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娘子山食纪》 1 山里过夜 秦岭青山千万,山中啾啾鸟鸣,煞是热闹。 秋风拂过树叶,枝叶晃动声一阵接着一阵,鼓噪又平和的风声里掺杂着众多野物的鸣唱。 沉重的牛蹄“沓沓”响,前蹄踏进枯沟,迈动后蹄时,大青牛哞叫两声,它卡在沟垄上,过不去了。 牛背上匍匐的新娘子在颠簸中挣扎着睁开眼睛,踩碎枯叶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她缓缓偏过头,入目是两条长腿,膝盖以下裹着粗麻绳,一圈又一圈,像老太太做针线活的线箍子。 大青牛脱了困,它跟着沉默的男人沿着枯沟行走,于低洼处跨过去,转瞬入了繁密的林子,光线暗了下来。 陶椿试图坐起来,下一瞬发现自己动不了,扭头一看,她像个粽子似的捆在牛背上。 “哞——” 陶椿咳两声,嗓子如针扎似的发疼,连带胸腔里也跟着疼,她一脱力,抬高的身子又砸在牛背上。 打头走的男人停步拐过来,抚着牛脖子探究地望着她。 陶椿抬头看他一眼,对上她的视线,男人走过来解开捆着她的绳索。 见她眉目清明,他低垂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我同为陵户,生来就是守陵人,死也要死在深山里,不要再做蠢事。” 绳索解开,陶椿吁口气,听了这话心里复杂极了。她困在这具身体里半月有余,自是知道前因后果,这具身体的主人是守陵人的后代,幼时从深山回到主家跟着当厨妇的姨母生活,一住就是九年。 三个月前深山来信,生活在深山里的爹娘为“她”寻了个同为陵户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个。 “她”不愿意再回深山老林,不愿意在深山里守着坟冢过一辈子,越是临近婚期越是抗拒。半月前,深山里的未婚夫找上门,加之姨母话里话外的催赶,没人理解“她”的情绪,无望之下,竟是吞了药。 陶椿就是那个时候过来的,原主吞药被救后时好时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她困在这具身体里也跟着昏惨惨地熬日子。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日前才结束,这具身体在穿上红嫁衣被喜牛驮出长安时气绝,紧跟着,陶椿的意识开始占主导。 一根横出来的树枝扫过,陶椿弯下身子躲避,邬常安见状松口气,还知道躲,看来是不打算死了。 前方乱枝横生,眼瞅着路更难走,陶椿暗暗衡量一下,哑着嗓子说:“我下来走路?” 邬常安巴不得给大青牛减负,但他警惕地攥着绳索,思索着要不要再捆住她,以之前的情况来看,她一旦得了自由,八成又要想方设法地找茬作乱。 “我不找茬生事。”陶椿看出他的防备,她耸肩笑一下,环顾一周,山深树茂,想必山中物种极丰,她满意地说:“是我迷了眼,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我跟你进山,以后好好过日子。” 陵户守墓,在深山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原主嫌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没有盼头,但对半个月前还生活在乱世的陶椿来说,有俸禄有祭田,还不用交税的安定生活简直是神仙日子。守陵人平素除了种地和巡山,再就是做些供奉的活儿,只要在深山里能耐得住寂寞,这绝对是个铁饭碗。 这个莫名的穿越对陶椿来说,她自认为占了大便宜,一时不免沾沾自喜,也就没瞅见地上的男人抽着冷子连退两步,又惊又惧地望着她。 日昳,林中的光线暗淡许多,树冠上空光芒万丈,灿烂的霞光却失了力道,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消散的日晕如茫茫雾气,笼罩着青山。半昏半明间,邬常安堪不破前路,前路似乎没了尽头,他如陷在无边无际的蜘蛛网里不得脱身。 从小生活在深山,又与陵墓为邻,邬常安没少听鬼怪故事,或鬼或怪,他不曾亲眼见过,但有供奉亡人一事,这让他对鬼怪的存在半信半疑。眼前这个姑娘忽的像是变了个人,这让他不得不怀疑。 “我下去走路吧。”陶椿开口。 邬常安暗暗攥着手,他又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点头。 陶椿滑下牛背,她支着膝盖站起来,见男人火烧屁股似的脚步撂得飞快,她吸口气,也跟着加快脚步。 这具身体油灯枯竭般的熬了半个月,陶椿疾步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已到了力竭的边缘,她气喘如牛,嗓子里像是住了一窝马蜂,吸气出气,难受得几乎要晕过去。 邬常安不时回望,见她如此不免疑惑,难不成他猜错了?还是她太擅长伪装? “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歇歇?”陶椿嘶着气问。 “再坚持一会儿,先走出这片林子。”邬常安打算再试她一试。 “有水吗?” 邬常安不靠近,他往牛背上指一下。 陶椿这才注意到牛背上还捆了好些东西,有布有鞋,有弓箭有铁锅,数量不少,看样子像是给山里其他的陵户捎带的。 陶椿抿两口水,她低着头借着大青牛的力继续走路,心里不断思索着日后的打算。 两人不再说话,山林中又只剩猎猎风声和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邬常安绕过牛走在另一侧,借着余光一个劲打量这个反应怪异的姑娘,越是观察,他心里疑团越大,眼下这人跟半月前愤恨唾骂他的姑娘完全不是一个人。以那个姑娘蛮横又偏激的性子,半路醒来,绝不会如眼下这样,平平静静跟着他进山。 脚下绊到树根,陶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好在地上落叶多,没摔疼。她就势坐地上,抹着汗说:“歇一歇吧。” “行。”邬常安松口,他“吁”一声,驮货的大青牛停了下来。 “我们晚上歇在哪儿?”陶椿问。 邬常安环视一周,心里生了个念头,他含糊说:“就歇在这儿。” 大青牛去吃草,邬常安忙不迭跟上,这荒不见人烟的大山,牛好歹是个活东西,有它陪着能给他壮壮胆子。 陶椿见一人一牛越走越远,她坐直身子,有些慌乱地问:“你要去哪儿?天要黑了,我们别走了。” 就是天黑了,邬常安才想跑,他怕黑夜一来,这女鬼立马鬼力狂涨,三两下把他解决了。 陶椿起身追上去,她一头雾水,不解地喊:“不是要在这个地儿过夜?你牵着牛要去哪儿?” “找水,我去找水。”邬常安大声喊,“你歇着,我去找水。” 陶椿回头看一眼,她初来乍到,对山里的情况压根不熟悉,身上又没一刀半斧防身,哪敢一个人留下。 陶椿捡根树枝踩断当拐杖拄着,她朝一人一牛追了过去,心里暗暗觉得不对劲。她半死不活的时候,这男人还不嫌麻烦把她照顾妥当,眼下能活蹦乱跳了,他怎么突然变得不靠谱了? 流水声入耳,邬常安松口气,见她追来,他不敢再跑。 他暗暗抹把汗,牛喝水的功夫,他解下水囊去打水。 陶椿缓缓靠近,她探究地观望一阵,选择走到牛喝水的下游去洗把脸。 树冠里藏的鸟雀静静地望着,等两人一牛离开河边,它们才飞下枝头去河边啄水。 逃不脱,邬常安提着心往回走,一路等着吃草的牛,走走停停,回到原地时,天色已黑透。 “我生堆火。”他自言自语。 陶椿挨着牛站在空地上,见火苗生起来,她弯腰去捡柴,手拿脚踩,不多一会儿就整理了半捆三指粗的干柴,不耐烧的细枝末叶都没要。 “听说你跟着姨母在厨下做事?不是当烧火丫头吧?拢柴的动作挺利索。”邬常安谨慎地打探。 “那倒不是,我是跟着她学做菜。不过也练过烧火的功夫,厨子要会看火候。”陶椿不紧不慢地回答,“对了,你是住哪座山头?离我爹娘远吗?我们还要走几天才能到?” 邬常安见她似乎没有大发鬼威的打算,他稍稍松口气,眼下落到这个境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大概还要再走三天,我住的陵户所离你爹娘不远,隔了四座山,我们守的是安庆公主的陵墓。” 陶椿明白了,算起来陶、邬两家是资深的陵户。太祖皇帝的地宫置在南山,也叫惠陵,惠陵左右共有十八座陪葬墓,除了公主墓和王爷墓之外,陪太祖皇帝打天下、治理天下的肱骨大臣也埋葬在此,享皇家供奉,得陵户守墓。 陶家守的是定远侯的陵墓,已有六十余年,上下三代人了。 “你愿意跟我进山了?”邬常安隔着火光觑她一眼,半是玩笑地试探:“你还记不记得我找上定远侯府的时候,你是怎么骂我的?” 这个事陶椿没亲眼看见,但她能看到原主的记忆,邬常安找上门时也是这身打扮,穿着朱红上衣靛蓝的裤子,膝盖以下缠麻绳,不伦不类。原主一打眼就来火,嫌丢人,难听的话说尽了,恨不得拿扫把撵他走。 得了原主的身体,陶椿占了大便宜,她不能在这种得利情况下翻脸唾骂“她”的为人,只能歉意地代为赔个不是,再解释说:“我一直想留在长安城里过热闹的日子,不想回深山,但又不得不回深山,恨陵户的身份又无力改变。刚好你撞上来了,只能朝你发泄怨气。这要是我爹娘撞上来,受委屈的就是他们,不是单单针对你。” 这话邬常安相信,他见识过“陶椿”的脾气,又爆又冲,还固执,前脚骂完他,转头又去跟她姨母吵。为了摘除陵户的身份到处寻门路,末了没有转圜,她宁肯吞药自尽,死都不愿意进山守陵。 久没听到他接腔,陶椿抬头看去,借着火光瞥见男人的神色,她一时恍然。这下她察觉到问题所在,她的脾性跟原主相差甚远,要是按照原主的性子,今日醒来,她不是唾骂诅咒就是撞树自杀,或是跳河自杀……陶椿想了想,这种举动她做不来。 火堆里噼啪一声响,紧跟着,火光里溢出一丝板栗的甜香。 “这附近有板栗树?”陶椿出声。 “不清楚。” “我找找。”陶椿用棍子在地上扒拉,落叶覆盖下有板栗的毛刺壳,她被扎了好几下才摸索到七颗掉落的板栗。 邬常安远远望着她,话到嘴边想问又不敢问,遇到鬼了,他又害怕又亢奋,他怕惹恼了女鬼再丢命,腿脚想逃跑,心里却翻腾着想一睹女鬼的真容。 板栗丢火里烤熟吃下肚了,陶椿还没等来邬常安的问话,他不问她也不好自己蹦出来解释,那岂不是不打自招?她只能面不改色地装糊涂。 两人烤了饼子填饱肚子,怀着对对方的防备隔着火堆闭眼养神,双方默契地暗暗琢磨接下来的发展。 2 饱受惊吓的一夜 柴又添一轮,呛人的青烟迎风刮过来,陶椿呛得连咳几声,她捂着鼻子站起来,邬常安下意识跟着站起来,腿脚后退,避着她打转。 陶椿:…… 她不动了,自顾自坐在上风向,睁眼盯着飙起的火苗,余光瞥见男人躲去大青牛旁边。 “你半夜不会撇下我,偷偷牵着牛跑路吧?”她直接问。 邬常安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他当下肯定不会承认,并且反问道:“我为啥要撇下你偷偷跑路?” “直觉。” “咋会有这种直觉?” 陶椿噤声,她闭上眼睛。 邬常安盯着火光映绕下的大红嫁衣,肚里心思百转千折,他琢磨着这个女鬼赖上他的目的,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你二十几岁?” 嘶哑的声音乍然响起,邬常安惊得一震,待回过神,他摸着牛腿取下水囊扔过去,说:“二十三了。你喝口水润润嗓,烤火容易口发干。” 不是烤火的原因,之前“陶椿”吞药伤了五脏,催吐的时候又伤了嗓子,加之今晚吃的烤饼子,又干又硬,下咽的时候是混着血腥味吞进去的。 陶椿拔下木头塞子仰头喝口水,水浸润嗓子疼得她呲牙咧嘴,她赶忙放下水囊,低头吐出半口水,满嘴的血腥味冲得她头发晕。 邬常安探头盯着,见她抬头,他赶忙坐正,背在身后的手摸上弓箭。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有悉悉索索声,不知是野兔还是什么东西路过,陶椿抬头看向上空的树枝,心里担心会有蛇溜下来。 火堆上的柴烧没了,邬常安看了看她,他放下弓箭踱步过去添柴,离近了见她满脸的疲倦,他讨好地说:“你困了就睡,我守夜。” 陶椿努力打起精神,见着他似乎惧怕她,她狐假虎威地警告:“那你好好守夜,有事就喊我。对了,可别趁我睡着了偷跑,我能追上你。” 邬常安干巴巴地假笑一下,“不会,不会。” 说罢,他又走到大青牛旁边坐下,走进黑暗就垮了脸,他拿起弓箭抱在怀里,一脸复杂地盯着火堆。 陶椿抱着膝盖闭上了眼睛,缓缓让睡意席卷自己。 再有意识,听到脚步声靠近,她猛地睁眼抬起头。 “我添柴,我添柴!”邬常安吓得忙不迭解释,他不敢靠近,生怕惹得她发狂。 陶椿摆了下手,她站起来抱起柴丢火堆上,趁机活动了下发麻的腿脚。 等火烧起来,她坐下继续抱着膝盖睡觉。 邬常安又坐回牛旁边,抱着弓箭发了会儿愣,不知不觉靠在牛身上睡着了。 …… 一声短促又尖锐的鸟叫猛地响起,鸟窝掉下地,一条吞吃雏鸟的黑蛇迅速在树干上游走,惊得林中鸟雀簌簌起飞。 沉睡的两人惊醒,火堆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地上只剩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不等僵麻的身体缓过劲,邬常安在黑暗中拉开弓箭,死死盯着不远处晃动的黑影。 “你、你……咳!你在做什么?”陶椿艰难地发出声音,她感知到危险,故作轻松地说:“鸟雀受惊,怕是林子里有什么野物过来了。” “嗯。”邬常安回过神,缓缓放下弓箭,脸上的冷汗掉落,他这才感觉到胸腔里鼓噪的心跳声。 吓死他了。 两人都没再出声。 待林子里的动静平息下来,火堆又烧了起来,光亮给人安全感,陶椿和邬常安蹲在火堆边双双放松下来。 “你既然不愿意嫁给我,过两天我把你送回去。”邬常安受不住这般惊吓,也顾不上什么道义了,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女鬼丢出去。怕她会黏上他,不等她回答,他飞快地撇清关系:“挨了你的骂之后我就没了成亲的心思,是你姨母私下找到我赔不是,我才在长安等了半个月。你闹了吞药自尽这一出,在定远侯府待不下去了,你姨母说尽好话把你托给我,说不论死活,要把你送到你爹娘手上。” 陶椿摸着身上的红嫁衣没有说话。 “我把你送到你爹娘身边我再回去。”邬常安重复道。 “也行。”陶椿松口,“那劳烦你了。” 邬常安大松一口气,他轻快地说:“不劳烦不劳烦。那你继续睡,我不睡了,我来守夜。” 话落,他走到牛旁边取下两个包袱,这两个包袱是离开定远候府时,陶椿的姨母递给他的。 “这里面应当有你的衣物,你看看,冷了就再穿两件衣裳。” 陶椿拿两件厚褙子盖身上,头枕着包袱侧身躺下,听着不远处的吁气声,她盯着火堆偷偷笑了。歪打正着,可算等到了这句话,能回到原主爹娘身边肯定要比待在这个看破她身份的男人身边安全。 男人再来添柴时,陶椿能察觉到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动声色地装睡,等脚步声走了,她缓缓吁口气,这才放任自己打会儿盹。 * 天色微微放亮,林中啾啾声四起,陶椿睡醒,她睁眼就看见男人坐在对面剥板栗,火堆上悬了个陶罐,陶罐外面还挂着水,看来是才挂上去。 板栗剥去褐色的毛皮,邬常安随手丢进瓦罐里,看见对面的女鬼睁着眼盯着他,他心里一紧,随即轻快地调侃:“醒了?你睡得还挺沉。” 天亮了,日头要出来了,他不怕她了。 陶椿支着胳膊坐起来,是睡得挺沉,半边身子都没知觉了,她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板——”嘴一张,发出的声音如老驴倒了嗓子,陶椿吞咽一下,喉咙还是疼,鼻子里面也疼,看来是烤了一夜的火上火了。 “水囊里面有水,往东走半里有溪流,路上有棵板栗树。”邬常安头也不抬地说,“这附近掉落的板栗是风吹来的,没多少。” 太阳还没出来,陶椿无法通过太阳东升西落辨别方向,她仰头仔细观察树木枝叶的生长情况,选定一个方向离开。 走了十来步,她猛地回头。 邬常安来不及收敛面上的表情,他扯出个不自然的笑,说:“对,那就是东。你在长安待了九年,还记得山里辨方向的法子啊?怪厉害。” 陶椿扭头继续走。 原主应当是不记得了,陶椿辨别方向的法子是前世积累的经验,她上辈子大学还没毕业就遇到战争爆发,热武器轰炸后好比末世降临,她跟着一大批人躲去山里,在山里躲了五年也摸索出不少生活经验。然而倒霉催的,战争刚有结束的苗头,她被毒蛇咬伤毒死了。 想到这儿,陶椿重重一叹,她抬头看向眼前的板栗树,板栗树上挂果累累,地上还落了一层,散落的板栗球上挂着黑灰色的毛,也不知是兔子毛还是松鼠毛。 从深山走向深山,从热武器时代来到冷兵器时代,陶椿觉得她赚了,当下深山里的生活环境可比她上辈子的生活环境好。 去河边清洗一番,陶椿回到板栗树下捡板栗,掉下树的板栗球大多有缝,她用脚踩开,捡起板栗用衣摆兜着。 邬常安找来时,陶椿已经捡了三四斤板栗,他搓了搓发疼的指腹,说:“这棵树不结好果,板栗个头小,壳子也厚,味道也不咋好,你不用捡这么多。” 陶椿“噢”一声,她也不想捡这么多,主要是不想回去跟他待在一起,担心他看出她的心思,只好寻个事做。 “吃饭了,粥煮好了。”邬常安打头往回走。 粥米煮熟了,板栗还是半生的,陶椿瞥他一眼,很是不给面子的把板栗挑出来扔了。 早饭吃完,太阳也升起来了。 邬常安用水囊的水灭了火,用土掩埋后,他去河边又灌两囊水,喊上陶椿牵着牛继续赶路。 “我们往哪个方向走?”邬常安试探。 陶椿皱眉,“我哪晓得?我十岁出山,过去九年了,不记得路。” 装得还挺像,邬常安暗哼,这个女鬼不知道在山里飘多少年了。 陶椿盯着他的腿看,他小腿上缠着麻绳不担心踩到蛇,但她毫无防护,她害怕蛇。 “还有麻绳吗?我也缠下腿。”她问。 这是个知好歹的,邬常安想起之前“陶椿”骂他把自己缠得像个待下锅卤的猪腿就来气。 “之前是有准备的,出城的时候都扔了。”邬常安折根树枝走前面探路,说:“你走在牛后面,沿着我们踩过的地方走。” 3 试探 秋天已至,金黄之色早已攀上草木,林下藤草半黄半绿,附着的露水映着朝霞的光芒,让藤草的叶片格外鲜亮。 大青牛大摇大摆地从藤草丛闯过去,细密的露珠簌簌掉落,陶椿跟在后面要小心地避开抽过来的枝桠,还要留心地上横亘的树根,这使得她行走格外费力。 坠在后面的呼吸声愈发急促,邬常安回头看一眼,踩着牛蹄印走的女鬼实在狼狈,红嫁衣的裙摆高高提起,红衬裤的裤腿沾了露水又沾了灰土和残叶,红绣鞋也变得脏污,落地的腿脚一跄一跄,看样子是快走不动了。他很是纳闷,这个女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是附了人身惧怕太阳没了法力还是伪装太过? 邬常安扭过头继续赶路,对此不闻不问,打算再观察观察。 陶椿拽根藤蔓把裙摆扎起来塞进腰带里,她腾出手捡根树枝拄着,另一只手时不时拽着路旁的枝蔓借个力,就这样闷着头跟着牛屁股走。 太阳越升越高,地上铺满斑驳的日晕,林间光芒大盛,弥漫的雾气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干净。 “歇一歇。”陶椿扶着树停下脚步,她佝着腰大口大口喘气,这个身体太虚了,还没走到一个时辰,她就要累晕过去了。 打头走的一人一牛停下来,邬常安小跑几步拐过来,他隔着几步远盯着累得抬不起头的人,心想这个女鬼好像没什么本事。 “你走不动了?”他问。 “嗯。”陶椿顺着树干滑坐下去,她捶着火辣辣的胸腔说:“我歇一会儿。” “按你这速度,我们再走四天都不一定能走到惠陵。”邬常安看向大青牛,说:“你骑牛身上,等路不好走了你再下来。” “行。” 陶椿爬起来,她往前看,有鸟飞过,身姿轻盈得让她羡慕。 等她骑上牛背,邬常安牵着牛鼻绳继续赶路,他背着弓箭走在前,手里还拿着探路的棍子。 陶椿趴在牛背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她解开扎裙摆的藤蔓,用藤蔓把散落的头发打结束起来。 “一红一粉两个包袱是我的?还有吗?”她打算等会儿换身衣裳,穿着长裙在山里行走太累赘了。 “就那两个。” 两个包袱里装的都是衣物,一包冬天的棉衣,一包是日常穿的旧衣旧鞋,陶椿回忆了下,原主零碎的小什物都落下了,看样子给她收拾行李的人很是迫切把她送走。也是,临走时闹那一出着实给养了她九年的姨母添麻烦,九年恩情化作仇。 陶椿摸了摸手上唯一的细金镯,她摘下来放进包袱里。 “你在这儿等着——” 邬常安丢开绳子背着弓箭迅速跑开。 陶椿只来得及看个背影,也不清楚他是看见了什么。她探着头循着他追过去的方向望去,草丛在动,动静不算大,应该不是要命的野物。 牛走去吃草,陶椿翻身滑下牛背,她快速脱下身上的嫁衣,繁琐的裙子丢开套上裤子,脱上衣的时候听到脚步声靠近,她微微矮下身,借牛挡着套上窄袖外褂。 邬常安靠近没看见人,但看见牛蹄旁散落的一滩衣裳,他慢下脚步,等人从牛身后走出来,他才提着锦鸡靠近。 “你是去撵鸡了?”陶椿抖掉红嫁衣上黏的树叶,折了几下塞进包袱里。 邬常安快速扫一眼,说:“没鲜亮的衣裳了?嫩绿色的褂子在山里不显眼,你要是在山里走岔路,我可寻不到你。” 说罢就想打嘴,女鬼再没本事也不至于在山里迷路。 陶椿朝他身上瞄两眼,她从包袱里又拿出一件鹅黄的褙子套上,束发的藤蔓换成大红的腰带。 邬常安丢下两只还在滴血的锦鸡,他从牛背上拿把砍刀割草,清理出一片空地又去捡枯枝落叶。 陶椿看了看牛背上挂的铁锅,问:“这两只鸡是烤还是煮?我去找水。” “煮。” “那我去找水。” 邬常安直起身,他看她拿走他的弓箭,忙出声制止:“你会用弓箭?” 陶椿犹豫着没回答,原主不会,但她会一点。 “你估计都拉不开弓,你拿弓箭做什么?给我拿来,别弄坏了。”邬常安担心她会朝他放箭。 陶椿回头一笑,她摇头说:“不行,我得防着你丢下我跑了。” 邬常安:…… 陶椿背着弓箭快步跑了,邬常安叹一声,他不想闹得太难看,只得转回去生火。 火升起来,他拎着鸡腿用火烧鸡毛,锦鸡的个头还没鸽子的个头大,火苗一蹿,整只鸡就秃了。 燎了毛,再剥皮去了毛根,邬常安烤了烤砍刀,用刀尖剖开鸡腹取鸡内脏。 守陵人巡山经常一去就是两三天,在山里生火做饭是常事,邬常安很擅长处理野物,没用一点水,两只锦鸡就处理干净了。他抓一把温热的草灰搓手上的血和油,夹着眉头朝陶椿离开的方向看,这女鬼不至于偷了他的弓箭逃跑吧? “我找到水了。”陶椿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来,“西边有个湖,离这儿还有点远,你牵上牛我们过去。牛也要喝水是吧?” 邬常安点头,他拿水囊浇灭余火,从她手里拿过弓箭,示意她走在前面带路。 “我过来的时候还发现一片野葡萄藤,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葡萄,待会儿你炖鸡的时候我去瞧瞧。”陶椿雀跃道。 邬常安没接话,山里鸟多,没人看守的葡萄不等熟透就被鸟吃光了,哪轮得到人捡漏。 往西走了大概半里路,邬常安闻到了水汽,脚下的路上散落着许多凌乱的羽毛,带刺的荆棘上还挂着腐烂的鸟尸和干瘪的兔皮。再往前走,湖边丰茂的水草周围有野物踩出的兽道。 人还没靠近,湖边喝水的野物嗖嗖钻进草丛里逃跑了。 “就在这儿,你自己过去。”陶椿止住步子,她看着男人手里的弓箭,说:“我去摘野葡萄,你把弓箭借我用用,我防身。” 邬常安攥着弓箭不作声。 陶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见他牵着牛一直往前走,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放弃了摘野葡萄的打算,跟他往湖边走。 经过这番拉锯,两人之间沉默下来,相互不说话。 邬常安烧火炖鸡的时候,陶椿蹲湖边看大青牛在水里泡澡,她揽水自照,湖里倒影着一张圆脸,本该是柔和的脸型,却被两条细挑眉破坏了气场,眉眼之间带着锋芒,精明外露,看着不好相处。 大青牛从湖里起来,水浑浊了,陶椿起身跟着牛离开,拽嫩草喂它。 邬常安瞥着她,多新奇,这女鬼的心眼挺小,还跟人怄气。 他剥着她早上捡的板栗,一粒粒丢进铁锅里,待汤煮沸,他解开最大的一个包袱,取一包盐捏几撮撒进去。 陶椿看见了,她想了想,主动搭话问:“这些全是盐?” “还有糖。”邬常安叠好盐包,解释说:“山里能烧陶能织布,但制不了盐糖和铁,这些都要从山外买。” 陶椿有印象,山里的陵户由太常寺负责管理,陵户无故不得出山,他们过日子用的东西以及朝廷发放的俸禄是由太常寺的官员送进山,短则三月送一次,长则半年送一次。山里的陵户经常盐糖紧缺,故而每次出山的陵户还负责给人捎带东西。 锦鸡个头小,肉比野鸡的肉嫩,大火炖了一柱香的功夫,锅里的鸡肉就熟了。 “来吃。”邬常安喊。 两只鸡一人一只,邬常安给这个附人身的女鬼多舀两勺鸡汤,可要好好补一补,免得这幅身子坏了,她再跑出来了。 热乎乎的鸡汤下肚,陶椿舒坦极了,醒来吃了三顿饭,唯有这顿饭有油水,她的身体饥渴地从肉汤里摄取力量。 午饭吃完,头顶的太阳已经偏移,邬常安用草灰把铁锅洗干净,唤来大青牛,行李都捆在牛背上,他背着弓箭牵着牛继续赶路。 陶椿拄着棍跟在后面,目光在路两旁扫视,她琢磨着晚上空余的时间多,要是能再猎两只鸡,晚上又能吃顿好的。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走不动了,两条腿沉得如灌铅,顾不上再有杂七杂八的心思。 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一人一牛远远把她甩在后面。 “哎——”陶椿大喊,“等等我。” 邬常安回头,他望着偏西的日头,倚在树上静静瞧着她喘如老狗似的一步步靠近。 “天快黑了,你还没劲?”他问。 陶椿没搭话,她伸手让他扶一把,她艰难地爬上牛背,说:“走吧。” 牛也累了,又驮个人,它撂了挑子,别着头不肯再走。 没办法,邬常安只得取下装盐糖的包袱挎在肩上,手上拽着牛绳子连哄带斥拖着它走。 夜幕在步履迈动间缓缓降临,倦鸟归巢,山里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 夜风起,月色下的树影缭乱得如鬼影飞蹿,身后的草丛里悉悉索索的动静好似有人跟随。 邬常安一改白日放松的姿态,他绷紧了皮,时不时回头张望,一遍遍确认陶椿还在不在牛背上。 “我下来走路吧。”陶椿说。 “不不不,你就坐在牛背上。” 4 掉进坟坑 “不走了。”邬常安吓得顾不上再寻找适合过夜的地方,他丢下包袱,说:“今夜就歇这儿,你等着,我收拾一片空地出来。” 陶椿“噢”一声,“那我能下来了吗?” “……随你。” 陶椿偷笑,她活动一下腿脚,憋着一口气翻身蹦下牛背,落地顺手踩断两棵绊脚的杂树。 邬常安警惕地望着她,这会儿挺有劲啊。 “有要我帮忙的吗?”她问。 “没有,你看着牛,你别乱走。”人搁在眼前,他更安心一些。 说罢,邬常安转过身握着砍刀唰唰砍杂树,每逢起身都要抬头瞄一眼,确认女鬼的双脚还站在地上。 待清理出一块空地,邬常安赶忙吹火折子生火,他搂着枯枝往火堆上架,火苗飙起半人高,十步之内都是亮堂的。 陶椿已经卸下牛背上的东西,她提着装干粮的布袋过去,说:“天黑了,这会儿也别去找水了,我俩烤两张干饼子糊弄一顿算了。” 邬常安“嗯”一声,他看看火,又看看对面的女鬼,见她像人一样惦记喝水吃饭,他心里紧绷的弦松了松。 今晚过夜的地方树木稀疏,不似昨夜树冠如盖,陶椿判断再往前或许就是山顶,明天再走一天就能翻过这座山。 饼子烤热了,陶椿伸手递过去,说:“你先吃,你今天一天没怎么歇,受累了。” 邬常安没推辞,他接过饼咬一口,这袋饼是出长安的时候买的,已经放四天了,味道有点发酸,他拿着烤饼对着火光看,还好,没长毛,能吃。 陶椿看见他的动作,她也往饼上看,“有什么不对?” “饼子放时间久了,有点发酸。” “噢……”陶椿盯着饼,面上只迟疑了一瞬,她又面色如常地继续烤饼。 邬常安盯着她,见她面不改色地咀嚼烤饼,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之前的“陶椿”是没过过苦日子的,“她”就算快饿死了也不会毫无勉强之色地吞下发酸的饼子。不过这个女鬼又是什么来历?看着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还挺能吃苦,莫不是当鬼的时候就是个小喽啰,窝窝囊囊像城里的乞丐一样,居无定所,三餐不定…… 陶椿瞥见他含着饼子忘了嚼,怔怔地盯着火光发笑,她咳一声,好奇道:“想什么呢?瞧你乐的。” “可怜。”邬常安垂眼嘀咕。 “谁?” 邬常安没接话,他若有所思地问:“你以前是不是吃不饱饭?” “谁?问我吗?”陶椿不解,“你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什么?” “没什么。”他不问了。 “我们是不是快走到山顶了?还要翻几座山?”陶椿问,“你下山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你一个人下山的?一个人走山路不害怕?” “不是,我出山的时候是跟着太常寺的小吏同行,他们进山送俸禄。”邬常安回答,“也是走的这条山道,不过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之前踩出的痕迹早没了。” 陶椿抬头张望,她好奇问:“路上有什么标记?你怎么判定方向?” “要什么标记,顺着方向走就行了,住在山里的人哪有不认路的。”邬常安往火堆上扔几根柴,问:“你在山里不认路?” “我在长安城长大,怎么会认识山里的路?” 邬常安撇嘴,他算看出来了,这女鬼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装。 思及此,他提着的心落了地。 邬常安起身提个包袱过来,他把砍刀和弓箭都压在身下,头枕着包袱躺了下去。 “我累了,我先睡了,你盯着火。”他放肆起来。 陶椿冷眼瞥他。 许久没听到声,邬常安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女鬼的眼睛,他心里忍不住一抖。 她虽然没本事,但她是鬼啊! “那什么,你困了你就歇着,我守夜。”他强撑着没坐起来。 “算了,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陶椿不再吓他。 邬常安的确是累了,昨晚就眯了一阵,白天在山里又走了一天,眼下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顾不上考虑太多,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陶椿伸直了腿,她后仰着身子望天,天上星子繁多,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听着火星的噼啪声和平稳的呼吸声,她暗暗思索着接下来的路,她在山里有生活经验,会打猎,也会种菜,等身体养好了,她应当能养活自己。不过山里危险,蛇蚁难防,她单枪匹马又不敌野猪黑熊,还是安安分分跟山里的陵户生活在一起为好。 这具身体有亲爹亲娘,又九年未见,她的性情有再大的变化都能说的过去,至于眼前识破她身份的男人……陶椿扭头盯着他,他一直防备她,她也打不过他,更杀不了他。 罢了。 还是尽可能好好相处,她尽可能不得罪他,等他送她回了家,二人一拍两散,互不打扰。 柴烧没了,火苗减弱,夜色虎视眈眈地袭来,黑暗里凝视的目光变得蠢蠢欲动。 陶椿起身加柴,随着火苗飙起,暗处悉悉索索的动静平息了下去。 拴在树上的大青牛甩了甩尾巴,它往火堆边走了几步,随后屈膝卧下。 忽的,邬常安猛地惊醒,他一个翻身坐起来,火堆边不见人,他惊得一个蹦哒站起来。 “陶椿?人呢?”他吓得嗓子发紧,“人呢?陶椿?” “在这儿。”陶椿提着裤子走出来,“担心我扔下你走了?” 邬常安捂着头又坐下去,他头晕。 陶椿拖两根树枝扔火堆上,她避开烟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弯腰打量他,“我要是走了你该高兴才对啊,这两天你防我如防虎。” “胡说。”邬常安吁口气,“你要是丢了,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陶椿“嘁”一声,“你还睡吗?你不睡就换我睡。” “到后半夜了?”邬常安抬头望天,“还没到后半夜吧?我再睡一会儿。” 说罢他就躺了下去。 陶椿:…… 邬常安闭着眼没睡着,他心里还砰砰乱跳,听着旁边添柴的动静,他心下稍安。 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更让人害怕。 “你要是不睡就起来守夜。”陶椿嫌他呼吸吵人。 躺着的人没作声,过了片刻,他坐起来盯着火。 陶椿不给他反悔的机会,夺走他的包袱躺下就睡。 …… 天明,打着哈欠的二人吃了发酸的饼子就赶牛上路。 路过树后的草丛,陶椿用棍子拨了一下,一条蜿蜒的兽道往南而去,昨夜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藏在这里。 太阳升起时,高矮不一的树木被两人一牛抛在身后,山顶树木少见,成片的野草长至腿弯,人淌过去,裤腿上沾了厚厚一层杂叶和草籽。 下山的时候,陶椿气喘吁吁地问:“你确定你没走错路?当年太祖皇帝的棺椁是怎么抬进山的?” “我绕了近路,走皇室祭祖的那条路要绕过好几座山,上百里路,走到什么时候去了。”邬常安信誓旦旦地说:“不远了,下山绕着山脚再走一天就到了。”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砍刀飞快掷出去,一条竖起脖子的蛇砸倒在地断成了两节,蛇头落在草地上,蛇信子还在动。 “你骑牛背上去。”他扭头说。 “下山骑牛?牛万一走摔了,我可就没命了。”陶椿不是很放心。 “有蛇。”邬常安提起蛇尾抖了抖,“山上草多,里面藏的蛇也多。” 陶椿不犹豫了,借他的力,她爬上牛背。 行至黄昏,二人一牛从山上下来,山脚有河流,水面宽阔,水位不深,邬常安牵着牛淌水过去。 陶椿骑在牛背上往对面山上望,“你有没有听见敲打石头的声音?是敲打石头吧?” “嗯,是石匠在刻石像。”邬常安脱鞋倒水,说:“对面那座山也在修建皇陵。” 跟他们刚翻过的山相比,河南边的山更高,而且一山更比一山高。 天还没黑,邬常安把陶椿从牛背上赶下来,二人沿着河流向西走,打算再赶一会儿路。 “我去方便一下。”过河之后喝了水,陶椿来了尿意。 邬常安牵着牛背过身等着,不过片刻,他听到陶椿惊呼一声,他赶忙大声问:“出啥事了?” “你过来拉我一把,我上不去了。”陶椿看了看脚下踩烂的棺材,借着晚霞的余光她看见白森森的人骨。 邬常安拎着砍刀跑来,他小心翼翼地走,没看见人,他张望道:“人呢?” “这儿。”陶椿扔个土茬上去。 “你怎么掉沟里……”话还没说完,邬常安看见了发黑的棺材,他看陶椿叉着腿踩在棺材板上,一时骇得变了脸。 “坟塌了,我没注意,踩空掉下来了。”陶椿伸手,“快,拉我一把。” 邬常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捡根棍子递过去,拖着她爬上来。 “真是倒霉,棺材板撞到我腰了。”爬上来了,陶椿捂着腰抱怨,“这下你又要牵着牛驮着我走了。” 邬常安瞧了瞧她,他掉头就走。 “快走快走,我们连夜赶路。” 什么人啊,掉进坟坑里还像无事人一样。 5 抵达 山高,落在山谷里的光线暗淡,天上还缀着明媚的晚霞,山道里已蒙上晦暗之色。 牛蹄声映着清泠泠的流水声显得很是沉重,邬常安心疼大青牛翻山越岭一整天得不到休息,他带着怒气回头瞪一眼,见那晦气的女鬼坐在牛背上悠闲地望天,他恨恨道:“你倒是会享福。” “你要是掉进坟坑撞了腰,你也能享福。”陶椿嘀咕,“这可不是什么好福气。” 邬常安噎了一下,他扭头看见河边的石头堆里卡着一根直溜的棍子,一看就适合做扁担。他三两步跳下去抽出棍子,上来后取下牛背上的包袱和铁锅串在棍子两头,他挑着东西闷头走。 大青牛长哞两声。 陶椿沉默,她拍了拍牛背,说:“等回山里了,我给你割最嫩的牛草。” “这是秋天了,哪里还有嫩草。”走在前面的男人不忿。 “这是你家的牛?还是陵户所共有的?” “共有的,大家伙的。” 陶椿解开包袱,她拿出之前取下的细金镯,说:“你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邬常安回头。 陶椿伸手递出细金镯,说:“我身上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值钱点,送给你,答谢你也答谢牛,你给它准备点好粮。” “谁稀罕。”邬常安不要。 陶椿“哎”一声,“这是我的心意。” “这可不是你的东西。” “……怎么不是了。”陶椿心虚,她收回细溜溜的金镯子,小声嘟囔说:“等有机会了,我给牛送两筐水嫩的番薯。” “可别。”邬常安可不想再见她,“牛不缺这一口吃的。” 陶椿不跟他犟,她绑好包袱,抬头望着前路。 天上的晚霞散了,月亮出来了,临近中秋夜,月色明亮,河水亮堂堂的,山东坡上的树木映着月色也隐隐泛光。 脚下有光,身后的女鬼又不害人,邬常安今夜不觉得害怕,他挑着担子牵着牛一步一步往西走。 草丛里蹿出来三只兔子,看见人它们飞快横穿山道,眨眼间藏进乱石堆没影了。 “有兔子!”陶椿探头往河里瞅,“邬常安,你快去看看,就在那堆石头那里。” 邬常安放下扁担走过去,眼睛往河里看,河面上没兔子的影子,可见兔子钻进石缝里了,他挥着砍刀耐心地砸石头。 陶椿也翻身滑下去,她抽走当扁担的棍子在路上敲打,试图弄出动静把兔子吓出来。 东南边的一座山里,五个巡逻的守陵人听到动静爬上树张望。 “声音在西边,下去看看。” “行,过去看看。” 五人先后跳下树,拿上弓箭和长刀,脚步利索地往山下跑。 “出来了!”邬常安大喜,他踩着石头往前一跳去追兔子,陶椿见状立马拎着棍子追过去。 石堆里又跑出来两只兔子,眼瞅着要跑上山道回山,她挥着棍子把兔子往河里撵。 三只兔子先后都入了水,野兔会水,但受惊后它们忘了会凫水,扑棱棱地在河里挣扎。 “河水深不深?”陶椿问,“你下去把兔子捞起来,待会儿生堆火烤兔子吃。” 邬常安往河里看了看,河底的石头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水应当不深,但他不敢下去,有个女鬼在岸上,他担心他下去了也成了九死一生的兔子。 “你下去,我在上面拉着你。”他说,“你拽着棍子下去,我力气大,我在上面拽着你。” 陶椿闻言心生警惕,她瞅了瞅河里,两只傻兔子扑棱着往这边游,她暗暗松口气,说:“我俩就在这儿等着,等兔子游过来。” 邬常安拎着砍刀踩着石头上去,他捡起弓箭挎身上,又三两步蹿下去。 两人追着兔子往下游走,等力竭的野兔游到河边了,陶椿用棍子扒拉过来。 “这两只兔子个头不小,等会儿烤一只,明早再煮一只。”邬常安接过呛水的野兔,说:“再赶会儿路,明晚天黑之前,我能把你送到家。” “多谢你。”陶椿诚恳道。 “嗯。” 牛在路上啃草,它不愿意再走,挨了两鞭子才磨蹭着挪蹄。 陶椿没再骑牛,她拎着两只兔子跟在邬常安身后,见他时不时警惕地回头,她无语道:“要不我走前面?你的头都要扭断了。” 就等这话了,邬常安后退两步,赶着她走前面探路,他落在后面盯着她的脚,观察她会不会露出马脚飘起来。 半个时辰后,陶椿走累了,她提出要歇一歇。 趁着她歇气的功夫,邬常安拎着兔子下河宰杀,兔子要在还活的时候放血,死了血凝固了,炖出来的肉发腥,不香。 牛卧倒在地,陶椿折几根低矮的树枝丢过去,见它不吃树叶,她掏出发酸的面饼掰一坨递过去。 “还能吃,人吃了都没坏肚子。”她自言自语。 牛吃了,她又给它掰一坨。 “给我拿包盐。”邬常安喊。 “这就来。”陶椿把剩下的饼子丢地上,她拿着盐包走过去。 邬常安在石头上磨了磨砍刀,当着她的面利索地划开野兔的肚子,三两下掏空兔腹,肠子和臭囊通通扔河里。 陶椿面不改色地等在一旁递盐包。 兔肉抹上盐,邬常安把兔子递给她,他拎上兔皮,说:“走。” 两人一牛继续赶路,一直走到月亮升到头顶了,邬常安才喊停。 …… 追上来的五个守陵人闻到血腥味,石头上的兔血已经干了。 “大哥,有兔毛,不是人的血。”下河查看的人说。 “我找到了牛粪,牛粪还是新鲜的,只有一坨,应该只有一头牛。过路的人估计也是山里的陵户,或者是工匠。”另有人说。 “还追吗?” “不追了,再往前是惠陵,我老娘半月前在陶匠那里订了三个陶罐,过两天我要去安庆公主陵一趟,到时候去打听一下。”为首的男人抹把脸,说:“走,回了。” 远处的山里传来嘹亮的狼嚎声,五个守陵人侧耳细听,狼嚎声在西,之前撵走的狼群估计是碰上西边的狼群,两个狼群打起来了。 狼嚎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平息,邬常安苦着一张脸,狼群不是赶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山里狼不少。”陶椿靠在树上打哈欠,她叹气说:“山里多危险,不怪我不想回来。” “我们生来就是陵户,拿着朝廷的俸禄,吃着朝廷发的贡米,长大了还能去学堂念书,山里再危险也该老老实实地守在山里,死都要死在山里。你是个没本事的,不是陵户你能过上不愁吃喝的日子?好处你享了,有危险你想躲,呵。”邬常安激动,他一脸讥讽地瞪她,“你这人就是贪得无厌,就该吃苦受罪,要不是你姨母为你四处走动,你早下大狱了。” 陶椿:…… 她只是随口一说,为了符合身份罢了。 邬常安也反应过来,他摁下心里的嫌恶,低下头继续烤兔子。 “你教训的对。”陶椿干巴巴地认错,“我贪得无厌。” “本来就是,你看看,山里的陵户从出生那日起就能领俸禄,一个月二两银,长到十岁还能出山去太常寺念书,回山了有房有地,朝廷待我们不薄吧?你不晓得感恩。你去山外瞧瞧,多少人吃不饱肚子。”这番话邬常安憋了好久了,他看不起“陶椿”,她简直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就骂娘,要不是有陵户这个身份,她哪能在候府享九年清闲。 陶椿受教,“我以后不抱怨了。” “这才对。”邬常安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 陶椿拿起水囊喝口水,她垂眼回忆几年前在学堂念书的日子,太常寺办的学堂只接受陵户的子女,日常教学文有祭祀的礼仪,武有拳脚功夫,除了这些就是寺卿给小陵户们灌输忠于皇室忠于职守之类的话。噢,还有风水和鬼神之说,反正就是从各个方面给陵户洗脑,让陵户死心塌地地蹲在山里守陵。 不过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原主在学堂念了五年的书,还不等出学堂,她就想方设法寻门路留在了长安城。 兔子烤熟了,邬常安拽两条兔腿给她,思及这个女鬼当鬼就窝囊,当人恐怕也不怎么行,他一时发好心,提点说:“回山里了,你说话注意点,小心挨打。” 陶椿心里一动,“我爹娘不会打我吧?” 邬常安没忍住,他嘿嘿一笑,她回家了肯定要挨打挨罚。 陶椿见不得他幸灾乐祸,她故意说:“要不我不回家了,我跟你回去。” 邬常安脸上瞬间没了笑。 一只兔子分食干净,二人困得无心再说话,火堆上架两根大腿粗的枯木,装了兔肉的罐子埋在火堆里,一个靠在牛身上,一个倒在火堆边睡熟了。 次日天明,陶椿和邬常安又分食了一罐寡淡的兔肉汤,二人马不停蹄地继续动身赶路。 临近晌午时,陶椿在路上发现了人活动的痕迹,河里流水口罩着渔网,河边有烧火的余灰,路边的草也清理过,进山有路,不再是杂草丛生。 再往前,路边乱石成堆,石块上有雕刻的痕迹,陶椿立马想到,这些应该是修葺皇陵时留下的废石。 “再往前一里路就是惠陵。”邬常安声音轻快道。 陶椿点头,她已经看见高大的石像了。 路的尽头是两对威武的石人镇守,往南去是一条宽阔的路,青砖铺就,两旁竖立着石刻的飞禽走兽。 陶椿下意识屏住呼吸,远远能看见祭祀的陵殿,真是壮观又肃穆。 邬常安偷偷瞥她,心里很是得意,这女鬼真是走运,机缘巧合得了人身长了大见识,一个过得潦倒的孤魂野鬼能站在帝陵边上沾沾龙气,真是造化。 “不过去祭拜吗?”陶椿问,她还想去开开眼呢。 “这地方岂是你能去的。” 陶椿撇嘴,她还不稀罕呢。 帝陵往西有后妃墓和王爷墓,墓以山为穴,山下住着守陵人。 走到这儿,陶椿有印象了,帝陵往西第五座山就是定远侯的墓。 “到了。”邬常安松懈下来,“你爹娘就住在这附近,你走在前面带路,看你还能不能找到家。” 陶椿回看他一眼,她又掏出细金镯递过去,说:“天还没黑,你辛苦一路,之后的事就不劳累你了,你这就回家吧。这个镯子先放你手里,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来找我。” “我得去认认门,你姨母还托我给你爹娘捎了两封信,我得亲手送过去。”邬常安绕过她。 想打发他?没门。 6 归家 “什么信?”陶椿追上去问。 “你姨母写给你爹娘的。”邬常安回头看,见她面上浮现紧张之色,他顿觉通体舒爽,可轮到这个女鬼胆战心惊了。 “你看过信吗?”陶椿又问,“我姨母有没有跟你透露口风?” “没有。” 陶椿垂眼思索,信的内容大概是责骂她的,这点她倒是不怕,大不了挨顿骂挨下罚。 “你这趟跟我回家扮的可是女婿的身份,我爹娘要是看中你,可就赖上你了。你斟酌点,可不要胡乱说话。”陶椿暗暗警告,她半真半假地说:“我爹娘要是不留我在家,我只能反悔跟着你走了。” “晓得。”邬常安没打算揭穿她的身份,他对她不了解,更不会降鬼伏妖,很是忌惮会惹恼了她。鬼扮做人时还有几分忌讳,一旦走进绝路,可就没有什么能约束她了,届时指定两败俱伤,这不是他想见的。 “我在这儿歇一晚,跟你爹娘说清我们的事我就离开。”他解释一句。 陶椿稍稍放心,她也做出保证:“我回到山里会老老实实过日子,好好孝敬爹娘,不会再像之前一样不管不顾地生事。” 闻言,邬常安心里的羞愧散了些,是他把女鬼领进山,为了自保和清净,他硬着头皮把她甩给前丈人一家,此举属实不地道。要是前丈人一家日后因女鬼受难,他难辞其咎,心里也难安,她能老老实实再好不过了。 “你俩哪来的?”后面有人高声问。 二人一牛齐齐回头,陶椿打量对方一眼,有些面熟,但记不起对方是谁。 “是你小叔。”邬常安小声提醒。 “小叔,我是陶椿,刚回来。”陶椿掬着笑叫人,“你扛着锄头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地里的庄稼不用薅草了吧?” “是小椿啊,我差点没认出来,长变了,好看了。”陶仁打量着侄女,走近了跟邬常安客气道:“为了接这个丫头,劳累姑爷出山一趟。” “小叔客气,这是我该做的。”邬常安娴熟地说着客套话,他恭敬道:“您这是巡山去了?” “挖河道,前天山上垮了一角,土石堆在河里挡了水,我今儿去把石头挖开了。” “山垮了?”邬常安紧张,“不碍事吧?” “不碍事,就是树倒了两棵,滑了两筐山土和石头下来,不影响山的走势。走,不站这儿说话,咱们家去。”陶仁热络道,“你们是从家来还是刚从山外回来?” “从山外回来。” “山外的庄稼该收了吧,咱们山里的庄稼还差一口气。” 她一个大活人走在后面跟鬼似的,似乎没人能看见她,竟无人搭理,陶椿揣着不满朝前斜愣两眼。 远处的山坡上有哞哞牛叫,大青牛长哞一声回应。 “椿丫头,你大哥在山坡上放牛,你去喊他,让他去喊你爹娘回来。”陶仁回头使唤人,他打量着她,粗着嗓子问:“出山九年,还记得家里的路?” 陶椿这下确定了,这个小叔对她有成见,嫌她出山太久? “还记得,我在山外也惦记着家里。”陶椿说,“我去找我哥,看他能不能认出我。你先跟我小叔回去喝碗水歇歇脚。” 最后一句话是对邬常安说的。 邬常安点头。 陶椿扭头循着牛叫声找过去,等离了人的视线,她放慢脚步,悠闲地观察着以后的落脚地。跟记忆里的景色相比,山里的树木粗壮许多,别的方面变化不大,皇陵附近山、水、民居的布局都是有风水讲究的,几十年都不会有大变动。 定远侯的陵墓坐落的青山高有百余丈,山前是祭祀和供奉的陵殿,殿前是两墩高大的石狮子把守,一条青石路蜿蜒向北。陶椿踩上青石路,附近除了她似乎没有旁人,西边山坡上有几座木头屋子,木门敞着,也不见人影。 爬上山坡,陶椿重重跺脚,木屋里还是没人出来,她张望几眼,绕过木屋继续往西走。 山坡的背阴面长着草,没什么树,坡底还有一片不小的湖,一大群牛站在湖边喝水。 提着筐拾牛粪的男人察觉有人过来,他远远打量着,待人走近,他迟疑地问:“是二妹?陶椿?” “是我,哥,我回来了。”事关见面,陶椿在心里演练过一二十遍,这句话她说得极为自然。 “你这丫头……长高了,长变了,我差点没认出你。”陶青松有些激动,他丢下粪筐上前几步给这丫头一巴掌,“一走就是九年,你也不惦记家里,你等着,等娘回来好好收拾你。” 陶椿苦了脸,她垂眼说:“我是该挨打,山外的繁华迷了我的眼,差点做错事,娘要收拾我也是我该得的。” “你晓得就好。对了,你一个人回来的?妹夫呢?” “路上遇到小叔,小叔领他家去了,让我来寻你再找爹娘回去。” “爹娘在花生地里打田鼠,再有半月花生能拔了,人要是不守着,一茬花生还不够田鼠嗑的。”陶青松把木钳递给陶椿,说:“你在这守着,别让牛去湖对面的山上撅番薯,等会儿有人来接手,你等人来了再回去。” 陶椿言好,目送陶青松大步跑远,她拿着木钳夹干牛粪丢筐里。 两筐粪捡满,山坡上来了人,是两个穿桑紫色短褂的男人。山里的秋天比山外凉,此时落日已被青山挡住,黄昏将至,风里凉意更盛,陶椿单穿一件长褂还有些冷,他们的胳膊和胸膛裸露在外,宛如还在度夏。 “陶青松呢?你是谁?”高一点的男人问。 “我是陶椿,陶青松的妹子。” “噢,是你啊,你出山好些年了,姜二婶说你在山外养病,病治好了?我是春仙,你还喊我一声哥,你小时候被鸟啄着跑还是我帮你捉虫子给鸟赔罪,你还记得吧?” 陶椿不好意思地笑,“记得,我也记得你,就是没对上人脸。” “我是秋仙。”另一个男人说。 陶椿唤声哥,她递过木钳,说:“春仙哥,秋仙哥,这群牛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去了,家里来客了。” “行,你走吧。” 陶椿跑了,走上山坡她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随即叹一声,大步往家走。 山里陵户的房子分布稀疏,每户人家之间隔了一二十丈,高低错落不平,多数掩在高大的树木之间,不足两人高的房屋藏在树冠里很是不起眼。树木藏音,陶椿一路走来甚至没听见几道人的声音。 靠近印象里的家,陶椿看见拴在树上的大青牛,认出它,她迟疑的脚步加快。 邬常安站在门外看见她回来,他抬腿进屋。 “三妹,你二姐回来了。” “娘,我姐回来了。”陶桃扯着大嗓门喊。 陶椿进门就迎上一个背着光看不清面孔的妇人,妇人掂着擀面杖走来,离得近了,擀面杖落在她背上。 “作孽的,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出山一趟忘了爹娘,心玩野了,还学那不争气的东西要死要活,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陶母气汹汹地骂,“想死你悄摸摸死,谁能拦你?闹着一出吓着谁了?你不还是回来了?真有骨气就死在外面。” “娘,二妹只是一时没想明白做了糊涂事。”陶大嫂冬仙出言劝解,她小声说:“妹夫还在呢,娘你别让二妹没脸,我们进屋说。” 陶父闻言冷哼,“她丢脸都丢到长安城了,忘恩负义的东西,她自己都不要脸,还指望谁给她脸?” “行了行了,二妹才回来。”陶青松推着老父进屋,他走在后面跟陶椿说:“爹娘都攒着气,说话不过心,你也别往心里去。刚刚娘看信都气哭了,你真是……吞药自尽,真是狠心,爹娘你都不顾了?” 陶椿垂着头不作声,她走在最后磨蹭着进屋。 邬常安隐在暗处偷乐,见那女鬼揉着肩膀头子,他心里暗爽,巴不得她再挨顿揍。 “你怎么又肯回来了?”陶母问,“怕死?还是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也怕死。”陶椿老实回答。 “你嗓子咋了?这是哪个地方的话?长安新话?”陶母皱眉。 邬常安攥着手激动得暗喜,这可不是他说的,这是女鬼自己漏了马脚。 陶椿早准备了说辞,她可怜巴巴地说:“吞药坏了嗓子,今天还好一点,前天差点哑了,嗓子里的肉像是长一起了。” “你活该。”陶母又是心疼又是气。 陶椿点头,“是我自作自受,我以后不会再做蠢事了。” 她认错太痛快,陶母一时不知道还怎么骂。 “既然知道错了,你今晚去陵殿里跪一夜。”陶父出声,“你好好反省,以后不准你再出山。” 陶椿不吭声了。 “妹夫,你觉得呢?”陶青松指望邬常安出面求情。 邬常安摆手,“忘了跟你们说了,我跟陶椿在路上商量好了,这门婚事作罢,我明日就回家。陶椿是陶家的孩子,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插嘴。” 罚陶椿去跪陵殿,他乐见其成,巴不得定远侯的亡魂把这女鬼给灭了。 “我去跪,只求爹娘能消气。”陶椿往后退,这该死的狗东西,退婚的话早不说晚不说,盯着这会儿来火上浇油。 7 一家人精 “慢着,什么婚事作罢?”陶父变了脸色,他审视地看向邬常安,面上不复好态度,“你们的婚事早就过了明路,经媒人之手,合过八字,上报了太常寺,这可不是你俩说作罢就能作罢的。” 邬常安看向陶椿,见她塌着肩膀垂着头,一副装聋作哑不打算出声的样子,只能他来做这个恶人。 “还望叔恕小子无状,在商定婚事时,我见叔婶言谈之间颇为明事理,大哥大嫂夫妻和睦,我想着你们家的姑娘指定差不了……”邬常安点到即止,他收回落在陶椿身上的余光。 “这……”陶母又是生气又是心虚,也没底气辩驳,她推开儿媳要去拿棒槌。 陶青松上前一步挡住,他底气不足地说:“娘,二妹已经晓得错了,不用打了,她一个姑娘家,挨不住几棒槌。” 陶桃眼珠子咕噜转,她爹娘从不在外人面前落孩子的面子,打骂孩子也是关着门藏屋里教训,她晓得娘打她二姐是做给姐夫看。 “娘,你要是揍了我姐能让我姐夫回心转意,那你就揍吧。”她嚷嚷。 邬常安:…… “她是该打,糊里糊涂的,好好一门婚事说不要就不要。”陶母气得肝疼。 冬仙抢走婆婆手里的棒槌,说:“天黑了,我去做饭。青松,你劝着爹娘,有话好好说,二妹才回来,别喊打喊杀的。” 邬常安不得不跟着劝一句:“叔,婶,气大伤身,你们年纪不轻了,要保重身子。” 冬仙朝陶桃使眼色,陶桃推着陶椿往灶房走,拐过弯,她飞快丢开陶椿的手,还哼了一声。 陶椿看过去,这丫头真是个人精。 冬仙掏出火折子点亮油盏,她回头看一眼,问:“二妹你饿不饿?锅里还有晌午的剩饭,我先给你热一碗?我回来碰上小叔领妹夫过来,忙着招呼他,还来不及生火做饭,家里冷锅冷灶的。” 陶椿想了想,说:“那劳烦大嫂给我热碗饭垫肚子,等会儿我还要去陵殿跪着,爹娘肯定不会让我吃饭。” “就该让你饿着。”陶桃嘀咕。 冬仙笑两声,说:“二妹,这是三妹桃丫头,入冬才九岁,你出山的第二年出生的,你俩还没见过。” “我离家的时候你还在娘的肚子里,你没见过我,我见过你。”陶椿跟妹妹说话,“我在山外还给你买了好些好玩的东西,都是我小时候没见过的,可惜离开的时候太匆忙,那些东西都落下了。” “你在信里说过。”陶桃的态度软化下来。 冬仙往锅里添一碗水,她走到灶下引火烧柴,说:“你们姐俩好好说说话,小桃,给你姐搬个板凳进来坐。” 陶桃跑出去一趟,进来时说:“爹娘和大哥带着我姐夫进堂屋说话了。” 冬仙看二姑子一眼,有心想劝一两句又拿不住她的态度,索性作罢,免得得罪人。 “二姐,长安城里有多好?你宁愿死了都不愿意回来。”陶桃问,她单纯是好奇,也想不明白,山里的日子多好啊。 “人很多,很热闹,也很繁华,跟山里的生活完全不一样。”陶椿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你过了十岁也可以出山念书,到时候你出山看看。” 陶桃摇头,“我不出山,我就喜欢在山里玩。” “我也喜欢山里的日子。”冬仙接话,她纳闷道:“二妹,你在山外不害怕?” “不害怕,你害怕?” 冬仙赧然地点头,她出山只待了一年,天天哭,隔三差五就生病,太常寺的人担心她会死在学堂里,隔年入夏了,就让她跟着一批出师的小陵户一起回山,其中就有陶青松。 锅里冒浓烟了,冬仙起身揭锅盖盛饭。 “来,二妹,先吃饭。” “多谢大嫂。”陶椿忙起身接碗,她闻着饭香味口齿生津,恭维说:“大嫂你做饭真香,我闻着味就饿了。” “二妹你真会说话,就是一碗酸笋腊肉饭添水焖了一下,香什么香,你就是在山里熬了几日,没正经吃过饭馋的。”冬仙乐得开怀,她利索地刷洗锅,说:“你在候府跟姨母学做菜,你的厨艺才叫好。” “等我受完罚,我掌勺做饭让爹娘和兄嫂尝尝我的手艺。”陶椿笑着说。 堂屋里说话的人听到灶房里的说笑声,邬常安暗暗咋舌,这女鬼还挺会讨好人。 “姑爷,不是我跟你吹,我家二丫头除了糊涂点,她样样不差,这丫头从小就好强,胆子大,人能干,配得上你。”陶父开口,他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眼里揉不得沙我能理解,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根筋。但人哪里有不犯错的时候,你也不能保证你一辈子不做错事是吧?重要的是能悔改。” 邬常安沉默以对,他有苦难言,他在意的不是这个,明知道占着陶椿肉身的是个女鬼,他总不能还往枕头边上领,这要是领回去了,一辈子都推不开。 “这门婚事早就过了明路,可不能由着你们小辈的性子来。”软的不行,陶父来硬的,“你们的婚事是山陵使做媒,你要退婚要请他出面,由你大哥和你族叔上门道歉,我好端端一个闺女,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邬常安面上生愁,山陵使是惠陵的管事人,他是个好事人,闲暇之余爱好给山中陵户牵线做媒。他跟陶椿的婚事只差临门一脚就成了,这时候找上门说要退婚,山陵使恐怕很难同意。若想婚事不成,他只能说出陶椿宁死不回山守陵的事,但陶椿不是陶椿,他担心把事做绝了再逼得她发疯。 “我想想,明天再说吧。”邬常安决定拖一拖,保不准女鬼去陵殿跪一夜就灰飞烟灭了。 陶父陶母面上一松,见有缓和的余地,二人待这个新女婿又热忱起来。 “老大,趁着饭还没好,你送你二妹去陵殿受罚。”陶父说,“免得待会儿耽误我们吃饭。” 陶青松见他爹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劝。他私以为陶椿的确该受罚长长记性,怠于职守是不忠,吞药自尽是不孝,不忠又不孝,这要不是他亲妹子,他也得唾一口。 “二妹,走了。”陶青松出声打断灶房里的说话声,“我送你去陵殿。” 陶椿收敛了脸上的笑,她起身往外走。 “陵殿里阴冷,二妹,你多穿两件衣裳。”冬仙说。 陶椿看向门外的人,陶青松叹一声,说:“我把你嫂子的衣裳给你拿两件。” “我有,在包袱里,邬常安拿的,你问他放在哪儿。”陶椿说。 陶父陶母在屋里听见了,二人齐齐装聋,由着大儿给二丫头拿衣裳。 邬常安出门递过两个包袱,陶椿接过装冬衣的包袱,她翻出冬天的棉衣和冬裙套身上,末了瞥他一眼,她接过另一个包袱掏出红嫁衣塞怀里。 邬常安心里一紧,他下意识伸手要夺。 “咋了?拿错衣裳了?”陶青松疑惑。 天黑,他没看清陶椿后面拿了什么衣裳。 “没有,是我自己的衣裳。哥,走了。”陶椿抬脚快步离开,不给邬常安说话的机会。 陶青松看向邬常安,问:“妹夫,你去不去?要不跟着去看一眼,免得你以后怀疑我们徇私包庇她。” “行。”邬常安大步跟上去。 陶青松:…… “哥,我也去。”陶桃跑出门,她牵上大哥的手。 “我背你,夜路不好走。”陶青松背上小妹妹,大步去追前面的人。 “陶椿,你带上红嫁衣做什么?”邬常安小声问。 “你猜。”陶椿阴恻恻地说,她吓唬他:“你夜里睡觉最好睁一只眼。” 邬常安果然吓着了,他慢下步子,心惊胆颤地说:“我可没乱说话,你承诺过你以后会老老实实地做人。” 陶椿不理他,她踩着亮堂的月色加快脚步。 “你要失信是不是?”邬常安要哭了,“我真是傻,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俩在吵什么?”陶青松追上来了。 邬常安仰天干嚎一声,回过头,他扯着大舅兄的胳膊慌乱地说:“大哥,你拖着陶椿慢点走,我这就回去求爹娘,求他们别罚她跪陵殿。” 说罢就跑了。 “哎!哎——”陶青松满头雾水,“你俩在玩什么?他这怎么又喊上爹娘了,不喊叔婶了?……二妹,你慢点走,妹夫回去给你求情了……二妹,你跟我说说,你跟妹夫说什么了?你俩在怄气是不是?你这死丫头,你瞎折腾人不是,你们夫妻俩怄气闹着玩,爹娘信以为真,老两口一唱一和在妹夫面前又是腆着脸说好话,又是倚老卖老为难人。” 陶椿找不到机会解释,生生挨了两巴掌。 “没有,没有,我没跟他怄气。”她抱头逃窜,“我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陶青松不信她的话,他失望地叹一声:“你慢点走,他回去给你求情了。” 陶椿脚步不停,她认真解释说:“哥,我们不是在打情骂俏,他可能误会我要去寻死吧,我吞药寻死后他一直不相信我悔过了。我是真的后悔了,也悔悟了,我想去陵殿里跪一夜反省,也让其他人知道我悔过的态度。” 陶青松松口气,他欣慰道:“你明白爹娘的用意就好,你在山外闹出这么大的事,太常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在学堂念书的陵户或许也听到风声了,爹娘要是不罚你,等消息传进山,山陵使得找上门处罚你。” 陶椿点头,“我晓得,我不怪爹娘。” 兄妹三人快步走近陵殿,陶青松跟值夜的陵户交代一声,目送陶椿走进燃着香烛的陵殿,他俯身拜了拜,背着陶桃离开了。 绕过石狮子,陶青松看见邬常安快步跑来,他笑着说:“妹夫你晚一步,我二妹进去了。” 邬常安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他紧张地问:“进去了?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没有,她是诚心要反省。”陶青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妹夫,我二妹的确是悔过了,你要是错过她,你可是要后悔的。” 邬常安想哭,他后悔死了,他怎么就听信了女鬼的鬼话。 “你是跟我回去,还是进去陪陪我二妹?”陶青松问。 邬常安可不敢过去,他心怀忐忑,战战兢兢跟着陶青松走了。 三人到家饭也好了,邬常安吓得没胃口,他魂不守舍地吃了一顿饭,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小子出什么事了?一副掉了魂的样子。”陶母坐在床上小声说话。 “不管他。”陶父掏出两封信又看一遍,“出了这事,后年桃丫头再出山,我们可没脸再托姨姐照顾她。” “可不是嘛。”陶母叹气。 “椿丫头的事你怎么看?”陶父问,“我看邬家小子做事挺有分寸,还算靠谱,待椿丫头不像没情的意思,我们再压一压,两头都劝劝,把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 陶母点头,“这门婚事要是黄了,椿丫头以后可找不到好亲事。好在桃丫头年纪还小……” “走着看着吧,眼下要紧的是椿丫头的事。还有姨姐那里,我们得托人打听打听,椿丫头在府里吞药,不知道侯府的人会不会为难她。”陶父忧愁。 陶母气得喘粗气,她按着憋闷的胸口说:“我找人多换点山货,过年的时候托人捎给我姐,她拿着东西四处走动走动。” 事情商定,老两口倒头睡觉。 隔壁,邬常安瞪着俩眼靠坐在床上,他神色紧张地盯着木门,门外有点吱呀声他就吓得要蹦起来。 8 被赖上 雄鸡报晓,天光微亮,天际的边缘,朦胧的白光隐隐穿透夜色。 冬仙醒了,她赤脚下地,轻手轻脚穿上衣鞋开门出去,一转身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她吓得连连后退,没合拢的木门受不住力,“嗙”的一声撞在墙上。 “咋了?”陶青松惊得坐起身。 冬仙看看他,又瞪大眼朝外看,晦暗的天光下,模糊的身影轻飘飘地走来。 “什么?”陶青松赤脚下地,他扶着妻子往外看。 “大嫂,是我。”沙哑的嗓音响起,“大哥,你也醒了?” “是妹夫啊,吓我一跳,你怎么一大早就在外面?”认出人,冬仙对她的反应很是不好意思,她语速飞快地说:“天还没亮,你快回屋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 “你这么早就醒了?在我家睡不好?”陶青松打着哈欠回身穿衣,他本来还想多睡会儿,眼下也睡不成了。 邬常安含糊地支吾两声,陶家的木屋年数久了,或许是生虫了,昨晚虫啃木头的声音时断时续,细微的木屑掉落声有时在屋顶,有时在墙上,他意识恍惚的时候,听到声音就在左右手边……最后吓得受不了了,他开门逃出去跟大青牛挤一起,一直挨到公鸡打鸣才倒在牛身上睡一会儿。 冬仙拿了火折子来,她进屋点亮油盏,说:“离天亮还有一会儿,青松你端上油盏领妹夫去堂屋坐坐,我给你俩炖两碗鸡蛋水先垫垫肚子,等你们接二妹回来了,早饭也就好了。” 陶青松笑两声,他接过油盏往外走,打趣说:“妹夫,你是担心小椿才睡不着吧?” 邬常安无法反驳,他瞅了瞅天色,说:“大哥,我们去陵殿看一看。”看那女鬼死没死。 陶青松哈哈大笑,他吹灭油盏递给妻子,开怀道:“瞧你惦记的,行,我这就带你去接小椿。” 冬仙瞧着快步离开的二人,她暗叹一声折腾人,这小两口也不知道在闹什么气,昨日还一口一个婚事作罢,今日天不亮又眼巴巴地惦记。 “老大,天还没亮,你在嚷嚷啥?”陶母恼火地问。 “娘,是妹夫让青松带他去接二妹回来,俩人已经走了。”冬仙回话,“我瞧妹夫关心的紧,鸡还没叫他就起了,估计昨夜没睡好,声音都是哑的。” “可真?”陶母坐起身。 “真真的,我起来做饭的时候,他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冬仙没敢提被邬常安吓到的事。 “他俩在闹什么?”陶父想不通,“昨儿不是还闹着要退婚?” “不管咋说,这是好事。”陶母高兴,“等椿丫头回来了,我问问她。” “你也劝劝,邬家小子都服软了,让她也退一步,见好就收。”陶父叮嘱。 陶母应好。 另一边,邬常安脚步急切地往陵殿走,天色又亮了点,掩在粗大树木中的陵殿露出一星半点朱红的墙体。 “妹夫,你慢点。”陶青松小跑两步,“陵殿还没开门,你这会儿就是飞过去也还是蹲外面等着。” 邬常安敷衍地嗯嗯两声,腿脚越撂越快。 走近了,陵殿完整地进入视野中,两墩高大的石狮子静静地矗立在陵殿外,四周静悄悄的。 邬常安本就悬着的心越发紧绷,他迟疑地缓下步子,疑神疑鬼地四处打量。 “我就说陵殿还没开门吧,你还不信。”陶青松追上来,一大早的,还给他走出一身白毛汗。 “等着吧。”他吁一声,转眼看见石狮脚下落了星星点点的鸟屎,他交代说:“我去神厨打桶水来擦鸟屎,你去拿扫帚来扫地。” 陶青松大步走了,邬常安蹑手蹑脚地绕过石狮子,他双手合十拜了拜,念念有词地告了罪,小心翼翼靠近陵殿。 陵殿左侧的小门突然开了,邬常安吓了一跳,见是守夜的人,他脚步一拐去拿扫帚。 “谁这么早就来了?”值守的陵户问。 邬常安朝陵殿里指一下,说:“陶椿昨夜来受罚,我来接她。” “噢,你是她男人?难怪我见你面生。”陵户稍稍放心,“辰时才开陵殿的门,你有的等,若是无事,你把这条青石路扫一扫。” 邬常安“哎”一声,他攥着扫帚扫两下,又心痒难耐地问:“大哥,我能不能隔着窗喊一声,也不晓得我媳妇咋样了,我实在是担心。” “行。” 邬常安大喜。 陶椿在陵殿里只听见了隐隐人声,她正琢磨着是不是陶青松或是陶父陶母过来了,就听一串急切的脚步声靠近。 “陶椿?” 陶椿正要应声,她反应过来声音不对,这是邬常安的声音。 “陶椿?”邬常安提高嗓门又喊一声。 陶椿装死,一声不吭。 “声音小点,你是哪座陵的人?怎么不知规矩?大吵大嚷做甚?”值守的陵户不乐意了,他挥手赶人,“扫地去,你不准再靠近陵殿。” 邬常安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他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沉重的步子也轻快起来,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里面的人都没个回应,那无名女鬼指定灰飞烟灭了。 “妹夫,你笑什么?”陶青松提水过来问。 “我高兴。”话音未落,邬常安反应过来,女鬼死了,陶椿还活不活着?若是陶椿早就没命了……他看了看陶青松,脸上的笑落了下来。 陶青松懒得搭理他了,他甚至懒得再过问这两人的事,想一出是一出,纯属是把人当猴子耍。 接下来,陶、邬二人一个清洗石像上的鸟屎,一个清扫青石路上的落叶,二人之间的距离越隔越开,都不再说话。 天上的夜色在霞光的驱赶下迅速退去,咸蛋黄色的太阳缓缓升起。 辰时正,厚重的殿门缓缓推开,金灿灿的日光铺洒进去,残存的暗色避之不及地退缩到陵殿的角落里。 “陶椿,天亮了,你能出来了。” 陶椿撑着跪垫艰难起身,她是来罚跪的,总不好太过糊弄,故而昨夜她没敢太过偷懒,膝盖早就跪肿了,就连腿脚也肿了。 “我喊你哥来扶你。”值守的人说。 陶椿摆手,“我缓缓就行了。” 她撑着膝盖一点点伸直腿,肿胀的感觉直冲大脑,她晃了一下摔倒在地,“咚”的一声响,摔得很结实。 “我去喊你哥。”值守的人快步出去,“陶青松,来扶你妹子回去,她走不了路。” 陶青松应了声,他快步去喊扫地的人:“妹夫,我二妹走不了路,你去扶她。” 邬常安愣了下,他转身远远看着陵殿,殿门大开,值守的人站在门外往内看,他顿觉不妙。 “愣着做什么?给你表现的机会你不要?那你天不亮就急匆匆过来做什么。”陶青松耐着性子喊。 邬常安攥着扫帚踟蹰不前,在陶青松的催促下,他悬着心靠近,也眼睁睁看着一道臃肿的身影蹒跚着步入殿门,迎着光,她抬手遮了下眼。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在强光的刺激下流下眼泪,陶椿没有擦,她眯眼望着璀璨的日光,脚一抬,人走出了陵殿。 陶青松快步来搀扶,看见滑落在腮边的眼泪,他步子一顿。 “哥,你能原谅我之前的任性吗?”陶椿把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她喃喃说:“我知错了,爹娘能原谅我吗?我想家了,我想住在家里。” “能。”陶青松一个冲动,他伏身背起二妹妹,冲青白着脸的人瞪一眼,“这王八蛋心思不定,你指定是受委屈了,你想在家住多久就住多久。” 陶椿翘起嘴角,跟邬常安擦身而过时,她眉目含笑地望过去,见他青白着脸,眼下挂着浓重的黑影,整个人呆呆愣愣,她满是得意。 陶青松走远了发现邬常安没跟上来,他回头一看,那人还攥着扫帚站在原地,他大喊一声:“妹夫,你不回家吃饭了?” 邬常安回神,他往陵殿里深深看一眼,转而失魂落魄地跟了上去。 陶父陶母早就等在家里,陶桃坐在家门口的枣树上远远望着,看见人影,她溜下树喊:“娘,我哥背我姐回来了。” “冬仙,水可以舀出来了。”陶母进灶房。 等陶椿回到家,一大桶微烫的热水已经抬进屋了,陶母指挥说:“进屋泡个澡,之后填饱肚子睡一觉,过两天腿消肿了就没事了。” “姑爷,你这是做什么?”陶父见邬常安到家就去牵牛,他惊得追出去,“你这是要去哪儿?” “叔,我得回去了,该说的话我昨日都说了。”邬常安要逃命了,这女鬼比他想象的厉害。 陶父哪能放他走,他一把拽住邬常安,高声冲屋里喊:“老大,你妹夫崴脚了,快来扶他进屋。” 慌乱一阵,邬常安被按在饭桌上。 陶母顾不得陶椿的情况,她推门进去,站在浴桶旁边急切地问:“你跟姑爷在闹什么?昨儿他的态度已经缓和下来,晚上还给你求情不让你去受罚,今早天不亮就起床去陵殿接你。这不过两个时辰,他怎么回来就要走?你跟他说啥了?” “……我都没跟他说话。”陶椿窘迫地坐在浴桶里,她央求道:“娘,你先出去,让我穿上衣裳再说话。” 陶母不听,她心急地说:“指定是你没跟他说话他生气了,丫头啊,你真是让娘操碎了心。这男人又不差劲,你还有什么闹的?我跟你爹就是个陵户,你贪图得太多,我们给不了你。” “我没闹。”陶椿无语了,“我又没得罪他,我都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他既然要走,你今天就跟他回去,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你就去问。”陶母不跟她商量了,直接拍板做决定。 “我不愿意,我想留在家里。”陶椿转过身,“娘,你打我我认了,你罚我我也去跪了,我做错了事也悔过了,现在只想住在家里,你就留我在家吧。” “你十九了,我能留你到什么时候?你现在说想住在家里,早做什么去了?”陶母变了脸,她满脸失望地说:“你十三岁的时候我催你回山,你说想多念两年书。十五岁那年我又去信催你,结果呢?你没跟我们商量,自己拿主意留在你姨母身边,事定了直接通知我们让我们跟山陵使解释你生病了,要在山外养病。这一拖就是四年,你爹年年垂着老脸去为你说情。要不是半年前你姨母来信让我们在山里给你定门婚事,你还不会回来。” 陶椿抬头。 陶母哼一声,“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清楚?你还不知道这门婚事就是你姨母催着我们给你定下的吧?你对侯府账房的儿子有情,他对你有意,你以为你俩就能成?账房直接找到你姨母让她在山里给你定门婚事把你送走,不然他就去禀告太常寺你没病装病在山外贪图享乐。我告诉你,不管你还有什么想头,你都死了这条心,你跟那账房的儿子没有可能,他不可能进山,你也不可能再出山。” “我不出山,我也不惦记山外的事……” “那就好,你就跟邬家小子家去,你爹和你哥打听了,这小子人不错,拳脚功夫不俗,会木匠活还会刻石头,不打人不偷懒,是个能过日子的。”陶母不信她嘴里的话,打断她的话自顾自说:“邬家小子没了爹娘,你去了不看公婆脸色过日子,他有兄姐都成家了,管不了你,但相互之间能有照应。这是我跟你爹能给你找的最好的亲事,这要是让他跑了,你以后就嫁矮子、酒鬼、懒鬼、窝囊废。” 陶椿:…… “不能不嫁?”她问。 陶母眼睛一瞪,“咋了?你还要为山外的野小子守着不成?你要是这样还不如再寻回死,免得祸害人。你的事能瞒多久?你留在家里你三妹长大不嫁人了?” 陶椿想了想,说:“行,你去跟邬常安好好说说,把他说通了,我就跟他走。” 后悔后悔,早知道不吓他了。 9 缓兵之计 “妹夫,有啥事敞开了说,你也不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别干扭扭捏捏的事。”陶青松受不了他了,他恼火地拍桌子,“你今儿要不给我个说法,这门婚事罢就罢,做不成姻亲我们两家还能当仇人。” 冬仙嫌他话说得难听,她伸手扒拉他一下。 陶青松没理,他看向他爹,问:“爹,这事听我的成不成?” 陶父不接他的话,不说成也不说不成,而是不解地问:“姑爷,我看你面色不好,你哪儿不对劲?病了?” 冬仙瞅着机会插话:“妹夫一大早就不对劲,天没亮那会儿,我点油盏的时候瞥见他,他就青白着一张脸,像是一夜没睡。” 陶青松立在一旁斜了一眼,还真是,邬常安这个样子好似吓着了。 “是,我一夜没睡。”邬常安的声音发飘,却又坚定地说:“叔,这门婚事成不了,我这就回去跟我哥说明情况,让他上门道歉,你们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陶父愁着一张脸,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木门吱呀一声响,陶母神色轻松地出来,她见老头子给她使眼色,轻快的脚步一顿,她咽下嘴边的话,换言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冬仙,快端早饭上桌,吃了饭我们下地干活,让你二妹在家好好歇歇。姑爷,你也在家歇着,你瞧瞧你,青白着脸,比椿丫头的气色还差。” “先吃饭。”陶父说,“姑爷,今儿我不能放你离开,你这样看着不对劲,可不能进山,路上要是出个啥事都没人知道。你打定主意要退婚,我们也不能怎么着你,你虽不义,我们却不能跟你一样,你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歇一歇,等缓过气再上路,可别把小命丢路上了。” 陶青松听信了老爹的话,他心里一松,心想这门亲事毁了就毁了,终于不用一会儿一个念头来折腾他一家人。 “我们家的人不吃人,你吃了饭去睡一觉,退婚不差这一天两天的。”陶青松没好气地说,“你歇一天明天再上路,我今儿把手上的活儿交代一下,明儿我送你回去。你当着我们的面这不说那不说,当着你大哥你叔的面你好好说道说道,我肯定要讨个说法。” 邬常安很是羞愧,陶家一家人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还要跟女鬼生活在一起,他还不敢泄露丝毫的口风,他心里又惭愧又不安,实在没脸面对这家人。 冬仙和陶桃端来饭菜和碗筷,陶母舀一碗鸡汤递给女婿,说:“喝碗鸡汤,昨晚就炖的,煨了一夜。” “我给我姐盛一碗送进去。”陶桃说。 “行,本来就是给她炖的,这枣子和黄精都给她盛过去,让她都吃了。”陶母嘱咐。 邬常安见状立马下了决定,陶椿的身份他就不透露了,他奈何不了她,陶家人也如此,既然赶不走,还不如从头到尾就不知情。陶家人能一心一意待她如亲闺女,他们爱护她,她就无法对他们生出恶意。如此一来,陶家不用经历丧女之痛,女鬼还会庇护这家人,这也算桩好事。 陶桃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一碗鸡汤走了,其他人没等她,都端碗开始吃饭,折腾了一早上都饿了。 “二姐,我进来了噢,我给你送饭。”陶桃隔着门说。 “进来,门没拴。”陶椿已经穿好衣裳坐床上了。 陶桃一进门就急急忙忙报信:“我姐夫要退婚,爹娘好像答应了。” “缓兵之计,爹娘才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陶椿嘀咕,她接过碗忙喝口鸡汤,真香啊,又香又爽口,一点都不腻。 “娘让你把黄精和红枣都吃了,这黄精是我挖回来的,只挖了三坨。”陶桃站在床边看她狼吞虎咽,说:“你要是不去邬家也好,就在咱们陵里找个男人,两家离得近,我以后去挖黄精喊上你,两个人一起挖速度快些,能多挖些回来。” “你可以跟大嫂一起去啊,我看大嫂性子不错。”陶椿给她挟个鸡腿,“你也吃。” 陶桃摆手,“你吃,我待会儿出去吃,嫂子会给我留菜。” “我胃不舒服,吃多了撑得难受,你帮我分担一点。”陶椿执意把鸡腿喂她嘴里,“快吃。” 陶桃“噢”一声,她接过鸡腿咬一口,边吃边说:“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噢,想起来了,嫂子要忙家里的事,还要忙活孩子,她没功夫跟我在山里蹿。” “孩子?大哥大嫂有孩子了?我怎么没见到?”陶椿惊讶。 “春涧去她姥爷家了,已经去五天了,她姥爷就是葫芦大伯,你记得吧?”见陶椿点头,陶桃继续说:“春涧还没满一岁,不过嫂子没奶了,只能断奶,她听不得春涧哭,就把她送到娘家去了。” “我记得春仙和秋仙也是葫芦大伯家的,我昨天还碰上他俩了,压根没认出来。”陶椿说。 “你好久没回来了嘛,肯定不认识。”陶桃接过空碗,“你吃饱了?” “饱了。”陶椿靠坐在床上,她笑着说:“麻烦妹妹把碗送出去。” 陶桃嘻嘻笑一声,她蹦蹦跳跳开门走了。 陶桃前脚刚走,陶母后脚就进来了,她进门直截了当地问:“你爹说邬家小子好像害怕你,有这回事?” “他跟你们说的?” “还用说?心里想的都在脸上了,呆了一早上,吃过饭才缓过劲。”陶母伸手戳她脑门,“我可看出来了,症结在你身上,你睡醒了找个机会跟他聊聊。我跟你爹把他糊弄过去了,他今天还在咱家,你可别把他又吓跑了。” 陶椿:…… “让椿丫头去睡桃丫头的屋子,你在这屋里歇着。”陶父领邬常安过来,他大着嗓门说:“椿丫头,你出来去睡你三妹的屋,能不能走?” 陶椿看陶母一眼,她乖乖穿鞋下床。 在陶父陶母的作陪下,邬常安正式跟女鬼打个照面,他快速打量一圈,她穿着长裙看不见腿上的情况,但裙下的脚肿得穿不了鞋,只能趿拉着,脸色有点苍白,眼下青黑,精神头却很是不错。除此之外,她好似没有旁的不对劲,什么外伤内伤都没有。这让他很是不解,定远侯的亡魂莫非没驱赶她?一山还不容二虎,定远侯能容忍一个孤魂野鬼进自己的陵殿? 陶父不满地咳一声,“你又不娶椿丫头,还一个劲盯着她瞧个啥?” 邬常安无言以对,他讪讪进屋。 “我们待会儿要去花生地里打田鼠,留桃丫头在家里守着,你要吃的喝的都找她。”陶父叮嘱。 “好。”有人在家,邬常安就踏实了。 “你盯着他,别让他跑了。”陶母拉着陶桃小声说。 “还真让我姐说着了。”小丫头嘀咕,她支招说:“娘,你把我姐夫的大青牛牵走。” “不用你说我也晓得。” “爹,娘,我跟冬仙去我丈人家看看孩子,我们先走了。”陶青松交代一声。 “昨儿逮的田鼠给葫芦家的猫捎过去。”陶父提醒一句,他走到桃丫头的房门口,见人已经躺下了,他进屋压着嗓门说:“不用在你哥身上打主意,老子还活着,家里轮不到他做主,他的话不管用。我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只跟你交代一句,你今儿把这门婚事搅散了,我明儿还能再给你找一门婚事,你只要不怕一门婚事不如一门,你就可劲使心眼。” 陶椿面色紧绷,她没解释,也解释不清。她眼下是明白了,陶父陶母压根不相信这个女儿是个能幡然悔悟的主儿,这二老一门心思担忧她还憋着心眼再兴风作浪,最怕的估计是她会逃出山会情郎,到时候连累一家子没命。所以抓着这个机会要把她嫁出去,趁机灭了她会情郎的念头。 “好。”陶椿点头。 陶父惊疑不定地打量几眼,他转身出去了。 陶父陶母牵着大青牛走了,家里安静下来,陶椿不用再应付人,她眼一闭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睡就是半天,晌午陶桃送饭进来她才转醒。 “姐,我姐夫也醒了,他在屋外吃饭,你帮我盯着他,我去地里给爹娘送饭。”陶桃冲她挤眉弄眼。 陶椿笑了,“行,我吃完饭就出去。” 陶桃出门又跟邬常安交代一声,见他也要跟去,她急得提着饭篮子拔腿就跑。 陶椿掀开被子下床,她一跛一跛地走出房门,见外面的天是阴的,她喃喃道:“变天了?要下雨了?” 邬常安晦暗着一张脸拐回来,他睡醒才发现变天了,这下明天也走不了了。 “天要留客,你就多住几天吧。”陶椿摆出主人姿态。 陶家的房子是呈南北走向一字排开,除了灶房,其他四间屋的房门朝东,没有围墙,门前的空地就是院子,树下放着饭桌和椅子。陶椿出了门就跟邬常安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站着,对方的神色都在彼此眼里。 邬常安见她一脸惬意,他也不恼,他提把椅子走过去,说:“你坐着吧,膝盖真跪肿了?” “嗯,这也做不了假。”陶椿扶着门框缓缓坐下,屁股坐实了,她伸直腿吁口气,“真疼啊。” “你昨晚在陵殿里看见什么了?”邬常安打探。 “看见什么?陵殿里就我一个人,能看见谁?定远侯的亡魂吗?”陶椿反问,她嘲笑道:“人死了哪儿还有亡魂,你不会还相信世上有鬼魂吧?要真有那东西,谁还怕死?反正活着死了都还有意识。” 邬常安面上微讽,鬼说世上没鬼。 “我觉得你就是鬼。”他小心翼翼道。 陶椿翻白眼,“我还觉得你是鬼呢。” 邬常安:…… 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你昨晚说什么让我睡觉最好睁一只眼?还有,你带红嫁衣去陵殿做什么?”他又问。 “告状,你要跟我退婚,我去跟定远侯告状,求他为我做主。”陶椿面不改色说,“你跟我退婚了,我名声就坏了,以后登门说亲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差,我怎能甘心。” 邬常安惊愕,他脑子发晕,不由大声说:“你又反悔了?我俩之前不是说好了,我送你回家,我俩的婚事作罢,你也答应了。” 陶椿撸下手上的镯子晃了晃,“这不怪我,我昨天是不是让你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家,你死活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你也见着我爹娘了,我可做不了他们的主,他们现在就怕山外的事传来会连累我三妹,一门心思要把我嫁出去。” 邬常安几欲跳脚,“我不信你拿他们没办法。” “什么办法?”陶椿问。 他哪里知道。 “倒也有个办法,我说给你听听。”陶椿眼微眯,“你想退了这门婚事肯定要得罪人,不说我爹娘,就是媒人那关都过不去,到时候我的名声坏了,你的名声也好不了,两三年内想再讨个合心意的媳妇不容易。不如这样,退婚的事缓个一年半载或是两三年,我跟你回去,我俩试一试能不能过,要是合不来,日后再寻个由头和离。” “肯定合不来。”邬常安下意识说。 “那你是答应了?”陶椿反问。 邬常安不吭声。 “下雨了!”陶桃跑回来,“下雨了下雨了,姐,等雨停了,我们去采菌子。” “好,采了菌子我给你做好吃的。”陶椿应声,“也让你尝尝。” 邬常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后一句话是跟他说的。 谁稀罕,他虽没拜师学艺,但他做的饭味道也不差。 10 雨后逮鱼 入秋的第一仗雨来得又快又急,不等陶桃跑进门,除了树冠之下,遍地的黄土都变了色。 邬常安来回奔跑,将饭桌和椅子都转移到屋里。 “我来烧水,爹娘和大嫂回来指定湿了衣裳。”陶桃直奔灶房,不过片刻又蹿出来,“姐,你的碗呢?饭吃完了?碗给我,我拿去洗干净。” 说着话,她已经进了屋,见碗里的饭还剩一大半,她苦着脸问:“我做的饭不好吃?” “不是,忙着跟你姐夫说话,没顾上吃。”陶椿把饭碗递给她,说:“走,我跟你去灶房,把饭热一热,我再吃一点。” 陶桃伸手扶着她,她压着声音问:“我姐夫怎么说?改变主意了?” “差不多。” 陶桃“噢”一声,她分不清她是喜还是忧。 姐妹俩冒着雨走进灶房,陶椿扶着椅子坐在灶下,灶眼里还有余火,她拿火钳夹一撮枯树叶塞进去,不过几息,灶眼里冒出浓烟。 陶桃把锅里的泔水刷洗干净,问:“我把冷饭煮成热汤饭?起锅的时候再淋个鸡蛋?” “行。”陶椿没有意见。 南瓜焖饭倒进锅里,陶桃舀一碗米汤淋上去,担心味道淡了,又捏一小撮盐洒进去,末了拿起笨重的木锅盖盖上。 邬常安坐在门外看雨,雨幕里,陵户们行色匆匆地小跑着,短暂地在路口聚了一下,又迅速分散在一垄垄窄路上,曲折的小道通向一个个木屋。 “姐夫,等雨停了,路干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陶桃隔着青白色的雨帘大声问。 邬常安“嗯”一声。 “等你走了,一直要等到过年才回来。”陶桃转身说,“你这回山跟没回山没两样。” 陶椿觑她一眼,你你你的,连个姐都不喊了。这丫头心眼多归心眼多,但着实单纯,对从未谋面的姐姐一开始存着成见,但经不住示好,接触七成善意能回以十成的善意。相识不过两天,她就拿她当自己人待了,吃饭一顿顿往床边送,像个小跑腿。眼下一听她要离开,她还舍不得了。 “山里山外的距离相差可大了,咱家跟邬家就隔了四座山,早上出门不等天黑就到了,我能常回来。”陶椿说,“再说了,我不方便回来,你能去我那里住啊。邬常安,我三妹以后去我们家住,你没意见吧?” “……没有。”邬常安巴不得不跟女鬼独处,不过话一出口,他回过味了,心里忿忿然,谁跟她是''我们家’,他可没答应她。 “你在家要是没事,过几天就跟我去邬家,想回来了我再送你回来,让大哥去接也行,我也回来住几天。”陶椿不舍得辜负这个小姑娘的依赖,她有意培养姐妹感情。 闻言,陶桃心喜,她乐颠颠说:“等娘回来了我跟她说,我还没去亲戚家住过呢。” 陶母的娘家在山外,陶父的两个兄弟跟陶家相隔不远,是亲戚也是邻居,陶桃去这两家串门压根找不到走亲戚的感觉。 锅里的汤饭煮开了,陶桃从食柜里拿个鸡蛋敲破,蛋壳上剥个小洞,筷子伸进去搅一搅,蛋黄蛋白搅匀了沿着锅边淋一圈,瞬间烫成金黄的蛋花。 热汤饭盛碗里,陶桃洗锅准备烧水。 “邬常安,过来搭把手。”陶椿使唤,“三妹提不动水桶,你把水桶里的水倒锅里。” “不用姐夫动手,我用瓢舀水。”陶桃拒绝。 邬常安大步过来,他提起墙边的水桶,轻轻松松把水倒锅里。忙完了他也没走,仗着陶桃傍身,他拎个板凳坐一旁观察女鬼的动静,不时皱眉思索。 “姐夫,你在山外的学堂念了几年书?你在学堂见过我姐吗?”陶桃见这两人不吭声了,她只能没话找话。 “四年,我十四岁回山,我回山的那一年,你姐才出山,我跟她没碰见过。”邬常安说。 “太不巧了。”陶桃可惜。 邬常安在心里唾一声,可不是不巧嘛,要是在学堂打过交道,这门亲事他压根不会应下。 “姐夫,你在山下有亲戚吗?”陶桃又问,“你在山下四年一直住在学堂?” “嗯。”邬常安瞥女鬼一眼,莫不是饿死鬼,一直吃吃吃。 “你在学堂的时候想家吗?”陶桃追着问,“我要是下山了,应该也只能住在学堂。” 邬常安又看饿死鬼一眼,不管是陶椿还是她,都是祸害,一个折腾得亲戚生仇,一个来祸害他。 “学堂里除了夫子都是从山上下去的人,有他们做伴,我倒是不怎么想家。”邬常安认真回答,“你们这儿有多少户陵户?有四十户吗?三十三户?比我们那儿少了十三户,怪不得我来的这两天就下雨的时候看见了一二十个人。你是不是没有玩伴?你下山会遇到很多人,惠陵一千户陵户,康陵一千户陵户,两千户的孩子都下山,你想想,挺热闹的。” 陶椿默默看去,陶母没糊弄她,邬常安这人待长辈恭敬有礼,对晚辈温和有耐心,从这点上看,他品行不错。她想了想,又补上一点,他心有成算,口风也紧,明明怕她怕得要死,却始终没有泄露一点口风。 “姐,你吃饱了?” 陶椿回神,见邬常安被她瞧得不自在,她憋着笑挪开目光。 “吃饱了,我一顿吃不了多少。”陶椿递过碗,碗里还有剩饭,“我们家没养狗没养猫?平时有剩饭怎么处理?” “喂鸡喂鹅,屋后养了一群鸡和几只鹅。”陶桃把饭倒泔水桶,说:“去年养了只狗,今年开春跟大哥去巡山的时候被蛇咬了,抱回来就没气了。大哥说要给它守孝,满一年了家里才能再养狗。” 陶椿:…… 她还是头一次听说人给狗守孝的。 “哎呦,可算到家了。”陶父长叹一声,他抹着脸上的雨水问:“锅里烧水了?我洗个热水澡,这一下雨,天还有点凉。” 陶桃揭锅盖,锅里的水已经冒泡了,她跑出去,问:“爹,我娘呢?” “跟你嫂子去看春涧了,马上就回来。你……”陶父正要问家里另外的两个人,话还没出来就看见了人,小两口一坐一站隔着几步远,一看就是和好了,他心里快慰。 邬常安舀半桶热水,他提出去说:“爹,你先回屋,我添点凉水把水给你送过去。” “哎,好小子。”这声求之不易的爹,陶父听得太顺耳了,他拍了下姑爷的胳膊,说:“姑爷你受委屈了,我跟你保证陶椿已经悔过,她以后再犯糊涂,不消你说,我亲自把她领回来。” 邬常安没应和这句话,他戴高帽说:“我是看中爹和娘明事理才应下的,我想跟你们对亲戚。我爹娘走的早,又只有一个叔叔,叔叔也有他的一家人,寻常顾不上我……” 陶父明白他的意思,他跟着邬常安回屋,拍着胸口保证:“椿丫头跟了你,我和她娘也是你爹你娘,我家孩子少,女婿就是儿,你以后就当这是你自己家,没事多过来。” 翁婿俩一个戴高帽一个诉温情,俩人亲香得像亲父子,之前的狠话和矛盾就此翻篇。 陶母和冬仙是等雨小了才回来,婆媳俩到家赶忙洗头洗澡换衣裳,收拾完自己又忙着洗衣裳。 等衣裳晾在檐下,雨也停了。 “大哥,去山前的河里瞧瞧。”陶仁穿着羊皮靴扛锹过来,“我怕下场雨,山又垮了,山上的树和石头掉下来,河道又要堵死。” “行,你等等,我换双鞋。”陶父应一声。 “爹,我跟小叔去,你在家歇着。天色不好,瞧着还要下雨。”邬常安说,“你的水鞋给我,我穿上。” “行,姑爷孝敬你,你就在家歇着。”陶仁笑着说。 邬常安换上水鞋,他接过陶母递来的蓑衣和斗笠,扛着铁锹出门了。 陶母不放心地追出去,见他没有牵走大青牛,这才转身进屋。 “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我还想带我姐去采菌子。”陶桃望天,天上的乌云黑沉沉的,“对了,娘,我姐跟我姐夫回家的时候,我能不能跟他们回去?” “对,让三妹跟我去邬家住几天,我们姐妹才见面就要分开,我舍不得她。”陶椿忙接话,“后年我三妹出山,一走就是三五年,到时候我跟她更没有相处的机会。” “忙完秋收再说,过几天春涧回来,桃丫头在家哄孩子。”陶母拒绝了,她对陶椿的心思摸不准,担心陶桃跟她走近了也跟着心野了。 “忙完秋收你回来住几天,到时候要打松子,你跟姑爷回来帮几天忙,你俩提一篮松子回去。”陶父跟着说,“我听说安庆公主陵没种松树,没松树就没松子吃。” 陶椿看向陶桃,说:“等雨停了,我们去松树林采菌子。” 陶桃摆手,“我带你去采鸡油菇,还有黄牛肝,我晓得一个山坳,那一路菌窝多。” “对,夏天的时候三妹挖了三筐菌子回来,我们半个月宰了十只鸡,都用来炖菌子了。”冬仙接话。 “核桃和板栗也能吃了,我晓得哪棵树上的核桃好吃。”陶桃兴致勃勃道,“姐,等你的腿能走远路了,我带你去,那棵核桃树上的核桃壳厚,但核桃仁又油又润。” 陶椿心驰神往,“行。” “还有山楂和八月炸也熟了,这场雨下的不好,裂口的八月炸进水了就烂了。”陶桃继续叽喳,“以前爹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山里跑,这次有你跟姐夫一起,我们走远点。” “你二姐不喜欢吃八月炸,也不喜欢吃山楂。”陶母开口,“你大姐倒是喜欢吃这东西,就是那丫头没口福。” 陶椿上面还有个姐姐,大她三岁,可惜只活到了六岁,一场病要了命。托这个大姐的福,陶椿享受父母加倍的疼爱,所以才养成了胆大包天受不了委屈的性子。 “晚上吃什么饭?”陶椿转移话题,“今晚我做饭,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陶母开门去取肉,家里还有一条熏猪腿,这本来打算中秋节吃的,今晚家里人齐,拿出来炖了也好。 猪腿在火上烤一烤,冬仙用刀刮去上面的黑灰,再用热水洗干净,正准备拿刀剁的时候,邬常安回来了。 “快快快,嫂子,把桶给我,河上游有鱼群下来了。”邬常安扔两串鱼在地上,他接过桶就跑。 “姐夫等等我,我也去。”陶桃一蹿出门了。 “我也去看看。”陶父拎个桶,又拿根扁担,说:“这波鱼来的好,多逮点做熏鱼,能吃到冬天。” 陶母不说话,她回屋换上水鞋,虎虎生风地走了。 陶椿也想去,但她走不了。 “嫂子,你也去看热闹,我在家做饭。”她开口,“多逮桶鱼回来,等秋收过了,我回来拿熏鱼。” “好。”冬仙迫不及待地拔腿就走,“我去跟我大哥二哥说一声,他们肯定还不知道消息。” 人都走了,陶椿接手灶房里的活儿,猪腿砍不动,直接整个下锅炖。锅里烧火的时候,她拿着板凳出去收拾还串在草绳上的鱼。 11 酸笋鱼片汤 陶椿的腿肿着,她蹲不下去,只能回屋拎把椅子出来,水盆、板凳、刀、油盏也一趟趟转移出来。 雨下的急,水也流的急,故而地面虽湿却不泥泞,陶椿趿拉着鞋走在上面还算稳当。 家里人多嘴多,陶椿打算把这两串鱼一顿做了,她取下串在草绳上的鱼,右手握刀用刀背在鱼头上一砸,前一瞬还在摆尾的野鱼没了动静,只剩鱼嘴还在翕动。 陶椿握着菜刀在水盆上划两下,刀刃锋利,她心里有数了,刮鱼鳞的时候谨慎许多,刀刃顺着鱼尾沿着鱼鳞往上刮,一刀能从鱼尾刮到鱼腮下沿。这是她上辈子熟能生巧积攒下来的手艺,她家里是卖鱼的,寒暑假的时候她就去帮忙看摊子,抓鱼、称鱼、清理鱼鳞、剖鱼、切鱼她都能做。也就是有这门手艺,她逃进山里的时候才能活下来。对于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来说,山里的鸟蛋是最容易获得的,除此之外就是鱼,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守着水渴不死,能抓到鱼就饿不死。靠着在水里抓鱼,她度过了一段最难的日子。 灶里的火飙出来了,陶椿放下手里的鱼进去把柴往灶里推了推,听锅里有了咕噜声,她捏着铲子撬开锅盖,锅里留出个缝,免得汤溢出来了。 再出去,天上又开始飘细密的雨丝,陶椿不想把鱼腥水带进灶房,也懒得把东东西西再转移进去,干脆就淋着雨坐在空地上继续刮鱼鳞。 一串鱼刮完,屋前出现脚步声,陶椿抬头去看,天色昏暗,她看不清人。 “谁啊?”她问一声。 “我,就你一个人在家?爹娘跟你嫂子呢?”陶青松回来了,“我闻到鱼腥味了,爹逮回来的?” “都去山前的河里逮鱼了,邬常安说河上游下来了一群鱼。”陶椿继续埋首刮鱼鳞,嘴上使唤道:“锅里还炖着猪腿,你帮我添点柴。” 陶青松闻言也想去,但家里还有个行动不便的妹子,他只能留下。 “外面在下雨,你回屋里去,我来刮鱼鳞。”陶青松走过去,走近看清她的动作,他不吭声了,能宰鸡的铁刀在她手里似乎轻如竹片,灵活又轻巧,好几次刀刃擦着指尖停下了,像是长了眼睛。 陶椿看他一眼,说:“我快弄完了,你去看着火。” “哎,好。”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陶椿问。 “今儿在山上放牛,下雨的时候还在山上,天擦黑的时候才把牛群赶下来。”陶青松解释。 两串鱼刮完,雨下大了,陶椿赶忙进屋,外面的一摊东西让陶青松去收拾。 陶青松端盆倒鱼腥水的时候听见脚步声,他高喊一声:“谁回来了?” “青松快来拿鱼,我提不动了。”冬仙喊。 冬仙又提了半桶鱼回来,跟前两串鱼不同,这半桶鱼个个快有胳膊长,两条大草鱼,一条黑鱼,最大的一条是鲶鱼,陶青松拿秤称了下,快有十斤了。 “爹和二叔在山弯里拿锹砍鱼,妹夫跟我两个兄弟扯着网往下游走,打算从王爷墓往上走一趟。”冬仙说,“上游的雨估计下的大,河里的水流得又快又急。” “你跟二妹在家里做饭,我过去看看。”陶青松不放心。 “行,你再提两个桶去。”冬仙说。 陶青松这一走,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其他人也跟着回来了,每个人手上都提着鱼。 春仙跟秋仙把网里的鱼倒地上,陶桃站在一旁兴奋地说:“这有上百斤了吧?” “肯定有。”秋仙点头,“婶子,我回去喊我娘过来,这些鱼今晚就要收拾出来,搁到明天就臭了。” “行。”陶母应声,“今夜赶工把鱼收拾出来,我们三家分一分。” “不急这一会儿,先吃饭吧,都不饿啊?”陶椿出声,“锅里的汤都要炖干了,手上的活儿先停一停,洗手吃饭。” “先吃饭,今晚都在我家吃。”陶父开口,“家里做的饭有多的。” “尝尝我家二丫头的手艺,她在山外跟她姨母学了好几年。”陶母兴冲冲道。 邬常安朝灶房瞥一眼,海口都夸出去了,他倒要看看女鬼做的饭能有多好吃。 雨停了,月亮又出来,屋外月色好,陶青松搬了饭桌出来,打算夜饭就在屋外吃。 一大盆浓白的猪腿肉汤端上桌,邬常安嗅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但也没有迷魂汤的味道。 “这锅鱼汤炖的好,只有香味没啥腥味。”陶母说。 “鱼腹上的黑膜最腥,我都刮了。鱼炖汤之前还用猪油煎过,煎过的鱼味道香。”陶椿解释,“还有一锅酸笋鱼片汤,只差煮鱼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好。” “娘我跟你说,二妹的刀工可厉害了。”冬仙是实打实的佩服。 鱼片倒进鱼汤里煮,锅里大火烧着,不过十息的功夫,锅里的鱼汤沸腾起来,薄如蝉翼的鱼片卷翘起来。 “可以舀起来了。”陶椿说。 冬仙立马拿竹篦子,捞出鱼片倒酸笋汤里。 陶母这才看清鱼片,她点头说:“刀工是不差,看来在山外没有偷懒。” 陶椿笑一下,说:“嫂子,洗锅烧油。” 冬仙依言照做,陶椿跟她说过酸笋鱼片汤的做法。 陶桃换了衣裳也钻进来了,她往锅里看,“还炒菜吗?” “不炒了。”陶椿往食柜里指,说:“猪腿骨在里面放着,肉剔了,只剩骨头了,我跟嫂子用锯子把骨头锯断了,你拿出来吃骨髓油。” 陶桃嘻嘻一笑,她忙去开食柜,“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猪油烧沸了,冬仙擦干木勺小心翼翼舀半勺,左手抓一把带有花椒叶的青花椒丢勺子里,刺啦一阵响,扑鼻的椒香弥漫开。 两勺青椒油,一勺辣椒油相继淋在鱼片上,酸笋鱼片汤顿时披上一层油亮的颜色。 “走,出去吃饭。”陶母端上盆子率先往外走。 冬仙手脚利落地又盛一大盆米饭,她也跟着出去,“二妹,你走路慢着点啊,我喊妹夫来扶你。” “不用他,我能走。”陶椿迅速拒绝。 “二姐,张嘴。”陶桃舀一勺猪骨油喂过去,“你尝尝,比猪脑花还嫩。” 陶椿顺势吃一口,她拉着陶桃往外走,出门就看见邬常安走来,她摆手示意不用他扶。 邬常安也是被迫的,在座的都是她的娘家人,他再抗拒也要把面子活儿做好,不然会让老两口脸上无光。 “忙活一晚上,估计是身子活动开了,腿脚消肿了不少。”陶椿笑着说,“我不用人扶,多走走多动动,说不准明天一早就能走能跑了。” 邬常安闻言止住步子。 “二妹,今晚让你受累了。”春仙客套道。 “什么受累不受累的,别说客套话,我们也没闲着。”陶父开口,“人来齐了,不等了,这就吃饭。” 陶椿姐妹俩挨着冬仙坐下,冬仙给两个姑子盛好饭,她先挟一筷子鱼片吃,鱼片薄薄的,鱼肉却不松散,还不用剔刺,这道菜吃着着实方便。 “这是啥鱼?鱼肉怪嫩。”陶仁问。 “草鱼和黑鱼,我嫂子提回来的四条鱼,除了鲶鱼,另外三条都切成鱼片了。”陶椿接话,“小叔,吃着还行吧?” “行,这也是在侯府学的?贵人吃得就是精细。”陶仁拿勺子舀一勺子鱼片。 “你小叔不会吃鱼,又喜欢吃鱼,十次吃鱼九次卡刺,你这道菜可做到他心坎上了。”陶母说。 “以后我再回娘家,只要小叔别看见我像是没看见一样,我腾出空还给你做这道菜。”陶椿趁机说。 “咋回事?”陶父问。 陶椿朝她小叔看一眼,说:“没啥事。” 陶仁笑一下,他跟邬常安说:“姑爷,我这侄女是个厉害的,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你能让就让让。” 邬常安咽下嘴里的肉,这会儿只能点头。 三盆菜,酸笋鱼片汤最先见底,吃到最后,只有炖的鱼汤还有剩的,筷子长的鱼炖了十一条,还剩五条没动。 饭后,陶桃和陶椿收拾锅碗瓢盆,其他的人都在外面刮鱼鳞。陶椿把灶房收拾干净了,她带着陶桃洗漱后先回屋睡觉。 陶母和冬仙是后半夜才睡,邬常安、陶青松和陶父则是一夜没睡,鱼分完之后,他们仨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上山一趟,定远侯墓所在的山上种了大片的松树,他们去砍两捆湿的松树枝,又在地上搂了四大筐湿松针回来熏鱼。 “菌子已经冒头了,明天天不亮就能来采。”陶青松扒到一个菌窝,菌子还小,他又把松针盖上去。 “走了,回了,困死我了。”陶父熬了一夜,像是老了两岁。 三人下山,到家点上火,半筐松叶倒上去,半柱香后,灶房后面的熏肉房里浓烟滚滚,烟雾顺着木板的缝隙挤出来,迅速跟山间青色的水雾融为一体。 人都睡下了,一直到过了晌,屋前的空地上才有人走动。 陶椿睡了一觉,醒来除了膝盖还肿着,腿和脚已经消肿了,她拄着棍在空地上慢吞吞地绕两圈,待适应了酸疼的感觉,这才能站直了走路。 陶母用昨晚剩的鱼汤煮一锅面条,面条煮好,冬仙抱着春涧回来了。 “瞧瞧,二姑姑回来了。”冬仙把孩子抱到陶椿身边,说:“二妹,这是你大侄女,为了断奶,这几天养在我娘家。” “我听三妹说过,叫春涧,真是个好听的名字。”陶椿握住孩子的小手,说:“谁取的名字?” “你哥取的,我只念了一年的书,没他懂得多。” “他懂个屁,哪有大舅叫春仙,外甥女叫春涧的,这听着不是兄妹俩?”陶母端饭出来。 “又不是一个姓,怎么就是兄妹了。”陶桃嘀咕。 “撞字了好,名字里都有个春,她大舅还偏疼她一些。”冬仙笑,“我大哥天天一大早去挤牛奶回来喂她,比她爹还上心。” “我记得有牛粪的地方,雨后会长地皮菜,我们待会儿去山坡上转转。”陶椿转移话题,“地皮做馅包包子好吃,你们吃过吗?” 陶母“嗯”一声,生活在山里的人,山里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都会想法子尝一尝。 饭后,冬仙带孩子在家里守着火,陶母带着两个女儿离家去养牛的山坡。 雨后的青山罩在渺渺云烟中,入口的风带着浓重的水汽,水汽中裹着草木的青香,还有泥土的芬芳。脚下的落叶在雨后又厚了一层,落叶汲满了雨水,每一步都能踩出一汪水。 走到养牛的山坡,山坡上已经有人了,雨后的山货都是有时限的,为了吃一口鲜,家家户户都拖家带口地出门忙碌。 陶母寻个草浅的地方蹲下去,陶桃和陶椿一左一右落在她身后,褐色的地皮如泡大的青苔黏在泥土上,一揪就是一大坨。 陶椿拿出一块儿羊皮摊在草地上,她歪坐上去,俯着身子在草丛里翻找。 “只捡大的,个头大的好洗。”陶母提醒,“这东西烂的快,够吃一顿就行了,别贪多,年年下雨年年有。” 陶椿闻言挪开手,没有动那些小的地皮菜。 “山里跟山外不同,吃的喝的大多能在山上找到,不用花钱买,也就不用卖东西赚钱。今年有什么东西没吃够,明年后年还会有,不要贪。你性子急,心大,这点要改,只要不贪图的多,你就活得松快。”陶母特意提点陶椿,“你回山了,山外的习惯别带山里来,记住了,银子在山里不中用,你拿它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你不用一门心思赚钱。” 陶椿头脑猛然清明,是了,这里的生活有保障,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衣食无忧,她可以松缓下来,不必再紧绷着。 上辈子为了填饱肚腹一直劳累奔波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生活的目标不是活着,而是过得好。 12 采菌子 肥厚的地皮菜捡了半篮子,陶母拎着篮子去湖边淘洗,陶椿和陶桃姐妹俩脱了鞋在草地上踩水。山坡上土地肥沃,草木生长旺盛,固水能力极强,脚趾碾上去,一汪清澈的雨水丰沛地挤出来,脚掌挪开,水窝瞬间消失。越靠近湖边,草地上积的水越多,陶椿踩进去用草搓脚心,微凉的水痕荡漾,酥酥麻麻的,她嘴角掬起笑。 陶母偶然抬头看见二丫头的神色,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身上忽然有些冷,她隐隐觉得眼前的姑娘有些陌生。 “娘,你看我二姐像不像一只鹅在踩水。”陶桃大笑。 “对,我是鹅。”陶椿头也不抬,她坏笑道:“三妹,我是鹅。” 陶桃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哪有人承认自己是鹅。 “三妹,我是鹅。”陶椿重复。 陶桃反应过来,她嚷嚷说:“你别喊我。” “你不是我三妹?”这下轮到陶椿笑了,她换个地方踩水,转移目标道:“娘,我是鹅,我是鹅,鹅鹅鹅鹅鹅……娘娘娘娘……。” 陶母忍笑,她也是糊涂了,这不吃亏的性子不是陶椿还能是谁,脸皮真厚。 地皮菜洗干净,母女三人说说笑笑地回家。 家里的三个男人都醒了,邬常安在给大青牛糊泥巴,免得虫蚁叮咬它,陶青松抱着春涧在一旁看着。 “你们吃饭了?”陶母问。 “吃了,没吃饱。”陶青松说,“娘,你们捡了地皮菜,今晚蒸包子?” “嗯,你二妹想吃地皮菜包子了。姑爷,你吃不吃地皮菜?”陶母问女婿。 邬常安看女鬼一眼,她过得还挺像个人,挺有活泛气。 “吃,我嘴壮,能吃的都爱吃。”他玩笑道。 “我去和面,我们晚上吃包子。”陶母笑着往灶房走,快进去了又回头说:“老大,你换双鞋去捡鸡蛋,再逮两只肥鸡,明儿中秋,我们炖两只鸡吃。” 陶青松把怀里的孩子递给陶桃,他去屋后捡鸡蛋。 陶椿拍手,她逗着侄女,“要不要二姑姑抱?” 陶桃试探着递过去,陶椿伸手去接,见小丫头不抗拒,她高兴地接过来。 “嘿,你还不认生。”陶椿乐,“看着不算胖,抱着还挺压手。” “她骨架大,随大哥。”陶桃说。 “以后要长成一个高挑的姑娘。”陶椿认真地看着春涧,又看了看陶桃,说:“春涧的眼睛长得像你,也像她爹。” 陶桃点头,余光瞥见她姐夫盯着春涧,她笑着问:“姐夫,你也想抱孩子?” “春涧不要他抱,还没到他怀里就哭。”冬仙从屋里出来说。 邬常安讪笑,他又觑小娃娃一眼,心里止不住的纳闷,老人不是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见脏东西,这小丫头在女鬼怀里怎么还乖乖巧巧的? 心里这么嘀咕着,一抬眼看见小丫头在瘪嘴,他欣喜道:“春涧哭了!” “呜呜呜——”春涧看见她娘了,她掉着眼泪要去找她娘。 “让大嫂出来哄孩子,我去灶房帮忙。”陶椿说。 陶桃接过侄女往灶房走,陶椿也准备跟上,慢了一步被邬常安喊住了。 “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说。”邬常安收敛了脸上的笑,他正色说:“我打算过完中秋就回家,天晴了,家里要收粮了。” 陶椿垮下脸,她有些后悔了,陶家的人口少,老少和睦,短短两三天,她就不想走了。 “我后天一早就走。”邬常安通知她。 陶椿没说话。 邬常安等了一会儿,见她装死不吱声,他恼火说:“之前的约定作废,我俩一拍两散。” “你去跟我爹娘说。”陶椿说话了。 邬常安当做没听见,他提要求说:“你要是跟我回去,你得答应我,之后的日子你就像这两天一样,不能做奇怪的事。” “我能做什么奇怪的事?”陶椿纳闷,“吃人?还是杀人?” 邬常安下意识看天,天是亮的,他瞪她一眼。 “行,我答应你,要做什么事先问你,你觉得是奇怪的事我就不做。”陶椿很是宽容,“不过我也有意见,你提的意见我答应了,我提的意见你也考虑考虑。我想你心里也明白,我爹娘挺看好你,也喜欢你,所以才一个劲撮合你我,我愿意跟你走主要是不想让二老操心。我俩的约定虽然仓促,但我不是玩笑,也不想跟你过家家。你得答应我,我们约定的期限里,你我要是吵架了,你不能来气了就说一拍两散,或是让我滚蛋,三思而后行,再一再二不再三,我这次跟你说了,你以后再如此说话,我就当真了。” 陶椿目前顾虑的是没有落脚地,她有明确的身份,但身份受制约,她不想挑战荒野逃生的困境,故而选择走上一条随大流的路,跟着传统走,离了娘家去婆家,换个地方踩踩地盘,要是站不稳脚跟,她能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再回娘家。或者是等在山里混熟了,她可以再挑选一条其他的路子。 邬常安思索了好一会儿,他认真说:“只要你像个人,两年内,我不会赶你走。” 陶椿点头,“好,我后天跟你走。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屋歇着了。” “没事了。” 目送女鬼僵着腿一颠一颠地离开,邬常安猛然反应过来,这本来是她求着他的事,眼下怎么演变成他求着她跟他走了? 灶房里的事不要陶椿插手,她提桶热水回屋泡了会儿腿,脱了衣裳倒在床上睡觉。 晚饭是地皮菜鸡蛋馅的包子,还煮了一大锅的稀米汤,山里的陵户吃的油是荤油,鸡蛋和地皮菜都用猪油爆炒过,包在面瓤里蒸熟后极为鲜嫩,蒸熟的地皮菜比生的还要绵软,几乎是不用嚼就下肚了。 “山里的地皮菜要比山外的好吃吧?”陶母见二丫头一脸满足,她很是得意,“要论土生土长的东西,还属长在山里的更有味道。山外人多,有人的地方土被刨了一遍又一遍,草长得都像后娘养的,这菌子更不占便宜,能有什么好味道。就像咱家的鸡,那都是养了两年才宰了吃,年数短了肉不香。” 陶椿点头赞同,“咱家的鸡蛋都比山外的香。” 陶母满意了,“明年开春,你来捉一窝小鸡回去养。” 陶椿先答应,捉不捉到时候再说。 因着明早天不亮就要上山采菌子,吃过晚饭大家伙儿洗漱过后就睡了。 雨后的夜晚,山里雾气愈发浓重,云上的月光完全无法穿透浓雾,油盏一灭,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邬常安拢着被子躺下,他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陶椿不知道在跟陶桃说什么,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他隐隐觉得心安,抓着这个机会,他忙闭眼酝酿睡意,睡着了就不怕鬼了。 …… “邬常安,起了。” 邬常安猛然睁眼,回味着梦里听到的声音,他紧张地透过黑暗盯着木门所在的位置。 “还没醒?邬常安?睡这么死?”陶椿敲门,“别睡了,该上山采菌子了。” 邬常安狠狠掐自己一下,疼得他立马清醒过来,他摸黑下地穿鞋。 “醒了?醒了怎么不应一声?”陶椿听到动静了,她没好气地说:“早饭做好了,快出来吃。” 听到脚步声走了,邬常安吁口气,他悄悄开门探头看出去,灶房里有火光,他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姑爷,没等你啊,你洗一洗就过来吃。”陶父招呼道。 邬常安“嗯”一声,“都去采菌子?” “你不熟悉我们这儿的山,桃丫头也不常在山里走,椿丫头又九年没回山了,我不放心你们三个进山。我们还是跟着,等山里的雾散了,我们再一起下山。”陶母说。 早饭是昨晚的剩饭,地皮菜包子和剩稀饭热了热,几个人填饱肚子就行动。 担心进山会遇蛇,陶椿用麻绳缠腿,手上戴羊皮手套,胳膊上也缠两圈麻绳,最后在腰上挂一串铃铛就出门了。 每个人的身上都挂有铃铛,既是闹出动静驱赶山里的野物,也是为了万一人走失了方便找人。 “以后你别来喊我起床。”邬常安靠近说话。 “啥?”陶椿没听清,她捂住铃铛,“你说什么?” 其他人慢下步子,都竖起耳朵偷听。 “……没什么,你的腿还疼不疼?” 陶椿古怪地看他一眼,夜色里,她也看不见他的神色,“不疼了,你好好走路。” “有话回去了再说,路上注意点,别摔着哪儿了。”陶父清了清嗓子提醒。 前方有铃铛声,有采菌人比陶家起得还早,走到陵山脚下,铃铛声往山上去了。 “姑爷,你吃过松树菇吗?”陶母问,“你要是没吃过,等回来了,我去换点回来。” “没吃过,好不好吃?”邬常安问。 “我觉得不如鸡油菌好吃。”陶桃接话,“松树菇不论是炒还是炖,吃着都是脆脆的,还只适合吃小的,菇子长大了,我嚼着感觉像是嚼木头渣子。” “有人喜欢吃脆的,有人喜欢吃滑的。”冬仙接话,“我爹我娘喜欢吃脆菇子,就喜欢松树菇的味道。” 邬常安想尝尝味道,他说:“娘,等我们下山了,你拿我们采的菌子去换点松树菇。” “行,你要是喜欢吃,以后每年我给你晒半筐干菇子,你拿回去炖汤。”陶母欣然应了,“二丫头以前也不喜欢吃松树菇,现在口味变没变?” 陶椿:……她什么菇都喜欢吃,能吃的都爱吃。 “出山之后就没吃过了。”她斟酌着说。 “回来了我跟人多换点,冬仙,你也给你爹娘多送点。”陶母两头都顾上。 一路说着话,一行人跋涉着绕山而行,天色微微泛亮时才绕过陵山。 陶桃指路,一行人蜿蜒东行,绕过封土堆,又看见一对石人像,这才算走出定远侯陵的范围。 封土堆前方是一片山谷,山谷里种着苞谷,铃铛声将至,苞谷地里飞出一大群鸟雀,叽叽喳喳的鸟叫很快压过铃铛声,还有陶父陶母的谩骂声。 出了山谷再进山,天色已然大亮,太阳的金光穿透雾气落在林子里,树叶上的露珠晶亮。 陶椿眼尖,在一处隆起的落叶下发现一窝菌子,她激动地喊:“好多菇子!” 陶桃探头一看,她兴奋道:“是鸡油菌,这个大小刚刚好,来得及时,再晚一点伞盖就张开了。” 陶椿有采菌子的记忆,她拿着竹片沿着菌子根部一撬,一朵嫩黄的鸡油菌出土了。她不急不慢地把一窝菌子都撬起来,筐里垫层落叶才捡菌子。 邬常安靠近,他提醒她:“挖了菌子,你记得用落叶盖上菌窝,不然明年不长了。” “噢,我晓得。”陶椿瞥他一眼,“之前在路上你要跟我说什么?” “以后你别去喊我起床,尤其是天不亮的时候。” 陶椿打量他一眼,提着篮子走了。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邬常安忙跟上去。 陶椿又看见一株青苔色的菌子,“这是铜绿菌?” “对。”邬常安也过去挖,“你不认识菌子?” “还是十岁之前采过菌子,记忆模糊了。”陶椿拨了下落叶盖上菌窝,换个地方继续找菌子。 邬常安想了想,他跟了上去,免得她挖了毒菌子要了一家人的命。 “这是黄牛肝。”他告诉她,“还有一种褐牛肝。” “我找到了好大一片菌子!娘,二姐,大嫂,你们快来。”陶桃大声喊。 陶椿忙提上篮子跑去,一片洼地上都是冒头的菌子,有黄有绿有白有红,形状各异。 “这种白菇炒了好吃。”陶母掰下一坨,她琢磨说:“回去了我去你小叔家问问,看他家还有没有腊肉。” 没人搭话,陶桃和陶椿都沉浸在挖菌子的兴奋中,姐妹俩都咧着嘴。 挖了这片菌子,母女三人换个地方,走出树荫,阳光明媚处,一树红山楂静静地矗立着,地上还落了一层被风雨打落的。 陶椿在地上捡一颗山楂在衣裳上擦擦,她咬一口,酸得她狂咽口水。 陶桃坏笑:“鸟都不吃的东西,肯定酸。” 陶椿不舍得放弃这一树山楂,她从树上摘一颗,呕,又酸又苦,白瞎了这么好的成色。 罢了罢了,继续去找菌子。 13 分房睡 山中雾气稀薄时,陶父吆喝着下山回家。 原路返回路过苞谷地的时候,赶鸟的人已经来了,这种费时不费力的活儿是属于老陵户的。 “老叔,苞谷能吃了?”陶母驻足问,“天刚亮那会儿,苞谷地里钻了黑压压一群鸟。” “能吃了,山里的尖嘴雀子眼尖的很,雨前才灌满浆,这才几天,它们把苞谷坨啄得稀烂。”穿着麻色粗衣的老汉一谈起祸害庄稼的鸟,脸上的褶子都拉长了。 “我家今年没种苞谷,我拿菌子跟你换十来个苞谷,我家二丫头带姑爷回来了,我掰几个苞谷回去添个菜。”陶母上前几步,“你看我这菌子都是好菌子,你给我掰几坨苞谷。” “行,你自己去掰。”老汉极好说话,他看眼陶椿,跟陶父说:“之前听说你家二丫头在山外养病,没啥大毛病了吧?” “都好了。”提起这事,陶父难免心虚,他垮着脸瞪陶椿一眼,粗着嗓子说:“这是你二爷。” 陶椿闻声知意,哪个小孩没经历过被父母提出来叫人的事,她熟稔地说:“二爷,您老的身子骨好啊,说话中气十足的。” “能吃能睡,还能活七八年。”老汉笑着说。 “可不止七八年,少说还有一二十年。”陶母从苞谷地里出来,她蹭了蹭鞋底的泥,说:“老叔,你继续守着,我们回了。菌子给你倒筐里了啊。” “行,你们走。” 陶青松接过陶母手里的篮子,他打头走在前面。 “爹,娘,今晚要是没雨,我打算明儿回家。”邬常安见机提起这茬事,“下了场雨,地里土松,晒个两三天正好拔花生,我该回去了。” “是该回了,不止是庄稼,山里的山货也该收了,你们得回去张罗事,这时候耽误了,冬天的时候嘴巴受穷。”陶父没有留客,他跟陶母说:“今晚炖鸡,苞谷就不煮了,明早煮了让椿丫头带走。” “二姐,家里的事忙完你们记得再来啊。”陶桃叮嘱。 “你跟我们去安庆公主陵?等忙完秋收,我再送你回来。”邬常安看女鬼跟陶桃待一起有说有笑的,心里早就琢磨着把这丫头也带走,有这个丫头在,相当于带走一个陶家的眼线,有眼线盯着,女鬼指定能像这两天一样规规矩矩做人。 “我走不了,我要在家带孩子。”陶桃嘀咕。 “家里忙,桃丫头要在家做做饭洗洗衣裳,等家里闲下来了,再让她跟你们过去。”陶母出言拒绝。 见状,邬常安只得放弃。 陵山上捡松树菇的陵户都下山了,陶父和陶母回到家喝口水解了渴,二人拿上锹和筐匆匆下地。 陶青松要去放牛,为了作陪妹夫,他把邬常安也带去放牛。 冬仙把捡回来的菌子规整一下,几种菌子各拿一点送去娘家,路上顺道找人换些松树菇。 陶椿和陶桃没等她,姐妹俩提着装菌子的盆和筐离家,二人去屋后山沟沟里清洗菌子,山沟里泉水流淌,山里人吃水做饭都是打的山泉水。 “也不晓得我姐夫家吃的是泉水还是河水……我听爹娘说安庆公主陵还在大山深处,山深了,野兽指定少不了,你们进山找山货不安全。对了,二姐你还不知道吧?我姐夫的爹就是巡山的时候撞上熊瞎子没命的。”陶桃想到什么说什么。 陶椿还真不清楚这个事,她打听问:“他娘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病死的。”陶桃左右看两眼,附近分明没人,她却压低了声音说:“我偷听山陵使跟爹娘说话,说我姐夫的爹被熊瞎子吃了,找到的时候不剩什么了,他娘就是那时候吓病了,之后一直好不了,没熬两年也跟着走了。” 陶椿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被熊吃了那就是活活疼死的,更可能是眼睁睁看黑熊撕咬自己的身子,直到血流干……只是想想就通体生寒。 “那时候邬常安多大?他是在山外念书还是从山外回来了?”陶椿又问。 陶桃也不清楚,她只偷听到几句就漏了马脚,之后就被赶走了。 “等娘回来了你问她,她肯定跟你说,我问她她不让我打听。”陶桃支招。 陶椿摇头,“算了,多少年的事了,没必要打听得太清楚。这事你可不许在你姐夫面前提起,也不准再问。” “我晓得,娘扯着我耳朵叮嘱过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陶椿回头,“大嫂,你来了?” “你俩饿不饿?这都晌午了。”冬仙从筐里拿五个八月炸,说:“这还是我二哥雨前放牛的时候摘的,还剩这几个没烂,垫垫肚子。” 八月炸果肉清甜,但籽多,咬一口果肉能吐十来颗籽,吃着麻烦。陶椿还惦记着原主不爱吃八月炸的事,她吃了半个尝了尝味就丢了。 陶桃喜欢吃八月炸,她坐在石头上津津有味地吃,极有耐心地一颗颗吐籽。陶椿让她慢慢吃,她继续去刷洗菌子上的泥土和腐叶。 七个人在山上转悠一个时辰合起来捡了一大筐菌子,估计有五十来斤,冬仙拿走二十斤左右,又提回来三四斤的松树菇,三个人刷洗这些菌子就忙了小半天。 回去宰了鸡,鸡下锅炖的时候,晚霞都出来了。 “鸡油菌跟鸡肉一起炖,黄牛肝和松树菇也往汤里放一点,铜绿菌也跟鸡一起炖,剩下的牛肝菌炒了你们明天带走路上吃。”冬仙念叨,回头又说:“三妹,你去小叔家借坨腊肉,晚上炒盘白菇,松树菇也要跟腊肉炒。” 陶桃应一声,脚步轻快地跑了。 “我再和面蒸一锅馒头,你明天带几个路上吃。”冬仙征询陶椿的意见。 “行,麻烦大嫂了。”陶椿有些不好意思,“我回来三天,吃了三只鸡,一条猪腿,把家里的肉都吃空了。” “本来家里也没什么肉,去年熏的腊肉能吃到这个时候能剩多少?这可不是你吃空的。”冬仙弯腰舀面,起身说:“再有一个多月,进了十月天冷了,到时候又能做熏肉了,那时候你再回来,我跟你学做菜。” “大嫂你真好。”陶椿感慨,“又大气又大方,一点都不小心眼。” 冬仙有点不好意思,她摆手说:“不说这个。” 锅里的鸡汤煮沸了,陶桃才蹬蹬蹬地跑回来,她手上提坨肉,说:“拿来了,小婶说不用还了,送给我二姐和我二姐夫吃。” “我该去小叔和二叔家坐坐的,是我失礼了,下次回来再去赔不是。”陶椿有些不好意思。 陶桃笑,“都晓得你一回来就去陵殿罚跪了,要不是怕伤你面子,二叔和小叔他们早来了。” 陶椿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她低头烧火,不说话了。 …… 天色近晚,陶父陶母回来了,二人拔了半筐湿花生回来,陶母手上还提了一串淌血的肥田鼠,都是在花生地里砍杀的。 “我去借腊肉,顺便把这串田鼠给他小叔家的猫送去。”陶母说。 “肉拿回来了,小婶说不用还了。”陶桃跑来接过一串田鼠,说:“我给小花送去。” “我跟你一起。”陶椿出来,“小婶送我肉吃,我去道声谢。” 陶母看着她,说:“到底是长大了,懂礼数了。” 陶椿在她的目光下心里猛然一颤,她心神一紧,打补说:“我在侯府待了好几年可不是白待的,府里的人都是人精,看也看会了。” “去吧,从你小叔家出来再去你二叔家走一趟。”陶父说。 陶母洗手进灶房,她坐灶下烧火,冷不丁说:“要不是她亲口说吞药坏了嗓子,我都要怀疑你姨母在哄骗我。冬仙你说说,你二妹回来这几天,你看她像是会吞药寻死的性子?” 冬仙也曾有过这个念头,不过没有深想,这时也是不在意地说:“看我三妹也晓得,才八九岁就长了一副玲珑心,二妹有两幅面孔也不奇怪。” “也是。”陶母点头,她不敢再深想。 过了会儿,陶青松和邬常安回来了,一个牵牛,一个背了一捆草。 “饭做好了?我要饿死了。”陶青松还没进门就喊。 “快好了,等两个丫头回来就能吃饭。”陶母说,“她俩去你二叔和小叔家了,你去迎一迎,天黑了。” 陶青松屁股没落地,又扯着邬常安走了。 * 明月高悬,一家齐聚,鸡肉菌子汤、白菇炒肉、松树菇炒肉一一端上桌。 “妹夫你尝尝,这是松树菇。”冬仙说。 邬常安挟一筷子喂嘴里,菇肉爽口,嚼着脆生生的,他点头说:“我喜欢这个口感。” “那就多吃,他们都不吃这菇子。”冬仙笑。 “我尝尝。”陶椿挟一朵菇头,菇子个头小,都是整个炒的,她吃着觉得味道不错,又嫩又脆,不等嚼烂就咽进去了,没什么木头渣子的味道。 “咋样?你喜欢吃?”陶母问。 陶椿挟坨鸡油菌吃,她顾不上回答,鸡油菌入口就淌汁,鸡汤混着蘑菇的汁液在挤压时一起淌出来,她甚至没品尝出鸡油菌的口感,嘴巴就空了。 “我喜欢吃这个。”陶椿立马拿勺子舀,“鸡油菌好好吃,鲜得能吞下舌头。” 陶母眉目舒展,“在山外没得吃吧?” “有也轮不到我们当值的吃,都是贵人吃的。”陶椿说。 陶母道声可怜,她择一勺菌子倒她碗里,“多吃点。” 冬仙蒸的馒头压根没端上桌,一家人光顾着吃菜去了,吃到最后,一个个撑得肚子溜圆。 陶椿惬意地靠坐在椅背上,晶莹的月色下,树都有了影子,树影摇晃,风声沙沙作响。她抬头望天,满天繁星,星空似乎跟青山相接,离地面甚近。 夜色真好啊。 山里有嘹亮的狼嚎传来,圆月夜,人赏月,狼拜月。 “你们陵里是不是常遇见狼群?”陶父问,“你跟人去巡山的时候可小心点,家里多养几只狗,有狗吗?要是没有狗,我在陵里给你寻摸几只。” “有。”邬常安点头,“爹你放心,我常练武,拳脚功夫和箭法都没漏下。” 陶椿竖耳听着,之后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帮忙收捡碗筷。 “你嫂子做饭,你俩洗锅洗碗。”陶母安排。 陶椿和陶桃都没意见。 陶母端着刚出锅的馒头放外面吹风,之后坐在门口撕苞谷叶,把鸟啄的地方都给削了,花生也摘下来,打算睡前煮了,明天让二丫头带走路上吃。 灶房收拾干净,陶椿把陶桃支走,她走到陶母旁边蹲下。 “娘,你不好奇我是如何说服邬常安改的主意?”她问。 陶母睨她一眼,“你说说。” “我跟他说我俩先试着磨合两年,若是性子实在合不来,到时候寻个由头和离。”陶椿压着声音说,“之前我让你跟我爹为我操心,现在我顺着你俩的安排跟着你们为我选的男人走,两年后我要是跟他合不来,我要回来你们不能阻拦我。” 不知为何,陶母听了这番话她心里舒坦下来,这才对味,二丫头压根不是个乖顺的性子,她就是听话也得是有条件的。 “两年?”她问。 “嗯,我跟他商量好了。”陶椿说。 “他也是个可怜人,你跟他好好过,不能欺负人家。”陶母警告她。 陶椿听出言外之意,这是警告她哪怕跟邬常安合不来也不能欺负他。 “我晓得,他娶我是我们强逼的,他吃亏了,我不会欺负他。”陶椿保证。 “打水洗洗回屋睡去,明早要早起。”陶母不跟她说了。 陶椿笑两声,她脚步轻快地走了。 …… 隔天一早,陶椿提着家里为她准备的吃食骑上大青牛跟邬常安离开。 据说惠陵的走势如一条俯趴着吸水的龙,帝陵位于龙头的位置,定远侯陵位于龙前爪的位置,安庆公主陵则是位于龙腹的位置,跟龙前爪之间隔了四座山。 离开了陶家,邬常安跟陶椿都沉默下来,在家里的时候俩人都甚少搭话,离了家,除了喝水吃饭,这两个人再无其他的话说。 陶椿也不复在陶家时的活泼好动,她留意着周围的山势,在心里标记路线。 “前面有人。”陶椿坐在牛背上看的远。 邬常安脚步微顿,“几个人?” “就两个,都是男人。” “是不是邬常安?”对面的人也瞅见了骑牛的人。 “是我大哥。”邬常安面上一喜,他加快步子,“是我,大哥,你怎么来了?” “昨天康陵的人过来,说是前几天夜里有人牵着牛往惠陵来了,我在想是不是你,我跟你姐夫过来瞧瞧。你一走就是大半个月,还没个消息,可把我们急坏了。”邬常顺说一长串的话,目光落在陶椿身上,他擦着汗着问:“是弟妹吧?我是常安的大哥,这是他姐夫。” “大哥,姐夫。”陶椿叫人,“前天下雨了,要不然我们昨天就回来了。” “在家里多住几天也没事,主要是常安一走半个月没消息,家里担心。”邬常顺解释他对她回娘家没意见。 “走了。”邬常安催促,“我们抓紧时间赶路,昨晚我听到狼嚎声就在这一片。” 闻言,邬常顺不闲聊了。 四人又跋涉半天,于黄昏时抵达安庆公主陵。 邬家兄弟俩住在一起,没有分家,姜红玉在屋里做饭听到说话声,她忙擦手出去。 “大嫂,我回来了。”邬常安高兴道。 陶椿滑下牛背,她跟着喊:“大嫂,我是陶椿。” “哎,都盼着你们回来。”姜红玉不善言辞,她笑着说:“二弟,你领弟妹回屋歇歇,我今晚多炒两个菜,饭好了喊你们。” “先回屋歇歇,累了一天了。”邬常顺也说。 邬常安看向陶椿,说:“我领你去放东西。” “这个是我睡的屋,你以后睡在这隔壁。”他打开一间空屋,“以前我姐没出嫁的时候住在这里,她嫁人之后,屋里就存放杂物。你今晚将就一下,明天我把床褥搬出去晒晒,其他多余的东西也搬走。” 陶椿没意见,“行。” 邬常安把她的包袱放桌上,说:“天快黑了,我带你去旁的屋看看。” 陶椿一脸疑惑,“旁的屋?” 邬常安没接话,他出门去开主屋的门,这是他爹娘生前住的,爹娘离世后,这间屋一直空着。他于昏暗中观察陶椿的神色,走了一圈,他期盼地问:“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什么人?”陶椿疑惑地原地转一圈,对上他的眼睛,她恍然大悟:“这间屋以前是你爹娘的?” “你看见谁了?”他激动。 “没看见什么,屋里就你我两人。”陶椿这次没有含糊其辞,“你不会以为你爹娘还在吧?人死了就去投胎了。” 她这下明白了,邬常安带她回来心里还存着这个目的,难怪他答应得痛快。 14 蛇守门户 邬常安有点失望,他品咂着她的话,能投胎当人要比当孤魂野鬼好,如此一想,他高兴起来。 “什么鬼不能投胎?”他又开始打听。 “我哪晓得。”陶椿不给他询问的机会,一改前一瞬的和善,她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鬼,我怎么知道。” 邬常安轻笑一声,嘴是真硬。 这是二人单独相处时,陶椿头一次见他发笑,大概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他难得轻松下来。 “你爹娘去世几年了?”她随口问。 “一个五年,一个三年,我娘今年春天才满孝。”邬常安倚在桌边,他望着空荡荡的木床,心想这女鬼或许也是有人牵挂的,生前也做过人。在不同的时间,她跟他一样都是人,以后他也会当鬼。 经过一番自我说服,邬常安觉得他似乎没那么怕她了,她现在钻在人的壳子里,只要不贸然溜出来,就不会吓到人。 “你怎么会觉得人死后会变成鬼?”陶椿问,“你见过鬼?” “人死后不就是变成鬼,要是没鬼,祭祖祭的是谁?我们守陵守的是什么?寺庙里又供奉着什么?我不但相信有鬼,我还相信有神。”邬常安觉得她又试图糊弄他,他不高兴地说:“你不用哄骗我,我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陶椿“噢”一声,她执拗地问:“你见过鬼?” 邬常安瞥她两眼,屋里已经黑下来了,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模糊看到个身影。 “走了。”他赶她,“我给你打桶水,你把你要睡的床擦擦。” 陶椿跟他出门,屋外还有一丝亮光,借着这缕光,她飞快地扫视一圈,跟陶家一样,邬家门前的空地也没有院墙,空地上有一行树,跟木屋结合起来是“山”字形状。 “我爹娘住的是主屋,南边三间屋是我大哥大嫂跟孩子住,北边这两间屋是我的,面朝南的两间屋是仓房,里面装的是粮食和菜,灶房旁边的屋是柴房。”邬常安简单地介绍几句,“我去打水。” “拿个油盏过来。”陶椿提醒。 邬常安回他屋里一趟,拿了个油盏出来,他去了灶房,不多一会儿举着油盏提水过来。 之前进来的匆忙,陶椿无暇细看屋里的布局,眼下再进去,她仔细瞅了一圈,窗子靠近门,都朝向东,木床靠在南边的墙上,床头跟窗子的夹角放了一方高桌,桌上堆了两块石头,桌下是个大木箱,木箱旁边散落一地的石头和剥了皮的木头,除此之外,屋里再无其他的东西。 陶椿丈量了下,抛却床和桌子,剩下的空间不过四步长两步宽,总的来说可能有个四平方,很紧窄。不过也能理解,古人的卧房讲究聚气,就是贵人的卧房也不宽敞。 邬常安搬起沉重的木箱出门,陶椿过去抱个木墩子跟出去,思及陶母曾说过他会雕石头还会木工活,看来这些都是他的工具和存货。 邬常安和陶椿一趟趟把石头和木头转移到仓房,之后一个人扫地一个人擦床和桌子上的灰。 “我需要两个大箱子放衣裳。”陶椿提要求。 “有,我今年新做了两个,待会儿给你搬过来。”实际上亲事定下后,邬常安忙里偷闲用他存的好木头做了两个衣箱,打算拿来讨好媳妇,可惜派不上用场了。 “除了衣箱还要啥?等忙完秋收,入冬闲了,我再给你做。”他说。 陶椿想了想,一时没其他的想法,便说:“等我想起来跟你说。” “行。” 有脚步声靠近,陶邬二人慢下动作。 邬常顺走到门口往屋里看,“你们这是在做啥?收拾香杏的屋干嘛?” 陶椿没吭声,让邬常安回答。 “陶椿以后睡这屋。” “啥?”邬常顺提高声音,他看看陶椿,又疑又惊地问:“这不是我弟妹?” “是不是饭好了?你先去灶房。”邬常安跟陶椿说。 陶椿点头,她放下东西出门,留他们兄弟俩在屋里说话。 “你娶了媳妇回来你不睡,你把她单独撇一间屋?你脑袋里在琢磨啥东西?”邬常顺非常不解。 情况太复杂,邬常安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他想来想去,憋出一句不喜欢。 邬常顺觉得好笑,“你不就是怕鬼才急急忙忙张罗着娶媳妇,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看是弟妹不喜欢你才不肯跟你睡一间屋。” 邬常安沉默。 邬常顺以为他猜对了,他安慰说:“人已经跟你回来了,你好好待她,生出感情就好了。” 邬常安点头。 “走,去吃饭。”邬常顺说,一转身,他看见陶椿站在柿子树下。 陶椿不是有意偷听的,她出门了想起来她提进屋的包袱里还装着吃食,都是熟食,又在包袱里闷了一路,今晚不吃隔个夜就坏了,所以半路止步,打算等邬家兄弟出来了就去拿。然而没想到邬常顺压根没进屋,就大咧咧地在门口问。 “你俩待会儿一起来,我先去搬桌子。”邬常顺不插手小两口之间的事,他大步走了。 陶椿回屋,她拿出没吃完的苞谷、馒头、盐水花生递给邬常安,“走了。” 邬常安吹灭油盏,他跟了出去。 “你这么大的人,晚上一个人睡觉还害怕?”陶椿忍笑。 “我大哥胡说的。” “噢……”陶椿嘻笑一声。 邬常安黑了脸。 灶房里热,饭桌搬了出来,晚饭是在外面吃。 姜红玉听到脚步声,她忙踢丈夫一下,示意他赶忙闭嘴,她端着菜往外走。 “今晚月色好,吃饭就不点灯了,点灯招蚊子。”姜红玉没话找话,她跟丈夫在背后说人小话,差点被当事人撞上,她很是不自在。 “我家晚上在屋外吃饭也是不点灯。”陶椿接话,“大嫂,我这儿还有几根苞谷棒子和两个冷馒头,都是早上走的时候我娘让我带上路上吃的,路上没吃完。你再烧把火蒸一下,晚上我们分吃了,免得搁到明天搁坏了。” “哎,行。”姜红玉把手上的菜放桌上,说:“你们三个先吃,走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的。” “不急这一会儿,我们等你一起。”陶椿跟进灶房,“碗筷还没拿?我来拿碗拿筷子。” 碗筷拿出去了,邬常安也搬了椅子出来,他是真正走了一天,腿都要走肿了,眼下见了椅子,坐下去就起不来了。 “小核桃不在家?”他问。 “在香杏家跟小毛玩。”姜红玉出来说,“馒头跟苞谷棒子先蒸着,我们先吃饭。” 陶椿洗手坐下,“小核桃几岁了?小毛是大姐的孩子?” “小丫头入冬就三岁了,比小毛大一岁,喜欢去找弟弟玩。”邬常安说。 陶椿了悟,小核桃是女娃,小毛是男娃。 “弟妹,你吃菜,不确定你们今天回来,我没准备多的菜,做的简单,你尝尝。”姜红玉招呼说。 “明天你张罗一桌,喊香杏跟小叔一家过来,让弟妹认认人。”邬常顺说。 姜红玉应声好,陶椿也没拒绝,她心想山里的婚礼真是简单啊,就一家人坐一起吃顿饭,她姨母给她套上的红嫁衣压根没用武之地。 陶椿挟一筷子干炒牛肝菌,说:“我们昨天也去捡菌子了,捡了不少。” “这是香杏给我拿来的,我没去捡,雨停了就忙着去地里赶鸟抓田鼠。”姜红玉说一句忙放下碗筷进灶房看火。 “老三,今年你地里的花生要欠收,挨着河边的那块地被田鼠和兔子刨得不像样,边上的花生叶子都黄了,枯黄枯黄的。”邬常顺说,“你要是没旁的事,这两天就要着手拔花生了,早一天拔回来就多收几颗。” “我明天就下地。”邬常安看向陶椿,他安排说:“你明天在家帮大嫂做饭,后天跟我下地干活。” 陶椿没意见,她没打算吃白食。 “弟妹才进门,让她在家多歇几天,哪有才嫁过来就下地干活的,不合规矩。”姜红玉出来说,“我才来的时候,整整一个月,娘没让我下过地也没让我做过饭。弟妹,明天让香杏过来帮我做饭,不要你帮忙,你没事就在附近转转。” 陶椿不急着说话,她看向邬常安。 “那你帮忙哄孩子,看着两个孩子别乱跑。”邬常安改口,“不过大嫂进门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候地里没活儿,现在不一样,多个人下地干活就能从田鼠嘴里多夺点粮食下来,你后天去地里给我帮忙。” 他压根没把女鬼当媳妇,自然没心讲究什么规矩礼数,她不下地干活那不是吃白食?他可不打算养着她。 邬常顺在桌下踢二愣子一脚,就这德行还想让人家姑娘喜欢你?你不守空房谁守空房? “秋收时节,时间就是粮食,我也是山里长大的,明白这个理,我不挑礼数。”陶椿放下碗筷,“我吃饱了,我去看看锅里的苞谷蒸没蒸软。” 陶椿前脚一走,邬常安跟着就挨骂,他还不能还嘴,只能闷着头听着。 陶椿偷笑,等屋外的说话声没了,她端着苞谷棒子和馒头慢悠悠地走出去。 “大哥,嫂子,我送小核桃回来。”杜月喊一声。 邬常顺迎上去,“睡着了?” “睡着了,香杏给她擦洗过了,你直接抱到床上去就行了。”杜月止步,他看向桌边吃饭的人,说:“天晚了,我就不多留了,弟妹,明天让常安领你去我家。” “好。”陶椿应一声。 “明天晌午在我家吃饭,早上让香杏过来帮忙。”邬常顺跟他说。 “好。” 陶椿又啃了半截苞谷,陪着其他人吃完饭,她帮忙收捡了碗筷就被姜红玉赶去洗漱了。 邬常安抱两床棉花褥子过来,紧跟着衣箱、木盆也送了过来,之后就回屋歇下了。 陶椿关上门擦了擦身子,倒了水也睡下了。 * 晚上睡得早,早上醒得早,不过陶椿醒了也没起,听到隔壁的门开了才穿衣起床。 南边屋里还没动静,邬常安开灶房门舀米煮粥,火烧着了,邬常顺打着哈欠进来了。 “哥,你看着火,我把小叔还有其他人托我捎回来的盐糖送过去。”邬常安起身往外走。 “你嫂子让你买的菜种子你买到了?” “买到了,我昨晚收拾出来了,等我回来了拿给我嫂子。”邬常安出门看见陶椿拿木盆来舀水洗脸,他迟疑了一瞬,说:“你跟我出去一趟,我带你转一圈混个脸熟。” 陶椿听了匆匆撩两把水搓搓脸就跟他走了。 邬常安牵着大青牛驮货先去他小叔家,两家的木屋在一条线上,距离不远。 “婶子。”见烟囱在冒烟了,邬常安走近喊一声,“你要的盐和糖我给你买回来了。” 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妇人走出来,她一眼看向陶椿,笑盈盈地说:“这是侄媳妇?” 陶椿喊一声婶子。 邬常安递给她两包盐两包糖,之后把铁锅卸下来放地上,“路上我用铁锅做过饭。” “噢,不妨事。你俩留我这儿吃饭?” “下次再来,我还要去给其他人送东西。”邬常安牵着大青牛继续往南走。 走了一里远,陶椿才看见第二户人家,这户人家住在山坳里,一圈都是庄稼地,路不好走,邬常安让她等着,他扛一匹布拿两包盐送过去。 “走了,下一家是我姐的婆家。”邬常安折返过来了。 陶椿看见山坳里的人家在往这里瞅,她招了招手跟着邬常安走了。 邬香杏一家住在半山腰上,周围还有四户人家,算得上人烟稠密了。 陶椿和邬常安还没走近,邬香杏就迎了出来,邬家兄弟俩都是大个子,她却是个小个子,身姿丰腴,是个很有福气的长相。 “大姐。”陶椿先声叫人。 香杏笑眯眯地应一声,“来家里坐,早上在我这儿吃饭。” “不进屋坐了,我还要去给其他人送东西。”邬常安拒绝,“你忙完了就回去,晌午在家吃饭。” “你姐夫昨晚跟我说了。” “嗯。”邬常安递过去一捆布和一串绣花鞋,“我看城里的绣花鞋样式好,给你买了几双。” 香杏喜笑颜开,她宝贝似的捧着鞋多看几眼,说:“我吃过早饭就回去。” “那我走了。” 陶椿冲大姑姐笑一下,也跟着走了。 走了一大圈,太阳升得老高了,陶椿跟邬常安才往回走,鞋湿了,裤腿也被露水打湿了半截。 能看见自家屋子了,邬常安说:“你先回,我牵牛去吃草。” 陶椿“噢”一声,她自己走了。 靠近家门前的空地,陶椿余光瞥到一抹亮眼的黄色,再定睛去看,地上没什么奇怪的东西,她以为是眼睛花了。然而一晃眼,她看见一条肥硕的菜花蛇从草丛里爬出来,直直爬到家门口的石头上盘起来,蛇头足有小儿拳头大,脖子有人的胳膊粗,也不知道活多少年了。 陶椿立马后退,她绕个圈子蹑手蹑脚靠近灶房,灶房里没人,她拿上菜刀和砍柴刀转身跑出去。 邬常安回来一眼看见陶椿做贼的似的往外走,一错眼就见她举起了刀,他忙喊:“你做什么?” 石头上晒太阳的肥蛇受惊,一溜烟爬走了。 陶椿错失宰蛇的机会,她满腹遗憾。 “你拿刀做什么?”邬常安跑来问。 “我看见一条肥蛇,它好大的胆子,跑到人的家门口晒太阳,这不是活够了?”陶椿瞪他,“你喊什么喊,要不是你我的刀已经见血了。” 邬常安一阵后怕,他夺走她的刀,说:“这是家蛇,我们养了好些年的,你不能打它的主意。它是看家护院的,菜花蛇吃毒蛇,有它在,毒蛇不会跑进屋里。” 15 儿时阴影 姜红玉回来见老三两口子像是在争执,走近了看见这两人一个拿菜刀,一个拿砍柴刀,她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子啊。”她忙出声劝解,声音慌张得几乎劈叉。 陶椿被逗笑了,“大嫂,你去洗衣裳了?” “她拿刀要宰蛇,被我拦下来了。”邬常安解释。 “噢,噢……”姜红玉松口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忘记跟弟妹说了,屋子下面住了一条菜花蛇,天气好的时候,它一早一晚会出来晒晒太阳,没毒,也不伤人。” “我还说今天家里要添道蛇羹。”陶椿瞥邬常安一眼,说:“它看家护院,我就不伤它。” 她顺手把砍菜刀递给他,“我去帮大嫂晾衣裳。” “就几件衣裳,不要帮手,你去吃饭,饭还温在锅里。”姜红玉避开,她加快脚步往门前走,不忘说:“三弟,锅里的饭端出来了添上水,我待会儿宰鸡烫毛。” 陶椿舀水洗了洗手,她跟进灶房去端饭。 早饭是疙瘩汤,炒了酸笋和鸡蛋佐饭。 陶椿的胃一直不得劲,吃撑了疼,饿了也疼,所以她吃个七八成饱就放下碗筷了,见邬常安还在吃,她麻溜地说:“你吃完饭捎带着把我的碗筷洗了。” 邬常安没作声,这点小事他不会跟她对着干。 陶椿回屋换下脏裤子和湿鞋,考虑到今天主要是她的主场,她从衣箱里拿出一身衣裙穿上,荷花色的罗裙和雾青色的交领长袖深衣,深衣外再套一件云白的褙子。这是一身七八成新的旧衣,好在颜色清新宜人,穿在身上很是抓人眼球。 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路过,陶椿打开门探头问:“你屋里有没有铜镜?” “我给你拿。” 脚步声远了又近,陶椿伸手去接,拿到铜镜,她利索地转身进屋。 邬常安在门外等了等,见她没有其他要求,他去仓房拿上扁担和竹筐下地干活。 陶椿按照记忆里编发的手法对镜练了三遍,手指都累酸了才找到感觉,她费力编条蜈蚣辫,最后盘起来用钗子固定在后脑勺的位置。 她对镜照了照,出门喊一声:“邬常安?” 没人理,她转了一圈去灶房问:“大嫂,邬常安不在家?” “他下地去了,你找他有啥事?” “想用他刮胡子的刀剃眉毛,大嫂,你有没有刮眉刀?” “剃眉毛?我没剃过。”姜红玉摇头,“三弟刮胡子的刀就在他屋里,你直接进去拿。” 陶椿犹豫,她回屋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这对上挑的眉毛越看越突兀,她起身去隔壁,做贼似的进屋,又逃似的快步出来。 刮胡刀拿到了,陶椿对镜修改眉形,包袱里没有眉黛,她去灶房从灶洞里抽两根燃烧的细树枝。 姜红玉坐在灶前奇怪地看着她。 陶椿冲她嘻嘻笑,拿着没火的细枝跑了。 柴灰代替眉黛上色,陶椿勾勒出一对远山眉,她满意地吹了吹手上落的柴灰,抱着床上的被褥拿出去晾晒。 “弟妹,我来了。”香杏一手抱娃,一手提着两只活鸭。 陶椿快步过去接走两只活鸭,她冲盯着她的小子笑,“让我猜一猜,你叫小毛对不对?” “这是小舅娘,她好不好看?”香杏问。 小毛咧嘴笑。 “让小舅娘抱你去玩,娘去帮你大舅娘做饭。”香杏把孩子递给陶椿,她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两眼,说:“是我记岔了?你换身衣裳跟早上去我家的时候不一样了。” “我动了眉毛,姐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了,这个眉毛好看。” 姜红玉端盆出来,她跟大姑子相熟,说话不用客套,直接使唤说:“来了就来干活,锅里还有开水,你把鸭子宰了烫毛。” “大嫂,小核桃呢?”陶椿问。 “她爹抱她去地里逮鸟了。” 陶椿把小毛放地上,一时也想不起来陪小孩玩什么,好在这孩子不闹人,自己拖个棍子在树下转圈,她站一旁盯着就行了。 “汪——汪” 陶椿闻声看去,两条大黑狗迟疑地站在不远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她放下心来,看来这两条狗是家里的。 “黑狼,黑豹,这是自家人。”香杏唤一声,“进来,你俩又去山里晃荡了几天?” “两三天没回来了。”姜红玉说。 两条长着腱子肉的大黑狗摇头摆尾跑到灶房外面,姜红玉和香杏嫌它俩舔来舔去恶心人,赶了好一阵才把它俩赶走。 小毛“黑黑黑”地叫,两条狗竖着尾巴走过来,黑亮的狗眼睛一个劲盯着家里的生人。 陶椿蹲下来示弱,她满目欣赏地说:“你俩长得真威风,狗腿长,跑起来肯定能追风,嘴筒子也长,撕咬猎物一定很厉害吧。” 小毛一手扯住狗毛,大黑狗身上的威风劲瞬间不见了,另一只黑狗见状撒腿就跑。 “这是黑豹还是黑狼?”陶椿问。 “黑娘——”小毛回答。 “黑狼?”陶椿猜到了,她唤了一声,黑狗的耳朵动了动,她笑道:“你是黑狼,狗腿上有个秃疤,我记住了。” 黑狼趁着小毛松手的机会,它也溜了,两只狗在山里蹿了两三天,回到狗窝躺下就睡了。 陶椿牵着小毛去洗手上的狗毛,怕他还去骚扰狗,她领他去看他娘拔鸭毛。 “弟妹,听说你跟老三没睡一起?”香杏直白地问,“看不上我弟弟?” 姜红玉闹个大红脸,这人真是害人,她想解释都解释不了,家里就三个人,只能是她在背后跟香杏说小话。 陶椿看大嫂一眼,她倒是没怪她,可以预料,她是新进门的,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其他人的谈资,再说这个事也瞒不了人。 “大姐冤枉我了,是你弟弟看不上我。”陶椿笑着说。 香杏不相信,“老三又不眼瞎,你要身条有身条,要样貌有样貌,一身皮子白得反光,他会看不上你?” “我可没撒谎,你要是能说动他,我今晚就能搬他屋里去。”陶椿大咧咧地说。 香杏眼里出现动摇,她喃喃说:“不该啊,老三夜里怕鬼,迫不及待娶媳妇就是想找个做伴的人,这人娶回来怎么会看不上?” “你们也怕鬼?”陶椿趁机问。 “鬼不是人,怕肯定是怕的,不过也没见过那东西,怕不怕没区别。”香杏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要我说,鬼还没山里的狼吓人,偏偏老三敢杀狼,就是怕鬼。” “他见过?”陶椿笑,“不然怎么会怕鬼?” “他小时候进山迷路了,在山里待了一夜才被我爹找回来,回来之后就发烧,做梦都在说有鬼。”香杏微微皱眉,她百思不得其解,“问他鬼长啥样,他说没看清,都是影子,一直跟着他。我们跟他说影子是山里的树影,他也不相信,坚信就是鬼。按说他长大之后巡山的夜里也经常能看见乱晃的树影,他还是分不清当年那晚吓着他的是不是树影,后来搞得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见鬼了。” 陶椿倒吸口气,“不怪他分不清,那时候他年纪小,一个人在山里待了一夜,没吓死都算祖宗保佑了。” “我爹娘也这样说,他怕鬼就让他怕鬼去,不是多大的事,反正有人陪着他就不害怕,我大哥没成亲的时候一直陪他睡。”香杏说,“所以我才不相信他会因为什么看不上你不跟你睡。” “不信你去问他。”陶椿在心里要笑疯了,她确定了,邬常安就是天天挨打挨骂也不会跟她睡在一间屋。 想到这儿,陶椿悄悄回屋,她躲着人把刮胡刀还回去,也不打算跟邬常安说了,免得他心里忌讳,晚上再吓得睡不着。 临近晌午,邬小叔一家人过来了,老老少少一共七个人。邬小叔也是二儿一女,两个儿子都娶媳妇了,大孙子还在吃奶,老二媳妇才有孕,最小的闺女十二岁,还在山外太常寺念书。 邬小婶一来就进灶房帮忙做菜,陶椿带着小毛在外面招待其他人,山里的初秋暑意不盛,大伙儿就坐在外面说话。 陶椿跟他们不熟,不过好在都是在山外念过书的,凑在一起聊聊山外的学堂,再扯七扯八问问定远侯陵的谁谁谁跟陶椿是不是亲戚,或者说安庆公主陵的谁谁谁跟陶椿是同窗,家住在哪儿……一通话说下来,几个年轻人算是混熟了。 等邬家兄弟俩回来,陶椿已经是一口一个大堂嫂一口一个二堂嫂叫得甜,三人围在一起拿着大堂嫂的刮眉刀和眉黛修眉毛画眉毛。 邬常安挑了两筐花生回来,花生还没摘,他倒出来摊开晒,筐底的落花生倒盆里淘洗几遍装盘子里吃。 邬小叔剥开花生壳,说:“有点瘪,这是哪块地的花生?长得不好。” “河边的,明年不种花生了,改地做田种稻子。”邬常安脸色不好看,“差劲的很,一窝花生就结了七八颗果,长得还小。” “让你犟,早就跟你说河边的地湿不适合种花生,你不听。”邬常顺坐下来说。 “地不算湿,虽然在河边,但地势不矮,我想着种花生不用浇水了,拔的时候也好拔。而且花生长在地下鸟吃不到,那片鸟多。”邬常安摇头,“种麦子种稻子是给鸟种的,种花生种番薯是给田鼠野兔野猪种的,天杀的烂肚子们。” 陶椿被逗笑了,她想了想,山林是野物的天下,人是防不了它们的。幸亏祭田不用交税,这要是再交税,种下去的种子都收不回来。 “饭好了,搬桌子。”姜红玉出来说。 饭桌已经摆好了,陶椿要进屋去端菜,大堂嫂翠柳把孩子塞她怀里,说:“不到你端菜的时候,你是新主也是新客,趁这会儿新进门还是客,你好好偷懒,以后有你勤快的。” 陶椿故意幽怨地瞥邬常安一眼,奈何他郎心似铁,压根不拿她当人看,一点羞愧都没有。 三个小孩十二个大人分坐两桌,荤菜有炖鸡炒鸭、鸡杂鸭杂一锅烩、还有酸笋腊肉汤,素菜有蒸南瓜、炒木耳、水煮花生、韭菜炒蛋、炖蛋,都是山里天生地养的东西,滋味十足。 “弟妹,我听说你在侯府跟你姨母学做菜,我们做的菜合你的胃口吗?”香杏问。 “好吃,侯府做菜讲究精细,工序多,菜大多失了原味。我还是喜欢我们山里做菜的方式,菜是好菜,肉是好肉,怎么做都好吃。”陶椿说。 “你这话说得就不真诚了,山里的肉可不见得都是好肉,野猪肉骚气熏天,肥膘还少,鲜肉吃着骚,熏肉吃着柴。”翠柳斜眼瞥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陶椿笑,“我不晓得,你改天给我送刀野猪肉我尝一尝。” “行啊,秋天是猎野猪的好时候,等苞谷和番薯能收了,它们就要下山祸害庄稼,到时候你吃野猪肉能吃到吐。”翠柳说,“到时候你教教我,怎么能去掉野猪肉的骚味。” 陶椿点头,“我琢磨琢磨。” “我想起来罐子里还有点蜂蜜,我去冲一盆蜂蜜水来。”姜红玉起身,“忙昏头了,都忘了这个事。” “常顺,你们是明年春天要进山取蜜吧?”邬小婶问,“今年秋天取不取?取蜜的时候你们兄弟四个一起去,多取点,我要托人给你们妹子捎一罐。” 陶椿闻言坐直了,她搭话说:“能不能秋天取蜜,我娘过年的时候还想给我姨母送些山货下去。” 邬常安看她一眼,说:“忙完秋收了再说,要是来得及,我巡山的时候去找找蜂巢。” 陶椿心领神会,要她卖力干活嘛。 饭后送走邬小叔一家,香杏帮忙收拾了锅碗也抱着小毛回去了,姜红玉把睡午觉的小核桃托付给陶椿,她跟着邬家兄弟俩下地干活。 趁着孩子在睡觉,陶椿把换下来的脏衣裳和脏鞋洗了,等小核桃醒了,她烧水给自己和小孩洗个头,之后用编辫子的手艺一下把小孩征服了。 * 黄昏,姜红玉从地里回来见烟囱在冒烟,她心有猜测,到家见小核桃坐在灶前烧火,陶椿在灶台上切着什么。 “你咋在做饭?不是让你歇着吗?”她温声说。 “你们都在忙,我哪好意思歇。”陶椿回头,“大嫂,以后我们轮流做饭,你跟我大哥负责一天,我跟邬常安负责一天。” 姜红玉没意见,“你在切啥?” “嫩南瓜,我跟小核桃在南边草丛里找到的,晚上把晌午的剩菜热一热,再炒盘素南瓜条。”陶椿说。 “行,你忙着,我去洗把脸。” 正说着,邬常安回来了,他直奔晒花生的地方,地上什么也没有。 “大嫂,你把花生收起来了?” “不是我,我也刚回来,是你媳妇收的。” “还没晒干,我抱进仓房了。”陶椿在灶房大声说。 邬常安干巴巴“噢”一声,他心里有些复杂,她要不是鬼就好了。 16 炸田鼠洞 黎明破晓,陶椿吃完饭准备跟邬常安下地干活,见男人去了仓房,她跟过去问:“我要准备什么吗?” 邬常安把昨天收回来的花生抱出去摊开,他打量她一眼,说:“河边有太阳,你要是怕晒就找大嫂借顶草帽。” 陶椿“噢”一声,她去找姜红玉,不仅借到了草帽,对方还提醒她下地的时候带上昨天换下来的衣裳,顺手就在河边洗了,比在家里用水方便。 陶椿回屋拿上衣裙,见邬常安挑着担子在外面等着,她拎个木盆忙跟上。 邬常安沉默一瞬,他也回屋拿上脏衣裳,走的时候不忘抓一把皂角。 姜红玉在给小核桃喂饭,等陶椿和邬常安走远了,她回头跟丈夫说:“老三跟他媳妇各洗各的衣裳,哪像两口子,活像搭伙过日子的。” “管不了,我昨儿私下问他,他什么都不说。”邬常顺蹲下去穿鞋,他摇头说:“我就想不通了,他要是这样过日子,这媳妇娶回来做什么?问题是不是出在弟妹身上?” “不像,昨儿香杏问她,她说要是老三松口,她当晚能搬进他屋里,不像是看不上老三的样子。”姜红玉不赞同,“我也是女人,我想了想,我要是看不上一个男人,我压根不愿意跟他回来。我觉得还是老三有问题,不晓得在哪儿撞邪了。” “胡说。”邬常顺听不得神神叨叨的话,他去仓房挑两个筐出来,说:“我先下地了,你把小核桃送到小叔家就去花生地找我。” 先一步出门的两个人走到邬小叔家门口了,这家干活的人早下地了,只有一间屋的门半敞着,里面有奶娃娃的哭声。 陶椿多看了几眼,冷不丁看见屋顶上游过一条蛇,她“哎哎”两声,“你瞧你瞧,屋顶上的菜花蛇眼不眼熟?是不是咱家的?” “是它。”邬常安很是淡定,“它常过来串门。” 陶椿一直回头看,见它冲她吐信子,她也有样学样地吐舌头。 邬常安不小心瞧见了,他有点想笑。 山里的祭田分散,河边、山坡上、山坳里、山谷里都有,完全是就势取地。邬常安的五亩地分别在河边和山谷里,河边的这块地离家最近。 陶椿听到了水流声,又走了片刻,她看见了汩汩溪流,溪流约有两步宽,水不深。 附近野草疯长,草深处能藏人。 “长这么深的草,庄稼能活?”她问。 邬常安抬手朝高处一指,“花生地在上面。” 两人过河,陶椿跟在他后面谨慎地落脚,生怕草丛里有蛇跑出来。 在河西走了四五丈远,野草丛生的荒地尽头出现人修的台阶,台阶上的野草铲过,草根还泛着绿。陶椿默默数了数,一共是五十七个土台阶,台阶通向的平台才是一块花生地。这块地比周围地势都高,一旁山枣树的枝桠几乎垂在花生秧上,也不晓得这块地是怎么形成的。 随着人的到来,花生地里热闹了一阵,茂盛的花生秧无风自动,田鼠在里面瞎蹿。 邬常安拿它们没办法,只能放下扁担和筐,蹲下身抓紧时间拔花生。 陶椿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她选个地方也开始拔花生秧,前几天下过雨,地里的土还没晒干,拔花生秧的时候很轻松不费力。不过土湿也导致拔出秧子带出泥,根茎细一点的,扯断了,花生就埋在土里了,她还要用手扒土,从地里扒拉落花生。 二人不说话,都低着头各干各的。 太阳越升越高,陶椿出了汗,她一屁股坐在地里,这具身体没吃过苦,蹲这一会儿就腰疼腿麻,脖子也发酸。 她搓着手上的土,剥两颗花生扔嘴里嚼,稍稍缓过劲继续拔花生,只是不再蹲着了,就坐在地里挪动屁股,裤子脏了就脏了吧。 “老三,你在不在?”翠柳看不见花生地里有没有人,她大着嗓门喊一声。 邬常安闻声站起来,“在,地里的花生还没拔完。” “我来洗衣裳。” 邬常安明白,“我就在这儿拔花生,有事你喊一声,走的时候也说一声。” 山里人烟稀少,树高草密,野物比人多,不论男女,出门做事多是结伴,就怕在偏僻处出事。 河边有邬常安的地,他要是在这儿干活,家里的女人单独来河边洗衣裳不用担心有危险。 陶椿也起身露个面,“大堂嫂,我忘带棒槌了,你洗完衣裳把棒槌留下,我待会儿也洗衣裳。” 翠柳惊了一下,“你怎么就下地了?” “地里有活儿不能不做,我来搭把手,早一天拔完花生,田鼠就少偷点。”陶椿不多言,“堂嫂,不跟你说了,我继续干活了。” “老三,你好福气,可要好好待你媳妇。”翠柳叮嘱一句。 邬常安含糊地应一声。 多了个人,河边的风像是活过来了,邬常安暗暗松口气,要不是实在不愿意白白养个鬼,他早就放弃了让女鬼陪着干活的念头,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翠柳用棒槌砸碎皂角,之后舀水泡衣裳,她扬声问:“弟妹,累不累?你在山外不用种地,猛地回山怕是还不适应。” “累倒是不累,就是一直蹲着,腰疼腿麻脖子酸。”陶椿接一句,“还晒,这儿的地势怪怪的,地快有树高了,没个遮阴的地方。” “这块地是挖地宫的时候运出来的土,不止这一个地儿,旁处还有,都平整成祭田种庄稼了。”翠柳给她解惑,“我家也分到了一块,离河远,是旱地,今年种的是番薯。” “咱们家种番薯了吗?”陶椿问邬常安。 “种了。” 陶椿“噢”一声,没再说话,河边的翠柳忙着搓衣裳,也没再吭声。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河边响起棒槌捶衣的梆梆声,陶椿想起她还带了脏衣裳过来,她端盆下台阶,走到翠柳洗衣的附近舀半盆水把衣裙泡着。 “瞧你晒的,脸和脖子都是红的。”翠柳看她。 陶椿撸起袖子把胳膊浸泡在水里,她搓掉手上的泥捧水洗脸,溪水清凉,她“哈”一声,“真凉快。堂嫂,你这是洗一大家子的衣裳啊?一大筐。” “你婶子下地干活,你二堂嫂的胎还没坐稳,只能是我洗了。”翠柳没什么意见,“我不下地干活,家里的杂事总得收拾。” 陶椿点头,“我过去了。” 歇了这一会儿,陶椿又回血了,她去地里继续拔花生。 等翠柳洗完衣裳走了,河边又安静下来。 临近晌午,邬常安停下手上的活儿,他拿砍柴刀去割一大把野草搓四条草绳,把上午拔的花生归在一起打捆。 “我发现一个田鼠洞!”陶椿用手挖土里的花生挖出来了一个洞,她往洞里瞅,“这是田鼠洞吧?还是蛇洞?” 邬常安快步过去,“不是蛇洞。” 陶椿想了想,她捏一大坨土塞下去,还用脚跺了跺。 “没用,田鼠打洞厉害。”邬常安抱起她拔的花生走了。 挖出一个田鼠洞像是触碰到什么机关似的,之后陶椿拔花生又发现两个洞,她特意去水边挖一大捧黏糊糊的淤泥塞在洞口。 “走了。”邬常安喊,“晌午了。” 两人半天拔了五捆花生,筐里装不下,他折一根树枝叉一捆扛在肩上。 陶椿发现翠柳帮她把盆里的衣裙洗了,她道一声好人啊,高高兴兴地端盆走了。 邬常安看了看她,他默默地跟上,塞在筐里的脏衣裳怎么拿来的又怎么拿回去。 路过邬小叔家,陶椿高声喊:“大堂嫂,多谢你帮我洗衣裳。” 翠柳从灶房探头出来,她笑着说:“快回去吃饭吧,累了半天了。” 今天是老大一家负责做饭,姜红玉早早就回来了,陶椿到家的时候,菜和饭已经端出来了。 “洗洗手就来吃饭。”姜红玉说,“你大哥回来的早,他没等你们,扒了两碗饭又下地了。” 陶椿把她的衣裳搭晾衣绳上,快步过去端碗吃饭。 “饿坏了吧?”姜红玉问。 “还好,我在地里吃花生了,一个半天嘴没停过。”陶椿笑。 邬常安忙完了也坐过来,他埋头吃饭也不说话。 吃完饭,陶椿见邬常安去挑筐,她也迅速起身跟上。 “你不歇一会儿?”他问。 “身上都脏了,睡也睡不成,还是算了。”陶椿摸了把屁股,裤子糊了泥土都成硬壳子了。 两口子又在地里忙活半天,到了傍晚,地里的花生只剩一小半了,明天再忙一个半天就忙完了。 花生秧拔走了,地空出来了,地里的田鼠洞都露了出来,隔个三四步就有个拳头大的洞,陶椿心想洞里的花生估计成堆了。 “你挖不挖田鼠洞?”她问。 邬常安摇头,“没功夫,地里的庄稼收了我还要去巡山。” 陶椿琢磨着她没事了能来挖,不过最要紧的是解决田鼠,要是让这些田鼠饱暖思□□,翻年开春了,这片地能被田鼠家族挖空。 “这附近有竹林吗?”她问。 “有。” “你给我砍一捆竹子?”陶椿试探问,“不用拖回去,拖到这儿来就行,我炸田鼠洞。” 邬常安没多问,“明天去砍。” 地里的花生捆完了,邬常安拿上他的脏衣裳去河边洗,搓一搓再捶一捶,拧干水就了事,也没用皂角。 * 惦记着炸鼠洞,陶椿一大早就醒了,她去做饭,让邬常安去给她砍竹子。 “你把扁担和筐都拿地里去,饭好了我直接过去,你也不用回来了,我把饭给你捎过去。”陶椿说。 她昨晚发了面,早上煮粥的时候顺便蒸馒头,锅里烧着火,她把昨夜泡的泥巴衣裳搓了。 饭煮好,邬常顺一家三口起了,陶椿洗锅炒一大盘酸笋鸡蛋,端出去就开饭。 “老三呢?还没起?”邬常顺问。 “下地干活了。”陶椿喝口粥,“我待会儿给他送饭。” 邬常顺哑然,这么有干劲? 要哄孩子吃饭,邬常顺和姜红玉吃饭慢,陶椿不等他们,她喝半碗粥吃个馒头就饱了,再拿四个馒头掰开塞上菜,她进灶房灌一囊热水,拿上火折子急急忙忙下地。 路上遇到进山打猎的两条黑狗子,陶椿灵光一闪,她掰了个馒头引诱两条狗跟她去地里。 一人两狗到的时候,刚巧碰上邬常安扛着一捆青竹过来。 “你把它俩带来做什么?”他疑惑。 “有用。”陶椿把装馒头的盘子塞给他,“你吃饭吧。” 她接过砍刀要砍竹子,邬常安见她砍得费力,他叼着馒头拿走砍刀替她。 陶椿去捡干柴,她在花生地的鼠洞上生三堆火,火烧起来了,她把砍下来的青竹节丢火堆里。 两头都有竹节的竹筒遇火膨胀,爆的时候“嗙”的一声响,吓得两只狗汪汪叫。 陶椿两眼放光,她招来邬常安,两人用竹片从火堆里夹竹筒塞进鼠洞。 竹筒爆炸,鼠洞里砰砰响,浑圆的棕黄色田鼠受了惊吓慌乱地往外蹿。 陶椿拎着竹竿去砸,邬常安把两条不中用的狗追回来,它俩一见田鼠立马精神了,追上去一口一个,咬得田鼠吱吱叫。 17 爆炒田鼠肉 装花生的筐用衣裳罩着,里面塞了十几只带血的田鼠,有它们吱吱尖叫,洞里的鼠不敢再出来。 竹筒的爆炸声消失了,两只狗跃跃欲试地靠近洞口,对着有动静的洞口狂扒,嘴里发出呜呜威吓声。 邬常安推开黑豹,他伏身蹲下用竹叉往洞里戳,听到洞里的田鼠吱吱叫,他瞬间来劲,握着竹叉用力地往洞里戳,手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 黑豹凑过来,它冲洞里汪汪叫,两只狗爪子在洞口飞快地刨土。邬常安担心竹叉会戳到它的狗嘴,他手上的动作发生偏移,就慢了几瞬,洞里的田鼠跑了。 黑豹呜了一声,它盯着乱糟糟的洞不动作了。 “让你来凑热闹。”邬常安给它一巴掌,“成事不足,再去找。” 他起身去找陶椿,见她另择一个鼠洞堆柴生火,他靠近问:“还要继续炸?没竹子了,我再去砍一捆竹子过来。” 陶椿摆手,“炸过一波了,再炸也炸不出来了,我试试烟熏。这些鼠洞或许都是相通的,我生堆火,你看看哪些洞是冒烟的。” “好。”邬常安拍手,他热血沸腾地说:“你还怪聪明,你以前是不是也做过这个事?” 陶椿当做没听见,柴烧着了,她拿砍刀去割一小捆青草,青草堆在火上熏,腾腾白烟翻滚,她眼疾手快地抽一撮冒烟的青草塞进洞。 “这个洞冒烟了。”邬常安快步过去,“要做什么?守着还是堵着?” “先堵。”陶椿继续往洞里塞带火的柴和草,她目光逡巡着,说:“那个洞也冒烟了。” 邬常安用土碴子封洞口,再去封另一个。 陶椿这里火势加大,躲在洞深处的田鼠被熏了出来,蹿出洞没跑几步进了狗嘴。 一只田鼠顶开洞口塞的土碴子,半个身子刚露出来就挨了一棍子晕过去了,邬常安拎着尾巴扔进筐里。他守在这个洞口,不一会儿又蹲守到三只毛色偏乌的大田鼠,看毛色就晓得活的年数短不了。 地下悉悉索索的动静渐渐消失了,陶椿把最后一把带火的青草塞洞里,等了一会儿见没田鼠再出来,她自信地说:“好了,这个鼠窝里的田鼠逮绝了,换下一个。” 邬常安把另外三个堵着的洞口扒开,其中两个洞口里各趴着一个熏死的田鼠,他用竹叉扒出来扔筐里。 陶椿去割青草捡干柴的时候,他把逮空的几个鼠洞做上标记,免得待会儿弄混了。 柴捡来了,陶椿挑个鼠洞继续生火,邬常安捡了一堆土碴子站一旁守着,哪个洞冒白烟他就堵哪个洞。 两只大黑狗兴致勃勃地蹲在空地上,它俩比人还兴奋,狗眼灼灼放光。 洞里有了动静,田鼠还没露头狗先动了,黑狗唰的两步跑,出洞的大田鼠闯入狗嘴。 狗抓田鼠的动作越发娴熟,邬常安派不上用场了,他只用跟在狗后面收捡被狗咬死的田鼠。 “咚”的一声,火堆炸开,陶椿下意识避开几步,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邬常安已经追了上去,他一直撵到花生地的另一头才把一只肥得流油的田鼠抓回来。 “田鼠闯火堆?”陶椿问。 “嗯,这只田鼠不小,估计有一斤重。”邬常安低头看,他笑着说:“也不知道它傻还是聪明,差点让它逃了。” 陶椿把炸开的火堆拢起来,继续加柴烧火。 第二个田鼠窝没动静了,邬常安去排查地里的鼠洞,还有三个洞没冒烟。 接下来,陶椿如法炮制,又灭了一个田鼠窝。 忙着抓田鼠,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陶椿看了看太阳,说:“快清点一下,我们要回去做饭了。” 两只大黑狗突然警惕地看向北边,黑狼“呜”地一声,黑豹竖起尾巴狂吠两声,陶椿不小心看见它屁/眼子一张一缩,她哈哈大笑。 邬常安疑惑,“笑什么?” 陶椿摆手,她乐不可支。 “是谁在这儿?邬家兄弟?”三个男人走过来,他们面色严肃,打头的男人紧绷着脸问:“你有没有听见爆炸的声音,是放鞭炮还是炸什么?” 邬常安反应过来,他们闹出的动静让附近的人误以为是陵里出事了,他忙解释说:“我砍了竹子烧,竹筒炸了,不是放鞭炮。” “是你这儿烧竹子?这时候烧什么竹子?”打头的男人的确闻见了烧柴的味道,他松懈下来,叮嘱说:“在山里生了火千万记得灭火,等火星灭了你才能走。” 邬常安看了看摇晃的竹筐,他招手说:“你们上来瞧瞧,我发现了逮田鼠的好法子……噢,也不是我发现的,是、是……”他瞥了眼坐在地上的女鬼,当着她的面,媳妇二字如何都吐不出来。 三个男人过河大步上来,见花生地还有个女人,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听说你定了婚事,兄弟,这是你媳妇?” 邬常安“哎”了一声,“这是陶椿,娘家是定远侯陵的。今天用竹筒炸鼠洞的法子就是她想出来的,我们半天抓绝了三窝田鼠。” 说着他掀开筐上罩的上衣,难怪筐晃荡得厉害,这些田鼠在啃竹筐! “嗬!”探头过来的男人惊了一跳,半筐田鼠摞在一起,看得他身上发麻。 邬常安给他们介绍炸鼠洞、熏鼠洞的法子,“你们得闲了也试试,比挖鼠洞逮田鼠有用。” “这个法子好,我回去了试试。”身量稍矮的男人看向陶椿,说:“妹子,我叫陈青云,家住在山坳里,我记得你去过,得闲了去找你嫂子说话。她娘家是惠陵的,跟你娘家挨得近,你俩说不准还见过面。” 陶椿应下了,“得空我就去找嫂子,下次约她一起回娘家。” “记得灭火,我们走了。”另一个男人说。 “你们要不要田鼠?给家里猫狗带点回去。”邬常安问,这半筐田鼠有二三十斤,他家的黑狼和黑豹撑死也吃不完。 三个人各拎三五只死田鼠走,邬常安灭了火,挑上筐跟陶椿一起回家。 “你吃过田鼠肉吗?”陶椿问。 “没有,又不缺这口肉。你吃过?”他问。 陶椿“啧”一声,“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追问。” “只能你问我,不能我问你?”邬常安不服。 陶椿阴笑几声,他不吭声了。 路过邬小叔家,他家的烟囱在冒烟了,陶椿让邬常安先回去做饭,她拐道去邬小叔家接小核桃。 两只黑狗颠颠地跟陶椿走了。 “堂嫂,做饭呢?”陶椿站在灶房外探头,“小核桃今天在不在你家?我领她回去。” “让她在我家吃饭就是了。”翠柳起身,“她跟你二堂嫂在屋里玩,你去问她回不回去。” 小核桃听到声跑出来了,她欢快地问:“婶婶,你来接我回家?” “对,你小叔回家做饭了,我来接你。”陶椿拉住小丫头的手,说:“堂嫂,我们走了啊。” 翠柳点头。 陶椿又去跟二堂嫂打个招呼,她牵着小核桃往回走。 刚靠近家,走在后面的两只大黑狗猛地蹿出去,陶椿加快脚步,绕过门前的树,她看见邬常安在门前喂蛇。 菜花蛇看见陶椿,它吞下一只大田鼠一溜烟跑了。 陶椿:“……它怕我?” “你要是拿刀要宰我,我也怕你。”邬常安拍了拍狗头,说:“等着,剩下的田鼠烤熟了再喂你们。” 陶椿朝蛇溜走的方向瞄两眼,她撸起袖子去舀水洗手,说:“挑四只还没死的田鼠宰了,我晌午炒田鼠肉。” 邬常安不想吃,“仓房里还有腊肉,你想吃肉我去拿。” “我想吃新鲜的肉。” “我去抓鸡。” 陶椿瞥他一眼,她进灶房拿来菜刀,自己动手宰田鼠。 剁下鼠头放血,斩下鼠足鼠尾,刀刃划破鼠皮,陶椿扯着鼠皮一拽,半张鼠皮脱落。田鼠的皮很薄,皮薄如纸,这点跟家鼠有很大的差别。 邬常安看得直吞口水,他可以断定,这女鬼没少吃鼠肉,剥皮的动作太熟练了。 “除了田鼠,你还剥过什么皮?”他小心翼翼地打探。 “那可多了,就是没剥过人皮。”陶椿压着声音说。 邬常安悻悻然,他快手快脚地进灶房去做饭。 “婶婶厉不厉害?”陶椿偏头问蹲在一旁看得认真的小丫头。 小核桃用力点头。 守在一旁的大黑狗摇了摇尾巴。 清理了四只田鼠,清洗干净后,陶椿拎着肉进灶房,剥下来的鼠皮让小核桃贴在树皮上。 锅里在煮米,陶椿在食柜里看了看,说:“晌午蒸一钵蛋羹,蒸两碗老南瓜,腊肉炒酸笋炒一大盘,再炒一小盆田鼠肉。” 邬常安没意见,他接过她递来的老南瓜坐在灶前削皮。 陶椿拿出一个大陶碗打鸡蛋,四个鸡蛋加水打散,拌半勺猪油,添小半勺盐,搅开后撇去浮沫。 “南瓜削好了。”他说。 “竹篦子放锅里。”陶椿吩咐,“篦子放上来了就把鸡蛋碗放上去。” 她拿着刀切南瓜,老南瓜切片码在碗里,碗里也不用加水,直接放锅里蒸。 蒸菜上锅了,陶椿拿出泡好的腊肉切片,腊肉装满一碗,她刷了刷菜板开始剁田鼠肉。 邬常安见她手起刀落间肉沫飞溅,他想出一个坏招,问:“你吃过耗子吗?就是家里偷油偷蛋的黑皮耗子,蛇喜欢吃。” 家鼠跟田鼠相比可丑陋多了,又讨人厌,陶椿皱眉,她不高兴地说:“这时候提什么耗子,败胃口。” 邬常安暗暗嘁一声,心想你也晓得败胃口。 锅里的米汤沸腾了,他出去舀水洗了洗手,进来揭开锅盖,先把篦子转移到后锅,接着拿来饭篦子控米,一溜的动作很熟练,陶椿看在眼里很是满意。 “小核桃,你喝不喝米汤?”邬常安问,“我给你舀一碗晾着,你渴了来喝,别喝缸里的凉水。” “给我也晾一碗。”陶椿接话。 “噢。” 锅洗干净了,邬常安见她还在剁耗、田鼠肉,他端来酸笋和腊肉掌勺炒菜。 老大两口子回来了,小核桃蹦蹦跳跳迎上去说:“小叔抓了好多好多田鼠。” “大哥,嫂子,你俩先坐着歇一会儿,饭还没做好,我们回来晚了。”陶椿出来说。 姜红玉洗手,“要帮忙吗?” “有邬常安帮忙,你坐着歇歇。” 邬常顺被小核桃拽着去看筐里的田鼠,他惊讶道:“老三,你在哪儿逮的这么多田鼠?” 邬常安走出来,他眉飞色舞地说:“我跟陶椿在花生地逮的,用竹筒炸,用烟子熏,地里的田鼠洞被我们掏空了。” 邬常顺仔细打听,他心动了,说:“等我把花生拔完了,我也砍一捆竹子去炸鼠洞。” 灶房里,陶椿在洗锅了,她喊邬常安来烧火。 锅烧干了,她舀一大勺猪油淋下去,接着往油里放大量的姜、辣椒、青花椒,油爆香,一小盆田鼠肉倒了进去。 邬常安探头盯着,锅里的肉炒变色了,味道比炒猪肉香。 “端菜。”陶椿喊,“最后一个菜马上就好了。” 姜红玉进来闻到肉香觉得熟悉,她往锅里看,“炒的什么肉?” “田鼠肉,大嫂你敢吃吗?”陶椿往锅里续一碗水,锅盖盖上继续焖。 姜红玉瞅一眼老三,她觑着眼说:“不瞒你说,我爹喜欢吃田鼠,我也跟着吃过,不过进了邬家的门我就没尝过了。” “噢,他们兄弟俩都不吃田鼠?”陶椿了悟,“今天的田鼠肉是我俩的。” 姜红玉点头,她端菜往外走,邬家兄弟俩长得人高马大,有力气有胆子,每逢巡山都有收获,家里一年到头不缺肉,所以从没考虑过吃鼠肉。 肉起锅,剩下的事有邬常安接手,陶椿端着一小盆田鼠肉出去。 “大哥,先吃菜,饭还要等一会儿。”陶椿招呼,“你看看敢不敢吃这个肉,它们在地里吃庄稼,在山里吃果子,吃的好睡的香,一身肥肉又嫩又香。” 邬常顺觉得她说得在理,这盆肉的味道着实诱人,他挟一坨尝了尝,瞬间睁大了眼睛。 “肉好嫩。”他惊讶,“又嫩又香,我想想,跟鸡鸭鱼肉的口感都不一样。” 陶椿吃得口齿生津,这道菜可比她上辈子吃得好吃多了,鼠肉脂肪多,肥膘少,炒熟后不柴也不腻,嫩得像蛙肉,又比蛙肉有嚼劲。 邬常安把饭盛出来,见桌上的三大一小都斯哈斯哈地在吃鼠肉,他也伸手挟了一坨尝了尝。 陶椿看他,“味道不错吧?” “难怪蛇喜欢吃耗子。”邬常安点头,“的确是嫩。” 陶椿给他一脚,“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邬常安垂下头,嘴角悄悄勾起。 18 狼群来扰 “米汤没端出来?我去端。”邬常顺起身,他嘶口气,说:“才吃的时候不觉得,吃多了还挺辣。” 陶椿伸出去的手顿住了,她暗道不妙,做出一道好菜的欢愉让她晕了头,竟是忘了胃有毛病的事了。 她端来蒸的南瓜,这才是她养胃的菜。 “谁喝米汤?”邬常顺直接把装米汤的盆子端出来了,“灶台上还放了两碗米汤,老三,是不是你们两口子的?” “是她跟小核桃的,你去端出来。”邬常安说。 姜红玉扭头看他一眼,她故意问:“她是谁?” “对啊,是谁?”陶椿也问。 “是婶婶?”小核桃不确定了。 姜红玉给孩子舀一勺蛋羹,说:“快吃饭,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 “是我吗?”陶椿挟一坨南瓜喂嘴里,她不解地说:“我也有名字啊。” 邬常安不搭话,他心想他可不晓得女鬼的名字。 邬常顺端两碗米汤出来了,一碗递给小核桃,一碗放在老三手边,抬手的时候朝老三头上拍一巴掌,这一巴掌他早就想打了,在媳妇面前装腔作势算什么本事。 邬常安吃下哑巴亏,他把米汤碗挪到陶椿手边。 “给,陶椿。” 陶椿笑眯眯地端碗喝一口,她冲姜红玉一笑,这个嫂子真不错。 饭吃完,陶椿收拾碗筷进灶房,她揭开锅盖一看,锅里干干净净的,饭都吃没了。她不由哑然,一时拿不准这家人的胃口。前一天的午饭是姜红玉做的,就炒了一大盘酸笋腊肉外加两碗蒸蛋,四个大人一个孩子,这点菜在她看来有点不够吃,但其他人都没意见。今天她多炒了一小盆田鼠肉,最少也有两斤,她估摸着菜会吃不完,然而盆光碗光。 想到这儿,陶椿打开食柜,早上蒸的馍也吃完了,稀饭也没剩下。她算是明白了,这几个人胃口都不小,但能将就,饭菜多就多吃,饭菜少就少吃,吃不吃的饱无所谓,有吃的就行,反正不抱怨。 挺好养,陶椿心想,有这样的家人,下厨的人发挥的空间很大,就是顿顿做饭也没多少怨气。 “弟妹,我们先下地了啊。”姜红玉走时来打招呼,“我们把小核桃领走了,还送去小叔家,你们傍晚回来做饭的时候把她领回来。” 陶椿应好。 “我看你喜欢吃南瓜,仓房里还有一个,吃完了我再从地里摘,我今年种了不少。”姜红玉又交代一句,她牵着小核桃走了。 陶椿拿着勺子从灶洞里舀一勺草木灰倒水里洗碗,她往外看,大声问:“还有人在家吗?” 邬常安刚搂柴回来,闻言问:“我还在,有事?” “没事,我还以为你也下地了。” “我还要给狗烤田鼠。”邬常安把柴堆在破瓦罐里,这是两只狗吃饭的东西,就是烧坏了也不心疼。他进灶房拿来火折子点火,火烧旺了,他把剩下的七只死田鼠丢进去。 陶椿出来舀水闻到了皮毛烧焦的味道,之后洗完碗再出来,肉香味取代了焦臭味。 “我们晚上吃什么饭?”她问。 “煮粥。” “我早上看米缸里没多少米了,仓房里还有稻子?”陶椿问,“你们今年种水稻了吗?也该收割了吧?” “没有,我们陵里水少,没湖,河都像花生地旁边的河,水面窄水还浅,种不成水稻。”邬常安跟她说,“快出公主陵的山脚地势低,几条小河和山泉水都汇过去了,那边有一片地能种水稻,我跟我大哥每年能去换两担稻子。” “两担稻子肯定不够吃,你们还从山外买?”她问。 邬常安深深看她一眼,他垂眼说:“山里的陵户之间也能交换肉粮和皮毛,我们陵里水田少,但山货多,能拿山货去跟水田多的陵里换粮食。这相当于山外的集市,山里的陵户都知道。” 他着重强调最后一句。 陶椿沉默,她的记忆跟这个身体的记忆相互交互又存在隔阂,这个身体的记忆不属于她,她没亲身经历自然不能感同身受,很多事情不刻意回想压根没印象。她甚至能察觉到,属于原主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那些细小的事情,如果不是经他人提醒,她压根不会去想。 她这会儿生出一种预感,或许是三个月,或许是半年,这段时间内,她的脚步不去碰触原主十岁之前在深山里接触的东西,这段记忆会彻底消失,她再努力回忆也想不起来。就像她前世的记忆也会慢慢变淡一样,旧的东西会被新的覆盖。 如果记忆能塑造人,她最后会成为另一个人,山里的一个新陵户。 邬常安见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他深怕她猛地一下子露出鬼脸来,赶忙打狗一巴掌唤醒她。 黑豹无故挨打,它嗷地叫一嗓子。 陶椿回过神,她抬头看天,这时才醒悟过来这场奇遇意味着什么。 “米吃没了没事,入冬之前我们会去抱月山赶集,到时候能换回新稻子。”邬常安斟酌着续上先前的话。 “抱月山离定远侯陵太远了,我只听说过,没去过,我爹娘或许也没去过。”陶椿解释一句。 “是不近,抱月山在勤王陵的范围内,相当是龙尾的位置,山南边是大片的湖,好些吃鱼的鹭鸟在湖边的竹林里筑巢,听说这些鸟只吃鱼,不祸害稻子,所以那边的陵户种的稻子能收不少,撇下自家吃的,还能拿出一部分来交换。”邬常安老老实实交代。 “你什么时候去?我跟你一起去。”陶椿来了兴趣。 邬常安心生犹豫,他拐着弯说:“抱月山挺偏的,很多地方没有路,我们路上不能挑东西,只能用牛驮。” 陶椿愣了一下才悟到他话里的意思,牛要驮山货驮粮食,就不能再驮人,准确来说不能驮她。 “噢……”她点头,“我再想想。对了,你喂完狗先去地里,我出去一趟。” 陶椿疾步回屋拿一把草纸,出来舀一瓢水倒竹筒里,她拿着竹筒跑了。 邬常安看明白了,这急急忙忙的样子八成是闹肚子了,他拿来火钳挟出烧熟的田鼠丢给狗,舀瓢水浇灭火星,他挑着担子出门下地。 家里的茅厕在屋后,不过鲜少有人用,山里地广人稀,隔得最近的邻居也相距半里地,不用担心被人撞见,屎尿来了在草丛里或是树后面一蹲就解决了。这就方便了陶椿,反正她来的这几天,这木板搭的茅厕只有她光顾。 从茅厕出来,陶椿用竹筒里的水洗了洗手,她直接去花生地。 走到半路,肚子又开始闹腾,陶椿无奈,只能寻个草深的地方钻进去。 邬常安拔了半垄的花生,才见陶椿过来,然而没过一柱香的功夫,就见她快步跑下台阶。 “你……” “我回去了,你自己拔花生吧。”陶椿打断他的话,快速撂下一句话,她过河跑了。 见她狼狈逃窜,邬常安有些想笑,鬼啊鬼,人可不是好当的。 * 回到家,陶椿快虚脱了,她琢磨着要去看大夫拿点药吃,眼下有条件治病,她不用像前世那样病了或是伤了只能拖着忍着。不过她又担心大夫医术太过高明,会知道她之前吞药的事。 陶椿想了想,她去找翠柳问陵里的大夫住在哪个地方,拒绝了她的陪同,她一个人带着两只狗寻了过去。 太阳西垂时,陶椿带着狗回来了,她高估了山里的条件,这里的大夫估计还不如山外卖狗皮膏药的,听说她吃了辛辣的菜闹肚子,老大夫塞给她两粒黑褐色的药丸子就把她打发了,当然也没要钱。 不要钱的东西陶椿不敢吃,她回屋把药丸子放桌上,出来着手做晚饭。 南瓜切块和米一起倒锅里,灶里烧着火,陶椿拿碗出去剥花生,前天拔回来的花生晒得有七八成干,可以炒花生米吃。 锅里的粥煮开的时候,陶椿去接小核桃回来。 “弟妹,你找到安大夫了吗?”翠柳问。 陶椿点头,她苦着脸问:“这个大夫医术如何?他给我塞了两个药丸子,也没有把脉,就这样把我打发了。” 翠柳支吾,“我也说不好,有时候能治好病,有时候治不好。” “你能捱过去就捱过去吧,安大夫的药治外伤还行,旁的……”二堂嫂石慧摇头。 “幸亏我没吃。”陶椿庆幸,“二位堂嫂,我回了啊,锅里还烧着火。” “行,你回吧,我们也该做饭了。”翠柳说。 晚饭做的早,青山的山顶初有暮色,南瓜粥就煮好了。 陶椿把粥舀陶盆里端出来晾着,她洗锅炒花生米。 暮色降临,地里干活的人回来了,老大夫妻俩先回来,两人各挑两筐花生,地里还有两捆花生没挑回来,邬常顺喊上两条狗又去地里一趟。 没过多久,邬常安回来了,陶椿问:“地里的花生拔完了?” “没有,明天还要拔半天。”邬常安放下担子,他想了想,问:“你要去看大夫吗?” “不了,我已经好了。”陶椿不欲跟他多说,她手上摘花生的动作不停,使唤说:“你把这些花生秧子叉出去,还有点湿,等晒干了再抱进灶房当柴烧。” 等邬常顺的时候,姜红玉和邬常安也坐过来摘花生,吹着夜风,几个人坐一起闲聊。 弯月攀上屋顶,狗跑回来了,邬常顺也回来了。 “洗手吃饭。”陶椿起身,她洗手的时候顺带把狗吃饭的破瓦罐也洗了。 人吃饭的时候,狗也吃上了饭。 屋后的山里突然传来狼嚎声,狼嚎声格外清晰,陶椿心里一震,“狼群要下山了?” 邬家兄弟俩碗都没来得及放下,他俩一人抓一条狗,阻止它们冲出去。 “没事,狼不会下山,它们就是来吓唬人。”姜红玉很淡定,她解释说:“这群狼年年都要来吼几嗓子,老三他们猎过狼,也撵过它们,它们记仇,年年来找茬,年年被撵走。” “我过两天估计要去巡山,地里的花生你一个人拔。”邬常安跟陶椿说,“有段时间没练箭了,这两天我去练练手。” 陶椿应下,“你在哪儿练箭?有师傅教吗?我空闲的时候能去练吗?” 19 献策驱狼群 “你跟我一起就行了,男人们练的我们练不了。”姜红玉接话,“等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我喊你一起去练武场。” 陶椿打量着对面的人,她讶然道:“大嫂,你也练武?” 姜红玉笑着点头,“我一直都有练,你从学堂出来之后就荒废了拳脚功夫吧?” 陶椿不好意思地笑。 “没事,有再拾起来的想法就不错,荒废了拳脚功夫的人也不止你一个。”谈及自己擅长的事,姜红玉脸上的神色生动起来,她主动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就被我爹带着在山外围练腿练眼,他老人家说在山里讨口的人一定要眼尖脚快,眼尖能避开毒蛇毒虫,脚快遇到野猪你要能跑,跑不过你要能爬树,最紧要的是要有胆子,要敢跑敢逃。之后出山了,我跟武师傅正儿八经地学了四年,回山之后又练了两年,我爹觉得我的箭法有点模样了,他巡山的时候就带上我。弟妹,等地里的农活忙完了,我带你去练武场,我带你把之前荒废的功夫再捡起来。” 陶椿痛快答应,她望着姜红玉,佩服道:“没想到大嫂还有这本事,你要是不提我压根看不出来。” 姜红玉有些怅然,她暗吁一口气,依旧笑着说:“怀了孩子就没练了,孩子生了又忙着照顾孩子忙着洗衣做饭,没精力去练,身上的肉都松了。” “现在小核桃长大了,到时候我们带上她一起去演武场。”陶椿说。 姜红玉点头,“可行,我们练练拳脚也能进山,想打板栗捡核桃摘山货不用等男人有空了才能去。” “是可以去练,女人虽然不用去巡山,但练武也是有用的。像这次山里的狼群跑来骚扰,这时候山里的食物多,它们不会下山来吃人。等到冬天狼群在山里找不到食了,说不准就要下山来偷袭,要是木屋挡不住它们,男人女人都要拿刀出来杀狼。”邬常顺说,“再一个,哪天要是倒霉,山里的男人巡山的时候死光了,能去巡山的女人总比拉不开弓的女人多个出路,你能为守陵出力,朝廷就愿意继续供养你。” 邬常安不高兴地放下碗筷,他信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极不情愿听这晦气的话。 邬常顺自打嘴巴,“行了吧?你继续吃你的饭。” “不吃了。”邬常安起身离开。 “不吃就不吃,反正又饿不着我。”邬常顺才不怕他不吃饭,他使唤说:“拿绳子把狗拴起来。” 陶椿等邬常安狼狈地拖着两只狗走远了,她压低声音问:“大哥大嫂,你们给我讲一下在公主陵要负责做什么事?我没去巡过山,也没去陵殿里值守过,了解的东西都很浅显。” “陵殿里的事可轮不着你我,那是香饽饽,礼仪出众的人才能被选去负责陵殿的供奉。”姜红玉说。 “对,除了负责陵殿事务的陵户,其他人负责打理祭田、巡山。我们巡山的范围不小,总共包揽六座山,日常巡逻就是防火和防盗贼,再一个就是驱赶野物,像狼群和野猪,一是做陷阱捕杀,二是制造机会让它们相互残杀,要减少它们的数量,免得野猪群来祸害庄稼,或是狼群下山偷袭。”邬常顺跟她讲解,“除了防盗贼这一点,防山火和驱赶野物多是为我们自己,毕竟我们在山里要吃要睡要活命。” 陶椿明白了,她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地里的庄稼不是她活命的保障,活跃在山里才是根本。 “娘,我吃饱了。”小核桃喊。 “去找你小叔玩。”邬常顺打发她,“老三,你给你侄女打水洗澡。” 姜红玉也吃饱了,她起身说:“我去点盆艾草熏屋里的蚊子,弟妹你屋里有蚊子吗?” “有。” “那我也给你点一盆,你睡之前再拿出来。” 陶椿加快吃饭的速度,她吃完了先把桌上的碗筷拿进去洗。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瘆人的狼嚎声还时不时从山里传出来,家里的两只大黑狗叫累了,它俩趴在檐下不动了。 陶椿端着洗澡水回屋,路过时招呼道:“好好守夜,狼来了就大叫,我放你们进屋。” 邬家兄弟俩把堆在仓房后面的荆棘刺叉过去堆在路口,忙完这些,他们各掂一把砍刀回屋。 路过女鬼的屋,邬常安想到她除了吓人没旁的本事,他敲了敲门,说:“砍刀给你一把,放门口了,你出来拿。对了,睡的时候关好门窗。” “好。”陶椿应一声。 这晚狼嚎四起,家里的狗也时不时吠叫,陶椿一夜没睡好,一直提着心,所以隔壁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邬常安开门听到隔壁有脚步声,他偏头看去,说:“今天不是你做饭,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你去练武?”陶椿问。 “就在家里练,天还没亮,不敢出门。”邬常安说罢抬脚离开。 邬常顺也起了,他先把火烧着,锅里煮着粥,他拿刀出来磨。 邬常安举着弓箭往路口的荆棘上射,陶椿站在树下旁观他的动作。他去捡箭的时候,她拿起弓臂细看,之前她也拿过这把弓,那时候没发觉不对劲,做这把弓的木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树上取的,木质坚硬,软度差,不过这也代表着能拉开这把弓,射出去的箭力道很强。 邬常安走过来,他递来一支箭,说:“试试。” 陶椿模仿着他的动作,弓弦还没拉开,她的胳膊就在发抖。 邬常安轻嗤一声,他拿过弓和箭,牛逼哄哄地朝天射出一箭,箭头插在柿子树的枝桠上,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响了两声,树枝断了。 陶椿跳开,她鼓了鼓掌,“小伙子本事了得,难怪能猎狼。” 这反应跟邬常安料想的不一样,他耳根有些发烫。 姜红玉起来了,她开门出来,有些疲倦地问:“你们都起这么早?” “昨夜里我听见小核桃哭了,大嫂你没睡好吧?”陶椿问。 “狼叫狗也叫,把她吓醒了,她闹脾气。”姜红玉摇头,“这会儿没听见狼嚎了,狼群走了?” 没人知道。 * 太阳初升,邬家四口人端碗吃早饭,陶椿正琢磨着她要不要一个人单独下地干活,突然听见锣声。 “估计是巡山的人回来了,陵长召集人去商讨驱狼的事。”邬常安说,“快点吃,待会儿我们过去看看。” “所有人都去?”陶椿问。 “女人小孩可以不去。”邬常安回答。 那就是也可以去,陶椿说:“我也去。” “随你。” 小核桃还在睡觉,姜红玉要在家守着,陶椿跟邬家兄弟俩出门了。 集会的地点在陵殿外的演武场上,演武场在青石路的尽头,黄泥地,地上埋着高矮不一的树桩子,远处还竖着木头和草人。 陶椿三人到的时候,演武场上有二十来人,他们浑身狼狈,有的人身上还粘着草籽和枯树叶。 “阿胜,你们巡山刚好在这附近?”邬常安走进人群问。 “对,昨天听到狼嚎的时候,我们在断头峰猎野猪,猪牙岭的野猪翻山过来了。”下巴上长了颗黑痣的男人回答,“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完吧?” “没有。”邬常安说,“陵长怎么说?今天就进山撵狼,还是过两天?” “估计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我们回来的时候绕路去看了,过来的狼不少,狼群又扩大了。” “之前两个狼群在北边打起来了,不是这个狼群?”邬常安不解。 “我也不清楚,反正这群狼最少有五十头。” 陶椿在一旁默默听着,如果她没记错,之前邬常安说安庆公主陵有四十六户陵户,一家就是出两个人合起来也没一百个人,这点人跟狼群对战估计不占上风。 住得远的陵户陆陆续续赶来了,陵长点名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好,各家都来人了,我先说说情况,昨晚过来的狼群数量不少,有五六十匹狼。除了这个狼群,断头峰上又出现一群野猪,大大小小合起来有十二头。”头发斑白的陵长站在石碾子上高声说话,“我们商量过了,这次进山的目的是把狼群往断头峰上赶,让狼灭了野猪,狼群捕食野猪的时候,我们在山上做陷阱,最好把狼消灭一半,灭一灭它们的威风,免得它们拿我们当猎物。” “陵长,狼太多了,这次驱赶恐怕没那么容易。”人群里一个男人开口,“狼多了会反扑,敲锣打鼓那一套不中用了,估计吓不走它们,要是用箭射,它们会反过来杀人,到时候要见血丢命的。” 这里的人跟这群狼有颇深的渊源,七年前的冬天,一群狼悄无声息夜袭公主陵,没伤人,但把牺牲所(养祭祀用的牛羊猪的地方)的羊和猪咬死拖走了。陵户们天亮后去追没追上,之后他们巡山扫荡,追了五座山打死了十七头狼。 这个仇就此结下了。 在那之后,陵户们防狼似虎,一有狼群的踪影,他们就想方设法猎杀,杀不死就驱赶。而这群狼也跟他们杠上了,被撵得再远,它们绕远路也要找回来。不过山里的食物不匮乏的情况下,它们不会冒险出山,就是来找茬挑衅,毕竟干不掉这些人。 “不容易也要赶走,不把它们赶走,它们瞅到机会就要下山,我们的娃娃要是被叼走吃了,你们后悔可就晚了。”陵长说,“别说不容易,都想想办法。” 人群里嗡嗡一阵,陶椿看向邬常安,说:“你觉得烧竹筒炸狼这个法子行不行?” 邬常安眼睛一亮,“你跟陵长说。陵长,我们有个法子。” 人群里一静,陶椿趁机大声说:“狼怕火也怕惊雷,我们可以砍了竹子拖去山里烧,用爆炸声驱赶狼群。” “我们昨天烧了竹子炸田鼠洞,逮了不少田鼠。”邬常安跟着补充,“我觉得这个法子可以试一试。” “不行,山里不能烧野火。”陵长一口否决,“按你们说的,是不是要拖着带火的竹子去追狼?那岂不是火星子掉一地。秋天山里落叶多,火星一触就着,到时候山烧起来了,狼群灭了,我们也活不了。” 邬常安冷静下来,这点他忘考虑了。 “那也没其他法子,就进山跟狼群互斗呗。”阿胜出声,“就按陵长说的,我带人去断头峰做陷阱,之后你们把狼群引过去。” “有没有铁桶?没有铁桶有铁锅也行。”陶椿想到解决明火掉落的法子,“铜的、铁的桶和锅都行,有水缸那么厚的陶缸、陶罐也行,在桶、锅、罐子里堆火烧竹筒,再封上盖子,这样既有声响也不会掉火星子烧山。” “你细说。”陵长快步走来。 陶椿把她的想法详细说一遍,“这需要大伙儿的配合。” “可以一试。”陵长采纳了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