决心。 清风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轻声近前,说道:“太子殿下,我回来了。” 李煜没抬头,问了一句:“清风,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按照太子殿下吩咐,已经安顿好了陆氏母女,另外,陆氏所在村子的里正,已经身死了。” “哦?”李煜这才抬头,放下笔问:“刘政咨干的?” “并不是,大概是听到了风声,自缢身亡。” “哼,便宜他了,可有家眷?” “有,已经逃往外地,是否要派人追查?” 李煜摇摇头,跑了就算了,对待这种人,没必要浪费国家资源,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如果继续作恶,迟早会被清算的。 “太子殿下,还有一事,关于那个薛大户的。” “说来听听。” “薛大户名叫薛伟,原籍福州,是一个粮商,但在金陵也有其他买卖,此人甚是嚣张,被抓之后曾放狂言,说无人敢动他一根毫毛!以属下看,他身后必然有着不小的势力。” 福州?那不是留从效的地盘吗?清源军的大本营。 李煜问道:“刘政咨怎么处理的?” “刘参议将他和县令仇记超一起带到济安寺去了。” 李煜哑然,这小子也落到刘政咨手里,那有的受了。 “另外,申屠将军奉命抄家,将抄的财物明细交给属下,代为转交给殿下。” 说着,清风从怀中抽出一张清单,李煜接过来,细看之下,已经熄灭的怒火再度燃烧起来,大爷的,这薛大户可真是个大户啊,家底真厚,一共抄没“唐国通宝”十一万缗、银锭及银器百余金,此外还有不少金玉首饰、文玩字画,如果加上田产、家具、房屋等固定资产,在21世纪妥妥的身家过亿。 要知道,历史上李后主统治后期,尽管南唐社会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普通老百姓一年也挣不到五缗铜钱。 突然,李煜眼前一亮,搞钱的门路这不就摆在眼前。 在李煜想着如何搞钱的时候,济安寺内,刘政咨正在搞人。 觉悟一行跟随去了汴梁大相国寺,济安寺里已经没了和尚,经过前期审讯杨凯、耿辉、扈大军等人,厢房已经改造的越来越像监狱,可以媲美刑部大狱了。 一般情况下,像刘政咨这种混不吝的人,很少会感受到外界的威胁,可今天在采石矶渡口,他是真的被发怒的李煜吓坏了,看当时的架势,太子殿下就差亲自拿刀来砍自己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自己伴的哪是老虎啊,分明是阎王爷。 没关系,自己担的惊、受的怕,都得从仇记超和薛大户身上找补回来。 仇记超,三镇县令,南唐保大十年(后周显得二年)科举入仕,根据吏部调来的档案来看,身世还算清白,但这也仅限于没有当官之前,因为南唐吏治,新科入仕的人是不能直接当“京官”的,他能够在金陵地方直接当上县令,背后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对待贪官污吏,身为酷吏的刘政咨从不手软。原本,仇记超个头不高、身形偏瘦,皮肤黝黑、脸型似铲,被刘政咨修理过之后,个头更低了,因为腿打断了,身体倒是胖了不少,尤其是一张脸,肿的跟懂王的肚子一样,浑身上下好像是被花洒浇过一遍,用血水浇的。 “仇记超,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敛来的民脂民膏送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刘政咨已经问了很多遍,每次问完,不等仇记超开口,他就开始新一轮的用刑。在刘政咨看来,如果你愿意交代,一开始不用打,就会全部说出来,可一旦犯人耍心眼,那就不能丝毫手软,必须彻底击破他的心理防线、摧毁意志,才有可能问出真东西。 陪审的孙晟看不下去了,劝道:“散观,你歇歇,看把你累的。” 说着,夺过刘政咨手中的鞭子,反过来劝仇记超:“仇县令,你我同朝为官,何必要闹到这种地步,老实讲出来,或许有一线生机,毕竟,你是我大唐朝廷的正式官员。” 这句话说的没错,南唐重文轻武,杨凯、荆斌那样的武将说杀也就杀了,可县令属于文官范畴,除非犯下不赦之罪(比如说造反),很少会处以极刑。 仇记超用尽力气,吐出一口血沫,虚弱地说道:“孙参知,我实在冤枉,你即为上官,应该体恤部下,怎能残害……咳咳。” 孙晟心情复杂,他刚被封为参知政事,金陵周边州府、县衙的官员正好归自己管,见仇记超可怜的样子,忍不住说:“你既然冤枉,就应该坦白交代,我也好给你求个情。” 刘政咨听得真切,却没有往心里去,求情?你找谁求情,太子殿下吗?今天他亲眼见到陆氏母女的惨状,天下这般事情,不知道还有多少,一地父母官不作为、坑害大唐子民,你还能给他求情? 见仇记超又低头不语,孙晟咬咬牙,说道:“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父母妻子!太子殿下的心性与手段,你今天可是见识过了!” 攻心为上,果然,仇记超一想到李煜口中“灭人满门”四个字,死气沉沉的眼神,迅速萌生出一丝祈求。 “此事牵扯太大,说出来,恐怕也无济于事。” “太子殿下自会定夺。” 仇记超下了很大的决心,不亚于赴死的决心,交代道:“在县衙匾额的后面,有一本账册,记录了从保大七年至今的私征税金去向,但,这仅仅是我一人所作所为,至于其他地方是否还有,我就不知道了。” 孙晟问道:“你的意思是,私征税金的行为,从五年前就开始了?” “正是,每年户部会摊派任务……” “胡说,死到临头,还敢乱咬?!” 说话的是刘政咨,他虽然不相信韩熙载清廉,但也不相信韩熙载敢如此大胆,以户部的名义敛财。 “我并没有说是金陵户部,而是洪州户部!” 这下把孙晟、刘政咨都给搞蒙了,没错,洪州确实是陪都,也有“兵刑工吏户礼”六部,可它怎么也管不着金陵这边。等等,洪都户部尚书好像是冯延鲁……南唐五鬼之首! 孙、刘两人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没错,仇记超说的没错,这件事情确实“牵扯太大”。 “凤忌,劳烦你去拿账册,我要进宫一趟。” “散观,事关重大,是否找人商量一下,比如严相辅(严续)……” “来不及了,太子若是知道你我隐瞒……相处多日,你也知道太子的脾气秉性吧?” “既如此,速战速决。” 刘政咨做事干练,转身出去,直奔宫城。 孙晟离开之前,找到留守济安寺的周泰,说道:“先把仇县令放下,务必保住性命。” 周泰是太子府的护卫二把手,原本是周宗嫁女时,一同随着周娥皇进入太子府的,地位仅次于侍卫长秦泰,李煜让他长期驻守在济安寺,一应事务也由他处理。 “孙参知放心,这小子死不了,别看被打得挺惨,可刘参议避开了致命之处。” “你怎么知道?” “我自幼习武,这哪儿能瞒得过我,他吐出来的血,都是嘴巴里的,内脏没有打伤,不过腿是肯定断了。” 孙晟心中暗忖,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 第61章 借刀杀人vs借机发财 时至亥时,气温骤降,整个金陵都笼罩在白色的雾气当中。 东宫大殿,灯火通明,李煜静静地听完了刘政咨的汇报,脑海中大致勾勒出一张官员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的网络。 假设仇记超说的全部为真,那么整张网络中最核心的人物是冯延鲁,也就是冯延巳的弟弟。 冯延巳虽然已经挂了,可在此之前,他是南唐官僚系统中最炙手可热、最拥有权势的人物,这一点,单从他的仕途履历就能看出来,一开始跟随中主李璟,担任元帅府掌书记,此后一路升迁,当过翰林学士承旨、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一直升任到南唐的同平章事(宰相)。同时,他也是个极为不安分的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培植力量、欺压官员,所作所为中“恶”是罄竹难书,堪比后世秦桧。 可是,冯延巳就是词写得好,确实有才华,比如那首着名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加上他善于谄媚,能够讨得李璟欢心。所以,尽管不断有人弹劾,他总能屹立不倒,哪怕是罪行确凿的情况下,也仅仅是被降职罚俸而已,历史上,冯延巳可是真实的“三起三落”,也就是三次降职之后,重新爬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冯延鲁是冯延巳的弟弟,他在兄长死后,自然继承了他的政治遗产,这其中必然包括冯延巳活着的时候就建立起来的“冯党集团”。冯党在南唐朝廷中的势力究竟多大,没有人说得清楚,据说,从朝堂一品大员,到七品地方县令,都有冯党安插的人,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唯利是图的商人、地方节度使、世家宗族等和冯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类比的话,相当于一个小号的“严党”,只可惜,在南唐朝廷中没有“清流”。 此次,偶然发现的“私征税金”一案,只不过冰山一角,冯延鲁利用手中权力敛财,分发给冯党的骨干成员,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忠诚度,大家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同进同退、绑架朝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李煜叹口气,悠悠地说道。事实如此,冯延鲁虽然人已经去了洪州,可冯党盘根错节、势力仍在,金陵作为首都,直接管辖的地区遍布冯党爪牙,这样,他们敛财才会有恃无恐。也许有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冯党不在洪州直接管辖的区域(主要是筠州、袁州、吉州、虔州、建州及剑州六地)敛财,原因简单,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也不敢。古代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越往社会基层发展,皇权的统治力就越弱,彭蠡之南的六州之地,地方势力很复杂,很多都属于“南蛮所在”,冯党的触手还伸不了那么远。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那些地方太穷了。 刘政咨询问:“太子殿下,是否要继续查下去?” “刘卿,我虽然不甘心,可那个仇记超说得对,此事牵扯太大,清除冯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更何况……” 李煜没有明说,但刘政咨明白,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不出意外,半个中国都会席卷进去,此时扩大内部矛盾,实在不是聪明的选择。 “殿下英明,可如今仇记超已经被抓了,冯党那边必然已经察觉,打草惊蛇,恐怕也不好收场。” 李煜反问:“仇记超交代,他私藏了一份名单?” “正是,孙凤忌已经去取了,殿下若是想照着名单抓人……” “非也,名单保留下来,日后有大用途,你杜撰一本假的,用它借刀杀人。” 刘政咨是真不明白了,杜撰假名单?自己骗自己? 李煜微微一笑:“避开冯党的人,找一些该死还没死的人,把名字填上去,然后‘不小心’让名单流出去,冯党得到之后,发现上面没有自己的人,自然就会放心了。” “殿下不是说,要借刀杀人吗?此举,连敲山震虎都算不上,应该说是给冯党吃了一颗定心丸。” “借刀杀人,我没说要杀冯党的人,难道你忘了,还有一份名单……” 刘政咨一懵,随即,脑袋就开窍了,没错,还有一份名单! 审讯荆斌、耿辉、扈大军、刘彦青等人的时候,汇集的一份暗通后周、无耻叛国的人名单,原本没有好的借口,也没有真凭实据,借着仇记超私征税金这件事,来个鱼目混珠,既可以安抚冯党,又可以除掉国贼,可谓一箭双雕、两难自解。 “臣这就着手去办!” “等等,还有一事,洪州援军已经出发,正在向金陵方向运动,此外,信王李景达率兵从抚州赶来,你去找严续,会同枢密院、兵部、江宁守备诸官商议一个可靠的方案,看如何安置。” 刘政咨胸有成竹,说道:“眼下长江防线,最为薄弱的地方铜陵、池州、奉化一线,三部人马,直接安置到三处大营即可。” 李煜摇了摇头,“我让你安置,只是安置信王的兵马,郑彦华率领的七万五千人,不必来到金陵,前往江州即可。” 刘政咨又懵了,去江州干什么,那是长江上游,距离金陵远着呢。 “可是,太子殿下,诏令已经下发,郑彦华作为武将,肯定会死命执行的,怎么能让他改变主意?” “江州靠近鄱阳湖,只需要派人通知他,就说已经准备好了战船,让他带兵从水路走。我已经写好了信,你派人送去,他见到信之后,就会自愿滞留在江州的。” 郑彦华人在翕州,洪州方向支援金陵的援军,北上路上必须经过翕州,因此带兵的卢郢、李延邹、柴克贞三人,也必然会前往翕州会和。只要派人将信送到翕州,交给郑彦华,大军就直接经过祁门、景德赶赴鄱阳湖,进而转战江州,这一来可以省去很多时间与路途。 刘政咨恍然大悟,激动地问:“莫非,太子殿下意图在西南方向?” 李煜点点头,说道:“钳住我大唐国运的两只爪子,必须要掰断一只!” “臣明白了,这就去办!” “等等,那个薛大户,你问出点什么没有?我听清风说,此人非常嚣张?” 刘政咨一脸坏笑,回答道:“不错,刚抓他的时候,确实叫嚣的很厉害,甚至扬言,谁敢抄他家,脑袋就得搬家。” 士农工商,古代商人确实有钱,但政治地位确实不高,这么有底气的人,肯定是存在官商勾结的。 “他交代了多少?” “回禀太子,他什么也没交代。” “这么硬骨头吗?” “那倒不是,臣刚给他用刑,人就昏死过去了,来来回回,昏过去的时候比醒过来的时候长,臣也没了兴致。” 原来如此,一个商人,李煜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不过,他的产业,李煜是很上心的。 “去吧!” 刘政咨领命而去之后,李煜转头看了一眼清风,意味深长地说:“清风,若我记得没错,你们家族世代在金陵经营?” 清风一怔,不解太子是什么意思。 “属下家族确实从商,主要做些铸造生意,比如锅碗瓢盆什么的,规模不大,但也有些家财。” 清风的意思很明确,太子殿下想用钱,我可以回去要,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李煜微微一笑,他很了解清风,忠诚无二、不藏私心,说道:“清风,你跟我的时间不短了,我怎么会坑害你?眼下,有一个让你侯家更进一步的发财机会,愿不愿意接住?” 这不废话吗,发财谁不想?清风却没有表现的太激动,回答道:“属下只听太子安排。” “好,你去传话,让金陵府尹王奇峰到府衙见我,另外派人回太子府,通知秦泰,让他带一百亲兵护卫,穿着便衣,在伏龙桥待命。” 第62章 月黑抢钱夜 自从上次唐突进入太子府,向李煜强行“送礼”和索求“回礼”之后,王奇峰一连几日心绪不宁,既怕李煜给自己穿小鞋,又畏惧周宗的宝贝小女儿周嘉敏找他来闹。结果好在,双方似乎都很满意,自己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谁知,刚平静没几天,大半夜的清风就上门了,通知他立即起身,太子殿下正在金陵府衙等候,有重要的事情商议。 与此同时,济安寺驻守的周泰,也接到了命令,让他秘密将薛大户送到伏龙桥,与秦泰会合。 周泰接到命令的时候,正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对薛大户用刑——拔毛。 这是薛大户咎由自取,从始至终,他都不清楚到底是谁抓了他、抄了家,根据他自己的见识,以为是所勾结的官员当中,由于分赃不均,造成了内部火拼,这种事情也发生过,所以根本就没放心上。 可是,要说不害怕也是假的,薛大户亲眼看到一个酷吏,将县令仇记超揍得不成人形,为了避免皮肉之苦,他就装昏倒,就算鞭子抽到身上生疼,也咬着牙硬挺。还别说,这招很好使,经常刑讯逼供的读者肯定知道,别人越反抗,你就越兴奋,反之就没意思了。 此外,色厉内荏是薛大户的本性,当他再次醒来,见仇记超以及两个审讯的人都不见了,还以为是勾结官员来保护他,顿时底气就上来了,继续对驻守的周泰等人叫嚣。 “你们这群臭丘八,敢动我一根毫毛!” 周泰这人很实诚,你说不敢动,我就偏动给你看,于是招呼手下兄弟,对薛大户不打不骂,开始动手拔毛——没有任何工具,就是单纯用手——硬生生往下薅,从头发到眉毛,到胡子,到体毛,到……毛,等到命令传到济安寺的时候,薛大户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就像过年时候被剃光毛的年猪。 此时,薛大户已经说不出话了,嗓子都嚎哑了。 于是,周泰找了个麻袋,将薛大户塞了进去,用马驮着赶往伏龙桥,一行太子府侍卫已然换上民夫打扮,越看越像是屠户。 王奇峰紧赶慢赶,来到金陵府衙的时候,李煜早就到了。任何朝代的公务人员,当领导比你先到的时候,总是会很被动的,在心理上先形成巨大的压力。王奇峰一路上都在反思,自己是做错什么事儿了?御史给自己扣帽子了?反正把自己“可能犯的罪”都过滤了一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太子殿下恭安!殿下夤夜来到府衙,是不是有紧急公务?” 李煜见他一脸忐忑,立即轻松一笑,说道:“王府尹,耽误你休息了。” 王奇峰暗暗松了一口气,见太子如此平和,想必不是兴师问罪来的,赶紧说道:“殿下夙夜辛劳,做臣子的岂敢言辛苦二字,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前些日子,太子府发生了匪类抢劫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王奇峰点点头,这事儿一度闹得满城风雨,可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但上次办案,从头到尾自己都没有参与,一直是卫尉寺、太子府的人在忙活。 “难道,太子府又发生了盗窃事件?” 李煜摆手,说道:“非也,临近年关,我担心金陵城内治安问题,特来向你打听,对了,你这里可有商户名册。” 王奇峰作为金陵府尹,管理的内容很杂乱,京城治安、商户税收、民间纠纷等,毕竟那个时代,没有市长、市委书记、各部门领导等说法,全部责任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府库里应该存放着,不知太子殿下……” 这个问题,王奇峰是真的不知道,一天到晚那么多大事儿等着自己去办。更何况,涉及商人的事情,他只关心商税是否征收齐备。 “调出来,我随便看看,若是发生盗匪事件,首要的受害群体就是商贾。” 事实上,这句话前后都不挨着,就算盗匪专门抢劫商贾,跟李煜看不看名册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看过了,盗匪就不抢了?李煜是懒得找借口,王奇峰是脑袋里一团浆糊,没有往深处想。 一国太子,体恤民情,想看就看呗! 王奇峰急忙命人前往府库,将商人名册调取出来,于是,李煜“随便地”翻了翻,就找到了《福州商会花名册》,又“随便地”看了看,找到了“薛伟”这个名字,再“随便地”找了找,发现了当铺、粮行、酒肆等五家买卖。 从《福州商会花名册》来看,薛伟的排名在十余名开外,中等水平的商人,就已经有了如此巨大的产业规模,整本花名册上的福州商人资产如果加起来……李煜翻着名册,似乎看到了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没钱就没饷,没饷就没兵,没兵就没国! “很好,劳烦王府尹,再把一年以来的盗匪案件卷宗拿来,我看一下。” 趁着王奇峰去找卷宗,李煜把《福州商会花名册》交给清风,交代道:“让周泰、秦泰挑肥鱼下手,尽量不要闹出人命,干活的时候,让那个薛大户露露脸!” 清风领命而去。 在李煜应付王奇峰的时候,周泰、秦泰分别带着人碰头了,依然是深夜里,依然在伏龙桥。 在李煜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第一晚,他带领众人在这里截杀荆斌一众叛徒,此时此刻,他们再次来到伏龙桥,则是为了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清风将名册交给秦泰,又交代一番,众人开始乔装打扮。 本来穿的就是便服,只要蒙上脸就行了,至于那个薛大户,则不需要任何装扮,他是这群“匪盗”的头领,必须要露脸。 按照李煜“找肥鱼下手”要求,一行人简单商议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名册上的当铺、金店、柜坊,只一晚上,时间有限,那就挑规模最大的几家。 当好人不太容易,当坏人不亦乐乎,这是一条真理。 一边,金陵府尹王奇峰对李煜说:“臣定然兢兢业业,保证京城安全宁静、百姓安居乐业!” 另一边,当铺掌柜惊恐万分地说:“诸位好汉别杀我,钱都在柜里!” 一边,李煜对金陵府尹王奇峰说:“金陵治理井井有条,王卿功不可没!” 另一边,金铺伙计被刀架脖子上:“金锭、银锭、首饰都在库房,饶命!” 一边,金陵府尹王奇峰拍马屁说:“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勤政爱民,实乃我大唐中兴之兆也!” 另一边,柜坊值班的人打开库房:“福州商会寄存的值钱细软,都在里面!” 一边,李煜对王奇峰商业吹捧说:“王卿为人谦逊、老成练达,实在是我大唐百官之楷模也!” 另一边,薛大户在胁迫之下露面:“呜呜呜呜呜……”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越急,声音就越可怖,越像是在威胁受害者。 几乎没什么人反抗,有不怕死的要拼命,也被侍卫们瞬秒了,这群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人,杀一个普通的伙计跟宰一只鸡没啥区别,活着的就绑好,开始抢钱。 这一过程中,始终有人押着薛大户,让他站在被抢的人面前,还很贴心地用火把照着他的脸。 抢钱行动之所以顺利,一方面,因为有清风暗中指挥,又假传王奇峰的命令,将金陵巡夜的人调开。另一方面,周泰临行前就做好准备,十几辆马车提前等候,将抢来的钱及时装车,趁着月色运到了济安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但也累得够呛,因为要搬的东西太多! 光一个“陈记当铺”里面的金锭、银锭、铜钱、珠玉等值钱玩意儿,就装了十几个大箱子,占了一辆马车。 临近黎明时分,李煜这辈子第一次作奸犯科(无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行动,终于落下了帷幕,作为此次行动的策划者,李煜虽然身心疲惫,一夜间跟王奇峰东拉西扯、口干舌燥,内心却很愉悦。 有钱了,有钱了,我知道该咋花!我自己派人买火药,我不让你们放烟花!我给将士发军饷,我把后周揍得不认识他妈! 清风不知何时回来的,那份《福州商会花名册》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被塞回杂乱无章的卷宗里。 第63章 狐狸尾巴露出来 意料之中,第二天整个金陵城都震惊了! 一夜之间,金陵十二家大型当铺、金店、柜坊被抢,损失巨大,有人顿足捶胸,有人幸灾乐祸。 顿足捶胸的,自然是福州商人。事实上,古代经商并不容易,商人也是高危群体,《琵琶行》里面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不全对,商人也是人,谁愿意跟自己家人离别呢?只是古代交通不便、通讯不便,出门做生意,短则几个月、一年,长则好几年不回家,如果遇到抢劫、瘟疫、天灾等变故,很可能会抛身在外,成了孤魂野鬼。在这种情况下,“商会”就成了一个重要的组织,一个地区的商人到另外地方聚集,以商会的形式抱团,历史上涌现出的浙商、晋商、鲁商就是这么来的。挣到的钱,也都存到本乡人开的的当铺、柜坊当中,这样更放心,所以哀嚎不止的,基本都是福州来的商人,还有一些倒霉蛋儿,是在柜坊存钱的外地人。 幸灾乐祸的,自然是金陵及其他外阜商人,也少不了好事的老百姓——看热闹,是一个自古以来的传统美德,至少提及福州商人,商贾群体中一致认为,怎么起哄都不为过,因为近些年来,福州商会实在是太霸道了——要搞清楚这种现象,就要明白“福商集团”是怎么兴起的。 此事还与后周有关,扬州、楚州自古以来都是重要的产盐地,南唐前身“杨吴政权”之所以能够兴起,很大程度上就是控制了全中国的盐业中枢,在郭荣侵占淮南十四州之后,南唐不仅失去了盐的产地,也失去了重要的经济来源。 人不吃盐是不行的,无奈之下,南唐方面只能另寻产地,这个地方就是福州。闽国灭亡之后,南唐占据了建州、汀州,而军阀留从效控制了福州、泉州、漳州等,名义上虽然归属南唐,实则又与吴越、后周眉来眼去。在这种情况下,福州产的盐,自然不会受到南唐监管和调度,只能是通过商业手段,从南向北贩卖,短短数年间,很多福州商人靠着贩盐,就成了一方富豪。 以盐商为主导,很快“福商集团”就开始攻城略地,一时间,粮食、药材、茶叶、皮毛、造纸等很多领域,都出现了福州商人的身影。以现代经济学的视角看,南唐的市场就那么大,你占领了,别人就得退出去,这自然就引起很多南唐大商贾及大家族的不满,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直不断。 这次被抢的都是福州商人,也就不奇怪,那么多人幸灾乐祸了。 李煜仅仅是一时间意气用事吗?真的只是为了抢钱吗?没那么简单,薛大户也好,金陵城中的福州商人也好,只不过是“福商集团”的冰山一角,他要挑战的是一头庞大的怪物,这头怪物虽然没有尖牙利齿,手中没有刀枪棍棒,但对于南唐天下的威胁,丝毫不比虎视眈眈的后周弱。一个简单的例子,南唐粮食产量很高,自给自足完全没问题,可福州粮商与大地主勾结,将大量粮食垄断起来,低收高抛,不仅赚的盆满钵满,还会造成丰收年景的饥荒现象。 身为穿越之人,李煜深深知道粮食安全的重要性,袁爷爷曾经说过,“一颗粮食可以救一个国家,也可以绊倒一个国家”。如果将视野放的更远一点,任由“福商集团”变态发育下去,它就会成长为一个巨大的蚂蟥,早晚吸干南唐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当然,眼下还不是全面绞杀“福商集团”的时候,毕竟福州商人最大的老板,就是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南唐的首要任务是保障长江沿线的安全,后院万万不能失火。 所以,先抢点钱,解决燃眉之急。 钱是抢了,案子也得破,这破事儿自然就落到了王奇峰头上,昨晚李煜给他好一顿忽悠,美滋滋的上床休息,还没睡踏实,府衙就被前来报案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般来说,金陵出现盗窃、抢劫之类的案件,是不用王奇峰亲自出面的,可以到所属“坊局”去报案,坊局类似于现代的派出所,可这案件太大了,坊局的官员按不住,就只能带领众人前往金陵府衙。 王奇峰明白事情原委之后,也是吓了一大跳,昨天夜里还跟李煜吹嘘政绩呢,今天就打脸了?! 匆忙穿好官服,准备到前厅接待,就在他来到府衙正殿的同时,门外有人走进来,推开嚷嚷不休的众人,王奇峰定睛一看,虽然也是穿着官服,可这个年轻人自己并不认识。 “敢问,阁下就是金陵府尹王奇峰大人?” “正是,敢问阁下……” 来人一脸秀气,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却还有一丝稚嫩之气,躬身施礼,说道:“王府尹,在下陈冠侯,目前担任金陵卫尉卿一职。” “哦,陈卫尉,来此何事?” 陈冠侯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着那些痛不欲生的福州商人,冷冷说道:“正是为他们而来。” 这个陈冠侯,正是李煜亲自提拔上来的三人之一,当初徐锴前往洪州的时候,李煜就同时向诸葛兰、龙幼安、陈冠侯三人发出诏令,以吏部名义调任金陵。李平升职之后,他就接任了卫尉寺,而这个机构是专门负责宫城及金陵内城安防工作的。 王奇峰不解,问道:“卫尉寺那边,难道是掌握了盗匪信息?” “没错,昨夜西门驻军发现贼众,最终捕获一人,王府尹,事情发生在内城,于是贼人就转交到了卫尉寺。” 原来如此! “辛苦!敢问人犯在何处?” 陈冠侯喊了一声:“带上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浑身光溜溜、一根毛都没有的大胖子被推搡上来,正是薛大户。 人群中,有不少是亲身经历昨夜抢劫过程的,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是他,这个强盗!” “东家,就是这个人,昨夜带着同伙抢了咱们的金店!” “没错,这张胖脸,我肯定不会认错人,就是他杀了店里伙计!” 薛大户嗓子已经好了不少,沙哑地喊道:“……不……是……我,我……是……薛伟……咱们是……同乡……” 这些人失了钱财,甚至丢了性命,本来就愤怒异常,再加上薛大户头发、眉毛、胡子都被薅干净了,一时间也没人能认出来。 场面一度失控,王奇峰反而放下心来了,犯人抓到就行,自己就能交差,而且,这么短时间就能破案,或许还能收到嘉奖。 “来人!把人犯带入大牢,本官稍后严加审讯。”说完,安抚一众福州商人,说道:“诸位,既然贼人已经抓到,不必在此围观了,尽快散去。” 众人心有不甘,恨不得冲上去先把薛大户打一顿,又迫于官府威严,只能悻悻离开。 见恢复平静,王奇峰赶紧上前,打算说几句话,好好感谢一下陈冠侯,却被这位新晋官员抢了话:“王府尹,我还带来了太子殿下的嘱托。” “啊,此事,太子殿下也知道了?” “自然知道,太子殿下嘱咐,让在下协助府尹大人办案,尽快结案。” “哦……如此,甚好。” 王奇峰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舒服,看来太子殿下是不放心自己,找了一个监工。 可事实上,李煜这是在保护王奇峰,至于原因,很快就见分晓了。 原定未时三刻审理案件,届时被抢的福州商人、薛大户一同上堂。可午时刚过,王奇峰正吃着饭,下人就急匆匆跑进来。 “老爷,外面来人了……” “什么话,没头没尾的,来什么人?” “这……来人留下东西和书信,就走了。” “哦,这道怪了。”王奇峰放下碗筷,信步走到院中,见一个食盒放在门前,上面放着一封不具名的书信。 “取来看看。” 食盒打开,王奇峰眼睛都直了,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一层银锭子!按白银计算,自己一年的俸禄不过二十两,而这个食盒里面就有上百两! 他赶紧盖好,又拆开信件,上面很简单地写了一句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莫节外生枝!” 银子、书信,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傻子也能明白什么意思,这是行贿来了。 王奇峰紧张思索着,东西是谁送的?该不该拿?这时,外面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左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封书信。 “老爷,有人将这东西放到府门口!” 见此情景,王奇峰意识到事态不一般了,这件案子的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第64章 第二个刘政咨 接下来,又有两包钱财是从墙外扔进来的,等到出去寻找,外面早就没人了。 王奇峰又无奈又惊恐,吩咐手下人把东西先收好,自己亲自前往府衙正殿,陈冠侯没有走,一直在等待审讯开始。 “陈卫尉……可用过午饭了?” 陈冠侯放下手中卷宗,微微一笑,反问道:“王府尹,想必是有人给你送东西了吧!” 王奇峰大惊,同时,内心也感到庆幸,这位太子新晋心腹果然厉害,自己没有因为一时贪心葬送了前程与性命。 “陈卫尉明察秋毫,确实有人向本官行贿,特来商议一下,该如何处理?” 明面上是征求陈冠侯的意见,实则,是想让他汇报给李煜,自己没有贪! “那就收下吧!” “什么?!” “太子殿下吩咐过,如果因为此案,有人给王府尹送点慰劳,那就收下。” “这,这怎么使得,官员受贿、知法犯法……” “王府尹不必担心,即便是受贿,你也是奉命受贿,不用怕,只要审理案件的时候秉公执法就行了。” 王奇峰苦笑一下,太子殿下还真贴心,这是怕我死的慢吗?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拿钱不办事,人家就要办你了! 看出王奇峰的顾虑,陈冠侯接着说道:“届时,府尹大人只需要主持大局,具体问话,下官负责就行。” 无奈,事到眼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未时三刻,府衙正殿黑压压跪倒一片,被抢福州商人共计十二家,这仅仅是一小部分,不多时,在众人刀刃一样的目光注视下,薛大户被押了上来。 王奇峰硬着头皮,主持堂审开始,刚一开口点名,薛大户就鬼哭狼嚎起来,手指着一众福州商人喊道—— “大人,我冤枉啊,是他们诬陷我的!” 福州商人都懵了,啥玩意儿,诬陷你啥了?你带人抢我们的! “堂下犯人,不许喧哗!报上姓名籍贯!” “小民名叫薛伟,福州人士,我和这些人是同乡!” 这时候,才有人面前认出薛伟的样子,一个年长之人惊呼道:“诸位,果然是薛伟。” “薛老弟?怎么会是你?” “老薛抢我们干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王奇峰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喝到:“再有喧哗者,乱棍打出去!薛伟,我来问你,你为何上堂就喊冤枉?” “回禀大人,这些人并未丢失财物,他们合起伙来诬陷小的,还……还将小的全身毛发剃光,请大人做主,为小的伸冤啊!” 众人一听炸了,“陈记当铺”的掌柜愤怒地喊道:“一派胡言,我等都是同乡,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你!再说,我等财物丢失是事实,伙计伤亡也是事实,亲眼看到你带着匪类抢劫也是事实,作何解释!” 一旁陪审的陈冠侯见状,立即发话:“来人,将这个喧哗公堂的拖下去,重打二十棍!” 这下,不仅福州商人懵了,王奇峰也懵了,怎么上来打原告?人家也没说什么不妥的话。 陈冠侯面容冰冷,补充道:“刚刚王府尹说了,再有喧哗者,乱棍打出去!你们没听见吗?” 堂上差役原本还犹豫,一听这话,立即就行动起来,七手八脚、连拖带拽,把陈掌柜拉到堂下,紧接着,棍子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饶命,饶命啊,我不要了,我……” 没几下,陈掌柜就喊不出来了,毕竟年纪他了,一棍子夯在后背上,立即就昏了。 福州商人隐约觉得气氛不对,眼睁睁地看着陈掌柜被拖出去,吓得大气不敢出。 不仅是福州商人,王奇峰也觉得不对劲,自己才是这金陵府衙的主人,你一个卫尉卿怎么喧宾夺主?即便你是太子殿下的人,也不能如此不讲规矩吧! 可接下来,更让王奇峰郁闷的来了,陈冠侯直接绕开他,发问薛大户。 “薛伟,我再问你,他们如何诬陷你的?” (……定义诬陷) “回禀卫尉卿大人,小的所在福州商会,每年都会给朝中官员行贿,今年为首的几家不想出钱,就想出一个被盗匪抢的主意,此事无意中被小的知道,因为不肯就范,所以才被诬陷抢劫!” 卫尉卿?一个是囚犯,一个是刚上任的官员,你们怎么这么熟悉? 不等王奇峰质疑,陈冠侯大声说道:“原来如此!众福州籍商人,尔等竟敢行贿!不仅如此,诬陷好人、残害手下,真是人面兽心!” “大人,冤枉啊!” “这从何说起啊!” “天大的冤枉啊!” 一众福州商人震碎三观,也吓破了胆,拼命磕头求饶,不管是行贿官员,还是诬陷及杀害他人,罪名都小不了。 王奇峰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叫什么玩意儿?你小子会审案吗?! 这理由也太扯淡了,自己审案多年,还没遇到过原告先被定罪的,还是重罪! 猛然间,他看到陈冠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薛大户,薛大户似乎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大声嚷嚷道:“他们行贿多年了,身后的势力很大,府尹大人不可掉以轻心,说不定,有人还要加害于你!” 这下,王奇峰心中了然,怪不得陈冠侯中午不肯与自己一起用饭,他留在这府衙之中,定然是抽空去了监牢,与薛大户见过面,至于交代给薛大户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好小子! 原本以为,陈冠侯不过是初出茅庐、乳臭未干,很容易就被人当枪使。现在看来,他确实是一把枪,不过浑身都是刺耳,除了不敢扎太子殿下的手,其他没有不敢干的。 强词夺理、罗织罪名,这太明显了!从头到尾,陈冠侯一共就说了四句话,整个案子就黑白颠倒了。 酷吏!堪比刘政咨的酷吏! 然而,王奇峰已经猜出几分了,太子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那些隐藏在朝堂中的贪污蛀虫。既然如此,自己顺水推舟、避重就轻,只要满足了太子殿下的要求,其他的都可以不管。想到这里,他用力一拍惊堂木。 “大胆福州商人一众,竟敢贼喊捉贼、诬陷好人,说,你们究竟向那些人行贿!” 陈冠侯看了一眼王奇峰,心中暗忖,怪不得太子殿下器重他,反应真快。 “大人,我等冤枉啊……” “冤枉?这么说,你们从来没有行贿了?” 如此一问,众福州商人瞬间沉默了,怎么会没有,只要金陵府尹想查,就定然查得到,不少人后悔了,当初行贿的时候,怎么没把王奇峰算进来。如此,大家就在一条船上了。 “老实交代,本官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众人迟疑的时候,挨打的陈掌柜被拖了上来,只不过转眼之间,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变成了终身残疾的人。 商人有一个很好的美德,天下太平的时候“舍命不舍财”,当遇到危险的时候“什么都没命重要”,让交代就交代呗,行贿而已,又没有杀人害命,还能怎么样? 王奇峰命人拿来纸笔,诸位福州商人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写向谁行贿、行贿多少。 看到这情形,刚刚还凶神恶煞的陈冠侯,已经悠然地坐下来,喝着茶水。 第65章 身后的势力很大?杀! 酉时,东宫。 李煜面前摆着摆着两份名单,一份是仇记超提供的,上面记录了这些年来,以朝廷户部名义私征税金、利益输送的人命、金额,不出所料,绝大多数都是“冯党”,此外,还有一些地方豪强瓜分了一杯羹。 另一份,是陈冠侯、王奇峰联合审讯福州商人之后,供出来行贿、受贿的名单,人倒不多,只有三十几人,但都集中在金陵城中,而且官位都不小。其中,以户部盐政、粮政两个系统的官员为主,大约二十人,其余的则是四品、三品的官员。 在众多人名当中,李煜见到了“徐玠”的名字,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徐玠,字蕴圭,祖籍彭城,时任户部侍郎,正四品。《南唐书》对这个人的评价是“贪猥不给”“诡谲多智”“老而益贪鄙”,说的直白一点,这人又奸诈、又贪心。这样品行的人放在户部,而且是专门负责钱谷事宜的,他若是不受贿简直就见鬼了。 当然,南唐贪官多了,李煜也不可能一下子清理干净(任何时代,谁也清理不干净!),让他在意的事情是,这个徐玠兴趣爱好,与韩熙载高度雷同,两人在朝中的关系极为密切,已然超过一般上下级的正常程度。 韩熙载是什么样的人,李煜在清楚不过了,才华横溢不假,可也虚伪奢侈,他曾经上书给中主李璟,让他减少皇室用度、奉行节俭,可自己家里养着大量歌姬,还有好几房小妾,过着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生活。 当然,历史上对韩熙载这种行为,有着完美的开脱说法,那就是韩熙载是北方人,南渡之后,收到南方文人集团的排挤,南唐统治者也不信任他,所以他才纵情声色,以减少统治者对他的怀疑。这种说法,符合逻辑,却也是一面之词,同时代衣冠南渡的人多了,为啥就你被猜忌、被排挤? 至少,李煜眼中的韩熙载,肯定是不干净的,合理猜测,徐玠贪来的一部分钱,肯定会送给韩熙载一些,否则,就他自己的俸禄,绝对不可能过上那种奢华生活。 “南唐的官员,太多了,也太老了。”李煜自言自语地说道。 另外,利用仇记超的案子,可以清除掉一批贰臣,利用薛大户的案子,可以清除掉一批贪官。 其中,一些人的势力确实很大,比如史磊,时任金陵御道少卿,他是“刺杀契丹使节”一事中的内应,还有历史上“金陵之战”时瞒上欺下、玩忽职守,给赵匡胤当带路党的宋藏,时任武勇都兵马使。类似这些人,隐藏很深、很好,李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除掉。 现在,机会来了,就要用雷霆手段。 “陈冠侯,你乃初生牛犊,这件事情交给你办,如何?” “太子殿下放心,臣不畏虎。只是,名单上的官员,所犯罪行不一、轻重不同,还需要大理寺、吏部、御史台一起定罪……” “不必那么麻烦,我会让刘承勋协助你,快刀斩乱麻。” “臣不解,殿下请明示。” 李煜眯了眯眼睛:“全部斩杀!财产充公,家人为奴!” 陈冠侯一震! 他出身寒门,忍受无数苦难煎熬,才谋得了一个小小官职,一心报国,希望铲除奸佞,让天下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希望浴血沙场,能够为大唐开疆扩土。可是,自从进入宦海,他看到的一幕幕,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渐渐地,他明白,好人当不了好官,也对官场渐渐失望了,每天行尸走肉一样,得过一天、且过一天。 在他意志最消沉的时候,一纸调令从金陵送来,他满心狐疑地来到繁华之地,与另外两个人,诸葛兰、龙幼安一同走进了决定命运的地方,东宫。 原来,太子殿下如此年轻,如此干练,如此果断,和传闻中的那个纨绔的“李六郎”是云泥之别。四人彻夜畅谈,太子殿下给他们讲了天下局势,讲了宏伟抱负,竟然与自己理想一模一样,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决定誓死追随。 一上来,就能当上金陵卫尉卿,也代表了太子殿下对自己的信任。 尽管,内心已经决定唯太子的命令服从,可听到太子冷冰冰地说出判决结果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权力的残酷”。 “全部?” “全部!” “太子殿下,里面有不少是朝廷大员,妄杀大臣,恐怕会引起非议。” 李煜一笑,说道:“所以,我才让刘承勋帮你的忙。” 见陈冠侯仍然迟疑,李煜询问:“怎么,你觉得不妥?” “臣遵命!” 待到陈冠侯离去,清风才进来,劝慰李煜:“太子殿下,连日操劳,要不要请太医来诊断一下?” 李煜摆了摆手,说道:“清风,还记得我说过,让你侯家更进一步吗。” “清风记得,但不敢奢求。” 李煜拿起名册,缓缓地说道:“官员抄家所得,本王留一部分,另做他用,剩下的都会转交给你侯家。另外,此番王奇峰宣判的十二家福州商人,他们的家产也充公,虽然只剩下店铺、实物,但价值也不低,同样留给你侯家。” 清风立即跪地,激动地说道:“太子殿下洪恩,侯家世代不忘!” 清风入宫为奴,本来就是作为策应的,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他走了大运,成为了李煜的心腹,而李煜又被册封为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 “我许你家族富贵,但,侯家以后也要为我所用。” “侯家世代忠于大唐!忠于太子!” 李煜将他扶起来,说道:“这点富贵,你用不着感恩,我许给你侯家的,绝不止一些金钱好处,富是富,贵是贵,有朝一日,整个大唐的国运都会与你侯家密切相关,我可以让你们侯家成为皇商!” 好歹是懂点经济学的,李煜知道资本制度在这个时代存在先进性,他要扶植一个自己能够掌控的商人集团,就当是“南唐版国有企业”吧。 清风get到的点有所不同,他听到“皇”字,又立即下跪,眼中噙泪,说道:“太子殿下绝非久居人下之人!日月所照之地,必然重归大唐!属下斗胆,请允许我呼唤一声,皇帝陛下!” 当前,南唐统治者已经自降身份,从皇帝变成了“国主”,李煜将来就是继承大统,也只是个“国主”。 “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风声音很低,边抽泣边呼喊,李煜成全了他的一片忠心,没有阻止。 待到清风平静下来,李煜轻声说道:“平身。清风,你我名为主仆,私下里,我将你视为朋友、知己,将来有很多事情,需要你效力。” “属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是夜,刘承勋开始按照名单抓人,一时间,刑部监狱“官满为患”,朝堂震动,但由于抓的都是文官,所以也没有掀起太大风波。严续、韩熙载、陈觉等人闻听消息,自然震惊不已,立即派人去求见李煜,目的当然是为了说情,尤其韩熙载,当听说徐玠被抓后,当场就昏过去了,比自己的歌姬药娘被李煜抢走都伤心。不,是恐惧。 其实,文管集团的恐惧,有些无病呻吟了,毕竟刘承勋是先把他们抓起来。而在仇记超招供基础上,由刘政咨杜撰的名单上的人,连被抓的机会都没有。刘政咨的做法是直接派兵去抓,抓到之后宣布罪状,就地正法! 李煜当然是找不到的,他跑到钟山上躲清静了。 没错,就是伟大的教员笔下“钟山风雨起苍黄”的那个钟山,此地位于宫城东北方向,徐铉的宅院就在山下。 寒冬冷月,立于山头,北望长江,浩渺无际。 回望故国,华灯初上,秦淮歌女,婉转悱恻。 李煜思绪万千,心潮澎湃,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们,应该已经到了隆州了吧。” 第66章 张洎的小心思 显德七年,正月初十。 几经车马、舟船的轮换,南唐朝贡队伍已经越过隆州,接待使梁义再次向陈乔、张洎建议,不妨离开水道(汴河-淮河水系),弃舟登岸,这样虽然路程有点不舒服,但速度能够更快一些。 事实上,陈乔早有此意,进贡队伍越过淮河之后,前行就变得越发困难,毕竟,北方的冬天,是南方人很难想象的,特别是进入中原腹地的(古)汴河水系,每天清晨、夜晚河面都会结冰。 五代十国,也就是公元十世纪,北方的水资源丰富程度,并不比南方差,东京开封府是名副其实的“天下通衢”之城市,人们从《清明上河图》上看到的虹桥,如此宏伟壮观,侧面上也能看出水系的发达,而那仅仅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事实上,以东京开封府为中心,周边的水系包括汴河、蔡河、涡河、五丈河、惠济河、颖水、汝水、洢水、金水……“北有黄河,南有淮河”,狭义地说,所谓中原地区,也可以称之为黄淮地区。如果天气情况良好,从汴梁到金陵,完全可以走水路到达。 弃舟登岸,行进路线也将改变,原本从蔡河进入汴梁南郊,经陈州、许州、赤仓、屯镇,再汇入地方马家河,直接就能进入汴梁内部。路线修改之后,就要从隆州向东北部绕行,这里有一条后周兴修的官道,中途经过祥符县,再由朝阳门进入汴梁内部。 陈乔担心的是,路线改变,会不会影响到李煜的计划?可是,当下他还不能看李煜给自己的锦囊! 没错,李煜在送行陈乔、张洎的时候,每个人都赠送了一件狐裘,离开宫城之时,李煜暗示过“内有乾坤”。 陈乔回到家,将狐裘拆开之后,里面果然缝制了一个锦囊,摩挲之下,里面藏着书信,可锦囊上写着四个字:“入汴后看”。 “陈贡使,不必担心,尔等已经进入我大周境内,一应事务理应有在下安排,必然妥当。”梁义得意洋洋地说道。 对于这个梁义,陈乔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他是后周委派在南唐的官员,类似于当今的“外交官”,但对于南唐来说,这就是郭荣派来羞辱自己的。 《旧五代史·南唐史》记载:“六月,元宗殁……太祖遣鞍辔库使梁义来吊祭。”鞍辔库使是个什么职位呢?高级一点说,是专门给皇家管理国礼的,有那么一点点外交性质,因为“马鞍辔”在古代是重要的赏赐之物,一直到明清时期都是如此,不仅赏给有功之臣、王公贵族,也会赏赐给外国使节。可低级一点说,这个梁义就是管仓库的,别人一国之君死了,你去吊唁,好歹派个王爷或高官,花不了多少钱,这种事儿应该花点!可后周没有,就让梁义去了。 说白了,就是看不起你,你南唐算老几? 张洎会来事儿,见陈乔踌躇,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虽然在南唐朝廷中,陈乔是自己的上司,可就进贡这件事来说,自己可是陈乔的上司。 “如此甚好!梁大人,有劳你全权安排。” “张贡使不必客气,稍后一应物品,我会安排专人专车转运,我们乘马车赶往汴梁,中途只需在观音镇休息一晚,后日即可到达。” “有劳了,只是……” 梁义见张洎说话迟疑,立即会意,两人撤到一边,张洎这才小声说:“梁大人,不日即可达到汴梁,可否先行派人,将船上一些物品送到驿馆,单独存放?” “哦,张贡使,这是为何?” “实不相瞒,除了进贡天朝的东西之外,我国太子殿下另外准备了一些,送给朝中官员,以表敬意。当然,梁大人一路辛苦,自然也有一份。” 梁义恍然大悟,心中自然欢喜,这张洎果然是会办事的,那唐国太子也果然是好拿捏的。 “这个简单,我必然办理妥当。” 陈乔对张洎的举动,显得漠不关心,一来,他性格恬淡,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极少与人产生争执,给人一种“老好人”的感觉。二来,他有自己的使命,表面上,李煜委派张洎去给后周大臣送礼,可这一行动,确是为了给陈乔打掩护。 张洎以为自己掌控全局,实则,他才是被掌控最狠的那一个。 与此同时,济安寺一众“僧人”,已经进入了汴梁,直接前往大相国寺。 按照最初的计划,李煜是让蔡振带队,可中途生变,觉悟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自己参与进去了。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蔡振是武将,知道在外行动必须随机应变,简单与刘政咨商量之后,临行前就决定由觉悟带队,二十名济安寺的真和尚,则按照原有职位,负责进入大相国寺参与论佛参禅的交涉。蔡振、穆坚、谭宗与众多军士一样,混在队伍当中,充当僧值。 觉悟一行人,不仅路程走的快,也比较顺利,因为他们手中有“小长老”的推荐信,这封信可比什么“朝廷文书”更管用,因为在小长老的背后,是赵匡胤。 尽管,没有能按照计划将李煜忽悠到汴梁来,可通过佛事交流,也能够对南唐产生重大影响,最好能够让李煜沉迷其中,整个南唐朝廷的风气变得“无欲无求”,这样打起来,能省去很多消耗与伤亡,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李煜以天下苍生为先,主动投降”。 历史上,确实是按照这个步调走的,可这一次,赵匡胤想瞎了心了。 现在这个李煜,是生长在红旗下的,沐浴共和国之辉的,无比坚定的,去他大爷的上帝的,连奥特曼都不放在眼里的,无神论者。如果不是担心社会动荡,他做出的“灭佛”行为,比郭荣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僧人来到相国寺,真梵住持亲自接待,昔日小长老还是讲经师的时候,真梵就已经是“首座”的职务,半年前,老住持圆寂,真梵顺理成章地升为住持,闻听故人推荐的僧人前来挂单,自然不敢怠慢。 【周世宗灭佛,不是说把佛教彻底铲除,而是将“非敕赐寺额者皆废之”,换句话说,寺院开设必须经过朝廷允许。】 同时,真梵也感叹人生无常,没想到昔日一个小僧,南渡到唐国之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为皇家寺院的住持。选择比努力重要,确实不假。 交涉事务自然是由觉悟负责,双方相互地吹彩虹屁,什么“佛法精深”,什么“鬓丝禅榻”,什么“禅心如水”,什么“戒行精严”,看那劲头,要不是戒律挡着,这俩人当场就能喝血酒、斩鸡头、拜把子。 这正是蔡振想要的状态,他和一众剃光了头的军士混真和尚当中,尽量小心翼翼,杜绝任何被关注的可能。 第67章 擦肩而过 如果一个人,平生第一次走进汴梁城,他一定会被震撼的。 正所谓:“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衣冠繁会文昌府,旌戟森罗部曲侯!”汴梁城展现给世人的不仅仅是繁华,还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蔡振是军旅出身,他观察城池最直接的角度,就是军事价值,在途经南熏门踏上御街之后,左看安上门,蔡河滔滔不绝、滚滚东流,广利水门边上驻扎着后周军队,战船上旌旗招展,右看是宣化门,城门西边有一道水闸,惠民河串流而过,后面就是普济水门,水面上停满了巨大的商船;沿着中轴线继续向前,就来到了龙津桥,在这里蔡河、惠民河交汇,过了桥就是汴梁内城;迎面而来的则是朱雀门,高大的城门、坚厚的城墙,上面的垛口上是警惕的士兵,看服装应该是殿前军一部。朱雀门西侧是崇明门,东侧是角门,再向前走就是着名的汴梁州桥,王彦升的忠义防卫营、三千河洛子弟兵就驻扎在这里。 州桥下面,是汴梁城最大的河流,汴河,这里虽不见战船,可向上游、下游延伸,就各自是开远门和通津门,开远门驻扎着后周水师“万胜军”(金明池),通津门则驻扎着“得胜军”(富国渠)。 沿着御街再向前走两里路,就到了大相国寺,不愧是后周的皇家寺院,规模大小、气派程度相比南唐清凉寺,都有过之而不及。很显然,郭荣没有把大相国寺当做一个常规意义上的佛门圣地,而是当做了一个接待外宾的办公场所,据说,吴越钱氏前来朝拜的时候,就是被安顿在相国寺内。周边的设施也很说明问题,大相国寺对面就是开封府、秘书省、尚书省,紧挨着相国寺的是太常寺。 蔡振明白,一路上观察到的,不过是汴梁城的很小一部分,城东、城西、城北的情况,恐怕更令人震撼,出自一个军人的判断,虽然悲哀,却很真实,那就是:南唐主力军队就算是“空降”到汴梁城,也不一定能够打下来! 没错,汴梁,既是一座繁华之城,也是一座坚固堡垒。 入驻大相国寺之后,一切收拾停当,蔡振悄然找到觉悟,说明来意。 “什么,你要出去转转?” 觉悟一听,脑门儿就开始冒汗了,活祖宗,你以为这里是金陵呢? “和尚大哥……” “叫住持!” “住持大哥,我出去有重要事情,绝非任性胡闹。” “可你人生地疏,万一惹了麻烦,耽误了正事怎么办?” 什么是正事儿?觉悟并不知道,但他很清楚,如今这汴梁城对于自己这边,就如同龙潭虎穴,最稳妥的方式,就是等着陈乔到来之后,找机会碰头、再做行动。 “觉悟住持,实话说了吧,我也是奉命行事,出发之前刘翰林交代过的,必须先摸清道路。” “你是说,撤退时候的道路?” “这个,你不必知道,你若不放心,可以派个人跟着我。” “你的意思是,送一个再搭一个,最后让别人给我们一锅烩?” “诶,你这老和尚说话怎么这么损。” 最终,觉悟拗不过蔡振,叹口气说道:“你一个人去吧,万事小心,快去快回。对了,一定要牢记自己的法名,叫禅心!” 觉悟给蔡振、穆坚、谭宗三个人起的法名,分别是禅心、禅意、禅悟,这仨活爹也是记了好久。 “放心,我就记住,馋了想吃猪心,行了吧。” “……你滚蛋!罪过,阿弥陀佛!” 蔡振整理好僧衣,有模有样地背着乾坤袋,手里攥着一串佛珠,悄悄从大相国寺的偏门出去。确实是刘政咨交代过,让他一定要事先打探好道路,自然不是撤退的道路,而是通往一个重要的人的府邸。 事实上,要在汴梁城找一个地方,理论上说并不难,因为这个城市和历史上大多数都城一样,在规划建设的时候,采取的是中规中矩的方式,以中轴线为中心,东西两侧、正南正北,道路、居民区、商业区都是正方形。 只是,汴梁城实在太大了! 蔡振沿着东大街走,他要找的地方叫景灵宫(皇家园林,北宋时期定期对民众开放),景灵宫也不是最终的目标,而是与之紧密相连的东华门。 根据孙晟提供的情况,后周在京官员的府邸,大多数都在景灵宫以北、东华门以东的位置。 几经打听,又绕了不少冤枉路,蔡振终于找到了景灵宫所在,他郁闷地发现,原来从大相国寺正门出来,直接向北、转弯向东,不用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跑到景灵宫门前! “娘了个陀佛的,让我这通找。” 蔡振伸手拽了拽衣领,北方的寒冷,给这个久居江南的汉子好好地上了一课,光秃秃的脑门上,汗水都快结冰了。 “阿弥陀佛,大师慈悲,在下还礼了。” 声音传来,蔡振吓了一跳,自己这一眨眼的功夫,跟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一身戎装的魁梧汉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差不多的人,两人身上都带些酒气。 单凭直觉,蔡振就判断出这两个是军旅中人! 蔡振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下意识的“拽衣领”的动作,被对方误以为是在“掌印”,没错,自己手里还挂着佛珠呢!怎么办?怎么办!老和尚没教我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对,那就什么也别说! 蔡振赶紧低头,这次换成双手合十,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为首的汉子有些奇怪,这和尚怎么不说话,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问道:“大师,是否要化缘?” 蔡振还是一个字都不说,手心都是汗!脑袋里还在翻腾,我法名叫什么来着?猪心?馋猪? “守信,身上可有铜钱,拿出来点,孝敬佛祖。” 说话的正是赵匡胤,身后的那个是义成军节度使石守信! 两人今日特来游园,原因嘛,就是因为心情舒畅,郭荣托孤的诏书已经下达,赵匡胤被正式任命为殿前都点检,除了自己手中原有的军队之外,张永德手中的军队也尽数归自己指挥,这意味着,赵匡胤事实上成为殿前禁军的最高统帅。 不仅如此,在赵普、曹彬等人的运作之下,侍卫亲军中也有一部分人,与“赵匡胤集团”达成了默契,韩通(亲军统帅,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在完全不知情下,自己一部分手下已经被策反,或者说,韩通整个人已经被架空了,因为石守信在侍卫亲军中担任的是陆路副都部署,他和韩通的职位关系,就像董事长和总经理一样。 大事当前,赵匡胤还能到景灵宫闲庭信步,一是伪装,麻痹警觉性高的人,二是信心,他要兵不刃血接管大周,三是定力,不愧是宋朝开国皇帝,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自岿然不动。 “大师,别嫌少。” 石守信也是心情愉悦,闻听招呼,赶紧掏出一把“周元通宝”。 蔡振接过来,憋出来一句:“阿弥陀佛!” 一个是南唐将领,乔装打扮而来的和尚,刺探情报,准备在汴梁城中兴风作浪! 一个是后周大将,野心勃勃,准备当开国功臣。 一个是未来帝王,后周的送葬人,大宋王朝的开辟者! 三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蔡振握着一把没有温度的铜钱,朝着景灵宫对面的马道街走去,他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探明韩通的府邸! 第68章 湖心密谈 景灵宫一行,赵匡胤、石守信两人也并非是单纯为了游园,一些事情,必须找清净所在商议。以游园作为掩盖,外人(尤其是郭荣)看到的是一个新晋官员的春风得意,这在情理之中,自然能够消除不少人怀疑。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景灵宫正中的湖泊上,赵匡胤包下了游船,石守信亲自掌舵,慢慢地划向湖心。残荷枯叶,下面隐藏着肥硕、笨重的鲤鱼,呆头呆脑地探出水面,盯着船上的两个人类。 “守信,停下吧,歇会儿。” “孙家老店的烧羊肉,东街醉春坊的老白干,啧啧,有酒有肉,快活似神仙。” 赵匡胤冷不丁地说:“守信,若大事成就,每天都让你喝酒吃肉,如何?” “那感情好,有酒有肉,别无他求。”说着,给赵匡胤倒了一杯,亲手递过来。 赵匡胤说道:“一杯酒,一块肉,看似平淡无奇,可要让天下人都能如此,着实不易啊!” “只要大哥做了皇帝,保证天下太平,万邦来朝!” 赵匡胤叹口气,说道:“守信,你哪儿都好,就是嘴巴不够严,老是这么口无遮拦,会惹事的。” “大哥教训的是!”石守信似乎听进去了,又补充道:“只是,箭在弦上,大哥时不时也得拿出来点态度,否则,那么多人观望,人心浮动、摇摆不定!” 石守信说的也没错,自从皇帝郭荣病重之后,汴梁城中的谣言就愈演愈烈,一开始说要传位给张永德,紧接着又传出郭威后人被找到的消息,越传越邪乎,还有人说郭荣有私生子的,这其中也有不少关于赵匡胤的谣言,点名了说他要篡位。 谣言这种东西,不怕别人说,就怕自己信。 “想必我荣升都点检之后,又有不少人回头了吧。” “这个,确实如此,特别是大哥陪着梁王(郭宗训)去祭天之后,原本有意站队的一些人,现在都不见动静了。” 赵匡胤眼神冷冽,他也很佩服郭荣的手段,给自己封了一个大大的官,让自己进入到朝廷的中枢,以后好好地给郭家卖命,这就像在一群狗中选择一条,给它好吃好喝,待遇区别其他的狗,好让它对自己最忠心,去管住不听话的狗。 只可惜,赵匡胤是混在狗群当中的狼。 “下一步,大哥怎么计划的?” “带兵出城。” 石守信不解,问道:“皇帝诏令上说了,要将一部分禁军调出去,大哥这是主动听令了?一旦出去,可就进不来了!” 赵匡胤摇摇头,说道:“我虽然是殿前禁军统帅,可军队困在城中,受到的制约太多,必须先出城整顿,让手下将士齐心。” 石守信急了,他显然是没有理解“太平楼”上分鱼的时候,赵匡胤对他的暗示,问道:“大哥莫非忘了,我、审琦等人的职责是守卫京城,一旦大哥出去,我们怎么办?” “守信,你不留下来,我又如何能进得来?别忘了,你自己除了是亲军将领,还是御前都指挥使。” 石守信恍然大悟,没错!一旦大军回城,只需要绕道自己看守的城门,即可畅通无阻。 转念一想,又问道:“可眼下,战事停歇,契丹和天雄军在北境对峙,南唐那边,杨信、崔翰、田重进、张琼、荆罕儒等人死守,上哪儿找出兵的借口?难道,孟蜀、刘汉那边,总不能去打吐蕃诸部吧?” 赵匡胤哈哈一笑,声音沿着水面传开,惊得水面上的鲤鱼纷纷沉了下去。 “守信,有时候,你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 “大哥别绕弯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匡胤解惑道:“则平(赵普的字)曾跟我说过,欲治乱世,先南后北,当前与我大周相争的国家中,南唐势力最强,却也是最避战的。只要放出风去,说我大周要一鼓作气、灭掉南唐,届时自然会引起李璟畏惧,他定然不敢渡江攻打我大周,但一定会大举加强防备,动静闹大,自然就有借口出兵了。” “南唐?大哥,朝中将领、大臣都知道,南唐孱弱,李璟怕事,以此为借口,恐怕不能服众。” “人长一张嘴,就看怎么说。此事要成,只需要一人的军情奏表,我已然安排下去了。” “谁?” “田重进。” 田重进,幽州人士,显德二年应征入伍,一开始就跟随赵匡胤,算是“义社十兄弟”之外较为受信任的将领。攻打南唐之后,领兵镇守和州,官职为天德军节度使。 “仅凭他一人之言,能行吗?” “别人不行,他肯定行。”古代将领分很多种类型,比如猛将、智将、福将、骁将等,田重进这人属于是“莽将”,高梁河车神赵光义对他的评价是“好谋有勇,临事无疑”,外表忠厚,内心狂野,进入战场之后,越打越兴奋。历史上,田重进曾经是契丹人的噩梦,灵州一战,“斩首数千级,俘获以万计”。相比“大宋开国第一名将”的曹彬也不遑多让,定州一战,身先士卒、大开杀戒,迅速攻占了岐沟关,契丹人退后百里。 大周军队当中对田重进有这样的评价,如果一场仗,田重进说打不赢,那就别打了,这种现象与后世的俞大猷高度雷同。 所以,赵匡胤让他从长江防线亲自赶回来,将军情奏表送到汴梁,届时,自己在枢密院、三衙、兵部的人适当夸大,范质等文官必然同意交出兵符。 兵符在手,天下我有! 石守信咂咂嘴,有些担忧地说:“我只怕大哥弄巧成拙,弄假成真。” “哦,守信说来听听。” 石守信灌了一杯酒,说道:“若是南唐判断失误,真的认为大军南下,反而对我们先下手,该怎么办?只靠荆罕儒、杨信、崔翰等人手中的兵力,是万万不够的,还有一点大哥别忘了,润州那里可是有个林仁肇,朱令赟严守芜湖、铜陵一线,这两个人可不好对付!” “依你之见呢?” “自然是借口北伐,皇帝班师回朝之前,我们就是和契丹打,如今谎报军情,就说契丹卷土重来,或者就说契丹与北汉联手,犯我朝边境,难道不是更合理吗?” 赵匡胤点点头,似乎是肯定,又好像是敷衍,许久他说道:“守信,你说的有道理,可我问你,如果是北方生事,最先知道消息的应该是谁?” 石守信揉着自己的大脑袋,把朝中将领过滤了一遍,说道:“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他镇守冀州。” “没错,我再问你,符彦卿是谁?” “符彦卿是……” 石守信一顿,符彦卿是小符皇后的父亲,皇帝郭荣的老丈人,梁王郭宗训的姥爷! “想明白了吗?北境是否有问题,符彦卿第一个知道,必然会自己通知朝廷,我们若以契丹犯境为借口,硬要带兵出去,范质、王溥等人会怎么想?” 原来如此! “大哥想的周全!我只是担心南唐那边判断失误。” “放心,即便南唐判断失误,他们也不会真的打过长江来,我承认林仁肇是一员虎将,可这只老虎不能挪窝,他时刻要提防吴越钱氏,至于朱令赟,他若真敢动,巢湖水道驻扎的军队就可以牵制住。” 说到这里,赵匡胤猛地灌下一杯酒,一腔豪气地说道:“万无一失!” 第69章 三人聚头 蔡振回到大相国寺的时候,外面已经华灯初上。 时值春节,大相国寺晚上也会举行祈福活动,人来人往,正好给蔡振做了掩护。 他潜回自己的厢房,突然,一种即将被暗算的感觉袭来,这是长期军旅生涯锻炼出来的直觉使然,下意识的往自己的左肋下摸,以为自己会摸到刀把,而摸到的却是乾坤袋。 “谁?!” 黑暗中,火折子“噗”地亮了起来,接着点亮了蜡烛。 “蔡大哥,反应这么慢?” 蔡振松了一口气,骂道:“你们两个混蛋,吓死老子了。” 原来,隐身蔡振房间中的,正是谭宗、穆坚,两人见蔡振的囧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穆坚说道:“蔡大哥,你糊涂了吧,咱们是光明正大到这里礼佛参禅的,你怎么跟做贼似得。” “少废话,小心驶得万年船!对了,你们两个情况怎么样?” 今日出去探听情况的,并非蔡振一人,穆坚、谭宗两人根本连招呼都没打,就溜之大吉了。 听蔡振询问,两人也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穆坚说道:“汴梁东城、西城都是内松外紧,我等入城时走的是南门,而周朝控鹤、铁骑两支主力,驻扎在东城,龙捷、虎捷两支主力,驻扎在西城。同时,我还打听到,东西六门管控很严,定更之后就会封锁。” 蔡振点头,说道:“如此说来,东城、西城的通道就只能舍弃了。” 穆坚说道:“也不尽然,蔡大哥可记得我们进城的时候,路过了一座大桥?名曰州桥,下面就是汴河,顺流直下有两个水道,其中一个叫东水门,那里比较松懈,有时候夜间也不落闸!” 蔡振询问:“这是为何?” 穆坚说道:“汴河下游就是整个汴梁城最主要的三座大粮仓,如今正值隆冬,各地驻军的粮食,每天都要送出去,还有,一些吃穿用度的物资,也是从这里运进来。” “穆老弟,干得好!如此说来,汴河水路值得关注了。谭老弟,你那边情况如何。” 谭宗说道:“今日我去了北城,与穆大哥发现的截然相反,北城是内紧外松,城墙以内的守备驻军,少说也有万余人!” “这么多?”蔡振也纳闷了,据说汴梁城北非常荒凉,派那么多兵干什么。 谭宗继续说道:“北边穿城而过的是广济河,河面约五丈左右,水深可同通行大船,东出善利水门,如果一路顺利,就能够直通淮河。” 穆坚奇怪,问道:“谭老弟,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谭宗笑道:“我亲自到河边去了,还是坐着船,溜了一圈。” 蔡振、穆坚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齐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谭宗答道:“当然,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觉悟住持跟我一起去。你们有所不知,汴梁城中除了大相国寺之外,还有一处宝刹,就是开宝寺。寺中有一座佛塔,用来供奉高僧舍利,觉悟住持以参拜舍利子为借口,带我前去,顺便到河边游览一番。” 【开宝寺,历史上兴建于宋太宗时期,前身为木塔,后改为琉璃砖塔,小说借用。】 原来如此。 蔡振心悦诚服,说道:“没想到,觉悟住持帮了大忙,咱们若有命回到故国,一定得让太子殿下好好赏赐他。” 谭宗说道:“还没完,汴梁北城,大有乾坤。” 汴梁宫城与金陵工程不同,它不是在正中间的,而是居中靠北,以大庆殿为中心,周围建筑区都是朝政办公所在地,继续向北,则通往万福宫、延福宫、景龙宫、景华宫、艮岳宫等,最后面有一处宫殿,名曰芳林苑,主体是水景构成。那么,水是从哪儿来的呢?就是广济河! 没错,汴梁宫城的最北边,几乎连着广济河,再外围就是北城门。 “芳林苑虽然是皇家园林,但据今日观察,也有不少宫外之人进进出出,里面甚至有做买卖的。我与觉悟住持从开宝寺走到芳林苑,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蔡振闻听,眼前一亮,说道:“谭老弟,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有人入宫之后,不从正面的宣德门出去,也可以从背面的芳林苑出去了?” “这个,不好说,毕竟皇宫中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 蔡振点头,万事小心是对的,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探寻一下宫中道路。 说到此处,已经不难猜测蔡振三人的任务了。 在筹备进贡事宜的时候,李煜就想到,要执行计划,单凭陈乔是不够的,尽管南唐也暗中安插了不少密探、刺客在后周境内,但人数很少,又都是单线行动、藏身暗处,关键时候未必能够帮得上忙。因此,他必须送出去一批有战斗力的帮手。 蔡振之所以着急勘察,是因为他预计到,最多五日,陈乔、张洎就会赶到汴梁,在此之前,他们必须摸清撤退路线,不是为了自己,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把命丢到这里! “穆老弟、谭老弟,目前来看,汴河、广济河是两个可行的方案,找机会,我们必须进入周朝皇宫一趟,好好探听虚实。”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后周可以派一个“小长老”迷惑南唐太子,南唐也可以派一群假和尚去探你的底。 穆坚说道:“要怎么干?恐怕还得觉悟住持帮忙才行。” 这时,大相国寺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预示着晚上的祈福活动结束。蔡振若有所思。 穆坚发问:“蔡大哥,你今日查访的怎么样?” 蔡振微微一笑,说道:“事情办妥,韩通府邸已经打探清楚,我在他家门前暗中观察一个时辰,这家人深居浅出,只有一个老奴守门。” 三人聚头,分享完各自情报,已经是快三更天了。 与此同时,西城顺天门外,禁军行营之内,殿前都点检赵匡胤正在灯下读一封密信,写信人的南唐清凉寺的小长老,江正。 信中内容倒也简单明了,将李煜请求大相国寺派高僧前往南唐开坛讲经的事情说了一遍,另外也提及了金陵近日发生的一些事情,无关军国大事,赵匡胤看的索然无味。 不,是有些失望,提到南唐,他最想听到关于周嘉敏的情况。 时光荏苒,转眼一年就要过去了,不知道她过得如何,但肯定出落的更加标致了,两人短短的会面,周嘉敏的每一句话,每个表情,他都历历在目。 如今,佳人江之南,我居江之北,再也听不到她的消息。 可这种事情,只能藏在心里,总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小长老,让他帮自己留意一个姑娘的举动。 “哼,李煜派僧人来了?真是佛性不浅呐!既如此,为什么不去当和尚?” 赵匡胤将信凑近蜡烛,转瞬之间,化成一片灰烬。抛开一切,仅以男人的身份,赵匡胤对李煜既可怜,又嫉妒。可怜他,是因为他生不逢时,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却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一壶酒,一竿纶,快活似侬有几人”,真让你去当江湖钓叟,立马就会想念锦衣玉食。嫉妒他,不是因为很多女人都仰慕李煜,而是偏偏周嘉敏也仰慕李煜。 以攻打南唐为借口,将禁军全部带出去,至于原因,赵匡胤对石守信解释的头头是道。 可在天衣无缝的理由当中,有一个隐藏的,那就是一旦“弄假成真”,自己不得不带兵前往南唐,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可以距离她更近一些。 第70章 两人会面 计划赶不上变化。 让蔡振一行人没有料到的是,陈乔、张洎率领的进贡队伍会突然改变路线,从水路换成陆路。他们更不知道,原来汴梁、祥符、隆州一线之间,竟然有一条宽阔的官道! 如此一来,进贡队伍进入汴梁的路程,就迅速缩短到两天,当蔡振从觉悟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又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觉悟住持,你从哪儿听说的?!” “唉,今日与真梵大师谈论佛法,是他告诉我的。” “确定?属实?” “蔡虞侯,你出大相国寺的门看一眼,对面就是开封府,真梵大师与里面的人相熟,不仅亲耳听到进贡之人今晚就到祥符县,而且已经着手准备了,说什么要迎接朝贡使。” 听到“迎接”二字,蔡振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一些,看来不是突生变故。 陈乔、张洎提前进入汴梁,对自己这边影响并不大,因为按照太子殿下的计划,两拨人在汴梁的行动本就是各自为政。 只有一个问题,时间!两拨人可以不一起来,但是要一起走! 小长老的推荐信上,主要说让真梵大师帮忙介绍一位高僧,一同前往南唐,虽然此事背景复杂,但归根结底是两家寺院之间的活动,在时间上有硬性的要求。 这就跟现代社会的“签证”一个道理,一个人到了其他国家,签证到期之前,必须离开,否则就是非法滞留。 而进贡事宜,属于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活动,时间上不会管控的那么死,如果后周皇帝高兴,可以多留陈乔、张洎等人多待一段时间,如果不想多搭理,等你们送完贡品之后,赶紧走吧! 考虑到这一点,蔡振等人才早一天出发,路途也是快马加鞭,进入汴梁之后赶紧调查,为的就是给进贡队伍留下充足的协调时间。 可当下,进贡队伍提前三天到了汴梁,让自己有些措手不及。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去找陈乔商议,这个想法又瞬间被放弃了,且不说刘政咨临行之前,再三叮嘱,进入汴梁城之后两伙人要装作形同陌路,就算自己去找陈乔,他又能有什么主意呢?眼下,是名副其实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冷静下来,蔡振对觉悟说道:“住持,此事还要仰仗你了。” “怎讲?” “想办法进入皇宫!” 觉悟感觉自己的秃脑袋上一瞬间冒出了汗,结结巴巴说道:“进宫?!你想要刺杀……” “非也,非也,我绝不会轻举妄动,主要是为了探路。” 蔡振、穆坚、谭宗三人碰头之后,蔡振将收集到的信息整合起来,反复琢磨,认为最可行的方式就是走广济河,这条河不仅宽阔,不会结冰,而且一路向南,直抵淮河,加上北方地区冬天刮的是西北风,可谓顺风顺水。 第二选择才是从汴河离开,虽然在汴梁城范围之内,走这条水路比较安全,但河流较浅、较窄,而且是汴梁运送粮食及物资的重要渠道,沿途设置了很多关卡,如果周朝要追及的话,自己人插翅难逃。 可是,要走广济河,就必须摸清楚从皇宫到芳林苑之间的道路,整个宫城很大,哪里有人把守,哪里是皇家禁区,哪条路最近,这些都是要掌握的。 “探路……进宫不是不行,可要以什么名义呢?” 蔡振一笑,说:“觉悟住持,你怎么当局者迷?听。” 大相国寺内,人声鼎沸,佛号宣天,钟罄齐奏。 “你是说,以祈福的名义!” “没错,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你的济安寺,在金陵也是排的上名号的,自己说自己是得道高僧,谁知道?当今周国皇帝身染沉疴,以祈福名义最为合适。” 觉悟苦笑,心想,没错,我的济安寺确实排得上名号,里面跟修罗地狱差不多。 “好吧,此事我需要跟真梵大师商议。” “静等佳音!” 蔡振苦等觉悟回音的时候,赵匡胤也在等,是夜,他心心念念的人终于赶到了汴梁。 来人正是田重进。 田重进接到赵匡胤的书信,是在正月初三,也就是石守信、王审琦、刘守忠一众人在“太平楼”聚会之后,赵匡胤就着手计划实施了。 之所以来的很晚,是因为田重进是一名戍边将领、封疆大吏,这样的人要回到京城,必须经过同意。否则,你一撂挑子走了,边疆谁来守? 田重进处理完所有事务,这才动身,他给枢密院、兵部上书的理由,就是南唐军队近期大量活动,意图跨过长江防线,谋取失地,也就是江北十四州。正常情况下,枢密院的人是不会同意这种理由的,可这件事本就不正常,因为有赵匡胤从中作梗,并且,田重进说的也并非完全不实,林仁肇和荆罕儒在长江上你来我往,折腾好几天。 “自新(田重进的字),一路劳顿,快坐!” “属下参见赵点检!” “好兄弟,何故如此见外?” 笼络人心,赵匡胤的手段很硬,身居高位还能与属下称兄道弟,也着实不容易。 田重进人比较莽,见四下无人,直接开口就问:“何时动手?” 他只是莽,不是傻,赵匡胤信中,字里行间的暗示,早就看得明白。 赵匡胤收起笑容,说道:“军情奏表是否已经递交?” “属下入城之后,先去了枢密院。” “很好,待到枢密院发出签令,兵部送来兵符,你就随我一同开拔。” 【《宋史·卷二百六十·列传第十九》记载,重进从征契丹,至陈桥还,迁御马军使。田重进是亲自参与了“陈桥兵变”的,有推戴之功。】 “点检说怎么干,属下就怎么干。” “坐下,跟我说说江南那边的情况。” 田重进想了半天,说道:“唐国倒也平静,不过,出发之前闻听,镇守抚州的信王李景达率兵前往金陵,再有,就是我的一些暗线密探,失去了联系。” “李景达是皇室中人,去往金陵,倒也不奇怪,至于暗线密探被除掉……只要不接触我方军事机密的,也不算大事。” “只是可惜了,其中两人是策反之人,名曰张会战、扈大军,原籍都是汴梁的,在唐国军中任职。若是我大周军队渡江灭国,他们倒是能暗中相助。” 田重进不知道的是,这两人,一个脑袋搬家,一个押在洪州,然后脑袋搬家——郑彦华率兵支援金陵之前,拿他血祭军旗了。 “我听说太子李煜行使监国之权,他怎么样?” “唐国太子?只听说他是个白面小子,整天躲在宫里,不是和女人混在一起,就是跟和尚混在一起。” 赵匡胤点点头,李璟、李煜父子一定要保持这种状态,自己计划实施起来才会更加顺利。 “自新,明日你只管到兵部销号,然后回到我这里,江南事务暂放一下。” “遵命!” 赵匡胤的盘算是,既然石守信无法出城协助自己,就让田重进顶上。 第71章 抵达汴梁 南唐朝贡,对于后周是一件大事。 中华文明体系中独有的“朝贡体系”,是人类斗争智慧的中级表现,它的本质不是通过暴力征服、武力胁迫、人口殖民等低级方式,而是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艺术发挥到了极限,这才是真正的文明,相比之下,盎撒文明就是历史不要“历”。 在朝贡体系之下,弱小一方与强大一方构成了“宗藩关系”,五代十国时期,后周是南唐、吴越、武平等国的宗主国,也就是所谓“奉周为正朔”,但这不意味着,藩国就彻底失去了独立性。在名义上,宗主国与藩属国之间仍然是“各为其主”,比如说,南唐也有自己的国号、国都,这就足以表明它是一个国家,而非地区。朝贡是国家之间的活动,自然是高端的、严肃的,南唐那边尽心尽力准备,怕的是后周不满意,借此找茬。后周这边同样要尽心尽力准备,怕的是有失大家风范。 陈乔、张洎一行进入汴梁,被安排到来远驿馆,此处位于东华门附近,前面的马道街,是后周上朝时候,官员们必经之路。 收拾停当,张洎反客为主,摆出朝贡使(正使)的派头,说道:“陈公,业已到达汴梁,我看事不宜迟,还是立即交接为好。” 陈乔知道张洎的小心思,微微一笑:“师黯,此番你为正使,一切事务,尽管安排。” 张洎面露惶恐、嘴角含笑,说道:“陈公哪里话!在下侥幸,受国主、太子殿下错爱,不过临时主持朝贡事务,诸事还要陈公监督指正,方可保证我大唐威仪。” 国主都搬出来了,你好大的脸! “师黯过谦了,我留在驿馆,安排进献歌舞的事情。” 张洎心中得意,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陈乔竟然主动退让了,那功劳将来就都是我一个人的。 “既如此,在下先行赶往开封府。” 后周礼部分内外两部,外部专门对接藩属国以外的使节,如“高丽会馆”就是专门接待高丽使者的,内部专门对接藩属国,但管理职权在开封府礼仪司。 走出驿馆,接待使梁义已经等候在外,张洎迎上前去,两人如同约好一般。 “张贡使确定,不先休息一下?” “周乃大国,唐为小国,以小侍大,岂能怠慢?我即为贡使,自然要尽心尽力,不知……那些东西,梁大人存放在何处?” 梁义心知肚明,张洎问的是送给朝中大臣的东西,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这恐怕才是张洎的真正目的,拿着南唐的东西去贿赂后周的官员,如有一日,南唐被灭,自己投向后周,送过礼的官员也好帮自己说话,说不定还能官升一级。 “贡使放心,虽然都在开封府藏库中,可我已经吩咐过,要分开存放。” “梁大人费心了。” “请!” 二人携手,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张洎春风得意,自然不会顾及身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自己。 与此同时,王朴心情忐忑地来到宫中,自从皇帝托孤之后,更加的深居浅出,除非有军国大事,所有会面一律不准。如今南唐前来进贡,王朴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向郭荣汇报,按照礼制,皇帝是要亲自接见南唐使者的,只是郭荣的身体…… 一路心绪不宁地走到延福宫,太监总领郭椿赶紧迎接上来。 “王府尹,因何事前来?” “些许小事……皇帝近况如何?” 郭椿面露戚色,说道:“昏多醒少,脾气也越发暴躁了。” “辛苦总领,好生安慰皇帝,外部事务,有我等尽心尽力,可保无虞。” “王府尹,有事直说吧!” 王朴将来意说明,郭椿显得更加为难,如今南唐、后周隔江对峙,对方前来朝贡,正是缓解危机的好机会,可进贡事宜又不是非皇帝不可……这到底算不算军国大事? “郭总领,若是为难,何不去询问一下皇后?已有前车之鉴,皇后只要出面,事情就好办了。” 王朴所说的“前车之鉴”,就是小符皇后垂帘听政的事情,郭椿点头,转身走进延福宫。 一盏茶的功夫,郭椿急匆匆跑出来,要王朴跟自己进去,看表情,事情或有转机。 “皇后娘娘圣安!” 未等到跪下,小符皇后就打断王朴,说道:“王府尹,唐国进贡一事,三日前皇帝已经跟哀家说过,使节已到开封府,就全权交给你处理吧!” “皇帝陛下怎知?” “进贡之事,攻伐南唐之后就已经定下,皇帝心心念念,还担心唐国变卦,哀家跟他报告之后,皇帝心情甚好。” 王朴听了,心情一点都不好,原来郭荣虽然身染沉疴、疾病沉重,一心挂念的还是大周江山! “皇后娘娘,唐国使节上殿朝拜一事,如何处理?” “不过是走走过场,让太子(梁王郭宗训)接待即可。” “此番南唐朝贡,除了国书、礼物之外,还准备进献歌舞表演,皇后娘娘……” 这件事,王朴做不了主。 小符皇后闻听,颇感意外,按照一般情况,外国使节前来进贡,已经是表达臣服、尊重了,宗主国才是需要尽地主之谊,安排歌舞、宴会,怎么南唐那边自己带人来了?虽然是后宫女流,可毕竟是大周国母,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略一思索,就知道这是南唐讨好之举。 “民间说,举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唐国安排乐官歌姬,也不要驳人家的面子,此事我来安排。正好,这宫中多日不曾有丝竹之音了,办上一场宴会热闹热闹,也为皇帝陛下冲冲病气。” “臣遵命。” “王府尹,近几日……城中可有异常?” 刚刚还是一脸平和的小符皇后,话语陡然严肃起来,让王朴有些措手不及。 “城中事务繁多,不知皇后娘娘问的是哪一方面?” “譬如,并州口音的人员是否陡然增加了?” 王朴有些不解,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历史上,后周到北宋属于是和平交接,北宋初年的人口就有70、80万,虽然不及顶峰时期的150万之众,也算是全球数一数二的规模了。倒推一下,公元960年,也就是显德七年、建隆元年,城中人口至少也有60万左右,这仅仅是在城中的,并没有将汴梁周边的区域(如祥符县)人口计算在内。 这么多人,王朴一个府尹,怎么能知道多了几个并州口音的人。 “此事,臣还需要调查。” “哀家随口问问,不必劳师动众。王府尹,京城安全,乃是国之根本,也是皇帝所虑之事中排在头等的,你要尽心尽力。” “臣遵命!” 王朴退下之后,小符皇后仍若有所思,皇帝重视汴梁北门城防,一是此地临近黄河,若有人决堤放水,必然危及京城安全,二是此地距离宫城太近,若是有不臣之心,且熟悉宫城内部情况的人,趁机造反,可以在第一时间内绞杀。 小符皇后看着殿外,喃喃地说:“李重进,祖籍并州,大族子弟,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的外甥……皇帝还是放心不下你。” 第72章 锦囊第一封信 不过数面之缘,张洎与梁义已经成为莫逆之交。 初来乍到,张洎自然不了解后周朝廷中的情况,于是询问:“梁大人,此次进贡准备之物,虽说有大臣一份,可如何分配,还希望能够指点一二。” 意思就是,你跟我讲讲,我该给谁送礼。 梁义也是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否则,也不会被委派到南唐当外交官,张洎一言一行所流露出来的动机,他看的很清楚。 “张贡使,若说赠送国礼,朝中一品大员自然是不能少的,可是,范丞相、王府尹等人,历来对外标榜悬鱼之志,贸然送礼,恐怕对方误会。依我看,倒不如选一些与他们亲近之人。” 范质、王朴、王溥、魏仁浦等人,很难结交,梁义说的也是真话。 “有劳梁大人明示了。” 梁义想了想,说道:“依我看,赵普大人值得结交,此外,卢多逊、史弘肇、窦仪等人,也值得结交一番,若是国礼准备的充沛,一些家眷也要打理一下。” 张洎窃喜,心中暗暗记下名字,感谢道:“梁大人提携之恩,容日后多多报答。” 说到这里,不臣之心已经十分明显了,什么叫“日后多多报答”,意思就是,以后南唐国土尽数归于后周,你我可能会同殿为臣,到时候我再好好贿赂你。 梁义笑着推辞:“哪里话,在下应尽职责!” 好一个“应尽职责”,却不说,张洎已经悄悄将一枚鹌鹑大小的珍珠送到了梁义手中。 开封府对接进贡事务并不繁琐,双方只要点清进贡物品,在交接文书上签字,就算大事告成。 当然,交接文书只是一份官方文件,不等同于进贡清单,实际南唐送来的,与最终送到宫里的,肯定就会有一些出入。 按照流程,交接文书签字之前,张洎需要到藏库中清点一遍进贡物品,然后贴上新的封条,封条一共两款,一款是金陵内务府的,另一款是东京开封府礼仪司的。 梁义是宫中官员,隶属户部、借调礼部,只是协助南唐贡使,自己在开封府没有任何职权,得到实惠之后,又与张洎寒暄几句、嘱咐他要重点关照的人,然后离去。 张洎一人前往藏库,走在偌大的开封府内,环境虽然陌生,心情异常愉悦。 “来人可是张贡使?在下安习,礼制司主簿,在此恭候大驾。” “南唐贡使张洎,有劳阁下了。” 安习的话,让张洎很受用,一直以来,后周臣子在南唐臣子之间,都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强势,即便两个平头老百姓遇到了,后周这边的即便是穷困潦倒,南唐这边的即便是小康之家,后周百姓也会表现的自信心爆棚,这是国家强大的一种表现形式。 谁他妈说大国崛起与小民尊严无关的? 而礼制司主簿安习盼着南唐进贡队伍到来,已经有点望眼欲穿了,他为了讨好赵匡义,许诺出去了一些好处,大话说出去,就要想办法兑现。 因此上,一见到南唐朝贡使张洎,安习就像见到了失散很久的亲人,立即迎上去,嘘寒问暖、客气异常,这让张洎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得到了空前满足。 “张贡使,第一次到大周来吗?” 张洎点头,说道:“北方风物,大国气象,有幸前来一见。” “周、唐两国相隔数千里,自然差异巨大,俗话都说,十里不同风,就是这汴梁城中,人情世故也独有一套。” 安习将“人情世故”四个字咬的特别重,张洎闻听,微微一愣,随即点头称是:“人若无情,与草木无异。” 两人一番对话,心照不宣,走进藏库之后,偌大的库房当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上百只大木箱子,这些仅仅是细软之物,一些名贵特产,则有开封府专人连夜送到了皇宫当中。 安习试探地问道:“张贡使,可否开始清点?” 张洎急忙摆手,说道:“安主簿办事得力,想必已经仔细查验过,若无差错,贴上封条即可。哦,对了,我所带的贡品清单损坏,可否劳烦安主簿替我重抄写一份。” 安习万万没想到,张洎竟然如此上道!原本还找了许多说辞,目的就是从贡品中留下一批,如今,对方亲自送到手里。 “张贡使客气,这有何难。” 趁机,张洎又说道:“在下初到汴梁,有意结识贵国名流,安主簿可有引荐之人?” 安习一愣,随即想到“一鱼两吃”,既然张洎有攀附他人的意思,何不将赵匡义推荐给他,届时少不了再送一些财物。 “在下官小言轻,认识的大人物不多,张贡使有意结交的话,我将你引荐给赵祗候。” 祗候?张洎一听,内心有些失望,这个安习果然是小人物。 见张洎脸上颇感失望,安习轻蔑一笑,说道:“赵祗候乃是荫补入仕,他的兄长名叫赵匡胤,目前为我大周殿前军统领,任都点检之职。” 殿前都点检,这个官位,在南唐没有对应的官职,差不多比李从善的四十二路兵马副元帅高一级。张洎眼前一亮! “如此,劳烦安主簿引荐!” 安习一脸得意:“好说,好说。” 张洎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的时候,陈乔已经打开了锦囊,里面有三封信,看完第一封之后,他悄然离开驿馆。 一路上忐忑不安,他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布置下的计划如此周全。 他更不知道的是,为了这个计划,李煜将南唐多年建立起来的情报系统赌上去了,即便最后的计划成功,一大半潜伏在后周的人,都将暴露,甚至身遭横祸! 车马一路南行,越过州桥、出朱雀门,很快就来到了外城边缘,放眼望去,已经有不少民居荒野,沿着官道一路东进,来到一处不大的小镇。 小镇看似不起眼,名头却不小,皆因这里有一座名胜,正是“古吹台”。 【春秋大音乐家师旷在此吹奏音乐,因此得名,目前为“禹王台公园”】 “肠断当年古吹台,酒酣欲叫谪仙回” 陈乔本就是精通音律、情感细腻的人,又因国家境遇、个人情愫影响,走进古吹台之后,莫名有了一种悲伤之感,他信步走了进去,四下寻找要会面的人。 后周时期,古吹台还算不上名胜,游人不多,隔三差五还能遇到农夫牧童,前行百十步,密林深处飘着幌子,走近了看,是一个野茶摊。 陈乔心领神会,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店家,可有百清茶?” 这是锦囊中提及的一个接头暗号。 店家一开口,陈乔就失望了,那人一口汴梁本地口音,说道:“木有!” 莫非不是此地?正疑惑着,身后传来地道的金陵口音,说道:“百花茶可否?” 陈乔猛地回头,见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的汉子屹立在自己身后,“百花茶”正是另一个接头暗号,他赶紧说道:“白水即可。” 那汉子闻听,立即单腿叩拜:“陈大人!” “快起来!”陈乔赶紧将他拉起来,生怕别人看到,说:“你是何人?” “我乃润州大营云骑尉肖正,奉润指挥使谢彦之命,提前潜入汴梁,接应大人!”说完,看了一眼身后的茶摊老板,说道:“陈大人不必担心,此人也是我南唐忠勇之士,数年前就已经潜入进来。” 怪不得有汴梁口音。 “不仅如此,陈大人一路走来,所见的人中,十有八九都是我们的人,外城较为松懈,容易潜伏。” 陈乔微微有些吃惊,他看到的那些人,和本地普通农户、小贩、货郎等无异。 两人坐下之后,肖正急切地问道:“陈大人,临行之前,谢彦大人已经嘱托,一切行动皆由你来指挥,敢问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陈乔说道:“太子殿下指示,集结汴梁附近所有人手,伺机起事。” 肖正愣了,反问道:“就在这汴梁城中?!陈大人,众兄弟加在一起,也不过五百人左右,别说跟周朝军队干仗,就是和当地老百姓打,也是自寻死路!” 陈乔摇摇头,说道:“不是去硬拼,而是制造声势、浑水摸鱼!” 第73章 为大唐赴死 肖正只是润州大营的一名低级武官,这种人的天性就是“听命行事”。 陈乔解释道:“太子殿下的命令,只是让你们在合适的时机,乔装改扮为周朝士兵,到特定的地点去造声势,并不需要拼命。” 肖正说道:“拼命也不怕!请大人告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陈乔为难了,说道:“我也不知道。” “此话怎讲。” “此番进入汴梁,并非只有进贡队伍,还有人暗中行动。” “还有后手?” 肖正显得不可思议,原以为,谢彦派遣出来的三百军士已经是全部,到了汴梁接头之后,才发现已有二百多人潜伏下来,如今又听到陈乔所言,不由得感叹。 “我也就只配当个大头兵。” “肖骑尉一身虎胆,在下钦佩之至,只是,身处虎穴……” 下面的话,陈乔没有言明。南唐有识之士,都知道后周的野心,想要偏安一隅、绝无可能,即便是低声下气的臣服后周、甘心纳贡,对方也不会就此罢休。有句话说的很好,落后软弱不一定挨打,那只是因为别人现在不想打你,想要不挨打,就只有“放弃幻想,斗争到底”这一条路。 没人逼着南唐走这条路,是太子殿下选择了这条路,而今天,无论是蔡振等人,还是陈乔等人,亦或是肖正等人,也都走上了这条路。这条路的前景是无限光明的,但过程是无限黑暗的,很多人都会在迎接光明之前就倒下。 肖正领会了陈乔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冷声说到:“我等枕戈待旦、苦守长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能深入虎穴、大干一场,就算血流尽也心甘情愿。陈大人,出发之际,我等兄弟就抱定决心,为大唐赴死!” 陈乔动容,起身单腿叩拜:“大唐有如此忠诚勇士,必然能够再度复兴!”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陈乔约见肖正的时候,蔡振等人,也正在走向更加危险的境地。 暮色时分,觉悟匆匆来到厢房,找到蔡振、穆坚、谭宗三人,汇报了一个好消息。 “大周皇宫传出消息,已经同意我们前去为大周皇帝祈福了!” 蔡振一听,喜出望外,谭、穆二人却一脸懵逼,问道:“住持、蔡大哥,怎么回事儿?” 蔡振一摆手,说:“别问那么多,觉悟住持,答复的怎么如此快!” 觉悟擦了擦秃脑门,说道:“我等进入大相国寺以来,寺中每天晚上都会进行祈福仪式吧!我原以为,那是汴京风俗,今日询问真梵长老才知,原来本就是为了给皇家祈福的,当今周朝皇帝身体抱恙,每晚都是真梵大师带着若干高僧进宫去,我说服他带我也去。” “如此说来,今夜我们就能进入皇宫?” 觉悟汗流的更加汹涌,说道:“没错,要早做准备。” 穆坚、谭宗也听出来点门道,顿时兴奋起来,这一点让觉悟无法理解。 “话说回来,觉悟住持,你能耐不小,竟然能把真梵说服。”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为了达成此事,已经犯了贪戒了。” 三人不解其意,觉悟解释道,为了说服真梵,就吹嘘自己会诵一部《莲华延寿经》,此乃天竺高僧圆寂之前所顿悟,为凡人念诵,即可达到强身健体的功效,为亡魂超度,可以避免地狱轮回之苦,直登仙界大门。 “觉悟住持,你还有这能耐?!” “我哪儿有这能耐,唉,那是德明禅师所作的,我只知道一部分。” 德明禅师,历史上着名的佛学家,五代十国时期禅宗修行者当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当然,他能够被后人熟知,主要是因为被画进了《韩熙载夜宴图》里面(附图)。 话说回来,周世宗郭荣不是灭佛吗?又怎么会让大相国寺的僧人祈福呢? 郭荣灭佛的动机是政治需要与经济需要,政治方面,佛教宣扬的理念,与后周当时的战略目标存在冲突,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老百姓都想着这一世受苦受难,只要忍过去,下一世就能够投胎享福了,有了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求佛祖保佑,整个社会风气过于“佛系”,动辄以佛教规则来约束自我(比如:不许杀生),那还怎么统一天下。经济方面,这个非常简单,和尚、尼姑这些修行之人,对经济社会的贡献约等于零,他们的吃穿用度都依赖佛教信徒供应,同时,还会从事一些产业,比如造纸、放高利贷,拥有大量田产、山产,至于“宗教仪式”这种敛财的行为,更是被完全垄断。这样大量金钱都涌向了寺院,而不是国库。 但同时,郭荣也是一个人,一个古代的人,对于命运、神灵这些概念,有着天生的畏惧心理。特别是生命垂危之际,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不会放弃!现代人也是如此,身患大病,只要有人说能够治愈,也是宁可信其有的! 大相国寺作为皇家寺院,这种情况下为皇帝祈福,也是理所应当的。 蔡振拍了拍觉悟的肩膀,说道:“住持,你刚说的那个什么德明禅师,等咱回去了,汇报给太子殿下,让他给你当徒弟!”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回头对穆坚、谭宗二人说道:“两位兄弟,你们今晚就镇守大相国寺,我一个人去。” “那怎么能行?咱们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此番去,不是为了拼命,而是为了探路。” “那……” 觉悟出来打圆场:“两位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开宝寺附近等待,谭骑尉去过那里,我带蔡虞侯进宫。佛门讲究九九归真,另外七人从我的徒弟中挑选。” 三人应允,各自准备。 若说,此番来到大周,如同走进龙潭虎穴,如今迈入皇宫,可以说是自己把脑袋塞进野兽口中。 三人各做准备,起初默不作声,谭宗忍不住说道:“蔡大哥,千万不要勉强!” 蔡振一停,转身说道:“两位兄弟,我等虽结识不久,却情比金坚,家国大义面前,个人得失不值一提,关键时刻,要知道如何取舍!” 谭宗、穆坚知道他的意思,一旦事情败露,便是自裁也不能透露半个字。 为大唐赴死! 第74章 蠢货是怎么炼成的? 张洎的一天很忙,脸都要笑肿了。 “笑”不单是代表心情愉悦,也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因此才有“谄笑”“媚笑”“尬笑”等,一天之内,张洎将所有笑的方式都体验一遍。 在梁义推荐的人当中,多数只是客气一下,毕竟举手不打笑脸人,邀请张洎进府喝了杯茶,不愿意深谈。原因说出来有些伤人,那就是,你张洎算老几?一个六品的礼部员外郎,这样品级的官员,比汴河里的王八都多。 其中,赵普算是例外的,大约也是因为职位不高的原因。 历史上的赵普风光无限,不仅是赵匡胤夺得皇位的大功臣,还参与了杯酒释兵权、削夺藩镇、官制改革等大事,为赵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赵匡胤对赵普也十分信任,曾经“独相十年”,累赠集贤殿大学士、尚书令、韩王等。 可是眼下,赵普还仅仅是赵匡胤的一个幕僚,官职为军事判官,后周时期,“军事判官”不属于官制之内,各地的节度使、观察使、团练使等都可以自行招募,主要负责地方的行政工作,比如负责军粮运输、士兵招募、水利兴修等。 在现实世界,官不一定要做得很大,只要跟对人,同样能够获得很大的权力。 作为赵匡胤最为信任的人之一,赵普在朝中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因此,张洎对赵普能够接待自己,感到十分庆幸! 不动声色,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桌子上,里面有一只镶金嵌玉的麒麟镇纸。 见状,赵普极为客气,与张洎以字相称,这在古人之间,算是十分亲近的表现了。 “师黯,务必多待几日,汴梁元宵节热闹非凡,我也好尽地主之谊。” 张洎感动,说道:“则平兄错爱,弟岂敢不从,无奈公务在身,恐怕没有机会。” “那太可惜了,对了,师黯,此番入京,还有谁一起来的?” “我为正使,陈乔为副使,余下皆为军士,另有乐官、歌姬二十余人。” 张洎特意将自己“正使”的身份强调一下,岂止,赵普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身为军事判官,又在赵匡胤谋取皇位的当口,每一句话都有目的,那就是套取南唐情报!即便现在用不上,将来攻打南唐,也可以作为参考。 可惜,张洎这种蠢货,还以为赵普在关爱自己。 “陈乔?莫非是庐陵陈子乔?闻听此人随和儒雅,乃是一名儒将,不知他在唐国统领哪支劲旅?” “则平兄,传闻有误吧,子乔已荣升门下侍郎,人虽在军籍,却久不带兵了。” “原来如此,那倒可惜了,传闻他可是唐国数一数二的将领,若他带兵驻扎长江防线,大周军队是要忌惮三分的。” 张洎闻听,心中不悦,说道:“则平兄有所不知,若论唐国将领当中,排名第一的当属林仁肇,第二当属朱令赟,其余何敬洙、郑彦华、殷崇义、申屠令坚等人,恕我直言,也都在子乔之上。” 赵普会心一笑,说道:“看来,世人以讹传讹了。”心中默默记住,“排名第一林仁肇”,这倒与前线战报的评价一致,将来,务必要想办法除掉林仁肇。 赵普请茶,询问:“北方水苦,不及南方甘甜,师黯勉强喝一点。” 张洎谄媚地说:“哪里,在下还没喝过如此好的茶叶。” 这本是一句客气话,赵普敏锐地抓住,说道:“茶叶乃是吴越国进贡的香妃茶,可惜啊,每年只有那么一点。唐国近水楼台,想必师黯经常能够喝到。” 张洎不假思索,说道:“并非如此,我朝与吴越可谓世仇,两国相互提防,早就不通商业了。” “即便如此,也能够流入贵国一些吧!” “则平兄有所不知,原本两国之间商贸频繁,可近年来刘鋹与钱俶纷争不断,留从效也参与其中,南方商旅基本断绝。” 刘鋹是南汉皇帝,钱俶为吴越国王,留从效是清源军节度使,地方割据势力,这就意味着,只要稍加挑拨,南唐的后院就得起火,到时候南北不能兼顾。 “既如此,我送师黯一些就是了。” “岂敢!” “不必客气,师黯,唐国既已经奉大周为正朔,我们就是一家人,何必论彼此?倒是契丹才是真正的威胁。” “契丹方面,在下实在不了解。” “不应该吧,我听说契丹使节今年都会到唐国朝拜,以师黯大才,应当是主持大局才是。” “则平兄说笑了,契丹使节来访,自然是由太子接待。” “契丹不过是野蛮番邦,竟然要太子亲自接待?莫非,契丹威胁唐国。” “这倒没有,不过是谈一些交易的事情,此番契丹以战马、牛羊来交换粮食,可海运不便,最终并未如愿” 张洎轻描淡写,是想撇清南唐与契丹的关系,可他说的话,也让赵普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契丹缺粮,可以在入冬以后发动战争,海运路径,可以派出战船,沿途追击截杀。 于是,不经意间,赵普得到了许多情报,他了解到南唐对后周的态度。 一个字,拖,凡是能够拖延下去,就不思进取,譬如皇帝曾经让李璟前来会盟,对方不是称病,就是借口时机不当,现在轮到太子监国,明明看见兵临城下,却妄图通过进贡称臣的方式,拖延自己国家灭亡的步伐。 赵普考虑问题,自然是以赵匡胤的利益为先,南唐如此态度,对自己这边是好事,可以来个“温水煮青蛙”,慢慢准备、稳定自身,时机成熟、一举拿下。 眼看夜色渐浓,张洎不愿惹人生厌,起身告辞。 临行之际,张洎突然转身问道:“则平兄,敢问可知赵祗候的府上在哪里?” 赵普一愣,故作平静地问道:“赵祗候,可是赵匡义?” “正是,难得入汴梁一趟,想去拜访一下。” “难道,师黯与赵祗候是故人?” “非也,只是偶得推荐,想要结识一番。” 赵普一笑,说道:“原来如此,赵祗候乃是赵点检之弟,与我相熟。近日听说赵府高堂抱恙,家中谢绝会客,恐怕师黯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能结识赵普,张洎本就心满意足了,也担心赵匡义与其他人一样,对自己不温不火、不搭不理,索性说道:“既如此,在下也有一物相赠,就劳烦则平兄转交吧!来日若有机会,再去拜访。”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玉带,云锦织就,上面金扣、银边,镶嵌一串翡翠珠宝。 “这……好吧。” 张洎离去,赵普笑脸相送,渐渐地,看着张洎的背影,笑容有了变化,从微笑变成了冷笑。 赵普是洛阳人,王彦升也是洛阳人,赵普能够轻松拿捏王彦升。 王彦升与赵匡义是好兄弟,赵匡义是赵匡胤的亲兄弟,两人面和心不和。 赵普又是赵匡胤最信任的幕僚,所以,盯紧赵匡义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是他的分内职责。 如今,赵匡义又要与南唐搭上关系吗? 第75章 皇宫夜宴,暗波浮动(一) 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三天。 显德七年,正月十二。 南唐朝贡队伍已经休整的差不多了,一方面,进贡之物如何交接、如何安置、如何送入皇宫,以及如何被中饱私囊和私自扣押,这些都有张洎负责,陈乔无从插手——以张洎的个性,好不容易抓住的表现机会与攀附途径,他绝不会轻易放权——陈乔也无暇管这些事情,他时刻关注着大周皇宫的消息。 申时二刻,微星西显,猿猴林中耍,鸦宿西北风。 宫中太监总领郭椿亲自前往来远驿馆,面见张洎、陈乔,带来宫中诏令,要南唐一众乐官、歌姬、舞者等要做好准备,约定酉时三刻车马前来,接众人进宫。 “郭公公,此番入宫,还仰仗多关照!”张洎迎上前去,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金币塞到郭椿手中,“周乃大国,礼制森严,不知道这宫中有哪些规矩禁忌,还请公公提前嘱咐。” 郭椿和颜悦色,说道:“张贡使不必多虑,宫中规矩多不假,却并不严苛,皇家更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再说,咱家在旁边伺候着,出不了岔子。” “如此,多谢郭公公了。” 郭椿所说的话,不完全是客套,基本是据实陈述。后周也好,北宋也好,历史上几乎所有以汴梁为都城的政权,在一定程度上都会表现出“松弛感”,这种松弛感的本质,源自于这座城市、这座土地特有的“市井文化”。从《五代史杂记》《汴都赋》及《东京梦华录》的记载来看,“上方欲与百姓同乐,大开苑圃”的举措是常态,皇家园林如金明池、琼林苑、南御园等皇家场所,在重要节气、节日都会对老百姓开放。同时,后周、北宋的统治者也比较有松弛感,“令洞开诸门,此如我心,少有邪曲”,譬如《水浒传》中不就记载着宋徽宗挖地道去会见李师师吗?如果能从皇宫,挖一条地道,到青楼去!谈何森严? 张洎转身对陈乔说:“子乔,此番进宫,一众优伶还需要劳驾你多约束。” 言下之意,我要应对宴会上的周朝官员,你就委屈一下,打打下手吧!称呼从“陈侍郎”改成了“子乔”,也表明了张洎的心境变化,说话口气,宛若一名长者教训幼童。 陈乔不愿计较,说道:“自当尽心尽力。” 酉时,华灯初上,二刻,大相国寺走出一众僧人,分为两拨,一拨是大相国寺住持真梵带领的八名高僧,另一拨是觉悟带着的八名弟子,他们此行,正是要去皇宫为皇帝祈福。 临上车前,真梵特意交代:“觉悟长老,皇家佛堂虽然位置较偏,但毕竟是是宫城之内,我等只管念经祈福,切勿节外生枝。” 觉悟赶紧说道:“一切都听真梵长老安排!” 蔡振换了一身崭新的僧衣,脑袋剃的锃光瓦亮,或许是多日沉浸在佛门之内,身上的暴戾之气也削减不少,如果不是特意刁难盘问,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将。 车马启动,沿着御街疾驰,越靠近那片宏伟的建筑群,蔡振的心情就越紧张,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老鼠,精心打扮一番,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猫咖。 所谓恐惧感,不是一个人置于万劫不复的痛苦感受,而是走向未知的途中产生的感觉,正因为“未知”,超出自我的认知,即便调动全部想象也无法描绘,人才会体验到真正的恐惧。 而战胜恐惧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蔡振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这一刻,他真的很希望世间有佛。 南唐伶人与祈福僧人几乎是前后脚赶到皇宫,可一进入宣德门,他们就各奔东西了,这算是一群南唐故人在异地他乡距离最近的一次。南唐伶人向西,前往集英殿,相比一旁的紫宸殿,这是专门举办大型宴请、接待使节的宫殿,而祈福僧人向东,前往讲经坛,后周宫中也有专门的寺观,只不过,佛堂的规模较小,另有一座很大的皇家道观,是当初皇帝郭荣专门给陈抟准备的,至今荒废多年。 如果陈乔手中有无人机的话,他放飞之后,就能发现小符皇后的安排巧妙,西侧集英殿、东侧讲经堂,中间位置(向北延伸)正好是中轴线偏西,声音可以不大不小、不急不躁地传到小隐园去。 南唐进宫、臣服大周,足以慰皇帝之心! 丝竹入耳、歌舞升平,足以怡皇帝之情! 梵音阵阵、钟罄清清,足以稳皇帝之神!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接待南唐使节的活动,梁王郭宗训又能够成长一些,小符皇后垂帘听政也更一步迈向“常态化”。 来人做客,总是要先尽地主之谊的,皇宫御厨忙了一下午,准备了珍馐美酒,小符皇后也亲自挑选了皇家乐曲、歌舞,为陈乔、张洎两位使臣接风。 只是,出席本次宴会的后周大臣并不多,像“铁三角”中的范质、魏仁浦、王溥都没来,官位最高的就是开封府尹王朴,其余则是礼部、户部的侍郎一级官员,零零落落,也只有十几个。 倒不是后周这边存在看低南唐使者的意思,而是众多官员不便出席,当今皇帝养病在深宫当中,身为臣子,也应当深感同受,别说享受宴席歌舞了,自己在家都要每天沐浴、吃素,越是高官越是如此,否则在外人看来,皇帝生病你这么高兴,莫非有不臣之心?君不见,古代皇帝死了,国家动辄几个月不准唱戏娱乐。 好在,陈乔、张洎都不在意这些,陈乔是有特殊使命在身,也就是锦囊当中第二封信要求,让他协助药娘,滞留在宫中!而张洎忙于应酬,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表现的机会,只要是后周官员,他都想结识一番,无论官位如何。 酒过三巡,皇宫歌舞已毕,小符皇后问道:“两位唐国贡使,我大周歌舞相比贵国歌舞如何?” 张洎赶紧起来,打躬作揖,说道:“感激皇后娘娘招待,皇家演出,果真不同凡响,此曲只应天上有,此舞更看瑶池仙!” 小符皇后笑道:“张贡使过誉了,江南多丽人,歌舞第一流,这些优伶也都是江南师傅调教出来的。陈贡使,你看如何?” 陈乔闻听点名,才稳重起身,说道:“北方歌舞,大开大合,令人目不暇接,风味与南唐宫廷歌舞有天壤之别。” 小符皇后一听,来了兴趣,说道:“闻听此番进京,南唐国主也派了伶人,何不请上来?” 陈乔说道:“正在殿外等候。” 得到应允,一众南唐乐官、歌姬、舞者鱼贯而入,请安之后,陈乔说道:“皇后娘娘,南唐宫廷有一支舞蹈,名曰《采莲》,还是根据汉乐府所编。” 小符皇后说道:“听着有趣,陈贡使,劳烦演来!” 陈乔拍了拍手,众乐官做好准备,然后笙管笛箫一起奏鸣,音乐风格果然与后周宫廷音乐大相径庭。“后周”的周,意思是继承先秦的周朝,郭荣更是崇尚《周礼》,音乐风格更偏向庄重威严,黄钟大吕、汪洋恣肆,而南唐宫廷音乐清新婉约,如小桥流水,情趣与之截然不同。 果然音乐一响起,后周这边的人,包括小符皇后,顿感耳目一新,被深深吸引了进去。 这时,舞者款款来到大殿中央,身姿柔软、婀娜多姿,如邻家少女于山林之中、溪水之畔,呼朋引伴、天真可爱,“疑怪昨夜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精致小巧对上宏大叙事,文化差异性十分强烈。 在众人迷失在歌舞之中时,众人拥簇着一个巨大的莲花台,慢慢推到了大殿中央,台上有一个芙蓉骨朵,众舞者长袖善舞,轻巧花骨朵,瞬间开放。一个绝代佳人,如同出生在莲花里一样,面容慵懒,猛然见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立即做出娇羞状,起身旋转、跳跃,舞姿翩翩,如同花上蝴蝶。 此人正是药娘。 第76章 皇宫夜宴,暗波浮动(二) 集英殿里,长袖善舞,讲经坛上,梵音袅袅。 对于真梵住持而言,进宫诵经祈福这种事情,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接待他的掌事太监年纪较大,两人相熟,仅仅寒暄一下,就各司其职去了。 讲经坛内有四个佛堂,内部打扫一尘不染,真梵住持自然是前往正堂,那里供奉着皇帝郭荣的祈福牌位,又叫做“长生牌位”,而觉悟远道而来,在讲经坛算是助力祈福,自然就安排到了偏堂。 分别之际,真梵又嘱咐道:“觉悟师弟,今晚我要诵的是《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大约一个时辰,《莲华延寿经》稍短一些,事毕之后可安静等待。此番祈福,皇家是会有赏赐的。” 觉悟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说道:“佛心慈悲,圣洁无尘,专为祈福而来,不敢心生贪念。” 真梵还礼,两人就此分别,各自忙活去了。 等到进入偏堂,蔡振立即脱去了僧袍,里面露出夜行衣的打扮,转身就要出去。 “禅心……蔡虞侯,哪里去?” “觉悟住持,刚刚你和相国寺长老的话,我都听见了,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得尽快行动。” “唉,真是不念经、不撞钟,妄念佛陀一场空!跟你讲过的都忘了?祈福之前要供奉的,一会儿宫里来人,发现少了一个,怎么办?” 蔡振这才想起来,在济安寺的时候,觉悟跟他讲过,诵经祈福之前,主人家会送来供奉之物(水果、香一类的),然后才正式开始,诵经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这样不吉利。 “好吧,那我先等一会儿。” 觉悟的职业道德感很强,尽管是以“祈福为幌子”进入皇宫的,可一到自己的专业环境里,就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自己及弟子们开始做准备。 蔡振可没这个心思,眼睛一直盯着门外,希望送供奉之物的人赶紧来,又赶紧走,自己好行动。等待,从来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明明不过片刻功夫,感受上却是度日如年。 好容易,一个值守太监推着小木车走进来,上面各种糕点、珠宝、香烛、明灯、鲜花等,摆的满满的,佛教仪式中这叫“上等供奉”,光是摆放都得好一会儿,那太监又年老,手脚又慢,蔡振更加心急了。 正所谓“急中生智”,蔡振灵机一动,主动走到老太监跟前,说道:“阿弥陀佛,老施主,此事有我等代劳。” 说着,朝觉悟使眼色,觉悟会意,让自己的弟子上去帮忙,老太监以为他们祈福有什么特别要求,也没在意,自己落得个清闲。待到供奉之物都挪到法坛上,蔡振顺水推舟地说:“老施主,我帮你把木车送回去,如何?” “这,不敢劳烦大师。” 觉悟上前,说道:“老施主,不必客气,让我这弟子帮你吧!禅心,快去快回!” 蔡振心想,觉悟住持这是开窍了。不由分说,就推起小木车向外走,老太监见状,一边道谢、一边跟上。 待到两人都走出房门,觉悟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脏剧烈地跳起来,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佛祖勿怪,弟子诳语连连,实属无奈之举。” 回头见弟子们一脸懵逼,苦笑一下,说道:“等什么?念经!” 药娘舞姿确实诱人,难怪韩熙载愿意花大价钱将她买下来,被李煜抢走之后,又痛苦不已。 莲花台上莲花瓣,莲花瓣里莲花仙,莲花仙子舞翩翩,问客我与酒谁甜? 莫说在座的一众男人,就连小符皇后也惊呆了,一曲歌舞罢了,药娘已经退下,整个人还沉浸其中。还别说,真有一个人没啥感觉,就是坐在正中央的梁王郭宗训。 他才七岁。 张洎见状,故作矜持地说:“皇后娘娘,诸位大臣,不知这《采莲》小曲儿,各位还满意否?” 小符皇后由衷赞叹:“江南歌舞,确实非同凡响,令人耳目一新!张贡使,可否将那位舞娘再请上来,哀家想问她几句话。” 张洎忙不迭地说:“皇后娘娘相见,实乃荣幸之至。” 很快,药娘款款而行,再度回到了集英殿上,只见她婀娜身姿、柔柔下拜,小符皇后喜欢的不得了。 “你叫药娘?舞跳的真好,为何你在方寸莲台之上,舞姿还那么轻灵?哀家看来,传说中的赵飞燕也不过如此。” 药娘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说道:“此舞有诀窍,便是将脚缠起来,只用足尖着地,如此一来,就显得轻盈了!” 小符皇后:“原来如此,果然是奇思妙想,除了歌舞,你还有什么技艺,也让哀家开开眼?” 药娘看了一眼郭宗训,这个七岁太子正百无聊赖,就说道:“妾(仅仅是谦称)还会一些小玩意儿,若是娘娘不嫌弃,自当奉献出来。” “好,快快演示!” 很快,有人抬上来一个箱子,药娘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孩子”,众人吃惊之余,才发现是一个木头做的傀儡,只是做的惟妙惟肖。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江南流行一种傀儡戏,耍起来幽默滑稽,我学艺不精,献丑了。” 原本还百无聊赖的郭宗训,自从看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傀儡木偶,眼神一下子就直了,不等小符皇后开口吩咐,他就忍不住嚷嚷:“快耍来看看。” 药娘扯动丝线,操作傀儡,眨眨眼、张张嘴、抽鼻子、迈开腿,左看看、右瞧瞧、一下蹦、一下跳,模样令人忍俊不禁,逗得郭宗训哈哈大笑。 更绝的是,傀儡木偶竟然会说话,他嘴巴一张一合,向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当然,这些都是药娘用腹语操纵的,听起来,却完全像一个调皮孩子。 集英殿上,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笑声了。 陈乔在偌大宴会上,作为南唐进宫队伍中实际官职最高的,仿佛被人遗忘了,这是他刻意低调、隐藏的结果。见到眼前欢乐的情景,他心中却越发紧张,距离计划成功,还差最后一步! 突然间,正在模仿小孩子说话的药娘,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药娘一脸惊恐,赶紧放下傀儡,跪地请罪! “皇后娘娘,妾有失仪,请恕罪!” 最不满的就是郭宗训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大声嚷嚷:“我还要看!” 小符皇后没有怪罪,反而关切地问:“脸色突然变这么差,莫非是身体不适。” “妾平生第一次来到汴梁,大约是水土不服,啊——阿嚏!” 小符皇后见状,眉头一皱,问道:“王府尹,来远驿如何安置的?” 王朴立即起身,说道:“娘娘息怒,来远驿许久未用,前些日子才清扫干净,唐国贡使提前来到,有些……有些不太周全。” “何止是不周全,这位药娘姑娘明显是冻坏了。我问你,碳炉可分发下去了?” “臣办事不力,碳炉、木炭还未来得及分发……” 小符皇后心中不悦,她知道这帮大臣从心眼里看不起南唐,可关键是,这是自己协太子第一次接待外宾,竟然出了这种纰漏,真是把脸都外国去了。 “你公务繁忙,偶有遗漏,在所难免。”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乔站起来,矛头直对药娘:“药娘,还不退下!皇后娘娘,不必因为一个伶人生气,待回到驿馆,在下定然好好训诫!” 这下,小符皇后眉头皱的更紧了,特别是看到药娘楚楚可怜、四处躲闪的眼神,她说道:“陈乔,你身为贡使,应该小心谨慎、万事留意,未能照顾好下属,已经是失职之过了,怎能把责任都推给药娘?” 陈乔装作手足无措的样子,说道:“娘娘教训的是,只是,坏了各位的兴致,也枉费了娘娘的一片期待。” 小符皇后恢复庄重,平声静气地说:“没关系,来日方长,让药娘多来几次,不就好了?” 这时,郭宗训来了一波神助攻:“阿娘,我还要看傀儡戏!今天就要看!” 小符皇后心中一动,说道:“药娘,哀家喜欢你的歌舞,太子喜欢你耍的傀儡,不如就留在宫中,如何?” 药娘浑身一震,赶忙说道:“妾不敢!” “有何不敢?”小符皇后说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陈乔,说道:“汴梁不比金陵,隆冬腊月,滴水成冰,你们江南女子、身薄体弱,留在宫中也免去了寒冷之苦。” 陈乔“不甘心”地站起来,说:“皇后娘娘……” 话没说完,就被小符皇后打断了,她问张洎:“张贡使,你意下如何?” 第77章 皇宫夜宴,暗波浮动(三) 张洎对陈乔很不满。 我是正的,你是副的!你出风头不要紧,可你惹了麻烦,我岂不是要遭到连累? 瞪了一眼陈乔,然后对小符皇后说道:“皇后娘娘体恤我朝优伶,实乃大国恩典,属臣自然没有异议。” 小符皇后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药娘,你意下如何?” 药娘还能意下如何,自然是太好了! 回到申时,来远驿中,陈乔单独将药娘邀请到自己房间,人一进来,他便单腿跪地,一脸庄重。 药娘哪儿见过这架势,虽说自幼都是出入豪门、府衙、宫廷,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戏子,歌唱的再好,舞跳的再妙,说到底就是取悦他人、以求温饱,如今一国大臣、太子心腹给自己跪下,岂能不慌张。 “陈大人,何故如此?!” “药娘姑娘,陈乔这一跪,跪的是太子,跪的是国主,跪的是我大唐万千百姓!” “起来说话,药娘怎么担待得起?” “药娘姑娘,想必太子殿下已经跟你讲清楚、说明白了,在下只是依计行事,今日进入大周皇宫,势必要想办法留在那里,可是……一入皇宫深似海,务必要处处小心谨慎。” 陈乔没有说太清楚,也没办法说清楚,自古以来,宫廷就是一个既让人向往、又充满危险的地方,尤其后宫之中,随便拎出来一个人都八百个心眼子。 “陈大人,临行之前,太子殿下已经与我细细说明,我既然以来,就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尽管放心。” “药娘此举,须眉汗颜!若大事成功,姑娘功劳不输昭君、文成。在下也保证,一定会保护姑娘安全。” 药娘微微一笑,将陈乔搀扶起来,说道:“我虽然是一个戏子,可也知道家国大义。陈大人,我自幼流落江湖,为何如此?正是因为天下大乱,至亲骨肉流离失所,生死未卜,如果我的微薄之力,能让大唐安宁无虞,那么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集英殿上,陈乔无比“落寞”地坐在位置上,低头不语,心中却是激动万分! 此时,闻听药娘回答:“妾听从皇后娘娘安排就是。” 小符皇后点头微笑,吩咐道:“郭椿,你去安排一下,让人把偏殿收拾出来,药娘及众歌姬留在宫中。”然后,特意交代一句:“多准备几个碳炉。” 张洎不失时机,感谢道:“皇后娘娘仁慈和善,属臣钦佩!” “阿娘,我要看耍傀儡!”郭宗训又闹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亥时,欢迎南唐贡使的宴席,在戌时就已经结束了,集英殿中已经人去楼空。 临行前,陈乔很贴心地交代,让歌姬们把乐官的“乐器”都带走,说是皇后娘娘若想听江南音乐,省的来回折腾。 待到他来到宣德门,才发现车马早已离开,向守门的军士询问,原来张洎与一众后周大臣相谈甚欢,想必是找地方宵夜去了。 陈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有几分饥饿,一是因为天气太冷,热量消耗快,二是集英殿上是“宴会”,不是吃饭,那种场合都是做做样子,就是满桌子佳肴,也要顾及仪态,不能大吃大喝。 走吧,向前走,好在御街之上,灯火通明,不禁勾起了陈乔的思乡情绪。 夜已深沉,虽说春节期间,汴梁城不宵禁,可此刻大街上也没有车马、行人,步行回驿馆去,也不是不可以,还是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正胡思乱想,御街之上赶来一辆马车,来人用汴梁口音高声问道:“坐车不?” 陈乔一愣,正欲询问价钱,车篷里露出一人,低声说道:“陈大人!” 肖正! “上车!” 陈乔左顾右看,没有异常之处,赶紧登上马车。 “肖正,你怎么进城里来了?” “陈大人,有突发情况汇报!” “哦?这样,边走边说,为免怀疑,让车子缓行,前往驿馆。” “大人想的周全!” 吩咐完毕,肖正将自己掌握的新情况做了汇报。 “前日,大人所去之处,位于汴梁南郊,虽然仍有城墙,但实属外城地域,地广人稀、多为农田。” “我等兄弟,主要潜伏在古吹台附近,平日极少出门,防止怀疑。平时一切吃穿用度,主要是长久潜伏下来的兄弟,从城中采购,悄悄送来。” “昨日,赶车的这位兄弟,原本是要给我们送点粮食,可路上被一群人截住,说要雇车,兄弟执拗不过,只好答应,这些人也是买了不少吃喝,然后送到城外一处养马庄!” “这养马庄,是周朝官家的产业,专门给军队养马的,等这位兄弟进去之后,竟然发现里面有五六百人!陈大人,养马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而且,这些人舞刀弄枪,练习搏杀,这位兄弟也是军旅出身,一看就知道是军队训练方式!” “更蹊跷的是,卸完吃喝,他们给了这个作为报酬!” 说着,肖正从怀里拿出来一枚铜钱,陈乔疑惑地接过来,仔细辨别,上面竟然刻着四个字:唐奉专宝! 南唐的铜钱,流通的一共有五款,分别是“大唐通宝”“唐国通宝”“开元通宝”“大齐通宝”“保大通宝”(历史上有七款,后主李煜时期增加两款),这枚“唐奉专宝”并不是流通货币,而是此番为进贡事宜,专门铸造的,类似于“纪念币”。 陈乔说道:“这枚唐奉专宝,应该是贡品的一部分,怎么会出现在坊间?” “陈大人,属下已经查明,养马庄的主人是赵匡义!他的兄长,正是刚刚升任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 “真的?” “绝不会错!” 陈乔大脑迅速运转着,养马庄、采购物资、大量军事、训练、唐奉专宝……眼前一亮,张洎! 这枚铜钱,肯定是通过张洎的手流出去的,至于具体过程如何,他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一点,流出去的东西肯定不止铜钱!道理很简单,一个贼如果进了金库,他会只偷面额一元的钱,放弃面额一百的吗?那么,赵匡义拿到了钱去干什么呢?养兵?养兵干什么呢?还能干什么! 陈乔不是李煜,没有开“上帝之眼”,而李煜也无法一五一十地把历史上的事件说清楚,即便说出来,恐怕陈乔及刘政咨、孙晟等人也不会相信。 根据眼前的情况,他只能做出基本的判断:“肖正,回去告诉兄弟们,这几日务必隐匿好。” “陈大人,你担心这些人是冲我们来的?” “非也,如果你们暴露,恐怕早就遭到毒手了,这些人还不知道你们的存在,至于那个赵匡义要做什么……只能说,来者不善!” “我们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将计就计。恰好你我相见,我把太子殿下锦囊中的第三封信内容告诉你。” “哦,是什么?” “赵匡胤领兵出城之时,便是行动开始之时!” 第78章 搞出点动静来 南唐东宫。 连日来,李煜的神经高度紧绷,时刻关注汴梁一行人,好在每日都有线报传来,情态正在向自己预计的方向发展。 与此同时,一股风气正在以金陵为中心,呈水波纹状扩散开来,那就是人们对后周的恐惧。 金陵街头,已经经常能够听见有人议论。 “听说了吗,周朝的军队每次打仗,都不带军粮!因为他们抓老百姓,吃人肉!” “周朝是士兵最喜欢抢女人,小到没长牙,大到八十八,一个都不放过!” “扬州有钱的人都跑到咱大唐来了,听说,家里只要有钱不上交的,统统杀掉!” “咱大唐之所以要给周朝进贡,是为了避免战火,保护咱老百姓啊!” …… 会见“二徐”的时候,李煜曾经交给徐铉一张小纸条,上面吩咐他,对后周展开舆论攻势,俗称“造谣”。 徐铉善辩,言辞文采、皆为一流,一个能将“鸱吻”辩称为“怪鸟”的人,让他去负责对后周造谣,有些大材小用,但效果非常显着。 造谣,当然是一种不光彩、不道德的行为,但从战争学的角度说,只要运用得当,发挥的破坏力是惊人的,比如二战时期,几乎参战各国都开设了“对敌电台”,不停地播放一些虚假消息,要么制造恐惧,要么瓦解意志,要么挑拨离间。 这一损招,你后周使得,我南唐也使得。眼下,先要彻底改变老百姓对后周不切实际的幻想,将其塑造成恶魔一般的威胁,然后将舆论战火蔓延到后周境内。 引导民心,可不是一项小工程啊! 想到这里,李煜又懊恼,这能怨谁呢?洪班长经常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南唐最怂的不就是统治集团吗? 这是,李煜收到田重进离开和州的消息,立即紧张起来,他反复确认了三遍,做出的判断是“赵匡胤要行动了”,急召刘政咨、孙晟入宫。 二人一进门,李煜就问:“孙卿,淮南地面可有新动静?” 孙晟赶紧上前,拿出一份情报,说道:“刚刚传来的。” 李煜接过来一看,上面画着0311、0314、0935、0308、1325、0925,意思是“李重晋(进)在东都”,东都就是扬州,这份情报,证实了李煜的猜测。 历史上的李重进,自从被郭荣罢免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之后,以中书令的身份前往青州,后来悄悄积蓄力量、潜入扬州,在此举兵反宋,按时间算,应该是今年(公元960年)的七月份。 刘政咨询问:“太子殿下,有何不妥?” 李煜喃喃说道:“李重进没有去青州,直接去了扬州?” “臣对这个李重进有所耳闻,他乃皇亲,率部直扑扬州,莫非是周朝要对我大唐用兵了?” 李煜摇摇头,说道:“不会,若要进犯,李重进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被排挤,不得已离开汴梁。” 孙晟紧张起来,说道:“按此推算,汴梁那边肯定发生变故,那,陈侍郎他们……” 刘政咨也想明白,立即担心起蔡振、觉悟等人。 李煜说道:“孙卿、刘卿,必须再向周朝内部派人,沿线渗透,确保陈乔他们可以顺利脱身!否则,不说功亏一篑,还会反噬自身。” 对于这个提议,刘政咨没有任何意见,孙晟犯难地说:“太子殿下,以近日情报来看,再派人手过江,怕不容易了,万一操纵不当,弄巧成拙的几率很大。” “孙卿,细说。” 孙晟走到桌案前,指着地图说道:“周朝那边,肯定是监测到我朝军事调动,信王李景达从抚州起兵、郑彦华挥师九江之后,周军对江面的封锁越发严苛,据城中线报,就连来往两岸的渔舟、商船都不许同行。大举向周朝腹地送人,不太容易。” “若是乔装打扮,趁夜间以小舟渡江呢?” 孙晟摇摇头,说道:“小舟载人有限,频繁来往,也容易发现。至于夜间、白天,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金陵上下游百余里之内的主要渡口,都在严防范围之内!事态紧急,又不能舍近求远,以皖口、富池、彭泽等渡口渡江。” 李煜剑眉紧锁,孙晟说的不无道理,江面封锁肯定与田重进返回汴梁有关!可眼下,不增派接应队伍,陈乔等人必然置于危险之中。 思索良久,李煜如同卸下沉重的负担,说道:“准备开战吧!必须要搞出点动静来。” 刘政咨、孙晟一听,表情愈发严肃,两人齐声问道:“打哪里?” 李煜将手指落在了地图上的一个点上,说道:“和州!” 历史上的和州,就是今天的安徽和县,处在长江三角洲的中心地域,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否则,也不会派田重进这个“莽将”驻守。 李煜选择此处,一个重要原因是,和州与金陵隔江相望,中间地带、长江南岸就是采石矶! 采石矶,在周唐对峙时期,是长江防线上距离最短的一个地方。 此时,江心岛还没有冲积出来,采石矶与对岸龙门渡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五百米,小型战船主要分离划桨,转眼就能靠上去。 刘政咨说道:“太子殿下,攻打和州,有何意义呢?和州是周军在长江下游的中枢,驻扎兵力虽不及庐、舒、黄、蕲四州,可上下游支援极为便利,若是在此处发动战事,难免会被左右夹攻。” 李煜笑问:“刘卿,你说的没错,一旦在此处开战,两翼的周军必然会前来支援,但同时,江北势必混乱,这也是我想要的结果。” 孙晟问道:“太子殿下,是想要趁乱将接应之人都送过去?” “浑水摸鱼。” 刘政咨思索一下,说道:“和州守将田重进又恰好不在……若是快速攻取,到还有机会。” “刘卿,我说过要把和州打下来吗?” “太子殿下的意思,仅仅以战事为掩护吗?” “不行吗?” 刘政咨没有说行,也没有反对,真是个太子爷啊,这是把打仗当过家家了?兵戈一动,血肉横飞,烧钱烧命!按照李煜的设想,无疑是拿芝麻换西瓜。 孙晟硬着头皮说:“太子殿下,容臣再想想办法,攻打和州,唯恐得不偿失。” 李煜看出两人心思,说道:“孙卿、刘卿,本王知道你们忠君爱兵,放心,本王也不喜欢赔本的买卖。” 还不赔本?按照你这个计划,都得赔到姥姥家! 李煜见两人脸色仍没缓和,又走到地图前面,把手指落在了另一个点上,缓缓说道:“郑彦华西北征讨武平,可是要用船的。” 孙晟、刘政咨定睛一看,李煜手指落在的地方,正是巢湖水道! 第79章 一头狮子,两个猎人 根据之前审问扈大军、刘彦青等人的口供,已经知道后周在巢湖水道准备大量战船,李煜又派人前去侦查,发现说法既对、也不对。 大量战船集结没错,但巢湖水道上没有像样的水师军队,更像是一个“战船制造厂”,而这样的造船厂,在直通长江的水系中,并不止一个。 南唐书·后主本纪:“有商人来告,中朝造战舰千艘,在荆南,密请焚之,国主惧,不敢从。” 荆南之地,就是南平政权。 李煜一开始规划的“西南战役”,西是指南唐以西的武平,南就是指长江以南的南平。 刘政咨仔细观看了地图,眼前一亮!巢湖水道的入江口,正在朱令赟的防线以内(铜陵-芜湖一线),一旦和州战役打响,下游泰州、扬州等地的援军,可以由林仁肇拦截,只要水路能够有效抵挡,和州驻军就只能从镇淮军系统调取兵源。 围点打援!添油战术! 孙晟说道:“依照太子殿下的计划,只需要五日,大事可成!” 李煜摇了摇头,苦笑道:“两位,你们太乐观了,目前我朝兵力,根本就支撑不了那么久,要明白一点,咱们可是渡江作战,周朝那边以逸待劳。” “太子殿下,不如将郑彦华调到金陵来。” “郑彦华已经在九江驻扎,正待补充给养,冒犯调动,恐怕军心不稳。” 刘政咨为难地说:“眼下,支援金陵的队伍中,也只有信王李景达的五千抚州军,以及洪都的七千神威军。” 李煜说道:“兵力少,有兵力少的打法,兵法有云,避实就虚,后周防线也不是铁板一块。” 刘政咨说道:“太子殿下,莫非有主意了?” “和州那边,除了主帅不在,田重进回汴梁去了,还有两个大问题,一是天时不佳,江南入冬之后,刮得都是东南风,助我军猛攻迅速,而他们想要追及很吃力,二是地理不利,我记得没错的话,龙门渡外大部分都是前滩,只有一条水道,能够让战舰鱼贯而入,只要我方能够偷袭成功,就可以将对方摁在滩头打!” 孙晟说道:“这样一来,就只能偷袭了。只是,偷袭的风险也不小,对方若发现我方水师靠近,提前设防,我军反而容易被困在滩涂上。” “夜战如何?” “夜战?” “没错,以夜色为掩护,水师直逼敌方水道,在兴嘉坝口做调整,然后一鼓作气。” “安排周密,此计可行!” 刘政咨补充道:“今日正月十三,上半夜会有月光,考虑到要投运渗透人员,可以安排到下半夜。” “刘卿,你会枢密院去,会同何敬洙、刘承勋商议一个方案出来。另外,要以兵部的名义,知会林仁肇、朱令赟、卢绛、陈诲密切注意长江防线,一旦发现周兵又增员和州的迹象,务必在各自防区进行阻击。把话说明白一点,不求胜,但求将人拖住即可。” “臣遵命!” “孙卿,情报系统运转的顺利?” “回禀太子殿下,眼下除了南汉刘鋹那里,其余的情报系统都已加强了。” “很好,我记得萧衍临走的时候,留下了海东青,是时候放飞了。” 孙晟一听,轻松不少,抱怨道:“契丹那边,催促甚急。” 李煜当然知道,萧衍这次来到南唐,空手回去,想必耶律璟非常不满,如果李煜许诺的“抢粮计划”不能成功,估计契丹也要敌视南唐了。不过,两国之间的交往,“锦上添花”终不及“雪中送炭”来的有价值,已经隆冬腊月,契丹的粮食补给已经逼近极限。这时候,再让契丹获得想要的东西,他才会感恩戴德。 “回信写明,让契丹军队借道北汉、即刻行动,还要告诉他,我大唐军队正在长江沿线与周朝开战,牵制对方军力。” “臣遵命!” 送走两人,李煜又凝视了地图很久。 古代地图,当然没有那么详细,很多信息还都是标错了的,但大致上能够看出天下局势。 一头狮子、两个猎人。 这就是李煜对当下契丹、后周、南唐三国现状的描述,后周是一头很强壮的狮子,尖爪利牙,人遇到它就会伤筋动骨,甚至一命呜呼。可眼下,这只狮子暂时吃饱了,昏昏入睡,两个猎人(南唐、契丹)开始悄悄地靠近,他们相互配合,手里个拿着一个绞索,不动声色的、蹑手蹑脚的靠近,只等到把绳子套在狮子的脖子上,然后猛然发力!左右横拉! 结局无非两个,要么狮子被猎人活活勒死,要么狮子挣断绳索,咬死猎人! 只是,有两个猎人,狮子聪明的话,一次就只能去扑倒一个猎人,另一个就可以趁机退身。 阳谋无解。李煜撺掇契丹去抢粮,本来就是阳谋,无论用多么符合逻辑的话去解释,本质上就是要契丹与后周两败俱伤。 一方面,萧衍来交易粮食,我没说不交易,只是把你面临的情况分析一遍,让你知道,双方交易粮食风险太大,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你契丹的境地更加危险。另一方面,给你指条“明路”,你明知道去抢粮食有风险,也不得不去,总不能看着数十万军队饿死,再者,我南唐也不是不帮你,这不是想办法给你打掩护了吗? 海东青,隼科猛禽,契丹特产。除了用来狩猎之外,契丹还专门建立训练部门,用来观察敌情、传递信息,这种猛禽的最高飞行时速可以达到240公里,当然,要长时间飞行,是不可能保持这样高速度的。即便如此,经过训练的海东青,每天也能飞行300公里左右。 待到萧衍接到情报之后,后周北境就热闹了。 此前,青州方向已经传来情报,契丹从本国苏州出发,跨过渤海,在胶东半岛登陆。 按照萧衍与李煜的约定,此举是为了缓解南唐这边的军事压力,可实际上,也是为了抢劫而来的。契丹越王、耶律必摄亲率大军,以长洲岛为跳板,在龙口、莱州、蓬莱等劫掠多日,造成大量难民流离失所。但是,后周此时本就处于战略收缩阶段,并且山东境内的军力薄弱,距离契丹登陆地点最近的军队,是平卢节度使率领的威海军,兵力不过两万出头,根本无力阻止追击。 一句话,国家之间哪儿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是夜,李煜赶到栖霞营地,七千神威军暂时驻扎在这里,神威军都指挥使李元清早已等待多时。 李元清虽然也姓李,但和李氏朝廷没有什么关系,他祖籍濠州,开宝初年入仕,一开始全家都在金陵,后来因为父亲得罪了权贵,自己又被“冯党”陷害,被贬到了吉州担任永新制置使(水军)。也是冤家路窄,李璟迁都之后,他又被调任到了洪州,这算是进入了“冯党”的大本营,被压制的苦不堪言。 此次,闻听神威军北上支援金陵,自然十分高兴。 “太子殿下!神威军集结完毕,请检阅!” 李煜对李元清了解不多,只知道,历史上他是一名忠臣义士,南唐亡国之后,为了不投向宋朝,就谎称自己双目失明,赵匡胤不相信,派人严查,他就“及验之,挥刃将其及颈,而目不瞬”,宁可自杀、自毁双目。 “李将军,不必麻烦,我此次来,只是为了让你挑一些人,千名左右。最好能说江北话。” “哦,太子要他们做什么?” 李煜淡淡地说:“过江。” 第80章 渡江作战 有一句名言:八十万对六十万,优势在我。 还有一句名言:六十万对八十万,这就是一锅夹生饭。 前一句信心满满,满的有点自负,后一句信心满满,满的有点悲壮。 伟大的教员看待问题,是能够从宏观、大局层面出发的,当双方战争投入的兵力以“几十万计”的时候,兵力优势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双方拼的是战术、是谋略、是意志,即便出现不利的情况,所能够影响的就只是局部战场,最终仍然会走向胜利。 可现在,李煜没有任何一点“兵力”优势,他手里能用的兵,只有八千人,而且,这其中,五千人的指挥权也不在自己手里,在信王李景达的手里。 神威军的七千人呢?不能用,因为这些人不是水军。 这次是渡江作战,和州名义上只有三千人驻守,可身后是整个淮南军体系,也就意味着有源源不断的兵源。一旦开战,周边的舒州、庐州、正阳、清流关及远一点的寿州,都可以快速补兵,久攻不下的话,李煜面对的就是至少十五万大军的反冲锋。 所以,李煜的战略计划中,并不包括攻占和州这一个选项。 李元清对李煜的要求,十分不解,所谓“过江”,难道不是打仗吗?为何只用一千人? “太子殿下,神威军虽长途跋涉,但抗周情绪高涨,眼下正是一鼓作气杀过江去的好时机。” 李元清好心提醒,李煜笑道:“李指挥,此番你部不需要参加直接作战,并非我不信任神威军,而是此次水战,你们真上去了,也捞不到便宜。” “那,太子要我如何?” “你先挑选一千人能够说江北方言的军士,其余的准备火把、战鼓,入夜之后将队伍拉到江边,与抚州军会合,此番他们才是攻坚主力。” “末将遵命。” 挑一千人,不算是难事,难的是会说江北方言的,李元清让参军去找花名册,按照籍贯挑人。 此时,采石矶附近,信王李景达的五千抚州军已经抵达,随行的有刘政咨、刘承勋、何敬洙,站在高处远眺,长江风景一览无余。 李景达感叹道:“此地果然凶险,若我是后周大将,也必然选择此地登陆。” 刘政咨说道:“信王殿下,天险为敌我共有,和州一战,抚州军可是主力。” 李景达倒无异议,说道:“这个自然,不知,都有谁与我部策应。” 何敬洙坦然道:“信王殿下,无人策应,总共就抚州部五千人。” 这下李景达不干了,反问道:“两位莫非是消遣我的?区区五千兵力,渡江作战,对战数万敌军?” 刘政咨说道:“非也”,拿出地图,指着一点说道:“信王请看,此处为裕溪口,位于和州以西,此番江面夜战,只为佯攻,太子真正的意图是从此处送人过江,深入周超腹地。” “即便佯攻,恐怕也难以实现,对方就算看不见兵力虚实,也能从攻击烈度上了解一二,一旦悉数出动,我部岂不是会被围困江面?” 刘政咨笑道:“这一点,信王尽管放心,你部只需要打好攻坚之战,闻金则退,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即可。” 李景达笑道:“散观,你小子又搞什么名堂,这可不是在红枫山堰口!” 刘政咨闻听,有些尴尬,又有点失落,红枫山堰口一战,既是他的光荣,也是他的耻辱! 何敬洙赶紧打圆场,说道:“两位,此番作战规模虽小,却是我南唐首次主动对周朝发起进攻,切不可各自为政,要精诚团结才是。” “文泰说的没错。”李景达也有些黯然,遥望江北,喃喃自语:“过江,过江……” 江北千里,大好河山,原本就是大唐土地。何止如此,昔日盛唐天下,疆域何等广阔? 入夜,江北星火点点,江南点点星火,对两岸的百姓来说,这又是平淡的一天。 却不知,长江南岸的夜色当中,大军已经悄然集结,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远远听上去如同闷雷,盔甲铁叶的摩擦声,如同春蚕食桑。 李煜亲自指挥,来到江边,见到了从未谋面的信王李景达,倒头便拜:“皇叔!” 李景达吓一跳,按照辈分,确实如此,可对方毕竟是太子!他可是和文献太子李弘冀长期打交道,那个家伙,别说叫自己皇叔了,恨不得弄死自己。 “太子殿下,我……快起。” “幸得皇叔相助,今夜大事可成。” “末将尽心竭力!” 刘政咨走过来,问道:“太子殿下,子时已过,是否行动?” 李煜抬头看了看天,残月只剩下一点余晖,点了点头,说道:“江宁水师的三千人,你、何卿各自一千,要务必小心。” “遵命!” 按照李煜的计划,佯攻和州的战斗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攻坚战,没有什么花活,就是李景达的抚州军,调集战船,从采石矶出发,悄然向江北杀过去,既然是偷袭,所用的船就不会很大,否则调度的时候,早就被江北探子发现了。江北大营调用了五十艘中型艨艟,每个上面可以安排一百名军士,直接从水寨出发。 第二部分,围歼战,想要靠五千抚州军攻克和州,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攻坚战的目的,在于打开裕溪河口,那里也是后周在江北的水军驻扎地。一旦周军发现被偷袭,必然会倾巢而出,避免被围堵在滩涂之内,而这时候抚州军就要佯败,迅速后退,刘政咨率领的一千人在中途埋伏。 第三部分,裕溪河贯穿和州,向上便是巢湖,何敬洙率领一千人,趁机通过裕溪河口,向巢湖水道进发,目的正是后周在巢湖水道隐匿的战船制造厂,但何敬洙的使命,并不是前往巢湖,那是行不通的,光是沿途周军增援,就能让这一千人死的连渣都不剩。何敬洙的使命,也是打掩护。 此外,还有一千人,归刘承勋指挥,而他根本没有参加这次行动。 丑时三刻,沉闷、厚重的牛角号响起——“呜~呜~”——如泣如诉,登时,长江南岸一艘艘黑影开始蠕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多,长江翻腾的中夹杂着奋力划桨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很紧张,毕竟这不是去偷袭六十五岁的老同志,但同时又很兴奋,正如李煜所说,他们今天所做的,必然会载入史册。 抚州军打头阵,士兵手中的装备包括弓箭、标枪、钩镰等武器,事实上,公元十世纪前全世界的水战方式都差不多,先远程杀伤,碰撞的时候,拼谁的船更结实,然后用长兵器戳、刺、扎,最后近战,跳帮之后开始厮杀。话说,不是可以用火烧吗,当然可以,但要排除近战的情况,否则谁烧谁还不一定。 李景达登上指挥舰,回望身后,竟然发现大部队后面,除了刘政咨的中型艨艟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小船,他们距离很远,但人数众多,几乎布满了整个江面,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干嘛的。 抚州军算是南唐一流的水师部队了,一上来就摆了个经典的“三角阵型”,最前面的战船最为兼顾,船头、两翼都包有铁板,上面还细心的镶嵌了铁刺,为了防止跳帮,两翼安装了铁板,用桐油刷了好几遍。 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第81章 滩头受阻 江北和州,裕溪河口。 镇守此地的后周将领是节度副使兼行军司马朱凯杰,他是仅次于田重进的人物。 虽然官位不及田重进,但实际权力,田、朱二人不相上下,甚至在一些时候,朱凯杰对周朝水军事务的话语权更大。至于原因,田重进这种“莽将”属于激烈的战场,对于战事谋划既不感兴,也一知半解。 历史上出现过很多名将,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战法,比如汉代“冠军侯”霍去病擅长运用骑兵快速突袭,明朝的朱文正善于守城,用两万军队硬抗陈友谅六十万大军。 朱凯杰既不善于攻,也不善于守,他最擅长的是“伏击战”,设下陷阱、请君入瓮。“淝水之战”“涡口之战”“石潭桥之战”,以及与着名南唐废物郭廷谓的“濠洲之战”中,无一例外,都是通过设伏取胜。 这样一个将领的管理下,裕溪河口的凶险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果然,李景达的先锋战舰在靠近水寨五十米左右,船身猛然一震,紧接着硬生生的停了下来,先锋校尉李斌立刻意识到,水下有木桩! “嘟嘟——” 先锋船信兵用雁骨哨发出凄厉的警报,告诫身后的战船不要再靠近,同时,李斌下令战舰后退,可桨手刚往回划了不到十米,整个船又不动了! “怎么回事?” “李校尉,船尾被卡住了!” 不是被卡住了,是被顶住了。 朱凯杰在裕溪河口设置的埋伏,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在水寨前方的开阔水道,正前方水下设置坚实的木桩(水下拒马),目的自然是阻止船继续靠近,可敌船驶入进来的时候,还有一个翻转装置,正向驶过的时候,木桩被船底压住,头朝下不会影响通行,当船驶过,木桩在水的浮力作用下,再度露出头,而后退的时候,木桩逐渐被顶起来,最后就会以70°角斜向上顶住船尾,木桩的另一端牢牢地插在泥里,动弹不得。 除了先锋战舰之外,另有两翼的两艘战船,也中了招,后面有一艘战舰躲闪不及,直接撞了上来。 与此同时,不知哪一艘战船触发了警报,水面上横七竖八拉着许多绳索,上面挂满了铜铃铛。 “铛铛铛~!” 铃铛一响,裕溪河口的周朝水军大营,就像是被扔进去一万个马蜂窝,顿时就炸了,铜锣聒噪地响了起来。 “唐军偷袭!” 几乎一瞬间,五十米开外是水寨城楼上,亮起了无数的松油火把,把李斌所在的先锋战舰照得通亮。 “布置藤牌!” “放下水鬼!” “弓箭应击!” 李斌是跟着李景达打过硬仗的,面对眼前的局势,几乎是不假思索,迅速下了三道命令。 果然,几乎是命令刚下完,对方水寨城楼的箭矢就如同雨点一样落下来,同样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先锋战舰是“铁包木”的,由于成本巨大,南唐水师配备的也不多,但是真好使,任凭箭如雨下,并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 可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和州水师节度副使朱凯杰听到汇报,立即赶往前线指挥,在三轮齐射之后,立马叫停了。 “南唐战船是外面包铁,换投石机!另外,把神机弩拉上来,射远处的战船!” 投石机、神机弩,都属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了,因为笨重,难以击杀移动性的目标,可眼下情况有利,唐军战船已经困在牢笼、动弹不得! 这边,李斌也急了,催促手下:“水鬼可下去了?木桩砍断没有?!” 哪儿那么容易,碗口粗细的树木制造而成,别说在水下砍,就是拉上岸,让你用锯子锯,也需要很大一番功夫。 丢了命,李斌都不怕,可出师不利,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回禀校尉,水下还有渔网!” “什么?” 渔网是事先沉入水底的,就是等着对方偷袭,被困住之后,岸上的士兵用绞盘将渔网收起来,一点点,直到整个船都被兜住。 李斌要绝望了,不是说好了偷袭吗?他都怀疑,是否自己这边出了奸细,将行动计划都给泄露了。 “三角形”阵型中央,就是李景达的指挥舰,当他发现行进受阻,立即命人前去搭救,至少要把“铁包木”的先锋战舰给救下来。 立即吩咐手下:“下套索!” 数名水兵赤身跳入江水,身上都背着沉重的铁钩子,奋力向前游去。 这里要说一下,李景达虽然镇守抚州,可他带领的都是东都(扬州)子弟兵,这些人原本是南唐子民,做梦都想打回去,与家人团聚,如今参与对后周的作战,可谓个个舍生忘死。 见状,先锋战舰的水鬼也浮出水面,双方合力,准备将钩子挂在水下拒马上。 水寨城楼上的朱凯杰也看到了这一幕,指挥手下:“放箭!水中人!” “嗖嗖嗖!” 新一轮箭雨倾泻而下,水中南唐军士有的躲闪不及,被长箭贯穿,登上江面泛起红色的血浪。 虽说“慈不带兵”,可李斌见此情景,难免心如刀绞,他大声喊道:“藤牌!” 水师所用藤牌,与陆战时用的盾牌不同,用竹木编成,上下两层,中间塞满棉絮,布满空隙,箭头射在上面,要么被卡住,要么被缠住,虽然简易,但在防箭矢上有很好的作用。 即便如此,水下已经浮现出十几具尸体。 好在,铁钩子已经挂上,指挥舰上的李景达见状,拔出左肋下的宝剑,喊道:“奋力划桨!” 对待水下障碍物,这种方式虽然笨,但也简单有效。 与此同时,“三角形”阵型也自动发生了变化,这种阵型本来是用作突袭的,如今前方有陷阱、进攻受阻,四十多艘战船纷纷散开,形成弧形,每两三艘之间相互策应,尽可能的避开陷阱的同时,靠近周军水师大营。 没办法,太远了弓箭射不到。 双方互射,一时间各有伤亡,对比之下,南唐水师这边更占便宜,因为船不停的在动,射击移动靶总归要更困难一些。 在后船的奋力牵拉下,水中沉重的拒马开始松动,眼看就要拉开,这时候,对面周军水师营地“腾”地冒出巨大的火光。 投石车发动了! 百余斤的石头,打磨的光溜溜的,上面还涂满了松油,点燃之后,如同流星陨落一般砸向南唐战船。 第82章 拔河比赛 偷袭或奇袭作为一种战法,最基本的要求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眼下闹出这么大动静,进攻发起的突然性不用想了,如何脱身才是最重要的。 李景达很气愤、很郁闷,自己纵横江场,虽说各有胜败,可也没吃过这种亏!眼下,用“阴沟里翻船”形容在恰当不过了,想当年,淮南水战、战舰如织,刀光剑影、水血混流,自己手下水师都能游刃有余! 可是,陷阱就是这样,自古以来都是战场上让人恼火万分,却又无可奈何的存在,君不见,强大如霉国又怎样,武装到牙齿又怎样,到了越南战场还是会被“会说话的树”搞得ptsd。 本来,阻挡先锋战舰的水下拒马,已经被指挥舰牵拉的松动了,只需要继续用力,就能扫清道路,可朱凯杰没打算让李斌等一众南唐水师安全离开,投石车在一阵吱吱呀呀的绞盘转动后,戛然而止,随后“火流星”就冲了出去。 刚看见逃生希望的李斌,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包裹着巨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平滑的抛物线,直挺挺地向战舰前端冲过来。这一刻,他瞬间就做好了觉悟,一个乱世武将应该有的觉悟——随时赴死——没错,“铁包木”确实结实,但这仅仅是相对而言的,拿刀剑砍没事,可巨石落下来,保准一个窟窿。 “咯吱——咯吱——哗啦!” 猛然间,身后的泛起一阵巨大的水花,水下拒马随即漂浮了上来,被李景达的指挥舰扯出老远。 先锋战舰的桨手在没有接到停止的命令之前,仍旧奋力的划桨,在战船摆脱束缚的一瞬间,整个船身猛然向后倒退了一丈! “咔嚓!咔嚓!咔嚓!” 数名桨手由于用力过猛,加上力量释放,手中的船桨断成了两截! “噗通——哗啦——咕嘟!” 燃火巨石重重砸下来,擦着先锋战舰船头包裹的铁皮,冒出一阵阵火花,紧接着落入冰冷的江水当中,掀起数丈高的水花! 同时,在水花荡漾开来,给了先锋战舰一点推力,迅速向后面撤出,李斌在战舰一震之下,与众军士一样,摔了个人仰马翻。 “我还没死?快,快起来,后撤!” 死神的镰刀,在众人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条浅浅伤痕,劫后余生的兴奋,与被埋伏戏耍的愤怒,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李斌巨剑指向对岸城楼,大喊:“放箭,连射,不准停!” 另外两艘进入陷阱的战船,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后面战舰还没来得及营救,就被粗大的长箭扎成了刺猬。 没错,藤牌可以挡箭,却也仅限于普通的弓箭,朱凯杰在水师大营的城楼上,一字摆开十几张神机弩,每张神机弩一次可以发射7-9支长箭,大拇指粗细,长度1.7米左右,一轮齐射,就是一百多支箭。 转瞬之间,南唐这边两艘战舰上的藤牌兵,就被穿透藤牌的长箭贯穿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 别忘了,还有投石车。 见煮熟的鸭子飞了,还是最大的一只,朱凯杰又气又恼,将怒火注入投石车上,朝着两艘受阻的战舰倾泻下来。 “来人,解下小船,前面引路!” 李景达冷静下来,吩咐将指挥舰后面的数艘小艇解开,每个小艇上只有两人,一人摇橹,一人手持够镰刀探路。 古代水寨的设计,不是随便搞的,虽然要考虑水文、地理等现实情况,但也要遵循水战法则,提前预留好战船出战、回营的路线。 李景达判断,既然裕溪河口正面的水域有陷阱,那两翼必然是安全的水道,以防万一,先让人在前面探路。 果然,朱凯杰发现南唐水师探子出动,立刻对副将燕连下令:“唐兵意欲潜入,你速速带兵阻拦,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战船。” 原来,滩涂一带长满了杂树,裕溪河口镇守的战舰,都隐藏在后面,怕的就是对方纵火——只可惜,这些战舰最后还是被焚烧殆尽。 两艘被困战舰上的抚州兵,眼看无法脱困,再待下去,不是被神机弩射死,就是被“火流星”砸死,于是果断弃船,临跳江之前,主动放了一把火。 顿时,整个裕溪河口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双方的一举一动,看的更加清楚了。 远在采石矶的李煜,面容越发冷峻地看着远处的动静,脖子以下却是大汗淋漓,手心也流出水来。 “老天保佑,对方一定要出来才行。” 站在指挥舰船头高处,李景达也发觉了对方的动静,刚要命令战船紧跟探船之后,冲入裕溪河口大营,这是却发现,周朝水师的运动轨迹有些奇怪,并不是直线的,而是忽左忽右,他立即制止了冲锋行为。 “来人,告诉诸将,不要轻举妄动,小心有诈!” 这一谨慎的行为,事后证明,有效挽救了抚州水军,因为这仍然是朱凯杰的诱敌之计,远看之下,似乎是对方出动大量战船,实际上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只要对方大船跟上来,靠近周朝水师营三五十步的距离,就会搁浅,因为那一带是隐藏的滩涂,朱凯杰还命令人,非常细心的在滩涂上面埋下了倒钩。 那么,真正靠近周朝水军大营的入口在哪儿呢?答案是,就在眼前,一共有两个,一明一暗。 明处的,就是一开始陷阱重重的正面水道,就是唯一进入的通道,那么,为什么要设置陷阱?答案是,裕溪河口的周朝水师,压根就不需要出入口,军士训练,可以溯流而上、进入巢湖,如果需要出江作战,那就把陷阱拆掉就行了。 暗处的,确实在两翼,但不是周朝水师大营的两翼,而是更远处,要绕过大片滩涂,各有一条不容易察觉的水道,每次只能通过一艘船。 当水师探子回来,将探明的情况汇报给李景达,这个沙场老将不敢轻敌了。 朱凯杰,好小子,你够狠! 既然如此,也让你看看我大唐水师的志气! “号令!水鬼全部派出去!” 一场别开生面的拔河赛开始了…… 包括李景达指挥战舰在内,四十九艘战舰偃旗息鼓,江面飞速穿梭着一条条小艇,还有水鬼凫水前进,有的甚至爬到了满是泥泞的滩涂上,在火光的照亮下,搜寻着水下的渔网、拒马、石块等。 每当套索绑定之后,战舰就分离向后划桨,拒马、石块是死的,纷纷被拉开、扯断,水道渐渐清理出来。 可渔网是挂在周军水师大营的岸上的,还是连在绞盘里的。 于是,双方军士纷纷下场,开始了角力,刚开始,周朝这边占了上风,上百人拉一条渔网,渔网后面就是战船,还是李景达的指挥舰! 一点点,一寸寸,战船缓慢地开始向岸边移动,近了,更近了,眼看就能够到达投石车的射程。 “信王殿下,属下来到,助你一臂(船)之力!” 喊话的人是李斌,他指挥着先锋战舰,迅速转移到李景达指挥舰的侧后方,甩出锚链,两艘船连成了一个整体。 “众将听令,奋力划桨!” 嗨哟——嗨哟——嗨哟 一艘船的力量不够,两艘船明显就有了变化,加上江水流动力量、船的自重惯性,对岸周朝水师大营的绞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看就要被拉翻。 朱凯杰也急了,指挥手下:“增派人手,稳住绞盘,把敌舰拉过来!” 哗啦,数百名周朝军士围拢上来,从绞盘一直延伸到水边,抓住绳索,使劲吃奶的力气后拽! 第83章 反包围 南唐战船,一艘连一艘,再连一艘…… 后周水师,一波加一波,再加一波…… 在双方“拔河”胶着的同时,刘政咨已经骂娘了,就剩下一条渔网,你扯个什么劲啊,前面路通了,冲进去啊大哥! 忍不了一点,刘政咨率领手下一千人,八条中型艨艟快速越过李景达的船队,冲了进去。 中型艨艟满载情况下,大约可以承载120-150人,上面是江宁水师抽调的军士,也是纵横长江、多年水战了。 正常情况下,刘政咨不应该带头冲锋,他的身份,现在是枢密院参议大夫、三品大员,只需要在后方指挥即可。 可要是行为正常,他就不是刘政咨了。昔日,他以一介文官身份,就能在长江之上纵横,更何况现在。 “众将士,杀贼立功,就在今日!” 随船指挥、校尉、管军热血沸腾,奶奶滴,终于轮到老子杀到周朝水师大营了! “兄弟们,斩杀周狗,扬我军威!” 艨艟战舰的优势,不仅是速度快、机动强,还在于船体狭长,这样一来,两翼就能够弹出多个弩窗矛穴,刘政咨很猛不假,却也不是傻子,在靠近周朝水军十丈左右的位置,就下令稳住船体,用弓箭一轮轮的招呼对岸。 对岸的周朝军队正在“拔河”,人那叫一个扎堆,面对艨艟战舰射过来的箭矢,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反应,就“扑通——扑通”倒下一大片,就此,双方力量失衡,巨大的轮机绞盘应声坍塌! 又砸死一片。 李景达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我拉个什么劲啊,号令全队,冲!形势骤变! 朱凯杰大惊,一边组织防守,尽可能快地发挥投石车、神机弩的威力,另一边,下令手下拉起船锚,从隐秘水道将战船开出裕溪河口。 这不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是事先也在计划当中的。 别忘了,朱凯杰是以“设陷阱”见长的军事将领,这样的人,最大的优势就是考虑长远。他早就设想过,一旦正面被人突破之后,港湾内的战船必须立即出动,如若不然,一把火扔过来,就会重复曹孟德赤壁之败。 从两侧隐秘水道驶出之后,不仅可以避免战船受损,同时还可以实现两翼包抄,对正面来敌形成“反包围”,到时候,岸上、水上双管齐下,就能让兵临城下的唐军陷入万劫不复! 更重要的一点,促使朱凯杰迅速调动战船的原因,就是他看到了一面旗帜。 当李景达的指挥战舰靠近的时候,迎风招展的“信”字,让他意识到老冤家来了。 昔日,“六合之战”中,南唐国主李璟派手下大将李德明向后周求和,李景达将计就计,在诈降成功之后,率兵在瓜步登陆,将战舰焚之一炬,杀死、俘虏周军数千人,这其中就有朱凯杰部。尽管“六合之战”最终以后周胜利结束,可留给朱凯杰的只有懊恼,因为此一战中,赵匡胤、何延锡、田重进等人都得到不少好处,唯独他不仅没有升官发财,还差点被郭荣给砍了。 仇人见面,眼红是正常的。李景达,今日我要一雪前耻! 岸上防御交给副将,朱凯杰也登上了向侧翼机动的战舰,命令手下都指挥使刘宁杰一马当先,从左侧水道快速迂回,直扑唐军水师的大后方。 但凡李景达有个望远镜,他能看到这一变化,也会立即调整、后撤,可惜没有,杀红眼的抚州军不顾一切的靠近岸边,已有数条小艇登陆,双方手持长枪互戳,头顶弓箭火球乱飞。 “轰隆——” 一艘艨艟战舰被投石机砸中,船身剧烈摇晃几下,幸亏上面用生牛皮包裹,没有彻底砸穿。 刘政咨咬牙切齿:“命令全部弓箭手,瞄准投石车放箭!” 李景达也意识到,投石车的威胁太大,命令穿上神机弩手:“换茅箭!” 茅箭,是茅也是箭,长度缩短、箭头加粗,原本是陆战用来射马的。这玩意儿射到人身上,就是做“糖葫芦”了。 箭矢压制,果然让投石车投射的速度放慢不少,可与此同时,周朝水师的军士也不是吃素的,就你有藤牌?意识到南唐这边“重点照顾”投石车,后周也安排人手和盾牌,提高了防护能力。 再次进入胶着状态,从表面上看,对后周不利,因为南唐这边登陆的士兵越来越多,可实际上,南唐军队才是更加被动的一方。 登陆作战,本身就是“从低向高”冲锋,势能方面吃亏,而且你离得近了,对方就可以抱起石头、滚木的直接招呼了。 这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这里是后周地盘!这次,南唐军队满打满算才八千人,可和州守军的身后,是十几万淮南驻军,此时,距离最近的巢湖水道驻军,已经水陆并进,快速赶来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刘政咨、李景达都陷入了焦虑,登陆的不到三百人,可船上的箭矢基本上用光了。 “信王殿下,我军两翼有动静!” 指挥舰上,负责了望、侦察敌情的军士汇报,李璟才注意到,原本密密麻麻的后周水师战舰,此时已经悄然消失,而自己两翼的方向,隐隐约约都出现了一条火龙。 “不好,中计了!快鸣金!” 刺耳、急促的敲击金属声音,听着让人头皮发麻,包括冲在前方的刘政咨,也发现了事态不对,立即下令,全军撤退! 一时间,裕溪河口,仅靠周军水师的一侧拥挤一团。 朱凯杰指挥舰队,快速地进行着包抄,手下都指挥使刘宁杰有些担忧,提醒道:“大帅(只是敬称),要提防江面的唐国援军。” “刘指挥放心,我等迂回的范围至少有五里,即便唐国准备了援军,也能一起包了饺子。” 笑话,只有我阴人,谁人能阴我? 李煜能。 朱凯杰率领水师,于左右两侧完成对刘政咨、李景达的包围之势时,后面负责策应的何敬洙立即冲了上来。 何敬洙同样率领了八条艨艟,以逸待劳,充分发挥舰船高机动性的优势,意图冲散后周水师舰队,这一过程中,重创一艘,杀敌上百,当然自己这边也沉了一艘艨艟战舰。 “哈哈,来将可通姓名!” 朱凯杰立于船头,嚣张挑衅,可何敬洙根本就没搭理他,而且,很反常地向周朝水师岸边靠近,迎面而来的,正是撤出的李景达、刘政咨。 “唐国水师这是昏了头吗?眼看被包围,还要一起扎堆?” 昏头是肯定的,至于是谁,那可不一定。 猛然间,都指挥使刘宁杰发现,身后的整个江面,似乎布满了黑影,“哗哗”的划船声,“哼哧”的喘气声,像是成千上万的人围拢过来,可江面上看不见一艘大船。 没有大船就对了,因为全是小船。 蚱蜢小艇,在宽阔的长江上,如同萧木落叶,李煜让李平在金陵城中搜集,能用的全都调来,一共两千艘。 每一艘小船上,除了一名专门划船的,剩下的就是两名神威军,这些人虽然不善水战,但站在船上扔东西,还是没问题的。 第84章 南唐版莫洛托夫鸡尾酒 在朱凯杰看来,何敬洙你好歹是南唐大将,何故如此愚蠢?明明距离最远,明明看的最清楚,我大周水军已经形成了迂回、合围之势,还要暴露自己,拼命往“口袋”里面钻? 既然,你自己作死,那就怪不得我了。 朱凯杰刚要发布围剿命令,一旁的裕溪河口水师都指挥使刘宁杰脸色突变,他提醒朱凯杰向大江上看去,起初,江上漆黑一片,侧耳细听,仿佛是很多人奋力划桨的声音、兴奋喘息的声音。 猛然! 长江南岸响起了阵阵擂鼓!紧接着,江面之上由远至近,依次响起了震撼人心的擂鼓声! 两千余艘蚱蜢小艇,像是商议好了一样,不约而同的点起了火把,一瞬间,原本漆黑的长江水面上,形成了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火龙”。 从高空向下鸟瞰,每一条蚱蜢小艇就像是一只萤火虫,虽然数量庞大,但行动有序,迅速地向后周水师队伍靠近,看架势,如同群蚁围剿大青虫。 “大帅,我们中埋伏了!” 不是喜欢设伏吗?也让你尝尝被伏击的滋味! 回头再看,何敬洙是愚蠢吗?当然不是,他之所以拼命冲进来,只是为了拖延周军水师合围刘政咨、李景达,如果不这么做,两人所率领的舰队,必然会被挤死在滩涂上。 现在,三支队伍聚合一处,以李景达率领的抚州军为主力,在先锋战舰的带领下,发起反冲锋! 朱凯杰身为大将,也仅仅是慌乱了一下,立即看清楚了江面的情况,虽然来者众多,可不过是小船而已,自己的楼船都不用打,单用撞的,就能将那些企图靠近的蚱蜢小艇掀翻。 “刘指挥,发出信号,全队向前!” 全队向前的意思,就是冲出当下水域,避免陷入南唐水军的“群狼战术”当中,为自己争取主动权。 可惜,太晚了,正如战前孙晟所说的,“在兴嘉坝口做调整”,南唐将正对裕溪河口的宽阔、平缓水域,称之为兴嘉坝,丢失淮南十四州之前,这里的滩涂之上,曾经有一座小型水师营,战后被焚毁。 调整什么呢?当然是战舰的位置。 李景达、刘政咨、何敬洙见到长江变成银河,就知道时机成熟了,大型战舰主动让开缺口,将无数的蚱蜢小艇放进去,自己则开始在外围包抄,就像鬣狗攻击野牛群,专捡落单的打。 “大帅,唐军要干什么?” 朱凯杰也不理解,这些小船上只有两三个人,连长兵器都没有,凑上来有个屁用! “稳住队形,护住两翼,全力突破!” 此时,密密麻麻的小船已经将后周舰队层层围住,后周水军射箭、投掷长矛,作用不大,因为四面八方、目之所及都是目标,还是活动的。 于是,在周军迷惑之下,蚱蜢小艇上的神威军,从容地从船舱中拿出一个瓦罐,用手中的火把点燃,“噗”的一下,火舌喷出老高。 接着,神威军抡起胳膊,将手中点燃的瓦罐砸到了后周战船上。 廉价的陶罐,一个铜钱可以买三个,可里面装着一种名为“汽油”的神奇液体,瓦罐破裂,汽油流出,刚接触到一点火星,就“噗——”的一下,在船体上蔓延成一片火海! 这仅仅是一个的效果。 十个、一百个、两百个……一千个? 在朱凯杰及后周水军一片茫然中,自己所在的战舰已经被熊熊烈火包围了,用水浇,水流到哪儿,火就流到哪儿。 一些士兵身上粘上了汽油,怎么也甩不掉,被烧的鬼哭狼嚎! 聪明点的,直接跳水熄火,可是,这是冬天……名副其实,冰火两重。 四十二艘后周战船,除了首尾之处的五艘之外,其余都淹没在南唐版“莫洛托夫鸡尾酒”的包围中。 当然,这五艘船也没有逃脱,刘政咨、李景达、何敬洙三人率领的战船,已经分别追上去。 朱凯杰开始怀疑人生了,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三味真火”吗?扑不灭不说,而且燃烧的温度极高!他也经历过“火攻战场”,看到木头、干草、布料,甚至是人在燃烧,都不及眼前的剧烈! “大帅,弃船吧,快上小艇!” 朱凯杰的指挥作战船是被重点照顾的,先后被投掷了上百个“燃烧罐”,其中有一个被丢进了船舱,立即,一股浓烟直冲天际。 蚱蜢小艇也不恋战,扔完“燃烧罐”,立即脱离现场,将剩下的工作留给抚州军、江宁水师善后。 长江南岸,采石矶上。 李煜看着大火照亮了长江,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暗说道:“申屠令坚,对不住了。” 没错,这些“燃烧罐”,原本是留给龙翔军的杀手锏。 龙翔军练了好久的扔石头,却被神威军摘了桃子。 这次事发突然,只好提前拿出来用,李煜也想趁机检验一下“土法炼制汽油”的威力如何。 黑脂、洧水、火烈油、猛火油,说的都是同一种东西,也就是石油(原油)。 相比火药的运用,石油的运用在五代十国时期已经较为普遍了,“猛火柜”的技术被许多割据势力所掌握(参考《武经总要》),历史记载,赵匡胤攻打金陵的战斗中,就在秦淮河战役、安庆战役中使用了石油为主料的燃烧剂。对比而言,南唐获取石油的条件更便利,一是因为,南唐靠海,方便贸易,可以从海上获得石油来源,史书记载“占城国王”(古代越南的国家)就曾经向中国进贡过石油。《新五代史·吴世家第一》也记载过,杨隆演曾经给契丹送去过猛火油。二是因为,中国也有石油,主要集中在北方地区,契丹灭掉“渤海国”之后,海上通道打开,南唐与契丹的贸易中,除了牛羊马之外,石油也是重要的物资。 前些日,李煜去视察龙翔军的时候,吩咐过申屠令坚,让他找一些会蒸馏酒的人,根本目的,就是建造“土法炼油”的装置。 石油本身就能燃烧,为什么还要炼制呢,多此一举?非也,李煜牢牢记住了历史上“金陵之战”时,朱令赟奉命去阻击后周军队,这一过程中就用了“猛火柜”,一种喷射石油的装置,刚开始把后周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遇烧的很惨,但由于风向转变(北风),结果把自己的战船给烧了。 这意味着,使用猛火柜是有很多限制的,最直观的就是,需要在喷射口点燃,稍有不慎,自己这边就先烧起来了。即便一切顺利,利用猛火柜,一次就只能点燃一片地方。 另外,石油本身是有很多杂质的,燃点较高、燃烧值低,特别是一烧起来就会有大量浓烟产生,加速了周围氧气的消耗,很可能刚点燃一会儿自己就熄灭了。 对比之下,尽管土法炼制的“汽油”中也有不少杂质,但终归比直接用“猛火油”要高效的多,而且,炼制完剩下的也有用,比如,敌人攻城的时候,先加热,黏黏糊糊的沥青,直接往下浇,烫死一批,然后扔下去一把火,只要空间够大就能燃烧彻底,再烧死一批。 综合来看,南唐版“莫洛托夫鸡尾酒”在夜战情况下,是能够发挥很好的效果,扔之前才点火,能够保障自己这边的安全,只需要扔到敌军战舰上,扔完就跑,刺激。 朱凯杰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十二艘战舰已经全部沦陷,要么烧的干干净净,要么被南唐士兵包围、冲撞、跳帮、砍杀,最后一把火焚之。 热血上涌、羞愧难当,朱凯杰抽出宝剑,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大帅,不可!” 都指挥使刘宁杰一把攥住,不顾手上鲜血直流,说道:“留得青山在!很快援兵就到了!” 刘宁杰说的没错,巢湖水道的后周驻军,已经火速赶来。 “弃船!” 朱凯杰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燃烧的战船,翻身跃入水中,刘宁杰刚要跳船,一直支飞羽射来,正中后脑,箭头从左眼穿出。刘宁杰痛苦地摇晃了两下,身体向后,倒在了熊熊烈火当中。 下水的朱凯杰正好看到这一幕,刚喊了一声“刘兄弟”,就感到后背一股劲风。 转头一看,庞大的南唐战舰已经来到了眼前,船头站着的,正是信王李景达! “李景达!” 朱凯杰睚眦欲裂、磨牙吮血,一副要生啖其肉的样子,只是,李景达没有看到他。 可船上的士兵看到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数条长矛从上面扎下来,“噗噗噗”,很快,江面上腾起一阵血水,新添了一具尸体。 第85章 一箭四雕 此一战,南唐用了“添油战术”,物理意义上的。 也许在几百年之后,史官在《新南唐史》上会写下这样一笔:“是夜,南唐太子智用火攻,焚敌于裕溪河口,毁船四十余艘,杀敌三千,谓之和州大捷。后,遣义军千人潜入后周,刘承勋密谋巢湖水道,敌疲之际,抢战舰若干。” 眼前的战争已经到了尾声,至于占领和州,不要开这种玩笑,后面几万援军马上就到,再不跑就晚了。 没人相信后周水师会全军覆没,后方的守军,甚至怀疑情报是假的。 就凭那些吓破了胆的唐国人?他们敢来才怪! 一万七千余人的支援部队赶来之后,顷刻之间,全都傻眼了,他们看到的只有冲天火光、满目疮痍、残垣断壁、血流成河! 不仅如此,一千名乔装打扮的神威军,也已经悄然过江,他们将以“逃难百姓”的名义,从和州出发,化整为零,沿着庐州、濠州、宿州、徐州的路线深入后周腹地,时刻准备接应汴梁之人。 此番战后,最难受的人是镇守巢湖区域的保信节度使。 保信节度使的名字很有迷惑性,他叫赵匡赞、字元辅,如果只看这个名字,很容易和赵匡胤联想起来,可事实上他原籍蓟县,跟赵匡胤八竿子打不着,论身世,赵匡赞还要比赵匡胤高不少,他是后唐卢龙节度使赵德钧的儿子,祖父更是当过辽朝的丞相。至于他本人,也不得了,幼年曾经被后唐明宗喜爱,特别赐给了一个“童子科及第”的身份。 几经辗转,赵匡赞在后周建立之后,果断投靠了郭荣,在淮南之战中立了不少功劳,因此就地荣升节度使。当然,他的名字实在太扎眼,历史上北宋建立之后,就果断的改成了“赵赞”。 单从军事角度说,赵赞管辖的区域,集中于九曲、官塘、朱塘、余埯等二十多个大镇,陈兵于此,皆沿着裕溪河分布,裕溪河口又直通巢湖,因此和州周军水师被偷袭,他最先接到了朱凯杰的求援。 支援同僚,没什么可说的,赵赞亲自带队赶往裕溪河口,一路上见到不少逃难民众。 这其中有些是真的逃难之人,因为不明原因,火光冲天,加上有匪人趁火打劫,沿途不少民房被点燃,那个时代又没有消防队,火灾蔓延、一烧一大片。 沿途难民数量不断增加,大大延缓了行进速度,支援军队大概用了一个时辰,才匆匆赶到裕溪河口,此时南唐水师早就撤退了。 既来之,则安之。 赵赞当不成“救火队员”,就只能当“救护队员”,从战场废墟当中寻找生者,交给军医看护,同时组织人抓紧修正防御工事,天知道,南唐还会不会再打过来。 李煜是不会再来的,可就在赵赞赶往裕溪河口的同时,另一队人也悄然出发。 刘承勋也带领一千人,在李景达率领抚州军攻坚的时候,就悄然从下游位置出发。 巢湖进入长江的河口有两个,一个是与采石矶对应的裕溪河口,另一个是下游的牛屯河。 出发之前,南唐水师改头换面,换上后周军队的服装,升起后周军队的大旗,大摇大摆地溯流而上,事实上,根本没人在乎一支军队了,因为下游滁州、扬州的军队,已经和林仁肇部接触了,距离和州位置越近,战争的气息就越浓,双方都在调兵遣将。 刘承勋指挥的都是小型战船,走舸、游艇、艨艟、斗舰,只有一艘较大的商船,用来拉船工。 这些人没有带多少兵器,因为本就不是打仗去的,真要打起来,带多少兵器也不够。 赵赞、刘承勋的行程,完美形成了“时间差”和“空间差”,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一个来、一个去。 待到刘承勋赶到巢湖水道的玉仙湾,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后周这是造了多少战船!密密麻麻,连水面都遮挡的严严实实! 那就别客气了,前面你们先打着,我来偷家。 如果只是驾驶船只,用不了多少人,一人观察、一人掌舵,配30-50桨足够。 开始吧,杀人、抢船、拿不走的烧掉,一条龙服务,很符合刘承勋的性格。 根据孙晟提供的情报,玉仙湾的驻军至少有五百,另有不少工匠,可战斗过程中刘承勋发现,最多三百士兵,还不是那种久经沙场的,连个像样的指挥都没有。 归根结底,后周这边赌南唐不敢动武,认定李煜软弱可欺,可是,人是会变的。 驾驶一艘船,后面拖着一条船,加上自己的船,浩浩荡荡,刘承勋如同闲庭信步一样,溜溜达达的回到了江北大营。 五十艘战舰,可以交给郑彦华,重新组织一个水师了。 尽管没有像刘政咨、何敬洙、李景达一样去玩命,但不能否认,刘承勋这一次立得功劳最大。 李煜让一个“善贪”的人去干这种勾当,可谓物尽其用,不光是船,刘承勋连造船的工匠都一起弄回来了。 此一战,完成了四个目标,挫了后周傲气,实验了“土法汽油”,送走了接应之人,抢了(烧了)后周战舰。 一箭四雕! 事情闹这么大,后周会善罢甘休吗?正常情况下,自然不会,可以说是南唐主动挑衅、自取灭亡,可眼下不是正常情况。 汴梁已经无暇南顾了。 和州之战当夜,蔡振假借帮助老太监送车为名,一去不返。 集英殿内,歌舞已休,讲经坛上,祈福已毕。 觉悟表面波澜不惊,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经文念错了好几次,时不时地眼睛就往门外瞟。 可是,一直等到祈福活动结束,蔡振也没有回来,觉悟脑子转的飞快,就让徒弟先上马车,自己在门前等待真梵及众弟子。 “阿弥陀佛,觉悟住持,一切顺利否?” 觉悟一脑门子汗,有些结巴地说:“顺利,一切顺利。” 真梵觉得有些怪,问道:“看你有些气虚,是否身体不适?” 觉悟搪塞道:“大周皇威,震慑人心,平生第一次来,有些胆怯罢了。” 真梵一听,安慰道:“你我乃修行之人,跳出红尘外,不染世间尘,回去念两遍《清心咒》吧。” 一见觉悟这边的人已经上了马车,真梵也不耽误,招呼弟子们上车,离开皇宫。 回到大相国寺,觉悟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厢房的,偏偏这时候,谭宗、穆坚两人急匆匆的跑回来。 “觉悟住持,蔡大哥人呢?” “啊,他,他难道没有与你们会面?” 两人一惊,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没见到人!” 这就怪了,他一出去就没回来,如果是探路,最终必然走到芳林苑,若没有原路返回,就应该是偷偷潜出,在外面的开宝寺外,与谭宗、穆坚会面才对。 瞬间,三人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蔡振被皇宫卫队给抓住了?! 兵法云:未料胜,先料败。穆坚、谭宗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怎样把消息传递陈乔,让他快拿主意! 可是,出发之前,刘政咨再三叮嘱过,他们不能动,除了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只能等陈乔来找他们。 怎么办?怎么办! 三人沉默好一阵,眼看子夜将至,穆坚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说道:“夜闯皇宫,我要去找蔡大哥!” 话未落音,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找我干什么。” 第86章 不眠之夜 大相国寺。 三人如同见到鬼一样! “蔡大哥!” “禅心……蔡虞侯!” 只见蔡振,一身烂泥,脖子上还缠着干枯的水草,浑身散发一股死鱼味道。 “蔡大哥,怎么回事儿,搞得如此狼狈!” 穆坚、谭宗上前,帮蔡振换衣服、递毛巾,蔡振一边整理一边说道:“有惊无险!” 原来,蔡振借着帮老太监的名义,将东西送回值班房,顺手“拿”了一套太监服帽,罩在自己身上。 出了讲经坛之后,他直奔大周皇宫北侧,一路小心翼翼,除了遇到御林军躲避之外,倒没有遇到太大麻烦,只是,皇宫实在太大了。 【皇宫附图:现实中龙亭公园到翰园碑林的区域】 历代皇宫,或者说官方的大规模建筑群,都采取南北朝向的设置,内部宫殿、房屋排列整齐有序,凭着这一条原则,找到位于最北侧的芳林苑理应不难,只要一直向北走就行了。 蔡振一路沿着皇宫东墙根向前探索,很快就遇到了一大片湖泊阻隔,谁又能没想到,大周皇宫当中有如此大的水系网络。 按五行生克理论,后周为后唐所出,后唐为金德,故后周为水德,“营造善水”是后周皇宫的一大特色。 建造之初,将金水河打通,水流汇集,形成了“御龙湖”。御湖并非是一潭死水,人工开凿的运河一直向北延伸,到了芳林苑之后,再度汇集成一个小一点的湖泊,名为“祥凤湖”,最终祥凤湖的水汇入广济河,而从祥凤湖到广济河中间的这一段水道,就是“曲江”。 换句话说,蔡振要与穆坚、谭宗会面,必须走水路,在曲江登陆,转向东面,前往开宝寺。 对于蔡振来说,要搞清楚这些太难了,他遇水之后,本能地沿着湖边向上游走,希望能够找到桥,可走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原因就是,最近的桥在皇宫西华门附近,后周皇帝、皇后游园,是直接坐船的! 眼看时间不够了,蔡振心一横,跳入水中,开始向对岸游去,这下不要紧,只游了一半,差点没给冻死。 简单描述一下自己的经历,最后,蔡振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对三人说道:“大事可成!不过,仍需要细细谋划一番,告诉兄弟们做好准备,陈侍郎随时会来通知行动时间!” 一通忙活,几乎凌晨,四人才分别休息去了。可谁又能安然入梦? 来远驿馆。 与此同时,已经回到下榻之处的陈乔,在灯下自己端详那一枚“唐奉专宝”,将自己获得的全部信息仔细梳理了一遍,心中已有七分把握,却还有一些问题。 第一,张洎意欲何为?一国进贡是大事,贡品本身不单纯具有财富价值,也是一种政治象征,如果贡品流出,至少说明张洎已经与后周官员存在某种交易,眼下,他是否投递叛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受贿之人究竟对南唐是何种态度。如果一心想要灭掉南唐的人,张洎行贿就容易被理解为“可以动手”的信号。 第二,肖正探听到的情报意味着什么?身为南唐重臣,陈乔深谙权力游戏的残酷,后周对外咄咄逼人,可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锦囊中的第三封信中,太子殿下写了几个人的名字,一旦赵匡胤离开汴京的“信号”发出来,就必须想办法鼓动这些人也动起来。但是,太子殿下的计划中,重点似乎不是为了挑起后周内乱,而是为了救走那两个人。以此为前提,就要对“养马庄”出现的私人武装,保持充分的警惕,陈乔基本可以断定,赵匡义与赵匡胤两兄弟之间定然存在间隙。 第三,皇宫之中的情况如何?药娘及一众歌姬都成功留在了后宫之中,她们才是行动成功的关键!皇宫情势复杂,她能否随机应变?陈乔不禁感叹,大唐安危,不觉之间竟然系于一名女子身上,他对药娘了解甚少,只知道身怀绝技,而太子殿下对药娘信任有加。陈乔不知道的是,李煜在出发前,在“百花宫”中与药娘促膝长谈,跟她讲了很多平生闻所未闻的事情,比如建奴入关,比如浴血抗战,比如东风快递,药娘此时的见识,远不止一名古代歌姬那么简单,更兼“身为女子,志似男儿”。 第四,如何安全撤离汴梁?这是最实际、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大相国寺内还有一批自己人,也不知道他们任务完成如何?还有,沿线接应之人准备的如何?原本,陈乔还为此举行动,会破坏南唐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潜伏系统发愁,转念一想,自己的担心真是不知所谓。天下十国当中,南唐、后周之间的矛盾最不可调和,迟早要走兵戎相见、全面开战的境地,与其担忧潜伏之人,倒不如多想想,南唐明面上的军力能否抵挡后周。 凌晨将至,张洎一身酒气地回到驿馆,倒头便睡,没有关注到陈乔屋内烛火一直亮着。 忠义军营。 入夜之后,王彦升迎来了两个客人。 先来的人是赵普,以“共叙乡情”为名,带了不少家乡特产,两人表面客客气气,心中各怀鬼胎。 赵普前来,意在打探消息,他知道王彦升与赵匡义交情莫逆,都是野心勃勃之人。 一直以来,赵普都想把王彦升拉拢过来,让他成为赵匡义集团中的一员,只是,王彦升此人狡诈、油滑的很,从未明确表示自己要站队哪一方,有点类似于今天越猴、阿三骑墙的意思,等着有人给自己更大的好处。同时,王彦升此人有一种“赌徒心理”,他手中的忠义军就是筹码,虽然只有三千人,却都是河洛子弟,对外抱团的紧,战斗力也不容小觑。 可是,对于赵普这个人,王彦升是不领情的,虽然他经常给点小恩小惠,可在自己看来,不过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王彦升想要的,赵普不是给不了,却总是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还动辄以“同乡之谊”为借口,真是令人冷齿。 赵普夜访忠义军营,目的是想搞清楚,王彦升与赵匡义究竟在一起搞了什么名堂。谈话之间,屡次旁敲侧击,王彦升都用闲话搪塞过去了,他可不是张洎那种蠢货,将自己真实想法都展示给他人。殊不知,这种态度,就足以引起赵普怀疑了。 子时三刻,也就是蔡振潜回大相国寺前后,忠义军营迎来了第二个客人,赵匡义。 赵匡义到没有拐弯抹角,直言大事即将发生,希望王彦升助自己一臂之力,请人帮忙,自然不能只动嘴皮子,赵匡义来的时候,带了一箱子东西,南唐贡品中的一部分。 一边是家乡特产,一边是金玉珠宝,王彦升如何选择,不言自明。 两人商议到凌晨时分,赵匡义满意地离开。 第87章 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一天(一) 显德七年,正月十四。 在平静了一天之后,和州水师大营全军覆没的消息,像是一个炸弹,在后周枢密院、中书省及兵部爆了! 当夜,赵匡胤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反而有了一丝窃喜,如此一来,自己带兵出汴梁的计划,理由就更充分了。 与此同时,张永德、李筠、曹彬、韩通、潘美等将领,也都收到了消息,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假的”。尤其隐匿在禁军大营中的田重进,当他听到“全军覆没”的消息,愣了好一会儿,再听到朱凯杰、刘宁杰等手下也丧命长江,顿时怒不可遏,立即去找赵匡胤,要求回到裕溪河口。 赵匡胤好一顿安抚。 战情奏表是保信节度使赵赞发来的,不由得众人不信,可是如何抉择,不是武将集团可以决定的,能够决定是否发兵的人,是范质、魏仁浦、王溥“铁三角”,可眼下范质不再汴梁,另外两人也做不出决定。 思来想去,只有喊上李谷、王朴、窦仪三人,一同进宫。 夜色茫茫,一行五人,是后周朝廷的五根柱子,带着战情奏表来到延福宫,请求面见小符皇后。 当下,延福宫已经取代了大庆殿商议朝事的功能,此地位于“外朝”与“内廷”之间,退一步就可以到后宫范围,方便小符皇后前往小隐园照顾皇帝郭荣。 说明来意,太监总领郭椿直嘬牙花子,说道:“诸位知道,连日来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好容易这两日得闲,正陪着梁王休憩……恐怕不是时机啊。” 王朴说道:“郭公公,国家大事,岂能怠慢?前线军情告急,我等务必要见一下皇后,商议个对策。” “这,诸位稍等,我先去看看。” 郭椿无奈,转身走进延福宫。从他的角度看,实在是不愿意这些大臣前来打扰,这两天不仅皇后、梁王得闲,皇帝郭荣的身体似乎也有所好转,大约是听了南唐歌舞、心情舒畅的关系。 来到内殿,远远就听见一阵欢笑嬉戏的声音,郭荣一看,是唐国来的歌姬药娘,正在为郭宗训表演傀儡戏,那傀儡如同真孩一样,憨态可爱,就是大人见了也多看两眼。 小符皇后早就听见了殿外的动静,见郭椿走进来,开口问道:“王朴来了?” “是,一众大臣有要紧事禀告。” 闻听此言的药娘,立即收起来傀儡,说道:“娘娘,妾先告退了。” 郭宗训一见,不依不饶:“阿娘,我还要玩儿,快点耍起来。” 小符皇后知道,王朴进宫,必然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国家大事面前她拎得清孰轻孰重,宽慰道:“训儿,随娘到前殿去,办完事在玩不急。” 回头对药娘说:“你就在此等候。对了,内务府将伺候之人派去了吗?” 小符皇后确实喜欢药娘,安置南唐歌姬时,专门给她找了个单独房间,另派人去专门伺候。 郭椿插话:“还没派到。” 小符皇后一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偌大一个皇宫,找个奴婢这么难吗?” 药娘赶紧说:“谢皇后娘娘关爱,妾能照顾自己,若是真要派人,也不需劳师动众,殿外的红衣宫女安排给妾即可。” 小符皇后看了一眼,内殿之外站着一名红衣女子、二等宫人,名曰兰芳,点了点头,说道:“你要是不嫌弃,就先伺候你好了。” “谢娘娘!” 看着小符皇后与郭宗训离开的背影,药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后宫计划当中的“最后拼图”,终于完成了。 延福宫前殿,听了王朴、魏仁浦等的汇报中,小符皇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看了一眼郭宗训,心中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此事最稳妥的就是去找皇帝。 身为皇后,理当如此,可身为妻子,她极不愿意。 昨日,郭荣气色大好,在自己的搀扶下,能够下床走动几步,吃药的时候也觉得顺畅很多。 闻听奏报,小符皇后一脸不可置信! “魏主事,哀家问你,难道唐国真有这样的胆子?攻城夺船,火烧连营?” 事实上,小符皇后的语气中,蕴含了“南唐真有这样的能耐”的意思。 魏仁浦是枢密院主事,是最早接触到军事情报的,他只能说:“按奏表来看,确实如此。” “奏表是人写的!那我问你,唐国千里迢迢,入京献贡,却又进犯淮南,此番态度与此番作为放在一起,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这……确实蹊跷。” “前线摩擦,不可避免,皇帝志在天下,尔等不可因为不实军情,自乱阵脚。” 魏仁浦说道:“以皇后娘娘看,军情有夸大之处?” “哀家不敢武断,王府尹,若是你们亲自面见皇帝,会提出怎样的建议?” 王朴毫不迟疑,说道:“自然是发兵南下,但要尽力避战!” “为什么?” “我朝初定,契丹陈兵十万在北境,这才是最严重的威胁,唐国虽然进犯和州,但国力根本就不足以与我朝开战,依臣所见,应该是唐国君臣不和,私自进犯,甚至可能是为了……逼宫!” “唐国之中,可有这样的人物?” “信王李景达,唐国皇族,大将林仁肇,闽国降将,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割据藩镇,这些人都有可能。” 【《南唐书》:(林仁肇)密言后主:淮南诸州,戍守单薄,请假臣兵数万,出寿春……兵起之日,请以臣举兵外叛闻。小说以此为依据。】 “尔等四人,如何打算?” 李谷、窦仪、魏仁浦、王溥四人齐声说:“臣附议!” 确实,面向南唐补兵而不求战,是眼下最符合后周利益的,小符皇后不再犹豫,说道:“既然如此,各位大人拟定军策,派大将南下!” 王溥一皱眉,上前问道:“皇后娘娘,兵者,国之大事也,是否要告知皇帝陛下?” 小符皇后面容冷峻下来,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郭宗训,说道:“哀家已获得准许,垂帘听政,协助梁王处理朝政,诸位可有质疑之处?” “臣不敢!” 王朴赶紧跪下,另外四人也有些慌乱,李谷进言:“王府尹不过是循例而已,娘娘勿怪。” 魏仁浦也赶紧说:“枢密院正在核查信息,已知和州守将、天德军节度使田重进尚未回到淮南,或许是臣等过于心急了。” “起来吧!天雄军节度使(小符皇后的父亲)镇守北疆,雄兵在手,防范契丹万无一失,唐国此番前来进贡,断然不可能做出釜底抽薪的举动来,莫非,他们连自己人也不顾了?哀家虽然对军事知之不多,也听说过夸大其词、只为冒功领赏的事情。” 王朴汗涔涔的,心里一度怀疑,难道真是自己神经过敏?一听到有人进犯就丧失思考力了? 小符皇后脸色缓和下来,说道:“哀家知道,你们忠心耿耿,都是为了大周江山,但也要顾及皇帝身体。朝中大事,尔等群策群力,想必是万无一失的。” 王朴、魏仁浦等五人这才松口气,可接下来的问题是,究竟派谁前往和州? 小符皇后没主意,另外五人当中,也存在分歧。 王朴的意见,根本就不用从汴梁发兵,可以从徐州、蔡州、陈州等地的军队中调拨一部分,一来动静较小,不会引起整个国家震动,二来,这些军队距离淮南较近,可以快速到达,可以省去粮草调运的麻烦。 第88章 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一天(二) 王朴这样想,与他自己的身份与职能有关,一直以来,他都是郭荣征战天下的“大管家”,负责后方稳定与后勤管理,同时,在开封府尹的位置上待久了,考虑事情也首先以汴梁安危为切入点。眼下,重兵戍卫汴梁,防备的就是契丹、北汉、定难(西夏前身),而南唐地处长江以南,想要大军压境,难度要高得多。 王溥与王朴的意见接近,但认为汴梁方面还应该派出使节,前往南唐兴师问罪。这一过程中就要派遣大将,通过军事实力给南唐造成威慑。他的建议是奉张永德为“兴罪使”,从现有汴河营中抽出三千到五千兵马,从水路向南唐进发,先礼后兵。理想状态下,大军还没有到达长江,南唐就会服软。 魏仁浦、李谷、窦仪三人则不同,他们虽然强调“补兵而不求战”,却强硬表示,必须派出大军压境。魏仁浦身为枢密院的一把手,在军事方面考虑的比较长远,他认为此举南唐挑衅,或许是一种试探行为,背后也未必只有南唐一家,后蜀、武平、南汉等国,也可能参与其中。通过大军压境的方式,展示出自己强大的武力,这样对整个江南地区形成强大震慑,能够为后周政权平稳过渡争取更大的空间。 简单说,王朴代表的是“温和派”,王溥代表的是“折中派”,而魏仁浦、李谷、窦仪三人代表的是“激进派”,三方都有道理、各执一词,眼看就要陷入僵局。 正在争论不休之际,另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胶着的局面。 史弘肇,字化元,郑州人,时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副指挥使,兼任归德军节度使,奉命镇守黄河以北十九个大镇。 史弘肇原本是后汉大将,后来随着郭威起义,故为后周开国将领之一,在军中很有威望,杀伐果断、纪法严明,但又为人粗暴、杀戮过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有点像充满正义感的老流氓。 小符皇后闻听史弘肇求见,心头略微一紧,此人镇守黄河以北,是魏王(小符皇后的父亲)符彦卿的坚实后盾,怎么会突然跑到汴梁来了? 在场五人,也停止了争吵,齐刷刷的看着殿外,很快,一员身材魁梧的老将快步跑上来,看着鲁莽,倒也很有礼数,毕恭毕敬地向小符皇后行礼问安,但是没有搭理在场的几个文官。 “史将军,你连夜来到汴梁,有何要事?” “皇后娘娘,卑将接到天雄军线报,契丹在我朝边境上大举调兵遣将,似有侵犯之举!” 什么?! 小符皇后及在场重臣都吃了一惊,契丹又有动静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前南唐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又来了新的麻烦。 “史将军,属实吗?” 王溥不顾的史弘肇对自己的漠视,开口询问,史弘肇这次倒是没有驳面子,看了一眼说道:“阁下是王院事?军情奏报,在下岂敢胡说八道,这里有魏王的亲笔信。” 王溥接过之后,与王朴、魏仁浦等人凑在一起,紧张地浏览上面的内容:“十二日,宁州、莫州、瀛洲一线之北,宫帐军山、云两部,部族军青狼、沧戍、邢、蔚四部,共计八万人,在西京道一带集结运动,意图不明。另,刘汉军队在在代州、忻州(五台山脉)一线蠢蠢欲动。” 北汉代州与后周易州接壤,涞水贯穿北汉、后周、契丹三国,最终汇入拒马河,流入渤海。 萧衍说要送“李煜大礼”,底气就来自于这里,如果扰乱青州不成,还可以由渤海溯流直上,从拒马河进入幽云十六州的地界。 信件转交给小符皇后手里,她看后皱眉,军情看似紧急,可说的又很模糊。 “史将军,北境情况你比较熟悉,依你看,契丹意欲何为?” 史弘肇一拱手,说道:“年前,皇帝陛下率军征讨契丹,兵锋一度逼近延庆、密县一带,给契丹造成重大伤亡,虽然后收缩战线,但易州、雄州、霸州仍然被我军所控制,想必,此番契丹集结,为的就是重新抢夺三州。” 小符皇后心一凉,问道:“将军的意思是,契丹这是要与我大周开战!” “……恐怕是如此了。” 事实上,当然不是,契丹那边粮食都见底了,哪有心思与后周开战。 萧衍被耶律璟逼急了,虽迟迟未收到南唐那边的消息,就提前动手,调动军队,打算按照与李煜商议的方法,一路人马借道灵丘,从定州西北接应,另一路则从西京道快速运动,借助涞水前往忻州。 所以,尽管宁州、莫州、瀛洲一线之北发现契丹军队,还真不是打他们的,而北汉刘钧的军队在代州、忻州一带的活动,也不是意在太行山脉南麓的邢州,而是为了在白马岭布防——毕竟,粮食能不能分到手另说,万一你契丹来一个“假道伐虢”,北汉刘钧找谁哭去? 李煜也并非完全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他答应过萧衍,要在对方抢定州、镇州的后周军粮时,给一定的帮助,“和州之战”就算是一个策应,最起码能够让后周陷入南北夹击的状态。 同时,也不得不说,萧衍的运气比较好,或者说,要感谢海东青不要命的飞回去,契丹六部军队行动后的第三天,海东青带着情报回到了幽云之地,这下,萧衍更加有恃无恐了。 小符皇后心情焦虑,询问对策,刚刚还各持己见的五个人,这下子都没了主意,还是史弘肇开口了,他建议立即率兵北上,支援天雄军。 “皇后娘娘,北境大军主要屯守在冀州,六州之地(定州、镇州、莫州、霸州、祁州、易州)无险可守,虽然成德军、横海军、乾宁军、义武军能够扼住要道,可实际上,契丹一旦突破保定,就能够长驱直入。加上,若是刘汉与之狼狈为奸,从沁州(太原以南)发难,到时候晋城就危险了,沁州距离汴梁的路程,骑兵疾行、两日可达!” “为今之计,必须快速向北境支援,大军分别向冀州、晋州运动,向西南将安国军、昭义军、建雄军等连成一片,打造一条北方防线。” “如今隆冬,北方天寒,不出一月,契丹定然会粮草匮乏、不战自退。” 小符皇后耐心听完,随即就问:“王府尹,你觉得如何?” 王朴是“温和派”,最不主张军队调出汴梁,小符皇后先问他,明显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毕竟,驻守冀州的天雄军节度使是自己的父亲,更是未来郭宗训称帝的保障。 “这……”王朴十分踌躇,郭荣托孤的时候,的确在诏令中写明,让他笼络好符彦卿,共同为郭宗训继位效力,可自己的角色是“大管家”!他辅佐郭荣多年,深知郭荣心思,自己如果同意了这个方案,不仅有了渎职嫌疑,而且这种做法本来就是本末倒置! 笼络外戚,也就是笼络符彦卿,目的是在郭宗训有难的时候,天雄军可以第一时间站出来,可现在呢?郭宗训的事儿还没办好,倒是先要去救你符彦卿! “王府尹!” “臣在!” “史将军建议防备契丹,你可有异议?!” 看得出来,小符皇后急了。 “……这,臣……没有,只是……” “好,既然诸位大臣没有异议,枢密院立即制定方案、调兵遣将,务必要保障黄河以北的安宁!史将军,你尽快回去,先行一步发兵冀州!” “臣遵命!” 史弘肇十分痛快,原以为皇帝身体抱恙,此行难以成事,没想到皇后娘娘垂帘听政,事情反倒办的更快。 第89章 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一天(三) 史弘肇临行前,难得“善意地”提醒了一下王朴、魏仁浦等一众大臣,“善用非拥,兵之道也”,这句话意味深长。 只可惜,一群文臣没有理解这位老将的意思。 现在,球又踢给了枢密院,作为后周时期掌握军政大权的主要机构,与兵部、“三衙”共同控制着庞大的战争机器。 天近亥时,枢密院议事厅当中,王溥为枢密副使,如今变成了“调停人”,王朴依旧坚持重兵戍守汴梁的观点,相比之下,魏仁浦、李谷、窦仪的意见有些松动,他们同意可以先不向南唐派兵施压,但小符皇后的话必须考虑,挥师北上是必然选择。 王溥一脸无奈,对王朴说:“文伯,我等了解你的苦衷,京城之所以能够固若金汤,全赖你一手打造,可眼下戍边军务、迫在眉睫,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王朴正色说道:“齐物兄,这是什么话?我何曾说过不去支援天雄军,诸位难道不曾想过,契丹南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年入冬、粮草匮乏,不都会南下侵扰吗?” 魏仁浦见他装糊涂,直接点明:“文伯,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是皇帝坐镇,可如今……你我为官,难道不晓得皇命难违吗?” 王朴凛然一笑,说道:“皇命难违?道济(魏仁浦的字),你说的是哪个皇!” 李谷一惊,愤然起身说道:“文伯,这天下还有几个皇?!” 王朴冷冷地说:“自有华夏以来,皇,多了去了,我只认这大周皇帝姓郭,惟珍若是不服,可以到御史台好告我去!” 王溥脑袋都大了,他制止想要辩驳的窦仪,两下相劝道:“诸位,平心静气,稍安毋躁!我等都是为了大周天下,毫无私心,眼下意见不同,应该相互体谅、相互让步,好歹要拿出来一个解决方案。如此争执下去,如小儿无异。” 一席话,众人慢慢冷静下来,可实际上,王朴无异是众矢之的。 思来想去,魏仁浦开口了:“文伯,根据符彦卿的情报,此番契丹出兵八万,你怎么看?” 王朴淡然说道:“虚张声势而已,出兵三万已经是极限了。” 自古以来,战争过程中虚报兵力是一贯传统,动辄“大军十万”的说法,能有一半就算没多说了,历史上,后周军队顶峰十二万,其中一个控鹤军就四万,而契丹以骑兵为主,真正能凑出来的也就八万,不可能倾巢而出。 “若是与刘汉联合呢?” “刘汉弹丸小国,精锐兵力能够凑出三万,已经不容易了,两下相加,最多五万。” “既如此,文伯可记得高平一战,汉、契丹联军出兵十万,那可是实打实的十万人,而我朝仅用三万兵力迎敌,结果如何?” 结果是以少胜多,一战奠定了后周政权基础,更大的现实意义是,中原政权由弱变强。 王朴说道:“道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高平一战,敌军势力庞大,犹且不惧,如今契丹疲惫、刘汉孱弱,支援北境无有不妥之处。” 窦仪近前,说道:“文伯既然一清二楚,为何还要固执己见呢!” 王朴说道:“高平一战与当下情形,截然不同。高平之胜,胜在人和,胜在大周皇帝御驾亲征,胜在契丹与刘汉面合神离,可如今……诸位,若真要派兵北上,我只有一个要求。” 一见王朴松口,魏仁浦赶紧问:“什么要求?” “城中兵力,任由调遣,唯独外城北门一万两千人,不可擅动。” 当前,汴梁及周边屯兵,以禁军、亲军的主力计算,一共五万左右,单单北门就占了一万二,由枢密承旨、龙捷军都指挥使雷德骧统领,其余兵力分散在汴梁内城、外城,另有淮南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各率领虎捷军各一部,成德军、横海军、乾宁军、义武军各率领铁骑军各一部,其他边军、义军等“地方军”(如王彦升的忠义军)不计算在内。 换句话说,放弃北门兵力,能够调动的就只有三万五千人,加上留守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守军,最少两万,拿出一万五千人就可以了。 心中盘算一番,魏仁浦暗暗出了一口气,此事总算能有个交代了。 “既如此,枢密院应立即筹划部署,事不宜迟!” 王朴无动于衷,只是叹口气说:“此事,有赖诸公了,文伯告辞。” 说完,起身,扬长而去。 王朴并不怀疑诸位同僚的忠诚之心,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都是“托孤之臣”又如何呢?皇帝身边的位置也很挤,能够接近权力中心的道路更挤。 户外,偌大的皇宫笼罩在黑夜当中,元宵佳节将至,天气又变得糟糕起来,王朴抬头之际,感受到脸颊上一丝冰凉。 又下雪了。 宫城万阙君念我,碎玉缠头我思君! “文素,你何时得归?” 【“文素”是范质的字】 如今皇帝隐匿深宫当中,能够主持大周大局者,非你范文素不可。 此时,范质正顶风冒雪,向汴梁城赶来。 离开西岳、辞别陈抟,范质归心似箭,恨不得让手下将马抽死,可归途不比来路,一过洛水之后,天气就没有晴朗过,或是冬雨绵绵,或是寒风凛冽,行进队伍越过马家河,已经接近汴梁边界的时候,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一不小心,马失前蹄,整个车子陷入到雪坑当中,动弹不得。 随行军士禀报,车轴已断,必须前往附近镇店雇车,一来一去至少两个时辰。 “天要留人,无可奈何,找个背风的地方生起火来,吃些东西吧!” 随行军事得令,在附近一处破败残垣下,清理出一片地方,又将车马上的被褥、棉衣等保暖之物取下,给范质安顿得当。 这可是一国宰相,万万不能出了岔子。 雪夜中,生起一团熊熊篝火,范质依偎在被褥当中,感觉自己的心被架在火上烤。 汴梁近在咫尺,皇帝郭荣仍在殷切等待,可眼下人困马乏、车辆损毁,实在令人懊恼。 恍惚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被褥中钻出来,范质一惊,本能地将它抖落在雪地上,借着篝火的光亮一看,竟然是一只白色蜘蛛。 范质疑惑,被褥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细看之下,蜘蛛米粒大小、长脚纤细,背后有两个红色的斑点,越看越熟悉,仿佛是在云台观见到的那一只。 莫非这蜘蛛是自己在拜见陈抟的时候,从房梁上掉下来,藏在自己衣服上的吗?从华山到汴梁,绵延近千里,对于一只蜘蛛而言,也算是“长途跋涉”了。 恐怕,这只蜘蛛一直隐身在车内温暖的被褥里,刚刚被褥被带出来,它感到寒冷异常,军士们又点起了篝火,再度感受到温暖之后,这才钻出来。 只可惜,寒冬腊月,这样微末的生命,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倒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范质叹口气,随手抓起一捧雪,向那蜘蛛撒去。 谁知,那蜘蛛被雪覆盖之后,竟然又迅速钻了出来,左右闪躲两下,从范质眼前消失了。 范质没去理会。 此番华山一行,也是有收获的,他惊讶于陈抟的未卜先知,竟然能用四年时间、小火炼制,为皇帝郭荣准备好救命金丹。 只要皇帝身体康健,幸运的就不止是大周百姓,以一国之强大扫平四夷,令华夏藩镇割据势力遂归为一统,此后再无纷争、再无战乱,亿万黎民不必再遭受颠沛流离、兵灾战乱之苦。 彤云厚重,似乎天上扣着一个漆黑的大碗,鹅毛雪扬,宛如群雁激荡于芦蒲丛中。 “陛下,请等臣归!” 第90章 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一天(四) 亥时三刻,枢密院大殿中仍旧灯火通明,魏仁浦、王溥、李谷、窦仪四人既定下战略方向,剩下的业务就比较简单,只要处理好一些细节就可以了。 按照魏仁浦的设想,东门、西门、南门的禁军队伍中,各抽调五千人,其中一万人奔赴冀州,支援天德军节度使符彦卿,这样配合北方守军,总兵力就达到了四万左右,而五千人去支援晋州,这一部分兵力的“象征意义”更大,因为安国军、昭义军、建雄军三地节度使,在当地又一定规模的募兵。朝廷方面,以五千人支援可以表明态度。事实上,北汉刘钧是否敢侵犯大周,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即便是这五千禁军队伍,在支援的时候也选择了安国军(邢台地区),这样更靠近北部战线。 王溥、李谷、窦仪三人没有太大异议,唯一产生争执的点,是大军何时出发。 魏仁浦、王溥担心小符皇后责怪,认为枢密院要立刻签署公文,知会殿前都点检赵匡胤整顿军马,前往边境支援,越快越好。 李谷、窦仪则认为,史弘肇刚刚离开汴梁,他到驻地整顿兵马、前往北境的时间点,很可能会与赵匡胤重合,如此一来,两支大军狭路相行,不便于开战。尤其当下,大雪封路的情况下,粮草、辎重运输非常不方便,还是错开一点时间好。 四人在探讨大军何时出发,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统领”的人选,都是赵匡胤! 不是他们想不到别人,而是当下,禁军高级军官当中,已经没人可用了。 张永德已经脱离禁军系统,得到了一个“检校太尉”的虚职,李重进被排挤出汴梁,远走淮南。 余者,包括韩通、李筠、曹彬、潘美等,能力与声望都没有能与赵匡胤相比的。 现代经济学原理阐明的最基本概念,就是“资源一旦高度集中就势必会产生垄断”,而垄断又必然导致独裁者出现。 军权就是一种资源,在不知不觉当中,后周的绝大部分军权都聚集到了赵匡胤手中,这其中,既有皇权赐予的,也有阴谋获取的,还有同僚参股的,最可怕的是,连一个国家位于管理中枢的重臣,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最终,李谷、窦仪做出了妥协,他们既不属于枢密院编制,也不属于后周中枢管理层,魏仁浦将他们拉进来,也只是为了孤立王朴,借机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而已。没错,魏仁浦也是有私心的,虽然范质名义上是文臣集团的首领,可等到郭宗训登基,谁能够坐上左丞的位置,还不一定。 事不宜迟,魏仁浦以枢密院的名义签发军令,随后兵部跟进,位于西城顺天门外的禁军行营,很快就接到了开拔命令。 赵匡胤一直在等待开拔,等待带兵出城的机会,可看到军令之后,他又不着急了。 原因有二:其一,和州之战,周军惨败,死几个人他并不关心,可南唐却将巢湖水道的战船打包带走、余下焚毁!那些船不是官家财产,都是我的钱造的!与兵部的那些蠢货不同,赵匡胤的军事素养要高得多,直觉告诉他,南唐此次行动绝非是挑衅、反击那么简单,也许正应了田重进的话,这次要“假戏真做”了,出兵南唐!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要等到自己坐了那个位置之后。 其二,军令上只给了自己一万五千人,太少了,要知道禁军当中有“八营”(4000人)是赵匡义直接指挥的,加上高怀德、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手下的人,差不多也有6000人,也就是说,自己的嫡系、死党就占了一半还多,难道真打起来,让自己把自己的手足砍掉? 枢密院、兵部的一群蠢货,想得倒美,再等等,大的还在后面。 所谓“大的在后面”,指的就是更加急迫危险的前线军情,契丹确实有动作,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之所以能够惊动冀州的符彦卿,让他写信想朝廷救援,这要“归功”于义务军节度使陈肇麟,他所驻守的易州区域距离契丹最近,能够得到一手情报。 而这个陈肇麟,又恰恰是赵匡胤的死党之一,不仅如此,北境六州将领,基本上都是唯赵匡胤马首是瞻。 果然,枢密院等待消息的魏仁浦、王溥等人,没有等到赵匡胤的准备开拔消息,反而接二连三接到兵部的紧急军情,说是契丹大军已经南下,北汉精锐尽出太原! 随后,赵匡胤的奏表才姗姗来迟,说什么“兵少将寡”“身体有疾”,总之一句话,不能出战。这一幕很熟悉吧,历史上反复的出现过,比如“百日皇帝”袁世凯,就用这一招拿捏过清廷。 好一招欲擒故纵! 明里暗里,赵匡胤下定决心,要让整个大周命运与自己命运捆绑在一起。 天降瑞雪,让汴梁夜景增加了别一番风味,御街上行人虽少,市井烟火气却更浓了。 明日元宵节,大相国寺前一夜施舍汤圆,门前人声鼎沸。 一辆马车冒着风雪来到,在人群掩护之下,陈乔快步走进了大相国寺。 连日来,蔡振一直暗中派人守在外面,吩咐手下,凡是操金陵口音的人,要格外注意。 一进入厢房,蔡振、谭宗、穆坚三人倒头便拜:“陈侍郎,可把你盼来了!” 陈乔眼睛一热,赶紧搀扶:“你是金陵防卫营步军都虞候蔡振?” “正是!陈侍郎,外面的兄弟,可是准备好了?” 陈乔机警地向门外看了看,穆坚上前说:“陈侍郎放心,周围都是咱们的人!” “各位义士,我已经从润州大营云骑尉肖正那里得到消息,今夜外城的周朝禁军调动频繁,部分已经开始向南郊渡口集结!” “如此说来,是动手的时候了?”穆坚眼神难以掩盖兴奋。 “可以断定。另外,有一件小事,也足以说明汴梁城中会异动。” 蔡振忙问何事,陈乔就一五一十地将“养马庄”的事情,讲给众人听。 谭宗脑袋活泛,他得出了和陈乔一样的结论,赵匡义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给他兄长赵匡胤的行动打掩护! 猜的虽然不全对,但大方向没错。 “陈侍郎,这个赵匡义,是否需要特别关注一下。” 陈乔摇了摇头,说道:“我等身处龙潭虎穴,人手有限,还是按照计划行动吧!” 蔡振突然问道:“陈侍郎,我闻听宫中也有接应,一旦咱们在外面动手,那里面的人……” 陈乔冷静地说:“宫中接应之人的行动,取决于我们的行动,蔡虞侯,撤退路线你已经安排好了?” 蔡振赶紧拿出来自己绘制的图纸,说道:“在这里!” 陈乔接过来,仔细端详,不由得夸奖蔡振:“蔡虞侯地图绘制如此精细,堪为大将!” 蔡振无奈一笑,心说,你不知道我等兄弟,在济安寺里经历了什么,可不是光念经。 “这份情报,我以送乐器为名,传给宫中之人。另外,马车上也留下了一些‘乐器’,可供你们使用!” 马车上的“乐器”,就是由潘佑负责、工部巧匠打造的,正常情况下可以弹奏,拆解开来,里面隐藏着趁手的兵刃! 【参考小说第十四章、第十五章】 “另外,这是太子殿下锦囊中的最后一封信,我已经重新誊录抄写,你知道该送给谁。” 陈乔等人在相国寺商议之际,魏仁浦正急匆匆地赶往顺天门禁军大营。 第91章 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一天(五) 禁军大营当中,赵匡胤蜷缩在简陋的床榻上,身上卷着不厚的被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貌似是生了很严重的病。 魏仁浦匆匆走进来的时候,他猛烈地咳嗽几声,声若洪钟。 “魏学士,雪夜前来……咳咳……看望末将,实在感激不尽!” 魏仁浦走到床前,想笑又想哭——想笑,是因为他被赵匡胤拙劣地演技所折服,一员武将,面色红润、气息浑厚地卧在床上,却尽力遮掩,用绵软无力的声音与人对话。想哭,是因为一会儿功夫,小符皇后已经派了三拨人前来催促,询问枢密院商议结果,在得到“确定发兵”的消息之后,又再度催促尽快开拔。 可眼下,赵匡胤又在装病,这是要将自己一军?魏仁浦还是高看自己了,赵匡胤想要胁迫的,可是整个后周朝廷。 “赵点检,你一向身体康健,如何抱恙?” 赵匡胤微抬眼皮,说道:“病来如山倒,莫说小将,皇帝纵有上天庇护,也难抵御病魔来袭……咳咳。” “赵点检,眼下北境军情紧急,些许小病,不会影响指挥大军吧?” 这句话,魏仁浦说得有些低三下四了,而赵匡胤仍无动于衷。 “赵点检!皇帝对你信任有加、恩宠有加,即便得罪皇亲国戚,也要荣升你为殿前军总领,如今国家危难之际,点检大人不可袖手旁观呐!” 赵匡胤悠悠“醒来”,用虚弱的口气说道:“魏学士,匡胤跟随皇帝东征西战,何时畏惧过、失职过?如今重病缠身,倒是其次,只是觉得手下将少兵寡,恐怕难以支撑重任。” 魏仁浦一皱眉,说道:“赵点检这是哪里话!禁军一万五悉数归你统领,于北境支援、联合众军,防备契丹、刘汉政权,这是绰绰有余的。” “魏学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军开拔不是儿戏,想必枢密院已经收到南唐进攻和州的奏表了吧?” “确实收到,可这与支援北境有什么关系?” “魏学士,战场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我率领所部禁军布防黄河以北,南唐闻听消息,必然在淮河以南继续进犯,而淮南旧部与控鹤、铁骑两卫,渊源颇深,届时到底是支援不支援?” 魏仁浦一听,直嘬牙花子,赵匡胤的意思是,我去支援符彦卿,我淮南旧部怎么办?我干脆就在汴梁等着,一旦江南起战事,我就去支援淮南战场了。 “赵点检,国家大事,轻重缓急,难道你分不清楚吗?南唐小有挑衅,对我大周威胁不大,而契丹、刘汉联手,难道不怕重复‘高平之战’?” 急了,这是真急了。 赵匡胤面露难色,说道:“如果,枢密院、兵部能够交给我调动淮南十四州、河北十三路节度使、晋西义军的权力,即便我身处北疆,也不必担心了。” 图穷匕见!后周的军队划分起来,也就是淮南、河北、晋西三大部分,黄淮以东到胶东半岛的军力很少,可以忽略不计。 换句话说,我赵匡胤要的最高军权,要的是可以调动全国兵马! 魏仁浦愣了好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赵匡胤也不再说话,时不时地“咳咳”两声。 “……赵点检,请容我会枢密院,与诸位大人商议……” “来人,送魏学士!” 魏仁浦走了之后,赵匡胤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身后的帘幕一挑,田重进、高怀德、张令铎、王审琦等一众手下鱼贯而入。 “点检大人,你说,这个魏仁浦会同意吗?” 赵匡胤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吩咐他们:“诸位,可以去清点兵马,准备开拔了。” 支援符彦卿?那是不存在的。 最高指挥权?那是必须要的。 在魏仁浦来而复返的过程中,另一人也在飞雪中前行。 王朴离开枢密院后,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去开封府,而是冒着风雪来到城北防守营。 龙捷军都指挥使雷德骧,字善行,同州人。后周初年,以进士及第入仕,历任军事推官、三司判官、右拾遗等职务,王朴担任开封府尹之后,发现他不仅内政(税务、刑法)出色,在军事方面的才能也不可小觑。例如,在汴梁城防修建及修缮过程中,他重新设计了垛口,将原本中规中矩、四四方方的垛口,改为外小内大的梯形,墙檐也改成了对外45°倾斜的状态,这样有效地阻止云梯攻击。 所以,王朴举荐雷德骧,担任汴梁北门军务的总统领,手下兵力四部(门),卫州军、通天军、景阳军、永泰军,每部三千人。 王朴踏雪而来,直奔雷德骧驻守的中军大营。 “王府尹?” “雷将军,四门情况如何?” “一切照旧。” 王朴点点头,说道:“手下将领,可曾按照我的要求,细细排查过了。” “府尹放心,所有军士,包括火头军,都经过了仔细调查,绝对可以保证是自己人。” 王朴松口气,说道:“那就好。” “怎么,城中可有变故?” 王朴不可知否,忧心地说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雷将军,你我相处多年,彼此肝胆相照,有一句话,我要郑重拜托!” 雷德骧单腿跪拜,朗声说道:“听府尹吩咐!” 王朴一阵感动,将他扶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四门守军,除了我之外,任何人的调令都不准听从!听明白吗?任何人都无权调动!” “末将遵命!” 城北大营虽然属于“四卫之一”的龙捷军,名义上归殿前军指挥系统,可脱离已久,这些年军费都是开封府尹筹措的,吃谁的自然是要听谁的。最关键的是,城北大营是皇帝郭荣下令建立的,王朴是直接领导。 不管是出于忠君爱国,还是“吃谁向谁”的缘故,反正听王朴的就行了,这一点雷德骧心里有数。 王朴声音缓和一些,说道:“明日元宵佳节,给军士们准备一些好吃好喝,这天寒地冻的,当兵的不容易。” “多谢王府尹,这偌大汴梁城,也只有府尹大人最为关心这些当兵的了。” “唉,若皇帝身体康健,定然会来与军士们同乐。” 王朴走出营帐,在雷德骧的陪同下,细细检查了一遍城北防务,最后来到了广济河下游、临近开宝寺北侧的“五丈河仓”的位置,之间这里只有五六名士兵看守。 “善行,此处人手为何如此少?” “河仓早已废弃。” “东出善利水门,这里是必经之路,还是多派一些人吧!” “末将遵命。” 殊不知,王朴无意之间发现的漏洞,差点让李煜的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第92章 距离汴梁沦陷还有一天(六) 和州一战,规模虽然不大,可后周损失可谓惨重,南唐的战略目标基本达成。 尽管以胜利告终,可包括李煜在内,刘政咨、李景达、何敬洙、刘承勋等人还是心情忐忑许久,一旦淮南周军集中力量打过来,该哭的就是他们了。 然而,一连两日,长江北岸毫无动静,线报传来,周军似乎还有收缩动向。 李煜长出了一口气,他这才断定,自己赌对了! 是夜,李煜在清风、李平的陪同下,再次登上了钟山,遥望对岸。他不是在观察江边周军,而是心系东京汴梁,一场改变历史的“大变故”应该已经拉开了序幕…… 显德七年,正月十四,临近子时。 魏仁浦再度来到顺天门禁军大营,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病榻上的赵匡胤,而是意气风发的赵点检。 “赵点检,这是……什么动静?” 赵匡胤微微一笑,说道:“营中有人进献灵药,在下吃下去后,全身病痛烟消云散,魏学士不是要在下点兵开拔吗?” 魏仁浦又惊又喜,说道:“天佑大周!赵点检得以痊愈,北境无忧矣!” 赵匡义没有继续客气,问道:“魏学士,想必是给在下送来了兵符吧!” 魏仁浦一愣,没错,半个时辰前,他硬着头皮进宫去,将赵匡胤“病重”的事情讲给小符皇后,又说明了赵匡胤对“淮南旧部”的担忧。无论是做到朝廷一把手的高官,还是熟悉权力斗争的小符皇后,都知道赵匡胤这是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军权(兵权)。 小符皇后担忧自己的父亲,更害怕自己的儿子失去天雄军这个靠山,自然没有异议。 “赵点检的意思,哀家明白。昔日,大将王翦奉命伐楚,临行之前,也是多要军权好处,恐怕赵点检也是心有顾虑。既然如此,就随了他的心愿。” 小符皇后听郭荣念叨过,赵匡胤再厉害,不过是个外人,只要打好仗,多给些赏赐没关系。 “可,皇后娘娘,淮南、河北、晋西三处兵权调动,是需要国玺盖章的。” 小符皇后说道:“皇帝已经委托哀家、梁王及范质共同掌印,如今,范质不在朝中,我唤来梁王即可。” 梁王,郭宗训,七岁,这时候睡得昏天黑地。 国玺怎么盖,还不是小符皇后说了算! 就这样,魏仁浦亲手将大周军权——约等于皇权——交在了赵匡胤手上。 事实上,兵符对于赵匡义来说,又约等于废纸,因为真正的军权不是谁赋予的,而是将领自己“打下来”的,在战争中积累足够的声望,与军中各阶层将领维持好关系,这样说话别人才听、做事别人才跟。至于枢密院,所谓“赋予军权”是以官方名义给出调遣、出征、作战等命令,这样获得的军权不是永久的,故而,打完一场仗就有了“交出军权”的说法。 那么,为什么赵匡胤还要争取呢?古人做事,强调“名正言顺”,所谓名分,就是做事情的合法性认证。有了枢密院的批文,他掌控军队的所作所为,才能在“谋逆造反”和“被迫无奈”之间进退自如。 “不知赵点检合适开拔?” “大军即刻动身!” “当真!” 魏仁浦大喜,只要赵匡胤肯带兵支援符彦卿,他就算是在小符皇后跟前立了大功了! 赵匡胤笑道:“魏学士,你忧国忧民,劳苦功高,应该得到大大的赏赐!” 魏仁浦谦虚地说:“哪里!为臣子者,理应如此,倒是赵点检,一路山高水远,才是真正辛苦了!待到凯旋之日,皇家定然会给大大的赏赐!” 赵匡胤却意味深长地说:“魏学士,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当然很快,因为,赵匡胤没打算走远了。 正常情况下,大军动身,需要很多的准备工作,比如“粮草先行”,人要吃饭,马要喂料,没有这些东西谁敢出去玩命?更何况,兵器辎重、各种给养,少数也要三四天准备。 赵匡胤的举动就足以反常了,他点齐了一万五千人,基本什么都没准备的情况下,就号令开城门,在雪夜出征去了。这一举动,就是奔着士兵哗变去的! 临近子时,在魏仁浦的亲自注视下,赵匡胤带队走出了“万胜门”(开远门),大军在金明池向北转进,此后一路向北,经过黄河渡口之后,进入史弘肇的防区,再继续挺进。 远远的,南熏门城楼上的石守信,宣德门上的韩重赟,以及其他“义社十兄弟”在汴梁的成员,都注视着大军前进的方向。 雪夜之下,火光燎亮! 寒风之中,金戈击鸣! 唯有担任外城戍卫的刘守忠,听到消息之后,仍然躲在房中喝闷酒,心中不安,等待着未知的前途。 与此同时,郊外养马庄,三百多人的队伍,在夜色与风雪的隐蔽下,快速向内城运动,目标就是通津水门! 通津水门,汴梁城唯一昼夜不会关闭的通道,潜入运粮大船之后,就能够顺汴河而上,经过丽景门进入内城,再向前便是州桥。 州桥一侧,便是王彦升的忠义军!赵匡义要动手了! 种桃子的人,不一定是摘桃子的人。摘到桃子的人不一定能全部吃掉,但可以先啃一大口! 赵匡义虽有野心,还没有跟大哥争夺天下的胆子,他的如意算盘是,自己的人中,拿出五百人埋伏在皇宫附近,其余五百人则守在朝廷重臣家宅附近,王彦升三千忠义军作为策应,一旦大哥起事,趁大军还没有靠近皇宫的时候,率先将皇后、太子及众多朝臣控制住,到时候,自己就是一等一的功臣。 再想甩开自己,哼!另一个野心家王彦升也是这么想的,自然全力配合。 殊不知,赵匡义行动的同时,也有人在紧紧盯着他们,待到粮船靠近中医军营的时候,两名船工悄然无声地溜了下去,转身潜入汴梁深似海的小巷当中,七拐八拐,来到了大相国寺的后门。 人影钻进去之后,不多时,一向平静的大相国寺发出不太协调的喧闹声,可声音又很快被压制下去了 大雄宝殿上,全寺的和尚都被赶到一起,手脚绑的牢牢的,嘴巴堵上、眼睛蒙上。 “两位兄弟,你们快去通知肖骑尉(肖正),行动可以开始了!” “遵命!” 蔡振转身看了看,整个大雄宝殿挤满了和尚,一共三百二十个,穆坚、谭宗一改往日神情,满脸杀气地说:“蔡大哥,不能走漏风声,都杀了吧!” 蔡振也是这个意思,刚要下令,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刀下留人!” 转头看,是觉悟住持,他一把拉住蔡振,苦苦哀求:“僧人并无过错,况且,真梵住持以礼相待,不能恩将仇报啊!” 蔡振闻听,回想近日种种,也有些不忍。 “蔡大哥,不可妇人之仁!一旦他们告密……” “不会的!蔡虞侯,我与手下弟子在此看守,你们只管去做大事!待到尘埃落定,我再将众人放开!” 蔡振低声说:“觉悟住持,我等此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你们也要跟着一起走,否则怎么回大唐?” 觉悟淡然一笑,双手合十:“蔡虞侯,觉悟渡江北来,就没有打算在活着回去,家国大事,我一介僧人确实不懂,可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定然结草衔环。” “你不走了?!” “我与众弟子皆是,想必回归大唐,路途遥遥、危机重重,带着我们一群没用的和尚,岂不累赘!” “住持……” “谭骑尉晓得,开宝寺后隐匿大船的地方。莫要多言,快去吧!” 蔡振两眼一热,泪水涌了下来,看到觉悟的淡然,以及身后众弟子的决绝,单腿叩拜! 身后,谭宗、穆坚及众军士见状,也都以参拜之礼。 “阿弥陀佛!去吧!” 蔡振一咬牙,手握钢刀,喊道:“走!” 觉悟及众僧望着远去的背影,眼中了无红尘。 有幸与君堂前立,不枉此生拜佛陀! 第93章 勿以善小而不为 就在赵匡胤率兵出发不久,汴梁南郊的官道上,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在一众军士的拥趸下,发疯了一样向前飞奔! 车轮、马蹄激起冰雪,在道路上留下凌乱的痕迹,而车篷当中,大周宰相范质的心情同样凌乱。 车马损坏,被困在汴梁西南二十里处,整整两个时辰! 范质心急如焚,他知道,深宫当中的郭荣,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苦支撑,等待着自己带回来的希望。 希望,多么美好的词汇,如今,它具象成为自己怀中的一个古朴木盒,凝聚成里面的一颗金黄丹药。 只要服下陈抟天师炼制的灵药,皇帝就能够好起来,大周就能够强起来,天下就太平无忧。在那之前,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 “城下车马,立即停住!再要靠前,放箭射杀!” 车队行进到南熏门外,被紧闭的城门阻挡住,城楼上的军士凶神恶煞,城楼下的军士清晰地听到,弓箭的弦不断紧绷发出来的“硁硁”声。 “放肆!此乃左丞范质大人的车马,快开城门!” 城楼上的军士闻听,沉默了好一会儿,冷漠傲慢地喊道:“什么左丞、右丞,老子不知道!都指挥使大人吩咐过,外城一律不准放行!” 城楼下的军士闻听,气乐了:“哪儿来的野种,在大爷面前摆谱,什么狗屁都指挥使,再不开门,信不信,你今晚就能看见自己祖宗!” 本来,随范质前往西岳的众人,又累又饿、又惊又怕,好容易赶到心心念念的汴梁,竟然被堵在了城门口。 这就好像是,你在春运大军中挤个半死,拖着行李累成半瘫,从千里之外赶到自己家门,结果里面走出来一个社区工作人员,把你堵上,让你先去隔离半个月。 “快开门!” “想被诛九族是吧!” “再不开门杀进去!” 听见城下起哄,城楼上的军士不乐意了,双方立即对骂起来。 骂声惊动了守南熏门的石守信,他来到城墙,向下一望,立即就认出了是宫内亲卫军的装束。正疑惑着,只见破烂的马车上,颤颤巍巍地走下一个老者。 范质须发皆白,在风雪中凌乱不堪,身体有些摇晃,用手护住胸前,慢慢地推开前面叫嚷的军士。 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队伍最前面,抬起头,饱经沧桑的脸漠然地向南熏门城头看去。 “开——门——!” 四下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苍凉又苍老、悲愤又悲凉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 这一声嘶吼,不仅让城楼上的军士后退一步,就连见惯战场残酷的石守信,也忍不住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或许是因为寒冷,他感觉后背、手背的体毛一根根在颤栗。 缓缓地,南熏门打开了。 后周皇宫,小隐园中。 除了太医、近侍等必要人员,郭荣已经许久没有放人进来了,包括小符皇后,唯一与外界联系的纽带,就是太监总领郭椿。 他有他的骄傲。 有人说,生命进入枯竭阶段,身体最优先供给能量的地方就是大脑,这样人才有机会去回忆自己的一生。 曾经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曾经是枕戈待旦战强敌,曾经意气风发平天下。 郭荣的一生,就是璀璨的烟花,在点燃的那一刻,就绽放出了耀眼光芒,它急速地上升,毫无顾忌的冲向天际,用最短的时间飞跃到云端、俯视大地,用燃尽生命的方式展示出最绚烂的华章。 原来,最顶端的风景是这样的,没有想象中的风光。 郭荣看到了更多的勾心斗角,更残酷的政治阴谋,更多的饿殍、流民、贼道、奸佞……老天让我生于这乱世,我就要结束这乱世。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一滴英雄泪,不知不觉蔓延在了郭荣的眼角,悄然浸入到棉被当中。 突然,小隐园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在接近殿前的台阶上,又传来重重跌倒的声音。来人似乎吃力地爬起来,又迅速冲了进来。 “皇帝陛下,好消息!咱家迎来了范丞相!” 郭椿几乎是连滚带爬,仓促来到了郭荣的病榻之前,一双泪眼中蕴含着喜悦。 “郭椿,难为你了……范质何在?” “正在皇仪门,整理一下仪容就来,咱家先来给皇帝报喜。” 郭荣惨然一笑,说道:“朕做了一个梦……” 郭椿极度兴奋,似乎没有听到,说道:“皇帝陛下,咱家马上去门口迎着!” 说完,又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郭荣望着郭椿的背影,内心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寂感。 很快,小隐园外就传来了更加沉重与疲惫的脚步声,郭荣用尽力气向门口看去,模糊当中,一个熟悉而衰老的身影,俯身跪在自己跟前。 “臣范质拜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荣拒绝了近侍的搀扶,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满怀希望地看着范质。 “文素,辛苦你华山一行,多日不见,你竟苍老许多。” 范质鼻子一酸,带着哭腔说道:“感……感皇帝挂念,老臣也挂念着皇帝。” “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坐下说。” 范质不敢怠慢,将此行简单地做了个说明,然后将陈抟交给自己的金丹拿了出来。 郭荣对金丹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趣,只是落寞、遗憾地说了一句:“陈抟天师,还是不肯前来……佑我大周。” “陛下,人各有志,岂能强求?但陈抟天师挂念皇帝,费时四年,炼制金丹一颗!陛下,快服下吧!” 郭椿一听,喜出望外,立即让近侍准备热汤。 郭荣脸上萌生一层喜色,问道:“金丹何处?” “在臣的怀中。” 范质一路小心翼翼,把金丹看的比命都重要,他拿出木盒,却没有闻到熟悉的药香气味。 心头不由得一沉。 “文素,打开我看。” “是!” 范质轻启,盒子很轻松就打开了,可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几乎一瞬间,范质的腿一软、浑身冒汗,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盒子之中,哪儿有什么金丹!却有一对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范质手在哆嗦,仔细辨别,才看清那是一只蜘蛛!它的后背,两个熟悉的红点,因为身体变大了的缘故,看上去像是一双眼睛! “这……这,怎么回事儿?” 硕大的蜘蛛,感受到了外面的温暖,缓慢地从盒子中爬出来,沿着床榻边缘,一路来到了郭荣的手臂、肩头,又顺着幔帐,慢慢地爬向了房梁。 背后的那一双眼睛,好像是对范质无情的嘲讽! 这难道,难道是从华山云台观一路跟来的蜘蛛?难道是自己在汴梁城外用雪埋的蜘蛛?它竟然没有死,还钻到了装有金丹的盒子里! 陈抟炼制的丹药,果然神奇,蜘蛛吃完之后不仅身体暴增,吐出的丝线也更加晶莹剔透了…… 恍然间,范质耳边响起了临行之前,陈抟嘱咐自己的话—— “勿以善小而不为!” 第94章 郭荣之死 范质木然地瘫坐在地上,一路上,被自己视若珍宝的木盒,不知不觉间跌落在地上。 小丑,自己活生生一个小丑! 郭荣脸上刚刚复现的一丝生机,也随着蜘蛛慢慢爬上房梁,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这位英主的表情并没有显示太多悲伤,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他喃喃地对范质说道—— “朕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见到了很多人,有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郭威,有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圣穆皇后柴氏,有被刘承佑残害的原配妻子、儿子及亲人……很多失去的人,屹立在云端,对他微笑着。在众人的笑容中,他感受到了一种心安和宁静,也是一种即使征服天下也未能获得的满足感。 “勿以善小而不为……臣该死,臣该死啊!” 直到这时,范质才真正明白了陈抟话的含义,他嚎啕大哭,涕泪瞬间沾满了胡须与脸庞,拼命地伏在地上磕头,额头鲜血泵出,可他似乎没有了痛觉一般。 “文素……文素!不必如此,天命使然,人力不可违抗!”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刻的郭荣,不愿意再去埋怨任何一个人,事实上,前日在小符皇后搀扶下,他在殿中行走之时,就已经意识到大限将至了(回光返照)。 “扶朕起来,快!” 众人不解,唯有一脸泪痕的郭椿明白其意,他一改往日的小心和拘谨,将虚弱的郭荣从病榻上扶起来,哀声问道:“陛下,可是要出去走走。” 五年前,也是在一个雪夜,郭荣承接帝位,自此,五代迎来了终结。 范质、郭椿一左一右,搀扶着郭荣向殿外走去,不知几时,外面的狂风已经停止,空剩下静谧飘洒的雪花,纷纷扬扬、淅淅索索。 郭荣向漆黑的天幕,伸出自己干瘦、枯黄的手掌,任凭冰冷的雪落在手心,只可惜,他已经没有温度,让这些雪花融化了。 “放开朕,放开!” 这是郭荣病重以来,第一次走到户外,他的表情,貌似一只被久久圈养的老虎,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森林。 恍惚间,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梦境中的人,他们在招手,在白雪迷人眼的小隐园中,一道天梯降落下来。 郭荣感觉身体轻盈许多,身上的病痛逐渐消散,他慢慢地踏上了天梯,越走越高,渐渐地走到了云端之上,回头向下看去,巍峨宏大的汴梁城,此刻如静谧、如此美好!五岳、四海、漠北、江南、长江、黄河……他凌空飞翔在华夏故国之上! 他用尽力气,高喊—— “大周万年!” 最后一缕生命的光辉在佝偻、孱弱的肉体上消散了。 郭荣跪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上,身体迅速瘫软下来,身后,范质、郭椿及众位内侍也随之跪下,失声悲呼:“陛下!” 一代英主郭荣,龙驭宾天! 与此同时,汴梁之北四十余里处,赵匡胤率领禁军正在赶路,雪中行军极为困难,士卒本就有很多怨言,在加上正值佳节,谁有心思去玩命? 一时间,怨声载道,有些军士回望渐行渐远的汴梁,竟然低声啜泣起来,很快,哀怨的情绪就在军队中蔓延开来。 突然,行进队伍中断下来,只见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狠狠地抽一个在雪地里来回打滚的士兵,边打边骂:“直娘的贱骨头,兴军路上还敢偷奸耍滑!” 众人围拢过来,见发火的正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高怀德,眼见被打的人奄奄一息,手下赶紧拦住他:“高将军,再打人就不行了。” “哼!你等听着,是皇帝要你们出去打仗,不是咱逼着你们去的!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摊上这么个不体恤军士的皇帝!” 众人心头一动,顺着这句话思量开来。 “赵点检来了!” 有人高呼一声,只见一匹枣红大马,从后面快速赶上来,高怀德一见,立即跳下马来迎接。 “点检大人,这小子扰乱军心,我教训他几下。” 赵匡胤一皱眉,跳下马来,亲自将雪地中的士兵扶起,不仅帮他打掉身上积雪,还解下自己的大氅,帮他披上。 “赵点检,小人不敢啊!” “无妨!”赵匡胤环顾四周,心痛地说:“是赵某连累了各位,大雪封路,还要远征北境,赵某给大家赔罪了!” 说完,向四周打躬作揖,普通士兵哪儿见过这种架势,赶紧下跪还礼。 然后,赵匡胤说道:“高将军,无论职务高低,都是自己弟兄,我看风雪正紧,还是到前面安营扎寨,让大伙歇歇吧!” 高怀德:“遵命!” 前方有一处所在,名叫陈桥驿! 陈桥驿,顾名思义,就是陈桥这个地方有一个驿站,可早已经荒废了。 一万五千人,在较为平坦的地方安营扎寨,此时,粮草给养还没有跟上来,军士们只能四处伐树、生火取暖。 “娘的,咱当兵的就不是人吗?!凭什么受这罪!” “谁说不是呢,天寒地冻的,唉,我还打算明天去看花灯呢。” “听说了吗?是皇后命令赵点检发兵的,是为了去救他爹。” “这皇家也太不把咱当人了,还是赵点检体恤部下。” …… 临时驻地里,士兵三一群、五一伙地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排解怨气。 这时候,在远处伐树的士兵突然跑回来,手里举着一个牌子,高呼:“你们看这是啥?” 众人围拢,一个年长点儿的士兵接过来,是一个光滑精致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五个字。 “谁认识字,给咱念念!” 人群中一阵喧哗,推出一个上过几天私塾的士兵,他接过来,一字一句地念道:“点,检,为,天,子!” 点检为天子! “点检,是说咱赵点检吗?” “天子?那不就是皇帝吗?” “赵点检要当皇帝了?” “赵点检应该当皇帝!” …… 赵匡胤“大概”“也许”是累坏了,他喝了点酒,沉沉地睡过去,对外面喧哗的声音,充耳不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哗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一大群人闯进他的寝帐,他“极不情愿”地被人拉到了帐外。 田重进、高怀德、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手下拥簇之下,来到一处高台之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兵,密密麻麻的火把。 “点检为天子!” “点检为天子!” “点检为天子!” 高呼之声,震耳欲聋,赵匡胤“惊慌失措”地看着一万五千人齐齐跪下。 而他,已经被人“强行”披上了一件黄袍! 第95章 瞒天过海 子时已过,延福宫中。 小符皇后睡意全无,或许是因为魏仁浦三番两次的来请示,北境的战事让她心绪不宁,想要勉强捱到天亮,可儿子郭宗训总是做噩梦,睡着睡着就哭了起来,索性起身。 命令宫人点亮烛火,独坐窗前欣赏雪景,一杯茶还没有喝完,隐约听见远处飘来委婉哀怨的琵琶声。 “深宫之中,谁人不寐,然独坐弄琵琶?” 近身宫女回禀:“娘娘,想必是那个江南药娘。” “哦,哀家烦闷,去听听她弹曲子也不错。” 话未落音,饱受噩梦惊吓的郭宗训也跑过来,说道:“阿娘,我要看傀儡戏!” “这个时辰……” “我要看!” “好吧,来人,去唤药娘过来。” 不一会儿,药娘手捧琵琶,身后跟着宫女兰芳,款款来到小符皇后寝宫之中。 郭宗训一见到宫女兰芳怀抱着装傀儡的箱子,先前的不开心一扫而空,立即嚷嚷着要药娘耍来。 “训儿,不得无礼!” 按照身份说,药娘不是后周皇宫的伶人,而是唐国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能随意使唤。 “皇后娘娘,妾打扰你休息了?” “非也,药娘,哀家今日心思烦乱,恰好听到你弹奏琵琶,一时任性、邀你前来,能否为哀家弹奏一曲?” “荣幸之至,不知娘娘想听什么曲目?” 小符皇后想了想,说道:“你刚弹奏的是什么?” “乃是前朝名曲《浔阳江月》,依据香山居士诗意所作。” “难怪如此委婉哀怨,倒也合了哀家此时的心境,药娘,有劳了。” 药娘端坐,玉手操弄琵琶,美妙的音乐像流水一般倾斜而出,瞬间填满了小符皇后寝宫的每个角落,音色清凉、情感哀怨,恍如不得志的白乐天站在浔阳江头,对月吟诗长叹。 乐由情出,情随乐动,小符皇后很快就沉浸其中,直到“曲终收拨当心画”之后,才如梦初醒。 “药娘,你的琵琶技艺真是天下无双。” “娘娘过誉了,非是药娘技艺了得,而是这琵琶是宝物。” “哦?一把琵琶,有何奇妙之处。” 药娘微微一笑,说道:“此乃烧槽琵琶。” 【李煜出来!大周后要抽你!】 小符皇后眼前一亮,“烧槽琵琶”的大名她也听说过,竟是眼前之物! “可否让哀家看看。” “自然可以。”药娘起身,左右看了看,示意宫女兰芳代为转交。 “诶,你拿过来即可,怎么,难道不愿意与哀家亲近?” “娘娘误会了,妾身贫贱,且按照宫中礼仪,伶人怎能与皇后近身?” 小符皇后说道:“你是唐国贵客,不必守那些迂腐规矩。”又看了一眼伺候的宫女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没有召唤,不要进来。” 宫人应声退去,寝宫之中,只剩下小符皇后、柴宗训、药娘及宫女兰芳。 殿外宫人先是听到一阵悦耳琵琶声,接着便是耍木偶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一直到了丑时二刻,寝宫之中才平静下来,好一会儿,见药娘背着箱子,身后跟着兰芳,两人一脸倦意的走出来。 大殿门前的宫人也昏昏欲睡,见二人出来,迎上去:“娘娘可好?” 药娘说道:“娘娘及太子已经睡下,没有吩咐,你们不要去打扰。” 说着,挽着兰芳的手离开延福宫,兰芳看上去累坏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兰芳,小心。” 小隐园中,范质、郭椿痛不欲生,可很快,理性就攻占了大脑,两个人都意识到面临的是怎样严峻的局面。 一个是百官之首、大周左丞,一个是后宫心腹、宦官统领,在“皇权、宦权、相权”的铁三角框架下,范质与郭椿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安顿好郭荣的遗体后,郭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小隐园中所有近侍集中起来。 “自此时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园!” 郭椿待人一向宽厚,如今睚眦俱裂的样子,更为骇人。 “公公,皇后那里,也要隐瞒皇帝殡天的消息!” 这是范质深思熟虑的结果,一群猴子畏惧一只猛虎,哪怕这只猛虎身患重病,若是让一群猴子知道猛虎没了,它们就要开始在山里闹了。 “这……也好,娘娘这几日忧思过度,眼下,汴梁大军支援北境……咱家找个恰当的时机吧!” “等等,你说汴梁大军支援北境?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就在一个时辰前。” 范质发疯了一样,问道:“谁领兵?!” “赵……赵匡胤。” 范质松了一口气,他以为是张有德或李筠带兵,如果是赵匡胤,万无一失。 “无论如何,一定要严密封锁消息,我去和王溥、魏仁浦等人商议之后,再行决定!”临行前,范质又交代:“皇帝饮食、汤药照常进奉,郭公公,辛苦你在此盯着。” “咱家明白……咱家,好好陪着皇帝。”说着,眼圈又红了。 “郭公公!”范质一把拉住郭椿的手,说道:“千万克制,不能让外面亲兵看出异样来。” “咱家,咱家知道!” 范质强忍着内心悲痛,装作一副笑脸离开了小隐园,前往开封府。 几乎同时,南唐歌姬居住的偏殿当中,“小符皇后”款步走出了大门,身后跟着一众歌姬,其中一个,还背着药娘装傀儡用的箱子。 一行人穿过延福宫的后堂,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去,一路上经过了崇政殿、延和殿、景福殿,直奔后周皇宫最北侧的芳林苑! 行进过程中,遇到几批踏雪巡查的皇宫卫士,见来人是小符皇后,吓得立即跪拜,一直走到距离芳林苑最近的临华门。 过了临华门,便是蔡振曾经“夜游”的湖泊,游船就在临华门的附近码头。 “诸位姐妹,沉住气……快去拖船。” 众歌姬听令,立即赶往游船上,解开缆绳,摇橹划桨,哗啦啦的水声传出去老远。 “小心些,快,快把‘兰芳’扶上船!” “小符皇后”亲自搀扶宫女“兰芳”,小心翼翼地坐在船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初雪降临,湖面尚未结冰,南唐歌姬正要上船离去,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听到:“什么人!站住!” “小符皇后”一阵慌乱,她本想让众人不予理睬,只管上船离开,可是人数众多、避无可避,一旦对方发难,自己这边毫无办法。 于是,立即整敛衣冠,恢复国母庄严,静静地等着。 临华门巡检队正陈平安快步赶来,身后跟着六名手下,已然拔出了肋下的腰刀。 “什么人……啊,皇后娘娘!” 陈平安仓促跑到船头,猛然间,看见高挑的灯笼下,是当今大周小符皇后,赶紧下跪。 “皇后娘娘恕罪,末将多有冒犯。” “小符皇后”用平静地口气,问道:“你是何人?” “末将陈平安,后苑巡检!” “陈巡检,哀家想要泛舟赏雪,你等退下吧!” 陈平安眼神中泛起一丝怀疑,警惕的眼神,在一众歌姬身上扫来扫去。 第96章 赵匡胤的失招 陈桥驿上,见到众将士义愤填膺的样子,赵匡胤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被迫”当上了皇帝。 当然,赵匡胤转头就对手下人“约法三章”,不能凌辱皇室,不能残害百官,不能侵略百姓!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大家很熟悉啦~丫头就不阐述了。】 表面上看,这是一位多么重情重义、公正廉明的领袖人物啊!可实际上,“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赵匡胤此前与“义社十兄弟”中的石守信、王审琦说过,他必须兵不刃血地接收大周的一切,如果军队打烂了、汴梁打废了、国家打弱了,这场政变的收益率就大幅度下降了。 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得到后周现任统治者的承认,毕竟,“平定叛乱”的变成了“谋逆叛乱”的,说出去总归不好听——你能够控制住史官们的笔,却不可能控制天下悠悠众口——于是,赵匡胤想到了历史上一种名为“禅让”的制度。如今,郭荣病入膏肓,小符皇后一介女流,梁王太子郭宗训不过七岁,大周雄兵十分,我赵匡胤统领七分! 既然要“摘桃子”,就要名正言顺、完整地摘下这一枚名为“大周的桃子”。 “众将士听令,转回汴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兴奋的欢呼声,从陈桥驿爆发出来,响彻云霄! 赵匡胤看了看身上的黄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边的大将,他们的眼神显着发生了变化,从今日起,没有人再喊“赵大哥”,也没有人再认识“赵点检”,他将走上那个至高的位置,成为名副其实的“赵官家”! 只可惜,历史之神打了个盹、晃了个神…… 形容一个人的计谋,又很多种词汇,比如“绝招”“妙招”“狠招”等,李煜以穿越之人,通过一系列“险招”操作,让信心满满的赵匡胤最终陷入“失招”的境地,他想要执行的“和平接收”计划,此刻已经沦为泡影了。 汴梁马道街,靠近东华门的一大片区域,建筑的规模、庭院的奢华程度,平均要高于城中其他地方,因为这里是后周官员住宅的聚集地。 丑时二刻的时候,马道街上凭空出现了许多人,他们挨家挨户地摸索着,凡是官员的家门口,都会留下一些,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手中的利刃在雪光的映射下,泛着森森寒光。 这些人,正是赵匡义在“养马庄”豢养的武士,他们的任务,就是在赵匡胤大队人马回到汴梁之前,先控制住百官。 赵匡胤对大周官员有着很强的掌控力,而这,恰恰是赵匡义不希望看到的,一旦所有人都顺从,那就显示不出他的价值了。 这仅仅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已经悄然潜伏在皇宫附近,其中还夹杂着王彦升的忠义军! 待到大队人马一进入南熏门,赵匡义就会动手,等到大哥赵匡胤赶到皇宫的时候,他就能得意地去邀功! 然而,赵匡义没有想到的是,又一波人比他先动手了。 两个时辰前,韩通府邸发生了“盗窃事件”,奇怪的地方是,对方不仅没有偷走什么东西,反而留下了一封书信。 当韩通看完书信内容,整个人都懵了!简单地,可以归纳成四个字“赵匡胤反!”写信之人,将赵匡胤领兵出城、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义社十兄弟”策应等众多事情,在信中讲的明明白白! 此时,李煜若是能与韩通对话,一定会拍着他的肩膀,非常真诚地说:“韩将军,我给你争取到了时间!” 《宋史》记载:“军校王彦升遇通于路,策马逐之,通驰入其第,未及阖门,为彦升所害,妻子皆死。” 历史上,韩通得知赵匡胤叛乱的消息,第一时间冲上大街要去组织抵抗,可惜被王彦升发现,不仅韩通死于非命,全家也尽遭屠戮。 彼时,韩通对信件中的内容,将信将疑,毕竟赵匡胤深受皇帝信赖,远比自己这个侍卫亲军马步军指挥使吃香! 其子韩玮说道:“父亲,难道忘了前朝之故尔?”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没错,太祖皇帝郭威就是通过政变方式,将后汉皇帝刘知远赶下台的! “我儿说的极对,赵匡胤权势熏天,难免不会重蹈前朝覆辙,眼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父亲,如何安排?” 韩通大脑在紧张思索,如何安排?最基本的一条原则,就是谁也不能轻信!因为,赵匡胤的势力蔓延到了整个殿前军系统,稍有大意、被人察觉,就会反受其害。 “玮儿,你火速赶往新曹门,把咱自家的三千禁军调出来,在太庙附近等候!” “遵命!可是,只靠咱们这点力量,远远不够!” 韩通自然知道,不仅力量不够,如果动作太大,反而会被别人扣上“谋反作乱”的帽子。 “派人去王右丞(王溥)处,将这封信交给他!” 王溥是郭荣钦点的侍卫亲军马步军副指挥,同样有这个职位的,还有石守信等人,手下可以指挥一千人。 韩通不在乎王溥能够带多少兵,一介文人,也不怎么会打仗,重要的是王溥的身份!他是当朝右丞,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可以直接进宫汇报! 所有人都不知道,郭荣已经龙驭宾天了! 派出人去之后,韩通也没有坐以待毙,他积极地将亲兵、家丁、族人等组织起来,自己也穿上了征战时的铠甲。 恰恰此时,赵匡义的手下悄悄摸进了马道街! 换句话说,当前马道街隐匿着三波人,韩通的人,赵匡义的人,还有蔡振手下的“和尚兵”。 没错,蔡振就是那个“盗贼”,他事先踩过点(惊险地与赵匡胤、石守信擦肩而过),对韩通府邸摸得很清楚,信件出自陈乔之手。 送完信之后,蔡振并没有离去,躲在暗处观察着街道上的一举一动,当赵匡义的人摸进来时,他看的一清二楚。 那就不客气了! 汴梁沦陷的第一场厮杀,就从马道街开始! 不同于之前的暗杀行动,这次就是要把事情闹大,蔡振采取的第一步,就是“放火”! 很快,几家官员的门房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可伴随着熊熊火焰的喊声,不是“走水了,救火!”,而是“赵匡胤造反了,快逃命啊!” 赵匡义手下先是懵逼了,紧接着,身前身后一下子冒出来很多光头,二话不说,举着手中的短刀、短剑就捅过来。 “赵匡胤派兵入城,残杀官员啦!” “赵匡胤造反,当兵的抢女人、抢财物!” “赵匡胤攻破汴梁,等要杀过来,就要屠城啊!” 原本静谧的雪夜,瞬间被刺耳、惊恐的喊杀声撕裂了,马道街上混乱一片! 后周官员聚集之地,防卫力量自不必说,三品以上官员都有亲兵护卫,闻听外面喊打喊杀,立即抄起家伙冲到了门外,黑夜、火光、刀剑、鲜血、厮杀……乱哄哄的局面下,很难分清是敌是友,反正见人就打就对了! “我们不是赵匡胤的人,我们是赵匡义的人!” 一小撮被围的人无奈亮明身份,可大部分人只听见了“赵匡”两个字,“义”还是“胤”发音太像了,谁分得清,先干死再说! 同志们,起名字是一门学问啊! 第97章 汴梁大乱! 马道街上的一把火,点燃了汴梁大乱的导火索! 如今,再追究信是谁写的,赵匡胤叛乱与否,已经全无意义,外面的喊杀声可以说明一切了。 而且,韩通、赵匡义及众多官员护卫之间的混战,仅仅是一个信号,看到城东火光冲天,一直蛰伏的肖正等人,立即冲上了大街。 于是,深夜慌乱之中跑出的老百姓,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 原本马家药铺的两个伙计,拎着长刀冲向了御街! 长期蜷缩在破屋子里的乞丐,“神奇”地从草堆里抓起一柄长剑! 赶马车的车夫,将自己的车扔在一边,跳上马背,手里挥舞着利刃! 汴梁内城中,越来越多的火光亮了起来,从南熏门到宣德门,从阊阖门到望春门,越来越多的老百姓涌上了街道,单单是御街两侧的店铺,就有几十家陷入大火! 羊群效应! 这个概念,说的是一旦有人领头干什么事儿,其余“乌合之众”(非贬义)也会盲目地跟随着,尤其在恐慌氛围的笼罩下,人们会自觉地放弃判断力。 很快,“赵匡胤谋反,率兵屠城”的消息就传播开来! 如果仅仅是肖正、蔡振等人从中作梗,是掀不起太大风浪的,最多能引发一阵骚乱。但是,有一个“神助攻”选手,那就是赵匡义! 原本,赵匡义隐身在御街的偏僻角落里,他手下的一千多人,有六百左右都聚拢在皇宫宣德门、西华门两处,一旦要决定攻进去,宣德门作为佯攻,因为这里宫禁力量很强大,打进去是痴人说梦。但西华门不同,他作为经常出入皇宫的人,早就侦查明白了,平日只有百十人的御林军驻守。 为了万无一失,他还委派王彦升,专门从军需那里搞来战袍、铠甲、长矛等制式装备,目的就是,在攻打西华门的时候,可以速战速决、减少损失。 皇宫内部也有不少人啊!想要杀到延福宫,俘获皇帝、皇后及皇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是,赵匡义高估了手下这帮人的军事素养,也高估了自己的智慧。 他在“养马庄”训练的手下,若说是街头斗殴、打家劫舍、埋伏暗杀等操作,实力是不容小觑的,可在正规战场型的战斗模式下,缺点很快就暴露出来。 定力太差! 古代军队作战,讲究排兵布阵、进退有序,正所谓“疾如风,徐如林,不动如山,侵略如火”,这群底色是二盲流子的死士懂个屁的“山林火山”,闻听四周喊杀声传来,就以为可以行动了! 干吧!赵大人(赵匡义),我们要动手了!记得给我们封官赏钱! 率先动手的是宣德门的一波蠢蛋,大约二百多人,赵匡义三令五申让他们“佯攻”! 这群大爷倒好,直接冲到了皇宫门前,为首的二话不说,对着守门士兵就是一箭! “嗖——” 还别说,射的真准,守门士兵脑袋正中箭矢,连喊都没来得及,人就直挺挺栽倒了地上。 可是,门洞之内、城墙之上的士兵不是死人啊,本来就被四处喊杀声、火光警惕起来,派人前往通知宫内御林军统领张继臣,突然一大群人冲过来,还一箭把自己人射死了! 不要问,不要说,开干吧! 随后,城门前的二百人,被结结实实地上了一堂“后周基础军事素养课”。 一声令下,宣德门前的拒马被陈列开来,随即上来的是盾牌兵,每人手中是一柄“手刀”,是后周及北宋时期近战状态下的制式兵器,后来我军民砍小鬼子的“大刀”,就一定程度上模仿了其规制。 盾牌兵的后面,是一排手持钩镰枪的士兵,这种兵器源于春秋时期的“长戟”,向前可以扎,向后可以拖。 二百个倒霉蛋倒也讲究章法,先是一字排开,用弓箭噼里啪啦地一顿输出,可都被坚硬的盾牌挡下来,见对方不还手,这群大聪明兴奋地举刀就往前冲!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守门士兵纷纷举起钩镰枪,在对方靠近的时候,猛然向前扎过去,前面一排来了个透心凉! 尸体倒地,后面的一排再补上来时,钩镰枪扯住衣服、手脚,硬生生地拖到了盾牌兵的跟前,盾牌兵自然不客气,手起刀落,登时,宣德门外一片腥红! 莫忘了,宣德门城楼上的士兵,他们也不会闲着,见人都已经冲到了脚跟下,弓弩、弓箭、长矛、标枪一顿往下招呼。 刹那之间,赵匡义还没来得及阻止,二百人的队伍就死伤大半! 动静越来越大,此时,后周皇宫御林军总统领符令通已经得知了情况。 符令通与小符皇后、魏王符彦卿有些渊源,他的哥哥正是左藏库使符令光,那个被郭荣治罪斩首的倒霉蛋。或许是郭荣后来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生病回到汴梁之后,就升任符令通统领御林军,负责皇宫安全。 符令通的军事才能一般,相比赵匡胤、石守信、曹彬等沙场老将,显得稚嫩很多,可防卫一座宫城的能耐还是有的,察觉到汴梁异动之后,他立即下令全部御林军封闭城门、登上城墙,自己也快速奔赴到宣德门。 后周皇宫中的御林军,其实就是殿前禁军、侍卫亲军的混合体,只是名字叫法不同,这些人也在军籍,如果是在外打仗,就归韩通、赵匡胤管理。 爬上宣德门城楼,符令通感觉后背发凉,远远望去,汴梁城四处起火,远处御街上,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有不知所措的老百姓,有军装打扮的,有平民但手中举刀的,再远处,汴河之上的战船也隐约挂起了灯笼。 “传令兵,到底怎么回事儿?!” 一名小校跑过来,惊恐地回禀:“符统领,情况不明,但是大街上有人喊,赵点检造反,要进入汴梁屠城!” “赵匡胤?!” 符令通听到这个名字,又怕又恨,怕的是,赵匡胤太牛掰了!在整个后周武将系统中,没有人比他的威望、权力及手段高,恨的是,姓赵的你真不是东西啊!皇家给你这么大的信任与赏赐,你竟然造反! “传令下去,皇城八门严防死守,任何人都不准靠近!否则,不问情由,直接射杀!” “每门派出一百御林军,死守拒马所在之地!” “把砖搬上来!” 怎么还有砖呢?这就要感谢王朴了,作为汴梁城建设与修缮的“总工程师”,他要求工匠在城墙下面,每隔十丈就要准备一堆青砖,如果城墙损坏,及时修补,打仗的时候还可以用来做礌石。 后周时期的青条大砖……一个二三十斤……往下砸。 符令通发布命令的时候,隐藏在角落中的赵匡义忍不住了,心中破口大骂,这群白痴,白吃了我那么多粮食!谁让你们动手的! 宣德门这边已经彻底暴露了,那些没死的人,转身逃跑,跑就跑吧,他们逃跑的目标,就是赵匡义藏身的位置。 赵大人!救命啊!我们来找你了! 奉命出城的御林军一看这架势,还想跑?追丫的! 赵匡义陷入了深深的怀疑,自己是蠢,还是很蠢,还是非常蠢?怎么招了这么一群废物! 可眼下,不是抱怨的时候,眼看着那些御林军追上来,把抓住的手下摁在雪地里,挨个放血,他意识到自己该跑了。 等到这群御林军冲到自己跟前,一看,哎呦,这不赵匡胤的亲弟弟吗?来来来,咱们好好聊聊! 能伸能屈,方为大丈夫! 赵匡义快步从藏身之处冲出去,身后隐约听见有人喊“赵大人,赵……” 废物,别喊了!赵匡义急于赶到西华门,把自己剩余的一些手下挽救下来,还能保留一丝胜算。 想到这里,他一脚踹翻了一个赶车的老百姓,从他手中夺过了缰绳,飞快跳了上去,狠狠拍了一下牲口屁股。 那牲口“偶啊——偶啊——”的叫了两声,撂着蹶子向前飞奔! 不是马车,是一头驴拉着的! 于是,高梁河车神化身“汴梁城车神”,一骑绝尘! 第98章 宿命之敌 战争,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从“马道街”的骚乱开始,整个东京开封府都将沦为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因为,在这座城市当中,蕴含了太多的阴谋、欲望,绝大多数人是心怀鬼胎的,如果历史上不出现一个“赵匡胤”,也会出现张匡胤、李匡胤、钱匡胤……从这个角度看,“杯酒释兵权”无疑是一步妙棋。 当蔡振等人兴奋地看到,汴梁城正逐渐走向疯狂时,他们也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韩通府邸的一阵拼杀,从南唐带来的三十几名兄弟,已经损失大半了,而且,很明显是后周禁军队伍(正规军!)在太庙门前集结,韩家父子全都披挂上阵。 骑在马上的韩通举剑,高呼:“众将听令,凡是不遵命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者,格杀勿论!” 韩通,你及你家人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改变了轨迹…… 应该说,韩通的命令非常科学,眼下四处传来喊杀声,很明显是有人作乱,眼前这些人乱七八糟,自己哪儿有功夫辨别?能抓就抓,不服就杀! 蔡振也是军队历练出来的,洞察战场、不在话下,他发现后周禁军集结后,就命令剩下的兄弟边打边退,按照事先探明的道路,沿马道街向北跑去。 一路上,蔡振等人不忘初心,一边跑、一边放火、一边喊—— “快起来逃命!赵匡胤谋反!大军要屠城!” 只要能跑到封丘门,蔡振、肖正等人就能会合,然后共同杀向开宝寺,谭宗率领一批兄弟在此等候。 至于穆坚,则奉命前往来远驿馆,去接应陈乔。 逃跑是对的,因为,东京开封府这个巨大的战场,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韩通清理完东华门的一众作乱之人,立即率兵赶赴御街,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无论是内部叛乱,还是外部攻城,宣德门都是争夺焦点。 果然,御街上已经是一锅粥了。 惊恐的老百姓占大多数,其中也裹挟着不少趁火打劫的,当然,“光明正大”打劫的也不在少数,就是王彦升的河洛兵! “我们河洛子弟,比不上汴梁贵人!” 这是王彦升的抱怨之词,也是忠义营河洛兵的真实体验,因为是地方募兵的性质,即便换防到汴梁城内,这些人还是被看不起,朝廷不重视、百姓不喜欢,日常积怨已久。 眼下,多好的机会啊,抢吧! 张家酒馆轰过我?抢他! 李记当铺掌柜骂过我?抢他! 杏花楼的老鸨子瞧不起我?抢她! 不让抢?杀! 在一群兵痞的眼中,这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这就是老天爷给他们的补偿! 然而,河洛兵的这一举动,彻底将“禁军作乱,赵大屠城”的言论给坐实了。 老百姓,他们哪儿分得清什么军、什么营,只要是当兵的,就认为他们是一回事儿。 所以,当韩通率领大队人马赶到御街,老百姓的恐惧到了极点,立即转向,朝着汴梁西门涌去,只要能出了内城,外城有大片的荒野、田地、乡村可以躲藏,实在不行,就逃出汴梁! “逃难”在五代十国时期,算是老百姓的一项必备技能,刻进基因、条件反射,稍有不对就立即撒丫子。 韩通来到御街,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指挥手下禁军将一伙抢得正欢河洛兵围住,他纵马上前,厉声询问。 “你们是谁的部下!为何残害城中百姓!” “哪儿来的驴球货,不想死赶紧滚!” 一旦嚣张过劲,就会目中无人,你们倒是看清楚,对方可是身穿铠甲、率领禁军的,好歹也是个官儿。 韩通气乐了,怒骂到:“老子管你们从哪个裤裆里出来的,今天把脑袋都留下!” 统领都发狠了,手下的人心领神会,迅速收紧包围圈。 韩通治军,一向严明,绝不允许手下人惊扰百姓,这些禁军本就看不起募兵,两拨人凑到一起,互相看着都别扭,“嫉恶如仇”与“欺我太甚”对上了。 一个字,干! 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哔哔哩哩,御街的雪地上,很快又躺倒了一大片。 募兵遇到禁军,就像国军遇到共军,战斗力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加上禁军这边是完整编制——有统领,有副将,有长枪手,有弓箭手——正规军打土匪的节奏。 韩玮拥马上前,说道:“父亲,这群兵痞,好像是忠义营的。” “河洛兵?怪不得,哼,王彦升的手下。看来,这是趁火打劫!” “父亲,我们怎么办?” 韩通略一思索,说道:“就地布防,告诉众军士,守住宣德门即可。” “外城……” “眼下,外城势力众多,敌友难以分辨,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韩玮领命,前往宣德门与符令通对接,说明来意,符令通倒是没有异议,一句话,只要你们不进皇宫,怎么都行。 接下来,韩通的做法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先安抚百姓,不愿意回家的就派兵护送到景灵宫,进入皇家园林避难,组织人员救火,全城的火是救不了,御街两侧必须扑灭,否则有人杀过来,自己就很被动。最后,将积雪、尸体堆积起来,在宣德门前设置一个简易路障。 在一切有条不紊进行时,州桥方向传来喊杀声,最令人紧张的是,马蹄声。 有马蹄声,就说明是骑兵进攻,最近的骑兵就在州桥! 韩通咬牙切齿:“王彦升!逆臣贼子!” 来人就是王彦升,他原本以为赵匡义及手下只是潜伏下来,伺机而动,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整个汴梁城就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他的忠义军被调配在州桥东侧,沿着汴河分布,就是预防外城被攻破之后,用来做炮灰的。 这一下,祸起萧墙,反而是捡了个大便宜! 娘的,反了,杀吧,反正最后姓赵的背黑锅! 野心家的胆子都很大,但不是没脑子,王彦升纵马冲到宣德门前,远远就看到了一地尸体,以及“红雪”堆积的路障,仔细辨认,竟然都是自己的河洛兵。 “韩通!这是你杀的!” 不知为何,韩通与王彦升一见面,此时此景,感觉互相有几辈子的血海深仇! 历史上,王彦升杀了韩通全家,而赵匡胤为了安抚人心,又治罪王彦升,终身没有册封节度使一级的职位。 “逆臣贼子,吃着大周的军粮,竟然伙同赵匡胤造反,我岂能容你!” 闻听韩通咒骂,王彦升心中暗暗吃惊,怎么,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 “韩通,我看你才是谋逆作乱之人,今天,王彦升要诛杀罪人!” 王彦升也不示弱,扣帽子嘛,谁不会。 既然都看不顺眼,动手吧,王彦升的河洛兵本就处在亢奋状态,主帅下令,立即蜂拥而上! 韩通冷笑,他知道王彦升好勇斗狠、手段卑劣,所以,根本就没打算纠缠。 一挥手,御街两旁的残垣断壁之间,“嗖嗖嗖”地射出一阵箭雨! 为什么要扑灭御街两侧的火?当然是为了埋伏! 第99章 皇后人呢?太子人呢! 显德七年,正月十五,寅时将至。 黎明之前却是最黑暗的时候…… 韩通与王彦升在宣德门前一场火拼,明显是河洛兵吃了大亏,一是因为韩通提前布局,在烧毁的房屋之中隐藏弓箭手,以暗对名、以逸待劳,杀了王彦升一个措手不及。二是韩通这边是三千禁军精锐,对方河洛军的素养本就差一大截,还提前分出去一千交给赵匡义指挥,王彦升人手方面也吃了亏。 先弓箭互射,后长枪互戳,最后短兵相接! 如果汴梁御街上的石头有感觉,估计这会儿也麻木了。单单五代十国时期,自朱温建立后梁至今,它的身上已经不知道被多少鲜血浇灌过了。 断手、砍脚、枭首,肠穿肚烂、削耳戳眼、剜心去胆,战争语境下最公平的一条原则就是,命,所有人都只有一条。 怕吗?不怕吗?不应该怕吗?! 可是,都杀到这份上了,谁也不肯退!谁也不敢退! 韩通退了,就只能向宣德门靠拢,城楼上的符令通会认为,他和王彦升是串通好了的,共同演上一出“苦肉计”,骗自己把皇宫城门打开。所以,韩通真敢退到城门口,符令通会毫不犹豫的下令,让士兵往下砸砖头。 王彦升退了,韩通肯定会扑上来!军团级别的战斗最怕什么?就是转身,一转身大军后背让给了别人,你怎么跑都跑不赢对方(除非是高丽棒子特能跑),因为双方心气儿不一样,逃跑的是为了活命,追人的想要噶了你,“猎物和猎人”谁的心气高?不言自喻。 “韩通!” “王彦升!” 两个统帅早已经抽出了兵器,亲自下场砍人,一个是“爱吃生耳”的杀神,一个是“身被六创”仍旧凶猛的狠人,两人都觉得与对方有血海深仇! 双方陷入胶着,可韩通、王彦升只顾眼前,几乎同时忽略了一件事情——这汴梁城,手中有兵的不止他俩——整个汴梁城及周边戍卫军队,加起来可是五万有余! 这五万多人,简单地,分成两派:赵匡胤的人,不是赵匡胤的人,没错,有一部分人选择了观望——谁赢,他们帮谁。 整体上,“混战”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东南西北、四面开花,停不下来了! “义社十兄弟”当中,最先沉不住气的是王审琦,原因很简单,他担任着汴梁外城前军部署的职务,本职工作就是负责城内巡检,原计划赵匡胤起兵之后,他第一时间控制住城中官员。谁知,自己还没动手,就被蔡振、肖正、赵匡义等人抢先了,尤其听说韩通调动了新曹门的禁军,那可是韩通的直属队伍!再不行动,自己这边很快暴露!于是,王审琦号令手下军士,以城防部署司“保护官员名义”,实则要控制官员,尤其是范质、王溥、魏仁浦等重臣。可惜的是,这些官员已经被惊扰一次,又来一次,你闹呢?直接选择武力抵抗,尤其张永德、李筠、曹彬等人,本来就是武将,会受一个小小的王审琦要挟? 王审琦一动,韩重赟也不得不跟着动,因为他驻守的地方是峻义街,本来距离宣德门就很近,其手下禁军控鹤部早就听到了动静,随着李筠、张永德手下亲军与禁军冲上大街,控鹤军不明缘由,害怕自己被包了饺子,也纷纷整装待发,结果,一出门就遇到了李崇矩率领的龙捷军一部,双方先互相友好问候,然后问候对方父母祖宗,再然后甩开膀子互抡。 至于王政忠,手头兵力较少,他选择了继续蛰伏,其余潘美、李继隆、刘词、郑子明等人,纷纷率领手下奔赴皇宫。 谁说武将没脑子的?都知道“功高莫过救驾”,这个关键时候,自己的脑袋都可以掉,只要保护好了皇室,封妻荫子就稳了。 更何况,张永德、李筠等人,都是忠于郭荣的。 汴梁城中,唯一平静的是北城。 雷德骧自然也听到了汴梁城中的骚乱,可他为人谨慎、驻地偏僻,尚未受到波及。 很快,一身是血的斥候带回来一个让他无比震惊的消息:赵匡胤谋反! “刘温叟!” 雷德骧震惊之余,立即大喊一个人的名字。 刘温叟,字永龄,洛阳人,时任汴梁四门军政参议,后周时期着名的“廉吏”。 “雷将军!” “你在这里主持大局,我要入内城!” “干什么去!” “接应王府尹!” 雷德骧放心不下的就是王朴,他刚刚离开不久,这会儿功夫,如果已经进入内城,很可能会遭遇不测。 “雷将军,你忘了王府尹的话吗?你是主帅,不能擅自离开!” “这……我自然知道,只是……” “还是我去吧!” 雷德骧一皱眉,说道:“刘参议,你一介文官……我更放心不下!” “事急从权,莫要争执了!” 士为知己者死,刘温叟对雷德骧,恰如雷德骧对王朴。 雷德骧狠跺了一下脚,说道:“我派五百精兵给你,抄小路前往开封府,万事小心!” 刘温叟走后,雷德骧立即下令,让四门指挥使到自己的中军大帐。 “卫州门指挥使,杨山海!” “通天门指挥使,余海涛!” “景阳门指挥使,石一磊!” “永泰门指挥使,李喜平!” 雷德骧指着城北地图说道:“你们四人,从各自驻军当中分出一千,从城墙向前推进,在广济河南岸筑起防线!” “遵命!” 广济河南岸也属于自己防区,不算违悖王朴的嘱咐。 这是,永泰门指挥使李喜平说道:“雷将军,永泰门偏居东北一隅,外面都是水洼沼泽,且整个东北方无路可走,不如末将多派出一些兵力,去支援其他三门。” 雷德骧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地图,点头应允:“李指挥,分兵之后,你重点防守封丘门,此处距离御街、马道街最近,若是城内叛军前来袭扰,这里最为薄弱。” 【小知识:开封城“四门不照”,即东南西北城门并不在同一条线上对称,传说是为了应对黄河泛滥,故封丘门距离内城最近。】 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王府尹,你在何处? 王朴在皇宫里。 蔡振、肖正等人“大闹东京”的开始之时,王朴刚刚回到家,随即就卷入了骚乱当中。 王朴家中护卫、亲兵、家丁及族人的战斗力很不错,在韩通派人收拾之前,就已经干掉了不少人,然后紧闭大门。 但是,王朴又跑了出来,带着一众手下,来到了皇宫东城墙的一处隐秘所在。 别忘了,他是当多年的开封府尹,城墙都是他负责修的! 拿出粗大的钥匙,打开一扇小门,不过方寸、勉强钻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皇宫。 这个地方,如今还在,位置是现实中“大宋武侠城”东南城墙,前面还有一个汉白玉水榭。 已经火烧眉毛了,王朴就没那么多顾忌,老头子拼命跑到延福宫,要求见皇后及梁王郭宗训。 守在门口的太监犯难,皇后娘娘吩咐过,未经召见,不得擅入! “公公,你没听到外面什么动静吗?赵匡胤造反了!我不信娘娘还睡得着!” “王府尹,莫急莫急,咱家这就去禀报!” 值守太监匆匆跑到寝宫,里面仍旧灯火通明,透过帘幕,见“小符皇后”斜躺在美人榻上,“梁王”则盖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 “皇后娘娘,王朴大人求见!” “皇后娘娘,事态紧急,王朴大人求见!” “皇后娘娘,赵匡胤造反啦!” “皇后娘娘……” 值守太监一连喊了十几声,里面的“小符皇后”与“梁王”毫无动静! 再也忍耐不住的王朴,直接闯了进来,这可是冒着死罪了……他跪在寝宫之前,大声奏报:“皇后娘娘,城中贼兵作乱,臣王朴祈令下旨讨贼!” 还是没动静! 最后,值守太监、王朴壮着胆子走到了寝宫之中,慢慢靠近沉睡的两人。 片刻之后,王朴歇斯底里地抓住值守太监的衣领,怒吼责问道:“皇后人呢?太子人呢!” 美人榻上,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宫女兰芳! 棉被之中,是被精心化妆的“傀儡娃娃”! 王朴仅有的一丝理智,驱使他赶紧跑出去,通知皇宫御林军统领符令通,要立即封禁宫闱! “李煜!陈乔!药娘!” 第100章 逃出生天 后苑巡检陈平安满腹狐疑,这皇后娘娘怎么会雪天出游?更何况,天过子时、诸多不便,她身边全都是宫女,连一个太监都没有,难道让这些女子划船? “陈巡检,为何还不退下?” “皇后娘娘,雪深水冷,还是不要泛舟的好,万一宫女掉下船去……” “放肆,哀家要做什么,容得你管!不必理会他,上船!” 陈平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缆绳,说道:“皇后娘娘,末将负责后苑巡检,职责所在,需要上船查验!” “你……放肆!” 就在陈平安上前一步的时候,他发现了蹊跷之处,为何一个宫女端坐在船中!旁边还有人安抚,而堂堂一国皇后,竟然站在船头,与自己周旋! “皇后娘娘!末将宁可领死,必须上船查验!” 说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船帮,这时候,耳边回荡起振聋发聩的击鼓声! 后周皇宫制度,夤夜击响战鼓,意味着有紧急、危险的事情发生,必须封禁宫闱,任何人不得出入。 闻听鼓声,陈平安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必然存在自己看不透的阴谋,立即招呼身后六个手下,围拢上来。 饶是药娘心理素质再好,此刻也有些动摇了,没错,眼前这个“小符皇后”,正是药娘,而船舱中坐着的“兰芳”,才是她用易容术装扮的真皇后。 当初,她之所以求小符皇后,让宫女兰芳留在自己身边伺候,正是因为她们二人身形体态十分接近。 药娘正紧张地想对策,一个突发情况,装傀儡的箱子里发出了“咿呀”的声音。 郭宗训醒了吗?! 原来,为了将小符皇后、郭宗训带出皇宫,药娘用了一些致人昏睡的药物,然而,担心药量太大,对郭宗训健康有威胁,药娘特意减小了剂量。 外面一阵喧哗,把郭宗训吵醒了,一旦陈平安上船检查……郭宗训可是没有化妆的! “皇后娘娘,船上箱子,装的是什么?!” “……大胆,你这是在质问哀家?!” “皇后娘娘听到了吧,宫闱封禁,若是不让检查,就请回宫吧!” 药娘冷汗都下来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开始慢慢松垮! 突然间,未来得及上船的几名歌姬,从身上抽出了短剑,扑向了几名巡检士兵!随即,船上的两名宫女扑下来,拖住后苑巡检陈平安! “快走!” 一个歌姬跳下之后,用力地推着船,使其远离岸边! “你们……” “回到大唐,告诉太子殿下,我们……很勇敢!” 这些歌姬,都是宫中教坊从小培养的,李煜(原主)对待她们如同家人,从未因为是优伶而轻视过。 “你们……” “药娘,快回来!” 身后歌姬拼命拉住药娘,让她回到船舱,然后划动船桨,快速向曲江水道驶去。 “陈巡检,我想起来了,这些人都是唐国的歌姬,随着进贡队伍一起来的!” “什么?!” 陈平安一脸狰狞,不再客气,举刀穿透了一名歌姬的身体,其余后周士兵也痛下杀手! 尽管歌姬们手中也有兵器,可都是隐藏在乐器当中带进来的,尺寸短小,且这些歌姬也不会杀人,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转瞬间,十几名妙龄女子血溅当场! “药娘,告诉殿下,别忘了我们……来世,我们再给他唱《桑条韦》……” “你们……”药娘扑在船头,痛哭失声。 陈平安心有不甘,可游船已经飞快的远去了,可转念一想,仍然在自己控制当中! “绕道芳林苑,将这些人截住,我倒要看看,搞的什么名堂!” 中国园林的一大特点是“曲折造景”,在有限的空间内,通过湖泊、假山、道路、建筑等营造漫长的运动线。 因此,湖面相望的距离,要走陆路绕过去,就需要消耗大量时间,等到陈平安重新召集人手,赶到芳林苑时,只看见空船,人已经离开了。 “该死,快去汇报给符统领!” 蔡振、肖正等人已经汇合,一直等候的谭宗将准备好的大船从开宝寺外的芦花荡中开出来,从曲江岸边,接上了药娘一众。 陈乔已经在船舱中焦急地等待了,看到药娘等人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肖正说到:“蔡虞侯,事不宜迟,赶紧出善利水门,东进淮河!” “我知道……”蔡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决绝所取代:“走!” 大船开动,肖正与几名潜伏的手下,突然跳上了岸,一拱手说到:“陈侍郎、蔡虞侯、谭骑尉,有幸并肩奋战,你们一路顺风!” 蔡振大惊,隔水问道:“肖正兄弟,你干什么?赶紧上来!” 肖正淡然地说:“我等兄弟,已经抱定必死决心,前方河仓之处,有周军看守,我等前来开路!” “……肖正兄弟。” “大唐雄武!大唐不朽!大唐万年!” 陈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再看。 肖正率领手下人冲入五丈河仓的戍卫队伍中,浴血拼杀,很快身受重创,身边的伙伴也一个接一个倒下。 命运使然,若不是王朴夜巡,临时在五丈河仓增派人手,或许,肖正等人还有一线生机,能够一同转还南唐。 幸运的是,五丈河仓是废弃所在,距离城北较远,雷德骧的大队人马又集中起来,应对封丘门-广济河一线,陈乔一行没有引起注意。 最后,肖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善利水门打开,大船终于从广济河驶出了汴梁城,在猛烈的西北风下张帆、划桨,如离弦之箭。 陈乔、蔡振、谭宗三人久跪船头,已经陈尸水门绞盘上的肖正,目视东南,仿佛灵魂已经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南唐故国! 大唐,我的大唐! 药娘缓过神来,忙问陈乔:“陈侍郎,一同来的乐官呢?” 陈乔双眼通红,药娘这一句话,撕开了他痛苦的回忆。 穆坚奉命去来远驿馆接陈乔,临行前,陈乔让所有乐官轻装打扮,然而,所有乐官都无动于衷! 一再催促下,南唐乐官一字排开,面向陈乔跪下,请求说:“陈侍郎,我等不过是卑贱的伶人,如果跟着大人,必定是累赘!眼下,汴梁城已刀兵四起,还望大人此去珍重!” “你们……不走了?!” “侍郎大人,快走吧!我等为大人奏上最后一曲!” 一曲《阳关》送故人, 此去淮南盼佳音, 大唐明月汴梁照, 谁言伶人无忠魂! 陈乔含泪,跪别众人,跟随穆坚逃离来远驿馆,行进途中,数次遇到兵乱、创伤严重,本以为逃到西华门附近已经脱险,又被一辆发疯的驴车撞到,不幸撒手人寰。 蔡振自然知晓此事,而眼下,已经顾不上哀伤了。 至于张洎,他夜访后周官员未归驿馆,此时,也不知去向。 广济河汇入涡河水系,一夜光景,已经靠近亳州,再向前加紧两日航程,就能够汇入淮河! 大唐,我们回来了! 第101章 靶子 李煜又做噩梦了。 和州一战,胜利喜悦还未来得及退去,汴梁之忧,已经弥漫上了他的心头。 梦中,他总是看见陈乔、张洎、药娘、蔡振等被围困在熊熊烈火中,四周躺满了歌姬与乐官的尸体,无数手持兵戈的恶魔在围着他们欢呼,在群魔乱舞当中,一个身披黄袍的影子,慢慢地走过来,向他的脸贴过来,整个身体压上来…… 随后,他醒来,浑身汗涔涔的。 清风快步走进东宫寝帐,见李煜已经坐起来了,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可是又遭梦魇了?不如唤来御医诊断一下。” 李煜摆了摆手,反问道:“刘政咨哪里,来了消息没有?” “长江线报,后周兵力正在收缩,尤其泰州、黄州、蕲州三地,似乎要向麻城集结。” 这三地的驻守大将杨信、崔翰、张琼都是赵匡胤的“铁杆部下”,尤其张琼,时任蕲州防御使,骁勇善战,还曾经救过赵匡胤的命。 江北异动,肯定是因为汴梁之变,说这三人北上勤王,一点都不过分。 “还有其他的吗?” 清风想了想,说道:“孙参知处信鸽回来,说是契丹侵入周朝北境,将定州、镇州的军粮一抢而空,随后易州、雄州、霸州等地军士哗变,冀州天雄军前去镇压,中途又遭到刘汉军队埋伏,损失惨重。” 李煜点头,看来萧衍那边的“泼天富贵”已经到手了,不仅如此,契丹借此还有可能收复“三州三关”,地盘进一步扩大。接下来,就看萧衍说话是否算数了,答应要送的战马及派遣训练的军士,如无意外,应该二月底就送来。 这消息确实对自己有利,可是,还不是自己想听到的。 “济州、徐州、宿州、濠州、滁州一线,可有消息传过来?” 清风了然,李煜想知道的是“进贡使团”的消息,可眼下,实在没有任何动静。 “清风,磨墨。” 李煜伏在书案上,觉得手中笔有千斤重。 这封信写出去,会有两个结果,一是为南唐赢得宝贵的喘息时间,后续发动“西南战役”也有了更好的借口,二是,陈乔等人可能会陷入更大危机! 因为这封信是写给扬州李重进的! 眼下,李重进镇守扬州,官拜淮南节度使,统领淮南十四州的全部军政要务,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在淮南地区活动,远比自己再暗中派遣人轻松的多。 在李煜原本的计划当中,他是想将郭宗训带到江南来,这样可以效仿昔日“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仔细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在对比一下三国时期与五代十国的历史背景,觉得自己的这一计划就是扯淡。 曹孟德之所以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原因是,人家本来就有做天子的实力,而且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名义上还是“汉家天下”。 就凭南唐这点地盘,以及“十国割据”的局面,“挟天子”这种事情,想想就好了。 郭宗训真的落到自己手里,也必然是烫手山芋,到时候,别说距离最近的李重进会打过来,吴越、武平、南平(荆南地区)的政权也会借机发难。 最关键的是,郭宗训来到南唐之后,是名义上的“宗主国之主”,赵匡胤就会以“劫持国君”的名义,集中全部力量来对付自己! 好不容易把后周变成一盘散沙,怎么能让他们重新聚拢起来! 不行,我不能当靶子。 那么,谁适合当靶子呢? 李重进。 虽然他被周主郭荣排斥,可此人是忠于后周的,或者说,是忠于郭威的,而且,李重进与赵匡胤极不对付,赵匡义能够放过张永德,但肯定不会放过李重进! 想要活命,李重进只能将吴越、南唐作为依仗,先建立自己的根据地。 同时,以李重进“郭威外甥”的身份,他定然会继续延续后周政权,无论是他干掉郭宗训自己称帝,还是继续维护郭宗训继位称帝,赵匡胤都会将矛头对准他! 届时,“赵匡胤派”的后周文武官员,要么阳奉阴违,趁机灭掉李重进,要么直接摊牌,随便找个借口拥立赵匡胤为新帝。 无论哪一种情况,后周疆域都会瓦解掉。 后世,新的历史书上或许会改成“六代十一国”的局面。 权衡利弊,李煜还是写好了信,交给清风。 “把卢绛找来,让他去送这封信!” 卢绛,字晋卿,洪州人,时任凌波都虞候兼沿江都郡署。 历史上,卢绛是着名的水师将领,郭荣“三征南唐”的时候,他被调任到秦淮水栅,史书记载“战屡胜”,随后被安排支援润州,在林仁肇手下听用。 李煜之所以选择卢绛,一是因为他“性情无赖,胆识过人”,二是因为他与陈乔关系密切,办这件事定然尽心尽力。 马令《南唐书》中记载,昔日卢绛毛遂自荐、为国效力,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 不是众人不识珠玉,而是卢绛这个人,实在有点“太另类”,跟人辩论说不过,就用摔跤的方式解决,在吉州当仓库管理员的时候,仓库被盗了,他害怕担责任直接跑了!后来投奔一个姓陈的有钱人家里,没过几天又把人家孩子揍了。被送到白鹿洞书院,他却跑去学宰猪,还干过敲诈勒索的勾当。 “不守礼法,喜论现世利病”这大概是对卢绛最好的一句评价了。 可是,陈乔偏偏慧眼识珠,“后诣枢密使陈乔,用为本院承旨,授沿江巡检,习水战”,可以说,卢绛能够在南唐朝廷中站住脚跟,完全是陈乔的提携与帮助。 信中,李煜以“契丹情报”的名义,将汴梁发生的事情描述一遍,这其中自然加了不少“佐料”,比如,赵匡胤谋反屠城,如何欺负孤儿寡母,等等。 总归一个意思,是我南唐进贡使节救了后周皇后及梁王郭宗训,你要得到这两个人,就得保证我的人安全! 然而,这次李煜也没有了上帝视角,他不知道郭荣已经驾崩了,否则,信中稍稍润色,就能让李重进对赵匡胤的恨意增加百倍。 当然,李煜也有自己的筹码,一旦郭宗训交给李重进,事实上就意味着后周分裂,李重进就算仇恨南唐,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树敌,毕竟扬州、润州的距离太近了,南唐打不垮你整个长江防线,集中力量进攻扬州的能力还是有的。 此外,淮南虽大,李重进能够去的地方有限,周边几乎所有的将领,都与赵匡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与李重进关系较好的李筠、韩通等人,远在中原,至于魏王符彦卿,就更别指望了,他敢动,契丹就会立即扑上来! 故而,从李重进的角度看,“联合抗赵”是最优解。 退一万步讲,李重进对后周朝廷心灰意冷,见到郭宗训就要干掉他,可前提是要先见到! 郭宗训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是后周将领都想得到的,就是“大周国玺”! 总之,是要赌一把的。 第102章 三家分周 清风领命而去,李煜却再难入眠,索性起身,走到地图跟前反复揣摩,自言自语:“赵匡胤,你现在感觉如何?”。 汴梁事变,赵匡胤情况如何……用白云的话说,“那是相当难受”。 在陈桥驿“被迫”披上黄袍之后,赵匡胤志得意满、兴高采烈地往汴梁赶,按照他的计划,一到南熏门,石守信立即放大军进去,王审琦、韩重赟、杨光义等人事先在城中布局,控制百官、安抚百姓、镇压不服之人,最重要的是保障好大周皇室安全。 然而,当他渡过黄河,遥望汴梁,被眼前的一切整懵了。 火!大火!冲天大火! 黎明的晨曦当中,整个汴梁城都在冒烟,这让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难道,石守信、刘守忠等人背叛了自己?!趁着自己离开汴梁,他们造反、攻打皇宫! 事不宜迟,必须立即赶回去! 此时,距离汴梁城不过五、六里路,进入城中最近的路线,自然不是西边的开远门,而是北面的通天门(正门),于是,这个作死的赵大就快马加鞭赶到了。 北边四门的守将是雷德骧,他及手下的一万两千人,只听王朴的!再加上,城里面的狗都知道,赵匡胤谋反了。 结果,赵匡胤率领自己的一万五千人,一头怼在了通天门上,刚通报了名字,城楼上的箭矢就如同下冰雹一样。 赵匡胤更懵了,咋回事,我的名字就这么欠揍?一怒之下,命令攻城,可北城的四门、城墙修建,是后周皇帝郭荣亲自监督的,王朴花了大力气,别说这一万五千人,就是契丹八万主力军都杀过来,也未必能捞到便宜。 城门没攻下来,手下高怀德、张广瀚两人一死一伤,赵匡胤恢复冷静之后,立即指挥手下军队向南城转进。 没办法,刚开始出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回去,攻城用的云梯根本就没带! 还是绕道南熏门,与石守信汇合比较稳妥。 可是,等到赵匡胤来到南熏门,发现大门敞开,无数的百姓正从里面外逃。 看到这情景,赵匡胤心都凉了,他费那么大劲,就是为了“和平接收”汴梁及大周政权! 如果是要靠打,在城中的时候就动手了!谁,谁坏了老子的好事!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些识字的老百姓,看到了队伍中飘扬的“赵”字旗,立即意识到来人是赵匡胤,吓得跪地求饶。 “别杀我,钱财都归你们!” “我闺女长得丑,老婆看着恶心,不要抢!” “饶命啊!” 赵匡胤气的红温,推搡开逃难的百姓,大军迅速进入城内,在距离内城附近的龙津桥,遇到了两拨人正在玩命。 一拨人是石守信的,另一拨人是李筠的,石守信一见赵匡胤回来了,吓得脸色土灰。 用脚后跟想,赵匡胤看到这副情景,脑袋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杀掉他们、撇清关系,顺便把自己包装成“回京靖难”的英雄人物。 看到石守信、李筠两拨人干仗,赵匡胤什么都明白了,完了,走漏消息了。 黄泥糊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洗不干净了。 当断则断!赵匡胤拔剑一指,喊道:“石虞候莫慌,我等接到线报,回转汴梁,助你消灭叛乱贼寇!” 石守信一听,心里踏实了。 李筠听见了,牙都要碎了。 姓赵的,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将士们,诛杀国贼!” 两边都是禁军系统,战斗力都不俗,于是,龙津桥前的混战更加激烈了。 而这,仅仅是赵匡胤亲眼看到的,沿着御街向前走,韩通率领的队伍已经打到了州桥,再进一步,王彦升的三千河洛兵就要全部跳汴河里喂王八;太庙、角门附近,张永德的亲军重新组织起来,与韩重赟手下展开拉锯战;曹彬、潘美等人本想独善其身,无奈王审琦、王政忠等人不答应,在祥符陪都卫指挥使杨光义的策应下,占据了峻义街,见到这么一群手里那这家伙什、到处叫嚣的人,谁敢掉以轻心?打吧! 而真正决定汴梁局势的,则是王朴,他与雷德骧碰头之后,抽出七千人包保护皇宫,加上符令通在里面策应,将整个宫城围得水泄不通。 只可惜,救了个寂寞,郭荣没了,小符皇后与郭宗训也被带走了。 汴梁一场混战,直到午后方休,赵匡胤及一众拥趸无奈,率兵出走汴梁,前往许州(许昌)暂避风头。 就在赵匡胤苦苦思索,如何将事情办圆满的时候,汴梁城中传来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让他如坠冰窟。 郭荣死了。 托孤大臣范质、魏仁浦、王溥通告天下,郭荣是被赵匡胤逼死的! 这些消息,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传到李煜耳朵里,眼下,他预测了赵匡胤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后周朝廷,断然是容不下赵匡胤了,无论是他自己称帝,还是以殿前都点检的名义重整队伍,能够做为积蓄力量的地盘,只有黄淮地区。 黄河以南,淮河以北。 因为,汴梁北方的力量,大部分都与赵匡胤不合,如符彦卿、史弘肇等人,最难的是,想要在北汉、契丹眼皮底下站稳脚跟,根本就不可能。历次北伐,赵匡胤都是先锋,杀了北汉、契丹多名大将,对方恨得嗓子眼都冒烟。 同时,淮南也不可行,虽然淮南将领中,很多都与赵匡胤关系不错,不乏一些铁杆,如山南东道节度使王仁镐。然而,淮南毕竟曾经是南唐的地盘,老百姓对后周军队本就抱有芥蒂,把这里当做基本盘,难度太大。更何况,李重进也在这里,他是名义上的淮南节度使,掌握郭宗训之后,荣升“两淮都督”并不是难事。 按照这种推断,后周将一分为三! 以符彦卿为首的天雄军镇守北方,向南触及汴梁的势力范围,这是后周郭荣打下来的最稳固的基本盘。 以淮南十四州上的后周军事集团,将会形成一股新的力量,一旦郭宗训及“大周国玺”出现在扬州,李重进的身份就会水涨船高,届时淮南节度使能够以“天子之命”,对淮南地区进行管理。 以赵匡胤为中心的“义社十兄弟”队伍,将会控制整个黄淮地区,既是人口大区,也是产粮大区,赵匡胤一定会在这里积蓄力量。 符家居北,赵家居中,李郭两家居于淮南! 只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赵匡胤想明白,汴梁事变与南唐有关系,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李煜把目光向西南方向转移,最后,手指落在了南平(荆南)地区。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第103章 摸家底 李煜亲自赶到枢密院,一同议事的还有李平、刘政咨、刘承勋、何敬洙等人。 议题只有一个:摸家底。 具体点说,是查清楚李煜能够动用的军队有哪些,以及一旦打起来之后,哪些人能够提供军事策应、后勤补给。 李平先说:“江宁府及周边郡县驻扎军队五万人,水路参半,分散在三十六处城防营,多为乡兵。” 何敬洙为中书令兼金陵兵部侍郎,他掌管的是中央禁军,说道:“除去宫城防卫营,可调动的禁军力量只有六千左右,另有神威军七千。” 李煜又将目光投向了刘政咨,身为枢密院参议大夫,应该掌握的更多一些。 见太子殷切的目光,刘政咨却无奈地说:“太子殿下,宣州、常州、江阴可调动的兵力,约为两万人。两大主力,润州林仁肇部拥兵五万,江州、池州、铜陵一线镇守的朱令赟,手中有兵力十万。” 【金陵之战,朱令赟率领十五万救援,此时林仁肇已经遇害《宋史·卷四百七十八》】 完啦?!李煜一脸失望的样子。 话说,后周兵力顶峰时期也就十二万,已经能够“包打天下”了,算起来,李煜这边能够调动的加在一起,已经二十五、六万了,这还不算戍卫洪州的军队,以及南唐南部袁州、汀州、剑州等节度使手中的兵力。 不一样。 所谓“后周十二万”军队,指的是精锐中的精锐,也就是龙捷、虎捷、铁骑、控鹤四部禁军,其他各地乡军、募军、边军等都没有计算在内。而南唐所谓的几十万军队,除去吃空饷的,大部分都是所谓乡兵,简单地,可以理解为民兵,几十万人不假,实则相当于几十万老百姓,战斗力跟职业军人没法比。 即便如此,南唐能够养几十万兵也了不起啊!想多了,乡兵就跟劳役没啥区别,平常训练做做样子,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朝廷才没钱养他们。 朱令赟、林仁肇手中的军队,都是精锐没错,可相当一部分是用来防守长江的。 所以,对于李煜来说,真正能够派上用场的军队,五万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失望归失望,总比没有强。 于是,李煜再度提出了自己的“西南战役”计划。 除了刘承勋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是一脸便秘的表情,他们实在想不通,太子殿下为什么非要西南用兵! 还是因为赵匡胤……历史上,北宋建立之后,宋军就是荆州过江之后,以“帮助平叛”为名,直接攻占了武平,进一步控制整个湖南。 如此一来,南唐两翼彻底失去了屏障,北宋军队深入湖南腹地,袁州、咸宁、吉州等无险可守,而东南方向,又有吴越钱氏策应,如同两只手,狠狠地卡住南唐的喉咙! “刘卿,你认为我们打不下来武平?” “……臣不敢妄议。” “废话!你是枢密院参议,什么叫不敢妄议?难道让大街上的乞丐给本王出主意!” 刘政咨脸一红,赶紧说道:“非是臣推卸责任,只是直谏之言,实在不好听。” “你只管说。” “自马楚覆灭之后,武平偏安一隅、积蓄力量,虽兵力不足与我大唐相比,但北枕长江、怀抱洞庭、南纳三湘,加上武陵、南岭、雪峰、连云等山脉,山水相依,天险不得不顾虑。” 李煜点头,说道:“刘卿说的不错,武平确实天险众多,可我问你,非要打天险干什么?” 一句话,不仅刘政咨懵了,连刘承勋、何敬洙两个沙场宿将也懵了。 李煜说道:“昔日马楚地盘虽大,可如今已经分崩离析,境内所谓天险,与武平政权的关系不大。”说着,走到地图边上,指着洞庭湖说:“此处是洞庭湖,武平主要的地盘是澧州、郎州、潭州、岳阳,就在洞庭边上,洞庭湖直通长江,还用得着你跋山涉水?” 何敬洙疑惑地问:“太子殿下,如此说来,只是要攻打澧阳、武陵、长沙、慈利等地,并不谋取湖南全境?” 李煜乐了,说道:“我倒是想让你们把湖南全境打下来,然而,手头那点兵力怎么够?重点是武陵,打下来之后,控制住洞庭湖地区,则荆南大势可定!” 刘政咨更不解了,忐忑地问道:“太子殿下,我军在长江布防,已经十分吃力,如果要守住洞庭,恐怕钱粮消耗是个大问题。” 李煜将手指放在地图上,沿着洞庭湖一路向上,指了指江北一点:“这里,钱粮要多少有多少。” 众人围拢过来,李煜指着的那个地方,是江陵(荆州)! 这下连李平都不冷静了,忙问:“太子殿下,不是说打武平吗,怎么连南平也要打?” 李煜心说,不打不行啊,等到赵匡胤回过味来,他肯定要进犯南唐,而淮南地区后周的军力收缩,最可靠的方式,就是从南平顺流直下。 更何况,后周在荆南地区还隐藏了不少战船!原本就是冲着南唐来的!与其坐等挨打,不如先发制人! “洞庭一线,只是作为跳板,本王真正的意图就是直取南平!” 刘政咨等人直嘬牙花子,这位太子爷真是敢想,你手里只有五万人马!就算加上郑彦华手中的七万五千人,逆流之上、远道征伐,胜算能有多少? 退一步说,就算太子爷能把洞庭周边打下来,武平其他地方的军队呢?人家就是骚扰,就够喝一壶了。 再去打江陵,我滴妈呀,大唐这点水师非得都被你玩没了! 确实,李煜计划中有一部分人是要被“玩没了”的,但不是自己所掌控的军队,而是宁国节度使李天富。 审讯刘彦青之后,李煜已经将李天富排除在“南唐家底”之外了,这个名义上的皇室宗亲,从他产生谋夺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 当前,郑彦华陈兵九江,刘承勋“顺”来的五十艘战舰已经送到,正在展开水战训练。 在后周没有侵占淮南地区之前,宣州属于“江南道”的军事管理系统,宁国节度使李天富必须听从金陵诏令。 因此,李煜用手中权力,诏令李天富听从郑彦华的安排,准确地说,是服从自己的安排。 既然不能“同室操戈”,那就把你灭到外面去! 以上,才是李煜完整的战略构想:先夺取武平国都武陵,扫清洞庭湖周边的杂牌势力,在此驻军三万左右即可,因为武平整个割据势力的全部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到七万,不可能同时扑过来。再以洞庭湖为跳板,只取江陵,而江陵是整个荆南地区的军事中心,只要拿下来,长江上游的威胁能够大幅度减小。 拿下江陵,南平覆灭! 因为,所谓“南平政权”,主要地盘也只有江陵这一座城市而已,归州、峡州算是“陪都”。 出兵西南,刻不容缓。攻打武平,实为南平! 只是,李煜哪儿来的信心,能够顺利攻克武平呢? 很简单,因为周行逢快死了。 第104章 政治资本 周行逢,武陵人,武平政权的掌舵人。 严格意义上说,武平不是一个国家,只是一个地方割据势力,它是从马楚政权中分离出来的,一开始,周行逢就在马希萼的手下做军校。 马楚与南唐的战争期间,李璟曾经派边镐伐楚,期间夺取了潭州、长沙等地,还将马氏一族都带到了金陵。 边镐这个人,真的很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他确实“很搞”,平定湖南之后,贪图虚名(被称之为“边菩萨”),非要作死搞什么改革,结果导致马楚的将领反抗,其中就有周行逢。 简单说,边镐被叛军击败,灰溜溜的回到金陵,南唐死伤人命、耗费钱财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湖南,就这样丢失了。 白玩儿了! 马楚之战,不仅是李璟这辈子最大的污点,也严重削弱了南唐的国力,以致于在后周攻打江南的时候,战略纵深严重不足,十分被动。 李煜决定发起“西南战役”,还有一个隐含的目的,那就是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 昔日,自己老爹得而复失的武平,自己要重新夺回来,划入南唐版图。 此一战如果成功,自己就有充足的政治资本,去面对那些南唐开国元老,去面对“冯党”,去面对自己抱有成见的武将集团。 战争强调天时、地利、人和,而“西南战役”所面临的情况,地利是没有的,因为一旦开战,南唐水师需要逆流而上,武平则是以高打低。人和方面,也不够理想,李煜能够调动的将领、军队都很有限,包括手握南唐最多军队的朱令赟,并不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唯一有利的,就是天时! 在徐锴前往洪州搬兵的时候,李煜就让孙晟派出密探,明确要求,关于武平的信息中,最重要的就是周行逢的身体情况。 当下,周逢迎病重,已经在安排接班人的事情了。 而周逢迎的儿子,名叫周保权,年方十一岁……比郭宗训大四岁。 “太子殿下,该以什么名义攻取武平?” 问话的是李平,毕竟,俩流氓打架还要找借口,你发动战争,总得有个“名正言顺”吧! “马光赞还在金陵吧!” 李平想了想,说道:“南楚亡国之后,马氏一族都被迁到金陵来,这个马光赞,是马希萼的儿子,目前担任镇淮军节度副使。” 李煜说道:“当儿子的,想要夺回曾经老爹打下的江山,有问题吗?” 没问题,太没问题了。 刘政咨补充道:“只是,这个马光赞,未必有重回南楚的想法。” “无所谓。” 李煜微微一笑,本来就是拿他当幌子,即便这个人没了也没关系。 战略既定,剩下的就是战术问题了。 何敬洙说道:“郑彦华陈兵九江,是时候西进了。” 李煜说道:“一分二,一部分走水路,直接切入洞庭水系,一部分在鄂州上岸,会同武昌节度使,从陆路转进岳阳。同时——” 李煜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刘承勋身上。 “刘卿,你即刻率领水师五万,日夜兼程,赶往城陵矶渡口,从北部君山、华容、安乡一线直取武陵。” 刘承勋面呈喜色,终于等到了! “太子殿下,我与郑彦华谁是主力?” 李煜说道:“各为主力,郑彦华部直取岳阳,是为开路先锋,让水师能够顺利通过,而你从金陵出发、逆流而上,本就需要消耗较长的时间,待到岳阳稳定之后,攻打武陵就顺手多了。” 刘承勋受宠若惊,太子殿下这是将大功劳送到自己跟前了! 谁知,李煜又给了一个大惊喜。 “此番攻打南平,封你为水师统帅,攻下城池之后,你随便!” 何敬洙、刘政咨、李平三人听到李煜这么说,表情显得既鄙夷,又嫉妒。 刘承勋是公认的“贪王之王”,太子殿下还这么许诺! 李煜明白,当前的历史背景下,你跟军队中人谈什么“家国情怀”都是虚的,人家脑袋别再裤腰带上给你玩命,怎么能不捞点实惠? “但是——” 李煜的脸突然又沉了下来,口气也冰冷了,说道:“其一,不要亏待了军士,杀敌一人者,赏赐一缗。其二,不准滥杀无辜,若监军回来告诉我,你杀良冒功……” 刘承勋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后脖颈,一层冷汗,谨慎地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委派何人作为监军。” “龙幼安。” 龙幼安是李煜新提拔的人,官职是祁门军务司,此番担任监军,也算专业对口。 最关键的是,龙幼安是新人,愣头青,只听李煜一个人的。 “臣遵命!即刻出发!” “先别急,还有东西交代你。” 刘承勋急不可耐的样子,让李煜觉得很好笑,果然是“人各一好”,他觉得刘承勋并非是真正贪图钱财,而是享受“贪的过程”。 “稍后,徐游、潘佑会去找你,给你送点东西,在攻打南平的时候用得上。” “什么东西?” 李煜意味深长地说:“火气很大的东西。” 结束枢密院的会议,刚回到东宫,清风就来禀报,说卢绛求见。 “卢绛?!他不是去送信了吗?” “已经回来了。” 想想也是,润州(镇江)到扬州太近了,两座城市隔江相望,金陵距离润州也不过一百多里。 李煜突然理解了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内涵。 长江就是一个枕头,他枕着这头,李重进枕着那头。 “快请进来!” 对于卢绛,李煜还是很期待的,五代十国时期的将领中,卢绛绝对可以排进前十,特别是在水战方面, 当然,李煜对卢绛,更多的是对英雄的崇敬。 历史上,赵匡胤亲自去劝降卢绛,卢绛告诉他,我只认李家当主子,你姓赵的什么玩意儿? 【芦塘卢氏族谱》—“惟知我主李氏而已,岂能识汝赵氏为何如人也!”】 惹怒赵匡胤的下场,就是被永绝后患,史称太祖“敇旨诛灭九族”,也许老天有眼,卢绛的妻子众人提前逃了出去,后来改姓为钟。 第105章 李李合作 见到卢绛的一瞬间,李煜以为《水浒传》中的“豹子头”林冲来了,只是,须发皆白。 “末将卢绛,参见太子殿下!” 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李煜不由自主地上前搀扶,说道:“将军辛苦了!” 卢绛反而受宠若惊,赶紧打躬,但脸上的急切很明显。 “此去江北,情况如何?” 卢绛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道:“李重进回信在此。” 李煜不敢怠慢,接过拆封、细读,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然后长叹了一声,说道:“李重进果然狡诈。” “太子殿下,这小儿到底说了什么,莫非,陈侍郎有危险?!” “非也。将军自己看吧!” 卢绛接过信瓤,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两道英雄眉都立起来了,怒喝道:“竖子欺人太甚!” 上一封信中,李煜告诉李重进,赵匡胤谋反,攻打汴梁城,朝贡使陈乔等人救下了小符皇后、梁王郭宗训,目前藏身淮河某处,具体藏在哪儿,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李重进若是想要营救小符皇后及郭宗训,或者是想要拿到“大周国玺”,就允许南唐派遣战船,经泗州前往淮河,双方一同营救、各取所需。 淮河以北,此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实事求是地说,赵匡胤的军事才能确实优秀,以许州为根据地,短短几天就控制住了黄淮大部分地区,临近淮河的寿州守将李怀仁业已昭告天下,听从赵匡胤调遣。 寿州东南,淮水之滨,就是濠州、泗洲,再不遏制住赵匡胤的势头,淮南境内也会被他的势力所染指。 故而,此时的李重进急需要扯起来一面大旗,一面后周正统的大旗! 这面旗帜的根基,就是郭宗训。 尽管李重进焦急万分,可脑袋还是清醒的,他回信中提出,南唐军队进入淮南,无名无分,除非以“向扬州进贡”的名义,方可获得允许。 “向扬州进贡”的政治意义,不言而喻了。 同时,润州、镇江一线的南唐守军,必须放弃现有的长江防线,向后撤退五十里! 鉴于李重进当前的境况,这封信就代表着,一个快饿死的乞丐在要饭,你好心去给他送一个烧饼,结果他看了看,直接扔掉了。 原因是,烧饼里面没有夹肉。 卢绛说道:“太子殿下,不如率兵打了过去!小小扬州,不出半日,末将就能拿下!” 李煜宽慰道:“将军不要激动,我知道将军勇猛、攻无不克,可陈乔等人还在险境,投鼠忌器啊!” “这……难道,真要同意?” 李煜叹口气,说道:“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我知道很难,但还是要做。 穿越时间越久,李煜对“定力”这个词的理解就越深刻。啥叫“定力”,一定程度上说,就是忍辱负重,当年运输大队长杀害那么多革命志士,可教员还是选择了国共合作。即便今天蛙蛙再呱呱乱叫,东风小飞棍仍然没有发射。 自己这边,勉强称之为“李李合作”吧! 卢绛脸色一变,有些动容,说道:“太子殿下如此爱怜臣子,卢绛钦佩之至!” 李煜平淡地说:“入汴朝贡一事,乃是本王委托陈乔,有功未赏,岂能见死不救?卢将军,此时还要仰仗你了。” “卢某甘愿犬马之劳。” 李煜点点头,说道:“从润州大营拨出一千精兵,两艘战船,尽快与李重进部对接,前往洪泽一带寻找陈乔。如此这般……卢将军可记下了?” 卢绛惊异,旋即又明白了什么,点头应允。 “太子殿下,如果按照李重进要求,我军后撤五十里,应该到哪儿去呢?唉,真不甘心!” 李煜反而一笑,说道:“将军不必苦恼,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 卢绛疑惑:“何解?” “将军来看,润州、镇江两地驻军,本意是为了提防泰州、如皋、滁州、和州的周军,而今,淮北大乱,四地已经失去了后援基础,即便我军后撤五十里,他们也不敢轻易进犯。” “攻守易型了,大军既然劳师动众,另选地点驻扎,不若就选在荆溪以北、丹阳以东!” “将军明白了吗?” 卢绛在地图上反复揣摩了一下,眼前一亮,将计就计,果然好计! 荆溪以北、丹阳以东,向前跨一步就是太湖,太湖的对岸就是吴越国都! 李煜此举,是为了弥补历史上的一个缺憾,也是为下一步战略做准备。 历史上,李煜(原主)身边是不缺能人的,卢绛很早就认识到了南唐的地缘劣势,他对后主谏言,“吴越,仇犨也,他日必为北朝之向导。” 北朝,自然指的是周朝,卢绛认为吴越国是“近在咫尺的仇敌”,如果不能尽早消灭掉,那么,将来一定会给周朝当“带路党”。 为了说服李后主,卢绛还设计了一个计策。 对外,让李煜宣布,卢绛率兵造反了,以南唐国主的名义要求吴越国出兵,双方共同平叛。一旦打起来,卢绛与李煜合力将吴越国的军队灭掉,假戏真做。 如果灭不掉呢?当时南唐、吴越都是北宋的属国了,李煜只需要向赵匡胤解释,是卢绛造反就行了,真戏假做。 真戏假做、假戏真做,卢绛不仅给出了计谋,就连事后的理由、借口都找好了,自己甘愿当背锅侠,可惜,李煜还是不敢! 怂中求安! 如今,穿越而来的李煜,不会在让卢绛失望了,况且,他也必须要灭掉吴越。 如果说武平、南平是两粒沙子,只是迷了南唐眼睛,那么吴越就是一根鱼刺,卡在南唐的喉咙里。 “末将钦佩,以往人们都说,太子殿下只知道舞文弄墨,没想到,目光竟然如此长远。” 李煜汗颜,心想,这卢绛真是想啥说啥。 “卢将军,你不反对攻打武平吗?” 卢绛坦然一笑:“武平地广兵少,所依赖的不过是地理优势,还有周朝保护,如今,周朝内乱,马楚余孽失去外援,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太子殿下谋取武陵、岳阳之后,恐怕就要谋取荆南之地了吧!” “将军知我心意。” “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昔日,淮南之战,正是有赖于将领通衢之便利,郭荣小儿才能快速得到补给,拔掉这两根钉子,才能在淮南地面上大施拳脚。” 李煜激动,一把攥着卢绛的手,说道:“将军,定要助我!” “万死不辞!” 临行之前,李煜让卢绛带走点东西,一箱金银财宝、一封亲笔书信,金银财宝既是贿赂李重进,也是让他减少疑心,仍然将南唐视为懦弱好欺。亲笔书信,则是让他给吴越国王钱俶写信,告知南唐军队动静,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至于长江撤防,那是不可能的,倒不如说是军事战略调整,长江边上用不了那么多人。 送走卢绛之后,李煜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刚刚所说的话,真假参半。 第106章 武平事变 “李李合作”是一步异常凶险的招儿,至少从表面上看,这一计划没有太大收益。 合作成功,陈乔、药娘等人顺利回到南唐,仅此而已。可是,南唐缺了陈乔、药娘就玩不转了吗?当然不是,即便真是李煜有情有义,也不会为了几条人命,拿南唐的国运去赌。 若是合作不成功,自取其辱是最轻的,还可能葬送掉南唐的一部分水师,甚至激化整个淮南地区的冲突矛盾。 李煜看着外面的天空,悠悠地长出一口气。 他有非这么做的理由。 郭宗训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称帝,一定要在淮南称帝! 只有这样,后周禁军系统才会继续分裂,一部分忠于郭荣的将领,将会与赵匡胤长期对峙,而赵匡胤即便打通淮南的通道,也无法轻易攻破扬州,因为在李重进的身后,还有一个钱俶。 吴越钱氏的祖训是“奉中原政权为正统”,郭宗训继位之后,他只能选择全力支持李重进,如此一来,就能够把赵匡胤死死地堵在长江以北。 赵、郭、李、钱四家持续内耗,南唐就能获得了宝贵的发展时机。 这也就意味着,李煜必须在赵匡胤重返淮南之前,先把武平和南平解决掉! 想到这里,李煜喊来了清风,问他:“你们侯家经商,大船应该不少吧!” 清风答道:“本家及宗亲的商船加在一起,大约有二十艘。” “二十艘……还能多找来一些吗?” 清风疑惑:“太子殿下,江宁大营的战船很多,为何不调用?” 李煜笑道:“不一样,不能用战船,只能用私船,让侯家想办法,至少搞来五十艘。” 清风应诺,他不知道李煜要这些船干什么,但只要照做就行了。 按照计划,郑彦华从九江出发,日夜兼程向鄂州挺进,陆路之上,宁国节度使李天富、奉化节度使朱登朝、修水节度使马奎等,各率领手下军士从陆路进发,最终合兵武昌。 刘承勋也已经从江宁出发,龙幼安任参军,以“预备队”的形式,快速追赶郑彦华。 就在南唐军队披星戴月、紧锣密鼓地向荆南地区挺进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所谓“意外”,并不都是坏事,这件事情对于李煜是极为有利的。 周行逢正式去世了,武平内乱了。 五代十国时期,“义社十兄弟”并不局限于赵匡胤及一众手下,在马楚没有灭亡的时候,境内也有一个q版的“义社十兄弟”。 领头大哥叫王进奎,一众小弟有周行逢、刘言、潘叔嗣、张文表等,之所以称之为“q版”,是因为大多数人实在不值一提,《新五代史》中一笔带过,“(周行逢)吾起陇亩之间,同时十人,皆以诛死,唯衡州刺史张文表独存。” 周行逢建立武平政权,到了后期,q版的“义社十兄弟”就只剩下一个活着的,而且兵强马壮,就是张文表。 此时的张文表,担任朗州大都督,手握两万军队,可谓风光无两。 没错,两万军队,正应了卢绛所说的“武平地广兵少”,因为整个环洞庭湖地区的人口加起来,才将近四十万户。 其余永州、衡州、潭州等地的军队,加起来也就三万出头。 周行逢作为武平政权的掌控者,手中的军事力量自然是最多的,但武陵屯兵也不过四万有余、五万不足。 张文表一直在等,等周行逢死,自己要战功有战功,要人缘有人缘,是最合适的武平继任者。 然而,事实啪啪打脸,人家周行逢不缺他这个兄弟,传位嘛,自然是要优先传给自己的儿子。 于是,十一岁的周保权被封为(继承)武平节度使,不是“王”“侯”“公”,因为武平名义上归属后周,节度使就是最高官职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文表很生气,史书上记载为“行逢与我起微贱而立功名,今日安能面北事小儿乎!” 小兔崽子,我跟你爹都是庄稼汉,一起领兵打天下,现在你爹挂了,还指望我能对你俯首称臣? 发兵,反他娘的! 《资治通鉴》给出的评论是,周逢迎善谋,张文表善战。 周行逢放眼武平境内,意识到存在两个较为强大的势力,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张文表,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否则就会坐以待毙。 病重之际,他就把儿子叫到跟前,嘱咐道:“我死之后,张文表一定会造反,到时候,让杨师璠去平定叛乱。” 如果杨师璠搞不定呢?最后一招,就是“自归于朝廷”,那就别打了,直接到汴梁去,放弃割据势力。 真实历史情况是,周保权派人到汴梁求救,赵匡胤正愁没有机会扫平荆南,于是立即派遣慕容延钊发兵武平,这一过程中,北宋玩了一手“假道伐虢”,从南平(江陵)借道前往武平(武陵),最后,张文表没打到,先把南平给顺手灭了。 张文表闻听宋朝发兵,吓得要死,赶紧向武平的周保权上书,说自己不是谋反,而是“私斗”,杨师璠当然不会相信这通鬼话,最终还是把张文表灭了。 战争就是这样,情势瞬息万变,当“武平事变”的消息传到刘承勋的耳朵里,大军已经已经逼近黄冈,郑彦华率领的军队已经在武昌集结完毕。 但是,两人对眼前的形势做出了同样判断——先不打了,坐山观虎斗! 刘承勋手中有一封信,是马光赞写给周行逢的,如今看来,这封信的价值更大了。 后周内乱,周保权想要借兵是不可能了,没关系,后周帮不了你,这不还有南唐嘛! 按辈分,马光赞要对周行逢喊一声叔叔,那么,周保权就是老弟了。 老弟,别怕,小马哥来了。 正月二十二日,刘承勋与郑彦华在武昌会面,两人重新制定了计划。 大战略方向不变,调整一下战术。 武平既然已经乱了,那就先让你们打,打得差不多了,派人给周保权送信,以马光赞的名义,就说向南唐借兵,来帮助他镇压张文表。 马光赞也许没啥说服力,可他父亲、祖父、曾祖都是马楚的正统,周家本来就是给人家打工的。 地主的儿子给自家佃户的儿子出头,合情合理。 第107章 张文表 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同样一江水,境遇天壤别。 在长江下游,李煜正与李重进明争暗斗、勾心斗角,而长江上游,武平境内已经“乒乒乓乓”干起来了。 张文表“善战”,军事素养是不容小觑的,他很快制定了一个简单、高效的造反计划——从衡州发兵(张文表是衡州刺史),一路向北,先攻取潭州,再攻占朗州,最后杀到武陵(周行逢的大本营),干掉周保权,自己当老大——以上为全部作战计划,完毕。 天才!真他妈是天才! 就算是军事小白,也能看出这份作战计划太理想化了,且不说人员调度、物资供给、器械准备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仅“地理因素”这一条,就能把张文表原地摁住、再起不能。 因为,从张文表的角度看,要想达到“兵贵神速”的效果,就只能走水路,也就是沿着湘江、顺流直下,可问题在于,下游的潭州城也是周行逢的地盘,城里面住的不是死人。 潭州驻军即便不在水道上设置层层关卡,从两侧罗霄山脉入手,居高临下、逐段阻击,也够张文表喝一壶的。 结果怎么样?张文表成功了。 仅仅一日,张文表的水军就逼近渌口,建宁刺史付霄紧急向武陵求援! 张文表如果有对讲机,一定会跟周保权得意地说:“湘江水道无人拦截,我兵团畅通无阻,畅通无阻!” 这就是武平政权之下的优秀匹配机制,不是张文表太强,而是其他人太菜! 如果仅靠周保权自己,武平政权不出十日就得易主,关键时刻,还得依靠自己的老爹。 周行逢去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三手准备。 第一,提前布局,朗州刺史杨德中率所部五千人,经雪峰山脉以西,原路奔袭永州,与原永州刺史张清汇合,合计七千人马,从永州向东北运动,旨在堵住张文表的退路。这一招“提前布局”,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刺激张文表造反的原因。假设一个小偷,起早贪黑的踩点、探路,就等着主人家外出,可这家人外出之前,安装了最先进的防盗设备,你说小偷急不急? 第二,正面应敌,一旦张文表叛乱,武平观察使杨师璠自动升任为行营都统,率领周行逢直属禁军部队应敌,务必要将张文表阻挡在朗州以西。 第三,北上求援,拉拢岳阳防卫使周家鼎,周家鼎与张文表不合,同时与周行逢也不对付,一旦战事不利,可以许诺两家联合破敌之后,不仅升任为节度副使,还能把一部分张文表的地盘分给他。 相对来说,周行逢的安排到位,唯独一点,他过度的高估了自己治理能力。 武平政权,说白了就是马楚政权的延续,马楚在历史上是什么德行呢?可以说与南汉有一拼,当权者大多荒淫骄奢,周行逢在这一点上,虽然比不上昔日的马氏一族,但从一个庄稼汉转变为一方诸侯之后,也是好大喜功、贪图享乐。 关于这一点,《新五代史》上记载了周行逢和夫人的一段话,周行逢说“吾贵矣,夫人何自苦也?”,他的夫人说“公思做户长时乎?安得遂忘陇亩之间?” 周行逢骄奢淫逸的样子,自己老婆都看不惯,不愿意跟他进城享福。周行逢埋怨,说我如今富贵了,老婆你何必要去过苦日子,他老婆则说,没错,你富贵了,难道就忘记自己当庄稼汉的苦日子吗? 忘本啊! 忘本的结果就是,武平治下的很多地方,都出现了严重饥荒,原因并非天灾、而在于人祸,各种苛捐杂税压的老百姓喘不过气。 周保权继承武平节度使的时候,仅建宁就有八个县在闹饥荒,大量流民集中在渌口附近。 张文表攻取渌口之后,放出话去,说武陵周氏的宫殿里“米粟数十万石”。归结为一句话,跟着哥打姓周的,能吃饱。 能吃上一口饱饭,老百姓啥都愿意干。 很快,渌口收容了数十万流民,张文表将他们组织成“讨罪军”,没有武器,就用木棍、农具,在前面开路(也就是送死)。 张文表自己则亲率水军,副将李秘率领骑兵、步兵,两路进发,直取潭州。 要攻占潭州,必须经过建宁,也就是后世的株洲。 这时候的建宁,称得上是一个大一点的县镇,从进攻方的角度说,则是攻打潭州最为理想的“跳板”。 张文表接近建宁时,驻守在这里的行军司马马廖简根本不当回事,“黄口小儿,何足惧哉”,酒照喝、舞照跳。 原因无他,马廖简当初跟随马氏征战湖南,立下不少功勋,自己经常以“开国老将”的身份自居,现在虽然委身在周氏政权治下,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群人。 张文表用实际行动,让他明白什么叫“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当夜,数十万流民组织起来的“讨罪军”,将小小的建宁城围得水泄不通,这群人没有啥高尚的理想、振奋人心的口号,就一个念头:打进去,找饭吃。 按照一般常理,古代战争中老百姓是纯粹的耗材,战斗力、组织性都没有办法跟职业军人相比,“讨罪军”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 这就够了。 建宁城很小,城墙低矮、守卫有限,加起来就两千多,唯一难以攻破的就是南门,迎着湘江修建,防备的就是有人顺流直下,借势攻城。 “讨罪军”兵临城下,很快就迎来了巨大的伤亡,城墙外的壕沟中,引入了湘江水,很多流民一头扎过来,发现根本就停不下来! 前面的停下来,后面的挤上来,瞬间壕沟中就飘起来一层尸体,加上相互踩踏,老百姓死伤无数。 勉强渡过壕沟,刚靠近城墙,上面箭如飞蝗、滚木礌石、尖戈利矛,又开始新一轮残酷的收割。 “讨罪军”的唯一价值,就是吸引火力。 张文表等前面人死的差不多了,率领自己的军队“姗姗来迟”,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从建宁正门攻击。 湘江经过建宁的时候,形成了一个月牙的形状,江水在建宁东边绕了一个圈,形成三面环水的态势。 张文表率领战船一路绕道建宁北门,由于湘江绕圈的关系,这里水流速度减慢、便于登陆,最重要的是,建宁北面的城墙十分残破,城中军队也大部分被吸引到了南门。 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张文表就进入了建宁城中,他亲自率领手下,冲向防备营。 张文表大军冲进来的时候,马廖简还在喝酒吃肉、欣赏歌舞,见到四下宾客面露恐惧之色,还安慰说:“有我坐镇建宁,料想那张文表定然无功而返。诸位不必担心,尽管开怀享乐。” 话刚落音,张文表就带人冲进来了。 马廖简也不含糊,扔掉酒杯,抓起身边的弓弩,只可惜,人已经醉的东倒西歪,看啥都是双份的。 结局可想而知。 “建宁之战”没有太多出彩的地方,但对后续发展影响深远,张文表派兵劫掠,又鼓励流民抢劫,城中官员不降者尽遭屠戮,富户、商贾、百姓积蓄财富一扫而空。 短时间内就组织起十多万人,虽然大部分是乌合之众,可此处距离潭州不过百余里,唾手可得。 张文表作乱之际,郑彦华已经悄然逼近临湘,宁国节度使李天富、奉化节度使朱登朝、修水节度使马奎三部九千人,分开布防,堵死了城陵矶渡口。 第108章 周家鼎 建宁刺史付霄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阐释了,“逃跑”是一个技术活,必须提前准备好。 张文表陈兵渌口的时候,付霄就意识到,完了,建宁肯定守不住。 城破兵少只是次要原因,主要是人不行,他一介文官,马廖简根本就不听自己的,动辄“大人安心,吾自有应对之策”来敷衍。 还有,闻听衡阳兵乱的时候,付霄就紧急向周保权上书,要求增派援兵,谁知自己的奏表如同泥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无奈之下,他只好亲自组织军事、巩固城防、发动百姓,在付霄最初的计划里,北城薄弱地带是安排驻军的,但他没想到的是,张文表会发动流民。 如此一来,南城告急,大量人手只能回转,由此造成了后防空虚,张文表一手“声东击西”玩的确实漂亮。 见到大势已去,付霄迅速脱掉官服,在手下亲兵的护卫下,混入逃难的老百姓当中,事先已经在北门安排了快马。 一路奔袭,本想在莲城(湘潭)重新组织兵力,只可惜,这里的驻守军官比他跑的还早!莲城饥民也不少,听说建宁大乱,这边也开始了“零元购”,一时间火光冲天、哭爹喊娘,老百姓抢完东西就钻进山里,成了流寇。 兵败如山崩! 究其根本,武平积累已久的社会矛盾,才是建宁、莲城迅速陷入混乱的根本原因,张文表作乱不过是导火索。 付霄还能怎么办?继续跑吧! 这次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啥也别说,直接到武陵去找周保权。 那么,周保权为什么不派兵救援呢?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按照老爹周行逢的设计,杨师璠应该第一时间组织兵力,前往镇压张文表,可就在杨师璠准备出发的时候,洞庭湖方向传来了岳阳防卫使周家鼎调兵遣将的消息。 周家鼎手中可是有两万人的,这些人还都是马楚政权时期训练出来的精锐部队。 如今,周家鼎在没有向朝廷报告的前提下,竟然出现调兵遣将的动作,怎么能不让人怀疑和担忧? 一旦杨师璠率兵挺近潭州,去阻击张文表,身后的周家鼎趁虚而入,直取武陵、朗州,武平政权照样完蛋! 话说,周行逢不是强调过,要拉拢周家鼎吗,难道周保权没有照办?办了,没办好。 周行逢所谓的“拉拢”,非常直白,就是给钱给权,其他的不要多说。 周保权也确实这样做了,坏就坏在,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与周家鼎拉起了同宗情谊,还很煽情地称周家鼎为“叔父”。 周家鼎与周行逢确实是远房亲戚,周保权拉关系也没错,坏就坏在,周保权没有跟他爹问清楚,你们关系到底好不好啊? 不好,很不好。 q版“义社十兄弟”当中,王进奎曾经是第二任武平节度使,周行逢是他的小弟,马楚灭亡之后,王进逵驱逐南唐在湖南的驻军,这一过程中被手下潘叔嗣杀害了。 潘叔嗣这个人,在马楚政权之内,曾经与张文表、周行逢被合称为“铁三角”,三人关系一度很好。在杀了王进逵之后,潘叔嗣认为自己实力不足、威望不够,还是找一个更牛逼的人来当武平节度使。 于是,他打开了朗州城的大门,亲自将周行逢接进来,这样,周行逢才成为了第三任武平节度使。 然而,周行逢是怎么对潘叔嗣的呢?四个字,恩将仇报,回头就把潘叔嗣给宰了。 乱世之中,背信弃义的事儿见怪不怪。 周行逢是痛快了,有人就不高兴了,那就是周家鼎,因为周家鼎、潘叔嗣两家有姻亲关系,也就是,周家鼎娶了潘叔嗣的姐姐,自己的外甥女又给潘叔嗣当儿媳妇。 在周家鼎看来,你周行逢人性也太次了,潘叔嗣都主动让位了,你还把人杀了? 一怒之下,也就怒了一下。 当时,他的实力也不行,找机会远走岳阳,在此地不断发展自己的力量。 所以,接到周保权送来的财物,周家鼎是很高兴的,毕竟自己是名义上的下属,勤王是应该的,又能得到不少实惠。 然而,读了周保权的信,不好的记忆一下子都涌上来了,你大爷的,这时候知道攀交情?好啊,既然我是你叔父,那你的位置我来坐,一家人嘛。 当然,周家鼎比张文表有脑子,斥候来报,说建宁已经被攻克,张文表大军不日就会抵达莲城。 而这个时候,杨师璠却迟迟没有发兵,就意识到了周保权对自己产生了疑心,立即派人前去送信,还带了不少礼物。 大侄子啊,你放心,我跟你爹是生死交情!他早就跟我说过,张文表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迟早会造反,我提前就准备好了军队,这就去帮你! 接到信的周保权一脸懵逼,这啥意思?毕竟才十一岁。 杨师璠分析了一遍,讲给周保权听,如果不发兵驰援潭州,那么张文表迟早会占领,还会进一步逼近武陵、朗州,如果发兵,又恐怕周家鼎以“勤王”的名义,直接攻打武陵。 周保权惊恐,问道:“杨将帅,这如何是好?” 杨师璠说道:“武王莫惊,末将即刻率兵驰援潭州,武陵城中保留四万兵力,另有慈利、临澧、汉寿等地驻军策应,可保无虞。眼下,武王要立即给周家鼎写一封信,要求他驻守在沱涟湾!不得靠近武陵!” 沱涟湾是蒿竹河、资水、湘江的交汇处,最终汇入洞庭湖,是遏住上游的关键节点,张文表水军进攻武陵,这里就是必经之途。 岳阳守军沿着洞庭湖南下,只需要一天,就能达到沱涟湾,沱涟湾继续向西,经过牛鼻滩,就接近武陵了。 杨师潘的意图很明显,既不能阻止周家鼎前来,又要避免他浑水摸鱼,让他把军队驻守在沱涟湾口,自己在牛鼻湾设下水师防备,阻断通往武陵的水道。 一旦驰援潭州不利,张文表就会顺流直下、东进洞庭,半路就会碰到周家鼎,你们两个也不对付,好好打一场,我在收取渔翁之利。 对于武平政权,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 第109章 出兵潭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还有猎手。 城陵矶渡口,算是南唐与武平的分界线,临湘则是南唐在西南方向最边陲的城市,中主李璟为了减少两国摩擦,更是顾忌后周借机生事,在此驻军很少,主力军队都在武昌附近。 “武昌会师”之后,郑彦华、刘承勋估算了一下兵力,洪州军七万五,江宁军五万,节度使领兵共计九千,另外,武昌节度使王崇文手中兵力七千。 总兵力十四万。 当年淮南之战,关系到国家存亡,南唐才凑出来二十五万,如今要灭一个小小的武平,与一个更小的南平,竟然调配这么多人! 身为三军统帅的郑彦华,只要是脑子没被驴踢到,他用指甲盖也能想到,太子殿下意欲何为了。 其一,集中优势兵力、不计成本,就是要摧枯拉朽、狂风掠林一般,将荆南地区给彻底平定了。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再重蹈国主李璟的覆辙!这次打下来,就要守得住!所以,一部分兵力要驻留在荆南地区,严防后蜀孟昶。 其二,此次出征,担任三路军总监察使的是邓王李从镒,他是南唐国主的第八子,李煜的八弟,看来太子殿下是想要提携这个弟弟了。 其三,太子殿下的最终战略意图,是攻占南平,将江陵这个“天下通衢”的地方抓在自己手里,这样一来,整个南北贸易的十之五六,都会被南唐控制! 每每想到这里,郑彦华就一手心汗,既是兴奋的,也是紧张的,此一战若是顺利,江南大定!无论自己,还是刘承勋、王崇文等人,都将厥功至伟。 郑彦华绕道赤壁,从陆路潜行到临湘时,刘承勋业已陈兵洪湖,两人的意见统一,先不要轻举妄动,先派王崇文的武昌军去打探消息。 事实上,以城陵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南唐武昌军、南平江陵军、武平岳阳军之间相处的还算和睦,因为身处“三国交界”的地方,若是整天打,谁也不好受。 更何况,南平、武平也都知道,自己惹不起南唐,平日里,见武昌军的单只战船在长江上下晃悠,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基于这一便利,源源不断的情报传递回来,当郑彦华听说岳阳防卫使周家鼎率兵赶往洞庭,第一反应,就是趁虚而入,先把岳阳给占了。 刘承勋及时阻止了他。 “郑统帅,别忘了,太子殿下交给了末将这个东西。” 一封信,名义上是马光赞写给周保权的。 “刘统帅,你想怎么做?” 刘承勋知道,郑彦华不服自己,他们虽然都是“统帅”,但是一个是江宁军,一个是洪州军,更何况,自己此番攻打南平,处处需要郑彦华的帮忙,必须要说服他。 “马光赞的这封信中,许诺说服南唐,帮助周保权巩固武平政权,作为回报,周保权要帮自己恢复楚国,这可是一个很好的饵料,能够钓到大鱼。” “哦?这么说,你要把信送过去,然后,我军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武平境内?” “非也。信是肯定更要送的,但不能送给周保权,郑统帅请想,如果周家鼎得到了这封信,他会怎么办?” 郑彦华琢磨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说道:“如安,你可真够损的。” 没错,这封信就是一个饵,一旦“不小心”让周家鼎咬到了,他势必会产生“鸠占鹊巢”的想法,因为马光赞的终极目的是重建大楚,至于手下是谁,都无所谓! 换句话说,周家鼎一旦成为武平之主,就相当于有了最大的权力,他再以马楚遗孤的名义,去消灭周边的大小势力,显得名正言顺很多,说不定,很多马楚以前的部下,听到马光赞要回来,立即就会投降。 最后,周家鼎只需要假意迎回马光赞,在随便找个理由让他“禅位”,或者干脆杀了,自己做楚王,岂不美哉! “那么,这封信你打算何时去送?” 刘承勋说道:“如今周家鼎前往洞庭,但武陵那边肯定不会放他进去,而是会让他守在下游沱涟港。等到周保权派兵支援潭州,双方消耗之后,再将信交到周家鼎的手里。” 郑彦华仔细盘算一下,果然好毒的计策! 刘承勋是要让武平自己流干净最后一滴血,然后再出来收拾残局! “既如此,你我各自严管手下军士,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刘承勋微微一笑:“此事不难,劳烦王节度使在江面上搞出点大动静就好。” 想要隐藏起来萤火虫,只需要点起来一堆火,把注意力吸引过去。 杨师璠带兵出了武陵,再不驰援,潭州就危险了。 大军南下,以益阳作为支撑点,意图绕到潭州的西南方向,将张文表阻挡在湘江边上。 话说,建宁距离潭州不过百余里,周保权、杨师璠已经耽误了那么久,他为何还没有赶到? 两个原因,一是打了胜仗,总是要庆祝一下的,在建宁被占领期间,基本就成了活地狱,张文表为了让手下将士忠于自己,纵容烧杀淫掠,同时自己也在拼命搜刮财物、美女。二是流民太多,张文表是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的,死了那么多人,这会儿把人扔了不合适。否则,这些流民就会先把他干废!张文表从流民中募兵,其余的分发财物、粮食就地解散,这样也消耗了一些时间。 如此一来,反而是磨磨唧唧的杨师璠抢占了先机,大军赶到益阳休整的时候,张文表刚刚从建宁出发。 最终,两拨人在圭塘河(东西走向)相遇了,此处距离潭州五十余里,西邻湘江,中间有多条河流、山脉交叉纵横。 双方短暂接触一下,就在圭塘河两岸安营扎寨、相互对峙,可情况对于杨师潘是极为不利的。 这次阻击,除了从武陵带出来的两万人,还有汉寿、慈利、益阳等汇合的兵马,加在一起三万人左右,而张文表因为吸收大量流民充当“讨罪军”,军力暴涨到十万左右。 看着南岸密密麻麻的人头,杨师潘陷入了沉思。 硬拼,肯定不行,张文表的兵力比自己多一倍,有句话叫做“人多势众”,大规模的人聚集起来,士气就旺盛,一旦开战朝廷军队就会陷入不利状态。 撤退,进入潭州打防守战,那样只会更被动,有句话叫做“树挪死、人挪活”,张文表分出一半兵力围住潭州,另一部分挺进武陵,自己的救援就毫无意义。 想了很久,他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涛涛的湘江。 第110章 夜袭?陷阱? 张文表这边,也在想办法,如何才能快速攻占潭州,原因无他,手中的兵太多了。 十万人,就意味着十万张嘴,就靠着自己那点家底和建宁劫掠,不过是杯水车薪。 潭州是武平治辖之下的重地,钱多粮多,只要攻克下来,衡州、建宁、莲城、潭州连城一片,自己的势力就能涨上去一大截。 副将李秘给出的意见,一鼓作气,立即向杨师璠的大营发起冲锋。反正流民开道,死了拉倒。 张文表看着眼前的圭塘河,摇了摇头,刚双方一接触,自己这边的“讨罪军”就死了一大片,河水还是红的。 “眼下,我军数量虽多,但多是没有经过训练的老百姓,渡河作战势必会被堵在滩头。” 李秘不解,问道:“张将军,难道心疼起贱民的命了?做大事不拘小节。” 张文表摇头,说道:“我军主力跟在流民之后,一旦流民队伍被驱赶下河,岂不是会被连累?” “既如此,就让讨罪军多打一会儿,待到尸体将河道塞满,人也就能过去了,流民只要过去数千之后,主力再从容不迫地跟上。” 张文表还是否定,说道:“李副将,讨罪军最适合围城、攻城,如果是正面应敌,肯定是一击即溃,到时候我军即便跟在身后,又能如何?轻则,被流民冲散踩踏,重则,杨师璠再扑上来。” 李秘叹口气,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主帅倒是拿个主意。如今,我军粮草只够维持三天的。” 张文表看了看天,说道:“时辰不早了,告诉营中,埋锅造饭。” 是夜,圭塘河楠岸异常平静,烟火气很浓。 杨师璠这边看到对岸埋锅造饭,也放松了下来,自己的军队也不是铁打的,也得吃饭休息。 看样子,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着第二天的大战。 然而,巳时不久,张文表这边就偷偷集结军队,趁着夜色在圭塘河上架起一座座浮桥,悄无声息地向杨师璠的驻地摸去。 远远的,还能够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毕竟几万人吃饭,没那么快解决。 李秘负责偷袭指挥,当他靠近武陵军驻地时,心头一阵暗喜,大营外围虽然有巡逻士兵,可大营之中却相对平静。 可以理解,自己这边是走水路、坐船,对面的是腿儿着来的,相比之下更累。想必此时,多数士兵已经睡下了。 先头部队,属于张文表手下的正规军,毕竟“偷营”是个技术活。 靠近大营二十丈的位置,李秘停下了脚步,摘下长弓,搭箭扣弦,对准了杨师璠大营外的一名巡逻士兵。 “嗖——啪!” 士兵一声惨叫,紧接着,李秘扔下弓箭,拔出长刀高喊一声:“兄弟们,给我冲锋!” 给我冲锋,不是“跟我冲锋”,李秘站着没动。 身后千名士兵听到号令,立即起身,一时间喊杀声震天! “张文表偷营了,快跑啊!” 原本,李秘以为自己即便偷袭成功,也会遇到非常强烈的抵抗,为此,身后跟着一万左右的“讨罪军”,这些流民构成的军队,根本听不懂什么号令,看见前面人冲锋,自己也就跟着往前跑。 不跑不行啊,后面人挤着,跑慢一点就被踩死了。 隔河观望的张文表,一开始也很担心,他了解杨文璠的能耐,身为大将者,岂能在安营扎寨的时候,不提防对方偷袭?然而,眼看着李秘冲进营帐,大肆砍杀,火烧连营,他觉得杨文璠不过如此。 “纵观天下,有何人是我的对手!” 张文表狂,却又不是没有根据,所谓武平,也就是湖南境内,彼时只有四个州府,武陵、岳阳、衡州、潭州,自己坐拥衡州,潭州又唾手可得,武平天下张文表就能占一半了。 “过河!” 杨师璠的大营确实已经被攻破,当然,张文表这边也付出了代价。 武陵军反应过来之后,立即组织了有效抵抗,“斩首两千余,溺死勿算”,而且,杨师璠的军队很快撤退,张文表没有达到全部歼灭的目的。 战斗一直持续到凌晨,等到张文表收拾军队的时候,才发现五六千的“讨罪军”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夜间战斗,流民队伍就跟无头苍蝇一样,哪儿有人他们往哪儿冲,什么军纪军规,什么进退有序,统统不懂,有的打了半天才发现,两拨都是自己人。 不管怎么样,首战告捷,哪怕是算是惨胜。 “李副将,号令全军追击,逼近潭州!” 李秘犹豫,说道:“主帅,眼下我军疲惫不堪,不如休息一下……” “蠢话!杨师璠已经是惊弓之鸟,我军当一鼓作气!” “可是,敌军四散奔逃,早已不知道逃亡何方了,如何追击?” 张文表遥望西北,说道:“杨师璠兵败,必然逃往潭州,我等追及到潭州城下,杀敌、攻城一气呵成。李副将,告诉将士们加把劲,我们打下潭州,进城享乐!” 听到“享乐”二字,李秘立即回味着在建宁为非作歹的美好时光,瞬间如同打了十斤鸡血! “遵命!” 于是,张文表率领疲惫之师,玩了命地在后面追。 杨师璠呢,也没让他失望,玩了命的在前面跑! 渐渐地,张文表觉得不对劲了,杨师潘的军队确实在逃跑,可他们不是沿着一条路,而是抵挡一阵,就朝湘江对面的丘陵地带逃跑。 而且,抵挡的武陵军,也是在不停的变化,似乎每隔一段路,就有一群以逸待劳的武陵军,磨好刀等着自己。 战损数字是不会骗人的,张文表追的越急,自己这边战死的人就越多,而对方杀了一阵之后,立即开溜。 就这样打打停停,张文表终于追上了杨师璠。 与预料中不同的是,杨师璠一点都没有狼狈的样子,他摆开大军,似乎等待张文表多时了。 张文表立即下令,手下军队摆出攻击阵型,这时候才发现,十万人马已经折损大半了! 短短五十里路,死了五万人…… 没关系,张文表自我安慰,对方只剩下一万人左右,兵力比是五比一,优势在我! 真的是这样吗? 张文表还没有下攻击命令,副将李秘急匆匆地从后队赶上来,脸色土灰! “主帅,不好,我们中埋伏了!” “放屁,谁埋伏你!” 突然间,四周喊杀声冲天,正面的杨师璠也敲响了攻击的战鼓! “不可能,杨师璠不会有援军的,这里距离潭州还……” 当然不会有援军,本来就是杨师璠从武陵带出来的人。 突然间,张文表想明白了,从“偷袭成功”开始,自己就落入了杨文璠的陷阱! 武陵军佯败,但实际上是提前布局,每一段路都安排好阻击,人数不多,但贵在准备充分、以逸待劳,杀掉一部分张文表的士兵之后,迅速向东侧丘陵转移,隐藏起来。 张文表军队一路猛冲,他以为被击溃的武陵军,实际上在侧翼重新集结,等到张文表全部军队追将上来的时候,侧面集结起来的武陵军,绕到后面包抄! 如此一来,张文表被三面夹击,正面是杨师璠亲自带队,右侧、后侧由建宁刺史付霄指挥。 左侧没有人,却更加令人绝望! 因为,那里是滚滚的湘江水…… 张文表心凉了,他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是——平津亭。 第111章 平津亭(一) 张文表,字孟津,平津亭,命该停! 这个地名是真不吉利啊…… 然而,对于宿命一说,中国人历来是坚持利己主义原则的,如果“神说”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那就相信,如果“神说”对自己不利的事情,玩蛋去吧,老子不信邪! 在起兵造反之初,张文表的一个手下曾对他说,自己梦到了神龙在天,这预示着他必然能够成为皇帝,他相信了。 如今,置身在平津亭,张文表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羞辱感油然而生。 杨师璠!老小子你敢阴我! “稳住阵型,正面冲锋!” 在最短的时间内,张文表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在五代十国的将领当中,称得起“善战”这一名号。 右侧,不仅有成建制的武陵军围过来,即使能够冲破左侧包围,也逃不出去,因为都是丘陵地带,人还没爬上去,后背就会被射成刺猬。 后撤,更是行不通,这是好几万人的队伍在前进,别说古代行军,就算是当代军队演习,也不可能一声令下、集体“向后转”,再说,张文表手里面有没有大喇叭。再说,后退能去哪儿呢?朗州刺史杨德中、永州刺史张清率已经从后面包抄,将自己的大本营衡州围起来打了,建宁、莲城被自己亲手毁了。 左侧? 湘江欢迎你,喂了王八鲶鱼,流动中的尸体,充满了沼气…… 唯一行得通的方案,就是向前,继续冲锋! 杨师璠也料到了,也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这是否意味着杨师璠疏忽了呢?当然不是,恰恰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原因在于,平津亭一带非常狭窄,从丘陵地带到湘江干流,最窄的地方不过百十丈宽,好几万人拥挤在这样的空间里拼命,静态的军事设施起到的作用不大,弄不好,还会限制自己。 眼前一条路,身后两拨人,物理意义上的“狭路相逢”。 张文表率先发起了进攻,手下三千“陷阵营”的士兵,身穿坚固铠甲,胯下骑着烈马,分成三个梯队。 第一梯队,一千人,由副将李秘率领,这些人手持长枪,以极高的速度冲向对方阵营,目的只有一个,将阵线撕开一个口子。 第二梯队,一千人,由副将柳琛负责,军士携带混铁檛,木把上面向前带乳钉的铁疙瘩,用于近战,在此之前,他们会与第一梯队拉开一定距离,在适当时候发射弓弩。 第三梯队,一千人,由副将杨洪生带队,配备马槊及横刀,如果前两拨人已经打开局面,就用横刀贴身肉搏,如果没有打开局面,则用马槊对前冲击,到时候就是敌我不分。 这三个梯队后面,是张文表亲自指挥的步兵,手中的武器就比较杂乱了,刀枪剑戟都有,本质上,这些人才是主力,不管前面道路开辟得怎么样了,他们都只能前进、无法后退! 杨师璠见到这阵势,心头、手心都在收紧,他知道,张文表这是要玩命了。 丝毫不敢怠慢,武陵军立即完成了“分割阵”与“口袋阵”的布防。, 顾名思义,“分割阵”就是为了将敌方队阵分割开来,在阵地前设置两道防御,一道防御属于梯形阵列,阵列前面是拒马桩、绊马索、陷坑,前排军士手持坚固的铁盾牌,身后士兵手持长槊,槊把已经插进了土里,斜向上45°角等待冲击。 而“口袋阵”,本来是应用地形优势设置的,眼下,只能“用人围墙”,在每个梯形阵列的空隙部位,摆出一个半圆形的阵列,对方冲进来之后,立即合围。 事实上,杨师璠的作战计划,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口袋阵”,除了眼前的,还有外面一个更大的,左有山岭、右有湘江、后有追兵,前方有我杨师璠亲自坐镇。 张文表,今天你就是“饺子馅”! 刹那之间,衡州军的第一梯队就冲了上来,一部分人硬挺挺地撞在拒马桩上,人仰马翻已经是万幸,几匹烈马的前胸被木桩穿透,有人从马上跌下来,又很快被马蹄子踩软。掉入陷坑的更惨,坑地下都是尖头朝上的竹子。 但是,临时建立起的物理障碍影响不大,消耗几十匹马(个人)就能清除干净,没有人怂。 军阵才是杀伤力最强的,第一梯队幸存下来的,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那些看似坚固的铁盾牌,在烈马的冲击下毫无抵挡之力,最前面的两排士兵,一下子就被撞晕或撞死了。 戳在地上的长槊立即发挥了作用,几百根密集地朝向冲过来的人马,人体、马体一下子就被贯穿。但同时,衡州骑兵也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将距离自己最近的武陵军卒刺穿。 短兵相接,拿命换命! 很显然,杨师璠高估了“人阵”的抵抗力,眨眼之间,用于分割张文表人马的方阵,就陷入了混乱,从原本的梯形合围成圆圈,这放大了彼此之间的空隙。 张文表的第二梯队也贴上来了。 混铁檛,不属于武平政权制造的制式武器,只要能破甲就行,大小、重量、规格,根据使用者的习惯可以定制,当然,更多的是在战场上捡到什么样的,就用什么样的。 衡阳军抡起混铁檛,骑在马背上以高打低,只要能贴近长枪兵,这种武器可以说是无敌的,一砸一个坑! 这时,已经有越过“分割阵”的衡州士兵,直扑“口袋阵”来了,武陵士兵没有等着不动,而是迅速向前靠拢、灵活机动,充分发挥长枪优势,四面八方一起招呼。 “咚咚咚!” 战鼓如雷,外围进攻的信号也发出去了,平津关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喊杀声。 张文表听到鼓声,也意识到一夜一天的战斗,即将迎来最高潮。 前方,就是潭州!只要将对手的阵营撕开一道口子,胜利唾手可得。 “下令,全军冲锋,活捉杨文璠者,赏金赐官!” 重赏之下,危亡之下,张文表手下发疯一样向前涌动,剩下的一万三千人的主力部队与武陵军接触到,平津关就变成了绞肉机。 狭窄的战场上,几万人拥挤在一起,战马已经跑不动了,人与人贴合在一起,武器都挥舞不起来。 用拳头,用牙齿,在混乱与血腥之中,张文表的亲卫军已经距离杨文璠大营不过百步了。 杨师璠拔出佩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痕迹,对手下将领说:“以此为界,若贼人越过一个,则全军赴死,本帅也不例外!” 不能退,武陵精锐几乎全部带出,潭州的守军过半支援,武平的家底都在这里了。 第112章 平津亭(二) 这是一场怎样的战斗? 在阴暗如晦的天空之下,在彤云密布的苍穹之下,几万人贴脸输出。 “原始”已经不足以形容,蛮荒时代的野人搏杀,也要比平津亭的战场文明。 半个时辰不到,杨师璠苦心布防的军阵就荡然无存了,不是被铁骑冲垮了,也不是人被屠尽了,而是双方的人马全部挤贴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简单说,踩死的都比砍死的多。 同时,杨师璠布置在外围的军队,还在不断的收拢“口袋”。 双方都很难受,不知道是“皮”把“馅”包上,还是“馅”把“皮”撑破,这种物理意义上的“贴身搏杀”,博弈的不仅是勇气、力量、计谋,更重要的是士气。 杨师璠插在地上的宝剑,开始微微晃动,没有人碰到它,是因为大地在颤动。 同时,也预示着敌寇在靠近! “杨都统,放箭吧!” 一低头,付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 放箭,就是无差别射杀,现在战场上已经分不清敌我了。 杨师璠双眼血红,低吼道:“不行,岂能残害自己手足?!” “难道眼睁睁看着张贼攻破防线?杨都统,身后可是有数十万武平子民啊!” 杨师璠忍不住回望一眼,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转身向后,可又迅速把脸扭回来。 事到如今,他有点怀疑自己的战策失误了。其一,没想到经过一夜的分段阻击,“流民军团”竟然没有被彻底冲散,这样一来,张文表的主力被裹在中间,实力得到了保存。其二,自己选择的这个狭窄地方,原本是为了削弱张文表骑兵的优势,如今反而有点“作茧自缚”的感觉。 风起,空气变得越发潮湿,同时,血腥的味道弥漫在四周,越来越浓重。 冷风,让杨师璠冷静下来,他大声喊道:“弓弩手,从侧翼运动到高岭之上!” 放箭射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杨师璠不会残害自己手下,他让弓弩手登上高处的原因,就是为了提高箭矢的射程。 没错,双方军队混在了一起,但只是阵前区域,战场中部、后部可都是你张文表的人。 而且,靠近湘江一侧,一个自己人都没有,那就以湘江为参照,集中射杀靠得近的! 三千弓弩手,迅速抢占了高地,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沉重的箭矢,一字排开之后,不等任何命令,就张弓松弦——可以说,此时每一个士兵,都深度融入到了战场之中,只需要命令、不需要指挥——箭如飞蝗,准确地飞入了包围圈的核心地带。 战争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了…… 张文表想象中的“敌军崩溃”并没有出现,反之,他发现手下的士兵,战斗力以肉眼可观察的速度下降,有的甚至已经拿不起刀了。 这是很自然的,一夜一天之间,张文表的整个队伍都在奔袭的路上,体力是持续性流失的,而杨师璠这边,分段截击、不断轮换、打完就跑,士兵有充足的时间恢复体能。 保障战场生力军的重要性,突显出来了,怪不得101命令“总预备队,不动!” 见到策略发挥了效果,杨师璠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下,随即下令,增派一千弓弩手。 付霄一把拦住,说道:“杨都统,如果派出去,你身边就没有了!” 没错,杨师璠的军中弓弩一共四千张,这次派出去,就意味着自己身边没有长距离攻击力,对于一军主帅而言,无异于危险程度加倍。 “若是战败,我也必死。” 杨文潘淡然地说,心中所想,张文表想要攻占潭州,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既如此,属下亲自带队!” 付霄一脸决绝,他只是一介文官,能够在如此血腥的战场上屹立许久,已经是很难得了。 “付刺史,你……” “横竖一条命罢了,若是张贼反攻,我就是跳下山去,也能砸死一个!” 杨师潘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一摆手。 高岭之上的弓弩手增加之后,战场的形势也变的更加明显,由于集中射杀包围圈中间,张文表的队伍很快就变成了“空心”,如此一来,原本拥挤的战场,逐渐松动了起来。 “我刀呢?” “我剑呢?妈呀,我剑!” 当放下自己胳膊轮得开了,双方军士很多都发现,自己武器不知道扔哪儿了,手里攥着的要么是头发,要么是耳朵,要么是眼睛,一堆零碎儿。 捡起武器,杀伤力升级。 张文表也急红了眼,他此刻距离杨师璠的最后防线,不过五十步了,甚至都能看到盾牌后面的杨师璠。 “李副将,李秘!冲阵!” 李秘立即扯着嗓子,喊道:“蒙马眼!” 很快,上百名骑兵从脖子上解下围巾,套在了马头上,集结在了一起。 “冲!” 上百匹马,在士兵狠命地抽打下,爆发出强劲的冲击力。 很快,松懈的“人阵”被这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开了一道口子,直挺挺冲向了杨师璠的“指挥部”。 擒贼先擒王! 可是,还有一句话,排在前面,就是“射人先射马”。 站在高处的付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杨师璠,他深刻知道主帅在一场战争中的意义。 在发现张文表发动骑兵“冲阵”时,立即组织弓弩兵,将箭头瞄准。 骑兵是有铠甲的,尤其张文表手下的骑兵,铠甲还比较厚,但不属于重装骑兵,因为马身上没有。一来,是南方马种不行,不能承担太大的重量,二来,铠甲太贵了,能够给人凑一身就不容易,那么多马……算了吧。 箭雨倾泻而下,射在人身上“叮叮当当”,射在马身上“噗嗤噗嗤”。 马表示,你大爷的……看我摔死你! 一同遭殃的,还有周围的士兵。 胶着越发紧张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悄然出现。 整个战场,像一条黑色的长蛇,开始不断加速向湘江边上移动,人们没有察觉,但是不由自主。 势能,动能,两者转换了。 湘江地势低,高岭一侧的武陵军不断冲击,原本人员密度较大的情况下,战线很难推动。 可是现在,战场的中心地带,张文表的人、马出现大规模伤亡,出现了很多空隙,如同推币机一样,从高向低的势能积压到临界点,“力的平衡”被破坏了。 当张文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整个战场像是一个盘子,倾泻之后,盘中的人纷纷落下,落在了湘江里。 这种趋势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来,反而越来越快。 更可怕的是,阴郁已久的天空,开始落下雨水。 第113章 平津亭(三) 老天不会理会凡人,该下雨就会下雨。 雨水能冲刷掉身上的污秽、蒙眼的泥土、利刃上的血腥,却冲不掉野心与仇恨,厮杀并没有停止。 但是,冬雨的寒彻,终究能够让一部分人清醒过来,张文表就是其中之一。 眼看“冲阵”的计划失败,张文表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而这种挫败感,又迅速转化成了恐惧。 回顾自己的征战生涯,他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作为统帅,死亡距离自己很远,他并不吝惜士兵的生命,也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张文表一直在践行“人不狠,立不稳”的原则。 但是当下,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惧,这个平津亭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头脑发昏,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身陷囹圄的了。 逃!必须快逃!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就不会被压制下去,还会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 “李秘,号令落旗!” “什么?!” “落旗,快落帅旗!” “遵命!” 李秘早就觉察到了不对,只是碍于张文表亲自指挥,他不敢说“撤退”的话。 随着张文表帅旗落下,湘江上游等待的战船,立即会旗、驶出,在浪涛翻涌的江面上快速赶来。 “落帅旗”是约定的暗号,如果战事出现不利,或统帅发生危险,战船看到之后会立即前来救援。 虽然风雨迷人眼,但不远处的杨文璠始终密切关注张文表的一举一动,猛然见到帅旗落下,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从地上拔起宝剑,推开前面重重保护自己的军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贼寇溃败,活捉张文表者,赏千金!赏千金!赏千金!”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打了这么久了,总不能一直用“家国大义”去激励,是时候许诺一点实惠了。 “千金”不是金子,是铜,就是一千缗铜钱。 同时,杨师璠强调要“活捉张文表”,这一点很无奈。 马楚灭亡之后,分裂出大大小小的势力,其中最强的当属周行逢、张文表、周家鼎三人,也就是说,三人手下各自有一群拥趸,如果张文表死了,那么他手下的小弟就会打着“复仇名义”继续作乱。 更阴谋论一点,即便是割据势力都相信,张文表真的死了,还可能有人“借尸还魂”,而武平政权根本经不起折腾了。 张文表必须活着,以阶下囚的身份活着,这样可以起到很好的震慑作用。 眼见贼酋要逃,杨师璠岂会善罢甘休,再也不顾上什么“主帅”身份,提剑上前、身先士卒。 武平军士受到了巨大鼓舞,别说古代,就是当代战场上,一个官长抱着家伙往上冲,后面当兵的也是嗷嗷叫(还有千金诱惑)! “杀贼!” “必胜!” “为同袍复仇!” 暴雨冲刷之下,不少人褪去沉重的战袍,赤膊上阵。 转瞬间,还算是进退有序的张文表一方,就爆发了严重的混乱,兵将之间相互不顾,丢盔弃甲地后撤。 只是,已经退无可退了。 杨师璠终究将张文表包了饺子,还是“灌汤馅”的。 上游前来救援的战船,勉强在湘江边上靠岸,张文表狼狈地爬上去,转头看去,自己的大部分兵马已经陷入烂泥当中。 这是,他突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做“平津亭”了,原来暴雨之后,湘江水会漫平低洼的地方,只能孤零零地见到一座高处的亭子。 此时,那个亭子,越看越像是一座墓碑。 “快上船!” 张文表发疯了一样向岸边喊,他喊的是自己的嫡系,而不是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流民。 有流民想要爬上船,被衡州军卒刺穿了胸膛,砍断了手臂,削掉了脑袋。 终于,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暴雨加剧,对面高岭上的水冲击起来,向湘江岸边的低洼处聚集,张文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马,一大片一大片地泡在水中,然后被卷入滚滚湘江! “主帅,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文表确实心痛自己的人马,却更爱惜自己的命。 救援的战船,总计救下了三千多人,顺流湘江快速逃离。 杨师璠见到这一幕,气的双眼通红,一旦让张文表跑掉,这么多人全都白死了! “张文表逃了,不要再为他卖命了!” “放下武器,可保生路!” …… 残酷的战斗,终于在暴雨中慢慢平息下来,悲哭与哀嚎之声,回荡在湘江两畔。 君过平津亭,莫食湘江鱼! 鳞中生白骨,腮里呼血泥。 临风听鬼哭,衰草覆残躯。 尽早潭州去,哀叹魂不寄。 杨师璠正欲上马追击,他料定,张文表残部必然逃窜潭州,而潭州虽大,却兵力不济,眼下战场管理也需要人手,只能自己亲自上阵。 谁知,一个人拦住了他。 付霄挡在了他马前,虽然一身狼狈,却很自信:“杨统帅,不必担心,张文表必然在潭州被生擒!” “你为何如此笃定?” 付霄说道:“先请恕属下不告之罪,圭塘河对峙之前,属下私自派人通知潭州刺史,让他在黑石渡口设防。” 黑石渡口,湘江流经潭州附近最窄、最浅的一个渡口。 “当真?!” “当真,即便不能将张文表斩杀,也能将他阻挡下来!” 杨师璠激动地说道:“付刺史,如张文表被俘,你当记首功!” 随即,为付霄调配三千兵马,迅速向潭州转进,以作支援。 如果公元960年,湖南大地上没有下这样一场雨,那么“平津亭之战”很可能会演化成一个缩小版的“香积寺之战”。 只是,无论是丧命于刀剑之下,还是丧命于洪水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风雨稍歇,杨师璠立于高处,看着军士们打扫战场,眼前的惨烈状况,他实在不能将其与“胜利”联系起来。 第114章 来自南唐的忽悠 自人类发明了战争之后,“虚报战果”的现象也就随之出现,史书上动辄“杀敌十万”的记录,大多是值得怀疑的。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击溃”,一方眼见打不过对方,要么主动撤退,要么被动逃窜,一支军队的伤亡率如果超过10%-20%,大概率就无法支撑下去,败局即定。 当然,要根据具体的情况判断,比如明末李自成攻打开封,军队伤亡率在40%左右,但农民军仍然没有放弃,因为,这是关系到“大顺王朝”能否奠基的大事。 “平津亭”一战,杨师璠实打实地斩杀了一万多人,但是总伤亡在五万左右,被踩死的、淹死的太多。 对于参加叛乱的流民,杨师璠没有采取极端措施,他也知道武平统治的真实情况,这些老百姓但凡有一条活路,绝不会跟着张文表。 战场上打赢了,杨师璠高兴不起来,让他高兴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张文表被俘了。 杨师璠闻听后,说了一句:“付刺史,有将帅之才也!” 翌日,杨师璠草草整顿军队,从潭州出发,赶回武陵,他放心不下周保权那边,因为周家鼎还在沱涟湾! 与此同时,南唐方面,武昌节度使王崇文陷入深深怀疑,刘承勋、郑彦华的十几万人这是“吃大户”来了吗?自从屯兵武昌,一连多日不见动静,还要求自己在江面搞动静。 不过,他的苦恼很快就要结束了。 刘承勋将武平内乱的消息,迅速传递到了金陵,李煜接到情报,只回了四个字“自主决断”。 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李煜可不学运输大队长,动不动就“微操”,而且他也知道,刘承勋不是杜聿明,一定会自己拿主意。 “自主决断”这四个字,意味着刘承勋具有自由裁量权,他想怎么干都行,只要将武平打下来。 于是,打探到张文表与杨师璠在潭州城之外决战之后,刘承勋亲自前往武陵,以“唐国使节”的身份,要拜见周保权。 不出意外,刘承勋被岳阳水军“俘获”了,又送到了沱涟港,接受周家鼎的“审讯”。 岳阳水军大营中,刘承勋一走进去,就看到了两边站着的刀斧手,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有人还在磨刀。 刘承勋心中暗笑,这是把我当小孩子了,也罢,陪你们演演戏。 于是,一个战战兢兢、面容恐慌的“唐国使者”来到了周家鼎面前。 “来者何人?” “大唐遣武平使节,刘承勋。” “大唐的人?来人,捆上,推出去砍了!” 立即有人冲上来,起哄吓唬人,拉扯着刘承勋往外走,有人还用刀背在刘承勋脑袋上蹭。 刘承勋一言不发,脸上却始终带着戏谑的笑意,笑得周家鼎直发毛! 刘承勋的那张脸,具体可以参考小鬼子的“般若面具”,尤其他一笑,两条眉毛、眼角就成“八字形”。 周家鼎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被这个笑容搞得很不舒服,又让人把他推回来。 “刘承勋,你笑什么?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我笑自己蠢,信没送到,自己先被杀了,哈哈哈!” 一阵刀刃相锯、铁鞋底摩擦沙子末的声音传来…… 周家鼎感觉牙根发酸,强忍住问道:“信在何处?” “在我怀中。” “拿出来!” 刘承勋止住笑,非常冷峻地说道:“谁敢!” 周家鼎也笑了:“有何不敢!就凭你一个小小的使节,还有资格要挟本将军!” “我倒没资格,不知道,我大唐劲旅有没有资格?” 周家鼎一愣,厉声问道:“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李璟要对我武平开战!” 刘承勋没说话,乜了一眼众人,悠悠地说道:“信就在怀中,拿吧?” 周家鼎犹豫了。 没错,刘承勋不算什么,可“大唐劲旅”他不能忽视,南唐在江南十国当中,是无可争议的最强! 可转念一想,说道:“大唐、武平,皆为大周属国,想必郭荣不愿我们刀兵相见吧!” “周将军,你消息太不灵通了吧,周朝内乱、汴梁沦陷,郭荣都死了,你都不知道?” “什么!” 周家鼎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赶紧跑到刘承勋跟前,亲手为他解开绳子。 “刘使节勿怪,在下失礼,你说的是真的!” 鱼上钩了。 刘承勋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道:“这个自然,如今淮南也跟着大乱,我朝太子殿下监国,正在与周朝临江对峙。” 周家鼎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他结巴地问道:“刘使节,你说前来送信,到底是……什么事?” “这……信是送给武平节度使的,在下也不知道情况……” 周家鼎心中暗骂,你那样子,像是不知道情况的吗? “来人,摆桌上茶,不,准备宴席!” 见到周家鼎焦急的样子,刘承勋告诫自己,沉住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席间,周家鼎虽然态度极大转变,一脸谄媚,内心却十分焦急,他急于弄清楚两件事,一是周朝是否真的内乱,二是刘承勋此行目的。 “刘使节,大周……我是说,郭荣真的龙驭宾天了?” 周家鼎下意识地向天上一拱手,以示尊敬,刘承勋业十分诚恳,一五一十将赵匡胤谋逆作乱、东窗事发等事件告知,这个消息迟早会传遍江南十国,他没必要添油加醋。 顺着“后周内乱”往下想,周家鼎只要脑子不糊涂,他就知道该如何选择。 以前,所有割据势力都忌惮后周,对其称臣,如今老大没了,老二自然上位,南唐作为江南最大的势力,此时来到武平,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南唐也担心后周反扑,需要联合周边势力。 “刘使节,大唐莫非要武平称臣?” 刘承勋一笑,说道:“昔日楚国与大唐交好,乃是兄弟之邦,岂会行此不义之事?太子殿下吩咐,让在下送来马光赞书信一封,知会周行逢一声,大唐会支持恢复大楚名分,日后共同称帝、共享江南!” 周家鼎眼睛都直了,还有这好事儿!马光赞?想起来了,昔日旧主马希萼之子! 见周家鼎脸色时晴时阴,刘承勋心中明白,他已经开始打周保权的主意了。 周家鼎一脸哀伤,说道:“刘使节,看来大唐那边,消息也不够灵通,武平节度使周行逢,也已经去世了!” “什么?!” “好在,在下忠心耿耿,已经力保周行逢之子周保权继承节度使之位。马氏若要恢复大楚江山,在下定然说服周保权,也好给大唐一个交代。” 刘承勋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起身打躬:“闻名不如见面,周将军果然是忠肝义胆之人,日后唐楚两国联合,将军可有大作为!”说着,就将手伸入怀中:“既如此,马光赞的亲笔信,就劳烦将军转交了。” “刘使节客气了,送信而已,举手之劳。我定然亲自转交!” 第115章 牛鼻滩 五代十国时期,“武平政权”存在的时间很短(951-963),割据12年、轮换4位节度使,这样的政权能够稳定才见了鬼。 因此,武平内部也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武陵破,武平灭”,意思是作为军政中心的武陵城一旦被攻破,整个政权也就随之倾塌。这不是夸张,整个武平疆域中较大的地盘,就是武陵、朗州、潭州及岳阳,并且这四个地方,都靠近长江,便于固守。相对应的,与后蜀接壤的溪州、夷州等地,与南汉接壤的梧州、象州等地,与南唐接壤的醴陵、萍乡等地,因为常年纷争、人口更少。 周家鼎拿到信之后,立即找人查验,他也担心这封信是假的。 经过检验,确认了马氏私章的真实性,周家鼎才彻底放心了,送走刘承勋之后,他第一时间就将目光投向了沅江上游。 周保权,你的命也太好了,不仅你爹传给你节度使的位置,现在马楚要复辟,竟然也先想到了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有兵马者得之! 真巧,自己手中就有不少兵马,挥师武陵! 由此可见,杨师璠的预见性是真的很强,他事先在牛鼻滩留下水师,就是预防周家鼎造反。 周家鼎手中的岳阳水师一共两万人,是武平精锐,在杨师璠、张文表在平津关鏖战的同时,一方面迅速封锁沅江河道,防止湘江下游的增援,另一方面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地挺进牛鼻滩。 “牛鼻滩”三个字很形象,沅江在此处一分为三,围出两个湖心平原,整个地形就像一只牛鼻子,杨师璠在设置水师的时候,充分认识到自己兵力不足的缺陷,将三千多主力都集中到三条水道的汇集口。 驻守牛鼻滩的是朗州防卫营指挥使朱琇,他深感责任重大,在筑牢三江口防线的同时,又分出一部分兵力,在三条沅江支流较窄的地方设卡,多准备困船笼。 困船笼,就是用竹子编制的长条状笼子,一端装满石头,用于沉在水下,另一端横七竖八地扎上长竹竿,里面还可以塞一些松脂、破布之类的东西。 上游的情况,周家鼎早就打探清楚了,他有野心、也有脑子,准备先礼后兵,希望兵不刃血,说服朱琇为自己所用。 于是,周家鼎先派人到了牛鼻滩,送给了朱琇一些金银珠宝,并许诺武平换主之后,他一定会得到升迁。 朱琇看了看自己手下的三千多号人,又看了看金银珠宝,欣然地收下了,然后……把送东西的人脑袋砍下来,挂在大营之外的旗杆上。 这就是情报不到位的后果。 原来,朱琇曾经是王进逵的死党,而马楚内斗阶段,潘叔嗣用计杀掉了王进逵,后来周行逢又干掉了潘叔嗣,如此一来,朱琇自然对周氏父子非常忠心。 周家鼎出奇地愤怒,感觉自己为数不多的智商,又被人狠狠地割了一把韭菜,既然送礼不成,那就动兵吧! 显得七年,正月二十七,岳阳军悉数集结,沿着沅江一路西北,发动了对牛鼻滩的进攻。 关于作战计划,周家鼎这边几乎没有制定,一是时间紧迫,二是觉得毫无必要,两万对三千,而且岳阳水师是有楼船的,高数十丈,上面装满了强弓硬弩,大型艨艟战船,几乎不用跟对方缠斗,光用撞的就够了。 然而,当战舰浩浩荡荡来到牛鼻滩的时候,周家鼎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朱琇,他立即命令统制刘洪、都尉何敬真停止进攻动作。 远远看去,整个沅江水面,布满了困船笼,随着往水道里面延伸,可以通行的位置越来越窄,最终会将战船卡住,动弹不得。 “好个朱琇,还算有点本事。” 周家鼎觉得可惜,这样一个人,不能为我所用。 “刘统制,下令快船开路,沿途拨倒困船笼,大船随后跟进!” 朱琇的点子确实不错,可困船笼本不是这样用的,它本是用来组织逃跑的,包抄地方身后,扔下几百个,敌船行进于此必然被阻塞,但现在周家鼎是进攻方。 难道朱琇不会趁机攻打吗?那太好了,周家鼎就希望你赶紧动手,灭了你,才好快点赶往武陵。 在绝对实力面前,花拳绣腿是没啥用的。 岳阳水师在沅江上摆出一字长蛇阵,前面小船开路,后面鱼贯挺进,困船笼看着没啥技术含量,可要拔出,还是要费点功夫的。这种东西的设计原理,就是“不倒翁”,下面一段肚子大,装上去几百斤石头,很难拨倒,最有效的方法是拉到船上,卸到岸边。 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队伍行进速度严重拖延,攻打武陵的战机稍纵即逝。 见此情形,周家鼎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分兵,刘统制、何都尉,你们二人各带船队,靠近两岸行进,我走中央水道!” 中央水道,可以有效规避岸边的突袭。 渐渐地,三只船队靠近了牛鼻滩的交汇处,只要突破这里,前面就会出现三条水道。 就在周家鼎心情转好的时候,突然间,牛鼻滩的芦苇荡中传来阵阵擂鼓声,所有人的精神瞬间绷紧了! “有埋伏?!” 一阵惊慌之后,众人并没有发现四周有什么异常,可心稍微放下,立即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四周确实没什么,从牛鼻滩上游的水道中,顺流而下几百条小渔船! 就是普通垂钓用的小船,了不起乘坐三四个人,然而,此时这些小船上面堆满了柴火,燃烧着熊熊烈火! 顺流直下,火借风势…… 很快,一阵阵沉闷的撞击声,火船一头扎在岳阳水师的战船上,分都分不开,因为船帮上都楔着带倒钩的长铁钉! 如果,周家鼎不下令分兵,那么最多损失前面的几艘战船,如今分兵三路,整个江面都是,着火点可谓星罗棋布。 远处,更多的火船又顺流直下。 “打水救火!” 周家鼎也有些慌乱,吩咐救火的同时,又下令战船迅速后撤! “哗啦啦——” 在擂鼓声中,有一阵巨大的声音响起来,一条拦江索在两岸巨大的绞盘旋转中,缓缓地升了起来。 “吱吱呀——” 岳阳水师的战船撞在粗大的绳索上,死死卡在船底,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十几条拦江索竖立起来,彻底将周家鼎围困在江湾之内! 沅江水面,完全成了一片火海,升腾起大股的水蒸气,好像是开了锅。 朱琇立在高处,见到计策成功,下令:“快船在前,凿敌船,大战船在后,远远地放箭!” 火烧战船的计策成功,不意味着彻底打败周家鼎,一来,烧掉的战船是极小一部分,后续还会被扑灭,二来,牛鼻滩的战略目标是杀灭有生力量,如果仅仅是阻挡于此,迟早武陵还是会陷入危险。 朱琇虽然是指挥使,却选择了身先士卒,他很清楚,自己大概率是没有办法活着回去了,务必要在这里,给予周家鼎最大的重创! 第116章 武陵围城 “血战牛鼻滩”的消息,飞速地传到了武陵,十一岁的周保权除了哭,也不知道做什么。 杨师璠征战在外,他没了主心骨。 唯一能顶事儿的,就是朗州刺史杨德中,此刻也远在永州。 此外,朝中弄臣不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于他们来说,谁当老大都一样。 万般无奈,周保权喊来汉寿都统司徒鑫,征求他的意见。 司徒鑫所镇守的汉寿城,是周家鼎攻占武陵的必经之地,虽然此人军事素养一般,但贵在有一腔热血。 “武王,为今之计,一是要固守武陵城池,将周边兵力集结起来,二是驰援朱将军,牛鼻滩守军不过三千!一旦周贼攻破,就如入无人之境了。” 周保权焦急地说:“我朝军力,大部分都被杨师璠带去平叛,如今城中兵力两万而已!这如何受得住!” “武王莫急,可诏令临澧、慈利、桃源、沅津四地驻军,就近进入武陵城,分别增援西门、南门,末将率兵东面应敌。” 至于北门,没必要增援,那里被大片前滩包围,人淌不过,船走不动。 “如此就行了吗?” 司徒鑫沉吟了一下,说道:“派人尽快赶往永州、潭州,召回大队人马,沿着湘江顺流直下,正好夹击岳阳水军,如此一来周家鼎腹背受敌,可破也!” 周保权点了个赞,殊不知,此举彻底葬送了武平政权! 刘承勋、郑彦华正愁抓不住武平主力,这下好了,整个割据政权的军事力量全都集中到了一起,正适合全歼。 此刻,整个江湾之上,已经四处漂浮着尸体、破船,周家鼎已然突破了老虎口。 一天前,岳阳水师受阻之后,十几艘大船被点燃,武陵军还在不停的往江水中投困船笼,周家鼎进退不得的时候,统制刘洪前来报告。 “主帅,不如弃舟登岸,绕道背后突袭!” 周家鼎询问:“何处登岸?” 刘洪指着江心岛说道:“牛鼻滩以西,沅江一分为三,中间冲击出来的大片滩涂,只需要派五千军士登陆,绕到上游发动偷袭。” 周家鼎也没有好办法,只能一试。 岳阳军以两艘战船焚毁为代价,终于在沅江上撕开一个缺口,随着五千人登陆滩涂,整个战局终于发生了逆转。 朱琇带领的守军,毕竟太少了,他前期的优势,完全依赖于地利。 然而,经过一天左右的消耗,自己这边人员、物资基本告罄,只能拼着一口气不让周家鼎冲过来。 眼看着岳阳水师抢救战船、拔除阻挡,他本想要孤注一掷,将战船派出去,可是手下的报告让他心凉了。 “刀剑卷刃!” “箭矢射完!” “火船告罄!” 朱琇悲哀地发现,就连人也所剩无几了,无奈之下,只能下令全军收缩。 然而,朱琇没有发现,趁着夜色,周家鼎的军队泅渡到江心岛,悄无声息地向他的驻地摸去…… 此时,朱琇仅剩下的千余人,都集中在老虎口,把剩余所有的战船都用铁链串起来,紧张地观察着江面,等待着最后一轮冲击。 他们终究是没有等到,登陆江心岛的岳阳水军,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朱琇紧张备战的时候,静静休息、恢复体力。 黎明时分,这五千人突然从岸边杀出,朱琇预料不及,瞬间就被包围!紧接着,牛鼻滩等待的战舰迅速出击,水陆联合绞杀! 寡不敌众,朱琇及百余军士被围在了岸边一隅,四周刀枪林立。 “朱琇,我惜你是一个将才,若是投降,本帅一定保你不死!” 看着立于船头、近在咫尺的周家鼎,朱琇狠狠地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哈哈大笑起来:“周家鼎,就凭你也想招降?” “朱琇,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楚复兴在即,本帅需要将才。” “蠢货,大楚若能复兴,除非长江水倒流!你是怎么在这乱世中活下来的!” “你……” 朱琇一脸悲切,遥望西北,喃喃地说:“我无愧先主知遇之恩!” 冷不防,他将卷刃的宝剑压在自己脖颈上,用力割了下去。 “将军!” 众军士见状,跪地痛哭。 鲜血喷溅到沅江之中,朱琇的身体屹立很久,才缓缓塌下去。 “众将士,誓死不降,杀贼!” 剩余不多的武陵军,开始了生命中最后一次冲锋! 周家鼎闭上眼睛,脸色凝重,然后挥了挥手。 既然你们选择做忠臣,那就成全你们吧! 箭如飞蝗…… 天亮之后,周家鼎命人清扫战场,刘洪报告,朱琇带领的三千余人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 周家鼎咬着牙说:“周保权,你不配有这样的部下。” 原计划,岳阳军要再次休息,可很快斥候来报,说湘江入洞庭口出现大量战舰,周家鼎立即意识到不好,杨师璠回来了! 不仅杨师璠,就连奔袭永州的州的杨德中也一并前来了,如今,武平南部基本肃清,可以集中兵力戍卫武陵。 “刘统制,号令全军立即奔袭武陵!务必今日兵临城下!” 周家鼎着急了,杨师璠一到沱涟湾,发现自己不在哪儿,就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肯定要赶上来,从背后给自己捅刀子。 想要活命,只有一条路,杀入武陵城,劫持周保权,到时候就算杨师璠回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距离武陵不过五十里水路,重新集结的岳阳水师也深刻感受到了威胁,正所谓“哀兵必胜”,但一支军队面临着“不拼命就没命”的压迫感时,总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司徒鑫在武陵正东水路布防,木桩还没有打完,周家鼎就冲过来了,一千多人的守军队伍,在上百艘战船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中午时分,岳阳水军沿着沅江而上,浩浩荡荡的舰船,很快抵达望江门(南大门)。 沅江在武陵之南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几字形”,望江门就位于“几”字的上面,江面开阔,十分便于登陆。 而这里,自然也是周保权重点部署的地点。 这时候,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怒气冲冲的周家鼎没有命令立即攻城,而是派出使者,去给周保权送了两封信。 一封是马光赞的信。另一个,则是怒斥周保权的信,信中大意是,我好心护你周全,你却派人来打我,此事不可善罢甘休!但是,念你年幼无知,又受到奸人蛊惑,只要打开城门,亲自给我道歉,我就原谅你,然后撤兵。 这就是哄小孩的把戏。 可是,周保权就是一个小孩啊。 第117章 援军? 周保权闻听周家鼎率大军兵临城下,又吓哭了。 很正常,不要苛责一个孩子,不是所有“当儿子”人的都是孙仲谋,周保权支撑到现在,没有撂挑子,已经不错了。 接到使者送来的信,第一封马光赞的,周保权看不懂,马楚灭亡的时候他还没断奶,即便是现在懂事了,也想不清楚“马楚复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第二封周家鼎的,周保权看懂了,他立即决定,要亲自去城门道歉,然后让周家鼎乖乖地回到洞庭湖上。 这时候,但凡周保权身边有一个忠臣,也会阻止这场闹剧,很可惜,一个都没有,还有大臣撺掇他赶紧去! 反正,打开城门死的是你姓周的,我们跪好迎接新主子就行了。 千钧一发之际,司徒鑫回来了,他跑进武平城中,迎面就遇到大街上的车队,中间一辆,坐着兴高采烈的周保权。 “司徒都统,你回来了,太好了!” 周保权说的“太好了”,不是对应“你回来了”,而是想说,我出去道歉就能摆平,不用打仗太好了。 司徒鑫一脸懵逼,赶紧询问是怎么回事,周保权一五一十地讲清楚,非常兴奋地说:“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你大爷! 司徒鑫想到自己战死的一众兄弟,在看看眼前一群尸位素餐的大臣,杀意弥漫心头。 “来人,送武王回去!” “诶,司徒都统,这是为何?” 司徒鑫冷冷地问:“武王,你能否告诉我,是谁同意你出城致歉的?” 周保权左右看了看,用手指着一个大臣,说:“他……” 话未落音,司徒鑫跃起、拔剑、枭首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大臣的脑袋滚落在当街! “还有谁?” 此举把周保权吓得呆若木鸡,没错,自己是武平节度使,是所谓的“武王”,可从未上过战场,从未见过死人! “武王,还有谁?” 周保权惊恐地看着司徒鑫,发现他的双眼通红,比宝剑上的血还红! “司徒都统,你,你怎么能杀人?侍卫!” 不用喊,周保权的侍卫早就将司徒鑫一众包围了。 司徒鑫拄剑下跪,说道:“武王,末将所杀是奸臣贼子,定然是与周家鼎沆瀣一气!若是武王出城,肯定会遭遇不测!” “你的意思是,周家鼎骗我……” 左右环顾,发现那些撺掇自己出城的大臣,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也明白几分。 “武王,请恕属下及众兄弟无罪,立即回宫。” “好,无罪,无罪……快回去。” 看着满地血污,周保权都快吐出来了。 “等等!” 司徒鑫提着剑,走到一众官员跟前,警告说:“再敢胡言乱语,我手中宝剑不识人!” 周家鼎在望江门外等候一个时辰,等来的不是周保权道歉,而是使者的脑袋。 【使者:说好了的不杀来使啊!】 攻城! 号令之下,擂鼓震天,岳阳军开始抢滩登陆。 周行逢把武陵修的太好了,滩头不远就是两人多高的石阶,周家鼎这边,还没到城头,就得用云梯了。 守城的武陵军贴脸放箭,砸石头,用长枪长矛往下戳,有效阻止了正面冲击。 然而,临江一侧过于开阔,这边行不通,岳阳军就换地方,如此一来,守城一方的人数劣势很快就凸显出来。 城中确实有两万多人,可其中一多半都是地方支援的,兵员素质很差,要分别把守东、西、南三个区域,这样一算下来,每个防守地点还不足七千。 周家鼎不仅全军精锐,还全力集中攻击南侧的望江门,至于东侧、西侧,分出一小部分兵力前去佯攻。 “刘统制,传下令去,先入城者,赏金升官!”然后,又觉得筹码不够,说道:“攻入城中,劫掠一天,统统无罪!” 岳阳军彻底疯狂。 安顿好周光圈,司徒鑫立即回转前线,他知道单靠守军无力支撑,就令人去发动老百姓。 老百姓怕死?好说,告诉他贼人进来之后,会干些什么就行了。 一时间,武陵城墙之上挤满了人,城下也挤满了人,都要致对方于死地。 城墙如果会说话,一定是“我走?你们继续干!” 如此下去,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可偏偏时间站在了周保权这边。 黄昏时分,站在城楼上的司徒鑫擦掉脸上的汗与血,猛然间看到远处的沅江之上,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在靠近。 顿时,他兴奋起来,高声喊道:“将士们听着,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的消息,飞一样地传遍了整个武陵城,也震惊了周家鼎,他吃惊地问道:“杨师璠回来了?” 手下刘洪、何敬真一脸懵逼,没接到任何报告! 何敬真紧张地说:“主帅,不知是真是假,不如……向夷州方向撤退。” 夷州靠近后蜀,实在不行,就投奔孟昶去吧! 周家鼎咬牙切齿,他不甘心!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拔出宝剑,嘶吼道:“攻城!有敢退后者,格杀勿论!” 利诱、威逼,已经都用上了。 武陵城中人心振奋,自然反抗的更加激烈,只是,随着沅江上舰队不断靠近,有人发现了不对。 司徒鑫,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艘楼船飘扬着的旗子上,绣着巨大的“唐”字! 唐?大唐?这不是援军! 司徒鑫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振奋的情绪,瞬间转变成了无边的绝望,手中宝剑滑落都不知道。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完了。 与此同时,斥候来报,大唐战船距离望江门不过十里,几乎失去理智的周家鼎一听,来人是唐国水师,而非杨师璠,心中也泛起了苦涩。 “刘承勋是来帮我?还是帮周保权?不,都不是,他是来趁火打劫的!” 原来,我们都是小丑…… “哈哈哈!”周家鼎仰天大笑起来,刘、何两位手下知道了情况,也瞬间感到浑身无力。 “统帅,我们该如何?” 周家鼎苦涩地一笑,说道:“事到如今,我们就去迎接大唐水军吧。” 来人正是郑彦华,他所率领的七万五千人,仅仅动用了五万而已,在武昌节度使王崇文的陪同下,浩浩荡荡逼近了武陵。 第118章 出击吧,大唐水师 “长江上下”的两件事情,都不符合李煜的预期。 一件是淮南这边,原以为后周内乱,自己这边会暂时减缓一些压力,甚至说,重新收回和州、安庆等沿江州府,然而,赵匡胤行动之迅速令人吃惊。他果断地放弃了“占据汴梁”,将战略重心整体转移到黄淮中部与淮南西部,尤其是舒州-池州一线,这给对岸的朱令赟很大压力。幸好,为了安抚李重进,润州防线的南唐兵力主动收缩,李煜能够分出一部分支援朱令赟。 但毫不夸张地说,淮南一侧的南唐军事压力,正在逐渐逼近极限。 此外,扬州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卢绛奉命渡江之后,与李重进派出的军队合作,沿着漕渠(大运河)前往泗洲。按照李煜与陈乔的约定,一旦逃出生天,就躲进河湖遍地、水网复杂的洪泽一带,而泗洲就在洪泽水域的边上!扬州到泗洲,一天时间都用不了,可卢绛寻人、一去不返!莫非是自己判断失误,李重进真敢杀掉郭宗训、小符皇后?连他们都敢杀,陈乔、药娘及一众营救人员自然也危险。 无奈之下,李煜只能每天催人打探消息,心如油煎地等着。 另一件,则是荆南战事,按照李煜最乐观的估计,至少也需要一个月左右,能够拿下来武平就不错了,至于攻取南平的任务,则在扫清洞庭之后,将任务交给李从镒,这相当于将天大的战功交到自己这个八弟的手中。 然而,由于武平内乱,整个战事都被极大的压缩了,不仅战争烈度降低,战争时间也会大大缩短,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但同时,李煜也面临一个新的抉择,那就是要不要趁机占领湖南全境。此前,这绝对不是一个选项,能够守住洞庭湖、切断长江入口,就需要郑彦华长期驻守,更兼武平治下十九个大州,整个疆域与南唐不相上下,要全境占领,需要消耗的兵力更多。 为今之计,还是稳扎稳打吧! 李煜在为淮南殚精竭虑的同时,郑彦华、刘政咨这边倒是顺风顺水。 显德七年,正月二十五日,沱涟湾。 杨师璠火急火燎地回防武陵,经湘江一入洞庭湖,就看到了湖面上大量的战船。 一开始,他心情放松了很多,以为驻守此地的是周家鼎,此人只要还在沱涟湾驻扎,就说明武陵无忧。 但是,靠近之后,他看到了迎风招展的旗帜上,赫然绣着“唐”! 大唐水师! 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水面平静,没有战斗过的痕迹,那就说明周家鼎没有受到攻击,结论很明显,他投靠南唐了! 打游戏最憋屈、最愤怒的是什么?被偷家。 杨师璠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他命令,不回应旗语,全军准备进攻! 刘承勋屹立在指挥舰上,遥遥地注视着武平军的举动,心中也不由钦佩,杨师璠名不虚传、果决勇毅,只可惜我们各为其主,而你又是疲惫之师。 “号令全军,后军守住沅江入口,前军左出,防止敌军逃窜入长江,右军应敌!” 刘承勋手下的江宁水师五万人,前、中、后路军各一万五,另有五千跟随指挥舰,作为策应与机动。 非常“巧合”的是,宁国节度使李天富的三千人,就在右路军当中。 命令下达,双方毫不犹豫地投入战斗。 武平这边,杨德中指挥的舰船冲在最前面,以经典的“楔形攻势”企图冲散南唐战船,迎战一方除了宁国节度使李天富之外,还有奉化节度使朱登朝、修水节度使马奎,三方合计九千人,一百余艘战船,包括楼船、中型艨艟及走艇等,唐军水师采取的策略是“包围打法”,原因很简单,这是一场富裕仗,懒得跟你弯弯绕。 战船对冲,巨大的震动传来,双方都有不少士兵落水…… 双方接触之后,擂鼓声、嘶喊声、哀嚎声骤起,原本平静的沱涟湾上,死神发出阵阵低吟…… 水中的鱼鳖被惊扰了,纷纷潜踪,这些生灵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只知道很快就有东西吃…… 南唐水师构筑的第一道防线,不久之后就陷入了“反包围”的境地,很显然,杨师璠不想陷入“添油战术”当中,在杨德中率兵冲击的同时,杨师璠亲率两万大军、三百余艘战船,快速涌进了沱涟湾腹地,意图很明显,他要进入沅江。 按说,此时大唐水师应该快速出击,为李天富、朱登朝及马奎解围。 然而,刘承勋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身边的龙幼安也一语不发。 他们都有点可怜这三个人了,没办法,谁让你们招惹了太子殿下? 意图篡位、里通外国、官商勾结……哪一条都是灭族的死罪,这么看起来,太子殿下还是很仁慈的,如果他们获取战功,或许……。 战船上,大腹便便的李天富已经面如土色,这些年,除了沉迷酒色、欺压良善之外,他根本就没练过一天兵,手下的战斗力根本谈不上,尤其这些士兵都是源自宣州地方豪强家族,相当一部分跟着出来,就是混军功的! 朱登朝、马奎的情况,也大概如此! 私下里,他送给刘承勋不少好处,就是希望得到“特殊照顾”,眼下,这照顾的也太特殊了。 杨德中也惊讶地发现,作为“先锋”的大唐水师,战斗力没有自己预计的强悍,双方战舰接触之后,自己这边纷纷跳帮,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 “杨都统,唐军外强中干,尽快合围,一举全歼!” 杨师璠也发现了,心中升起一线希望,看来传言“唐国孱弱”并非假的,怪不得后周能一举拿下淮南。 “付刺史,组织兵力,协助杨刺史!” “遵命!” 杨师璠没有停留,他的意图始终如一,快速驰援武陵,就在接近沱涟湾口的时候,刘承勋下令了。 江宁水师合围! 洞庭湖一侧,从被向南围拢,沅江一侧,自西向东围拢,远远的看去,每一艘船上都闪烁着冷峻的锋芒。 刀剑、弓箭、长矛、巨槊,不时碰撞,传来刺耳的金属声。 尤其楼船之上,唐军摆弄着一个巨大的装置。 那是改良之后的“猛火油柜”,除了体积更大之外,后段增加了风箱、牛皮鼓两个装置,在释放猛火油之前,先通过风箱向牛皮鼓加压,然后点燃前面的“火楼”,释放之后,喷火距离达到十五到二十米。 于是,杨师璠看到了不一样的情景。 常规水战中,应该位于中间位置的楼船战舰,此时一马当先,率先靠近了武平船队,临近船只准备给这个笨重的“巨无霸”一点颜色时,对方先下手,给了他们“一点温度”。 猛火油柜喷薄出长长的火焰,如同凭空出现的火蛇! 数艘武平战船还没搞清楚,已经被烈焰包围,喷出来的火焰遇到任何东西,都像粘在了上面。 之所以能喷这么远,之所以燃烧这么剧烈,是因为猛火油柜中的不是石油,而是汽油。 楼船之上,还有数丈长的巨槊,它们如同船桨一样,被架在船侧二层,持槊的南唐士兵像是扎鱼一样,居高临下,对着下面惊慌失措的武平军发起进攻。 紧接着,五万江宁水军从容不迫地完成了包围,原本认为大唐水师“外强中干”的武平军,此时意识到,自己被刷了。 轻敌冒进,还没有冲到沅江口,就被压制到一旁的狭小水域。 唐军继续抵近,走艇、快船不断穿梭,将和州之战中用到的燃烧瓶,噼里啪啦地砸在对方战船上…… 残阳如血! 杨师璠神情恍惚地站在船头,身边已经是熊熊烈火包围,他知道,大势已去了。 杨德中已经战死,整个武平军损失六成,而大唐水师在外围的部分,都没机会打进来。 愤怒之余,他亲自将被俘的张文表押在船头。 “张文表,武平数十年基业,就毁在你的手里了!” 张文表恐惧地看着杨师璠,疯子一样的杨师璠,结结巴巴地说:“不如,你我一同投靠大唐……” “哈哈!” 杨师璠癫狂地大笑,回望整个水面,接天大火,远处似乎是南唐水师的指挥舰船。 “张文表,我们一起去见周行逢吧,昔日大楚三杰,是时候团聚了。” “你……” 杨师璠举起了宝剑。 《资治通鉴》对张文表的结局,留下了三个字“脔其肉”。 脔,小块的肉,此处作为动词用,意思是将张文表切成了小块的肉,足可见杨师璠对张文表的痛恨程度了。 这下,张文表真成物理意义上“饺子馅”了。 第119章 胜利后的麻烦 是夜,李煜焦躁不安地在东宫踱步,时不时地向大殿门外看去。 子时已过,距离卢绛前往洪泽已经是第十一天了,在没有消息,天亮之后他就赶往润州大营!也许卢绛说得对,一开始就直接发兵攻打扬州,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寒风吹过来,让他发热的脑袋冷静了一点,又无奈地叹口气。 殿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两个人,能够感觉出,跑的很急促。 “太子殿下,好消息!” 一前一后,前面是刘政咨,后面是清风,刘政咨手中拿着一份奏表。 李煜一个箭步窜过来,从刘政咨手中夺过来,展开一看,什么玩意儿,黑漆漆的。 刘政咨擦着汗,说道:“太子殿下,先回殿中……灯下再看……” 李煜急糊涂了,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现代社会,到处都有光亮,他急匆匆回到大殿,来到灯下。 这不是有关卢绛的消息,而是西南军情奏表,虽然不符预期,但也很重要。 李煜看完,脸上没有出现刘政咨预料的“喜悦之情”,他随手放在一边,重新陷入沉思。 “西南大捷,为何殿下闷闷不乐?” 郑彦华、刘承勋这次确实称得上是“大捷”。 刘承勋指挥的洞庭湖一战,武平水师彻底围剿,歼灭四千余人、俘虏一万多人,主将杨文璠兵败自裁。 郑彦华会师武陵,在周家鼎攻城之际,来了个“黄雀在后”,五万大军还没怎么打,周家鼎投降归顺,周保权手下倒是有些硬骨头,拼命抵抗了一阵子,但终究寡不敌众,最终,周保权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表示愿意称臣。 “刘卿,你觉得是大捷?” “臣入仕以来,我大唐还没有取得如此大的胜利!” 见到李煜仍然紧皱眉头,刘政咨低声地说:“李天富、马奎及朱登朝三人,业已在洞庭一战中身亡……” 李煜听到,无动于衷,这三个人本就该死,尤其是那个李天富,自己穿越之际,他就已经勾结后周,意图谋反,自己只不过是借机处决他们罢了。 事实上,如此体面的死法,他们根本就不配!朝廷还要给他们发嘉奖,哪儿的事儿啊! 清风近前,问道:“太子殿下,莫非是担心武平余孽反扑?” 李煜见两人迷茫,也不再绕弯子,正好让刘政咨给自己出出主意。 “刘卿,本王原本计划,仅仅是打下岳阳、慈利、临澧一线,也就是长江南岸的据点,至于意图,你应该清楚。” “太子殿下是打算以此为跳板,进军南平。” “没错,也就是说,西南战事最终的目标,是占据江陵,这又是为什么,你可知道?” 刘政咨想了一下,说道:“线报上说,后周在荆南地区准备上千艘战船,难道太子殿下的目标,是这些战船?” 李煜点头,说道:“没错,荆南以北的襄州(襄樊),彼时控制在郭荣手中,后周军队只要从襄州借道江陵,上千艘战船就顺流直下,必然威胁大唐西南边境。所以,必须要拔掉这根钉子。” “殿下,如今后周已乱,江陵那边还算是威胁吗?” 李煜郑重其事地说:“没错,威胁更大!襄州虽然地处淮南,可驻守在那里的山南东道节度使王仁镐是赵匡胤的铁杆,你觉得赵匡胤不会染指江南?” 刘政咨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这也不怪他,毕竟他不知道历史上赵匡胤开创了北宋王朝,只知道他是“赵点检”。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只要命令刘承勋拿下南平,事情迎刃而解。” 李煜苦笑一下,说道:“原本是可以的,可眼下,武平如同砧板之肉,亡国在即,南平的事情就难办了。” “臣愚钝,南平高氏的势力,可是远不及武平周氏啊!” “与实力无关!我问你,既然可以拿下湖南全境,你说,拿还是不拿?” “开疆扩土,自然要拿!更何况,南楚版图本就……” 李煜抢过话来,说道:“本就被我大唐占领,后来周行逢、刘言、王进逵等人叛乱,我朝得而复失了,对吗?” 刘政咨点头。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马楚是从谁的手中被重新夺走的?” 这还用想,自然是从当今国主李璟手中夺走的。当时,南唐朝堂上下一片哗然,有不少人将国主李璟当做笑柄,损兵折将、耗费钱财,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南唐再度占领武平,国主应该高兴才对……等等!刘政咨一个激灵,夺回武平的是太子殿下,国主会高兴……吗? 太子行使的是“监国责任”! 年前,前往洪州求援、要求放权的理由,也是长江防线紧张,如果按照原计划,所要拔出的节点都在长江防线上,自然归属太子殿下的权力范围,如今,南唐大军已经占领武陵、朗州,只要一声令下,很快就能覆盖湖南全境! 到时候,这打下的地盘……谁说了算? 而且,拿下湖南全境虽好,却要消耗兵力镇守,这样南平却无暇顾及了。 刘政咨不知不觉间,脑门上浮现一层冷汗,他只顾得“打胜仗”的喜悦,却忽略了皇权争斗! 顺着这个思路,武平南部八州之地,均与南唐接壤,相比金陵,洪州距离更近!而国主李璟就在洪州! 到时候,太子殿下的“战功赫赫”,一把拍在自己老爹脸上,他会高兴?高兴个屁! 即便李璟脑子转不过来,对太子殿下表示肯定,冯延鲁等人定然会从中挑拨,将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太子职位! “太子殿下,当初为何不警告刘承勋,不许他攻打武陵?” 李煜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因为还有郑彦华在,他率领的可是洪州四十二路军抽调出来的,这其中有多少裙带关联?还有,你别忘了魏文虎、范识宇、徐舰三人,他们可是冯延鲁插在洪州军的眼线,我要是做的太明显,哼。” 确实,如果“天予不取”,这群冯党必然会搬弄是非,后续计划彻底黄了。 清风也想明白了,忙问:“太子殿下,如今可有弥补的措施?” 李煜苦笑一下,说道:“不但没有,反而问题更加严重,你们可知道,扬州李重进要我以进贡之名,才能同意卢绛前往淮南的事儿。” 两人点头,李煜继续说:“如此一来,本王有失国体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刘政咨脑袋飞速的运转,他想要找到一个化解之策,可想来想去,一点头绪都没有。 李煜突然开口:“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从镒能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了。” 邓王?他不过是个花瓶王爷,虽然担任三路军总监察使,可怎么打仗这种事情,还不是郑彦华、刘承勋说了算。 不对!刘政咨突然想到,军情奏表不仅是送到金陵的,邓王李从镒还会准备一份,送到洪州,如果他“如实禀报”的话,那太子殿下…… “殿下,臣立即前往拦截!” 李煜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刘卿,你不怕死,难道不怕连累我?自我监国以来,你就是我的心腹,谁人不知?”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还不至于,我已经写好奏表,派人送到洪州去了。” 刘政咨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问,李煜见他的样子,淡然说道:“我告诉国主,武平节度使周保权深明大义,既知暴周内乱,主动请求纳入我大唐版图。” 这就是一份投名状,把自己的功劳推得一干二净。 第120章 故人归来(一) 从另一个角度看,李煜也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一定要洪州派出援军?防备的就是自己的生物老爹李璟猜忌,也规避掉“冯党”给自己扣帽子的理由,真要细究起来,攻破武陵城、活捉周保权的可是郑彦华,是洪州派的人。 而刘承勋,自始至终都只是在洞庭湖活动,连沅江、湘江都没有深入,仍然在“长江沿线”的范围之内。 换句话说,“太子监国”并没有越界。 实际上,南唐的两个都城,金陵、洪州之间存在一定的信息不对称,在洪州方面看来,讨伐武平的原因是“干涉内政”,也就是武平派出军队策应后周、截杀契丹使节,而在金陵布局的李煜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包括让马光赞写信一事,也是瞒着中主李璟进行的——反正都是要“教训一下”,李煜借机实现自己的战略规划——只要结果对南唐有利,洪州方面不会反应太过于剧烈,至少表面上如此。 刘政咨心有不甘,说道:“明明是太子打了胜仗,这下,要便宜邓王了。” 李煜一笑,说道:“无所谓,何必在乎这些虚名,捞些实惠才是重要的。” 什么是实惠的?当然是权力。 然而,真正的权力,从来不是别人赐予的! 如果赵匡胤仅仅是被册封为“殿前都点检”,你觉得他还有能力“黄袍加身”吗?!别做梦了。 李煜面对的情况也一样,给你监国的权力,意味着随时可能被收回,只有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权力,别人才会忌惮,才会主动赋予你更大的权力! “太子殿下,下一步怎么办?” 李煜没有直接回答,反问:“江北的情况如何?” “赵匡胤盘踞许州,基本完成了对淮北势力的拉拢整合,至于下一步动作,还有待探听。” “大体上判断,短期之内赵匡胤应该处于观望状态,一是他觊觎汴梁已久,不会轻易放弃,而契丹、刘汉那边动作频频,他的势力会死盯北境,伺机攻取。二是淮南这边,李重进与赵匡胤水火不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前些日子,泰州、黄州、蕲州三地周军集结,此时已经全部汇集到了随州一带。” 李煜走到地图前,沉思许久,缓缓开口:“汉阳军,柴永清,赵匡胤会退到随州,防备的就是他。” 柴永清,字竺庆,显德四年(公元958年)后周设置汉阳军,一直担任节度使,他与郭荣、李筠、张永德、李重进、韩通等人一样,都是后周开国之主郭威的忠实拥趸。 “太子殿下,赵匡胤势力一部分撤出淮南,自然对我大唐有利。” “话虽如此,可你看随州、襄州两地的距离。” 也就是随州到襄樊的距离,一百多公里,水陆都可以行军。 李煜说道:“赵匡胤用兵如神,不要小觑,他始终盯着江陵府,对荆南念念不忘。” “太子殿下作何打算?” 李煜转身:“八百里加急,告诉刘政咨,要尽快拿下南平,最好是趁着洪州方面没有反应之前!” “那么,郑彦华那里……” “让卢郢带兵一万协助,其余不必管它!” “遵命!” 刘政咨走后,李煜又将目光转向了清风。 “侯家的商船准备的如何了。” “按照太子吩咐,已经准备了五十艘大型船只。” “有多大?” “这……运粮船,一艘船能运四千到五千石。” 南唐一石粮食大概是六十公斤,算下来,大点的最多能运三百吨。 “通知侯家,可以出发了。” 清风疑惑:“太子殿下,用私船,究竟要运什么?” 李煜说了两个字:“钱粮”。 这是李煜攻占荆南地区的另一个重要目的,仅次于焚烧后周战船、堵死赵匡胤南下出口。 南平政权,历史上也被称之为“北楚”“高楚”,它的创立者是高季兴。 高季兴原是后梁将领,被册封为荆南节度使,后唐取代后梁之后,原本荆南地区十州之地,就剩下了江陵(荆州),以及附近的归州、峡州两个小地方,高季兴也不嫌弃,圈地自萌、猥琐发育,这个政权竟然也存在了四十年。 南平高氏奉行事大主义,自己从来没有称帝,但日子过得比皇帝要舒服的多。 原因在于,南平虽然地域狭窄、民少兵弱,却占据非常优越的地理条件,南方十国(南唐、武平、南汉、闽国等)向北方通商,或者向中原政权进贡,都绕不开高氏的地盘。 高氏一族见谁都恭恭敬敬,但是,“薅羊毛”是必要的,只要是过路的,要么明着索要好处,要么暗中抢劫,“钱”与“粮”这两大类财富,在南平宫殿当中堆积如山。 要是南北政权追责,他就立马认怂,表示一切都是误会啊,别生气、还给你,然后呢,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因此,南平高氏在五代十国时期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高赖子”。 如今,南平之主是高保勖(xu),他完美地表现出一个败家子的风范,放纵荒淫、招妓入府、大兴土木、排挤贤臣,南平百姓称之为“万事休郎君”。 李煜没兴趣管高保勖的爱好,他心疼那些钱,那些粮! 龙翔军建立,炼制石油,开发火药武器,制造铠甲……这些事情都是李煜私下做的,朝廷不给钱,李煜也不敢要,虽然通过打击“福州商会”的方法,搞到了一批钱,却是杯水车薪。 甚至说,太子府的私藏也被他折腾的差不多了。 打下南平,钱粮的问题即可解决,还能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实力。 真以为穿越之后,成为太子就能为所欲为,扯淡呢。 对比之下,李煜当前的境况,甚至不如明末崇祯,朱由检好歹是皇帝!而且,他祖宗开了个好头,杀贪官!他身处在一个大一统的国家框架之下!手里还有一群太监和锦衣卫帮忙! 李煜所处的五代十国,可没这么好的条件。 清风听命离去,东宫之中,又剩下李煜一个。 “怪不得皇帝都自称寡人啊。” 吐槽归吐槽,天也快亮了,李煜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畔听到了有人呼唤,“太子殿下!” 声音很熟悉,又很遥远,“太子殿下!” 这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李煜茫然抬起头,人太困了,身体动作即便看似正常,可脑袋还是混沌的,眼前一片朦胧。 “太子殿下,臣陈乔参见!” 哦,陈乔啊,你回来了……陈乔! 李煜猛然站起来,用手拼命地揉眼睛,渐渐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两个人:陈乔与药娘。 不是做梦吧?李煜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疼,不是梦,他绕到桌前,一把将跪在地上的两人拉起来。 “你们……何时回来的?!” 陈乔哽咽,说道:“太子殿下,臣与药娘姑娘刚回金陵!卢将军亲自护送,未来得及通报,惊扰太子了。” “不,没有,让我缓缓。” 李煜打量着陈乔,整个人瘦了两圈,不仔细看真认不出来,再看一眼药娘,震惊地问道:“药娘,你的脸怎么了?!” 第121章 故人归来(二) 一道醒目的伤痕,出现在药娘的脸颊上。 李煜情不自禁地上前,刚伸出手,药娘惊慌而羞赧地低下头,李煜也反应过来,赶紧把手缩回去。 “发于情,止于礼”,这个时代,男女之间禁忌颇多。 现在,药娘的身份是教坊歌姬,不是李煜的嫔妃,手,动不得。 “陈卿、药娘,你们受苦了,请受李煜一拜!” 陈乔、药娘赶紧阻止要下拜的李煜,他们二人的封建等级观念很深,可不像李煜这么放得开。 “太子殿下,臣受不起!” “殿下,药娘不过是卑贱伶人,怎能如此!” 李煜是真心的,仅从药娘脸上的伤痕,也能猜到,他们一路上吃了很多苦。 寒暄完毕,李煜让两人安坐,急切问道:“汴梁一行,情况如何?” 陈乔回答:“太子殿下的计划悉数达成,汴梁大乱、几乎荒废,符皇后、梁王郭宗训也平安带了出来。” 终于,一颗悬着许久的心,落地了! “人在何处?” “想必,此时已经到了扬州了。” 那就好,仅有李重进的扬州,不过是淮南一处据点而已,而有了小符皇后、梁王郭宗训的扬州,就会变成一颗“核弹”。 “陈卿,详细说说经过……” 显德七年,正月十五,辰时之前。 陈乔一行从善利水门逃过之后,大船沿着汴河水道迅速南下,当时,虽然大雪漫天,但一来汴河汹涌、二来时间不长,所以河道并未结冰,逃生之路还算顺利。 然而,船行至宋州附近,河道陡然变浅、淤塞严重,不得已弃舟登岸,改乘马车。 幸亏陈乔事先准备,带了不少盘缠,一路买车买马还算顺利,他们原计划逃到亳州之后,再买舟南下,涡水可以直通濠州,距离淮河也一步之遥了。 意想不到的是,刚刚离开宋州不久,后面就来了追兵! 原因很简单,汴梁内乱之后,王朴进宫请示小符皇后,以梁王的名义召符彦卿、史弘肇等一批将领勤王,随后,王朴就发现小符皇后被替换成了宫女兰芳,梁王则是一个化妆的傀儡娃娃。 看到这情景,傻子都能想明白,是南唐宫女干的好事! 王朴立即去找负责皇宫御林军总统领符令通,下令封禁皇宫、不许任何人出入!但为时已晚,药娘已经把人带了出来,从皇宫之后的曲江上岸了。 如果这个时候,王朴立即派人去追,那么陈乔等人势必插翅难逃,然而,一个对王朴而言,不亚于天塌下来的消息传来,郭荣没了! 郭荣龙驭宾天的消息,一直范质、郭椿隐瞒着,但对于王朴,范质隐瞒不下去,就在后周的官位来说,两个人肩膀头一样高,重大的事情必须一起商量。 王朴一听,直接昏过去了。 等到他清醒过来,整个汴梁彻底成为一锅粥了,尤其北城守将雷德骧已经命令手下军队,开始分批次向南城挺进,与“义社十兄弟”当中的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打的不可开交。 后周的一众身居高位的大臣,王朴、范质、魏仁浦、李谷、窦仪等都聚集在了一起,情况是相当尴尬,守着一个死皇帝,活着的皇后、太子人没了!你要说不是政变,鬼才相信。 既然是“政变”,那就找个替罪羊吧,人是现成的,赵匡胤。 所以,当赵匡胤回到汴梁,正在州桥与石守信玩命的李筠,一见面就骂他是叛国贼,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是朝廷发出的公告。 但是,暗地里,王朴立即派出了人,从水陆并进、全面撒网,去追击陈乔等人。 当然,这个过程,陈乔等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宋州逃亡不久,就听闻各府各州画图抓人的事情,更加不敢怠慢。 事实上,如果陈乔等人正常赶路,反而问题不大,因为从汴梁传出消息,是需要时间的,又因为要抓的人特殊,各地也只能暗中进行。所谓“抓人传闻”,或许仅仅是捉拿一般逃犯。 “惊弓之鸟”的一众人,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很敏感,他们越是抓紧南逃,就越引人注意。 最终,在宋州、亳州的交界处,被盘问的士兵觉察异常。 陈乔不是普通百姓,作为南唐高官,决断力还是有的,果断冲关逃跑,幸亏身边还有蔡振一众手下,拼死护住一行人。 等进入亳州之后,李煜派去的接应之人不断出现,尤其宿州境内,南唐义士聚集了上千人,为了陈乔等人脱困,与后周镇淮口守军一场混战,一度引起了武宁节度使的震动,山东守军大批集结。 “药娘姑娘的脸,是在被周兵追赶时,车辆倾覆所致,臣等命大,总归是逃出来了!” 李煜不禁唏嘘,他茫然问道:“蔡振、穆坚、谭宗、肖正等人,众歌姬、乐官等人,还好吗?” 陈乔闻听,低头不语,药娘忍不住轻失拭眼泪。 “回禀太子殿下,蔡虞侯等人……全部殉国!” 李煜猛地站起来,失声问道:“全部?!” “……全部,包括觉悟长老及众弟子,因怕连累臣等,自愿滞留在汴梁危城!” 李煜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脸庞。 “臣金陵防卫营步军都虞候,蔡振!” “臣四门防御使,穆坚!” “臣镇守司飞骑尉,谭宗!” “阿弥陀佛,太子殿下……” 许久,李煜慢慢起身,在晨曦的光芒中,缓缓向东宫大殿门外跪下,叩首。 世人都说,时势造英雄,那是因为,世人只看得见英雄。 结束这乱世,实现华夏大一统,绝不是一两个人的功劳,而是无数生命填进去。 “陈乔,你功在社稷、功在万代!” “陈乔不敢当!” 李煜转头看了看药娘,说道:“药娘,自今日起,你褪去奴身,暂时屈身十二教坊领主。” “药娘惶恐!” 李煜恢复神态,说道:“官,本王现在封不了,你们二人也尽量低调,免得树大招风。明白吗?” 二人了然,汴梁一行不是秘密,但汴梁一行的经历,绝对是天大的秘密! “对外,只让人知道,你们进贡事宜期间,正好碰到了后周内乱。” “臣明白。” “药娘明白。” 李煜有些羞愧地说道:“只是,太委屈你们……还有死去的他们。本王保证,一定为死者建立英烈祠!” 陈乔动容,说道:“臣即便愚钝,也知道太子殿下用心良苦,如今江北一片混乱,大唐必然可以中兴!” 李煜说道:“陈卿,言之过早……来人,先送药娘回去休息!” 药娘知道,太子与陈乔有国家大事商量,这就不是她一个女子可以参与的了。 转身刚要走,李煜又说:“药娘,宫藏中有不少名贵药材,你又懂医术,随便去取!”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药娘内心柔软的一面,试问,天下女子,有谁不在乎自己的容颜? “谢殿下!” “去吧……” 见到药娘离开,不等李煜询问,陈乔就从怀中拿出来一份东西。 “太子殿下,这是卢将军嘱咐我的,用了些手段才拿到。” 李煜接过来,见到空白的纸上,赫然印着“大周国玺”。 “无人察觉?” “殿下放心,药娘给符皇后、郭宗训用了药,臣真心佩服,再也不看小看伶人了。” 春秋时期就有“鸡鸣狗盗”之徒立下大功,世上奇人多了去了,不服高人有罪啊! “这个东西,关键时候是能发挥大作用的。陈卿,你们是从海州回到金陵的?” “对,卢将军暗中筹划,甩开了李重进的手下,我等一路顺淮河到海州,再绕道静安。” 李煜点点头,说:“也就是说,李重进的人把符皇后、郭宗训亲自带回扬州。” “应该如此。” 李煜叹口气,望着外面初升的太阳,心想,很快就要热闹了。 第122章 寿州内乱 李煜猜想的不错。 陈乔、药娘回归南唐的第三天,江北传来一个重磅消息,寿州驻守的周军内讧! 寿州归属忠正节度使向训管辖,向训,字星民,周唐“淮南之战”的主力之一,郭荣的心腹爱将,大周正统的忠实维护者。 引发叛乱的是寿州团练使李怀仁,外号“酒篓子”,赵匡胤的忠实追随者之一。 “寿州叛乱”的发生,几乎是必然的。 寿州虽然位于淮南地区,但地形呈现南北走向,几乎一半的边境线都贴着淮河,尤其境内西部平原、东部八公山脉,南部则是岗地,换句话说,从淮北渡河前往寿州,远比从淮南攀山越岭进入寿州,要容易的多。 由于这一便利条件,盘踞黄淮的赵匡胤绝不会放弃寿州,“汴梁事变”之前,早就与李怀仁暗通款曲。 更加上寿州下游,就是濠州、泗州,在同属于周朝军队系统下,各地守军的信息是很难保密的。 所以,卢绛、李重进等人前往洪泽湖(泗州附近)迎接陈乔及郭宗训等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淮南地区。 事实上,汴梁事变、郭荣宾天、皇后及太子失踪的消息,此前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但各地守军都没有轻举妄动,原因很简单,一是后周的官僚系统仍然在正常运行,郭荣钦定的“铁三角”在把持朝政,三省六部各个机关并没有荒废。二是,皇帝挂了很正常,特别是在五代十国时期,哪个武将没有伺候走几位皇帝?除非对郭荣非常忠心、有感情的将领,其他的人也无所谓。 老皇帝死了,换个新的上来就行了呗。 问题就在于,下一任皇帝究竟是谁! 是盘踞在汴梁的张永德?是镇守扬州的李重进?是占据许州的赵匡胤? 瞎站队是要出人命的。 现在好了,小符皇后、郭宗训出现了,人已经被李重进带到了扬州,一切猜测都没有意义了。 郭宗训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人家手中可是握着国玺,那代表着正统! 这时候可以站队了,也必须要站队了。 李怀仁自然是站在赵匡胤这一队,得到郭宗训前往扬州的消息后,他立即率领手下攻占了节度衙署,胁迫寿州大小官员听从自己安排,同时在寿州全境之内张贴告示,宣布李重进劫持皇子郭宗训、盗取国玺,御前都点检赵匡胤奉旨讨逆,凡有跟随向训者,皆视为叛逆同党。 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相比“黄袍加身”这场戏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就凭李怀仁的脑子,他断然想不了这么周全,事先都由赵普安排好了。 李怀仁的行动如此顺利,是因为忠正节度使向训并不在寿州城中。 两人“貌合心不合”不是一两日了,向训也早有准备,将自己的亲信及手下都安排在寿州东南,背靠瓦堡湖。 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旦李怀仁作乱,他面临的情况就是“以低打高”,从西部平原向东部八公山脉运动的过程中,有大量可以设伏的地点,向训可以从容不迫、逐段阻击。另一方面,如果李怀仁得到援军,自己不敌的情况下,还能从瓦堡湖撤退,经淮河前往扬州与李重进会合。 然后,“寿州内乱”的烈度并不强烈,双方虽然磨刀霍霍,准备的也极为充分,但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寿州守军十分有限。 寿州不大,也不是临江要冲,驻守总兵力一万有余,李怀仁手中掌控四千,向训手中掌控六千,双方基本算是势均力敌。 “爆炸点”位于保义镇,这是寿州节度衙署所在,李怀仁行事果断,对于不肯就范的官员痛下杀手,一时间衙署内外血流成河,就连官员家属也不放过。 向训闻听消息之后,立即亲率军士前往平叛,双方在保义镇东南的“衙门郢”展开激战。 作战计划约等于没有,目标却十分清晰,就是彻底干掉对方!可麻烦的是,双方军士来不及改旗易帜,连穿的军服都是一样的,真正打起来之后,立即就陷入混乱状态。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总归,向训这边还是占一点人数上的优势,多出一千人投入混战,逐渐就形成了对李怀仁的包围之势,更重要的是,向训这边是有骑兵的。 冷兵器时代,骑兵对步兵可以形成碾压优势,尤其五百骑兵属于后周亲军卫队,在兵器、铠甲、战斗力上都更加强悍,在包围之势形成之后,向训命令骑兵侧翼出击、迅速完成对李怀仁部的包抄。 总计一万人左右的战争规模,又是在较为开阔的地带进行战斗,包围战术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因为堵不住缺口! 李怀仁与向训共事多年,对他惯用的战法很了解,都是集中全部兵力正面硬刚,给对手造成严重杀伤、形成心理压力,然后分兵两翼包围,再派出骑兵策应。 所以,一发现向训出动骑兵,李怀仁立即下令后撤,回到寿州城内,企图依靠城防支撑。 但是,李怀仁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寿州城中的人,有不少与他并不是一条心的,人家是心向大周的,赵匡胤算什么东西?老子不承认。 还没来得及杀掉的部分官员,携带手下从城内反击,最后打开寿州城东门,迎接向训进城。 按说,这个时候,李怀仁最优先的选项,就是带兵离开,沿着淮河北上进入阜阳地区,这里就是赵匡胤的地盘了。 李怀仁,不愧是“李坏人”,他做了一件极其丧天良的事情——纵火焚烧寿州城! 反正老子要走了,这里也不能留给你! 很快,寿州城内四处起火,不仅商贾、地主、富户被劫掠一空,更多老百姓的家产在大火中变成了灰烬。 向训即便恨得咬牙切齿,可这时候也不顾上追及,以后自己还要在这一片混呐,都烧了可怎么办?于是,分派兵力与李怀仁部打巷战的同时,还要组织老百姓救火。 而李怀仁趁机北上,越过淮河之后,逃之夭夭。 虽然“寿州内乱”的战争规模不大,可是造成的损失不小,最重要的是,李怀仁的这一举动,让整个后周朝廷的局势从暗流涌动,变成了“秃子脑袋上的虱子”。 不装了,摊牌了,老子造反了! 第123章 定安元年 李煜接到“寿州内乱”的消息后,第一反应不是饮马长江、趁乱取城,而是担心李重进脑子一热,派兵去支援向训。 要是真那么干,郭宗训绝对活不过三天,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将这位梁王太子给弄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理由很简单,黄州、蕲州两地,距离扬州的距离(水路)也就是三天左右,黄州防御使崔翰,蕲州防御使张琼,这两个人唯赵匡胤马首是瞻,李重进一旦敢出扬州城,他们肯定会北上潢川,去支援李怀仁。 同时,李重进掌握的舒州、和州、庐州、滁州四地守将,也要动起来,做好被偷袭的准备。 如此一来,淮河东南区域的后周军队,主要是李重进手下掌控的势力,都会被调动起来,注意力集中到寿州战事上。 别忘了,扬州东边七十公里,有个地方叫泰州! 泰州镇抚使杨信、团练使荆罕儒、东都大营指挥使胡大体等人,手中可是握着三万多兵马的,他们打不过对面的林仁肇,可要打你立足未稳的李重进,毫无压力。 李重进出城支援,杨信就敢入城杀人! 说的好听一点,李重进“如同一把利刃”,插入到膏腴之地。 说的难听一点,李重进“如同一只羔羊”,落入了群狼环伺。 幸好,李重进不是一个蠢蛋,他不但没有去支援向训,同时,还让距离扬州最近的滁州(西部)、雄州(北部)增派兵力,把自己这边围得水泄不通。 得到这一消息的同时,刘政咨、诸葛兰匆匆赶到东宫,向李煜传递了一份重要军情。 现在的太子东宫,俨然成为了“南唐前线指挥中心”。 “太子殿下,朱令赟来报,对岸的周军有大动作!” 李煜闻听,放下手中的笔,赶紧接过来军情奏表,紧张地读了起来,难道赵匡胤要对江南下手了? 看完之后,眉头稍微放松了一下。 周军在长江以北大量集结,但地点却是枞阳,位于池州对面。 赵匡胤就是脑袋被驴踢了,他也不会选择枞阳泅渡、登陆南岸的,一方面,是因为池州附近河道纵横,仅长江在这里就分成四股,要想到达岸边,中间还有十几条小河流与大片淤泥地。另一方面,池州不是什么要害地区,就算勉强攻占了,也不能迅速进军金陵,战线还会拉的很长。 唯一称得上“有价值”的,就是从池州登陆之后,大军挥师南下,这里可以绕开九江、彭蠡等重兵把守的区域,直扑洪州。 也就是自己生物老爹李璟所在的地方…… 李煜一时不明所以,问道:“刘卿,你怎么看?” 刘政咨说道:“枢密院商议之后,意见截然相反。” “哦,说来听听。” 李煜饶有兴趣,看了一眼诸葛兰,怪不得他跟着来了,“不同意见”一定是他提出来的。 诸葛兰,时任枢密副承旨,这个官职源自于五代十国时期,一般由诸卫将军充任,官位不高,南唐这边为从五品,后蜀、马楚等最低正七品。 刘政咨知道诸葛兰是李煜亲自提拔上来的,说话也比较客气:“依臣看来,周军屯兵枞阳,意在池州、铜陵一线,朱令赟将军希望尽早拿出方案,一旦周军发难,也好有个准备。” 朱令赟为人谨慎,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换个角度想,其实就是随机应变的能力不足,战场形势随时变化,一味地按部就班怎么能行? 李煜点点头,说道:“朱令赟的担忧不无道理,探明枞阳周军有多少了吗?” “枞阳地小,容不下多少兵力,目前大约聚集三万人。若是继续补兵,池州方向的情势就危险了,周军无法长期驻守,一定会迅速南下!” 李煜看了一眼诸葛兰,意思是,该你说了。 面对刘政咨这样的老油条,还有太子殿下,诸葛兰有些紧张,有些局促地走到地图跟前,说道:“臣以为,周军此举是虚张声势,枞阳聚集的军队,很快就会撤离!” “哦,说说缘由!” “太子殿下,刘参议,你们可曾去过淮南地域?” 两人一怔,刘政咨还算去过,毕竟打仗的时候到处跑,但他确实没有去过枞阳,至于李煜,从穿越而来,还没离开过金陵。 “臣世居淮南,对于山川地理、风土人情还算了解,枞阳虽然临江,但无险可守,可称之为天然屏障的,只有西北的大别山脉!” “大别山地势较高,是长江、淮河的分界山,按照太子殿下所说,赵匡胤想要在黄淮站稳脚跟,就必须控制大别山!” “太子殿下、刘参议请看,大别山东南麓,依次为黄梅、宿松、潜山、怀宁、桐城、庐江六府县,推己由人,我若是赵匡胤,绝不会将兵力囤积在枞阳,而是调配江淮,以谋大事!” 果然是截然相反的意见。 刘政咨认为,赵匡胤屯兵枞阳,是为了攻打池州、意在南唐,而诸葛兰则认为,屯兵枞阳是权宜之计,真正的目的是迷惑南唐,借机北逃。 李煜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教员在“四渡赤水”指挥时,就用过这一招。 两人说完了,等着李煜抉择。 “两位,军情有限,目前还不好判断,不过,朱令赟手下有十万之众,就以最坏的打算,赵匡胤意图进犯江南,也能拦得住。” “不过,以我对朱令赟的了解,他急于向枢密院奏表,只不过是怕担责任罢了!” “既如此,刘卿,以枢密院的名义通知朱令赟,一旦发现周军有渡江迹象,立即准备应敌,务必将敌人消灭在江上。” “敌不动、我不动,千万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诸葛兰明显心有不甘,说道:“太子殿下,何不主动出击?若我军能够先夺得大别山一线,就能俯视长江……” 李煜很佩服他的勇气,看来,他还没有弄明白淮南的情况,南唐现有兵力,能够守住长江就不错了。 “莫急,淮南故土,大唐肯定是要收回来的……眼下还不到时候,别忘了,咱们旁边的邻居可不好惹。” 李煜所说的邻居,指的就是吴越钱氏。 刘政咨一听,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太子殿下,近日吴越与扬州方面,互动非常频繁,会不会策划什么大阴谋?” “林仁肇退守荆溪,距离吴越国都不过咫尺,大阴谋谈不上,但肯定是要与扬州方面沆瀣一气的,哼,钱俶这个老小子,大概也是听到风声了。” 刘政咨问道:“莫非,是郭宗训入驻扬州一事?” 李煜有些忧虑地说:“只盼着刘承勋早日凯旋吧!” …… 很快,寿州内乱、枞阳异动就被一个更大的“暴雷”掩盖了。 李煜、刘政咨、诸葛兰会面后的第二天,扬州方向传来消息,郭宗训继位! 继位诏书,张榜天下,吴越、南唐先后收到正式国书! 国号仍为大周,国都仍为汴梁,年号定为“定安”! 与继位诏书一同发出的,还有《讨赵贼匡胤檄》! 第124章 借天子以令诸侯 太子东宫,李煜捧着一张纸,看的津津有味。 《讨赵贼匡胤檄》 大周天下,上承天运,志平乱世,民心所向! 赵贼匡胤,出身卑鄙,圣主不弃,跻身朝堂! 贼影潜滋,狼子野心,排除异己,残害忠良! 结群朋党,以待时机,窃据神器,祸乱汴梁! …… 拥兵自重,不思忠君爱国, 备受皇恩,反行弑主之举。 龙驭宾天,四海为之恸泪, 皇子陷难,五岳为之倾摧! …… 重进大周旧臣,皇亲世家之子, 幸承恩于先帝,当厚馈于新主。 虽才能之浅薄,亦志安于社稷, 顺宇内之推心,遂举讨逆旄旗。 …… 忠良之士,义愤填膺,特此昭告四方, 共讨赵贼,以清君侧,复我大周国祚! 李煜接到扬州送来的国书、檄文后,内心狂喜! 李重进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郭宗训称帝之后,扬州将以“陪都”的名义存在,对于忠于郭荣的后周将领,汴梁的政治意义将大幅度减弱,跟赵匡胤干仗,也不必再顾及他“殿前都点检”的身份。 换句话说,后周“亲郭”一派,必然逐渐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南方,矛头自然是对准赵匡胤。 徐铉、李平、孙晟三人见太子心情好,能理解,也有担忧。 李平作为江宁戍卫指挥使,最担心的是金陵安全,他沉不住气,问道:“李重进已经被任命为镇国将军,册封淮王,名义上掌管淮南一切军政事务,扬州与金陵距离如此之近,太子殿下为何不忧反喜?” 李煜放下檄文,笑盈盈地说:“李卿,你所忧虑的是什么?” “自然是金陵安危。” “哈哈,你是觉得,我这个大唐太子比他大周皇帝还要金贵。” 李平一怔,他不是这个意思,可也不能否认啊!憋得脸红。 李煜宽慰李平,说道:“放心,能够对金陵造成威胁的,或是赵匡胤,或是钱俶,但绝不会是李重进。” 见李平不解,李煜进一步解释道:“扬州虽近,但兵力稀缺,李重进能够自保已经不易,何谈威胁金陵?而且,为了保住郭宗训,他定然有求于我大唐,当然,吴越也会支持扬州的。” 说着,李煜走到桌案前,拿出一幅全新的地图,那是他让画院待诏顾闳中重新绘制的。 “众卿,你们来看——” 此时,整个后周的地盘上,出现了三个势力。 第一个,郭宗训,他的身后是李重进及小符皇后代表的外戚势力,能够掌控的地盘包括江苏、山东、安徽大部、河南东部、河北南部,此外,汴梁及周边地区也会效忠郭宗训,但由于赵匡胤在中原地区的势力干预,很难与扬州形成策应。尤其当前实际控制汴梁及周边的人是张永德,不能排除他自立为帝的可能性,一旦张永德成为皇帝,他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因为相当一部分禁军及将领都在汴梁,更何况文臣集团,相当于获得了一套完整的政权班底。 第二个,赵匡胤,他控制了河南、湖北、山西、山西、甘肃的部分地区,相当于拥有了整个中原,人口、土地资源最丰富,要兵源有兵源,要粮食有粮食,一旦他腾出手来,会积极执行赵普制定的“先南后北”政策,到时候不仅是李重进,南唐、南汉诸国都会遭殃。 第三个,李筠,汴梁沦陷之后,李筠率兵前往西北,与朔方节度使冯继业联合,目前仅占据灵州、庆州、延州三地,并且,北边有定难节度使(割据势力)、北汉做邻居,日子不好过,短时间内不会有作为。 “刘卿,你说说看。” “臣恭贺太子殿下,周朝幼主继位之后,我大唐这边做事,就更能放得开手脚了。” 李煜很满意,问李平道:“李卿,你可懂了?” 李平称得上是南唐第一老实人,脑子转的没那么快,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莫非,我大唐要帮助李重进戍卫扬州?” 说对了,但仅仅说对一半。 扬州作为陪都,郭宗训呆在这里确实危险,且不说身边就有一个野心勃勃的泰州镇抚使杨信,就是在淮南的兵力,也无法和赵匡胤抗衡,被灭掉是分分钟的事儿。 为了自身安全,郭宗训就只能寄希望于南唐、吴越两个邻国发兵保护。 吴越钱氏祖训,一定要奉中原政权为正统,如今郭宗训近在江北,肯定会好好表现。 那么问题来了,南唐为什么要听郭宗训的指挥? 因为,南唐“太肥了”,这块肉很多人都想吃,一旦南唐对郭宗训发出挑衅、威胁的行为,他就能发布诏令,让后周将领带兵征讨。 到时候,那些后周将领不一定真心去保护郭宗训,但一定真心的想灭掉南唐,信不信,诏令一出,赵匡胤立即会高呼着“皇帝万岁”然后打过来,同时,吴越也会参与进来。 而当前,荆南地区尚未彻底平定,李煜不会冒这个险,所以,南唐一定要保护扬州! 再说,李重进已经派人把国书送来了,南唐已经放弃了帝号,听从郭宗训也不是耻辱,名义上理所当然。 另一半原因是什么呢? 帮助李重进戍卫扬州,能够“借天子以令诸侯”! 没错,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借着郭宗训的名义,做一些李煜想做的事情,所以刘政咨说“更能放得开手脚了”。 一番解释,李平总算转过弯来,可他还是不明白,“令诸侯”的诸侯,会是谁呢? 李煜转头看了一眼徐铉,笑道:“徐卿,大唐朝中,你的文才最佳,今天唤你来,是要写两份东西的。” “臣惶恐,不知太子殿下,要臣写什么?” “一份回表,给大周新皇帝郭宗训的,要写清楚,我朝拥立新君,只要是礼制之内的事情,都可以答应要求。” 刘政咨听了暗笑,什么是“礼制之内”?太子殿下也太奸猾了,合不合礼制,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臣遵命,还有……” “写一封信,一封招降的信。” 徐铉一怔,问道:“不知殿下想要招降谁?” “不是本王要招降谁,是大周皇帝想要招降刘鋹。” 刘鋹,南汉皇帝,历史上着名的“噶蛋专家”、商纣王的忠实信徒、隋炀帝都自愧不如的奇葩。 第125章 围攻泰州 正如诸葛兰所料,枞阳周军果然是虚张声势,郭宗训发布“讨贼檄文”之后,迅速转进到大别山东南麓,占据有利地形。 枞阳周军收缩,李煜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样放松的还有李重进。 自从小符皇后、郭宗训进入扬州城之后,这些天来,李重进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惊恐、兴奋、迷茫……整个人被复杂且强烈的情绪所笼罩,直到郭宗训的登基大典完成之后,他才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一些。 无论如何,总算保住了大周的血脉。 刚进扬州的时候,小符皇后、郭宗训十分畏惧。 毕竟皇帝郭荣对待李重进这个外甥,有些不厚道,人家心里有怨气很正常,加上所谓“登基大典”太过简陋了,简直就是草台班子,别说“文武百官”了,整个扬州文臣武将加在一起,都难以凑够一百个! 这就让小符皇后有一种感觉,只要李重进愿意,随时都能逼宫,让郭宗训禅位,然后将母子二人干掉。 只是,这一想法,有点小人之心了。李重进就算不是一个君子,但绝对配得起“忠臣”二字,他确实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但绝不会做得那么绝。 被册封为“淮王”之后,李重进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求泰州镇抚使杨信“进京朝圣”,也毫无疑问,杨信只要敢来,李重进就会把他干掉。 杨信又不是傻子,先是推脱“事务繁忙”,再借口“身体有疾”,后又说“时机不对”,概括为一句话,老子不去! 非要我去也行,但是“全军将士崇敬皇帝,日思夜念”,要去,我就带着军队一块去! 李重进心里跟明镜一样,杨信绝不会来,他发出第一道命令的同时,就已经准备攻打泰州了。 不打下来不行啊,“卧侧之塌岂容他人鼾睡”,扬州、泰州唇齿相依,双方各为其主、水火不容。 扬州的周军只有两万,这是不能动的,要用来戍卫都城。滁州、濠州、泗州、楚州各出兵一万,李重进又要求吴越钱俶发兵,钱俶倒是不含糊,直接支援三万人马,由兵马钤辖使沈承礼统领,吴越军屯兵常州,距离泰州一水之隔。 南唐这边,自然也收到了李重进要求出兵协同的通知,于是,李煜派出了李元清的神威军……七千人。 不是李煜不想多出人,是有人反对,这个人正是钱俶。 南唐与吴越之间,虽说没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也极为紧张。 钱俶担心,南唐借着攻打泰州的机会,趁机抢占狼山,这是吴越靠近长江的一处高地,南唐如果占据此地,也就相当于堵死了吴越与后周之间的咽喉。 李重进虽然不高兴,却也没办法,相比南唐来说,吴越更加亲周,也更好拿捏,他不愿意得罪钱俶。 因此,李煜就喜提“打酱油”的角色,即便如此,三国联军加在一起七万七千人,攻打泰州绰绰有余。 但是,李煜暗中通知林仁肇,在长江润州段埋伏水师,防止杨信、荆罕儒等沿着长江逃窜。 眼下,消灭泰州守军是三方共同利益,在共同利益面前,敌人可以暂时成为朋友,尤其对于李煜来说,荆罕儒必须死! 定安元年,正月三十,正式发兵。 扬州方面,李重进亲自领兵,水路并进,一万水军沿着通扬河东进,意在占领泰州西南的姜堰渡口,在此登陆之后,从北门进攻。三万步兵经过正谊、浦头、坝项等镇,陈兵在泰州正西侧的开阔地。 吴越方面,沈承礼三万大军渡过长江,从龙窝口登陆,沿着南官河一路挺进,目的是堵死泰州南边的通道。同时,分兵围困泰州东门,防止杨信向海安、如皋逃窜。 南唐方面,李元清率领七千神威军,利用润州大营的战船渡江,这七千人不进入泰州境内,而是顺流直下在泰兴登陆,附近的古马干河是泰州水师所在地。 事实上,一旦杨信等人抵挡不了,要逃窜就只有一条生路,就是在长江逆流而上,赶到黄州附近登陆。 如果向北逃窜,海州、楚州的守军不会放过他们,向东逃窜,除非他们能顺利逃到崇明岛,否则就是掉进海里喂鱼。向西逃窜,别闹了,扬州就在西边。 就这样,后周分裂以来,第一个倒霉蛋儿诞生了。 收到李重进攻打泰州的消息,杨信、荆罕儒等人毫不意外,为此,他们已经准备多日了。 吴越、扬州联军接近泰州城之后,还没有做好攻城准备,扬州城西门、南门就自己打开了! 要投降吗? 当然不是,城中涌出了人,很多人,一万、两万……五万?! 陈兵泰州正西的李重进懵了,他原本是想把杨信、荆罕儒等人逼出来,就在开阔地带进行大决战的,可眼下,自己原本占优势的兵力,变得不值一提了。 活见鬼了,泰州城中哪儿来这么多兵! 但很快,李重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兵,而是老百姓! 没有任何队形、战术,手里拿着的东西五花八门,锄头、木棒、擀面杖……而且,他们也不是冲出来的,是被后面的人赶出来的! “杨信,好竖子!” 李重进破口大骂,没想到堂堂大将,竟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让老百姓当挡箭牌! 真实的事情经历,比李重进看到的要卑劣的多,杨信、荆罕儒料到李重进必然会来攻打自己,而自己手中这点兵根本不是对手。 于是,吩咐手下胡大体,封锁泰州城之后,挨家挨户的抢人,不是青壮年,而是孩子、女人、老人! 杨信把这些人绑在城墙上,让家中青壮年出门应敌,要想救你老婆、孩子、爹妈,你就去杀人!拿回来一个人头,换你家里一条人命! 于是,李重进就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客观上,李重进手中兵力虽少,可对手是老百姓的话,问题就不大了。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冷兵器时代,职业军人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战斗力,存在指数级别的鸿沟。 训练有素的士兵,一千人对阵普通百姓一万人,也是占据优势的,可以理解为一个泰森对阵一百个一年级小学生。 人都是怕死的,老百姓别说杀人,见到死人都发怵! 果然,泰州城涌出来的数万人,冲着冲着速度就慢下来了,看着对面后周大军刀剑林立、战马嘶吼、队列严明,腿肚子都转筋。 李重进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老百姓自行撤去,这时候,泰州城楼上响起了震天的擂鼓声。 所有人都向城楼上看去,看到了惨绝人寰的场景—— 泰州守军押着大量妇女儿童及老人,让他们跪在城墙之上,挨个斩首! 荆罕儒站在城头,得意地高喊:“想要保全家人,就往前冲!” 第126章 沈承礼 饶是李重进这个“黑面大王”,征战多年,多么残酷的战场都经历过了,可也没遇到过这么无耻的做法。 史书上,“驱民御敌”不过是四个字,可这四个字的背后,浸透了多少无辜人的血泪。 黄巢用过,李自成用过,皇太极用过…… 滁、濠、泗、楚四州调来的军卒,虽然战斗力不比戍卫扬州的禁军强悍,可要攻破老百姓构筑的“人阵”,并没有什么难度,骑兵一个冲锋,战场就立即能够开辟一条通道。 然而,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城楼上更多的老弱妇孺被害。 泰州被驱赶出来的青壮年,已经被折磨疯了,城墙上掉下来的头颅,不知道是谁的父母、谁的妻儿,或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冲吧,死了就当是全家团聚了! 于是,原本迟疑的队伍,像是一条被毒蜂蛰了一下,瞬间骚动起来,无数人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朝李重进的列队冲过来。 李重进犹豫了,虽说慈不带兵,可对面的不是兵!就算狠下心来,纵兵杀民,又能怎么样?泰州城那么多人,累也累死你!再说,自己也要顾及政治影响,郭宗训刚刚登基,正是归拢天下人心的时候。 泰州民众越来越近,情势刻不容缓! 一旦陷入包围,泰州城中的军队杀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扬州防御使、副将翟守珣纵马赶来,谏言道:“淮王,贼众人多,应尽快撤退,末将率轻骑向右侧包抄!” “撤退?” “杨信驱民御敌,城门前必然混乱!” 李重进眼前一亮,没错,老百姓的行动没那么迅速,只要轻骑快马能够冲到城门口,哪怕几十匹靠近之后,就能迅速控制局势。 “翟防御使,本王带兵北撤,混淆视听,你当趁机行事!” “末将明白!” 随即,李重进命令步军都指挥使王全斌率军三千,正面应敌,务必阻挡住泰州民众组成的临时军队,自己则亲率剩余力量,快速向左侧移动。 一时间,兵分三路。 李重进采取的策略,完全是应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意图非常明显,就是避开数量庞大的老百姓,步兵、骑兵绕到后方,逼近泰州城的西门。 然而,有一点李重进没有考虑进去,就是王全斌的性情。 《宋史·列传第十四》评价“胆识过人,好杀招乱”。 王全斌十二岁的时候,为了救父亲主动去当人质,在“兴教门之变”当中救过李存勖(后唐庄宗),够勇! 然而,攻灭后蜀的过程中,杀掉多少蜀军无法统计,但结果则是“人人作乱”,也就是说,杀到最后后蜀军队已经不知道啥叫害怕了,只想着造反。 老郭说过,恐惧到极限就是愤怒,能把人逼到这种份儿上,这人肯定不是善茬。 就这样一个人,李重进让他去抵挡泰州民众,结果可想而知。 王全斌一马当先,冲锋在前,身后三千“骁勇军”紧紧跟上,如同群狼冲入了群羊之中。 很快,在左翼运动的李重进就发现了不对,自己在迂回,王全斌怎么冲到自己前面去了! 不仅如此,由于王全斌冲的太猛,泰州民众也向两侧奔逃,其中一部分又挡到自己前面去了。 “愣货!” 【李重进是山西人】 想要通报王全斌,已经来不及了,李重进一咬牙,命令全军进攻西门,好端端的一次“佯退”就这样泡汤了。 最倒霉的是翟守珣! 本来,一千轻骑趁乱出击,很快就能冲到城门边上,已经刀出鞘、箭搭弦了。 此时,在城楼上观望的荆罕儒,发现了王全斌部分离向前冲锋,速度极快,驱民御敌的策略宣告失败,立即下令将还没有出城的老百姓驱散,拉吊桥! 等到翟守珣冲到跟前,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箭雨,以及泰州守军无情的嘲弄。 杀红了眼的王全斌,这会儿也清醒过来,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李重进又恨又恼,无奈下令“全军北撤!” 没办法,假撤退变成真撤退了,最好的方案,就是前往姜堰渡口,与安申齐率领的水军汇合,一同围攻泰州北门。 所谓泰州北门,其实还剩下一个废弃的城楼,因为通扬河泛滥的关系,大部分城墙都坍塌了,能够登陆的地方虽多,可不便于大规模军队上岸,杨信将大量民房推倒、道路损毁,意图阻止李重进进入。 同时,在最主要的泰安街周边,布置了一万左右兵力,裹挟不少老百姓,准备打巷战。 泰州南边的公户门,也分配了八千左右兵力,这里虽然不及西门前面开阔,但有一条河穿城而过,两岸没有坚固的城防建筑,也要加强防备。 在李重进忧心忡忡,杨信、荆罕儒等人有恃无恐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扭转了战局。 吴越两浙兵马钤辖使沈承礼,他带领的三万人需要渡过长江,然后拖战船、人员集结,中间浪费了不少时间。 但是,不同于李重进的瞻前顾后,沈承礼是来帮忙的,打的是你后周的人、杀的是你后周的百姓,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或者说,有一种痛快,因为寿州地处淮南,曾经是南唐的地盘。 因此,沈承礼一上岸,就展开了摧枯拉朽的攻势,还是那句话,他是来帮忙的,根本就不考虑分兵如何、布阵如何、战术如何,能打老子就打,不能打老子就撤。 事实是,很容易打,一路上基本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一直挺进到公户门附近,才真正遇到了敌手。 二话不说,攻城! 吴越能够在五代十国时期独霸一方,不可能全靠后周罩着,军队的战斗力也不俗。 更何况,沈承礼率领三万大军,这一仗不是打给李重进看的,而是打给吴越王钱俶看的! 吴越“三代五王”,个个都情愿“归土中原”,昔日后梁、后唐及后周兵强马壮,屈居人下还算说得过去,如今后周分崩离析,怎么能顽固不化呢? 沈承礼很不服! 吴越也可一统江南!也可一统天下! 自然,沈承礼也有资本,钱镠创建吴越国时,他就在幕府中任职,还娶了钱瓘(钱镠之子,文穆王)的女儿,至今已经是五朝元老。 吴越军队强攻城墙的同时,战船也顺河而来,逼近了泰州穿城河的水道。 杨信在衙署休憩,他早已安排好了撤退计划,等到搜刮的财物准备停当,趁夜色从东门杀出,只要到了古马干河水道,就能逃出生天了。 然而,军情来报,当他看到吴越援军猛攻公户门及水道时,惊出了一身汗。 三万人! 吴越鼠辈,你们可真下本儿啊! 第127章 泰州瓦解 你,不要说自己“没有野心”。 所谓清心寡欲、安贫乐道、知足常乐,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一切根源都是“实力不足”。 沈承礼有野心,也有底气,按辈分,当今吴越王钱俶的喊自己一声姐夫,吴越富足的程度远超过人的想象。 看看吴越国的主要城市,苏杭二州,自古繁华,越州、婺州、衢州、温州、福州,囊括两浙,鱼米之乡,商贾云集。 历经三代五王,钱氏从不称帝、左右逢源,有得到了不少赏赐与权力,尤其是“海运通商”,丝绸、瓷器等大量行销海外,可谓集天下之财富! 尽管吴越国与南汉、南唐、闽国等发生过战争,可吴越大部分时间都扮演了“捅刀子”“打闷棍”的角色,境内从未出现大的战事,生产力得到很好的保护。 “吴越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相闻”——《表忠观碑》 国富民强,还要屈居人下? 因此,泰州之战,沈承礼表现的格外卖力,一是练兵,检验一下吴越战斗力如何,二是示威,要让后周、南唐等不敢小觑。 李煜闻听这件事后,一定拍手称快,沈承礼,你继续作吧! 乱世之中,有一条名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最后三个字的内涵,是让人低调、低调、还是他妈的低调! 南唐这边,李煜搞了那么多动作,表面还是怂的跟三孙子似的。 公户门驻守周将胡大体,素以阴损狡诈着称,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巧设陷阱,不断诱敌深入,将吴越前锋引入到城门楼下,用弓箭集中射杀,造成很大伤亡。 待到吴越军队暂时退却,又立即以城中百姓为诱饵,挑衅沈承礼,吴越军队不辨真伪,与泰州百姓缠斗的过程中,胡大体再命令弓箭射、礌石砸,进行无差别攻击。 沈承礼很快意识到,自己这边军队在攻城方面,存在很大短板。因为,多年来历次征战,吴越国也从未攻打过大型城池,经验相当不足。 转变策略,水路突破! 相比攻城,水战方面吴越军队显得驾轻就熟,很多数士兵,从小都是水里面泡大的。 南官河穿城而过,水源在长江,可水面却远不如长江,尤其入城一段,非常狭窄。 这也难不倒沈承礼,先集中兵力,用火箭烧毁拦河木栅栏,同时派出大型战舰,与河道两岸的泰州守军缠斗,争取进攻机会。 很快,十几艘狭长、坚固的龙舟被拖了过来。 南方龙舟的速度,可是能在河道上玩儿漂移的…… 兵器藏于龙舟之中,士兵拿起船桨,蓄力、划桨、冲刺! 于是,泰州守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在烧毁的拦河木栅栏下,不过一丈多宽的水道,“嗖嗖嗖”什么东西就飞过去了! 一艘,两艘,三艘……十艘! 一条龙舟上可以坐三十到五十人,转眼之间,四五百人就冲到了泰州城内! 靠了岸边,扔了船桨,拿起兵器,反身向公户门冲过去! 胡大体还在城头耀武扬威,猛然间就听到身后一阵喧哗,接着听见惊恐的喊声:“义忠军进城了!” 【吴越国被称之为“义忠国”】 入城的吴越军目标很明确,尽量不与敌人缠斗,最重要的是将城门打开! 胡大体手下八千人,已经损失了不少,听到背后偷家的消息,震惊之下,立即命令手下撤退。 撤退不是单纯的逃跑,而是躲在老百姓里面一起跑,退回到内城之中。 公户门被打开之后,吴越军队水陆并进,迅速杀入到泰州城内,可放眼看去,也是傻了眼。 到处是人,活人,死人,不死不活的人,根本就没办法分辨哪些是军队,哪些是老百姓。 这个问题,对于沈承礼来说,似乎也不是问题。 攻破公户门,对于吴越军队来说,既定目标已经完成了,可以暂作休整,等待李重进那边的命令。 沈承礼没有等太久。 姜堰渡口,李重进四万人早已分批登陆,但是前进速度很慢,一是不熟悉泰州城中布局,二是很多民房、道路被毁,四处燃起大火,大大降低了进攻效率。 此时,王全斌发挥了自己“二愣子”精神,也是为了弥补过错,他敏锐地发现,很多老百姓都朝着城中心跑去,立即带领手下“骁勇军”紧紧跟随。 沿途,一边巷战,一边清理道路,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城中心,原来,这里是泰州衙署所在地,旁边就是很大的演武场。 被绑架的老弱妇孺,都聚集在这里。 “救人,传话!” 救人,不是王全斌多么仁慈,这些老幼妇孺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但是,与城内外参与作乱的泰州民众有关系,救下这些人,泰州守军也就失去了胁迫力。 传话,不是传给李重进,而是让士兵四处宣传,“城中老弱妇孺已悉数被李重进将军所救”,让城中老百姓听的,老百姓一旦得知自己亲人没有了危险,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 畏惧消失,仇恨加倍! 很快,被阻挡的李重进、翟守珣就发现,泰州城中的老百姓开始退却,同时,开始围攻泰州守军。 一群老百姓扑倒一名荆罕儒的手下,拳头、脚、牙齿、石头、木棒……很快,这名士兵就变成了一摊泥。 一群泰州守军,被几千名老百姓堵在房子里,放火烧。 …… 大队人马进入内城,李重进命令全军,先不要进攻,做好防御即可。 因为,绵羊会在愤怒下变成恶狼,眼前的情景,好像已经不用他们动手了。 泰州城中的异常变化,也让南边公户门的沈承礼觉察到,他不会错失这样的好机会,立即点齐兵马、亲自带队,冲向台州衙署。 活捉杨信,才是这一仗最大的战功! 仗打到这种地步,泰州城基本瓦解了。 正在李重进觉得大势已定,等待杨信前来投降的时候,返回的王全斌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衙署空无一人! 翟守珣猛然想起,问道:“淮王殿下,我军是否在泰州东门布防?” “奉天门?自然没有,那是吴越盟军的防区,另有唐国人马协助。” 扬州军是自西向东赶往泰州的,东部设防根本来不及,所以,李重进根本就没考虑。 翟守珣不安地说:“吴越、唐国未必真心助我大周,如果杨信等贼众逃窜到古马干河……” 李重进也猛然明白,立即下令:“轻骑追击,不能让杨信入长江!” 第128章 黑云都?神威军! 李重进的担忧一点都不夸张。 眼下,自己虽然顶着“淮王”及“淮南节度使”的名号,可整个两淮地区把他当回事儿的,只是一小部分。 长江防线,他最多能掌控舒州以西、潜山一带,再往上游的黄州、蕲州不属于自己的管辖范围了,杨信要逃,只能沿江而上。 杨信逃了,泰州之战约等于失败一半。 这可是新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战,必须要赢得漂亮! 杨信确实在逃,听到吴越三万大军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事实上,后周大将鄙视吴越、南唐这些江南国家,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存在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后周必须是完整且统一的政权。 就像电影中,一帮小混混打了一个人,可这个人叫山鸡,背后是洪兴的,带头大哥叫陈浩南,手下小弟一大堆。 可现在不同了,泰州实际上沦为一座孤城,杨信的带头大哥赵匡胤,远在许州。 沈承礼、李重进南北夹击,先后入城,败局已定。 跑吧! 杨信带着搜刮来的财富,在两千亲兵的护卫下,迅速朝泰州东面的奉天门运动,荆罕儒则率兵三千,沿途断后。 等李重进反应过来的时候,杨信已经冲出了奉天门,在这里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沈承礼率领的一部分吴越军队,在到达公户门之后,沿着护城河运动,寻找突破口。 结果,突破口没找到,反而与奉天门的后周守军接触上了,双方倒也不废话,直接开干。 只是,奉天门这边的战斗规模很小,泰州城的东面河沟纵横,本就不适合大量军队集结,而且杨信事先吩咐,将重要的桥梁毁掉大半,只剩下自己逃跑的一条路线。 因此,杨信亲兵队伍冲到这里,伙同此处的守军,很快把不到一千人的吴越军队消灭干净。也正是因为这些吴越军队,阻碍了杨信逃窜的速度。 再次准备上路的时候,原本断后的荆罕儒也追了上来,后面跟着一大群追兵,正是翟守珣率领的骑兵! 四条腿追两条腿的,优势很明显,再加上杨信这边赶着不少大车,车上装的金银、铜钱等财物,重量可不轻。 荆罕儒苦劝:“主帅,快走吧,钱财乃身外之物!” 杨信心如刀绞,看着那些财物,如同饿极了的婴儿看到了柳岩。 “走!” 一咬牙,杨信翻身上马,急匆匆向古马干河逃窜。 临行前,他让士兵掀翻车子,把金银财宝撒的满地都是,如意算盘是,没有人不爱财,你翟守珣见到这些东西,还不立刻去捡? 杨信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翟守珣不但没有被金银财宝迷住眼,手下那些不开眼,因为低头去捡、动作迟疑的士兵,也被他砍去脑袋,杀鸡儆猴。 “贼人就在眼前!破敌之后,都有重赏!贻误战机,立斩不赦!” 翟守珣不似王全斌,他治军严格,该狠的时候才狠,闻听统领的喊话,军士们立即清醒过来。 “活捉杨信!” “为泰州百姓复仇!” “天子仁厚,投降不杀!” 仅仅一下迟缓,再追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杨信、荆罕儒带领剩余的五千人马过了张湾溪之后,立即命人把桥毁掉。 整体上,泰州东侧的溪流河沟都不深,游泳、淌水都能过河,只是,好几千人跳水里、爬出来,再去追人,耽误功夫就大了。 而且,眼下是农历一月份……江南就算不下雪、不结冰,河水的温度也不高。 无奈,翟守珣只能命人修桥,同时,派人向城中的李重进汇报。 杨信、荆罕儒猛跑十多里,前面就是古马干河了,以为逃出生天,顿时放松了下来。 回头望去,偌大的泰州城,已经成为人家的了。 荆罕儒打气:“主帅,我等速速赶往黄州,休养完毕,卷土重来!” 杨信说:“本想筹措一些财物,给赵点检送去,也好谋个好位置,唉。” “主帅不必忧虑,如今皇帝亡故,北方混乱,赵点检正是用人的时候。” “也罢,事不宜迟,快上船。” 正欲前往渡口处,猛然间,远处道路上尘土飞扬!定睛一看,原来是十几匹快马,疾风一样冲了过来! 杨信、荆罕儒第一反应就是:不是自己人。 应敌!杨信亲军立即纵马上前,打算快速解决掉眼前的一小股敌人,然而,这些人一路冲过来,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对劲,两军对垒,最起码要搞清楚对方是谁,如同电视剧里“说出吾名,吓汝一跳!”的桥段,战前通名虽不是硬性规定,却也是一种识别手段。 但很快,杨信这点疑惑就消失了,眼前的场面让他震惊无比! 对方十几骑而已,冲入自己这边上百人的骑兵队伍当中,如一阵风一样,快速穿透,整个过程中,根本看不清楚对方做了什么! 然而,等到尘烟散去,自己这边的亲兵,已经有几十人落于马下。 杨信大脑在拼命回忆,这副情景,怎么那么熟悉呢?好像听人说过,又好像亲眼见过。 黑马、黑盔、黑甲、黑色披风,每个人手中一柄夸张的长剑。 “黑……黑云长剑都!” 杨信瞠目结舌,难道吕师周复活了?看到的是鬼魂吗? 听到“黑云”二字,荆罕儒也如同被马蜂蛰了一样,惊恐地看着远处的十几骑。 不对,不是十几骑,远处,古马干河的方向,烟尘四起,铁蹄阵阵,几千黑衣黑甲的骑兵快速冲过来,如同黑云摧城! 为首者,南唐神威军都指挥使李元清。 “快跑,快跑,上船!” 杨信歇斯底里地喊道,他知道,手下这群人已经毫无胜算,想要活命,就别顾什么体面了。 神威军,前身就是杨行密的黑云长剑都,也是如今南唐唯二有战斗力的骑兵部队,另一个分支在鄂州。 杨信、荆罕儒各自跳上战马,飞速向渡口方向跑去,已经不顾上身后的士兵了。 李元清绕到泰兴,耽误了不少时间,担心赶不上战机,命令十几骑作为先头部队,察打一体。 他兵分两路,三千神威军驻守在长江入口,自己带领剩余的兵力,快马追赶上来。 跑了一半,就发现泰州城方向狼烟四起,立即加快脚程。 幸好吴越军在奉天门拦截了一下,这才堪堪赶上。 “荆罕儒,休走!” 李元清纵马奔驰,神威军大声呼喊荆罕儒的名字,吓得他胆战心惊。 一起逃跑的杨信,觉得奇怪,怎么都喊荆罕儒,他干什么了? 李元清出发前,李煜吩咐过,其他人不问,荆罕儒必须给我送回来! 第129章 冲!冲!冲! 李元清很兴奋。 神威军原本驻扎在剑州(福建北部),闽国灭亡之后,被划分到大将林仁肇麾下。 军队,作为一种人类社会组织形式,具有生物体一样的遗传性特征,比如人民军队当中“杨根思连”“硬骨头六连”“南京路上好八连”等,代表了“精气神”的传承。 神威军传承的“精气神”源自于黑云长剑都,从作战装备,到作战模式,再到作战训练,这支军队最好的管理方式,就是把它放到战争前沿。 一支进攻型的军队,只有长期处在战斗场景中,才能日臻精进,才能补充血液,战斗力才不至于逐渐丧失。 然而,“淮南之战”后,中主李璟畏惧后周,在迁都洪州的时候,把这支最强悍的骑兵也带走了,此后较长一段时间,神威军就只能蜷缩在洪州城中,如同一只困在牢笼中的野兽。 毕竟,在大后方,抓盗贼、剿土匪也用不着神威军,“冯党”更是想把这支军队攥在自己手里。 李从善这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儿,就是在李煜请求增援的时候,把神威军送到了金陵。 眼前,泰州之战,也是神威军回到金陵后的第一战。 神威军的将士们很着急,毕竟,跑得慢了,人头就被抢光了! 客观说,杨信亲兵卫队(骑兵)两千人,战斗力也不俗,他们知道步兵抵挡不了多久,跑出去一段之后,兵分三股。 一股护送杨信、荆罕儒前往渡口。 一股在路途中停下,以逸待劳。 一股则调转马头,飞速截击神威军。 值得一提,古马干河南北走向,距离泰州城(东边)十多里路,这中间虽然开阔地不少,但沟沟壑壑、灌木丛生,将整个空间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地块。 杨信亲卫军的意图,是经过一次冲击之后,让神威军分散开来,他们道路不熟悉,就能延缓追击的速度。 只是,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李元清将手下人马划分成三部分,前行八百人,中行一千二百人,后行两千人,梯队排列,首尾相接,很经典的追击战术。 【骑兵之道:前行锐,中行居,后行钝。】 前队八百人的作用,是为了突破防线或冲散敌军,甚至说,只要给对方造成骚乱即可,因为第二波攻击人数更多、转眼就到,能扛过第二波攻击已经很难了。 如果侥幸,还有第三波攻击。 “追击战术”是最能体现骑兵作战机动性、连续性优势的,对于神威军来说,也是最优选。 原因很简单,一是神威军配备的武器是长剑,长度在一米四到一米六左右,借助战马的高速运动,实施劈砍、穿刺,距离越近就越有优势。二是人、马身上都配备重甲,根本不用考虑防护问题,但这意味着战马、士兵的短时间消耗很大,作战时间不能拖得太长,一个字,突出“快”! 同时,骑兵与骑兵对冲,不仅要拼装备,更要拼勇气。越来越近,杨信亲兵发现,对面的南唐神威军士兵脸上,看不见决绝、严肃、悲壮等情绪,而是一个个满怀着期待。 “胆小鬼”游戏,启动! 马头接触的一瞬间,杨信亲卫军下意识地收紧缰绳,同时手持长枪刺出去。 而神威军这边,每个人都狠踹马腹,战马得到命令,不但没有减速,反而给了一个加速度!与此同时,神威军每个人都瞬间将身体转移到马身一侧,单手抡起长剑,斜下劈砍下来。 “加速度”是一瞬间提供的,能够混淆敌方视距,最前面一排杨信亲卫军,非常自信能够刺到对手,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对方身体挪位,马头也逼近了自己的胸前! “嘭——” 战马相撞的一瞬间,一名杨信亲兵只看见眼前一道刺眼白光,接着天旋地转,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翻跟头。 “嘭嘭嘭——” 紧随而来,一连串的战马相撞,神威军的动作整齐划一,杨信亲兵一脸懵逼。 从李元清的视角看,骑兵对冲的结果有两个,一是对方溃散,二是陷入混战。很显然,第二种情况从不在神威军的选项上。 长剑一击,无论得手与否,神威军都会继续冲锋,绝不回头纠缠,直到冲出敌阵,或者死在阵中。 对冲之后,杨信亲兵损失五十余骑,神威军损失……零。 长枪最多在重甲上面留下一个印记,长剑对准的可是人的脖颈。 杨信亲兵惊恐的回马,发现冲过去的神威军并没有偷袭,而是继续向前追击! 正当他们庆幸死里逃生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沉重而富有节奏的铁蹄声……中行一千二百人的神威军赶来了! 这还打个屁,跑吧! 这次,跑得快的,真正活了下来,跑得慢的,成为神威军的剑下亡魂。 同样,中行神威军也不纠缠,仍然保持梯队次序,继续向前追。 冲!冲!冲! 李元清亲自率领的后行两千人,一路冲下来,只看到了停驻的马匹、倒地的尸体,偶尔遇到杨信手下跑散了的骑兵,也是顺手挥一剑的事情。 杨信、荆罕儒如惊弓之鸟,只盼着能快点赶到古马干河渡口,一路不停地挥舞马鞭,马屁股上血迹斑斑。 距离渡口只剩下二里路了,可身后,传来了让杨信、荆罕儒恐惧的马蹄声。 回头一看,一片黑云已经涌了上来。 这么快! 因为神威军的马匹训练,都是奔着把马跑死的目的,加上这些都是与契丹交易的优良马种,不仅快,耐力也是一流的。 “荆罕儒,休走!” “活捉荆罕儒!” 荆罕儒郁闷的要死,怎么冲我来了! 渡口就在跟前,可杨信一众也被彻底围困,再跑,除非跳河里。 “你们,唐国骑兵?” 环视一圈黑衣黑甲的神威军,一种莫名的压力出现,每个人都心惊肉跳。 李元清轻催战马,来到阵前,长剑一指:“谁是荆罕儒!” 所有人,包括杨信,目光齐刷刷地盯在荆罕儒身上。 “本将就是,你是何人?!” 荆罕儒有些骨气,就算刀架脖子上,也不能认怂。 李元清盯着他看,看的荆罕儒直发毛,好一会儿,李元清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姓荆的,你让太子殿下好生惦记。” 荆罕儒发蒙,太子殿下?唐国李煜?我不认识他啊! 李元清继续说:“我乃神威军都指挥使,李元清,奉大唐太子之命,前来捉拿荆罕儒。你们不想死的话,最好退到一边。” 荆罕儒想骂街,旁边的人,包括杨信,一听李元清这么说,纷纷跟自己保持距离。 “荆罕儒,还不下马就缚?” “笑话,老子宁死不屈!” 话刚落音,荆罕儒就感到自己后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身体不稳,落下马来。 回头一看,是杨信! “主帅,你……” 神威军不管那个,人掉下来,立即一拥而上,把荆罕儒捆的跟阳澄湖的螃蟹一样,不上称二两,上了称二十斤都打不住! “荆将军,事出无奈,你舍身取义吧!” “杨信……你个……” 神威军不惯着他,嘴巴一堵,扛到了马背上。 杨信紧张地问:“李将军,我等可否登船离去?” 李元清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杨信,周围的神威军也被逗乐了。 “李将军,你不是说,只捉荆罕儒吗?难道,要食言!” 李元清不紧不慢地说道:“没错,我是说要捉荆罕儒,可没说要放过你们。” “你……!” “放心,我也不会杀你的。” “究竟要干什么?!” 李元清冷笑着,把手指向来路,说道:“但是,他们会!” 杨信惊恐地看去,大路上一片烟尘,是翟守珣追上来了。 趁着无人察觉,李元清赶紧命人带着荆罕儒先走…… 第130章 丧事vs喜事 对于李煜的安排,李元清是有些腹诽的,后周皇帝近在咫尺,李重进向南唐求援、请求渡江攻打泰州,多好的机会!何不派出大军,直接夺回扬州、泰州、泰兴、如皋等比较近的失地?这种机会,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然而,太子殿下仅仅让他捉一个荆罕儒,甚至,连泰州城的边上都不准靠近。 腹诽归腹诽,命令还是一丝不苟的执行下来,只是,李元清不愿深入参与后周内乱,他觉察到身后翟守珣的军队赶上来,就将道路让开,要打,你们自己打,老子不奉陪。 翟守珣判断出对方是南唐军队,但无暇多问,因为杨信就在跟前。 “叛臣贼子,还不下马受缚!” 杨信绝望地看了一眼四周,渡口近在眼前,更近的则是翟守珣的刀剑。 完了! “翟将军,你我也曾并肩作战,希望不要为难这些军卒。” “是生是死,全凭圣上发落,轮不到你说话,下马受缚!” 杨信面如死灰,哆嗦着,佩剑扔在地上,自己摇晃着下马来。 “绑!” “余者,放下武器,跟随本将回城!” 主帅都被俘虏了,手下人自然不愿意送死,纷纷投降。 见局势已经得到控制,翟守珣才调转马头,面向李元清。 “敢问,阁下是唐国将领李元清?” “正是大唐李元清!” “敢问,阁下是周朝将领翟守珣?” “正是大周翟守珣!” 唐国、周朝,大唐、大周,两个武将,斗嘴方面谁也不想吃亏。 对视良久,翟守珣微微一笑,问道:“李将军,泰州城中已经安定,是否一同前去?” 李元清毫不示弱,说道:“迟早要去,就不劳烦翟将军了。” “我随时恭候。” “我一定赴约。” 两人面上客气,心中却发冷,没错,咱们早晚要见面,比较大的几率是在战场上! 李元清未敢停留,毕竟泰州已经成了李重进的地盘,连夜带着荆罕儒返回南唐。 翟守珣回到扬州城,才发现荆罕儒不在了,这才想起来询问杨信,得知被李元清掳走,不解其意,将此事告知李重进。 李重进思索一番,说道:“大概李煜下令,也是为了给李璟一个交代。既然如此,将胡大体交给沈承礼,让他带回吴越发落,李璟的面子给了,钱俶的面子也不能落下。” 李重进思虑比较周全,毕竟南唐、吴越都出兵了,带走两个俘虏,又不是重要的人,没什么关系。 只要杨信在自己手里就行了。 很快,李重进也撤回扬州,留下翟守珣、王全斌,两人分别封为泰州节度使及泰兴防卫使。 李重进必须要拿下杨信,因为他是赵匡胤的死党,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有很大用处。 因为此前,郭荣龙驭宾天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扬州。 韩通受王朴委托,历尽千辛万苦,秘密从沂州绕行海州,没办法,靠近汴梁的水路、陆路都被赵匡胤盯得死死的。 终于见到了郭宗训与小符皇后,将哀耗告知。 小符皇后闻听消息,直接就晕过去了,醒过来嚎啕大哭。 郭宗训也是哭,虽然一个七岁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 “韩将军,圣上……安葬了吗?” “回禀娘娘,已然下葬于轩辕丘。” 【轩辕丘,新郑地区,庆陵】 “规制如何?” “虽赵匡胤叛乱,汴梁被毁,但国丧规制丝毫不敢怠慢,娘娘请放心。” “赵匡胤!贼子!” 小符皇后咬牙切齿,心中对赵匡胤的恨意如滔滔江水,这也亏了药娘在南来一路上的引导(洗脑?)。 然后,小符皇后提出一个要求,必须在扬州举行国丧仪式。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现在,人不能亲自到陵前祭拜,怎么着,也得对着灵位祭拜吧! 李重进答应了,正好,也要着手攻打泰州,当即决定,将杨信抓来,在祭拜郭荣的仪式上血祭! 韩通此行带的人不多,没有参与作战,但承担起了扬州的戍守任务。 否则,李重进也不会那么放心,亲自征讨。 扬州这边办丧事,南唐那边也在办丧事,只不过,李煜不觉得伤心,反而觉得老天没长眼。 李天富、朱登朝、马奎三人死在了洞庭湖的战斗中,朱登朝、马奎两个人,死了就死了吧,贰臣贼子。 可是,李天富算起来,还是南唐皇亲,还有他的“老相好”刘彦青,则是宣州刘氏、豪门大族的人。 照例,金陵这边是要出一份丧诏的,追封爵位、表扬功绩。 写丧诏的事儿,自然是交给徐铉,只不过,李煜看了之后,又在上面加了一些东西,好好“夸”一下李天富。 比如,“碧莲步摇”“泥垢碧池”之类的,徐铉看了之后,表示不懂。 李煜解释道:“此乃梵文,赞颂他二人的功绩。” 徐铉深信不疑,因为李煜精通佛法! 有堵心的,也有开心的,刘承勋的奏表送来了。 南平以平! 南平一共三座城,江陵、峡州、归州,疆域与新加坡有一拼,毫无战略纵深可言。 刘承勋率三万攻打江陵,龙幼安率领两万攻打峡州,卢郢率领一万攻打归州,另有武昌节度使王崇文在长江上机动。 这阵势,没打就能把高保勖吓晕过去。 彼时,南平还是有几个硬骨头的,比如梁延嗣、孙光宪等人,刘承勋举兵包围江陵时,他们迅速组织兵力进行反抗。 南平一共有多少人马呢?军队一万七千人,战马不足一千匹。 没办法的事儿,要知道,历史上高保勖“纳土归宋”的时候,北宋官方记载的数据,“荆、归、峡三州十七县共计十四万两千三百”,按照十抽一的比例,兵源也才一万四千人。 打起来没多少悬念,更兼刘承勋带了秘密武器。 土炸药包! 也就是临出发前,李煜说的“火气很大的东西”。 刘承勋率兵登岸,包围江陵城之后,没有采取正常的攻城方式。 他命人在城墙下面挖洞,然后塞进去土炸药包,城墙上的南平军奇怪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点燃导火索,一、二、三……砰! 一硝二磺三木炭,加点白糖大伊万! 刘承勋表示很满意,很客气地让对南平军喊话,要不要再来一波? 高保勖立即表示,不来了,大门敞开,您请进吧! 刘承勋几乎是兵不刃血,拿下南平之后,在龙幼安的督促下,立即封存宫殿、藏库、粮仓,同时贴出告示,安抚老百姓。 其实,南平的老百姓恨死高保勖了,这小子,十七个县里,恐怕村村都有丈母娘。 南唐军队秋毫无犯,还赈济贫苦,自然得到了拥戴。 但对于刘承勋、卢郢两位主帅而言,拿下南平,自己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还在云梦泽(长湖)。 第131章 云梦泽 李煜穿越之前,学的是“物流专业”,他深知一个高效的运输系统有多重要。 身处这个时代,水运的优势要明显超过陆运,而水运不仅要控制巷道、港口,还要有船才行,要很多很多的船。 “有商人来告,中朝造战舰千艘,在荆南,请密往焚之”(陆氏《南唐书·后主本纪第三》) 后周在荆南建造、停靠舰船的位置,就是云梦泽。 云梦泽,江汉平原上一系列湖泊构成的,孟浩然“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描绘的就是这里的景色。 “西南战役”发起的时候,李煜命令新提拔的龙幼安充当监军,就是防止刘承勋贪念旺盛,见到南平“高赖子”一族几十年积累下的巨大财富,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攻打下江陵城之后,龙幼安第一时间封库,以李煜的名义,要求卢郢镇守。 从地图上看,江陵城位于“四水环围”的状态,前面是长江,后面是云梦泽,左边扬水,右边是田关河。 相当于,长江水从扬水分支之后,进入云梦泽兜了一圈,再从另一侧的田关河及支流重新回到长江,所以,进攻云梦泽的路线一共两条。 一条路线,刘承勋迅速从扬水水道挺进,逼近云梦泽。另一条路线,龙幼安率领步兵,从江陵城后逼近。 两军会合之地,就是余家湾,后周的千艘战舰,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排列在水面上。 出发之前,刘承勋的心情就忐忑不安,比攻打江陵城还紧张,原因很简单,后周军队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知道,江陵城距离云梦泽很近,最近的位置,差不多是天安门到颐和园的距离,后周在此处陈列上千艘战舰,而面对南唐横扫南平的举动,毫无反应,这就很不寻常。 刘承勋缺点是“贪”,既贪财也贪功,这样的人往往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先谋后动”,以确保万无一失。 于是,刘承勋先排除小股人马,收集民船、乔装打扮,以“捕鱼人”作为伪装,趁着太阳西斜的时候,悄悄潜入云梦泽侦查消息。 相比之下,龙幼安的动作显得有些冒进,一万人马直接扑向余家湾,驻扎在云梦泽旁边的密林当中,静等天黑。 事实上,两人如果直接发起进攻,很快就能结束战斗,因为余家湾的后周驻军,总共不到八千人。 相比之前,刘承勋偷袭巢湖水道、窃取战船时,这些兵力确实多了不少,可两相比较,南唐这边可是有数万人的。 那么,后周这边为什么没有察觉呢?不是没察觉,是察觉了也没办法,云梦泽守将荆南水军统制陈福生手下就这么多人! 刘承勋、郑彦华、王崇文在长江上动作,陈福生早就发现了,也想向汴梁汇报。 可是,此时汴梁已经经历了战火,朝廷中枢的大臣根本就不顾上!无奈,他只能向最近的汉阳军求援,但是,此时的汉阳军节度使柴永清也在提防赵匡胤,也就是“枞阳屯兵”事件。 整体上,后周没有内乱之前,水师系统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压箱底的是“汴梁水师”,是周世宗郭荣亲自监督建立起来的,昔日,汴梁水系非常发达,为训练水军提供了便利条件。 第二个,是征讨南唐之后建立起来的“淮南水师”,主要聚集在巢湖、洪泽等水域,以淮河作为调度线,淮河水师的班底大多是南唐降将。 第三个,就是“荆南水师”,它是专门为汉阳军准备的,归汉阳节度使柴永清管辖。但是,荆南水师建立的时间太晚了,以致于郭荣去世,战船还没有造完,军士训练也是草草进行。 没错,云梦泽停留的战船,就是荆南水师的,此时根本没有形成战斗力! 聪明反被聪明误,小心反倒翻了船。 刘承勋是统帅,他不动,龙幼安也不能动,这样就给汉阳军赢得了调防时间。 云梦泽,诗一样的名字,暮色深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美得令人心醉。 只是,天上的晚霞,很快就会落入湖水之中,变成殷红的血水…… 是夜,确认云梦泽后周守军只有八千之后,刘承勋放心地调兵遣将,他的战略意图,不仅是要歼灭陈福生,还要把这上千艘战船夺走! 大功一件啊! 南唐水师浩浩荡荡,在夜色的掩护下,快速驶入了扬水,经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小心航行,眼前水面豁然开朗。 当然,几百艘战船逼近,没有动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不点灯笼、火把,靠近余家湾之后,哗啦啦的水声也传出去很远。 猛然间,南唐前面的游击小艇撞到了什么,水面上立即传来刺耳的铜铃声音! “哗啦啦……叮铃铃” 远远地散播开去,沿着水面传出很远,余家湾的后周荆南水师觉察到异动,立即骚动起来。 “有人偷营!” 消息传到陈福生耳朵里,他立即要求手下,按照计划行动。 刘政咨惊讶地发现,荆南水师将自己的战船拖出来,一字排开,阻挡在云梦泽较为狭窄的水道上了,接着,后周军队点燃了一把火! 这是自残吗? 非也,陈福生事先将造好的战船,停泊在云梦泽的中间位置,阻挡南唐的战船,都是没有造好的,或者是旧船,上面堆满木料,一把火烧了之后,阻挡刘承勋前行的道路。 同时,一批小型战船隐藏在外六台、锣鼓场两侧,这两个地方,算是扬水与云梦泽的分界点,一南一北,周边有很多冲积而成的小岛,便于隐藏。 刘承勋看到前面水道“豁然开朗”的时候,废船就燃烧起来了,南唐水师刚要加速,就不得不停下来,为了避免首尾相撞,只能向两侧分开。 如此一来,又中了陈福生的埋伏,在南唐这边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几百艘小船从岛屿藏身之处冲出来,火把、火箭一起招呼! 一时间,南唐水师措手不及,好几艘战船瞬间燃起了大火,荆南水师则隐匿在岛屿之上,趁机对陷入混乱的南唐士兵,展开射杀。 待到缓过神来,刘承勋愤怒了,自己小心翼翼、苦心准备,本想着偷袭别人,反过来自己被埋伏了。 这种心情,就好像是被人揭穿秘密的魔术师。 陈福生一时得手,也只能高兴一时,他与刘承勋的实力差距太大了,南唐水师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兵分两路,左右围剿。 手下副将提醒,首要任务是夺取战船,而非剿灭陈福生部。 刘承勋摇头,说到:“对方早有准备,否则也不会烧船堵路,吩咐下去,围剿敌军的同时,要留条生路。” 这一安排,就是为了让逃窜的荆南水师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