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月班》 江月年年照何人(1) 江风徐徐吹着,瑟瑟的,是两岸的荻芦声。抬头望,一轮明月遥挂在如洗的碧空上,四野俱被月光映得透亮晶莹,好像水晶世界。江涛声似有似无,一波又一波地拍打在船舷边,“哗——哗——”作响,好似母亲的歌谣。木色的船体在这一刻犹如穿着鲛纱的黑美人,娴静地仰躺在江面上,随着江波,轻轻地摇摆起伏。 嫏伶在船头上立着,背手望空,对月默然,一领皂色的小生褶子[褶(xue)子:古代的一种便服,后常指戏曲服装中的一种便服。小生褶子大领大襟,有水袖,分花色、素色,素色以黑、蓝者为多。]由肩上直直垂落,只有衣襟被轻风拂起,看去潇洒飘逸。船舱的青花布帘撩起,嬛伶放轻了脚步走出来,站在嫏伶身后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上前为其披上软旧的红绒斗篷道:“三妹,这月色还没有看够么?”嫏伶并不回身,幽幽答道:“二姐,难道你能忘了这月色?”嬛伶上前一步,仰头仔细望了望那洁净的明月,吸了口气道:“这月色,还是那样皎洁耀眼。”“不!”嫏伶很干脆地否定道,“是杀人的血红!” 骤风掠过,霎时寂静。片刻后,嬛伶黯淡了神色道:“世间的事情,发生了,怎么还能重头再来?与其终日记恨,不如忘却,不如,不想。”嫏伶冷笑道:“二姐,你说这话也不心虚。你真的忘记了吗?你不过在骗自己罢了。你和我一样,忘不掉,只能无可奈何。我是常常提起,而你就藏在心里头,嘴上反而说得很轻巧。” 嬛伶不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了嫏伶这样的语气,看似冷酷无情,却说得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叹了口气,嬛伶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嫏伶回头看了看那遮蔽着船舱的青花帘子,问道:“大家都睡下了?”嬛伶点头:“练了一整天了,早都累坏了。”嫏伶也点点头:“也是。” 姐妹两个并肩进了船舱,青黄竹板隔出的十来间小舱里,三三两两地挤着女孩子们,个个香梦沉酣。嬛伶和嫏伶一面往最里间走,一面歪头看着这些女孩子,堆在二人眉头的忧愁渐渐消去。如今,这戏船和众姐妹才是她们唯一在乎、牵挂的。 各自宽衣窝进绣花棉被中,未几,嫏伶的呼吸便沉了。嬛伶听着嫏伶的呼吸声,不觉有些儿心疼:练了一整日的《梳妆掷戟》[梳妆掷戟:吕布与貂蝉凤仪亭私会事,出自《连环计》。],她才是真真累坏了。这么想着,嬛伶刚刚平复了的心情又泛起波澜,往事如台上做戏一般,历历在目。 那一年,嬛伶和嫏伶还未及笄,更不是船头唱戏卖艺的伶人;她们也是名门之后,先祖乃是东晋宰辅谢安。 一千两百年前,谢安在建康城东二十里处上元县土山修建别馆以作养生之所,于棋局上从容不迫地指挥了赫赫有名的淝水之战,留下了千古功名,亦留下了一脉后裔,定居金陵。先祖家业传至嬛嫏二人曾祖时已人丁稀少,眼见诗书之家门第凋零,曾祖决定举家迁往城中改作商贾,经营蚕桑生意。祖辈三代兴家立业,到了嬛嫏二人父辈时只有兄弟一双,长兄名唤谢予琨,二弟名唤谢予璞,靠着乡下田产、城中商铺,在建康城内过着殷实的日子。 谢家毕竟是书香门第,子孙都通晓经书。因谢予璞通晓人事,善于言谈,故而铺中生意往来都交予其料理。谢予琨性格内敛,偏好读书,胸中藏有万壑却不着一言,便专心教导子侄。兄弟妯娌间相敬相亲,两房亲眷过得十分和睦。 嬛嫏这一辈的兄弟姐妹有九个,五个男孩子跟着谢予琨读书识字,又在谢予璞那里学习经商应酬之道;女孩子们则都跟着两位太太学做女工针黹,个个都是倍受宠爱的千金小姐。长姊文妗和二姐文嬛是大太太所生,三妹文嫏和小妹文妙是二太太所出。只是文妗年长六岁,文妙方能识字,只有文嬛、文嫏同年出生,生辰只差八个月。虽说是堂姐妹,嬛嫏两个的感情反比自己的同胞姐妹还好,同吃同睡,同坐同行,一刻也不曾分离过。 因为五位兄弟和她们年纪相仿,又是一块儿玩大的,故而嬛嫏二人比另两个姐妹多了些男孩子的顽皮心性。稍有不同的是,文嬛受父母长姐熏陶,闺阁的做派更多些,裁衣刺绣也都精通;文嬛则因其父缘故,索性养就了男儿气概,动辄论古谈今,处事待人毫无羞涩腼腆之态,坦荡爽利堪与几位兄长相比。 谢家门厅素来讲究风雅,现今家境阔绰自然也要置办些消遣玩意儿。谢予璞花费了一年的功夫才聘齐一班女子小戏,闲来敷演几出经典戏文,好不快活怡然。 自从家里有了戏班,文嬛和文嫏便着了魔似地迷上了,不但日夜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唱,还四处寻觅戏本来读。谢予琨虽有些不悦但也没有打骂禁止,谢予璞更是不加管束。一来二去,两个女孩子胆子更大了,竟悄悄到家班里跟着学起了身段。一来是两人天资聪颖,颇具悟性;二来是年纪尚小,骨骼柔软,只大半年,倒也学会了几出戏,要不是三纲五常的禁律束缚着,两个人早就登台过瘾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李自成攻下了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殉国,明室皇族纷纷南逃。继而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开了城门迎进清兵。转瞬之间,清廷铁骑渡淮水,跨长江,攻下南都金陵,侵占余杭,从此江山飘摇。清廷改金陵应天为江宁,命洪承畴为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兼军务大学士,坐镇江宁府。这洪承畴顶着叛臣名声倒也做了些好事,到底保住了江宁城内一方安宁。 谢家虽未遭大难,但汉家衣冠、士子之心难以更改,再也无意享乐。谢予琨同谢予璞商量了,打算带着家人返回上元县的老宅子去,于是将原先预备花费在戏班上的银钱悉数赏了戏班的领头教习黄三寿,令他带着一班小戏自谋生路,家中仆役也裁去大半。 无戏可听,无戏可学,文嬛文嫏心里都憋闷得很。一日秋夜,月明如洗,两个人悄悄在花园中架起香案,打算学做《西厢记·听琴》一出。虽是女孩子,文嬛和文嫏却都喜欢生角,争着要做张生,文嬛说自己身段好,有张生的书生文气;文嫏道自己从来只记张生的词,不知崔莺莺唱的是什么。争执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两人只得依偎着坐在假山石边赏起月色来。 “二姐,你看这月色,真好!”文嫏道。“是啊,秋月从来都是最明的。”文嬛应着,“哎,我们俩这样倒不像是崔莺莺隔墙听琴,恰是一出《拜月记》呢。”文嫏想了一想道:“可不是?真是一出《拜月记》,连这家国之难都像。”文嬛吱唔了一下,道:“我明明在说戏,你又扯上什么家国之难。”文嫏笑道:“论戏,我不如你知道的多;但若论世道学问,你还得让我。二姐,我们两个都爱作小生,戏里你最像,戏外我更真。” 文嬛一敲文嫏的脑袋:“贫嘴。作生作旦都是戏里的,我们是女孩子,哪里有戏外作男人的道理。爹好几次教训我们要恪守女孩子的本分,男人们仕途经济的事,我们听听也就罢了,是不能议论的?”文嫏不屑一顾地反驳道:“那是大伯父教导你的,我爹可从没有这样教过我。我敬重大伯父,那是因为他是长辈,但我还是和我爹脾气合得来。二姐,我劝你也不要什么都听大伯父的。你看大姐,自从定亲后就变得更加拘束了,凡事小心翼翼,一点意思也没有。如今嫁到钱家去了,托人捎信回来,说的都是什么夫妻和睦,公婆和蔼,妯娌和善的,你信吗?我猜她指不定怎么缩手缩脚地做媳妇呢!再者,要是天下太平,我们守一守本分还是可以的,如今家国多难,我们这儿看起来是安然无事的,私底下不知道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明天什么样还不知道呢,怎么守本分?” 文嫏的一席话,听得文嬛背后冰凉。苏松提督吴胜兆意图反清复明被人揭发,许多忠臣义士陷入罗网,都被押到江宁府问罪。清廷还在四处搜查余党,城内人人自危。也正因为这样,父母们才商议起返乡事宜,过了今天,还真不知后事如何,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只怕真得舍弃了!天上良辰,园中美景,大好韶光都将不复存在,怎不教人满怀忧愁。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天地分外明朗,秋风起时文嬛和文嫏更觉神清气爽。炉中散出的檀香气渐渐消散,文嬛站起伸了个懒腰道:“该回屋歇息了,明日还要帮着收拾衣箱呢。”文嫏抬起手,文嬛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两人端了香炉准备回屋,只听见花园墙边瑟瑟的草枝动摇声。 “二姐,听!有声音!”文嫏警觉地小声道。“听见了呢,是枯草枝的声。”文嬛说着就走,文嫏一把拉住道:“不是,刚才又没刮风,枯草好端端地怎么会动呢?”“可能是什么东西吧,花猫,黄鼠狼,大耗子……”文嬛说的时候被文嫏捏了一把,不禁就放轻了声音。 文嫏道:“我们家的狗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过黄鼠狼大耗子来!”眼睛滴溜转了一下,文嫏压低了嗓音道,“该不是贼吧?二姐,你站着别动,我去看看,要真是贼,你就赶紧叫人来。”文嬛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贼?三妹,你可别过去啊!万一伤了你,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还是叫王大哥过来看看吧。”文嫏哪里听得进去,推开文嬛的手道:“不怕的。就我这两下子对付个毛贼绝对没问题!” 姐妹两个正在推拉,只听草丛里有人道:“恳请二位小姐不要出声,在下并不是歹人,请容我现身一见。”文嬛心里一颤,失声道:“果真有人呢!”姐妹两个不由抱紧了。文嫏听这声音深沉平和十分诚恳,一把捂住文嬛的嘴:“二姐,轻点,当心被人听见。”还没等文嬛反应过来,文嫏向草丛轻声道,“我们不出声就是,你出来吧。” 话音落下,只见草丛中立起一人影,约有五尺多高,背着月光只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面庞。文嬛文嫏攥紧了彼此的手,身子往后躲着,文嫏仰起头有点颤抖地问:“你,是什么人?”那人低头拱手行了个礼,脚底下动也不动,答道:“在下陈复甫,惊扰了二位小姐,还请见谅。”说完依旧站着,文丝不动。 嬛嫏两个见这人如此有礼,料想不是什么歹人,不觉放下了悬着的心。文嬛道:“惊扰谈不上,不过你大半夜为什么躲在我家花园里?你是怎么进来的?是逃难的人吗?”文嫏紧接着道:“正是呢。如今城里到处抓人,你是不是官府要抓的……” 文嫏本欲说反贼二字,可又觉得不妥,只好打住。陈复甫答道:“如果我是官府要抓的反贼,你们会怎么办?”文嫏一笑道:“我敢让你出来见我们,就不怕你是什么反贼正贼。再说了,朝廷要抓的反贼不都是我们汉人的忠臣良将,贼不贼的,要看谁去评断了。”说着又打量了陈复甫,“我看你是个懂礼数的人,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的,有什么事不如实说的好。” 陈复甫愣了愣,不觉翘起嘴角笑道:“小姐真是气度不凡,是我冒昧了。”文嫏听他夸自己气度不凡,心里很得意,越发豁达起来:“好了好了,别客道了。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的?”陈复甫本来已是惊诧,又听文嫏的声音清脆悦耳不觉心怀一动,上前一步又拱手道:“在下有要事与二位谢公商议,怎奈白日人多眼杂,到处都是官府耳目,只好深夜潜入府中。既然被两位小姐撞见,还请代为引见。” 文嬛文嫏眨巴着眼睛互相看了看,这个陈复甫果然是直截了当。可是他有什么事得避开官府呢?不管是亡了的大明朝还是新立的大清朝,谢家早几十年就不和官府往来了,如今有什么事能找他们呢?彷徨间只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三人一惊,扭头看时原来是家中护院王鸿。 江月年年照何人(2) 王鸿提着大步走上前来,见是文嬛文嫏,喘气道:“二小姐三小姐,你们怎么还不回房休息?”说着,王鸿就瞟见不远处墙角下的陈复甫,当即提起手中胳膊粗的长棍高声吼道:“有贼!”王鸿这一吼,四五个守夜的壮实家丁便应声嚷着,纷纷往花园来了。 文嬛和文嫏慌了,文嬛忙上前拉住王鸿道:“王大哥,不是贼,是个逃难的人,我们刚才就是和他聊天的呢。”王鸿哪里肯信这话,不客气地道:“二小姐,你懂什么?这做贼的有几个说自己是贼的?编两句谎话你们就信了?” 王鸿说着就要上去拿人,被文嫏挡在跟前:“王大哥,我二姐说的没错,是个逃难的人!白天,白天我们就在街市上认识了!是我带他从花园后门进来的,想接济他些银两。他要真是贼,这么半天我们早出事了,还等得着你来捉贼?” 说话间家丁们俱已到齐,却见文嫏和王鸿对峙着,两不相让,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陈复甫从容上前,冲王鸿施礼道:“这位壮士,在下陈复甫,有要事拜见二位谢公。深夜到此也是迫不得已,壮士要是不放心,可以绑了我去见两位谢公。” 王鸿借着火把灯笼细细打量了陈复甫一番:看形容也就是十五六的少年,骨格清俊,面色也算白净,映着灯火微微发红,发髻齐整整地梳起,在头顶盘成发鬏,束发的青布披在颈上,身上是干净的青色长衫,英气逼人。王 鸿并不是个莽夫,如今江宁府内是个男子都被抓去剃了半边头发,这少年居然满头青丝,一定是个有气节的好男儿,于是道:“你的确不像个贼,只是为什么要半夜到花园里呢?”文嫏抢白道:“都说了是我约他来的,你要是不信,我陪你一起去见大伯和爹。”说着拉起陈复甫就走,文嬛慌忙上前,劝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家丁们手足无措,一群人急忙忙地奔向后院厢房。 彼时因为听见喊捉贼,一家老小都慌忙起来了。谢予琨一面命人去捉贼,一面遣丫鬟到各屋里照看儿女。一时回说嬛嫏二位小姐不在,二公不觉心内生寒。正要慌张,只见文嫏拉着个陌生男子闯进厅中来,后面跟着文嬛和王鸿等护院家丁。 见两个女儿无事,二公不由松了口气,谢予琨见侄女文嫏拉着一个少年,心里有些不悦,但看谢予璞没有说话只好忍耐住。谢予璞见这情境并没有想到女儿违了闺训,反料定被文嫏拉住的少年不是贼,于是仔细打量了陈复甫:只见这他年纪虽不大,眉宇间却透出不凡气质,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谢予璞假意向文嫏道:“刚才丫鬟说你这丫头不在房里面,原来是去捉贼了。”文嫏与他父亲从来是心有灵犀,便笑道:“爹,我不是捉贼。这个人,是找大伯父和您商量事的。您瞧,不然我能这么拉着他。”说着抬起紧拉着陈复甫的手。 一时间,在场诸人都尴尬不已,文嫏也意识到失态,不由讪讪一笑,松开了手。文嬛将文嫏拉到一旁,道:“爹,叔父,这人不是贼,是个落难的人。刚才,我和三妹在花园里已经跟他谈过了。”谢予琨听了训道:“深更半夜不去睡觉,到花园里干什么?还带着妹妹。所幸没什么事,如果真的遇到歹人,看你们怎么办!” 文嫏见文嬛为自己挨训,心里很不服气,想要争辩几句,被谢予璞看了出来,于是打岔道:“好了。既然是客不是贼,也就没什么事了。折腾了大半天,大家也都累了,都回房安歇去吧。王江,你安排厢房让客人住下,有事明天再说吧。” 管家王江答应着正要走开,陈复甫拱手道:“谢公不必客气,晚辈冒昧到访还请见谅。如今有十二万分要紧的事与二公相商,只求二公能施以援手。”谢予琨看了看弟弟,两人点头明意,于是道:“那其他人都下去吧。王江,上茶。” 家丁仆人们纷纷散去,唯有嬛嫏两个磨蹭着在门边不愿走开。谢予璞道:“闹了半夜还不困么?你们的娘还在房里担心着呢,赶紧去问安歇息。对了,叫你大哥二哥过来。”姐妹二人此时此刻就想知道这陈复甫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听谢予璞这样说不由嘟起小嘴。文嫏灵机一动,道:“我有两个二哥呢,叫哪个?”谢予璞心领神会,笑道:“算了算了,把文义文礼都唤来,你们两个也一起过来吧。”嬛嫏喜不自禁,飞也似地奔往后院。 陈复甫见谢予璞唤来儿女,满怀疑惑,想要动问又担心冒昧了,踌躇间被谢予璞看出来,便向他解释道:“客人所有不知,我兄弟二人膝下五子,犬子文仁居长,文义文礼是长兄所生双胞,如今家中大小事务都是这三个孩子帮衬着。刚才听我侄女说,在花园里已经和你谈过了,不如让她们一同来听听。你放心,我这几个孩子都是懂事的,客人既然有要紧事找我家帮忙,迟早也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陈复甫听谢予璞如此说也不再多言,何况刚才花园之事让他对谢家两位千金甚是钦佩,豪爽之情胜过寻常男儿,于是拱手道:“谢公说的是。对了,晚生年幼,当不起客人两个字。”谢予璞捋须笑道:“的确。客字未免生分些,还是称你贤侄吧。” 陈复甫欣然:“就依世伯。”于是又试探着问道,“呃,敢问世伯,刚才两位小姐是……”谢予璞笑道:“哦,你说那两个丫头啊。一个是我兄长的次女,叫做文嬛,姐妹中排行第二,另一个拉你的是我的长女,叫做文嫏,只比文嬛小八个月。这两个丫头从小和兄弟们一起玩耍,所以不太遵循闺门教训,真是惭愧啊。” “哪里哪里。”陈复甫忙道,“当此乱世,小侄多见惜命无能的男儿,少见慷慨豪迈的英豪。刚刚见二位小姐的言语,颇有英雄豪气,真是难得。世伯何必拘于俗礼,这样一来,既委屈了两位小姐,也贬低了自家门风。” 谢予璞与陈复甫你来我往,相互客道着,谢予琨却闷坐一旁,饮茶深思:这少年神采非凡,言谈有度,定不是平庸之人。他掩人耳目深夜到此,说是有十二分要紧的事,再看形容穿戴,只怕是与近日城中捉拿所谓的叛党余孽有关。要真是这样,可不是件小事,一定要小心应对了。正想着,听见门外齐声唤爹,兄妹五人恭敬站立。谢予琨点头示意,五人按长幼之序进门行礼入座,礼数丝毫不差,陈复甫见了心中不禁更为敬服。 主客八人坐定,谢予璞看了兄长一眼,谢予琨慢条斯理地开了腔:“说了半日,我等还不知贤侄名姓呢。”陈复甫不由瞥了瞥文嬛文嫏,两姐妹抿嘴偷笑,陈复甫起身拱手道:“小侄陈复甫,祖居福建,家父陈鼎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 谢家父子兄弟听到这里都愣了一愣,陈复甫接着道:“山河破碎,家国遭难,家父只得归隐旧家,以躬耕为生计。小侄虽然未受功名,但岂能坐视蛮夷之帮侵占我中原?如今福王和鲁王各据福州、绍兴,虽然矢志光复我大明天下,却畏畏缩缩不敢作为。去年岁末,国姓爷在福州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招抚天下义士,辅助唐王,一同反清,而鲁王处则有江左少年夏完淳等人相助……” 陈复甫还要说时,谢予璞却伸手止住了他,略等了一等,道:“贤侄此来,想必就是为了夏完淳等人吧?”陈复甫眉头轻微一皱,随即答是。 谢予璞叹了口气站起来自语道:“当初福王在江宁府时,夏完淳之父夏允彝任监国,后来清兵攻城,福王出逃,一代忠臣投水殉节,令人慨叹啊。那夏完淳今年不过也十四五的年纪吧,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知道担当起民族兴旺的重任。他父子二人以身报国,堪称英豪;与之相比,我们兄弟父子不过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罢了。” 陈复甫没料到谢予璞对夏完淳如此了解,而言语中已显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于是上前道:“完淳贤弟在返回松江老家途中被清廷抓了,如今正押解在江宁府中。那洪贼一心想从他身上问出其他义士名姓,完淳宁死不屈,不日就要被处斩了!” 处斩两个字一出,众人都不由得惊恐。文嫏又怒又急:“这姓洪的就是一个笑面狼!他以为坐镇江宁府,减了点赋税,就能讨到好名声吗?他没骨气,叛国投清也就不说了,现在还要干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简直禽兽不如!”文嬛也忿忿道:“就是。我听说他是中了美人计投降朝廷的,分明是个重色轻义,寡廉鲜耻的家伙!” “文嬛!”谢予璞轻声喝断女儿,坐在一旁的谢文礼向父亲道:“爹,两个妹妹说的对。”谢予璞忙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和你叔父在这儿,你们少说话。”没等谢予璞说完,谢文仁却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伯父,陈贤弟话已至此,我们何必遮掩。”说罢转向陈复甫拱手问道,“贤弟想必知道夏完淳因何被捕。” 陈复甫点头道:“鲁王赐夏公文忠谥号,又命完淳贤弟为中书舍人。完淳写了谢表,又将数十位抗清志士的名册交给了一位常在海上往来的友人,托其转呈鲁王。谁知道途径漴阙时没能逃过清兵搜检,被押解至苏松提督吴胜兆那里。”文仁接道:“不错。所幸吴胜兆意在反清,私将书信名册留下,放归了送信人。谁料想吴胜兆又被奸人出卖,不但枉送了性命,也使得名册上志士忠良陷入囹圄。” 陈复甫一时惊讶,问道:“原来世伯与贤兄对内中曲折如此明了。”谢予璞道:“贤侄有所不知,那代为传书的友人正是我族谢门子弟,名唤谢尧文。”陈复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尧文兄今在何处?”谢文义道:“吴胜兆将他放归后他曾在我家住过几天,后来担心牵累我们老小便离开了。日前得到消息,说是在南通……被害了。” 陈复甫听完不觉沉吟半晌,道:“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诸兄奔赴国难,视死如归,复甫惭愧。”谢予璞轻声一叹,拍了陈复甫的肩道:“贤侄不必如此,你今天来此不正是为了救他们吗?贤侄,你是何打算?” 经谢予璞提醒,陈复甫才想起夜入谢府的正事,忙同谢予璞道:“我们召集了许多义士,愿作一搏,就算是劫狱,劫法场,也要把完淳兄他们救出来。”谢予璞点头,又问道:“有多少把握?”陈复甫道:“这个,难说。此番悄悄潜入城内的义士有十数人,个个都有好身手,我们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的,希望有所成。”谢予璞道:“我们有什么可效力的地方吗?” 陈复甫环视屋中所有的人,缓缓道:“若救不出完淳等人,我们愿同死;若救出了人,如何出城就是最最要紧的。现在城内盘查严密,一旦救到人,出城是难上加难。我们商讨过,由陆路而出风险太大,走水路则安全些。” 文嫏眼眸一亮,道:“对,走水路。我家后门就连着河,过三山门直通城外,沿河而下不出半刻功夫就能入江了!进了长江,天高水阔,谁也管不着了!”陈复甫的心思被文嫏道出,欣慰欢喜不已,回头时正好与文嫏目光相遇。这两人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一个仰慕那一个是忠臣志士,那一个钦佩这一个有巾帼豪情,不觉都动了心扉。陈复甫忙收敛了深情向谢予璞道:“正是,文嫏小姐说的不错。只是我们从城外引船进来,自然要在官府登记,故而只能在城内另觅快船了。” 这时,久不言语的谢予琨开口道:“这出城事宜比救人的事更要紧,如若不安排妥当,就算救出了人,出不去城也是白费。贤侄的想法倒也有些道理,但还需细细推敲。船只出城,还是要查验的,一艘船上装载多人也会引起注意。”陈复甫忙道:“不错。这就是小侄请二公帮忙的原因。船只固然要检查,但比不得坐车马,只要将人藏在暗舱内或许就能蒙混过去。” 说到这儿,谢家父子不由都皱起眉头,文嫏又是叹气又是跺脚。陈复甫不知何意,一脸茫然。文嬛上前几步,解释道:“陈大哥有所不知,当日往来水路生意,我家为防路遇歹人强盗,特意打造了一艘有暗舱的船。只是……只是几个月前,家里遣散了家班女伶,我叔父就将那船赏给他们作为栖身之所,以免流落街头。” 江月年年照何人(3) 文嬛说出实情,陈复甫满怀的希望落空,未免怏怏。大家默默而坐,不言不语。许久,谢予璞道:“再要一艘船也不难,我家虽然不是富豪门户,这买艘新船的钱也还是拿得出来的。”文仁轻轻喊了声爹,谢予璞冲他道:“文仁,明天一早拿四百两银子去江边买船。人家要问,就说是我们迁家用的。” 众儿女都不再说什么,谢予琨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点头道:“这个说辞好,旁人很难怀疑。只是救人的计划,贤侄你可想周全了?”陈复甫此时已眉头舒展,心中尽是感激,抑制不住地欢喜道:“世伯愿意相帮,我们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小侄这就回去会见几位友人,详细拟定救人计划,一旦说定,立即通知世伯。” 陈复甫说着就要走,却被文仁拦下:“夜已深了,外面官兵巡夜更紧,贤弟此时出门,只怕多有不便。我看还是在我家歇息一晚,天亮时我同你一道出门,到了集市上再分手不迟。”陈复甫有些犹豫,文仁笑道:“贤弟放心,我谢家门厅还没有卖国求荣的无知之徒,你放宽心吧。”文嫏听了也说道:“就是!我们要是怕,在花园的时候就不分好歹地把你抓去送官了!”陈复甫笑道:“贤兄妹多心了。我,无不从命。” 一时,谢予璞唤来守夜的奴仆,上茶上饭,留下文仁招待陈复甫,其余人自去安歇。文嬛拉着文嫏也要去睡,文嫏执意不肯,留下来亲自给陈复甫端饭倒茶。陈复甫静静用饭,谢文礼陪坐在旁,文嫏坐在别处,避过大哥的视线,悄悄地拿眼睛看陈复甫:眼前的人方额广颐,面容洁净,双目炯炯有神。他宽肩厚背,俨然是孔武之辈,但眉宇间却透出浓浓的书生气。 这难道就是书上说的文武双全的好男儿?文嫏不禁神思恍然:从小到大,虽没有受到太多闺训束缚,戏耍玩闹和男孩子一样,可细细想来自己什么时候真的出过家门,什么时候见过外面的世界?除了父兄和家里的几个小厮老仆,又见过几个男子?家里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也算是姿态飘逸,玉树临风,可惜都是柔弱书生刚气不足。当初看戏学戏,文嬛和自己都喜欢生角,文嬛偏爱文生,自己对行侠仗义的侠客更为中意,如《紫玉钗》里的黄袍客,《拜月记》里的陀满兴福。 想到《拜月记》,文嫏不觉心头一动。刚才在花园赏月的时候文嬛还说像一出《拜月记》呢,现在就更像了。戏里,陀满兴福因遭奸臣遭害,误闯蒋家花园被蒋瑞莲当作贼拿住的情景,与今之现实又是何等相似,真是巧了! 文嫏只顾自己发呆痴想,忽然被文仁推了一把,取笑道:“三妹,陈贤弟也用过饭了,那碗筷你去收拾?”文嫏看着哥哥嬉笑的神情忙假装镇定:“我收就我收,又不是没洗过碗。”陈复甫道:“哪能让小妹洗碗呢?”谢文礼道:“嗨,我也是逗逗她。这丫头,越大越调皮,我一直怀疑她应该是个男孩子,临出世时给送子观音点错了。”文嫏见大哥在陈复甫面前这么取笑自己,只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又不好冲他撒气使性子,便鼓着嘴径直回屋了,谢文礼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自引着陈复甫去歇息。 回到房中已是四更时候,文嫏脱了衣裳正要安睡,只听床上躺着的文嬛忽然道:“怎么样?和陈大哥都聊什么了?”文嫏被吓了一跳,立刻爬到床上按住文嬛道:“好你个家伙,这么半天都没睡着,还吓唬我。”文嬛被文嫏的手挠得身上痒痒,咯咯笑道:“这会儿谁还睡得着啊?你赶紧松开,不然我也挠你了!” 文嫏松开手,姐妹两个翻身坐起来,文嫏道:“没说什么,就是看着他吃了饭,大哥送他去客房了。”随后,文嫏将这半夜发生的事的情景和《拜月记》十分相似的想法说给文嬛听,文嬛不觉嘻笑道:“你这小丫头,竟然能想到这上面去!陈大哥像陀满兴福,你像蒋瑞莲。那我问你,戏里的两个人可是成了姻缘的,你是不是也想到这一层了?” 文嫏虽然心性阔朗,但提及儿女情长的事多少是要要害羞的。况且她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只是觉得陈复甫是个可亲可敬的人,如今冷不丁被文嬛说出姻缘情分来,只觉得面如火烧,耳际发热,一把将文嬛摁倒在床:“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又是掐拧一番。 姐妹两个嘻哈打闹,文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上却不饶人:“三妹,你跟陈大哥倒也般。只是别和戏里一样,非得经历个九灾八难的才能成就姻缘,那可不好!”文嫏听了挠得更狠,两个人在床上跌爬翻滚,直到老仆妇在外间喊该歇歇了,当心吵了老爷夫人们,这才渐渐止了笑声。 朦朦胧胧地,姐妹二人正要安睡,忽听前面院子里又有人声。文嬛起身侧耳细听,似是老管家和几个哥哥的声音,便道:“这是怎么了?都睡下了又起来?又有什么事吗?”文嫏想也不想,转身抓起衣服,一面穿一面往外走,文嬛只得也拿了衣服追出去。 两个人奔到前院,发现谢予琨、谢予璞并三个哥哥和陈复甫都在。见到文嬛文嫏,谢予琨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谢予璞倒先喊了起来:“谁让你们过来的?这个时候了也不好好睡觉去。看看,衣服都不曾穿好!”谢予璞的态度让文嬛文嫏大吃一惊,文嫏素来了解父亲,从没见过他这样训人,难道是什么大事? 文仁走过来道:“二妹,三妹,回去睡吧,这儿没你们的事。”文嬛文嫏也不答话,仔细地看大家的容色,个个都面带忧愁。文嫏道:“我们是家里儿女,怎么能叫没我们的事呢?”文嬛也道:“爹,叔父,有没有事,你们脸上可都写着呢。” 听文嬛文嫏这样说,谢予琨和谢予璞都低头沉吟,谢文仁兄弟三个也不敢多说。好一会儿,陈复甫先开了口:“这事因我而起,不能因为我连累了大家,还是我去吧。”说完就要往外走,被文嫏一把挡在门口,谢予璞也忙喊道:“贤侄快别去!”文嬛向文仁道:“陈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文仁看了看二公,叹道:“洪承畴在花厅坐着呢。” 文嬛文嫏顿时手脚冰凉:“洪承畴?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是来抓陈大哥的!”文仁道:“我家从不和官府往来,他这个时候忽然过来,十有八九是为了陈贤弟。”“那怎么办?”文嬛急忙问。文仁道:“不知道。按理说,他大可以带着兵马进来搜捕,可管家说他就是一个人来的,也不说是为什么来的,只在花厅坐等。” 文嫏略有沉吟,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抓陈大哥?还是他有什么诡计?”文仁道:“所以我们在这里商量,到底该怎么办?”陈复甫道:“既然是冲我来的,应当我去见他。他不带人马,孤身进府,可能是别有打算,不如让我去,索性问问他打算拿完淳兄怎么办!” “等等!”谢予璞喊道,“这是我谢家,应酬往来的事都是我出面的。既然他洪承畴不愿意说明来意,贤侄何必自投罗网?不如我去,先试探试探他再说。”说完予璞就要往外走,陈复甫和文仁忙上前拉住。文仁道:“我是长子,我去吧。”文义忙站了出来:“我虽小,却是长子长孙啊!理该我去!”谢予琨坐在那里道:“都别争了,我是一家之长,还是我去。”一时间,屋子里几个男人相争相劝不下,文嫏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放大声道:“我去吧!” 众人惊愣住,看着文嫏说不上话。文嫏道:“我看,还是我去吧。那个姓洪的肯定是为了陈大哥来的,但他又不明着抓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既然这样,陈大哥就不要去,伯父和爹爹也不要去。就让我去,装糊涂卖傻,看他怎么办!” 文仁急了,劝道:“三妹,不要胡闹。他是什么人,你装糊涂有什么用?”文嫏嫣然一笑,道:“没准我去了,糊涂的是他呢!”文嬛灵机一闪,帮衬道:“三妹说的没错!那个家伙不是和我们打哑谜吗?我们就给他下迷魂汤!” 众人都明白了文嫏的意思,她是想利用洪承畴的好色与之周旋。陈复甫忙道:“不成不成!那洪贼不是善辈,小妹去了只怕有事,我不能让你冒险!”文嫏刚要辩驳,文嬛却道:“没事,我陪着三妹去,有事也好照应。爹,叔父,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不如放手一搏。是好是歹,大不了就是一死,或许我们去了,还有转机呢。” 屋子里安静片刻,谢予琨叹了口道:“也罢,就你们两个去吧。”陈复甫道:“不行!世伯……”谢予琨打断了他,道:“贤侄,我主意已定。文仁,你带人先看看屋子周围到底有没有人。如果真没有官兵,就悄悄把花园池塘里采莲的小船抬到后门,直接出河入江,把贤侄送到安全的地方。”文仁郑重答是:“我立刻就去。” 陈复甫此刻又急又悔,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去见洪承畴众人又拦着,不去见怎么忍心看文嬛文嫏两个女孩子为他冒风险。不过陈复甫心底也清楚,这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对付洪承畴那样的人,只怕就美人计还有点效用,只要拖延了些时间,自己就能脱身——不是陈复甫怕死,可牢里的同袍们还等着他去救,十数位义士还等着他的消息。孰轻孰重,他是要分清的。更何况谢家父子兄妹也不会让他去,再要争执下去反而辜负人家的心意。 就在彷徨痛苦中,陈复甫辞别众人,跟着文仁去了。文嬛文嫏送他到花园门口,陈复甫千言万语压在舌上,说不出一个字来。文嫏笑笑道:“陈大哥,你别担心,我和二姐在一块儿,没什么事办不成的!”陈复甫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到文嫏手中,道:“你留着,以作防身之用。” 文嫏郑重地接下,只觉得眼角湿湿的,她生怕自己哭出来,便赶忙拉着文嬛走了。陈复甫目送两个女孩瘦弱的身躯消失在回廊尽头,狠狠心,扭头而去。 江月年年照何人(4) 文嬛文嫏回到屋里,换上干净素雅的衣服,也不插花戴朵,一径到了花厅。这边谢予璞早命人备好了酒菜,在花厅外等着。文嬛文嫏一个提壶,一个端菜,翩然入室。 洪承畴正站在那里观赏四壁的书画,听见有人声便回头看,却见两个豆蔻少女站在桌边,似笑未笑地看着他。洪承畴暗暗吃惊,却不由内中生美,笑着上前道:“谢公果然是名门之后,待客礼数如此周到。想必是让本官等久了,故而送上美酒佳人表达歉意的吧?” 文嫏也不故作嫣然,只是十分平静地笑道:“洪大人误会了,我伯父和爹爹近来为了迁家回乡的事操劳过度,此时精神倦怠,不能来见大人,所以就让我们姐妹过来陪陪大人。”洪承畴听文嫏这样说,把刚才的美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带着一丝怀疑问道:“两位难道是谢公的千金?” “正是。”文嬛道:“民女谢文嬛,女孩子中排行第二,这是三妹文嫏。”洪承畴疑惑着:“环?琅?”文嬛道:“嫏嬛福地。”洪承畴幡然领悟:“原来如此。神仙洞府果然有神仙佳人啊!”说罢,洪承畴细细看了看嬛嫏二人的打扮,笑道,“看两位小姐着装,只怕尚未及笄吧?”文嫏笑道:“曹娥十四岁就投江救父,与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呢?” 洪承畴心有算计,借机问道:“那两位来见我也是为了救父吗?”文嬛文嫏相视一眼,文嬛道:“洪大人既然问了,不如大家把话说开。我家从来和官府无涉,今天非年非节,洪大人深夜时分只身前来,究竟有什么事呢?总不会找我爹爹和叔父秉烛夜游吧?” 洪承畴见两个丫头年纪虽然小,胆识却不一般,心中已经生出几分敬意。当初他降了清廷,人人都道他是拜倒在皇庄妃的石榴裙下,弄得他颜面难堪。今日,洪承畴为了陈复甫微服上门,想谢家门厅不至于怯懦到让两个女娃娃出来,必是安排好对策了,不妨先试探她们两个再说。 洪承畴正色道:“本官为何而来,两位小姐还要本官明说吗?今天,府上应该不止本官一个访客吧?”文嬛文嫏听了知道他果然是为陈复甫来,文嫏笑道:“看大人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另一位客人是谁了。只是大人孤身前来,难道是想叫出那位客人陪你喝酒不成?” 洪承畴一笑,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要真是两个不懂事的毛丫头,怎么能这么应对自如呢,于是道:“那好,本官就开门见山吧。夏完淳一干逆贼被拘在牢,那福建陈复甫是他多年好友,两个毛孩子年岁不大却能煽动一干人等谋反,如今定是聚集了数十逆贼要营救夏完淳。本官的探子来报,说陈复甫进了谢宅。本官想二位谢公乃是名门之后,当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故而不带一兵一卒微服来访,就是希望不伤了贵府的门面。” 文嬛听了不由轻叹道:“听大人的意思,要是我们谢家不交出所谓的叛党逆贼,大人就要派兵来抓了。”洪承畴道:“本官若有心抓人,府门外早就兵马罗列了。只是,这叛贼如果是从谢家大门带出去的,恐怕你一家子性命都不保。本官,是不想伤及无辜啊!” 文嫏听到这里忽然笑道:“这倒是!要不是你洪大人,这江宁府不定还要死多少人呢。看来,我们得谢谢你啊!”洪承畴忙笑道:“谢就不敢当了,只是希望二位小姐向谢公转呈本官的意思,不要为了个叛贼断送了一家子的性命。” 话未说完,文嫏猛然立起双眉,道:“洪大人口口声声说是逆贼,但不知,这个逆贼逆的是哪一国?”洪承畴一惊,没想到这毛丫头敢如此说话,一时语塞。文嫏见他这般,便知说中了他的心病,紧接着又问:“我们家虽然是谢门末支,但终究是名门之后。先祖谢太傅淝水一战名垂千古,为的就是驱鞑虏,保江山。可叹我们这些子孙,坐视家国沦丧,落入他人之手,如今还要将报国之士送上刑场!且不说日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就算此刻去祠堂拜叩,也无言相对!” 女儿娇音却似惊雷,洪承畴被文嫏说得目瞪口呆!他刚才提及谢门家风颜面,没想到反被她用话堵在这儿了!洪承畴心里清楚,他归降清廷,天底下的人都瞧不起自己。庄妃劝他为老母幼子着想,洪承畴也觉得理所当然。谁知回到家中,老母幼弟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以为大耻。如今,两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竟然能不惧刀镬,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话,看来他洪承畴降了清廷不是为的什么保家护子,再展宏图,分明就是怕死吗! 文嬛在一旁暗暗为文嫏捏了把汗,担心她的话会令洪承畴恼羞成怒,以至他真的下令调了人马来搜捕。等了片刻,见洪承畴只是愣愣地,想到他刚才说不愿意为了抓人让谢家白送性命的话,忖度洪承畴心里或许还有一丝天良未泯,于是倒了杯酒,送至洪承畴口边,劝道:“洪大人,我妹妹人小,性子直,说话冒犯了。只是有句话还望洪大人明白,我们全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家国有难,不能做背宗忘祖的事情。洪大人只身前来,说明因由,也是为我谢家着想。我们要保陈复甫,洪大人要保我们,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就将陈复甫放过吧。大人也说,他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毛孩子,究竟能有多大能耐呢?” 洪承畴听着款款絮语,抬头看了看文嬛,小姑娘正值青春,淡粉素衣,满面柔和,头上青丝小辫并无半点装饰,真合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满腹心思的洪承畴此时不知是真的糊涂了,还是被哄住了,也不说话,就着文嬛的手一杯一杯地喝了酒。 文嫏见她们姐妹一刚一柔竟真的把洪承畴镇住了,心中暗喜。她并不指望洪承畴真的会放过陈复甫,她们要的只是一刻时辰。文嫏瞄了眼窗外,东方已微微发白,天色将明,算来陈复甫早已离开谢家,只要他能安然逃走,就算此时洪承畴醒悟过来带兵搜查,他们也不怕了。 正想着,只听门外谢予璞的声音响起:“洪大人驾到,在下有失远迎了!”文嬛文嫏忙收手后退站着,谢予璞踏声而入。洪承畴还未及开口,谢予璞便道:“闻知洪大人光临寒舍,本该早早出迎。怎奈近日操劳烦闷,身体多有不适,所以先让小女来陪陪大人。大人,两个孩儿招待得可周全?”洪承畴呵呵笑着,口中忙称哪里哪里,心下想道:谢予璞打发两个女儿来见洪承畴,到这时候自己才出面,想必陈复甫已是安然脱逃了。主客四人心照不宣,寒暄了几句,洪承畴便告辞了。 送走洪承畴,文嫏忙拉着父亲往后院走。入得内室,谢予璞先说道:“不用担心,家丁来说,你大哥已经将陈贤侄送出城去了。这会儿入了江,顺风顺水的,就不怕追兵了。”文嬛文嫏听罢长吁一口气,谢予璞哈哈笑道:“今日之事,我们总算是不辱门厅了。你们姐妹两个这样有功,我定要破例在家谱里写一写。”说罢,父女几个畅怀大笑。 一时,谢文仁安然归来,说陈复甫已经脱身。众人欣慰,文嫏却叹了口气。众不由奇怪,问她为什么叹气,文嫏摇头不语,文嬛皱眉道:“我知道三妹的心思。爹,叔父,你们想,陈大哥虽然逃出去了,可是夏完淳谁来救?救不了夏完淳,陈大哥能甘心吗?只怕他还是要回来的。” 听文嬛这么一解释,众人恍然大悟。文义赞道:“还是两个妹妹想的周到,但这事,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救人自然是好事,可万一……”话到嘴边,文义不愿再说,一家子心里都不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纷纷沉默不语。 半晌,文嫏咧嘴一笑道:“嗨!大不了就是个死!陈大哥、夏完淳和我们是一样年纪的人,却能为家国天下忘却一己生死,难道我们一家人还不如他们两个吗?要是陈大哥坚持回城救夏完淳,我们一定要帮他,哪怕是满门抄斩也不怕!”文嫏话音刚落,文嬛就轻声喝道:“三妹,少胡说!什么满门抄斩的!” 谢予琨和谢予璞对两个女儿的话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几个儿子也愁眉深锁的,各自心中都在盘算着什么。文嬛文嫏见此,也闭了嘴不再说话。文嫏心底里是拿定主意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帮陈复甫。文嬛其实能体会文嫏的心思,她甚至知道父亲兄们的心意:帮陈复甫救人是天理所在,只是他们怎么能不顾这一家子的性命。满屋子的人,唯有文嫏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 又过了片刻,谢予琨发话了:“文仁,你少时到街市上打听打听,看看官府有什么动静,要小心。文嬛文嫏,你们两个去后面赶紧帮助你们的娘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先送你们娘儿几个出城。”文嬛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大姐那边要送个信吗?”谢予琨道:“可以,待会儿我亲自写信。”想了一想又道,“我和你叔父,还有文仁文义留下,其他人都先回乡下去。” 听到这儿文礼按耐不住了:“二哥留下我也留下。”谢予璞道:“休要任性。你母亲婶子妹妹们都是女人,文智和文信还小,你送他们出城我和你爹也放心。”文礼低头不言,文嫏站起来道:“我是不走的。伯父,爹,陈大哥要是回来了,我们一定要帮他的。” 文嬛拉了拉文嫏道:“三妹,你别闹了。爹和叔父的意思就是要帮陈大哥的,我们跟着娘和婶子回乡下,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全家遭殃。”“我知道!”文嫏不觉提高了嗓门,“可我不愿意这样逃走。多个人多份力,这事儿本来也有我的份。再说了,洪承畴要是再来,还得我去跟他周旋……” 文嫏正说着,谢予璞打断道:“行了!你这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好像真的是要满门抄斩了。如今洪承畴已经对我们有了戒备,把你们都送走是做给他看,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心怯,不愿再攀扯此事。我看,连文义也跟着回乡下去,就文礼跟着我。陈贤侄要是回来,我们兄弟父子三个也能帮衬上,万一有事……”谢予璞不觉停住了,其实他也无法预料这万一将会是何种局面,纵然一家老小逃到乡下,恐怕也不能保全性命,哪里有万全之策呢? 久坐一旁的文仁启口道:“我看还是听爹的。留在城里的人不能多,一向是我跟着爹应酬管事,留在城里善后再合适不过,外人也不会怀疑。弟弟妹妹们就跟着伯母和娘回乡下去。对了,王鸿留下,不出事最好,如若不然,他也好给你们报信。” 文嫏喊了声大哥,文仁拦道:“行了,三妹。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女孩子家怎么能抛头露面?留下反而让人起疑。你一向懂事,顾全大局四个字也不懂吗?陈贤弟的事有我和伯父,和爹商量,你还不放心?” 文仁的话让文嫏心头一动,她解得了大哥的心意,刚才的大义凛然不知不觉退去半分,油然升起的是对父兄们舍小我保全家之情的敬仰和感恩。这世间,有些事是不能不顾一切地去做的,逞匹夫之勇虽然痛快,但带来的可能是更悲惨的结局。环视屋中,伯父,父亲,兄弟,姐妹……文嫏顿然领悟了家的意义:原来她不是为自己活着的,她还有家人相伴,这是她的幸福,更是她的责任。 文嬛上前搂住文嫏的肩,用头碰了碰她的头,转脸向谢予璞道:“就听叔父的吧。我和文嫏这就去收拾东西。”谢予琨点头,嘱咐文仁留下,其他人缓缓退了出去。 江月年年照何人(5) 秋日的江宁府也算是天高云淡,西风瑟瑟地吹着庭院中已经半枯黄的杨枝柳条。谢家偌大的宅子似乎很热闹,又很宁静。文嬛文嫏麻利地收拾衣物,清点细软;文义文礼则带着仆人们前后奔走,往来搬运箱笼;大门外,王鸿吆喝着新租来的马车车夫们,让他们小心地搬运行李,左右邻居都知道,谢家人今天就要回乡下了,那一溜儿的马车几乎占去了半条巷子。唯有谢予琨、谢予璞同谢文礼三人还在书房议事,一点儿大的声息都没有。 话说洪承畴回到府衙后便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两个时辰,这一夜真叫他不是滋味。自己说什么也是前朝进士,如今大清朝的命官,执掌江宁一方,权势赫赫,怎么就栽在了两个毛丫头的手上呢?如果传出去,岂不又叫人笑掉大牙!不过转念一想,世人都说自己是为庄妃的美色所诱才投敌叛国的,如今因爱怜两个弱女放走了老百姓敬重的义士,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只不过,究竟何为功,何为过,只能等后世评判了。 正在这时底下官员来见,请洪承畴去审夏完淳,此审结束,夏完淳是死是活就要定案了。说实话,洪承畴打心眼里是不想再杀人了。自从他坐镇江宁府,先杀了前朝左佥都御使金声,后杀了大学士黄道周,明室宗亲长乐王、瑞安王等人一概未留,刽子手的称号早就死死地扣在了洪承畴的头上。如今,百姓们的激愤情绪总算消减了些,江宁府局势还算稳定,如果此时杀了夏完淳,虽然朝廷那里能够讨到封赏,可百姓面前又免不了一顿好骂。更担心的是老百姓们以此为由,不肯安生度日,万一闹出什么事端来,这民政治理又难了一层。 如此盘算着,洪承畴换好官服坐上大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犯!”衙役们连声吆喝着带人犯,夏完淳手足戴铐,缓缓地挪上堂来。洪承畴仔细看了看夏完淳,十六岁的少年体格还未完全长开,又是书生,更觉单薄,那清秀净白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眉眼间却仍有一股傲气。洪承畴不由冷笑,或许旁人会把这傲气看做是夏完淳反清复明的精神力量,可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人的不羁。想夏完淳小小年纪,到底懂得多少朝代更替的道理?不过是仗着几分年少轻狂,受人鼓动,想做点轰轰烈烈的事情罢了。对付这样的人,只要用道理压制住,就不怕他不低头,而洪承畴自信不会敌不过一个小孩子的见识。 沉了沉气,洪承畴问道:“下站何人?见了本官,因何不跪?”夏完淳冷笑道:“我生平只跪天地君亲师,跪不了旁人。”洪承畴紧接着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奉皇上旨意,在江宁府便宜行事。当此大堂之上,如何当不起你一跪?”夏完淳听了又笑:“圣上?我只知圣上三年前殉国仙去,不知道你受的是哪个圣上的皇命?”左右陪审官员无不摇头咋舌,洪承畴不为所动,夏完淳的反击在他预料之中,如此刚愎自用的人只能顺从着他说话,趁其不备将其引入圈套中,一旦他自恃的天理道义被攻破,自然会俯首称服。洪承畴笑道:“小小年纪,言语竟这般犀利,真是不可小觑啊。你果然不知道本官是何人?”夏完淳昂首反问:“你是何人?”旁边坐着的一个官员忍不住喝道:“放肆!这是洪大人!”“洪大人?”夏完淳故作沉思,“莫不是洪亨九先生?”洪承畴点头道:“正是。”夏完淳忽然变了脸色,横眉竖目厉声骂道:“休要胡说!此人定不是洪亨九!天下人谁不知道亨九先生是我大明进士,天朝人才。他在嵩山与北虏一战,血溅章渠。亨九先生死于大明国事,先帝曾亲临宗祠祭祀,我正是仰慕先烈忠贞,才决意杀身成仁,报效家国。上坐小人竟敢托先贤忠烈之名,穿虏衣,戴虏帽,真是玷污英明!还不快快认罪!” 夏完淳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砸地有声,把洪承畴说得冷汗涔涔。这哪是他审夏完淳,分明是夏完淳审他呀。洪承畴心底不由起疑,莫非今天是走了背字?在谢府被两个黄毛丫头堵住了嘴,这会儿又被乳臭未干的小子问得无以为答,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往日的博学多才,灵机应变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旁边的文吏假作咳嗽提醒,洪承畴忙回过神来,脑中早已空白一片,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座下副审见洪承畴有些迟疑,吼道:“大胆逆贼,竟敢咆哮公堂,来呀,大刑伺候!”衙役们听了齐声应答,声如雷鸣。夏完淳毫无畏惧,面不改色,只是站立一旁的他的岳父钱旃被吓得伏地而坐。夏完淳见状赶忙上前扶起钱旃道:“岳父不要如此怯懦,我们与陈子龙先生一同举事,斧钺刀镬尚不畏惧,还怕用刑?自古酷吏多作祸,如此小人更不该怕他!”钱旃老泪两行,悲戚道:“我已是知天命之年,举义反清,何惧身死?只是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要丧命,怎能忍心?何况我女儿……”说到这里,钱旃哽咽不语。夏完淳听了不由沉吟,随即叹息一声:“自古忠孝难两全,大丈夫做事岂能畏首畏尾,顾及私情?”洪承畴听到这里,心下明白夏完淳是抱定必死之心了,他此刻也无心力与之斗智,便直问道:“听你这么说,你是宁死不改了?”夏完淳正色道:“宁死不悔!” 洪承畴点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和你直说了罢。福建陈复甫前日已到江宁府,正招揽人马要救你,我已派人将他们牢牢盯住。你若能供出叛党余孽的名单,我可以饶你一死,也不再追究陈复甫等人之罪。否则,休怪我不讲人情?”夏完淳哼了一声,道:“你本就是禽兽,何来人情?陈贤弟同我歃血为盟,誓为复明大业舍生忘死!我今慷慨赴死,全了忠义,岂能因为怕死而出卖友人,陈贤弟若是怕死也不会来救我。我们身虽两处,心却一样,纵然是同赴黄泉,也绝不后悔!”这一下洪承畴彻底傻了,他没想到,这个夏完淳不但自己不怕死,更不怕别人陪着他死。在夏完淳而言,只要是为了复明大业而死,就死得其所,所以即使明知是死路,他们这群人也甘愿往前踏。想想谢府的那两个丫头,把盏敬酒的时候难道也是这心思?反正就是一死,大不了一起死!老百姓常说破罐子破摔,这群人视死如归的心态恐怕也是一种破罐子破摔吧,既然如此,再审何意?洪承畴摇头长叹,一拍惊堂木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成全你们吧。” 朱笔一挥,夏完淳等人判定于九月十九斩诀,洪承畴又下了通告,城内四处捉拿陈复甫。他心里有个小九九:虽然陈复甫从谢府逃出去了,但他定会回到城内,如此悬赏捉拿自然叫他忌惮三分,不敢胡来,那救出夏完淳的可能性就小了。实际上,洪承畴心里并不希望真的抓到陈复甫。夏完淳伏法,江浙一带反清复明的气焰就削去大半,陈复甫虽在福建有些号召力,但已不属洪承畴的管辖范畴,不必操闲心。只要陈复甫能逃出南京城去,洪承畴在谢家人面前好歹有了人情面子。话说回来,谢家的那两个丫头实在是有意思,年纪不大,已显风姿,一个刚劲如竹,一个高洁若莲,这秦淮河水就是养人啊,还净出些奇女子。想想当年的秦淮绝艳们,柳如是逼着钱谦益投水殉国,寇白门万金赎释保国公,李香君守节血溅桃花扇,都是刚烈女子,颇有侠者风范。就是那些性格温和的,也有动人心魄之事,别的不说,单是一个陈圆圆就毁了大明江山。看起来,越是乱世,女人们反倒越见风骨。如今世道未平,或许那两个丫头也会是个厉害角色呢。 正胡思乱想,忽听外面传报:“贝勒爷到——”洪承畴的思绪立即被打断,他皱了皱眉头,赶忙起身出门迎接。这个贝勒爷是努尔哈赤的第四代子孙勒克德浑,他的父亲是硕颖亲王萨哈璘,在世时深受太宗皇帝的喜爱。虽然洪承畴是睿亲王多尔衮亲点的大学士,在江宁府可以便宜行事,但名义上坐镇江宁府的却是勒克德浑贝勒。 当初,多尔衮攻下南京城,改名江宁府,命其同母弟豫亲王多铎管辖。谁知道多铎一味实行“剃头令”,不知道杀了多少老百姓,引起民愤,多尔衮这才让洪承畴上任江宁,随后召回多铎派了勒克德浑来。洪承畴深知,贝勒爷在江宁府的唯一重任就是监视自己。自从降清后,洪承畴就一心一意地为新主子谋事,他的脖子是过过刀口的,还有什么可想可怕的,只不过涂个安稳罢了。洪承畴不怕被人监视,反正他现在是坐得正,行得端,但只一件,这贝勒爷有事无事都要寻个由头前来闲话,他实在是不喜欢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贝勒爷大步流星地走来,洪承畴堆起笑,请安道:“贝勒爷吉祥。”贝勒爷也不睬他,一径走向堂屋,重重地往正位上一坐,开口便质问道:“洪大人,你要杀夏完淳就杀,何必满城贴什么告示,还要抓那个陈复甫!你是唯恐那些逆贼不知道夏完淳哪一天上法场吗?”洪承畴没料到贝勒爷是为此事而来,他灵机一动,忙上前答道:“贝勒爷问的是。下官是想,那陈复甫在逆贼中号召力不及夏完淳,因此杀夏完淳比抓陈复甫重要。之所以张贴告示,不过是敲山震虎之策,让陈复甫等人不敢前来劫囚。只要夏完淳能伏法,这江南叛党势力就削去大半了。”贝勒爷鼻子里喷出热气:“哼!你不用这样糊弄本爵。本爵听人说,你夜半三更跑到一户民宅去,可有此事?”洪承畴一惊,心想自己那样小心,居然还是被他发现了。贝勒爷也不等洪承畴答对,接着道:“我的人已经打探过了,那户人家极有可能藏匿反贼。你不带一兵一卒,大半夜去拜访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洪承畴心里暗叫不好,贝勒爷虽然是武将出身,但他不是傻子,此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有备而来。只是他不直接带人进来问罪,而是这样询问,想必也没有十足的证据。想到这儿,洪承畴平定了心绪,笑道:“贝勒爷果然是火眼金睛,只是还得容下官禀报实情。那谢家藏的逆贼正是陈复甫,下官得知消息时陈复甫已经逃出城了。下官想,谢家是名门之后,在城内颇有名气,若是带人去抓谢家老小,搜不出逆贼就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又要引起民愤。为了一探虚实,下官这才深夜前去,警告他们不得再留逆贼。陈复甫已然逃走了,现在要紧的是如何防范他前来劫囚,其他的便可暂放一放。” 洪承畴一席话平息了贝勒爷的半腔怒气,他对洪承畴的警惕心消除了,只是还有那半腔没忍住:“你这么做固然也有理,但那家刁民竟敢藏匿叛贼,其罪当诛!再说了,陈复甫只身进城,不投别处独独去了他家,必定是旧有联系。你说那什么,谢家是名门,那想必在汉人中有声望的,这样的人家最容易号召乡民造反,岂能姑息?!除掉夏完淳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像他这样有声望的人一概不能留,该杀的都得杀!”洪承畴听出了贝勒爷的画外音,试探性地问道:“贝勒爷的意思是?”“杀。”贝勒爷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字,转向洪承畴道,“他们私藏逆贼,助其出逃,本身就是死罪。不如趁此机会同夏完淳一同办了,也好绝了那些逆贼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江宁府太平了许多,偏偏出了个夏完淳,本爵岂能放过这些人!”洪承畴恭恭敬敬地听着贝勒爷的训话,眼睛里不觉有了几分惶恐。 江月年年照何人(6) 送走贝勒爷后洪承畴在院里站了半日,脑中飞速地转过各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似乎都会成为不可能。他在江宁府也有两年多了,一直小心翼翼,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抓了把柄。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陈复甫的确是从谢家逃出去的,细细追究起来自己的确有助贼之嫌。贝勒爷的话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想来这也是朝廷给洪承畴的一个考验,是他的一个关口。洪承畴深深叹了口气,这江宁府是不能呆了,等这档子事结了,赶紧抽身。哎,只可惜了谢家的那两个丫头,烈女没做成倒做了冤魂。 不知不觉,中秋的月再度挂上树梢,一如昨夜明净,谢家老幼围坐在桌边静悄悄地吃饭。搁下筷箸,谢予琨道:“王鸿押着行李先回乡下去了,明早就能赶回。等他回来,文义文礼,你们就上路。陪着你娘、婶子,还有弟弟妹妹们,路上要小心,遇事不要莽撞,不能逞强,谨慎为上。”一向寡言的谢予琨似乎比平日啰嗦了许多,但妻女子侄们都恭恭敬敬地听着,连谢予璞也没有插话补充的意思。 大家都有些儿忧愁,因为今夜的团圆饭可能是最后的团圆饭,但这忧愁并不能改变什么。谢家人不知道随后的事情会如何,他们只是于忧愁中坦然接受了可能的最坏的结果。这或许就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吧,尽管是悲伤的,但却隐隐地透出一股刚强,凭是什么也不能打到。众人彼此望着,彼此的神情都那样相似。文嫏看着她的同胞大哥文仁,觉得自己往日对兄长白面书生的看法真是太浅薄了。还有文嬛,文嫏总笑话她洒脱得不够彻底,总是放不开一些闺门教训,然而此刻,她多么希望能像文嬛那样稳重平静。至少,这可以让身边父母兄长感到欣慰和宽怀,让弟弟妹妹们少些惶恐和忧虑。 谢家的饭桌饭上是融融的温馨和淡淡的哀伤,静谧的烛火将人影密密地映在墙上,大片大片的黑影。猛然间,府门外人鸣马嘶,隔着几层山墙都能感觉到腾腾火把的热气。在大门守夜的男仆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踉跄着就奔进了花厅。“大老爷,二老爷,不好了!官府来人!抓,抓人啦!” 预料中的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的脸上还是少不了一些惊恐,但很快有平静下来。在那一瞬间,文嫏的心头不知为何竟有些宽慰,一家子人如果能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吧,何况他们还是为了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人生如戏,悲喜无常。戏台上,爱恨情仇总是那样热烈执着,让观者不觉动容;戏台下,悲欢离合却是瞬息万变,叫人无从诉说…… 文嬛抱着文妙守在沉默无语的母亲婶娘身边,文嫏斜倚牢门,呆呆地望着。身陷囹圄便知命不久矣,当此之时,哀叹反而躲到了心灵深处,浮出来的只是莫名的坦然。不远处传来铁锁碰撞硬木牢门的声音,牢头似乎喊了声大人,文嫏打了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牢门柱,往大牢门口望去。果然,是洪承畴来了。 洪承畴并没有穿官服,还是昨日夜访谢府的那身长衫,踱着方步,缓缓走来。他的姿态很优雅,但是文嫏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愤恨,只觉得这优雅的姿势被走路的人玷污了,他洪承畴不配做个人,不配做个文人。“你来干什么?”洪承畴刚刚走近点,文嫏就厉声质问道,把旁边痴痴发呆的母亲姐妹们都惊醒了。洪承畴停了脚步,盯着文嫏眉头深锁的面庞,欲笑又笑不出来,于是又上前两步道:“本官,是来送消息的。”“消息?”文嫏冷笑一声,“你能有什么消息?无非是我谢家满门抄斩的消息罢了!”洪承畴两颊的肉有些儿扭曲,他镇定住了,勉强笑道:“文嫏小姐,此事本官也是情非得已。昨夜拜访,本官已然把心意说明,本官并不想为难谢家。只是……”“只是什么?”文嫏紧紧相逼,洪承畴竟显得十分窘迫:“只是贝勒爷早已知道陈复甫投奔贵府的事,如今陈复甫逃走了,贵府如何逃脱干系?本官虽是江宁府一府之长,可贝勒爷是皇上派来……”“行了行了,洪大人,你何必在这里诉苦呢?”文嫏打断了洪承畴的话,“昨夜,在我家花厅里的事情也算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个贝勒爷能知道什么?洪大人,不如直说了吧,你是舍不得你那顶戴花翎,舍不得项上人头,所以拿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取悦那个狗屁贝勒爷呢!” 说这话时,文嫏并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歇斯底里,她看上去很平静,可心中的怒火早越烧越旺了。文嬛走了上来,轻轻扶住文嫏的肩膀,安抚妹妹的怒气,低声向洪承畴道:“洪大人,事已至此,我们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你要为你的朝廷效力,我们要救我们的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洪承畴听了不觉默然,好一会儿吱唔道:“贝勒爷已经下令,九月十九,你家男丁同夏完淳等人一同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谢家母女们心中被刀划了一下,文嬛忍住眼中的泪水,问道:“可否让我们见上父兄一面?”文嫏竖目道:“你干脆把我们都杀了吧,我们一家人在刑场上也能团圆了。况且,人本来就是我放走的!”洪承畴忙止道:“文嫏小姐快住口,这里恐怕有贝勒爷的人,万一被人听去了,本官半日的口舌也就白费了!”听洪承畴这样说,文嫏侧目而视道:“洪大人,莫非我母女的能活命还是你的功劳?”洪承畴讪讪地道:“不敢。本官只是心中有愧,但实在无力保全你家老小,能够留下妇孺已非易事。”“那你保全我们的性命又能怎么样?按你们的朝廷律法,又该如何处置我们呢?”文嫏又恢复了前番紧逼不放的语气。洪承畴低下头又抬起道:“长者发配,幼者官卖。”文嬛和文嫏同时软了一下脚,幸亏彼此撑着,才没有跌坐下去。旁边坐着的两位夫人也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洪承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幸而三位小姐还未成人,否则也难逃发配之刑。”洪承畴试图解释,文嫏却恨恨地道:“我宁可被发配,宁可死在刑场上,也不愿被官卖。你要是还有点儿人性,真的觉得对我家有愧,就让我们全家团圆吧。”洪承畴眼中流露出些许失落:“文嫏小姐何出此言,这官卖也是有好去处的。如果卖到侯门贵府当丫鬟女仆,就相当于是半个自由人了。”文嫏歇着眼睛盯住洪承畴,冷笑道:“是贝勒爷府?还是干脆去你洪大人的宅子?” 文嫏的话正中洪承畴心怀,他不觉透出些欢喜,他在贝勒爷面前费尽多少口舌才求得只将谢家女子发配官卖的人情。世上之人可能都会对美色动心,可又有几人体会得垂怜佳人的心境?洪承畴不是无耻的好色之徒,他真的是舍不得眼前这两个女孩子。她们的灵秀,她们的刚烈,她们的纯洁,让洪承畴止不住心生怜惜,如果此二女能相伴左右,人生该是多么美好。可是,洪承畴知道,这姐妹两个是不会屈从于他的,哪怕是他将他们从官卖的集市上买回来,然后供之高阁,锦衣玉食,她们两个也不会谢他,只会更恨他。除非,他给她们一个自由。想到这儿,洪承畴的心里泛起一阵不甘,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竟为了两个小丫头心生怜悯,几乎断送了前程性命,而今,他竟然还想着让她们自由!难道他是在赎罪吗?他洪承畴难道有错吗!不,洪承畴坚信自己没有错。理清了脑中的思绪,洪承畴恢复了一府之长的威严,正色道:“既然文嫏小姐问了,本官也就不隐瞒了。本官对二位小姐的十分仰慕,如果二位小姐愿意,本官可做些安排,将二位小姐,哦,并这位小小姐一同买下。二位放心,在本官的府上,二位小姐绝不会吃苦的。本官保证,二位还能过上往日的生活。” 洪承畴话音刚落,文嫏就开始笑了,笑得他浑身不自在。文嬛微微翘着嘴角,用毫不在乎的眼神望着洪承畴,道:“父兄赴死,母遭发配,洪大人如何还我们往日的生活?大人,你的好心恕我们领受不了。”洪承畴急切说道:“若不如此,你们还不知道被卖到何处!万一是……”“洪大人!须知道,这世上还有玉石俱焚四个字。”文嬛的声音在瞬间由柔和变作坚定,让人无可辩驳,如同昨夜她们姐妹的话语一样。顿了一顿,文嬛淡淡地吐出了六个字:“洪大人,请回吧。” 江宁府的西风难得如此猛烈,已至深秋,凛凛的风吹动城西刑场上的旗幡,日头一点一点地往幡上升去。到处都是卫兵,却没有多少观刑的人,老百姓不敢来,敢来的人却都来不了。谢家的男人们被押跪在高台上,一拨又一拨的所谓的死囚走过来,一排一排地跪下,最后一个出来的,便是夏完淳。 谢家人从未见过夏完淳,他们以为夏完淳和陈复甫一样,是个刚气十足的少年,可前方走来的,只是个衣染血痕的瘦弱少年,面孔白皙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夏完淳缓慢沉重地登上了砍头台,一步一顿地走向他的位置,站定后就那样站着,任西风一次次吹起衣角。众人看着夏完淳,斜射的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和人一样坚挺不屈。于是,有些人原本跪着的人站了起来,昂首看着旁边持刀的刽子手。刽子手们有些发傻,他们怯生生地回头看着洪承畴,不知道该怎么办。洪承畴对此已经无可奈何了,更无能为力,他理解夏完淳这些人为什么至死都能这样无畏无惧,这样大义凛然,纵然是令刽子手们踢断这些人的腿,强迫他们跪下,他们的头,他们的心,永远是昂着的。 日上竿头,午时已到。洪承畴平静地提起令筒中的令签,抖腕掷出,令签清脆地砸在地上,刽子手们手起刀落,一切都化为云烟。 在文嬛、文嫏和文妙被官卖的前一天,谢家的两位夫人踏上了发配边疆之路,天亮时,洪承畴来到了狱中,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的不甘心,然而,他得到得结果没有任何不同。离开时,洪承畴扭头看了看文嬛和文嫏,她们就要被官卖了。官卖,也许会被名门望族买去,也许会被地主富豪买去,也许会被青楼妓院买去,她姐妹们的命运究竟会如何,洪承畴已不能担负了。人生或许如此,有缘人可能对面不识,而无缘人总是看起来有无数的牵连。不过是两个黄毛丫头,就算是秀色可餐,令人生怜,毕竟只是两个女子,归根结底,都不算什么。看着看着,洪承畴生出了一丝儿报复的心理:“那就愿两位姑娘能有个好去处吧。对了,尊家的两位夫人,昨夜在城外驿馆自尽了。” 官府卖人听起来很堂皇,然而同集市里卖猪卖狗没有太多区别。年老的衙役们将一个个被判官卖的犯人领上木板搭起的台上,底下围着各色人等。有衣冠整齐的大户人家的管事,有贼眉鼠眼的流氓地痞,有徐娘半老的青楼鸨儿,还有许许多多来看热闹的人。毕竟,这是官府卖人,大家都想看看曾经锦衣玉食的有钱人沦为阶下囚是什么样子,也好找点心理平衡。 文嬛文嫏一左一右牵着文妙走上台去,旁边的老衙役用竹竿子拨了拨她们道:“一个一个来。”文嬛答道:“老人家,我们姐妹三个是一起的,要卖就一起卖。”老衙役乐了:“你这是被卖,还当自己是买人的不成?还有条件!你们想一起被卖,那也得看人家买主愿不愿意啊!”说罢,老衙役转向台下道:“看了啊,看了啊,三个黄花闺女,原都是千金小姐,知书达理,能写会画的,哪个老爷买回去当小的,当丫头,多体面啊!”老衙役的话激起文嫏心头阵阵恶心,可她却不能发作,闹一场不过是个死字,可是文嬛嘱咐过她,为了文妙不能胡来,妹妹还太小,不能让她承受太多的痛苦。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几个流氓涎口道:“这样的可人儿哪能给老爷们做小啊,不如卖到轻烟楼去,将来爷儿们都能见见呢!” 众人一阵哄笑,几个鸨儿向前走了几步,细细打量起三个女孩子。老衙役忙低头道:“大的三百两,小的二百两,这可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比乡下穷人卖的闺女强多了!”一个鸨儿看了半天道:“我只要左边那个,看着文静些,好调教。那个一看就是倔货,小的又太小,不中用。”说着就要掏钱。文嫏忽然道:“我们姐妹三个生死不离,你要买就都买了去,不然我们宁死不从!”老衙役和鸨儿都被吓了一跳,众人都歪着嘴乐,等着看好戏。老衙役扬了扬手中的竹竿道:“这地方有你插嘴的份吗?你以为你是哪个?金枝玉叶大小姐啊?你就是一犯人,你全家都被砍了头了,你能留条小命就不错了!”老衙役往身后招招手,“来人,把这个大一点的领下去,勾勒名录收钱。”两个年轻点的衙役走了上来,文嬛本能地抱着文妙往后退了一步,文嫏一把拦在文嬛面前,喝道:“别碰我们,不然我一头撞死在这儿!”老衙役抄起竹竿一把打在文嫏胳膊上,破口骂道:“小贱人!轮得着你撒野!”说着举竿要打,文嬛伸手抱住了老衙役的胳膊,文妙在底下抱着老衙役的腿,老衙役一时动弹不得,挣扎着喝令她们放开。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洪钟般的声音:“官爷您别动怒,跟两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可说的呢。” 江月年年照何人(7)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材微胖,面庞白净,满脸笑意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上前来,笑呵呵地冲老衙役拱拱手道:“官爷,您别动怒啊。这三个黄毛丫头我买下了,您别动怒啊!”说着,中年男子摸了摸袖口,从里面露出半锭银子。老衙役立刻就被那银子吸住了眼神,举着竹竿子的手不知不觉地松了下来,咪咪笑着往前走了两步,蹲了下来。中年男子麻利地将银子塞到老衙役手中,笑道:“官爷,您照顾照顾,这三个丫头我要了。”老衙役收了钱,脸上笑开了花,带着一点奸邪气道:“您,是洪府的人?”中年男子呵呵笑着,也不答话,只拿温和沉静的目光看着老衙役。 方才那要买文嬛的鸨儿急了,推了一把中年男子道:“你谁啊!上来就跟我抢人!那丫头我先看上的!你有钱就了不起啊,老娘我不缺钱!我轻烟楼一壶酒的价钱就比这丫头值钱!”鸨儿还没炫耀完,老衙役一把掀开她,喝道:“滚一边去!你以为你是哪个啊!一窑子里的老鸨,就敢跟官家的人叫上了!”说着老衙役冲中年男子笑了一笑,“您担待啊,这些个粗人,不懂礼数。那什么,您那边交钱,我们勾了名录就行。”中年男子莞尔,拱拱手就往一边走去,老衙役一挥手,两个年轻衙役吆喝着文嬛三人下台去。一时交了钱,勾了名录,中年男子又丢下几个散碎银两,让老衙役给众人买酒喝。老衙役等恭恭敬敬地将中年男子送出半里远,这才回去继续干活。 中年男子领着文嬛三人转过街头,绕紧小巷,见左右无人,这才停下来。中年男子一转身,文嫏就扑了上去:“黄师父!”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家家班的班主黄三寿。自从谢家决意返乡隐居,将一艘画船并金银赠给黄三寿,让他带着女伶们另谋生路后,众伶人便以戏船为家,由扬子江入松江,在苏州一带游历卖唱。黄三寿因想着谢家迁家日近,便返回江宁府要送老东家一程,谁知竟赶上了谢家一门被捕。黄三寿虽然是个唱戏的,但多年来周旋于各色场面中,人情世故,官场打混的本事早就游刃有余。他托人多方打听,才知道文嬛姐妹今三人日被官卖,于是忙忙凑足了买人的银子赶来。 黄三寿一出来时,文嬛文嫏就认出他了,两个丫头知道是来救自己的,这才闷不吭声地跟着。可笑的是,那老衙役竟把黄三寿当做洪府的人,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把他们四人送走了,真是意外得福。此时此刻,文嬛和文嫏见了黄三寿犹如见了亲人,止不住眼泪簌簌。黄三寿忙替二人擦了眼泪,道:“别哭了,别哭了。二位小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跟我走,咱们去戏船上再说吧。”黄三寿弯腰抱起文妙,四人避开大道,穿街走巷急急忙忙赶到夫子庙。 文德桥下泊着谢家旧时的船,依然素木青纱,没有那些市井戏船的脂粉气,只是在船头挑起一竿幌帘,上书三个隶字:倾月班。两个女伶立在船头,引颈遥望,见桥上闪过黄三寿的身影,立刻压低声音兴奋地冲船内喊着:“来啦!来啦!”说着,黄三寿便领着文嬛文嫏到了船头。女伶忙撩起帘子让四人进去,还未站定,文嬛文嫏便被众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道好问安,船舱内一时间如开锅水,喧闹不已。先前站在船头的一个名唤婳伶的站出来劝道:“好了好了!你们先消停会儿,三位小姐死里逃生,赶紧给她们让座泡茶。妖伶,快,打水去,给小姐们洗脸。”一个神色机敏的小丫头答应着去了,其他女伶让座的让座,倒茶的倒茶,依然叽叽喳喳,十分忙乱。文嬛文嫏见了众人,心头只是阵阵暖意,大有历劫重生的感触,又有几分恍惚不安,生怕这些都是梦中之事。 婳伶端过茶,送到文嬛文嫏口边,安慰道:“先喝茶,没事的,到家了。从今往后,这戏船就是你们的家了。二小姐,三小姐,我们可算是能在一块儿了。还记得以前吗,你们两个总是嚷嚷着要入班跟我们一起唱戏呢!”文嬛文嫏仿佛想起了从前,环视众人,微微咧了一下嘴。文嬛道:“果然能跟着你们一起唱戏了。”文嫏道:“我们姐妹,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同婳伶并肩的娴伶轻笑道:“两位小姐,你们别太伤心了。从今往后,戏船就是你们的家了,我们跟着师父一块儿唱戏,游遍三江五湖!”众女伶点头称是。 文妙忽然打了个喷嚏,文嬛立刻放下茶碗抱住了她。短短几日间受尽波折,文嬛和文嫏尚难支撑,何况还是幼儿的文妙,哪里经得起折腾。文嬛下意识地摸了摸文妙的额头,只觉得滚汤灼手,便道:“烧得厉害,怕是受了风寒了。”文嫏道:“可是,牢里又湿又潮,今日出来一吹风,定是受了寒气了。”娴伶忙招呼人在小舱收拾床铺,把文妙抱去睡下。“我去请大夫,”黄三寿嘱咐道,“你们不要随便出去。婳伶,照顾好三位小姐。”说罢撩袍出了船舱。 不多时请来大夫,号脉观色,开了药方,黄三寿一面命小旦姬伶去抓药,一面让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出城。“怎么,不在城里唱一场吗?”姬伶懵懂地问道。婳伶一拍姬伶的脑袋道:“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们原是为送老爷夫人们回来的,现在老爷一家都没了,我们好容易将三位小姐赎出来,这江宁府还能呆吗?”黄三寿补充道:“说的是。我早上去赎买三位小姐的时候,那官府的狗腿子问我是不是洪府的人,我就和他打哈哈,他果然把我当洪府的人恭恭敬敬地送出来了。”婳伶挑起眉毛问道:“怎么?那洪承畴也想买三位小姐?”姬伶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那洪承畴可不是好人,可不能让他把三位小姐抢去啊。”婳伶笑了笑,无奈道:“那你还发呆?赶紧去收拾东西,好开船。”姬伶一吐舌头,忙去干活。黄三寿将婳伶拉过一步问道:“怎么样,三位小姐还好吗?”婳伶扭头看了后舱一眼,压低声音道:“面上看神色还行,就是都不怎么说话。”黄三寿道:“这可不大好。”婳伶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哭出来倒还好,要是这么积在心里头,迟早要病的。”黄三寿叹了口气道:“且这样吧。等娉伶抓了药回来,我们即刻出城。对了,你去给三位小姐换换衣裳,要是洪承畴那边真有什么猫腻,我们得防着出城查人才行。”婳伶点头答是,转身欲去又回身道:“师父,出了城去哪儿?回松江还是昆山?”黄三寿想了一想,摇头道:“再说吧。先出江,走到哪儿想停了,就停下来,重要的是出城要紧。” 夕阳垂挂在不宽的河面上,倾月班的画船沉闷地叹了一声,缓缓推开秦淮河青腻的河水,映着血红的残阳,往西而去。飘过了当年沈万三被明太祖骗了聚宝盆才建成聚宝门,穿过上下浮桥,出了三山门直奔大江而去。 那日,陈复甫就是从这条水路出逃的,而今,谢家上下只有文嬛、文嫏和文妙三人了。倘若陈复甫知道谢家满门被捕,死的死,发配的发配,官卖的官卖,不知道作何心情,要是为此有什么冲动之举,那文嬛文嫏更觉难过了。可惜的是,现在她姐妹三人虽然安全了,却无法告知陈复甫,唯有在心内暗暗祈祷,愿苍天庇佑,不要让陈复甫等人再陷险境,如此谢家一门的冤屈枉死也就可安慰了。 婳伶端着新熬好的药汤进得小舱内,文嬛接过,用勺舀起一点,试了试温,文嫏搂抱着文妙,让文嬛一点一点地将药喂了下去。婳伶接过空碗时悄声道:“四小姐喝了药就会没事的。这会儿已经入了江了,顺风顺水的,明早就能到镇江。二位小姐也该歇歇了。”文嫏替文妙掖好被子道:“婳伶,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你就别这么称呼了。还是叫我们的名字吧,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就这么说来着。”婳伶笑而不答,起身要走。文嬛一把拉住婳伶道:“我跟你出去透透气吧。”文嫏也站起来道:“我也去。” 三人出得小舱,众女伶有的睡了,有的在悄声说着闲话,有的在背诵戏本。婳伶同文嬛文嫏出了大舱登上甲板,只见黄三寿立在船头。黄三寿回头见是她们,忙道:“二位小姐,怎么还不休息?江上风大,当心着凉。”文嬛笑着摇头道:“黄师父,你别小姐小姐的叫我们了,要不是你救了我们,我们姐妹还不知道要被卖到什么腌臜地方呢。”黄三寿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你家收容我们,好吃好喝地待我们,末了把这样的船送给我们,还给了许多金银,我们这群唱戏的哪儿能过得这样自在。二小姐三小姐,只恨我们没本事,救不了老爷少爷,还有夫人们。”文嫏听了忙道:“黄师父,这哪能怪你们呢?这事儿,我们一家都不后悔。黄师父,从今往后,我们姐妹就跟着你走江湖唱戏,你看好吗?”黄三寿有些为难,道:“这,这怎么行?两位小姐可是……”“黄师父,你在家的时候就教过我们,那时候我就想和戏班的姐妹们一起粉墨登台了。如今天赐良缘,你就不要拒绝了。还有,这小姐的称呼必须改。在这戏船上都是亲人,姐妹,哪儿有小姐丫头呢。” 文嫏一阵快语打断了黄三寿的思忖,婳伶在旁笑劝道:“师父,你就别为难了。你不是常说咱们现有的几个小生不行吗,婵伶显小,姝伶还欠火候,至于我嘛,一心想学正旦偏偏在这儿充小生。如今她们两个来了,正好作小生,况且她们又喜欢。当初在府上的时候就跟你学过,如今拾掇起来容易得很,不出半年,保准成角。到那时,我也好名正言顺地改正旦,给他两个搭戏。”黄三寿看了看文嬛文嫏,这两个丫头当初跑到戏班跟着学戏时,他就看出都是好苗子,只是生在了富贵门庭不能入这下九流的行当。如今虽是身世凄凉,或许正是老天爷给她姐妹两个登台唱戏的机会呢。黄三寿笑了笑,冲婳伶道:“我看,你是早替她们两个谋划好了,这会儿非逼着我收徒弟呢。”听黄三寿这么说,文嬛文嫏忙跪下了,磕头称师父。“好了好了,不必拘礼了。”黄三寿扶起二人,不觉自语道,“只是,给你们起什么艺名好呢。”婳伶扑哧一笑:“师父,您老糊涂了。她们两个一个是嬛,一个是嫏,恰好从了‘女’字,何必又费功夫想名字呢。”黄三寿听了呵呵大笑,忙说自己果然是糊涂了。 师徒们船头站定,西风凉飕飕地吹过面颊,渐渐平静了四人的心绪。船头上,一弯残月在东方摇摇欲坠,那月光清灵灵的,寒气逼人。文嫏不觉一叹:“二姐,这月色,比那天花园里冷多了。”文嬛深吸一口气道:“是啊。”婳伶见她姐妹神色忧郁,便想找话茬引开二人注意力,故向黄三寿问道:“师父,你说先教嬛伶嫏伶什么戏好呢?最好让她们同时登台,到时候我改正旦,和娴伶跟他们两个搭戏,各成一对,好不好。”黄三寿不假思索地道:“这个还不容易。照我看,两对生旦的戏,又要戏份相当的,莫过于一出《拜月记》了。”“这出好!”婳伶拍手道。文嬛和文嫏心头一紧,痴痴地望着天上的冷月,幽幽地重复着戏名:“《拜月记》。”黄三寿和婳伶并不知道文嬛文嫏的心思,见她们神思更加郁郁,只得劝道:“时候不早,回去睡吧。”文嬛文嫏愣愣地下了甲板,进了小舱,娴伶早就替二人收拾好了床铺,服侍她们睡下。 姐妹二人两眼鳏鳏,只是不愿睡,深怕一睡就会见到家人遭戮的惨景。江涛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船身体,“哗——噗,哗——噗”好像是小时侯母亲们哼唱的歌谣。积攒多日的疲劳在这涛声中被唤起,二人渐渐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憔悴江湖九逝魂(1) 涛声渐渐远去,嬛伶仿佛于梦中听见女伶们咿咿呀呀的练嗓声,娑伶时高时低的管笛声,姜伶似有似无的调弦声。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戏船缝隙间透进来的日光已经很明亮了。嬛伶伸手摸摸身旁,嫏伶的被窝已经冰冷,她急忙穿好衣衫走出舱来。甲板上,婳伶娴伶正领着几个新入班的丫头们练嗓,娑伶和姜伶为她们和声提调。不远处的河岸上,嫏伶也带着几个生角练功,踢腿下腰个个有板有眼的。婳伶娴伶冲嬛伶一笑,算是问过早安,嬛伶也笑着,走过跳板往河岸上去。 嫏伶见姐姐过来了,拍了拍身边的嬗伶,让其看着众人,自己迎了上去。嬛伶道:“怎么也不叫醒我?都这般时候了。”嫏伶道:“我见你睡得香沉,就没忍心叫你。况且今天浦家的堂会又没你的戏,用不着起那么早。”嬛伶嗔怪道:“就是没我的戏,也要替你们收拾行头,调和脂粉啊。”嫏伶笑道:“你就是闲不得,操心的事情一大堆。放心吧,我都安排妥当了。”嬛伶笑着上前拉住嫏伶的手,问道:“你的那出《梳妆掷戟》怎么样了?何时能演?”嫏伶一面整理着腰带一面道:“放心,不过这十天的功夫。你就是今天叫我演,我也敢去,只是觉得还不够精细,怕对不起咱倾月班的牌子。”说着,姐妹二人来到众女伶身边,帮这个下下腰,帮那个掰掰手腕,日头悄悄地升到了江岸的树梢上,女伶们个个练得大汗淋漓。 娑伶捧着一碗糯米枣粥快步走了过来,一路嚷着:“我眼错不见,你就起来了,早饭也不吃。”嬛伶忙上前接过粥道:“我上甲板你没看见,你只知道闭着眼睛吹笛子呢。”“那你叫我一声啊,我在炉子上给你温了半天了。”娑伶的埋怨中永远都是疼爱,她是倾月班的老伶人了,因年轻时倒了嗓子不能唱了,遂改了吹笛伴奏,在她眼里,倾月班的这些丫头们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嬛伶站在那里喝粥,娑伶又忍不住开始唠叨:“坐下坐下,喝粥要慢慢的,别伤了胃。你说你,怎么好。黄老班主走的时候嘱咐我照顾你们,可你们就是不听我的。仗着年轻体强,就这么糟践身子,老了就知道苦了。”娑伶唠叨完了,嬛伶也喝完了粥,笑眯眯地送到娑伶手中,趴在娑伶肩头哄道:“好姐姐,多谢你这样悉心照顾我们。等给浦家唱完堂会,我一定带你们上得月楼好好吃一顿。”娑伶笑着推开嬛伶的手道:“你就会拿这个哄我。我都这个岁数了,喝什么吃什么,你们这些丫头得注意身体才是!”说罢往戏船上走去。嬛伶同嫏伶相视一笑,继续带着众女伶练功。 午饭还未吃,浦家管事的就找到戏船来了。“嬛班主,实在是不好意思。没想到今天客人们来得都早,人又极多,可都是挑戏的主儿,我们家里头的班子实在是盯不住了,劳烦贵班去救个场吧。”嫏伶听了不以为然:“契约上写的是唱三日夜场,这时候去算怎么回事呢?我们这儿连饭还都没吃呢?总不能饿着肚皮唱到半夜吧,我们又不是铁打的。”浦家管事的忙陪笑道:“嫏班主可别这么说,我们哪能让姑娘们饿着唱呢?点心茶水已经备下了,太太说了,只要姑娘们肯救个场,银子的事儿都好说。”嫏伶刚要开口反驳,嬛伶就拦住了她,向浦家管事的道:“管家,你先走一步,我这边收拾了马上就带人过去。你放心,救场如救火,这梨园行的规矩我们是不敢破的。”浦家管事的如听佛旨纶音,喜笑颜开道:“谢谢了,谢谢嬛班主了。你们收拾着,我们的马车就在岸上候着呢。”嬛伶这面将浦家管事的请出去,婳伶便带着众人收拾着行头,嫏伶撅着嘴看了看锅上的鲫鱼汤,无奈地摇头叹息。娴伶一拍她的肩,笑道:“别看了,浦家有的是山珍海味,这两条鲫鱼算什么?”嫏伶道:“山珍海味有什么稀奇的,我又不是没吃过,都不如自己炖的鲫鱼汤好喝。”嬛伶走进舱来,听见了便道:“行了,又不是一去不复返的。让她们给你看着,晚上散了戏回来喝。”说罢,便招呼众女伶快走,只留下几个新入班不能登台的看家。 浦家老太太八十大寿,府中宾客盈门,里里外外热闹非凡。原本就人力单薄的浦家家班内堂给家眷们唱着文戏,外厅给男客们唱着武戏,眼看就要无戏可演了,管事的一声高呼:“倾月班到了——”所有宾客都欢欣鼓舞。 如今,倾月班在苏州府也算是鼎鼎有名的好戏班了,可人人都知道,倾月班是极少接堂会的。每每入夜,倾月班的戏船随意停靠一个河坊,在船头就做起戏来,或是风月情浓,或是忠孝节义,老百姓们有看的懂的,也有不太明白的,但是只要看见那些个姑娘们往船头一站,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风韵无可比拟。虽然老百姓看戏没几个钱能给,但是架不住人人都爱看,何况倾月班不是为了钱而唱戏的,久而久之,反倒成了老百姓们的戏班子了。那些达官贵族们听说了倾月班的名声,左请不到,右请不来,只好混在老百姓中间一起站在河坊边上看戏。如果是那些平日好善乐施的百姓交口称颂的好人家,赶上倾月班的嬛嫏二位姑娘高兴,那倒是有可能请到家里去一唱。这不,方圆数十里有名的大善人浦家就赶上了。听说倾月班要到浦家唱堂会,那些素日和浦家来往不多的人也赶忙送帖子陪礼物的要来给浦家老太太贺寿。 戏台后的小厅里,众女伶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按各自戏码装扮起来。救场戏来得虽急,但只要是功夫过硬,就不怕多加几出戏。婳伶和娴伶,一个《救风尘》的赵盼儿,一个《牡丹亭》的杜丽娘,原本是单折的,便又各加了两折,足能盯上一个多时辰,随后再演几折《西厢记》、《玉簪记》、《紫钗记》,便足够了。这些大户人家的人酒足饭饱时只爱看那些风月戏、富贵戏,而这些恰也是倾月班的特长。嫏伶一面扮妆一面同嬛伶道:“你倒是省事,自己不演,让我们累死累活的。”嬛伶笑了:“浦家喜欢看旦角戏,上一两个生角搭搭戏也就成了。我是想,婵伶、姝伶正好要练练,咱两个必须得上一个,也算是让人看个角儿。可你对后台上的活儿又不如我精通,戏装头面什么的都得我来收拾,索性你去演我来干活,各得自在不好。”嫏伶怨道:“自在什么呀!你看看,原说好只场夜场的,现在一唱就是大半天,你想累死我们啊?”嬛伶走上前去,拿起水纱帮嫏伶勒头,道:“我还不知道你?台下喊累喊苦,上了台就是人来疯,劲儿大着呢!再说,今天要累也是她们几个作旦的累,你就好好演戏,回去少不了你的鱼汤。”嬛伶一提鱼汤,众女伶都笑道:“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呢。” 催场锣鼓响过三遍,娴伶翩然上台,外面叫好声一片。台后静悄悄的,各人赶着扮戏,嬛伶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收拾出即将要用的戏装来。那些候着上场的更是大气不出一声,或坐或立,心神全在台上,暗自默戏。这规矩是黄三寿在时就留下的,黄师父病逝后嬛伶嫏伶接管了戏船,规矩定得格外严了,全无懈怠的道理。唱罢一回,众女伶才得歇歇,吃些点心,喝点茶水,妆容都不敢弄花。嬛伶环视众人,忽问道:“妖伶呢?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众人彼此看看,都说不知。嫏伶笑道:“这小丫头绝没有歇着的道理,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儿肯定跑人家花园里玩去了。”娉伶道:“她还抹着脸呢,出去可把人吓着。瞧,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嫏伶又道:“那又怕什么?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唱戏,他们有什么可怕的?怕的人都是心中有鬼。”大家正说笑着,妖伶忽得推门进来了,圆圆的脸上挂着欣喜之色,口中喘着粗气,额上渗出的汗已经浸润了皮肤。嬛伶见她这样,立起眉眼提高了半个声调喝道:“你看看你!又去哪儿疯了?弄得一头汗,妆又要花了。”妖伶一抹头上的汗,脸上果然出现了几道花白条纹,憨笑道:“不怕!晚间的戏我都不用画脸,只抹鼻头,大不了洗了重扮。嬛伶姐,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说着,妖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本样的东西,往嬛伶眼前一放。嬛伶垂目看那封皮上的三个字:《怜香伴》。 嬛伶莫名其妙地接过来道:“这是什么?看名字,莫非是什么市井香艳小说吧?”妖伶忙使劲摇摇头:“才不是呢!是戏本!刚才我出去玩,看两个少爷模样的人拿着这戏本子说话,夸这戏有意思。我虽然不怎么识字,但这三个字还是认得的,心想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出戏,一定是新写成的,所以就给你要来了。人家听说我是倾月班的,那可是举案齐眉地拱手相送呢!”话音方落,屋子里一片哄笑声,妖伶自知又说错了词儿,只能挠头傻笑。众人好容易忍耐住,把注意力都转到了嬛伶手拿的戏本上。嬛伶翻开扉页,并无写戏人落款名号,只是用清秀小楷抄写的戏文。嫏伶、婳伶站起来同嬛伶并肩看着,未至两出竟被这戏文吸引住了,只一页接一页地看了下去,以至于浦家管事的来催戏时,嬛伶嫏伶竟都无心理睬。 原来这《怜香伴》说的是监生范介夫之妻崔笺云到庙里烧香偶遇乡绅之女曹语花,对曹语花浑身异香倾慕万分,二人言谈之间又仿佛是旧友相逢,无限欣喜,两个女子竟然在佛前定了终身,愿来世为夫妻。可这崔笺云又不愿空等来生,于是亲自做媒,撮合了曹语花同范介夫,将曹语花收为丈夫之妾以求二女长相厮守。论故事,这倒不是十分吸引女伶们,一看便知是那些文人才子写出来颂扬男子三妻四妾的,希望女人们不但能容下男子纳妾,还要妻妾之间和和睦睦,彼此相好。其实,这倒也没什么,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若是妻妾不和必生风波,家中难安。只是嬛嫏二人的父亲都是不娶妾的,加之两个女孩因为女儿身在外收了不少磨难,因此更信女子不能比男子低一等,所以竟十分不喜欢男人娶妾这些事。但这《怜香伴》有一不同之处,那便是崔笺云同曹语花不是先做了妻妾再成知己的,恰是先成了知己而难求此生相随才不得已同嫁一夫,成全了二人“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的心愿,这倒是别出心裁。 晚间散了戏,众女伶匆匆回到画船,嫏伶也不想着鲫鱼汤了,只拉了嬛伶坐在一边研习《怜香伴》的戏本。嬛伶将这唱词细细吟出,一旁的婳伶忖度着曲谱唱了出来,众女伶听时顿觉情意绵长。嫏伶道:“单听这句词,倒好像是写我们的。我们天天早上一起梳洗练功,晚上舱里挤着睡觉,扮妆的时候三两个人合用一面镜子,你帮我描眉我帮你点唇的,然后一起上台唱戏,尤其是作生、旦的,演的又都是风月情浓的戏,写得真是真切。”“可不是!”婳伶接道,“那戏里的两个人,为了一种情思投合在一块儿,那情谊比咱们姐们的差不了多少。”妖伶笑道:“只是她们是两个人嫁了一个男人。我们这一船十多个姐妹,嫁给谁去啊?”刚说罢,娉伶便上来撕妖伶的嘴,姐妹们哈哈大笑。嫏伶道:“且不说嫁人不嫁人的,只要这戏词好,老百姓爱看,况且和我们的心境又符,干吗不排演出来呢?” 众人一听都说是好主意,劝嬛伶赶紧安排戏份大家排演。嬛伶托腮想了一想,问道:“这戏谁写的?”众人面面相觑,都看着妖伶。妖伶讪讪笑着道:“我问了来着,可是现在忘了。好像是跟鱼有关的,我只记得当时说怎么不是嫏伶姐炖的鲫鱼汤呢。”嫏伶听了两眼一亮:“是不是李渔啊?”妖伶忙笑道:“对对对,就是鲤鱼!跳龙门的鲤鱼!”嬛伶向嫏伶道:“原来是他,难怪这么好的戏词。”婳伶笑问:“你们知道这人吗?”嬛伶点头道:“听我父亲说过。他可是有名的五经童子,才高八斗呢!那年,金华陷落,满城都男丁都被抓去剃头,人人痛哭流涕又不敢不剃,只有他乐呵呵地剃了头,随后写了一首诗。”因念道,“髡尽狂奴发,来耕墓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嫏伶接道:“听这诗就知道是个狂人,他笑着剃发倒比那些痛哭流涕却不敢不剃的人洒脱得多,也算是个落拓的人。”娴伶道:“我们是不知道这些的,但听你们两个这么称赞他,应该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了。哎,要不我们就把这戏排演出来吧。这些年游走江湖之上,能见的世面也见过了,可咱们演的戏却总还是那几样。如今既然遇到了大家都喜欢的新戏,干吗不演出来呢,也该是我们倾月班改换风貌,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了。”娴伶这么一说,众女伶都说有理,嫏伶拉了拉嬛伶的衣袖,点头称是。嬛伶莞尔道:“我何曾说不排演这戏呢?行了,今日先睡下,明日抄了戏本,我再和你们说戏的事儿。” 憔悴江湖久逝魂(2) 一时,女伶们纷纷睡去。嬛伶同嫏伶卧在被中,各自闭目养神,却于脑中同吟着那一句“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不知为何心里头满是感慨。就是这样一句看似闺阁脂粉的戏词,却仿佛能映照出倾月班十数女伶的心境,漂泊无依的凄凉中竟是暖动人心的温馨。 尽管加演了大半日的戏,众女伶都有些疲乏,但歇上一夜便又有了精神。况且,演戏这事儿往往是绷起一根弦后不快意过瘾不罢休的,因此后两日倾月班在浦家连续做了整天的戏场,嬛伶也不得已上了台,作了几出《琵琶》《荆钗》。女伶们唱得是山摇海动,人人叫好,浦家高墙内传出的喝彩声令墙外百姓莫不引颈相望。 三日堂会唱罢,众女伶回到戏船上时,一个个好似抽了筋骨的棉花人儿,四处瘫倒,互相揉肩搓背。又因扮戏要勒水纱吊眼睛,这一旦歇下来,嫏伶几个戏份重的只觉得头疼欲裂。娑伶和姜伶等吹笛引箫的也是口喉干涩,红肿上火了。好在还有几个没有上台的人能帮着收拾行头,照顾众人,大家也顾不得洗漱,纷纷回到铺上呼呼睡去。清波摇船,风声相伴入梦,这样的疲惫劳累恐怕是许多人承受不了的,这也是做戏子的苦处之一。但对于倾月班的女伶们来说,只要能登台做戏,只要能快意地抒发人生,这样的劳累并不算得什么。 一觉睡到次日午时,做丑的妖伶,做老外的姵伶,做老旦的娥伶等搭配角的不是太累,便早些起来开始收拾戏装行头。连着做了三天的戏,倾月班的所有家当都搬了出来,都堆在箱笼上。这些东西素日都是嬛伶收拾打理的,但姐妹们心疼她过于操劳,因此都学着打下手,先帮她喷熨叠好,等嬛伶起来了再一并清点入箱。不一会儿,嬛伶嫏伶等都起来了,却吆喝着让众人放下手上的活儿。嬛伶道:“我前日说了,唱完了浦家的堂会要请大家到得月楼好好吃一顿的。走,这时候正是吃饭的点儿,咱们去吃饭。”一霎间,女伶们的欢呼声不曾把戏船掀翻了。逢年年节,或是唱罢一季的戏,嬛伶都会好好犒劳大家。姐妹们倒是不在乎吃什么,在哪儿吃,只要是听到嬛伶这一声令,个个都比听台下观众的叫好声还来劲儿。于是众人忙梳洗了,穿戴整齐,你挽着我手,我拉着你臂,三三两两,前后拥着上了岸,往街市上走去。 见到这么些清丽的女孩子出来逛街,街上的商旅行人都惊住了,有几个识得嬛伶等人的戏迷说道是倾月班的女伶们,众人便是不住声地议论。女孩子们毫不介意,依旧说说笑笑往得月楼走去。得月楼的小伙计将众女伶引进门时那掌柜的已在柜台上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团团云霞,一朵朵彩云幽幽飘来。婳伶盈盈笑道:“掌柜的,给我们挑个干净清净的包间,店里招牌菜尽管上。这是打赏你的。”说罢将一锭银子搁在了柜台上。见着银子,掌柜的眼睛立刻亮了,忙眉笑颜开,弯腰低头道:“行行行!姑娘们楼上请!小二,带客人们到雅间!”小二答应着溜溜地往楼梯口边跑去,口里一叠声地道着请。 回想当初,嬛伶嫏伶在深宅大院里也算是本分女子,虽然性格活泼且偶有任性调皮,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以稳重守拙为闺范。怎奈学戏是天性所向,入了戏班后和这些跑江湖的女伶们打成一片,竟将许多往日的教训都抛之脑后了,在外人面前尚可,一旦姐妹间玩闹起来,可是没天没地的。今日也算是庆功宴席,女伶们唧唧喳喳地说着各自在台上做戏时的感悟,又点评彼此的优劣,妖伶等再度卖弄做戏时的插科打诨,饮酒划拳不亦乐乎,不多时桌上也算是杯盘狼藉了。正当女伶们欢喜非常之时,忽然雅间的门被咣得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青年小厮,穿着褐色短打,满面堆笑地回头望着。只见一身着绫罗的公子摇扇而进,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四个奴仆将雅间门堵得严严实实。 此种情景女伶们可是见得多了,婳伶当然不让地站了出来,迎上前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那少爷把扇一合,咯咯笑道:“本少爷在隔壁吃酒寻欢,却被你们这一群人搅得心神不安,一打听,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倾月班在此,怎敢不前来一探呢?”婳伶莞尔:“原来是这样。我们姐妹难得欢聚,忘形之处,还请您担待。”少爷进前一步笑道:“这个好说。只不过,本少爷听说倾月班的女伶向来清高,极难得唱堂会,出门陪客更是不曾有过。不知道今日本少爷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呢?”婳伶一转身,避开那人淫邪的酒气,淡淡一笑道:“公子既然知道我们倾月班的规矩,可见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们。少时,公子的酒钱就由我们请了,也算是我倾月班敬奉公子的人情。”少爷听了哈哈大笑,开扇直摇:“本少爷难道还缺这点酒钱?本少爷缺地就是像你们这样粉嫩嫩娇滴滴的美人儿做伴。”说着伸手就要去捏婳伶的下巴。婳伶腰肢一软,身子往后稍稍一倾便让开了那公子的手。嫏伶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婳伶道:“公子,若是我们打扰了您,我们这厢赔礼。但公子若是不懂得尊重,做出无礼之举,就不要怪我们倾月班的姑娘们不给情面了。”少爷听了又是大笑不止:“你们这些唱戏的粉头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不过是我们掌上的玩意儿。怎么着,难道本少爷还怕了你们这些毛丫头?”说罢,门外的四个小厮就大步走了进来,伸手要拉嫏伶。嫏伶抬手一挥,正打在前面一个小厮的脸上。少爷乐了一声道:“有意思,有意思。”将扇子猛地一收,那四个小厮便冲上前去拉嫏伶婳伶。 坐在一旁的众女伶见此,忙推开座椅上前拉扯住四人,三三两两地围住一个小厮撕扯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菜盘子嗖得飞过,直砸在抱住嬛伶的小厮脸上。几个男人停了手,回头望去,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毛丫头,也没有梳着垂髫,只是将不长的黑发编了粗辫盘在头顶上,插着支木簪子,双眉倒竖,乍一看有些像道观里的小道士。原来这是学武生的嬗伶,她六七岁时在街头乞讨遭人欺负被众人救了,黄三寿见她有几分武功底子,又是孤儿,于是收到倾月班学了武生。虽然这唱戏的功夫不能和那些防身斗敌的武功相比,但嬗伶到底是有点能耐的,往日遇到地痞流氓之辈,姐姐们招架不住都是嬗伶拿着木头银枪上前对阵。此时此刻,她见众姐妹被人欺辱,怎能坐视? 几个大男人还在发愣,嬗伶抄起手边菜盘子又扔了出去,正砸在扯着嫏伶的小厮肩上,那小厮趔趄了一下。见这丫头这样泼辣厉害,四个小厮也来了劲儿,两个人丢开手边女伶上前去捉嬗伶,而剩下的两个卯足劲儿扯着婳伶、嫏伶等几个年纪稍长,容貌俏丽的女伶。虽然女伶们人多势众,可十几岁的姑娘如何跟粗壮的男人们相搏,没一会儿功夫就被摔倒了几个。嬛伶、嫏伶等几个平时有力气的女伶仍在那里死死挣扎,嬗伶早被那两个小厮按住,找出绳带来捆。那少爷坐在一旁好似看戏一般,乐得呵呵哈哈。嫏伶愤而向嬛伶道:“只可恨你我没有黄袍侠客的长剑,不然我即刻劈了他们几个!”小二诚惶诚恐地跑了上来,冲少爷拱手道:“郭大公子,您高抬贵手吧。眼看着客人就要多了,您在这儿……这样子……叫小的没法做生意啊。”郭大公子两眼一翻,正要回头打小二,眼光却在小二身后定住了。小二顺着郭大公子的眼神望去,只见门边不知道何时站着个年轻女子,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头上盘着密实的云髻,斜插一支玉簪,身穿水蓝色衣衫,倚着门框,正盯着郭大公子。这女子虽非倾国倾城,但也秀丽自然,加上这样的年纪正是如花含苞,那郭大公子又在兴头上,见到这人儿不觉更加心神荡漾,上前谄笑着道:“怎么,姑娘,你也想认识认识你郭大少爷?”说着就要去摸那女孩子的脸。 只听噌的一声,郭大公子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亮,脖子上凉飕飕地搁着什么,他往下一瞥,竟是一把寒光泠泠的剑,从鞘中探出大半,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原来,这女子方才是半倚着门的,没想到那藏在门后的手上提着的是三尺青锋。郭大公子的手脚登时冰凉,那寒气顺着血脉逼近心口脑门,脚下早就软了,颤颤发抖又不敢倒下。那四个小厮这会儿哪敢再动,都惊愣愣地看着他们的主子被那女子挟持住,不知道如何是好。“放这些女孩子走。”那女子轻声道。郭大公子忙挥挥手,示意小厮们放人。女伶们一时间也都傻了,愣了一愣,忙互相扶起鱼贯而出,嫏伶临出门前同那女子对视一眼,却也不知能说什么。等女孩子们都下了楼,郭大公子颤抖着求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女子看他一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郭大公子往后还是要多加小心。”说罢又听啪的一声,剑已入鞘,那女子转身便走。刚到楼梯旁,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叫着冲了过来,那女子一抬脚,将前面一个踢倒在地昏厥过去,又一扬手,剑鞘狠狠砸在后一个小厮的脖颈上,也昏倒在地。后面跟过来的两个小厮见如此猛地停住了脚,与那女子对质着,心中已生出几分惧怕。那女子一个跃身,踏着二人的脑袋几乎是飞着到了郭大公子面前。郭大公子此时早已吓得瘫软了,刚要求饶,那女子一把扯过刚才捆过嬗伶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郭大公子捆了个结实,看小二在一旁吓傻了,拿过他手上的抹布,团作一团,往郭大公子口里狠狠塞住,堵得郭大公子面红脖粗。那两个被踩了脑袋的小厮这时才反应过来,忙来救他们的主子。那女子好似轻轻一提,就把郭大公子拉了起来,往正跑来的两个小厮身上一推,主仆三人堆叠着趴倒在地上,哎呦妈呀,咿咿呜呜地叫喊起来。那女孩子冷冷一笑,从他们身上踏过,沿着楼梯缓缓往下走。 楼下店堂内众女伶还没有走,她们此时惊魂已定,忙上前想那女子道谢。旁边的掌柜的却上前道:“快走吧!这可是郭大少爷!巡抚老爷的公子!你们在这儿闹了事,还傻呆着干嘛?一会儿官府来人,连我也逃不了干系了!”说着就把十几个女孩子们往外撵。出了得月楼的门,那女子向嬛伶道:“就不必谢了,方才掌柜的也说了,此人得罪不起,你们赶紧走吧。我虽不惧怕官府,但究竟不好多惹是非,这也就要走了。”说着就去解拴在一旁的马的缰绳,嬛伶急忙问道:“姑娘留下姓名,日后有缘再见,定当相报。”那女子笑道:“那就再见之时说吧,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走吧。”说罢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憔悴江湖久逝魂(3) 望着绝尘而去的救命恩人,众女伶也无有时间去感激仰慕,忙拉扯着风似得往回跑。好在唱戏的脚上功夫不差,眨眼便到了戏船停靠的河岸。女伶们沿着河堤没命地跑,嬛伶嚷道:“嬗伶嫏伶,你们赶紧撑篙开船,我留下解缆绳!”嬗伶在旁喊道:“我来解!你们先开船,我一会儿跳上去不成问题。”正说着,只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哒哒哒地震得河堤都在颤。嬛伶边跑边回头望,果然是官府的人马追过来了。她心头一凉,竭力喊道:“快跑!”女伶们埋头拼命往戏船跑去,只觉得平日里短短的河堤变得无限之长。一阵脚踏甲板声,女伶们悉数上船,嫏伶和娑伶姜伶忙去船尾取船篙,嬛伶和嬗伶在岸上解船缆。 谁知平日因为戏船要常驻河岸,船缆系的十分紧,且缠了许多道,此时嬛伶和嬗伶心中又有些着慌,更加忙乱了。嬗伶忙解开一个疙瘩,嬛伶见官府人马将至,急得忙冲船上嚷:“给我刀!”女伶们一阵慌乱,四处找不到平日切菜的刀,可恨那些台上的刀枪棍棒都是木头的,哪里砍得动缆绳呢。这时,几个跑在前头的小兵已经到了船边,飞下马来拖住了嬛伶就要捆,嬗伶见了丢开缆绳要去救嬛伶,嬛伶喊道:“解缆绳!”那边嫏伶提了练功的木枪跳下船来,嬗伶夺过木枪同那几个小兵对打起来,嫏伶眉头深锁,咬牙切齿地解着船缆。 马蹄声越来越紧,只见后面乌压压的来了不少官兵。正当众女伶绝望之时,忽然横飞出一个蓝色身影来,两脚踢开拖拉嬛伶的小兵,一手拉起嬛伶,一手拉过嬗伶,喝道:“上船去!”说着把她们两个往船头一丢。众人定睛看时,正是刚才在得月楼救她们的女子。这时,后援的官兵也已赶到,纷纷抽出大刀来,那女子拉起还在解船缆的嫏伶,往船上一推,拔出长剑,一剑便斩断了船缆,娑伶和姜伶等忙撑起船篙,戏船缓缓离岸。那女子提剑迎着那些追捕的官兵,与他们拼杀起来,一片灰蓝色的兵丁围住一个粉蓝的人影,却只见寒光过处,兵丁们纷纷倒下,一个个捧着腿嗷嗷叫。原来是那女子侠义,不肯无辜伤人性命,故而只割伤了他们的腿。 一时,戏船离岸数丈,入了河心便驭风而行,众女伶在船头焦急相望。忽见那女子从兵丁中跃出,快跑几步,在拴船缆的木桩上一踏,飞身向河心船上来。嫏伶急中生智,忙将手中船篙伸出,那女子正要坠落水面便一手搭住船篙,跃身跳上传来,回头望时,留下只会骑马的官兵们在岸上束手无策。 “好在你们的船停得偏僻,要是四周有别的船只,河道不畅,只怕今日难逃一劫呢。”那女子先自笑道。众女伶见她面色红润,额头沁汗,手中青锋上仍染着血痕,不由长舒一口气。嬛伶惊喜未定,上前拜道:“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道:“我方才在走在道上心里只觉得不安,想起得月楼里的人说你们是戏船上的女伶。我想,我只身一人,容易逃脱,而你们一行人要走多有不便,我担心那姓郭的不放过你们,于是便又折了回来,正巧遇上。险是险了点儿,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婳伶道:“姑娘一日之间搭救我们姐们两次,这恩情我们就是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了。”说着领着众女伶就要跪下,那女子忙拉住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须言谢呢。我在得月楼时听旁人议论你们,说倾月班的姑娘虽然身在戏场,却个个品性高洁,我也是女孩子,怎么能见你们被恶人欺负呢。”众女伶听了,更觉眼前人亲切无比,忙引进船舱,团团围坐下。嫏伶道:“先前问姑娘名姓,姑娘说再见时便告诉我们。如今,可算得是再度相见了?”那女孩子灿然一笑道:“我姓沈,名唤羽嫱。”嫏伶忙问:“可是王嫱王昭君的‘嫱’?”那女孩子笑道:“正是。姑娘怎么知道?”嫏伶笑道:“就算是不读诗书,一出《汉宫秋》可再熟悉不过了。”沈羽嫱笑道:“可是呢,戏里就有。我母亲说王昭君虽身为女子却有男子的气魄和胸襟,柔肩担下古今愁,因此为我取的这个名字。”婳伶听了叹道:“哎呀,又是个从女字的好名字呢!要是在我们戏船上,嫱伶,这个名字多好听啊。”娴伶故作无奈表情:“你真是黄师父教出来的好徒弟,怎么时时刻刻都不忘给倾月班招揽人才呢?”“我只是心有慨叹而已。”婳伶接道,“我觉得,我们和沈姑娘定是有缘的,不然也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巧遇。恰好,她的名字是嫱,咱们这儿可有人叫这个名字呢?”娉伶一旁笑道:“你说的这个缘分啊,我倒是爱听。就像嬛伶和嫏伶,那时候我们觉得她们一辈子也不会做戏子,如今不是我们倾月班的当家人了吗?老天爷的安排总有原因的。” 婳伶还要再说,被嬛伶拦住了:“好了好了,你们只顾说这些,别把客人吓着了。她是行侠仗义的女侠,要是因为救了我们就要扣在戏船当戏子,那以后还有人敢帮我们吗?”沈羽嫱笑道:“哪里。我小时候也是听过戏的,那戏文上倒是有不少好故事,好文章,比四书五经有趣多了,只是我从不会唱,也不懂得唱的好坏,只知道好听。”嬛伶问道:“怎么,你还读过书?”沈羽嫱摇头道:“我之所以学武就是因为我爹想把我当男儿教养,他老人家也逼我读书来着。谁知道我练武不怕摔不怕苦,读书却一万个不愿意,时间久了他也就不再强迫我了。我也就是读些喜欢的文章,陶冶性情罢了。”嫏伶接着问道:“那么你家里也算是书香门第了。”“谈不上,只是小户人家,不缺吃穿而已。我爹是个喜淡泊的人,不愿意追名逐利,所以对我的教养才这样随性自然。”嬗伶歪着脑袋问道:“那你仗剑江湖,你爹娘担心吗?”沈羽嫱听了脸上不觉闪过一阵黯然,忙又笑道:“家破人亡之人,何来父母之忧呢。” 这一刻,别人倒还罢了,唯有嬛伶和嫏伶心生凄凉,沈羽嫱那瞬间的神色她们两个再熟悉不过了。亡家之恨虽已过去多年,她们已不惧怕人们谈起,但心底里的忧伤愁怀,只有体味过的人才能明白。嬛伶于是一笑道:“嬗伶,往日你总自称是我们戏船的护花使者,说有你在姐妹们就不受人欺负,怎么样,今天你是不是要拜拜师父了?”嬗伶学武生可算是有灵性的,加上确实为姐妹们解了不少围困,平日多少有点自夸。今日之事她还未及细想,经嬛伶这么一提便登时红了脸颊,有些讪讪的,但却不推脱,走上前来道:“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吗。我技不如人,甘愿拜师的,就是不知道沈姐姐收不收我了。”沈羽嫱笑道:“不必拜师了,你要学,我自然教你啊。”说着扭头问嬛伶道,“对了,你们如今要往哪儿去呢?这苏州府恐怕是不能待了。”嬛伶想了想道:“我们打算去江宁府。”“江宁府?”沈羽嫱喜道,“那真是巧了!我也要去江宁府呢。”嬛伶问道:“哦?那我们正好同行。你去江宁府有事吗?”“是。受朋友之托找寻故人。”沈羽嫱答着,“你们呢?去江宁府唱戏吗?我倒是知道那儿的人都喜欢听戏的,尤其是夫子庙一带,两岸花楼歌台,不知道多少名伶赛曲呢。”嬛伶淡淡一笑道:“也唱戏。不过,我们回去是祭祖的。我和嫏伶本是姐妹,亲亡家败流落戏船,好在姐妹们体谅我们,年年深秋都陪我们回乡祭祖。”听了嬛伶的话,沈羽嫱不觉细细看了看她和嫏伶,收敛笑容点头道:“原来这样。也好,我在江宁府人地两疏,和你们一起,彼此有个照应。” 晚间商量如何安排沈羽嫱安睡,嬗伶嚷道:“我跟师父睡吧,刚好我的舱只有我一个人。”娉伶乐了:“得了吧。让你一个人占一个小舱就是因为你睡觉太武,一会儿准把沈姑娘踢到舱外去。”娴伶道:“那倒不会。别人她踢得动,沈姑娘她是踢不动的,人家拿麻绳捆了她挂在墙上睡。”姐妹听了哈哈大笑,嬗伶躲在一旁挠头。嬛伶笑道:“行了,我们那间舱本就大,让沈姑娘跟我和嫏伶睡,刚好我们说说话。”众人觉得甚妥,便各自睡去了,嬛伶和嫏伶也去收拾床铺。嫏伶从夹壁间抱出一床棉被,被中掉出一白绢裹着的物件来,嫏伶忙放下棉被将那物件裹好塞回夹壁。嬛伶道:“也是,方才解缆绳找不到刀时怎么没想到用它呢。”嫏伶道:“它不掉出来我也想不到呢。”嬛伶道:“好在老天爷赐给我们贵人,有沈姑娘在,我现在可安心多了呢。”沈羽嫱从舱外走进来,听了笑道:“举手之劳,就不要再提了,你们再这么说下去,我可不敢在船上呆了。”三人相视一笑,收拾了卧铺,躺下闲聊各自在江湖上漂泊的见闻。 戏船从弯曲河道辗转至镇江后入长江,逆流而上逶迤着向江宁府驶去。一路上,沈羽嫱和女伶们相扶相帮,谈笑之余女伶们教她如何赏析戏文,她则帮着女伶拉练筋骨,嬗伶更是缠着沈羽嫱不放,时时要她教自己武功。众人依然以姑娘称呼沈羽嫱,唯有婳伶适时打趣似地称其为嫱伶,沈羽嫱也毫不介意。 进入江宁府后,嬛伶依然将船泊在夫子庙文德桥下。那里可说是她和嫏伶的再生之地,也是断魂之地,但二人并不介意回到这里,虽然心中有痛,但这痛早就化成了一种沉寂。她们现在的生活很快乐,很精彩,台上台下的日子让她们穿梭在古今时代,亦幻亦真。而回到江宁府,回到这里,则让她们觉得人生中还有最为真实的事物,以至于不使她们忘却自己究竟是谁。 船泊岸后,沈羽嫱同众女伶告别,嬗伶拉住她问道:“你还会回来么?”沈羽嫱笑道:“自然回来。嬛伶说你们要在这类待上十天,我白天找人,晚上还回来同你们住。”“那以后呢?十天后我们就要走了,你找到找不到人,都会跟我们一起吗?”嬗伶紧追不放。沈羽嫱微笑道:“这,我也不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友人帮他找寻故人,如今两年了,总算有些线索,但等找到了人,就都好说了。”嬛伶插道:“你只说来找人,却不肯说出名姓,我们虽然是当地人,可不知道名姓又如何帮你打听呢?”沈羽嫱道:“非是我不肯说,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又多,只怕稍有闪失,连累了你们这一船的人。你们漂泊江湖已属不易,我不能帮你们什么也就罢了,怎么好给你们添麻烦。”嬛伶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会给我们添麻烦呢?我们姐妹也算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也见过不少场面了,能有什么事情吓得住我们的呢?何况你又不是什么坏人,纵然有事,在我们看来也不是坏事。”沈羽嫱听了沉吟不语,叹道:“改日吧。我先去找找,看看情形如何,实在不成,我再和你们说吧。”说完提剑出舱,上岸去了。众女伶见如此,只好各自收拾了东西准备陪嬛伶嫏伶去祭奠家人。 憔悴江湖久逝魂(4) 当年谢氏一门与夏完淳等抗清义士一同罹难,夏完淳等人尸身由亲友认回,归葬松江,而谢家人却不知安葬何处。黄三寿在世时多次携她们姐妹回江宁府来,终因此事关系非常,不敢轻易打听。而嬛伶嫏伶为了一船姐妹安全,也不敢前往旧宅去祭奠先人,只在鬼脸城旁的清凉山上望着旧宅方向圈画地界,焚烧些纸钱。 焚了香,嫏伶依旧不说什么,只是默默跪拜,嬛伶则说些姐妹平安,大家安妥的话,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祭拜完毕,下山路上嬗伶面露愁色道:“天色也不早了,不知道沈姐姐找人找得怎么样了。”娴伶叹道:“这样没名没姓地找人,何时能找到?我只是奇怪,是什么人,连名姓也不能说。难不成,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这一句话提醒了婳伶,她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你们想,沈姑娘是个江湖人,这行走江湖的侠客有几个是受得了朝廷法制约束的?当此世道,只怕是……”说到这儿,婳伶不再往下说,众人也都心知肚明了。姜伶道:“依我看来,这些年朝廷查什么叛党逆党的不似早年了,风声也不紧了。别人不打紧,我倒是觉得咱们得去打听打听老爷少爷们的坟去。或许有好心人将他们安葬在哪处了,纵然是任凭官府葬在乱坟岗,这么些年了,也能去找找了。倘或能找到,将老爷少爷们重新安葬了,也就好了。还有,”姜伶看了眼嬛伶,“四小姐的骨灰,我们总带着她四处漂泊,不能入土为安,也不太好呢。”嫏伶听了撇过头去,仍有些切齿地道:“只一个秋天,一家人就剩下我们姐妹两个了,如今就算朝廷不计较我们,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这笔血债难道就不要报偿吗?”嬛伶立刻劝道:“行了,你别这么说了。这事儿还是不提为妙,免得横生风波。如今,我们同姐妹们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的新日子,往前看看吧。”略顿了顿,嬛伶补充道:“姜伶说的有理。这么多年了,我们至少可以去打听打听家人埋在哪里,如果能找到,自然是最好的。”嫏伶道:“从哪里问起呢?这江宁府中还有谁是认得我们的?纵然认得我们也不敢贸然去见啊。”婳伶道:“我看,我们不如先去市西走走。”嬛伶嫏伶点头应允,对姜伶道:“姐,你先带着她们回船上去,我们同婳伶去市西看看。”姜伶点头,嬗伶冒出来道:“怎么能不带我呢?去市西哎,没我在,万一遇到点什么事,沈姐姐又不会飞出来救你们。”嫏伶笑着拉过嬗伶道:“行!带上你。” 四人一行径直奔往市西,深秋时节街上人烟稀少,显得极为肃静。快要到法场时,嬛伶不觉放慢了脚步,嫏伶看着她道:“怎么了,你说要来的,又不敢了?”嬛伶摇头道:“只是感觉不太好,不知道会遇上谁呢。”嫏伶笑道:“绝不会是洪承畴那老家伙。”大家一笑,手挽手地往前走着。忽然一阵凉风吹过,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贼眉鼠眼的尖头小贼,拦在四人面前。嫏伶笑道:“嬛伶,你的感觉倒还真没错,这不就遇见了。”那几个小贼面容十分脏,衣衫也有些破旧,看着倒像是流落街头的小混混,估计是见左右无人,而嬛伶四人又都是瘦弱的女子,因此想上来为难她们取乐。待小贼们走上前来定睛细看时,却觉得这四个女孩子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女子,尤其是那两个站在前面的,一抬眼竟放出利剑似的眼神,仿佛是那种不可侵犯的壮士一般。小贼们脚底下不觉有了迟疑,想往后退却碍于面子,可是真要上前调笑,又不知道这四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物。 双方正对峙着,只听嬗伶从嬛伶身后出来插腰斥道:“怎么了,刚刚不是还一脸媚笑地要跟小爷我说话吗?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嬗伶说出小爷二字,那几个小贼乐了,把各种怀疑担忧都抛开了,上前道:“没错,小爷们就是想跟你这个小爷好好说两句贴心的话。”话还没说完,嬗伶一把抓住为首那人的手腕,稍一使劲,就把那人拧转了个圈,被嬗伶反束了手僵在那里。嬗伶冷笑道:“我以为是多厉害的人呢,原来就着两下子。”其余小贼见这个年幼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就降服了他们老大,再看看另三个女孩子都横眉立目的,不由得胆怯了,疑心她们都是练过功夫的。嫏伶冲嬗伶笑道:“丫头,行了,大庭广众的,别惹得别人看,再招来官府。”嬗伶听了猛得一松手,那小贼立刻就往前栽倒,被其同伙扶住,一个个忙脚底抹油跑了。姐妹四人正欢笑着,旁边走出一人来,笑道:“今儿我算是见到这丫头的厉害了,难怪她吹嘘往日都是她替姐妹们解围呢。”嬗伶大喜,冲上去喊道:“沈姐姐,是你呀!”沈羽嫱执其手笑道:“怎么不是我?我方才在那边店里看剑穗,只听见你在这里骂小贼,忙出来看呢。”嬛伶上前问道:“怎么样?沈姑娘。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沈羽嫱一笑:“差不多了,八九分了,想必这两日定有结果。”嬗伶听了欢喜至极:“太好了!你找到了要找的人,是不是就能跟朋友交差了?那到时候,你就跟我们一起去游走江湖吧!”婳伶道:“傻丫头,我们游走江湖不过是在苏杭一代唱戏罢了,沈姑娘却是要游走天下的,怎么能跟着我们呢?”沈羽嫱歪头笑道:“说不准呢。我这些日子和你们在一起,心里真的是很高兴。既能四处游荡,放飞心情,又能姐妹相聚,其乐融融,多好!”嬗伶拉住沈羽嫱的手郑重道:“那说好了,等你办完了事情,就和我们一起游走江湖!”沈羽嫱依旧笑着,也不答话,反问道:“你们祭奠过亲人了?来这里做什么呢?”嬛伶道:“呃,我们也是随便走走,访访故家,看看还有没有相识的人。”沈羽嫱又问:“那见到什么人了吗?这又要往哪儿去呢?”嬛伶笑着摇头。沈羽嫱道:“那你们是继续找呢,还是怎么?要我陪着吗?”嫏伶道:“算了,刚才几个小贼把我找人的心也弄没了。不找了,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去吧。沈姑娘,你呢?”沈羽嫱道:“那我也跟着你们回去吧,正好今日的事情也都办得差不多了。”说罢,五人前后挨着,说说笑笑地往夫子庙走。 回到戏船时,姜伶等早已将晚饭做好,见她们五人一同回来,忙张罗开饭。众姐妹一面吃饭,一面听嬗伶说市西之事。娴伶取笑道:“今儿算你撞着了,只是几个小毛贼,不然,还得沈姑娘救你。”嬗伶道:“我早知道沈姐姐在,一定让沈姐姐拿剑劈了他们!”沈羽嫱笑道:“我的剑可不是轻易出鞘的,几个小毛贼,杀了他们且不说污了我的剑,也有失江湖道义公允啊。”娴伶拿筷子敲了敲嬗伶的脑袋道:“听见没?这才是大侠呢!你呀,就是莽撞。”嬗伶昂头道:“这有什么?我还小呢!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和沈姐姐一样!”沈羽嫱笑道:“这个我信!长江后浪推前浪,你终会比我强的。”娴伶道:“千万别夸她!一会儿就要上桌子了。”嬛伶道:“上桌子不怕,只要她自己乖乖下来就行!”说罢,众女伶哈哈大笑。嬗伶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自己也在那里乐。一时,嬗伶问沈羽嫱道:“沈姐姐,你什么时候教我剑术啊?我那几下都是台上的花架子,当不得真场面的。”沈羽嫱略想了一想道:“我看,我还是教你些实用的功夫吧,防身用的。不但你能学,姐妹们都能学。”婳伶道:“这个有理。你什么时候教我们?”“什么时间都行,就看你们怎么安排了。”沈羽嫱答。嬛伶道:“我们好办,只怕你不得空。哎,早上如何?我们把练早功的晨光腾些出来学功夫。”沈羽嫱点头应允,众女伶欢喜不已,一阵说笑。 晚间安寝时,嬛嫏婳娴四伶同沈羽嫱围坐在不大的隔间里闲谈。嬛伶道:“说来也真是缘。我们在苏州府呆了那么久,都没有遇到什么大事,头一回惹出麻烦就有你来救我们。如今又一同到了江宁府,你还要教我们防身功夫。我只怕,再隔些日子,姐妹们更舍不得你走了。”嫏伶补充道:“你不是说也喜欢跟我们在一块儿吗?我看,你就留下吧。你要代朋友找人,我们帮你一起找。”沈羽嫱道:“找人这事也是靠的缘分,我既然和你们遇着了,能帮你们则多帮些。对了,我正要问你们呢。这戏船上除了你们用的那些木头做的枪棒行头,就没有什么正经能防身的东西吗?”嬛伶听了便笑道:“还说呢。那天从苏州府逃出来后,我同嫏伶说,找不到刀子砍船缆时竟忘了一样东西。”“哦?什么东西?”沈羽嫱忙问。嬛伶一推嫏伶道:“诺。问她!那可是她藏着的宝贝呢。” 大家笑看嫏伶,嫏伶不觉脸颊一红,转身打开夹壁,从里面掏出那日掉出来的白绢包裹道:“也不是什么宝贝,是一个朋友送的。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平常没什么用处,就收着了。”说罢,就将那白绢打开,露出一把匕首来,原色樟木打磨的匕首鞘上雕刻着细纹,柄上连缀镶着三颗玉石,拔出匕首来,但见一道寒光掠过。婳伶叹道:“好家伙!你什么时候收着这东西呢?我竟然都不知道!”嬛伶笑道:“这还是六年前的事儿了,她一直藏着也没拿出来过。”嫏伶痴痴地看着匕首,也不说话,婳伶等还要取笑她,却见沈羽嫱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拿过那匕首道:“你若早拿出来,也不至于我如此费周章。”众人一愣,沈羽嫱接着道:“这匕首原是福建陈复甫的。那年,他为救抗清义士夏完淳来到江宁府,将此匕首留给了东晋宰辅谢安的后人。”说着沈羽嫱盯住了嬛伶嫏伶,“你们果然是谢文嬛、谢文嫏!”四个女伶彼此看了看,都将惊讶的目光投向沈羽嫱,一个念头在她们心底升起,却又不敢相信。沈羽嫱笑道:“我正是受陈大哥所托,来找你们姐妹的。” 一句话,将光阴带回数年前的那个秋夜,一切恍然隔世,嬛伶和嫏伶仿佛觉得是前世的魂魄在向自己召唤。嫏伶呢喃着:“你,认识陈大哥?”沈羽嫱点头道:“堂兄沈羽霄乃是夏完淳好友,当年完淳大哥罹难,也是族兄收其尸骨,归葬松江的。我因受义士豪情感召,便投身反清复明大业,游走四方,联络志士。两年前在福建结识陈大哥,他便托我四处探寻你们的下落,凭证便是这把匕首。”说罢,沈羽嫱将匕首交回嫏伶手中,接着道,“那天在得月楼出手相救本是偶然,后来在戏船上听你们报出艺名,我便心中纳罕,毕竟‘嫏嬛’二字用于伶人的少。后来你们又说要回江宁府祭奠先人,我又确信了三两分。一路上我察言观色,觉得你们就是当年谢门遗孤,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贸然相认。今天一早我离开戏船后并未走远,而是悄悄跟在你们后面看你们往何处祭奠,听你们在鬼脸城上的说的话,更知八九不离十。所以方才嬗伶要我教她武功时,我故意留下由头,好找机会让你拿出这匕首。” 听沈羽嫱说罢,婳伶长长喘了口气,道:“哎呀,你岁数不过和我们一般大,怎么这样有城府?竟然能耐住性子这么绕着圈儿的套我们话!”沈羽嫱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若是认错了人,岂非又多了层是非。万一传出什么消息去,我倒不怕什么,只是担心连累你们。”婳伶拦道:“哎呀呀,你怎么老是这句话!我们是那种怕事的人么?是那种趋炎附势,奉承献媚的人么?你要是早点说出来,也免得我们还为你操心了。”嬛伶止住了婳伶,拉起沈羽嫱的手,直直地望着她,眼中噙着泪水,似有话问。沈羽嫱欣慰一笑,握紧了嬛伶的手缓缓道:“你们父兄的尸骨也是我堂兄埋葬的。堂兄知你家是名门之后,便将你父兄的骨灰安葬在了上元县东山上的谢公祠旁,只是迫于当时情形,未曾留下碑文。”此时,非但嬛伶嫏伶泪水潸然,婳伶娴伶二人也湿了眼眶。嬛伶微笑着摇头,哽咽许久方说出“多谢”二字,沈羽嫱也摇头,嫏伶探身捧住了沈羽嫱与嬛伶相握的手,婳伶同娴伶上跪直了身子往前凑了凑,五人握手相拥在一处。半晌,沈羽嫱缓缓道:“明日一早我陪你们出城去吧。” 憔悴江湖久逝魂(5) 次日早起,婳伶娴伶将昨晚相认之事说与众姐妹听,众女伶又惊又喜,感慨不已。嬗伶最为高兴,上前抱住了沈羽嫱道:“太好了!太好了!沈姐姐,你看,我说我们大家是有缘分的吧!”沈羽嫱笑道:“你说的对。这就是缘分,前世今生的缘分。”一时,娴伶带人准备好了祭奠用的酒水清香,又让妖伶去雇了三辆车马,一行人忙往城外奔去。 话说嬛伶嫏伶的先祖东晋宰辅谢安早年曾隐居会稽东山,出仕后来至建康城,心中却难忘故家山水。因见城郊上元县的土山形势颇似会稽东山,遂将此改名为东山,修筑馆阁以作养生之所。谢安便是在此山上下着棋,镇定自若地指挥了淝水之战,一举破了前来南攻的前秦氐族苻坚的大军,留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投鞭断流等美谈。站定在东山上,众女伶远眺紫金,近观天印,忽觉得素有“江南佳丽地”之称的江宁府果然不负“金陵帝王州”的霸气,曾经的南朝烟雨竟也有如此广阔壮丽的一面。沈羽嫱道:“巍巍河山,如此壮丽,可惜,却不为我们所有。”嫏伶道:“可叹,若是先祖在世,并不会让这大好河山落在外邦人手中。”婳伶道:“谢公若在,一定会被那些卖国求荣的小人气死。真是,读的都是四书五经,晓的都是人间大义,怎么大明朝的文臣武将就有那么多贪生怕死之辈,白白送了江山。” 大家还要说下去,却见嬗伶敞着怀抱,迎着秋风,背起诗来:“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髣髴洛阳道,道远离别识。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婳伶一愣,问道:“你这丫头背的什么诗?”沈羽嫱和嬛伶面带惊奇,沈羽嫱道:“你哪里看来的?这诗寻常的秀才恐怕都不知道呢。”嬗伶一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别人不知道的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这诗不是我喜欢的,我只是在背别的诗时记住的。我倒是喜欢另一首,”说着,仰头望天背道,“千里常思归,登台临绮翼。才见孤鸟还,未辨连山极。四面动清风,朝夜起寒色。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嫏伶走上前去,摸摸嬗伶的脑袋道:“这丫头不得了,深藏不露啊!居然会谢朓的诗。”妖伶歪头问:“谢朓是谁?”众女伶不由嫣然,沈羽嫱道:“谢朓谢玄晖是南朝的诗人,也是你嬛伶、嫏伶姐的同族先人。”嬛伶道:“若不是我谢门先祖,我们姐妹也不会将他的诗都背记下来。嬗伶这丫头什么时候学的这诗?不得了啊!” 嬗伶带着一丝儿狡黠与顽皮,笑道:“怎么样?我不是傻小子一个吧?我也是会读诗背诗的呢!”“那前一首是谁的诗?”娉伶问道。嬛伶道:“是南梁朝开国君主萧衍的,这两首都名为《临高台》。”嬗伶接道:“没错。只是,我不喜欢萧衍的那首,明明登在高台上看风景,却没有广阔的胸怀,说着说着就想到情人上去了!还是谢朓的诗好,而且有些而游子情怀呢。沈姐姐,你觉得呢?”沈羽嫱道:“没错。那最后一句‘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常让我生出忧思别离之感,但却不觉得柔弱无力。嬗伶,看来我对你要刮目相看了!”嬗伶咧开了嘴,笑道:“等着吧,以后让你惊讶的地方多着呢。”嫏伶听了握住嬗伶头上盘着的发束,怜爱地责备道:“看看,看看,还没夸你呢就有得意忘形了!”众女伶纷纷莞尔。嬛伶拍手道:“好了好了,别背诗了。时候不早了,还是先去办正事要紧。”沈羽嫱收敛了笑容走上前去,道:“跟我走吧。” 秋日东山,松柏都暗淡了绿色,显得越发肃静,水杉杨树都飘零了黄叶,剩下枯枝了。谢安虽是千古名士,但留于此东山的旧迹却早已湮灭,这谢公祠如今也成了荒颓的小庙,瓦破橼坏,墙壁剥落。绕过谢公祠,后面山坡上隐隐地立着几个土堆,那边是嬛伶嫏伶父兄的坟冢了。谢予琨、谢予璞二公坟头在前,仁义礼智信五兄弟在后,一字排开。嬛伶嫏伶走上前去,跪在二位谢公坟前,燃起香烛,止不住两行清泪往下淌,顺着脸颊滴入土中。沈羽嫱等人上前来帮着分香插土,焚烧纸钱,众女伶都神情哀伤,默默无声,站立一旁。当此时,嬛伶嫏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自从父兄受刑,母女分离,两位夫人中途自缢,大姐文妗为避祸不知迁居何处,小妹文妙夭折在戏船上,剩下她姐妹二人同这一船的女伶漂泊江湖,无依无靠,日子虽是过得逍遥自在,说到底却有许多的无奈和凄凉。 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地上烧过的纸钱灰烬。清香燃尽时,嬛伶嫏伶稽首而拜,众女伶也忙跟着跪下拜了三拜,唯有沈羽嫱伫立一旁,沉吟不语。拜罢,婳伶扶起嬛伶,问道:“要不要把老爷少爷们的坟修一修?”嫏伶答道:“不必了。谢公一生威名,不也只在此留下这清冷的小庙吗?这样挺好。”嬛伶点头认同,转身问沈羽嫱道:“沈姑娘,为了我们姐妹,累你四处奔波了。”沈羽嫱摇头一叹:“我并不以此为苦,心里反而很乐意。说实在的,见你们姐妹如今这样安妥,我心也就安了。稍后,我便给陈大哥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为你们姐妹也悬心多年了。”嫏伶抬头看着沈羽嫱,有些欲说还休,但终于开了口:“陈大哥,他,还好吗?”嬛伶听了忙也问道:“正是呢。昨天只顾着说我家的事情,竟然没有问他好。”沈羽嫱点头道:“放心。他很好。如今在国姓爷跟前效力,很有作为。”众女伶听了不由赞叹,嫏伶欣然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投靠贤达,不辱文臣武将的使命的。” 嬛伶婳伶看着嫏伶会心一笑,婳伶问沈羽嫱道:“那你呢?你如今找到了她们姐妹,又要去做什么呢?”沈羽嫱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呢。一直以来我都是四处找人,没个定数。这两年牵挂着的便是她们姐妹,如今找到了,这块石头也算落了地,心头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嬗伶上前道:“那干脆,你就跟我们一起吧。反正我们戏船也是到处飘的,沈姐姐,你和我们一起游荡江湖就是了。”沈羽嫱想了一想道:“这个,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毕竟,我身上还有不少牵挂,我此刻真不知该如何答复你们。”嬛伶道:“你不必介怀。我们知道你的难处,你虽说闯荡江湖自由自在,其实心里头恐怕还不如我们自在。你同我们姐妹差不多年纪,肩上的担子只怕比我们还重呢。” 沈羽嫱听此言深感欣慰,满腹的话儿都在那微微一笑上。嫏伶提了提神,道:“对了,你跟我们一起这么久了,还没看过我们的戏呢。如今,我们各自的事情都有了着落,可得商量着演两出呢。”嫏伶这么一说,众女伶都有了劲头,忙七嘴八舌地商议起来。婳伶道:“哎,不如演《拜月记》吧。这可是她们姐妹到戏船后学的第一出戏,嬛伶的蒋世隆,嫏伶的陀满兴福,可好了呢!”众女伶都附和说好。嫏伶摇摇头,道:“算了算了,这么些年了,不能还是一出《拜月记》呀。我觉得,给沈姑娘演戏,得是刚烈节义的戏文。”嬛伶接道:“那《单刀会》怎么样?老戏有味道。”娴伶忙抢道:“不好不好!这戏都是小生们的事情,我们都没什么可演的。换一出,换一出!”嬗伶伸出举起手来小声道:“《鸣凤记》怎么样?《寿宴》、《桑林》、《死节》、《遇舟》、《封赠》,几出下来,咱们的行当全齐了,而且也是平日里演过的。”众女伶眼睛一亮,娉伶猛地一拍嬗伶的肩膀道:“这个好!就是这个!”沈羽嫱忙问这戏说的什么。娴伶答道:“是嘉靖朝严嵩专政,夏言、曾铣、杨继盛、邹应龙、林润这些忠臣义士前仆后继锄奸报国,所谓‘前后同心八谏臣,朝阳丹凤一齐鸣。除奸反正扶明主,留得功勋耀古今’,就是这个意思。”沈羽嫱听了连连称好:“这前后同心,前仆后继的意思好,正合我的心意!我要看的。”正说着,林间刮起一阵阴风,婳伶抬头看天,日光西斜,暮色渐起,忙道:“好了好了。我们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在细细说戏吧。如今天黑的早,还是早点回城吧。”众女伶抬头望望,忙收拾了东西下山去。 当夜安排定了角色,次日早起,众女伶或是在船头,或是在岸上,各自温习戏文。嬛伶一面收拾了行头,一面又将倾月班演出《鸣凤记》的水牌挂了出去。倾月班在苏州府名声极盛,往来苏江一代的商旅皆知,何况倾月班每年秋季都要到夫子庙唱上三两场,加上戏又好,故而江宁府的老百姓们也都略有耳闻。 听说今秋倾月班要演《鸣凤记》,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这可真是一件奇事!这五年来,倾月班演的都是《拜月》、《荆钗》、《西厢》、《牡丹》一类风月戏,就连《杀狗》、《灰栏》这样的说教戏都未曾演过,今年怎么忽然演起《鸣凤记》来了?这可是一出叫人看了咬牙切齿终而大快人心的戏,不知那些柔柔弱弱的姑娘们到底怎么演。 待到演出当夜,夫子庙上灯火辉煌,倾月班的戏船上高挂着灯笼,映照着船头甲板,底下那些看戏的乡绅百姓们都高举着火把,紧紧围在倾月班的船头边,方寸之地竟亮如白昼。嬛伶嫏伶一个扮夏言,一个扮邹应龙,领着婵伶、姝伶、嬗伶等在台上演尽忠烈仁义之事,而婳伶、娴伶、娉伶等花旦都做了刚烈节妇,至于妖伶、姹伶几个扮丑角并老生的,也把严嵩、严世蕃、赵文华等人刻画得淋漓尽致。待到最后一出时,严世蕃父子被斩,忠臣义士受封,台上台下无不欢欣鼓舞,那喝彩的人不知道是该为这戏里的人叫好,还是替着班唱戏的姑娘们叫好。沈羽嫱在不远处的墙头上坐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小时候,沈羽嫱也是这样看戏的。父母家人,远近相邻们都围在戏台下,唯有沈羽嫱喜欢独自躲在一个无人觉察的地方,默默地看戏,看戏且看看戏的人。 沈羽嫱不知道自己到底懂不懂戏,以前看戏不过看个故事,与之笑,与之哭,与之恨,与之喜。而今天看着这样一群可爱的女孩子在那里做戏,沈羽嫱感悟的不仅仅是戏里的喜怒哀乐,更有一种不可言妙的心情:她们原是深闺弱质,却要在江湖飘零,在台上,万种柔情能于转瞬间化为刚毅之气,真不知道,这些女孩子心底里藏着的是什么玄妙的东西呢?或许,本没有什么玄妙吧,她们是那样的纯洁简单,她们只是把戏里的真情,人生的感悟付之于这做戏的台子了。沈羽嫱想起半月前同这群女孩子相遇的情形,心底不由升出一股怜惜之情,如此漂泊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苦难,沈羽嫱只想,倘或那次不是让自己遇见了,谁又能救助她们呢? 戏船边叫好如潮,掌声雷动。自来伶人是下九流,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们甚至把伶人看做猪狗一般的人,然而当此情境,谁能说这些粉末做戏的女孩子肩上担的不是人间道义呢?即使是做风月戏,那也不是在诉说着天地间的真情吗?最重要的,那些看戏的百姓们是何等得快乐,若能以一己之力而娱乐大众,且所行之事光明正大,这样不也很好吗?沈羽嫱忽然觉得,这不就是千百年来天下百姓所期盼的安宁日子吗?没有争战,没有饥荒,没有旱涝灾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隔三差五的还能在桥头巷里看看戏文,多自在的日子。尽管那些百姓的头上都被剔去了半边头发,但与他们此刻真实的快乐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没错,如今的天下是在满人手里,犹如当年金兵占了北方疆土。那时,天下苍生无不盼着驱逐鞑虏,复我山河,结果呢,南宋朝不也是亡了。蒙人入主中原,统领江山近百年,这期间,天下百姓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对了,这戏曲行业还是在那时候兴盛起来的呢,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哪一个不是名闻天下的风流才子?现今清廷江山初定,江宁府这样的地方的确算是民生安乐了,百姓们似乎已经开始习惯顶着秃了半边头发的脑袋去过安生日子。沈羽嫱有些而糊涂了,明明受掠胡骑,为何百姓们竟能安居,难道他们的心里没有民族家国的责任吗?难道世人都愚昧至此?若百姓们已经安于这样的生活,那她以及那些仁人志士们志愿舍生忘死的反清复明大业是为了什么呢?将天下再度翻过来,为了恢复汉人衣冠而陷百姓于水火中吗?沈羽嫱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想。 憔悴江湖久逝魂(6) 见看戏的人渐渐散去,沈羽嫱跳下墙头往戏船走来。嬗伶远远瞧见了,妆也不卸便跑上来拉住了她:“沈姐姐,你在哪儿看戏呢?我在台上站着的时候还四下找你呢!”沈羽嫱笑道:“你演戏的时候还能顾着找人?不怕走了神,演错了?”嬗伶笑道:“没事,我是站边角的时候找的,只要瞪大了眼睛提住神,慢慢盯着底下的人一个一个地看。”沈羽嫱道:“我在那边墙头上呢,你哪儿找得到。”两人一面说一面上了船,嬛伶等正在卸妆,沈羽嫱站到嬛伶身后,对着镜中笑道:“演的真好,我看了心里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嬛伶道:“这是专为你演的,自然要更用心。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演戏给你看是什么时候了。”沈羽嫱低了头,又抬头笑道:“心在天涯近。我心里想着你们,就一定能见到的。再者,我常来往于苏杭一带,也容易见到。” 众女伶不知为何都低头不言,船舱内一时寂静,只听得岸上叽叽咕咕的有人声,“官府”的字眼似有似无地传来。沈羽嫱两耳一立,忙转身挑帘出去,但见两个专在秦淮河上给画舫摇橹的老媪站在码头上,指指点点地看着倾月班的戏船。那两个老媪见有人出了舱,忙闭口不语,扭头佯装做别的事情去。沈羽嫱毕竟游走江湖多年,察颜观色的本事是一般人难比的,她料定老媪话中有他意,便上前拱手拜道:“妈妈,刚才我听你们提起官府,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那高颧骨的忙道:“没的什么,我们是说年底官府会不会加我们的税钱。”旁边胖脸的看了看沈羽嫱,推了高颧骨的一把道:“哎呀,你诳她也没用。”于是向沈羽嫱道,“刚才看戏,旁边一个乡约说,你们演的戏是前朝的事儿,有反意,要去官府告你们呢!”沈羽嫱当即一身冷汗,她戏文上并不太通,也不知道《鸣凤记》这戏里究竟有什么不对,但即便是有人无事生非也终究麻烦。 如此想着,沈羽嫱随即拿定主意,向那胖脸的老媪问道:“妈妈,不知道您可认识那个乡约?我们一船女孩子唱戏为生,实是不易,若是惹上这样的官司,岂不是要送命?妈妈好心,告诉我是哪位乡约,我去寻他,送他些银两,饶过我们,感激不尽。”说着沈羽嫱就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来,交到胖脸老媪手中。胖脸老媪瞪着眼睛看着银子,又是欢喜又是惭愧的:“真是真是,贪财了。那个人我倒是认得,是我六合娘家的一个乡约,姓徐,外号大脖子。他是个官迷,老是进城来找那些大老爷们求官做,这会子大概在城里馆驿住着呢。”说着老媪一笑,“他吝啬得很,不肯住正经客栈的。”沈羽嫱听了不由舒了口气,笑道:“多谢妈妈了!时候不早,你们也赶紧歇着吧。”说完径自要走,嬛伶、嫏伶等却追了上来。 “我们刚才也听见了,你要去找那个乡约?”嬛伶问道。“你要去,我也去。”嫏伶忙道。沈羽嫱道:“不用了,你去了我还要顾着你。放心吧,这事情我是在行的,定能办好。你们不要弄得这样慌慌张张的,不然其他人也都慌了。你们回去歇着,天亮前我一定回来!”婳伶拉住了道:“等等。我去取银子,你身上能有多少?纵然有,也不该让你出啊!”沈羽嫱笑道:“这种人,若是一百两银子买通他,有人给他二百两他也会翻脸。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罢抽手,风一样地去了。嬛伶站在那里,叹了一声:“但愿无事。”嫏伶道:“沈姑娘一定能办好的。”婳伶道:“说的是,她走江湖,这样的人对付得多了。”三人又感叹一回,才回到船上,安慰了众人,又吩咐早早歇了,只有嬛嫏婳娴四个人坐等着。 沈羽嫱一径赶往城北神策门,那里有个大的馆驿,专供往来江宁府城办事的小吏衙役们住宿的。徐大脖子从六合过江进城,多半是住在那里了。沈羽嫱悄然行至馆驿后门,跃上墙头俯身察看,各房中灯火已灭,人人睡去。沈羽嫱低头忖思了,拔下头上玉簪,抵在粉唇上轻轻一吹,发出一声杜鹃夜啼之声。不多会儿,院中下房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伙计来,也回了一声杜鹃夜啼。沈羽嫱飞身入院,笑着轻声道:“小六子,好久不见。”小六子笑道:“姐姐,你好久不来江宁府了。”沈羽嫱道:“我也路过几回,只是不得空来看你。今天有一要事。”小六子忙定睛问道:“什么事?”沈羽嫱道:“驿馆里可有个绰号叫徐大脖子的乡约?从六合过来的。”小六子点头道:“怎么没有!小脑袋,大脖子,一副奸人模样,见了就忘不掉。”于是问,“怎么?这人是祸害?”沈羽嫱冷笑道:“不怕与恶人斗,只怕与小人磨。他刚刚桥头看戏,说是戏里有反意,要去告诉官府。那戏班里都是些无辜的女孩子,我听了十分恼恨,所以来找他。”小六子道:“原来这样。这事儿他也做的出来,已经不是第一遭了。年初就有个唱白局[白局:南京民间方言说唱,是南京唯一的古老曲种,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的,说了几句百姓日子苦的笑话,竟被他告了去。赶上太爷心情不好,当即抓进了大牢,打折了腿,如今还不得出来呢,只怕已经死在牢里了。”沈羽嫱叹道:“可是呢,这种事情最难说。运气好,官府不追究;运气不好,砍头来得比什么都快。” 静了一会儿,小六子道:“姐姐,你也别愁了。依我看,结果了他吧。我在这儿待了几年,早想做了他了,只是不得好时机。今天也巧,他回来时晚了,并没有其他人看见,还喝得醉醺醺的……”说着小六子往客房看了一眼,道,“我背了他往门后小沟里一丢,万事大吉。”沈羽嫱想了一想道:“也罢,留着他的性命,迟早要害人!那就交给你办吧。记住,这可关系到十几个人的性命,而且,里面还有要紧的人。”小六子一笑,道:“姐姐放心,这事儿我再做不好,便也不敢揽活了。”说完拱手送了沈羽嫱,沈羽嫱飞身而出,如鬼影一般毫无声息。小六子回去,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徐大脖子。次日早起,馆驿里的人见徐大脖子趴在院子后面排水的阴沟里,早已气绝,果然都当他喝醉了酒,烂泥坑里淹死了。 沈羽嫱回去时,只见嬛伶四个伏案睡着,于是轻轻唤醒,也不向众人说明实情,只说托了官府的人,用银子连哄带吓地唬住了徐大脖子。众女伶依旧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天,直到晚间散了戏,见一切如常,这才彻底放心,于是又对沈羽嫱一阵道谢。婳伶道:“可多亏你了!自从认识了你,就一直帮着我们,真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嬗伶道:“是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哪回不是花了大把银子,陪着笑脸地去求情,受了多少欺负。这样的情境,还真是头一回呢!”娴伶道:“你真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罗汉护法,有你在,我们都不怕了。”婳伶苦笑道:“那也不顶用,她不能常在这里待着,恐怕,就要分手了呢。”此话一出,女伶们都黯然了,发出几声叹息。 “我不走了。”沈羽嫱忽然道,众女伶忙都看她,她抬头笑道,“我不走了。”女伶们都不吱声,也都不敢相信刚才所听见的。沈羽嫱慢慢地将众人看了一圈,走到嬛伶和嫏伶之间,一手搭住一人的胳膊,坚定了口气道:“我不走了,跟你们一起走江湖。只是,不知道这戏船容不容得下我这个吃闲饭的人。”众女们不答话,半晌婳伶出了声:“你在这儿怎么可能吃闲饭呢!单凭你这一身武艺,也大有用处!别说遇着事能救我们,就是教她们小生花面练练功夫也绰绰有余啊!”此时,众女伶就反应了过来,一个个喜笑颜开,欢呼雀跃,拉住了沈羽嫱又喊又叫的。嬛伶站起来道:“你真的要留下?和我们一起?”沈羽嫱道:“我本来是漂泊之人,这几年奔走于江南各地,无非是做些传信联络的事情。我想了想,和你们在一起也一样是游走四方,而你们势单力薄,我在,多多少少可以帮你们一些。陈大哥托我照顾你们两个,人既然找到了,自然就该好好照顾你们。”嫏伶抓紧了沈羽嫱的手道:“你能留下来,我们求之不得。你放心,在戏船上没有吃闲饭的人。我看你是个有悟性的,又有功夫底子,给我半年时间,绝对能调教好你!”娴伶上前道:“没错没错!就让她学个武旦怎么样?拣些唱功少的戏,这样她的功夫底子就能用得上了!”婳伶拉过娴伶:“没你这样的,这会儿就给人家交待戏码了!”娴伶一撇嘴:“那也比不过你!人家还没留下的时候你就叫上嫱伶了。”嬛伶道:“对对对,这个事不能忘!入了戏船可是要改艺名的,你从今往后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嫱伶了。”沈羽嫱含笑点头,道:“入乡随俗,我敢不从命?” 这时,嬗伶才缓过神来,跳上前去抱住了沈羽嫱道:“沈姐姐!你真的不走了!你还要留下来学戏?你要是学了武旦,正好跟我搭档呢!他们几个小生花旦都成双成对的,唯有我,一个搭戏的也没有!”沈羽嫱拍着嬗伶的脑袋道:“以后就别沈姐姐、沈姐姐的叫了,嫱伶姐,也挺不错的。”到此时,戏船上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人人心头都别是一番畅快。娉伶问嬛伶道:“戏演完了,她人也留下了,这下子,我们该去哪儿呢?苏州府还能回去吗?”嬛伶道:“不回苏州府了。”“那去哪儿?”众女伶忙问。嬛伶从妆盒下取出那本《怜香伴》,道:“我们去杭州!去西湖,在那儿演这出《怜香伴》!”嫏伶大笑着扑上去道:“二姐,我们两个可是想到一起去了!”婳伶也笑道:“不独你们两个。自从看了这戏本,我就知道你们必要排演这戏,只是想不到你敢去杭州演。那李渔可就在杭州,你这是要班门弄斧啊!”嬛伶道:“戏,既是给百姓取乐的,也是给行家看的。好戏不怕人挑,他戏写得好,就不怕我们演,我们演得好不好,就要经得起这样的行家挑才行!” 众女伶听了无不点头,趁夜收拾行装,清点行头,天将明时,倾月班的戏船顺着内河,摇摇曳曳飘出城去,驶往杭州府去了。 西子湖畔怜香伴(1)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虽说杭州府与苏州府是一衣带水,但多年来倾月班的戏船也只往松江府走过两遭,便再也没有往南行过。而今乘着西风直奔杭州城而去,满船的伶人都心中喜悦。这天日落时,嬛伶吩咐姜伶靠岸收篙,姜伶道:“不用了,我们加把劲,就要到北新关了。”嫱伶出得舱来,笑道:“姜伶姐姐,靠岸吧。杭州府我也来过不少次,我们这船行得慢,到了城下城门也关了,那时在城外停船歇息反而麻烦,那些晚间值夜的小兵们最难打点了。”姜伶一听甚是有理,便停船歇了。 娑伶和司鼓的婆伶准备生火熬粥——这是嬛伶的规矩,做伶人的,容貌或可靠妆容修饰,但身形必须窈窕纤细,所以晚间众女伶都是清粥小菜。嬗伶忽然跳进船舱,向嬛伶道:“嬛伶姐,我看见岸上有个老农挑了新鲜的南瓜,买一个熬粥吧。”说着就上前抱住了嬛伶的胳膊,用脸直蹭。嬛伶一面推她,一面道:“好好,买。你快别蹭了,就受不了你这个。”婳伶笑着到自己舱内,开了小匣子取出二十个铜板,交给嬗伶道:“就这些,足够买两个大的了。”嬗伶接过铜板,高高兴兴地跳出舱去,妖伶也跟了出去。众人等了片刻,不见她两个回来,婆伶道:“还不回来?这粥还熬不熬了?”嬛伶摇着头,出来站立船头往岸上看去,只见乡道边嬗伶和妖伶正围着个老农和一女孩,那老农坐在地上,似是哭喊着什么。嬛伶忙叫了嫏伶一同过去看看,婳伶等也都跟了出来。见嬛伶来了,妖伶上前拉住道:“我们刚挑了个好瓜要回去,就来了两个地保,凶神恶煞地,抢了老伯伯的瓜就走了。”嫏伶问嬗伶道:“你没和他们打一架?”嬗伶愤愤道:“他们赶着马车呢。我要是赶得上,早揍扁了他们了。”婳伶道:“你以为这是夸你呢?所幸没给你惹事的机会,不然还不知谁打谁。”嬗伶还要说,那老农倒先哭了起来:“这是新摘的瓜啊!就指着买了钱换些家用,如今又让这天杀的抢了!”老农旁边的女孩子嘤嘤地哭着,只知道自己抹泪。嫏伶皱起了眉头:“怎么这杭州府也有这样的事情!哼,天朝恶吏……”“行啦。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就算那州府清明,怎么挡得了底下小人作祟?”于是转向婳伶道,“取五两银子来吧。” 一时婳伶回来,嬛伶将钱交给老农,道:“老人家,别哭了。这银子拿回家当家用吧。”那老农瞪着两个眼睛,木木地接过了银子,道:“姑娘,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啊!这银子,够我们一家过一年的啦!”嬛伶笑道:“老人家,这没什么,只是救不了你们的长久。”老农将那几锭银子反复看了,忽然跪在地上,磕头道:“姑娘,这个叫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好啊!”说着看了看旁边的女孩子道,“我看姑娘是做大生意的,不然不会这么大方。我这个丫头,姑娘要是不嫌弃,就留在身边当个丫头使唤吧。”众女伶听了,不觉诧异,都看那女孩子。那女孩子抬头看了看众人,又低下头去,也不吭声。婳伶笑道:“老人家,您也不问问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把闺女送我们了?这可是个大活人啊!”老农道:“我们家有五六个丫头,都是赔钱货,养不起啊!这五两银子就当是姑娘买了这个丫头,只要日后给她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也就行了。”嫏伶拉了嬛伶,附耳道:“你怎么想的?”嬛伶道:“这杭州府是富庶之乡,还不至于卖儿卖女吧。婳伶悄声道:“听这老头的话,估计家里不缺这一个。乡下人吗,孩子多,女孩子就更不值钱了。我看这丫头缩手缩脚的,只怕平时只有干苦力的份呢。”嬛伶听了,又仔细打量了那女孩,问道:“你叫什吗名字?”那女孩怯生生地道:“没名字,就叫大丫头。”老农忙接道:“乡下人,不读书不识字的,哪有什么名字呢。姑娘领了去,随意叫个名字吧。”嬛伶和嫏伶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那个女孩,嫏伶忽然一笑,从袖里掏出几颗碎银子交给老农,道:“好吧,这丫头,我们领走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那老农喜出望外,忙拉着女孩子又磕了个头,欢喜道:“谢谢了!谢谢了!”说罢,收拾了担子,嘱咐女孩子道:“跟着人家要好好做事,不要惹麻烦。有人赏饭给你吃,是你的福气。”那女孩子点点头,老农就一面谢着,一面走了。 众人看着老农走远才回身细看这女孩子,嬛伶见她一丝惜别之意都没有,心里很好奇,猜测这女孩在家恐怕过得不太好。妖伶上前拉住那女孩道:“太好了!今天买瓜买到个姐妹!”婳伶笑道:“行了,别站这儿说了,先回船上去吧。”上了船,嬛伶吩咐替大丫头换了干净衣衫,因问道:“你家有多少兄弟姐妹?”大丫头道:“我是老大,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嫏伶冷笑道:“应该是弟弟最小吧?”“嗯。”大丫头弱弱地答了一声。婳伶上前道:“难怪你爹一点都不心疼你,也不管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就把你卖了。”大丫头听了把头埋得更低了。原来她见这满船的都是女孩子,个个清秀水灵,船上又都是些彩衣、琴鼓,以为是花船,所以不敢答话。妖伶哈哈一笑,拍着大丫头的肩道:“我们是唱戏的,虽然是下九流的行当,但是卖艺不卖身,也讲品行的。你放心吧,跟姐妹们在一起,绝对开心!”大丫头听说这原来是戏船,才悄悄吐了口气。嬛伶便问道:“你多大了?”大丫头小声答道:“十六了。”婳伶眉头微微一皱,向嬛伶道:“大了点。这身段要练出来,得费些时日了。你看呢?”嬛伶轻叹道:“她模样还周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没事,慢慢来,先练着吧。”于是又看了眼大丫头,“你以后就叫婷伶吧,跟着这个姐姐学戏,以后大家就是一家姐妹,别太拘谨了。”又向婳伶道,“我可把她交给你了,好好调教啊。”婳伶故作惊讶:“啊?这人是嫏伶开口定下的,为什么交给我啊?”嬛伶道:“行啦,这孩子适合学旦,你就多辛苦点吧。再说,你还不知道嫏伶,脑子一热,哎!”正说着,婆伶、娑伶和姜伶端上热粥来,招呼众人吃饭,女伶们便不再闲说。婳伶亲自端了粥递给婷伶,温柔一笑,道:“喝点粥吧,等以后熟悉了,就都好了。”婷伶捧过粥,也不用筷子,直接呼呼地喝了起来。 当夜无话,各自安睡。次日早起开船,过了北新关,只十五里便到了北关门的武林驿,顺着河道往前不远,便是西湖了。女伶门都嚷嚷着要游西湖,嬛伶吩咐婳伶道:“你带着她们去吧,我和嫏伶得先去拜访李先生。”婳伶道略睁大了眼睛道:“现在就去?”嬛伶道:“我们大老远来不就是为了李先生的戏吗?来了就不要耽误,越早见越好。你带着她们去逛逛吧。”婳伶道:“你们真要去拜访李先生,我怎么能不跟着?”嫏伶道:“你要跟我们去也行。她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游个西湖没什么大不了,姜伶、娑伶两个姐姐看着点就行了。”嫱伶站出来道:“行了,你们三个放心去吧,有我呢。这西湖我也不知道来了过少回了,足够给她们当向导了。”嬛伶一笑,点头道:“那很好,就辛苦你了。早点回来,别玩太累。”说着一行人分两路散去。 嬛嫏婳三人在市集上打听到李渔就住在不远处的武林门外,便沿着河道款款而行,来至一瓦屋前。屋子虽然简陋却遮不住屋主人不同常人的才情,只见门上挂着木匾,写着“武林小筑”四字,两边挂着对联: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世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三人相视一笑,嬛伶轻轻叩响了门环。书房里,李渔披着薄被窝在书案边,一面端着碗喝粥一面看案子上新写就的文稿。李渔的发妻徐氏走了进来,道:“十郎,外头有三个年轻姑娘要见你。”李渔停在那里,迟疑道:“姑娘?”徐氏道:“是。说是苏州府来的伶人,这是拜帖。”李渔眉毛一挑,带着戏谑的表情结果拜帖,打开了了看,只见两行颜体:苏州府倾月班班主嬛伶、嫏伶敬拜李谪凡先生。“好劲道的字。”李渔夸着便站了起来,身上的薄被落在了地上,徐氏上前来捡,李渔却拦道:“先去请人进来,厅上坐。”说罢,对着铜镜稍整了整衣衫,用凉水泼了泼脸,穿着家常灰布长衫便忙往前厅来了。 厅中三个女伶静静候着,李渔从后面转出来时只见眼前缤纷一片,三个女孩一着鹅黄,一着湖绿,一着淡粉,悄然立在那里。李渔忙乐呵呵地请三人坐下,徐氏送上茶来,嬛伶莞尔笑道:“冒昧登门,打扰先生了。”“哪里哪里,有朋自远方来吗。”李渔谦和着道,“不知姑娘是这拜帖上写的哪一位?”嬛伶答道:“不敢。小女是嬛伶,这是妹妹嫏伶,现由我们两个领着倾月班。这一位是班里头牌正旦婳伶。”李渔欣然道:“三位果然人如其名啊!看形容,二位班主可是作生角的?”“先生好眼力!”嫏伶叹道。李渔摇摇头,又道:“两位姑娘如此年轻就做了班主,想必是技艺超群了。”嬛伶浅浅一笑道:“岂敢。只因两年前老班主病故,我二人勉强挑起重担。蒙苏州府的百姓们抬举,这才有口饭吃。”李渔欣然笑道:“在下迁居杭州一载有余,却也算是门前冷落,今天收到姑娘们的拜帖,倒是有点惊讶。敢问这帖子是求的哪位先生写的?”嬛伶微微颔首道:“不怕先生笑话,是小女写的。”李渔显然有些惊讶了:“佳人才情啊!想必姑娘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吧?”嫏伶忙笑接道:“哪里。老班主教导严厉,不愿我们只记得戏文却不认得字。”李渔听了呵呵一笑,因问道:“那贵班从苏州府到这里,可是要搭台唱戏,扬扬名声?”婳伶道:“先生只说对了一小半。杭州是江南胜地,又是商旅杂艺之人云集之所,我们姐妹这几年只在苏州府里唱戏,能来杭州府长些见识,自然是好的。数月前,我们偶得先生大作《怜香伴》,深为敬慕,故此来至杭州,一则向先生讨教,二则是想请先生允许我们搬演全本的《怜香伴》。”说着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道:“这是定金,来日再送上润笔费用。” 李渔从婳伶手上接过银子,哈哈笑道:“银子都送到在下手上了,在下岂敢不答应呢?在下来杭州靠卖文写字为生,可总有那些贪利的小人,抄了在下的书稿戏本去卖却不付钱。如此看来,姑娘们的爽利豪情果非一般啊!”嬛伶见状忙起身施礼道:“如此,多谢先生了。后日晚上我们在西湖孤山下西泠桥边作戏,先生若有时间,还请前往观看赐教。”李渔点头道:“在下一定前去。”一时主客闲谈罢,李渔同徐氏送三人出去,又将方才十锭银子交予徐氏道:“顺便拿这钱去买‘命’,早些回来。”徐氏答应着,领着嬛伶三个出了门。嫏伶不解道:“夫人,方才先生说拿钱买命?什么意思啊?”徐氏笑道:“他这个人啊,嗜蟹如命,所以把买螃蟹的钱叫买命钱!这一年家里不甚宽裕,你们忽然送来这十两银子,可不是要去买‘命’!”于是四个人一齐笑了。嬛伶再细看徐氏,半老的年纪依然刻在眼角下巴的皱纹上,但面容却娴静端庄,一身旧色的背褡也整齐洁净,发髻上只有两支老式的银簪,想必陪嫁之物。徐氏同三人走到市集上,这才告别分手。 西子湖畔怜香伴(2) 回到船上,嫱伶等都没回来,只有姜伶留着看船。婳伶给嬛伶倒了茶,问道:“你刚才在李先生那里说后日就要演戏,是不是心血来潮啊?”嬛伶笑道:“也算是吧。先生既然答应了让我们演他的戏,当然不能错过。他是个行家,又有学问,要是能提点我们一些,岂不好?”嫏伶接道:“没错。再说我们来杭州不是为了玩,还是得赶紧收拾了东西扮起戏来,毕竟有十几张嘴等着吃饭呢。”于是四人坐在那里商量了演什么戏,要准备哪些戏装,略歇了歇便开始收拾,直到入了夜,一群女孩子才嘻嘻哈哈说着笑着地游湖回来了,个个都大呼过瘾,想着明日再去玩耍。婳伶笑道:“行了,收收心吧。我们要在杭州长住,唱出名堂来呢。明日都不许出去了,在家默戏,后日晚上就演出了。”众女伶一听,都失声叫苦,嬛伶训道:“你们今天疯了一日,还不够吗?这么疯玩可不好!当真以为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啊?”嫱伶一旁帮衬道:“也是。往后日子长着呢,这西湖一年四季,天天好景致,须得慢慢欣赏,细细体会才好。今天已经看过新鲜了,还是收收心吧。”当下嬛伶安排了戏码,吩咐了各人台前台后的活儿,便吹灯安寝。 第三日傍晚,日头在西面高高低低的山峦间隐了下去,天地一片嫣红。姜伶调转了船头冲着岸边,嫱伶同嬗伶两个将船缆系了又系,搬出些长凳排列在船前。“这要是还在苏州府,不等太阳下山,那些达官贵人,闲着的老百姓就要来占座了。”嬗伶的口气中不无自豪。嫱伶笑道:“如今不是在杭州府吗?我们初来乍到的,人家哪里知道我们的戏好不好呢?没关系,今夜演好了,就不愁往后了。”“那是!”嬗伶挺直了腰道,“今天晚上可是四位姐姐挑大梁,戏绝对没的说!”嫱伶看着嬗伶,笑得眉眼都完成了月牙儿,又向西面看了看,日光更淡了,深蓝色的夜幕已经从东面渐渐浸染过来了。 杭州城内的百姓听说新来了苏州府的戏班子,都有些好奇,一些往来于苏杭之间的商旅因知道倾月班的名气,不免夸赞一番。等到日头落尽,西湖上下都高挂起灯火,映着湖水,满湖彤红的光景,倾月班前倒也聚了不少人。船舱里,女伶们扮妆已毕,都静坐着默戏。娴伶因问嬛伶:“几时开锣?”嬛伶道:“再等一会儿吧。”婳伶忽然悄声道:“来了!李先生来了。”嬛伶忙来到舱口边,顺着婳伶掀起的帘缝往外看,果见李渔端坐在长凳上,于是道:“开锣吧。” 头两场是婵伶媛伶的《玉簪记·琴挑》和姝伶姬伶的《荆钗记·荐亡》,中间插了一折妖伶的《跃鲤记·芦林》,一折嬗伶的《宝剑记·夜奔》,随后便是嬛伶婳伶娉伶的《琵琶记·书馆》,嫏伶和娴伶的《连环计·梳妆掷戟》压轴。女伶们心中知晓这是立名声的时候,因此都使上了十二分的力气,尽展风采,船下看戏的自然是叫好不断。一些在别处看戏的听了,都忍不住倾月班的戏船前挤来。待曲终戏罢,已是二更过半,婷伶和嫱伶捧着两个孔雀绿的荷叶式笔洗走进舱来,婷伶道:“这是看客们给的赏钱,真多!”嫏伶扫了眼,笑道:“杭州府果然富庶。今日本没打算挣钱的,竟然有这么多的赏。”嫱伶见嬗伶已经卸了妆,在那里收拾行头,便道:“我今天又对你刮目相看了。常听人说武生戏里头《夜奔》最难,我刚才在船下,可被你震住了。你这功夫,我恐怕是学不来的。”嬗伶道:“怎么会?你有武功底子,这武行的功夫学起来就容易多了。哎,我早替你想好了,你呀,就演《昭君出塞》,多有意思!”“是啊是啊!”众人听了都附和道。嫏伶却一叹:“可惜黄师父不在了,也没人能好好教你了,咱船上一直就缺个武旦。” 正在这时,舱外有人道:“不妨事,在下替这位姑娘寻个好师父就是。”众人忙往舱外望去,帘儿挑起,一位瘦骨嶙峋,年届不惑的先生站在舱外,身上的夹衫看去并不能挡住这深秋的寒气,可眼中却闪着坚毅的光。嬛伶侧身站在一旁让道:“先生请进!”嫏伶忙迎了上来:“李先生来了!我说下了戏台怎么不见姐姐和婳伶。”婳伶上前道:“我和嬛伶草草卸了妆,就去找先生了。”众人此时都知这看去寻常的瘦老头就是李渔,忙蹲身施礼,娴伶端过凳子来。嬛伶道:“本来说夜深了,让先生回去休息。可先生说了,这戏里有了问题要尽早纠正,所以过来给大家说说戏。”众人都道应当。李渔坐定了,也不同女伶们客气,结过婳伶倒得茶,便滔滔不绝起来:“你们的戏,果然极好,这杭州城内戏班伶人数不胜数,但能有你们这样功底的,倒也没多少,可见老班主教导有方。先说头两出。你们四个小的身段和唱都不错,所欠火候就是一个情字。唱曲宜有曲情,此情不单单是曲子中的故事情节,还有角色的心情。问有问的口气,答有答的态度,高兴的曲子就得把看客们唱高兴了,悲戚的曲子则要让人黯然销魂。古来做伶人的,多半是贫寒人家卖掉的儿女,词曲背的倒熟,但却不识一字,如何解得曲中的真情?口唱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无曲,那就是无情了,不如不唱。这一点上,你们四个只向后面那五个姐姐学就行了,她们的戏就有情,唱得人心弛神摇。”婵媛姝姬四个人点头称是,婳伶笑道:“先生过奖了。”李渔摇头:“非也,你们五个的戏果真是好,身段唱功都不用说,情也深。”说着转向妖伶道,“这是哪个作丑的吧?台下看着身量还小,果然是个小孩子。既然人还小,就不能太苛求,这样的戏,功夫到了,人生阅历不足也难演出精髓来,所以显得滑稽有余,沉稳不足。”李渔探过身子,故作戏谑的样子打趣妖伶道:“丑戏要是演好了,可是嬉笑之中说千古,意义非常。你记住我的六字诀,以后若有插科打诨处,要忌恶俗,贵自然。”妖伶乐呵呵地鞠躬领受了。 随后,李渔将嬗伶的武戏并几个搭配角的老生老旦都点评了一遍,又同嬛嫏五个细细说了戏里还可深究的地方,众人都默默听着。忽听“扑通”一声,众人不由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婷伶伏在箱笼上打瞌睡不甚摔了下来。恰又听得钟楼上鼓敲四更,李渔便道:“不知不觉,竟这样晚了。你们唱戏疲乏,还是赶紧歇了吧。”嬛伶看了看几个素来身子较弱的花旦也都有困乏的意思,只是强撑着,便点头道:“也好。先生也该早点回去歇息了。方才先生说《琵琶记》里有几个谬处,我明日午后去先生家求教吧?”李渔点头:“好。在下恭候。”众女伶送出船舱来,嬛伶似是想起什么,道:“先生家在武林门外,此时城门已经关了,怎么回去?”李渔笑道:“在下既然来了,就不怕关城门,已同城中友人约好借宿一晚。”嬛伶释怀道:“这就好。夜深路滑,我和嫏伶送送先生吧。”李渔忙道:“不必了,你们赶紧歇着,若累过了,不好。”嫱伶提了长剑上前道:“你们今天都累了,先睡吧,我送先生便是。”众人都觉妥当,于是看着嫱伶同李渔下了西泠桥,这才回去安寝。 且说嫱伶陪着李渔沿着湖岸往街坊而来,杭州城中四处悄然,天上月光朦胧,街市俱都关了门,只有三两屋中还亮着灯火。李渔先笑道:“方才说要学《昭君出塞》的,就是姑娘吧?”嫱伶一笑:“不过是姐妹们玩笑,我哪里学得会这些,粗耍刀剑还行。”李渔也笑了:“看姑娘一身侠气,想必是江湖中人吧?怎么会在戏船上呢?”嫱伶也不甚避讳,道:“我与嬛嫏二位姐姐是至交,又受人之托,所以才跟着她们。况且我游走江湖,本是漂泊无根,遇到这一船的姐妹,相亲相爱,也挺自在的。”李渔道:“原来如此。敢问姑娘芳名?”“不敢。”嫱伶答道,“既然入了戏船,就从了姐妹们的艺名,唤做嫱伶。”李渔听了恍然大悟:“难怪要你学《昭君出塞》呢。”说完拱手道,“不远就是友人家门了。劳姑娘送了这么一程,赶紧回去歇着吧。”嫱伶道:“不打紧。送佛送到西,嫱伶看着先生安然无恙地进了门,才敢回去交差呢。”李渔哈哈笑道:“姑娘果然重信义。”于是又一同前行,拐进一条青砖铺道的小巷,直奔着巷尾的庭院而去。嫱伶不觉停了脚步问道:“先生友人的家,可是最后那一家?”李渔道:“正是。姑娘知道这家?”嫱伶叹气笑道:“没有。只是,好大一座庭院呐。既然到了这儿,我就不往前去了,免得主人家多问,我看着先生进门就行了。”李渔称是,作揖而别。嫱伶看着李渔叩开院门,走了进去,那开门的老仆遥遥地看见了嫱伶,嫱伶忙低了头抽身而去。 嬛伶一夜不曾好睡,这几年来,每每演出完了,都累得倒头就着,可李渔一番话,让她反复思忖犹觉回味无穷。将将挨到天色放亮,听见姜伶起身打水的声音,嬛伶便也起来了,嫏伶和其他女伶们都在呼呼大睡。姜伶见嬛伶起来了,有些心疼,道:“累了半夜,还不多睡会儿?”嬛伶道:“你还不是起来了?”“我不一样。一则没你们累,二则岁数大了,觉就少了。”姜伶答着。嬛伶趴在姜伶肩头:“姐,你不老。你可得好好养着身体,这船上少不了你。没你,我还真照顾不了这群丫头。”姜伶刮了一下嬛伶的鼻子,因道:“给你熬粥?”嬛伶摇摇头:“嗯——杭州城好吃的多了,我们出去尝尝鲜。我听说有什么韭饼、荷叶饼、肉油酥,可香了。我们两个吃了早饭,你给大伙儿买点回来,我就直接去李先生家了。”姜伶听了觉得很好,就赶紧同嬛伶梳洗了出船去。 和姜伶吃完了早饭,嬛伶先往新门外南土门专卖蟹的早市上走了一遭,拎着四个又肥又大的螃蟹往武林门外李渔家来。彼时李渔已等在家中,见嬛伶买了螃蟹来分外高兴,忙唤上好茶、好点心,又吩咐中午将螃蟹蒸了,留嬛伶吃饭。嬛伶欲做推辞,却挡不住李渔的盛情,只好答应,于是这才相互问了早安,便说起《琵琶记》来。 李渔道:“今人观戏,如同丈夫娶妻,喜新厌旧,都贪那些新出的戏,弄得饰怪妆奇,容易鄙俗。可演老戏,又千篇一律,万人一辄,毫无新意。在下以为,登场做戏应缩长为短,变旧成新,把陈腐之事删去,润泽枯槁,这样才能经得起推敲,雅俗共赏。昨夜你演《琵琶记》,很好,但这戏本子有几个荒谬之处。其一,赵五娘嫁与蔡伯喈两月有余便夫妻分离,至公婆亡故,也不过数年,因此还算是一桃夭少妇,如何能只身上京寻夫?这戏本是教化忠孝节义的,却让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在外流离,岂非荒谬?其二,张大公可谓仁人义士,重诺轻财,可为什么不替赵五娘想到这一点呢?就由她自己去了。”嬛伶若有所悟,缓缓点头道:“先生说的有理。想来高则诚先生写这戏时,只想着如何表现赵五娘的苦楚艰难,却忘了这根本的礼数。”李渔便道:“智人千虑,必有一失,所以才要后人弥补。”嬛伶忙问:“以先生之见,如何弥补?”李渔一笑,回身拿过早已准备好的文稿,道:“这是在下所改的《寻夫》一折,你看看。”嬛伶接过文稿,便痴痴读了起来,凡遇到新改的地方,便暗自拍曲,默吟宾白,李渔也不避讳,立在嬛伶身后一同看稿。 不觉日上三竿,徐氏过来请饭,站立厅门见到主客两人这般情景,就等在那里,不好开口。等了半晌,忽听一清脆的声音喊道:“娘,怎么还不叫爹来吃饭啊!”李渔和嬛伶恍如梦中惊醒,徐氏忙拦住跑跳而来的小女儿,回身道:“十郎,该吃饭了。螃蟹已经熟了,再放可就不鲜了。”李渔听了连声道:“好好好,吃饭吃饭!书稿放下吧。”嬛伶虽舍不得戏本,也只好放下。等吃完了饭,商讨罢戏本,嬛伶起身告辞。李渔同徐氏送出门来,问道:“戏班这几日可都有演出?”嬛伶道:“今日没有,明日起准备连演三个夜场。”李渔思忖了,道:“有件事想问过姑娘。在下昨日同好友谈起贵班的演出,甚是高兴。恰好我们几个择日想去西湖边祭奠岳王坟,随后游湖会文,不知届时姑娘可否赏脸,带几个姐妹为我们唱曲助兴?”嬛伶低眉笑道:“自老班主在世时,倾月班就只唱船戏,若不是熟识的门第,堂会也是不唱的。不过,与先生初识便为我们评戏说戏,相待甚厚,姐妹们心里对先生是十分敬重的,自然不该推辞。但不知都是些什么样的文人墨客,我知道了回去好和姐妹们商量。倾月班虽然是我和嫏伶做主,但姐妹之情更是重要的。”李渔忙笑道:“自然,自然。哦,我这几个朋友都是杭州城内有名声的文人,大都精通音韵,常在西湖集会论文,有‘西泠十子’之称。姑娘回去只管打听,孙治、陆圻两个便是在下的至交。”嬛伶点点头,道:“记下了。明日一早就送信过来。”说罢施礼告辞,飘然而去。 西子湖畔怜香伴(3) 嬛伶到了戏船,刚进舱里,便被嫏伶摁住:“好啊!把我们都丢在家里,你自己跑出去完了!”嬛伶拍着嫏伶的手,道:“别闹!我是去听李先生说戏去了。你睡得那么沉,怎么叫得动?”于是,叫过一船姐妹,将李渔今天所讲的许多作戏的章法说给大家听,又提起李渔相邀游湖唱曲的事。“想不到这个李先生是个酒色之徒啊!认识才两天就邀我们喝酒唱曲!”姬伶插道。婳伶摇着头:“我看不是。先生说了,先去祭奠岳王坟,随后游湖会文,要是酒色之徒,何必去祭岳飞呢?”嫏伶点头道:“有道理。哎,一会儿我们出去打听一下这个西泠十子就是了。”嫱伶正在一旁擦着剑,笑道:“不必打听了,这西泠十子我知道的。”众人不由惊讶:“你知道?!”嫱伶道:“西泠十子得承云间诗派,而这云间诗派乃是陈子龙先生所创,他正是夏完淳的业师。”提起夏完淳,船上便人人肃然了,嫏伶叹道:“既然是这个渊源,那就不怕了。”“没错。”嫱伶补充道,“他们个个都有才学,清廷在杭州的官员几番举荐,他们就是不愿入朝为官,都说要在这西湖边做闲云野鹤。”嬛伶抚掌道:“好!我明早就去告诉李先生,这桩事我们应了。”嫱伶又道:“也不必明早了,我刚好要出去,顺道帮你传话吧。”嬛伶因问道:“一会儿吃晚饭了,你还要出去?”嫱伶笑道:“我前日在兵器铺定了把短剑,今日该去取了,你们不要等我晚饭了。”嫏伶问道:“好端端的,要什么短剑?”嫱伶道:“我这也算是个毛病,出门在外,身上不带兵器便不安心。可如今跟了你们,又不能走哪儿都提着长剑,所以定了把短剑,平日就藏身上,岂不省事。”嫏伶道:“哎呀,你不跟我说。我那把匕首你拿去就是了。”嫱伶嫣然笑道:“那匕首可是定情信物,我不敢收的。”说罢撩帘而去,留下船舱里一串打趣说笑声,嫱伶在外听了,不觉又一笑。 取了短剑,向李渔回了信,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嫱伶也不回戏船,往那夜送李渔的道上而来,直奔着李渔友人家而去。见四下无人,便扣动门环,老仆将门开了个缝,见是嫱伶,便又打开了些,嫱伶一侧身进了门,老仆忙将门关上。屋主陆圻正在院中浇花,见嫱伶来了,忙迎着一同往书房而去,道:“昨夜老仆说看见你了,谪凡兄又说是倾月班一个叫嫱伶的女侠护送来的,老夫就纳罕,你什么时候落入戏班子了。”嫱伶笑道:“此事说来也是机缘,陆先生还记得多年前我来杭州打听当年义救陈大哥的谢家遗孤的事吗?”陆圻打了个激灵,忙问:“怎么?你是说这戏班子里头……”嫱伶欣慰地道:“这戏班子原就是谢家的家班,如今领班的嬛伶和嫏伶正是谢家遗孤。我在苏州府与她们偶遇,一路护送到江宁府,探明了身份。因心中对她们十分挂念,想着自己本就是江湖漂泊,目下又无事可做,所以便留在了戏船上。这嫱伶,是她们改的,我觉着也挺好听的。”陆圻哈哈大笑:“果然是缘分不浅啊!老夫昨夜和谪凡兄说要去祭奠岳王坟,他便说要请倾月班的姑娘来唱曲助兴,今天听你这一段奇遇,更是要见见了。”嫱伶道:“我也是为这事来的。虽然都是自己人,但她们一船的女孩子究竟不能和我们比,要是说破了,恐有后患。谢家一门忠烈,只留下这两个孤女和一船的弱女子,我……”说到这儿,嫱伶叹了口气,陆圻点头道:“没错。这亲亡家败的痛楚,还是不要多提的好。”嫱伶又道:“非但这个不能提,我和先生认识的事也不要提。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见了,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免生事端。”陆圻道:“自然,小心为上。” 嫱伶环视书房内,又问:“先生这一向可好?”陆圻看了嫱伶一眼,起身往书架走去,从一摞书后又取出一摞书来,道:“这是乌程南浔镇富户庄廷鑨送来的明史编稿,说要题上老夫的名字,充作编役。”嫱伶倒吸了口冷气,也不答话,走上前来翻看书稿,半天搁下道:“这,恐怕不妥。书中纪年仍袭前朝,用词多有忌讳,岂能公开刻印?纵然私刻,要是走漏风声,被人告发,可是要掉脑袋的!”“可是,”陆圻犹豫道,“若这书能传下去,能留名在上,也不枉我等报国之心了。”寂静了片刻,嫱伶缓缓道:“陆先生,有些话,我在心里忖度了很久。我在先生跟前是小辈,虽然也曾同众义士盟过誓约,但如今……”嫱伶深吸了口气,“先生觉得,而今的天下可是太平人间?”陆圻头皮上一阵发凉,不好作答。嫱伶继续道:“这些日子我在戏船上和女伶们一起,她们演的戏或说古讽今,或儿女风情,可不管什么样的,百姓们都看得津津有味。每次看见戏台下的百姓们在安居乐业之余能看戏取乐,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虽然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可朝代更替不都是如此吗?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也就足够了。今天见这明史书稿,我只想到,若是事发,又无端断送数百条人命,怎不凄凉?大明朝是亡了,这是君王臣属的罪过,结果却是百姓罹难。我听说当今十分看重孔儒之学,纵然是满人衣冠,可只要文脉不断,到底是我华夏精神。”陆圻叹道:“你说的老夫何曾没有想过,可自古以来都论忠君……”“自古以来,中原又不是没被人占过!晋室南迁后,朝代更迭,不是在江东偏安了整整三百年吗?徽钦二帝被掳,南宋朝的人也直把杭州作汴州。”嫱伶激动地抢白道,“我和谢家姐妹都是从建康城、江宁府走出来的,如今到了杭州府,这不也是故都风情吗?可天下,哪里是属于那些君王的,他们都做了钟山土,西湖烟了。这天下,是现今活着的老百姓的。”书房中又是一阵寂静,陆圻沉沉地吐了口气,道:“你,说的是。都不如这江南烟云啊!”嫱伶缓了口气道:“先生要留名在书上,可要想好退路。”陆圻道:“我早年接济过一个浪荡子,叫吴六奇,他一直记得我的恩情……”嫱伶截道:“原来是他。前年我在福建的时候,听说他归降了朝廷,如今在平南王尚可喜跟前很受器重。先生既然有这么个门路,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戏船了。”陆圻送出书房,嫱伶便不让再送,悄然出门去了。嫱伶急急赶回西泠桥下,见戏船上灯火明亮,似能听见欢声笑语,不由放慢了脚步。仰头望去,雷峰塔上的琉璃灯火若明若灭,只觉西风愈冷,吹得湖水阵阵摇波。舒缓了心情,嫱伶回到戏船上,女伶们果然哗得将她围住,争着要看她新买的宝剑。嫱伶将剑交给嬗伶,嘱咐众人小心,嬛伶端过茶来,说声辛苦,一时姐妹们团团围坐,说戏的说戏,闲话的闲话,好不温馨融和。 三日夜场演罢,又陪着西泠十子等文人游西湖,少不得唱些忠贞节烈的曲子。因看在李渔的面上,嬛嫏嬛娴等唱功好的都去了,底下几个小的作陪凑热闹。这些文人雅士本是谦和之人,见这些个女伶清丽脱俗,尤其是嬛伶和嫏伶,说古论今,文才不浅,直赞她两个有“谢家才女”的风范。姐妹两个撇过脸去暗笑,这些人哪里知道她们本是货真价实的谢家人。嬗伶素来不喜欢这些应酬的场合,嫱伶便趁机说教她武功,没有前去,也免得和陆圻见面尴尬,况且西泠十子中有几个她都见过,万一遮盖不住,凭添麻烦。 转眼到了冬月末,倾月班在西湖边的名气也算是立了起来,便挂出水牌,称腊八粥会当夜要上演李谪凡新剧《怜香伴》,杭州城内一时轰动。自李渔迁居杭州,节衣缩食苦熬一年写成了十几篇白话小说,收成集子,取名《无声戏》,总算是渐渐有了名气,各大书商争相刻印。这《怜香伴》是李渔的第一个戏本,如今倾月班要演,自然人人翘首,只盼着腊八这夜热热闹闹地看出好戏。众女伶也不敢懈怠,顾不得天寒风急,都在戏船上湖岸边练功磨戏,只笑说是冬练三九的时候到了。李渔也不曾歇着,每天早早地就进了城,看着女伶们练了功,便开始说戏,指点身段,揣摩台位。而众人中,属嬛伶悟性最高,且言语温和,态度恭谦,李渔每每指点其错处,旋即便改,若是有待商榷的,就柔声请教,待李渔亦师亦友。李渔本是风流才子,到此间不觉有些心动,每天同嬛伶说完了戏回到家中独坐,只觉得心旷神怡。可一旦见了嬛伶,又顿生不可亵渎之心,非分之想便藏于脑后,只当是忘年之交。 这《怜香伴》本是旦角戏,嫏伶便退了下来帮着打点后台戏装、道具,婳伶扮崔笺云,娴伶扮曹语花,嬛伶扮范介夫,三人功夫本来很好,学起来十分快。其余贴旦、小生、老生、老旦、净、丑按照行当分了角色,恰好又是嫱伶和嬗伶两个帮衬台下杂物,嬗伶道:“这好,比在台上卖力气轻松多了。姐姐们,你们好好演,领好、收银子的事情交给我就成了。”一船的伶人各安本分,只等着腊八一到,开锣唱戏。 到了腊八这天,西湖岸边大大小小的寺庙都要赊腊八粥,方圆十数里的百姓都赶往西湖来。白日上了香,领了腊八粥,暖暖和和地喝了,找个避风的地方坐起来,只等着倾月班新戏开锣。冬天日头落得早,但见西山没了天光,倾月班船头的灯笼一亮,看戏的人就都涌了过来。姜伶领着几个丝弦鼓板先吹弹起来,船下一片嗡嗡的人声,看客们个个兴致高涨。只听鼓板“嗒、嗒”一敲,媖伶扮的老生上场,缓缓唱了一曲【西江月】:“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怜才。物非同类自相猜,理本如斯奚怪。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两曲唱罢,底下看客就都喝起彩来,只盼着生旦二角早些出来。 一时正戏开演,台上演尽了女儿情长,相思离恨,看客们也都随着台上喜,随着台上悲,孤山湖岸边除了鼓乐唱曲的声音,竟无人声嘈杂。待演到第十出《盟谑》,只见崔笺云拉了曹语花的手,道:“只是我们结盟,要与寻常结盟的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于是两个跪在佛台下结了盟约,崔笺云便唱起【东瓯令】:“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彼时船舱里嫏伶正忙着帮嬛伶改换戏装,两个人听前头两个旦角在那里作戏盟誓,都停了手静静地听着,等婳伶和娴伶唱完了,她两个又相视一笑。 夜深风寒,倾月班的《怜香伴》演了已经大半,台下并无一人走开,老老少少的都等着那最后团圆时刻。第二十七出时,崔笺云和曹语花再遇,两个人携手相拥,曹语花唱道:“情痴两字,毕竟输我辈裙裾。笑世上薄幸男儿,笑世上薄幸男儿,半路把红颜丢负。不枉了闺中豪杰,女中丈夫。远隔着万水千山,远隔着万水千山,跋涉前来,还趁我残生未殂。”台下的看客们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喜是为了这两个丽人儿再遇,悲是为了曹语花相思一病,这情分,果然世间少有。而倾月班的女伶们,不管是台上站龙套的,还是台下打点各项杂事的,都痴痴地盯在那里,仿佛这戏不是演的,却是真的。到了最后一出《欢聚》,众女伶齐声唱了下场诗,戏船下骤起喝彩欢呼声,一阵阵叫好如风浪般掀了过来,那打赏的银钱噼里啪啦似下雨般地往嫱伶和嬗伶捧着的大笔洗里扔来,泼洒了一地铜钿。好些看客仍觉得不过瘾,嚷嚷着再来几段,嬛伶等亦不推辞,将方才戏里几个好听的、要紧的务头[务头:戏曲、说唱艺术术语,指曲中最紧要或最精彩、动听之句。]又唱了一遍,船下又是一番叫好、打赏,直闹到三更才罢。 西子湖畔怜香伴(4) 李渔自始至终都歪坐在船前为他单设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两眼放光。这些个女伶,仿佛天生是为演戏而生的,不但唱得好听,做得好看,就连那心里眼里的情深意浓都送了出来,怎么不叫人感慨。李渔活了半世,有过五经童子的荣耀,也有过名落孙山的悲凉,从大明朝到大清朝,剃了半边头还是个狂人,只知道写写文章,笑骂人世,贫了就清粥咸菜,富了就锦衣貂裘,何曾有过这样的痛快!看这些女伶,傅了粉便演出人间各种悲欢离合,卸了妆却是清清爽爽的一群真性情的人,真是难得啊!李渔还在那里胡思乱想,众女伶却都围了过来,纷纷问今夜的戏好不好。李渔只是摇头点头,拍手咂嘴,一个好字连连说了无数遍,大家都欢喜不已。 从腊八到腊月二十,倾月班连演了十二天的《怜香伴》,夜夜看客如潮,叫好不绝。女伶们不知是演得熟顺了还是着了魔,个个也都如痴如狂,越发把人物演活了,就连几个站龙套搭配角的伶人,也都进益不少。这夜歇了戏,众女伶都胡乱收拾了妆面,纷纷挤进被窝里酣睡。嫏伶躺在床铺上,久久听不到嬛伶那熟悉的微微的鼾声,便悄声问道:“二姐,还没睡着吗?”嬛伶动了动身子,懒散着道:“没有呢,满脑子都是戏。”“都这样。”嫏伶笑道,“哪回新学了戏来演,不是反反复复琢磨多少遍。只是,你这些天太累了,还是别想了,睡吧。”嬛伶叹道:“我也想睡,可挡不住脑子里冒出那些词曲身段啊,竟好像我是一个看客,看着台上的自己在怎么演。”嫏伶也叹道:“你呀,走火入魔了。”嬛伶忙道:“别说我,改明儿换你,看你入不入魔。”嫏伶往嬛伶身边挤了挤,道:“哎,你睡不着,我跟你商量个正经事。”“什么?”嫏伶道:“这《怜香伴》也演了十二天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咱们这封箱戏,演什么啊?”嬛伶道:“我也愁这个呢。按理,应该反串,讨彩又喜庆。可《怜香伴》这戏正是火的时候,可怎么停下来呢?恐怕换了别个戏,就是反串,也没多少意思了。”嫏伶嘻嘻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就反串《怜香伴》怎么样?”“啊?”嬛伶疑心自己听错,瞪大了眼睛看嫏伶。嫏伶道:“怕什么?本身是反串,就不求太精,只图个新鲜和吉庆。《怜香伴》这戏是真好,老百姓又爱看,咱们来个反串的,他们可不更欢喜了?再说了,这些日子天天看婳伶和娴伶两个在前面又是拜佛又是盟誓的,我心里都痒痒了。哎,咱们俩反串,也盟一回誓。”嬛伶嘴上笑着道胡闹,心里却松动了。嫏伶伸出手来隔着被子抱住了嬛伶,摇晃着道:“二姐,答应了吧,答应了吧!”嬛伶拖长了声调道:“好——”嫏伶见嬛伶松了口,高兴得翻身躺好,自言自语道:“我都想好了,你演崔笺云,我演曹语花,婳伶最初是学小生的,演范介夫也不用多磨了。至于其他的呢,各自挑一个不应工的行当就行。对了,让姝伶演妖伶的那个丑角,这丫头岁数不大,面子倒不小,总是有些扭捏,演不得洒脱的戏,得磨磨她……”嫏伶轻声说着,嬛伶轻声应着,渐渐地,两个人声音都弱了,不知不觉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嬛伶和嫏伶就把封箱戏反串《怜香伴》的事告诉了众女伶,大家又是惊讶又是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嬛伶大声道:“明天《怜香伴》最后一场,然后歇两天,二十五晚上咱们就封箱。你们一会儿定了角色,从今天开始,凡是反串里要新学的地方就要上点心了。虽然百姓们看反串是看热闹,但也得按规矩演,演好了才叫好呢。”众女伶齐声答应了,欢欢喜喜地各自演练开去,嬛伶自和嫏伶、婳伶、娴伶四个在一起互相切磋商议。于是当夜开锣前就挂出水牌,告之众人:《怜香伴》再演两场,腊月二十五晚上倾月班封箱,反串《怜香伴》。 前来看戏的人一传十,十传百,这杭州城里又是一阵轰动,人人都道这机会太难得。倾月班的《怜香伴》好看,天天看都看不腻,可这倾月班反串的《怜香伴》只演这么一天,纵然等到明年,还不知是不是这出。于是不少看客提前服了定金,要求留下座位,竟有几个有钱的富户为此争执了起来。没奈何,嬛伶亲自出面宣告道:“二十五晚上封箱戏,一概不收定金,不论老幼贫富,早来有座儿。”于是乎,满城的百姓都眼巴巴地过了两天,只等着二十五晚上倾月班敲锣开演,倒要看看都是谁反串了谁。 当日入夜,西湖岸边彩灯高悬,人声渐消。鼓板三敲,一个粉面老生走上场来,还是曲开场词。底下的看客们比往日都看得仔细,听得仔细,半晌,终于有个人喜道:“嘿!是那个做旦角的娉伶,演牛小姐的!”众人都道:“是是是,不错不错,有模有样!”旁边候场的女伶听了都抿嘴偷笑,只是娉伶在场上依然稳重严肃,一丝儿都不懈怠。少时婳伶的范介夫出来,台下一阵叫好,等到嬛伶和嫏伶先后登场时,叫好声更是掀翻了天。嬛伶和嫏伶在台上,对唱对做,演到《盟谑》的时候,两个人跪在那里,想起幼时一同在戏台下看戏,一同在黄师父跟前学戏;想起花园里焚香拜月抢着做张生,后因救了陈复甫被洪承畴杀了全家;想起黄师父收了她们在戏船上悉心教导,如今只和一船的姐妹们相依为命,不觉泪水盈眶,情深至极。台下的看客们仿佛都被勾了魂去,虽不知道她姐妹两个的身世,竟有不少人为了这旷世情缘滴下泪来,更别提这一船的女伶了。 李渔原本还是在椅子上歪坐着的,嬛伶的崔笺云一出场便让他惊艳了一把,登时坐直了身子。崔笺云的头场戏乃是新婚时节,嬛伶穿着大红金丝绣的对帔,雪白的马面褶裙下露出半截金莲,红绣鞋上青葱的鞋穗子,她提着那裙裾,恰似凌波微步。再看上面妆容,贴了片子,原本还有些棱角的面庞顿时显得圆润了,柳眉凤眼,樱桃小口,宛如一代佳人。李渔定在那里,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嬛伶,只看她水袖轻投,一抛一掷都见风情,清亮的嗓音和着清泠的湖水波声,越发显得婉转动听了。李渔不由感叹,这人儿,果然是为戏生的;这人儿,要是能做了红粉知己,李渔我也不枉此生了。 全本反串演罢,这西湖边上只剩下倾月班这一处热闹的地方了,那些去了别处看戏吃酒的人,也禁不住这里热闹的诱惑,纷纷往倾月班的戏船前来凑热闹。嬛伶带着众女伶在船头谢了又谢,搬出两三个箱笼来,当众贴了封箱条,以示一年演出告结,看客们这才慢慢散去。一个商人模样的走了过来,拱手拜道:“嬛班主,封箱大吉!”嬛伶忙还了礼。那人便道:“在下是赏心楼的掌柜,姓余。嬛班主今日封了箱,明天必是要祭祖师爷的。在下冒昧,想请贵班在我的赏心楼烧香祭祀,不知道嬛班主意下如何?”嬛伶听了只是微笑,婳伶上前道:“余掌柜,实在是不好意思。前儿我就和熙春楼的白掌柜定下酒宴了。真是不好意思,得罪了。”余掌柜听说如此,只好作罢,仍笑着作揖而去。女伶们都忙着卸妆,整理箱笼,嬛伶独在船头站着,四下寻找李渔。嫱伶走过来道:“别看了,先生已经走了。”“走了?”嬛伶有些惊讶,“这不是先生的作风啊。我还想请教先生这旦角演得怎么样呢!”嫱伶笑道:“先生虽然没说好和坏,但我看他那痴醉不已的样子,就知道你把他迷住了。恐怕先生时怕见了你情不自禁,所以才走了。”嬛伶忙瞪大了眼睛道:“别乱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反串的旦角。再说,先生眼里看得是戏,你怎么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这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了?”嫱伶依旧笑着,“人之相交不就是真性情三个字最难得吗?李先生这个人有点狂放,有点落拓,但是个真性情的人,你也是个真性情的人。”嬛伶拉起嫱伶的手,笑道:“我们都是真性情的人,否则,不会聚到一起。”嬛伶听了,莞尔一笑。 第二天在熙春楼祭了老郎神[老郎神:戏曲艺人所奉祀的祖师,其原型不一,清代多谓唐明皇,亦有谓后唐庄宗、南唐后主的。],众姐妹吃了酒,嬛伶便下了解禁令,让姐妹们尽情玩耍去。年关在即,杭州城内比平日更加繁华热闹,满街满巷的都是赶着办年货的。女伶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各找各的兴头去。嫏伶平素也是个爱玩的,只是做了这倾月班二班主,常常得忍住了贪玩的念头,今天好容易解放了,便跟婳伶、娴伶几个跑的没了踪影。嬛伶从熙春楼出来,只见嫱伶和嬗伶两个站在一边的摊子上看字画,因问道:“你们两个有心看字画?还不去逛逛好玩的。”嬗伶道:“没意思。天下的东西不够差不多吗?在苏州府我都看够了。而且这么多人,看着就头晕。”嫱伶道:“我也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走南闯北的,各样的市集都见过了,也没什么。”于是问嬛伶道:“你呢?一个人逛吗?”嬛伶摇头道:“我也不逛了。累了一年了,想回去好好歇着。”嫱伶道:“也好,我们两个跟你回去吧,在船上歇着看风景,也不错。”说着三个人往西湖边来,快到戏船时却见李渔站在那里。嫱伶忙拉住嬗伶道:“丫头,今天得了分红银两,去买把剑吧?开了春,你就能真刀真枪的练了。”嬗伶也很聪明,忙道好,两个人同嬛伶摆摆手,一溜烟跑了。 嬛伶步子不快也不慢地往船边走来,李渔笑着问道:“熙春楼的酒菜可好?”嬛伶笑着点头,道:“先生推荐的馆子,怎么不好吃?真不愧是江南名店。明日我请先生吃一顿。”李渔问道:“请我做什么?”嬛伶道:“这几个月,多亏了先生给我们说戏,又让我们演了《怜香伴》,这才讨得岁末大吉,我们比往年多挣了好几百两银子,怎么能不谢先生。我和嫏伶说了,明天还在熙春楼,摆下酒宴,答谢先生,一并送上酬金。”李渔哈哈大笑:“你要是真心的,此刻就把酬金给我吧,吃酒么,就不必了。”嬛伶笑道:“现在给酬金也不怕,但酒,一定要吃的。”李渔镇定了神色,道:“不是不给你面子,我也是因为你们要封箱反串才留到今日的。家里已经收拾妥了,一会儿就要出发,我得回老家祭祖过年了。”嬛伶听李渔这么说,也收敛了笑容,问道:“先生要回兰溪过年?”“自然。”李渔答道,“到杭州也两年了,总算是熬出了头,挣到了钱,因此也该回去给祖先报个平安了。说这个,我还得谢你,你这个润笔酬金,可真是实在啊!”嬛伶听了只是微笑,将李渔请上船去,拿出封好的酬金道:“那就不强留先生了,先生一路顺风,过完了年,早些回来。”李渔点头道:“当然。我还想着回来看上元花灯呢,这可是杭州城的一景。哦,对了。”李渔从背着的褡裢里拿出个竹笔筒来,道,“这个送给你和姐妹们,除夕之夜可以玩玩。”嬛伶接过道:“是酒令签子?”李渔道:“没错,我刚做的,都是戏名。”“哦?”嬛伶好奇地抽出一根令签来,只见上面写道:荆钗记——历尽千辛苦后甜,翻过来是:与搭档共饮一杯。嬛伶欢喜地笑了两声:“有意思,正合我们这群人的心意。”李渔也笑道:“喜欢就好。等我回来了,把你们各自抽的签说给我听听,我挨个算卦!”“你还会算卦?”嬛伶追问道。李渔道:“这天上地下,都是略知皮毛而已。”说罢,笑着出了船舱,嬛伶也不远送,只在船头依依立着,看那一身黑布棉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晚间姐妹都回来,嬗伶扯住嬛伶问:“姐!李先生都送你什么好东西了?”众人听了忙上来一起打趣,嬛伶将那酒令签子往桌上一放,道:“这个好东西!也不是送我的,是送大家的,写的都是戏。”嬗伶忙上来抢,喊道:“是戏啊!我看看!”婳伶先一步把酒令签拿了起来,道:“不行!这个要行酒令的时候玩,事先看了就没多少意思了。”于是交给嬛伶道,“你藏好了,锁起来!免得这几个丫头管不住手。”于是众人打闹说笑,吃喝玩乐,舒舒坦坦地过了两天,把一年来练功排戏的苦处、累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西子湖畔怜香伴(5) 除夕当天,杭州城内骤然没了什么人,家家商铺都关门大吉,户户人家都闭门团聚。倾月班的戏船也摘了招牌,四面贴上窗花,姜伶几个从早到晚,就着两个小灶便做出了一着的美味佳肴,都是各人所爱。响油鳝糊、酱方肉、大煮干丝、清蒸鲈鱼,女伶们挤着攘着各自守了一盘好菜,独嬛伶和嫏伶面前搁着一大盘素什锦,凡是能找到的时鲜蔬菜,够炒在了一起。团圆饭快吃完时,嬛伶命撤了些杯盘,拿出李渔送的酒令签来:“往年行酒令抽签,都是我开的头。今年咱破格规矩,让嫱伶开头,怎么样?”众人都说好。嫱伶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既然是规矩,怎么能为我改了呢?”嫏伶道:“你别推辞了。你是新入班的,更是我们的恩人、贵客,就你开头掷骰子。”嫱伶站起来道:“你们这么说,可显得生分了,再这样,我可不敢留了啊。”婳伶使劲拉着嫱伶坐下,道:“这不是生分,真生分的话我们就不会破规矩了,我们这是敬重喜欢你。来吧,掷骰子。”嫱伶不再推辞,拿过骰子往桌中间一丢,恰是个六,众人一齐数去,是娉伶。娉伶抿着小嘴,摇了摇令筒,提出一支签来,自己看了后念道:“是紫钗记——守得三载阮郎归,自饮一杯。”坐在一旁的姜伶忙倒过酒来,送到娉伶嘴边,娉伶接了一饮而尽。婳伶笑道:“你是跟我们一起学戏的,而今都六七年了,怎么还没遇到你的阮郎?”娉伶红了脸颊,嗔道:“你嘴里尽没好话,我才不嫁人呢!”婳伶并不放过她,又道:“你也只会这句,你要是心里不想着嫁人,早赌咒发誓了。你呀,太实在!”娉伶也不理婳伶,抓过骰子丢了,掷了个九,是媛伶。媛伶抽出签来:“西厢记——何劳红娘传诗笺,任挑一小旦陪饮。”娴伶道:“这两个签有意思,都是婚姻签啊!只怕这两个人要撞桃花呢!快快,挑一个小旦陪你饮一杯,将来好求她给你传情信啊!”媛伶也不恼怒,盈盈笑着:“那就姬伶吧。”姬伶为二人都斟上了酒,对饮而尽。再掷是个十,婳伶歪了脑袋抽出一个签:“救风尘——女儿肝胆亦侠情,同演救风尘者皆饮一杯。”众人喜道:“这个签好!太准了!她就是演赵盼儿最真,人也像!来来来,凡是在这戏里的,哪怕就是走个过场,跑个龙套的,都要喝。”于是算了一算,只有嫱伶、婷伶以及几个新进班的不必喝。 喝完了这一轮,好几个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往下数到姝伶,抽得《墙头马上》:“聘则为妻奔为妾,桌上最年长者陪饮一杯。”女伶们听这个签名意思不甚好,姝伶脸皮又薄,便都不敢打趣玩笑,婆伶一笑端起酒杯道:“这是我的事儿。来,我陪你一杯。”于是又往下掷,正是嬗伶。嬗伶一把抢过签筒,拼命地晃了几晃,口中喃喃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要抽个好签。”正说着,啪的一声。跳出个签来,嬗伶正拿到手中,嫱伶将手一挥,令签就到了她手里,径自念道:“邯郸梦——何处天台扫落花,凡台上扮仙子者陪饮一杯。”众人忙说笑着算起陪饮的人来,嬗伶却拿着签叹道:“可惜我不是小生,做不了这个‘邯郸梦’。”大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灌了一杯。嬗伶再掷是个二,竟是坐在旁边的嫱伶,嬗伶忙双手合十道:“果然是佛祖保佑,我待会儿要抢你的签!”嫱伶落落大方地抽了个签,交到嬗伶手里,嬗伶念道:“百花记——情深偏在青锋上,得此签者乃大义之人,众姐妹陪饮一杯。”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嬗伶就叹道,“啊呀呀呀,李先生是什么托生的?这么准!太厉害了!”嬛伶笑道:“他说还会算卦呢,等开了春,让他给大家都算一卦。”说罢招呼众姐妹斟了酒,一同起身向嫱伶致意饮尽。 众人坐下,嫱伶掷了个四,该是嬛伶。嬛伶一面抽签一面道:“总算是轮到我了,看看,是个什么。”于是自己念道,“疗妒羹——人间亦有痴于我,自饮三大杯。”娴伶笑道:“咱班主的签得琢磨琢磨。《疗妒羹》是个风月戏,冯小青嫁人做妾,被好妒的主妇陷害,苦得很。哎,你们说,要是咱们班主嫁了人,以她这烈性子,是不是也是个妒妇,容不得姐夫娶小啊?”众姐妹听了哈哈大笑,嬛伶猛拍桌子道:“看着过年就耍弄我是吧?这签得这么解,我这辈子啊,估计就嫁给戏台了,我的痴情在戏台上。”“好好好!你的痴情在戏台上。那么,为了倾月班的戏台子,为了咱们姐妹,你喝上三大杯吧!”婳伶说着就往桌上三个空碗里斟满了酒,嬛伶一笑,一一端起来饮尽,只将碗底朝天。“好!”众女伶一起喝彩,嬛伶含笑坐下,脸上已然通红。姜伶劝道:“哎哎,闹过了吧。喝得太猛,脸都变色了,赶紧醒醒酒吧。”嬛伶醉笑道:“不用,我出去透个气,吹个风,就好。”说着迈着绵软的步子站到舱口,只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 船外是漆黑的天,星光黯淡,分不清山水远近,但城里家家户户都高挂红灯,四处霓虹,好不绚烂。嬛伶深吸了口气,冷冷的空气灌入肺中,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嬛伶不知为何想起了李渔,这人倒是个老顽童,没事做什么戏名的酒令签子,让姐妹们玩笑成这样。忽然,嬛伶心头里动了一动,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感觉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回想刚才娴伶取笑她的话,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若是自己跟了李渔,那岂不是要做小了?和《疗妒羹》里的冯小青一样。想到这里,嬛伶拍了拍头,觉得这才是真的清醒了:别说做小了,就是嫁人,她也不愿意的。何况,李渔的夫人徐氏那么好,想这些,真是罪过。女伶们的欢笑声将嬛伶拉了回来,于是问道:“这会儿该谁了?”妖伶道:“是婷伶。烂柯山——不若当初守清贫,自饮一杯。”嬛伶笑道:“那你还不灌她一杯?”婷伶忙把身子缩了缩道:“不不不,别灌我,我自己喝。”说着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地抿着,众人都催她快点,只好一闭眼仰头喝光了,随即呛得咳嗽起来,众人又是一阵欢笑,继续掷骰子。妖伶觉得婷伶面容有几分悲戚,便悄声问道:“怎么?不高兴了?”婷伶挤出一丝笑:“没有。”妖伶道:“你是不是看这个签,想家了?”婷伶摇头不答。妖伶不屑道:“别想了!你爹当初卖你的时候多爽快?一点情意也不讲。你想他干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为了要几个钱把我卖了的,我从来都不想他们。现在他们就是那一堆银子来赎我,我还不走呢。在戏船上,多高兴,姐妹们多亲呢!”婷伶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一时轮到嫏伶抽签,是《红梅记》,写着“此情非关风与月,席上非生旦行当的陪饮一杯。”嫏伶笑道:“有点意思,为什么说‘此情非关风与月’呢?”嬛伶道:“《红梅记》里李慧娘和裴舜卿和杜丽娘、柳梦梅差不多,一人一鬼,幽媾私合。可惜李慧娘没有杜丽娘好命,能够起死复生,只能做了孤鬼,而裴舜卿娶了陆昭容,跟她什么瓜葛也没有了。这么看,的确是‘此情非关风与月’。”众人都说有理,嫏伶道:“可我是作生角的,怎么扯到李慧娘身上了?”众人笑道:“这叫雌雄莫辨。你台上是男儿,台下可是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呢!”说着,几个作老生、老旦、净丑的都押着嫏伶喝了一杯,继续行酒令。不多时,只听外面嘭啪的爆竹声连天响起,在船里都觉得外面闪烁其火光来,众女伶纷纷站出舱来,或是从窗格里伸出头,看满天五彩的烟火。城内百姓个个欢天喜地,街坊邻里走出门来相互恭贺道喜,女伶们也拉了手,互相拜年。等天上烟花渐渐少了,姜伶、婆伶招呼众人进舱,又端上了新下的饺子,用十来个小碗盛了香醋放在那里。嬛伶拉了姜伶几个坐下,道:“难为几位姐姐一年到头为我们的衣食操劳,今年的饺子,姐姐们先吃。”说罢,婳伶等上前来,往姜伶等人嘴里塞上了饺子,又道万福。吃完了饺子,收拾了碗筷,已是四更时候,女伶们意兴未尽地宽衣就寝,等待天明。 过了除夕就是正月,杭州城到处都是赶庙会的人,大街小巷摆满了各色货摊,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这正是走江湖、卖杂艺的人挣钱的时候,城内各处勾栏、戏船都早早的开了台,唱起戏来,唯有倾月班仍然掩着招牌,没有动静,就连那些侯门王府、富商巨贾来请堂会,也一一都谢绝了。百姓们都说倾月班是年前演《怜香伴》挣着大钱了,所以才这么不稀罕。其实,对于众女伶而言,走江湖卖艺哪有什么大钱可挣,就是挣出了个大家业也没什么用,一船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就这样终老一生?嬛伶和嫏伶心里都清楚,姐妹们终究是要散的,那几个年纪渐渐大了的,想嫁人寻归宿的,也就这一两年的光景了。如今在杭州算是站稳了脚跟了,也不知道能待上几年,这头一年的年关,还是让大家好好玩玩吧。她们两个也没有歇着,每日里走山走水,将西湖景致都看了个遍。苏小墓、断桥亭、雷锋塔、灵隐寺……将那些古今情怀都纳入心中,好不自在。不过,这倒叫其他戏班子很高兴,倾月班不唱戏,多少看客的银钱就进了他们的口袋了。 这天那是正月初五,家家户户一早放起爆竹来迎接财神,搅得女伶们也不曾好睡,于是纷纷起床穿衣。婳伶撩开船帘,道:“呦,下雪了。”众女伶听了都赶紧开窗探头,道:“真的下雪了。”“西湖雪景也是难得的,收拾收拾,吃了早饭,咱们出去赏雪景吧。”嬛伶道。众人都说好。一时吃了饭,女伶们都披了月白的斗篷,出得船来。妖伶忽然喊道:“你们看,那个人影!是不是李先生啊?”众人都顺着妖伶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李渔披着蓑衣一步一步地往戏船走来。“李先生——”女伶们都招手唤道,李渔冲她们摆摆手,加快了步子。待到船前,众女伶都问道:“先生,您回来啦!”李渔呵呵笑着:“回来了。昨日到的,今日一早便来看你们了。怎么?你们还没有开台吗?”女伶们都道:“姐姐心疼我们年前累了,说晚点开台,让我们好好玩玩。”李渔便问:“那今日玩什么呢?”婳伶道:“不特意玩什么,下雪了,四处看看雪景吧。”李渔道:“好,我陪你们一起吧?”众女伶听了都很乐意,李渔将手中拎着的腊肉交给姜伶,道:“拿去,老家的人做的,晚上给大家尝尝味儿。” 于是女伶们栓牢了戏船,一行人欢欢喜喜地往西泠桥上走去。每到一处,李渔都要把众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典故说上一说,大家都饶有兴趣地听着。因江南天暖地湿,那些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并没有积存住,都化作了雪水,经人一踩,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浆。妖伶几个年纪小的女伶只穿了绣花鞋出来,鞋帮裤脚都弄脏了,不得不提拎起脚尖在那里跳着走,娴伶在后面笑道:“活该!让你们穿了木屐子出来,你们偏不听,非要臭美!如今,可还美了?”妖伶不服气道:“我以为会积雪的吗!”“积雪?”婳伶反问道,“积雪就不用穿了吗?一样会湿了鞋子的!” 正说着,众人只觉得掉下来的雪花重了几分,抬头细看,原来是天气渐暖,雪花在半空中就都化作了冰雨,淅淅沥沥地竟下了起来。“哎呀!下雨了!赶紧避一避吧!”姝伶等嚷嚷着,都往路边不远处的一个矮亭跑去,众女伶也纷纷往那边赶。嬛伶招呼着前前后后的女孩子们,喊着不要着急,当心摔了,自己只在后面袅袅走着,不慌不忙。她穿着稍高的木屐,斗篷恰好就短了一小截,那些地上的泥水一丝儿都不能沾上。 避雨的亭子又矮又小,女伶们都挤在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好像一群雏鸟。嬛伶走过来,帮这个理理乱了的头发,帮那个拍拍斗篷上的雨珠,十分从容淡定。只听妖伶喊道:“先生!你躲在一边偷看我们,还看得这么入神!”李渔回过神来,并不显露尴尬,道:“我看你们这一群丽人儿的样子,真是一幅绝美的神女避雨图。”妖伶并不放过李渔:“那先生,你说我们这么多姐妹,谁最美?”李渔一仰头:“当然是嬛伶姑娘。”妖伶不屑道:“哼!先生偏心。知道姐姐是班主,就讨好姐姐。如果没有姐姐点头,谁演先生的戏,又给先生酬金呢!”嬛伶忙喝道:“别胡说!”李渔忍不住开怀大笑道:“妖伶是个直肠子,我喜欢。我也是个直肠子,所以只说真话,不会拍马屁。”“那姐姐怎么最美?”妖伶歪着脑袋,众女伶都抿嘴笑着看李渔,看他如何回答。李渔不紧不慢地道:“刚才你们避雨,一个个都急忙忙地往亭子跑,慌乱之中反而把衣裳弄脏了,到了亭中,又手忙脚乱地拍衣裳,又说又笑。只有嬛伶,从容不迫,只是嘱咐你们小心,为你们收拾妆容,好像这雨湿华裳和她无关,独有一份超然的美。”众女伶听李渔这么说,都深以为然,妖伶仍歪着脑袋,那眼珠子上上下下溜溜地看了嬛伶三遍,道:“姐姐好看我承认,不过,我还是觉得先生偏心。哼!”那顽皮可爱的模样惹得众人都哈哈一笑。 不多时,雨雪停住,漫天密云中透出光亮的日光来,照得西湖上下分外清澈透亮。妖伶忙吆喝道:“走啦走啦!雨停了,该走了!”女伶们三三两两走出亭外,婳伶和娴伶左右架住嫏伶,拉了出去,独留下嬛伶和李渔在最后跟着。两人默默走着,嬛伶心里似有只小小的鹿,扑扑跳着,却也不是很厉害,李渔还是那特有的不羁的笑容。不觉到了夕照山下,山上松林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雷峰塔在山峦间若隐若现地立着。女伶们往山上走着,时不时回身眺望西湖,嬛伶不由叹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李渔于是道:“改日我将这景致画下来,连着方才你们众姐妹的避雨图都画了,那便西湖西子都有了。”嬛伶因道:“拿我们比西子?但愿先生的溢美是真心。”李渔看住嬛伶道:“何为溢美?评断一个女子的容颜,不是凭个人臆断。女子容貌,肤白为上。面为一身之主,目为一面之主,目细而长,必然温柔,灵动而黑白分明,则聪慧过人。这几样,你都有了。最难得的是在戏场上练得了一双好手脚,步步莲花,纤纤玉指,怎不叫人……”“先生竟然也是好色之徒!”嬛伶面上绯红,故作不满道。“好色亦如好德,不过说来一笑罢了。”李渔笑道,“我曾说我会算卦相命,这首要的就是相面,当然要会看人了。”“那先生看我面相又有何解呢?”嬛伶追问。李渔反问道:“且说说除夕行酒令,你抽的什么签?”嬛伶不假思索地道:“《疗妒羹》的那支签,人间亦有痴于我。”李渔低了头,沉思了半刻,有些感慨地道:“此情非关风与月啊!” 嬛伶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只想起除夕夜自己同姐妹们说的那些话,忽然觉得李渔的话是真的说到心坎里去了,可也正因为如此,此情倒显得和风月有关了。她也愣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先生说岔了,这是嫏伶的签,她抽的是《红梅记》。”李渔扭头看嬛伶道:“哦?她是这个?”嬛伶道:“说到这个,正好和先生商量件事。过了上元节这年也就算是完了,戏船也该开台了,不能太没有规矩。年前《怜香伴》实在是好,可是总不能还拿这个开箱吧?”李渔点头道:“说的对。你不必介意,只说想演什么吧。”嬛伶笑道:“就是《红梅记》啊!自从抽了那根签,嫏伶就琢磨上了,想演个全本的。”李渔道:“可以。年节一过,西湖就要春暖花开了。这《红梅记》就是春日西湖上的事儿,演这个应时应景,只是不知道嫏伶在这戏上有几分。”嬛伶道:“《游湖》、《幽会》、《脱难》,她都演过。婳伶和娴伶搭的戏,婳伶的《妾陨》和《鬼辩》也都不成问题。”李渔思忖着道:“有了这几出,也就不难了,好在你们悟性都高。”“嫏伶私底下已经开始用功了,唱念都还好,我只担心演全本的她人物上盯不住。”嬛伶口气游戏迟疑。李渔笑道:“不会。演全本比演单折要好,整个人物一气贯连,入了戏就会着了魔。”嬛伶也笑了:“这点我倒是信,嫏伶在台上,是个人来疯。”李渔又笑道:“你也是。”两人各自笑着,并不看对方,只将目光投向西湖上的断桥,那里,将是《红梅记》开始的地方。 隔世犹有救风尘(1) 定下了戏目,女伶们的玩心就收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练功、排戏的日子。游湖的人听见倾月班的戏船上传出依依呀呀的曲笛声,又不见那些女孩子出来玩耍,便琢磨着倾月班是不是要开台了。果然,没过两天,倾月班挂起招牌,亮出水牌,要在正月十八落灯这一天开台,演出全本的《红梅记》。杭州城的百姓们都不再说什么了,只能摇头微笑,叹这倾月班总能出人意料却又似在意料之中,于是又开始期盼着正月十八早些到。 虽然《红梅记》中几折重头戏都早已烂熟,但嫏伶仍一丝不敢懈怠:白日忙着揣摩新学的戏,晚间睡下了也不忘默记曲词身段。嬛伶一心一意地忙着打点其他杂务,还特意为嫏伶等置办了几件新鲜戏装,李渔则依旧改本说戏,众人都忙而不乱。 正月十八当夜,杭州城内,西湖上下,各处都挂满了各色灯彩,有花鸟鱼虫,有古今人物,还有各色戏本子上的故事。恰好有一盏“李慧娘义救裴舜卿”的灯,老百姓都议论着要将彩灯搬到倾月班的船前做招牌。倾月班把戏船摇到了断桥边的浅湾里,观戏的人自断桥上站到湖岸边,锣鼓一响,演过了第一出开场,嫏伶扮的裴舜卿便上场了。 裴舜卿虽然是个书生,但既然敢站立断桥之上,同权相贾似道对峙,自然要由骨子里透出一股落拓豪气来,这倒十分契合嫏伶的脾气。“明窗净院无人到,月色梅声清悄。巖洞锁烟深,风雨催花早。好趁韶华,放开怀抱,休负青春年少,幽谷发阳晖,彩笔华藻。”一曲《海棠春》唱罢,叫好声如钱塘潮一般。嫏伶心知这是看客们抬举,初出场时给她个面子,于是便激起一股心劲儿,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魂即刻就化成裴舜卿。远眺了一眼西湖夜景,裴舜卿同姵伶扮的老外郭谨和姹伶扮的中净李素道:“呀!二兄你看,断桥残雪,犹存孤屿,红梅盛发,又一番新春光景也!俺们就地席地而饮。”看客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再等上几天,这西湖的红梅景致就能天天见到了。一时婳伶扮的李慧娘出来,因敬慕裴舜卿的书生气概,情意绵绵地赞道:“呀,美哉一少年。”台下看客都不禁歪了脖子在那里微笑,也有几个市井小人发出啧啧的声音,有心调笑却又不敢。这倾月班的女伶就是不同别处伶人,一个个虽然都是娇柔的姑娘,可骨子里到底还是透着清高的气,叫人只能台下远观,岂敢亵渎轻慢? 贾似道为着李慧娘对裴舜卿的一声赞叹,举剑杀了李慧娘,台上婳伶演得悲戚,台下看客看得心酸。红颜薄命四个字自古如此,那李慧娘就是个歌姬,整日守着个误国害民的奸臣,还得强颜欢笑,一言不慎就命丧黄泉,真是可悲啊。而倾月班的这些个女伶也是一样的,终年漂泊江湖,以取悦世人为生,就是要嫁人,也只能做个小妾,更是可怜可叹啊!不过,只要心里有个不甘,这些看来下贱卑微的戏子也是有骨气的,就像这李慧娘,一身虽死,却此情不泯,魂返人世,救了裴生。纵然裴生不能与她生死相依,可有此浩然之情存于胸中,李慧娘自然就胜过了那千千万万的尘俗女子。 “落拓江湖二十年,闲愁闲闷过花前。且将一片丈丈气,散作绮罗丛裹言。”等到最后一出下场诗吟唱罢,四下看戏的人都欢呼不止,又似当日演《怜香伴》那般。嫏伶领着婳伶、娴伶等人出来拜谢看客,看客们拍掌不止,西湖上下光彩满天。嫏伶的耳中眼中却没有这些繁华,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断桥,忽然想,《游湖》那出裴舜卿站立桥头,只凭一身傲气就吓跑了奸臣贾似道是何等痛快,那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站在断桥上演,这才真切过瘾呢。正想着,嫏伶果见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着个青年英俊,穿着淡绿色的长衫,那气概,真好像裴舜卿一样。嫏伶不由心下生疑,隔着这么远,又有这么多人,怎么便能看见这人呢?莫非是自己眼睛花了?又或者是心生幻境?于是又扭头去看,果然不见了那人。 第二日,满城都传说倾月班的《红梅记》实在好看,都准备晚上再好好欣赏一回。嫏伶几个赶紧拉住了李渔评析昨夜作戏不足的地方,一一演练,改了过来。当夜的戏果然又比第一天进益了不少,围在倾月班戏船前的看客是越来越多,那看过的觉得不过瘾,要再来看,没看过的自然要赶赶热闹。倾月班的戏越演越火,那左右前后的戏船,勾栏里的戏班子都忍不住有了嫉妒怨恨的心思,可这空怨恨也没有用,技不如人能怎么办呢?唯有早起五更,三伏三九地苦练才行。 眼看到了第十日,午间嬛伶招呼众女伶吃饭,独不见嫏伶,因问道:“人呢?”娴伶道:“我也不清楚,刚才和我对完戏就不见了,想必是到哪个地方躲起来磨戏去了。”姜伶道:“磨戏也不能不吃饭啊!饱吹饿唱,晚上那顿她是一定不吃的,午间这顿饭必须得吃。这么下去,看伤了胃。”婳伶向嬛伶笑道:“这可是走火入魔了,比你还厉害,玩命似的。我看,这戏再演两日就停了吧。”嬛伶叹了口气,道:“拦不住她。算了,我们先吃,给她留着好的。一会儿吃完了,你们几个没事的四处找找。”众人答应着,都低头吃饭。李渔捧着饭碗,独在船尾坐着吃,湖上烟波飘来,已经是阵阵春日气息,有几株柳树已经催生出绿芽,遥遥望,隐隐地渗出绿色,看得人心痒痒。嬛伶捧着茶盅过来坐下,笑问:“先生吃饭还不忘赏景?”李渔却道:“你们的戏,是越来越好了。”嬛伶道:“那是先生指点得好。有时候作戏就像做菜一样,差那一点点火候,味道就天差地别了。”李渔依然望着外面湖景,道:“我得好好想想,再给你们写个新戏。”“写新戏?”嬛伶忙问,“先生要专给我们写新戏?”李渔转过眼神来看着嬛伶,点头道:“不错。专给你们写个新戏,让这杭州城里的戏班子都比不了。”嬛伶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生帮着我们把戏打磨得这么好,不怕我们得罪了其他的戏班伶人吗?”李渔毫不介意道:“怕什么?梅自孤傲,兰自清芬,岂怕俗花艳草来相争呢。”嬛伶笑叹:“先生一句话,又贬损了多少人去了。” 吃了饭,婷伶、姝伶等在一处湖山石洞里找到了正在默戏的嫏伶,强拉回戏船上,嬛伶看着吃了饭,这才又放她出去继续默戏。日头落了西山,船前灯火亮起时,嫏伶便坐在镜前开始妆扮了。台上演戏的着了魔,台下看戏的上了瘾,台上的都像是疯了,台下的则都痴了。一时裴舜卿等下了台,中间是两折过场戏《城破恣宴》,说的是襄阳城被蒙古兵攻破,贾似道却隐而不报,只在西湖岸边欢歌宴饮,一意寻乐。看客们正被妖伶几个的丑净逗得欢声一片,突然听见一片吆喝声:“闪开闪开!都闪开了!”看戏的人不及反应就呼啦啦地被冰冷的竿子拨弄开,一群乌黑的影子冲上前来。 女伶们都还在作戏,眼里并没有看见这些。那群黑影中却跃出三五个人,跳上了戏船,推开妖伶几个喝道:“不许演了!都停下。”说着两个人就夺了姜伶等手中的管弦。嬛伶和嫏伶见此情形忙走了出来,婳伶上前恭敬一拜道:“几位军爷有何贵干?”“贵干?”为首的小将冷笑道,“你当我们是来看戏取乐的吗?”婳伶笑着:“不敢。军爷要是来看戏取乐的,自然该在下面找个好位子坐了,我们送上好茶好点心。”小将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不必了!你们少在这里跟本将耍嘴,还是乖乖地脱了这身衣裳,跟本将回衙门。”“衙门?什么衙门?”婳伶忙问。小将昂首道:“按察使的衙门!”众女伶听了都不由心慌意乱,台下百姓早都骚动起来,婳伶镇定了神色,依旧笑着问道:“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过错,军爷要抓我们。”小将道:“你们演的戏讽刺当朝,这就是天大的过错!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听见这句话,百姓们都吵嚷起来,小将厉声喝道:“你们这帮刁民,还在这里起哄!倾月班的戏子唱禁戏,讽刺朝廷,是大罪。你们还在这了看得津津有味,若还不走,本将一并抓了去问罪!”百姓们哪经得住这样的吓唬,纷纷转身向四处散去,顿时戏船前就空无一人。 李渔上前向小将作揖道:“这位小将军,我们戏班子从来都本本分分的,不敢唱什么禁戏,将军是不是弄错了?”“弄错了?”小将挑起眉毛,从旁边一个小兵手里抽出一张文书来,道:“看看!白纸黑字写的是西湖断桥下倾月班,再看看,你们的帘子上挑的什么?以为我们吃军粮的不识字吗?”李渔陪笑道:“将军说的没错,这是倾月班的戏船。可是,我们今日演的是《红梅记》,不是禁戏啊!”小将满不在乎地答道:“是不是禁戏是你们说了算的吗?这是朝廷定下的法律。你们演的这个什么,呃,《红梅记》。我们按察使大人说了,就是禁戏。”娴伶在旁悄声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可怎么办?”嬛伶嫏伶等都皱着眉头,知道这事情并不简单。李渔见此不好强争,只能低头拱手陪着笑:“小将军,恕在下愚钝。这个《红梅记》是老本子戏,传了百来年了,各处勾栏也都演过,从未听说过是禁戏啊,更不知道是哪里讽刺了当朝了。”小将鼻子里喷出口气:“哪里?就你们这会儿演的,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半壁江南不保。瞅瞅,看你们这些个打扮,抹着白粉弄得跟跳梁小丑似的,你们这是丑化朝廷。”李渔忙道:“将军误会了。这戏里演的是蒙兵,又是宋朝的事儿了,跟朝廷无关的。我们这些小民,岂敢讽刺朝廷啊?”小将骂道:“放肆!你们不知道如今满蒙一家吗?当今皇上的天下,那是蒙人帮着打下来的,你们说蒙人的不是,就是说朝廷的不是。废话少说,走吧。” 几个小兵上来就要拉扯李渔,嬛伶忙冲了出来,喊道:“慢着!我是倾月班的班主,这位先生只是我们请来看戏的,跟倾月班无关。”小将瞪起眼睛道:“你是班主?呵,原来是个女人,难怪躲在男人背后半天才出来。我抓的就是你这个班主!”说着就让人来押嬛伶,嫏伶上前喝道:“住手!戏是我演的,贼是我骂的,若论罪魁祸首,我是第一个。这些个搭戏的伶人都是不识字的,更不懂什么前朝后朝,都是听我的。要抓,就抓我!”那小将见这两个女伶先后跳出来担罪名,只觉得好笑,何曾听过戏子也有这样肝胆情义的,于是道:“行啦,行啦!你们以为本将没事是来抓人玩耍的吗?你们也别都跳出来担罪,该是谁就是谁,本将也不错抓一个,冤枉一个。”向左右命道,“这个班主,还有这些个都扮着妆的,统统给我带走,其他的人,都撵散了。来,拿封条来,即刻把这戏船封了,等大人升了堂,问案定罪后再处置。” 小兵们应着,呼啦啦上前来,抓人的抓人,撵人的撵人,封船的封船。李渔护着旁边几个已经吓得不行的小丫头,嫱伶死死按住早已愤愤的嬗伶,命道:“不要胡来!否则大家都得死。”随后上前拉了婳伶的手,小声嘱咐道:“今夜若是过堂,不要强辩。这不是死罪,先保住几日活命,我想办法!”婳伶点头道:“有我在,放心!船上你周全了。”说着两人就被小兵拉开,这一群人生生地看着嬛伶嫏伶几个被官兵押着走了。这些年来虽是江湖飘零,可倾月班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状况,况且嬛嫏嬛娴等几个有主见的人都被带走,众女伶纷纷慌了神。嫱伶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交给李渔道:“还烦先生安顿了姐妹们,我去探听消息,想办法救她们。”又向嬗伶道,“你千万不许胡来,好好地守着姐姐妹妹们,保护她们的安全。万事有我。”嬗伶深知事大,郑重点头,嫱伶抽身便走,直奔陆圻家而去。 隔世犹有救风尘(2) 陆圻已经宽衣睡下,家中老仆忽报:“沈姑娘来了,在书房,说是有急事。”陆圻忙起身披了大衣,靸着鞋子快步走向书房,推门便问:“什么事情?”嫱伶上前同门外老仆一点头,关上了门道:“按察使司派人抓走了嬛伶嫏伶和几个姐妹。”“哦?怎么回事?”陆圻忙问。嫱伶冷笑道:“真是可笑。我们好好地演着《红梅记》,偏说什么蒙兵破了襄阳城的戏是讽刺朝廷的。因为什么满蒙一家亲,说了蒙兵就是说了朝廷!”陆圻思量道:“这显然是欲加之罪。”嫱伶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定是有小人作祟,刻意陷害。”陆圻道:“倾月班自来杭州,名声大振。那左右的戏船,各处勾栏的人,怎么不生妒恨的心思。你也知道,做这卖艺卖笑生计的,多少都攀着官府,你们偏不攀,那跟官府混得熟的,只要说两句话,可不就找上你们的麻烦了。”嫱伶怒道:“太可笑了!勾栏又非娼门,但凭技艺吃饭,何必自甘下贱,卖身官府?再者,这煌煌天朝的官员们不去思虑民生社稷,偏偏管起这些下九流行当的事情,信了些谄媚小人的话,他们的脑子都是猪脑子吗?”嫱伶越说越气,陆圻忙劝道:“纵然陷害,还不至死罪。你不必这么愤恨激动的,浑然不像你往日的脾性,沉稳老练哪里去了?”嫱伶被陆圻这么一说,叹道:“我,我是真担心。先生是不知道嬛伶和嫏伶的脾气,天天卖唱为人取乐,骨子里却硬得很。我只担心他们跟官府强辩争执,就更加麻烦了。最要命的是,万一被人知道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岂不是……”说到这里,嫱伶五官纠结,叹气连连。陆圻捋须点头道:“这倒是个问题。她们姐妹两个都抓了去?”嫱伶点点头:“还有婳伶、娴伶几个,我嘱咐了婳伶,一定要先稳住。”陆圻道:“不错,先稳住了,保全性命,再谋其他。”于是搭住嫱伶的胳膊,又道,“这事儿,我纵然帮忙也没有多大功力,你们身边现有个高人呢。”“谁?”嫱伶忙问。“李渔李谪凡。”陆圻点头道。“李先生?他不过一介狂儒,能有什么办法?”嫱伶有些不信。陆圻道:“他虽狂妄,可这杭州城里偏有看得上他这狂妄的。那可是布政使司的张缙彦张大人。”“哦?这倒奇了。”嫱伶叹着,陆圻继续道,“李渔蛰伏一年,才刊刻了《无声戏》文集,这都是托着张大人的情面,否则,何至于这么快。他们两个十分合得来,张大人对李渔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嫱伶道:“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乃是平级,分管州政,要是张大人能帮忙,那就好办了。哎呀,我还让李先生帮着安顿其他姐妹呢,可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了。”陆圻道:“你放心吧,他对倾月班也是十分上心,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布政使司的府门了。你先回去看看他那里的情况,若有什么需要,再来找老夫。”嫱伶应着,谢过了陆圻便告辞出来,直奔西湖。 李渔将众女伶安置在了熙春楼分管的一间客栈里,几个小丫头惊魂方定,所幸娉伶还在,正和嬗伶安抚众人。嫱伶找了过来,娉伶上前道:“李先生说要去想办法,已经走了。”嫱伶因担心姐妹们不知其中深浅厉害,也不好说明真情,只是道:“好。我先回来看看,你们在这里不要胡乱出去,一定要稳住,不能再出乱子了。我也联系了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找些路子去救嬛伶她们。”说罢,转身又走了。 此时李渔果然已经到了张缙彦的府上。张缙彦正在后衙书房夜读,忽然被李渔撞破了房门,站在那里,抖着手,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道:“坦公,你,你得帮我个忙!”张缙彦不慌不忙地放下书,挥手示意家仆们都退下,这才反问道:“可是为了倾月班的女戏子们来的?”李渔僵在那里,瞪大了双眼,从喉咙里冒出五个字来:“你都知道了?”张缙彦点着头道:“赏心楼的余掌柜和欢喜班的班主在佟大人面前告状的时候,我就在按察使司里跟佟大人议事呢。”李渔急道:“那你也不管管?这等诽谤陷害,你就坐视不理?”张缙彦道:“我如何管得?我布政使司管的是民政,按察使司管的是刑事。若是大的刑事案件,我还可过问一二,这点小事,我要是问了,岂不惹人非议。”李渔上前按住书桌,伸长脖子凑到张缙彦面前,道:“那你也该告诉我一声,我们今晚就不演这个戏了。”张缙彦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不演,明天演不演?纵然你不再演这《红梅记》,演了别的,人家要挑你的刺儿,总能挑到。你就是演了家家都演的《牡丹亭》,哎,里面还有大金朝南攻的事儿呢。”李渔又急又气,拍着桌子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看着这些丫头被抓起来去送死?”张缙彦笑道:“送死还不至于。这个事儿本来就有些荒唐,按察使司佟国器我多少还是知道的,不会乱用刑法,最多就是责杖几下。他最近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是以事谋人呢。”李渔听了这个皱着眉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里面射出一道光来,看着张缙彦道:“你说什么?以事谋人?他佟国器要娶小老婆就坑害倾月班的姑娘?责杖几下?那都是些如花似玉,细皮嫩肉的弱女子,经得起几棍子?”张缙彦无奈道:“那也没办法,人家要人,欢喜班这些人就是想撵走倾月班,让她们唱不了戏,就这么简单。你要真想救她们,也简单,交了银子,赎了人,离开杭州城就行了。”李渔怒道:“走?凭什么走?倾月班靠本事吃饭,那些没本事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耻!哼,你堂堂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一个级别的,你怎么就不能……”张缙彦打断道:“谪凡兄——这官场的事儿岂有这么简单?两司虽然是同一级别,但他按察使司还监管吏治。管的就是我!佟国器是朝廷派来监视看管我的。我是谁?汉人,汉人做到我这个位置上,朝廷怎么也要多几分担心怀疑。再说了,你知道他佟国器的底细吗?他是满人,正蓝旗佟佳氏。他的姑奶奶佟春秀嫁的是太祖高皇帝,他的爷爷佟养性娶的是太祖的宗女,是额驸,大清朝的炮兵是佟家一手建起来的,我得罪的起吗?” 听了这些,李渔忽然长吐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以为多难的事儿,原来是乌纱帽的事儿。你当了几年朝廷的官,气就短了,也害怕起来了。”张缙彦忽然猛拍桌子道:“李谪凡!你不要太过分!气短?你要有骨气,当初怎么提着篮子,插了一脑袋的菊花去剃头?你怎么没寻一根绳子上吊呢?少在我面前装清高。为着帮你刻《无声戏》,上头已经提醒我了当心了。你以后写那些东西,也给我小心点,不该说的不说,什么‘不死英雄’、‘吊死在朝房’,迟早有一天你的脑袋也要保不住!”李渔听了更气了:“我写文章不过就是为了给老百姓取个乐,这有什么?那些话,是为了故事情节需要写的,谁没事有心情和朝廷玩?就是你们这群闲着无事的当官的,非要弄点事折腾一番,不死人是不甘心。行行行,你也别叫苦,这个忙,只说到底帮不帮吧!”张缙彦叹道:“不是不帮,是帮不了!你要是信我,就去跟那些个女戏子说,赶紧认了罪,只说是不识字,无知,不知道戏里说的厉害。不管怎么罚,保住了命,离了杭州城,就行了!”李渔虽还是气,但也知道张缙彦说的是实话,也只能如此,便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张缙彦忽然又叫住了他,道:“对了,这事儿你也别出面,托个可信的人。如今谁不知道写《无声戏》的就是你李渔,你要是去了按察使司,只怕是火上浇油。”李渔见张缙彦心底里果然还是替他着想的,刚才的气也都消了一大半,只剩下一肚子的愁和烦。 出了布政使司府的大门,李渔站在街头愣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人,撩起长衫奔着去了。李渔一径来到陆圻家,进了书房,将在张缙彦府上的情况说了一遍。陆圻道:“张大人说的有理,就先赶紧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吧。”李渔因道:“所以还请陆兄帮个忙,替我去打点打点衙门,我一会儿回倾月班去,让她们找两个姐妹去见嬛伶她们,告诉她们该怎么做。”陆圻便问道:“好,打点的事情我承担了。”李渔却迟疑道:“这留下来的女孩子里头,只有个娉伶还算懂事了,只是,柔弱姑娘,不知道……”陆圻也不思索,只说到:“那个嫱伶不是走过江湖的吗?很是老练。有她在就行了。”李渔猛地一惊:“你怎么知道嫱伶?你们,没见过啊!”陆圻正支吾着,嫱伶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李渔又惊又疑。原来嫱伶到别处打探了张缙彦的身份背景,又联系了几个同道中经商的朋友说保释银子的事,这会儿正要找陆圻细细商议。于是,陆圻和嫱伶少不得将前后因果向李渔解释清楚了,李渔不由对嫱伶添了几分敬服。嫱伶道:“别的都还好办,只是担心她们姐妹两个的身份暴露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结果。”李渔便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分头行动,越早救出人来越妥当。”三人同出了陆宅,已是旭日东升的时候了。嫱伶和陆圻从各处筹了银子,匆匆往按察使司府衙而去,佟国器正要升堂审案。 惊堂木一拍,佟国器喝令带上倾月班的女伶。不一会儿,嬛嫏婳娴等人带着手链脚链走了出来,却不主动叩拜,被衙役们喝着才不情愿地跪下了。佟国器慢条斯理地问道:“下跪何人?”婳伶答道:“回大人,我们都是倾月班的女伶。”佟国器看了看这几个女戏子,虽然穿被关了一夜,但个个都面容洁净,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狼狈情态,尤其是答话的这个,脸上的妆容一丝儿都没花,那柳眉凤眼格外妩媚。佟国器因问道:“听说你们倾月班当家的是女人,可是你么?叫什么?”婳伶恭敬答道:“民女是倾月班是头肩正旦,唤作婳伶。这两位是班主嬛伶和嫏伶。”佟国器笑了:“怎么班主不答话呢?。”婳伶正要说,嬛伶却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们两个虽然是班主,但姐妹们从来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佟国器并不在意这些,于是问道:“那好,本官问你们,你们可知道演的戏是禁戏。”嬛伶道:“回大人,我们演的是《红梅记》,说的是南宋朝的事情,这都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江南各州府行走多年,这戏各个戏班子都演过,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禁戏了。”佟国器道:“如今满蒙一家,你们这些戏子果真不知道吗?你这戏里演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又说什么奸臣误国,要将南边半壁江山送人。你们汉人是不是还不甘心啊?广西有朱由榔,福建有郑成功,你们是不是还做梦呢?” 佟国器的话让女伶们有些糊涂,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是受过国仇家恨的苦的,可莫谈国事四个字还是知道的,从未对朝政之事关心在意过。嬛伶不敢再答话,恐不知深浅害了姐妹们。嫏伶扬起眉毛道:“我们唱的戏是儿女情长,这不过是两个过场的戏,好让我们改装的,哪儿有那么多的说法?”婳伶听嫏伶语气刚强,忙向佟国器嫣然笑道:“大人莫怪。我们这些唱戏的哪儿懂什么国家大事,不过就是照本子唱戏,我们,真是无心的。”佟国器听着婳伶柔柔软软,娇娇嫩嫩的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些:“你们真是无心的?有没有怂恿你们唱这出戏啊?”婳伶笑道:“唱戏不过是逗人取乐的,还要人怂恿?我们就是觉着这戏好听好看,老百姓们也都喜欢,别的可就没想到了。”佟国器正要松口,嫏伶却挺直了身子道:“这戏时我要唱的,那个骂贼的小生也是我演的,要是非说有什么罪,冲我来好了!”佟国器扫了眼嫏伶,这个女伶长得倒是很端正,不过果然是学生角的,眼睛眉毛这会儿都是竖着的,倒有几分刚劲。可这算得了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子,就该柔柔弱弱地跟在男人身后,装什么英雄好汉。于是冷笑道:“冲你来?你担得起吗?告诉你,本官就是此刻判你个绞刑,都不过分!”嬛伶和婳伶一听,忙往嫏伶前面挡了挡,婳伶拜道:“大人恕罪!大人,我这个姐妹性子急,怕大人降了罪,姐妹们都受苦,所以才想着独担罪名。大人,我们真的不是有心唱什么禁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姐妹。哦,就是罚些银钱,也是应该的。”佟国器暗自思忖:这欢喜班的班主来告恶状,不过是想把这倾月班撵走,别在杭州城跟他们抢戏唱,而他自己为的是大金官。这倾月班的几个小妮子吗,想怎么处置都行。想着便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娇滴滴的女伶,一个个长得都不差,尤其是眼前这个丹凤眼的,这么看比大金官还有点意思呢。于是道:“胡说,难道本官抓你们就是为了那几两保释的银子?纵然你们不是有心的,那也是犯了朝廷王法。好吧,念你们是初犯,且饶过一回。今日起,封了倾月班的戏船,资产没入官库,将伶人们都遣散了,从此不得再唱戏。” 隔世犹有救风尘(3) 判令一下,众女伶都瘫坐在了地上,嬛伶和嬛伶正要磕头请愿,嫏伶噌地站了起来,圆睁怒目,倒竖双眉,喊道:“凭什么?我们安安分分唱戏,又没有为非作歹,凭什么就封我们的戏船!”佟国器一拍惊堂木:“大胆!竟敢咆哮公堂!真是刁民!本官不降罪于你们,居然不知足!”“大人!”婳伶磕头道,“大人赎罪。大人,我们姐妹流落江湖多年,早就无家可归了。唱戏是我们谋生的本钱,大人封了我们的戏船,叫姐妹们去哪儿呢?”佟国器正色道:“哼,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终是火坑。本官好心放了你们,给你们自由之身,你们还不乐意?唱戏算什么谋生手段,看你们都是些青春女子,回去老老实实嫁了人,别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一夜来,嫏伶已窝着满胸的火气,怨和恨,苦与愁,这凭空掉下来的罪名只让她心坎里立着根长长的刺,刺得心痛,于是冷笑道:“我们再下九流,也是凭本事吃饭,不像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的是民脂民膏,还要来坑害百姓。”佟国器翻起眼皮看住了嫏伶,也冷笑道:“本官看出来了,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嬛伶婳伶听得一身冷汗,忙上前磕头求饶命,嫏伶却道:“大人可知道《红梅记》里头,死的那个李慧娘也是个下贱的歌姬?她被权臣无端杀害,做了鬼也不心甘,还要回转阳间,将那奸臣好好骂了一顿。”佟国器不改神色:“本官知道了,你今日是要做个烈女李慧娘么?你可知道本官是武将出身,多少年沙场浴血,一把大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一个黄毛丫头还吓得住本官?”嫏伶也毫不畏惧,两人堂上堂下对峙着,众女伶都在那里磕头求饶,嬛伶和嬛伶左右拉住了嫏伶的手,求告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听佟国器嘻嘻笑了一阵,猛然喝道:“来人,将她拖了下去,送到闹市口,当众鞭笞二十,看她还怕不怕。” 闹市口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嫏伶捆了双手被吊着,半跪在地上,嬛伶等人被小兵摁着跪在两边。熙春楼的小二向娉伶等送了消息,女伶们急急忙忙地也赶了过来,嫱伶和陆圻、李渔等焦虑地站在人群前面。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佟国器骑着马,大摇大摆地来到闹市口,兵士们早摆好了桌椅,恭请佟国器坐下。佟国器端起茶杯,咂了口茶,笑问道:“怎么?怕不怕?”嫏伶已被吊得精疲力竭,况且此时还春寒料峭,早就紫了面容,却一字一顿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佟国器一愣,没料到这嫏伶竟能说出这句话,心中纳罕,又见她这般刚硬,便令道:“来人,打。”执行的小兵提着鞭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嬛伶等都挣扎着往前蹭,被小兵们死死拉住。娉伶几个有吓得抱在一起的,有吓哭了的,李渔只是攥紧了拳头,急得直跺脚,嫱伶反倒镇定了神色,目光坚毅,手中悄悄握紧了短剑。 正当那个小兵举起鞭子时,却不知怎么回事,一下扔了鞭子,抱了自己的胳膊喊着。众人都在奇怪,嫱伶眼睛一转,四下寻望。佟国器登时站了起来,夺过身边守卫的大刀,走了过来,也四下看着。忽然,从东北角上飞来一个人影,举着长剑刺向佟国器。佟国器忙举刀挡住,连转了两个圈才站定。只见那人穿着麻布白衫,斗笠上套着白纱,挡住了面容。他站在嫏伶身边,一挥手,便割断了吊着嫏伶的绳索。嬛伶和婳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开了押着她们的小兵,连爬带跑地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摔在地上的嫏伶。佟国器缓缓拔出大刀,迈了两步,冲上前去,那人提剑便迎,二人在不大的空地上打斗起来。众小兵都将刀枪端着,可又不敢轻易上前助阵。佟国器挥着大刀劈向那人,那人脚下一滑,低了半截身子,那长剑不知怎的就在佟国器的胸前划了一下,割破了他的官服,还没等佟国器反应过来,那人早又站了起来,剑锋已经架在了佟国器的脖子上。 此刻,看热闹的百姓和围着的官兵们都吓呆了,几个聪明的老百姓忙脚底抹油溜了,知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在场的都逃不掉干系。于是不多会儿,看砍脑袋的人都散了,只留下那些兵士们都屏住了气在那儿看着。佟国器见那人已可取自己性命却不动手,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来的,便道:“你是要救人?”“不错。”那人提紧了剑,道,“堂堂官府,竟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欺压一个唱戏的弱女子,真是可悲可叹更可恨。”“听你口气,是要和官府作对?”佟国器试探问道。“哼哼,和你们官府作对又如何?”那人口气并不狂妄,倒是大义凛然的。佟国器冷笑道:“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死罪?”“朝廷命官?”那人反问,“你这样的朝廷命官,死一个也无妨。你们占我疆土,欺压我百姓,居然还大言不惭。”佟国器撇了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笑道:“你还不配知道。怎么样?现在你怕了吗?”佟国器哈哈大笑:“本官要是怕了,岂不是连这个戏子都不如了!”那人冷笑一声:“好!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他正要用力,只听有人喊道:“义士不可!”那人和佟国器循声望去,却是婳伶。婳伶上前拜道:“义士救我们姐妹,我们感激不尽,但还请义士不要伤了这位大人的性命。若是义士为了我们犯下杀人之罪,我们心里又怎么安心?况且,这位大人要是死了,我们就更难逃死罪了。义士若是真想就我们,还是放一放手吧。”那人思忖了,向佟国器道:“佟大人,用你的命换她们姐妹一个安宁,如何?”佟国器拿眼睛瞄着这个要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眼旁边为自己求情的婳伶,半刻才道:“都说英雄救美,今日可算什么呢?”又叹道,“本官可以让她们走。”“那,何以为凭?”那人追问道。佟国器放声向四周道:“本官一言九鼎,决不食言!放人!”众兵士都收了刀枪,放开了被押着的女伶们。众女伶随即涌了上去,护住嬛伶嫏伶等。嫱伶解下自己的大衣,嬛伶包裹住了嫏伶,嬗伶一蹲身将嫏伶背在背上,急忙往戏船奔去。嫱伶走了两步便停住,回头又望了望。那人仍拿剑架着佟国器,直等女伶们走远了,才猛地一收剑,道:“但愿佟大人能言而有信,否则,你按察使司的重重守卫,也拦不住我。”说罢飞身而去。佟国器看着消失在街市中的白影,背起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这才道:“打道回府。” 回到戏船上,妖伶一脚踢开贴着封条的舱门,嬗伶忙将嫏伶送进隔间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娴伶婳伶等人进了船舱都不觉脚下软了,纷纷瘫坐各处,李渔忙着招呼几个小丫头烧水,拿毛巾,向嬛伶道:“怎么样?要紧么?”嬛伶有气无力地道:“没事,就是累了。”媖伶忽然喊道:“哎呀,嫏伶姐看着不好呢。”众人听了都忘了自己身上酸痛,冲进去问道:“怎么了?”只见嫏伶脸上的紫色已经退去,只是惨白,两眼直直地盯着舱顶,没有一丝神采。“哎呀,这是怎么了?”嬛伶抱住了嫏伶轻声唤着,李渔道:“赶紧烧好了热水,我去找大夫。”李渔一出来便撞着嫱伶,因道:“快去吴山上的侣山堂,就说我的话,务必请张志聪先生亲自来。”嫱伶点头道:“我认识张大夫的,放心吧。”说罢飞奔而去。 一时张大夫来了,将众女伶都唤出了隔间,只留着嬛伶陪着,在里面诊断。婳伶娴伶等彻底松了口气,也都瘫倒了,众人又是照顾她们几个。半刻,张大夫出来了,向李渔道:“不要紧,身上没大碍。只是心里憋着气,肝火郁结,上冲心肺,内热炽盛,天凉又受了风寒,才这样的。”众人都叹道:“没事就好。”张先生又道:“我开个方子,以疏肝理气,宣肺清热为上。不过啊,这是心病,须想法子让她解了心结才好。”李渔点头称是,看着写好了方子,嘱咐妖伶去抓药。众人都在外间坐着,嫱伶想了一想,轻了脚步进了隔间。 嬛伶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看了嫱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嫱伶在嫏伶身边坐下,轻声道:“我想的到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得慌。哎,我何尝没有恨过,怨过,气过?可是,有用吗?恨来恨去,也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我虽没亲身遭遇过什么家难,可漂泊江湖多年,也看够了世间的不公。我只是常想,我到底能怎样呢?我能救得多少?当初,你们一家人为了就救陈大哥一个,枉送了十条性命,而今日,今日……”嫱伶犹豫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日如果不是那人出手,我就准备拔剑了。我当时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挨了打,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你们救出去。可是刚才我又在想,纵然我鱼死网破又能怎么样?凭我的本事,恐怕没救成你们,先赔上了性命。死,我是不怕的,可到底还是要连累你们。于是我又想,如果我救不成你们,姐妹们一起赴死又怎么样?人生难得是知己,如果这么死了,倒也真的无憾了。所以,我现在倒不会恨了。天下的恶事太多,恨岂能恨得过来?与其用这个恨来伤自己,还不若看着那些美好的事情。如果叫我死,我也是为我所在乎的人去死,而不是为了这些肮脏的俗事。”嫱伶停住了,嫏伶的胸口松了下去,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若不是婳伶求情,那狗官就死了。”嫱伶看住了嫏伶,道:“就算婳伶不求情,那人也不会杀了佟国器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救你们,正如婳伶所说,如果他杀了佟国器,反而连累了你们。只不过,他走了一招险棋,也多亏了他是个高手。”嬛伶因问道:“嫱伶,你在江湖上一定有不少朋友,帮我们打听打听那个义士是谁吧?”嫱伶摇摇头,微笑道:“不用打听了,我知道是谁。”嫏伶的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看住了嫱伶,嫱伶拉住了她的手,又看了看嬛伶,道:“我只和你们说‘疑是故人来’。”嬛伶和嫏伶的眼睛里都瞬间明亮,嫏伶立刻坐了起来,攥紧了嫱伶的手,却半信半疑地看她。嫱伶道:“也只是两年未见,陈大哥的声音形容,我岂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单是那套剑法,也没有几个人会的。”嬛伶喜泣道:“真的是陈大哥?”嫱伶肯定道:“不会错的。我想,他一定是早就看着你们了,既然来了,不会这么快就走。你们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若是可以,就让你们见上一面。”嬛伶忙问道:“能见吗?不会……”嫱伶拍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们就安心等消息吧。” 隔世犹有救风尘(1) 定下了戏目,女伶们的玩心就收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练功、排戏的日子。游湖的人听见倾月班的戏船上传出依依呀呀的曲笛声,又不见那些女孩子出来玩耍,便琢磨着倾月班是不是要开台了。果然,没过两天,倾月班挂起招牌,亮出水牌,要在正月十八落灯这一天开台,演出全本的《红梅记》。杭州城的百姓们都不再说什么了,只能摇头微笑,叹这倾月班总能出人意料却又似在意料之中,于是又开始期盼着正月十八早些到。 虽然《红梅记》中几折重头戏都早已烂熟,但嫏伶仍一丝不敢懈怠:白日忙着揣摩新学的戏,晚间睡下了也不忘默记曲词身段。嬛伶一心一意地忙着打点其他杂务,还特意为嫏伶等置办了几件新鲜戏装,李渔则依旧改本说戏,众人都忙而不乱。 正月十八当夜,杭州城内,西湖上下,各处都挂满了各色灯彩,有花鸟鱼虫,有古今人物,还有各色戏本子上的故事。恰好有一盏“李慧娘义救裴舜卿”的灯,老百姓都议论着要将彩灯搬到倾月班的船前做招牌。倾月班把戏船摇到了断桥边的浅湾里,观戏的人自断桥上站到湖岸边,锣鼓一响,演过了第一出开场,嫏伶扮的裴舜卿便上场了。 裴舜卿虽然是个书生,但既然敢站立断桥之上,同权相贾似道对峙,自然要由骨子里透出一股落拓豪气来,这倒十分契合嫏伶的脾气。“明窗净院无人到,月色梅声清悄。巖洞锁烟深,风雨催花早。好趁韶华,放开怀抱,休负青春年少,幽谷发阳晖,彩笔华藻。”一曲《海棠春》唱罢,叫好声如钱塘潮一般。嫏伶心知这是看客们抬举,初出场时给她个面子,于是便激起一股心劲儿,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魂即刻就化成裴舜卿。远眺了一眼西湖夜景,裴舜卿同姵伶扮的老外郭谨和姹伶扮的中净李素道:“呀!二兄你看,断桥残雪,犹存孤屿,红梅盛发,又一番新春光景也!俺们就地席地而饮。”看客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再等上几天,这西湖的红梅景致就能天天见到了。一时婳伶扮的李慧娘出来,因敬慕裴舜卿的书生气概,情意绵绵地赞道:“呀,美哉一少年。”台下看客都不禁歪了脖子在那里微笑,也有几个市井小人发出啧啧的声音,有心调笑却又不敢。这倾月班的女伶就是不同别处伶人,一个个虽然都是娇柔的姑娘,可骨子里到底还是透着清高的气,叫人只能台下远观,岂敢亵渎轻慢? 贾似道为着李慧娘对裴舜卿的一声赞叹,举剑杀了李慧娘,台上婳伶演得悲戚,台下看客看得心酸。红颜薄命四个字自古如此,那李慧娘就是个歌姬,整日守着个误国害民的奸臣,还得强颜欢笑,一言不慎就命丧黄泉,真是可悲啊。而倾月班的这些个女伶也是一样的,终年漂泊江湖,以取悦世人为生,就是要嫁人,也只能做个小妾,更是可怜可叹啊!不过,只要心里有个不甘,这些看来下贱卑微的戏子也是有骨气的,就像这李慧娘,一身虽死,却此情不泯,魂返人世,救了裴生。纵然裴生不能与她生死相依,可有此浩然之情存于胸中,李慧娘自然就胜过了那千千万万的尘俗女子。 “落拓江湖二十年,闲愁闲闷过花前。且将一片丈丈气,散作绮罗丛裹言。”等到最后一出下场诗吟唱罢,四下看戏的人都欢呼不止,又似当日演《怜香伴》那般。嫏伶领着婳伶、娴伶等人出来拜谢看客,看客们拍掌不止,西湖上下光彩满天。嫏伶的耳中眼中却没有这些繁华,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断桥,忽然想,《游湖》那出裴舜卿站立桥头,只凭一身傲气就吓跑了奸臣贾似道是何等痛快,那自己为什么刚才不站在断桥上演,这才真切过瘾呢。正想着,嫏伶果见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着个青年英俊,穿着淡绿色的长衫,那气概,真好像裴舜卿一样。嫏伶不由心下生疑,隔着这么远,又有这么多人,怎么便能看见这人呢?莫非是自己眼睛花了?又或者是心生幻境?于是又扭头去看,果然不见了那人。 第二日,满城都传说倾月班的《红梅记》实在好看,都准备晚上再好好欣赏一回。嫏伶几个赶紧拉住了李渔评析昨夜作戏不足的地方,一一演练,改了过来。当夜的戏果然又比第一天进益了不少,围在倾月班戏船前的看客是越来越多,那看过的觉得不过瘾,要再来看,没看过的自然要赶赶热闹。倾月班的戏越演越火,那左右前后的戏船,勾栏里的戏班子都忍不住有了嫉妒怨恨的心思,可这空怨恨也没有用,技不如人能怎么办呢?唯有早起五更,三伏三九地苦练才行。 眼看到了第十日,午间嬛伶招呼众女伶吃饭,独不见嫏伶,因问道:“人呢?”娴伶道:“我也不清楚,刚才和我对完戏就不见了,想必是到哪个地方躲起来磨戏去了。”姜伶道:“磨戏也不能不吃饭啊!饱吹饿唱,晚上那顿她是一定不吃的,午间这顿饭必须得吃。这么下去,看伤了胃。”婳伶向嬛伶笑道:“这可是走火入魔了,比你还厉害,玩命似的。我看,这戏再演两日就停了吧。”嬛伶叹了口气,道:“拦不住她。算了,我们先吃,给她留着好的。一会儿吃完了,你们几个没事的四处找找。”众人答应着,都低头吃饭。李渔捧着饭碗,独在船尾坐着吃,湖上烟波飘来,已经是阵阵春日气息,有几株柳树已经催生出绿芽,遥遥望,隐隐地渗出绿色,看得人心痒痒。嬛伶捧着茶盅过来坐下,笑问:“先生吃饭还不忘赏景?”李渔却道:“你们的戏,是越来越好了。”嬛伶道:“那是先生指点得好。有时候作戏就像做菜一样,差那一点点火候,味道就天差地别了。”李渔依然望着外面湖景,道:“我得好好想想,再给你们写个新戏。”“写新戏?”嬛伶忙问,“先生要专给我们写新戏?”李渔转过眼神来看着嬛伶,点头道:“不错。专给你们写个新戏,让这杭州城里的戏班子都比不了。”嬛伶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生帮着我们把戏打磨得这么好,不怕我们得罪了其他的戏班伶人吗?”李渔毫不介意道:“怕什么?梅自孤傲,兰自清芬,岂怕俗花艳草来相争呢。”嬛伶笑叹:“先生一句话,又贬损了多少人去了。” 吃了饭,婷伶、姝伶等在一处湖山石洞里找到了正在默戏的嫏伶,强拉回戏船上,嬛伶看着吃了饭,这才又放她出去继续默戏。日头落了西山,船前灯火亮起时,嫏伶便坐在镜前开始妆扮了。台上演戏的着了魔,台下看戏的上了瘾,台上的都像是疯了,台下的则都痴了。一时裴舜卿等下了台,中间是两折过场戏《城破恣宴》,说的是襄阳城被蒙古兵攻破,贾似道却隐而不报,只在西湖岸边欢歌宴饮,一意寻乐。看客们正被妖伶几个的丑净逗得欢声一片,突然听见一片吆喝声:“闪开闪开!都闪开了!”看戏的人不及反应就呼啦啦地被冰冷的竿子拨弄开,一群乌黑的影子冲上前来。 女伶们都还在作戏,眼里并没有看见这些。那群黑影中却跃出三五个人,跳上了戏船,推开妖伶几个喝道:“不许演了!都停下。”说着两个人就夺了姜伶等手中的管弦。嬛伶和嫏伶见此情形忙走了出来,婳伶上前恭敬一拜道:“几位军爷有何贵干?”“贵干?”为首的小将冷笑道,“你当我们是来看戏取乐的吗?”婳伶笑着:“不敢。军爷要是来看戏取乐的,自然该在下面找个好位子坐了,我们送上好茶好点心。”小将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不必了!你们少在这里跟本将耍嘴,还是乖乖地脱了这身衣裳,跟本将回衙门。”“衙门?什么衙门?”婳伶忙问。小将昂首道:“按察使的衙门!”众女伶听了都不由心慌意乱,台下百姓早都骚动起来,婳伶镇定了神色,依旧笑着问道:“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过错,军爷要抓我们。”小将道:“你们演的戏讽刺当朝,这就是天大的过错!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听见这句话,百姓们都吵嚷起来,小将厉声喝道:“你们这帮刁民,还在这里起哄!倾月班的戏子唱禁戏,讽刺朝廷,是大罪。你们还在这了看得津津有味,若还不走,本将一并抓了去问罪!”百姓们哪经得住这样的吓唬,纷纷转身向四处散去,顿时戏船前就空无一人。 李渔上前向小将作揖道:“这位小将军,我们戏班子从来都本本分分的,不敢唱什么禁戏,将军是不是弄错了?”“弄错了?”小将挑起眉毛,从旁边一个小兵手里抽出一张文书来,道:“看看!白纸黑字写的是西湖断桥下倾月班,再看看,你们的帘子上挑的什么?以为我们吃军粮的不识字吗?”李渔陪笑道:“将军说的没错,这是倾月班的戏船。可是,我们今日演的是《红梅记》,不是禁戏啊!”小将满不在乎地答道:“是不是禁戏是你们说了算的吗?这是朝廷定下的法律。你们演的这个什么,呃,《红梅记》。我们按察使大人说了,就是禁戏。”娴伶在旁悄声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可怎么办?”嬛伶嫏伶等都皱着眉头,知道这事情并不简单。李渔见此不好强争,只能低头拱手陪着笑:“小将军,恕在下愚钝。这个《红梅记》是老本子戏,传了百来年了,各处勾栏也都演过,从未听说过是禁戏啊,更不知道是哪里讽刺了当朝了。”小将鼻子里喷出口气:“哪里?就你们这会儿演的,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半壁江南不保。瞅瞅,看你们这些个打扮,抹着白粉弄得跟跳梁小丑似的,你们这是丑化朝廷。”李渔忙道:“将军误会了。这戏里演的是蒙兵,又是宋朝的事儿了,跟朝廷无关的。我们这些小民,岂敢讽刺朝廷啊?”小将骂道:“放肆!你们不知道如今满蒙一家吗?当今皇上的天下,那是蒙人帮着打下来的,你们说蒙人的不是,就是说朝廷的不是。废话少说,走吧。” 几个小兵上来就要拉扯李渔,嬛伶忙冲了出来,喊道:“慢着!我是倾月班的班主,这位先生只是我们请来看戏的,跟倾月班无关。”小将瞪起眼睛道:“你是班主?呵,原来是个女人,难怪躲在男人背后半天才出来。我抓的就是你这个班主!”说着就让人来押嬛伶,嫏伶上前喝道:“住手!戏是我演的,贼是我骂的,若论罪魁祸首,我是第一个。这些个搭戏的伶人都是不识字的,更不懂什么前朝后朝,都是听我的。要抓,就抓我!”那小将见这两个女伶先后跳出来担罪名,只觉得好笑,何曾听过戏子也有这样肝胆情义的,于是道:“行啦,行啦!你们以为本将没事是来抓人玩耍的吗?你们也别都跳出来担罪,该是谁就是谁,本将也不错抓一个,冤枉一个。”向左右命道,“这个班主,还有这些个都扮着妆的,统统给我带走,其他的人,都撵散了。来,拿封条来,即刻把这戏船封了,等大人升了堂,问案定罪后再处置。” 小兵们应着,呼啦啦上前来,抓人的抓人,撵人的撵人,封船的封船。李渔护着旁边几个已经吓得不行的小丫头,嫱伶死死按住早已愤愤的嬗伶,命道:“不要胡来!否则大家都得死。”随后上前拉了婳伶的手,小声嘱咐道:“今夜若是过堂,不要强辩。这不是死罪,先保住几日活命,我想办法!”婳伶点头道:“有我在,放心!船上你周全了。”说着两人就被小兵拉开,这一群人生生地看着嬛伶嫏伶几个被官兵押着走了。这些年来虽是江湖飘零,可倾月班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状况,况且嬛嫏嬛娴等几个有主见的人都被带走,众女伶纷纷慌了神。嫱伶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交给李渔道:“还烦先生安顿了姐妹们,我去探听消息,想办法救她们。”又向嬗伶道,“你千万不许胡来,好好地守着姐姐妹妹们,保护她们的安全。万事有我。”嬗伶深知事大,郑重点头,嫱伶抽身便走,直奔陆圻家而去。 隔世犹有救风尘(2) 陆圻已经宽衣睡下,家中老仆忽报:“沈姑娘来了,在书房,说是有急事。”陆圻忙起身披了大衣,靸着鞋子快步走向书房,推门便问:“什么事情?”嫱伶上前同门外老仆一点头,关上了门道:“按察使司派人抓走了嬛伶嫏伶和几个姐妹。”“哦?怎么回事?”陆圻忙问。嫱伶冷笑道:“真是可笑。我们好好地演着《红梅记》,偏说什么蒙兵破了襄阳城的戏是讽刺朝廷的。因为什么满蒙一家亲,说了蒙兵就是说了朝廷!”陆圻思量道:“这显然是欲加之罪。”嫱伶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定是有小人作祟,刻意陷害。”陆圻道:“倾月班自来杭州,名声大振。那左右的戏船,各处勾栏的人,怎么不生妒恨的心思。你也知道,做这卖艺卖笑生计的,多少都攀着官府,你们偏不攀,那跟官府混得熟的,只要说两句话,可不就找上你们的麻烦了。”嫱伶怒道:“太可笑了!勾栏又非娼门,但凭技艺吃饭,何必自甘下贱,卖身官府?再者,这煌煌天朝的官员们不去思虑民生社稷,偏偏管起这些下九流行当的事情,信了些谄媚小人的话,他们的脑子都是猪脑子吗?”嫱伶越说越气,陆圻忙劝道:“纵然陷害,还不至死罪。你不必这么愤恨激动的,浑然不像你往日的脾性,沉稳老练哪里去了?”嫱伶被陆圻这么一说,叹道:“我,我是真担心。先生是不知道嬛伶和嫏伶的脾气,天天卖唱为人取乐,骨子里却硬得很。我只担心他们跟官府强辩争执,就更加麻烦了。最要命的是,万一被人知道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岂不是……”说到这里,嫱伶五官纠结,叹气连连。陆圻捋须点头道:“这倒是个问题。她们姐妹两个都抓了去?”嫱伶点点头:“还有婳伶、娴伶几个,我嘱咐了婳伶,一定要先稳住。”陆圻道:“不错,先稳住了,保全性命,再谋其他。”于是搭住嫱伶的胳膊,又道,“这事儿,我纵然帮忙也没有多大功力,你们身边现有个高人呢。”“谁?”嫱伶忙问。“李渔李谪凡。”陆圻点头道。“李先生?他不过一介狂儒,能有什么办法?”嫱伶有些不信。陆圻道:“他虽狂妄,可这杭州城里偏有看得上他这狂妄的。那可是布政使司的张缙彦张大人。”“哦?这倒奇了。”嫱伶叹着,陆圻继续道,“李渔蛰伏一年,才刊刻了《无声戏》文集,这都是托着张大人的情面,否则,何至于这么快。他们两个十分合得来,张大人对李渔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嫱伶道:“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乃是平级,分管州政,要是张大人能帮忙,那就好办了。哎呀,我还让李先生帮着安顿其他姐妹呢,可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了。”陆圻道:“你放心吧,他对倾月班也是十分上心,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布政使司的府门了。你先回去看看他那里的情况,若有什么需要,再来找老夫。”嫱伶应着,谢过了陆圻便告辞出来,直奔西湖。 李渔将众女伶安置在了熙春楼分管的一间客栈里,几个小丫头惊魂方定,所幸娉伶还在,正和嬗伶安抚众人。嫱伶找了过来,娉伶上前道:“李先生说要去想办法,已经走了。”嫱伶因担心姐妹们不知其中深浅厉害,也不好说明真情,只是道:“好。我先回来看看,你们在这里不要胡乱出去,一定要稳住,不能再出乱子了。我也联系了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找些路子去救嬛伶她们。”说罢,转身又走了。 此时李渔果然已经到了张缙彦的府上。张缙彦正在后衙书房夜读,忽然被李渔撞破了房门,站在那里,抖着手,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道:“坦公,你,你得帮我个忙!”张缙彦不慌不忙地放下书,挥手示意家仆们都退下,这才反问道:“可是为了倾月班的女戏子们来的?”李渔僵在那里,瞪大了双眼,从喉咙里冒出五个字来:“你都知道了?”张缙彦点着头道:“赏心楼的余掌柜和欢喜班的班主在佟大人面前告状的时候,我就在按察使司里跟佟大人议事呢。”李渔急道:“那你也不管管?这等诽谤陷害,你就坐视不理?”张缙彦道:“我如何管得?我布政使司管的是民政,按察使司管的是刑事。若是大的刑事案件,我还可过问一二,这点小事,我要是问了,岂不惹人非议。”李渔上前按住书桌,伸长脖子凑到张缙彦面前,道:“那你也该告诉我一声,我们今晚就不演这个戏了。”张缙彦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不演,明天演不演?纵然你不再演这《红梅记》,演了别的,人家要挑你的刺儿,总能挑到。你就是演了家家都演的《牡丹亭》,哎,里面还有大金朝南攻的事儿呢。”李渔又急又气,拍着桌子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看着这些丫头被抓起来去送死?”张缙彦笑道:“送死还不至于。这个事儿本来就有些荒唐,按察使司佟国器我多少还是知道的,不会乱用刑法,最多就是责杖几下。他最近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是以事谋人呢。”李渔听了这个皱着眉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里面射出一道光来,看着张缙彦道:“你说什么?以事谋人?他佟国器要娶小老婆就坑害倾月班的姑娘?责杖几下?那都是些如花似玉,细皮嫩肉的弱女子,经得起几棍子?”张缙彦无奈道:“那也没办法,人家要人,欢喜班这些人就是想撵走倾月班,让她们唱不了戏,就这么简单。你要真想救她们,也简单,交了银子,赎了人,离开杭州城就行了。”李渔怒道:“走?凭什么走?倾月班靠本事吃饭,那些没本事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耻!哼,你堂堂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一个级别的,你怎么就不能……”张缙彦打断道:“谪凡兄——这官场的事儿岂有这么简单?两司虽然是同一级别,但他按察使司还监管吏治。管的就是我!佟国器是朝廷派来监视看管我的。我是谁?汉人,汉人做到我这个位置上,朝廷怎么也要多几分担心怀疑。再说了,你知道他佟国器的底细吗?他是满人,正蓝旗佟佳氏。他的姑奶奶佟春秀嫁的是太祖高皇帝,他的爷爷佟养性娶的是太祖的宗女,是额驸,大清朝的炮兵是佟家一手建起来的,我得罪的起吗?” 听了这些,李渔忽然长吐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以为多难的事儿,原来是乌纱帽的事儿。你当了几年朝廷的官,气就短了,也害怕起来了。”张缙彦忽然猛拍桌子道:“李谪凡!你不要太过分!气短?你要有骨气,当初怎么提着篮子,插了一脑袋的菊花去剃头?你怎么没寻一根绳子上吊呢?少在我面前装清高。为着帮你刻《无声戏》,上头已经提醒我了当心了。你以后写那些东西,也给我小心点,不该说的不说,什么‘不死英雄’、‘吊死在朝房’,迟早有一天你的脑袋也要保不住!”李渔听了更气了:“我写文章不过就是为了给老百姓取个乐,这有什么?那些话,是为了故事情节需要写的,谁没事有心情和朝廷玩?就是你们这群闲着无事的当官的,非要弄点事折腾一番,不死人是不甘心。行行行,你也别叫苦,这个忙,只说到底帮不帮吧!”张缙彦叹道:“不是不帮,是帮不了!你要是信我,就去跟那些个女戏子说,赶紧认了罪,只说是不识字,无知,不知道戏里说的厉害。不管怎么罚,保住了命,离了杭州城,就行了!”李渔虽还是气,但也知道张缙彦说的是实话,也只能如此,便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张缙彦忽然又叫住了他,道:“对了,这事儿你也别出面,托个可信的人。如今谁不知道写《无声戏》的就是你李渔,你要是去了按察使司,只怕是火上浇油。”李渔见张缙彦心底里果然还是替他着想的,刚才的气也都消了一大半,只剩下一肚子的愁和烦。 出了布政使司府的大门,李渔站在街头愣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人,撩起长衫奔着去了。李渔一径来到陆圻家,进了书房,将在张缙彦府上的情况说了一遍。陆圻道:“张大人说的有理,就先赶紧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吧。”李渔因道:“所以还请陆兄帮个忙,替我去打点打点衙门,我一会儿回倾月班去,让她们找两个姐妹去见嬛伶她们,告诉她们该怎么做。”陆圻便问道:“好,打点的事情我承担了。”李渔却迟疑道:“这留下来的女孩子里头,只有个娉伶还算懂事了,只是,柔弱姑娘,不知道……”陆圻也不思索,只说到:“那个嫱伶不是走过江湖的吗?很是老练。有她在就行了。”李渔猛地一惊:“你怎么知道嫱伶?你们,没见过啊!”陆圻正支吾着,嫱伶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李渔又惊又疑。原来嫱伶到别处打探了张缙彦的身份背景,又联系了几个同道中经商的朋友说保释银子的事,这会儿正要找陆圻细细商议。于是,陆圻和嫱伶少不得将前后因果向李渔解释清楚了,李渔不由对嫱伶添了几分敬服。嫱伶道:“别的都还好办,只是担心她们姐妹两个的身份暴露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结果。”李渔便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分头行动,越早救出人来越妥当。”三人同出了陆宅,已是旭日东升的时候了。嫱伶和陆圻从各处筹了银子,匆匆往按察使司府衙而去,佟国器正要升堂审案。 惊堂木一拍,佟国器喝令带上倾月班的女伶。不一会儿,嬛嫏婳娴等人带着手链脚链走了出来,却不主动叩拜,被衙役们喝着才不情愿地跪下了。佟国器慢条斯理地问道:“下跪何人?”婳伶答道:“回大人,我们都是倾月班的女伶。”佟国器看了看这几个女戏子,虽然穿被关了一夜,但个个都面容洁净,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狼狈情态,尤其是答话的这个,脸上的妆容一丝儿都没花,那柳眉凤眼格外妩媚。佟国器因问道:“听说你们倾月班当家的是女人,可是你么?叫什么?”婳伶恭敬答道:“民女是倾月班是头肩正旦,唤作婳伶。这两位是班主嬛伶和嫏伶。”佟国器笑了:“怎么班主不答话呢?。”婳伶正要说,嬛伶却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们两个虽然是班主,但姐妹们从来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的。”佟国器并不在意这些,于是问道:“那好,本官问你们,你们可知道演的戏是禁戏。”嬛伶道:“回大人,我们演的是《红梅记》,说的是南宋朝的事情,这都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江南各州府行走多年,这戏各个戏班子都演过,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禁戏了。”佟国器道:“如今满蒙一家,你们这些戏子果真不知道吗?你这戏里演什么蒙兵攻破了襄阳城,又说什么奸臣误国,要将南边半壁江山送人。你们汉人是不是还不甘心啊?广西有朱由榔,福建有郑成功,你们是不是还做梦呢?” 佟国器的话让女伶们有些糊涂,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是受过国仇家恨的苦的,可莫谈国事四个字还是知道的,从未对朝政之事关心在意过。嬛伶不敢再答话,恐不知深浅害了姐妹们。嫏伶扬起眉毛道:“我们唱的戏是儿女情长,这不过是两个过场的戏,好让我们改装的,哪儿有那么多的说法?”婳伶听嫏伶语气刚强,忙向佟国器嫣然笑道:“大人莫怪。我们这些唱戏的哪儿懂什么国家大事,不过就是照本子唱戏,我们,真是无心的。”佟国器听着婳伶柔柔软软,娇娇嫩嫩的声音,不觉也柔和了些:“你们真是无心的?有没有怂恿你们唱这出戏啊?”婳伶笑道:“唱戏不过是逗人取乐的,还要人怂恿?我们就是觉着这戏好听好看,老百姓们也都喜欢,别的可就没想到了。”佟国器正要松口,嫏伶却挺直了身子道:“这戏时我要唱的,那个骂贼的小生也是我演的,要是非说有什么罪,冲我来好了!”佟国器扫了眼嫏伶,这个女伶长得倒是很端正,不过果然是学生角的,眼睛眉毛这会儿都是竖着的,倒有几分刚劲。可这算得了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子,就该柔柔弱弱地跟在男人身后,装什么英雄好汉。于是冷笑道:“冲你来?你担得起吗?告诉你,本官就是此刻判你个绞刑,都不过分!”嬛伶和婳伶一听,忙往嫏伶前面挡了挡,婳伶拜道:“大人恕罪!大人,我这个姐妹性子急,怕大人降了罪,姐妹们都受苦,所以才想着独担罪名。大人,我们真的不是有心唱什么禁戏,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姐妹。哦,就是罚些银钱,也是应该的。”佟国器暗自思忖:这欢喜班的班主来告恶状,不过是想把这倾月班撵走,别在杭州城跟他们抢戏唱,而他自己为的是大金官。这倾月班的几个小妮子吗,想怎么处置都行。想着便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娇滴滴的女伶,一个个长得都不差,尤其是眼前这个丹凤眼的,这么看比大金官还有点意思呢。于是道:“胡说,难道本官抓你们就是为了那几两保释的银子?纵然你们不是有心的,那也是犯了朝廷王法。好吧,念你们是初犯,且饶过一回。今日起,封了倾月班的戏船,资产没入官库,将伶人们都遣散了,从此不得再唱戏。” 隔世犹有救风尘(3) 判令一下,众女伶都瘫坐在了地上,嬛伶和嬛伶正要磕头请愿,嫏伶噌地站了起来,圆睁怒目,倒竖双眉,喊道:“凭什么?我们安安分分唱戏,又没有为非作歹,凭什么就封我们的戏船!”佟国器一拍惊堂木:“大胆!竟敢咆哮公堂!真是刁民!本官不降罪于你们,居然不知足!”“大人!”婳伶磕头道,“大人赎罪。大人,我们姐妹流落江湖多年,早就无家可归了。唱戏是我们谋生的本钱,大人封了我们的戏船,叫姐妹们去哪儿呢?”佟国器正色道:“哼,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终是火坑。本官好心放了你们,给你们自由之身,你们还不乐意?唱戏算什么谋生手段,看你们都是些青春女子,回去老老实实嫁了人,别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一夜来,嫏伶已窝着满胸的火气,怨和恨,苦与愁,这凭空掉下来的罪名只让她心坎里立着根长长的刺,刺得心痛,于是冷笑道:“我们再下九流,也是凭本事吃饭,不像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的是民脂民膏,还要来坑害百姓。”佟国器翻起眼皮看住了嫏伶,也冷笑道:“本官看出来了,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嬛伶婳伶听得一身冷汗,忙上前磕头求饶命,嫏伶却道:“大人可知道《红梅记》里头,死的那个李慧娘也是个下贱的歌姬?她被权臣无端杀害,做了鬼也不心甘,还要回转阳间,将那奸臣好好骂了一顿。”佟国器不改神色:“本官知道了,你今日是要做个烈女李慧娘么?你可知道本官是武将出身,多少年沙场浴血,一把大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一个黄毛丫头还吓得住本官?”嫏伶也毫不畏惧,两人堂上堂下对峙着,众女伶都在那里磕头求饶,嬛伶和嬛伶左右拉住了嫏伶的手,求告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听佟国器嘻嘻笑了一阵,猛然喝道:“来人,将她拖了下去,送到闹市口,当众鞭笞二十,看她还怕不怕。” 闹市口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嫏伶捆了双手被吊着,半跪在地上,嬛伶等人被小兵摁着跪在两边。熙春楼的小二向娉伶等送了消息,女伶们急急忙忙地也赶了过来,嫱伶和陆圻、李渔等焦虑地站在人群前面。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佟国器骑着马,大摇大摆地来到闹市口,兵士们早摆好了桌椅,恭请佟国器坐下。佟国器端起茶杯,咂了口茶,笑问道:“怎么?怕不怕?”嫏伶已被吊得精疲力竭,况且此时还春寒料峭,早就紫了面容,却一字一顿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佟国器一愣,没料到这嫏伶竟能说出这句话,心中纳罕,又见她这般刚硬,便令道:“来人,打。”执行的小兵提着鞭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嬛伶等都挣扎着往前蹭,被小兵们死死拉住。娉伶几个有吓得抱在一起的,有吓哭了的,李渔只是攥紧了拳头,急得直跺脚,嫱伶反倒镇定了神色,目光坚毅,手中悄悄握紧了短剑。 正当那个小兵举起鞭子时,却不知怎么回事,一下扔了鞭子,抱了自己的胳膊喊着。众人都在奇怪,嫱伶眼睛一转,四下寻望。佟国器登时站了起来,夺过身边守卫的大刀,走了过来,也四下看着。忽然,从东北角上飞来一个人影,举着长剑刺向佟国器。佟国器忙举刀挡住,连转了两个圈才站定。只见那人穿着麻布白衫,斗笠上套着白纱,挡住了面容。他站在嫏伶身边,一挥手,便割断了吊着嫏伶的绳索。嬛伶和婳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开了押着她们的小兵,连爬带跑地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摔在地上的嫏伶。佟国器缓缓拔出大刀,迈了两步,冲上前去,那人提剑便迎,二人在不大的空地上打斗起来。众小兵都将刀枪端着,可又不敢轻易上前助阵。佟国器挥着大刀劈向那人,那人脚下一滑,低了半截身子,那长剑不知怎的就在佟国器的胸前划了一下,割破了他的官服,还没等佟国器反应过来,那人早又站了起来,剑锋已经架在了佟国器的脖子上。 此刻,看热闹的百姓和围着的官兵们都吓呆了,几个聪明的老百姓忙脚底抹油溜了,知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在场的都逃不掉干系。于是不多会儿,看砍脑袋的人都散了,只留下那些兵士们都屏住了气在那儿看着。佟国器见那人已可取自己性命却不动手,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来的,便道:“你是要救人?”“不错。”那人提紧了剑,道,“堂堂官府,竟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欺压一个唱戏的弱女子,真是可悲可叹更可恨。”“听你口气,是要和官府作对?”佟国器试探问道。“哼哼,和你们官府作对又如何?”那人口气并不狂妄,倒是大义凛然的。佟国器冷笑道:“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死罪?”“朝廷命官?”那人反问,“你这样的朝廷命官,死一个也无妨。你们占我疆土,欺压我百姓,居然还大言不惭。”佟国器撇了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笑道:“你还不配知道。怎么样?现在你怕了吗?”佟国器哈哈大笑:“本官要是怕了,岂不是连这个戏子都不如了!”那人冷笑一声:“好!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他正要用力,只听有人喊道:“义士不可!”那人和佟国器循声望去,却是婳伶。婳伶上前拜道:“义士救我们姐妹,我们感激不尽,但还请义士不要伤了这位大人的性命。若是义士为了我们犯下杀人之罪,我们心里又怎么安心?况且,这位大人要是死了,我们就更难逃死罪了。义士若是真想就我们,还是放一放手吧。”那人思忖了,向佟国器道:“佟大人,用你的命换她们姐妹一个安宁,如何?”佟国器拿眼睛瞄着这个要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眼旁边为自己求情的婳伶,半刻才道:“都说英雄救美,今日可算什么呢?”又叹道,“本官可以让她们走。”“那,何以为凭?”那人追问道。佟国器放声向四周道:“本官一言九鼎,决不食言!放人!”众兵士都收了刀枪,放开了被押着的女伶们。众女伶随即涌了上去,护住嬛伶嫏伶等。嫱伶解下自己的大衣,嬛伶包裹住了嫏伶,嬗伶一蹲身将嫏伶背在背上,急忙往戏船奔去。嫱伶走了两步便停住,回头又望了望。那人仍拿剑架着佟国器,直等女伶们走远了,才猛地一收剑,道:“但愿佟大人能言而有信,否则,你按察使司的重重守卫,也拦不住我。”说罢飞身而去。佟国器看着消失在街市中的白影,背起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这才道:“打道回府。” 回到戏船上,妖伶一脚踢开贴着封条的舱门,嬗伶忙将嫏伶送进隔间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娴伶婳伶等人进了船舱都不觉脚下软了,纷纷瘫坐各处,李渔忙着招呼几个小丫头烧水,拿毛巾,向嬛伶道:“怎么样?要紧么?”嬛伶有气无力地道:“没事,就是累了。”媖伶忽然喊道:“哎呀,嫏伶姐看着不好呢。”众人听了都忘了自己身上酸痛,冲进去问道:“怎么了?”只见嫏伶脸上的紫色已经退去,只是惨白,两眼直直地盯着舱顶,没有一丝神采。“哎呀,这是怎么了?”嬛伶抱住了嫏伶轻声唤着,李渔道:“赶紧烧好了热水,我去找大夫。”李渔一出来便撞着嫱伶,因道:“快去吴山上的侣山堂,就说我的话,务必请张志聪先生亲自来。”嫱伶点头道:“我认识张大夫的,放心吧。”说罢飞奔而去。 一时张大夫来了,将众女伶都唤出了隔间,只留着嬛伶陪着,在里面诊断。婳伶娴伶等彻底松了口气,也都瘫倒了,众人又是照顾她们几个。半刻,张大夫出来了,向李渔道:“不要紧,身上没大碍。只是心里憋着气,肝火郁结,上冲心肺,内热炽盛,天凉又受了风寒,才这样的。”众人都叹道:“没事就好。”张先生又道:“我开个方子,以疏肝理气,宣肺清热为上。不过啊,这是心病,须想法子让她解了心结才好。”李渔点头称是,看着写好了方子,嘱咐妖伶去抓药。众人都在外间坐着,嫱伶想了一想,轻了脚步进了隔间。 嬛伶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看了嫱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嫱伶在嫏伶身边坐下,轻声道:“我想的到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得慌。哎,我何尝没有恨过,怨过,气过?可是,有用吗?恨来恨去,也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我虽没亲身遭遇过什么家难,可漂泊江湖多年,也看够了世间的不公。我只是常想,我到底能怎样呢?我能救得多少?当初,你们一家人为了就救陈大哥一个,枉送了十条性命,而今日,今日……”嫱伶犹豫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日如果不是那人出手,我就准备拔剑了。我当时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挨了打,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你们救出去。可是刚才我又在想,纵然我鱼死网破又能怎么样?凭我的本事,恐怕没救成你们,先赔上了性命。死,我是不怕的,可到底还是要连累你们。于是我又想,如果我救不成你们,姐妹们一起赴死又怎么样?人生难得是知己,如果这么死了,倒也真的无憾了。所以,我现在倒不会恨了。天下的恶事太多,恨岂能恨得过来?与其用这个恨来伤自己,还不若看着那些美好的事情。如果叫我死,我也是为我所在乎的人去死,而不是为了这些肮脏的俗事。”嫱伶停住了,嫏伶的胸口松了下去,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若不是婳伶求情,那狗官就死了。”嫱伶看住了嫏伶,道:“就算婳伶不求情,那人也不会杀了佟国器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救你们,正如婳伶所说,如果他杀了佟国器,反而连累了你们。只不过,他走了一招险棋,也多亏了他是个高手。”嬛伶因问道:“嫱伶,你在江湖上一定有不少朋友,帮我们打听打听那个义士是谁吧?”嫱伶摇摇头,微笑道:“不用打听了,我知道是谁。”嫏伶的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看住了嫱伶,嫱伶拉住了她的手,又看了看嬛伶,道:“我只和你们说‘疑是故人来’。”嬛伶和嫏伶的眼睛里都瞬间明亮,嫏伶立刻坐了起来,攥紧了嫱伶的手,却半信半疑地看她。嫱伶道:“也只是两年未见,陈大哥的声音形容,我岂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单是那套剑法,也没有几个人会的。”嬛伶喜泣道:“真的是陈大哥?”嫱伶肯定道:“不会错的。我想,他一定是早就看着你们了,既然来了,不会这么快就走。你们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若是可以,就让你们见上一面。”嬛伶忙问道:“能见吗?不会……”嫱伶拍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们就安心等消息吧。” 隔世犹有救风尘(4) 嫱伶一路来到集市,四下搜寻陈复甫可能留下的记号,只是总寻不到,可又不觉得自己会看走了眼,不免担心陈复甫是不是还不想现身。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卖字画的年轻书生喊道:“姑娘,买幅字画吧。”嫱伶向他看去,那书生笑着又道:“姑娘,买幅字画吧。”嫱伶上下打量了书生一番,便知道这是自己人,于是答道:“好啊,你这儿都有什么好字画?”书生拿出一幅字,道:“姑娘,这是刚写好的字。看姑娘一袭素衣,骨骼清雅,恰如孤山梅花啊!”嫱伶笑道:“看你读书人模样,竟然也会油嘴滑舌。”于是低头看那幅字,只见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嫱伶眼珠一转,抬头笑道:“字还不错,我要了。”书生忙笑道:“好嘞,给您包上了。”付了银钱,嫱伶接过字画,同那书生点点头,返身往孤山而去,直来到放鹤亭林和靖墓前。 陈复甫果然等在那里,已改换了青色衣衫,笑道:“你来得到快。”嫱伶道:“陈大哥既已托人传信,岂敢不来呢?”两人见了礼,陈复甫便问:“她姐妹可好?”嫱伶点头道:“放心,都无大碍。只是嫏伶心里憋着闷气,我劝了半天才好。”陈复甫叹道:“多年不见,她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倔强了。”嫱伶笑道:“若不是如此,陈大哥还会对她牵肠挂肚吗?”陈复甫正色道:“你竟也学会玩笑了?”嫱伶却道:“我只是说句实话。我方才已经和她们姐妹说了,是你救的她们,所以来问问陈大哥,可要和她们姐妹见一面?”陈复甫摇头道:“此刻还不行,过些时日再说吧。”嫱伶道:“知道,这事情需要谨慎。”于是问道,“陈大哥怎么忽然到了杭州,竟也不先和我联系?是有什么公事吗?”陈复甫低声道:“一是为了买盐之事。我们在福建晒的海盐要运到江南这边来卖,却听说朝廷新任的两浙都转运盐司曹振彦不太好对付,所以我来探探情况。”嫱伶道:“曹振彦?可知道他的背景?”陈复甫道:“他原是前朝驻守辽东的武将,努尔哈赤攻占辽东的时候降了满清,当了包衣奴才,后来在佟养性底下任炮队的教官。”“佟养性?”嫱伶接道,“他跟这佟国器有什么关系?”陈复甫道:“他是佟国器的祖父。”嫱伶道:“这么说,这个曹振彦也是佟国器的奴才了?那倒是要小心。”于是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陈复甫道:“国姓爷有意北伐,故此派我到苏杭、江宁府一带联络消息。”嫱伶心头一紧:“国姓爷要北伐?这,果然是要紧的大事。可已有什么安排?”陈复甫道:“广西的李定国遣人送信给国姓爷,表示愿意两边同盟会师,一同北上,目下正在部署,不过今年年底,明年年初的事情。”嫱伶问道:“那江浙一带呢?”“平一统、贺王盛二人在镇江经营多年,联络了不少义士,实力正盛。他们说,已经和前朝定西候张名振的海上义师取得了联系。我此番前来,就是要一一落实这些事情,确保万无一失。”嫱伶道:“的确要万无一失,北伐并非小事,只怕不成功便成仁。”陈复甫顿了顿,小心问道:“你,如今就一直待在戏船上了?”嫱伶一时不好答话,转身向外,并不看陈复甫。陈复甫叹道:“不管在哪里,有些事还是都躲不掉的。”嫱伶笑道:“陈大哥以为嫱伶是怕了吗?”“嫱伶?”陈复甫有些新奇也有些慨叹的意思,“你已经入乡随俗了?” 嫱伶不由红了脸,挤出一丝笑来:“说来也奇怪,在戏船上待了还不到半年,怎么就连本名都忘了,竟把这个嫱伶当了真了。或许这就是戏梦人生,亦真亦假吧。”陈复甫道:“你方才说怕,呵,我知道,自身的生死忧患,你是不怕的。可若是别人的事情,尤其是你在乎的人的事情,你比谁都怕。”嫱伶只觉心生暖流,叹道:“陈大哥一句话,我便无话可驳了。这些年来,虽然常怀热血处世,心里头却还是凄凉孤寂。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可也常常遇到无可奈何的事,实在难忍,直到在倾月班落下脚来,忽然觉得这一腔的热血有了托付之处。且不说嬛伶和嫏伶二人是陈大哥的恩人,值得我救护,只说倾月班这一船的姐妹们,能在如此浊世活得如此清净自然,岂不是上天的恩赐?陈大哥,说句诛心的话,我们一心想着反清复明,可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又有多少百姓受苦啊?我现在只是疑惑,这反清复明大业和守护一船姐妹的小情,究竟哪个是值得的。”沉寂了半晌,陈复甫忽然笑道:“也好。你陪着她们,我也就放心了。遭遇了今日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她姐妹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们吧。”嫱伶道:“陈大哥,你先忙你的事情去。若是能见了,就给我个口信,我来安排。至于我的事情,或许有一日,我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陈复甫点点头,道:“好。等我消息吧。” 回到戏船,嫱伶向嬛嫏两个转达了陈复甫的话。虽然不能即刻相见,但知道是陈复甫救了自己,知道他在杭州,嫏伶也就放了心,面色也转了红润。一时吃了饭,众女伶都围坐着歇息,李渔一人在旁,忧思深深。嬛伶上前道:“为了我们的事情,先生一夜不曾合眼,如今大家都无恙,先生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再晚,就要关城门了。”李渔叹道:“我看此事还未完。你们姐妹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出来了,可这戏船怎么办?张大人跟我说,佟国器是因为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这才听了他们的诬告找倾月班的麻烦的。”嬛伶也叹道:“要真是这样,我们只好走了。”婳伶道:“好在戏船没有被封,只要戏船在,还怕没有我们落脚的地方吗?”李渔听了不免流露出不舍:“我刚想着给你们写出新戏,难道就此夭折了?”嬛伶强笑道:“这个不必担心。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告诉先生的。先生什么时候写好了戏,托人给我们送去就是。”娴伶道:“是啊。只是现在,真的不能在杭州府待了。”姝伶托着腮道:“那个官是看上了大金官才帮着他们欺负我们的?真不知道那个大金官是什么样的人。”妖伶不屑道:“我那天逛庙会时见过她的,在欢喜班演杜丽娘。反正也就那样吧,旦角的功夫都还是有的,只是和婳伶娴伶姐姐是没法比的。”嬗伶道:“嗨!这个哪是比戏台上的功夫呢?比的是媚惑人的功夫。”妖伶撅了嘴,姝伶却叹道:“可不管怎么说,她就能让当官的帮她做事啊!”嬗伶斜了眼睛道:“哎,姝伶,我怎么还听出羡慕的口气啊?你不是想……”姝伶忙道:“没有没有,我不过就是感叹感叹。有这个大金官吹枕边风,那个佟大人还是要来整咱们的。我们刚想在杭州立足,却又要走了。”众人听了都不觉长叹,没想到这杭州竟然只待了一个冬天。 慌乱惊恐中过了一整天,带着将要离开杭州的忧愁,女伶们都昏昏沉沉地睡去。嬛伶和嫏伶两个虽然心中很是遗憾,但为了一船姐妹,又想着多年来都是如此漂泊伶仃的日子,便也下定决心早日离杭。只是婳伶鳏鳏睁着两眼,一夜未眠,五更时分实在无法安躺,便起身梳洗,朦胧晨光中见一人影在舱中独坐,却原来是嫱伶。 婳伶上前问道:“怎么,你也没睡好?”嫱伶看了看婳伶,将目光投向窗外。婳伶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匣子,便又问道:“这是什么?宝贝似的。”嫱伶叹道:“是银子。昨夜我托人筹来的,原想着去打点官府,赎你们回来的。”婳伶拉了嫱伶的手,道:“多谢你费心了。你原来是自由自在的人,却为了我们奔前走后的。”嫱伶摇头道:“我并不以此为苦。有你们这些值得信赖相帮的朋友,是我的幸运。”婳伶笑道:“呵呵,当初我见了你,就觉得你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果然是。这么些年,船上的姐妹有走的,也有来的,如今能留下的,多是因为大家的心思是一样的。若说起来,我们这几个年纪大点儿的也不是没有离开戏船,脱籍从良的机会,可是——你也知道,就算嫁个平常人家踏踏实实过日子,也未必有大家在一起开心。你还记除夕我们取笑娉伶吗?”嫱伶点了点头,婳伶继续道:“那年啊,我们松江府唱戏,一个文吏看上了她,居然拿着多年的积蓄来要替她赎身。我们哪里想要他的钱,只觉得人还老实,长得又好,挺配娉伶的,就想让她带了娉伶走,可娉伶就是不愿意。”“哦?为什么?”嫱伶追问。婳伶接着道:“一则,那时她还小,刚十四,从没想过婚嫁;二则,我们做伶人的有多少从良之后受人轻视,遭人抛弃的,谁敢轻易言嫁啊!那《救风尘》里的宋引章不就是个例证吗?”嫱伶道:“你说的不错。只可惜,没有多少人能看得透的啊!”这时,婳伶忽然捏紧了嫱伶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嫱伶,你能帮我个忙吗?”“当然!”嫱伶回答得干脆利落。婳伶道:“把这箱银子借我一用吧。”嫱伶点着头:“行啊。只是,你要干什么去?”婳伶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坏事的。”嫱伶拉住了婳伶,盯住她道:“婳伶,我虽不能说十分了解你,却知道你行事的脾性。你要这银子,到底想做什么?”婳伶忽然一笑道:“我在戏台上也不知演了多少痴情女儿,仔细想来,只有两个角色我最心仪。”“哪两个?”“一个就是这《红梅记》的李慧娘,一个是《救风尘》的赵盼儿。”婳伶答着,“她们身为倡女,却有侠肝义胆,为了在乎的人而不惜一切。”嫱伶听出了婳伶的意思,忙问道:“你想去找那个佟国器?你,有多少把握?”婳伶脑袋后仰,道:“不知道。说实话,我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一个晚上,我脑子里面空空的,刚才看见你手里的匣子,就忽然醒了,这个念头就像扎了根一样。”嫱伶劝道:“你不要一时冲动。大不了我们离开杭州,天下之大,还容不下我们这一条船吗?”婳伶摇头道:“我不是冲动,我的心,现在特别平静。嫱伶,戏里李慧娘和裴舜卿也有爱,可她是个鬼,最后还是得独归地府。赵盼儿和宋引章那样姐妹情深,可成全了宋引章的幸福后,也只剩赵盼儿独自飘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如果太在乎宴席散尽时的凄凉,天下人还会欢聚吗?倒不如藏起这些欢乐,只要做得值得,就不会后悔。嫱伶,你当初行侠仗义,如今为我们不辞劳苦,你不是也不后悔吗?”嫱伶湿润了眼眶,也不再劝,只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嬛伶坚定地点点头,嫱伶交过装钱的匣子,千言万语,都咽入腹中。 嫱伶打水,婳伶洗漱罢,开了铜镜,画眉点唇,理好云鬓,换上了新做的盘绣小红袄,底下系着鹅黄襦裙,仍旧罩着白色兔毛边的斗篷。婳伶捧起匣子,看着嫱伶,嫣然一笑,趁着众人还在沉睡,悄悄地出门去了。嫱伶送出船来,立在船头,望着婳伶细挑的身形渐渐模糊了,还在那里愣愣地站了半日,忽然想起什么,进了船舱抽出当日收起的三尺青锋来。嬗伶听见响动,眯着眼睛,言语含糊地问道:“姐,你做什么?”嫱伶轻声道:“出去有事,好好睡吧。”说罢也出了船舱,直奔按察使司的府衙而去。 隔世犹有救风尘(5) 且说按察使司府的后衙中,佟国器也是一夜难安。昨日从闹市口回到府衙中,底下执事的官员便来请示查封倾月班的事情该如何行事,佟国器不耐烦地吼道:“本官当众说放了那些女戏子的,这会儿就要本官食言吗?”执事的听了,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佟国器歪躺在榻上,脑子里转着那个救人的男子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于是唤进管家来,吩咐加强府中守卫。管家应着,顺便禀报道:“老爷,欢喜班的莫班主来了。”佟国器嗯了一声,管家放进人来,莫班主忙打了个千儿拜道:“给佟大人请安了。听说大人在闹市口遇着险,所幸无恙,不知道贼人抓住了没有?”佟国器拿下巴看着莫班主,冷冷地道:“本官当众鞭笞倾月班的女戏子,你还不屁颠儿屁颠儿地去看热闹?你没看见那个贼人吗?这会儿来奉承本官,你就是个狗奴才!”莫班主虽然挨了骂,却点头称是,赔笑道:“大人,一会儿叫大金官来给您唱两曲,解解闷可好?”佟国器听见大金官三个字,睁大了眼睛不知盯在何处,那莫班主还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佟国器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婳伶的模样。早先满城传说新来的倾月班戏好人好,佟国器本是个不懂戏的人,心里只惦念着欢喜班的大金官,所以从未在意。这也是色令智昏,为了一个戏子,堂堂的按察使司就听了这个狗奴才的话去欺负一群弱女子。不过,要不是这样还见不到那个婳伶,比起大金官来,到更是绝色,但看她今日在公堂上的模样,就叫人神魂颠倒了。在闹市口,若不是婳伶求情,也不知道此刻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细想婳伶在闹市口上的一段话,佟国器只觉得这女戏子不是一般人物,既有姿容又有胆略,哎呀,真是难得的人品。“大人。大人?”莫班主喊了两声,唤回佟国器的魂来,佟国器啊了一声,莫班主谄笑道:“大人,你可要快点处置倾月班的女戏子们啊!”佟国器愣愣地:“处置?怎么处置?”莫班主傻在那里,才知道自己说了半天佟国器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于是道:“她们竟然勾结了反贼来杀大人,还能留着?”佟国器不解地问:“反贼?谁是反贼?她们要杀本官,干嘛还救本官?”莫班主还要说什么,佟国器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今儿本官乏了,你先回去吧。”莫班主只好堵了嘴,请安告退,临出门又回过身来:“那大金官……”佟国器皱着眉头道:“说了乏了,不用过来了。” 莫班主悻悻而去,佟国器仍在榻上痴想,想了一阵便觉烦恼,于是唤进人来,命去细细查访倾月班的来路底细。到了夜里,佟国器也不去各位妻妾的房中,独自歇下,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听到鼓敲四更,又只好起来。天光渐明,佟国器在院子里耍枪弄剑,一个小厮跑进来道:“老爷,外面有个女戏子求见,说是倾月班的婳伶。”佟国器一听几乎把手上的剑给丢了,忙问:“谁?”“就是昨儿个公堂上审的倾月班的女戏子,叫婳伶。”小厮细细地又说了一遍。“请!请!赶紧请进来!”佟国器忙命道,小厮一溜烟跑了出去。佟国器站定院中,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院门。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蓦然出现,缓缓地飘了过来,佟国器不由深吸了口气。等那身影飘近,佟国器定睛细看,果然是昨天那个婳伶,此刻洗去脂粉,铅华退去,但那双柳眉凤眼却还像是扮了妆一样,勾人魂魄。 婳伶在佟国器面前站定,蹲身施礼道:“佟大人吉祥。”佟国器并不扶起婳伶,歪了头上上下下将婳伶看了几遍,这才摇头叹道:“姑娘的姿容宛然就是画中仙子,本官从来都没有见过。”婳伶起身笑道:“婳伶不过是个戏子,没有半点规矩,若论姿容,哪里能跟千金小姐们比呢?”佟国器忙道:“唉——那些个诰命夫人,千金小姐就是规矩太多,看着就不自在。还是这样好,看着舒坦。”婳伶依然微翘着嘴角,道:“是大人谬奖了。”婳伶看了看扔在一旁的金枪银剑,问道:“大人在练武?”佟国器答道:“啊!本官自幼习武,每天晨起都要练上一阵子。”婳伶挑起眼角,看着佟国器道:“婳伶一直在想,昨日大人是真的怕了那个剑客才放走我们姐妹的吗?”佟国器猛地变了脸色,羞耻和恼怒冲上脑门,可在婳伶面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婳伶却不紧不慢地道:“还记得那剑客威胁要杀了大人的时候,大人豪气冲天,一点也不惧死。所以,婳伶想,大人之所以甘愿受此屈辱,又不计前嫌地放了我们姐妹,是因为大人心有恻隐,对我们弱女子的怜惜。”话音一落,佟国器两眼放光,张大了嘴,乐道:“哈哈哈,还是姑娘体恤人心啊!”嫱伶忽然换做正色,问道:“那大人为何先前又听信了旁人的诬告,冤枉我们姐妹演禁戏呢?”佟国器愣住了,支吾半天,一拍腿道:“哎呀,本官是被欢喜班的那个狗奴才唬弄了!本官是个粗人,看戏就图一个热闹,也不懂什么是禁戏什么不是禁戏,还不是听底下的人说呗。”婳伶依然不改面色,带着点怨气道:“可昨天婳伶在街上却听说,大人是因为看上了欢喜班的大金官,想讨好她,所以才为难我们的。” 说道这儿,婳伶忽又改了温柔口气,道:“婳伶知道,倾月班的戏演得好自然要抢了一些人的饭碗。那些小人哄着大人惩办我们,不过是想撵走我们。婳伶今天来,一是谢过大人饶命的恩情,二是向大人辞行,我们倾月班今天就要离开杭州府了。”说着呈上匣子,道,“这银子是婳伶多年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也是婳伶的一番心意,谢过大人不杀之恩。”佟国器听着婳伶的话,心里竟生出愧疚之情,他看了看眼前的匣子,为难地接来了过来。婳伶当即抽手,转身便走,佟国器一见,忙抛了匣子,里面的银锭滚撒了一地。佟国器上前拦住婳伶道:“别别别!婳伶姑娘,婳伶姑娘。”婳伶停住了,看着佟国器,佟国器竟憨憨笑道,“姑娘,本官要是早去看了倾月班的戏,哪里会看上什么大金官啊!”婳伶故意嗔道:“怎么?听大人的意思,我们伶人搭台唱戏比的不是技艺,竟是,竟是勾引人的本事啊?难道,大人是个贪色之徒?”佟国器虽被婳伶戳着了痛处,可并不恼怒,反倒心甘情愿地认了,只是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婳伶叹了口气,转身回来一一捡起那些银子,又叹道:“大人既然不要这银子,那婳伶就收回先前说的话,先不着急离开杭州城。只不过,往后要是还有什么人来找倾月班的麻烦,婳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佟国器忙拍了胸脯道:“放心!有本官在,谁敢为难你们!”于是凑近了问道,“婳伶姑娘,听说你们倾月班的戏极好,就是不唱堂会?”婳伶点头道:“不错。倾月班向来不讨好官府,只凭真心演戏。谁对倾月班的姑娘们真心实意,我们就演给谁看。”佟国器忙接道:“本官是真心的。姑娘们哪天演戏?本官一定去看。”婳伶笑道:“大人既然这么说,那么等定下日子,婳伶自然回来告诉大人。”说罢,又飘飘摇摇地去了。 嫱伶在按察使司门外等得心烦意乱,只是强忍住烦躁,忽见婳伶出来,忙迎了上去问如何。婳伶送回匣子道:“尽数奉还。”嫱伶欣然笑了,拉着婳伶同回船上。众姐妹因为早起不见了婳伶和嫱伶正在担忧,见她们回来了,嬛伶忙拉住了问:“你们去哪儿了?”婳伶于是将在佟国器府上的经过说了一番,便向嬛伶道:“如今咱们应该是能留在杭州城继续唱戏了,你赶快定下戏目吧。”嬛伶叹道:“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唉!”婳伶笑道:“商量了就去不成了。行了,我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你赶紧想演什么吧。”嫏伶道:“还要商量吗?你充作赵盼儿,携着家私救我们姐妹,那我们就陪着你再过一回《救风尘》的瘾吧。”众女伶都笑了,婳伶双肘撑着桌子,托起下巴,道:“好啊,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演《救风尘》了。” 按察使司派人贴出公告,撤了查封倾月班的令,倾月班堂堂正正地挂出了水牌,不日上演《救风尘》。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议论,时间一久便生出各种怪谈来。到了《救风尘》开演当夜,佟国器果然亲自带了人来看戏,次日满城就传出了流言,说按察使司佟大人喜新厌旧,看上了倾月班的婳伶,不免慨叹戏子下作,官府贪淫。 这样的情形倾月班的女伶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虽不想与流言蜚语计较,可心里到底不爽快。这日练罢了早功,众人刚要歇息,忽然有两个奴仆模样的来到船前,说道按察使司佟大人请婳伶姑娘过府一叙。姐妹们都十分意外,婳伶答道:“你们先回去吧,说我随后就到。”娴伶忙拉了婳伶道:“你要去?”婳伶道:“怎么能不去?如今,他也算是我们的靠山了。”嫏伶皱着眉头道:“什么靠山?就是个祸首!我看,这杭州城也没什么好呆的了,还是走吧,免得麻烦。”婳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该过的关还得过。这么些年,这样的坎儿又不是没有遇过,不都过来了吗?”嫏伶摇头道:“可这次我总觉的心里不安,怕你……哎呀!”嫱伶上前道:“行了,我看我们是劝不了婳伶的。”嫏伶道:“我知道你们两个现在站在一边,不然那天也不会是你陪着她去佟府的。她要是有你这武功,我也不怕了。”婳伶截道:“我有她那武功也没用,对付佟国器这样的人,还是那点风月场的手段。行了,你们就都看我‘风月救风尘’吧!”说着换了衣裳,自己去了。嫱伶提剑道:“我还跟着去,你们放心,婳伶恐怕正是那个佟国器的克星呢。” 婳伶来到佟府,佟国器早在花厅安排了酒菜,见着婳伶,欢喜无比:“婳伶姑娘,可见到你了!”佟国器上前扶住了婳伶胳膊,婳伶巧笑道:“大人今人好兴致,特意安排酒菜,请婳伶喝酒。”佟国器道:“姑娘,本官这几天天天去看你的戏,你演得可真好!”“哦?大人不是说自己不懂戏的吗?”婳伶问道。佟国器忙道:“哎,本官是不懂戏,但是看着姑娘演戏,本官觉得那台上的故事就像是真的一样,看着看着就只知道看戏,什么都顾不上了。”婳伶哈哈笑道:“嗯,看来大人也不是粗人吗,如今也算是懂了戏呢。”佟国器听见婳伶夸自己,不由高兴了,斟了酒,请婳伶入座,两人对饮。”这时,管家站到门口,道:“老爷,图辉来了。”佟国器骂道:“来了就来了,让他等着就是!”管家道:“老爷,图辉说了,这事儿有些要紧。”佟国器瞪起眼睛道:“狗奴才!使唤起老爷来了!”管家无奈,只好喊了声:“老爷,图辉出来一趟不容易。”佟国器扔了酒杯,道:“行了,让那小子进来吧。”管家看了看婳伶,虽有些为难但也没有办法。一时那个叫图辉的进了花厅,向佟国器请了安。佟国器问道:“狗奴才,火急火燎的,什么要紧事?”图辉道:“回老爷,张缙彦给兵部尚书洪承畴洪大人写了封私信。”佟国器和婳伶都吃了一惊,佟国器惊在面上,婳伶惊在心里。佟国器忙假作笑容,哄着婳伶道:“姑娘先坐坐啊。”说着同图辉离了花厅。 佟国器回来时,面色凝重,婳伶觉察出他神色不对,忙陪笑道:“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公务啊?那婳伶就不多待了,免的耽误了大人公事。”佟国器却拦道:“没有,不是什么大事。”于是拉着婳伶坐下,喝了杯酒,装作无事的样子问道:“婳伶啊,你演戏的本领这么好,不知道苦学了多少年啊?”婳伶听出佟国器言不对心,但又看不出缘由,便如实答道:“十年了。”“哦?十年都待在这戏船上吗?”婳伶道:“是。婳伶自小就卖身戏船学戏,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佟国器凑近了道:“那些和姑娘搭戏的姐妹们,都是学了这么长时间吗?”婳伶琢磨不到佟国器的意思,只好敬了一杯酒,道:“虽然入班的时间各个不一,但也都差不多了。唱戏的功夫,若是小时候练好了,这童子功是很难废掉的。”佟国器紧接着问:“那嬛伶和嫏伶?她们两个怎么年纪轻轻就做了班主?我记得,她们好像比姑娘你还小一岁呢。”佟国器提到嬛伶和嫏伶,婳伶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刚才图辉说张缙彦和洪承畴通信的话,心里忽觉不妙。于是道:“我们是先后入的班,她们两个极有悟性,所以师父十分喜爱。师父病逝时,就将戏船交给她们两个了。”佟国器却笑道:“只怕不是如此吧?”婳伶勉强笑问道:“怎么?大人难道比我还清楚她们两个的出身吗?”佟国器笑而不答,自己饮了一杯酒,只在那儿吃菜。 婳伶坐在一旁,心绪难安,可转念一想,佟国器要是真的想为难她,也不会这么左右试探的,索性把心一横,换做笑脸,斟酒劝道:“大人既然要卖关子,那婳伶就不多问了。我们今天只是喝酒取乐。”婳伶劝着,佟国器饮着,推杯换盏,佟国器已有了三分醉意。婳伶见状又道:“大人,婳伶给大人唱个曲吧?大人要听什么?”佟国器醉笑道:“这两天听姑娘的戏都没听够,姑娘挑一个好听好玩的唱来听。”婳伶笑着,轻启朱唇,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一曲唱罢又一曲,正唱到《救风尘》里的【浪里来煞】一曲,佟国器忽然打断道:“姑娘,本官就喜欢你这一段唱。词儿好,曲也好,姑娘演得更好。‘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姑娘,你就是这么对付本官的吧?”婳伶笑道:“大人既然喜欢,那么婳伶就多唱几遍吧。”婳伶一曲还没唱罢,佟国器已经醉倒桌上,婳伶见左右无人,便附到佟国器耳边,甜声问道:“大人?您说嬛伶和嫏伶的来历是什么呢?”佟国器醉醺醺地掏出一封信,道:“你自己去看。”婳伶忙接了过来,拆信观看。 隔世犹有救风尘(6) 原来,张缙彦与洪承畴早年在江宁府时就相识,张缙彦听说了倾月班嬛伶嫏伶的艺名,便疑心她们是当年被人买走的谢文嬛和谢文嫏,于是去信向洪承畴证实。看罢了信,婳伶浑身冰凉,却忽然被佟国器抓住了她的手,道:“本官还以为张缙彦和洪承畴要密谋什么事情,原来也是为了你们这倾月班。但不知那嬛伶、嫏伶两个是什么底细,张缙彦信上可没写明啊!”婳伶不免有些惊恐,镇定了说:“我们唱戏的不过都是些卑贱的穷苦人家的女子,能和那些大人们扯上什么关系呢?”佟国器笑道:“本官一直听人说,你们汉人的江山是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的。哦,就是江宁府的名妓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吗,你们这些戏子啊,娼妓啊,还真不能小瞧。那个嬛伶和嫏伶就是江宁府出来的吧?”婳伶沉下气来,正色道:“怎么,大人以为我们倾月班的女戏子还能造反不成?”佟国器笑道:“这可不好说。本官一直以为那天在闹市口有人跳出来就你们是巧合,可现在看,一点都不巧。你们不过几个唱戏的女子,居然牵连着洪承畴、张缙彦这些前朝官吏和江湖上的人,说不定,这里面就有三两个反清复明的逆贼!”婳伶被佟国器的一席话镇住了,才意识到这个莽夫原来并不是真莽,之前他放过倾月班是因为那不过是伶人们争风吃醋的无聊小事,可要是遇到大事,他佟国器怎么还会糊涂呢。毕竟,能被朝廷派来监视张缙彦的人,不是什么小人物啊。 婳伶从佟国器手中抽出手来,定了定神,跪在佟国器跟前,拜道:“大人明察秋毫,婳伶也不敢说谎。大人您是知道的,洪承畴这样的人,不独我们汉人看不上,只怕朝廷也看不上呢”佟国器道:“不错。别看他投效了朝廷,可这种背主求荣的人,只能当奴才使唤,不能真信的。”婳伶忙道:“好!既然大人这么说,婳伶也不说假话。嬛伶和嫏伶是江宁府的人,家里是当地的商户。洪承畴看上了她们姐妹两个,想要娶。人家父母不答应,他就借着捉拿反贼的机会杀了她家所有的男人,把女人都官卖了,想趁机把她们姐妹买走。我们的师父当日是受了谢家的恩典才有了倾月班的,所以就抢先买走了嬛伶和嫏伶,留在船上,和我们一起学戏。师父病逝后,姐妹们敬爱她们姐妹两个,就让她们当了家。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去查访。再不成,您亲自去问问洪承畴,看他还好不好意思说起这件事情。”婳伶噼里啪啦一通话,如同倒豆子一般,说得佟国器一时发愣。两人对视,婳伶面不改色心不跳,佟国器则吧啦吧啦地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婳伶说得并无不妥之处,于是问道:“都这么些年了,那洪承畴怎么还会想着这两个小丫头呢?”婳伶轻吐气,嫣然笑道:“大人,这舔不到的糖,才甜啊!”佟国器听了,哈哈大笑,拉起婳伶道:“你就是这块舔不到的糖。” 因晚间还要演出,佟国器派人将婳伶送回戏船,见了众女伶,婳伶只道是无事。嬛伶因问道:“嫱伶呢?她说去等着你,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婳伶道:“我并不知道啊?什么时候去的?”正说着,嫱伶进了船,便问她去了哪里,嫱伶道:“我见佟国器派人送婳伶回来,便在后面跟着。”众人也不生疑,都各做各事去。嫱伶却拉了婳伶躲至一旁,悄声问道:“你在佟国器府上可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婳伶并不隐瞒,将嬛伶嫏伶身份几乎识破的事告诉了嫱伶。嫱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前日曾去张缙彦府上查探,恰好看见刚才你说的那个叫图辉的小厮鬼鬼祟祟溜进张缙彦的房间。刚刚在按察使司府外等你,又见他去找佟国器,便生疑惑。所以趁他出来时,跟着他回到张府,才确信他是佟国器的安插在张府的人。只是没想到,张缙彦居然和洪承畴有瓜葛,而且还知道嬛伶和嫏伶的事情。”婳伶道:“佟国器面前我是瞒过去了,可天长日久,只怕……”嫱伶皱眉道:“这事儿,倒难办了。哦,你先什么都别说,我来想办法。” 嫱伶来到集市,在那日卖她字画的摊子前,道:“劳驾,我想写副字在家里挂着,不知道你能不能写。”那卖字的书生见是嫱伶,忙答道:“行行行,姑娘要写什么?”嫱伶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我即刻就要,你快写了。”书生忙写好了字交给嫱伶,嫱伶便来在岳王坟,等候陈复甫。未过半个时辰,陈复甫果然来了,嫱伶将婳伶在佟府的事情说出,陈复甫大为惊讶:“居然有此事!我原以为这个张缙彦能为我所用,没想到他竟和洪承畴还有联系。”“陈大哥早知道他和洪承畴的关系?”嫱伶问道。陈复甫道:“我只知他当初是因洪承畴举荐做的官,这几年查访消息,觉得他倒还不失赤子之心,本打算游说他。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可信了。”嫱伶道:“那天嬛伶她们被抓,李渔先生和我说起过去求张缙彦的事情,我觉得他心底里倒不是奸人。而且他写私信给洪承畴,就是不想外人知道,或许只是想报偿洪承畴的举荐之恩。”陈复甫道:“这不是你我猜想就行的。此事关系她姐妹的生死,需要谨慎。听婳伶所言,这封信已经被佟国器拦了下来,如果能在这儿就断了根由,就不愁了。”嫱伶道:“我也这么想。佟国器那里婳伶瞒了过去,只要让张缙彦管牢了嘴巴就行。”说着一叹,“可惜,他这样的人,又杀不得。”忽然间,嫱伶似乎想到了什么,自语道:“杀不了张缙彦,还杀不了图辉吗?”陈复甫忙问什么。嫱伶笑道:“陈大哥,我们去一趟张府,索性将一切挑明,再演一出杀鸡儆猴。”陈复甫略想了一想,点头应允。 入夜后,两人潜入张府,先悄悄绑了图辉,暗藏在张缙彦书房中。一时,张缙彦吃了晚饭,照旧来书房夜读,刚关上门,却被陈复甫驾到了椅子上,用剑指着他的喉咙喝道不许喊人。张缙彦哪里敢出声,又见图辉被反绑了跪在那里,便轻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绑我的家奴做什么?”嫱伶笑道:“我们只是想让大人看清楚,这是你的家奴,还是按察使司佟国器大人的家奴。”说着,将架在图辉脖子上的长剑压了一压,图辉忙捣蒜似地磕头道:“大侠饶命啊!奴才是奉命行事,不敢不听啊。”张缙彦脸色顿时黑了:“你是佟国器的人?是他派你来监视我的?”图辉只是求饶,道:“大人,小人是迫不得已的。”张缙彦急忙问道:“那前日交给你送出去的信呢?”图辉结巴着道:“在,在佟大人那里。”张缙彦气冲脑门,上前猛踹了图辉一脚,骂道:“狗奴才!”嫱伶笑道:“大人何必这么动怒,这样的狗奴才,如何值得大人费心呢?”说着清风一扫,图辉当即被割断颈上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出。张缙彦顿时吓了跌坐地上,陈复甫收了长剑,拱手道:“张大人,在下福建陈复甫,不知张大人可还有印象?”“陈……陈复甫……”张缙彦的舌头不由打了结,“你……”陈复甫笑道:“当年江宁府谢家满门被斩,张大人可是为洪承畴出谋划策之人?”张缙彦急忙摆手摇头道:“不不不。下官当时只是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参与啊!”嫱伶冷笑道:“可是你如今还想着给洪承畴写信,这又如何说呢?”张缙彦呆在那里,两眼发直,嫱伶继续道,“若不是这奴才去给佟国器报信,我们几乎不知道张大人和洪大人还有这段渊源。张大人,我们一向以为,你虽投靠了清廷却还有些良心,不会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今日……”“不不不,”张缙彦忙磕头道,“下官的确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想图个晚年安乐。”嫱伶笑道:“张大人,你在这杭州城任布政使司,论官位也不小了。西湖美景,天天得见,的确是可以安享晚年了。”张缙彦忙道:“是是是,下官别无所求。下官只是一时糊涂,好奇,所以才写了那封信。下官要是知道这信会落到佟国器的手里,是万万不会写的。”陈复甫笑道:“如此说来,大人是只想风月喽?那你何不关起门来,养上几个歌姬美妾,好好地过着怡情山水的日子?”张缙彦点头称是。嫱伶收了剑,道:“这次,就看在李渔先生的面上,若不是先生他对倾月班有恩,若不是你替先生刊刻《无声戏》有功。我们,定不饶你。张大人若是真的想安享晚年,劝大人学学李先生,潇洒落拓些,把那些功名利禄都抛开了。不然,就是我们不难为你,迟早这朝廷也会难为你的。好了,言已至此,大人就好自为之吧。日后若是佟国器问起,大人只须对他说那是洪承畴早年贪色的混帐事,明白吗?”张缙彦掇着手,不停地答是。陈复甫道:“这个奴才,就麻烦大人帮忙善后了。”说罢,两人悄然而去,直留着张缙彦对着图辉流尽了血的尸首发呆。 嫱伶心情愉悦地回到戏船,此时已经散了戏,船上静悄悄的,灯火昏暗。她以为姐妹们都歇下了,便轻手轻脚地进了船舱,一抬头,却见众人都坐在那里,个个神色悲戚。嫱伶有些纳罕,又见桌上放着几匹绸缎,桌下堆着大红箱子,不由问道:“这是……”嬛伶幽幽地道:“佟国器送来的聘礼。”嫱伶立刻将剑一样的目光投向婳伶,喊道:“婳伶!”婳伶却一笑:“这出《救风尘》唱过了,把自己赔了进去。”嫱伶猛一跺脚:“你这傻姐姐!怎么就答应了!你,你跟我出来!”婳伶走上前来,却拉住嫱伶,将一封信交到她的手中。嫱伶低头看时,正是张缙彦写给洪承畴的信,顿时泪珠扑簌簌地滚了出来。婳伶替她擦了泪道:“依我看,那佟国器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否则不会把这封信放在聘礼中。”嫱伶含泪喊着嬛伶嫏伶,料她们两个已经知道真相。果然,嫏伶似怨非怨地道:“早知是今日局面,早知绕来绕去还是为了我们两个,不如当初让我挨那一顿鞭子,离了这杭州城!”婳伶道:“今日局面怎么了?我觉得也挺好的。你们安然无恙,戏船安然无恙,大家还能留在杭州城唱戏,不是挺好的吗?若说我走了就不好了,可这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往长远了说,终有一日,大家都得散的,只要心在,不就行了?我人虽然走了,可心还是在这里的。”婳伶说时,姐妹们都忍不住流下泪来,船舱内只听嘤嘤哭声。 次日便是娶亲的日子,佟国器骑着高头大马,抬着红花大轿,吹锣打鼓地来到戏船。众女伶将婳伶妆扮地如戏中的神仙妃子,含泪送她上轿去。佟国器向嬛伶等拱手道:“姐妹们放心,本官不会亏待婳伶的。放心。”姐妹们施了礼,送出新郎新娘,看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去了,嫱伶回过身来对嬛伶嫏伶道:“你们随我去个地方吧。”嬛伶嫏伶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断桥亭下泊着一艘乌蓬小船,陈复甫穿着淡绿色的长衫,立在船头。嬛伶和嫏伶随着嫱伶从断桥上缓缓走来,数年的光阴在这桥头上被拉近了。 嫱伶站在船头把风,陈复甫和嬛伶嫏伶对坐蓬内。经年再见本该欢喜,却因连日来发生的事情让三人心头蒙上阴云。嫏伶只觉得陈复甫虽非当年模样,但那气概和神情却未变过,她盯着陈复甫已经剃光了半边的头发,不由想起他当年巾布束发的样子。陈复甫淡然一笑,问道:“不习惯吗?我常年往来各地,若不这样,容易暴露。”嫏伶微笑着摇头有点头:“我知道的。其实,头发也好,衣裳也罢,都是皮囊罢了。”于是细看了陈复甫的衣裳,问道,“我初演《红梅记》的那天,你是不是来看了?”陈复甫点头道:“不错。我就在断桥上站着。怎么?你认出我来了?”嫏伶摇头:“当时没有,只是觉得看见了个裴舜卿一样的书生立在桥上,心里还以为自己演戏演痴狂了呢。”陈复甫不觉欣然笑了:“还记得当年在你家花园偷听,你们姐妹就是论戏。如今,越发成了戏痴子了。”嬛伶道:“陈大哥那日在闹市口救我们,实在是太冒风险了。”陈复甫反问道:“当年你们一家性命换我一个的时候,你们何曾怕过?”静了一会儿,嬛伶又道:“自那年秋天被抓去,往后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和做梦似的。虽然无奈恼恨过,可到最后,大家好像都不后悔。这前前后后的事情,倒真是一出出悲喜交集的大戏呢。”陈复甫道:“不错。只要心中无悔,也就够了。人间之事,难得十全十美。”嫏伶问道:“陈大哥可还要在杭州待下去吗?”陈复甫摇头道:“我在杭州的事情早已办妥,只是遇到了你们,故此多留了几日。如今见了面,也该走了。”“去哪儿?”嫏伶忙又问。“镇江、常州、福建……各处都要走一遭。这一去,又不知何时再见了。”陈复甫说话的口气十分平静,好像彼此能常常见面一样。嫏伶却道:“不会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哦,我和姐姐已经决定离开杭州了。”“怎么?你们也要走?”陈复甫很不解,“不是可以留在杭州唱戏吗?况且你们走了,婳伶岂不孤单?”嬛伶笑道:“婳伶嫁人时曾说,心在人就在。这杭州府我们多待一天,心里就难过一天,想着婳伶咫尺天涯,更是伤心。不如索性丢开,留下念想,倒也更好。”陈复甫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还是那么洒脱爽快。这样的离情别恨,到了你们口中,竟然也如此潇洒了。”聊至三更时分,彼此作别分手。嫱伶将上岸时,陈复甫嘱咐道:“往后还托你照应。”嫱伶点头道:“陈大哥放心。”又道,“他日若有事,嫱伶还是沈羽嫱。”陈复甫领会其意,点头作别。 梦中常见青溪水(1) 回到戏船上,众人都睡了,唯有嬗伶守着一盏小灯坐着。嬛伶抚着嬗伶的头,柔声道:“不是说不要等我们吗?怎么不去睡?”嬗伶道:“睡不着,不如等你们了。哦,你们刚走,就来了两个夫人模样的人,说要见你们。我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人家坐等了一个时辰才走的。临走时说,明天早上还要来。”嬛伶道:“可问下姓名了?”嬗伶道:“问了,人家没说。只说明天请你们两个一定等着。”嫏伶自语道:“我们还想着明天去和婳伶道别呢。”嫱伶因问道:“你刚刚说是两个夫人?”嬗伶点点头:“嗯。穿着丝绸的衣裳,头上的钗环都是好的,两个人都特别好看,温婉大气,不像是一般人。”嫏伶自语道:“这倒怪了。”嬛伶半开玩笑地道:“就是啊,请唱堂会也用不着夫人亲自登门啊。”嫱伶笑道:“多半是闻听了你们的大名,前来拜访的。”四人闲谈几句便歇下了。嫏伶躺在那里,问嬛伶道:“二姐,这一回咱们还去哪儿呢?苏州府还是不能去吧?”嬛伶坚定地答道:“我们回江宁府去!”“回江宁府?”嫏伶不由惊诧。嬛伶道:“不瞒你说,那天在牢里,我就梦见家了。还是那堵白墙,那个院子,家里的人都在,爹娘,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又是吃饭,又是玩乐,我们两个还是闹着要唱戏,好不热闹。等我高兴醒了,却是四壁空冷。”嫏伶叹道:“其实,我这两天也老是梦见回去了。梦见家门前的街市,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我们一家子坐船从屋后的小河往夫子庙走,黄师父带着婳伶娴伶她们在船尾唱曲。河两岸都是灯彩,热闹极了,我们也不在意,只是玩自己的,直到了青溪桃叶渡才停下来。可是却又不见了河水,四处渺渺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我道:‘回家吧’,结果梦醒了。”嬛伶吐了口气:“看来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这是叫我们回去呢。”嫏伶道:“那我们就回江宁府吧。明天先收拾了东西,再去看婳伶。哎呀,也不知道那两个夫人什么时候来,别让我们干等。”嬛伶道:“人家今晚能等我们一个时辰,可见心诚,你别多想了,到了明天自然都顺顺利利的。” 次日清早,众女伶起来收拾箱笼,戏船上寂寂无声。忽听舱外有人问道:“船上可有人在?”嬗伶忙道:“是昨天那个夫人,我听得出来声音。”于是撩帘出舱,一边请进一边道:“二位夫人这么早就来了?我家两位姐姐都在。”那两位轻提罗裙入得舱内,嬛伶等顿觉眼前一亮,大有芝兰入室的感觉。只见她们穿着素净却鲜亮的衣裳,面容秀丽非同寻常,虽说是三十多的年纪,倒愈见风韵,乌黑的发丝油亮平整地盘成发髻在头上堆着,一个插着牵玉兔的金簪,一个是白玉双喜压头簪。娴伶那边已经倒上茶来,嬛伶见了不禁道:“别用这寻常杯子,换了那胭脂水释的小盅来。”那带玉簪的夫人笑道:“原来姑娘们也是看人给茶的。”嬛伶上前施礼道:“昨夜有事外出,劳两位夫人多等了,真是失礼。”夫人笑道:“哪里,是我们冒昧了。敢问可是嬛伶姑娘?”“正是。”嬛伶答着,引过嫏伶来,“这是舍妹嫏伶。”那带金簪的喜道:“原来这就是闹市口对着官府的皮鞭仍敢怒骂佟国器的嫏伶姑娘,果然是有些侠气。”嫏伶听她提起闹市口的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只能强笑道:“是夫人过奖了。对了,还不知两位夫人如何称呼?”那两位相视一笑,带玉簪的道:“在下河东君,这位是寇白门。” 顿时,女伶们都僵在那里,面面相觑,正在喝水的妖伶一口喷了出来。转瞬,戏船上喧闹开,众女伶忙整了妆容,跟着嬛伶嫏伶恭恭敬敬地又施了一礼。嬛伶喜道:“竟想不到是二位姐姐!真是失礼!”娴伶叹道:“哎呀,我昨晚上真是瞎了眼睛,有眼不识泰山。”姜伶却道:“是两位深藏不露,不肯报姓名。我们虽然久慕大名,却何曾见过?”“是啊是啊,我们在江宁府的时候都是小毛孩子,哪有机会见过姐姐们。”娉伶也喊道。嫏伶亲自端过椅子来,请柳如是、寇白门坐下,向柳如是道:“自来杭州,我姐妹二人也曾几次去绛云楼,想拜见姐姐和钱先生,可家里仆人说二位回虞山了。但不知姐姐什么时候回的杭州,寇家姐姐又怎会在此?”寇白门答道:“我一向在扬州,因过腻味了想回金陵,便先去见了河东君,同回杭州游玩。”柳如是接道:“我们昨日刚进的城,满城都在传说倾月班,回到家中听仆人说倾月班班主嬛伶嫏伶数次来访,所以连夜来访你们,恰好你们又不在。”嬛伶欣慰道:“这叫好事多磨,真是不敢想。”寇白门问道:“昨日出嫁的可是那个叫婳伶的姑娘?可惜无缘一见。”嫏伶因自怨道:“都是因我要演一出《红梅记》才惹下这些事情来!”柳如是却道:“妹妹不用自责。想我等风尘中人,总难逃世人冷眼欺凌,就算你不演《红梅记》,那些恶人也会想出法子来害你。可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怕了这些。若是真的怕了,凭是谁也救不了;若是不怕,纵然粉身碎骨,也留得清白。你在闹市口傲骨铮铮,婳伶则是舍身相救侠骨柔情,如今看你们众位姐妹,都是些心性高洁的,我和白门更觉欣慰。” 女伶们都笑着说不敢当,嫱伶上前道:“即使如此,也比不得姐姐们的骨格。记得崇祯十五年,保国公朱国弼花轿鼓乐娶了寇姐姐,那是何等风光。可那家伙没什么骨气,投降朝廷后竟要将姬妾们都卖了,姐姐短衣匹马驰回金陵,筹得两万两银子赎回保国公,还说:‘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就此了结吧。’真是痛快!”寇白门笑道:“我是个直肠子的人,喜欢了便嫁,不好了便走。后来嫁了个孝廉,才又知道天下俗男子皆一个样,还不如独自一人,落得自在。所以,你们也不必替婳伶姑娘担心,我虽没见过她,可但凭她做事的魄力就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比我还厉害几分,将来纵有变故,也难不住她。再说,不管天南海北,总有你们姐妹在的。”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柳如是环视舱内,问道:“你们这是要收拾东西离开杭州吗?”嬛伶道:“是。本想着在杭州府多待些时日,可如今,到底有些不是滋味。我姐妹两个连日来十分想念江宁老家,所以决定回江宁府去。”柳如是点头叹道:“可惜,看不到你们的戏了。”嫏伶忙道:“这还不容易。既然姐姐们要看,我们就演过一场再走。姐姐们想看什么戏?我们演了,一定要好好点评。”柳如是笑道:“当年在钞库街,每有文人雅会,各处楼坊的姐妹都要请到。那时节,真是若非知音便不开口的。”嬛伶也笑道:“我们虽然是小辈,却是有这个做知音的胆量的。”众人一笑,寇白门道:“好吧,真要演,我便点两出。《西楼记》里的《楼会》《玩笺》,这可是河东君当年的拿手好戏,你们可演的了?”嫏伶看了嬛伶一眼,两人笑着点头应允。 午间,嬛伶和嫏伶来到佟国器府上,报了名姓,管家亲自领着二人进了后花园。只见婳伶抱了琵琶在那里弹唱,佟国器在一旁舞剑,倒真有些夫妇和鸣的意思。见她们两个来了,婳伶忙放下琵琶,奔过来道:“怎么忽然来了?我还说过了三日回去看你们呢!”佟国器走上前,拱手拜道:“是两位姐姐来了。”嬛伶道:“佟大人,好自在啊!”佟国器笑道:“这是托姐姐们的福,往日多有得罪。”因向嫏伶道,“我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一会儿向姐姐赔礼道歉。你们先聊着。”说着大步流星地离了花园。婳伶忙拉了嬛嫏两个坐下,嬛伶仔细看了看婳伶,但见她比往日更加妩媚俏丽,光彩照人了,便道:“怎么样?我看着,他待你不错啊?”婳伶只是抿嘴笑。嫏伶却叹道:“新婚燕尔时他自然好,看的是以后。”婳伶道:“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不怕的。既然今日好,何不享受今日呢?”嬛伶将清晨柳如是、寇白门来访,姐妹打算回江宁府的事情说了,问道:“我们想明天演最后一场。寇姐姐点了我的《西楼记》,我想让你陪着嫏伶演一折《紫钗记》,不知道你……”婳伶道:“不怕,他现在还听我的,一会儿来了我问问。”因不舍道,“怎么忽然要走?好歹待上一年,看遍了西湖四季景致啊。”嬛伶也无法多解释,种种心结早已剪不断理还乱,只道:“我们,不是一向如此吗?”婳伶点头道:“也是,年年如此。这里半年,那里半年,总不能长久。”一时佟国器回来,后面跟着几个看去憨实的丫鬟捧着酒菜。佟国器道:“知道姐姐们是吃了饭的,就一些小食,不要嫌弃,陪妹妹妹夫喝一杯。”又指着几个丫鬟道,“这是我给婳伶的使唤丫头,姐姐们看着好不好?”嬛伶和嫏伶此刻也无他话,只能笑着点头,婳伶道:“姐姐们要走了,明日晚上最后一场,我想去演一折,你答应吗?”佟国器忙道:“走?不是说了尽管在杭州城待着吗?有我在……”“哎呀,别说这些了,只说你答不答应。”婳伶推搡着打断道。佟国器点头道:“答应!行,这是你的命,你要去,我岂能不让?”于是亲自斟酒,四人小饮一番。 隔日开演,戏船前又是人山人海,百姓们听说倾月班要走,都十分不舍,也很是好奇。柳如是和寇白门恐人认出来来,穿戴着风兜儿在船前坐着,看台上众女伶作戏。嬛伶上台,唱罢《楼会》里【懒画眉】“漫整衣冠步平康”一曲,寇白门侧脸向柳如是道:“姐姐,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柳如是笑而不答,静心看了两折去,又见婳伶嫏伶登场演《阳关折柳》,柳如是忽然道:“这,真叫我想起当年秦淮旧事。”寇白门也叹道:“是啊——当年姐妹们时常欢聚,画舫赛歌,好不有趣。如今,都只能梦里相忆了。”柳如是道:“还记得香君最小,侯公子被阮大铖逼走后,她死守楼台誓不再嫁,那时,真叫人忧也不是喜也不是。”寇白门道:“听说侯公子做官去了,也不知道香君怎么样了。今生,只怕是不能再见了。”忽听台上婳伶正唱着【寄生草】“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柳如是凄然道:“要回桃叶渡很容易,可那时风景,早不一样了。哎,看她们姐妹情深,如今走了婳伶,还不知这戏船日后作何结果呢。”寇白门笑道:“离合皆有定,随缘吧。” 演罢了戏,柳如是寇白门少不得夸赞一番,又点拨了三两处。待众人都走了,嬛伶正要进舱,却见李渔远远地站着,就走了过去。“真要走?”李渔开口便问。嬛伶不答,只是点点头。李渔叹道:“这西湖美景,人间天堂真留不住你?”嬛伶道:“不是我,是我们。婳伶虽然嫁了人,现在看着也挺好的,但是姐妹们心里到底不是滋味,不想再待了。”“那你自己呢?”李渔追问道,“你自己没有一点儿留恋之心吗?”嬛伶听出话中别意,却不露形容,只是道:“天下的好风光那么多,怎么留恋地过来?该走的时候,自然要走。”李渔点头叹道:“回了江宁府,还会演《怜香伴》吗?”嬛伶道:“自然会演的。将来有机会,我们还会回杭州来找先生,演先生的戏。”李渔忽然笑道:“你这辈子,只怕是个戏精了。”说罢,两个人同时轻叹一声,也不多说,默默站了一会儿,李渔便告辞了。嬛伶在船头上看着,风轻轻吹过,心里生出一丝丝难言的感伤来。 梦中常见青溪水(2) 次日近午十分,倾月班收了招牌,就要开船。柳如是和寇白门赶来相送,佟国器也陪着婳伶来了,独不见李渔。婳伶交过两张银票,道:“不许推辞。我知道,我走了,你毕竟缺个人。一路上留心,要是遇到好的苗子,买两个。”于是姐妹们相互劝慰一番,含泪挥别,姝伶拉了婳伶的手,滴泪道:“姐姐,我们以后还来杭州看你。”婳伶含笑,送着戏船离了西湖岸边,飘然而去。 六十里常州府毗陵驿,一百一十里镇江府,九十里龙潭驿,船头一转,江宁府金陵城又在眼前了。嬛伶走向船尾,在姜伶身边坐下,望着木桨划出的波纹发呆。姜伶问道:“想什么呢?再半日,就要到了。”嬛伶道:“姐姐,我们不进城了吧。”“不进城?”姜伶疑惑道,“不进城,去哪里?”嬛伶一叹:“现在城外待着吧,不拘哪里。想进城时再进去,咱们先在别处歇歇。”姜伶答应着,只是摇橹不停。 半日到了金陵城外,船在长干桥下停住了,姜伶因问道:“到底将船拴在哪里呢?”嬗伶望着聚宝门外大报恩寺塔琉璃圣光,浮屠崔嵬,一片祥云袅绕,便道:“姐姐,我们不如就在大报恩寺旁的渡口靠了船吧,这里要进城容易,要出城也方便,往来的人口又多,想要演戏搭台就演,挺好的。”嬛伶想了想,觉得也挺好,便命靠了岸,将船拴拢。众女伶出得舱来,也不顾往来行人,纷纷伸展腰肢,疏松筋骨。嬛伶道:“你们若想出去逛逛的,就自己去吧,小心点,早点回来。”虽然年年都要回江宁府,可每次回来女孩子们都忍不住还要去逛一番,尤其是那旧院风景,总带着那抹不去脂粉浓香,清曲优雅。嬛伶在舱内转了一圈,见嬗伶和嫱伶两个还坐着说闲话,便问:“你们不出去逛逛?”嫱伶道:“那些街市什么的,不太想去。”嬗伶道:“我正怂恿她去大报恩寺看看呢。”嬛伶道:“是啊,自从到了戏船,每年回来也只是灵谷寺、鸡鸣寺走一走,竟再没有逛过大报恩寺。”嬗伶忙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吧?”嬛伶道:“罢了,还是你们两个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歇歇,顺便看着船。”嫱伶道:“好吧。那我们两个去了,逛完了就回来,你好好歇着吧。” 嫱伶和嬗伶两个出舱上岸,沿着秦淮外河的南岸往大报恩寺去,只见处处人头攒动,香烟弥漫,诵经声不绝于耳。嫱伶道:“这大报恩寺竟然这么热闹,上香的人也太多了。”嬗伶道:“快到浴佛节了,自然人多。”嫱伶一想,道:“果然是。我竟然都不知光阴了。”“何止你?”嬗伶笑道,“这一船的姐妹们常常都不知光阴,只有嬛伶姐记得清楚,为的是根据日子安排戏目。”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登台阶进了山门。嫱伶道:“听说这大报恩寺建寺的时候,是用木桩烧火成炭,再铁轮滚石碾压夯实,还铺了朱砂避湿杀虫。”嬗伶忙问:“姐姐你怎么知道的?”嫱伶道:“其实我小时候来过一次。我全家来金陵探亲,爹带我游历金陵各处胜景,这都是我爹给我讲的。”嬗伶道:“对啊。那琉璃塔下还埋着金棺银椁,佛骨舍利,据说是南梁朝武帝时就有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说着又问道,“姐,你是学武的,你说说,当年达摩一苇渡江,行得通吗?真有这绝世轻功?”嫱伶并未答话,只是微皱着眉头看嬗伶道:“你这小丫头知道的倒也不少啊?”嬗伶咧嘴一乐:“跑了这么多年的戏船码头,这些事早听了百十遍了。”嫱伶听了,不再多问。 两个人一同看了天王殿,赏了石坛栏楯,饶过大殿,来至琉璃塔下。塔前塔后都是等着砖塔祈福的人,嫱伶仰头望去,只见塔身高耸入云,白瓷贴面,琉璃拱门,五色的琉璃砖雕成各种花鸟虫兽镶嵌门上,九层八面的檐角下上百铁马随风叮咚,犹如西天梵音,声闻数里。虽是白天,塔内仍燃着数百盏长明灯,灯火辉煌,油香四溢,遥想塔顶高处,定嵌着稀世珠宝,以配这塔底深处埋藏的佛顶骨舍利。嬗伶问道:“姐,我们要爬塔去吗?”嫱伶笑道:“人家爬塔凭的是一片诚心,我们两个,却是凭蛮力。”嬗伶道:“那就爬了再说。”于是随着人群往塔上走去,每到一层,都停下来观摩各色琉璃雕刻,凭栏看景。越往上去人就越少,许多体力不支的人都歇了下来,也有一些干脆放弃了,独嬗伶和嫱伶两个人兴致勃勃,一直登到塔顶,却见两个小沙弥守在那里,正盘坐蒲团,闭目诵经。嫱伶不由轻声道:“好了,也是头了,该回去了。免得人家以为我们是来盗宝的,当我们是奔波吧和霸波奔呢。”嬗伶歪嘴笑道:“错了,我们是来登塔的,不是守塔的。”于是附在嫱伶耳便道,“他们是奔波吧和霸波奔,我们是唐僧和悟空。”嫱伶也忍住笑了:“少胡说。我反正不是唐僧,你么,倒是个活悟空。太闹!”说罢,两个挽着手下塔而去。 正出了塔门,忽听一阵捉贼,嬗伶和嫱伶回身望去,只见两个莽汉推开众香客,往这边跑来,后面追着几个小沙弥。嬗伶冷笑道:“还真有奔波吧和霸波奔呐!”说着两个莽汉已经到了眼前,嬗伶和嫱伶猛地转身,脚下一抬,一个人绊倒一个。嬗伶忙上前,一屁股坐在一个莽汉身上,脚下使着千斤坠的功夫,压得那人动弹不得。嫱伶则趁另一人爬起时抓了胳膊,只一拧,那人便自己转了个圈被反锁住。小沙弥和众香客都围了过来,忙七手八脚的扭过两个贼人,嚷嚷着送到衙门去。只见一个法师模样的走上前来,稽首道:“多谢两位女施主擒贼。”嬗伶笑道:“举手之劳,长老不必客气!”法师道:“哪里,两位姑娘年纪轻轻就一身侠气,有此义举,实在难得。哦,三日之后就是浴佛节,届时寺中有浴佛庆典,二位姑娘若有暇,还请前来结缘。”嬗伶忙答应道:“长老既然相邀,岂敢不来。”说完稽首告辞。那法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嫱伶,嫱伶恰好回头看他,那法师便微微一笑,点头去了。 回到戏船,嫏伶等出去游逛的也回来了,娑伶道:“可回来了!等你们开饭呢。街上新买的乌米饭,拌了糖,快来吃吧。”原来江浙一带百姓都有浴佛节前后吃乌米饭的习俗,乃是用乌饭草舂成汁,泡了粳米或糯米煮成的,色成紫黑,清香可口。众人吃着饭,娑伶道:“哎,都说这乌米饭是从目连救母的故事上来的,如今又是浴佛节,我们不如演几出教化的戏吧,也应应景。”嬛伶道:“你说的轻巧,这些年我们一直演风月戏,这些戏,只怕都荒疏了。”娑伶道:“我也说了是应景。每年浴佛节的时候,各大寺院前都有戏班子搭台,不过是热闹热闹。”嬗伶插道:“《目连救母》我以前倒是学过,这样吧,我和娑伶姐姐搭一回戏。”娑伶道:“行。我虽然多年不演了,但这点老旦的功夫还是不曾丢的。”妖伶一旁帮衬道:“《西游》里的戏不是也行么?这个交给我们几个小的吧。”众女伶都说好,嬗伶忽然捅了嫱伶一下,道:“你怎么了?我们这边说的热闹,你却发呆?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乌饭吗?”嫱伶回过神来,眨着眼睛道:“没什么,我在想些事情呢。你们要演戏,我自然说好。”嬗伶并不饶她:“哎,还说戏。你的《昭君出塞》和《挡马》什么时候能见啊?”嫱伶尴尬道:“我……你就饶了我吧。”嬛伶却道:“嬗伶你急什么?你学了多少年才练出来的?别催她。我看她那日练功,倒有悟性,过了一个坎儿,就好了。” 隔日,女伶们便忙着浴佛节的戏,却独不见嫱伶,待问她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也不说,只是笑笑掩过,众人都不好多问。这天正是浴佛节,大报恩寺内人山人海,拜佛的,观礼的,敬香的,熙熙攘攘只进不出。寺前摆满各色货郎摊,各处戏班子也来搭台唱戏,百步之内倒有七八艘戏船,船前也都是人头攒动,看戏取乐。嫱伶来至浴佛的礼台前,四下观望,果见那日的法师在一旁站着,见嫱伶来了,抽身便走,嫱伶忙跟了上去。来至一处寂静寺院,法师转身道:“姑娘缘何今日才来?”嫱伶未解其意,便道:“大师不是要我今日来的吗?”法师道:“人称姑娘机敏伶俐,为何故作痴呆呢?”嫱伶警惕道:“大师究竟是何人?”法师道:“姑娘不必担忧。贫僧法号妙空,是两江总督马国柱大人在大报恩寺的替身,却也是姑娘的同道之人。”嫱伶心中大惊,只是面上不露,道:“大师此言怎解?”妙空道:“贫僧自幼皈依佛门,算来也有四十年了。马大人上任金陵后,贫僧便为其替身,来至大报恩寺。然而,贫僧要做的,除了早晚诵经外,便是与姑娘一样的事情了。”嫱伶仍旧不信,问道:“那大师是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妙空道:“姑娘身份乃是福建陈复甫转由镇江平一统告知贫僧的。”嫱伶想起杭州陈复甫所提之事,这才放心,因道:“但不知大师有何事交待?”妙空道:“姑娘可知这大报恩寺琉璃塔里藏着多少宝物吗?”嫱伶道:“这个早有耳闻。大报恩寺原是六朝长干寺故址,塔下藏着的佛骨舍利岂能用价值计算?”“佛骨舍利无价,金棺银椁亦无价。只是这世上的善男信女前来供养,捐了多少金银珍宝。”妙空忙接道。嫱伶一惊:“大师何意?”妙空道:“这大报恩寺乃永乐大帝所建,如今这些珍宝取来用于复明大业,岂非理所当然!”嫱伶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妙空继续道,“贫僧苦熬多年,总算做了琉璃塔的值守,目下是浴佛节,寺内闲杂人等较多,若是事发,也容易做遮掩。”嫱伶思忖道:“大师这主意可与上头商量过?既然有此决定,但不知要我做些什么?”妙空道:“原来只想着将此事告诉姑娘,或可有助力之处。如今知道姑娘所在的戏船就在寺前停驻,便有大用。东西虽是不多,可若是悉数运出,过关盘查,恐露嫌疑。贫僧意欲将部分宝物先藏于船上,待日后慢慢送出去。那戏船往来江宁府多年,又是一船女伶,自然不会引起官府主意……”“不行!”嫱伶断然回绝道,“若是要我赴汤蹈火,我自万死不辞。可无端牵扯无辜之人,是万万不能的。”妙空忙道:“她们都是我汉家子民,为反清复明大业尽些力是应当的。”嫱伶定了目光,道:“大师身在佛门,为何不讲慈悲。我等沉沦苦海便也罢了,何必连累他人?”妙空哈哈笑道:“没想到姑娘心中竟有此佛性。”嫱伶叹道:“此事还请大师谅解,再想他法吧。”妙空道:“事态紧迫,这几日就要运出,此时还有何法?”嫱伶道:“戏船到来,不过是机缘巧合,我不信大师事先没有其他安排。”妙空顿时哑口无言,又见嫱伶意志坚决不好强求,只得作罢。 从大报恩寺出来,嫱伶心里只是忐忑不安。当日妙空凭空出现,她便觉察出异样,而今听他所言盗取琉璃塔内所藏宝物之事,无头无尾,是何等冒险。最担忧的是,两日来她在城中多方探听,却无一人与她接头,但不知陈复甫现在何处,这江宁府又都有哪些同道兄弟在。信步来至倾月班戏船前,妖伶等正在船头演戏,百姓们也看得热闹。嫱伶心里不由地生出一股凄然,闯荡江湖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心头无着落,只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她只一个想法,如果是一己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妨,可如今却有可能连着这一船的姐妹啊!她忽然想起放鹤亭中陈复甫“不管在哪里,有些事还是都躲不掉的”的话,心中竟凉了半截。 待停戏的间歇,嫱伶悄悄上了船,众姐妹都在歇息说戏,也不甚在意她。只听娉伶感叹道:“还是回来自在,在这里唱戏,总觉得是唱给家乡人听的,心里真舒坦。”婵伶也道:“是啊!说来也奇怪了,今年回来感觉特别好,处处都是鸟语花香的。”嬛伶笑道:“那是因为往年都是秋天来,如今正要入夏,正是好时候呢。”嫏伶接道:“说的还真是。这金陵城啊,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秋天本来就肃杀,就这一春到入夏的时候,最好了!哎,我们要不趁这个时候去郊游吧?”娴伶道:“好啊!我赞成!这几年,城里城外的山也爬的差不多了,我们去远一点吧,怎么样?”“好好好!”众人都欢喜道。嫱伶听了,心里越发难过。 一时众人歇好了,又去前面开演,嬛伶悄然来至嫱伶身边,按住了她的肩道:“有心事?”嫱伶一惊,笑着摇头。嬛伶笑道:“笑得这么假!还说不是?”嫱伶只好叹气,嬛伶拉了她的手道:“这两天你都心事重重的,我们又不敢多问。只是,有再大的事情,你和我跟嫏伶说,总是没错的。”嫱伶道:“我正是因为不想连累你么……”“连累?”嬛伶插道,“你和我们说连累?那这本帐,可就算不清了。”嫱伶欣然一笑,依旧轻叹,嬛伶急了:“你到底还当我们是朋友吗?我一直以为,我们可是生死之交啊!”听见生死之交四个字,嫱伶心头一颤,这正是当年她同三百义士盟誓时的话,如今,此盟未践,倒先在这些女伶身上印证了。她想起方才妙空说今夜就要挖开地宫,时间的确紧迫,而自己身份向来隐秘,这个妙空能潜在马国柱身边,又知道自己身份,还认识陈复甫、平一统,实在不该怀疑他的身份。斟酌片刻后,嫱伶将在大报恩寺一事和盘托出,嬛伶极为惊讶:“这是,要盗宝吗?”嫱伶道:“这也是无奈之举。陈大哥他们……这……我也是因为这个才犹豫不决,左右为难。万一事发,这戏船可就……”嬛伶道:“你不必为难,我知道,你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寻常事。行了,你就去和大师说,这个忙我们愿意帮。”嫱伶还有些迟疑,却也点了一点头,两个人尽在不言中了。 梦中常见青溪水(3) 待嫱伶见了妙空回来,暗地里嘱咐嬛伶道:“大师说了,入夜便动手,一旦拿到东西就送到船上。哦,姐妹们面前就不要多说什么,免得生出枝节。”嬛伶道:“这个我有数,不过嫏伶和娑伶我就不瞒着了。我和她们商量好了,晚上就我们三个守着船。”嫱伶点头道:“晚间你们一切照旧,让大家按时歇息了。我估计怎么也得到四更天的时候才能把东西送来,记住,如果不见我,不要让任何人上船。”嬛伶听了都一一答应。 安排妥当后嫱伶径自去了,待女伶们歇了戏已经二更时分,略做收拾各自去了。嬛伶嫏伶和娑伶三人强压心中的不安,静候消息,手上虽然忙着绣活儿,可针线都不知道走往何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听得鼓敲三更,嬛伶探首舱外,只见琉璃塔上的灯火将塔身映射地五彩透亮,四处并无人影,一片静寂,娑伶担忧道:“怎么还没动静?要不要去出去看看?”嫏伶道:“不行。嫱伶嘱咐了,不见她来决不能轻举妄动的。她也说了,怎么也要等到四更天呢,再等等吧。”又等了半刻,三个人越发心里毛糙,一阵穿堂风吹过舱中,撩起隔间的门帘,嬛伶搓了搓手起身去理那些门帘,众女伶三三两两的睡得正香。忽然,嬛伶脸色一沉,忙回身问道:“姝伶和婷伶呢?”嫏伶道:“怎么?没在吗?”娑伶自语道:“不会啊,两个人在我跟前吃了饭的,然后回了隔间歇着了,我好像没看见出去啊。”嬛伶急了:“哎呀,这两个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么晚了!万一出事怎么好!”娑伶忙过去看了两个的隔间,也急了:“还真是不在!我去找!”嫏伶拦住道:“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你出去,我们也不放心,还是我去。”嬛伶忙道:“都别急,我觉得她们两个多半是趁着城门没关的时候进城去了,这会儿该是在城里呢。”嫏伶道:“在城里也不能放心啊!她们就算有点钱,能找个地方过夜,可两个女孩子在外面,这……哎呀,要是真进了城,我们还真没办法了。”三个人对着愁了一阵,嬛伶平静了气息道:“我们先别为这个担心了,还是踏踏实实地等嫱伶回来吧,她的事更要紧。等嫱伶回来了,看她有没有办法进城去。”嫏伶等一听,也只好如此。 且说嫱伶来至琉璃塔下,妙空早安排了可信的小沙弥守在那里。嫱伶便装作无事,转向别处,只在一处灌木丛中静静候着。不多时,妙空亲自领着一队小沙弥,拿了铜盆之类的物件进了塔。四周并无外人,塔内长明灯的火光从四方门洞中射出,并不见人影,嫱伶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琉璃塔,丝毫不敢懈怠。眼看着弦月西沉,城内远远传来三更鼓声,嫱伶的心弦不由绷紧了。又等了半刻,忽见塔内人影晃动,嫱伶伏低了身子,屏气凝神,只等着人出来。几个小沙弥小心翼翼出的门来,手中捧着铜盆,盆上盖着抹布,最后出来的正是妙空。嫱伶轻移脚步,准备回戏船去做好接应,忽听一阵整齐有力的跑步声,各处庙宇下突然出现几队兵士,将妙空和众沙弥团团围住。嫱伶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似木头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一高官模样的缓缓走了出来,在妙空跟前站定,妙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平静下来。那人道:“妙空法师,你倒是十分聪明,为了这些宝物,竟然在本官身边周旋那么久?有这个必要吗?”嫱伶一听便知此人正是两江总督马国柱,更知妙空身份暴露,顿时心内如油煎水沸,脑门后背冷汗涔涔。 妙空道:“马大人好精明,贫僧如此小心,还是被你发现了。”马国柱大笑道:“大师疏忽了一件事。本官自太宗皇帝起为官,又跟着当今圣上打天下,入主中原。虽然建功不少,可如今只做一件事,那便是捉拿剿平你们这些死心不改的逆贼!这么些年,死在本官手下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本官是做好了下地狱的打算的,所以,不稀罕什么佛前替身为本官祈福。倒是大师你,身为出家人,竟然监守自盗,这可是供奉给佛祖的宝物啊!难道大师不怕下阿鼻地狱?”妙空一笑道:“色即空,空即色,心中有佛祖,地狱里也可念佛。”马国柱仰天大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撞了南墙也不死心,见了棺材还不落泪的死心眼!好吧,大师还有何交待?”妙空道:“事情乃妙空一人主意,和这些沙弥无关,请大人饶他们性命。”马国柱点点头:“饶性命是吗?不死就行。好,本官答应你。”说着,命人拿过盗出的宝物,押着妙空和众沙弥往外走。妙空从容走了几步,忽然夺路而奔,那些小兵还未及追赶,便见妙空一头撞死在佛殿石阶下,血涌如泉。马国柱摇头叹道:“真是个死心眼儿的。”旁边一文吏模样的问道:“大人,这些东西怎么处置?”马国柱走过去扫了一眼,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文吏道:“未见什么特别稀罕的,不过是些金银朱玉,倒是有几样是前明的样式,精致的紧。”马国柱道:“既然这样就塔内收拾好,这些东西,留下吧。”说着,随手拿起一枚银钗,对着火光看了看道,“做工虽然精细,也比不得如今朝廷御制的,要不是用来供佛,不就是一支破钗吗!” 这一边,嬛伶三人还在焦急等待,只觉得船外灯火闪烁。嫏伶悄悄撩起船帘一角,吓道:“呀,是官兵!”嬛伶几个都不敢动了,只听嫏伶在那里报道:“好多官兵押着十几个小沙弥呢!难道是他们被发现了?”嬛伶忙问道:“看见嫱伶么?”嫏伶摇摇头:“没有。”于是放下帘子道,“咱们都别动,也别出声,等官兵们过去。”听着外面脚步声轻了,人声静了,嫏伶才又撩帘看了看,道:“没人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吧,不知道嫱伶怎么样了。”娑伶道。嬛伶拉住道:“不行,我们什么本事也没有,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可就麻烦了。这一船的人不能不顾,再等等。”几个人虽然都心急如焚,可又没有办法,正互相拉着手坐在那里喘气时,嫱伶嗖得从舱外窜了进来。三个人见了,忙上扶住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有好多兵呢!”嫱伶摇头道:“事情败露了,大师也已经自尽了。”“啊?”嬛伶等都失声道,“那,那……”嫱伶道:“官兵们没有四处搜查,想必是不知道我们要藏宝物的事情。大师自尽,恐怕也是为了断绝线索,保护我们。”嬛伶等都黯然失色,傻坐在那里,嫱伶虽是几经风霜,但想及今日之事一旦不慎就连累全船姐妹,也少不得有些心惊。娑伶愣愣地在旁边道:“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晚上是怎么了?”嫱伶忙提起神,问道:“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有什么事情吗?”“没什么事!娑伶容易大惊小怪的。”娑伶还没答话就被嫏伶打断了。嫱伶正色道:“别瞒着我,船上有什么事?要紧吗?”嬛伶为难道:“是姝伶和婷伶两个不见了。”“什么不见?!就是两个丫头贪玩自己跑了,估计困在城里出不来。急什么,明早开了城门,自然乖乖回来了。”嫏伶说的时候,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嫱伶想了想道:“她们两个也不是那种惹事的人,做事都小心翼翼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可能真是困在城里了。”说着看了看外面,东方已见鱼肚白了,便道,“已经耽误到这个时候了,不如等开了城门,大家一起去找吧。我得先去官府打听那些小沙弥是如何处置的,但愿……”说到这儿,嫱伶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城门开后,嫱伶先独自去了。嬛伶挨个唤起女伶们,嘱咐大家赶紧穿衣洗漱,一面将姝伶和婷伶不见的情况说了,让众人进城各处寻找。嬗伶道:“原来是这事,我知道的。”嬛伶惊道:“你知道?怎么不说?”嬗伶道:“我想着她们总该跟你告假的啊!我哪儿知道她们私跑出去了。”“那她们说去哪儿了吗?”嬛伶忙问。“说了。”嬗伶不屑道,“姝伶带着婷伶去钞库街一带看风月景致去了。浴佛节各处唱戏赛曲的,她们两个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露风头的机会。我是在船尾卸妆的时候听见她们两个躲在隔间里悄悄议论的,说实话,我倒想着她们出点什么事。哼,吃了苦头就知道贪慕虚荣没什么好了。”众女伶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唯有姜伶嘱咐嬗伶说话留神。嬛伶依然不放心,和嫏伶姜伶几个说还打算先去钞库街打听打听,恰在这时,姝伶和婷伶回来了。 两个人以为天色刚明,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却未料到众姐妹都起来了,进舱时不觉吓了一跳,脸上登时红了。见她们安然无恙,嬛伶长叹了口气,紧接着便生出无名火来,喝道:“去哪儿了?”嫏伶见嬛伶先唱起了白脸便不再说话,只拉着姜伶几个坐着,静看嬛伶训话。婷伶那里早吓住了,姝伶支吾道:“我们,去钞库街玩了玩。”“玩了玩?”嬛伶吼道,“从晚上玩到早上?你们居然都不跟我说一声!”姝伶闭了嘴,不再答话。妖伶在旁搭腔道:“告诉了姐姐们,她们还有的去吗?”娴伶忙拉了妖伶,捂住了嘴。嬛伶见姝伶和婷伶虽然自知理亏却没有悔愧之色,又想起这一夜的变故,却又不好同众人诉说,气更盛了,向娉伶命道:“拿竹板来!”众女伶都惊住了,自嬛伶和嫏伶接管戏船以来,从未动过家法,就连黄师父在世时,也极少打过人的,只有女孩子都年幼无知犯了错时才轻打两下。娉伶迟迟不动,嬛伶怒气更声,喝道:“怎么没听见?还不去拿?如今一个个胆子都大了,敢私自跑出去!天长日久,可还得了!这一船的人,叫我怎么管?!”嬛伶只是骂着,众女伶偶都觉得这气似乎不是冲着姝伶和婷伶两个来的,但又从未见过嬛伶如此暴躁,都不敢说话。娉伶蹑手蹑脚地拿过竹板,递到嬛伶手中,嬛伶向姝伶和婷伶喝道:“伸出手来!”两个人低了头,极不情愿又不得不伸出了手。只听“啪”的一声,姝伶惨叫一声,嬛伶骂道:“喊什么!你身为师姐,不好好带着底下的,你没错吗?”说着又打了婷伶一下,婷伶喊叫着就流下两行泪来,嘤嘤啼哭。嬛伶骂道:“你就知道哭!自你来到船上,姐妹们亏待你了吗?只怕比你亲爹妈待你都好!你学戏学不好,功夫没到家又不肯苦练,这些我都不计较了,指望你老老实实待着,哪怕做点杂活也行。没想到你骨子里也轻浮,居然晚上跑去那些地方!你……”说着,嬛伶还要打,却被嫏伶拉住了。嫏伶道:“行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就消了吧。娉伶,带她们下去洗漱了,吃点东西,今天不许出去,在舱里好好反省。”娉伶和姜伶等忙上来拉起了姝伶两个往隔间里送,嫏伶抱住嬛伶,拍着她的肩背,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别气坏了自己。一会儿收拾了,准备开戏吧。今天不唱什么浴佛节的戏了,咱们挑几个往日熟悉的好戏,尽情演一演,演完了,就都好了。” 梦中常见青溪水(4) 开锣唱戏,嬛伶挑了出《白罗衫·看状》,演得如痴如魔,嫏伶正改扮吕布,听着嬛伶的唱腔宾白,一字一句仿佛都是沥着心血出来的,不由得无奈地摇头笑叹:“这姐姐,这毛病!”昨日倾月班挂牌演教化戏,百姓们还不甚在意,今日一看这戏,就都反应过来,纷纷传道:“这倾月班回来啦!真是倾月班的戏啊!快去看看!嬛班主嫏班主两个演的都是拿手好戏!”未到半日,船前就拥挤着几百号人,那些在街上走着的都停了下来,只堵得半边街都无法走动。 倾月班的众女伶见百姓热心如故,也都来了劲儿,个个几尽疯魔,直闹到日光散尽,四方灯起,还不罢休。 那些家住城外的百姓们,都乐得在倾月班前看戏,谁也不肯走,等到州府规定的宵禁时候,才戏停人散。 众女伶收拾了歇息,嬗伶忽道:“哎,我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嫱伶姐啊?”娉伶道:“也是啊!演了戏就都忘了,可现在一想,还真是。她最近心事重重的,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嫏伶忙道:“她的事我们都不好多问,不过以她的本领,不会出意外的。”正说着,嫱伶挑帘进船,抬头见众人面呈疑色,淡然一笑道:“多谢诸位姐妹们挂念,我没事了。事情,都办妥了。”众人见她这么说,就都放心了,娴伶因道:“要不明天别演了,咱们出去散散心吧。再晚,天可就热了。”嬛伶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得先把戏船的事情弄完了,然后再挑一天出去。”众女伶无不欢呼。 一日早晨,众女伶锁了戏船,雇了马车,欢欢喜喜地往上元县辖地的牛首山去了。 马车来至山下,只见山道宽阔,嬛伶道:“我们既然来爬山,就不要坐马车上去了,自己爬吧。”于是众人下车,沿着山道弯弯曲曲地走着,沿途林木枝叶葳蕤,夏花初绽,鸟鸣声声。 娉伶道:“真好,这样美的景致,竟然就只有我们。”嬛伶道:“这时候该是农忙了,百姓们没时间玩,估计那些达官贵人们,又嫌弃天气热了,所以才只有我们了。”姝伶和婷伶在后面走着,姜伶和娑伶陪着,看她们依旧闷闷不乐,劝道:“你们两个还生闷气呢?这事儿,毕竟你们做错在先,嬛伶生气是应当的,她也是对事不对人,你们不要太在意。好好玩儿,好好学戏,她不会为了这件事就对你们两个怎么样的,大家还是姐妹。”姝伶和婷伶听着,只不说话。 前面妖伶和嬗伶挥手呼喊,跑上跑下,玩得不亦乐乎。 “快看!隐龙潭哎!”妖伶喊道。众女伶加快步伐往前奔去,果见一碧波湖泊,天色山影下粼粼生光,清彻明亮。 妖伶大声嚷着:“哎呀,你们说这湖底下真的藏了条黑龙吗?”嫱伶上前道:“龙不过是古人编来的,是一种图腾,现实中是没有的,不过是百姓们拿它当个寄托罢了。”妖伶道:“姐姐,你这话我没听懂。什么叫图腾,什么叫寄托啊?”嬛伶笑道:“这是你不读书的缘故,不过,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反正你玩得高兴就行。”妖伶答应着要跑,嫱伶拉住道:“玩归玩,但别再嚷嚷了。尤其这龙啊,虎啊的传说,悄悄说,大声说就没意思了。”妖伶点点头,嫱伶一放手她跑了。 嬛伶道:“你哪儿听来的这一套?”嫱伶道:“我唬孩子们呢。她们不懂,只是好奇,可这话现在是不能乱说的。” “什么意思?”嫏伶不解。嫱伶道:“你难道不知道文字狱的厉害吗?而今是满人的天下,他们对汉人儒学虽然十分敬重,但惧怕的也是这些。金陵本是前朝故都,福王又在这里待过一年,朝廷岂不格外在意?所以这隐龙藏虎的话,还是少说的好。”嬛伶冷笑道:“这真是够可笑的。”嫱伶道:“也不可笑。洪武皇帝朱元璋登基后,文人但凡提到‘僧’‘秃’‘贼’‘光’这些字眼的,他都要杀。还是小心为上吧。”嫏伶道:“照这么说,这龙盘虎踞的金陵城还要改名不成?”嫱伶道:“怎么,你们忘了?当年不就是因为说金陵是帝王之地,秦始皇才改金陵为秣陵的?”嬛伶道:“没错,所以才有李清照‘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的伤感啊。”众女伶依旧往山上走,来至一处岔口,旁边一块山石上刻着模糊的字样,说是 “岳飞抗金故垒”。嫱伶道:“啊,没错,这里的确是岳武穆抗金之处,栖霞山上是韩世忠。” “对呢。哎,咱们演的《双烈记》里不是说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本是个歌妓,和咱们也算是一样的人呢。哎,咱们唱一出《双烈记》吧!”娴伶喜道。 嬛伶忙止住:“行了!唱《双烈记》?韩世忠抗金?你还要不要命了?”娴伶撅了嘴,道:“我不到戏台子上唱,自己在这人轻声哼哼总行吧。”说着,对着女伶们一起往岳飞抗金故垒走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 娴伶等一路轻声吟唱,真是游山之乐不在山景中。路过一株大树,见一个花发老人和一个壮年书生拄着拐杖,歪坐树下大石上,皆穿着宽袖儒服,带着方巾。 妖伶上前俏俏地使了个礼,笑问道:“两位先生有礼,前面是不是真有岳飞抗金故垒啊?”穿青衣的老者道:“不错,我们也是要往那里去呢。”妖伶道:“是吗?老先生是走不动了吗?我们扶着你们走吧。”那穿灰衣的书生道:“小姑娘,年纪小小,心底却很善良吗!”娴伶上前道:“看两位先生都是读书人吧?要是不嫌弃带着我们,也好给我们讲讲典故啊!”老者站起来道:“也好,只要姑娘们不嫌弃我老人家步行缓慢啊。”妖伶和姹伶忙上来扶住老者,缓缓往前走。 书生道:“刚才听姑娘们一路走来,依依呀呀的,再看举止形态,姑娘们可是唱戏的伶人啊?”妖伶道:“是啊,先生不会瞧不起我们吧?”老者道:“哪里?姑娘们刚才唱的是前朝张四维的《双烈记》吧?那一曲【东瓯令】,‘传吾令把帆拽,力战乘风为上策。催征战鼓奴亲掌,当速捣巢穴。灭胡兴宋这功业,应在此时节。’唱得痛快啊!”嬛伶等人听了,心知这两个也是有风骨的人物,便笑道:“先生夸奖了。想不到,这深山野岭的,我们居然也遇到知音了。”老者道:“我不算知音,这位先生比我更懂戏呢。少时歇了,你们可以向他讨教戏词典故。”书生也不推辞,只是笑道:“只怕我那些不羁的话吓着这些姑娘们。”众女伶都道哪里。 看罢抗金故垒,两位又为众女伶说古论今,众人好似听书一般,十分自在。 那书生不由诗性昂然,仰头吟道:“牛首开天阙,龙冈抱帝宫。六朝春草里,万井落花中。访旧乌衣少,听歌玉树空。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 “好诗!”老者赞道, “好个‘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嬛伶等懂诗词的也都点头称好。 书生笑了笑,道:“老兄先不必夸我,我诗里道‘听歌玉树空’,可眼前却是有好曲子听的。”嬛伶笑道:“两位先生又取笑了。先生们又是说典故,又是吟诗的,我们要是不唱两曲助兴,可就失礼了。”于是问道, “两位想听什么?”老者道:“诗中说国恨,曲里听风情,看你们模样,还是唱风月戏的好。”书生道:“不错,你正好点评。”老者道:“我近日正要研习王实甫的《西厢记》,不知道能不能唱上一曲?”众女伶笑道:“这个自然不成问题!”于是推了娉伶上前,姜伶捡起一根松枝敲打山石按拍,娉伶一抬手,朱唇轻启,唱的是《听琴》里的【天净沙】【调笑令】等四曲,在旁为她搭演红娘。 曲音落尽,书生笑道:“妙!妙!这一段情深意浓,实在有味。”娉伶道:“还请先生点评。”书生道:“不敢。在下只是喜欢王实甫这写词作章的妙处。你们看这四支曲子行文,那崔莺莺听了张生的琴声,心中早已动情,可当着红娘的面又不好显露,故意问是什么声音。红娘让她自己猜,她便佯作猜来,先是从自己身畔猜起,疑是宝髻、环佩;随后又仰头四望,以为佛院铁马,梵宫钟声,绕来绕去,只是往别处猜。由此可见崔莺莺的女儿情态,只是一桩恋爱却心中自有章法,故作摇曳。”女伶听了,恍然大悟,嬛伶上前拜道:“先生果然是行家,一席话虽是简短,却把崔莺莺的无限情丝说了出来。”说着转向娉伶道, “你回去可要好好琢磨了,唱曲容易,可要把这么复杂多情的心意演出来,可是难呢!”娉伶笑着忙答应了。 嫏伶因上前道:“听了两位先生的教诲,感触颇深,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两位先生的大名。若是先生们不弃,往后丁当常常拜访讨教。”妖伶插道:“不错不错!我们在杭州有李渔先生,在这里有两位先生呢!”那老者道:“怎么?姑娘们认识李谪凡?”妖伶道:“对啊!我们和李先生可好了!在杭州,都是李先生给我们说戏讲戏的。”两位先生相识一笑:“由此看来,天下人与事,皆是缘分啊!”女伶们又问两位姓名,老者道:“在下金若采,这位是屈翁山。”嫱伶惊道:“可是金圣叹、屈大均两位前辈?”两人点头一笑,金圣叹道:“姑娘们也知道我们?”嬛伶喜道:“我们常年游走江湖,怎能不知两位大名呢?”金屈二位拱手称谦,众女伶都欢喜着又拜了拜。 正在此时,嫱伶却道:“咦?嬗伶呢?我说这个时候怎么听不见她的声音?”众人互相看看:“还真是不在,这丫头跑哪儿去了?不会被狼叼了去吧?”嫏伶道:“大白天怎么会有狼呢?八成是贪玩,跑别处去了。”嫱伶道:“我记得拐进岔路前她还在,可能是那时到别处去了。已经过午了,你们先歇歇,我去找她。要是我们不回来,你们径自下山回去,日落前我定然把她带回来。”嬛伶嘱咐一声小心,任由嫱伶去了。 梦中常见青溪水(5) 嫱伶来至岔路口,果见地上一行浅浅的快靴脚印往后山的道上折去,便沿着那脚印往后山走来。不多时,只见大道渐窄,小道又随即湮没在草丛中,所幸嬗伶踏过的地方草棵还都半伏躺着,嫱伶低头细看草痕,施施而行,只觉此处草木繁密,凉风习习,好不舒坦。正走着,忽觉眼前开阔,抬头一看,眼前竟有一弯浅湖,湖水清澈见底,映衬着四围的翠树,更显得翡翠凝玉一般。“想不到,这里竟藏着这么一个好地方。”嫱伶自语道,“这倒更像是隐龙潭了。”又见嬗伶果然坐在不远处的湖边,看着湖水抱膝发呆。嫱伶也不上前招呼她,只等她自己发觉。又过了半刻,嬗伶抬起头来正看见嫱伶,忙笑着起身,一面拍着身上的灰土,一面跑跳而来,喊道:“姐姐,你怎么过来了?”嫱伶道:“你独自跑到这里来,也不打声招呼,害得姐妹们担心。”嬗伶笑道:“我要是打了招呼,姐姐们肯定都呼啦啦地跑到这里来了,那就……”嬗伶抿了嘴,嫱伶点头笑道:“是,要是人多了,这片湖的意境就被打破了。对了,你知道这个地方?”“嗯。”嬗伶点着头,“传说这是昭明太子的饮马池。”“昭明太子的饮马池?”嫱伶不由又细看了那湖,“这牛首山上真是处处藏胜迹啊!”嬗伶问道:“姐姐知道昭明太子啊?”嫱伶道:“读史学文,南梁萧氏父子怎能放过?我古文启蒙,正是昭明太子编的的《文选》。他的诗才虽有限,但有一句我至今不忘。”因念道,“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念罢,又低声吟了一遍,才道:“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却将心中不可言的凄然描绘得如此深沉,叫人心底里好像压了千斤万斤的石头。这些年来,我虽非历尽艰辛,却也苦涩尝遍,每逢江南雨季,萦绕心头的竟只有这十个字。”嬗伶若有所思地笑道:“那看来,今天姐姐到这里竟不是找我的,倒像是冥冥中注定要来拜一拜昭明太子的。”嫱伶笑了,轻拍嬗伶肩道:“走吧。” 二人沿来时之路而去,嫱伶道:“听说青溪旁的燕雀湖也是因昭明太子而得名的,他又喜欢寻觅僻静的地方读书,古金陵城周遭都留下了读书台,不过这里倒真是读书的好去处。算来也有一千多年了,想必千年前这里更是幽隐,真好。”嬗伶笑道:“姐姐,要不改日我们两个把这太子遗迹都寻一遍吧?”嫱伶不答,却道:“嬗伶,我倒是有话问你呢。”“什么?”嬗伶忙问。嫱伶站定了道:“自我来了戏船,和你是最为投缘的,无话不说。可细想起来,你的出身竟从无人谈起呢。”嬗伶歪了歪脑袋:“姐姐的出身不是也没有细说过吗?”嫱伶道:“我的身世虽没有细说过,但大家也都知道一二了。至于你,到现在连你的本家姓名,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说你是街头乞儿。”嬗伶道:“我要是知道父母是谁,也不会那么小就流落街头了。”嫱伶一笑:“行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人事过往,能够抹去,也不是件坏事。”嬗伶听了嫱伶这话,一改往日嬉笑的神情,两瞳闪动着,半日才道:“姐,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你说的。”嫱伶含笑点点头,看天色不早,忙同嬗伶下山而去。到了山脚,左右不见众女伶的身影,见旁边有一茶摊,嫱伶上前问道:“小二,你可见一群姑娘和两个先生下山来?”小二忙道:“哦,见着了。她们说天色不早,担心回不了城,嘱咐小的告诉姑娘,她们先走一步了。”嫱伶谢过了小二,嬗伶因问道:“姐,怎么还有两个老头啊?”嫱伶道:“你方才错过了,我们遇到了金圣叹和屈大均两位先生,不过,应该还有机会见一见的。”于是问道,“想骑马么?”嬗伶道:“骑马?”“对啊。就剩我们两个了,难道还雇车?旁边有驿站,我租两匹马,我们骑马回城。只是,你行吗?”嬗伶道:“行不行,上马再说!” 两个人来到聚宝门外,恰好众女伶的马车也到了,嫏伶见状笑道:“早知道她们骑马回来的,我就留下等她们了。”嬛伶向道嫱伶:“晚间约了两位先生在醉仙楼吃饭,顺便请圣叹先生说戏,一起去吧。”嬗伶嚷道:“好好好,我刚才错过了,晚上不能错过。”一时收拾好了,姜伶几个年岁大的不惯此等应酬,姝伶推脱身体不适没有去,众女伶说笑着来至酒楼,金屈两位竟已在雅间坐等。众人相让入席,酒过三巡,嬛伶向金圣叹请教道:“白天听先生说正在研习王《西厢》,还请先生赐教。”金圣叹自不推辞,将所读几篇曲辞一一讲解,娉伶时而在旁伴唱,众女伶听得入迷。 一时讲解罢,早是月上柳梢头,女伶们辞了两位先生回船,娴伶道:“哎,我们要不演全本的《西厢》吧?难得听到金先生的教诲,对戏中深意又有了几分理解,演起来,一定和往日不一样。”娉伶道:“不错,刚才说崔莺莺和张生两个初见的戏就让我受益不少。原来戏词里唱‘尽人调戏亸这香肩’,我以为崔莺莺此时就已经春情难遣了,现在才知道,那是她自然娇媚之态,并无半点杂念,所以才见得更美,才让张生动心。这回要演,我定好好改过来。”嬛伶因道:“离开杭州的时候婳伶嘱咐我再买两个丫头补缺,我如今却想着将你们几个二肩的磨出来,这《西厢记》倒也合适。”嫏伶点头道:“没错,这是个大戏。按圣叹先生说的,咱们就以草桥店梦为结,前两折一拨人,后两折一拨人。我和你都退下来,让婵伶和姝伶演张生,娉伶带着娴伶,媛伶带着姬伶,两对莺莺红娘,其他老生老旦以及净丑的戏,人也都分的过来。”嬛伶道:“娉伶得带着姬伶,媛伶配着娴伶,一强一弱,这样作戏,强的那个可以照应弱的,弱的也好往前追赶。”说着又思忖道,“婵伶倒还好,只是姝伶要下点功夫了,不然,可要落后了。”嫏伶听了叹道:“这丫头最近心不在焉的,我看,也是时候让她收收心了。”又转向婷伶道,“婷伶,你这回在底下要好好学习,将来你可要当二肩的正旦呢。”婷伶不好答话,只能撇嘴笑笑。 既定下了戏目,戏船便忙开了,好在嬛伶和嫏伶都不演戏,只在底下尽心尽力地帮衬那几个小的。城内外的百姓得知倾月班演全本《西厢记》,岂有不看的道理。何况夏夜漫漫,在这聚宝门外,秦淮岸边,临水观戏,又是清凉又是得乐,人间美事到此也就足够了。演了三日,倾月班船前看客只增不减,热闹非凡,更有那等好事者调笑道:“在这大报恩寺前面演张生会莺莺,倒是有意思。”这日散了戏,嬛伶叫过姝伶道:“你今日的戏差了点,怎么回事?你和婵伶的功夫本就有些差距,若不再加把劲,看客们是要有说辞的。”姝伶闷不吭声,任凭嬛伶说什么都只是听着。嬛伶不得已叹道:“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决不能在功夫上落于人后。”姝伶低头去了,娑伶悄悄过来,道:“我看你别说了,这孩子最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嬛伶瞪了两眼,问道:“什么意思?”娑伶道:“我也不知道原因,但看她神色行动就都知道了。那天你们去醉仙楼吃酒,她没去,我转了个身她也不见了,等到入了夜才回来。”嬛伶忧心道:“这丫头,到底想什么呢?”娑伶叹道:“现在也管不了了,我看你或者嫏伶还是备一个吧,万一她不成,你们也能顶上去。”嬛伶不由皱眉道:“我们两个好容易都歇下来,说给她们露露脸,怎么还是不成。” 过一日,散戏时候,妲伶和妤伶捧了荷叶笔洗过来,叹道:“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啊!唱戏这么厉害啊!”娴伶接过笑道:“唱戏挣钱不厉害,厉害的是我们能把古人演活了。”说着递给妲伶和妤伶几个铜板,两个小家伙欢喜而去。娴伶将钱交给嬛伶道:“这三日只怕也挣了几百两了吧?你数过没?”嬛伶道:“别急,演满十天歇了再说。咱们一演戏事情就多,给我个喘气的机会吧。”众女伶笑道:“行,我们到时候一定捧着这笔洗去吃好吃的。”嬛伶道:“随你们!这钱是你们挣的,当然还得花在你们身上。”说罢帮着收拾了东西,女伶们各自睡去,嬛伶去出舱来透气,却见嫱伶独坐在河岸上,望着报恩寺的琉璃塔痴痴发呆。 嬛伶上前道:“怎么?还在想大师的事情?那些小沙弥怎么样了?你一直没提起,我又不敢问。”嫱伶叹道:“一人打了二十杖,发配到关外了。”嬛伶叹道:“好歹保住了性命。”嫱伶道:“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来得太快,去得也快,前因后果,我都没想通。这,还是我从来没遇到过的。虽然妙空大师说是从陈大哥那里知道我的身份的,可陈大哥明明知道我在戏船上,怎么还会轻易说出我的身份?盗取佛宝的事情何等重要,大师谋划了那么久,为什么没有安排好运送的方式,反而找我们借船。而且那天我们刚到江宁府,大师又怎么知道?日程安排如此匆忙,实在不妥。再者,大师又是如何泄露身份,被马国柱识破全盘计划的?如果马国柱一直监视着大师,那怎么没有发现我和他联络的事情呢?”嫱伶一股脑儿将疑惑倒了出来,嬛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笑苦笑道:“这事情,你都弄不清楚,我更不明白了。”嫱伶摇头道:“越是这样就越叫我心不安,我想……”说到这儿,嫱伶停住,连叹了几口气。“想什么?”嬛伶不解地问。“嬛伶姐,”嫱伶低声道,“我看……我还是离开戏船比较好。”嬛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走?你是要走?”嫱伶忙道:“我当初留在戏船,一则是担心你们姐妹的安全,二则,也实在是向往你们戏船逍遥的自在。可如今想来,我又何德何能,受得起你们这样的自在呢?往日游走江湖,我以为是身不由己,现在想想,或许正是我命定如此。既然这样,我怎么还能留在戏船上,如果还要连累姐妹们,我罪孽岂不更深了。”嬛伶自然是难舍难忍,忙道:“我正要说领着姐妹们定居江宁府,你怎么就要走了?”嫱伶听了将愁容改换做疑虑,问道:“你要在江宁府定居?”嬛伶道:“是啊。飘了七年了,其他姐妹时间更久,大家虽然自在,可心底里总没有着落。本来想在杭州常住,可偏又出事,我不能不替一船姐妹们考虑。婳伶说得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条戏船不可能永远飘下去。我和嫏伶总有一天要老,姐妹们该嫁人的也得嫁人,是时候找个落脚的地方了。”嫱伶道:“你是想叶落归根吗?”嬛伶道:“尽管一家人命绝于此,可我和嫏伶都觉得只有回到这里,心中才踏实。有句话不瞒你,虽然为了佛宝的事情死了妙空大师,抓了那么多人,可是我跟嫏伶竟然一点儿也不慌,该演戏演戏,该游山游山。想起来,当年救陈大哥的时候,也是这个心情,就是钢刀架颈,天塌了下来也不怕。可是在杭州,那么点事情就怕了。” 一阵晚风吹过,波声阵阵,嫱伶叹道:“看来,你是早就想好了。”嬛伶道:“离开杭州的时候婳伶给的钱很多,买了妲伶和妤伶后我就和嫏伶商议,在江宁府买所房子,姐妹们住下来。”“你们想买在哪里?”嫱伶问。“青溪。”嬛伶道,“西面我们不想住了,来来往往,容易看见故家。青溪那里依着山,傍着湖,连着内外河道,北上南去都容易得很。我们已经看好了一处宅院,前后两进,左右都有厢房,还有个小院子,价钱也公道。我想好了,白天在那里练功排戏,晚间照旧撑船出来演戏,在这江宁府,我们也能有吃有喝地过下去了,再也不飘了。”嫱伶欣慰地笑道:“你想的是对,是该定下来了。如今的江宁府十分安宁,也很富庶,在这里很好。”“那你也留下来吧。”嬛伶忙劝道。嫱伶摇头,望月半晌,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嬛伶听出了意思,只好叫着嫱伶的名字,什么话也不好说,半刻才问道:“那你,去哪里?”嫱伶还是摇头道:“四海漂泊而来的,还就漂泊四海而去,总之,有我的落处。”忽一笑,道:“我这辈子,应当就是个这命了吧。”嬛伶挽住了嫱伶的胳膊,苦笑道:“你的《昭君出塞》,这辈子只怕看不到了。” 梦中常见青溪水(6) 嫱伶定了离去之心,打算待嬛伶等买了宅院安定下来再走,于是在众姐妹面前也不流露去意,言行如故。嬛伶将宅院买下后,拿着房契告知众人要在江宁府安居,众女伶既意外又惊喜。于是,众人收拾了衣服箱笼,一篙行至青溪岸边的新宅,将东西搬了进去,一面让姜伶等人在家打扫,一面同嫏伶几个来至街市添置家当。等回到家中,众女伶又是忙着擦拭新家具,又是忙着铺设床垫,又是忙着整理戏装,欢喜中,妖伶忽然问道:“怪了!姝伶呢?”众女伶都四下看了看,道:“不知道。”姜伶道:“不是跟着你们上街买东西去了吗?没一起回来?”嬗伶道:“我们买的东西都是大物件,她又搬不动,不是留家里面跟你干活了吗?”说罢,众女伶都面面相觑,无一人知道姝伶去了哪里。娑伶忙道:“算了算了,没准是在街上看见了什么好东西就耽误了一会儿,大家先干活吧。”妖伶故作阴阳强调道:“总是这样,一到干活的时候就跑,一到显摆的时候跑得比谁快。”娴伶也忍不住道:“人家现在连显摆都不稀罕了,戏都不认真演了。昨儿个《赖简》,眼看着她就走了神,所幸后面张生因崔莺莺赖了简该是神色痴呆,否则,我怎么都替她遮不住。”嬛伶听了叹道:“算了算了,先别说了,干活吧。” 众人忙到午后,忽听有人敲门,原来是贡院街魁星楼送饭来了。嬛伶道:“我在街上的时候定下的,都停手吧,吃完了再干。”正说着,姝伶从外面进来了,众女伶都看着她,姜伶忙出来打圆场道:“回来啦?好,刚好,吃饭吧。”姝伶面有愧色,搓着脚步上了桌,低头吃自己的那晚饭。嬛伶忽一眼看见她头上多了支银钗,虽是用旧钗新磨出来的,可做工却十分精巧,忍不住问道:“这钗,新买的?”姝伶一愣,忙拔下了钗,点点头。娴伶妖伶等面露鄙色,娉伶笑道:“演了几日戏自然攒了些银子,添置点东西也没什么,拿来姐妹们看看,别舍不得。”“没什么可看的,就是把旧钗漂过,也不贵。”姝伶忙遮掩道。女伶们都道:“拿来看看吗,别小气。”姝伶扭扭捏捏,就是不愿意,嫱伶道:“算了算了,她不愿意就算了。你们赶紧吃吧,饭都凉了。”妖伶笑道:“嫱伶姐姐,你不是劫富济贫的大侠吗?劫了她的钗,大家看看。”嫱伶笑道:“可她也不是富人啊?” 吃了饭,姜伶几个带着姝伶一旁洗碗,嫱伶避过众人,拉了嬛伶道:“姝伶的钗,你挑个时间好好问问吧。”嬛伶疑惑道:“怎么?你觉得那钗有问题?”嫱伶笑了笑,道:“察颜观色,这个我看得比你更准些。姝伶近来是不大对劲,我觉得那钗,反正不是她说的那样简单。”嬛伶点头道:“也是。她一直都攒着银子当嫁妆,想嫁个好人家呢,怎么忽然舍得花钱买那么精巧的首饰?”嫱伶道:“你留心吧。”嬛伶不由心忧,又知道众姐妹此刻对姝伶有些成见,只好忍而不发。众女伶因有了新家,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团团围坐在院子里,有的谈天,有的唱曲,回忆起当初还是谢家家班时候情景,都感慨无限。嬛伶悄悄拉过嫏伶,叫着姝伶道:“过来,我们再给你说说张生的戏。”姝伶不情愿地去了。三人行至后厢姝伶的屋中,嫏伶掩了门,嬛伶径直问道:“姝伶,你那银钗哪儿买的?”姝伶吓了一跳,忙支吾道:“就是街上首饰铺,老板说旧钗翻新的,便宜。”“你拿来我看看。”嬛伶道。姝伶面呈难色:“就是一个旧钗,没什么好看的。”嬛伶并不罢休:“拿来!”姝伶磨磨蹭蹭地从枕头底下取出银钗,嬛伶接过看了看,越发觉得是精工巧匠做成的,就算是旧钗洗出来的,价值也不菲,便问道:“你花了多少钱?”姝伶吞吞吐吐十两,二十两地说不清楚。嫏伶道:“你不要瞒着,我们家好歹也是有过钱的,这样的钗绝不是二三十两能买下来的。这款式我从未见过,想来是人家祖传的好东西,就算变卖了,也不可能只值这点钱。”姝伶站在那里,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去,只是不说话。嫏伶急了,提高嗓门道:“你快说啊!花了多少钱?你唱戏容易吗?拿的那点分红,就这么大手大脚的?”嬛伶换了柔和的口气道:“姝伶,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这戏船,说起来是我们当家,可你知道,姐姐们从来没这么想过。大家唱戏挣的钱,也都是花在大家身上,我们嫏伶从不多要一分。现在买了房子,大家有了个安居的地方,我们想的是姐妹们在一起好好地唱戏,过下去。” “可是我们不能一辈子唱戏啊!”姝伶忽然小声道,“我,我不想唱戏了。”嬛伶和嫏伶互看了一眼,心里头泛起难言的酸楚,只好忍住了,问道:“你,是不是想嫁人了?”姝伶不答。嫏伶问道:“是不是已经有人了?这钗,他送的?”姝伶终于点了点头。嬛伶道:“送得起这样的钗,家里应该条件不差。你,带来给我们见见吧。你要真想嫁,姐妹们不会拦着,嫁妆,姐姐们也一定准备好的,决不让你丢人。”姝伶抬起头,又点了点头,嬛伶这才道:“好了,既然说开了,你也就别藏着掖着了,等见了那个人,就给你办事。”说罢,便放姝伶去了。嬛伶和嫏伶出得门来,嬛伶叹道:“你别想着歇了,把她的张生替下来吧。我看她,是没心思了。”嫏伶叹道:“哎,看来是老天爷存心不让我们都歇着。”嬛伶道:“哼,嫱伶说的对。这是命。”嫏伶道:“哎,这丫头够厉害,没声没响地张生变做崔莺莺,私定终身了。” 嬛伶将姝伶要嫁人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众女伶,嘱咐大家不要在姝伶面前表现得太在意,免得她尴尬。众女伶虽各有想法,但也都答应了,只等着姝伶领了那人来见,可等了三日,竟无一点消息。这日早饭时候,姝伶忽然道:“我,今天就要走了。”众女伶都很惊讶:“今天?什么意思?你今天就嫁人?”姝伶点点头。妖伶忙道:“你还没带那个人来见我们呢?再说了,嫁人怎么也得好好准备,你这样……”妖伶没说完,姝伶道:“我是个戏子,怎么可能风风光光地出嫁呢?我又不是婳伶姐姐那样的。”嬗伶道:“这有关系吗?我们是戏子,可嫁人总是大事,怎么可能这么不声不响地就嫁了。连我们的面都不见,他,是真心实意的吗?是明媒正娶吗?”姝伶放下了碗筷,不再说话,众姐妹都不知如何是好。嬛伶正色道:“嬗伶说的对,他到底是不是想明媒正娶?”嫏伶皱眉问道:“我问你,他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唱戏的,才不肯来见?”众女伶都觉得是这个意思,都有些愤愤不平起来。这个道:“现在就瞧不起我们,你嫁过去还不得吃苦?”那个道:“你是不是要给人做妾啊?”又有人道:“做妾不怕,怕的是做苦命的妾。那人只怕是瞧不起你才要你做妾的。” 一时间饭桌上噼里啪啦没个停歇。姝伶忽然一拍桌子,道:“都别说了,行吗?我们做戏子的本来就是下九流,被人瞧不起,被人取笑的。从古到今,有几个戏子是能明媒正娶当夫人的?我天天在戏船上唱戏,走江湖,吃够了苦了,不想再这么飘下去。我就想嫁个人,不愁吃不愁穿的,是不是小妾,都一样。”嬛伶听姝伶这样说,心里自然生气,便忍着道:“唱戏是下九流,那是世人定的。别人瞧不起我们是别人的事情,我们总不能也瞧不起自己,你心里头就把自己看轻贱了,别人又怎么不看轻你?你以为嫁个有吃有喝的人家就好吗?婳伶的《救风尘》演了多少回了?那宋引章如果不是自轻自贱,一心想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回头能吃那苦吗?”嫏伶忙接道:“我们这样的人,就要像赵盼儿的心气,才不至于处处受辱。你以为你婳伶姐是随随便便嫁了人,做小妾的吗?你要是有婳伶的三分本事,我们也不拦着你。可现在……”嫏伶喘了口气,“你不把那个人带来见见,是不能嫁的。”妖伶道:“不错。他不是好人你就不能嫁!跟着姐妹们不好吗?我们现在有了房子,有了家,大家在一块儿,不开心吗?” 姝伶任凭众女伶说着,冷冷答道:“这屋子再好,也只是个栖身的地方。难道房契上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了吗?还是写了倾月班三个字?这是个戏班子,迟早有一天要散的,怎么可能长待?怎么能算是家?我知道你们现在都瞧不起我,我也管不了了,我只想找个地方过安稳日子,不用唱戏,不用干活,我也不求什么名分地位。”“你这还叫不求?你为了享福,竟然嫁给瞧不起我们的人做妾!你看着吧,以后有你受的!”妖伶站起来叉腰吼道。姝伶也站起来喊道:“要受着也是我自己受着,用不着你们操心。”说罢甩袖而去,回到厢房收拾包裹,一幅去意已决的样子。姜伶等放下筷子要去劝,被嬗伶、妖伶拉住了道:“随她去吧!她心都不在了!”说着妖伶提高了嗓门喊道,“走就让她走吧!” 嬛伶一声长叹,不禁抬头望了望这不大的宅院,青瓦白墙,素石雕砖,自语道:“这里,算不得家吗?”嫏伶道:“真想有个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众女伶都黯然神伤,刚想安慰嬛伶嫏伶两个,嫱伶却笑道:“心中有爱,皆人人可亲,那么,就可处处为家了。”嬛伶等听了,收了伤感神色,看着嫱伶。嫱伶道:“该来的,自然来;该去的,自然去。来了的,未必真心想来,去了的,未必真心想去。只要我们笃定了自己的心意,这些来来去去就都可不在意了。”众人都静了下来,嬗伶幽幽地道:“我知道,嫱伶姐,你也要走了吧?”众女伶忙又换做惊诧疑惑的神色看嫱伶,嫱伶还是笑着,看了眼门外,道:“此去非彼去。”嬗伶撅嘴道:“少来。装什么阿弥陀佛说禅语!”嫱伶环视众人,笑道:“你们懂的。” 情断氍毹空遗恨(1) 吃完了饭,姜伶等几个面慈心软的在厢房中拉着姝伶劝解,又不住地挽留。姝伶究竟难舍姐妹情谊,可心底里依然是想着要走,于是几个人坐在那里一面说一面落泪。嫱伶和嬗伶在院子里坐着喝茶,嬗伶忽然问道:“嫱伶姐,浴佛节那天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嫱伶一笑,道:“你怎么知道?”嬗伶道:“我,算是猜的吧,反正心里就是这么感觉的。起初我也以为那天你们是为了姝伶、婷伶的事情担忧,后来总觉得不至于。尤其是你,什么事情没见过,就算担心她们,也不会那两天脸上是那样的神色。”嫱伶先是笑道:“你的心,倒是真细。”随即叹道,“还记得那天登塔遇见的大师吗?”“嗯。”嬗伶答应着。“那天晚上,大师死了,是为了我们。”嫱伶说着眼神便迷茫了。“为了我们?难道有什么事情和我们有关?我怎么没看出来?”嬗伶惊讶道。嫱伶摇摇头:“不,是和我有关。因为我……”嫱伶长叹一声,嬗伶这才恍然,叹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才要走的,你是怕连累我们,对不对?”嫱伶道:“你知道就好,不要和其他人多说什么。”又嘱咐道,“以后,姐妹们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你真不回来了?”嬗伶不甘心。嫱伶笑了笑:“我的床铺常常替我收拾着,没准哪天回来看你们呢。”正说着,姝伶拎了包袱出来,众姐妹在后面跟着,姝伶道:“我自己买的那些行头什么的就留给你们了,谁要用就用吧。”说完,就往门外走。嬛伶等忙道:“我们再送送你吧。”于是七八个人围着姝伶,出了家门,往小道上来,没走多远就到了朝阳门下,姝伶道:“要进城了,你们别送了吧。”嬛伶等也不再强求,就都停了脚步,看着姝伶独自往城门下走去。嫱伶道:“都到了这里,我也就不跟你们回去。”嬗伶忙道:“你现在就走?”“捡日不如撞日,反正都一样,我还有事要办。”嫱伶笑道。嬛伶等知道这个也是拦不住的,于是都点点头,嘱咐她小心,又看着嫱伶一袭蓝衣消失在城门内。 送走姝伶和嫱伶,众姐妹都不免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嫏伶替了姝伶演张生,娴伶娉伶两个倒还好,只是婵伶姬伶和媛伶等都心慌起来,少不得加倍练功,免得与之差距太大,看客们心生不满。嬛伶依旧忙前忙后,安排诸项事宜,况且搬进新宅,难免有江宁府内熟识的戏班子往来应酬,常觉心力不济,不由想起婳伶来。这日午后,送了淮清桥老郎庵[老郎庵:古代戏剧行业的同行组织,戏曲艺人借供神而聚集议事的场所,对演员有统辖控制之权。]来的几个管事,女伶们掩了门正要排演晚间的戏,又听有人敲门。妖伶皱眉撇嘴道:“这都十几天了,来的人总是没完,他们也不烦。”说着开了门,却惊叫一声瞪大了双眼,随后满院子的人便听见妖伶的喊声:“嬛伶姐,嫏伶姐,快来!看谁来了!”嬛伶和嫏伶等人忙出来看,妖伶已经将屈大均迎进院内。嬛伶忙上前施礼道:“先生怎么来了!”屈大均拱手笑道:“在下往长干桥下寻你们的戏船却不见踪影,还担心你们又飘到别处去了,一打听才知道,竟是乔迁之喜啊!”嬛伶忙笑道:“那夜金先生为我们说了戏,我们就赶紧排演《西厢记》,等要演的时候却找不到先生了,还以为先生又云游四方去了。”屈大均笑答道:“在下并未走远,只是在郊野处转了转。”“金先生呢?”嫏伶问道。屈大均道:“我与圣叹兄本是巧遇,那日就彼此分手,也不知他往哪里去了。”说罢向嬛伶道,“在下此来,还有事和嬛伶嫏伶两位姑娘商量。”嬛伶听了忙请屈大均客厅坐下,娴伶捧上茶来,只留下嬛伶嫏伶两个陪坐,众女伶自去院子排演。 “先生有什么事情?”嬛伶问道。屈大均往院内看了看,道:“怎么不见提剑的那位姑娘?”嬛伶嫏伶对视一眼,嫏伶道:“先生竟然记得她。”屈大均笑道:“她手提青峰,本就与众不同。你们女孩子虽多,可老夫却能看出那位姑娘并非戏班中人。”嬛伶不由笑道:“先生真是火眼金睛。先生是有风骨的儒者,我们也不好隐瞒,那位姑娘的确不是我们戏船上的人,但和我们情意相投,所以一直待在船上,只是她近日有事离开了,先生恐怕是错过了。”屈大均却问道:“那位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嬛伶和嫏伶又互相看了看,嫏伶道:“她姓沈。”“可是松江府沈羽嫱?”屈大均忙追问。嬛伶嫏伶一惊,道:“先生竟然知道嫱伶的名字?”屈大均看了看屋外,压低了声音道:“浴佛节那天盗取佛宝,妙空大师是不是托付沈姑娘将部分佛宝藏在你们船上?”嬛伶嫏伶心头紧了一紧:“先生,怎么知道?”屈大均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参与此事了。”嬛伶嫏伶一头雾水,只能坐听屈大均解释:“在下多年来奔走各方,仗着书生的硬骨头和一张厚脸皮帮江南义士们筹措举事资金。妙空大师盗取佛宝一事,在下是知道的。他和在下商定,取得佛宝后让亲信之人送出城外,交付给我。那日午后,大师派人匆匆送来书信,说是有松江沈羽嫱愿施以援手,先收藏部分佛宝,但也并未言明一切。在下苦等一夜,总不见有人来,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次日进城打听,才知道事情败露,妙空大师也自尽了,可其中缘由无人知道。在下只好在江宁府盘桓了些日子,想等个结果,也希望能见到沈姑娘,那天牛首山偶遇,竟不知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啊!”听罢此言,嬛伶和嫏伶恍然大悟,便问道:“那这些日子先生又在哪里的?”屈大均道:“佛宝并未弄到,资金便无处着落。那天听你们提起在杭州见过河东君柳如是和寇白门,在下便去了趟杭州。牧斋兄闻言慷慨捐赠,这才不枉我一番劳累。在下交与镇江来的朋友,意外得知沈姑娘在戏船安身,而河东君又提起你们船上一个叫嫱伶的姑娘,在下这才将两者连起来。”嬛伶和嫏伶这才叹气道:“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嬛伶道:“那天,嫱伶是说好要把部分佛宝藏到船上,谁知竟出了事,佛宝刚挖出来官府的人就到了。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嫱伶也为此愁闷难安,所以才离开要去查清楚整个事由的。”嫏伶道:“先生那里可知什么情况?”屈大均摇头道:“义士们为了尽量保护在下,也是为了大局安危,只让在下和一些前朝旧臣或文士联系,不让在下参与过多。在下来找沈姑娘,一则是为了问清是否还有另一部分佛宝,二则就是将在下这里的情况告诉她。如今你们已经说清楚,那在下就没什么事情了,晚间就要启程回广州了。如果沈姑娘回来,还烦你们转告她,让她也多个查探的方向。”嬛伶嫏伶郑重点头道:“先生放心,我们一定转告。先生一路也要小心。”屈大均也不多坐,便要告辞,嫏伶叹道:“可惜先生还是不能看一看我们的《西厢》。”屈大均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都算是有缘之人,自然有看到的时候。” 送走屈大均,嬛伶和嫏伶自然感慨一番,又叹不知道嫱伶去了哪里,是否还在江宁府,是不是还会回来。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是空想,没什么意思,便来到院中同众女伶练功说戏。正要歇着,又听有人敲门声,妖伶叹道:“今天怎么回事?是客星走咱们屋顶上过吗?”说着开了门,又不由一声尖叫,吓得众人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寇白门站在门外。姜伶喜道:“果然是客星在头,又是贵客临门啊!”寇白门笑盈盈地走进门来,没等女伶们开口先自说道:“没想到你们竟在这里安了家!好好好,我也要在回来定居,以后可有作伴的了。”嬛伶等拉了寇白门便在院中坐下,笑问道:“姐姐回来了?姐姐也要在这里常住吗?”寇白门道:“寇白门这个名字不是妄叫的,奴自白门[白门:因六朝建康南门宣阳门又名白门,故南京旧称白门。]女,如今要归隐养老,自然得回来才行。”“那姐姐要住到哪里?”娴伶忙问。寇白门道:“这个还没定,已经托了几个老友帮着寻找了。我呢,不想去客栈那些腌臜地方,来你们这儿待两天,行吗?”“行行行!”嫏伶答道,“别说两天,姐姐就是在我们这里落了户,我们都乐意!姐姐要在,我们以后可就有了说戏演戏的师父了。”寇白门挑起凤眼笑道:“我来是想和你们好好团聚取乐的,不是来说戏演戏讨苦头吃的。”嬛伶拉住了她道:“可是你既然进了这个门,就是入了贼窝,逃不掉了。姐妹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众女伶忙都附和着,大家欢笑一片。 娴伶因道:“哎,我有个好主意,让姐姐给我们串两天戏,怎么样?”众女伶忙都叫好,寇白门一脸惶恐,道:“哎哎,好什么?真害我不成?我都好些年没正经唱过了,功夫早没了。”嬛伶笑道:“姐姐不要哄我们,我们岂有不知道的。这唱戏的功夫,打小学出来的就是放些时日,也容易捡回来。再说了,姐姐自己说的,是没正经唱过,可见还是唱过的,只要练两日不就成了。”嫏伶点头道:“没错!还记得小时候,常听街上人说姐姐的霍小玉演的好,可惜我们那时还小,也不能出门看戏,现在可有机会了。”寇白门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和婳伶的《阳关折柳》在杭州我见过的,我是比不上了,叫我跟你搭戏,我可没胆子。”话音刚落,婵伶故作拈酸道:“大家听听,姐姐一说就是要和嫏伶搭戏,都不想着我,可见还是眼光高啊!”“当然啦!姐姐要演戏,当然得我们的头肩小生去配啊!”众女伶同声一气,寇白门听了只是摇头,咧嘴在那儿笑。“姐姐,别笑了。给个痛快话,行不行?”嫏伶问道。寇白门歪着头一想,拍桌子道:“行!演救演!” 这日晚上,倾月班演罢了《西厢记》,百姓们只说还不过瘾,要再看几日,却见戏船上挂出水牌:停戏三日,十五晚上演出《紫钗记》,秦淮寇白门串演霍小玉。消息一出,不胫而走,满城风传寇白门要出山,在倾月班搭班演《紫玉钗》!江宁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无人不想再见秦淮佳丽风采。自从福王从江宁府逃出去,似乎只在那三两年间,这些轻歌曼舞的人儿事儿就都从秦淮河岸上消失了,如今即使再有些风流韵事,又怎抵得当娘秦淮八艳的风采?也有些人不信,可仍然忍不住好奇,不管是真是假,总要见了才知晓,倾月班新戏虽未开演,又早是名声在外。 十五晚上,圆月初升,恰似玉盘,遥挂在东方树梢头,倾月班将戏船依旧泊在长干桥下,打鼓开锣,略去开场便是《堕钗灯影》,嫏伶【凤凰阁引】唱罢,底下看客一面叫好一面就都有些蠢蠢欲动,都等着那霍小玉出场,只看看还是不是当年寇白门。一时,霍小玉上台,轻叩玉齿,唱一【前腔】:“绛楼高流云弄霞,光滟潋珠帘翠瓦。小立向回廊月下,闲嗅着小梅花。”曲音未尽只听船下叫好喝彩声如滚雷一般,有几个老者竟潸潸然泪下。寇白门在戏台上竟没料到有如此情境,不由心中感怀,唱来演来都比平日更多了三分情。等唱到《女侠轻财》一折,那霍小玉为了打探李益在边关消息,遣散银两托友寻亲,寇白门便不由想起当年为了赎朱国弼出狱只身回到这秦淮河岸院坊之中,只数日便向姐妹们求得万两白银,更是情深意长。世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有几人又有她们这样的豪情和真情呢。待到《怨撒金钱》【下山虎】:“一条红线,几个开元,济不得俺闲贫贱,缀不得俺永团圆。他死图个子母连环,生买断俺夫妻分缘。你没耳的钱神听俺言,正道钱无眼。我为他叠尽同心把泪滴穿,觑不上靑苔面,俺把他乱洒东风一似楡荚钱。”寇白门不觉泪涌,戏里的霍小玉倒比她命好,虽然小人作祟令其爱情之路几经波折,可李益究竟没有负心,两个人到底是团圆了。而寇白门自己呢,当年那万两白银可真是买断了她同朱国弼的夫妻分缘。 不过,戏里霍小玉撒金不后悔,寇白门离异而归也不后悔,这天下男人不过如此,能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呢?尤其是对她们这样个戏子歌妓,多半是贪恋美色,真有性情相投的,也未必能如梁鸿孟光一般。董小宛嫁了冒辟疆,伏低做小,忍苦受累以致于短命早殇;柳如是看似不错,可钱谦益当初不肯殉国,后又仕清,她一身傲骨竟为男人所累;卞玉京最可怜,只得吴梅村一曲洞箫,四首旧诗……想来想去,真不知当初的姐妹们何以都迷惘痴绝,非要坠入这儿女情长中,说来都是留下佳话,可于自身还是凄然孤寂,如是如此,还真不如就死在这戏梦之中,好歹这戏中情也胜过了人间情。不觉到了《剑合钗圆》一折,李益跪在霍小玉面前,重诉誓言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霍小玉簌簌泪下,歌声悲戚。台上台下的人都分不清那究竟是霍小玉还是寇白门,都神情痴痴的了。 情断氍毹空遗恨(2) 散了戏,娴伶等人都含着泪上来道:“姐姐,演得真好,我们都忍不住落泪了,只觉得霍小玉活在眼前一般。”寇白门却喘着气道:“不行了,究竟是老了,竟觉得累了。”娉伶忙道:“那赶紧去隔间休息吧,前面由我们收拾。”寇白门挤出一丝笑,神情倦怠地歇息去了。船外只听姜伶的声音:“姝伶来了?”说着,两个人就进了舱。娉伶道:“姝伶,你来了?一直在底下看戏吗?”姝伶红了脸颊,只是怯生生地道:“我如今叫清香了。”嬛伶道:“你在别处叫什么我们不管,在咱们这里,你还是姝伶。”因问道,“怎么样,寇姐姐的戏好么?”姝伶点点头,道:“好。我听满城人都说寇姐姐在咱们这儿搭班演戏,还不敢相信,谁知道是真的。”“可不是真的。”娴伶道,“我们正想法让姐姐多留一阵子呢。姝伶,你要是技痒了,随时都能回来唱啊!”姝伶摇头道:“我说过,不想再唱戏了。”姜伶忙道:“不唱戏也成,就是别忘了姐妹们。这里好歹算是你娘家,时常回来看看大家。”姝伶点头:“我知道的。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就晚了。”说着就辞了出来,一路小跑而去。嬗伶和妖伶正在船头收拾东西,见如此不由叹道:“嫁了人,更加畏畏缩缩的了。”妖伶眼珠一转,悄声道:“你先收拾着,我去看看。”说罢搁下东西,也不顾嬗伶呼唤,径直去追姝伶。 且说姝伶回到家里,却见亮着灯火,轻推院门竟没有上锁。姝伶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刚要反身关门就听身后有人道:“回来了?去哪儿了?”正是她的丈夫孙敬平。姝伶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孙敬平站在屋门口,冷冷地看着她。姝伶低着头道:“相公回来了?不是说今晚有应酬,不回来了吗?”孙敬平道:“我要不是衙门里有应酬,也不知道你这小贱人会私跑出去。”姝伶忙慌了:“我就是出去透透气。”“透气?去哪儿透气?去看戏了吧?”孙敬平讽刺道,“你当初死皮赖脸地要跟着我,我就好心好意地娶了你,让你离了那下九流的行当。你倒好,还是不忘旧情啊,又去找那群女戏子了!怎么?还是想回去唱戏?你要真想唱戏也容易,我写封休书就是了。”姝伶忙道:“不不不,我不想回去唱戏了!相公,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出去了!你别休了我,我不想再回去唱戏了。”孙敬平笑道:“真不想回去就好。我把你赎出来担了多少骂名,你最好知恩图报,别再干让我丢脸的事情。不然,我饶不了你!”说着扬起头,“还愣着干什么?关门!进屋!”姝伶听了如闻圣旨一般,忙关了门进屋,孙敬平又是一阵训斥。 妖伶在院门外将一切都听在耳里,忙一路小跑着回到戏船上。嬗伶劈头训道:“让你别跑你偏跑。看,为了等你,船都不能走了。”说着就吆喝着开船。妖伶也不向嬗伶多说,只拉住了嬛伶和嫏伶,将在姝伶家所闻所见说了一遍,嬛伶不由吃惊,道:“我只以为她要受点儿气,可这个怎么听着不太好,是要遭罪的样子。”嫏伶道:“也不奇怪,当初连我们的面都不肯见,就是嫌弃我们是戏子,现在怎么可能让姝伶还跟我们见面。”“只怕这孩子要吃苦头。”娑伶道。嬗伶上前不以为然道:“那能怪谁?当初大家都劝过她的,她不听,非要嫁人。活该!”嬛伶道:“怎么这么说?好歹是姐妹,她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只不过一时糊涂罢了。”嬗伶冷笑道:“糊涂?我看她是不糊涂。在杭州的时候她就羡慕婳伶姐得很,觉得能迷住一个男人,然后有吃有喝就是好出路。这个男的,我估计就是那天晚上出去疯的时候勾搭上的,不信,你们问婷伶就知道了。”竟嬗伶这么一提醒,众人都想了起来,忙交过婷伶问道:“你见过那个男的吗?是不是你们那天晚上在城里认识的?”婷伶的连刷的红了,低着头不敢说话。嬛伶推开众人,拉着婷伶道:“你怕什么?姐妹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其实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你们关心不够。那阵子事情太多,竟没顾得上你们。你只告诉我,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你也听见了,要是姝伶吃了苦,姐妹们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婷伶细声细语道:“是那天在城里认识的。姓孙,也不知道做什么的,当时在赛曲台下听曲子,姝伶唱了一曲,他就打赏了不少银子,姝伶就和他认识了。我们就是和她喝了点酒,说说话,我后来困了,睡着了,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嬛伶道:“哎,你们这些孩子真糊涂。吃花酒的男人怎么能信呢?打赏再多也不过是好色的小人罢了。”因向嫏伶道,“要不我们改日去看看姝伶吧?那姓孙的要真不是好人,还把她接回来。”嫏伶苦笑道:“我的姐姐,你想的容易。那姓孙的本就不让姝伶见我们,我们难道还自己送上门去被人骂?姝伶要是想待在这儿,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就跟着跑了。”姜伶皱眉道:“话虽这么说,可还是该看看。不管人家怎么样,我们做姐妹的心是好的。”嬛伶道:“不错。我们白天去,不是说那男的好像在衙门做事吗?白天肯定不在家。” 隔几日因歇了一天的戏,嬛伶嫏伶一早领着几个女伶往姝伶家来。只见一垛粉墙掩着青瓦小屋,外面看去还是个清静的所在,于是叩响门环。姝伶看门时自然一惊,略迟疑了一下,才道:“姐姐们怎么来了?”嬛伶笑道:“怎么?不欢迎?”姝伶苦笑一下,道:“怎么会?”说着将众人让进门来。嬛伶道:“我们猜你丈夫白天不会在家,这才来的。”姝伶道:“是。他在府衙做事,常常早出晚归的。”因让众人屋里坐,嫏伶道:“不必了。人太多,挤得慌,端几张凳子,就院子里坐吧。”妖伶嬗伶几个跟着姝伶进去拿了凳子出来,娴伶从姝伶手中接过凳子时见她露出的一段玉腕上有两道血痕,忙拉住了道:“我看看你的胳膊。是他打的?”女伶们忙围过来,妖伶喊道:“他还真打你啦!”嬛伶道:“是竹鞭子抽的吧?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去看我们演戏了?”姝伶一面藏着胳膊,一面落下豆大的泪珠来。嬗伶叹道:“当初大家怎么劝你的?就是不信!现在吃苦了吧?”姜伶拦道:“你少说两句,还嫌不够她哭的呢?”嬛伶叹道:“不是姐妹们不讲人情,你自己想想,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为的什么?就是这么挨骂受打的?”嫏伶道:“谁不想过清闲舒坦的日子呢?可这哪有那么容易?咱们这行的姐妹那么多,有几个真的过得好的?这也得靠缘分,不是随随便便嫁个人就行的。”娴伶道:“要是我,死也不嫁这样的人。姝伶,你别跟着他了,还是跟我们回去吧,姐妹在一起,挺好的。嬛伶和嫏伶又不像别处戏班子的班主靠底下人赚钱,大家就是一家人。”众人正七嘴八舌地劝着,只听外面一阵吵嚷声,呼啦啦进来几个衙役模样的人。 原来孙敬平因天气热了,想回来换件衣裳,在门口听见众女伶劝姝伶的话,忙上街找了衙役来。孙敬平走上前道:“几位,就是这些个臭戏子,要拐带我老婆,把她们都抓到衙门去!”嬗伶站出来道:“什么叫拐带你老婆?姝伶原就是我们戏船的人,是从戏船嫁到你家的,我们来看看她不行吗?”孙敬平见这个女伶体格不比一般女孩子柔弱,眉眼中透着一丝杀气,不觉心怯,却壮着胆子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现在是我老婆。再说了,你们唱戏的是下九流,有什么资格进我的家门?她早就和你们划清界限了,你们少拉扯关系?是不是想攀扯我,贪我钱财啊?”嫏伶哈哈笑道:“贪你的钱财?我们虽然是下九流的行当,可唱一夜的戏也比你一月挣得多!贪你的钱财!”孙敬平也不敢同女伶们争辩,只向几个衙差道:“几位,你们都听见了?这几个戏子是侮辱我们斯文人啊。赶紧把她们抓进大牢,狠狠抽一顿!”姝伶忙上来求道:“相公,姐姐们就是来看看我,没别的意思。她们这就走了。”于是转身央求嬛伶等离开。那领头的衙差喝道:“行了,几个女戏子,我们也懒得费工夫。你们赶紧走!以后别没事扰民。”嬗伶不服道:“谁扰民了?这个王八蛋打自己老婆,我还没跟他算账呢!”孙敬平一听忙道:“几位听家了,这戏子骂人!”嬛伶拉住嬗伶道:“别和官府的人争执,没意思。我们先走吧。”众女伶忍了气出门来,衙差吆喝着让她们散了。孙敬平见女伶们走了,忙关了门拿起竹鞭子抽道:“小娼妇!小贱人!你居然把戏子招家里来了!你胆子越发大了!”姝伶疼得左右打滚,待要想叫,又怕人听见,只能自己忍了。 众女伶回到家里说起方才的事情纷纷唉声叹气,寇白门因问道:“怎么?那姓孙的这么嚣张?”嬗伶笑道:“哪儿是嚣张,就是一副小人嘴脸。他要是有胆子就和我单打独斗,仗着有衙差在,横鼻子竖眼睛的。”嫏伶道:“嗨!这种人也就这点本事了,和他计较,比跟畜生说话还难。”娴伶叹道:“我只是替姝伶叫冤,这会儿又不知道挨了多少竹鞭子去了。”妖伶道:“我们还是把姝伶姐接回来吧,她跟着那个姓孙的是不会好过的。”嬗伶道:“接?怎么接啊?姓孙的有一句话是对的,姝伶已经是他老婆了,他要是不休她,我们怎么可能把人带走?”娉伶叹道:“可惜没了婳伶,这一出《救风尘》没人演了。”寇白门却笑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没见过多少男人。杀鸡焉用牛刀?依我看,对付这个姓孙的还不至于要婳伶的出马。”众人听了忙问为什么。寇白门道:“听你们说的这情况,我看他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小人,谁的势力大,他就怕谁。嬗伶说的没错,要是没有衙差在,他未必敢和我们叫板。想让他写休书,其实也容易,最多就是拿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只要吓唬吓唬他,也就写了。”娉伶道:“这行吗?他去官府告我们怎么办?”“告?”寇白门道,“他家有下人吗?我们晚上悄悄地去,没有外人知道。逼他写了休书,到时候无凭无据,他一个人怎么告我们?”嬛伶思忖道:“寇姐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寇白门笑道:“放心吧,这种人我是最了解的了。”嬗伶道:“嗯,我觉得姐姐说的也对。”于是叹道,“可惜嫱伶姐不在,不然一定轻而易举就把那个王八蛋收拾了。”寇白门笑道:“嫱伶不在我在啊。晚间我和嬛伶嫏伶去,看我怎么收拾他!”嬗伶忙举手道:“哎,既然是这样,怎么能少了我这个扛刀的呢?”嫏伶笑道:“行。就按姐姐说的办!就算惹下官司,也要把姝伶给带回来!” 入了夜,等到将要宵禁关城门的时候,嬛伶、嫏伶、寇白门和嬗伶四个悄悄出来,一径来至姝伶家。此时街市上并无一人,除了零星灯光,四处都黑黢黢,静悄悄的。嬗伶叩响门环,只听姝伶的声音问道:“谁呀?”嬗伶看着寇白门,寇白门压低了嗓音道:“孙先生在家吗?”又听咔哒拔门栓的声,姝伶开了们。见来的是姐妹们,姝伶不由慌了,嬗伶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四个人闪进院子里,栓了门,进得屋来。孙敬平正在窗边坐着泡脚,一见几个女伶带着姝伶进来不由吓了一跳,湿漉漉地赤着脚就站在地上,惶恐地问道:“大半夜的,你们怎么私闯民宅?要,要干什么?”寇白门道:“在下寇白门,先生可认识?”孙敬平镇定了道:“不就是前朝的名妓吗,你想怎么样?”“没什么?”寇白门笑道,“我这个妹妹嫁给了先生,先生就是我的妹夫了,做姐姐的不过来拜会拜会,就太失礼了。”孙敬平道:“谁要你们拜会?你们赶紧走!”寇白门立起眼睛道:“走?也成。你写下休书,我们就走。”孙敬平哼笑了一声:“休书?凭什么写休书?他是我花钱赎来的……”说这话时孙敬平已经没了底气,此时没有外人,屋子里的人谁都知道他娶姝伶也就是花了几两酒菜银子和一根银钗的钱。寇白门笑道:“先生是个聪明人,何必为了这点事情跟我们这些人纠缠不休。你不是嫌弃姝伶是个戏子吗?如今让你写了休书,一分钱也不损失。”孙敬平道:“我不写什么休书。你们赶紧走,不然我就喊人了!”正说着,嬗伶掏出嫏伶交给她的那把陈复甫留下的匕首,嗖得蹿到孙敬平眼前,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道:“你喊人啊!” 一见这匕首,孙敬平立刻就软了脚跟,嬗伶一把搭住他,往桌边拖来,摁在椅子上道:“你还是乖乖写了休书,我们也不会伤你。否则,”说着拿匕首擦在孙敬平的脖子肉上,“后果自负!”孙敬平被吓住了,忙道:“我写!我写!”又道,“没笔没纸啊!”嬗伶扭头见旁边书桌上搁着笔墨纸砚,拿了过来,喝道:“写!”孙敬平正提笔要写,忽听门外一阵响,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两个黑衣汉子拿着刀闯进门来,彼此见了都一惊。嬗伶以为是孙敬平在衙门的救兵,忙举了匕首冲到前面,那两个黑衣汉子见状提刀便要砍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窗外飞进一个人影来,举剑挡住了那刀,又听啪啪两下,来人就压制住了那两个汉子,只听道:“两位兄台住手,在下松江沈羽嫱。”话音一落,两个黑衣汉子收了刀,嬛伶等定睛细看,果然是嫱伶。嫱伶举起一块玉牌模样的东西,向两个黑衣汉子道:“这几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不要伤了自己人。”一个汉子道:“我们在杭州听了消息来的,想不到沈姑娘在这里。”嫱伶点头道:“事情我也已查明,就将此人交给在下吧,今日我正要和他新仇旧恨一起算。”另一个汉子道:“哪里,有沈姑娘在我们自然不多插手。”说罢两人拱手飞身而去。 孙敬平此时早吓得瘫在椅子上,嬗伶忙上前拉住嫱伶道:“姐,你怎么在这儿?”嫱伶笑了笑,道:“要不是我在,你们都枉死了。”说着拿剑鞘压在孙敬平的肩上,问道:“孙先生,怎么?还不想写休书吗?”孙敬平打了个激灵,一咕噜坐直了,提起笔来唰唰写就了休书,递给嫱伶道:“各位女侠饶命!清香,哦不,姝伶,姝伶你们就带走吧,小的绝不追究?”“追究?”嫱伶冷笑这反问道,“你还想追究?”“不不不!小的不敢。”孙敬平拱手缩脖地答道。嬗伶笑道:“哼,看你熊样,真没用。不过放心,你写了休书,我们也不追究你。不过,你要是敢追究我们,我就杀了你!一了百了!”嫱伶拉了嬗伶,将休书交给姝伶,向嬛伶等道:“你们先出去,南捕厅路口有家往来客栈,只说我的名字,要两间房住下。这里,我来善后。”嬛伶等含笑点头,帮姝伶裹了两件常换洗的衣裳便出去了。 情断氍毹空遗恨(3) 见嬛伶等出去,嫱伶转过身冷眼看着孙敬平,道:“若不是为了姝伶,只怕你还活不到现在。”孙敬平窝在椅子上,只不停地说饶命。嫱伶道:“饶命?我饶了你,那妙空大师的命又怎么算?还有那些被发配边关的小沙弥,他们的仇又怎么算?”孙敬平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地上,磕着头,口里依旧喊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给我闭嘴!”嫱伶喝道,孙敬平忙止住了声音。嫱伶缓缓问道:“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在马国柱面前告的密?”孙敬平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口不敢言。“既然敢作,就该敢当,你最好还是说实话。”孙敬平抬起头来,睁着眼睛,乞求地望了望嫱伶,重重得点了一点头。就在这一刻,嫱伶青锋出鞘横扫孙敬平的脖颈,顿时血喷如注,孙敬平仰倒在地上。嫱伶一面收了剑,一面转身要走,却看见嬗伶站在门外。嬗伶本以为嫱伶是要吓唬孙敬平一番,因此折回来要看好戏,却没料到会看见如此情景。嫱伶挥剑瞬间,嬗伶只觉身上血液倒流,手脚冰冷,她愣愣走了进来,道:“姐,你,把他杀了?”嫱伶叹道:“这种人,留着是祸害!”嬗伶低头看孙敬平尤圆睁着的带着求生欲望的眼睛,心里抖了抖,结巴道:“可,可是,毕竟是条人命啊!他……”嫱伶见嬗伶面色不对,忙拉了她出来,安慰道:“这事很复杂,以后再跟你说。”说着回到屋中,提笔沾着孙敬平的血,在墙上写下“为报浮屠”八个大字,吹灭了灯,便拉着嬗伶悄然出门而去。 嫱伶带着嬗伶进了往来客栈,小二一见便道:“她们在社字号第一间房。”嫱伶径直上了楼,来到房中,嬛伶嫏伶和寇白门正坐等着她,姝伶早在床上睡熟。嬛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孙家?”“嘘——”嫱伶将食指竖在唇前,走了过去看了看姝伶,见她睡得深沉,这才轻声道:“我是为着孙敬平去的。”“为他?”嫏伶不解道,“有什么关联吗?”嫱伶道:“那天姝伶带着银钗回来,我一眼便认出那支银钗正是被马国柱收去的琉璃塔佛宝,心里就起了疑心。送姝伶走后我一直跟着她,见到这个孙敬平,他果然是在马国柱跟前做事的。我随即去了镇江,在他们结盟的名单上查到孙敬平这个人,便断定是他出卖了妙空大师,所以赶紧回江宁府来。我本想着杀了孙敬平姝伶就自由了,没想到你们比我还抢先一步,要不是杭州来的人突然出现,我本打算你们走后再收拾那个混蛋的。”嫏伶忙问道:“怎么?你杀了他了?”嫱伶点头,嫏伶道:“是该杀!”嬛伶道:“哦,屈大均先生来过,他说……”嫱伶打断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杭州派人送了快信给我。若不是屈先生去杭州,那边也不会派人来江宁府,好在有惊无险。”寇白门赞道:“好个丫头!河东君曾跟我说,你不是个普通唱戏的人,现在才知道,你果然是个巾帼英雄!”嫱伶笑道:“姐姐说笑了,我还配不上这个。哦,听说钱谦益先生和柳家姐姐捐助了不少银钱,只怕也有姐姐的份吧。”寇白门笑道:“我就是听屈先生提起你们,才提前回江宁府的。”四个人将这两月来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说起,更信了这缘分两字,唯有嬗伶独坐一旁不说话。嫏伶发觉了,问道:“这是怎么了?”嫱伶叹道:“我大意了,你们也不该让她回来找我。”三人顿时明白了,寇白门叹道:“的确!我们心知那个混蛋该死,可真让我们看这血淋淋的场景,只怕心里也慌。”于是道,“时间也不早了,赶紧歇息了吧,我陪着姝伶。”嫱伶点头称好,又向小二要了两间房,带着嬗伶去了。 鼓敲三更,嫱伶正要朦胧睡去,嬗伶忽然开口道:“姐,那个人非死不可吗?”嫱伶立刻就清醒了,道:“非死不可。”“为了替妙空大师报仇?”嬗伶又问。“不。”嫱伶回答的很坚决,“是为了以后更多像妙空大师那样的人不再枉死。”嬗伶停了一停,道:“可是,妙空大师为什么要死呢?”嫱伶愣住了。妙空大师是为了不留下线索,是为了保护戏船,保护更多的义士而死的。可这话,嫱伶说给嬛伶和嫏伶听还行,此刻说给嬗伶听,绝对没有用。见嫱伶不答话,嬗伶叹了口气道:“姐,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可笑又胆小的一个人。”嫱伶问道:“为什么?”嬗伶解释道:“以前,我动不动就说身单打独斗,你死我活,那都是逞嘴皮子之快,我心里知道,对方根本不会和我真的拼命。就像今天,我知道那个孙敬平是怕死的,所以觉得拿死吓唬他很好玩。可是,等我看见你杀他的时候,那样坚决,又那样……无情……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别说和人拼了自己的命,就是杀人,我也不敢。”嫱伶想了想,叹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你没胆子杀人是好的,至少,你不会像我这样。”嬗伶问道:“姐,你,痛苦过吗?杀人,会产生罪孽感吗?”嫱伶暗暗攥紧了拳头,闭上了眼睛,道:“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了。”嬗伶听了不再多问,许久又吐出一句话:“姐,只怕这个世界都留不住你吧?”嫱伶鼻头一酸,几乎淌下眼泪来,却忍住道:“也许吧。” 虽然折腾了大半夜都已经疲惫了,可六个人并没有好睡。姝伶半途梦魇而醒,寇白门一直柔声安慰着;嬛伶和嫏伶则想着回去后如何同众姐妹说明真情;嫱伶跟嬗伶自然不必提了,各怀心思过了一夜。早上起来,嫱伶吩咐嬛伶嫏伶道:“不要太早出城,早上人少,守城的官兵容易记住你们,等人多时再混出去。姝伶回去后不要再让她出门,官府发现孙敬平的尸首肯定要追查姝伶的下落,若是找上门了就说孙敬平平日并不让你们见姝伶,姝伶嫁人后一概不知。我在他家墙上留下了字,官府也知道是我们这些人干的,不会怀疑你们的。”嬛伶点着头道:“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嫏伶却道:“那你呢?要去哪里?”嫱伶道:“自然有许多地方要去。放心,只要时机恰当,我一定去看你们。”随后嘱咐小二照看好她们四个的早饭,自己提了剑出门去了。 回到家中,众女伶见嬛伶四人果真把姝伶带了回来,便把所有烦愁抛到脑后,欢欢喜喜地拉着姝伶说话。娉伶问道:“怎么样?还是咱们家里好吧?”娴伶道:“你不用这么灰心丧气的,以后大家在一起,照样演戏,多快活!”妖伶道:“就是!嬛伶姐说戏的时候再凶,也是假的,也不会拿鞭子打我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有劝的,有说的,姝伶只是呆着神情不说话,偶尔抬眼看看正在说话的人。姜伶道:“都别说了吧,让她先好好歇歇。”寇白门道:“是啊,她一夜也没睡好,让她先躺会儿吧。”于是让姝伶睡下,众人都出来,又扯住寇白门和嬛嫏嬗三人等问起昨晚的情况。四人早已商量好,不提嫱伶的事情,只说孙敬平胆子小,一见嬗伶拿匕首出来就乖乖写了休书了,众女伶少不得又对寇白门赞佩一番。孙敬平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得满城皆知,嬛伶等人到底有些不安,如坐针毡地等了三日,竟不见一个官府的衙差来,这才稍稍放了心。女伶们素来对嬛伶的话深信不疑,也都以为这是侠士们惩恶除暴的义举,竟也没有想到嫱伶身上去。 这日,大家因见寇白门连日演《紫钗记》疲惫了许多,便商量着换戏。娴伶道:“给姝伶安排出戏吧,也让她找找感觉。”众人正要说好,却听姝伶的声音道:“我不想再唱戏了。”众人都回头看向姝伶,她坐在房前的石阶上,抱着膝,神情依旧呆呆的。“我觉得特别累,不想再唱了。”姝伶又道。娴伶忙道:“你要是累就再歇歇,等以后好了再演就是。”姝伶摇摇头:“再也不演了,以后好不好的都不演了。”女伶们听她这话本该生气,可看她这颓靡可怜的样子,又都生不起气来。“那,你就跟我们几个老姐姐在后面忙活。”姜伶道,说着捅了嬛伶一下,嬛伶也笑道:“行啊。帮着收拾收拾戏装,给大家烧水泡茶,这个都能做的。只要有姐妹们在,就……”“嬛伶姐。”姝伶打断了嬛伶,道,“我不能在这戏船上待了。我要走。”“走?”嫏伶惊道,“你走哪儿去?要是让别人认出你来,官府的人就要问你孙敬平的事情了,你怎么办?”姝伶道:“不会有人认出来的。那些人只知道孙敬平娶了个戏子做小,从没见过我。我又不是什么名角大腕,哪里有人认得。”娉伶上前道:“姝伶,你心里难受大家知道,不过没关系,时间一久,就会忘了的。”姝伶摇头道:“不是忘不忘的事,而是我,真的不想再唱戏了。我知道你们心底里瞧不起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可像我这样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我要这样?想来想去,就是因为我是个戏子,身份低贱,从来都被人瞧不起。不然,哪怕是个穷人家的女儿,也不会落到给人做小还要受欺负的份。” 姝伶的话叫众女伶不禁皱眉头,嫏伶性急,便问道:“怎么?你居然觉得是唱戏害了你?那我们这些姐妹,岂不是都没有好下场了?”嬛伶道:“做什么事情可能我们自己没法决定,但只要我们一心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了,自然有好结果。你要是只想着做这行不光彩,那你一辈子都光彩不了的。”姝伶此时哪里还听得进这话,只是道:“我这辈子就不想光彩了。我再怎么学,也没你们两个那样的悟性和心气,别说在梨园行,就是在这艘戏船上,我也唱不出什么样来。现在嫁了人,丈夫也死了,我就更什么都不是了。我没什么想法了,就想找个地方待着,再也不要跟唱戏扯上什么关系了!”嫏伶还要说什么,被娑伶拉住,道:“人各有志,她现在这样,就随她去吧。”嬛伶道:“可她这样,能去哪儿啊?”“就让她跟着我吧。”寇白门在旁忽然发话,便走上前来,道,“我正要和你们说呢。我已经找下房子了,就在通济门外,这两天就要搬过去。你们也知道我,从没干过什么活儿,身边要没个人还真不行。这丫头既然有这颗心,就让她跟了我去,平日帮我洗洗衣裳什么的,闲了就两个人作伴,挺好的。”嬛伶忙道:“姐姐你也要走?”寇白门笑道:“什么叫走呢?我本来就是来你们这儿做客的,都待了这么长时间了,难道还赖着不成?我岁数也大了,这些日子唱《紫钗记》也过够了瘾,不能再耽误你们的正经事了。我想好了,就此定居下来,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反正我前半生挣得钱也够我吃的了,那通济门外有个扇子庄的老板和我是旧识,说好了,我得空给他画几个扇面,或许还能靠着当年的名声赚点钱呢。”嬛伶心知没有强留的理,便点头道:“姐姐既然这么说,我们就不拦着,只是姐姐记得常常来看我们。”寇白门笑道:“当然!这两处离得这么近,我每天散着步就能过来了。”嫏伶道:“既然这样,那姐姐就把姝伶带走吧。这也好,大家也都安心了。”寇白门点点头,来至姝伶身边,笑问道:“怎么样?你自己想呢。”姝伶缓缓站起来,看看寇白门,又看看众姐妹,点了一点头。寇白门道:“这就好!” 寇白门让姝伶收拾了衣服首饰便择日搬进新居去了,众女伶们又帮着收拾打扫屋子,大家吃了一顿酒这才散了。晚间众女伶在屋中闲话,嬛伶独自在院中坐着,脑子里回想起种种过往,更思及这几个月来的事端,不由叹气。忽然间,不知怎么的,心坎里深处想起一个人来,那思念如江潮一般滚滚涌上来,一点儿也拦不住。嬛伶叹了口气,轻声唤道:“李十郎。”“二姐,想什么呢?”嫏伶不知何时站到了嬛伶身后,这么突然一问,把嬛伶吓了一跳。“什么想什么?”嬛伶支吾道。嫏伶的眉眼都弯成月牙儿般,笑着:“想什么就是想什么呗!”嬛伶拍了嫏伶一下:“死丫头,拿我开涮!”嫏伶道:“我怎么了?你自己坐在这里想人,还怪我不成?”因又挑起眉毛道,“李十郎?呀,这不是李先生家里人的叫法吗?我记得先生好几次让你改口这么叫他,你就是不肯,还是‘李先生’长,‘李先生’短的。原来,心里面早就这么叫了!”说着哈哈大笑。 嬛伶塞上通红,耳朵烧得火热,忙用手捂了面,又拍嫏伶道:“臭丫头,你还说,我打你!”嫏伶道:“姐,你要是想李先生了就去看看他呀。”“胡说,这么远,岂是说看就看的?咱们可不是一个人,还有姐妹们呢!”听嬛伶说起这些,嫏伶不由收起笑容,坐下叹道:“二姐,咱们这一辈子只怕要拴在这戏船上了。如今你又买了宅子大家定居下来,往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姐妹们怎么少得了你啊!”嬛伶听了也不由叹了一声。嫏伶道:“自从婳伶嫁人后我就常常想我们两个的去处,可总想不出。且不说这戏船本是我们家的,就是黄师父临终的嘱托,我们也不敢忘。一船的姐妹们都靠着我们两个,我们两个要是散了,走了,大家还能唱下去吗?可是,”嫏伶皱了一皱眉,道,“二姐,说句实话,姝伶有句话是对的,就算我们两个不散,也拦不住其他姐妹要走啊!毕竟都是女孩子,谁不想嫁个人,有个终身依靠呢!”嬛伶叹道:“你说的我何曾没想过?我也不求别的,眼下如何就如何过,一心一意地过好,姐妹们要走要嫁的,我们也不能拦着。只是我们两个,恐怕得守到最后了。”说着,嬛伶拉起嫏伶的手,嫏伶笑道:“我是不怕的。自从被黄师父救回戏船的那天起,我们两个就彻底被栓牢了。”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嫏伶道:“二姐,我早看出来李先生对你有意思,你对他吗……”说着一笑,“二姐,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嫁给他吗?”嬛伶微微摇着头:“不会。我要是嫁了,这一船的姐妹岂不都要陪嫁?姐妹们愿意,我也不愿意。”嫏伶笑道:“我知道,其实在你心里,没什么比戏船更重要了。我么……”说着低下头,微笑着自言自语道,“他那么飘着,我这么飘着,也是一样的。”说完抬头看了看嬛伶,也不觉害羞起来,姐妹两个彼此心知肚明地在那里咯咯笑着。 情断氍毹空遗恨(4) 一夜安寝,天将明时,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众女伶从梦中惊醒,几个胆小的不由抱在了一起:“这个时候,什么人啊?会不会是流贼啊?”嬛伶和嫏伶早出门来,嬗伶拿了竹刀跳出来道:“我去开门!你们都别动。”说着就跑过去拔了门栓,猛地将门打开,却是甘文齐扶着宋振宁跌了进来。嬛伶嫏伶忙上去扶起二人,嬗伶关了门,甘文齐将宋振宁背进厅中,女伶早都围了过来。媛伶见宋振宁面色苍白,唇齿发干,四肢无力地躺在椅子上,心疼不已,忙蹲在旁边轻声唤着。甘文齐道:“来点热水,熬点稀粥,先让他吃东西。”嬛伶忙问怎么回事,甘文齐道:“跟他爹斗呢,说不让他娶媛伶他就绝食,果然水米没进地饿了两天。”“啊?”众女伶都惊诧不已,心底里却不禁升起敬服之心,娴伶叹道:“哎呀,真没想到,宋公子这么好脾气,竟然也够倔的。”甘文齐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倔,他就更倔了。我在他家后门口守了两天,听说他爹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又怕他真饿死,就跟他的奶公商量了把他给偷了出来。”嬛伶叹道:“这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也多亏了老人家心软。”这边,媛伶一勺一勺地喂水给宋振宁,姜伶熬了稠米汤来,媛伶又一勺一勺地喂给宋振宁。嬗伶在旁盯着甘文齐笑道:“之前算我错怪你了,你够义气,我要是有什么得罪的话,现在统统收回来。”甘文齐笑道:“能得你这句夸赞,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好好看着他,我去找大夫去。” 养了三日,宋振宁精力已经渐渐恢复,能勉强下地走走,媛伶在旁照料刻刻不离。这日一早,女伶们都在练早功,宋振宁向媛伶道:“你别照顾我了,我好多了,别耽误你练功演戏了。”媛伶道:“没事,少练几天没什么。嬛伶都没安排我的戏,我现在只管你,不管别的。”宋振宁憨憨一笑:“你真好!我这挨饿挨得值。”媛伶鼻头发酸,嗔道:“没事逞能。万一你饿死了,怎么办?”“怎么会饿死?”宋振宁道,“我往日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如今刚好刮刮油。哎,饿了两天,我现在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以后就不怕过苦日子了。”媛伶忙问:“什么意思?”宋振宁正色道:“我想好了,爹娘要是真不同意,我就跟着你过。在戏船上给你们当账房先生,天天算账,和大家一块儿喝粥吃咸菜。”媛伶心中感怀,只是道:“你跟着我们这群女戏子怎么行?”忽听门外哈哈大笑声,两个人回头,是嬛伶嫏伶陪着李渔来了。李渔道:“真没想到,堂堂富家子弟竟能为情如此,难得难得。”宋振宁腼腆一笑,道:“让先生笑话了。”嫏伶道:“先生不用夸他,这都是先生教他的。”李渔奇怪道:“怎么是我教的?”嫏伶道:“先生的故事里不是写过吗?《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里头,谭楚玉不就是为了刘藐姑入赘到戏班子了吗?”李渔点头笑道:“对对对!是这样。”嬛伶忙道:“你的比喻不对。这谭楚玉刘藐姑为了在一块儿又是投江又是自尽的,太凄楚。我看啊,他们两个有惊无险,倒是一出《宦门子弟错立身》。”嫏伶忙道:“对啊,正是呢。哎,这可是‘永乐遗曲’,是戏里的老祖宗了,咱们要不拾掇了演一回吧。”别人还没开口,宋振宁先道:“好好好,我要看!”又问媛伶道:“说什么的?跟咱们一样吗?”媛伶戳了宋振宁一下:“多嘴,一会儿告诉你说什么的。”嬛伶等见了又是一笑。 正在这时,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敲开了们,问道:“可是倾月班吗?”众女伶都道是,老仆忙道:“我家公子呢?”众人听了就知道是宋家的仆人,宋振宁跛着出来,喊道:“奶公!”老奶公张着胳膊,喊道:“哎呀,二公子啊,不好了,老爷知道你跑出来了。带了人去找甘公子问罪,只怕就要过来了!”嬗伶听了道:“甘文齐是不会出卖我们的。”奶公道:“小姑娘,我家二公子常在你家听戏,金陵城里一打听,谁不知道倾月班啊!”众人都觉得有理,不由慌了:“宋家真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宋公子道:“你们别担心,我自己不愿意走,谁架着我都没用。”奶公急道:“哎呀,二公子啊,赌气的话就别说了,老爷真的怒了,说要和你断绝关系呢!”宋公子昂首道:“断就断!反正还有大哥三弟,我爹那么多姨娘,还怕没有继承家业的人啊!” “混账东西!”只听一声怒吼,吓得众人都心肝颤了一颤,回头看,原来宋老爷果然带了不少家人找了来。众女伶不由让开道路,宋振宁乍然见了父亲大人,刚才的气势不由减去一半,媛伶扶着他都往后退让了一步。宋老爷径自走上前来,骂道:“混账东西!敢跟老子断绝关系?你倒试试看!为了个戏子你竟然连爹娘都不认了!我打死你都行!给我滚回家去。”嬛伶等人对此情景都不知道如何行事,只怕会火上浇油,嬗伶虽然心中不平,但也被娴伶死死拉住,不让她多话。宋振宁站在那里并不挪步,父子两个对峙着,宋老爷喝道:“还不走?要老子打你是吗?”李渔笑着上前拱手道:“宋老爷暂息怒气,这毕竟是在倾月班的宅子里,多少要给主人家一个面子。”“面子?”宋老爷怒目圆睁,道,“这戏女戏子勾引我儿子,毁我家风,还要我给面子!老子没让官府把她们都抓走就是给面子了!”听了这话,别人还好,嬗伶究竟忍不住,冲过来道:“抓我们?我先告你擅闯民宅!你儿子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官府来了也没法拿人。倒是你,带着这些人闯到为我们家里来,欺负我们一群弱女子!”宋老爷见一个小戏子都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狂妄,止不住气血上涌,夺过旁人手中的棍子,举棍就打,却被嬗伶一脚踢开棍子,打了个趔趄。宋老爷气得手脚颤抖,命家丁们拿人,宋振宁突然冲上来拦道:“爹!您别费心了!打死我也不会去!” 宋老爷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振宁道:“我从小就不喜欢你的生意经,兄弟里头我又是资质最笨的,您何苦逼着我不放?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几件自己想做的事,我烦透了!我不喜欢在家里待着,你们一天到晚就算计钱,算计将来怎么分家产,你们闷不闷?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现在宁可当个下九流,宁可要饭都不跟你回去!我才不要你给我选什么媳妇呢,你万一再选个像大嫂那样的,天天歪鼻子歪眼睛地看着家里的那点钱,我不如死了算了!”宋老爷没想到宋振宁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当着众人面顶撞自己,还把家里的那点说不出口的事情都抖了出来,登时喘不上气,跌坐在院中石凳上。宋振宁也在气头上,并没有半点惧怕心软,直直地盯着宋老爷看。宋老爷喘一口气说一句话道:“好。好。你有出息了!你有胆子了!行。你死也不回去。是吗?行。你就别回去了。我宋家没你这不肖子孙。你走,走。今天起,老子跟你断绝关系!”宋老爷说出这话,几个家人忙都劝他三思,老奶公跪在地上磕头求情。倾月班的女伶们都面面相觑,几个年纪轻的禁不住露出喜色,嬛伶和嫏伶都长吐了口气。宋老爷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家人,叹道:“哼,老子不信!没了你,这家里就没法过了。老子倒要看看,你跟着这群戏子怎么过!”说罢,背手弓背,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女伶们一阵欢呼,向宋振宁赞道:“宋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媛伶跟了你,是没错的。”嬛伶正要说什么,甘文齐从门外进来,道:“振宁兄,在下又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果然做到了!”宋振宁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现在回去,我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嬗伶上前责问甘文齐道:“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刚才也不来给我们帮忙!”甘文齐道:“宋老爷带人到我家兴师问罪,我咬紧牙关死没说你们在哪儿。我知道他能找到这儿,这不急忙赶来了。只怕我回去该被我伯父关禁闭了。”嬗伶道:“你怕什么?宋公子都没怕他爹,你还怕你伯父?还是隔房的。大不了拍屁股的走人。”甘文齐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倒是能拍拍屁股离开甘家。反正乡下还有一栋宅子十几亩地,够我吃喝的了。”嬛伶叹道:“可如今怎么办呢?宋老爷不是真的狠心和公子断绝关系了吧?”嬗伶道:“话都说出口了,是男人就别收回去。”嬛伶喝道:“你一边去,别多嘴。”甘文齐看了看宋振宁和媛伶,道:“振宁兄,你想清楚了吗?”宋振宁轻叹道:“反正都这样了,我,怎么也得做件想做该做的事情。”甘文齐点头,拿出一张银票道:“呐,算我借你的,什么时候挣出家业来了,什么时候还我。”宋振宁接过银票叹道:“深情厚谊,我就不言谢了。”嬗伶笑道:“为什么算借的?我要是你就送给他们当新婚贺礼了。”甘文齐故作高态道:“我可是个商人,当然要精心算计了,怎么能白送?”宋振宁笑道:“是啊,要是白送给我,我可能一懒,就不想挣家业了。” 于是,甘文齐又帮着物色了宅子,女伶们练功唱戏之余都忙着四处采购,备办婚礼。是日,宋振宁乘马抬轿来到倾月班的宅子,众女伶将盛装打扮的媛伶送出,一行人吹吹打打一齐来到新宅中。正要拜堂,一群捕快衙役忽然冲进来,喝道:“宋振宁站出来!”众宾客都吓了一跳,知道来者不善。宋振宁刚要上前就被甘文齐拦住,那领班的捕头走过来,道:“你就是新郎官宋振宁吧?来呀,抓起来。”甘文齐喝道:“放肆!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捕头道:“有淮清桥茶叶庄的宋老爷告儿子宋振宁偷盗家财,现在拿你归案。”嬗伶冲过来道:“胡说!这是诬告!”捕头不屑道:“诬不诬告不是你们说了算,先跟我们回衙门再说。”宋振宁忙道:“我没偷家里的钱。”“没偷钱?没偷钱你怎么能这么风风光光地成亲啊?”一个声音从人背后响起,宋老爷踱着步子出来了。原来他听说甘文齐借了房子给宋振宁,好让宋振宁光明正大地成婚,几乎气昏过去,恼极之下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宁可把儿子关进牢里也不能让他娶女戏子进门。宋老爷指着宋振宁道:“王捕头,就是这个不孝子啊。偷了家里的钱,背亲娶妻,这是大不孝啊!你赶紧给我把他抓起来。”王捕头刚要动手,宋振宁底气十足地道:“我爹已经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哪有什么背亲娶妻?我成亲的钱是朋友们资助的,我没偷家里的钱。”那王捕头哪里肯听,招呼了手下就要抓人。这时,人群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谁来闹事啊?”众人循声望去,丁文聪缓缓走了出来。 王捕头一见丁文聪,忙带着几个捕快衙役拱手拜道:“丁大人。”丁文聪不紧不慢地道:“原来是王捕头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衙门有事吗?”王捕头忙俯首道:“呃,有人报案,说儿子偷了家里的钱……”丁文聪不等王捕头说完,便道:“儿子偷家里的钱?跟我们这儿办喜事有关系吗?今日是下官的妻妹出嫁,下官竟不知这里还藏着贼,但不知王捕头要抓的,是谁啊?”王捕头一听就傻了:“是大人的妻妹出嫁?”丁文聪正色道:“怎么?难道我堂堂县老爷还要哄你个捕快不成?”王捕头忙凑到宋老爷身边,低声道:“宋老爷,你没弄错吧?你说你儿子背着你要娶个戏子,这才请我们帮忙的。如今,怎么变成丁大人的妻妹了?”宋老爷此时已是一头雾水,反问道:“这是哪个丁老爷?”王捕头道:“这是江宁府上元县的县太爷,前任巡按大人身边的红人,我们小小衙差可得罪不起啊!”“啊?”宋老爷又惊又呆,不知如何是好。王捕头道:“宋老爷,你这是何必啊!你们家虽然是历代经商,可到现在你大儿子也还只是宋三富,空有钱没有权。如今这二儿子取了县太爷的妻妹,你们家是又有权又有钱啦!你计较个什么啊!”宋老爷还在疑惑,丁文聪却笑道:“王捕头,依下官看,是场误会吧?不过,既然你们来了,也不能白走一趟。来来来,加桌酒菜,留下吃了喜宴再走!你们老爷那里要是问起,有下官担待。”王捕头一听,忙换做笑脸应承道:“是是是,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丁大人了!”说着,娴伶等人忙上前招呼了众捕快衙役坐了,宋老爷一个人被冷落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丁文聪上前拱手道:“这是亲家翁吧?哎呀,失礼失礼,是下官招待不周啊。亲家翁来的正是时候,新人就要拜堂了,来来来,请上座。”宋老爷看看丁文聪,果然是县老爷的气度;又看看四周,真是宾客盈门,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再看看一对新人,大红衣冠,好不风光。宋老爷莫名其妙地就没了主意,被丁文聪拉着上座了,旁边李渔当了主婚人,甘文齐是媒人,丁文聪夫妇是女方家长,宋老爷眼睁睁看着宋振宁和媛伶两个在跟前磕了头拜了天地。 这一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真成了明媒正娶。可事已至此,宋老爷也没有了办法,虽然媛伶却是女伶出身,可对外都称是上元县县太爷的妻妹,宋家人多少有些脸面。为了不让人嚼舌根,宋老爷回到家里即命管事拨了一处房产并一个茶叶分庄给小夫妻两个,又命账房补送了大笔银钱聘礼。倾月班的女伶们听说后笑了三天三夜,只说这一场戏真是皆大欢喜。娴伶道:“还是丁家姐夫有能耐,几句话就把那个倔老头制住了。”嬛伶笑道:“这还得谢谢李先生,是先生出的主意。”众女伶忙问李渔如何有此神算,李渔捋须笑道:“哪是神算?那天见宋老爷负气而去,我就知道他必不甘心,定会再来寻麻烦。我不过是从戏里受到了启发,才嘱咐丁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让他出面镇压。没想到,真的管用。”“戏里?”妖伶十分好奇地问,“先生从什么戏里受的启发啊?”李渔道:“《张协状元》啊!那张协嫌弃贫女出身低微而始乱终弃,枢密使王德用认贫女为义女,这才压制住了张协。对付宋老爷这样势力又世俗的人,这招以权治恶最有效了。”妖伶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嬗伶道:“我们先前说宋公子和媛伶姐的事儿像是《宦门子弟错立身》,如今又借了《张协状元》里以权治恶的点子帮他们两个大团圆,这‘永乐遗曲’的三部戏倒占了两部去。”嫏伶笑道:“可真是这样。哎,这活灵活现的戏咱们不演了,倒不如演一出《小孙屠》,将这三部戏凑齐了。”“没错。风月戏虽好,不如公案戏过瘾!这回,我要好好演个包大人!”妖伶说着就摆起架势来,众姐妹又一阵欢笑,那笑声沿着金陵城里夏末的风,呼呼地飘过青山绿水去了。 情断氍毹空遗恨(5) 展眼又将中秋,到这时节,金陵城的秋色便才浓烈了。但见栖霞山上红枫似火,远寺钟鼓若有若无,那上山拜佛的人也络绎不绝。这一边,江冷风疾,绵延不尽的江水滔滔东去,再不回头,燕子矶下情怀好不悲壮。嬛伶嫏伶依旧往上元县小东山上祭奠了谢公并父兄家人,便往一里外的竹山走来。江南地势,虽云是山也不过是些不高的土丘,上元县附近的几座山丘都是由始皇东巡时候来的。据说,一日天帝把玩玉玺不慎失手,玉玺坠落人间,于东来的宝华山句容河和南来的天生桥胭脂河交汇为淮水处化作一方天印山。天帝为护玉玺,派黄龙、青龙下界守护。一日,始皇一统天下后东巡至古金陵城,闻天印山之说便以为“天上有圣主,人间无二帝”,当即用五彩神鞭横断天印,又开凿河道,使淮水摇摇荡荡地往金陵城内开去,便是当今秦淮,而金陵亦改名为秣陵,以断王气。被始皇扫鞭击断的山头落在句容县界边的湖熟乡,山土炽红,名为绛岩,而鞭头带着的两点土便化作了东土山和竹山。这竹山虽小却遍植翠竹,十分清幽宁静,每逢冷秋清早,山边小溪蒸腾起水雾,弥漫丘上,恰似人间仙境。 女伶们三三两两地走上山去,又三三两两地消失在竹林里,翠竿青叶间只闻得窃窃私语声,偶有妖伶等人的欢笑声。嬗伶见山上毛竹坚韧,便要攀爬,甘文齐拉住了道:“你又不是猴子,爬什么树?”嬗伶道:“你一句话就错了两处。我怎么不是猴子,那《借扇》、《三打白骨精》谁演的?这是树吗?读了那么多书,连竹子都不认识。”甘文齐笑了一笑,道:“你别闹,我和你说两句正经话。”嬗伶也不顾他,仰头看那高耸的竹子,径自玩耍。甘文齐道:“我那间宅子,为了振宁兄娶亲好容易收拾了出来,如今他爹给了他房产,竟让我那屋子空置了。”嬗伶笑道:“那还不好办,你娶个老婆回去住着就行了。你要娶亲还不容易?往淮清桥的店铺上贴出一告示,只说绸缎庄甘家五公子要招亲。你看吧,这城里城外,有钱没钱的姑娘们都奔了去。”甘文齐笑问:“你去吗?”“去!”嬗伶回答得十分干脆,却又道,“我得去给你把关啊!我帮你相看的姑娘一定都是心地纯良,不贪慕虚荣的。你什么都好,就是钱太多,难免有人嫁你是为了钱,而不是为了你这个人。”甘文齐不由收起刚才的喜色,道:“我哪里有钱?钱是我伯父的,我又不是甘家院里正经的公子,是隔房的。”嬗伶忽然道:“哎,你说这个我才想起一件事情。媛伶姐成亲那天,王捕头说宋公子的哥哥叫宋三富,怎么是这么俗的名字?”甘文齐莞尔道:“宋家自振宁兄的祖父起发家致富,子承父业,如今传至三代,所以金陵城里的商贾们就送了他哥哥这么个绰号。”嬗伶若有所思:“哦,这样啊。哎,那你家又是几代富贾啊?”甘文齐笑道:“没有几代。甘家好歹也是渤海家声,书香门第,是我伯父老来无事跑到城里来经营生意。我从不觉得有什么,将来还是回乡下去,守着青山绿水,过逍遥日子。”嬗伶听了,拍着甘文齐的肩欣然笑道:“嗯,这点我很是赞同。”甘文齐一把拉住嬗伶的手,道:“那你愿意跟我回乡下吗?” 嬗伶一愣,眨了眨眼睛,半刻才道:“你,不是在向我求亲吧?”甘文齐笑道:“你也不笨啊,猜得挺对的。”嬗伶忙抽了手:“你脑子灌了浆糊啦!你要娶我!”“娶你怎么了?”甘文齐急道,“你我在一起不好吗?像咱们这样的欢喜冤家,只怕比那些举案齐眉的还好呢。”嬗伶摇着头道:“什么欢喜冤家,举案齐眉啊,我可从没想过。”甘文齐不免失落,问道:“难道你对我从来没动过心?”嬗伶语塞,支吾了道:“这是两回事。我的确喜欢你,可要是谈到婚嫁,那就不行了。”甘文齐带着喜意急忙问道:“怎么不行?难道你觉得还不够吗?”嬗伶想了想,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很自在,看起来呢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又不一样,这样挺好的。可是你要我想到什么婚嫁,我就头皮发麻。我实在没法想象,我要是嫁了人,过平常日子是什么样,我还没闹够呢!”甘文齐不由懵懂了:“你还要闹什么啊?戏台上装孙悟空还没闹够?”嬗伶跺着脚道:“哎呀,我也没法说,我就是心里面想不到嫁人该是什么样。你知道,我从来不欺心,心里不想就不能。而且,”嬗伶猛然停住,叹了口气,改换了极不寻常的严肃神情,道,“而且你不知道,我骨子里是个多么冷酷无情又自私的小孩。”甘文齐彻底傻了:“冷酷,无情,又自私?”嬗伶道:“这感觉没法和你说,是在我心底里的。虽然我和姐妹们在一起很开心,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可是我心底里究竟觉得这和我又都没有关系。”甘文齐似乎理解了嬗伶的意思,却不不能理解:“你既然已经知道这些美好开心的事,为什么不能真实拥有呢?”“我拥有了啊!”嬗伶道,“看着大家开心,我就拥有了啊!可是,再美好开心的事情总归有寂寥的时候,这世上,谁都不能阻止谁的来和去。来是我一个人来的,去也要我一个人去,纵然有许多牵挂,最后都是一场空。” 甘文齐听了心里一抖,面带焦虑,试探问道:“你,不会是看破红尘要出家吧?”嬗伶忽然笑了:“出家?有的人出家了心在家,有的人在家心却飞了。这世上的出家和不出家都是一个表象,岂不知色即空,空即色,绕来绕去,还是保持本真最好。”甘文齐靠近了嬗伶,轻声道:“可我觉得你冷酷无情又自私的本真,是因为你太重情,以致于你自己都承担不起,所以干脆掩藏。”说着搂住了嬗伶,道,“何不让我陪你一起承担呢?这样,不好吗?”嬗伶在被甘文齐抱住的瞬间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扎推却,她小心翼翼地贴近甘文齐的胸膛,趴在上面听甘文齐砰砰跳的心声,淡淡地道:“这样是挺好,但是……”甘文齐忙拦道:“没有但是。就这样,多好!” 那一边,李渔和嬛伶两个并肩走着,李渔道:“我该走了。”嬛伶有些吃惊但又转瞬释怀:“是该回杭州了,你来这儿都三个月了。”李渔道:“是啊,印书的事已经谈拢,你们的戏也看了,趁着还有几日光景,回去好中秋团圆。”嬛伶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向李渔刚喊声“哎……”,又止住了。李渔上前笑道:“你现在也不愿叫我先生了,可大名又不便叫。”于是低声道,“家中从我那山妻到老仆再到小婢,都叫我一声李十郎,你也叫我一声李十郎吧。”嬛伶低了头,张了张嘴,却道:“你什么时候还会来江宁府?”李渔一叹,便笑道:“不会很久的。我心里已经有几个好故事了,回去写了,就该来刻印了。给你们写的新戏,也一并带来。”嬛伶忙问:“我们的新戏?你想好写什么了?”李渔点头道:“我想把谭楚玉和刘藐姑那一节改成戏本,戏名就叫《比目鱼》。”嬛伶笑道:“也难为你写他两个投江寻死了,真是一对比目鱼。” 李渔道:“你是不是真的就留在江宁府不走了?”“宅子都买了,还走到哪里去?”嬛伶反问。李渔道:“可船上的姐妹们总要走的。”嬛伶道:“可这里永远是她们的娘家,我就是她们娘家的亲人。婳伶跟着佟国器去江西前又给我写信,说会回来看看;娉伶和媛伶更不用说,只当是娘家半月一串门的。我守在这里,看着她们出去,再等着她们回来,挺好。”“那你自己呢?难道你不想有个归宿?”李渔不愿放弃。嬛伶道:“我的归宿就在戏船上啊。自我逃出命来,上了戏船,我就是为这条戏船活的。你口中的归宿,不过就是换个活法,换个去处罢了。我既然有这样的好去处,有这样精彩的活法,干嘛要找什么其他的归宿呢?”李渔不解道:“这样你就满足了?”嬛伶道:“单论人情,我满足了。这世上的人总是因为不满足,才为各种情丝所困,而我现在这样,觉得很好。她们在我欢喜,她们走我也欢喜,只要我知道她们心里是想着我的,我就一直欢喜。”寂静片刻,李渔点头道:“那想我的时候,你就多欢喜一些吧。”嬛伶心领神会,不由红了脸,低头一笑,两人依旧并着肩,慢慢走着。 于是挑了日子,李渔定了一艘南去的船,趁着西风回杭州去了。嬛伶等人在渡口相送,望着那一叶小舟飘飘荡荡的,在水中好似没有走远却又渐渐远了。嫏伶忽然道:“婵伶,唱支曲吧。”婵伶笑道:“这情景,的确该我唱一曲。可惜媛伶不在,不能和我搭了。”妲伶道:“怕什么,你要唱的,我早学会了。”于是两个人相视一笑,开口同唱《玉簪记·秋江》里的一曲【小桃红】:“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一日午后,甘文齐忽然领了个小丫头,避开众人来见嬛伶嫏伶,道:“两位姐姐,我们之间,就不再虚话了。我要娶嬗伶,我知道船上就她一个学武的小生,所以顶替的孩子我都替你寻好了。”嬛伶和嫏伶并不惊讶,笑道:“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因问那个丫头叫什么,多大了,学了多少年的戏。那丫头道:“七八岁学戏,今年十四了。在家里叫海棠官,公子说到了姐姐们这里,请姐姐们改名字。”嫏伶上前摸了摸海棠官的脸,思忖道:“连嬗伶都要嫁了……你就叫嬿伶吧。”嬛伶暗自吟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于是向甘文齐道,“你和嬗伶说好了?她怎么不来见我们?”甘文齐低头,道:“她若是肯听我的,我就不来求两位姐姐了。”嫏伶忙道:“怎么?嬗伶没答应?不应该啊!我还说……”嬛伶打断道:“这孩子的心思倒是挺怪的,不知道她怎么想。”甘文齐道:“我也是琢磨不透她。要说没情意,那是假的,我们两个,姐妹们也看在眼里。要说有情意,可她怎么也不肯跟我去。”嬛伶道:“她不会和娉伶当初的想法一样吧?”嫏伶道:“这也不无可能。我们只有她一个学武的,武生、武丑都兼着,有点功夫底子的戏都让她上了,真是缺不了她。况且这孩子重情重义,向来言出必行,执拗的脾气比你我还甚。”甘文齐道:“所以我才带了这个丫头来,先求两位姐姐开了恩,这样我也好劝嬗伶。”嬛伶笑道:“什么叫开恩啊?你能娶嬗伶,我们很高兴。就是没有这个丫头,也会让你把人带走的,只是现在要就看嬗伶的意思了。”于是走至门口,看见娆伶在院子里温习白口,便让她去屋里将嬗伶叫来。 嬗伶听说甘文齐来了却不找自己,只拉着嬛伶和嫏伶说话,心中就料定了八九分。等到了厅中,听嬛伶嫏伶将话说开,也不答话,只看着甘文齐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甘文齐道:“当着姐姐们的面,嬿伶也领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是了。”嬗伶道:“我的意思早就说了百八十遍了,你怎么还这么执着呢?”甘文齐忙道:“难道你真的就想这么过一辈子?”“打住!”嬗伶喝道,“我怎么过一辈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来指点。”嬛伶见场面有些僵住了,忙上前劝道:“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莽撞。你到底是为什么不愿跟他去呢?他也是明媒正娶,发誓绝不娶小的。”嬗伶道:“那是他的事,和我无关。”甘文齐多次遭拒心里本已难过,此种情景下见嬗伶还是不肯回转心意,不免有些恼怒了:“我一心一意是为了你好,你却说和我无关,你真是冷酷无情啊!”嬗伶道:“对啊,我早和你说过,你非要到这地步才醒悟吗?”甘文齐道:“是,是,我是现在才醒悟。我就不该为你想,我凭什么想着你。”嬗伶道:“没错!你凭什么替我想?你凭什么买个丫头回来替代我?你凭什么就此想决定我的后半生?”甘文齐没想到嬗伶会有如此逼问,瞪着眼睛,张着鼻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嬛伶嫏伶也没料到嬗伶竟如此决绝,十分纳罕,也不好再劝。甘文齐呆了半日,见嬗伶依旧不改面色,冷笑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死心好了。城里的房子我已经卖了,本来想带着你回乡下开始田园生涯的,你不想,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我就拿着钱去游山玩水,也过过你这样的日子,看看到底是什么这么吸引你。”嬗伶低垂了眼睛,甘文齐等不到嬗伶的回应,心中冰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嬛伶和嫏伶想要追,又不好追,拉住嬗伶道:“傻丫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嬗伶叹道:“长痛不如短痛,早去早好。”嬛伶皱眉道:“这孩子,怎么胡说八道的。”嫏伶拍了拍嬛伶的胳膊,示意她不再说。嬗伶却忽然展露笑颜,道:“姐姐们别提我担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你们忙,我去默戏了。”嬛伶和嫏伶看着嬗伶背影,走起路来浑然是步步生风的样子,禁不住叹道:“难道这孩子真的没这个念头?” 长干桥下几多情(1) 娉伶去后,嬛伶又补了三两个女孩,每日依旧是白天演练,晚上演出。嬛伶将戏份都交予嫏伶和婵伶,自己则退下来,尽心竭力地带着那些新进的女孩子们练功学戏。寇白门和娉伶两个时常过来看望,偶尔也串串戏。婷伶走后自无消息,嫱伶又许久不传信回来。听闻李定国率领大西军自柳州出发,连破广东高州、廉州和雷州三府,两广反清义军纷纷响应,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避战广州,一筹莫展。又听说郑成功也要率领水师,共攻广东,灭尚耿二人,众女伶都不免心中挂怀。谁知后来郑成功所派水路总督、左军辅明候林察未能与李定国会师,大西军中瘟疫流行,死病枕籍,朝廷派出靖南将军朱玛喇与李定国交战,李定国接连战败,只得退回广西南宁,广东三府并肇庆、罗定属三州十八县以及广西的二州四县,重为朝廷所有。嬛伶等人每日演罢了戏都要对月长叹一番,不知陈、嫱两人是生是死,嬗伶每日都往大报恩寺焚香一柱,得空便登一登琉璃佛塔,期盼嫱伶平安早归。 岁月悠然,不觉又是一年新春,江宁府城上上下下繁华如旧,只添喧闹,未见凄凉。正月初五迎财神,倾月班也早早地就开台唱戏,嫏伶正在船上扮妆,嬛伶走了进来,一面帮她吊眉,一面道:“刚才水西门总寓[总寓:戏曲艺人成立梨园公会来保护自己的共同利益,职能与老郎庵类似。]的管事找我,说是在朝天宫前搭了戏台,让这城里城外的戏班名伶都去赛曲,让咱们也去。”嫏伶道:“这是好事啊!”嬛伶道:“我不愿做这沽名钓誉的事情。”“这怎么能叫沽名钓誉呢?”嫏伶拿着眉笔正要画眉,嬛伶接了过来又替她画着,嫏伶接道,“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就算你不跟人家比,人家也要跟你比。城里城外这么多勾栏,老百姓们看久了都会评价的。我们也不说大话,如今在江宁府内说起倾月班,都是有赞誉的。虽然我们是私船,不受那些总寓的管制,可人家相邀,都是对我们敬重。过年吗,你就当助助兴,派两个人去就是。”嬛伶道:“既然这样,就让妤伶和妲伶去吧,她们两个好歹练出来了,在台上也站得稳。”嫏伶道:“我看还是让婵伶和媛伶去。不是说都是名角赛曲吗?你不捞彩头,别人还要捞,自然都派了好的去,妤伶和妲伶和那些角儿还是有差距的,也别太砸自家的牌子。”嬛伶觉得嫏伶说得有理,叹了口气,道:“行,就这么着吧。” 次日一早,众女伶自去长干桥下唱戏,婵伶和媛伶两个收拾了衣箱,婧伶娟伶跟着往水西门朝天宫来。这朝天宫相传原是吴王夫差所筑之冶城,后历代帝王多在此建寺庙宫殿,几经兴废,后由明太祖朱元璋下诏赐名为“朝天宫”,取“朝拜上天”、“朝见天子”的意思,前有三清殿,后有大通明殿,飞霞阁、景阳阁等楼阁错落有致,而习仪亭乃是文武官员演习朝贺礼仪之所。时值新春,朝天宫的庙会也是金陵一处胜景,闻听今年各处戏班名伶要在这里登台赛曲,四里八乡的百姓们都赶来看个热闹,更有那些公子少爷们,也不顾体面,挤在人群中,只为一饱眼福。一时戏台上挂出水牌,倾月班婵伶、媛伶出演《玉簪记·琴挑》,台下便起阵阵喝彩声。媛伶扮的陈妙常抱琴而上,长眉柔目,姿态窈窕,将陈妙常困居庵堂的春情难遣演得淋漓尽致。这厢婵伶出场,将一曲【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缓缓唱来,犹如仙乐入耳。媛伶这面唱着着“长清短清”,婵伶那面和着“更深漏深”,只听底下管事高声喊道:“淮清桥绸缎庄甘家五公子赏银一百两——”又喊道:“淮清桥茶叶庄宋家二公子赏银一百两——”底下看戏的小老百姓听见这样大手笔的赏赐,都禁不住起哄吆喝,台上的媛伶和婵伶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演戏。 等完了戏,媛伶和婵伶忙去卸妆,婧伶拉住婵伶道:“姐姐,我们一会儿在街上逛逛吧。”婵伶道:“不行,嬛伶交待了,不让乱逛。咱们还带着衣箱呢,一会儿早点回去,戏船上还等着帮忙呢。”媛伶接道:“这样好了,我们一会儿不坐轿子了,走回去,刚好一路看看。”“这行吗?”婵伶不放心地道。媛伶道:“没事,嬛伶也不知道我们这边要耽搁道什么时候,我们就一路看看,不闲逛。”正说着,总寓管事引过两个青年道:“媛伶姑娘,婵伶姑娘,这是刚才给赏银的甘公子和宋公子,要见见两位姑娘。”婵伶和媛伶听了,忙起身施礼道谢,却都微微低着头,不敢正眼看那两个公子。 只听一个道:“在下甘文齐,常在长干桥下看倾月班的戏,十分敬服。今日得见两位姑娘,真是幸甚至哉!”婵伶和媛伶两个听此人文绉绉的,不免浅笑,这时旁边那个又道:“在下宋振宁,今天还是第一次看戏,两位姑娘演得真好!”甘文齐笑道:“两位不要见怪。我这位仁兄虽然家里是做商贾的,但他却一心读书,耳目之娱从不沾染,今日两位可是让他破了戒了。”于是向宋振宁道:“如何?我没骗你吧?这戏,好看吗?”宋振宁一笑,忙道:“好看!好看!”媛伶听这宋振宁的声音十分憨厚,不像那些存心调笑的纨绔子弟,心中好奇,便抬头看了宋振宁一眼。谁知道那宋振宁正痴痴地看着媛伶,忽然见了那清澈明净而又婉转多情的少女眉眼,便傻在了那里。媛伶见此忙含笑低头,转身坐了继续卸妆,婵伶道:“今日多谢两位公子打赏,往后还请两位多多到倾月班戏船前捧场。”甘文齐忙道:“应当的,应当的。哦,就不叨扰两位姑娘了,告辞。”说着拉了宋振宁出去。 婵伶媛伶四个一路观赏街景回到长干桥下,报恩寺边,戏船上的戏也唱了过半。嬛伶见她们回来,便问道:“逛得如何?”婧伶忙道:“我们没逛,就是走着回来,顺道看了看。”娟伶忙扯了婧伶一把,瞪着眼睛小声骂道:“你个笨蛋!”嫏伶道:“逛就逛了,怕什么?这几天总是唱戏,难得玩玩也好,我还想玩呢。”嬛伶嗔道:“你就护着她们!”娴伶端过茶来,问道:“今天怎么样?赚了几个彩头?”娟伶忙来了兴致,喜道:“好多彩头呢!对了,”说着拿出两张百两银票,“这是两个公子打赏的。怎么样?给倾月班争脸吧!”嬛伶上前接过银票,看了一眼,问道:“两个公子打赏的?”娟伶道:“是啊,我都记得。一个是开绸缎庄的甘公子,一个是开茶叶庄的宋公子,他们还去看了婵伶和媛伶两位姐姐呢!”嬛伶立刻立起眼睛:“你们见了那两个人了!”娟伶忙捂了嘴,婵伶笑道:“是管事领过来的,我们事先都不知道。是两个挺秀气的书生,十分客气。”嬛伶道:“刚才不是说一个开绸缎庄,一个开茶叶庄吗?怎么又变成书生了?”婧伶道:“家里是做生意的,但这两个人看上去很斯文,说话客客气气,文绉绉的。”娴伶从嬛伶手里拿过了银票,道:“大过年的,你就别计较了。你虽有规矩,可这样的应酬难免遇到,婵伶和媛伶都是有分寸的,不会有事。”嫏伶在旁笑道:“她呀,把咱们都当奇珍异宝一样,生怕给人偷了去。”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叫好声,娴伶听了笑道:“嬗伶的武戏是越来越好了。”嬛伶却道:“可惜武旦的戏一直没有,她还想着嫱伶的那一出《昭君出塞》呢,心甘情愿地去牵马。”嫏伶叹道:“也不知道嫱伶怎么样了,竟然一点消息也不托人送来。”又向嬛伶道,“哎,说起这个,我还是劝你找个正经的武旦吧,把咱们演戏的路子也扩一扩。”嬛伶长舒口气道:“行吧,等过了节再说。” 过了元宵,正月将尽,那些晚间游乐看戏的人就不及年节时候的多了。这日散戏时二更刚过,众女伶都有气无力地卸妆,收拾衣箱,无不想着回去早点睡下。忽听船外数人高声喊着“站住——站住——”嬗伶一抬眼皮:“难道有贼?”忙撩起窗帘看,女伶们也都探头探脑的。黑夜灯火中,只见一个女孩子模样的人跑上长干桥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彪形大汉,那女孩眼看就要被追上,竟一纵身跃进了秦淮河中。“呀!跳河了!”娴伶吓道。长干桥上围观的人们纷纷嚷了起来:“有人跳河啦——”那三个大汉追到桥边,低头看去,黑黢黢的河面上什么也看不清,便向后面小跑来的管事模样的道:“管家,跳河了。”“跳河了?”管家惊道,却又镇定了神色,骂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不到人,怎么向大老爷交待!去,下去捞!”那几个汉子都有些不情愿:“管家,大冬天的,不说淹死,先要冻死了。”“对对对。那丫头跳下去就没影了,她又不会水,肯定淹死了,还是天亮了直接叫人捞尸首吧。”那管家一听不由怒了,举起鞭子就打,口中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平日跟着老爷吃好的喝好的,今儿个让你们下个水就推来推去,没良心的东西!”那几个汉子忙你推我,我推你地躲着,旁边看热闹的人便都忘了跳下河的那个,竟都看着这几个大男人闹把戏。 娴伶跺着脚道:“怎么这样,也没个人去救!”媛伶急道:“真是,可惜我不会水,这些年白待在船上了。”正说着,只听船边传来石子落水的声音,嫏伶眼珠一转,道:“嬗伶呢?”众女伶忙都四下里看,却不见嬗伶,嫏伶忙出得舱来,只听脚下有人轻声喊道:“姐,那些人都走了吗?”嫏伶低头看,嬗伶正一手搂着那女孩子,一手攀着船边缆绳,踩着水躲在船头与河道的缝隙中。嫏伶回头看看桥上,那几个汉子正围着管家往城内走去,便道:“走了!快,把手给我。”舱内的女伶的听见声响,就都要涌出来,嫏伶喝道:“别都出来!给人看见生疑。”嬛伶走出来,同嫏伶两个搭住嬗伶的胳膊,一起往上拉,直把两个人拉进船舱中。姜伶等人忙掩了前后船帘,撑篙开船。 船舱内,只听嬛伶吩咐道:“快!拿干衣服来!”“去!烧热水来!”“早上煮的姜汤呢?热了拿来!”娴伶等人又是拿衣服,又是烧水,忙前忙后。这边媛伶帮着嬗伶换了衣服,问道:“怎么样?冷吗?”嬗伶摇摇头:“这算什么?比不得练三九的时候,就当是顶着雨演了折《夜奔》。”便又上前,看那个女孩道,“她怎么样?醒了没?”嫏伶道:“刚吐了几口水,但冻得不轻,直打颤。”一时替这女孩子换了衣服,擦干头发,娑伶端过姜汤来,嬛伶捏着女孩的嘴,灌了进去,恰好船也到了家门前。嫏伶一把抱起女孩子,登岸回家,直送到房中床铺上。娴伶烧起火盆,众人都围坐着看那女孩子,看着她脸色缓了过来,也不再发抖,眯了眯眼睛,渐渐睁开了。 到此时,众女伶才敢松了口气,嬛伶轻声唤道:“姑娘,好点没有。”那女孩点点头,挣扎着跪了起来,磕头道:“多谢姐姐们救命之恩。”嬛伶忙扶住了道:“这会儿就别谢了!”嫏伶问道:“你叫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追你?”女孩道:“我叫柔些,是淮清桥甘老爷家养的女伶。甘老爷要收我做小,我不愿意,只好逃出来了。”众女伶一听都有些不忿:“又是这些个好色无耻的男人干得好事!”“太可恨了!不把我们唱戏的当人看,想收做小老婆就收!”大家正说着,娑伶招呼道:“唉唉唉,先别说这个,现在可是麻烦了。她是家养的伶人,如今逃出来,要是官府知道我们收留了她,这窝藏逃人的罪可是要砍头的!”此话一出,女伶们都花容失色,娴伶惊道:“砍头?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咱们也算是救人!”嫏伶皱着眉头道:“大清的律法,下等人都不算人。她自个儿淹死了没什么,我们救了她又不到官府出首,就是藏匿逃人的罪。”“哎呀,那怎么办啊!人都救了,咱们总不能还把她送回去给人做小啊!”媛伶说时全然是无辜的神情。柔些喘着气道:“姐姐们不要愁,等我缓过劲儿来我就走。我是宁死不回去给人做小的,要是有命能逃得远远的最好,没命不过就是一死。今天,我也算是死过一回了。”嬛伶看柔些身量修长,颇有体格,禁不住问道:“你是唱什么的?”柔些道:“武旦。”嬗伶叹道:“哎呀,可惜了!我们正缺一个正经的武旦,偏留不住你!” 众人都在叹息,婵伶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才说是淮清桥甘家?开绸缎庄的?”柔些点点头。婵伶又问:“你们家有没有个叫甘文齐的公子?”柔些点头道:“那是我家老爷隔房的侄儿,来帮老爷照管生意的。”媛伶撅了嘴道:“啊?他是你们家的公子哥啊?早知道是个贪色的家伙,那天在朝天宫,我们就该把他骂出去!”柔些忙道:“不不不!五公子是好人,对我们下人都特别好。他很喜欢听戏,经常照看我们,我们都说他是甘家大院里最好的人。”媛伶听了这才歪了脑袋道:“这样啊!这还差不多,不枉我收了他一百两的赏钱。”嬗伶眼睛一转,喜道:“哎,我有个主意了。”众人都问什么主意。嬗伶向婵伶道:“你上次不是说那个甘公子很喜欢你们两个的戏吗?听说还常常来戏船捧场。如果他真是体恤我们这样唱戏的人,我们干嘛不求他帮个忙?”媛伶用一贯平柔的语气道:“求他!行吗?”嬗伶道:“行不行的,试试再说!柔些要是这么跑了,就算逃出命去,也一辈子担惊受怕,挂个逃人的罪名。咱们要是能把她救出来,岂不好!”嬛伶叹道:“你就是有一出是一出。这个方法要是不行,又让甘家的人知道了柔些在咱们这儿,麻烦不是更大了。”嬗伶无所谓道:“怕什么?我知道那个逃人法,十日之内出首免罪。真不行咱们再放了柔些,然后就跟官府说不知道她是逃奴,她跑了我们才发现的。” 嬛伶正要说,柔些却一骨碌滚下地来跪着磕头道:“求姐姐们救我!要是能留在这里跟姐姐们唱戏,那就是柔些几生修来的福了!”嫏伶笑着自语道:“倾月班缺一个武旦,老天爷就送来了一个。天底下的事情不就是一个巧字吗?要有好机缘,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就要看我们,有没有胆子去付出这个代价了。”嬛伶推了她一把,道:“就你胆子大!”“你不想就这丫头吗?”嫏伶立刻反问。柔些往前跪了跪,道:“原来是倾月班的姐姐们,我常听五公子夸姐姐们的戏好,人好!求姐姐们救救我!姐姐们去找五公子,他也会救我的。”嬛伶扶起柔些,笑道:“你先呆在这里吧,这两天不要出去。我们想办法。”柔些喜得又是鞠躬又是点头。 长干桥下几多情(2) 次日,倾月班按时来至长干桥下,搭台开锣。众女伶正忙着,娟伶招手跳脚地道:“快来快来!看,那个就是甘公子,哎,宋公子也来了!快看啦!”女伶们都从帘缝中窥觑着,果见那些粗衣麻布的平头百姓中站着两位身着华服的公子,都是天青色对襟马褂,戴着红绒结顶的秋帽,虽然冬天,却依然手拿扇子以示风雅。“看上去,倒还像正经的人,要不,我们过去问问?”娴伶道。媛伶道:“怎么问啊?这大庭广众的。”嬗伶却道:“不急,你们先扮戏,我去试探试探他们。” 台上一出戏演罢,嬗伶大大方方走下船来,从新进班学丑的娆伶手中接过大笔洗,来至甘文齐、宋振宁面前,笑道:“请两位公子打赏。”甘文齐一笑,拿出一定十两的银子,宋振宁也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两位公子真是大方,这叫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嬗伶故意打趣道。宋振宁忙道:“你们唱得真好!好听又好看。姑娘,那个媛伶姑娘一会儿有戏吗?”嬗伶眼珠转了一圈,笑道:“公子是冲着我媛伶姐姐来的啊?一会儿就有姐姐的戏,她和我搭档演《千里送京娘》,我演赵匡胤。”甘文齐忙道:“怎么?姑娘是学武生的?”嬗伶笑道:“怎么?看着不像吗?”甘文齐道:“姑娘一说,在下就看出几分来了。在下家中也有小戏,有个学武旦的和姑娘身量倒是十分相似。”嬗伶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柔些,便装着无事的样子问道:“哦?公子家里有戏班啊?那公子一定是个懂戏的了。公子刚才说的武旦叫什么?我们船上就缺一个武旦,改日有机会请她来串戏。”甘文齐尴尬地笑了一笑:“哦,不巧这个伶人前天得病死了?”嬗伶听了,心下明了,只得装作遗憾地道:“那真是可惜啊!”“是可惜了。她要是活着,跟着姑娘们一起在戏船上唱戏,只怕更好呢!”嬗伶听了也不多言,转身上了船,将甘文齐说的话告诉了众女伶。 嬛伶道:“听这甘公子的话,倒是个好心肠的人。要是他能帮忙,没准真能成!”嫏伶点头道:“嗯,得想个办法和他搭上话。”嬗伶忙道:“哎呀,说这个想起来了。快快快!帮我扮上!媛伶姐,你也改一下妆,我们一会儿演《千里送京娘》。”媛伶莫名其妙,道:“啊?为什么啊?”嬗伶道:“我刚才跟他们两个说我们两个要演这个戏的。”说着神秘一笑,“媛伶姐,我看那个宋公子是迷上你了!今天就靠你了啊!”媛伶红云浮面,却道:“啊?为什么啊?要我出卖色相啊?”嬗伶咂嘴道:“这怎么是出卖色相呢?我们这是利用他们的弱点。再说了,当年婳伶姐和娉伶姐为了大家,还嫁人了呢。”说着就揉开了油彩,抹起脸来。娴伶等人也不管媛伶愿不愿意,拉住了就给她换衣裳改头面。半刻功夫,嬗伶和媛伶两个登场,底下叫好一片,甘文齐和宋振宁两个看得如痴如醉。一时演罢,嬛伶亲自出来领赏,甘文齐和宋振宁送上百两银票,拱手拜道:“原来是嬛班主,幸会!”嬛伶笑道:“两位公子今日捧场,又打赏这么多银两,是我们该谢谢两位公子。”甘文齐忙道:“哪里哪里。嬛班主若不嫌弃,明日午时在下于梅妍楼设宴,请两位班主一叙。”宋振宁插道:“呃,媛伶能来吗?”嬛伶只笑道:“明日午时,梅妍楼,我们定然赴宴。” 次日近午时分,嬛伶和嫏伶安排了戏班事宜,嘱咐娴伶等人照旧唱戏,二人携手往梅妍楼而来。甘文齐和宋振宁早已等在楼上,宋振宁先看见了嬛伶和嫏伶,忙道:“来了!哎,就两个人,媛伶没来啊。”甘文齐笑道:“振宁兄如今是心猿意马啊。”宋振宁憨笑道:“嘿嘿,那个媛伶真的好看!戏台上好看,戏台下也好看,那她那个眉眼就知道是个温柔的姑娘,我一看就喜欢。”甘文齐道:“容易啊,一会儿你跟两位班主提亲。”“啊?提亲?”宋振宁傻傻地道,“这么快?”甘文齐道:“你不就是为了抱得美人归吗?娶个戏子,还不容易。”宋振宁忙正色道:“文齐兄这说的什么话?小弟喜欢媛伶姑娘那是真心实意的,不是因为她是戏子就有轻薄的意思,小弟就想着能多看她两眼。”甘文齐哈哈大笑:“想不到你竟是个痴情种。”正说着,门外小二报道:“倾月班嬛伶嫏伶两位班主到了。”嬛伶嫏伶进屋施礼,甘宋两人还礼,相请入座。甘文齐道:“在下素闻倾月班的女伶们一向清高,从不应酬,今日能赏光,真叫在下大为意外。”嬛伶一笑,道:“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但我们还没有清高到万事不求人的地步。”嫏伶也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见两位,就是有事相求。”甘文齐和宋振宁颇感意外,甘文齐问道:“难道倾月班有什么困难吗?”宋振宁忙道:“要是缺银两什么的,尽管说。”嫏伶笑道:“宋公子真是财大气粗啊!”宋振宁不由尴尬,甘文齐笑道:“两位不要见怪,振宁兄是个直肠子的人,没有恶意。”嬛伶点头道:“我们并未介意。我们此来,其实是有事求甘公子的。”甘文齐忙问何事,嬛伶道:“听说公子家走失了人口,不知道是真是假。” 甘文齐愣在那里,思忖一番猛然大悟,问道:“难道姑娘们知道柔些的下落?”嬛伶笑道:“柔些投河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是那个扮赵匡胤的妹妹将她从河里救起,现在就在我们家中。”宋振宁忙道:“哎呀,你们这样藏着她,是要惹祸的。”嫏伶道:“如今有甘公子在,是福是祸,就看公子的了。”甘文齐犹豫道:“这事,在下需要想想。”“公子要是无能为力,我们只好将柔些送回府上,也免得我一船姐妹担上窝藏逃奴的罪名。只是可惜柔些,要嫁给公子的大伯做小了。柔些说,甘老爷年已七十,垂垂老矣啊!”嫏伶说着,长长一叹。甘文齐本有不忍之心,听嫏伶这么说,皱眉叹道:“在下也不愿见柔些二八年华却要嫁给枯老的伯父,可在下毕竟是隔房侄子,在甘家到底是客卿。前天听说柔些跑了,在下心里甚是宽慰,可又听说她投河自尽,哎……”于是向嬛伶嫏伶道,“既然她能死里逃生,被姑娘们所救,或许是上天的机缘,我是该想法子搭救她。”嬛伶道:“这人是不是逃奴,不过就是一张卖身契。公子要是能帮我们拿到那张卖身契,甘老爷不就没有凭证了?”甘文齐道:“说来简单,可做到却不容易。找不到柔些的尸首,就不能断定她死了,这卖身契一定是留着以防以后找到了人好对证。可如今柔些又不能现身,在下怎么开口要这个卖身契呢?”四个人坐着想了一阵,桌上酒菜点滴未动,宋振宁忽然道:“不就是个家里的女伶吗,你伯父就是好色,如今找不到人,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忘了。我家那个老爷子还不是这样,我都懒得说了。”甘文齐道:“说起来都这样,可要是真的发现家里的逃奴,老爷太太们看不见,那些管事的还看不见?还是得想办法把卖身契弄到手。这可怎么办呢?”宋振宁叹道:“这么坐着也想不到主意啊,好不容易请两位来吃饭,酒菜都凉了。我们先吃了饭,吃饱了再慢慢想主意吧。”甘文齐忙笑道:“是是是,先吃饭再想主意。两位给在下点时间,容在下想个妥当的办法。” 这时,忽听外面有个声音道:“是甘文齐公子和宋振宁两位公子的包间。”四人抬头,门被推开,嬗伶站在门口,一脸喜气喊道:“姐!赶紧回家!”嬛伶忙起身迎进嬗伶,关了门道:“咋咋呼呼地干什么?什么事?”“回家?家里出什么事了?”嫏伶问道。“有事!大事!你们,”嬗伶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你们还没吃呢?哎,刚好,拿回家去,家里吃!来贵客了!”嬛伶和嫏伶一头雾水,只喝道:“别太没规矩了。”甘文齐笑道:“嬗伶姑娘这么着急,想必是重要的客人,我们就不多留两位了。至于两位嘱托的事情,在下一定尽力,及早答复。”嬗伶看了看甘文齐,笑道:“公子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甘文齐道:“姑娘的武戏演得那么好,在下怎么能记不住。”嬗伶便道:“既然这样公子就想个好办法,让柔些留在我们这里,我就有个搭戏的武旦了。我先谢过公子了!”说着就拉着嬛伶和嫏伶出了门。甘文齐和宋振宁在酒楼上目送三人离开,宋振宁道:“她们真是好心肠的姑娘。”甘文齐却道:“侠骨柔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 嬛伶和嫏伶一路问嬗伶家里到底是什么事,来了什么贵客,嬗伶咬紧牙关就是不说。等进了家门,众女伶都欢喜地迎上前来,只见院中立着高瘦的男子,一身灰布长袄,笑眯眯地看着嬛伶和嫏伶。嬛伶惊呆在那里,嫏伶一脸喜色,上前喊道:“先生!你怎么来了!”李渔捋着短须道:“我来金陵找书商谈印书的事,自然要来看看你们。”嫏伶忙问:“那先生一定要多留些日子才行。”李渔笑着点头,走到嬛伶面前,道:“怎么?不认得了?”嬛伶此刻只觉得脑袋轻飘飘的,傻笑一下,道:“先生真是贵客。”李渔笑道:“那还不好茶好饭的招待了?”嬛伶笑道:“自然,应该的。”娴伶道:“哎,那一会儿还去不去长干桥演戏啊?”娴伶的话提醒了嬛伶,她忙正色道:“唱啊!又没说停戏,看客们可都等着呢。”李渔微笑了,道:“一提起戏,她就精神了。”众女伶本以为李渔到来这样的喜事能让嬛伶破个例,结果还是败兴,不由都撅了嘴各自散去。李渔忙招呼道:“哎哎,怎么一说演戏反而散了?这可不是倾月班的风格啊!我难得来了,还不让我看看你们的戏都怎么样了?”嫏伶上前道:“好啊,这个才是正经事,一会儿还要劳累先生了。” 于是李渔同嬛伶、嫏伶三个坐了,把别后情景各自叙述一番,嬛伶又提起嫱伶远走,娉伶、姝伶、婷伶嫁人的经过,李渔由不得又感慨了一番。因问道:“我刚才见屋里躲着个女孩子,你们这里新进的丫头都见过了,她却不肯出来。”嫏伶道:“她还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呢。”于是把柔些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道:“我们刚才就是去见了甘家的五公子,他倒是个有善心的人,我们想求他帮我们救了柔些。刚好,船上缺个武旦,这孩子来了,又能演不少好戏了。”李渔点着头道:“是该尽力而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只是,既然甘家老爷喜欢这个丫头,岂有知道她还活着却甘心让人的道理呢?”嬛伶笑道:“这个甘老爷肯定是不甘心。”正说着,李渔眼睛一亮,道:“有了!”嬛伶和嫏伶忙道:“什么?”李渔笑道:“找个时间,将那个甘公子约出来一见,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救人。” 隔日,嬛伶嫏伶将李渔引见给甘文齐、宋振宁二人,李渔将救人之计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各自按计行事。 李渔圈椅高坐,在倾月班戏船前观戏三日,江宁府内便四处传开消息:五经童子,一代文士李谪凡来江宁府观戏品戏。于是,各大戏班子都争相找李渔说戏解戏。甘文齐回到家中,怂恿甘老爷道:“听说那个李谪凡是个极懂戏的人,要是能请到家里来给女伶们说说戏,我们家的戏也就更风雅了。”甘老爷本是因为迷恋声色而购置了家班,而且是武戏、丑戏居多,如今听侄儿这么说,觉得攀附风雅也是件好事,便答应了。 这日,甘文齐便将李渔请到府上,安排了两出小戏请李渔点评。李渔看罢却不说戏,反向甘老爷问道:“老爷的家班里,可是少了人口?”甘老爷十分意外,忙问:“先生怎么知道的?”李渔摇头道:“在下坐在这里看戏,只觉得戏台上有些阴煞之气,戏虽热闹,却无意境啊!”甘老爷被触动了心怀,试探着问道:“这个,先生也能看出来?”李渔道:“读书之人,周易卦象都是要懂的,在下不过是照实说罢了。”甘老爷听了忙命花厅待茶,屏退左右,将柔些出逃,投河自尽的事说了一遍。李渔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些唱戏的伶人多是孤苦无依的人,若是无端横死,自然魂魄不散,萦绕生前心魂所系之处。”甘老爷道:“先生是说,柔些真的死了,阴魂不散,缠在我家戏台上。”李渔道:“数九寒天,一个弱女子投河,岂有生还的道理?再者,冬季河水,面上虽平但暗藏湍流,甘老爷说是隔了一夜再去打捞,这如何捞得到呢?依在下看来,多半是命丧九泉矣。”甘老爷忙道:“那她魂魄不散,这如何是好。”李渔道:“她虽然不是老爷亲手杀的,但却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意思。她阴魂不散,一是心有怨恨,二呢,也是心在戏台上,没别处可去。只要老爷替她超度了亡灵,将她身前的卖身契毁了,放了她的魂去,就好了。”甘老爷听说要毁了卖身契,有些犹豫道:“毁了卖身契?这不妥吧?万一她没死,岂不是白白放跑了一个人。这可是我花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呢。”李渔一笑,道:“在下不过是出个主意罢了,甘老爷自己斟酌。其实这事,说白了,没准只是老爷自己心中有愧,神魂不安罢了。若能讨个心安理得,岂不更好?”甘老爷被李渔的话噎住了,又不好当面发怒,李渔则笑盈盈地告辞走了。 长干桥下几多情(3) 谁知第二天一早,李渔就接到甘老爷的请帖,请李渔再去一趟甘家商量超度柔些亡魂的事情。原来这一夜甘家竟然闹鬼,几个下人都说看到了柔些的鬼魂回来,在戏台附近游荡,好不吓人。甘老爷心里慌乱,只好再向李渔请教。李渔道:“这有鬼无鬼,是老爷家的人看见的。既然甘老爷相求,在下就出个主意吧。这柔些姑娘眷念戏台,不如找个和她容貌相似的女伶,扮成柔些的样子在戏台上照着柔些的路子演出戏,老爷打赏的时候就把那卖身契赏给她,放她自由,让她归去,这样不就行了。”甘老爷将信将疑,道:“这行吗?”李渔笑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戏子伶人的行当推至上古,正是由祭祀之礼而来。古人祭祀,都要那优伶扮作先人的模样受祭。《诗经·小雅》里面就有‘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的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甘老爷恍然道:“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就按照先生的主意办吧。不过,这到哪里找一个和柔些相貌相似的女戏子呢?”李渔忙道:“这个在下或许能帮上忙。在下近日在金陵城内外看了不少戏班子的戏,甘老爷把柔些姑娘的容貌画下来,在下替老爷寻一个容貌相似的女伶就是。”甘老爷一听,忙叫铺纸研墨,唤来甘文齐,嘱咐他描画柔些的容貌。 李渔带了画像离去,未出一日就送来消息,说女伶已经找到了。甘老爷忙备下酒菜,请李渔带着女伶们当夜就到府里来为柔些祭悼。是时,嬛伶领着众女伶扮了妆,一个个素色衣裙在台边上跪着。锣鼓一响,柔些扮作白素贞,也是一身白衣款款上台。甘老爷看了下几乎跌下椅子来,慌道:“这是柔些啊!”李渔在旁忙道:“这是倾月班的伶人,叫嫣伶。”甘文齐也附和道:“是啊,伯父,是外面的伶人。”甘老爷这才坐稳了,道:“哦哦,果然有几分相似。”柔些和嬗伶在台上演罢一出《白蛇传·盗草》,甘老爷忙将准备好的柔些的卖身契拿出来,命赏。甘文齐亲自将卖身契送到柔些面前,大声道:“柔些,老爷将卖身契赏给你了,以后你可自由了!”柔些忙跪接了,拜谢道:“柔些谢老爷的恩情。”甘老爷忙挥着手道:“不谢,不谢,去吧去吧。”嬛伶等向甘老爷也拜谢了,鱼贯而出,院子里煞是寂静。甘老爷看看李渔道:“先生,应该就没事了吧?”李渔指着天上道:“甘老爷请看,月白风清,良辰美景啊!”甘老爷如释重负,忙谢过了李渔,命甘文齐送出门外。 回到家里,女伶们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个个欢天喜地。一面笑话甘老爷的荒唐可笑,一面赞叹李渔的绝妙好计,就连甘文齐也笑得直不起腰,直说自己的伯父老糊涂。嬗伶见他如此坦荡好爽,全无富家子弟的矫揉造作,不免十分敬佩,拍着甘文齐的肩道:“这里你最厉害,竟帮着我们装神弄鬼吓唬自己的伯父。”娴伶道:“也是,那天晚上帮着柔些进去‘闹鬼’,真是不容易。要是没有甘公子这个内应,我们可办不到。”嬛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一闹,往后甘家人都信有鬼了。”“这怕什么?”妖伶道,“李先生说了,我们唱戏的先祖就是装神弄鬼的,我们不过是‘认祖归宗’啦!”甘文齐道:“不怕不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准你们这一闹,我们家的家风反而好了!哈哈哈!” 柔些走上前来,跪在李渔以及众人面前,磕头道:“柔些永世不忘先生、公子和众姐妹的救命之恩。”嬛伶忙拉起来道:“这么客气干嘛?对了,你呀,已经不是柔些了。”“对对对!”甘文齐忙接道,“在甘家先生急中生智,替你起了个好名字,叫嫣伶。”嬗伶道:“对啊,你以后就是嫣伶了,是我的武旦了!”嫏伶笑道:“什么你的?是我们大家的,是倾月班的!”嫣伶拿出藏好的卖身契,交给嬛伶道:“没错,以后嫣伶就是倾月班的武旦了。”嬛伶笑了笑,一把将卖身契撕毁,道:“你是你自己的,你想在哪里是你自己的心决定的。”嫣伶惊诧中含泪笑道:“嫣伶就在这里。”众人听此禁不住感怀,媛伶翘着嘴,喜道:“真好!欢喜大团圆的结局,我最喜欢了!可惜,宋公子没能看见。”众人都不由看向媛伶,媛伶含羞低了头。 甘文齐笑道:“哈哈,要是振宁兄听到这句话,非高兴死不可,媛伶竟然惦念着他!”嬗伶忙又拍了甘文齐一下,正色道:“哎,趁他不在,你说清楚。他是不是谋划着抢走我媛伶姐啊!”甘文齐也正色道:“你们要是和我振宁兄熟悉了,就知道他是个多么心地单纯的人了。我常笑话他不能继承家业,否则以他的个性,不是被那些不厚道的奸商骗光了家产就是被家里下人糊弄得团团转。”“少打岔!”嬗伶喝道,“没交待实情就先自夸起来了。他好不好,要我媛伶姐说了算,而且,还得我们姐妹这一关!”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媛伶红晕满面,娴伶忙捂了嬗伶的嘴道:“就你事多!改日找个人先把你嫁了,省的在姐妹耳边聒噪。”嬗伶道:“就我这样的,谁敢要我啊?嫁了人,非弄得人家鸡犬不宁不可。”甘文齐打趣道:“没事,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甘家的花园尽管给你闹鬼去。”众女伶听了都哈哈大笑,嬗伶瞪了眼睛,追着甘文齐就打,女伶们见此笑得更欢了。 次日,嫣伶便在倾月班正式登台唱戏,天长日久,消息终于传到甘老爷耳朵里。老爷子知道自己被李渔和一群女戏子哄骗了,几乎背过气去,待要告到官府又牵扯着甘文齐,没奈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只把甘文齐狠狠骂了一顿,不再让他打理绸缎庄的生意。甘文齐得了闲,索性和宋振宁两个日日流连在倾月班戏船前,自在得乐。二人知道这些女伶视金钱如粪土,也从不拿金银来讨好,只时不时买了女伶们爱吃的小点心来犒劳大家,时间一久,就混得十分熟了。倾月班的女伶本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见他宋两人都是性情中人,不免也亲近了几分。至于宋振宁对媛伶的一往情深,众人都看在眼里,嘴上却不说,毕竟宋振宁是富家子弟,纵然他心底里是真,可要娶一个戏子过门,家里人怎么看,就难说而来。 这夜演戏,嬛伶和李渔却下了船在报恩寺的石阶上坐着,远远地看。嬛伶道:“先生当年曾说要给我们写出新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李渔道:“写戏容易,可写给你们就不容易了。虽说走了几个人,但你们的戏是越来越好了,如今行当齐全,真是难。”嬛伶笑道:“又没让先生把每个人都写上,就像《怜香伴》一样,只要能写出大家的心思,写进我们心坎里去。”说着不由打心底里一笑,道,“其实为了嫣伶的事,就够写个好戏的了。从那天嬗伶下水救她,到如今,还有媛伶和宋公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真有意思。比在杭州的时候,欢喜多了。”说着又不由愁上眉间,“哎——宋公子是个好人,可是他家里是富商,高堂俱在,怎么会让媛伶进门呢?我们是舍不得媛伶做小的,宋公子自己也舍不得。”李渔道:“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说的算的,甚至连媛伶和宋公子自己也没法决定。要是宋家双亲坚决不同意,那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他们私奔?如果这样,只怕两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其实,能守着喜欢的人,又何必在乎这些名分呢?”嬛伶听了忙皱眉正色道:“先生怎么这么说话?什么叫不在乎名分?要是真心在乎一个人,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名分。男人三妻四妾虽然古之已有,可从古到今都有人在骂这种不公,我们虽无力反抗,但看见那么多的姐妹因此受难,总是愤愤不平。更何况,要是两个人真心相许,那为何要被世俗的规矩羁绊,非得弄出个大小名分来阻隔着?”嬛伶一气吐出心头之言,却不见李渔回应,不免有些尴尬,不再看李渔。李渔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再看吧。”嬛伶知道李渔这话是敷衍她的,也就不好再说,两个就干坐着看戏船上作戏,却早没了心情。 一天近午时分,女伶们正在院子里准备吃饭,甘文齐忽然冲了进来。嬗伶见了笑道:“来的真是时候,新下的菱角,吃不吃?”甘文齐忙道:“还吃呢,出事了!”“什么事?”嬗伶问道。甘文齐叹道:“振宁兄被他爹关起来了。”女伶们忙问为什么,甘文齐道:“嗨,我伯父昨天去绸缎庄查看生意,恰好遇到宋伯父,就抱怨我留恋戏班的事情。宋伯父知道振宁兄一向和我要好,就起了疑,昨天晚上责问振宁兄。你们也知道那个家伙,憨直得不行,就都照实说了,还说要明媒正娶将媛伶接进门。宋伯父一怒,就把振宁兄关起来了!”甘文齐还要再说,却见女伶们都纷纷坐着,盛饭的盛饭,端菜的端菜,媛伶坐在旁边不动,耷着眼皮。甘文齐傻住了,道:“你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嬗伶撇嘴道:“你要什么反应啊?是想看我媛伶姐哭呢?还是想看我们集体发愁啊?”甘文齐不知如何作答。嬛伶叹道:“该来的迟早要来。”嫏伶道:“还真是,也没办法了。”甘文齐奇怪道:“你们就这样,认输了?不会吧,不是你们的风格啊!”嬗伶上前推了甘文齐一把道:“去去去,你知道什么!”嬛伶拉了嬗伶,向甘文齐苦笑笑道:“你都说了,宋公子的爹已经把他关起来了,这显然是坚决不同意他和媛伶的事情。我们能怎么办?总不至于闯进宋家,把宋公子劫出来,让他们私奔吧?” 甘文齐被问住,半刻才吞吞吐吐道:“那,那你们,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啊!”嬗伶扬眉道:“我有个办法。你去把宋公子救出来,然后让他和他爹娘断绝关系。你呢,送他十万八万的银子,够他们两个过一辈子就行啦!”甘文齐说一句就被嬗伶堵一句,心里着急却不能发作,最后干脆坐在桌边,从嬗伶手中抢过碗筷吃起饭来。嬗伶叉腰正要反击,嬛伶拦道:“行了,别打嘴仗了。你再去拿一副碗筷吧。”于是向甘文齐道,“嬗伶虽然说得过分了点,但道理没错。宋公子要想和我们媛伶在一起,除非就是私奔,但依他的性格,这背弃父母的事情怎么能做?况且也不光明正大。”甘文齐道:“为什么非要私奔,还是有别的办法的吗。”嬛伶道:“你是不是想说做小?这倒是个退路,但前提是宋公子的父母同意,宋公子舍得,我们媛伶甘愿。”说着,众人都看向媛伶,媛伶将筷子一丢,嘟嘴道:“别看我,吃你们的饭。”说罢拂袖走了,娴伶等忙跟了过去。嬗伶恰好拿了碗筷回来,往桌上一撂,冲甘文齐道:“凭什么做小?凭什么我们唱戏的就是要低人一等?凭什么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一个心分给七八个女人,而女人就只能一心一意伺候男人?”甘文齐道:“我哪知道为什么啊?几千年了,不就是这样吗!怎么了?”嬗伶道:“没怎么!我们就是表个态,宁死不做妾!”甘文齐道:“放心!我要娶你,绝对不让你做妾!”众人听了一愣,嬗伶上下扫了甘文齐一眼,道:“你娶我当大老婆我也还不稀罕呢!”说罢径自坐下吃饭,头也不抬,甘文齐被冷在那里,嫏伶忙招呼道:“行了行了,越说越没谱,坐下吃饭吧。” 接连两日,甘文齐都没有到倾月班来,女伶们开始有点不安,都想知道宋振宁那边怎么样了。虽说大家都知道此事应该没有回转的余地,但心底里总有些美好的期盼,希望那戏里才子佳人的团圆能在现实里也出现一回。晚上散了戏,娴伶等拉了媛伶坐在院中,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媛伶道:“问我啊?我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啊!”姬伶道。媛伶道:“就是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娴伶道:“容易啊。现在看,反正是不能明媒正娶了。我问你,要是宋家同意你做小,你愿不愿意?”“啊?”媛伶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姐妹几个,“你们这么问,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我……”嬗伶插道:“不用说啦!要知心中事,但听口中言。媛伶姐要是真愿意,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可见姐姐心里还是不愿意的。”媛伶委屈地撅着嘴:“宋公子是个好人,对我那么好。你们知道,姐妹里就属我不懂那些应酬人的事儿,我跟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装,也不掩饰,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好自在。有时候都觉得,比在嬛伶面前还自在。嬛伶老是挑我演戏的毛病,宋公子就不。”娴伶道:“听你这话,我怎么觉得,你和他倒真是一对儿。你心里是有他的啊!”“有啊!”媛伶并不避讳,“我见不到他的时候就想他,一想他那乐呵呵的样子自己就高兴,我知道自己心里是有他的。”“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小呢?”姬伶问。嬗伶忙道:“姐,你怎么这么问?难道做小是好事吗?”姬伶道:“我没说做小是好事,可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要是他们两个真心要好,那想要在一块儿,就只能屈从一下。我们做伶人的都不容易,老死在这戏船上总不是办法,要是能脱籍从良,终身有个依靠不是很好吗。”说着叹道,“有时候梦虽然好,但永远不会是真的啊。” 嬗伶想了一想,道:“我怎么不觉得?这世上有多少事都是马马虎虎,拼拼凑凑,委曲求全的。难得宋公子和媛伶姐两个都真心实意,我觉得他们两个从脾气秉性来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既然要好,就要好到底,凭什么要为了那个破俗规让这么一件好事变成遗憾啊?做小妾不就跟做下人是一样的吗?估计还比不上下人呢?到时候见了正妻,又得低声下气,又得小心翼翼,连正妻的丫头都不如。生了儿子女儿都不是自己的,一辈子也听不着有人叫声娘。”嬗伶说完,媛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道:“对啊!嬗伶说的对,我心里头其实也是放不下这些。麻烦的事情我最不愿意想,这个做小不做小的事情,真麻烦,让人心里挠得慌。”娴伶道:“哎,说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说。”嬗伶道:“谁说的?我看意思很清楚。媛伶姐就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做小。不做就不做,宋公子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媛伶姐,他脾气又那么好,敢和爹娘作对吗?算了,大不了我们不嫁,当个好朋友也不错吗!” 长干桥下几多情(4) 一夜安寝,天将明时,院门忽然被人拍得山响。众女伶从梦中惊醒,几个胆小的不由抱在了一起:“这个时候,什么人啊?会不会是流贼啊?”嬛伶和嫏伶早出门来,嬗伶拿了竹刀跳出来道:“我去开门!你们都别动。”说着就跑过去拔了门栓,猛地将门打开,却是甘文齐扶着宋振宁跌了进来。嬛伶嫏伶忙上去扶起二人,嬗伶关了门,甘文齐将宋振宁背进厅中,女伶早都围了过来。媛伶见宋振宁面色苍白,唇齿发干,四肢无力地躺在椅子上,心疼不已,忙蹲在旁边轻声唤着。甘文齐道:“来点热水,熬点稀粥,先让他吃东西。”嬛伶忙问怎么回事,甘文齐道:“跟他爹斗呢,说不让他娶媛伶他就绝食,果然水米没进地饿了两天。”“啊?”众女伶都惊诧不已,心底里却不禁升起敬服之心,娴伶叹道:“哎呀,真没想到,宋公子这么好脾气,竟然也够倔的。”甘文齐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倔,他就更倔了。我在他家后门口守了两天,听说他爹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又怕他真饿死,就跟他的奶公商量了把他给偷了出来。”嬛伶叹道:“这真是难为你们两个了,也多亏了老人家心软。”这边,媛伶一勺一勺地喂水给宋振宁,姜伶熬了稠米汤来,媛伶又一勺一勺地喂给宋振宁。嬗伶在旁盯着甘文齐笑道:“之前算我错怪你了,你够义气,我要是有什么得罪的话,现在统统收回来。”甘文齐笑道:“能得你这句夸赞,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好好看着他,我去找大夫去。” 养了三日,宋振宁精力已经渐渐恢复,能勉强下地走走,媛伶在旁照料刻刻不离。这日一早,女伶们都在练早功,宋振宁向媛伶道:“你别照顾我了,我好多了,别耽误你练功演戏了。”媛伶道:“没事,少练几天没什么。嬛伶都没安排我的戏,我现在只管你,不管别的。”宋振宁憨憨一笑:“你真好!我这挨饿挨得值。”媛伶鼻头发酸,嗔道:“没事逞能。万一你饿死了,怎么办?”“怎么会饿死?”宋振宁道,“我往日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如今刚好刮刮油。哎,饿了两天,我现在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以后就不怕过苦日子了。”媛伶忙问:“什么意思?”宋振宁正色道:“我想好了,爹娘要是真不同意,我就跟着你过。在戏船上给你们当账房先生,天天算账,和大家一块儿喝粥吃咸菜。”媛伶心中感怀,只是道:“你跟着我们这群女戏子怎么行?”忽听门外哈哈大笑声,两个人回头,是嬛伶嫏伶陪着李渔来了。李渔道:“真没想到,堂堂富家子弟竟能为情如此,难得难得。”宋振宁腼腆一笑,道:“让先生笑话了。”嫏伶道:“先生不用夸他,这都是先生教他的。”李渔奇怪道:“怎么是我教的?”嫏伶道:“先生的故事里不是写过吗?《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里头,谭楚玉不就是为了刘藐姑入赘到戏班子了吗?”李渔点头笑道:“对对对!是这样。”嬛伶忙道:“你的比喻不对。这谭楚玉刘藐姑为了在一块儿又是投江又是自尽的,太凄楚。我看啊,他们两个有惊无险,倒是一出《宦门子弟错立身》。”嫏伶忙道:“对啊,正是呢。哎,这可是‘永乐遗曲’,是戏里的老祖宗了,咱们要不拾掇了演一回吧。”别人还没开口,宋振宁先道:“好好好,我要看!”又问媛伶道:“说什么的?跟咱们一样吗?”媛伶戳了宋振宁一下:“多嘴,一会儿告诉你说什么的。”嬛伶等见了又是一笑。 正在这时,一个老仆模样的人敲开了们,问道:“可是倾月班吗?”众女伶都道是,老仆忙道:“我家公子呢?”众人听了就知道是宋家的仆人,宋振宁跛着出来,喊道:“奶公!”老奶公张着胳膊,喊道:“哎呀,二公子啊,不好了,老爷知道你跑出来了。带了人去找甘公子问罪,只怕就要过来了!”嬗伶听了道:“甘文齐是不会出卖我们的。”奶公道:“小姑娘,我家二公子常在你家听戏,金陵城里一打听,谁不知道倾月班啊!”众人都觉得有理,不由慌了:“宋家真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宋公子道:“你们别担心,我自己不愿意走,谁架着我都没用。”奶公急道:“哎呀,二公子啊,赌气的话就别说了,老爷真的怒了,说要和你断绝关系呢!”宋公子昂首道:“断就断!反正还有大哥三弟,我爹那么多姨娘,还怕没有继承家业的人啊!” “混账东西!”只听一声怒吼,吓得众人都心肝颤了一颤,回头看,原来宋老爷果然带了不少家人找了来。众女伶不由让开道路,宋振宁乍然见了父亲大人,刚才的气势不由减去一半,媛伶扶着他都往后退让了一步。宋老爷径自走上前来,骂道:“混账东西!敢跟老子断绝关系?你倒试试看!为了个戏子你竟然连爹娘都不认了!我打死你都行!给我滚回家去。”嬛伶等人对此情景都不知道如何行事,只怕会火上浇油,嬗伶虽然心中不平,但也被娴伶死死拉住,不让她多话。宋振宁站在那里并不挪步,父子两个对峙着,宋老爷喝道:“还不走?要老子打你是吗?”李渔笑着上前拱手道:“宋老爷暂息怒气,这毕竟是在倾月班的宅子里,多少要给主人家一个面子。”“面子?”宋老爷怒目圆睁,道,“这戏女戏子勾引我儿子,毁我家风,还要我给面子!老子没让官府把她们都抓走就是给面子了!”听了这话,别人还好,嬗伶究竟忍不住,冲过来道:“抓我们?我先告你擅闯民宅!你儿子是自愿留在这里的,官府来了也没法拿人。倒是你,带着这些人闯到为我们家里来,欺负我们一群弱女子!”宋老爷见一个小戏子都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狂妄,止不住气血上涌,夺过旁人手中的棍子,举棍就打,却被嬗伶一脚踢开棍子,打了个趔趄。宋老爷气得手脚颤抖,命家丁们拿人,宋振宁突然冲上来拦道:“爹!您别费心了!打死我也不会去!” 宋老爷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振宁道:“我从小就不喜欢你的生意经,兄弟里头我又是资质最笨的,您何苦逼着我不放?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几件自己想做的事,我烦透了!我不喜欢在家里待着,你们一天到晚就算计钱,算计将来怎么分家产,你们闷不闷?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现在宁可当个下九流,宁可要饭都不跟你回去!我才不要你给我选什么媳妇呢,你万一再选个像大嫂那样的,天天歪鼻子歪眼睛地看着家里的那点钱,我不如死了算了!”宋老爷没想到宋振宁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当着众人面顶撞自己,还把家里的那点说不出口的事情都抖了出来,登时喘不上气,跌坐在院中石凳上。宋振宁也在气头上,并没有半点惧怕心软,直直地盯着宋老爷看。宋老爷喘一口气说一句话道:“好。好。你有出息了!你有胆子了!行。你死也不回去。是吗?行。你就别回去了。我宋家没你这不肖子孙。你走,走。今天起,老子跟你断绝关系!”宋老爷说出这话,几个家人忙都劝他三思,老奶公跪在地上磕头求情。倾月班的女伶们都面面相觑,几个年纪轻的禁不住露出喜色,嬛伶和嫏伶都长吐了口气。宋老爷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家人,叹道:“哼,老子不信!没了你,这家里就没法过了。老子倒要看看,你跟着这群戏子怎么过!”说罢,背手弓背,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女伶们一阵欢呼,向宋振宁赞道:“宋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媛伶跟了你,是没错的。”嬛伶正要说什么,甘文齐从门外进来,道:“振宁兄,在下又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果然做到了!”宋振宁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现在回去,我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嬗伶上前责问甘文齐道:“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刚才也不来给我们帮忙!”甘文齐道:“宋老爷带人到我家兴师问罪,我咬紧牙关死没说你们在哪儿。我知道他能找到这儿,这不急忙赶来了。只怕我回去该被我伯父关禁闭了。”嬗伶道:“你怕什么?宋公子都没怕他爹,你还怕你伯父?还是隔房的。大不了拍屁股的走人。”甘文齐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倒是能拍拍屁股离开甘家。反正乡下还有一栋宅子十几亩地,够我吃喝的了。”嬛伶叹道:“可如今怎么办呢?宋老爷不是真的狠心和公子断绝关系了吧?”嬗伶道:“话都说出口了,是男人就别收回去。”嬛伶喝道:“你一边去,别多嘴。”甘文齐看了看宋振宁和媛伶,道:“振宁兄,你想清楚了吗?”宋振宁轻叹道:“反正都这样了,我,怎么也得做件想做该做的事情。”甘文齐点头,拿出一张银票道:“呐,算我借你的,什么时候挣出家业来了,什么时候还我。”宋振宁接过银票叹道:“深情厚谊,我就不言谢了。”嬗伶笑道:“为什么算借的?我要是你就送给他们当新婚贺礼了。”甘文齐故作高态道:“我可是个商人,当然要精心算计了,怎么能白送?”宋振宁笑道:“是啊,要是白送给我,我可能一懒,就不想挣家业了。” 于是,甘文齐又帮着物色了宅子,女伶们练功唱戏之余都忙着四处采购,备办婚礼。是日,宋振宁乘马抬轿来到倾月班的宅子,众女伶将盛装打扮的媛伶送出,一行人吹吹打打一齐来到新宅中。正要拜堂,一群捕快衙役忽然冲进来,喝道:“宋振宁站出来!”众宾客都吓了一跳,知道来者不善。宋振宁刚要上前就被甘文齐拦住,那领班的捕头走过来,道:“你就是新郎官宋振宁吧?来呀,抓起来。”甘文齐喝道:“放肆!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捕头道:“有淮清桥茶叶庄的宋老爷告儿子宋振宁偷盗家财,现在拿你归案。”嬗伶冲过来道:“胡说!这是诬告!”捕头不屑道:“诬不诬告不是你们说了算,先跟我们回衙门再说。”宋振宁忙道:“我没偷家里的钱。”“没偷钱?没偷钱你怎么能这么风风光光地成亲啊?”一个声音从人背后响起,宋老爷踱着步子出来了。原来他听说甘文齐借了房子给宋振宁,好让宋振宁光明正大地成婚,几乎气昏过去,恼极之下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宁可把儿子关进牢里也不能让他娶女戏子进门。宋老爷指着宋振宁道:“王捕头,就是这个不孝子啊。偷了家里的钱,背亲娶妻,这是大不孝啊!你赶紧给我把他抓起来。”王捕头刚要动手,宋振宁底气十足地道:“我爹已经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哪有什么背亲娶妻?我成亲的钱是朋友们资助的,我没偷家里的钱。”那王捕头哪里肯听,招呼了手下就要抓人。这时,人群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谁来闹事啊?”众人循声望去,丁文聪缓缓走了出来。 王捕头一见丁文聪,忙带着几个捕快衙役拱手拜道:“丁大人。”丁文聪不紧不慢地道:“原来是王捕头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衙门有事吗?”王捕头忙俯首道:“呃,有人报案,说儿子偷了家里的钱……”丁文聪不等王捕头说完,便道:“儿子偷家里的钱?跟我们这儿办喜事有关系吗?今日是下官的妻妹出嫁,下官竟不知这里还藏着贼,但不知王捕头要抓的,是谁啊?”王捕头一听就傻了:“是大人的妻妹出嫁?”丁文聪正色道:“怎么?难道我堂堂县老爷还要哄你个捕快不成?”王捕头忙凑到宋老爷身边,低声道:“宋老爷,你没弄错吧?你说你儿子背着你要娶个戏子,这才请我们帮忙的。如今,怎么变成丁大人的妻妹了?”宋老爷此时已是一头雾水,反问道:“这是哪个丁老爷?”王捕头道:“这是江宁府上元县的县太爷,前任巡按大人身边的红人,我们小小衙差可得罪不起啊!”“啊?”宋老爷又惊又呆,不知如何是好。王捕头道:“宋老爷,你这是何必啊!你们家虽然是历代经商,可到现在你大儿子也还只是宋三富,空有钱没有权。如今这二儿子取了县太爷的妻妹,你们家是又有权又有钱啦!你计较个什么啊!”宋老爷还在疑惑,丁文聪却笑道:“王捕头,依下官看,是场误会吧?不过,既然你们来了,也不能白走一趟。来来来,加桌酒菜,留下吃了喜宴再走!你们老爷那里要是问起,有下官担待。”王捕头一听,忙换做笑脸应承道:“是是是,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丁大人了!”说着,娴伶等人忙上前招呼了众捕快衙役坐了,宋老爷一个人被冷落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丁文聪上前拱手道:“这是亲家翁吧?哎呀,失礼失礼,是下官招待不周啊。亲家翁来的正是时候,新人就要拜堂了,来来来,请上座。”宋老爷看看丁文聪,果然是县老爷的气度;又看看四周,真是宾客盈门,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再看看一对新人,大红衣冠,好不风光。宋老爷莫名其妙地就没了主意,被丁文聪拉着上座了,旁边李渔当了主婚人,甘文齐是媒人,丁文聪夫妇是女方家长,宋老爷眼睁睁看着宋振宁和媛伶两个在跟前磕了头拜了天地。 这一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真成了明媒正娶。可事已至此,宋老爷也没有了办法,虽然媛伶却是女伶出身,可对外都称是上元县县太爷的妻妹,宋家人多少有些脸面。为了不让人嚼舌根,宋老爷回到家里即命管事拨了一处房产并一个茶叶分庄给小夫妻两个,又命账房补送了大笔银钱聘礼。倾月班的女伶们听说后笑了三天三夜,只说这一场戏真是皆大欢喜。娴伶道:“还是丁家姐夫有能耐,几句话就把那个倔老头制住了。”嬛伶笑道:“这还得谢谢李先生,是先生出的主意。”众女伶忙问李渔如何有此神算,李渔捋须笑道:“哪是神算?那天见宋老爷负气而去,我就知道他必不甘心,定会再来寻麻烦。我不过是从戏里受到了启发,才嘱咐丁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让他出面镇压。没想到,真的管用。”“戏里?”妖伶十分好奇地问,“先生从什么戏里受的启发啊?”李渔道:“《张协状元》啊!那张协嫌弃贫女出身低微而始乱终弃,枢密使王德用认贫女为义女,这才压制住了张协。对付宋老爷这样势力又世俗的人,这招以权治恶最有效了。”妖伶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嬗伶道:“我们先前说宋公子和媛伶姐的事儿像是《宦门子弟错立身》,如今又借了《张协状元》里以权治恶的点子帮他们两个大团圆,这‘永乐遗曲’的三部戏倒占了两部去。”嫏伶笑道:“可真是这样。哎,这活灵活现的戏咱们不演了,倒不如演一出《小孙屠》,将这三部戏凑齐了。”“没错。风月戏虽好,不如公案戏过瘾!这回,我要好好演个包大人!”妖伶说着就摆起架势来,众姐妹又一阵欢笑,那笑声沿着金陵城里夏末的风,呼呼地飘过青山绿水去了。 长干桥下几多情(5) 展眼又将中秋,到这时节,金陵城的秋色便才浓烈了。但见栖霞山上红枫似火,远寺钟鼓若有若无,那上山拜佛的人也络绎不绝。这一边,江冷风疾,绵延不尽的江水滔滔东去,再不回头,燕子矶下情怀好不悲壮。嬛伶嫏伶依旧往上元县小东山上祭奠了谢公并父兄家人,便往一里外的竹山走来。江南地势,虽云是山也不过是些不高的土丘,上元县附近的几座山丘都是由始皇东巡时候来的。据说,一日天帝把玩玉玺不慎失手,玉玺坠落人间,于东来的宝华山句容河和南来的天生桥胭脂河交汇为淮水处化作一方天印山。天帝为护玉玺,派黄龙、青龙下界守护。一日,始皇一统天下后东巡至古金陵城,闻天印山之说便以为“天上有圣主,人间无二帝”,当即用五彩神鞭横断天印,又开凿河道,使淮水摇摇荡荡地往金陵城内开去,便是当今秦淮,而金陵亦改名为秣陵,以断王气。被始皇扫鞭击断的山头落在句容县界边的湖熟乡,山土炽红,名为绛岩,而鞭头带着的两点土便化作了东土山和竹山。这竹山虽小却遍植翠竹,十分清幽宁静,每逢冷秋清早,山边小溪蒸腾起水雾,弥漫丘上,恰似人间仙境。 女伶们三三两两地走上山去,又三三两两地消失在竹林里,翠竿青叶间只闻得窃窃私语声,偶有妖伶等人的欢笑声。嬗伶见山上毛竹坚韧,便要攀爬,甘文齐拉住了道:“你又不是猴子,爬什么树?”嬗伶道:“你一句话就错了两处。我怎么不是猴子,那《借扇》、《三打白骨精》谁演的?这是树吗?读了那么多书,连竹子都不认识。”甘文齐笑了一笑,道:“你别闹,我和你说两句正经话。”嬗伶也不顾他,仰头看那高耸的竹子,径自玩耍。甘文齐道:“我那间宅子,为了振宁兄娶亲好容易收拾了出来,如今他爹给了他房产,竟让我那屋子空置了。”嬗伶笑道:“那还不好办,你娶个老婆回去住着就行了。你要娶亲还不容易?往淮清桥的店铺上贴出一告示,只说绸缎庄甘家五公子要招亲。你看吧,这城里城外,有钱没钱的姑娘们都奔了去。”甘文齐笑问:“你去吗?”“去!”嬗伶回答得十分干脆,却又道,“我得去给你把关啊!我帮你相看的姑娘一定都是心地纯良,不贪慕虚荣的。你什么都好,就是钱太多,难免有人嫁你是为了钱,而不是为了你这个人。”甘文齐不由收起刚才的喜色,道:“我哪里有钱?钱是我伯父的,我又不是甘家院里正经的公子,是隔房的。”嬗伶忽然道:“哎,你说这个我才想起一件事情。媛伶姐成亲那天,王捕头说宋公子的哥哥叫宋三富,怎么是这么俗的名字?”甘文齐莞尔道:“宋家自振宁兄的祖父起发家致富,子承父业,如今传至三代,所以金陵城里的商贾们就送了他哥哥这么个绰号。”嬗伶若有所思:“哦,这样啊。哎,那你家又是几代富贾啊?”甘文齐笑道:“没有几代。甘家好歹也是渤海家声,书香门第,是我伯父老来无事跑到城里来经营生意。我从不觉得有什么,将来还是回乡下去,守着青山绿水,过逍遥日子。”嬗伶听了,拍着甘文齐的肩欣然笑道:“嗯,这点我很是赞同。”甘文齐一把拉住嬗伶的手,道:“那你愿意跟我回乡下吗?” 嬗伶一愣,眨了眨眼睛,半刻才道:“你,不是在向我求亲吧?”甘文齐笑道:“你也不笨啊,猜得挺对的。”嬗伶忙抽了手:“你脑子灌了浆糊啦!你要娶我!”“娶你怎么了?”甘文齐急道,“你我在一起不好吗?像咱们这样的欢喜冤家,只怕比那些举案齐眉的还好呢。”嬗伶摇着头道:“什么欢喜冤家,举案齐眉啊,我可从没想过。”甘文齐不免失落,问道:“难道你对我从来没动过心?”嬗伶语塞,支吾了道:“这是两回事。我的确喜欢你,可要是谈到婚嫁,那就不行了。”甘文齐带着喜意急忙问道:“怎么不行?难道你觉得还不够吗?”嬗伶想了想,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很自在,看起来呢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又不一样,这样挺好的。可是你要我想到什么婚嫁,我就头皮发麻。我实在没法想象,我要是嫁了人,过平常日子是什么样,我还没闹够呢!”甘文齐不由懵懂了:“你还要闹什么啊?戏台上装孙悟空还没闹够?”嬗伶跺着脚道:“哎呀,我也没法说,我就是心里面想不到嫁人该是什么样。你知道,我从来不欺心,心里不想就不能。而且,”嬗伶猛然停住,叹了口气,改换了极不寻常的严肃神情,道,“而且你不知道,我骨子里是个多么冷酷无情又自私的小孩。”甘文齐彻底傻了:“冷酷,无情,又自私?”嬗伶道:“这感觉没法和你说,是在我心底里的。虽然我和姐妹们在一起很开心,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可是我心底里究竟觉得这和我又都没有关系。”甘文齐似乎理解了嬗伶的意思,却不不能理解:“你既然已经知道这些美好开心的事,为什么不能真实拥有呢?”“我拥有了啊!”嬗伶道,“看着大家开心,我就拥有了啊!可是,再美好开心的事情总归有寂寥的时候,这世上,谁都不能阻止谁的来和去。来是我一个人来的,去也要我一个人去,纵然有许多牵挂,最后都是一场空。” 甘文齐听了心里一抖,面带焦虑,试探问道:“你,不会是看破红尘要出家吧?”嬗伶忽然笑了:“出家?有的人出家了心在家,有的人在家心却飞了。这世上的出家和不出家都是一个表象,岂不知色即空,空即色,绕来绕去,还是保持本真最好。”甘文齐靠近了嬗伶,轻声道:“可我觉得你冷酷无情又自私的本真,是因为你太重情,以致于你自己都承担不起,所以干脆掩藏。”说着搂住了嬗伶,道,“何不让我陪你一起承担呢?这样,不好吗?”嬗伶在被甘文齐抱住的瞬间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扎推却,她小心翼翼地贴近甘文齐的胸膛,趴在上面听甘文齐砰砰跳的心声,淡淡地道:“这样是挺好,但是……”甘文齐忙拦道:“没有但是。就这样,多好!” 那一边,李渔和嬛伶两个并肩走着,李渔道:“我该走了。”嬛伶有些吃惊但又转瞬释怀:“是该回杭州了,你来这儿都三个月了。”李渔道:“是啊,印书的事已经谈拢,你们的戏也看了,趁着还有几日光景,回去好中秋团圆。”嬛伶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向李渔刚喊声“哎……”,又止住了。李渔上前笑道:“你现在也不愿叫我先生了,可大名又不便叫。”于是低声道,“家中从我那山妻到老仆再到小婢,都叫我一声李十郎,你也叫我一声李十郎吧。”嬛伶低了头,张了张嘴,却道:“你什么时候还会来江宁府?”李渔一叹,便笑道:“不会很久的。我心里已经有几个好故事了,回去写了,就该来刻印了。给你们写的新戏,也一并带来。”嬛伶忙问:“我们的新戏?你想好写什么了?”李渔点头道:“我想把谭楚玉和刘藐姑那一节改成戏本,戏名就叫《比目鱼》。”嬛伶笑道:“也难为你写他两个投江寻死了,真是一对比目鱼。” 李渔道:“你是不是真的就留在江宁府不走了?”“宅子都买了,还走到哪里去?”嬛伶反问。李渔道:“可船上的姐妹们总要走的。”嬛伶道:“可这里永远是她们的娘家,我就是她们娘家的亲人。婳伶跟着佟国器去江西前又给我写信,说会回来看看;娉伶和媛伶更不用说,只当是娘家半月一串门的。我守在这里,看着她们出去,再等着她们回来,挺好。”“那你自己呢?难道你不想有个归宿?”李渔不愿放弃。嬛伶道:“我的归宿就在戏船上啊。自我逃出命来,上了戏船,我就是为这条戏船活的。你口中的归宿,不过就是换个活法,换个去处罢了。我既然有这样的好去处,有这样精彩的活法,干嘛要找什么其他的归宿呢?”李渔不解道:“这样你就满足了?”嬛伶道:“单论人情,我满足了。这世上的人总是因为不满足,才为各种情丝所困,而我现在这样,觉得很好。她们在我欢喜,她们走我也欢喜,只要我知道她们心里是想着我的,我就一直欢喜。”寂静片刻,李渔点头道:“那想我的时候,你就多欢喜一些吧。”嬛伶心领神会,不由红了脸,低头一笑,两人依旧并着肩,慢慢走着。 于是挑了日子,李渔定了一艘南去的船,趁着西风回杭州去了。嬛伶等人在渡口相送,望着那一叶小舟飘飘荡荡的,在水中好似没有走远却又渐渐远了。嫏伶忽然道:“婵伶,唱支曲吧。”婵伶笑道:“这情景,的确该我唱一曲。可惜媛伶不在,不能和我搭了。”妲伶道:“怕什么,你要唱的,我早学会了。”于是两个人相视一笑,开口同唱《玉簪记·秋江》里的一曲【小桃红】:“秋江一望泪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都只为心儿里眼儿边,血儿流把我的香肌减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断送我春老啼鹃。” 一日午后,甘文齐忽然领了个小丫头,避开众人来见嬛伶嫏伶,道:“两位姐姐,我们之间,就不再虚话了。我要娶嬗伶,我知道船上就她一个学武的小生,所以顶替的孩子我都替你寻好了。”嬛伶和嫏伶并不惊讶,笑道:“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因问那个丫头叫什么,多大了,学了多少年的戏。那丫头道:“七八岁学戏,今年十四了。在家里叫海棠官,公子说到了姐姐们这里,请姐姐们改名字。”嫏伶上前摸了摸海棠官的脸,思忖道:“连嬗伶都要嫁了……你就叫嬿伶吧。”嬛伶暗自吟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于是向甘文齐道,“你和嬗伶说好了?她怎么不来见我们?”甘文齐低头,道:“她若是肯听我的,我就不来求两位姐姐了。”嫏伶忙道:“怎么?嬗伶没答应?不应该啊!我还说……”嬛伶打断道:“这孩子的心思倒是挺怪的,不知道她怎么想。”甘文齐道:“我也是琢磨不透她。要说没情意,那是假的,我们两个,姐妹们也看在眼里。要说有情意,可她怎么也不肯跟我去。”嬛伶道:“她不会和娉伶当初的想法一样吧?”嫏伶道:“这也不无可能。我们只有她一个学武的,武生、武丑都兼着,有点功夫底子的戏都让她上了,真是缺不了她。况且这孩子重情重义,向来言出必行,执拗的脾气比你我还甚。”甘文齐道:“所以我才带了这个丫头来,先求两位姐姐开了恩,这样我也好劝嬗伶。”嬛伶笑道:“什么叫开恩啊?你能娶嬗伶,我们很高兴。就是没有这个丫头,也会让你把人带走的,只是现在要就看嬗伶的意思了。”于是走至门口,看见娆伶在院子里温习白口,便让她去屋里将嬗伶叫来。 嬗伶听说甘文齐来了却不找自己,只拉着嬛伶和嫏伶说话,心中就料定了八九分。等到了厅中,听嬛伶嫏伶将话说开,也不答话,只看着甘文齐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甘文齐道:“当着姐姐们的面,嬿伶也领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是了。”嬗伶道:“我的意思早就说了百八十遍了,你怎么还这么执着呢?”甘文齐忙道:“难道你真的就想这么过一辈子?”“打住!”嬗伶喝道,“我怎么过一辈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来指点。”嬛伶见场面有些僵住了,忙上前劝道:“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莽撞。你到底是为什么不愿跟他去呢?他也是明媒正娶,发誓绝不娶小的。”嬗伶道:“那是他的事,和我无关。”甘文齐多次遭拒心里本已难过,此种情景下见嬗伶还是不肯回转心意,不免有些恼怒了:“我一心一意是为了你好,你却说和我无关,你真是冷酷无情啊!”嬗伶道:“对啊,我早和你说过,你非要到这地步才醒悟吗?”甘文齐道:“是,是,我是现在才醒悟。我就不该为你想,我凭什么想着你。”嬗伶道:“没错!你凭什么替我想?你凭什么买个丫头回来替代我?你凭什么就此想决定我的后半生?”甘文齐没想到嬗伶会有如此逼问,瞪着眼睛,张着鼻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嬛伶嫏伶也没料到嬗伶竟如此决绝,十分纳罕,也不好再劝。甘文齐呆了半日,见嬗伶依旧不改面色,冷笑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死心好了。城里的房子我已经卖了,本来想带着你回乡下开始田园生涯的,你不想,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我就拿着钱去游山玩水,也过过你这样的日子,看看到底是什么这么吸引你。”嬗伶低垂了眼睛,甘文齐等不到嬗伶的回应,心中冰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嬛伶和嫏伶想要追,又不好追,拉住嬗伶道:“傻丫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嬗伶叹道:“长痛不如短痛,早去早好。”嬛伶皱眉道:“这孩子,怎么胡说八道的。”嫏伶拍了拍嬛伶的胳膊,示意她不再说。嬗伶却忽然展露笑颜,道:“姐姐们别提我担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你们忙,我去默戏了。”嬛伶和嫏伶看着嬗伶背影,走起路来浑然是步步生风的样子,禁不住叹道:“难道这孩子真的没这个念头?” 相见时难别亦难(1) 因嬗伶拒绝了甘文齐,姐妹们都十分好奇,尤其是姜伶等几个年老的,只觉得嬗伶不懂世故,不知道这终身依靠的重要,白白放走了甘文齐这么个好人,真是可惜。娴伶几个却道:“好事多磨,或许正要过这个坎儿呢。娉伶当年不也是这样的吗。”嬗伶却不为姐妹们的言谈所左右,每日带着嬿伶练功学戏,将自己所会的戏都一一交给嬿伶。而甘文齐果然收拾了行装,托人传信一封代为告别,却也不说去了哪里,便从这金陵城内消失了。 台上戏如真,台下真如戏,春去秋来,戏里戏外的生涯就这样悄悄度过,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却又有那说不尽的故事。眼看春暖花开,青溪上下皆是绿油油的,满地都是新生的花草,夹杂着数不清的野菜。一阵春雨过后,溪头上许多荠菜都由心中生出个翠翠的竿来,顶上开出一朵朵小雪花样的花,恰似辛弃疾《鹧鸪天》中所写:“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古金陵城自晋室南迁后便有九曲青溪三月三的风俗,上至豪门士族,下及平民百姓,成群结队来到九曲青溪,十里淮水,采撷荠菜悬挂家门,煮食鸡蛋。女子们将素日的绢花钗环都褪去,绿鬓上只插着几多荠菜花,所以又有民谣曰:“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女人不戴无钱用,女人一戴粮满仓。”这天正是三月三上巳节,姜伶娑伶等平日负责做饭的早就商议好早起出门采摘荠菜花,女伶们有贪玩的,有想散心的,也都坐不住,纷纷撑了素白的油纸伞,提着小篮,跟着姜伶等去了,剩下几个不愿出门的在各自房中闲呆着,静听瓦楞檐角下淅淅沥沥的滴雨声。 啪啪啪,有人轻叩门环,嬿伶脆亮地答了一声:“来了——”便从侧厢房出去开门,但见门前立着个红衣女子,满面风尘却难掩眉目中傲然的神采。“请问你找谁?”嬿伶问道。“嬛伶和嫏伶两位姐姐在吗?”红衣女子反问。嬿伶点点头:“两个姐姐都在。”红衣女子笑着又问:“你叫什么?是学什么的?”嬿伶道:“我叫嬿伶,是学武生的。”红衣女子不由将嬿伶上下打量了:“你学武生的?那嬗伶还在吗?”嬿伶忙道:“你还认得嬗伶姐姐?她也在啊,我就是跟着她学呢。”红衣女子摸了摸嬿伶的脑袋,进门笑道:“你去吧,我自己去找嬛伶和嫏伶就行。” 嬛伶和嫏伶正在屋中商量着下一季的戏目,虽知道有客来访,却不甚在意。等房门吱呀被推开,两人抬头望去,不由目瞪口呆地惊在那里。嬛伶结巴道:“你,你,你怎么回来了?”嫏伶道:“怎么事先一个信儿也没有!”那红衣女子笑道:“我说过要回来看你们的,怎么是能失信呢?”嬛伶和嫏伶一笑,冲上去将红衣女子团团抱住。“姨——”忽然有孩童脆嫩的叫声,红衣女子忙低头看,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在底下站着,欢喜地搂住道:“哎呀,好可爱的孩子!咱们家的吗?娉伶的还是媛伶的?”正说着,又听身后有人唤道:“嫱伶姐,你回来了?”嫱伶猛然回头,嬗伶微笑着依靠在门框上,那娃娃迈开小脚奔跑过去,抱住嬗伶的腿喊道:“娘。”嫱伶登时呆住了,只扭头看嬛伶和嫏伶,这二人相视一笑,向嫱伶点点头。嫱伶正要开口,只听外面一连串声音喊道:“嫱伶——”“嫱伶姐!”原来姜伶等人正好回来,听嬿伶说有个携剑的女子来访,一想就是她。 嫱伶忙走出门来,众姐妹见了都欢叫起来,一下子冲到嫱伶面前,拉住了问好说话,清净的小院中顿时热闹起来。姜伶道:“怎么不先来个信?我们也好准备准备。”说着转身喊道,“娆伶姣伶,去集贤楼买些好酒菜来!”嫱伶忙道:“哎,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还不让我吃一口家里的饭?”姜伶笑道:“对对对,好好好。长干桥那边的集市散的晚,我这就去再买些菜来!”说着唤上娆伶姣伶出去了。姐妹们都聚在嬛伶嫏伶的屋中,有的挤在床上,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站着,有的蹲着,虽然有几个人从未见过嫱伶,但也早听其他姐妹提起这个戏船上的侠女人物,都围住了嫱伶,让她说说别后生涯。嫱伶坐在床边,搂着嬗伶的小儿,柔声细语地向众女伶一一道来。 一时停了雨,厨房做好了饭,众人挤在一桌,欢欢喜喜地吃着。姜伶捧上新煮的荠菜鸡蛋,一人分了一个,嬛伶将嬗伶的小儿抱在怀里,将鸡蛋一点一点地掰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着。等吃了饭,嬛伶嘱咐道:“虽然嫱伶回来了可喜,但晚间的戏还是要演的,你们该去默戏的还是要默戏,不要大意。”众女伶都笑着答应了,扫干净院中积水开始练功默戏,屋中只剩下嬛伶嫏伶和嫱伶三人。嫱伶半掩了门,道:“这么半天总算是能问了,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嬛伶正哄着孩子午睡,轻声道:“我们也想问问你,那时候你和嬗伶那样亲近,怎么没想到她能做出这事来?”嫱伶叹道:“我和她也只是说人生苦乐,没提起过这儿女情长的事情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嫏伶笑了笑,于是将甘文齐一节说与嫱伶听,嫱伶这才长叹道:“原来是这样。若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正是嬗伶做的事情。这丫头秉性过于刚强,这儿女私情的事虽然能打动她,却未必能动摇她的本心。”嬛伶道:“这个我也想过,只是不明白她的本心究竟是什么。若说我和嫏伶为了这条戏船,还是情有可原的,可嬗伶是为的什么呢?”嫏伶道:“她虽然留在了这里,但我总觉得,这丫头迟早要走。可如今拖着个孩子,她这后半生,我们还真放心不下。” 嫱伶忽然一笑:“这个啊,你们恐怕也是操不了心的。人活一世,各有各的路走。多少人只图有吃有喝,有安稳日子过,可这些对嬗伶而言,可能根本不值什么。”因想道,“我改日和她谈谈再说吧。”嬛伶道:“好,你去可能更好些。”嫱伶又问道:“你们说那个男的姓甘?”“是。”嫏伶道,“其实说起来甘家和我家也有旧有往来的。我们是谢安后裔,他家则是甘卓子孙,几百年来一直交好。当初,我家比他家早几代进城经商,我爹爹在世的时候也常常提起,只是我们姐妹并未见过他家的人。如今这样,也不好再提旧事,但心里知道那甘文齐的确不错,可惜……”说着一叹。嫱伶却沉吟道:“原来是甘卓的后人,这么说,倒是自己人了。”于是向嬛伶嫏伶道,“我找江湖上的朋友打听打听,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销声匿迹的。”嬛伶道:“这就更好了。这两年我们也悄悄托人问过,总没消息,你要是能帮忙,就容易多了。”嫱伶道:“自己人还说帮忙,为了嬗伶,我难道不该做吗?”说着上前摸了摸小儿的头,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啊?”嬛伶道:“嬗伶管他叫阿无,也不知道什么心思,大名还没有呢。”嫱伶看着阿无酣睡中的模样,想道:“我给他起个名字吧,就叫凤池。”嫏伶道:“怎么起这个名字?难道还指望这个孩子也当个宰相、将军?”嫱伶道:“总要有个好盼头的。你们这里虽然好,可究竟是戏班子,孩子再大些,总不能和一群女伶待在一起啊。”嬛伶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想找到孩子的爹,好让他认祖归宗。至于嬗伶吗,也许等孩子大了,她也就长大了。”嫱伶一笑:“但愿吧。” 嫏伶因道:“在饭桌上人多,一直不好问你。你这次回来,总不是只为了看我们吧?”嫱伶笑道:“还是你们了解我。”嬛伶道:“那是有什么事?”嫱伶正色道:“国姓爷要北伐了。”“北伐?”嬛伶和嫏伶惊道,嬛伶有些不解:“是要从福建打过来吗?”嫱伶点头道:“不错。先攻浙江,若能克镇江,那么拿下江宁府就指日可待了。”“要打到江宁府来?”嫏伶忙问。嫱伶道:“江宁府乃前朝故都,多次偏安,意义非常。”嬛伶不禁轻摇了一下头:“有这么容易吗?听说江宁府已经派了八旗的驻军,朝廷对这里十分重视。”嫱伶道:“征战之事,总是要有个大局谋划。至于这过程,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嫏伶道:“的确如此。”便问道,“那什么时候起兵啊?”嫱伶道:“三月二十三祭了妈祖,便要誓师。”嬛伶道:“是了,国姓爷一定是走海上,他们那里又信妈祖。还说呢,前几天官府差人来,让我们二十三去天妃宫静海寺唱戏,也是为了祭妈祖。”嫱伶道:“我看,唱了这一出,你们就收拾收拾,能避则避吧。”嫏伶忙问:“有这么快?”嫱伶道:“难说,但要早作防备。你们住的这地方究竟是外城,虽然离江边还有一段距离,但炮火无情。再者,一旦北伐,朝廷自然要对百姓戒严,你们在这里,我不放心。” 嬛伶若有所思,嫏伶却道:“你不放心我们,我们还不放心你呢!”嫱伶笑问道:“这怎么说?”嫏伶道:“少装糊涂。说了半天,你总不会是来向我们通风报信的吧?你还没说你究竟来干什么呢。”嫱伶道:“你们刚才也说了,北伐没那么容易。清廷朝政已稳,那些在朝中为官的汉人究竟有几个还有反正之心,很难看清。我来,自然要先打听细节,如能里应外合,那就更好了。”于是笑道,“对了,陈大哥跟我一起来的,不过他先去了松江府松办事,可能过几天就要来江宁府了。”嫏伶道:“你们啊,一去无消息,来也是无消息。”嫱伶笑道:“难为你。不过,我们来来去去,此心不变。只是,你待我的心应当和待陈大哥的心不一样吧?”嫏伶脸上微热但却不避嫌,道:“你也只有打趣我的份。”嫱伶道:“也未必啊。你们姐俩,我都是很佩服的。”于是问嬛伶道,“李先生这几年来了几趟了?”嬛伶笑道:“说她偏要带上我,真是不饶人的家伙。”便笑答,“他一年也来过两趟,只是欠我的《比目鱼》还没有写成,只拿个《风筝误》来糊弄人。”嫱伶道:“有好戏给你就是了,计较那么多。”嬛伶叹了口气,忽又转念道:“可要真是打起仗来,这戏,还怎么唱下去。”嫱伶心头一震,转身看向窗外。 静了一会儿,嫏伶轻声问道:“这仗,非打不可吗?”嫱伶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想看见中原恢复汉人衣冠?”嬛伶嫏伶低了头,嬛伶支吾道:“可是,天下太平不就好了。”嫱伶的心揪成一团,闭上了眼睛,叹道:“是啊,太平就好。老百姓要的不就是太平日子吗,白天劳作养家,晚间吃了饭还能看看戏,多好。”嫏伶上前挽住嫱伶的胳膊,又问了一遍:“真的要打?”嫱伶叹道:“西南那边,孙可望一心只想笼络兵权称霸一方。他嫉妒李定国的功勋,屡屡挑起事端,要杀之后快。李定国为了大业几番忍耐,谁知孙可望竟派十四万大军从贵州进军云南,要灭李定国。孙可望的部将们纷纷阵前倒戈,他败回贵阳,无路可退,便往长沙投降了洪承畴。”“什么?”嫏伶叹道,“又是洪承畴!”嫱伶冷笑道:“洪承畴可算是降清的汉官中最有名望地位的了,可谓一面大旗,这些人自然要奔他而去。只是,孙可望掌握着西南联军的重要军情,此一去必然以此向清廷邀功,西南偏安的疆土恐怕不保。”嬛伶和嫏伶听了,不禁哑然,叹了一声。嫱伶又道:“正因为如此国姓爷才决意北伐。清廷一旦出兵西南,江南兵力必然空虚,正是天赐的良机。”嫏伶叹道:“这家国的大事,何时能完结啊?”嫱伶道:“悠悠千古,家国之事如何能完结。”三人正在沉吟,娴伶推门道:“时候差不多了,该去长干桥了。”嬛伶将凤池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道:“可以,你们先收拾了吧。”又向嫱伶道,“你怎么打算?晚间在哪里歇?”嫱伶道:“我有事在身,住在这里不方便,还在往来客栈落脚,近期是不会离开的,有事你们去那里找我。”嬛伶嫏伶答应了,嫱伶陪着众女伶到了长干桥,看了两折戏,便径自去了。 到了三月二十三这日,嬛伶嫏伶一早领着众女伶往狮子山天妃宫而来,山道上早有参拜的百姓在等着。静海寺乃是明成祖朱棣为褒奖郑和航海的功德而建,寺中供奉着郑和从异域带回的罗汉画像、佛牙等奇珍,与天妃宫相连,占地两百余倾,可谓金陵名刹。郑和六次下西洋出航前,都要专程到天妃宫祭拜妈祖,久而久之,这金陵城的百姓也都有了祭祀妈祖的习俗。官府所搭的几处戏台早有各班的女伶在那里妆扮,嬛伶陪着娟伶婧伶婉伶几个扮妆演戏,嫏伶自和其他姐妹去游山拜神,直到午后才回到家中,不料李渔竟等在了门口。 众人忙将李渔迎进院中,李渔却拉着嬛伶嫏伶进到厅内,掩了门,急道:“你们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嬛伶问:“走?你这不清不楚的,什么意思?”李渔道:“郑成功就要北伐了,这江宁府城可是不能待了。”嫏伶忙问道:“先生哪里知道这消息的?”李渔道:“翁山兄到杭州见牧斋兄,我恰好也在,是他说的。”嬛伶问道:“屈先生去了杭州?”李渔点头道:“是。他正在杭州到处联络前朝遗老,郑成功的海上大军就要起兵,先攻浙江啊!”嫏伶道:“那先生怎么还跑江宁府来了?杭州……”李渔截道:“家里我已经安排好,你们跟我一起兰溪老家。那里地方偏僻,应该不会有事。”嬛伶道:“我们早就知道这事了,我们不会离开江宁府的。纵然要躲,江宁的乡下也能躲。”李渔还要劝,忽听门外喊道:“屈先生!”三人忙向外看去,果见屈大均迈着大步走进院子,直奔厅中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2) 屈大均进了厅中,看见李渔便哈哈笑道:“谪凡兄可真神速啊!”李渔十分惊诧:“翁山贤弟?”屈大均道:“牧斋先生和河东君同在下打赌,说谪凡兄一定要来江宁府找倾月班的女伶们,看来,屈某输了。”嬛伶和嫏伶上前拜道:“屈先生怎么也来了?钱先生和柳家姐姐可好?”屈大均点头笑道:“他们都很好,还托我代为问好。”嬛伶道:“我们能蒙先生们记挂,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屈大均道:“哪里。相逢是缘,怎么能不记挂呢。”于是向李渔道,“谪凡兄可劝动两位姑娘了?”李渔未开口,嬛伶就抢道:“他要我们跟他回兰溪去。”屈大均哈哈笑道:“谪凡兄不愧是风流才子,即便救人也想着抱得美人归啊!”李渔听了皱眉道:“翁山贤弟还有心情开玩笑!”屈大均道:“屈某开什么玩笑了?这里是江宁府,离你的老家兰溪远得很。既然都是避难乡下,干嘛跑那么远?”嫏伶道:“屈先生说的是,我和姐姐也商量说,万不得已就到回乡下老家去。”屈大均点着头,李渔却急道:“那也不行。江宁府本是前朝故都,郑成功势必要倾力夺取,而朝廷自然要竭力守城,此一战,江宁府比其他地方都危险,你们纵然躲到乡下也不安全。”屈大均道:“人家不愿意去,你偏要强求。”李渔道:“难道我要坐看她们遇险不成?”屈大均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不离开江宁府就必死无疑?你何必如此慌张,国姓爷岂会无端杀戮百姓?这天下百姓只怕都盼望这国姓爷能恢复我大明山河呢!”屈大均此话一出便惹起了李渔的怨气:“你一口一个大明江山,这大明江山在哪儿呢?崇祯帝吊死煤山都十几年了,那京城皇宫里住着的还不是满人!”屈大均一听,登时立起眉眼,厉声喝道:“李渔!你大不敬!”李渔改换了不以为然的神色,笑道:“你让我敬谁?不是说南边孙可望降了朝廷,偏安的永历帝都逃到缅甸去了。这神州大地上,还有大明的君王吗?”屈大均气得双肩直颤,骂道:“李渔!这种无父无君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亏你还是大明的子孙,你……”“你们要是还怜惜大明子孙,何必兴师动众弄什么北伐?江南如今已是一方安泰,你们偏又要惹起战端。到时候,毁田坏屋,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屈大均正要辩驳,只听门外有人道:“两位先生不要吵了!” 四人回头望去,原来是嫱伶来了。嫱伶进屋,关上门道:“两位先生在这里争吵,也不怕吓了一院子的女孩子们。”李渔和屈大均两个虽然是前辈,但一个敬嫱伶是女侠风范,一个服她巾帼豪气,都不由收起怒容,平下气来。嫱伶淡淡一笑,道:“这件事情,说白了便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两位先生于家国之事各执一端,并没有什么。只是,嫱伶问一句,两位先生匆匆来到江宁府为的是什么呢?”李渔和屈大均都不答话,嫱伶道:“两位前来,不就是为了搭救倾月班的女伶们吗?既然如此,那在这间屋子里的心思应该是一样的。”嫏伶上前道:“总算是有人说句能解围的话了,我们姐妹两个快没有办法了。”嫱伶笑道:“这两位先生啊,骨子里其实一样,倔得很!”嬛伶道:“说来说去,你们三个都是为了我们姐妹,为了戏船上的人,我代众姐妹向三位致谢。”说着便躬身一拜。嫱伶向屈大均道:“先生为了我们,往来奔走,辛苦了。”屈大均笑道:“这事本就该是我辈做的。”说着看了李渔一眼,道,“我毕竟不似谪凡兄那样老迈了,我趁着年轻有力,多跑跑是应该的。”李渔无奈地一撇嘴,嫱伶道:“先生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武人相比。”屈大均笑道:“嫱伶姑娘还是瞧不起屈某啊!”嫱伶道:“先生又说笑。”于是问,“先生可找到落脚的地方?”屈大均摇摇头,嫱伶道:“那先生就去往来客栈吧,那里也方便些。”屈大均点头称好,便告辞去了。嫱伶这便劝李渔道:“好了,走了一个,先生想吵架也没人陪了。”李渔道:“这个屈翁山,到底是年轻气盛!”嫱伶笑道:“这可不就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情吗。”嬛伶道:“行了,行了,就别说这个了。先坐了,给你们泡茶。”嫱伶道:“不用给我泡了,我不是来喝茶的。”说着看了看嬛伶,道,“既然李先生在,我就不拉你去了,嫏伶跟我走就行。”嫏伶一头雾水:“去哪儿?”嫱伶笑道:“去见一个人啊!”嬛伶嫏伶心中明了,嬛伶忙笑道:“知道了,你带她去吧。”嫏伶忙道:“哎,等我换件衣裳。”嫱伶扫了嫏伶一眼,道:“行了,不用换了,这件挺好看的,是你的本色。”于是不由分说地拉了嫏伶出门。 屋子里顿时清净下来。嬛伶和李渔各在一边坐着,半晌,嬛伶开口道:“哎,你不会大老远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跟你回兰溪吧?”李渔看着嬛伶,道:“来的匆忙,新写的戏本子没带来。”嬛伶扑哧一笑:“你到底还是了解我的,一说就知道我想着戏本子。”于是坐到李渔旁边道:“哎,没本子你也先说说是什么好戏。《比目鱼》写好了?”李渔摇头道:“刚写了一半,这后面的戏,还没想好。”嬛伶怨道:“怎么会?这故事早就写出来了,如今不就是改成唱本,有那么难吗?”李渔忙道:“你需知道,故事好写,唱本难作。作文最乐者就是填词,可最苦的也是填词;既要合音律又要有文采,词曲宾白都要揣摩,哪有那么容易。《比目鱼》有故事在先,我只能越写越好,总不能随便写写啊。”嬛伶抿了抿嘴道:“怎么说你都有理。那你这回写的什么新本子?”李渔道:“《凤求凰》。”“《凤求凰》?”嬛伶来了兴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事吗?”李渔闭了眼睛道:“你倒想得久远,一下子就把老祖宗挖出来了,难道“凤求凰”三个字别处就不能用了?”嬛伶道:“那就要看这故事配不配的上这三个字了。”李渔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的一个故事改的,就是写曹仙俦、曹婉淑、乔楚兰三女为了吕生的婚姻,闹了无数可笑之事……”李渔还没有说完,嬛伶就打断道:“是那个故事啊?我还以为什么呢。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故事,堂堂男子汉弄得跟什么九天仙女似的,偏这么多女人去求他!那些女的为什么非要死缠烂打地嫁给一个人,还争风吃醋,闹得笑话满街的,太没意思了。”李渔道:“不过是写个戏逗看客们一乐,现今百姓们生活安乐,自然就图个开心了。” 嬛伶沉了口气,道:“也是。前日鸣花班演了李玉的新作《清忠谱》,竟还是不如我们演一出《占花魁》。”李渔道:“就是这个道理,盛世多欢歌,乱世才出悲音。《清忠谱》和《占花魁》都是笠庵的本子,只因为世道不同,看客们也就有了偏爱。”嬛伶歪了头看李渔道:“你叫李渔,他叫李玉;你号笠翁,他号笠庵。你们两个,是同宗吗?”李渔笑道:“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计其数,何况我们两个只是名号类似的。”因想道,“笠庵的老父原是嘉靖年间的状元,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的家仆,申氏家班当年在江南一带可谓是赫赫有名,如今纵然衰落,却也依旧誉满吴门。”嬛伶道:“可不是,当初在苏州的时候,看过我们戏的有身份的人,都拿我们和申氏家班比。”李渔道:“笠庵守着这样一个家班,每每写了新戏便可即刻交付演唱,这对揣摩词曲甚有帮助。我也寻思着,要是也有这么个近水楼台,我这笔下的戏文就该更好了。”“好啊!”嬛伶猛地一拍李渔,“原来你安的是这个心!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不是想着救我们,而是惦念这我们这一船的人给你做家班啊!”李渔忙道:“我这如何是没安好心?救你们当然是真心实意的,只是你们若能跟我一起在这梨园行里闯荡,岂不更好?我写戏,你们唱戏,各得其乐。”嬛伶昂头道:“休想!这一船的姐妹谁的也不是,只是我们自己的,倾月班的牌子也是我们的。我们演你的戏,就照规矩付酬金,别拿什么家班的帽子来扣。再说,你如今刻书不是挣了许多钱,想要置个家班容易得很,何苦算计我们。”李渔被嬛伶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叹气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怎么这么不听劝呢?”嬛伶道:“你这哪是劝我,分明是要赚我一船的人,我才不傻呢。”李渔反问:“这怎么是傻?”于是放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这一船的人,所以想着让你们都跟着我回兰溪去。到那时,我们就在兰溪安顿下来,我写戏,你们演,地方虽小但足以养活这些人。你们姐妹在一起,你安心,我看着你,我也安心。” 嬛伶听出李渔话中的无限情意,心里不禁柔柔的,于是坐在那里摇了摇上身,半刻才嘟囔道:“干嘛非得看着守着才安心?只要大家心里知道就行了。”李渔正色道:“你的心怎么就这么开阔?难道你,你就一点心思也没有?我几年来常往江宁府跑,你以为只是为了刻书卖钱吗?”嬛伶低了头,不答话。李渔忽然拉住了嬛伶的手,道:“六年了,嫁的嫁,走的走,你这戏船也非当初了,你难道不想给自己找个归宿?”嬛伶看着李渔,道:“人虽不尽是当初的人,可这倾月班,这戏船还是当初的。更何况,嫏伶在,娴伶在,嬗伶、妖伶都在,更别提姜伶娑伶这些老人了。这戏船是从我们家驶出去的,我没了家,戏船就是家了。我的归宿,就在这戏船上。”李渔道:“我都说了,你要愿意,可以将这戏船一并带走啊!”“你怎么能带走这戏船?”嬛伶立刻反驳道,“戏船不只是一艘船,姐妹们不只是一群唱戏为生的戏子。你知道,那丈余宽的氍毹毯上有多少不能说不能言的心思?我若是跟你走了,这戏船,就不会是当初的戏船了。”“你怎么如此执着!”李渔叹着,将手攥得更紧了,嬛伶推开李渔的手,道:“真正能做到不执着的,那是佛祖。我是个俗人,成不了佛也不想成佛,所以执着点到好。至少,这辈子做了我想做而能做的事情。”“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做了吗?”李渔逼问着。嬛伶看住了李渔的眼睛,坚定地摇头道:“不能。”李渔瞪起眼睛:“为什么?”嬛伶依旧镇定:“因为你的夫人,你家中的妻妻妾妾,我不想也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个。” 李渔顿时愣住了,半天才道:“你是为这个……”嬛伶截道:“若不是为这个,当初我就不会了无牵挂地离开杭州。”嬛伶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出了真心话,不由脸上作烧。李渔愣了一愣,苦笑一下,摇头道:“难怪你说不喜欢《凤求凰》的故事,我到今日才知道原因。可笑我一直自以为是你知音,原来对你也不甚了解,竟不知道你心底深处是这个想法,只以为是时机未到,两情未深。”嬛伶站到窗边,看着屋顶瓦楞间草,沉沉地叹了口气。李渔径自道:“我在杭州见河东君、寇白门时,只道她们是女子中至刚至情的,没想到你的心,比她们还硬。哎,真叫我有种恨不相逢未娶时的感慨啊!”嬛伶转过身来,望着李渔道:“或许这就是天意,天下的事,要真都像戏里演的那样圆满了,就没了多少意思了。”李渔苦涩笑道:“难怪圣叹兄要删改《西厢》,不愿看那张生状元及第荣归娶亲的场面!他比我,倒是更能悟透世事。”嬛伶问道:“你见过金先生?他可好?”李渔摇头:“未曾见到。翁山说他有出仕的心思,可又怕人说他风骨尽丧,在我前面将圣叹兄好一阵嘲笑。”嬛伶道:“金先生满腹才华,自然有修身齐家治天下的心思。只是……哎,你们这些文人真难做。”“所以,我只好落拓潇洒,风月之中寥慰心情罢了,免得两头受苦。”李渔说时似是笑,又是叹。 且说嫏伶和嫱伶出得门来往朝阳门走去,路边有一换马的驿站,嫱伶同那马童点点头,随即交付了银子,牵出两匹好马来。嫏伶惊讶道:“骑马?”嫱伶笑道:“还记得那年去牛首山,我和嬗伶骑马回的城,你羡慕得直流口水,也不知你这几年还了愿没有。”嫏伶灿烂一笑:“亏你还记得!我哪有机会骑马呢。”嫱伶招呼道:“过来吧,我护着你上去。”嫏伶走了过来,一脚踩着马镫,只一蹬便翻身坐了上去,晃了两晃才坐稳。嫱伶也翻身上马,一面教着嫏伶如何用马缰控制马头,一面领着她往城外去。嫏伶本是有悟性,不一会儿便能骑着马小跑起来,两个人沿着城墙根往钟山上走,一直来到孙陵岗。陈复甫正在一茅草亭子中等着,见二人来了便露出笑颜,看着她们走到跟前,因问道:“嬛伶没有来?”嫱伶道:“嬛伶被人缠住了,不得脱身。我想,带了这个来更好。”陈复甫冲嫱伶谢道:“辛苦你了。”嫱伶道:“不辛苦,这点忙,我很乐意帮的。行了,你们两个先聊着,我呢,去看看这山上埋的江东好汉。”说罢牵着马走了。嫏伶笑着看嫱伶走远,回过头正与陈复甫的目光相撞,不由得从心底里泛起春潮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3) 数年未见,陈复甫越发显得沉稳刚毅了,眼中也深沉许多,颇有侠者风范。陈复甫此时见嫏伶,则觉得当日的黄毛小丫头长成了窈窕女子,却比一般的女子坚韧刚强,又比嫱伶这样的真侠客多了些温柔婉转,尤见妩媚,于是叹道:“都说美人迟暮,看来是不可信的,几年未见,你反倒更好看了。”嫏伶没想到陈复甫说出这句话来,一时僵在那里。回想这十年光阴,嫏伶和陈复甫竟只是第三次相见,没想到却是这个开场。 陈复甫伸手示意嫏伶坐下,嫏伶挪了两步坐下,低着头笑也不敢笑,只怕露了行藏。陈复甫道:“能缠住嬛伶的人,应该不是一般人吧?”嫏伶道:“是李渔先生来了。”“哦,这就难怪了。”陈复甫笑道,“我听嫱伶说起过嬛伶和李渔先生的事情。怎么,这些年李先生总是这样两地奔波吗?”嫏伶点点头,道:“他总说到江宁府来找书商刻书,其实我知道,他是想多看看二姐。”陈复甫道:“那这次先生又有什么好文章了?”嫏伶摇头:“这次倒不是为了刻书来的,他是专程来劝二姐带着我们跟他回兰溪。”“哦?为什么?”陈复甫有些好奇。嫏伶道:“先生从屈先生那里知道国姓爷要北伐的事,担心我们的安危,所以来才来的。”陈复甫欣然一笑,问道:“那你觉得嬛伶会听先生劝吗?”嫏伶终于忍不住一笑,摇头道:“不会的。我最知道二姐,她不会丢下这一船的姐妹的。自她决心买房子在江宁府定居,我就知道她是想死守这戏船的。”陈复甫听了叹道:“那看来,我也要无功而返了。”嫏伶抬起眼皮看陈复甫,问道:“你也要劝我们走?”陈复甫道:“不错。至少往远郊避一避,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在城外,又连着水路,战事一起就太危险了。”嫏伶道:“那天嫱伶说了这事,我跟二姐想过,万一不成就回乡下老家去。”陈复甫忙道:“可你们家的祖屋早被充公了啊。”嫏伶笑道:“就是祖屋还在,我们也不敢去住啊。再说,这十年来,我和二姐都习惯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也不想再向人提起我们的身世了。回去找个小宅子,能住人就行。”陈复甫不觉神伤,道:“这都是因为我。”嫏伶忙道:“你千万别说这话!纵然如此,我们姐妹也从未后悔过!”陈复甫叹道:“你们虽然不后悔,可我却心里一直悔恨。当年凭着一腔少年热血要救完淳兄,结果人未救成,反害了你们一家,我自己倒逍遥自在了这十年!”嫏伶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别说我们姐妹出身书香门第,幼受庭训,就是戏船上那些不读书识字的姐妹们也从戏本子里知道这是慷慨大义的事情。从古至今,做这些事的哪有不流血牺牲的呢?只要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后悔的。再者,这十年你逍遥自在了吗?虽然我看不见,可也想得到。嫱伶在船上只待不到一年,我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什么样,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复甫听嫏伶的这一番话,不似安慰竟是句句勉励,心下早已感怀,下意识地拉住了嫏伶的手。嫏伶不觉身心一颤,待要抽回又不想,只好低了头看自己足尖。陈复甫道:“此番北伐,若是能攻下江宁府,我一定请国姓爷为你家父子兄弟十余口人昭雪,迁坟厚葬,让人们永远记得谢家人的大义壮举。”嫏伶听了忍不住落下泪来,口中却道:“就算不能如此,我们也心满意足了。”陈复甫道:“不!这是我欠你家的,我必须补偿给你们!”嫏伶抬头道:“说什么欠不欠的?这么生分。我父兄泉下有知,见你今日功劳,也一定不后悔当初。”陈复甫不再多言,只轻叹了口气,看着嫏伶微笑。嫏伶也止住了泪,向陈复甫笑着。两人待了片刻,嫏伶忽然意识到陈复甫还握着自己的手,忙抽了出来,道:“刚才嫱伶说,去看埋在山上的江东好汉,该不是去了孙权墓吧?”陈复甫道:“正是呢。她和我抱怨说,几番来江宁府,不是找人就是办事,总没有时间好好游览六朝遗迹。今天到了孙权墓边,怎么能放过呢!”嫏伶道:“这下面就是明孝陵了。据说,当初修建明孝陵时孙权墓在搬迁之列,太祖皇帝说孙权也是个好汉,就让他给我看门吧。这才留下了孙权墓,故而这明孝陵的神道是弯的,太祖皇帝此举,只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陈复甫笑道:“由此可见,太祖皇帝也是个性情中人,能够英雄惜英雄。”嫏伶道:“依我看,成大事者虽不乏其数,可能让后人感佩的,还是有性情的英豪。一个人若是没有性情,那只比行尸走肉好些,活了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怎么过的。”陈复甫笑道:“你们姐妹都是有性情的,能在你们倾月班的戏船上待住的人,也都是性情中人。”嫏伶道:“不错。所以我很感谢老天爷,尽管让我受了不少悲苦,却还是给了我一群知心知意的姐妹。” 嫏伶和陈复甫、嫱伶吃了饭后独自回到家中,因白天在天妃宫演了戏,戏班晚间便歇了。娴伶一把摁住了道:“好哇!你跑出去吃好吃的,竟然也不想想我们!我们等你回来吃饭就等了半天。”嫏伶道:“我才不信!嬛伶知道我去了哪里,她是不会让你等的。”娴伶不依不饶,道:“那你说说,你去哪里了?究竟什么个情况!”嫏伶一面挣脱着,一面道:“别闹了,你真折腾。”于是又问,“李先生呢?”娴伶于是松开手,道:“走了。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完了先生就走了。看脸色,我怎么觉得他们吵架了。”“吵架?”嫏伶疑惑道,“不应该啊!嬛伶和先生还不至于是欢喜冤家吧。我去看看。”说着就来到房中,果见嬛伶闷闷地在床上坐着。嫏伶一把扑了过去,抱住嬛伶道:“听说你和先生吵架了。”嬛伶一惊,忙道:“谁说的?这群小丫头,耳朵长嘴巴快的,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乱说。”嫏伶狡黠一笑,道:“哈哈,看你这样就是不打自招了,还说没吵架?”嬛伶叹道:“也不是吵架,就是争辩了两句。”“为什么争辩?去兰溪的事?”嫏伶忙问。嬛伶点点头,于是将自己和李渔的那番对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嫏伶听。 嫏伶皱眉叹道:“二姐,你竟然把实话都跟先生说了啊!”嬛伶道:“这话迟早要说的,今天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何必还藏着呢。”嫏伶道:“说的也是。这些年,先生两地奔波的,就是因为放不下你。每每见了,你们都要藏着掖着的,真是挺别扭的。如今说开了,没准也就都放下了,以后见面说话的就更大方自在了。”嬛伶因道:“你说,他会不会灰心,就此不理我们了?”嫏伶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哎呀,果然你心里头还是有李先生的,不然不会这么患得患失。放心吧,先生是个豁达的人,不会这么做的。”说着一叹,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倒觉得这样才是真心的呢。心里头真有一个人,只会盼着那个人活得好,自己也坦然。那些割不下放不开的人,不是因为在意对方,而是在意自己。如今想想啊,甘文齐走了也好,他这一走倒显得他对嬗伶的情没那么深。”嬛伶道:“也不能这么说。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几个人能像我们这样的呢?”嫏伶一笑,道:“也是,我们这样的人真是少有。”嬛伶于是问起嫏伶和陈复甫见面的事情,嫏伶一丝一毫都不隐瞒,姐妹两个一时说一时叹,直到半夜才睡下。 这一日,嫱伶将嬛伶嫏伶邀至往来客栈,陈复甫已在雅间命人备下酒菜。嬛伶看了笑道:“你们要走了?”嫱伶道:“你就不能等我们自己开口说这话吗?”嫏伶道:“都说摆酒践行,这酒菜应该是我们请才对。”陈复甫道:“这酒谈不上践行,江宁府我们迟早要回来的。这不过小别之宴,等下次再见,定要你们请一顿大的。”嫏伶道:“好,若是庆功酒,我们当然不推辞。”四人入座,嬛伶难掩忧心,问道:“你们是要回福建去?”陈复甫道:“不错。一旦誓师,便要开拔,我们得赶回去听取将命。”“你们两个都要上战场吗?”嬛伶忙又问。陈复甫点点头,嫱伶道:“仁人志士都在那里,我们两个总不能空扶了这一身的武功啊。”嬛伶叹道:“我还以为你们只是负责各方联络呢。”嫏伶插道:“你那是自欺欺人,你心里还不清楚他们两个。他们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往战场上挤呢。”嬛伶看了嫏伶一眼,又看看陈复甫和嫱伶,四个人都笑了笑。嬛伶这才道:“我知道,可是,真不敢想。陈大哥还好,”说着又看嫱伶,“你上沙场厮杀,该是什么样子呢?”嫱伶笑道:“真可惜了你是唱戏的,古今女子从军的典故,戏里就不知道有多少。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一个个的,不都是巾帼英豪吗?至于眼前吗,还有葛嫩娘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儿,热血撒疆土,何等壮烈!” 嬛伶听了只觉得一阵心酸,摆手道:“行了行了,好好喝酒,干嘛非要说这些热血撒疆土的。你上战场我不管,可我要你活着回来。”嫏伶道:“这句话是真心话,要紧话。你们两个都得活着,别让我们此间一别成千古就行。”嫏伶话音刚落,嬛伶就推了她一把:“你还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嫱伶不由笑道:“你们姐妹素来豁达直爽,今天怎么这么小家子气?”陈复甫也道:“是啊,当年送我离开谢家的时候,还记得嫏伶十分决绝,比我更有几分刚劲。今天,你们两个倒真是……”说着又摇头一笑。嬛伶和嫏伶有千言万语,却有不知如何诉说,待要装作欢喜只是难掩伤感,只担心他两个一去不能再见。陈复甫道:“李义山有诗‘相见时难别亦难’,此间情景倒是符合。不过,我素来不喜欢李义山,堂堂男子偏要作这绮靡缱绻的诗文,可惜了大唐气概。”嫱伶道:“不错,我们可千万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就是生离死别,也要豪迈悲壮,悲悲戚戚的干什么?你们两个再愁眉苦脸的,我可要罚了。嗯,就罚你们一人唱一曲《单刀会》。”嬛伶嫏伶一笑:“这是武戏,我们不会。”嫱伶道:“只有你们不知道的戏,没有你们不会的戏。怎么?还不笑盈盈地敬我们一杯?”嬛伶和嫏伶勉强换做笑脸,举杯向嫱伶和陈复甫敬道:“尽在不言中。”这两个点头一笑,饮尽了酒。 四人饮酒话别,眼看日头偏西,不能再留。嬛伶和嫏伶将他二人送出城外,嫱伶和陈复甫人翻身上马,拱了拱手,一扬马鞭奔驰而去,消失在忙忙暮色中。姐妹二人藏起心头忧虑,携手回家,每日里都不忘往街头茶肆走一遭,打听南边的消息。五月初果然听到传闻,郑成功率军北征了。一路申敕军中禁令:“不准奸淫、掳掠妇女;不许擅毁民房;不准掳掠男子为伙兵;沿海归顺地方不准混抢;不许掳掠、宰杀耕牛;不许借坐给牌商船。违者本犯枭示,将领连罪不贷。”又命中提督崇明伯甘辉领兵二万五千,配船五十只,为首程;右提督建威伯马信领兵二万,配船六十只,为二程;后提督建安伯万礼领兵二万,配船六十只,为三程;郑成功亲自领兵四万,配船一百二十只,为后合,八十万水师浩浩荡荡由海上向北进发。船至浙江,招降平阳、瑞安,进围温州,江浙百姓无不震动,有仓惶逃命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清廷自然大为惶恐,忙派兵迎敌,却屡屡败退。七月,郑成功船至羊山。谁知初十这日飓风骤起,巨浪排空,雷雨交加,天昏地暗,击翻船只五十余艘,溺死将士八千余人,其余伤损无数。郑成功的四子郑睿、七子郑裕、八子郑温也未能幸免,郑成功无奈,只得回师舟山休整,与清廷相持不下。江浙一代的热血义士,前朝遗民闻听,多有归附,只盼着能一举功成,恢复汉家天下。而江宁府内早是流言漫天,那些前朝遗老们都暗暗期盼郑军早日攻下江宁府,这样金陵古都又可称为汉人的偏安王朝,甚至有可能再图中原。嬛伶等人无不忧心嫱伶和陈复甫的安危,却又无计可施。 这日,姜伶买了菜回来,向嬛伶嫏伶道:“我今日在街上听见消息,说好几个大的戏班子都挂牌演《千忠戮》、《清忠谱》这些戏,我们是不是也要改换了戏目啊?”嫏伶听了一笑,道:“这回,李渔是打不过李玉了。”娴伶道:“是啊,如今的世情,这些戏正合人心呢。还是李玉先生有远见,咱们的李先生啊,只有风月戏。”嬛伶思忖道:“改戏目?这恐怕不妥当。”“怎门不妥了?”姬伶问道。嬛伶摇了摇头:“我只觉得这时候就演这些戏不好,有些太招摇了。且不说国姓爷在舟山整军,不知将来如何,就是眼看着攻进江宁府了,也不能这么做。万一官府的狠下心来,都是砍头的罪。”女伶们听了都不免害怕,嬿伶道:“不至于吧!唱个戏就砍头?”妲伶道:“可是现在老百姓心里都热乎乎的,都想看这样的戏过瘾啊!”嬛伶只是犹豫,姜伶道:“那年我们不也是在夫子庙演了《鸣凤记》吗?也没见官府怎么样啊?”嫏伶皱眉道:“演《鸣凤记》的时候没有事吗?如果不是嫱伶在,我们只怕都挨了鞭子了。如今形势更不同了,官府知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心里的想法,如果我们做得太露骨,只怕离死就不远了。”因叹道,“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只是这么死有些不值。再说,在这戏船上,死了谁都是我和嬛伶的罪过。”妤伶一摆手道:“我们都不怕,姐姐你们就别担心了。”“她们两个担心是对的。”嫱伶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一惊,忙扭头看门口,果见嫱伶走了过来,道:“胆子真够大的,门就半掩着,还说这些话。”娆伶一吐舌头:“是我大意了,忘了关好门。”嫱伶道:“你们呢,踏踏实实该演什么戏就演什么戏,哪怕看客少点,也不要留下把柄给官府。如今事态紧张,官府最担心的就是百姓们有异心,如此招摇,大祸不远。”女伶们听嫱伶这么说就都信服了,不再多议。 相见时难别亦难(4) 嬛伶和嫏伶忙拉了嫱伶进了里屋,一个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个问:“陈大哥在哪里?怎么样了?”嫱伶道:“陈大哥去了松江府。”“又去松江府?”嫏伶脱口而出道。嫱伶道:“如今两军在舟山相持不下,国姓爷要整顿兵马,只怕还要等几个月。天长日久,恐有变故,松江提督马逢知手握兵权,辖控松江便可阻我北进,他是前朝之臣,若能策反便事半功倍。”嫏伶不由担心道:“可要是他不想,那陈大哥在松江岂不危险?”嫱伶叹道:“可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啊。”嬛伶问道:“那你呢?回江宁府也有要紧事吗?”嫱伶摇摇头:“我来是为你们。一则就是担心你们难分轻重,演了过头的戏,招惹祸患。江宁府非比其他地方,清廷十分重视,明里暗里定有监视百姓言行的人。如今,只怕还要派更亲信重要的人来镇守,你们千万小心。”嬛伶道:“我们知道的,你放宽心吧。”嫏伶又道:“你刚刚说一则,那二呢?”嫱伶叹道:“这第二件才是正事呢。”说着看了看嬛伶和嫏伶,道,“我得找嬗伶谈谈。”嬛伶忙捏住嫱伶的手,半信半疑道:“你,不会是找到了甘文齐吧?”嫱伶点头道:“不错。这几个月一直托人四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他的下落。”“他现在在哪儿?”嫏伶忙问。嫱伶道:“宁国府。”“宁国府?怎么去了那里?”嬛伶不解道。嫱伶笑道:“甘氏族人自迁居到此,支脉早遍布各处,宁国府地接江宁府,与甘文齐乡下老家隔得也不远,他去那里很正常。”嬛伶道:“那你是打算怎样?”嫱伶叹道:“嬗伶肯定是不会跟他走的,我想的是凤池。”“你想把孩子送过去?”嬛伶道,“这,不太好吧。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嫱伶道:“可在你们这里待着不是长久之计啊。男孩子吗,还是要立事业的,早点离了这里,出去砥砺一番也未不好。”嫏伶道:“嬗伶会舍得吗?她平日很是宠这孩子的。再说,你把孩子送到甘文齐那里,他要知道这孩子是嬗伶为他生的,该怎么想呢?”嫱伶皱了眉,道:“我也是为这个发愁,所以才要和嬗伶谈谈。我去找她,你们先忙着吧。”说着就离了这边往嬗伶等人屋里来。 嬗伶正看着小儿凤池蹲马步,凤池见嫱伶来了忙奔跑过来,抱了腿喊道:“姨——”嫱伶蹲下刮了凤池的鼻子,问:“我是你哪个姨?”凤池仰起脑袋看嬗伶,嬗伶笑道:“是嫱伶姨。”凤池于是转过脸来,清脆地叫道:“嫱伶姨——”嫱伶满怀欣喜地答应了,抱起凤池向嬗伶道:“这么小就让他蹲马步,你也够狠心的。”嬗伶道:“我就是学这个出身的,当然要让他也好好练练。”嫱伶道:“那总不能让孩子将来也跟你一样,去唱个武生啊!”“我知道你的意思。”嬗伶答着,“你给孩子起了名字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了。放心,我也教他读书识字的。”嫱伶笑道:“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你想累死这孩子啊?”“文武兼修才是真英豪。远的不说,眼前陈大哥和你不就是极好的例子吗?更何况他!”嬗伶笑叹一声:“拿你没办法。”于是向娴伶道,“娴伶,帮着看一下孩子,我和嬗伶说几句话。”娴伶答应着,便把凤池唤了过去。嬗伶跟着嫱伶走到院中,嫱伶道:“走,怎么出去遛一遛,顺便说说话。”嬗伶心领神会,笑道:“自从往来客栈一别,就再没跟你谈过心。” 两个人出了门,顺着城墙根,沿着钟山脚下缓缓走着。嫱伶开口便道:“我找到甘文齐了,他在宁国府住着呢。”嬗伶面不改色心不跳:“住下了?还说要五湖四海地去游历呢!我就知道他没那个本事。哎,是不是成亲了?”嫱伶道:“那倒没听说,不过也有可能,否则不会定居下来。”嬗伶道:“嗨,能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就是福。”“那你为什么不要这福?”嫱伶立刻反问。嬗伶笑道:“我人微命薄,这福气承受不起。”嫱伶一拍嬗伶的脑袋:“在我面前说这假话,找打!”于是问道,“你,真的不想吗?”嬗伶道:“真不想。我当初若不是想清楚了,就不会狠下心来撵他走。人既然都走了,这么些年,我只有越来越沉静的道理,怎么可能还古井起波澜呢。”嫱伶叹了口气,道:“好吧。只要你能想通就好。”两人走了几步,嫱伶又道:“可是,凤池呢?凤池怎么办?”嬗伶一笑,道:“姐,我就等你先开口呢。”嫱伶道:“你知道我的意思,那你就给个话吧。”嬗伶道:“凤池毕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很宠他。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做远忧,我怎么能管他一辈子。早点撩开手,晚点撩开手,都是一样的。”嫱伶不由心头一惊:“你竟然能这么想!”嬗伶道:“嗨,这和我当初决定拒绝甘文齐是一个道理。这世上,谁能陪着谁一同生,一同死呢?总有要分散的时候。”嫱伶有些不解,道:“那你留在戏船上是为了什么?”嬗伶道:“你觉得呢?”嫱伶叹道:“私底下,姐妹们都说你傻。说你的心只在戏船上,却不知道为自己寻个后路。我知道你不傻,可是却不敢细想那究竟。如今听你说这些话,我只是……” 说到这里,嫱伶便不再说,嬗伶却接道:“姐,我常想我们两个,只觉得孔夫子的一句话说的很有意思。”嫱伶道:“哦?什么话?”嬗伶吟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嫱伶放眼远处,不禁沉思,心有所悟。嬗伶笑道:“这些年来,我的确很敬仰嬛伶嫏伶两个。身为女子,能有她们那样的心性,真的很不容易。为了咱们的戏船,两个姐姐几乎什么都能舍弃。只是我看得出,她们的心底里还是要走那中行之道的。她们付出了这么许多,说到底,就是为了让这戏船在这世上待得久一点,她们割舍不下。”嫱伶低头一叹,却道:“有割舍不下的东西,不是挺好的吗?”嬗伶笑道:“你当初留在戏船,不就是因为这点割舍不下吗?”嫱伶点头道:“不错,我当时实在是有点羡慕她们那样的生活。”“不过,你到底还是走了。”嬗伶道,“姐,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狂者,明知道做不成,偏还要去做。就像你现在做的事情,即使是死神当面,你也一点都不在乎。”嫱伶道:“这世上,总有些人要做些与常人不一样的事情。成者为王败者寇,我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嬗伶道:“当年在客栈里,你就说了这话。”“那你呢?你是要什么都不做?”嫱伶反问。嬗伶道:“是,无为即有为,我不想去刻意做太多的事情,只让这颗心,顺着自然天性去活着。这世上真真假假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能摒除虚幻的假,恢复质朴的真,岂不是很好。”嫱伶理解地一笑,道:“可以牵挂,但不执着。”嬗伶听了哈哈大笑:“姐,我和你也真有意思。明明是在两个相反的道上走的人,却总能说到一块儿。”“这就叫殊途同归啊!”嫱伶也一笑。 正说着,两人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明光,原来已经走到了玄武湖。虽然将近八月,可湖中的的晚荷却还茂盛,莲叶苍翠,荷瓣粉嫩,夹杂着一些已经凋零了花瓣的荷杆,倒是别有一番意境。湖岸边的艾草已经老绿,随着初秋的凉风,阵阵摇摆,沙沙作响,连带着湖水拍岸的声音,竟是一首天然之乐。“两位姑娘,要不要划船游湖啊?”做摇橹生意的船夫吆喝着,嫱伶停了脚步,问道:“船钱怎么算?”船夫道:“一个时辰要一百个铜板。”嫱伶一笑,拿出一两银子道:“这船我包了,你到旁边酒铺子喝点小酒,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定然把船摇回来。”船夫见此便乐了:“呦,姑娘是个爽快人。这是放我一日假,还有工钱啊!好事好事。多谢多谢。”说着便栓了小船,径自上岸喝酒去了。嫱伶又向旁边买点心的小铺子买了些鸭油卷、软香糕,两个人上了船,嬗伶解缆摇橹,小船便飘飘摇摇地往湖心划去。 嬗伶道:“姐,你往后就一直这样?”嫱伶笑道:“你不是说不牵挂吗?怎么又关心起我来了?”嬗伶道:“不牵挂并不代表无情啊!”嫱伶道:“我知道,是因为你情太深。”嬗伶道:“姐,你这样,只怕结果只有一个。”嫱伶哈哈笑了:“这个结果是人人都会有的结果,我又何必要怕呢。”嬗伶不再说什么,只是摇橹,一阵阵风来,吹起两个人的衣袂,拂动发丝,带来阵阵荷香。不知不觉船到一处湖心洲。嬗伶将船泊在一处浅湾,两个人也不上岸,只是在苇丛中静坐着,看日头渐渐偏过了中天,从稀稀疏疏的,开始发黄的柳树间投过依旧耀眼的光来。 这玄武湖乃是金陵城中一胜景,名气虽不能与西湖相比,却也是金陵人心中的西湖了。传说刘宋元嘉年间湖中两次现出黑龙,又因为这湖在城北,于是改名玄武湖。遥想当年六朝繁华,玄武湖乃是历代帝王的游乐之地,曾建有上林苑、乐游苑、华林苑。又因为湖水连江,广阔的湖面便是上佳的水军校场,宋孝武帝曾二次在湖上大阅水军,那时节可谓是桅樯林立,旌旗蔽日,鼓角震天,甚是雄伟壮观。隋文帝捉了陈后主,下令夷平建康城,六朝古都便就此远去,这玄武湖一度荒凉,只做了佛门的放生池。等明太祖定都南京后,这玄武湖只做了城墙外的护城河,湖面竟不及六朝时的三分之一,教人想来不禁欷歔。 嬗伶仰躺着,双手抱了头,问道:“姐,你知道这个湖心洲叫什么吗?”嫱伶仰头遥看洲上,似有三三两两的亭阁瓦顶,便道:“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典故吗?”嬗伶道:“这里叫中洲,原是前朝的黄册库所在地,有重兵把守,像我们这样的小百姓想靠近都不行。”嫱伶点头道:“原来就是这里。”嬗伶又道:“话说回来,若不是亡了大明朝,烧了这黄册库,这湖山美景,几时才能被世人赏鉴啊。”嫱伶并不理会嬗伶这句话,却道:“我虽不知这就是黄册库所在地,但却听说中洲又叫梁洲,原是昭明太子的读书处。”嬗伶笑道:“说的没错。这昭明太子啊,一定是个性爱山水的人。”嫱伶道:“还记得那年在牛首山上,你去找昭明太子的饮马池,我们好像就说过这话。”嬗伶道:“可不是,也是巧了,怎么说来说去,都是他呢?”嫱伶道:“不算巧。我没记错,第一次对你刮目相看是我们初识的那一年,在小东山上,你吟的是梁武帝萧衍的诗。看来,你对南梁萧氏父子很有兴趣啊。”嬗伶收了笑容,道:“姐,你真是老奸巨猾的。”嫱伶道:“行走江湖这么久,洞若观火的能耐还是要有的。”于是俯身抱膝,悄向嬗伶问道:“我明日就要走了,或许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愿意和我说说你的身世吗?” 嬗伶坐起道:“你威胁我啊?”嫱伶笑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趁你对我还有所牵挂的时候,我要赶紧问一问,免得将来想问都没有机会了。”嬗伶也笑了:“好吧,我屈从你就是了。”于是低头一想,挥手指向西南边,道,“姐,你看见那里的佛塔了吗?”嫱伶顺着嬗伶的手望去,道:“哦,是鸡鸣寺的药师佛塔。”“你知道这鸡鸣寺的来历吗?”嬗伶又问。嫱伶道:“这个倒有耳闻。据说鸡鸣寺的前身便是梁武帝三次舍身的同泰寺。”于是转头看着嬗伶道,“这和你有什么渊源吗?”嬗伶点头道:“我原是萧氏后人。”嫱伶并不感到意外,环视湖上,叹道:“这里的江湖山川,原也是你们的。”嬗伶却道:“如何是我们的呢?南梁朝已经亡了一千年了。一千年,这玄武湖早非当初模样,那鸡鸣寺也几经损毁几番重建,城里的旧宫墙只怕是沉埋土下了。小时候,父亲总教导我一句话:‘莫愁传世争颜色,怎及昭明文字香’。他说,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不是为了夸耀先祖的伟业,而是要明白如何让这一世活得有意义。清兵南下,家人死于战乱,我流落街头成了乞儿,那时我便觉得,纵然活出什么意义来,究竟是场空;纵然青史留名,于个人自身,却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湖水往长江流,江水往大海流,江河之水天上来,虽说是循环往复,可又有哪一滴水是当初的那一滴呢?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嬗伶说这话时,嫱伶的脸色早就转为凄然,她撇过脸去,盯着湖上绽放的莲花,半天才念道:“恰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嬗伶听了猛一惊,喊了声姐,嫱伶苦笑道:“可惜,我这辈子是参透不了了。”嬗伶湿了眼眶,却笑道:“姐,你已经看破,却还要执着。”嫱伶一笑,道:“是啊,既然已经知道结果,那就继续做下去吧。唯有不知结果,迷迷惘惘的人,才觉得活着是辛劳呢。”嬗伶哽咽道:“姐,我不想你走。”嫱伶道:“可我也拦不住自己的这双脚啊。”嬗伶道:“可叹我自己还没有出尘,却想要渡你,只怕老天爷不给我时间和机会了。”嫱伶拉了嬗伶的手,无语凝噎,又一阵风过,嫱伶叹笑道:“就让我随这清风而去吧。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还要为你做一件事。”嬗伶弹去眼泪,也笑道:“凤池你带走吧,把他送到甘文齐那里。不管甘文齐放不放得下,你只告诉他,我已经不在了。”嫱伶道:“死心断念,恰是新的开始。也好,从今往后,你,我,都不在了。”西斜的日头在湖面上撒开鳞光闪闪的金光,衬着两岸正在枯萎的苇丛,一片金黄中是一叶乌色小船,两个素衣的身影。嬗伶摇起橹,缓缓地划着,沿着来时的路,往湖岸而去。 相见时难别亦难(5) 回到家里,姐妹们刚要吃晚饭,见嬗伶和嫱伶回来,忙招呼上桌。嫱伶笑道:“刚好,再吃一次团圆饭。”嬛伶等知道她就要走,便强笑道:“你呀,见你时难,别你时更难。”嫱伶道:“可我的心在啊!”嫏伶嗔道:“又拿这话唬我们,什么心不心的。看不见你人,我们到底是放不下。”嫱伶只得笑道:“真是辛苦你们了。早知今日……”“今日怎么了?”嫏伶忙插道,“早知今日,你当初是不是还不如不认我们?”嫱伶无奈笑道:“你看看,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说什么都要被你刺两下。”嬛伶道:“你还不知道她?”嫱伶含笑点头道:“我知道。”于是众人坐下吃饭,嫱伶把要将凤池带走的事情说了,众女伶都十分惊讶,纷纷看着嬗伶。嬗伶笑道:“放心,我亲自把凤池送过去。”娴伶笑道:“那就好,连你也不要回来了。”嬗伶道:“我真不回来,你们舍得吗?”姬伶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婳伶、娉伶、媛伶,哪个我们没舍得?看着姐妹们嫁人过上好日子,我们才高兴呢。”嬗伶道:“那你们几个比我还大些,怎么还不嫁了?”娴伶故意叹道:“若是有你们这些好福气,遇到了好人,我们也会嫁的。”众人说笑一番,依旧吃饭,嫱伶忽然道:“既然我和嬗伶都要走,不如临走前我们演出戏吧。”嬛伶忙瞪了眼睛,道:“我们没听错吧?你要演?你和嬗伶?”嫱伶道:“白让你们叫了这么久的嫱伶,我如今一出戏也还没演呢。”娴伶忙道:“你要演什么啊?”嫱伶反问道:“你们说呢?”嬗伶看着嫱伶,有些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问道:“姐,《昭君出塞》真没问题了吗?”嫱伶道:“行不行,一会儿吃了饭歇着的时候,你们看看。不过我事先说好了,前面的文戏我是不行的,只能后面带武的。”嫏伶道:“不怕不怕,让娴伶替你眼前面的文戏,你演武戏,这都行的。” 等吃了饭,稍事歇息,女伶们忙点起家中的灯烛,围在院子的廊檐下,等着看嫱伶演练。嫱伶穿了绣鞋,带了雉鸡翎,手执马鞭,竟真个迈着莲步走了出来。转身亮相,那雉鸡翎一抖,果然有三分姿态。再看她勒马挥鞭,一静一动,有模有样,至于那串翻身、卧鱼儿,自然不必多说,早是驾轻就熟。完了一套身段,但听嫱伶轻启檀口,念道:“昭君扶玉鞍,上马啼红血。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于是伤感弹泪,又道,“马夫,与我带马。”这时,站在一旁的嬗伶忽然一个云里翻,跃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便按着套路将这一段快马加鞭演了来,又听嫱伶唱道:“汉岭云横,雾迷塞下,朔风冷透征衣。”一字一字,腔圆音柔,竟不是她平日说话是犀利的口气,仿佛换了个人一样。众女伶不由得都叫好,静静地看了下去,不知不觉竟都有些忘了这是在看嫱伶初次演练,只觉得她是真在演戏,有情有人物。一时演练完毕,娴伶先喊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嫱伶,你在外这几年,别是去了别的戏班子偷艺了吧?”姬伶也道:“真是不敢信!嫱伶,你怎么学会的?”嫏伶上前笑道:“你赶紧实话交待了,拜了哪个师父了?”嫱伶一笑,问道:“先别说这个,只说行不行,能不能上你们戏船上的那块毯子。”嬛伶道:“你听听这些人的赞叹声,我不答应行吗?”嫱伶忙道:“哎,我可不要你开后门的,不行就是不行,反正我能演给你们看了也就心满意足了。”嬛伶笑道:“没问题。只有几处还不够细腻,回头我给你说说,改过来就好了。”因向妖伶嬗伶道,“你们两个也赶紧拾掇拾掇这一折吧,嗯,咱们三天后登台,怎么样?”嫱伶道:“好!这三天我一定做个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女伶,也不辜负了我这名号。” 因嫱伶从未扮过妆,第二日一早嬛伶便先替她抹粉上彩,贴了片子,水纱一系,嫱伶失声叫了出来。嫏伶哈哈一笑:“怎么样?知道唱戏的难处了吧?”嫱伶道:“乖乖,这么疼!真是没想到!往日看你们都没什么啊?”嬛伶道:“习惯了就好,那寻常人压腿下腰的,也受不了啊。”嬛伶又梳了头,道:“这会儿先不上头面,你先习惯习惯,免得到时候一慌神,失手碰坏了头面。”嫱伶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却笑道:“小气,一个头面也舍不得。”嫏伶在旁道:“你不知道,这旦角的头面都金贵得很,那翠鸟的毛可不是容易找的。嬛伶又讲究,什么都要最好的,所以几幅头面看得紧的很。我们都笑说,这些点翠首饰如同她的眼珠子一般!”嫱伶抚着脑门,咧嘴一笑,道:“放心,我就是自己摔死也不会跌坏了你的眼珠子。”嫏伶扶了嫱伶来到院子,嫱伶深吸了口气,松开嫏伶的手道:“没事,我缓过来了。我先走走,然后看看带着这个脑袋能不能演练下来。”嫏伶笑道:“怎么,觉得脑袋不是自己的了?”嫱伶点头道:“是。原来脖子上没脑袋的感觉是这样的,那我就更不怕死了,也没什么吗。”嬛伶道:“怎么又说到死上面去了?赶紧给我跑圆场,半个时辰。嫏伶,看着她,少一刻,我罚你!”嫱伶摇头道:“亏得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被师父逼出来的,换了常人,早先给她吓死。”嫏伶一推嫱伶道:“别说了,赶紧跑起来吧!”嫱伶一个云手亮相,果真扎扎实实地跑了半个时辰的圆场。于是又拿了马鞭,和妖伶嬗伶演练起来,嫣伶在旁提点示范。 如此练了两日,第三日一早,众女伶们都兴致勃勃地开始准备晚间演出要用的戏装道具,娴伶特意将昭君的蟒裙披风都熨了一遍,整理了雉鸡翎,只将嫱伶要用的一套东西都收拾得鲜艳闪亮。晚间开了锣,《昭君出塞》压台。妖伶扮了丑角王龙,穿着大红蟒袍,拿着折扇,做着鬼脸先出来闹了一番。接着是嬗伶的马夫,一连串的空翻只是让人叫好。舞了一阵,王龙马夫便请昭君娘娘,但见嫱伶披着大红的斗篷,一步一回首地走了出来。台下自然先是叫个好,给个彩头,便听有人议论道:“这个女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从未见过?倾月班又有新的旦角了?”于是都仰头看台上,要审审这个旦角的功夫。女伶们虽不是提心吊胆,但也都担心嫱伶初登台紧张出错。谁知嫱伶竟视台下看客为无物,全身心地只顾着演戏,身段唱腔,一点不错,且比演练时更多了几分情真。一时,嫱伶唱起那【牧羊关】,台上台下都竖耳细听:“阿呀爹娘吓,孩儿今日别了你,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再得相见!一步远一步,离家多少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妇!阿呀!我那爹娘吓!我只得转眼望家乡,家乡望不见。只见缥缈云飞,又只见汉水连天。汉水连天,野花满地。我自在雁门关上望长安,纵有那巫山十二也难寻觅。怀抱琵琶别汉君,西风飒飒走砂尘。朝中甲士千千万,始信功劳一妇人!愁脉脉,雾沉沉,咬牙切齿恨奸臣!今朝别了刘王去,若要相逢,若要相逢,似海样深!思我君来想吾主,实指望凤枕鸾衾同欢会,又谁知凤只鸾孤,多做了一样的肝肠碎。” 嫱伶这边串翻身,嬗伶那里鹞子翻身,妖伶走矮子,看客们一阵阵叫好如潮。女伶们在旁听了,忽觉得这嫱伶演的不是什么王昭君,竟是她自己,那为了家国大业,孤身赴难的心情,恐怕再没谁能体会了。唢呐齐吹,一折《昭君出塞》终于演罢,这一夜的戏也就演尽了。三人进了船舱,嫱伶的面色忽然呈现疲倦,嬛伶忙将她扶住,问怎么样。嫱伶一笑道:“我可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爱这戏台子了,真是过瘾。在戏里头成了另外一个人,体味平日体味不到的情怀,真是好。”嫏伶道:“可我们倒觉得,你这《昭君出塞》的情还不及你自己的真情呢。”嫱伶道:“好了,总算是了了心愿。”于是看着嬛伶道,“刚才最后一个亮相,我才反应过来,这王昭君的戏虽然是汉朝的,骂的是匈奴,可要牵强附会,只怕也能惹来官府的麻烦呢。”嫏伶道:“怕什么?如今演完了,不都在叫好吗?”于是一叹,“这戏要是好啊,百姓们就爱看。倒是官府的人,吃饱了撑的,非要寻出点麻烦来闹一闹。”嫱伶道:“今日算是成全了我的私心,可往后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吧。”嬛伶嫏伶点头答应了,娴伶轻叹道:“这一回,你可真是要走了。不过,你可要回来,不能像王昭君一样一去不复返。”嫱伶笑道:“昭君虽一身难返,却留下了千年青冢,不是也很好吗。”嬛伶却道:“我们不要这个好,只要自己姐妹平安。”嫱伶听了这话五味杂陈,只好一笑。 晚间回了家,众人都围在嬗伶的屋子里,娴伶等正帮她母子收拾衣裳包裹。嬛伶欣慰道:“你这丫头,总算是想通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嬗伶笑了笑。嫏伶道:“去了那边记得常写信回来,若是有机会,带着凤池回来看我们。”嬗伶点了点头。娴伶道:“真想知道甘公子见了凤池是什么表情,一定又惊又喜,从天上掉下了个儿子!”姬伶故意打趣道:“没准他还不认呢!可以说这孩子是别人的啊!”“他敢!”嬿伶先喊道,“他要是敢这样,我就拿大刀劈了他!”嫱伶笑了:“没错。放心,有我在,他怎么也不敢的。”众女伶于是都笑了,又向嬗伶嫱伶嘱咐了些闲话,就都歇了。 次日早起,嫱伶从外面雇了船,顺着秦淮外河转过通济门,一直往南来到上元县地界,却又转向牛首山下靠了岸。嬗伶登上岸去,接过嫱伶递来的包袱,蹲下身来伸手摸着凤池的圆乎乎的小脸,道:“一路上跟着嫱伶姨,要听话。”凤池睁着明澈的眼眸,只是点头,却不知此时便是母子分别的时刻。嫱伶道:“就这么走了?”嬗伶道:“该走便要走。”嫱伶点头一叹:“可惜一船的姐妹都被你我瞒过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和她们解释清楚。”嬗伶道:“时机到时自然就都知道了。也许,要等凤池长大了。”嫱伶看了看凤池,道:“孩子这么小,只怕过些年就都忘了。”嬗伶道:“那岂不是更好?这样,我就更不担心了。姐,多谢你了。”“谢我什么?”嫱伶反问。嬗伶道:“若不是认识了你,我也不会走得这样轻松。”嫱伶道:“牵挂和责任都是自己附加的,我帮不了你什么,只不过做些我自己觉得尚有可为的事情。”嬗伶抿嘴莞尔,又看了看凤池,向嫱伶道:“姐,你也该走了。”嫱伶道:“还是让我看着你走吧。”嬗伶点一点头,不再多说,转身便走了。嫱伶目送着嬗伶往山道上而去,一身青绿的衣衫,很快就消失在漫山遍野的黄绿中,于是命船夫调转了船头,这才继续南行,过句容河,绕绛岩山,直奔宁国府而去。凤池乖乖地坐在嫱伶的怀里,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嫱伶只是望着窗外水波发呆。忽然,凤池问道:“嫱伶姨——你是要带我去当大侠吗?”嫱伶一愣,随即笑道:“不,嫱伶姨送你去见你爹爹。以后啊,你就跟着爹爹生活,你要读书识字,将来或是考个功名,或是当个商贾,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凤池却摇头道:“不要。我还要扎马步,像我娘一样会功夫,像嫱伶姨一样当侠客。”嫱伶笑着哄道:“好。等你当了侠客,嫱伶姨一定找你比武,一决雌雄!” 余虽九死犹未悔(1) 倾月班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日,姐妹们不知嬗伶的消息,只以为她在宁国府安居。嬿伶早将嬗伶会的戏学全,如今替了嬗伶挑起武生大梁。郑成功仍旧在舟山整顿兵船,江宁府不似先前风声鹤唳。百姓们欢欢喜喜地过了年,便传来消息:朝廷任大理寺卿,汉军正黄旗人朱国治为江苏巡抚,不日到任。嬛伶等听了自然想起嫱伶当初所言,始信朝廷确实不放心江宁府,要对官吏百姓实行监察,于是暗自庆幸这几个月来没有随着那些戏班子凑热闹。果然,朱国治新官上任便有三把火,一面上疏献策抵御郑成功之师,一面疏言江南缙绅豪强买通官府拖欠钱粮,致使江南一带的缙绅悉数被革去功名。同时还不忘搜刮百姓脂膏,一则为了充斥官银,二则也是中饱私囊,江宁府内外人心惶惶,百姓们暗地里都称其为“朱白地”。 这日,又值祭祀妈祖,天妃宫前依旧搭台唱戏,好不热闹。嬛伶仍让妤伶妲伶几个新人登台演练,依旧是《玉簪》、《牡丹》一类的风月戏。嬛伶正看着妤伶妲伶作戏,嫏伶拉了拉她的袖子,往高处努努嘴,道:“你看那几个人,看着是书生,可那样子怎么像是官兵啊。”嬛伶扫了一眼,道:“这不稀奇。这时候人多口杂,最能听见老百姓的心里话了。”嫏伶叹道:“哎,真没意思。”嬛伶道:“娴伶她们去玩,你嘱咐过了没有?”嫏伶道:“嘱咐了,放心吧。”正说着,一朵桃花砸到了嫏伶脸上,两个人望去,原来是寇白门带着姝伶来了。“寇姐姐!”嬛伶喊道。寇白门捻着一支桃花,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嫏伶道:“姐姐来了!”寇白门道:“这么热闹,当然要来。只是昨晚上扇子庄的江老板求我画两幅扇子,睡得晚了,今天才没赶早。”嬛伶嫏伶见姝伶在旁边站着,还是闷闷的不愿说话,便道:“娴伶她们都在上面玩呢,你去找她们吧。”寇白门也道:“去吧,我在这儿和她们两个说笑。告诉他们,等散了戏,我请大家集贤楼吃饭。”姝伶点头去了,嫏伶笑道:“姐姐就是这个毛病,一有了钱就请大家吃饭,留不住。”寇白门道:“当然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留这些东西干什么?姐妹在一起聚聚,多开心。” 嫏伶因问道:“听说姐姐最近遇着桃花了?”寇白门不觉妩媚,笑道:“一个乡绅的公子,姓韩。年前去扇子庄买扇子,看上了我画的扇面,就来见我,人还不错。”“那……”嬛伶迟疑地吐出一个字,寇白门摇头笑道:“不会的。我也是几经沉浮的人了,难道还看不透么?不过是找个人解解闷儿,我还指望他能娶我?再者,我比他还大好多呢。”嬛伶叹息一声,嫏伶道:“姐姐自己能想开就好。我们只是怕姐姐……”“怕我人前欢笑人后凄凉是吗?”寇白门问道。嫏伶抬眼看了看寇白门,点点头。寇白门道:“若是别人,我这话我绝对不会说的。不过,对你们两个,我并不隐瞒。人啊,心里总是孤单凄凉的,我们都是经历过这种孤单凄凉的,所以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嬛伶嫏伶听罢沉吟。 忽听一阵人声喧腾,几个官兵拿着长枪奔了过来,直冲向戏台。嬛伶心里一抖,忙抬头看戏台上,才发现妤伶妲伶早演完了,恰好是鸣花班在演《千忠戮·惨睹》一折,那扮建文帝的冠生正唱着【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官兵冲上台去就要抓人,鸣花班作戏吹笛的伶人们吓得乱窜,都要躲避。官兵们那顾得这些,又是推搡又是拿人,那演犯妇的小旦一不留神,被推下台来,吓得大叫。寇白门眼疾手快,冲上前去拦腰抱住,在空中转了两圈才踉跄着将人放下。嬛伶嫏伶等忙围了过去扶住寇白门,又安慰那个小旦。“呦呵,想不到这风尘里竟还有侠女啊!”旁边传来讽刺之声,女伶们看去,只见一个富家子弟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但看身架却是武将。寇白门冷笑一声,道:“侠客自然是出自风尘了,难道藏在你们官府?”那人正要发怒,只听后面有人悠然道:“不得无礼。”说着便走了出来,竟是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老爷,穿着八团大花绫罗做成的对襟马褂,束着玉板腰带。武将和官兵们见了这人,都恭恭敬敬一拜道:“大人!”这大人上前向寇白门拱拱手,道:“本官治下不严,奴才们出手不知轻重,惊扰了诸位,失礼失礼。”寇白门道:“不敢。我们卑贱之人,怎么担得起大人的赔礼道歉。”这大人也不在意,问道:“这位夫人可是戏班子的教习?”寇白门道:“谈不上,早年虽然学过,如今却不靠这个吃饭。”“那夫人这是……”寇白门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抓人有抓人的章法,这么凶神恶煞的,闹出人命来,算什么呢?”这大人忙点头笑着称是,道:“在下江苏巡抚朱国治,敢问夫人尊名。”“朱国治?”寇白门不由一笑,道:“我只知道曾经嫁了个男人叫朱国弼,是前朝的保国公,但不知大人和他有什么亲眷瓜葛啊?”朱国治脸色一沉,谨慎地问道:“你是……”寇白门抬头道:“寇白门。” 人群中发出一声轰然,朱国治眼神由凶改为惊又转为喜,于是笑拜道:“原来是寇女侠,失敬失敬。”寇白门点头,冷言道:“不敢不敢。”朱国治道:“寇女侠在这里是看戏?”寇白门道:“来这里不是看戏就是烧香,还能干什么呢?”于是道,“朱大人,我们这些人唱戏唱曲就是图一个好听可乐,怎么好端端的又抓人呢?”朱国治笑道:“本官不懂戏,可也知道他们刚刚在台子上唱的好像是前明靖难之役,这个……”朱国治未说完,寇白门就笑道:“大人真是说笑了。这靖难之役离今也有好几百年了,有什么相干呢?再说了,戏里说的是叔叔打侄儿,自相残杀。说起来,这样的大明朝,不亡才怪。”寇白门又一笑,“大人,刚才唱的曲子叫【倾杯玉芙蓉】,十分好听,学生角的都要会唱。这天妃宫庙会唱戏,也算是各戏班赛曲,他们小孩子年轻气盛,只想着唱好曲子压过别人,哪想的到这些啊。不信大人问问,他们有几个是识字的?知道建文帝是怎么回事啊?”鸣花班的几个伶人也都机灵,忙都跪下了求饶道:“大人,我们真的是不知道,我们以后再也不敢唱了。”朱国治见此情景,四周围又都是老百姓,将折扇在掌中敲了几敲,笑道:“罢了,今日看在寇女侠的面上,饶过你们吧。”说着就命收兵。百姓们看了这么一场热闹,都议论纷纷地散了,鸣花班的班主忙领了伶人们上前叩谢,寇白门等扶起众人,劝解一番,戏台上继续开锣唱戏。 嬛伶三人依旧聊天,旁边一个老仆模样的怀抱着一个小公子走上前来,陪笑道:“叨扰诸位了,我家小爷想给姑娘们送几枝花。”寇白门扭头看去,只见那小公子生的清秀可爱,双眸明澈,不禁叹道:“好可爱的娃娃!”嬛伶和嫏伶虽不喜与官府往来,但见是这样纯洁天真的孩子,都不由心肠绵软,欢喜起来:“哎呀,好清秀的孩子!”小公子左手里握着好几枝新开的桃花、杏花和海棠,一枝一枝地拿到右手,递给寇白门、嬛伶等人,口中依依呀呀地道:“送给姐姐。”嫏伶不觉也学做童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啊?”小公子道:“姐姐们好看。”“啊?就为姐姐们好看吗?”嫏伶继续问着。小公子道:“心也好,唱得戏也好。”嬛伶嫏伶愣了一下,问道:“我们又没扮妆,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戏唱得好呢?”老仆在旁呵呵笑道:“是小的爱看戏,所以逢年过节带着小爷出门看新鲜的时候就带他到处听戏。我家小爷与姑娘们有缘,就喜欢看姑娘们的戏。有时候哭闹不停,小的就赶紧抱到姑娘们的戏船跟前,听了戏就不哭了。如今我家小爷认得人了,刚刚见了姑娘们就要过来送花。” 嬛伶嫏伶听他这样说,自然高兴极了,也不顾什么尊卑贵贱的礼法,摸了摸那孩子的头,笑道:“真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分辨戏的好坏,将来只怕是个赏戏的大行家呢!”老仆道:“可不是。我家老爷太太听说了,都觉得纳罕,也想听姑娘们的戏。只可惜,姑娘们是不唱堂会的。”嬛伶听罢,不禁上下打量了这老仆,见他身后还跟着好些个小厮丫头,忖度着这小公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但又见他们主仆十分客气有礼,态度温和,便略带歉意道:“我们也不是从来不唱堂会。只是如今戏班子多,看戏的人也多,大户人家请唱堂会争得就是个名和利,容易惹是非。我们老班主有规矩,唱戏只是唱戏,不能沾染这些俗事,为了不留人口舌,所以凡是请唱堂会的就都回绝了。”老仆道:“知道的,知道的。江宁府里头的人,谁不知道倾月班的姑娘们最是清高的,我家老爷太太对姑娘们也是很敬服的。”嬛伶知道老仆说的是客气恭维话,但至此也少不得多问一声:“真是蒙贵老爷太太看得起我们这些人,但不知贵府是何处门第?”老仆答道:“我家老爷是新上任江宁织造曹老爷。我家小爷……”“我叫曹寅。”老仆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小公子抢了先。嬛伶等见曹寅这样纯真,都欣然笑了,于是道:“小公子这样可爱,又这样喜欢我们倾月班的戏,等小公子寿辰的时候,我们就去给小公子唱一出吧。”小公子连连叫好,老仆忙高兴地道:“哎呦,得了姑娘的金口就好了,小的回去就告诉老爷太太,到时候一定来请!” 午后散了戏,寇白门同众女伶一径来到集贤楼,点了上好的酒菜,姐妹们欢聚饮酒。妲伶叹道:“寇姐姐,你太厉害了!就那么两句话,就让巡抚大人放人了!我们可做不到。”妤伶道:“这就是能耐气度。同样的话,我们说出来只怕是讨打的份。寇姐姐单是一双眼睛,就能镇住这些又脏又臭的官。”寇白门笑道:“你们这几个丫头,嘴太甜。你们没早来倾月班,当初在杭州的时候,你们的婳伶姐姐还不是一样,三两下就治住了按察使司佟大人。”嬛伶道:“可婳伶最后也把自己赔上了,姐姐你可别也赔上了啊。”寇白门放声笑道:“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人要我?除非他朱国治真是民脂民膏刮多了,糊涂了心眼。”女伶们听了一阵欢笑。 酒阑之时,寇白门吩咐结账,那掌柜的一面收钱一面言谢,又道:“夫人今日很高兴啊。”“当然!不过,哪比得了掌柜的你收我这么多酒钱开心呢?”寇白门带着点醉意打趣道。掌柜的忙称是,却又一叹,道:“夫人还是这个脾气,只是,这个朱大人,真不是好人啊!”说着又是咂嘴又是叹。寇白门却笑道:“管他是不是好人,想要辖制我寇白门,哪有那么容易的。”掌柜的又道:“是是是,夫人是什么人物啊。想当年,这夫子庙钞库街的姑娘们,哪个不是傲骨铮铮的呢。”寇白门听了自然高兴,道:“你个老掌柜,嫌我打赏的少了吗?恭维我半天。”掌柜的呵呵笑了两声,小心翼翼地道:“小的刚才没敢打扰夫人酒兴,夫人还不知道呢。天妃宫散了戏,朱大人直接派官兵去了鸣花班,一口咬定他们藏了逆贼,连过堂审案都没有,就地正法啦!一班子十几口人啊,血淋淋的,哎呀!”寇白门的酒顿时醒了,众女伶也心里慌乱了,嫏伶急问道:“老掌柜,您说什么呀!”掌柜的叹道:“不敢哄姑娘们,真是死了!尸首都裹了草席埋到乱坟岗子去了。”寇白门脚踩着云走到店门口,一步踉跄,嬛伶等忙奔过去扶住。 江南春雨本是温润绵细的,可这日却化作了凛凛雨剑,冰冷冷地直刺入人心。寇白门像一片离枝的花瓣,轻飘飘地躺在床上。“姝伶。”她幽幽地唤了一声,姝伶并不答应。寇白门挣扎着坐起来,屋子里比往常看去空荡清冷多了,只是素白的四壁。“姝伶?”寇白门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音,她只得自己走下床来倒水喝。窗棂中吹进风来,带着泥土的芳香,还有春花凋零时的一点点腐烂的味道。小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有人在说话,寇白门推开窗户看了看,却没有一个人,只是声音更加清晰了。寇白门倚坐在高凳上,有气无力地,静静听那声音,于是声音就清晰了——厢房里,韩公子正和姝伶调笑,两个人卿卿我我。寇白门的面色渐渐苍白,痴呆在那里,许久后,忽然发出一声冰冷的笑,随即哼哼哈哈地就笑得疯癫痴狂,尖锐的声音穿透了院墙,划破寂冷的雨帘。 次日清早,女伶们刚起床,姝伶就闯进门来,喊道:“寇姐姐不见了!”嬛伶忙问:“怎么回事?”姝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嬛伶,嬛伶忙拆开了看,影印着兰花的信笺上是新写的墨迹:“寇氏白门,生而命蹇;父母双亡,堕落风尘。因仰慕六朝遗风,遂成洒脱之性。忆初嫁之时,五千红灯,长街相迎,何等风光;记南归之日,两万白银,断绝孽缘,何等快意。世人谬赞,唤作侠名,如今回首,却无一事不是为己。护佑弱小,不及嬛嫏二妹;惩奸除恶,难比嫱伶女豪。思来惭愧,想来惭愧,唯有一死,以谢鸣花班十数冤魂,终不枉我人间一行。望姐妹念在旧好,收拾骸骨,葬于青山,不垒坟土,不立墓碑,此心足矣。白门叩谢。”嬛伶嫏伶心里手里都颤抖着,忙问姝伶:“姐姐什么时候不见的?”姝伶摇着头:“不知道,我早起就发现她不见了。”娴伶急道:“姐姐这是要寻死啊!可是,她会去哪儿呢?”嬿伶道:“应该是乱坟岗。鸣花班的人都埋在了乱坟岗!”嬛伶嫏伶点着头,觉得有理,于是众女伶也顾不上披蓑衣,换雨鞋就奔出门去。一齐来至聚宝山南面的乱坟岗前,却只见密密雨丝如银帘一般缀在山岗上,放眼望去只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坟头,有的插着木板写着名姓,有的早已坍塌了坟土。娴伶道:“姐姐不在!”嬿伶妖伶等四处查看了一圈,也道:“没有人啊!姐姐没来这里!”众人都焦急万分,嫏伶忽然打了个激灵,失声道:“哎呀,姐姐该是去了鸣花班的宅院了!”话音刚落,女伶们又撒开腿奔跑起来。 余虽九死犹未悔(2) 鸣花班的宅院中,寇白门一身素服地跪着,任凭细雨浸透了衣裳。外面传来脚步声,竟是朱国治带了人来。几个小兵奔进院子,在廊檐上团团站定,跟班的撑着伞,朱国治走到了寇白门面前。“朱大人来得这样慢,想必是雨天路滑,不好行走。”朱国治看着寇白门,笑道:“本官公忙,接到寇女侠的信就急忙赶来了。”寇白门冷笑道:“大人口口声声称我女侠,寇白门真是愧不敢当。寇白门不过拿着两万两银子把自己的男人赎了出来,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寻了个自由身。我一未劫富济贫,二未惩强除恶,白白玷污了这个侠字。好容易仗义一回,替几个同行姐妹说了几句讨饶的话,结果,还是没能救得了这一屋子人的性命。大人,你且看屋檐墙角,这雨水冲刷得了满眼的血痕吗?”朱国治面不改色,道:“本官奉皇命来到江宁府,为的是一方安宁,做的事情俱是为国效命。纵然杀了几个人,百姓们有所不齿,本官也问心无愧。”寇白门道:“大人既然这么宽怀,那还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朱国治笑道:“本官虽然不是风流才子,也懂得怜香惜玉。女侠……夫人好歹是一代佳人,如今秉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大悲悯情怀跪在这里,本官要是不来,岂不是有些不通人情。”寇白门笑了一笑,道:“看来,我寇白门三个字还是值些面子的。”静了片刻,朱国治道:“夫人,你跪也跪了,如今还要怎样?”寇白门道:“我把大人请来,总不会让大人看着我跪在这里就没事了。”朱国治道:“那你要本官做什么?”寇白门道:“我要大人在寇白门面前,在这一屋子的冤魂面前,赔个礼。”朱国治笑道:“本官秉公办事,有什么礼要赔?”寇白门道:“这十几条人命,难道就这样无端葬送?”朱国治道:“他们窝藏乱贼,死有余辜。”寇白门道:“那乱贼在哪里?是这戏班子里的哪一个?”朱国治愣住,道:“就是早上唱戏的那个。”寇白门道:“大人有何凭据?”朱国治道:“他唱的戏文就是凭据。”寇白门哈哈大笑,道:“不过是一句戏词,人人可唱,没准那日,大人一高兴也会唱两句取乐。大人这么说,不但这梨园行的人不用混饭吃了,就连百姓们都不该讲话了。”朱国治厉声道:“家国之事,岂容尔等乱议。”寇白门又大笑:“朱大人,你我都不是三岁小儿,装什么懵懂?寇白门岂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朱大人,你这杀鸡儆猴的伎俩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装蒜。大人,寇白门不是来问罪的,只不过是心中不安,想借大人之口了了寇白门的心愿。”朱国治问道:“什么心愿?”寇白门道:“求大人说句实话,这些人到底是乱贼,还是大人镇压百姓们的一颗棋子?”朱国治哽在那里,不觉咬了牙根,粗了脖子,冷笑一声道:“哼,乱贼就是乱贼,本官今日敢这么办他们,明日就能这样写进史册!” 院子里只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寇白门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站起来道:“既然朱大人这么说,那寇白门就给朱大人一个交代。寇白门就是这屋子里窝藏的乱贼!”朱国治强忍住心头不安,道:“夫人阅尽人事,如何还这般孩子气?”寇白门也不答话,往前走了两步,冲着朱国治嫣然一笑,朱国治不觉脚下一软,歪了歪身子,跟班的赶紧扶住,两个官兵大步上前,喝道:“大胆!”说时迟那时快,寇白门猛地抽出一个官兵手中的钢刀,只一转身,脖子上便血如泉涌,喷溅了朱国治一身。钢刀咣当落地,寇白门的素服上浸染着斑斑血痕,宛如一朵娇艳的山茶,轻轻地飘落在地。院子里的男人们都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应对。忽听门外撕心裂肺地一阵哭喊:“寇姐姐——”众女伶冲了进来,那些官兵们竟都下意识地让开了。嬛伶和嫏伶扶起寇白门,女伶们都围着跪在那里,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只听不见回音。跟班的怯生生地问了朱国治一句:“大人,这些女戏子……”朱国治叹气笑道:“随她们去吧。”于是转身便走,官兵们呼啦啦地都跟了出去。朱国治走出百步后又禁不住回头看看院子里,那一个个或青,或粉,或黄,或白的身影,竟凑成花团锦簇的样子。朱国治忽然一笑,叹道:“前朝的文臣武将们要是有这些女子的刚性,只怕这天下,还不是我大清的。”说罢又一笑,摇着头走了。 因寇白门留下遗嘱,女伶们只得含悲忍泪将她收葬在栖霞山上,未垒坟头,只是四周植上红枫。随即倾月班戏船挂出水牌,再演全本《紫钗记》,哀悼寇白门。 四月底,浙江传来消息,郑成功的水军经过休整恢复,趁着清廷进攻云贵的大军还未回师整顿的间隙,再次大举北征。水军一举攻克了定海关炮城,进入宁波港,清军船只皆被焚尽,汉家百姓无不高歌欢呼。清廷闻信忙命浙江总督赵国祚调兵往宁波救援,谁知等清廷兵马到时,郑成功早已抽兵下船,扬帆北上了。郑成功一再将军纪晓以诸将,道:“此番北征,我师一举一动,四方瞻仰,天下见闻,关系非细。各提督统镇十余年栉沐亲勤,功名事业亦在此一举。当从恢复起见,同心一德,共襄大事。进入京都之时,凡江中船只货物,准其插坐,但要和衷,不准争竞;其岸上地方百姓,严察秋毫无犯。”众水军无不俯首山呼,无人敢违命。 五月十八日,师至松江府崇明岛,清廷苏松水军总兵梁化凤敛兵坚守,不肯出战。郑成功于舱中召集部署,商议先顺风北上取瓜州,再图崇明。左侍郎张煌言谏道:“崇明乃长江入海之口,应先取崇明以为后援之地。”工官冯澄世也道:“张大人言之有理。若我水师先入长江,梁化凤断我后路,我水师岂不是首尾难顾?”郑成功不以为然,道:“崇明城小而坚,梁化凤坚守不出,一时难以攻克。若强攻之,我军不但损伤过大,还会拖延时日,清廷援兵一到,北上之路便被阻绝。如今可快船先至瓜州,若得瓜州截其粮道,崇明兵马无有粮饷,便可不攻自破。届时,江南一带已成一线,皆是我军之地。”众将官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礼。正在商讨争辩是,外面小兵报陈复甫回来了!郑成功忙命请进。见了礼,郑成功急问道:“马逢知那里如何?”陈复甫道:“他果有反正之心,愿助我一臂之力。”郑成功大喜,又问:“那有何良计?”陈复甫道:“马逢知说,崇明兵马有限,不敢出战,一心等待援兵,但崇明的兵权在梁化凤手中,他不好插手。”郑成功道:“那他究竟什么意思?”陈复甫道:“马逢知的意思是,我们应趁清廷兵力不逮的时候先攻瓜州,到时候他与我们共围南京,一旦南京告破,崇明自然归附。”郑成功听了哈哈大笑,道:“正合我心。”张煌言、冯澄世见此也不再争辩,于是众将官商议了行军策略,大部水师由长江口西上,直奔瓜州而去。 这瓜洲乃是扬州府的一个重镇,唐代白居易有诗云:“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说的就是这里。瓜洲临长江而接运河,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天南地北贸易迁涉的客旅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此,可谓是咽喉要冲,千年古渡。与瓜洲隔江而望的便是镇江府,江宁府在西,也是遥遥可及,正所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六月十三日,郑成功水师抵达焦山,便下令三军缟素,祭奠崇祯、隆武二帝,恸哭誓师。随后水陆齐进,先攻瓜洲。清廷当日渡江南攻时也只瓜洲险隘,不惜斥资百万于镇江瓜洲间的十里江面上,用大木自两岸向江心筑起长坝,横截江流。左右更设立木栅,内布火炮火铳,再以围尺铁索连接木坝两端,拒扼海舟,名曰“滚江龙”,自以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郑成功以中都督甘辉居左,左提督翁天佑居右,材官张亮督自领一队善泅水的士兵入江潜水,斩断滚江龙,左右武卫而屠中。镇守瓜洲的乃是御史朱衣祚,城防守将是左云龙,二人只有万余人马,见滚江龙已断,便慌了阵脚。两军刚一交战,郑成功水军悉数登陆,直扑瓜洲城。右武卫周全斌斩左云龙於桥下,守城兵将纷纷丢盔弃甲,或是仓皇逃命,或是缴械投降。 朱衣祚见大势已去,更换了便服,另一队侍卫匆忙出逃,往西奔去。朱衣祚正要出城,忽然从旁边高楼上飞下一人来,三尺青锋寒光逼人,朱衣祚忙一闪,被刺伤胳膊,跌下马来。侍卫们上来救护,与来人拼杀起来,周全斌率军赶到,转瞬砍倒了几个侍卫,揪起朱衣祚,向来人笑道:“沈姑娘,我们拼杀了半天,不抵你这一剑之功。”沈羽嫱收剑笑道:“要不是王爷说了留活口,我就一剑刺死他了。”于是,二人领着众军,押着朱衣祚一同来到郑成功船上。郑成功见朱衣祚臂上带伤,衣破发乱,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冷笑道:“如此腐儒,杀了他,只怕污了本王的剑。”于是即命放归。沈羽嫱叹道:“王爷,我可白抓他了。”郑成功笑道:“哎,抓归抓,放归放,你的功劳,本王自然要记下的。”于是嘱咐道,“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 沈羽嫱向诸将拱手,遵命而去,往女眷的船舱中来,忽听有人呼唤,回头看去,却是甘辉。甘辉身着铠甲,按剑快行,向沈羽嫱笑道:“我刚清点了伤亡人数,整军休息。听见你又立功了?”沈羽嫱笑道:“我是占了个便宜。王爷让我在瓜洲探听消息,我知道一旦城破朱衣祚必走西城门,所以来了个守株待兔。”甘辉道:“难怪王爷这么喜欢你,这个聪明劲儿,我们是比不上的。”沈羽嫱一笑:“算了吧,你可是王爷的虎将,我不敢比。我也只有这点小本事,领兵打仗,怎么都不及你啊。”甘辉也一笑,问道:“哎,你那个妹妹,嬗伶的事情怎么样了?”沈羽嫱道:“早办妥了,一直想谢谢你,可前几次回来总未碰上。”甘辉笑道:“这有什么,事情办妥了就行。怎么说我和那个甘文齐也是同族,自己人打听消息方便得很。”沈羽嫱道:“是啊,说起来这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奇妙无比,天南地北地总能连在一块儿。”沈羽嫱还要说,甘辉忽然道:“哎呀,王爷还等着我去回报呢,先不说了,晚上你舱里等我,我有好东西给你!”说着就大步流星地去了。沈羽嫱看着甘辉的背影,甜甜地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女儿柔情。 因攻下了瓜洲,郑成功水师自然进逼镇江,泊于七里港,不日抵达银山。时在江宁府的原为洪承畴部下的守将罗兵领铁骑千人赴援,狂言道:“这些海贼还不够我杀的!”于是自为第一队,命江宁提督管效忠领兵为第二队,以苏、常等四府之兵依次随后而进。罗兵一心求胜,骄躁猛进,竟领兵直冲郑成功军营而来。郑成功亲自领着左右武卫亲军迎战,兵将无不以一当百,与清军死拼。酣战多时,只见郑军越杀越猛,罗军半数披靡。甘辉等预先准备了火炮,站立山头见罗军败北,管效忠领着其余各队人马杀来援助,于是一声令下,铳炮齐发,密如雨点,声震天地。郑军趁势猛冲敌阵,清军大溃,遍野横尸。管效忠拼命逃脱,四千人马只留下了一百四十人,不由叹道:“我自满洲入中原,身经十七战,未有如此伤亡!”两旁将士只得劝慰一番。 镇江守将高谦、知府戴可进听说郑成功打败了管效忠的军队,忙献城投降,太平府守将刘世贤闻信,也来投诚,扬州府清廷官员纷纷逃遁,百姓高举彩旗,手捧美酒渡江请师。随后,句容、仪真、滁州等地先后纳款,江南各地百姓十余年剃发留辫,不见明朝衣冠,今日见此情景,由不得人心鼎沸。 这日,甘辉奉命来至营中,但听见众将官一阵阵赞叹之声,原来是郑成功兴致忽起,写了《出师讨夷,自瓜洲至金陵》一诗以记战事。甘辉见了礼,从郑成功手中接过诗稿,念道:“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断,不信中原不姓朱。”便也赞道,“王爷好气魄!我军气势正盛,江南各地归心所向,此番定能一统江东。到时候迎回皇上,挥戈中原,还我汉人山河,便是千古的功劳!”郑成功笑道:“这还要借助诸位的效力。”众将官都称不敢。郑成功于是道:“如今瓜洲镇江已克,本王意欲即刻西进,攻取江宁府!”甘辉听了忙道:“瓜洲镇江为南北咽喉,王爷坐镇于此,断瓜洲,则清廷山东之师不下;据北固,则两浙之路不通,江南州府都可不劳而定。如果贸然西进,江宁府有清廷重兵驻守,粮草丰足,只怕于我军不利。不如拖延时日,耗其粮草,乱其军心。”前锋镇余新道:“不然。兵贵神速,我军数日间克瓜洲,占镇江,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江宁府虽有重兵防守,但周边之地皆为我所有,已是孤城,岂有攻而不克的道理?”郑成功听了点头道:“余新所言正是本王的意思。本王此番挥师北上,志在一统。所幸上苍护佑,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应趁此机会速占江宁府,也可还好迎皇上还都。”陈复甫看了甘辉一眼,向郑成功道:“既要攻江宁府,那还需借助马逢知之力。如今马军不到,我们孤军深入,恐有后患。”郑成功点了点头,便道:“马逢知那里一直是你负责联络,如今军情紧急,还劳你再去一趟,约他速围江宁。”甘辉、陈复甫虽不赞成此举,怎奈郑成功心意已决,不能强争,只得听命。 二人从营中出来,直往甘辉帐中说话,却见沈羽嫱等在那里。不等他们开口,沈羽嫱先问道:“王爷怎么说?”甘辉叹道:“还是西进,要攻取江宁府!”沈羽嫱惊道:“这么仓促?江宁府可不比瓜洲镇江!江南总督郎廷佐、驻防总管喀喀木、江苏巡抚朱国治,一个个都非善类。瓜洲镇江被克,他们必然早做好了准备,我军若是计划不周,岂不坏事!”陈复甫道:“我少时就往松江府去,若能说动马逢知出兵,共来围城,那就最好了。”甘辉道:“不错。若是求稳,此刻不宜西进,既然要西进,则要快之又快。趁清廷援兵未至,江宁府还是孤城,城中人心难定之时一举攻克。”陈复甫点头道:“好极了!就是这个策略!”沈羽嫱向甘辉道:“既然这样,我再去江宁府打探虚实,陈大哥去松江府搬兵,你去见王爷,让他速断速决。”甘辉道:“好。我们江宁府再见!”于是三人慷慨作别,分头而去。 余虽九死犹未悔(3) 且说江宁府内因闻听郑成功大军攻占了瓜洲镇江,果然是民心骚动,军情惶惶。那朱国治为了压制百姓,颁下各种禁令,一切娱乐集会都取消;夜间宵禁,无有官府令牌不得出行;出入城中的商旅平民一律严查。城中的戏班子都歇了业,倾月班的女伶也是拴了戏船,收了衣箱,整日躲在家中不敢乱走。这日,姐妹们正坐在一起做针黹,绣补那些磨损断线的戏装。嫏伶忽然被针刺了手,叫了一声,猛地扔了绣花绷子,怒道:“这鬼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姬伶一面绣花,一面道:“熬到国姓爷把江宁府攻下来。”想了一想,又道,“又或者是攻不下江宁府,撤军回福建。”娴伶在旁叹气道:“就是攻下了江宁府,朝廷会坐看到手的江山归他人吗?肯定要再来夺的。”嬛伶止道:“干活儿吧,莫论国事。”随即叹道,“我只担心嫱伶和陈大哥的安慰。仗打得这样激烈,也不知道他们……”说着眼泪就涌了上来。嬿伶道:“我还想着嬗伶姐姐呢。不是说太平府一带都归降了吗?宁国府靠的那样近,不知道他们那里什么样了。”众人正在叹气,只听有人敲门,忙都警觉起来。“谁会到我们这儿来?如今走亲戚的人都没了。”姜伶有些忧惧。嬛伶道:“青天白日,能有什么。开门吧。”嬿伶拦道:“这活儿还是我的吧。”于是上前开门,见了来人,愣在那里,半天才道:“公子!凤池!是你们来了!” 众女伶听见了忙蜂拥而出,果然是甘文齐带了凤池来了。大家上前问好,嬿伶在门口看了看,疑惑道:“我嬗伶姐呢?”甘文齐一愣,支吾道:“嬗伶,不是不在了吗?”女伶们心里一沉,忙问道:“什么叫不在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娴伶急了:“就是啊!当日送凤池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月,就没了!”甘文齐一头雾水,神情木讷,见女伶们咄咄逼问不知如何是好。嬛伶一挥手道:“行了!都别问了!让甘公子自己慢慢说!”甘文齐看了看众女伶,支吾道:“难道姐姐们不知道?不该呀。送凤池来的那位嫱伶姑娘告诉我的啊。我还以为是因为嬗伶不在了才将孩子送来的,不然,我早就来找嬗伶了。”众人听此言恍如晴天霹雳,傻的傻,呆的呆,都不敢相信。甘文齐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问道:“嬗伶没有死吗?她在哪里?姐妹们可知道?”嬛伶无奈地一叹气,看着甘文齐,又看看凤池,叹道:“这个孩子,究竟是想怎样!”嫏伶向甘文齐道:“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当时,她是和嫱伶一起送孩子走的,还说要去跟你一家团圆。我们只以为你们在宁国府过日子呢,怎么也没想到……”娴伶疑惑道:“难道是在路上出了事?”嬛伶道:“她和嫱伶两个,路上能出什么事?纵然有事,嫱伶也该来个信告诉我们一声。”嫏伶道:“看来,是天知地知,嬗伶和嫱伶两个人知道了。”嬿伶摇头道:“那难了。嬗伶姐要是存心想躲起来,我们怎么找她?嫱伶姐又走了,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如今可怎么办。” 众人如此闷坐了半晌,嬛伶回过神道:“好了好了,想这些有什么用。”于是问甘文齐回江宁府做什么。甘文齐道:“太平府一带都降了国姓爷,我知道他们必是要攻江宁府,因为担心族人和姐妹们,所以悄悄回来了。”嬛伶感慨道:“多谢你还想着我们。路上可好?”甘文齐道:“所幸我原是江宁府的,那些从西边来的人都不许进城,但凡有音容差别的,形迹可疑的,都被抓了起来。”嫏伶叹道:“真是世危人乱,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甘文齐道:“姐妹们可有什么打算?”嬛伶道:“我在想,万一熬不住,就回乡下去。”甘文齐摇头道:“如今西边州府都降了,乡下说是安全,可真打起来,流寇盗贼一定不少。”“那怎么办?”嫏伶问道。甘文齐道:“依我看,还是进城吧。”“进城?”众人都很诧异。甘文齐点头道:“虽说攻城攻的是这江宁府的城池,实际上就是夺了朝廷的官府衙门。这一仗,必是在江上打,还有外城做缓冲。国姓爷有军令,进城不得掳掠百姓,所以城里反而没有危险。我在聚宝门的宅子虽不大,但去那里躲一躲还是可以的。”嬛伶道:“你如此看待我们,我们真不知该怎么谢你。”甘文齐却道:“不管嬗伶怎么想,也不管她是死是活,她给我生下了凤池,就是我甘家的人,姐妹们也就都是我的家人了,这孩子也是姐妹们抚养的。我这么做,就是想为嬗伶,为孩子尽点心意。”众女伶都含笑谢过了甘文齐,于是收拾家当撑船进城,在甘文齐的家中安顿下来。 七月七日乞巧节,要是往日,江宁府内定然是家家欢乐,处处喜气,看戏的,上香的人满城都是。可今年却非同寻常了,正是这日清早,郑成功的水师来至城外观音门,将船泊在三汊河口,亲领大军由凤仪门登岸,于狮子山天妃宫一带扎营安寨。朱国治即刻下令江宁府全城戒严,一兵一卒,一人一马都不得出城,也不得进城,与管效忠、郎廷佐、喀喀木等人坚守城内,拒不出战。这时,守城将官来报,说镇守瓜洲的御史朱衣祚求见。郎廷佐在堂上坐着,看了看朱国治,朱国治道:“听哨探报,这个朱衣祚被活捉了去又被放了,该不是降了海贼如今要当说客?”喀喀木怒道:“这个王八羔子,守不住城还敢来寻死!”郎廷佐眼珠一转,却道:“朱衣祚是个文人,虽然没什么军事谋略,但也不是傻子。他知道我们对他有戒心,却还敢前来,这里面,倒是有点文章。”于是命道:“让他进城,请进府来。”守城将官得令而去,一时,朱衣祚便到了。喀喀木一见朱衣祚便喝道:“卖国贼!你还真敢来!”朱衣祚忙跪拜道:“下官守城不利,是下官失职,可是下官也是尽力而为了啊……”“什么意思?”喀喀木吼道,“你是说海贼兵力太强?我大清的兵马打不过!”朱衣祚忙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可下官城中只有一万兵马,纵然是精兵,又如何挡得住海贼十万之众呢。”郎廷佐道:“朱衣祚,本官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你有要紧的什么话,赶快说吧。”朱衣祚道:“是是是,下官是来献策的。”“献策?你也有计策?你要是有计策,也不会丢了瓜洲!”朱国治冷笑道。朱衣祚道:“大人休要动怒。实不相瞒,下官正是因为丢了瓜洲,被海贼掳了去,才有了今日这个计策。”喀喀木道:“你是不是降了海贼?”朱衣祚道:“下官失了城池,就是万死也难推卸罪责,岂敢降贼?是贼首郑成功说,杀了下官会污了他的剑,所以才放了下官的。”郎廷佐等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这郑成功倒是说了句正经话!”朱衣祚讪笑道:“下官的命是轻贱,但郑成功因这个不杀下官,却让下官看出其弱处来。郑成功号称正义之师,一路上再三下令,不掳掠百姓,不滥杀无辜,表面上看时彰显所谓的圣德,实际上却是他骄傲自负的表现。如今郑军兵临城下,我不出战,他便不攻城,自以为能以德服人,不过是莽夫一个。如今他大队兵马来至江宁府,瓜洲镇江必然空虚,朝廷的援兵可直驱南下。下官认为,大人只要拖延时日,等待援兵,届时里应外合,不愁不能破敌。”听了朱衣祚的呈情,郎廷佐等人不禁对其刮目相看。管效忠因向郎廷佐道:“大人,此计甚好。依下官之见,不妨一试。”朱国治道:“嗯,不错。若是能拖延时日,不但可以等待援军,还能静观各方州府之变,利用这个机会,将那些有二心的人都揪出来!”郎廷佐点了头,便吩咐管效忠按计行事。 甘辉见郑成功兵至江宁却久不攻城,忧心如焚,便向郑成功进谏,要求早日攻城,别图进取。郑成功因瓜洲镇江两度大捷,渐生骄心,又以仁义之师之虚名为缚,不停谏言,不肯攻城。入夜,甘辉在营帐里来会踱步,焦躁不安。听帐外小兵喊道:“沈姑娘。”甘辉忙抬头,沈羽嫱掀帐帘而入。甘辉道:“你那里什么情况?”沈羽嫱摇头道:“前几天搜查很严,但凡可疑的人都抓了起来,我们几个兄弟也没逃脱。不过,官府是一时防范,只抓人没有怎么样,我不敢轻举妄动。初七当日就全城戒严,如今是进出不能。今早我见朱衣祚进了城,本想混进去打探虚实,还是无功而返。”甘辉叹道:“王爷还是不肯出兵,我几番进谏都被拦了下来。”沈羽嫱道:“王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当此时刻,怎么反倒有些意气用事。”甘辉道:“也不知道复甫兄那里怎么样了,马逢知为何还不带了援兵来。”沈羽嫱皱着眉头,叹道:“陈大哥做事向来稳妥,只怕是马逢知蛇鼠两端。”甘辉道:“可马逢知援兵不至,王爷更不会轻易出战。”“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沈羽嫱问。甘辉无奈地摇头。这时,外面小军来报,说江宁提督管效忠派了信使来。甘沈二人猛一惊,甘辉忙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说罢抽身而去来至郑成功营帐中,管效忠来使正请求道:“延平王大军到此,我城中兵寡民弱,本当开门延入。怎奈我朝有例,守城者过三十日,城失则罪不及妻孥。今城中文武的官眷悉在北京,心中不能惶恐。唯乞王爷宽限三十日,即当开门迎降。”话音刚落,吏官潘庚钟冷笑道:“孙子有云:‘辞卑者,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这是郎廷佐、管效忠的缓兵之计。”于是向郑成功拜道,“王爷千万不可凭信,应速速攻城!”郑成功瞪了眼潘庚钟,道:“来使请别帐歇息,稍后说话。” 使者离帐后甘辉等忙进谏,请郑成功下令攻城,不可中计。郑成功沉吟片刻,道:“本王以仁义之师北征,为的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原。从古至今,朝代更替自无可非议,可坐视江山落入番邦之手,断我汉家千年文脉,却是不能。儒家之言,唯一仁字,本王既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不仁之事?若是如此,岂不是要遭满人嘲笑,天下非议。”甘辉忙道:“仁义也分大小,此时为了满清官员性命之小义而将江南半壁百姓性命,乃是中原众生性命之大义弃之不顾,又如何是仁义呢?”郑成功心里不觉动了一动,镇余新在旁却道:“可是如今满清朝廷坐稳了中原,正要用文教蛊惑人心,大肆宣扬仁义之礼。我们若是行不义之举,恰好被他们拿去大做文章,嘲笑我汉人也不过如此。百姓们都是蝼蚁之命,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们就跟从谁。要是他们见我们如此不义,还会死心塌地地跟随我们吗?”甘辉见镇余新如此不明事理,只是一味迎合郑成功的意思,十分恼火却不好发作。郑成功果然点头道:“余新言之有礼。不过是三十日期限,江宁府已是瓮中之鳖,量也不能怎样。”甘辉、周全斌、潘庚钟等人忙一阵劝阻,郑成功只是摇头,道:“况且马逢知援兵未到,陈复甫又无消息传来。松江府若是有变,贸然进攻只怕后力不济,长江一线难以支撑。”说着向镇余新道,“不过郎廷佐这群人还是要防的。你领三千兵马往白土山驻扎,时刻警惕城中动静,若是他们有诈,即刻来报。”镇余新得令而去,甘辉等还要在谏,郑成功摆手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本王给他们三十日期限,仁至义尽,到时一举攻克,看他们还有何话可说!”说着召进使者,将此意言明,那使者千恩万谢地叩拜了郑成功,奔回城去。 甘辉强忍怒火回到帐中,一把蹬翻了座椅,沈羽嫱见状便问:“什么情况?”甘辉气道:“派人求和,说等三十日后便出降,以免伤及妻孥。”沈羽嫱惊道:“王爷答应了?!”甘辉一点头,沈羽嫱跺脚道:“沙场风云,变幻莫测,时机一失,千古遗恨!王爷怎么这么……哎!这可怎么好!”甘辉道:“王爷不下令,谁也不能攻城,只怕夜长梦多,这江宁府倒成了葬身之地了!”沈羽嫱愁道:“哎呀,陈大哥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有消息!”于是道,“干脆你我带上几百精锐勇士,设法进城,直接夺了他两江总督府算了!”甘辉道:“说的轻巧!你难道不知这江宁府的城垣是什么样的?除非你我都长了翅膀飞进去!”沈羽嫱听了只有叹气,闷坐一旁,半刻叹道:“清廷援兵指日可到,到那时若想攻下江宁府,只怕要破釜沉舟了。”甘辉道:“破釜沉舟就破釜沉舟,死有什么可怕的。”沈羽嫱道:“我还说等攻下了江宁府,和姐妹们再吃一顿团圆饭呢。”甘辉听她的声音忽然伤感,也退去了火气,劝慰道:“没关系,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攻下江宁府。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见见倾月班的姐妹们。”沈羽嫱道:“前两天在江宁府的时候去找她们,发现她们已经走了。屋子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想是到乡下避难去了。真是可惜,不知还能不能见了。”甘辉拍了拍沈羽嫱的肩,道:“一定能再见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沈羽嫱抬头看看甘辉,含泪一笑,道:“我去松江府找陈大哥,事到如今,只怕他那里有了消息,王爷才会改变主意。”甘辉点头道:“好!早去早回,等你佳音!” 余虽九死犹未悔(4) 就在郑成功围城期间,清廷派往云南的噶褚哈、马尔赛等八旗兵马得胜还朝,中途闻听江宁府急报,星夜疾驰奔赴江宁府支援。梁化凤统马步官兵三千余人自崇明赶来援救,江宁巡抚蒋国柱也调发了苏松、常州、杭州各处水路防兵,陆续抵达江宁府。眼看清廷援兵纷至踏来,甘辉等人心如火焚,郑成功却自信阵营坚固,无有大碍,城内城外,对峙数日。白土山下,镇余新的驻营里正释戈宴戏,樵渔四出,面对日益前来增援的清廷兵马,他仍若无其事,营垒为空。甘辉等人见此忙向郑成功谏言,撤回镇余新,即刻攻城。郑成功仍旧犹豫不决,只命左提督翁天佑前去助守,却被镇余新拒绝。郑成功此时也知攻城时机紧迫,不能再等,于是传令诸将筹备于二十二日安炮攻城。谁知有一兵中小吏,破瓜州时因掳掠被责二十军棍,于是含恨在心,竟入城降清将此事密告。这日,梁化凤登城张望,见郑营步步相连,首尾相应,果然密不透风,无处攻克,正在愁眉难展之时,忽然眼前一亮。原来是东北角白土山下,一支驻扎兵马有疲惫懈怠之态,梁化凤当机立断,集合兵马伺机出城奇袭。当夜挖开神策门,梁化凤亲率五百骑兵突出,攻打白土山。镇余新惊慌失措,溃不成军,奔往左冲镇萧拱宸的营中,梁化凤乘势攻打,两营并没,镇余新被俘。甘辉等人在营中闻信大惊,待要出兵相救却已回天无力,清廷兵马列城外,大战一触即发。甘辉、潘庚钟等劝郑成功退屯观音门,以图再举,郑成功心中恼恨,竟调拨人马布阵于幕府山观音门,欲与清军决战。郎廷佐见郑军彻夜移营,料定其营垒未稳,兵心涣散,于是集中全城兵力,抄出山后,向郑军发起攻击。由于瓜洲镇江之役时,郑成功部下各军争功颇盛,郑成功曾定下军规:不得命令擅自出兵者一律治罪。谁知当此存亡关头,郑军各部将领却死守陈规,既不敢自动出战,又不敢互相救济,各营部一一溃败,阵营崩溃。 郑成功在山上阵营观战,见各部已溃,竟不发出全军出击的号召之令,却嘱咐潘庚钟道:“你在此代本王指挥,坚守此地,不可离去。本王亲自下山,催水军从后抄杀敌军。”说罢率领健将十余人急下山去。清军自东门派出骑兵,与梁化凤合力攻山,郑军诸战将尽数阵亡,清军攻上大营,潘庚钟于挥剑杀敌,至死不离阵营。郑成功在船上遥望诸军披靡不堪,知道大势已去,只好放弃援救之念,飞舟往镇江而去。船至镇江,溃散的兵将也陆续赶到,于是整顿人马,共计有十五部全军覆没,损战将十四员,标下将不可胜计,全部陆军损折大半。自郑成功率军北征,张煌言至芜湖,出溧阳,镇池州,拔和州,入宁国,往来于姑苏、常熟之间,传檄郡邑,使得长江一带四府三州、二十四县相率投诚。围困江宁府时张煌言尚未归营,闻听郑成功久不攻城,便上书劝道:“顿兵坚城,师老易生他变。亟宜分遣诸师,尽取畿辅诸郡邑。”谁知书至之日,已是兵败之时,郑成功接书痛哭不已,悔不当初,道:“是我欺敌,非尔等之罪!”张煌言知江宁府失利,又快马上书,劝郑成功守住上游诸郡,徐图天下。怎奈郑成功见兵将折损如此,心灰意冷,竟废弃镇江,顺流东下。一面遣礼都事蔡政入京与清廷议和,一面又进攻崇明以彰显实力。谁知崇明未克,清廷援兵仍向苏松压来,郑成功无奈之下只得退回厦门。 郑成功东奔时,甘辉留守山中断后,且战且退来至江边。甘辉回身四望,仅有从骑三十余人,而江上竟无一艘可渡之船。清军团团围了上来,甘辉向左右道:“愿降者,先自去降。少时,我们就是敌人了。”众将士道:“我们誓死不降!”甘辉喝道:“好!”于是策马奔前,挥剑便杀,清军纷纷躺倒,一时间竟无人能近甘辉。众将士一个接一个牺牲,甘辉仍力战不怠,铠甲上浸透血渍,两眼杀得血红。忽然,身子一沉,原来是战马力竭而亡,甘辉滚落地上。清军知其是郑成功之虎将,上头嘱咐活捉,于是纷纷扑了过来,用力压住,甘辉挣扎不得,晕死过去。 幕府山一战,郑军和清军杀得天昏地暗,好在一炮未发,江宁府丝毫未损。困守城中的百姓们听到战事已毕,郑军溃逃的消息,都不知该是如何心情。城池未损,保住了家小性命,这是该喜;可眼看着能恢复汉家衣冠的江南各州府又重回清廷之手,这是该悲。然而,悲悲喜喜总是很快过去,只要早起有个黄桥烧饼吃,晚间能喝碗小馄饨也就够了。倾月班的女伶们听说郑成功的水师元气大伤,已经全部撤回福建,再也无力北上,便知道从今往后这江宁府的天下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于是收拾衣箱,开了船,又回到朝阳门外的家来。 不过是一月时光,屋子里却落满尘土,到处灰蒙蒙的,唯有墙角屋顶的草儿还是青翠可爱,愈发显得生机勃勃。女伶们捋起袖子便开始打扫,忙着忙着竟都忘了这事劫后余生,一个个都忍不住唱起曲来打发无聊。婉伶唱起《牡丹亭·惊梦》里一曲【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娴伶听着那曲调,竟不由自主地唱了《青冢记·出塞》里的【山坡羊】:“王昭君一俟海枯石烂”。众人听着曲子都停在那里,娴伶唱着唱着也不觉呆住了。嬛伶道:“不知道嫱伶怎么样了。这一战听说国姓爷那里死伤无数,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怎么能和那些当兵的比呢!”嫏伶道:“听说国姓爷底下的忠诚武将誓死力战,陈大哥应该身在其列吧。”众人不由神伤,姜伶嗔怪娴伶道:“好端端的,偏要唱这个。”娴伶暗自抱怨糊涂,心里一阵阵难过。甘文齐忽然跑来,进了院子悄声道:“我刚才在门口听见官府要在三山街的刑场上审战俘,听说有个将军是国姓爷底下的虎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那位朋友。”众女伶一听忙都要往外跑,甘文齐拦道:“你们这么多人去,岂不太招人注目了?还是嬛伶和嫏伶去吧。”娴伶忙道:“我也去。”于是四人一同出门,女伶们都跟到门外,却不敢远送。 江宁城内有名的刑场,莫过于西市和三山街了。西市本是官府设立的刑场,夏完淳和谢家一门便丧命于此。而三山街本是闹市,唐李白曾有“三山半落青天外”赞誉,连着升州路,繁华至极。后来官府动不动就要将犯人推到闹市斩首,三山街便成了首选,天长日久竟成了杀人刑场,街市繁华一去不复返了。嬛伶嫏伶因父兄之事从不肯往西边的这两个刑场来,今日因担心陈复甫也顾不得心中挂碍,跟着甘文齐一径奔来,刑场边早围了无数百姓。 郎廷佐高坐椅上,看着底下立着的三个要犯,正是江宁府一役中战败被俘的郑军中都督甘辉、后都督万礼和前锋镇余新。郎廷佐见围观的百姓已经不少,日头也将升至中天,便一拍惊堂木,喝道:“台下犯人,见了本官因何不跪?”甘辉冷笑道:“你是清廷的江南总督,我是大明朝的中都督,你我官职相当,我为何跪你?况且,你我本是死敌,只能刀剑相向,我跪你为何?”郎廷佐哈哈笑道:“真是冥顽不灵!你的大明朝如今在哪里?你的皇上如今在哪里?你们自诩正义之师,那为何天不佑你而护我大清江山?如今,你们所谓的延平王、国姓爷郑成功正龟缩在厦门,苟且偷生呢!”甘辉怒喝道:“狗贼!你们占我中原,害我百姓,此仇此恨,终究报偿!”郎廷佐笑道:“报偿?谁来报?你吗?你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不如俯首认罪,本官心软,或可赐你个全尸,也不用悬尸示众。”甘辉昂首道:“要杀便杀!你若敢悬首示众,且让我看你如何下场!”郎廷佐猛拍惊堂木,喝道:“跪下!”几个小兵端着长枪走上前去,喝道:“跪下!”万礼和镇余新早就吓破了胆,忙扑通跪倒在地,一副惧死之相。郎廷佐看了不由一乐,却见甘辉仍挺立不跪。甘辉一脚踹倒万礼,又一脚踢翻镇余新,骂道:“傻子,到了这里还想活命吗?与其屈膝求饶受辱而死,还不如死得光明磊落!”郎廷佐摇头叹道:“这自古以来,最怕的就是愚忠之臣,为了个败亡殆尽的朝廷直弄得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真是不值。不过,本官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性,到了这个地步,想死的不想死的,都留不住。”于是抬头看看天色,正是午时,便扔了令签道,“行刑。” 刽子手正要挥刀,人群中忽然飞出一火红的身影,挥剑挡开大刀,轻盈落地,站在甘辉身边。嬛嫏娴三人猛一惊,娴伶禁不住喊了个“嫱”字,却被嫏伶死死捂住了嘴。守卫的清兵忙端起长枪围了过去,郎廷佐却示意勿动,问道:“你是何人?”沈羽嫱道:“松江沈羽嫱。”郎廷佐道:“你来,是要劫法场不成?”沈羽嫱道:“大人这里罗网密布,十面埋伏,我纵然劫的出法场,也劫不出这城池。”郎廷佐道:“那你想如何?”沈羽嫱道:“和友人话别几句。”郎廷佐一笑,坐了下来抱臂看着。沈羽嫱转身看甘辉,只见他的眼睛上犹带血痕,一身白袍也被血染透,凝结成褐色。甘辉盯着沈羽嫱,半天才道:“你怎么回来了?”沈羽嫱道:“我刚到松江府,还没找到陈大哥,就听见江宁府失利的消息。我知道你是个誓死不归的人,所以赶来见你最后一面。”甘辉笑得有些僵硬,道:“可是你这么来,只怕走不掉了。”沈羽嫱微笑道:“那就不走了。这么多年,我飘来飘去的,也累了。”甘辉道:“可惜,不能陪你去见你的姐妹们了。”沈羽嫱摇头道:“没关系。她们就在场外站着呢,看着我们。”甘辉道:“你不怕她们看了心酸落泪?”沈羽嫱道:“能和你死在一起,我很高兴。她们都能理解我,也会为我高兴的。”甘辉道:“我本想着攻下了江宁府就娶你过门的。”沈羽嫱道:“错了。攻不攻下江宁府,你都得娶我过门。看,我特意穿了这身衣裳,跟你身上的血衣,倒是配成了一对啊。”甘辉笑道:“不后悔?”沈羽嫱:“余虽九死犹未悔。我们对天盟誓过的。”甘辉道:“黄泉路上,我等你一会儿。”沈羽嫱笑道:“不,你等我一会儿。”说罢抽出三尺青锋直刺入甘辉的心窝里,旁边的两个清兵见此不由将手中长枪一送,捅进沈羽嫱的后背。甘辉欣然笑着,沈羽嫱也笑着,两个人互相看着,直到眼中没了神采,轰然倒地。围观的百姓都吓傻了,其他监斩的官员都看郎廷佐,郎廷佐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刽子手便将万礼和镇余新的脑袋砍断。 人们都木木地盯着刑场上横躺斜歪的尸身,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刑场一端早堆好两个大的柴垛,官府的杂役将沈羽嫱和甘辉的尸身搭在一处,万礼和镇余新搭在一处,泼了油即刻焚烧,乌黑的浓烟冲天而去,传来阵阵刺鼻的腥味。百姓们有惧怕的,也有悲痛的,都不敢再看,纷纷走了,只留下一些好事之徒和地痞无赖,还有嬛伶四人。 嬛伶等早已是神情木讷,七情俱无,痴呆呆地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看着嫱伶的尸身湮没在黑红的大红中,一丝一丝地化作了轻浮的尘土飞絮,竟好像是做梦一般。郎廷佐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见犯人尸身将要烧尽,便走了,留下江宁巡抚蒋国柱和几个总督府的亲信在那里看着剉骨扬灰。蒋国柱即命守备小兵将还在围观的百姓轰走,嬛伶嫏伶见了忙拉了娴伶往街市上拐去。娴伶脚虽往前,身却在后,反扭着头看刑场上,口中喃喃道:“我们就这么走了?好歹……就算尸身没了,就算剉骨了,也要把骨灰收收,好歹让嫱伶有个去处。”嬛伶含悲喝道:“你这是也要死不成!”嫏伶向甘文齐道:“有没有办法可想?能买通那些小吏吗?”甘文齐为难道:“沈姑娘他们不是寻常人,我们这样的,沾上了就是个死。”四人在那里默默悲痛,嫏伶忽然松开了抓着娴伶的手,扭头往刑场方向看去,街道那头正有四个人抬着一顶蓝衣大轿往刑场而来,走得极稳当。嫏伶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往刑场那边走去;嬛伶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也忙追了上去;娴伶和甘文齐有些莫名,只好跟着。 余虽九死犹未悔(5) 那轿子在官帐边停住了,一个丫鬟上来掀起轿帘,走出位华服光彩的贵妇来。 郎廷佐的亲信小吏见了,忙提了袍子弓腰小跑过去,请安道:“静夫人,您怎么在这里?”静夫人笑道:“李管事,好久不见了。”李管事忙答是,转身奔到蒋国柱身边道:“蒋大人,这是南赣巡抚佟国器大人的四夫人,是佟大人心尖上的人啊!”原来婳伶嫁了佟国器后,家里下人都换做婳夫人,佟国器觉得婳字有些媚气,便取其娴静美好之意改做静夫人了。 蒋国柱一听是佟国器的家眷,忙换了笑脸上前请安道:“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夫人怎么会在江宁府?下官竟然一点消息也不知。”婳伶温婉一笑,道:“我本是回乡来修缮祖坟,不想叨扰众人。谁知偏偏赶上这海贼作乱,困在城中,险些不得出去。如今平了乱,保住了性命,还要多谢几位的大人。我回去了定要和我家老爷说这事,请他在万岁爷面前为诸位多多美言。”蒋国柱忙笑道:“多谢夫人了!佟大人深得皇上信赖,若是有佟大人的赞誉,胜过其他啊!”婳伶道:“蒋大人言重了。”蒋国柱又问:“夫人是来看处决犯人的?”婳伶道:“这杀人流血的场面我如何受得了?我只不过在升州路上看丝绸,听百姓们说这刑场上有个女子殉情,十分稀罕,这才过来看看。”蒋国柱心知这些官府家眷就喜欢打听这些个情爱杂闻,便将刚才的事情一一说了,道:“依下官看,这女贼一是殉情,二么,只怕是想给这甘辉留个全尸,所以才亲手杀了甘辉的。”婳伶听了,一脸肃敬的样子,叹道:“哎,虽说他们是海贼,但到底人心是肉长的,这样的情义真叫人感动。”于是向蒋国柱道, “蒋大人可否卖个面子给我?”蒋国柱忙问何事。婳伶道:“虽说是朝廷要犯,可人也死了,尸骨只怕也烧成灰了。我看这一对儿的情义实在古今少有,竟然把这刑场做了成婚的礼堂。蒋大人,我想替她们掩埋了骨灰,生不同衾死同穴,成全了他们。”蒋国柱一听,面作难色,不好应承。 婳伶又道:“蒋大人,虽说是剉骨扬灰,可不就是吓唬百姓的吗?如今都没旁人看着,不是还有另两个的尸骨可以任您处置吗?大家不说,谁能知道呢?就算郎大人知道了,还有我担待呢。”蒋国柱还在犹豫,婳伶叹气道:“我是信佛的,这杀人行凶的事实在是怕的很。我家老爷原是武将出身,不知杀了多少人,我日日夜夜都替他悬心。蒋大人,能积善时就积善,不过就是两把骨灰,您还做不了主?何至于呢。”蒋国柱听了,一则碍着佟国器的面子,二则也想显露自己的权威,便笑道:“好吧,就依夫人的意思,让这两个贼人也有个归处。只盼他们念着夫人的恩德,来生做个安安分分的百姓。”婳伶忙笑道:“那就多谢大人了。”蒋国柱命几个杂役将沈羽嫱和甘辉的骨灰捧收了,搁在一个瓷罐里,亲自交到婳伶的丫鬟手中。 婳伶这面道了谢,说了几句祝好的话,便乘轿往街这边而来。嬛伶四个看着那轿子一颤一颤地打眼前走过,婳伶在轿内撩起帘子向她们一点头,四个人便悄悄地跟了上去,一直来到一处客栈前。 婳伶将四人引进房中,屏退左右,将装着骨灰的瓷罐轻轻放到了桌上,向嬛伶嫏伶道:“明日就将他们安葬了吧。”嬛伶嫏伶和娴伶几乎是扑了过来,抱住了那瓷罐,眼泪止不住唰唰地落。 婳伶道:“不知嫱伶可曾留下过话,想要葬在何处?”嬛伶摇头,哽咽道:“她最后一次来看我们时还说会好好的,什么话都没留。”嫏伶道:“她这样的人,只要青山绿水为家,想必就够了。”婳伶点点头,嫏伶因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婳伶道:“我在江西听见郑成功北伐的消息,佟国器说江宁府必是第一个要攻的重镇。他知道我担心姐妹的安危,便让人快马将我送了回来。我去青溪家里找你们,却不见人,也不敢四处乱打听,刚好攻城的水师到了城外,只好在城里待着。今天一早听说要处决抓来的要犯,我担心陈大哥,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哎!”嬛伶道:“多亏了你来,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能替嫱伶收了骨灰。刚才,几乎不把我的心挖了去。”婳伶叹道:“这丫头,就是太刚烈了,叫人又是佩服又是伤痛。”娴伶道:“一会儿回去,可怎么和姐妹们说呢。”甘文齐道:“逝者已矣,我们也无能为力。如今,还是想着好好将他们安葬,也可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嫏伶一抹眼泪道:“不错。嫱伶说了,今日是喜事,她是来出嫁的,我们干嘛要哭?嫱伶是高高兴兴去的,我们也应该为她高兴!”可说着又掉下豆大的泪来。 次日清早,天色微明,众女伶穿了白衣素服一齐趁着马车,护着嫱伶甘辉的骨灰往观音门燕子矶而去,甘文齐带了凤池,宋振宁陪了媛伶在后面的马车上跟着,众人无不落泪伤怀。 一时挖了坟坑,嬛伶嫏伶将用白布裹了数层的瓷罐轻轻放了进去,媛伶将一早从家里荷池里采来的荷花摘了花瓣,姐妹们一点一点地丢进坑中,直将瓷罐覆盖得严严实实,好似一片粉嫩的花冢,这才推了土,将二人掩埋。 宋振宁捧过一棵树苗来,道:“这是我家种的海棠,结的果子红彤彤的,媛伶说是相思果,把这个栽在旁边吧。”嫏伶接过了道:“正好,也不用立碑了,以后只看这株海棠。”众女伶帮着种下了海棠树,齐齐地站在那里,焚了香,点了烛,拜了三拜。 嬛伶向坟上道:“娉伶在山东,不能来了,别介意。其他姐妹都在,婳伶回来了,凤池也来了。”嫏伶勉强笑道道:“你这家伙,口风太严实了,原来在别处早有了心上人,也不跟姐妹们说,我们一直蒙在鼓里。”婳伶道:“不求同生求同死。我们唱的戏里头的男男女女都是假的,没想到你竟成了真的了。也好,天上人间,从此真的逍遥自在了。”甘文齐拉过凤池,道:“去,给嫱伶姨磕个头。”凤池虽然小,此刻却也知道这死别的意味,红着小眼睛,问道:“嫱伶姨待在那里面,就永远出不来了,对吗?”甘文齐点点头,牵着凤池上前,看着凤池磕了头,于是一叹道:“沈姑娘,你这一走,把嬗伶的生死下落也永远带走了。”凤池回过头,问道:“娘去了哪里?”甘文齐蹲下来,摸着凤池的头,道:“你求嫱伶姨保佑你快快长大,然后好去找你娘。以后你每天都要乖乖睡觉,也许嫱伶姨会在梦里告诉你娘在哪里。”凤池点了点头,又在坟前拜了一拜。 祭拜完毕,众人正要离去,转身却见一人站在那里,也是一袭白衣,形容憔悴,却是陈复甫。 嬛伶和嫏伶相视一眼,让婳伶带着众人先下山去,陈复甫缓缓登山而上,走至坟前。 嫏伶细看陈复甫,只见他容颜沧桑,两颊上渗出根根胡须,黑茸茸的一片,眼中满是血丝,一丝儿神采都没有。 陈复甫一字一顿道:“是我害了他们。”嬛伶嫏伶不解其意,陈复甫径自道:“我去松江府说服马逢知起兵,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援兵,可是,我没能办到。如果不是我,国姓爷不会败,如果不是我,甘辉又怎么能被捉,他们又怎么会死?”嬛伶喊了声陈大哥便哽咽住了,嫏伶含泪道:“陈大哥,嫱伶他们一定知道你的难处,他们不会怪你的。”陈复甫苦笑道:“总是如此。当初……” “没有当初!”嫏伶打断道, “陈大哥,不要想当初,也不要想现在,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陈复甫低头不语,脑中浮现出在松江府的一切。 那日,陈复甫飞驰到松江府,直奔马逢知府上而去。马逢知闻听瓜洲、镇江被克,郑军水师不日就要开往江宁府,欣喜非常,当即表示愿意出兵共围江宁。 两人正要谋划,外面忽报苏松总兵梁化凤大人到。两人不觉一惊,马逢知忙嘱咐陈复甫在书房静候,自己往前厅去见梁化凤。 陈复甫因放心不下,悄然来至前厅,躲在后窗下潜听。只听梁化凤道:“马大人近来倒清闲,不在衙前待着,竟在后院歇息。”马逢知忙笑道:“哪里。下官这个太平提督不过是个闲散的官职,自然要清闲些了。”梁化凤道:“大人如何这样说。虽说我大清国祚正盛,天下太平,可也挡不住那些贼寇祸乱。且说目下,郑成功一干海贼占了瓜洲镇江,想必就要往江宁府去了!”马逢知道:“那也是江宁府的事情。所说你我一个是苏松提督,一个是苏松水师总兵,可手头上有多少人马,自己还不清楚吗?前翻海贼到了崇明,我二人约定,坚守不出,为的不就是存住这点人吗。要是真的出战,只怕是填了狮子口还丢了城池,左右一个死字。”梁化凤哈哈大笑:“马大人好歹也是陆军提督,怎么能说出这么丧气的话。”马逢知忙道:“这倒不算丧气话,是句实话。”梁化凤道:“可这海贼去了江宁府,一旦克城,正好断我松江粮草,我们不一样要丢城吗!”马逢知脑筋一转,试探道:“梁大人是要出兵援助江宁府?”梁化凤道:“怎么?难道马大人不愿意?”马逢知忙道:“言重了!下官只是担心……”梁化凤插道:“大人是救不了江宁府反落了罪名呢?还是担心下官在松江掌了兵权啊?”马逢知忙装作惶恐的样子道不敢,梁化凤继续道:“马大人,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前翻海贼率水军攻我崇明,自然是下官领着水师前去迎敌,哪怕是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如今这海贼不攻城而往西去,我这水军也没了用处,要救江宁府还得靠大人你的骑兵。大人要是不出动,下官也没有办法啊,下官不过是来提个醒。自从郑军开拔,消息早已送往京城去,皇上闻知大为震怒,如今派了内大臣达素为安南将军,同固山额真索洪、护军统领赖塔统兵南下救授,甚至召集六师准备亲征。海贼不攻崇明而走,朝廷自然要疑心你我忠心,如果此时我们还不起兵援救江宁府,等朝廷的援兵一到,那就百口莫辩啦!”马逢知听了这话心里一沉,坐在那里沉思起来。 梁化凤拱手笑笑,告辞而去。 余虽九死犹未悔(6) 陈复甫见梁化凤去了,忙出来见马逢知,问道:“马大人何不将计就计,起兵往西,以救援为名共围江宁?”马逢知仿佛梦中惊醒,却道:“不行!我与梁化凤虽然交往不多,但知此人心机颇深,诡计多端。当日国姓爷船至崇明,我本想借着出战之机倒戈,一举拿下松江府。谁知他以船少兵弱,不可以卵击石为由拒不出战。我待要自内起兵,国姓爷偏又船走瓜洲,只得作罢。梁化凤对我早有防范,他与我分掌水路兵权,一向不和,今日突然上门劝我出兵,莫非有诈?”陈复甫道:“那他到底是希望我们出兵还是不希望?这对他又有何益?”马逢知道:“论谋略,梁化凤倒是个人才。他在苏松多年,早有攀爬之心,如今正是他为清廷立功的机会,他定不会坐视不理。”于是忖度道,“他若心中对我有疑,劝我出兵正好试探我的反应。我这几年来向无上进之心,若非朝廷死令,我是从不动用兵马。此番若是急急出兵,他必然怀疑我有二心,出兵救援乃是为了助贼。若是他不怀疑我,那么劝我出兵相救就是为了向朝廷立功,那他自己又岂会白白错失这个机会,将功劳让给我一人?”陈复甫思道:“如此说来,他是对大人有所怀疑,所以才这么做的。”马逢知点头道:“看来确实如此。”陈复甫忙道:“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不出兵了?”马逢知道:“若是现在就出兵,只怕我们还未到江宁府就已经身在落网了。”“梁化凤掌管的乃是水军,能与大人的陆军相比吗?”陈复甫有些不解。马逢知却道:“可朝廷信任他胜于我。再说,水师总是擅长水战,但在陆地上也不是一无所能的。”陈复甫道:“那大人什么打算?”马逢知道:“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先按兵不动,看他反应。江宁危急,梁化凤不可能不动,只要他动,我出兵自然没有后顾之忧。”陈复甫叹道:“可是,大人援兵不到,只怕国姓爷难以下定决心攻城,拖一日便多一日风险啊!”马逢知道:“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今日出兵,依旧帮不了国姓爷,还要招惹自身的麻烦。”陈复甫听了只好作罢。 陈复甫藏在马逢知府上,坐卧不宁得等了数日,仍不见动静。这夜见马逢知从衙前回来,便进了书房问起情形。马逢知道:“我亦试探了梁化凤,他竟不吐一字,仍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意。”陈复甫道:“可都这般情形了,大人就是出兵,也不算什么。算日子,国姓爷的船该到江宁府了,只等着大人的兵马一到,就可攻城啊!”马逢知想了又想,终于咬牙道:“好吧,且豁出去了!明日一早,我就去校场点兵。”陈复甫道:“好。大人既然定了主意,我这就去回复国姓爷,商定了攻城策略,倒是与大人江宁城外见。”马逢知点点头,正要送陈复甫出门去,忽听府外喊声连天。陈复甫大惊,忙看马逢知,马逢知也是一脸惊恐,不知究竟何故。耳边一连串的是官兵喊着捉拿反贼的声音,马逢知忙领着陈复甫往后院跑,嘱咐道:“后花园连着山丘,官兵不易到那儿,你赶紧走吧。”陈复甫急道:“大人你呢?”马逢知道:“你我从来密室相见,无有其他证据。只要你能逃脱,我也不过是有嫌疑,罪不至死。我一家老小性命,就在你身上了!” 陈复甫心痛如绞,然而,他不离去便是玉石俱焚,还要连累马逢知上下九族。因想着郑成功那里还有重任,甘辉沈羽嫱等寄托厚望,陈复甫只得咬着牙奔至后花园,攀着湖山石,踩着梧桐枝,越过粉墙去。心中想着,一己性命算什么,可要搭上无辜者,怎不叫人怨愤难平!他一面寻找出路,一面又回首望着马府之内,但见火光冲天,人影幢幢,早不见马逢知身在何处了。陈复甫恨不能一死,可眼前马逢知的援兵已经无望,必须急往江宁府通信,只得忍痛下山。谁知梁化凤竟下令封锁了城门,四处盘查嫌疑之人。陈复甫东躲西藏,盘桓数日,好容易觅得一可信盟友,混出城来,快马驰往江宁府,却于半途中听见郑成功兵败的消息。 嬛伶嫏伶听陈复甫将松江府情况说来,不由叹道:“患难见英豪,只可惜了马大人一家。”陈复甫道:“梁化凤早就派了眼线在马大人府上,他不过是张好了落网等我撞入,听说朝廷派人将马大人押往京城了,只怕是生不如死。”“那大哥怎么知道嫱伶的事情?”嬛伶问道。陈复甫道:“我闻听兵败,即刻赶往镇江接应国姓爷。甘辉断后未归,我便知他唯有一死,却未料到羽嫱她……”陈复甫看着新堆起的坟土,新植的海棠,一撩长衫跪在坟前,重重地拜了三拜,止不住男儿血泪流淌下来。嫏伶道:“嫱伶走的时候很高兴,她说她是去成亲的。”陈复甫哽咽道:“不错,他们两个相许多年,却一个忙于军务,一个在外飘零,见不得几次面。如今,总算是长相厮守了。”嫏伶问道:“你,要把他们的遗骨带回福建吗?”陈复甫摇头:“不必了,有这样青山绿水的好去处,还回福建干什么呢?他们魂断此处,就魂归此处吧。” “那大哥你呢?”嬛伶问道,“你就要回福建吗?”陈复甫忍痛道:“我恨不能以死相报,可是……大业未成,我心有不甘。我和甘辉等人共创天地会,辅佐国姓爷,志在反清复明,还汉家山河。而今他出师未捷身先死,此恨此怨,只怕我一生都偿还不清。”嬛伶看看嫏伶,问道:“此一去,国姓爷还会再打回来吗?”“只要此心不灭,一定会回来的。纵然我们此生不能如愿,自然有后继之人。”陈复甫坚决道。嫏伶却淡淡地问道:“可是,这真的有那么大的意义吗?”陈复甫猛地抬头看嫏伶,嫏伶上前半跪下,又问道:“这一切,真的值吗?”陈复甫不敢相信嫏伶所言,只是看着她。嫏伶看了看嫱伶的新坟,道:“为了这一仗,不知道死了多少无辜的人。难道就不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吗?”陈复甫道:“身在满人统治之下,剃发留辫,穿的是满人衣冠,中原文脉不得相传,这些难道你能忍受?”嫏伶道:“大哥不是糊涂人,难道看不见这天下是什么样吗?满人衣冠是看着别扭,可就像戏台上的戏服一样,看习惯了,都一样。中原文脉何曾断过?秦始皇焚书坑儒没能毁掉文脉;汉武帝罢黜百家也没能毁掉文脉。崇佛拜佛,毁佛佞佛,可如今上山烧香的人还是没有少。只要精神长存,又何惧外在之变呢?” 天空中密布着层层厚云,梅雨季的天气总是如此不明朗,山上没有日头,只是憋得人喘不过气来。陈复甫和嫏伶久久对视着,嬛伶看了似有所感,悄悄地退了出来,独留他们两个在那里。嫏伶道:“自从那年父兄罹难,我和嬛伶逃到戏船上。文妙小妹是死在我的怀里的,倾月班里有些姐妹来了又走了。后来,婳伶嫁了,娉伶媛伶也嫁了,姝伶婷伶无论如何也不愿留在戏船上,嬗伶毫无声响地就消失了。昨天,我看着嫱伶死在我眼前,血淋淋的,她却笑着,我至今好像做梦一般。我在人前直爽豁达,可心底里不知道藏了多少难言的痛。且不说天下宴席无不散,就是生死离别,我也承受得起,可我真的不想这样,看着自己身边相亲相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就这么去了。” 山中一片寂静,半晌,陈复甫叹了口气,道:“余虽九死犹未悔。”嫏伶抬起眼皮,重复道:“余虽九死犹未悔。”苦笑道,“嫱伶走的时候,好像也是说的这句话,余虽九死犹未悔。”随后叹了口气,望了望天空,仿佛想起什么,暗自吟道:“此情非关风与月。”陈复甫似是没有听清嫏伶的话,问了句什么。嫏伶扭头看陈复甫,两眼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看他的眼睛,看他的鼻梁,看他的嘴唇,看他的面颊,忽然留下两行清泪,这才道:“当日,我们一船的姐妹都没留住嫱伶。如今,我一个人又怎么能留得住你?”陈复甫心怀一动,情不自禁道:“你,一直在等我吗?”嫏伶低了头,半天才道:“我也以为自己一直在等你,后来才渐渐明白,我不是在等你,而是在等自己。”“等自己?”陈复甫不解。嫏伶笑得伤怀,道:“我一直等你,却从来不知道你在哪里?更没想过会不会等到你。十年了,你我见面竟不过五六次,且都是匆匆而别。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等待宛如诗中意境,牵肠挂肚缠绵婉转,后来一想,原来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造了个梦。我不是在等你,而是等我自己,等我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意,等我自己知道该往何处。而你,只不过让我在这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找了个所谓的寄托。”陈复甫道:“那你自己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没什么。”嫏伶道,“平平静静的日子,开开心心的生活,有苦有难都能扛过去,有喜有乐也能和身边人分享。管他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风风雨雨过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拉住身边人的手,继续往前,过我们的日子,唱我们的戏。”说到这里,陈复甫似乎明白了嫏伶的话,道:“戏船,的确是你的归宿。” 陈复甫转身来至山崖边,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观音门便似乎还残留着无数将士的血迹,然而世事就如这长江之水,一去不返了。陈复甫叹道:“很多次,羽嫱总和我说她多么想落在戏船上。可是,她又知道自己不能留在戏船上。不单单是为了你们一船人的安危,而是她心里割不下的责任。她说她已看透,却无法超脱,她知道结果,所以选择面对。”嫏伶道:“嫱伶的确比我们姐妹要强许多,至少,她所面对的艰苦比我们难许多。”“不。”陈复甫摇头道,“有时候,面对生,比面对死还难。”嫏伶道:“责任是自己找寻的,也许我永远不能像你和嫱伶那样义薄云天,热血满腔。可那些在倾月班戏船前看戏的人们若是因为我们的戏而感悟了人生,那未尝不是我们的功德。大千世界,悲悲喜喜的,就都在一张毯子上了。”陈复甫微微一笑,道:“嫱伶曾和我说,那个叫嬗伶的妹妹是个真正超脱的人,因为她知道不管戏里戏外,一切都将是虚幻。我想,不管嬗伶在哪里,她都会过得更加淡泊坦然。”嫏伶听了若有所悟,点了点。于是问道:“以后还会再见吗?”陈复甫道:“有缘分自然会再见。”嫏伶笑了一笑,站到陈复甫身边,同望着滔滔江水,轻轻吟唱起《单刀会》里的【新水令】【驻马听】:“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沧海扁舟寄余生(1) 聚宝门下,长干桥边,风中之柳摇摇摆摆,落下许多青黄的叶子来,浮在秦淮水上飘飘荡荡地往西而去。嬛伶带着众女伶远远站着,嫏伶将陈复甫送到桥下,两人站定。陈复甫看着嫏伶,低了头,攥着马缰,半晌才道:“你回去吧。”嫏伶笑道:“我来送你,怎么反倒叫我回去?”陈复甫竟有些腼腆,笑道:“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想让你看着我走。”嫏伶眼中微微闪着光,于是笑道:“要不这样。你上马,我转身,我们谁也不看谁,就这么走开,好不好?”陈复甫听了,默默点头,果然翻身上了马。嫏伶抬起头来,和陈复甫对视着,微微一笑,二人心领神会,一个转身向北,一个调转马头奔南,果然谁也不看谁地就这么走开了。 战事既平,又逢中秋佳节,江宁府内渐渐恢复了往日升平,各大戏班子也都敲起锣鼓,开台唱戏。这梨园行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儿,本无什么孝节之说,哪怕是死了亲娘老子,也得唱戏。倾月班虽不同于那些江湖上混饭吃的戏班子,但也不便破此规矩,只是把满怀的悲痛放在了戏台子上,演绎着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 且说李渔因郑成功北征而避难老家兰溪,如今兵祸已过,便将家小又送回杭州,自己卷了包裹往江宁府而来。进得倾月班家门,女伶们正在演练晚间要演的戏,虽然众人平素所穿的练功衣衫都是雪白的,李渔却一眼看见女伶们头上带的孝花。李渔心里立刻就慌了,忙拉住一个问道:“谁没了?谁没了?”可巧被拉的婉伶是个不善言的孩子,被李渔这么一问不免先伤感得哭了。李渔见此就更慌了,四下看看,只觉得众人都在,独不见嬛伶嫏伶,不由抖着手又问:“谁没了?”嬛伶嫏伶闻声而出,李渔见了她两个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口气,不免再问:“谁没了?”娴伶这才悲悲戚戚地道:“嫱伶。”李渔听了难免感怀却又觉得是意料中的。 嬛伶嫏伶将李渔引进屋内,未开言便眼中含泪,一点一点地将嫱伶刑场赴死之事委婉说来。李渔一叹,赞道:“嫱伶果然是女中豪杰,倒真个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外面几个小丫头兴奋地喊道:“屈先生来了!”嬛伶一听便笑了,向李渔道:“你和屈先生倒是有意思,都赶着一块儿来?莫非是心有灵犀?”李渔道:“恶缘也是缘,老天爷见我闲着,便遣他来和我争辩的。”说着屈大均已经进了屋,果然笑道:“真是恶缘,我难得来看倾月班的姐妹们,却总是见到谪凡兄。怎么?谪凡兄从兰溪闭关回来了?”李渔笑道:“翁山贤弟从来嘴上不饶人,如今我是不敢说话的了。”屈大均道:“谪凡兄谦虚了,在口齿功夫上小弟向来是望尘莫及啊!”李渔还要说,嫏伶劝道:“两位先生又来了!嫱伶不在了,我们可是劝不了你们的。”嫏伶话音刚落,李渔和屈大均都噤声不言了。屈大均叹了气径自坐下道:“沈姑娘果然是没了。我在南边同盟那里得知国姓爷底下第一战将甘辉被俘就义,又传说有位姑娘在刑场上慷慨赴死,便担心是不是沈姑娘。想不到,如此巾帼侠女就这样去了。快哉!痛哉!”于是问起可曾收拾嫱伶尸骨,又葬于何处,嬛伶嫏伶将当日情景一一说了。 午后,屈大均也不让嬛伶嫏伶陪着,邀了李渔,提了壶酒,两个人往燕子矶寻嫱伶和甘辉的墓来。临江的山崖边,一枝新生的海棠掩着一撮新土,屈大均和李渔见了便知是此。屈大均取出酒杯,李渔斟了两杯酒放在坟前,拜了三拜后左右坐下,自斟自饮起来。李渔笑道:“怎么?不和我争辩了?”屈大均笑道:“沈姑娘说的对,这是萝卜青菜的事,争来无意。还不如听风观云,对坐饮酒,难得自在逍遥。”“怎么?翁山贤弟过得不自在吗?”李渔问道。屈大均道:“人生在世,唯有两种人可以逍遥自在。一是无牵无挂道无情无义之人,一是,”说着狡黠地一笑,“一是死人。”李渔玩味一番,笑道:“这话有些意思。按翁山贤弟所说,李某此生是不得逍遥了。”屈大均道:“你我如今虽然政见不同,但既为文人,本心自然是同的。谪凡兄落拓不羁,菊花插头地剃了发,当了满清的子民,不过是想换个逍遥自在。我岂不知你自崇祯十二年名落孙山后便一味狂放,学了李太白徐文长之辈,都是那点功名之心割不下闹的?”李渔听了先是一乐,随即哈哈大笑:“知我者,翁山贤弟也!”屈大均也笑道:“并非我知你,文人一心,千古情同。如今你写戏写文,作俚俗之乐,将诗书情怀都寄托在那戏台子上,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你那些戏若能百年千年地演下去,不照样能青史留名?古今状元进士多多少?能留下名姓的,又有几个?谪凡兄如此人生,挺好。”李渔笑叹一声,道:“怎么?你不再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没风骨的人了?”屈大均哈哈大笑:“风骨?到如今我竟不知风骨是什么,只怕自己做了暴虎冯河之辈。”李渔有些惊讶:“翁山兄何出此言?”屈大均道:“这是圣叹兄笑话我的。说起来,圣叹兄与谪凡兄倒是一类人物,洒脱得很,是我太执着了。”李渔于是劝道:“以翁山兄才学,纵不似我以俚俗为乐,也可著书论道,传之千古。何必苦苦纠结于此家国之事,不得自在呢?”屈大均叹道:“我何尝不知此理?怎奈心中总有一念难以放下。尘缘难了,时机未到,只好继续执着吧。今日在两位义士坟前,我同谪凡兄说了这番肺腑之言,哎,真是痛快啊!”说着将喝空了的酒壶放下,起身一叹,向李渔道,“谪凡兄,走吧。”李渔上前问道:“翁山兄往何处去?”屈大均欣然笑道:“我约了三五好友去山阴一游,该走啦,迟了,可不好。” 李渔和屈大均下得山来,天色已暗。李渔道:“要走,也不急于这一个晚上吧?记得你几次都无缘看一出倾月班的戏,要不看了今天的戏再走吧。”屈大均想了一想,点头笑道:“也好。”两人沿着江宁府内的青石板大道往聚宝门外长干桥走来,恰好戏船开锣,演的是李渔的《风筝误》。戏船上,男男女女为了一只题着情诗的风筝弄出无限风月笑话来,惹得台下看客也不住哈哈大笑。屈大均向李渔道:“难为你写出这么个故事来,奇思巧构,却又乐趣横生。”李渔道:“戏里的故事看着都那么奇巧,却不知真正奇巧的是这活生生的日子。”屈大均点头叹道:“是啊!说来真是奇巧。只这一艘戏船,只这一群女伶,看起来是人世上最平凡不过,最低微不过的人了,却能惹出那么多丰富多彩的故事来。还将我们这些人都牵连到了一起,这一种缘也算是奇了。”李渔道:“有缘,自会再见。但愿那时,你我都能平心静气,无私无邪地在这戏船下看出好戏。”屈大均含笑道:“好,算是个约定吧。” 待散了戏,屈大均同众女伶告别,也不让送,便径自走了。女伶们将船开回家中,纷纷下船而去歇息了,李渔和嬛伶在船中灯下坐着,一萤豆光,微微闪烁,两个人静坐了一会儿,李渔开口道:“怎么想起来演我的《风筝误》了?”嬛伶道:“最近大家心里头难过,演点开心的戏,好歹不要忘了快乐应该是什么样的。”李渔笑道:“放心吧,忘不了的。等时间久了,大家就会像一样,每天开开心心的,有说不完的笑话。”说着,李渔从怀里掏出一叠装订好的纸稿来,送到嬛伶眼前道,“欠你的,总算是还上了。”嬛伶接过来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比目鱼》传奇五个字,便亮了眼睛,道:“终于写好了!”李渔点点头:“躲在兰溪的这些日子,也无其他,整日和笔墨为伴,总算是把这一本《比目鱼》写好了。你是第一个看这戏本的人,倾月班也是第一个演这戏的戏班子。”嬛伶微笑着:“你的深情厚谊,我替姐妹们谢过了。”李渔却道:“我岂在乎你的这一声谢?但凡你给我个笑,不嫌弃我的戏本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嬛伶抿了嘴,不答李渔,就着微光就浏览起戏本子来。 嬛伶这里一目十行地看着戏本子,李渔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戏船上静的出奇。嬛伶看到女伶刘藐姑为了不负谭楚玉的深情,决意一死,借着在戏台上演出《荆钗记·投江》的机会,一面痛骂逼婚的恶贼,一面向谭楚玉道:“我的夫啊,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需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于是将戏里的投江作成了真的,自己投江死了。嬛伶不由叹道:“当初看看你写的话本,我就极喜欢这个故事,如今改成了戏,就更好了!”“为什么?”李渔问道,“因为这刘藐姑和谭楚玉的深情?”嬛伶笑道:“谭楚玉身为富家子弟,为了刘藐姑甘愿落在戏班子里吃苦学戏,自然是个痴情种子。这刘藐姑为了谭楚玉的一腔真情,不惜以死相报,更是情痴。不过,叫我感怀的,不单单是这两人的情,而是这戏中戏的意味。”说着一叹,若有所思地道,“你看,刘藐姑借着演《投江》,学钱玉莲殉情,这戏中人和演戏人浑如一人,戏中的故事和演戏人的故事也浑如一个故事。然而,戏中人和演戏人终非一人,纵然故事相像,此情也有不同。如今你这戏写了出来,叫我们这些做伶人的演,就在之前的浑如一人和终非一人上又加了一层真假莫辨的意味。这情思,细细想来,牵缠万绕的,似乎永远也想不尽。”李渔笑道:“恐怕,能有这想法的也只有你了。你呀,似乎就是活在戏里的,这凡尘间的事到了你那里,还不如一出戏来的热闹。”嬛伶摇头道:“我又不是什么藐姑仙子,怎么会不食人间烟火?我只不过在体味人间情的时候多想了一点戏里的情,就显得虚幻缥缈了。其实在我看来,人生中有些不可得的飘渺和希望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让人有个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活着的理由。” 听嬛伶这么说,李渔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的心意,还是不会改吗?”嬛伶撇过脸去,轻叹了气道:“为什么要改呢?”李渔不甘心道:“一个情字,本该是无拘无束的,无私无邪的,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却又许多的羁绊?”嬛伶不答,走到桌边,拿起方才演戏时用到的风筝,道:“一只风筝,本不值什么,一旦题了情诗,便也生出许多情来。可这风筝上的情,就像这只风筝,纵然能飞得又高又远,可到底还是要被一根线牵着。”李渔忙道:“你不是那等市井女子,你我相契不就是因为骨子里是一样的洒脱,一样的不拘吗?你为什么甘愿被世俗这根线牵着呢?”嬛伶看着李渔,道:“山水境界,第一层和第三层看起来是一样的,意义却不一样。我一介女流,从一个喜欢唱两句戏的黄毛丫头到如今是戏船的一班之主,我诚然做了许多不拘世俗的事情。然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条戏船,为了这些姐妹们。不单单是我,嫏伶、婳伶、娉伶……她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走到如今,我从心底里告诉自己,我得是那个唯一的守候的人。你说我不是市井女子,你难道不知,成全我的正是这条戏船吗?”李渔仰天一叹,缓缓道:“这几年来,我思前想后,总想不明白你的心。有时候觉得要跟你在一起没什么难的,可有时候又觉得和你一起很难。你总说,这个戏船是从你们家出来的,你第二次的命是这条戏船给的,黄师父临终嘱托,姐妹们深情厚谊,这条戏船是你的。所以我就想,那我便连着你和你的戏船一起带走。可是,我说了,你不答应,我便又想不通了。今天再听你这一番话,我犹如醍醐灌顶。实际上啊,不能说这条戏船是属于你的,只能说你是属于这条戏船的。”听罢此言,嬛伶转过身去,低了头,在胸前攥紧了双手。李渔又一叹,道:“好吧,既然如此,看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嬛伶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睛紧紧闭着。李渔笑道:“时候不早了,先歇着吧。,明天一早,咱们就开始排演这《比目鱼》,这一回,依旧叫你们倾月班轰动江宁府!” 晚间,嬛伶同嫏伶说了排演《比目鱼》的事,嫏伶自然很高兴,两个人先研读了戏本,又说了些戏船上的事,便睡下了。嬛伶两眼鳏鳏,只是睡不着,想要翻个身又唯恐惊动了嫏伶,只好自己忍耐着。窗外的西风声渐渐凛冽了,转眼就要入冬,光阴虽说无情,可这一年比往年过得都要漫长。嬛伶朦朦胧胧,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事情,想起一家人生离死别,想起和嫱伶初识,想起在西湖边的那个冬天,想着婳伶、娉伶等人,也想着李渔。《西厢记》里崔莺莺有一句唱:“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以前品味时只觉得是可惜可叹,如今才知道这两情难谐竟是心痛。杜丽娘说的也好:“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陈妙常在女贞观里也常念叨:“看这些花荫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天底下的女儿心只怕都是一样的,谁不想有个神仙眷侣,谁不想花前月下呢?然而,若是所有人都能这样甜甜蜜蜜的,这天底下,还有戏船上能演出的那些个故事吗? 嬛伶这边想着,嫏伶那边竟打出了微微的鼾声,嬛伶听着这鼾声,心里忽然觉得十分安慰。姐妹连心,自从和陈复甫分别之后,嫏伶虽没有在嬛伶跟前说实话,可嬛伶早已感觉到了妹妹的心思。这丫头,只怕和自己的心是一样的,若不然,这几日演戏也不会比往日还用心,真个是要疯魔了。这么想,嬛伶心里揪了一下,陈复甫到底在远处,嫏伶要断念想也是容易的,可李渔就在眼前守着,叫她如何忍耐呢。半梦半醒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院子里已经听见几个早起的女伶轻悄悄说话和绣花鞋擦着地面跑圆场的声音。嫏伶忽然一个翻身坐起来,道:“天又亮了!我肩背上还觉得不松快呢。”嬛伶喃喃道:“那就再养一养神吧。”嫏伶扭身拉着嬛伶道:“别养神了,起床吧,今天得排演《比目鱼》了!”嬛伶勉强着坐起来,嫏伶瞪了眼睛惊诧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嬛伶道:“是吗?我没觉得怎么啊。”刚说完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喘上来,猛一呛便咳嗽不停,将心肝肺都咳疼了。嫏伶一面给嬛伶拍背,一面冲外面喊着:“来个人,倒杯热水来!”嬛伶止了咳嗽,摆摆手,披了衣裳下地,道:“估计是起得急了,没事了。好了,如今清醒了,起来吧。”说着却又开始咳。 娴伶等端了热水进来,听见了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晚冻着了?”嫏伶道:“我也不知道,都盖着一样的被子,我没觉得凉啊。”姜伶道:“你的身子骨,那是老牛下田磨出来的硬骨头,她可不一样。”于是将热水送到嬛伶手中,看着她喝下了。娴伶道:“我看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这换季的时候最不能马虎,万一落下病根就糟了。”说着就出去唤娆伶。嫏伶柔和了声音,心疼道:“可真是。这几年你虽不怎么演戏,但操心的活儿全揽去了,戏船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你管了。我演戏演累了,睡一觉就好,你这心累了,休养半年也未必能好。”嬛伶不在乎地笑道:“哪有那么严重?那以前又演戏又操心的时候怎么过的?”姜伶叹道:“你还以为你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呢?眼看三十的人了,正是容易伤身子的时候,以后可要小心,好好调养。为了咱们这条戏船,你什么都搭进去了,要是真把命赔了,岂不叫我们哭死!”嫏伶忙止道:“哎哎,越说越过了,还死不死的呢。”嬛伶笑道:“没事的,最多就是受凉了。放心,我且死不了呢!我要长命百岁的活着,看着咱们这戏船上一出一出地演好戏。” 沧海扁舟寄余生(2) 一会儿大夫来了,诊脉开方子,嘱咐静养,女伶们送了出去。李渔在旁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如今要演《比目鱼》,你却病倒了。”嬛伶笑道:“没什么,这和演戏不相干。这《比目鱼》虽好,可我也不想演,还是嫏伶和娴伶来吧。有你在,说戏的活儿我也就省了。我啊,刚好,每天晒晒太阳,给你们收拾戏装,看着你们把《比目鱼》演出来!”众人见嬛伶如此,都无奈一叹,知道是劝不动她的。于是各自分工,排演《比目鱼》。 半月有余的光景,倾月班终于挂出了演出李渔新作《比目鱼》的水牌,江宁府内各大戏班子一听,忙也都去寻那些专写戏的文人索取新戏,好和倾月班对垒。怎奈李渔名声就是一竿活招牌,一般文人岂敢对阵?再者,倾月班的戏在江宁府早是领头行列,《比目鱼》上演数日,船前看客只是越来越多,两月之中竟是连演不辍。嬛伶见嫏伶娴伶每日演得累了,便让妲伶和妤伶也学了这戏,两组人马,隔日轮演。孰料,百姓们见了这样光景看戏的兴致更浓了。这妲伶和妤伶乃是倾月班里新起的一生一旦,唱功做派都是学着嫏伶娴伶的,看客们看了嫏伶娴伶演的就想看看妲伶妤伶的,想评判评判她们学得有几分像;等看完了妲伶妤伶的戏,又觉得该再看看嫏伶和娴伶的,想验证一下这评判评得对不对。而嫏娴妲妤四人,每日散了戏都潜心琢磨一番,但凡有可改进之处都一一改了,以致于看客都觉得,日日看此戏却日日有新样,如此演到年关。 这日午后,嬿伶将铺了棉褥的藤椅搬到屋后窄廊上,点了火盆,嬛伶披着棉袄,盖着小被躺在那里休息,李渔拿着《比目鱼》的戏本子还在琢磨几处要改的词。嬛伶因向李渔道:“都封箱了,你还研究什么?”李渔道:“正是这个时候要琢磨,弄好了,等过了年开台,你们再演的时候,不久更好了。”嬛伶因道:“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你还不回去?家里老小都等着你呢。”李渔放下戏本子,看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却道:“这江宁府和杭州府的天气倒是十分像,一个冬天竟也难道见到太阳,只是阴沉沉的。”嬛伶道:“不下雨就是好的了。”于是拍了拍旁边的小茶几道,“你只打岔,我问你的话还没答呢。”李渔笑道:“天气不好,万一赶上雨雪,回去少不了路途艰难。也没几天了,我就不回去了过年了,在你们这儿混个年吧。”嬛伶惊道:“我们这儿?”李渔忙问:“怎么?不愿意吗?”嬛伶道:“哪儿敢不愿意呢?只是你不回去过年,岂不让家里人悬心?”李渔道:“我早写了信回去了。”嬛伶若有所悟,笑道:“你原来是预谋好的。”李渔道:“这件事,我盘算许久了,如今就跟你实说好了。”嬛伶笑问什么,李渔正色道:“等开了春,我想在这城里寻一处宅子,将杭州的家小都迁过来。”嬛伶慢慢睁大了眼睛,略微直起身子问道:“你要在江宁府定居?”李渔点头道:“六朝古都,风云际会;江南胜地,诗书情怀。这古金陵城和杭州城于我们这些文人骚客而言,是一样的割舍不下的情愫啊。” 嬛伶躺倒在宽大的藤椅中,笑了一声,道:“你既然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李渔看着嬛伶,忽然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哎,你心里清楚我的心。”嬛伶沉吟道:“你这又是何必?你家里头那么多人,从兰溪迁到杭州已经不容易,如今再要迁到江宁府来……哎!”李渔解释道:“这也不算什么。人一辈子总不能困居一地,不见外面世界。这几年我刻书卖书,家里早就富裕了,如今到江宁府来,刚好还能扩大一下刻书的范围,做做这里的生意。”嬛伶一点头,道:“其实你的戏本子比那些话本更值钱。我知道,城里好几个大的戏班子的班主都请你吃酒,要你把戏本子卖给他们,可你……”嬛伶看着李渔,目光纯净,“你不必在意,你的戏要是能处处都演,我们也是高兴的。再者,看别的戏班子演戏,才有比较,才更能进步啊!”李渔听了,半天不说话,缓缓道:“我不,我的戏是为了你们写的,就给你们演。”那语气竟有三分孩童的天真,嬛伶只得笑了,长叹道:“你要搬家就搬家吧,我也管不了。不过,我可能要走了。”李渔立刻正色道:“走!你去哪里?”嬛伶笑道:“不知道。苏州府、松江府、镇江府、常州府,其实太平府和庐州府也能去,一艘小船,漂到哪里不成?”李渔忙问:“那你们这宅子呢?”“留着啊!”嬛伶答道,“当个老宅。在外面漂累了就回来待一待,腻了,再出去漂。”李渔弓了腰背,驼在椅子上:“你这是要躲我。”嬛伶忙道:“哪里是躲你?不过是真的这么想的。”李渔道:“当日在杭州,你说心里念着家,非要回来不可,如今……”“当初的确是漂累了,而今也的确是待腻了。”嬛伶抢白道,于是一叹,“当初在杭州只走了个婳伶,谁知在江宁府府的这几年,到走了五六个。” 李渔抬头看了窗外,也一叹,问道:“寇姑娘死了后,姝伶去哪里了?”嬛伶道:“国姓爷围城的时候她逃到乡下去了,后来捎信来,说跟了那个姓韩的公子,做了外室。我们知道她不愿我们去看望,所以就撩开手不管了。”李渔点点头,又问:“那嬗伶呢?那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嬛伶道:“姐妹们私下疑惑了好久,总是想不通。后来有一天,我们演《邯郸记》,我忽然想起那年你给我们做的酒令签子。嬗伶的签上写的是‘何处天台扫落花’,我就恍然明白了,这孩子,恐怕是出家了。”“出家?”李渔疑惑道,“世人出家,要么是情势所逼,无可奈何;要么是惨遭不幸,心灰意冷;再者,恐怕是真的看破红尘了。”嬛伶思忖道:“是啊!听说甘公子病恹恹的,也说不清是什么病症,我看他待嬗伶还真是一往情深。凤池那么小,那么可爱可怜,嬗伶有什么心灰意冷,无可奈何呢?只怕她……嫏伶私底下跟我商量去各处深山古庙找找,我想这孩子既然是真心看破红尘,找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李渔点头道:“不错,所以不如不见啊!”嬛伶听了,心有所感,也叹道:“你这句话好,不如不见。”说罢,两个人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千言万语的都在眼睛里装着。 李渔果然留在江宁府跟着女伶们一起过了年,经过一冬的养息,嬛伶的身子也渐渐恢复。倾月班开台唱戏,依旧忙碌而热闹,伴着锣鼓铿锵,笛箫抑扬,日子过得自在又快乐,过去一年的种种愁苦怨恨都淡去了。这天春天明媚,院子里花草都绿了,几只黄莺布谷或远或近,此起彼伏地叫着,叽叽喳喳,呜呜咕咕,好不有趣。李渔正同众女伶们说戏,忽然有人将门拍得山响,嬿伶看了门,只见一个发须花白的老仆跌撞着进来了,见了李渔忙喊道:“老爷!不好啦!”众人不由吃惊,心头就慌了,李渔也很惊诧,忙问出了什么事。老仆叹道:“老爷啊!出事了啊!”李渔急了,高声喝道:“出什么事?说!光这样咋呼干什么?”老仆道:“张大人,张大人被抓了啊!”李渔脸色一沉,忙问:“张大人被抓了?”嬛伶上前问道:“是那个布政使司张缙彦大人?”老仆道:“跟咱们老爷要好的,可不就这一位张大人吗!”“为什么被抓了?”嫏伶问道。老仆拍着腿道:“是为的老爷的书!哎呀,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缺德鬼,促狭鬼,拿了老爷的书去跟上头告状。说里面写身‘不死英雄’、‘吊死朝房’的是心念旧朝,说书里有反意,就将张大人抓了!” 李渔一听便瘫坐在了椅子上,自语道:“没想到坦公当年的话竟然说准了!”嬛伶忙问:“什么话呀?这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李渔叹道:“当年坦公兄帮我出资刻印的第一批书稿,那时他就跟我说,落笔之时小心字眼,有些个字眼不能乱碰。我只道这话本小说不过是取乐玩笑的,没想到……”嬛伶急忙道:“张大人都被抓了,那你……这可怎么办啊?”“跑啊!”嫏伶喊道,“往南边跑!”嬛伶点头道:“这是个办法!”李渔无力地摆摆手道:“纵然我逃了,杭州城的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嬛伶嫏伶心头一冷,不由想起当年灭门之祸,也都颓然坐了。李渔问道:“官府的人可是抓了家里人?”老仆摇头道:“没有。”众人面上闪过光亮,李渔追问道:“官府真的没有到家里抓人?”老仆点头道:“没有。”众人松了口气,李渔道:“那谁让你来的?”老仆道:“夫人让我来找老爷,陆圻先生也捎了话。陆先生说,官府只抓张大人可能是为了官府的争斗,并不会为难老爷。多等些日子,只要官府不来抓老爷,就不会有事了。陆先生还说,为了不惹人注意,要老爷小心做事,最好还是躲起来。”李渔问道:“那家里人呢?”老仆道:“夫人已经带了一家子人回兰溪了。夫人嘱咐老奴,一定要把老爷带回去,不让老爷在外面惹事。”李渔咂舌道:“怎么叫我惹事?”嬛伶忙拦住李渔道:“别都说了!还是赶紧回去,家里人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子了!”老仆也道:“是啊,老爷,你赶紧跟老奴回去吧。”李渔低头想了半刻,嬛伶等人都在旁边劝着,李渔一叹气,道:“好吧。我也不收东西了,等避过了风头就回来。”说着就同老奴出门去了。 嬛伶看着李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追出门去,怎奈李渔已经走远,嬛伶待要叫又不知怎么开口,情急之中竟呼喊道:“十郎——”李渔在那头走着,猛听见这一声唤,便定在了那里,心肺儿颤动不止。李渔缓缓回过身来,嬛伶在门边依着,两个人远远地相看,一步一步地走近,走到跟前却还不说话。半刻,李渔问道:“有什么要嘱咐的?”嬛伶低头道:“路上小心,别太声张。回到兰溪后你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出门,也不要惹来非议。不管外人怎么说,你只是忍耐住,踏实熬过这几天。”李渔含笑听着,一一答应了,便道:“放心,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我就买宅子,在这里定居。”嬛伶抬起头看着李渔,才觉得他的发鬓已经花白了,面上也多了许多风霜皱痕,俨然快是个老者了。可是,嬛伶从李渔眼眸中看到的却仍是少年的天真和多情,这目光,顿叫她心襟动摇,便强忍了心中爱恋,依依分别。 李渔走后,众女伶依旧演戏度日,不知岁月荏苒。唯有嬛伶时常在无人之夜忧思感叹,每每想起李渔,既是欢喜又是忧心,时而更觉疑云难去。这年的梅雨时而淅沥,时而狂暴地下了一月有余,江宁府内外河流都水涨三尺,家家户户的堂上都挂着晾不干的衣服。倾月班本是戏船营生,不似那些勾栏里的戏班子,还有一处避雨的地方供给看客们。那百姓们中虽然也有冒雨看戏的,但时间一久,便也都懒怠出门了。嬛伶索性歇了戏,让众人在家中休息,顺便将往日演过的戏都一一细细研习改进了。 沧海扁舟寄余生(3) 这日一早,姜伶打着伞出门买菜,回来时见两个人影在家门口附近徘徊,似是熟人,却又想不起来。提篮子的妖伶眼尖,喊道:“那不是婷伶吗?”姜伶恍然大悟,忙招呼着过来,却见婷伶旁边是个缩手缩脚的农夫样的男人。请进家门,众女伶细细打量了婷伶两个,竟然衣衫破旧,满是补丁,带着的雨毡也都破了边,面色看去十分青暗,好像饿了好几日的样子。嬛伶便问道:“你们两个,吃饭了吗?”二人摇摇头,嬛伶便让姜伶那些粥菜来,等二人狼吞虎咽地吃了饭,这才又问:“婷伶,这人是你……”婷伶掉下几滴泪来:“梨花班名气不大,没日没夜地唱戏也没挣到几个钱。我拿姐姐留给我的一百两银子置了些新鲜行头,想讨个好,可旁人的却都是旧的,在一起搭戏反而不伦不类。后来戏班子去乡下给乡绅唱堂会,日进渐少,最后只得散了班子。我的钱剩的不多,也没有安身之处,幸而遇到了他,我也就嫁了。”女伶们虽然不满婷伶当日离开,可如今真见她这样凄苦,便也不忍心责备。嫏伶问道:“那你们如今什么情况?可有安身的地方?做什么营生?”婷伶低头不语,那男人道:“我在乡下靠给人帮佣,家里有两件茅屋。怎奈月前遭了火灾,烧得精光。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进城谋生来。” 嬛伶点点头,便向娑伶道:“给她们那点钱吧。”娑伶迟疑在那里,妖伶道:“给钱!当初可是一百两呢!她自己折腾光了,就回来和我们打秋风!”嫏伶瞠目喝道:“妖伶!”妖伶闭了嘴,娑伶道:“我觉得这样给银子不是办法。”娴伶也道:“娑伶的话在理,他们的屋子已经没了,给点钱也只是救济一时,不能长远。”嬛伶想了想,道:“我那天去看甘公子和凤池,甘公子说他的那个铺子里缺两个打下手的人,要不再去问问,要是还有空缺,就让他们两个去那里做活。”嫏伶道:“这个主意不错。”于是问婷伶夫妻道,“你们愿意吗?”婷伶的男人忙笑着答应道:“行!行!有个谋生的路,就行!”婷伶在旁也点点头。姜伶因道:“那还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自从寇姑娘走了,姝伶又跟了人,通济门的那间屋子一直空着,要不然……”说着就看嬛伶嫏伶。嬛伶道:“也是,你们几个隔三差五地去打扫,也麻烦。屋子放着不住人,是要朽的,就让他们去住吧。”嫏伶接道:“你们两个先在城里安定下来,踏踏实实过日子,攒点钱,将来再回乡下把祖屋给修起来吧。”婷伶夫妻频频点头,不住地道谢,便由娴伶等安排着去了。嬛伶不禁叹道:“真让妖伶说准了,婷伶竟是这样一个境况。哎,人活着,过逍遥了难,过平稳了也难,到底怎样才好。”嫏伶却叹道:“做好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得开心,就好。” 二人正说着,门口有人问道:“是倾月班的宅子吗?”嬛伶忙命人开门迎进来客,竟是织造府的那个老仆。老仆恭恭敬敬一拜,道:“二位姑娘,好久不见了。”嬛伶回礼道:“是啊,老人家可好?小公子好吗?”老仆道:“都好都好!”因又道,“入秋就是我家小公子的生辰了。记去年姑娘是答应了唱堂会的,如今我家老爷太太派小的来问问,姑娘们若是还能给这个面子,就是我家小公子的福气了。”老仆一席话提起当初,嬛伶笑道:“哪里。既然是答应了小公子的,我们岂能反悔?老人家放心,我们倒是定然去的。”老仆听了十分高兴,双手递上请帖,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了,请姑娘们只管拣拿手好戏演,只要意思上是吉祥喜庆的就行,不必特意挑那些俗气的祝寿戏。”嬛伶答应着,老仆便告辞了。 曹家小公子生辰当天,嬛伶和嫏伶领着娴伶婵伶等人往城内上元县署地界新建成的江宁织造府去,却见偌大的宅院里竟没有半点鼓乐之声。两个管事的妇人将女伶们一径引至后院小花厅内,厅上正坐着织造郎中曹玺和夫人,旁边是几个女眷。 嬛伶等依礼拜见,曹玺拱手道:“小儿贱辰,本想着自家亲眷坐在一起吃酒玩笑,怎奈孩子吵闹着要看姑娘们的戏,这才劳动了诸位。”嫏伶道:“哪里。去年在天妃宫见过小公子,当时就答应为小公子庆贺生辰,岂能食言呢。只是没想到公子生辰大人竟没有请外客,倒是我们这些外人扰了大人一家骨肉团聚的好气氛了。”曹玺哈哈笑道:“姑娘不用客气!我们早就听说倾月班女伶的大名,只可惜总不能一见,难得今日这样的机缘。”夫人孙氏笑道:“可不是。那年老爷在京里当差,我往杭州照料公婆,就听说了倾月班的大名了。”嬛伶等听了忙问道:“夫人在杭州也知道我们?”孙氏道:“知道的。姑娘们演《怜香伴》,演《红梅记》,名噪一时。只可惜我们女人家不得出门,只能听家里的下人婆子说给我们听了。”曹玺向孙氏道:“夫人在杭州听见倾月班的大名,下官可是在京里听见的。那年咱们少主子回京述职,下官去请安,少主子就将倾月班的姑娘们夸了一番。下官还亲见了静夫人,果然不是一般的伶人可比的,那模样举止,比许多大家的千金还强些。”孙氏道:“没错。我给三阿哥当奶娘的时候,还给皇后、太后说起过呢,两位娘娘从未听过这些民间的新鲜事儿,可高兴呢。”嬛伶和嫏伶并不在意什么阿哥、娘娘的话,只听见曹玺提“静夫人”三个字,忍不住问道:“大人说的那个静夫人是……”曹玺笑道:“哦,就是贵班里的婳伶姑娘。不瞒姑娘们,下官一家是佟大人府上的包衣,说起来,静夫人也是下官的主子了,而各位姑娘也是下官府上的贵客。”嬛伶等这才明白其中缘故,一面感叹因缘,一面又道不敢僭越。 一时主客入座,曹玺将女伶们请进平日偃息之所、课子之堂的楝亭中,令其不拘什么戏,只管将好的演来。于是女伶们纷纷扮了妆,将当日杭州西湖上所演的《红梅记》、《救风尘》并《怜香伴》等戏演了几出。曹家人都静静看着,小公子曹寅更是看得两眼出神。演罢了戏,曹玺又是赏饭,又是赏银,因笑道:“下官是关外粗人,这戏上不是很通。不过看了姑娘们的戏,果然舒畅开怀。听说这江南一带,不论富商巨贾、官宦门庭,都以置戏班附风雅为荣。看来,改日下官少不得也要照着姑娘们这样的办一个戏班子。到时候,还要请姑娘们来做教习啊!”嬛伶忙推辞道:“不敢不敢。我们演戏还行,做教习只怕就查了。这但凡能做教习的,都是几十年的老戏骨子。如今苏杭一带有的是名师,以大人的名位还怕请不来好师傅。”曹玺还未开口,曹寅在旁道:“我不要那些老不中用的师傅,我就要姐姐们当我家教习!”女伶们纷纷展露笑颜,嬛伶蹲下身来,道:“既然是小公子请我们当教习,我们就不敢推辞了。”曹寅竖起小指,撅嘴道:“拉钩!”嬛伶一笑,用自己的小指拉住了孩子稚嫩的指头。 过了夏便是秋,展眼又是新春,江宁府各大戏班子开戏未久,城内外正热闹欢喜,忽然传来朝廷的的哀诏,当今顺治皇帝驾崩!一瞬间,莫说江宁府,举国上下都肃杀了:家家户户高挂白灯,男女老幼皆穿素服,各处勾栏瓦舍都是锣鼓沉寂,衣箱长掩,别说唱戏,就连平常人想哼唱两句小调都是不敢的。倾月班自然也得拴了戏船,停锣罢鼓,时间一久,众女伶只是练功排演,便有些无聊了。 这日正值午后聊赖,倾月班的门环却被人敲响了。妖伶见嬿伶早上练功累了,正在休息,便自己去开门,见了开人,禁不住大叫一声,将满屋子的人都吓到了。娴伶忙出来喝道:“叫什么?大家午睡呢!”妖伶喊道:“快来看谁来了!”女伶们呼啦啦得都出房来,只见柳如是打着遮阳的伞站在院中,笑道:“怎么,还让我这么晒着吗?”嬛伶嫏伶忙奔过来拉了柳如是进屋,一面吩咐倒凉茶,一面关切问道:“姐姐怎么来了?是回来看看吗?先生可一起来了吗?”柳如是摇头道:“先生没有来。我自己想回来看看,顺便祭拜一下白门。”嬛伶点点头道:“好。” 次日天一早,众女伶陪着柳如是来到栖霞山,杯酒素食祭奠了寇白门,柳如是对娴伶道:“你先带大家回去吧,我有几句话和她们姐两个说说。”众人去后,柳如是便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有别的事情。”嬛伶嫏伶见她神情严肃,便问:“什么要紧的事吗?”柳如是点头道:“金圣叹被抓了。”“金先生!”嬛伶不由惊诧,“他怎么了?”嫏伶道:“我听屈大均先生说,金先生有意出仕朝廷,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之举啊。”柳如是道:“这倒是不假。去年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批阅的《水浒》、《西厢》竟传到了先帝手中,先帝对他十分赞赏,称道:‘此事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消息传到苏州,圣叹是感怀而泣下,向北叩首,拜谢天恩,以为出仕之日不远了。”嬛伶带着一丝疑惑,问道:“那后来出了什么事吗?对了,这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柳如是一笑,道:“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吧?算起来,我也是金圣叹的舅母啊。”“啊?”嬛伶嫏伶都不敢相信,“舅母?”柳如是道:“钱先生是圣叹的舅舅,我可不是他的舅母?说来可笑,自我跟了先生,他族中亲眷无一人肯认我是钱家的人,只有这个放荡不羁的圣叹,比我大十岁,胡子一把的,见了我却还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舅母。”嫏伶叹道:“这是先生敬重姐姐的风骨。像姐姐、先生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受那些世俗评判的。”柳如是点头道:“是啊,所以我也是敬重他,这才为了他到江宁府来。”嬛伶因问:“那先生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柳如是一叹,将苏州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金圣叹那一直蛰居苏州吴县家中,新任县令任维初一面以严刑逼迫百姓缴纳赋税,无辜打死一人,一面盗卖官米中饱私囊,致使百姓生计无着,苦不堪言。金圣叹这样的热血人士岂肯坐视?便联合了几个有骨气的秀才,写了揭帖到苏州府的先帝灵前哭庙,当场控诉任维初的罪行。百姓告官,这样的事情虽然前朝也有过,可如今没有再世的青天,哪个百姓敢信呢?苏州府的官吏知道了,也不敢管,可又不能不管,于是一纸公文将此案送到了江苏巡抚朱国治面前。朱国治得了公文,先看那哭庙的揭帖,只见写道:“顺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员为吴充任维初,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圣朝仁政于不顾,潜赴常平乏,伙同部曹吴之行,鼠窝狗盗,偷卖公粮。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任维初之辈,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遂往文庙以哭之……”起初,朱国治还暗自笑话这些个腐儒稚气,竟如此赤裸裸地责骂父母官,可越往下看便越加怒了,原来这金圣叹不但骂了任维初,连朱国治也骂了。任维初本是朱国治部下,两人一向投契,连这点剥削百姓的黑心肠子都是一样的,金圣叹洞察就里,便将朱国治包庇下属,朝廷官员沆瀣一气之事也写来了骂。当此情景朱国治岂能不怒,于是下令逮捕了吴县哭庙案中倪用宾等五名为首的老秀才,随后展开搜捕,将顾伟业、张韩、金圣叹、丁子伟等十多名文士都抓进了牢中。金圣叹被抓时还高呼先帝,被捕快们打了二十巴掌,直接押解到了江宁府。朱国治思量此事若不严惩,只怕这些前朝文人还要做出过头的事情来,自己的官声更是不保,于是也顾不上什么国法情理,以“摇动人心倡乱,殊于国法”之罪将一干人等都判了死刑,秋后斩决。 沧海扁舟寄余生(4) 嬛伶嫏伶听了汗毛倒竖,惶恐道:“斩决!?怎么会这么严重!”柳如是叹道:“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自己跑到江宁府来。”嬛伶道:“可我们在这里一点消息也没听见啊。”柳如是道:“这事不到最后是不可能见天的。自从圣叹被抓进牢里,钱先生多方托人才打听到消息,才知道已经定了斩决。”“那钱先生呢?他怎么不亲自来?”嬛伶问道。柳如是无奈笑道:“这种事情,他是不敢亲自出面的。弄不好救不了圣叹,自己也要搭进去。”嫏伶问:“那姐姐有什么想法吗?都定了斩决了,要救人恐怕太难了。”柳如是叹道:“我也是没头的苍蝇,只好先来江宁府看看,不管怎么样,总要试试,也得见上圣叹一面。”于是又道,“我之所以找你们是想问问你们和婳伶还联系不联系了,她跟了佟国器,那倒是个有分量的人。”嬛伶嫏伶忙喜道:“对对对,怎么把他们两个忘了!我们还有往来的!”嫏伶道:“姐姐不知道,嫱伶走的时候还是婳伶帮着收的尸骨,不然……”提起嫱伶,三个人又生出一股悲伤来。嬛伶抬头道:“寇姐姐、嫱伶、甘辉都是死在这个朱国治手上的,我们不能坐视金先生也命丧刀下!”嫏伶道:“对!我们赶紧回去给婳伶写信!”三人说着便下了山,急回家中给修书给婳伶,只是不向众人提起,以免徒增烦恼。 信去江西,嬛伶、嫏伶并柳如是可谓是度日如年,可又不好在众姐妹面前显露。柳如是又悄悄向监牢里打听,想见金圣叹一面,却也不行。这天,嫏伶正在廊下发呆,忽然跳将起来,向嬛伶喊道:“我们怎么忘了!”众人都下了一跳,嬛伶上前问道:“忘了什么了?”嫏伶一手拉了嬛伶,一手拉了柳如是,进房关门道:“江宁织造的曹大人啊!”嬛伶恍然:“对啊!他是佟家的包衣奴才,又是皇上亲封的大官。哎,我还记得,夫人曾说她给宫里的阿哥当过奶娘呢。”柳如是叹道:“那也无用啊。江宁织造只管着向宫里贡布匹丝绸,和政务一概不相干。纵然他家和皇上娘娘有天大的关系,也不可能干预这杀头的大罪啊!”嫏伶皱了皱眉,随即释然道:“嗨,就算现在救不出金先生,至少能见上一面啊!总不能这么干等着婳伶的音信啊!”嬛伶听了觉得有理,便向柳如是道:“嫏伶说的对。这样,我们去曹府一趟。这个忙,曹大人应该能帮的。” 嬛伶和嫏伶随即去见曹玺,说明来意。曹玺为难道:“下官虽然和朱国治有所往来,这官场上的应酬也能办些。只是,这金圣叹判的罪名可不小啊。”嬛伶忙求道:“就算是死罪也该让家人朋友见上一面啊!法理也是要有人情在的。”嫏伶道:“金先生曾经指点过我们的戏文,是个好心的人。如今判了死刑,在江宁府关着,亲友不得见。我们若不是看着大人的情谊,也不敢来求啊。只求大人让我们去见先生一面,倘或有什么嘱咐的话,也好带出来。”曹玺看了看嬛伶嫏伶,道:“你们……是不是写信往江西去了?”嬛伶嫏伶低了头,又抬起头道:“大人是官场上的人,对于金先生的案子,只怕大人比我们还清楚。先生是冤枉的。我们知道大人为难,也不敢求大人去救先生,只求大人帮忙让我们见上一面。别的事,就看天意了。”曹玺点点头,叹道:“好吧,下官就想法让你们进去见一面。不过……”曹玺迟疑了一下,“只怕你们救不了他了。”嬛伶忙问为何。曹玺道:“下官昨天接到的书信,佟大人月前已经调往京城去了,你们的信只怕有去无回了。”嬛伶嫏伶听了,都灰了心,瘫坐在那里。曹玺叹道:“你们先回去吧,下官有了信儿,就让下人送过去。” 回到家中,嬛伶嫏伶也不敢对柳如是说实话,只说能设法进监牢见一面,柳如是忙去预备酒菜和点心。隔日,曹玺果然托人送来消息,让嬛伶三人拿着他的印信去探监。监牢门口,胡子花白的牢头正拦着两个少年骂着,但听道:“金圣叹是什么人!那是要处决的要犯,你们也能看?走走走,求我也没用!也不看看你们这副模样,就想探监!”两个少年显然是涉世未深,不懂人情,只是哀告求饶。嬛伶三人走上前去,柳如是向牢头笑道:“牢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纵然是要犯,国法也没说不让亲属探望啊!还请牢头行个方便。”嬛伶从袖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塞进牢头手里道:“就是。犯人虽然是官老爷们审的,可关在牢里就都归您管了,您就行个方便吧。”这牢头见了这么一锭银子,眼睛都放光了,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嬛伶道:“这位姑娘很是眼熟啊!”又看了看旁边的嫏伶,诧异道,“呦,这个姑娘我认识,是长干桥底下倾月班的唱小生的吗!”嫏伶忙笑道:“多谢您老人家记得,我们都是靠着看客们的赏钱吃饭的。”牢头笑道:“不敢不敢,你们的戏是真好看啊!”嬛伶道:“那您老以后常来看,我们叫人在底下好茶好水地伺候着。”牢头呵呵笑了,问道:“姑娘们这是来看谁?”嬛伶道:“我们也是来看金圣叹先生的。”牢头睁开了眼睛,握着银子的手松开了,道:“你们也要看金圣叹!”嬛伶道:“金先生是个品戏的行家,我们与他相识一场,如今听说他关在了大牢,自然要来看看。”说着就拿出了曹玺的印信,“这是织造府曹大人的保信。牢头,您就行个方便,我们送点酒菜就走。”牢头将银子攥在手里,犹豫着看了看曹玺的信,这才道:“好吧,看在姑娘们的面上,让你们进去见一见,不过不要太耽误时候。”说着又看了眼两个少年道,“这两个小子还是不能进去。他们是父子,恐他们串供,朱大人知道了不得了。”嬛伶三人互相看了看,柳如是向两个少年道:“你们两个外面等一等吧,你们父亲有什么话,我会捎出来的。”两个少年忙道了谢,嬛伶三个径自进牢去了。 金圣叹在牢中已经不知关了多少日子,每日里看着牢里小窗上的一缕光,从东面走到西面,黑了天后便抱头大睡,有时候无聊了,便躲在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作诗还是论文。此时,金圣叹正拿着一块小石头在地上写着什么,只听牢头喊着他的名字道:“有人看你来啦!”金圣叹心下奇怪,他知道两个儿子几番探监都被挡了回去,谁又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进牢来看他呢。正想着,嬛伶三人就到了眼前,牢头嘱咐道:“有话就快点说,有吃的喝的就赶紧吃喝,别耽误时辰。”金圣叹站起来,向柳如是拱手拜道:“原来是舅母来了,外甥这里问个好了。”柳如是笑也不是,悲也不是,只是道:“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挺自在!”金圣叹一笑道:“正是到了这步田地才要更自在,不然,就没有日子可自在了。”因问道,“舅舅可好?”柳如是点头道:“他很好,为了你的事也十分操心,只是不便出面,所以才让我来的。”金圣叹冷笑一声:“舅舅的胆子还是这么小,要不是有舅母在,只怕来看我的人都没了。”柳如是勉强笑道:“你就不要责怪他了,他有他的难处。”金圣叹道:“他的难处可多了,要不是娶了舅母,只怕早就为难死他了。” 柳如是只得苦笑,嬛伶在旁问道:“金先生,还记得我们吗?”金圣叹定睛看了半天,才道:“是嬛伶姑娘吧?”又看嫏伶,“对对对,是你们,这是嫏伶。”嫏伶笑道:“先生还记得我们。”金圣叹哈哈笑道:“怎么能忘呢!牛首山一游,记忆犹新啊!此后一别,没想到在牢里见了面了,真是惭愧啊!难为你们还想着我。”嬛伶道:“先生哪里话。先不说先生和柳姐姐是亲眷,单是为了先生的傲然风骨,我们也要来看先生的。”金圣叹哈哈笑道:“两位姑娘还是当年的脾性啊!老夫钦佩。”于是向柳如是道,“舅母还记得舅舅出仕朝廷那年我在他生日宴上写的对子吗?”柳如是点头道:“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这样戏谑的话,只有你敢在众人面前说出来,让你舅舅好没面子。”金圣叹不由叹了口气道:“当日我嘲笑舅舅,觉得他没骨气,其实我和他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看来,我还不如这两位唱戏的姑娘。”柳如是劝道:“你放荡不羁,胸怀坦荡,是与不是,都敢承认。不像你舅舅,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结果还是难逃后世骂名。这一点,你舅舅不如你。”金圣叹道:“这一点,舅舅也不如舅母。真是可惜,舅母偏偏生在这个世道,偏偏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我替舅母可惜啊!”柳如是道:“我自己并不觉得可惜,你胡乱操心什么?你两个儿子在外面等着,有什么话吗?”金圣叹摇摇头道:“没什么要紧的,让他们吃好喝好,照顾好家里,到时候记得给我收尸就行。”柳如是忙道:“先别说丧气话!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嬛伶眼中已经泪水打转,却只能笑着劝道:“没错,先生不要灰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金圣叹却笑道:“命中注定不由人,该死则死,怕什么呢?舅母和两位姑娘要救我,我心里感激,可若是为了这个要你们抛头露面,甚至屈膝求告,我是不答应的。”嫏伶抹泪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还是先吃了饭吧。我们带了好些吃的来,还有酒!”金圣叹忙笑道:“有酒好!有酒好!我还以为要等到上断头台才有酒呢!”于是欢欢喜喜地接过酒菜,十分得乐地吃了起来。嬛伶三人看着金圣叹吃了酒菜,牢头又来催,便只好出来了。 等了数日,江西果然没有音信回来,嬛伶暗中写信,花了重金请人往京城里打听。将将一月又过,嬛伶嘴里生了口疮,嫏伶额头上竟起了几个疙瘩,两人忧心如焚。柳如是此时倒却平静了许多,显得气定神闲,嬛伶悄悄问起,柳如是叹了口气道:“命中注定不由人,我们尽心尽力就行了,若是老天爷不给命,又有什么办法。”嬛伶急道:“怎么?姐姐倒先是放弃了!”柳如是勉强笑道:“也不是放弃,只是先做好准备,不再多抱希望,免得到时失望受不了。”嬛伶心知柳如是的话极有道理,却还是不忍心,道:“既然有希望,谁不想这希望能成真呢。”柳如是道:“可若是所有的希望都能成真,天底下的事情不都乱了套了?说白了,希望也是一种欲望,是对人生的无限索求。可要知道的是,索求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所以说,希望要少一点,如此就不会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价,也就少了许多因为付出代价而产生的痛苦和失望了。” 柳如是的话像鼓槌一般击打在嬛伶的心上,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向柳如是道:“姐姐,我有句话想问问你。”柳如是道:“你尽管问。”嬛伶忖度了半天,缓缓问道:“姐姐,嫁给钱先生你有没有后悔过?”柳如是先一惊,随即摇头笑道:“后悔是没有的。”“那……”嬛伶支吾着,“那遗憾和烦恼呢?一点都没有吗?”柳如是用手指背摩挲了下巴,思索道:“遗憾和烦恼……”嬛伶又问道:“钱先生不愿投湖殉国,后来又在朝廷当官,那时候,姐姐心里没有遗憾烦恼吗?”柳如是一叹,道:“不能说是遗憾烦恼,恰是失望后让自己学会了看淡。”“看淡?”嬛伶不解道,“姐姐的意思是……”柳如是正色道:“人生之事,岂能事事顺心。遇到了称心如意的事情,就要想着背后可能藏着不称心,就要懂得委曲求全。”嬛伶叹了口气,淡淡地回味着道:“委曲求全。”柳如是道:“嫁给钱谦益我从未后悔过。男女之情,能遇到个知心知意的不容易。论性情,我和钱谦益倒是十分相合,他待我是真的好。我们这些风尘中人,从来不敢奢望嫁为正妻,可我也不愿受那些俗规管束。他为我在西湖购房买地,是独属我们两个的天地,真是不容易。论情,我对他,他对我,也算是情真意切了。” 柳如是静默着,嬛伶看着她,知道她还有下文未说,便也静默着等。半晌,柳如是开口道:“大明朝彻底没有希望的时候,我劝钱谦益殉国。我想,他毕竟是礼部侍郎,东林首领,所以不惜以死相陪。可是没料到,最后怕了的,竟然是他。我承认,那时我是失望了,可失望是无用的。我本是想陪着他死,他却不肯死,即便我死了,又能怎样?后来,他要出仕,做了大清朝的礼部侍郎,我的确和他吵过,争过,人人以为我是一身傲骨,可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愿钱谦益出仕清廷是因为害怕他被世人嘲讽,担上千古骂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呀!”嬛伶的心不禁柔软了,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柳如是口中的世人一样不了解柳如是,于是只能轻声唤了姐姐。柳如是笑叹道:“所谓风骨到底是空虚的东西,文人出仕之心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只要朝廷行得正当,做哪个朝廷的臣子都是一样的,怕的,不过是众口铄金的威力罢了。我和钱谦益有份难得的情已经不容易,如果非要加上这空虚的东西,为了这所谓的风骨而刻意毁了这情,那我岂不是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了吗?就像……”说着柳如是看了眼嬛伶,又看窗外,道,“就像白门妹子那样。”嬛伶想及寇白门,想到栖霞山上那堆孤埋的枯骨,理解了柳如是的话。 柳如是回忆道:“白门的心眼太直,没有城府,对于人情之事太过单纯。那个朱国弼,仗着肚子里就几两诗书,拿着保国公的名号摆排场,装得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把白门给哄到手了。那丫头倒也是,嫁的时候高兴,散的时候也洒脱,后来再嫁也是如此。她总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可这婚姻之事岂能真的完全顺着心意呢?两个人相爱很简单,很容易,可一旦论及婚姻,总要有委曲求全的地方。”于是又向嬛伶道:“顺治四年,钱谦益为了黄毓祺反清的案子进了大牢,我东奔西走,求神告仙,好容易将他保了出来。他这才死了心,跟我回了西湖隐居,后来竟也和屈大均他们联系上了,为江浙一带反清复明的事业出资捐钱,只是不敢光明正大。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在哄我开心,顺着我的心意,恐怕连他都不知道,其实是我愿意被他这么哄着骗着罢了。风骨嶒峻柳如是到底不是什么天神仙子,能够不食人间烟火。于情爱之上,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有自私和任性。钱谦益为了我已经做了不少牺牲,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沧海扁舟寄余生(6) 嬛伶看着柳如是,眼前这个年届四十的女子依旧青丝乌黑,面容皎洁,不难想见这位秦淮名妓当年的风采。那时节,人们高兴了便称赞她们色艺双绝,不高兴了便斥责她们是红颜祸水,她们一个个清心傲骨的,原不过是想在这荣辱不定的人世中觅得一份真性情。不单单她们如此,这倾月班戏船上的女伶们,乃至天下同命相怜的女子们都是一样的。然而,这样的女子想要觅得一份尘世的幸福是多么不容易啊!想来,婳伶、娉伶和媛伶都是幸运的,可即便如此,背地里她们一定也要忍耐着许多外人不知的愁苦。这世上的事情,果然如此,哪有不付出代价便获取幸福快乐的呢?嬛伶脑中忽然闪过李渔的模样,把自己下的一惊,失口喊了一声。柳如是见了,会心地一笑,道:“你想到谁了?”嬛伶低了头不好意思回答。柳如是叹了口气,道:“我早看出来,你和嫏伶两个在心性上比我们姐们几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你们这些年风尘飘零却又不必沉沦之中,反倒有些天地之间独来独往的快意。”嬛伶抬眼看柳如是,迟疑道:“天地之间独来独往?”柳如是道:“说你们真性情,可你们又不似白门那样单纯不懂人事,说你们有城府却又不失本心。你们知道世事无奈,也懂得如何处之,只是始终不肯入俗流。像你们这样的人,纵遇到那等能解得你们心情的人,只怕他们也不能解得你们的本心。”嬛伶心弦一动,深深地叹了气,问柳如是道:“姐姐,可曾想过往后?”柳如是笑道:“往后?没有往后了。我现金的生活已经是最后的结局了,能跟钱谦益守着过完最后的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身后之事,我便不多想了。就算钱谦益把我葬在他家坟茔,只怕等他死了之后,他的族人也会把我迁出来的。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就不能再计较死后,拿这死后的孤寂换半生平安,也是不错了。” 嬛伶神色黯然,悄悄瞥了眼柳如是,柳如是却坐在那里不看她,默默品茶。两个人正静坐着各怀心事,妖伶从外面呼喊着进来了:“姐姐!姐姐!不好啦!”嬛伶和柳如是忙出门来,众女伶也都围进院子里,妖伶喊道:“姐姐!不好啦!我刚才在街市上玩儿,听见官府要杀人,我一打听,竟然是要杀金先生!”嬛伶嫏伶和柳如是心里咯噔一下,众女伶都还蒙在鼓里不知因果,娴伶忙道:“怎么回事!金先生?金圣叹先生吗?好端端地怎么就要杀他呢?”妖伶喘着粗气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赶紧跑回来告诉姐姐们,我们赶紧去看看吧!”众女伶都答应着,一起要往外走,柳如是喝道:“都站住了!”众女伶收了脚步,柳如是上前道:“这事非同一般,你们还是少看些热闹吧。”嫏伶急道:“这,真是要杀了吗?不是说秋后吗?这才入秋啊!”嬛伶道:“翻手为云覆手雨,这个朱国治,太狠毒了!”柳如是道:“他这是怕夜长梦多,不如先下手了,也不怕有什么变故了。”“变故?”嫏伶想着一叹道,“婳伶那里还是没有消息啊!”嬛伶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难道就这么看着先生被砍了头吗?”姬伶站出来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啊?柳姐姐来江宁府……”嬛伶道:“行了,你们就别多问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娴伶急忙道:“等等,你们三个瞒了大家这么久,如今先生生死关头了,还把我们留在这里!”嫏伶道:“行了,别为这个争执了,我们赶紧去吧。”于是问妖伶道:“在哪里?”妖伶道:“三山街。”女伶们快的快,慢的慢,一齐往三山街刑场来。 杀人的地方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到处肃杀,阴冷冷的,刑场上密密得跪了十八个待斩的文人秀才。朱国治也不出面,蒋国柱坐在案子上,等侯着最后的时刻。嬛伶等人好容易挤进围观的人群中,柳如是道:“你们在这里站着吧,我过去看看他。”嬛伶拉住了柳如是,柳如是摇摇头道:“没事的。”这时,只听一阵哭喊声,原来是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提着酒菜来了。两个少年跪在蒋国柱面前,哀求道:“请大人开恩,让老父吃了饭再走吧。”蒋国柱点头答应了。两个少年来至金圣叹面前,金圣叹坐跪着,道:“你们来了?带了什么好酒好菜来?”一个儿子道:“都是父亲平日爱吃的。”金圣叹神情自若,笑道:“真是好,有酒喝就好!”于是让儿子给自己斟了一大碗酒仰头喝光,又要了一碗。旁边的刽子手闻着酒香,鼻翼扇动了两下,笑道:“临死前还有这么好的酒喝,先生也该满足了。”金圣叹哈哈大笑:“当然了!来,给这位师傅倒上一杯,让他喝了,一会儿砍为父的头时好痛快点儿!”两个儿子早就泪水涟涟,可是父亲遗命怎敢不遵,只能倒了酒送到刽子手面前。刽子手端起碗来,一口吞了,喊道:“果然好酒!”金圣叹大笑道:“砍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砍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刽子手竟也笑道:“先生放心,我一会儿快刀下手,保管先生不疼不痛!” 金圣叹听了连连道谢称好,两个儿子却泣不成声,金圣叹反劝道:“哭什么?我要笑着走,你们偏在这儿扫兴。”于是问道,“我在牢里都不知岁月了,如今什么时候了?”小儿子道:“七月十三了。”金圣叹一叹,道:“哎,可惜,差一月就中秋了,不能和你们过一个团圆节啊!”说着眼睛一亮,向两个儿子道:“当初我在报国寺留宿,夜里睡不着,去找方丈大师借阅佛经。那个老和尚小气得很,不愿借给我,还出了个对子难为我,上联是‘半夜二更半’。当时我心里气的慌,憋屈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只好抱憾而归。此时一想,却发现有个现成的下联,我居然没想到!”于是仰起头吟道,“中秋八月中。”随即又是一阵大笑,道:“回去告诉老方丈,这对子我对出来了!”两个儿子收了眼泪,呜呜地点头答应了。金圣叹收了笑容,道:“我要走了,一肚子的诗书也要带走,以后不能教你们了。来,我出个上联你们对对看,谁对出来以后我那套书稿就归他藏着。”说着,金圣叹一想,道:“莲(怜)子心中苦。”两个儿子一听这上联,忙恭恭敬敬跪了,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痛哭,肝胆欲裂,根本不敢对出下联。金圣叹看儿子们哭成这样,心中自然难过,却忍悲道:“这样简单的对子都对不上来,白辜负我教了你们这么久!”于是又自己对出下联,“梨(离)儿腹内酸。”围观百姓听了都深解其中意味,见他父子死别,金圣叹却这般无畏,都不由泪下。 两个少年越哭越痛,越痛越哭,金圣叹被搅得心如乱麻,鼻头酸楚,眼睛湿润,忙大声喝道:“就知道哭!老子没被砍头就先被你们哭死了!”于是又喝骂道:“快快快!下台去!别在这儿碍我眼!”两个儿子衣襟早湿了,磕着头,迟迟不肯下这断头台。柳如是从旁边走过来,道:“你们先下来吧,我和你们父亲说几句话。”金圣叹见是柳如是,忙跪直了身子,道:“舅母来了。”柳如是笑道:“别叫舅母了,我比你还小十岁,你这么叫可就把我叫老了。”金圣叹道:“礼数不能改,舅母就是舅母,我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柳如是叹道:“你呀,若不是这个脾气,也不会有今天。”金圣叹笑道:“舅母既然知道,还说我做什么呢?”柳如是摇头笑道:“我没能救得了你。”金圣叹道:“舅母的心意我心领了,此一去,我亦无悔了!”“不,先生这么走了,定有遗憾。”嬛伶嫏伶走了过来,勉强着向金圣叹笑道。金圣叹喜道:“两位姑娘来了!”嬛伶道:“不单我们来了,倾月班的姐妹们都来了。”正说着,娴伶也领着众女伶走了过来,金圣叹喜上眉梢。蒋国柱在那头见了,忙喝道:“大胆!刑场重地,你们这些女戏子要干什么?以为是你们唱戏的台子吗!” 嬛伶站出来道:“大人息怒,我们不想冒犯官威,但是今天倒想把这刑场当做个戏台子,给金先生唱出戏。”蒋国柱喝道:“放肆!”嫏伶道:“大人也知道,金先生批的《西厢记》天下皆知,连先帝都十分欣赏。今日,我们就想在这里唱一段《西厢记》给先生送行,也不枉了他才子名声。”蒋国柱站在那里看着这些女伶,心下盘算着。他深知此事是任维初的罪魁,朱国治包庇下属,祸害民生。这群秀才本是忠义之人,偏偏做了冤死鬼,叫人感慨。朱国治为防夜长梦多匆忙行刑,可恨任维初躲在苏州府,朱国治又不亲自出面,只把他蒋国柱拉出来监斩,只怕老百姓心里头要把这笔账算在他的头上。蒋国柱任江宁巡抚多年,坊间对柳如是、寇白门这些秦淮名妓的传闻早是耳熟能详,而倾月班女伶们的大名也都是知道的。况且江宁织造的曹大人与她们有些交情,那佟国器的四夫人更是这倾月班出去的,这些女子虽说没什么能耐,但身后也有有能耐的人啊。罢了罢了,当着老百姓的面和一群女戏子过不去,也不是官家风范,倒显得心虚。这么想着,蒋国柱竟也同意了嬛伶等人的请求。 嬛伶转身向金圣叹道:“当年在牛首山上,蒙先生指点《西厢记》的戏文。可惜,先生一直没有看到我们的戏。今天,我们就在这儿演给先生看,为先生送行。”金圣叹点头笑道:“好。好。《西厢记》里我最喜欢草桥店惊梦一折,你们唱来我听吧。”嬛伶点头称好,嫏伶拉了娴伶上前来拜道:“我们给先生唱,先生一定要好好看好好评。”金圣叹道:“好。只怕你们演得太好,我到了地府也忍不住和阎王爷说,勾得他要转世投胎来看你们的戏!”说罢哈哈大笑。嫏伶娴伶站定了便演绎起来,那刑场上下的人都看着这一对璧人作戏,竟忘了这是杀头的地方。一时,娴伶唱到【折桂令】:“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犹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休猜做瓶坠簪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虽然是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誓言,此时却隐隐地透出一股不羁的豪气,众人听来别是一番滋味,金圣叹更不必说了。 一折戏唱罢,正是行刑时刻,蒋国柱身边的文吏忙喝道:“时辰已到,闲杂人等闪开了!”几个衙役忙举了棍棒过来,女伶们心中悲怆却只能一步步退到围栏之外,金圣叹则又跪直了身子,望了望天上的正热烈的日头,哈哈一笑,向着蒋国柱喊道:“蒋大人,我有一言,临死前必须说出来,这样我才死而无憾!”蒋国柱正捻了令签要扔,听见金圣叹这么喊,忙收了签子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金圣叹道:“我等贫苦书生,不似大人锦衣玉食地享福。不过我却有一绝密,那就是花生米与豆干同嚼,能吃出核桃的味道来!”刽子手听了瞠目结舌,百姓们听了暗暗咋舌,女伶们听了先是一愣,转而嫏伶先笑出声来,随即众人都向着金圣叹笑了,那声音如清脆的铃声在三山街头回荡。蒋国柱摇头叹气,无奈地一丢令签,道:“行刑。”文吏高声喊道:“行刑——”只听咔嚓一声,刽子手手起刀落便砍下了金圣叹的人头。许多人发出惊吓躲避的声音,忙用手捂了脸,嬛伶等人却定在那里不动,只看着金圣叹的头从脖颈上掉落下来,说是滚却又好像是跳着的从刑台上落到了地上,骨碌碌转了个圈停了下来,耳朵眼儿掉出两个小纸团来。那刽子手见了,禁不住丢了刀跑下去捡起来看,只见一张上写着“疼”,另一张上写着“好”,吓得他忙把纸头扔了,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刑台上。彼时,另几个刽子手早把其他人也砍了头,跪在不远处的犯人亲属们齐声痛哭,喊音震天。 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收了老父的尸骨归葬老家,柳如是也不多留,当即收拾了包裹返回杭州去。众女伶坐在院子里,落泪的落泪,哽咽的哽咽,嬛伶和嫏伶两个却不声不响。姜伶悄声道:“这大半天的,饭也没吃,我去买两个西瓜解解暑吧。”说着开了门,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要敲门。姜伶问道:“你找谁?”那人道:“是倾月班的家门吧?”姜伶点头:“是啊,先生有什么事情吗?”那人道:“哦,我是佟国器大人的僚属,是佟大人让我来的。”嬛伶嫏伶在院子里听见了,忙起身迎道:“先生快请进!”那人进了屋,见了礼,道:“鄙人姓孟,是佟大人命我来的。可惜,晚了一步。”嬛伶忙问道:“怎么现在才来?”孟先生道:“姑娘有所不知。佟大人两个月前刚好调任京城,静夫人本想着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再给姑娘们写信,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姑娘的信还是江西的府衙转到京城的,佟大人知道了忙命在下前来挡一挡,先留住金先生性命,佟大人好设法将这件案子移到京里去办。可惜,哎……”嫏伶道:“佟大人和婳,静夫人有心,我们已经很是感激了,是这个朱国治太过狡猾!”孟先生叹道:“正是。也是天不留人,偏偏差了这么一个时辰。如今,在下有负佟大人的嘱托,得赶紧回京领罪去。”嬛伶道:“辛苦先生了!还向佟大人和静夫人问好。”孟先生取出一封信道:“这是静夫人要在下转呈的书信。”孟先生递过书信,拱手告辞。 众女伶将人送到门口,回屋拆信观看,婳伶将佟国器升任京官,举家北上的事情略略说了,又言道金圣叹的案子佟国器会竭力解决,让姐妹们放心。娴伶叹道:“人已经走了,再看这信,真是更加难过。”嫏伶道:“果然是老天爷不留人啊,如此阴差阳错,真是天意!”嬛伶道:“也好,金先生原是鬼才,如今不在人间待着,更合心意。”嫏伶道:“等官府解了国丧的禁,咱们就唱全本的《西厢记》!按金先生批的本子唱。”妖伶道:“这个该死的任维初、朱国治,老天爷有眼就让他们不得好死!”娑伶道:“一报还一报,他们这样作恶,无端害人,迟早要遭报应。” 沧海扁舟寄余生(6) 初秋的夜里倒还凉爽,众女伶们都早早歇息了。嬛伶和嫏伶伴着昏暗的油灯,在床上抱膝对坐。嫏伶道:“今天我们在刑场上唱戏,要是朱国治知道了,会不会找我们麻烦?”嬛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老天爷要是还怜惜我们,想帮我们,就不会为难我们。”嫏伶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信命了?”“我不是信命,”嬛伶道,“我只知道邪不压正,天道终酬信。”嫏伶沉吟道:“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什么事?”嬛伶问道,“你跟我一客气,我就心慌。”嫏伶道:“你还想在江宁府待吗?”嬛伶歪头笑了:“怎么?你待烦了?”嫏伶点点头,嬛伶道:“有戏船在,走还不容易。但是这屋子怎么办?”嫏伶道:“这怕什么?屋子又不会长腿跑了。咱们出去逛逛,烦了累了,再回来。我不知为何,开始怀念以前东奔西跑的日子了,虽然伶仃漂泊,却也自由自在。飘了七年,又定居了七年,如今是不是也该去继续飘七年啦?”嬛伶一叹:“七年,七年哪!这个七,是个奇巧的字,逢七一轮回,看来的确可以出去再漂一漂了。”两个人如是说着,想着,又回忆了十四年来的事情,只觉得光阴如梭,人生不再。 没几日国丧禁戏的令便解了,江宁府内外的戏班戏船便都忙活起来,只有倾月班不再开台。百姓们十分好奇,都猜测她们是因为在刑场上为金圣叹唱戏得罪了官府,不敢再唱了。这日,女伶们都在屋里忙着收拾东西,嬛伶和娑伶在院中清算账目,李渔突然推门进来了。娑伶一见,忙起身打了招呼,笑答:“先生回来了!先生先坐着,我去倒茶。”嬛伶乍见李渔心里砰砰直跳,转而又平静下来了。李渔上前坐下,道:“怎么?没吓到你吧?”嬛伶笑了一笑,道:“你不用躲了?”李渔道:“其实回到杭州就没事了,我安顿了家小,去送坦公兄了。”嬛伶因问道:“张大人怎么样了?”“流放宁古塔。”李渔叹道,“不过这坦公兄到底是我辈中人,虽然被没收了家产,却一点儿也不失意难过。他带着十个歌姬,驮着几车书籍,潇潇洒洒地出了关。”嬛伶笑道:“你把人家害成这样,还觉得可笑?”李渔觉察出嬛伶语气有所不同,便正色道:“听说圣叹兄他……”嬛伶叹道:“金先生走的时候也很开心,哈哈大笑着,还说花生米和豆干一起吃,能吃出核桃的味道来。”李渔不禁苦笑,道:“的确是圣叹兄的作风。”李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送到嬛伶眼前,嬛伶接过看,惊讶道:“房契?!”李渔点头道:“不错。上次来的时候我就看好了这间宅子,在聚宝门周处台边上,离你们和长干桥都很方便。上次本来就说要买,可惜耽误了。这一回我带足了银两,早上进城的时候先把这宅子买定了。”嬛伶道:“你是真的要搬来江宁府了。”李渔道:“当然!你不愿意跟我走,我只好找你来了。”嬛伶皱眉道:“为什么?”李渔道:“你还装糊涂,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嬛伶道:“何必呢。”李渔并不知道嬛伶此时心思,以为她还是心中难解的女儿矫情,便笑道:“我这么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守着你,只为了你那一声‘十郎’啊!”嬛伶的心被什么掐了一下,忙道:“可是,我要走了。”李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瞪大了双眼,道:“走?去哪里?”嬛伶道:“我跟你说过,我可能要走,如今是真的了。” 李渔站了起来,背手转身往门外走,却又停住,回过身来,正色道:“你到底是想躲我!”嬛伶摇头道:“我不是因为你要来才决定要走的。你仔细看看,姐妹们正在收拾东西呢。我们前几天就决定要走的。和你,无关。”李渔道:“你们要去哪里?”嬛伶道:“京城。”“京城?”李渔十分惊讶。嬛伶点头道:“不错。京城。婳伶来信说,她跟着佟国器去了京城,说很想念大家,希望有缘再聚。我们戏船这十几年总是在江南一带漂泊,从未去过北方,也不知道塞上风情。婳伶说,北边也有戏班子,但都是弋阳腔梆子腔,不如咱们的昆腔好听。我要带了倾月班去闯一闯,没准能在京城里闯出一片天来。”李渔忙道:“昆腔是江南之音,你到了北边,谁听啊?”“怎么会没人听?”嬛伶反驳道,“北边也有汉人,也都知道《西厢记》、《汉宫秋》,只要戏好,百姓们总会爱看的,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织造府的曹大人也说,北边不少达官贵人也开始喜欢听戏了,连旗人都也学着听戏,我们的好时候到了。”说着,嬛伶整理了桌上的账本,道:“金先生死的冤枉,佟国器想要帮着救他却没有赶得及。听说先帝很喜欢金先生批的《西厢记》,我们这一回去京城就要演《西厢记》,替金先生伸冤。”李渔很懊恼,很不甘心:“你们唱戏就能伸冤吗?”嬛伶道:“伸冤不是我们唱戏的目的,只是用这戏文教化人心。如今的朝廷不是说要尊崇汉家文化吗?也让满人听听我们汉人的曲子,知道什么是仁义忠孝,让皇帝知道我们汉人的也希望过上天下太平,盛世昌明的日子。还有,”嬛伶看了李渔一眼,“我们也会把你的《怜香伴》、《风筝误》、《比目鱼》带到京城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浙江兰溪才子李渔李谪凡的大名,你以后也就不用东奔西跑,打秋风似的跟那些书商谈生意了,而是让他们主动来找你!” 李渔垂下眼皮,叹道:“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嬛伶道:“该走的时候就得走。”李渔道:“这一路风霜,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什么风霜险阻我们没见过呢?”嬛伶抢白道,“不要说吃苦受累,就是生离死别,我们也经历过了,现在只怕连死都不怕了。”“可是京城不比别处,禁忌更多,你们唱戏,万一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李渔又道。嬛伶笑了:“若是这样怕事,干脆连戏都不用唱了。”说着换做满脸笑容,反安慰李渔道:“好了,你不要劝我了,也不要担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等我们累了,自然还会回到这里,不管怎样,我和嫏伶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如今,就让我们趁着西风,飞远一点吧。”李渔彻底丧了气,沉默了半晌,道:“我什么时候能拦住你呢?好吧,你走吧。”嬛伶走近李渔身边,劝道:“你赶紧收拾了新宅,将家里人都迁了来。我们走了,这江宁府就没人会唱你的戏了,你自己不要执拗,把戏本子卖给其他戏班吧,最好让天下的戏班子都演你的戏。还有,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想有个自己的戏船。这个很容易啊,江宁府几个教戏的老郎庵里有的是好苗子,你去挑几个,组个班子太容易了。只凭你李渔的名声,还怕没有唱红的时候?”李渔抬起头,充满忧伤和依恋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入嬛伶的眼中,嬛伶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住了脚掌,镇定了神情看着李渔,两个人就这样相看无语。 女伶们知道李渔来了,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好让他和嬛伶说话。只听院子里唧唧咕咕说了半天又没了声音,嫏伶便开门出来。李渔兀自不动,嬛伶转身向屋里道:“都出来和先生道个别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得走了,先生的乔迁喜酒也吃不成了。”女伶们莫名其妙地都走了出来,李渔只得改换平常容颜同众人问好说话,坐着喝了杯茶便走了。 当夜女伶们就将东西收拾好了,次日一早装了船,锁了屋子,就要开船。姜伶道:“李先生不来送吗?”嬛伶道:“他不会来送的,我们走吧。”女伶们都捉摸不清嬛伶的心思,也弄不明白她和李渔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撑了船篙,顺着秦淮河入了长江,直奔瓜洲的大运河而去。 入夜后,嬛伶独立船头。江风依旧徐徐地吹,两岸是瑟瑟的荻芦声。抬头望,玉兔正东升,遥遥地挂着,将四周的天空映得清亮,两岸的世界也是清亮的。江涛急急地打在船舷上,声音好不吓人,倾月班的戏船在广阔的江面上渺小得如一片枯叶,随着波流一阵阵地摇摆起伏。嬛伶抱着臂,望着黝黑的江面,脑子里似乎想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想。洁白的裙衫被江风吹起,只显得他弱女子的单薄孤零。嫏伶撩起青花帘走出舱来,故意重重地往嬛伶身后一站,嬛伶回头看着她,笑道:“三妹,看这月色。”嫏伶看了看月亮,道:“还和当年的一样。”嬛伶摇头:“不,是年年江月都如此。”“可是,”嫏伶叹道,“江月年年照何人呢?”嬛伶道:“你和我不是还在这里吗?”嫏伶点头道:“不错,我和你都还在。”于是问道,“你,只怕伤了李先生的心了吧?”嬛伶一笑,道:“那你和陈大哥又怎么说呢?”嫏伶扭头看向江岸,道:“不怎么说。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不过如此。”嬛伶也学着嫏伶的样子,道:“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和李先生,也不过如此。”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嫏伶趴到了嬛伶的肩上,轻声道:“二姐,到京城去闯,你怕么?”嬛伶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正经地唱戏,本色做人,难道会有错?”嫏伶笑道:“有错没错的,二姐,我都陪着你。”嬛伶道:“不是陪,是我们一起。”这时,身后响起娴伶的声音:“你口中的我们,包不包括我们几个呢?”嬛伶嫏伶回头,娴伶姬伶婵伶等都密密地站在那里,冲着嬛伶嫏伶笑,嬛伶和嫏伶也是笑。众女伶走上船头,一齐望着空中皎洁的月,听着江涛拍岸的声音,在朦胧如纱的月光里,渐渐化作了月夜江景中的一副水墨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