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无不可对人言》 朗华大厦(1) 三颗爆炸头紧密的凑在一起,六只可以拖到地面的黑眼圈同时一震颤。 “老秦,你觉得和这个人有关系吗?”龚蓓蕾两眼止不住的簌簌流泪,泪水沿着刚刚重新做过微调的鼻子,一直流到嘴角。 她咂巴咂巴嘴,一点没浪费,全当补充盐分了。 秦欢乐那双即使与兔子比、都不遑多让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带着一条狰狞伤疤的右手在桌子旁边摸到一包纸巾,朝着龚蓓蕾的方向一甩,“祖国的花骨朵儿,擦擦你的口水,真行!对着嫌疑人流口水的除了你也没谁了!难怪咱们组总完成不了kpi,你瞅瞅......嘿!干嘛呢!”他厌弃的扒拉开那颗越来越靠近自己肩膀的脑袋。 “啊?”被推开的厉宝剑半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勉强坐直了身体,“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儿......” 另外两人没理这个已经熬了三天大夜、困到胡言乱语的男人。 龚蓓蕾接过纸巾却没用,抽出一张软塌塌的攥在手里扇风,“亏着是冬天,闻闻你们身上都什么味儿了!哎哟,不懂别瞎说,我这是新做的半永久美瞳线,还没恢复过来,这是应激性流泪。” “扑通”一声,厉宝剑顺着椅子出溜到桌子下头去了,脑袋磕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可他不仅没醒,反而在身体大面积接触地面之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嘤咛声,随后便打起了铿锵有力的呼噜。 外面飘了一天小雪,这地下室暖气供应一向不足,后半夜尤其阴冷,秦欢乐从椅背后头抓起一件半旧的外套,扔在厉宝剑身上,又看到龚蓓蕾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鞋,一双脚踩在厉宝剑的肋条上取暖,不禁抽了抽嘴角。 “这人......”秦欢乐纠结的挠了挠下巴,看着电脑上被定格了的监控画面,“这人要说他是嫌疑人吧,那他绝对是个缺心眼儿!要是真怕作案被抓,干嘛专门跑过来调超市门前的摄像头角度呢?你瞧瞧,满屏幕都快装不下他这张脸了!要说不是嫌疑人,那他这出现的时间和角度也太寸了,案发前五分钟,还特意绕大远路过来......他家住哪儿来着?” 龚蓓蕾从口袋里翻出一张折成方块的信息表,“住在朗华大厦。” “嚯!有钱人啊,住在名胜古迹里头!”秦欢乐眉头一挑,极度的疲倦也没使他放弃在嘴皮子上抖机灵。 龚蓓蕾无语的瞟他一眼,“什么名胜古迹,只有九十多年好吧!老秦,你这就是仇富心理了,再说人家那大厦,虽然就六层,可一整栋的产权都在这位颜先生手里,再过几年,要是划成什么‘文物保护单位’,或者一旧改,可比你们城中村里的‘拉手楼’值钱!”她嫌弃的扇着手里的纸巾,“当初那些建筑也不偷工减料,质量都好着呢,搁现在看着更有味道好嘛!怎么着不比在城中村还要租阁楼住的人强?” 秦欢乐抱起手臂在胸前,“租阁楼怎么了,我那是自由意志的体现,不愿意视线所及的地方有遮挡有阻碍!某种意义上说,和那些富豪住半山别墅的道理是一样的!,懂不懂啊,不懂别瞎说!” 可能争执的声音有点大,地板上的厉宝剑翻了个身,爆炸头的假发没跟上他的节奏,掉下来留在了原地。 龚蓓蕾好心的拿脚又给他歪歪斜斜的扣回脑袋顶上去了,顺便伸手扶了扶自己脑袋上的爆炸假发,别说,大冷天戴着还挺暖和。 说起来,他们三个人还真不是没事闲得,不吃不喝不睡的在这儿瞎逗咳嗽找罪受。 从体制从属上来说,他们都是属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提前取证科”的,这科室不是常规配备,而是几年前局里时任的老领导一时心血来潮设立的,意在面对突发刑事案件时,可以省去一些流程,来个“预反应”。 当然,初衷是好的,可在后来的实践中,就变成“鸡肋”本肋。 人家一线刑警办案,哪个不注重第一现场的取证,让他们科室一搅和,案件侦破了,是人家的功劳,案件侦破不了,他们就成了“破坏现场”的背锅侠。 那位搞创新的老领导没多久就升职调离了,继任领导为了不拂前任的面子,牙酸的没有立时裁撤他们,只是办公室从局里越搬越偏,一直被发配到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才算完。 科里原来六个人,但凡有点门路的,都挖门盗洞的调出去了,连还剩下一年半就退休的老科长都没留下。 仅剩的他们仨人,如今已经成了局里的边缘人。 秦欢乐是没钱又没门路。 厉宝剑是懒。 龚蓓蕾是“干不出一番事业,就要回家继承家业”,这还和家里置着气呢。 晴天霹雳的是,现任领导“忍辱负重”了几年,终于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精简办案流程,整合办案人员”的计划,说一年内没有绩效的科室将作为第一批“精简整合”的对象。 厉宝剑在食堂偷听两个新来的实习生聊天,据说他们仨的具体去向局里都定好了,一个去报警中心接电话,两个去办户籍。 这不是图穷匕见了嘛,全局一年没绩效......不,三年没绩效的不就只有他们一个科室嘛!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好在老天饿不死瞎麻雀! 就在四天前的凌晨,城南一个靠近老居民区的沿河公园的外墙根儿边上,发生了一起抢劫伤人案。 这个受害人是男性,叫关山鹤,36岁,离异。 被抢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可他脖子上确实被施害者从后头划出了长长一条血口子。 据他后来对警察描述,他本来在附近的网吧上网,半夜饿了,想来两条街外的小超市买点关东煮,没想到还没走到跟前,在十米远的地方,就被一个人突然从后头拿刀抵住了脖子。 沿河公园很小,是市里最早的公共公园,最近在维修老化线路,外墙附近的市政监控都停了,只有那家卖关东煮的小超市门上,还架着一个摄像头。 报警的是小超市的老板,他当时正在店里看电视,突然听到外头一声尖叫。 门窗上结了一层冰霜,看不清楚人。 老板壮着胆子掀开军绿色的棉门帘儿,就见这个关山鹤抖的鹌鹑似的,尿了裤子,孤零零独自倒在地上。 老板连忙报了警。 整个事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十几秒钟,多亏了关先生那充满穿透力的一嗓子,叫出了小超市老板,也吓退了施害人。 秦欢乐他们听见这案子,就像被打了鸡血,“嗷”的一声窜出去,然后一无所获。 首先这位关先生是良民,除了到网吧打打游戏,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复杂的社会关系,单从他这里看,几乎就像是纯粹倒霉才被施害者选中的。 再者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施害者的证据、痕迹——没有凶器,也没有脚印,除了关山鹤自己回忆称,从对方持刀角度来感受,大概是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女人,“我瞄到了她拿刀的右手,又白又细,还少了一节食指!”他当时说。 来无影去无踪,这施害人是属窜天猴的嘛? 秦欢乐他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从网吧入手,毕竟抢劫这种事,还是要基于对周遭环境的熟悉,而且又是一个处于身体条件劣势的人去抢劫一个身体条件强势的人,关键关先生“饿了”这个点的主观性太大,基本不可控。 那么这个施害者要么是随意路过又一时兴起的神经病,要么很大概率是生活在这个老居民区附近,甚至也常去那家网吧的人。 秦欢乐他们一人顶着一头爆炸假发——不敢被不时走访调查的局里同事认出来——蹲了网吧,蹲街道,卖一天烤串,卖一天烤地瓜。 总之,几天不眠不休下来,一个可疑的目标都没发现。 值得“庆幸”的是,刑侦那边的同事也没什么进展,可局里特别重视——要知道若不是熟人作案,那一个随意选择目标、“看心情”施害的犯罪嫌疑人的社会危害还是很大的。 最后还是厉宝剑偷偷摸摸拷贝出了刑侦那边调取的小超市监控录像,巧的是,就在事发前五分钟,一个青年男人从小超市门前经过时,居然毫无避讳的凑上前去,抬手调整了门前的摄像头角度,uu看书ww.uuanshu 完美避开了之后发生抢劫的位置! 龚蓓蕾对着那张皱皱巴巴的信息表看了又看,“可那个受害人说了对方是个女人嘛,那就算是同伙......可这么公然露脸不会太没有顾及了吗?而且刑侦那边对他的调查也没什么问题,他是教老外学中文的老师,那天确实是去那个居民区给一个学生上课的,那学生是个旅游达人,做网络直播的,只有晚上那个时间有空学一会儿,至于为什么调监控,他说自己是个强迫症......”她余光一扫,推了下秦欢乐,“差不多得了,有你这么看的嘛,眼睛都看直了!” 秦欢乐其实就是太累了,脑袋不太转,听着龚蓓蕾絮絮叨叨的,瞳孔就有点涣散,被推的醒过神儿来,甩甩头笑道:“怎么着,我看帅哥让你不开心了?是不是心里有点酸酸的?跟哥直说,别控制!” 龚蓓蕾把信息表拍在桌子上,扭头看看电脑屏幕,又看看秦欢乐,一本正经的说:“这个颜司承,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也是,又会外语,又能教中文,这就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吧。老秦你呢......” 秦欢乐连忙挺了挺脖子,“我怎么样?” 龚蓓蕾微微眯了眯眼睛,“也不错,而且特别符合现在的一种审美趋向。” 秦欢乐努力绷着不笑得太明显。 龚蓓蕾拍拍他的肩膀,“就是网上说的那种,丑帅丑帅的!” 秦欢乐一口老血上了头,龇牙咧嘴的瞪着电脑屏幕里那张定格的脸,“好啊,文质彬彬是吧?颜什么承,你最好只是恰巧路过,可千万别露了馅儿!” 朗华大厦(2) 下午六点钟,延平这个北方城市还在簌簌的下着小雪。 雪花像鹅绒一样轻盈,在天空中袅娜舞动,并不急于飘落下来。 由于纬度高,入冬以后,每天下午不到五点的时候,天空便开始灰蒙蒙起来,尤其下雪的时候,路灯早早的被点亮,楼宇缝隙中间错的露出一角地平线,总带着那一抹淡淡的黛青色,衬托的整个城市都充满了静谧而安详的气息。 皮靴踏在盖着薄薄一层积雪的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 这是一层浮雪,新下的,若是在繁华人多的地段,估计早已被过往人群踩实了,要是来不及清理时,再被往来汽车的轮胎一碾轧,加上汽车所散发出来的热量,那路面便很快就会形成一层光可鉴人的“镜面”。 鞋底儿不防滑的行人踩上去,非得闹个屁股蹲儿不可! 刚刚放学的孩子们一个个穿的面包似的,可不管这个,嬉笑着在“镜面”上滑动,仿佛路边那些断断续续、长度不足半米的一小截冰面,就能提供给他们通天的快乐。 这份快乐在延平,是少有的不以年代割裂开来、能填充进每个人童年记忆中的游乐项目,当然这份最纯真的快乐,也仅仅只能属于孩子了。 天气冷,十字路口一个卖包子的小摊老板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裤,皮毛一体的棉帽子还带着两个下垂的“耳朵”,围巾严实包裹下,只剩下一双眼睛,可睫毛上也挂了厚厚的一层霜。 他不住的来回跺脚取暖,看着老远一个人朝这边走过来,忙迎了几步笑着打招呼,“新出炉的大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嘿,现在猪肉矜贵,可我们家都是货真价实的馅料哈,一点儿不掺假,先生买两个回去尝尝?” 那走近的男人戴着围巾帽子,也只剩下一双眼睛,在路灯的映射下,瞳仁带一点缤纷的深褐色,头顶、肩膀上头,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他穿一件长到腿弯处的灰色呢子大衣,驼色的羊绒围巾,一直包到鼻子下面。戴着黑色的羊皮手套,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将围巾向下掖了一些,便露出一张亲和温暖的脸来,柔和的冲那商贩说:“还剩几个?” “还剩......怎么着?”那小贩愣了一下,“老板要包圆儿?那感情好,我这刚出锅的两百个包子,皮薄肉厚,全给您送家去?” 盖在蒸笼上的厚棉被一掀开,一团白雾在冷凝的傍晚升腾出代表温暖的具体意向。 那男人不动声色笑一笑:“两百个太多了,实在吃不完,我还想着要是有二十个,倒可以全拿走,让你少挨些冷。” “那也成啊,”小贩并不是一个相信撞大运的人,忙顺杆爬的问,“怎么着?那给您先来二十个?” “好。”他一直笑得和煦。 他付了钱,把装包子的透明塑料袋拎在手中,不紧不慢的继续向前走。 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又走了一会儿,渐渐就看不大清那小贩的身影了,迎着他的只有一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宽广马路。 路的尽头是一栋六层高的老式公寓楼,每户的窗棂上还嵌着镂空雕花的铁围栏,墙面密布着冻成枯叶的爬山虎。 公寓楼四周除了这条回家的路,如今都变成了空旷的工地,不过因为冬天冻土难以运作,工地就都停工了,倒显得这栋房子在一片荒芜中很有些无奈的寂寥感。 好在房子虽样式老旧,但初建时用料夯实,外墙都是纹理漂亮的大块石料,就算现在看起来也并不显得太过时,反而有点像欧洲那种有年代感的教堂建筑,在岁月的沉寂下愈发凸显出典雅的气质。 他推开一楼的铁皮门,门中间是他夏天时刚刚粉刷的墨绿色油漆。 迎头便闯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嘻嘻笑笑的和他妹妹追逐打闹着。 他连忙本能的向旁边避了一下。 “颜叔叔,您回来了?” “颜先生!” “颜叔叔好!” 一个孩子叫起来,另外三四个孩子便比赛似的停下脚步,争先恐后的叫起来,仰着童真的小脸,笑嘻嘻的看着他。 “今天吃包子。”颜司承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淡淡的笑着,顺便敞开手中的袋子给那几个孩子看,那几个孩子探着脑袋都过来闻,却并没人不礼貌的伸手去抓。 颜司承合上袋子,抬手摸了摸自己身边靠得最近的孩子,便继续向里面走,手动推开了老式的电梯门,从里头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正垂着头系围巾。 “买菜去吗,云姐?” “哎呦哎呦,是颜先生啊,真巧碰见您了,您这是刚下班回来?”云姐热情的招呼着。 “是,我刚回来,云姐,今天外面风雪大,你慢些走。”颜司承错身站进电梯。 云姐笑着点点头,“别提了,我儿子就随我了我老公了,一到下雪天就想吃火锅,家里有羊肉片,粉条、木耳也有,我再去外头市场买点豆芽和青菜回来......”她边碎碎念着,边往外头走去。 颜司承从里面拉上了电梯的金属镂空门,按了一下圆形的数字键“6”。 六层是只属于他的世界。 电梯门一开,他刚掏出钥匙,就看见旁边一个男人,正蹲在他门前,一听见电梯响,便猛地站起来,愣模愣眼的瞧瞧他,眼睛向上一番,隐晦的做了个回忆状,才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是颜老师吗?” 这男人面生,颜司承没见过,不禁稍微仔细地看了看,不过这“稍微”看也是很谦逊有礼的,并不会使对方产生丝毫的突兀感。 他没急着掏钥匙,把手又缩了回去,礼貌的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男人看起来面相天然带了几分猥琐,个子挺高的,一件半旧的黑色夹克式羽绒服裹在身上,若仔细瞧瞧,那袖口都磨得有些发亮了。没戴帽子,也没戴围巾,略微瑟缩着脖子吸了一下鼻涕,两个小眯缝眼儿“八”字似的向下垂着。鼻子倒是又挺又高,就是高的有些不大自然。 他还没说话,颜司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你就是前两天街道过来通知的那个......要来做垃圾分类的那位垃圾站的先生吧?” 这猥琐男本来都酝酿好了情绪,刚要说话,被他这么一问,那话呛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紧抿着嘴缓了一下,才一边抬手按着耳朵,一边极不满意又不明显的偏着头,说了句“别笑”。 颜司承莫名其妙的向他偏头的方向看了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男人再次奋力扯出一个笑脸,“我不是垃圾站的,我是经人介绍,想要过来跟您学中文的。” “哦,是这样,”颜司承笑一笑,没再说别的,“既然是来学习的,就请进吧。”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您怎么称呼?” 后面跟进来的男人忙道:“啊,我叫、我叫凯文啊,凯文秦。” 颜司承回身带上了门,“你的名字......挺好记的,跟我的理发师同名。” 辛勤乔装打扮了一番,又是粘眼睛,又是贴假鼻子的,秦欢乐本来给自己立的人设是要装矜持,但此时实在装不下去了,不自觉的津了津鼻子,瞪着眯缝眼,四周环视了一下,眼睛瞪得像灯泡似的,嘴里感叹着,“哇塞,我这是进到电影里了吧,颜老师,您这房子太有面儿了!” 让他惊讶到如此程度的,是一进门客厅里那些厚重华贵的陈设,那种低调典雅的色泽,无一不诉说着“我很贵,我有钱”! 枣红色蜡的发亮的地板,金色复古花纹的壁纸,棚顶熠熠闪光的水晶灯,以及下面一应与地板同色系的欧式复古豪华家具.....只是,他抬手想摸摸也摸不了,这每样家具上,无论大小,都单独罩着亚克力透明防尘罩,让人感觉仿佛是不小心走进了一间博物馆。 秦欢乐略微皱着眉,盯着茶几上那瓶只剩下三分之一分量的红酒,酒瓶旁边还有一只水晶杯,杯底上一丝红酒的干涸印记犹在,可也同样被罩上了防尘罩。 他土包子进城似的,只能看出这屋里的家具摆设们价格不菲,却说不出其中的门道,正如同他能看出打从一开始,颜司承一直保持的和煦笑容全是假笑,却因为对方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真挚气场,使那假笑也看起来并不显得过度虚伪,反而有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真是邪了门了。 颜老师并没有善解人意的满足他的好奇心,而是向旁边一抬手,“我的书房在里面,我们进去聊吧。” 秦欢乐从善如流的跟着他走进了里面的房间,这房间就简洁明了接地气多了,全是现代派极简家具......也还是秦欢乐买不起的的那种。 颜司承拉过两把椅子,请他坐了。 天气太冷,这房子又是老房子,没暖气设施,全靠空调,等待空调热起来还有个过程,uu看书.uukanhu秦欢乐搓着手,不自觉的把手伸出去,按在了书桌上的一袋包子上取暖,随意问道:“就您一个人在这儿住?这房子好是好啊,就是少了点儿人气儿,像我,就住不了这种空旷的大房子,要是哪个旮旯儿里藏个人,半夜上厕所还不给吓中风了!” 包子还隐约冒着些热气,颜司承轻轻的将那包子向对方推了推,秦欢乐毫不客气的从里面掏出一个,一口咬掉半边,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嚯,真香,最近这猪肉涨......”他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了嘴。 果然就听见颜司承温润的声音响起,“你的中文可以过八级,我才疏学浅,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秦欢乐不过顿了一秒,又重新咬了口包子,叹了口气,一副豁出去不要脸了的姿态,“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瞒您了,我呢,土包子一个,从小没读过什么书,没想到靠着外贸居然赚了几个辛苦钱,可我身边那个姓龚的翻译,这小妞儿,心眼儿贼多,我怀疑她天天下套儿坑我,我就想着自己学点外语,甩了她,以后谈生意亲自上!” 颜司承道:“你想学外语,我可以介绍一家不错的......” “别!”秦欢乐嘴里的包子喷出来,忙又伸手掩了嘴,闷声说,“我这是暗度陈仓,不能让她发现!你这儿不是隐蔽嘛,是吧?颜老师,是您一个人住在这儿吧?” 颜司承微微蹙了下眉头,开口又要拒绝,秦欢乐那头却投来一个极度不好意思的眼神,“噎、噎住了,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 朗华大厦(3) 颜老师身形一动,手微微抬起来,向门外一指,还没张口,秦欢乐便忙站起身向外冲去,嘴里含混不清的闷声道:“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您坐,我自己去,自己去!” 门外的走廊是幽长的,漆黑一片,只在棚顶安装了一排声控感应灯,随着他的动作一路亮起来,可前一个亮起来,后一个便随即熄灭,此起彼伏,衔接完美,像极了舞台上的追光,使他永远只能看清楚自己脚下方寸间的一圈地面,而周遭皆隐秘在浓重的黑暗之中,像是藏匿着什么怪兽,时刻准备着要将他一口吞没。 好歹他也在警校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一身的肌肉疙瘩,真要是和歹徒来个赤膊相见,倒也不一定鹿死谁手,但敌暗我明又另当别论了,所以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更加留神警惕起来,恨不得多长出几副耳朵眼睛来。 狭长的走廊一直通向前方,没有目的地,亦如没有尽头。 他状似莽撞的推开两侧一扇扇紧闭的房间门,借着房间里经由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点浅薄的光,确定着这间没人......这间也没有人...... 黑暗中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胳膊上,看似毫不用力,却又牢牢牵制住,使他不能再继续向前。 他无法忽视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扭头笑了一下,“您怎么走路不带声儿啊?吓我一跳!” “这毕竟是我家,”颜司承只有一只手臂暴露在灯光下,其余身体皆隐在黑暗中,温和的说,“我比秦先生要熟一些。” 他这话里带着些自己也不觉得的冷幽默,秦欢乐没接茬儿,跟着对方的引领又向前走了几步。 颜司承放开了他,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里面骤然明亮起来,隐约传出些清淡的卫浴香氛的味道。 秦欢乐连忙示好的点点头,走进去锁好门,大剌剌的向里走了几步,掀开马桶盖儿,静了几秒,又蹑手蹑脚的走回来,趴在门边向外听了听——外面毫无声息。 他到洗手台边上,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盘腿坐在地面上,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又按着耳朵里那隐形的话筒,听到里面响了好几声,对方才接起来。 秦欢乐手拢在嘴边,气急败坏的压低了声音斥道:“龚蓓蕾你搞什么搞?就这么坑害你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吧?说好了要给我技术支持呢,啊?你这是野到哪儿去了?” 那边传来龚蓓蕾戏谑的声音,“老秦,你要什么技术支持啊?我看你就是假公济私,借着查案的名义上人家混晚饭去了吧,怎么着?包子好吃吗?” “少废话!”秦欢乐砸吧砸吧嘴,回味了一下嘴里肉汁香的余味,想说就这么一个包子,喂耗子呢?哪里吃得饱!不过说出口的却又比包子重要多了,他急切道:“说正经的呢,你快给我查查,这个颜什么承的,他家房子是什么构造?有没有户型图?我这亲身进来可真感觉有点瘆得慌。” 他边说话边将脑袋一侧贴在地面上,把自己身体弓成一个麻花,在光洁的地砖上没发现任何东西,连根头发也没有,不由深深的皱了一下眉,又将手机轻轻的放在洗手台边缘上,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副乳胶手套来戴上,小心翼翼的打开洗手台上下的两个柜子。 柜子里完全是空的。 秦欢乐脸上的表情不太欢乐了,不甘心的站起来,又拿起水龙头旁唯一的一块香皂,明显是刚拆封没有用过的。 他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不清楚,好像是一种松香柏木之类的香型,市面上并不常见的味道。 他暗自思忖,也许这有钱人的品味就是不一样。 他这一套动作有条不紊,速度极快,耳机那头很快传来龚蓓蕾的声音,“老秦,房子没来得及查,可我刚才接到‘大保健’的电话了。” 大保健是他们俩对厉宝剑同志的爱称。 秦欢乐手上没停,“他不是在局里给咱们做后援吗?他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没有,”龚蓓蕾明显底气有些不足,“大保健他、他说既然早晚都要被整合,那还不如提前熟悉熟悉岗位,趁着下午没事儿,就溜达到报警中心那边去接报警电话了。” 秦欢乐气得差点把粘住眼尾的胶带崩开,“他还能不能有点出息啊,啊?这不还有一个星期呢嘛,急什么啊?” “你别急呀,”龚蓓蕾知道他是属顺毛驴的,昧著良心掏出几句好话哄他,才说,“他说了,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就要当个螺丝钉,组织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钉......” “行了,少说废话吧!”秦欢乐小心翼翼的关好柜门,又向一旁的白色浴缸里望去。 他掏出一只激光笔,仔细的照射着墙面与洁具之间每一个细小幽暗的角落——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没有任何案件,施害人是能做到完全不留下痕迹的,而自家的洗手间,又往往是清洗与善后的最直观场所,施害人百密一疏是必然的事。 这是他与颜司承的第一次接触,任何细节,都可能会对之后推导证据产生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非颜司承真的无辜。 龚蓓蕾声音小了些,“老秦,你别急着生气,跟你说,大保健还真没白去接电话,那个关山鹤,他又出事了!” “什么?你说清楚点!”秦欢乐一惊,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说来也巧,厉宝剑本来只是观摩学习,趁着同事要去上厕所,打替班的接起来第一个报警电话,就是一个慌张的路人打来的,说是在市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看到一个男人趴躺在地上,脑袋上一摊血迹,周围也没有凶器,也没有施害人,那路人也没敢太靠前,连忙躲进自己车里,打了这通报警电话。 厉宝剑给上厕所回来的同事让了地方,在走廊里越想越觉得奇怪,忍不住给市人民医院那边出警的民警打电话问了一下,果然那个被袭击的人,就是关山鹤。 “他原本是去医院给脖子上的伤口换药的,口袋里还装着新开的消炎药和挂号收据呢,哪想到刚到车库,就被凿开瓢儿了,现在正在市人民医院急救呢,”龚蓓蕾“啧啧”两声,“要我说也真是命大,好歹又一次保住了命,不过目前仍是深度昏迷状态。” “没凶器?没施害人?”秦欢乐想想又补充了一条,“没监控画面?” 龚蓓蕾“嗯”了一声,“是个监控死角。” 秦欢乐皱着眉直起老腰,难以置信的问:“这他妈活见鬼了啊,这人怎么跟这姓关的干上了,这姓关的到底有没有问题,有没有仇家呀?刑侦那边怎么做的背调啊?” “你先别急啊,”龚蓓蕾忙道,“都是电话里说的那么一嘴,具体不了,我这不正想着你这边没什么进展,不如我先抽空回趟局里,看一看具体怎么个情况,是不是刑侦那边对这个关山鹤的资料进行了封锁......老秦,不会是肖局为了怕咱们科打破零绩效,故意防着咱们的吧?” 秦欢乐情绪开始焦躁的特点之一,就是完全不回应龚蓓蕾的闲扯淡,用力抿了抿嘴,冷声道:“你是‘想着’要回局里一趟,还是现在‘已经’在回局里的路上了?” 耳机那边“嘿嘿”的一声讪笑,代表着对方已经在路上了。 秦欢乐几下将手套剥下来,塞回羽绒服内部的口袋里,装好激光笔,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好吧,看来这里确实没什么进展了,可能对方早有防备,是我准备不充分轻敌了,那咱一会儿局里见,好好商量商量下一步的策略。” 他拧上水龙头,缓缓吐出一口气,稳了稳神色,转身拉开门......一抬头就见颜司承正在他对面抱臂而立,棚顶的小射灯从他头顶打下来,神情都掩在额发的阴影里。 他心里一个激灵,棉衣下的胳膊上立起一层寒毛,也不知道这门隔音如何,刚刚有没有只言片语落在对方耳朵里。 可还没等到颜司承说话,秦欢乐身后的抽水马桶突然轰鸣了一声,水箱里的水倾泻下来,又随着地心引力被吸进了下水道中。 秦欢乐忍住没向后望,不知道对方怎么办到的,却直觉这是专为给自己的一个威慑。 他扯了个笑脸出来,“这家伙,吓我一跳!这也是人体感应的吧,刚才我忘冲水了它都知道,真是个好玩意儿,回头我让秘书给我们家十个卫生间都装上!” 颜司承微微笑了笑,“这间是客人用的洗手间,我不用这个。走吧,若没别的事,我先送你出去。” “哈哈哈,麻烦您了,”秦欢乐假装没听懂对方的明示,“那这课时您得给我预留好了,价钱方面好说啊。” 声控灯依然只照着他的脚下,却将颜司承全部掩进黑暗里,若不是刚才在大门外就看到了颜司承脚下有阴影,他还真要怀疑对方是人是鬼了。 等来等去等不到对方回复,直到走到了入门处的华丽客厅,秦欢乐才找到机会转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嘴角一挑,调侃道:“颜老师,我开句玩笑啊,您别往心里去,您这家呀,看着豪华是豪华,就是忒吓人了,这大晚上的估计都能把鬼吓着。” 颜司承看着他,语调里一片和风煦日,“秦先生怕鬼?” “鬼谁不怕呀,”秦欢乐做了个又猥琐又夸张的表情,“不过幸好我没做过亏心事,这夜半敲门啊,也心不惊。”他小心觑着对方的表情,不想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果然在那双缤纷的深褐色瞳孔中看到令人炫目的流光一闪。 秦欢乐还在追逐那簇流光,一晃神儿,就听颜司承轻声问:“秦先生,那你觉得一个善良本分的鬼,和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并排站在一起,谁更可怕一些?” 秦欢乐微微眯了眯不能更小的眼睛,就见颜司承已经打开了大门,将他请了出去,才道:“秦先生,万物皆有灵,别对未知表现的太过怯懦了。”说完又往他手里塞了个塑料袋,“看你挺喜欢吃的,带回去吃吧。” 大门关的毅然决然。 门板堪堪碰到秦欢乐的鼻尖儿。 他捧着那一袋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居然看到里头还有自己啃剩下的那小半个......不知对方是不是因为太过于嫌弃,所以才给了他一份意外的收获,既解决了晚饭,又带出了颜司承留在袋子上的指纹,也算意外之喜。 他拉开电梯门,先按了“1”,想了想,又按了一下“5”,本着绝不白来一趟的想法,看看里头有没有还在居住的房客,顺便打探打探姓颜的为人也是好的...... 电梯厢震了一下,开始下行,可到了五层却并没有停。 电梯这东西,太老旧了还真不行,他忙按了“4”,可也错过了最佳时机,“3”、“2”,他逐一按下去......“铛”的一声,电梯厢居然卡在了三层和二层之间。 突兀的灰色墙板露在电梯的镂空门之外,uu看书ww.uukanshu.om 上下空隙却被红砖墙砌死。 他此时像是被装在了一只金属的盒子里,又被意外浇筑埋藏在了一片混凝土中。 老话说,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 老式的电梯按键下并没有呼救键,秦欢乐很想嚎两嗓子让楼上的颜司承来救他,大脑小脑斗争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丢人。 他掏出电话看了看,所幸还有信号,连忙给龚蓓蕾打电话,可龚蓓蕾的电话居然抢先一步先打进来了。 他忙笑着接起电话,“喂,花骨朵儿,咱们科我对你最好,那可真不是白给的哈,你听我说,你手里的事无论如何先放下,快来救救哥,你......” “老秦......”电话那头却是一声冷静到让人心寒的声音,“老秦,我看到关山鹤了。” “谁?关山鹤?”秦欢乐皱着眉不解道,“你不是说你去局里吗?怎么又跑去医院了?” “我没有......老秦,我也不知道我在哪......我在十字路口,我在路口......”虽然龚蓓蕾家庭条件好,可以往行事作风也很有些女汉子的不拘小节,出起任务来挺抗造的,她声音里鲜有如此惊慌失措的语气。 秦欢乐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不禁正色问道:“你说你看见关山鹤了,他和谁在一起,身边有没有那个施害人,或者任何可疑的嫌疑人?” “不是不是,老秦,”电话那边的声音带了颤音,“我在路口看到了好多......好多个关山鹤,好多好多个......” 朗华大厦(4) 电话里龚蓓蕾的声音时高时低,但却一直没有断绝,周而复始的只重复着那一句“好多好多个......好多好多个......老秦,有好多好多个......好多好多个......” 俨然那些癫狂的精神疾病患者,又似偏执的异端教徒。 凝滞的电梯厢此刻更像是误入异世界的巨大黑洞。 在这样双重的心理挤压下,秦欢乐内心不免也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他对着电话高声的喊着龚蓓蕾的名字,却得不到对方任何回应。 他担心花骨朵儿的安全,不敢挂断,只得将电话按到免提模式,放在角落,任由那梦呓一般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环绕。 无论如何,他现在必须要尽快自救了。 他的手穿过镂空门,可以直接碰触到外面横亘在中间的墙板,又拍了拍上下的砖墙,坚固无比,完全没有任何能够突围的余地。 这里约莫卡在二三层楼板的地方,他刚来时大致目测过,一层的房高大概在四米左右,那么两层便是八米,现在卡在二层和三层中......他不敢瞎想掉下去会怎么样,这会儿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扯着脖子高喊:“有没有人啊?二楼的,三楼的,有没有人呐?救命!救命啊!” 他额头上不知不觉浸出了一层密汗,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起了球儿的藏蓝色羊绒衫,拽着领口透气,觉得电梯里空气都渐渐稀薄起来。 说起来,就算这栋房子里一个租户都没有,可是顶楼的颜老师总归要出门的,而且他之前不是还号称半夜也要去给学生上课吗?如果是他秦欢乐自己,又抱着这一袋子的包子物资,好赖等到颜司承按电梯的时候发现异常,怎么着也能把他救出去的。 他又没有幽闭恐惧症,早出晚出对他没什么差别。 可是这时电话里突然传来龚蓓蕾一声尖锐的喊叫,随即电话便断了。 秦欢乐忙拨回去,可对方已经关机了。 他不知道龚蓓蕾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一起高兴过、痛苦过、失意过,还半夜里一起压马路高声喊着理想的人,真像他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无来由的,烦躁就快盖过理了智。 他拿起电话想要拨给大保健,可正在这时,电梯厢顶突然“咯噔”的响了一下,厢体向下一震,他一个没站稳,手机就滑掉出去,在地面弹动一下,顺着前面的门缝滑了下去。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事从来不单行。 秦欢乐刚想骂娘,脑子一转,又想到那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嘿,手机能掉下去,那说明这缝隙远比自己看到的要大啊。 他连忙趴身下去,竟然从紧贴电梯地面的位置,看到砖墙上有一个不大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二层楼的顶棚。 秦欢乐来了精神,赶忙用双手抠进缝隙里,企图将电梯厢体向下移动,可是一直是徒劳,唯有上头的电梯缆绳“铛”的又响了一声。 但就是这寸许的变化,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用力将电梯铝条门踹扁了一些,露出一个更大的角度空间,可以使他能仰躺下身来,双腿蜷起,借力向上蹬着那个缝隙,很快,缆绳再次发出了“铛”的声音。 忽然,漆黑的缝隙中,缓缓伸出了一只白嫩的小手。 这显然是只孩子的手。 秦欢乐太欢乐了,他连忙一个翻身爬起来,可那小手就像被吓着了似的立马收了回去。 秦欢乐急得大叫:“诶!宝贝儿,宝贝儿等等,等等!你、你救救我啊,这电梯卡住了,那个那个,你家里有没有大人?你别走啊,你别走啊!” 那小孩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的露出了几节手指,搭在电梯地板上。 秦欢乐不敢像刚才那样靠的太近了,尽量用哄骗的语气说:“诶,你先别走,我这、我这有糖,我有糖,我有......诶,包子......”他想到了这个,忙从一旁的袋子里抓出几个包子递下去,可是底下漆黑一片,角度逼仄,他什么也看不见,一松手,包子就无声无息的坠了下去。 他又急又气,索性把那袋包子一股脑的从那儿都倒了下去,才把塑料袋儿团回自己的羽绒服内袋里,重新躺倒下来。 他累得有些脱力,脸上叫灰土凝结成片状的斑块,又被汗水打湿了,看上去十分狼狈,眼角的胶带崩开了,假鼻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掉了。 他实在蹬不动了,又发泄似的用手捶着地面,电梯呼悠的一颤,先向上升了几分,随即又疾速的向下坠落。 那瞬间的失重感让秦欢乐霎时心神恍惚,接下来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 由远及近,一股酱香味儿环绕在鼻端。 秦欢乐是被饿醒的。 他满打满算晚饭就吃了小半个包子,包子......他猛地睁开眼睛,想动一动,可全身像被压了几十斤沙袋,沉得厉害。 只剩眼珠子灵活,左右一瞟,就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左右一边坐着一个缺心少肝的废物。 他吞了口口水,湿润了一下嗓子,沙哑的问:“吃什么呢?” “诶?” 两边同时伸过来两个打包盒,异口同声。 “烤冷面!” “麻辣烫!” 龚蓓蕾眨眨眼睛,“老秦,这么快醒了啊,我这饭还没吃完呢,要不你凑合来点儿?别说,这医院门口的烤冷面味道还真不错!” 那烤冷面上的酱汁都快蹭到他鼻子上了,他不得已偏了偏头,“我这怎么了?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龚蓓蕾不解的看着他。 秦欢乐一顿,“你不是说你看见关山鹤了吗?” “我看见关山鹤?啊!”龚蓓蕾一拍大腿,“对,他就住你隔壁病房,咱们和这案子还真有缘,要查不出个什么,我还真不信这份邪了。” “等等,你等等!”秦欢乐狐疑的看着对方,“你不是给我打电话说你在什么路口,看到了好多好多个关山鹤......” “好多好多关山鹤?我还好多好多丹顶鹤呢!”龚蓓蕾伸手毫不怜惜的一把拉起秦欢乐的眼皮,强光刺进去,秦欢乐一个激灵,拍开了对方的手,“谋杀呀!” 龚蓓蕾蹙了下眉头,“我看刚才大夫就是这么来操作的,跟我手法差不多,比咱们局刘法医温柔多了。老秦,说真的,你不会是真被撞伤脑袋了吧,大夫明明说就一个水肿包,消肿了就没事了呀,这怎么还出现幻觉了?看来得多住两天院了。” “我这腿又怎么了?”秦欢乐看看自己被吊在半空中、包扎的像木乃伊似的左腿。 “没事儿,就是挫伤,你就庆幸吧!”厉宝剑从旁边接口道,又美美的喝了一口混合了不知道多少种调料味精的浓汤,“你坐的那电梯是从二楼掉下来的,你想想,掉到一楼才多高呀,当初咱们在警校时候训练的那些项目,高度也不止五六米的落差吧?行了,别瞅你那大长腿了,真不碍事,都是因为肖局听说了这事儿,说你好歹也是因公受伤,要来看看你,我们俩想着光说挫伤忒丢人了,不如就往重了说,说个骨裂不过分吧?” 这俩下水货说话一向没个正形,不过断断续续的也让他拼凑出来了事情的经过。 难道之前龚蓓蕾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完全是他的幻想?还是说他所记得的在电梯间里发生的事,都是因为急坠把自己震伤了之后产生的幻想? 他揉了揉脑袋,真心火辣辣的疼,包子式的一个包,包子......知道自己没事,他心态重组了一下,直接打挺的坐了起来,“别就知道吃了!我那袋包子呢?” “什么包子?”厉宝剑不明觉厉。 龚蓓蕾摇摇头,“还想着包子呢,那个颜老师家的包子就那么好吃啊?” 秦欢乐也不想和他俩废话了,自己老胳膊老腿儿的挣扎着,从厉宝剑屁股底下捞起自己的羽绒服,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揉皱了的塑料袋,展开来,一股包子味儿扑面而来。 他觉得自己在时间线上有些错乱。 如果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那这塑料袋又怎么会在自己的口袋里呢?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是自己的幻想呢? 越想越脑袋仁儿疼,他把那塑料袋倒拎着递给龚蓓蕾,“拿回局里去,验验上头的指纹,那姓颜的鸡贼着呢,啥也没查着,能取到的就是塑料袋上的指纹了,你先留个底,虽说眼下没啥用,可万一以后可以有个比对参考呢。” “知道了,”龚蓓蕾接过来,从提包里拿出一沓证物袋,捻开最上头的一个,将那塑料袋塞了进去,装好,又放回包里。 现在秦欢乐在意的就只有两件事情了。 他先拣着第一件事儿问:“我从电梯里摔下去,也勉强算个社会新闻了吧,姓颜的知不知道有这个事儿,有没有来看过我?” “颜老师知道不知道,我还真不知道。”龚蓓蕾边咀嚼着边说,“因为救你的不是颜老师,救你的是一个垃圾站的职工,他是要去朗华弄什么垃圾分类的,结果发现你趴在电梯里,然后电梯上头的缆绳也断了,所以他就打电话报了警。” 她有点羞于启齿的停顿了一下,“本来报警中心那边还想联系报社的,好歹也算一个社会新闻嘛,又是因公负伤,多伟光正啊,不过......人家报社的记者嫌这事儿太小又寒碜,就没报。”她用安慰的眼神又看了一眼秦欢乐。 秦欢乐觉得脑仁儿直抽抽,又转过头去问厉宝剑,“那你说说隔壁那位是怎么回事儿?” “隔壁那位?”厉宝剑本能的先望向龚蓓蕾,“花骨朵儿,这事能说吗?大夫不是说让老秦好好养病吗?” 龚蓓蕾用手指点着太阳穴直摇头,“老秦脑子啥时候没病?老秦病就没好过,你说嘛。” “哦,也对,那行吧,”厉宝剑来了兴致,两个手肘撑在病床边沿上,神神秘秘的讲道:“要说起来,刑侦还真有点进展,他们发现了两个事儿。一个是医院地下室监控角度有问题!” “怎么有问题?又有人去调角度了吗?难道又是那个颜什么承?”秦欢乐皱眉急问。 “这回倒不是他,监控也没有拍到具体是谁,只不过刑侦的同事去调监控,比对了一下连续一周的录像,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厉宝剑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同一个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前六天和今天晚上的角度,居然不一样!” “也就是说,”秦欢乐打断他,“那个关山鹤被袭击的地方,原本并不是什么监控死角?” 厉宝剑点头,“对,可是也有一个疑点。老秦,刑侦的同事询问过,今天早上看监控的那个保安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打电话给同事调班,没等到对方来,就提前走了,这中间约莫有五分钟的空档,可是从监控画面上来看,并没有发现有调节过的痕迹,也没有嫌疑人近距离出现过,只是监控角度,就这么变了。” “查!使劲查!”秦欢乐冷笑了一声,扶着脑袋咧着嘴,“这个摄像头没拍下来,那外头的摄像头可都好着呢!监控这么多,别说医院了,就是外面的市政道路上,uu看书 wuukanh.cm 哪里没有监控?我就不信找不出颜司......不是,找不出那个嫌疑人了!” “老秦,你到底发现什么了?”龚蓓蕾的态度认真了起来,“你怎么就认定了颜司承和施害人之间一定有关系呢?” 秦欢乐一摆手,“我没这么说,我最实事求是讲证据了,咱们证据上看。” “证据倒是有,”厉宝剑冷不丁又接了一句。 “什么?你说证据找到了......难道是凶器找到了?”秦欢乐忙问。 “嗯,”厉宝剑抿着嘴点点头,“怎么说呢,这事儿还有点诡异。今天给关山鹤脑袋开了瓢的那玩意儿没找着,可是前几天往他脖子上开口子的那把凶器找着了,就冻在沿河公园的河道里,冻的倒不深,可冻的真结实啊!上面还残存着血迹呢,刘法医验了一下,真的是关山鹤的!只是......”他皱了皱眉头。 秦欢乐等了半天也没下文,看着这一个两个的都有点眼神发直,火气直往上窜,“哎呦,我的天呀,要不是腿脚不利落,我真想直接给你俩一人来一脚,我这暴脾气,能不能别磨叽!” 龚蓓蕾翻了个白眼,“大保健这是有点犯迷糊,其实......现在别说刑侦那边了,全局上下都犯迷糊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能不能说了?”秦欢乐快投降了。 厉宝剑眯着眼睛,微微侧着头,“老秦,你知道吗?那把刀上的血迹,虽然是关山鹤的,刀刃也和他脖子上的伤口吻合,可是那血迹......刘法医说,那血迹得是十年前的了!” 朗华大厦(5)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几个人的对话被突然打断,门口走进来一个便装下显得有些轻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是他们的肖局长肖延生。 肖局其实也不是专为来看秦欢乐的,确实是刚结束在附近的一个饭局,讲求效率的顺路过来慰问下一线负伤同志。 若再往更深处挖掘,这提前取证科一直算是个假一线,自打成立以来还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如今这整合精简的消息刚一传出来,秦欢乐身上就挂了彩,不得不让肖局保持警惕,怀疑这中间是不是有苦肉计的成分。 他“严肃活泼,团结紧张”的走进来,说了几句客套话,重点观察了一下秦欢乐同志的伤情,发现确实还算货真价实,心里石头落了地,酒劲儿也就放肆的涌上了头。 肖局草草准了他几天病假,正要往外走,又回头招呼着那两个刚宵夜完,嘴角还挂着油的下属,“你们俩别坐着了,平时感情再好也不在这一时,病人需要休息静养,才能好的快。行了行了,那个小龚自己开车吧?厉宝剑,不是我说你啊,你好意思让一个女同事开车送你回家吗?这个点儿也不好打车了,公交车都停了,我的车在下面,正好让王司机捎你一段儿吧。” 厉宝剑正担心这事呢,连忙答应了,又怕肖局反悔,催着龚蓓蕾起来收拾了外卖汤水,提着就往外跑。 反倒把肖局晾在了后头,无奈的摇摇头,最后对秦欢乐嘱咐道:“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这一句别想太多,留下了无限的遐想,让秦欢乐彻底清静下来后,躺在病床上就止不住的开始想。 不知道是不是他精神过敏,门口总有影子,一晃又一晃。 他沉得住气,没一会儿,那影子自己先忍不住了,探着头走进来——是护士站值夜班的小护士。 她两朵苹果红印在颧骨上,长得也挺清秀的,羞羞答答的看一眼秦欢乐便低下头,又止不住的再抬起来看一眼,弄得秦欢乐自恋的都快要抑制不住吹口哨了。 就在他陶醉于自己的人格魅力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就听见那小护士腼腆的说:“秦警官,您好好养着,我希望您快点好起来。” 秦欢乐完全忽视了自己此刻的扭曲造型,做了个自诩风流倜傥的表情,尽量使眼角眉梢都带了风情,要是身体条件允许,都恨不得倚着门框掏出小手绢来摇一下了。 他邪魅狷狂的笑道:“谢谢你关心啊,小美女,有你的贴心照顾,肯定比什么药都见效!” 小护士脸更红了,轻轻的“嗯”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了...... 嗯......这就有点尴尬了。 秦欢乐的聊骚实践一向仅拘泥于第一步,若对方还有想要继续深化下去的意向,他这边基本上就秒怂了,也不怪龚蓓蕾总是人身攻击,说他是个“银样蜡枪头”。 秦欢乐夸张的清清嗓子,“那个,还有什么事儿吗?” 小护士头更低了,半晌才说:“秦警官,我看了病历,您的伤不太重,其实回家静养也成......嗯,您看方不方便,再住个一两天就出院呀?”她抬起头,充满期冀的望着秦欢乐,“您也知道,咱们市的医疗资源太紧张了,住院都得提前排号的,本来我姥姥都定好您现在躺着的这个床位了,结果......您这不是因工负伤嘛,医院领导就把您加塞儿夹进来了。” 小护士挺不好意思的,说完又补偿性的上前给秦欢乐掖了一下被角,才转身跑了出去。 秦欢乐此刻躺在病床上,实在觉得讪讪,突然就有了一种自己占了别人家的茅坑,还拉不出屎的感觉。 不说也不觉得,一被捅破,就开始如躺针毡,既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咧着嘴坐起来,胡乱套上自己的羽绒服,溜着墙根儿出了医院。 雪终于停了,冷空气猝不及防吸进来,扎得人肺疼,可盏盏路灯却都是橘黄色的暖光。 路上往来车辆行驶的极为缓慢,整个城市像被按了慢放键。 秦欢乐那只打了石膏的腿,行动不太便利,踩在地面上还有点儿打滑,好几次踉跄,差点没摔倒。 他想了想,贴着路边的花坛坐下来,从光秃秃的冻土里捡起半块碎砖,捧着自己的腿,一下一下的敲打上面的石膏。 旁边路过几个年轻的大学生,惊讶的举着手机边冲他录像边大叫:“哎哟,快看,这哥们儿玩儿自残呢,别想不开,再砸我们报警了啊。” 秦欢乐头也不抬的说:“我这是假肢。” 等几个吃瓜群众走远了,他终于敲掉了自己腿上最后一块石膏,活动活动脚丫子,把一直提在手里的鞋扔在地上,光脚往里一踩,嚯,真是透心凉心飞扬!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虽然没带脑子,只想文青的做一回这个城市午夜迷情的旅人,可是一双脚却自发的老马识途,弯弯曲曲的引着他去了市局旁边的一间小酒吧。 这酒吧规模不大,常年空旷,人也不多,不知道老板是真能靠情怀赚钱,还是家里有几栋楼可以收租,不指着这一家店养家糊口,总之因为价格便宜,局里好些人下了夜班,都愿意来这里喝几杯。 秦欢乐在吧台坐下来,点了杯啤酒——别的他也喝不起。 就听大门被拉开,玻璃门上贴着的一圈金色小麋鹿,个个嘴里叼着一串小铃铛,随着开门的动作撞击在挂着薄霜的玻璃上,发出一阵清脆又嘈杂的声响。 可不,快到西方的圣诞节了。 对于延平的大多数人来说,有没有信仰是一回事,商家能借此搞促销,工薪阶层能借此愉悦一下贫瘠的精神生活,情侣们能借此搞个浪漫,孩子们能借此多些仪式感......也就足够了,至于这节是什么来历,其实谁也不那么真的关心。 此时走进来的也是个熟人。 他头发用了发胶,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长得挺精神的,穿一件短款的黑色貂皮大衣,腋下夹一只棕色小手包。 这人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孟金良。 他家经济条件不错,父母是做粮油生意的,在警队一向出手大方,业务能力也强,虽然和秦欢乐警校时是同班同学,可如今人家“大鹏展翅因风起,扶摇一日九万里”,两人无论在职级还是名声上,早已谬之千里了。 孟金良也是看案卷看到现在,想喝杯酒解解乏再回家,一进来看见脑袋上缠着纱布的秦欢乐,倒也有几分诧异,径直走过来,坐在了秦欢乐的旁边,“哟,在局里就听说你挂彩了,还想去看看你,没想到还能来喝酒,不错,那证明没事了啊。” 秦欢乐奉献出一个油腻的笑脸,“哟,老孟啊,这个点儿了,还奋斗在为人民服务的第一线呢?和你们比,我这点小伤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嘛!” “行,豪情壮志不减当年啊,咱俩也好长时间没坐下一块喝酒了,今天就是我请客啊,不许和我抢!”他抬手,直接让服务员给新开了一瓶威士忌。 对于被请客这种事,秦欢乐从来不假惺惺的推拒,他从善如流地亲自抱着冰桶给两人杯里铲了冰块,举起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照了照,才举过去和孟金良碰了个杯,“先提前预祝一下吧。” 孟金良嗔怪的“嗨”了一声,杯子却举过来和他撞了一下,“还没下正式通知呢。” 都说八卦最盛行的两大单位,一是学校,一是医院,因为女性员工多,又密集,私下里张家长、李家短的,最爱传闲话。可其实男人多的地方也一样,谁让人类的文明进步发展最初,都是由八卦带来的呢。 局里原来的刑侦大队大队长,被借调到省厅去了,眼下孟金良即将接任大队长的事情,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下不下正式通知有什么,以后就得叫孟队了!先说好,孟队可得多提携,可千万别给我们小鞋穿呐......嗨,只怕也穿不着了,”秦欢乐撇撇嘴,“我们科要被精简掉了,搞不好全窝端去弄户籍。”他“啧啧”两声,喝了口酒。 孟金良神色没变,眼底却略微见了些尴尬,他也抿了一口酒,嘴角微微噙着些刻意的笑,眼睑垂下去盯着自己的杯口,“不错,是我和肖局建议,把你们科撤销掉的,你心里怪我也......” “不怪不怪......”秦欢乐连忙打断他,“毕竟是那么多年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了,这叫同袍、同窗......嗨,不管同什么吧,反正我不会怪你,就算我眼睁睁看着你害我也不能怪你,你还不知道我嘛,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说不怪是假的,不过确实也没有多怪,若是真让他打心里恨上一个人,他真会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更不会这么外露的往死里挤兑孟金良,一来觉得两人曾经是朋友,就算后来有了点差距,可心理上感觉关系依然比旁人亲近,二来确实是自己科室的业绩太寒碜,怨不得别人,毕竟他又不是那种喜欢一出事就甩锅的人。 孟金良摇着头笑起来,两人举起杯,撞了一下,又各自喝了一口。 孟金良把手搭在秦欢乐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兄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确实是想拉你一把。” “拉我还是推我?”秦欢乐不正经的乜斜他一眼。 “行了,”孟金良捶了他一拳,“还没完了?你听我说,你的业务能力是有的,别说你,你们科室的三个人,我都是心里看好的。只是你们之前做的工作,跟我们大队这边确实有重叠,很多时候没有帮忙,反而成了掣肘。但是我也说句公道话,我们这几年里侦破的各大案件,多多少少确实也少不了你们的帮助。所以我想,与其咱们两下里这么隔靴搔痒的,不如趁着这一次我上来,直接把你们要到我们大队来,咱们一起合作,好好大干一番事业,怎么样?” 他余光觑着秦欢乐,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低声解释道:“老秦,你别小看了户政科和报警中心,都是一线的工作,而且比我们更琐碎,更需要踏实和细致。你们三个人现在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气儿都太浮躁,我想让你们先过去沉一沉心思,理一理思路,这样在再我这儿,就更方便开展工作了。” 这话单个儿拎出来,每个字都没毛病,可组合在一起,就让秦欢乐心里不是滋味了。 这可不像是朋友之间的聊天,也不是同学之间的友谊,而是一个成功者对一个失败者人生道路上的勉励和指导了。 对方字里行间越是表达的隐晦,就越让他感到难堪。 他怎么了,他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啊! 大概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服气,孟金良再次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与诚意,几乎已经算作是苦口婆心的劝道:“老秦,你不能再这么着了!老话说,三十而立,咱俩同岁,今年都三十二了!你瞧瞧你这感情生活也没着落,事业也......别人浪荡着行啊,可你呢,你不行啊!真不能再这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我私下里想想都替你着急!你说在这世界上,你还能靠谁?你毕竟是个孤儿,你没办法像别人......” 秦欢乐突然哼笑了一声,举起酒杯又和孟金良撞了一下,仰头一口将残酒都吞了下去,舌根微苦的刺激弥漫上来,他亲昵的揽住孟金良的肩膀,嘴唇直贴到了对方耳廓上,才轻声说:“老孟,你记不记着,就是咱们读警校那会儿,住你旁边床那哥们儿,他也说过一次我是孤儿,看书 .uknshu.om 然后怎么着来着?好像是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吧?据说现在开保安公司有钱了,换了一口漂亮的烤瓷大白牙,不过有点可惜,这辈子都啃不了螃蟹了。” 他惋惜的向下撇着嘴,摇着头,满脸深切的遗憾。 孟金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再如刚才那么热络了,缓缓站起身来,对一旁的服务员说了句“记我账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秦欢乐,突然说:“老秦,不如咱们打个赌吧。” “打赌?行啊。”秦欢乐嬉皮笑脸的抬头斜看着他,眼里已经带了点醉色,“你说怎么赌?” 孟金良顿了顿,“咱们各自努力吧,就拿手上这案子说事儿,看看咱俩谁能找到侦破案子的关键性证据,行吗?” 秦欢乐戏谑道:“时间不允许啊,你这就有点耍赖了。” 孟金良道:“肖局那边,我去和他讲,案子完了,再说你们科的事。” “牛!真牛!”秦欢乐竖起大拇指,朝对方比了比,“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证据上看!慢走!” “再见!” “不送!” 一直到再次听见门响,秦欢乐才坐直了身体,饮尽了杯中酒,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 服务生连忙走过来,“怎么了先生,还要点什么?” 秦欢乐换了一张放荡不羁的笑脸,手指在吧台上点了点,“再来两瓶黑方。” 服务员迅速拿过两瓶全新的酒,正要问需不需要打开,就见秦欢乐一手接过一瓶,拿羽绒服裹着抱进怀里,朝服务员挑着眉一抬眼睛,“记刚才那人账上,回见。” 朗华大厦(6) 第二天一大早,市局里除了刚下夜班的人,就数秦欢乐出现得最早了。 他特意捯饬了一下,弄的油光水滑的,加上身材高大挺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也勉强算看得过去了,就是眼角眉梢有些藏不住的不靠谱,阳光明媚里看着像心无旁骛的哈士奇,翦光暗影下,看着又像只满载忧郁的藏羚羊。 办公室门顶白色铁皮牌子上用正楷写着“技术科”三个黑字,其实更准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法医刑事科学技术室,在市局是属于刑警支队技术大队的。 这一亩三分地的老大是法医刘茗臻,此刻正穿着一双三寸粗跟黑皮靴,步履轩昂的从楼梯口转出来,在走廊里离得老远,就看见猥琐蹲在门口的秦欢乐。 她表情冷漠,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副蔑视一切人类的居高临下的高傲。 刘茗臻大步流星,开门关门行云流水。 可怜秦欢乐在后头踉踉跄跄的瘸着腿跟进来。 刘茗臻将手里提着的羽绒服挂在电脑桌旁的衣架上,又从旁边排列整齐的“三合一”咖啡序列里拿出最旁边的一包,撕开包装,倒在马克杯里,凑在饮水机旁边加了半杯凉水,转头打开窗户,将杯子放在了外侧的窗台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撩了一下眼皮,冷淡的问了句:“什么事?” 秦欢乐都看傻了,将眼睛从窗台外头拔出来,眨着眼睛问:“刘姐,您这是什么高端操作啊?” 刘茗臻转身坐回电脑前,言简意赅的回了句:“冷萃。” 秦欢乐虽然穷,可也没冒傻气到这种程度,真是差点信了她的邪,脸上一番狰狞挣扎,最终求人的谄媚占了上风,从怀里捧出一团花花绿绿的玻璃纸,摇着尾巴再次凑上前去,从身后放到刘法医面前的桌上。 刘茗臻手指一抖,面对眼前这位单身男士的“礼物”,可一点想拆开的的欲望都没有。 秦欢乐一向善于在尴尬的境地中乐观自洽。 他热情的拨开玻璃纸,露出里面那份张牙舞爪的绿意。 “刘姐,鲜花送美人,看见这盆花,我脑海中猝不及防的就出现了你美丽大方、善良端庄的形象,”他一脸情景再现的陶醉,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就这眉毛,这眼睛,这......” 刘法医侧身转过来一点,干脆直视秦欢乐的眼睛,“你确定你说的是这盆龙爪花?” 秦欢乐瞪圆了眼睛,爱抚着上头的毛刺儿,“龙爪花怎么了,你还别看不起它,它的学名叫木剑芦荟,高端吧?不比‘冷萃’层次低!它的提取物可是天然的强心剂,又能促进免疫力,又能抗菌消炎......”他“嘿嘿”一笑,“多配你这样的高知女性啊,什么玫瑰啊,百合啊,俗,太俗!” 刘法医缺氧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抬抬眉毛,看着眼前这盆在保安室墙角闲置了几个寒暑的龙爪花,点点头,“行,泡水喝还能利肠通便呢!”说完起身拉开房门,“秦欢乐,再没事来我这儿逗咳嗽,我就去找肖局,说你对我职场性骚扰!” 秦欢乐连忙上前用后屁股搥上了门,扯着刘法医的毛衣袖子,软声求告:“刘姐,你别对我这么冷情冷脸冷若冰霜的,弟弟现在可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就等着外焦里嫩了好装盘上桌呢。” 刘茗臻终于接地气的白了他一眼,肩膀稍微软化了一点,“其实我觉得你能换个地方,未尝不好。” 秦欢乐前胸一挺,义正言辞的说:“不争馒头争口气,调岗也行,可不能这么灰头土脸的走!”见刘法医脸上有些意动,又将自己和孟金良之间打赌的事说了。 软磨硬泡了好半天,刘法医终于被说服,半推半就的问:“其实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我这儿的报告,都是公开的,不可能只告诉你,不告诉他,或者只告诉他,不告诉你。” “这我知道,”秦欢乐殷勤的把“冷萃”端回来,趁着刘法医没注意,没忍住好奇心的低头抿了一口,那口感......他上半身一哆嗦,把杯子递给了刘法医,“我知道你这里出去的报告,都是基于证据事实基础上的科学判断和合理推测,我说的是那些......那些你基于直觉的发散思维,或者不合理的推测,你就和我讲,启发启发我,不用有任何顾虑,你也不会有任何责任,后头的事都我去查,我去找,我去落实。” 门口突然响了两声敲门声,也没等里头的人回应,就直接露出一颗涂着烈焰红唇的脑袋,“老秦,刘科长,那个孟队那边要集体梳理案情,让我们都去参加。” 秦欢乐跳起来,“我休病假呢,肖局亲自批准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龚蓓蕾耸耸肩,“孟队说昨晚还和你一起喝酒了呢,说你心系工作,轻伤不下火线,他才特意在今早安排案情梳理。” 秦欢乐面部肌肉一抽抽,这就是他心里最腻歪孟金良的地方,说好了打赌,各凭本事,可非要弄出一副大公无私、公平竞争的和谐局面,生怕人家说他人多力量大,胜之不武,非要信息共享,把赌约升华到良性竞争的层面上。 虽然终极目的都是为了尽早侦破案件,可就是让他有种被强迫吃了苍蝇似的膈应。 龚蓓蕾撑着门,等着秦欢乐拉着一张驴脸站起身,伸手拉住了门,才递过一个透明的证物袋,“正好,你说吧。”说完转身走了。 秦欢乐转手就放在了刘茗臻桌上,“刘姐,帮我提取一下上面的指纹吧,”又低声解释道,“和这个案子有关,不过不是正规途径获取的,就是验证我的一个推测,帮帮忙吧?” 刘法医点点头,把证物袋收了起来,从抽屉里拿起笔记本和圆珠笔,不动声色的将那杯“被玷污”过的咖啡倒掉了,才跟着秦欢乐一起往外走。 “刘科长。” “刘科长。” 有路过的同事友好的冲刘茗臻打招呼。 一旁的秦欢乐跛着脚,宛若小透明,却厚着脸皮也回以同事们亲切友好的点头示意。 刑侦大队相关办案人员已经坐满了整间会议室,刘茗臻走到了最前面,坐到了孟金良旁边空着的位置。 秦欢乐张望了一圈,才在紧挨着窗帘旁边的小角落,看到了大保健和花骨朵儿,半身不遂似的挪过去。 孟金良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巨幅的关山鹤的证件照片。 “各位同事,今天我们来做‘1212’案件的案情梳理,将案发至今,我们各部门调查的情况做一个梳理汇总,便于接下来进一步展开侦破行动,现在开始吧。” 一个刑警接过孟队手里的遥控器,切换着投影画面,语调清晰的开始介绍:“我先介绍一下受害人的背景。受害人关山鹤,男性,36岁,是一家小型投资公司的业务员,一年前离婚,和前妻没有子女,目前也没有展开新的恋爱关系。现在行业环境不好,他的销售业务冷淡,私人时间大多用来上网打游戏。他的前妻是他的前同事,后来离职去了另一家小公司做会计,他父辈是外省来的移民,除了一个脑梗瘫痪在床的父亲,哦,他父亲被寄养在一家小型私人托老所,此外没有其他亲属居住在本市了。” 他看看孟金良,见对方点点头,才继续介绍:“本案的第一次袭击,发生在本月,也就是12月12日凌晨1点30分,受害人当时从网吧电脑上下线的时间是1点23分,他沿着双梅路走出居民区,走到位于沿河公园外墙处靠近佳丽超市的位置,突然被不明身份的一个年轻女人——这也是受害人自己提供的信息——从背后持刀抵住脖子,受害人当即受到惊吓大声尖叫,惊动了超市老板出来探看,吓退了施害人的同时,也不慎被刀割伤了颈部。超市老板报警的时间是1点30分17秒,我们模拟了在无人状态下从网吧缓步走到事发地点的路径,大约需要7分钟,时间上完全吻合。当时路面飘有一层新下的薄雪,又是在凌晨,无人踩踏,但在案发地点,受害人附近,没有采集到任何有效的脚印。根据受害人自己的说法,他近期没有任何紧张的社会关系,没有债务,也没有仇家,对施害者是谁,没有任何想法。所以我们当时很难判断这是施害者一次随机性还是有针对性的袭击。” 另一个刑警站起来,接过了遥控器,“我们第二组跟了第二次袭击,在昨天,也就是12月21日下午5点28分,地点在市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入口,由于没有拍摄到事发角度的摄像头,受害人关山鹤目前又在昏迷中,所以我们只能根据已知情况推测,受害人是从后面被人用钝器突然击打头部,而后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最后拍摄到他的画面是来自医院电梯厢内的监控画面,他从电梯走向停车场方向的时间是5点26分13秒,而被路人发现并报警的时间是5点28分33秒,中间不过一分多钟,可在其余有效的监控画面内,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员出现,也没有找到吻合受害人伤口的凶器......” 厉宝剑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龚蓓蕾,悄声说:“咱们几辈子没这么开过会了,别的不说,孟队带出来的人,还真是个儿顶个儿啊。” 龚蓓蕾隐晦的看了身边凝神静听的秦欢乐一眼,才拿胳膊肘顶回去,冲厉宝剑说:“那点出息吧,真有那心气儿,还自己主动屁颠屁颠的跑去接电话?” “嘘!”秦欢乐皱眉把手指头贴在嘴上,矫情的表达了一下不满。 那边孟金良站起身,朗声说:“施害人是一人还是两人,作案目的是什么,目前还不好下定论,只能依照现有情况来推测。首先我个人倾向于是同一个人,依据是,作案手法相似。凌晨网吧,被害人感到饥饿,临时起意出门到两条街外的超市买食物——这里说一下,网吧是有向包夜客人提供泡面服务的,所以受害人出门这个行为完全是不可预测的。同样的,第二次在医院,据了解,当时排队看病的患者很多,受害人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去停车场,以及停车场同一时间是否有其他患者或家属取车等等,不确定因素太多。那么施害人则必然要有一个尾随观察,或提前埋伏踩点儿的过程。另外,施暴的手法也有某种......刘科长?” 刘茗臻点头,却没起身,“受害人颈部第一次的划伤非常浅,而且是前端伤口深,后端伤口浅,”她抬手在自己脖子上自前向后比划了一下,“这完全符合受害人自己的说法,伤口是施害人撤刀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第二次在停车场,受害人虽然是被钝器击打晕倒,但施害者明显动作非常克制。在过往的经验中,一般用钝器击打人的头部,如果施害人手法不娴熟的,大概率是会造成受害人颅骨的挫裂伤,而且通常第一下的击打也不会有血溅出来,而在第二下击打的时候,必须要击打在同一个地方,血液才会喷出来,如同本案受害人被发现时候的状况一样,施害人第一下击打致受害人倒地,又快速实施了第二下击打后,就迅速离开了。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两次施暴过程具有一定的心理连贯性,另外应该基本可以排除掉激情伤人的可能——显然施害人目的并不想‘致死’受害人,也没有冲动的情绪化发泄,而是一直带有某种特定目的的克制。” 她停了一会儿,见大家都没有反应,依然全神贯注的看着她,才勉强做了个结束语,“没了。” 孟队点点头,“如果施害人是有针对性的,且不以致死为目的,那对我们的案件侦破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现在我们来说一下目前的取证情况......秦欢乐,你来说说你们的发现。” 提前取证科的科魂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被鄙视久了,都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自觉,尤其在这么正经的场合,龚蓓蕾战斗神经瞬间就位,就像自己被点名了一样,按了弹簧似的站起来,“第一次袭击的关键性凶器已经在沿河公园冰冻的河床下被找到,只是......” 会议室里第一次响起一片嘈杂的交头接耳声,意思大体为“这我们早知道了,血迹是关山鹤的,和伤口也吻合,但血迹年代久远......可,这和你们提前取证科有毛关系啊”! 龚蓓蕾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脸红的快要滴血,被秦欢乐强按着肩膀拉下来坐好,自己则一脸正气的站起身,uu看书 .uukansu.co 难得板板正正的大声说:“第一次袭击时,在案发前五分钟,一个叫颜司承的中文补习老师从案发地点旁边唯一有摄像头的超市旁边经过,还毫不避讳的调整了摄像头角度。” 孟金良一摆手,嘈杂声顿时安静下来,“对,我们当时也调查过,虽然巧合,可并没有太过直接的证据能证明颜司承与本案施害人之间有联系。” 秦欢乐定定的看着他,缓缓的说:“我昨晚查看了两次案发前,受害人关山鹤前溯24小时的活动轨迹中可用的监控录像,却有了个新的发现。” 孟金良不动声色的挑了一下眉。 龚蓓蕾和厉宝剑有些懵的仰头看着秦欢乐。 秦欢乐掏出两张折叠起来的a4纸,展开来,大家才发现是打印下来的视频截图。 秦欢乐走到台前,站在孟金良身旁,边向大家展示边说:“12月11日晚上六点半,在关山鹤公司楼下的牛肉面馆里,关山鹤一桌之隔的位置上坐着的这个食客,就是颜司承!也许这还不能说明问题,毕竟谁都有吃晚饭的权利,这家牛肉面馆也算那个片区有名的美食店,碰巧在一个时段出现也情有可原。”他露出一个冷笑,“可是在昨天中午12点20分,也就是第二次发生袭击的5个小时前,关山鹤在自己家楼下的那间不能堂食、专门做外卖的炸鸡店里,又再次与颜司承擦肩而过......” 包括孟金良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所以,”秦欢乐转头看向孟金良,“我觉得是时候传唤颜司承来聊聊了。” 朗华大厦(7) 落地的玻璃窗外,正对着街对面那座瑰丽的拜占庭风格的东正教教堂,墙体是清水红砖,上头积了些奶油似的雪,衬得主建筑顶端上那颗巨大而饱满的“洋葱头”样的穹顶,有种说不出的典雅肃穆、巍峨壮美。 每逢整点时,教堂正门顶部的钟楼上,便会传来清徐悠扬的钟鸣,间或几只鸽子伴着节奏在空中打个回旋,再浮躁的一颗心,也就跟着一起沉静下来。 这与周遭建筑风格迥然的存在,是延平的地标性景点。当年由一位俄国茶叶商人以个人名义出资建造,后来几经辗转波折,才终于在这异国他乡,将那份浓浓的乡愁与对信仰的虔诚,尽数倾注于这座全木结构的建筑中,也让这份抽象的美感在时间的浇筑下凝结留存了下来。 如今距离建造伊始,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上百年......于漫长的历史长河,不过弹指一挥间。 可于日夜兼程的凡世灵魂,却代表着无数星升暮落的熬炼。 又静听了一会儿,那空谷钟鸣渐渐只剩模糊的一片余韵,隐约还有些丝缕牵绊在云边,落地窗内的颜司承重新戴上刚刚随意放置在课本上的金丝边眼镜,露出一个微笑,“题目都做好了吗?” 这是一家风格暖逸的面包店,一个留着褐色长发的欧洲帅哥最后检查了一下眼前的小试卷,才将试卷调转了个方向,向桌子对面的颜老师面前推了推。 “颜,”他拧着脖子,看到颜老师在试卷上圈出好几处错误,眉间开始露出一片无可奈何来,抱怨似的嘀咕道:“学中文真的不容易,你知道吗?我的朋友都在劝我,说以现在科技的力量,早已经跨(越)了语言的鸿沟,比如说几千块钱买一个,或者只是在手机里下载一个app,就能轻松解决所有语言之间的隔阂,可我还在这里,浪费这么长的时间,我真不知道......”他耸耸肩,“说真的,我有时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颜司承听他这样说,笑着将眼镜摘下来装进眼镜盒里,徐缓的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着对方,“埃森,那你告诉我,你学中文的目的是什么呢?” 埃森“嗯”了一声,拖出个长长的尾音,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能被完整表达,亦或是自己也没有太明确的想法——来了一个国家,难道不应该学学这个国家的语言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颜司承恰到好处的终止了这份即将到来的尴尬,接口道:“如果你把语言当成一种工具——当然,它本身就是一种工具,那么科技无可避免的会促使这种工具在操作使用上无限简化,就如同这百年来无数的科技变革与技术升级一样。”他笑了一下,“可是如果你想真正靠近一个国家,了解他的历史,那么语言就变成了一套独一无二的解锁密码......打个比方吧,假如你要靠近一个陌生人,想了解他的性格,他的思维模式,他的喜好和风格,那你必须要了解他的童年,他的成长环境,他生命中所有重大的喜悦与痛苦,那么仅仅靠一个翻译器和他‘通话’,显然是不够的。” 他尽量说的直白而缓慢,埃森大致都听懂了,“所以你认为学习一门语言,比用翻译器更好,我想我明白了。” “不是,”颜司承向后靠了靠,“我认为这两种方式都没有错,而只需要依照每个人使用语言的目的,作出适合自己的选择就可以了。” 埃森还想说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边套上外套的袖子,边痛苦的接过那张试卷,“我有事要走了,他们在等我了,看来我今晚又要再多抄几遍试题了。颜,你要走吗?” 颜司承指指窗外,“我还要再坐一会儿,”他顿了一下,“等个人。” “ok!那我们下次上课见。”埃森推门走了出去。 面包店里静了一会儿。 颜司承有条不紊的将自己面前的课本收进提包里,才扭过身,对坐在自己背后那桌的客人轻声问道:“先生是在等我吗?” 孟金良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眉毛,饶有兴味的向后靠了靠,轻轻拍了几下手,“颜先生刚刚关于语言的那番高论,确实很引人思考,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和我再深入的聊一聊?” 颜司承面容温暖谦和,敛着眼睑微微示意了一下,从容的随着孟金良走出了面包店,上了那辆一直停在路边的醒目警车。 另一边,厉宝剑裹着一件码数偏大的黑蓝色棉大氅,在一栋待拆迁的棚改楼前冻得直跺脚。 一楼的外墙上用红油漆划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红圈,中间一个“拆”字无比醒目,穿堂风从那些卸了玻璃的空窗框穿进穿出,快把厉宝剑吹的像个纸糊的灯笼。 顶层六楼方向猛地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摔盆打碗声,很快伴随着一个老妪出口成脏的咒骂,统统气势如虹的倾倒下来。 又过了几分钟,两个一脸苦相的民警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和厉宝剑认识,招呼着对方一起,上了路边停靠的警车。 坐进熄火了半小时的汽车里,厉宝剑屁股底下过电似的抖到不能自抑,仨人都很默契的一直等到汽车里暖风解冻了脸上的麻木,才开始说话。 “等半天了吧,真不好意思,没寻思要这么长时间,要不就把钥匙留下,让你去车里等了。”这姓王的民警费劲的从警服内兜里掏了张皱巴巴的纸巾擦着鼻涕,“这天可真冷啊。” 厉宝剑来回搓着双手,假客气了一下,“嗨,没事,没等多久,”又止不住好奇的问,“我看这片区都搬空了,怎么还有没走的钉子户?” 小王无奈的一咧嘴,偏过身子,冲着后座的厉宝剑吐槽:“说起来这棚户区改造,也是为了提升这老居民们自己的生活质量嘛,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可就不知道这户人家咋想的,就是不搬,张口闭口非要一个亿的搬迁补偿款,你说这可能吗?这还不够,现在断水断电也报警,垃圾没人收也报警,出门买菜叫门口的砖头绊一下也报警。”他摇摇头,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厉宝剑知道这些片区民警工作的琐碎和庞杂,心里很有些真实的敬佩,同时更敬佩这位“钉子户”过人的忍耐力,惊诧道:“就咱延平这大冬天的,断水断电先不说,就剩她一户......恐怕连暖气也断了吧?我听着声音也不年轻了,能受得住?她天天报警也好,你们还能看着些,闹归闹,可别让人真出了事儿。” 小王边无奈的叹口气,边点头,“知道,要不我们干嘛天天上这儿报道来。” 厉宝剑想想又问:“她没家人吗?让家里人劝劝啊。” 开车的小民警不屑的“哼”了一声,“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她不光有丈夫,还有儿女呢,孙子辈儿的都有了!一大家子在新世纪大厦那边的新房子过舒坦日子,就舍了老太太一个人,在这儿死扛,也是够黑心的!” 厉宝剑没想到还有这茬儿,“啊?那这牺牲小我成全一大家子的精神也是够伟大的了!” “什么呀,她也不容易。”小王态度稍稍有些沉重,“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自己愿意的,后来碰见她一个老邻居来所里办业务,才知道,她丈夫从年轻时候就打他,她那个儿子呢,有样学样,长大了也不拿亲妈当人,和老子一起,拿他妈当下人使!我估计这次她也多半是被逼的。” “诶呦我的天,大清朝都亡了嘿!”厉宝剑瞪大了眼睛,“不过说破大天去,她自己要不愿意,别人再逼也白搭!” 小王和同事相视一笑,又回头问:“不说了,你特意过来,是要了解什么案子的情况?电话里也没说清楚。” “哦,对!”厉宝剑深藏血脉中那一缕走到哪儿八卦到哪儿的小火苗暂时被压灭,换了副正经的神色问:“上次你们去市人民医院地下停车场出警,uu看书ww.uukansu 就那个被开瓢儿的,还有印象吗?那个受害人现在还昏迷着呢,我们想再了解了解当时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再找到点线索。” “好,我想想,”小王皱着眉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关山鹤当时是......” 厉宝剑没忍住又贫了一句,“你这一天天这么多事儿,得吃多少脑白金,才能把每个人名儿都记住啊!” 小王被逗笑了,挠着下巴说:“不是我记忆力好,是这个人见过太多次了。” 路口红灯,司机一个急刹车,厉宝剑心跟着呼悠了一下,忍不住把手搭在小王的肩膀上,“可我们查过,这关山鹤没有案底啊。” “是没案底,”小王扭头解释,“就是说起今天这钉子户,我才想起他。他以前住我们这片儿,当年因为家暴,他老婆报过好几次案,三年前,一年多前......反正得有个三四次。可是他一被带到派出所来,认错态度就特别好,他老婆的态度又二二嘶嘶的,也不太坚决,我们呢,只能以批评教育为主了,不然还能怎么着?毕竟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嘛!所以每次都没有立案,只是建议她老婆有空的时候去妇联那边聊聊。” 市人民医院的加护病房外,龚蓓蕾隔着玻璃门看了看躺在里面的关山鹤,又向主治医生询问了一下他目前的情况。 那医生初始还正常,直到看到龚蓓蕾要走,才吞吞吐吐的说:“警、警官,我想和你反应个情况,我在这位患者出事那、那天下午,临时去车里取点私人用品,当时好像无意中看到、看到了凶手......” 朗华大厦(8) 审讯室里,略微直白惨淡的灯光下,颜司承端正的坐在桌前,神色淡定安然,快半个小时了,一直没有其余的表现。 晾着他,是孟金良的策略。 他和几个同事抱臂站在外头,一边细致观察着审讯室里面的这个男人,一边交换对这个男人的性格分析和询问方式。 审讯室与外界,隔着两层落地式的单向玻璃墙面,中间还夹着一条半米宽的走廊,无论外面的人说什么,里面是决计不会听到的。 在此期间,颜司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泰然自若了,那不是一种因为紧张而故意摆出来的姿态,他是真的松弛,淡定的仿佛早已知道这一切必然发生,可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又似乎尽在掌握。 秦欢乐从远处走过来,孟金良看了他一眼,停下了和同事的讨论,抬手看了一下时间,从同事手中接过资料袋,转身走了进去。 秦欢乐站在窗前,有些心情复杂的望向里面的颜司承。 门声一响,颜司承抬眼见到走进来的人。 “颜先生。” “孟队长。” 孟金良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面上,顺手按开了桌上的录音笔与监控设备的开关。 “颜先生,”他似笑非笑的望过去,“刚才那番关于语言学习的高谈,不知你还有没有未尽之意?” “随便说说,算不上高谈。”颜司承淡淡的说。 “噢,是这样,既然你没有谈兴了,那我们不妨进入下一个话题。”孟金良的双眼一直逡巡在对方的脸上,带着不自觉的锐利与咄咄逼人,“颜先生学问好,是知识分子吧,不知道之前在哪里读的大学?” “国外。”颜司承言简意赅,像一个话题终结者,不愿给出任何问题之外的信息,并不是一个十分配合的询问对象。 孟金良微微蹙眉,暗自调整了一下节奏,看了他一眼,翻开了面前的资料——那厚厚的一沓纸,像是将一个人的前世今生,都统统摊开在一片虚无的苍白上。 “颜先生,我们查过了你所有的资料,包括你想到的,和你没想到的。我们发现......你是个很神秘的人啊。” 颜司承垂着眼睑,没有任何反应。 孟金良将一张资料纸举起来,微微抖动了一下,“十二年前的那次人口普查,你才第一次上了户口,在此之前,你没有任何户籍资料和档案......关于这点,你有想要解释的吗?” 颜司承保持着淡淡的友善,眼睛随意的扫了一下那张纸,“我上户口晚了些,构成犯罪吗?” 孟金良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又抽出另一张纸,“颜清舟,是你的爷爷吗?你是从他的手中继承了现在的朗华大厦?当时你拿出了全部的产权证明,还有你爷爷的一份遗嘱,说你父母早亡,爷爷精神受了刺激,从小秘密将你养大,也不让你接触外面的世界,直到你爷爷去世。” 颜司承点点头。 孟金良眼神更加锐利了,“所以这就是颜先生你的性格底色吗?富有、孤僻、活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幻想中,又有那么一点儿行侠仗义的冲动,觉得自己能够掌控世间的一切,惩恶扬善......” “等等,孟警官,”颜司承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对方,“我不认为我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那你是什么样子?”孟金良直视对方。 颜司承淡淡的回答:“我不知道。” 孟金良眯了眯眼睛,冷声道:“好,如果你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样子,那你能解释一下,在两周前,你去惠兰公馆做了什么?” 惠兰公馆是本市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在一群环形的写字楼中间,周围无数家小型私营公司汇聚。 颜司承再次沉默。 孟金良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打算,才从资料袋里抽出一张照片,向前推动到颜司承面前,“那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颜司承从容的看了一眼照片,“两周前......一个偶然遇见的朋友。” “什么朋友?”孟金良眼神危险的眯了一下,“颜先生不方便说的话,那我来替你说!这个女人,叫程露,是最近两起故意伤害案的受害人关山鹤的前妻,一年前因为被频繁家暴,和关山鹤离了婚。” 颜司承脸上表情更淡了,“那你应该去问她相关的情况,为什么要来问我?这和我有关系吗?” “这和你有关系吗?真是个好问题!”孟金良“啪”的一拍桌子,高声呵道:“颜司承!让我提醒一下你,既然不是黑户了,那作为一个公民,你就有义务在接受警方询问时,提供你所知道的与本案相关的所有真实情况与细节!别跟我说你和程露不熟,那为什么在接下来她前夫两次遇袭前,都和你有过交集?为什么12日凌晨,关山鹤遇袭前五分钟,你会专程去调转了佳丽超市门前的监控角度?为什么关山鹤第二次遇袭前几个小时,你会出现在他家楼下的炸鸡店?还要我再继续一条条说下去吗?你觉得这还是你一句巧合就能含糊过去的吗?” 审讯室外的几个刑警都有点气愤,一个还小声嘀咕道:“这是属鸭子的嘛,嘴这么硬!” 秦欢乐紧锁眉头,觉得事情好像并没有因为孟金良的梳理而有拨云见日的清澈感,反而有种愈发扑朔迷离的混沌不清。 颜司承微微迎上对方的目光,出口的话却依然温润,“孟队长,不管你信不信,总之你要找的所谓施害人,不是我。除此之外,你们去和程露谈吧,我没有更多要说的了。” 对方显然拿出了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孟金良知道自己这回算是踢到了一块铁板。 他掏出烟来,向对方示意一下,颜司承微微摇了摇头,他也不介意,自己掏出一根来点上,吸了几口,语调在烟雾后飘渺了一些,“颜先生,我随意一说,你随意一听啊,你看我猜的对不对。这世界上呢,总有这么一种人,觉得自己是超级英雄,看见一些所谓的苦难,就义愤填膺起来,自以为智商超群,能够以私刑处决所有不公正......” “孟队长!”颜司承缓缓抬起头,打断了对方,眼中第一次有了些真实的情感闪现,却不是孟金良想要的那种被戳穿心事后的恼羞成怒,而是......淡淡的悲怆。 “孟队长,发现别人的痛苦并不难,难的是能够为对方的苦难找到一个出口,轻易而廉价的悲悯,没有什么价值。救赎是一个由内至外的过程,我没有这个能力,扛不起这份责任,毕竟......命运对每个人都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 他突然抬起头,像是从眼眸中射出箭来,灼灼的盯在单向镜外、目睹了整场询问的秦欢乐身上。 他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所有物理上的阻隔,都如此不堪一击。 秦欢乐心头震颤,他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颜司承对金孟金良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他也无法迎接那双充杂糅了繁复情感的眼睛。 他下意识的向右偏移了一步,可对方的眼神却精准的继续落在他的身上。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审讯室的玻璃墙是特质的双层单向玻璃,外面的人可以看得见里面,而里面的人是绝无可能看到外面的!如果刚才对方的视线落点仅仅是因为巧合,那此时一路的追随,却已经昭然若揭了对方的“视之有物”。 只是这样的凝视,不过维持了几秒,颜司承自己就主动先收回了目光,重新安静温顺的将视线投在桌子上,垂下了眼睑。 秦欢乐心头乱跳,所幸身旁的同事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 他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几步,悄然转身,拐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确定里面没人,才打开了一间隔间,放下马桶盖,踩着坐到水箱上,掏出烟点上了一根,狠狠吸了几口。 尽管延平早有明文规定,室内全面禁烟,别说机关单位了,就连带盖儿的电话亭子也绝不能抽烟。 可如果让市局这些动不动就来个二十四小时“大会战”的苦逼们不抽烟,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就说每回熬大夜的时候,他们哪个不是恨不得将自己扎成一根香,直接点了! 秦欢乐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埋在肺里,仿佛要把脑袋顶上那一团愁云惨淡都吸进去过滤几番,才能消解掉那一脑门子无厘头的官司。 不知道又是哪个同事扛不住了,厕所的门“吱”的一声被拉开了。 他全没当回事,就算肖局他老人家此刻在这里,他也不怕对方会因为偷偷抽烟而处罚自己,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 门响过后,却没有脚步声。 秦欢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君临天下”的坐姿,一垂眼就能看到自己所在隔间门板外面,站定了一个黑影。 又是哪个蛋疼的在和自己开玩笑吗? 可是下一秒,那由内部才能手动操作的塑料门锁,却突然缓缓的......向上移动旋转,眼看反锁的门就要被打开了! 秦欢乐头皮兀自一炸,飞身向前一把摁住了门锁。 空气一窒。 洗手间里飘满着尴尬而诡异的气氛。 “有毛病吧,哥们,上厕所受不得惊吓啊,吓坏了重要器官,我可跟你没完!”他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可没得到任何来自于外面那位同事的回应。 他眼珠子飞快的转了几圈,余光看见门板下面的阴影后退着消失了,心里虽然止不住的哆嗦,可是毕竟是在局里,就算对方真的是个歹人,又能拿自己怎么着?他就算在局里人缘再不好,也不可能在自家的地盘上真被不法分子欺负了去啊。 所以说与其躲在这儿自己吓自己,还不如出去一窥究竟,这么想着,他猛地拉开隔间的门。 门外空无一物。 秦欢乐侧着身子往再外沿扫了一眼,就见洗手台前,一个穿着便服的背影僵直的立在那里。 只一眼,他就判断出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人。 他站在原地,没妄自向前动。 那个背影好像正在洗手,可一双手举在半空中,水龙头里“哗啦哗啦”的淌着水,两下里根本没搭上。 “诶,哥们,哪个部门的?”秦欢乐试探的问了一句。 那人缓缓的转过头来。 秦欢乐差点原地跳起来,u看书.uukanshu.co “关、关山鹤,你怎么在这儿?你出院了?” 关山鹤红着一双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猛的向他扑过来。 秦欢乐傻了,两军对垒,不应该先念个个把小时的讨伐檄文嘛,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他不过愣了一秒,身体却下意识开启了格斗模式,怎么说他也是经过几年摔打的,身上功夫没废,擒着对方执刀的手,绕在身后一个迅猛的过肩摔!膝盖死死压在对方的手腕上,快速夺下那把刀,立马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他飞快的跑向厕所门的方向,哪想到那扇万年没锁过的门,居然无论如何也拉不开。 身后传来声响,关山鹤已经起身再次扑了上来。 秦欢乐不及多想,本能的躲避,又不愿伤害对方,可情势所迫,一个没留神,叫关山鹤扼住了他的脖子,两人兵荒马乱中滚做一团,他不知在哪个角度下,一把将刀刺入了关山鹤的腹部。 秦欢乐踉跄几步爬起来,向后倒退着靠在了窗台上,就见观山鹤腹部的伤口正汩汩的流着鲜血。 关山鹤抬手在腹部的伤口上反复摸索,两只手扒着那伤口内里,忽然向左右两边用力一扯,伤口刹那爆裂,一个全新的关山鹤便从那伤口中钻了出来,旧的“关山鹤”则像一件旧衣服似的被丢弃在了脚边。 关山鹤没事人一样,赤红着眼睛,再次扑向秦欢乐。 秦欢乐惊诧不已,慌乱中避无可避的爬上窗台,被疯狂冲上来的关山鹤带着,一起从开着通风的那扇小窗口,扭打着跌了出去。 朗华大厦(9) 一大锅热腾腾的酸菜炖猪棒骨,龚蓓蕾嫌弃一次性手套不趁手,直接用两只爪子捧着啃,嘬的满脸是油,犹不满足,拔下可乐瓶上的塑料吸管,插在棒骨中间“滋溜滋溜”的吸骨髓。 汤锅坐在半旧的电磁炉上,开到“火锅模式”,汤锅内每隔半分钟便会沸腾一次,泛着油花儿的奶黄色酸菜丝不住的上下翻滚着。 不大的阁楼内,也极其有规律的弥漫着波浪似的浓香。 秦欢乐醒了,这次又是因为饿。 为了省电,他只在集卧室、厨房、餐厅为一体的四方形房间中央,安了一盏低瓦数吊灯,此刻更使他随便一抬眼,就聚焦到了折叠小餐桌旁,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龚蓓蕾那张吃“嗨”了的小脸儿。 秦欢乐只觉得一阵心累。 他自己挣扎着坐起来,身下铁架床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吱”声,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龚蓓蕾总算还有点良心,捧着一根棒骨走过来,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仰头瞪着一双贴了两层假睫毛的大眼睛问:“老秦,你醒了?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秦欢乐揉着太阳穴,嘴里有点犯苦,“我又产生幻觉了?关山鹤没出院对吧?” 龚蓓蕾略微流露出一丝担心,“是啊,你在洗手间晕倒了,被人发现了,把你送去医院,结果你那床位已经住进去病人了,我和大保健赶过去,没法子,只好又把你送回家来,不过你放心,大夫说了,你脑子肯定没坏,就是上次轻微脑震荡还没完全恢复好,那个,肖局还打电话来表扬你敬业了呢。” 秦欢乐此时就穿着一身通红的秋衣秋裤,这还是二十四岁本命年那年应景买的,多少年压箱底儿了,偏巧最近连轴熬夜,脏衣服没空洗,这才从衣柜最底下刨出来穿上。 他略微不自在的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想幸亏是有点儿缺心眼的花骨朵儿,从根本上生不出半丝儿旖旎心思来,不然换作另外任何一个女同事,也太毁自己英姿飒爽的形象了。 这紧身造型不太雅观,秦欢乐从床尾拽过裤子和羊绒衫,几下套上,摇摇晃晃的挪到餐桌前,用龚蓓蕾的筷子捞起一撮酸菜就大嚼起来。 两人埋头一顿猛吃,秦欢乐混了个半饱,速度才慢下来,又去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自己开了一罐,边喝边问:“我晕倒之后,老孟又问出什么了没有?” 龚蓓蕾摇摇头,“没有,颜老师什么都没说。”她顿了一下,嘴角扭曲了一下,“老秦,你说孟队这人,平时看着挺那什么的,可这办事也有点儿不地道啊。” “怎么了?”秦欢乐看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只问颜值,不问品行嘛。” “你少来,”龚蓓蕾瞪他一眼,“我就是觉得他有点鸡贼,查关山鹤生活轨迹监控的想法,明明是你想到的,可他仗着自己人手多,顺藤摸瓜的往前追到两周前的监控,我感觉有点胜之不武。” “管那么多,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秦欢乐一笑,“他说和我打赌,不过就是和我赌口气,想以后把我们要过去之后,在气势上名正言顺的压我们一头,别的呢,也没那么多幺蛾子,他这是冲我来的,你和大保健不用跟着瞎掺合,配合他们刑侦抓到施害人就完了。” 龚蓓蕾努着嘴,还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秦欢乐看着好笑,屈着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鼻尖,安抚道:“行了,别气了,大保健打听出关山鹤有家暴史,你又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证实了他前妻曾经在第二次袭击的时候,出现在医院停车场附近,没有这两项,他孟大队长也不会把视线锁定在程露这条线上,所以说到底,还是咱们科占了上风的。对了,程露带回来了吗?是什么样的人?” “带回来了,”龚蓓蕾回忆了一下,“就是个......普通人。” 不怪龚蓓蕾的词汇量匮乏,程露还真就是个挺普通的人,就是那种撒在人堆儿里,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 其实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普通人,除了在父母与爱人眼中熠熠生辉,也不过就是泯然于众生的普通人。 程露被带到审讯室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惶惑,但很快就被深重的沉默取代了,这种沉默而坚定的力量,连孟金良都觉得十分棘手。 对着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女人,孟队语气都不禁缓和了一些,“当年因为你前夫频繁的家暴,你一定是忍无可忍了,才离婚的吧?离婚是你提出来的,还是他提出来的?” 程露望着桌角虚无的一点,低声回答:“是我提出来的。” “他没有纠缠吗?”孟金良语气冷峻平缓。 “有,”程露毫无语调起伏,像在叙述着别人的事情,“他不在公众场合闹,只是会在没人的地方纠缠,半夜到我的出租房敲门,或者到我父母家堵门,诸如此类,他都干过。” “所以你恨透了他?”孟金良盯着她的眼睛。 程露点点头,“可我没有袭击他,你们要抓的人不是我。” 孟金良没急着说话,就听程露低声解释道:“他在医院被打那天,民警一开始确定他身份的时候,联系过我,所以我知道。” 孟金良心情也有些复杂,从情感上,他自己也有母亲,也有姐妹,所以也很痛恨关山鹤这种对身边人动手的人渣,可理智与情感往往存在矛盾的割裂,工作中,他大多数时候只能尽量小心的将个人情感暂时打包封存起来。 “程露,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想提醒你一下,以暴制暴不解决根本问题,任何人都会为自己的违法行为付出代价,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所以千万不要以身试法。我接下来要问你几个时间点上的活动轨迹,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回答,因为你说的每一条内容,我们都会去核示,所以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明白吗?” 秦欢乐蹙着眉,“有问题吗?” 龚蓓蕾摇摇头,“没问题,她回答的每句话,事后都证明没问题!” “包括她为什么在案发两周前见颜司承?”秦欢乐几近咬牙切齿了。 “对!”龚蓓蕾咬着嘴唇,“包括她为什么会在第二次案发时出现在医院停车场,理由经过核实,也没有问题,就好像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而已。” “我不信!”秦欢乐焦躁的站起身,在狭窄的房间内快速的转了好几圈,“这他妈是撞见鬼了啊,查来查去,全是无用功!每次好像有个线头埋在土里,你以为能拽出一件毛衣,捡起来一扯才发现,嘿,还真就是个线头本头!什么玩意儿!” 这话说的太扫兴了,活生生就是他们提前取证科几年来的真实写照啊,要是顺着线头扯出一只袖子来,就会被刑侦那边笑着接手,要是毛都没有,就会有一口黑锅从天而降。 秦欢乐顾不上龚蓓蕾在那儿散发着超级负能量,还一门心思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段时间以来看似千丝万缕的纷繁线索,在他脑中潮涌一样的左右腾挪着,又快速的以各种方式顺序排列组合,如果程露说的一切都是事先筹谋好的完美借口呢?如果程露真的是无辜的呢?如果关山鹤身上还有什么不为所动人知的隐情呢?如果......可这一切,又都和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颜司承有什么关系? 他记得自己还巴巴的去找过刘茗臻,让对方撒着欢儿的发散思维的时候,别忘了通知自己,可自己这思维怎么就发散不起来了呢?难道一个轻微脑震荡就这么...... 一簇光,u看书 .uanshu 吉光片羽的在脑中一闪而过。 秦欢乐一愣,几步走到龚蓓蕾身旁,弯下腰,居高临下的一把捧住龚蓓蕾的脸,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他俩隔着不过一拳的距离,几乎呼吸可闻。 龚蓓蕾不大的脸全被攥在秦欢乐手掌中,脸颊上几条活泼的肉不甘寂寞的从对方指缝中挤出来,白里透粉。 秦欢乐专注的盯着她的眼睛。 事发太突然,龚蓓蕾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对方那双凝笃的眸子慑住了心魂......秦欢乐这张脸凭良心讲,正经起来的样子还是很耐看的......她老脸几不可查的一红,嘴角上还挂着一条酸菜,大脑一短路,居然鬼使神差的说了句:“老秦,你、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电影?” 秦欢乐猛的直起身,撒开手拍了拍,对着龚蓓蕾哄孩子似的说:“乖,祖国的花骨朵儿,找大保健陪你玩啊,哥要去拯救银河系了,还这么多肉呢,别浪费了,你接着吃。” 龚蓓蕾脸上挂着十个通红的手指印儿,怔忡的问:“你要去哪儿啊?” 秦欢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忽然有了点儿新想法,趁着还不太晚,去找趟刘法医。”说完就急不可耐的出门了。 直到他从楼道里走出来,才忽然听到顶层阁楼上传出一声气壮山河的呼喊。 “秦欢乐!你姥姥个爪!” 秦欢乐莫名其妙的抖了抖,不知道龚蓓蕾这又是抽了哪门子疯,小跑着拦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猫着腰钻了进去。 朗华大厦(10) 依然是在市局不远处的那家小酒吧,赶来的秦欢乐一下出租车,就在临窗的角落里看到了刘茗臻,那一头充满韵律感的大波浪解开了束缚,被锊顺在肩膀一侧,缓和了一些平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他先是从外边屈指敲了敲玻璃窗,刘茗臻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秦欢乐两手插兜,用肩膀顶开门,晃了进去。 服务员走过来问:“先生,喝点什么?” 秦欢乐往酒柜上一扫,“那个孟队,有没有在你们这儿存酒啊?” “行了,别破坏气氛。”刘茗臻招招手,示意服务员为他上一份自己面前的酒。 “这怎么好意思,又麻烦您,还要让您请客......嗨,没事的,我总来,熟!”秦欢乐嬉皮笑脸的在刘茗臻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又加班了?忙到这么晚?” 刘茗臻淡淡的说:“刚出的结果,你要是不来,我还正想去找你。” “怎么了?”他向前凑得近了些。 刘茗臻从手提包中掏出一张照片,压在桌面上递过来,“你说要查的指纹,我提取到了。整个塑料袋上面,一共提取到了三组指纹。因为塑料袋的提手部分有密集的褶皱,提取有难度,所以其中有两组是我拼凑出来的,分别是你的......还有小龚的。” 秦欢乐皱着眉等她继续说,刘茗臻微微蹙了下眉头,“至于剩下的那个......我比对了一下,跟系统数据库中的人员没有符合的,这也正常,很多人的身份证是二十年期限,没有到期办新证,也就从来没有录入过指纹。” 秦欢乐问:“这么说,指纹也不是颜司承的?” “不是,”刘茗臻说,“而且挺奇怪的,这个指纹是出现在袋子的最下端,也就是最光滑的地方,提取到的指纹非常完整,就像是......专门为方便我提取指纹而存在的。” 秦欢乐头疼的把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揉成鸟窝状,“这袋子上除了我和龚蓓蕾的指纹,还有一个,却不是颜司承的,那还能是谁,只有卖包子的人了!又是个线头本头!”他灌了一口酒,“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最近都有初老症状了,你看看,都有白头发了!,再这么下去,离更年期就不远了。” 刘茗臻一哂,不知道比对方还大几岁的自己该怎么回应,“听说你又晕倒了,不如趁这个机会休息两天吧。” 秦欢乐叹口气,“我就算休息,脑子里头也停不下来,”他突然神经质似的向周围瞄了一圈儿,抬起屁股挪到了刘茗臻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刘姐,我最近总遇到奇怪的事儿,我刚才在家突然就想到了一个点。”他从怀里掏出手机,将上面的一段视频拉大了,放给刘茗臻看。 刘茗臻就着他的手瞧着,还没看出所以然,就见秦欢乐抬手在屏幕上一划,视频又重头开始播放,如此反复了几次,刘茗臻的眼神也越来越专注。 秦欢乐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我一直在想,现实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够通过什么特殊的途径,去给别人催眠,比如说眼神?” 这就是他刚才为什么突然捧着龚蓓蕾的脸发神经的原因。 他脑海里反复的过着自己两次陷入幻觉时所看到的离奇而诡异的画面,两次,尽管形式不同,可似乎都是通过如此荒诞的隐喻,隐晦的向他传达着同一个信息,那就是“有好多好多个关山鹤”。 那个拨开一层人皮外衣,还有另一层的关山鹤...... 那么向他传达这个信息的人又是谁呢? 毫无疑问的,只有颜司承! 现在想来,在自己两次陷入幻觉前,都与颜司承有过非常直接的眼神交流。 他刚刚特意播放了两段在案发前,关山鹤与颜司承同框的画面,虽然极短促,却都确实有过目光相接。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颜司承也曾经用催眠自己的方法催眠了关山鹤?将许多不可控的“点”变为了可控,比如让他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那么无论实施暴力行为的施害人是谁,过程都会变得十分方便。 甚至完全可以预设好施害人逃跑的路径,又或者在现场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让关山鹤自己到达所谓的“遇害地点”。 “又或者,”听了他的分析,刘茗臻也渐渐陷入了一种推理的狂想,“又或者施害的根本就是关山鹤自己!” “有这种可能吗?”秦欢乐一愣。 “我不确定,”刘茗臻眼神有些虚空,代表着脑中在飞速的思考,“可是我一直在想,在第二次案发现场,关山鹤当时趴在地上,头部明明有血迹溅出来,可我们只在他自己的衣服肩膀位置发现了两滴血迹,而以他的伤口处为圆心,向外延查找时,周遭地面上却完全没有找到任何血迹。是血迹溅的很有技巧?还是......” 秦欢乐兴奋的接口道:“还是那里有可能并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所以当时虽然有医生目击到了程露有些慌张的从停车场跑过,可位置上却又与案发位置南辕北辙,程露虽然在现场出现过,却有完美的证明自己没有作案的时间差......可是,按照老孟那边的调查,在两周前的咖啡馆见面前,程露和颜司承是完全不认识的,萍水相逢而已......颜司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刚才的推断,毕竟都没有夯实的证据做支撑,仅凭发散思维,是不能给别人定罪的。 刘茗臻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记得阿德勒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心理学上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理论,叫做‘依恋理论’,大致意思是说,一个人一生中最早建立起来的依恋关系,就是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父母在这段依恋关系中对孩子的回应程度,会直接影响孩子一生的依恋类型,得到回应的程度高,孩子就会成为安全依赖型,而得到的回应程度低,孩子则会成为不安全依赖型。” 刘茗臻说的很慢,停下来侧头深深的看了秦欢乐一眼,“这......你应该比谁都感触更深吧,你现在所有的言、行、思维方式,都是受了之前那段经历的影响,对不对?” 秦欢乐没有回应,但与以往不同,脸上现出一片深深的落寞,眼睛陷入额发的阴影中,薄唇紧紧的抿着,“我不知道......可我不得不承认,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刘茗臻点点头,抬手揽住了秦欢乐的肩头,“所以我才说,如果你实在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做一件事情,甚至是到了毫无头绪的地步,不如就从他的童年入手。如果你想不通程露或者那个颜司承的行为逻辑,哦,包括关山鹤,那不如就追溯到底。刑侦那边不是已经调查了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近期活动嘛,我觉得,倒不妨再往前查一查。” 被刘法医揽着肩膀的秦欢乐像个没有主心骨的鹌鹑,软绵绵的“嗯”了一声,“老孟那边查到颜司承当年是被爷爷封闭式养大的,黑户到成年,也许这中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刘茗臻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偏执的认为只有颜司承的嫌疑最大,“别忘了还有那个关山鹤,他跟父亲的关系怎么样,他母亲去世的时间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会对你们的侦破方向有帮助......” “聊什么呢?”一个极有雄性张力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这俩人说的太投入,以至于连孟金良什么时候走到近前都没留意。 孟金良十分熟稔的抬手打了个招呼,很有点儿不请自来的坐到了秦欢乐最初坐过的位置上。 原本谈的正热闹的两个人,同时收了声,略微向两侧分开坐了些。 孟金良一时有些讪讪,“刚才在门外就看见你们两个聊的挺热闹,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不欢迎?” 秦欢乐还没回过神儿,刘茗臻干脆没给出任何回应,孟金良眼里的狐疑更盛了。 其实刚才孟金良在门口,已经踟蹰了三根烟的时间,他踩灭脚边最后一根烟蒂的时候,还没最后下定决心要不要进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转身走了两次,可最终还是返回来。 当然,若是只冲着秦欢乐,他是绝不会进来的。 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 十年前,他刚进市局时,刘茗臻也刚刚从国外取得了博士学位回来,那通身高冷桀骜的做派,果敢专业的言行,在孟金良心中那片从未被开垦过的小田野里,冷不防撒下了一把惊世骇俗的种子。 在此之前,他身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生——并不将过度的男性化特质当成宣示女性强悍地位的表现形式,与之相反,除了专业上的严谨干练,刘茗臻依然是妩媚的、动人的、甚至明艳的。 当时不少局里的单身狗都动过歪脑筋,可很快又都偃旗息鼓了,皆因为刘茗臻大学同学群中传出过一个段子:大学时她的男朋友出轨,她提刀赶到“案发现场”,冷声说:“谈恋爱可以试错,你和我在一起之后又遇到了真爱,我成全你们!可如果你和她在一起也劈腿,就证明你是个玩弄感情的渣男,到时候我弄死你,警察能查出怎么回事来就算我输!”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话的威慑力太大,大学一毕业,那对瑟瑟发抖的半路鸳鸯就火速结了婚,如今二胎都能打酱油了。 可与此同时,但凡听闻过这段光辉岁月的男同胞,也都对刘茗臻望而却步了。 孟金良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某天骤然发现,自己再看周围其他的女性,不知怎么,就总觉得有些味同嚼蜡、索然无味起来,才发现事情发展似乎已经远超了自己的想象。 别说,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也不是没动过小心思,什么路口巧遇搭讪啊,碰巧加班搭顺风车啊,早上送早餐啊,可不管明示暗示吧,费了一大圈劲儿,只换来刘法医一个睥睨天下的眼神,“小孟,别费劲了,咱俩不合适!” 为这事儿,孟金良暗地里颓了挺长时间的,悲春伤秋过,命运交响曲也放上了,烟瘾也是那时候养成的,可在人前却从没表露出来过,还是人模狗样、玉树临风的一条汉子! 毕竟还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要死要活可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他把那撮一厢情愿的小火苗拿玻璃罩罩好,把余下的全部青春和热情,全都不遗余力的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如今一晃,居然也十来年了。 刘茗臻依然是那个刘茗臻。 孟金良自问也能坦然面对了。 可今天加完班一走出单位大门,猝不及防的就看见刘茗臻居然和秦欢乐那小子一副腻腻歪歪相谈甚欢的样子,让他这心里压抑已久的那瓶子老陈醋,又有点儿往上窜的趋势。 二五眼的秦欢乐对这一段往事倒是一无所知,不过他自诩有点讨好型人格,仨人总这么尴尬的坐着也不是事儿,而且他也是万万不会向孟金良坦白自己那点儿脱缰野马式的发散思维的,换了个话题随口问:“程露呢,怎么着了,问到这时候?” “晾着呢!”一提这茬儿,孟金良也头疼,他抓了抓脑袋,“实在问不出什么来,明天时间一到也只好先放人了。唉,现在是这样,程露虽然有最大的嫌疑,可又有两点,第一点她确实有合理出现在现场的理由,而且和关山鹤晕倒的时间上也不吻合。第二点,还记得关山鹤第一次遇袭时候自己说的嘛,说那个持刀的女人有根手指是短一截儿的。” 秦欢乐点点头,“我记得呀,证词我看见了。” “是啊,今天你也......哦,你没看见,那个程露没有这毛病啊,十个手指头全呼着呢。”孟金良一摊手,“现在只要关山鹤不醒,没有新的指认,那我们谁都拿她没办法。总体来说,她和颜司承是一样的情况,嫌疑是大,巧合也多,可都构不成完整的证据链。” 案子迟迟在原地踏步,秦欢乐有点担心,“那肖局那边怎么说?” 孟金良隐晦的瞄了一眼刘茗臻,才说:“肖局那边今天还催我呢,说手上堆着这么多案子,关山鹤这边也没醒,如果施害人的目标是他一个人的话,那我们只要暂时监控住他,后续的社会危害性应该不会太大,u看书 .ukanshu 不然就先交给其他组去跟。” 秦欢乐皱起眉头,“别介啊,我跟你说,我有直觉......” “你们聊吧,我有点累,先回去了。”刘茗臻站起身,“刚才谁说要请我喝酒的,那我就不管了啊?”说完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就向外走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我送你吧。”孟金良跟着站起来,顾不上秦欢乐那边还没说完的话,紧随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不用你送,咱俩都喝酒了,我叫代驾就行了。”刘茗臻给了个疏离的假笑。 孟金良在旁边欲言又止,与形象十分违和的扭捏了一阵儿,“那个,上次我朋友从欧洲带回来的巧克力,我让你们科室小黄拿回去了......你尝了一块儿没有,要是喜欢,我那还......” “小黄他女儿喜欢吃巧克力,我让他直接都拿回家了。”刘茗臻在手机软件上约着代驾,眼睛都没抬。 “哦,是啊,他、他女儿上幼儿园,正是喜欢吃甜食的时候,嗨,没事,我那还有,回头我再给你......” 刘茗臻侧着脸看着对方。 “你别误会啊。”孟金良差点让自己口水咽着,视线却没hold住,隐隐避开了对方的注视,“你当年不是在那儿留学吗?所以......” “嘿,你们俩什么情况啊?”秦欢乐追出来,探了半个头到门外边,被冷风吹得直哆嗦,“光说得好听,最后谁也不交钱是吧。孟金良,我跟你说,小臻臻的酒钱,我认,你的酒钱,我可不认啊。” 朗华大厦(11) 刘茗臻也不知怎么想的,回身几步走近秦欢乐,伸出手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面颊几乎和他贴在一起,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说的那个催眠的事情,我觉得未见得就是天方夜谭,这世界上各种千奇百怪的事多着呢,我回去查一查相关资料,你这边也持续跟进,看咱们两边谁能更先找到些有用的线索。” 秦欢乐眨眨眼睛,“嗯”了一声,可是有点儿不理解这么几句平常话,小声说也就是了,犯得着搞成这么亲密的样子嘛。 他不知所谓的点点头,余光瞥见几步之外的孟金良,眼神里仿佛瞬间挂上了一层浓厚的芡汁,像锅包肉的盘底,有些咸酸的厉害。 刘茗臻撒开手,若无其事的回过身,向远处正走过来的那位身穿红色羽绒马甲的代驾师傅招了招手,那师傅几步赶上来,俩人上了车,决然而去。 孟金良咬牙切齿的在原地顿了一下,忽然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笑容,重新走上前拉开门,一把揽住秦欢乐的肩膀,“别愣着了,走,咱俩再喝点儿去,今天谁也不许竖着出去!” “行啊,”秦欢乐退了一步,让出地方,让孟金良走进来,向里头一指,“不过我得先去个厕所,卸卸货哈。” 往酒吧的厕所去,还有点远,要经过后厨和仓库,拐上一条狭窄的甬道,一直走到尽头。 前头客人本来就不多,后头就更没什么人了。 狭窄的巷道两边也堆满了杂物,箱子摞箱子的,有的都堆到了棚顶,越往里头走,光线越显得昏暗起来。 亏着秦欢乐手长脚长,身片子也薄,不过也要侧着身儿,才勉强能从夹道中穿过。 在他身后,昏黄的灯光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化成一条长长的拖尾。 可那拖尾由头部,一晃一晃,竟然随着他的移动,慢慢被颠簸成两条分裂开的拖尾,猛的看上去,就像一个身形扭曲的连体婴,唯有腰部相连。 后分裂出来的那上半身的头部,逐渐开始有了些人脸的轮廓。 秦欢乐对此一无所知,终于艰难挤进了狭窄的卫生间,呼出一口气,又一撇嘴——这厕所里气味儿还真难闻,有股经年的鱼腥味! 他津了津鼻子,尽量屏着息,快速的解开腰带,对着小便池解决了个人问题。 洗手池就在旁边,他洗完手,就着手上那点儿湿意,对着碎成半片的镜子理了理头发。 身后的影子落在发黄的白瓷砖上,那张暧昧不明的脸,忽而有了眉眼——像一个戏曲脸谱中青衣的角色:发鬓四周贴着铜钱样的发片,两抹邪魅的绯红,从颧骨一直打上眉梢,高高挑起的眼角,浓重的黑斜眉飞云入鬓。 那张脸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细看又有些支离破碎。 秦欢乐仿佛有所感应,神经质似的猛一回头。 那半片影子便快速的隐入了他的背影中,消失不见了。 秦欢乐吹了声口哨,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同样是幽深的走廊,下行的陈腐楼梯,雾蒙蒙的灰霾,与之前的酒吧相比,朗华大厦的地下室显得更为腐朽衰败。 仿佛每颗尘埃都在诉说着时光的荒诞。 它总是把一些回忆定格,把一些邪恶美化,却永远不带走那里面深藏的遗憾。 颜司承举着一只长柄的手电筒,从一楼深处一间杂物室地板上,拉起通往地下室的门板,便露出这段残破斑驳的楼梯。 最下面的狭小空间里,充满着各式老旧而纷繁的杂物,显得拥挤而无序。 最里面的整面墙上,被一面厚重的墨绿色丝绒布帘覆盖着。 颜司承将手电筒放在旁边小木桌的空角处,调整角度,使光线打在墙面上,才双手合力的拉开那扇幕帘。 帘子后面的墙体上,便现出蜿蜒曲折的一片枝蔓逶迤,那些线路沟壑的走向毫无规律可循,狰狞的密布在墙面上,像久旱荒土上的皴裂,像经年无望的挣扎,又像亘古盘桓有待破解的经文。 那些纹路的质地像暗黑色的铁,却更油亮,有些难以形容。 在墙面顶部靠近棚顶的位置,垂吊着一具幼马的骷髅。 骷髅虽然只剩森森白骨,却依然被定格成鲜活生命最后存续的尾端时、所展现出来的奔腾的姿态,它完美的展现着那种奔跑的力量感。 而从骷髅背部两侧,则伸展着两只巨大的翅膀。 若是在展览馆里看的,恐怕会误以为这是某个后现代艺术家精心打造的装置艺术。 颜司承还深刻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误打误撞进到这里来时,看到眼前这幅场景时,所表现出来的惊异与震撼。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一切际遇,与这里是否有什么关联,可慢慢的,每当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与迷茫,都会不由自主的走下来,凝视这面墙。 可就在不久前,墙面最下面的一小段纹路,突然像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不再安于沉寂,而是开始散溢出如同像血浆一样浓郁的殷红色泽。 这神奇的变化伊始,正是秦欢乐第一次上门来找他的那天。 秦欢乐......他在嘴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开启了一些脑海中遥远的记忆...... 可很快,就被打断了。 一个中年妇人慌慌张张的冲进来,在下了几节楼梯后,半蹲下来探着头喊他,“颜先生,颜先生,不好了!” 他仰起头望过去,“云姐,发生什么事了?” 云姐拍了一下大腿,“今天没留意,住我隔壁的宋子娴,她跑了,她跑出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颜司承问。 云姐一愣,“什么时候的事?这还真说不好,主要是我事儿太多,没留意呀......” “妈,你干嘛呢?”门外一个青年男人的喊声响起,“我爸还等着你呢!” “哦,对,对,”云姐直起身,脸上现出一种茫然的焦躁,“看我这记性,又忘了给我家那口子洗衣服了,再不洗,就这天气,什么时候能干呢?哎哟哎哟,不能再说了!”她转身就急着向外走去。 宋子娴跑了? 颜司承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禁又抬起头来望向那墙上巨幅的纹路......事情出了一点儿小偏差,怕是要与他之前预想的有些不同了。 延平郊区的一片平房区,此刻倒是热闹的。 夹在正中间位置的一间不起眼的平房里,老光棍儿霍喜进,正在边听着广播,边在一张巨大的案板上剁着猪肉馅儿。 这做包子的手艺在他们霍家也传了好几代了,只不过到他爸那代稍微跑了偏。 那时赶上改革开放了嘛,他爸不甘寂寞,觉得做包子太苦,都是蝇头小利,没前途,一个人跑到南方倒腾服装去了,折腾了几圈儿,倒也发了家致了富,可哪想到手里有了两个钱,不想着怎么再接再厉,反而很快就染上了赌瘾。 这赌徒的心态,不就是一个“破釜沉舟”吗? 赌到眼红时,哪管老婆孩子,哪管身家性命,只恨不得把头颅都割下来,当几个尿壶钱继续赌! 这一来二去,家徒四壁了,他往地上一躺耍无赖,被收债的剁了三根手指头算完,可一身的债就都落到了霍喜进他妈身上。 他妈没别的法子,拉扯着年幼的孩子和一个天天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丈夫,没别的活路,咬着牙又把霍家祖传的那张小秘方翻出来,继续吭哧吭哧的做起了包子。 几十年如一日的,好歹把这个家又撑了过来。 如今他妈年纪大了,回乡下养老去了,只留下霍喜进一个人,继续在这郊区的小房子里做包子,然后打游击似的躲着城管,推到各个路口,趁着人流高峰时售卖。 苦是苦点儿,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馅料里的大葱,还是他入冬前囤积的,囤了有小半个仓房,如今切碎了,和着新鲜的猪肉馅儿一起,还真够味儿! 他往馅料里又放了些特制的五香粉,倒了些料酒,用筷子顺时针沿着盆边儿搅动着,给肉馅上劲儿。 广播里是个常年放音乐的频道,间或插播点儿卖成人保健品的广告。 霍喜进早年其实也有个相好的,可人家嫌他穷,半路跟一个挖煤的老板跑了。 他一赌气,也没再找。 如今人到中年,就爱听那些卖保健品的广告里收钱演戏的半大“老娘们儿”,没羞没臊的向那些假专家们控诉着自己丈夫有多么多么的“不顶用”,然后再听假专家大言不惭的推销着那些“神药”。 每当听着这些事儿,他心里就乐呵呵的,uu看书 ww.uuknhu.co 比听别的都过瘾,算是隐晦的缓解了一下内心的需求。 他盘算着,再有两首歌的时间,差不多又要开始插播保健品广告了。 可歌儿还没唱完,突然接进来一段语焉不详的念白,呜呜咽咽的。 他也没在意,模糊听着像是一个清冷的女人的声音。 念白也挺好听......就是他听不太懂,只隐约觉得好像是个戏曲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是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霍喜进在油渍嘛花的围裙上蹭了蹭手,回身走几步,从小桌上拿起收音机,换了个频道。 他不爱听这咿咿呀呀的,也没个节奏旋律,吵的脑袋疼。 新频道又有音乐了,他放下收音机,刚回身走了几步,那里头的音乐一停,再次响起了婉转流莺似的念白声。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霍喜进莫名其妙,不知这新买的收音机是犯了什么毛病,怎么总串台啊!他想着好像还有半年的保修期,明儿抽空得上百货商店去问问看。 他放弃了调频道,埋着头走回案板前,眼皮子上头一晃,猛的抬起头来,就见那结满霜花的玻璃窗上,正印着一个浓眉艳目的青衣女脸谱。 那女人挑着眉头邪魅的一笑,从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掐着兰花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余音绕梁的吟了一句:“梅~郎~啊!” 朗华大厦(12) “1212”这案子说起来没别的,就是一个字,“肉”! “肉”的意思就是进展忒慢,慢到肖局都快失去耐心了。 这案子开始被当成恶性社会案件,大家还在心里紧张了一下,结果越查下去越温吞,到最后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整体还是往“受害人前妻心气儿不顺,伺机捅一刀拍一砖”的路线上走,眼下局里积攒的大案要案那么多,这种小鱼小虾,实在够不上让孟金良这么个副大队长亲自领衔的地步。 而且眼看年底了,不仅是秦欢乐他们科要面临kpi的考核,就算是整个市局,那也要面临系统内部的年终考核呀。 一箩筐的案子等着侦破呢,肖局找了孟金良来谈话,让他实在没有进展,就先把“1212”的事放一放,大不了拨个专人去医院盯着点儿关山鹤,防着他前妻不甘心再对他下黑手。 孟金良也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你放心肖局,我一会儿就安排下去,保证不耽误别的案子,争取再努努力,把今年的破案率再提一提。” 肖局大力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个无声的鼓励和“你懂得”的眼神。 这边秦欢乐还没得到信儿,但自己心里头也发急,觉着总这么拖下要坏菜。 他现在已经分不出到底是因为科室的考评,还是与孟金良的打赌,亦或是发生在颜司承身上那诡异的一切,哪个更使他寝食难安了。 “1212”不是他人生中接触到的最残忍的案子,也并不那么复杂,可就是透着一丝难言的诡异莫测,让他抓不着头绪,一颗心提不起来放不下去,没着没落的悬在半空中。 龚蓓蕾推门走进来,先是暗戳戳的瞪了秦欢乐一眼,才恢复了以往的表情,“老秦,接到通知了,刑侦那边把这案子的等级向下调了调,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集中这么大力量去搞了,已经有人手陆续撤下来了,咱们怎么着,还继续全力跟进吗?” 秦欢乐点点头,“你去领设备去,别管他们了!我就不信了,凡有鸟经过,必有痕迹。你拿‘鲁米那’到市人民医院的停车场给我洗地去,就从关山鹤倒地的地方向周围一寸寸的找,看看有没有遗落的血液喷溅痕迹。” 龚蓓蕾眉头跳了一下,“你是说......你怀疑那里不是事发第一现场吗?”想着又补了一句,“所以你昨晚......去找刘法医,就是为这事儿?” 秦欢乐没心情揣度龚蓓蕾话里的小情绪,“管那么多呢,让你干嘛就干嘛得了!” “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让我干嘛就干嘛,你是我什么人呐?”龚蓓蕾梗起了脖子。 正说着,大保健拿肩膀撞开门,晃着进来,手一扬,一个不明飞行物就冲着秦欢乐的面门飞过来,“老秦,外头收发室有你一封快递,我给你带回来了。” 秦欢乐接在手里,贴着快递袋摸了摸,挺薄的,好像没什么实体物,瞄了一下,快递单上并没有寄件人的信息,就随意的往桌子上一扔,“行了,先说正经事,我这儿正和花骨朵儿说呢,让她去医院停车场,找找第一现场,她不愿意,要不你去?” 厉宝剑受到一万点暴击,瞪大眼睛问:“你说啥?这种事怎么总找我呀,就医院那地方,我就问你,鲁米那喷哪儿能没血?别逗了!”他后知后觉的闭了嘴,忽然觉得对面这两人之间好像气氛不大对,也不开玩笑了,舔舔嘴唇,“那什么,行行,我去,我去行了吧。” 秦欢乐垂下肩膀,多少有些丧气,“咱们现在就争分夺秒,能查到哪儿算哪儿吧,刑侦那边可能是指不上了。” 厉宝剑心有戚戚,“是,他们那边太忙了,什么稀奇案子都有!我刚才从那边过,发现那边又开工了。” 秦欢乐一歪头,“怎么了,又有新案子了?” “是啊,就铁西那边。”厉宝剑点头,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铁西?你说郊外那片平房是吧?”龚蓓蕾凑上来。 厉宝剑耐心解释道:“对,就那边儿,今天可神了,”他一脸的异彩纷呈,“今天早上天刚亮,一个下了夜班的的老保安,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在路边上就见一个穿着背心裤衩的白胖子,跪在地上,把头全埋在土里,嚯,埋的那个瓷实,就留着身子在外头,一身皮肉都冻的发紫了!那老头吓坏了,赶忙过去几下扒拉出来一看,嘿,别说,那人居然还有点儿呼吸。他赶紧报了警,又叫了救护车,拉到医院一看,人是活着,可呆呆傻傻的,就会说‘对不起’。片儿警去那附近一打听,大家都说这人平时挺正常的,可是昨晚不知道怎么了,夜猫子叫唤似的嚎了一整宿,要不是看在老街坊老邻居的面子上,也早就报警了。” 龚蓓蕾托着腮,“这种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吧,要不然就是那种隐性精神病家族基因,平时看着好好的,不知道哪个节点突然就爆发出来了,我看还是联系他家人,送到精神科医院好好治一治,不能拖着。” 秦快乐想了一下那个把自己当萝卜种的画面,四肢卸了劲儿似的“大”字形瘫在椅子上,仰天叹道:“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儿啊?这种喝多了出幺蛾子的,在派出所那个级别就解决了,肖局是咋了,这也往市局里搞,还嫌咱们人手不够紧张?这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给咱们卖白菜的钱,让咱们操着卖白粉的心。” 他对着嘀嘀咕咕的那两人哀嚎了一嗓子,“行了花骨朵儿,你俩别八卦了,赶快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扛下光荣的任务,麻溜儿的上市人民医院给我查血迹去。” 龚蓓蕾眼睛一瞪,厉宝剑赶忙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说:“行了行了,我去我去。”边说边重新拿起衣服穿好,嘴却停不下来的念叨着,“要我说现在啊,真是哪儿都不安全了,谁能想到一个卖包子突然就发了神经病,还好是大半夜自己发着玩,要是正在......” “等会儿,你说什么?”秦欢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直勾勾的看着厉宝剑,“你说那‘萝卜’是干嘛的?” 厉宝剑被问的一紧张,嘴里不自然的打了个磕巴,“卖、卖包子的呀,据说还挺好吃,猪肉大葱馅儿,祖传的配方。” 他还没说完,就见秦欢乐火箭筒似的窜了出去。 秦欢乐赶到案发地点的时候,周围已经拉上了黄色的警戒条。 孟金良和一个手下正掐腰站在正中间。 秦欢乐一猫腰,钻了进去,几步跑上前去,“老孟!” “嗯?你来了。”孟金良没太多表情,眉头紧锁的望着地上一个圆坑。 “就这儿?”秦欢乐拿脚跺了跺地面,“冻得跟石板似的,他一个发了疯的人怎么挖开的?周围脚印采了吗?” 孟金良摇摇头,一下巴的胡茬儿,显然是早上还没来得及刮胡子。 “现场一片凌乱,经过比对,脚印全他自己......这个这个,翟喜进的。” 秦欢乐蹲下身,“但这不对呀,这么冻的土,不拿火烤,怎么挖得开?就算挖开了,没有个镐头啊,铁锹啊之类的工具,光拿手扒?这周围不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孟金良表情严肃,“没有找到工具,霍喜进的指甲里也没找到这里的泥土颗粒,而且幸亏那个打更的老头发现的早,再晚两分钟,这大冷天儿的,霍喜进不憋死也冻死了。唉,这又是多大仇,多大怨,才能把人往死里整啊。” 秦欢乐若有所思的站起身,“多大仇,多大怨,我不知道,可这......算不算蓄意谋杀啊?冻土里埋人,冰冻的河床里埋刀,老孟,你觉得像不像?” 孟金良抿着嘴没说话,突然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嗯,上头没通知你们科吗?可能忙忘了吧,那个‘1212’的案子可能要先放一放了。” 秦欢乐欲言又止,见孟金良脸上带了一些焦躁的不耐烦,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向旁边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老孟,我知道以前你不大看得上我的科......” “都这时候了,说这干嘛,回头咱喝酒时候再聊啊。”孟金良转头要走,可秦欢乐手下却没松劲儿,反而执着的直视对方的眼睛,“老孟,你信不信我这一回,‘1212’的案子不能放,关山鹤和翟喜进中间一定有关系!” 市局办公室,肖局长仰头看着办公桌前面,面对自己而站的这两个电线杆子似的人,觉得颈椎有点儿疼。 “你们谁的主意,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就来跟我申请,要把翟喜进的案子和‘1212’案作并案处理!”他看了看两人,最终意有所指的把眼神落在了秦欢乐身上,“我说小秦啊,我也大概知道你们俩私下里打赌的事儿,这种良性的竞争是好的,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毕竟都是为了破案嘛,可是,这好胜心太强了,不分个轻重缓急的闹,我可就要批评你了。” 秦快乐“嘿嘿”一笑,满脸的谄媚,弓着腰,“肖局,您看我是那样没轻没重的人吗?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我这次赌输了,就算我们科现在就解散了,您就把我放到哪儿去,我这工龄和警衔儿可不变吧,我这工资可不降吧,uu看书 w.ukanshu 我上哪儿去不是还吃这碗饭嘛。” 肖局拿白眼儿代替了回答,不过心气儿到底平和一些,看了一眼孟金良,“小孟,你说。” 孟金良正色道:“肖局,我......” “呼啦”一声,局长办公室的门就被撞开了,外头潮水似的涌进来三四个小警官,慌慌张张的。 见过大世面的肖局长很看不上这副”阿斗“的样子,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怎么了?天塌下来了?我早就说过,就算天塌下来了,别人能慌,咱市局的人也决不能慌!” 打头一个连忙正了正身子,搓着手说:“局、局长,楼、楼下全是记者,长枪短炮的,这、这这网上都炸开花了。” “好好说话,舌头捋直了说!”肖局斥道。 另一个小美女警官连忙举手发言,“局长,不知道之前‘1212’案怎么就被捅到网上去了,大家都说和今天发生的这个埋人案有关系,现在人心惶惶的,说什么的都有,说的可玄乎了!报警中心那边一早上都接了上百个报警电话了,每个报案人都说自己被跟踪了,每个都说有、有人要害他们。这派出所出警来不及,还有几个人直接闹到市局来,保安拦着不让进,现在就在咱们局的院门口盘腿坐着哭闹呢!” 肖局边听边情不自禁的扶着心口,很想仰天长嚎一声“谁来救救我的kpi呀”! 他顺了两口气,才拿起帽子戴上,为自己刚才那句“天塌下来也不能慌”的slogan买单,拿手在空中愤怒的点了一下,“简直乱弹琴!走,出去看看!” 朗华大厦(13) 市局的院子挺大的,当初修建的时候就留足了空间,如今盛放下百十号人倒还不显得太过拥挤,可架不住都不是善茬儿,分分钟一副沸反盈天的样子,比旅行团还热闹。 肖局边走边对身旁宣传科的张科长吼道:“你去给他们那些报社、电视台的领导,一家一家打电话,问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啊?眼看着年底了,维稳还来不及,一个个还往上煽风点火的凑热闹,这止谣辟谣,都跟他们没关系是不是?!” “是,局长,我这就跟他们联系。”张科长是半路上听到消息跟上来的,他本来就有点腿短,跟不上肖局着急起来的大步流星,喘着粗气,憋红了脸,暗暗擦把汗,又转头急着向回跑。 肖局犹不解气,又开始数落:“网警那边怎么干活的,啊?怎么能任由事情发酵到这样的程度,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吗?” 他骂的正在气势高涨时,脚下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在将将要迈出大门口的时候,敏捷的一扭身,掩在了单向玻璃大门后头。 后头紧跟着的一个小警官,身手居然还没肖局敏捷,差点儿一个跟头扑出去,被后头的孟金良手疾眼快、一把拽着脖领子薅回来了。 一大串人,险些酿成追尾事故。 此刻雁翅向后排开,随着领导避在了大门后头。 肖局皱着眉头,从玻璃门向外看了看,就见这事态果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先不说那些在院门前蹲守的媒体记者们,此刻正对着各家录音、录像设备,做着现场报道,光那几个群众对着镜头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劲儿,也能让人头皮发麻。 肖局老练的侧过身,向后头招了招手,低声吩咐:“直接撂底牌,这可是兵法大忌呀,我看现在还没到我要出面的时候,那个谁,小孟你来!你们大队长不在,这种时候你得顶上去啊。记着,一定要注意态度,一定不能激化矛盾,行了,去吧,我们在这儿等着。” 他身后的孟金良饶是心理素质再过硬,也不觉愣了一下,他指着自己,“我去?局长,这事儿不是一向都是张科长做惯了的嘛,他有经验,我看不如等他打电话回来......” “还等什么等啊,他那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形势刻不容缓,上!”肖局说着,毫不犹豫的从后头推了孟金良一把。 孟金良猝不及防,连忙端正了身子,整了整衣襟,招手叫了两个手下,摆了个三角阵型向前移动。 他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向下扫视一圈,别说那天然一副“伟光正”的凛然正气形象,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一时间,那些再嘈杂的声音,再激动的情绪,都各自略微控制了一下,目光“唰唰唰”的投向了他身上。 孟金良收起了腹诽,朗声说:“大家好,我是市局刑侦大队的,我姓孟。事情发生的起因,网警那边的同事已经跟我反馈过了,我大概有所了解,目前我只想说两点:第一,网上发酵起来的那些纯属谣言,稍后我们宣传科会给出一份正式的辟谣声明,还麻烦各位媒体朋友们配合着一起宣传扩散一下;第二点,我必须强调一下,对我们市局而言,大案要案虽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能让每一个人民群众都能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安全,这样的安全感,是我们工作上最大的奋斗方向和目标!” 他向后面递了个眼神,一群穿着警服的警官们便走上前,搀扶起还在地上哭闹的几个报案人,笑盈盈的往市局大楼里面引。 这边孟金良看在眼里,继续道:“今天早上,由于报警人数激增,导致局部地区警力略有不足,出现了一些小误会,不过目前我们已经统一调配了的人手,我们马上就会组织警员给所有报案人登记,同时仔细甄别,一旦发现情况属实的,将会及时处理!最后,也请媒体朋友们理解和协助我们的工作,临近年底了,不传谣不信谣,给延平营造一个安全祥和的社会环境!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了!” 不过媒体可没那么好对付,见他说完话,都一窝蜂的冲上来,噪杂的提着各种问题。 孟金良一律用“请以稍后的正式声明为准”,“不好意思,请协助我们工作”,“谢谢你们的关注,请理解”等外交辞令给挡回去了。 肖局在玻璃门后露出一脸老怀安慰的笑容,“后生可畏呀,”他笑着抬起手,却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拍肩膀对象,只好委曲求全的拍在了伸脖子向外看的秦欢乐肩上,“小秦啊,不是领导总盯着你,你瞧瞧,你俩一年进的局里吧?这差距拉的也太大了!我看你们科就这么着吧,别挺着了,一会儿就......” “是是是,领导您说的都对!”秦欢乐一惊,连忙打断肖局的心血来潮,“这大家都正忙着呢,我们科这点小事,不能赶着这时候给局里添乱啊!看这孟队忙的,我去帮帮忙,回头咱们再说,回头再说!”说完一溜烟儿就往外面跑。 肖局看他那招嫌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并案的事你们快点打个报告提上来,我得考虑考虑!” 秦欢乐没往孟队那边凑,自己贴着墙边儿,刚摸到车队那边,就见龚蓓蕾刚刚登记完,上了一辆局里的民用车,他连忙小跑着过去,一开门钻进了副驾驶座位。 秦欢乐给自己拉上了安全带,埋着头问:“又哪儿去啊?现在也知道低调了,工作时间不开自己豪车了。” 龚蓓蕾反应了一下,嫌弃的剜了他一眼,“别闹,我有正事儿呢,你快下去。” “我也有正事儿,你捎我一段儿呗。”秦欢乐接口。 龚蓓蕾默默启动了车,转出院门上了路,“你到哪儿去啊?” “你看着捎吧。”秦欢乐翻开手机,指指上面的地址,“这个,园岭路,就在市人民医院前头两个路口。” 龚蓓蕾瞪圆了眼睛,“我去,你还真会顺路!” 秦欢乐奇道:“你也去那边?” 龚蓓蕾点点头,“是啊,你们走了之后,我就接到电话,刑侦那边的人说,医院一个保安想和我们反应点儿情况,看我们能不能过去一趟。你瞧瞧,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他们哪有人手干这事儿,问咱们能不能协助,那我就去一趟呗。对了,你要干嘛去?园岭路那片儿不是挺多小诊所的吗?”她一脸八卦的凑过来,“老秦,你怎么了?有瘾疾呀?” 秦欢乐都给气乐了,抬手在对方头顶上一通乱揉,完美的营造出了个鸡窝状的爆炸头,“说什么呢?有隐疾也祸害不到你头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也老大不小的了,说话还没个谱儿,看以后谁敢要你!” “你干嘛呀,假发片儿都给我弄掉了!”龚蓓蕾忙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 秦欢乐这才正经的说:“那边有家私人托老所,关山鹤他爸就在那儿,他们之前调查过一遍了,我再去看看瞎猫能不能碰上死耗子,侧面打听打听关山鹤他们家辛秘八卦也行啊。” 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龚蓓蕾慢慢停下车,“要不我先跟你去,然后咱们再一块儿去医院?” 秦欢乐往外头快速扫了一遍,按开安全带,边开门下车边说:“你怎么这么愿意跟我往一块黏糊啊?咱科一共仨人,有点效率吧!你那边问完话了,就下去停车场帮大保健,我这边弄完了呢,也去找你们,然后......你请我们俩吃饭。” 他说完拉上外衣的拉链,缩了缩脖子,向街对面走去。 这间托老所挺小的,私人办的,连老板带护工,一共四个人,要伺候七八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其实有点吃力。 市里大型正规的疗养院也有,可每家都床位有限,远远满足不了延平渐入人口老龄化的需求,一般人家要是没点门路,还真进不去。 有的子女给家里老人排队,真按照顺序慢慢排,都能排个十年八年的,毕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儿。 可既然有需求,立马就有供给。 这些在医院附近的私人托老所,便应运而生了。 条件虽然差点,可比自己家里单独请个保姆还是要便宜一些,u看书 .ukanhu.om 也专业一些,因此慢慢也热门爆满起来。 秦欢乐一推开门,扑面一股夹着尿骚和消毒水混合味道的热浪便兜头兜脸的砸上来——房间小,空气又不流通,而且送来这里的老人们大多常年卧床不动,生活不能自理,天长日久下来,味道自然是不能好闻到哪里去的。 门口一个半人高的米色接待台,后头空着没人。 秦欢乐喊了两声,也没人出来招待,忽而看见服务台内侧有一个红色的按钮,便踮着脚,弯下腰,努着劲儿够着按了两下。 一个穿着浅黄色护士服的大姐慌慌张张的从里头跑过来,上下打量一下他,“你谁呀?” 秦欢乐没说自己身份,只笑着说:“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关海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大姐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就是关海的家人,你是他儿子吗?我们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联系不上你!” “我不是他儿子,”秦欢乐连忙摆手,“不过我认识他儿子,所以顺路过来看看关老先生,这是......怎么了?” 那大姐明显有些失望,“那你能不能联系联系他儿子呀,看看是不是把他爸接回家去,要不就送医院去看看......这、这太吓人了......突然这样,”她有些惶恐不安的望过来,“这可不是我们的责任啊!我们这儿有二十四小时监控,你们都可以调的,我们可一点没虐待老人啊!” 她越说表情越惊悚,忽然像是要证明什么,直接拽起秦欢乐的胳膊就向里走。 朗华大厦(14) 怪不得外头没人,原来大家都在里头看西洋景呢。 可惜这里没有一个人带着闲适的心情,反而一脸惊恐莫测。 那位护士大姐朝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女人喊了声,“院长,这是关海他......” “哎呦!你可来了!”院长长吁一口气的扑上来,也没及细看,就急道,“一年多没看见你来看你爸了,不是阿姨说你,光花钱可不行啊,也得关心关心!”她个头儿不高,根本没看清秦欢乐的长相,就只顾死命的将他往里推。 “从今早上开始就这样了,你快去劝劝!”护士大姐在旁边补充。 秦欢乐莫名其妙的被推进一间不大的病房,正对门的暖气片上还烤着几件半干的衣服,再往里面,就见一个面颊凹陷、头发花白、身型极其消瘦的老人,正仰躺在病床上,还挺安详的样子。 他不明所以的向身后望了一眼,门上那条观察玻璃窗口的地方,此时正挤着几个面露惊慌的脑袋。 院长有点儿心虚的朝他飞了个眼神,又向病床那头指了指。 秦欢乐两手一摊,想说这不挺正常的吗?一个脑梗卧床患者,您还能让他起来跳舞啊? 院长像是读懂了他的潜台词,缓缓摇摇头,又拿手向里指了指,示意他继续看。 秦欢乐心里有点狐疑费解了,只好又转回头去。 这一扭头,吓得他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就见那位刚刚还面容温和的关老爷子,突然圆睁着双眼,正目不斜视的瞪着自己,嘴巴咧成一个诡异的笑容弧度,那终年抬不起的右手,婉约的掐了一个兰花指,向着他的方向虚空中一指,嘴里幽韵绵长的哼道:“咿~呀!” 秦欢乐一哆嗦,没想到关山鹤那样呆板的人,居然还有一个如此有艺术细胞的老父亲。 这嘴皮子挺利索的呀! 他连忙上前笑了笑,“您好,老先生精神不错呀!嘿嘿,我是您儿子的朋友,今天路过顺便来看看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关海腰部以下没动,上半身却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偏过头来,将下巴向颈窝凹了四十五度,完胜那种“海棠不胜娇羞”的角度,眼睛却从眼角上方吊诡的斜睨过来,像有只小手从眼眶里伸出来,欲语还羞的搔着秦欢乐,透着种说不出来的精亮。 秦欢乐脑袋再缺弦儿,也敏锐的感觉到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了。 再联系到早上刚出现的案子,不禁有些怀疑起这人是不是精神也有点错乱。 精神病杀人可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他虽然执着于破案,但安全意识一息尚存,理智的意识到此时毕竟还没到那种需要他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时候,所以在无谓的事情上牺牲小我有点儿不合算。 他继续保持着和善的微笑,脚下却开始一步一步稳准的向后退着。 没想到洞察了他暗地里的动作,关海居然站轻巧的从床上跳下来,两手展开起了个范儿,赤脚踩着莲花小碎步,向他这边飞快的移动过来。 秦欢乐空有一双大长腿,吓得铆足了劲儿两步跨到门前,不想外头的院长像是心里也害怕,竟然看他过来,下意识的从外头反锁了门! 秦欢乐都想骂娘了——托老所的门锁居然是在屋外!这是什么逆天的设计! 隔着玻璃,他对院长使劲的递眼色,可院长就是使劲摇头,手指向里快速比划,意思让他把老人再哄回床上去,比划完,还举了举手里的“安定”。 秦欢乐看着门外几个人的瞳孔越放越大,心头预感不妙。 猛的又转头。 就见关海的一张密布皱纹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脸上,大睁的眼珠上一片青白,瞳孔渐渐只缩到绿豆大的一点儿,可脸上的肌肉却都努着劲儿,吊诡的笑着问:“官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秦欢乐的不着调,大概是被深深的写在了血脉里,此时让这突然的一激,居然下意识荒腔走板的回了一句,“在下唐突了,不知小娘子是何人呐?”说完自己一哆嗦。 “哎呀呀!”关海羞涩的一低头,手指翘成兰花状,如同虚拿着手帕似的掩面一垂头,婉转的回道:“奴家苏州人士~” 他半侧过脸去。 秦欢乐才看到他眼中萦绕着灼灼黑气,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有些发灰,皮肤下头埋着蛛网状交错的黑紫色血管,密布于整个脸颊。 秦欢乐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一时的幻想,脑中断片儿似的一闪,见对方又要向自己靠近,心头一突,两手合力猛的向前一推,将关海没有防备的推倒,狠狠砸向地面。 关海的头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不过两三秒钟,倒地的关海整个人便开始僵硬抽搐起来。 他头部高高的扬起,口吐白沫,两手鸡爪似的弓起抓地。 外头的院长几人连忙开门走进来,“是癫痫发作了吧,快快快!” 几人开始分工急救,又业务熟练的将一只勺子塞到了关海嘴里,怕他犯病咬断舌根。 “哗啦”一声,虚掩的窗户被吹开,凛冽的风卷着雪粒子吹进来,将房间内凝滞的闷热打散。 秦快乐用力的甩甩头,环视一下房间四周,已经没了刚才那份如梦似幻的感觉。 关海被几人合力抬上病床,又注射了镇静剂,昏昏睡去。 大家松了一口气,一起从房间里退出来。 院长拉着秦欢乐,苦着脸说:“你也瞧见了,我们天天赚几个辛苦钱,护理老人不容易呀!说句良心话,就是再专业,再敬业,可让我们拿着每个客户都当自己爹妈似的伺候,那也不现实,忙起来,总有个疏忽。所以能不能麻烦你,跟他儿子说一声,像他爸这种情况,我们这儿......实在不能再收住下去了,还是让他尽早带着老人去更大的机构看看吧。” 秦欢乐还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怎么听进对方的话,忽然回头,大步向房间里跑去,猝不及防的将一个护理人员撞倒了,带着手中的金属托盘儿上,各种零散物品跌落一地。 秦欢乐也顾不上扶她,直冲到关海身旁,伸手猛的扒开了对方松懈的眼皮。 就见关海虽然瞳孔浑浊,却很正常,并不是刚才那只有米粒大小的一颗。 秦欢乐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出了病房。 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双目紧闭的关海,嘴边突然抿出了一丝笑纹。 秦欢乐和院长告了别,经过活动室时,瞄见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动作统一的仰头看着墙上悬挂的小电视。 他走过之后,那些老人皆动作整齐划一的望向他的背影,露出一丝浅笑。 护士手中的托盘上,缓缓浮起一双浓艳的眉眼...... 龚蓓蕾停好车,果然见到大保健正带着护目镜一寸一寸喷血液显示液。 两人简单打了个招呼,龚蓓蕾先去了监控室。 一个年轻拘谨的小保安迎上来,“是、是警察同志?” “是,”龚蓓蕾亮出证件,又按开录音笔,“你想起什么情况了,别紧张,慢慢说。” 小保安在角落的椅子坐下来,不住的搓手,“我叫徐亮,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龚蓓蕾抬头传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你别紧张,无论想到什么细节,别想和案情有没有关系,只管告诉我,慢慢说。” 徐亮抬头看了龚蓓蕾一眼,又快速的垂下头,咬着嘴唇,不住地抠着手指头,蚊呐似的说:“那天的监控角度,是、是我调的......” 龚蓓蕾眼睛一闪,之前带着情绪的漫不经心即刻消失殆尽,她严肃且严厉的盯着对方,“你调监控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吗?详细说说那天的情况!” 徐亮咽了口口水,被对方忽变的气场压的有些结巴,“那个打人的事儿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忽然有个女人来找我,说要给我钱,让我第二天调一下监控的角度,我说,第二天我不值班,可她说没事儿,到时候会有人找我回去替班的,让我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把监控向右边拧开些,把电梯口出来的那个角落避开就行......我、我拿了钱,就......” 徐亮嗫嚅着垂下头,身体微微的抖。 龚蓓蕾起身移坐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问:“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徐亮回忆道:“我不知道,她没说她是谁,而且她还戴着大口罩,上头戴着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只知道我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那你还记得什么外部特征吗?就是外形上的特点。”龚蓓蕾问。 “嗯......”徐亮一皱眉,“挺矮的反正,”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到我肩膀这儿吧。” 到徐亮肩膀这里,大概一米五左右,身材瘦小,又主动拿钱让他调监控,这人是谁? 龚蓓蕾眼前已经渐渐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身影。 她顿了一下,“你知道后来在那里发生的袭击案吗?” 徐亮微微点点头,“我知道了,所以我才......我犹豫了好几天了,uu看书ww.uukasu 实在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用卫生纸卷着的一沓钱,“两千块钱,我一分都没动!” 龚蓓蕾小心的接过来,装进证物袋里。 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龚蓓蕾声音更低了,“小徐,调监控角度这种事儿可大可小,你作为一个保安应该很清楚......你实话告诉我,一个陌生的女人,拿一点儿钱让你调监控,你为什么似乎很随意的就相信了她,还按着她说的去做了?小徐,你很缺钱吗?还是,你虽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对调监控这种事很熟悉?” 徐亮身子向后躲避着,脸上更紧张了,“我、我......”他不时抬起头来,敏感的向门外望着,似乎很怕被什么人看见。 龚蓓蕾随着他的视线也望了一眼,“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别人让你干过,对不对?” 徐亮张张嘴,似乎还在犹豫。 龚蓓蕾再加一把火,“那天被袭击的人,现在还昏迷不醒,就住在你们医院的加护病房里,如果有什么不测,那这件事情的性质很可能就从故意伤害变为谋杀!小徐,你如果不老实交代,也很可能会变成从犯,你考虑过从犯会受到的处罚吗?你考虑清楚了为这么两千块钱葬送自己的人生值得吗?” “不!我不是从犯!我没有!”徐亮憋红了眼睛,求救似的去抓龚蓓蕾的手腕,“我以前也干过几次!” 龚蓓蕾快速追问:“是谁让你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 徐亮眼睛飞快的转着,失神似的回答:“是我们安保科王主任,为了......” 朗华大厦(15) “为了什么?”龚蓓蕾声音里都绷满了弦,仿佛下一秒就要窥得天机的小道士,紧张而雀跃。 徐亮眼睛却直直的瞪向门边儿上。 “小徐啊,这是在干嘛呢?监控室没有申请登记是不能随便来访客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里头还有些隐隐的戒备。 龚蓓蕾十分警觉的抬起头,余光却见身旁的徐亮迅雷不及掩耳的从座椅上弹起来。 “主、主任!”他结巴着,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惶恐。 可见不只是因为徐亮心虚,而是这位姓王的主任,平时在一众保安心目中很有些占山为王的威仪。 徐亮的胆怯都挂了相,身体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虾,腰杆子挺不直,连脑袋都快含在胸口了。 王主任也不走近,只堪堪堵在门口,壮硕的身躯像面墙板,龚蓓蕾甚至觉得屋内的光线都随之一暗。 龚蓓蕾有点后悔没穿警服出来,此时一身便装,又顶着张网红脸,看起来气势上不由就短了一截。 王主任果然没怎么拿她当回事儿,眼神里充满着肆无忌惮的审视和狐疑,沉声问:“你谁呀?我们这儿不能随便进!” 龚蓓蕾从大衣内袋里掏出证件,亮出警徽,“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 “哦?是市局的?”王主任将信将疑,试探的问,“有什么事要配合?”他嘴上说的略客气了些,可身子完全不动,依然牢牢的堵在门口。 龚蓓蕾多年建立起的职业嗅觉,让她立时就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临近。 她下意识的挪了一步,将还在发抖的徐亮保护在了身后。 “是这样,”龚蓓蕾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涉世未深的呆板傻白甜,“前两天在你们停车场发生了一起袭击案,监控不是没拍着吗?所以我来了解了解当时的情况。” “了解情况?事发当天不是就了解过了嘛。”王主任眼睛盯在她脸上,又越过她瞄了一眼还在瑟瑟发抖的徐亮,语气忽然一松,“小徐岁数太小,不经事,这样吧,我叫个年纪大些的老保安过来和你聊聊。” 龚蓓蕾蹙眉,“案发当天是徐亮的班,你不让我问他,难道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当时的情况?” 王主任顿了一下,又挑了挑嘴角冷笑道:“其实这种事儿啊,在我们眼里都寻常,大可不必这么上纲上线的,你就说医院这地界儿,什么时候断过医闹的?都不说那些突发的纠纷、冲突,光说以此为生的那些职业惯犯......诶!小徐,吓傻了?怎么还杵着,赶快出去吧,没你什么事儿了!” 徐亮眼神有些闪躲,本能的又向龚蓓身后靠了靠,但也只犹豫了一下,还是凭直觉不大信得过眼前这位漂漂亮亮、瘦瘦弱弱的小女警,低着头向外头走。 龚蓓蕾在他经过时拉了他一把,没拉住。 徐亮怯懦的走到门边,王主任一抬胳膊,他忙侧过身,贴着门边儿猫腰蹭了出去。 徐亮刚一出去,王主任反手就关上了大门。 他身形没动,整个人背靠着大门。 监控室空间本来就并不大,一墙面的监控屏幕,余下的地方也就放得下几把椅子,再没有富余的地方,经不起他们这样的腾挪。 王主任尽量和龚蓓蕾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两人互相紧盯着,缓缓的平行移动着。 龚蓓蕾顺着他的目光,才惊觉王主任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那个放置在桌子最边缘的录音笔。 空气都被警戒和僵持的气氛绑架了,硬邦邦的难以呼吸。 门突然一响,两人同时抬头向门口望去,就见厉宝剑提着一只设备箱走进来。 多年的同事,平时没有下限的开玩笑,嘻嘻哈哈中也培养起了惊人的默契,厉宝剑原本松懈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进门一看见龚蓓蕾的表情,就知道这里情形有异。 他没来得及多想,一个跨步走进来,先将龚蓓蕾护在了身后,才抬头怒视着对方。 与此同时,门外又陆续涌进来四五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将狭小的监控室硬生生塞成了沙丁鱼罐头。 龚蓓蕾和厉宝剑被堆在最里头。 厉宝剑快速的扫了一眼对面的几张脸孔。 虽说面相皮囊这玩意儿是生身父母给的,排除那些像龚蓓蕾这样后天变着法回炉改造的,大多数人这张脸,都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便要从一而终的。 可有句话说得好,你的气质里藏着你读过的书,走过的路。 同理可证的是,一个人的面相细心凝视,也是看得出他所有的经历的。 比如说相由心生,在王主任脸上就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他生着一张又肉又圆的大脸盘子,原本有些喜庆,可嘴角总是惯性的紧抿着,带着面部肌肉线条冷凝,眼底不时泛出些狠戾,紧盯着谁看时,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厉宝剑神情肃穆的盯着对方,再次掏出自己的证件,向前一亮——可是王主任根本没有看。 厉宝剑语气里都带了冰碴子,“我就想问一句,今天无论我们俩能不能走得出这房间,你们这几个人有没有想清楚,你们要承担的后果是什么?” 王主任一脸轻蔑和讥诮,“别来这套!我看着你们两个就不像真警察!是不是那个受害人家属来诈供的?看着小徐年轻好骗忽悠他?我告诉你们,这天天医院里人来人往,诈骗闹事儿的我见得多了去了!今天就好好收拾收拾你们,让你们也长长记性!”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沉不住气的小保安,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根甩棍,另外几个人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哎哟,林院长,不好意思,还让您亲自给我指路,到这里就行了,您去忙吧!” “没事,配合你们工作,是我们的义务嘛。”一个带些官腔的中年女性的声音在走廊里隐约响起。 龚蓓蕾和厉宝剑同时向门外看去。 而王主任一伙人的气焰,几乎瞬间就沉寂下去,烟消云散的让人几乎怀疑刚才的对峙,根本就是一场幻觉。 监控室的门一拉开,外头两个人有些漫不经心的看向里面。 林副院长先皱着眉说了声:“怎么这么多人?进监控室是要登记的,你们都杵在这儿干嘛呢?不合规定知道吗?让王主任过来......诶,小王,怎么你也在这儿?” 王主任挂了一副憨笑,“没事儿啊院长,我这儿处理医闹呢。” “谁和你医闹!”龚蓓蕾从没觉得外头那个没正形的秦欢乐如此像个自带着光环的小天使,不禁带了些委屈成分的叫嚣起来,“警徽就给你亮了两次,你......” 她还没说完,就听那头秦欢乐声音直接压过了她,和稀泥似的笑道:“误会,纯属误会!哪来的医闹啊院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两个来了解情况的同事,我说你们怎么都被堆在这儿了?问完情况没有?问完就走吧,我这都饿了!” 林副院长点点头,也没在意,监控室里的人顷刻间一哄而散。 龚蓓蕾一回首,小声惊呼道:“录音笔去哪儿了?” 秦欢乐立马望向林副院长,林副院长又抬头看了看王主任,王主任无辜的两手一摊,“您可以搜我身,我真没碰过!” 秦欢乐不用想也知道了,不用搜身,东西自然是倒过几次手,又趁着刚才众人乱哄哄往外走的时候,被夹带了出去,就此石沉大海,再难找到了。 龚蓓蕾还欲与他辩驳,秦欢乐忙使了个眼神。 在王主任隐隐带着挑衅的目光下,三个人从医院走了出来。 一直到坐进一家朝鲜族烤肉店里,龚蓓蕾还气得直哆嗦。 “简直无法无天,多少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了!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张狂!这么嚣张!他爸爸叫李刚啊!” 厉宝剑倒了杯大麦茶塞进她手里,给她暖手用,眼神在一片炭火的热浪中蒸腾起一丝温柔,“傻样儿吧,以后能不能长点心眼儿,看见情势不对,先自保啊,光梗着脖子不服软,吃亏的只能是你,你别瞪眼!我说的不对啊?严重的不说,就算被人家推几把、踹几脚,也不值当的啊。” 龚蓓蕾剜他一眼,目光很快追随着从门外进来的秦欢乐,还没等他坐下,就急着问:“怎么样了?” 秦欢乐扬扬手里的电话,“你说的情况,我都和老孟说了。”他等不及上肉,先拿生菜夹着辣白菜塞进嘴里,嚼的腮帮子鼓起来,含糊的笑道,“你年幼无知也就算了,没想到那个安保主任也脑袋缺弦,偷录音笔的招数亏他想的出来,这不是此地无银嘛!有没有那个徐亮的录音都不重要了,刑侦那边主要是之前没方向,这回看还不往死里查他们个底儿掉!” 龚蓓蕾刚开始还听着挺解气,后反劲儿似的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我就是太克制了,我想着咱们和市医院,毕竟公对公,我一上来直接给他撂倒了,怕以后工作不好对接,要不然,我就这么咔咔咔,几下子,就让他老老实实的全交代了!加上后面来的那几个瘪茄子全算上,我也不在话下!” “你可拉倒吧!”秦欢乐直接拆台,“要不是我瞄着情势不对,灵机一动拉来那个副院长狐假虎威,你们俩今天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用人参和松针腌制过的厚切牛肉,摊在篦子上,被暖色的炭火熏烤出绛红色的纹理,油脂顺着篦子滴下去,撩起一阵浓烈馥郁的人间烟火气。 厉宝剑一手拿夹子固定住牛肉,一手用剪刀将肉排剪成适口的小块,露出肉排中间恰到好处的诱人绯红色。 他看一眼还在隔着桌子斗嘴的两人,将一片翠绿的生菜摊在手心,铺了些辣白菜打底,才夹了几块牛肉,又用蒜片和青辣椒圈蘸了些橙红色的辣椒酱盖在上面,最后细细的将生菜团折好递到旁边。 “老秦,你这人就是特别不真诚,”龚蓓蕾看也没看的接过生菜,就往嘴里塞,“整天有事没事就会嘻嘻哈哈混过去,我就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正经点儿啊,你这样,怎么让你身边的人有安全感啊!” 秦欢乐被地暖和炭火熏的面颊微红,慵懒的盘着腿向后半靠在墙上,似笑非笑的睨着龚蓓蕾,不着调的说:“花骨朵儿,你心眼儿少,就是因为你没用的心操太多了吧?啊?我身边人有没有安全感和你有关系吗?我郑重的提醒你,不要因为我风流倜傥就对我有遐想,也不要以为在我身边工作就算是我身边的人了。” “我呸!”龚蓓蕾老脸一红,不小心碰倒了水杯。 厉宝剑忙拿纸巾给她擦手,uu看书 .uukanshuom 又让服务员拿了一瓶冰可乐给她敷在手背上。 手机一响,秦欢乐瞄了一眼上面的信息,不自觉直起上半身。 厉宝剑觑着他的脸色问:“有进展?” 秦欢乐挑着眉头,冷笑了一声,“他们打算打发那个姓徐的小保安辞职回老家呢,在汽车站就被咱们的人给截下来了,带回局里还没问话呢,他自己就全说了。连着那个什么王主任,一起给拘了。”他抬眼看看龚蓓蕾,“一会儿哥就带你回局里见那王主任去,让你好好的耀武扬威一把。” 龚蓓蕾太阳穴一疼,“这个点儿了,还回局里?” 秦欢乐点点头,“忘了告诉你了,我找人帮我调了关山鹤他爹关海的全部资料,现在应该就堆在咱们科呢,难道你们俩好意思让我一个人开夜车?” 厉宝剑一口肉差点噎住,拿水勉强压住了咳嗽,“我的天,老秦你说点人话吧,咱仨一起开夜车?这画面也太美了,我眼睛要瞎了。” 龚蓓蕾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秦欢乐耸耸肩,“多吃点儿吧,这夜还挺长的呢,我听说老孟那边派人以保护的名义去探了探翟喜进的家,只怕也有干货,anyway,我有预感,我们离真相已经不那么不远了,”他拿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嗯,不远了。” 龚蓓蕾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真假公济私,跟那位颜老师学外语去了?” “我说花骨朵儿......”秦欢乐随意的一扭脸儿,惊得气都没喘匀——就见颜司承推门正走进来。 朗华大厦(16) 颜司承穿一件棕色的长款呢子大衣,黑色的羊毛围巾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可是那双流光清隽的眼睛,无论身处多喧杂的闹市,也仿佛如绚烂的星云,是千万人中也无法忽视的神采。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 秦欢乐一个激灵,本能的低头就想往桌子底下钻。 可惜这家烤肉店为了彰显特色,特意做了火炕,几乎所有人都是盘腿坐在炕上用餐,低矮的炕桌下面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他的长胳膊长腿,被半卡在桌子边沿处,定格的造型十分诡异而尴尬,特别像某个喜欢吃飞饼的国度,那些身怀软骨特技的街头艺人。 以上这些,某种程度上都是秦欢乐个人的主观臆想。 凡事只要主观了,水分就沥不清了。 譬如龚蓓蕾和厉宝剑,就并没有像他这样敏锐——他们是直到颜司承完全走进来,才后知后觉的辨认出来。 可颜司承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径直走到了里面的包间。 一直表演特技的秦欢乐这才直起头来,尴尬的理了理被桌沿蹭乱的头发。 厉宝剑低头侧着向上看了他一眼,不禁奇道:“老秦,到底你俩谁是嫌疑人,没事你瞎紧张什么呀?” “就是,”龚蓓蕾接口,“你心虚什么?他又不认识我们!你那天去找他的时候是化了妆的。” “唉?二师兄,你说的对呀!”秦欢乐立马挺直了腰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怂了,就算颜司承第二次被请到局里去做调查时,也没有和自己的真面目打过照面。 而且人家今天又不是来找他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好在他脸皮比烤肉篦子厚,没事人似的夹起一瓣糖蒜,“说什么呢?快吃快吃,吃完了赶快买单,时间宝贵!” 每次科里吃饭,龚蓓蕾买单已经变成了保留节目。 何况这点吃饭的小钱,她确实也不怎么在意。 于是大家本着吃大户的想法,尽可能把科里的有限资源合理利用:在他们科,龚蓓蕾是钱包,厉宝剑是“朋友圈”,秦欢乐自诩是电脑中枢——不过那两个人从没认可过。 此刻龚蓓蕾在前台结账,厉宝剑去上厕所。 秦欢乐一个人酒足饭饱火力旺,索性走到烤肉店门外,借着牌匾下阑珊的暖光一角,缩肩抬手,点着了一支烟。 昏暗下的雪夜,橘红色的光斑一闪,他的侧颜便氤氲在一团模糊中,竟有种说不出的硬朗生动。 “借个火儿。” 秦欢乐头没动,眼睛向旁边扫了一下,自嘲的笑了一声,将打火机递过去。 对方接过来,也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捏在手里,微微抬起,看着上头忽明忽暗的光亮。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其实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认出我了是吧?” 颜司承表情和暖的向他这边轻声说:“秦警官,我们合作吧。” “合作?”秦欢乐扭头看他,“合作要有诚意,颜老师的诚意在哪里?” 颜司承任由手中的烟身化为斑驳陆离的灰烬,淡淡的说:“我的诚意就是,我相信你母亲曾经真实存在过。” 秦欢乐没说话,他深深的吸了口烟,低头抿嘴笑了一下,脸颊上旋即印出一个魇窝状的纹路来。 他将烟蒂随意的扔在脚边,两手插兜,肩身缩垂下去,抬起脚尖缓缓碾灭了脚边苟延残喘的余光。 然而下一秒,就像豹子一样迅猛的转过身,两手抓紧颜司承的衣领,将他的背部狠狠的推在玻璃窗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临窗的客人都不禁惊诧的向外望出来。 秦欢乐眼眶不自觉的赤红着,喉间翕动,出口的声音竟因激动而略带了沙哑。 “颜司承,这他妈的完全不好笑!别以为你查到了一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就能变成你来和我谈条件的筹码!我秦欢乐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可腔子里却从来不缺和不法分子玩命的孤勇!你听好了,别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你缩在灰色地带就能全身而退,老子今天就和你赌一场,你最好什么都没做过,否则老子这辈子和你死磕到底,不死不休!” “你干什么呢?老秦!放开!”龚蓓蕾从店里跑出来,抬手抱住秦欢乐的胳膊,和其后赶出来的厉宝剑两人,连拖带拽的,才将秦欢乐从颜司承身旁扒下来。 “不好意思啊颜先生,我们老秦有点喝多了。”龚蓓蕾抱歉的解释道。 颜司承脸上毫无愠色,他只是平静的直视着秦欢乐,淡淡的说:“如果你需要,随时来找我。我刚才说的话,一直对你有效。” 秦欢乐脸撇向一旁,讥笑了一声,一扭头,又要向前冲。 另外俩人差点没搂住,也不敢再迟疑了,连忙将他打包上车,绝尘而去。 雪片越下越密,颜司承在原地驻足了良久,一直望到街角的车尾灯彻底消失不见,才扶了扶衣领,转身离开。 街头孤灯映射下,无数片雪花绵密的飞舞,温柔的像一曲乐章,他的影子在身后长长的拖着,说不出的优雅,也说不出的寂寥。 三人组回到局里的时候,那个叫徐亮的小保安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撂了底。 他来医院工作的时间不长,加上这次关山鹤被袭击,他统共调过三次监控角度。 但与此次陌生女人的委托不同,前两次都是安保科的主任王大省亲自嘱咐他干的。 随后被拘来的王主任,比徐亮的心理素质略微好一些,无论怎么询问,都只说自己是因为技术问题,才让徐亮调整的监控角度。 孟金良根据徐亮交代的另外两次的具体时间,取证比对,发现前两次进入监控死角的分别是两个年轻的女人。 相同的是,她们进入监控盲区的时间很长,然后就神奇的消失了。 换句话说,她们只有走向监控盲区的影像,却没有离开的影像记录。 两个女人,一个叫徐霞,28岁,一个叫朱丽春,33岁。 然而根据调查,这两人并没有失踪,依然好好的工作、生活着,而在她们分别进入医院地下停车场的监控盲区期间,也并没有任何相关的报警记录。 可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王主任多此一举的去调监控角度又是为了什么呢? 厉宝剑刚听了满耳朵八卦,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眼睛被白炽灯晃的生疼,边拿纸巾擦眼泪边说:“现在王大省咬死了就是因为技术问题,才让徐亮去调监控的,徐亮多的也不知道了。那个朱丽春和徐霞,对我们的询问也很排斥。刑侦那边头发都快抓秃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反复确认最后那个给他钱的女人的外貌细节,毕竟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实前两次的监控调整与关山鹤遇袭之间有直接的关联。” “翟喜进他们家呢?”龚蓓蕾问。 厉宝剑一摊手,“找到了一些老东西,可没有太大价值,就是其中有一款女士手机,是个十几年前的老样子,就是那种粉色塑料外壳,外围还有一圈跑马灯,嗯,就那种平板机,这个有点奇怪,因为翟喜进是个老光棍,不大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这倒没什么吧,”龚蓓蕾不以为然,“没结婚不代表就没个相好的呀,再说,凑巧捡到的也行啊。” 两个人谁也没有过硬的逻辑支撑,齐齐把目光调转向俯首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双眼赤红的秦欢乐身上。 这家伙从刚才见到颜司承开始,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好像一只憋足了气的河豚,肉眼可见就要到达爆炸的边缘。 他丝毫没有被影响注意力,只扑在关海的生平资料里,一目十行。 仿佛把自己与外界用一道坚实的壁垒隔绝开,别人走不进去,他也不愿走出来。 厉宝剑悄悄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就这样了?不就是一个嫌疑人吗?弄得跟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龚蓓蕾瞪了他一眼,小声回答:“我隐约听了一耳朵,颜老师好像提到他妈了。” 厉宝剑张张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挤眉弄眼的一番摇头,扼腕叹息道:“那姓颜的算是完了!别看老秦平时油腔滑调的,可谁不知道这件事是他的死穴,碰不得!谁说谁‘死’!颜老师也是条汉子,自求多福吧,老秦肯定是咬上他了!” 秦欢乐猛地一推桌子站起来,扬扬手里的资料,亢奋的说:“关海的第二任妻子宋子娴,是苏州人!是苏州人!” 他眼里闪着不太正常的光芒。 龚蓓蕾提心吊胆的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捧过他手里的资料,和厉宝剑低头细看。 这个宋子娴,也就是关山鹤的继母,当年是苏州剧院的一个演员,大概二十多年前,因为一次来北方的演出,认识了关海,两个人情投意合,很快就结婚了。 为此,宋子娴还辞去了原单位带编制的工作,到延平夜校做了个代课老师。 可不幸的是,就在十年前,因为不慎从楼梯上跌落下来,撞伤了头部,去世了。 龚蓓蕾没敢吱声,拿眼睛向厉宝剑求助。 这都挺正常的,没什么问题啊! 厉宝剑鼓起勇气问:“怎么回事儿?这圈子绕的有点大,我有点儿连不上戏。” 秦欢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可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仿佛暗夜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去寻找前路渺茫的光亮。 他每走一步,就像将散落在地的珍珠捡起一颗。 如今虽然尚不能窥见整条珠链的原貌,却有星星点点的璀璨隐逸其间,让他不由自主的兴奋着。 秦欢乐扬起另一份档案,“单看这个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你们看,关海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关山鹤他亲妈,是怎么死的?也是从楼梯上跌落的!” “你等等!”龚蓓蕾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一把死死握住厉宝剑的的手腕,“大保健,你记得程露为什么要和关山鹤离婚吗?” 厉宝剑一愣,“家暴啊。” “那为什么关山鹤前前后后纠缠了那么长时间不同意离婚,突然又悄无声息的同意了?” 厉宝剑眼珠来来回回的转动,突然张大嘴,“你是说,”他两手一拍,“你是说关山鹤他爹关海也家暴?如果事情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他的两任妻子都死的蹊跷,那会不会是程露偶然间发现了什么,所以以此来要挟,才最终让关山鹤妥协了?”他认真的看向龚蓓蕾,“花骨朵儿,如果我是一个推理小说的作家,我这样推断没问题,可是如果拿我们的推论去和刑侦那边沟通,他们只会问我们两个字:证据!” 龚蓓蕾回望他,“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个王主任和他们的关系,翟喜进和他们的关系,可是程露这条线,现在就只差一点了,那就是为什么她突然之间想要报复关山鹤,而且是怂恿别人去帮她报复关山鹤?” 秦欢乐敏锐的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两次袭击都不是程露干的?” “对,”龚蓓蕾点头,“我有种女人的直觉,上次她和孟队说她没有做过,单纯站在感性的角度,我相信她说的。” 秦欢乐略想了想,“查!马上查!查程露所有的就诊记录,uu看书wwuukansuco查关山鹤到底对程露造成了哪些伤害!” 厉宝剑披好衣服向外走,“好,我这就去。” 办公室里一静。 龚蓓蕾踟蹰了一会儿,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的放在秦欢乐桌子的边缘。 秦欢乐瞟她一眼,“听见了?放心,我没事。” 龚蓓蕾没再说话,觉得说什么都有点矫情,有点尴尬,手指别扭的在桌子上抠来抠去,也不管手底下摸到了什么,顺手向外一抽。 是之前那个快递信封。 “还没拆呢?我替你看看?” 秦欢乐都忘了这茬儿了,没所谓的耸耸肩。 龚蓓蕾嘟着嘴撕开信封边缘,反向一倒,一个小小的u盘滑落出来。 两人表情都不禁严肃起来,对视了一眼。 秦欢乐挑眉,“该不会是木马病毒之类的吧,想让我们插在局里的电脑上,好借此侵入我们局内的网络?” 龚蓓蕾觉得他胡说八道的不无道理,正在犹豫。 秦欢乐却一把拔断了电脑上的网线,将u盘插了上去。 只有一段音频文件。 秦欢乐点开。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由弱到强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办公室里。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要杀了他,不然我会疯的,这个世界都在逼我发疯,可我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扮演一个幸福的正常人!除了杀他,我没有活路了!”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龚蓓蕾忽而表情大变,高亢的叫道:“我听出来了,是程露的声音!” 朗华大厦(17) 刘茗臻端着一杯咖啡,倚靠在窗边,漫无目的望向远处,那在堆砌紧密的楼宇中间夹缝中求生存的街景,依稀可见的璀璨街灯、招牌、车流,一不凝神,就会散成层层套叠的光晕。 延平的雪夜太厚重,黑暗太漫长,这里没有那些繁华一线城市歌舞喧腾的夜生活,却也自成一种冷凝浪漫的腔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放在办公桌上,瞬间弥漫出一股清甜的麦芬香气。 孟金良默然走到刘茗臻背后,顺着她的视线向暗夜中望了一会儿,目光不禁柔和下来,轻声说:“‘在这闪烁灯光下络绎不绝的行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憔悴,有的快活,就像人的一生,总是从黑暗来到光明,又从光明返回黑暗’......” 刘茗臻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有事说事。” 孟金良精心准备的装逼文艺范儿台词被突兀的阻断,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下,“忙到现在了,看到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不知道你有没有吃晚饭,那个,恰巧给我们队里的人买宵夜,就顺便也给你带了一份,你尝尝。” 刘茗臻转头走向了房间的另一侧。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冰冷的检验台。 刘茗臻瞟了一眼纸盒上的logo,“我不吃他们家的果酱麦芬。” “知道,”孟金良露出一抹孩子样的得意,“新出的咖啡口味。” 有些人善于把天聊死,但刘茗臻更善于让话题原地去世。 她没有任何回应,完全当孟金良不存在似的,戴上一副乳胶手套,开始看手里的照片。 孟金良到底做不出秦欢乐那副没羞没臊的死皮赖脸状,只得转移话题的问道:“还在看那把刀?有什么新发现吗?” 说到工作,刘法医还是非常尽责且敬业的。 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将照片放到检验台上,推向孟金良的方向,“没有,这个型号的水果刀很普通,残留血迹检验结果和受害人吻合,但不能说明就一定和这次‘1212’的袭击有关联。”她略微沉默了一下。 孟金良的视线一直详尽的注意着她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见对方迟迟没有说话,还难得的露出一抹犹豫,自己心里没来由的碰撒了一杯柠檬汁,“是你不能告诉我,还是因为秦欢乐的原因,不愿意告诉我?” 刘茗臻冷静的扶了一下眼镜,“我有个发现,但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仅仅是我个人的兴趣,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像秦欢乐一样感兴趣。” 孟金良想到秦欢乐之前的表现,略带些揶揄的笑了一下,“又是关于那位姓颜的嫌疑人吗?” 刘茗臻一个眼刀,孟金良立马转换脸色,严肃的说:“刘科长,有什么发现?” 刘茗臻转头拿过一本泛黄的外文期刊,翻到其中一页,刚要放到检验台上,孟金良就快速的走过来,紧挨着刘茗臻的身侧,一本正经的低头望着上头看不懂的字母序列们,“我听着呢,你说。” 刘茗臻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看不懂还凑过来看什么? 她抿紧了嘴唇,伸手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冷冰冰的说:“六十多年前,海外一个研究催眠的学会组织报道过一个叫颜丹青的人,据当时一个目击者称,他亲眼见到这个颜丹青仅凭瞳孔的注视,就成功催眠并解救了一位意图跳桥自杀的少女。” 孟金良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秦欢乐对我隐瞒了什么证据吗?催眠?......姓颜?” 刘茗臻一顿,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身体上的距离,“难道你没有隐瞒他?市医院地下停车场的血迹,已经被你的人早提前筛过一遍了吧?” 孟金良那抹与生俱来的骄傲不经意的映上眼底,“我没有要隐瞒,我们早就注意到那里可能不是袭击发生的第一现场,但没有证据,说与不说没什么差别,总靠拍脑袋,我岂不是也要变成第二个秦欢乐了。” 刘茗臻不置可否,眼神又回到那本期刊上的文字,“秦欢乐说过他两次和颜司承眼神接触之后,短时间内都产生了严重的幻觉,而且幻觉内容的的指向性很明确,都是在暗示关山鹤表里不一有问题。” 孟金良转了一下身,腰抵在检验台边缘,微微侧身直面着刘茗臻,见她纤长卷曲的睫毛将眼下盖出一片蝶影,隔着镜片犹如增加了一层朦胧的滤镜,心里一动,又连忙正色道:“他在怀疑颜司承也催眠了关山鹤?如果是这样,那所谓对施害人的外形描述,手指损伤特征等证词,就都有失真的可能,但......我依然不能相信他的这种没有证据依托的主观臆想。” 刘茗臻有些失望的点点头,“确实,毕竟六十多年前的报道了,又没有更多的佐证......我也认同你的疑虑,如果颜司承真有这么精湛的催眠技法,何必舍本逐末,直接催眠关山鹤,让他随便找块荒无人烟的江面,凿个窟窿跳进去岂不更干净省事。” 孟金良难以抑制的绷着嘴角,不让自己笑的太明显,声音低下去,头又向刘茗臻探过去些,“后面这些话我都没有说,你就说认同我的顾虑,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啊?” 刘茗臻直接仰起头,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对方的自作多情,讥诮道:“你派人跟踪颜司承和程露了?二十四小时?孟队,你的笃定是建立在兵强马壮的基础上的,所以别看不起秦欢乐他们的发散思维,你们俩的赌约,谁赢还不一定呢。” 孟金良觉得她话里话外的维护实在刺耳,正巧队里人找他,借机准备班师回朝,门开了一半,又忍不住回头唠叨了一句,“东西记得吃,晚上别喝太多咖啡了,回头我给你拿点儿黑枸杞泡水喝。” 报警中心接到的关于跟踪的报案太多,动静又闹得大,很是分散了队里人手的体力和精力。 一个刑警拿着证物袋走过来,“孟队,技术科说这部手机上头,除了翟喜进,还有第三个人的指纹,但是太模糊了,没法提取,里头没有sim卡,但有个2g的内存卡,好像进过水,技术科还在尝试恢复里面的信息。” 孟金良点点头,“兵不厌诈,王大省那边,在有限的时间里,安排人多角度多侧面的反复问他相关问题,每抓住新细节就往死里深挖追问,还有徐亮那边,也多启发启发他,看能不能再想起点什么新线索。” “是!”小刑警回答了一声,刚要转身走,又被叫住。 “程露那边,我看明天还是派人去妇联再了解了解情况。” 小刑警微顿,“听说‘提前’科那边已经联系了要去妇联了解情况,那我们?” 孟金良一哂,“他们抓的线,咱们就别搅和了,省的人家天天背地里说我们就会‘摘桃子’,而且上次也没问出什么来,行了,告诉大家辛苦了,今天恐怕又要连轴转了。” 夜是大家的夜。 秦欢乐拿起一条快要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被,轻轻盖在龚蓓蕾身上——这丫头非要跟着一起翻资料,天边擦亮时,才一头窝进沙发里,流着口水,睡的昏天暗地。 秦欢乐也眯了一小会儿,打着哈欠,刚要往外走,就听龚蓓蕾边抓住他的手腕边梦呓道:“我和你一起去。” 秦欢乐拍拍她的手背,用诱哄无知儿童的口吻轻声说:“花骨朵儿乖乖睡觉,哥哥出去买热气腾腾新出炉的烙饼,回来给你卷手指头吃。” 龚蓓蕾又哼唧了一声,手垂下来,沉沉睡过去了。 秦欢乐到洗手间拿凉水拍拍脸,嚯,这激爽! 就见隔壁刑侦那边的一个同事迷迷糊糊走进来,也拿凉水洗了把脸。 秦欢乐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也熬一宿啊?王大省说什么没?” 同事点了一支烟,又递给秦欢乐一支,“中途就有一次,自己说漏嘴了,说也是别人让他干的,可是再问,又耍赖说是我们诱供,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翻来覆去,别提多累心了。” 秦欢乐点点头,“哪个案子不累心,不过一个谎言要用一千个谎言去维护,夜路走多了,哪有不秃噜嘴的?我出去一趟,回来等你们好消息啊。” 同事咧嘴苦笑,“我也想要有好消息,今天可是平安夜啊,我女朋友等着我拿苹果给他雕玫瑰花呢,祈祷孟队可千万别又安排个大夜,那我可就要‘注孤生’了。” 秦欢乐幸灾乐祸的拍拍他的肩膀,“要什么自行车,没有咱们熬大夜保平安,她们哪来的什么洋节,还过平安夜?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分手的事是常有的,你就说是秦哥和她说的......诶,行了,打疼了!” 妇联一开门,秦欢乐就冲进去了。看书. 警徽一亮,对方还是很配合的。 “只是,”办事员面有难色的说,“上次能查阅的资料我们都已经提供过了,确实没什么新情况了,我们这里没有那个叫程露的来访记录。” 秦欢乐指着最上层的一篇文章上的数字奇道:“怎么自从《反家暴法》颁布以来,家暴案件反而攀升了?” 办事员笑着喟叹,“看你是男同志,可能想不到,不是家暴案件攀升了,而是敢于报案的人比从前多了而已。” 秦欢乐又看了一遍接访记录,确实没有程露。 办事员送秦欢乐走出来,边走边说:“其实这些年,还是比从前要好的,宣传各方面力度大,网络也发达了,家暴这种事,只有0和1的区别,现在都叫大家要零容忍了,哪像以前,一说是两口子打架的事,外人都不愿意管,那些渣男......” 楼下拐角处,一个哭唧唧的男人捂着半边脸嚎道:“我老婆天天打我,昨晚心情不好,直接给我一耳光,我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旁边的中年妇女为难的劝道:“这里不是妇联......” 秦欢乐指着那间没挂牌子的小门问:“这也是妇联的吗?” 办事员点点头,“以前是,前些日子分割出去了,专门帮忙指导一些社会上的女性社群组织。” 秦欢乐谢过了办事员,在大门后头等到那个哭唧唧男离开了,才敲门走了进去。 那位大姐眉头一囧,“我说这位先生,你也被老婆打了?还是应该去派出所报案,或者去楼上妇联。” 朗华大厦(18) 市少年宫扩建,搬迁了新址。 旧的少年宫本来是想修葺一番,给条件更差些的老年大学当分校用的,可是程序上出了些问题,就暂时闲置起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偶尔也开始租借给社会组织当临时活动场地。 今天很清闲,除了二楼的芭蕾舞大教室,没有别的活动。 原本空旷的芭蕾舞教室里,稍显斑驳的墙角还留有不知哪个粗心小女孩穿旧了的淡粉色舞鞋,寥落的室内空间,自镜面墙开始,七八把塑料折叠椅子按照弧线被依次摆放成一个半圆,在镜子的照映下,内外交接,就成了一个完满对称的圈形。 孟金良此时正带人埋伏在少年宫外面——教室里面已经提前被安置了监听设备。 “吱嘎”一声刺耳的金属音,孟队把耳机拿的里自己的耳朵远了些。 “孟队,目标人物出现。”对讲机里传来一声通报。 “收到!”孟金良的车停在了马路对面的火锅店外,和食客们的私家车混在了一起,十分隐蔽,他凝声道,“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目标人物”此刻正从街角向少年宫走来,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面目恬淡,没有匆匆的神色,步伐却也不显得拖沓。 等他走进大门不久后,监听设备里很快传来了声音。 “颜老师,您来了。” “小程,坐吧,我稍微迟了一些,大家都来了吗?” “都来了。” “那我们开始吧。” 孟金良眉头紧皱,回头拿起对讲机确认道:“二组,怎么跟的?舞蹈室里一共进去了多少个人,怎么不汇报啊?” “二组”那边迟疑了一下,“少年宫有个小后门,但是是锁死的,反复确认过开不了,管理员也没钥匙,所以我们就没留人看着那边,不知道是不是......” “行了,注意观察,注意警戒,不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孟金良语调严肃。 “是!”对讲机里一犹豫,“那一会儿是全部实带回局里问话吗?” 孟金良微眯双眼,“先听听看。” 说起来,孟金良还真要感谢那家突然间推出了咖啡口味麦芬的咖啡店,如果不是他们恰逢其时的研发出新品,自己还真想不到能靠什么更好的理由,向刘茗臻献媚。 毕竟办案的间隙,他所能谄媚讨好对方的渠道和手段都十分单调有限。 而事实也再一次证明,刘茗臻真的是他的缪斯女神。 虽然是一番闲谈,可回到队里之后,他越想越觉得好奇,再加上王大省和徐亮那边迟迟没有新的进展,他索性研究起颜丹青这个名字来。 十几年前的报道,而且出现在国外,要追溯已经很困难了。 他试着不断将催眠、眼神、颜司承、神奇、延平等一些关键词交相重组检索,就在即将要放弃的时候,不想突然留意到了一条本市旧少年宫场地租赁的时间安排表。 租赁场地的组织叫“the power of silence”。 孟金良追溯到这个组织最初注册的联系地址,居然是朗华大厦。 而今天下午一点半的这场活动安排表上,登记的联系人姓名,是程露。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直觉。 所谓的直觉,也不过是那些连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冗乱庞杂的信息流,自行排列交织后,示警的提示。 如果秦欢乐和刘茗臻都不自觉的对这个颜司承在关山鹤与翟喜进的案件中所起到的作用莫名看重,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盲目的放弃这条线呢。 况且事情发展到现在,那些碎片似的联系千丝万缕,仿佛只差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想不明白的谜底还很纷繁,可过了一夜的徐亮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关键性的线索。 他记得那个给他钱的女人转身离开时,路灯在某一个角度,将她的瞳孔映射出一抹暗红色的光。 他在医院当保安,多少比外面的人更能接触到些专业医疗知识,那种光,是来自于最新的一种近视手术、做术后恢复时佩戴的角膜保护膜,用以加速愈后恢复的,强光直射时,就是那种效果。 经查证,程露确实在不久前,在延平市铁路医院,做过这种近视手术。 这也是本次行动如此高规格的原因。 他们几乎已经可以确认,程露至少是“1212”案件中的重大嫌疑人。 耳机里传来舞蹈教室内的声音。 “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颜司承的声音传来。 与此同时,背景里始终有一种清脆而不太有节奏感的轻微敲击声。 程露的声音响起,“我已经把房子挂到中介公司的平台上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打算彻底忘记所有的一切,到一个永远都没有冬天的城市,去过全新的生活。” “如果你需要钱......” “不,颜老师,我需要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和这座城市再没有牵扯的全新,脱胎换骨的全新。”程露的声音坚毅却平静,并不因为内容而显出分毫高亢。 颜司承温和的一如既往,“小吴举手了,她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你想听听吗?” “好。”程露说。 ...... 孟金良把耳机压在耳朵上,因为太用力,连耳根都泛起红来,他拿起对讲机,“技术,监听设备怎么回事?没动静了,是故障还是被发现了?” “孟队,”对讲机里一顿,“发现应该不会,故障......不好说。” 耳机里倏然传来颜司承和煦而清晰的声音:“小吴说的有道理,你不需要这么悲观,你......”他似乎被打断了,却毫不急躁,“好,婷婷把事情的设定再梳理一遍,看看我们的想法还有什么遗漏,虽然事情发展稍有了一丝偏差,但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去弥补的。婷婷,你说吧。” ...... 孟金良换了一只耳朵,焦躁的喊道:“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啊!关键时刻掉链子!” 对讲机那边也很羞愧,“都是新机器......按理不应该啊,孟队,那怎么办?” 孟金良推开车门下了车,“不说了,全带回去!” 舞蹈教室的前后两个门同时涌入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刑警,因为不知道集会规模有多大,参与人员都是什么性质...... 可眼前的情景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空旷的教室,仅靠镜子墙的两端椅子上,相对坐着颜司承和程露。 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颜司承和程露脸色冷静,毫无一丝慌乱。 程露垂着头看脚面,镜子里的她,和现实中的她,紧紧依偎,一个像是另一个无限悲怆的底色。 颜司承缓缓站起身,抬手扶了一下眼镜,对着后进来的孟金良温声说:“孟队长,请你仔细的想一下,是否有带走我确凿的证据,你可以继续派人不间断的监视我,但我不能再随便被你带回去询问了,否则我就要正式要求我的律师介入了。” 孟金良冷冷的看着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次行动,是针对程露的。 就是因为没有关于颜司承的确凿线索指向,他才大费周章的还搞起了跟踪监听这一套。 孟金良微微扬起下巴,略带倨傲,“行啊,几天不见,颜老师又增添了新技能,还能跟我们演上群口相声了,刚才那是一人分饰几角啊?” 颜司承没说话,毫无波澜的平视着他。 孟金良面颊肌肉一抽。 当然,他也可以强行带颜司承回去接受询问,但以对方上次那种貌似不温不火,却绵里藏针完全不配合的态度,结果已经可想而知。 那还不如全力突破程露,再做打算。 一股被人着意戏耍的愤怒感涌上头顶,孟金良看了一眼那个一直没有抬头的瘦小女人,攥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后插进裤兜里,转身快速向外走去,宣泄似的厉声吩咐手下人,“带走嫌疑人程露!” 斗气归斗气。 当孟队再一次将程露带回局里时,提前取证科还是第一时间通报了他们所掌握的最新情况。 厉宝剑将一沓病例放在桌子上,“我查遍了市内的各大医院,都没有找到程露婚姻存续期内受伤治疗的记录,只有在她离婚后不久,到市妇幼保健院挂过一次妇科,根据当时医生的病例描述,程露应该是刚做完流产手术没多长时间,因为不断流血,想做一下彻底的检查,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交了钱,却没有做,就离开了。” 龚蓓蕾瞪圆了眼睛,“怪不得,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测,程露一直忍受关山鹤的长期家暴,可后来竟然顺利的离了婚,关山鹤也没有再对她进行持续骚扰了......她却突然意难平的找回来报复......流产这个事件,对他们两人所表现出来的行动支撑,都很充沛啊。” 逻辑上说得通,可现场却没有任何人应和,总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眼下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想什么呢,老秦,你也跑一天了,有什么收获啊?”孟金良特别留意秦欢乐的表情,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一直处在发呆的状态。 秦欢乐确实一直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可是又有一种和眼前这些人说不明白的焦灼,不太走心的说:“哦,我去妇联那边发现了一个女性社会组织的名单,每一个月要备案一次组织成员,我看了最初备案的原始资料,注册地址是朗华大厦,但没有程露的名字——可能加入不满一个月,还没有来得及备案吧。” 龚蓓蕾举举手里的u盘,“找技术科分析了,这段匿名邮寄来疑似程露的音频里,背景音也是孟队今天现场录音里的那种不规律的敲击声。” 孟金良回忆里一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颜司承手中的钢笔敲在自己手表表盘上的声音,看起来像是个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但如果音频是他寄来的,那也不排除他是故意通过这种有辨识度的击打声,来提示我们音频里的声音来源,uu看书 ww.uuknsu是silence集会中程露的发言,可他这么做的动机......完全说不通啊。” 两个女警官趴在桌上睡觉,都打起呼噜了,孟金良伸手到隔壁桌拍了拍她俩,“你俩下班回去吧,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回去休整一下。” 一个男警官不干了,跳出来苦着脸道:“孟队,男女平等啊,今天平安夜,我女朋友......” 孟队一瞪眼,他讪讪的闭了嘴。 俩个女警官迷迷糊糊的收拾东西,一个没留意,碰洒了桌上的那沓跟踪报案人的登记资料。 龚蓓蕾连忙过去帮忙收拾,又打趣道:“小孙你轻点落脚啊倒是,把‘刘云政’都给踩糊了。” 别人没在意,秦欢乐却突然一怔,低头不住的划着手机屏,“龚蓓蕾,你在小孙的电脑上查,快,刘云政有没有结婚?他老婆叫什么名字?” 龚蓓蕾吓得一哆嗦,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小孙也不好转身就走,只得又默默坐回电脑前,查起刘云政的户籍资料,“结婚了,妻子叫张慧英。” 秦欢乐快速的翻动着手机,表情有些失望。 孟金良看他一眼,“怎么了?” 秦欢乐却没回应,急切道:“查下一个,刘云政下面的人呢?一个个查!” 小孙按照登记表一个个输入名字,“妻子叫何欢......这个妻子叫黄婉......这个丈夫叫顾建国......这个刘国兴的妻子叫朱丽春......” “等等!朱丽春?”孟金良猛地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秦欢乐。 朗华大厦(19) 朱丽春这个名字大家都不陌生,就是在前几天,市人民医院的安保主任王大省指使保安徐亮两次调整地下停车场的监控角度后,分别出现在该监控盲区里的女性,其中一个叫朱丽春,另一个叫徐霞。 此时时间犹新,大家记忆还十分敏锐深刻。 孟金良直接推开旁边的同事,径直走到小孙电脑旁,“不要查报警登记名单上的人名了,你直接输入徐霞!”他向那边一伸手,一个同事连忙从桌上的一沓资料中,找到了徐霞的身份证号码递了过去。 小孙手指快速在键盘上输入着相关资料,“徐霞......徐霞的丈夫叫魏子荣。” “魏子荣?”龚蓓蕾就在边上,忙上前和孟金良一起分头翻看着密密匝匝的两页登记名单,随即双手一递,将名单呈给了孟金良。 周围的人不禁都探头看,果然,魏子荣的名字横躺在那页跟踪报案人员名单里。 龚蓓蕾一屁股跌进了身后的椅子里,面色有些难看,举头望望自己的亲同事们,良久才把落点固定在秦欢乐身上,“老秦,我怎么觉得有些冷啊。” 办公大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局面会越来越庞大,情势越来越错综复杂,仿佛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抖一抖,恐怕一锅都炖不下。 这......会是程露下的棋吗? 还是说,程露也只是棋子之一? 一宗疑似家暴案,需要搞得这么讳莫如深吗? 直接报个警,交给警察叔叔来处理,不是更简单明了、省时省力吗? 刘茗臻屈指敲敲门,狐疑的走进来,见大家都不说话,眼神逡巡一圈儿,也落在秦欢乐的脸上,“这是这怎么了,都板着脸装深沉呢?” 秦欢乐的心底里确实比大家沉得更深些,那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快速盘转的漩涡,拖拽的他整个人都迅速向下急降。 轻柔的压迫感,像敦厚的水泥浆,一点点没过脚踝,淹至腰腹,直至埋到他的胸腔......让人初始时浑然不觉,警醒时却已坚硬如铁。 他装模作样的抬起头,想勉强挤出个笑脸,却又实在没有太多开玩笑的心情,不尴不尬的表情活像消化不良。 “刘科长......”他刚要说话,余光瞄到刘茗臻手里提着的透明证物袋,不禁一顿,凭肉眼辨识,这里面装的应该是那部传说中的翟喜进的女士手机。 刘茗臻随着他的目光,将证物袋举起递过来,公事公办的眼神扫了扫孟金良,表情更显严肃起来,“我不知道你们又有哪些新的发现,可这个也确实让我没有想到。” 她直接走到小孙旁边,将手里一个u盘插在了小孙的电脑上,屏幕上立即弹出来一些杂乱的照片,乍看十分生活化,可是点过几张之后,后面的照片内容陡然一变,开始出现了一些人体局部的伤情照片。 “刘科长,这是在翟喜进的家里发现的那部手机里面找到的吗?”孟金良沉声问。 刘茗臻抱着手臂点点头,“这是技术科复原出来的,我拿过来给你们看一看。我不知道这里面受伤的女性是谁,看来可能多半是翟喜进的妻子或者是女友,哦,他好像没有结过婚,不过你们看前面这些照片,很多家庭日常场景,应该是翟喜进关系亲密的人。你们再看,”她弯腰接过小孙手里的鼠标,向后快速的滑动了几下,点到一张照片上,连续按动着放大键。 “这种大面积的瘀伤,往往伴随着皮下软组织挫伤......你看这里的痕迹,手臂应该是断过的......这张头部有明显的水肿,这种程度应该至少伴有轻微脑震荡......这里有两处明显的头发大面积的脱落,头皮上有出血点,我目测大概是这样,”她两手伸出来,比在小孙的头后两侧,“这样被抓着头发,然后被用力撞击墙面或其它坚硬的物体所造成的。” 秦欢乐今天特别安静,他一张张仔细审视着照片上的内容,眼底神色越来越凝重。 办公室里几个女警官都不忿起来。 小孙也不困了,咬着嘴唇,牙疼似的吸着气,“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家伙好,万年修来打一顿!要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不是逼着我恐婚嘛!” 那位从早起就开始吵着要陪女朋友过平安夜的小吴,连忙拽着她的袖子申辩道:“你可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我对我女朋友可好着呢,千依百顺的,要星星不给月亮,要鸡腿不给鸡翅,现在到处都在宣传科普,如何辨别这种有暴力倾向的渣男,要我说,还是有些女性自己性格软弱,甘于忍耐。” “女性”们立即结成临时统一战线,把小吴瞬间怼成了渣儿。 大家的胡言乱语,多少给了孟金良一些思索的时间,他本能的望向刘茗臻。 刘茗臻却若无其事的看着旁边筛子似的小吴,仿佛对他射来的视线完全无感。 秦欢乐小声问刑侦的同事,“翟喜进醒了吗?” 同事点点头,“醒了,就是虚弱的很,之前长时间缺氧造成了一些脑损伤,目前整个人比较昏沉,医生说应该还不具备可以回答问题的状态,我们就没有派人过去询问,想等他再回复回复。” 门口跑进来一个同事,大声通报:“报警中心转过来的,有人报警,在城南惠红废弃修车厂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干尸,没有四肢,只有头部连着躯干。” 刘茗臻立刻向外走,孟金良知道她这是回去拿设备,连忙站起来,招呼着在场的现有的人手,“先去那边看看,留两个人继续审问程露。” 他走到一半,又顿住脚,“宝剑,队里人手紧张,你能不能帮我们再看一看照片里还有没有什么相应的线索,能够辨认出这个受伤女人的身份。” 厉宝剑应答:“放心吧孟队,我留下来看,让小孙他们下班回去休息吧。” 孟金良也不说客气话了,“内斗”时大家虽然各有派别,可“对外”时却不需要太过泾渭分明了。 他点点头,又瞥向一旁还在发呆的秦欢乐,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疾步走了。 刚才还喧闹拥挤的办公大厅里,骤然静默下来。 龚蓓蕾用肩膀顶顶秦欢乐,悄声说:“都走了,你别不开心了,一晚上就拉着脸,本来就长,这都赶上驴脸了!孟队是有点儿抢了你风头哈,不过这也看大家怎么想,反正我觉得,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朱丽春和报警名单的关联性,可能他们接下来也不会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跟进的。” 秦欢乐没说话。 龚蓓蕾眼睛转了转,“老秦,你说这会是巧合吗?我们都知道,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可是如果徐霞和朱丽春她们还是不愿意配合,又怎么办?总不能都过一遍老虎凳吧?不过至少我们有了重点的筛查目标,他们两个的丈夫到底是被什么样的人跟踪,是不是和程露或者颜司承有关,或者......” 秦欢乐完全没听她在说什么,深锁的眉头一动,捞起一旁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就向外走。 他腿太长,步步生风。 龚蓓蕾稍微反应了一下,他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龚蓓蕾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可到底不是在自己科里,勉强压着已经窜到脑门儿的火气,低声喊道:“秦欢乐,你干嘛去!” 秦欢乐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早上没买着,哥继续给你买烙饼去。” 龚蓓蕾莫名其妙,看他快速的走了出去,别扭的撇撇嘴,随即又拍拍厉宝剑的肩膀,“大保健,我给你买烙饼去,你加油啊。”说完拽起外套,小跑着也跟了出去。 雪停了,路上积雪很厚,清雪车来不及清扫的地方,都有私人自己铺洒的炉灰混着工业盐防滑,在路灯昏黄的映照下遥遥望去,仍是一片晶莹绵白,可若细细辨别,却看到满眼杂糅斑驳的灰黯。 夜不深,商业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商场外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秦欢乐在出租车上,uu看书 .uukansh 却感到自己的手指,不能抑制的微微颤抖,右手手背上那条狰狞凸起的疤痕,像一座迷你蜿蜒的山峦。 市人民医院,此刻早已过了探视时间。 病房里一片宁静,似乎与几条街外的喧嚣浪漫,毫无牵绊。 护士站的工作台上放着一篮子扎着彩带的苹果,大概是患者送的。 秦欢乐在小护士说话前,主动亮了证件。 小护士向走廊尽头一指,“翟喜进醒了之后换病房了,但状态不是太好,打了药已经睡了,你轻一点。” 不知哪个病房的患者按了呼叫铃,小护士起身离开了。 秦欢乐自己向走廊的深处走去。 沿途的病房都关着门,每扇门上都留有半扇观察玻璃。 翟喜进住在走廊尽头左手边倒数第二间。 太静了,秦欢乐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却依然能听到鞋底与地面之间摩擦产生的回音。 他余光左右迁移,在路过的一扇病房的反光玻璃窗上,忽然扫到了一个什么黑影似的玩意儿在自己身后。 秦欢乐微微咽了一下口水,脚步不变,眼神却紧紧定在下一扇病房的玻璃窗上...... 上下牙齿难以抑制的发出“哒”的一声撞击声。 这次他看清了。 关海......整个人竟然从背后紧紧的靠着他,随他一起移动着。 花白的头发搭在他的肩头,嘴角噙笑,随着他步履的颠簸,动作整齐划一的起起伏伏。 朗华大厦(20) 时间仿佛静止了。 秦欢乐的余光只瞄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冷汗却不由自主的顺着耳侧浓密的鬓角流淌下来。 关海......在。 不在。 在。 不在。 随着他一次次路过沿途的病房,每一扇玻璃反射出来的画面都会有所变化,他如同行走在一条不断失帧跳格的胶片上,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脚下的路越走越幽闭,他猛然攥紧了拳——市人民医院他来过无数次了,住院部也十分熟悉,可以他的速度,不可能快步走了这么久,眼前依然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 前方尽头似乎有什么在向他招手,背后又似乎有什么在等待着他畏惧退缩。 来回拉扯的感觉在内心落地膨胀。 脚下一滞,他的脚腕被一条藤蔓绊住,低头细看,却是一截已经腐烂枯槁的手骨,弯成一个诡谲的弧度。 难道又是幻觉?他下意识的想。 他眼底慢慢浸上寒霜,不知道那个神出鬼没又惯于见缝插针的颜司承,又用了什么法子来催眠他,但他已经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青铜玩家了。 一回生二回熟不是? 他抬起手腕,用力的咬上去。 殷红的血珠顷刻间顺着牙印沁出来,嘶嘶沥沥的切肤之痛使他的知觉暂时有所恢复,他猛地回头,却没有如期看到那点着橘色灯光的护士台......眼前的世界猝不及防叠影似的在眼前一晃......背后没有了带着诡异笑容的关海......来路却出现了一条与刚才去路一样的狭长走廊。 每一扇病房都一摸一样,他细细的辨认,竟然发现连门上的号牌都相同! “303”。 秦欢乐为自己频频中招而又无计可施感到气结,这种两手空空的无力感,使他一瞬间仿若回到了童年时那个毫无预兆的梦魇似的清晨。 “欢乐,妈妈去门口买豆浆,五分钟就回来,你乖乖在家,别乱跑。” 一句话,成了他全部艰涩童年记忆的起点。 那是他生命中最惶恐的迷局,不能碰,一碰就汩汩的血流如注。 不,这样的弱点不能如此轻易的暴露在对手面前! 依着多年来将自己刻意修炼成密不透风的金刚不坏之身,他此刻很想混不吝的坐在地上开始撒泼骂娘。 他抬脚用力踹了一脚旁边的墙壁,可是一个虚蹬,差点闪到自己的老腰。 他踉跄一步,半弓着腰抬头环视了一周,才发现原本的直线走廊,此刻竟然以他为圆心,展开了无数条一摸一样的走廊。 也就是说,来路去路的概念都以小时,眼下无论他身体转向任何一个方向,眼前都有一条毫无辨识度的走廊在脚下铺展开来,通向阴森无垠的远方。 摆在他眼前的有两个选择:继续向前走,或者原地卡着脖子把自己弄晕算完。 但依照前两次的经验,颜司承似乎本意不在伤害他,而是希望借由此来传达一些讳莫如深的“信息”。 心里稍微沉了沉,秦欢乐试着抬起手,去触碰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病房门——刚刚那一脚蹬空了,让他不太清楚病房门是否也非实体。 近乎真实的触感,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病房内没有灯,自窗边向外依次摆放着三张病床,每张床上都侧躺着一个身型壮硕的患者,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 秦欢乐谨慎的向前走了几步——患者动作整齐划一的向内侧身,他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难道又是“很多很多的关山鹤”? 他扯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患者身上的被单一角,猛地一拽。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床单下壮硕的人形,居然是一具无头的尸体,而且尸体已经呈现“巨人观”,鼓胀变形,皮肤被撑的纤薄透亮,甚至隐约可见里面黑紫色模糊成一团的内脏。 秦欢乐倒吸一口冷气,想说玩个暗示而已,至于搞的这么恶心人吗?他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顺着病床的下沿,一些荧绿色的尸夜缓慢滴落。 秦欢乐用自己的狗鼻子一嗅,还好,并没有任何令人作呕的腐臭。 与此同时,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金属锁链拖地的摩擦声,“吱嘎吱嘎”,瘆得人牙关打颤。 秦欢乐小心的走向门前,掩在木门后面,从玻璃窗边缘小心向外窥探。 “咔!” 一声木质纤维碎裂的暴击。 一把漆成红色的消防斧头由外大力劈砍下来,斧刃力透门板,几乎近在秦欢乐眼前! “靠!”秦欢乐惊的迅速避向一旁,斧头被拔起,再次猛烈劈下,沿着他躲闪的路径,一路劈砍而来,病房空间越缩越小,以至于不期然回顾间,竟然只剩他堪堪容身的方寸之地了。 他开始有了一种身陷囹圄又绝望无助的共情体验,心脏在胸腔内悸动,脸白气喘,每一次慌乱的躲闪只会带来更深刻无助的绝望。 困顿中,只剩迷雾一般的顶棚尚存一线突围的希望。 他快速把动作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屏住呼吸,在斧头再次劈砍入墙的瞬间,瞅准机会,一脚踏到斧刃上,借力向上一跃! 周遭仅剩无尽的迷雾。 一张张惨白到透明的脸谱,似是而非的向他袭来。 它们或嗔或笑,或哀或怨,迎着他的方向,又穿过的身体,盘桓在他身侧左右。 很快,他神思开始涣散起来,一张张脸谱,如同飞舞不尽的雪片,铺天盖地,旋转腾挪,避无可避。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浓妆艳抹的青衣脸谱由远及近的停留在他面前,黑洞洞的眼眶“魅惑”的睨着他。 他恍然间抬起右手,陡然发现之前那把斧头居然握在自己手里,夯实的重量甚至坠的他胳膊酸痛。 青衣脸谱前一秒还妖冶的挑着眉头,此刻却倏然裂开血盆大口,血浆从五官中喷涌而出,凄厉的喊道:“杀了我!” 秦欢乐全身一震,双眼失焦,怔忡的举起手中的斧头,喉间翕动,颈上青筋暴起,手腕一转,倾尽全力的就向那恐怖的脸谱劈去! 动作在半空中定格。 秦欢乐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攥住。 那手骨节分明,纤长却有力,将他手腕的皮肤攥出一圈红印,温润的触感和体温淡淡自接触的地方传导上来,鼻端萦绕起淡淡的柏木香,使他已经混乱的大脑重新冷静沉寂下来。 他五感渐渐恢复,恍然间终于看清了牵制住自己的那只手的主人,正略带担忧的看着自己,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的拍了拍,勉强夺过了他紧握在手中的斧头。 秦欢乐终于清醒了。 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身处在翟喜进的病床前,刚刚正欲举着不知哪里得来的消防斧头,朝着翟喜进的脑袋劈去。 若真的劈下去,等待自己的只有百口莫辩与万劫不复了。 而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人,此刻正恬淡谦和的在一旁望着他。 月光打进来,窗外后街方向依稀可见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是现实世界没错了。 秦欢乐怒急攻心,加上满腔后怕,满眼冰碴子的瞪着颜司承,咬着后槽牙低吼道:“事不过三,你仗着自己那点特异功能,没完没了了是吧?” 颜司承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回望过来,“我答应过你,一定能做到,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个屁!你......”秦欢乐原本准备好了一火车皮的咒骂,舌头却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概因他发现颜司承虽然面对着自己,目光却自他的肩侧越过,望向了他的身后。 颈上寒毛一乍,他本能的向后转去,却见...... 秦欢乐双目圆瞪,脸色铁青,急促的沉声喝道:“关海,你放开她!” 门旁,关海脸上带着一丝狰狞的狠戾,uu看书 .uukansh 单手半拖着昏迷不醒的龚蓓蕾,另一只手则执着一把水果刀,紧贴在她脖子的动脉处。 秦欢乐有点抓狂,不知道龚蓓蕾这个二傻子是从哪个地洞里冒出来了,专会找这种紧要时刻添乱。 关海没说话,只是眼神向病床方向一扫,似乎在示意他......杀了翟喜进? 他没说话,颜司承上前一步,并立在秦欢乐身边,望向关海,朝他缓缓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关海眉间一黯,手下的水果刀压进龚蓓蕾的皮肤,雪白的衣领立刻染上了一抹殷红。 秦欢乐心都哆嗦了,眼睛发红的就要往前冲,却被颜司承手急眼快的拉住。 颜司承余光隐晦的瞟了一下秦欢乐,犹豫了一下才说:“杀人有什么难的?你一直想要的,难道不是一个彻底大白于天下的真相吗?关海,你......” 龚蓓蕾的衣领红的刺目...... “关你妹的海!”秦欢乐一甩胳膊,粗暴的打断颜司承的话,冲着对面的苍老男人低声咆哮道:“宋子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关海”一愣,随即面目扭曲歪斜,甚至难辨五官,手上却更加用力。 “等等!”秦欢乐不由自主的向前迈了半步,又避忌的停住脚,也不敢高声,深呼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的说:“冤有头债有主,宋女士,杀你的人明明是关海,你却连找关海直接报仇都做不到,而将自己的一腔怨恨转嫁到翟喜进的身上......这么多年了,你仍然连直面自己软弱内心的勇气都没有吗?” 朗华大厦(21) “关海”的眼中现出一瞬的茫然,声色力荏的面容渐渐变成恼羞成怒的愤慨,快速的瞄了颜司承一眼,用手臂勒住龚蓓蕾的脖子,不管不顾的拖着她向后倒退了两步。 若一路这么拖行下去,只怕龚蓓蕾在昏迷状态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因呼吸不畅而嗝屁! 但其实这只是关海的下意识动作,他很快感受到了拖累,匆匆舍弃了龚蓓蕾,手一松,水果刀掉落在地上,转身向外狂奔逃去。 秦欢乐不再犹豫,撩开大长腿撒丫子追出去。 刚才门外让他一直鬼打墙似的阴森走廊,如今只剩短粗的一截,没跑几步便能隐约瞧见电梯口的护士台处一片明亮。 秦欢乐手臂一伸,于奔跑中几次差点就抓到关海的肩膀。 关海突然发出困兽一般的暗哑低吼,随即身型一顿,仰面直挺挺站定,一动不动。 墙上壁灯打了一个忽闪。 凭空一道飘忽的影子从墙侧略过,消弭于无形。 关海的身体如灌了铅一样,应声倒下。 秦欢乐忙屈身将他翻转过来,抬手在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虽虚弱,呼吸却也正常。 那边听到声音的护士也急忙按了急救铃,随即跑了过来,“哪儿的患者呀,怎么跑到住院部来了?”她简单检查了心心血压,没什么大毛病,这才注意到关海身上病号服胸前印的几个小字,“是托老所的,我去跟他们联系。” 秦欢乐将关海托付给护士,正要往回赶,就见颜司承已经抱了龚蓓蕾走过来。 护士满眼警惕的看了看他们,转身跑回护士台报警去了。 秦欢乐喊不住护士,漠然上前,简单粗暴的直接把龚蓓蕾接到自己臂弯里,就见电梯门一开,支援的医生和保安都已经赶到了。 从解释到护士给龚蓓蕾包扎,又费了一番时候。 秦欢乐背靠在走廊外墙上,没解释、也没离开的颜司承坐在一旁的长条凳上。 秦欢乐伸手想点一支烟,又突然想起这是医院,只得咬在唇边,怏怏的斜了对方一眼,脸色一变,身子一矮,也坐了下来,还故意向颜司承身边靠了靠,状似亲密的说:“先不说这些事儿,我就想问你,诶,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本事,直接升级打怪去啊,绕这么大圈子来折腾我干什么?累不累呀?还是说你有特殊的癖好?耍着人玩儿能让你兴奋,能让你获得更高更变态的成就感?我听说你在少年宫,把我们局老孟也当羊肉涮了一把?嘿嘿,我要是你,还屈尊在延平瞎耽误功夫,直接奔澳门了好嘛,香车美酒,纳上五房姨太太,几十年后,也是一段传奇嘿!” 颜司承微微斜过头看着他,似乎根本没听出他的讥诮,反而平和的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秦欢乐耸耸肩,嗤笑一声,“相信?我要说相信你呢,我自己良心过不去,我要说不相信你呢,我又怕你面子过不去。听你的,你想让我说什么?我配合啊!” 他将嘴角还虚叼着的那支烟,一把薅下来,插回烟盒里,故意又串了串位置,几乎是紧贴着颜司承,半严肃半试探的问:“港真,你真能催眠所有人?” 颜司承不置可否,微微垂下眼睑,“我要说是假的,你恐怕不相信,我要说是真的,呵,算上你,一共只成功过两个人。” “嚯!我这么荣幸呢!”秦欢乐坐直了身子,“那这么看来,不是你有特异功能,是我有特异功能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呢,颜老师,你别客气,你直说,按照科学严谨的称呼,我这种情况是不是该叫做‘缺心眼儿’,还是‘少根弦儿’?那敢问第一个倒霉蛋是谁啊,你别藏着掖着的,介绍介绍,我还能去认认亲,没准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呢!“ 颜司承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徐徐的说:“第一个,是你的母亲。” 秦欢乐不正经的笑容定格在了嘴角,像打了肉毒杆菌似的咧不出第二个表情,面目僵硬的别开脸。 只是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能动手就不逼逼’,尽管内心里很想回身去找刚才那把消防斧子。 他闭着眼,勉强压制了一下上涌的真气,眼底微寒的朝颜司承望过去,那里的怒不可遏渐渐化为掩藏不住的茫然无助,“你......说的是真的?” 严司承蜻蜓点水似的回应了一下,却比任何有声语言都来的更郑重而真实。 秦欢乐终于相信了。 他如同沙漠中艰难前行的旅人,竭尽全力的去抓住那一汪救命的水源,然而手伸到近旁,又怕是镜花水月里的海市蜃楼,毕竟希望被戳破的时候,远比一直身处绝望中更让人痛苦。 “她......是不是......”他嘴角轻微抽动,只觉一阵鼻酸。 颜司承善解人意的不等他说完语不成句的询问,便轻声说道:“我只知道你母亲叫秦筝筝,我和她也不熟悉,不过有几面之缘。后来她消失了,我也很遗憾。我也找过她,但后来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任何消息。 从母亲出门离开的那一瞬间开始,这世界再没有过关于秦筝筝的任何消息。 秦欢乐长大一些后,也曾经不遗余力的寻找过。 他母亲爱去的店铺、工作的地方......一切都凭空消失了。 他母亲的朋友同学、他的外公外婆、甚至街角卖豆浆的阿姨,没有一个人承认他们曾经认识、甚至见过这样一个爱笑的女人。 她竟像是专为存在于秦欢乐午夜梦魇中的一个飘渺幻象。 可是他知道的,他的母亲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不仅是人们的记忆,连他母亲的个人物品、照片、所有生活痕迹,也都消失的彻底。 他所有的解释申辩,都最终变为别人由可怜到厌恶的一瞥。 可他还在心底执拗的坚守着,他本人就是秦筝筝存在过的最有力的证据! 哦,还有!他五岁那年,母亲心疼他生了水痘,几天几夜衣不解带的照顾,抱在怀里哄着入睡,不想一时累极了,自己也睡着了,手臂一松,他从母亲的怀抱中跌落,碰倒了墙角的花瓶,碎裂的玻璃,将他的右手背划出了一条狰狞蜿蜒的伤疤。 如今伤疤还清晰如初,母亲却已经消融于岁月中。 秦欢乐感到有些难以呼吸,抬手拽了拽衣领,起身走向了消防通道,顺着楼梯边下行边点燃了那支已经被捏弯了的烟。 转弯时一回头,果然看到颜司承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秦欢乐微微慢下了脚步,清了一下喉咙,“这世上真有......那个,她是宋子娴吧?其实我刚才只是诈她的。” “你不怕了?”颜司承的眼神总像在关切一个不堪一击的娇弱病人。 “纯爷们”不甘心的挺直了腰杆,“笑话,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不过,咳咳,难道她真是......” 颜司承点了点头,一言难尽的苦笑了一下,“原本她一直没办法离开朗华大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来过之后没多久,她就逃出去了。” 秦欢乐张张嘴,半天没吭声,说是一回事,接受起来,确实还需要一个过程,他甚至怀疑过几秒,对方是不是故意在这儿跳大神骗他,但得益于自小的悲惨经历,他的接受能力倒是比旁人略微强上一厘米。 颜司承忽然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秦欢乐眉间皱出一个“川”字,“在托老所,关海莫名其妙给我唱昆曲,他要是唱二人转我都能忍,昆曲?真行!一个脑梗瘫痪病人,灵活的就差拉着我一块儿跳广场舞了,我能不起疑?所以我回去彻查了他的资料,看到他的第二任妻子是苏州人,然后队里找到了翟喜进家里一款女士手机,我看了几眼,有一张照片的一角,摆着一套‘蟹八件’的盒子......就我所知,北方人吃螃蟹可没这么讲究的......” 他还在滔滔不绝,余光瞟见颜司承脸上居然罕见的带了一丝惆怅,忙讪讪的闭了嘴,“怎么了,我没按照你规划好的路径走,跑偏了?” 颜司承和煦如春水的脸上罕见的满是疑惑,“确实没想到......” 秦欢乐脑中灵光一闪,倏然凑近了问:“那包子袋儿上的大个儿指纹,不会也是你故意准备好了给我的吧?” 颜司承轻浅的叹了一口气。 秦欢乐真假参半的爆笑出声,不能抑制的拍着对方的肩膀,“我说颜老师,这么教条矜持的路数到底是谁教给你的,啊?我这连猜带蒙的跟你周旋这么久了,费那劲到底要干嘛,直说吧!” 一片荒凉的棚改楼下,原本钉在窗户上用来保暖的透明塑料布,已经残破不堪,在寒风凛冽中旗帜似的簌簌抖动着。 两个片儿警搓着手从警车里下来,还没说话,已经在鼻端形成了一团白雾似的哈气。 小王仰头看了看顶层六楼的位置,一脸无奈。 身旁的同事又拉了拉衣领,抱怨道:“这可倒好,当钉子户还有功劳了,连着两天没报警,咱们下班前还得专程来慰问探视一下,u看书.uukanshu 真是醉了。” 小王也想抱怨,可抱怨也不解决问题,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两人一步步顺着楼梯爬到六楼,筒子楼似的两翼居民都已经搬空了,有的连门都卸了,空旷的楼道里只剩一间大门紧闭、门口还整齐码着十几颗白菜的,就是那位钉子户家了。 小王摘了手套,敲了敲门。 里头没声儿。 同事小声说:“是出门了,还是坚持不住偷偷搬走了?” 小王一笑,“真搬走就好了,她能过两天安生日子,咱们也省心了。”可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连续更用力的敲了几下,“大娘,大娘你在里头吗?天太冷了,你一个人住这儿太危险了,还是早点回儿子那儿去吧,啊?在里头你就应一声啊,要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也成,大娘?” 小王把耳朵压在门板上,没听见什么动静,起身打算再敲两声。 里头突然传来老太太的一声斥骂:“滚!老太太好着呢,没事儿别在我门口号丧!” 小王和同事互相对视一眼,虽然遭了无妄之骂,但人没事最重要,也放下心来,摇摇头向楼下走去。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穿着灰色半旧棉袄的老太太雕塑一样呆坐在土黄色的粗布沙发上,两眼放空的望向前方。 在这四方狭窄的客厅里,靠大门的位置上方,一条晾衣绳上,吊挂着几条“腊肉”——两条腿,两条手臂。 客厅中央,殷红四溅的血液,已经凝结成冰,比闹市中充满节日气氛的灯饰还红的耀眼。 朗华大厦(22) 城南惠红废弃修车厂的案子不复杂,侦破过程也没什么难度,只是难为凶手大冷天里,在没有便捷运输工具的情况下,全靠搭乘公共汽车搬运和丢弃尸体。 这个废弃修车厂附近的公交车终点站,已经是她自以为力所能及的世界尽头了。 尸体只剩头部和躯干,尸身有焚烧不彻底的痕迹,大概凶手根本没有想过要淋洒一些助燃物,纯为临时起意放一把火毁尸灭迹,可冰天雪地里,火灭的快,她也就很佛系的选择了放弃。 风将包裹尸体用的军绿色毡布和蓝白格编织袋吹到了几百米外的地方,上头简直俯拾皆是凶手的指纹和dna。 甚至连尸检和证物检验的时间都节省了下来,仅靠那唯一一班到废弃修车厂的公交车上的监控倒推,凶手就已经被成功锁定了。 凶手名叫刘芳芬,67岁,死者的妻子。 直到孟金良带着人暴力冲破了她位于棚户区的家门时,她仍然面目木讷,沉默而麻木的盯着客厅里那四只血肉模糊的残肢。 随意走访一些过去的邻居亲属,这绝命夫妻之间经年的矛盾就昭然若揭了。 审讯室,两个男警官一个望着她,一个略微颔首预备做记录,可俩人心里都不大痛快。 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摆在桌子上,男警官沉声询问:“这人是你丈夫吗?” 刘芳芬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逮捕了吗?” 刘芳芬平静的说:“我杀了他。” 男警官只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说说作案过程吧,就是你怎么杀了他,又怎么把他肢解,怎么弃尸......详细说一说吧。“ 刘芳芬眼神依然没动,“他来了,说屋里太冷,要喝热水,我倒完水没拿住,撒到他棉鞋上,他抬手就来打我,我吓得抱头躲在墙角,结果......”她双眼再次失焦,仿佛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他自己踩在水上滑倒了,好像跌伤了腰站不起来,一直骂骂咧咧的让我赶快扶他起来......说都怪我......起来非要弄死我......他摔得可不轻啊,要是......我不敢扶,就拿旁边的木板凳,砸了他的头......” 审讯室外站着的刘茗臻微微点了点头,凶器和死者致命伤的初步尸检结果完全吻合。 男警官有点不太忍心——他看资料,了解到刘芳芬这几十年里,身上大小伤就没断过,日子过得也忒惨了,最严重的一次,被打掉了三颗臼齿,肩胛骨上现在还留着一条被三棱铁砍伤的疤痕。 他心想要是这老太太但凡有点急智,就说是丈夫正在对她实施殴打时,她慌乱中为了自卫才失手将对方打死,那量刑时多少也能有个缓和的余地。 他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事,才继续问:“你杀人后肢解尸体,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方便搬运?” 刘芳芬身体一僵,迟迟没有说话。 男警官瞧着她的神色,不禁叹了口气,语气更和软了些,“你只管说自己的真实动机吧,你的犯罪事实清楚,你再撒谎也没什么意义,对判决结果影响不大了。” 刘芳芬茫然的抬起头,呐呐的说:“我年纪也大了,我想着万一我因为这事判了死刑......也许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那我留下他的手脚在这头儿,他应该就不会再打我了吧?警察同志,你说,应该不会了吧?” 审讯室外的孟金良十分感慨的抿紧了嘴唇。 刘茗臻瞥了他一眼,“动摇了?” 孟金良露出一个苦笑,“我在想......我曾经认为,我从事这份职业最高尚的地方,就是可以竭尽全力去使每个再也无法为自己主张的被害人死后瞑目,都说法律是道德的底线,可是......那些因为自身道德缺失而最终害人害己的死者呢,难道还有人能代表公理正义,在道德层面上去另一个世界谴责他们的灵魂吗?我觉得......不太公平。” 刘茗臻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没想到你还这么感性,就凭你这番话,完全可以去‘情感之声’当个喂人心灵鸡汤的电台主播了。”她冷峻的望着审讯室里的人,“是她孱弱的外表影响了你的判断力吗?我们这份工作,可以在道德层面去同情任何一个人的经历,但绝不能因此而模糊他所越过的法律底线,我想和道德相比,法律仍然是更公平的。” 孟金良张了张嘴,情绪像注了水的咖啡,砸吧砸吧,寡淡无味。 “刘科长......”他对着刘茗臻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脑袋就像短了路,一句夯实的辩驳也掏不出来,只得撒气似的拽拽衣领透了口气,举起对讲机低声说:“行了,抓紧完善证据链,别扯没用的了,还一堆事儿呢!” 审讯室里的男警官压了压耳机,抬头直视着刘芳芬问:“你并不怕被发现杀人的事实,也没有在尸体搬运过程中做过多的掩饰,那为什么还要大老远的把尸体搬到惠红停车场去丢弃?” 刘芳芬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没有回神,直到对面的问话又重复了两遍,才下意识舔了下嘴唇说:“她们说......都丢那儿......” 两个男警官的眼睛立时瞪了起来。 “谁说?丢什么?你详细说!” 刘芳芬面容一动,聚合起了满脸横纵交错的皱纹,“以前有个教会来发传单——我不耐烦这些,可她们说这个不是教会,是个什么组织,我也说不清,她们没事就来找我,只找我,我问了邻居,也不找别人,我们那栋楼只找我......不要钱,还发东西给我,发过一个录音笔,还发过一个照相机,后来我拿去卖给收废品的换钱了.....我只去了两次,没认真听,啥也没记住,杀了......以后,突然就想起了这么句话,她们说过,都埋在那里......” 男警官又反复问了几次,刘芳芬已经说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孟金良等不及,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用手机播放了一段音频。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要杀了他,不然我会发疯的,这个世界都在逼我发疯......除了杀他,我没有别的活路了......” 孟金良紧盯着刘芳芬的眼睛,“你仔细听听,记不记得这个人的声音?” 刘芳芬摇了摇头。 “那你对这些名字有没有印象:程露、徐霞、朱丽春......” 对方脸上毫无反应。 孟金良深深的皱着眉,一手支在桌子上,弯腰凑近了些距离,问:“那你有没有在那个集会上听过类似的发言?发给你的传单还有保留吗?” 刘芳芬再次摇了摇头。 孟金良怕她紧张,放慢了语速问:“那你参加集会的日期还记得吗?地点在哪里?” 刘芳芬摇摇头,又点点头,“日期不记得了,挺久之前的事了,地点......在我家后院一家小宾馆里,不过后来棚改,都拆没了。” 审讯室外的刘茗臻也不禁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 孟金良走出来,还是派了两个人,去修车厂附近再探勘一下。 过了平安夜,就是圣诞节。 又赶上周末,前一夜的红男绿女们彻底放开了“社畜”的束缚,大多玩了个尽兴。 天际灰蒙蒙的氤出一抹青白,夜灯都灭了,街边那些隆重喜庆的节日装饰就显出一丝繁华过后的荒诞来。 市人民医院的走廊里,秦欢乐脑袋一点一点的,终于砸到了身旁颜司承的肩膀上,他心里一个激灵,意识却有些得过且过的想着,哪怕再多眯个五分钟也好啊——他实在是太困了。 旁边的急诊室临时病房里,躺着还在昏睡的龚蓓蕾,她脖子上盖着一小块儿纱布——所幸伤口不深,除了开始流的那点儿血,没别的大碍,安全起见,打了破伤风和消炎药,倒是结结实实的睡了一晚上。 颜司承抬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一根食指矜持的戳了戳秦欢乐的脑袋。 秦欢乐纹丝不动,含混不清的嘟囔着,“别那么小气嘛。” 颜司承又戳了一下,才轻声说:“翟喜进醒了。” 秦欢乐不情不愿的坐直,又半闭着眼睛晃晃悠悠的站起身,“知道了,你昨天说过你不能直接改变任何现有事情的发展轨迹......” 颜司承认真的说:“我试过直接改变......但那一整条线的人都直接消失了,至今也没有找到弥补的方法,所以......” “所以你没有上帝视角,只能缄默旁观,挤牙膏似的这么一点点迂回曲折着,”他直接打断对方,“还没老年痴呆呢,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行了,你帮我看着这朵倒霉催的花儿,我去翟喜进那儿看看。” 秦欢乐背过身向电梯走去。 昨晚颜司承告诉他,自己六十年前曾经救过一个要轻生的女孩,那个女孩就是秦筝筝。 时光荏苒,为什么他们都不曾衰老,这背后还有多少隐情? 医院不是详谈的好地点,秦欢乐强迫自己按下了心头的暗潮汹涌,以待来日。 翟喜进醒是醒了,却像个惊弓之鸟,满眼都是无处安放的惶恐不安。 病房的门刚一推开,他就惊的一个高窜起来,赤着脚就往病床底下钻。 秦欢乐蹲下身,一脸黑线的看着他,“我说翟喜进,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得说出来,我们才能有的放矢的保护你啊。” 翟喜进疯狂的摇着手,用被子罩住整个人,抖的像雪地里的鹌鹑,“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都是我......” 秦欢乐眼神一黯,拽了半天,也没法子拉住死命挣扎的翟喜进,累出一脑门子热汗,只得放弃的也跪趴进去,低声问:“不说片汤儿话了,就说你和宋子娴是什么关系?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子”一顿,u看书 .uukasu 秦欢乐手急眼快的一扯,终于见到了翟喜进发愣的面容。 “谁?我不认识啊......” 秦欢乐连忙接口,“你说你不认识宋子娴?” 翟喜进的眼神是真心的茫然。 秦欢乐紧盯着他,“那你家里那部粉色的女款手机是哪里来的?” 翟喜进眼神一闪。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几张局里常见的熟面孔走进来,“秦欢乐?” 秦欢乐从床底下探出头来。 “秦欢乐,你涉嫌故意伤害及危害公共安全......”对方故意板了一下脸,“现依法对你实施拘捕!走吧!” 刑侦大队办公室。 孟金良刚得空稍微眯了一会儿,一个小刑警就快速跑进来,“孟队!孟队!” 孟金良眼睛酸涩的坐直身体,感到太阳穴有丝跳痛,“真体贴啊,一分钟也不让我睡哈!” 小刑警为难的立在当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孟金良叹了口气,两手掌心覆在脸上揉搓着,“说吧。” 小刑警向外一指,“纪队回来了!” 纪队纪展鹏,就是那位常年借调在省厅的市局刑侦大队现任大队长。 他很久都不屑于参与市局这边的具体案子了,今天怎么回来了? 孟金良站起身,“回就回来呗,你慌什么?” 小刑警急道:“纪队回来简单过问了一下队里近期的案子,就突然发火说我们证据不足,拘留程序有问题,把程露给......放了!” 朗华大厦(23) 纪展鹏一张四方脸,翘着二郎腿坐在局长办公室里。 不过一桌之隔,气势竟然完美的碾压了肖局。 “肖局,说句不该说的,兄弟这段时间在上头,可真是承担着不小的压力呀。” 肖局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两条眼角纹向下耷拉着,笑容里很有些静水流深的高端意味,起身去倒茶水。 “展鹏啊,有日子没见了,身体怎么样?我看你气色还真是不错,果然还是大衙门口的水养人呐。什么时候能收到你高升的消息啊?我这欢送宴可给你备了好些时候了。” 纪展鹏完全没兴趣和他打太极,见对方离了自己的直视范围,表情也不那么友善了,死咬着刚才的话题不放,“肖局,先别说别的了,兄弟为难呐!在别人眼里,我毕竟还是咱们市局的人,市里一有什么丢脸的案子,怎么办,只好让我首当其冲来扛这个责任!当然了,就算以后......可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市局始终还是像我的老家一样,毕竟情份不一样嘛,家里的亲人们出了事儿,我能不跟着着急上火的吗?眼下年关将至,这舆论压力太大,凶手又迟迟查不着,会引发多大的舆情动荡?就说前一阵儿报警电话被打爆的事儿,你看看,那些媒体写的多难听!我这还能在省厅里坐得住吗?多少眼刀是明里暗里的往我身上戳呀,肖局啊!”他加重了语气,又拉长了尾音,“兄弟的处境,就像那夹生的米饭,不容易呀!” 肖局将茶杯往他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发出了“哒”的一声响,茶杯边缘微微撒出了一些水迹,肖局伸出手指,无意识的蘸着那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小圈,敛着眼角,手不轻不重的在纪展鹏的肩膀上按了按,“展鹏,不劳你费心了,你就只管安安生生的在省厅忙你的事儿,局里不是还有我呢吗?你放心,局里有我在一日,绝对出不了乱子......等我真到了力有不逮的时候,再请你出山助阵也不迟啊。” 纪展鹏不把肖局放在眼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可这次的性质又不一样,直接插手肖局辖下的事儿,可就有点儿过于不拿豆包当干粮了。 肖局面上一派和气,可心里早点着了好几根儿“二踢脚”,嘣的到处都是火星子,他内心的小恶魔只想高声说:和谁玩“里哏楞儿”呢,这是老子的地盘,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纪展鹏嘴边一抹似有还无的浅笑,状似无意的抬手将桌面上画成圈的水迹直接抹平了,笑着看肖局,“眼看要年底了,兄弟再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个儿局里出事儿不管呀。你就别再和我客气了,棘手的、紧要的、风口浪尖的案子,都交给我,底下孩子们还小,我再带带他们。” 一个小警员过来敲了敲门,“肖局,纪队,秦欢乐押回来了。” 纪展鹏拍拍衣服站起来,“这小子三天不管上房揭瓦,劣性难驯,打从根儿上就有问题,一天嬉皮笑脸没正形,我看不如借着这回的事儿,直接趁早清除出咱们的队伍,国法家规可都不容他这么践踏!”说着就要往外走。 “慢着!”肖局一拍桌子站起来。 纪展鹏侧着身子往回看了一眼,“肖局还有什么指示?” 肖局和颜悦色的一笑,“嗨,什么指示不指示的,我是怕你长时间不回来,对局里都不熟悉了,走,正好有空,我陪你一道去。” 警车里押着秦欢乐。 他到现在还觉得像开玩笑似的。 几个同事没了外人在场,也不拿腔作势了,开始拿他逗起闷子来,质问他平安夜怎么和龚蓓蕾厮混到医院去了,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秦欢乐两手一摊,“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都不知道吧,龚蓓蕾是我相差七岁的双胞胎妹妹!” 几个人一阵哄笑。 秦欢乐好一阵无语,开始觉得有些饥肠辘辘起来,朝着最近的那个同事打听,“孟队这是要骗我回去加班吧?今天是圣诞节,不是愚人节,你们别闹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边真有正经事呢!” “不是孟队啊,”同事看他真不知情的样子,“你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 秦欢乐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犯事?是爱岗敬业罪啊,还是无私奉献罪?” 同事几个对望了一下,“纪队回来了,他说了‘1212’的案子他全接手了。” 秦欢乐向后头一靠,“接手就接手呗,跟我有什么关系?” 同事神秘兮兮的说:“他回来时手里拿了个u盘,好像那里边有一段你犯罪事实的录像,所以我们真是依法来拘捕你的。不过我们也没看到里头具体是什么,你自己寻思寻思,心里有点数,别一会儿见了纪队乱说话,又挨呲儿!” 秦欢乐无奈的叹口气,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和这位纪队真心没什么交集,难道是和这件案子有关?纪队和这件案子?不搭界啊! 他放弃了冥思苦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转念问道:“局里有什么新进展吗?” 一个同事摇头,“能有啥进展啊?徐亮、王大省,没有什么突破,到了时间只好都放了,剩下一个程露,还是油盐不进的路子,你不是都见识过了吗?这案子可真是肉!” 说话间警车进了市局大院里。 秦欢乐两手插兜,装模作样的被几个同事拱卫在中间向里头走。 没想到迎头赶上迎接他的大队人马,嚯,这阵仗还真大啊,他有点受宠若惊的仰起头,看着楼宇门前台阶上头,封神榜似的站着局里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直唰唰的看着自己。 秦欢乐对上纪队的眼神,勉强挤了个笑脸。 纪展鹏冷着脸一侧身,从里头走出了垂着头的程露——她刚办完手续,被释放了。 程露的联系人写了颜司承。 本应还在医院的颜司承显然接到了电话通知,此时正从门口的出租车上下来,小跑几步上前,绕过警车和秦欢乐等人,径直扶着程露,并肩向外走去,全程并没有看向秦欢乐一眼。 秦欢乐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恍惚,所有“1212”案件及后续关联事件的相关人等,都聚齐在了市局门口,风云际会一般,彼此瞩目,又若无其事的擦身而过。 程露到底是不是凶手,颜司承没有说过,秦欢乐不知道,可他从颜司承对待程露的态度上可以大致揣测出,程露大概率也是个受害者。 但现在程露作为现有证据指向性明确的关键人物,还没问清楚话,就被放了......另一个颜司承费尽心机让他去关注的翟喜进,医院周围的警力又都被勒令撤回了...... 秦欢乐不禁急切的走上前,强行找起存在感,“纪队,好久不见,圣诞快乐啊!你看我还没给你送礼物呢,你这么劳师动众的派了这么多人去医院接我,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接你?”纪展鹏压根没好脸色。 秦欢乐眼角瞥了瞥站在一旁的孟金良,见对方隐晦的朝他摇了摇头,心知事态似乎比自己回来路上预想的更严重。 事态紧急,秦欢乐伸手一把抓住了即将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程露的胳膊,抬头看着纪展鹏,“纪队,她还不能放,她是‘1212’的重大嫌疑人!” 纪展鹏居高临下的乜斜着他,“秦欢乐,这些日子没见,长本事了,还学会贼喊捉贼的本领了。” 肖局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展鹏,还当着群众的面儿呢,别说这些置气的话,我的意见是......” 纪展鹏像是为了安抚肖局的情绪,却借由拍他手背的动作,直接拂掉了肖局按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 “肖局,我没开玩笑,也好,咱们回去说。”纪展鹏转过脸,uu看书 ww.knshu“小秦,你也别不服气。”说完也不等肖局,自己率先转头向里头走去。 一群人潮水似的涌进了会议室。 纪展鹏请肖局坐在了上首,自己紧挨着坐了,抬手将u盘递给一旁的警员。 投影仪上一亮,很快开始播放起一段监控录像。 画面上一个男人行色匆匆的在消防通道里左右顾盼,最终走到消防栓窗口,砸开安全阀门,从里头拿出一把消防斧,两手举着,走回室内走廊里。 监控画面切回事内走廊,在坐的一个女警官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 画面是市人民医院的病房走廊! 拿斧头的人,是秦欢乐! 只见他径直走向翟喜进所在的那间病房,走廊的另一侧,龚蓓蕾小跑着入画,似乎在不停的叫他。 画面里的秦欢乐对此毫无反应,直到龚蓓蕾抓住他的衣袖,他才向对面的墙上抬手一指,龚蓓蕾跟着他的动作一转头,秦欢乐借此时机,起手一个迅猛的手刀,斩在龚蓓蕾的后颈处,龚蓓蕾随即软倒在地上......秦欢乐完全没有理会她,举起斧头走入翟喜进的病房。 视频结束。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从肖局,到孟金良,到后面赶来的刘茗臻......没有人相信秦欢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纪展鹏抽动了一下嘴角,挑眉看着秦欢乐,“怎么样,抓你回来不冤吧?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先拘你五天,罚款一千。至于其它的,咱们趁着拘留这段期间,一项一项慢慢交代,不着急。” 朗华大厦(24) 但凡思维正常一些的人,无论从人之常情的角度,还是多年同事的本能,都下意识的想要为秦欢乐辩护两句。 可这样的念头反推到纪展鹏明显要严惩秦欢乐的态度上,众人又都小心翼翼变得三缄其口起来。 关系远的觉得犯不上,关系近的觉得需要避嫌,关系不远不近的又被理智思考占了上风——谁知道纪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知道自己莽撞开口到底是在帮秦欢乐,还是在害他? 原本嘈杂的会议室里,一时竟落针可闻。 肖局从短暂的震惊中率先恢复过来,清了清嗓子,高声骂道:“秦欢乐!你简直无组织无纪律!就算你急于搜证查证,也不能这么莽撞任性啊,连自己同事都开这种不着边际的玩笑,下手也没个轻重!看我回头怎么处分你!” 故意伤害成了开玩笑? 纪展鹏冷冷的看过来,“肖局,话不是这么......” “你别拦着我!”肖局横眉冷对,“谁也不许为他申辩!秦欢乐,你自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解释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看我不关你禁闭!” 纪展鹏伸手来拦,“肖局......” 肖局仿若气愤到了极点,一把推开他的手,又升了一个八度,男高音似的吼道:“说!” 秦欢乐内心快速的盘算着,眼下任何解释恐怕都不足以取信于明显来找自己茬儿的纪展鹏,所幸翟喜进没出什么意外,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而龚蓓蕾那边......他只以为是“关海”袭击并劫持了龚蓓蕾,没想到“罪魁祸首”居然是自己......但也幸好是龚蓓蕾,但凡换个别人,只怕还就真是说不清楚了。 秦欢乐都快饿得当机的大脑,快速组织起了一番说辞,同时扬起一双“无辜眼”,望向肖局和纪队,“事情很简单,我就是去保护翟喜进的......” 一个男警官急切的跑进来敲门,“报告!医院那边报案了,说护士去查房的时候发现,翟喜进死了!” “什么?!” 翟喜进还是死了? 秦欢乐心脏一紧,不可抑制的站起身,圆睁的双眼瞪向对面的孟金良,余光却瞥见纪展鹏双目如鹰隼一般锐利的打在自己身上。 肖局也不禁狐疑的望了秦欢乐一眼。 孟金良立马转身快速问:“怎么死的?” 那位男警官舔舔嘴唇,“护士去查房的时候,他、他蒙着被子坐在床底下,护士上前去询问时,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而且......” 孟金良接口催促道:“而且什么?” 男警官出于习惯,描述时下意识的望向了刘茗臻,“而且......他双手双脚都被折断了反剪在身后,两只眼珠......被挖掉了,现场也没有找到......” 不知是谁发出了抽气声。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问:“死因是什么?” 男警官摇摇头,“初步无法判定,还要看尸检结果吧,最近的派出所已经先派人过去了,我们这边......” 孟金良回身望了一下肖局和纪队,见两人都无异议,快速带人出去了。 “等等!”纪展鹏叫住也要跟出去的那个男警官,“你跟着去确定几件事情,”他瞥一眼表情讳莫如深的秦欢乐,“今早带秦欢乐回来时,他们在翟喜进的病房里都看到了什么?秦欢乐和翟喜进当时各是什么状态?另外调一下医院监控记录,秦欢乐离开后,还有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这几个问题剑指哪里,昭然若揭。 正走到门口的刘茗臻脚步顿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走了出去。 “是!”男警官应了一声,又去看肖局。 肖局背着手站起身,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对站在秦欢乐身后的两个警官说:“把秦欢乐带去关押起来,单独关押,孟队和刘科长那边没消息前,谁也不许和他说话,”他表情狰狞,要吃人似的,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的说,“听清楚没有,谁也不许和他接触!” 一家风格简约明快的连锁早餐店里。 颜司承捧着一个褐色的托盘,走到靠窗的位置,将托盘上的豆浆和油条依次放到程露面前,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没有眼神交流。 程露一直低垂着眼睑,伸手拿起那杯豆浆,塑料杯盖正中央预留着插吸管的小孔,可她手太抖了,试了很久都插不进去。 颜司承将手肘支在桌面上,身体略微前倾的注视着程露。 “吃点东西吧,这些天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 程露点点头,放弃了插吸管,直接揭掉了塑料杯盖,两手端到嘴边,却没有喝。 过了良久,豆浆杯里一点微涟。 是她的眼泪落进了杯中。 “颜老师,都、都结束了吧,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吧?我真的、真的不想再......” 颜司承离开座位,隔着桌子探身过去,用力握住了程露冰冷而颤抖的手。 从远处看,真是个温暖而暧昧的姿势啊。 可抬起头的程露却只从颜司承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程露,别怕,你表现的很好......那个秦欢乐已经完全相信了我的话,再坚持一下,快了,就快了......” 厉宝剑跟着刑侦大队的人马一起杀去了市人民医院。 整个住院部端头的病房,都被明黄色的警示带隔离了起来。 技术科在翟喜进尸体及附近提取到了几个清晰的指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翟喜进死状恐怖惨烈,眼珠整个被挖走,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淋淋洒洒布满全脸,徒留两个惊恐的黑洞望着屋顶,加上已经开始出现的尸僵,整个人仰面窝成一个“口”字,颇有些死不瞑目的意味。 刘茗臻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正在初步验看翟喜进的伤口。 从尸体表面来看,除了眼睛,并无其它明显外伤。 她收了工具箱,打算回去再做详细的尸检。 厉宝剑仔细检查着病房内的每个角落,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 “大保健!”一声急促地呼喊从门外由远及近的传来。 厉宝剑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连忙回头,就见门外两个人正拦着龚蓓蕾,不许她进来。 厉宝剑赶忙走到门口,冲着两位片警儿说:“这是我们局里的同事。” 龚蓓蕾却不进来,拽着厉宝剑走到走廊僻静处,低声急道:“怎么回事啊,我睡一觉醒来,怎么天翻地覆的,老秦被抓走了?” 厉宝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没大事就行,老秦这次恐怕要兜不住了,”他向远处瞥了一眼,低头压低了声音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监控录像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是老秦打晕了你,你当时和他说了什么?现在纪队接手了这个案子,我看连肖局都辞边儿了,你长点心眼儿......” “这和心眼儿有什么关系!”龚蓓蕾没好气儿的剜了他一眼,“我相信老秦就算打我也是为了保护我,他是绝对不会害我的,我得当面问问他,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厉宝剑眼神闪了一下,站直身体,稍微拉开了些距离,带了些许戏谑调侃的语气,“他有什么好,让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能这么死心塌地、矢志不渝的维护?花骨朵儿,我想知道,要是换了昨天打你的那个人是我,你会怎么着?也这么维护我吗?不会吧?” 彼此太熟悉有时也未必是好事,龚蓓蕾张张嘴,半晌费解的问:“难道你真的怀疑老秦?” 厉宝剑避开她的眼神,“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只相信证据。” 龚蓓蕾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远处孟金良在病房门口招了招手,两人连忙止了话题,跑上前去。 孟金良先问了问龚蓓蕾的伤势,才眉头深锁的说:“恐怕要坏事。” “怎么说?”龚蓓蕾急道。 孟金良想点根烟,摸到烟盒才想起这里是医院,只好把烟盒在手里捏着把玩,“询问了所有人,都证明最后与翟喜进见面的人是秦欢乐,他们俩当时一起在床下面,后来秦欢乐被带走,护士说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进去。” 龚蓓蕾负气的边摇头边说:“护士不可能分秒不停的盯着翟喜进的病房,再说护士站和病房中间的走廊里,还有消防通道的入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孟金良点点头,“护士只说她没看见,并没有百分之百打包票说没人进去,可坏就坏在......纪队找人要走了昨晚的监控录像,结果保安室那边不知怎么操作的,这条走廊的摄像头就忘记开了......而且带走秦欢乐以后,局里的人也跟着都撤走了......总之,现有证词下,老秦确实是翟喜进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再加上昨晚他拿着斧头进去的画面......”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未尽之意,uu看书.uukansh.co不言自明。 龚蓓蕾紧紧的抿着嘴唇,看看厉宝剑,又看看孟金良,眼睛转了几圈,忽然皱眉怒骂道:“同事一场,至于这么往死里整人吗?” 厉宝剑以为她又要为秦欢乐鸣不平,怕人多嘴杂影响不好,正要阻拦,却见龚蓓蕾双拳紧握,气到发抖。 “妄我还拿他当大哥,事事相信他、维护他,他就还我一个手足相残?还患难与共,还同袍之谊?我呸!我请的那么多顿饭都请到狗肚子里去了?谁也别拦着我,我要不当面骂得他钻到地缝里去,就难解我心头之恨!要我原谅他?没门!除非六月飞雪,腊月惊雷!” “嗡”...... 一阵风吹来。 龚蓓蕾还以为窗开了。 却不想是病房顶棚、只有夏天才启用的风扇突然开始旋转起来。 一阵阵凉风,伴着扇页上几个月的积灰,还有一丝若有还无的......腥气?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不禁都原地仰起头来看着这显然不合时宜的风扇。 刘茗臻眼睛一眯,在扇页急速的旋转中看到了一丝异样。 除了她,渐渐其余的人也都看出了端倪。 龚蓓蕾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厉宝剑的衣摆,手心全是冷汗。 就见随着风扇的开启,两扇相对的扇页上各垂下一根丝线,每根丝线的底部坠着一个圆形的物体。 飞旋的转动,带来视网膜上的错觉。 两颗血淋淋的眼球被高速旋成一个圆弧。 仿佛无数只天眼,在注视着人间。 朗华大厦(25) 铁门、铁窗、铁锁链。 秦欢乐穿着一件代表“身份”的橙红色马甲,抱臂坐在“单间”拘留室里,这待遇该说不说,没有点内部关系,还真混不上。 肖局说不许任何人和他接触,虽然他心里明白是在保护自己,毕竟纪展鹏这次表现的跟吃错药了似的神经质,带着极具倾向性的来者不善,而自己青涩小鲜肉一枚,尽量避免被他老奸巨猾的设套诈供,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保护作用。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彻底断绝了和外在的联系,蛤蟆一般坐井观天,等着天上掉馅饼来摆脱眼前的困境,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纪展鹏更年期了?掐指算算好像差点儿日子啊。 听说他老婆很早以前就和他离婚,带着孩子出国定居去了,难道独身太久不益身体健康,憋着憋着就变态了? 秦欢乐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下子,不知道这么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怎么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往外冒不正经。 “哐铛”一声巨响。 龚蓓蕾被执勤警员连拉带扯的也没拦住,脚踩风火轮的冲到拘留室门前,引来了隔壁一间多人拘留室里吃瓜群众的集体注目,一个个都伸着脖子打算拿这个节目当乏味精神生活的重要调剂,一点渣儿都不愿漏掉。 龚蓓蕾冲到门前,一脚揣上去,掐腰大骂:“秦欢乐,你小人!你无耻!你卑鄙!你两面三刀!你口蜜腹剑!你表里不一!” 秦欢乐脑袋一迷糊,也掐着腰站起来,“龚蓓蕾,你有毛病、缺心眼儿、脑袋被门挤了吧!” 龚蓓蕾脸色顿时涨红,对着铁栅门又是一顿飞踢。 旁边同事都觉得脸上无光,余光看到那几个“长脖子老等”似的拘留人员,就后脑勺发热,和稀泥的劝道:“都是一个科里的同事,何必这么撕破脸呢,有话好好说啊!” “说?她说?”秦欢乐轻蔑的一扬头,满脸写着欠揍,“她这泼妇样,会说人话吗?” 龚蓓蕾都恨不得挠墙了,“我泼妇?你才泼妇!你全家都泼妇!秦欢乐,我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不就怕我抢你功劳吗?你那点小算计、小心机,你以为我看不透?等你出来,我不打出你的蛋黄来,我龚蓓蕾三个字倒着写!” “我出去?有本事你进来啊!”秦欢乐拿手指头挑衅的一勾,“你属叫唤鸟的啊,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和你一起工作这么久,要么你进来和我比划比划,要么你就闭嘴早点回家洗洗睡吧,龚大花瓶,我求求你千万别说话了,再说话真要暴露智商了!” “啊!!!”要是火气可以具象,龚蓓蕾脑袋上都要冒烟了。 一旁执勤的同事是真看不下去了,苦着脸看秦欢乐,“毕竟是个姑娘,你这嘴也太没把门儿的了,都少说一句吧,啊?家丑不可外扬,你俩这是上我这儿说评书来了。” 对门儿的拘留室里喊了一嗓子,“继续,我们买票!” 这位铁面同事虎躯一震,粗着嗓子喊道:“还想再蹲几天是不是?都回去靠墙面壁,快!” 吃瓜群众应声而散。 龚蓓蕾扭过头,疯婆子似的对同事吼道:“给我开门,我必须立刻!马上!进去揍他一顿!” 那同事一顿,明显的为难,“这......这不行吧,肖局特意嘱咐了,不让任何人和秦欢乐接触,你也体谅体谅我,本是同根生,咱们就别互相煎着玩儿了。” 龚蓓蕾瞪圆了贼亮的眼睛,怒不可遏的盯着对方,咬牙切齿的说:“要么你开,我打他一顿,要么你不开,我打你一顿!不然这事儿在我这儿过不去!” 秦欢乐起哄架秧子不嫌事大,撇着嘴在里头嘟囔,“来来来,你就给她打开,放她进来,我看看她能把我怎么着。” “你就闭嘴吧!”同事也有点受够了,拉着龚蓓蕾小声说:“老秦的问题现在说不清,你最好还是别犯这错误。”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龚蓓蕾眼圈儿一红,两肩垮下来,吸着鼻子说,“哥,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被自己战友......这种感觉你懂吗?” 同事叹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龚蓓蕾又凑近一些,“我知道难为你了,你就把钥匙给我,真有问题我就说是我偷拿你钥匙的,你站远点儿,避避嫌,我给他几巴掌就出来。” 同事看他俩这水火不容的样子,到底还是磨不过人情,把钥匙往龚蓓蕾手里一塞,就退后了几步,坐到值班台那里乔装看文件去了。 龚蓓蕾迅速打开门,看到秦欢乐嘚瑟的迎上来,毫不留情的一拳直击他的鼻梁,秦欢乐眼前一阵金星,两条鼻血就窜了下来。 远处那个同事瞥见,抖了一抖,侧过身子,彻底不往这边看了。 秦欢乐捂着鼻子晕眩的蹲在墙角,龚蓓蕾掐腰站在他面前,无论谁路过看到,只怕也不会有任何的遐想,要么为秦欢乐掬一把同情泪,要么骂一句“活该”! 静默了两秒。 秦欢乐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姑奶奶,你还玩真的啊。” 龚蓓蕾掩耳盗铃似的偏脸向外头瞧了瞧,确定了没人,才快速的说:“做戏做全套,当然了,也是为了你砍我那一手刀,现在就算扯平了。” “我那是......”秦欢乐咬了下舌头,“行了,你这么费尽心机的见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别耽误功夫了,快,言简意赅!” 龚蓓蕾表情严肃起来,“老秦,你被带走之前,我去见过翟喜进!” “什么?”秦欢乐仰起头,余光瞥见外头的同事,忙高亢的喊道,“龚蓓蕾,我和你没完!说你呢,你瞅啥!”继而又压低声音,“快说,到底咋回事,你看见凶手了?” 龚蓓蕾有样学样,厉声高喊:“没完怎么样?不服啊秦欢乐,瞅你咋的!”又低声快速说,“没看见凶手!你听我说啊,我醒了之后去翟喜进病房找你,只看到翟喜进一个人在床底下发抖,我爬进去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他还不说,后头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他哭得稀里哗啦的,说都怪自己......” 她顿了一下,“翟喜进说,大概十年前吧,一天他卖包子的时候,碰巧捡到了一个女客人遗落的手机,那个客人几次找他,愿意出高价赎回手机,可他一时起了贪念,更觉得这手机值钱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抬价,直到最后一次,他偷偷尾随那个客人,想看看对方的家境如何,再确定一个最终的价格......结果他一直跟进了朗华大厦......大门没关严,留着一条手指宽的缝隙,他看见了那个女客人,那个女客人也看见了他......” 三十几岁的温婉女人,衣服凌乱,颧骨乌青,头发散乱的披在身后,如同烈日下蒸干了水分的海带一般干涩。 翟喜进一窒,他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很想转头就跑,可脚下却像个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努力,都挪动不了分毫。 概因背对着大门而立的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皮带,一手死死的掐着那个女人的脖子。 女人已经说不出任何言语,泪水顺着绝望的眼眶蜿蜒流下,大概突然出现的翟喜进成了她最后的希望之光,是她能否逃过一劫的唯一可能,她用尽全部的意志心力,死死的盯向门边,盯着他,无声的传达着她无限的恐惧与哀求。 翟喜进怂了,他抬起手捂着嘴,甚至不敢发出呼吸声。 时间对于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仿佛定格了一般。 女人莹白的皮肤由粉转紫,眼球慢慢外突,眼白处隐隐浸出血红斑点,舌头自齿间探出......很快,一阵便溺失禁的臭味由远及近的扩散出来。 翟喜进没控制住,一滴泪落在前襟,不为别的,仅仅为他自己倒霉催的运气——好端端怎么会碰上这样的晦气事! 他双膝弯曲,小心翼翼的跪倒在地,几乎跪趴着,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那个房间,离开了朗华大厦。uu看书.uuknshu 余生,再没对第二个人提起那双眼睛。 秦欢乐低声问:“哪个房间?” 龚蓓蕾弯下腰,用手指在手心边写边说:“303。” 她等了一下,没等到秦欢乐的反应,眼看着那边执勤的同事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不禁急道,“我离开没几分钟,就听说翟喜进死了......老秦,我不敢对别人说,那我不就变成最后一个见翟喜进的人了......不不,我不是要你替我顶雷,我只是,不知道该对谁说,该相信谁......毕竟翟喜进已经死了,又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他死前对我说了那些话......” 秦欢乐抬手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咱俩之间就别解释了,和我还见什么外!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这事儿你先别对任何人说,实在扛不住压力......去找刘法医也可以。余下的,就凭咱俩这默契,自由发挥吧。” 龚蓓蕾点点头,很想问一句:为啥这么相信刘法医?可毕竟场合不对,硬生生的又给咽了回去。 秦欢乐瞄着那个同事转过身来,迅速起身照着龚蓓蕾肩膀推了一下,龚蓓蕾一个踉跄,跌在铁栅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还真动手啊秦欢乐!”同事连忙跑过来,看到龚蓓蕾满脸泪水,拿手指在空中对着秦欢乐无语的点了点,就扯着龚蓓蕾走了出去。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秦欢乐脸上的表情逐渐带了凝重。 这一切,是宋子娴的复仇吗? 果然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吧。 朗华大厦(26) 冰冷的解剖台上,翟喜进的尸体横沉在上面,毫无隐私可言。 他年迈的老母亲刚得到了消息,从农村赶来,说话不过三句,就哭晕了两次。 她开始时不大同意给儿子解剖,经过警员的反复的劝说,要给死者一个交代,才勉强同意。 此刻,她正期期艾艾的拉着面前并不熟悉的警官,抽噎着说:“我儿苦啊,一辈子也没成个家,这又去了另外一头儿,得多孤单啊。就算给他个交代又能怎么样?我儿活不过来了,我能守着一个交代过日子吗?” 警员只好耐心开解道:“你这么想啊,就算他不在了,可也要给他一个说法,还他一个公道,抓到真凶,避免更多的人受害。你不在乎这个交代,也许你儿子在乎呢?等凶手绳之以法了,就算在另外的世界里,他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老太太愣模愣眼的抬头看着他,“怎么,你们警官也信这个?” 警员年纪还轻,眼睛一瞪,连忙推手摇头,“我......我不,哎呀!”他有些左右为难起来,刚才那话不过顺嘴一说劝慰老人,眼下要说相信吧,自己三观上过不去,要说不相信吧,打脸太快,面子上又过不去。 他叹了一口气,这和受害人家属沟通的工作还真是个苦差事。 翟老娘年轻时也是个经过些风雨,历过些波折的人,内心颇为要强,虽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击垮了她的身体,却没有击垮她的意志。 她咬紧了牙关,还惦记着比找到真凶更紧要的事,忙去拉警员的手,“同志,既然你也相信,那我想......与其给我儿个交代,不如趁着没下葬,我太久不进城了,也没啥亲戚故旧,不像你们这儿接触的人多,要不,你帮着打听打听。” “你说啥?”警员没听懂,“这人都已经......” 老太太没回答,他自己倒也反应过来了 如果说一切物质承载都是虚无飘渺的,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皮囊不过是表象,生命都“升华”到另一个维度了,不需要美丑高矮的世俗标准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顺着老太太的意思,他这也胡思乱想的太没边际了。 他扶着神情激动的翟老太太坐下,又递了一杯水过去,“你注意身体,先别想这些,坐这儿缓缓,我那边还有工作,你有什么事儿随时跟我们同事讲。” 他余光瞥到刘法医从走廊另一侧风风火火的拿着一沓资料走过,不禁舔舔嘴唇,也连忙在后头跟了上去。 孟金良迎头看到刘茗臻走过来,蹙眉上前,“出结果了?” 刘茗臻点点头,“走吧,那边催着呢。” 她脸上一丝不苟,不见任何笑容,只有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让孟金良心如铁坠,不禁一把拉住刘茗臻的手腕,不知不觉紧紧攥住,“茗臻......” 刘茗臻望了他一眼,难得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的拍了两下,才向会议室走去。 “根据尸检结果显示,死者口鼻处可以隐约闻到有苦杏仁味道,面部血迹擦拭干净后呈现出暗红色,经解剖,也发现死者体内血色鲜红,通过技术检测,可以判断其是死于氰化钾中毒。而在现场提取到的指纹中,经辨认比对,只有一组清晰完整,是属于......”她稍微顿了一下,“是属于秦欢乐的。” 肖局黑着脸没说话。 纪展鹏此刻倒不急了,冷笑着勾起一旁的嘴角,“我这边也传来消息了,去搜查秦欢乐家的警员回复说,在他家里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有氰化钾残留,另外,还找到了大量的收据......你们都不知道吧,他常年养着一个私家侦探呢!”他眼角瞟了一下肖局,“我记得这小子打从进局里开始,就一直有事没事的装穷,原来私底下是预备着干大事儿的。” 肖局没有应和他的冷嘲热讽,板着脸说:“我觉得这里头很有问题,秦欢乐他是干嘛的?如果他真的要去毒害翟喜进,怎么会不把氰化钾处理干净喽,还硬要留一点所谓的残留物在家里,授人以柄,引人去查?” “不不不,”纪展鹏一脸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辩驳道,“我觉得这恰恰最说明问题。这是典型的自负啊,有多少人为非作歹,露出马脚来,都是源于自恃过高,以为全世界都尽在掌控,谁也抓不住他犯罪的尾巴。” 肖局拧着眉头,“展鹏,你这是臆测。” 纪展鹏转头,“肖局,你说的也很主观呐。” 肖局将视线落在孟金良身上,“那个什么私家侦探是什么背景?秦欢乐又不是一线特勤,又不需要养着线人卧底的,找那个人来问问,他到底在查什么事儿。” 纪展鹏微微一笑,“不必了麻烦,他们查到这个线索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去调查了,可惜那位私家侦探先生近期不在国内,只怕是畏罪潜逃了吧?” “秦欢乐今天才出事,畏罪潜逃的也太早了!”肖局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一扭脸,“小刘,你怎么看?” 刘茗臻略微想了一下,语气平淡的说:“死者被发现时身体扭曲,两腿膝关节、两臂肘关节处,都被扭断,弯成特定造型,这需要施害人兼具力量与技巧,短时间在狭小空间内完成,还是很有难度的。另外在现场找到了死者被整个挖下来的眼球......肖局,因为氰化钾可以在几秒钟内就使人如闪击昏迷后迅速死亡,而挖眼球与折断四肢却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我个人倾向于死者是先被毒杀后,才又被残害尸体的。” “行了!”纪展鹏不喜欢这种没什么倾向性的话,敷衍的点点头打断了对方,“肖局,事情其实已经清楚了。你看是不是可以开始审讯秦欢乐了?” 不知道关禁闭这件事情到底是由谁最先发明出来的。 总之限制人身自由,又完全被孤立,绝对是对一个正常人最极致的惩罚。 那种丧失了时间概念的漫长枯燥过程,极易使人狂躁抑郁。 只是眼下对秦欢乐而言,还没到令人抓狂的程度。 他将“1212”自案发起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的在脑子里反复的过了几遍。 他闭着眼睛,将自己想象成无形无状的水流,漫过松软的泥土,一点点向下渗透,一点点向下篦犁,每一处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像是每一颗泥土颗粒都在诉说着它们存在的必要意义。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间就比旁人度过的快一些。 将这种“入定”一般状态打破的,是一个警官的走入。 来人十分面生。 秦欢乐反复打量,确定自己在局里这些年从没有见过这人,不知道是不是从下面基层借调上来的。 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立场询问对方的身份了。 他瞥了一眼对方的警号,没有作声。 那人倒是很有经验似的,先试图拉近与他之间的关系,笑着递过一杯水,“这里头挺憋屈吧,喝一点儿水润润喉?” 秦欢乐没接,抽了一下鼻子,“不喝了,贫僧法号受虐成瘾,诶,哥们儿,要是有烟来一根。” 对方从善如流的递过来一支烟。 秦欢乐深深的吸了一口,就听对方语气随意的说:“现在管制挺严的,你在哪儿买的氰化钾?” 秦欢乐一愣,眯着眼睛扫了下对方,“你跟我开玩笑呢?那玩意顶饿啊,我没事买它干嘛?” 那人也不恼,垂头讪笑一下,“别激动嘛,咱这不是随便聊天呢嘛。” 秦欢乐黑着脸盯着他,“聊,你继续,我听着呢。” 那人偏着头看过来,“平时喜不喜欢野外生存、户外冒险什么的?” 秦欢乐没说话。 那人两手交叉,头微微向前探过来,轻声问:“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你是用什么工具凿开冻土,把翟喜进埋进去的?” 秦欢乐忍无可忍,“你他妈哪来的二五眼?会不会说人话?” 对方眯着眼,挑衅似的看着他,“说了是随便聊聊嘛,又激动......其实我也就是走个过场,知道你狡猾,对局里审讯程序也熟,所以你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纪队说了,就算你不开口,我们也能零口供破案。所以你跟我叫嚣没有用,不如省着点力气,留着吃牢饭用吧。” 秦欢乐静静的看着他,突然拍案而起,猝不及防地抓起桌上的水杯,像那人脸上一泼,趁对方本能应激闭眼的瞬间,向前将他扑倒,一拳打在他的颧骨边。 那人挣扎着摆开头,两手撑在秦欢乐肩膀上,两人不禁麻花似的扭打起来。 桌椅都被撞翻,秦欢乐暂时受手长优势,自上压制住对方,死死的掐着那人的脖子。 他眼神一错,不经意看到那人还留有水迹的太阳穴处,浮起一块儿一元硬币大小的白皮儿,像是特型演员化妆时用的仿真皮肤。 趁着对方呼吸不畅,行动迟缓,他快速抬手向那位置一搓。 一层薄薄的纤维状的东西,因刚才的水浸,被轻易的撕了下来。 远处的几个同事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冲了进来,见到眼前情景,不由分说上前推开秦欢乐,给他戴上手铐,另两人扶起地下躺着的那人,又呵斥了秦欢乐几句,转身锁门走了。 “诶,你站住,你站住!”秦欢乐惊诧的脸色大变,出口的声音微颤,直勾勾的盯着消失在走廊里的那个人。 他有些茫然的垂着手,很长时间才想到去捻动了一下手中的那一小块纤维...... 他看清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仿真皮被揭掉后,露出的是太阳穴处的圆形枪伤疤痕! 子弹是沿着约45度的角度,自下向上射击的,高速飞行的子弹射入脑中后,因旋转阻力变大,会在物理作用下左右上下摇摆着推进,继而在瞬间剧烈而不规则的撕裂人颅骨内部的组织,所以子弹击入处的伤口虽然只是一个小孔,可在脑内却会造成巨大的创伤。 以现有的医疗水平下,那个刚刚还在对他诱供的人,是绝不会还活着的!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秦欢乐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有多煞白。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整个事件中的所有关节,然而刚刚发生的一幕,又再次将他推入了迷失的深渊...... 延平最繁华的cbd。 一间高层写字楼里,一位身姿曼妙的前台小姐,正引着纪展鹏向里走。 通过深邃曲折的走廊,一直走进最深处一间奢华的办公室门前。 真皮包裹的两扇棕红色的大门被推开。uu看书ww.uukanshu.co 前台小姐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自觉的转身离开了。 纪展鹏走进去,又回身关紧了门。 里面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他轻车熟路的沿着书柜最角落的一个隐蔽小门向里走去。 密室里面是一间更幽暗、更狭小、也更精致的办公室。 宽大的黑色橡木桌后面,真皮转椅里正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影。 在肖局面前嚣张到极致的纪展鹏,此刻却恭谦的靠墙垂头肃立,不发一语。 也许是某种约定,使他的到来已然成为一种答案。 过了一会儿,座椅里的人才慢悠悠的转过身来。 桌上的水晶灯只照得见他胸前的一截位置,其余皆掩在黑暗中。 灯光下,那人带着一双酒红色的皮手套,手中优雅的玩弄着一副扑克牌,炫技似的来回洗着牌,不知道的人只怕还要误以为是在赌场中,那经年做惯了牌局的荷官呐。 良久,“皮手套”才将手中的纸牌一张张的依次整齐摆放在桌面上。 一张、两张......七张、八张...... 桌面上素色的纸牌上并没有任何红桃、梅花......却只见一个个简单线性勾勒的“人形”在牌面上不断的挣扎扭曲着,尽管缄默无声,可那极尽痛苦哀嚎之态却早已跃然纸上。 纪展鹏谦卑敬畏之态更甚。 “皮手套”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张牌,捏在手指间顿了顿,按开了一旁的打火机。 璀璨的水晶烟灰缸里,纸牌燃尽,唯余灰烬。 朗华大厦(27) 逼仄的城中村里,翟老娘七拐八绕的,终于看到了那块饱经风霜的红底白字楷书招牌——“老家坛肉馆”。 这门脸儿年久失修,窗框子都歪歪斜斜的。 门窗玻璃上也都挂着重霜,里外互不可见。 门前垂着一副军绿色的厚棉门帘儿,还框着两根横木条挡风,开门的一侧已经被往来的客人摸得油黑发亮了。 翟老娘摘了手套,挑起门帘儿,又推开里头厚重的铝合金门,扑面便闻见一阵诱人的香气。 里头地方小,没开灯,两侧靠墙只摆着四张小方桌。 最里头透明的柜台里,摆着几瓮坛肉,乌黑色的小坛子底下,坐着一排瓦斯炉灶眼儿。 坛口不深,齐边儿一汪泛着油花的肉汤,冒尖儿的盛放着一块块色泽金黄透亮的五花三层肉,每块都被均匀的切成六分大小,码放均匀,晶莹剔透。 肉块都是先用冰糖炒出糖色的,每丝纹理都挂着诱人的卖相。 当然,火候也是很重要的:急火逼催调料入味儿,慢火熬出油脂的肥而不腻,文火则继续保持瘦肉部分的不柴不碎,最后再倒在一口口小坛子里小火慢炖,直到肉烂汤浓,香味四溢,随时来客,随时端上一坛,无论就着米饭还是馒头,都能吃得人恨不得咬下舌头来才罢,是平民美食中最让人流连忘返的一道。 这店有家传秘方,平日里门前都是要等位排队的,只是眼下还没到饭点儿,稍显冷落。 翟老娘心底压着事儿,并不为这诱人的馥郁肉香所惑,径直往里头走。 老板从柜台后头站起身,瞬间扯出个职业笑脸,“来了,吃点儿什么?” 翟老娘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我找年枝姐。” “哦,”老板卸下了被迫营业的笑容,又委顿回柜台后头戳着手机,面无表情的说,“后头洗碗呢,你进去找她吧。” 通往后厨的小门上,挂着半截儿白帘子,四角还绣着花儿,翟老娘看了一眼,没留神脚底下的水桶,差点绊了一跤,忙扶住门框站稳,忐忑着掀起门帘儿,向里头瞄了一眼,就见一个岁数和自己差不多的红衣女人,正坐在水槽边的小木凳上,冲刷着一整个大塑料盆里的碗盘。 她面容干瘦,颧骨外凸,头发是染褪了色的暗红色,听见声响,抬头看了一眼,见不是熟人,皱了皱眉头,也没说话。 翟老娘忙走进来,带着些拘谨的尴尬问道:“年枝姐?你是年枝姐不?” 年枝眼里立时带了警惕和疑惑。 翟老娘忙走上前来,蹲身与对方视线齐平,自我介绍道:“我是、我是呼兰村的,我们村刘嫂子介绍我来......”她手里那张小纸条上歪歪扭扭的记着此地的地址,紧攥在手心里,都被汗水洇湿了。 年枝这才了然的“啊”了一声,“是她介绍的,什么事儿啊?” 翟家老娘紧张的向外头瞅了瞅,才凑在年枝耳边嘀咕了一阵。 年枝歪着头乜斜一眼,甩甩两手的水,暧昧的一笑,“这事儿......你也瞧见了,我这儿实在是走不开,再过一个小时就到饭点儿了,走了老板要扣工钱的。” 别看翟老娘这十几年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可越是乡土民家,越能磨练人情掌故。 她闻言忙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没头没尾的就往年枝怀里揣,压低声音急道:“我这实在是着急,没法子了!我家里没有掌柜的——死了多少年了,就我一个人老婆子,实在操持不了个体面的丧礼,眼见着就要亏待我儿了,要是再不能给他......唉,我这心里不安稳呐,哪能叫他赤条条白活了一辈子,临了连个伴儿也没有,真怕以后我老死了,见到他爷俩,要落埋怨的。年枝姐,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你就帮帮我吧,啊?帮帮我!看在他刘嫂子的面上......你和她不是表妯娌吗?” 其实她说啥都没太大用处,年枝打从感受到了怀里那沓子钞票的厚度,肩膀就已经松下来了,她敛着眼角一笑,“大妹子,看你这话说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的,那咱俩也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了,看!你还客气啥!”她把手在怀里又按了按,“再说多又见外了,成,你等等,我去跟东家请个假。” 年枝手脚麻利的脱掉自己身上那件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从门脚一个蓝色的大塑料袋里掏出自己半旧的羽绒服穿在身上。 又掂着脚,从碗柜顶层最深处掏出一个红布包——翟老娘看见那红布包里头露出金闪闪的一角,也没敢细问,怀着感恩的心情,亦步亦趋的跟在年枝后头。 两人倒了两趟公交车,才到了市局门口。 门卫是认识翟老娘的,只以为她旁边那个老年妇女是她家的亲戚,陪她回来办什么手续,也没阻拦,简单的登了个记,就放她进去了。 两人鬼鬼祟祟的走进来,却没往办公楼里去,而是贴着墙根儿绕到了建筑的阴面。 翟老娘将绒线帽子向额头上头推了推,抬起眼皮,仰头向上费力的瞅了半天,才用手指着三楼的一间窗口,对年枝说:“就是那间,我儿的尸体就停在那间屋子里解剖的,我都打探好了。” 年枝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自怀里掏出一方白色的大手绢儿,将四个角挽住各打了一个结,不知怎么一扭一转,就叠出个棱角分明的梯形帽子来,倒扣在头上。 又掏出一个铁皮胭脂盒,拿手指蘸着,点了三点在眉心,从远处瞅,既像开了天眼,又像一簇火。 “放心,还没过三天,你儿的魂魄就在这附近,走不远。”她边说边往两边眼角粘了一小片桦树皮,“我找他来问问,看他在这附近溜达,有没有遇见个投缘相好的,总得他自己称心如意的,心里才能实打实的感谢你这做妈的惦记他、成全他。” “是是,”翟老娘从那颓丧痛苦的眼神中,终于释放出一丝充满希冀的神采来,“年枝姐,得亏找到你了,你想的真周全呐,是得找个让他自己愿意称心的。” “那是!”年枝颇有些傲娇的抬抬下巴,“我最讲究口碑,做得都是回头客。你放心,就算之后俩人过不到一块去,你还可以来找我,我是带售后服务的,保三年!” 年枝其实是她老家村里一带有名的“嚓玛”,这个词来自于通古斯语里的saman,原先的本意里头有“智者、通晓、探究”的意思,后来也有人把它称作“萨满”,用来笼统概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师。 年枝祖上原本也不是干这个的,几辈子本本分分种庄稼的农民。 只是有一年冬天,她跟着丈夫往后山里头去下套打兔子,一时没留意,和丈夫走岔了路,一个人在后山雪地里迷瞪了大半天。 等村民们点着火把将她救出来的时候,便见她头发披散,满面红光,嘴里不住的说着天母阿布卡赫赫喂她吃了一块儿雪山天石,还派她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代理。 阿布卡赫赫是谁?村民还真没人知道。 可年枝自此之后,就没有停止过满嘴神神叨叨的胡言乱语,久而久之,老一辈儿里的人便说她恐怕是撞了黄皮子,通了神了。 没过多久,村里一个孕妇突发早产,恰逢大雪封了路,来不及送往外头的医院,那家里人一时着急,有病乱投医,就请了她到家里舞弄。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那早产的孕妇,果然平安诞下一个七斤多重的大胖小子来。 自此之后,年枝的名声便在这附近传开了,她自己索性也就干上这个行当。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阿布卡赫赫终究没赐给她一个懂事的好儿子,她早年跳大神积攒下的一点钱,被他儿子养了个邻村小寡妇,给挥霍的精光。 可怜她人到晚年,为着衣食,还不得不到城里给人当小工赚钱糊口。 翟老娘终于知道了刚才那块红布里头金闪闪的一角,其实是一个木柄的阴雕镂花铜铃铛。 年枝先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拜了拜,才举起铃铛在头顶,四肢伸展弯曲,嘴里振振有词,满面红光,眼神精亮。 翟老娘紧张的直哆嗦,又不敢靠前,又不愿退远,只跟在年枝的身体斜后方,瞪圆了眼睛,不敢错漏对方的一个动作节拍。 “诶!干什么的?” 一声严厉的呵斥,两个警官瞧见了她们这番做派,连忙走过来喝止,u看书 ww.uuanshu 跳大神跳到局里后院来了,这要是被领导看见,还不定怎么批他们呢。 其中一个就是之前接待过翟老娘的那位小警员。 他几步上前,认出了翟老娘,“大娘,你怎么在这儿呢?这位是?” “这、这位是我亲戚!”翟老娘连忙磕磕绊绊的解释。 而刚刚那个仿佛已经联通了异次元的年枝,则瞬间肃立站好,将满身道具稀里糊涂的扫进自己口袋里,舔舔嘴唇,点头哈腰的向那两人问好,“对,亲戚,亲戚。” 警员不禁腹诽一下,有些同情翟老娘的遭遇,嘴里也不好跟她认真计较,上前微微搀起她的手臂,“你来的正巧,之前还有个手续要你签字的,结果一转眼就找不到你了,你和我回去补个手续吧。” 翟老娘自以为刚才这个短处被人捏在手里了,也不敢推诿,曲意逢迎的点点头,“好的,我这就跟你去。” 既然是“亲戚”,年枝也不好即刻就走,只能跟在后头,随着几人一起走进局里。 警员将两人引到一间空着的接待室,又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水,就出去拿文件了。 翟老娘有些拘谨又遗憾的搓着手。 年枝倒是无所谓成不成的,反正钱已经拿到了。 她刚才嘀嘀咕咕一阵,也有些口渴,顺手拿起水杯来喝了一口,眼神向门口随意的一瞟,忽然四肢僵硬的站起身来,两只白眼向上一翻,上半身剧烈的抖动颤栗起来。 翟老娘不知发生了什么,呆楞在原地。 就听年枝粗嘎哽咽的喊了一声:“妈!” 朗华大厦(28) “儿......儿啊!”翟老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泪眼婆娑的冲上去,用尽全力抱住了年枝的肩膀。 泪水糊满了眼眶,连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不清起来......她一时想到了自己悲苦的一生,实在称得上命运多舛了。 她自小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儿,当初穿红着绿嫁入翟家,朴拙的少女连“只得一人心”的愿景也不敢奢望,不过惦记着那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也就罢了。 沉年的积泪从眼眶中喷薄而出,她越想越心酸。 刚结婚那阵子,也是过了些甜蜜的小日子的,尤其那“死鬼”生意好时,半是炫耀半是虚荣的给她买过好些金镯子、金溜子,她那时收获了多少暗戳戳的羡慕——嫁给个城里人,又是个疼老婆的! 都说打老婆和赌牌一样,染上了便戒不掉,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无数次。 她男人确实是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她从心里是感念的,不像同村那些女人们,稍有不如意,便让丈夫抽出扫帚疙瘩,追得满院子疯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 不打老婆,却.....生活的叵测实在使她费解。 与那些转瞬即逝的甜蜜相比,那些起早贪晚为生存挣扎残喘的日子,一双手背粗糙皴裂还要泡在冷水里洗碗盆切菜的日子,冻得双腿发麻也要为了赶上第一波早市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叫卖着包子的日子,似乎因为往后漫长岁月的反刍咀嚼,而更显得清晰深刻。 可等到这个害苦了自己一辈子的人撒手人寰的时候,她却没有了怨恨,反而只剩了满心的茫然。 如今,儿子也不在了...... 女人的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 或者说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她死死的抱着年枝的肩膀,把从得知儿子殒命噩耗开始时就刻意回避和压抑的苦痛悲伤,再无法克制的嚎啕发泄着。 她在陌生与无助中无声的发问:命运是什么?是造物主无情的波弄与戏耍吗?造物主是谁,难道他的心就是铁石铸就的吗? 她想到了幼年无知时,揣着一根秸秆,蹲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拨弄着那些忙着搬家的蚂蚁的情景......蚂蚁会有知觉吗?只知勤勤恳恳,分毫不会感知,这冷酷的、随意的外力拨弄,如此轻易的就可以改变它接下来整个的生命轨迹。 命运,拨弄她,或许也就如同她当初拨弄那些蚂蚁一样吧。 她忽然觉得心脏一痛。 拿着文件回来的警员推开门时,就见到这两个老姐妹,双双倒地晕厥了过去。 局长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肖延生、纪展鹏、孟金良和刘茗臻。 已经争执了好一会儿了,纪展鹏的语气明显带着丝不耐烦,他将一沓案卷摔在桌面上,看似是失手,其实分明是在借着失手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 “肖局,证据链已经不能更完整了,你还在犹豫不定什么?秦欢乐这小子滑头的很,是我下的命令,不需要对他再进行询问了,局里什么流程他不熟?他除了油嘴滑舌的狡辩,还会什么?” 肖局没接茬儿,纪展鹏用手指在按卷上头点了点,“你要是还有疑虑,我再让小孟给你梳理一下。” 他递了个眼神过去,孟金良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肖局,虽然情绪上仍然不愿相信,可客观事实摆在眼前,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了。 他清了下嗓子,“单从翟喜进被杀的案子上来看,确实......咳,被害人死亡前一晚,秦欢乐在翟的病房门前,举着消防斧走了进去,但不知什么原因,被打断了行动,据值班护士的描述,似乎是被一个老人给打断了,经调查,那个老人是‘1212’案中被害人关山鹤的父亲关海,护士说,当时秦欢乐追在老人后头,似乎要抓他,老人体力不支,就倒地昏迷了。翌日一早,去传唤他的同事,看到他和被害人一起坐在病床底下,待他们离开后,翟随即被发现死亡,经查验为氢化钾中毒......而在秦欢乐家里,也搜出了氰化钾残留物。” 纪展鹏看着肖局,“这还不够吗?时间、地点、作案方式、犯罪结果,都齐备了吧。现在除了他的动机不是很明确......当然了,我个人认为在这种案子里,动机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再继续逍遥法外,破坏我们社会的安定团结。” 肖局的心态和孟金良其实有些相似,打从他接手市局,从心里其实颇有些看不上秦欢乐嘻嘻哈哈的作派,但毕竟也是自己手里带过的人,怎么说呢,就像从前大户人家里儿子多了,父母总有点偏心,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看不上可以,要是外人动了哪个儿子,那心里总归是不舒坦的。 “你这就有些武断了吧,我再想想吧。”肖局不置可否。 “还想?”纪展鹏隐晦的撇了下嘴角。 肖局严肃道:“展鹏啊,你不要着急,雷厉风行的作风固然好,可有时是风急火大了,它也伤身体不是?你别忘了,闭合证据链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疑罪从无’,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固然客观存在,但也要在彻底排除其它一切合理怀疑的基础上,再行定论吧?” “行啊!”纪展鹏直了直上半身,“那你还有什么怀疑?我可以给你解惑啊。” 肖局双手环在胸前,“这秦欢乐和翟喜进从来没有什么交集,他无缘无故的留下这么多破绽,去杀一个跟他没关系的人,为什么呢?你说动机不重要,可如果没有心理动机,这事情始终还是站不住脚的。” 纪展鹏倨傲的微微冷笑,“行,那我就说三点。第一点,小刘也说了,被害人尸体被摆弄成那个样子,一定需要凶手具备专业知识和一定体能,这点就不展开说了。第二个,在翟喜进这个案子没有发生之前,就‘1212’刚刚发生那会儿,秦欢乐就曾经偷偷的让小刘私底下给他化验过一个袋子,那上头就是翟喜进的指纹,对吧,小刘?” 刘茗臻眼皮一跳,心里暗暗吃惊,面上却没显露,是孟金良说的?她悄悄瞥了一眼孟金良的眼色......不像啊......那还能有谁? “是,不过他不是通过正规途径获取的指纹,只是私下拜托我帮他验一下,可当时也没有核对出是谁的......” 纪展鹏挥手打断她,“别替他掩饰了,我可以负责任的说,那个指纹就是翟喜进的。” 刘茗臻惊异更甚,纪展鹏居然如此笃定......连自己都一时没重视搁置了的事情,到底是谁告诉纪展鹏的? 纪展鹏觑着肖局的眼色,微微得意,准备放出杀手锏,“没有根据的话,我是不会说的,肖局,你也了解兄弟一项办案的作风,脚踏实地,办案就一定办成铁案!你不是要旁证吗?我说第三点,你可以让报警中心的人来汇报一下,是不是之前络绎不绝的跟踪报案电话,在秦欢乐被抓之后,突然就停止了。” “是吗?这事我倒真不知道,还是第一次听说。”肖局诧异的望向孟金良。 孟金良忙道:“局长,我也不清楚,要不我让报警中心那边来人汇报一下工作?”他实在忍不住,没等肖局说话,就将话题一转,“肖局,其实我有一点儿个人的想法,秦欢乐自从‘1212’案发开始,就一直积极的参与侦破工作,提出过很多有建设性的意见以及重要的线索细节......” “是啊,”纪展鹏接口道,“我看过你们的报告,我也注意到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把视线放在追查正经的嫌疑人身上,而是上蹿下跳的,一会儿去查什么关山鹤的前妻有没有堕胎,一会儿去查关山鹤的老父亲娶过一个外地媳妇,一会儿又去查一个什么不相关的中文老师,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孟金良辩解,“这也是根据熟人作案的方向......” 纪展鹏不耐烦道:“那你说按照他这路子查到什么了?根本摆明了就是在转移你们的视线!” 刘茗臻忽然插话道:“纪队,那天看的视频,怎么到秦欢乐举着斧子进了翟喜进的病房,就结束了?护士证词说,秦欢乐和关山鹤的父亲还在走廊里有过追逐,到底是......” “我拿到的视频就这些。”纪展鹏不耐烦的敷衍了一句,又把视线调回到肖局身上,“现在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程序合法,我建议,鉴于此案社会影响极大,引起的舆论波动极其负面恶劣,我们一定要争取在年前把这案子定下来,不要让延平的父老乡亲们,把这份惶恐不安带到下一年里去。” 肖局起身,转到纪展鹏身后,拍着他的肩膀,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有点耐心啊展鹏,这案件结构复杂,涉及人员众多......现在已经不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时候了,只要心里还存疑,就还得一步一步慢慢梳理,别真造成了什么冤假错案,就追悔莫及了!毕竟脱去了这身警服,秦欢乐他也是公民嘛,作为一个公民,就有基本的人权,保护他的权利得到公平合法的对待,也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嘛。” 纪展鹏果然脸色大变,立着眉头又要说什么。 肖局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安抚道:“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社会上现在传言四起,议论纷纷,不能再拖下去了,小孟啊,你那边正式成立专案组,两案并案,力争七十二小时内,侦破案件,找出真凶!” “是!”孟金良站起身打了个立正。 纪展鹏跟着站起身,咄咄逼人道:“那秦欢乐继续留在局里关禁闭可就不合适了,通知拘留所来转人吧。” 送到拘留所性质就变了......秦欢乐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柳暗能否花明,单靠意气用事已经无法扭转局面,肖局等人便是心里再不是滋味儿,也不得不承认,纪展鹏刚才所有的案情梳理都无懈可击。uu看书wwuukanshu.cm 孟金良将手机抵在腰侧口袋边,悄悄的发信息:“秦欢乐砍晕龚蓓蕾那天晚上,值班护士有按过报警铃,了解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我要细节,所有的细节都不要放过!” 夜灯映衬下,那面布满枯萎爬山虎的墙面上一片明暗斑驳。 朗华大厦突兀的矗立在周遭的一片荒芜中,犹如鹤立鸡群,有种荒诞的安宁。 龚蓓蕾仰头望了望不高的墙体,头皮略微有些发麻。 她没有亲眼看到秦欢乐被转运到拘留所去,她不能想象他被当成重要嫌疑人,戴着手铐,被羁押上警车的画面。 她躲在地下室的办公室门后,咬破了嘴唇,生生憋回了眼泪——眼泪是软弱者的通行证,而翻案只能依靠证据! 这也是刘茗臻告诉她的——她听了秦欢乐的话,一出来就去找了刘茗臻。 “老秦不是最后见过翟喜进的人!” 刘茗臻蹙眉盯着她,“那是谁?” 龚蓓蕾和刘法医不太熟,难免有些瑟缩,“......是我......要不我去找纪队和肖局说......” 刘茗臻一把拉住她,“纪队来者不善,而且证据充沛,你这样说.....我更觉得他项庄舞剑,意在秦欢乐,你即便说了,也错过了坦白的最佳时机,翟喜进也死了,谁能证明你的话?很有可能白白饶进去,变成同情包庇秦欢乐的‘共犯’,不行!” 龚蓓蕾再次抬头看了看恬淡的月亮,暗暗给着自己鼓了鼓劲儿,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墨绿色铁皮门。 朗华大厦(29) 一辆救护车呼啸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六百公里的路程行驶过半,司机有些疲劳驾驶,脑袋混混沌沌,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脚下油门踩得踏实,可是意识早已恍惚不清醒,魂飘九霄外,眼前一阵阵犯迷糊。 车上坐满了人,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比司机还壮硕的彪形大汉,也早就歪着脖子响起鼾声了。 司机仗着自己开车年头久,自认闭着眼睛也不耽误事,没怎么把这点儿困意当回事,朦朦胧胧的抬一下眼皮,忽然耸然一惊,全身汗毛炸裂,双眼圆瞪,疯狂向一侧猛打方向盘。 “砰”的一声巨响,救护车飞速撞上了一旁的隔离带...... 龚蓓蕾推门走进朗华大厦。 里头出奇的静谧。 上次和秦欢乐来的时候,她一直在外围,不了解里面的具体情形,此刻细心打量,只见入门处大厅的空间不大,却通体暖光,地面上的大理石砖面上拼凑出巨幅的老式花纹,韵味十足。 就是太冷清了,她静耳听了听,竟没有一丝声响。 她此次不请自来,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心里又揣着事儿,始终有些虚,更不想碰到颜老师——这毕竟是人家名下的产业,往细里说都是尴尬。 电梯是老式的,通体金黄,像足了美式老电影的场景。 她虽然从小家庭优越,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再装修的金碧辉煌,也仿佛没有这份沉积下来的底蕴和气质,这气质,又和那位颜老师出奇的契合。 富贵三代,始知穿衣吃饭,果然自有其中的道理。 电梯虽精美,却不能走——上次出事故的时候,她听老秦说过,二三楼都砌上了砖墙,电梯到不了。 她转过电梯旁的小转角,看到了一排彩色的分类专用的垃圾桶,从那后面,通着狭窄的楼梯间。 龚蓓蕾打开手电筒,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上缓行。 让她没想到的是,楼梯里间也出奇的干净。 沿路都没有灯。 她从三楼的楼梯口摸出去,触目一条幽深的走廊,拢着密不透风的昏暗。 这里有些像酒店的布局,她隐约记得当初查资料的时候,大概看过百十来年前,这房子初建时,就是当时延平最大的商务旅馆,多国客人往来汇集,是延平颇为拿得出手的城市名片。 地上铺着暗色的地毯,毛锋早已被踩踏结实了,脚步落在上头,寂静无声。 龚蓓蕾屏着呼吸向前摸索。 整层楼像是废弃久了,走廊两侧大概有十来户的样子,她拿着手电筒一个个照着门旁钉着铆钉的金属门牌,按编码顺序,倒是很容易找到了“303”的房门。 这是翟喜进曾经亲口对她说的,就在这扇房门内,曾经发生过一起被时间淹没了真相的命案。 如今想来,那也算翟喜进的“临终遗言”了,她必须要做实其所言的真实性,才能从眼下的僵局中破出一线希望来。 老秦还等着她呢,她觉得肩头的使命感更重了。 旋转式的门把手轻轻一旋,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响——门被轻易推开了,没有上锁。 龚蓓蕾闪进去,回身关好门,上下打量着不大的房间。 是酒店套房的结构——入口窄窄的一段玄关,大门方向正对着四方的客厅,里侧窗上的窗户被整扇钉上了一层塑料布,月光能透进来,却显得很乌涂。 借着手电筒,她看清了这房间内的家具,都已被挪空,空中弥漫着一股陈腐寂寥的味道,像是已经空置了很久了。 在确定了房内环境安全的情况下,龚蓓蕾方才开启专业模式,娴熟的放下自己的工具箱,迅速戴上护目镜,穿上防护服,调兑好鲁米诺溶液,组装上喷头,站在客厅的正中央——也就是翟喜进所说的,他亲眼目睹那女人被虐杀的现场。 龚蓓蕾拧动喷头,按下压力阀,开始有序的以自己所站位置为原点,向四周喷撒药剂。 房间内太静了,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渐渐也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越是安抚自己不要紧张,越无法控制欲盖弥彰的生理反应。 这又与平时去犯罪现场勘察的心境有所不同,这次的结果不仅关系着案情,更关系着自己与秦欢乐的前途命运。 心跳得太快了。 额头上瞬间见了汗,汗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护目镜内侧蒸腾起微微的水汽。 龚蓓蕾无法,只得摘下护目镜,想用袖子擦一下汗,可防护服是防水的,什么用都不抵。 她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不好直接去蹭眼睛。 咸涩的汗水不小心就流到了眼角,带起眼睛的一阵刺痛。 她闭着眼睛,感到有人将一张纸巾体贴的递到了手里,心中一喜,忙含糊的道了一声“谢谢”,拿纸巾快速的擦了一下眼睛,才勉强缓解了刺痛。 擦着擦着......动作忽然一顿。 她只觉得心脏几乎停跳,背上的毛孔瞬间缩紧,纸巾被牢牢的攥紧在掌心,牙关不住的打颤。 她全身僵直的缓缓转过身体,睁开眼睛,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被按了“慢放键”,无比干涩凝重。 然而身后并没有人。 她迅速的环视了一圈,房间是空的,门也关着。 只是对她来说,此刻最重要的并不是谁递给了她这张纸巾,而是...... 她双手无法抑制的一松,手中的喷壶与纸巾落在了地面上,嘴微张着,喉间翕动......她眼前,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呀! 那样莹莹闪动......蔚蓝如置身星空大海! 星空承载了人类对无垠自由的畅想向往,海洋则寄托了人类初始生命的起源,这两者都该是让人无限悸动的场景。 如梦似幻的颜色,汇聚成美轮美奂的图形,像绚烂神秘的星云,让人不禁想触摸,想走近。 可龚蓓蕾知道,这夺目的蓝,是鲁米纳溶液与陈年血迹中铁元素相遇,所催化的发光反应。 所有令人迷炫的美好下,都是曾经残酷到令人绝望的伤痕。 鲁米诺溶液显影发光只能持续三十秒。 在她震惊的同时,发光状态已由强渐弱。 很快,房间里重新归于平淡,仿如她刚才只是做了一个诡谲而又残忍的梦。 没有任何疑问的,这里曾是凶杀现场! 那些拖拽的痕迹,喷溅的痕迹,流淌的痕迹......一直在龚蓓蕾的脑中,挥之不去。 房门再一次被轻轻的推开一个缝隙。 精神几近崩溃的龚蓓蕾,用变了调的尖锐嗓音高喊了一声:“谁!” 门外迟疑了一下,才彻底推开。 已经适应了屋内昏暗的龚蓓蕾,瞬间看清了来者的面目,右手不禁悄悄向后腰去摸那事先准备好防身用的电击棒。 颜司承却没有向里面走,颇为绅士的站在门口没动,保持着让对方感到安全的心理距离。 他向龚蓓蕾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此真诚而无害,不知不觉中,也许是固有印象发挥了作用,竟让龚蓓蕾略微放下了些防备。 “颜、颜老师,你为什么在这儿?” 颜司承举头望了望,略带调侃的说:“这里、毕竟是我的房子。” 是啊,未经同意而擅自闯入的人是她,龚蓓蕾一哂。 善解人意的颜老师没让这份尴尬持续太久,开口解释道:“这房子毕竟太大,又没什么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在一些地方安装了监控,你刚才来的时候,我恰巧看见了,就顺路过来看看,龚警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哦,刚刚递了一张纸巾给你,又怕打扰你的工作,所以就先退出去了。” 他言语间颇多含糊其辞,龚蓓蕾不禁故意问:“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颜司承两手插兜,“龚警官不必告诉我,我无条件配合警方的工作。” “真的吗?” 一声冷峻的问话却不是出自龚蓓蕾。 颜司承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侧过头去。 两息之后,龚蓓蕾看到孟金良走上前来,与颜司承各站在门框的一边,隐隐成对峙之势。 龚蓓蕾至此,心才彻底放下来。 孟金良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秦欢乐举着斧子进翟喜进病房的那天,颜先生也在啊。” 颜司承没说话。 孟金良眼神更显锐利,“护士和后来上来的保安都可以证实,那天追随在关海和秦欢乐身后出来的人,就是你。” 颜司承云淡风轻的看过去,“不错,那天我是去了医院,不过是受程露的委托,向医生询问一下关山鹤的病情,后来听到喧闹,才追出去看看的......人嘛,好奇心总是有一些的。” 孟金良刚要说话,颜司承却后退了一步,先声夺人的打断了对方,“孟队长,我不想卷到这个案子里面去,你知道,我是个很淡泊的人。” 龚蓓蕾急躁起来,上前几步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这关系到老秦的生死存亡,关系到老秦的清白啊!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内情?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颜司承再次微笑着摇摇头,“龚警官刚才不是有所发现吗?既然有发现,大可以继续向下追查,其余的,我确实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孟金良冷冷的看着他,“那你刚才从那个网红男主播手里买了什么东西?” 龚蓓蕾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这里去了。 颜司承眼里表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诧,却只是看着对方,没有立时接话,停了一会儿才说:“孟队长,你对我的跟踪监控,还没有停呐。” 孟庆良生硬的勾起一侧嘴角,“你虽然买断了那个网红的视频,可他刚刚也向我们描述了视频的内容,所以没必要再隐瞒了吧?颜先生,还请你配合!” 昏暗的审讯室里,空旷的地中间,固定在地板上的特制审讯椅里,端坐着一脸疲态秦欢乐。 头顶的直射灯将他罩在一片亮白中,五官深邃,胡渣分明,像极了舞台上的追光,秦欢乐甚至想,没准这样人生的高光时刻,以后也很难再有了。 市局啥时候给过他这么大的脸,让他能独自出这么大的风头! 他双眼被强光刺痛,眯缝着半天才看清,坐在审讯桌后的,一个是刑侦的同事小吴,另一个是厉宝剑。 队里现在这么缺人了吗? 他还没说话,就听小吴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秦欢乐,别想没用的,老实交代问题!” 别看平时一起嘻嘻哈哈没正形的同事,这一严厉起来,还真挺唬人的。 小吴见他没反应,又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吼道:“你为什么坐在这儿,你明白,我们也明白,证据都已经摆在台面上了,抵赖是没有用的,我在这里就给你透个底,证据链已经闭合了,你说与不说都已经无关痛痒了,可大家同事一场,肖局特意网开一面,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知道珍惜!说,你还有没有同伙儿?除了翟喜进,之前‘1212’案跟你有没有关系?” “证据链闭合,不能吧,这么轻易就闭合了,炸甜甜圈儿呢!怎么闭合的,你说来我听听。”秦欢乐眯着眼瞧他,其实真是眼睛不适,但形态上很容易让人误解成桀骜不驯。 小吴怒道:“这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老实交代问题,别油腔滑调的!” 秦欢乐悠悠的叹了口气,“心理施压这一套,就别对我用了,咱们说点正事儿。你不是要我交代吗?你就说说你们新查到什么了没有?你说来我听听,启发启发我,没准我还真就想起什么了,对不对?” 他边说,眼神边转向厉宝剑,只可惜对方握着笔,一副埋头认真记录的样子,一直没有看他。 秦欢乐顿了一下,又试探的问,“你们是不是又有新发现了?” 小吴不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阻断了他试图主导询问的节奏,干脆利落的问道:“翟喜进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是谁?” 秦欢乐沉默了,他知道,可他不能说,也说不清,他说是宋子娴,也得有人信啊。 小吴调整了一下语气,随意了一些,“从案子一开始到现在,你也查了这么久了,既然你坚定的说不是你杀的,那不如来谈谈你的推理和预判,像你说的,也启发启发我们呐。” 秦欢乐低头苦笑一声,“我这段时间查了什么,有什么结果,大保健好像都知道,我现在这种情况,他说的话可比我有公信力,你们想知道什么,还不如问他。” 厉宝剑终于缓缓的抬起头,与秦欢乐对视了一下,又迅速调转开视线,他出口的声音不大,但很冷淡,“说实话,从你一门心思扑在调查颜司承开始,我就不太清楚你的真实意图了。” 秦欢乐心头一凉,像被人轻飘飘的撒了一捧雪,说不上有多冷,却丝丝缕缕浸入到肌理深处。 他能理解小吴对他的简单粗暴,毕竟现在身份角色不一样了,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再恶劣的态度也无可厚非。 可厉宝剑...... 他歪着头,忽而绽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颇为吊儿郎当的调侃道:“大保健,咱们关系再好也不带这样的,你瞧瞧,周围十八般设备都拍着呢,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厉宝剑一板一眼的说,“那你能说说那天在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拿斧子要干什么?你袭击龚蓓蕾是为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惜对自己的同事下手?你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uu看书ww.kasu我很感兴趣!” 原来厉宝剑对他的冷淡态度,症结是在这里,秦欢乐垂下头,嘴角抿出淡淡的苦涩,“花骨朵儿怎么说?” “她说不记得了,可我知道,她这只是为了保护你。”厉宝剑眼神冰冷,“秦欢乐,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 秦欢乐眼角酸涩,“大保健,这么多年......” “别跟我提这么多年!”厉宝剑迅速打断他,“这么多年也没有识破你的真面目,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有必要......”秦欢乐嘴角带着笑,可双手却紧攥泛白,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出口的话带着颤音,“有必要说这么绝情的话嘛,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打感情牌寒暄叙旧的套路,眼瞧着已到穷途末路了,小吴打算再换个策略,可还没说话,审讯室的门就被敲开了。 两个同事带着一份文件走进来,小吴和厉宝剑连忙站起身,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不禁都有变化。 小吴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变脸似的冲秦欢乐挤了一下眼睛。 厉宝剑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兀自怔忡了一瞬。 秦欢乐不明所以,紧张的看着他们。 后进来的一个同事走上前来,掏出钥匙解开椅子上的锁,“秦欢乐,你的嫌疑解除了,出去办手续吧。” “嫌疑解除了?”秦欢乐完全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一时有些懵。 那位同事点点头,“你得感谢孟队啊,凶手已经找到了。” 朗华大厦(30) 整个回局里的过程,秦欢乐都是懵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犹如担着水桶走钢丝。 他太需要有人给他一个答案了。 刚到局门口,一个人影没头没脑的冲进他怀里,撞得他一个踉跄,还没等他看清是谁,那人又火速的向后弹开来,满脸纠结成苦瓜状,朝他皱眉,“老秦,你身上什么味儿啊,都馊了!” 秦欢乐一咧嘴,“什么味儿?你说什么味儿?之前是谁跟我说的,再高级的法国香水也抵不过火车上的韭菜盒子味儿,一样的道理,祖国的霸王花,你去拘留所熬一宿,我就不信,您老人家还能保持迪奥真我不串味儿!” 龚蓓蕾本能的张嘴就要回怼,可眼睛难以抑制的弯成一弯新月,转而攥拳在秦欢乐肩头打了一下,满脸都是笑意。 秦快乐不是圣人,能从那么困顿的境地解脱出来,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长松一口气的,可这菲薄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又很快被心头巨大的迷茫、不解,以及隐隐的恐惧所取代。 他边向里面走边问:“怎么回事?” “回来了?”刘茗臻从后面快步走来,又超过他,也没仔细看他,就继续向前走去。 秦欢乐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诶,小臻臻,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都六个秋天没看见我了,来个欧式贴面礼不过分吧?老实说,你是不是特别紧张,晚上担忧的在家偷偷咬着小手绢哭来着吧?” 龚蓓蕾一旁给他来了个肘击。 刘茗臻紧绷了几天的面容,在看到秦欢乐的瞬间,露出几不可查的笑容,难得漾起一丝戏谑的扭头看了他一眼,“自我感觉挺良好的呀,说实话,我从来没担心过,像你这种智商等级,根本设计不出这么烧脑的桥段。” “嘿,瞧不起人啊。”秦欢乐脖子一梗,被龚蓓蕾连拖带拽的搡进了会议室。 里头众人看到他,都善意的笑了笑,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秦快乐心里挺暖的,越是这样平淡,越显得大家对他的信任,若真有人表现出惊讶,反而更使他难堪。 孟金良起身开始向大家锊顺事情始末。 就在翟喜进被杀的那天,一个网络主播正用无人机偷拍恶搞他脚腕骨裂住院的朋友。 视频一开始,画面还是摇摇晃晃、模糊不清的大广角,也许是操作者技术还不够娴熟,一直找不准准确位置。 无人机终于跌跌撞撞的对准了焦距,可巧他朋友正朝窗口走来,镜头一晃,无人机赶忙避向一边,停止下来的画面上,竟然无意间拍到了隔壁病房内的情形。 空荡的病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方脸男人鬼祟的走起来。 此时翟喜进正试图从床下爬出来。 方脸男人不知拿了什么东西,上前弯腰,半是游说半是强迫的让翟喜进吃了进去。 之后不过几秒钟,翟喜进便委顿在地。 方脸男人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根据视频上面的时间显示,这段时间正是在秦欢乐被带走与翟喜进尸体被发现之间。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大家不知道那个方脸男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过因为他的出现,倒是彻底洗脱掉了秦欢乐的嫌疑。 这男人是谁?成了又一个关键。 这张脸一出现,秦欢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这不就是那个在拘留室里,与他因言语冲突打了一架的警官吗?那人太阳穴上还有个圆形枪伤疤痕,他甚至记得他的警号! 而先于他的反应,局里也有人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最近两天刚刚借调到局里来的史鸣。 那天去审问秦欢乐,是纪展鹏派他去的不假,但当孟金良前去询问时,纪展鹏却表现出完全不知情的惊诧,反复强调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不过是随意派了一个与秦欢乐不熟悉的人,以便更好的开展工作。 纪展鹏熟不熟,倒也没有大所谓,在体制内,组织关系总不会平白消失。 大队顺藤摸瓜,很快查到这人是从郊区清远县派出所借调上来的。 孟金良兵分两路,派一组人去清远县派出所调查史鸣的生平情况,派另一组人去搜查他在延平的临时居所。 首先是来自清远县派出所的反馈——由于所里系统故障,史鸣组织关系一直还没转出来,这事儿当时还给市局里通过气,而搁置的这两天,那位叫史鸣的民警索性请了假,回家带心脏不好的老母亲去市里做体检去了, 来人给派出所的民警看了“方脸”的照片和影像,派出所的众人皆摇头表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而去搜查“方脸”临时居所的那组人,则在他卧室的床板下头,发现了疑似在“1212”案中割伤关山鹤的匕首,与第二次在市人民医院地下停车场拍伤他的半块青砖。 经技术科检验,匕首与青砖上的血迹,均属于关山鹤,且与其伤口完全吻合。 可这位完美打了个时间差的嫌疑人,又再次消失不见形迹了。 就在通缉令即将发布的时候,有几个老年冬泳爱好者报警,称他们在郊区江面录制冬泳视频时,偶然拍到一个男人,徐缓的走到远处一个野泳池旁,纵身向下一跳,便再也没有上来。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分多钟,除非有神助,这个轻生的男人,应该已无生还可能了。 而通过高清镜头的辨别,基本确定了跳入野泳池的男人,就是近期“1212”连环案的凶手。 虽然至此都没有人知道这人到底姓甚名谁,可整个案件也随着他向江中的一跳,终于暂且告一段落。 基于合理的推断,这人大概在孟队找到他家后,惊慌失措,躲避无门,畏罪自杀了。 “老秦,你得感谢孟队啊,我亲眼看见,这次孟队真是下死力的帮你,一点没含糊!”龚蓓蕾小声说。 “不光孟队,肖局也拖延了时间,你又从旁佐证了翟喜进与关山鹤案之间的关联,才让整个案情之间的紧密性更高了,关海那边也另案开启调查了......总之,你们都有功劳,我心里都牢牢的记着呢,我秦欢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啥时候需要我两肋插刀,告诉我一声,我掀起衣服就上,你看行不?” “谁让你掀衣服了,臭流氓吗?”龚蓓蕾斜他一眼,又捂嘴笑起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没想到,最后关键证据居然是在颜老师那儿!唉,你说这事真和他没关系,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误解错怪他了?他和程露的种种真的只是巧合?虽然我严重怀疑他将那个视频买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要不是他最早发现这个视频,让孟队追上他这条线,顺带发现了视频内容,恐怕这后头要费多少周折时间,也不好说呢!老秦,你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吧?” 颜司承吗?秦欢乐心里有些坠得慌。 他不知道这“方脸”到底是莫名其妙从哪个旮旯儿突然冒出来的,招摇醒目,仿佛藏都藏不住。 可这马脚是不是露得也太过突然了呢?一切都如此......顺利,顺利得让他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总之案子是高高兴兴的结了,就在肖局下了72小时禁令之后,孟金良居然只用了一天半就挖出了凶手,解除了秦欢乐的嫌疑,算不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在局里的声望应该更上一层楼了。 姑且不论纪队到底图什么,单说沸沸扬扬的大案就这么卡着时间点结了,肖局的嘴角都该咧到后脑勺儿去了吧? 似乎目前的情况对每个人来说,抖很圆满了。 可对于他来说呢,一切似乎又才刚刚开始。 那么多的谜团仍然在眼前......他急于想和颜司承恳切的谈一谈,谈案子、谈疑点、谈那天在医院未尽的话题...... 龚蓓蕾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大概此次经历是她进入市局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大波折了,整个人一直处在某种高频率的亢奋状态,“今晚哪儿吃去啊?老秦,通过这件事儿,我深刻的感知到论讲义气,还得是咱们这种亲同事!别的不说,就说你当时愿意为我扛下这事儿,白蹲了几天拘留所......我心里都记着呢!” 秦欢乐拿手指头推开她的大脑门儿,“最烦请客吃饭还要先发一篇小论文的了,我这几天吃不好,穿不暖,瞧瞧,英俊的脸颊都凹陷了,不宰你一顿,我的良心都不答应!吃什么呢,我想想......什么贵?要论贵的,还得吃日料是吧,你瞧瞧,同样的冷冻虾,咱局门口小巷子里拿铁架子烤的,一串卖一块五。换个昵称叫‘天妇罗’,装个小瓷碟子里,让穿和服的女人给端上来,一串儿就卖三十块了!”他一挤眼睛,“算了,咱还吃巷子里的烤虾去吧。” 龚蓓蕾低头看着电话,蹙起眉头,“这大保健怎么回事儿?这么高兴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又拨了一次,把电话贴在耳边,“嘿,怎么还关机了?” 秦欢乐一顿,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微僵,掩饰的抬手蹭蹭鼻子,“蹭饭这事儿人多了才热闹,不吃了不吃了。我都没好意思说,哎哟,全身疼,真不骗你,再者,你闻闻,不用了,我自己闻自己都有点馊了!要不我把你这顿先记着,哥找个澡堂子先泡个澡去啊。” 龚蓓蕾忍不住也喷笑出来,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现在警报解除,来日方长、细水长流,确实表达兴奋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这些天老秦心理、生理双重压力下滚过来,好好泡个澡,也许远比吃顿饭更来的体贴。 两人告了别。 秦欢乐插着兜往外走,深深的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 啊,是自由的味道啊,清甜干凛,一点儿不吹彩虹屁。 他甚至想把这自由的空气装罐密封起来,uu看书wwuuknhu 不知道去监狱里兜售给那些重刑犯,会不会有市场? 港真,这空气真就不是一个味儿啊! 沿街那光秃秃的花坛也显得可爱,路口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三轮车夫也显得可爱,一直随风飘舞被吹到他脚边的脏塑料袋也显得可爱...... 十字路口,一对乞讨者分外醒目。 轮椅上的女性穿着一身大棉袄,包裹的只剩一对眼睛,还垂着头。 男性呢,戴着盲人专属墨镜,坐在一旁,端着把三弦儿,对着面前话筒“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唱着些什么荒腔走板的曲调。 这魔音穿耳的力道,简直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 秦欢乐歪着头走上前去,见那盲人衣摆下头还挂着个二维码牌子,掏出手机扫了一下,蹲身举起手机屏幕往那男人面前摇了摇。 那男人向前一探身,又连忙坐回去,连声感谢道:“谢谢好心人,好心人一生平安。” “no!”属一毛不拔铁公鸡的秦欢乐,伸出手指摇了摇,挑眉一笑,“这不是给你们不劳而获的钱,是我租借设备的费用。” 在乞讨二人组懵逼的注视下,秦欢乐举起他旁边的话筒,另一手掐腰,仰面朝天,伴着音箱里呱噪的音乐一响,扯着公鸭嗓子气壮山河的鬼哭狼嚎起来: “心里的花, 我想要带你回家, 在那深夜酒吧, 哪管他是真是假。 请你尽情摇摆, 忘记中意叻他, 你系最迷人噶, 你知道吗?” 朗华大厦(31) 两扇棕红色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纪展鹏拖行着一只巨大的蓝白格编织袋走了进来。 他一直将袋子推到墙角,才两手垂在裤线处,低头敛目,一副恭谨聆讯的样子。 橡木桌面上,酒红色的皮手套向上轻轻扬了扬。 纪展鹏连忙点头,弓腰走回墙角,拉开了编织袋上的拉链。 微微敞开的袋口,须臾露出半张方脸,肤色灰白衰败,五官凹陷泛紫,太阳穴处的疤痕更明显了,全身僵直紧绷,显然还处在尸僵的阶段中。 纪展鹏也不急于将这具尸体从袋子里挪出来。 “皮手套”的面前,从方才就一直摆着一张纸牌。 这张纸牌与以往的相比似乎略有不同,细看方感知到那上头挣扎扭曲的人形更加剧烈迅猛。 纪展鹏见对方手指在桌面上一点,忙两手抬起,举过头顶,恭顺的哈腰接过了那张纸牌,又向后退了几步,才忍不住隐晦的瞟了一下前方,敛着声音小意的问:“用这个新收来的姓宋的女人......她还没被驯化,恐怕不好控制。” “皮手套”双手交叉,向身后的椅背上倚靠过去,过了片刻,才艰难发出一声刺耳到极致的声音,那声音粗嘎犷砺,犹如用铝勺大力刮蹭着铁锅底,使人忍不住的从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恶寒,每听一个字,都像在耳膜上割了一刀。 纪展鹏显然是听惯了的,并不过分表现出惊诧,反而更加恭敬地肃立在一边,听“皮手套”那仿若从万年腐朽的地狱深处传来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听命于自己,要么受命于他人,没什么不好控制的,用吧。” 纪展鹏连忙垂首不再多言。 又静默了一会儿,编织袋中的“方脸”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紧接着,脸色渐渐由青白转为蜡黄,周身的骨节处“咔嚓”作响,提线木偶似的从编织袋中踉跄着站起身来。 他肢体不协调的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对“身体”的使用显然还不那么得心应手,横甩着僵直的两臂,向前艰难的拖行了两步,脚底一个不稳,直挺挺的向前轰然倒了下去。 纪展鹏的眼神在这方脸身上一闪即逝,却并不着意掩饰自己眼中的蔑视,看着“方脸”的人形,就如同看着肮脏腐泥中的一条微不足道的蛆虫。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 秦欢乐厚着一张老脸,完全不在意别人的围观,也不在乎每次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时,周遭传来的倒彩和嘘声。 他自顾自的上演着“金曲奖”,直到嗓子冒烟儿了,才算勉强尽了兴,一扫胸口积压了好几天、那烂酸菜似的一团腌臜,摆了个小天鹅pose,朝四周自我感觉良好的鞠躬谢幕。 将话筒还给了那对乞讨者,秦欢乐慢悠悠的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周围围观的瓜友们潮水般散去,唯余一位仍然驻足在那里,友善的看着他浅笑。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颜司承轻声说。 秦快乐迎过来,缩肩点起了一支烟,在烟火的明暗翦错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油腔滑调的说:“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低调,偶尔实在藏不住了,小小的惊才绝艳一下而已,这要是见天这么完美,还让那些平庸的人们怎么有生活下去的希望呐。才不外露,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告诉别人!” 此时要是换了龚蓓蕾,或市局里任意一个家伙,只怕听了这话都要先干呕一下,再跳起来往死里怼他一阵。 可秦欢乐面前的颜司承,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像是全盘接受了秦欢乐的说法,一副音乐零审美的样子,倒让秦欢乐感到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空虚,讪讪的终止了自己继续胡扯的欲望。 “那个,”他轻咳了一声,“听说我能出来还多亏了你。”自从不把颜司承放在对立面上看待,他瞧着对方的眉眼倒也顺眼了很多,“我就不跟你说谢谢了,你大概也有你的目的,咱们就算互相帮助,互相成就吧。” 颜司承但笑不语,只问:“这是要去哪儿?” 秦欢乐擦擦鼻子,“还能去哪儿?正想去找你谈谈心呢,怎么样,有时间吗?” 颜司承抱歉的举起手里的提包,“不好意思,我等下还有课,不如......”他掏出手机翻到了日历页,“明天晚上。” 秦欢乐挑挑眉头,戏谑道:“怎么,颜老师打算跟我一起跨年啊?不过我这人挺方的,你要是跟我一起跨年许愿,我看八成是要实现不了的。” 颜司承收起手机,“明天晚上没人上课,大家都忙着庆祝,我想我们两个应该都不会被骚扰......你想聊什么,大概可以尽兴。” 秦欢乐点点头,“是啊,这种时候,单身狗和孤家寡人们只能自己抱团取暖了。我看你那儿也没什么烟火气,要不我带饺子去吧,我知道有一家卖西红柿鸡蛋馅儿的饺子,那味道,鲜亮!” 颜司承终于难得的愣了一下神儿,“西红柿鸡蛋馅饺子?那和吃西红柿炒蛋面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说起这个,秦快乐就来劲了,眉飞色舞的说:“颜老师,看来你是真的不懂生活啊,没事摆出一副高冷脸,说真的,时候长了对你没什么好处!”他仗着对方对他不知根底,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就问你,那披萨和肉包子是一回事儿吗?得,反正我也没事干,你在哪儿教课呀?我溜达着送你过去,顺便给你科普科普,这吃可是一门学问,学好了,一样能飞升上神嘿。” 蜜色的路灯拖长了两人身后的背影,难得的竟有了一份闲适。 同样的月亮地下,城市的另一边儿,可就没这么有闲情逸致了。 两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早早给自己立好了做贼的人设,心虚到连影子都带着些鬼祟。 翟老娘捅着年枝的腰眼儿向前走,可年枝的脚步也有些打怵,回头反手拉了一把翟老娘,絮叨着,“大妹子啊,上次你儿子那事儿,挺邪性的,我回去缓了好久呐,真伤了元气了,在我们这行业里头,最讲究一个天意难违、不可强求了,”她一搭眼扫见翟老娘的脸色绷得紧紧的,又忙陪笑了一下,曲意劝道,“不说天意,这......兴许也是你儿子自己不愿意呢!你想想他为啥在世的时候不着这个急,指不定他骨子里就是独身主义,你这边硬给他撮合,可有逼婚的嫌疑呀。” 自从年枝那天莫名其妙喊了她一声“妈”开始,醒来之后,就一个劲儿的推诿,把钱也退给她了,可这反而更坚定了翟老娘的心气儿,她坚信那声“妈”,必然是儿子在向他诉苦,表达着自己一个人在那头的孤单。 女子柔弱,为母则刚,翟老娘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农村妇女,霎时来了精神头儿,也不知哪儿攒来的些人脉关系,总之竟让她打听到城南一个荒僻的地方——先前叫做什么惠红修车厂的,好像最近不大消停,时不时的就冒出一撮蓝莹莹的鬼火来。 她想着,只怕是也有些不甘寂寞的魂灵在那里头游荡,便抵死抵活的把棺材本儿都塞给了年枝,怂恿着她和自己到这里来走一趟,相看相看“儿媳妇”。 年枝心里是真不情愿,市局、市里医院、殡仪馆......我的天,举凡有点“希望”的地方,她俩都去转悠过了,可翟家儿子都没再有所“表示”,实在把她搓磨的够呛。 两人七拐八绕的,终于找了个隐秘的地方。 年枝先把自己的手绢帽子戴上,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桦树皮小酒壶,在雪地上淋淋洒洒的画出一个圈儿来,随即开始了她的“表演”。 两人折腾了半天,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熟悉了一些之后,翟老娘想法更加偏执,也不像最开始那样畏惧年枝的“威仪”,一叠声的催促着,“年枝姐,你别这样不愿使力气,我的棺材本儿可都掏出来给你了,你要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回去卖房子,可这事要是不成,我可是绝不会轻易被你打发回家里去的。”她冷声说完又软言哄求,“咱们乡里乡亲,又是熟人介绍的,我儿怎么也能叫你一声大娘了。咱都是当妈的,我的这颗心料想你也能体谅,你就帮帮我,也心疼心疼你大侄儿吧。” 年枝听这些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拿粗糙的大手划拉了一把脸,哀怨的叹了口气,“碰上你啊......”她把后面那句“算我倒霉”又噎了回去,毕竟拿人手软,看在那笔不义之财的份上,硬着头皮从地上捡了块尖锐的石头,向地面挖掘起来。 “我这人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吃苦,行了,你的事儿我哪能不上心呀,我使的力气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呢。”年枝两手并用,“我再往下挖一挖,兴许刚才雪太厚,接不着地,才没圈着魂儿,也是正常。” 翟老娘立即来了兴致,想着人多力量大,也学年枝的样子,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有样学样的跟着一起向地下掘着雪。u看书ww.ukanshu 挖着挖着,就碰到了一个硬物。 年枝还以为是挖到了冻土,扔了石头就打算停手了。 翟老娘却好奇的拿手向下一摸,几下抠出一个盒子来。 俩人都是老花眼,此处又是黑灯瞎火的,更看不清楚了,年枝还以为她捡到了什么值钱货,一把抢过来,嘴里故意吓唬道:“别是什么邪祟,还是我先看看。” 她打开盒盖,就着惨淡的月光,眯着眼睛一瞧。 “哎哟妈耶!” 年枝大叫了一声,只见那小铁盒子里头,赫然是一截还没完全腐烂的断指——指尖上还带着片青紫色的指甲。 她吓得没头没脑的将那盒子远远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边嘀咕着“有人锁胎灵”,边翻身手脚并用的往远处爬。 不过没几下,就被合围过来的民警们摁在了原地。 此后经过对这附近进一步探查,又陆陆续续挖出了十几个装着断指的小铁盒。 离这儿不远矗立着几座孤楼——是延平市卫校的宿舍楼。 女生宿舍的背阴面,能遥遥望到修车厂这边。 今晚警察的行动,也是源于女学生的报案,说远处那片废弃修车厂到了晚上,尤其后半夜,总闪着簇簇小光火,实在骇人。 没想到民警一布控,居然发现了这些......哦,还连带着两个倒霉蛋儿。 带队指挥的警官站在那间女生宿舍楼里,向远处遥遥一望,听着步话机里传来的最新反馈,不禁暗自摇头咂舌起来,“没想到,你们这儿还是个坟景房啊。” 朗华大厦(32) 第二天一大早,秦欢乐精神抖擞的从家里出来,别看他租住在城中村,但早餐级别却敢于叫板外头那些五星级大饭店。 用黄花菜和木耳丝勾的芡汁,酱香浓郁的淋在脂膏丰腴的豆腐脑儿上,垫着塑料袋兜在不锈钢小碗里,也完全无损于它内在的馥郁。 老板用刚刚收了钱的手,直接抓一把儿葱沫、香菜、榨菜丁、紫菜碎洒在上头,视觉效果引人入胜,嗅觉感受紧随其后,寒冷的清晨升腾起袅袅哈气,顺着碗边儿转着圈儿的一吸溜,舌头完整的被鲜香细腻包裹,秦欢乐感觉自己天灵盖一发麻,都快升天了! 村口路边响起几声富含节奏感的汽车鸣笛声,秦欢乐连跑带颠的奔了过去,一拉车门,窜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回手将一袋子热气腾腾的酱香排骨包子甩向龚蓓蕾,“车费!” 龚蓓蕾也没客气,两手就着袋子捧起一个来,一大口咬上去,烫的直吸气,还是停不下的大快朵颐起来。 她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儿,卤至脱骨的小净排,在嘴里一漱就干净,然后动作一气呵成的将小骨头向窗外一丢,瞬间被外头仰头等着的黄白花小野狗雀跃着叼起来就跑。 秦欢乐有种老父亲似的欣慰,一个没忍住,举起手又把龚蓓蕾的头发揉出一团鸡窝。 他最欣赏龚蓓蕾的一点,没别的,就是接地气、好养活! 龚蓓蕾嘴被占着,只好抗议的拿手肘挡了一下,又奋力咀嚼了半天,才含含糊糊的问:“休息过来点儿没有啊,你要是申请休几天假,肖局应该也不会说什么的。” 秦欢乐拿起车里龚蓓蕾喝剩的半瓶水,毫不避忌的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受嘉奖了啊,还休假?没那么娇气!昨天就是幼小心灵受到点儿创伤,今天一起来,瞧,又是生龙活虎一条虫!” 龚蓓蕾吃完了,擦着嘴打着火儿。 这边路况实在堪忧,早高峰人流密集,村口那杆突兀耸立的公交站牌低下,已经翘首祈盼的挤着百十号人,原本也聊胜于无的排着几行队的,可老远看见一班“内存”趋近饱和的公交车半身不遂似的驶过来,人群立马骚动起来,个个打了鸡血,一窝蜂的拥上前去。 有的人手里还提着早餐,彼此免不了碰着、挤着了,即时就会升起几句口角来,推推搡搡,喊喊叫叫,虽是寒冬腊月里,却也好一番热火沸腾。 龚蓓蕾避着行人,把跑车开得犹如龟神附体。 秦欢乐平日里大多数时间,也是抢占公交车座位的一把好手,此刻抽离出来,仿佛打开了上帝之眼,走神儿的想着,果然是当局者迷啊......又神经质似的仰头望望天空,不知那里是不是也会有这样一双抽离的眼睛,在注视着蝇营狗苟的芸芸众生呐。 龚蓓蕾性子急,秦欢乐被迫帮忙看着路......前脚刚苦口婆心的安抚着龚蓓蕾的急躁,“花骨朵儿,你说话文明一点儿,大姑娘家怎么活得那么糙啊!别骂人听见没有!别骂人!”后脚就火速摇下车窗,探出上半身就开始狮吼功,“会开车么,诶,说你呢!开着左转向你往右边开,大家都排着队呢,就你来回来去的加塞儿,就为抢那一个身位,你咋不上天呢!” 好容易开出了这段拥堵路段,俩人都急出一头汗。 龚蓓蕾拧开了音乐——纾缓旖旎的爵士,解恨似的吐槽道:“老秦,你脑回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吧,啊?你说你又没什么负担,工资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也老大不小的工作了这么多年了,干嘛不换个好点儿的居住环境啊,这一天天的,不心累啊!” “你懂什么,”秦欢乐露出个品行高洁的姿态,一仰头,“哥是内心充盈,不在乎外物牵绊,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如此才能惩奸除恶,不忘初心!” “群众都比你过得好!”龚蓓蕾真不愿意搭理他,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的瞟了他一眼,才问,“上次纪队举证的时候,说在你家发现了一沓收据,数额都挺大的,说你......雇佣私家侦探了?神神秘秘的,是调查什么的?” 秦欢乐一顿,偏头望向车窗外,“咱俩也算生死之交了,不妨实话告诉你。” 龚蓓蕾竖起耳朵,做认真聆听状。 秦欢乐悠悠的叹了口气,意境深远的说:“氪星毁灭,我遗落地球,怎能不全力搜找我的家人?毕竟我家里,还有王位等我去继承。” 龚蓓蕾觉得再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看到前头路面空间充足,猛的一踩油门加速,秦欢乐差点儿一个马趴怼到前车窗上,安全带勒的腰子生疼。 两人各自憋着想骂娘的心情,想着这来日不易的美好生活,差点硬生生的都憋出内伤来。 “纪队......”缓了好一会儿,秦欢乐才开口,“这次到底几个意思?我放出来的事儿,他没再说什么?” 说到正经事,龚蓓蕾也就放下了一把上了膛的眼刀,老实回答道:“他......说不上来,刚开始我们都以为是针对你,是吧?你自己是不是也这么觉得的?可后来录像拍到了那个方脸的人是凶手,他也显得挺高兴,说案子搞定了,他也就能安心回省厅了......那感觉就像......我们所有暗自揣测过他是不是有意针对你的人,都心思特别黑暗龌龊似的,倒弄得我们都小人之心了一回。” 龚蓓蕾等了一会儿,见秦欢乐没说话,又问:“你心里也怨恨过纪队吧?你说,那个方脸到底会是什么来路,弄死翟喜进不算,还非得‘咔吧咔吧’把人给撅成拼图!那眼睛......嘿,你是没看见那情形,有个女同事,当时看见就吐了!” 秦欢乐白她一眼,“那女同事就是你吧?” “咔吧咔吧”和“眼睛”的作风,细想来实在像是宋子娴的行为艺术,纪队碍于上层压力和个人脸面,回局里敦促结案的动机倒也说得过去......秦欢乐微微蹙起眉头......但医院的监控录像,怎么有点儿通了人性的意思,从始至终都是该有的地方有,该没的地方没,一点儿不多余,一点儿不累赘......这就有些引人遐想了。 医院......是啊,市人民医院......监控录像......和这两者相关的,不是还有个老熟人呢嘛,若上天真能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左右万物,眼下还空着一个大坑等它老人家来填呢。 年枝从事封建迷信活动,骗取巨额钱财,被民警在事发当场抓了个人赃并获,抵赖不得。 翟老娘一见民警要带走年枝,想着儿子的“头七”一过,“事情”就不好办了,加上这些天明里暗里的辛苦艰难,脆弱的情绪突然崩溃,连哭带嚎的说要市局领导给她一个说法,死死抱着年枝的大腿不让挪窝儿。 民警听着那连着哭音儿的含混控诉,似乎像是市局某桩案子的关联人,正巧十几根断指的案子摆明了刑事案件,兴许又是一桩连环大案,索性连案子带年枝两人,一起上交到了市局刑侦大队。 局里刚结了一个大案,兵不强马不壮,再连轴转恐怕都要英年早逝。 年枝只能暂且拘留。 翟老娘一秒钟也不愿年枝离开她的视线,警员无法,只得白饶上她也跟着睡了半宿拘留室的冷板凳。 结果也巧了,uu看书 ww.uukansu 后半夜刚要提年枝的时候,又赶上邻市的交警来通报,说在其市辖区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救护车的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撞上路边围栏,致副驾驶位置上一人死亡,其余乘客轻伤、重伤不等。 那司机一开始还百般抵赖,说他是因为看见了一张青色人脸,突然趴在车窗上冲他龇牙,他心里一害怕,才有了后来的应激反应。 可后面受伤的乘客不愿意了,拉着交警哭诉,说这司机以救护车的名义,一路勒索他们,那个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分明就是个“黑社会”,一路上几次中途停车加价,恐吓着要把车上还吸氧输液的患者及家属,直接扔在路边儿,家属要报警,还被那人没收了电话。 交警警觉,即刻查了这辆救护车的车牌——根本就是民用车牌,没有挂在任何医院名下。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司机一慌,脑袋就有点缺氧,脑袋一缺氧,人就有点缺弦儿。 他举着右手一副玉石俱焚模样的高喊:“我举报,我举报,都是延平市人民医院的安保主任王大省让我干的,是他雇用我的,都是他,都是他,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就是拿钱办事而已!” 前阵儿“1212”的案子也闹得挺大,那边不知怎么了解到王大省是该案的关联人,两下里一协商,就第一时间通报了那边的审讯内容。 这么着一来,王大省被连夜“请”进了市局,年枝的事儿又耽搁了下来,白白又熬了后半宿,直到秦欢乐都走进局里了,才被带往审讯室。 朗华大厦(33) 王大省的滑头,众人上次已经领教过了,这次要不是有那个黑救护车司机的主动交代,他就如同一条滑不溜秋的鲶鱼,让人徒手根本抓不起来。 即便如此,他也仅仅在有限的举报证词面前,承认了已被查实的问题,多的话一句不肯撂底。 “也很触目惊心了!”小吴在两间审讯室中间的走廊上冲他们招招手。 秦欢乐四处瞄瞄,先问了句,“厉宝剑没来?” 小吴也跟着四处瞄了一圈儿,“你不说不觉得,一说好像还真是挺长时间没见到了,嗨,你当自己是幼儿园园长呢,兴许有什么事呗。” 两边相对的审讯室里,一间坐着面目僵硬紧绷的王大省,一间坐着满面凄惶的年枝。 同样被询问警官一拍桌子,王大省像是早有防备,死猪不怕开水烫,歪脖子斜肩膀,眼皮耷拉的老长,虽然没有那日在医院监控室里见到时的意气风发、颐指气使,但一脸苍肉的走向因为抿嘴的动作出奇的下垂着,看人的目光总是阴沉冰冷,倒显得比问询的年轻警官更有气势些。 年枝提心吊胆了一夜,两边的眼下泛着核桃大小的青紫,一点点响动都能让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瞳孔跳脱的到处瞥扫,双手抱臂,还不时上下搓动,远远一看,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在给自己一个同情的拥抱。 孟金良昨晚也回去休养生息了,一早起来,听说了夜里的两个案子,职业敏感指数“蹭蹭”的往上窜,先往技术科去找了刘茗臻,简要了解了一下情况。 此时两人一起走过来,脸色都不大轻松。 “派出所一共送来十一根断指,初步判断都是女性的食指第一指关节处,大部分还连着指甲,应该是被尖锐利器铡断或斩断——因为伤口切面非常整齐利落。”刘茗臻递过检验报告给秦欢乐,“从时间上来看,时间间距很远,其中有三根断指几乎只剩白骨,其余腐烂程度不一,而最完整的一根呢,大概受寒冷天气影响,几乎没有任何外观上的变化,还很......新鲜。” 孟金良点点头,“各辖区派出所都询问过了,这些年并没有接到过类似断指一类女性被残害的报案,这突然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偏头看了一眼小吴,带出一丝焦躁的不耐烦,“那位大妈怎么也拉到这儿来了,还嫌咱们这儿不够乱啊,派出所教育教育,不就行了嘛。” 小吴抬手挠挠头,“我也说他们了,要是一到逢年过节的,就把市区每个路口给家里故去老人烧纸钱的人都抓来,咱们刑侦大队可都不用活了,虽然不提倡搞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但法律底下,毕竟还有个公序良俗,这些民风民俗,对一般的群众,有些时候,也不必这么太较真儿的上纲上线不是......这不是牵扯到了翟喜进的母亲嘛,所以......” 孟金良脑袋仁儿疼,“行了,一起弄吧,让他们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批评教育为主,差不多就得了,哦,注意态度啊。” 小吴答应着跑去那间审讯室传达精神。 刘茗臻近前几步,略微小声一些的问有些沉默的秦欢乐,“想什么呢?” 孟金良真心看不了这两人之间有意无意的亲密接触,长臂一伸,把刚从洗手间回来的龚蓓蕾硬生生塞到两人之间,龚蓓蕾没站稳,一个趔趄,一把抱住了秦欢乐的胳膊。 秦欢乐脑子里想着事儿,也没注意留意孟队的情绪波动,嫌弃龚蓓蕾挡在中间碍事,两手一折腾,把人又推回到了孟金良身边。 他虚揽着刘茗臻,犹豫着说:“关于‘1212’案中,关山鹤第一次清醒状态下的证言,最关键的一句,就是施害人这个手部特征了,当时我们不是还怀疑过一起乱七八糟的方向嘛......现在看起来,施害人自然不是程露,也和催眠没关系,更不会是关山鹤犯迷糊试验自己颅骨硬度......会不会是这十几个断指主人中的一个?” 刘茗臻刚想张嘴,又停下来,颇为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才说:“你的思路有点奇怪。” “奇怪?”孟金良的注意力时刻在刘茗臻身上,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另一边审讯室里的王大省,“小龚,你去队里问问,尽快核实一下,徐霞和朱丽春两人,手部有没有断指特征。” “是。”龚蓓蕾错过了一段内容,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服从性良好的快速跑去执行任务。 孟金良这才看了一眼秦欢乐,又转向刘茗臻,“现在‘1212’的案情过于复杂,我个人不建议从这个角度去询问王大省,还是以让他交代黑救护车的问题为主,再逐步向外沿扩展。” 里头审讯已经开始了,几人停下讨论,皆站在王大省所在的审讯室一侧。 秦欢乐一低头,余光看见身侧的刘茗臻神情颇为探究的看着他,心里长草似的有点发毛,用口型问了句:“怎么了?” 刘茗臻摇摇头,不置可否。 警员喊了半宿了,嗓子都劈了,出口的声音自带分叉,环绕立体声的回响在整个房间内,“王大省,你不要回避问题,问你什么老实回答!” 王大省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 警员再三喊话,王大省完全不为所动,过了好半天才沉声说了句,“我知道自己的罪,那个司机说的我都认,我也不辩解,你们就照着那个判吧。” 这车轱辘话都循环往复快一百遍了,警员一股肝火抑制不住的往上窜,“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伸手指着王大省的鼻子,语速飞快的喝道:“你避重就轻有一套啊,还想照着轻的判,你怎么不等天上掉馅饼啊?那个司机交代的问题只是引子,我们会一项一项落实查证,就算你不承认,事情也终究会水落石出,你犯的那些事,一样也跑不了,包括你在医院里里应外合的调监控,指示保安拖延医院救护车的正常发车时间,泄露患者个人信息等等,这一桩桩一件件,呵,”警员冷笑一声,“还用我给你再普及一遍什么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王大省,这次可不会像上次徐霞和朱丽春那样了,大把被你们坑过的患者和家属,排队等着检举揭发你们的罪行呢!” 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触动到了王大省,他平淡的脸孔上,眉毛几不可查的向中间耸了一下,双手虚握成拳,又很快放开,恢复如初。 走廊里的三人精神为之一震,这再明显不过的微表情与身体语言,都证明王大省在听到警员话中的某些内容时,不仅感到害怕,而且立即产生了掩饰的本能。 孟金良一把扯过刘茗臻手里的报告,整整衣领,端肃着脸向审讯室里面走去。 秦欢乐咬咬嘴唇,双手十指交叉活动了一下,嘀咕着,“难道这王大省和关山鹤之间有过什么龃龉?这也不是不可能哈,关海毕竟也曾经脑梗过......” 刘茗臻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你现在一点都不再怀疑颜司承了吗?就如同你最开始毫无根据的怀疑一样,你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坚信他和程露是无辜的......我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么巨大的思想转变。但无论你怀不怀疑,你这种先入为主的思考惯性,都是很危险的,秦欢乐,你要警惕。” 秦欢乐笑出了一丝“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颜司承?怎么可能!明明是宋子娴......可这思维“发散”得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他觉得还是不要再和刘法医share了,以免吓着她。 孟金良推开门,站在桌子后边,一双眼锐利的盯在王大省脸上。 他年轻,可脸上肃容时已然带了些杀伐之气,王大省常年干着这些有损阴德的买卖,感受更加敏锐直观,被盯的久了,不免稍有瑟缩。 孟金良不疾不徐的点了一根烟,挥挥手,让屋里两个同事出去了,自己长腿一弯,坐到了桌子上,俯视着王大省。 “你知道吧?”孟金良幽幽的说,“从古至今,背锅侠都没得过什么好下场......”他见王大省的耳朵尖儿动了一下,不禁勾了下嘴角,“你有老婆,有女儿,有老娘,所以你的任何决定,我都能理解。不过你想想啊......王大省,我就是案子办多了,给你假设一下,首先,单纯的利益关系,不足以让你控制你们医院的安保系统这么多年,还坚如磐石的,哪怕那些离职的保安,也没有一个试图举报过你,这么长时间了,就没有因为利益分配而起的内讧,正常吗?不是他们畏惧于你,而是畏惧于你上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别不承认,想着一肩扛,你名下的所有银行卡我们都查到了,上头的入账金额,和黑救护车司机交代的不相符......王大省,那些钱哪去了?” 王大省不禁坐直了身子,微微抬起头。 孟金良一抬手,“我不想听,u看书.uukash 你不用说!”他状似随意的活动了一下颈椎,“你这次进来,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而是急于就现有举报内容伏法认罪,聪明反被聪明误,‘防火墙’的意图太明显,反而露出了破绽。” 人在高度紧张的密闭空间中,精神难免脆弱偏激,易于被强势思维引导压迫,王大省渐渐真的有些紧张起来了。 孟金良看在眼里,将烟蒂按灭在一次性纸杯里,兀自站起身,走到王大省身边,“没接触过案件,你应该也看过电影啊,你如果真做了那道防火墙,那等待着你的命运,除了被切割,被丢弃,还会有其它的结果吗?你家人在外面,利用你的人也在外面......”他惋惜的摇摇头,又弓身凑在王大省脸侧,“以后出了任何事情,你除了继续无穷无尽的背锅,还有其它更好的选择吗?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啊,那会不会因此,有生之年根本就没有了能活着踏出监狱的机会呢?” 孟金良直起腰,似笑非笑,“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你别往心里去。”他一顿,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接下来我们打算零口供办案了,不明白?就是等我走出去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来询问你相关案情了,你可彻底放下心来,如你所愿的,就等着判决书下来的日子就可以了,再见!” 孟金良说完这句话,利落的转身向门外走。 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门把手,自己心里也有点虚,就在门半开的瞬间,才终于等到王大省天人交战之后,崩溃的高喊:“我说!你别走,我说!” 朗华大厦(34) 秦欢乐和刘茗臻面上皆一松。 秦欢乐用肩膀碰了碰刘茗臻,暂时放下手里的耳机听筒,向里头一努嘴,“该说不说,老孟审案子的能力还是很厉害的。” 刚出来的两个警员重新走回去,替换出孟金良。 擦肩而过的瞬间,孟金良小声叮嘱道:“抓紧梳理案件过程,确定案件相关要素,不要过于揪细节,他如果犹豫,就快速跳过去,关键节点要从不同切面反复确认!” 警员点头,开始了程式化询问。 王大省心理一旦崩溃,就如同泄洪的闸口,此时只要不给他独立冷静思考的时间,交代案情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王大省哀丧的交代,他在市人民医院工作也十几年了。 当年他家里和时任医院的某领导是七拐八绕的远房亲戚,即便当个寻常保安,也被颇多照顾,后来赶上医院里改制,急需安保负责人,他因为本身业务熟练,人缘上佳,再加上这份隐晦的关系,就顺水推舟的混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说起黑救护车的业务,断断续续也将近做了十几年了,起初只是围观前任医院安保领导偷着做,等他自己上位后,也就慢慢有样学样起来。 他家里农村亲戚多,更知道医疗资源对地处郊区和农村的患者来说,是何等的稀缺。 所以他一开始只让自己的亲弟弟私下里改造了一辆半旧的面包车,每日在医院大门外待命。 院里一旦有来不及出车的急救电话,他便偷偷的把患者联系方式发给弟弟,再冒充医院机动救护车队的人去接送患者。 这样一年下来,刨去成本,也能赚个大几十万元。 血腥微现,野狼愿为之千里奔袭。 何况利益? 再加上他弟弟一朝乍富,弟媳没几日就穿金戴银的显摆起来,周遭那些心思活泛些的人哪能不揣摩其中端倪,没过多久,也盘弄出一辆辆“高仿”车,走村串乡的拉生意。 然而也就不到半个月,就搞出了一起事故。 有个哮喘病人,上车后要吸氧,一车的“护理”人员,竟然没一个会操作氧气设备的,等车开到医院后,病人已经过世了。 那段时间风声鹤唳,病人家属也不是善茬儿,纠结了一班乡里到医院讨说法,直闹得鸡飞狗跳。 出事的车虽然和王大省兄弟俩没关系,可他为了撇清自己,还是让弟弟暂时断了这桩买卖,打算等风声过去再从长计议。 直到有一天,他弟弟鬼鬼祟祟的跑到医院来找他,说要他帮忙搞一张死亡证明。 他大惊失色,拽着弟弟到隐蔽的地方细问,弟弟才紧张的说,因为一时闲不住,背着大哥又独自去接活儿了——以前扫楼,发过很多“小卡片”,对方就是通过这个方式找上他的。 他按照约定地址赶过去,和一个中年男人谈好了价钱,才见那人返身回去抱出了一个被棉衣包裹严实的女人来。 他接过的病人形形色色,借着余光一打眼,就看见那女人面色不对! 最近风声紧,他心里也有防备,兜兜转转的找机会,终于借着调整救护床高度的机会,扫了下女人的鼻息......去他姥姥的,果然是个死人! 这是要讹他啊! 他在路边锁死了车门,沉声道:“这位合字上的朋友,感情是要一碗水端出来大家喝?” 他这是农村乡下地方流传的打家劫舍的黑话,意思是要试探对方是不是专门设局,来个碰瓷儿黑吃黑的。 那男人没说话,也或许是没听懂,阴鸷的眼神从后视镜里盯着他,“你是开黑车的,医院肯定有门路,我需要一张正规的死亡证明,钱不是问题,否则......” 不是设局的,反而更难办,“否则”两个字焕发出无限可能,他也算是自己主动抓了刀尖儿——递过把柄给对方......按理说,就算一推二六五,他豁出去罚款拘留,把车直接开到派出所门口也算完......可坏就坏在那句“钱不是问题”上,心思就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起来。 尸体就在医院门外的巷子里停着,王大省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在一句“钱不是问题”的诱惑下,居然大着胆子去找了急诊科的袁大夫——这也不是没有因由的,前任安保主任就和这位袁大夫过从甚密,他当初都是看在眼里的。 事情至此之后出奇的顺利。 做完这一单,他和弟弟歇了得有半年多,市面上一直没有什么风声传来,心里托了底,胆子也逐渐大起来,等到又过了几年,袁大夫辞职去国外陪孩子读书去了,又把“上头”的关系正式移交给他,他就更加有恃无恐了,“生意”越做越大,渐成“垄断”之势。 “你弟去哪里接的那单生意?”警员问。 王大省拖拉着回答:“什么大厦来着,得有十年了,我也忘了。” 带他弟弟来询问也就是了,警员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接续追问:“上头的关系是谁?” 王大省肩膀一缩,没说话。 警员看看他,“和调监控的事情有关吗?” 王大省迟疑着点了一下头,“我只知道,有一伙有钱人,特别爱......喜欢打老婆——这也没什么吧,我反正觉得没什么......”他舔了一下嘴唇,“有的娘们儿不服打,偷偷到医院来验伤,听说还要找律师打官司什么的,‘上头’就说让我帮着留意一下,看到那几个闹得凶的到医院,就通知一下她们家里人。” “你说的‘家里人’,是指她们的亲属,还是丈夫?”警员问。 “丈夫。”王大省垂着头,半晌无声。 “接着说!通知了之后呢?为什么调监控?”警员敲敲桌子。 王大省犹豫了一下,“我事先让门口保安放了黑救护车进来,停在监控死角,然后见人出来了,就直接强行拉上车。” 警员怒道:“你挤牙膏呢,老实说,知道的都说出来!” 王大省神情十分为难,纠结了半天才嗫嚅着说:“他们给钱多......所以车上提前准备了消毒设备,还、还有个小铡刀,据说上去的女人会被切断一小截手指头......” 警员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路径居然突兀的拐到这里来了,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况,还是本能的向窗外望了一眼。 单向玻璃墙外,孟金良一偏头,见龚蓓蕾气喘吁吁的跑上来,“孟队,确认了,她们两人,都有食指残缺情况。” 孟金良微微合上眼,手心按着脑门儿叹了一口气,“天不佑我,还是往最复杂的情况来发展了。” 刘茗臻满脸费解,“本来就是因为家暴要起诉他们,再切了手指又能怎么样?难道不是更加剧了女性受害者诉诸法律寻求解脱的决心吗?这是一群猪脑子吗?” 面对警员同样的问题,王大省低声说:“切了手指,是为了震慑......” “切了手指,是为了锁胎灵!” 一个急躁尖锐的声音传入耳朵,秦欢乐放下听筒迅速转过身,可他耳边分明没有人,又是哪来的声音? 他动作幅度大,又急,引得身边人都侧目注视,龚蓓蕾小声问:“怎么了?” 秦欢乐眨眨眼,单手按了按耳朵,又看向王大省,口里只答“没事”。 王大省单手无意识的抓着另一侧的胳膊,小幅度的摩挲,“有过那么几次......据说切了手指头,那些娘们儿才知道怕,我后来打听了,果然那些人家里头就和谐了,也没有再来医院......” “食指连胎灵,切下来装进铁器中掩埋,这人就算死了一半了......” “谁!”秦欢乐神经质似的猛一转头,这次他百分百确认,确实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在耳边响起,而不是他自己的幻听。 刘茗臻和孟金良快速的对视了一下。 孟金良伸手拍拍秦欢乐的肩膀,“这案子就像一张脸,眼看着鼻子眼睛都有了,你也不必太挂心,这段时间烦心的事情不少,u看书ukahu 累着了?你就先回家去休息休息吧,元旦之后再回来上班,我和肖局说......” 秦欢乐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回身猛的扑到了对面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墙上,两手扒在上头,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里面正在接受询问的人。 离得最近的龚蓓蕾差点给绊个跟头,脚腕儿崴了一下,单腿蹦着跟过来,莫名其妙的问:“老秦,你......唔......” 秦欢乐一手环扰过来死死捂住她的嘴,将她半夹在腋下,一边侧耳仔细辨听——他没有戴耳机,按理里面的询问声,是万不会传过来丝毫的,可他居然听得真真切切......入耳的每一个字,都和里面正在哭哭啼啼的年枝的口型,严丝合缝。 年枝见询问她的警员都是面露不屑的态度,摸一把眼泪,“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胎灵被锁了,那人就跟个混吃等死的行尸走肉没差别了,虽然外人看不出来,可那锁住她胎灵的人让她干嘛就干嘛......哎呀,你们不是让我坦白从宽,争取宽大处理吗?我知道的可都说了,这还不算,那我也没有法子了......” 警员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无奈而疲累的说:“年枝,让你交代,不是让你讲故事,不年不节的,闲唠嗑的事儿就免了吧,还有什么没有?没有就这么......” 年枝撇着嘴,满脸涕泪,“那我还要罚款吗?我把钱都还回去了的。” 警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一丝啼笑皆非,遂起身让她在询问记录上签字,带她走了出来。 朗华大厦(35) 火车站是新修建的,第一次完全拆除了脚手架和遮挡物,还泛着阵阵刺鼻的味道。 站内一家快餐店里,一个拿着一张白纸板的男青年一桌桌不厌其烦的走上前,先出示着自己的残疾人证,再指指另一只手上盒子里装的纸巾,五元一包。 大多数人早已识破了这种不走心的骗局,挥挥手,头都懒得抬。 可没过一会儿,又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走上前来,满脸青春洋溢的笑容,身段姿态低到尘埃里,掏出圆珠笔就往自己的白色羽绒服上写画,然后推销着一瓶所谓立竿见影去污渍的神奇液体,不要?不要没关系,再掏出一瓶液体来,这回两个人又蹲身下去,准备给人擦鞋了。 店里人来人往,都是匆匆过客,他们也乐此不疲的营销着廉价的怜悯与虚假的创业梦想。 程露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面容冷淡梳理,面前桌上一杯热牛奶,此时已由滚烫转为微温。 她是单身年轻女性,拒绝推销更艰难,往往要面无表情的漠视很久,才能“磨”走一波人。 “你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她内心十分腻烦,烦躁的偏头一瞥,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表情立即转为戒备,冷冷的注视着来人。 秦欢乐在她对面坐下来。 店里嘈杂依旧,来自行李箱滚轮的摩擦声不绝于耳,人潮汹涌接踵间,不经意中竟有种濒临溺水的错觉。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程露才抬手握了一下牛奶杯,“我是走不了了吗?” 秦欢乐无限唏嘘的看着她,“别误会,事发突然,你身边的监控没来得及撤......所以,知道你要走,我想......来送送你。” 程露闭上眼睛,神情一松,又调整了几息,才重新正视着秦欢乐,“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不会再回来了。” 秦欢乐微笑了一下,“我猜到了,所以才来送送你,另外,刚得到的消息,关山鹤他......以后恐怕要维持植物人状态了。” 程露一愣,起初面无表情,嘴唇却渐渐开始无法控制的抖动起来。 她鼻尖发红,猛的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秦欢乐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仿若苦辣酸甜尽数倒进容器里,熬出满心满眼的唏嘘,也跟着站起身来,“那我送你去检票口。” 程露没有行李,只抓着手提包抱在胸前,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快步向检票口走去。 已经开始检票了。 秦欢乐随着程露排在队尾,缓慢的向前挪动。 “什么都不带,到那边去方便吗?”秦欢乐心里有种淡淡的惋惜,虽然他和程露不是朋友,但很显然的,某些分别注定是可以预知到的永别,即使是几面之缘,也会更珍惜最后倒数的寒暄。 程露抓着包的手依然毫不松懈,“这里都是棉衣,我要去的地方没有冬天,用不上。” 秦欢乐一哂,抬手替她遮挡了一下拥挤的人流,“嗨,别怨恨季节,再冷酷的季节也有温情脉脉的瞬间......别怨恨延平,也别怨恨命运,人总得往前看,是吧?至少想想那些曾经关心过帮助过你的人,”他故作轻松的玩笑了一句,“比如颜老师,你就能......” 程露全身一僵,推开他快速挤进人流,刷票走进了闸口,整个人才有种虚脱了似的解脱,脸上似喜似悲,很快又急不可耐的向廊桥下跑去。 再见也不说一句?秦欢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告别方式弄的有点懵。 他能感受到程露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透露出来的防备与警戒。 他确实只是从队里听说程露连房子都没有卖出去,就突然临时买了一张远程车票,才匆匆赶过来的。 秦欢乐站在候车大厅里,沿着落地玻璃窗向下远眺,看见身型瘦小的程露穿梭在人海里,直到站在对应的车厢前,才彻底的呼出一口,转头向上回望。 秦欢乐的手机一震,心有灵犀的接起放在耳边,“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程露顿了一下,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对不起,不是不愿意告别,而是......我以为你又是来带我回警局的。” 秦欢乐勉强微笑了一下,想到对方未必看得到,又收回了那点菲薄的笑意。 也是近在咫尺的车厢给了她勇气,也许是内心压抑太久需要释放,程露终于面容舒展开来,盯着远处那看不清眉目的人影,呐呐道:“谢谢你能来送我,谢谢这座城市还能有人来送我,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温度、能生活下去的人。” 秦欢乐心头一酸,“将来再成个家,孩子还会有的。” 泪水猝不及防顺着脸颊滚下来,消弭在淡粉色的围巾里,程露脑中被感情冲撞的厉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哀戚,哀婉呢喃:“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医生说我不会再有孩子了......”她踉跄着蹲了下来,脸颊埋进膝头。 车站最包容生离死别,没人会为旁人外溢的情绪而驻足。 程露的声音哽咽着传来,u看书 ww.uukansh“我能看见他,还那么小,却有了浓密的头发,珊瑚色泽的指甲......他会看着我笑,我睡觉,他就在棚顶凝视着我,我吃饭,他就在餐桌对面......我想碰碰他,他粉嘟嘟的脸颊,他就会顷刻间原地化为一滩血水......我的孩子,是我没能保护好他,每当他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要我’,我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快死了......” 秦欢乐叹了口气,“关山鹤如此下场也算罪有应得,你和孩子,都释怀吧。” 程露的哭声抽噎一下,猛的断了,她苍白着一张脸仰起头来,眼中是难言的怨恨,“自从他带着那个女人来过,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了,为了见孩子,为了见孩子我只能按照那个女人的意思去做那些......为了不再见到那个女人,我甚至去做了角膜手术!我再也不愿意这样、这样......”她骤然守住了话头,喃喃道,“关山鹤......植物人......这样也好,都结束吧。” 秦欢乐眼神一闪,“谁,关山鹤带了人来?“ 程露没说话。 秦欢乐压低了声音急促道:“是谁?” 程露向他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是颜老师......带了宋阿姨来。” 秦欢乐胸口一滞,良久叹出一口气,抬手向旁边比了个手势。 不过几秒钟,杂乱的站台上,突然冲出几名刑警,将程露严密的合围在中间。 程露面上犹有泪痕,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朗华大厦(36) 降温了,天干冷干冷的,似乎憋着劲儿的在等一场雪。 市局后院有些健身器材,像老年活动中心似的,刷成了黄黄蓝蓝的颜色,除了抱怨肖局他老人家审美细菌的缺失,大家只能用鲜少靠近此处,来证明自己不屑与美盲为伍的立场。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龚蓓蕾穿着藏蓝色的警队棉服,把市局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才在这个幽僻的角落,看到高高坐在双杠上头的秦欢乐。 秦欢乐两条大长腿从上头垂下来,自由散漫的晃荡着。 他眼睛眯着,似乎正在抬头看月亮。 龚蓓蕾抬手推了一把他的小腿,“肖局高兴坏了,说要申报立功嘉奖恐怕够不上,但局里年底表彰大会上肯定有你一席之地,”她向上瞟了一眼,只能看见秦欢乐那一双桀骜的鼻孔,“这样一来,年后咱们科取消了,对你我的未来......也有好处。” 秦欢乐突然问:“你上不上来?” 龚蓓蕾真心不愿意,“你不去看看?” “不了,”他头快仰成九十度了,“今晚的月色挺潦草啊。” 龚蓓蕾靠在栏杆上,两手插进对面的袖口,露出一点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程露真的是疯了,刚精神病院正式来确诊通知了,她被带走时,我看着还挺心酸的,好好的一个人,唉......” 秦欢乐觉得自己好像依稀能辨别出月亮表面的环形山,“新闻说,今晚好像是什么‘超级月亮’,学名叫什么来着,‘近点朔望月’?”他拿手远远的比量了一下,“看出来比普通月亮的直径大了14%吗?视面积大30%呢!这就有点儿像看姑娘哈,朦胧才能产生美,非拿放大镜趴在脸上看,这还不把自己看出自闭症来。” 龚蓓蕾靠着栏杆蹲下来,“这回案子算是彻底结了,她能准确说出关山鹤两次遇袭的具体细节......老秦,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你,和孟队的这场赌打赢了,你真的是关键......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带着那个神婆出去了一趟,哪踅摸来的灵感,嗨!说得消极丧气点儿,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让程露可以远走异乡,放下前尘往事,重新活一回......现在这样,这叫什么事啊。” 秦欢乐满脸的吊儿郎当,双腿一蜷蹦了下来。 龚蓓蕾一仰头,本能的站起身,却被秦欢乐单手撑在她背后的栏杆上,暧昧的半圈进怀中。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眼前是秦欢乐放大的五官,他眼神太狂热,流淌着什么滚烫的情绪,化成灼人的岩浆,让她不禁微微失神了片刻。 秦欢乐又低头凑的更近了一些,语调轻浮的说:“这世界挺操蛋的,要不咱俩私奔去吧,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心底无私天地宽,朝饮露水晚食空气,做一双热血的兄妹鸳鸯。” 龚蓓蕾后脑勺一凉,立时醒过神儿来,嘴角一抽动,强忍着想使出全套擒拿招式的四肢,一字一顿的说:“秦欢乐,别太渣了,小心遭雷劈!” “真没劲!”秦欢乐收回手,转身大步向回走,眼里却是说不出的暗淡,“回头我去问问刘法医,没准儿她的人生格局就比你开阔呢。” 龚蓓蕾都快让他气笑了,知道他这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发神经,是下午受了内伤,还处在排毒阶段,也不和他较真儿,暗自想了想,跑了两步,猛的向上一跳,跃上秦欢乐的后背,两手猴子似的扒着他的肩膀和脖子,“走啊老秦,红尘作伴、策马奔腾去啊!” 秦欢乐两手向后一背,勾住她的两腿,故意歪歪斜斜的假动作吓唬她,“开车了您呐,坐稳扶好,忘了告诉您,距离远近不论,全人工驱动,节能环保,单程五百元,谢绝还价!” 龚蓓蕾笑的胸腔震颤,勉力伸出手拽住他两侧冻红了的耳朵,“要钱没有,小女子要不以身相......” “duang!” 秦欢乐两手一松,龚蓓蕾毫无预兆的跌坐在地上,屁股裂开似的疼。 她慌乱的爬起来,抬手牢牢的抓紧秦欢乐的袖子,“老秦,别!” 秦欢乐刚刚还满是戏谑的眼神骤然冷下来,手下竟是真使了力气的掐着龚蓓蕾的手腕往后一推,上前几步,长臂一伸,挡住了从楼门口正向外走的一行人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满脸讥诮不屑的纪展鹏。 孟金良跟在纪展鹏身后,隐隐的朝秦欢乐使了个眼神,“老秦,纪队还要赶回去开个会呢,你别闹,啊。” 纪展鹏倨傲的扬扬下巴,“我还有点事,宝剑啊,你留下来和他解释解释,之前那件事都是误会,都是为了工作,在所难免嘛,行了,小秦,让开吧。” 厉宝剑板着脸点点头,却没有与秦欢乐对视,目光微微下敛的将手搭在了秦欢乐阻拦的手臂上,“老秦,先让纪队回去吧。” 秦欢乐偏头,挑着眼角斜了他一眼,视线又再次回到纪展鹏身上。 就在上午,嫌疑人王大省即将全盘招认的时候,厉宝剑走进了审讯室,声称自己是代表纪队来问话的,王大省就仿佛触电一般缩回乌龟壳里,牙关紧锁,再也不说话了。 而带回程露之后,她先是心如死灰的默认了自己两次蓄意袭击了关山鹤,然后突然狂哭狂笑不止,歇斯底里的说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的疯话——后来赶来的专业精神科医生,也确认了程露是因受到剧烈外因刺激,而导致了精神异常的事实。 可秦欢乐隔着两扇单向玻璃墙,却清晰的听懂了程露的“疯话”,宛如一套加密了的电码,只有他一人能够破解。 “太惨了,她们太惨了,比我还惨,活不下去了......你知道肋骨折断的痛吗?你知道斩断手指的痛吗?你或许知道,你知道......可你不知道精神被囚困在终日只有恐惧的樊笼中,呼喊的每一声都只能震伤自己而无人聆听的绝望!你知道尊严被碾碎时求死而不得的折磨吗?一旦被选中,没人能逃脱桎梏,胎灵永世不得涅槃超度!世纪!世纪!世纪!世纪!” 程露挣脱了钳制自己的两个医护人员,在被拖行到走廊上的瞬间,趁着众人不备的间隙,扑向秦欢乐,狰狞的望着她,唇角抽搐的嘶喊:“世纪!” 程露被带走了,秦欢乐只感到十指冰冷微颤,踉跄的向前跟了几步,艰涩的嘱咐,“慢点儿,你们给她检查,轻、轻一点!” 如果不是年枝......他不会...... 他甚至有丝后悔,就让程露离开吧,不是更好吗?然而他最根源的痛苦,还是来自于他深切的知道自己即使再重新选择一千遍,仍然不会放走程露......走廊里他一把抓住孟金良的手,“是他!一定是他!” 孟金良眼神锐利的射过来,快速的向左右看了看,“没有直接证据,老秦,慎言!” 秦欢乐呵笑一声,却因眼底的沉冷而使面部呈现出一种割裂的扭曲,“你让我慎言?程露、刘芳芬,所有人,所有被迫犯下错误的人,u看书 ww.ukansh 都被我们亲手绳之以法,可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徐霞、朱丽春......她们还在被迫承受着,那些造成她们痛苦的根源,却依然逍遥法外,这是什么世道,老孟,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孟金良表情一时有些难以言喻,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低声劝道:“老秦,没有证据啊!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好不好?我们找人去询问过徐霞等人,人家不愿意配合,不愿意我们介入,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至于你怀疑的......我还是那句话,王大省咬死了不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行了啊,别胡思乱想了。” 是啊,太多事情,他知道,可他无法对外人吐露分毫,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比被精神病医院带走的程露更好。 可他的胸腔内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烧红了他的眼睛,也烧尽了他最后的理智。 风更寒凉。 门前的对峙僵持已然耗尽了纪展鹏最后的耐心,他伸手直接推开了秦欢乐的手,皱着眉向前走去。 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秦欢乐扳过纪展鹏的肩膀,握拳不留余地的猛烈击向他的颧骨。 纪展鹏趔趄一下,斜着栽倒在地。 秦欢乐两腿一跨,单手锁死对方的喉咙,另一手握拳,雨点似的落在纪展鹏的脸上。 他机械的出拳,眼前一片刺目的暗红,耳边裹着风声的,是来自熟悉同事们的惊呼与喝止。 他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无论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为那些可怜的人,值了。 朗华大厦(37) 颜司承站在窗边,看了看外头那轮分外明亮的月亮。 房间内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倾泻下来,像撒了满地的牛奶。 他转眼看了下手机上的监控画面。 约定好了带饺子来的客人,现在还没有出现。 又等了一会儿,颜司承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转身走至玄关,重新穿好大衣,向楼下走去。 一楼大厅里热闹非凡,并排坐着几个打毛线拉家常的妇人,还有几个人正穿进穿出忙活着做晚饭,另有一群拿着糖葫芦、小风车的孩子,轻盈如蝴蝶一般,在大人膝前跑跳嬉闹着。 见他从电梯里出来,大家不禁都洋溢起笑脸来和他打招呼。 “颜先生,这么晚还出去啊?” “不出去了,就在门口转转。” 一个小男孩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头童真的笑问:“外头好玩吗?” 他妈妈一把将他扯开,“这么没有礼貌的,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又笑着替颜司承拍拍衣摆,“颜先生家里冷清吧,明天是元旦,今晚跨年,还是热闹点有气氛呐,也喜庆,要给来年添些好意兆才好,颜先生不如就去我家里,我丈夫在家包饺子呢!” 一旁的阿姨也凑上来,“咱们北方人就是这样,多大多小的事儿,都要吃顿饺子,可人家颜先生是洋派的人,不然就来我家吧,我会做俄式的西餐,地不地道的不好说,总之吃过的人都说不难吃的。”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跟在自己哥哥后面,着急要继续玩老鹰捉小鸡,看着大人话说个不停,眼圈儿都急红了。 颜司承看在眼里,化繁为简的一勺儿推拒了邻居们的盛情,“今天我约了个朋友,他说好会来和我一起跨年,不知道怎么晚了,我去门口迎一迎他。” 众人都一副比过节更欢喜的表情,七嘴八舌的说着,“那感情好,颜老师你早该多见见朋友,不然一个人,也太孤单了。” 那阿姨也慈祥的歪着头拍了一下手,“瞧我们一说话就没完,耽搁颜先生这么长时间了,颜先生,你忙,你忙!我们......也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儿。” 颜司承微微颔首,接收了这里的每一份善意,紧了紧衣领,推门走了出去。 清凛的风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时间不早了,可通往这里的马路依然空旷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天边依稀传来了欢呼声,璀璨炫目的烟花腾空而起,斑斓玲琅,异彩纷呈,甚至盖过了月亮的势头。 华光易逝,却没人能抗拒它荼靡前须臾的美好,大抵在极致的锦簇面前,风流云散的转瞬即逝,已然成为它恒久不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越是美好,越是易碎。 颜司承索性就坐在了大门口的石阶上仰着头看起来。 这应该是街心广场上举办的庆祝活动,此时广场上,一定有成千上万的年轻男女,也正激动而雀跃的仰头凝视着这份惊艳了夜空的旖旎风光吧。 他抬手撑着下巴,余光又望向对面的马路,清浅的叹了一口气。 警车避过了人流攒动的商业区,沿着尽量僻静的路线开到了拘留所。 其实大可不必,至少今晚不必。 但纪展鹏震怒之下,秦欢乐不被羁押拘留,只怕过不去这道坎儿。 秦欢乐右手的关节处一片血瘀红肿,生理性的有轻微震颤。 痛是真痛,下手即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不动手,终究意难平。 他面无表情的望了眼窗外清冷的街道,想着自己白天趁人不备,追出市局,叫停了年枝的脚步。 年枝已是吓破了胆的鹌鹑,特意央求了警员,避过翟老娘,却没避过秦欢乐。 她懵擦擦的被带到了市人民医院,走进一间病房,里头躺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病人,僵硬,苍白,死气沉沉。 要不是一旁的心电监视器还在一丝不苟的工作,她都要怀疑这位声称要给她立功表现的警察,是在设套儿骗她了。 她犹豫着又翻出兜里的几百块钱,“还、还是不收了吧,让我做什么,我都配合、配合!” 秦欢乐拍着她的手背,又将钱推回她的衣兜里,“我想和这个人说说话,你有法子吗?”他看着年枝眼里充满狐疑,解释道,“他出了事故,是植物人......你懂啥叫植物人吗?” 年年哆哆嗦嗦的点头,“我懂,我懂。” 秦欢乐又问:“那你有办法吗?” 年枝垂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不住的绕圈儿,“可以试一试,但不一定能行......” 秦欢乐体谅的看着她,“你就试一试,成与不成,答应你的钱,我过后还是会给你——楼下就有自动取款机,一会儿出去我就给你。” 年枝终于决定再赌一把,她甚至暗暗发誓,要是这回又“栽”了,她就金盆洗手,这辈子不做阿布卡赫赫的代理人了,她要辞职了! 秦欢乐小心的关上了病房的门,看年枝给自己“装扮”上,又将一个木柄铜铃放在关山鹤的额头中间,才叉着手脚,在病床旁的空地上,念念有词的唱跳起来。 心电监视器的屏幕上一闪,年枝两眼向上一翻,身体过电似的抖动起来,过了片刻,背转的身子没动,头颅却呈九十度扭向身后,直愣愣的望着门前的秦欢乐,带点茫然,带点无措的问:“你是谁?” 秦欢乐身形没动,向病床方向一指,“医生说关山鹤醒不了了。” 年枝脖子向斜前方又转了寸许,微微张嘴,眼中是难以言喻的震惊,“我以为是做梦......居然是真的......我真的......” “你真的被困住了,”秦欢乐面容冷肃的接口,“以现在的医疗水平,你在这儿无声无息的躺个一二十年肯定不成问题,你会变成一株花,一颗菜,你的身体会成为你灵魂的牢笼,你不珍惜还能和我说话的机会吗?以后除了在无尽的混沌中消磨,恐怕再也没有和人交谈的机缘了。” “关山鹤”眼里渐渐升腾起一丝杂糅着怨念的戾气,面部狰狞的吼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这么刻薄,这么歹毒?我的痛苦难倒能让你快乐吗?” “程露疯了!”秦欢乐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死死的盯着对方的双眼,那里满是喧嚣尘上的咄咄逼人。 两相对峙,僵持片刻,关山鹤眼中的戾气慢慢消弭下去,再次轻声试探的问了句,“你是谁?” 秦欢乐牙关紧咬,一字一顿的说:“警察。” 关山鹤最后那丝戾气,伴着一声长叹化为无形,敛下了眉眼,喃喃道:“小露也可怜,我没想到孩子掉了,会对她打击这么大,可是这事也不全怪我,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我们可以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我们可以马上复婚啊!” 秦欢乐只觉反胃异常,“充满暴力的家庭,谈何幸福?” 关山鹤语塞一下,才唉声说:“你没成家吧?有没有喜欢的人?”见秦欢乐没有反应,又兀自说,“所以你不懂,爱之深,才会心心念念想要拥有,想要永不失去!有时手段略微偏激,可是却也情有可原啊?都说爱情如火,火焰哪有不灼人的,是吧?” “再漂亮的粉饰也不能掩盖本质,关先生是做销售的吧?舌璨莲花的本事倒是让我叹为观止啊。” 关山鹤身形如提线傀儡,uu看书 ww.ukanshu 唯有面部可动,却也能作出生动的表情,眉心向中间一蹙,“我能去看看小露吗?” 秦欢乐终于向前迈了一步,冷着声音平直的说:“你被袭击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袭击你的人,到底是程露,还是......宋子娴?” 关山鹤瞬间睁大了眼睛,面露惊恐的说:“谁是宋子娴?我不认识宋子娴!我要回去了,放我回去!” 他边说着,边努着劲儿的向病床的方向用力,带动整个身体也微微抖动起来,却挪动不了分毫,一张脸煞白无血色,甚至比最初凝望自己的“身体”时更加惶惑惊恐。 秦欢乐大步上前,抬手牢牢固定住了他的脸,甚至将那张脸捏的变了形,强迫他与自己直视,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愤怒,使关山鹤的装腔作势渐渐萎顿下去,声如蚊呐的嘀咕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一切!你母亲死时你已经读小学,你继母死时,你也已经成年了!你从小看着关海在家里施暴,怎么可能会对那两个女人的死因一无所知?你是不愿意面对,还是不敢面对?” 举凡在家庭方寸之间对弱势于自己的女人施暴的人,内心深处大多怯懦自卑,秦欢乐自始至终的强势,让关山鹤难以承受,他受困于外在,避无可避,内心的屏障一触即碎,只觉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在眼前轰然倒塌——秦欢乐盛怒之下,扳着他的肩膀,将他直接推倒在地。 他整个身体俯趴在地,唯有头颅脸面诡异的扭转朝天。 朗华大厦(38) 秦欢乐心潮澎湃之下,行为有些过激,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关山鹤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暴力实施者带给自己的愤怒,更多的是,他无法理解自己自小求而不得的母爱亲情,为何在某些人眼中却如此轻贱敷衍。 他百感交集的蹲身下来,矫健的身影笼罩在关山鹤头顶,暗影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这样的压迫感,关山鹤再熟悉不过了,也许从他有记忆开始,伴随压迫而来的无力与规避,便与空气一样成为如影随形的存在。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借用别人的身体,海浪裹挟着一股股腥臭,荡漾在他口鼻附近,很快让他有种溺水般的惶恐...... 远方,黑暗的书桌下面,刚好栖息得下鹭鸟大的孩子。 木门框的边缘微微变形,露出弧形的一牙空隙,这条缝隙......他怨恨这条缝隙的存在!这缝隙改变了他的一生!这缝隙将他变成了怪物! 他的人生没有因为这一条蚌贝似的缝隙得窥天机,与之相反,他从这里看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血腥与恐惧。 他蜷在书桌肚子的最深处,幻想自己仍是被母体温暖包裹的蚌珠......只可惜,他骨架细小稚嫩的后背正抵在书桌坚硬突起的棱角处,而他的父亲,正在暴怒的殴打着他的母亲。 秦欢乐的声音,像来自于海水深处,带着某种含混而悠远的雾化效果,缭绕在他耳边,“关山鹤,说说吧,你的故事。” “第一次被袭击,我很慌乱,可我认出了程露,我爱她,你知道的,她的味道和感觉,我太熟悉了,她刚一靠近过来,我就认出了她。她只说让我记住一个特征,手指的特征.......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可我觉得这是我欠她的,我愿意为她做一切,只要她开心,当然,也是为了能让我心安。但我没想到,后来,又有第二次袭击,那次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一黑,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秦欢乐打断他,“程露手里有你什么把柄,让你如此害怕?” 还打算继续侃侃而谈的关山鹤声音一僵,本能的想要否定,不知想到什么,竟转化成幽幽的一叹,“是的,是我一次喝多了胡言乱语,说我怀疑我继母的死因......可是警官,这事我真的没有参与,我没有参与,我那时候已经从家里独立出来,搬到外面去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的猜测和臆想......我知道他习惯了动手,这......不是什么好习惯,可是......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关山鹤稍事停顿,等着秦欢乐给出或唏嘘或愤怒的反应,他小心的觑着对方的脸色......可这小心体察脸色的感觉,忽然让他有了某种熟悉的厌恶,他下意识的悄悄别开脸。 秦欢乐表情越来越淡,良久才说了句,“是这样啊。” 关山鹤眼波黯淡,“那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又能怎么样呢?” 秦欢乐缓缓站起身,向外踱了几步,“可你和你父亲的感情并不好啊,如你所说,你早早自立独自居住,你的同学同事们都说,和你相交多年,竟然没有一次听你主动提起过父亲,甚至和程露的婚礼,你都没有主动邀请他,更别说他生病瘫痪之后,你除了交钱,几乎没有出现在托老所......你对父爱的表达方式,还真是让人参不透啊。” 关山鹤神情更加凄惶,“毕竟心有芥蒂......” 秦欢乐粗声打断他,“我的同事在宋子娴的手机里找到过一张日记的照片,看笔迹,是小学年纪的孩子写的。” 关山鹤眼皮随之一跳。 秦欢乐掏出手机翻到那张照片,“这是宋子娴照的?我猜,应该是你当年的日记吧,起初我们谁都没有留意过那张照片......关山鹤,你前妻发现的端倪,想来不是让你漠不关心的继母,而是你那位意外滚落楼梯而亡的亲生母亲吧?”他的重音将“意外”咬出了血来。 这还是年枝在审讯室里提到“锁胎灵”时,他猛然间惊觉的。 那页日记照片上,依稀能看出一个稚嫩而潦草的笔触,歪歪斜斜的写着:“妈妈说是我suo住了她,我后hui了,我真不该啊,我希望她永远......” 秦欢乐将屏幕上的字迹放大,直到满屏充斥着一个拼音“suo”上,才一点点将屏幕靠近向关山鹤的脸。 关山鹤双目圆睁,再次出现了想要逃避躲闪的挣扎。 秦欢乐将手机定格在距离他眼睛几公分远的地方,过近的距离让瞳孔难于准确聚焦,反而模糊成一具枷锁,扼住了他的喉咙。 秦欢乐俯首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猜,你母亲在面对经年的家暴中,曾经试着要离开,可就是因为你,才最终留了下来,对吗?你说你后悔了,所以,是你求她留下的,对吗?” 关山鹤只觉眼前一黑,这是他最难以面对的泥泞沼泽,以至于在他成年后的每个午夜梦回,都如同烙印一般牢牢镌刻在记忆深处。 他发出困兽般的哀嚎,呜咽着喊叫:“我还是孩子,我还那么小,我怕她离开我,我怕她离开这个家,我发现她在偷偷的打包衣物,所以我假装不经意的抱着她的手腕,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别的同学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我缠着她说永远不会离开我,这难道不是一个孩子的本能吗?我有错吗?我有什么错!不!我没有错!” 秦欢乐厉声呵斥道:“你母亲的忍辱负重和委曲求全,就只换来你一句后悔?!” 关山鹤双眼发红,秦欢乐甚至有种错觉,感到他的灵魂就要从身体“禁锢”中冲撞而出。 他眼中的怅恨喷薄难以抑制,“我是求她留下来爱我的,不是让她留下来折磨我的!从那之后,她就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她的口头禅永远都是‘我都是为了你’,仿佛她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境遇,都是因为我!她满身伤痕的时候,会狰狞的抓着我说这都是因为我,后来,连我晚回家五分钟,多看了一会儿电视......甚至连我穿了一双她不喜欢颜色的袜子,都会引来她充满愤恨的斥骂,说她为了我舍弃了整个人生,我怎么可以不听话!” 关山鹤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高亢,可渐渐的,那些刺耳的音调,竟然也有了些空谷哀雁的悲凉。 他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压抑太久太深的抱怨,他无法停止的抱怨着,一桩桩一件件,有些连他自己都曾经以为忘记了,眼下蓦然发现,只是自己不愿去面对。 不知说了多久,他的声音终于转为沙哑木讷,喃喃道:“我拿了家里的水果刀,偷偷放在了她的枕头下面,又引着我爸发现了,以为她起了杀心......” 秦欢乐伸手盖在了关山鹤的眼睛上,那里竟然一片濡湿。 铜铃被移开。 年枝面色虚白的站起身,周身摸了摸,苦着脸问:“刚才那是个什么人?看着挺细粉的,难道用我的身体干什么力气活儿了?怎么脖子、肩膀、后背,哪哪儿都酸疼的厉害啊。” 秦欢乐引着她走了出来,最后深深的回望了一眼病床上,植物一般的关山鹤...... 年枝拿了约定好的钱,喜忧参半的走了。 秦欢乐坐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在凋零的枯枝环绕下,点了一根烟。 他想他的母亲了,不是那种少年炽烈莽撞的想,而是弥漫氤氲到四肢百骸的思念......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母亲的离开,也怨恨过,也痛苦过......可经历了关山鹤近乎癫狂的控诉,他忽然带了几分庆幸,若母亲当年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那便离开吧,已然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他记得伪文青龚蓓蕾曾经假模假式的念过一句话,“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妈妈都不是专业的教育者,但却很用力的教育着自己的孩子”。 关山鹤的母亲,原本是家暴的受害者,也觉醒了反抗离开的意识,却终究抵不过母爱的自我物化,以爱之名,为软弱觅得借口,扭曲了自己,也潜移默化的伤害了孩子的一生。 当然,他没有权利指责这种“伟大”的自我牺牲,可他只是狭隘的想着,母爱到底是什么呢?一个女人,除了是一位母亲,难道本质不应该首先是一个人吗? 仅仅因为世人天然就爱讴歌母爱的伟大? 恰恰相反的是,很少有人在一个母亲处于困窘的处境时,愿意拉她们一把。 你是母亲,难道牺牲不是应该的吗? ...... 谁有权利来定义伟大?一个母亲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难道不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人吗? 他不想假设在案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带着童年伤痕的原罪,可那些形形色色的女性受害人们,uu看书 .ukans 尽管各有各的原因苦楚,可被“锁胎灵”的毕竟只是少数,其余的人,又是被谁锁住,又或是被自己生生禁锢了吗? 关山鹤罪大恶极吗?作为一个稚龄的孩子,又仿佛情有可原。 每个人都有自己发恶结下的果,又似乎以果循因,也都无可厚非。 连那个一度让他愤恨万分的关海,除非他天生冷血变态,谁又能担保深究下去,他的行为与性格的养成,又与他童年的家庭与环境没有一点关系呢? 秦欢乐立在迷雾中,环顾四周,殷殷难觅出口。 又怔忡了好一会儿,他从一旁的矮松上掬起一捧雪,糊在自己脸上,又狠搓了两下,终于清醒了。 现在毕竟还没到悲春伤秋犯迷糊的时候。 也许只有当律法的界限更严苛的时候,错综复杂的情理纠葛才能被稍微理清。 他勉励自己,至少与旁人徒劳的感叹相比,他还是一名执法者。 秦欢乐掏出手机,“喂,老孟,我有了关于程露新的线索,你跟她的人,知道她在哪儿吗?” 孟金良那边似乎询问了几个人,才说:“什么线索,重要吗?” 秦欢乐“嗯”了一声,“也不是很重要吧,就是能确定她是‘1212’当天袭击关山鹤的人。” “嚯!”孟金良电话里的声音立马精神了,“那你不早说!她刚才买了一张长途火车票,应该是要出远门呐。” “给我派几个人!”秦欢乐彻底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出来,长腿一伸,向医院外面跑去。 有种无奈 “来来来,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妈,大姨大舅,弟弟妹妹,让一让,让一让啊!” 喧闹的的早高峰,民警的嗓子都喊成了破锣,也起不到丝毫作用。 这里是延平路况最老大难的地段,平均每三天必有一次出警。 首先这里地处老城区,人口结构复杂,房屋普遍老旧,除了经济条件略差些的“原住民”,同时也是流动人口最爱选择的租住区。 横穿这个十字路口的北面,是区体育公园,但凡坐公交车能直达到这里的大爷大妈,都愿意聚集在这里跳广场舞、甩鞭子、举铁锁、单杠屈臂大回环。 马路南面是这个片区最富盛名的大早市,不光卖瓜果蔬菜、豆浆油条,还卖简单的日用百货,都比白日里商场超市便宜多了,而且也更新鲜,早锻炼完的大叔大妈们,从公园一出来,直接把一天的口粮都买好了,真是方便到无以复加。 但坏就坏在早市和公园中间夹着一个公交站点,赶早班车的工薪族们日复一日的上班如同“勇闯夺命岛”,可就没有那么“心儿里美”了。 这几天出警的时候,换了个新警察,那位头发花白、满面红光的老大爷一手牢牢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脖领子,一边略感新奇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新出道的警草。 “怎么回事啊?哟,黄大爷,又是您啊!”老民警潘树把自己变成一片纸,勉强从狭窄的人缝里钻进去,一看见这位惯常报警的老熟人,就觉得像刚跑了个“全马”似的眼前发黑。 黄大爷老当益壮,声如洪钟,掐腰喊道:“现在真是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我站了八个站!八个站!都没有人给我让座!好不容易到站了,车门还没下利索,这小子就没头的苍蝇似的往里边挤,看见没,这是什么!汤汤水水,撒了我一衣服——我这可是新衣服,今早第一次上身儿,赔!不赔我,谁也别想走!” 他挤开旁边的人,另一只手一只脚一起卡住公交车门。 他年纪大了,一车人加上周围吃瓜群众,没一个敢上前来碰一下的,这要是老人家万一就地躺倒,那可不知道要让人吃上几年的土了。 那被薅着脖领子的倒霉青年早解释了八百回,如今只是气急败坏的对民警解释:“怎么说也不听,是他不从后门下车,偏要从前门下,我是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可我也道歉了!他身上的污迹不是我弄的,你们看,我这袋子系的好好的,一点儿没漏没撒!” “那我不管!”黄大爷梗着脖子,恶狠狠的向下撇着嘴角,“你撞了我,我只问你赔我衣服,还得给我写道歉信,要不今天这事儿没完!” 车上不仅乘客急,司机也急,七嘴八舌的或谴责或劝解着大爷,“您也为大家想想啊,你们俩的纠纷,下去自己解决好了,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还有和稀泥的喊话那小伙子,“你就赔了嘛,一件衣服能有多少钱,花钱消个灾,不要影响大家。” 小伙子也是犯了倔脾气,又委屈又急,死活就是不松口。 黄大爷人老成精,一看对方的态度,单手扶头就滑坐在车门的踏板上,“哎呦,哎呦,我的血压啊......我这头好晕啊......” 小伙子有点傻了。 黄大爷一个相熟的交谊舞伴儿大妈,也正打这边路过,人群里看了一会儿,颇为语重心长的对那小伙子说:“我们老年人身体都不好,不管什么原因,因为你气病了,你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是不是?年轻人得知错就改才行,性子怎么这么左啊,你这样在外头工作可是要吃亏的!快好好赔礼道歉,把钱赔了吧,你年纪这么小,怎么一点儿不礼让老人的?”说完还摇头抿嘴“啧啧”道,“你们这代孩子都一个独惯了,家里宠的像祖宗,哎呦,了不得了不得哟。” 小伙子此时俨然有点儿哀莫大于心死的心态了,充满战斗力的肩膀垮下来,已然准备妥协了。 “等等,黄大爷是吧?”新任警草同志大长腿一步跨上前,蹲下来笑眯眯的望着堆遂在踏板上的老头儿,“您这新衣服是家里孩子给买的?我知道这牌子,就算打折也挺贵的呢。” 黄大爷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是,发票还有呢,我是一直不舍得穿,今天才第一次......” 警草扯扯他坐在屁股底下的衣摆,往上提了提,“上个月体育公园的长椅集体刷了遍油漆,这屎黄色也不知是哪位高人选的,真是有辨识度啊......”他笑了一下,“怎么您就那么不小心,衣服挺贵的,油漆没干就坐上去了?嘿,您瞧瞧,这一条一条的间隔,不知道的还当是衣服上原本的图案呢。” 众人眼光顺着他的动作一聚焦,黄大爷不觉一哂,咽了口唾沫,“那又怎么样,弄脏了就得赔!” 警草津着鼻子凑上去嗅了嗅,“哟,大爷您是住盘桥附近?” 黄大爷刚有了前车之鉴,回答明显谨慎了一些,磕巴着反问:“关、关你什么事!” 警草眯眼一笑,“您这衣裳可真香啊,盘桥陈师傅家的牛肉面,那可真是一绝!那牛肉汤特调了秘制的卤肉汁,全延平可是独一份!”他向旁边一摆手,那位小伙子一愣,后知后觉的举起手里的打包袋。 警草笑指,“这路边摊放的是劣质十三香,大爷您自己闻闻,不是一个档次吧?所以说小吃也有大讲究,您说是不是?” 黄大爷已经有点儿蒙圈了,“啊”了两声,突然反应过来,张口就想反驳,又梗在当下,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警草趁势半托半拽的将他扶起来,向旁边走去,“您看您脖子上还挂着老年证呢,既然坐车不花钱,早几分钟晚几分钟都不打紧的,何苦和这些年轻人挤来挤去,生闲气,还伤身体。” 趁着这个当口,车下堵塞的人一拥而上,那个倒霉催的小伙子也被裹挟进车里不见了踪影,司机经验老道,瞅准时机迅速关了车门,一脚油门就窜出了站台。 黄大爷这才反应过来,不服气的抬手指着车尾,“诶!诶!还没说完呢!” 警草抬手在黄大爷胳膊上一压,“这么着,路边就有药店,我个人出钱,给您买两瓶钙片回去补补成不成?亏着您身体硬朗啊,让我站八站再去跳舞顺带吵个架,我都累得慌......” 人群疏散开,街道重归喧闹。 刚进派出所的大门,潘树就眉开眼笑的一拍新同事的肩膀,“行啊小秦,你刚来的时候我这心里还犯嘀咕来着,这机关里头下来的......哈哈,不错不错,看来以后这调节纠纷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 警草秦欢乐一时语塞,摇摇头,和同事一起往里走,“潘哥多提点,千万别给我递梯子,我这人没轻没重,最爱顺杆爬了。” 这里往后就是秦欢乐的新单位了,嗯,花园街派出所。 即便如此,也已经是肖局和纪展鹏一轮激烈博弈下,才换来的结果。 要是依着纪展鹏,秦欢乐卷铺盖走人必然是毫无悬念的结局。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肖局心里一直憋着气,可面上一点儿不露,先是把“1212”案的侦破功劳一股脑的推到纪展鹏脑袋上,uu看书 .uukanshu 在省厅把他夸成了一朵花,继而话锋一转,向省厅诉起苦来,“展鹏的能力,全局上下有目共睹,支队离了他,根本不行!这‘1212’就是最好的例子!眼下局里压着一起大案,实在束手无策,家属那边压力又大,还是恳请省厅垂怜,把展鹏放回来局里支持办案吧。” 纪展鹏听闻这事,差点气的脑溢血。 这些职场套路,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肖局要他回来,必然会塞给他一件经年破不了的无头悬案,无从查起,无可借力,等他在限期内侦破不了——他都被夸成一朵花了,怎么能转眼就打脸?别人会怎么看他?绣花枕头?不过尔尔? 调任省厅机会难得,他若这次错过,系统内大把骨干分分钟就会前赴后继的顶替上去。 而即便他真回到局里,肖局只要说一句让他专心破案,将原本属于他的一干权限分配给孟金良或其他人,极其轻易的就能将他这个支队长架空起来。 再加上肖延生比他官大两级......他到时晋升无望,又被架空,岂不是只能任对方搓扁捏圆? 这个老狐狸! 纪展鹏忍不住骂出了声。 这招“捧杀”刚起了个头,纪展鹏便只能不甘不愿的单方面举起了白旗。 肖局当下一副老怀安慰的样子,拍拍纪展鹏,也没再坚持,远远的将秦欢乐下放到了花园街派出所,大概内心也恳切的盼望着他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只是秦欢乐内心能不能领会得到,就不一定了。 城市梦游(1) 在基层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用与世无争的琐碎将所有理应用于思考的罅隙填满,满到极致,满到撒溢出来,然后累成一条死狗,脑袋空空如也,埋头就睡。 所有基本的生理需求,诸如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成为奢望一般的存在时,生活突然就变得美好了起来。 那些关于梦想啊,正义感啊,什么阳春白雪的表述,再也无法轻易撼动颅内杏仁体的丝毫反应。 生活比想象的更残酷、更现实,生活总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时时发生,比冒险更离奇,比小说更曲折。 当然,生活生活,首先你得活着,远不是一句“没有在深夜痛哭过就不足以谈人生”的非主流箴言所能囊括。 成年人大多数时候,就像个假装声嘶力竭,实际却连旅途终点都不晓得的梦游者。 眼下,秦欢乐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刚去到一处野公厕,帮一位大哥打捞手机——他其实是在旁边呐喊助威的那一个,潘树看他真准备上时,笑着阻止了,自己脱了棉衣,挽起袖子,冲在了前头。 拿到手机的那个大哥十分嫌弃的让潘树给他找地方冲干净了再给他,幸亏潘树脾气好,不愠不怒,真到小卖部买了瓶纯净水给冲洗干净,才递过去。 看那人走远了,秦欢乐歪头“呸”了一声,赶忙拿起大衣给潘树披好,“下次还是让我来吧,嘿,要我说,还不如就说找不着呢,我跟你打赌你信不信,就给他捞回来,他不哼不哈的不道谢也就算了,我看那意思,他回去肯定直接扔了不会用了,咱们根本就是费力不讨好。” “别别!离远点儿!”潘树拿胳膊肘往远处顶了他一下,“我这儿自己闻着还有味儿呢,别沾你身上。” 他脸上总有副含含糊糊的笑容,仿佛什么到了这副笑容里,都能被包容体谅似的。 “他使不使是他的权利,他出了事找咱们,还不是因为信任咱们,就算再多抱怨,再多误解,可你看只要出了危险,大家心里第一反应还是找警察,那是多么大的荣幸啊!”他拿手套装腔作势的往秦欢乐肚子上甩了一下,“咱们这做后盾的,不能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秦欢乐最怕遇上潘树这种人,嘴皮子上的机灵完全没了用武之地,多贫一句都像道德沦丧似的,只能瘪着嘴,点了点头,可心里倒是仍持着自己的保留意见。 潘树有个女儿,叫潘好,今年十二岁了,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最近常常和潘嫂作妖,惹得潘嫂脾气像新篐紧的炮仗——沾火就着。 回去的路上,秦欢乐借此打趣他,“潘哥,好好就不说了,你这一身的味道,恐怕晚上嫂子都不会让你上床呐。” 潘树一笑,也不计较,“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个事儿,你也来了快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我看适应的挺好,咱俩一个组出警,名义上是说我带你,可你比我有能力,我心里知道,真是帮了我不少忙......” 秦欢乐“哎呦”了一声,“寒碜我呐!别夸了,我都要相信了。” “你让我说完,”潘树翻开手机上的日历页,“你都来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去过我家吃饭呢,我和你嫂子说了,她也想你去家里坐坐呢。”他低头向车窗外看了看,屈指在车玻璃上敲了两下,“这儿停一下,你回去吧,我去宠物店买点狗粮。” “那我在这儿等你。”秦欢乐停了车。 潘树却笑着摆摆手,“拐过去就到所里了,我走回去就行了,你快回去吧,天冷,还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说完也不给对方反驳的时间,转身就走了。 秦欢乐愣了几秒,这种感觉让他十分陌生,又惧怕又渴望,他形容不上来,干脆踩下了油门。 弓腰缩背的窜进所里,两只爪子冻的红白灿烂,一往暖气片上靠近,就针扎似的疼,只能烤一下,即刻弹开,再烤一下,再弹开,抽风似的。 一个身影从门边路过,瞄见他在里面,又倒退几步走回来,端着个大茶缸子,笑着招呼:“回来了小秦,大潘呢?” 这人是所里的指导员,姓郑。 秦欢乐忙迎了两步笑着回应道:“这不后院拴着那条走失的哈士奇,一直没人来领嘛,潘哥给买狗粮去了,我就先回来了。” “哦,这样,哈哈,大潘那人就是热心肠。”他舔了舔嘴唇,从门口走了进来,眼神里写满了“我有事儿”。 秦欢乐眨眨眼睛,不知道自己哪儿做的不够到位,有吗?没有吧......他自诩到了新衙门口,已经将刚毕业时那件“谨小慎微”牌儿的战袍重新披挂起来了啊。 郑指导员眼里微微有点贼光闪现,欲盖弥彰的先套了个辞儿,“怎么样,来了这么长时间,都还适应吧?” 秦欢乐点点头,试探的问了句,“您、您有事儿?” 郑指导员脸一红,业务极其不熟练的说:“咳咳,是这么回事儿,那个,我有个认识的人,家里是开煤矿的,不大,小煤矿,不过日子也过得还不错,那天来所里办户籍业务,正巧呢,就看见你了,和我打听,我就简单介绍了一下,她还挺满意......哦哦,我先介绍介绍她的情况啊,她是孀居,想招个上门女婿,不是那种,你别误会,孩子肯定跟你姓,不过如果要是二胎能跟她们家姓呢,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岁数不大,才五十几......” 秦欢乐差点叫自己的口水呛死,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大写着拒绝,“郑指诶,谢谢阿姨错爱,我这、我这老草啃不动嫰牛啊,您还是......” 郑指导员麻搭了一下眼睛,急得一跺脚,“你听我说完啊,她五十几,她女儿三十一,我算着,和你年纪也正合适,我听说你亲人也不在身边,你看,出完任务回到家,大冷天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这不正好两好凑一好嘛!” 秦欢乐勉强倒上一口气儿来,刚刚叫吓得脸色都白了,余光向窗外一扫,立时兴奋起来,大叫:“郑指,我有老公!” “什么?你说你有啥?”郑指导员两眼一瞪。 就听秦欢乐甜腻的高呼了一声,“老公!我在这儿呢!” 郑指导员错愕的跟着望向门口,看见一脸懵逼的龚蓓蕾走进来,在两人如此高规格的热切注视下,竟然点不知道该继续迈左脚还是迈右脚的好。 “这位是?”郑指导员一脸问号。 龚蓓蕾一愣,忙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老秦原来的同事,今天调休,过来看看他。” “哦哦,”郑指导员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回头压低声音对秦欢乐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早说啊,嗨,我就说嘛......你就当我没说过,啊,我和我朋友解释一声就得了!”他笑眯眯的让出位置,让龚蓓蕾走进来,“市局领导来视察工作,小秦你好好接待啊,你们聊你们聊,那我就先走了。” 看他走出去,龚蓓蕾一脸的莫名其妙,“怎么这人神神叨叨的。” 秦欢乐拽了把椅子过来,“大冷天的,你来干嘛!” 龚蓓蕾巡查似的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转悠着,“行为学上讲,人七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你们也为我想想,我容易嘛!科室取消了,大保健居然跟着纪队去省厅了,你就下放到这儿,就我一个人去了刑侦那边,爹不亲娘不爱的,像半路夫妻带的拖油瓶,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还不兴上你这儿来探探亲啊!”她兔子似的跳过来,“你几点下班啊,咱们吃饭去吧,听说这片儿挺多老店的,我平时都不怎么往这边来。” 秦欢乐拿纸杯给她倒了杯热水,“龚领导,吃饭得等等了,你要是真闲的蛋疼,就在这儿坐会儿,我眯一觉。昨晚就没睡,白天怕有任务也不敢睡——你知道,我睡得死,怕耽误事儿。” “哎呦,这么惨呐,行吧,你睡吧,我替你听着,有事儿我就叫你。”龚蓓蕾脸上的心疼来不及作伪,看秦欢乐在行军床上躺倒,自己挪着椅子坐到了床头。 秦欢乐闭着眼睛嘟囔:“困过劲儿了,头疼,要不你唱个歌吧,小兔子乖乖,小燕子开门什么的。” 龚蓓蕾两肘支在行军床边沿,小声说:“你可真抬举我,如假包换的祖传五音不全你忘了?” 秦欢乐嘴角扯动出一丝笑意,uu看书 w.uanshu“那你说说话,有点儿动静,我就能睡着。” 龚蓓蕾想了想,“那咱俩聊聊天吧,你昨晚怎么没睡啊?” 秦欢乐声如蚊呐:“昨晚有个男的报警,说他躺在床上,忽然有条蛇爬进他被窝里,他吓得一激灵醒过来,一动不敢动,报警让我们去解救,我们赶过去,又砸门撬锁,又做足了各种防护措施,最后一掀被子,发现他根本就是作梦......” 他声音越来越小,呼吸平顺,眼见着是睡着了。 龚蓓蕾屏息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才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刚要站起来活动一下,就听旁边桌上步话机突然“哔”的一响。 秦欢乐条件反射,诈尸一般直挺挺的弹到地上,还带着些许分不出东西南北的晕头转向。 步话机里通告:“有个女性报案人,说自己在商场里买了一顶假发,刚戴了一天,晚上睡觉就看见有个女人在梦里对她说,头发是那个女人的,让她把头发还回去。”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一脸无语,“我又不是周公,还管去解梦啊?” 步话机里急道:“这女性精神受了刺激,在自己家阳台要跳楼呢!地址你记一下......你和潘树快过去看看,需要什么支持及时反馈,快!” “诶!诶!老潘没回来呢!”秦欢乐皱着眉喊了句,可那边已经挂断了。 “那我跟你去吧!”龚蓓蕾在旁边听到了整个来龙去脉,挺着胸脯自告奋勇。 秦欢乐睨她一眼,“得,你还来得真及时,走吧。” 城市梦游(2) 这一个来月,秦欢乐真是见识了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报警。 比如每隔一天准能有个热心路人报警,说当街有人倒地不起,他们火急火燎的跑过去,毫不例外的发现,就是个喝得不省人事的“酒懵子”,只能扯腿扒眼的叫起来,再遇上话都说不利落了的,还得负责给人家全须全尾的送回家去,跟保镖似的。 比如前两天一个大哥报警,说怀疑自家楼上有人私自安装大型设备,“一直‘嗡嗡’的响啊,这么大动静儿,得是什么机器,会不会有辐射啊?” 秦欢乐他们到了现场一勘察...... 老秦抿着嘴角冲他招招手,轻声细语的说:“哥们儿,你听,是这声音嘛?” 那人点点头,“对,你听,昼夜不息的‘嗡嗡’,我都快得神经衰弱了!” 秦欢乐走两步伸手,拉上了消防通道里漏了缝儿的窗户,“哥们儿,机器停了吗?” 再比如有个年轻妈妈,和孩子置气,在公众平台的私人账号上发了句“我不想活了”,就被“热心网友”转发并艾特了派出所,所长立马重视起来,借助各类手段,锁定了那位疑似要轻生的女性的大概位置——一片密集的住宅区。 全所集体出动,挨家挨户敲门,不眠不休的排查了四百余户。 直到终于敲开了这人家的门,却见这位年轻妈妈正敷着面膜啃鸭脖子呢。 如此草木皆兵的琐碎工作,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有时秦欢乐甚至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今天这趟出警,感觉又有点儿异曲同工的意思,秦欢乐从心里没太当回事。 万幸的是目标明确,不用挨户排查了。 两人刚一走进这栋住宅楼的楼道,就听到了一层密密匝匝的议论声,如同一只巨大的玻璃盖儿,罩在整个楼道上空,让人直犯晕。 沿着不宽的楼梯往上走,越走人越拥挤,感情这一个个的都是专程赶来看戏的? 不年不节,又是工作日,一下凑这么些个人还真挺不容易呢。 人群里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嗓子,“警察来了!” 众人倒是很配合的侧身,让出了一条勉强可堪通行的道路。 秦欢乐走在前面开道。 意图轻生的女人姓陈,三十几岁,老公是个医生,此刻正气喘吁吁的从上头迎下来,一把拽住了秦欢乐的胳膊,“警官,你们可来了,快!快救救我老婆!” 他们家住六楼,老式住宅楼,一层三户,正对着楼梯的这户,此刻大门洞开着,好些“瓜友”居然都拥进了人家的防盗门里面。 正对房门的阳台外沿上,侧坐着一个女人,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不言不语。 秦欢乐尽量避在门后,从门缝观察着那个女人,压低声音问她丈夫:“看了你信息,徐先生?你老婆自己报的警,当时你在吗?” 徐大夫几乎全脸的五官都在痛苦的使着劲,“我、我不在,她给我打电话......应该也是在报警前后吧,我不清楚具体顺序。” 龚蓓蕾挑眉看他,“那你这速度......够快啊?” 徐大夫叹了一口气,“我这是因为今天调休,没上班。我看她早起就无精打采的,还以为她病了,看她在沙发上犯迷糊,就悄悄下楼,去街角的药店,给她买了一盒感冒冲剂。”他从大衣的口袋里一掏,还真是一盒没拆包装的感冒药。 龚蓓蕾直接上手从他兜里抽走了被带出半截的白色票据,核对了上面的机打时间,冲秦欢乐点点头。 和陈女士的报警时间相差不过半分钟。 秦欢乐狐疑的看了看周遭:“哪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 徐大夫一脸悔不当初,“我跑回来,一开门,就看见她、她要......我又急又怕,就喊了几声,‘你别吓唬我,快下来’,‘你别想不开,有事好好说’,哪想到正好有个送外卖的从楼上下来,他也是热心,跟我一起又劝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大,听到动静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秦欢乐正要说什么,忽然依稀的听楼下不知哪个看热闹的人抽冷子喊了一声:“诶,要跳就跳,不跳拉倒,大冷天的,都等累了!” “他妈的!”秦欢乐眼角一抽,边拨开徐大夫,走进屋里,边快速对龚蓓蕾说:“赶快要支援,联系消防,楼下拉安全垫,疏散无关人等,别再刺激人了!” 他走进门里,却没有贸然向前,朝后头摆摆手,门边上几个人倒是自觉的退了出去。 秦欢乐清了清嗓子,试探道:“陈女士,是吧?我是花园街派出所的民警,我姓秦。你的报警电话我们收到了,领导挺重视你说的情况,特意派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你别和我客气,咱们警民鱼水一家亲,你就拿我当亲弟弟!” 陈女士没啥反应。 秦欢乐双眼紧张的盯着她,又徐缓的向前迈了几步,余光快速扫清了周遭陈设,倒是没什么危险品,也没有看到那顶罪魁祸首的“假发”。 “陈女士,”秦欢乐向茶几上一指,“这照片里的,是你儿子吧?看着应该上幼儿园了?这么着,你有什么气就说出来,产品质量不好,还是影响你心情了,咱都可以去消协投诉去,我可会吵架了,到时候你找我,我陪你去!你......别吓着孩子,先下来吧。” “别过来!”陈女士凄厉的喊了一声,“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秦欢乐只好顿住脚,两手在半空中一甩,像是极为不满的抱怨道:“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就为一个梦?” 他觑着对方的脸色,见她居然缓慢的点了点头。 “诶!这可不能够啊,做弟弟的可得批评你了!”秦欢乐呱噪的嚷了起来,身体就势又向前迈了两步,“我估计你是最近心理压力有点儿大吧?遇上什么难事了?” 陈女士摇摇头。 秦欢乐舔了下嘴唇,虚张声势道:“我以前也想过轻生,”他见到陈女士身体微微的动了动,忙接着说,“青春期,屁事不懂,被自己喜欢的人看不起,就觉得天塌了,你说傻不傻,如今回过头来,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他随手向门口一指,“你也说说。” 刚跑回来就莫名被点名的龚蓓蕾下意识一愣,“我?我也想过......我爸坚决不让我读警校的时候,我就曾经偷偷躲在房间的柜子里,想划自己两刀,可是怕疼,最终也没下得去手,现在想起来,是挺傻的。” 秦欢乐回头看了她一眼,歪头挤了下眼睛,很想说句“what a f......”,强按下一口气,一指旁边,“你说说!” 那位没想到自己围观看热闹也能被加戏的小哥踊跃道:“我小时候我妈找人给我算过命,还摸过骨,说我天生富贵,将来必然黄袍加身!”他扯扯自己身上臃肿的马甲,“后来果然......我就做了送外卖的,我妈气得要找那人拼命去......我倒是没什么。” 秦欢乐一哂,扭回头玩笑似的向前小步蹭着,“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吧,有起有落,有高有低,小事上我们都允许自己任性,那是因为除去生死无大事啊!混着混着,慢慢连自己当初为什么生气的原因都混忘了,生命就一次,得给自己留个后悔的机会不是?” 他靠她已经很近了,尽管秦欢乐不敢妄动,但目测两人之间,不过只有一臂的距离。 秦欢乐暗自盘算着,如果自己动作迅速,应该能拽着对方的衣服,把人先生拉硬拽回来,再做打算。 然而下一秒,一直侧头看窗台的陈女士却突然回过头来,闪避而犹豫的小声说了一句:“我抢了她的头发,就必须拿命抵她。” 秦欢乐随着她的话,快速的一抬眼,两下里视线一触即离。 陈女士已经抓着窗框站起了身。 秦欢乐再也无法心存一丝侥幸了——他在陈女士晦暗而惊恐的瞳孔里,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她不是在做戏,也不是在矫情,她是真的想死...... 秦欢乐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也引起了门外几人的反应。 徐医生低沉的男声哭起来更加催人泪下,他几乎是跪爬进客厅里,哭到直不起身来,“老婆,你这是怎么了?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你想想我,想想一家老小,我们都不能没有你啊!这太突然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他似乎是用尽生命在呼喊,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他的哭声。 龚蓓蕾看似是来搀扶徐医生,却在秦欢乐可以斜视到的角度,隐晦的比了手势,示意支援已经就位。 秦欢乐却并没有因此而松掉这口气。 眼见陈女士站在不过手掌宽的窗台外沿,整个人向前直挺挺的倾斜,除了一直攀附着窗框的手,u看书 .kanshu 整个人如同一只即将展翅欲飞的鸟。 秦欢乐强压着胸腔剧烈的起伏,用几乎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快速的说:“和我说说她,她的头发!” 陈女士微侧过一点头,眼神迷茫涣散,似乎已然识破了秦欢乐的“缓兵之计”。 她隐有松手之态。 秦欢乐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等等!等等!” 他猛地向楼下仰头卖呆儿的围观人群里一指,“看见那个人了吗?他是个老师,他能看到飘渺的亡魂,还能超度他们!就算为了你儿子!你就相信我这一回,别撒手!让他来和头发的主人谈一谈,也许除了命,你也可以赔别的给她?” 陈女士怔忡了一会儿,居然收回了一些身势,喃喃的问:“真的?” “真的!”秦欢乐举起两指,“你就信我这一次,你先回来,我让人叫他上来!” 陈女士又僵持了一会儿,“那你退后,退后......” 秦欢乐忙半举着双手,眼睛不离她,身子虚晃,磨磨蹭蹭的,也只向后退了两步。 龚蓓蕾见势连忙小心的凑上前。 秦欢乐低声道:“去找颜司承,告诉他只要他来,他撒的那些谎,就两清了,快!” 陈女士似乎是重获了希望,再次向里移回一些,重新侧坐了下来。 徐医生哭的满脸涕泪,想上去,又不敢。 赶来支援的同事,已经悄然将楼道里的无关人等都清了出去。 一时屋内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徐医生的哽咽声。 城市梦游(3) 秦欢乐刚刚不过是随手向窗外一指,意图在于先稳定住这位陈女士的情绪。 至于颜司承此刻人在哪里,到底会不会来,他完全没有把握。 毕竟自上次“跨年”爽约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联系了。 秦欢乐无暇他顾,趁着陈女士情绪尚算稳定,佯装着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腕,“估计还得等一会儿,你要是不介意,我能不能先看看你那顶假发?这样等下我的朋友过来了,我也才能解释的清楚。” 陈女士双手按在耳朵上,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 秦欢乐用眼神示意徐医生,对方倒是领会的快,赶忙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狼狈的翻着家里各个抽屉、柜子,不多时从床底下拽出一团棕红色的玩意儿。 那团假发早已经被蹂躏的再无柔顺的手感和时尚的造型,乱乱糟糟,只剩毫无生气的一团。 那位徐医生刚一拿到,就仿佛手中捧着一块热碳,多一秒都不愿停留的朝着秦欢乐一抛。 秦欢乐接过来,快速在手里掂了掂,和市面上出售的那些倒是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他手指暗自碾动了一下,心里头不觉泛起一丝异样。 再信马由缰的顺着发根像内里逐一摸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再也忍不住低头仔细端详起来...... 假发内部并不是惯常那些便于佩戴使用而嵌制的纤维纱网,而是...... 是头皮! 真正的、人的头皮! 不是硅胶,也不是仿生材质! 他内心瞬间山呼海啸起来。 谁会出卖这样的假发?谁会连头皮一起剥下来出售!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惊魂未定的神情一时没有收敛,过于外放,以至于被陈女士敏锐的察觉了,她盯着秦欢乐手中那团火焰一样的暗红,随即惊声尖叫起来。 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缝隙,小心翼翼走进来的却是潘树,他无害的脸孔上满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淳厚。 一屋子人都将目光锁向了他的身上。 潘树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位老师有点儿腼腆,他就在楼下,可是不愿意上来,想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你们用电话沟通,或者你们下去说......他说他以前也解决过类似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话由一起,秦欢乐就知道颜司承根本没来。 不管这中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换了潘树来当说客,就说明至少龚蓓蕾还在外面尽着一切努力。 秦欢乐快速从怀里掏出手机,捏着边缘向前递了递,“他性格就这样,你别见怪啊,我也觉得,不然就电话里说吧,如果他说的能让你满意了,你们再面谈,怎么样?” 只要她伸手过来,秦欢乐自信一定可以将她从窗台上拽下来。 可陈女士只是淡漠而空洞的扫了室内环境一眼,甚至视线直接从秦欢乐和徐医生的身上跳开来,也不再多话,眼睛微闭,软身反向朝着窗外倒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徐医生愣在当场,喉咙里连一个变调的音儿也发不出来。 秦欢乐却早有防备,在她显露出决然的一瞬间,手急眼快的扑身向前,如同刚刚在脑中预演了不下十遍的动作,分毫不差的紧紧攥住了她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手腕。 却猝不及防的被惯性带着一起冲出了窗外。 他攥着对方的手腕,自己的大半具身体都倒吊在窗户外头,唯余一双腿卡在窗框上,被及时扑上来的潘树死命搂着。 几息之后,门外又冲进来几个待命的同事,帮着拉拽固定住了秦欢乐。 楼下那户人家早己经被征用,见此情形,五楼的窗户霎时一开,一个探身出来的民警带着安全锁,预备从这里拉陈女士回室内。 这么个猴子捞月似的造型,既危险又尴尬,可现在所有人最担心的,却是陈女士会不顾安危的奋力挣扎。 冷风不合时宜,往脸上一个劲儿的抽打。 陈女士突然睁开懵懂的眼睛,和拉着自己的、脸控的就快爆血管的秦欢乐来了个四目相对。 她嘤咛了一声:“我......这是怎么回事?” 秦欢乐还没说话,她果然尖叫起来,身体不住的扭动,话中之意却与他们以为的背道而驰,“老公,老公救救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会在这里?救命啊,救命啊!” 徐医生听到这儿,又不能越过救援人员上前,只能站在一把木椅子上,手足无措的喊着,“我在这儿呢,老婆,我在这儿,你别害怕,配合,啊,配合,别乱动!” 夫妻俩隔着人海,彼此泪眼婆娑,那股子悲情劲儿,仿佛正在上演十八相送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好在接下来有了陈女士的主动配合,救援瞬间降低了难度系数,不过一两分钟,秦欢乐和陈女士就被分别扯进了室内。 秦欢乐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衣衫凌乱,头发竖直朝天,满脸通红,眼神不经意的一扫,猛地站起来,焦急的四处翻找,“这儿的假发呢?刚才还在这儿的,你们谁看见了?” 刚刚情况危急,真的没有人留意,潘树还特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救回来就行了,你今天表现不错,后面的事情不用操心了,我来做,你就直接下班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龚蓓蕾拨开人群跑上前,却在离秦欢乐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两手支在膝盖处,弯着腰缓了口气。 她是拿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上的六楼,现在一停下来,只感觉肺都要炸了。 现场再待着也不合适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虚脱了似的走出来,上了龚蓓蕾的车。 潘树电话里说,那位陈女士恐怕是和老公闹别扭了,再荒诞点儿,恐怕就是作梦魇着了,不然不会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躲在老公怀里,只说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的意愿,而都只是她脑海中光怪陆离的一场梦。 在那场“梦”里,她甚至偶尔还会以上帝视角跳脱出来劝慰自己,“不过是作梦而已,别当真。” 车内空间狭小,秦欢乐掏出烟来,却没好意思抽,尽管他此刻急需一支烟来使自己心思平静下来,捋顺一下思路。 龚蓓蕾看出他的心思,拿起打火机,主动打着火,“来!” 秦欢乐用手推开了,“算了。” 他呼出一口气,“他怎么没来,不愿意?” 龚蓓蕾见他无意识的揉着手腕,回身从后面拿过一个急救箱,翻出一瓶红花油,略显粗暴的拽过秦欢乐的手腕,直接给他揉起来,“不是那个颜老师不愿意,是我打电话一直就没打通,他是不是换电话了?或者,不在延平?” “是吗?”秦欢乐略微沉默了一下,才别过头看了看窗外,见陈女士正被丈夫搂在怀里,上了救护车,应该是去医院做检查的,身后还有个女警陪同着一起上了车。 “上次局里......那事之后,我也没和他联系过,可能吧......老潘说的对,反正人是救下来了,其余的也无所谓了。” 他有些焦躁的挠了下头发,突然发现龚蓓蕾给自己按摩手腕的这个姿势,使自己能非常清楚的看见她的头顶。 他心思一动,长臂一伸,将龚蓓蕾的脑袋牢牢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引来龚蓓蕾杀猪似的一声哀嚎。 “别动别动!”秦欢乐业务不太熟练的解下她额前的假刘海,才一松手,恢复了龚蓓蕾的人身自由。 他扭过身,将后背留给龚蓓蕾捶打出气,手里小心的将假发片反过来,对着车外的光亮,细细打量——纤维纱网、金属扣,这才是他印象中假发该有的样子啊。 龚蓓蕾发泄完了,伸手一把抢了回来,却也颇为疑惑的凑在自己这侧的车窗处瞅了瞅,“怎么了,你觉得刚刚那顶假发,还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秦欢乐皱着眉,突然问道,“最近全民秃头是挺严重的,不过也到不了人人都要戴假发的程度吧!你,还有刚刚那位,我瞅着头发都好好的,干嘛非要戴假发?” 这问题就仿佛在问,这一百管口红的色号,到底有什么差别? 龚蓓蕾有意帮他排解情绪,耐着性子跟他胡扯,“我奶奶从小一门心思的给我睡了个‘扁头’,你懂吗,扎个马尾,就像是一堵墙上伸出个水龙头!我不前后垫着点儿假发片,怎么好意思出门?忒影响颜值!像你们这种有后脑勺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我心中的痛!” 秦欢乐完全不信,“我明明记得你最开始戴这玩意儿,是从我们熬大夜,来不及洗澡洗头的时候开始的......”见龚蓓蕾脸色一变,忙转移话题,“那整头戴的呢?” 龚蓓蕾剜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频繁烫染伤发质,好些人也是图省事,当然了,烫染也不便宜,有些人也是为了省钱吧。” 话题深入到这个程度,秦欢乐又觉得沟通困难了,“那......这些假发都是什么来源啊?都是真的吗?” 龚蓓蕾点点头,“大多是真发。” 秦欢乐不禁面有难色,苦着脸,“难道还真有人养头发像割韭菜似的,专为这个,一茬一茬的......” 他做了个切割的手部动作,引来龚蓓蕾一个寒颤。 “怎么让你说的这么恶心!假发的生产现在早都已经产业化了,叫‘发制业’,不懂别瞎说啊,文盲!从原发收购,到原发处理加工,到假发造型,很专业的好嘛!” 秦欢乐用手拄着下巴,感到有些疼,又换了一只手,“那今天这事儿,uu看书 .uukansh 你怎么看?” 龚蓓蕾靠向椅背,“说实话,最近新闻报道看多了,先入为主,一看见徐大夫那副浮夸的眼泪鼻涕,我就想,哎呀,不会是想杀妻骗保的吧,你看,他又是个大夫,多方便!之前不是有个医生丈夫,就是往自个儿媳妇儿的眼药水里掺‘四氢唑啉’,骗到了几百万保险金嘛!” 秦欢乐不置可否,望着车窗前头出神,喃喃道:“是啊,怎么就成了作梦呢......” 龚蓓蕾见他半天没说话,不禁想趁着这个难得的间隙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想,“以前案子到了局里,不是大案也是要案,我有时候就觉得什么案子,到最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嘛。而且有时候和基层的同事们沟通,还有点......”她抿了下嘴,“今天才发现,你们还真是不容易呐,要是换成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这份压力。” 她拿手指头戳了一下秦欢乐那深藏功与名的肱二头肌,“不过今天看见你的状态,我真的就放心了,说真的,我来之前,还担心你在这里,要么梗着脖子不服管,要么委屈的边骂肖局边哭鼻子呢!没想到......行啊,能屈能伸,是个爷们儿!” 秦欢乐心里一软,本能的抬手要去揉她的头发。 龚蓓蕾立马警戒的横眉冷对。 秦欢乐一笑,举着手机上那条刚发来的信息,“老潘让我提前下班了,走吧,咱俩约会去,诶,我想想干什么好呢?吃饭......俗!看电影......更俗!不如咱们去这家店,看看假发吧。” 城市梦游(4) 无论是何种情况下,最深刻的恐惧永远来自于未知。 而对于未知最直观的表象,莫过于黑暗。 黑暗会放大一个人的恐惧,无限放大,直至极致。 毛万里的人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陷入到如此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之中。 他恍惚着,长时间的粗喘后产生了一丝精神短暂的涣散,竟然开始十分怀念起仍在读小学时,靠着木棱窗外映射下来的轻慢的午后阳光,咬烂了笔头,也写不出小作文的那个尴尬的瞬间。 那时多好啊,他认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也从不担心什么想象力枯竭,只惦记着街角小店五毛钱一包的干脆面,以及再远些的“拳皇”街机,而面对着一个叫做《我的理想》的题目,却脑油熬干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但此时此刻,他脑中仿佛驰骋着无数匹唤做“恐惧”的烈马,它们朝着四面八方绝尘而去,每个毛孔都渗出汗血,汇流成溪,就快要将他没顶。 他头上罩着一个草率的黑布袋,两侧提手刚刚好够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后,再打一个结。 他的双脚上拴着铁链,铁链的末端,连接着一个深嵌于水泥地面里面的铁环。 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宽胶带反复缠裹,勒得十指都紫红的几近透明。 他的四周,冰冷、坚硬、空旷,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墙体。 一个拖沓的脚步声由远自近的响起,他紧张的几乎忘记了呼吸,全身不能抑制的颤抖起来,不由自主的朝向“后面”拼命退着,连带着锁链与地面一阵摩擦,发出短促的声响。 那个脚步不慌不忙的靠近过来,就在附近了,就在附近了...... 毛万里身体一歪,倒在地面上,像一条扭曲的毛虫,他语不成调的哭嚎着,“求求你,求求你,我再也不拖欠房租了,我有工作,我的收入开始稳定了,留着我,我当牛做马,我做仆人,做什么都行,让我活着吧,求求你!” 他周身已经处在一种类似痉挛的抽搐中,却仍然渐渐感到有人靠了过来。 “哒”的一声,灯亮了。 他隔着黑布袋,可以依稀看到一点糊烂成一片的光,以及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那个人——那人像个人形的黑洞,背后的光被他的身体阻隔,勾勒出一个佝偻而瘦弱的剪影。 毛万里的汗水蜇住了眼睛,刺痛也不能使他忽视眼前的黑影,已经举起了刀! 毛万里无声的哭泣,忽然整个人猛地向上窜起,在有限的动作幅度里,不计后果的以头部为武器,撞向了那个人的脸面。 那人猝不及防被猛烈撞击,虽不至于昏厥,可也有些眩晕,闷哼一声,歪斜着倒在了地上。 毛万里哭着用脸快速在地上摩擦,弄掉了头上的布袋,眯着眼睛努力适应了泛花的视力,就看见那个卧趴在地上的男人已经缓缓的有了动作,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颤抖着弓起腰,尽量将身体蜷缩成一只海虾,使得屁股自双臂中穿过,总算将双手腾挪了眼睛可以看到的位置。 地上跌落的果然是一把水果刀。 人在危急时,肾上腺素被激发出无限潜能,他用嘴含着刀柄,割开了手腕上的束缚,又抖着手扯下了那人腰上的钥匙,连着试了几次,总算打开了脚腕上的锁链。 他慌乱的爬起身,眼前一阵阵冒着金星儿——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喝水进食了,他的脸颊凹陷,嘴唇苍白,匆匆扫了一眼这间囚困自己的地牢一般无窗的小屋,推开门仓皇的向外跑去。 曲折狭窄的通道,时断时续的幽暗壁灯,污浊陈腐的缺氧空气,一切都仿佛古墓甬道一般压抑阴森。 他来不及回头,也不敢回头,每一声喘息都仿佛是自胸腔处炸裂开的一声响雷,耳膜鼓噪的厉害,眼前也虚弱的开始出现重影。 可他知道,如果这次不逃出去,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绕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他的生物钟早已在极致的恐惧下失去了所有机能,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不住前行,直到路过一扇简陋的木门。 他犹豫着,脚下一顿——这间不足三平米的小隔间,就是他一直租住的房间,每个月租金两百六十元......致使他些微犹豫的是,他藏在床板背面的一个信封里,还装着他离开老家来延平打工时,姥姥背着人偷偷塞给他用来应急的三千块钱,而这钱,即使在他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舍得动用。 更不舍得丢。 他一咬牙,脚下一转,拐进了房内,跪在地上,伸手向床板下面摸......摸到了,钱还在! 他忙不迭的扯下信封,一转头,瞬间鬼叫着坐在地上,不住的向后倒退,背部抵在斑驳的墙面上,终于退无可退。 那张骇人的面孔一步步缓慢的逼上前来,让他丧失了最后的求生意志...... 走廊里的壁灯又闪了一下...... 沾满了鲜血的信封从他手中被抽走。 一个磨破了四角的黑色钱包,从秦欢乐的手中被抽走。 他本来极为难得的正准备为自己和龚蓓蕾手中的咖啡买单,没想到龚蓓蕾先下手为强,从身后搞突袭,直接缴获了付款工具,“行了,别装了,”她拨开钱夹,看了看里面寒酸的零钱,“你这根本不够啊,你自己算算,满打满算,连钢镚都算上,还差一块钱呢,怎么着,你还打算给咖啡店卖身抵债啊!” 秦欢乐耸耸肩,“说就说,别上升到人格毁灭的维度啊,你哥我无论是身还是肾,都概不出卖,谢谢!”他掏出手机,扫了码,“现在都电子支付了,我这不是嫌弃那些零钱拿着碍事儿嘛,你还不给我机会。” 龚蓓蕾抿着嘴一笑,将那破破烂烂的钱包在手里打量了个遍,“我爸说钱包要两年一换,不然用旧的钱包锁不住财,老秦,谢谢你铁公鸡出了次血请喝咖啡,作为回报,我送你个新钱包吧。” “不用,请晚饭就行!”秦欢乐一把抽回钱包,“念旧是我的人设,别闹!”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导购小姐热情洋溢的走上前来。 秦欢乐退出半步,仰头又确认了一下店名,才笑着走进来对导购小姐说:“你们家假发都是真发吗?” 导购小姐向旁边的柜台上一指——错落的展示台上,摆着一个个仅有头部轮廓的塑料模特,“这些都是真发,只有那边的几顶是化纤的,您看您是需要日常佩戴,还是要用于临时性的活动需求?我们店里各个价位的假发都有,你有什么需求尽管说,我给您介绍。” “哦?那就麻烦了。”秦欢乐笑得阳光灿烂,食指向墙角一指,“昨天下午的监控录像,麻烦给我介绍一下。” “啊?监控?”导购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欢乐悄悄将龚蓓蕾向前推了一下,小声说:“证件!” 龚蓓蕾抬脚向后,重重的踩了一下秦欢乐的脚尖,面上却正色的说:“市局的,喏,证件。” 导购小姐缓过神儿,忙不迭将两人请到柜台后面,从电脑里调出了前一日的录像,犹犹豫豫了一会儿,终究绕不开心里的好奇,小心翼翼的问:“是、是因为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秦欢乐眼睛盯着电脑画面,“查失踪人口,有目击者说在这附近见过此人,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这个人吗?”龚蓓蕾指着屏幕上的人,秦欢乐赶忙凑得更近些,可角度关系,也只看到自上而下的大半张脸。 只见这人在店内仔细挑选了半天,还在导购的帮助下试戴了几顶,才买了单,提着店内提供的黄色纸袋走了出去。 “她买的假发,店里还有吗?”秦欢乐站起身扫视着店内的假发陈列。 导购小姐忙走到一个塑料模特旁,摘下了一顶暗红色的假发,“应该是这个,就是那个人的话,我记得还挺清楚的,因为她说是她儿子幼儿园有活动,让家长也得装扮上,她就想索性买一个好的,以后生活中也能用。” 秦欢乐接过假发,轻轻碾动了一下......手感差不多,又翻到假发内部......果然是化纤纱网,没什么特别。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这个人是刷卡?你能帮我们看一下那张卡的持卡人姓名吗?” 导购小姐忙去翻记录,龚蓓蕾跟过去确认了一下,走回来小声说:“是陈女士。” 秦欢乐犹不甘心,又问了句,“你们店里的假发,有没有里面不是这种纱网,是......比如说硅胶啊,或者其它什么材质的......哦,或者你知道其它店里有没有......” 他话还没问完,导购小姐就一脸懵的反问:“那怎么佩戴啊?我真没听说过。” 两人从店里走出来。 秦欢乐满脸费解,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写满疑惑。 龚蓓蕾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秦欢乐斜了她一眼,突然凑上来小声说:“我刚刚总觉得,uu看书 .uukansh那些假发模特里,有个模特一直在悄悄看我......” 龚蓓蕾瞬间头皮一麻,满脸惊恐的回望过去,“真、真的?” “当然假的!”秦欢乐仰头大笑三声,“我的傻妹妹诶,你缺心眼儿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他边笑边躲避着龚蓓蕾反应过来之后的追打,两人闹了一会儿,正停在一家网红炸鸡店门前,秦欢乐揉着笑疼了的肚子,“真错了,真错了,晚饭我请行吧?” 龚蓓蕾将最后的余怒化为一记眼刀飞过来,“请一顿不行,得请三顿!你有时候真是烦死人了!” “是啊,我也觉得,”秦欢乐边说边扯着河豚似的龚蓓蕾往店里走,“之前在拘留所的时候我都已经痛定思痛了,发誓再也不去想、不去参与那些乱七八糟飘的没边儿的事了,就还像以前似的,就办该办的案子,踏踏实实,坚持唯物到底,证据说话......这今天又犯病了嘿,是挺烦人的,现在没事了!”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龚蓓蕾没太听清楚,“我也觉得你有点草木皆兵了......” 秦欢乐一推炸鸡店的玻璃门,里面的服务员张嘴刚要说话,就听后面传来一声清隽的声音:“秦先生。” 秦欢乐瞬间冷下脸,将龚蓓蕾向里面一推,“你先进去点好了等我。” 龚蓓蕾回头看了一眼,终究还是没有说话,随着服务员走了进去。 两人走到马路边,秦欢乐双手抱胸,眯眼扫了眼川流的马路,“颜老师,有事儿?” 城市梦游(5) 颜司承手里没拎着他惯常百搭的手提包,显然并不是刚下课,或者即将要去上课的路上。 要是换作从前的性子,秦欢乐必然要揶揄几句诸如“案子结束了,连老师也不装了”之类的刻薄话,夹杂在半真半假的玩笑与挖苦之间,方能顺下自己那口堵在胸口的腌臜气,但时过境迁,才发现举凡能发泄出来的怨气,都只意味着还未到极致而已。 颜老师掏出手机来,“我后来才看到你同事的电话,查了一下你工作那区的新闻,大概猜到了你可能是因为那件事找我,又不知道是不是猜对了,所以才......来问问你。” “对,你猜对了,”秦欢乐露出一脸面具似的假笑,“好在事情已经解决了,风和日丽,天下太平,”他双手抱拳一拱手,“告辞!” 他走出几步,说不出是为什么,猛然咬牙切齿的回过头来,果然看见颜司承还漠然的站在原地没动,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心里不舒服,跑马灯似的把那几句骂娘的话牵出来遛了一个遍,扬起下巴,恶狠狠的问:“还干嘛?别说今天这事儿的当事人,也是你朋友,你又是为人家那些不相干的人来鞠躬尽瘁献爱心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打过疫苗了,再相信你一句话,我秦欢乐就改名叫秦狍子!” 颜老师几步又走到近前,微微垂下头,声音里尽显疲惫,“宋子娴丢了,那件事情之后就不见了,我找了很久,用了很多途径,都没有头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才......” “打住!”秦欢乐抬手摆了个“停止”的手势,“以后这些‘聊斋’故事,您老少和我提吧,我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如果你今天就是来说这个的,真的请回吧!” 他情绪有少许焦躁,还有些混沌的失望,隐晦的瞟了一眼对面的颜司承——一月没见,对方似乎真的消瘦了些...... 颜司承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好,打扰了,再见。” 秦欢乐胸口一紧,张了半天嘴,才没好气儿的吼道:“你逗傻小子呢!你......诶!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没说的。” 颜司承几不可查的蹙了一下眉,“你是说......哦,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要轻生的女士,真的不认识。”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他,“还有呢?” “还有?”颜司承愣了一会儿,才问:“你是因为程露......那天,才没有来吗?” 秦欢乐四十五度角望向天空,轻蔑的“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行了,咱俩也别打哑谜了,累心!我原本真没打算说出来,可你这磨磨叽叽的性子,还真是刺激出我的暴脾气了啊,颜司承,天挺冷的,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忽悠程露是为了宋子娴,你催眠了她,让她能看见自己的孩子,”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你能催眠她,或者说能影响误导她,甚至控制她......所以被你催眠过的人根本就不止我和我妈两个人,对吗?你知道谎言最可恨的部分是什么吗?就是你他妈说了一百句话,其中只有一句是假话,就一句,就让人连剩下那九十九句真话,也再没办法相信了!你毁掉的不止是信任感,还有......”他别过脸,闭着眼睛缓了几秒钟情绪,才极力使自己平静的说,“以后,别再和我提起你认识我妈之类的鬼话,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听。不说,咱们还可以大马路上偶尔碰到时装个点头之交,再说,我就真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来了。” 颜司承慢慢收起了一贯的恬淡温和,他极为认真的看着秦欢乐,“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一脸难以置信,感情自己刚才掏心挖肝的一番肺腑之言,都成了笑话,他怎么早没发现文质彬彬的颜老师装起油盐不进来,还挺有一套啊。 他冷笑着吊起一边嘴角,“你是不是以为在大马路上,我不敢动手揍你啊?” 颜司承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开了后边的车门坐进去,半掩着车门,轻声说:“你想听的真话,我只能回去说,”他顿了一下,“你来吗?” 秦欢乐手机早已经响了好几次,都是炸鸡店里已经点好餐的龚蓓蕾发来的信息,此时又一条短信挤进来,“炸鸡啤酒都上来了,你啥时候回来?” 秦欢乐刚打算回一条,字打到一般半,手机却显示没电关机了。 “你来吗?”颜司承又问了一遍,他的瞳孔那么深邃,像一湾深不可测的幽潭...... 可即使他又骗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就能因此放弃自己多年孜孜以求所追寻的真相吗?秦欢乐自问,还真的做不到。 就算一百句话里,颜司承只说了一句真话,可他毕竟准确说出了母亲秦筝筝的名字! 这也成了撕碎秦欢乐内心所有底线的利刃,让他不甘的在绝望与希望中反复挣扎,直至陷落。 去他大爷的! 秦欢乐猛地放开了被咬酸的后槽牙,面色一冷,决绝的打开前车门,坐了进去。 掩在蒙蒙暮色中的朗华大厦,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秦欢乐跟在颜司承后面,uu看书.uukn.om从消防楼梯走了上去。 楼房内温暖而幽静,颜司承还体贴的在前面,用手机灯光为秦欢乐照着脚下的台阶。 秦欢乐一哂,挖苦道:“怎么,电梯又坏了?” 颜司承没说话,绅士的推开门,引他走进了二楼的悠长走廊。 没有灯光,没有人气儿......秦欢乐霎时没了调侃的心情,警戒的留意起周遭的环境,两肘隐隐摆出随时攻防的架式,冷声问道:“颜老师什么意思,要谈事情不去你家,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颜司承缓缓的叹出一口气,推开了眼前的一扇门,向里面一指。 秦欢乐站在门外的另一侧,快速向里面扫了一眼——很凋敝破败,显然已经荒废了很久。 他狐疑的看向颜司承,却听对方声音无波无澜的漾起。 “这间的租客,是云姐,人好,爱笑,手脚也麻利。结婚没几年,他丈夫就确诊罹患了渐冻症,一年后就彻底瘫痪了,她这一照顾,就照顾了将近二十年。这其中的艰难,她不爱对邻居说起,每每只是笑着说,人活一世,都是修行,忍忍就过去了,余生只要儿子好,也就值了......可就在她儿子二十岁生日的前夕,却被确诊患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病,医生说,是遗传......” 秦欢乐缓缓转头,望向房间内,仿佛看见了云姐伤心欲绝的身影...... 颜司承眼中含着无限悲悯,“那天早上,她很平静的杀了丈夫和儿子,将他们并排摆在床上,躺在他们中间,自杀了。” 城市梦游(6) 周遭仿佛被抽离到了真空的状态。 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被阻隔于厚重的藩篱之外。 吞咽的动作变得缓慢而艰涩。 秦欢乐转头,想要离开。 颜司承一改儒雅柔和的做派,伸手牢牢钳制住他的下颚,大力的捏住,不容拒绝的将他的视线锁定在房间内里。 秦欢乐忽然有种反胃的生理冲动,他去推那只手,可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觉眼眶无来由的一酸。 颜司承冷清的低喝了一声:“看!” 秦欢乐闭着眼睛缓了几息,才抿紧嘴唇,怒视颜司承。 两人在对望中僵持了很久,颜司承倏然松开手,转而捉住秦欢乐的手腕,快速的向走廊的纵深处走去,停在“203”的门牌边,向上一指,“这上头那间,就是宋子娴被家暴致死的房间。”他推开面前的门,声音清冷的让人颤栗,“这间屋子里,曾住过一对母子。” 秦欢乐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海底,四周曳荡无依,眼前所见的一切画面都在微澜中开始失真变形。 当颜老师说到那对母子时,他眼前似乎真的能看到这间荒败的房间内,一对母子生活的情状...... “母亲是大学老师,博学、慈爱、厨艺也好,儿子继承了她的衣钵,是文学杂志社最有才华的主编,为人谦和、敦厚。” 他稍顿了一下,“可母亲退休后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一开始,只是暴躁易怒,丢三落四,后来渐渐开始多疑、执拗,连亲人的样子也不记得了,看谁都像贼,更遑论什么雇保姆和去托老所,简直天方夜谭。儿子只得和妻子商量,暂时搬过来照顾一段时间母亲。日日年年......只有那天晚上,儿子出差了三天,披星戴月的赶回来,照例在睡前到母亲卧室内去探看,可没想到,装睡的母亲,打从他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就认定了他是入室的小偷,摸索出藏在枕头下面的水果刀,不留余地的捅穿了他的心脏。” 秦欢乐使尽全身力气推开对方,周身止不住的颤抖,“颜司承,你是魔鬼吗?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踉踉跄跄的贴着墙壁向外走,一手死死的拽着自己的前襟,强压住那股作呕的欲望。 颜司承快步走到他前面,信手推开了他正路过的房门。 “这间里,住过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双儿女,哥哥六岁,妹妹三岁。那天妈妈临时有事外出,将两个孩子反锁在了家里。过了一会儿,延平地震了。” 秦欢乐眸中一丝疑惑,怔忡的说:“延平历史上只有过一次轻微的地震,是几十年前......” “对,就是那次,”颜司承并没有看他,“虽然是轻微的地震,却因为是第一次,轻易便引起了街面上的恐慌,她被惊恐奔逃的人群带倒,撞伤了头,在医院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一天以后了。” “不!别说了!我不想听!”秦欢乐暴躁的高喊。 颜司承不为所动的平淡叙述,“她打开家门,发现儿子学她的样子开煤气炉做饭,却没有关阀门,一夜过去,两个孩子都被......” 秦欢乐的不适感已经达到极限,他觉得再多待一秒都会崩溃。 他再也无法忍受,用尽全力跌跌撞撞向楼梯口跑去,逃也似的冲出大楼。 他慌不择路的狂跑了几步,凛冽的温度让他面上一冷、心头一紧,那种无力感再次铺天盖地的袭来,止不住眼前阵阵发虚。 周遭都是长久无人踩踏下厚积的陈雪,他深吸一口气,两臂一展,仰躺下去。 很快,便有寒津津的一片湿凉从周身弥漫上来。 片刻之后,他眼前的星空穹顶,又被颜司承俯视而下的脸孔决然阻断。 秦欢乐终于冷静下来,他不再避讳的直视着对方流光溢彩的双眼,淡淡的讥笑道:“颜老师,您这沉浸式的讲述,还真是与时俱进,其实你不用这么煞费苦心的催眠我,我挺有共情能力的,不过......这就是你要说的真相?你就是要告诉我你住在一栋凶宅里头?” “这不是凶宅。”颜司承自上而下的望着他,“他们只是恰巧被困在了这里。” 秦欢乐霍然坐起来,“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颜司承蹲下身,抬手去执秦欢乐的右手。 秦欢乐本能的一缩,却没成功。 月光映在积雪上,泛起一片鳞鳞的晶光。 颜司承瞳孔深处漾起一丝隐晦的狂热,他盯着秦欢乐的手背,无法压抑心中涌起的蓬勃冲动,小心翼翼的用拇指指腹在那道疤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太熟悉了......地下室里墙面上整幅蜿蜒的纹理,都镌刻在他的脑海中,那沸腾如煮的末端一段,纹理形状,当真与秦欢乐手背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他之前只是有所猜测,没想到此刻被自己亲眼证实了,还是忍不住连指尖都带出了一缕震颤。 于此同时,秦欢乐也在隐晦的观察着他的全部反应。 那瞳仁瞬间燃起的一簇火光,他看得清楚! 一直以来,u看书 ww.uukashu.om颜司承为什么要刻意的屡次接近他、试探他? 譬如今天,他借由陈女士的事,顺势而为的让龚蓓蕾联系颜司承,而颜司承也恰恰预料之中的以此为借口,主动出现,又将他带回了朗华大厦。 他们都好像赌场里红了眼的赌徒,不惜以自己为饵,只为引对方上钩。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可对方......诡异的气氛,诡异的人,秦欢乐眼神随之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手心向上一反转,收进了外套口袋。 颜司承眼中的光华随之湮灭,又恢复成一片沉寂的皑皑白雪。 他望过去,满脸怅然,“这里不是凶宅,我向你讲述的这些事情,纵贯发生于九十年中,这些人,我都认识,甚至能说出他们生活的琐碎细节,他们活着时没有生过恶念,没有做过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魂魄不能安然轮转,他们的苦难不能因为自然生命的终结而停止,反而被囚困禁锢于这座房子内......或长或短,几十年......是有人对我下了什么诅咒吗?以至于他们因我之累,才不得不如此......我内心愧疚,也一直觉得,对照顾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秦欢乐面色有些复杂,“原谅我阅历有限,还是有些不明白。” 颜司承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坐在了秦欢乐旁边,“我们都想知道出口在哪里,可有些事连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当然也就没有办法向你解释。” “不,自始至终,咱们说得都不是一回事。”秦欢乐眼神飘渺的斜望过去。 城市梦游(7) 龚蓓蕾脸都气黑了,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油香四溢的炸鸡,个个焦黄酥脆,润泽可爱。 空气里不住传来那股子魅惑的味道,仿若一只只小手,撩着人的嗅觉神经,大喊着“来吃我”。 老秦以前加夜班最爱吃油炸食品,她都记得。 他说油炸食物时,食物会全方位与热油接触,使食物表面温度迅速升高,水分汽化形成酥脆多孔的干燥硬壳。 当硬壳内温度逐渐趋向100c时,就会在表面发生焦糖化反应、蛋白质变性,以及其他物质的共同分解作用,从而产生其它烹饪手段都无法匹敌的、独特的油炸香氛。 这香味就是很多人明知道油炸食品不健康,还趋之若鹜的原因。 明知不健康、明知不适合,可她偏偏就是不长记性! 眼下面前这些鸡翅、鸡腿们,都仿佛有了“人格”,每个都长着同一张卑鄙无耻、自私堕落的脸! 龚蓓蕾并不多难过,只是突然很想大哭一场。 尤其当饭店服务员“贴心”的抱了一只巨型泰迪熊,放到她对面的椅子上时,真是何其讽刺! 秦欢乐的电话打不通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那么大个人了,青天白日,屁危险都不会有。 更何况她刚才是亲眼看到秦欢乐上了出租车,连招呼也没有打,就和那位颜先生绝尘而去...... 她一手一只鸡大腿,左右开弓,把全身上下的那股子愤愤不平,全都付诸于牙齿末端的凶狠撕咬......咬你个皮开肉绽!咬你个骨肉横飞!咬你个...... “花骨朵儿!” 龚蓓蕾吃的咬牙切齿,被这突然一声招呼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块饱蘸酱汁的肉糊在嗓子眼儿上,不禁山呼海啸的咳嗽起来。 来人“业务”倒是熟练,一手赶忙递过半杯柠檬水,一手轻拍着龚蓓蕾的后背给她顺气。 龚蓓蕾呛出两行清泪,满脸涨的通红,简直称得上形象全无。 她举着纸巾给左眼擦眼泪,唯露出一只右眼往旁边觑了一眼,咧咧嘴角,“哟,这不是厉大领导嘛,微服私访来了?” 厉宝剑眼色一黯,不知道是不是他如今心态过分敏感,这论调怎么听怎么像来自另一个人的。 他不客气的坐下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要不我陪你吃点儿?” 龚蓓蕾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对厉宝剑的感情还是不一般,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手上却将餐具推了过去。 “你再早来一会儿,就能碰到老秦了......”余光瞄到对面的变化,她眉头夸张的跳起来,“你别又这个表情!我知道你们俩之间肯定有事儿,可你们俩一个两个就会给我摆张死人脸,行行行,我是外人,都防着我躲着我,遇到事情第一个选择就是放下我,我是口香糖啊?闲着没事的时候拿来噶哒牙,有事随口一吐,我呸!告诉你们,以后谁也别找我,老娘不伺候了!” 她的情绪化还挺可爱,厉宝剑这些年也习惯了,撕下几块脱骨肉放在龚蓓蕾面前的碟子里,勾嘴笑了一下,“冲谁呢又?我可没招你啊。多吃点儿,小口吃,淑女点儿,别又呛着。” 龚蓓蕾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发泄的差不多了,嘟着嘴,举起杯子无声的和厉宝剑碰了一下杯。 厉宝剑整个人都软和下来,笑问:“你在孟队那儿过得好吗?大家原来飙着劲头,但也还算熟悉,现在又在一个部门了,应该也不会难为你吧?你也夹着点儿尾巴,那边女同事多,没事别老出风头,显大眼儿,要低调......” “你是我爸啊,怎么这么唠叨!”龚蓓蕾不耐烦的打断他,又好奇的往前凑了凑,“你呢?在省厅好玩吗?”她的表情里透出一抹调侃,“说实话,大保健你藏得还真挺深啊,什么时候抱住了纪队的大粗腿,感情我和老秦都是灯下黑呐。” 暖黄的灯光打在脸上,厉宝剑表情有些朦胧,“我不是要瞒你,你也知道,当初进市局时,我正赶上家里出了点事,差点被别人给顶替了名额,都是因为纪队力主,我才......所以,我心里一直对他很感激。” 龚蓓蕾点点头,“这段我知道,我们都知道,那你为什么......哦!你是纪队留在支队的眼线,是不是?那我大概知道你和老秦为什么......”她露出淡淡的惆怅,“各为其主罢了,我还是觉得大家坐下来,没什么说不开的,咱们这么多年,没必要这样。” “别说了,嗯,我是说,你别掺合了。”厉宝剑放下手里的鸡骨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龚蓓蕾察言观色,“还有事儿?” 厉宝剑拿起手机,又处理了几个信息回复,才小声回道:“天天做些迎来送往、鸡零狗碎的事儿,u看书.uuans时间一长,真觉得挺没劲的,这不,今天我到这边儿来,就是因为那位田公子......你知道吧?” “这闻名遐迩啊,”龚蓓蕾一脸八卦状,“怎么,又给他爹惹事儿了?行啊大保健,现在连保姆的活儿都能兼顾了。” 厉宝剑被调侃也不计较,只是略微感叹道:“这回还真不是惹事儿,而是失踪了。” “失踪?”龚蓓蕾表情严肃起来,“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赶快报案啊。” “不能报案,”厉宝剑语焉不详的给了个眼神儿,“怕是他自己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以前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要是被查到反而要坏菜,这不是才让我私下里帮着找找线索嘛,我跟着消费记录查到这边,结果又断了。” 龚蓓蕾做了个鬼脸,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还是少问为妙。 门外突然骚乱起来,两人一回头,就见窗外一辆豪车正失控的朝着炸鸡店撞来。 一时呼喊声纷至沓来,厉宝剑快速冲向落地窗边吓得失去反应的一对母子,抱起边上的小男孩,滚向旁边。 另一侧,龚蓓蕾也冲上前拉拽开一位尖叫的服务员。 “哄”的一声巨响,落地玻璃粉碎,豪车破墙而入,一时店内漫天粉尘飞舞,浓烟呛鼻...... 肇事车头完全扭曲变形,卡在吧台处才堪堪停住。 厉宝剑以肘部护住口鼻,眯眼上前去探看司机。 他用力的拍了拍车窗,忽然难以置信的微张了嘴。 “田公子?!” 城市梦游(8) 那位田公子梳着大油头,面颊窄长消瘦,全身装备到处彰显着巨大耀目的各品牌logo,把自己穿成个品牌展示会的,放眼延平,恐怕也就他老人家一个了。 他不过二十啷当岁,举手投足却早早有了“社会人”的油腻感,下巴像睡落枕了似的从来没放下去过,说话动辄就要拿鸡爪子一般的手指头戳点着对方的脸,要不是看在他老子的份上,早被身边的人一天按照三餐加宵夜的、揍到他亲妈也认不出来了。 厉宝剑心里也腻歪他,满世界打听去,谁家衙内也没low成这副世俗样子。 譬如那位和他爹同级的另一位朱衙内,人家就静悄悄的在郊区弄了块地皮,建了个植物园,全钢化玻璃构架,全自动循环浇灌技术,恒温恒湿,大冬天三九严寒下,还能仙气缭绕出一片绿意。 只可惜那是私人会所,概不对外展示,吃瓜群众只是以讹传讹,说朱公子常常在芭蕉树下读黑格尔,嘿,光白拿耳朵听着,都觉得贵气。 心里怎么想,是厉宝剑的个人权利,但眼下怎么做,可已经容不得半刻犹豫了。 豪车撞损的厉害,但胜在装置周全,巨大的安全气囊弹射出来,把田公子婴儿一般细致的包裹起来,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外伤。 厉宝剑猛一拽开车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漫在车厢内,此刻要是做酒精检测,指标怕不是要上天! 但无论田公子喝死也好,撞死也好,就是绝对不能死在他的眼跟前! 龚蓓蕾在外头疯跑着报警要支援,又让大厦保安赶快疏散楼上的人群和食客,嚎的嗓子眼儿冒了烟,才发现大保健一直没出来,又急忙跑回来。 “你傻了!还不快出去,撞成这样,万一起火爆炸怎么办?” 厉宝剑头也没抬,“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撞车事故能引起爆炸的概率不足万分之一,燃油没有泄露,也没有高温火源,你闻,除了酒气,啥也没有。” 龚蓓蕾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调休一天,怎么倒霉催的净摊上这些奇葩事,一会儿有人跳楼,一会儿有人撞车的,真是烦死了。 “那怎么办啊,我已经报警了,眨眼功夫就会来人了,你这位田公子酒驾肇事......”龚蓓蕾皱眉担忧道,“现在酒驾有记录,神仙也消不了,啧啧,这惊世骇俗的一撞,都不用等媒体赶来,路人准保已经拍视频上传社交平台了。” “我也想到了,”厉宝剑黑着脸,“怎么就让我碰到了!”他沉吟一下,“这样,你快帮我找找,先把车上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和证件都找出来,和人一起,我都后门先带走,一会儿警力来了,你就说司机是突发心脏疾病,被我送医了,后续的事,留给他老子慢慢圆吧。” 龚蓓蕾看厉宝剑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迟迟站着没动。 厉宝剑急了,他心里有盘算,最多再过一分钟,警车、急救、消防都会开始陆续抵达了。 他郑重而恳切的看着龚蓓蕾,“除了这个祖宗,没人受伤,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干!理赔走保险,店家也不会有损失。但是他要是酒驾被判刑留了案底,我在事发现场却没有任何......”他忍不住用力握了一下龚蓓蕾的肩膀,“要是他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决不助纣为虐,我发誓!可眼下,就是喝多了而已,你帮帮我吧,花儿,帮帮我。” 厉宝剑爸妈都是老焦化厂的下岗工人,后来和几个老职工一起开了个早餐店,规模越扩越大,正筹谋着要开分店,生活虽然也勉强小康水平了,但想靠自己的力量爬到省厅去,确实是不容易。 像他这样家境一般,又没有什么上层资源的娃,系统里一抓一大把,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傻白甜,心里虽然膈应姓田的,可投鼠忌器,只得叹了口气,“这要是他自己的车,那车里到处都是他的dna没跑了,只能先遮酒驾的事儿,后头的你们自己想辙吧。” 她从吧台里侧翻出半瓶空气清新剂,见厉宝剑艰难的把死狗一样的田公子背在了后背上,边在驾驶室狂喷清新剂,边翻出田的驾驶证塞进了厉宝剑的衣兜里,嘴里忍不住抱怨,“这都什么事啊,吃鸡吃的好好的,没噎死我,居然还变成你们的帮凶了。” “别说这些了,”厉宝剑再沉着也头上见了汗,将后背上的人向上颠儿了一下,匆忙嘱咐,“再翻出什么你就先装着,人来了,你说的含混点儿就行,监控能看到的内容都别言声儿,等他老子自己圆吧。其余的你别沾手......”他深深看了龚蓓蕾一眼,“这次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赴汤、两肋上见啊,我真得走了,能听见警笛了。” 龚蓓蕾表情复杂,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要么不开头,开头了就尽量做圆吧。 她眼见着厉宝剑背着人消失在了饭店后门,才又忙转过头,余光瞄到外边“红蓝灯”已经停靠在路边,uu看书.uukashu忙又尽着最后努力,跑到后备箱位置,一把拉开,想着就算没有重要物品证件,加速通通风也好。 “哒”的一声,一滴液体滴在了龚蓓蕾的鞋面上。 她来不及细看,就见民警和交警都冲了进来。 她忙亮出证件。 交警多少年没见着这么大阵仗的肇事现场了,摇着头,开始检查车况。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民警却冲着后备箱走过来,见里头整齐码着几个纸箱,皱眉上前,抬手捻了一下纸箱边缘的湿意,放在鼻子下边一闻,表情立马严肃起来。 龚蓓蕾神经跟着一跳,忽然无端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几个民警合力,将最上头的一个纸箱拽了出来,几下拆开。 龚蓓蕾心脏突突的跳着,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还好还好,只是一块块整齐码放的肥皂,两掌那么宽厚,猛地一看,像一块块板砖似的,难怪这么沉。 老民警拿起一块肥皂,颠了颠,又倒了下手,就见双手手指上都隐约沾染了些殷红的液体。 几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每人拿起一块,拾起地上散落的餐刀,各自切开肥皂。 龚蓓蕾脸上瞬间青白没了血色。 肥皂里面是什么啊...... 有连着指甲的手指。 有看不出部位的内脏。 有黏着筋络的骨骼。 有滑腻的结缔组织。 众人呼吸皆一窒。 还是老民警快速掏出了手机,“喂,是我,快报告市局,出大案子了!” 城市梦游(9) 刑事案件最怕有水分,沥也沥不干净那种。 这“豪车”两字已经很能拨弄吃瓜群众的敏感神经了,再加上闹市里横冲直撞,被各路在场不在场的大神们这么一演绎,顿时如同巧媳妇剪的窗户纸,要多花哨有多花哨。 小道消息一时风靡延平大街小巷,真乃居家逗咳嗽的必备佳品,一点不比古代的话本子缺件儿,连小剧场里唱二人转的丑角都拿这事现挂垫场,一时好不热闹。 最让市局头疼的也就在于此。 舆论就像个赶海的小姑娘,唉。 至于后备箱里更骇人听闻的碎尸块一出现,身在现场的龚蓓蕾即刻立场坚定的表示,车主就是田公子本人,她亲眼所见,比真金还真! 田老爷子对这个老来子向来很是宠溺,从小开始,只要是物质上的需求,宁肯自己勒紧裤腰带,也尽量满足这个小崽子,他姥姥家又是成功的生意人,只要乖巧听话的田宝宝撒个娇卖个萌,大金链子大金表,就会无节制的往他怀里揣。 可惜这位蜜罐儿里泡大的二世祖后来有点儿长歪了,岁数大了,脾气也见长,整日招猫逗狗,高中毕业,竟然连个三本大学都没考上,送到国外去读书,一年不到,又因旷课过多被开除了回来。 至此田老爷子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捧在掌心怕化了的宝贝,居然在无底线的宠溺下长成了一个被统称为“阿斗”的废物。 可惜树已经长歪了,拔起根儿来重长一遍也不现实,田老爷子只好把十八班手段都用上,全方位立体声的对儿子实施无死角监控,就怕他哪天不知天高地厚,作出泼天的祸事来。 延平国际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 一辈子没碰过儿子一根头发丝儿的田老爷子,抬起右手,抡圆了给了小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田公子细皮嫩肉的腮帮子立时三刻肿成半爿猪头,牙根儿都有点松动了,满眼都是熠熠生辉的金星儿,嘴角裂了个血口子,眼泪止不住的飚出来,用还没彻底醒酒的大舌头含含糊糊的嚎道:“爸,您老又哪儿惹了气,拿我撒邪火?” 他脑袋本来就昏沉,此时越想越委屈,眼见着房间里除了亲爹也没外人,盘腿坐到地上,竟然如同幼儿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田老爷子的心又软了。 他本能的想蹲下来看看儿子的伤处——他自己都震得掌心发麻,儿子哪能不疼呢。 但一转念,眼下已经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了,再容不得妇人之仁。 他黑着脸,厉声斥道:“小子,你这几天不见人影儿,谁都找不着,到底干什么去了?老实说!再敢撒一句谎,我就打折你的狗腿!” “我、我说......我说什么呀!”田公子脑袋嗡嗡响,话也没听全,隐约听了个大概,耳根子忽然一红,居然稍微有了点儿心虚。 田老爷子被这扭捏的态度捅到了肺管子,扬手又要来一下。 田公子心有余悸,吓得向后头一缩脖儿,疾呼:“再打谁给你养老送终啊!,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虐待亲生儿子,我要找我妈告状去!我要找奶奶告状去!” 他百般抵赖,不是因为不敢说,而是不愿意说。 那天晚上,他和几个鞍前马后的跟屁虫在会所里喝酒唱歌聊人生。 概因他刚被老爷子拎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内心惆怅,闷着头几轮“深水炸弹”灌下去,跑到厕所吐了个昏天暗地。 再回来时,迷迷瞪瞪的看到包房里那几个醉鬼正和叫来的“公主”们纠缠不清,一时胃里难受,心里也实在不太耐烦,索性背着手自己溜达到会所外面,坐在路边光秃秃的花坛旁边,看不远处几个半大小孩儿扔“摔炮”玩。 摔炮是鞭炮的简化版,孩子的小手指粗细,拿起一个,往地上用力一摔一声响。 看着看着,他也来了兴致。 自己掏出两百块钱,去旁边小卖部买了一箱子,指挥着那些小孩子们,先趁着没人时摆在马路中间,再若无其事的藏在树后边儿,等路过的汽车一碾压,“砰”的一下,连人带车都能吓得一哆嗦。 这“招儿”既缺德,又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而且百发百中,几乎每个“中招”的司机都会一个急刹车,面白心跳,紧接着缓过神儿来,就要下车来跳着脚的骂娘。 他和一群熊孩子以此取乐,玩的乐此不疲。 可惜又玩闹了一会儿,再兴奋的神经也逐渐麻木了下来——他又不是真的心智只有十来岁的娃,打算着最后来个华丽收尾,就打道回府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一辆车行驶过来,按照他们预料的路线,开进了“埋伏”区域,准确的压响了第一炮,“砰”的一声响! 他们欢呼的嘴角咧到一半却堪堪僵住,就见那辆车一个迅猛的调头,直冲他们藏身的位置急速而来。 那些孩子们见状,吓得一哄而散,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田公子也想跑,但想着自己的人设不能倒,强撑着脚后跟儿没挪地方,咽了一下口水,扬起桀骜难驯的下巴,眯缝着眼睛,直挺挺的等着对方来讨伐。 车在马路牙子边上一个完美的急刹,车门打开,从里头走下来一个比田公子更冷峻的女人,眼神一睨,双臂交叠,冷声说:“延平全城无事前报批审核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三十条、第三十六条相关规定,你不仅私自买卖违禁品,还唆使未成年人在市政道路上以此骚扰机动车主,如果小孩子在此过程中炸伤了自己,或者司机在行驶中受惊发生了交通事故......田公子,你的年夜饭,恐怕就要在拘留所里,看书 wwuuanshuco 蹲到墙角哭着吃了吧!” 什么第三七二十一条的,田公子是完全不在乎的,他眼里满满的都是轻蔑和不在乎。 他自己幼时过年在农村奶奶家,也爱玩这些有响动的玩意儿,可还从来没看见谁因为这事儿“进去”的呢。 他插着手本来想说一句“吓唬谁呢”?结果对方结尾处一个称呼,让他不禁踟蹰了一下。 他往前面蹭了两步,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看见这个穿着高跟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人,吊着眼梢儿满脸冷淡的看着自己的样子,居然和那些讨好巴结自己的“网红脸”们截然不同。 原来没有浓妆艳抹也能有女王的气势,原来通勤蓝色条纹衬衫也能穿出别样风情。 对方明显比他年纪大一些,御姐范儿?嘿嘿,没试过,好像还真不赖。 他自以为帅气的抖了下肩膀,嘬着牙花子,油滑的贴上前去,一手撑在对方身侧半开的车门上,来了个车“咚”,歪着头邪魅狷狂的一笑,“小姐姐认识我?怎么我看你倒是有点儿眼生,莫非......咱们是在梦里见过?那真是特别的缘分啊,要不留个联系方式,有机会一起喝一杯?” “小姐姐”完全不给面子,丝毫不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意动,乜斜着他淡淡的说:“我叫刘茗臻......” “好名字啊......” “市局刑侦支队的法医。” 城市梦游(10) 室内密封的窗户被突破了几处,倾泻进室内的光亮便带上了预制板粗粝的纹理。 秦欢乐视线比之前倒是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可这样一言不合就暴露的颜司承,又是要把自己置于何地? 不过换个角度想,倒是也行,毕竟他还藏着,就像是双方下军棋,一张一张翻开来比大小,时间上能拖一刻是一刻,好歹也是种策略。 秦欢乐这么想着,倒也勉强隐忍下来,没再动作。 外头的几个人倒是一时有些怔忡,尤其跪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微愣过后,竟然动作迅速的站起身来,向后边倒退边警惕的打量着来人。 声音轻快的年轻人悠然的望过来,不知道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见颜司承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辖着要致人于死地的决然。 老人不再犹豫,掩护着旁边的女人,避到了更远处,并没有想要上前去解救那年轻人的意思,仿佛刚才所有的虔诚与膜拜,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飘渺幻觉。 年轻人被扼住喉咙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声音中居然还用带着笑意,朝着那两人嘶哑道:“动手啊,多好的机会,你们两个不试一试吗?” 老人愣了愣,“可我们连他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没关联、只凭一时兴起,记不记得,这才是我说过的最高境界?” “闭嘴!”颜司承淡淡的喝止了一声,手下却更为用力,将他整个人抵在沙发侧面坚硬的木棱上,手指愈发缩紧。 年轻人气息奄奄,却丝毫不挣扎,仿佛此时发生的只是一场游戏,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与自己无关,他只是契而不舍的用眼神怂恿着那对噤若寒蝉的观众。 可这么下去,怕是真要出事啊。 年轻人的叫嚣还依然持续,只是气息已经明显细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如同噩梦深处的蛊惑,“来啊,能不能突破,就看你们自己愿不愿意了。” 秦欢乐手心都见了汗,摸不清对方是个什么套路。 女人身形一动,明显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被老人抬手拦了一下,自己犹豫着从旁摸索起一把椅子,举在手中,眼神在年轻人身上逡巡一下,猛地冲上前,举起椅子就朝颜司承的头部砸去。 秦欢乐真是......这到底什么情况啊?要以神经病来定义眼下发生的离奇状况,那他敢肯定颜司承的病情等级绝对不比那仨人的轻!就这么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推倒一个,还没等孟金良他们赶来,大家都已经集体玩完了! 这真是有了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秦欢乐甚至恍惚觉得,不知道从哪个环节开始......也许今天,也许更早,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在设计中了。 他来不及细想,如此千钧时刻,只能下意识的一脚踹开了壁柜的门,追风逐电的朝着那老人的身侧一脚踹去。 老人猝不及防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个踉跄歪倒在地,旁边的女人赶忙过来扶他。 秦欢乐真是急了,下死力的半环抱住颜司承向旁边拉拽,却分毫无法撼动他扼着对面那人喉咙的手。 这样看来,壁柜中捂在自己嘴上的力度,和眼前的重口味相比,简直成了文艺小清新。 那被扼住喉咙的年轻人红中泛紫的脸孔居然还带着一抹浅淡笑,月光打在他脸上,分外狰狞。 秦欢乐一整晚,躲在暗处看了两出戏,纤薄的一层柜门,却犹如电视屏幕,分割出两个独立的世界。 他看着眼前上演的光怪陆离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监控器后面那双眼睛的感觉。 正如世间众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也许正被另一个人肆意的窥视着,打量着,甚至戏谑着,分析着。 那些心思百转中的艰难挣扎,在背后的那双眼睛里,不过是一场令人捧腹的扭捏表演。 没来由的,秦欢乐只觉得一阵冷气电流一般窜过自己的后脊梁,连周遭的空气都染上寒津津的阴森味道。 他恍然间觉得,并不仅仅是这里的摄像头......而是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一直在凝视着自己......世界仿佛都消失了,没有山川溪流、江河日月,没有旁人,没有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一切楼宇遮挡,他如同一个新生的幼儿,赤裸裸的暴露在一片天光之下,被冷眼蔑视着。 他眼前交替出现着黑白光晕,脑中开始有些眩晕的失重感,尽管竭力的使自己保持清醒,还是控制不了眼前的焦距忽远忽近,看着颜司承的手,有种自己也喘不上气来的共情体验。 这样不对。 无论颜司承如何撺掇程露,做了那些事情,可毕竟没有人正面指证,他尚能游走在刀刃之上,逃避法律的制裁.....但眼下,无论对方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还是坏人,都并没有在一开始明确表达出任何危害他们两个的意图,反而是颜司承莫名其妙的冲出来......嗯,如果颜司承在他眼前掐死了这个人,那毫无疑问,自己绝不会替他做任何包庇遮掩,接下来等待着颜司承的,只有锒铛入狱一条路...... 他确实下定了决心,以后见到对方要绕着圈儿的走,以后以后,不是眼下! 他指甲掐入掌心,刺痛了自己的理智,再次扳住颜司承的肩膀嘶吼道:“你是不是疯了?松手!再不松手他就挂了,大哥!” 这样近距离的注视,秦欢乐倏然发现颜司承那双往日里深邃流彩的瞳孔间,居然不知何时蒙上了点点火焰般的杀气——这颜色是物理上的,不是他心理上——一双被血色填满的瞳孔,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顺着那瞳孔注视的方向,细细辨别,骤然发现了那因为缺氧而有些变形的脸,竟然有些似曾相识......太阳穴处的枪伤疤痕......这不是那个当初向他诱供未果,后来又莫名顶罪失踪的假史鸣吗?! 秦欢乐呼吸一紧,错愕道:“你没死?你居然没死?” 巨大的冲击让他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比起推开颜司承更紧要的是......他两下抽出腰间皮带,结结实实的捆住了假史铭的手腕。 垂头间,脸侧什么寒光一闪,须臾之间回过头来,就见那个把自己包成木乃伊、辨不出一丝眉目的女人,正举着一把西瓜刀,朝着颜司承的后心刺过来。 好家伙,那寒光粼粼的刀刃,手臂长的刀身,一刀下去,便是钢筋铁骨,也能扎个对穿! 秦欢乐抓起身旁一个沙发靠垫飞出去,借着那女人本能一躲避的空档,回身一脚踹倒她,同时半环着颜司承的肩膀,向旁边猛的一惯! 那女人扑了个空,跌在地上。 他们三人却因为巨大的惯性,被摔成了一团,齐齐倒在地上。 假史鸣的脖颈被松开,气流重新灌进肺里,呼气灼烧气管,疼痛下所有的动作都略有凝滞,只能短促的快节奏喘息着。 颜司承侧身半转了一下,两手一伸,也不多解释,居然又要去扼住对方的脖子。 这死心眼的性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秦欢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手脚并用的缠住颜司承的身体,做了个人体茧房,就势向旁边一滚,稍微避离了那人的身边。 对面的老人和女人则伺机上前,迅速的架起地上的假史鸣,向房间外跑去。 没想到颜司承的动作居然比他还快,旋身几下挣脱开一丝自由,又要向外追,只是半边衣摆压在秦欢乐的身下,踉跄了一下,又跌了回来。 秦欢乐也不浪费口舌了,一手支地,借力一翻身,反向骑在颜司承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掌不留余力的砍在他的后颈上,“噗”的一声闷响,颜司承终于软倒下去,没了声息。 秦欢乐咬着后槽牙啐了一口,暗想终于他妈的给老子消停了,老子这点体力,没和坏人搏斗呢,先全耗费在你身上了! 他甩了下手,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循着一点暗影,向外头追去。 对方是三个人,其中那老人的腿脚似乎还不方便,假史鸣还有点虚弱,三人要藏匿或者逃跑,做到不落痕迹还是有些难度的。 走廊里一片沉寂,秦欢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默念着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什么清脆的声音一响...... 他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 沿着发出声响的方向,他小心翼翼的摸到楼梯间的门,屏着呼吸轻轻一推......一把铁扳手贴着他的脸边击打下来! 他堪堪止住前探的身势,随着扳手的方向向后一闪,那扳手狠重的落在安全门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震颤回声经久不散。 这一下延误了片刻时间,那三人又快速的向楼下跑去。 随着一声门响,显然是进入了二楼。 秦欢乐追到门边,却不敢唐突进入。 不知门后又有怎样的陷阱? 说出来惭愧,他虽然白天来过一次,却没有仔细勘探二楼的地形,若格局与楼上一般无二倒是好说,否则他两眼一抹黑,又是以寡敌众,情况会十分被动。 他侧耳趴在门边,仔细的辨听......里头良久没有声响。 像是专为了引诱他,突然由里面隐约传出一声慌乱的尖叫声。 这是不是诱敌的招数,他不知道,可如果......他不敢想象,就算会所被封了,但依然不能排除会有无关的工作人员私自回来做什么事情......这样的念头不能有,但一冒出来,就无从消解了。 他无声的做了几个深呼吸,迫使自己五感全开,尽量无声的拉开了二楼的安全门,身形掩在门后,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动静,才走了进去。 原来二楼是提供汗蒸服务的,说的通俗点,就是北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澡堂子3.0升级版。 此刻锅炉都关了,只有些余温荡曳,微微带些洗浴用品混杂的味道。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个巨大宽敞的、堪比两个游泳池的豪华浴池,周遭嶙峋假山叠立、花树纷繁,很像某岛国的天然温泉景观,可以想见平时屋外皑皑落雪,屋内鸟语花香的别致情调。 浴池周遭,则是一间间私密独立、各具功能的汗蒸室。 向着刚才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途径的每间汗蒸室的木门上都用同样的制式,挂着黑色的牌子,标注着屋内的温度与功效。 什么盐疗能量房,屋内四壁材料皆为深井矿物盐,是深埋地下两亿八千万年的矿物与海盐结合而形成的晶化石,含有八十四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 什么火焰能量房,里面都是采用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岩垒砌而成,富含钠镁铝硅钙钛锰铁等几十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迅速把元素周期表都秒成了渣渣。 什么药浴能量房、宝石能量房,香薰能量房...... 秦欢乐一间间走过。 尽管室内没有开灯,可为了达到效果,每个汗蒸房的内饰都或多或少选用了荧光材料,即使在黑暗中,每个汗蒸房的窄小玻璃窗口处,也都隐隐透着些莹莹的光亮,说不出的几分妖冶鬼魅。 秦欢乐试探的走着,不小心踢倒了墙边一摞堆叠整齐的浴巾。 弯下腰缓了缓蓬勃的心跳......他入行这么久,真的很少参与直接行动,战斗经验并不丰富,每每不过仗着自己几分当年学校的基本功,以及在大环境中耳濡目染的熏陶,侥幸过关,但于眼下这种晦暗莫名的情形下,实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审慎的思考着,或者自己眼下最好还是退回到安全出口的位置守着,电梯不能用,四周又没有明窗,大家就这么干耗着,总能拖到大部队来,更安全,也更有把握。 黑暗放大了紧张感,使他的胸膛不自觉的开始起伏着,思忖间已经开始准备后退。 可对方似乎就是不甘心这样的僵持,或者说这样......无趣。 一声尖叫再次响起。 这回的声音更长也更清晰,是个女人,声音悠长干净......他确定绝不会是那个声音嘶哑如破锣的女人发出来的。 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他回身摸到小吧台处,抓起一只空啤酒瓶,倒握在手中充作武器,向传来声音的那间汗蒸房走去。 透过狭窄的玻璃窗口窥望进去,虚无暗影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的蜷缩在角落,彷徨无措的样子,满脸凄楚惊慌,左顾右盼,一双手还捂在嘴下,拼命的摇头。 秦欢乐四下扫视,并没有看到她周遭有其他人,权衡再三,还是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汗蒸房门无声的闭合了,脚下有悉悉簌簌的响动。 这是间海洋能量房,地上铺满了几层半个鸡蛋大小的鹅卵石,这样的设计比平板的地板更能契合客人躺卧时的姿势,从而充分发挥出汗蒸理疗的作用。 秦欢乐顾不上赞扬这样的巧思,深一脚浅一脚的蹚进去,借着幽光,还未来得及仔细辨认,便听见门外“哒”的一声轻响。 他的第六感立即竖起了警戒,快步回身去拉木门,靠!果然纹丝不动,门被从外面上了锁! 随即有低沉的轰鸣声响起,墙角原本寂静无声的加热器指示灯突然一亮,他立即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由四面八方蒸腾出来。 他真的想骂娘了。uu看书 .uuknshu 是他轻敌了,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事已至此,他昏暗中摸索向刚才的人影处,却只在房中的假礁石后面,摸到一面小圆镜。 整个汗蒸房里空无一人,难道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又过片刻,墙上的温度计已经显示到了摄氏26度。 秦欢乐心跳的像在打鼓。 他能预感到最坏的结果,到底还有多久,还有多久孟金良才能到? 温度调节的关卡是在室外,如果无节制的向上加温,功率巨大到足以带动整个二楼空间的锅炉全力而为,自己岂不是分分钟就会变成一头烤猪,还是外焦里嫩,肥美多汁的那种...... 贴着皮肤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脱下深蓝色暗纹衬衫,将地上的鹅卵石包在衬衫里,拧成一个夯实的石锤,抡圆了去砸木门上方的玻璃窗。 一下、两下......每一下都像敲在他自己的脑壳上。 墙上温度计显示的温度已到摄氏42度。 与此同时,房内四角蒸腾的水雾加湿器随着温度的攀升,更加烘托出氤氲的迷蒙效果,随着骤然升高的温度与湿度,将屋内缭绕成一片虚无的幻境。 47度、48度...... 有什么在背后拍了拍他? 秦欢乐剧烈的喘息着,缓缓一回头,却只看到了闪光的镜面中,一张满头虚汗、狼狈不堪的自己的脸。 城市梦游(11) “上头”是个虚拟的概念,到底能“上”到哪里是个“头儿”,所有人瞬间变得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但涉事嫌疑人是田公子,那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 总之,秦欢乐心里再有一百个不情愿,也还是得勉强倒饬了一场,踩着上班时间,赶到了久别重逢的“老东家”——市局。 阔别月余,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是那么熟悉,但他却已经没有了那么强的归属感,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诶!诶!霸王花儿,你别走啊!昨天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嘛!”秦欢乐正思忖着要进市局,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好,就看见龚蓓蕾提着一大包早餐正大跨步从他旁边经过,头也不回的往里头冲,连忙就势“碰瓷儿”,紧贴着她,一起蹭了进去。 总算免去了一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 万事开头难,进到大楼里面,心态也就没那么“崩”了。 龚蓓蕾一脸冰碴子,劲劲儿的扬着头,“同志,你有什么事?接待室在走廊左转第一个门,你一直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秦欢乐讪笑一下,自己打圆场,轻声细语的哄劝道:“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温柔、大度、美丽、善良的龚蓓蕾同志,我就是来瞻仰一下她的音容笑貌。” 龚蓓蕾眼睛立刻瞪起来,想想似乎是着了某人的道儿,又强忍着平复下去,只寡淡的说:“这位同志,请别开玩笑,要瞻仰,回家对着镜子瞻仰自己的音容笑貌去,办公时间,还请自重。” 她说完要转身继续往里面走,被秦欢乐一把拉住,“嘿!怎么还闹起来没完没了啊?差不多得了,哥哥还有事儿问你呢!昨儿你在现场吧?这提前取证可没人比你更提前的了,到底怎么回事,详细和我说说,嘿嘿,你不知道呢吧,我被抽调回来协助侦办这个案子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龚蓓蕾拿眼白瞟了他一下,伸手撇掉拉着自己的爪子,“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还有,都是人民公仆,别搞哥啊妹啊的那一套。”她抱臂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你就是基层借调来的那个人?没见着手续啊!哟,那你赶快先去办手续吧,案情上有需要我对接的,我们领导自然会吩咐我的。” 她走得无情无义。 秦欢乐无奈的摇摇头,看来这次是把这丫头得罪狠了......但是至于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儿了? 哄人得慢工出细活儿,秦欢乐也不着急,不过和龚蓓蕾这么一磨牙,倒是把心里那点儿扭捏别扭的情绪又淡化下去一些,隐晦的清清嗓子,挺直了身板儿,走进了支队办公室。 孟金良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往外走,两人迎头撞见,一时都愣了一下。 秦欢乐忙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早上好啊,孟队,我是花园街派出所的秦欢乐,接到上头指示,找你报道来了。” 孟金良眉头深锁的脸上随即也抿出了一丝笑纹儿,脚下不停的继续向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却一拳虚握,在他肩膀上来了一下子,“别贫了,快跟我走,那面正准备提审田公子呢。” 秦欢乐忙快步跟上来,换了张严肃脸,“谁审?” 孟金良道:“小吴他们先来吧,看看这人什么性子......虽然是名声在外,可毕竟都是传言,真人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大家心里都没底,先摸摸情况,再商量策略......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深了浅了都不合适,外面都密切关注着呢。” “懂。”秦欢乐点点头,“那现在都掌握什么情况了?” 孟金良把文件夹往他怀里一拍,让他一边翻,自己一边简要介绍道:“车是他的车,酒驾肇事没什么疑点了,市政道路上的监控,加上炸鸡店内外的监控,都可以印证,碰巧小龚和宝剑当时在那儿吃饭,是亲眼见到田公子驾车撞进店内的全过程的。” 秦欢乐脚下错了一步,“宝、宝剑也在那儿?” 孟金良没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点了下头,“对,宝剑当时应该是认出了田公子,看田公子当时处于那种情况,就本着救人为先的态度,先背起人去医院了......这段就不提了。小龚事后回忆说,现场当时有很浓烈的酒味,刘法医测了血液酒精浓度,他凌晨时bac指标仍然显示超标,也验证了这一点。” 秦欢乐快速的翻着文件夹,只有现场的一些照片,后备箱里一共六个大黄皮纸箱,想想当时的情景,他突然有些许后悔,不该不管不顾的跟着颜司承离开,若是当时龚蓓蕾出了什么意外,他恐怕整个余生都要活在追悔莫及中。 还好还好......他长吁了一口气,又看了看田公子那点儿“盛名在外”的个人履历,没太多有营养的内容,合上文件夹,还给了孟金良,“刘科长那儿有什么结果吗?” 孟金良蹙着眉,朝着楼顶某个方位瞄了一眼,“还在化验中,万幸的是尸块中有残指,如果指纹提取成功,就能和最近报案的失踪人口的信息比对一下,希望刘科长那边能有线索吧。”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审讯室外的走廊处,里头田公子像铩羽的公鸡,心气儿有余,气势却已经全面溃败,垂头斜靠在椅子上,两腿长长的伸展向外,眼神盯在墙边一点上,纹丝不动。 小吴正在等着孟队,见来人里有秦欢乐,还特意冲他点了点头,才走了进去。 外头两人都拿起观察窗外的耳机戴上。uu看书 wwuukanh.co 小吴在里头打开了各种设备,又念了一遍程序化台词,才冷冷的问:“姓名?” 田公子抬起眼皮没精打采的看了对方一眼,“田皓。” “年龄?” “二十三岁。” 小吴仰起头来冷声说:“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吗?你是想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还是你嫌麻烦,自己把做过什么直接都说了,节省咱们彼此的时间。” 田公子回看了小吴一眼,突然喊了一嗓子:“我要见刘茗臻!” “什么?”小吴一愣,茫然的朝着单向玻璃墙外看了一眼。 “什么?”与此同时,外头秦欢乐和孟金良也不禁惊呼了一声。 话一出口,又像为了验证自己耳朵没有出毛病似的,在对方费解的眼神中反复确认了几遍,才各自摘下了耳机,看小吴匆匆走了出来。 这个案子的性质挺恶劣的,田公子毫无预兆的点名要见刘茗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小吴不敢轻易接话,万一对方是故意引着自己要说什么......无论这事和刘科长有没有关系,都不是自己权限内能厘清处理的。 “队长,怎么办?”小吴上前低声问,“这个二世祖,我就怕他要出幺蛾子,想问他怎么认识刘科长的,话都到嘴边了,没敢问。”他拿起窗边的保温杯,喝了口水压压惊。 城市梦游(12) 论审讯技巧,秦欢乐自认水平不及孟金良,虽然也担心刘法医,可此时身份略微尴尬,克制着没发表个人意见,只是朝孟金良望过去,“怎么弄?” 孟金良眼里的烦躁一闪而过,“这公子哥儿有什么毛病?”抱怨一句即止,自己调整了一下情绪,才道,“我上去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先等等。” 技术科的门半掩着,孟金良侧头望进去,见有两个法医正在忙碌的做化验,唯独刘茗臻正伏案写着什么,便屈指轻轻敲了敲门。 刘茗臻抬头看了一眼,跟着站起身,“有事?” 孟金良向走廊指了一下,自己先行走了过去。 刘茗臻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稍缓一步,也跟着走了出来,又从外面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又追问了一遍,“怎么了?” 孟金良先问了下化验情况,知道还没有结果出来,犹豫了一下,忽而抿着嘴一笑,“秦欢乐回来了,你还没见着吧?我寻思晚上咱们一起聚聚呢,看看你有没有时间。” 刘茗臻探究的看他一眼,“你们提审田公子了,他是说我什么了?” 孟金良本来想佯装不经意的将询问夹杂在闲聊中的计划被识破,没成想刘茗臻这么单刀直入,再也压抑不住,伸手拉着她的胳膊,又向走廊深处避了避,焦急道:“这案子性质你也知道,这时候还是尽量别和那小子搅和到一起,没半点好处!茗臻,你到底什么时候和他有过交集?是以前还是最近?你详细和我说说,我看看哪里有疑点,会有被那小子歪曲利用的可能!” 刘茗臻想了想,“他怎么说的,原话。” 对方一句话不接茬儿,孟金良无奈,只得据实以告,“他只说要见你,小吴怕他没顾及说出什么不知深浅的话,所以我才来问问你情况......你心里有没有数儿啊,哎,我都急死了,这时候你还不和我撂底,我怎么替你周全啊,你们......”他觑着对方脸色,“到底怎么回事啊?” 刘茗臻肃了肃神色,走回科室门口,开门向里面吩咐了句:“出结果赶快送过来,我在楼下审讯室。” 孟金良忽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儿生气,伸手拦在了刘茗臻身前。 刘茗臻推了一下,稳稳的,居然没有推开。 他内心里翻腾的厉害,平时怎么着都无所谓,眼下却不容开半分玩笑,自己心里急得都开了锅,在外人面前强忍着,怎么当事人自己却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咬紧牙关,把那两个滚烫的字在唇齿间转了几个来回,才带着几分担忧、几分委屈、几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强势,重重的唤出口来:“茗臻!” 刘茗臻浅谈的叹了口气,敛了下眼睑,“小孟,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会轻易让自己被卷进危险中的人。” “你放心”这三个字一出口,孟金良倏然感到胸腔一阵酸痛,要不是场景太违和,他都要...... 刘茗臻却只说了句:“走吧。” 审讯室门口,小吴跟着刘法医一起走了进去。 田公子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在看到刘茗臻的瞬间,立时活泛起来,腰身一挺就要站起来,却受制于座椅上的挡板没有成功,伸着脖子情真意切的喊了一声:“小姐姐!” 外头的秦欢乐一阵牙酸,龇牙咧嘴的说了一句:“我是不是老了?”一回头,就见旁边的孟金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情不自禁的抖了抖,没敢再说话。 刘茗臻没说话,小吴忙呵斥道:“你坐好!你要见的人已经来了,还是那句话,你要自己交代,还是问一句答一句?” 田公子对小吴有种骨子里的蔑视,就像看着电视剧里的路人甲乙丙,甚至在自己眼里都不配拥有姓名,他可怜巴巴的望着刘茗臻,“我想来想去,这事只有你能给我作证了,那天在春天会所,所有的事你都是知道的。” 天降一口大黑锅,他说的稀里糊涂,小吴边上听的胆战心惊,幻觉玻璃墙后面都要烧出两个洞来了,提着一口气,刚要再镇压一下,就看刘茗臻抬手制止了他,自己走上前去,正面对着田公子。 “四天前,也就是三号晚上,你违法购买鞭炮,违规放置在马路中间,被我发现,下车制止了你,随即我就开车离开了,全程不过五分钟......请问你要我证明什么?”她言简意赅的撇清了被对方裹挟不清的危险。 “对啊,就是这件事!”田公子却喊道,“你给我一个过肩摔,你忘了吗?我脑仁儿都差点摔裂了,当时就想我一定要追你......不是!当时就摔晕过去了!然后再醒过来,就被我爸送来这里了,我哪也没去过,什么都没做过,你,”他手指在空中挥舞着戳点着小吴,“你就会让我说说说!我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纨绔气质一览无余,开始撒泼。 秦欢乐在外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用肩膀顶了下孟金良,“打赌一百块钱,能让刘科长使出过肩摔的必杀技,这位不知死活的公子哥肯定是见色起意,u看书 ukash至少动了调戏的心思了。”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他,没有接话,回身从桌上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凑到田公子面前。 田公子不知所谓的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半晌才睁大了眼睛,“这是我的车?” “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刘茗臻忽然凑近,抬手盖在了田公子的眼睛上,里外众人皆是一愣。 刘茗臻轻声徐缓的问道:“也许你摔晕了,也许你宿醉未醒......在你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隐约听到过什么,或者闻到过什么?凭你的直觉,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你现在眼前有什么?” “我、我......”田公子像被点了穴,居然双臂抗拒的抬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半张着嘴,迟疑着说:“有清洁剂的味道,呛得人受不了,像医院里那股子消毒水,我不知道,形容不出来......曲曲折折的走廊,看不清楚,没灯,我被装在一个铁笼子里,蜷着身体像条狗......啊呸!” 他一把抚掉刘茗臻的手,眼神清明起来,“我才不是狗!”他嫌弃的又“呸”了几下,忽然不解道:“可这都是我梦里的情景啊,你不问,我都记不得了。” 孟金良眼神晦暗不明,恶狠狠的骂了句:“狗崽子!就会耍滑头,一句实话没有!” 秦欢乐却错愕的放下了耳机,喃喃道:“又是梦里?” 城市梦游(13) 刘茗臻走出来,“能问的我都问完了,余下的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孟队,三号晚上八点左右,我确实在途经春天会所门前时看到了田公子,他酒喝得不少,但头脑还算清醒。我离开时,是在确定了他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而且,”她顿了一下,“我在驶离路口转弯的时候,从后视镜里,也看到了有一个人上前搀扶他,所以才放心离开了,如果有必要,你们可以调取那个时间的路段监控。” “这就好,”孟金良清清嗓子,两手背在身后,悄悄的擦了擦掌心里的汗迹,“你说的情况,还是到队里,做个详细的情况说明吧,你要是忙,我一会儿派人过去你那里做。” “刘科长,孟队!”技术科一个同事小跑着过来,“出结果了,那些尸块都同属于一个人,但被肢解的太过零碎,又被浇筑在肥皂里,不知道有没有过冷冻等过程处理,所以死亡时间很难做出具体判断,只能推断,大约在七十二小时以内吧。但我们在残肢上提取出来的指纹已经拿去支队那边做比对了。另外对肥皂做了检测,成分单纯,只有脂肪酸类和碱类,应该是比较廉价的普通皂基,市面上很容易买到。” 孟金良不满意这个说法,“很容易买到,也总要有个具体购买的途径,六大纸箱呢,可不是一个普通diy爱好者的级别,无论哪个商家,都应该会有记录。” 刘茗臻却不大乐观,“如果单在延平自然好说,可是加上网购的渠道,可就有点大海捞针的意思了,要是对方这里买点儿,那里买点儿,怎么查?你们的工作量会很大的。” 秦欢乐附和道:“确实,我明白你的意思,在皂基来源上耗费太多时间和人力,很可能会耽误追踪真正凶手的有效时间......” 孟金良看过来,“这小子确实看着有点儿不着调,但现在就排除对他的怀疑还为时过早,在现有线索下,他还是我们最重点怀疑的对象!这是我们接下来调查取证的大前提!” “孟队!”龚蓓蕾快步走过来,拿着一张资料纸,隔着老远就朝秦欢乐翻了一个白眼,才公事公办的向孟金良报告,“失踪人口比对结果出来了,和这个人的吻合!” “哦?”孟金良急忙拿过那张资料纸细看,“好久没遇到犯困就给送枕头的事儿了。” “什么人啊?”秦欢乐忙问。 龚蓓蕾就是梗着脖子不看他,全当空气一般给了他个后脑勺儿,却向刘茗臻解释道:“这人叫毛万里,二十岁,初中文化,三个月前来的延平,哦,正赶上户籍那边系统升级嘛,他们那一批来延平务工的外来人员都办了新的暂住证,还有健康证什么的,资料做的倍儿齐全!” 孟金良一目十行的看完,“谁报的案,这人失踪多久了?” 龚蓓蕾又回答道:“最初报案的是他打工的外卖公司,这人刚转正签了正式合同,不到两三天的就旷工再没出现了,关键他也没还公司的电瓶车,公司负责人就按照他留的联系方式找到了他租住的小旅馆,可是房东说他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钱,不声不响的就跑了。那负责人挺生气的,又从他同乡那儿打听了他老家的联系方式,可他父母都是聋哑人,最后还是他姥姥报的案,得有一星期了,反正就是谁也联系不上,找不着他了。” 众人心里一时都有了自己的盘算,谁也没有说话。 这事儿听起来线索挺多,可查的点也多,但又是哪儿和哪儿都不挨着。 “有思路吗,老秦?”孟队斜看过来,“说说你的想法,或者你现在最想先着手的线索。” 龚蓓蕾鄙夷的冷哼了一声,“他?” 这俩人好像有点儿不对付,孟金良也看出来了,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认识他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也压根没当真,“蓓蕾,你有想法了?要不你先说?” 龚蓓蕾跟自己直属领导还是不敢撂脸子、耍小性儿的,抿着嘴没言声儿。 秦欢乐却看向了刘茗臻,“刘姐,你刚才在里边儿,为什么......”他抬手往眼睛上比划了一下,“那样?” 刘茗臻面无表情,“你们叫我下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来说明情况,解释清楚为什么和他见过面嘛,难道我解释的还不够清楚吗?” “清楚清楚,可是你后来问他话的时候,为什么......”他的动作幅度更大了一些,又做了一遍先前的动作,“就,那样?” 话说至此,孟金良和刚出来的小吴也不禁来了兴趣,支楞着耳朵暗戳戳的留心听。 刘茗臻看看秦欢乐,又扫了眼大家,轻飘飘说了句“你猜”,便带着自家科里的同事,头也不回的走了。 龚蓓蕾看见秦欢乐闪了个大长脸,又颇为解恨的冷哼了一声,仿佛赢得了多大的胜利。 秦欢乐眯眼看看她,挑着眉头,夸张的变调说:“鼻孔都哼大了,缩鼻手术可挺疼的吧?” “你!”龚蓓蕾斗鸡一般准备冲上来掐架。 俩人各自掐着腰,挺着前胸,一来一往的对着“哼”了好几个回合,才被看不下去的孟金良一手一个扯开。 “行了!”他情绪依然有些隐隐的焦躁,“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那小子上来就找刘科长这事儿,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他看向秦欢乐,低声说,“他家老爷子和你没什么牵扯,却点名要你来协助侦破,可能对他儿子的事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的思路,有人要陷害他们父子,弄了个套儿,设了个局儿......可这都不应该和刘科长有牵扯,决不能把她无辜牵扯进......” 龚蓓蕾终于忍不住了,眨眨眼睛打断他,“孟队,你这......我们谁都没往那儿想啊,这本来就和刘科长没什么关系,不是都说了嘛,只是临时路过而已,田公子自己也说刘科长马上就离开了,怎么你......”她有些狐疑不解的看着孟金良,却没再说下去。 这是不是就叫“关心则乱”? 孟金良熬了个大夜,也觉得自己大概脑袋有点儿糊涂了,板着脸规避了龚蓓蕾的审视,只看着秦欢乐,“你说啊,说完咱们好开始行动了。” “别别别,领导分配我什么工作,我做就是了,”他本来还想再假客气几句,看着孟金良的脸上一肃,立马改口道,“人家特意叫我来的,我不能不表现表现啊,要不队里主要查那个失踪的毛万里,我去扫扫田公子这几天的行动轨迹?” “行!需要人手还是设备,尽管上队里调度,我和他们打好招呼了。”孟金良带着着人刚要走,又顿了一下,“哦,忘了个事儿,”说着走回来,在秦欢乐耳边低声说,“那个肖局的意思是,让你好好表现,但是就......不用特意去见他了。” 秦欢乐脸色不禁一黯,但很快又漾起一个笑脸,“嗨,这千头万绪的,我查案子还来不及呢,哪有那个时间,还劳烦他老人家特意嘱咐,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忙去吧。” 龚蓓蕾神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还是咬着嘴唇,低头紧跟着孟金良后边离开了。 技术科办公室。 刘茗臻一回身,就见秦欢乐一脸讨好的烂柿子笑容,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他眼睛笑成两湾新月,拉长了声音的叫了声,“刘姐诶,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怎么更高贵冷艳了?连审讯室里的小奶狗都招架不住了,哎呦,要不我贴身保护你吧,不然我梦里都放不下心。” 刘茗臻被说的都想直接给他也来个过肩摔得了,阴测测的飞过一把眼刀,“怎么,小龚那边踩了尾巴,又上我这儿找怼来了?你这下基层下得怎么一张嘴越来越碎了。” 秦欢乐带上门,趁着左右没人,二皮脸的哼唧道:“刘姐,关上门咱俩可是一家人......” 刘茗臻拿手指头把他戳远了些,“高攀不起!”想想又有点可笑,抽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你是来问那个?我真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秦欢乐却不甘心只得道到这个解释,“最近挺邪门的,我知道上次的案子之后,你一直有在留意催眠的相关研究,你刚才是在唤起姓田的潜意识是吧?可是,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刘茗臻慢慢来了点儿兴趣,不禁接口道:“他身上难道也有那种......你说的诡秘感觉?还和那位颜老师有关吗?” 秦欢乐摇摇头,“是梦,这回是梦!我最近在派出所接警,遇到好几起莫名其妙的案子,结果最后当事人都跟如梦初醒似的,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的诡异言行了,只说自己之前都是在做梦!” 刘茗臻默默一会儿,走到窗口,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街道上穿行的路人,良久才轻声说:“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终其一生的目标是为了什么?” 秦欢乐走过来,两手插在口袋里,歪头看着窗外,脸上罕见的现出些深邃莫测的表情,“呵,你这么说......从那之后,我这二十几年过得都跟做梦似的......”他愣了一下,脑中吉光片羽的什么闪过,却又飘渺的有些抓不住,喃喃道,“如果这只是我的梦呢?有朝一日我醒了,发现我妈刚买了油条回来......”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不说了,再说就神经了。” 刘茗臻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工作,我的工作,好像都不太适合我们,我们相信的东西,好像在别人那里都是天方夜谭,做刑侦,最看重脚踏实地的证据......行了,时间紧迫,”她没忍住也戏谑的朝头顶指了指,“还有人对你寄予厚望呢!” 秦欢乐讪笑了一下,他和刘茗臻仿佛有种默契,有时候话未必说透,彼此也未必完全听得懂,但影影绰绰的又好像只要向对方表达了一下,就有了一个意念上的盟友,再离经叛道的想法,也有了精神层面的支撑,而能够得以在脚下艰难的路途上继续不懈的跋涉下去。 这大概,就是所谓朋友,真正的意义。 秦欢乐离开了市局,打了一辆车,向春天会所进发。 路上他也理了理思路。 肥皂里的尸块......人皮假发,听起来,在对待被害人的手段上,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毛万里是个男人,想来长不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大波浪长发。 那么未被暴露出来的,还有多少人被残害了呢? 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潜在的关联呢? 如今假发没了,陈女士又不愿意配合,当然,也许她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如同田公子一样,只以为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诡谲无依的梦境。 可田公子又与陈女士的际遇有所不同,他失踪了三天,手机关机,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却突然很“接戏”的以宿醉状态重新出现在闹市...... 背后那个人,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 也许“上头”那位还真是错误的对他寄予了过高的期望,u看书.uukansu他没有那么“神”的脑子,要真是这么出神入化,还能沦落到被兄弟插刀,被纪展鹏挤兑到基层去? 而且今天肖局明确表示不想见他的潜台词也是告诉他,别梦想借着这事儿攀高枝儿,小子儿,你没这命,给我安安分分的干完活儿,继续夹着尾巴回派出所安心面壁思过去!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庄稼人让驴拉磨盘还得在驴脑袋前面挑根棍子,挂个胡萝卜呢! 到他这儿感情好,连嘘呼一下也没有,直接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司机一个刹车,他付了钱,长腿一迈跨到车外,抬头看了眼金碧辉煌的延平非著名景点,只在坊间赫赫有名的“销金窟”,摇头晃脑了一番。 得,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公平,从来只是弱者用来要求强者的武器,而真正的强者从来不屑一顾。 管他田公子是甜是咸,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蒙冤待雪的可怜娃,更何况,还有那些再不能亲口为自己鸣冤的被害人...... 他心底无私天地宽,从精神上,已然是个立于不败之地的强者,用不着“别人”给他什么虚无缥缈的晋升嘉奖,才能彰显自己的价值。 这样阿q似的精神胜利法,使他整个人瞬间显得神采奕奕起来,连会所的门童都被忽悠住了,上前十分客气的鞠了个躬。 “先生,欢迎光临!” 城市梦游(14) 春天会所在延平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根本原因还是源自于这里一直的消费虚高,平民老百姓没事闲得谁也不会没事上这里来当冤大头。 而且这里也不像一些真正高端的私人会所,隐秘低调,相反的,由于声名在外,出来进去也挺招眼的,所以好像莫名其妙就成了专门为“人傻钱多”的“品种”准备的地方,志趣稍微高雅点儿的人,基本不大出没。 很合了那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田公子就是这里的常客。 门童离近一看,就识别出秦欢乐一身行头非常soso,但还是笑颜相对,概因所有“金主”想要显示排场,身边哪能不环绕一些“小弟”、“马仔”之流,否则哪来那种被簇拥环绕之下的煊煊赫赫。 他深谙“小鬼更难缠”的道理。 门童笑得含蓄而暧昧,眼睛却贼溜溜的乱转。 秦欢乐一打眼瞧见,不禁凑近些,掏出一支烟来,递过去。 门童却十分谦逊的摆手拒绝了,“大哥别难为我,上班时间,哪能干这个。” 秦欢乐含糊的一笑,“喝蒙了昨天!”说着顺手把烟别在耳阔上,抱着手臂,吸了一下鼻子,“不过这个点儿,也才刚开门,嗨,这个时间哪有人来,只怕是昨夜的酒还都没醒呢!你混一会儿就完了,这也太敬业了,咋?这么敬业,领班还能给加工资啊?” 门童神情松了一些,背稍微倚在门边上,笑眯眯的胡扯:“加的啥工资,不扣就不错了!要不是靠着各位老板们手缝儿松,给点小费什么的,一月到底,只怕连粥都喝不上。” 秦欢乐抬手在对方肩膀上拍了一下,拿手指头在半空中摇了摇,一脸明了又压抑的笑意,“点我?是不是?兄弟,你点我!我可听懂了。” 他心里隐隐一疼,面上却不显,手底下行云流水的夹出几张红彤彤的钞票,看也不看,塞进门童的口袋里。 门童连忙将口袋的位置又向前挺了挺,余光瞟见数额,倒是完全没有放在眼里,不过这么稀松冷清的时段,总归聊胜于无,倒是也把笑容调整了个更真诚些的弧度。 “大哥,你是跟着哪个老板的?恕我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秦欢乐半伸了一个懒腰,把一副骨子里没“硬筋”的气质发挥的淋漓尽致,“别提了,我们田公子......” “哦,田公子啊!”门童眼里瞬间热络了起来。 秦欢乐颇为得意的挑了挑眉头,“三号那天,你还记得吗?田公子在这儿喝酒,喝多了,哎呦,不知道怎么把手表给丢了,这不这两天寻思起来了,让我回来找找嘛。” 门童感兴趣的一歪头,“我记得我记得,那天跟田公子一起来了不少人呢,啧啧,”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发自肺腑的一脸艳羡,“都是有头有脸的小老板,那气派,在咱们这儿也是不多见的!”他舔舔嘴唇,靠近些,刻意压低了声音,“能让田公子想起来找,那表值不少钱吧?” 秦欢乐连忙摆手,“不值钱,地摊货!但是很有纪念意义,别的我也不能多说。”他给了对方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门童似懂非懂的表示懂了。 秦欢乐忙问:“那天晚上也是你的班儿?” 门童点了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田公子后来自己溜达出来醒酒,还在路边撩了个妞儿?我还寻思,会不会是掉外边儿了。”秦欢乐仔细觑着对方的脸色表情。 门童有点茫然,“那我还真是没留意......这么回事大哥,你看,这大门口看出去,离马路挺近的是吧,但其实晚上又不一样,这门前满满登登的能停满四排车,好些越野啊、吉普啊,就那种特别高的车,把视线全堵死,再加上里头亮,外头暗......反正我一到晚上都习惯了,根本也不往外头看。” “哦,”秦欢乐配合着有些失望的语调,拉了个长长的尾音,“那监控,能看到吗?” 门童摇摇头,“那我不知道了,你得问我们领班了。” “行吧,哥们,那我去田公子那天去的包间里头瞅瞅吧,咱们回头聊。”秦欢乐一笑。 门童也客气了一下,“那我帮你叫小河吧,那天是他带的台。” 秦欢乐一揽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问:“那小河......为人怎么样?” 门童内涵的眨眨眼睛,“他刚来不久的,人还行,要是不值钱的东西,他捡着了能给回来,你好好问就行。” 门童回身去前台叫了小河,没一会儿,一个瘦高的年轻服务生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门童朝他招招手,老道的嘱咐了几句,显然是刻意要在秦欢乐面前做样子卖好。 小河像是天生有点儿表情缺失,只是温顺的点点头,引着秦欢乐刷卡上了四楼。 此刻会所里头还残存着前一晚上的狼藉,三三两两的服务生都在进进出出的收拾打扫包房。 小河向一个半敞着门的包间里一让,自己先走进去,开了灯,就立在门边上,示意就是这间。 秦欢乐快速扫了一眼,浮夸的紫色丝绒面、配金色木框边的欧式大沙发,长久没开空调,空气里有种不流通的凝滞感,纷繁杂糅的味道让人有点儿反胃。 秦欢乐腹诽,这些喜欢混迹在这里的人,可真是爱花钱买罪受。 他抬了抬眉毛,“哟,挺干净啊。” 小河略微狐疑的看了秦欢乐一眼,“昨天这房间没人——田公子喜欢这个房间,平时要是没有特别重要或者熟识的客人,我们一般不开这间,预备着田公子要过来的。” 秦欢乐一直觉得他的眼神打在身上让人十分不舒服,尤其他在自己背后的时候,总感觉后背一阵阵发毛。 秦欢乐一进房间,就快速的把棚顶扫了一遍,没看见监控摄像头......他有些为难的瞅了小河一眼,“好几天了,这让我上哪儿找去,不是难为我嘛!我就是个司机,平时也不跟着进来,我怎么知道哪儿是哪儿啊!”他大大咧咧的往茶几边角上一坐,“你帮我回忆回忆?” 小河微微皱眉,似乎也是想了一下,“这房间是我打扫的,确实没看见什么东西。” “那天都有哪些人,你还记得吗?田公子中途出去了一趟,后来回没回来,你记得不?叫了几个公主?对了,最后谁买的单?不会又是记的我们田公子的账吧?” 小河勾了勾嘴角,算是默认了后面那个问题,才说:“出来进去的,那晚人挺多的,我记不住全部了。” 秦欢乐忙感激的笑了笑,“没事,想起几个算几个,你给我写下来,我一个一个去问问,也算我尽了力哈。” “行,你等等,我去找张纸。”小河痛快的答应了,回身走了出去。 秦欢乐脸色倏然一变,不是他内心黑暗,从刚刚门童到这个小河的话,他都不相信,或者说,不能完全相信。 他探头在门外看了一下,见走廊里一片清寂,连忙关上了门,又关了灯,将自己沐浴在彻底的黑暗中。 他掏出手机,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紧盯着手机屏幕,开始扫过房间的各个死角、天花板、空调、绿植、电视、点唱机、电源插口......手机屏幕上始终没有红色光斑出现。 这只能说明房间里没有带有红外功能的针孔摄像头。 秦欢乐眉头不禁皱出一个“川”字,他侧耳听了听,门外没有声音,随即打开了房间的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重新半拉开了房门,坐回刚刚的位置,打开手机的wifi页面,开始搜索附近的热点。 几条热点名称跳来跳去......秦欢乐目光渐渐锁定在了一个奇怪的名称上:a9.a8.a7 小河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迎头看见秦欢乐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刷手机,才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直到对方抬起头来,才走进来,“我就记得这些了,但没有联系方式。” “没事,有名字就行,”秦欢乐起身接过来,不在意的扫了一眼,“我问田公子就行了......对了,洗手间在哪儿啊?” 小河忙向走廊深处指了指,“两侧都有,我带你过去?” “不用,我自己去。”秦欢乐脱了羽绒服,随手扔在沙发上,向外走去。 小河还以为他拿到名单就要走了,可这个扔衣服的动作,显示对方一会儿还要回来,略微有些不耐烦的看着秦欢乐的身影越走越远,嘘出一口气,不知道这个面相不讨喜的司机,还要磨叽多久。 秦欢乐举着手机快步走着,一点点看到屏幕上那个名称奇怪的热点信号越来越弱,直到拐进洗手间里侧时,信号已经断断续续不可显示了。 相反,当他举着手机重新走出来时,那个热点后面的伞型信号却越来越强了。 秦欢乐隐秘的冷笑了一下。 小河等的不耐烦,又不好直接赶人,只好看着去而复返的秦欢乐,迟疑的问了一句,“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秦欢乐甩甩手上的水,“我最后再翻翻查查吧,看有没有可能掉到哪个角落里......”他回身看了下一目了然的房间,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找不找得到另说,反正我尽力了,老板也就说不出来什么了嘛,那个,要不我自己随便看看?你要还有事情,就先去忙?” 小河张张嘴,客气了一下,“领班要我去对昨晚的酒水,那我先过去,一会儿再过来陪你一起找。” “行,”秦欢乐应了一声,又忙道,“帮我把门全打开吧,嘿嘿,这里有点闷儿。” 小河顺手大敞了房门,狐疑稍微稀释了一些。 秦欢乐脸上的笑容全部淡去。 他肃容站在房间的正中间——沙发的主位前,身形不动,眼神却一寸寸掠过眼前的每一个细节。 房间里有无线针孔摄像头,从信号来看,只有一台。 无论偷埋摄像头的人是谁,目的一定在于监控房内之人的言行,这是冲着谁来的呢?又拍到了什么秘密呢?此刻还有些说不准。 秦欢乐以自己所处位置为原点,换位思考,思忖着何处更适合放置设备,即有全局视角,又不易被发现。 半是经验,半是直觉。 秦欢乐面容不自觉绷紧了。 他缓步向正前方的电视屏幕走去。 在巨幅的电视屏幕上方,高高的挂着三副竖版油画,画上各有一个穿着“清凉”的当代美女,正中间那个舒展腰肢、在海边举着陶罐的美女发间,簪着一朵山茶花。 秦欢乐拖过一把椅子,扶着椅背站上去,垫脚努力凑得更近......山茶花的正中心,一个隐秘的小凹洞里,一个绿豆大的凸起,隐匿于周遭的花瓣堆叠中,和谐的毫无一丝痕迹。 秦欢乐的脸一点点放大在电脑屏幕上。 电脑屏幕前的一张脸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微微的偏过头去。 褪色的画面上,秦欢乐的鼻子被变形的放大,随即扬了扬下巴,隐隐做了个口型。 电脑屏幕前的人忽然笑了,眯了下眼睛,“连摄像头后面是谁都不知道就骂人?” 他向后坐回去,舒适的陷在宽大的椅背里,信手从旁边拿出了一个遥控器,拇指在遥控器顶端的红色按钮上摩挲了一会儿,突然狠狠的按了下去。 “砰”一声。 包间顶棚的石膏板轰然坠落,碎落一地,惊起半室粉尘。 那块一米见方的石膏板掉落的位置,正是秦欢乐刚刚长久站立观察的位置,u看书wwuukansu 如果刚刚他恰巧还在原地,那后果不期然将显而易见的惨烈...... 巨大的声响不禁惊吓到了秦欢乐,也吸引来了会所中的服务生们,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向这间包间跑来。 秦欢乐缓缓曲腿,就势坐在了椅子上,面容一片肃穆的盯着顶棚。 “啊!!!” 最先赶到的服务生发出了一声高昂的惊呼。 跟在他后面跑过来的人,来不及收步,直接撞在他的身上。 门口围绕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肯走进房间内。 顶棚的破洞处,一具人骨蜷缩着半吊在半空中,周身的白骨已成骷髅,唯余头部皮肉完整,甚至还保有完整的头发。 围观的人里,不知哪个吓哭了,也不知哪个扶着墙呕吐起来。 “都干什么呢!”穿着红色制服的领班拨开众人,走到一半却吓的定在了原地,“报警!报警啊!”他声音难以抑制的颤抖,看到众人这时才如梦初醒的掏出手机,又一手一个拎着离自己最近的两个服务生喝道,“你!还有你!给我看住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不管了,总之不能让他跑了,必须让他等到警察来了,听到没有!” 秦欢乐盯着半空中那颗面色青白的头颅,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认识的,这个人,就是那位闹着要自杀的陈女士的......医生丈夫、徐先生啊。 城市梦游(15) 潘树骑一辆共享单车,在反复倾轧犹如镜面一般的马路上骑行。 他身边跟着一样骑车的女儿潘好。 天儿这么冷,潘好下身是水蓝色的校服运动裤,上身套一件粉色的羽绒服,却坚持着不戴帽子,就直接露着脑袋在寒风里,耳朵、鼻子都冻得通红。 潘树今天不当班,去所里转了转,眼看着到点儿了,就顺便去学校接女儿放学,再一起回家吃午饭。 可惜潘好不领这个情,家、学校、花园街派出所,仨地方就隔两条街,有事没事的都能碰见,实在没什么好特意来接的。 再说她都这么大了,都上初中了!怎么就不能有点儿私密的个人空间了,烦烦烦,她半丝好脸色也没有,一路上还故意和爸爸保持着距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们俩有什么关系似的。 潘树知道自己没那么光鲜亮丽的形象,还往往因为值夜班、出任务,弄得灰头土脸的,可“人民警察”这个头衔,怎么着也算不上差吧?他自我感觉还比较良好,犯不上真因为这个和孩子置气,默默的跟在后头,小心留意着周遭的路况。 好好却有意的不走大路,车头一拐,进了小胡同。 这小胡同两边都是小吃店,前几天又不知是哪家水管子跑了水,冻成一地的冰凌子,跟冰川似的,稍不留意,就得连人带车的飞出去,走路都没人从这边过,偏偏潘好却故意的骑车拐了进来。 潘树紧跟在后面,到了夹道里却停了下来,趴在小窗户上敲了敲玻璃,掀起棉门帘从后门走了进去。 后厨有俩人正忙活着,见有人进来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头望过来。 潘树指指外头,“这管道还没修好啊?外头都不能过人了。” 后厨的人也和他认识,笑着回答:“修好了,不过师傅说是地下管道老化了,眼下只能先对付上,等开春了,再彻底修。” “那就行,”潘树点头,“后院不少老人,有愿意抄近路的爱从这里穿,要是早晚黑灯瞎火的不留意,摔一下就要出大事,弄不好家里人都跟着过不好年,你们闲时铲铲冰棱儿,大家都安全。” 对方推诿的一笑,“哪有闲时候啊,再说冰那么厚,真不好铲。” “成,找把铁锹,一会儿我过来给你们弄。”潘树说着,居然就开始踅摸起后厨里有没有趁手的工具了。 只把后厨里的俩人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接话道:“哪里能麻烦你,哎呦,等忙过饭口,我们自己弄,一定弄。” 潘树这才退出来,扶着自行车没走两步,还是没留意滑了一跤,膝盖跪在凸起的冰棱上头,缓了半天,才站起来。 这么着耽误了点时间,到家一推门,媳妇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扭头看他一眼,埋怨道:“不说一起嘛,怎么这么长时间。” 潘树边脱衣服边向里屋看,“好好呢?” 潘嫂把手里的酱碗往桌子上一掼,高声数落着,“多冷的天,还不戴帽子,要臭美也得有个限度吧,别以为自己年轻,看着吧,老了都是病!我这一天天说的自己都烦了,分不清好赖话啊?” “行了,她听见了。”潘树一拉媳妇,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再说了,才坐在椅子上,从脚腕处,连着秋裤、羊毛裤一起向上撸到膝盖处,看到那里的皮肤已经青紫了一片了。 “哎呦妈呀,这是怎么了!”潘嫂回身看见,也顾不上旁的数落了,先从柜子里拿出整套的医药箱,翻出一瓶红花油来。 小卧室的门一拉开,潘树动作神速的拉下裤管,扭回身若无其事的冲女儿笑了一下。 “诶,你!”潘嫂不满的瞪了他一样。 “没事没事,先吃饭。”潘树强拉着媳妇坐下来,安抚的笑了笑,又把面前的一盘烧鸽子换到了靠近女儿的位置,“吃饭,一会儿凉了,抓紧吃完,还能睡个午觉。” 一家三口瞬间安静下来,默默的吃着简单的午饭。 潘树没啥胃口,只从小铝盆里捡着白萝卜条和苦苣蘸酱吃。 潘嫂夹了块鸽子腿放到女儿的饭碗里,立刻就被带着情绪的筷子又给甩回盘子里。 潘嫂也习惯了,又拿眼白狠叨叨的白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筷子伸向西葫芦炒鸡蛋,连忙把这盘菜往女儿面前推了推,才对丈夫说:“我看你们所又招了三个协警,你们最近的工作是不是也能均分一下,不用可着你们几个老人往死里祸祸。” 潘树好脾气,和自己媳妇说话却不自觉还是带着一丝敷衍,“人少事多,协警没有正式编制,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还是不如我们方便嘛,这不是快过年了嘛,过了这个月,也就能消停点儿,再坚持坚持......” “坚持?你身体能坚持啊?天天胃胀胃酸吃不下饭,我问我同事她小姨,就那个老中医,人家说估计还是胆的问题,一天到晚的日夜颠倒,吃饭冷一口热一口,没个准时候,都不能说,一说我就来气。” 潘树苦笑着掏了掏耳朵,来自亲老婆的唠叨,又是为了自己好,他总不能不识好赖的打断,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才笑道:“做什么都不容易,你自己想想,哪行哪业是容易的?行了行了,我还觉得我过得挺幸福呢,父母健康,老婆漂亮,孩子也......”他伸手过去想摸摸女儿的头顶,被好好一歪头闪开了,只得讪笑一下收回手,“反正我挺知足了,大多数人不都是过着咱们这样的日子嘛,天天抱怨,不解决问题,心情还不好,我怎么瞅着你都长皱纹了?来,笑一笑。” “少来!一说正经的你就瞎胡扯!”潘嫂还不到四十岁,但确实已经谈不上漂亮了,她在附近的一家综合性超市当收银员,一站站一天,边说边抬手又给自己加了半碗饭,“你天天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孩子面前就那么没出息,咱俩也就这样了,也不给孩子做个榜样!什么时候也能往上比比!” “马上放寒假了,学校让报冬令营,国际、国内、省内,三个档。”好好旁边冷冷的插了句话。 潘嫂一顿,看向丈夫,“瞧!” 这是要将他的军啊,潘树忍着笑,在媳妇和女儿之间来回瞅了瞅,才猛的一拍桌子,“报!想报哪个报哪个!爸爸第十三月工资和年终奖金就要下来了,足够好好出去涨涨见识的了。”他戏谑的看着终于露出笑模样的女儿,“爸爸说过吧,只要你认真学习,嗨,成绩好坏都没事,认真就行,剩下的,爸爸努力给你创造条件,啊。” “谢谢爸爸。”潘好压抑住雀跃,别扭的瞟了一眼父母,咧着嘴角,放下筷子,回房间睡午觉去了。 潘嫂直到女儿离开了,才拉着丈夫的袖子低声急道:“都给她玩去啊?她小孩子没轻重的!那钱我都盘算好了,想给你爸妈买个按摩椅的,我爸没有医保,拖了两三年,也该做次全身的大体检了,还有你资助那孩子,到年跟前,好意思空手去看啊?” “没事儿,”潘树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再多加加班,之前那件皮衣我已经退了,我穿棉服就挺暖和,早说了用不着花那个钱,咱俩辛苦节约点儿,就什么都有了。” 潘嫂没好气儿的剜了他一眼,下一秒却又笑了,两人互相对视了几秒,潘嫂又正色道:“我们超市进了一批野生托莫根,我买点儿给你泡水喝吧?” 潘树摇摇头,“可别交智商税了,我没事。”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各自又吃起饭来。 电话响起来,潘树拿过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号码尾数,脸上的表情骤然严肃了起来,起身走到洗手间,关上门,又背过身,才接起电话,“喂?” 电话里一个谨慎而微弱的声音响起,“定了,晚上有交易。” 潘树忙问:“确定了?时间地点?人数知不知道?” 电话里“嗯”了一声,又仓促道,“具体情况信息发你。”说完便挂了。 潘树等了一会儿,看到手机屏幕上的一行文字信息,耸肩长呼了一口气,才走出来。 潘嫂正麻利的收拾桌子,“又有事儿?” 潘树向卧室走去,“我得睡一觉,晚上有大行动呐。” 此刻对于延平来说,是多么平凡的一天啊。 龚蓓蕾坐在一家日料店的包间里,百无聊赖的拿筷子戳着眼前的海胆,都快戳成土豆泥了。 她心里好死不死的还是惦记着秦欢乐那边的情况,尽管暗自下过一百万个决心,绝不再掺合对方的事,可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种心情最适合一个人找个隐秘的角落里发呆,而不是在这么个高冷的场合,被父亲叫出来吃饭。 龚父长得还挺精神,一头“自来卷儿”,身量不高,面色略黑,但是眉眼间还是和龚蓓蕾颇为相似,想说孩子是捡来的,估计都没人相信。 龚父有俩月没见过这个女儿了,虽然是碍着面子,父女俩都不愿意先服软,可败下阵来的,终究还是这个老父亲。 “别戳了!不是说中午休息时间有限嘛,赶快多吃几口,吃那么一丁点儿,当自己是鸟啊!” 龚蓓蕾脖子一梗,没好气儿的说:“我减肥!” “减什么肥!”龚父一听这话又来气了,“你要是老老实实回家,到我公司去,或者到你妈妈公司去,你爱怎么减肥我都不管你!可你非要玩命似的弄这么个危险的行当,早起晚归的,也不知道图什么!” 他一时想起两个月以前父女俩不欢而散的样子,忙吞下一口气,和缓了一些语气,“工作那么辛苦,还不好好吃饭,身体不是就垮了嘛!你也体谅体谅我和你妈啊,我俩年纪都大了,也生不出二胎了,就你这么一颗独苗,这辈子好坏就指着你了,你不好好的,我俩天天忙活着生意,还有什么意义?” 龚蓓蕾一撇嘴角,忍着笑夹了一只牡丹虾到爸爸盘子里,“听说隔壁那大国,人家老夫妇八十岁还生出孩子了呢,你们要真有那想法......要不就试试试管婴儿?你放心,我肚量大,真要有个弟弟妹妹,我当自己亲生的养。” 一根儿筷子照着她的脑门儿打过来。 龚蓓蕾身手敏捷的向旁边一躲。 这么一来一回的,早前和父亲的那点积怨也就基本放下了。 龚父看她眉宇间还是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揣摩着她的心思,试探的问:“你妈妈朋友的儿子,去瑞士学酒店管理的那个,过年要回来呢,你们小时候也认识,要不要大家一起聚一聚?爸爸妈妈的朋友不多,小一辈的也就你们十来个,还是应该多熟悉熟悉,往后也互相有个照应。” “别忽悠我,”龚蓓蕾两手交叉做了个“拒绝”的手势,“要给我相亲不用搞得那么隐晦啊,我这一天天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怎么和您说话也得时刻保持警惕呢,就一顿午饭,别让大家都这么累心行不行。” 龚父真实意图被无情的拆除,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可想想出门时老婆殷切的嘱托,又硬着头皮道:“你岁数也差不多了......我也知道,你小时候走丢了被警察救了回来,至此心里一直有这个情节,我懂,也支持,但没必要......你看这么着行不行,你不必自己非要从事这个行业,你在你们局里踅摸踅摸,有合适的,咱们家招个警察女婿不也一样吗?” “诶,怎么越说越不着调了!”龚蓓蕾老脸一红,掩饰性的拿起手机,一看,还真有信息,连忙站起身,拽着外套就往外冲,“局里有事,我先走了!” 龚父在后头叫了几声未果,回头看着满桌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无奈的叹了口气,一伸手喊道:“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恭谨的送走了客人,看看桌上的食物,心思一转,端着两个盘子走到了店门口等位的廊桥下,冲着角落里的两个人招招手。 一个一身黑色棉服的老人,佝偻而瘦弱,正拖着一条不大利落的腿走过来,冲她问:“有位置了?” 服务员笑一笑,“这是客人点了几乎没动过的,你看够不够,不够我再端两盘过来,这时候应该也不会再有等位的客人了,要不你们就在这儿凑合吃吧,我再给你们倒两杯热茶?” 老人消瘦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的说:“不用,今天我女儿过生日,我就是想带她来尝尝没吃过的饭。” 服务员顺着他的话,向后头看了一眼,那里坐着一个一身旧衣的人,帽子、围巾、口罩层层包裹,一张脸看不出一丝眉目来,不过两人的姿态、神色、衣着,无一不显示着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 真是可怜人呐,服务员心里感慨,又善意的小声解释道:“这里头卖的饭菜都贵,uu看书 .uuanshom 不值当的,你们吃一顿的钱估计都能过俩月了,何必呢!你别嫌弃,我真不骗你,这些菜客人都没动过,你们放心吃,啊,不够我再去端!拿着拿着,安心吃!” 她说完,半是强迫的将盘子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嘴里含混的推拒,只说:“不用,我有钱!”手里一松,两盘食物猝然跌在地上,霎时满地狼藉。 服务员脸上挂不住了,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怎么就被当成了驴肝肺,冷着脸想着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刚想挖苦几句,就见后头那位蒙的严实的女儿走上前来。 她声音沙哑的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了,这里我来收拾,你的好心我们领了,能不能麻烦你再拿两盘来,我和我爸尝尝味道就行。” 这话说的实在卑微,按理说对方看起来也绝对到不了乞丐那步,服务员一时有些讪讪,越发觉得是自己多事了,只冷冷的说了句“没了”,就走了回去。 女儿挽起老人的胳膊,看着老人脸色渐渐泛起一丝阴沉,低声劝慰道:“钱这东西真奇怪,有钱也买不来不该我们吃的玩意儿,那就不吃,我是认了命的,早都认了,你也别生气了,咱们回去,我煮长寿面给你吃,行不?走吧,回咱们自己的地方去。” 老人垂着头,半天没有反应,直到口袋里的“老人机”响起来,才掏出来看了看,转头说:“走吧,街道的人说,有警察来问毛万里的事,要我们回去说说情况。” 城市梦游(16) 天光收了仪仗,在半梦半醒间朦朦胧胧,这种时候的色彩是最和谐的,灰青中还有层迷离的霞光,华灯初绽也并不过分刺目,一切都在中间地带游走,互不打扰,随遇而安。 龚蓓蕾蹦蹦哒哒的走到办公室门前,就见里头的孟金良摆出一副“思想者”的造型,屈臂支在腿上,手里还握着一根圆珠笔,笔尾的开关抵在下巴底下,随着身体极其轻微的动作幅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笔尖一伸一缩,在掌心交替画出红蓝色的道子。 龚蓓蕾大眼睛一眨吧,略微为难的想要往回退,想想手里举着的一沓文件,又张张嘴,左右为难间,就听里头喊了一声,“进来!” 孟金良早看见龚蓓蕾在那儿探头探脑了,原本没想理她,可架不住门框上就跟按了个弹簧脑袋似的,一会儿一探头,余光瞟见实在诡异。 龚蓓蕾忙应声走进来,双手奉上资料夹,又讨好的笑了笑。 孟金良打开扫了一眼,脑子里还想着自己的事儿,随口问了句,“老秦咋样了?” “在值班室睡着呢。”龚蓓蕾煞有介事的拂拂心口,“这事儿搁谁也扛不住啊,那画面虽然不血腥,可太瘆人了,我虽然没在现场,可光看看现场的照片,我都头皮发麻!”她夸张的抖了抖,“关键那人还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孽缘啊简直,我要是老秦,我也得跟淋了雨的鹌鹑似的,且得定定神缓一缓呢!” 孟金良没心思和她瞎扯,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一扭头,很没精神准备的唬了一跳,就见龚蓓蕾不仅没走,反而磨磨叽叽的离自己更近了些。 龚蓓蕾本来还怀有别的目的,但极难得看到孟队这个模样,一时忍不住好奇的问:“我帮领导解解惑?” 孟金良深深的叹口气,在转椅里换了个方向,忽然直勾勾的看着龚蓓蕾的脸,双眼被点了穴似的定在那里。 龚蓓蕾心里有点儿发毛,倒没有自恋到误会孟队会对自己生出什么觊觎之心,实打实的只以为刚刚那句话,辞不达意的踩了领导尾巴,后脖子发凉的就要往后溜。 “别动!”孟金良低喊了一声,一下站起身,“我知道哪里奇怪了!” 说起来,他一下午都在琢磨,那家“延东旅店”到底有什么说不上来的奇怪之处,这会儿看着龚蓓蕾这张眉眼过份突出的脸,脑门儿一清凉......是啊,怎么能没有镜子呢? 队里这些人,今天有一个算一个的全给撒网撒出去了,人手不够,他只得亲自带人去了毛万里生前工作过的那家外卖公司。 那位负责人过了这么长时间,早没了一开始的义愤填膺,又听说毛万里不仅失踪了,还出了事故,恨不得立刻撇清和自己公司的关系,十分配合的介绍了他来应聘时的情况,基本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失踪前有什么特殊表现吗?记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和以往不大相同的?”警官问。 负责人连连摆手,“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怎么和他接触,哦,我们这儿一是人员流动频繁,二是也没有坐班这一说,全天都在外面送单,就签合同那天见了一面,但我看着他挺高兴的,就说让我放心,以后肯定好好干,别的没了。” 孟金良指着旁边的一排电瓶车,“每辆车都有编号吗?” 负责人愣了一下,“这个......还真没有,不过确实应该弄个编号,谢谢您的提醒。” 孟金良感觉自己又说了句废话,示意同事拍了张电瓶车的照片留存,最后问:“那有和他熟悉点儿的人吗?” 负责人想了想,冲办公棚里几个人喊了句:“你们谁和毛万里熟悉?他失踪前,你们谁和他接触过?警察同志来调查情况呢,有知道点儿啥的就言语一声。” 一个黑胖子穿着蓝色的工服,掸掸手走过来,“警察同志,请问他出啥事了?” 孟金良不禁隐隐打量了一下对方,负责人忙介绍,“这是管人力的。” “具体情况还不方便透露,你和他熟悉吗?”孟金良问。 人力也不避讳,只说:“我和他算半个老乡,他之前入职的时候和我攀过几句交情,我也没太当回事,熟悉谈不上,不过转正那天,他有点着急的问我,公司给正式员工免费安排宿舍的事儿,那个,啥时候能有空床位出来,他想搬过去。” “哦?他有说为什么急着要换住所吗?”孟金良示意身边的同事记录。 人力挠挠头,“没钱呗,我猜的哈,不然还能因为啥?公司宿舍床位......八个人一间房,条件其实真谈不上好,我还劝他,能在外面自己住,就算环境差点意思,可随便,还能有点隐私,可他......”他伸手从钱包里搓出一张钞票来,“他还偷偷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腾出空床位千万第一个给他留下,我没要,后来发现他临走前偷偷塞我水杯下面了......我这......”他面上显出一丝嫌弃,“他后头出事了,我拿着这钱总觉得晦气,心里犯膈应,还是给你们,拿走吧。” 警官拿出一个证物袋装起了那张钞票,一行人就从外卖公司出来。 按顺序,要去毛万里失踪前居住过几个月之久的“延东旅店”了解情况,没想到扑了个空。 孟金良只得先去了街道办,里头的工作人员倒是很热情,帮着联系了店老板,趁着等待的空隙,还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店老板的情况。 “老板叫耿强,和女儿一起,人都还挺客气,偶尔碰上了也能点点头,交际起来没太大毛病,就是爷俩都挺腼腆,”她十分怜悯的抿了下嘴角,“都有点儿残疾,哦,耿强有残疾人证,腿折过,没好好治,就瘸了。” 旅店属于违建,就是未经准许私自扩建的,本来只有一楼门市那六十多平米的地方,可不知哪任房主私自在前后门各向外搭建出了个巨大的空间,如今三处贯通合起来能有个一百二十多平了,能隔成十几个无窗的“房间”。 这一片都是建了三十年以上的老楼房,位置又紧挨着延平东站,火车往来都是周边县区的小站,管理上一直混乱不堪,几乎所有楼房的一层门市,都做了这样的扩建,城管最初多半是拿了点钱的,睁一只眼闭眼的蒙混过去,到了后来,口子打开了,也就不好管了。 像延东旅店这样形式的小店,在附近有很多,甚至有些连名字都严重雷同,与其说是给路过歇脚的客人打尖儿,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个临时的避难所,专门租给那些刚来延平务工,还没有稳定收入的流动人员,一个月两三百元的租金,换一隅逼仄的角落栖身立命。 毛万里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也就没有给街道的工作人员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不多时,工作人员向窗户外头一指,“耿强回来了。” 孟金良和同事连忙迎过去。 耿强没什么话,一眼看过去老实到几近木讷,问一句答一句,连句寒暄也吝啬给,就直喇喇的开了店门,让大家进去。 店里的气味儿不太好闻,密密麻麻的隔间阻断了阳光照射,低瓦数的灯泡点亮了也没太多用处。 孟金良说明了来意,耿强点点头,走进去打开了其中一个隔间的门,里头只有一张单人床,并一个简易的小方桌,一个成年人站进去,想转个身也难。 “这就是毛万里的房间?”孟金良边确认,边拿出手电筒四处照射着,可惜里头空空荡荡,什么多余的生活物品也没有。 耿强木头桩子似的立在走廊的一角,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能和周遭的陈设融为一体,犹如一株枯槁凋敝的植物,无声无息,沉寂灰败。 他“嗯”了一声,“有两件衣服,一套被褥,我卖给收废品的了——他欠我两个月房租。” 孟金良津津鼻子,手蜷在嘴边咳嗽了一声,侧身从隔间里退出来,让出位置让同事做专业的检查取证。 他留意到耿强的女儿一进门就自己拐进了某个小隔间里,招呼也没打一个,无声无息的。 “你女儿......她和毛万里接触过没有?能不能问她两句话?” 耿强看了他一眼,“她不爱说话,也不和租客接触,有事问我吧。” 隔间里空间有限,很快就搜证结束了,除了在床板缝隙处找了几根毛发——还不能证明是不是毛万里的,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之前的毛万里,店里长租的还有四个租客,孟金良一一登机了他们的信息,通知他们下班后到市局去接受询问。 孟金良在旅店内各处转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有种憋闷的感觉自胸腔升腾而起......油腻污糟的地面,辨不出颜色的墙体,凝滞的空气,低矮的顶棚,逼仄的空间,他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这里并不是延平一家正规营业的小型旅店,而是深埋于地下的腌臜下水道,通向藏污纳垢的腐败之所。 耿强面颊凹陷,皮肤边缘犹如冰凌一般带着圆润的棱角起伏,眼睛浑浊暗黄,一条腿在地面上拖行时,常带着一阵剐蹭的“沙沙”声。 他大多数时候站在原地,唯有目光随着孟金良的动作而移动,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警官们有离开的意思,才缓慢的走上前,低声问道:“毛万里出什么事了?难道他不仅跑了,还背了别的事?他还欠了别人钱吗?” 孟金良回身看了看他,“现在还不方便透露。” 一个同事在不远处叫了一声“队长”。 孟金良走过去,就见厨房的地面上盖着一块油渍麻花的旧地毯,眼下被同事掀起一个角来,露出地面上一个木门的把手。 孟金良眼睛眯了一下,余光瞥了耿强一眼,“这是?” 耿强还没说话,他一直避着人的女儿却从门口挤进来,沙哑的说:“你们不是来问毛万里的情况吗?他不过是我们的一个租客,不管他背了什么事儿,都和我家没有关系,你们有搜查令吗?凭什么这么掘地三尺的搜查我家?” 她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引起耳膜上的一片战栗。 她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激起了孟金良的警觉,一般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老百姓,即使进城居住了,也爱弄个地窖什么的储菜储物,这也可以理解,但在厨房下面,又是在室内,先不说地下错综复杂的各种管线,何必要费这个劲儿,单就这女人的态度...... 孟金良冷脸看着她,朗声道:“毛万里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这里,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可能隐匿有本案的相关犯罪嫌疑人,根据程序规定,在此种情况下,不用搜查证也可以进行搜查。”他微微扬了一下下巴,强势的示意两个同事去拉地上的木门。 耿强一把拉住还要上前理论的女儿,低声劝道:“咱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个理。” 他女儿全身包裹的严实,孟金良甚至难以准确追索到对方的目光,只见她身体似乎因为愤怒而微有颤抖,低哑的说了句:“我们都是猪狗。” 这话实在刺耳,孟金良不解好端端的,对方若非是心虚,何来如此之大的敌意,可若是心虚......感觉又...... 他还没思忖清楚,那边两个同事已经拉开了木门,一股呛鼻的腐臭兜头兜脸的打上来,让人忍不住的犯迷糊。 那两个警官皆是一个踉跄,强忍着以肘弯护住口鼻,用手电向里头照了照......不大的地洞里,横陈着几十具狗的尸体,uu看书ukanhu.cm 尸骨彼此交叠,腐烂程度不一。 耿强的声音冷冷响起,“都是附近的流浪狗,死了没地方埋,就带回来了。” 这理由牵强到近乎荒诞,谁会把自己家里当成坟场?就算是狗的也不会吧? 可这毕竟又不是什么确凿的“罪状”,人家有这个“爱心”,没有违法违规的,倒也无从指摘。 孟金良从延东旅店草草守兵,却一直无法挥去盘旋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抹诡异的直觉。 他看着龚蓓蕾,“你是女孩吧......” 龚蓓蕾扭捏了一下,“队长,我做过医美,可真没变过性。” 孟金良实在没忍住瞪了她一眼,“没问你这个!我是说你是个女孩,那你觉得你生活的空间,我是说全部空间,包括卧室,厕所,所有地方,没有一面镜子,这合理吗?” 龚蓓蕾眼睛转了转,“你说那旅店......没有镜子?可法律也没规定,必须要有镜子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他皱着眉头,攥拳在脑门儿上砸了两下,“我再琢磨琢磨吧,那边怎么样?” “那边”指的是市局的缉毒支队,据说今晚要有个大动作,局领导特别重视这次的行动,要求全局上下为这次行动开绿灯,换句话说,就是全部警力,先紧着这边来。 孟金良他们方得以这片刻的喘息,没有被肖局他老人家立时三刻拎到办公室去立军令状。 城市梦游(17) 龚蓓蕾道:“挺大阵仗的,还搞得挺神秘,不让说不让问,我们为了避嫌,都不往跟前凑和。” 缉毒那边的工作确实风险系数更高,难度更大,与大多数背景单纯的偶发性刑事案相比,贩毒集团往往具有更严密的组织性,而且普遍持有违禁武器,一旦火拼,后果非常严重,社会影响也更大。 这时候谁要是敢通风报信,或者搞个串联,一旦走漏了风声,那就等于彻底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市局了,没半分缓和的余地。 所以刑侦这边的无关人等,谁也不会上赶着去撩这个闲。 “以今天这个行动规模,要是真拿下了,今年一整年的缉毒指标恐怕就达成了,别说缉毒那边的张队了,肖局都得跟着偷乐半年。” 孟金良从不和下属一起议论上层领导,听到龚蓓蕾这话,也就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见对方闲篇儿也扯完了,还不尴不尬的站着,没兴趣和她继续打哑谜,催促道:“快说,说完该干嘛干嘛去。” 龚蓓蕾弯眼一笑,“食堂大师傅的女儿早恋,被他发现了,这家伙今天那菜做的,一个个都跟打死了卖盐的,醋溜白菜,什么呀,焦的都发苦了......队长,你看......” 孟金良抿了下嘴角,“你去点外卖吧,看看队里都谁在,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行了吧?哦,对了,跟咱们一起加班的同事,像老秦啊,那个......刘法医啊,咳咳,也别忘了人家,你去问问喜欢吃什么,啊。”说完忽然纳罕的看了龚蓓蕾一眼,“我记着以前你在你们科挺大方的,怎么到了......哦!”他内涵的笑了一下,“行,肯定是有高人指点了吧?行了,不说了,快去组织大家吃喝,还有以后遇到这种事,就直说,别绕圈子,浪费大家脑细胞。” 龚蓓蕾非常违心的对着孟队歌功颂德了一番,可脚底下就跟生了根似的,就不肯往外挪。 孟金良在对待女同志方面,还是比较有耐药性的,局里除了刘科长,其余人在他眼里,都只有一个属性,那就是同事,除此之外,从来没分过公母。 他立起领导的架子,语气严肃了几分,“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龚蓓蕾眼光一闪,阿谀奉承的凑上前去,哀哀切切的叫了一声:“队长!” “打住!”孟金良抬手一拦,“简明扼要!” 龚蓓蕾一直不说,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好,肖局吩咐的那句话,在孟队向老秦转达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以为肖局不过是为了小惩大戒的意思意思,这现在看来,怎么真像是要动真格的,发配边疆,永不叙用了啊。 她嘟着嘴,绞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头,“孟队,肖局他到底是几个意思啊,我还想着,借着这回的事儿,老秦就顺水推舟的调回来了,结果他连见都不见,调回来的事更是黑不提白不提,也不给配人,也不给配装备,拿着人当羊肉白涮着玩儿,电影看多了,让老秦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当独狼啊?多危险啊!你就说今天那事儿,悬不悬!”她义愤填膺的抱怨了一大通,瞄着孟金良的脸色,又软和了些求道,“你和老秦不是同学嘛,要不你帮帮他去探探口风也好,肖局那边怎么想的,什么个安排,给个准主意,别老这么不上不下的干吊着啊。” 孟金良没接茬儿,只问:“你怎么没去问宝剑,他在省厅,说话不比我有分量?” 龚蓓蕾“哧”了一声,“领导,你别拿话试探我,大保健他都是自身难保的,还是您的大腿牢靠,抱得安心。” “哦?”孟金良不自觉的挑了下眉头,倒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了眼龚蓓蕾那张惯常表现的大大咧咧又没心没肺的脸。 龚蓓蕾为着投石问路,夸张了表情,半真半假的说:“他还当自己一步登天了呢,其实后路都没了!他以为眼线是那么好当的嘛,没暴露的时候,是决不会被放到重要位置上的,擢升提拔的就更不用想了,越平凡越不起眼才好呢,而等什么时候用着他了,一暴露,得,使命光荣完成,余生也就是一颗弃子了——纪队能给所有人递把柄说自己任人唯亲?带他去省厅,也不过是给那些没暴露的眼线一个安慰剂,告诉人家他纪队做人讲究,绝不会翻过墙就撤梯子!大保健那家世背景,被人利用到这儿也就到头了,这次要不是因为背了田公子,指不定已经被推出来顶锅了。” 孟金良笑了笑,绕过这个话题,只说:“谁和你分析的?一天不寻思案情,光把脑筋转到这些地方。” 龚蓓蕾一哂,“没别人,还用分析?从小看我爸公司里那些事,看也看会了。”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绕回原来的话题上,“孟队,你帮帮老秦吧。” 龚蓓蕾的心思他也明白了,跟纳个投名状的意思差不多,话到这份上,已经跟高喊着“我要到你的战队”差不多的意思了,他也没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站起身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不知道你和老秦是谁急了,总之要问我的意思......还是先踏踏实实的在派出所待着吧,肖局这也是为了保护他。” 龚蓓蕾一脸不愤,压低了声音辩驳道:“这是保护?我这5.0的视力是真没看出来。” 孟金良觉得这孩子怎么一会儿机灵一会儿犯傻的呢,冲她使了个眼色,声音忍不住又低了几分,“纪队目前名义上还是支队长吧,你让老秦回局里怎么自处?” 龚蓓蕾眨巴眨巴眼睛。 孟金良抬手在她后脑勺儿上怼了一下,“你记得那天程露疯了之后,在走廊里拉着秦欢乐喊的是什么吗?” 龚蓓蕾咬着嘴唇想了想,“世纪,她说了好几遍世纪。” 孟金良拎着她的后脖领子,把她扔到了办公室门外边,“行了,自己寻思去吧,我还有事儿呢,没空和你这儿磨洋工,外卖到了别忘了给技术科送去,别点辣的,刘科长爱吃素。” 龚蓓蕾是打着为民请命的名义进去的,没想到磨叽了这么长时间,队里一个个嗷嗷待哺的雏鸟等得花儿都快谢了,一看龚蓓蕾出来,连忙按着她开始点起餐来。 龚蓓蕾强颜欢笑的把孟金良的话琢磨了几个来回,都没等到外卖送来,就先跑到值班休息室去找秦欢乐了。 去的路上她还好一番心理建设,想着总要对方放低身段说点好听的,她再适时表现出自己深明大义的高尚品格...... 一推开门,好么,骗她说要缓缓神儿的秦欢乐,这是又跑哪儿去了! 秦欢乐没有看到气得跺脚的龚蓓蕾。 他此时正在春天会所后门的垃圾堆放处,藏身于一个巨型纸箱子里,满脑袋都是问号。 案发后,他坐在包间的皮椅上,不管门口围观的人群吵成了一锅粥,也坚定的没有离开一步。 他知道那时候最是情况混乱,他必须得坚守着那个地方,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不能给对方任何趁乱拆走摄像头的机会。 嘈杂的人群里,他不住的瞥着众人的反应......只有小河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面目冷淡,和周遭那些慌乱的脸孔截然不同。 他就说他有直觉吧! 刚一进包间门时,小河那双表面波澜不惊,但实则暗藏玄机的眼睛,就一直在以一种冷峻探询的目光偷偷审视着自己。 直到市局来人接手现场,他才急切的汇报了这里有监控的事情,哪知当下便被截断了话茬儿,那人又背着人打电话请示了一番,才将他拖到墙角,隐晦的告诉他,“这事和你无关,保持缄默。” “啥?”秦欢乐差点当即就蹦起来,“这里头有问题!都是重大刑事案!” “嘘!”对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机密,你不要再参与了,这是上头的意思。” 秦欢乐想着,自己秉承的“上头”,和这位同事秉承的“上头”,必然不是同一个“上头”,否则神仙们切磋,让他这个“下头”执行的人,真是弄不清楚该何去何从。 这也就罢了。 可会所被封了,相关人等被带回局里问话,他好死不死的就在厕所隔间里偷窥到了一个同事和小河在一起,鬼鬼祟祟的背着人嘀嘀咕咕,说晚上八点......灯下黑...... 什么玩意儿? 这也太细思极恐了,秦欢乐干听着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换个旁人不知道会怎么想,反正对他来说,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甘愿上钩,去一探究竟。 他真有一种直觉,摄像头后面的眼睛看得到他,他们彼此对视,在那一秒,从天而降的尸骨,不像是威慑,而更像是一种......戏耍? 秦欢乐蹲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 会所正门封闭了,周遭还拉了警戒线,一般群众是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这个不痛快的,那么眼下这两个遮遮掩掩的身影,一步一回头的从后墙边缘向门里头摸进去,已经说明了他们的动机绝对不简单。 他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先叫支援?可局里晚上有个大行动,他没份儿参与,也知道规矩,不愿意多事,但毛万里和徐医生两起恶性杀人毁尸案,以及背后那隔着镜头的一双眼睛,都让他如鲠在喉,他实在按捺不住,一定要去确定那个摄像头里的内容。 那两人也是来取摄像头的吗? 秦欢乐等了片刻,见周遭静谧无声,从纸箱里翻身出来,沿着刚才那两人的行动路径,从会所后门悄悄的钻了进去。 会所被封了,楼里一片静谧,没有开灯,只有墙上的应急灯闪着“安全出口”的壁灯。 白天和门童扯淡时多少还是发挥出了他“贼眉鼠眼”的技术优势,将会所的内部动线看了个七七八八。 他从后厨穿行而过,半路顺了料理台上一把水果刀,别在后腰上,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快速顺着消防楼梯爬到了四楼。 那两个先进来的人也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 往日里莺歌燕语的一片煊赫升平,此时尽皆被掩映在幽暗中。 秦欢乐目标明确,先奔着案发的包间而去。 里头石膏板落地的“遗骸”犹在,徒留悬挂尸骨的绳索伶仃的垂在半空中,还挂着技术科专属的黄色标签纸。 那把皮椅也仍在原处。 秦欢乐脱下鞋,无声的站了上去,两手扶在画框上,手腕一扽,将油画脱离墙面,立在脚边。 那个对应着山茶花的位置处,便隐约显现出一个不明显的凹槽来,外面被层叠的白色胶带封住,不留心看,只怕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 房间里的窗都是被封住的,巨幅的落地窗帘不过是个摆设。 光线太暗了,过度的紧张让他额头微微有些见汗,左右权衡之下,还是拿出手机,也没敢打开照明功能,仅仅用屏幕上的暗光照着亮。 他用下巴和锁骨勉力夹着手机,摸出水果刀,小心翼翼的撬开胶条,再要去撬摄像头时,突然愣住了......只见两个摄像头的颈线如藤蔓一般纠缠盘绕在一起,螃蟹的眼睛似的,昏暗中对着自己闪着盈盈蓝光......怎么会有两个?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有那么几息,甚至有些后悔起自己莽撞的行动......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秦欢乐忙将画框挂了回去,悄无声息的退下来,按照事先观察好的,藏进了点唱机旁边的壁柜里,几个空荡的木质衣挂打在脑袋上,他连忙抬手稳住。 先前的两个人走进来,都没作声,用手机照着亮,小心避开地上的碎渣,一个不住的抬手看表,一个虽然搭边儿坐在了沙发上,手指却也焦躁的点击着自己的膝盖部位。 隔着百叶门,秦欢乐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神不宁。 不知道哪里有了声响——反正秦欢乐是没有听见的,可屋里的两人却神经质的跳了起来,uu看书 ww.uukansh.om 快速走到了沙发后面,聊胜于无的充作掩体。 空旷的走廊里随即响起几声口哨声,三长三短,房间里的一个人回应了一长两短。 这算是对上暗号了? 一束强光自房间外照进来,照的屋内两人猝不及防的侧着脸避光,随即光源又在房间内四处扫射了一遍,这才关闭,换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夜灯,放在了茶几上。 门口接连又走进了三个人,每个人都带着黑色头套,仅余眼睛与口鼻露在外头。 为首一个高个子打了个头阵,冷声问道:“货呢?” 沙发后面的人气势弱一些,声线却笃定低沉,“我们一直都只说,是替你们的人守着货,绝不会动,你这是来诈我?之前说好的,货起出来,二八分,你别看我们人少,想黑吃黑也绝不能够!否则今天谁也别想从这房间里竖着走出去!” 秦欢乐瞬间睁大了眼睛,从百叶门的缝隙里死命向外头张望,却因为角度问题,始终看不清外头的人脸,可即便这样,他也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和自己厮混了一个多月声音,绝不会认错,就是......就是潘树啊! 强势的一方随即举起了一把手枪,稳稳的对准了潘树额头的方向,“多说无益,我就问你,货呢!” 秦欢乐身形一动,喉间几乎要溢出呼喊。 一只有力的手却从身侧悄无声息的绕过来,紧紧的捂住了他的嘴。 城市梦游(19) 室内密封的窗户被突破了几处,倾泻进室内的光亮便带上了预制板粗粝的纹理。 秦欢乐视线比之前倒是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可这样一言不合就暴露的颜司承,又是要把自己置于何地? 不过换个角度想,倒是也行,毕竟他还藏着,就像是双方下军棋,一张一张翻开来比大小,时间上能拖一刻是一刻,好歹也是种策略。 秦欢乐这么想着,倒也勉强隐忍下来,没再动作。 外头的几个人倒是一时有些怔忡,尤其跪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微愣过后,竟然动作迅速的站起身来,向后边倒退边警惕的打量着来人。 声音轻快的年轻人悠然的望过来,不知道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见颜司承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辖着要致人于死地的决然。 老人不再犹豫,掩护着旁边的女人,避到了更远处,并没有想要上前去解救那年轻人的意思,仿佛刚才所有的虔诚与膜拜,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飘渺幻觉。 年轻人被扼住喉咙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声音中居然还用带着笑意,朝着那两人嘶哑道:“动手啊,多好的机会,你们两个不试一试吗?” 老人愣了愣,“可我们连他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没关联、只凭一时兴起,记不记得,这才是我说过的最高境界?” “闭嘴!”颜司承淡淡的喝止了一声,手下却更为用力,将他整个人抵在沙发侧面坚硬的木棱上,手指愈发缩紧。 年轻人气息奄奄,却丝毫不挣扎,仿佛此时发生的只是一场游戏,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与自己无关,他只是契而不舍的用眼神怂恿着那对噤若寒蝉的观众。 可这么下去,怕是真要出事啊。 年轻人的叫嚣还依然持续,只是气息已经明显细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如同噩梦深处的蛊惑,“来啊,能不能突破,就看你们自己愿不愿意了。” 秦欢乐手心都见了汗,摸不清对方是个什么套路。 女人身形一动,明显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被老人抬手拦了一下,自己犹豫着从旁摸索起一把椅子,举在手中,眼神在年轻人身上逡巡一下,猛地冲上前,举起椅子就朝颜司承的头部砸去。 秦欢乐真是......这到底什么情况啊?要以神经病来定义眼下发生的离奇状况,那他敢肯定颜司承的病情等级绝对不比那仨人的轻!就这么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推倒一个,还没等孟金良他们赶来,大家都已经集体玩完了! 这真是有了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秦欢乐甚至恍惚觉得,不知道从哪个环节开始......也许今天,也许更早,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在设计中了。 他来不及细想,如此千钧时刻,只能下意识的一脚踹开了壁柜的门,追风逐电的朝着那老人的身侧一脚踹去。 老人猝不及防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个踉跄歪倒在地,旁边的女人赶忙过来扶他。 秦欢乐真是急了,下死力的半环抱住颜司承向旁边拉拽,却分毫无法撼动他扼着对面那人喉咙的手。 这样看来,壁柜中捂在自己嘴上的力度,和眼前的重口味相比,简直成了文艺小清新。 那被扼住喉咙的年轻人红中泛紫的脸孔居然还带着一抹浅淡笑,月光打在他脸上,分外狰狞。 秦欢乐一整晚,躲在暗处看了两出戏,纤薄的一层柜门,却犹如电视屏幕,分割出两个独立的世界。 他看着眼前上演的光怪陆离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监控器后面那双眼睛的感觉。 正如世间众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也许正被另一个人肆意的窥视着,打量着,甚至戏谑着,分析着。 那些心思百转中的艰难挣扎,在背后的那双眼睛里,不过是一场令人捧腹的扭捏表演。 没来由的,秦欢乐只觉得一阵冷气电流一般窜过自己的后脊梁,连周遭的空气都染上寒津津的阴森味道。 他恍然间觉得,并不仅仅是这里的摄像头......而是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一直在凝视着自己......世界仿佛都消失了,没有山川溪流、江河日月,没有旁人,没有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一切楼宇遮挡,他如同一个新生的幼儿,赤裸裸的暴露在一片天光之下,被冷眼蔑视着。 他眼前交替出现着黑白光晕,脑中开始有些眩晕的失重感,尽管竭力的使自己保持清醒,还是控制不了眼前的焦距忽远忽近,看着颜司承的手,有种自己也喘不上气来的共情体验。 这样不对。 无论颜司承如何撺掇程露,做了那些事情,可毕竟没有人正面指证,他尚能游走在刀刃之上,逃避法律的制裁.....但眼下,无论对方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还是坏人,都并没有在一开始明确表达出任何危害他们两个的意图,反而是颜司承莫名其妙的冲出来......嗯,如果颜司承在他眼前掐死了这个人,那毫无疑问,自己绝不会替他做任何包庇遮掩,接下来等待着颜司承的,只有锒铛入狱一条路...... 他确实下定了决心,以后见到对方要绕着圈儿的走,以后以后,不是眼下! 他指甲掐入掌心,刺痛了自己的理智,再次扳住颜司承的肩膀嘶吼道:“你是不是疯了?松手!再不松手他就挂了,大哥!” 这样近距离的注视,秦欢乐倏然发现颜司承那双往日里深邃流彩的瞳孔间,居然不知何时蒙上了点点火焰般的杀气——这颜色是物理上的,不是他心理上——一双被血色填满的瞳孔,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顺着那瞳孔注视的方向,细细辨别,骤然发现了那因为缺氧而有些变形的脸,竟然有些似曾相识......太阳穴处的枪伤疤痕......这不是那个当初向他诱供未果,后来又莫名顶罪失踪的假史鸣吗?! 秦欢乐呼吸一紧,错愕道:“你没死?你居然没死?” 巨大的冲击让他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比起推开颜司承更紧要的是......他两下抽出腰间皮带,结结实实的捆住了假史铭的手腕。 垂头间,脸侧什么寒光一闪,须臾之间回过头来,就见那个把自己包成木乃伊、辨不出一丝眉目的女人,正举着一把西瓜刀,朝着颜司承的后心刺过来。 好家伙,那寒光粼粼的刀刃,手臂长的刀身,一刀下去,便是钢筋铁骨,也能扎个对穿! 秦欢乐抓起身旁一个沙发靠垫飞出去,借着那女人本能一躲避的空档,回身一脚踹倒她,同时半环着颜司承的肩膀,向旁边猛的一惯! 那女人扑了个空,跌在地上。 他们三人却因为巨大的惯性,被摔成了一团,齐齐倒在地上。 假史鸣的脖颈被松开,气流重新灌进肺里,呼气灼烧气管,疼痛下所有的动作都略有凝滞,只能短促的快节奏喘息着。 颜司承侧身半转了一下,两手一伸,也不多解释,居然又要去扼住对方的脖子。 这死心眼的性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秦欢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手脚并用的缠住颜司承的身体,做了个人体茧房,就势向旁边一滚,稍微避离了那人的身边。 对面的老人和女人则伺机上前,迅速的架起地上的假史鸣,向房间外跑去。 没想到颜司承的动作居然比他还快,旋身几下挣脱开一丝自由,又要向外追,只是半边衣摆压在秦欢乐的身下,踉跄了一下,又跌了回来。 秦欢乐也不浪费口舌了,一手支地,借力一翻身,反向骑在颜司承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掌不留余力的砍在他的后颈上,“噗”的一声闷响,颜司承终于软倒下去,没了声息。 秦欢乐咬着后槽牙啐了一口,暗想终于他妈的给老子消停了,老子这点体力,没和坏人搏斗呢,先全耗费在你身上了! 他甩了下手,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循着一点暗影,向外头追去。 对方是三个人,其中那老人的腿脚似乎还不方便,假史鸣还有点虚弱,三人要藏匿或者逃跑,做到不落痕迹还是有些难度的。 走廊里一片沉寂,秦欢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默念着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什么清脆的声音一响...... 他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 沿着发出声响的方向,他小心翼翼的摸到楼梯间的门,屏着呼吸轻轻一推......一把铁扳手贴着他的脸边击打下来! 他堪堪止住前探的身势,随着扳手的方向向后一闪,那扳手狠重的落在安全门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震颤回声经久不散。 这一下延误了片刻时间,那三人又快速的向楼下跑去。 随着一声门响,显然是进入了二楼。 秦欢乐追到门边,却不敢唐突进入。 不知门后又有怎样的陷阱? 说出来惭愧,他虽然白天来过一次,却没有仔细勘探二楼的地形,若格局与楼上一般无二倒是好说,否则他两眼一抹黑,又是以寡敌众,情况会十分被动。 他侧耳趴在门边,仔细的辨听......里头良久没有声响。 像是专为了引诱他,突然由里面隐约传出一声慌乱的尖叫声。 这是不是诱敌的招数,他不知道,可如果......他不敢想象,就算会所被封了,但依然不能排除会有无关的工作人员私自回来做什么事情......这样的念头不能有,但一冒出来,就无从消解了。 他无声的做了几个深呼吸,迫使自己五感全开,尽量无声的拉开了二楼的安全门,身形掩在门后,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动静,才走了进去。 原来二楼是提供汗蒸服务的,说的通俗点,就是北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澡堂子3.0升级版。 此刻锅炉都关了,只有些余温荡曳,微微带些洗浴用品混杂的味道。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个巨大宽敞的、堪比两个游泳池的豪华浴池,周遭嶙峋假山叠立、花树纷繁,很像某岛国的天然温泉景观,可以想见平时屋外皑皑落雪,屋内鸟语花香的别致情调。 浴池周遭,则是一间间私密独立、各具功能的汗蒸室。 向着刚才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途径的每间汗蒸室的木门上都用同样的制式,挂着黑色的牌子,标注着屋内的温度与功效。 什么盐疗能量房,屋内四壁材料皆为深井矿物盐,是深埋地下两亿八千万年的矿物与海盐结合而形成的晶化石,含有八十四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 什么火焰能量房,里面都是采用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岩垒砌而成,富含钠镁铝硅钙钛锰铁等几十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迅速把元素周期表都秒成了渣渣。 什么药浴能量房、宝石能量房,香薰能量房...... 秦欢乐一间间走过。 尽管室内没有开灯,可为了达到效果,每个汗蒸房的内饰都或多或少选用了荧光材料,即使在黑暗中,每个汗蒸房的窄小玻璃窗口处,也都隐隐透着些莹莹的光亮,说不出的几分妖冶鬼魅。 秦欢乐试探的走着,不小心踢倒了墙边一摞堆叠整齐的浴巾。 弯下腰缓了缓蓬勃的心跳......他入行这么久,真的很少参与直接行动,战斗经验并不丰富,每每不过仗着自己几分当年学校的基本功,以及在大环境中耳濡目染的熏陶,侥幸过关,但于眼下这种晦暗莫名的情形下,实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审慎的思考着,或者自己眼下最好还是退回到安全出口的位置守着,电梯不能用,四周又没有明窗,大家就这么干耗着,总能拖到大部队来,更安全,也更有把握。 黑暗放大了紧张感,使他的胸膛不自觉的开始起伏着,思忖间已经开始准备后退。 可对方似乎就是不甘心这样的僵持,或者说这样......无趣。 一声尖叫再次响起。 这回的声音更长也更清晰,是个女人,声音悠长干净......他确定绝不会是那个声音嘶哑如破锣的女人发出来的。 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他回身摸到小吧台处,抓起一只空啤酒瓶,倒握在手中充作武器,向传来声音的那间汗蒸房走去。 透过狭窄的玻璃窗口窥望进去,虚无暗影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的蜷缩在角落,彷徨无措的样子,满脸凄楚惊慌,左顾右盼,一双手还捂在嘴下,拼命的摇头。 秦欢乐四下扫视,并没有看到她周遭有其他人,权衡再三,还是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汗蒸房门无声的闭合了,脚下有悉悉簌簌的响动。 这是间海洋能量房,地上铺满了几层半个鸡蛋大小的鹅卵石,这样的设计比平板的地板更能契合客人躺卧时的姿势,从而充分发挥出汗蒸理疗的作用。 秦欢乐顾不上赞扬这样的巧思,深一脚浅一脚的蹚进去,借着幽光,还未来得及仔细辨认,便听见门外“哒”的一声轻响。 他的第六感立即竖起了警戒,快步回身去拉木门,靠!果然纹丝不动,门被从外面上了锁! 随即有低沉的轰鸣声响起,墙角原本寂静无声的加热器指示灯突然一亮,他立即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由四面八方蒸腾出来。uu看书wwukanshu 他真的想骂娘了。 是他轻敌了,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事已至此,他昏暗中摸索向刚才的人影处,却只在房中的假礁石后面,摸到一面小圆镜。 整个汗蒸房里空无一人,难道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又过片刻,墙上的温度计已经显示到了摄氏26度。 秦欢乐心跳的像在打鼓。 他能预感到最坏的结果,到底还有多久,还有多久孟金良才能到? 温度调节的关卡是在室外,如果无节制的向上加温,功率巨大到足以带动整个二楼空间的锅炉全力而为,自己岂不是分分钟就会变成一头烤猪,还是外焦里嫩,肥美多汁的那种...... 贴着皮肤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脱下深蓝色暗纹衬衫,将地上的鹅卵石包在衬衫里,拧成一个夯实的石锤,抡圆了去砸木门上方的玻璃窗。 一下、两下......每一下都像敲在他自己的脑壳上。 墙上温度计显示的温度已到摄氏42度。 与此同时,房内四角蒸腾的水雾加湿器随着温度的攀升,更加烘托出氤氲的迷蒙效果,随着骤然升高的温度与湿度,将屋内缭绕成一片虚无的幻境。 47度、48度...... 有什么在背后拍了拍他? 秦欢乐剧烈的喘息着,缓缓一回头,却只看到了闪光的镜面中,一张满头虚汗、狼狈不堪的自己的脸。 城市梦游(20) 颜司承弱不经风的像个纸片人,秦欢乐受不了他一步一喘的挪腾,也不和他打招呼,直接冲到前头,一弯腰,把他背了起来。 两人都是长腿长脚的,真心的不好走路,秦欢乐肚子里没食儿,眼看着太阳西斜,荒郊野岭也没个人影,心里渐渐就急躁起来。 地上只有一条羊肠小路,被为数不多的行人踩的甚为潦草。 秦欢乐好几次踩得差点崴了脚,两臂向上一耸,止住了颜司承滑下来的身势,忍不住问了句:“颜老师,您老还舒服吗?” “嗯......还行。”颜司承用手帕给自己掖了掖汗,觉得自己这么勉为其难的hold在对方身上,四肢都不得伸展,也真是难为自己了,出口的话语一不留神,就带了些为难的矫情。 “嘿,这真是......”秦欢乐一呲牙,又把火气压了下去,看了看前头冒出头儿来的月亮,舔舔嘴唇,“颜老师,问你个事儿呗。” “嗯。”又是一声虚弱的回应。 秦欢乐喘了口气,又两手向上颠儿了一下,“你说到底哪一面儿才是真的你啊?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吧,你跟我这儿玩谦谦君子,第二次在局里,你又整高冷,第三次烤肉店门口装深沉,医院里又搞推心置腹那一套,把我忽悠的直迷糊,完了在街头呢,和我聊饺子,邀请我去你家跨年,那个纯真无邪哟,现在想想我都牙碜,然后那次陈女士出事,你把我带到你家,一层一层楼的讲那些过往住客的遭遇,那样子,嘿,又偏执又狠戾,跟神经病比也一点儿不逊色哈,在春天会所我就不用说了吧,现在还历历在目呢,说你丧心病狂不为过吧?今天好家伙,又病娇体弱是吧?” 他自己一口气说完,两手束住对方的大腿,突然反向一个扭转,将颜司承狠狠的摔了下去,见对方没有准备的在黄土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漾起周身一片尘土,弯着腰凑在半空中俯视着对方,“给句准话,到底哪个才是你啊?” 颜司承给呛得顾不上回答,先拿手绢掩住了口鼻,还是惹起了一阵咳嗽。 秦欢乐也累的够呛,就势坐下来,拿袖子抹了一把汗,向身侧啐了一口唾沫,嘀咕道:“怎么把那半瓶水给忘在车上了,要不是你冲下来吐,我也急着跟下来......真行......” 颜司承总算挥散了周遭的扬尘,眨眨眼,恢复了一派清明的样子,变戏法似的,脸也不白了,气儿也不喘了,估计一口气上个五楼都得跟玩儿似的了。 他眼里难得有了一丝迟疑,纠结了一下,才小声问道:“那......你喜欢哪种?”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两眼圆瞪。 “我是说,你喜欢和哪种人打交道?”颜司承赶忙解释了一句,又吞吞吐吐起来,“我这......我这不也是心里没有谱儿嘛,所以才......其实,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咱们都彼此真诚一点儿,坦诚一点儿,不是更好吗?这样,我也挺累的。” 秦欢乐看着对方一脸的“真诚”,都给气笑了,“感情是我逼着你跟我玩川剧变脸呢?行了,你给我麻利儿的站起来,自己迈步走吧,再磨蹭下去,咱俩这后半宿就撂到这儿了。”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还是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眼神试探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儿,临了又问了句,“你是身体真没事儿吧?不是就着我的话,又改走勉强自己的苦情戏了吧?” 颜司承站起身来,又伸手在秦欢乐面前,“我确实有晕车的毛病,但为了和你出来这一趟,一直都有偷偷吃晕车药,所以,没那么严重。” 秦欢乐心里说不上来由的一酸,他真的没看见对方偷偷吃晕车药。 算了,一路走来,从认识开始算,大家都是暗戳戳的彼此捅刀,都说跳蚤多了不怕咬,刀子多了,应该也是同理吧,很难说谁对不起谁,谁逢场作戏更多一点儿,稀里糊涂的一团乱麻,早已理不清楚了。 他拉着对方的胳膊站起身来。 恢复了正常行为能力的颜司承,极大的提高了两人的行进速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位老司机简图里标注的那片不甚茂密的果林子。 说是果林子,但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果子,叶子早都落尽了,唯有一株株光秃秃的树干,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秦欢乐一哂,顿下脚歇息,扯了下衣领,“以前不是有个望梅止渴的典故嘛,这光秃秃的,真行啊,我寻思着老司机说的什么果林,心里还指望来着呢。” 颜司承一手扶在树干上拍了拍,“要是柿子树,可能还有留下的余果,但这个应该是......” “这个苹果树!”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两人不禁顺着声音扬起头来。 苹果树不高,那小孩子不过和他们差着半个身位,穿的外衣又乌涂,缩在那里无声无息的,逆着月光看不清面目,冷不丁还当是个猫头鹰呢。 秦欢乐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分辨出什么特征,仅就声音听着像个孩子,仰头笑了一下,“这么晚还一个人在这儿玩呢,家里大人不担心啊?走吧,两个哥哥送你回家。” 那小孩子从怀里一掏,摸出个什么向秦欢乐怀里砸过来,“你不是要果子嘛,给你啊,大叔。” 大......叔? 秦欢乐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余光看见解放了天性的颜司承正在哪儿抿嘴窃笑,亮出大板牙将一个不大的苹果啃掉了半边,咬的汁水四溢——还挺甜的,他心里舒缓了些,想说自己要是大叔,那颜司承就是大爷! 颜司承抬头和蔼可亲的问:“离这儿最近的村子在哪儿?” 小孩子挠挠头,“你们要干嘛?” 就是这副让人如沐假春风的感觉,小孩子似乎更吃这套,明显对颜司承更友好,连说话也只对着他。 颜司承言简意赅,“找人。” 小孩子半天没说话,似乎在犹豫。 秦欢乐索性不吱声了,默默看着颜司承的表演。 果然,颜司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伸出手臂递过去,“给你,巧克力。” 秦欢乐难以置信的转过头来看他,“你有吃的你不早说?看我都饿成什么熊样了?” 颜司承回望过去,“你一路上只说你口渴,没说你饿了啊?” 秦欢乐示威的挺了一下肚子,那里空空如也的器官非常配合主人的“咕噜”响了一声。 好在颜司承的“贿赂”行为起了效果,那个小孩子抬手,向他们的来路方向指了一下,“那边,走出林子,就能看见了。” “那边?”秦欢乐不是特别相信,皱眉向自己明明走过一遍的小径望了一眼,“我们刚从那边走过来的,你确定是那边?我们刚刚怎么一点儿灯火没瞅着啊?” “爱信不信!”小孩子不乐意了,“那边有个岔路口,不熟悉路的人,肯定都要错过去的。” 秦欢乐抱臂扬看着他,“你听过匹诺曹的故事吗?” “行了,”颜司承推了他一下,“反正也不远,走过去看看吧。” “你不走吗?”秦欢乐却没有即刻转身,不放心的问,“天都黑了,快回家吧,啊,听话,我相信你指的路,不过我们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小孩子扭过脸儿去,看都不看他们。 秦欢乐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愤愤的迈着大方步猛走了几步,又一闪身藏在树干后头,往后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那个小孩子还蜷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声道:“这是属树袋熊的啊。” 颜司承劝道:“人家是当地人,路况比咱们熟悉,走吧,先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要是不放心,咱俩再折回来接他。” 这倒是个办法,他也就不再执拗,眼看着月色越来越暗沉,转身磕磕绊绊的往回走去。 这里和城市确实有着别具风貌的视野,一眼望过去都是雾蒙蒙的剪影,没有人工的电源装点夜色,瑟瑟冷风不时在半空中撩起一声口哨,满眼只有不容忽视的繁星点点,浪漫,也阴森。 往回穿出果林,路程似乎比来时更漫长,颇为走了一些时间,在秦欢乐耐心再次耗尽的边缘,颜司承突然抬手,向远处一指,果然,远处虽然依然没有任何光源,但借着月光,起起伏伏的已经隐约可见些低矮建筑的轮廓。 秦欢乐吊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下来一些,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终于不用露宿荒野了,我刚才都没好意思说,看见那孩子的时候,我本来都打定了主意,实在找不着,咱俩也一人找一棵树将就到天亮得了。” “你不像个悲观的人啊。”颜司承脚下不停,几步走到了停住的秦欢乐前头。 找到了村落,心里也有了着落,秦欢乐不自觉的挂上了真心实意的笑意,快步跟了上来,语气轻松的说:“像不像咱俩都说了不算,得事儿上看不是?回头你也醉一回,咱俩交交心哈。” 颜司承笑而不语,淡淡道:“我这辈子就醉过一回......再也不敢让自己醉了。” 进村的路弯弯绕绕,正所谓“望山走死牛”,看着不远的距离,居然又走了将近小一个钟头,才看到了一口水井,井沿儿上压着一块青石板,旁边倒扣着两只木水桶。 满满的生活气息,让秦欢乐更加振奋,可走了没几步,又猛地顿住脚,皱着眉头悄声问:“你觉不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颜司承想了想,“你是说,太安静了?可能村里的人没什么娱乐,都休息的早吧?” 秦欢乐掏出手机,“诶?”说着甩了甩手,“怎么没信号了?嗨,不管了,你看看,也才九点多,不算太晚吧?” 颜司承把准备迈步的脚又收了回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边,不了解民俗,如果你觉得有古怪,那我们就回去。” “回哪儿去,回树上去?”秦欢乐伸展了一下四肢,“来都来了,胡乱将就一晚而已,咱俩又不如花似玉,又不腰缠万贯,两个大老爷们儿,怕啥,走!” “你说了算。”颜司承小声应了句。 秦欢乐一抬手,“打住,你再换个频道,我不习惯这个言听计从的小媳妇款儿。” 话痨的目的,一部分也是为了壮胆。 话说回来,这村里也太静了点儿,一路走来,除了他俩的影子陪着,连条野狗也没瞅着。 不过现在壮劳力一般都外出打工了,大城市毕竟机会多,只要肯出力气能吃苦,收入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强,留下的只有老幼,少点儿人气儿倒也正常。 房子高矮错落,一眼能望到尽头,规模不大。 每家院前倒是都紧紧的掩着大门,不像是撂荒的空宅。 秦欢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头突突的直打鼓。 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场地,多半就是这村子的场院儿,场院儿中间一方木台子,旁边一棵枯树顶端绑着一个硕大的喇叭。 秦欢乐瞧见旁边一个独立的小平房,窗户上着板儿,房顶挂着小卖部的牌子,走过去屈指敲了敲门,“有人吗?买东西!”说完把耳朵压在门板上听了听,失望的冲着颜司承摇了摇头。 两人也没个明确的去处,在木台子上坐下来,略微歇了歇,秦欢乐抬手向刚来那边一指,“我去村口的井那儿瞧一眼,好歹喝上口水,不然真扛不住了。” 颜司承也跟着下来,“总这么端着也不行,还是厚着脸皮去人家里敲敲门吧,我带了些现金......” “那咱们分头......”秦欢乐说了半截又摇摇头,u看书 .uuknshu.om“不行,我心里打鼓,咱俩还是别分开吧。” 正说着,余光看到什么一闪! 秦欢乐和颜司承同时指向彼此的身后,喝了一声,“诶,等等!” 说罢,又一起转身望向自己的身后,很快周身一阵电流窜过,随着他们的呵止,僵在原地的人影约莫得有十几个,还有几个原本已经藏起来了,可又自己缓慢的重新露出头来。 一滴冷汗,顺着秦欢乐的额角滴落下来,好在后背牢牢的靠着颜司承,方不至于觉得太过孤立无援。 那一个个人影都离得不远,定睛一会儿,也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每个人都穿着板正利落的家常衣裳,倒没什么特别,可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个与肩同宽的巨型娃娃脸面具,活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抱鱼福童。 娃娃笑容可掬,憨态难掩,粉嫩的脸色,还画着对称的红脸蛋儿,头上扎两个丸子,咧着嫣红的嘴角,弯弯的眉眼既喜庆,又童真。 可十几个姿势僵直保持不动的人影,带着一模一样的面具,一起自四面八方窥望着他们,就有点儿让人喜庆不起来了。 秦欢乐警戒的扫着周围,呼吸都沉了,胳膊肘顶了下颜司承的腰侧,悄声说:“那个......你不是有特异功能嘛,瞅瞅,到底是人是鬼啊?这人有人的打法,鬼有鬼的打法,策略可不一样啊。” 城市梦游(21) 路口的酒吧,恰到好处的昏黄灯光,将一双对坐相谈甚欢的男女,烘托的如在偶像剧中。 男的呢,油头粉面......不是,那个风流儒雅。 女的呢,成熟、果敢、妩媚...... 总之孟金良想把一切自己所知的美好词汇都砸到对方的身上,不过“砸”显得轻狂了些,不够稳重,也不够温柔,或许该用“捧”......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没了边儿,只觉得寒戚戚一盘月亮照着孤伶伶一个自己十分悲切,唉,有时候街角的风比旷野中更冷,吹得人心肝肺都结了冰。 贸然进去?显得忒没风度了,也不合时宜,他又不是愣头青的未成年——虽然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是,可年纪渐长的最大坏处就是,即使在自以为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刻,也依然不自觉的绷着“理智”那根弦儿,那些你死我活、奋不顾身的感情冲撞,只能在梦里了。 他倒真希望刘茗臻对面坐着的是秦欢乐了,至少自己可以厚着脸皮强行参一脚进去。 也就一两分钟吧,也许只过了几十秒,可时间漫长的如同几个世纪,他不时的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倚着光秃秃的大树干,不能近,也不愿远。 秦欢乐摸着黑拐进了地下室,还行,没太多灰尘。 他轻车熟路的开了灯,从墙角的铁皮矮柜角落翻出了一个读卡器,通了电,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内存卡,装了进去。 上面开始播放出监控画面,从右下角的时间上来看,是七天前的,视线位置无遮无挡,得天独厚,几乎将房间内无死角的囊括其中。 如此说来,摄像头的内存卡,应该是被更换过的,也就是说摄像头的放置,时间可能更早。 大多数时间的画面都是空镜头,偶尔有偷偷潜入的服务生和相好姑娘的打情骂俏一番,但与那些“客人”们无节操的歌舞升腾相比,实在是不够瞧。 明明都是一群家世不错的年轻人,却过早的将声色犬马当成消磨人生的全部精华,这样的人生不会太过枯燥无味了吗? 秦欢乐并没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无趣,可能他打从根儿上就没年轻过,心理也早衰的厉害,也许他早年的创伤历久弥新,对一切,都宁愿浮皮潦草嬉笑而过......首先不往心里去,自然也就伤不着了不是。 画面还在以最大倍速播放着,这期间,这间包房一共使用过四次,其中有田公子参与的,一共三次。 在田公子最后出现的那晚......秦欢乐降下了播放速度。 奢靡的聚会,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群魔乱舞的酒后丑态百出......田公子酒气上涌,起身去拽包间内的配套洗手间,拽了几次没打开门,他等不急了,捂着嘴走出了门外。 过了四十多分钟,一个服务生架着踉踉跄跄的田公子走了回来,那个服务生,就是小河啊。 小河的身份,秦欢乐已经知道了,倒是没什么,所以在小河不经意向镜头这边瞟了一眼时,秦欢乐已经可以确认,其中一个摄像头,应该他放置的。 田公子外出的这四十分钟,与刘茗臻行车记录仪中拍摄到的画面时间吻合。 所以田公子事后又回到了会所包间内?秦欢乐呼出了一口气,至少再次佐证了刘茗臻的不在场证据。 小河扶着田公子在沙发一侧坐下,便很有“眼力见儿”的退了出去。 随即奇诡的一幕出现了,随着田公子的“归来”,室内的红男绿女们,都纷纷起身,在迷你舞池区域热舞起来。 配合着室内迷炫的灯光,宛若超脱了现实的情景,像一具具没有自主能力、没有情感支撑的提线木偶,只有机械却全情投入的疯狂舞动着。 没有人关注过田公子一直昏沉瘫软在沙发上,从回来开始,连动都没有动过。 这不是符合常理的情景。 秦欢乐眉头越皱越深,疑虑也愈发深重。 画面中,突然如同时光倒流一般,从乱舞的状态开始倒退......秦欢乐一愣,快速的扫了一眼视频右下角的时间,居然连时间也在快速的倒退! 可他没有按“后退”键啊。 画面一直倒退到一个多小时以前,猛地停下来,又恢复到田公子捂着嘴走向门外的时刻。 但这一次,他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房间内的众多男女,正常欢饮摇盅,一直到凌晨两点多钟,才尽兴结账而归。 画面在这里停了下来。 秦欢乐再次按到最高倍速,虽然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仍然不疾不徐的滚动着,画面却唯有一成不变的黑暗。 秦欢乐放下了读卡器,一时难以平复内心迷茫的情绪。 这是什么情况?后面的画面呢?难道摄像头是遥控的吗?可是以现有技术,很难实现远距离的遥控,即便可以遥控,但屏幕下方还在闪动着时间,又说明摄像头的功能并没有被关闭...... 他靠在办公桌的桌洞里,蜷着腿,时间一长,有些麻木,寒气一点点顺着肌理弥漫上来,想着再没有有用的线索,不如先去支队那边睡一觉,回回神,养养气,也许会有新的思路吧。 他双手撑地,站起身来,仰头一环视,一桌一椅,一纸一笔,呵,仿佛和大保健、花骨朵儿一起打打闹闹、奋战加班的情形还清晰可见,沙发上那块儿最大的污渍,还是大保健撒的豆浆呢,他用指腹捻动了一下桌角的划痕,还是那次花骨朵儿没查出证据,臊眉搭眼的撇嘴哭时,用指甲一下一下发泄似的划出来的......这里有他们的青春啊,有时候人们怀念的不是往昔,而是再回不去的自己吧。 “嘿。” 秦欢乐心头一惊,循声望去,那是还在播放着内存发的读卡器里发出的声音——尽管画面全黑,可时间一直在跑,所以他没有关掉设备。 “嘿。” 画面依然如故,播放速度却自己恢复到了正常的速度。 秦欢乐不禁蹲身下来,捧起了读卡器显示屏,凝神静听。 一个粗嘎的声音含着戏谑,“你猜,什么才是真相?” “你是谁?”秦欢乐颤声问出一句,话出口却觉得不可思议,视频中的人怎么会听到自己的问话呢。 但视频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却仿佛真的猜到了他的疑问,慵懒幽怨的说道:“找出真相,我在真相后面等你,你总会知道我是谁......我是谁?我是帮你重新认识自己的人。来吧,我会一直等着你。” 画面一虚晃,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情景。 画面中秦欢乐搬着椅子站上来,逐渐凑近的脸孔谨慎的注视镜头——就是他白天发现摄像头的全过程。 随即一声“哄”响,他的猛地转头......画面戛然而止,计时不再,一片沉寂。 “老秦!”龚蓓蕾已经走了进来,却只看见对着读卡器发呆的秦欢乐。 “你怎么了?”她不解的垂头向根本没有按开关的读卡器瞄了一眼,“还不去睡啊?”说着不由分说的将他拉出了地下室。 酒吧门口。 刘茗臻和朋友笑着走出来。 “谢谢你,学长,和你的谈话,确实给我很多启发,我会沿着这个思路好好研究一下。”刘茗臻微笑着扬扬手上的粉红色礼物袋,“不过无功不受禄,倒显着我是为了礼物,才专门约你出来的,”她不太娴熟的开了个玩笑,“等你时差倒好了,我请你吃饭,千万别推辞,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 “可以,吃饭这事儿我从来不客气。”学长很有风度的伸手进礼物袋里,捞出了一条粉红色的羊绒围巾,“天气冷,你直接戴上吧,我想着颜色和你很配,”他亲昵的亲自给刘茗臻戴在脖子上,挽了个结,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这家羊绒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还特意搞了个农场......在国外创业不容易,我带了好多回来,算是给他宣传推广了......我琢磨着这个颜色适合你,来,我瞧瞧......围巾真不错。” 刘茗臻不禁莞尔,这么一解释,她倒还真是坦然了很多,承诺一定会向熟悉的人宣传推广,边着意的摸了下围巾,“品质真不错,就是这颜色.....是不是太嫩了点儿,别因为我戴,反而给减分了。” 两人推开门走了出来,寒风一吹,刘茗臻本能的缩了下肩膀。 学长忙下意识的抬手帮她掖了一下围巾,调整的更严密些。 刘茗臻刚要说谢谢,却见眼下又出现了一只冻红了的大手。 “我来!” 孟金良画蛇添足的又给刘茗臻整理了一下,才抬头一脸友善的冲对面的男人绽放出一个巨大的微笑,“加班来晚了,天挺冷的,要不咱们找地方吃个宵夜去吧,啊?茗臻?” 学长愣了一下,对着刘茗臻眨眨眼睛,“这是?” 刘茗臻无语的斜看了一眼孟金良,见对方一副擎等着被介绍的脸,直接跳过去,向后方一指,“网约车来了,学长您慢走,这个点儿不好打车,到家了早点休息吧。”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瓶,“给你准备了几颗褪黑素,实在睡不着,可以吃一颗。” 学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没接茬儿,心里却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有了些数儿,暗自决定加把火儿,一边接过药瓶,一边却抬手拍了拍刘茗臻的小臂,“小臻,等我想好了想吃什么,就告诉你,等我电话啊,走了。” 孟金良心里霎那间酸成醋海,却笑得更热络,抢在刘茗臻之前高声说:“延平好吃的地方我熟,回头我选好了地方,咱们一起!” 学长微微笑了下,没再说话,转身上了车。 孟金良背对着刘茗臻,迟迟没有转身,暗地里做了好几个龇牙咧嘴的动作,才让面部表情不那么僵硬了,咽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却见到刘茗臻已经绕过他走远了。 “刘科长!刘科长!”他忙疾步追上去,“茗臻!茗臻你慢一点儿,我还有点儿时间,我送你回去吧。” 刘茗臻猛地站住脚一转身,吓得孟金良脚底一滑,差点儿摔倒。 刘茗臻面无表情,冷声问:“你有意思吗?” “什、什么意思?”孟金良舌头也跟着打了个滑。 刘茗臻敛着眉眼顿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寻着孟金良的眼神望过去。 “小孟,别兜圈子了,再说一次,咱们不合适。” “茗臻......” “你听我说完!”刘茗臻抬手打断他,“小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的话你应该能听懂了吧,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我不好,而是我不想,懂吗?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于现在所有的生活状态和节奏,我不想为了任何人的介入,而改变我的生活,不想在听音乐的时候被打断,不想迁就谁,也不想患得患失,懂吗?”她悄然叹了一口气,“你做的所有,我都知道,领情,也感谢,但以后真的不必了,都是同事,不必自找尴尬了。” 她弯起嘴角,却没有笑意。 “等等!”孟金良心头像被突然抡了几锤子,呆在原地几息,才缓过口气来,叫住前方的刘茗臻,望着她的背影。 “茗臻,人为什么活着?”他问。 刘茗臻背身做了无奈的表情......果然男人再外表成熟,内心也还是幼稚,这样拖拉的牵绊,对她而言都是腻烦的消耗,她几乎可以想见对方会说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唉,她还是礼貌的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孟金良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在刘茗臻身后半步停下来。 “好,从明天开始,咱们就还是单纯的同事。” 刘茗臻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如此决断,不禁微微偏转了视线。 孟金良苦笑了一下,攥攥有些麻木的双手,瞳孔上渐渐有了一丝莹亮水光,他声音柔软而空茫,却尽量将一切情绪克制捻灭,“‘人生,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着一颗心的羁旅,这颗心很多时候睡去了,有时醒来,心醒着的时候,uu看书 wwukh.cm就把皮囊从内部照亮,荒野中于是就有了许多灯笼,灯和灯由此辨认,心和心、人与人......由此辨认’......由此温暖......”他强忍着一丝哽咽,略微停顿一下,声音重归冷静自持,“这段话我很喜欢,天天背一遍,就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下脱口而出取悦你的......茗臻,不必为了我,就为了你自己,偶尔撕开皮囊看一看自己的灵魂吧,回望一下自己独自走过的那些路......还没开始走,就拒绝所有的通路,这不是聪明,这是懦弱!” 风更冷了,刘茗臻牙齿不住的打颤,她永远骄矜冷静的面容被寒风撕开一个细微的口子。 “你、你懂什么?你凭什么揣度我、分析我?!” 孟金良摇摇头,“茗臻,夜路开车小心,早点回去吧。”说完转身朝着市局走回去。 月光拉升了视角,将滴水成冰的寒夜街尾,映照出了一场无波无澜的分别。 同样的时间。 月夜拖拽着另一个身影,悄然立在病床边。 秦欢乐默默为对方掖了掖被角,眼睛扫过对方沉静的睡颜,眼中一片幽深莫辨。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良久,轻轻的掀起一点被子的缝隙,执起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肤色白的透明,淡青色的血管缱绻在下面,隐约可见。 很快,一块透明的亚克力板上印上了颜司承五指清晰的指纹,随后被封进了证物袋里。 城市梦游(22) 原本要在凌晨三点钟进行的提审,还是硬生生的拖到了五点才进行。 孟队脸色比市局大食堂的锅底还黑,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内,搞得办公大厅里气压奇低,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或者说,大家宁愿认为是孟队另有安排。 再出来时,孟金良满脸大写着“我不好惹”,然后直接去了耿强所在的审讯室。 小吴跟在后头,怯生生的问了句,“孟队,要不我先打头阵?” 直接被孟金良一句“用不着”,给怼了个跟头。 孟金良阴沉着脸坐在桌子后面,冷冷的问:“姓名!” 耿强表情木然,却并没有因为被羁押了半宿而更显憔悴,他的颓丧灰败是被刻在骨血里的,只要无声无息,便会犹如脚下生根,融进泥土中,显得全无生机。 他木讷的说:“耿......” 孟金良瞬间暴起,猛地一拍桌子,室内室外皆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吓了一跳,小吴更是无意识的退了半步,手里的圆珠笔跌在了地面上,滚出去老远,被刚走过来的龚蓓蕾弯腰捡起来。 孟金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耿强。 耿强头顶的白炽灯撒下三角形的光源,与之相比,四周的昏暗更像是孟金良周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让他无所遁形的被挤压在中间,无可名状的压力扑面而来。 “你叫耿强,56岁,你女儿叫耿真,30岁,你们两人相依为命,一起经营一家小旅店,你的原单位是延东自行车厂,你的出生地是延东十四道街21号,你的腿伤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车祸......”孟金良眼睛危险的眯着,话锋从平淡陈述骤然转为咄咄逼人,“那你看看这个人是谁?”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啪”的一声,拍在了耿强面前的小桌板上。 那上头是以延东自行车厂的老厂房为背景的,一个青年人一脸笑容的昂首站在前面,很符合那个时代人们对pose的完美诠释。 耿强下意识的向那张照片瞄了一眼,脸色没变,却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 孟金良盯着他的表情,寒声道:“你冒用了耿强的身份,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败漏,我猜多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而关于你所谓的女儿,所有的证件全部都是假的,没有社保记录,没有户籍登记,没有与她相关的一切印记!她是谁?你又是谁?嗯?” 小吴在外头瞪大了眼睛,“这个耿强还是个黑户?孟队几个小时战果不错啊,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孟队审讯的时候这么猛的,心理素质差点儿的真扛不住啊。” 龚蓓蕾向刚来上班、还没脱大衣的刘茗臻招招手,“刘科长,您快来看看啊,孟队他开挂了,贼吓人!” 刘茗臻没说话,只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了一下,就飘走了。 “小吴!” 耳机里一声召唤,小吴的忙高喊了一声“到”! 就见审讯室里的孟金良眼睛鹰隼一般钉在耿强的脸上,却对着话筒故意一字一句的冷声说:“在另一间审讯室提审耿真,接下来我的每一个问题,同步问一遍耿真。” “是!”小吴应了一声,赶忙去办提审手续了。 孟金良缓缓踱回椅子上坐下来,抱臂端详着对面垂着头的耿强,一言不发。 龚蓓蕾在外面看着都紧张,也不敢再有玩笑的心态,见两个警员带着耿真走进旁边的审讯室,忙拿起耳机,在外面认真接替小吴做外援。 这是一种策略,就算孟金良没有事前交代,小吴也清楚,问题都是提前商讨拟好了的,他会先抓紧时间依次向耿真询问一遍,然后以此为基础,两边再重新同步审问,根据答案互相或质疑或印证。 耿真到底年轻一些,体态上已经明显比耿强紧张许多。 室内有暖气,温度不低,可耿真只是脱了外套,摘了帽子,却依然戴着一条褐色的毛线围巾,垂着头,尽量将大半张脸淹没在里面,始终不愿意抬起。 小吴假意的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姓名?”还没等对方张口,就快速补充道,“假名字就不用说了,假扮你父亲的人已经说了......直接说本名吧。” 耿真果然受到了震动,一双眼睛瞪到诡异的程度,半抬着向小吴望过来。 小吴随意道:“我们是有规矩的,虽然他说了,可只要你现在照实说,依旧算是你主动交代的,坦白从宽,这点儿你放心,行了,说吧,姓名,年龄,真实身份来历,为什么和他假扮父女?” 耿真又垂下了头,两手绞在一起,仿佛外化了自己激烈的思想斗争。 小吴又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觑着她的神色似乎有所松动,用笔敲了敲桌面,催促道:“撒谎比说真话可难多了,你应该有体验吧?别心怀侥幸,实话实说,就是眼下对你最有利的选择。” “我知道的事情不多,”耿真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从小被我爸捡来的,记事儿开始就在他身边了,那之前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她这句话算是一下子回答了全部的问题,既然是捡来的,那所谓姓名、年纪、来历,真假也就都无从说起了。 小吴没有给她正面的反应,只是不置可否的盯着她。 龚蓓蕾在话筒旁小声说:“得想办法让她摘掉围巾,我怀疑她在说谎,这应该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她回答你时一直盯着你面前的桌子一角,没有任何回忆的过程,但我看不到她完整的面部表情,所以......” 小吴不动声色,脸上却渐渐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揶揄,也不说话,只是略微歪头看着耿真,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带着洞察先机的戏耍,“行,那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你们一直相依为命,应该很多甘苦与共的难忘瞬间吧,对了,你几岁换的牙,第一颗是哪颗牙啊?五岁那年住在哪儿,邻居都是什么人?第一条裙子什么色儿的?” 小吴试图用傲慢的身体语言向耿真传达着一个暗示:耿强什么都说了,我坐等你接下来的表演。 他抛出问题,便开始思忖着该怎么不着痕迹的让对方摘下围巾。 一只手拍在龚蓓蕾的左肩膀上,她迅速的向右一转头,果然看到了秦欢乐那张大脸——这人对这种幼稚的把戏总是这么乐此不疲。 龚蓓蕾捂住话筒瞪了他一眼,“昨晚又浪到哪儿去了?一转身又找不着你了。” 秦欢乐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递过去,龚蓓蕾接过来,眼睛弯弯,这里头的油条还热着呢,忙里偷闲的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又装好塞进了口袋里。 “怎么样?”秦欢乐两边都望了望,他昨晚已经知道了,这对男女,就是毛万里生前居所的房东,又出现在田公子失踪前所在的会所包间,想说纯属巧合,说破大天去他也不信。 龚蓓蕾忙道:“孟队那边等着呢,可我看不容易,词都是事先套好的,不知道练了多少遍,吴儿在里头绷着呢。” 秦欢乐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探究的落在耿真身上,拿过龚蓓蕾手中的话筒,“吴儿,你这么说......” 小吴动作幅度微大的偏头,明显从耳机里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内容,轻笑了一声,声音压低下去,却又能让耿真堪堪听到,“他这都交代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快乐,我的快乐,就是看着像你们这样的人,也能感到快乐’,是,是挺逗,冒充救世主呢?”他余光不经意的朝着耿真一瞥,表情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外头的龚蓓蕾抓耳机的陡然一紧。 就见耿真从进入审讯室开始就表现出的畏缩紧张荡然无存,她驼着的腰背随着小吴的话慢慢挺直起来,面目直对着小吴的方向,抬手缓缓拉下了围巾。 龚蓓蕾用手掩住了半张的嘴,朝秦欢乐望过去。 秦欢乐的眉头慢慢蹙起来。 围巾拉了下去,耿真整张脸现出来。 从侧面看过去,那完全是一张称得上清秀的脸,挺秀的鼻子,珊瑚色的嘴唇,皮肤微黄,颧骨上细碎的几颗雀斑,但并不难看,反而在沉闷中透出一丝俏皮。 她扬起一个神经质似的笑容,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可从小吴的角度望过去,吊诡的一面却出现了:一张不大的脸上,同时出现了两种状态,一半笑容满面,一半死气沉沉,那半边脸毫无生机的向下垂坠着,面颊的肌肉萎缩内陷,眼球向外突出眼眶,圆睁到另一侧正常眼睛的两倍大,并且完全不能闭合,嘴部线条也木然向下,嘴角甚至不能控制的流着涎水。 “这应该是鼻咽腺样囊性癌中晚期的症状。”刘茗臻轻轻的说道。 秦欢乐和龚蓓蕾一起回过头来,看到拿着一份报告走近来的刘科长。 两位女性的内心感触自然是比秦欢乐这个糙汉子更细腻一些,女人无论年纪长幼,爱美都是不变的天性,由不可逆的病痛所带来的面貌改变,对一个女人的内心打击可想而知。 龚蓓蕾心里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说出来又怕犯错误,抿着嘴勉为其难的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圣人。” “一码归一码。”刘茗臻淡淡的说。 小吴没有小伙伴可交流当下的感受,只能强行自我消化了一下,快速回转状态。 耿真似乎对小吴的震惊感到满意,眼中的洋洋得意一闪而过,但随即审讯室的门一响,她却难掩慌乱的拉高围巾遮掩住了自己的脸孔,深深埋下头去。 小吴抬头看到刘科长走进来,几不可查的舒出一口气,天知道他的心理压力一点儿不比对面的人少。 面对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一个面目端庄的漂亮女人,耿真的眼神里瞬间难掩厌恶,神色更加谨慎。 刘茗臻手里玩弄着一颗桃心形状的红色塑料衣扣,扣子在她纤细的指尖反转腾挪,很有些赏心悦目的效果。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耿真受不了她目的不明的直视,像小刀一样剐在脸上,她突然很想高声尖叫,很想将自己头顶的灯打碎,她很想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不要看她!不要看她! 情绪越积压越浓烈,耿真沙哑着嗓子,尽可能侧过脸,只以正常的那半张脸面向审讯桌后的两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爸了,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了,你们不会懂,也不用再费心思了,我觉得,很可笑。” 小吴看了刘科长一眼。 刘茗臻放下了那颗扣子,用指尖推到了桌子的最边缘,顿了顿,轻声说道:“你的病情,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你有什么愿望吗?别是那种太不现实的,也许我可以在我能力所及下,帮你完成心愿。” 耿真渐渐平静下来,审慎的瞄了刘茗臻一眼,轻蔑道:“糖衣炮弹?” “你不想说的什么都不用说。”刘茗臻坦然的看着她。 耿真不屑的“哧”笑了一声,“你们没有任何证据,是吧?就算是黑户,又怎么样?是罪吗?我有什么愿望,可以等到走出这里自己完成,用不着你假惺惺!” “那可能要很久之后了,”刘茗臻的语气里一丝惋惜,“这是在毛万里的尸块里找到的,”她再次用手指夹起了那颗扣子,向耿真展示着,“谁曾经是它的主人,一检验就会有结果......等结果大概还有一天的时间,我能帮你实现心愿的机会,也只有这一天了,所以你不想说的什么都不用说,就说你还有什么心愿就可以了。” 耿真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话,那毕竟是一个她以往生活经验无法覆盖的领域,她的眼神渐渐迷惘起来,视线也有些凌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吴干脆不再说话,只用眼神望向刘科长。 刘茗臻眼里是真诚的怜悯,她站起身,走到耿真面前,抬手轻按在她的肩头,“因为我也是个女人。”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我、我想穿一次婚纱!”耿真试探的喊了一声,得到刘茗臻转头询问的眼神,又小声解释道,“不是结婚的那种,就、就是像公主的那种......” 刘茗臻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拉开门走了出来。 秦欢乐迎上来,用眼神询问的看了一眼刘茗臻。 龚蓓蕾都有点儿晕了,眼神光顾着去找刘科长手上那颗扣子了。 刘茗臻了然的把扣子递给她,直接解惑道:“确实是在尸块里找到的,但没有指纹,没有第二人的dna,廉价普通。” “那......”龚蓓蕾一时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秦欢乐瞥向另一侧仍在沉默对峙的耿强和孟金良,拿起话筒轻声道:“耿真是癌症中晚期,uu看书 .uuan.om 最后的心愿是想穿一次公主纱裙。” 孟金良脸上肉眼可见的一松。 耿强浑浊的瞳孔终于闪动了一下,半晌沉声道:“我、我得想一想,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要回去想一想。” “哇哦!”龚蓓蕾一击掌,“好歹敲开一条缝儿了,要不真是一点儿头绪没有,刘科长你不知道,市政监控上完全查不出端倪,硬把他们父女和两起命案联系在一起,一点儿硬性的证据也没有,简直让人头秃!田公子虽然好好的,可上头压力......唉,我刚才看着,孟队嘴唇上都起泡了,这得上了多大的火啊!” “不是两起命案,”秦欢乐皱眉道,“别忘了这一切的起源,是那个要跳楼的陈女士。” “对哦,还有这一茬儿呢!”龚蓓蕾恍然。 秦欢乐向刘茗臻道:“你的心理战虽然有让他们动摇的可能性,但我仍然不太乐观。” 刘茗臻认可的点点头,“我知道,不过动摇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在乎的人会动起来,动起来才会有破绽。” 秦欢乐惊讶的望过去,“你是说......” 龚蓓蕾两边看了看,不敢质疑刘科长,只能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秦欢乐,“老秦你说点儿人话行吗?” 那边孟金良已经快要走出来,刘茗臻冲两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秦欢乐匆忙道:“我想起一个重要的点,先走了,你替我和老孟说一声。” 城市梦游(23) 秦欢乐一出市局,在院子里迎头看见厉宝剑夹包走过来,两人要不一起向后转,否则必然会走成个脸对脸。 秦欢乐承认自己突然有点儿怂,但对方脚下步伐稳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若无其事的走上前。 余光瞥见对方稍一抬手,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秦欢乐立马先下手为强,抢着嬉皮笑脸的一扬手,大声说道:“嗨,来了,忙着呢,回见啊。”说完点着下巴就大跨步的错身继续向前走,那语气,那神态,仿佛和随便哪个商场下头看自行车的大爷打招呼一般,不走心的肉眼可见。 这比鸵鸟还鸵鸟的心态,也是他长期的保命道具之一,三不五时拎出来遛遛,两下里稀里糊涂的混过去,都不伤心伤体面。 厉宝剑却没有读懂他这份良苦用心,居然在后面高喊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这下不能硬装听不见了。 他咬着牙扭回了头,再次扬起一脸职业假笑,“诶,有日子没见了哈,我差点没认出来,真不巧,我这儿忙着呢,行了,咱回头再说啊。” 厉宝剑连个笑纹也没有,“我回来送个文件。”他说完顿了一下,“老秦,要不咱们找地儿聊聊吧,我一直想和你聊聊。” 秦欢乐忙显出一脸难色。 厉宝剑察言观色,也熟悉他这副表情存着满满的推脱,怕他再找新借口,直接抢先说:“那就在这儿说吧!” 完全不给秦欢乐退路。 秦欢乐有点讨厌起这种知己知彼的打法。 “之前的事儿,我向你道歉,虽然我也没觉得我自己做错了,真的,当时证据摆在那儿,我眼睁睁看你袭击了蓓蕾,”厉宝剑吁了一口气,“我觉得换做是你,也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秦欢乐表情淡了些,笑了一下,却也没说话。 越是这种时候,越见交情不是?所谓的战友,就是那个让你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人。 但是换个角度来讲,厉宝剑的反应倒也无可厚非,大多人还是更相信眼见为实的。 说来说去,这是他的问题,给不了厉宝剑坚定的信任感,或者说,自己并不值得他信任。 “但这次你得帮我!”厉宝剑看着他的神色,索性单刀直入,“你得帮我!” 秦欢乐挑了下眉头。 这话说出来,真是二次暴击,和之前的误会简直异曲同工之妙。 帮忙这种话,但凡还有点儿友情,都不用如此郑重其事的拜托吧,不是理所应当的义不容辞吗?拜托了,就说明心中仍有芥蒂,仍然不相信他老秦的为人,必须要用一种形式感来彰显。 可这情份一旦有了对价,也就不值钱了。 心里刮起了穿堂风,秦欢乐道:“我不能承诺帮你。” 厉宝剑似乎没想到他拒绝的如此利落,急道:“那你会帮田公子吗?你帮田公子就是帮我,一样的,我一样领你这份情!” 秦欢乐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不应该没忍心,停下来心怀幻想的和厉宝剑同志寒暄叙话,他缩了下肩膀,平淡的丢了句,“我帮事实。”大步向外走去。 副队办公室门前。 一个警员带着两坨巨大的黑眼圈,在门口奋力打了两个天大的哈欠,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敲门走进去。 “孟队!”他将资料向前一递,又不自觉的嗅了两下鼻子,“延东旅店的租客问询记录,还有田公子失踪那晚春天会所包间里面那些朋友的问询笔录,都整理好了,您要看一看吗?” 孟金良正埋头吃着一碗方便面,水汽里抬眼看了他一下,从抽屉里拽出一包菊花茶扔过去。 警员暂时闭了嘴,给两人各泡了一杯,放在小茶几上,等孟金良吞完最后一口面,一起坐在小沙发上,两人对着抿了一口菊花茶,警员才终于通体舒畅地舒出一口气来,“好香,提神醒脑啊,嘿嘿,谢谢队长,熬大夜上火,我自己闻自己都下不去嘴。” 孟队脸挺黑的,抬手按着太阳穴,“提神醒脑咳樟脑丸儿去,少贫嘴,捡重要的说。” “是!”警员立马恢复了角色,向领导汇报道:“先说延东旅店那边吧,嗯,一共有四个租客,长期的,都住了几个月以上了,都有正当职业,一个在工地,一个在牛奶站送牛奶,剩下两和毛万里工作性质差不多,只不过归属的公司不一样。据他们讲,其实这种旅店更像个群租房,价格便宜,还包水电,而且平时耿强父女吃点什么好吃的,他们哪个赶上了也能顺带着蹭一口,所以时间长了习惯了,两下都不见外,相处的也算融洽,就懒得换地方了。” 孟金良“嗯”了一声,“毛万里呢?” “毛万里和他们都是点头之交——大家都是点头之交,玩笑归玩笑,但平日里都不太说自己的事,只是晚上有空闲的时间了,一起打个‘斗地主’什么的消磨时间。毛万里人挺实在的,没那么多小心眼,有一个租客回忆说,他失踪那天早上,还是和他一起出的门呢,不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在路口分开了。当天晚上下班后,就没见毛万里回来,耿强当时还问了一句的,谁想到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你是说,他能证明毛万里最后不是失踪在旅店内的,是吗?”孟金良皱眉。 警员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孟金良望过来,“那他知不知道毛万里和耿强,或者是耿真,有没有过什么矛盾冲突?不是说欠了两个月房钱吗?” “哦,这说了,欠了两个月房钱,”警员解释道,“但好像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大家都欠。常租的人,有时候钱不凑手,也有的是出于习惯,都会拖一下交房租的时间,这么长期的拖下来,押后一两个月没给,也是常事,耿强为了留人,一般也不太催。” 孟金良的表情不大好,警员连忙住了嘴,小声叫了声“队长”。 “你说接着说,他们还记不记得毛失踪前最后的那个晚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有记忆点的事情?”孟金良问。 “这个好像没什么,不过在那之前一个星期左右,毛被通知可以签正式的劳务合同时,表现的挺开心的,在外面喝了点小酒回来的,还和耿强他们父女俩在厨房开了几句玩笑,但这歌租客没太听懂,大概是个什么关于方言的笑话吧。但从那之后,毛万里的情绪就渐渐不太高了,凡事总有点儿躲着大家,打牌也不参与,失踪前的那一天晚上,也是下班后直接回到自己房间里,锁了门没有再出来过了。他们当时还暗地里讨论,是不是毛万里有了正式工作,准备换地方住了。” 听上去琐碎又普通,孟金良想了想又问:“有人后来见过他那辆电瓶车吗?” 警员摇摇头。 一个同事敲门,探头进来,“队长,刘科长说想申请提审一下耿真,想跟您申请一下权限。” 孟金良本能的站起身,向外面扫了一眼,“刘科长人呢?” 那同事一笑,“是让小黄来说的。” 像被冰桶从头到尾浇了一遍。 室内气温骤降五度。 警员正犹豫要不要先出去。 孟金良却冷着脸一挥手,又恶狠狠问他:“那边春天会所呢,那些人怎么说?” 门被果决的关上,警员哆嗦了一下,说:“啊,那些人啊,不、不太配合,一个个说话着三不着两的,态度还特别差。”他觑着孟队神色,尽量凝练概括了一下,“总之田公子那天离开后就没有再回来,以前也这样,田公子有事要离开,也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大家都没当回事。那、那个缉毒那边有个当时的视频资料,”他从文件中间划出一张内存卡,“拷贝了当时那一段给我们。” 孟金良没想到还有这么重要的资料,赶忙在电脑上播放出来:一个个没羞没臊的花天酒地,不过直到散场,田公子确实没有再回来过。 孟金良皱着眉头,又再次播放了一遍,突然抬手按了下暂停,指着画面中一个男人问:“这谁?” 警员伸头看了一眼,“这人叫肖安华,原来不是田公子的朋友,而是他一个朋友的表弟,只不过最近几次聚会,才被带着和田公子他们一起玩的。” 孟金良盯着那人,隐在人群里,却朝着摄像头方向极为隐秘的一瞥,那角度实在太精准了,完全不像一时兴起欣赏墙上的挂画,眼睛一眯,“安排人,查他。” 说着,又有一个警员进来汇报徐医生那边的调查,基本背调上来看,毫无疑点。 一直拖到下午临近下班,孟金良才挪出些时间,打算回家洗澡换衣服。 刚下楼,离着老远就听见一楼大厅里乱糟糟的,十三四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簇拥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吵嚷什么。 孟金良不禁向那边招招手,正被绕在中间的年轻警员擦了一脑门子热汗,小跑着上来点了点头,“孟队!” 孟金良朝那边一点下巴,“什么情况,怎么还嚷嚷上了?” 这边忙解释道:“这都是毛万里的老家亲戚,他父母是聋哑人,两个舅舅也都是聋哑人,他姥姥岁数大了,怕被欺负吧,我是这么猜的哈,所以就把老家能用得上的亲戚、乡里,估计能叫的都叫来了,在这儿闹闹轰轰的好半天了,老人家岁数大了,我们刚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就晕倒了,唉,从进门起晕两回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警员押着耿真,跟在刘茗臻后头,从另一侧的走廊走出来。 两下里对望了一眼,也没说话,原本打算着就这么悄声而过。 孟金良有股暗气,一直强憋着呢,看见刘茗臻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恨不得给自己的目光做个结扎了。 接下来两人都开启了目不斜视功能,仿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对方的存在一样。 可不知道毛家亲戚是怎么得到的小道消息,认出了耿真,在那里强自按捺注目了一会儿,便猝不及防的围了上来。 他们的逻辑也很通畅,耿真是毛万里失踪前最后住所的房东,如今又被羁押在市局,这不就摆明了对方是个坏人嘛,既然都是坏人了,也就必然和毛万里的死脱不开关系。 毛万里的姥姥哭天抢地的扑上来厮打,只是体力不支,半途上就跌倒,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 这一哭,实在悲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真意切很快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把众人的情绪又推升到更高的层级,一股脑的冲上去,你一巴掌他一脚,推搡咒骂更是不在话下,旁边有限的几个警员们根本拦不住,也暗地里挨了几下子。 场面开始失控起来,按下葫芦起了瓢,总有挣脱出去的亲戚,像玩接力赛似的,扑向耿真。 耿真倒真是没什么话说,心理素质奇佳,脸上也未见任何惊慌的表情,在大致听懂了这些人的来意后,甚至还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笑,任他们踢打唾骂,也不辩解求告,仿佛那些落在身上的拳头,都并没有打在自己的身上一样。 她这种无关痛痒的模样,更加激怒众人,一个身型臃肿的中年妇女拨开人群冲上前去,叽里咕噜的不知骂了句什么,耿真突然间怨毒的抬起头,大声的回骂了她一句——这是她显而易见的首次生气,却犹如昙花一现,随即又顷刻间化为乌有,重归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不再说话。 刘茗臻好不容易挤进去,u看书 wwuukanshu.cm也被错手差点推搡在地,好在孟金良手疾眼快的一步上前,将她扶起来。 刘茗臻草草说了声“谢谢”,借着这个空档,总算在赶来支援的几个同事的护送下,带着耿真离开了现场。 那边亲戚也分不清职位,一窝蜂的将一个年轻的小警官团团围在中间,“你可得为我们家孩子做主啊,我们好好的孩子,不能死的不明不白的!” “是是是,大家放心,我们正在尽全力侦破,一定不让受害者蒙冤枉死,一定会给家属一个说法。” 孟金良快步穿过这边,内心沉甸甸的。 做受害人家属的安抚工作,一直是最让人头痛,也最不愿意面对的工作。 那些带着显而易见的伤痛的脸孔,再是激动的情绪和冲动的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 侦破还处在焦灼的状态下,无法即时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说法,也让办案人员内心压力倍增,这不利于客观的判断和冷静的分析,孟金良强迫自己屏蔽掉外界的干扰。 对了!他皱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旁边的同事,“刚才耿真在一个点上突然生气,你记不记得,是因为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那同事跟着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说了个什么,‘腥的什么虾仁’?还是‘虾仁很腥’?”那同事挠挠头,“太乱了,七嘴八舌听不清楚。” 孟金良催促道:“快,去找一个刚才听见的人过来,我有话问。” 城市梦游(24) 那边做安抚工作的同事跑过来,“队长,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是毛万里的二舅妈,不是咱们延平当地人,我问了一下,说的是句西北那边的方言,‘你这个轻的浪的瞎人’,内容总归就是泄愤的骂人话吧。” 耿真再一次被带到了审讯室,只有刘茗臻和她两个人。 耿真衣服已经凌乱了,被拽的皱皱巴巴,眼角好像带了点儿轻伤,只是她半张脸裹在围巾里,不大看得清。 刘茗臻看她坐下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才说:“如果受伤了,可以报告。” “没事儿。”耿真轻应了一声,也许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场的关系,她显得比上一次见面时更自在些。 刘茗臻拿起一个米色的方形大纸盒递过去。 耿真捧起来,小心翼翼的打开,就见里头是一件浅绯色的绸面礼服,荷叶肩带,曳地的裙摆。 她一时没忍住,伸出手在那上面缓缓的摩挲着。 刘茗臻解释道:“时间来不及了,没找到你形容的那种,不过我觉得美的东西是共通的,你应该也会喜欢。” 耿真快速把自己的袖口向上挽起一层,露出更多的皮肤,贴着裙子比了比,“我皮肤黄,穿这个颜色不太好看吧?” 刘茗臻掏出手机来,“不方便让你换衣服,你可以套在衣服外面,但可能会显得比较臃肿,或者你在身前比一下,我来给你拍照,你就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了。” 耿真没应声,起身蹲在地上,将那华丽的长裙整条抖出来,平铺在地面上,“真漂亮,裙子是真漂亮。”说着拍拍手,又摸摸脸,“就是人差点儿。”她不怀好意的一笑,猛地将那裙子团在手里举向前方,“我觉得还是你穿的好看,来,要不然你穿上给我瞧瞧?我给你拍照?” 她眼中有欣喜,但并不热切。 刘茗臻心里有了数,这件事对她来说也许是个念想,但并不是什么执念,更达不到所谓的人生心愿的层面上。 对方一直在戏耍自己,包含着试探,以期在心理上压制自己,从而获得某种满足感或优越感。 刘茗臻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机,抱臂靠在桌子边,语气随意的如同拉家常,“刚才什么感觉?如果你跟这件事情相关,那么被害人的家属打你骂你,你心里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愧疚感没有?如果你跟这件事情无关,那么他们这样对你,你还不躲不避,也不恼怒生气?我一直在边上,也没看明白。” 耿真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裙子,她见对方不接自己的茬儿,略显怏怏的跪坐在地上,又将那一团柔软的布料搂进了怀中,带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似的得色说:“这算什么?像你这种一辈子风平浪静的人,是不会懂的。”她戏谑的一笑,“尽管我生在世上一回,可从来没活过啊。”她体态向后靠了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折返回来的孟金良在玻璃墙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小吴跑过来,轻声道:“队长,打听清楚了,这种方言在西北那边一个两省交界的地方,只能具体到县了,叫平坡县。那个毛万里的二舅妈说,刚刚耿真回骂她的那一句,她没太听清楚,但隐约也像是她老家那个地方附近的话。” 孟金良手指向里面指了指,“她能听懂这种方言,而且知道回击......把她的资料照片和基本信息发到平坡县公安局,请他们协助筛查一下过往犯罪记录或新闻信息,看是否能找到一些关于这个女人的线索。” “是!”小吴应了一声,又问,“队长,天都黑了,你还没走出去市局的门呢,我听你说要洗澡换衣服都一整天了。” “办正事去!”孟金良不想和他扯皮,走了两步又招招手,“诶,回来,记得多派几个人跟着刘科长押送耿真回去,别又叫毛家人堵住,发生什么不可控的风险。” 小吴眯着眼睛,笑着应了,心想他们孟队虽然年纪轻,可做人做事上,真是让人打从心里觉得特别熨贴周到啊,难怪局里上下都是众口一词的好口碑,可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还拖拖拉拉的至今还单着呢? 他一步三回头的,瞧着孟队人都走出去了,还没到楼梯口,又折回去,重新伫立在了审讯室窗外。 好多天没下雪了,干冷干冷的。 数九寒天,说得正是东北的这个时候。 要是不开车,全靠腿儿着的人,根本在室外待不住,甭管多厚的棉衣棉裤,站住了不挪步,不出一分钟就能叫寒气上上下下打个通透,眉毛眼睛上全挂着厚厚的一层白霜。 戴眼镜的人就更痛苦了,从室外到室内,两眼一抹白,没几分钟,根本别想把这纷纷扰扰的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真真切切。 所以爱穿“貂儿”这件事,一定程度上并不全为了臭美或虚荣,而是在抗寒保暖这个层面来说,“皮毛一体”的效果确实更胜一筹。 当然了,开车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车在冰天雪地里熄火冻上两个小时,再一坐进去就如同进了电冰箱,要是冻上一宿呢,第二天一早想开走?别急,您先缓个半小时车先。 东北的孩子,比起做人的大道理,家长往往向其传授的第一条人生至理名言,大概都是:冬天的铁栏杆儿,别舔。 哎哟,真疼! 秦欢乐坐在一家临街的咖啡店里,看着落地窗户外头那个舌头被铁栏杆儿粘住的熊孩子,撕心裂肺的哭着拔下舌头,跟着疼得一哆嗦,鼻子眼睛揪在一起,半天没缓过来,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也跟着掉了一层皮。 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魔,小时候瞧着冬天户外的铁栏杆儿啊、铁把手啊,就是下意识觉得甜滋滋的,不舔一口不甘心似的。 他余光瞟了下斜前方那桌,看到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收拾了课本纸笔,起身离开了,连忙弯着腰挪着屁股小跑过去,迅雷不及掩耳的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颜司承早看见他了,也不急收拾桌上的课本,笑着问候了一声,“等久了吧,有事?” “不久不久,管饭就行。”他将蹭饭精神发挥到极致,真像个阔别多日的老朋友,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 俩人谁也没提之前的事。 颜司承谦和的笑了一下,翻开手机上的美食软件,搜索着附近可吃的高分食肆,被秦欢乐一把抽走,倒扣在桌面上。 “美食评论见仁见智,看别人说的没用,要么有冒险试错的精神,要么有固执己见、只吃蹚过雷的固定几家店的勇气,不过两者都不需要,恭喜你!”秦欢乐做了个“开花”的手势,“店我已经提前物色好了,从这里拐出去,那条小胡同里,有一家脱骨烧肘子,整只的大猪肘哟,冰糖老抽上的色儿,老汤熬到嫩而不散,形神兼备,瘦肉鲜香,皮脂软糯,再配口高粱......诶,忘了问你了,酒量怎么样?嗯?咱们今天整两口?” 颜司承每每一听到美食这件事上,就有点儿懵圈,思路不大跟得上秦欢乐跳跃式的节奏,洋洋洒洒一大篇话,重心只落到了最后一句上头,耿直的回答:“我不喝酒。” “什么叫不喝酒啊,在延平,只要两条腿会喘气,就会喝酒好嘛!”秦欢乐眼睛不觉精亮起来,“那个,不喝酒还是不会喝?哈哈,别怕,凡事总有第一次嘛,今天,我就是你征伐酒精路途上的导师、领路人!”他两撇眉毛恨不得跳起钢管舞,笑得一团猥琐,“颜老师,放轻松,把自己交给我,啊......” 青乌的天空,已经黑作墨染。 “服务员!”颜司承一抬手,招来服务员小声问,“有没有醒酒汤?” 服务员小妹好笑的一掩嘴,瞧着这小方桌上,一整只脱骨的红烧肘子已经仅剩残骸,两瓶一斤装的60度高粱白酒,还剩下小半瓶,桌上还额外附加了一颗喝得红肿成猪头的脑袋,侧面倒在桌沿儿上,两手垂在身体两侧,全身上下软趴趴的,随时可能萎顿到桌子底下,化成一滩泥。 醉酒者的丑态,小妹见得多了,也不掩饰那点笑意,爽利的回道:“醒酒汤没有,不过一般喝醉酒的客人,都爱吃我家的草莓罐头老冰糕,就是自己家做的土法冰糕,上头淋上罐装的草莓,酸酸凉凉,又解酒,又解腻。” “好的,那来一份吧。”颜司承微笑着,又加了句“谢谢”。 小妹对这种有“格调”的客人,特别有好感,忍不住又关心道,“一份够吗?我在那边瞧着,你喝的倒是比他喝的多呢,你这朋友一直灌你酒来着。”又把声音低下去,“你也太实在了,给你就喝,我看这人长得就像心术不正......” “谁灌他了,你有证据吗?拿不出、出证据,你就叫诽谤!”秦欢乐全身造型都没动,唯独眼睛半眯缝开一条缝,大着舌头,冲服务员表达着抗议。 服务员还以为他醉死了的,没想到居然被当场抓住了小尾巴,讪讪的住了嘴,扭脸去后厨下单了。 秦欢乐两条胳膊像海带似的摇来荡去的甩了半天。 颜司承不知道他这是锻炼身体呢,还是行为艺术,怔忡的瞧了半天,才后知后觉的问:“你是要干什么吗?” 秦欢乐跟自己生气道:“老子脑门儿痒痒!” 感情是胳膊抬不起来啊,颜司承莞尔,伸手越过桌子,屈指在他额头上挠了挠,“是这儿吗?” “左边儿。” “这儿?” “往右往右!” “可以了吗?” “你用点力啊!对对对!就这儿!” 服务员端了一盘子奶白色的冰糕上来,上头红彤彤的野草莓个头儿袖珍,但模样玲珑可爱,让人单单看着,已经觉得酸爽了。 挠痒痒都不行,颜司承多的话也不问了,用勺子舀了一口,遥遥的伸出手去,直接送到秦欢乐嘴边。 “吃什么吃,喝啊,再来半斤,不成问题!”秦欢乐用绳命拒绝带着羞辱含义的投喂,一歪头,却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嗯......真香!” 一口气吃了半盘子,海带才重新修炼出人形来。 唤出一口酒气,秦欢乐眼皮都肿的透亮了,像广式的粉皮包子,懒懒散散的斜靠着椅背,好歹是坐起来了,就是一侧脸颊上,还带着桌沿儿同款波浪花纹。 “颜老师,你这人真不厚道,真的,咱俩往后真是没法处了。”他撇着嘴,嫌弃的摇了摇头,“都说酒后吐真言啊,你就和我说句实话行不行?” 这人声音巨大,醉酒后尤其大,引着旁桌的人不时望过来,看笑话似的窃窃私语,颜司承对此不是很适应,想了想,起身走到了对面,在秦欢乐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什么实话?” 秦欢乐对这个距离很满意,配合着降低了音频,夸张的嘘声说:“你到底为什么找我?” 他身体醉了,可心还醒着,话一出口,便将目光锁定在颜司承的侧颜上。 颜司承顿了一秒,柔和的目光斜瞥过来,“你喝醉了,今天下午,是你来找的我,你不记得了?” “没劲!”秦欢乐两手一挥,用手指一下下点着颜司承的胳膊,“你这人真没劲!” 他拿脚尖踢了踢桌子腿旁边的一个纸袋,含混着说:“送给你的礼、物,忘了,忘了都,我不方便,你自、己拿。” 颜司承倒也配合,弯腰够起这个秦欢乐一直提在手里的袋子,几下剥开上头的封口,目光随之一冷。 秦欢乐却叫嚣着拍手,充满节奏性的喊道:“拿出来!拿出来!拿出来!” 颜司承眉头微微蹙起来,但和一个明显喝醉了的人较真儿,又显得自己失格,他手指在袋子里那顶暗红色的假发上,拨琴弦似的划了一下,哄孩子似的在秦欢乐耳侧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可是那天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不认识那个人,这事和我没......” “唔!”秦欢乐捂着嘴,u看书 .ukanshu 猛地站起身,意图十分明确,服务员经验十足的跑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就往洗手间冲去。 颜司承后半截话生生卡住了,面色却愈发疏淡谦和。 他掏出钱包,示意老板结了帐,直接穿了衣服,走到了店门外。 事情不是他开的头,但脚下的路却是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 他有时候也埋怨,为什么一定是他呢?为什么不是别人,别的任何随便什么人都行,但长长久久的,却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声音空旷回荡。 他的一生,仿佛只活了一天,余下的每一天,都不过是无穷无尽的重复着。 “想什么呢!” 秦欢乐恶作剧似的从后头撞上来,带着两人都一个踉跄,他又快速捞起颜司承的肩膀,朝着自己用力一搂,“这郁郁寡欢的小模样,难过什么呢?听我的,好好过眼下最重要,要相信明天只会比今天更难过!哈哈哈!” 颜司承见他撒酒疯,大敞着襟怀,只怕没一会儿就得感冒,好心的替他拉上拉链,又扣上帽子。 “哦!”秦欢乐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小鹿似的哀鸣,觑着眼睛去瞧对方,“颜老师,刚得到的消息,”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单位派我去西北出差,可我真的舍不得你啊,要不,你陪我去吧,啊?”他一把搂住颜司承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说,“看看你离开延平,还有没有这么多人,做!梦!” 城市梦游(25) 中午,银行人不多,只有一个窗口在办业务,其余的都挂了“暂停办理”的牌子。 醒目的电子屏幕上一遍遍闪过红色的数字。 窗口工作人员探出头来,向大堂经理招了招手,“李姐,这个103号的客人去哪儿了?你帮着吆喝一声啊。” 大堂经理回身向等候区寥寥无几的客人中扫了一眼,“是不是去洗手间了啊?你就直接叫下个号好了,万一那个人回来,再给她排在下一个不就得了,别耽误了其他客人。” 柜员点点头,一边按了叫号器,一边忍不住吐槽道:“说走就走了,刚才急得跟什么一样,两次三番的过来催,这人可真是奇怪。” 银行外面,一个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的女人,两手紧紧的将皮包抱在胸前,穿着高跟鞋的脚用力的踹着地面上,磕出轻浅的印迹。 那不过是一片水泥平台,上头鱼鳞似的凝着些固化的残雪而已。 偶尔有人从这边经过,莫不好奇的伸长了脖子,跟着瞄上一两眼,结果什么也看不着,便“哼”笑了一两声,很快走远了。 唯独那女人越踹越惊慌,因为地面上那张不阴不晴冲她窃笑的脸孔,已经跟着她好一阵儿了。 刚刚在银行里,她不过去饮水机用纸杯接了一杯水,低头的间隙,就看见这脸在脚下冲她挤眉弄眼。 她屏息没敢作声,怕旁人看出她的异样,可随着她的移动,或快或慢,那张脸始终“不离不弃”的伴随在她的脚下。 与往日不同,那张脸上的眉眼五官,居然越来越清晰...... 她捂着嘴尖叫了一声,又像被抹了脖子的鸡,戛然而至在自己的恐惧中。 她开始跑起来,向人多的地方疾步而去。 银行一街之隔的不远处,就是一处综合商场,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们正是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时候。 就忽然看见一个面色惊恐、披头散发的女人,连滚带爬的搅和进密密匝匝的人流中,把人流拌成了一锅絮状的蛋花汤。 女人开始有些癫狂了,她努力的尝试着使自己双脚离开地面,跳跃的笨拙而惊慌......离开地面应该就可以了吧,那张脸不是只在地面上出现吗? 她踩着几节石台阶,努力骑上了商场门口两三米高的彩色独角兽塑像,哆哆嗦嗦的去握那根尖角。 然而一回眼,就看见那鬼脸像张面膜一般,糊在了独角兽脸上,开玩笑似的,左边一眼、右边一眼的看着她调笑。 她手抖得像中了风,根本看不见纷纷上前举起手机拍她奇怪举止的路人,已经将这匹独角兽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了。 人群里还有一两个热衷于直播的,立马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朝网友们高喊:“快看快看,延平闹市,大白天的有女人梦游嘿!” 女人是根本听不见的,她早已被无法摆脱的恐惧笼罩着全部心神,此时手脚并用的站在独角兽的腰上,左右不稳的摇晃着,纵身一跃去够旁边那棵大树的枝桠,可双臂乏力,很快就直挺挺的从树干滑落到地面上,像一只受惊的猩猩。 这一下并没有摔疼她——周身的知觉早就被恐惧麻痹了,因为先于围观群众惊呼的,是地面那张网一般的“脸”,居然完整的将她迎入了它的微笑里。 刹那间,她只感到无尽的绝望。 她尖利而徒劳的嚎叫了几声,嗓音像被扫帚划过的沙土。 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比起拍视频拍照片,更紧要的是报警。 但已经来不及了,绝望早已山呼海啸一般将她没顶......在此之前,这张脸孔已经跟了她很长时间了:午夜梦回睁开眼时,就偎在她的手畔;独自一人上楼梯时,就搭在她的肩头;洗澡时,就趴玻璃搁板的水雾后头时隐时现。 可断断续续的,并没有到了这样让人无法摆脱的地步啊。 她不能睡觉,不能做任何日常的事情,好在众人皆知她憔悴于丈夫的意外离世,所有诸如面容憔悴、精神紧张等表现,也都在一个丧夫的女人伤心难过的合理范畴内被体谅与同情。 可谁又知道,她不是不睡觉,而是真的不敢闭眼啊,因为每次睁开,都会猝不及防的在某处看到“它”的如影随形,每一次的眨眼,都像重新开启了一部没有剧情的恐怖电影。 远处开始传来了警笛声,两个民警从警车上跳下来,快速向人流密集的方向跑来,边跑边喊:“让一让,让一让!” 但还没等拨开第一层人墙,人群由里至外突然集体爆发出一声惊呼,随后一阵惊慌失措的狼突豕窜,还有身体瘦弱的姑娘给推搡在地,险些酿成踩踏事故。 这情况可比预想的要危重,民警还以为是有什么暴力突发事件,一边拽起地上的小姑娘,一边打开对讲机向所里要支援,话还没说到一半,却愣住了。 溃散而去的人群将中间那个跌坐在地的女人彰显的如同一座碑塔。 她目光涣散的望着前方,一手执刀,一手攥着整束的头发,发尾处还连着血色淋漓的半片头皮。 血流顺着她血肉模糊的头顶,花洒一般喷溅满脸,睫毛被鲜血染红,角膜被鲜血染红......她终于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那张脸不见了。 心里一口气泄洪似的撤下去,她心脏一疼,眼前一黑。 秦欢乐“啪”的一下扣过手机。 单看新闻标题,他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再看到从路人那里流传出来的没有打码的现场照片,他已经完全肯定这个当街给自己剥头皮的女人,就是那位要跳楼的陈女士,陈宛平! 窗外是一片黄土高坡,身边用报纸半盖着口鼻睡觉的颜司承,一脸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然自若。 秦欢乐把口香糖咬成了阶级敌人,愈发迷惑不解了。 田公子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耿强父女俩就犹如一只密封焊死了的铁匣子,真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但百密一疏,也或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耿真叫毛万里的二舅妈稀里糊涂的逼出一句方言,居然为本案打开了一个细密的突破口。 孟金良将她的照片与信息发到了平坡县公安局,那边的同事也真是负责任,很快找来了有三十几年经验的退休老警察来辨认,得到的答案是:确实有印象。 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可再往下问,又没了下文。 老警察只说这个女娃曾经见到过,大约十年前,底下一个自然村里,两个寡妇打架,一个说另一个毒死了她们家的鸡,过了两天,又说毒死了她们家的猪。 在村里,鸡能下蛋,是一家人重要的营养来源,攒起来还能当成走亲访友的硬通货,而猪在好年景下,能成为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大年锦上添花的寄托和依仗,两者都是村民极为看重的财产。 两家里不依不饶,又都十分泼辣厉害,薅着头发就跑到了县里。 当时就是老民警接待的这起案子。 他回忆说,如果没记错,孟队发去的照片里的女人,就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叫樊玲,是个寡妇,而死了猪和鸡的那家女主人,好像是她们村的妇女主任,叫范穗。 当时情况乱成一锅粥,范穗言之凿凿的又叫了四五个乡里来证明,所有的证词都指向那个叫樊玲的女人为人不厚道,平日里心术不正,关键还“搞破鞋”。 众口铄金之下,老民警就提出来,到他们村去实地里看看情况。 可一直梗着脖子叫骂的樊玲,却在乡里们一致对外的指责声里突然偃旗息鼓了,冷着脸说不必麻烦老警察了,她愿意认罪,双倍赔偿潘家的家畜。 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凡村里的民事纠纷,打来打去,都是无疾而终的占大多数,为这些鸡毛蒜皮,大家伙也就都没当真。 “后来呢?”孟金良在电话里问。 老警察委实唏嘘了一下,“后来没过了半年多,村里叫一场瘟疫给‘端’了,一个村一共十六户,不到一百人,除了几个在县里上寄宿学校的孩子,还有两个不能自理、瘫痪在床的中风老人,剩下的都死了。” “什么瘟疫?” “什么瘟疫?到最后也没闹明白,那村子人少,出村的路又不大通,是过了很久才被暑假回村的孩子发现的,当时村里的鸡和猪也都死绝了,估计是鸡瘟、猪瘟之类的吧。” “真的是瘟疫?” “那不能错,没有打斗,没有伤口,各家财物都在,每个人都是穿戴整齐了,躺在自己家里的,哦,坟里也埋了些,可能是先一批不好了的,还在家的呢,基本每家都有草药的药渣,验过,是清热解毒的——村里人头疼脑热,大都喝这个方子。” 秦欢乐看着窗外,眉心打起了蝴蝶结。 鸡瘟猪瘟,也就是禽或猪流感,其实很少会传染给人类,但也有高致病性禽、猪流感导致人类感染并致命的病例存在......只是,微乎其微,几十年的病例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些个人。 而且体弱的老人幸免于难,却叫一众青壮年集体染病不治身亡,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孟金良再三确认,“所有人都对得上吗?那个樊玲呢?也死了吗?” 老警察反复斟酌了一番,“当时去现场勘查的同志是这么报的,但毕竟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你现在这么问我,我也不能百分百的打包票,只能说,应该是吧。” 年代久远,尸骨无存了。 孟金良再三权衡,不愿放弃这唯一的线索,刚和秦欢乐电话里提了一句,他那边就举起双手双脚表示,“我去!” 先坐飞机到省城,再坐火车往平坡县,找老警察了解了些当时的情况,如今两人又坐着客运汽车,一路颠簸着,往离那座覆灭的“树前村”最近的镇子上来。 风尘仆仆,好在颜司承竟无丝毫怨言。 这一点秦欢乐多少还是有些差异的。 颜司承向他解释,那晚之所以在会所的包间里,去掐假史鸣的脖子,是因为那人身上弥漫着宋子娴的气息,他出手不过是为了逼出宋子娴,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咱们不该是敌人。”颜司承说这话的时候眼含期盼,“如果这次出行,能让你对我多一分信任,我愿意尽拼尽全力。” 车身一个颠簸,颜司承的脑袋从右歪向左边——这人居然还有这么个弱点,怕坐飞机怕坐车,虽然没亲身试验过,但据他自己坦白,也怕坐船。除了那种四面漏风的“三蹦子”,任何密封的交通工具,一坐就晕,一晕就有点儿不省人事的架式,若是强行叫醒,则十之八九会吐个昏天暗地。 “拼尽全力”四个字应在这里,倒是陡然有了些两肋插刀的仗义托付。 秦欢乐向上挺了挺腰背,让对方一颗摇摇晃晃的脑袋,勉强够的着自己的肩头,不再伶仃漂泊。 他闭上眼,又想了想陈女士的事......事发时,颜司承就坐在自己身边,千真万确的千里之遥,难道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难道自己对颜老师的狐疑太过武断苛刻了吗? 客车一个急刹车。 颜司承整个人向前座飞出去,险些整个人拍成一张土豆饼,好歹被手疾眼快的秦欢乐两手合围着搂住,半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有气无力的问道:“到了吗?” 司机从车前查看了一下车况,跳上来扯着嗓子直接替秦欢乐回答了这个问题,“车坏了,开不了了,都下去吧!” “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我们下去怎么走啊,你......”秦欢乐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打了一个胡旋儿,uu看书 w.ukash又砸在自己的脚面上,眼见着一车人不仅没一个声援自己的,反而麻利的拿起自己的大包小裹,急赶着下车去了。 司机倒是个厚道人,没和他置气,耐着性子的解释道:“车趴下了,我得等公司来人接呢。你们要去的‘河后村’啊,就在前头不远,也就有个十来公里了,这沿路三四个村子,人家脚程快的,一两个小时就到家呀,哪个还有功夫在这儿瞎谝?天都要黑逑了!” 秦欢乐语塞,心想我又不是当地人,我脚程再快,也得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啊!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还请师傅给指条明路吧!” 司机听他口音,知道是外地人,问:“你没有导航吗?现在手机上不是都有地图吗?” 秦欢乐掏出手机来,“不瞒你说,有我自己的定位,但要去的那地方,还真没搜到。” 司机想了想,翻出一张车票,在背后像模像样的画了个草图,“你们两个大男人,找路应该不成问题,要是沿着这条大路走呢,估计得走到......” “唔!”颜司承捂着嘴,冲到路边干呕起来,脸色白得像纸,额角斗大的汗珠,叫夕阳折射的莹莹发亮。 “额......”司机住了嘴,脑袋往旁边一扭,朝路边的小山坡一指,“要是从这儿直穿过去,倒是能剩上一大半的路程,就是不太好走,还有片小果林子......不过赶在天黑前,肯定也就到了。” 城市梦游(26) 颜司承弱不经风的像个纸片人,秦欢乐受不了他一步一喘的挪腾,也不和他打招呼,直接冲到前头,一弯腰,把他背了起来。 两人都是长腿长脚的,真心的不好走路,秦欢乐肚子里没食儿,眼看着太阳西斜,荒郊野岭也没个人影,心里渐渐就急躁起来。 地上只有一条羊肠小路,被为数不多的行人踩的甚为潦草。 秦欢乐好几次踩得差点崴了脚,两臂向上一耸,止住了颜司承滑下来的身势,忍不住问了句:“颜老师,您老还舒服吗?” “嗯......还行。”颜司承用手帕给自己掖了掖汗,觉得自己这么勉为其难的hold在对方身上,四肢都不得伸展,也真是难为自己了,出口的话语一不留神,就带了些为难的矫情。 “嘿,这真是......”秦欢乐一呲牙,又把火气压了下去,看了看前头冒出头儿来的月亮,舔舔嘴唇,“颜老师,问你个事儿呗。” “嗯。”又是一声虚弱的回应。 秦欢乐喘了口气,又两手向上颠儿了一下,“你说到底哪一面儿才是真的你啊?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吧,你跟我这儿玩谦谦君子,第二次在局里,你又整高冷,第三次烤肉店门口装深沉,医院里又搞推心置腹那一套,把我忽悠的直迷糊,完了在街头呢,和我聊饺子,邀请我去你家跨年,那个纯真无邪哟,现在想想我都牙碜,然后那次陈女士出事,你把我带到你家,一层一层楼的讲那些过往住客的遭遇,那样子,嘿,又偏执又狠戾,跟神经病比也一点儿不逊色哈,在春天会所我就不用说了吧,现在还历历在目呢,说你丧心病狂不为过吧?今天好家伙,又病娇体弱是吧?” 他自己一口气说完,两手束住对方的大腿,突然反向一个扭转,将颜司承狠狠的摔了下去,见对方没有准备的在黄土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漾起周身一片尘土,弯着腰凑在半空中俯视着对方,“给句准话,到底哪个才是你啊?” 颜司承给呛得顾不上回答,先拿手绢掩住了口鼻,还是惹起了一阵咳嗽。 秦欢乐也累的够呛,就势坐下来,拿袖子抹了一把汗,向身侧啐了一口唾沫,嘀咕道:“怎么把那半瓶水给忘在车上了,要不是你冲下来吐,我也急着跟下来......真行......” 颜司承总算挥散了周遭的扬尘,眨眨眼,恢复了一派清明的样子,变戏法似的,脸也不白了,气儿也不喘了,估计一口气上个五楼都得跟玩儿似的了。 他眼里难得有了一丝迟疑,纠结了一下,才小声问道:“那......你喜欢哪种?”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两眼圆瞪。 “我是说,你喜欢和哪种人打交道?”颜司承赶忙解释了一句,又吞吞吐吐起来,“我这......我这不也是心里没有谱儿嘛,所以才......其实,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咱们都彼此真诚一点儿,坦诚一点儿,不是更好吗?这样,我也挺累的。” 秦欢乐看着对方一脸的“真诚”,都给气笑了,“感情是我逼着你跟我玩川剧变脸呢?行了,你给我麻利儿的站起来,自己迈步走吧,再磨蹭下去,咱俩这后半宿就撂到这儿了。”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还是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眼神试探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儿,临了又问了句,“你是身体真没事儿吧?不是就着我的话,又改走勉强自己的苦情戏了吧?” 颜司承站起身来,又伸手在秦欢乐面前,“我确实有晕车的毛病,但为了和你出来这一趟,一直都有偷偷吃晕车药,所以,没那么严重。” 秦欢乐心里说不上来由的一酸,他真的没看见对方偷偷吃晕车药。 算了,一路走来,从认识开始算,大家都是暗戳戳的彼此捅刀,都说跳蚤多了不怕咬,刀子多了,应该也是同理吧,很难说谁对不起谁,谁逢场作戏更多一点儿,稀里糊涂的一团乱麻,早已理不清楚了。 他拉着对方的胳膊站起身来。 恢复了正常行为能力的颜司承,极大的提高了两人的行进速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位老司机简图里标注的那片不甚茂密的果林子。 说是果林子,但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果子,叶子早都落尽了,唯有一株株光秃秃的树干,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秦欢乐一哂,顿下脚歇息,扯了下衣领,“以前不是有个望梅止渴的典故嘛,这光秃秃的,真行啊,我寻思着老司机说的什么果林,心里还指望来着呢。” 颜司承一手扶在树干上拍了拍,“要是柿子树,可能还有留下的余果,但这个应该是......” “这个苹果树!”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两人不禁顺着声音扬起头来。 苹果树不高,那小孩子不过和他们差着半个身位,穿的外衣又乌涂,缩在那里无声无息的,逆着月光看不清面目,冷不丁还当是个猫头鹰呢。 秦欢乐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分辨出什么特征,仅就声音听着像个孩子,仰头笑了一下,“这么晚还一个人在这儿玩呢,家里大人不担心啊?走吧,两个哥哥送你回家。” 那小孩子从怀里一掏,摸出个什么向秦欢乐怀里砸过来,“你不是要果子嘛,给你啊,大叔。” 大......叔? 秦欢乐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余光看见解放了天性的颜司承正在哪儿抿嘴窃笑,亮出大板牙将一个不大的苹果啃掉了半边,咬的汁水四溢——还挺甜的,他心里舒缓了些,想说自己要是大叔,那颜司承就是大爷! 颜司承抬头和蔼可亲的问:“离这儿最近的村子在哪儿?” 小孩子挠挠头,“你们要干嘛?” 就是这副让人如沐假春风的感觉,小孩子似乎更吃这套,明显对颜司承更友好,连说话也只对着他。 颜司承言简意赅,“找人。” 小孩子半天没说话,似乎在犹豫。 秦欢乐索性不吱声了,默默看着颜司承的表演。 果然,颜司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伸出手臂递过去,“给你,巧克力。” 秦欢乐难以置信的转过头来看他,“你有吃的你不早说?看我都饿成什么熊样了?” 颜司承回望过去,“你一路上只说你口渴,没说你饿了啊?” 秦欢乐示威的挺了一下肚子,那里空空如也的器官非常配合主人的“咕噜”响了一声。 好在颜司承的“贿赂”行为起了效果,那个小孩子抬手,向他们的来路方向指了一下,“那边,走出林子,就能看见了。” “那边?”秦欢乐不是特别相信,皱眉向自己明明走过一遍的小径望了一眼,“我们刚从那边走过来的,你确定是那边?我们刚刚怎么一点儿灯火没瞅着啊?” “爱信不信!”小孩子不乐意了,“那边有个岔路口,不熟悉路的人,肯定都要错过去的。” 秦欢乐抱臂扬看着他,“你听过匹诺曹的故事吗?” “行了,”颜司承推了他一下,“反正也不远,走过去看看吧。” “你不走吗?”秦欢乐却没有即刻转身,不放心的问,“天都黑了,快回家吧,啊,听话,我相信你指的路,不过我们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小孩子扭过脸儿去,看都不看他们。 秦欢乐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愤愤的迈着大方步猛走了几步,又一闪身藏在树干后头,往后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那个小孩子还蜷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声道:“这是属树袋熊的啊。” 颜司承劝道:“人家是当地人,路况比咱们熟悉,走吧,先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要是不放心,咱俩再折回来接他。” 这倒是个办法,他也就不再执拗,眼看着月色越来越暗沉,转身磕磕绊绊的往回走去。 这里和城市确实有着别具风貌的视野,一眼望过去都是雾蒙蒙的剪影,没有人工的电源装点夜色,瑟瑟冷风不时在半空中撩起一声口哨,满眼只有不容忽视的繁星点点,浪漫,也阴森。 往回穿出果林,路程似乎比来时更漫长,颇为走了一些时间,在秦欢乐耐心再次耗尽的边缘,颜司承突然抬手,向远处一指,果然,远处虽然依然没有任何光源,但借着月光,起起伏伏的已经隐约可见些低矮建筑的轮廓。 秦欢乐吊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下来一些,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终于不用露宿荒野了,我刚才都没好意思说,看见那孩子的时候,我本来都打定了主意,实在找不着,咱俩也一人找一棵树将就到天亮得了。” “你不像个悲观的人啊。”颜司承脚下不停,几步走到了停住的秦欢乐前头。 找到了村落,心里也有了着落,秦欢乐不自觉的挂上了真心实意的笑意,快步跟了上来,语气轻松的说:“像不像咱俩都说了不算,得事儿上看不是?回头你也醉一回,咱俩交交心哈。” 颜司承笑而不语,淡淡道:“我这辈子就醉过一回......再也不敢让自己醉了。” 进村的路弯弯绕绕,正所谓“望山走死牛”,看着不远的距离,居然又走了将近小一个钟头,才看到了一口水井,井沿儿上压着一块青石板,旁边倒扣着两只木水桶。 满满的生活气息,让秦欢乐更加振奋,可走了没几步,又猛地顿住脚,皱着眉头悄声问:“你觉不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颜司承想了想,“你是说,太安静了?可能村里的人没什么娱乐,都休息的早吧?” 秦欢乐掏出手机,“诶?”说着甩了甩手,“怎么没信号了?嗨,不管了,你看看,也才九点多,不算太晚吧?” 颜司承把准备迈步的脚又收了回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边,不了解民俗,如果你觉得有古怪,那我们就回去。” “回哪儿去,回树上去?”秦欢乐伸展了一下四肢,“来都来了,胡乱将就一晚而已,咱俩又不如花似玉,又不腰缠万贯,两个大老爷们儿,怕啥,走!” “你说了算。”颜司承小声应了句。 秦欢乐一抬手,“打住,你再换个频道,我不习惯这个言听计从的小媳妇款儿。” 话痨的目的,一部分也是为了壮胆。 话说回来,这村里也太静了点儿,一路走来,除了他俩的影子陪着,连条野狗也没瞅着。 不过现在壮劳力一般都外出打工了,大城市毕竟机会多,只要肯出力气能吃苦,收入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强,留下的只有老幼,少点儿人气儿倒也正常。 房子高矮错落,一眼能望到尽头,规模不大。 每家院前倒是都紧紧的掩着大门,不像是撂荒的空宅。 秦欢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头突突的直打鼓。 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场地,多半就是这村子的场院儿,场院儿中间一方木台子,旁边一棵枯树顶端绑着一个硕大的喇叭。 秦欢乐瞧见旁边一个独立的小平房,窗户上着板儿,房顶挂着小卖部的牌子,走过去屈指敲了敲门,“有人吗?买东西!”说完把耳朵压在门板上听了听,失望的冲着颜司承摇了摇头。 两人也没个明确的去处,在木台子上坐下来,略微歇了歇,秦欢乐抬手向刚来那边一指,“我去村口的井那儿瞧一眼,好歹喝上口水,不然真扛不住了。” 颜司承也跟着下来,“总这么端着也不行,还是厚着脸皮去人家里敲敲门吧,我带了些现金......” “那咱们分头......”秦欢乐说了半截又摇摇头,看书 .ukansh“不行,我心里打鼓,咱俩还是别分开吧。” 正说着,余光看到什么一闪! 秦欢乐和颜司承同时指向彼此的身后,喝了一声,“诶,等等!” 说罢,又一起转身望向自己的身后,很快周身一阵电流窜过,随着他们的呵止,僵在原地的人影约莫得有十几个,还有几个原本已经藏起来了,可又自己缓慢的重新露出头来。 一滴冷汗,顺着秦欢乐的额角滴落下来,好在后背牢牢的靠着颜司承,方不至于觉得太过孤立无援。 那一个个人影都离得不远,定睛一会儿,也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每个人都穿着板正利落的家常衣裳,倒没什么特别,可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个与肩同宽的巨型娃娃脸面具,活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抱鱼福童。 娃娃笑容可掬,憨态难掩,粉嫩的脸色,还画着对称的红脸蛋儿,头上扎两个丸子,咧着嫣红的嘴角,弯弯的眉眼既喜庆,又童真。 可十几个姿势僵直保持不动的人影,带着一模一样的面具,一起自四面八方窥望着他们,就有点儿让人喜庆不起来了。 秦欢乐警戒的扫着周围,呼吸都沉了,胳膊肘顶了下颜司承的腰侧,悄声说:“那个......你不是有特异功能嘛,瞅瞅,到底是人是鬼啊?这人有人的打法,鬼有鬼的打法,策略可不一样啊。” 城市梦游(27) 还没等颜司承回答,对面的大头娃娃堆儿里就有人高喊了一声:“你们哪儿来的啊,是人是......鬼?” 这......应该还不至于贼喊捉贼吧。 颜司承两手上举,温润的声音比秦欢乐那个欠登儿的更容易取信于人,“我们迷路了,想在村里借宿一晚,我们都带着身份证呢,不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红口白牙的倒是不好说,刚才出声的那个人大概是一群人里的权威,很有代表性的接口问道:“迷路?你们原本要去哪里?” 秦欢乐眼睛一闪,“原本要去河后村,谈建立特色民宿的事儿,可在公路上,客车趴窝了,司机给指的道儿,哦,对了,在果林里,还有个小朋友,让我们走这边......” “哦,是这样。”那人听着年纪很大了,大概总得有个五六十岁的样子,闻言踟蹰的看了看左右,像是在无声的征求意见。 他身旁不远处一个瘦弱些的年轻女人声音响起,“都是过路的,也不容易,我看就收留他们吧,啊?村长?” 原来是村长。 秦欢乐试探性的向前迈了一步,“我们就借住一宿,看看哪位乡亲家方便,天一亮就走,保证不给大家添麻烦。”他没提钱,怕反而引起不必要的觊觎,人心原本纯澈,若有了欲望,反倒容易沦陷。 村长抬手向两侧压了压,“都回去吧,没事儿了,别给大家添麻烦,这俩人就去我那儿吧。” 他身后一个人随着话音拽了拽他的衣角,“统共火柴匣子大的地方,翻身都费劲,容得下这些人嘞?” “瞎婆娘,不去咱家,那你说去哪儿?”村长一手拂掉她的手。 秦欢乐这才看见,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手套,也就是说,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裸露在外的皮肤,心里更加疑窦丛生,大脑快速运转起来,在记忆库里跑了个遍,不记得这一带有什么关于放射性物质的报道啊。 二皮脸善于打蛇随杆上,见众人都悄无声息的散去了,秦欢乐紧紧拽着颜司承的胳膊,朝着老村长的方向走过去,边走边小声嘱咐道:“要是一会儿有什么问题,我掩护,你什么都别想,撒丫子能跑多远跑多远,记得啊,这是策略。” 颜司承却没说话,黑暗中眼神微微泛起一丝波澜,倒显得比刚才更阴沉一些。 那面具质地光滑,反光效果奇佳,这黑黝黝的荒村月下,越离得近处细瞧,越觉得诡异难言。 还差几步到近前的时候,秦欢乐已经掏出烟来,两手递上前去,“真不好意思,大晚上打扰你们,不过你们村儿的防范意识真是没得说,心也齐,要不是我和乡亲们心贴心,离的老远就感受到大家的善意,你看,非得吓出个好歹来。” 村长从善如流的接过烟,却从下巴底下的缝隙里伸上去,显然是别在了耳朵后面,秦欢乐这才发现,那大头娃娃不是面具,而是一整个头套,此刻巨大的头套掩盖掉了他的动作细节,秦欢乐也只能靠揣测来完成他隐匿其间的动作了。 “你们是北方人?”有来有往了,村长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是是,”秦欢乐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压惊,眼睛一转,又笑道,“咱们这头套哪儿买的?真喜庆啊,摘下来我也试试呗,以后发展起旅游来,没准儿还能成为民俗特色的一个亮点呢。” 他说着,伸手就去够那头套。 村长快速的向后面一闪,“诶,摘不得!” “哦?”秦欢乐无法透过面具,准确的接触到对方的目光,更不能窥看到对方的表情,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是有什么特殊的风俗?嘿嘿,我们初来乍到的,还请教教我们,免的不了解,再犯了忌讳。” “那倒不是,”村长向旁边的小路一示意,“去我那儿,咱们边走边说吧。” 几人一起顺着一条窄道往村子深处走去。 村长老婆远远的坠在后头,颜司承几次停下脚步来等她,但没走几步,她又自发的离得远了。 村长边走边说道:“最近村儿里不太平勒,犯邪祟,特别是夜里......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黄狗子他娘给请了个卦象,那观里的道长支的招儿,让遮上脸面,不和邪祟面对面,对方也就无可奈何了,让你们......让你们见笑了。” 秦欢乐“哦”了一声,尾音里侧头去看颜司承的眼睛,毕竟在某些方面的造诣上,对方比自己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颜司承却牛唇不搭马嘴的轻声问了句,“咱们这是什么村?” 村长两手背在身后,走久了背部有些弯,顿了一下,答道:“果木村。” 秦欢乐又等了等,却发现颜司承问完这个问题,又开始沉默着装鹌鹑,不知道这人到底是麻木还是心大,愤愤的腹诽一番,碍着村长老婆跟在后面,表情也不好太过夸张。 “到了。”村长推开一扇院门,门口两棵矮树,只有枝桠,半戳在院墙上,门里头规规整整的一个小院子,紧里头是两门的砖瓦房,房顶两边还修了檐角,青瓦向两侧飞升出漂亮的弧度,十分赏心悦目。 秦欢乐抬头看了看,不住的点头,悄声向颜司承说:“来之前,还以为这边的人都习惯了住窑洞,没想到也是砖瓦房。” 空旷的院子留不住秘密,声音显然流进了村长耳朵里,他倒是不见外的插言解释道:“靠坡的也有住窑的,只有我们村地理条件不允许,都住了砖瓦房了。” 他老婆关上了院门,绕了半圈儿,又来拉他的衣角,别别扭扭的也不吱声。 村长便问两人,“杂物间,只有干草,再铺上旧被褥,能将就吗?” “能,能遮风就行。”秦欢乐扯着默不作声的颜司承跟着村长往旁边走,刚到门口,肚子又不争气的响了一声。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村长没寻思对方还有这个需求,领都领回来了,又不好意思装听不见,向他老婆道:“准备些吃的去!” “别麻烦了!”秦欢乐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真心实意的乐出了一朵花,该说不说,除了至今也难以让人直视的两个硕大的娃娃头套,村长两口子的言行还是算的上友善的。 村长老婆这次倒没再纠结,很快在院子里支上了一个小折叠桌,陆陆续续搬出三四个装的满满登登的盘子来。 秦欢乐原本觉得此情此景,能有俩馒头已经不错了,没想到对方还热情的排出了席面,心里想着走之前一定给老两口多留下些钱聊表心意,一边说“够了,吃不了这么多”,一边走上前去,觑眼看了下,神情又莫测起来,回身下意识的去看颜司承。 颜司承站在刚刚的位置上没动,只说了句,“我不饿。” 这就有些骑虎难下了,没出息肚子叫的是自己,人家拿食物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真心阻拦,等东西摆上了桌,却发现是馊的......此时再说不吃,是不是打脸打得太快了些? 村长老婆这时候倒来了热情,一个劲儿的招呼着,“你吃啊,别客气,都是我孩子来看我们时带来的,城里的呢。” 秦欢乐脸上像刚打了肉毒杆菌头两天的龚蓓蕾,僵得像石头,讪笑了几声,决定转移下话题,“咱们村没通电吗?我看家家户户都没有亮的。” 村长刚刚就在墙根儿的矮凳上坐下来了,抬手在头套脸上挠了一下,“有邪祟,不能见亮。” “哎哟,瞧我这记性!”秦欢乐一拍手,“我还说落下了什么想不起来了,那个,我们要去那片果林里找那个指路的孩子呢,大晚上的,可别有什么危险,家里人肯定着急了。” “我知道那娃,已经回来了,刚刚在场院儿看见了。”村长回答。 秦欢乐闻言连忙仔细的回忆了一下,难道是自己太紧张了没有留意?还是那孩子一回来也带上了头套,所以自己无从辨认? “你吃啊!怎么光看着。”村长老婆歪了一下头,语气似乎颇为不解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对这个饥肠辘辘的后生如此没有吸引力。 秦欢乐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亏得自己脸皮厚,暗地里屏息憋红了脸,弯腰捂着自己的肚子愁眉苦脸道:“不行啊大娘,我这胃痉挛犯了,可能冷风吹多了,寒气大,哎哟,我得缓缓,不能吃东西了。” 他余光又瞥一眼桌上那只已经发黑了的整只烧鸡,以及摞成宝塔样的发霉糕点和干瘪的橘子,又有点儿觉得对不起两位老人,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想来肯定是不舍得吃,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要不喝口酒?”村长老婆忙关切的问道,“我家里有白酒,来一口暖暖胃?” 秦欢乐实在没掩饰掉那一丝犹豫,但村长老婆已经返身回屋里,片刻端出一个小瓷酒盅来,小心翼翼的递到秦欢乐手里。 有了前车之鉴,秦欢乐的狗鼻子霎时上线,先谨慎的凑在鼻子边闻了闻......别说,酒味虽然像挥发了似的淡了些,可却没什么怪味,又在嘴边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就将剩下的大半杯递了回去,“不能多喝,刺激胃。” 村长站起身,在身上拍打了两下浮土,“行了,没事就早点儿歇着吧。” “好嘞!”秦欢乐热情洋溢的呼应了,忙拉着颜司承走进了旁边的小屋子,几乎与此同时,隔壁也响起了关门落锁的声音。 说是杂物间,倒也没多乱,可能只是空置久了,空气里有股淡淡尘土味儿。 挨着窗边垫了厚厚的一层干草,另一侧的木柜子上,有几个苫布盖着的铺盖卷儿,说实话,味道也都不怎么好闻。 两人只铺了一床褥子在草上,靠墙坐了,另一床被子勉强搭在膝头,凭借好身板,应该抗一晚也没太大问题。 “我是没什么问题,你行不行啊?要是不行,就老实说,我跟那位大叔再去借点儿柴火,看能不能在屋里拢个火盆儿。”秦欢乐看了看颜司承,见对方眉眼间难掩疲色。 “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弱,”颜司承勉强挤出一丝笑脸,“这......” “嗯,你说。”秦欢乐偏着头看他。 等了半天,颜司承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秦欢乐颇为无语,这种时候突然发自肺腑的觉得呱噪的龚蓓蕾也并非一无是处,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眼下这种情形,真想能有个拌拌嘴解闷的同伴儿来消解一下内心无处安放的不安。 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酒意上涌,一安逸的坐下来,他的意志就渐渐不受控制的涣散起来,闭上眼,“切”了一声,嘀咕道:“这才是你的本性吧,我让你表现真实的一面,你就翻腾出个闷葫芦来对付我......” 对方没有回应,他歪了歪头,在身侧的肩膀上找到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自娱自乐的嘟囔着,“邪祟到底是个啥,你拿眼神白楞我,我也没敢问呐......诶,你说那么大个头套,他们一个个的都不嫌沉啊,晚上不能摘,那明天一早应该就能看到村长长什么样子了吧?这一个村儿都一张脸我可受不了,就算知道是好人我也受不了,心里‘咯噔、咯噔’的倒个儿......”他吧唧了一下嘴,声音更含混了,“这村儿可真是透着古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风俗真是和延平不一样,你说我要是明天和他们打听耿真......不是,打听樊玲的事儿,他们能知道吗?” 他说到后来,已经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了,心里却一直强绷着一根弦儿,直到隐隐约约听到颜司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睡吧”,那根弦儿才松弛下去,很快陷入了黑甜的酣睡中。 也许是太累了,这一觉竟然完全没有做梦。 秦欢乐皱着眼皮缓缓眯出一条缝隙,u看书.uukansh 迎接他的却并没有刺目的阳光,窗外一片漆黑,带着夜晚独有的气息。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颜司承——仍然闭眼睡着,忙放轻了动作——没想到睡了一觉,天还没放亮。 给对方掖了掖被子,他腰背十分酸痛,虽然已经没有了丝毫困意,但还是决定再强迫自己睡一会儿,保持和对方一样的节奏。 半个大头娃娃的剪影映在窗棂上,秦欢乐已经微眯的眼睛猛地睁开,霎那间胳膊上细细密密的给惊出了一层颤栗。 精神瞬间彻底清醒过来,他环视一周,没见到什么趁手的家伙什儿,只好在被子下面,将手按在了腰带上隐秘挂着的小型电击棒上。 那半个头套鬼魅似的降下去,就在秦欢乐暗自松了一口气的间隙,又听闻一声细微的“吱哑”声,在静谧的黑暗中让人心头一紧,接着房门便被推开了一个缝隙,半个娃娃头探了进来。 秦欢乐头皮都有点麻了,他真的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笑容诡异的头套,犹豫了一下,还是装作睡眼惺忪的问了句,“谁呀?” “你醒了?”村长老婆的声音响起来,“总算醒了,我这还担心呢......你、你们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我都来看过你们好几次了。” 秦欢乐一愣,只觉得自己所有怪异的第六感都不是空穴来风。 原来不是天还没亮,而是天又已经黑了? 城市梦游(28) 陌生的环境,诡异的氛围,不见天明的隐忧,耽搁的行程,腹内空空如也的损耗感,面前至今不知道真面目的老妪...... 内心的不安全感,无节制的肆意生长着,盘踞占领了秦欢乐最后一丝理智,他再也没办法嬉皮笑脸的和对面的人拉家常、扯闲篇儿了,甚至,他连多一句话,都没办法完整的表达出来。 住树上也好,住路边也好,两脚血泡走到天明也好,他都认了! 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梦魇般的地方。 他勉力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肌肉动作,手已经顾不上矜持,直接去推身边的颜司承。 “你醒醒啊!醒醒!” 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他紧张的望了一眼村长老婆,舞台剧演员一般干涩的打了个哈哈,“瞧、瞧这累的,睡得也太沉了,这么着都不醒......” 他换做两手一起推摇起颜司承来,一边递进着加大了力气,一边交替着去拍打他的脸颊,顺便借着这个动作,探到对方鼻子下头,试了试呼吸......还有,又压在对方颈侧......也有脉搏。 秦欢乐实在没法子,他这一轮大张旗鼓的操作,不一会儿就引来了另一个大头娃娃的到来。 村长背着手,月光照在他藏蓝色缎面的衣服裤子上,盈盈发亮。 秦欢乐叫这不同寻常的打扮晃了眼,又低头一扫,看见村长老婆一双黑缎面的翘头鞋上,不仅绣了祥云莲花,还夸张的缀了一圈儿米粒儿大的彩珠儿......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将颜司承生拉硬扯的扛在肩上,只是虚浮的脚步才迈了一下,就一个虚晃,难堪负荷的单膝跪在了地面上。 村长原本是在窗外伫立着,这下倒有些惊诧的靠近了过来,不解的问:“既然错过了时辰,就再留一天嘛,急什么?我们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又不收你啥费用,急吼吼的,是有老虎在屁股后头赶你们?”他语气生硬的去扯他老婆,“走吧,别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么一觉起来,看咱们倒成了恶人了。” 村长老婆两手在半空中进退维谷的空比划了两下,瞧瞧这边,又看看那边,最终只得叹了一口气,“还想着你们多留了一天,正好赶上我们村的聚会,可这、这话是怎么说的诶,怎么和昨儿.......不一样了?我瞧着这后生身子骨儿发虚呢,那......” 院子里一声刻意的咳嗽。 村长老婆抬脚迈出了门槛,尴尬的嗫嚅道:“那你们路上小心吧。” 秦欢乐一愣,下意识的问了句:“你们村里有活动?那你们穿成这样是......” 村长老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后知后觉的说:“哦,你说这个,是,我也觉得花哨了些,可我儿子给买的,非说好看......不说了,你们忙吧,我们也去准备着该走了。” 秦欢乐牵扯了一下嘴角,咬着牙,又一使力,奈何肩膀上扛着的这货不像个清秀的老师,倒像是定船的铁锚,他表情都狰狞了,可就是挺不直膝盖。 村长老两口都在院子里看着他俩。 秦欢乐实在没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放下颜司承,自己翻面半跪下去,企图将对方背起来。 结果依然如故,翻来覆去,就是没办法体面的将他挪运出去。 他负气的放下了对方,果不其然,立马浑身轻松的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对方的腿,暗地里想着,不然直接拖着脚拖出去? 一方无计可施,一方隔岸观火。 门槛拦出了两个各自尴尬的区域,挨着刚才的一番折腾,彼此都不好接话,只能短暂的静默下来。 一个大头娃娃的头顶沿着院墙外一路逶迤而来,一个女人的身形很快显在大门口,也不见外的直接走进来,“村长,怎么还不走?大家就等你呢,你不去咋开始嘞?” 村长向屋里无声的示意了一下。 那女人惊奇道:“还没走?我说嘛,原来是因为这个耽搁下了,嗨,这有啥,两个小兄弟一起去就是了嘛,大家昨儿都知道他们来了,没事的,走吧。” 她走到屋门口,晃着憨态可掬的头套,一手扶着门框,扯扯自己的衣裳,“走啊,昨儿不是挺能说的嘛,现在还腼腆上了,哦,不认识我了?瞧你这记性,昨儿不是我第一个开口求情让你们留宿的嘛,忘了?” 秦欢乐干笑了一声,一时形容不出内心火烧火燎似的感受,见对方成员又多了一个,只得状似无奈的向旁边一指,“我记得,还有大叔的好意,我都记着呢,这不,你瞧,我朋友也不知道咋了,这昏昏沉沉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生了什么急病,我嘴笨,没表达明白,就是心里急得厉害,好像让大叔误会了,我是想着赶快带他去医院挂个急诊瞧一瞧呢,这位姐姐,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医院吗?” 村长老婆“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你看你这娃,咋不直说嘞!” 女人也笑了,走上前来,半蹲下瞧了瞧颜司承的面色,忽然回身急道:“哎呀,大姐,不会是撞了什么......”她抬手在头套的嘴部捂了一下,忽然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 是啊,自从来了这里,人家早就给过警示的,难道真的是因为颜司承有灵异吸铁石体质,撞见了什么不成? 这么想着,心头狂跳的野兔子也渐渐收住了蹄子,那自己白闹了这么一出,真是冤枉房主了? 秦欢乐倒不是轻信了这女人信口猜测的几句话,只是想想确实有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对眼前几个cos爱好者的疑心指数降了些刻度下来。 他试探的跟着蹲身下来,“大姐,那有什么消解的法子吗?” “法子?方子倒是有一张,你要是信的着,就试试?”女人语气也存着商量,态度颇为诚恳。 村长老婆听到两人的对话,回身推了一把丈夫,小声埋怨道:“倔头!人家是担心兄弟嘞,不是冲你,你还不进去给找方子,救人要紧!” 村长“哼”了一声,却转身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误会一解除,村长老婆也不扭捏了,回身进来,立在那个女人身后探头看了看,“你这兄弟,是不是昨儿夜里偷偷出门去了?我们不是嘱咐过嘛,不能和那东西照面嘞,要出事的!” “这......”秦欢乐给问的一愣,他确实是睡着了,完全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再说颜司承是个什么性格秉性,他多少有点儿数,若说他没出去过,还真是不敢打这个保票。 对方也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安慰道:“别担心......”那头村长已经递进来一碗黑色的药汁,她接过来,就要往颜司承嘴里灌,“吃了这个就好了......” 秦欢乐眉头一跳,赶忙接过碗来,客气道:“我来,哪里好意思麻烦你们喂。”自己装模作样的吹了吹,借着由头一嗅,差点儿吐出来,一脸懵懂天真的问道,“唉呀妈呀,大姐,这是啥,怎么这么腥啊?我不懂,你别笑话我。” 那女人却端出了长辈的语气,“良药苦口,想不想你这兄弟赶快好起来吧,你就直说!” 已经逼到这个地步,走又走不脱,秦欢乐一只手紧紧的抓着颜司承的手腕......这人这么些年容颜不老,能力奇异,没道理这么容易折在这里吧?那岂不是对不起他的人设......而且,就在他们说话间,陆陆续续又走进几个身材各异的村民,头上的娃娃头套一模一样,姿势统一的朝房间里面望过来,七嘴八舌的催促道:“咋还不走?都等着嘞!” 秦欢乐心一横,怕什么,左右有他呢,就算颜老师有个三长两短的,阴曹地府也罢,鬼界秘境也罢,他左右陪着一块儿去就是了,是他带着人不远千万里来的,是走是留,他总归和他共进退就完了! 他东北人的生猛劲儿上来,下了决心也不磨叽了,两指掐着颜司承的下颌关节,一碗泛着鱼腥味的粘稠浆液就这么一股脑儿的灌了进去。 等了片刻,颜司承的眼珠果然微微的动了动,但并没有睁开眼睛。 外头催促的声音更急了,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症!得缓一晚上呢,早上就好了,你守着也没用,和我们去场院儿吧,有宴席呢!” 村长老婆也笑道:“是嘞,都多久没吃东西了,我家没啥可口的,你跟着一起去吃点儿饭再回来守着吧,可别等你兄弟醒了,你又饿倒了。” 这话是说到他心坎儿上了,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两天没进水米了,颜司承过了一宿顺利醒过来还好说,要是又因为什么耽搁下来,他有自信能靠吃空气保护两人安全吗? 秦欢乐看了颜司承一眼,意志一动摇,终于被半拉半拽的拖到了场院儿。 和初来那日不同。 场院儿里此刻热闹非凡。 一打眼儿,估计聚集了得有百十来人,个个打扮亮丽,身形雀跃,而最使秦欢乐一阵安心的是,场面再不是一片鸦黑幽暗,而是亮起了无数盏蜡烛,将整个场院儿衬托出了些年节的喜庆气氛。 光亮本身就能使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连那百十来个同样的娃娃脸头套,也释放出了些许善意。 秦欢乐自嘲的想,人的适应能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一张张各式木桌拼成了一个“回”型,上头郑重其事的摆放着各式造型颇具仪式感的食物,村长被拥进了最中心的位置坐着。 秦欢乐情绪渐渐被周遭感染,随波逐流的被分不清甲乙丙丁的村民敬了几杯酒,酒劲儿没一会儿翻腾上来,脸上开始也见了笑模样。 村长一抬手,枯树顶上的大喇叭里飘洒出阵阵欢腾的音乐,乡土感十足,还别说,有几首,秦欢乐年轻的时候还真听过呢,哈哈,果然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哈哈,果然流传沉淀下来的,才是经典,哈哈哈...... 秦欢乐摇摇晃晃的举着酒杯到村长身边,一弯腰,鞠了个躬,“大叔,感谢收留,今天让你不高兴了,你别我和计较,以后记得你在东北有个大侄子,啊!来东北找我,我好好的招待你!” 村长没说话,但秦欢乐看着对方喜笑颜开的娃娃头套,欣然觉得对方一定接收到了自己的诚意,一口闷了杯中酒,又去敬别人。 周遭乱起来,人们载歌载舞,往来穿行,顶着同样的头套,带着同样的笑容,食物成山,烛影摇曳,一切的一切,宛如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 所有人开始自发的手拉手绕成了一个圆环,一个村民拉着秦欢乐笑道:“我们这儿热闹吧?要不你就留下别走了。” 秦欢乐是发自肺腑的愉悦,那种无法言说的快乐使他整个人陶陶欲飞,他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好”来,但身体最深处又有个虚影的自己冷静的沉声喝道:“不行!” 行! 不行! 两个声音重影似的在体内彼此撕扯,挣扎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一愣,怎么好像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呢?可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只是抑制不住欢愉的随着身边的人群不知疲惫的跳着、唱着。 蜡烛橘色的暖光把一切映照的朦胧不清,一个村民穿越人群,牵着一头羊走到了中心,恭敬的递了一把砍刀给村长。 周遭霎时安静下来,uu看书.ukanhu.co 宛如收放自如的机器。 村长也不多言,执刀一挥,干净利落的砍下了羊头! 羊头骤然与身体分割,犹未察觉,骨碌碌的滚出去老远,才张开嘴,凄厉的哀嚎起来。 那是声音凄绝悲戚,穿透夜色,直达冷月。 连周遭摇曳的烛光,也似乎跟着褪色成一片哀切的茫白。 秦欢乐茫然的垂下头去,视线迷蒙的发现自己的双手上,蜿蜒曲折的青色血管,竟然变成了乌黑色......他咧嘴笑了一下,一头栽向地面,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天仍然漆黑。 身边没有了颜司承。 秦欢乐恍恍惚惚的坐起身来,想要去找找对方,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呆滞的望着窗外的月亮,一颗一颗的去数周遭的星星。 村长老婆推开门走进来,“醒了?昨晚喝多了吧?睡到这个时候,到底是年轻人啊。” 秦欢乐收回目光,在昏暗中望向那个已经熟悉适应了的头套,很有几分亲切感,鬼使神差的问:“这头套......能给我一个吗?” “你说这个?”村长老婆一拍手,“你等着,我这就去......” 屋子忽然一震,很快外面开始隐约有哭号声传过来。 村长老婆惊慌的立在当下,就见村长从院外跑进来,喊道:“快,有人动了井上的石板!” 城市梦游(29) 秦欢乐独自怔忡了一会儿,也跟着站起身,梦游似的往外头走。 看不清脚下的黄土路,只有步履焦急的村民,不时从后面越过他,匆忙往前急行。 村口的那口水井四周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纷纷向里面观望,又不敢真的上前,蛇蛇蝎蝎的彼此推拉着,仿佛对掩身于群体中有某种天然的安全感。 没有人理睬的秦欢乐,幽魂一样飘在人群最边缘,手腕上突然一紧,被身后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握住,不容质疑的强力拽着背离人群向前走去。 “你......”秦欢乐犹自懵懂。 身边的声音低沉的说了一声,“别回头!” 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随波逐流的和这个人疾步向村外走去,两人大步流星,没一会儿,已经离开人群很远的距离。 身后爆发出一声集体的惊呼,紧接着,各种哭喊声纷至沓来,越是看不见,想象力越是无限蔓延演化出各种极端惨烈的可能,那些椎心蚀骨的哀嚎哭喊,透着绝望前的哀鸣,使人闻之胆寒。 有那么几个瞬间,秦欢乐隐隐动摇了,他很想看看背后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果木村,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但那只烙铁一般的手,却不给他任何犹疑的机会。 离的越远,那股诡异的吸引力约悄无声息的淡化下去。 他脚下不停,头脑也开始有了一丝清明。 两人都没有说话,周遭的黑暗使人精神上始终戒备着,黑幕像是恐惧最好的屏障,谁也不敢出声惊动这暂时的安宁。 出了村,很快就见着了那条坡路,走着走着,眼前偶尔熟悉,偶尔陌生,唯有星月不变的指引在前方,撒下讳莫如深的光亮。 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终于重新走上了公路,拦到了一辆往平坡县方向的货运汽车。 秦欢乐坐在汽车的翻斗里,挤在一群笼装的鸡鸭鹅中间,终于在油尽灯枯前,看到了地平线泛起的久违鱼肚白。 梦魇终于醒来了吧? 他精神、体力都极度疲惫,靠向身旁的肩膀,安心的睡了过去。 再站到县里的街市上,秦欢乐很有种恍然隔世的梦幻感觉。 他没问颜司承是怎么引开众人的注意力,将他救出来的,那些过于诡秘的细节,他实在无心一一了解清楚,何况就这么平白待着,生理上还时不时的有点儿犯恶心,恐怕要缓很久,才能消解掉内心的这片三室两厅的阴影。 两人开了间酒店房间洗澡休息。 颜司承在给手机充电,顺便刷看着上面的信息。 秦欢乐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很是愣了一下......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坐在充裕明亮的阳光下,会有那样让人内心向暖的剪影。 他从小内心敏感忧郁,却并不是一个纯粹黑暗的人,尤其随着年龄渐长,每当双腿向下泥潭深陷的时候,他都会奋力的拉扯自己凑向有光亮的那一侧。 他一时有些惶惑,难道这世上真有甘于沉湎于黑暗中的人吗?那该是经历过怎样痛彻心扉的的绝望啊。 颜司承余光瞥见他出来,却迟迟没有动作,有些好笑的转过头来,举了举手机,“攒下好多课,回去要加班了。” 秦欢乐冲着他没心没肺的咧出一个巨大的笑容,随即才继续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上的水迹。 颜司承不太肯定对方的意思,略微回想了一下他刚刚定睛的视线,追问道:“看什么呢?” 秦欢乐将湿毛巾随手扔在自己的床上,“看阳光!我长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觉得阳光是一件多么让人珍视的东西,这段时间心里阴的都长苔藓了,看着阳光就有点儿魔怔,不用理我。” 颜司承了然的点点头,“谁心里还没有点儿苔藓呢,可靠近光明和温暖,毕竟是人的本能,尤其失而复得时,最容易让人难以自拔......” “哎哟,又不是属韭菜的,还难以自拔!”秦欢乐嘻嘻哈哈的混了过去,心情倒确实有种劫后余生的愉悦,快速套上外衣,向门口走去,“说感谢的话太见外了,但这次的事儿我记心里了!” 颜司承的面目在阳光下分外和煦顺眼,“很多人都不把‘一起’当成个承诺,咱俩一起来的,就必须一起离开......” 说这种话太难为情,不符合秦欢乐惯常嘻嘻哈哈打嘴炮的路数,他连忙半垂下头开门往外走去,“行了,心照就行了,说直白了牙碜!你休息吧,我去楼下买点儿吃的,难得来一趟,不吃点儿羊肉泡馍可真是不能够,回去睡觉都能给自己后悔醒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的走出来,也不管颜司承在后面再三问要不要陪他一起,一直都坐进了小店里面,才回过魂儿来,大骂自己至于的嘛,怎么就这么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一丁点儿好,小时候缺爱的人怎么受些小恩小惠就把持不住自己呢,心坎子上一股股的浪潮奔涌,恨不得立刻来个涌泉相报,才算还了人情安了心。 他不想让对方察觉出什么端倪来,徒增笑话,好歹是顶天立地一爷们儿,以后事儿上见就完了! 老板从后厨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秦欢乐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不挪窝的盯在那上头。 可老板却在他前面那桌边上顿了一下,放下了被秦欢乐视奸了半天的美食。 原来还没到自己的。 秦欢乐饶有兴味的观察着本地人的吃相,打算先被感染一下,再蓄势待发。 “诶?”这一看不要紧,他瞪着眼睛站起身,一屁股坐到了前面那桌,对着正吃的酣畅淋漓的中年男人惊讶的说,“大哥!怎么是你啊!” 那位大哥茫然的抬头看了看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在脑内回流出来,又听着是外地口音,还当自己遇到了骗子,目光立即警惕起来。 秦欢乐连忙指指自己,“我!是我啊!”他把左右脸都最大限度的在对方面前展示了一遍,“不记得了?那天坐你的客车,要去河后村来着,后来......” “哦,”司机大哥表情松懈下来,“是你啊,想起来了,还和一个后生,挺白的,是吧?记得了,咋?落车上东西了?” “没有,就是看见你高兴!”秦欢乐瞬间如同打了鸡血,“我这晚上的飞机就走了,又能碰见你,你说是不是缘分?嘿,大哥你别和我客气,我这人就是这么豪爽大方,今天你这碗泡馍,我请了!” 司机还是第一次听人夸自己豪爽大方就请碗泡馍的,摸不清对方的套路,连连推拒,“不用不用,这是我小姨子家开的店,要不......要不我请你?” “行!”为了显示自己豪爽大方,秦欢乐干脆利落的答应了。 司机干笑了一声,不知道咋吃个泡馍还能有场飞来横祸,尴尬的又埋头吃起来。 秦欢乐干脆招呼着老板把自己那碗泡馍端到了这桌,倒了点儿陈醋,又舀了满满一勺辣油,状似不经意的问:“那天你给我们指的路,我后来在地图上搜索了,没查着啊,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片果林子是在哪个地段?那天你车趴窝的具体地点,你还记得吗?” 司机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说:“你说啥呢?你俩下车的地方......我真是不太记得住了,我当时还纳闷,那荒片子,可咋走啊。” “不是,当时不是这样,”秦欢乐放下筷子和他掰扯,“是挺荒的那地方,不过你还给我画过个地图你还记得吗?说爬坡的路难走,但穿过一片果林子,就能到河后村,能节约一半时间。” “那怎么可能,是你记错了吧!”想起了人,也就想起了事儿,司机认真的给他解释,“你不记得也正常,你那天不是晕倒了嘛,不是,我也不知道你是晕了还是醉了,反正是你那朋友搀扶着你,在半道上突然让我停车,说你不舒服,不去河后村了,要在路边打车返回去......”他一笑,“你俩相跟着走的,一车人都看见嘞,这咋能是我记错了呢!” 秦欢乐表情漠然下来,低头喝了一口羊肉汤,如同白水,寡淡无味。 他舔了舔嘴唇,桌下的两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刺在掌心上,一阵阵恍惚的痛,“那大哥,我再打听个事儿,你知不知道你跑那条线的沿途,有没有个果木村?就在一片果林后面!村里一百多口人,热情,爱热闹,村口有口井,井上有块儿青石板啊大哥!”他越说越激动,渐渐竟似不为了听到答案,而只为了宣泄又一次沉重的背叛。 司机彻底确认了自己遇上的是个神经病。 开店做生意,什么奇形怪状的客人都遇上过,他这桌刚刚喧闹开,老板已经招呼着临店的几个男人一起,将这个还在滔滔不绝、胡言乱语的男人双脚离地的架了出去。 秦欢乐闷头坐在马路牙子上,掏出怀里的烟叼着,可拿起打火机的手,颤颤巍巍,几次也没能点着火,一股巨大的气馁几乎要将他掏空。 他负气的把烟扔在脚边,埋头在两膝中间,蜷成一个肉眼可见的失意者。 怀里的电话一响。 秦欢乐好半天才鼓着两腮吐出一口气,重新挂上一脸笑意,接起电话,“喂?颜老师,等急了吧?我给你点外卖了,你留意听门呐......是,临时有点儿事,这不是我们局那个孟队,事儿贼多,非说麻烦了这边的同事,让我无论如何得买点水果什么的去道个谢......是,我得去一趟,咱们分头回市里吧,机场再见。” 龚蓓蕾张罗着给会议室里的人都倒了水,又老老实实的坐在了孟金良的后边,打开笔记本,做认真记录状。 孟金良心里鄙夷了一下这在领导面前装大瓣蒜的作派,清清嗓子,向肖局汇报。 “现在案子几个疑点,主要都集中在耿氏父女的身世不能确认上,目前我们主要把突破口集中在了耿真身上,因为通过刘科长这几次的谈话观察,基本可以推断出她童年或幼年,受过重大的心理创伤,以致于成年后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依然明显,极端、警觉性高、有一些躁郁症状,同时对一些伤痛体验缺乏共情,刘科长......” 肖延生阴沉着一张脸,显然最近也没少熬夜,手指在会议桌上点了点,“不是我催你们,咱们毕竟不是福利机构,还负责给嫌疑人做心理治疗,你们的侧重点是不是有点儿偏?刘科长从这个切口介入,辅助你们是可以的,但金良啊,你得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我看你有点儿跑偏啊!” 他看孟金良刚要说话,一脸苦瓜相的抬手阻止了,“今天都是咱们自己人,我不妨也透个底给你们,这起案件,咱们能不能把步骤把握在,第一,先力争界定清楚分尸案和田公子之间有没有确定关系,第二步再具体侦破呢?我......”他叹口气。 龚蓓蕾小声道:“领导你别急啊,孟队还有别的成果呢,他查到那个春天会所的死者徐医生,他老婆前几天当街发疯了,发疯的起点就在附近一家银行网点,她包里有张银行卡,是她公公的名字,每个月都有从境外汇进来的钱款,比他两口子工资加一起都多,坚持了三十来年了,这很可能和......” 肖延生把目光转向孟金良。uu看书ww.uuknsh 孟金良抿着嘴叹了口气,“是,我知道境外账户很难调查取证,又年代久远,所以......” “我说的话,你们认真的考虑考虑,知道你们辛苦,但也要有所侧重,”肖局声音小下去,“我听说那个田公子时不时的就在拘留室撒泼打滚一番,还时不时托人悄悄给往里头夹带吃喝,这、这成了什么样子?外面关注事件的媒体也多,不能再拖了!和他有关没关,都得尽快有个说法了!” “是!”孟金良应了一声,就见小吴跑进来,看见肖局,一个急刹车,又后退了两步,矜持的敲了敲门,“报告,秦欢乐打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正赶来局里汇报情况。” 肖局咳了一声,跟着站起身,“我还是回避一下吧,你们继续。” 孟金良目送领导出门,又返身坐回了刚才的椅子上,自己嘀咕着,“我的老秦啊,可给我带回点儿有用的信息吧。” 龚蓓蕾一撇嘴,恨恨的说:“一出差就跟撒出去的哈士奇似的,好几天了,人找不着,电话打不通,挺大个人了,一点儿心不长!”说着觑着孟队的脸色,小声问,“刚刘科长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解释解释,追着耿真这条线,是因为毛万里还有大半的尸块下落不明呢,他家里人天天静坐在接待室,咱们也......” 唉......想到那家人的情状,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城市梦游(30) 秦欢乐现在看谁,都有种疑神疑鬼的赶脚。 刚一踏进市局院门,他就发现了。 迎面而来的同事就像完全没看见他似的,连他主动打招呼都视若无睹。 进到大楼里就更是了,龚蓓蕾走在前面,任他叫破了喉咙也没反应,一边蹦蹦哒哒的和旁边的妹子开玩笑,一边掏出手机埋怨了一句,“老秦怎么还没消息呢,一点儿动静没有,难不成那边的人都不挑食的,直接抢过去当压寨夫人了?抢了也得说一声啊,我这儿还等着随份子呢。” “说什么呢,你哥我在这儿呢!”秦欢乐又喊了一嗓子。 龚蓓蕾的眼神突然向这边扫过来,秦欢乐一个高儿窜起来,指着自己的脑门儿,“我的亲妹妹,我,我啊!” 龚蓓蕾指着他旁边的窗户说,“那边的窗户上次让受害人家属给碰坏了,怎么还没修啊,不行,不说了,我得和领导反应反应去,太危险了。” 秦欢乐霎时如遭雷劈.......他是谁?他在哪儿?他是拿着新一代身份证坐飞机回来的啊,难不成那是通往幽冥的航班? 想的正入神呢,一回头,吓得原地跳起来,却按捺着冲刘茗臻急切的说:“你能看见我?” 刘茗臻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你是怎么得罪小龚了?费了老大的阵仗,给局里熟悉的同事一个个发信息通知的,说看见你了就当空气,不把你吓哭不算完,哭几声就请吃几顿饭......” “龚蓓蕾!看我怎么收拾你!”秦欢乐收起玻璃心,气得肺管子如同呛了花椒粒,气急败坏的冲到刑侦那边的办公大厅,就看见猫腰躲在矮柜后面的龚蓓蕾怪叫了一声,起身扑向正走进来的孟金良,藏在他身后,领导、领导的,叫的像被掐了嗓子的猫。 “回来了老秦!”孟金良脸上竟然难得的带了些喜色,他原本是很沉稳的性子,在看见老秦的片刻,忍不住略微松懈了一些,“耿强熬不住了,他今天主动申请说,有事情要交代!”他一拍秦欢乐的肩膀,“你回来的时机好啊,正赶上了,要不你也直接和耿真聊聊?” 龚蓓蕾皱眉从孟金良身后探出头来,“这......这么突然?” 秦欢乐正有浓厚到化不开的感受要和耿真好好唠一唠,一手把龚蓓蕾呼撸了个跟头,“回头再说你的事儿,没完!” 像是感受到了世人的心情,憋了这么久,天空好好的放出了一场大雪。 耿强这次没等审讯人员问,自己一落座,就直截了当的说了,“我把耿强杀了,十五年前。” 那天原本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耿强却觉得自己的人生进退间全是万丈冰崖。 他是想自杀的,一个人游荡在路边,数着来往的车辆,盘算着什么角度,什么速度冲出去,才能万无一失的达到目的。 离着老远,一辆混凝土车从转角处开过来,刚经过了一个红绿灯,正预备着全力加速中。 耿强掐掉手中的烟卷儿,从路边停着的两辆面包车中间,瞄着大车的车前轮,心里一横,就冲了出来。 滚滚向前的车轮拥有吞噬弱者的力量。 耿强闭上了眼,准备迎接预期中难以承受的剧痛,来唤醒早已走入迷雾多年,被折磨到麻痹的人生。 “可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救了,那个人就是真正的耿强......他用自行车前轮別开了我,把自己的腿摔骨折了。” “那你叫什么?”审讯人员问。 “我没有名字,”耿强摇摇头,“我都叫了这么多年耿强了,习惯了,还是叫这个吧。” 他望了望窗外的雪片,“真的耿强是被我杀了,不为什么,就是在那个时候,很想过过另一个人的生活。”他略微顿了一下,“哦,尸体早没了,我趁着后半夜,把他拆开扔进了混凝土车里......为了这个,我还特意去工地干了几天活儿。” 审讯人员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跳跃性思维,“你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耿强闷声说,“是说冒用身份这事儿吧,我拿青砖拍了脸,眉骨和鼻梁都断了,然后报失了证件,拿着他的户口和房产证,去办了新的,那时候不用指纹什么的,容易。然后我就拼命给他手机里存的那些号码发信息借钱,说自己赌博输了很多钱,渐渐的,再也没人和他联系了。” 秦欢乐食指一直刮蹭着下巴,“这算交代?怎么就厌烦了自己的身份,怎么就非得到自杀这一步,怎么就能冷血的杀了人,转眼又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当女儿?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孟金良拿起话筒,指挥里面的同事,“问他,是不是毛万里也碍着他什么了,才让他突然起了杀心。” 耿强对这个问题却再次三缄其口,只说:“你们想要知道耿强是不是我杀的,我承认了,我女儿时间不多了,让她出去过几天随心的日子吧......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也过得......不容易。” 再深一步追问,耿强就突然暴怒了起来,“你们说话不算数,我说了,你们就得放我女儿!” 那边刘茗臻听闻提审耿真,也陪着一块儿来了,鼓励的冲着秦欢乐点点头,“养兵千日,你也焕发一下,给我们个惊喜。” 秦欢乐猛吸了几口烟,才走了进去。 耿真一抬头,颇为迟疑了一会儿,才认出了对方,冷冷的扫了一眼,“女的磨叽了这些天,没听着想听的,又换男的了?” 秦欢乐松了松衣领,“樊玲,咱们有话直说!” 耿真脸色果然一变,突然仰天没完没了的大笑起来,好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还记得市卫校的案子吗?哈哈哈哈哈,秦警官,我敢说,你敢听吗?” 这下轮到秦欢乐脸色大变,铁青的面容,僵硬的盯着耿真。 走廊里,有没经过这件事的同事,以龚蓓蕾为代表的,立刻举手提问:“这是啥案子?” 刘茗臻在几人中扫了一眼,目光在孟金良身上停顿了几秒,“孟队?” 孟金良不太想提,可被刘科长一点名,莫名其妙就把众人的目光给引到了自己身上,只得回忆道:“那还是我和老秦到局里,碰到的第一个案子,当时还都各自有师傅带着........” 本来是一起简单的交通肇事案,一个市卫校的年轻女生,被校外卖烤串的尤某,醉酒后开着辆“半截子”碾压身亡。 交警那边本来已经给定了性,尤某被判了有期徒刑三年。 可女孩母亲不认可量刑,一次次访告,最后闹到市局来。 秦欢乐和孟金良这俩生瓜蛋子,就被指使来干这事儿了。 不查不要紧,这一查,还真就出了疑点。 首先女孩身亡后,解锁手机发现,里面所有的电话和信息都被清空了,这么欲盖弥彰的行为,孟金良立马想到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可尤某和女孩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还是刘科长......”孟金良瞥了刘茗臻一眼,“顶住压力,坚持安排了在市局技术科尸检,才发现了那个女孩在被车辆碾压前,不仅已经死亡,而且在那之前,还被性侵过。” “靠!”龚蓓蕾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姓尤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吧!”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孟金良重提往事,不禁有些唏嘘,“但有一天,老秦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说在被害人出事前,曾经私下里见过尤某的哥哥前去纠缠过那个女生,那男人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混子,在那个片区有几个狐朋狗友,不知道什么契机下,瞧上了这个女孩,几次三番纠缠人家做自己女朋友,那个举报人称,女孩是明确拒绝的,但又害怕被报复,所以偶尔还是会被约出去,美其名曰谈心,每每回到宿舍,也会抱怨几句。” “举报人八成是她室友!也是怕报复,才不敢明说!”龚蓓蕾脑筋一转,已经明白了,“是哥哥强奸致死,弟弟伪装酒驾肇事,企图用三年服刑遮掩这件事!抓他们啊,孟队,你和老秦就算当时还是菜鸟,可加在一起也够那个渣男喝一壶的了,我不信你们当时就无计可施!” 这种涉及到奸杀一类的案子,在女性刑侦工作者眼中是最深恶痛绝的,刘茗臻看着那张满是愤怒的青春的脸,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往,接口道:“但很快,那个尤老大,就被人杀了,用绳索挂在江北园区一棵松树上。” 龚蓓蕾张了张嘴,半晌嗫嚅道:“是那女孩的妈妈吗?” “不知道,但从那之后,她妈妈确实再没来局里找过了。”孟金良说。 “没有任何证据?”龚蓓蕾略微紧张的问。 刘茗臻转头望向审讯室,“本来也许有,前一天园区刚在入口挂了个监控摄像头,可......秦欢乐去调取时失手按错键,给洗掉了......那也是他在市局的第一个处分,还险些影响了转正,从那以后,再有案件调查取证的时候,他表现的总有点儿畏首畏尾,话也不说满了,总是含含糊糊、嘻嘻哈哈的。” 龚蓓蕾有点儿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眨着一双双眼皮大眼睛,“可、可能他就是失手......” 刘茗臻笑了,“处分也是给失手,没说别的。” 众人继续望向审讯室里面,就见不知何时,秦欢乐已经走到了耿真的正对面,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隔。 孟金良狐疑的拍了拍听筒,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拐进去拉审讯室里层的房间门...... 孟金良气得大力踹了门一脚,怒不可遏的咆哮道:“秦欢乐!你关了声音,锁了门,是要干什么!公然违反纪律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后果!你给我开门!开门!” 审讯室内的两人却完全不受外面的影响,尤其耿真,单单这样对视着,眼中的狠绝竟然完全不落下风。 她狰狞的笑着,一字一句的说:“你试过饿了三天三夜的滋味吗?那时候,就算有人递过来半个馒头,别管是馊的,臭的,就算有毒的!你也会饥不择食的吃下去......然后还要忍受那些从来没饿过的人,用一半怜悯一半厌恶的目光,长长久久的俯视你......” 秦欢乐眯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放低姿态,尽量平视的望着她,试图从她的眼中,找到些微答案,“你为什么要毒死一村的人?让他们浑然不觉的日日喝井水,至死都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邪祟......” 耿真孩子似的笑了笑,像是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玩儿吧?” “不好玩儿!”秦欢乐表情严肃的望着她,“冤有头债有主......” 耿真撅着嘴摇摇头,“还有那样的话吗?冤有头债有主?”她渐渐垂下眼睑,放软了身子。 后勤的同事跑步送来了审讯室的钥匙,孟金良气急败坏的打开,一群人涌进来,正听见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平淡的叙述着。 “我到十二岁,才知道我的养母,干的是拐卖儿童的营生,从前每隔几个月,我就会有一个新的弟弟妹妹,我还挺开心的,我养母用我做掩护,带他们回来,照顾几个月,再送他们走,去农村,去国外......直到我亲眼看见了一个送不出去的小女孩,没手没脚的在市集门口冲我笑,u看书 .uanhu.om我才下定决心,逃离了养母身边。” 她抬手掩住了“死”掉的半边脸,“这样的我,居然会相信他,哈哈哈哈!” 她那时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在南方一家小服装厂当女工,累,但普通,她渴望的普通。 隔壁班组那个口音奇怪、但年轻好看的男人开始给她买干炒牛河做宵夜,休班时,会带她看电影......后来雨天阴冷,她肚子疼得打滚,男人毫不犹豫的把她的双脚暖在了怀里...... “同居半年后,他让我和他回老家,他说那里才有属于我们的踏实生活,我信了,辞职跟他回了老家,结果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里,他指着坐在炕上一脸憨笑的胖傻子说,玲玲啊,你给我哥留个后吧!我就笑了,问他知不知道他在说啥?他说别怕,玲玲,你嫁给我哥,可私底下还是咱俩过,等你有了娃,我哥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后代,村里人就不会再笑我家了。” 龚蓓蕾眼圈一红,背过身,突然有点儿想哭。 秦欢乐抬手想拍拍她的手,可被耿真躲开了。 “他哥犯起病来,就往死里打我,半夜要起夜,又拍醒我,冲着我笑......我就拿枕头,捂死了他。村里人开始嘲讽我克夫,又搞破鞋,哈哈哈,他有天留下了五百块钱,就再也没有回来,村民们一边良心发现的可怜我,一边又变本加厉的欺负我......可他们不知道,他哥俩都埋在一块儿,陪着我呢!” 城市梦游(31) 孟金良在入门的时候,已经按开了设备,耿真所有的叙述,都被一句不落的纪录了下来。 秦欢乐知道当年已经化为坟地的村落内完整的事情始末已不可考证,但耿真曾经的情人与哥哥,却也已经足够使她有限的余生,都再难祈求到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从走进审讯室开始,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听一个悲惨的故事,可听完之后,却只有一片怅然。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颜司承第一次来局里接受询问时说的,廉价的悲悯并不解决任何问题,不能提供出口的同情,同样是一种变形的压力。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秦欢乐两手撑在耿真椅背的两侧,“在你之前的人生,你一直是被动的受害者,这不怪你,有时候想想,可能也不知道该怪谁,上天有的时候会拿走我们手里的很多东西,可这也不该成为我们随意戕害别人的理由,对吗?毛万里,仅仅因为玩笑中带出了平坡县的乡音,就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这对他的父母家人,难道不残忍吗?还有徐医生,还有田皓......耿真,你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是谁诱使你这么做的?你仔细想想,好好想想......千万不要随便当了谁的试验品,或是当了谁的枪!” 这话一出,孟金良眼神中立即带上了凝重,他不错眼珠的紧盯着耿真,前头那么多的伏笔铺垫,终于让这个迷迷糊糊的案子,从铁板一块,开始有了破局的可能性,尤其在提到田公子的时候。 他不敢出声打断这顺畅的谈话氛围,只觉得这些天的压力,瞬间全部系于耿真的唇舌间了。 耿真定定的看了看秦欢乐,勾着嘴角夸张道:“这位警官,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你说的这些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呀?” 孟金良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这......完全和耿强的节奏一样,毫不避讳的大谈杀人过往,却绝口不提和田公子相关的人事,本来已经完全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表现了,谁想到却又猝不及防的关紧闸口,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坐回会议室里,相关的办案人员,个个脸皱的比苦瓜还苦。 “都说说,问题出在哪儿了?”孟金良率先打破了沉默,“童言无忌,大家随便说。” 小吴立马举起了手。 孟金良点点头。 小吴哼哼唧唧的叫了声“孟队”,一脸凄惨,“今天是小年,我答应了女朋友,要回她家去见她爸妈,商量我们俩的幸福未来,能不能给我仨小时假,我去觐见了未来丈人丈母娘,就回来继续琢磨耿强耿真的行为逻辑,行不?” 他旁边的女同事不乐意了,“哟,谁没父母啊,我还比你多俩孩子呢,还不是一样在这儿坚守岗位,肖局的名言每年说一遍,你忘了?‘只有我们吃不着饺子,人民群众才能安心祥和的吃饺子’!这思想觉悟,你女朋友想当警嫂,可得提高提高了!” 小吴呛道:“马姐,不是两年前你要求休年假,和老公去过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了是吧?那次谁给你顶的班儿?可是舍己为人的吴勇士啊!你就忍心看一个坑儿里的战友注孤生?不能够啊!” 马姐捂着嘴乐了,挤眉弄眼的看向孟金良,“吴儿也可怜,才比我小两岁,如今我这婚都离了,他还门槛外头蹦跶呢,再不抓紧机会,指不定等我有了孙子了,他还没儿子呢!要不就放他去吧。” 众人没忍住,集体“噗”的一声笑出来,小吴又乐又气,表情都拧巴了,眼睛却可怜巴巴的看向孟金良。 孟金良挥挥手,“去吧,祝你成功!” 小吴瞬间展现出比青蛙还强悍的弹跳力,搂起外套就往外跑。 孟金良高声喊道:“让你去吃晚饭,没让你再加上宵夜,不许磨洋工,完事儿麻溜的回来加班!” 大家重新把思路转回案子上来。 龚蓓蕾的手机一个劲儿的响,她烦躁的看一眼,按一下,再看一眼,再按一下,最后干脆挂了相,黑着脸,“啪”的一声把手机摔出去老远,好巧不巧落在孟金良脚边儿。 孟队一抬眉毛,还是伸手给够了起来,“这是几个意思?你也有女朋友等着呢?” 秦欢乐也不禁抬头望过去,“别和孟队摔摔打打的,孟队铁面无私不吃这套,你要溜,得哭唧唧,学学吴儿。” 龚蓓蕾把a4纸卷成筒儿去敲他脑袋,“人家烦着呢,别和我没大没小的。” 秦欢乐“诶”了一声,“没看出来,龚奶奶您这是鹤发童颜啊?” 龚蓓蕾桌子底下伸腿踢他,没踢着,没好气儿的说:“我是市局的,你那派出所同事怎么说的?我是你领导!” 正说着,电话又响了,孟金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龚蓓蕾撅着嘴,“我爸朋友的儿子,说今天要一起吃饭......” 这话一出,大家都跟着起哄的拍起手来,“原来是相亲啊!谁记错了说今天是小年,明明是七夕啊!” 秦欢乐掐着嗓子说:“咱们得众筹给这哥们儿弄个锦旗送去,这完全属于见义勇为、为民除害的范畴啊!” 龚蓓蕾脸瞬间红成了西红柿,冲着秦欢乐高声申辩道:“你瞎说什么,不是我愿意的!” “行了行了,心都散了,我也不是黄世仁,大家都回去过小年吧,一视同仁仨小时,吃完饺子赶快给我回来继续加班!”孟金良故意虎着脸,一摔手里的案卷。 谁也不敢多问,生怕多问一句孟队就反悔了,集体捂着嘴,踮着脚,猫着腰,三秒内鸟兽散尽。 孟金良一扭头,“你不走?” 秦欢乐还在低头看案卷,摇摇头随意道:“嗨,天天吃饺子还不够啊,还不如来点儿辣椒醋,我蘸案卷吃呢!” “就知道吃!”孟金良在他肩膀上一拄,“别忙活了,跟我回去吧,我爸妈说,饺子都下锅了!” “真不用!我犯的着跟你这儿装客气嘛,快去快去,吃饱喝足了回来,别让咱爸妈等着!”秦欢乐站起来强行把他推出会议室的门,挥了半天手,才转回身,卸下一脸笑容。 翻了几下案卷,却一直走神儿。 卫校的案子已经很多年了,耿真怎么会突然提起,真的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 那案子说起来,确实是他工作以来最大的职业污点,也是心里的一个坎儿,别人或多或少都会觉得他是倒霉催的,遇上了一个台“事儿多”的机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次道德与法律、感性与理性的混乱角斗。 也后悔,也慌乱,但现在想起来,确是一件唯有年少轻狂时才有的狭隘正义感爆棚后的愚蠢倒戈。 耿真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无所顾忌的投下了一颗石子。 她试图让他动摇什么? 她确实也曾遭遇过不公....... 不!完全不一样! 她的遭遇,永远不会是另一个无辜之人遭受不幸的合理借口! 他的心有点儿乱,从会议室内跺出来,靠着走廊的窗口抽烟,冷风卷的花盆里的伶仃绿叶一阵瑟缩,烟雾化进夜里,也成了冷烟。 身后走过来一个同事,他回身抬手招呼了一声。 那同事看清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两根手指抬起来动了动。 秦欢乐递上烟盒。 那同事自己抽出一根儿来,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才吐出一口浊气,“哎哟妈呀,我这一个头真是两个大了,你帮我看看,还能缩回去吗?” 秦欢乐正想找人扯扯淡,缓和一下纷乱的思绪,笑着一抱臂,缩着脖子道:“今天过小年,人家都万家灯火了,你没阖家团圆去,又哪儿惹得气啊?” 那同事像吃了烂柿子,一脸的恶寒,“那位田公子作的都没边儿了,天天半夜唱歌你知道吗?以为自己演‘夜半歌声’呢我靠,他一唱,那耿强就隔着走廊在那边干嚎!问题田公子他还跑调,唱完还咳嗽,嗓子肿的咽不下去饭,第二天还得给他看大夫拿药,我都服了,作的都出花儿了!” 秦欢乐想想那场面,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拉着他袖子打听,“他都唱啥了?除了这个,他还和耿强耿真两个人,有别的什么接触吗?” 同事掸了掸烟灰,叹口气,“那倒没有,知道他们之间有关联,刻意关的挺远的,平时也留意,啥接触没有!嗨,田公子是谁也不敢往拘留所送,那俩不是迟迟没有定论嘛,现在好了,先各自认了一宗刑事案,总算能名正言顺的转去监狱正式拘留了,我这不一直跑这事儿呢嘛!”他在花盆里摁灭了烟头,“今晚就转走吧,我还能来得及回家喝口饺子汤!行了,老秦,走了!” 他一走,一层楼都空了,空有灯光,没有人气儿。 平时饿一点儿都不能忍,错过了饭点儿能生啃一头牛,今天却完全没有了食欲,舌根儿上寡寡淡淡的。 吃啥呀,吃啥都免不了形单影只。 他苦笑了一下,习惯是习惯了,就是......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岁数大了,居然矫情的开始觉得孤单了。 他又磨叽了一会儿,才从楼里出来,打算溜达到对面酒吧,喝点儿孟金良的存酒,体会一下酒中自有颜如玉的自欺欺人...... 隔着老远,就见大门口缩着一个背影,藏蓝色的棉大氅上落了一层薄血,灯光打下来,拖着长长的影子,不停的跺脚取暖。 “潘、潘哥?”秦欢乐不太确定是不是他,主要不知道这个人在这个时间出现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是能帮上些忙,自己倒是很乐意的。 看他小跑着过来,潘树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像递根儿烟、倒杯水般寻常的招呼着:“忙完了?走吧,回家吃饭去。” 秦欢乐一愣,脚下一顿,心头的野兔子没控制住的一蹬腿,愣道:“回哪儿吃饭?你之前也没......你这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 潘树点点头,“早和你说了,你嫂子让你去家吃饭,认认门儿,以后当自己家一样的,你家人不在身边,逢年过节,别一个人熬着,咱们一起,人多了热闹。” 时间好像都慢了下来,好让秦欢乐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体会这字里行间的温度。 雪落在眼睛里,他轻轻眨了一下,眼角不经意间就带了湿意。 他突然越过潘树,大步向前走去。 不明所以的潘树没反应过来,跟在后头高声喊道:“不走那边,你等等!” 秦欢乐不愿意回头,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稳了稳声音里隐约的哽咽,uu看书 ww.ukanshu.c 大声说道:“潘哥,就你这样的,嫂子不得和你干仗啊!前头超市还营业呢,我不得给嫂子和侄女买点儿啥,不然哪好意思上门!” 潘树也知道他的性子,笑着跟上去,“就是便饭,你还客气啥,家里什么都不缺,不用买。” 秦欢乐终于能慢下脚步来,回身看潘树怕路滑,笨拙的贴着地皮跑了几步才上前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我这不是客气,是投资,为以后时常去蹭饭打埋伏呢!” 两人说笑着,将影子越拖越远。 市局另一侧,押运车冰冷的落锁声响起。 耿真和耿强相对默坐,街灯不时映照进来,惊到两副手铐寒光闪闪。 房门打开,潘嫂两手水,匆忙的在围裙上抹了两把,笑着应了过来,从衣挂上拿下个刷子,递给潘树,“冷吧?快给小秦扫扫肩膀上的雪,别把衣服氤湿了。”她笑着这才打量了一下比丈夫高出一个头的年轻人,抿着嘴笑起来,“一表人才啊,市局下来的,就是看着不一样!早说让你来家的,搭班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吃顿饭可说不过去,都是老潘,总说你们太忙没时间,我就不信了,再忙也得吃饭啊!”说完也不等对方说话,就朝里头喊道,“好好,快出来,你秦叔叔来了!”又往里头让着,“家常便饭,别嫌弃啊,样子不好看,可实在量大管饱!”她说完自己倒笑了,“坐坐,先喝杯热茶,暖暖胃,别客气,当成是自己哥哥家一样的!” 城市梦游(32) 秦欢乐的心中,有一个天平,原本摇摆自如,浮皮潦草的侍弄自己的感性,遇事才能不累、不慌。 可上天偏偏让他因缘际会的遇到了颜司承,这个人总是不疾不徐,寸寸引诱他走入黑暗阴湿的内心泥潭。 他能感觉得到,这样的颜司承也并不快乐,也并不因此而能得到些什么,他只是独自一人在背阴的地方待久了,血液里都淬了悲观。 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孤僻的栖身在福利院闹闹哄哄的一群孩子中,却总是倔强的高喊着“我有妈妈”!这让他显得如此的不合群,如此的讨人厌,尤其是工作人员让他向那些爱心资助人士叫“妈妈”的时候。 那时候天总是雾蒙蒙的,河岸边耸立的焦化厂的大黑烟囱,像两个嘲讽的感叹号。 他那时一点隐私空间都没有,从早到晚和几十个孩子相处在一起,却硬是过出了一种离群索居的心境。 后来长大了,知道了世事的艰难,知道了生活里蝇营狗苟的人俯拾皆是,自己没有比别人多长一个眼睛一只耳朵,没资格总是叫嚣自己的不易。 可心里那块疤痕,还是外化成了手背上的那块疤痕,阴湿雨夜,总归发痒难耐。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不用非得梗着脖子自我救赎,就索性像颜司承那样,躺进满地泥污中,彻底沉湎于冷酷的悲观里,内心反而能过得平静安然一些。 毕竟奋力向上需要莫大的精神毅力,但沉沦向下,只需要躺倒放挺就行了。 是的,几不可查的,他心里的天平摇摆了,这也是为什么无论颜司承如何骗他,都仍然使他不由自主的靠向他的原因。 向日葵向阳而生。 但他心里的曼珠沙华,却总是本能的擅自决定去驱逐着黑暗。 毕竟他那么孤单,那么怪异,在这个世界里总是出戏,若是任何人觉得他有价值,不如就咬咬牙,一起抱团取暖吧。 但上天的幽默感与反复无常又在此处画下了讳莫如深的一笔。 另一个人颠着砝码,不期而遇的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他周身一暖,还未窥及全貌,已然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 潘嫂的厨艺真不错,这个“不错”比对的是秦欢乐心中的家常菜排名。 他几乎没吃过几次正经八百的家常菜,在那菲薄的味觉记忆里,他给潘嫂打了个高分。 四凉四热八个菜,还有一大盆白白胖胖的猪肉白菜馅的饺子,潘嫂学超市里出售的速冻饺子的配方,还往馅料里加了些甜玉米粒,效果居然出奇的好。 “你吃啊,你多吃点儿,看这瘦的,白长那么大的个子,电线杆子似的可不行!”潘嫂把他面前的口碟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并继续锲而不舍的挑战山顶的高度,“尝尝这个血肠,这个皮冻是我自己熬的,你蘸蒜泥吃......你动手啊,别光看着,老潘,让小秦尝尝那个鸡蛋焖子......不对,直接吃咸,鸡蛋焖子得和着土豆泥、茄子泥,包在生菜里一起吃!” 老婆张罗的时候,潘树一般就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他给自己和秦欢乐各自倒了小半杯啤酒,举起来笑道:“不能多喝,得防着一会儿有任务呢,咱们就沾沾嘴皮儿,意思一下,来,一来欢迎小秦到咱们家来,二来也应景了,小年小团圆,咱们家提前团圆了,咱们四个一起举杯!” 秦欢乐不知道咋回事,自打进了潘家门,突然就腼腆起来,温顺的听着潘嫂的絮叨,听话的让吃啥吃啥,此刻也跟着举起杯,想说几句喜庆的俏皮话应应景,舌头却想被拉链锁住了,只中规中矩的挤出一句:“谢谢潘哥和嫂子的款待,我、我祝你们一家幸福,提前说句新年快乐,哦,还有好好,祝你永远平安、健康!” 秦欢乐这长相不在潘好这个年纪女孩的审美取向里,毕竟他早已过了小鲜肉的年纪,熬夜劳心也带来了早衰的面部特征:胡子拉碴,外加黑眼圈拖地。 所以打从进门,潘好也没表现出太多热络,还一直照样别别扭扭的装高冷。 见她没反应,潘嫂拿胳膊肘顶了她一下,“这孩子,叔叔和你说话呢,你还不说谢谢?” 潘好不被妈妈教训,还能勉强装装样子,现在一被说教,立马反弹,不仅不举杯,反而撇着嘴“切”了一声,嘀咕道:“翻来倒去就平安健康,没点儿新词,土死了!” “诶,你这孩子,”潘嫂放下筷子一戳她脑门儿,“咱老百姓过日子,不就图个平安健康,你咋的,还想上天啊?” 秦欢乐一笑,伸着大长胳膊去摸了摸潘好的头,“小美女,大过节的,来,给叔叔笑一笑!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包,“来,叔叔给的压岁钱!听说年后你要出国去玩,冬令营还是什么的是吧,拿着买零食吃吧。” 潘好眼睛一亮,却没伸手,只拿眼睛扫她妈。 “诶,你这啥时候准备的?”潘树一愣,连忙抬手推拒起来,“你买了这么多东西,还给什么钱啊,不用不用!” 潘嫂也说:“我们家不给小孩子那么多钱的,你别见外,快收起来,收起来!” 秦欢乐是刚刚在超市买礼品的时候悄悄买的红包,那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他知道身在东北,没点儿体力还真是不能轻易的给钱、送礼、买单什么的,一个弄不好,就容易被打一顿,尤其对方若是中年以上大叔大妈,撕扯下来很容易负伤挂彩。 他也就顺其自然的放回了口袋里,隐晦的冲潘好挤了一下眼睛,示意一会儿悄悄的再行动。 潘好被他的小动作逗笑了,也许是在妈妈眼底下搞这种小动作的行为让她很兴奋,她的情绪开始回暖,也开始有了笑容。 饭桌上的气氛至此融合成了完美的一团祥和温馨,淡淡的,让他不喝酒也有了微醺的幸福感。 饭到尾声,潘树接了个电话,抱歉的对秦欢乐说:“我得去出个任务,你在家陪着好好看看电视,和你嫂子说说话,我一会儿完事就回来。” 秦欢乐跟着站起来,“我也就三个小时的假,我陪你去吧,这个时间你去哪儿再喊个同事,自己去又不安全......” 潘树忙道:“你就这么点儿休息时间,那更别折腾了,你就......” 潘嫂闻声,拿着切了一半的苹果走出来,立着眼睛低声说:“不是你值班,怎么又要走?这大晚上的......” 潘树抬手摆了摆,“别说了,着急,小秦你坐着,我先走了!”说完向外头走去。 秦欢乐连忙笑着对潘嫂说:“嫂子放心,我陪潘哥去,下次再来看你们。”说完对着潘好又挤了下眼睛,也披上外套,追了出去。 潘嫂叹口气,扶着门框喊:“早点回来,我切好了水果等你们!” 她等了一下,没听到楼道里有任何回应,一回头看到潘好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刚刚那个红包,一脸得意的正笑着,恨恨的拿手指戳着女儿的额头,“见钱眼开,没出息的样子!” 秦欢乐几步追上去,潘树看见了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匆匆往报警地点赶去。 路上老潘简要介绍了下情况,说在高架桥边上,有个女人要自杀,路过的司机看见,赶忙报了警。 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民警发现那女人不光自己想不开,怀里还搂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经过了解,是她自己的儿子。 那个女人情绪激动,随时有可能拉着儿子往下跳,民警只能以安抚为主,同时请求后台尽快派谈判专家过来。 秦欢乐心里一动,突然就想到了陈女士。 墨菲定律再一次印证,抵达现场后,果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熟悉的侧脸。 “这大过节捣乱的人真是脑回路与正常人不同,就不能少给社会添点儿麻烦嘛!”一个先到的同事迎上来嘀咕道。 潘树一皱眉,制止了他的话,“别乱说,要不是遇上事儿,谁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想不开。问了吗,什么情况......诶!小秦,你下来!” 他一抬眼,就看见秦欢乐一到现场,居然就擅自翻越过护栏,颤颤巍巍的迎着寒风,自挂东南枝去了。 秦欢乐耳朵眼儿里灌满了冷风,呲在脸上,一个个小刀片儿似的,一张嘴,先呛了口风,差点儿没噎死,缓了半天才倒上一口气儿,望着离自己几米之外的陈宛平,愤恨的高喊道:“陈女士,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你看看,是我,上次也是我救得你,记得吗?咱俩不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嘛,以后你有心烦的事儿找我唠,先不给组织添麻烦!这才几天啊你自己算算,怎么又要跳楼,还带着儿子一起!” 陈女士望过来的眼神中却含着无限陌生,怔怔的说了句,“我要还债了。”说完便欲倾身向前。 她儿子受不住风,看一眼脚下漆黑的一片空旷,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秦欢乐不管了,一手挽着护栏,半边身子悬空,正面对着陈女士,拿手背抹了下鼻涕,“陈姐,欠了人家就要还,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天道轮回,谁也跑不了!” 陈女士目露绝望,身子更是倾倒下去。 “但是!”秦欢乐吼道,“有些罪孽,一命抵一命也抵偿不了,你就是做了鬼也无法心安!你想过到了那时候又该怎么办?你不敢面对的人,一个一个都出现了,你往哪儿躲,往哪儿藏?你儿子怨恨你为什么要替他做决定,凭什么带他一起轻生,你又该怎么回答?那时候你还有命抵给他吗?你在地下见到你老公的魂魄,你又怎么解释?一死了之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解脱!不解决问题,哪里都不是净土!” 他连忽悠带骗的嘶吼加恐吓,把陈女士彻底镇住了,她无措的看着秦欢乐,“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秦欢乐故意等了一下,使对方的焦灼更迫切了一些,才坚定的伸出手,“把手给我,把手给我!我们找个地方,好好的聊一聊!” 陈女士使劲闭上了眼睛,哽咽着说:“要不,你把我儿子带回去吧,我、我还是把我......” “我是孤儿!”秦欢乐冷声打断她的话,“别人都说我是,可我偏偏认为我不是!但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没有父母,独自长大,是什么样的环境,是什么样的心情,你能想象吗?”他看着哭的撕心裂肺的小男孩,声音渐次低下去,“没人关心你天冷了穿不穿秋裤,没人毫不不嫌弃的给你洗袜子,没人在你耳边絮絮叨叨的逼你找女朋友结婚,没人不厌其烦的问你早饭吃了什么,午饭吃了什么,晚饭吃了什么,除了亲妈,没人真正关心你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好不好......”寒风把湿润的眼角风干,“你要这样自私的对你儿子吗?他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人了!你明白一个人的意思吗?就像山谷里的一棵树,白天黑夜,风霜雪雨,都得自己承受......” 陈宛平的脸上交替出现着痛苦和挣扎,孩子的哭声给了她致命一击,她神思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摇摇欲坠的身形几经纠结终于停摆,将儿子一把推回了围栏里面。 众人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剩下的注意力,便全在陈女士身上了。 小男孩被一个民警放到了警车里,独自坐着。 他被刚刚的情景吓呆了,不想自己待着,见车里没有人,又看妈妈还在远处,不由悄悄开了车门,爬了下去,又向马路这边跑回来。 一辆私家车行驶过来,车主赶着回家,看见这边有人也没有减速,反而一脚油门,想要尽快冲过去。 小男孩踉踉跄跄的跑到路中间,叫车灯一晃,呆愣愣的停住了脚。 远处终于有人看见了这边的情形,uu看书 ww.ukanu 尖叫声还没来得及响起,就见离得最近的潘树突然冲了过去。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刺穿耳膜。 鲜红色的液体印上了车灯,灯光里蓦然有了血色。 陈宛平翻身向内的目光正看见这一幕,双腿一软,便晕了过去。 秦欢乐来不及探查不远处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一把拽住陈宛平,和拥上来的同事一起,合力将陈宛平拖拽到了安全地带。 他起身缓了缓神儿,向着路中间望过去,“让一让,让一让!”他扒开围观的众人,终于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木讷的抬头望了一眼星空,突然笑了一下,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 温和的台灯下。 潘好趴在写字台上写着寒假作业。 客厅里潘嫂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知怎么,只觉得一阵阵心烦。 她起身披上衣服,站到女儿房间门口,“又下雪了,我去楼下迎迎你爸。” 潘好头也懒得抬的点点头。 楼道里一片漆黑,声控灯可能又坏了。 潘嫂边下楼边听到两个人向上的脚步声。 错身而过的时候,还着意向旁边避了避,让出了大半的空间。 “谢谢。”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 随即,一块味道刺鼻的手帕自身后死死捂住了潘嫂的口鼻,她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意识。 城市梦游(33) “这孩子,长得倒是周正啊,性子也好。” “是是是,阿姨您的眼光真好,我这人就是性子好,知道心疼人,凡事想不到自己,心里眼里全是小夏,我要是只有一碗面,我一口汤都不喝,连葱花儿蒜末儿,全留给小夏!” “汤还是能喝一口的......只是,你这工作性质,恐怕以后没有时间能陪我女儿......” “工作虽然有点儿忙,但我们管理也很人性化的,阿姨,您看,像是周末,只要没有什么重大案件,我们都能正常休息,这种大的节假日,就算是有案子,也还是能抽空回来......” 小吴笑得和烂柿子似的,眼睛谄媚的都成了一条缝儿,心里紧张的觉得大腿根儿直发麻,伸手隐晦的拧了自己一把,脑袋里反应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是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把大腿震麻了。 “是吗?那要是这样......” “等等,等等,阿姨,我、我接个电话!”小吴看见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心里就本能的一哆嗦,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想挂掉,可是......他撅着屁股、猫着腰,从客厅小跑到阳台。 不一会儿,就脸上煞白的冲回来,“阿姨、叔叔,下次再来看你们,局里有急事,我得先回去了!” “诶!你等等!”女朋友看着爸妈的脸色不善,立着眉头冲出来拉着他的袖子,“装样子你也得装过今天吧,刚说你没时间陪我,你就这么打脸是吗?你们局里就你一个人啊,大过节的,少你一个能怎么着,延平还能毁了,地球还能不转了?” 小吴正色的看了女友一眼,抬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和爸妈解释解释,啊,我下次一定来赔罪。宝贝儿,对不起,我的工作确实和别人不同,你认识我那天不就知道了嘛,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光荣......走了,乖!” 华灯璀璨的国际酒店里。 龚蓓蕾来不及换衣服,只能反折了警服,穿着里面高领的黑色打底衫,不尴不尬的喝了一口果汁......矮马,齁甜! 对面的海归男抿嘴一乐,“看见没,你爸妈,我爸妈,都在旁边那大厅拿望远镜看着呢,你好歹露个笑脸,说几句话,咱俩也就都能交差了。” “说什么?”龚蓓蕾打小就认识这哥们儿,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以这种方式见面,心里死也转不过这根筋,别扭的全身像被蚂蚁咬,不顾形象的呲牙咧嘴,“说我们的案子啊,说尸僵几小时会消失?说勒死和捂死有什么区别?说服毒死和溺水死哪个面相更难看?” 海归男有点儿好笑的皱了一下眉,她说的这些,他平时看那些悬疑推理影视剧,也多少涉猎过一些,没觉得特别恶心惊悚,也知道对方的意图,不禁又摇了下头。 “你干嘛?觉得恶心了?不好受了?”龚蓓蕾看着对方的脸色,瞬间有了点儿策略得逞的雀跃,身体向前倾斜了一下,“那我再给你说说......” 海归男也倾身向前了一些,不说话,就看着她。 龚蓓蕾给看得心里发毛,又冷下脸退回来,“看什么?” 海归男抿着嘴淡淡道:“咱俩不来电,我知道。但我今天还是来了,是因为前几天陪着我爸还有你爸一起吃饭,听你爸说了几句话,挺有感触的。” 龚蓓蕾不觉抽动了一下眼角,颇有些戒备的说:“他说什么了?” 海归男喝了一口水,“你爸说,有一天,一个银行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公司推荐理财业务,姿态特别谦卑,满嘴都是恭维话,每句奉承都特别娴熟......他一瞬间就觉得特别心疼,他说,说得这么溜,这得是把话说了多少回啊,这里头保不齐就遭了多少回白眼儿,受了多少冷言冷语,这丫头在家都未必和爸妈这么说话,可在外头......他叹着气说,他这么拼命的创业打拼,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将来能不糟这份辛苦,在社会上少受些委屈嘛。” 他目光真诚的看过来,“我比你大几岁,以前也不懂事,老觉得自己想干什么,家里人不懂,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瞬间,突然就开窍了,一个人就算满世界建功立业去,却让爸妈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那就算做出来的成绩再大,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就是想替龚叔叔来劝劝你,在外头冲锋陷阵的事儿,确实不适合女孩子,还是......” 龚蓓蕾举着手机,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猛地站起来,“谢谢你能和我说这些话,我替我爸感谢你,真的!但是我的工作不是逞能,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建功立业作出什么成绩,也许我一辈子都只能跟在领导后面打杂跑腿,可我不后悔!你帮我转告我爸妈吧,让他们担心,是我不孝了,可却换来延平更多的父母不担心,也算是......做女儿的,为他们的来世积德吧!”她向隔壁大厅的方向抱拳一揖,“局里有任务,走了!” 冷清的市局大门口,突然喧闹起来。 进进出出的警官脸上,都带着急色。 最先赶回来的是龚蓓蕾,她进了院儿,老远看见孟金良的身影,车门都没拍上,就冲了过来。 “孟队,怎么就跑了呢?” 孟金良一脸冷峻,还不及说话,就一溜小跑的迎上了从车里下来的肖局。 肖局脸气的煞白,装上灯泡就是冰灯。 他斜着眼睛看了孟金良一眼,“怎么,听说你队里的人都撒回去吃饺子了?饺子好吃吗?素三鲜还是肉三鲜的啊?” 孟金良舔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肖局恨铁不成钢的拿手指头照着孟金良的脑门儿虚点了点,声音压低了一些,“没说不让你体恤同志,但也要合理调配吧?怎么能全放回去,连个值班的也没有!你这个领导就是这么当的?上头压力有多大你不知道?你这让老纪......”他咬着舌头尖儿摇头,“你啊你啊,你可真会给我上眼药啊!” “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承担......”孟金良垂着头打了个立正。 “行了!”肖局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先说正经事,现在怎么个情况?” 孟金良等人一路跟在肖局身后,边说边往办公楼里面走。 “押送是严格按照程序的,除了司机,还有两名押运警员,全都......押运车是在人民广场东侧路口被发现的,车门大敞,警员全部昏迷不醒,路过的群众看见后报的警。” 肖局皱眉,“有伤亡吗?” 孟金良忙道:“没有伤亡,就像睡着了似的,被叫醒后,对事发过程浑然不觉。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手铐、脚镣,以及押运车,都是正常打开的,没有被破坏。” “监控呢?”肖局走进办公室。 “监控已经调了,”孟金良跟进来,“可是很奇怪,监控显示,押运车沿着既定路线,走到人民广场附近,却突然开始绕着广场转圈,转了五圈后,押运车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停下来,两分钟后,耿强和耿真两人从里面打开车门,互相搀扶着,向西边逃窜,他们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一路有意避开摄像头,两条街后,就监控不到了。” 肖局的脸色随着孟金良的话越来越暗沉,“他家呢,有没有布控?” 孟金良点头,“已经派了一组人去了。” 肖局一手搭在孟金良的肩膀上,口气都带了冰碴子,“大节将至,让两个有反社会人格的危险分子在外面乱晃,出了任何问题,这责任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从现在开始,投入全部警力,不遗余力的搜捕这两个人,上头给我四十八小时限期,我就不给你划道儿了,金良啊,这两人的危害你清楚,拍着自己的警徽,自己琢磨吧!” 与此同时,一组人马已经全副武装的潜进了延东旅店。 自从店主出了事儿,长租的租客们已经陆续离开了。 此时店内一片暗黑空荡,寒气森森的,夹杂着一股莫名的腐臭。 不多时,当刘茗臻走进已经拉了警戒线的旅馆时,从厨房的地板下面,已经起出了十一具人骨——它们被掩盖在几十具流浪狗尸体下面的木板夹层里,尸液横流,腐烂污损,死状扭曲狰狞。 连专业冷静到变态级别的刘茗臻,也不禁将惊诧显于紧抿的唇角之上。 她眯着眼睛喃喃道:“动起来了,一定是动起来了。” 手中的手电筒再次扫向了地上的尸骨。 秦欢乐眼睛被强光照射,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旁边的医生收回手,对着一旁的警官说:“没事儿,就是精神太紧张的缘故,输点儿葡萄糖,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秦欢乐怔怔的抬手看了看手背上的针头,抬手一把给扯了下去,几滴血顺着手背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诶!你怎么......”医生尖声叫了一下,旁边的两个陪同的同事忙过来扶他。 秦欢乐蛮劲儿上来,几下推搡开身边的人,光着脚就往外冲。 他没头苍蝇似的去看隔壁一张张病床,又冲进旁边的病房,将急诊病房的间隔布帘扯掉了好几幅。 同事和几个应声赶来的保安一起上前拉他。 可他却像一头急于挣脱桎梏的困兽,眼睛里满布红血丝,东突西撞得不得法,胸口犹如压着千斤巨石,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觉得内脏都要被撕裂开来,无法名状的痛苦啮咬着灵魂,那种即将失去的空虚与迷茫,使他犹如暴风雨夜深处的一叶扁舟,随时处在倾覆的边缘。 一个派出所的同事,揣度着他的行止,赶上来抱着他半边身子,大声喊道:“小秦!潘树他没事儿,他还活着!他没被撞死!你醒一醒!醒一醒!” 秦欢乐的脑浆都跟着荡漾了几个来回,才恍然反应过来同事的话,愣愣的抓着他的手,抖着嘴唇问:“你、你说真的?带我去!带我去看他!” 同事叹了口气,将他半架着带到了潘树的病床前,“看着吓人,血葫芦似的,其实都是皮外伤,医生说没伤着根本,能养好的,我没骗你!” 秦欢乐全身冰冷到麻木的血管这才回了暖,却还是不敢相信,非得抬手到潘树的鼻子底下,亲身感受到了那带着温度的清浅呼吸,这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烂泥似的一锤胸口,胡乱拉开了衣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万幸...... 他甚至不敢相信,如果...... 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有气无力的按了接听键,就听见里面潘好的声音传来:“秦叔叔,你、你还和我爸爸在一起吗?我妈出去好久了都没回来,她就穿着拖鞋,能去哪儿啊?电话也不接,我、我好害怕......你能和我爸说说,让他找找我妈吗?” 秦欢乐一下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不再是那个几岁的孩子了,他肩上还扛着这么多责任,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容许自己脆弱沉湎的理由了。 他闭上眼睛,让神智彻底回流,哑着嗓子安慰道:“好好,听我说,你一定要锁好门窗,不要自己出门,除非是我,或者是你妈妈,否则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这就过去!” 放下电话,才看到几条未读的信息,应该是在自己昏迷期间收到的。 第一条是孟金良发来的:耿真耿强逃跑,速回局里! 第二条是龚蓓蕾发来的:你在不在局里啊?出事了,我这就赶回去! 第三条是刘茗臻发来的:小秦,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不过我们的方法起效了,有人真的动起来了! 秦欢乐拍了几下脑袋,才勉强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推拒开身旁同事的好意,“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我还得出去一趟,你们无论如何帮我照顾好潘哥,千万照顾好!” 同事连忙点头,“都是应该的,还用说嘛,你忙你的去,不过,诶,你这身体,能行吗?”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秦欢乐的身影,已经跑出了急诊区。 潘树家的楼道里有一条拖拽的痕迹。 眼下哪里都不能让他放心不下,只能权宜之计,先敲开潘家门,带着潘好回了市局安置。 龚蓓蕾隔着百叶窗,看着小姑娘蜷缩在值班室的床上睡着了,不禁叹了一口气,望向旁边的秦欢乐,“瞧着小模样真是可怜,幸亏她爸没真出事儿,要不父母都出事儿,这孩子可咋办呀!” 通过监控调取,已经确认了带走潘嫂的两个人,就是耿真耿强,只不过这俩人很有些飞天遁地的本事,在周遭稀里糊涂的一转悠,u看书.uukanshu.om 又从市政监控的视线内消失了。 秦欢乐拍拍龚蓓蕾的肩膀,“她是个小女孩,我照顾起来不方便,你多关照着点儿,有什么需求啊,心里安抚啊,反正各种吧,我先替她爸妈谢谢你了!” 龚蓓蕾像看外星人似的睨了他一眼,“你有病吧老秦,这话还用你说!”她瘪着嘴,像受了多大人格侮辱似的一脚跺在秦欢乐脚面上,愤愤道,“且得睡一会儿呢,我找同事先看着,走吧,孟队还等着你呢!” 可她将走未走的突然被从身后圈进一个钢筋铁骨一般的怀抱......她从没想过秦欢乐的骨头楞子这么突出,勒得她肩膀生疼,连着心也跟着淅淅沥沥的疼起来。 她呼吸不畅,圆瞪着双眼,模模糊糊听见秦欢乐在她耳边,带着几丝隐隐的脆弱,轻声的说:“花儿,不管出什么任务,千万别出事儿,咱们所有的人,都不能不出事儿!身边的这些人,我谁也不想失去,我谁也......”他吸了一下鼻子,“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只有你们了!” 龚蓓蕾双眼炽热的像火,却随着对方的话渐渐清明下来,她似哭似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嗫嚅道:“我的亲哥哥,说什么呢,咱们都好好的,谁也不出事儿!” “行了!”秦欢乐没看她,只是板正了脊背,越过她大步向前走去,“快走吧,不是说老孟还等着呢嘛,傻兮兮的,快着点儿啊,黄花菜都凉了!” 城市梦游(34) 羁押人员在转运途中逃脱,这在整个延平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旧社会的事儿不清楚,但打从东方红以来,还没有这么恶劣性质的越逃行为。 肖局已经尽自己所能顶住了主要压力,可仅仅只有残余渣子,也够让支队内的气氛冷若冰霜的了。 大家大气都不敢喘,一来是过节开小差这事儿稀松平常,却好死不死的撞在这个裉节儿上,肖局不追责还好,万一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下去,“法不责众”这种事儿是绝无可能的,更大概率会发生的是处分面前,“一个都不能少”。 二一个呢,大家就想不明白了,抓破了头皮都想不明白了,这耿强耿真到底是怎么飞天遁地的,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逃遁出去,难道是穿越成了神话故事里的“土行孙”? 不能够啊! 孟金良咳嗽了一声,会议室里黑压压一片人立即收敛心神,进入最高级别备战状态。 孟金良站在一块巨大的白板前面,看了看手表,拿着马克笔在最上角写下了一个数字“6”。 “肖局说,上面给的侦破时限是48小时,但是在座的各位比我更清楚,两天时间,这两个人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一门心思的往外逃,也足够逃出国门了,所以48小时内,我要这两个人,给我老老实实的坐回押运车!现在离天亮,只有6个小时了,在天亮之前,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总之,我必须要知道耿强两人的所在位置,然后以此制定出行之有效的抓捕计划!” “是!”众人齐声应喝了一声。 形势严峻,废话不多说,孟队开门见山,“全市缉捕已启动,两人的照片已派发到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和出租车总公司。从技术科的初步检验结果来看,两人的居所延东旅店内发现的十一具尸骨,时间跨度十余年,男女性都有,小吴,你带人快速去筛查近年来我市的失踪人口名单,结合技术科那边的报告,看是否能找到一些内在的联系。” “是!”小吴立即站起来,招了位同事一起走出去。 “蓓蕾!”孟金良向旁边一转。 龚蓓蕾立马站起身,“在!” “根据这两人从人民广场消失的时间,到他们潜入潘树家,绑架走潘树妻子的时间,模拟一下他们是否持有什么小型交通工具的可能性,看看这两点间,有没有小型交通工具被窃的报案......耿强的腿有残疾,又要带着一个丧失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转移、隐藏,都不会太方便,推测预判一下他们可能潜逃隐匿的方向和距离半径。” “是!”龚蓓蕾应答一声,转头看了看秦欢乐,“孟队,要不我带上老秦一起?” “老秦?”孟金良见秦欢乐皱着眉,像在沉思,不太明白他的意愿,不禁出声询问了一下。 秦欢乐恍然未觉的仍在沉思中。 龚蓓蕾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孟金良快速安排了后续的其它工作,直到会议室里仅剩下他们两人,才坐到秦欢乐身边,依然没有打扰他,蹙着眉喝了一口茶水,静静地等着。 好一会儿,秦欢乐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孟金良挑挑眉,却没说话。 秦欢乐咬着牙,下了一番决心,还是郑重地问了句,“老孟,也许到最后,我得和你讨个人情。” “人情?”孟金良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老秦,有些原则,是不能拿来送人情的。” “我知道,”秦欢乐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无奈,“可我不能眼看着大保健让人家当枪使,最后弹头出来了,白成了炮灰......” 孟金良心头一跳,立即想到了其中的某种关联,“你是说......” “行吗?”秦欢乐屏息看着他,“无论如何,捞他这一回吧,行吗?” 孟金良沉默了一会儿,徐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向秦欢乐,见对方僵着没接,只是坚持不懈的看着自己,自己低头拢着火点燃了一支,从肺腑里深深的呼出一口迷蒙的烟雾,那片缭绕立即弥漫阻隔在两人中间,“把他们抓回来......再说。” 秦欢乐转回头,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余了。 情绪的波澜,很快被压抑了下去。 一根烟的时间结束,两人都仿佛刚刚的谈话没有发生,重新开始讨论起抓捕方向。 “目前在我看来,疑点主要有四个,”秦欢乐起身,将白板转了一面,拿起笔在上面标注着箭头,“第一,他们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当然,在这里我先排除了田公子是共犯的可能性,这是我假设的大前提——否则田公子此刻应该也在在逃通缉的名单上了。他们知道队里的侦查方向和进展,知道我从西北出差回来的时机,他们对之前犯罪事实的仓促交代,不是顶不住压力,而是......” “而是在确定一个双双越逃的最佳时机!”孟金良眼中厉色不言自明,手里的烟盒都被攥得变了形。 是啊,这么长时间的加班加点,却只换来对方的算计和戏耍,这种心情,已经难以用忿恨这样简单的词汇来形容了。 秦欢乐也不得不承认,刘茗臻隐隐的直觉确实不是空穴来风,“所以他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背后一直有高人在指挥统筹。” “但是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呢?”孟金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关押地点彼此间离,监控可以佐证,羁押期间,绝对没有任何串供或者夹带沟通的条件和可能!” 秦欢乐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将拘留那边的同事和他闲聊的内容转述了一遍,“......是我们忽略了,假如他们之前可以有某种方法,催眠或者迷晕了田公子,让他载着尸块出现在闹市驾车肇事,那会不会也可能,这种‘后坐力’依然在关押中持续着,田公子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了他们与外界勾连交流的中转载体?” 他看了探视记录,厉宝剑在他去西北期间,或者说从田公子被抓进来那天开始,就没断了以各种方式前来送衣送物,当然,这些送进来的东西,都是经过严格验查了的,但东西背后,一定有些什么“暗示”或是“启动”信号,让田公子“触景生情”,通过所谓南腔北调的歌声,将信息传达了出去,再由耿强莫名其妙的“嚎叫”,与耿真达成了共识。 而这种在事发后不难发现的关联,几乎已经可以让他确定了田公子和厉宝剑两人的“工具包”属性。 唉......一想到厉宝剑在这其中裹挟不清,还犹不自知,秦欢乐就脑袋仁儿疼。 “第二个疑点,他们找到了越逃的时间节点,可为什么地点选在了人民广场东侧......那里有什么特别吗?”秦欢乐沿着箭头,在“人民广场”四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孟金良仰起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这个地点他之前也关注到了,但没什么头绪,他仔细的回想起监控中呈现出来的人民广场的街景...... “押运路线会选择走那里,是因为今晚......哦,昨晚,人比较少——要过年了,那里广场上之前一直在搭景,所以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今晚入夜之后,才刚刚拆除了隔离带。” 秦欢乐望过来,“搭什么景?” 孟金良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将屏幕递过来,“喏,就是这个。” 画面里是一个两层楼高的金色苹果型雕塑,目测得有五六米高,外形圆润,十分逼真。 秦欢乐看了一会儿,抬手一指,“这是什么材质的?” 孟金良顺着他的目光又仔细的看了看,果然看到在搭建过程中一个外露的弧面上,映照出了旁边某快餐品牌店红色的招牌。 “是镜面不锈钢?”孟金良不太确定。 秦欢乐点点头,“应该是302不锈钢。”他目光更深邃起来,略微闪了闪,“一定是利用了这个巨型雕塑的映照功能,它起到了某种和之前镜面类似的催眠效果,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应该和田公子之前被撂倒的方式差不多吧。” 这玩意儿和变戏法似的,孟金良之前也找人去咨询过马戏团的魔术师,只是不知道被咨询对象的段位是不是不够高,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说不清,但那个在灯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的巨型镜面苹果,一定与两人的越逃行为之间有所关联,细节想不通就先跳过去,孟金良顺着老秦的思路问:“第三个疑问,是他们既然成功越逃,不先想着怎么远走高飞,反而去绑架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干什么?这点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包括那个恰巧在昨晚突然又跑去自杀的陈宛平,第一次出警不就是你和潘树嘛,可我们至今也没有找到耿强两人和陈宛平丈夫被杀害之间的关系,也就更无法推测他们绑架潘树爱人的心理动机是什么了。” 是什么呢......秦欢乐关于这点也想了很久,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但做不得准,也不好拿出来和孟金良讨论,毕竟对方作为领导,更希望听到有理有据的证据,而不是天马行空的臆想。 两人双双叹了口气。 秦欢乐用笔最后画出一个箭头,无意识的在上面反复点了点,“第四个疑问,是毛万里,如果我们假设在旅店地板下面埋着的尸骨都是死于耿强耿真之手,那他们处理被害人的手段和方法是有惯性的,”他想到了那晚在春天会所,两人和假史鸣之间的对话,斟酌了用词,谨慎的说,“假设徐医生也是死于他们之手,虽然处理尸体手段残忍,但好歹也是全尸啊,和旅店下面的十一具尸骨一样,全须全尾的,何至于毛万里只是偶然间开了一句玩笑,就被大卸八块,就算其中一部分被用来陷害田公子了,那剩下的残尸去哪儿了?这会不会和他们逃逸的去向有关系呢?” 龚蓓蕾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两手支在大腿上,抬头急道:“查、查到了,耿强他们在监控中出现的两个地点,从人民广场到潘、潘树家,间隔了二十六分钟,即使按照两点间的直线距离算,步行也是到不了的,开车也不现实,现在天还没亮,还没有任何车辆失窃报案,而且通向那里的前后两条市政道路上,都没有监控到该时段内有可疑车辆在那里停留过。” “地图!”秦欢乐站起来。 龚蓓蕾忙从旁边的资料里扒拉出一张市区地图,拿吸铁石钉在白板上。 孟金良念头一转,“对啊,潘树家在花园街派出所的辖区,你应该熟悉啊,有没有什么隐蔽的通路?” 秦欢乐虽然比不上派出所其他同事对片区的旮旯胡同了如指掌,但他贵在专业敏感度还在,对旁人易于忽视的细节保有近乎偏执的关注度。 他看着潘树家周遭叶脉一般的街道纹路,就见龚蓓蕾已经探着脑袋凑了过来,指着潘树家楼后面的一片空地问:“这是哪儿?” “这不可能,”秦欢乐摇摇头,“这后面看着空,但再往外面一圈儿,就是区体育公园,就算晚上,也雷打不动的有一伙大妈跳广场舞,喏,这里还有个十字路口,旁边,这儿,还有这儿,都是老楼,里面基本都是外来合租户,人流特别密集,就算是大晚上,也灯火通明的,这不是玩什么灯下黑、抖机灵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目标太大,绝不会冒险往那边去。” “那这也没路了啊!”地图就那么大,周遭再看也看不出花来,龚蓓蕾急躁起来,“他们还得拖着潘树爱人,怎么着,还能飞过去?这儿,这儿,这儿,前后马路正对着潘树家的一圈儿摄像头,我们都调了啊!” “毛万里的那辆电瓶车!”孟金良一拍桌子,“卸了后座的外卖箱,足够坐下三个人了!而且目标足够小,uu看书 uuanshu.om 不会被注意......可从哪里走呢?” “这里!”秦欢乐指着街旁的一排小食店,“这联排的店铺中间,都有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小夹道,我看见过潘树骑自行车通过,那电瓶车应该也可以!” 龚蓓蕾狐疑道:“就算这样,也还是要穿行到前面这条马路上啊!” 孟金良无声的看着秦欢乐。 秦欢乐手指快速的在地图上滑动,“这些小食店一般在夹道侧面都会留有后门,店与店彼此联通,电瓶车的宽度也可以通行,他们如果顺着小食店内部一直走,一直走......”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点上,“这是,要去哪里?” 地图上,顺着小食店的尽头,便到了区域边缘的高架桥,如果不想被发现,只能沿着桥下的小路一直向前,如此就出了市区,往郊县方向去了。 一路上沿途风景虽好,可此时毕竟是冬季,仅以电瓶车为工具,那大好风景也就约等于荒郊野岭了,连个正经的落脚地点都没有。 秦欢乐确实有些困惑起来。 孟金良的眼神却闪了闪,声音不大,语气却宛如自言自语,“这里......早听说那位朱公子在这里弄了块地皮,盖了个什么私人植物园来着......”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秦欢乐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那个,咱们兵分两路吧,你们去逛大观园,我得先去见个刘姥姥。” 城市梦游(35) 孟金良亲自带队,动作神速。 他看了一下腕表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八分。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龚蓓蕾跟在孟金良后头,抬起手背很没形象的抹了一下鼻涕,缩着肩膀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座华丽的建筑,鹤立鸡群的风格,很有些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违和,“老大,这......行不行啊?” 在众人面前的是座独栋别墅,很后现代的流线造型,后半部分与平常别墅无异,只是前半部分的庭院,全部密封成了玻璃罩子里的阳光房,老远一看,茫茫白雪中一片郁郁葱葱,像海中的孤岛,很有些魔幻的落差。 这就是在延平街被知巷闻的、朱公子的那栋遗世独立的植物园。 朱公子的父亲和田公子的父亲平级。 所以两人便无可避免的成了吃瓜群众们最爱拿来做比较的两个极端示例:朱阳春白雪,田下里巴人。 田公子日常行事越是俗不可耐、不求上进,越是衬托出朱公子品行端正、卓尔不凡。 可具体怎么个“不凡”法,却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与他赫赫萱萱的名气相比,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倒还真是寥寥无几。 龚蓓蕾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一转,搓着手嘀咕着,“要是现实生活里,我还是更愿意和田公子那样的人打交道,虽然二虎吧唧的,但心眼儿浅,一眼望到底了,不像这位,给自己打造这么一顶高帽子,端在云彩里头,今儿配不配合的不好说,一个弄不好,别再记仇,以后给咱们小鞋穿。” 孟金良也没见过这位衙内,心里打鼓,可正因为对方位置特殊,若是真出了问题,可以料想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复杂。 “咔”的一声,厚重的电子门却自己开了,弹开了一个几指宽的缝隙。 “矮马!”龚蓓蕾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孟金良眼睛向里面打量了一下,整整衣冠,推门走了进去。 随在他后面的本来还有几个刑警,可大门却在他走进去之后,自动关闭了。 从外面可以隐约看见阳光房里面的动态,眼见暂时没有危险,众人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毫无准备,一股湿热扑面而来,夹杂着多种草木繁复的清新。 在此之前,孟金良心里想过很多种世家子弟或倨傲凌人、或自视骄矜的样子,却万万没想到房内迎出来的人,居然会是这样的形象! 他眼睛一闪,快速收起了诧异。 光辉不凡的朱公子,坐在一部自动化的轮椅上,轮椅向前行驶了一小段,稳稳的停在了一棵芭蕉树下。 夜灯加上加湿器,在两人之间徒增了一堵迷蒙的墙。 遥遥望过去,轮椅上的人五官尚算清秀,但面颊凹陷,身型枯萎佝偻,胸前盖着厚重的毛毯,头部不可控的微微偏向一侧,靠在一个小软枕上。 孟金良张张嘴,愣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公事公办的说:“打扰了,我是市局......” “我知道,孟队。”朱潜面目疏淡,语气亦如此。 孟金良挑动了一下眉头,“那我就不出示证件了,朱先生,我们正在追捕两个危害性极大的刑事犯,根据线索,他们很可能逃逸到了......” “不会,”朱潜波澜不惊的截断他,“我的身体情况特殊,我父亲为我的安全考量,在这里安装了最先进的安保系统,没有任何人能悄无声息的擅自闯入,这点你们放心,还是不要在我这里耽误太多时间了。” 孟金良隐隐向四周扫了一圈儿,确实如对方所说,这里的监控和安保系统都十分齐备。 “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希望你可以给予理解,让我的同事进去......” “孟队长,不送。”他拒绝的不容置疑。 门后传来几声闷响,是龚蓓蕾屈指敲击钢化玻璃板的声音。 孟金良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转身欲向后走,余光瞥见朱公子也正按动按键,要驱动轮椅向回走,自己不由得顿住了脚,拔高调门儿叫了一声“朱公子”,他眼睛冷冷的射向对方侧过来的目光,徐徐的说:“门口不远处有一辆‘延a5800’的车,是在你的名下吗?” 朱潜看过来,顿了一下才说:“是。” 孟金良勾起唇角道:“这辆车曾经出现在市内春天会所门前,开他的人叫肖安华,不知道朱先生是否认识?” 朱潜收回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朋友的朋友,我在这里,不太出门,车辆偶尔会借给有需要的人,孟队不相信的话可以用自己的渠道去验证。”轮椅调转方向开向室内,“不送。” 孟金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只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般难受,有种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梗在胸口,那不是来自一个残疾人的灰败厌世......他敢打赌,就算对方是个生龙活虎的健康人,这副惹人厌的德性也一点儿不会收敛。 他很想啐一口去去晦气,到底还是忍住了,转头大步走了出来。 他前脚迈出来,大门后脚就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龚蓓蕾啧啧称奇,“真是高科技啊,和这一比,我们家的装修真是土包子!” 到了公共地面上,孟金良恶狠狠的唾了一口,冷眼斜了一眼龚蓓蕾,“刚才什么情况?” “哦哦,”龚蓓蕾这才汇报道,“沿途搜寻的同事刚才打电话,潘树家前面那一排小食店确实都被人砸开了锁,地上有电瓶车轮胎印,一路沿着尽头的小路拐到高架桥的下面,都是按照老秦的推测来的,可是桥旁有个从前维修工程队留下的野厕所,在里面......我们的人找到了一辆电瓶车,轮胎印与小食店里留下的吻合。” 孟金良眉头立起来,“这么说,他们根本没有朝着郊外来?很可能在那里弃车......也许就是有意引着我们往这边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那不知道,”龚蓓蕾放大了手机上的照片给孟金良看,“按照现场的脚印来看,应该是耿强背着潘树爱人,耿真在旁边搀扶,方向......像是又返回了市里?” 孟金良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留两个人在这里警戒观察,剩下的,先回市里,通知后援组,重新甄别高架桥周围的市政监控,不要漏掉任何一点可疑的线索。” “是,孟队!”龚蓓蕾打完电话,忙小碎步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好奇,“刚才模模糊糊的没看清楚,那个大名鼎鼎的朱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高矮胖瘦?长得帅不帅?和姓田的比呢?” 孟金良听着这人名字就有点儿上头,故意甩开大步上了车,也不等龚蓓蕾上车,就启动了车辆,打头开了出去。 龚蓓蕾一撅嘴,讪讪的钻进了后面那辆车。 寒风打着胡旋儿,将人影冻在了地面上。 秦欢乐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两手插兜,缩着肩膀,像一个无处安放的幽魂。 他刚从陈宛平那里出来。 脚下的路越走越荒僻,他却全然未觉,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将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一帧帧的过着,脚下完全凭着本能向朗华走着。 颜司承打开房门,看到的就是门外裹挟着寒气的秦欢乐,一张心事重重的胡渣脸。 他一手撑在门框上,风尘仆仆的斜倚着,腰背松松垮垮的,唯有一双眼睛带着灼人的精亮。 颜司承不解他的来意,紧了一下仓促起身的睡袍腰带,脚下一偏,让出一条通路来。 秦欢乐却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他额角靠在手腕上,歪头向上看着颜司承。 “颜老师,除了灵魂,你想要什么就拿去......我想和你换一件事。” 颜司承在他脸上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确定这个惯常稀里糊涂的人,不是又一次在和自己打趣逗咳嗽,淡淡的笑了一下,“一个人,除了灵魂,其余的都没什么价值。” “也是,”秦欢乐自嘲的点点头,“尤其是我,卖肾卖身,论斤算,还及不上猪肉金贵,不过......”他松散的勉强直起身站好,“你一次次涮着我玩,这小费总是要给一点的,所以你今天必须挑点儿啥换,没商量!” 颜司承抱臂看着他,“强买强卖?那......先不说你有什么,先说说,你想换什么?” 秦欢乐顿了一下,才正色道:“我要和徐医生、唠唠。” 返程的路上,无车,一路通畅。 孟金良原本是想先回市局的,可小吴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只好在路边停了下来。 “队长,筛查失踪人员的结果出来了,有点儿、有点儿......” 孟金良正是烦躁的时候,直接骂道:“舌头捋直了,别扯没用的!” 小吴那头拿着资料纸,下意识的挠了挠后脑勺儿,“近十年延平的失踪人口,加上周边各村镇的,一共一百三十四名,男女老少都有,年龄也各异,除去精神异常的,年老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六岁以下存在被拐卖嫌疑的,统共还剩下二十一个人......” 孟金良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迟迟没听见下文,不禁催促道:“说啊!” “没、没了!”小吴一哆嗦,不知道孟队的火气怎么一下子这么冲。 “那行了,继续找规律。”孟金良刚要挂电话,就听见话筒里传来小吴的喊声,“孟队,等等,等等!” 小吴一咬牙,脑袋上宛如顶着一颗雷,生怕下一秒就炸了,豁出去的快速说,“老大啊,主动报案这边没看出什么,我就想着有没有其他可能,结果看了户政上次人口普查的结果,发现倒是筛出几个失踪人员来,其中有一个人的情况,我怎么越看着越像是、越像是这个假耿强啊?” “你说什么?好好说!”孟金良神情严肃起来。 小吴低头看着手上那张资料纸,“这人叫周明,按照资料上看,要是还活着,今年应该五十六岁了,三十年前办了出国务工签证,就再也没有归国记录,也没有续签记录了,而且在该国的签证系统上搜索,周明的签证也早就注销了,等于说是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 “你好好看看,既然办过务工签证,应该有这人详细的资料,前几天技术科是取过耿强耿真两人的血液和指纹样本的,比对了没有?照片呢?证件照,和耿强看着像吗?”孟金良急道。 看着孟队车停的太久了,龚蓓蕾开门,顶着风跑向孟金良的车,钻上副驾驶的位置,搓搓手,“孟队,小吴发来了失踪人员的名单和简单资料,有二十一个......” 孟金良看了她一眼,她眨眨眼,连忙闭了嘴。 “有照片,可年头太多了,模样都变了,但我看着,眉眼上,还有脸型,隐隐约约的,挺像。”小吴再次快速梳理了一下周明的资料,“以前的户籍资料没有这么全,还是纸质档,转入电子档的时候遗漏了很多具体信息,我、我再看看,还有什么有用的,”他声音越说越低,絮絮叨叨的,像在安抚孟队焦躁的情绪,也为了不让汇报出现空档...... “啊,有了!”小吴两眼发光,“他配偶栏里有名字,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什么?能联系上吗?”孟队身子都坐直了。 小吴悄悄呼出一口气,“死了,都死了......他父母是......是自然死亡,他妻子和女儿是......哦,这儿呢,是车祸死亡,时间就是在他出国务工后的......七个多月吧,孟队,资料就这么多了,你看,现在怎么办?” 孟金良尽量使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uu看书 ww.ukansu.om 就算耿强真的是周明,耿真真的是樊玲,可是对现在追捕这两人能有什么指向性的帮助呢?和他们绑架越逃有什么关联呢?他们舍弃了唯一的交通工具,费这么大力气,会藏身到哪里去呢? 他一甩门跳下车,掬起一捧路边的积雪,狠狠的往脸上搓了两把。 湿凉激冷让他生理上本能的一瑟缩,就听那边龚蓓蕾像被踩了尾巴的夜猫子,尖声嚎了一嗓子。 龚蓓蕾忽闪着那张资料纸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脚下一滑,来了个屁股蹲儿,就这着坐着滑到了孟金良身边,“孟队!你看,你快看!” 孟金良狐疑的接过资料纸,上下快速扫了一遍这些人的简要资料。 越看越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毛孔眼儿窜上来,比积雪还让人遍体生寒。 龚蓓蕾在旁边磕巴着,“这名单里,属蛇的,怎么正正好好的,有十一个人啊,而且我记得那个被剐了的徐医生,也、也属蛇......” 孟金良攥着名单,蹙眉冷声道:“毛万里,也属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电话拨给小吴,“快核实,潘树的爱人,是不是属蛇!” 资料就在手边,小吴扫了一眼,忙汇报道:“她不属蛇!” 孟金良刚要说话,龚蓓蕾却颤抖着双手去抓住了他的胳膊,语不成调带了哭腔的说:“孟队,怎么办啊,老秦那个二愣子,也、也属蛇!” 城市梦游(36) 昏暗的室内,装修风格与某处有惊人的相似。 巨大的显示屏上,同时分成十六个方格,显示着别墅外面十六处监控镜头下的实时画面。 空荡的房间里,温度不低,却不是一般东北人家里因为启用暖器而呈现出来的干热。 相反,这里有媲美南方气候的湿润。 轮椅上的人静静的注视着显示屏,看见别墅周遭的人马渐次撤走了,只有大门对面,留了两个警察把守,无关痛痒。 在他身后,斑驳的树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谦卑的踱上前来,立在轮椅斜后方几步远的位置上,垂首侍立。 朱潜全身肌肉萎缩,唯有指尖可以微抖着控制轮椅扶手上的触屏,像一具毫无生气的人形骷髅。 他十分艰难的慢慢摆正了头部的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后脑与颈部脱离开轮椅靠背上的软枕,脑后一张比他面部小了一半的一模一样的脸庞显露了出来。 这张畸形脸孔上的眼睛一睁开,前面正常的脸孔便犹如睡去了一般合目沉寂下去,与此同时,他的上半身蓦然宛若新生的灵活自如了起来。 “他怎么安排的?”出口的声音嘶哑枯涩。 纪展鹏腰背更弯下去一些,“肖安华陪家人去了邻省旅游,从那里和朋友出国度假,然后会在当地潜水时溺亡,不会再回来了。” 朱潜盯着显示屏,十指交叉支在胸前,饶有兴味的问:“你说,会成功吗?” 纪展鹏低着头,对自己不确定的事情不妄加发表评论,当然,他也知道,对方的问句并不是对自己发出的。 朱潜果然不在意他的回答,依然自言自语的说:“谁能做神的使者,谁能做自我的主宰......无论哪种,都应该很有趣吧。” 孟金良带队已经驱车赶回了市局院儿里。 他大力的甩上车门,掐腰站在院子中间,抬手看了看时间,眼见着天边已经隐隐开始泛起了青色。 技术科小黄一溜小跑的赶过来,喊了声“孟队”。 孟金良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小黄气喘吁吁的说:“刘科长说,她请了一个资深的心理专家过来,想和田公子聊一聊,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在失踪那几天里的记忆,但需要你这边给权限。” 孟金良后来已经知道了,这个所谓的心理专家,就是刘茗臻的学长,那天在酒吧门口搞乌龙那个。 他这时候没心情拈酸吃醋,可也没必要自己找罪受,掩耳盗铃的对小黄说:“去队里找人带你们办手续去吧。” “孟队,孟队!”一个女同事接力的跑过来,为难的说,“那个潘好醒了,孩子好像是察觉到什么了,非要找爹妈,死活不在咱们这儿待了,又哭又闹的,您看......这......” “妈的!”孟金良抬脚狠狠的踹了一下车门,一腔燥火却一点儿没缓解,反而越烧越烈,那两个神经病无缘无故的绑架潘树老婆干毛用啊!闲得蛋疼啊! 他胸腔起伏,压制了半天,才勉强压制住,低声说:“找两个人一起陪着,送去潘树住院的病房吧,机警点儿,那孩子要是情绪平稳了,就还是带回来,要是实在不愿意,你们就在那儿陪着吧,别出事儿,有情况及时和队里沟通。” “是!”女同事应声跑远了。 孟金良困过了劲儿,这时候反而处在过度疲劳之后病态亢奋的阶段,眼睛扫向哪里都能给炸出两个坑来。 离天亮不到半个小时了。 他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市局大楼,某种念头一闪而过。 队里,还在全力以赴的快速筛查着几处耿强两人可能藏身之处周遭的监控视频,通过这一波神操作,不难看出两人不仅反侦察能力很强,而且非常爱耍“回马枪”。 孟金良陪着看了一会儿,控制不住太阳穴开始疼起来,毕竟任何筛查都是需要时间的,急不解决问题,他起身出来,在走廊里揉着太阳穴,来回踱步。 一个咖啡杯递过来。 孟金良一愣,偏头就看到了刘茗臻,见对方把杯子又递近了一些,抬手接了过来,放在嘴边一喝,却发现是杯温开水。 “吃不吃阿司匹林?”刘茗臻问,又接口道,“建议不吃。” 孟金良抿了抿嘴,不知道是该说吃还是不吃,他索性直接跳过这个问题,捡着更重要的事情问:“有什么进展吗?” “我就是来叫你的,去听听看吗?”刘茗臻看着他。 孟金良摇摇头,“洗白这个公子哥儿眼下不是最重要的,对方手里有人质,解救人质第一,抓捕这两人第二,其他的,之后再说吧......”他觑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哦,不过你们可以同期进行,总归以后是用得到的。” 刘茗臻接回杯子,“我觉得田公子之前被关押的地点很可能还是在那家旅店里,师兄之前给他看了几组照片,他在看到那家旅店的内部画面时,尽管依然想不起什么,但脑电波却有剧烈的反应,耿真他们会不会还是回到了......” 孟金良摆摆手,“旅店那里留了人——刚把耿真耿强带回来之后,我们没有办下来搜查证,不好彻查,这次他俩一逃,可是来了个掘地三尺的,那小破店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上下左右就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下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机关了,总不能挖到隔壁去吧?田公子说的那个什么无穷无尽的走廊,不存在的。” 刘茗臻去过现场,那里什么情况,倒是也多少了解一些,思忖了一下,还是终止了这个话题,只说:“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师兄那边可以有点儿进展吧。” 师兄......一口一个师兄,孟金良在心里“切”了一声,看见一个队里的同事跑过来。 “队长,您来看看,这个人像不像耿强!” 不是像,根本就是。 孟金良赶回支队办公大厅,看到同事已经截取并放大了视频上的人像。 一个一身漆黑的佝偻身影,独自蹬着一辆垃圾回收车,沿途清理着路边垃圾桶里的垃圾。 尽管他的动作娴熟,像是重复这样的工作千千万万遍了,可破绽就在于,他直接将塑料瓶和普通垃圾一起直接扔进了回收车里。 “稍微有点儿观察体验的人都会知道,对于保洁人员,空塑料瓶和纸壳类可回收的废品,都是会被挑拣出来,拿去集中卖钱的,是笔不菲的副业收入。”同事在旁边分析道,“可这个人有点儿太过不在乎了,而且,孟队你看,虽然他竭力隐藏,但这条腿,还是能看出来有点儿瘸的。” 而那辆两米见方的回收车,完全躺得下两个蜷缩的成年人。 监控中耿强走走停停,看起来步履缓慢,实际上是有条不紊的向某处靠近,直到靠近了延平东站附近,在某个监控死角下,再次消失了身影。 “靠!”孟金良暗骂了一声,“调延东旅店周围监控,看有没有人潜进去?” “有!”旁边的同事指着电脑屏幕,“刚从后窗户翻进去一个人。” “谁?耿强?”孟金良忙走上前来。 那个同事调大了人像,“诶?怎么像是......哎呀,这不是秦欢乐嘛!” 孟金良头又开始疼起来,“换个角度的监控看看。” “没了,”同事解释道,“后面的监控主要对着后街,后窗这里有个招牌遮挡着,摄像头照不到。” 孟金良顿了两秒,起身边大步向外走,边高声快速下达命令,“集合所有人,合围延东旅店,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我从里面飞出来!” 天亮了起来。 太阳升起又落下。 团团包围下的延东旅店,像饱睡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安宁静谧。 大队人马在这里守了一整天了,不大的延东旅店,连每一寸不见本色的地板都被掘了起来,可是见鬼了一般,里头就是空无一人,自始至终连个活人影子都没发现。 别说耿真耿强,连秦欢乐都没瞧见。 这就奇了怪了,人找不见,电话打不通,孟金良站在店门口碾灭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随手将烟盒攥成一团,往屋子里一扔。 天越来越黑。 龚蓓蕾脸上一团乌云,上前小声说:“队长,上车吃个泡面吧,泡好了,你不吃,大家都不好意思吃......” 孟金良这才觉察出腹中一点儿空乏感袭来,叹了口气,问:“你告诉老秦,耿强的真实身份可能是周明了吗?” 龚蓓蕾“嗯”了一声,“一知道就给他发信息了,他没回。” 孟金良回身出去,上了车。 龚蓓蕾从兜里翻一块巧克力,啃了一口,皱着眉头,再一次打开手电筒,在旅店内部探勘着。 都是一眼看穿的陈设,很难有什么别有洞天的机关。 她心里担心着老秦,坐不住,又绕了两圈儿,脚下一硌,低头瞧,正踩在了孟队团成球儿的烟盒上,拿脚尖使劲一踢。 那纸球蹦蹦跳跳的往里面滚动,撞进了一间敞着门的小隔间里的床板底下。 龚蓓蕾撅了下嘴,想着不能留下不必要的东西在重要作案现场,只能自作自受的弯腰进去够烟盒。 这小隔间好像是毛万里租住的那间。 手电筒打进漆黑逼仄的床底下,龚蓓蕾憋着一口气,恨不得自己化身成长臂猿。 手指勉力一蜷,烟盒又骨碌骨碌的滚了出来。 龚蓓蕾抬了下眉毛,打算撑着身子站起来,手中的手电筒一转,打在了另一侧的墙面上,她目光一顿,直觉有什么不同,又重回刚刚的位置,身子伏低更向里面凑近了一些。 就见靠近床板边缘的墙面上,用铅笔浅浅的画了几笔简约的线条——像是曾经躺在这床上的人,深夜无眠,从床与墙的夹空中伸出手去,信手随便画的。 画的质量不敢恭维,要是截下来放在艺术馆里,兴许能被当成后现代极简抽象艺术,要是放在学校里,估计连幼儿园老师都要嫌弃。 一个火柴棍儿似的细脚伶仃的小人,爪子似的手里连着一个圆圈,圆圈背后两条绵延不绝的长线。 这特么什么玩意儿? 圆圈是个盆儿?是个铁圈儿?是个粉饼? 两条长线呢,是飘带?鞋带?海带? 她缓身从床底下退出来,怔怔的站在昏暗狭窄的过道里,猛地一抬头,突然想起那天孟队第一次从这家旅店回去后,问她怎么一家住着女人的旅店里,会上上下下的没有一面镜子? 她心里有点儿发毛,但相比之下,老秦被监控拍到进来这里之后,一整天没在出来过的情况更使她心里发毛。 她本能的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看到外面全是队里的同事们,正对着门口的吉普车里,还坐着大口吃面的孟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她鬼使神差的从口袋里掏出随身的粉盒,打开盖子,露出镜子那一面,紧张的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反应。 心忽悠了一下,她想了想,将那面镜子举到肩部的高度,忐忑不安的让镜面冲外,自己原地转了一个圈儿。 再回到最初的位置,仍然没什么变化。 龚蓓蕾暗骂了自己一句,脑袋里进水了,近猪者蠢,天天老跟秦欢乐混,智商降下来不说,怎么还神神叨叨上了。 她撇着嘴摇摇头,u看书ww.uukanshu.om 收起粉盒,转头向外面走。 可不过几步的距离,眼看着洞开的大门外,依然是自己熟悉的同事们,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此时任凭她如何疾走,甚至小跑起来,周遭的隔间门一次次被甩在身后,可面前的大门居然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 龚蓓蕾冷汗都下来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惊恐的转头向后望去......一条没有尽头的狭窄通道在眼前展现,和旅店内的构造一模一样,只是走廊深处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黑黝黝的,像地狱的入口。 心跳如鼓,她忽然想到,秦欢乐是不是也被困在了这里? 想着那个二五眼的老秦,龚蓓蕾紧紧的咬着下唇,给了自己胸口一拳,攥拳谨慎的向走廊深处走去。 二五眼的秦欢乐睁着赤红着眼睛。 周遭是无数个自己,或者说,周遭是无数面镜子映照下的自己。 他的手机从进来那一刻,时间显示就静止了。 他被困在了这里,早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他隐隐的算计着,不会少于几个小时,或者更久了。 任何一条通路走下去,都还是会回到原点。 周而复始,让人无力。 他啐了一口,脱掉外衣,狠狠的往地上一甩,盘腿坐在了上面,扯着嗓子喊道:“诶,那个谁,爷累了,是杀是剐,利利索索的,咱们总得面对面唠唠吧,啊?” 城市梦游(37) 镜子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卸下来的半截铁管子。 就悬在秦欢乐脑袋上方,他能看见,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躲避着来自铁管的攻击。 可四面八方都是铁管,无论他怎么防御,铁管的位置总是处在他的脑后。 行吧,来试试谁的动作更快吧。 秦欢乐开始毫无规律的蛇形闪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力图让对方的攻击无从着力。 不多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晃晕了,眼前一虚,瞧见某一面镜子中的自己动作滞后于其他镜子中的身影,稍一迟滞,就被身后的铁管稳准狠的集中了后脑。 “咣”的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痛。 那个身影倒下后,仿若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个镜中自己的身影渐次被击倒,最后,他自己也无可避免的感到一种难以抵挡的头晕目眩排山倒海而来,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只是对方好像并不以置他于死地为目的。 他很快恢复了知觉,脑袋还是有些迷糊,整个人俯面趴在地上,两条腿分别被两个人拽在手中,被拖行着穿过一条阴湿肮脏的走廊,像一条被拖拽的死狗。 脸皮再厚,擦在地面上也难免带来疼痛,他悄悄抬起下巴,垫在了衣领上,却刻意的调整呼吸,尽量使自己的清醒不被发现。 这两个人,不出意外,应该是耿真和耿强。 走廊的环境,他在明灭不断的晦暗灯光照射下,也瞄了个大概其,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他悄悄的勾了勾唇角,保持缄默,静观其变。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两人的步履过于缓慢,一直到秦欢乐的精神都有些涣散了,才在一间暗红色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这门与两侧的隔间简易门不同,只是还未及敲门,大门便从里侧被拉开来。 秦欢乐低到尘埃里的视线带有天然的隐蔽性,他闭上了眼睛,被耿强敷衍的扔在门边的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才悄然眯起一只眼睛,小心的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不大的房间,方方正正,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中间一个圆形半人高的汽油桶,里面浇了油,燃着的木块“哔剥”作响,不时伴着黑烟在半空中炸起几个火花。 “准备好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秦欢乐心头一跳,这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不是潘嫂!如果只有耿真耿强,他还能有自信趁其不备的时候骤然暴起比划比划,可再加上一个人......关键潘嫂的情况未明,让他摸不清状况前,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耿真情绪像是十分兴奋,从怀里掏出一把尖锐的厨刀,狞笑着说:“爸,要不让我动手吧。” “你行吗?”假史鸣的语气像是有意逗弄,却隐隐含着一丝轻视。 耿真听出来了,半边可控的脸孔上显出不服气来,略微拔高了声音反驳道:“不是要拿他当引子吗?我真是不明白,这么个傻大个儿,有什么可重视的?我瞧着,还不如毛万里呢!”她把刀在手里掂了掂,“爸,不用麻烦你,我让给他来个痛快的!” 假史鸣眼神莫名,背手站在一边不说话。 看着耿真就要朝着秦欢乐的方向而去,耿强一把拽住了耿真的胳膊,“孩子,你别乱来。” “怎么乱来了?”耿真稍微侧了下脸,声音里带了寒气,又带着期许,“快点弄完,我的脸就能好起来了,是吧?” 耿强缓和了一下语气,“嗯,不过要放干净血,你不能乱捅,”他伸手去接耿真手里的刀,“他个子高,我搬不动,你帮我板正他的脖子,我来放血,这样还快些,行吗?” 耿真也不是非动手不可,主要还是被假史鸣的语气挑拨了一下,有点不服气,这会儿看了看耿强,不愿意执意违拗他,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松了手,将刀递到了对方手里,转头朝着秦欢乐走过来。 秦欢乐压在身下的双手不禁紧握了一下,决定等耿真板正他身体的瞬间,借势劫持对方,和另外两人对峙。 他屏住呼吸,面色不变,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耿强跟在后面,与耿真之间不过错着一步,他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突然面无表情的垫了一步上前,毫无预兆的,一手按在耿真的肩膀上,一手不留余地的送出刀。 二十公分长的厨刀闪着寒光,“噗”的一声,齐根没入了耿真的后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毫无预兆。 耿真身体顿在原地,唯有头极其缓慢的转向耿强的方向。 她仅剩一半正常的五官一派错愕的表情,微张了嘴唇,一个“爸”字还没喊出偏旁......耿强扽着她肩头的手一使力,右手握紧刀柄,又猛地拔了出来。 带出的血液喷溅出来,刀红了,他的袖口也一片嫣红。 耿真麻袋一般斜着栽倒在地,正常的半边脸压在满地的血迹中,再没了声息。 秦欢乐猝然睁开双眼,眼前正对着耿真那半张死不瞑目的脸。 他压抑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就听见假史鸣戏谑的说:“心疼了没有?毕竟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以为你真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呢。” 耿强一直背对着耿真的尸体,嘶哑的说:“我有自己的女儿,要不是看这女人死了半边的身体适合安置我女儿,我早了结了她了。”他喉间不自然的滚动了一下,难得情绪激动的看向对方,“这样就行了吧?我女儿一定能回来吧?你没有骗我吧?” 假史鸣还没说话,耿强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咒骂,随即被从身后遏制住了喉咙。 秦欢乐到底年轻,身体素质比耿强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夺过刀,架在耿强脖子上,再也不能压制自己胸腔内想骂娘的冲动。 “你他妈的有病吧!你还是人吗?啊?一言不合你就杀人玩?就算养个小猫小狗,跟在身后摇尾巴,也有感情了吧?这他妈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叫你爸,跟你生活了十年了,你说杀就杀?不是前一句才说了要给老子放血吗?你倒是放我的啊!你捅她干嘛?” 他吼的声音都颤抖了,尽管耿真罪大恶极,可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当她如此突然的被深信的人杀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内心仿佛起了八级地震,晃的一片稀碎。 生命如此坚韧,又可以如此脆弱,饶是他工作如此,也还是感到一种无处宣泄的无力感,泄洪般爆发出来。 假史鸣退后了一步,却没再说话,反而饶有兴味的将注意力再次倾注在了秦欢乐身上,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 秦欢乐一拳打在棉花上,挟持着耿强向门边退了两步,“别心存幻想了,你们跑不了了,先带我去找你们劫持来的那个女人!快!” 耿强没说话,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假史鸣,又看了看地上的耿真,好像秦欢乐不过是一个屁,毫无被关注的价值。 “先生,她咋还没反应?我女儿咋还没回来?” 假史鸣眼睛却是望向秦欢乐的,“急什么,仪式不是还差一步嘛,这个警察,不能放血,得活祭,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嘛。”他微笑了起来,“你夺刀啊,或者自己撞在刀刃上......”他充满诱导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是个警察,他敢杀你吗?你犹豫什么呢,你放心,你死了,地上这个才会醒过来,一步一步的按照仪式来,我会帮你召回女儿的......” 怀里的耿强果然意动,居然真的突然引颈向刀刃撞过来! “你放屁!”秦欢乐吓了一跳,还好从那个假史鸣说话时,已经设防,此刻连忙顺着耿强的动势挥出执刀的手,又抬腿从身后将耿强踹出去几米外,脸上愤怒的发红,一个没忍住,直接想问候假史鸣的十八代祖宗了。 眼看着耿强踉跄几步跪趴在地上,又颤颤巍巍的翻转过身体,想要扑向自己,秦欢乐冲口吼道:“周明!” 耿强果然一愣,但脚尖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反正连樊玲的身份都被查出来了,自己的身份被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活得像不像个人,早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唯一的盼头,只有让女儿回来,回来...... 耿强眼中俨然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决然。 秦欢乐慌的一逼! 他不怕和这俩人近身肉搏,可架不住其中一个一心求死啊! 他连忙倒退着去推门,几下没推动,眼看着耿强扑了上来,只得一闪身,急忙的避向汽油桶后面。 耿强紧跟其后。 秦欢乐觉得三观真是碎了一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自救......他快速的翻手执刀,将刀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哈,活祭是吧?信不信老子不活了,啊?!” 这话虽丢人,却管用。 耿强果然迟疑了,停了下来,又去看假史鸣。 假史鸣却毫不紧张,只说:“也行。” “行你妹啊!”秦欢乐急喘了几口气,贴身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他看向耿强,大声吼道,“你知不知道谁告诉我周明的事,嗯?” 耿强没反应,显然并不在乎。 秦欢乐怕他再冲动上前,只能不留空隙的继续喊道:“是徐医生,陈宛平他老公,就是那个你们接了人家生意,又反悔了去剐成医学标本那个!” 耿强记得这个人,他和耿真当初一个接了陈宛平的单子去杀她老公,一个接了徐医生的单子去杀他老婆,后来看到家里有个稚龄的小孩子,不知道怎么撩了一下两人心里的弦线,当天吃晚饭的时候一合计,陈宛平没死成可能是天意,那就先解决了姓徐的吧。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耿强根本不在乎,死个人,在他眼里跟死个蚂蚁没有区别,毕竟以他几十年的体验,活着的痛苦早已麻木了共情的能力,像耿真死了一半的身体一样,他的身体虽然没事,可总觉得皮囊里的灵魂,早已死了一大半。 可是......他犹豫了一下,那个姓徐的,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叫周明呢? 假史鸣的眼睛终于闪了闪,冷声催促道:“快去!” “周明!”秦欢乐抢先一步,破锣嗓子竭力盖过假史鸣,也多少震慑动摇了耿强的动作。 “你好好想想,是谁让你杀徐医生的?是谁?我不知道答案,你自己想!我只是要告诉你,那个让你杀徐医生的人,就是有意隐瞒你事情真相的人!周明!周明!你这些年,你辛辛苦苦,节衣缩食,你攒的那些钱,国内国外的,是不是都寄给一个人了?嗯?” 耿强眼中突然蹿上一股恨意,“你怎么知道?” 秦欢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好奇吗?你当初出国打工,攒的钱都打到了老婆名下的存折上,怎么多年之后回来,老婆女儿音讯全无,寄出去的钱却依然有人按时取,这成了你和家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了,是吧?即使后来你知道了她们车祸去世的事,却还是保留着一线希望,一直给那张卡上存钱......” “他是谁?收钱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会有我女儿的消息,每隔一两年就会通过人传话说一两句关于我女儿的消息?为什么?”耿强嘶吼着。 假史鸣皱眉向前迈了一步,“你还和他磨叽什么呢?” “你闭嘴!”耿强变调的吼了一声,冲着秦欢乐喊道,“你说!” 秦欢乐看着他,反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从何说起了。 三十年前,徐医生的父亲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生日那天喝多了酒,和做外贸生意的朋友借了辆小汽车,一个个送完了聚会的朋友回家,自己撒欢儿的在路上狂奔,享受着醉酒后的余欢。 月光洒下来,白花花的像银子。 他荒腔走板的嚎了两嗓子,眼睛有点儿发辣,眯上眼睛揉了两下,再睁开,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路边野兔子似的跑过来。 徐父吓得一哆嗦,想踩刹车,却在慌乱中把油门踩到了底。 当他一身冷汗的停车下来查看时,地上躺着的人,早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 夜深人静,路上没人没车没灯。 他第一反应是把人扯上车,踩了油门往医院狂奔。 可开着开着,冷汗就从额头流下来蜇了眼睛......这要是死了,自己怎么说得清楚啊?更何况夜黑风高,根本没人看见不是...... 念头闪过就止不住了,他忙不迭的调头回去,在出事的地方,又扯着那女人下了车,这才发现那女人厚重的棉衣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用手探了探,一大一小,都没了气息。uu看书 wuukashu.om 徐父彻底醒了酒,连滚带爬的返回车上,一路开到了郊区江面上,一直到天亮了,才缓过这口气来。 他擦洗了车,还给朋友,提心吊胆的等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有警察上门来找,这才稍稍安下了心。 又过了几天,借车的朋友送来个存折,说是换车座的时候发现的。 他没敢吱声,接过来埋在了院子里。 后来打听到了车祸去世的女人家里没闹起来,是因为娘家没人了,只有个丈夫,还出国打工去了,“那赚的还不得是外汇啊,啧啧,可惜了。”聊八卦的人说。 徐父心里长了草,挖出存折,用写在最后那页的一行娟秀密码,取出了第一笔钱。 岁岁年年,钱按时按点,从徐父心底的猩红,终于变成了肆意挥霍的天外横财,以至于变成密不可宣的传家宝,临终,又传到了徐医生手里。 只是个中原委,徐医生也没和媳妇透底,他开始多少有点儿显摆,蛇蛇蝎蝎的说是国外一个独身姑妈的信托基金,媳妇用这钱给娘家弟弟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后来因为钱的用途,两人常有龃龉,他心烦时忍不住在外面养了个小护士,被媳妇发现了,摊牌说要是离婚,这个姑妈的信托基金也得有自己一份,还要找律师彻底清算。 要查这个......这可不行! 他慌了,不知怎么魔怔的在网上联系了个人,帮他杀妻...... 城市梦游(38) 入了夜,风就开始刺骨起来。 车站这边流动商贩原本很多,这会儿什么卖糖葫芦、卖盒饭的,卖针头线脑、卖鞋垫的,全都趁着城管下班的间隙,打游击似的开门做生意了。 小旅店聚集区是重点兜售区域,那些住不起高档宾馆、酒店的客人,最爱贪便宜,关照他们的买卖。 还有一个卖玩具的人,弄了一圈儿会敲鼓的小老虎,在脚边磕磕绊绊的跟着自己走,手里还鼓捣着一个闪闪发光、会飞出去再飞回来的低配版无人机,凌驾于拥挤的众人,在一群脑瓜顶上盘旋环绕,堪堪要碰着谁、一挥手又打不着的那种闹心。 孟金良支使一个同事去驱离这些小商贩,以及忍了一天,实在耐不住好奇心,开始探头探脑起来的左邻右舍。 自己仰着头喝尽了最后一口味精调料汤,接起小吴的电话。 “喂,队长,出大事了!”小吴咋咋唬唬的语调,听起来又不像是坏事。 孟金良看了看时间,七点多了,“怎么,你女朋友要和你分手啊?” 小吴噎住一口气,“是有个叫陈宛平的女人,刚来局里,说要自首。” “自首?”孟金良记得这个人,三番五次的闹自杀,还搭上了潘树两口子跟着吃挂落,最重要的是,她自己没怎么着,她老公倒是某名其妙的死在了春天会所的高档包间里,又和缉毒那边的行动搅合在一起,说难听点儿,真是十足十的一根搅屎棍。 当然,好赖也是公仆,又是领导,对人民群众要一视同仁春天般的温暖,这种没有素质、又没有思想觉悟的用语,只能气急败坏的时候在自己脑子里解恨的过一过,绝不能漏出一丝半点儿来。 孟金良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狐疑道:“她是要自首和什么事有关系?” 小吴正坐在电脑前面,“她说她曾经上过一个什么暗网,雇凶杀他老公,但是!”他生怕孟队不听他陈述完整,大喘气提前了断句位置,咽了下口水才说,“她说她确实雇了人,打了钱,可没过多久就后悔了......其实是她这中间自己中了邪,心里越想越害怕,就和接单的人说不要动手了,撤单了,雇佣的钱也不要了,可对方那边却一直没有音信,她说最初和对方说,希望他老公最好是在小三家里来个‘马上风’,咳咳,结果惴惴不安的等了两天,他老公突然来了那么个惊世骇俗的死法,她胆都吓破了,又怕这事和她有关系,又怕没关系——那更可怕呀,总之越想越瘆得慌,恨不得一死了之,后来和一个姓秦的警官聊了聊,被劝来局里自首了。” 小吴一口气说完,没忍住最后带了一丝八卦的语气,“队长,我瞧着刘科长和她那个师兄实在是有点儿问题,折腾一天了,这才吃了晚饭,又把田公子提到小黑屋里去了......” 孟金良隔着电话都想给他一脚,启动了车,“少说没用的,我回去看看,你先联系网警,看那个暗网是个什么玩意儿,再让她交代清楚,为什么要雇凶杀夫,之前询问过她一次,说他丈夫的事情里,有多少隐瞒,有多少谎言,问清楚。” 他往前开了几米,又停下来,按下车窗,冲外面的同事吩咐道:“我回局里去看看,你们继续留意,别掉以轻心,让小龚有事及时和我联系。” 那同事点点头,“小龚还在屋子里头呢,我一会儿和她说。” “还在里头?”孟金良皱着眉,“里头情况咋回事还没整明白呢,总猫在里头干什么?去,给我把她拎出来,我有话说!” 那同事连忙几步跑进去,没一会儿脸色惊慌的跑出来,“孟、孟队,小龚没在里头!” 孟金良下意识感觉不妙,他开门跳下来,“是不是去哪儿吃饭买东西去了?你们谁最后看见她了?” 几个同事连连摇头,其中一个信誓旦旦的说:“我一直盯着门口呢,她去叫您出来吃饭,自己一直在里头,再也没出来过!” 孟队亲自带人重新走进去仔仔细细的搜索了一遍。 龚蓓蕾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脚下弹丸之地的旅馆里,和......秦欢乐一样。 孟金良两手都凉了,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没都憷过,可眼下这么奇诡的情形,却让他心里没了谱儿......他左右为难的僵在原地怔忡了半天,一咬牙,还是上了车,重回市局,寻求突破。 汽油桶中的火焰依然灼灼燃烧。 耿强两脚生根的立在地面上,身体却如一尾枯叶,虚晃震荡的厉害。 大半夜的,妻子抱着孩子急匆匆的能去哪里?一定是病了吧,一定很无助吧......被汽车撞倒,一定很疼吧,一定很......绝望吧? 他干燥如皴裂黄土的眼眶猝不及防的蒙起一层水雾,他不知道该恨谁,没有具体的痛恨对象,只能将这股情绪统统转嫁到秦欢乐身上,“我怎么会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的?也许你只是编故事,嗯?如果让我知道你骗了我,我不仅会杀了你,我还会把你所有在乎的人,和你有关系的人,一个一个的送去地狱!” 假史鸣目光透露出一抹危险,他等不下去了,上前直接扑向秦欢乐。 秦欢乐手里有刀,是优势也是劣势,总是有所掣肘,有所顾忌,反而不及对方手脚轻便。 假史鸣得住机会,反向攥住刀把儿,将刀尖悬在秦欢乐的颈侧,一寸寸向下使力。 秦欢乐几乎都可以感受到刀尖抵在自己脉搏上的尖锐冰冷。 假史鸣高喊:“你还不过来帮忙,杀了他,你女儿才能活!” 秦欢乐分不出神思来顾及耿强,只能跟着高喊:“谁骗你杀了徐医生,你想过没有,就是要让你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然后再三年五载的给你点儿女儿的假消息,让你继续为他卖命......” “你别胡说八......”假史鸣瞪着眼睛,手腕下狠心的一使力...... 一个手刀狠戾的砍在了假史鸣的后颈上,他微一停滞,身体一僵,手里一松,砸在了秦欢乐身上。 还没等秦欢乐缓过一口气,耿强已经跪身上前,推开了假史鸣的身体,赤红着眼睛低吼道:“到底有没有骗我,你说!” 秦欢乐脖子上已经见了血珠,他粗喘着气,瞥了一眼昏过去的假史鸣,手按上自己的腰间,想了想,又摸向对方的腰间,抽出他自己的腰带,绑上了他的手。 “是我......问了徐医生,他自己说的......”秦欢乐边打着结,边说。 耿强颤抖的扳过秦欢乐的肩膀,“他死了,我自己一刀一刀......他怎么还能再说......”他脸上似喜似悲,“难道、难道我女儿真的也能......”他双手剧烈的摇晃着,“我也要和他说话,你让我亲自和他说,他在哪儿?!” 秦欢乐手伸进怀里,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纸牌,上头几笔简单的线条略微带些晕染的效果,“就在这上面......” 这是颜司承给他的,具体的他也不知道如何操作,只能按照颜司承之前操作的方式,将纸牌递向耿强,“徐医生在上面,他自己说的。” 耿强愣了半晌,又瞬间急不可耐的抢过了纸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却没见到上头有丝毫变化,更别提能“说话”了。 他气急,被一再欺骗的怒火争相爆发出来,站起身一把将纸牌扔进了汽油桶里,狰狞的狂吼:“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骗我,骗我......”他身体颤抖的不能自抑,一脚蹬翻了汽油桶,拽起墙角的油桶直接砸向洒落一地的燃烧柴绊儿,屋子中间“轰”的一声卷出一朵火焰蘑菇云,地面油渍迸溅之处,都燃起了熊熊烈火,“骗我!大家一起死!一起死!” 他对女儿的重生感到绝望,随着假史鸣的倒地,长久以来支撑他的信念,也轰然倒塌了。 热浪扑向秦欢乐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内心咆哮着“这一群疯子”,再一次冲向门边,用肩膀死扛,大门却纹丝不动。 耿强的表情已接近癫狂了,他摇晃着的身体在火焰后面越发凋敝,“哈哈哈,开门?别想了,一起死,大家一起死!” 汽油桶中的纸牌已经被烧卷了边儿,上头的线条突然扭动挣扎起来,伴随着呼痛的哀嚎,一个激闪,被火舌彻底吞噬。 与此同时,耿真已经僵硬的尸体猝然一动。 那因病僵化的半边脸,突然眨动了下眼皮,泛青的脸颊上,黑紫色的血管在浅表皮肤下汩汩流动,“生”与“死”的两边身体发生了逆转,她单手单脚的踉跄着站起身来,黑色的舌头从口腔中不受控制的垂坠出来,眼中浑浊涣散,像是嗜血的野兽,拖着半边身体本能的冲向鲜活的肉体。 “哎呦我去!”秦欢乐不经意的一扭头,看到衣角沾染上火焰的耿真“死而复生”,全身都炸毛了。 他拳打脚踹的砸门,却见耿真朝着他“砸”过来,连忙屈身一滚,勉强避开了。 还好耿真活动不那么自如,行动也照秦欢乐迟缓。 秦欢乐绕到油桶后头,拉着萎顿在地上的耿强喊道:“你振作一点儿!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快点,现在还不是同归于尽的时候!” 耿强就像听不见一般,像一尊石像。 耿真已经绕着汽油桶,拖着一身的火苗,又踉跄着扑了过来,嘴里还“嚯嚯”作响。 秦欢乐急了,只能拖麻袋似的拽着耿强的脖领子,往后退着躲避,在耿强耳边大吼:“周明!你给我振作一点儿!那个、那个什么玩意儿来着,不是还有个什么仪式嘛,不是还没到最后那步嘛,不能放弃啊!咱们先从这儿出去嘿,出去了再来放老子的血!” 耿强麻木的眼珠艰难的动了动,喃喃道:“是啊,还有希望啊,我女儿......不能放弃啊......” 他打摆子似的哆嗦着站起身,两眼发直的跟着秦欢乐的脚步,向外跑去。 门终于打开了。 秦欢乐半架着耿强仓皇跑出来。 他回望了一下地上昏迷中的假史鸣,犹豫了一下,却见耿真张着嘴扑向门口,眼睛一眯,快速的推上了大门。 秦欢乐回身架着耿强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追问道:“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呢?干嘛绑架她来?” 耿强气若游丝的说:“为了......吸引你来。” 他深呼了几口气,勉强能自己站直身子走路,不用再倚靠在秦欢乐身上借力了。 秦欢乐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没想到对方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啊,“那她在哪儿啊?她和咱们的事情没关系,放了她吧,啊?” 耿强“嗯”了一声,抬手一指,“就在那里。” 秦欢乐将信将疑的侧头向旁边看了一眼,余光看见耿强猛地抬手袭向自己的后颈,本能的屈肘击向对方的面门! 耿强倒了下去。 秦欢乐将他背在背后,一边向前跑,一边高声喊着:“潘嫂!潘嫂!你在哪儿啊?我是小秦啊,我是秦欢乐!你在哪儿啊?听见了应一声!” 他越跑越远,没看见尽头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缝隙,假史鸣回头蔑视的看了一眼火海中死去的耿真,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快速的关门离开了。 随着他的离开,火势再难以抑制,顺着门的四周边缘蔓延出来,很快吞噬了半条走廊。 街道边。 一个警官正在点烟,uu看书 ww. 忽然嗅到一股焦糊味,狐疑的一扭头,连忙大喊起来,“不好了,着火了,快叫火警来,快!” 与此同时,市局办公室里,孟金良正弓腰在电脑屏幕前,焦急的询问网警同事,“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什么玩意儿?” 网警抬手给他解释道:“这是个特殊的浏览器,有自己独有的搜索引擎,如果不是那位自首的女士交代,可能我们还真需要一些时间......喏,你看,现在网页已经关闭了,进不去了,但域名还在,sikhara,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隐含的特殊意义。” 孟金良把这个单词在嘴里念了几遍,“哼”了一声,自忖道,这年头要是没点文化都不好意思当变态了!他想了想,又问:“不是能追溯到ip地址吗?” 网警摇头,“这是多重加密的,很难,既需要运气,也需要时间。” 孟金良直起身子,到走廊里,头疼的点烟。 他觑着眼,看见“l”型走廊的斜对面窗后,刘茗臻和她学长正站立在那里交谈。 画面甚是刺目,他刚想转身换个方向,眼不见为净,却看见刘茗臻也看见了他,还冲他招了招手。 三人在走廊拐角处汇合了。 “很奇怪啊。”刘茗臻单刀直入,“这一天下来,田公子只对两张照片有反应,一张是旅馆内的照片,一张是网上随便找的资料图,”她举起来给孟金良看,“就这个,半截的方尖碑。” 城市梦游(39) 龚蓓蕾在低矮狭窄的走廊里小心翼翼的向前探勘。 一间间昏暗的房间,分不出明显的区别。 走廊顶棚的灯泡不时明灭,龚蓓蕾静下心来,突然发现了远处其中一间的门缝,会在走廊里短暂的黑暗罅隙中,透出一缕幽光。 她背贴着墙壁,快速的移动向远处的房门前,这探头一张望,立刻不淡定了。 这房间,怎么有点儿闺房的意思啊? 虽然连干净整洁的程度都达不到,但贴墙放着的一个暗红色丝绒面旧沙发,连着上头垂下来的一副蕾丝边儿的旧帏幔,都充分显示着房间主人的少女心。 沙发旁边立着一个旧木头柜子,几个肮脏不堪的芭比娃娃缺胳膊少腿的摆在上头,也不知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沙发另一边儿,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果玻璃纸,一束彩色的“勿忘我”干花插在一个剪开了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子里。 这是个女孩儿的房间,龚蓓蕾第一时间就有这样的直觉。 只是对比她自己的房间...... 她回头顾望了一下,悄无声息的潜了进去。 一直产生微弱幽光的——进门后才发现——是门旁墙壁凹槽里的一盏星星图案的小夜灯。 龚蓓蕾不争气的稍微缓了缓......这气氛真是格外瘆人,尤其那一张张娃娃残破的脸上,都笑容灿烂昂扬的对着她笑的欢畅。 这里即便不是耿真的房间,也应该与他们二人有重要的联系。 龚蓓蕾几乎是凭借着搜证的职业本能,开始徒手从有限陈设的隐蔽地方摸索起来。 很快,她摸到沙发靠近地面的侧沿,掩在层层堆叠的帏幔下面,有一本亮皮包面的笔记本。 她借着晦暗的光亮,快速翻看了几下,一个没留意,就从里头飞出一张裁剪过的照片来。 照片上一个不大的铁笼子,里头蜷着一个面目惊恐的青年男人,这人不是毛万里,也不是龚蓓蕾在案卷资料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 她连忙拨开掉出了照片的那页,上头寥寥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毫无感情波澜的描述着这个男人被杀害的全过程,页码下头标注了一个“7”的数字。 果不其然,这是一本“笔记”,集邮一般记录着每个被害人被害的过程,有的还记述着在此过程中遇到的“技术”难题,以及下次动手时需要的注意事项。 一页一页翻过,一张张规制类似的照片上,与冰冷的文字不同,呈现出更加触目惊心的惨烈,龚蓓蕾瞳孔中刮起无声的飓风,风眼席卷之处,只有照片上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有跪地求饶的,昏迷不醒的,苟延残喘的,还有捧着自己被割裂的残肢崩溃哀嚎的,以及萎顿倒地、却被连着头发一起剃掉整面头皮的...... 龚蓓蕾若是寻常时候碰到这样的现场或证物,一定免不了要矫情的干呕几声,可眼下条件不允许,她生生咽了回去,手指快速的向后翻动,果然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半靠在笼子里的田公子,而不远处,地面上散落着尚未肢解完的一块块残尸......她心跳越来越快,顺着旁边的标注,看到了毛万里的名字...... 她指尖冰冷,快速呼了两口气,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才快速翻动了一下笔记本,再次确认每张照片里面笼子所在的角度,都是差不多一致的。 她把笔记本塞进怀里,两手伸出拇指和食指,合围比成一个相框,在房间里模拟着拍照者的视角。 一模一样的墙角,门边墙面的的凹槽...... 龚蓓蕾猛地一回头,倒退着坐到了那遍布污迹的沙发上,身体向塌凹的坐垫中间一陷,跟着心里失重似的一紧。 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一次次屠宰场般血腥残酷的凶案现场,耿真就是这样盘腿悠闲的窝在沙发里,笑眯眯的看着那些无助的被害人绝望的哭喊、求饶...... 上下左右在她心里颠倒了一个个儿......在这个世界上,想做一个有温度的正常人,原来于某些人来讲,竟是如此求而不得的艰难。 也许耿真曾经也被生活摧残压榨过,她不幸的童年与伤痕累累的成长经历,将她层层雕琢成了一个面目狰狞模糊的冷血怪物,成了她残害同类顺理成章的心理动机,成了她在罪大恶极后仍有望被多情薄泪者同情怜悯的理由,可从她将自己放在了被俯视的地位上的那一刻起,偏执的仇恨着命运如何对其不公开始,她就已经放弃了拯救自己人生的机会,忘记了那所谓的命运,都不过是归因于自己在当时当刻作出的那一个个看似毫不起眼的选择所串联起来的因果。 她不敢照镜子,也许并不全为了变形的面孔,而是怕在里面看到,自己经年累月下,被岁月异化出的那张脸孔,已经与造成自己人生悲剧初始的那些怪物们,一般无二了。 龚蓓蕾心情沉重,同为女性,更有种物伤其类的哀切。 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警醒自己必须保持理智冷静,不要忘了自己一直坚持不懈从事的工作的终极目的,不仅是要给无辜亡者一个告慰,更是要给所有仍在黑暗中跋涉着奔向光明的人,一个公正的交代与希望的昭示。 她抬头再次望了望逼仄房间内漆黑的顶棚,内心油然而生出一股感动自己的浩然正气,她决定暂时把无畏闯进这龙潭虎穴的目的中,寻找老秦这个选项,先......嗯......降到第二位。 比照着照片与现实中细微的差距,发挥业余时间趴在电脑前玩“一起来找茬儿”的过人功力,没一会儿,她就发现了机关所在。 隔板墙倒下来,后头的铁笼子里,昏迷的正是潘树的爱人。 笼子没上锁,龚蓓蕾将潘嫂背在身后,向外跑去。 一开门,先被一股浓烟呛迷糊了。 外头不知道哪里着了火,像海绵似的迅速汲取着走廊里原本就不充盈的氧气。 龚蓓蕾以手肘护着口鼻倒是可以,可潘嫂在她背上,照这架势,恐怕还没跑出去,就要歇菜了。 她只得整个人趴下来,拖着潘嫂的两腋,一步一步匍匐着往前挪。 周围都是浓烟,已经看不清两端去向了。 龚蓓蕾心气儿有余,力气不足,缺氧加上脱力,没一会儿就头晕眼花冒气金星儿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对不对,只顾得上掏出粉饼,慌乱的用镜面那层四处照了一圈儿,还没来得及看看,就手里一滑......圆形的粉盒弹了出去,落进了浓烟里。 龚蓓蕾勉强用自己的身体护在潘嫂身上,用仅存的理智想着,自己还真是像老秦说的,有点儿缺心眼儿,刚刚大好的时机,不想着找到人赶快撤,替耿真在那儿悲春伤秋的感慨个蛤蟆啊...... 她还得在联欢会上唱歌呢...... 她还没给老秦买钱包呢...... 她爸妈...... “龚蓓蕾!龚蓓蕾!” 遥远的地方......也许很近,她也分不太清楚了,反正一个熟悉的人,伴着熟悉的气息冲到了她身边,双手奋力将她抱了起来。 身体离地的时候,她还不忘嘱咐着:“宝剑,我没事儿,先救潘嫂啊......”说完,就安心的陷入了一片昏迷之中。 市局里。 孟队已经接到了延东旅店失火的消息,同事和火警一起救出了龚蓓蕾和被绑架的潘嫂。 不光孟金良,队里上上下下都呼出了一口气,最大的掣肘解决了,大家精力不被牵扯,更有利于集中起来搜找越逃的耿真耿强。 有限的人员又被召集在了会议室。 白板上贴着两张放大了的照片。 孟金良站在照片旁简要梳理了一下,“目前有效的线索很薄弱,联系不上秦欢乐,只蹲守在延东旅店越来越失去了意义,尤其火势扑灭后,内部空间更加显而易见,不是我悲观,只是我们不能再一棵树上吊死了,眼看天又黑了,没时间了,”他叹了口气,“田公子那边现在有个提示,这个......”他转头示意刘茗臻来给大家讲讲。 刘茗臻连忙道:“还是请我师兄进来吧,他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对人的潜意识和......” “诶?”一旁拿着手机的马姐突然诧异的插言打断了刘法医的话。 她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众人不禁都将视线聚集在了她身上。 马姐不觉站起身来,“这、这方尖碑,我就说是看着眼熟来着,我看见过宣传单啊,前一阵儿公交站、地铁站,贴的到处都是,这不就是世界公园里的那个、那个嘛!” 世界公园是延平的一个综合性游乐园,特色是里头仿建了很多世界各地著名的微缩景观,只不过水平有限,假的没边儿,除了六十岁以上可以免费入园的老人,以及只要可以撒丫子跑、哪都是天堂的小孩子,中间这截儿岁数的人很少往那儿去消磨时间。 “所以它最近搞了个什么冰雕微缩景观展,还有抽奖啊、花车啊,一堆噱头,我儿子还吵着要去来着......呦,不就是今天开园嘛,今天免票啊!”马姐越说越急,“您瞧瞧啊孟队,好多人都聚集在这个金字塔底下等着了,说九点整,会有各种面额的现金券从天而降呢!这儿,这儿,这冰灯塔,不就是和这高高尖尖的碑,叫什么来着,方尖碑......” 孟金良随着她的惊呼,早已经示意小吴去连设备了,接下来,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到了幕布上投射出来的巨幅视频上,正是世界公园此刻现场的喧闹情景。 这些视频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拍的也不专业,有的连对焦都不瓷实,被游客上传到各自的社交平台上。 可就算真是这个地方,又跟耿强两人有什么关系呢? “队长!”小吴一手捂嘴,一手抬手指着屏幕,蝴蝶似的冲到了幕布旁,直接站到了椅子上,垫脚指着幕布的最上角,“队长!这人、这人是不是老秦?我得妈呀,你们看,这、这是不是耿强?” 视频被放大之后清晰度有限,尤其公园里,此刻人头攒动,各种灯光如昼、摩肩接踵,蚂蚁似的芸芸众生下,根本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小吴这一白天四下里比对搜查耿强的视频,那张老脸,加上那微瘸的身型,每个姿势都牢牢的刻在了小吴的视网膜上,连中间起来去洗手间的空隙,想溜号想想女朋友,脑子里都还是晃出了耿强那张脸,吓得差点儿某个器官出了毛病。 大家都聚到幕布前,刘茗臻眼睛越瞪越大,“是不是秦欢乐我不确定,但这个人,十有八九是耿强!” 孟金良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高声问马姐,“你说九点有什么活动?撒钱?” 马姐连忙点头,尽量准确还原着宣传单上的用词解释道:“撒现金券,从这个冰塔这儿......” 孟金良没听她说完已经动作起来,大声吼道:“快,让旅店那边留几个人,剩下的全部赶去世界公园,让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先行支援!吴儿,快联系排弹组那边,就说世界公园疑似有人设置炸弹,”说着说着自己先急了,“他妈的,让他们赶过去先待命,uu看书 .ukansu 不要惊扰到群众......要是、真敢在这时候搞个炸弹,看老子不弄死他!” 马姐拿着手机踟蹰了一下,“老大啊,要不要让园区工作人员先疏散现场人群啊?” 孟金良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我们先全力试一试,实在不行再......大节将至,还是要谨慎一些,行了,抓紧行动!” 众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瞬间奔向自己值守的岗位。 高耸的冰塔高耸入云。 园内张灯结彩,各种装扮成玩偶的工作人员正和拥挤的游客们拍照嬉笑着,糖葫芦、棉花糖、彩灯气球、踩高桥的小丑,将仅余的空隙填满,不给人群任何寂寞的喘息。 世界公园经营的一直不景气,新领导上任请了策划公司搞了好几个月的方案,就憋着借着年节玩票大的,炒热气氛和话题度,打个翻身仗呢。 如今所有微缩景观边上,都砌了个同样规模和造型的冰灯,只不过冰里内置的彩灯都没有点亮,单等着吉时一到,从园区中心最高的金字塔和方尖碑位置开始亮起灯,顺便洒下噱头,借着人声鼎沸,必然效应空前火爆。 秦欢乐脚下一滑,坐到了冰面上——脚下是将近二十米的落差,周遭光滑毫无抓手凭阑,可供栖身的,只有金字塔临近塔尖位置周遭,一圈一米宽度的平台。 而塔尖处已经事先放置好了遥控礼炮,将会在预定时间射出现金券和礼品券。 城市梦游(40) 周明的人生,以二十五岁为分水岭,之前的漫长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观察视角的天真,之后的漫长是因为这个世界回馈他截然相反的残忍。 他和年轻的妻子,家境一般,学历不高,从没有什么远大的前程奢望。 直到怀孕三个月的妻子在某一天的早晨,满眼晶莹的对他雀跃的说:“大明,我昨晚做了个梦,我梦到我们的女儿穿着那么漂亮的裙子,就外国电影里那种,孔雀似的,像个公主!” 他睡眼惺忪,揉了揉妻子顺滑的黑发,顺手滑到了她的小腹上,“傻样儿,刚怀上,哪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那你喜欢啥?”妻子略带甜蜜的问,“我做梦了,那应该是个姑娘吧?姑娘是妈的小棉袄,我稀罕姑娘......你呢?” 大明笑的实诚,将尚有余温的暖水袋塞到妻子怀里,“我只稀罕你!” 这不过是年轻夫妻之间清晨的戏言,带着不识生活愁苦的平凡清甜,可却慢慢的成了夫妻两个人往后柴米油盐空隙的共同心病......美丽善良的妻子有小儿麻痹,无法工作,全家只能靠周明的收入支撑,夫妻俩过成啥样都认了,但孩子呢,不该有更矜贵光明的前途吗? 周明有电焊的手艺,人托人的闹腾了很久,才办下出国务工的签证,那个传说中垃圾站都能捡到彩电的国度,想想都让人心头发热,生出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从产房出来,周明在女儿的额头印下一个吻,背起行囊,便匆匆踏上了异国淘金之路。 然而飞机落地之后,他才从一个老乡口里套出话来。 哪有什么垃圾站捡彩电的奇遇啊,当地人的失业率都居高不下了,更何况语言不通的外地人,想找工作更加是个困难。 而诓骗他们出来的那家企业,根本就是一家“皮包”公司,专门诓了他们这种两眼一抹黑的异国劳工,去黑工厂当“牛”使。 列车纵深开进异国的腹地,那些书本上记录的旅游胜地、工厂矿区,统统化为一片荒芜废墟,四周死气沉沉的,都是消极颓丧的景象。 入了腹地,又一路向东。 车站周遭就有很多报案求救的机会,可就这么回去了吗?周明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在金光闪耀的大厅里,穿着华彩的礼服,享受着最顶级教育的机会。 漫长的车程,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思忖筹谋,终于在去厕所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从洗手间的窗子爬了出去,扒上了回首都的反向列车,铤而走险的当起了一名“黑工”。 陌生的国度里,那些不分昼夜劳作的分秒,语言不通、举目无亲,被雇主欺诈殴打,干正经工人不愿意干的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还要像蟑螂一样四处躲避警察的追捕,成了他生活全部的内容,他甚至不敢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唯恐任何柔软的低喃,会消磨掉自己钢筋一般硬挺的信念——让女儿有个光明的前程——信念被自我强化了成千上万遍,直到成为牢不可破的信仰,便足以抵挡那些快要将自己灭顶的海啸般的孤独与无助。 他可以吃厨余、睡没有卫生间的阁楼,一两年才往家里鬼祟不留邮寄地址的写一封报平安的短信......他把所有的钱积攒起来,连同自己恳切的憧憬与父爱,不留余地的一次次汇向国内妻子的账户。 直到他的身体被超负荷的劳作完全压垮,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这条执拗的道路上,行的太远太远了。 家并不总在一回首就能望见的地方。 他心里的家是妻女所在的地方,可当他历尽劫难偷渡回到延平,才发现近二十年的信念抵不过一个荒谬的玩笑。 妻女早已不在人世,户口没有了,房子拆迁了,父母故去了,账户虽在,取钱的却不知道是谁了...... 丢了故乡,又去不到远方,那苟且的半辈子,究竟算什么呢? 周明......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耿强,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大概就是这十年来自己的心境吧。 他展眼望了一下脚下细密的人潮,光华璀璨的园区被灯光妆点成一个几近规整的正圆,塔碑矗立在园区中心的位置上,有种鸟瞰全局的宏大视角。 秦欢乐扶着冰面勉强站起身来。 这地方太高,重心不稳,很容易被风掀翻出去。 他原本在走廊里背着耿强向外跑,可没几下又脚底下拐绊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儿,一晃眼,已经到了这里。 耿强背部贴着冰面,看到秦欢乐的眼神向自己身后望了望,也跟着转头看了一眼,就见内部支撑钢架的简易入口处,又爬出来一个人,面色清冷的望着自己。 颜司承的眼睛里又出现了上次见到假史鸣时的震动,他把持着这个唯一的退路,紧盯耿强,“说说你们的计划。” 秦欢乐知道颜司承会来,却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这时候终于见到他出现了,心里兀自松懈了一点儿......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他只想知道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杀人分尸,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只有知道症结所在,才能更加有的放矢的加以防范......他一直都觉得,耿强和耿真不过是台前谦卑可怜的提线木偶,而从“1212”开始,这背后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通过自己的拨弄设计,达成什么讳莫难明的目的。 颜司承虽然在立场上亦敌亦友,可在此之前他们达成的阶段性的共识是,为着各自内心的目的,一起弄清楚背后那只手的真实意图。 耿强左右看了看,眉头一动,刚要张嘴...... “谎话就不用了!”颜司承语气犀利不留余地,“不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你活不到现在!” 秦欢乐瞬间睁大了眼睛......这可不在他们商量好的计划里啊。 等了等,耿强眼中戒备更盛,却全然没有了要开口的打算。 颜司承眼神向下睨了一圈,“衔尾蛇是上古‘无限循环’的意向符号,它没有眼耳口鼻,没有皮肤器官,不用进食排泄,头尾相连,生生往替,你杀了那么多属蛇的人,还装神弄鬼的跑到这里来搞什么仪式,”他看着耿强剧烈收缩的瞳孔,“到底是谁把这些天方夜谭的东西灌输给你的,而你还居然相信了?” 秦欢乐还是第一次听说,耿强之前杀的人都属蛇,而且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也属蛇,难怪还有自己被放血这么一说,真是奇葩。 耿强的精神支撑里原本也只剩下孤注一掷这一条路,比起那位犹如精神导师的方脸先生——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更使他感到惶惑,“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救我女儿?让她回来吧,回来一下,回来......”他不知不觉的矮身下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的意识到,那一线渺茫的期许,好像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秦欢乐不太欢乐,虽然对方没有告知自己的义务,可至少可以给点儿提示,让自己少些折腾......他心里最大的疙瘩还有,如果颜司承都知道,却又不去阻止耿强两人杀害那些人,那这种行为到底该如何界定...... “到底是谁?告诉我,你怎么联系他们,告诉我!我可以帮你!”颜司承缓缓的朝着耿强伸出一只手,“怎么找到他们?除了衔尾蛇,他们还告诉过你哪些与此相关的传说故事,嗯?” 耿强愣愣的看着他。 秦欢乐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也要不正常了。 “砰”的一声,对面“埃菲尔”铁塔之上的电子屏幕上,已经开始准备播放即将开始的六十秒倒计时了。 他仰头看见塔尖顶端的礼炮已经按照电子设定程序,徐徐的往上,将炮口调整到了对向人流的位置。 秦欢乐向安全门的方向迈了一步,对一直站在门口的颜司承说:“不要在这里说了,作为交换,我答应过你的,如果问出你想知道的,会转述给你的,绝不隐瞒。”他边说边向耿强靠近,“周明,事已至此了,咱们回市局慢慢聊吧,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呢。” “慢慢?”颜司承却没有后退让出通路的意思,“你确定要慢慢说?还有一分钟......周明,如果我没猜错,那些剩下的毛万里的尸块,已经被你们替换进了礼券盒里,时间一到,就会喷向下面的人群,制造混乱,好让计划成功后的你可以全身而退吧?” 秦欢乐大惊,如果真如颜司承所说的那样,那明天的社会新闻版面标题将会何等耸动,简直难以想象! “原来你们一直打的是这样的主意!那嫁祸田皓,难道也是打算你女儿一旦复活,就带着她全身而退,而把之前筹备仪式所杀的那些人,都栽到他身上?你、你们也天真了吧!耿强,不是,周明,跟你说这些的人,根本就是在忽悠你啊,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的计划,比草蛇的事儿还扯淡!还有,为什么是田皓啊,那倒霉蛋儿他......” 电子屏幕上正式开始了倒计时。 随着数字的倒退,两架无人机升了起来,很快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风声太大让他产生了幻觉,他依稀听到无人机上的话筒喊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眼神一偏,就看见原本立在门口的颜司承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只有话筒逐渐稳定成句的喊着:“秦欢乐,确认一下上头有没有炸弹?” “有吗?”秦欢乐向耿强吼道。 耿强面如枯槁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也不敢全信,快速移动向耿强,“快,我们先下去!” 耿强面无表情的看了看面前的人......他还是有机会跑的,他还有后路,可是他实在没力气了,他的世界彻底迷失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他相信,或者说,大概从今以后,连一个愿意骗他的人,也不会有了...... 秦欢乐推拥着他向小门洞那里移动着,简易的无遮挡小电梯悬在那里。 他率先跳了上去,回身一伸手,却见耿强根本没有看他,就那样笔直的立在那里,脚下一滑,坠了下去...... 秦欢乐本能反应的俯身去捞,却根本来不及了,连带着自己也险些晃下去。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冰塔周身瞬间被彩灯点亮,充满了浪漫的迷幻色彩,塔外一片欢呼,只是倒计时终止,却没有期许中雪片般的礼券从天漫舞而降,还好主办方有应急预案,地面的几台礼炮如约启动,人群在短暂的凝窒后,再次爆发出欢腾的喧闹。 可塔内,一面剔透的冰墙相隔之内,随着秦欢乐的悬梯缓缓降下来,耿强的尸体在眼前放大,愈发触目惊心。 一群警官围绕上来。 秦欢乐面色凝重的仰头,向看不清的塔尖处望了一眼,随即被同事用毛毯披裹在身上,拥上了救护车。 他看着车窗外欢欣喜庆的一张张笑颜,却无论如何也咧不开嘴角。 那是两个世界的悲喜,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那是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世界,个人立场,难辨对错。 这个案子远比“1212”案更意义深远,限时侦破不说,还捎带脚的解开了延平积压了多少年的失踪案,十几起啊!更别提还有上头最关心的田公子的清白问题,又是在大节前搞定,没有激战,没有伤亡,嚯,锦上添花啊。 龚蓓蕾英勇无畏的解救了人质——潘嫂,找到了关键性证据——笔记本和照片,于情于理都算居了首功,肖局得了授意,要给她请功,不过龚蓓蕾死活推拒,最后换成了支队的集体三等功。 队里上下顿时喜笑颜开,龚英雄的魅力一时无两,自此在支队算是牢牢的立住了脚跟,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人与之争锋了。 田公子被恭送走那天,特意找小弟定了一束浮夸的“蓝色妖姬”送到了刘茗臻的办公室,u看书w.uukanshu 还定了不少零食巧克力送来市局,说是感谢大家这段时间辛劳的工作,并扬言等他休养生息好了,就要全力以赴追求小姐姐,气得孟金良脸色犹如锅底,生生让家里人拉来了一卡车的米面油堆在了市局大院里,连门卫都没放过,一人切克闹的来了一套。 潘嫂睡了一觉,什么都不知道,先醒的潘树和支队这边的同事商量了一下,怕给老婆留下心理阴影,只骗她说是遇到了小偷,潘嫂不疑有他,在医院缓了一天,挽着老公女儿,急不可耐的回家准备年货去了。 本是个皆大欢喜的闭环,唯独留下了两个bug。 第一是借调来的秦欢乐,复盘的结果,案件侦破的关键环节上几乎没他什么事儿,肖局一句话没有,他地位尴尬的被吊在半空,干等了几天,甚至连晚上旁听局里联欢会的资格都没有被正式通知一声,只得了几天不痛不痒的休假,休完假重新打回花园街派出所,该干嘛干嘛。 第二个是耿真耿强的越逃,追责下去总要有人背锅,从市局讪讪晃荡出来的秦欢乐知道,以纪展鹏的揍性儿,这锅此时不甩更待何时?只怕全天下只有厉宝剑一个人还在做着抱大腿一飞冲天的美梦! “哪儿去了?一转身就不见人!等会儿有我节目!”龚蓓蕾的信息传来。 秦欢乐将手机调了静音踹回兜里,踢着地上的碎石头,决定去找纪展鹏说和说和。 你我皆凡人 说起来,纪展鹏要是找秦欢乐是一找一个准儿,秦欢乐要想找人家,那可就是隔着锅台上炕——费老劲儿了! 他不知道纪展鹏的家在哪儿——要说早些年也还有些交往的,那时候纪队为人耿直真诚,但又不刻板教条,愿意提携晚生后辈,在局里的风评是一等一的好——要不大保健也不会这么死乞白咧的抱他的大腿。 可后来不知道这么回事,纪展鹏整个人越来越往高冷的方向发展,尤其老婆孩子离开了之后,更是连和支队里边的同事踏踏实实说句话也不愿意了,大家私底下还议论过,这纪队莫不是更年期提前了,要不怎么就跟得了精神分裂似的,判若两人了。 秦欢乐提着个挎包,在省厅门外跟个二道贩子似的转悠了好些天,招的那些警卫都不拿好眼神瞄他了。 有个街口卖烤地瓜的还挺有觉悟,悄默声儿的报了警,民警穿着便衣溜达过来,拿手遮在嘴边儿小声问:“香水、香烟、手机?您这儿有现货吗?” 秦欢乐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咔吧着卡姿兰大眼睛,“啥玩意儿?” 这种遭遇有了几回,他自己也觉出来寒碜了。 马路牙子上端着俩茶叶蛋,闷头解恨似的猛啃。 身边一辆车停下来,里头的大眼贼也不见外,挤在他身边坐下,往他手里怼了一个橙红圆滚的冻柿子。 秦欢乐本能的接过来,烫手似的差点儿没给扔出去,“哎呦我去,还嫌弃我这儿不扎心啊,拿个大冰坨子刺激我!” 龚蓓蕾褪了自己的皮手套递给他,“我没吃过啊,光寻思着以毒攻毒了,嘴里啃着冰,总好过心里拔凉拔凉的。” “糟蹋东西!”他揣兜里也觉得凉,也不接手套,连着这手雷一起还给龚蓓蕾,“看你那不接地气的样子,我们小时候,要是能分到两个冻梨、冻柿子的,那心里得美冒泡儿了,放在小盆里,拿温水缓着......来,我教教你,这冻梨得缓透了,嘬个小口子吸,那清甜的,跟喝果汁似的!冻柿子呢,得缓到半透不透的时候,拿个勺子从上头挖着吃,嘿,天然水果冰沙,给十个花骨朵儿都不换好嘛!” “切,就知道吃!”她拿胳膊撞了秦欢乐一下,只是心里好像突然像隔了一层什么,膈膈应应的,也不能说不亲近了,可确实是不如之前那么通透了。 回忆往昔那些没什么建树的混沌日子,秦欢乐骑个金刚大竹马,大保健绕个豪迈铁青梅,仨人没心没肺对着呵呵呵......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吧。 龚蓓蕾把打趣调侃憋回去,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磨磨唧唧半天才劝道:“别等了,就像你还能和纪队说什么软和话似的,你的诚意到了就行了,都知道了......就这么几天休假,全耗在这儿了。” “嗨,”秦欢乐斜着看她那副做派,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下死力气往怀里箍了箍,把龚蓓蕾嘞的尖叫起来,才大笑着松了手,“再扭扭捏捏的我就不认识你了啊,什么呀,好的不学,光跟老孟学着当大尾巴狼!”他自娱自乐的笑够了,才故作不在意的问,“是有什么消息了?纪队那边......” 龚蓓蕾揉着肩膀,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才正色说:“纪队没说什么,但大保健自己扛不住压力,主动......给肖局递辞职报告了。” 主动背锅,总好过撕破脸,留了一线天,日后若有什么紧要关头,也好再见面。 秦欢乐微微动了动眉眼,老觉得人家傻,其实比自己明白多了。 要说没想过这种结局,也不尽然。 大保健早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险峻之路,秦欢乐对他的感情也跟着他的选择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垂头静默了一会儿,才自嘲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智商情商都负数,还老拿自己当盘菜呢,说实话,看见纪队能说什么我是一句没想好,兴许不对付了,新仇旧怨的再打他一顿也保不齐,呵呵,可我就是想尽点心意,为大保健,为咱们曾经那段情义,哎呦,”他全身一抖,“忒酸了,我这儿说着说着说嘴瓢了,哈哈哈,其实你们所有人,谁离开我都能过得挺好的,是我自己石头脑子,想不开,跑这儿为回忆守灵来了。” 难得一个干爽的天气,除了冷,没别的缺点。 两个人傻子似的坐在马路牙子上,两眼不聚焦,守着豪车不坐,干挨着冷风。 龚蓓蕾知道老秦的个性,未必把这次找到关键性证据的机会当成调回局里的救命稻草,只是自己占了先机,心里总归是过意不去,总像欠着他点儿什么似的。 “老秦,你别这样想,咱们做这份工作的,或多或少的还不是为着心里那点儿念想,现在岁数大了,个人有个人的机缘,像你以前说的,都是选择而已,你别......” 秦欢乐站起来拍拍屁股,一伸手,“龚英雄,让你开解我,你还是稍微欠点儿火候,你肚子里那点儿片汤话,哪一句不是跟我学的?咱俩就不用自欺欺人了,你找我就为灌鸡汤啊?那走吧,咱俩找地方喝鸡汤去吧。” 龚蓓蕾拽着他的手站起来,“旁边有家参鸡汤......” 话没说完,秦欢乐都走出去了。 如洗的天空,太阳比夏日时更高远,撒在阳光房里,却聚拢了这份虚假的温暖。 秦欢乐守了好多天也没逮着的纪展鹏,恭顺的掩在房门后的阴影里,眼睛盯着脚尖,如同一具没有感情的人型躯壳。 女秘书抱着一沓文件弓腰请朱潜签字,“朱总,听说您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下次的会议记录,我还是拿到这里给您审阅吗?” 朱潜眨了下眼睛,在秘书的半协助下,才握紧了原子笔,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年后再说吧,大家都踏实的过个年。” 女秘书很有分寸的没有多话,目不斜视的离开了别墅。 朱潜缓缓的抬起头,下巴微微向下一垂,脑后的面容顷刻间生动起来,上身也跟着从容了动作。 纪展鹏这才从门后走上前来。 朱潜很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半晌才说:“他到底能不能像他母亲一样,给点儿反应,这不死不活的窝囊样子,真是......”这话一出口,却像是刺痛了自己的心事,情绪与表情渐皆狂躁起来,拉起身上的毛毯狠狠的甩了出去,粗嘎的怒吼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一切!这一切的桎梏,一代代跟着我,跟着我!这诅咒什么时候才能破解!” 他手边能触及的东西全都被砸碎散落一地。 纪展鹏面无表情,只是把脸孔垂得更低了一些,即使被什么误伤砸中,也并不躲闪。 朱潜受身体的限制,不过发泄了一下,已经忍不住气喘吁吁起来,他像个躁郁症患者,一时有种玩弄世界于股掌之中的癫狂得意,一时又被病体制约,觉得满腹愤懑无处宣泄。 这样一时天上一时地狱的情绪转换,大开大合,反复无常,让纪展鹏已经修炼出了泰山崩于前的处变不惊。 庭院里渐渐只能听见朱潜的粗喘,好一会儿,才重归平静。 纪展鹏这才又踏前一步,“宋说,那个姓颜的也有牌......” 朱潜十指相交,搭在腿上,“不用管他,和咱们是一样的。”他勾了勾唇角,“没反应......那就继续吧......” 参鸡汤是温补的,一只春鸡,娇小玲珑,肚子里的小人参都是大棚养殖的,药用价值比萝卜强不了多少,秦欢乐一次嗑三根儿也不怕窜鼻血。 两人盘腿坐在长条桌旁,一人顶着一对被冷风呲出来的红脸蛋儿,吸着鼻涕,喝的滋溜滋溜的。 此时还不是正经饭点儿,店里就他们一桌,老板闲得难受,离得老远,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他们喝汤解闷儿。 春鸡肚子里不光有人参,还塞了猪肝、枸杞、红枣、白姜、糯米、青葱,放在坛盅里小火慢熬,汤汁清爽奶白,一点儿油花儿不泛,上桌时将鸡肚子一扒开,里头的浓香一霎那混进浓汤里,糯米都浸润满了小分子蛋白的馥郁醇香,一口入喉,从口腔滚烫进肺腑,周身都跟着暖和熨贴起来。 秦欢乐夹了一块泡菜萝卜,放进嘴里细致的咀嚼着,酸甜中带着微辣的刺激在舌尖上弥漫开,解腻开胃,他打了一个饱嗝儿,向后仰成四十五度大爷瘫,感叹这世界上最颠簸不破的真理还就是一饱解千愁啊! 龚蓓蕾拿眼睛觑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征询道:“宝剑下来了,以后咱们仨就哪个跟哪个也不挨着了,咱俩还能时不时......可他,你看,要不要我出面攒个局,咱仨好好聚一聚,喝顿酒,把那些误会都解开了不就得了嘛。” 秦欢乐望着顶棚上垂坠下来、夏天用来赶蚊虫的彩带,顿了顿,一下直着身子坐起来,瞪着眼睛定定的看着龚蓓蕾,把小花吓的一哆嗦,差点咬了舌头。 秦欢乐便秘似的一揉胃,“说点儿别的吧,胃疼。” 唉,这俩人......龚蓓蕾想到自己和厉宝剑说这话时,对方也是这副表情,无奈的调转话题,“我自己寻思了一个事儿,我就和你说了,你别说出去,让别人知道了,犯错误!” 秦欢乐点点头,“这立功受奖的就是和我们觉悟低的不一样啊。” “别闹!”龚蓓蕾多少有点儿臊眉搭眼的。 秦欢乐也发现了,她虽然还能玩笑,可情绪一直不高,怏怏的在眉头处郁结出一团忧郁,不再逗她,认真的聆听。 龚蓓蕾两肘支在桌沿儿上,肩背压低凑向老秦,“你知道除了杀人,耿真的本子上记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什么?”秦欢乐配合的问。 龚蓓蕾两眼一暗,“都是耿强对她的好,什么某月某日,给她买好吃的了,某月某日,半夜去给她掖被子了,还有生病的时候,给她买了个铝罐的黄桃罐头,过生日的时候......哎呀!”她扬起头,眨巴着眼睛,两手在眼睛边儿扇着风,“我不能提,一提泪点特别低,不知道咋回事!” 秦欢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所以说你们这种父母双全的,别光在外头嘚瑟,多回家陪陪......” 龚蓓蕾“哇”的一声哭出来,又避忌着场合,快速偷瞄了一眼远处兴致盎然的老板,压抑着抽噎,低声说:“你不知道后面的事儿!为了确定他俩的身份,刘科长不是给做dna检测了嘛,昨儿出结果了,谁想到他俩是亲生父女!两人互相找了这么多年,谁想到唯一的亲人其实一直就在身边!” 她瘪着嘴,眼睛一片桃子似的红肿。 秦欢乐却只想到耿强那从耿真背心一贯到底的厨刀...... 他猫着腰换了个位置,挪到龚蓓蕾身边,将她脑袋按在肩膀上,安慰的在她后背顺着气,也顺便挡住了自己唏嘘难言的表情。 看别人悲剧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时时警醒自己,可灵长类动物最学不会的,偏偏就是吃一堑长一智。 他不想批判任何人。 龚蓓蕾抽抽噎噎的半仰起头看他,“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我这心里就特别过意不去,难受的都睡不着觉,老能看见耿真灰头土脸坐在地上,摸着裙子的样子......我想自己出钱,给他俩买块墓地,把他们葬在相邻的地方,全了他们的心愿。生前种种已然这样了,死后,就不追究了吧?啊?你说呢?” 秦欢乐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还和谁说了?” “出报告的时候,和刘科长提了一嘴,可她说,我的立场不对,那毛万里的无妄之灾怎么说?那些枉死的十几个人怎么说?没法说!她让我要有公心,不能太感性,只图自己一时心里舒坦了,要是习惯了,以后看待其它案件,心里就会自然而然的有所偏向了。uu看书wwukanhu ”她咬着嘴唇,小声反驳道,“可我又不是机器,我是做这个工作没错,可我也有感情啊。” 秦欢乐忽然心头就淡淡的释然了,“丫头,想做什么就做吧,算我一份儿,回头也给毛万里家送点钱去吧,别听刘科长的,她是神仙,咱们都是凡夫俗子,案件多了,有的时候我也分不出对错好坏黑白的时候就想,别的不管,善良,总不会太错吧?也就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有一次就和刘法医说了,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被利用绑架的善良,是最不露声色的愚蠢......” 正说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板嫌弃他俩说话跟蚊子叫似的,端着一盘橘子走过来,笑眯眯的说:“吃得怎么样?呵呵,还是年轻好啊,谈恋爱也够劲儿,这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是不是鸡汤都消化了?要不要再来一顿?给你们打八折!” 龚蓓蕾嗔怒的直起腰来,闹了个大红脸。 铝合金门一推开,老板的半大儿子拿着什么走进来。 老板眯眼一看,也顾不上凑热闹了,高声斥责道:“这倒霉孩子,快扔出去!老话说儿的,落旧的衣架不能捡,上头都牵着魂儿呢!” 老板儿子忙往垃圾桶里一扔,“这不是看见它怼着门,顺手捡起来的嘛,这么大火气呢!” 这么一插科打诨的,负面情绪也发泄了大半,龚蓓蕾拿出钱压在桌上,忙趁着这空隙推着秦欢乐起身,“快走吧,这老板太讨厌了!” 皮影情人(1) 在延平,有个四字咒语是能够化解所有龃龉矛盾,瞬间消弭面红耳赤于无形的。 甭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老爷们小伙子,什么堵门催债的,梗着脖子医闹的,跟单位撒泼评职称、分房子的,嘿,甭管什么剑拔弩张的场合吧,皆可被一句“大过年的”,瞬间压得偃旗息鼓下去。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从下午开始,路面上就不太见行人车辆了。 到处张灯结彩的挂着有些俗气却寄托着美好愿望的福字,再不信风水的人,也忍不住会掰扯掰扯贴对联的良辰吉时。 延平大学早就封校了。 寒假始于半个月前,食堂也熄了灶火,只留了西北角一个小门,给一些考研复习的异地学生进出宿舍方便。 这栋“三省”楼,是一个叫陈三省的老校友早年捐资修建的,原本也不是用做宿舍楼,只是年头多了,位置又偏远,多少有点儿半废弃的意思,后来为了方便留校复习的学生住宿,也为了集中统筹管理,专门又整修出来,充作家住异地的考研复习生假期使用。 宿管阿姨一人管两栋五层楼,男生女生都打她眼皮子底下的同一入口进来,再左右各自转向男女分区。 阿姨的办公室很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意思,不过管理本身却很是稀松。 毕竟都是预备着考研考博的“老生”了,年纪也不小了,谁管谁啊,又是寒假期间,大家客气客气,只要不串错宿舍楼,大面上混过去就过了。 每天过了晚上十点,阿姨按规矩都要从里面把大门反锁上,住宿的学生都知道,也从来没有在这事上给她添过麻烦。 可今天毕竟是大过年的,年夜饭就算了,总不能连顿饺子也不叫吃吧? 她家住的也不远,盯着时钟到了十点,忙不迭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手脚麻利的从楼外面锁住了大门,小跑着朝家里去,算计着和家人一起吃上几个饺子,再磕上一把瓜子,等着“春晚”里头敲了钟、拜了年,再跑回来值班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时候,能为了复习不回家的,大都是抱着头悬梁锥刺股也要从千军万里突围而出穿过独木桥的,自律能力远非常人能比。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 比如女生宿舍511房间的袁蓉蓉就早早的睡下了。 她是最近有点儿感冒,又怕耽误复习,一直拖着拖着,到今天突然就严重了,从图书馆头晕目眩的回了宿舍,吃了颗感冒胶囊,一头栽在床上,蒙着被子就昏睡了过去。 睡得迷糊,脑子也昏沉,没来得及拉窗帘,不知不觉外头已经和室内一样黑了。 楼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大晚上摔摔打打的,不时传来吵骂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伴着挪动桌椅板凳的尖锐声响,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像针似的往耳朵里攥。 袁蓉蓉苦着脸从床上半坐起来,这就是住宿舍的烦恼,隔音差,想清净一会儿也挑不了时候。 她拿脚尖儿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没踢着拖鞋,向旁边一转头,影影绰绰的看见对面床旁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女生,挺长的头发披在腰间,背对着她的床铺。 袁蓉蓉回手往枕头底下摸眼镜,也没摸到,眯着眼睛又看了看,“小六?你回来了?” 小六是和她一个房间的室友,不是同专业的,只是寒假期间的临时合居,不过小六家是延平郊区的,大年三十这天,还是起早赶回家里去了,和她说好了初二晚上再赶回来。 袁蓉蓉嗓子发炎了,干辣辣的疼,见对方没回答,也就算了,低头从床底拽出了鞋,趿拉着往厕所走去。 厕所是老式的,在走廊的尽头,进门两长排连通洗漱台,最里头墙上一个小门进去,才是几个隔间蹲位。 灯不是声控的,还是老式的按键开关。 袁蓉蓉熟门熟路,也懒得开灯了,月光从窗口打进来,蓝幽幽的一小撮光,足够引着她快速“解决”问题了。 她信手去拉最靠近自己的门,没拉动。 这层楼里,今儿好像没人了吧? 她只好又去拉旁边的门,门倒是拉开了,里头却低头蹲着一个女孩。 “哎哟!”袁蓉蓉叫了一声,俯视的视角只瞄见一个长发的头顶,就慌忙反手又给门拉上了,还小声道了句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又挪了一步,刚要去拉第三个门,手在半空中一顿。 不对吧......三省楼只有五层,就是她住的这层啊,楼上怎么会有摔打吵闹声呢? 她疼痛的喉咙微微翻滚了一下,连头也不敢回,低垂着头快速倒退着到了走廊,抬手去按墙上的开灯键。 灯泡闪了几下,亮了起来。 可袁蓉蓉的心态已经崩了。 感冒药带来的迷糊已然褪去,她精神一清明,周身就陷入了一片冰冷。 她快速的向楼下跑去,每路过一层楼梯,心跳就加速几分,最后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阿姨!阿姨!你在吗?阿姨!”她拼命的拍打着一层宿管阿姨的办公室,但玻璃窗内空无一人。 宿管阿姨不在,只是一楼大厅的灯都开着。 光亮压制了恐惧,袁蓉蓉稍微好过了一些,一手抚着胸口,推门走进了办公室里,在阿姨惯常坐着的圆凳上坐下来,等了一会儿,情绪平复下去,又打开了靠墙的小电视,热闹的晚会猝不及防破坏了阴郁的气氛,以至于她不知不觉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没分清楚梦境和现实。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睡衣外头只披了一件毛衣,这会儿坐久了,就有些冷了。 她还惦记着复习计划呢,可不能再加重病情了,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自己连过年都不舍得回家的决心嘛。 一个杂技表演结束了,她起身关掉了电视,往外走,软底拖鞋下面一嗝,忙低头去看,就见到地上躺着一个断了的铁衣挂,外头镀了蓝白色的漆皮,挺常用的那种,她自己衣柜里还有几只类似的呢。 袁蓉蓉捡起来,余光就看见一旁的行军床上仿佛有个黑影。 “阿姨?”她转过头去。 一层大堂的灯光突然就全部熄灭了...... 阖家欢乐的日子,秦欢乐哪儿都没去。 潘树两口子是提前几天就热切邀请过他的,一点儿虚头巴脑的成分都没有,这他还是能分得出来的,不过人家两人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下的大家族团圆,他把自己搓圆捏扁了,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位置来安放自己。 得了,心意领了,热闹就不凑了,赶到初一的时候早早的去潘哥家里拜个年,再给那小丫头包个红包,也是一样的。 再说他心里也实在不痛快,强行营业挂笑脸,反倒有违喜庆团圆的初衷。 说起来还是因为那个死心眼儿的龚蓓蕾,怎么说也不听,昨儿晚上非攒了个饭局,搞了个金碧辉煌的酒店宴会厅,弄了全套的满汉全席,洋酒白酒摆了一溜齐,左手扯着自己,右手扽着厉宝剑,堵门不让出,非说要杯酒释恩仇。 行啊,唠吧,秦欢乐就不憷和人盘道儿,片汤话张嘴就来,但凡对方能有半句话掉下来砸脚背上,就算他输! 他抱着膀子,心里发狠,眼睛却忍不住还是往厉宝剑身上招呼了几圈......这才多久啊,大保健可真没少瘦啊,原来洗脸盆似的大脸盘子,这会儿都瘦出尖下颌来了,眉头中间硬是印出一个“川”字来,不知道这是多少个夜不能眠下雕凿出来的。 厉宝剑穿着便服......他心里垂着个秤砣似的,坠的厉害,搁以前这身衣服叫便服,但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便服”这个词儿了。 两人各怀着心事,可把夹在中间的龚蓓蕾急得抓心挠肝起来。 “都是不是大老爷们!怎么这么娘们儿叽叽的!多大点儿事,至于嘛,啊?至于吗?老秦,你是大哥,你表个态啊!还有你,大保健,咱仨在科里’相濡以沫‘这么些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老秦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你之前为了我和他有点儿误会,说开不就得了嘛!眼看着就天南地北不在一块儿了,你们也心疼心疼我,回头每次想起来,你们俩崩了是因为我,让我怎么想?啥时候想起来不难受啊?我这日子还能过不能过了?” 她嘴皮子是在市局全日制培训班毕业出来的,用在刀刃上的时候也不含糊。 秦欢乐本来就是纸老虎,心里早就已经软了,这时候就坡下驴,也就坐下来了。 龚蓓蕾又拿胳膊肘去碰厉宝剑。 厉宝剑看了看她,轻轻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 龚蓓蕾觉得有门儿,忙趁热打铁给大家倒了满杯红酒,自己站起身,一仰头都喝了。 “老秦,你还不知道吧,这次我能立功受奖,多亏了大保健,要不是他冲进火海里把我捞出来,我这会儿都快头七了......” 秦欢乐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嘣儿,“你是不是傻!” “呸呸呸!童言无忌!”龚蓓蕾笑着吐了下舌头,又拍了三下桌子,“我就是说,关键时候,咱们之间的革命情谊那不能有假!”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妹妹的话都在酒里了,你们大老爷们,站着撒尿的,自己看着办啊......” 厉宝剑皱着眉把她酒杯拉下来,“你注意点儿,怎么去了支队,这话越说越糙啊,一个姑娘,自己控制点儿......”说着不自觉的瞄了秦欢乐的方向一眼,“空着肚子别喝快酒,对胃不好,我替你喝!” 他一仰头,杯子就见了底。 龚蓓蕾抿着嘴偷乐了一下,两边瞄来瞄去,不愿意让气氛冷下去,掏出手机支在桌子上,招呼着:“诶,你们都没参加局里的联欢会,我跟你们说,也不知道队里谁使坏——他们都合起伙来不告诉我,偷偷给我报了个独唱,嘿,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可我也知道,这时候,太端着不好,反正我就这点先天缺陷,都想拿我当炮仗点了当热闹看,那就来呗,谁怕谁啊,是吧?” 她点开视频,放着当天晚会的情景。 龚蓓蕾的脸,放现实生活中略微有点儿生硬突出,可被镜头一稀释柔化,分外的好看明艳。 视频里她穿着警服落落大方的走上台去,还没等开口,底下就响起了一阵不正经的掌声和口哨声,一听就是支队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各位领导好,各位同事好,谢谢大家给我这个献丑的机会,那我就借这个机会表表忠心!” 底下响起来一片笑声。 音乐一响,观众席安静下去,可台上的“天籁”太诡谲,大家鸦雀无声的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谁最先喷了一声,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全场爆笑出来,连肖局都摸着肚子,边摇头边拿手指头朝着龚蓓蕾点着。 只有龚蓓蕾不受影响,继续南腔北调、天一句地一句的唱着:“完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可这刻意搞笑的气氛却不知不觉触动了厉宝剑的心事。 他开始一杯一杯的倒酒、喝尽,很有些豁出去的态势。 秦欢乐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劝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夺过酒瓶,陪着一杯一杯的喝起来。 龚蓓蕾愣了愣,就来抢酒瓶,可按下葫芦起了瓢。 没几下子,两人就因为争夺酒瓶拗了起来。 厉宝剑酒气已经上了头,眼珠子通红,死力抢过酒瓶往地上一掼! 可惜地面铺着长毛地毯,没出来他预想的炸裂效果,反倒更像是连地毯都合起伙来嘲笑他此刻鸡飞蛋打、两头不落好的境遇。 他不觉有些恼羞成怒起来,“秦欢乐!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胡话呢大保健!”龚蓓蕾脸色一变,就来推他。 厉宝剑没反抗,被推远了些,却隔着龚蓓蕾,乜斜着秦欢乐,冷笑道:“你牛逼!你境界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石头缝里蹦出来没爹没妈!” “你说什么呢!”龚蓓蕾急了,在他肩膀上使劲推了一把。 “你让他说,酒后吐真言。”秦欢乐脸白得像纸,声音却冷得像冰。 “就是这副样子,谁他妈的都欠你的是吧?”厉宝剑像不受控制的斗兽,“都是实话,凭什么就不让人说啊?就像上次你打花骨朵儿的事,怎么就连怀疑一下也不行了,我都道过歉了,还一副要死不活的脸子给谁看呢?啊?就你牛逼,就你矜贵!连纪队都敢打,还有肖局护着你,孟队护着你,还有龚蓓蕾这个缺心眼儿的到处替你求情!我就想不明白了,论努力,论出身,论理想,论值班熬大夜,我厉宝剑哪一点不如你,嗯?凭什么你最后全身而退,我在后面跟着你吃瓜落儿,队里队里呆不下去,好不容易跟着纪队去了省厅,你还给我使绊子!” 秦欢乐心脏跟坐船似的忽忽悠悠的,气得嘴唇直发麻。 龚蓓蕾看着两个人的脸色,吓得都不敢说话了,只能呐呐道:“到底谁传瞎话儿了,老秦怎么可能陷害你,给你使绊子?他为了给你说情,去省厅外头坐了好几天,就为等纪队......” 厉宝剑直接扒开她,u看书 .uuanshu.co 走上前,离秦欢乐不过一臂的距离,阴沉的问:“你是不是和孟队说过,田皓那傻逼给耿强两个人传信儿,是通过我送的东西,嗯?是你吧?” 秦欢乐压制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我不是这样说......” 厉宝剑却连听完的耐心也没有,粗暴的打断他,“真行啊,亏我还在市局院儿里拜托你,没想到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站干岸,专为等着我栽跟头呢!这就是水里火里一场的兄弟?你早知道,却连句提醒都不肯,要不是纪队帮着周旋,我这次恐怕连全身而退都不能了!你也真狠,为了看我笑话,宁愿放弃找关键性证据的机会......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秦欢乐一把抄起桌上的酒瓶,仰头灌了半瓶,往地上一扔,转头走出了宴会厅。 信你的人,不说也会相信,不信你的人,有自己坚信的东西,解释也是徒劳。 厉宝剑的世界坍塌了,他必须要转嫁自己的怨恨,才能继续支撑着自己走下去,否则自己对职业的信仰,对纪队的感念崇拜,都会幻灭成更深刻的打击。 秦欢乐懂,但......止不住的感到痛。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不解释了,如果能让厉宝剑心里好受一些,他甘愿做这个靶子。 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情绪的潮水退去,他们余生里还能有次机会坐下来,把剩下的酒喝完吧。 皮影情人(2) 秦欢乐租住的房子里,基本都是打工外来人员。 早个几天前,基本上就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他一个人晃晃荡荡的拎着肯爷爷家的外卖,和一小瓶二锅头,站在不远处冷不丁一抬头,就看见整栋楼一片漆黑,居然连一户窗口都没有亮灯。 这就是“家”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吧,或者说人终其一生都在折腾着找伴侣,找归宿,而不惜付出比单身时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应该有很大成分,是为了使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不因过度孤单而萧索神伤。 身后有浅浅的脚步声。 秦欢乐耳朵尖,敏感的捕捉到了。 他收起那份顾影自怜,继续向前走,但奇怪的是,他走,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就跟着响起,他停,那脚步声也就停了。 这也太无聊了吧。 他满脸无语的一转身,果然就看见一个熟人的脸孔,完全没有被发现的惊讶,反而露出一丝意犹未尽的表情。 颜司承跟在秦欢乐后面,不仅幼稚的踏着他的脚印,还踏着他的影子,争取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肩膀上。 “您老这是?”秦欢乐两手一摊,抬了抬眉头。 颜司承举了举手中提着的两大包外卖,“我问了我的学生,推荐了我这家饭店,可他们家到了春节不接散客,我只能定了一整桌宴席,都是大菜,你瞧瞧,这么多......” “嗨,不用解释了,”颜老师不说话的时候还装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一话多准保露怯,这个规律秦欢乐已经抓到了,他直接接过了一袋,还挺沉,“你应该直接说,这世界最应该拿来分享的就是爱与美食,你看,言简意赅,又文艺装逼。” 颜司承却不认同,空出来的手拿过夹在胳膊下面的白葡萄酒,跟着秦欢乐向楼里走去,“美食还可以,爱也能拿来分享吗?博爱在一对一的情感关系中,好像不是个褒义词吧?” “还一对一的情感关系中,你这口气还真像我认识的一位御姐,啧啧,我说的是大爱无疆,广义的,天地大爱那种,不是你们理解的那么狭隘的意思。” 秦欢乐一步跨两阶,老式楼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没几下,就上到了顶层。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请颜老师进来。 拉开灯扫了一圈儿,哎呦喂,这段时间真是没时间也没心情,家里造的和猪窝比也不遑多让。 要是别人就算了,关键和人家颜老师的家里一比......老脸不禁讪讪的添了一丝小粉红。 “你坐啊,坐这儿!”他两手极有技巧的一划拉,将桌上杂七杂八的方便食品外包装划到桌底,又抽掉凳子上的两双脏袜子,边走边拾掇起沿途乱扔的衣服裤子,统统塞到被子下面,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颜司承不动声色的都看在了眼里,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又装作全然不知的坐了下来,手里有条不紊的将餐盒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出来。 外卖盒还挺有格调,做成了不同的长条形状,顺着餐盒的顺序一一排开,刚好拼成了一个圆圆满满的形状,一盘菱形的水晶肴肉摆在正中间,齐活! 秦欢乐干咳了一声,回身从柜子上拿起自己喝水的马克杯,又翻了翻,也没再找出个能用的杯子,只能拿了个红花白底的瓷碗,讪笑着走过来。 “我习惯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你用杯子,我用碗。”说着把二锅头匀分在了两个容器里。 颜司承眉间微微动了动,眼睛微弯的看着他行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低头从外卖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直接拉开来,“我不喝高度数的白酒,这罐是商家送的,我喝这个吧。” 秦欢乐耸耸肩,没所谓,他又没有灌人家酒取乐的变态癖好,“我虽然入口的东西讲究地道接地气,没那么上档次,可西餐里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的基本搭配还是知道的,这菜里除了一道椒盐虎头虾,一道豉油石斑,就没有其它的海鲜了,你怎么带了这酒?” 他其实一直有个好奇的事情盘旋在脑袋里,可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也就没有问出口。 “对红酒有不好的记忆。”颜司承举起啤酒罐,和秦欢乐碰了一下杯,“上次元旦的时候,你说请我吃饺子,我一直等到现在,加上这次的,你欠我两顿了。” “哪有两顿,去西北之前那顿......嗨,不提了,你说几顿就几顿吧,”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好了是借你的东西,结果给弄丢了,严格来说,是被烧了,化成灰了......”他回身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翻了一下,拿出一沓纸板来给颜司承看,“我还自己找了白色的纸壳,想剪一个差不多的赔给你,不过......” 要是那长得像纸牌似的能承接魂魄的玩意儿,真是他能随便剪出来的就好了,他跟旧社会的小媳妇剪鞋样儿似的瞎鼓捣了一阵,自己也觉得太过荒谬,但还是留了起来,预备着万一颜老师问起来,好歹算是他表达歉意的一份心意。 颜司承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从里头挑捡出一个面积最小的,一本正经的说:“那就这个吧,比之前那个更便于携带,以后我就用这个。” “真的假的?”秦欢乐瞪起了眼睛,转念又嗤笑了一声,“你逗我呢吧。” “真的,我就用这个了。”颜老师说着就要往口袋里装。 “等等、等等!”秦欢乐连忙劈手抢了过来,“这个没修边儿,剌手,我给你造个型哈。”他以为对方必定是拿自己打哈哈,怀着恶作剧的心情,拿着剪刀像模像样的剪成了一个椭圆,有毛刺儿的地方反复磨平了,才递过去。 颜司承没看明白,翻来覆去的瞅了瞅,“不说造型吗?这是什么?” “水晶肴肉啊!”秦欢乐兴致勃勃的朝着桌子中间一指,“以后你每次用它的时候,就能想到咱们这顿饭了,多有意义。” 颜司承在两个物体中间来回看了看,没发现造型上有什么相似之处,默默吃了几口菜,轻声问:“你......总是这么假装高兴?这样难道真能让日子显得不那么难捱,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寂寞吗?” 白酒劲头足,秦欢乐眼下的皮肤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绯红。 他微眯了眼睛,夹起一根蒜苔,对着灯光看上头的焦边儿,“颜老师,你经历多,你说说以前过年什么样呗,几十年前,还没我那时候,没电话,没汽车,就那时候,延平的年味儿,是不是比现在足啊。” 近看颜司承的瞳孔,像是打散了调色盘的琉璃,可望的久了,那炫彩便混合成了一汪幽潭,拖拽着看着它的人,向无可名状的深渊陷落。 “你想看看吗?”他问。 “什么?”秦欢乐微愣。 颜司承又喝了一口啤酒,唇上犹带着水色。 他猝然伸出两手,板正秦欢乐的脸,自己紧跟着靠上去,停在不过一拳之隔的地方。 秦欢乐双唇微启,眼神中已经带了怔忡...... 一条波光粼粼的焕彩隧道在眼前展现出来,秦欢乐简陋的家不见了,模模糊糊的万事万物在眼前极速的旋转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慢慢沉淀下来,他才小心的抬手碰了碰,身体周遭包裹着泡沫一般的触感,顺着他的动作向外延展,又随着他的动作收回。 长着鳞鳍的巨大飞鸟,排成“人”形,巨大的羽翼舒展的荡曳着,一摇一摆中,所有的气味都泛起了有形的涟漪。 秦欢乐讶异的伸手去抓,空中悬着的手腕被颜司承攥住,按了下来。 “这是?”秦欢乐觉得自己醉的厉害,涣散的眼神不断失焦,多重光晕把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映衬的如在梦境,“延平?” 街上渐次热闹了起来,滚铁圈的,说相声的,耍猴戏的,支着摊子卖大盖碗茶的,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孩子,左手一只风车,右手一根糖葫芦,两颗深深梨涡,笑得纯澈烂漫。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青砖木窗棂的平房,泛着扬尘的土路,可大锅里煮着的羊排汤真香啊...... 秦欢乐木然的跟上去两步,却很快发觉了异样。 街上每个人的背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金尾,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突然按亮的手电筒,又如同骤然降临幽暗夜空的彗星尾。 可不仅仅是光尾......细看之下,那光晕里是无数个人影,或嗔或笑,或怒或骂,都在不与旁人相关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颜司承的声音从他的耳边响起——他一直垂手站在他身边,默默无言,像一个尽职的向导,“他们身后拖着的,是他们每个人自己的过去,那里的每一个影子,都是他们自己。” “这儿呢,这是哪儿?”秦欢乐怔怔的问,一边看着,一边追索着一个人群中挑着灯笼的“人”。 这人的穿着和街上的人都不同,黑暗处闪着光华,光亮里又犹如隐身,唯有手中一只红灯笼在茫茫人潮中熠熠耀目......可他一着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目。 “他呢?他是谁?”看着那人向着远处的巷道渐行渐远,秦欢乐忍不住向前跟了一步。 “这里是时光......”颜司承的声音响起,“那人是......” 随着他明灭的声音响起,那人在远处黝黑的巷道里停了下来,缓慢的转过身来,手中的灯笼映照下,一张光滑没有无官的柔黄色“脸孔”露了出来。 颜司承的声音更低了下去,“他是在时光里迷失了自己的人,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归途,渐渐的,连自己的样子也忘记了,像......我一样。” 他的声音太低,像被千斤重石压在胸膛深处。 秦欢乐没有听清他最后的话,注意力只在反复咂摸着“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归途”上。 他慌张的想从泡沫一般的包裹中突围而出,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冲去。 “我妈呢?我妈在哪里?一定有人的过往里曾经有过和她相关的印记!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不信!我不信!” 他乱冲乱撞,歇斯底里的踢打着周遭的铁锅灶台,羊汤掀翻在地,满地的羊杂被几条野狗争相啃食。 可人群却毫不在意,继续欢笑着,游逛着...... “让我妈回来!我愿意用我的一起换她回来!” 路旁的野狗吃了几口,拐头朝他龇牙一笑,那满口森森的白牙,却俨然是人类的牙齿。 远处提灯笼的人缓缓的转过身去,终于消失不见,唯有一盏如豆的光斑,留在了时光的深处。 “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啊?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秦欢乐哽咽着,许多许多年,没有这样酣畅的痛哭一场了,满脸的泪渍如洗,咸涩来不及擦,从舌尖一直被咽进肺腑深处。 “醒醒!你醒醒啊!”一双粗黑手在他脸颊上用力的拍了两下。 秦欢乐是哭醒的。 阳光打进来,他抽抽噎噎的坐起身,拿袖子满脸胡噜了一把,打着哭嗝,肿着烂桃子似的眼皮,泪眼婆娑的看见床头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春、春叔?”秦欢乐吓了一跳,又擦了擦眼睛,“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春叔个子不高,黑胖,脱线的粗针毛衣上永远灰扑扑的,比酒瓶子底还厚的圆框黑边眼镜后头眼睛袖珍到极致,一头斑驳花白的头发都快长到肩膀了。 “小子,你自己算算钱,这么长时间了,我再不回来,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啊!”他见秦欢乐醒了,也不着急了,回身坐在小方折叠桌旁边,uu看书.ushu拿手在餐盒边缘试了试,嫌弃道,“你怎么连个微波炉都不置办啊,这么好的菜,都白瞎了,我是不是教过你,炖菜最好不过是隔夜吃,尤其是这鱼啊肉啊,一晚上在菜汤里腌渍着,那味道,足!” 秦欢乐光脚踩在地上,声音还带着哭腔,屋子里头快速的踅摸了一圈儿,急道:“春叔,你啥时候进来的,看没看见别人啊?比我矮点儿,白白净净的?” 春叔举着杯子闻了闻,眉头皱得死紧,站起来,也不客气,直接去开了那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白葡萄酒,“没见着啊,就是昨晚上和你一起吃饭的人吗?这品味也太差了,瞧这菜色,荤素冷热搭配的真不咋地。” “那是他学生推荐他的,他学生都是外国人!”秦欢乐越过他,急着趴在窗台向外头张望了一下,又回身去找自己的手机,翻开了看了看,确定了没有对方的未接来电和信息,脸色顿时暗淡下来,这才吸了两口气,跳着脚的找到拖鞋穿上。 春叔一杯酒已经下了肚,一挑眉,颇为市侩的撇着嘴角吐槽道:“老外能推荐出什么好吃的中餐来?他们吃得懂什么啊,就知道左宗棠鸡!”他从兜里掏出一一张皱巴巴的纸,“发票也没了,我给你手写了张收条,你看看是怎么给钱方便......” “行了!”秦欢乐到厕所洗漱,喷着一嘴牙膏沫子,“我要出去找个人,你先紧着要紧的说,又满世界晃荡这么长时间了,这次有什么关于我妈的新线索吗?” 皮影情人(3) 三省楼的楼下拉了明黄色的一圈警戒线。 孟金良将车停在楼旁的自行车棚边上,和门口驻守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忍不住皱眉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陪着家里的亲戚老家儿们守岁,看着他们三五一群的打麻将、斗地主,不愿扫兴,一直窝在角落的沙发上陪着,不时向下出溜着一会儿一觉,一会儿一觉,但怎么着也睡得不踏实,没能把最近一段时间欠的元气给彻底补回来。 他妈实在看不过眼儿了,强行把他拽到床上去,眼睛还没彻底合上呢,兜里手机就又响了。 事情原本不大,只是大过年的,不愿意打扰太多同事们休假,只能他这个当领导的首当其冲,亲自披挂上阵。 大年初一,学校里冷清的很。 死者是个女生,叫袁蓉蓉,二十二岁。 孟金良精神不大好,脸色青黑,又身条儿精干,猛的一看挺唬人。 第一个发现尸体报案的,是楼下的宿舍管理员,此刻已经吓得团成了一只明虾,全身瑟瑟发抖,看见孟金良出来,更害怕了。 正对她问话的警官看见孟队来了,忙引着她走过来...... “什么情况?”孟金良问。 宿管阿姨只好哆嗦着嘴唇又说了一遍,“四楼的一个女生给发、发信息投诉,说楼上宿舍大半夜的有争吵声,还有挪动桌椅的声音,闹得她都睡不好觉,我.......我早上就去敲门,结果门推不开,里头也没人应,我用钥匙拧了一圈儿,门都不动,只好用肩膀顶......”她紧张的两手死死绞在一起,“顶开一条缝,看见里头原来是用桌子把门给顶住了......” “等等!”孟金良虚握拳在眉心处敲了敲,“你怎么确定,人一定在里头?” “是、是她昨天回来时登记了的,我那里有进入记录......学校规定的......我没看见她离开过......”阿姨声音越说越低。 孟金良狐疑的看向她,接过同事递过来的那本出入登记簿,看到袁蓉蓉的名字,下午三点就签入了,“她一直到今天早晨,都没有出去过?你怎么确定的?” 宿管阿姨舔舔嘴唇,“这楼没有别的出入口,左边是男生楼,右边是女生楼,进出都从我眼皮子底下过,统共十几个人,我都认识,而且,晚上还要从内部锁门的,所以我......确定。” “确定?确定为什么有学生昨晚向你投诉,你今天一早才去敲门询问?”孟金良冷淡的看着她。 “我、我......”宿管阿姨脸更白了,“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 “带......”孟金良刚向同事示意了一下,想说带她到一边慢慢说,可宿管阿姨还以为要把她带走,吓得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惊慌的解释道:“警官,我、我昨晚十点就溜回家去了,给亲戚多灌了两杯酒,一时糊涂油蒙了心,睡到今早才赶回来,一回来我就去查寝了,就看见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能、能不能别跟我们学校的领导说我回家的事儿啊,让我干什么都行!” 孟金良暗自摇了摇头,示意同事接手安抚,自己向楼上走去。 刚走到五层楼梯口,就在走廊里看到511宿舍门口正脱下一次性手套的刘茗臻,低头往外面走。 “刘科长!”孟金良打了个招呼,迎了过去,也没想到大过年的,她居然亲自过来了。 刘茗臻点点头,转头向里面一指,“看着像自杀,你看看现场吧。” 孟金良先走进去看了一下现场,里头正在取证的同事跟过来解说。 宿舍是老式格局,不大,一共就四张床,床边一个小书桌,此刻被沿着房间墙壁摆成了一个“口”字,死者袁蓉蓉穿着睡衣,脖子上套着一只蓝白色的铁衣架,像一件衣服似的,挂在了棚顶为了挂吊灯打的钢条上。 脚下是几本被踢散了的专业书,应该是自杀时用来垫脚的。 “孟队,房间里没有采集到第三人的脚印和指纹,窗户是内部上锁的,门窗都没有被强行破坏的痕迹,地上扔着一张纸,我看了,是从课堂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写着三个‘难”字,目前看起来像是迫于考研压力,想不开自杀的。”同事递过来那张“遗书”,“她同住的室友回家过年去,联系过了,离校期间全程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人。” 孟金良细致的又看了一遍现场,确实如同事所说,便点点头,退到了走廊里,等外面技术科的同事来搬运尸体。 “自杀?”孟金良踱到刘科长身边,看她脸上带着全套妆容,显然不是仓促从家里赶过来,更像是自某个热闹的场合中抽身而至,可昨儿不是年三十嘛,和家里人聚餐犯得着这么隆重嘛,该不会是和龚蓓蕾一样,借着家庭聚会,变相相亲吧...... 刘茗臻刚填完了记录表,回头颇为公事公办的看向他,“目前看起来是,从尸僵程度来看,死亡时间超过九个小时了,但那个宿舍管理员又说她接到四楼女生的投诉是晚上十一点多,现在是......不到早上七点,时间上对不上。但如果这个女孩子是因为学业压力导致精神崩溃才自杀的——你也看见了,又挪动桌椅,又大喊大叫了一阵,这样剧烈的运动会使她死后蛋白质在体内更容易凝固,也会加速尸僵,所以,”她瞥向两个同事的搬运,向旁边让了让,“也不算太异常吧。”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孟金良问:“尸体上没问题?” 刘茗臻摇摇头,“就目测来说的话,没有发现其它外伤,只有喉部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和衣架契合,死者瞳孔放大,舌头微微伸出,呈紫黑色,以及面部挣扎痛苦的状态,都看不出什么问题,至于存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还要你们再调查一下了,另外看看死者的家长同不同意我们做尸检,才能进一步确定。” 这个女生家是外地的,其他资料还要联系教务处的人,毕竟现在学校都在放假中,但就保卫处的监控来看,一切情况确实符合那个宿管阿姨的说法。 不出意外,基本可以判定是自杀了。 这案子不急,目前看来也没什么太大的社会危害性,孟金良没太大精神压力,和同事交代了几句后续调查的方向,眼睛不禁又转到刘科长的背影上,悄无声息的加快了步伐,跟了出来。 一出宿舍楼,冷风把两人都打了一个激灵。 刘科长是打车来的,还要去校外打车,孟金良话到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想不出什么缘由索性不说,就默默跟着刘科长往外走。 远处依稀还能听到冷不丁一挂小鞭儿、几个二踢脚的动静儿。 延平全市禁烟花爆竹好几年了,只是老礼儿总是刻在民众的血脉里,要一时半刻的戒掉确实不容易,仿佛不听几声响动,就缺少了一些过年的气氛,出门拜年不踏着遍地开花的艳红爆竹纸屑,就掉了一份虔诚的心意。 华夏民族对“年”的执念,总是连着最朴素的祈愿。 两人都没说话,在校园的甬道上并排走了几分钟。 “过年好啊,刘科长。” “新年快乐啊,刘科长。” “恭喜发财啊,刘科长。” ...... 不说案子的时候,哪怕就几句单纯的拜年话,孟队的舌头都跟打结了似的,纠结半天也没说出来,几个字儿来回来去的在舌头上跳了一整曲华尔滋,愣没露出来一个。 甬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杨树,灰白的枝桠上落满了积雪,周遭都是白茫茫的。 算了,就算什么都不说,只要能这么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也不错...... 一只不具名的鸟突兀的站在树枝上,粗嘎的叫了两声。 刘茗臻微微顿了脚步,偏头看了孟金良一眼,“年前我和肖局申请,要到延平大学这边帮着心理学专业搞一个研究站,是我师兄牵的头儿,肖局也同意了,我初七之后,就......” “什么?”孟金良停下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你怎么从来都没和我说过?” 刘茗臻不解的望过来,“我的编制还在局里,只是临时过来帮忙,没什么大影响,不是非得和你说啊。” 孟金良突然冷笑了一下,“那你现在又和我说算怎么回事?”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看他,“肖局批了,纪队不在,技术科毕竟隶属支队,我想还是得和你打个招呼,免得你这边年后有什么工作不好统筹安排......诶,你......” 孟金良两手掐着她的肩膀,猛的向后按在了一棵粗壮的杨树上,上头的鸟一惊,拍拍翅膀,扫下簌簌几片浮雪,落在两人的脑袋上。 来啊,征服女人的第一步得从树咚开始啊! 心里的小恶魔一个劲儿的撺掇。 孟金良办案时那点儿狠戾,一时全涌上了头,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难道是老天专门排下来折磨自己的吗?蒸不熟、煮不烂啊! 刘茗臻这个时候但凡表现出一星半点儿的吃惊啊、错愕啊,或者类似的任何情绪吧,孟金良真就要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了。 可妆容整肃的刘科长只是微微偏着头,好整以暇的挑眉看着他,那目光,真像看一个毛毛愣愣的......弟弟。 孟金良心里努着的那股劲儿一下就卸下去了,燥热的手心儿也凉了。 他舔舔嘴唇,假意清了清嗓子,抬手拂掉了对方肩膀上的雪,“那鸟......拉屎了。” 大街上比昨天热闹了起来。 大家初一,按照习俗,晚辈都要一家家走访家族里的长辈,到家里去拜个年问个安。 至于年礼是提早一两周已经提前送过去的了,而这一天则纯为了讨口彩,顺便捎回来给家里小孩子的压岁钱。 像被喜庆气氛遗忘了似的,遗世独立的朗华大厦依然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莽白中。 秦欢乐推门走了进来,刚要向里面走,突然顿住了脚,拱手向周遭做了几个揖。 “大家过年好啊,小弟我给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们拜年了,愿大家新年新气象,好运连连,魂魄健康!” 他笑眯眯的说完,又故意停了几拍,继而朝着空气笑道:“哎哟,也谢谢你们的祝福,这位大哥您客气了,什么......大婶儿您真会说话儿,是是是,好好好,大家新年都如意啊,都好都好......”他一抬头,就看见电梯门打开,颜司承愣模愣眼的正看着他。 “你这是、干嘛呢?” 秦欢乐讪讪的直起腰,“我拜年啊。” 颜司承眼神一闪,“你能看见他们?” 秦欢乐抿嘴挠了下鼻尖儿,“看......看不见,不过你不是介绍过他们嘛,我猜他们大概都能看见我吧?这礼多人不怪,出来进去也这么多趟了,我不拜个年不好。” 颜司承颇有些无语的叹出一口气,提着一个保温壶走出来,“今天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一年伊始,他们都避在家里不敢出来,这儿......什么都没有。” “咳咳咳,”秦欢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u看书 w.uukshu.co 忙调转话题,指着他手里的保温壶,“你这是要出去?大过年的还有课不成,也太敬业了,你不是不缺钱嘛,何必呢?”说着凑上前来,“你昨天几点走的?走前还请我看了场3d电影,这礼太厚重了,我这不是赶早来拜年来了嘛。” 颜司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昨晚兴致所至,喝多了,一直满嘴叫着你母亲,我就提前回来,怕你醒了会胃不舒服,煮了点粥,正想给你送过去呢。” 年夜晚上没地方找外卖去,秦欢乐家啥时候有过米啊,他自己心里都清楚,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往电梯里走,“来都来了,你还送啥,就咱俩这关系,你家我家还分那么清楚干啥,从今晚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再分那么清楚,那么见外,我可和你急啊!走,回咱家喝粥去!” “你家?”颜司承勾唇浅淡的笑了笑,“你家是房东的。” 秦欢乐一愣,“行啊,这个笑话不错!” 猛吃了几碗粥,胃里确实舒服了不少。 看颜司承收拾碗筷,秦欢乐揉着肚子站起来溜达消食,还是第一次在日光底下,正经的打量着这屋里的陈设摆设。 奢华犹如博物馆的宽敞客厅里,一切如故。 他绕着桌上那瓶倒了一半的红酒瓶,以及尚有酒渍的高脚水晶杯,心里不禁又想到了早上临出门前,春叔的话。 “如果你身边出现姓颜的人,生扑,别放过! 皮影情人(4) 四五个玩鞭炮的小男孩嘻嘻笑笑的彼此簇拥着,躲在了自行车棚后面,看着不远处一堆积雪上插着的一根儿二踢脚,上头长长的引线托在外头,冒着小火星儿,一路逶迤向上。 气氛越来越紧张,几个孩子都不约而同的堵住了耳朵,紧紧闭上眼睛,表情扭成了麻团儿,可等了半天,再睁开眼睛——没想到居然是个哑炮! “嗨,什么呀!” 大家不禁一阵失望。 里头一个年纪最大的男孩子自告奋勇的走上前来,鞭炮是他偷偷拿热腾腾的压岁钱买的,想着不能在小伙伴中间失了面子,虽然心里也害怕,还是趟着坦克步,忐忑的往雪堆儿那儿挪着。 平时在家里,家长们都没少展开安全讲座,不管是父母那种讲道理科普的,还是隔辈人那种简单粗暴纯吓唬人的,反正那副被鞭炮炸到后的惊悚后果,还是多少在小孩子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泯没的印象。 孩子头儿心里也害怕,越到跟前越慢下来,低头摸起一根树枝,哆嗦着往雪上头捅。 但树枝太细,没什么力度。 他回头看了看伙伴们期盼的目光,又低头找了找,忽然看见雪堆里埋着半截铁衣架,忙伸手拽了出来,这下长度硬度都够了,冲着鞭炮一拨弄。 “砰”的一声,二踢脚蹦到半空中炸响了! 小伙伴们“嚯”的一声,先伴着惊叫声,随即又拍手欢呼起来。 小区的保安也被这声音吸引,寻着动静儿跑过来,还没到跟前,就大喊起来,“诶!哪栋楼的?不许放鞭炮,小心炸到你们自己!我要去告诉你们家长!” 小孩子们哄叫一声,各自四散向家里跑去,保安在后头摇摇头,又故意吓唬的呵斥了几声,也就不计较了。 孩子头儿一路往家跑,跑出一脑门儿汗,见家门大敞着,呼哧呼哧的换鞋走进去,脱衣服的时候才看见刚才慌乱中居然把那个破衣架给套在胳膊上带回来了。 他妈妈刚送走两个住楼上顺便来拜年的同事,回来关了门,看也没看他,就往厨房走,“球球,快点来吃饭,吃完饭还得去姨姥姥家拜年去呢,快,别磨叽!” “哦,来了!”球球信手将衣架丢进洗手间的垃圾桶里,甩了甩手上的水迹,跑向餐厅去了。 秦欢乐望着红酒瓶出了神,都没发现身后的颜司承走了过来。 “水果?” “诶?”秦欢乐转回头,看向颜司承手中,却是什么都没拿,“颜老师这是,请我吃空气?” 颜司承偏过身子,“这里不方便,还是去餐厅吃吧。” 秦欢乐人虽然跟着他过来,眼睛却忍不住又往后面瞟了瞟,“颜老师,有个问题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颜司承直接端出一整盆完整的水果本果,没有削皮,没有切块,没有造型,“一般会说这样话的人,心里都知道不当问。” 秦欢乐拿起一个苹果,用手一抹,十分粗糙的亮起狗牙啃了一口,嘎嘣脆,“我知道,可是没办法啊,我和自己玩真心话大冒险赌输了,我选的惩罚就是问你个问题,呵呵,那个,外头那些家俱我看不出好坏,可是大概也能看出都是有年头儿的东西,古董级别的,但那瓶酒......”他满脸的好奇,“有钱人藏酒,不都是没开封的嘛,那小半瓶的算是怎么个意思啊?” 颜老师自己拿了把水果刀,挑了只橙子在盘子里切分,似笑非笑的也不抬头看他,“你对我好奇的事情还真不少,遮掩的问一个,遮掩的再问一个,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好了。” “别!”秦欢乐拒绝接受他的搪塞,“话说的漂亮,可从始至终,我问的问题您老人家一个都没回答过,敢不敢玩个快问快答?” “敢,但是不愿意。”颜老师戏谑的看着他,看对方脸上慢慢有些挂不住了,才将盘子推了过去,“白色纸牌是用来暂存亡魂的,这和使用它的人有关系,和纸牌的材质形状没关系,所以我才说烧了没什么,你不用太在意;子娴与我的感知维系越来越淡,恐怕......我有猜测,但不能确定,不过十有八九,是已经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她不记得我了,我就很难再帮她了;那酒和我现如今的境遇有直接的关系,关系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所以先留着......”他看了秦欢乐一眼,“还有什么问题来着?” 他说得半真半假,却也不乏真诚,秦欢乐真想有朝一日可以不用这么累心的彻底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人与人之间能不能多一点儿真诚啊! “你上次......”他觑着对方的脸色,口气略微正色了一些,“你上次在冰塔上问周明......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颜司承站起身,在水槽处冲了冲手,心里快速的权衡了一下,现在这样的状态一直是他希望的状态,慢慢接近,慢慢试探,慢慢信任,毕竟人对猝然出现的事物总是心怀戒备,而潜移默化的浸润,不知不觉中接受的,才更加牢不可破。 他敛着眼睑,拽了张厨纸擦手,回身说道:“我一直这样,”他向自己身上示意了一下,“你知道吧?” 秦欢乐点点头,“知道啊,不会老。” 颜司承淡然的笑了一下,“时间太长了,会疑惑,也会寂寞,慢慢就开始好奇,这世界上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人。” 秦欢乐表情微变,“我......” “不是你母亲。”颜司承直接道,“是另一个人,”他眼神显出一种奇异的追索,“可他总是存在一阵子,然后又消失,断断续续......只是我一直有感觉。” 秦欢乐不自觉的用手按在腹部,声音有点儿闷,“他也和你一样?他要干什么啊?” “还能要干什么呢?”颜司承自嘲的想着,总归是想打破这孑然往替的诅咒吧。 他余光一瞟,不禁愣了一下,眨眼问:“你怎么了?” 秦欢乐其实已经忍了半天了,哈着腰,按着肚子,“我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我想借用下厕所,可是不好意思。” 该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可一次没含糊过。 颜司承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秦欢乐怀疑自己是急性肠胃炎,肚子痛不说,还有点儿恶心反胃,以前不熟没什么,这会儿要在颜老师家来个上吐下泻,他真是有点闹心,刚才还想着自己压一压,可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就有点儿忍不住了。 “行了,我熟我熟,我还是自己去吧!”他也顾不上形象了,猫着腰一溜小碎步,冲进了第一次造访时来的那间洗手间,抱着马桶干呕了几声,又没有实质的内容,反复折腾了几次,突然就跟盐渍过的黄瓜似的蔫了下去。 这么一番折腾,把颜司承也弄得紧张起来,从昨儿到现在这一番操作,他可是保持着十足的诚意来和对方修好、拉近距离的,年夜饭是他买的,粥是他煮的,水果是他洗的,怎么自己没事,秦欢乐却突然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真要解释几句,倒落了下乘。 颜老师面色坦然的扶他走到客房,严严密密的盖好了被子,“还有什么症状吗?我去拿体温计给你测一下?”他坐在床边上,用手心盖在秦欢乐的额头上试了试。 “你手心太凉,不准。”秦欢乐全身酸痛,直接拉着对方的额头过来,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两人都本能的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感受了一下对方的体温。 “嗯,还行,略微有点儿热。”颜司承直起身子,“是不是急性阑尾炎?” “不是,”秦欢乐摇摇头,“警校时候就割过了。”他眼皮越来越沉,看着颜司承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有点儿听不清楚声音了,只能模模糊糊的嘀咕了一句,“最近太累了,亚健康,懂吗?行了,不说了,让我睡一会儿吧,有什么事儿,叫我......” 延平大学在本地的声望很高。 大过年的居然出了学生自杀的事,学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封锁消息,避免舆论扩散渲染,带来社会上对这件事的过度解读。 还好正值寒假期间,楼里住宿的人又少,宿管阿姨闭上嘴,几乎也就没什么人知道内情了。 宿管阿姨因为自己之前擅离职守,吓得跟鹌鹑似的,自然是多一句都不敢提的。 楼门口的警戒已经撤了,换到了五楼的楼梯口。 袁蓉蓉的资料没什么特别的,她家是邻省的,就是一般双职工的工薪家庭,上头还有个姐姐,父母此刻接到了噩耗,正往延平赶。 班主任又隐晦的咨询了一下班里的同学,得到的答案实在乏善可陈,袁蓉蓉就是一个那种每个班里都会有的脾气好、长相平平、存在感不高的女生。 她假期里几乎都没出过校门,只有宿舍、图书馆、小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简单明了。 通讯记录也调取了,除了家里,和几个平时关系就要好些的同学,也没什么可疑的联系人。 孟金良拿到这些背调结果的时候,已经在心里有了结论,只等死者的父母赶过来,视他们的意愿,看要不要做进一步的尸体解剖,也就可以结案了。 自杀而已,虽然令人唏嘘,但也没有引起多方更近一步的关注。 于是这里头,大家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一个人。 那就是住在楼下发投诉信息的女生陈茜。 陈茜住在411,这个房间号是她自己选的,楼层高点儿清静,又不是顶层,供暖效果也好,却没想到摊上这倒霉事儿。 她长得不赖,一双大长腿,比同龄的女生心气儿高,性子也急。 前一天晚上投诉完,没过一会儿,楼上就没动静了,她原本还以为是宿管阿姨去上头看过了。 没想到早上一起来,就看见一群警察进进出出的,心里不禁狐疑起来。 她心里犯嘀咕,等外头消停了偷偷上去看了一眼,却看见整个楼层都封了。 又托了几个同学,要到了和袁蓉蓉同住的小六的电话,小六告诉她,好像真是出了什么事儿,现在其他班里都在暗暗传,她自己也给袁蓉蓉打了好多电话,可对方都没接,估计是...... 陈茜心里咯噔一下,这还能是什么事啊! 泡了一天图书馆,心里七上八下的飘忽不定,书上的字一个也进不去心里,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急急忙忙的跑回宿舍楼,看到学校特意用来稳定“军心”而没有惩处的宿管阿姨,忙推门进去喊道:“阿姨,我要换宿舍!” 阿姨心里头也晃份儿一天了,赶忙站起来,“换什么换,住的好好的。” “阿姨,是我投诉的,你忘了?现在楼上出事了,我咋还敢住在这儿啊,我想了一天了,书也看不下,饭也吃不进!”她手按在胸口,咋呼着,“你摸摸我这心跳啊,吓死人了!” 宿管阿姨是和后勤领导承诺过的,一定不能让消息在开学前散播出去,没想到这女生就这大喇叭似的吼出来,赶忙安抚道:“你别喊,咱们好好说,那个,你看,住人的这几间宿舍,都是这么些年一直顺延下来的,你现在要换寝,那都没打扫,而且不是缺灯就是少桌子的,真不方便,也不便于你们学习啊,你就将就一下,离开学也就十几天了。” “那可不行!”陈茜调门儿更高了,“我和别人同寝合住也行,总之现在的宿舍,我是一晚上都不能待了,阿姨,你要嫌麻烦不给我换,我就让我爸妈找学校沟通!” “别别别!”阿姨就怕自己再担上失职的罪名,那工作可就真要丢了,她脑子转了转,想着以陈茜这么个性子,要是去和别人合住那还了得,叫唤鸟似的,明天一早,还不全学校都知道了! “这么着吧,u看书 .uukanshu三楼住了几个女生,但都不太好说话,阿姨还是给你单独开一间,二楼,二楼行吗?二楼原来住的那个女孩去外头自己租房子了,宿舍现在空着,就是还有些衣服啊书啊的,还在宿舍里,我给你开了门,你先住着,别碰她的东西就行。” 陈茜点点头,让阿姨帮着把被褥和随身的东西先挪腾下来,想着先睡了今晚,不然也上外边租房子去得了,可大过年的,也看不了房,唉,真是烦死了,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要是自己昨天晚上忍一忍,不投诉就好了...... 阿姨已经回去了,陈茜心烦意乱的简单整理了一下,拿着洗漱用品往走廊尽头的水房走去。 这几层楼的格局都一样,她也没什么可认生的。 租房子不行,要不住酒店去?谈个长包价,应该还能便宜些...... 她余光瞥到前边靠墙根儿的地方有什么一反光,原来是放倒了的一面长条的穿衣镜,大概是之前住宿的人留下的。 她好奇的瞄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走路的两腿......怎么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两截大腿根儿杵在地面上了...... 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她木然的转过头回望,遥遥看见自己穿着棉拖鞋的两脚,居然还一前一后的留在宿舍门口,腿间骨肉如肉馅一般细碎的研磨出两行行动轨迹...... 她后知后觉的尖叫了一声。 皮影情人(5) 陈茜换了宿舍,宿管阿姨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呢。 第二天一早,就冲到二楼去探看,敲了敲门,耳朵贴在门板上,里头半天没有声息。 昨天她搬家搬的仓促,还有不少东西没有挪下来,阿姨想了想,又往四楼去看。 时间还早,天才刚见亮,走廊里还很幽暗。 宿管阿姨在411门前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掏出一盘钥匙,找到对应的,一拧......安静的走廊里落针可闻,她不觉咽了一口口水,心脏跳到嗓子眼儿,轻轻一推...... “啊!!!” 一样的死法,一样的造型。 陈茜被衣架吊在棚顶钢架上,周遭被褥衣服,杂乱无章的在她身下围成一圈,堪堪可以看出一个“口”字。 她脚下倒着一个矮凳,脸上带着不甘的惊恐。 宿管阿姨受了大刺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后摸爬逃离,这下彻底精神崩溃了,也顾不得什么工作职责,上级压力,哭喊声直冲云霄,惊碎了两栋楼的浅梦。 在警局一轮详细的调查过后,得出的结论与袁蓉蓉一般无二。 这倒是也有迹可查:她是之前的投诉人,又没头苍蝇似的四下打探过袁蓉蓉的事,而后还和宿管阿姨吵闹着要换宿舍,被一个路过的男生碰巧听见,一系列操作下来,可见是心理压力实在不小,再加上自身的学业的问题,总之倒也合情合理。 “现在的孩子啊,这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小了,遇着点儿事儿就了不得了!”连约莫着听说了这件事的肖局都忍不住摇了摇头,一脚踢在亲儿子屁股上,“你给我皮实点儿!” 学校这回想藏也藏不住了,将住宿的学生们彻底清了出去,辞退了那位宿舍管理员,将三省楼外头落了大锁,自此不再使用了。 这些事,影影绰绰的,秦欢乐也知道了。 那天他在颜老师家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的睡了三天多,时不时还要发些热。 颜司承倒是没有嫌弃他,不时送些粥汤热水到床前,还几次提议要送他去医院,但都被他拒绝了。 他脑子里像打碎了酱缸,混沌黏稠,一手一脚的挣扎,如同深陷在无垠的沼泽。 他只知奋力拨弄,跋涉着朝着前头的一点萤火,不停的向前。 那火光如豆,伴着红晕,恍恍惚惚的像被人提在手里,又刻意保持着距离,如同专为引逗他向前,给他一点儿希望,却又触不可及。 偶尔醒来,也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可眼睛一阖,又无缝连接的陷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这睡着可比醒着还要疲累,全身酸痛难忍,痛苦到极致,全身筋骨都像被车轮碾轧过,又重新连接生长过一轮。 一头猛兽在胸口张狂嘶吼,他越是对抗,越是动弹不得。 秦欢乐猛的睁开眼睛,从床上大汗淋漓的坐了起来,那虚白的影子也穿体而过,化为无形,与他融为了一体。 “不得了、不得了!”秦欢乐大口喘着气,“再睡下去,我就快成植物人了!” 颜司承正走过来看他,见他醒了,走过去拉开了窗帘。 一缕暖阳将窗外护窗栏杆上曼妙的铁艺蔷薇拓印在了地板上,如同春天提早到来了一样。 秦欢乐只当自己是最近一段时间四处奔波,身体透支的过甚,也没有多想,只是懊悔好不容易放几天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在睡梦里虚度了过去。 唯一欣慰的只有如此一来误打误撞,倒是把颜老师家的床先给睡熟了......他猥琐的想。 春叔告诉过他,自己在东南亚的一个原始部落里,看到过他们吊在山崖间的悬棺,棺里的尸骨都被棕榈叶折包成一个个首脚相连的椭圆形形态,只因他们相信宿命轮回,人的魂魄周而复始,终有一日会再次以其肉身莅临重生。 这和衔尾蛇有异曲同工的意味,会不会太过巧合了? 也许有机会知道这一切的,只有颜老师,可他嘴紧得像河蚌,想撬出一两句真相还真不容易。 这事急不来,只能徐徐图之。 他告了叨扰,从颜老师家告辞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报道延平大学先后两名女生不堪学业重负,上吊自尽的新闻。 “舆论都在声讨如今的教育体制,你怎么看?”颜司承送他出来。 秦欢乐自嘲的笑一下,说:“空谈无用,要是真有比现有更好的更公平的教育体制,不是早用上了,我水平低,评论不了这个,只是觉得大家都喜欢看水面上的冰山。”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回全身上下是彻底通透了,看来我也真是上了岁数了,以后得适当的跟着电视节目里的专家们养养生了。” “你如果真有这个想法,我可以义务监督你,不过除非你彻底告别现在这个职业,不然也就只能是冰啤酒里泡枸杞,自己骗自己。”颜司承揶揄道。 “哈哈哈,颜老师也会说俏皮话儿了,”秦欢乐一开手机,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就争相恐后的蹦了出来,其中一大半都是来自龚蓓蕾,内容从热情拜年,到气急败坏,实在有点儿惨不忍睹,秦欢乐表情都有点儿狰狞了,草草的又道了谢,“回见啊颜老师,闲得时候来所里,下了夜班,请你吃宵夜。” 颜司承眉眼弯弯,和煦的点点头,一直看着他走远了,表情才清冷下来。 就从秦欢乐昏睡的第二天开始,他去地下室看过了,那犹如地图的蜿蜒脉络,赤红如沸的滚滚向上,又燃腾了好大一截。 那些秦欢乐在梦中百般挣扎无法安稳的时刻,他手背上的疤痕也跟着亮红跳动起来。 颜司承就坐在床边,紧紧握着那只手,摩挲着上面的微微凸起...... 该来的,一定会来吧? 就快要立春了,心里觉得暖和,打在脸上的风也不那么硬了。 秦欢乐连家也没回,直接奔着派出所而去。 手机里有一条转账信息,还好春叔尚算有点儿良心,居然还在卡里给他留了十五块六毛钱,没有转的毛干爪净,让他吃几天西北风度日。 咬紧牙关忍到初七,所里就发工资了。 公交车已经通了,不过还没什么乘客,他孤零零的坐在车上,很有一种包车上班的豪迈。 “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刚说了包车,哪儿来得人啊? 睡迷糊了吧,他抱着臂想再来个回笼觉,可却像打了咖啡吊瓶,精神到近乎亢奋,只得放弃。 潘树已经来上班了,这两天没什么大事情,每天出警个三五次,也不外乎就是哪个人在亲戚家喝多酒找不到家了,哪个倒霉熊孩子放炮炸到老太太家猫了,鸡毛蒜皮,没个正经事。 桌子上散了一盘糖果花生,是一个群众热心送的。 潘树抱着一个茶杯站起来,热情的迎过来,“来了小秦,这几天去哪儿了,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想让你来家里吃顿饭呢,也没找着你。” 秦欢乐冲进去就来个热情的拥抱,才搓着手笑道:“想死你了潘哥,身体都好利索了吗?嫂子好吗?我一个哥们儿,嗨,别提了,把我灌酒灌的都糊涂了,”他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事先就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暗自庆幸自己鸡贼留了一手,下手比春叔早了一步,“给我大侄女的,还说初一要去家里拜年呢,也给耽搁了,你给好好带回去吧。” “这可不行,”潘树放下茶杯一推,“你上次不是都给过了嘛,用不着这么客气。” “不多,就二百!”秦欢乐笑着往他怀里揣,“就取个喜庆意思,你别拦着挡着的,又不是给你的,给孩子的!” 这话说得潘树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心里想着回头让媳妇儿在超市给留点儿好药材,带给秦欢乐补补身子,手里向红包上一摸,却感到一阵异样。 他顺手将红包掏出来,就看见红包下面还垫着一张白纸板,也没什么形状,三圆四不扁的,“这是?” 秦欢乐顺着他的话往下扫了一眼,眼睛不禁也瞪大了,忙接过来,这不是除夕夜,他开玩笑似的还给颜司承的那个“水晶肴肉”嘛?怎么又回自己兜里了? 他蹙蹙眉头,握在手里,寻思着颜老师这人也真是小气,不过一个玩笑,看不上丢了就完了,何必非得这么执拗的再还给他呢,大写着赤裸裸的嫌弃啊。 “老潘,来,有点儿事儿!”隔壁屋里有个同事喊了一声,潘树忙起身过去。 独留秦欢乐闷闷不乐的坐在凳子上,掏出手机,又扫了一遍手机里的信息,看到有必要的,还要回一条迟到的拜年短信,老孟的、花骨朵的、刘法医的、小吴的......就是没有......厉宝剑的。 默默了一会儿,还是掏掏耳朵,拨出一个电话给龚蓓蕾,还没放到耳边,就听见里头一声尖锐的咆哮,“秦欢乐!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又浪到哪里去了!我大年初一拎着一包吃喝在你家楼下等了你仨小时!脚趾头都冻出冻疮了!” 秦欢乐脑袋嗡嗡作响,本能的躬身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花奶奶,明天就给您老送冻疮膏去......” “诶!”身后有人轻轻的拍了他一下,那种轻,像软风,不带任何实质。 秦欢乐还在安抚龚蓓蕾呢,敷衍的快速向旁边转了一下头,什么都没有......“是是是,都是我的错,等我发了工资,就请你吃麻辣烫行吧?请两顿!”他边说边朝着相反方向又转了一下头...... “你就跟麻辣烫干上了吧......老秦!老秦!你说话啊,喂?你又干嘛呢?别以为你装丧尸就能躲过......老秦?” 秦欢乐直接挂掉了电话。 几乎下一秒,龚蓓蕾的信息就发了过来,“秦欢乐,你大爷的!” 可是秦欢乐却全然没了和对方逗咳嗽的兴致。 他脸上怔怔的,看着身后墙角处立着的一个赤脚的白发女人...... “您、您哪位啊?”秦欢乐不自觉的有点儿打磕巴,这女人无论出现的形式,还是时间地点,可都有点儿诡异过了头,实在是不走寻常路啊。 那女人赤着脚,往上一条碎花连衣裙,却没有腿,肩膀到头中间没有脖子,也是空洞的,秦欢乐甚至能透过那里看到后面那面墙上老宣传画留下的粘痕。 女人怯怯的看着他,眼里却全是迷茫,没动,也没说话。 “小秦,年前所长给每个人发了十张电影票,也给你留了,给你,给......”潘树大步走进来,就看见秦欢乐像被踩了尾巴的夜猫子似的,“嗷”的一声跳起来,朝着他摆了个李小龙似的造型,五指成爪,在空中一顿抽筋似的划拉。 秦欢乐是给吓了一跳,拿后背尽可能的挡着后面的女人,就怕吓着潘哥,潘哥可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不如自己那么抗造。 潘树眼神上上下下的把他打量了一遍,狐疑的偏着头把电影票放在了桌角上,试探的说:“所里没事,我要去外头给我女儿买个东西,uu看书 ww.ukas 要有任务你就给我打电话,你......能行吗?” 秦欢乐看了看潘树,又回头看了看那女人......靠!真的还在啊! 他大张开五指,在空中对着潘树眼前的方向晃了晃,又朝身后快速的瞟了一眼,“潘哥,你看这是啥?” “这是......”潘树被他的无厘头弄得也有点儿愣,“你的手?”他自己也不确定了,又越过他的手往后面看了一眼,“还是墙?”潘树走上前拍了拍秦欢乐的肩膀,眼神渐渐带了关切,“听说你在市局的这次任务中也是负伤了的,是不是还有什么后遗症?这会儿没事,要不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秦欢乐知道自己脑袋没有被门挤过,赶忙挤出一脸笑,拥着潘树往外面走去,“我没事儿,和你逗焖子呢,你快忙去吧,是好好等着用的吧,别耽误了,所里有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潘树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秦欢乐的笑意一瞬间砸到了自己脚面上,转回身,一把关上了门,反锁了还不行,又拿了把木凳子抵住了门,自己一屁股坐上去,双臂抱在胸前。 “能不能说说了,您哪位啊?” 女人支离破碎的身子往前头迈了一步。 秦欢乐跟着一咧嘴,都怕对方一个不当心,把自己那点儿零件给晃散架了......哦,敢情在公交车上,也是她推得自己吧! 皮影情人(6) 一晃也一个多月了,秦欢乐也习惯了。 何时何地一回头,都会看见一个长发及腰的女鬼小心翼翼的跟在自己不远处,丁零当啷的一身行头,还要时不时的错个位。 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桌子对面,茫然的一双眼睛看看他,看看饭,看看饭,再看看他。 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诶呦我去!”秦欢乐两手一捂裆部,睡眼惺忪的没个轻重,拍的自己疼出一脑门子冷汗,嘴斜眼歪的叽歪,“我的姑奶奶啊,您老人家就算是个鬼,也是个母的,能不能别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那个,如厕?” 再一回头,那女人确实不在了,直到他从厕所里走出来,才从门边上跟过来,腻腻歪歪的“护送”他一路回到床上继续睡。 早上睁开眼睛,比见到太阳公公还早的,一定是这张惨白的脸。 出警的时候也热闹了,夹在潘树和秦欢乐中间的,又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有时候为了吸引秦欢乐的注意力,那女人总是刻意飘荡在他目光驻留的地方,然后时间一久,飘荡的也有些累了,就要时不时的将下巴搭在潘树的肩膀上小憩,惹得潘树靠着暖器坐着,还要打出两个喷嚏,周身泛起一个寒噤来。 吓得秦欢乐最近一段时间,就跟口袋里揣了个贼似的不敢直视潘树的眼睛,俩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拿一双眼睛满世界乱闪,那一百多度的散光都要治好了,比练乒乓球、养鸽子可好使多了! 有两次龚蓓蕾来找他,那就更让人肝儿疼了。 也许是同性相斥的本能,每当附近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出现,这女人就会环绕着对方凝视很久,有时候还会忍不住抬起手来摩挲一阵,摸摸对方的眼睛,再摸摸自己的,摸摸对方的项链,再摸摸自己空荡荡的颈部...... 这脾气一上来,颈部的切口上,就会翻涌出浓稠的血浆,汩汩涌出,满目血腥...... 这也还罢了,所幸秦欢乐专业素质过硬,不晕血,可......可紧接着那女人又艳羡起对方的衣服来,一把就要去扯自己身上那破破烂烂的连衣裙...... “你住手!”秦欢乐真怕自己长针眼,连忙大声呵斥。 龚蓓蕾吓得两手半举,嘴角还沾着一粒烤玉米粒,错愕的望向秦欢乐。 那女人眼神一阵委屈,又抬手伸向龚蓓蕾胸前......被秦欢乐提前一步,两臂一伸,紧紧抱住了龚蓓蕾,龇牙咧嘴的瞪着那女人,让她不许耍流氓! 龚蓓蕾都被秦欢乐的无厘头折磨神经了,上次见面也是这么没羞没躁的上来就给了个公主抱,然后像铁人三项选手似的,抱着她跑了三条街。 “老秦,你给脑仁儿打除皱针了吧?”龚蓓蕾脸色难看的大声叫起来。 秦欢乐没啥可解释的,眼看着那女人和他置气似的眼神一变,伸出爪子就来薅龚蓓蕾的衣服,他是真的急了,也没来得及过脑子,快速一个背身,就给花骨朵儿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 然后反向就跑! 他边跑边回顾,还好,虽然不情不愿,可那女人果然也沿着他行进的方向飘了过来。 秦欢乐有点儿欲哭无泪,吐着舌头像条狗,站在路边喘气,两手叉腰,不顾形象的往花坛边上一坐,就看见一双孤零零的脚浮在自己脚面上,然后一个女声轻呼道:“踩脚了,痛!” “痛你妹啊!啊啊啊啊啊!”秦欢乐气急败坏的站起来,看见一个拎着一袋子糖饼的老大爷从旁边经过时,像看神经病似的朝他瞥了一眼,只好压抑下抓狂的情绪,甩着手也去路边小玻璃推车里买了两个红糖渣饼,找了个荒僻的大树底下,闷头狠咬了两口解气。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啊?一问三不知,自己叫啥也不知道,为啥跟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没的也不知道,就这么天天跟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嗝!”他让糖饼和怨气梗住了心口,握拳锤了自己好几下,才顺下去,瞪着眼睛,伸着脖子,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平易近人,循循善诱道,“人要讲究生活品质,鬼也要讲究生活品质吧,你看,这样耽误的是咱们俩个的时间,当有一天你回首往事的时候,要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投胎的时候,才能够自豪的说,我的鬼生又值得,又充实!” 女人的耳朵却像完全关闭了,一双眼睛定定的落在了他手上的糖饼上...... 秦欢乐觉得自己内伤了,恨不得也自带喷血功能。 他默默的蹲下身,把脑袋扎在两腿间,竭力想象着自己是一只沙漠上的鸵鸟,看不见,就当没发生,一切都不是真的...... “诶!”等了很久,肩膀上被人轻飘飘的拍了一下。 秦欢乐不动如山,继续想象着眼前的沙漠,一粒一粒的数沙子。 “诶!”女人怯怯的又唤了他一声,“你生气了?” 秦欢乐露出一双眼睛,果然发现那个上一秒还在背后拍他的人,又一张素脸紧贴在自己眼前,不由赌气道:“谢谢您,还知道这世界上有生气这么个词儿!我说你要是一直这么有纲儿,我也敬佩你是条汉子!可一到朗华大厦你怎么就跟我玩失踪啊,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那个朋友很厉害的,就算你对他不屑一顾,可那里有一栋楼的亡魂啊,你去联联谊也好啊!” 女人微微垂下眼睑,一副无所适从的表情。 秦欢乐用掌心搓了搓的脸,不由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我是个警察......”他也不想看她了,眼睛四处乱荡,尽量不在一个落点上停留超过一秒钟,“我是个刑警,虽然现在不是了,但专业能力还在,也还有很多做刑警的老同事和朋友什么的,你真不用客气,也不要再考验我了!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个囫囵个儿死的,你有什么冤情就说吧,我力所能及还不行吗?” “你是警察?”女人的语气就像个复读机。 “不然呢?”秦欢乐两眼翻上了天,“难道是我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你?咱俩都不说胡话行吗?” 女人点点头,可......又没了下文。 “救命啊!”秦欢乐干嚎着站起身,擦着虚无的眼泪鼻涕,抽抽噎噎的往单位走。 刚踏进派出所的院儿门口,脚底下一虚,就给毫无思想准备的绊了个大马趴。 然后余光看着龚蓓蕾冲他比了个“鄙视”的手势,离弦的箭一样窜上了车,逃离了“作案”现场,只留下两声报复得逞的笑声,全方位立体声的环绕在他耳边。 春天的校园,终于见了点儿颜色,大片的草皮也不再是光秃秃的了。 “刘老师好!” “刘老师!” 沿路的学生看到刘茗臻,都不由自主的点头问好。 刘茗臻现在只要市局没有事,几乎都泡在研究站这边了。 因为有师兄牵头,拉来了一笔不小的商业赞助,研究站组建的十分顺利,今天预定的一台最新的脑电波测量设备,也到了,她过来,就是看着技术人员组装的。 迎头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淡笑着从旁边的甬道上走过来,自然的和刘茗臻并肩走成了一路,“刘老师,这么早。” 刘茗臻也看见了这个人,这是心理学专业的一位老师,姓张,叫张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在系里还带着一门专业课程,也算是研究站的中坚力量了。 不过刘茗臻对这人不太感冒,倒不是因为这人已经有家有子,要礼貌的保持距离,也不是出于一名刑侦人员的本能,而是仅仅就一个女人的第六感而言,总觉得这人有点儿......用网络上时髦点儿的形容词,就是有点儿“油腻”。 知识是用来妆点灵魂深度的,那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而不是用来矫饰猥琐,辅助一个人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 “张老师,”刘茗臻点点头,“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没有教过课,也没有带过学生,这样称呼我,我有点不习惯。” 张辉身量很高,也挺拔,鬓角剃的很秃,顶上的头发还用发蜡抓出了层次,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框,笑道:“现在娱乐圈刚出道的九零后也都彼此叫老师了,我开始也很不习惯,但想想,所谓一字之师,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嘛,”他瞥了一眼刘茗臻的侧脸,“刘老师虽然不教理论课,可在实践方面却堪称我的老师了,所以,你就别谦虚了,刘老师。” 他最后这一声叫得很有点儿幽深悱恻的意味,猛一听,很有点儿让人心底起栗。 刘茗臻和他算不上熟,抿着唇没说话。 张辉却以为自己这番说辞得到了对方的认同,话语间更显熟稔亲昵,“刘老师,之前在校门外接你的那人是谁啊?系里有老师说是一个追你的富二代,真的吗?你别误会,我是不相信的,而且还义正严辞的告诉他们,以你的修养为人,是绝对不会看重那些市侩物质的,而且我也是亲眼看见上次,那人开着跑车在后面喊你,而你连理都没......” “小孔!”刘茗臻直接在走廊里叫住了一个站里的研究生,朗声问,“设备送来了吗?什么时候能开始测试流程?” 张辉脸上毫无任何讪色,端端立在刘茗臻旁边,也偏着头去看那个同学。 小孔走上前,“张老师,刘老师,设备是来了,可技术人员说,咱们预留的那间空教室,不符合设备使用的标准,隔离效果不行,那是大型的磁共振设备,需要专业的铅门做阻断,可......”他为难的没有说下去。 刘茗臻自然知道,只是系里一直拖着,说工程量太大,不仅要改变现有楼层内房间的结构,还要影响其它学科的正常研究工作,后者还能将就,前者却还要向相关部门申报,流程繁琐的很,希望可以到暑假期间再开工。 面对这套官僚说辞,刘茗臻心里已经明镜一般,若是流程繁琐,那即便再拖多少个寒暑假,也一样不会有所改变。 她转头望向张辉,“张老师,学校你比我熟,你看学校内有没有闲置的独栋建筑,空间不用太大,能和一般的建筑群间离分割出去就可以。” 张辉蹙眉想了想,稍微有点儿顾忌,挥挥手让小孔先走了,才示意刘茗臻走到窗边背人的地方,低声说:“刘老师,学校后墙那边有一栋老楼,现在确实是空着的,周围也没有其它建筑,平时也没人往那边去。” 刘茗臻一听就知道了,“你说三省楼?” 张辉眼睛一亮,“哦?你知道?” 刘茗臻点点头,“之前的两起事故,我都参与过。” 张辉意味深长的看向她,“这就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我......” 刘茗臻一副深陷思忖、无暇旁顾的样子,手指抵在下巴上,“那你可不可以和学校沟通一下,将设备装置在那里?研究站不用迁,我理解大多数人的心情,也理解学校的苦衷,对某些事情还是有避忌的心理,这是人之常情,我的意思是,只把设备安装在那里,需要的时候再去。” 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让张辉一下联想到了时间地点转换后,某种明眸善睐的场景上,心里兀自一动,脸上却矜持诚恳的点了点头,“都是为了学术研究,相信学校也能理解,刘老师你别担心,我和学校去沟通!” 他信誓旦旦的说完,声音不禁稍微软了一些,“刘老师,uu看书 ww.uuansh 晚上是我代课那个班上,一个孩子的生日,我这人一向平易近人,学生都爱和我亲近,晚上也邀请了我,不过我一个人去也是尴尬,也是怕他们尴尬,所以,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怎么样?刘老师晚上有空吗?” 刘茗臻低头眨眨眼睛,隐晦的笑了一下,怎么着,难道自己长得像块肥肉吗? 她掏出手机,翻到日历页,“有空。” 张辉眼睛一亮,“那太好了!” 刘茗臻礼貌的微笑了一下,“但我不想去,谢谢。” 临近傍晚时,尘封良久的三省楼再次敞开了大门。 原本整洁的一楼大厅,突然显现出一种厚重的颓靡和空旷来。 楼梯上还散落着两截当初撤下来的明黄色警戒条。 刘茗臻来过两次了,倒也还算得上熟悉,指挥着技术人员将设备放在了一楼大厅,计划着直接将宿管办公室的玻璃隔断拆除,安装防辐射铅门,但这也都不是一日之功了。 张辉略显紧张的不停朝着楼梯上面瞄,后来还是找了个借口,中途就溜走了。 等刘茗臻独自从楼里出来时,校内的路灯都亮了起来。 熟悉的甬道,是和孟金良一起走过的。 刘茗臻抬头找了找杨树枝桠上鸟巢的位置,不由得若有似无的勾了勾唇角,余光瞥向三省楼,却突然感觉某扇窗后,像是有双眼睛,一直在遥遥的望着自己似的。 皮影情人(7) 潘树从所里跑出来,四周踅摸了一圈儿,才在门前那棵大树的杈子上看到猴儿一样蹲着的秦欢乐,他还是觉得这哥们儿应该是在上次市局任务中留下了什么脑部后遗症,要不怎么昨儿老婆来所里送宵夜的时候,他都没从树上下来,还硬是让潘树拿个筐给顺上去吃的,说是地面磁场干扰他吸取日月之精华。 这是要成精啊,可建国之后明文规定不许成精了啊。 “小秦,你干嘛呢又,刚开春,你在那上头吹冷风,回头别给吹出病来!” “没事,潘哥,不用管我,”秦欢乐瞄一眼坐自己边上的女人,咧咧嘴,“我吃肉吃多了,上火,在这儿散热呢。” “散热也等会儿吧,出警了,有任务。”潘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已经先行小跑着去开车了。 秦欢乐正事上头还是不马虎的,立马抱着树干顺下来,才发现这次出警的规格还不低,一起出来的不止潘树,还有另外四个同事。 一路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了,警车却反而不着急的停在了一条巷子里。 秦欢乐眯缝着眼睛,挥了挥手,“起开!” “嗯?”潘树转过头,没听清他说什么。 “哦,我是说,刚刚没来得及问,几组一起行动,是有什么涉密任务吗?要是的话我就不问了。” 潘树略微偏头往街口看了看,两辆警车分别堵住了街头和街尾,一辆绕到了后街,呈合围之势,战术上看,约摸着是要逮人。 “那倒不是,”潘树解释道,“看见那个卖彩票的门市了吗?”他握着对讲机的手向外头一个红色的招牌处点了点。 秦欢乐跟着哈腰看了一眼,这家小店他知道啊,平时人来人往的,店里一共分了三个区域,店主拖家带口的住在最里面,中间拿一张胶合板电脑桌隔开,旁边摆了两把椅子,卖彩票,最外头靠着大门的区域,则租出去了一个玻璃柜的位置,给一个南方人卖鸭货。 就这么三位一体的,想不热闹也不行,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余特别之处了。 潘树眼睛一直紧密的盯着那门口的进出情况,“居民举报一段时间了,说这里头一直有人聚众赌博,弄得乌烟瘴气的,所长派人盯了一段时间了,刚刚接到报警电话,说是又有人进去了。” 秦欢乐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原来是这事儿。 东北的冬日里赌风很重,还是源于沉冗的冬季太过漫长。 都知道东北是粮仓,但受气候限制,粮食类作物一年一熟,春种秋收,夏季侍弄,而整个冬天则只能猫在家里干瞪眼,再者气候寒冷,室外也没太多娱乐项目,三五一群又无所事事的人凑在一起,还能干点啥?小赌之风由此而来。 经年累月,这个爱好也被一些城市里的人沿袭下来,前两年还刮出一股邪风,说打麻将“盯下家、卡上家、骗对家”,比做什么脑保健操都好使,能有效防范罹患老年痴呆的几率......在秦欢乐看来纯属无稽之谈,小黑屋里一蹲一整天,不通风不活动,颈椎就不说了,岁数大些的很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 而且由此衍生出来的问题更是花样繁多,比如东北女人们凑在一起“垒长城”,再好的牌搭子也免不了要彼此攀比一番,大的诸如谁的老公能赚钱,谁的儿女工作“出息”,小的譬如谁穿着“貂儿”——哪怕贷款也要买,谁吃了什么保健品——这也是为什么各类传销行业在北方的“普及”率更高的原因了。 东北爷们出息点儿,不大比这些,而大多数是靠着高金额的赌资来获取各种“刺激”快感。 当然了,男女混打,也时不时会有点儿不可描述的桃色问题。 但这东西的界限确实很模糊,而且常常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前段时间打击的风声紧了,就有不少棋牌馆,是拿扑克牌当筹码,表面上看着不玩钱,实则最后统一结算了,各自回家后再用手机转账,唉,总之这中间地带很难界定,也就很难从根本上解决。 秦欢乐长长的“哦”了一声,不觉皱了皱眉头,一会儿要是男赌徒还好说,要是一群中老年的阿姨大娘什么的,还不定得“作”出什么幺蛾子呢。 对讲机里给出了行动信号。 潘树朝秦欢乐比了个手势,“行动吧,据说最少得有四桌,赌资金额还挺大的。” 秦欢乐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手铐,跟着轻手利脚的下了车,往彩票站里快步走去。 一推门进去,门口的鸭货老板就“嗷”的一嗓子,被冲在最前面那个身高将近两米的大块头儿民警双目圆瞪的吓得堆遂在边上不敢吱声了。 温热的空气里,身后的秦欢乐一步当先的补在了最前面,虎着脸一推最里面的门,就看见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中间一站桌子,就是普通的全自动麻将机,可这也...... 秦欢乐脸都有点儿歪了,他说怎么一扭脸,那位属粘皮糖的阿飘姑娘就不见了呢! 台面上一共四个“选手”,除去正对着自己的那位,其余三个,加上拿着小板凳里外三层围观看热闹的十几个人都算上,秦欢乐敢打赌,岁数加一起绝对超过四位数了,要没超过,他就把麻将桌吃了! 后头跟进来的民警拥着秦欢乐又往前挪了一步,接着也愣了,“这......” 一张张眉发皆白的脸,带着满脸的皱纹老年斑,佝偻着腰背,人手一根拐杖,老眼昏花的眯着眼睛,颤颤巍巍的一起朝着门口看过来,那场面,真是蔚为壮观呐...... “颜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颜司承就像万花丛中一点红,在一群垂垂老矣的面孔映衬下,颜值实在高的很不真实。 颜司承坐在麻将机的上首位置,手里正摸着一颗“红中”,眼神只在警察破门而入的第一秒露出一丝错愕,随后便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徐徐将牌放了下去,轻轻的说了句,“胡了。” 一群民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都面露难色,最后只得硬着头皮给各位老大爷做询问记录。 “您老多大岁数了?” “咳咳咳,86了。” “哦哦,那您来这里打牌多久了?” “你说啥?”大爷按了按助听器,“没电了,孩子,你大点声儿!” 大家一圈儿东拼西凑的记录汇总在一起,才勉强梳理出一份大致情况,原来这位颜司承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来这里打次牌,还专门要和一群老大爷们一起玩,他自己无论输赢,都会将筹码折合成钱,买成肉蛋奶和营养品给大爷们带回去。 大爷们又解了闷,又得了实惠,便自觉的按照他的要求保守起秘密来,时间长了,这里的聚集越传越神秘,周围那些不明觉厉的居民,还当这里窝藏着什么地下赌场呢。 闹了个哭笑不得的大乌龙,民警们只得将各位老人家恭恭敬敬的一个个给送出去。 只有秦欢乐故意缀在最后,和颜司承慢慢的走着。 “颜老师,你这是搞笑呢?我同事看你可没好脸儿啊,这里怕是给盯上了!” 颜司承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眉眼间少见的现出一抹淡淡的惆怅,“又被发现了一个,我仅有的娱乐也快被你们取缔光了。” “不会吧?”秦欢乐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是不好意思当社工,才另辟蹊径的做公益呢!难不成还真是乐在其中?” 颜司承看了他一眼,自嘲的笑了一下,“延平的各个辖区,这是最后一个了。” “哈哈哈,”秦欢乐顾忌着前面的同事,忍得眼泪都出来,可笑着笑着,表情又僵了下来,这种感觉他自己何尝又不了解呢,真是不能往更深了想,“那个,颜老师,我说真的,你想找同龄人的心情我理解,但打牌这事还是不太行,你看这群老大爷,都这把年纪了,还跟着你一起使劲,一起兴奋,这中间哪位一激动,血压高了,血糖高了,你可真承担不起,我同事们这也是解救你呢!你要是寂寞无聊的时候,可以找我啊。” “小秦!”远处老潘高声喊了一声。 “诶!诶!”秦欢乐本能的往前走了两步,还扭着头说,“我说真的呢,你想想,要是想不通,就先去养老院喝个下午茶,回头我下班了就去找你!” 颜司承知道他在玩笑,但确实也不太get到笑点,略微耸耸肩,只问:“她还在吗?” “额......”秦欢乐快速环顾了一周,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只得摇了摇头,匆匆跑了。 倒车镜看到颜司承一个人站在路边,那挺拔又瘦削的身影像一棵萧索的树...... “诶呦我的妈呀!”他走了走神儿,刚一眨眼睛,就看见阿飘姑娘面对他,正在抬手摸着他的头发,那眼神似乎在......安慰他? “咋了?”潘树朝着他瞟了一眼,“刚才那是你朋友?还挺逗的,不管怎么着吧,也算是做好事了,我看他面相,应该初衷不坏,就是形式手段......差点儿意思,回头你和他说说。” “你还会看面相呢?”秦欢乐对这句话来了兴趣,“那你给看看,这个瓜子脸,窄脑门儿,鼻子呢不太高,眼睛不小,单眼皮儿,啊,是个姑娘,嘴唇......我看看,挺薄的。” 潘树顺着他的眼光,什么也没瞅着,玩笑道:“你喜欢这个类型的是吧?我哪会啊,不过是你嫂子没事时叨咕叨咕,我听见了就记住了而已,我看总来找你那个姓花的姑娘就挺好,端端正正的,比你说的这个面相好。” “咋说?”秦欢乐瞪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半透明的脸。 “太单薄了,命不硬。”潘树瞎说了一句,不肯再说。 秦欢乐冲着女人瞪了下眼睛,又问:“潘哥,你当警察比我年头多,你印象里听没听说过什么案子,受害人是女性的,还被肢解了,大概率是没有找到真凶的悬案,受害人穿着碎花连衣裙,嗯,大概就这么多吧,有吗?” 说到和案件相关的,潘树认真的想了想才说:“你一说碎花连衣裙,我就想到是不是那种连环变态案件,但还真没有印象了,如果细节到这个地步,应该很好筛查啊,你没去市局调调档案?” 秦欢乐嘘出一口气,“是得去了,再不去我真要神经了。”他提着两边太阳穴,将眼睛拉成一条线,“就算知道个名字也好啊,愁死人了。” 和他同样发愁的,还有延平大学的刘法医。 她性子高冷,全局上下有目共睹,除了孟队(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儿),其余众人莫不是恨不得对她高山仰止。 但到了延大以来,她积威不再,就给了某些人遐想的空间。 这账一部分也要算在田皓身上,他追人的馊点子仍然停留在送花、豪车堵门的肤浅阶段,实在是影响不好。 次数多了,刘茗臻看着实在不像话,有一次就上了车,这把田皓高兴坏了,但没想到很快被刘法医毁天灭地的一番心灵深层沟通给打通了任督二脉,忍不住哭天抹地的指天发誓,一定当晚就回家去给妈妈洗洗脚,给爸爸捶捶背,做个顶天立地的成熟男人,做一个肩膀可让小姐姐依靠的男人时,再来行追求之举。 但这仅有的一次被有心人张辉看到,不禁撇着嘴想道,装什么遗世独立,还不是自抬身价的手段而已!想想自己,也不比那纨绔子弟差什么,还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利条件,不试试实在是心里痒痒。 三省楼的设备检测通过了,uu看书.uukanshu.co实验也进行了几场,都没出什么纰漏,张辉胆子也大了起来。 打探到刘茗臻在赶一篇报告,晚上将近十点了还留在学校办公室,暗忖这不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好机会嘛。 “刘老师,你来看一下磁共振设备吧,出了点儿小问题!”张辉打电话过去,语气焦急。 刘茗臻接起来愣了一下,“那也要联系技术人员......” “不,只有你可以......”张辉沙哑着声调,低沉的说,“设备和我,都只需要你。” 刘茗臻冷下脸,“不......” “别说不!”张辉直接打断她,“无论多晚,我都等你,铭臻,我等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还关了机。 他很满意自己刚才营造出来的“魅惑”效果,带着“我不要你觉得,我要你全部听我的”的强势范儿,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讲,意志上屈从的第一步,往往都是从不忍心开始的。 而且实践证明,女人说“不”的时候,大多数都只是口是心非的欲拒还迎。 以上都是他的武断臆想。 他不知道对于刘茗臻来说,“不”的意思,就只是“no”。 张辉满怀希冀,在三省楼门外头踱了几圈儿,想着刘茗臻那张冷艳的脸,就像有一团小火苗在胸口烤着,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进去。 皮影情人(8) 秦欢乐在市局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就见龚蓓蕾走出来。 两人隔着大门,保持了几米的距离,就各自停下来,拔着嗓子喊着说话。 “诶,老秦你是不是有病,最近没事总整我干嘛啊!都多大岁数了,你看你那发际线,胡子都白了吧!” “我发际线低着呢,你撩撩自己的刘海儿,你才是阿哥呢!” “行,告辞!” “等等!等等!”秦欢乐原地跳了几下,高声深情呼唤,“等等诶,我还有事求你呢!” 龚蓓蕾勉为其难的顿着脚,吊眼梢儿看他。 “真有事儿!”秦欢乐扒在大门边上垫着脚,“我想查查历史案卷,恶性谋杀案,或者悬案。” 龚蓓蕾不信,“是不是什么有封存保密年限的那种?你可别拖我下水,我腿短,容易淹着。” “我腿长啊......不是,开玩笑呢,或者你帮我看看,就是被害人为女性,杀害后有肢解情节的。” 龚蓓蕾略微有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和你有关系?” “没。”他看了旁边支离破碎的小姐姐一眼,摇了摇头。 “那你和孟队说去啊,说起来,你俩的交情,可比我深,你怎么还学得舍近求远起来了。”龚蓓蕾纳罕的说,这又不是什么多高难度的事情。 “我给他打电话了,可是他没接。”他作证似的举起了电话。 “你不知道啊?”龚蓓蕾诧异了一下,“延平大学那边又出案子了,死了个老师,孟队带人过去了,估计勘查现场,关静音了吧。” “又?”秦欢乐皱眉,“之前不是有过个什么自杀的,他们那儿怎么老出事儿啊,刘科长不也在那儿当老师呢嘛,她没事儿吧?” 龚蓓蕾耸耸肩,“那我不知道了,领导没安排我跟进这个案子,哎哟,你没完了,进来说啊,还是哪里待一会儿,等我下班咱俩吃饭去?我嗓子都喊冒烟了!” 秦欢乐想查案卷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没有什么头绪,全凭撞大运,此刻知道了延大的事,赶上自己休班,想着不如去慰问慰问刘科长,顺便咨询她点儿专业问题。 “我还是去看看刘科长吧,挺长时间没见了,还是趁着有时间去慰问一下,回头忙起来可能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儿了。” “切,”龚蓓蕾缩着脖子瞪他一眼,“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呢,冻死了,走了,别找我!” 到大学城有公交车,秦欢乐牵着“小伙伴”上了车,刷卡的时候倒是得意了一下,终于也占了回便宜,俩人坐车还饶一个免单的。 工作日,车上几乎没人,路途又不近,秦欢乐悄声问她打发时间,“在遇到我之前,和你与世长辞之间,你的记忆还有吗?你再好好想想?不用什么具体时间,画面就行,有印象吗?”看对方磨叽了好一会儿,他一抬手,“算了,要不咱俩商量商量,先给你起个小名儿吧,总是诶诶的,太难受了,你觉得曼玉和祖贤哪个好?” 对方看着他,直勾勾的,有点儿像看个傻子。 “算我没问,就小飘吧。”他抱着手臂,说不下去了。 公交站在延大正门,往三省楼去还真是蛮远的。 秦欢乐跟着导航,正准备给刘茗臻提前打个电话,一回头就发现,毫无预兆的......小飘不见了! 这是什么情况?都说七天能养成一个习惯,他现在真的是已经习惯了小飘的如影随形,不知道怎么除了有点儿“鬼见愁”的颜司承外,连来个延大也有“驱鬼”的效果。 哟,难得清闲,他终于找回了一丝有了隐私空间的轻松感,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 “救我!救我!” 秦欢乐一愣,不觉寻着声音下了主路,往旁边矮坡下头走去。 “小飘?”他极其轻微的呼唤了一声。 周围渐渐树木茂密起来,地上只有一些零落的草皮和枯叶踩压下的轻浅小径。 一翻过矮坡,远处肃穆的教学楼群就看不见了,却能隐约看见一座红顶的小亭子,坐落在粼粼的波光之上。 这是延大校内的一个小水泊,有个听起来就很有学识的名字,叫“洗笔湖”。 春暖花开的时节下,很得一些学生情侣的喜爱——花前月下、鸟鸣低语,泛两只小船,调戏一下戏水的曲颈天鹅,正是校园恋爱最吸引人的浪漫情境。 可惜眼下刚刚开春,树干还光秃秃的一片寥落,湖水也刚解了冻,还没维护,空空荡荡,湖风又大,所以几乎没人往这边来,秦欢乐不过才靠到近前几步,就觉出了一缕寂寥荒凉之感。 小飘的身子荡在湖边,正无限委屈的伸出双手,朝着秦欢乐的方向挣扎使力。 “你这是......”秦欢乐本想说你是戏精吗,要跟着我就过来啊,反正赶也赶不走,可视线往下一扫,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概因小飘双腿部位空虚,才使他忽略了她原本的脚腕位置,此时正被湖里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拽着! 那手泡的发胀,泛着青白,力道却不小.....正在此刻,紧跟其后的另一只手也已经破水而出,冲着小飘的另一只脚腕而去了。 小飘喊声更大了,“救我!救我!” 是水鬼还是什么鬼?秦欢乐从小没有深耕过这个领域,还是在小飘出现后,才在旧书摊上花十块钱买了一堆《故事汇总》恶补了些知识盲区,但成效实在有限。 他本能的上前去拉小飘的手,可手掌直接穿透她的身体,毫无任何可拉扯的实质。 小飘的双脚已经都被抓牢,而陆陆续续的,湖边水面上,又开始伸出一只只手来。 小飘真的害怕了,努着劲儿也去够秦欢乐的手臂,“老秦,救我!”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居然还能知道我的名字呢!”秦欢乐发现自己虽然碰不到她,可对方却仿佛可以攀附上自己,不禁慌乱的转了个方向,让小飘攀附住自己的脖子,然后使尽全力的往远处跑。 “别人叫你,我记住了!”小飘解释的声音一远,秦欢乐后知后觉的回过头来,发现小飘又被水里的手拽回去了。 她的双脚已经没入了水面,周遭几双手见机转而伸向了她的裙摆。 “放开!放开!鬼就能耍流氓吗?”他空有一腔力气使不上,忙乱之中躬身去捡地上的石头往水里砸去。 石头入水,荡起绵绵涟漪,连着那些肿胀的手和小飘的身形都跟着荡了荡。 就那么一刹那,秦欢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开呢?她也许本来就属于那个水下的世界呢?大家各走各的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老秦!”小飘的声音惊惧的传来。 就在他走神儿的时候,小飘的裙摆已经被两只手扯住了。 秦欢乐眼前出现了那样一副画面:空荡荡的那扇门,自妈妈笑着离开,就再也没有从外面被打开过...... 不因为谁,单只那样失去的感觉,便让他心慌难抑。 他不管不顾的冲进水里,徒劳的踩踏冲撞那些他根本触碰不到实体的手。 水面破碎,有几只手居然转而试图来抓他。 他全力的踢踏着水面,一边朝小飘的方向用力推。 不知道是哪种力量起了作用,小飘一个踉跄,居然挣脱了桎梏,扑倒在了岸上,可随即又像是被某种吸引力牵引,身体不由自主的朝着水面倒退着飘来。 秦欢乐见状连忙跑上岸,身势带风,兜着小飘一起,人仰马翻的冲出树林,回到了主路上。 路边经过的几个学生看他跌坐在路上,连忙热心的上前搀扶,还热心的给他指了路。 秦欢乐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往前走,回头看到小飘期期艾艾的回顾,一个没忍住吐槽道:“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缘分摆在你面前,而你却没有珍惜是吧?是不是我多此一举,棒打鸳鸯了?” 小飘却沮丧的低了一下头,“我丢了一只脚。” 秦欢乐瞪大了眼睛,“掉、掉湖里了?” 小飘点点头。 “疼不疼啊?”秦欢乐有点儿懵,脑子里灌了浆糊,实在不知道在这些诡谲的事情面前,自己应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要是以后总这样,那自己难保不会被折磨出神经病来了吧? 远远却看见了刘茗臻站在警戒线里面,他这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了三省楼外面,两栋双子楼红墙白顶,从远处看,像两只笔直矗立的蜡烛,此刻被包围在一圈儿明黄色的警戒线里面,周遭进进出出的好些市局的同事,旁边还停着几辆警车。 孟队在门口若隐若现的像在和几个穿西装的人交涉什么。 刘茗臻已经看见他了,他抿了抿嘴,先放下了小飘脚的问题,小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怎么了,这么大阵仗?” 刘茗臻表情不善,只是严肃的问:“你怎么来了?” 秦欢乐形象稍微有点儿凌乱,像刚干了坏事似的,不觉整了整衣领,“我去找花骨朵儿问点儿事,听说这里有案子,就想来看看你。” 刘茗臻的脸色很不好,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只是朝着孟金良所在的方向焦急的望着。 又等了好一会儿,孟金良才走过来,“你来了。” “嗯,我来看......” “怎么样?”刘茗臻压过他的声音抢先问道。 孟金良的眼神也十分晦暗,皱着眉头说:“校领导不希望这件事外传,也不希望我们节外生枝,而且表达了一个愿望,希望你们的研究站可以......先停掉。” “为什么?”刘茗臻诧异的望过来,“这和研究站有什么关系?” 孟金良微愣,“你不是在担心研究站?” 刘茗臻难得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小孟,我觉得我们之前都错了!” 秦欢乐插不上话,又见两人表情分外严肃,见缝插针的问老孟,“怎么回事啊?我看过新闻报道,还是和之前的自杀案有关?” 孟金良简明扼要的介绍了一番,他才知道,今天刘茗臻让一个学生来三省楼检查设备,那学生一进门,就在一楼大厅的吊灯下,看见已经自缢身亡的专业课老师张辉,被一个铁衣挂吊在半空中,犹如一条乏软脱水的海带。 想着刚才现场勘查与初步尸检的情况,两人都有些静默......现场地上一束玫瑰散落着,摆出了一个凌乱的“口”字,一把转轮皮椅被蹬出去老远,上头清晰可见张辉的两个脚印,显然最后是踏在上面完成的自缢。 他的手机里还有一条编辑未发出的信息,只写着一个“难”字。 秦欢乐的职业触角已经瞬间张开,连续三起形式雷同的自杀?他直觉其中必有蹊跷! 刘茗臻依然望着孟金良,目光灼灼,“之前的两起自杀案,也许定性的太急了,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即便做的再天衣无缝,我也绝不相信他们彼此之间会毫无关联!”她神情十分懊恼,“可惜前面两个女生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死亡现场也都被破坏了,来不及了!” 孟金良没接话,却小心翼翼的问:“你和死者张辉的关系......怎么样?” 刘茗臻直白道:“一般。” 孟金良斟酌了一下用词,“我看了他的手机,他关机前最后一个拨出的电话,是给你的?” 刘茗臻面无表情,在孟金良和秦欢乐两人的面上来回看了看,才反应出这问话已经带上了讯问性质,喉间动了一下,面容整肃的认真回答:“是,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到三省楼检查磁共振设备,我觉得太晚了不合适,就没有去,之后他没再联系我。” 孟金良眼神变了变,“他那么晚约你?以前还有过类似的邀约或暗示吗?” 刘茗臻皱眉忽然觉得一阵心烦。 在看不见的地方明明有一只手,可大家却只看得到黑暗! 秦欢乐抿紧了唇角,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孟金良却无法不谋求一个肯定的回答,u看书uuknshu“茗臻,你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你好好想想,究竟是他约你来这里见面,还是......你约的他?今天你让学生来这里检查设备,是不是必要性的行为?还有,如果他一直......骚扰你,那你有没有怀恨在心?这些问题就算我现在不问,回局里,也会再......”他没有说完。 三人正说着,没留意一个中年的女人拖着一个孩子踉跄着跑过来——是刚接了孩子放学、得到消息的张辉妻子,也是本校文学系的杨老师。 杨老师不知道哪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一推自己手中的孩子,“球球,离远点儿......”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尖锐,任凭孩子吓得拉着她哭,只顾自己冲上来,狠狠的一推刘茗臻,“不要脸!” 她疯狂的扑上来厮打,被秦欢乐死死的抱住,那边刘茗臻也被孟金良护着往后退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这位家属,你冷静一下!”秦欢乐不知道她也是延大的老师,只能大声喝止道,“你要保持冷静,才能协助我们侦破案件,还你丈夫一个公道,你、你也顾忌一下孩子的感受,你看看,他都吓着了!” 球球仰着头,眼神慌张的看着发疯的母亲,忍不住号啕大哭。 伴着着哭声,杨老师却丝毫没有减弱眼中的恨意,怨毒的朝着刘茗臻嘶吼道:“我看见过他给你发的信息!” 皮影情人(9) 市局审讯室。 杨老师两撇碎发被泪痕粘在脸上,一双眼睛像经年的枯井,麻木而哀切。 儿子球球被寄放在了亲戚家,一个警员走过来告诉她。 杨老师用手心抹了一把眼尾,抬起头来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刑警。 小吴都能看到她暗自咬牙带来的面部扭曲。 “冷静些了?”小吴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受害人家属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不能这么情绪化啊,你要相信我们会全力以赴查明真相,不放过一个坏人,当然,”小吴看看她,“也不能错怪了一个好人啊。” 杨老师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澎湃起来,她扭过身,再也不愿意正对着小吴看一眼。 要不是在现场闹得太凶,孟金良也不会一声令下全带回局里来,主要在那种情况下,不仅有违校方不想张扬的初衷,就是从案件侦破的角度来看,也有一定的负面影响。 当然只有孟金良自己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必须当机立断将刘茗臻隔离回局里,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回家了,当然了,这是我个人的建议,毕竟......”孟金良表情有些无奈,“还有提前和你说一下,队里可能要对你做点相应的调查,包括你最近的通讯记录等等,哦,你别太担心,都是常规性的,眼下这些证据还不足以......” “我懂,我配合,但是.......”刘茗臻郑重的看向他。 孟金良抬手在她肩头上拍了拍,“小吴一会儿得空了给你做正式的问询记录,在那之前咱们不太方便聊案子,你也先别问,按程序得回避,铭臻,这一半天解除了你的嫌疑,咱们再说,啊,你别有思想负担,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不太忍心直视刘茗臻的面孔,却也无可奈何,否则以刚才张辉家属不依不饶的劲头,恐怕眼下让刘茗臻参与案件分析,反而会拖她下水。 他必须把她从这滩污水里摘出来。 门一开,就看见秦欢乐插着兜正在走廊里晃悠。 “还没走?”孟金良带上门,刚才现场一片混乱,他倒是没留意秦欢乐的去向。 “哦,刘科长怎么样?我就是想着安慰她一下。”秦欢乐略微有些窘迫,刚才进来的稀里糊涂,现在滞留的不尴不尬。 “她没事儿。”孟金良拥着他往外面走,“她现在更关心这个案子和之前两起自杀案之间的关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也好,可能更能理顺一些思路。” 秦欢乐点点头,脚下惯性的就跟着老孟往支队那边走。 孟金良却停下了脚步,一边招呼着拿着询问记录的小吴,“被害人家属回去了?” “回去了,但我觉得她情绪状况不太好,提出让队里女同事送她回去,她拒绝了。”小吴要给他看记录。 孟金良挡了一下,“咱们开个分析会,一起说吧。”他说着一回身,快速对秦欢乐说,“今儿就不留你了,估计时候早不了了,改天咱们再聚吧。”话没说完,身体已经和小吴向远处走了。 秦欢乐在后头呐呐的说了一句,“老孟,我想查查那个......权限......”他看着已经转过走廊拐角的背影,抿了一下嘴唇,“没事了。” 一个人默默的走出曾经工作过十年的地方,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这滋味还真是一言难尽。 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华灯初上了,那么多窗口两起了灯,那么多去处,却没有一个是他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他说不出什么心情,怀疑自己是不是间歇性的有点儿抑郁症倾向,溜达进街对面的酒吧,在吧台叫了几瓶啤酒慢慢喝。 酒吧刚开门,零星一两桌的客人而已,十分幽静。 小飘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诶!” “干嘛?”他不想承认自己稍微有点儿不耐烦,“你不是知道我名字了嘛,怎么又诶诶的,我是猫狗啊?” 他纯属殃及池鱼的发泄,自己闷头喝了半天,也没听到对方说话,一抬头,就看见小飘茫然的看着他,是那种情真意切的不知所措,“你很久没吃东西了,空腹喝酒好像不好吧......不好吧。” 秦欢乐借着酒意,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忽然圆睁了双眼,一放杯子,“不会吧,你忘了我叫什么,是不是?” 小飘缓缓点了点头。 秦欢乐嘴微微张开,“哦”的一声,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你缺件儿啊,所以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定是这样是不是?我就说嘛,少了一只脚,就......嗨!本来就跟伺候失智老人复健似的,这好么,刚有点儿气色又回去了!”他一拍吧台站起来,“走,哥带你找脚去!” 支队会议室里,气压十分低,龚蓓蕾抱着笔记本,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低调的挤进去,把咖啡放在领导的桌面上,才安静的坐在后面。 孟金良将袁、陈、张三个人死亡现场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贴在了白板上,才坐回椅子里。 “通讯记录,校内的监控录像,被害人张辉的家庭情况、社会关系,都了解清楚了吗?” 一个同事小声道:“孟队,现在就叫被害人是不是有点儿早啊,如果又是一起自杀事件呢?” 孟金良看看他,向坐在门边的技术科小黄示意了一下。 刘茗臻自我隔离中,小黄只好挑起了大梁,起身向大家解释道:“死者张辉被发现时,虽然尸体呈现出来的特征与自缢相吻合,而且脖子上的勒痕也与衣架相符,但尸体在带回技术科进一步检查后我们发现,死者的发梢,有些微的焦痕,被掩盖在厚重的发蜡下面,所以才没有被第一时间发现,而且死者的手指带有轻微的灰白色,这极有可能是电流从指尖流进身体时所形成的烫伤。” 龚蓓蕾瞠目,“他是触电死的?” “应该不是,”小黄将尸体局部照片发给大家传看,“死者的瞳孔有放大,舌头有探出口腔外,且变色的特征,据我的推断,很有可能是在接触高压电后有短暂的昏迷或麻痹后,才被吊在衣架上,随后才被活活勒死的。”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龚蓓蕾“啧啧”两声,“我真是不理解。” “不理解的事情多了,行了,说正事!”孟金良打断她,“现在这个案子虽然还没被媒体曝光出来,但学校那种地方,人多眼杂,很可能流言已经散开了,我们要尽快破案,无论对方因为什么目的杀人,但在社会经验和防范意识都较低的学生群体中......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反正是坐立不安呐!” 他给了众人一点儿发挥想象力的时间,才接着说:“现在有两个大的方向,第一是施害人杀人后模仿前两起女学生自杀案,企图混淆视听、掩盖罪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范围相对较小,从死者现场的造型来看,散落一地的玫瑰被排成了一个‘口’字,手机信息里有一个‘难’字,如果没有近距离观摩过前两起自杀案是不可能如此精准还原的。第二种可能,就是刘......我的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三起案子彼此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这会不会是一个以自杀现场为伪装的连环杀人案?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凶手就很有再次作案的可能性,我们的行动必须要比他锁定下一个侵害目标更快!” 随着他的话,在座众人无不愁容罩顶。 现在最大的掣肘就是,袁、陈两人的尸体已经火化——尽管尸检并未发现与张类似的异样,而且两间宿舍也在两人的家人领取了私人物品后,被校方彻底清理消毒了一番,任何痕迹都没有了。 孟金良看大家士气有些低沉,站起身拍了两下手,“来,都精神精神,别还没开始呢,就都给我耷拉着脑袋!想想大家在警校时,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眼里有什么,心里就有什么’!我们先假定这三起案子是彼此关联的,先从施害人锁定的几个侵害目标上着手,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同点,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小黄忍不住补充道:“吊死实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方式,前两个年轻女生就算了,这个男性死者的身高超过一米八,要制伏,再搬运,再用衣架挂在棚顶上去,说直白点儿,真是个体力活儿!而且现场也没有发现有安装过线轴的痕迹,所以施害人是个男性的可能性更大。以前我听我们科长说过,如果杀害过程是经过精心策划过的,又带有某种臆想化的仪式性,那多半是隐蔽独狼式的施害人。人的心理发展都带有自洽式的逻辑性,那个......”他忍不住瞄了一眼手机,“应该重点关注相关嫌疑人十二岁以前的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家庭关系,一般在依恋期有过重大心理创伤的人,在成年后都往往会伴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会用某种仪式性的侵害方式去释放心理压力。” 他的语调抑扬顿挫,那照本宣科的劲头,明眼人都知道他在传达谁的观点了。 孟金良也不好直接戳破,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 “吴儿,死者的妻子怎么说?有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吗?” 小吴拿起刚刚的询问记录,“她一直在表达她的怨恨,情绪化比较多,除此之外,她说他们夫妻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很恩爱,她的父亲是延大心理学专业的老教授,已经退休了,但其实张辉曾经是她父亲的研究生,不过他们两个不是在那个阶段认识的,而是在死者留校之后,他们才在一场校庆的联欢会上认识的。他们的儿子今年七岁了,在延大附小读书,两人的双亲都还健在,朋友很多都是校内的老师,彼此都认识,但是最近......”他顿了一下。 孟金良看他,“最近?” “嗯,就是自从刘科长到了研究站开始,”小吴抿了抿嘴唇,“他丈夫就渐渐有些魂不守舍的苗头了。以前虽然也爱和学生们互动聚会,但学校毕竟有查寝的规定,所以她丈夫基本上最晚也不会超过十点,就一定会回家了,而且他这人很看重自己亲和力方面的风评,基本参加了学生聚会都会拍照发在社交平台上,但自从刘科长......之后,有几次他说有聚会,可却没有发合照。另外,她回忆有一次,是在晚上,张辉坐在床边发信息,看起来脾气很差,她问了丈夫怎么回事,张辉只说是学生作业不用心,她后来趁着对方洗澡的时候偷看了一眼,信息写的是‘我的一切都给你,还不行吗?’她说那个号码存的名字是......‘刘茗臻老师’。” 龚蓓蕾还没等他喘口气,就急道:“她有说具体的时间吗?查死者那个时间的通讯记录啊!” 小吴看了看孟队,“查了,那个号码只有最近一个月才开始出现,但不是实名制注册的电话卡,查不到,试着回拨了一下,说是已注销。” “玫瑰花哪儿买的?死者当天有网购记录吗?学校里人多眼杂的,很多学生都认识他,甚至认识他们夫妻俩,他如果亲自买,应该会很招摇,所以很可能是网购送货的。”孟金良问。 小吴摇摇头,“网购账户是他们夫妻共用的,不知道有没有自己私自注册过别的,uu看书ww.uukanhu但在他手机上没有发现,连鲜花的浏览记录也没有。” “会不会是施害人自己带去的呢?”龚蓓蕾问。 孟金良思忖了一会儿,站起身,“因为上次的设备室改造,三省楼大厅内的摄像头被去掉了,一直没有安装回去,楼外的摄像头,因为之前腾空封闭过,所以视角有盲区,只能看到单一路径中,死者张辉自行走进了三省路......现有的线索有限,只能靠我们自己了!现在开始分成两组,一组全力调查曾经接触过,尤其是有权限,曾经亲眼目睹过511、411两间宿舍内案发时详情的人,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另外一组,详细调查死者生前密切接触过的人,尤其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尽量用消费记录、通讯记录,以及视频影相,明确描绘出他所有的行动轨迹。” “是!”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站起身,准备投入战斗。 “小龚!”孟金良在后面叫住了龚蓓蕾,“食堂应该也关火了,你去给大家点外卖吧,弄点儿好吃的,别给我省钱。” “知道了孟队,”龚蓓蕾谄媚道,“还是领导会心疼人。” “那个,”孟金良声音压得更低了,“你知不知道哪儿有广式炖汤的店,刘科长现在应该没什么胃口,你找找......” 说起这个,龚蓓蕾也有点儿上火,“是啊,要不然我也喝汤吧,否则显得有点儿没心没肺似的,唉。” 皮影情人(10) “捞脚”是一个技术活儿,不是一拍脑门儿就能干的事。 首先就是,用什么捞? 湖面那么大,上头也没有游船,那脚又不是一截木头桩子,插在湖边上不带挪地方的!就直不隆通的背着一挂渔网啊还是笊篱啊,这没点儿几十年愚公移山的精神恐怕都不能成事。 再者就算校园内没有保安干扰,众人端着小马扎坐一圈儿鼓着掌给秦欢乐加油鼓劲儿,可那脚它毕竟不是蹄花儿,一捞就能捞上来!那种非实体的玩意儿,实在很飘忽,难以掌握。 还有一点是走到半路上,秦欢乐酒劲儿消退了一些才想到的,那就是一靠近水边儿,小飘就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到时候脚没捞上来,那湖里头再伸上来七手八脚的,把残疾飘继续趁热给拆吧拆吧...... 那他这是干嘛呢,冒傻气呢? 这可不行。 出租车一拐弯儿,就上了一条清净的路段。 秦欢乐走下来,安抚的看了一眼小飘,抬手就去推门。 然而往日都只是虚掩的大门却纹丝不动。 难不成这是专为了防自己呢?毕竟除了自己,也没谁有事没事的就往朗华大厦溜达了。 “咚咚咚咚......” 秦欢乐等了一会儿,小声支使旁边遮遮掩掩的小飘,“飘儿啊,你上去看看,里头有没有人?” 小飘拒绝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嘿”了一声,“你是不能啊,还是不敢啊,要不你跟门里头踅摸踅摸,有没有你的同类?看看主人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个口信儿,去哪了,啥时候回来?” 小飘直接消失了...... 秦欢乐一头黑线,在刚刚退下去那点儿酒意东突西撞下,一不做二不休的上前,开始富有节奏感的捶着大门,“颜老师?颜老师?颜老师你说话啊,你别猫在里面不出声儿,我知道你在家!” 这通捶门十分欢畅,双臂自由挥洒舞动,心肺为之蓬勃,汗水蒸腾,血脉畅通,既发泄了愤懑,又稀释了酒意,实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备娱乐项目...... “什么事儿?” 秦欢乐一扭头,一只手没来得及收回,还不合时宜的又落下了一记重锤,“咚”的十分尴尬而突兀。 颜司承提着一只提包,正从外面走回来,停在秦欢乐一步远的地方,十分不解的看着他,仿佛已经驻留观摩了有一会儿了。 秦欢乐被突发的紧张情绪激出一个嗝儿来,猥琐的绽放出一个大笑,“亲爱的颜老师,我是来约你去夜钓的。” “夜钓?”颜司承狐疑的看看他,“你喝酒了?还是又发烧了?”他想到过年的时候,秦欢乐生理上的异状,不免暗暗的留了心,唯恐又出现了什么新情况,是自己尚未掌握的。 修长的手刚举在半空,却......一顿。 秦欢乐就这么毫无预兆的笔直着向前倒去,头顶如乳燕投林一般抵在颜司承的肩头上,但凡颜司承身体有半分动摇,秦欢乐那张大脸就确定无疑会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好在......颜司承够可靠,秦欢乐眯着眼睛看着地面上的碎石子儿,闷声说:“我就休息这么一天,明天又得不分黑白的搏命去,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时刻准备着为伟大的事业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为延平的平安稳定播洒自己全部的光和热,就像那奋不顾身的飞蛾,一往无前,无怨无......” “去哪儿钓?”颜司承心跳仿佛乱了一下,实在听不下去了。 秦欢乐蚯蚓似的用头顶蠕动着找到一个能使自己扬起头来的落点,勾起嘴角笑道:“嘿嘿,好地方!” 延大白天出了事,保安们心里多少有点儿数。 虽然是大半夜的,可秦欢乐板板正正的亮出自己的警徽来,倒也没有怀疑的将他们两人放了进去。 颜司承背着全套的渔具装备——都是他自备的,秦欢乐连点儿蚯蚓干都没出,还信誓旦旦的说,所谓夜钓的最高境界不在“钓”,而在“夜”,只要心情对了,场景对了,人对了,剩下的都不过是愿者上钩而已,不必强求。 夜晚的洗笔湖更显幽僻。 月亮像被洗过,不知哪里一束探照灯不时扫过来,竟像是染了血色。 校园里各宿舍楼都有门禁,此时遥遥望去虽然还有璀璨灯火,可人影已经寥寥无几,他们又是往矮坡林子这边走,居然一路上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这么僻静的地方,是怎么被你看上的?”颜司承一边负重前行,还要一边提防着踉踉跄跄的秦欢乐歪出去嗑着门牙。 秦欢乐精神已经集中起来了,暗暗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果然有颜司承的地方,小飘就不会在外面荡,不管在哪儿寄居着,总之暂时能保全自己。 “偶然看见的,嗨,”秦欢乐有口没心的张嘴瞎扯,“你不知道,我上的那是假大学,姑娘都跟假小子似的,头发一溜短,胸肌一个个的比我还夯实,盖上脑袋,那都分不出正反面来!你说我憋屈不憋屈?学校里前操场跑道,后操场沙坑的,把我风流倜傥的大好青春都给折里头了,抽冷子让我看着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地方,能不萌生出缅怀青春的愁绪来嘛,真是!” 他说着话,已经扯着颜司承站在了水边儿,借着月影往下头看了看,除了泛起的点点波光,水面下漆黑如墨,什么也没有,一点儿没白瞎“洗笔湖”这个名字。 没手啊!之前那一只只拉扯小飘,又来拉扯自己的手呢?敢情都是捡着软柿子捏啊! 颜司承看着对方一声不吭的朝着湖面啐了一口,才从他背后的袋子里,拽出一把一米多长的大网兜来,在浅水边没有章法的一通搅合。 “你找东西?”颜司承已经大概猜出了对方的意图,也不觉好奇的向水里面张望着。 岸边不远的地方,倒扣着一只铁船,船身干涸褪色,倒是还留有一些用喷绘剂、或是涂改液等东西留下的涂鸦痕迹,依稀看得出曾经依靠在船边月色下,两厢倾心的绵绵情意。 秦欢乐喘了两声,龇牙咧嘴的,“水浅无鱼啊,颜老师,咱俩往湖中间逛逛去吧?” 颜司承借着月光瞧他,忽然笑了,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秦警官啊,我瞧着你这架势不像夜钓,倒像是破案呢,”他一手按住了秦欢乐企图去掀翻船身的胳膊,眼神坚定,“如果你告诉我实情,我可以更有效率的帮你,不算你欠我的情,考虑一下?” 船一碰在肩膀上,秦欢乐就已经知道仅凭两人之力,根本翻不过来。 他停下动作,直起腰来,冲着颜司承正色道:“颜老师,你别嫌我烦,我是从心里拿你当真哥们儿了,才总是麻烦你的,这话说起来有点儿害臊,其实是我给小龚,你知道,就我那同事,她生日,给她买的项链不小心掉湖里了,诶,你别问我为啥会掉这里边儿啊,涉密,恕我没法说。” 项链不项链的,颜司承倒不关心,他想想刚才网兜那泥鳅都能漏过去的网眼儿,想着大概一整包的渔具应该没一个能发挥作用的,索性把肩头的重量全卸在了地上,闲致的四处看了看,忽然轻声问:“项链什么材质的?” 秦欢乐还蹲在地上,研究渔网呢,没抬头,也知道颜老师不会真信,所以毫无心理负担的继续瞎扯道:“金的,24k纯金大链子,手指头那么粗,bulingbuling的。” 颜司承饶有兴味的勾了下嘴角,语调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调侃,“那么粗的项链是得捞上来,不然得多心疼啊?手指头那么粗的话,估计是中空的吧,不然怎么会浮起来?” “浮起来?”秦欢乐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眼睛往岸边犀利的扫过去,却依然没有看到白日里那噩梦似的手,不觉意兴阑珊仰头看颜司承,“颜老师,哪儿呢?” “那儿啊!”秦欢乐一抬手,指向十几米外的湖面,在月光的映照下,不同于连片的粼粼波光,一点异样的闪光链条混淆在其间,不说不觉得,若是留意的去分辨,又十分惹人注目。 而在这闪光周围的一小圈儿,又像是一个黑洞,阻断了光源,还......微微突起? “哎呦我去!”秦欢乐瞪大了眼睛,直觉那是一个人! 他边跑边拽下自己的外套,踢下两只鞋,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向不远处游过去。 颜司承表情冷淡下来,月光下面色冷峻异常,在秦欢乐奋力反转过湖中漂浮的人的头部时,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三月底的湖水,冰冷刺骨,没动几下,周身就已经由刺痛样的冰冷转向僵硬的麻木无觉。 秦欢乐纯靠着本能往前游,还好距离不远,一路把人拖到岸边,在颜司承也踏着水赶过来的帮助下,才将这个年轻的男人拖上岸来。 秦欢乐一出水,全身都不由自主的抖起来。 颜司承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秦欢乐却顾不上自己,拽起自己扔下的皮夹克,盖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又抖着手去摸他颈侧的脉搏。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 但皮肤没有发涨,身体关节还很柔软,应该是刚刚溺水。 他迅速解开这男人领口的两颗扣子,伸手捏开这人的嘴,确认里面没有堵塞物,才开始按压起他的外胸部位。 颜司承冷眼旁观,看出刚才反光的东西不是手指头粗的项链,而是这个落水者的腰带。 一分多钟的心脏复苏后,这男人歪头吐出来一口水,却依然没有醒来,万幸心跳和呼吸却微弱的显现出来。 秦欢乐眼前忽悠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任颜司承默默的把滑落的外套又给他披在了肩上。 “听见声儿了,救护车应该过来了,”颜司承戏谑的拍拍他的肩膀,“夜钓钓上一个人来,你又给自己攒了不少功德啊。” “别逗了,”秦欢乐拽下颜老师那件衣服,也给地上那男人裹上了,“我现在还没回过神儿来呢!” 辖区派出所和救护车前后脚赶过来,本来要把他一起带到医院去看看,被他拒绝了,民警看到证件,知道他是系统内的同事,就不急着问话了,只说回头这落水的人醒了,如有需要,再请他协助。 “啊~啾!”颜司承送秦欢乐回家,本想着给他煮点姜汤可乐,结果翻了翻冰箱,没有姜,也没有可乐,只好自欺欺人的烧了小半锅热水,几个气泡刚冒出来,他自己一个没忍住,朝着水面打了个喷嚏......想想不太文明,默默的倒了。 秦欢乐原本就喝了酒,大半夜没夜钓,倒是来了个夜泳,这会儿眼泪鼻涕一起来了,手里两张纸巾左右开弓,都快忙活不过来了,好容易等到颜老师朝自己走过来,忙嗷嗷待哺的殷切仰起头来,“汤......呢?” 颜司承搬着凳子坐在暖气边上,挡住了屋里大半的热量来源,“冰箱里没水,就没煮,我找找附近的药店有没有能送货的,应该比我一来一回快点儿。” 秦欢乐实在受不了了,新抽了一张纸巾,中间一断,一个鼻孔塞了一团,只能大张着嘴喘气,“行,咱俩都吃点药,要不明天没法上班了。” “你还要去上班?”颜司承不过是吹了点儿冷风,现在背颈处被暖器烙暖了,也就缓过来了,诧异的看向秦欢乐。 秦欢乐拥着被子往床头一歪,嘟囔不清的说:“没事儿,我那儿一般没啥大事儿,我给潘哥当个吉祥物壮个胆儿也行啊,不费啥力气,要不潘哥就落单儿了。” 颜司承低头找药店,没回他的话,秦欢乐道也不在意,uu看书 ww.uukansh.cm 却没留意低着头的颜老师,是个什么神色。 原以为歪打正着,当了一回见义勇为的英雄。 可第二天一早,大学城辖区的派出所就给他打电话,硬是把发烧打摆子的秦欢乐从派出所拎到了市局。 秦欢乐哆哆嗦嗦的进了市局,一把抱住迎头走过来的龚蓓蕾,就倒了下去......龚蓓蕾尖叫一声,差点儿没让旁边经过的同事以为是哪个色狼胆大跑到市局来犯案了。 “你是不是傻!”龚蓓蕾记仇的直接给他来了个脑瓜崩儿。 秦欢乐躺在值班室的行军床上,抬头看了一眼衣挂上的吊瓶,“感谢刘科长!” “退烧药。”龚蓓蕾斜他一眼,“听说跳湖里见义勇为去了,脑袋里没少灌水啊?” 秦欢乐案板上的白眼鱼,挤兑只能听着,知道自己这病没大事儿,更关心自己被叫来询问的事由,“昨儿那人,怎么......转市局了?” 龚蓓蕾无限同情的看着他,“你和他都是可怜的娃,唉,那个人叫金维,就是延大的学生,刚上大一。” “他杀?”秦欢乐皱眉。 龚蓓蕾点了下头,顺便给他调慢了一点儿点滴的流速,“他到医院没多久,由于肺部感染,突然就病危了......没有抢救过来,你别难过啊,知道你尽力了!医生也尽力了......不过医生看他身上有伤,就报了警,小黄去看了,没想到情况还挺严重。” 皮影情人(11) 秦欢乐挺个脖子就想坐起来,“刘科长就在隔壁吧,我还是去听她说吧,你中间转述,要么丢三落四,要么夸大其词,你哥哥我此刻拖着病体,没力气去伪存真。” 龚蓓蕾眼神儿就有点儿变了,手指在下巴上摩挲了几下,语调阴阳怪气的问:“老秦,你跟我说实话,你该不会真对刘科长......有什么意思吧?” “什么?真?”秦欢乐发烧归发烧,脑袋里的保险丝可没被烧断,噼里啪啦的火花一阵狂闪,就咂摸出这话里的蹊跷了,他脑袋悬空在枕头上,僵直着问,“是谁说什么了?” 龚蓓蕾撅着嘴,眼睛鬼精的转了转,凑到近前直逼着去瞧老秦的眼睛,“你先说有没有?嗯?你对刘法医这种、这种型的,”她两手在身体两侧画葫芦,“有没有想法?” “呸呸呸!龌龊!丑陋!肮脏!”秦欢乐脸色都变了,“我对刘科长一片革命同志战友情,纯洁无邪可鉴日月!切,一个个的都想什么呢?”他狠狠的剜了花骨朵儿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龚蓓蕾好像也没有全信他的话,但对方这么极力反对,也就算了,耸着肩膀坐回去,“就是有人在背后私自议论,说你从前有事没事的就往刘科长那儿凑合,调走之后还总是三天两头找借口回局里来,都是为着有机会能接近刘科长,我本来也是不相信的,但这次,刘科长被波及了,他们就说,瞧见没,老秦肯定是大半夜上延大找证据去了,要不怎么就这么寸......”龚蓓蕾八卦之魂又熊熊燃烧起来,压低了声音说,“老秦,这回连我都有点儿怀疑了,怎么就这么寸啊?你和我说实话嘛,我保证,不,我发誓,绝不往外传,行不?” “你们一个个真是闲得蛋疼!”秦欢乐忍不了了,“怎么的,以讹传讹的能涨工资还是能长肉啊?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没有!让刘法医听到了,这以后大家还怎么见面啊?俩人一尴尬,再互相避着点儿,你们又会怎么说,”他捏着嗓子跟夜猫子叫似的,“说哎呦喂,瞧瞧啊,被大家伙儿说中了吧,心虚了吧?我呸!” “不是我说的,我没说,我还帮你辟谣了呢!”龚蓓蕾看对方有点儿挂脸了,忙指天证清白,嘀嘀咕咕的,“我可是最巴不得你俩没事的......” 秦欢乐哼哼了两声,脸转向里面,不想看她——还不了解她那德行呐,不跳着脚的跟人家一起八卦,就算他秦欢乐白认识她了一场! “人言可畏啊!”龚蓓蕾煞有介事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了一下那些长舌同事们,才哄道,“别生气了嘛,我这就扶你去见刘科长。” “算了吧,”秦欢乐任她假模假式的来扶,却纹丝不动,“我皮糙肉厚没所谓,还是别埋汰人家刘科长了,你,就你,说吧,昨儿那人怎么回事?” “诶诶,我来给你说!”龚蓓蕾谄媚的凑上来。 最先发现金维身上带伤的,是急诊科的大夫。 衣服一拉开,就发现他颈部明显的两道掐痕,背部和腰侧,还有大片的擦挫伤,而且方向不同,显然是近期内在类似地面上的地方,被暴力拖拽时产生的,而且伤口表面未结痂,些微地方还有渗血状况,肯定不是旧伤,可他的外衣却又完好无损,这......不大可能。 法医接手之后,又进一步发现他的眼结膜表面有针尖状的出血点,口腔内黏膜也有轻微损伤。 秦欢乐正色道:“他落水前被人捂嘴,掐颈?拖拽......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还能吐水......凶手很可能当时就在洗笔湖周围?这和......” 龚蓓蕾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孟队说,同在延大校内,极有可能是同一个施害人所为,老秦,你说会不会这个金维就是张辉案的目击证人什么的?要不然从作案手法上来看,差距也太大了些。” “如果真是这样,那很显然张辉案是凶手精心策划,而金维案则是临时起意的啊,”秦欢乐蹙眉思忖着,“临时起意好,临时起意就难保不会百密一疏,留下破绽......不管这两案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关联,确实是一个更容易上手的突破口。” 龚蓓蕾也知道,“早上取证组的同事去现场勘探过了,在树林里看到了拖拽痕迹,还从拖拽处的枯叶上,提取到了几缕衣物纤维,可惜化验结果,和金维在医院时,身上衣物纤维的特征峰不一致。” “还给他换衣服了?”秦欢乐眼睛都亮起来了,“临时起意哪来的衣服换,肯定是凶手自己的衣服啊!他指甲里有没有提取到第二人的dna?去询问最后见过他的同学,问问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哎呀,这个这个,要不我不打针了,我帮孟队去走访吧。” “你老实待着吧可!”龚蓓蕾嫌弃的按住他跃跃欲试的手,“你想到的孟队都能想到好嘛,就算孟队想法有遗漏,你也不想想,就小黄那狗腿的样子,还不对刘科长早请示晚汇报的,刘科长也会通过小黄的嘴提示孟队的,真不差你一个体弱多病的残疾人。” “行吧,”秦欢乐长舒一口气,片刻又觉得有点儿异样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耿真的案子开始?总之刘科长的性子怎么好像比之前都显得不那么淡定了呢......他当着龚大嘴也没敢表现出来,只是眼睛一闭,“那我就不急着走了,打完这个,再让刘科长来给我挂瓶生理盐水,打完生理盐水,再给我挂瓶葡萄糖,等出后续结果了,我再走哈。” “你还打葡萄糖呢,你不怕把你打出糖尿病啊?”龚蓓蕾看着对方那一脸没出息的样子,暗暗又有点儿不忍心,知道市局对于老秦的意义,远没有他想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描淡写,可是又死鸭子嘴硬的不肯服软,闹得一天天抓心挠肝、牵肠挂肚,何必呢。 说归说,到底是重感冒,他高烧刚退,出了一身的汗,原本是为了逗花骨朵儿,眯了一会儿眼睛,没想到还真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连续两场凶杀案下来,延大的校领导多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也知道这纸里包不住火的道理,与其继续掩耳盗铃,还不如积极配合着市局尽早揪出真凶来,免得从老师到学生一齐人心惶惶起来倒放在其次,主要是凶手要是真隐匿在校内,再生出新的案子来,那可谁也承担不起后果。 两案齐头并进,孟队人手不够,临时从基层征调了一些人员来协助走访等基础工作,原本也没打算再把老秦算进来,可一则他是金维溺水的目击者,二则......他身体力行的昏在了市局的值班室,难不成还能撵他走吗?也太不人道了。 两下里一就和,就这么着吧。 与张辉死亡时那近乎天衣无缝的案发现场不同,金维案很快就有了突破性进展。 金维是个大一新生,原本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成绩也不错,尤其专业老师,对他的印象很深刻,说他平时性格沉稳,语言表达能力有很强,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可不知道怎么,一个寒假过去,他却到系里递交了转专业的申请,瞧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总之是死活不愿意再学心理学,转到哪个专业都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走访的警员不禁疑惑的问道,“是有什么原因促使他这么做?” 老师也不明所以,但为了配合警方调查,极为认真的回想当时的情况,“问过,但他当时就是不肯说,只说当初是家里人给他报的专业,并不是他原本的兴趣爱好,忍了一个学期,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校方有没有和他的家人沟通过?”警员问。 老师摇摇头,“因为转专业要至少上完一学年,不可能一学期就给他转,所以当时系里是劝说他再适应一学期看看,就没和他家里联系,毕竟他家里是外市的......”他说着朝门口一抬手,“来了,快来,警察同志了解金同学的情况呢。”又介绍门口来人,“这位是金同学班级的辅导员,平时和他们日常接触更多。” 辅导员显然比专业老师更焦虑一些,两手一直不停的搓动着,“会找到凶手吧?一定会找到凶手吧?” 警员开解了半天,才安抚下她的情绪。 辅导员扶了一下眼镜,引着警员们往男生宿舍方向走去,一边介绍道:“金同学高中时就是学生会干部,档案里评语很不错,所以一开学,我就让他当了学委,上一学期真挺好的,各方面表现也积极,就是寒假开学后,非要换专业,这不是没换成嘛,整个人性格一下就变了,辞了班干部,还一直申请说想搬出去住宿,我一直没批准嘛,唉,真是......同学也反映,他开始独来独往起来,也不和大家说话了,笑也不笑,体育课基本就请病假不去的,”她推开宿舍门,又在门后小声问了一句,“能抓到凶手吧?一定能吧?” 警员无奈的点点头。 辅导员才朝宿舍里面的一个男生喊道:“来,你和金维是上下铺,平时接触最多,你给警察介绍介绍他的情况,好好说,啊,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男生面有难色的走过来,指指二层的一个床位,“这、就是他的床。” 床铺上挂着一层厚重的蚊帐,密不透风那种。 “他平时不上课的时候,基本就是一个人猫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要是不看见脱在床下头的鞋,我们都分不出来他在不在上头。”男生又指着旁边的柜子,“这是他的柜子,挨着的是他的书桌,但他这学期开始,他就不坐下面了,都在上头,哦,刚才说过了,不好意思,那个,床下这个红色的行李箱是他的。” 警员几下撬开了柜子上的小明锁。 里头只有一些日常的衣物,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警员拿出金维溺水时的衣物给那个男生辨认,“见过金维穿这套衣服吗?” 男生看了一眼,摇摇头,“没看见过......不过,有点儿眼熟。”他又仔细的看了两眼,“真想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另外的两个警员已经拽出了床下的行李箱,开箱之后,忍不住惊诧的转头叫了下正在做询问记录的同事,“你看看这......” 男生也是第一次见,两眼霎时瞪的溜圆。 一整个28吋的行李箱,几乎满溢出来的容量,全部都是花样繁多的奢侈品,以刚刚辅导员介绍的金维父母工薪阶层的收入水平,要消费这些,是几乎不可能的。 除非都是假货? 这还要带回局里去做真伪鉴定,警员同时将他的学习笔记和电脑都打包,一起带走。 刚刚还应答自如的男生,却在看到行李箱里的东西后,垂下头去,现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警员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反应,“怎么了?” 男生欲言又止了半天,大概是想到了辅导那句反复叮嘱的“知无不言”,蚊呐着嘀咕道:“其实我们私下里有过一个传言,挺长时间了,说是金维他......他......被包养了。” “啊?”警员眉头一跳,“你说这个男生被......”他清清嗓子,“传言从哪里来的?有证据吗?” 男生想了想,“我是听对面床的人说的。” 警员联系到对面床的男生,他想了想说:“是听隔壁宿舍的人说的。” 隔壁宿舍的人说:“是听班里女生说的。uu看书 uanshu.cm ” 班里女生一指闺蜜,“她那天和我们几个说的。” 闺蜜慌张的开脱,“是邻班的体委和我说的。” 邻班的体委说:“是金维的一个老乡跟我说的。” 老乡憋红了脸,“开学的第二天,我在校外网吧打游戏,回来晚了,在校门口看见一辆跑车,金维他急急忙忙的从上面下来,那时候离宿舍门禁就差几分钟了,我也没来得及叫他,跟着他前后脚跑回宿舍楼,后来回到宿舍,就和宿舍的人说了,可我、我真没说什么包养不包养的话啊。” 警员从肺腑里暗暗叹出一口来,“那你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况吗?比如车里几个人,车的具体款式、颜色,车牌等等。” 老乡摇摇头,“当时也就老远的一眼,这么长时间,早忘了。” 警员最后掏出衣服的照片,例行问道:“有印象吗?” 老乡却“诶”了一声,“好像......在哪儿看见过,”像是急于弥补自己作为谣言源头的“罪过”,他连拍了好几下脑袋,“有一次老乡搞聚会,就是约着一起吃饭唱歌,金维不去,结果后来饭吃到一半,他却突然来了,虽然来了之后也就是安静的坐在旁边,没怎么吱声吧......我当时坐的位置临窗,就往楼下瞄了一眼,看见树下头好像有一个人,转悠了几圈,离开了,背影就是这样的黄蓝条纹......” 皮影情人(12) 金维的尸体解剖结果出来了,肺部提取到的硅藻与洗笔湖内的硅藻相同。 警员还在校内调取了金维上学期的课程成绩,发现他选择了游泳选修课,而且还得了a+。 结合他被秦欢乐救起后还短暂的恢复过呼吸的情况,可以推断出他应该是在被捂口、掐喉导致的昏迷后,才被推入水中的,而且时间与秦欢乐出现的时间基本相同。 洗笔湖那儿常年是校园情侣的聚集地不是没有缘由的,安保人性化的常年把监控角度向上掰开,力争不当讨人厌的电灯泡儿。 但这也给刑侦人员们带了比较大的取证难度。 孟金良看着办公室地面上按顺序排开的奢侈品——经过专业鉴定,居然都是真品,而且是全新的。 “那个谁,把小龚给我叫来,我有事问她。” 小龚早在门外边儿候着呢,大跳着蹦进来,“孟队,不用叫,我早在外边等着呢,我一看见他们带回的这些东西,就知道你肯定得需要我。” 孟金良家庭条件是不错,可是对奢侈品并没有过多的“钻研”,往俗了说,有些人将追求全身挂满logo当成彰显自己存在价值的终极目标,有些人将拥有这些奢侈品本身当成自己跃升社会阶层的自欺欺人式臆想,而有些人眼里有更高远的星辰大海,也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具有审美价值,只是脑子里没有那股执念,也就跟加班时吃大餐还是吃方便面一样,没太大区别了。 “老秦怎么样了?”孟金良没抬头先问了一句。 “他呀,没事儿,身体壮着呢,这一天睡下来,估计就血槽满格了。”龚蓓蕾注意力渐渐被地上的东西吸引,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孟金良没看到,只说:“那行,我把他也算在借调名单里了,等他能走能跳了,你就让他好好回家养养去,不用急着回派出所上班。” “孟队,这不对啊!”龚蓓蕾轻呼了一声。 “这是为了他好。”孟金良抬头瞧她。 “不是,”龚蓓蕾两手抱臂,“我是说这些东西不太对啊,比如这个,”她弯着腰去指中间的一个双肩包,“这个包是去年的秋季新款,四万多,但这个品牌非常小众,在国内只有两家门店,还是在南方,延平根本没有,也没有网店,”她拍拍自己胸口,“这个我熟啊!” 她绕到另一边,干脆蹲下身,“这双鞋,还有这双鞋,孟队,这两双鞋虽然就几千块钱,可也是钱啊,你瞧,这两双鞋的码数根本不对,差着得有两号吧?” 孟金良从办公桌上拿起金维的尸检报告,“他应该是穿42码的鞋。” “是啊,鞋这个东西不能将就的,真要是喜欢这个款式,买个大一两码的是ok的,可基本不会有人买比自己脚小上两码的鞋子吧?”她想了想,“这个围巾的牌子,是走高贵冷艳风格的,而且男款方面并不出名,说白点儿,就是买了带出去,别人也不认识,如果被害人是以爱慕虚荣的心情购买的,那这个品牌绝对不会是他的首选。”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孟金良再次扫过地上这些陈列,“一个人的购买习惯和审美取向是有内在逻辑的,但这堆东西,有些太过杂乱无章。” 龚蓓蕾从小不缺这些东西,但也没多看重这些东西,想象着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单品堆砌在一个人身上,就像是看着大观园里刘姥姥发髻上的花,简直俗不可耐,“就像是有一个奢侈品展厅,然后这人随手拿了扔进自己面前的筐里,还是看着什么拿什么的那种。”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被包养的传闻并不全是捕风捉影吗? 两人各自在脑袋里捋顺着事情可能的前因,一时都有些沉默。 如果不是被包养,有没有可能是校园贷之类的变向高利贷呢? 试想一下,一个小城市的男孩,骤然来到省会城市,生出爱慕虚荣的心情,误入歧途的被广告引诱,通过校园贷款购入奢饰品,最后无力偿还,被催债人实施暴力,抛尸入湖?仿佛也说得通。 小吴来敲了敲门,“孟队,技术部门破解了金维的电脑,你来看看吗?” 孟金良一招手,龚蓓蕾一起跟着走出来,“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了,”小吴带着他们走到电脑前,“技术人员登录了他的网上银行,喏,”他一条条的指着,“他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他父母给他打生活费的卡,根据走访,基本符合他的日常消费,吃饭,购置生活必需品,车费等等,另一张卡就比较奇怪了,”他点开另一个页面,“这上面的数额往来都比较大,我们通过欠款汇入账户,追溯到这四个账号,都是类似小额贷款公司的账户。” “还真是这个啊!”龚蓓蕾忍不住叫起来,“孟队,咱刚才说什么来着!” 小吴却摇摇头,“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你们看,汇入的钱,他一笔取出来的都没有,全部是在几个账号中循环,举个例子,他从甲这里借了五万元,使用期限是十五天,利息是一千,五万一直在账户上没有动,他十天后,直接把从乙那里借来的两万中的一千,加上那五万,一起还给了甲。” “这是图什么啊?”龚蓓蕾不解,“敢情就为了赔人家利息玩?” 孟金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龚,刚才那堆奢侈品的总估价,大概在多少?” 龚蓓蕾抬出十指计算器,神神叨叨的掐算了一会儿,“大概得有个二十五六万吧。” 孟金良眼神一沉,“金维借款的总金额呢?” 小吴快速滑到页面下面,“一共累计借了二十四万八千。” 龚蓓蕾瞠目的看向孟金良,“他难道是为了掩饰......” 孟金良面沉如水,“他为了有朝一日被人发现这些奢侈品,可以用自己贪慕虚荣,借了小额贷款的借口来搪塞!” “这到底是谁给他的呢?”龚蓓蕾忍不住咬着拇指指甲。 虽然仍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键环节,但粗犷的线条倒也通畅了,比如合理的解释了他为什么突然申请转专业......转专业?! “他是为了躲什么人?那人能够在洗笔湖对他实施侵害,一定是熟悉延大校园环境的,至少也知道那里的监控薄弱,便于施害和之后的逃离,”孟金良一拍小吴的肩膀,“再组织人员去校内对他的同学和老师走访,这回的目标要明确,上学期期末,有什么人和金维过从甚密的......交往都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最开始的时候,不可能不被察觉。” “是!”小吴应声而去。 孟金良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转头看向龚蓓蕾,“张辉的尸检有什么新进展吗?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 龚蓓蕾摇摇头,“没有......”她抿着嘴眨眨眼睛,压低了声音,“要不让刘科长直接参与案件吧,就像现在这么着,其实也不差啥了......” “别胡说!”孟金良拿手指在她面门上悬空的点了点。 秦欢乐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乌漆麻黑的,窗帘拉的严实,门也关着,手背上的针头已经拔了,只有肚子抗议的震天响,他连做梦都是放鞭炮的声音。 小飘面色茫然的坐在龚蓓蕾之前坐过的椅子上,直勾勾的看着秦欢乐。 即便早已经习惯了有小飘的存在,可这猛的一睁眼,看见一个白花花披头散发的女人,空悬着一颗脑袋,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秦欢乐还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勉力自持的坐起身来。 大眼瞪小眼。 小飘可怜巴巴的望着秦欢乐,“你醒了?我......想吃蛋糕。” “你想吃蛋糕?你不是应该想吃蜡烛吗?”秦欢乐面容扭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觉错过了太多信息量,还是说一会儿一推门,就会发现全世界已经充满了丧尸,自己只能骑着一匹马,被送披萨的小哥儿引着逃命去...... 门缝里伸出一只手,猝不及防的按开了开关。 灯光一亮,眼睛差点没被刺瞎。 秦欢乐上半身都跟着抖了一抖,强忍住想骂娘的心,眯着眼睛等一脸坏笑的龚蓓蕾跳进来。 “哈哈哈!”龚蓓蕾恶作剧成功,比着个v字手势走进来,“哟,醒了啊,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我还当你说梦话呢,对不住啊,对不住。” 秦欢乐懒得和她较真儿,要不容易显得自己智商也在海平面以下。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刚要说话,视线却被墙上挂着的一副挂历给吸引了。 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不禁眼神饱含深意的望向龚蓓蕾肩膀旁边的小飘。 龚蓓蕾沿着他的视线向肩膀旁边的位置偏了偏头,嘴角忽然一撇,阴阳怪气的说:“别看了,刘科长在那边的房间,不在旁边这间,你真是醉了,你要真这么放不下心,我带你去她门前诉诉衷肠好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秦欢乐一皱眉,朝她一扬下巴,“说正经的,你对甜品熟悉,知道哪家蛋糕好吃?给我推荐推荐。” 龚蓓蕾一愣,看了看时间,“什么时候要去啊,等我有空的时候,陪你一起去啊。” “不用,我现在就过去。”秦欢乐说。 龚蓓蕾一脸疑惑,“谁过生日吗?这个时间?这么急?” 秦欢乐屈指把她的大头拨向一边,“要是人能用话发电就好了,咱们延平靠你一个人就能灯火通明了!不敢劳驾你了,我自己去好吧。” 他说着就披上外套往外走,却被龚蓓蕾拉着脸色给扯住了袖子,“老秦,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会真是偷偷谈恋爱瞒着我吧?” “瞒着你怎么了,”秦欢乐和她玩笑开惯了,完全不以为意,直接抚开她的手,“有空也给自己划拉一个,回头咱们搞四人约会去啊!”他走边走边说,“我出去一趟,帮我和老孟说一声,夜里我都在局里,有要调班休息的兄弟可以和我串。” 他一偏头,才发现龚蓓蕾冷着脸根本没有跟上来,还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值班室门口,跟脚下生了根似的,不禁一笑,“傻样儿吧,哥哥真给你找嫂子,肯定要带来让你给掌眼的,你不同意那可不能够!全世界没人比咱们兄妹俩更心贴心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有得到回应,秦欢乐头疼的一转脸,就看见龚蓓蕾两臂高抬,指尖抵在头顶,摆了个人型的“爱心”。 “老秦,爱你呦!”龚蓓蕾简直跟川剧变脸似的,笑得像个烂柿子。 秦欢乐摇着头,再也不理她了。 慢慢的踱出了市局。 他慢慢的走着,侧头轻声问:“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这是他看到挂历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小飘怔忡的望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难道不是?”秦欢乐刚刚还自信满满,此刻突然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那至少也是个让你看见日期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日子啊,会是什么呢?我真是把这辈子全部的挫败感全使你这儿了!” “使谁那儿了?” 迎头一个声音和煦的响起。 颜司承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正朝着他走过来。 两人走近,不禁都停下了脚步。 “颜老师?你这是?”秦欢乐厚颜无耻的觉得对方走到这条道上来,一定是来找自己的,原因无二,颜老师手里没有提包,没装课本教材,自然不会是去上课的路上。 颜司承也不卖关子,直接把纸袋递过来。 那袋子甚是随便,很像是买快餐汉堡时顺便多拿了一个。 秦欢乐眼角一展,“颜老师,咱俩真是灵魂伴侣,我真是饿的......”他说着接过来,入手却一片虚无缥缈,不得不面对自己又一次自作多情的打脸没够啊...... 袋子是空的? 他把狐疑挂在脸上,却还是好奇的打开了袋子,袅袅娜娜的,一团模糊的云雾飘起来...... 秦欢乐眼睛在看清那物体的时候立时一亮,“是脚?你找到了?” 颜司承笑眼瞧他,“是你要找的项链吗?造型挺新奇的。” “哎呀!这么记仇呢!”秦欢乐嘻嘻哈哈的把纸袋团成一团儿,uu看书 ww.uukanhucm 顺手塞进了口袋里,上前揽住了对方的肩膀,“你怎么找着的?快传授传授我!” 颜司承被他箍着,也不挣扎,被带着向前走了几步,“你不给她试试?” “她......”秦欢乐环视一周,“不是和你说过嘛,你在的时候,她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颜司承暗暗停住了脚步,“纸牌你还带着吗?” “纸牌?”他一拍脑门儿,“你说水晶肴肉啊?带着啊!” 颜司承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拿出来。 秦欢乐不疑有他的掏出白纸卡,又小心翼翼的将那只飘忽的脚向上头一按,果然看见上头瞬间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线条来,底下也对称的出现了两只脚。 “这这这,真可以啊!”老秦声音都变了调儿,可马上又变成了另外的调儿,这前一个是惊喜,后一个是惊吓......因为他突然想起颜司承之前和他说过,这......和纸牌没关系,而是和拥有者自身有关系,莫不是他悄默声儿的......擅自变性了...... “走吧,你不是说你饿了吗?我请见义勇为的英雄吃饭。”颜司承读懂了他眼里的变化,失笑的开起玩笑。 秦欢乐不尴不尬的假笑了两声,一咬牙,算了,事已至此,什么都能倒,架势可不能倒,爷们儿嘛,有啥的! 他龇牙咧嘴了一下,才恶狠狠的说:“我要去吃蛋糕!” 皮影情人(13) 落地窗,少女粉,无处不在的樱花和hellokitty元素。 目之所及,都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秦欢乐猥琐的走进甜品店里,顺手从装饰花瓶里拔出一把染成粉红色的狗尾巴草,掩耳盗铃似的遮在眼皮顶上,踏着腰龙行虎步的窜到二楼隐秘的角落,还拽了旁边的花树做掩体,才屁股上有针一般的坐了下来。 颜司承在后头看他尽情表演。 “颜老师,你怎么也上来了?”秦欢乐从花树的枝桠处看到颜司承走过来,拿一块印着喵喵的纸巾遮住大半张脸,吸溜吸溜的擦鼻涕。 “我不能上来?”颜司承没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咱俩分开吃?” “不是!”秦欢乐朝他招招手,压低声音说:“我是让你直接在下面点单,哎呦,瞧见没有,底下点单的那个妹纸,是我大学同学的妹妹,当年还给我写过情书呢!我现在走低调路线,要是被她看见我魅力更胜当年,岂不是又要徒增烦恼?何况我现在一心扑在工作上,完全没有这个精力!” 颜司承顺着他的指点,好奇的往楼底下探探头,果然看见一个清丽可爱的年轻女孩,穿着粉色的女仆装,背上还带着一双银色的充气小翅膀,就是年龄好像......有些对不上。 “她当年给你写情书的时候多大?”颜司承不禁也配合的压低了一些声音。 秦欢乐眼珠翻到天棚上扫了扫,掐指算道:“大概应该上初中了吧。” 颜司承嘴里刚抿了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忙掩饰性的把食指抵在嘴唇上,顺了口气。 “不信?是不是不信?”秦欢乐看出他眼里的揶揄,一手攥住他的手指扯开来,“不信我当年的魅力是不是?来,我给你见识见识,什么是驰骋风月场、片叶不沾身的阳光倜傥美少年!” 人上年纪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开始忆当年。 哪个单位没有一个言必称“我当年如何如何”的中年颓废大叔? 哪个酒局上没有一个动辄“想当年我如何如何”的油腻老男人? 颜司承勾着嘴角静静看着秦欢乐有点儿气急败坏的划着手机,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儿翻出一张当年警校毕业时的集体照来。 秦欢乐立刻面有得色,拿手指头戳着上头角落的一个芝麻粒儿,“看见没有,我!帅不帅?我旁边这个就是老孟,比我差远了,他也就这两年当领导,起了点范儿,嗨!这个,瞅着没,就是他妹妹,当年他长得这个寒碜哟,跟没开花的茄子苞儿似的,我就寻思着他妹妹得啥样啊,没想到,这过了十年,还真张开了......”他不自觉的朝下面又瞄了一眼,突然一愣,“人呢?” “两位先生,需要些什么?”“妹妹”拿着餐牌已经走到桌前了,态度得体的客气,眼睛却定定的看着角落里这两个干坐了半天也不点单的男人。 “秦欢乐,你想要吃什么?”颜司承温文尔雅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字正腔圆,声母韵母分批次的砸向对方的心窝子。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他心脏跳得跟敲编钟似的,余韵绵长。 不禁快速的斜了一眼“妹妹”,却见对方仿若未闻,只是礼貌的在旁边静待客人的选择,毫无情绪起伏。 这丢人也真是丢到姥姥家了,脸在无形中被打得“啪啪”响。 颜司承的嘴角有一丝强忍笑意的抽搐,胸膛微微快速的起伏了几下。 比嘴皮子是吧? 行。 在这条不归路上,他秦欢乐还从来没有认过怂! “颜哥哥~” 一个卡了嗓子似的夜猫子叫声,把颜司承和服务员的灵窍全都给震的稀碎稀碎的...... 小妹妹抖了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往哪里安置的好。 颜司承双唇微张,眨巴了半天眼睛,才挤出一句,“诶......” 秦欢乐有纸巾在手,挡着脸就跟没有脸是一样的,斜着眼睛,拧拧哒哒的说:“说好了给伦家买甜甜吃,不能小气哟!伦家要吃‘芋泥大白兔奶冻低卡天使卷’,还要‘香葱肉松爆浆粗粮盒子’,还要‘蜜桃小可爱特饮’,要要!” 颜司承基本呈目光呆滞状。 秦欢乐伸手去拽他搭在桌子上的小拇指,“颜哥哥,伦家要要!” 颜司承舔了舔嘴唇,半晌扭头去看服务员,谦和温润的说:“那就这几个,麻烦给我弟弟快点上来吧,才出院,好几年没吃过蛋糕了。” “啊......好!”服务员的眼神由绝望瞬间转换成了无限怜悯,充满关爱的看了一眼秦欢乐,快速的回去下单了。 秦欢乐脑袋里面只无限回荡着一个莫得感情的电子音:k.o. 甜品飞快的上来了。 颜司承也不再开玩笑了,可还没等拿起叉子,就看秦欢乐居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破竹的全拉到了自己面前。 他本来以为秦欢乐是还在气刚才的玩笑,没想到对方却从口袋里掏出了“水晶肴肉”,用杯子支撑着,立在了蛋糕面前。 秦欢乐两手支在桌子边缘,看着白纸卡,碎碎念道:“飘儿啊,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生日,不过这还是我们两个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请你吃饭呢,你别客气,还想吃什么,尽管说,今天管够啊!咱俩互相忍了这么久,都是缘分呐。” 他还真能耐得住,絮叨完了,就津津有味的注视着白纸卡,仿佛真能看见对方在享用眼前的甜品一样。 也许是周遭的气氛太适合此刻的脉脉温情,颜司承看他的眼神也渐渐柔软了下来,“你不怕了?” “嘘!”秦欢乐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别让她听见!”他说完又探身悄声说,“你怎么找到她的脚的?你看有没有办法,帮她再找找脖子和腿啊?我总有一种直觉,要是把她补全和了,保不齐她就能想起自己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就不用这么跟我这儿当保镖了。” 颜司承笑了笑,却没瓷实的应他,秦欢乐不禁有些失望,“我知道这种感觉,孤零零的游魂,没个能依靠的肩膀,忒凄凉了,跟我小时候似的。” “你小时候?” “是啊,你是不认识那时候的我,”秦欢乐自嘲的笑了一下,“其实我要不是为了小飘,几年也不会吃一次蛋糕。” “过生日呢,也不吃吗?”颜司承还是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小时候的事。 秦欢乐幽幽的叹出一口气,仰身靠在椅背上,语气中有种难以追索的苍茫,“平时是绝对没有甜食的,保育阿姨怕我们生虫牙——现在想想其实是为我们好,不过方式方法武断严厉了一些,记得有一次,小学的同桌带了块巧克力给我,我不舍得吃,带回宿舍,晚上睡前拿出来,被保育阿姨看见了,直接把我拎到了宿舍大厅中央,让几十个小朋友一起围着我喊了一百遍‘秦欢乐是贪吃鬼,秦欢乐要长烂牙’!哈哈哈,”他眼前一润,笑着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真是多少年的午夜噩梦啊。” 两人并肩走出来,商业街上还是路人如织。 颜司承招了一辆出租车,看秦欢乐擦了下鼻涕,两手缩在口袋里,再烟火气不过的耸着肩膀冲他笑了笑,“路上小心!” 春天的夜已经失了寒凉,树叶抽条出了芽芽新绿。 一对年轻的客人推开了刚刚那间甜品店的门,融融的爵士旋律便从不远处的门缝里争先恐后的流淌出来。 已经启动的出租车又徐徐退了回来。 秦欢乐还以为他是忘了东西,或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忙小跑着凑过去,弓腰到车窗位置,看颜司承摇下车窗玻璃,浅笑着感叹:“忘记和你说了,今早看到地铁站里的海报,才想起我自己似乎很多年,都没有看过电影了......” 秦欢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直起腰,掏出钱包来,“这么巧啊,刚好我有好多张电影票。” 市局值班室。 刘茗臻静静地坐在桌子前面,面容整肃,双手交握着放在桌面上。 桌上放着一沓照片,都是金维案的案发现场照片。 在金维被拖拽的痕迹处,同时提取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从受力程度看,应该是来自施害人的。 被怀疑是从施害人身上临时换到金维身上的那件粗线毛衣上,很难提取到有效的dna样本。 可在如此紧迫的情形下,又带有会暴露自己身份的风险,施害人为什么还是要匆忙去和死者交换衣服呢? 刘茗臻微微合上了眼睛,企图通过这一切周边庞杂的信息流,来厘清施害人粗略的画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是乱糟糟的一团麻。 她在延大兼职了月余,虽然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专业老师,却也对那里的运作模式和环境有了一些最基本的融入与了解,理应思路更清晰才对啊。 她再次凝神望着一张张现场照片,忽然起身,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 “喂,师兄,是我。” 师兄那边的环境很安静,“哦?茗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刘茗臻审慎的想了一下,最后坚定了一下自己的决定,“师兄,我遇到一个案子,和我有关系,可是事发那天的情况,有很多细节我都想不起来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师兄那么静默了几秒,才严肃的问:“你要我催眠引导你,在意识里重回当天的现场?”还没等对方说话,又忍不住强调,“什么事情,真重要到值得你要这么做吗?要知道国外曾经发生过极端的案例,当事人可是被困在意识里,再也没有醒来过。” 刘茗臻闻言,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过刹那的动摇,可是那个极端的案例,是当事人回忆童年重大的精神创伤时发生的,之后的昏迷到底是催眠导致的,还是当事人本人的主观意识不愿意醒过来,心理学界至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师兄,我只是追溯一下当天的情况,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又是当事人,我想试一下!” “好......吧,”师兄叹了一口气,“那你先设置一个闹钟,时长你自己掌握,不要让我知道,我只负责带你进去。” 刘茗臻起身反锁了房门,躺到行军床上,想了想,设置了三分钟的闹钟。 所谓记忆,是神经系统存储过往经验的一种能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如同捧着细沙的指缝,最终经过删除筛选,再重大的事件也不过是被定格成一张张心像,如同被加了滤镜的照片,实在说不上百分百靠得住。 刘茗臻现在想要重新拾起的,正是在那时那刻,被自己漏掉的沙砾。 她按照师兄的指示,将腕表表面贴在了耳廓处,静下心来,渐渐觉得身体一片轻浮,而表盘内的指针声却振聋发聩起来。 头顶师兄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茗臻,睁开眼睛......” 眼前一道白光刺目的划过。 刘茗臻踉跄的扶着墙壁站起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才辩认清楚,自己正在延大的教研室里。 时间临近晚上十点了,可她还有资料要整理......前面座位上一个人埋头的背影,正是那天的自己。 她抬头去看这间正方形的办公室,斜对面的桌子,就是张辉的,可是他当天下午有课,一直都没有来过。 有什么特殊的细节,是自己当时没有留意的吗? 她冥思苦想着,突然看到背身的自己接起电话,冷淡的说着:“......有空,但我不想去。” 是张辉的电话,就是这通电话,这通没有理会的电话之后,张辉就一个人去了三省楼,此后再也没有机会从那里走出来了。 可是......她想起来了......当时张辉语气笃定...... 刘茗臻冲向拿电话的自己,大声说着自己的推断:“他没有来过教研室,可他知道你在学校加班没有离开,他确信你在,一定是因为有人向他传达了这个消息,而这个传达人,极有可能知道他之后的去向!” 谁?是谁? 眼看着自己就要挂断电话,刘茗臻急迫起来,uu看书.ukanu.c 刚要说话...... “呤!” 刘茗臻一头冷汗的猛然坐起身,喘息了几下,才关掉了手机上的闹钟铃声。 “茗臻?茗臻?你怎么样?”师兄显然是听到了闹钟声音,略显焦急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没事,”刘茗臻稳了稳心神,“回去的太晚了,还需要再早一点儿。” 师兄“嗯”了一声,让她设置闹钟。 刘茗臻想了想,设置了十分钟后的闹钟。 再次回到教研室。 刘茗臻比上一次从容了很多。 她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看着对面伏案的自己,开始一寸一寸的扫着房间内的环境。 海量的信息在半空中一条条快速的掠过。 过了一会儿,伏案的自己拿着杯子起身,在饮水机下接了一杯温水,水接的太满了,拿回去时撒到了地面上。 水迹......水迹周遭慢慢现出了一个清晰的脚印,那鞋底的纹理,一个接一个的,朝着自己的背后走去,“刘老师,您要的是这本书吗?” 是谁给了她这本书,她只记得自己当时随手接了过来,头也没抬,只是余光瞥见了地上的脚印,一闪而过。 很快,一只拖把,将地上的鞋印和水迹统统抹去,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值班室的昏暗中,没等闹钟铃响,刘茗臻便猝然睁开了双眼。 是他! 皮影情人(14) 昏暗的电影院,大屏幕上正在上映一部动画片。 脚踩风火轮的孩子和脑门儿有的角孩子,在一片浩渺的沙滩上,互换了真心。 秦欢乐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叨米的小鸡,这实在不怪他,只怪这里的环境实在太适合睡觉了,而且长久累积的职业伤害,让他养成了只要有一点空隙,就能抓紧时间睡一觉的习惯,别管单腿儿站着,还是下巴搭在碗沿儿上,就跟一看见草就狂塞的沙漠骆驼似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环境下,生理机能都自带了“囤货”属性。 影院里的人随着电影情节哄堂大笑。 秦欢乐一个激灵醒过神儿来,甩了甩脑袋,意识回流了几秒钟,才理清了“我是谁”、“我在哪儿”的问题。 他偏过头向身边看了看。 最靠近他的座位上是空的,座位上放着“水晶肴肉”,再隔壁的座位上,坐着身型挺拔的颜司承,只不过再细看就会发现,他身板坐的笔直,眼睛却是闭着,只不过睡相更文明,不像秦欢乐松散的像一滩芋泥。 秦欢乐的负疚感突然就没有那么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吃也吃了,浪也浪了,也差不多该回市局卖命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提前和颜司承打个招呼,但看他睡的香甜,眼睛弯了弯,轻手轻脚的把小飘塞进口袋里,猫着腰,从电影院里面钻了出去。 站在马路边等车,手机响了一下,拿出一看是条信息。 刘茗臻和他说,想和他谈谈。 正好,他也有一些话想和她谈谈。 他两手摆了摆,这才发现刚刚颜司承给他的那个装“脚”的纸袋子还团在口袋里,没来得及扔。 他拿在手里,几次想扔,都忍住了,直到坐在出租车里,闲来无事,才将袋子展平,一点点捋顺,手下隐约摸到一个指甲大小的凸起,不禁一愣,忙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向下倒在掌心上。 借着车内的幽光,他看清掌心的小玩意儿,是一枚铜印章,印章还没有篆刻,样子也普通......秦欢乐眉头紧锁,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以及颜司承专门送来的用意。 打哑谜似乎是他一惯喜欢的方式,可是也侧面证明了他做事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秦欢乐盯着这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试图以颜司承的视角去看待这其中的关系......小飘的脚是在洗笔湖丢失的,颜司承能找到它,势必是再一次返回了案发现场,而在正常情况下,那里现在应该仍然拉有警戒线,更有校内安保监控的全天紧盯,颜司承要是想找到什么,恐怕是避开了相应的区域...... 那会不会是......秦欢乐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封锁区域以外的地方,施害人遗落了这个,颜司承才专程送来提醒自己? 那自己又该怎么上交呢?真要是作为正规渠道获取的证物,应该是在犯案现场被发现的,才算真正意义上的严谨证物链,眼下不明不白的拿出去说,瞧,我兜里有个证据,不是我在现场发现的,是吃汉堡的时候自己蹦我口袋里的,嘿,看肖局不大嘴巴把他扇到北极去! 哎呀,真是头疼,这颜老师有时候真像个万恶的神棍! 刘茗臻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前。 走廊里微微有声响,她猛的一转头,侧耳细听了一下,又垂下肩膀,敛下了眼睑。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的向她靠近,刘茗臻忙站起身,一把拉开了房门。 秦欢乐还没等举手敲门呢,就被门里的一只手,一把攥住衣领,拎进了房间。 刘茗臻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孟金良,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孟金良表情略显尴尬,两人面对面站了几秒,毕竟现在属于敏感期,被太多人看见了也不好。 刘茗臻向里面退了一步,让出了一个身位。 孟金良顺势侧身挤了进来。 刘茗臻有心事,抱臂背身站在了桌前。 孟金良也能感受到她情绪不好,将手里的大纸袋放在了她旁边,“嗯,那个,”他活动了一下舌头,“里头有点儿零食,还有点儿洗漱用品和化妆品,都是你平常用惯了的牌子。” 刘茗臻费解的转过些头来,“我用惯了的?你怎么知道?” 孟金良心尖凉凉,正所谓喜欢一个人,就会恨不得想要知道对方所有的一切喜好、厌恶,就会恨不得把自己当成那个人,这样在午夜思念暴起的时候,才会有刹那错觉,那个人与自己同在。 他没有回答这个无从答起的问题,眼角两边却诡异的现出一抹绯红,蚊呐着说:“里头还有一套内衣......你、你有需要的话,就、将就着用吧,我走了。” 他有点儿像逃兵。 “等等!”刘茗臻却在后面叫住了他。 孟金良手都碰到门把手了,狠狠挤了下眼睛,心说大姐诶,都说穷寇莫追,我都落荒而逃了,你就结坡下驴,不是挺好的嘛,现在也不是掰扯两人之间事情的时候啊! 谁知刘茗臻语调中竟然带了一丝隐隐的请求,“孟队,我想和秦欢乐聊聊案情相关的想法,行吗?” 孟金良心里就跟蒸塌了的发糕似的,全无了后劲儿,转过头劝导道:“茗臻,你别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等张辉案那边有了明确的线索,你这边才算真正安全了。” 刘茗臻忍不住上前了一小步,“那、我和你谈谈行吗?” 孟金良还当她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或埋怨,叹了一口气,“茗臻,我答应你,再给我一天,我一定能找到突破口!你......早点休息。” 他说完,收起眼里的不舍,走了出去。 隔壁的值班室,秦欢乐不解的看着掐腰的龚蓓蕾,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你这一阵儿一阵儿,咋了,值夜班累出精神分裂了?” 龚蓓蕾将他从头到尾、从前到后的扫描了一遍,看得秦欢乐直发瘆,两手交叠护在胸前,侧身避了避,“女流氓啊你是!” 龚蓓蕾痛心疾首的摇头,“老秦,你变了!” “咋?” 龚蓓蕾“哼”了一声,“不是找蛋糕去了嘛,”她伸出手指按在秦欢乐鼻尖上,瞪圆了牛眼,“你编,你编!你敢说你没有?我不管你找蛋糕干嘛去了吧,可总过得给我带一块半块的回来吧,哪怕是你吃剩的,也算是你的心意呀!” “哟!”秦欢乐这也才反应过来,不怪花骨朵儿矫情,以前自己吃着点儿啥好吃的,还真会不自觉的搜刮些,打包回科里投喂那俩......这习惯,从啥时候开始,突然就变了呢。 龚蓓蕾看他表情快速转变,还当他私藏逗自己,一窜上前,就去掏兜,“你是不是逗我呢,你是不是藏着了,等我不高兴了,再拿出来哄我?是不是?是不是?” 秦欢乐左闪右避,却也难免顾此失彼,“别闹!别闹!授受不亲!” 龚蓓蕾身手矫捷,一把拽出了他口袋里的纸袋子,忙乱间倒置过来,里头的东西“铛”的一声,落在地上,弹滚出去。 两人都愣了一下,又一起追上去。 “别动!”龚蓓蕾一把拽住他的手,高喊了一声。 秦欢乐心思一转,果然没有动手,只是试探的问:“怎么?” 龚蓓蕾捡起印章,擎在掌心,举到秦欢乐下巴底下,“老秦,你跟我说实话,你不会是在派出所待的无聊,被富婆包养,兼职去当小狼狗了吧?” 怎么又是“包养”? 秦欢乐眉头一动,不正经的笑道:“富婆不如你,你得天独厚、近水楼台啊!你也给我一个一样的,哥哥这儿肯定先紧着你!” “别逗了你!”龚蓓蕾斜了他一眼,“这可是延平商业银行的高级vip客户才有的保险箱钥匙,我那点儿工资,都不够买钥匙材料的。” “这是钥匙?”秦欢乐看着这奇异的造型,不知道该拿什么部位往锁眼儿里插。 “阶级差异了吧!”龚蓓蕾用指尖捏起这个小东西,指着圆形的平面,“看见没,这下面是特殊的微芯片,你这么肉眼看是看不出来的,得到相应的保险箱,才能各种虎狼操作,哈哈,我也没见过,不知道具体怎么搞,不过话说来,你这是哪儿弄来的啊?” 秦欢乐一把将钥匙包入自己的掌心,挑了挑眉头,笑道:“等哥哥拿到卖身钱,就来包养你!” “切!”龚蓓蕾拽着他的袖子,“你睡一天了,快来帮帮我,我做筛查眼睛都要瞎了!” 秦欢乐往后扽了一下,“等等,我要去见见刘科长,我......” “你可歇歇吧!”龚蓓蕾嫌弃的瞥了他一眼,继续强行向前拖拽,“孟队特意在对里三令五申,让大家为了刘科长好......总之你别专门往钉子上碰行不行!” “那小黄......” “小黄说他问得是科里的设备问题,没说案情!行了,快来帮帮我吧!”她不由分说,直接拉着秦欢乐回了办公大厅。 第二天一早,张辉的妻子,延大的杨老师家厨房,突然失火了。 所幸发现的及时,火势被及时的扑灭在厨房范围内,并没有造成更大损失。 杨老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垂泪。 从现场的状况来看,很容易让人顺理成章的想成,是一个失去丈夫的伤情妻子,在烹饪时走神儿,才造成了火灾。 可因为某些不言自明的原因,孟队听闻了这件事,第一时间派了技术科一个同事前去现场。 同事报告说,从现场的焚烧情况来看,很有可能并不是如同杨老师自己所说的,在做饭时走神儿,使明火点燃了旁边电饭煲连接线才导致的。 因为他在洗碗水槽下水管道端口的漏槽里,发现了大量相纸类未焚烧充分的残渣,堵塞在了那里。 相纸?难道是照片? 在现场的同事就此问了杨老师,她却“哇”的一声哭出来,说烧的是自己和张辉这些年的合照,早上无意中翻看了一下,忍不住悲从中来,一时万念俱灰。 即便在《消防法》中,“在火灾扑灭后,为隐瞒、掩饰起火原因、推卸责任,故意破坏现场或伪造现场的”,都还不算构成犯罪行为,更何况这种主观性极强的情境,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杨老师自己咬死不承认,别人还真拿她没什么办法。 “她烧东西,烧照片?会不会是在掩饰什么?”这是孟金良的第一个反应。 秦欢乐在旁边眼睛叽里咕噜的转。 孟金良实在看不下去了,“有话就说!” 秦欢乐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他此刻在这里的身份十分勉强,要没有孟金良的“命令”,还真不好开口。 “这儿没有外人,我就不见外了啊,”他舔了舔嘴唇,“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非实名制的电话号,最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和张辉联络紧密是不假,可上面的备注名......先不管是不是张辉为了糊弄老婆,可说看见上面备注名是刘科长的,只有张辉老婆一个人啊,这......难道不是她想说谁就说谁吗?再说他的手机局里也拿回来了,花骨朵儿不是说,刘科长备注名的下的电话号码,是她本人的嘛,张辉事发当晚十点左右还打过呢!” 孟金良耐心听完,眼里却难掩失望,“可这也不能证明杨女士就是撒谎了。” 秦欢乐交替着吹鼓两腮,“话是这么说,u看书 uukashu.om 可我总觉得事情有蹊跷,技术科至今也没从张辉案的现场发现一丁点儿施害人留下的痕迹,如果说对方......”如果颜司承没有给他那把钥匙,他还真不会想到耿强的案子......会不会......他斟酌着用词,“会不会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啊?会不会是团伙儿作案?” 孟金良想了想,“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会吗?毕竟从现有已知的情况来看,张辉当天晚上的行动,更像是临时起意,这样的可控性太小,团伙也不现实,目标太大......” 秦欢乐腹诽,那是你没看见那位以一敌百的狠角色! 正说着,小吴抱着一沓资料走进会议室,“孟队,在延大走访的同事,根据同学和老师的反馈,发回来几个在上个学期,和金维走得比较近的人的名字,其中大部分是他同班的,还有几个是社团认识的,目前倒是没发现有什么太大问题,不过他们提到了一个人......” “谁?”孟队看他。 小吴顿了一下,“是张辉!金维宿舍的同学回忆说,在上个学期,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对高年级的选修课很感兴趣,兴致勃勃的旁听了有一两个月。” 孟队不禁站起身来,声音紧绷,“他和张辉......” “那倒也不是,”小吴脸上也现出疑惑不解来,“那个同学回忆,金维最初回宿舍时无意中说过一次,他去听课,是因为觉得那个助教很有趣。” 皮影情人(15) 孟金良手边几页空白纸,直接抓起来朝着小吴脑袋上扔过去,可惜没什么重量,没有有效起到威慑的作用,只能聊胜于无的小小表达了一下愤怒,“也不是、也不是的,再给我说话抻着拽着的大喘气,我就把你扔出去!” 小吴忙上前捡起纸张,又给领导规规整整的摆回桌子上,顺便放下询问记录,也不敢再买关子了,简明扼要的汇报道:“就是金维上学期旁听过一段时间张辉给高年级上的选修课,但是他和宿舍的同学说,他去上课,主要是觉得张辉的助教为人比较风趣幽默。”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跟进没有,查没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莫名其妙的将张辉串联其中,说不定就能有些线索呢,孟金良正色起来。 小吴还没说话,却不想久未露面的刘茗臻径直走进来,见到会议室里还有旁人,脸色略微踟蹰了一下,还是说:“孟队,我想了想,有个情况,还是需要和你沟通一下。” “孟队!”龚蓓蕾愣头愣脑的冲进来,“刘科长?你出来了?”她不明所以的想咧嘴笑一笑,又瞧着大家的脸色好像都并不轻松,不禁偷偷向老秦使了个眼色。 秋波传送途中就落地上了,秦欢乐正愁没机会和刘茗臻说话,从她进来,眼神就没旁落过,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儿,“刘科长,可想死你了,快、快进来说!” 孟金良脑壳儿一痛,强行打岔道:“对了,说起同学的话题,我倒想起来一个事儿,今年是咱们警校毕业十周年,说好了等过一段儿,大家的时间搭得上了,就好好聚会一次,叙叙旧呢。” 秦欢乐一愣,“怎么没人通知我啊......” “孟队!”龚蓓蕾恍恍惚惚的卖单儿了一会儿,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使命,拔高调门儿喊道,“是肖局那边打电话到队里,说让你赶快过去一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 孟金良不敢怠慢,立马站起来,经过刘茗臻的时候,余光瞥向周围的人,微微叹了一口,压低声音说:“你先回去,过了今天,一定给你个说法,我保证啊,别急!”又转头对龚蓓蕾说,“送刘科长回去休息吧。” “孟队!”刘茗臻欲言又止,只拿眼神儿扫了一下秦欢乐,按下了话头儿。 孟金良敲了敲局长办公室的门。 肖局似乎是专门在等他,迎头先笑了笑,又示意的朝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一指,“来,金良,坐。” 孟金良揣度他情绪尚好,走过来坐下,“局长,您找我有事儿?” 肖局微微蹙了下眉,“延大那个老师的案子,还有什么新进展吗?” 孟金良将刚刚小吴汇报的情况提了一下。 肖局却似乎不大认可,“都是一个专业,选课也好,旁听也好,会有所交叉,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孟金良心里有些犯嘀咕,试探的问:“您的意思是?” “哦,是这么回事,”肖局搓着座椅的扶手,面上一丝唏嘘感慨,“这个死者的岳父,你知道吧,是延大很有名望的老教授,如今虽然退休了,可在学界也还是有些地位的,他今天专程到学校,托了校长,辗转向我表达了几个意思,一个是向这些天为他女婿的事情付出辛苦的同志表示感谢,这个就不说了吧,第二个就是......”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孟金良一眼,“他说至今也没查出来什么,要不就算了吧,他女婿的死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出事这些天,家里的亲属、单位的同事、社会上的一些非议,让他们一家,尤其是他女儿,感到十分心力交瘁啊......他的意思就是,自杀就是自杀吧,没什么不能面对的,就让逝者早日安息,毕竟他女儿和外孙,还得继续接下来的生活呢。” 孟金良抿着嘴,一番话听下来,并没有任何表态,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局长,您怎么看?这毕竟是个刑事案。” “立得住脚的证据呢?头发梢有点儿焦,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肖局也猜到了他的反应,“我知道你的想法,要是换做一般的案件,当事人的亲属这么急着结案,我也会比较怀疑,可是放在他们身上......都是知识分子,这种心情,倒是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如今人家是苦主,咱们这边又迟迟没有线索跟进,倒显得办事不力,拖累人家安葬似的,再者也不利于校园内部的稳定,最近延大多少有点儿人心惶惶,”他面上一丝无奈,“唉,总之人家和我打了这个招呼,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要是再拖下去,就要直接往省里去沟通了。” 孟金良将局长的话颠来倒去的又仔细的想了想,轻声问:“肖局,我只是想问问,这以自杀快速结案的想法,到底是死者岳父的意思,还是他妻子的意思?” “哦?”肖局闻弦音知雅意,鸡贼属性早都渗透了每个毛孔,拖了个长音,眼珠子快速的转了转,随手接起了桌子上震动的电话,“喂?诶,老校长啊,你好你好,是,是,我知道你的意思,没有,还没来得及和办案的同志说呢,你看看,我这一天啊,忙得脚不沾地,是,现在还在外面,等我回局里了,就和他们通气,好,好,再见。” 他说着站起身来,拿起包就往外走。 孟金良完全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立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外面,问门口的同事,“那个,肖局人呢?” “肖局?”同事煞有介事的一歪头,“肖局他今天没有回来过啊?” 孟金良眨了下眼睛,突然笑着摇了摇头,“行!”他竖起大拇指,快速往队里跑。 “啪啪啪”的拍着手,孟队语速都提快了两倍,“所有人行动起来,吴儿,留两个人,把金维室友提到的那个助教先密切监控起来,电话、邮件,活动轨迹,必须时时掌握,看和张辉近期的行动轨迹,有哪些交叠,切记打草惊蛇!剩下的人,全部放下手中的事情,给我查张辉的妻子,生活状况、社会关系,一切周边信息,一丝都不许放过,今天之内,我要全部掌握!” “是!”众人不管是否手中有活儿,都瞬间开始调整工作重点,全力配合着领导的安排。 只有秦欢乐不太找得准自己的位置,挠着耳朵站起来,小跑着跟在孟金良身后,去拽他的胳膊,“诶,诶,老孟,等等,我呢?” 孟金良迫不得已回过头来,“乖乖的啊,老秦,好好把病养好,就是帮我了。” 秦欢乐苦笑一下,“别介啊,我还有剩余劳动力可以榨取,你就废物利用一下呗!要不,要不我去刘科长......” 孟金良现在就怕同事们有事没事把刘科长裹进来,急道:“别,你,那个那个,”他拍拍脑门儿,“这么着,你就跟着去延大,监控住那个助教的行踪,好吧?他在校内呢,就别管,你们就假装继续跟周边同学啊、老师们,了解金维的情况,但如果他要出校呢,你们就即刻回报,然后我立刻给你们派支援,好吧!行,就这样,啊!” “那行......”又是话没说完,孟金良就没影儿了,秦欢乐自言自语的嘟囔,“监控谁啊?连个名字也不说,我还不如监控小飘去呢我。” “小飘是谁?”龚蓓蕾背后探出脑袋。 秦欢乐向旁边的小飘一指,“就她!” 龚蓓蕾看看门框,瞪了他一眼,扭脸就走。 “等等啊!”秦欢乐后头又涎皮赖脸的追过去,“那助教叫什么啊?” 龚蓓蕾从文件夹里翻出一页资料,往秦欢乐怀里一塞,“忙着呢,自己看去!” 秦欢乐脚步慢下来,自己靠窗边看了看。 证件照上面是一张清秀的男生面孔,菱角分明,鼻子挺立,就是眉眼间还有些青涩的味道,前额厚重的刘海儿,带着微微的一点自然卷,倒是在书生气之外又平添了一分生动。 孔腾达。 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可见是被家里人寄予了飞黄腾达的殷殷厚望的,不过能读到延大心理学的研究生,也算朝着腾达迈出了一小步。 “哟,不错啊,连着拿了四年的一等奖学金,还是保送的研究生呢!”秦欢乐最羡慕学霸了,兴致勃勃的又看了看他的家庭情况,才往局外走去。 途径值班室的时候,他悄悄的对小飘说:“你进这扇门里面去,看看里面那位姐姐在干嘛呢?” 小飘畏缩的向旁边躲了躲,才不情不愿的探了一颗头进去,又像里头有火似的飞速缩回来,委屈的说:“在睡觉。” 她看到里面的女人坐在桌前,双手抱臂在胸前,双眼紧闭......这应该是在睡觉吧...... 秦欢乐耸耸肩,心想刘科长还能有闲情逸致的安心睡觉,就应该没有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和自己谈吧,他也实在不愿意再去触孟金良的霉头了。 延大的暗潮汹涌都在岩壁之下,甭管师生们如何在私底下热议,可正常的学习生活,依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绿意渐渐盎然的校园内,此刻依然是一派青春洋溢的纯净气息。 研究生宿舍楼下,两个刑警都身着便衣,正在向宿管阿姨东拉西扯的了解情况。 只有秦欢乐蹲坐在正对着宿舍楼入口的大树根儿底下数蚂蚁。 他赶来找同事汇合的时候,就被分配了这么个活儿。 根据同事之前的监控情况,那个孔腾达之前一直是张辉的助教,张辉出事之后,他一方面心理受到点儿冲击,一方面也为了避嫌,自己主动提出请一个星期假,就在宿舍里面看书,还说如果系里或市局有什么情况需要找他了解的,可以随时去宿舍找他。 这态度不可谓不坦荡。 俩同事那头实在没什么闲篇儿可扯的了,间歇性的走回来,一人点了一根烟,自觉形象不健康,又往后撤了撤,掩在树干后头。 “扯出点儿啥没有?”秦欢乐问。 同事苦着脸,“为了监控他,询问只是装饰性的,我连这位宿管阿姨老家亲戚离了两次婚都知道了。” 秦欢乐看了看时间,“咱们换班吃饭吧,要不你俩先去,我在这儿守着,回头啥好吃啥是雷,记得告诉我一声儿。” 那同事一笑,“饭点儿,这人保不齐要出来去食堂吃饭呢,还是两个人看着稳妥点儿,你先去吧。” 这也是从工作角度上的考量,秦欢乐笑着站起身,往食堂走去。 下课的同学们蜂拥着往食堂里头挤。 秦欢乐被人潮带进去,也不往里面走,随便晃荡了几步,看着久违的环境,闻着复合的香型,观摩着打菜师傅们一成不变的祖传哆嗦手腕......饶有兴味,却也略觉遗憾——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队,恐怕是无缘在这儿吃了。 又逆着人流挤出食堂大门,几个外卖小哥极有技巧的越过他,飞速骑上电瓶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秦欢乐没想到现在大学食堂都能送外卖了,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新出来的一个外卖员看到他张望的眼神,顺手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张卡片,程式化的念着宣传语:“不费时不排队,打个电话下楼取!” 秦欢乐一哂,也没拿出来看,索性从侧门走出延大,借着这个吃饭的空档,打车往市中心而去。 黑色大理石的墙面,两尊震狮颐指气使。 秦欢乐摸了摸掌心的铜钥匙,清了清嗓子,往商业银行里头走。 中午吃饭的时间,大厅比较冷清,空空旷旷的没几个人。 大堂经理正在给前面的客人填业务单,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不管不顾的往里头晃,忙叫道:“先生,您好先生,您要办什么业务?在这里稍等一下。” “哦,好。”秦欢乐抿着嘴傲娇的点点头,有意无意的将铜钥匙从指缝里露出来,微微磕在导引台的石面儿上。 大堂经理看在眼里,快速指引前面这位客户去相应的柜台,才笑容可掬的转回来,微微颔首,“这位vip客户,您今天来是?” “没什么事儿,”秦欢乐矜持的根本不与对方直视,声音含在嘴里头,都懒得张开,“来开一下我的保险箱。” “好的,您稍等!”大堂经理叫了一个客户经理来,很快带他穿过安全门,uu看书 .uuanshum向银行深处走去。 秦欢乐还是第一到这种地方,却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眼神,亦步亦趋的跟在客户经理身后,直到在下一道安全门前,才停了下来。 客户经理微笑着看他。 他眨眨眼,也微笑着看回去。 客户经理耐力没他好,忍不住先开口道:“先生,请您输密码。” “密......码......”秦欢乐比比划划的拿出铜钥匙,还没亮出来,就赶忙又握了回去。 那头客户经理已经先一步滑开了门旁的密码锁盘,上头的数字按键出现在眼前,明显跟微芯片不是一码事。 秦欢乐立马眉头一挑,不耐烦的说:“我上次来,不是你们的人帮我输入的嘛,你直接输得了!” 客户经理眉头一拧,“不会吧,这要您的指纹和专属密码同时匹配,才能打开门的,您上次过来,是哪位同事帮您输入的?这可属于违规操作。” “就是那个嘛,不高不矮的那个,头发不长不短的,眼睛不大不小的......”他快速掏出手机,贴在耳朵边儿上,“你等等,等等,我在银行呢,什么?这么着急啊,那好吧......”他盖住话筒,朝客户经理小声说,“急事儿,不好意思了,下次再过来!”说完就大步的往外走去。 独留一头雾水的客户经理站在原地,小声嘟囔着,“这保险库里头不是屏蔽信号了嘛......” 皮影情人(16) 张辉的妻子,杨老师,问题还真是不小。 丈夫的突然离世固然使她伤心错愕,但紧接着排山倒海到来的,却变成了无限煎熬的辗转反侧。 她一向自诩心理素质淬炼的已经十分完备了,至少比丈夫那种专喜欢陶醉在虚妄中沽名钓誉的假清高要强出一个层级,可话说到底,她毕竟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心理素质在一遇到真章的时候,就开始水的掉渣儿。 以至于市局的刑警刚刚开始排查张辉外围情况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手足无措的自乱阵脚,出起昏招来了。 市局原本在确定了杨老师于事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后,已经相应的将她的嫌疑度降到了最低,可她又是放火烧厨房,又是催着父亲亲自出马,沟通早日结案定性的事情,反而引起了孟金良的注意。 不查不知道,杨老师年纪轻轻,参与的研究课题组却比年长几岁的张辉还要多。 一个警员在现场拿着询问记录向孟金良汇报:“队长你看,杨老师参与立项的研究课题,最近几年,就有十几个,基本上最终的课题研究都以无疾而终收尾,我们询问了最近两个课题的赞助人,他们回答终止资助的原因,基本上都是资金不合理使用的问题。” 历史久远的已经不可考。 孟金良叫了个经侦的同事帮忙掌眼。 那同事仅仅核对了一下正在进行中的课题组账目,就指着上头的条目对孟金良说:“时间短,我现在无法核实,只能通过我以往的经验建议你,去查查这家文具销售公司。”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孟金良对数字上的事情还没有形成太敏锐的直觉。 同事眼神不善,“如果我没猜错......她这都是小儿科,怎么大学老师也干这种事儿?”他摇摇头,“你看,这研讨会,类似主题的,一个月就开了三场,每场次预计出席一百五十人?开运动会啊?各类文具、纪念品,办公用品......你看看这瓶装水,第一场会议就定了五十箱水,可以,喝不了第二场也可以用吧,结果这报销票据显示,第二场时又是全部重新买了一遍,她这不是要开会,是要开超市啊!” 太专业的领域孟金良没什么经验,可推己及人还是会的,想他自己组织队里开会也好、搞活动也罢的组织经验,瞬间便理解了经侦同事的意思,“这家文具店,是她的利益输送方?” “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吧,”那同事很是不屑的撇撇嘴,“一般这种互相搭配着虚开会议、虚报会议支出相关的吧,合作的销售方都不会真的照实数给搬来那么多物资,这些虚报出来的钱,他们销售方自己扣几个点的好处费,剩下的就直接转给当事人了,‘双赢’嘛,很常见。” 这家文具公司也老实,原本是老鼠仓,左手倒右手的营生,确实没必要因为几个点的好处费给别人扛事儿,刑警到了现场一询问,就痛痛快快的都交代了。 另外一方面,从杨老师处入手的外围排查,忽然接到了来自她学生的实名举报。 学生是已经毕业的了,在班级群里听说有警察在调查杨老师,就自己主动找了过来。 “以前在读的时候不敢说,现在毕业了就不怕了,”这个女孩子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意难平,“学校每学期,都会给家境贫困的学生发助学金,给学习优异的同学发奖学金,唯有杨老师带的班里......打个比方说吧,一个人五千块钱的助学金,发到手里后还要还给她四千,她当时是说,其实助学金本来就是一千,剩下的那些,只是学校请同学帮忙过一下手,是校方避税的一种手段!她不让我们张扬,威胁谁说出去,就会被开除,即使当时不开除,也会严卡学分或论文,无法顺利毕业......当时敢怒不敢言,毕业后我才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 “没有一个同学反抗过吗?”孟金良简直难以想象。 那女孩咬着嘴唇说:“谁不知道她爸是学校的老教授,她在大庭广众下都只管我们系主任叫叔叔!她老公也是学校的老师,她还负责过一段时间安排应届生实习单位的事情,大家谁敢说话?” 有了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不少学生也就含含糊糊的默认了自己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遭遇。 查刑事案,居然查到一只硕鼠。 可纵使她身上有一百个经济问题的线索,也无法将她和张辉案直接联系起来啊。 难道因为张辉刚直不阿的劝阻或要举报她,引来了她的灭口?还是两口子对不义之财分赃不均起了内讧? 孟金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大的疑点,在照片上。 未燃烧充分的相纸上,还依稀可以分辨得出底纸的铸涂层,技术科的小黄说,这应该是一种进口的底纸,这类纸张紧密度好、透气防水性好、韧性极强,目前市场上会选用这种底纸的生产厂家,应该没有几家,一般小型的照相打印门市,是不会用的,只有一些大型婚纱摄影的影楼才会使用。 难道真的是杨老师和张辉的合影? 龚蓓蕾拿着杯咖啡走过来,“领导,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您这也是太拼了,要不您休息休息,杂事跑腿的活儿交给我吧。” 孟金良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小龚,你平时照相吗?” 龚蓓蕾讪笑一下,“自拍算吗?” “算啊,”孟金良直了直腰,又活动了一下颈椎,“那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把照片打印下来呢?” 龚蓓蕾掐着手指头,“护照?身份证?没了吧,剩下的都是随拍随删,谁没事打出来干嘛,也太年代感了!” “也是啊。”孟金良走回车里,也没得出什么好的启发。 龚蓓蕾跟过去,站在车外面,趴在副驾驶这边的窗框上,“领导,您这么大阵仗查这姓杨的,我还以为是有什么突破性线索了呢,合着您心里也没点儿谱啊这是?” “谁说不是啊,”孟金良愁到深处反而豁达了,“今儿要是没个说法,我还真是无言面对江东父老去了,到时候你就回局里直接给我请个病假吧,我得休息一年。” “别介啊领导,”龚蓓蕾夸张的叫唤,“您舍得让我们全队一年吃糠咽菜啊!”她边说边翻了翻手机,不满的嘀咕着,“这老秦一天天的,也没个动静!” 孟金良回说:“那边没啥事,我刚才和他们联系过了,那个助教还挺自觉的,自己把自己隔离在宿舍里,哪也不去,隔几个小时上窗口透透气,让下面的同事看上一眼,据说连吃饭都是让食堂送餐的。” 龚蓓蕾吹了一天风,颧骨上都微微泛起红血丝了,撅着嘴说:“要是这位杨女士也这么让人省心就好了,要是所有的证人都像那个举报的同学和那家文具店那么配合就好了!” 孟金良心头像被紧攥了一下,猝然凝眉,“对啊,文具店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文具店也会接一些打印海报的业务,也需要相纸,也有打印机,杨如果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肯定不会去影楼招摇,而是会选一个让自己安心和信任的地方!” 文具店的售货员没想到刚走进来的两个客人又亮了警徽,一天受了两次惊吓,神情恹恹的,早已放弃了抵抗,“还、还有什么问题啊,我知道的,都交代了。” 龚蓓蕾唬人的沉着嗓子,一脸法不容情的严峻神情,“杨老师最近有没有来你们这里打印过照片?” 售货员一愣,“这我不太清楚啊,我不负责打印那边的业务......” 龚蓓蕾在店内环视了一周,朝嘈杂的纸箱堆叠深处一点下巴,“就那一台电脑?” 售货员连连捣头,“是,一般设计海报啊,制版打样啊,都用那个操作。” “打开看看。”孟金良冷声说。 售货员连忙上前输入了密码,又懂事的让出了位置。 龚蓓蕾快速坐下来,将几个硬盘里的文件逐一打开查看了一遍,全部是文具店的具体业务,并没有私人照片。 售货员好奇的在后面探头看,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也知道是没有找到,刚要呼出一口气,又听那位冷着脸的警官说了一句:“看‘回收站’!” “对啊!”龚蓓蕾快速打开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里头文件太多,索性勾选了“一键还原”。 再返回电脑桌面上,突然多出了十几张照片。 孟金良急切的俯身上前,直接夺过鼠标,自己点开一张张快速浏览,终于在七八张以后,看到了一张与之前那些属性完全不同的照片! 黑蒙蒙的画面上,右侧边缘还有一点树干的粗糙纹理,显然是以偷拍的角度拍摄的照片。 龚蓓蕾顾不上旁边还有“外人”,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照片的左上角,轻呼道:“这时间,这时间不就是......” 那亮红色的一排相机自动设置的时间码,正是张辉案的案发当晚。 孟金良面容严肃,又向后面连续快速按了几下,之后的四五张照片,几乎都是相同的角度,时间码按照时间顺序,从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到晚上十点十五分,画面先后抓拍到了三个人,先进去的两个人,孟金良很快辨认出来,先是金维,其后是张辉。 “最后一个进去的这个人是谁?”孟金良不断放大,还是难以从相片上的侧脸上辨别出来。 龚蓓蕾眉头拧成了麻花,熬干了脑汁一拍大腿,“领导,我怎么瞧着,像是那个助教?!” 孟金良回忆了一下早上小吴拿来的资料照片,快速命令龚蓓蕾,“照片全部拷贝出来,然后直接回市局!”他长腿飞奔着上了车,一个巨大的调头,在水泥路面上留下深黑色的两条印痕。 车抢着黄灯冲过了十字路口,孟队单手拨出电话,“收网,通知两组,带杨回市局!延大那边,马上带那个助教回局里,千万别让他跑了!” 杨老师那边一直没有收到风声,今天一整天,她都被支队里两个女警官拖着,以“了解情况”的名义拉家常,她干不出来直接将人家扫地出门的事——主要是也没有那个底气,但任凭她这边提出想吃饭想睡觉的任何要求,人家女警官就只是微笑着说:“杨老师你自便,不用管我们。” 杨老师连看手机的勇气都没有,她智商还是勉强在线的,自己这算是被变相监视起来了吧,那通讯记录会不会也被监控起来了?万一警察没查出自己什么问题,反而被“自己人”的电话、短信给泄了底,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凡事总能想到最坏的情境,又总幻想自己是个特例,能从绝境中超然解脱。 比如她当年高考,比延大的录取分数线低了0.5分,这也太倒霉了!可不过刚沮丧了一天,她爸杨教授就回来告诉她,排在她前面的那个学生有肝炎,不能被录取。 毫无疑问,她一直是幸运的,总能遇上不幸中的万幸,总是被上天眷顾庇佑的那一个吧...... 卧室的门敞着,她背对着门口假寐,心跳却一直响在耳畔,震的自己头晕目眩。 隐隐约约听见客厅里,女警的手机响了两声。 随后脚步声响起,有人敲了敲她卧室的门。 她紧紧的闭着眼睛,抿着嘴唇,全身紧绷成一块铁板,祈祷响起的声音会是:打扰了杨女士,那我们就离开了,你早点休息...... “杨女士,”门口熟悉了一天的声音响起,却收敛了亲切感,只有公事公办的声音,“请跟我们回局里配合调查!” 杨老师哆嗦着起了身,两脚一着地,就软了下去,膝盖狠狠的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边秦欢乐和两个同事本来已经开始商议着要如何排夜间轮值了,uu看书 uuanshu 忽然就接到了局里的通知,立即带孔腾达回去。 秦欢乐一个高儿从花坛边窜起来,“这小子还真有问题啊!” 仨人立即分了工,一个把住一楼唯一的进出口,两个冲上去拘人。 秦欢乐腿长脚长,勉强有个身型优势,和另一个同事上楼拿人。 楼里的情况早已经摸熟了,两人毫不犹豫,直接上了三楼,楼梯口第一间就是孔腾达的宿舍。 同事先敲了敲门,里头良久没动静,秦欢乐当仁不让,一脚踹开了门。 研究生宿舍的条件要好于本科生,一室两床,也许是行将毕业的缘故,宿舍里空着一张床,应该只有孔腾达一个人住。 天已经黑了,室内没有开灯。 秦欢乐伸手在门边摸开了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就看见床上蒙头躺着一个人。 同事走上前高声喝道:“孔腾达,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现在有证据表明,你在一起刑事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现依法传唤你到市局接受询问,请配合调查!” 被子微微动了动。 流程也走过了,秦欢乐也不整虚的了,上前使劲推了一把被子里的人,“整什么景儿啊,麻溜儿的起来,快点!” 他抬手一掀被子。 “靠!他姥姥的!”同事忍不住骂了一句,掏出对讲机呼叫楼下的同事,“孔腾达打晕了一个外卖员,跑了!” 皮影情人(17) 秦欢乐和同事匆忙的跑下来,一边和队里汇报情况,请求支援,一边翻看刚刚宿管阿姨房间内的出入登记薄。 这边是男生宿舍,管理没有女生宿舍那么严格。 外卖员也不是外聘的——社会上的外卖员是不允许进校园的,这些送餐员都是校内食堂的工作人员,想了这么个形式,也不过是为了逢迎学生们的需求,所以宿管阿姨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这位送餐员送餐进入的时间,也不过就是几分钟之前,且不说别人,秦欢乐自己就敢拍着胸脯担保,这几分钟内,绝对不可能让孔腾达那小子有任何从宿舍大门溜出去的可乘之机。 “这么着吧,支援还得等一会儿,你俩把住了这个大门,我上去扫扫,看会不会是藏在厕所,或是其它地方了。”秦欢乐掐着腰,自告奋勇。 仨人都有点儿急眼了,盯梢儿这活儿本来就水,对方又是一个年轻学生,这要是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给跑了,那还真不如直接把面子扔在鞋里踩着回局里呢,实在太丢人了! 这个时间,正是晚饭时间,楼里学生进进出出的,很是热闹。 秦欢乐先回到孔腾达的宿舍,将里头的边边角角都扫了一遍,确定不是对方施展的“灯下黑”策略,又开始仔细审视里头的陈设——简直简洁干净到不像有人长期居住一般。 架子上的书几乎是全新的,他记得对方是年年拿奖学金的学霸型人物,难不成还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再没什么有价值的证物线索,他站在门口,试图想象着,如果换成自己,会如何选择宿舍楼里面的藏身地点。 宿舍进出只有一个大门,藏到其中任何地方都有被瓮中捉鳖的可能性。 秦欢乐一把拽住一个路过的男生,“诶,问一下,你们楼里,有带窗的空房间吗?” 男生反应了一下才说:“二楼,二楼好像有个杂物间是带窗的,阿姨平时保洁用品什么会堆......” 秦欢乐已经快速跑了下去。 宿舍楼是“回”字型的,那间所谓的杂物间,在大门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 出于刑侦办案人员的本能,在进入一个陌生环境的第一时间里,都会最先留意出口的位置。 但这也是孔腾达在平时就刻意留意的环境信息吗? 秦欢乐谨慎的向杂物间靠近。 “飘儿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证明你实力的时候到了!去,进去看看,里头有没有人,有没有杀伤性武器?”秦欢乐悄无声息的挽着袖子,拿出随时准备开干的架势,以他的身手,拿下那小子估计不成问题,但凡事讲究有备无患,开外挂的事儿,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人品问题。 有了第一次,就不在乎有第二次了,小飘在旁边飘飘忽忽的荡过来,两手扶着门,一张脸探了进去。 秦欢乐也跟着做着同样的动作,只可惜脸进不去。 她回过头小声说:“这里头没有人,可是......” “嗯?可是啥?”秦欢乐声音比她更小。 小飘手指头向旁边一指,“可是你趴着的时候,有个人从你身后跑过去了......” 秦欢乐一扭头,就看见一个矫捷的年轻身影,快速在走廊里奔跑着,慌乱中还向他这边回望了一下,而后迅速拐进了一个房间。 就是那匆匆一眼,秦欢乐已经确认了对方正是孔腾达。 他拔腿向前冲,跟着一脚踹开那间房门,才发现这里是一间热水房,一排白瓷砖的水槽龙头上头,有半扇被雾气氤氲的玻璃窗,此刻被向外推开大敞着,窗外连接着外面倾斜向下的雨棚外延,真称得上是个绝佳的逃脱路径选择。 秦欢乐也不及多想,蹬着水槽窜了上去,两臂撑着窗台,半边身子跟着探了出去,视线所及,正看到孔腾达扽着雨棚边缘的尼龙绳锁,向下顺着。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秦欢乐此刻吃亏在身量太长,比孔腾达大了好几号,要从憋屈的半扇小窗口爬出去,就像脱了一层皮,最后人是出来了,外套还挂在了窗框上,从远处看一眼,还当是蜕皮的蛇。 他一个大跨步跑向雨棚边缘,眼见着孔腾达已经快要落地,情急之下,只好扯开破锣嗓子气壮山河的嚎道:“孔腾达!你给我站住!你已经被包围了!快他妈的给我站住!” 把守大门的两个同事闻讯向这边跑来,恰巧看着一点人影,也顾不上秦欢乐了,径直追着孔腾达而去。 秦欢乐要想原路返回也是尴尬,绳索又被拽断了,自己心一横,来了个助跑,堪堪抱住了宿舍楼旁的一棵大树,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校园里一时间鸡飞狗跳起来。 有追的,有喊的,有惊声尖叫的,有撒水洒饭的。 孔腾达仗着自己对校内环境的熟悉,几次三番突然变换路线,可也终究还是甩不掉后头三个急红了眼、又身体倍儿棒的老男人。 赶来驰援的警车也从侧门开了进来,警笛长鸣,加大了心理压力,在众人合围之下,眼睁睁的看着孔腾达似乎是在慌不择路的状况下,一头钻进了三省楼。 秦欢乐这一路爬坡上坎儿的,难为他还拖着半具病体,此刻吐着舌头累到快吐血了,腰都弯到了九十度。 警车里下来的警员们迅速拉网,将三省楼前后全部把守了起来,别说大活人了,就是只苍蝇,也很难无声无息的飞出去。 “搜楼?”学校总务的老师小跑着赶过来,脸色煞白,“当时封的时候,所有宿舍房间的门都是锁死的,应该不难......” “不难吗?”一个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哼了一声,“没看过电视剧啊,拿根铁丝,咔咔咔,伸到锁眼儿里搅和两下,就打开了。” “好好说话啊,人家老师又没惹你!”身边的人推了他一下,朝旁边目瞪口呆的老师解释,“就怕他早有准备,不是有那种所谓的‘万能钥匙’之类的工具嘛,你看方不方便给我们一张楼里面的平面图?” “这......”总务老师十分为难,“这一时去哪里找啊。” “也不用那么麻烦了,”秦欢乐缓过这口气,削尖了脑袋凑过去,“加上我,再来仨人就行了,俩人把守楼梯口,俩人一个宿舍一个宿舍的排查,从上往下,用不了多大功夫,要是还有富余的人,再多派俩个,效率更快!” 可关键是没有这么多人手。 加上秦欢乐,派四个人进去,外头合围的位置上就要少个角,只能再申请上头加派人手......但孔腾达毕竟还够不上这么大规模的围捕等级。 秦欢乐说得不算,另外两个又拿不定主意,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重,干熬了几分钟,实在不是个办法了。 大家互相打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硬着头皮上,哪怕把孔腾达刺激着跑出来,也比闷在里头等个天荒地老的强。 为首的一个还特意配了枪,一行人摆了个阵型,小心翼翼的往楼里面进。 入口的大堂还有上次现场勘验时留下的些许残迹,地面上也还有些码尺的粘贴标记。 跟着进来的那位老师直觉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体抖得筛糠一般,踉踉跄跄的摸到一旁的配电室,依次拉开了电闸。 一楼大厅霎时亮如白昼。 老师转过头,按照事前警官叮嘱他的,撒丫子就往大门外头跑。 这是栋双子楼,左右各有一个楼梯口,大厅入目一扇巨大的铅制隔离门,里面还是刘科长那个研究站的磁共振设备。 这轮排查倒是迅速。 每到一个宿舍门口,只要小飘摇摇头,秦欢乐就无所顾忌的拿着钥匙往里头冲,柜子、床下,有限的隐匿空间一目了然,速度自然也就奇快。 同行的同事不知道该夸老秦勇猛无畏,还是脑袋少弦儿的二百五,暗忖着这要是人家嫌疑人拿个榔头站在门后边摆好造型等着,以老秦这二虎的架势,那真是一敲一个准儿!不知不觉的,就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防着老秦被撂倒,自己还有个缓冲的空间,还有个施救的余地。 孟队那头等不及了,又派了赶回支队的一组人过来支援,两下里一配合,扫楼任务进度条霎时到顶。 “这真是青天白日活生生的见了鬼了啊!”一个同事嘬着牙花子,一脸的费解。 小飘那头惊恐万状的直往秦欢乐背后躲。 秦欢乐一哂,“咳咳咳,这不是已经天黑了嘛。” 总务老师状着胆子跑进来,“那个那个,找到平面图了,不好意思,这楼太老了,这图纸,这......” 他说话直拌蒜,一旁的警官可没这个耐心,直接草草扫了一遍图,向最下面一指,“这怎么还有个地下室?” 总务老师一探头,“那不是地下室,是排污通道入口,里头就是些水闸啊、管道啊之类的,很小。” 那还等什么了,全楼都趟了一遍了,眼下最不可能的地方,已经几乎可以确认就是孔腾达隐匿躲藏的所在了。 旁边一个警员小声吐槽:“这姓孔的是属孙猴子的啊,瞧这天上地下把他能的,什么旮旯儿的地方都能找到!” 另一个小声回答:“你不知道?就一楼那套设备,是一个什么研究项目的,这姓孔的就是那个项目组的人,没事就往这楼里跑,当然摸的清楚了!” 这信息秦欢乐还是刚知道,没想到对方不仅是张辉的助教,还是刘茗臻研究站的成员,怎么案发以来,一直没听到刘法医提起过这一点呢? 大家各怀心事,摸黑儿从窄狭的入口处往下水管道口进,扑鼻一股难闻的味道,所幸封楼时间有一段了,腐臭的味道都带着干涸感,倒不显得特别生动,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里。 一小段简易狭窄的阶梯,下头不大的空间,林立着各种管道,再往下面,一块儿窨井盖子微微偏斜了一点儿,露出了一条漆黑的缝隙。 小飘却自觉的在秦欢乐耳边说了句:“有人?” 秦欢乐一愣,没搂住声音,“下水道里有人?” “不能吧?”辖区派出所的警员听见了,半是惊诧半是嫌弃道,“要是我,宁愿被抓也不钻这玩意儿啊,太恶心了!” “人在这儿呢!”另一个人一抬手电筒。 大家这才看见,隐在管道狭窄的空隙中间,居然佝偻着一个人。 这人几乎没了呼吸,被背出来也全无反应,直到见了楼外头的自然风,才缓出一口,虚弱的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仙? 总务老师在室外还是相对活泛一些,走上前来,搀起老人,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忍不住惊呼道:“陈老?是不是您啊,陈老?您怎么在这儿啊?”说完又热情洋溢的抬头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杰出老校友,陈三省先生,陈三省?没听过?就是这栋楼啊,三省楼,就是陈老个人出资捐建的!” 陈老岁数是真不小了,头发稀薄苍白,但凡皮肤裸露之处,皆可见到大片层叠的老年斑,手部皮肤下青筋爆出,眼睛一抬,正和秦欢乐撞了个正着,但又随即茫然的滑开。 警员见他恢复了意识,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陈老仿佛是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才虚弱的说:“我、我听说这楼最近啊,总出事,我就想着,悄悄过来看看,谁也不惊动,瞧瞧,唉,要是有什么问题,那也是我当初不该捐建,给、给校领导,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十分真诚,几乎是开口的瞬间,大家已经不疑有他了,警员追问:“那是谁把你带到那里去的?” “什么?”陈老下意识的就抬手放在耳边,做了个拢音的动作。 总务老师贴心的又大声问了一遍。 “是有个小子......”他顿了顿,“怎么下去的我也记不得了,那里头缺氧,我喘不上来气儿。” 可见一定是孔腾达无疑了! 秦欢乐急道:“那他人呢?您好好想想,是出去了,还是去哪儿了?” 陈老闭眼扶着心脏缓了缓,半晌才说:“下窨井了,我看见他下去了。” 总务老师已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救护车来了,快先送陈老去医院,警察同志,麻烦你们体谅一下!” 将心比心,陈老这么大年纪了,何况也不干他什么事,只不过运气不好碰上了,此刻话也问完了,没有道理还拦着不让送医的。 秦欢乐一屁股坐在地上,山呼海啸的一顿咳嗽,听见一旁同事向孟队汇报了情况。 留了两个人守井盖儿。 又找了市政部门协调组织管道养护队的工人,帮忙查看几处最近的通往校区这边下水管道的情况。 至此,秦欢乐和两个同事铩羽而归,一路上低头抽闷烟,彼此连句话也没有。 抽一阵,咳一阵,叹气叹的肺疼。 秦欢乐路过会议室的时候,看到好几个队里的人正围在一起吃盒饭,不禁讪讪的走进来。 龚蓓蕾刚掀了盒盖儿,还没开始吃,笑眯眯的招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把自己的饭推过去,“老秦,回来了,快吃饭吧,吃完饭好吃药,刚刚走廊里大老远的就是你咳嗽吧?” 秦欢乐嗅了嗅饭菜香,不动如山,“讽刺我没长心吗?哪有脸吃饭?” 马姐旁边乐了,“秦啊,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了,哪有营养长脸长心。” 龚蓓蕾捂嘴乐:“对,老秦还在长身体呢。” 秦欢乐想了想,此话甚为有道理,眼睛一斜,“花骨朵儿,还有吗?” 龚蓓蕾一愣,“要么不吃,要么吃俩啊,一份还不够啊?” “不是,这不是你的吗?你吃啊!”秦欢乐给她推了回去。 龚蓓蕾又推过来,嫌弃的看他,“这么磨叽呢,你就吃吧,我不饿,零食吃多了,这会儿还肚子胀呢。” 秦欢乐不客气的开始往嘴里塞饭,半饱了才问:“孔丢了,老孟撂脸儿了吧?张辉媳妇儿那边有没有什么突破啊?提审了吗?” 一提这个,龚蓓蕾神情比秦欢乐还蔫儿,uu看书 wwukanu.cm “别提了,她好歹也一大学老师吧,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哭哭唧唧的把自己干得那点儿缺德事儿全说了,什么克扣学生助学金了,收好处推荐实习单位了,拿钱就给写考研推荐信了,让学生充当苦力帮着免费写论文了,做假账骗学术赞助了,哎呦,罄竹难书好嘛!可就是没一条是和她老公的死亡原因相关的。” “闹了这么一大圈儿,还没关?我听说不是有照片吗?”秦欢乐吃饭的心思也没了。 龚蓓蕾摇摇头,“她说那是别人洗了给她塞门口的,她第二天出现在现场,也是因为一直联系不上张辉,寻思着照片里也不知啥意思,好奇的接完孩子顺便去三省楼看看。” “啊?照片不是她熟悉的那家文具店打印的吗?什么玩意儿啊?”秦欢乐简直云里雾里。 龚蓓蕾置气似的说:“是那家文具店打印的,可是打印的那个店员离职了,老板说是试用的临时工,没有联系方式,找不到了!天知道啊!” 气氛瞬间降到了低点,还在吃饭的也都停下了筷子。 秦欢乐半天憋出一句:“真假?” 龚蓓蕾两手拄着腮,“人家有个厉害爹,又托关系又找人,肖局亲自指示让给她上了测谎仪......应该都是真的。” “那她......”秦欢乐脑袋被冲击的一阵一阵的短路,“那她说什么刘法医给她老公发短信那个,是几个意思?” 皮影情人(18) 张辉案发当晚,在他进去的前后,还有另外的两个人进去过三省楼,且事发之后的第二天,其中一个被谋害,另一个蓄谋逃脱,至今下落未明。 刘茗臻不再是那个唯一知道张辉当晚要去哪里的人,嫌疑度直线下降,孟金良此刻没有时间来安抚她的情绪,但队里对她的软限制,却极有默契的在沉默中被解除了。 夜风中,刘茗臻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裾角翻飞,颈上松松的褡着一条暗紫色的小丝巾,脸色因为多日未见阳光,泛着淡淡的苍白。 沿途有局里的同事经过,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可她面色沉郁,几乎看不出任何反应与表情。 同事错身而过后吐了吐舌头,只当她突然摊上这样的事情,心情不好闹闹情绪也是正常,年纪再大,毕竟也是个女人不是?倒是也没有和她计较。 刘茗臻利落的在院子里找到自己的车,一拧车钥匙,扬长而去。 楼上,孟金良手上挑着窗帘,顿了顿,待彻底看不见车尾光,才收回了目光。 他回过身,问小吴,“给她做笔迹鉴定了吗?” 小吴回答:“做了,让她抄了一段文章,里面有几个‘难’字,还有她生活和教学活动中的一些笔记,以及之前两起自杀案中现场的‘遗迹’,一会儿就一起送去省厅,委托鉴定机构做笔记鉴定,但是结果还要等一段时间吧,现在全省排队做笔记鉴定的案子还挺多的。” 孟队自己心里也清楚,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经侦那边不是说,帮他们一起把之前杨在校内研究项目时的相关票据也送过去鉴定鉴定嘛,他们怀疑她还有仿冒领导签名的问题,等咱们这边完事了,他们那边接手的时候,就不用再费一遍事儿了。” 又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小吴鼓着两腮,跑着去补充材料去了。 孟金良叫了另一个女同事,又回到了审讯室。 杨老师给白晾在里面已经有一阵了,她两边脚跟不住的抖着,昭示着此刻内心巨大的焦虑。 一见进来了两个警官,她瞬间停下了动作,眼泪不由控制又沿着鼻翼两侧流淌下来,眼神中却藏不住深刻的恐惧和怨恨。 孟金良坐下来,不紧不慢的看着她。 杨老师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倨傲与优越感,连嗓音都带了斯文扫地后的尖锐,“还要我怎么样?我知道的都说了,我都说了!可以放我出去了吧?”她嘴唇自怜的颤抖着,“上厕所还要被监视,休息的自由都没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女警跟了全程,真是忍不了她这副嘴脸,反唇相讥道:“你倒霉?做你的学生才倒霉吧?学校一片好意,却被你中饱私囊,你知道其中有两个家庭极度贫困的学生,一学期拿着一千块钱的助学金,只吃得起清水煮挂面吗?以前只听说过主动贴补学生的老师,还第一次见不遗余力克扣学生的老师!” 杨老师一惯最不耐烦看那些装穷学生的可怜相,厌恶感毫不遮掩的从周身散发出来,“这位警官,请问您,出身是能选择的吗?不是有很多鸡汤都宣扬小时候的挫折教育是最好的成长吗?我自己的孩子,我也要时不时让他吃点苦的,再说,有一千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要不是我帮他们申报名额,他们连一千都没有,这些学生就是不知道感恩,不知道满足!” “啪”!的一声响,女警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你这是诡辩!” 杨老师嘴唇抿的死紧,碍着环境比人强,生生受下了对方的斥责,没有回嘴。 孟金良冷冷的看着她,“聊聊吧,你说你看到张辉手机里备注名是刘茗臻老师的那通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老师眼神快速的闪烁了一下。 “都到这份儿上了,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吧?快点儿交代完你的问题,咱们也不必再继续相对两厌的说话了。”孟金良敲了敲桌子,傲慢的鄙视感,把杨老师的优越感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被校园相对单纯的人事环境,与无边界的父爱宠溺之下,杨老师于心理方面的实战经验几乎约等于零,她很容易把事情想简单,也很容易被激怒。 她深呼了一口气,眼睛不愿意再去看对面的两人,忿忿而僵硬的说:“我编的。” 孟金良眼角一挑,严厉的呵斥:“老实说!要是撒谎瞒报,妨碍公务,你自己最好掂量清楚这其中的厉害轻重!” “我就是看那个刘茗臻不顺眼!”杨老师赌气的说,“干嘛呀,跑学校来显摆来了?弄个小混混天天装腔作势的在门口又堵又追的,那些老师天天没事光说她了,我听着都心烦,连张辉回家来都说......”她一咬嘴唇停下来,瞥了一下前方,“我是看见过张辉和一个电话常常联系发信息什么的,但不知道是谁,那天就......随便说的。” 孟金良站起身,走到杨老师身前,俯视她。 杨老师瑟缩了一下,想抬头,却终于没有鼓足勇气。 “杨女士,我们外围排查得到的信息,都是你和你丈夫相处和睦恩爱......你知不知道你错误的指证,会干扰办案方向,从而拖延案件侦破的时间?” 杨老师犹自不服气的争辩,“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会有后面这么多的干系?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校园,思想单纯......” 孟金良实在连虚与委蛇都做不到了,冰冷的打断了她,“人性原本就是自私的,这本无可厚非,所以我们才会觉得那些在关键时刻突破了内心自私局限的人伟大!而你,不仅自私,还很卑劣,你不是思想单纯,而是从始至终,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即便那些学生,对你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人,可你丈夫呢?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当看到他的尸体,你的第一反应却是转移办案人员视线,不惜放弃找到真凶,只为掩盖自己那点儿贪污的丑事!不惜拖你年老的父亲出来走关系,卖面子,如今事发,你又置他于何地?自私自利到你这样程度的人,也算刷新了我的认识,希望你儿子将来问起父亲的时候,你也能像现在这样巧言善辩,为自己找到良心安稳的借口!” 学识常常和人格错位,学位更代表不了德行,他再也懒得去看这个丈夫出事,还有心情去做了美甲的女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呵,那些“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目的”的人啊。 杨老师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数落诘问过,巨大的屈辱感比折磨肉体的痛苦更能瓦解一个人的精神意志,她像被击碎了精神的外壳,立时触电般尖锐而无力的为自己开脱,“你们懂什么夫妻?至高至浅清溪,至亲至疏夫妻......” “呸!别拽词儿了,恶心!”女警见领导都走了,自己也不愿意忍了,从她身边经过,那满是鄙夷的眼神毫不掩饰。 独留杨老师在审讯室里,捂嘴嚎哭。 一个居民区的街口,没什么商业店铺,黑暗来得更为夯实。 只有十字路口亮着一间朦胧的小店,是那种用硬塑料布搭建的简易小吃店。 四壁都是浅浅的氤氲蒸汽,一盏裸露的灯泡却散发着温暖的橘色的光亮。 刘茗臻把车停在了旁边,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一股热浪裹挟着浓厚的食物酱香气扑面而来。 不大的空间里,被长条形的浅锅横亘出了两个区域,里侧是不停忙碌的老板,手里竹签飞舞不歇,外侧则是三三两两的食客,自行从面前的浅锅里选取花样繁多的各类涮串儿。 锅槽里一直咕嘟着老汤,有浅淡的中药材味道。 里面被浸润入味的串串,色泽与汤底交融,让人一见,便从心底生出一股富足的暖意。 见新的客人走进来,老板热情的招呼了一声。 一个在座的客人随即抬起头来,微笑着朝刘茗臻招了招手,“小刘,这儿。” “师兄。”刘茗臻软化了表情,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冷不冷?等的时间久了,我就先吃了点儿,你别介意啊,嗨,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师兄笑着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橘色塑料碗,上头新套了个塑料袋,里头盛着浓稠的芝麻酱,鲜红的腐乳汤,和酱绿色的韭菜花。 刘茗臻微微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师兄见她不动手,又帮她掰开了一次性筷子,熟练的搓掉了上头的毛刺儿,“怎么?这种接地气的环境不适应?大隐隐于市,这种地方说话反而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茗臻从善如流,又往调料碗里舀了一勺辣油,用筷子搅拌一下,点着筷子尖儿尝了尝味道,“好吃。” “喝点儿不?”师兄叫了瓶啤酒,一人倒了半杯,面色极为享受,“人间烟火气啊,真好,在国外特别寂寞时,最怀念的就是这口儿,那些高大上装逼的地儿哪儿没有啊?是吧?” 汤头浓郁,最诱惑人的便是始终如沸的缭绕气氛。 海带已经入口即化,鱼丸、燕饺已经软糯通透,事先用油炸过的莲藕肉丸子和鸡柳,外层绵密,内里馥郁,一波一波的味觉层次像拍打礁石的海浪,统统被饱蘸着香辣的麻酱,带进了无法停止的唇舌快感中。 两杯酒下了肚,师兄的额角开始见了汗,他两手拄着大腿根儿,睨了一眼旁边正在吃豆皮的刘茗臻,“今儿约了你见面,主要还是想聊聊研究站的事情,”他抬了抬额头,“唉,也是可惜,本来挺好的事情,就这么黄了。” “确实是挺可惜的,”刘茗臻放下筷子,和师兄碰了一下酒杯,“不过我倒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你,还有赞助企业,这个课题现在搁置下来,也不知还要多久才会重启。” “诶,别这么说!”师兄一抬手,“咱们这么互相道起歉来可没完没了了,小刘,那你那边的嫌疑,都洗脱了吧?” 刘茗臻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师兄疑惑道:“鞋印的事你没说?” 刘茗臻敛头看了看碗里的一串茼蒿,嫩杆部位已经煮成了半透明状,翠绿的叶子弯曲的散向四周,像延绵的问号,她缓缓偏头望向旁边满是关切的脸,轻声问:“师兄怎么知道,我记忆里追溯到脚印的事?” 师兄愣了一下,才好笑的说:“你说的啊,你忘了?我在电话里全程都能听见你说话的,你可没按静音键。” “这样啊,”刘茗臻浅浅的勾了勾嘴角,“是我想多了,师兄,你看研究站还有没有其它形式可以继续下去?我最近阅读了一些国外的文献,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方向,不想半途而废。” “什么?”师兄又开了一瓶酒,饶有兴趣的说。 刘茗臻将他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 塑料门帘被掀了起来,u看书 ww.uukanhu.co一群年轻男女欢闹着走进来,说说笑笑,显然是已经喝过了上半场,来这里续下半场的。 喧闹冲散了刚刚的话题,刘茗臻淡笑了一下,止住了话头。 老板为了不打扰其他食客,又稍微调高了音乐声,动感的节奏轰炸耳膜,让人忍不住要起身来上一段广场舞。 师兄已然微醺,稍微靠上来一些,在刘茗臻耳边说:“你要是对研究站感兴趣,我可以引荐你认识认识赞助企业的负责人,他是个文化人,也有情怀,等我离开延平了,你也方便继续和他对接,”他大力的一拍刘茗臻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说,“依着我说,你还是趁早从体制里出来吧,趁着年轻,干点儿正经事,要么攒点经济资本,要么捞点儿研究成果,光这么虚耗着,耽误的是自己!”他觑着对方的神色,似乎颇为意动,笑着以退为进,“嗨,这话说深了,这也就是咱们自己人,旁的人,我可不多这个嘴,你是最知道我性格的,对吧?” 刘茗臻眉头微拧,似乎十分纠结,半晌才迟疑着问:“对方什么来头,靠谱吗?” 师兄眸光中隐隐带了些得色,“我认识的时间也不久,不过真是从心里觉得这人不错,说起来,你应该比我了解啊,就是你们延平赫赫有名的朱公子啊。” “是嘛,”刘茗臻顿了顿,“那有机会,倒是还要劳烦师兄帮着引荐一下了。” 师兄举起酒杯,“别说客气话,小刘,咱们自己人呐!” 皮影情人(19) 随着孔腾达的逃逸,围绕着他的证据指向也越来越明确。 譬如在张辉案中,按照正常的逻辑关系,应该是因为某种原因,孔腾达与其关系原本交好、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闹掰了的金维一起,在三省楼击杀了张辉,而后又合力伪造了张辉自缢身亡的现场。 而孔腾达身为研究站的工作人员,他有充分的机会可以了解到张辉的活动轨迹,也可以比较便捷的进入三省楼大堂——这点从他后来选择从地下窨井口脱身也可以看出,其对三省楼的内部环境极为熟悉,处理起现场来得心应手,也就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另外如果金维之前和他关系较近,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闹掰,共同杀害张辉后,第二天两人相约在洗笔湖边谈话时再起争执——也不排除是孔腾达原本就蓄谋再杀金维灭口,正好被秦欢乐闯入,其没有来得及处理现场,这才留下了两人争斗拖拽等痕迹。 随后孔腾达有意将自己隔离起来,放松侦办人员的警戒,最后见事情败漏,再由事前探查好的路径逃脱。 一切都顺理成章。 刘茗臻几经考虑,还是提起了她曾经在案发当晚,依稀见到过孔腾达留在办公室里的鞋印,与留在现场拖拽痕迹旁的鞋印类似,但没有物证相佐,仅供大家参考。 秦欢乐根据校内食堂外卖员无意间塞进他口袋里的卡片,了解到研究生宿舍,尤其是男寝,一直管理比较混乱,门禁虽然写着晚上十点,可一直拖延到十一点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卡片上的外送时间才会一直营业到夜里十一点,从时间上间接佐证了孔腾达虽然案发当日按照门禁时间签到回了宿舍,但仍然有再次外出,甚至多次往返案发地点清理现场的可能性。 只是......尽管如此,案情梳理的过程中仍然存在诸多疑点,比如秦欢乐事后回忆起,发现陈三省的时候,这位老先生身上的衣服,似乎与孔腾达逃跑时穿得外套一样。 在几次比较近的追逐过程中,他和同事都是亲眼看到过孔腾达本人的。 而在金维被杀现场,也似乎存在过换衣服的环节。 这孔腾达,到底是有什么怪癖,还是有不为人知的特殊目的呢? 再者,孔腾达自小父母离异,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隔辈关爱虽然比不上父母,却也无限宠溺,生活上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尤其升入大学后,成绩优异,常有各种奖学金,不过却也实在没有达到可以购置数量庞大的奢侈品,随意赠送给金维这个学弟的程度。 而反观这个金维的反应也十分奇怪,若他是个爱慕虚荣的小孩儿,得到了如此馈赠,怎么能不刻意显摆卖弄一番呢?可据他室友的回忆,竟是从不知道这些奢侈品是何时进入到他们宿舍里的。 若他不喜欢这些,甚至在情绪上厌恶这些东西,又为什么要收下来,带回宿舍保存呢?还要不惜代价的借贷款的流水,掩盖这些东西的存在,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当事人一共三个,两个已经永久的闭上了嘴巴,剩下的一个...... 探查下水道是个大工程,没有专业人员带领,就是特警也不能贸然下去。 队里对市政监控进行了调取,附近的窨井并没有出现可疑人员凭空钻出来的吓人事儿。 将全力追捕孔腾达作为突围方向的几天后,延平下了早春的第一场大雨。 城外排污的河沟里,一个拾荒的老人猝不及防的发现了一具成人的尸体,随着污水管道而出,卡在河沿旁边淤积的污泥里,尸体半斜在那里,屈臂向上,宛如一面旗帜。 只是尸体腐败程度太高,皮肉不知是被冲泡刮蹭过几轮,或是一路从市区冲荡到此处,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波折磨难,总之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出死者的面容及身体特征了。 刘法医在尸检中提出了一些质疑,认为从腐化程度来看,尸体的死亡时间应该远非孔腾达失踪的这几天。 可孔腾达逃脱后,技术科从他的宿舍里,采集到了他完整的指纹,与其身份信息库的信息吻合,而从枕头及木梳上采集到的头发,经过此轮比对,也与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dna相吻合。 调查进行到这一步,尽管案件中还有很多问题无法解开,可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天道轮回下,凶手脱逃不成反而殒命,真相大概也就只能随着他腐败的尸体永远沉寂下去了。 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这样的结果让大家都有一些沮丧。 尤其秦欢乐,不仅没有作出贡献,反而让嫌疑人最后在自己手里脱逃,真有种一屁股坐在黄泥上的窝囊感。 这次更不用寄希望于谁会来挽留或嘉勉一番了,不如自己萧萧索索的给自己一个拥抱,夹着尾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市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放在办案上,也同理可证。 上头没完没了的催着结案。 孟金良拿着案卷,一身落拓的走进肖局的办公室,带着情绪的将案卷往桌子上一推,执拗的没有说话,而是点了一根烟。 肖局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起身自己去关上了门,同样没好气的接了一杯水,大力放在他面前,“以后还是少招秦欢乐那小子来局里吧,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跟着沾染了一股混不吝的痞子劲儿啊,别人不知道的,都快分不清我这里是市局,还是忠义堂了!” “跟老秦没关系,局长您......别扯远了。”孟金良从肺腑里吐出一口烟,将案卷又往前推了推,“您再看看,现在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当时张辉案的案发现场,极有可能是四个人——还有那个拍照的人呢!是谁拍了照,专门挑有问题的文具店打印出来,又送去给张辉的妻子,您想过没有,孔腾达到底哪来的钱去买奢侈品,如果不是他,金维那些东西又是从哪来?而就算他们俩个之间有纠葛,为什么要杀张辉,张辉此前一个月的行动轨迹没有任何疑点......” “行了,金良,怎么越活越回去,还闹上小孩子脾气了?”肖局带了些家长式的语重心长,试图说服他,“不是所有的案件都会水落石出,我办案这么多年,也有等了十几二十年,他就是没水的时候啊!延大那边如今在争取一个和国外联合办学的项目,还有些国际上的交流活动,都是眼巴前儿的事!这都是咱们市的门面问题,要是老挂着这么个悬案,影响也是太不好了,再者,一直不落槌定案,校内师生一个个的都疑神疑鬼的,也不利于安定团结啊!” “局长!”孟金良刚一张嘴。 肖局又一抬手,“你听我说完啊,就现有证据,我说百分之九十九这个凶手是孔腾达,应该没人反对吧?至于那个什么第四人,或是其它的疑点,我也没说不让你们继续查啊,在有精力的条件下,你们可以继续跟进啊,”他两指在案卷上点了点,“悬案的数字太大,各方面都不好交代,压力山大呀。” 孟金良敛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服从领导的指示,只是,”他微微侧过些身子,既坚持自己的态度,又不显得对领导太不尊重,“也许从大局往下看,那些案子只是一个个代号,里面的被害人只是一个两个三个的区别,可那都不是简单冰冷的数字,那些数字背后,都是一整个家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他们值得一份完整的真相!”他说完,第一次没打招呼,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肖延生反应了半天,才气得一拍座椅扶手,“这小兔崽子,还教训上我来了......”他气愤的嘀嘀咕咕,“......还真是个当领导的好苗子。” 喝了口水,顺了顺气,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随即换了一副气阔的笑脸,“哟,老同学,和你打听打听,我们市局的老纪,你们省厅是怎么打算的啊?嗨,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是,老纪能力强,都借调去省厅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就干脆留下来得了,是吧?我们这边呢,也好提拔提拔年轻干部,要不然这工作杂七杂八一大摊子事儿,都不好开展呐,是,你给递递话嘛,哈哈哈哈......” 孟金良心里烦闷,趁着天气转暖,下得楼来,往院子里透透气。 老远就看见那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又隔着一条马路,嬉皮笑脸的,追随在刘茗臻的身后。 孟金良不想给自己找气受,可余光不想看不想看的,偏偏就是看见了田皓居然......居然......去拽刘茗臻的胳膊! 他身体比脑子反应快,扔下烟蒂,就窜了出去。 刘茗臻刚去门卫室签了个快递,就看见田公子的车又趴在了街对面,不禁无语的走过去,敲了敲车窗,把里面睡的正香的人叫了起来。 “小姐姐!”天皓十分惊喜,睡眼惺忪的推门跳了下来。 刘茗臻无奈的摇摇头,“我有个弟弟,要是还活着,年纪和你一样大,听姐姐一句话,熄火了又不开窗,睡在车里就是找死,你那么想自我了断也换个地方,在市局门口,影响不好。” “弟弟......我不是什么弟弟!”他没太听清刘茗臻前半截话,只当对方是拿自己当弟弟看,“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比真金还真,比钻石还恒久远,你要怎么样才能接受我啊?不是弟弟啊,是男朋友!” 纠缠的时候久了,刘茗臻倒是也发现了,田皓还真没什么坏心眼儿,充其量就是个家境优越的小屁孩儿,自己大概就是他从未有过挫折的人生里,第一个求而不得的东西,有多喜欢也未必,可能不甘和执拗反而更多一些。 她停下脚步,转头认真的看他。 田皓真有点儿打怵这样的目光,特别像自己小学时那个严厉的班主任,可架不住自己这个贱皮子,越是这么着,越跟着魔了似的被吸引。 “田公子啊,做男人得有担当,得能给爱人和家人安全感,远的不说吧,最基本的,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最起码得有共同话题吧?” 她道理还没摆完,田皓就一手拽住了她的胳膊,“你让我上进,我知道,那些花啊,首饰啊,你不喜欢,今天我可是带着我的诚意来的,你看看!”他另一手快速的撸起了袖子。 皮包骨的细白胳膊上,还包着保鲜膜,透明的消炎药膏下,泛着红肿的一串英文若隐若现...... 刘茗臻眯着眼睛,从上向下念道:“goodgoo......dstudy?” 田皓眼睛一亮,又去撸另一侧的袖子,“读书真有启发,我那天就随手一翻,就看见了‘孟母刺字’的典故,真是比我自己想的点子好一万倍,怎么样,这样够有决心,有诚意了吧?” 毫无意外的,另一条胳膊上纹着:daydayup。 刘茗臻突然有点儿可怜起田皓的父母来了,抿着嘴唇,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的那些书,都扔了吧。” 田皓愣在当场。 刘茗臻道:“想吃什么就吃点儿,想喝什么就喝点儿,身体养得壮一些,不然洗纹身的时候扛不住,还挺疼的。” 她过了马路,在市局门口的大树后面,瞄见仰头看鸟窝的孟金良。 孟金良忍笑忍的牙酸,倒真是好好排解了一下心中的郁结,缓了两步追上去,“刘科长,我今天才发现,你为人还真厚道。” “怎么?我以前刻薄?”刘茗臻斜看他一眼。 孟金良虚握着拳头,抵着嘴唇轻笑,“要搁老秦,估计就会说,对联都纹了,还不纹个横批凑一套啊,脑门儿上纹个‘王’字正好!” 说人“虎”在延平可是个贬义词。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孟金良,“孟队......” “嗯?”他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语气这么严肃,不禁严正以待。 却听刘茗臻淡淡的说:“你肩膀上落鸟屎了。” 红红的日头下。 秦欢乐正扒在居民楼三层外墙的空调架子上,给老太太捞猫呢。 那白底黑花的大胖猫,身型都快赶上猪了。 眼见着陌生人靠近,还呲牙给了老秦一爪子。 还好老秦身手敏捷反应快,趁着老太太不注意,抽冷子就拧了一把猫屁股。 胖猫“嗷”的一嗓子,后背的毛都炸了起来,刚要张嘴来咬,就看见旁边小飘恶狠狠的看着它,uu看书 .uuanshu忍不住一个哆嗦,顺从的蜷成一团,任由秦欢乐扯着后腿,给抱了回来。 老太太高兴坏了,忙着给猫顺毛喂罐头,连声道谢也没有,就把秦欢乐撵出了家门。 秦欢乐无所谓的又隔着门叮嘱了几声,家里煤气一定要关好,有问题一定找警察,可一个回应都没得到。 阳光正好,他眯眼坐在楼下的长条椅子上晒太阳,现在慢慢的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在市局的日子才是黄粱一梦,而这整天捞猫救狗的日子,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常态。 小飘蜷在旁边一口酸菜缸的背阴儿处,忽然有些恍惚的说:“老秦,这一切,我好像见过。” 秦欢乐“哼”了一声,“这位朋友,对生活的场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来,不要惊慌,不要失措,更不要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跟我大声念,这只是因为我日复一日的生活,全都是无意义的单调重复......” 小飘眼神渐冷。 秦欢乐识相的收了声,“知道了,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嘛,接下来我生活的重心,就是帮你找腿,找脖子,找记忆,成不成?” 电话一响,秦欢乐一接,先笑起来,“潘哥,是我自己来了,小活儿,就没等你,嫂子又给我带东西了?太不好意思了,上次的蜂蜜和西洋参还没吃完呢,别又说是超市打折的,我看了日期,都是好好的!行,我这就回所里了,今儿得早一点儿下班,晚上有同学聚会呢。” 皮影情人(20) 白底黑花的大胖猫,餍足的舔尽了浅碟中的最后一滴牛奶,眼睛似闭非闭的靠在窗边,慵懒的感受着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温,被玻璃窗吸收放大成了浓情蜜意的拥抱。 “叮铃铃”的一阵脆响,大胖猫机警的一哆嗦,颠着爪子从窗台上跳下去,从沙发的顶部到扶手,再到一旁的茶几,与茶几相连的立柜,蜿蜒起伏,在渐暗的室内魅影下,犹如跌宕的山峦。 它抬着鼻子嗅了嗅,又颤着耳朵听了听,就看到立柜上头两根猫爪粗细的白色蜡烛,自己燃起了火光,两根蜡烛中间悬着一根红线,线中间吊着一个细小的铃铛,小小的,样子朴拙可爱,就是年头好像有些久远。 胖猫被激起了好奇心,一跃跳上了立柜,想去拨弄铃铛,不想粗壮的尾巴一甩,“啪”的一声,将一张黑色的相框甩到了地上。 胖猫怂了,顺着柜子边沿快速跳了下去,矮身钻进了沙发下面。 片刻之后,一双骨瘦如柴的赤脚,从另外的房间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盘点心,颤颤巍巍的放在了立柜上,又弯腰来捡起相框。 不小心被脆裂的玻璃割伤了手指,也划伤了脚底的皮肤。 老太太却全然不觉,只顾小心翼翼的将相框又摆了回去。 胖猫不觉又像向里面缩了一步,看着那双脚,踏着黑色的腐血脚印,又离开了。 花纹奢华繁复的高门自两旁被服务员拉开,金碧辉煌的巨大包间便张开怀抱,将笑语晏晏的一众人纳入了襟怀。 这是延平国际酒店最豪华的宴会套房了,里头相邻设着两个巨大的圆桌,地下配着太极图案的半透明玻璃地砖,周遭装潢也是中式的,靠墙一溜人造泉眼,曲水流觞,尽头还依势修葺了半只红木船头,船里置了桌椅,可以品茶,可以对弈。 秦欢乐惊奇的跺了跺脚,才发现底下黑白色的玻璃转下居然还暗藏玄机,隐约能看见巨大的锦鲤游曳期间,绕着几捧半绽的淡紫色水莲。 他暗暗咂舌,下意识的揪了揪半新不旧的皮夹克,将磨秃了边儿的袖口向里侧卷了一下。 “哟,这不是秦欢乐嘛!还那样哈,模样一点没变!” 一只熊掌狠狠的拍在他的肩背处,带起他一阵没好利索的咳嗽,“咳咳,咳,是老白啊,你也......没咋变。” 老白大腹便便,油头粉面,价值不菲的蓝衬衫都快撑破了缝儿,如今开着延平数一数二规模的保安公司,算是同学里最早“下海”创业的翘楚精英了。 老白上下端详了他一阵,笑眉笑眼的说:“这么晚才来,底下不好停车吧,我司机说,这个时间地库都满了。” 秦欢乐上学时候人缘极差,性子野,一言不合就撸袖子,属于能动手就不逼逼的种子选手,多亏了教官们的轮番操练,随后又进了体制内,才弄的如同被戴上了嚼子似的,一身野路子没地方使,全憋到嘴皮上发挥去了。 他和老白以前也动过手,打得人家满地找牙......他放眼一望,已经来了的同学里,居然还真没有当初关系特别好的。 可人就是奇怪的很,就算几年同窗几乎没说过话,隔了若干年再见面,他内心却也压抑不住那隐隐约约的亲切感。 老秦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里沉甸甸的,他再次朝老白笑了下,不自然的挠了挠头,“我估摸着咱们要喝酒,开车累赘,”他看着老白那一口晃眼的烤瓷牙,装逼的声音都发虚,“这么多年也没见着了,其实我一直想就当年那事,和你倒......” 话没说完——对方仿佛也并不大在乎他说了什么,同样是一副极为场面的真挚,大笑的舍了他,迎向门口,“金良来了!不对,得叫孟队了!哈哈哈,同学们,你们快来看看,谁来了?” 一时三三两两各自寒暄的男女都围拢了过来,“孟队”,“金良”的,叫的分外热情。 这些同学,小半已经转了行,做点或大或小的生意,剩下的基本都在系统内,遍布全省,其中最差的也在县一级的公安局里当个文职的科员了,要说混的最好的,还真就属延平市局刑侦支队的孟副支队长了,再者,系统内没有秘密,谁不知道副队升正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呐。 孟金良来得最迟,看见这么多老同学,情致倒是不掺假的高涨,大家顶肩拥抱的打了招呼,叙了旧,入了座,老白大手一挥,“服务员,我存的酒呢?”他转脸朝大伙儿笑着,“上次来这儿谈生意,存了一箱六二年的拉菲,今天大家别慎着啊,可劲儿造!” 秦欢乐坐在靠外那桌的末尾处,一口岩茶差点儿没喷出来,心想还六二年的拉菲,别给你喝中毒了! 可在座的没人太关注的他的想法,都起哄似的喊着:“谢谢白老板!” 老白紧靠着孟金良坐着,身子一直斜向对方,“亲同学们,可别打我的脸,我这也是借着大家的面子,才有机会和咱们孟队一起吃个饭不是,要说孟队,那可是咱们警校之光啊,远的不说,近的,光年前年后就多少大案要案,那都是咱们金良同志拿下的!咱们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那以后都得靠他罩着,是不是?队长指日可待,局长还会远吗?啊?” “老白,你这是捧杀啊!”孟金良笑着去推他,“是不是怕我喝你拉菲,先拿话给我灌迷糊了?行了,就当我已经醉了,同学们,今天这餐我请了!” 大家跟着起哄,口哨、掌声一起来。 “诶,那可不行!”老白硬生生按下他的胳膊,自己端着酒杯站起来,“买单这事儿今天还真谁也不许和我抢啊!请同学们我高兴,再加上请孟队那更是我的荣幸了,来,咱们先一起敬孟队一杯!” 孟金良被拱到这儿了,也跟着站起身,“十年再聚首,我是真高兴,来吧老同学们,春风吹,战鼓擂,今天喝酒谁怕谁!” “敞亮!”老白高兴的脸都红亮起来,“咱们今天谁也别藏着掖着,我就和我的员工说过,谁能喝一斤的喝一桶,出门就能提副总!” 秦欢乐这桌没有全坐满,随着附和那桌两个核心人物的提酒,都往那桌凑过去,倒显得老秦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靠门的角落,不尴不尬的发愣。 他突然有点感激起最开始没通知他的聚会组织者的良苦用心来了,他来,还真不如不来。 让他去谄媚老孟,他犯不上。 让他去找老白......太刻意了,又是万众瞩目的场合,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嘴。 其他同学和他目光相交,大多格式化的微笑点头,却没有任何想要交谈的态势。 呵,他想要是他尾随着服务员离开此处,到宴会结束,应该都不会有人发现。 说不落寞太虚伪了。 活了一把年纪,突然就成了误入天鹅群的土鸡,刚开始赴宴前的那点儿雀跃期待,渐渐被稀释成了寡淡的洗锅水。 酒过三巡,话题从一开始的互相吹捧,转向到了家长里短,晒不成工作成就的,开始找到机会晒起有钱的岳父母,早慧的孩子。 一个女同学去敬酒,拉着老白问:“白老板,咋没带上你家老板娘出来溜溜啊,都知道你媳妇儿是低两届的系花,说起来也算同学啊。” 老白散着膀子,得意道:“嗨,这不,怀二胎了,不敢带出来得瑟了,要不然......”他眯眼穿过宴席的缝隙,“她当初读书时,不是还给咱班老秦写过情书呢嘛,此一时彼一时啊,说别的都没用,现在给她两个包求着她,她都不愿意看老秦一眼了估计!啧啧,”他浮夸的摇了摇头,“女人啊,都一样,年轻的时候重视皮相,成熟点儿才发现,屁也不是啊,钱才是让她们嗨起来的春......” 这话过于粗俗,旁边的孟金良微微皱了皱眉打断他,“喝多了啊,还有女同学呢,别瞎说!” 那个女同学先是愣了愣,“老秦?谁啊?”说着又笑起来,“你还别说,咱们结了婚的就是牢骚多,不像老孟,还是黄金单身汉,就没这么多抱怨,这么多感慨。” 另一个男同学一拍孟金良的肩膀,“老孟,你可得坚持住啊,你这么年轻有为,正是好时候,可别着急迈到围城里头来!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多羡慕你!” “小心你老婆听见!”孟金良打着哈哈,“同学里没结婚的可不止我,还有老秦呢!” “老秦?”那同学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题,只是举杯又和孟金良碰了杯,一饮而尽。 老白已经喝到量了,看着服务员进来换骨碟,上新菜,从人缝里乜斜到秦欢乐正埋头苦吃,点着服务员刚端上来的一盅“小米炖紫海参”,朝那边一挥,“我牙口不好,把我这份端给那个人,让他吃。” 服务员顺从的端过去,摆在了秦欢乐面前。 两个圆盅,倒也不大显眼。 秦欢乐抬头遥遥的看了一眼老白,勾起一边嘴角,虽然怪异,但对方大概是怕自己受冷落吧,这份好意他就算心领了。 下一道“豉油牛仔骨”,老白再次点着桌子,“给他吃!” 他旁边一个同学也喝大了,伸着脖子凑热闹,“谁啊,白老板赏哪个饭吃呢?来,服务员,把我这份也一起送过去!” 三分“牛仔骨”依次摆在秦欢乐面前,他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双手在桌子底下一下下敲着大腿,扬起一个笑脸,举杯站起来,“老白......” 老白笑着摇头,“别说,说了就外道了!”他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朝秦欢乐这桌走过来,“你们都不知道吧?我这前面一排,六颗牙,全是让秦欢乐给我凑碎的!哈哈,年少轻狂啊,怪我当时说话没轻重,是吧老秦?” 秦欢乐忽然觉得自己落入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对方要是张口就责怪他,他还真可以诚挚的道个歉,虽然当时是老白先拿他是孤儿说事儿的,可如今回过头来看,确实也不应该到动手的地步,但这不阴不阳的态度,他要是挤兑回去,又显得小肚鸡肠没有度量,“老白,这么着,你也给我来一拳,多大力气我都不躲不闪,连本带利全还给我,打完出了这个门,咱们还是好兄弟,行不?” “说啥呢?你这话显得我成什么人了?”老白搂着他的肩膀,冲着旁边的人大笑,“什么人呢,还我也打回去,我是那么低级的人吗?哈哈哈,逗你玩儿呢!”他转回头来看着秦欢乐,“这不是多年没见,看着就高兴嘛!来,服务员,你那餐车上那些龙虾球,都给我拿这儿来,全给这位大帅哥摆上。” 秦欢乐表情淡下来。 孟金良已经走了过来,“老白,你这干嘛呀,回来,咱们继续喝酒,我还有事问你呢。” “别呀!”老白硬是扳着秦欢乐的肩膀不放,咬着牙根笑说,“都是老同学的情份,可不分高低贵贱的,今天我请客,谁也不能慢怠了,就算老秦混得再惨,是吧,再穷酸,是吧,那也必须得吃饱吃好,”他环视大家,“你们没看见,老秦从打坐在这儿,话不说,酒不喝,就是闷头吃,我看在眼里,心疼啊!” 鼎沸的环境,忽然安静的落针可闻。 听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都出社会这么些年了,谁也不是个傻子,再看不明白这里面的蹊跷,那也就都白活了。 别人都愣着不出声儿,只有一个喝大了的同学不明所以,踉踉跄跄的走过来,端着自己手里吃剩的半盘残羹,一股脑儿丢在了秦欢乐面前的盘子上,大着舌头含混着说:“谁没吃饱?还能吃不饱?来,吃!” 秦欢乐的牙关咬紧又松开,攥紧的手心隐隐发白。 孟金良面色微愠,他可以拽开老白,但要以不伤害老秦自尊的方式,又有些踟蹰犯难。 众人大多带着这样的心情,谁也没有出声替他解围。 老白眼角的笑意更浓了,就这么不疾不徐的睨着对方,一副静待秦欢乐翻脸暴怒的反应。 乌木鎏金的大门被从外面拉开,两个服务员微笑着走进来。 老白冷脸转过去,“没叫服务,出去!” 服务员停住脚步,颔首礼貌的说:“打扰了,我们董事长听说秦欢乐先生在这里吃饭,专程过来,想敬一杯酒。” 众人怔忡的时间里,还是老白最先反应过来,“你说你们酒店的董事长?他、他亲自来了?” 他常走生意场,知道自己这种稍有积累的创业暴发户,和对方那种几代老钱打底的企业世家可是云泥之别。 连孟金良也只是从新闻中见到过一两次老董事长的长相。 秦欢乐脑子转的像陀螺,打蛇随杆上,趁势一弯胳膊怼开老白的桎梏,流里流气的迎上去,老大的嗓门儿夸张的大叫,“叔叔,看书 ww.uukanshu 我在这儿呢,还没去拜访你,你怎么还亲自来了?” 久居上位者气派浑然天成,一个气阔的老人倨傲的走进来,冲大家点点头,偏头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嘱咐服务员,“今天这里面的消费都免掉,我小友难得过来一次,叮嘱主厨,用心做。” 老白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口水,点头哈腰的伸手过来,“您、您好,我是......” 老董事长却虚搭着秦欢乐的胳膊,直接转头向外走,“许久没见,你也不来看看我,什么时候家里吃饭去啊?来,我和你说句话。” 大门随之关闭,徒留室内一众瞪眼挠头、云里雾里的人。 走廊里,走出去很远,秦欢乐才牙疼的试探道:“这位......老先生,敢问您是?” 老董事长虚虚的整了整袖口,小声说:“你替我和小颜说,愿赌服输,我的赌资抵完了......应该......”他看了看秦欢乐,“够有面子的了吧?我能想到的,也就这样了。” 秦欢乐眼睛脱框,思绪绕场一周,才勉强理顺,“是颜老师让你来的?这、这也、太俗套了吧!” 老董事长倒不这么认为,“俗不俗套,顶用就行。”他说完便示意了一下助理,上了下行电梯。 关门前,秦欢乐一把扒住了电梯门,“等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赌什么了?” 老董事长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麻将。” 皮影情人(21) 秦欢乐两肘支在马路牙子边半人高的铁栅栏上,半边脸侧枕着胳膊,看着窄狭的小路上,不时穿梭而过的行人、车辆,看着那些生生不息,又杂乱琐碎的日常。 这是他家楼下。 他提前跟所里请好了一天假,预备着昨晚的同学聚会不知道要嗨到几时,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情况,毕竟宿醉之下上班执勤,对谁来说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只是徒有宿醉心,白白可惜了这一天的假期。 天清云淡。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或者说什么也不愿意想,怔怔的看着脚下的影子,异想天开的琢磨,不知道影子的世界里,生活该是个什么模样。 一辆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来,一个熟悉的欣长身影从车里走出来,儒雅的朝他招了招手,就要迈步过来。 秦欢乐懒散的支起脑袋,下巴却还点在手臂上,屁股撅出去老远。 “别过来啊颜老师,就站在那儿就行,咱们就这么说话吧。” 颜司承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脚下却顺从的停下来,“怎么?” 秦欢乐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不正经的开口,“距离产生美,我欣赏欣赏你。“ 两人隔着不宽阔的街道,颜司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两臂抬起,搭在了防护栏上。 这不近不远的距离下,秦欢乐的目光更加直白深邃了。 “昨天,怎么回事啊?”他听见自己问。 微风吹乱了些颜司承的额发,他温润的说:“我昨天去派出所找你了,你不在,潘树说你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秦欢乐倒没想到是这样的因由,不禁掏出手机快速滑动了一下通讯记录,费解的问:“你来找我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没什么重要的事,顺路而已。”颜司承道。 “嗨,至少知道我不在,不会让你白跑一趟啊!”秦欢乐想了想当时的情形,眉头就情不自禁的向中间聚拢。 颜司承目光追随着一辆自行车而过,稍微停了一会儿,才收回了目光,微笑着说:“是我的习惯吧,我们那个时候时间都慢,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约好了还有碰不到的时候呢,人与人见面,更像赴一场缘分天定的约会,”他的目光慢慢带了些对过往迷离的追索怀念,“见得到,见不到,都挺好。” 没了近距离下那让人晕眩的流光溢彩,颜老师的眼神......不,是他整个人,都宛如一潭被冰层封印了的寒潭,内里再如何山呼海啸,惊涛拍岸,气象万千,都统统被冰封压抑在冷峻坚硬的表壳之下,这样的人,总会让途经的人身不由己的被其神秘感吸引,可堪堪指尖微触之后,却又会迅猛的被寒凉凛冽刺激的缩回手去。 一个人的眼中,究竟会藏有多少斑斓景象,像无数次独自走过的千山万水,每一幅画面都私密而隐晦。 秦欢乐最近脑中一直在盘旋着一个问题,长久没有一个可以宣之于口的对象,他目光锁定在颜司承的脸上,落点渐渐有些分散。 “颜老师,你说一个人活着,怎么被证明啊?如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如果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存在,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喜怒哀乐,那他即使会呼吸,会吃饭......呵,他这样真的算活着吗?” 颜司承嘴角的浅笑几不可查的淡了下去,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些微的忧郁,“所以大多数人,都在努力的想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可以在这个无限的世界里,尽可能的留下些痕迹吧。”他幽幽的望向街对面的人,看到他眼底的脆弱,易碎的像一件精致的瓷器,转瞬即逝。 秦欢乐忍不住问:“颜老师,如果你生活过的这近百年来,所有的人、风景,全都‘呼’的一下子没了,就是全都从你的记忆里消失了,那你还会选择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回到当初你年龄和容颜定格的那个时候吗?再或者说,如果你可以回去,但回去后,你当初周围的那些人,那些亲人和朋友,邻居、同学,没有一个人记得你,那你还会想回去吗?”他不知道是在问对方,还是在问自己,“我们留恋不舍的,到底是我们熟悉的物质世界,还是那些与我们有过牵绊的人们呢?” 颜司承不经意间重新站直了身体,尽管对方的尾音已经转为喃喃低语,可他大概能够猜得到话语中流淌的疑惑。 他是想回去的,他一直想回去的,可回去之后呢?为回去而回去吗? 那些词不达意的疑问句,让他内心忽然一阵恍惚不安。 一辆电瓶车差点刮蹭到出租车侧门,紧跟着刺耳的鸣笛,出租车师傅已经摇下了车窗,破口大骂了起来。 市井化的生动词藻,击碎了笼罩在两人中间的玻璃屏障。 世界不再只有他们两人,周遭的一切又重新映现出来。 秦欢乐醒过神儿来,“嗨”了一声,扬着眉头呼喝道:“昨儿的事情,还没谢谢你呢,那位老先生也太提气了,你不知道,昨天我回来没多久,就被拽进了同学群里,全是一水的恭维之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进了‘夸夸群’了呢,可我心情一点儿都没见好,靠,敢情都这么多年了,我们有个同学群这事,我他妈都不知道,你说气人不?”他眉飞色舞的描述着自己的气愤,却一点儿气势也没有,唯有嬉皮笑脸的好奇,“颜老师,你还认识那种级别的富豪呢?” 颜司承眼看着街上暂时没车,缓步走了过来,“他们年轻的时候,认识我爷爷,最近才重新联系起来的。” 秦欢乐直起身,换了个姿势,侧身倚靠在围栏上,迎着颜司承笑问:“你爷爷......他们年轻......哦,你是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你就认识他们了,难怪难怪,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昨天会是那种......状况?” 颜司承玩笑的看着他,“潘树告诉我你去同学会了啊。” “是啊,”秦欢乐还是没太明白,“那又怎么样?” 颜司承淡笑着看他,“科技会进步,马路宽了,建筑高了,可人心里那点儿东西,从来没有跟着时间进化过。” “行吧,你们都是人精,人情练达即文章,我是傻狍子,不懂,”秦欢乐猛地窜上去,牢牢的挽住了颜老师的胳膊,“那你说我现在开始懂还来得及吗?土豪,求抱大腿啊,说说,说说,咱们家还有什么上层人脉关系?有彩票中心负责开奖摇号的同志没有?有数字会负责募捐的同志没有?给我引荐引荐啊!也给我个脱贫致富,一步登天的机会吧!” 颜司承抬手推了秦欢乐的手一下,纹丝不动,对方还见缝插针的连同他的手一起都团进掌心拽的死紧。 颜老师的表情微妙起来,“让我想想,过几天就有个牌局,要不我带你一起去吧。” 还真去啊?秦欢乐眼前飘过上次一群老态龙钟的耄耋老人,迷蒙的眼睛,颤抖的双手,围拢着颜司承打牌的场景,身体不由本能的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说:“去哪儿啊?我用不用提前准备准备?” “不用准备了,”颜司承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陈三省的公馆,他发达后买的一栋老建筑,挺有名的,你没听说过吗?应该......什么都不缺吧。” 秦欢乐扬了扬眉头,确实还真不太熟,不过好歹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算完全不搭界,平常让他往走心了去,他往往像个闷葫芦,一句瓷实话都羞于启齿,但要是逗咳嗽扯闲篇儿,走肾不走心的话,那他可瞬间就能叫唤鸟附体,扯上三天不带重样歇气的。 可是关键的,他这个......图什么啊?他还真没有抱大腿往上流社会混的心气儿,也没有出卖色相改换工作性质的心理素质,他眼睛滴溜溜的往颜司承身上转了转,算了,就当陪颜老师这个老干部丰富一下业余文化生活吧,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天然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倒霉气质。 这纯属他的个人臆想,人家颜老师心里此刻还真没有这么自怨自哀的心思。 颜老师揣摩着秦欢乐昨晚应该多少还是受到了点儿心理创伤,以自己浅薄的哄人经验,觉得投其所好大概有助于缓解负面情绪,不禁四下里望了望,“这附近你熟悉,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吗?我请你。” “别呀!”秦欢乐还以为和老年人打牌这事戳到了颜老师的伤心处,瞧,这都开始转移话题了,“颜老师,昨儿你给我长了大脸了,从今以后,我不在江湖上,江湖上也必然有我的传说了,我约你来可不是为了混饭吃的,是为了结草衔环的!” “怎么环?”颜司承被引逗出来一丝兴致,“你今天不用上班?” “上班是什么?别说这些俗事儿,不爱听!”秦欢乐掏出手机滑到了电子票页面,显摆的凑到颜司承眼前,“你上次说你多久都没看过电影了,我就这么掐指一算,嘿嘿,颜老师,打赌三顿酱骨头火锅的行不行,我赌你肯定没去过游乐场吧?” 他得意的晃着手机,“电子票,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咱们谁也不许怂啊,云霄飞车,海盗船,曲臂大回环.......呸呸,不是不是,那个.......”他边说边向路旁招手叫出租车。 “秦欢乐!”一声充满怨念的高声尖叫骤起。 秦欢乐吓得原地一跳,像被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铁锅扣在了底下,躬身揉着太阳穴,一手高高举起做投降状,“师傅,师傅我服了,服了!” 龚蓓蕾瞪着大眼睛,脚底生风的走上前来,“老秦,你也太不讲究了吧,我再晚来一步,你就又没影儿了是吧?放我鸽子成瘾啊?” 秦欢乐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因为昨晚的风言风语来兴师问罪的,不解的问:“咱俩有约?” 龚蓓蕾掐着腰不依不饶,“好啊,我就说你昨晚在电话里那动静,是在打呼噜吧,你当时还说不是,敢情您老人家当时是说梦话对付我呢!” “哎哟,”秦欢乐苦着脸,“昨晚那都几点了?你还在电话里一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我这脑子他自己开启屏保程序,我是真不知道啊!” 龚蓓蕾大眼珠子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拍拍衣襟,“我不管,我今天穿得这么好看,新买的新买的,你瞧瞧!春季新款!哼,反正你今天去哪儿都得带着我!” “走哪儿你都跟着?”秦欢乐眉头抽搐,咬紧牙关的问。 “对!”龚蓓蕾回答的斩钉截铁。 秦欢乐眼睛微眯,“男厕所!” “你!”龚蓓蕾捏着拳头就要和他扭打。 颜司承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半天,声音越来越大,都开始吸引起路人的侧目了,不禁做起和事佬来,“你刚才说去游乐场?要不,咱们一起去吧?” 龚蓓蕾眼睛立马抿成一弯新月,谄媚的说:“还是颜老师好,玩儿嘛,当然人多热闹了,诶,老秦,你想散心非拽着人家颜老师,你怎么心思那么龌龊啊,是不是就黑心的想看人家坐过山车的时候面部表情管理失控,你好看着取乐啊?切,偏不让你得逞!” 秦欢乐让她蹂躏的脑仁儿疼,手在口袋上按了按——这还带着小飘呢,上次是不是自己嘴贱提议过要和龚蓓蕾来个四人约会的?得,现世报来了。 颜司承倒是不介意,反而稍微带了点儿好奇的跃跃欲试...... “啊啊啊啊!”龚蓓蕾在过山车上喊得嗓子都岔劈了,眼泪花了睫毛膏,顺着脸颊流下两趟黑水来,她左右坐着的颜司承和秦欢乐,各自淡定的望向左右两边...... “旋转的木马,让我忘了伤,哈哈哈哈!下面的朋友,你们好吗?”龚蓓蕾满脸陶醉的骑在旋转木马上,感觉时隔多年,突然就重新找回了浪漫的公主情怀,木马每转一圈儿,就会扬手朝靠在围栏外边的两个表情木讷的男人热情洋溢的挥手...... “走啊,老秦,颜老师,咱们去漂流啊!”龚蓓蕾一手扯着一个人,嘴上还叼着半根棉花糖。 “花骨朵儿啊,你清醒点儿,嘿,看我!看我!妹妹,这儿呢!”秦欢乐无语的扳过龚蓓蕾的肩膀,直视她亢奋的眼神儿,“这季节,一会儿招一身湿,u看书.uuansh 怎么的,明天不上班,不为人民服务了?” 颜司承在边上用手抵嘴,没忍住悄悄笑了一下。 龚蓓蕾鼓起腮帮子,“你是上天派来煞我的吧,老秦,怎么专会扫我兴啊,你怕耽误为人民服务,我和颜老师去行吧?”她这么大半天下来,在颜司承面前也不拘束了,直接上前挽住颜司承的胳膊,“颜老师,咱俩去,不理他,这人真没劲,你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啊!” “哟呵,不和我做朋友和你做啊,然后明儿被你拉着一起做美甲去啊?”秦欢乐嫌弃的摇摇头,“就你那点儿老底,就别逼我揭你了行吗?霸王花,别说虚的,咱鬼屋江湖闯荡一番,魑魅魍魉、腥风血雨,谁胆儿小叫唤一声谁小狗!我要赢了,接下来玩什么我说了算,你要赢了,今天哥哥陪你上刀山下火海,绝对没二话,明天谁也不服务了,爱谁谁,就服务你,行不行?” “行是行,可你话怎么说得那么恶心啊?”龚蓓蕾一插腰,“不过你恶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哼,那么多凶杀现场我都见过了,还怕他几个装神弄鬼的工作人员?一言为定,走!” 这话倒把秦欢乐说的犹豫了起来,不安的嘱咐:“那咱先说好,到时候玩归玩,你可不许殴打工作人员啊。” 颜司承向后退了一步,“我在那边等你们......” 龚蓓蕾完全不给对方遁逃的机会,拉着他就走,“那不行,两军交战,得有裁判!” 皮影情人(22) 工作日,游乐场原本就游客寥寥。 有限的游客,大多是由带着娃出来遛的全职妈妈组成的。 秦欢乐感觉自己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领着家里冷峻孤僻高智商的怪咖儿子,和痴迷医美吃啥啥不剩干啥啥跑偏的缺心眼闺女,上这儿遭活罪来了,是谁提议要来这儿的?到底是哪个不过脑子的玩意儿提议的? 鬼屋位置远离游乐设施中心地带,越往这边走,越有点人迹罕至的味道。 周末、节假日的时候,这里是年轻男女最喜欢的项目,可此时此刻,他们三个人的出现,竟然在空旷中显现出一丝突兀来。 龚蓓蕾看着指示牌上,按照恐怖等级标注的主题馆,很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荒村遗梦’的主题也太老了,现在都流行什么‘丧尸出笼’,就那种‘变异实验室’之类的,要不这个吧——‘肥女幽魂’,你看这介绍,这......诶,还是不行,这恐怖级别太低了,我非得让你今天怕到起飞才算完。” 秦欢乐饶有兴味的看她一本正经的挑选,余光瞥见颜司承虽然面上还保持着温暖和煦,可眼神却有点因为长久的等待开始微微走神儿了。 他看也没看,就往指示牌的最下面一指,“别磨叽了,就这个最恐怖的,哥哥今天就教你重新做人!” 龚蓓蕾睨他一眼,“老秦你的流氓属性又暴露了!那么多主题不选,非选这个‘凋零女高’,”她拖着秦欢乐错后了一步,悄声说,“我跟你说,一会儿玩归玩,可不许非礼工作人员!” 什么女高不女高的,秦欢乐根本没往心里去。 “女高”门口跳着几只寂寞的麻雀,根本没有排队的人,工作人员被推醒,掩嘴打了个哈欠,才现场通知里面已经原地休息的工作人员们到岗,折腾了半天好容易准备就绪了,才打开闸口,让他们进去。 室内为了营造气氛,开足了冷气。 门一开,扑面而来一阵阴寒气息,配合着晦暗阴森的布光,秦欢乐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肩膀,惊起一个寒战。 龚蓓蕾外头玩出一身汗,此刻走进来,没忍住“哟”了一声,就往秦欢乐身边凑过去。 秦欢乐拎着她脖领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要耍赖是吧?认怂了就吱声,我背着你走都行。” 颜司承脸色掩在明灭的灰暗灯光下,看不真切。 龚蓓蕾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丑,又不想在老秦面前俯首认输,倔强的抿着嘴,没再靠上来,可也置气的没再说话。 下一刻,秦欢乐就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歪七扭八的给龚蓓蕾披在了肩膀上,自己纯靠身体抖动发热,也逐渐适应了些里头的低气温。 龚蓓蕾没绷住,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头弯去,注意力就完全不在周遭的环境上了。 入口处的闸门已经关闭,四下望过去,还真是一片凋零萧索的环境,幽深的走廊,一侧残破的玻璃窗外头,砌着结实的青砖,完全无光,几个血手印在窗棂边沿,尾部还被拖拽成长长的一片模糊,逶迤在惨白的墙面上。 走廊另一侧,好像是教室,铁皮的门牌歪歪斜斜,一扇扇半开半掩的木门后头,无边的黑暗里,仿佛伺机等待着无数蠢蠢欲动的幽魂。 墙角半坐着一个蓝眼睛的洋娃娃,胳膊微微向前方抬着。 龚蓓蕾顺着那塑胶手指的方向,迂回看到自己脚下,差点就踩到一截污糟泛紫的残手,指甲里淤积着满满的黑泥,指甲上还有斑驳的红色指甲油。 道具做的太过于逼真,搞得龚蓓蕾都想戴上手套开始取证了。 音响里一直浅淡的响着八音盒似的儿歌,还时不时夹杂些神经症似的女声尖笑。 陈设不可谓不良心,可......秦欢乐从心里就不怕这些——他连小飘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还能怕谁啊?在他眼里,小飘可比很多活生生的人都柔弱善良多了,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从来都是叵测的人心,不是吗? 他只是略微不安的观察着颜司承的反应,时不时抬手帮他拨开棚顶垂吊下来的枝枝蔓蔓,什么蜘蛛网啊,带血的围巾啊,恶心吧唧的,他突然有点儿后悔,不该一冲动为了和花骨朵儿置气,就把颜老师拉进这么污糟杂乱的境地中了。 走过第一段走廊场景,前头的灯光更加暗淡下来,场景转换成了一间全白色瓷砖的水房,其中一个水龙头淅淅沥沥的滴着浓稠的血水,在光洁的白色水槽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墙上相对应的两面镜子,里头早站好了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睡衣的女性工作人员,从底部突然打起一簇暗绿色的射光,镜子里的“女鬼”长发遮脸,只露出一截鲜血淋漓的下巴和颈部,抖动着头发,就朝靠的最近的龚蓓蕾伸出手来。 龚蓓蕾身体比脑子先行,身手敏捷的攥住那根手指,用力的向上一撅! “啊!”镜框里头的“女鬼”很没有职业操守的嚎叫起来,“疼!疼!别撅了!”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啊,”龚蓓蕾讪笑着松了手,“失误了!您继续!” 秦欢乐无语的看了看她,别着嘴摇摇头,“太没劲了,咱们还是出去吧,唉,别一会儿被人家工作人员再给讹上。” 龚蓓蕾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是我不好,我控制一下,咱们来都来了,好歹走完嘛。” 反正这里头不兴走回头路,从水房的尽头拐出来,三人走进了一间开敞的女生宿舍。 房间里对放着两架双层床,床头一个双开门的木质衣柜。 龚蓓蕾在这一侧看了看,又朝着对面走去,额头却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凉的遮挡物,连忙拿手在上头摸了摸,才惊奇的小声唤道:“老秦,原来这间宿舍只有半间,中间这里拿玻璃给隔起来了,那边的半间宿舍是过不去的,还有点意思啊。” “这是临时装的吧,估计是防着你再伤害工作人员用的!”秦欢乐顺嘴打击她。 龚蓓蕾瞪他一眼,却也被激起了好奇心,期待着两手趴在玻璃墙上,等着里头的表演。 打从进来,颜司承就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是不言不语的跟在两人身侧,秦欢乐见龚蓓蕾被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悄声问:“颜老师,怎么了?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应该快走出去了。” 颜司承勾勾唇角,“没怎么,”他抬起手指向对面一指,“表演开始了。” 木质衣柜的半扇门“吱”的一声,半开出一条缝隙。 声效自四面八方跌宕传来,被无限放大成不容忽视的逼真——不知不觉间,其余的音效都已经停止了,整个房间沐浴在了凝固的静谧中。 衣柜里缓缓的伸出一只手,在柜门上摸了摸,又缩回去,半晌又重新伸出来,只是此时手中却捧着一颗面露微笑的人头。 龚蓓蕾既紧张,又兴奋,不耐烦秦欢乐老在背后捅她,背手一划拉,“别闹了,人家正看着呢!” 入手一片粘腻,她余光向下一瞥,就看见自己手心一片殷红,举在鼻子下边,还有隐隐约约的腥臭,连忙扫向秦欢乐的位置,就见秦欢乐站在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正偏头和颜司承小声说着什么。 龚蓓蕾心头一紧,手脚霎时一片冰凉,忽然能清晰的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几乎就要冲破胸膛,跳到脑门儿上来了。 她缓缓的转过头,向下看,就见一个穿着睡衣的“女鬼”,拖着没有腿脚的身体,正仰头冲她笑。 这环境的代入作用是一步一步缓释的,而且一旦进入情景,就很难再跳脱出来。 龚蓓蕾一开始不怕是不怕,现在被超出套路的桥段激出内心脆弱的恐惧感,就像一头被放出樊笼的野兽,一路呼啸奔腾,再也不服管教的肆虐起来。 “老秦!呜呜呜!老秦!”龚蓓蕾声调都带了哭腔,闭着眼往旁边秦欢乐的身边,一个猛子扎过去,撞的老秦一个趔趄。 “嗯?咋了?”秦欢乐刚刚光顾着和颜老师说话,没顾上龚蓓蕾这边,不知道剧情进展到了哪一步,懵懂的往前头看了一眼,正看见衣柜里的一只手,掌心向下拽着一颗头颅,另一边柜门里正缓缓的伸出另一只手,举起一把尖刀。 龚蓓蕾身体挨着秦欢乐,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儿,眯着眼哆哆嗦嗦的挪出视线来,向玻璃对面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 正在这一秒,“嘭”的一声,半空横拉下一根晾衣绳,一排衣架上,吊挂着一件件女士睡衣裙,空空荡荡的随着微风荡曳,随即从睡衣的下摆处,开始缓缓的伸出一双双滴血的赤脚。 身后一点若有还无的寒凉触感,轻轻扫过龚蓓蕾的后颈皮肤,瞬间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啊啊啊啊!别碰我!别碰我!”龚蓓蕾太讨厌这种背后阴着来的套路了,心里那根弦崩断之后,就再也无法承受多余的恐惧,闭着眼睛,撅着屁股,脑瓜顶死死的抵着秦欢乐的后腰,两只手从后头没头没尾的抱住他,大有海枯石烂不放手的气势,“走!快走啊老秦,我不想在这儿了,我要出去!” 秦欢乐也有点儿从骨头缝里冒凉气了——他外套给了龚蓓蕾,吹了这么半天低温冷气,也到极限了,再加上看到颜老师也表情寡淡,便带着“拖油瓶”往外走去。 出口宿舍门虚掩着,秦欢乐伸手一拽...... 铁皮门却纹丝不动。 他诧异的一转头,就见颜司承表情冷凝的望向玻璃墙。 室内所有的道具都剧烈的震颤起来。 那些暗含机关的道具设备,如同死机卡壳了一般,开始快速的重复往替着刚刚的动作。 地上的破旧口罩、书本、化妆品、小物件儿,像被看不见的飓风裹挟着,慢慢随着漩涡在半空中呼啸旋转。 那垂吊在衣架上的睡衣,也随之剧烈的鼓动起来,如同山风口的纸灯笼,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但这些都不足以使秦欢乐感到内心无可比拟的震撼......真正让他全身一麻的是,那从来和颜司承“王不见王”的小飘,却不知什么时候从纸卡上升腾出来,日常一片虚无的白影,映衬在玻璃墙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实质清晰。 “你怎么......你怎么......”秦欢乐出口的声音都带了牙关轻颤的讶异。 他的恐惧从周身毛孔散逸出来,一点点感染着藏在他身后的龚蓓蕾,她更加不敢睁眼了,变调的尖声喊着,“老秦,快走啊,快带我出去!” 秦欢乐眼睛定在玻璃墙上,分毫不能移动。 在那里......小飘一直温顺清秀的身影开始高昂涨大,垂坠在脸侧的头发,和碎花连衣裙渐渐也随风鼓噪飞舞起来,那和正常人无异的清秀脸孔上,开始出现骇人而狰狞的变化:深陷的眼眶愈发向深处坍塌,白色的虚影上犹如一片片斑驳的墙皮,速速向下脱落,一张乌黑的大嘴无限扩张,獠牙参差林立,血污残波的指甲极速的生长,像根蔓一样将自己的身体包裹成一个诡谲恐怖的茧房...... 秦欢乐脚底生根,连呼吸都忘了几拍......他有限的人生阅历里,连同电影、漫画全算上,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想象力的极致匮乏......如果眼前小飘此刻的形态还算不上厉鬼的话,那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了。 “小......飘......”秦欢乐呐呐的唤了一声。 厉鬼却仰头嘶哑破碎、语不成调的咆哮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说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震颤起来,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激流冲撞的难以发泄,突然一个爆破似的膨胀,张着巨口,迅猛的朝着秦欢乐吞噬而来! 秦欢乐怛然失色的忘记了动作,两耳嗡嗡作响,过度的紧张让五感都丧失了知觉,uu看书 uuanh.co 只能悚然看着那张獠牙巨口,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眼前一黑...... 一只微凉的手绕过他的脸侧,盖在他的眼睛上,同样是猝不及防的黑暗,此刻的黑暗却如同夜雨入梦,带给他润物无声的踏实感。 他的头被盖在眼睛上的那只手强势的带到一个熟悉的肩膀上,鼻端那缭绕的腐臭血腥气被淡淡的柏木香冲碎,灵台也随之安稳下来。 渐渐的,周遭的气流平稳消弭于无形,他口袋里的纸牌小幅度的鼓动了几下,重归了平静。 颜老师不发一言,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带着他向外走去。 秦欢乐没有挣扎,亦步亦趋的将自己脚下的每一步都全情托付给了对方。 当然,如果他尾巴后面没有一个瑟瑟发抖、抱着他腰不撒手的“拖油瓶”,就更好了。 蜿蜒迂回的路,比此前每一个目的地都更加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才重新灌进了人间的烟火噪声。 龚蓓蕾撒开手一个大跳,被阳光晃的眯着眼睛叫唤:“哎呀妈呀,可出来了,吓死我了!” 秦欢乐闻声向旁边快速避了一步,离开了颜司承的身边。 他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讳莫如深的望向颜司承的眼睛......他只想知道,刚刚的事情,颜导演的功力,究竟占了几成? 皮影情人(23) 刘茗臻锁好车,按照和师兄约定好的时间,到了一家生意凋敝的酒店,往一楼茶座拐去。 这家老板似乎对于生意好坏全不挂心,在越来越讲究环境氛围的酒店餐饮行业中,独闯出了一条不修边幅的血路。 破败的装修,如何叫也不来的服务员,还有幽暗逼仄的环境,以至于师兄向她提起约会见面地点的时候,刘茗臻最本能的反应居然是:这地方还没黄啊? 大好的黄昏,理应是一家酒店最繁忙热闹的时段。 刘茗臻一个人探秘似的向里面摸索。 师兄没见着,倒是在最深处的布艺沙发里,看见了一个周身镶嵌在其中,也丝毫不显得突兀的人。 刘茗臻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他,暗暗吃惊了一下,还是礼貌性地站住脚,颔首打了个招呼:“纪队。” 纪展鹏气阔的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从这里可以望眼整个茶座的必经之路,他翘了个彻底的二郎腿,脚踝处堪堪搭在另一条腿的膝头,瞧那架势,不似个刑侦队长,倒像个混江湖的大佬,不禁让人怀疑起他要是衣襟一掀开,是不是就能瞧见一番彩绘的左青龙右白虎来。 然而这样的形象与气场,并不招刘茗臻待见,尤其在经历了他与秦欢乐之间的龃龉,再加上厉宝剑后面的辛秘......言而总之,她就是对这人十分不感冒。 她停顿了一两秒,就打算错开视线,继续找人去了。 可这动作尚且还在酝酿的过程中,纪展鹏就笑容可掬的朝她招了招手,声音不大,刚巧能被她听见,“来了,小刘,过来坐。” 话已入耳,总不能临时失聪。 刘茗臻大方的走过来,却站在了沙发边,没有入座,她余光瞥见黑色玻璃的茶几上,放着两杯茶,微微扬起一点礼貌的笑意,“纪队,您也和朋友约在这儿啊,我也约了人,就不打扰您了。” 纪展鹏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待她再次转身欲离开的时候,才说:“不是介绍你来对接赞助方吗?小刘,你还是当初那沉不住气的性子啊,这么些年过去,一点儿也没有变呐。” 刘茗臻心里已经拉起了警报,她不着痕迹的扫了下周遭的环境,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可从对方如此举重若轻的态度上,也几乎可以确定,纪展鹏的话中未尽之意,可信度很大。 到了这样的地步,师兄出现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打从一开始,师兄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他的出现,他的关照,他热情的拉自己去延大研究站,以及后来引导自己在记忆中窥见孔腾达的脚印,不对,难道从一开始使自己在张辉案中产生嫌疑就......应该不至于吧? 刘茗臻脑中飞速的运转着,几乎刹那间已经明晰了对方所有阴谋论的实践轨迹。 尽管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机缘巧合,到底有多少是精心设计,刘茗臻还一时难以探明这股暗流的深浅,可她有种近乎神经质的直觉,对方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而且是项庄舞剑,意在自己。 如此大费周章,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刘茗臻的脸色冷了下去,“纪队,我没法做厉宝剑的接班人,我们的专业不对口。” 纪展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小刘,凡事都没有绝对。” 再接下来彼此扯皮推诿上几轮车轱辘话,可不是刘茗臻的风格,她抿紧嘴唇,直接转身向外走去。 几步之后,却听纪展鹏挑衅的声音幽幽响起,“交易失败,总归是筹码还不够,你不是爱钱的人,也不爱权利,我按照你想要的方向,调动一切资源,让你没有任何顾虑的投身学术研究,成为领域大家,如何?” 刘茗臻顿下脚步,微微偏头,“纪队,谢谢你的抬爱,可我有本职工作,一点点业余兴趣,就不劳烦您费心了,希望今天这番话,我们都不会有对第三个人提起的必要和机会。” 在威逼利诱这一点上,无欲则刚的刘法医还从来没有憷过任何人,她向来心底无私天地宽,近乎执拗的将工作与生活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片疆域,用世故成全自己心底深处的天真。 “小刘,”纪展鹏却并不打算这样放过她,收起了之前的虚张声势,他终于在出口的言语中添置了一把开了封的利刃,“那你弟弟的死呢?” 刘茗臻水火不入的面容无声的碎裂出一个缝隙,她单手扶着胸口,只觉有汩汩血浆翻涌的耸动着,极为艰难的转过身来,眼神却犀利起来,“纪队,凡事不留余地,最后会很难收场的!我弟弟是死于醉酒后密闭的熄火车厢内,我亲自验看的现场,您就不要再拿这个来做文章了!” “真是这样吗?”纪展鹏压着她的尾音接过话去,“如果我能让你弟弟亲自和你对话,聊聊事发当天的事呢?” “这不可能!”刘茗臻觉得她和纪展鹏中,一定有一个人疯了,否则对话怎么可能会朝着如此荒谬的路径奔袭。 “可不可能,你没有试过,又怎么会知道?”纪展鹏敛起表情,阴测测的说,“话还是想好了再说吧。” 刘茗臻微微闭上眼睛,如果脑海中对于重大事件的记忆会留下凝重不散的心像,那她埋藏最深的那幅画面,就是跟随报案人的电话来到现场时,在自己楼下的停车场里,看到弟弟窒息于车厢内的、灰败的脸。 刘茗臻思绪涌现,眉间被经年不散的至亲亡故之痛凝成密不透风的网,一点点将她整个人缠裹起来。 她提前将每个字都咬碎在了口腔里,仔细咂摸出深刻的痛感,才一字一顿的问:“需要我做什么?” 纪展鹏冷冷的说:“继续做你自己。” 良久,当刘茗臻彻底离开了酒店区域,纪展鹏才抬起头,望了一眼墙角隐蔽的摄像头。 而端坐在监视器彼端的人,却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轻声说:“太聪明的人,不可信。” 街边的农家菜小炒馆子。 秦欢乐自己坐一边,望着对面的颜司承和龚蓓蕾,一脸的如丧考妣。 龚蓓蕾还是第一次和颜司承一起吃饭,不好意思的侧头看他,“颜老师,说好了今天我请你们吃饭,咱们应该去吃点儿好的,弄这么个苍蝇馆子......哎哟,都怪老秦,非要来这里!颜老师,你多包涵,他这人就这品味,下回,下回我再请你去吃点儿高级的,不带他!” 颜司承春风化雨的笑道:“贵的不一定味道好,接地气的不一定就低级,不过每个人各有偏好,今天咱们迁就他,改天我再请你,到时候挑你喜欢的。” “切,头两句话肯定是老秦向你灌输的歪理邪说,他那是吃不起......”这话有点儿过火,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瞎说多少都没事,龚蓓蕾到底顾及着颜司承在场,咬着舌尖儿止住话头,不肯太落老秦的面子,朝着对面一扬下巴,“你刚才也不看菜单,一个人和老板娘嘀嘀咕咕半天,都点什么菜了?我跟你说我想吃锅包肉好几天了,你还记得吗?” 秦欢乐半耷拉着眼皮,看谁都像欠自己五百万似的,就是不言声儿。 “诶,你!”龚蓓蕾桌子底下伸脚去踹他。 秦欢乐表情不变,下盘却矫捷的见招拆招,愣是没让对方得逞。 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服务员来上菜了。 “诶,您挪挪脚,小心烫着,刚出锅的爆炒羊心!” “这是咱家的招牌,红焖鸡心!” “来来,蒜泥搭配着一起来,老卤牛心!” “凉拌猪心来了!” “最后一道啊,在别家可吃不着呢,兔心芙蓉汤!” “菜上好了,您几位慢吃。” 龚蓓蕾:“......” 颜司承举起茶杯,抿了一口里头高沫泡出来的浑浊茶汤。 “老秦,都说吃啥补啥,你这是缺心眼儿了啊?你缺就缺,你别祸祸我们啊?”龚蓓蕾就差揭竿而起了,眼看着五指成爪,就要来挠人了。 “蓓蕾!”刚进门的一伙人里,一个姑娘惊喜的叫了一声。 龚蓓蕾回头看见,立马变脸似的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咬着牙小声说:“这是我小学同学,等我回来,咱们再算账!”随即起身,到一边和久别重逢的同学寒暄去了。 随着她的离开,方寸之间的餐桌周边,气温立时下降了十度不止。 颜司承见对方一直不说话,只拿一双哈士奇似的睁不开的眼睛盯着自己,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你......” “我?”秦欢乐就像一根火捻子,单等着这簇火星子解渴似的,立刻炸了庙,手在桌子边缘“啪”的一拍,“颜司承,你想要干什么啊?你就照直了说!或者简单点儿,你想要我的心肝脾肺肾,”他拿筷子头往自己心口一怼,“我原产地直供,直接挖给你好不好?我的这颗心,直接给你,嗯?” 颜司承随着他的话,面色略有些不豫,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话语里慢慢带了些微的咄咄逼人出来,“我是你约的,游乐场是你选的,鬼屋是你和龚小姐定的,脾气是你的小飘发的,这一切......与我何干?” 秦欢乐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这手反脸比翻书还快的神技能,可他有了数不胜数的前车之鉴,如今也算在“颜老师俱乐部”小混到了个vip的玩家等级,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对方说啥就傻兮兮的信啥。 他平心静气,甚至可以算是苦口婆心的对忽然变了傲娇脸的颜老师晓以大义,“我和你,”他一根筷子扎了个鸡心,一根筷子扎了块牛心,“心连心,嗯?”然后把两根筷子交叉对在一起,“同住地球村......” 颜司承面无表情。 秦欢乐放弃了说教感化,单刀直入,“你是不是对小飘的身世有什么了解?为什么你就能在洗笔湖找到她的脚?其实我心里明白,今天这个场景下,一定是触发了她某方面的记忆,就心理学上有个什么专业名词来着,‘似曾相识’!还有那个铜钥匙,你给我干什么呢,我没有身份信息和密码,根本连保险库都进不去!”他越说,眉头皱的越深,“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考验我?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对我直说的吗?” 秦欢乐看着桌对面那张似陌生似熟悉的脸孔,突然真的产生了一种想要把心脏剖出来,双手捧着,奉献给对方的冲动,那种憋闷的彼此试探,让他有种从内里要被撕裂的扭曲挣扎。 良久,颜司承才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气来,他看着秦欢乐因内心澎拜而涨红的眼睛,须臾百年,还有什么心情是参不破的呢......可他们之间,注定无法是能直言不讳、开诚布公的关系呐。 也有那么一瞬间,他内心有了寸许无声的动摇...... 秦欢乐一直紧盯着颜司承的眼睛,自然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刹那情绪的变化,他忍不住攥紧了双手,连呼吸都缓慢下来,就期盼着能从对方口里,听到一句能够熨贴人心的实话...... 颜司承被对方瞳孔中浓烈的赤诚与渴盼感染了,他心头一热,嘴唇微张...... 秦欢乐双眼圆睁,舌尖焦灼的微微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老秦,颜老师!我回来了,怎么,还没和好呢?”龚蓓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喊完话,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两人间的气氛有些不对,眨巴眨巴大眼睛,暗暗觉得自己回来的似乎不太是时候。 颜司承身体向后一靠,眼神恢复了平静。 秦欢乐诈尸似的拎了外套站起身,“不吃了,心脏疼,回见吧。” 过了宵禁时间,校园里有了些万籁俱寂的味道。 总务老师受了领导委派,在这个良辰吉时,从侧门引着一位“大师”,行迹鬼祟的窜到了一栋全无灯光的建筑前。 “参虚大师啊,就是这里,这栋楼啊,从捐建那天起,就一直不太平,中间好了一阵,可没想到这最近又开始了,闹得我们学校是人心惶惶,唉,就算封死了都不省心,我上次去拜访的时候不是都介绍过了吗?您帮着镇压镇压,看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还是犯了什么忌讳啊?” 参虚大师穿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头顶没几根头发,下巴上却养了一把弯翘的花白胡子,u看书 w.uukashu两侧眼角纹与旁人不同,刀刻斧凿一般,与眉同长,向上飞升,随便拿眼睛看谁一眼,就有种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感。 总之像总务老师,是绝对不肯和大师产生任何眼神交汇的,无意间看一眼,心里都要忽忽悠悠的颤半天。 参虚大师捋了一下胡子,另一只手不住的掐算着,半晌才说:“最早这片地,就是延平的郊区野坟,近百十年才踏平重整,改了学校,有些邪祟也是正常的。” “说是这么说,”总务老师对这个说法不以为意,“一般大学城都是这么个说法,青年学生血气方刚,阳气重,再说您也说了,百十来年了,早就没什么了,”他顿了一下,“别的都好好的,就是这栋楼......” 大师别的行不行不知道,观看人情可是一等一的好手,立刻就看出对方脸上的未尽之意,“其实我们这行当,和悬壶济世有相同之处,也讲究望闻问切,你要是支支吾吾,不说实话,那我也没办法对症下药啊。” 总务老师像被烫了屁股,原地窜了一下,“这个......这个,其实也没什么,这都多少年了,我也是年轻的时候,听学校里的老人们提过一嘴......说这三省楼当初盖的时候就有些邪性,无论如何盖不成第六层,只要盖到第六层,就要出事,塌了盖,盖了塌,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放弃了......但具体因为什么,确实是不太清楚的。” 皮影情人(24) 参虚大师掏出一张符纸,绕着三省楼不疾不徐的绕起来,符纸上是名副其实的鬼画符,谁也看不懂。 总务老师伸长了脖子也无计可施,只能一路陪着,看前头那位四平八稳、虎步龙行,只觉得越往楼宇的背阴处走,越凉飕飕的打冷颤,不知不觉就快了几步,紧紧贴着大师的脚后跟,几次差点儿踩掉大师的芒鞋。 如此绕了半圈,符纸居然在某一个位置上,燃起了火光,绿盈盈的火苗自中间向四周燃烧,袅袅白烟升腾而起,可大师依然不动如山的擎在手里,也不怕被烫着。 总务老师看得惊心动魄,眼见着两人回到了出发的起点时,火光又自行熄灭了,余烬皆化为了一片虚无,忍不住问:“这个,有什么说法吗?” 参虚半僧半道,堪堪坐在红尘浊世与丈外清虚中间的那道门槛上,师承天然,无门无派的,大概身体协调机能发育不完备,没有跳大神的体力和美感,也就从没有搞过此类形式感极强的活动,反倒给人一种稳健泰然的底蕴感,莫名其妙成了延平一些正规单位的隐秘风水师。 眼下他不负众望的给总务老师指了一条明路,“这楼拆了吧。” “啊?”总务老师一脑门子问号,他本科的专业是哲学,从来知道所有具体学科的至高智慧与能力的提纯,就是哲学,而哲学的最高等级,又会上升到虚无缥缈的玄学上,自己一个三维世界的低等智慧生命,从来对未知的领域保持应有的敬畏之心,但这敬畏并不代表,他会直接拿这五个字去向领导回话,否则再高深的玄学,也都会变成以下接地气的两个选项:打板子,炒鱿鱼。 “这个......大师啊,这楼不是我们学校自主出资建造的,关系有点复杂,你看,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别的转圜没有?” 大师听闻,又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乌漆麻黑的玩意儿,形似一只沥青里洗过澡的蛤蟆,“那你先把这个埋在楼门口,收敛收敛楼里的戾气,然后......” “然后什么?”总务老师一脸期待。 大师认真的说:“然后去和出资人商量好,什么时候拆。” 一栋老式居民楼里。 “出去!”伴随着一声不留情面的关门声,孟金良向后退着,差点从身后的楼梯处跌下去。 他慌忙中扶住了一旁的楼梯扶手才站稳,干蹭了一手的积灰。 队里一直业务忙,他时隔很久,这才腾出两天时间,请假来了孔腾达的老家,延平边上的一座县城。 来得是容易,要见孔家父母了解情况,却是十足的困难。 孔腾达的父母早年离异,如今都各自重组了家庭,也有了各自的孩子。 他从小被寄养在祖父母膝下,该有的关爱和物质条件,倒也是一点没落下的。 只是如今突然遇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孔爷爷的精神一时承担不住,在找到孔的尸骨后一个星期,就心梗去世了。 孔奶奶如今身体也不好,老伴去世的消息至今还瞒着她呢,孔父怕老娘从邻居口里听到风言风语,找了个借口将她单独送去医院住院调养,可也许是风雨一辈子的心有灵犀,入院没多久,孔奶奶真的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脏器快速衰竭,眼看着大限将至了。 这么个裉节儿上,孟金良上门找孔父问孔腾达小时候的情况,只是被拒之门外,而没有被骂个狗血淋头,已经算是对方涵养很高了。 毕竟在延平市局草草结案的案卷上,写明了孔腾达至少是两起谋杀案的重大嫌疑人。 这个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扣下来容易,却让山下生灵来了个永世不得超脱。 至少在这座小县城里,仍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孔父一家,将要在接下来很多年里,在被路人投射的异样眼神中,钉上难以辩白的耻辱柱。 这不是谁居心不良的揣测,而是在孟金良询问了几个孔家邻居之后,得到的最直观的感受。 “你说孔家那孩子啊,小时候父母离婚的时候我就和家里人说过,家庭不幸福,孩子长大了心理要出问题的!” “哎呦呦,那个孩子啊,不熟悉,我好像见过几次,现在想想,那眼神还蛮吓人的!” “孔腾达?就是那个杀人犯?你问我干吗,晦气死了!” 孟金良丧气的坐在街口一家小店里吃牛肉面,想着以自己侦办案件多年的经验,以上那些人大概连孔腾达的样子都未见得还记得清了,所说的话完全来自内心对这起刑事案件的影射和臆想,通俗点儿说,就是他们自己当下某种情绪的表达,完全做不得数。 但由此也可以想见,孔父不愿意再和警方打交道的心情了。 店里此时没什么生意,店老板坐在门口无所事事,眼睛转着转着,就瞄到了孟金良身上。 孟金良背后长眼,微微偏了偏头,看过来。 店主被逮个正着,不好意思的挠挠脖子,转移了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瞄了过去。 孟金良几口吃完,掏出钱包来结账,老板忙掏出二维码,“扫码行吗?没零钱了。” 孟金良看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样子,故意放缓了动作,磨磨蹭蹭的又拿了纸巾擦拭嘴角,又整理衣服褶皱。 老板果然犹豫着问了一句,“你是警察?” 孟金良微笑了一下,“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有没有!”老板连忙摆手,眼珠来来去去的不知道该落在哪个地方,吞吞吐吐的说,“我看你一上午在这附近,问了好些个人,都是关于......小孔的事?” 孟金良心头一跳,不禁敛起了笑容,他直觉这略显熟稔的称呼下,两人之间绝不会是简单的路人关系。 他试探的开口,“你和小孔很熟?” “不熟!”老板是完全下意识的否认,但眼神闪烁,做了半天思想斗争,还是先问了句,“那些人,真是他杀的?” 孟金良沉吟了一下,正色道:“小孔不在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得要了解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才好防微杜渐,惊醒后人啊。”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从延平来的。” 不是本地的,老板心防果然又放下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递给孟金良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两人分别在门旁的矮凳上坐下来。 “这......这我也不知道该咋说,我姑娘,和小孔两个,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开始我也没留意,谁想到这俩孩子不懂事,到了高二,居然就好上了......就是搞对象,唉,这多耽误学习啊,尤其我家这边还是女孩,你说我......我就背着我姑娘,去找了小孔,让他别光想着扯犊子,好好学习,等考上大学了,我就再也不拦着他俩好了,但他小子要是不听话,我就上他家找他家长去!”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孟金良忙问:“然后呢?” “然后,”老板狠狠的吸了一口烟,“然后他俩谁也没鸟我,还偷偷摸摸的谈,一直好到高三,主要这中间我也观察了,俩人倒是知道轻重,一直没有耽误学习,成绩也稳定,我就寻思,我自己也年轻过不是,这玩意儿大人说是说不听的,既然没影响学习,也就算了。” 也许是他的豁达和宽容,没有使两个孩子同时受到来自早恋和高考的双重夹击,也没有太大的逆反心理,高三一年倒是过得十分平顺悠然。 可好巧不巧的,就在高考前一周,老板的女儿因为一场感冒,高烧转成了肺炎,住院治疗,耽误了高考时间,被迫复读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压抑,之后的两年,都没考出好成绩,父母没催,她自己倒是没了那个心气儿,先放弃了,家里托人在县里的电厂找了份工作,如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老板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听说那小孔后来读了研究生,以后没准还能留校,要不然也能找个不错的工作吧,留在大城市,和我姑娘......我好多个夜里,都挺可惜,可这突然又出了这么个事,我就寻思,果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姑娘这样平平安安的也好,就是怎么想也不敢相信,小孔那孩子会......会......” 他不胜唏嘘的抹了把干燥的眼角,不住的摇头,“以前说起那孩子谁不羡慕人家出息,现在倒好,没一句好话。” 孟金良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才合适,但与他加了滤镜的回忆相比,显然曾经青梅竹马过的女孩,更能贴近曾经那个真实的孔腾达。 “我能和你女儿聊聊吗?”孟金良问。 老板十分警觉的看了看他,蓦然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没忍住的多了句嘴,但覆水难收,只好艰涩的说:“那你等一会儿,她要来店里给我送东西,你们就在店里说,别出去,别让......邻居他们、看见。”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一个年轻妇人模样的女人走进来,严格算起来,她应该比龚蓓蕾的年纪还小个一两岁,可光洁的面颊上,已经满是为人母的操劳了。 孟金良说明了来意,女人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们从他大二那年,就再也没见过了,他心里想什么,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带着满满的怨愤,孟金良察言观色,低声问:“‘两个世界’这话,是谁说的?孔腾达吗?” 女人眼眶一下就湿了,“我不想提了!” 说了不想提,思绪涌现出来,却又决堤一般止不住,没等老孟劝慰,她自己又哽咽着说起来,“是我看错了人,白和他好了一场!第一年复读的时候,我明明够了外省一家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可他电话里不停的鼓励我,让我别放弃,最好还是和他考到一所大学里去,他说延大多么多么好,能见识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世界,好多富豪有钱人,还特别愿意提携在校的年轻人......我真是信了他的邪,又复读了一年,结果考前我给他打电话,说我估摸着这次应该没问题,很快就能和他在一所学校了,可他......”她顿了一下,平息了一下痛苦,“他居然说不认识我,让我考不考得上,都别再找他!” “为什么?”孟金良疑惑道,“这期间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了吗?” 女人咬着下唇,“我哪儿知道啊,从大一后那个暑假,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这么些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别说他父母,连他爷爷奶奶,他都没回去看一看,狼心狗肺的东西!” 孟金良尽量从她情绪化的语言中过滤着有效的信息,“你是说,从他上大二开始,到他出事之前,他和家里的亲人,就再没见到过了?” 女人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去年一个初中同学去延平玩儿,好像约他见面来着,他答应了,结果没去,把那同学晾在咖啡店三四个小时,那人回来骂的可难听了,说这辈子再也不和他打交道来往了!” 头上像悬着一块积雨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孟金良眉头死紧,想不明白怎么这个在同学和老师口中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又忽然成了另一个读罢了大一,就开始性情大变、六亲不认的人了? 这故事听着,或多或少,和金维宿舍同学描述的情况几分类似,只是...... 孟金良问:“你和孔腾达相处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他父母离异的事情,对他有没有什么心理上的影响?或者说,他有没有曾经向你表达过,他童年有过什么阴影,或者重大的心理创伤?” 女人迷茫的摇摇头,“没有吧,我们班父母离婚的同学不少呢,大家也都没怎么着啊?他爷爷奶奶对他可好了,零花钱比一般同学都多呢......他怎么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真是白眼狼!”说着说着,个人情绪又参杂进去了。 “那你觉得,他是个风趣幽默的人吗?”这个问题,是来自于之前金维向同学的表述。uu看书ww.uukanshu 女人淡淡的说:“反正以前他在外人面前,嘴挺笨的,谁知道后来是不是长本事了。” 再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汲取了,孟金良起身倒了谢,回看了一眼老板父女俩几分相似的落寞神情,走出了餐馆。 秦欢乐已经气鼓鼓的两天没吃下饭了。 只拿面包充饥。 那天过后,颜老师收起了那套“万事皆随缘”的说辞,居然破天荒的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 好几通啊,多么珍贵! 可他就是傲娇的没有接。 潘树两手黑灰的走进来——他家楼下一家餐馆的烟筒堵了,他去给人家疏通烟筒去了。 秦欢乐无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潘哥回来了,刚接到一个报案,有户人家举报邻居家气味太臭.......”他借题发挥的一拍桌子,“靠,臭不臭的也太主观了吧,臭点儿碍着谁了?一个个都没事闲得吧!” 潘树在脸盆里冲了胳膊,这种事遇的多了,轻描淡写的劝道:“是不是下水管堵了,那家有人吗?要是没人还挺难弄。”这油灰还挺难洗,他又拿香皂使劲搓了搓,“是哪栋楼啊?” 秦欢乐刚刚没留意看,现在往接警平台信息上瞄了一眼,才说:“又是这儿啊,我才刚帮隔壁那家老太太在窗户外头捞过猫,差点儿让猫挠成土豆条,这一天天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会儿了!” 皮影情人(25) 出警的地点不远,事件性质也不太急迫。 潘树把警车开的稳健。 秦欢乐就有了聊天的心情。 “好好最近学习怎么样?前几天和嫂子吵架,和好了没有啊?” 潘树一谈起女儿就有种淡淡的无奈,既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又有种恨不得女儿永远都是蹒跚学步般的童真懵懂,对父母全情依赖,而不是这整天一副翅膀半硬不硬的别扭劲儿,“这叫啥来着,成长的烦恼是吧?我看着没事儿,再长大点儿应该就会懂事了。” 秦欢乐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春期,真是无限唏嘘,除了横冲直撞的,居然什么花花幺蛾子都没起,白瞎了大好青春年华,“好好她们学校有高中吗?” “有,”潘树回答,“但是不是本校的就能直升,要升高中都得考。” “哦,”秦欢乐有了兴趣,“那现在咱们延平的高中,一共有多少所啊?” “全算上?哎哟,那可多了吧,”潘树略微寻思了一下,“有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也有单独只有高中部的,还有近几年挺火的私立学校,那叫什么,国际学校啊还是双语学校的,闹不太清楚,加一起还不得二十多所?详细的还真没了解过。” 秦欢乐扳着手指头,喃喃自语,“二十多所......”他半侧过身子看着潘树,“那听没听说过,哪所高中里头,近些年发生过什么恶性案件的?再早些年的也算,或者没侦破,或者传说八卦什么的也行啊,听过吗?” 潘树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早几年,新区那边学校,不良少年斗殴,捅死过一个男生,去年,好像是哪个学校,有过一起霸凌事件,几个女生把同班一个同学头发剪了,扒衣服,还拍了视频上传,挺轰动的闹得。” “是,那事我记得,后来那女孩好像转学了,”这都不太对的上,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没了?” “没了吧,”潘树还当他追问霸凌事件的后续呢,解释道,“好好说那之后学校都管的挺严的,我估摸着是老师怕担责任,学校怕社会影响,总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吧,客观上那些搞小团体的学生确实都老实了不少,挺好。” 秦欢乐瞧了瞧从游乐场“暴起”之后,就恹恹的话也不说、影子也氤氲成淡薄一片的小飘,心里跟着干着急。 小飘上次是在“女高”的场景下受得刺激,那眼下高中都挺太平的,没什么疑案悬案来给她对号入座......不是高中,肯定也不会是初中——年纪上对不上,那是大学?可大学也多了去了,正经本科院校不说,什么职业学校、技术学校的还有一大把呢,唉,主要也没个可追溯的时间范围,还真让人一时无从下手。 他不是太确定这么“涣散”的小飘,到底是由于在上次事件中耗损了“元气”,过段时间就可以自行恢复,还是彻底就要一蹶不振下去了,如果是这样,那留给他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多了。 潘树熄了火,和秦欢乐走进居民楼,顺着楼梯到了三楼。 报警的那户人家,早有人一直趴在门边听动静,还没等两人敲门,就自己开门走了出来。 “警察同志,你们可来了,我这儿都等半天了,实在是忍不了了!” “你报的警?别着急,说说,怎么回事?”潘树先开口询问。 那人直接窜了出来,义愤填膺的指着对门那户的大门,“警察同志,你们闻不到吗?从早上开始,这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指不定是这老太太干什么了呢!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埋汰的人,脏的臭的,一屋子垃圾,什么都往家里划拉,弄得楼道里臭气熏天!你们闻闻,闻闻,这还让不让人住了?再说了,就把话说难听点儿,这楼道属于公摊面积吧?是不是也有我们家一份,凭什么她就能随便放毒气,污染我们家的环境啊?” 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话,为着芝麻绿豆点儿的事,可以听出来也不全是因为今天,而是长久以来攒起来的负面情绪。 潘树使劲儿嗅了嗅,确实有点儿臭味,但也没邻居说的那么严重,偏过头问秦欢乐,“你不说你来过嘛,这老太太是拾荒的?家里有废品堆积吗?” 秦欢乐大概想了想,那天急匆匆的,倒是也没太留意家里的陈设摆放,可没引起他的注意就说明没有太出格的东西,虽然陈旧,但也还算利落整齐吧。 “没有吧?我不记着里头有什么废品......” “你进去过?”邻居瞪大眼睛,“那老太太古怪的性子,平时避着人,打个招呼就像要了她的命,防谁都跟防贼似的!居然还能让你进去?” 秦欢乐看着那邻居,“她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 邻居嫌弃的撇撇嘴,“我打从搬过来,她就住这儿,谁知道住多久了,就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家里人。” 秦欢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什么动静都没有,贴着门缝“喵喵”的,又学了几声猫叫。 “八成是没人。”秦欢乐看了看潘树,无声的叹了口气,要不是小飘这会儿要死不活的不理睬人,也不用他这么施展仿生学招数了。 潘树基层经验多,担心的更进了一层,“要是个独居老人,那还真不能大意啊,万一是病发晕倒,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呢?这样,咱们先去社区问问,能不能联系到她的家人,要是没有,最好还是让社区的工作人员在场,咱们一起开门进去看看,确认一下里面的情况。” “你是说这味道......”邻居的气焰一下灭了下去,拿手半掩着嘴,“社区街道办就在街对面那个小红房子里,那个、那个,我就先回去了。” 街道了解到的情况,这个老人叫孙美娥,还真是个独居老人,房子是自己的,靠着领点低保金过日子,按照年纪看,今年已经87岁高龄了。 “早前逢年过节,我们还去家里看看她,送点儿生活必需品啊,米面油啊什么的,她呢,虽然性子孤僻,但也还算好相处的,不言不语那么个人,没什么毛病——不爱和人说话,这也不算是毛病,是吧?不过这两三年,可能年纪上来了,而且我怀疑,”工作人员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怀疑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之类的病......我们也带社康的大夫上门去看过,可人家不开门。” 潘树说了自己的担忧,工作人员深以为然,“哎哟,那是得开门看看,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叫开锁公司的人来。” 正规开锁公司,都是在市局备过案的,技工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孙美娥家的防盗门。 对门邻居也微微开了条门缝,往这边偷偷窥望。 大门洞开。 一股比刚刚更强烈的腐臭快速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街道的大姐一掩口鼻,担心的往里头探头,却没敢迈步,只大声喊了句,“孙阿姨啊,你在家吗?我们是街道的,还有派出所的同志,担心你呢,过来看看!” 秦欢乐拉住了潘树,自己第一个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邻居臆想的那么不堪,只是终年不开门窗通风的缘故,空气不太流通,客厅的窗户前拿布帘子挡着,卧室那间的,还拿报纸结结实实的糊了一层。 家具陈设一如秦欢乐那天匆忙一瞥的印象,款式老旧,但也整齐利落,没什么异状。 卧室的床上、厕所,这两个最容易出意外的地方,都没发现孙老太太的身影,大家暂时安了些心,开始找起臭味的来源。 街道的工作人员也敢进来了,好奇的上下打量着,小声感叹着,“这么多年了,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一个人过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潘树循着味道,走到客厅,在沙发旁的立柜底下,拽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 袋子一打开,味道霎时刺鼻起来。 “哎呦呦!”街道的大姐瞄了一眼,直接捂着嘴,避到房外去了。 潘树拧着眉头回头招呼秦欢乐,“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那天救的那只猫?” 秦欢乐龇牙咧嘴的走过来,“就这黑白花的,死了?早知道不冒那么大风险隔山跨海的救它了,这猫性子也太野了,不知道又是哪里惹了祸,老太太有感情不舍得扔,就给藏这儿了。” 他现在还能想得起那天孙老太太搂着这猫时的兴奋样子呢。 潘树摇着头,拾掇着把那腐烂的猫尸捧出去,“我找地方处理了去,柜子底下不知道漏了没有,你帮着给擦擦吧,回头老太太自己收拾不方便。” “行!”秦欢乐卷起袖子,厕所里踅摸出一块抹布,沾湿了,回到客厅,直接跪在地上,伸手到柜子下面擦拭起来。 他胳膊长,倒也还不太费力气,就是缩手回来的时候,带开了一侧的柜门,里头“叮”的一响。 立柜里头看起来挺空的,顶门放了一根蜡烛。 秦欢乐好奇心作祟,瞧着屋里没人,小心的将一侧柜门拉开来。 这么匆匆忙忙的一瞥,他也没敢细看,就赶快推上了柜门。 里头摆着祭祀用的蜡烛,紧贴里头好像还立着个黑白相框......这显然是孙老太太故去的亲人,他自己冒失的冲撞了已经不礼貌了,可不敢再亵渎亡灵了。 但心里起了疙瘩,不去挠,自己就痒痒起来。 该清理的地面也清理好了,他对着立柜左右踟蹰,努力回想了一下,就是觉得刚刚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一不做二不休,他再次伸手,同时拉开了两边的柜门。 幽暗的光线柔和的打在相框里、那张明媚的笑脸上,浓黑的头发,嘴角浅浅的一枚梨涡......秦欢乐大睁双眼,这......这他妈的不是小飘吗?! 楼道里隐约响起了一阵推搡咒骂声,秦欢乐下意识赶忙推好了柜门,快速起身迎了出来,还没等走到大门口,就见孙老太太正弓腰推着折返回来的潘树,“滚!滚!起开!都走!” 潘树怕对方受伤,两手虚举着,只能任她推,一旁街道的工作人员不时解释两句,孙老太太只是充耳不闻。 秦欢乐走出来,半蹲下来,指着自己,“是我啊,您还记得吗?之前还帮您找猫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孙老太太已经绕过他进了家门,“砰”的一声,阻断了所有外界的呱噪,任谁敲门,也不出声了。 一行人只好走出来,到了院子里,街道大姐还挺不好意思的对潘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这还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到位,等缓过这几天,老太太情绪稳定了,我们再来看看她。” 秦欢乐若有所思的问:“老人之前是做什么的,家庭背景,街道掌握吗?” 对方一摊手,“你们的资料肯定比我们全啊。” 潘树还当他是可怜这老人的孤单处境,在旁边笑着一拉秦欢乐,“走吧,先回所里,等什么时候闲了,我和你一起琢磨这事。” 回去的路上,秦欢乐偷偷掏出了纸卡......小飘现在萎顿在上头,uu看书wwuukansu 连虚无缥缈的形态都现不出来了,尤其在发现了照片之后,这虚弱的情形越发明显了起来。 震惊归震惊,无论如何,和大海捞针一般的满世界吓琢磨哪里有凶杀案相比,发现了孙美娥藏在柜子里的照片,至少锁定了她们之间的联系,找起来不会再毫无头绪了......哦,难怪上次捞猫的时候,小飘在楼下说这场景她觉得有些熟悉,他当时没心没肺的说了句什么来着?这会儿真是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晚上下班后,他又折回去敲了孙老太太的门,可里面一点儿回声没有,他也再没有正当理由能破门而入了。 托人查了查孙美娥的户籍资料,可她早年户籍在郊区,几十年前没有现在这么完备的户籍档案系统,后来城区扩建,她的户籍在转落在了市里,从那时起,关于她的资料,也就只写了一个“丧偶”,除此之外,全是空白。 最主要的是,她这几十年一直独来独往,早前做点凉糕,推着小车沿街叫卖,老了就独居在这栋回迁房里,无牵无绊,和谁也不交往,周围邻居换了几茬子,想找谁打听点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如果她能自己说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谁能让一个性格孤僻的老人开口呢? 秦欢乐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响起了一片“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皮影情人(26) 对方主动打电话的时候他几次三番不接,眼下人家不打了,又自己溜达到朗华大厦门口,脚尖戳土画圈的翘首以待,还真是有点儿光着屁股追贼——胆儿大不嫌寒碜。 这么问秦欢乐,他会梗着脖子回答,脸值多少钱一斤,能吃吗? 行吧,这么说也没毛病,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在他价值观的天平上,比脸重要多了。 颜司承提着手提包走回来,就看见了这么一副场景。 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定下了脚,好整以暇的看着秦欢乐这副扭捏的样子,眼神也被春风浸润的柔和了几分。 秦欢乐忽然觉得自己后背发毛,猛的一个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那个人,假嗑了几声,眼睛左顾右盼、提溜乱转的迎了上去,“咳咳,嗯,那个,我仔细想了想,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你不想说,我也不该逼你,那个,而且你这人态度也还不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肯定是想和我道歉是吧?我虽然没接,但是也感受到了你的这份诚意,行,我大人大量,就不和你计较这一次了,你心里记着你欠我一份人情,以后要还我,就可以了,那个,翻篇儿了。” 他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大堆,对方却只是淡笑着没出声。 秦欢乐绷不住老脸一红,粗着嗓子喊道:“怎么,我都说原谅你了,给你递梯子,你麻溜的下来就得了,还拿上架子了!” 颜司承将提包换了一只手,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满眼笑意的看着他,“之前的事情,我不是有意隐瞒你,所以也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有没有空——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去参加牌局吗?” “我......”秦欢乐一时语塞,敢情自己自作多情的还揣摩了半天颜司承愧疚自责的心理活动,导演了一出对方辗转反侧打电话诚恳道歉的大戏,结果这会儿啪啪打脸......不,脸是什么?他早没脸了! 他恼羞成怒,夹着尾巴闷头就走。 经过颜司承身侧的时候,心里还默念着,要是对方出言挽留,或是肢体挽留......比如拉住他胳膊什么的,他也就......咳咳,勉为其难的,再给对方一个面子。 他的脚步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跺的脚底直窜白烟。 可直到错身而过五六步了,对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秦欢乐哀莫大于心死,自己愤恨交加的收住了脚步,猛的转回头......他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委屈,忍不住要给自己一个世纪大拥抱了!为了查清楚小飘的身世,自己忍辱负重做到这一步,真是何其壮哉! 颜司承将他的愤怒看在眼里,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句,“过来。” 秦欢乐守着最后的尊严,抵死不从。 颜司承无可奈何的走上前来,“我不是故意瞒你,而是这件事情,我自己心里也没有拿准,我只知道陈三省这人身上有古怪,他的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是和我的处境有关系的,但到底有多大的关系,是不是直接的关系,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请你和我去参加牌局,而是请你帮帮我,帮我一起查清楚这件事情的根底,”他眉目真诚的望过来,“你想听的,是这样的实话吗?” 秦欢乐心头像被浇了一勺子醋,又被撒了一勺子热油,酸麻下是余韵绵长的沸腾。 他微微敛下眼睑,“你以前什么都不说,也拐着我没少帮你忙,这次怎么突然又要实话实说了?” 颜司承瞳孔微微闪了一下,“这......这次和从前不同,我怕你临时上场,应变不足,还是提前和你实话实说,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怎么听怎么慎得慌,刚刚那依稀带点儿感动的小萌芽,就这么一下子被掐死在了脆弱的襁褓之中。 秦欢乐想想自己有求于人的初衷,眨眨眼睛,“那这么着,今天往前的事,咱们既往不咎了,但今天开始往后的事,咱们得说道说道。”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你看看啊,你也说了,你‘请求’我帮你去查查那个陈三省,至于他有什么古怪,你爱说我就听着,不爱说我也不问,反正我不知情呢,肯定要影响我的临场发挥的,到时候应对失误,你不怪我就成!但是呢,还有另一条弥补的途径,就是恰巧我这边也有那么个小忙,‘请求’你也帮衬帮衬,咱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意下如何啊?” 颜司承瞧着他,忽然笑了。 秦欢乐在颜老师这儿从来没什么谱儿,忐忑的追问:“怎么着,给句准话啊!” 颜司承率先走了出去,“走吧,帮衬帮衬你去。” 在外面找了家饭店,又恶狠狠的讹了颜老师一顿大餐,uu看书 .uuknshu.c 一直熬到月上柳梢头,两人才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孙老太太家门口。 秦欢乐壁虎似的趴在门上,往里头听动静,悄声说:“没声儿,不知道是不是睡了,都这个时间了,应该不会是还没回来,我要敲门吗?但是以往敲门,她是从来不理的。” 吃饭的时候,秦欢乐已经将小飘和孙美娥之间的关联向颜司承讲了,自己想问什么,颜司承也知道。 颜司承拽着胳膊,将秦欢乐拉离了门旁,自己走上前去,抬起一只手,纤白的手掌五指张开,轻轻贴在了门上。 秦欢乐瞧着对方安静的合上眼睛,不敢打扰,大气都不敢喘的缩在旁边装鹌鹑。 半晌,颜司承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睁开的双眼上蒙上了一层层幽淡的悲悯。 “怎、怎么了?”秦欢乐小声问。 颜司承拉着他,一直到了楼下院子里,眼看四周一片空寂,才轻声说:“这孙美娥,应该已经死了两三年了。” “什么?”秦欢乐骇然的睁大了双眼,这话但凡不是从颜司承嘴里说出来的,他一准儿已经撸起袖子冲上去殴打人家了,“她......我还给她找了猫,我还、我还和她......我亲眼看见她推了潘哥......”他语无伦次了半天,突然念头一转,“你是说,这里头那人是个假扮的?” “不是,”颜司承摇头,“她是她本人,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皮影情人(27) “还能这样?”一句话打开了秦欢乐人生的新纪元,他深刻的自省着自己往昔波澜不惊的三十个寒暑,还真是有了白活的嫌疑,脑壳里观念固步自封的太久,才会遇到什么都惊奇不已,不像人家颜老师,仿佛遇到了什么状况,都能保持一副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天然气度。 他暗自下决心,此时此刻,就是他思维的破圈节点,以后无论遇到任何违背常理、常识的事情,他都要力争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当然,用不了多久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这个实在树立的太过草率了。 颜司承轻声为他解惑:“她的身体身体已经死了很久了,已经没有任何机能了,如果你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定会发现她一些肌体上腐败的端倪的。只是她的执念吊着一口气,还一切如常的按照以往的惯性支配着身体运动,她拒绝和人交流,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有思想活动,或者简单点来说,她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秦欢乐一只手不禁在衣裳口袋上轻轻的按了按,“照你这么说,要和她谈谈......也是没用了是吧?可是,这有些不大说得通,你看,就连小飘,这个都不知道挂了多少年的,都还能和我交流沟通呢,怎么这位孙老太太就不能了?” “那是因为它们都对自己的现状有清晰的认识,”颜司承带着他向外走去,边走边说,“可孙美娥不知道......哦,对了,她没有做什么坏事吧?” “没有。”秦欢乐回想了一下邻居和街道工作人员的话,倒是不涉及这位老人家日常有打扰别人生活,或是主动为非作歹的表现,只是孤僻自闭一些而已。 “那就先别叫醒她吧,”颜司承说,“怎么形容呢,你就这么想吧,她现在处在一个她还活着的梦境里,既然她没做什么坏事,就别去叫醒她了。” “那就这么、就一直这么......也不是个事儿吧?”秦欢乐三步一回头的瞭望着远处三楼的窗口。 颜司承抬眼看了看不甚明朗透亮的星空,“她一定是在等什么人,或是还有未了的事吧。” 是人,就免不了有心事,可这心事有多深沉,有多厚重,有多放不下,又往往因人而异。 秦欢乐扪心自问,他尽管一直费尽心力的追索母亲下落的真相,可也只是宛如胸口上一直压着一方石锁,让他不时胸闷气短犯迷糊,却也实在没有到了那种会魂牵不绝、不死不生的地步。 长叹一口气,看着小飘蜷在纸卡上的样子甚是可怜,秦欢乐一屁股坐在了路口的花坛边沿上,“你说小飘是不是孙老太太的什么亲人啊,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没准儿是她女儿,也可能是她妹妹,诶,保不齐也可能是她妈啊!要不咱们就直接告诉她得了,二一添作五,两人没准儿一起都想起来了,两全其美啊!” 颜司承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带小飘出入过孙家几次了,她也没想起来,还有那个孙美娥,在不清楚她的念想是什么的时候,就贸然惊扰她,她惊惧震怒之下,万一做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你会怎么做?为了保护周遭无辜的人,只能把她的身体彻底焚毁,可人家安安静静地不惹事这些年,难道就因为你不计后果的鲁莽行为,就白熬了?何必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秦欢乐真有些急躁了,“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就像饿急了的人,面前放满了山珍海味,可一张嘴,嘿,发现隔着一堵玻璃墙,还是钢化防弹玻璃!” 颜司承一拉车门,“上车吧,我送你回家,顺便看看你有没有合适牌局的衣服。” 秦欢乐鼓着嘴,没心思在这个问题上,小声嘟囔:“没衣服咋的,你还给我买啊?” “好。”颜老师说。 草长莺飞,空气里混合了各种生机勃勃的草木香,每到暗夜,也开始有些暗香浮动的意味了。 市局还在加班,处理近期一起抢劫未遂案,施害人已经抓住了,没什么心理承受力,眼下不过是硬抗,再不理不睬的扔在审讯室熬半宿,估计也就差不多交代了。 龚蓓蕾两手在脸颊边“啪”的拍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蚊子,顺便活动活动僵硬的肩膀,打算喝点凉水醒醒神儿。 她打着哈欠在饮水机前面排队,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前面的人挪地方,就那么一直伸着杯子在开关处,不禁好奇的歪着脖子瞧了一眼,“诶?孟队啊,想什么呢?” 孟金良如梦初醒似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了杯子,“我接好了,你来吧。”说着举杯到唇边,一仰头,才发现杯子里一滴水都没有,干涸的像撒哈拉沙漠。 喝空气解渴也不是不可以,龚蓓蕾自己减肥的时候,也想象过吃空气的戏码,只是眼下好像不是那么个情形。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领导,你怎么了?楼下那小子不是老手,估计天不亮就招了,你不用这么上火着急,犯不上。” 孟金良没说话,神情却依然有些神游。 龚蓓蕾有点儿急了,“领导,你振作振作吧,瞧瞧咱们队里最近这气氛,也太让人蛋疼了。” “就像你疼过似的!”孟金良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又后知后觉的问,“队里怎么了?” “队里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龚蓓蕾叹口气,“小黄说刘科长最近脸色都不太好,原来就高冷吧,现在更不理人了,常常一个人看着一个地方发呆,闹得他们技术科平时连个玩笑都不敢开,现在你也这样......唉,更别提小吴了,眼眶子都塌下去了,这会儿不知道还在哪个旮旯儿里猫着,偷偷咬着小手绢哭呢!”她哀怨的嘟着嘴,“我是不是也应该弱不经风点儿,没事晃晃份儿,要不都和队里主旋律不搭了。” 孟金良走神儿,是因为一直在想着走访孔腾达老家的事情。 临走之前,他专程去了一趟医院,往孔奶奶病床旁的矮柜上放了个装钱的信封,钱不多,聊表他的心意而已。 孔奶奶在危重病房,同房间还有一张空床,没人住,显得她独身一人,十分孤单。 请的护工不知道哪里偷闲去了。 孟金良放好了钱,替孔奶奶掖了掖被角,刚要转身,手腕一重,一抬眼,就见目光浑浊的孔奶奶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却哆哆嗦嗦的竭力抬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飞飞啊,是我飞飞回来了吗?”她语调悲切,还带着一丝语焉不详的含混,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呼唤着“飞飞”。 飞飞是孔腾达的小名,家里长辈从小都这么叫他,孟金良从外采中已经了解过了。 无论孔腾达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但含辛茹苦倾注了所有心血养育他成人的祖父母,却没有什么罪过。 都是再朴实不过的老人。 孟金良不忍心的反手覆在老人的手上,弯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轻声安慰道:“您放宽心,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等您好了,我再来看您。” 老人也不知道听没听囫囵,只把手紧紧的攥着,上半身微微倾斜过来,挣扎着就要起来。 她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孟金良怕她碰到哪里,只得自己贴的更近一些,“别动别动,躺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孔奶奶就流下泪来,含混不清的说:“飞飞,你是不是怪奶奶,恨奶奶......奶奶知道你也是孝顺,你拿那些东西回来......你爷爷找人打听了,都贵着呢,那可不是好事啊......他不明不白的给了你那么多东西,还那么贵,那些包啊,腰带啊,围巾啊,那可不是好事啊......” 孟金良悚然一惊,什么贵的东西,谁给的?难不成孔腾达生前也接受过那些奢侈品的馈赠?他的前女友说他是从大二开始,就没有回过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了,那眼下老人说的,应该也是孔在大一时候的事情吧? “什么东西?”孟金良贴的更近了一些,循循善诱的轻声问,“奶奶,你还记得是谁给的吗?” 孔奶奶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刚刚的一系列动作言语,仿佛已经耗尽了此前积攒的心力,合上眼睛,只是继续叨咕着:“......怪奶奶说了你啊,怪奶奶......你就再也不回来看我了,奶奶想你啊......” 老人嘴里渐渐彻底没了声响,只有浅淡的呼吸声...... 那个送东西的人到底是谁?一样的套路,一样的年纪......他思来想去,能同时和孔腾达以及金维产生交集的,也只有张辉了,但......这也不太合理,张辉名下的账户他们已经翻来覆去的查了个底掉,再加上她老婆的经济问题,所有关联账户也都摸的一清二楚,哪里都找不出这笔额外的支出啊。 张辉又已经不能再开口解释,难道事情依然是一个死循环? 可那个给张辉老婆拍照的人,到底是背后的黑手,还是通风报信的知情人呢? “领导?领导?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龚蓓蕾伸着手指头,在孟金良眼前挥了挥。 孟金良面沉如水,看着龚蓓蕾嘴巴开开合合,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嗯,听着呢,你说刘科长怎么了?” 龚蓓蕾耸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也失恋了?” “刘科长失恋了?谁说的?什么时候恋的?和谁恋的?”孟金良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 龚蓓蕾给问的一愣,快速的左右看看,差点儿扑上来捂住孟队的嘴,“哎哟我的亲领导,你可别乱说啊,我那是开玩笑,我啥时候说刘科长失恋了,回头让别人听见再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我,我可不是没事就爱制造谣言的长舌妇啊!” “那你怎么?”孟金良只觉穿心的一把青龙偃月刀,虽然堪堪离开了自己的前胸,但也没有离开太远,仍然一阵阵手心泛凉。 龚蓓蕾虚喘了一口气,“我是说小吴失恋了,垂头耷拉膀子的,被女朋友给踹了,还是脑袋顶上长草的那种踹......”她一撇嘴,“领导,你也关心关心我们吧,我们都是市局的花朵,五六点钟的太阳,需要来自领导的关爱才能茁壮成长,不能一推二六五的光让我们散养着。” 不是刘科长失恋就行,孟金良也有力气开玩笑了,“小吴失恋了啊,怎么着,还哭鼻子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儿出息吧,行了,让他振作点儿,报警中心不少警花呢,回头让肖局组织内部联联谊,这么多单身的,局里也自产自销一下,不就都解决了,诶,到时候你也去。” 龚蓓蕾闻话色变,一跳两尺高,“孟队,你怎么不销销你自己个儿啊,按照优先级,我也排你后边啊,再排、再排也还有刘科长呢,让刘科长联去吧,我、我还有事呢,我去下边看看审讯室那小子崩了没有......”话未尽,人已远。 孟金良打发了这个话唠,想了想,拐出走廊,往技术科来。 技术科没人,刘茗臻正在解剖室,两手交叉垫在下巴上,靠坐在解剖台下面的地面上,脚边放着一只马克杯。 孟金良敲敲门,走进来。 刘茗臻仰头看了他一眼,“孟队,有事?” 没事,就是听说你近来心情不好,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孟金良喉间动了动,“没事,就是又了解了一些孔腾达的情况,想来问问你,毕竟你和他一起近距离的接触过一段时间。” “嗯,”刘茗臻对待工作,从来都一丝不苟,当下尽可能的回忆道,“之前基本的情况,我也都做了情况说明汇报过了,再能说说的,也就剩下一些我个人的主观感受了。” 孟金良曲腿毫不避讳的坐在了她旁边,半靠着解剖台底座,“案子已经结了,uu看书 .uukanshm是我自己还不太甘心,你随便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刘茗臻张张嘴......我怀疑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我怀疑这一切还是和纪队有关...... 她微微垂下头,眸光就被一片蝶翼般的睫毛隐去了内容,再抬起头,已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现在回想起来,他身上是有一些奇怪的,比如我有时随口问他的学术问题,他能很迅速的给我相应的答案,虽然有的时候,他也会推说要查一下资料,但我有种感觉,他只是在掩饰他自己了解的太多,不瞒你说,我常觉得,以他的学识,别说张辉,就是系里更资深的老师,恐怕都比不上。” “这也不算太奇怪吧,”孟金良蹙眉,“他的资料我们都了解过,是个学霸,一直拿奖学金,还保送读研......” “不是的,”刘茗臻回想着有限的接触,“那不是一个年轻学霸的水平,他的专业知识累计是超出常人的,怎么说呢,超出他的年纪,也超出他应有的阅历,仿佛......”刘茗臻不经意的咬了下嘴唇,“仿佛他体内拥有一个,更年长的灵魂。” 涉及到灵魂的话题,孟金良就不大擅长了,他忽然有些羡慕起秦欢乐来,那家伙,最擅长在这种时候鬼扯了,也难怪刘茗臻有事没事,喜欢和他聊天。 话题凝固了,没人往下接,两人各怀心事的枯坐着。 反正都是枯坐,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的好。 皮影情人(28) 颜老师来接他的时候,秦欢乐还在镜子前搔首弄姿。 他家没有太敞亮的镜子,唯一卫生间洗手台上头的那块可堪重任,也还是继承自前一个房客的历史遗留。 可惜他前段时间半夜起来上厕所,冷不丁瞄见里头的小飘,一个哆嗦,挥拳就给了无辜的镜子一记重击,镜子呢,也没含糊,按照对角线裂出了一条主干线,又以受力点为圆心,向四周碎裂出几条艺术感十足的支线,如今唯有两块巴掌大点儿的囫囵地方,能将将够秦欢乐在一侧照了左半边脸,再去另一侧照右半边脸。 颜司承敲门的时候,他正拖了一个硬泡沫箱子垫脚,用尸骨未寒的镜子,抻着脖子照自己身体中间那截的穿戴,猝然听见敲门声,一个踉跄,差点儿没在洗手池边沿上磕了门牙。 颜司承熟门熟路的走进来,展眼一看,有了几分面目慈祥的欣慰,“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干净了许多。” “那敢情了,总得给每个人留点儿成长进步的空间嘛。”秦欢乐叉着脚原地转了一圈儿,“怎么样,有点儿小鲜肉的感觉没有?看着像涉世未深吗?” 颜司承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笑着点点头,“涉世未深的失足少年吗?” 熟悉了颜老师的套路之后,秦欢乐和对方说话也不那么蛇蛇蝎蝎的了,别看颜老师日常总爱端着,可百病成医,如今他暗戳戳的也咂摸出了点儿滋味来,若说对方那不着调起来的劲头,和自己比完全不遑多让,只不过受形象和气质的限制,自己出口的叫耍贫嘴,对方那就叫冷幽默了。 那天说好了要去逛街,趁机讹颜老师几件好衣裳,怪只怪他自己错失机会——所里一直挪不出休息的时间,加上还帮同事连顶了两个夜班,刚刚好歹在陈年压箱底的地方踅摸出几件读大学时期的“存货”,居然几经搬家辗转,都没有被舍弃,如今上了身的效果,倒也说得过去。 黑色的板鞋,纯色的牛仔裤,黑色的连帽卫衣,微微一圈纯白的t恤,在领口若隐若现。 就是前一晚熬夜的黑眼圈和生长茂盛的胡渣,极为煞风景的为他镶嵌了一层饱经沧桑的年代感,咳咳,不提也罢。 他顺手捞起提前准备好的棒球帽,扣在头上,“怎么样?齐活!” “真的,我不用说话就行吗?组织要想考验我,不妨给我点儿更严峻的任务。”出租车上,秦欢乐小声说,对即将面对的未知状况,还有些忐忑。 他靠的太近了。 有别于平常的素雅醇和,实在令秦欢乐不容忽视的是,颜老师今天喷了全新调性的香水,虽然依然是木香调......他津津自己的狗鼻子......却是混杂着乌木和玫瑰木的主调,小豆蔻薄雾似的若隐若现缭绕其间......这用鼻子就能嗅出的价值不菲的味道,几乎将颜司承整个人渡上了一层神秘尊贵的外壳,宛若从时光裂变的出口,睥睨天下的向自己投来空灵高远的一瞥...... 味道辨别,也是专业课来着。 秦欢乐把自己奔腾出八百里外的龌龊想法紧急拖拽回来,撅吧撅吧藏了起来。 不过这么郑重其事的,可能今天的事情,还真有点儿不一样吧。 颜司承没回应他,却侧着耳朵,仿佛在听着什么。 出租车的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着新闻,承接着某超市大酬宾活动之后的一条,是关于花园街片区的。 “听众朋友们,不知道您家里养了宠物没有。” 另一个女主持人捧哏的接茬儿,“诶,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身边养宠物的越来越多了,哪个小区里,没有起早贪晚遛狗的人呐。” “是了,但是这养宠物也得注意文明,比如这出门遛狗拴狗绳的事情,就不仅是对邻里安全负责,也是对自己的宠物安全着想了。” 女主持人笑道:“拴绳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那下面这条新闻呢,就是和宠物有关了,今晨我们电台接到了来自花园街片区群众的热线啊,说自家的爱犬呢,由于没有拴绳,这个自由散漫的钻到了一片小花坛里,好半天都不见踪影。” 女主持人浮夸的惊诧道:“哟,别是出了什么事吧,这可多急人呐!” “谁说不是啊,这主人是慌忙喊叫自己的爱犬的名字,不多一会儿,就听见一声嚎叫,他循着声跑过去,就发现自己的狗后背上是一片鲜血淋漓啊!被咬的都不成样子了!而根据记者的走访了解,就在那个片区,最近几天,已经有四五条狗出现了被撕咬的情况,就在昨晚,还有个醉汉,睡倒在自家门前的车棚前,差点被那条肇事的野狗给袭击了呢!只是他醉的太厉害,醒过来之后,完全不记得那条野狗的样子了!” 女主持喟叹:“嗨,你瞧瞧,这要是得了狂犬病,可怎么办呐......” 两人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还在继续,秦欢乐却一把攥住了颜老师的胳膊,“我得去孙老太太家看看,我这心里......怎么这么慌啊!” 车头一拐,到了孙家楼下。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怎么这么寸就在孙家附近,突然出现了袭击事件呢。 秦欢乐眼前浮现出立柜下头那条血肉模糊的花色肥猫,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颜老师穿得挺括,夜蓝色衬衫上的暗纹淡淡泛起幽光,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 秦欢乐紧追了两步,有意无意的,把他遮在了自己身后。 孙家的门虚掩着,走廊里外一片平静。 秦欢乐侧耳在门上听了听,忽然对面门一开,上次报案的邻居提着垃圾袋走出来,仔细觑着眼睛看了看秦欢乐,才笑着打招呼,“呦,警察同志又来了,是来看这老太太的?你们还真负责任呐,不过昨儿街道还来人了呢,敲门没敲开。” 秦欢乐只得直起身子直面他,轻声问:“她最近还好吧?” 邻居不以为然的说:“不知道,还不就那样吧,那你们先忙着,我先去楼下扔了垃圾,再回来跟你说。” 秦欢乐谨慎的看着邻居顺着楼梯口向下走去,才回过身来,却见颜老师已经轻轻的推开了房门,侧身走了进去。 “诶,你......”他不敢大声吆喝,那点儿气声儿冲碎在颜老师背后,化成了一缕多余的二氧化碳。 他做贼心虚的又向左右看了看,才颠着脚尖儿,尾随在颜司承的背后进了孙家,反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谧的出奇。 卧室和洗手间的门都掩着。 两人站在客厅里,秦欢乐耳听八方,无声的望向颜司承,只见对方的视线一寸寸在屋内划过,最终停留在了卫生间的方向。 秦欢乐揣摩着他的意思,抬手拦住了对方欲移动的身形,自己轻手蹑脚的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路过茶几边,还抄起上头一只白瓷花瓶,比在了耳边,摆出了全力防御的架势。 他在门边暗自吸了一口气,猛的一推门......不大的空间里一目了然,那点微不可查的声响,只是来自于没有完全拧紧的水龙头,都怪在这样的情景气氛里,精神过度紧张,才连驽钝的落水声,都添加了刺耳的音效。 他走进去,顺手拧紧了水龙头,嘴角微微一勾,暗自嘲笑自己真是越来越杯弓蛇影了...... 这个自嘲的浅笑还未牵扯出应有的弧度,一声粗重暗哑的闷吼,便猝然从身后呼啸而出! 秦欢乐旋即一个回身,就见一个僵直佝偻的身影,从与厕所相邻的卧室里直挺挺的冲出来,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情势急转,秦欢乐本能的推上了厕所的木门做遮挡,可下一秒,随着一声轻响,那沉重的脚步声就远离了这边,向远处而去。 不好,这是朝着颜司承过去了! 秦欢乐心里腾的燃起一团火,烧的五脏六腑冒起白烟,急忙伸手去拉木门,但奋力之下也只能拉开手指宽的一条缝隙。 原来是一根拖把杆儿,别在了门外的把手处,那钢管坚韧,任他如何疯狂拉扯,也没有办法撼动这扇该死的木门。 门缝里,他焦急的看到僵直的孙美娥如同午夜深处的一个噩梦,迅猛也笨重的,朝着颜司承一个大力的飞扑。 颜司承已经看到了她,只是受限于空间的狭窄,只能向后退避,退无可退,只得踩着沙发,借势跳到了立柜旁边,全力一推,将斜倒下去的立柜,当成了自己与孙美娥之间唯一的屏障。 孙美娥的半边脸皮被柜子角擦蹭掉了,露出里头干瘪漆黑的腐肉,却只顾大咧着嘴,狰狞的向颜司承的方向,里头一口黄中带黑的残牙森森可见,嘴角还带着几点干涸的血迹和一撮动物的毛发。 颜司承尽力平衡着立柜不被孙美娥扑倒,却也僵持着无法从这逼仄的一隅脱身出去。 秦欢乐连踢带踹,疯狂的凿打木门,却依然无法撼动分毫。 “孙、孙美娥,你过来啊!你朝我来啊!”秦欢乐急的对着门缝外头大喊,妄图用声音吸引孙老太太的注意力。 孙美娥僵直的一转脖子,似乎也在隐隐的听着什么。 就在秦欢乐以为自己的噪音大发奏效了,打算再接再厉的档口,却不想从卧室的幽暗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影站在门边,声线很低,语调却尖刻,“你已经死了!孙、美、娥,你已经死了三年半了,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再也不是一个活人了,你再也等不回你想等的人了!你的灵魂将和你的身体一起糜烂腐败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直到烂成一滩泥,化成人人踩在脚下的污秽......” “你闭嘴!”秦欢乐暴怒,这声音化成灰他姥姥的自己也能认出来,这个混蛋!“你怎么这么恶毒啊,你不怕自己有朝一日遭天谴,脚底生疮脑顶流脓啊,你他妈的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处?啊?快给我把门打开!你有本事把门打开,和你爷爷我一对一的干一架!” 这个方脸的假史鸣,也太阴魂不散了吧! 秦欢乐又开始疯狂的凿门,“你也死了,你太阳穴上也挨了一枪,你也就是个行尸走肉,开门,你也过来咬我几口啊!” 被假史鸣言语刺激下的孙美娥,周身剧烈的震颤,头颅猛的一扬,两手向前,手指关节的森森白骨从腐肉中支棱出来,困兽一般开始朝颜司承冲击而去。 立柜受不住这左右推拉的冲击,底盘受力不均,被孙美娥猝然推向一边,再次嘶吼着朝颜司承一扑! 颜司承看出她的动势,随着立柜的坍倒,快速的向旁边的沙发上一踏,抄起窗台上的空花盆砸向孙美娥的脑袋!随即跃身向秦欢乐所在方向跑来。 假史鸣见事不好,利落的转身向门外走去。 颜司承拽掉了别门的拖把,一手拉着秦欢乐,也向外跑去。 孙美娥根本不受花盆袭击的影响,不过是受僵硬身形的掣肘,此时已经爬起身来,朝着两人身边追过来。 秦欢乐边跑边回身,正看见孙美娥越发靠近的身影,瞳孔一缩,却没想到被颜司承先下手为强,一把大力推搡出了大门,而后不留余地的反锁上了门! 靠! 秦欢乐扑在门上急的眼眶都红了,一转头看见假史鸣站在楼梯口,悠然的矗立着,嘴角含着戏谑的睨着自己,不疾不徐的向下走去。 秦欢乐知道,现在去抓假史鸣,必然是手到擒来,可他......他不能!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幕后搅屎棍闲庭信步一般消失在了楼梯口。 楼梯口渐渐响起了一丝不成调的口哨声,与假史鸣擦身而过的,是刚才扔垃圾的邻居回来了...... 颜司承在房间内又和孙美娥周旋了几番,可空间有限,再大的力气,也抵不过对方毫无意识,不分轻重生死的撕咬攻击。 他不能把孙美娥放出去,那样会引起舆论的哗然......他不想让自己,以及与自己类似的异类们,走入公众的视野,这也仿佛是自己和假史鸣背后之人的默契共识,黑暗的一切终将属于黑暗,他们在强光下,势必无法睁开眼睛。 说不上什么责任,也许......只是一丝隐晦的自卑怯懦。 他余光早已瞄向了厨房的位置......引燃瓦斯管罐,然后自己撞碎玻璃,破窗而出,三楼的高度,最多几处骨折损伤......至于爆炸会带来左右邻居多大的伤亡,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至于门外的秦......他身手敏捷,应该不至于......伤及性命吧...... 他边抵挡着,边按照脑中的计划向厨房跑去,谁想屋里一片狼籍,地上杂物过多,一个没留意,就绊倒在地。 孙美娥挣扎着扑了上来,呲着牙就朝他的脸颊咬了过来...... “砰”的一声爆响,从客厅的窗户外边撞进一个人来! 一张渔网兜头罩在孙美娥身上,狠狠的向后一拉。 孙美娥猝不及防的被拉离了颜司承身边,笨拙的又要起身。 秦欢乐一桶花生油没头没尾的泼在地上,孙美娥身子笨,几个趔趄滑倒俯趴下去。 反应过来的颜司承连忙起身,抬起一旁的沙发,和秦欢乐一起,倒扣在了孙美娥身上。 孙美娥头部和上肢露在沙发外面,犹自挺动,却也暂时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了。 一场生死危机,转瞬即逝。 秦欢乐颧骨边叫玻璃碴划上了一道伤口,一滴鲜红的血蜿蜒在面颊边,被贸然闯入的阳光,照出异样的明艳。 两人倚着沙发,都深深的缓出了一口气。 颜司承望了望支离破碎的窗框,“你怎么......” 秦欢乐显摆的挑眉一笑,“厉害吧?幸亏我一身功夫没撂下,这窗外和隔壁的窗户挨着,中间两个空调机箱,我使出凌波微步,又一招蜻蜓点水,嘿,就过来了,哦,对了,等一会儿,还得赔那邻居渔网钱,还有油钱。”他没说刚刚在外面间隔巨大的几个高空跳跃,若不是凭着一口心血吊着,脚下稍有差池,只怕后果大概要不堪设想了。 颜司承却笑不出来,只担心的问:“闹出这么大动静,会有人报警要吧?” “没事儿,”秦欢乐用力压了一下沙发,“我就是警察啊,还报什么警,我和邻居说了,孙老太太把有狂犬病的野狗领家来了,我这是为民除害呢,我还让他帮着看着点儿,有探头看热闹要报警的,就拦下来,放心,真不会有事的。” 他说着话,uu看书 ukashu.m却止不住内心的激荡......尘埃落定之下,才发现刚刚紧要关头颜老师奋力将他推出门外的情形,是多么令人难以细思回味...... 颜司承情绪沉淀下去,呼吸恢复了平稳,翻箱找出一卷黑色胶带,由下至上,将孙美娥的四肢紧紧缠裹了起来。 两人又合力将捆成“人棍”的孙老太太抬到了厕所浴缸里,看她仅露出口鼻的脸部,只剩“嚯嚯”闷吼的余地,才关上了厕所门,依样用拖把杆儿别好,又将沙发等重物堆砌在了门外,才离开了孙家。 直到清风洗净了鼻端最后残存的污浊气息。 秦欢乐才觉出一丝脸疼来,拿出手机自拍当镜子,“哎哟哎哟”的咋呼着,“我这颜值可是重要生产力啊。”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一丝口头褒扬,侧头一瞟,就看见颜司承一脸的心事,表情十分复杂凝重。 他不禁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情,想问问对方之前怎么就不顾个人安危的把自己推出来了.......话到嘴边又觉得开不了口,喉间动了动,窥着颜老师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个人,几次三番的出现,到底是冲着谁来的,他要干嘛啊?我寻思着里头肯定有我不明白的原因吧,你......知道吗?” 颜司承敛着眉眼静默了几息,才又漾出一脸的和煦温柔,抬头淡笑着望向秦欢乐说:“你累不累?要是动作快一些,牌局应该还赶得上。” 皮影情人(29) 地处延平中心位置,又能闹中取静,外观低调,实则走进院子里来,其间一草一米、一砖一瓦皆有格致。 秦欢乐跟在颜司承旁边,不住的四下打量着。 要不是跟着颜司承,他恐怕连陈公馆的大门朝向都找不到,更别说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这里的座上宾客了,这人生际遇,还真是奇妙难言。 在院子里走过一段不远不近的石板路,一栋别墅便跃然眼前,依稀还看得出早年巴洛克风格落地延平又被本土化后的影子,四根洁白的罗马柱分立于大门两侧,高洁又不失煊赫。 秦欢乐无声的赞叹了一声,心里盘算着,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以前瞧着颜司承的朗华大厦,已然觉得高不可攀,没想到这位陈老先生的格调,更胜一筹。 颜司承端正了一下衣领,又去看身旁的人。 两人身上的衣物都微有些褶皱,尤其秦欢乐脸上还带着伤。 秦欢乐不知道颜司承为什么一定要急于在今天来赴牌局,颜司承却像是了然了他内心的疑惑,淡淡的解释道:“这陈公馆一个月才开一次,错过了今天,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才有机会。” 他说着拾阶而上,便要去敲门,秦欢乐跟在旁边,很想问问颜司承与陈三省的关系,却被随即来开门的一个老人打断了。 这老人看起来像个佣人,弓腰驼背,穿得倒是体面,边点到为止的冲着两人笑了一下,边引着他们向里面走去。 颜司承悄声说:“这位老管家,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陈三省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在......也只有他在。” 秦欢乐想接话,又有所避忌,犹豫之下没有应声。 颜司承看他一眼,“他听不见,也说不出。” 聋哑人? 要知道资力雄厚的陈三省,不仅是延平知名的企业家,更是一直以杰出校友的身份,被延大将名字镌刻进了校史中,没想到生活中倒是对一个残疾佣人不离不弃。 秦欢乐联想到那天在地下室被发现的孱弱老人,印象略有些改观,低声说:“没想到啊......” 七拐八绕的,别墅二楼的一间朱红大门前,老管家顿住脚,再次向里面抬手示意了一下。 颜司承侧头轻嗅了一下,“还好,尾调还在。” 秦欢乐一愣,不知道颜司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两人刚经历了一场危机搏斗,身上淤青伤痕犹在,对方却还有心情关心自己香水的后调,他暗暗蹙了眉头,行事越发谨慎起来,亦步亦趋的小心跟在颜司承身后。 门里是个宴客厅,延续着整栋别墅中暗红的色系,只是没窗。 厚密的地毯上,落脚无声,老管家悄然在后面关上了门。 一侧的沙发里,坐着几个白发老人,正在笑谈着什么,听到动静,都侧头向门口方向看过来。 颜司承迎着众人探究好奇的目光,依稀认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右侧最上首的陈三省......精神矍铄,面容和善慈祥,半分没有了那天三省楼外的窘态;一个是那天同学聚会时,救自己脱离苦海的老董事长,情态倒是比那天瞧着更放松悠然一些;其余两三个,也都年岁相仿,气度不凡,大抵也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吧。 陈三省手里拄着一根乌亮的拐杖,虽没有起身,却将两手都挪到了拐杖上面,笑道:“小颜来了?我们几个刚刚还在说,都这个时间了,只怕你有别的事情,就不来了呢。” 颜司承舒展自若的走上前去,“还有什么事情,比和几位前辈聚会更重要?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哈哈,你就哄我们吧,”一个老人被逗笑了,“要是你爷爷还在,我们如今倒是能玩到一起,只是难为你,年纪轻轻的,硬要配合我们,嗨,下次还是和年轻人玩你们自己的去吧,免得和我们一起久了,也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让我们以后到那边见了你爷爷,不好交代啊。” “瞧你说的,我们也没有那么老嘛,我倒是觉得,能常和颜小友一起,自己心态都变得年轻了,你们不知道,他脾气秉性,都像极了他爷爷!”陈三省笑着替他解了围,眼睛便悄然向他身后望过去,“这位是?” 颜司承望着陈三省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轻佻的向身后一瞥,“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陈三省便掌心向下的朝秦欢乐招了招手,“过来,走近些,我看看。” 这招猫逗狗的手势,让秦欢乐心里不是很舒服,不过碍着对方是主人,又是长辈,只得勉强凑到了近前。 因为不知道颜司承真正的意图,他抿着嘴没敢乱说话,没想到陈三省倒是先认出了他,脸色变了变,略微惊讶的朝颜司承说:“这人......”又转回头,缓缓站起身,上下打量着秦欢乐,“这不是那天在延大的那位警官吗?” “警官”两字拖的生硬,秦欢乐隐隐品出了一丝戒备的味道。 他略微尴尬的笑了一下,就听颜司承随意的说:“花园街道的一个基层片警,偶尔被抽调到机关里打打杂跑跑腿,他还和我说起过呢,那次在延大,还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他声音忽然暧昧的低下去,眼含戏谑的看着陈三省,“所以我才觉得,算是特别的缘分啊。” “哦,这样啊。”陈三省语调没什么变化,顿了顿又问,“那家里是做什么的?” 颜司承抬手剥下一颗托盘中的葡萄,虽是冲着陈三省说话,眼神却扫在秦欢乐身上,“家里没人了,就他自己,靠着点儿死工资,也不大善于交际。”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是不是叫、叫秦欢乐?”那位老董事长适时的拍手一笑,恍然道,“我说怎么瞧着眼熟呢,那次......”他笑着对陈三省说,“在我那儿,他让他那些同学好一顿挤兑,惨的哟,险些下不来台,还是小颜拜托我亲自出马,哈哈,正经的给他摆了张大谱儿呢!我说瞧着眼熟嘛。”他瞥一眼颜司承,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在场众人,连同陈三省和颜司承,尽皆内涵十足的笑了笑。 这笑带起了连锁反应,陈三省眼中的戒备淡了下去,可秦欢乐的汗毛却竖了起来。 这是......怎么个情况啊? 他微微有一种站在高台上,被人围观审视的屈辱感,就像自己是一头驴马,或是一头青牛,而周遭的买主们肆意对着他品头论足,就差掰着嘴让他龇牙看看牙口儿了。 然而他这番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窘迫与抵触,倒是让暗中观察的陈三省再次点了点头。 众人的话题舍了他,开始了自己小圈子内的闲扯,过了一会儿,老管家送了些水果小食,大家又转换了场地,到大厅另一侧的桌台前,分发了筹码,推起牌九来。 秦欢乐一直乖巧的跟在颜司承身边,管着自己的嘴,一言不发,扮演着鹌鹑角色。 他瞧得出来,这几人不论推牌九也好,打麻将也罢,倒还真不为赌资,而只是为了消遣时光而已,加之除了最开始的异样,之后的态度,倒也还算在他可堪忍耐的范围,索性装疯卖傻的像个底层粗鄙的土包子,要么蛇蛇蝎蝎的悄悄打量周遭环境,要么直着眼睛发呆走神。 陈三省这轮发出一副难得的好牌,情绪大振,用拐杖头将几人的筹码划到自己面前,高兴道:“老家伙,还有什么不服气的?我就说我今天是鸿运当头啊!”他向皮椅上一靠,青筋毕露的手似是不经意的落在了身旁秦欢乐的手腕上,微微摩挲了一下。 那手掌的触感是干燥而温热的,秦欢乐心里本能的升起一阵膈应,见颜司承也没传达新的表演任务,便由着自己的本心,讪笑着把手往回收了收,挣脱开了陈三省。 对方倒是丝毫不在意,笑着又眯眼细看了看他。 这次离得更近了,秦欢乐几乎百分之百的肯定,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连驴马只怕也不如,而是......一个物件,像这屋里一张椅子,一个花瓶,或是一件外套,总之就是一件没有自主意识,可以任人团弄摆布的玩意儿。 陈三省不着痕迹的收回手,侧目向颜司承望过去,眼中微微有了些赞许认可的意味。 颜司承与他眼含默契的对视了一下,勾了勾唇角,再开局时,居然堂而皇之的将秦欢乐的一只手捉在自己手中,轻轻玩弄起来。 柔软修长的指节,在秦欢乐的虎口处不经意的来回轻抚,可越是若有似无,若是让人心里发毛的长起草来。 秦欢乐连大气也不敢喘了,屏息憋的自己满脸通红,不多一会儿,连汗也憋出来了,那只轻放在颜司承大腿上的手,仿佛从手肘处就被截了肢,更别提手臂麻木的根本都分辨不出是不是还长在自己身上,居然僵硬的连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 这几位到底年岁大了,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有人吵着腰背疼,要起来活动活动。 陈三省便领着他们,向客厅内里的一间小门走去。 门里陈设又别有洞天。 一圈舒适的皮沙发摆成一个圆环,中间更小圆弧状的立着三米高的一圈白色幕布。 陈三省走过来,抬手拍了拍秦欢乐的脸,笑道:“让你陪我们枯坐着,无聊了吧?咱们看点儿活泼的。” 秦欢乐已经有点儿到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了,面有难色的一偏头,腰侧就被颜司承的手轻轻的托住了。 陈三省余光看见,也不再为难他,说完了话,便转身坐在了沙发上。 剩下几人则毫不避忌,轻车熟路的从各自所坐的沙发扶手处的小托盘里,拿出一个指甲大的小盒子,用指尖戳出些什么东西,放在鼻子下头用力的吸了吸。 秦欢乐余光瞥见,脸色顿时沉下来,忍无可忍看了颜司承一眼,大步向外面走去。 直拐出宴客厅外,楼梯一侧的走廊僻静处,秦欢乐环顾左右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冲颜司承吼道:“颜司承,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让我装疯卖傻可以,我配合,可你他妈的让我和这些人同流合污,我告诉你,不可能!”他气得拽了拽领口散热,正色道,“别的就算了,可他们吸......吸......总之你有什么目的都给我放一边吧,我现在就要报警,让队里来人,彻底清剿了这些老流氓!” 颜司承那副一走进了陈公馆就变得让他不舒服的脸孔,此刻终于正常了起来,一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低声说:“你先......” “先听你解释?”秦欢乐大力甩开对方的钳制,“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有我的底线和原则,在这件事上,没有通融!”说着便掏出手机来。 旁边的木楼梯几不可查的响起一声“吱哑”的声响。 颜司承眼神朝那边快速一瞥,眉头一蹙,一步上前,紧紧贴在秦欢乐身前,拇指在他下唇轻轻一按,气息紧贴着他的嘴角,用气声嗫嚅道:“他们吸的不是你以为的东西,是猞狸的尸油,这东西有致幻的效果,陈三省豢养了一批动物的魂魄,可在幕布前杂耍,供他们取乐......” 他动作暧昧的诉说着,眼神却十分冷静的留意着走廊旁,又静默了几息,侧耳再听不到声响,才放下手,向后快速退开。 可脚跟还没站稳,却被秦欢乐翻身一拉,整个人趴伏在了刚刚的墙壁上。 秦欢乐右手将颜司承的左臂反剪在身后,左手绕过他的颈前,将他的头部扳向左边,露出一侧白皙的脖颈,猝然向前俯首...... 这本是擒拿中的一个招式,在以往制服犯罪分子的场合中极常被使用。 可此刻......他的牙尖唇齿,却正在清晰的感受着对方的脉搏...... 周身的血液涌上来,暗潮汹涌之下,汇聚在眉心一点,很快便染红了双眼。 手下不可控的失了应有的克制力道,无声宣泄着心中猛兽的冲撞。 秦欢乐只觉背脊像被万斤车轮碾轧而过,脑中轰鸣的厉害......可很快,那三十年来管中窥豹的蓬勃激荡,便在一片自我强行的压制下消弭暗淡下去...... 宴客厅的门后有人在偷偷观望,他知道...... 果然,门声一响,老董事长“哎哟”了几声,戏谑的摆头笑道:“到底是年轻人啊,我们老喽,老喽,哈哈。” 随着门声紧闭。 秦欢乐手下一松,被颜司承转身挣脱出来,狠狠的一推。 秦欢乐也没有闪避,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体。 两人都竭力压抑着喘息,彼此神色复杂的怒视对方。 刚刚出格的动作,倒也不完全迫于情势。 秦欢乐牙关紧咬,眼中那点余烬彻底化于无形,半晌压低声音冷冷的说:“颜老师,我一直以为,你和这些人是不同的......呵,虽然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些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可今天我知道了,也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允许自己迈进这么龌龊不堪的世界里来!”他顿了顿,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不管是你的事,还是小飘的事,如果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那我宁愿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哪怕笨一点儿,慢一点儿,u看书 wwuuansh.cm 到底能混个坦坦荡荡,良心安稳,颜老师......”他闭了下眼睛,感到胸口一阵淋漓的闷痛,“该不该为你做的,我今天都做了,可我......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颜司承指尖动了动,朝着秦欢乐的方向微微抬起,但很快,又将一切握回了掌心里,神色落寞的侧过了头,似乎是用行动,默认了对方的话。 秦欢乐不愿意再回想那隐蔽房间里腌臢的一幕,连带着在这房子里再多待一秒,都让他如坐针毡。 他胸口始终有口浊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深深的看了颜司承一眼,决然转身,快速向大门而去。 不长的青石板路,比初来时显得更短促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秦欢乐还当是颜司承追过来,负气的始终没有回头,却在开大门前被拦了下来。 老管家谦和的笑着递给他一个袋子,才躬身送他出了门。 过了很久,五感才恢复正常,只是手还有些抖......风打在脸上,像刚刚的一切只是他做的一场黑白颠倒的噩梦。 越走越能听到车马行人的杂音,现实世界重新扑面而来。 秦欢乐深呼一口气,这才打开了手中的袋子,不禁一愣。 就见里头是一只足要花费自己俩月工资才能买得起的名牌钱包,包上还贴着一张便签:“一点小礼物,欢迎没事多来做客。” 皮影情人(30) 一个女警员抱着一个证物箱,颇有些吃力的走到孟队的办公室门口,用肘子勉为其难的撞了两下门,请示道:“领导,物证科那边整理出了一些延大系列案时带回来的东西,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你看是不是返还给家属,还是做焚毁处理?” 孟金良一抬头,“之前家属来的时候,没有一并带回去吗?是谁的?” 女警员向箱子里看了一眼,“案子结的匆忙,您不是说怕有所遗漏,让把学校带回来的东西再留一阵儿嘛,所以当时就只让家属把尸体领回去了。可这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到底怎么处理,物证科那边天天催呢。这......张辉,孔还有金的,都有,当时一股脑儿的把他们的个人物品都带回来了,相关物证早都随案卷一起归档了,还剩下这么多书啊本啊的......要不你帮着看看吧?” 孟金良听着她这么说,也就站起身走了过来,物证科的科长是个暴脾气,又有点儿强迫症,这估计又是今天一早,看着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证没得到归档分类,在那儿旁逸斜出的不顺眼,找茬儿和下面人发了一顿脾气。 他让同事先走了,自己蹲身拨弄了几下,弯腰抱起证物箱,放到了沙发旁的茶几上,一件件分拣起来。 里面属于张辉的东西不多,有点儿剩余价值的,早都被经侦那边接走了。 金维呢,城府没那么深,值得探究的那点儿东西都存在笔记本电脑里,也不在这些书本上。 孟金良随手又翻看了一下,目光在那门选修张辉的课堂笔记上再次逡巡了一会儿,随之定格在了笔记边角一个小小的“心”型图案上,再翻下去,几乎每隔一两页,都会没什么规律的信手画上一个。 这一点小小的涂鸦,他们在之前已经发现了。 想来,若不是真心欣赏一个人,怎么会为了这个人越级去上选修课?在课堂之上,眼角眉梢不经意的一点飘忽,手随心动按捺不住的真情流露,简单的涂鸦,却也浸润着漫溢的悸动,于一个懵懂青年来说,倒也无可厚非。 之前队里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对这一点的认定,也没什么争议。 可是这到底是一个“两情相悦”的剧情走向,还是一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剧情走向,大家一直没有找到有力的佐证,也就无从判别张辉在此事中的角色属性。 毕竟孔腾达之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前女友的啊...... 之前队里对此展开的可能性猜测真是脑洞大开、五花八门,孟金良觉得单从那一次讨论,就发现了队里不少同事在本职专业之外的特殊潜能,一个个脑回路精奇,不去给八点档当编剧实在是屈材了。 他摇了摇头,又往下面翻,看到里头是同事从校卫生站找到的孔腾达的献血证。 就在事发一个月之前,延大组织学生义务献血,各班的班干部带头,研究生院集体响应,还发起过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签名活动,希望所有符合献血健康标准的同学,都参与进去。 孔腾达原本是请了假的,但系里正在考虑博士保送的人选,据孔的同学回忆说,当时极为看好孔的专业老师张辉,专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痛陈利害关系,让他不仅要读书成绩优异,更要提高思想觉悟,只有凡事居于人前,才能在保博这件事上堵住别人的嘴。 从这点说起来,张辉对待学生,倒也算是尽责,当然,这也不排除他认为这个学生最有培养价值,将来能为自己的教学成绩摄取光彩的一笔。 种种事由堆叠在一起,总之最后是逼的推脱说自己晕血的孔腾达,献血当天还是挽着袖子,出现在了献血车里。 由于这天献血的人数众多,血站没有当场发放献血证,而是回去统一印制了一批,返到学校时,还没来得及下发到各班去。 孔腾达当时献了,也有证,队里同事去摸排的时候,就顺手带了回来。 两声敷衍的敲门声,技术科的小黄探头探脑的走进来,迎着孟金良的目光,咧出一个巨大的笑。 “孟队,忙着呢?” 孟金良示意他进来,“有事儿?” 小黄连忙举起手上的两个巨大的塑料袋,笑容可掬的走进来,放在孟金良脚边,“没事没事,就是我媳妇儿,刚回了趟乡下老家,带了些自己家大棚种的蔬菜,都是没农药的,吃个新鲜吧。”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家里孩子这些年,没少让你惦记,光零食就吃了多少啊,我也不知道该......嗨,你要是忙,没时间做饭,要不给你父母拿回去吧,上了年纪的人,愿意吃自家出的‘笨’菜。” 袋子半透明的,也能隐约看出里头翠绿的黄瓜顶花带刺,豇豆、扁豆、芹菜、地瓜、小白菜之类的,形态都十分写意,确实没有超市里一水儿的规整样子,哦,还有几个天然成熟后也呈绿色、别名“贼不偷”的柿子。 礼轻情意重,这么多东西大老远的带回来,确实称得上是一份诚意了。 孟金良知道这种时候,接受比推拒更礼貌,从善如流的道了谢,果然见小黄脸上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拎了两大袋子菜,小黄脑门儿上见了汗,孟金良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了,转身给他接了一杯水。 小黄送礼送的痛快,心里没了负担,全身松懈下来,随手拿起桌上手掌大的献血证,扫了两眼,“这是孔......孟队,案子不是结了嘛,怎么还研究呢?” 孟金良把水递给他,“物证科送过来的,都是没什么用的,底下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寻思销毁前,再随便翻翻。”他顿了顿,状似坦然的问,“哦,对了,你们科长怎么样,我听说她最近,怎么,好像情绪和身体都不太好?” 小黄还看着献血证没抬头,有口无心的回道:“科长最近好像有点儿神经衰弱,休息的好像不太......诶,孟队,这不太对吧!”他声调陡然提高,疑惑的朝孟金良望过来,“你看看,这上面怎么写着孔腾达的血型是a型血,可我明明记得......记得他尸检和脱氧核糖核酸比对的时候,登记的是b型血啊。” 孟金良一把抢过献血证,看着上面简要到不能更简要的几行信息,沉声问:“你能确定?” “能!当然能!”小黄对自己的记忆力信心满满,“当时就是我填的信息表!” 孟金良攥着那本献血证,整个人向沙发后面靠过去。 这么久了,血浆去向已经不可追溯,尸体已经由家属带走火化,就算调出孔的毛发来重新化验,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大费周章,重新启动调查之后,却发现这出入仅仅只是由于血站记录者的人为失误所造成的,也未可知啊! 孟金良脑中的齿轮高速运转着......孔的前女友说,他变了一个人......刘茗臻说,孔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年长的灵魂......孔的尸体被发现时严重腐化,技术科曾提出过尸体腐化程度远远超出孔出事到去世的时间......献血证上的血型...... 有没有一种可能,孔腾达遇害之后,另有一个相似的人,顶替了他的身份?所以他才性情大变,不敢回老家面对熟悉的亲人朋友和恋人,所以他才对专业知识有超出同龄人水平的博闻强记...... 孟金良猛的站起身,向前踏出了一步,随即又缓缓退回来,坐回了沙发上。 可这有可能吗? 即便有人能够对样貌作出矫饰,但指纹和毛发也能造假吗?不,这显然太不现实了。 黢黑的山谷原本已经映射进一簇明亮的光,可谷底的人还未来得及抓住,又被阴云毫不留情的阻断了。 小黄不太明了这短促的时间里,孟队脑中风驰电掣般的思考路径,只是见对方脸色不好,颇为识相的站起身,贴着墙边儿溜走了。 孟金良不断在否定与否定否定中泥足深陷,可越琢磨,那丝丝缕缕的线索,越是紧缩成团,让人理不清楚,最终只化为一声幽怨的哀叹。 只是刚刚那个念头一跳出来,就仿佛一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孔腾达不是孔腾达”的念头自己长了脚,在脑中飞速的落地生根。 也许有些问题,还是得再问问那位陈三省老先生,毕竟从时间线上来看,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过孔腾达的人,这种直面过的直观感受,肯定比他坐在办公室捂着脑袋瞎想要来的有效率。 或者,也可以先去核对一下孔腾达的健康档案,会不会除了献血证,还有其它的就医资料证明呢? 他拿起外套,快速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上班的秦欢乐,正在严重走神儿。 说来也奇了,那天在陈公馆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惨绝人寰的人格侮辱,那些老流氓不怀好意的眼神儿,难以忍受的碰触,随便一回忆,就让他能瞬间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带呕出隔日的午饭来。 但脑袋又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抖m属性受虐没够似的,稍不留意,就会拉洋片儿一般,把当时的情形拉出来遛上一遛。 尽管他与自己的意识进行了数轮艰苦卓绝的对抗,可稍一松懈......那个......手被握着的时候,是放在腿上的吧......唇边的气息,好像还带着微温的濡湿...... 秦欢乐喉间动了一下......仿佛脖颈间那余韵缭绕的木香尾调,至今还残留着能够摄人心魄的余威......那纤白莹润的皮肤下,是他舌尖唇底清晰感受到的滚烫而强劲的脉动,也正因于此,反而带出了一丝脆弱而危险的美感...... “小秦!” “哎哟我的妈呀!” 秦欢乐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的猥琐给惊着了,这一声叫唤差点儿没把自己的心脏直接给吐出来,四条腿的凳子晃晃荡荡的一直三条腿着地,这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一栽,霎时用极为虔诚的姿势......跪了。 潘树没成想不年不节的,秦欢乐又出什么幺蛾子,给自己行了个这么大的礼,两手赶忙往口袋里掏了掏,“快起来,来,叔叔给你压岁钱。” 秦欢乐两边膝盖麻酸的站不起来,一手搭在潘树伸过来的胳膊上,龇牙咧嘴的借力站起身,“潘哥,这么大的礼,钱少了我可不依!” 潘树也是开玩笑,哈哈笑起来,“想什么呢,瞧吓这一大跳,我拿红花油你给揉揉膝盖吧,别淤血了,这个关节问题可不能不重视,要不到老了都是毛病。” “别寒碜我了,红花油就免了,”秦欢乐重新坐好,自己揉了揉膝盖,“怎么了,有事儿?” 潘树拍拍他的肩膀,关切的问:“听说你中午的份饭就没去领?要是不可口,明儿开始,中午和我回家去吃吧,反正离得也近,”他试探的问,“是有难处啊,家里的事儿?我虽然帮不上大忙,凑人手的时候,还能算一个的。” 潘树是老实人,他的关心都是落在实处的,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想法,简单,也轻易就能让人感到切实的暖意。 秦欢乐其实一直跟屁股底下有针似的,确实是因为有心事。 狠话说了,狠事做了,但余下的,又不能真的做到一刀下去,各自清欢的决绝,这就有些尴尬了。 就那么个猥琐的场合,某人带自己去,纯属卖膏药不用动嘴的幌子,他心里门儿清!可自己这么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依着某人执拗的性子,为了达到自己秘而不宣的目的,会不会那个那个......以身饲虎?! 我勒个去! 秦欢乐被自己的想法猝然惊出一身冷汗来,目之可见的汗湿后心。 “潘、潘哥,你说......那个,我打个比方哈,就一只老虎,饿的嗷嗷叫,威胁一只狐狸找吃的,狐狸不敢违逆啊,带了一只鸡去,结果结果,这个裉节儿上,鸡不讲究,怂了,临阵脱逃了,鸡飞蛋打了,那......那......”他瞪着眼珠子看潘树,五官努着使劲儿。 潘树跟着他的示意,也被带入了情景,看对方“那”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儿,不禁顺着思路接口道:“那老虎,就把狐狸吃了?” “天呐!”秦欢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你居然这么想!原来人人都会这么想!那这狐狸它、它也太危险了!” 他焦躁的在房间里没头没脑的转了好几圈儿,觉得自己作为正义的使者,人民的卫士,怎么能做出如此置无辜群众于危险之中,而见死不救的行为呢? 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让他和那些人沆瀣一气,打死他也不可能!但让他罔顾群众受戕害,事不关己的站干岸,那他的道德与良知也绝不允许! 这么想着,他几乎开始痛恨起自己没思虑清楚,就仓促离开的行为了。 “什么狐狸啊?哪儿的狐狸?”潘树还没太明白。 秦欢乐一抬手掌,小跑着到了室外,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那边很久才接。 “喂!我就问你,你是不是非做那件事不可?”他恶狠狠的说。 电话里的声音比之前更加疏淡清冷,半晌才“嗯”了一声。uu看书 ww.uuanu 秦欢乐胸口一窒,几乎气出一口老血,敢情自己在这百转千回的,就差没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却只换来对方这么无谓的一个回答,靠,这事儿打从根上和他有个毛的关系啊?凭什么对他甩脸色、摆架子?被占便宜、出卖色相的,从始至终都是他好吧?被安慰被哄劝的,难道不该是自己吗? 他气得手抖,脸色也白了,想想古往今来,真的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 这生气的点,也许在旁人看来多少会有些莫名其妙。 可电话毕竟是他主动拉下脸来打的,要出口的话就这么被不冷不淡的怼回来,那、还要不要再继续?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传来颜司承那边清浅的一声、宛如叹息,“本来以为,你离开也许是更好的......” 秦欢乐怔了证。 “可你愿意参与进来,对我来说,也很好。”颜司承顿了顿,声音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理性,“陈公馆里有小飘失忆的秘密,我会帮你找出来的,作为你帮我的回报。” 秦欢乐有点儿懵了,自己为小飘的事绞尽脑汁,虽也有了进展,却不甚明朗,若对方真有线索,必然事半功倍,可这承诺来的猝不及防,又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又一个诱人的......陷阱? 他磕磕绊绊的问:“你、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在陈公馆门外。”颜司承说,“等你。” 皮影情人(31) 刘茗臻打了个响指,让服务员送来了一杯橙汁,看秦欢乐略微疑惑的看过来,简洁的解释了一句,“最近有些精神衰弱。” 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延大的资料,只能找到这些。” 秦欢乐忙抽出来,一页页的翻看着。 一时不得法,挑自己刚刚的推断问:“四十年前,延大心理学专业都有哪些老师?” 李茗臻反手帮他将其中一页摆到最上面,“四十年前,心理学科在整个国内都方兴未艾,在延平就更不用说了,别说深耕,仅仅有志投身其中的人都很少。那时候延大的心理学专业刚组建,本科生也才招了第二届,当时系里一共就三个老师,喏,两个女老师,一个男老师。” “就、就仨?”秦欢乐始料未及,“不是还有那个,张辉他岳父?” “你说杨教授?他还要晚两届,那时候还没录取进来呢。”刘茗臻一指其中那个男老师,“这个老师,就是你说的那个假期,去国外开研讨会的,后来当了系主任,但学术水平一般,没什么建树。” 秦欢乐彻底懵了,一共仨老师,一个明确了不在场证明,两个女老师......敢情之前的思路又被推翻证伪了?那会不会是其他专业的老师?真要是这样,范围就太大了。 见他脸色灰暗,刘茗臻安慰道:“你到底在查什么?你要是放心,可以和我说说,有些时候一个人想事情,就是容易钻进死胡同。” 秦欢乐想了想,只说辖区一个独居的老太太身世可怜,女儿失踪了几十年毫无音讯,自己于心不忍,帮着扫听扫听当初的情况。 “刘姐姐,你看看这些。”他将孙美娥的笔记拿出几页略微有价值的,给对方看。 刘茗臻快速看了看,忽然挑了一下眉头,指着其中一条说:“没想到,还赶上了这个工程。” “什么工程?”秦欢乐调过那张纸,见是关于当年暑假施工的记录。 刘茗臻解释道:“我看过延大的校史,当时延大像样的建筑还有限,一个叫陈三省的校友......就是那天在延大地下室发现那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记得?我记得他个鬼! 秦欢乐一想起来就犯恶心,推诿的转移话题,“别纠结这个,你就继续说。” “不是纠缠,是绕不过他去。”刘茗臻不受他影响,徐徐的说,“他祖上就是延平的名流,你要是去文史馆查资料,还能看得到的,他当年在延大,哦,更早些年,还叫延平师大,他就读了一年,就在家人的安排下出国留洋去了,所以严格说起来,也就是半个校友吧。不过他自己后来生意做的也不错,四十年前,见延大一直没有一栋像样的综合性教学楼,就个人出资捐建了......就是现在的三省楼。” 秦欢乐皱眉,“我怎么在哪儿听过一耳朵,说那楼建着建着,总出事来着?” “出事儿?年头久了,大概有演绎的成分吧。”刘茗臻不以为然,“当时施工就在你说的这个时段,不过暑假时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了吧。” 秦欢乐眼睛扫着孙美娥的记录,忽然有个念头闪过,“对了,当时门卫言之凿凿的说没有见过这个人假期返校过,你觉得,有其它可能性吗?” 刘茗臻再次从自己带来的资料里翻找了一下,“这是当时正式的工程日志,你看,里头有写,为了不打扰师生的学习生活,当时临时在靠近工地的地方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工人进去,后来就一直保留下来,现在也还在啊。”说着,她自己倒想起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工人?” 秦欢乐摇摇头,这种可能性他不是没想过,可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当时的建筑工人,可不比现在,搬砖比白领赚的还多,倒不是歧视言论,只是考虑实际情况,让自诩已经一只脚迈入知识分子行列的花季女孩,冒着对家长撒谎的代价,去投奔一个纯体力劳动者,这种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对了,之前某人是说过,那老不正经的陈三省,豢养过什么动物的精魄,那会不会,也会点儿别的什么神神叨叨的技能呢? 硬把两人往一起牵扯,有些牵强。 秦欢乐把杂乱的资料整理装袋,两手在脸上搓了搓,“刘姐姐,这陈三省名下都有哪些产业啊?他家里的富二代、富三代们呢,现在都是干什么的?” 刘茗臻做事一向周全,对方拜托她帮着查资料,她便无有遗漏,闻言掏出手机,划出一篇文章来,给他看,“这是他早年做的一篇杂志专访,也是唯一一篇有隐约提到家人的,你看,说来也是挺惨的,虽然家族财富不断累积,可他本人的直系亲属,子孙辈,包括他先后娶得两任妻子,都没有活过四十二岁的,所以他现在,算是孑然一身吧。” 秦欢乐眼神一闪,“他今年多大?” 刘茗臻看了一眼手机,“八十二。” 那四十年前就是......“四十二?你说他家里人,没人能活过四十二岁?” “对,他本人大概也心灰意冷了吧,所以新闻上说近些年不断有一些公益基金会的人千方百计的接触他,企图游说他去世后能够捐赠自己的资产到基金会,可是他都没有理。” 秦欢乐不自觉的攥紧了手里的水杯......一个八十二岁的富豪,没有子女,也不着急托付安排遗产,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除非......他对自己可延续的寿命尽在把握! 可这杂乱无章的巧合,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还有那只价格不菲的钱包,到底只是对方心血来潮给某人面子,才给自己的礼貌馈赠,还是和孔腾达与金维的际遇,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呢? “啊啊啊啊啊!”秦欢乐不管不顾的仰头狼嚎起来,两手发泄似的揉搓起自己的头发,没一会儿,就成了一顶鸡窝。 佛系的服务员只是朝这边瞄了一眼,就继续放空了眼神,想自己的事去了。 倒是刘茗臻罕见的给逗笑了起来,微微感叹道:“有时候我也觉得,能这么面目扭曲,声音难听的嚎一嗓子,应该挺爽的。” 她扫了扫对方的衣着,饶有兴味的问:“有心事啊,年轻人?” 秦欢乐知道这是在打趣他今天的衣服,耷拉着眼皮,丧气的说:“我就觉得自己干啥啥不顺,天天让人家涮着玩,刘姐,你说我是属羊肉的吗?天下怎么有那么便宜的事儿,问我多少钱一斤了嘛就涮我,靠,全他妈的是一群臭不要脸的流氓,呸!不要脸!” 刘茗臻一愣,“你说......谁呢?” “爱谁谁!”秦欢乐龇了龇牙,“你呢?最近怎么样?局里还好吧?” 刘茗臻脸色一怔,渐渐带了些冰霜,轻声说:“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如果没有切实妨害到我,我不会多嘴,但是你们......最好行事都小心一些。” 秦欢乐一时没太听明白,“你......们?什么小心一些?”他正色一些观察起对方的神色来,“你是遇到什么事了?连我也不能说吗?严重吗?” “没事儿,”刘茗臻勉强勾了一下嘴角,“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小心一些,尤其是你,在基层,多注意就是了。”她说着站起身来,“小龚估计也快下班了,你是等她,还是和我去吃点儿东西?” 秦欢乐跟着站起来,“我......要不我陪陪你吧。” “真心话?”刘茗臻笑着看他。 秦欢乐被自己的口水哽了一下,“额,那个,我就想大醉一场,你要是不嫌弃,就......陪陪我啊?” 龚蓓蕾一出市局门口,老远就看见秦欢乐从酒吧里走出来,跟着上了刘茗臻的车。 她连忙跳着高喊:“老秦,老秦我下班了,这儿呢!” 可对方根本没听见。 她眼看着对方的车绝尘而去,气得直跺脚。 跟在后头走出来的孟金良推了她一把,“叫唤什么呢,单位门口,注意点影响!今儿下班早还不赶紧着回家,赶明儿别又哭着喊着嫌加班多了。u看书 uukanhu.cm ” 龚蓓蕾正气儿不顺,隐晦的瞪了领导一眼,忽然坏笑着眼珠一转,“哎哟,我这不是看见刘法医和帅哥约会去了,羡慕嫉妒恨呢嘛,领导,你不知道,俩人亲亲热热的走的,我叫唤半天,理都没理我!” “谁?刘科长和人约会去了?和谁?”孟金良没来得及掩饰,紧张情绪就自由奔放的流露出来,忽而察觉到,赶忙亡羊补牢的假意清了清嗓子,“你就造谣吧!那天还说自己不是长舌妇呢。” 龚蓓蕾撅着嘴,“领导,你要是不信,敢不敢现在带我一起追过去验证一下啊?”她夸张的“啧啧”两声,“你是没看着,那亲热的哟......” 她忍着笑,觑着眼睛看孟金良的表情,见对方看过来,又赶忙无所谓的摇摇头,“算了,刘科长约会怎么了,男未娶女未嫁,郎才女貌正当年啊,我还是早点儿回家吧,要不然冒冒失失的追过去,多尴尬。”说着转头就走。 “诶!等等!”这还没走出去两步,孟金良就在后头叫住了她,“我也是刚想起来,正有个技术问题,想请教请教刘科长呢,那个,咳咳,她要是约会,我这贸然过去,怕她误会,可这工作,实在耽误不得......要不你再加会儿班,跟我过去一趟吧,啊?” 他板着脸就去开车。 龚蓓蕾忍笑忍的满脸通红,蹦蹦跳跳的跟在后面上了车,心想:孟队,别装了,你那点儿欲盖弥彰的小心思,还当我不知道啊? 皮影情人(32) 孟队功夫过硬,车技也不在话下。 闹市火爆飞车戏码过去不是没主演过,如今不过是要跟上早出发了两分钟的刘科长,实在是易如反掌。 刘茗臻刚刚在等第二个红绿灯的时候,就听秦欢乐一脸纠结的侧头叫了一声,“这怎么还和老孟碰上了?诶?怎么还有花骨朵儿啊!这也太巧了吧。” 刘茗臻目不斜视,孟金良不动如山,但架不住龚蓓蕾咧着大嘴叉子一个劲儿的冲秦欢乐招手,他也不能装成视而不见,只好主动摁下了车窗。 龚蓓蕾拍了拍孟金良的胳膊,一向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孟队,才如梦初醒般歪了一下头,表示对于这样的命运邂逅十分惊诧,也礼貌的摁下了车窗。 “老孟啊,巧啊,下班了哈。”秦欢乐心绪不佳,用词就比较生涩,不过他也没打算和对方太多寒暄。 “是啊,有日子没见了,同学会之后,我一直想约你聊聊......”孟金良将胳膊肘搭在窗框上,眼睛却仿佛洞穿了秦欢乐一般,看向了他身后的司机。 “别聊了,我没啥想聊的,”秦欢乐非常不识时务的也侧身趴在窗框上,把对方的视线挡了个密不透风,“老白心里怨我......搁谁能不怨?我就当还了他几颗牙的人情了,我没往心里去,你放心。” “哦。”孟金良把尾调拖得老长,思路一时没跟上,拿眼睛瞟了一眼龚蓓蕾。 龚蓓蕾早跃跃欲试的凑过来,隔着孟金良对秦欢乐大声喊道:“来市局你怎么不找我啊?” “你别喊别喊!”秦欢乐抬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一听你这动静我脑袋里就嗡嗡响,你能不能文静点儿,慢条斯理的,好好说话!” 龚蓓蕾不屑的“切”了一声,“你说的那种款儿是颜老师吧,我可学不来,鸟鸟悄悄的,有事没事光拿眼睛不言不语看着人......做人嘛还是我这种敞亮,我......” 秦欢乐脸霎时拉的比驴还长,“你厉害,你不拿眼睛看人,你拿鼻孔看人!行了,老孟,回见吧。”说着就去按车窗。 绿灯亮起,刘茗臻一踩油门开了出去。 龚蓓蕾立马拍案而起,受限于安全带,活动范围有限,只能拔高了声调喊道:“秦欢乐,你别跑,你还欠我一顿饭呢!”说着又去推孟金良,“孟队,快点儿,追上他啊,我还就不信了,今天非得吃穷了他!” 孟金良一边嘴里说着“这不好吧”,一边身体力行的追了上去。 今天的主题思想是一醉解千愁,或者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可能是举杯销愁愁更愁。 刘茗臻左右斟酌了一下,便在心里拿捏了一家主营熏酱菜的馆子。 服务员礼貌的迎出来问:“您好,您几位啊?” 秦欢乐黑着脸往里走,闷声回了句:“两位!” 刘茗臻余光看见不远处正在停车的孟金良,冲服务员比划了一下,“四位。” 熏酱菜是东北的区域特色,荤素皆可,老少咸宜。 从工序上,一般分为熏制和酱卤两道工序,一般讲究使用老卤汤底,代代传承的老卤汤色泽盈亮,胶质淳厚,只需每日打捞出残渣,再调配勾兑入新鲜卤汤即可,不同食材、相同食材的不同部位,都有自己最绝佳的卤制时间,但相比较而言,时间宜长不宜短,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保障食材足够辛香入味,皮糯肉酥。 卤制好的各类食材,还有一道点睛之笔。 虽然各家的配方不尽相同,但大体都会选用茶叶、麦芽糖、糯米等原料,将卤好的食材再次加盖熏制上色。 有了这道工序的加持,别管是肉是菜,都能收敛起浓郁的汤汁,焦糖化了外皮,绛红了色泽,分层了入口的馥郁层次,递进式似的将口感与味道混合而成一波最佳比例的灵魂冲击。 这鲜香咸美的味道,最适合下酒了。 这家馆子属于刘科长的私藏。 秦欢乐一次没来过,刚进来时情绪还有点儿颓丧,这会儿眼睛发直的紧盯开放式厨房前那几口巨大的老汤卤锅,叫里头翻滚油亮的画面吸引的挪不开视线。 同样没心没肺的,还有后进来的龚蓓蕾。 两人相逢一视抿恩仇,两脑袋火速凑在一处,窸窸窣窣的结伴儿咽口水。 “这个,这个来一只吧,老秦,”龚蓓蕾看着整只的熏猪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年轻了,“满满的胶原蛋白啊,一只都快赶上我脸大了,吃完这顿,明儿我就能重回十八岁了!” 秦欢乐一只手搭在了龚蓓蕾的肩膀上,不自觉的使力,“你说这熏鸡怎么样,我瞧着这酱大骨棒也不错,瞧见没,骨髓还在呢!哎呦喂,我的亲妹妹,你快看,还有卤肥肠!这个这个,一个个小可爱都可怜巴巴的仰视着我,求我临幸它们,我这、我这翻谁的牌子好啊!” “我不管,我都要!”龚蓓蕾高举双手,似乎在虚无中已经将所有珍馐纳入了襟怀,“红肠小肚给我切一盘,粉肠一盘,叉烧鸭来半只,蜜汁肉枣儿,五香干豆腐,还有这个卤鸡肝!”她说着一扭身,八爪鱼附体似的紧紧抱住了秦欢乐,“啊”的一声吼,食物还未入口,已经提前体验到了一次颅内潮水涌至制高点处的欢愉。 这是属于吃货的狂欢,非此道中人无法体会。 点菜归来的两人相对而坐,看着桌上沉默无语的刘科长和孟队两人,多少收敛了一些信马由缰的表情。 在刘科长的带动下,场面气氛再次冷却了下来。 刘茗臻点了一小锅秘卤青口贝,配了一瓶清酒,吃得冷清而斯文。 剩下几个人,则人手一瓶啤酒,直接对瓶开吹。 龚蓓蕾摇头晃脑的吃了一会儿,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吞下一口油亮的鸡皮,擦了擦嘴说:“老秦,你老不回队里,估计都不知道吧,小吴失恋了,还是当场发现的,这两天人都瘦了一半了,可羡慕死我了......不是,我是说他真伤着了,别人根本不能提这茬儿,一提就眼圈儿发红。” “男儿有泪不轻弹,”孟金良在队里也见到了几次,不大认同的摇了摇头,“这点儿出息。” “是啊,不应该哭,应该唱。”秦欢乐咂巴咂巴嘴。 几人都把目光望向他,龚蓓蕾好奇道:“唱?唱什么?” 秦欢乐一伸脖子,“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龚蓓蕾直接上手推了他一下,打断了他鬼哭狼号的演唱,“你也太损了吧!刚才还以为你有心事呢,看你又能吃,又能扯淡的,可见是没大事儿,切,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平日,小吴也算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吧,那次出任务手臂划了老长的一条口子,都快见骨了,可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我那时候是从心里佩服他了!可这次一看,”她心有戚戚焉的蹙了下眉头,“不过还别说,你看马姐平时老和他打嘴仗,从来没嘴软过吧,但这时候真是仗义,一见他溜边儿,就把他提溜到自己跟前儿,故意逗着他说话扯皮,转移他注意力,我看着,多少是缓过来些了。” 刘茗臻抿了一口酒,“小吴伤心在他前女友对他还有感情,可女方家里人反对,宁愿介绍一个朋友的儿子,清清静静地坐机关,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安稳平淡,但我倒觉得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要不是那个女孩自己动了心,怎么可能背着小吴和对方约会了十几次,这可不是单纯的被家人硬逼着,才能做出来的事。” 龚蓓蕾眼睛一亮,“刘科长,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和我们凡尘俗子不一样呢,没想到,对咱们队里的八卦,也门儿清嘛!” 刘茗臻看着她一笑,“小黄说的......咱队里能有什么秘密。” 孟金良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刘茗臻,暗自喝了一口啤酒。 秦欢乐刚吸完一根棒骨的骨髓,嘬着手指头说:“要我说,吴儿和马姐他俩,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一两天了,以前马姐没离婚的时候,他就帮着人家顶班,调休,离婚的时候帮着出头,打了人家前夫那事儿就不提了,后来马姐离了婚,他还有事没事的帮人家接孩子放学,你就说,有了吴儿,马姐家电工、水工、搬运工,省了多少人工成本啊?现如今俩好凑一好,就彻底在一起得了!” “嘶!别瞎说,喝多了吧你!”孟金良瞪着眼看他,“马姐多刚强一个人,独自带着孩子不容易,咱们不能给自己同志造谣。” “就是!”龚蓓蕾帮腔。 秦欢乐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他不是没事儿蛋疼跟着起哄架秧子不嫌事大的人,他是觉得......俩人真挺合适。 龚蓓蕾一向挺心疼马姐的境遇,单亲妈妈不容易,可队里这么繁重的工作,她硬是咬着牙一次没落下过,此中辛苦,必然是她难以想象的。 她睨着秦欢乐,挑衅的说:“你就是一点儿感同身受的同理心都没有,哼,等你哪天也尝尝失恋的滋味,我看你还嘚瑟不嘚瑟了!到时候就算你哭出一部歌剧来,我也不会像马姐那样,跑去安慰你的!” 这话入木三分的刺在了秦欢乐的命门上,他面目狰狞的几次要开口,最终还是只落了个无语凝噎。 龚蓓蕾看对方终于吃了一次鳖,眼中得色大盛,没成想自己这嘴皮子上的功力与日俱增,居然也有让老秦闭嘴翻白眼的一天,更加乘胜追击的仰着脸,目光灼灼的直盯着对方。 秦欢乐和她置气的对视了一会儿,气得心肝儿生疼,看着对方那一脸洋洋自得就气不打一处来,猛的往前一凑,贴着龚蓓蕾的鼻尖儿,恶狠狠的说:“再看,再看我就亲你了!” 龚蓓蕾脑子当机了几秒,倏然向后一退,脸皮瞬间比卤猪蹄还红,急的去推孟金良,“领导,他耍流氓!” 秦欢乐撒出了在别处一腔积压许久的邪火,不再搭理她,自己闷着头啃肉,把两腮塞成了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他俩一向是打闹惯了的,闹得再大,刘科长和孟队也不觉得突兀。 龚蓓蕾缓了半天,才愤愤不服气的问:“刘科长,我看以前你和老秦也比和别人说话多,他这么烦人,你怎么忍得下啊?” 刘茗臻不想参与到战局里边去,但喝了半瓶清酒,也有了些谈性,见小龚问自己,便促狭的看着秦欢乐,半真半假的说:“小秦这心啊,就像个筛子。” 龚蓓蕾眨眨眼睛,“筛子?你说他心眼儿多吗?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他特别二啊。” 秦欢乐示威的朝她比划了一下子,龚蓓蕾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刘茗臻笑道:“不是心眼儿多,是心思细,别人什么话,什么事,有意没意的,他都要在心里细细的过一遍,”这涉及到秦欢乐的身世,她也不便多说,粗略的跳了过去,“这心思太敏感的人,都有个特点,就是常常不敢主动拥有,因为无法面对失去,所以时间久了,活得就有点儿拧巴,但这是性格问题,没法轻易改变了,”她顿了一下,“可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平时越是总用稀里糊涂的不走心来抵御外界的潜在伤害,越是会对难得沉淀下来的情谊极为看重,这样的人,做情人会很心累,可做朋友却能两肋插刀。” 这番调侃也是顺嘴一说,没想到旁边两人倒是都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下来。 只剩没太有感觉的孟金良借着酒劲徐徐抬头望了过去,“刘科长,那你也分析分析我,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呐?” 他的潜台词,几乎已经昭然若揭,死也得死个明白啊,今天他就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哪里,不招对方的待见了! “你......你很好。”刘茗臻微微收敛了笑容,端起透明的酒杯仔细端详。 孟金良喉间动了动,声音低下去,“这是......好人牌?” 刘茗臻回望过去,“柏拉图说过,人生最糟糕的事,就是总在固执的坚持着不该坚持的。” “是嘛,”孟金良倏尔笑了一下,“我怎么记得柏拉图也说过,人生最遗憾的事,就是轻易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 “别说那么多了,文绉绉的,猜谜呢?”龚蓓蕾一手拉了一个,“喝酒啊,老秦那瓶都一口闷了,咱们今天谁也不许落下,刘科长,孟队,来啊,我先干为敬!”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八人。 有时候醉酒并不真的是寄希望于它能带走烦恼,而仅仅只是希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给满怀愁绪的头脑强制性的放个假,有个可以自我疗愈的缓冲。 毕竟问题一直都存在,只要不解决,就永远都横亘在那里,不会自行消失。 夜幕下,颜司承一身落拓的向朗华大厦走去。 萧索的影子里,满满都是欲语还休的压抑。 秦欢乐想要一个解释。 可谁又能给他一个解释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也动摇了,也犹豫了,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事,谁能给他一个解释? 一推大门,嘈杂的争吵声便传入了耳膜。 大厅里站满了人,都在面面相觑的听着某一间房间里的声音。 一个小男孩快速的跑过来,躲在了颜司承的身后,大家也都跟着转身,既紧张又期许的看着他。 颜司承暗暗叹了一口气,安抚的冲众人笑了笑,“我去看看。” 幽暗的房间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正在狂躁的咆哮着。 他母亲急的落泪,绕着他不住的打转,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无助的神情,在看到颜司承的瞬间,立时像抓住了希望的光火,却又无限凄凉的哭了起来。 颜司承仰望着那个飘荡在房子中间的一团黑气,轻声问:“今年以来,你已经闹了第三次了,别让你母亲跟着着急,好不好?” 那团黑气却更加剧烈的搅动翻涌起来,刚刚还模糊不清的一点面目,也彻底融化在虚无中,“我到底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多少年了,你总说你会帮我们,你会帮我们,可你帮我们什么了?我活着的时候就人不像人,死了还要鬼不像鬼!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投胎转世,也能正大光明的在阳光下生活,我不想无止境的就做一个被禁锢在这里的见不得光的邪祟!” 这样有心无力的难过,与不知起止的无力感,颜司承在不断更迭的岁月里,已经经历过太多了。 永生永世被禁锢在这里,宛如神明醉酒之下,玩笑般随意的给他们下的一道禁令,不止这些魂魄疑惑,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秦欢乐问他,人到底因何而存在。 他那夜独自一人,想了很久。 可这根本就是个不成立的伪命题,就算他放弃了去洞察这时光冻结的深意,可这大厦内的其他灵魂呢......就算他再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不得超升的灵魂,大抵都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过了许久,uu看书.uuknshu.co 黑色的一团迷雾渐渐转白,又显现出一个眉目清秀男人的脸孔,徐徐的降落了下来。 大堂的众人都不敢说话,彼此顾看着,等颜司承走了出来。 “没事了,我已经让他平静下来了,你们都回家吧。”颜司承环视一下大家,抬手准备去按电梯。 “那个,颜先生......”年纪最大的婆婆抿着嘴,犹豫的叫住了他。 她舔舔嘴唇,又看了看大家,才说:“我不是催你,也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们也都想知道,到底还要多久,我们才能出去?” 颜司承对上她殷切的目光,顿了顿才说,“我不能保证,但我在尽力。” 一旁的阿姨忙解围道:“是了是了,颜先生一定会帮我们的,大家别再问了,颜先生,会为难的。” “是是,是我多嘴了。”婆婆尴尬的笑了笑,“大家快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她像是对自己刚刚的问话极为不安,抱歉的看着颜司承,“颜先生,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又累了一天,辛苦了,我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都这么多年了,我们......不着急。” 颜司承没说话,再次对众人微笑了一下,站进了电梯里。 他掏出钥匙,走进家门。 面无表情的走过悠长黑暗的走廊,走过那些孑然孤寂的时光...... 一直走到浴室里,衣冠严整的站在花洒下,闭上眼睛,打开了冷水开关。 皮影情人(33) 一个女警员抱着一个证物箱,颇有些吃力的走到孟队的办公室门口,用肘子勉为其难的撞了两下门,请示道:“领导,物证科那边整理出了一些延大系列案时带回来的东西,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你看是不是返还给家属,还是做焚毁处理?” 孟金良一抬头,“之前家属来的时候,没有一并带回去吗?是谁的?” 女警员向箱子里看了一眼,“案子结的匆忙,您不是说怕有所遗漏,让把学校带回来的东西再留一阵儿嘛,所以当时就只让家属把尸体领回去了。可这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到底怎么处理,物证科那边天天催呢。这......张辉,孔还有金的,都有,当时一股脑儿的把他们的个人物品都带回来了,相关物证早都随案卷一起归档了,还剩下这么多书啊本啊的......要不你帮着看看吧?” 孟金良听着她这么说,也就站起身走了过来,物证科的科长是个暴脾气,又有点儿强迫症,这估计又是今天一早,看着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证没得到归档分类,在那儿旁逸斜出的不顺眼,找茬儿和下面人发了一顿脾气。 他让同事先走了,自己蹲身拨弄了几下,弯腰抱起证物箱,放到了沙发旁的茶几上,一件件分拣起来。 里面属于张辉的东西不多,有点儿剩余价值的,早都被经侦那边接走了。 金维呢,城府没那么深,值得探究的那点儿东西都存在笔记本电脑里,也不在这些书本上。 孟金良随手又翻看了一下,目光在那门选修张辉的课堂笔记上再次逡巡了一会儿,随之定格在了笔记边角一个小小的“心”型图案上,再翻下去,几乎每隔一两页,都会没什么规律的信手画上一个。 这一点小小的涂鸦,他们在之前已经发现了。 想来,若不是真心欣赏一个人,怎么会为了这个人越级去上选修课?在课堂之上,眼角眉梢不经意的一点飘忽,手随心动按捺不住的真情流露,简单的涂鸦,却也浸润着漫溢的悸动,于一个懵懂青年来说,倒也无可厚非。 之前队里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对这一点的认定,也没什么争议。 可是这到底是一个“两情相悦”的剧情走向,还是一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剧情走向,大家一直没有找到有力的佐证,也就无从判别张辉在此事中的角色属性。 毕竟孔腾达之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前女友的啊...... 之前队里对此展开的可能性猜测真是脑洞大开、五花八门,孟金良觉得单从那一次讨论,就发现了队里不少同事在本职专业之外的特殊潜能,一个个脑回路精奇,不去给八点档当编剧实在是屈材了。 他摇了摇头,又往下面翻,看到里头是同事从校卫生站找到的孔腾达的献血证。 就在事发一个月之前,延大组织学生义务献血,各班的班干部带头,研究生院集体响应,还发起过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签名活动,希望所有符合献血健康标准的同学,都参与进去。 孔腾达原本是请了假的,但系里正在考虑博士保送的人选,据孔的同学回忆说,当时极为看好孔的专业老师张辉,专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痛陈利害关系,让他不仅要读书成绩优异,更要提高思想觉悟,只有凡事居于人前,才能在保博这件事上堵住别人的嘴。 从这点说起来,张辉对待学生,倒也算是尽责,当然,这也不排除他认为这个学生最有培养价值,将来能为自己的教学成绩摄取光彩的一笔。 种种事由堆叠在一起,总之最后是逼的推脱说自己晕血的孔腾达,献血当天还是挽着袖子,出现在了献血车里。 由于这天献血的人数众多,血站没有当场发放献血证,而是回去统一印制了一批,返到学校时,还没来得及下发到各班去。 孔腾达当时献了,也有证,队里同事去摸排的时候,就顺手带了回来。 两声敷衍的敲门声,技术科的小黄探头探脑的走进来,迎着孟金良的目光,咧出一个巨大的笑。 “孟队,忙着呢?” 孟金良示意他进来,“有事儿?” 小黄连忙举起手上的两个巨大的塑料袋,笑容可掬的走进来,放在孟金良脚边,“没事没事,就是我媳妇儿,刚回了趟乡下老家,带了些自己家大棚种的蔬菜,都是没农药的,吃个新鲜吧。”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家里孩子这些年,没少让你惦记,光零食就吃了多少啊,我也不知道该......嗨,你要是忙,没时间做饭,要不给你父母拿回去吧,上了年纪的人,愿意吃自家出的‘笨’菜。” 袋子半透明的,也能隐约看出里头翠绿的黄瓜顶花带刺,豇豆、扁豆、芹菜、地瓜、小白菜之类的,形态都十分写意,确实没有超市里一水儿的规整样子,哦,还有几个天然成熟后也呈绿色、别名“贼不偷”的柿子。 礼轻情意重,这么多东西大老远的带回来,确实称得上是一份诚意了。 孟金良知道这种时候,接受比推拒更礼貌,从善如流的道了谢,果然见小黄脸上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拎了两大袋子菜,小黄脑门儿上见了汗,孟金良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了,转身给他接了一杯水。 小黄送礼送的痛快,心里没了负担,全身松懈下来,随手拿起桌上手掌大的献血证,扫了两眼,“这是孔......孟队,案子不是结了嘛,怎么还研究呢?” 孟金良把水递给他,“物证科送过来的,都是没什么用的,底下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寻思销毁前,再随便翻翻。”他顿了顿,状似坦然的问,“哦,对了,你们科长怎么样,我听说她最近,怎么,好像情绪和身体都不太好?” 小黄还看着献血证没抬头,有口无心的回道:“科长最近好像有点儿神经衰弱,休息的好像不太......诶,孟队,这不太对吧!”他声调陡然提高,疑惑的朝孟金良望过来,“你看看,这上面怎么写着孔腾达的血型是a型血,可我明明记得......记得他尸检和脱氧核糖核酸比对的时候,登记的是b型血啊。” 孟金良一把抢过献血证,看着上面简要到不能更简要的几行信息,沉声问:“你能确定?” “能!当然能!”小黄对自己的记忆力信心满满,“当时就是我填的信息表!” 孟金良攥着那本献血证,整个人向沙发后面靠过去。 这么久了,血浆去向已经不可追溯,尸体已经由家属带走火化,就算调出孔的毛发来重新化验,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大费周章,重新启动调查之后,却发现这出入仅仅只是由于血站记录者的人为失误所造成的,也未可知啊! 孟金良脑中的齿轮高速运转着......孔的前女友说,他变了一个人......刘茗臻说,孔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年长的灵魂......孔的尸体被发现时严重腐化,技术科曾提出过尸体腐化程度远远超出孔出事到去世的时间......献血证上的血型...... 有没有一种可能,孔腾达遇害之后,另有一个相似的人,顶替了他的身份?所以他才性情大变,不敢回老家面对熟悉的亲人朋友和恋人,所以他才对专业知识有超出同龄人水平的博闻强记...... 孟金良猛的站起身,向前踏出了一步,随即又缓缓退回来,坐回了沙发上。 可这有可能吗? 即便有人能够对样貌作出矫饰,但指纹和毛发也能造假吗?不,这显然太不现实了。 黢黑的山谷原本已经映射进一簇明亮的光,可谷底的人还未来得及抓住,又被阴云毫不留情的阻断了。 小黄不太明了这短促的时间里,孟队脑中风驰电掣般的思考路径,只是见对方脸色不好,颇为识相的站起身,贴着墙边儿溜走了。 孟金良不断在否定与否定否定中泥足深陷,可越琢磨,那丝丝缕缕的线索,越是紧缩成团,让人理不清楚,最终只化为一声幽怨的哀叹。 只是刚刚那个念头一跳出来,就仿佛一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孔腾达不是孔腾达”的念头自己长了脚,在脑中飞速的落地生根。 也许有些问题,还是得再问问那位陈三省老先生,毕竟从时间线上来看,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过孔腾达的人,这种直面过的直观感受,肯定比他坐在办公室捂着脑袋瞎想要来的有效率。 或者,也可以先去核对一下孔腾达的健康档案,会不会除了献血证,还有其它的就医资料证明呢? 他拿起外套,快速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上班的秦欢乐,正在严重走神儿。 说来也奇了,那天在陈公馆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惨绝人寰的人格侮辱,那些老流氓不怀好意的眼神儿,难以忍受的碰触,随便一回忆,就让他能瞬间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带呕出隔日的午饭来。 但脑袋又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抖m属性受虐没够似的,稍不留意,就会拉洋片儿一般,把当时的情形拉出来遛上一遛。 尽管他与自己的意识进行了数轮艰苦卓绝的对抗,可稍一松懈......那个......手被握着的时候,是放在腿上的吧......唇边的气息,好像还带着微温的濡湿...... 秦欢乐喉间动了一下......仿佛脖颈间那余韵缭绕的木香尾调,至今还残留着能够摄人心魄的余威......那纤白莹润的皮肤下,是他舌尖唇底清晰感受到的滚烫而强劲的脉动,也正因于此,反而带出了一丝脆弱而危险的美感...... “小秦!” “哎哟我的妈呀!” 秦欢乐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的猥琐给惊着了,这一声叫唤差点儿没把自己的心脏直接给吐出来,四条腿的凳子晃晃荡荡的一直三条腿着地,这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一栽,霎时用极为虔诚的姿势......跪了。 潘树没成想不年不节的,秦欢乐又出什么幺蛾子,给自己行了个这么大的礼,两手赶忙往口袋里掏了掏,“快起来,来,叔叔给你压岁钱。” 秦欢乐两边膝盖麻酸的站不起来,一手搭在潘树伸过来的胳膊上,龇牙咧嘴的借力站起身,“潘哥,这么大的礼,钱少了我可不依!” 潘树也是开玩笑,哈哈笑起来,“想什么呢,瞧吓这一大跳,我拿红花油你给揉揉膝盖吧,别淤血了,这个关节问题可不能不重视,要不到老了都是毛病。” “别寒碜我了,红花油就免了,”秦欢乐重新坐好,自己揉了揉膝盖,“怎么了,有事儿?” 潘树拍拍他的肩膀,关切的问:“听说你中午的份饭就没去领?要是不可口,明儿开始,中午和我回家去吃吧,反正离得也近,”他试探的问,“是有难处啊,家里的事儿?我虽然帮不上大忙,凑人手的时候,还能算一个的。” 潘树是老实人,他的关心都是落在实处的,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想法,简单,也轻易就能让人感到切实的暖意。 秦欢乐其实一直跟屁股底下有针似的,确实是因为有心事。 狠话说了,狠事做了,但余下的,又不能真的做到一刀下去,各自清欢的决绝,这就有些尴尬了。 就那么个猥琐的场合,某人带自己去,纯属卖膏药不用动嘴的幌子,他心里门儿清!可自己这么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依着某人执拗的性子,为了达到自己秘而不宣的目的,会不会那个那个......以身饲虎?! 我勒个去! 秦欢乐被自己的想法猝然惊出一身冷汗来,目之可见的汗湿后心。 “潘、潘哥,你说......那个,我打个比方哈,就一只老虎,饿的嗷嗷叫,威胁一只狐狸找吃的,狐狸不敢违逆啊,带了一只鸡去,结果结果,这个裉节儿上,鸡不讲究,怂了,临阵脱逃了,鸡飞蛋打了,那......那......”他瞪着眼珠子看潘树,五官努着使劲儿。 潘树跟着他的示意,也被带入了情景,看对方“那”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儿,不禁顺着思路接口道:“那老虎,就把狐狸吃了?” “天呐!”秦欢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你居然这么想!原来人人都会这么想!那这狐狸它、它也太危险了!” 他焦躁的在房间里没头没脑的转了好几圈儿,觉得自己作为正义的使者,人民的卫士,怎么能做出如此置无辜群众于危险之中,而见死不救的行为呢? 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让他和那些人沆瀣一气,打死他也不可能!但让他罔顾群众受戕害,事不关己的站干岸,那他的道德与良知也绝不允许! 这么想着,他几乎开始痛恨起自己没思虑清楚,就仓促离开的行为了。 “什么狐狸啊?哪儿的狐狸?”潘树还没太明白。 秦欢乐一抬手掌,小跑着到了室外,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那边很久才接。 “喂!我就问你,你是不是非做那件事不可?”他恶狠狠的说。 电话里的声音比之前更加疏淡清冷,u看书 w.uukanshu.om 半晌才“嗯”了一声。 秦欢乐胸口一窒,几乎气出一口老血,敢情自己在这百转千回的,就差没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却只换来对方这么无谓的一个回答,靠,这事儿打从根上和他有个毛的关系啊?凭什么对他甩脸色、摆架子?被占便宜、出卖色相的,从始至终都是他好吧?被安慰被哄劝的,难道不该是自己吗? 他气得手抖,脸色也白了,想想古往今来,真的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 这生气的点,也许在旁人看来多少会有些莫名其妙。 可电话毕竟是他主动拉下脸来打的,要出口的话就这么被不冷不淡的怼回来,那、还要不要再继续?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传来颜司承那边清浅的一声、宛如叹息,“本来以为,你离开也许是更好的......” 秦欢乐怔了证。 “可你愿意参与进来,对我来说,也很好。”颜司承顿了顿,声音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理性,“陈公馆里有小飘失忆的秘密,我会帮你找出来的,作为你帮我的回报。” 秦欢乐有点儿懵了,自己为小飘的事绞尽脑汁,虽也有了进展,却不甚明朗,若对方真有线索,必然事半功倍,可这承诺来的猝不及防,又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又一个诱人的......陷阱? 他磕磕绊绊的问:“你、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在陈公馆门外。”颜司承说,“等你。” 皮影情人(34) 商务cbd最外围一座不起眼的甲级写字楼里,延大的总务老师从电梯口下来,穿过拥挤的走廊,一张望,嘿,还真热闹。 不长的走廊里,目测驻扎着五六家小公司,一家做保健产品的小公司门口正在进货,工人正在井然有序的搬进搬出,旁边做基金三方销售的公司,正在组织员工们喊洗脑口号,那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呼喊,直窜大脑皮层。 更深处一家似乎是家美发店,哦,不,现在这种藏身写字楼里的美容美发店都改名叫工作室了。 难怪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嘈杂下,还能让嗅觉也不由分说的被一股洗发水的异香淹没包围,总务老师整个人混沌起来,有点儿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掐着大腿打起精神,好不容易才看见被夹在保健产品与销售公司中间的那家,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的“洞口”,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洞外”半倚靠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哥,正卖单儿似的东张西望着嗑瓜子。 总务老师连忙侧身挤了过去,不大适应这种人际沟通模式,干涩的低头问:“那个,肾虚大师......不是,参虚大师,在不在?我给他打过电话,约好了的。” 大哥一只眼睛大概有点儿神经官能问题,总是不自觉的抽搐几下,侧头向里头喊了一声:“参呐,找你的!”又转过头来,向里头一努嘴,“进去吧。” “好好。”总务老师连忙擦了一把虚汗,猫着腰往里头走,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触碰到周遭黑暗处的瓶瓶罐罐,弯弯绕绕的沿着地上贴着的夜光箭头标示,才在最尽头,找到了正在一只蓖麻蒲团上打坐的大师本师。 大师半睁开眼,问:“商量好了?拆楼那天,我再给你们算个动工的好时辰。” “不是,”总务老师抱着提包蹲身下来,尽量和大师平视,“一直没联系到本人,中间转达的人,都做不了主,但我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肯定是不太同意拆楼的,而且拆楼还要申报到相关部门,也没有那么容易呐,这无缘无故的,实在怕再传出什么闲话来,所以......我今天就是来请教请教,看大师您还有没有其它的法子?” “没有。”大师斩钉截铁。 总务老师不甘心,“可是那天你不是放了个什么东西,在楼门前吗?” 大师一摊手,“那是一枚无苦蟾,地宫里起出来,专门渡怨念的,可也只能用来压抑本主,若是本主怨念再起呢,就会被反噬,”他掐掐手指,“我估摸着再有一两天,这本主也就化散干净了......” 总务老师一拍手,“那不就得了嘛!”其实稀里糊涂的一串话,他根本一句都没听懂。 大师为自己的专业知识不能出圈破壁感到一阵心累,再次循循善诱道:“我就问你,那楼里是出了一件事儿吗?是不止一件吧?那就是怨念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过程,只有彻底解决了它的根源,这事才能算完。” “那你倒是......”总务老师临时咬住了舌头,斟酌了半天用词,才苦笑了一下说,“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不说车轱辘话是大师最后的尊严,他直接从旁边掏出一副耳机,把耳朵包了个严严实实,闭上眼睛,再也不搭理这个没有慧根的客户了。 熙攘与宁静的交界口。 秦欢乐从出租车上火急火燎的窜出来,刚飞了两步,就看见了路口那个伫立等待的身影,连忙一个急刹车,佯作不紧不慢的踱了过去。 颜司承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任何变化,依然温润和煦,仿佛两人第一天初识那般,谦逊有礼,只是眸子始终敛着,叫人无法再从中轻易探寻出他的情绪。 远远的看见了秦欢乐,他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欲转身,“我们进去吧。” “等等!”秦欢乐抢先一步,抬手拦在了他身前,颇为认真的说:“进去可以,话必须得说清楚,我来,不是认可了你们的行为,那天我走,也不是无理取闹,而是现在我自己也卡在了调查关键的节点上,确实认为这个陈三省很值得怀疑。” 颜司承静静听他这么不咸不淡的话,一时没太了解他的真实意图,脸上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表示自己在听。 秦欢乐收起了之前两人相处时的随意,一本正经的说:“再进去,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第一,里头那些人,谁也不许再碰老子,否则休怪老子翻脸,到时候没搂住火儿动起手来,就那一个个骨质疏松的小身板儿,加一起可都不够瞧的。” 太阳直射着颜司承,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偏头避让了一下阳光,清淡的说:“今天没有牌局,只有陈三省一个人。” 一个人也未必就是好事儿,秦欢乐撇撇嘴。 “第二呢?”颜司承问。 “第二,那个,你也不许再......动手动脚的,要不然,我也一样会......翻脸的。”这话说起来,气势倒比刚才弱了一些。 “好,还有什么?”颜司承点了下头。 秦欢乐不禁凑近了一步,眼神恢复了一些以往侦办案件时才有的锐利,沉声说:“第三,关于陈三省,你到底怀疑他什么,在查什么?这陈公馆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我、现在就要知情!” 再次踏足这富丽堂皇的建筑,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许不同。 老管家依然兢兢业业的引领着两个人走进来,一路上了三楼——陈三省的个人活动区域,几乎都在这里。 与上次见面虽然并没间隔多久,却没想到陈三省再次现身,居然是坐在了轮椅上,臃肿的眼袋将一双眼睛坠的疲惫不堪,一身蓝白色条纹的厚天鹅绒睡袍,猛一看,像极了病号服。 若是换个对象,秦欢乐必然已经上前去插科打诨的哄老人开心了,可眼下的情形,再是心里发狠,他也实在做不出,只是不言不语的跟在颜司承身后,继续扮作一副畏缩的样子。 陈三省目光浑浊,角膜泛黄,卸掉了身家的光环,此刻如同所有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通体透出一股垂暮的老态。 他努力的扬起一个和善友好的笑容,却已经完全压抑不住眼底最深处的渴望了。 秦欢乐只觉自己被那毫不掩饰的目光盯的周身一冷,就见颜司承已经款款走了过去,躬身拍拍对方的肩膀,“不舒服就回床上休息吧,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休息什么啊,我这把年纪了,沉疴难返,还怕百年后,没有睡觉的时候吗?不过是趁着还有精神,多做些高兴的事,多见些喜欢的人罢了。”他目光从颜司承身上快速的转向秦欢乐,青筋暴露的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我原本只是让颜小友过来陪我说说话,没想到你也来了,是叫秦欢乐是吧?好啊,很好,人多了才热闹,连我这身体,都跟着松快多了。” 秦欢乐走上前一步,状似羞涩的抱歉道:“上次来的时候,和......争执了几句,脾气上来了,也没和你打个招呼,就走了,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楼下那位大叔,还送了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所以就算颜老师今天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要找机会,专程登门向你道谢的。” 陈三省转动轮椅,行至秦欢乐近前,目光灼灼跳动,满是掩饰不住的渴望和欣赏,犹如盯准了血管的蚊子,强自压制的仰头笑道:“你喜欢那小玩意儿吗?我猜你们年轻人都该喜欢,不过今天我还要送你一件更好的礼物。” 他说着,迫不及待的转头,又状似不经意的笑看着颜司承,“常年给我做衣服的老师傅,今儿刚巧过来,嗨,我这把年纪,穿什么也不如你们年轻人好看啊,我本来还说算了,不折腾了,可巧你们就来了,要不......让他给你们两个量量尺寸,做一身正装怎么样?现在市面上,要找个他这等好手艺的,也是难了。” “做衣服?”颜司承轻声重复了一下,却并不是太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勾着唇角随意的说,“我正装不少,要不,给我这个朋友做一套吧,他......也没穿过什么太好的衣服。” 秦欢乐闻言,配合的微微垂下头去。 陈三省宛若一个热心提携后辈的老者,急忙出言化解着秦欢乐的尴尬,“莫欺少年穷啊,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再有钱的人,他也买不来一分一秒的青春,这就是你们身上最值钱的,要珍惜!”他说着按了按轮椅扶手上的电子键盘,“那今天就先给小秦量量尺寸。” 没一会儿,老管家出现在了门口,示意带秦欢乐出去。 秦欢乐不禁无声的瞥了一眼颜司承,眼里未尽的话顷刻间化成了飞镖,恨不得在对方周遭射出一圈结界来才能稍微安心...... 颜司承似乎恍然未觉的勾出一个浅笑,不甚在意的说:“去吧,机会难得,是你的荣幸啊,我就在这儿陪着陈老说话,你量好了就回来,”他顿了一下,“别怕。” 秦欢乐不再说话,和陈三省道了谢,跟着老管家向公馆更幽深处的书房走去。 老管家两手向书房正中间一示意,秦欢乐才发现褐红色的地板中心,用铜片镶嵌了一副脚印,他在老管家的比划中,顺从的跟着脱掉了鞋,站在了铜脚印上。 老管家慎之又慎的请出了一个精工的小提箱,放在了宽大的书桌上,“咔”的一声拧开旋锁扣,便现出了里面全套的测量工具来。 秦欢乐疑惑的看了一眼,用手背搓了下鼻子,不解的问:“不是说有师傅吗?怎么是大叔你亲自给我量吗?” 老管家做了个不太明白的表情。 秦欢乐忙掏出手机,将那句问话打成了字,举给对方看。 老管家忙笑着摆摆手,又反复指了指自己。 秦欢乐在手机上打字,再次确认的问:“只有你?” 老管家点点头,又恭敬的示意秦欢乐把手机放在书桌上,举高两手站好。 “好,那麻烦了。”秦欢乐连忙道谢,抬起手来。 老管家大致看懂了他的口型,笑着摆摆手,小心翼翼的回身去小提箱里拿尺子,可他手指还未触及,便双眼一失焦,侧身倒了下去。 秦欢乐刚刚在对方颈部干脆利落的一个手刀,还没来得及甩甩手,就又赶忙半路止住来老管家颓倒的身势,将他悄无声息的放在了地上。 他的眸光快速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观察着任何可疑的微观异样。 按照颜司承之前的猜测,其余房间他尽皆留心排查过,只有这间房间,终年严锁不说,而且老管家若有空闲时间,几乎都守在这附近,外人若没有合理的说辞,很难进得来。 而他上次好不容易混迹进来,却因为时间有限,只来得及在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发现了那枚钥匙,而没有来得及再检查房间内,是否还有其它机关暗室。 前辈舍身扫过的雷区,秦欢乐直接忽略了过去,他站在书柜前,凝神静气的一一扫视,很快发现,书柜边缘几不可查的一层薄尘完全一致,却只有第四排最边缘位置的一本书底部,与两侧薄尘不同,分外光洁。 颜司承告诉他,陈三省的身体健康状况十分诡异,他经常长时间消失于社交圈,偶然一次见面时,会分外精神高昂,体格健朗,可下次再见时,又会羸弱不堪,这状况他壮年时尚不明显,但最近这十几年,眼看着与他同龄的老人都自然而然的衰老下去,唯有他,却像横亘在时光之门的门槛处,总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来回循环。 虽然目的不可知,但颜司承却很肯定,陈三省一直通过隐秘的渠道,在寻觅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 可最近,陈寻找的节奏突然前所未有的急迫起来。 在他听说颜司承教授汉语,可以接触到很多年轻学生的时候,突然向他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善意,再三力邀颜司承加入自己的小圈子,这其中当然有颜司承“祖父”的功劳,毕竟老相识的孙子,总比随便什么陌生人来得让人放心,再者,颜司承目前孑然一身,无亲朋友伴,对陈而言,这点似乎尤为重要。 如果颜司承能够带来一个符合条件的鱼饵,uu看书 ww..co 固然好,若是来不及,颜司承本身,也未尝不是一个鱼饵的替补。 这一点颜老师没明说,秦欢乐却也领会到了。 他脑内电光火石的一闪,忽然觉得“陈三省——孔腾达——金维”这条线,与“陈三省——颜司承——自己”这条线,何其相似! 只不过在面对孔腾达和金维的时候,陈三省尚花费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循序渐进的与他们拉近关系,建立感情,而在面对自己时,就明显有了一些“饥不择食”的感觉。 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急不可耐,宁愿冒着没有彻底摸清自己底细的风险,也要在才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贸然出手了呢? 他不会再狭隘的认为对方是个满脑子迷彩花纹儿的老流氓,觊觎自己的“美色”了,与之相反,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从自己被“认定”的那一刻起,自己和陈之间,就已然建立起了一种你死我活式的狩猎关系。 他表情越来越冷,想着刘法医说过,陈三省的妻儿,都没有活过四十二岁,而不久之前在陈家大门外,颜司承告诉他,小飘在没有被自己“认领”之前,最初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在陈公馆周围不肯离去的。 秦欢乐心头越来越沉,不再犹豫,抬手抽出了书架上那本书。 下一秒,书桌凹洞内的地板便向左右划开,现出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行的下行楼梯来。 皮影情人(35) 密室之于一个人,就如同通往其内心的一段艰涩的路。 对于一般没有条件的人来说,即便是一个带锁的抽屉,一个笔记本,甚至内心默默不愿碰触的干净一隅,都可能是其小心安放私隐绝密的角落,即便平日里再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人,也总会有不愿意对旁人谈及的秘密,或黑或白,或五颜六色,或是一个几乎被岁月反复抛光打磨,却依然不愿意舍弃的面孔,或是一段沉潭深水,永远见不得光的往事,或是仅仅是一个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念念不忘、溢出唇齿间梦呓低喃的名字...... 而对于另外一些条件优渥的人来说,密室的存在,便俨然是他们心底深处的外化空间,迂回的延展出,那些内心深处、再也盛放不下的秘密。 从踏入楼梯的第一秒开始,秦欢乐已经感受到了一股自下而上的森然冷气,他不禁调侃的想着,这陈三省的心,大抵多半是冷的。 仿佛是一处通往极致阴诡之处的闸口,他收起杂念,屏着呼吸,即盼望能够一眼洞穿全部的事情真相,又隐约有些担忧真相太过赤裸,自己的精神情感,会被那巨浪滔天一般的真相,拍死在海岸边。 楼梯初始笔直,其后便呈现出螺旋状,越来越陡峭的盘旋尽头,随着他的体感温度,身体两侧随之接力似的亮起昏暗的壁灯,倒不至于会看不清脚下的阶梯。 周遭寂静无声。 也不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下了多久,当他眼前再没有阶梯匍匐于前时,指路的最后一盏壁灯也随之灭了下去。 几声微弱的声响,房间四角的落地式柱状台灯亮了起来,终于将这间面积不小但极有格致的房间映照在了秦欢乐的面前。 密室里的陈列摆放,几乎与上面的书房一般无二,只是在上面满布书柜的墙体位置上有所不同,没了书柜,却依次挂满了一张张奢华的巨大相框,让人猛一看过去,仿佛置身于某个历史悠久的私人博物馆。 相框里画的都是人像,一个个鲜活青春的青年男人,比例几乎与现实的尺寸无异,那惟妙惟肖的绘画技法,便说是堪比照相技术也不遑多让。 但诡异的是,画框上,只有他们的头部,却没有身体。 与极尽描摹之能事的头部相比,每个人像,自颈部以下的身体部分,则让人仿佛是在观看一本医学解剖类书籍的图谱——最简约的线条旁,用最严谨的比例尺与数字,细针密缕的记录着一副身体所有微观之处的数据细节。 肩宽、臂长、腰围、脚码...... 那不带任何情感温度的标注,与他们活灵活现的脸孔,相映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真的宛若是一家成衣市场的展示橱窗。 秦欢乐仰望着他们,四肢百骸不禁微微泛起寒意......联想到刚刚老管家企图为自己测量的情态,他略一闭上眼睛,几乎已经可以想见画框之上的年轻男人们,是怎样伸展手臂,站在那双铜脚印上,单纯的期许着自己将会得到的一份特殊的“礼物”。 出离了最初的震惊,秦欢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快破解这间密室真正的秘密。 房间正中间位置的地面上,依然镶嵌着一双铜脚印,若双脚踩在此处,顺势一抬眼,便可以看到一面等身的穿衣镜,镜子是嵌入其后一只巨大的红木衣柜的柜门上的。 秦欢乐稳稳心神,先朝着衣柜走去,可手还未碰触到柜门,余光便瞥见穿衣镜一角,一个黑影鬼魅般一闪身,便猛然朝着自己的后背扑了过来。 几乎是来自于身体的肌肉记忆本能,秦欢乐微一侧肩,堪堪避过了已经刺到近前的那把剪刀,寒光闪现中,随即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完成了一个迅猛的过肩摔! 对方背脊重重的撞击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秦欢乐乘胜追击,不敢大意,单腿屈膝跪下来,膝盖牢牢扼住了对方的胸颈,另一只手攥着对方那只还持有凶器的手腕,不遗余力的往地上大力磕去。 不过坚持了三五下,对方的掌心便难以吃力,手腕一软,那把剪刀落在了地上,又被秦欢乐挥手推进了远处的黑暗里。 老管家的脸被憋的紫红,呼吸难以为继。 秦欢乐实在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快就会醒过来,眯眼俯视着他,“这位大叔,知道袭警的后果吗?”说着手下一使力,“哼”了一声,“行啊,看来陈老头平时给你的伙食还不错,这底子吃几年牢饭,应该不成问题。” 他习惯性的往后腰一摸,才记起从所里匆忙请假赶过来时,是卸了这些随身“装备”的,一时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故技重施的一扬手抽了老管家自己的腰带,将他拎起来塞在一旁的椅子上,两手反剪在椅背后头,结结实实的捆紧了。 老管家大概真的不会说话,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只是一脸阴狠的看着秦欢乐,却始终不言不语。 出来的已经有点儿久了,老管家苏醒之后,不晓得有没有先向陈三省示过警,不过好在这房子里一共就两个人,他和颜司承这分散击破人盯人的战术,大概还行得通吧。 探查的节奏被打断,秦欢乐再次扬起头,仰视着墙面上的相框,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的卸一个下来,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猫腻。 相框离地有一人高。 他拖了旁边的矮桌过去垫脚,双手扶在两侧的边框上,用力合抱向上,却没想相框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沉重,根本没挪动。 他顺着微弱的光向上头瞧了瞧,模糊不清的发现,相框的上侧边缘,似乎是被焊死在了墙上的,其余三面倒是自由,不过却不能左右摇动,只能扶着最下端,脱离墙面向上拉起。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两手举着相框的两个下角,均着劲儿缓缓抬起来,抬到差不多和墙面有了较大斜度的位置,弯腰挪了进去,用自己的头顶着相框,解放出两只手来,掏出手机——虽然没有信号,但勉强能当个手电筒用。 相框背面倒是没什么,墙面也正常。 他余光瞥了一下不远处的老管家,不死心的屈指在墙面上敲了敲,“噗”的一声,墙面居然被他敲出了一个圆洞。 秦欢乐连忙用手向四周仔细的摸了摸,大致探明了墙面上有个笔记本大小的凹槽,表面虽然附着着墙纸,内里却是空洞的。 几下撕开了上面的伪装,一个深邃不见尽头的甬道不知延绵了多远,虽然不大,但却深不可测。 他举着手机的灯光向里头一照...... 就见一臂之外,一个半透明的坛子里头,一团混沌的白气,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惊扰,猝然一个翻滚转身,便朝着秦欢乐的方向呼啸撕咬而来。 秦欢乐本能的矮身躲避,相框砸在墙面,“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晦暗里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是......什么玩意儿? 秦欢乐给自己顺了几口气,却没见那玩意儿有进一步的动作,不知者无畏的又再次掀起了相框,用手机向里头照过去。 那坛子里的东西随着光亮再次势起,只是这次,秦欢乐挺住了没怂,因为他清楚的看到了那团白气被坛子所阻隔,里头再狰狞的示威,也始终无法突破坛壁的禁锢。 白气? 有了这点儿发现,他再次审视的目光就开始细致起来,慢慢的,也能看清楚一些白气上的眉眼手足了......这哪里是什么白气,这分明就是和小飘一样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让秦欢乐再难淡定,他快速的如法炮制,不多一会儿,已经确定了所有的相框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对应的气团。 他心里忽然有了隐隐的推测,这猜测猝然激起了他内心巨大的愤怒,也迫使他再次重新审视起这些相框上的人脸来。 果然,在最暗淡的角落,那个规制完全相同的相框上,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庞。 孔腾达,真的是孔腾达...... 秦欢乐两手插入发根,狠狠的抓了两下。 难道这就是陈三省的秘密? 秘密玄之又玄,他还无法完全参破其中真谛,但再往深处挖掘,又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知识结构,他想了想,抬手抱出了孔腾达画像后头的那个坛子,决定返身回去,先找到颜司承,再从长计议。 他从矮桌上跳下来,快速跑向楼梯口。 两声咳嗽声自身后响起,秦欢乐回身望了一眼还坐在椅子上的老管家,如此脚步一顿,便被从天而降的一只铁笼,不偏不倚的罩在了里面。 一切突入其来,完全不给他反应的余地。 他放下坛子,发现自己即便用尽全力,也完全无法撼动栏杆分毫,不禁朝着老管家怒目而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听不见,胡乱叫嚷道:“你是不是傻,你困住我有用吗?啊?信不信颜老师这会儿已经把你主子捆成大闸蟹了?你现在放开我,回头处置你时,还能指望我对你下手轻一点儿!” 可老管家完全不理会他的扯淡,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狞笑,整个人奋力向前一挣,便从眉心处,淅淅沥沥的裂出一个细小的血口子来,那血口不断随着他大力的冲撞,越裂越大,逐渐整张脸皮自面部中央彻底裂开,犹如一只软塌塌的帽子,疲软的垂贴向背心,而里面只有血肉筋络的淋漓不尽的头颅破茧而出,却现出一个更加肆意的笑容来。 这次更像在上解剖课了,秦欢乐甚至能轻易的辨识出是哪一块肌肉细小的变化,彼此协作牵扯,才能让人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他以往直面过太多血腥残暴的犯罪现场,但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生动凶猛的自我撕裂画面,一时忘了反应,只是怔忡的望着对方。 在他对面,老管家的动作却还在继续。 碎裂处从下颌延伸至胸口,蜿蜒向下,他整个人如同脱掉了一件外套似的,猛的一下,便生生从原有的“皮囊”中挣脱了出来,全身上下暗红一片,血脉尽显,一步步踏着模糊不清的血脚印大剌剌的从秦欢乐眼前经过,拉开了衣柜的一个边角,从里头信手拿出了一件衣服。 秦欢乐随着他的动作一路跟随,两手紧握铁条,却受到角度限制,看不见衣柜里面的内容,只能尽力眯眼去看老管家手里那件半透明的......衣服? 他不是很了解对方的动机,这都脱成血肉了,还穿的哪门子衣服啊......不,他眯了眯眼睛,在对方侧身的空隙,终于一窥了那“衣服”的全貌! 那根本就是一整张的人皮,从头到脚,还带着浓密的黑发! 秦欢乐饶是再见多识广、内心强悍,也经不起这样的刺激,霎时感到胃中一阵腾烧翻涌而上,弯腰扶着铁栏杆干呕了几下。 与此同时,老管家已经动作熟练的将自己挤进了那具皮囊中,全身赤裸,半是炫耀的转过身,冷眼睨着秦欢乐,仿佛是在向他宣告,他秦欢乐的命运至终,也不过是一件任人挑选的“衣服”。 这身人皮初看着完整,如今穿在他身上,才发现已然残破不堪,像是上次被脱下时过于潦草暴力,以至于下巴、手肘、两肋、大腿一侧,都有不小的破损,残破部位的皮肤毫无生命力的耷拉着,依然可见里面的森森血肉。 老管家从昏暗的墙角拾起那把剪刀,朝着秦欢乐缓缓走来,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秦欢乐的神经上,让他心脏跟着一紧......这老管家的新脸......这脸......分明是孔腾达啊! 脑中一道精光划过,秦欢乐圆睁双眼,骇然的惊诧道:“孔腾达早就死了,是你、是你扮演了他?一直都是你是不是?是你杀了张辉,又杀了金维?” 这千丝万缕的信息在脑中剧烈击撞,眼前的种种又难以一时消化,秦欢乐话说出口,没等到对方的任何反馈,自己的思路又先乱起来,喃喃道:“不对啊,可这说不通啊,如果那天你也在三省楼的地下室里,我们没理由发现不了你!没理由......那陈三省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他至今仍清晰记得陈三省被同事背出来时虚弱的样子......猛的一抬头,“不是你,是他!假扮孔腾达的,一直都是陈三省是不是?所以他最后走投无路,才会一头扎进三省楼,所以在我们的天罗地网下,还能全身而退!这一切,根本就是他自导自演!是他杀了孔腾达,又杀了张辉和金维!”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一脉相承的套路,长者的平易近人、超出正常消费的奢华礼物、超然的社会名望,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诱骗猎物走进陷阱的诱饵!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陈三省突然舍弃了循序渐进,他今天给自己“量体裁衣”的行为已经充分预示出了,他要对自己下手的决心!那......若自己这边出了变故,陈三省会不会丧心病狂的对身边的颜司承下手啊? 想至此处,秦欢乐是真的急了! 他疯狂的拉拽铁栏杆,却完全无济于事。 那边任凭他碎碎念而一直置若罔闻的老管家,顶着一张变形而诡异的孔腾达的脸,正在一步一步的朝他走过来。 双重急迫之下,内忧外患的秦欢乐只觉得自己的心尖一点,像被烈火焚烤,眼看着就要熟了! 他眸光一闪,快速弯腰抱起那个半透明的坛子,狠狠朝着地上砸下去。 坛子落地一声闷响,却没有预期中的轰然碎裂,圆弧状的坛身惯性使然,落地后依然继续快速的滚动向前。 老管家的表情陡然变色,踉跄着扑向铁笼的另一侧,去抓那坛子。 然而比他的动作快了一步,坛子自己亘在刚刚的椅子腿儿上,又左右摇荡两下,停了下来,随即轻微的一声脆响,坛口翘开了一丝缝隙。 老管家扑身上前,环住坛子,将上面的盖子狠狠的压了回去。 他吁出一口气,这才端起坛子细看,却见里面不知何时早已经空空如也...... 他后知后觉的徐徐转过身来,就见身后的那团白气,uu看书.ukansu早已渐渐浑浊涌动,膨胀泛黑,隐隐一丝刺耳的嘶哑咆哮从半空中传来,“这是我的!” 随即,便一头扎进了老管家的身体里。 可任凭它怎么竭力的向老管家身体里冲撞,却随之很快又会外溢而出。 老管家的脸上开始现出痛苦挣扎的表情,四肢僵硬,关节处一阵让人牙碜的“咯咯”作响。 涌动的黑气越来越急不可耐,倏然须发皆张、发狠似的一个全力冲撞! 老管家的身体静默了两秒......砰”的一声,瞬间爆裂成无数散碎肉泥,喷溅向房屋四处。 秦欢乐忙蹲下身,兜起外套护住头部,只感到一阵子弹似的冲击,雨点般落在身上,带周遭平静了下来,才粗喘着,脱下外套扔向一边。 不知这爆裂是否无意间触碰到了什么机关,铁笼徐缓的升起了半米多高的距离,不死不活的荡在半空中。 秦欢乐不及多想,赶忙矮身钻出来,回头看到那团黑色涌动仍在残体上流连徘徊不去,脚下却不敢停留,暗自向楼梯口退去,恨不得长出八条腿来,手脚并用的快速向上攀爬而出。 一路重回了书房,依样放回了书,关闭了暗室入口,他连忙闪身出来,往卧室去寻颜司承。 “颜老师?陈老先生?你们在哪儿?我来找你们了!颜老师?” 他一路试探的呼喊着,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皮影情人(36) 整栋陈公馆,像一面被时光遗忘了的回声壁,只有循环往复的回转着秦欢乐自己的呼喊声。 他一个个房间搜找,不放过任何角落。 三楼......二楼......一楼......地下室...... 他毫不费力的就能打开每一扇房门,只是半片人影也看不见。 直到再次惊慌的闯入那间初来乍到时的宴客厅,无意间肘部碰到了高脚凳上的水晶花瓶......他向门口继续跑了几步,却猝然转头回望,果然没有听见一丁点儿花瓶的碎裂声并不是来自于他的幻觉,而是花瓶随着被带倒的动势,向一旁倾倒而下,可周遭的空气,却如同果冻一般,将它团团围在里中间。 花瓶在这柔软的包裹下,左右晃动了几下,仅以瓶底一点附着在高脚凳上,余下瓶身,则都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倾斜静止在了半空中,而那一团影影绰绰的可视空气,又随之化为了无形。 秦欢乐脑中一片空白...... 他茫然的环顾四周,这......这一定不是真实的世界,不是他脚踏实地生活的世界。 他随手将茶几上的一盘水果捧起来,朝着半空中奋力一泼! 而下一秒,那不可思议的景象再次出现,一颗颗形状各异的水果从盘中倾泻而出,在空中缓慢的划出一条圆润饱满的抛物线后,随即停滞于果冻状的空气包裹之下,就这么凝结在了半空中。 秦欢乐忍不住脚下一软,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才猝然转身,大步向门外跑去。 陈公馆的大门洞开,他极顺利的奔至街上,步入闹市之中,可鳞次栉比的建筑依然如故,满街行人车辆却尽皆静止在了街道之上,如同一具具不朽的雕像。 街角一个孩子还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望着离手半米多高的红色气球,将出未出的半滴泪水悬在眼角,琥珀般晶莹。 秦欢乐望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得难辨真伪。 是梦境吗?他掐了自己一下,痛感切实,又去掐街边一个瘦弱的小伙子,然而眼睛所见自己触碰到了对方,手下却只有一片虚无的触感。 他胸口一阵激荡,只觉得自体内生发出一阵搅动般的翻涌,随着呼吸越来越强烈,几乎无法压制,仿佛下一秒就要离体而出! 心跳越来越急切,两只手都忍不住按压在了胸口,他张开嘴,急促的喘息起来,清晰的感觉到又一个虚无的自己即将挣脱出来,整个人跟着一热,豆大的汗珠已经淋漓满头,顺着下颌滴落在了地上。 可不过毫秒之间,那虚无的一片莽白,就又再次附着回自己的身体里,如此几次三番,他整个人都有些虚脱,眼前无色的光线也被分解成斑斓的光斑,绚烂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直视。 良久,光斑中依稀有了一点移动。 秦欢乐如梦初醒般定睛去捕捉,才看清不远处的街口,一个暗淡的背影正矗立在那里,看不清面目,缓慢的背对着自己,向远处踱步,臂弯上,挂着一盏红色的单薄纸灯笼,里头萤火一点,忽明忽暗的在日光中不甚明晰的闪烁着。 “别走!我见过你!我见过你!”秦欢乐看着那人渐行渐远,不禁急切的朝那人追去,拨开一个又一个凝滞的阻挡,大声呼喊,“告诉我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儿!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别人呢?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 他一路奔跑,拼尽全力,却还是无法追赶上那个萧索的背影,直到再没有一丝力气,才颓然的望着那个永远和自己保持着一个街口距离的人,越行越远,直至彻底消失...... “告诉我,你为什么能看见时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清风明月般一笔带过。 秦欢乐眼神一窒,慌乱的转身,可别说身后,目之所及,都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谁?是谁?”他索性整个人躺倒在了地上,消极的防守着自己的后背。 声音再次响起,却像是从云端传来,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在他的脸上,声音随雨点笼罩而下...... “告诉我,你的秘密......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秦欢乐周身都被淋湿了,他喃喃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别再问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一个尖锐的女声骤然响起。 秦欢乐猛的坐起身,就看见一个身穿碎花裙的姑娘,从他身侧快速的跑过,他连忙坐起身,与此同时,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却从他身后伸了出来,一把拽住了那个姑娘。 “朝朝,听话,你别再闹了!”中年男人脸上已然现出了不耐烦,见对方没有了要继续向外面跑的意图,便放开了手,松开领口一颗扣子,叹气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有家庭,我的孩子都和你差不多大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此!” 秦欢乐不错眼珠的盯着这个人,却完全看不出这个人正值壮年的脸孔,与陈三省有任何相似之处。 待他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街上,而是和这一对男女,共处在一间还在施工中的空旷房间内。 徐朝朝回过头来,不能抑制眼泪向下坠落,哽咽着说:“还是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打算和我在一起?我为你、为你什么都做了,我连孩子都......我什么都没有了,三省,我欺骗家人,就为了来投奔你,如果你现在说要和我分开,我要怎么活下去?” 陈三省转身向里面踱了两步,眼角已经现出了几分凛冽,却依然柔声细语的说:“如果我没有现在这样的社会地位,没有这么多钱,没有这么多人关注,哪怕今天离婚,明天就娶你,又能怎么样?没什么不可以的!可朝朝,你要理解,这些都是负累,一旦加诸在身上,再卸下去就难了,”他声音更低下去,“再说,你当初看上我时,难道没有夹杂这些外在的因素?” “没有!我没有!”徐朝朝哭红了眼睛,“我宁愿你什么都没有,我宁愿你一穷二白......” 陈三省嗤笑了一声,粗声打断她,“你第一次见我,就是因为我在延大的捐建演讲,你自己也说过,我在主席台上万众瞩目、神采飞扬!如今还说什么一穷二白......”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冷声说,“我太太已经发现端倪了,不知道谁给她寄了我们两个在一起的照片,所以我就是来告诉你,彻底断了吧,别葬送了我,也别耽误你自己将来的大好前程!” 他顿了顿,“哦,对了,到你毕业的时候,我会再资助你们专业一笔专项奖学金,让你可以免费出国深造,让你可以走一条清清白白的坦途,行了吧?”他说着向外面走去,“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工人只有半天的安全施工学习时间,说不定就快回来了。” 徐朝朝的脸色却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冷淡,她牙关颤抖的一点点蹭到窗前,看着窗外杂乱的施工现场,轻声说:“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三省,”她抬手抚在小腹上,“我又......第二个了,我不能再打了,医生说再打,我就再也不会......”她身体抖成了一叶暴风骤雨中的浮萍,眼中已透出一股万念俱灰的意味,带着孤注一掷的口吻,一字一顿的说,“我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如果你不要,我就自己去找报社、杂志社,我去找电视台,我去找你老婆,带着孩子,跪下求她,求她成全我们......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即使你什么都没有了,低落到尘埃里,我徐朝朝一样矢志不渝的爱你,跟随你!” “你疯了?!”陈三省气急败坏的走回来,在她身后低声咆哮起来。 徐朝朝却依然面不改色,更添了几分偏执的喊道:“你走吧,我很快就会让你看到,我疯没疯!” 陈三省眼中的怒火不再,逐渐被寒冰取代,阴鸷的问道:“你、不后悔?” 徐朝朝轻蔑的笑了一下,神经质的尖声道:“后悔?后悔怎么写?就算我们两个都身败名裂,也总好过于我独自一人这样、有口难言!” 秦欢乐焦虑的在徐朝朝身后来回踱步,不住的冲她喊着,“别犯傻了,你这个二百五!没听说过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嘛!还有,即使到了最极端的时候,也不要拿一个人的软肋去要挟他,把一个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人家能不铤而走险、玉石俱焚嘛!啊?有多少社会案件都是像你这种缺心眼儿的人逞一时口舌之快造成的!让他走吧,让他......徐朝朝!”他猛地大喊一声,就看见身后的陈三省,已经从地上随手拾起了一个工人遗弃的旧衣架,两手各执一端,目露凶狠的走上前来了。 “徐朝朝!徐......小飘!小飘你快跑,快!” 可任凭秦欢乐如何阻挡,如何呼喊,徐朝朝只是置若罔闻,而陈三省更是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悄然来到了徐朝朝的身后。 冰冷的金属扼住了脆弱的颈部。 徐朝朝痛苦的挣扎着,似乎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就是她曾经缠绵悱恻、耳边低语的爱人。 她被陈三省拖倒在地,双手先是企图去拽勒住脖子的金属条,徒劳的抓了几下,又向后反手去推陈三省,五指在他脸侧和脖子上,抓出了好多条血痕。 陈三省忍着痛,就是不撒手。 很快,徐朝朝的身体微微痉挛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陈三省又坚持了一会儿,才猝然松开手,倒退着挪了几步,后怕的看看徐朝朝的尸体,又看看自己的双手,烫手一般将衣架顺着窗子远远的扔了出去。 冰冷的水泥地上,刚刚还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一具枯槁的尸体。 陈三省爬起身,转身就往外跑,可迈出了门,才低头看见自己衬衫上的血迹,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脸侧的伤口。 他怔忡了一会儿,再返回身时,已不再犹豫,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拿起墙根儿立着的一把刮刀,走到徐朝朝的身旁,抓起她的手指,一根根的剐蹭起指甲里的血迹。 然而鲜血还尚未凝固,一通操作,只有让对方手指上更加一片血红模糊......他越来急躁,嘴唇紧紧的抿着,眉头紧蹙,手下一使力,直接将徐朝朝的指尖皮肤铲了下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随着徐朝朝每一片皮肤的铲落,陈三省脖子上的伤痕就会自愈一条...... 陈三省渐渐也发觉了这个诡谲的现象,动作逐渐不受控制的癫狂起来,开始更大幅度的剥着......皮肤...... 秦欢乐无力阻止,微微合上双眼,背转过身,再也不忍直视这凶残的一幕。 这一瞬间,他突然福至心灵,开始感受到了颜司承说过的,那份于事无补的悲怆。 这鬼使神差般的通感,使他再转身时,终于无限悲悯的看着陈三省赤膊上阵,挥汗如雨的,将徐朝朝的残破尸体,用水泥封进了房间的墙板中...... 一双微凉的手,带着从时光尽头而来的仆仆风尘,悄然盖在了秦欢乐已经濡湿的双眼上,uu看书 .uuanshu.co 将他阻隔在了那个灰暗的寓言之外...... 秦欢乐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自己的掌心,垂下头,额头抵在那具肩膀上,只觉得心头密布着欲语还休的扼腕凄凉。 颜司承一声轻浅的叹息,抬起手无声的在秦欢乐的脑后上抚了一下。 直至热泪不再盈眶,秦欢乐才抬起头,余光一扫,发觉自己仍然身处在陈公馆的某一间奢华的房间里。 “你没事?那陈三省呢?”他急切的问道。 颜司承表情也并不晴朗,反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秦欢乐将地下室的所见所闻快速讲了一遍,“如果我猜的不错,每一个画像,都应该是一个被做成了‘衣服’的冤魂,陈三省诱骗了孔腾达后,顶着他的样子,又去诱骗接触金维,利用金维对孔腾达的那点儿欣赏,引他上钩,可最终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得手,反而害了张辉,又仓促的杀了金维,抛尸洗笔湖!换衣服的事情,奢侈品的事情,被害人性格大变的事情,孔腾达成绩优异的事情,还有小飘的事情,我终于都想清楚了......诶,还不到说这事的时候,陈三省呢?” 颜司承随着他的话语,凝聚的注意力再次松懈下来,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还是没有找对方向,”他看了一眼秦欢乐,转身向房间外走去,“陈三省趁我不注意跑了,他没了新鲜的皮囊换,虚弱的很,所以一定还在这栋房子里。” 皮影情人(37) 跟着颜司承走出来,秦欢乐才发现此刻真实的陈公馆早已经凌乱不堪,仿佛经过了一场浩劫。 颜司承始终走在前面,若是秦欢乐越过自己,便会将他扯向身后,以防对方遮挡自己的视线感知。 可秦欢乐却没这个自觉,只当自己的能力被小觑了,心里更加憋闷,时不时趁机要做出个一马当先的样子,可惜一直未遂。 两人落脚都十分谨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颜司承突然抬起一根手指,轻轻贴在下唇边“嘘”了一下,示意秦欢乐留意眼前的这间房间。 这是整栋房子的地下部分,两人是一路追着沿途被轮椅碾压过的物体痕迹而来,想来陈三省走投无路之下,向这边逃遁的可能性极大。 巨大的地下方厅周遭,不多的几个房间,都大门紧闭。 秦欢乐原本以为颜老师会和自己的策略一样,再次逐一检查各个房间,甚至还在心里暗自掂对了一下两人的战斗力,自诩长胳膊长腿,抗击打能力更盛对方一筹,等会儿真有个磕磕碰碰什么的,伤在自己的身上,倒不至于让人那么心疼。 可颜司承却径直走向了其中一个房间,静默了两秒,猛地一推房门。 顺着开门的缝隙,一群灰扑扑的鸽子便争先恐后的飞了出来,又漫无目的,只在方厅范围内盘旋。 秦欢乐一缩脖子,还当是有暗器发起攻击,没想到仔细一看,才辨别出这些鸽子并非实体,而是一群鸽子形态的白色半透明气体。 门被推开的更大一些,便陆陆续续的有些小型动物挤出来,甫一进入方厅,便四散到各个角落。 颜司承不再犹豫,推门而入,只见空荡的房间里,一架轮椅半斜倒在墙角,一双黑色的皮拖鞋压在轮椅下方,却唯独不见陈三省的踪影。 这不是个逞勇斗狠的时候,秦欢乐不大明白颜司承的意图,便暂时只是缄默的保持警戒状态,跟在后头四处观望。 不大的房间一目了然,陈三省又能藏身何处呢? “嘀嗒”...... 有什么不轻不重的落在了秦欢乐的肩膀上,他歪头没看出什么,用指腹在那位置上一捻,手指上便隐隐染上了一些猩红,再凑到鼻端一嗅......“颜......”他气声低呼了一声,又戛然而止,一手拉住了颜司承的胳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血!” 两人一起仰头向上,就见棚顶暗色的墙纸上,不甚明显的凝聚起一滩深色的印迹,很快,又有一滴血色的液体不堪负重,滴落在了地板上。 秦欢乐定了定,不知道能帮上颜司承什么,只能在心里开始试图按照房主的思维习惯,推断起对方遁逃的路径机关......陈三省的机关设置套路并不复杂,甚至有种自负似的简单,这一方面体现在他对自己享有某种超然能力的洋洋自得心理,另一方面,他也必然是将老管家视为了自己这栋“堡垒”最坚固的防火墙,所以很有些有恃无恐。 这样的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喜欢“狡兔三窟”式分散风险的人,甚至连做做样子也不愿,这一点,从他对资产的安排上,也可窥得一二。 甚至一定程度上,陈三省的性格还带有某种不顾一切式的偏执莽撞,对他来说,解决问题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正面突围,不留余地,有些类似“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逻辑,因为一个潜在的威胁,就将怀孕的情人杀死,之后这些年,他一定是杀红了眼吧,带有狂欢式的自得......直到自己这里,甚至已经狂妄到了完全可以忽视自己职业背景的地步,就敢于悍然出手了。 也如同在三省楼里的那次金蝉脱壳一般,侥幸的心理延续了四十几年,就真的让他有了某种自己可以凌驾于一切规则围捕框架之下的错觉。 秦欢乐突然就想到了张辉的妻子,两人都是同样的自负、愚蠢、莽撞而......幸运。 可狗屎运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妄人。 就在颜司承想要返身重回楼上的时候,秦欢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走上前,小心的扶起了斜倒在地的轮椅。 再踢开拖鞋,便看到地板上一双清晰的铜脚印,秦欢乐转身站在上面,保持这样的角度直面前方,果然看见正对面的墙壁上,掩映在斑纹状的墙纸图腾中,一个微小的按键。 这次,连颜司承的眼中也露出了些许惊诧,他再次上前几步,将秦欢乐挡在了身后,按动机关,看到墙面自动弹开了一扇小门,其后一条狭窄的甬道漆黑曲折,不知通向哪里。 秦欢乐在后边拽住了颜司承的衣角,左右看了看,轻声说:“我对这老小子的套路多少摸着点儿门道了,我在前头,你给我断后,成不?你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后背只能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嗯?要不然心有疑虑,瞻前顾后,必然腹背受敌,这样咱俩都能安全点儿。” 颜司承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在秦欢乐一本正经的言之凿凿下点点头,“那请你好好保护我的后背。”说完,不及对方反应,已经率先弯腰走进了甬道里。 两人刚一踏进去,后面的门就自动关闭了。 五感瞬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欢乐不理解前面这人固执起来,怎么如此冥顽不灵的要人老命,可该死的手机刚掏出来解锁,便在电池图案的垂死一搏后,因为没电关了机,再次陷入了黑暗。 秦欢乐实在为自己这一点儿拼搏精神都没有、总爱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手机愤恨不已,怒其不争的“嘶”了一声,但凡换个场合,真打算将它“就地正法”,以解心头之恨了! 他闷着头向前,想着不争气的手机一晃神儿,整个人就撞在了前面那人的身上,撞的鼻梁一酸,于黑暗之间仿佛看见了一捧熠熠生辉的小星星。 这已经属于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范畴了,一口浊气还没酝酿成型,却忽然感到一只手摸索着向背后伸过来,轻轻的拉起了他的手腕,牵引着他继续向前走。 黑暗放大了恐惧,隐匿着未知,却也让人更容易不受外在干扰的沉浸下来。 秦欢乐没有感谢,也没有拒绝,他忽然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影影绰绰的夜路,幼齿之年的秦欢乐,牢牢的牵扯着母亲的裙裾,向某个地方走去...... 说这是记忆,却似乎更像是一个朦胧的梦魇,装裱在幼年的画框里,因为从不曾被记起,愈发沉坠在湖底,瞧不真切了。 母亲垂头一脸慈爱的看着他,“小乐啊,你要乖啊,一会儿我们去见一个叔叔,然后妈妈就给你买棉花糖吃,好不好?” “糖糖,要糖糖。”幼小的孩子扬起童真的笑颜,“妈妈抱抱。” “不能抱,要自己走。”母亲抬手在他的头顶温柔的摸了一下,“我们小乐要学会独立坚强,要快点学会走一个人的路啊......” 秦欢乐有些心悸的难受,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自己小的时候吗?仿佛只有一两岁的样子?母亲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要见谁? 什么叫一个人的路?难道母亲再早几年,已经知晓了自己要离开的结局吗? 来不及再想,他整个人再次贴靠在了前面那个人的背上,连忙晃了晃脑袋,重新打起精神,先应对眼前的境况。 可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却松开了,随即回头轻声说:“到了。” 到了的意思,就是前面再没有路了。 一路走来,凭借身体周围的触感,能够感受到甬道狭窄向上,仅能容纳一人通行,而且显然是老管家和陈三省那种身型的“一人”,而不是长手长脚的秦欢乐这种伸展型的“一人”,所以行走间,不仅要尽量偏侧着身体,还要微微弯腰低头,可即使这样,手肘也还是会时不时刮蹭在墙壁上。 但此刻,两人身处的环境突然宽阔了一些,至少两人可以完全直立,并肩而站了,只是有些什么东西垂吊其间,使整个空间仍显不足。 秦欢乐忍不住抬手拨开了一个紧贴在自己脸颊上的玩意儿......柔韧纤薄......他心里升起一阵异样,顺势向上摸去,突然摸到一团......毛发?! 一股电流霎时穿过了那只手,电的他全身一麻,满身的鸡皮疙瘩几乎要把自己压死,本能的向旁边一避,又被另一个同样质感的东西裹缠住,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一趴,“砰”的一声,撞开了门板,跌出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间。 随着倒地的声响,房间猝然亮了起来。 秦欢乐一个激灵弹起来,才发现在陈公馆绕了这么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那间寒气森森的密室,房间四角的柱式台灯亮起莹莹的泛蓝的光晕,映着满地飞溅不忍视睹的残体。 颜司承也推门走了出来,审慎的观望着这间密室。 秦欢乐这才发现,地下室甬道的出口,直通向密室的衣柜。 衣柜......他猝然回望,洞开的衣柜里,果然挂着一张张完整的人皮。 “你之前说的就是这里?”颜司承不动声色的快速将房间内部扫视了一圈,“你觉得有什么不同了吗?” 秦欢乐顺着他的话,打量起房间,要真说有什么不同......他靠近颜司承轻声说:“我走的时候,眼看着孔腾达的魂魄......我猜是他的,总之我走时他还在这里,可眼下也太清静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因为,陈三省回来过了?” 颜司承没见过孔腾达的样貌,蹙眉向墙上的一排相框望过去,“哪个是孔腾达?” 秦欢乐连忙向边缘处一指,“那个!” 两人再次上前合力掀起画框,背后的墙洞里,却什么都没有。 秦欢乐可以查证,可以揣测施害人心里,可以挽袖子干架,可是却实在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他下意识的一扭头,嘴硬的没有出声,眼神却在偷偷观察颜司承的反应。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委实吓了一跳。 就见永远浅笑如阳春三月的颜老师,宛若变了一个人,那总是流光溢彩若浩渺星河的眸底,此时已然冷若寒潭,幽不见底。 秦欢乐从来没有这样细致的凝视过任何一人的眼睛,也就无从对比,是否其他人的眼睛,也能承载得下这世间如此美不胜收又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心中一片苍茫,又些微的,有些惶惑...... 却见颜司承利落的走到立柜里,将里面一具“皮囊”解下来,尽皆堆叠在地中间,又开始走向画框...... 秦欢乐这才后知后觉的领悟了颜司承的意图,连忙赶着上前,配合着居高相框,让对方能顺利的将掩藏起后的一个个坛子抱出来,安置在皮囊旁边,随即旋开了盖。 很快,被惊醒的魂魄,便袅袅从坛子里升腾出来,只是如同地下室的鸽子一般,即便有了些许自由空间,却完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茫然的团团盘旋在屋顶。 颜司承倏然抬手像秦欢乐身上摸去。 秦欢乐一抖,屈身想向旁边闪,但强咬着牙忍住了没动,很快,颜司承从他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来,从里头摸出一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拇指一划,举着那一簇火光,徐徐说:“三省,这些,都是你曾经珍视过的行头吧?我们来看看,uu看书.uukns烧到第几件的时候,你才会心疼,嗯?” 他说着便举着打火机,缓慢蹲身下去。 诶?秦欢乐原本也只是难辨真假的小心向四周观望,对于陈三省是否还藏身在这间密室中将信将疑,却忽然一怔,余光瞥见墙上某个画框里的人像隐约动了动,不禁悄然伸手,在颜司承的胳膊上按了按,眼神向那边示意。 颜司承丝毫没有犹豫,干脆利落的抄起地上的剪刀,狠狠的向那张相框中间一插! 秦欢乐骇了一跳,毕竟在他心里,一个相框就代表曾经一个惨受戕害的人,可诡异的情景已经不容他置喙了,喉间却不受控的动了一下,掌心攥的发白。 颜司承大力的割划,很快画像表面的画纸便碎裂开来。 他从中心位置将画纸撕开,很快,下面便现出了一个全新的画像来。 这张画像不再是只有头部,画纸之上,惟妙惟肖的描绘着一个与真人等身的中年男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眼间,都是志得意满的张扬不羁。 秦欢乐已经顾不上惊讶了,惊诧的失声道:“这、这是年轻时候的陈三省?他自己的画像怎么在这里?” 颜司承执起剪刀,眉间一沉,举手就朝着那人像再次扎去。 “别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秦欢乐表情冷峻起来,清晰的感受了抵在自己后心处的利刃,已经刺破了衣服,甚至,刺破了皮肤...... 皮影情人(38) 三个月前,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夜晚,延平像此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正敞开襟怀,迎接着所有投入其中的男男女女。 中心商场一家连锁大型ktv里,张辉正应邀和他所带班级的同学们一起在这里聚会。 聚餐已经结束了,这是第二摊。 原本一般的聚会,到了吃饭这个环节也就结束了,可巧这一天,正赶上班里两个生日相邻的同学一起庆祝,再加上另一个同学在张辉老师的辅导下,在国内某知名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论文,拿到了学校给的奖金,其余同学们便起哄着,要他拿出那笔奖金来,大家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这样的场合,又怎么会少的了惯常愿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的张老师呢。 张老师一向乐于卖弄自己平易近人的人设,抢先唱了几首热场的动感歌曲,便深藏功与名的让出舞台,坐进学生堆儿里,开始绘声绘色的大讲人生体悟,再向每人都“因地制宜”的灌了一壶心灵鸡汤。 学生们大都吃他这套,越是星星眼的簇拥着他,越让他的表现欲爆棚而出——他出身农村,家里没有什么根底,纯属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全靠自己“囊萤映雪”似的勤学苦读,他行得正走得直,连出身优渥的老婆,当初也纯属是被自己的个人魅力所吸引,才义无反顾的......下嫁。 “下嫁”这个词,结婚时,学校很多人都讲过,半真半假,却刺得他如芒在背。 你情我愿的结合,怎么就成下嫁了?谁规定谁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了? 张辉实在不愿意回想和妻子相处的点滴,他并不是个自卑的人,相反,很有些恃才傲物,可那点儿才华过了最初的浓情蜜意时期,就再也对冲不了妻子身上那无时无刻漫溢发而出的优越感。 他的任何工作成绩,在岳父的成就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更无法激起妻子一丁点儿崇拜的目光。 日子仍然无一处不好,人前风光显赫,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可只有张辉自己内心清楚的知道,那种永远高高在上的俯视,如影随行的浸润在他的日常生活的每个罅隙里,似乎随时都在虎视眈眈的等待他疯狂崩溃时刻的到来,继而面目可憎的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狞笑。 他甚至只有在拼命混迹于学生之间,源源不断接受来自更低等级生物们的仰视与崇拜时,才能暂时将自己安置于一个自欺欺人的真空环境中,麻醉自己的敏感压抑。 几个忠实的学生簇拥着他,不吝溢美之词,他也来者不拒,豪爽的喝下了所有的敬酒。 “亲爱的们,真的不行了,也让你们的张老师歇一歇吧,”他头重脚轻的站起身来,“你们挑几首歌,等我回来,咱们继续‘争霸赛’,谁唱的最好,老师请他吃一个月的食堂自助餐!” 学生们都拍手欢呼起来,一个离得最近的学生看他站得不稳,顺势站起身来扶他,“张老师,你去哪儿?我扶你去吧。” 张辉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我就去个厕所,这胃里真有点儿难受了,活动活动,消散消散,没事儿,快快回去吧,你们接着玩儿!” 学生不放心的一直送他出了包间。 他回手一推,“真没事,放心啊,你回去和他们......”他回头不经意的扫了一圈儿,“诶,那个谁,小孔呢,怎么好半天没看着他了。” 学生忙解释:“孔腾达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 张辉“哦”了一声,也没大放在心上,一个人头重脚轻的往洗手间走去。 进到最靠里面的一个隔间里,他酒意上涌,顺手放下了马桶盖,眼皮就有些发沉,这状态回去要叫学生们看笑话的,他索性背靠在水箱上,慢慢两腿也蜷了上来,眯着眼睛打了个小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音把他吵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听着那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他刚要推门走出去,就听见那声音说:“公益基金的事情,不要再和我说了,我自己的钱自有我自己的用处和安排,用不着别人来替我筹划!刚刚都堵上门来了,非要和我面谈,是,我见了一面......以后再有人这么找上来,我就先炒你的鱿鱼!” 张辉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就看见一个老人正站在洗手台旁打电话,大半的脸通过镜子映射出来......居然是陈三省!要知道,他前几天还无限仰慕的看过对方的一个早年访谈节目,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足够的成绩,被当成杰出校友,写进学校的校史里。 大概有点儿醉酒后的不稳重打底,再加上了些好奇心和崇拜心理作祟,张辉鬼使神差的掏出手机,将镜头抵在门缝处,按下了拍摄键。 然而他当晚的奇遇,并没有至此终止。 放下电话的陈三省转身走进了一个厕所隔间,紧接着便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临了,还夹杂着一声喘息。 这个这个...... 张辉立时瞪圆了双眼,酒醒了大半,再次将目光投向门外。 逼仄的角度下,很快,从隔间里走出一个正在整理衣服的年轻人,在洗手台旁边对着镜子理顺了一下头发,又调整了一下腰带,才背起脚边的双肩包,接起了电话,“喂?哦,是,我这就回去,什么?张老师还找我来着?知道了知道了,我自罚三杯,嗯,现在就回去。” 张辉再次收回手机,脑中突然有了一副不可描述的画面。 很快,洗手间里进出了几个人,他始终紧闭着门没敢挪动,直到估摸着该离开现场的已经离开了,才夹在另外两个客人中间,快速的走出了洗手间。 过了几天,他单独把小孔叫到了办公室里。 “小孔啊,最近怎么样,学习和生活上,没有难处吧?”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 孔腾达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不解的眨眨眼睛,“张老师,我挺好的啊。” 张辉敛着眼皮,嘴角勾了勾,“我听说你之前和低年级一个男同学,混的很熟啊,好像我也见过,是不是还来听过我的课?嗯?” 孔腾达眼神闪了闪,“没有啊,张老师,我和他不熟,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吗?”张辉意味深长的说,“那你看看这个,是误会吗?”他说着掏出手机来,操作了一下,又抬头来看孔腾达。 手机上指示灯一闪,孔腾达看到私信里的两张照片,脸上陡然变色,“张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张辉神色反倒平淡下去,两手抱臂环在胸前,审视的上下看了看孔腾达,“我认识你的时间也不短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样的......资源。” 孔腾达没说话,眼神一点一点的冷下来,“张老师,这两张照片有什么关联吗?我在洗手间,另一个也在洗手间,又没有同框,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装就真没意思了吧,你们在里头干的什么勾当,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别说你们是真爱,可能吗?各取所需而已,对吧?”他手指在胳膊上富有节奏感的点了点,“当然了,对你来说,倒也没什么,私生活不影响学业研究,就是校长,也无权干涉,只是,不知道对方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杰出校友、社会名流,被曝出这样的丑闻,再加上这两张照片佐证......呵呵,那该是延平民众茶余饭后,怎么样的八卦狂欢啊?” 张辉虽然说的嚣张,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孔腾达的表情,见对方脸色越绷越紧,却始终不发一语,顿了顿,不禁缓和了语气,“小孔啊,你一直是我门下最得意的学生,这点你知道吧?我这几年给你的倾斜和关照,比别的同学都多,这点你也不否认吧?” 孔腾达微微点了点头。 张辉一笑,“所以啊,老师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你泥足深陷,不去拉你一把呢?咱们师生,同气连枝啊......小孔,老师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孔腾达向他看过来,“张老师,那你打算......要多少钱?” 张辉不屑的一挥手,“俗!真俗!”这个字使他瞬间联想到了自己那个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却唯利是图的妻子,心理一阵腻烦,也失去了循循善诱似的耐心,“老师就是想问问你,学院里的王教授明年呢,就退休了,你说咱们人文社科学院的副院长位置空了出来,院里这么些个老师,谁比较合适这个位置呢?” 孔腾达一直紧绷的腰背霎时松懈了一些,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老师,我能力有限......” 张辉没想到这孔腾达平时看着随和低调,骨子里却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主儿,拳头打在棉花堆上,就是激不起半分反应! 他霍然起身,手臂一挥,“你还年轻,不知道轻重,老师就和你明说,去告诉陈三省,让他亲自和我联系!摆在他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我把照片发给媒体,让他英明一世、晚节不保,要么大家和平交易,让他再和学校商量商量,看是主动捐建一栋新图书馆也好,还是捐建一个新的学术基金也罢,总之,数额要大到让校领导同意,由我来接替王教授那个副院长的位置!” 孔腾达跟着站起身,半晌轻声问:“那......这事还有谁知道吗?” 张辉心里一动,想着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叫自己这么软硬兼施的糊弄了一下,还不是就泄了底?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年轻,有些事情不明白,老师刚才口气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咱们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你就照直了转告陈三省,让他和我联系就行了,行了,回去上课吧,你保博的名额,老师还会继续为你争取的,这事,老师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又过了几天,正当他急不可耐、恨不得再找孔腾达来恐吓一番的时候,终于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他将信将疑的接起来,果然听到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 “张老师吗?我是陈三省。”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张辉都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感到一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餍足。 无数的鲜花、掌声、仰视,以及潮水般的赞誉,都必然将统统环绕着他,作为延大校史上最年轻的学院副院长,他必然会被后来者永远铭记! 他几乎觉得这次的偶然,纯属是来自上天的一次着意眷顾,用来褒奖自己所有坚韧不拔的来路,他好几晚做梦,都梦到自己坐在浩渺星空下,头戴桂冠,信手就能捞起一颗闪耀的星辰。 收回遐想,他快走了两步,追上了研究站新来的一位女博士,据说是延平市公安局独当一面的桀骜女法医......以及那位在校外开豪车的富家追求者。 他轻蔑的在心里作了一个鄙夷的表情,有钱了不起吗?他就是要证明,只有像自己这般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才能打乱这位冷美人的芳心。 这天晚上,他再次拿起电话,拨给了孔腾达那个专门用来和他勾兑陈三省事情的小号,“小孔啊,我让你帮我盯着些刘老师的作息,你怎么不上心啊,她几点在做什么,几点来了学校,几点离开了学校,你得告诉我啊。” 孔腾达电话中的声音却很低沉,“张老师,陈先生不是已经答应,年底就会和学校沟通你说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做这些?” 张辉眼睛一眯,“小孔,他是他,你是你,我和他的交易达成了,可和你的没有!让你做点小事,怎么这么费劲啊?还和我谈上条件了,长能耐了是吧?我就告诉你,从今往后,让你干什么就麻溜儿的给我干就得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质疑!” 他训别人,倒把自己给气着了,似乎已经认定小孔往后余生,都是自己的仆从役使,连一句简单的反问,u看书 .uuanshu.co都是抗上的忤逆。 “别废话了,问你呢,我看窗子还亮着呢,刘老师还在不在学校?” 孔腾达的语调渐渐恢复了波澜不惊,幽幽的回答:“刘老师还在学校,你是有什么计划安排吗?” “老师的事儿,你别管,嗯......”张辉顿了顿,“一会儿你就先回去吧,我要过去,和刘老师谈谈学术问题,等等,你还不能走,要是这中间她想走,你可千万替我拖住了她。” “老师,”孔腾达低声说,“你还是别过来了,我看到楼下两个教研室也还有人加班,人多眼杂的......” “哦?”张辉果然有些踟蹰,喃喃自语道,“那约她去校外?那她估计会有戒备心......” “我知道一个地方,”孔腾达说,“三省楼,早就封楼了,周围都没人,但一楼刚刚新装修过,环境还不错。” 张辉自然知道三省楼隐蔽,经他这么一提醒,立即敲定了一会儿和刘老师的“谈心”地点。 孔腾达站在办公室门外,换了号码,悄悄拨了出去。 “小金,你一直说想退回那些东西,不再见那个人,我今天腾出空来了,可以和你好好聊一聊了,你来找我好吗?我刚给老师整理完资料,对,过十五分钟,我在三省楼等你......是,也许抛开那个人的关系,我们可以试着重新开始,你记得悄悄的来,别被人发现了。” 皮影情人(39) 刀刃不宽,锋利且尖锐,抵在后心上,对方手下稍一用力,肩胛边便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血顺着皮肤,滑落了下来。 秦欢乐完全可以快速的前扑躲避——如果他想,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制服身后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 可他......没动。 他定定的看着前方的颜司承——有自己这个人质在手,对于陈三省来说,必然会在心理上平添一份有恃无恐,而人在自以为胜券在握,或哪怕势均力敌的时候,心态上都会更放松一些。 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可以让颜老师问出一些,他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吧。 陈三省的身体已经有了一些力不从心,他抵在秦欢乐后背上的利器,其实就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根拐杖,其下三分之一的部分,脱去木壳,便是一段拇指粗细的钢刃。 他强自缓和了一下气息,沉声问:“这位秦先生,死之前,我可以让你问一个问题。” 说实话,就凭眼下这么个体弱多病的老人的战斗力,秦欢乐还真没有放在眼里,他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想了想,顺着对方的意愿问道:“你为什么杀了张辉?” 陈三省的声音无波无澜,如同满眼苍生尽在自己脚下,而对方提起的人,还不及墙角的一只蚂蚁,“我没有杀他,杀死他的,是他自己的私心。” 秦欢乐冷笑一声,“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照你这么说,杀死徐朝朝的也不是你,而是她对你盲目的信任?杀死金维的,还有这满墙挂着的人,也都不是你,而是他们自己活该如此的命运,对吗?” 陈三省早收起了此前和蔼可亲的作派,对秦欢乐质问不作理会,眼光扫向对面,那个与自己相对而立的人,视点在自己的画像与那把开刃的剪刀中间逡巡了一下,冷冷的说:“颜小友,咱们之间,何至于此?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颜司承微眯了眼睛,“那你要什么?” “我?”陈三高官长的吁出一口气,“我只要能维持我原本的生活不变......可惜现在是不能了,这孩子弄死了我唯一信任的帮手,不过如果你可以续上他的工作,我也愿意和你共享我的秘密,让你也能超脱这时光如水的掣肘......”他的声音越说越慢,仿佛一个耐心的猎人,在引诱猎物上钩。 颜司承目沉如水,并没有如他预期中那样现出疑惑或意动的神情,只是瞥了秦欢乐一眼,问道:“怎么不选他?难道他不是更好控制一些?” 秦欢乐眉头竖起来,要不是碍于眼下这剑拔弩张的情形,真想指着鼻子质问对方,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自己更好控制一些了? 陈三省双脚微微一动,调整了一下重心,才说:“颜小友,我知道,这孩子轻手利脚的,没你帮忙,我控制不了他,更别说,把他‘穿’在身上了,可是没有我,你再费尽心思寻找这房子里的秘密,也只能永远是心头的一道划痕,刺痒难耐,却永远都触碰不到核心......”他略显得意的顿了一下,“我没有白活这几十年,看人还是准的,这孩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虚无缥缈的公理与正义,实在虚伪又无趣,可是你不同,”他眼睛定在颜司承脸上,“我看得出来,本质上,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这一点,我、绝不会看错。” 颜司承握紧了剪刀,再次侧举起来,试图扎向画像,眼见着陈三省果然几不可查的挪了一下脚尖。 “谈条件讲究的是势均力敌,可是眼下你我之间高下立见,没有任何可谈的余地!”他一刀不留余地的狠狠扎在了人像旁边的空白处,轻轻抬起了下巴,俯视着陈三省,“最后一次机会,说动了我,你还有一线生机。” 陈三省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了此时此刻这样让人心灰意冷的地步,也没有想到继借孔腾达金蝉脱壳之后,会落到如此青黄不接的情态,早知道这样,那个自己闲情逸致下慢慢调养了将近一年的金维,实在不应该那么草率的了结...... 可还能怪谁呢,只能怪金维自己胆子太小,被自己胁迫着一起杀了张辉之后的第二天,就约自己在洗笔湖边哭诉,瑟瑟发抖的希望两人一起去投案自首。 自首?笑话! 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外人闯过来耽搁了自己动手的时机,否则眼下自己“穿”着金维的皮囊,顶着他的身份,必然又能活出五年八年的好时光! 凡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再没了后悔的余地。 他脑子里只消把利弊快速的过了过,便已经拿定了主意,直视着颜司承,“好!以后这陈公馆,我可以转到你的名下,我所有的资产,大头全部给你,身外之物,你看中什么拿走什么,豢养精魄的那些技法,我全无保留,还有,这换皮延命的秘密,我也和你共享!我保证你从今往后,暗淡枯燥的生活云蒸霞蔚,短促单薄的性命固若金汤!”他伸出一直青筋毕现的手,五指向掌心合拢,“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可以牢牢抓住自己的命运,更强大的!我只要你,亲手裁剪下这个人的皮囊,表达一点与我合作的诚意。” “可惜啊,”面对此处应有掌声的慷慨陈词,换做意志不坚定的懵懂青年,只怕已然被蛊惑洗脑了,可秦欢乐却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嘴,有种不说话毋宁死的冲动,“你以为命运是可以掌握的吗?如果真能掌握,你老人家能落到眼下这么个地步,嗯?醒醒吧,回头是岸,你眼下唯一能掌握的,就是向这些被你戕害的性命磕头认罪,虔诚忏悔!” 陈三省仿佛修炼出了一种只要秦欢乐说话就全当放屁的神功,依然当他空气一般置若罔闻,只是期冀的看着颜司承的反应。 颜司承拔下剪刀,摇了摇头,“我说了,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而是在毫无保留的坦白之后,由我来选择,要不要给你一线生机。”他说着,再次狠狠挥下剪刀,扎在了画像中,陈三省的肩部位置。 随之而来的一声钝响,剪刀却并没有没入画纸分毫,纤薄的画纸如铁板一块,在剪刀的利刃下,连丝划痕也没有显现。 秦欢乐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见身后的人一抖,陡然松手,拐杖应声跌落在了地上,而颜司承则一脸的恍然大悟。 不再有利刃的辖制,秦欢乐也不必再装模作样的假扮人质了,他快速的弹开几步的距离,回身面向陈三省,周身紧绷起来,预备着随时暴起,将对方折叠成大闸蟹。 陈三省苍老的面部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终于变得有些狰狞。 颜司承不禁抬手,在画框边缘摩挲了一下,清冷的说:“原来你只是这画像的投影,你不是陈三省,他才是......” “不,我才是陈三省,什么投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三省眼里再没有了刚才那狡黠的精光,他轻喘着,从后腰掏出一把镂刻雕金的古董火铳,颤抖的比向两人,“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了,因为你们都错了,只有我才是真正的陈三省,我才是!” 他精神状态都不大正常了起来,仿佛刚才一切的声色厉荏都只是纸糊的老虎,狂风未起,就草草破败不堪了,嘴里只是反复嘟囔着,“我才是真正的陈三省!” 说着,便不由分说的举起枪口,对着秦欢乐的方向按动了扳机。 只是火铳过于老旧,随着他的射击,火药炸开了枪膛,火星四散崩落,将地面聚拢的人皮点燃了起来。 隔着簇簇火光,秦欢乐支起臂肘,怔怔的望着刚刚在那突发的一瞬间,将自己扑在身下的颜司承,张了张嘴,却只觉大脑也跟着同时炸开了膛,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人中间已经燃起了熊熊火团,体感阵阵炙烤,不再是久留之地。 陈三省眸光一闪,握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快速转身向外跑去。 颜司承粗鲁的扯着秦欢乐的手腕将他拉拽起来,也紧随其后的向楼梯之上追去。 秦欢乐环视了一下周遭,犹豫着要不要先扑火......略一犹豫,还是放不下心让颜司承独自面对陈三省,脚下一动,跟着向外跑去。 陈三省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刻,不再避忌任何,踉踉跄跄的冲出屋外。 却不想身旁迅猛的身影一闪,便被绊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两手反剪在身后,手腕一凉,落进了冰冷的手铐禁锢之中。 紧跟着跑出来的颜司承和秦欢乐尽皆一愣。 颜司承慢慢停下脚步,秦欢乐却越过他喘息着上前,惊诧道:“老孟,你、你怎么来了?” 孟金良一条腿还曲弯压制着陈三省,见秦欢乐伸出一只手来,顺势拉着站起身来,瞄了一眼不远处的颜司承,压低了声音说:“我查到了孔腾达去年参加了一个调研项目,必须提交个人健康证明,主要是验看有没有肝炎或其它传染病的,可他提交的健康报告上的血型信息,和那家医院的原始化验的档案根本不符合,是做了手脚的!老秦,真实的孔腾达可能早已遇害了。” 秦欢乐叹了口气,借由这个缓冲,隐晦的朝颜司承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是嘛,我也是无意间,了解到了一些线索,才追到了这里......” 正说着,毫无预兆的,陈公馆内部突然发出了巨大的爆裂声,随着爆炸声而来的,还有冲天的烟尘和灼人的气浪。 三人都被这冲击带倒,砖石碎屑雨点般砸落下来。 秦欢乐等不及这一切彻底平息,已经踉跄着爬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向颜司承身边,将他扶起来,上下打量,焦急的问:“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颜司承目光深邃的回望向笼罩在烟尘火光之中的陈公馆,似有不甘的说:“不仅被人捷足先登,还来了个毁尸灭迹......” 秦欢乐见他没事,也就放下心来,小声说:“至少陈三省还活着,以后还有机会可以问他,只是......事情可能会变得有些复杂,怎么跟孟队解释呢,这毕竟有些惊世骇俗......” 颜司承负气的甩开的他的手,死死盯着前方趴在地上的陈三省,“没有以后了,他们毁了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再也开不了口!” “怎么可能?你放心,我一定找机会......”他话没说完,就见孟金良已经起身,拍了拍满身尘土,又将陈三省翻转着扶起来,可陈三省转过的脸上却已经口眼歪斜,四肢僵硬了...... 孟金良急了,这怎么刚刚有了点儿线索,又眼看着要断了!他伸手试了试陈三省的鼻息,所幸虽然微弱,却还一息尚存,连忙掏出手机,呼叫起局里的支援,又联系救援队和急救中心。 趁着这个空档,颜司承凑上前去,在秦欢乐耳边轻声低喃起来...... 市局的审讯室。 小吴拿着一份询问记录,对桌子对面的秦欢乐道:“来,你看看,如果确认记录无误,就签个字。” 秦欢乐接过来,大致扫了一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标准程序走完,小吴说话也松懈下来,摇着头感叹道:“那个陈三省,怎么突然就中风了呢?还指望他能指认他们家那个人面兽心的老管家呢,”他“啧啧”几声,“能易容到这个程度,果然应了那句行行出状元的老话,诶,老秦,你说他要是往正地方使使劲儿,那不一样能发家致富啊,结果损人不利己,最后落到这么个自我了结的地步,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秦欢乐递过记录,跟着站起身来,“跟我一起那个人呢?” 小吴跟着他一起往外面走,“应该也做完询问了吧,不知道走没走呢。” 秦欢乐抬手揽了一下小吴的肩膀,声音低了一些,“听说又回归黄金单身俱乐部了?别的不说了,缺人喝酒耍酒疯的时候,随时找我。” 小吴苦笑了一下,倒也领情,拿胳膊肘怼了一下他的肋条,“马姐说得有道理,uu看书 ww.uukashu 好男儿志在四方,什么小情小爱的,玩蛋去!以后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孟队,瞧,都结案了,可孟队锲而不舍的追踪,居然真的洗脱了孔腾达的罪名,还了他清白,那可是两条人命啊,对孔的家人来说,这该是多大的告慰呐!” 走廊里,对面眼见着龚蓓蕾蹦蹦跳跳的迎上来,小吴拿着记录纸往他胳膊上一拍,“行了,我先忙去了,回头再聊吧。” 龚蓓蕾没说话,先笑起来,“哟,听说又立功了?你放心,我帮你盯着,看肖局那边,这回还会不会装没事人一样。” “立什么功,”秦欢乐白她一眼,“您老人家上次那才叫立功,我这不过机缘巧合,知道了四十年前的一桩旧案,歪打正着的摸去了陈家想了解了解情况,充其量只是个目击证人,热心群众,你别瞎起哄啊,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在这儿恬不知耻的邀功呢!” 见他一直往四下里看,龚蓓蕾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别看了,颜老师早走了,你们俩的询问过程我都听了,说得一样......诶,你看,那是颜老师吧?”她往窗户外面一指,对着市局马路对面那个伫立不动的人,“这是......等你呢?” 秦欢乐背过身,不再看向窗外,伸手想掏烟,才发现口袋空空,猛地一抬手,把龚蓓蕾的头发一通揉搓,惹得那丫头成了尖叫鸡,才跳开几步,笑着逃开了,“等谁也不会是等我,串门儿去了,回见!” 皮影情人(40) “以下是我台记者来自第一现场的报道,近日我市著民营名企业家陈三省先生突发脑梗,疑似病发原因是由于卷入了一起刑事案件中,不过警方暂未公布相关消息。而据医院内部人士透露,陈三省目前健康状况堪忧,治疗始终未有起色,已经错过了救治的黄金期,即便稍后病情进入平稳期,也恐将丧失语言、行动等部分人体正常机能,目前其公司的管理团队已经在着手相关后续应急情况的公关处理......” “据热心群众提供的线索,《延平热线》的记者了解到,我市花园街道某栋民居中,近日发现了一位独居去世多日的老人遗体,据记者深入走访了解,最初发现老人遗体的,还是热心上门探看的街道工作人员。但让人欣慰的是,此事发生之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主动联系了街道工作人员,捐款出资帮助安葬了这位老人。随着人口老龄化的社会趋势,高龄独居现象愈发多见,在这里,我们也呼吁您多留心身边有相关需求的独居老人,能够力所能及的为他们提供一份帮助......” “近日网上流传出了一则小道消息,是被咱们广大的网友们越传越邪乎啊,今天《老王说事》节目就带大家一起来了解了解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要说事件的起因呢,还是要从前一段时间这个延平大学拆除一栋旧的教学楼说起,当时一位现场的施工人员在网上发了个帖子,说楼体炸裂后,他在参与清理的过程中,发现了被封在这个混泥土墙中的尸块,随后,警方也是迅速的赶到了现场,并介入了调查,虽然目前调查结果尚未公布,但这充满悬疑色彩的事件,却在网上经过各类演绎,发酵成了一个个思路清奇、脑洞大开的版本,都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们......” “啪”的一声,秦欢乐忍无可忍的拍了一下前面的座椅,“我说师傅啊,咱能不能把广播关了啊,叨逼叨的实在闹心!” 出租车司机也是个好说话的,旋即又换了个广播频道,“你别急啊,不爱听新闻,咱们可以换台嘛,谁想到刚刚换了三个频道,都扎堆儿播新闻呢!这个,这个行了吧?嗨,我们这一天天的都在车里囚着,就靠听听广播解解闷儿了。” 再换的频道里,终于传出了悠扬的音乐旋律,虽然这歌的年头儿不短了,但胜在经典,秦欢乐点点头,靠回座椅里,脑袋拄着车窗玻璃发呆。 还记得三省楼被爆拆那天,随着尸块现身,小飘......哦,不,徐朝朝终于也清醒了过来,记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感慨唏嘘的扑倒在母亲面前,哽咽难言的喊了一声“妈,你怎么这样了!” 而徐妈妈的腐尸动了动嘴,乌涂含混的说了句,“孩子,终于找着你了,你不回来,妈连死也不敢啊!”随即,便合上了眼睛,彻底化作了一具僵硬的躯壳。 颜司承当时对他说,这是因为徐妈妈的灵魂都化成了执念,如今执念化解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肉身消解,魂魄全无,活了一世,倒也算得干干净净、了无牵挂了。 而徐朝朝不再是混沌的幽魂,也终归要去往自己的归处,她难掩悲痛的看着母亲入土为安,郑重的向秦欢乐道谢,“老秦,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我妈总算,是合上眼离开的,只要我有记忆一天,就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秦欢乐表情肃穆的看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心情,那样五味杂揉的复合感受,坠的胸口沉闷。 “朝朝,你后悔吗?” 徐朝朝表情凄楚,“明知道后悔没有用,为什么还要去问别人,是不是后悔?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如果后悔能改变过去,我绝不会、绝不会把自己和家人,害到这样的地步,”她无声的啜泣着,“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认识那个人!” 秦欢乐抬手想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可惜碰不到实质,只能如同徐朝朝的话一样,徒有空洞的样式,“朝朝,我是问,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还会两次用假装怀孕来欺骗陈三省,还会主动寄私密的照片给陈的妻子,以此来逼宫吗?” 他的问话让徐朝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直到最终离开,也没有给他一个答案。 是啊,很多事情原本就没有答案,反复追问又能怎么样呢?为了使自己的价值观得到再一次的强化吗?她若说了后悔,就能因此抹杀掉此后几十年间,至亲为她承受的煎熬苦痛吗?她若说不后悔......至少秦欢乐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谴责她呢? 那无数个悲欢离合、命运多舛的个体,都是这世间人情的集合,每个人能做的,不过是尽力约束住自己那点随时都有可能暴起的私心野望而已。 一个个案件的终结,就像在人生的站台旁,挥手作别一个个偶然经过的故人,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秦欢乐叹了口气,眼下只惦念着两件事了。 司机一脚油门,“先生,银行到了。” 秦欢乐从怅然的情绪中挣扎起身,下车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路口渐渐明晰的那个身影,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那天做完询问,他径直去找了刘茗臻,再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据欠登儿的龚蓓蕾说,颜老师不知道在街口站了多久,可一直也没有等到那个要等的人。 可惜当时秦欢乐犹陷在难以言喻的震惊中,无暇旁顾。 直到再次联系时,两人倒是谁都没有再提及,那个融化进了夜色中的等待。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还是迎了上去,“颜老师,我仔细查过了近年来的失踪人口报案情况,可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情况,条件显然都不符合,你说还有没有其它的方式,能够确定那些画中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呢?” 一场大火,掩盖了所有扑朔迷离的真相,画像、皮囊、罪恶,烧的彻底。 可秦欢乐实在是不甘心,也不忍心。 颜司承看他脸上表露出深深的痛苦,不禁抬手想拍拍他的胳膊,传达一点安慰......但手刚半抬起,就被秦欢乐不着痕迹的退后半步,避开了。 颜司承顿了顿,兀自收回手,扬起一个饱含善意劝慰的淡笑,“你终结了这件事,没有让这恶再持续下去,他们都会感念你的,皮囊尽毁也不都是坏事,至少他们的灵魂,也都会像徐朝朝一样超脱禁锢,他们都已经去迎接新的人生了,你又何必继续在这儿钻牛角尖呢。” 秦欢乐垂着头,没说话,显然并不接受这套说辞。 颜司承无法,只好又柔和了一些语气劝道:“我们不是造物主,我们不掌握所有事情,遇事的极致,不过是‘力所能及’四个字而已,一定要对无解的事情求个解脱,就变成了是为自己的良心安稳求解脱了,你问问自己的心,那些魂魄既然已经自由,那你现在所执着的,到底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的那点私心?” 颜老师的话高屋建瓴,又经过无尽岁月的漫长积淀,振聋发聩的倒扣下来,一时很难让秦欢乐找到有足够支撑力的话辩驳,但这逻辑又好像哪里透着一丝奇怪,只是想反驳几句,又有点儿无从下嘴。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揶揄,“颜老师,你到底是学什么专业的?人家说哲学家都是诡辩家,正也是他,反也是他,我瞧着把那些人捆成一束,上称约约,也未必赶得上你一个人的斤两。” 颜司承只为让他从执拗里想开些,闻言也就笑一笑,和他向银行大门口走去。 颜老师举手投足间尽是浓郁的儒雅矜贵,确实不是秦欢乐这等草根出身所能比的,花骨朵儿就曾经开玩笑的说,颜老师和老秦的中间,也就有百十个孟队的差距而已。 这不,与上次秦欢乐只身前往的冷遇截然不同,一见颜司承走进来,大堂经理便主动迎了上来。 一路顺遂的走到保险柜前,秦欢乐还有些没醒过神儿来,见那位客户经理离开了,连忙低声问道:“刚刚进门输入指纹的时候,我都没眼看,生怕又打脸,怎么你伸手就给解锁了呢?早知道是用你的指纹,之前还用费那劲儿干嘛!” “不是我的。”颜司承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点得意,将自己的食指朝秦欢乐一亮,只见指腹上薄薄的一层莹亮。 “这......这是?” 颜司承笑道:“是陈三省的指纹,我用硅胶拓下来的。” 秦欢乐一愣,“那密码?” “密码是徐朝朝要吃蛋糕的日子。”颜司承一笑,“我也只是猜的,刚才也不知道要试几次才能成功,没想到运气还不错。” 秦欢乐这次是彻底服气了,无声的竖起拇指晃了晃,“也是,能让徐朝朝在记忆封闭的时候还能印象深刻的,又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生日,想来应该是个对他们很重要的日子吧,这么说,陈也不是个冷酷到地底下的渣男,至少还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虚情假意的缅怀一下徐朝朝。” “那倒也未必......”颜司承接过此前“寄存”在秦欢乐那里的铜钥匙,眼神专注起来,拉开保险箱的门......里头平躺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黑色木头盒子。 颜司承不假他人之手,径直取出来,一掀盒盖,便现出里头一对黑色的小玩意儿来。 那东西圆滚滚的,像被一张脆薄的外皮包裹着一汪液体的内陷,即便周遭气流些微的震动,它们都会随之荡曳,仿佛谁注视的眼光锐利一些,都能将它们瞧破了。 “也许那个和徐朝朝有关的日子,就是陈三省人生奇遇的开始,所以才被他牢记在心里了。”颜司承目光灼灼,即便轻声对秦欢乐解释,目光也须臾不曾离开过眼前的东西。 只是他的目光不过惊喜了一瞬,紧接着,便被疑惑所取代,“可这到底,是什么呢?” 秦欢乐眼睛一转,立马联想到了些许不好的画面,左右看了看,声音压的自己都快听不清了,“那个,颜老师,这玩意儿要是陈三省作恶的始作俑者,那它如今到了你手上,你会不会、会不会,”他很是犹豫了一会儿,在要清楚说出来、还是点到即止中间来回摇摆,可又怕纯靠默契而来的领悟多少会有些跑偏,毕竟两人之间的“灵犀”确实还没到及格线,“总之,颜老师,我劝你最好还是慎重些。” 颜司承除了纳罕,倒没他这么惴惴,不知道最坏的情形又还能坏到哪一步?万物无咎,归根结底,再邪恶的东西也不过是承托了拥有者自己的意念而已。 他放下盖子,将盒子收入口袋里,微笑了一下,“好了,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走吧,请你吃饭去。” 秦欢乐心里一哆嗦,伸出两臂虚护在颜司承身体前后,屈着腿,尽量使自己能够跟得上对方的移动速度,紧张的说:“这就走了啊?能行吗?你、你不是很有钱嘛,要不咱们和银行租借个押运车使使吧?你要嫌太扎眼,uu看书ww.ukansu 要不你在这儿先等会儿,我出去买两把菜刀回来,亲自护送你回去成不成?就是千万别在街面上这么晃悠!” 他刚经历了陈三省事件一系列的周折,多少还有些惊弓之鸟的余韵,任凭颜司承如何劝说,就是意志坚定的推拒了一切口腹之欲的诱惑,一定要亲自护送颜老师......也不是,是一定要护送那对不明物体回朗华。 颜司承十分无奈,又拗不过这个一根筋的人,半路上面有难色的叹了口气,说了实话,“其实刚刚不是为了要请你吃饭,是我自己教了一天的课,确实饿了......” “别动!”秦欢乐两臂圈成太师椅的扶手,牧羊犬似的把出圈儿的颜老师驱赶回自己的保护范围,信誓旦旦的说,“先回家啊,听话,这东西杀伤力太大,不宜在外久留,万一吃饭的途中,波及了哪个路人甲,就此扭转了人家一段大好的人生,岂不是作孽?想想我都肝儿颤!咱还是先送回去吧,实在不行,我!我给你做饭!” 颜司承见此事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也不再徒劳挣扎了,只是对秦欢乐的承诺,完全没有一点儿想头,“你做饭?你家里厨房什么样,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还是算了。” 秦欢乐硬咬着后槽牙,四肢僵的像个苦行僧,“快走快走,我快要坚持不住了!只要您老人家脚下快些走着,别说做饭了,就是摆摆盘儿把我当菜吃了,都行!” 他挥1挥手 生啖活人,颜老师没兴趣,他只想从生物学角度真实的填饱自己的肚子。 可真到要做饭的时候,秦欢乐还真就完全没了力气。 他腰酸背痛腿抽筋,主要是一路上精神太紧张,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这甫一进到房间里时,就几乎已经眼冒金星呈现出虚脱的状态,流沙包一样瘫软在了椅子上。 颜老师冷漠的看了他一会儿,无情的打开了冰箱。 五分钟后,两人各自坐在餐桌的一边,望着桌上红彤彤的两桶泡面,露出了情意绵绵的微笑。 颜司承吃的矜持,不像秦欢乐吃出了气吞山河的架势。 老秦在氤氲的蒸汽里,喝了一口味精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突然语气十分随意的问:“颜老师,我七岁那年,你来福利院领养我,怎么后来就没下文了呢?” 颜司承拿筷子的手一顿,静默了两秒,再次缓缓的咀嚼完嘴里的面条,唇角却没了弧度,轻声说:“你想起来了。” 秦欢乐吃得稀里呼噜,汤汁喷溅在衣服上也全不在意,含混的说:“在陈公馆,我脑中总有些奇怪的画面,后来让同事试着催眠我......要是我没记错,咱们至少见过三次吧?” 他仰头喝下最后一口汤,抽出纸巾来擦了擦嘴,“两岁的时候,我妈就带我去见过你,七岁你来福利院指名领养我,可我那时候怀着心结,一门儿心思等我妈,根本不愿意,几次有领养意愿的人来,我都不愿意,所以倒是对你完全没有留意......还有一次,我那时候已经上小学了,学校搞了一个家长开放日,那天我当升旗手......你就站在观礼的人群中,”他的声音越说越淡,像没清水挂面,全无油盐,只是慢慢在一直竭力压制的情绪中,释放了一点稀薄的受伤,“颜老师,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吗?” 他实在难以描摹出重回自己记忆深处时,见到那张熟悉脸孔时的震惊。 但某一个瞬间,又有了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如释重负......至少颜司承不是敌对方,这样、真好。 如今回溯起来,母亲的失踪似乎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早有预兆,或者母亲知道自己命运的转折,只是不知道这节点会在何种契机下爆发,那么事发前安排自己与颜司承的见面,便多少带上了一些托孤的意味吧。 他虽然不知道母亲的苦衷,却从不质疑母亲对自己的爱,所以能被托付幼子的那个人,至少应该是让母亲感到信任的人。 而从颜司承之后的两次出现来看,他也确实在一路关注着自己的成长。 秦欢乐偏转头,忍住眼中的酸涩,那些孤独成长的历程,仿佛突然因为有人参与分享过,而不再那么凄苦难捱了,他甚至觉得人群中颜司承不动声色的目光,是来自母爱的延续......他心心念念的母亲,其实从未离开过他吧。 忍了将近三十年的伤痛,刹那有了出口,席卷而来的情绪,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连忙站起身,走到窗边,绷着脊背,不敢再泄漏只言片语。 墙角一只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出了自己落寞的节奏。 沉默是僵持,也是和解。 秦欢乐听到有脚步声往房间外面走去,还当是对方又一次回避不愿面对......也罢,他不是好奇星人,原本还打算连想起幼年回忆的事情都绝口不提的,静待颜老师接下来的表演,可又有某种矛盾的心理挣脱重重阻碍破茧而出,叫嚣着两人之间,凭什么总是活该自己这样百转千回...... “过来吧,”颜司承的声音在走廊里悠然响起,“每栋老房子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带你去看朗华的。” 沿着一楼深处的杂物间地板向下,一路走过残破斑驳的楼梯,一间狭小拥挤的地下室出现在秦欢乐面前。 秦欢乐吃惊的看着周遭的一切,喉间动了动,“果然有钱人都爱搞密室,可你这间,照着人家陈公馆的那间,条件实在差得太远了啊。” 颜司承提起手电筒,为他照着脚下,“陈的那间是他刻意建造的,朗华的这间,却是我无意间发现的。” 看秦欢乐站稳了,他调转光源,照向了一副巨大的丝绒幕布,遥遥够着,用力一拉...... 那犹如皴裂般的暗纹涌动,是让人不容忽视的火红沸腾。 棚顶一具幼马的骷髅,姿态鲜活。 秦欢乐不太明白这装置艺术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主题,茫然良久也没酝酿出一句合适的评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颜司承走上前去,抬手去墙面上轻轻的摸了摸,低声说:“其实你手......” “颜老师!”秦欢乐抓着耳朵走上前来,没留意到对方说话,只顾仰头狐疑的说,“我有个特别荒谬的想法,你瞧!”他抬头向幼马头部指去,u看书ww.uukansu “它那眼窝子的大小,和咱们今天找回来那玩意儿......我怎么瞧着,挺合适啊?” 颜司承顺着他的话音,也仰头上往,不太确定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打开来举着比了比......“你是说......” “试试吧!”秦欢乐是个行动派,环顾了一下,从角落抗过一个金属折叠梯,几下伸展开,动作利落的爬到顶部,回身自上而下伸出手来,“来吧,早点儿给这东西找个出处,咱们也省点儿心!” 颜司承还有些犹豫,不想跟着这个人的异想天开一起犯傻,可对方态度坚决,也只好勉为其难的递了过去。 秦欢乐小心翼翼的捧着,烫手似的像捧了个活祖宗,连眉毛鼻子都跟着一起使劲儿的努着。 折叠梯高度不够,他远远的比了一下,瞧不大真切,只好战战兢兢的晃荡着站起来,大半身子虚悬,竭力往马头的地方探伸。 颜司承仰头看得紧张,可一句“小心”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秦欢乐脚下一虚,整个人朝着马身栽了过去! 一道白光乍起,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颜司承强忍着眩目伸开双臂,去接秦欢乐......可直到房间内重归黑暗,也未见秦欢乐跌下来的身势。 他内心一惊,再也顾不上矜持,大声的呼喊着秦欢乐的名字,然而留给他的,只有空荡的房间,和死一般的静默。 应许之地(1) 木头窗棂子上的韧皮纸,叫人拿手指头不声不响的掏出一个窟窿来,一个小树杈子做的简易弹弓架出了弩箭的气势,一颗随手捡起来的苞米碴子抵在皮筋儿一侧,上足了力气,“啪”的一声,钻进房里,不偏不倚的打着了靠窗边火炕上那个睡得正酣畅的人,在他脑门儿上嘣出了一个浅浅的红印子。 那人被惊醒了,却懒洋洋的没有睁眼,棉被一掀开,雪白的衬衣衬裤也藏不起里头精壮匀称的身条儿,架起了二郎腿,摇头晃脑的说:“小铜钱儿,你就跟我这儿瞎嘚瑟吧,回头把小爷惹急了,冻河面上凿个坑,把你塞进去娶个鲢鱼精过日子!” 小铜钱的眯缝眼怼在窗户纸的窟窿上,完全不怕,信口瞎胡扯道:“鲤鱼精还是鲶鱼精的,我反正来者不拒,是个媳妇儿就成,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大家伙儿都把自己的日子囫囵圆了就算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他屈指敲敲窗框子,“我都上警署坐了半天了,这才来找得你,果不其然,还睡呢!小乐哥,昨儿干坏事去了吧?” 炕上的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总算勉为其难的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一头短发睡出了放浪不羁的效果,大长腿一曲,就蹭到地上来,趿拉着鞋,往靠炕边儿的小地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才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腊月天,我睡会儿觉碍着谁了又?就总务厅司法科那帮兔崽子,见天儿的琢磨着要把咱们六盘桥警署给裁撤喽,并到隔壁的辖区去,如今满打满算,全警署就剩下咱们两个全呼人,外加小地宝那么个半大孩子,还说什么人员精简,敢情就精简咱们警署啊?当谁是吃草料长大的傻子呢!” 他推开门走出来,回眼瞧瞧窗户纸,抬起手往小铜钱的脑袋上装腔作势的比划了一下,恐吓道:“快买张新纸给小爷把窗户糊好,这也就是我老姨儿打牌走得早,不然回头瞧见了,还不把你那腔子下水全给打出来,你没见上次都气成什么样了,掐着腰站在院子里骂,说哪个不开眼的,一个月破了我们家三张窗户纸了,让她逮着了,瞧不给那人一顿皮笊篱!” 这小铜钱本名叫佟乾,家里早年间也是个落魄的贵族后裔,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当当老本赊赊账,也能混饱了一家肚子。 可惜时运不济,赶上他爹妈带妹妹从外省的亲戚家借钱回来,路过后山时,莫名其妙赶上了剿匪队和“胡子”激战火拼,他爹抱着钱财不撒手,挨了黑枪,他娘惊慌失措的滚下了山摔死了,他妹妹崴了脚,蜷在山洞里躲了一夜,第二天叫山户人家碰上救回去,结果受了大寒,再加上又惊又怕,发了三天烧,也跟着见爹娘去了。 如今一家三口的坟头上,草都等腰深了,就剩下留家里没跟着去的佟乾一个人活了出来。 难过归难过,可他肩膀上顶着全家的香火,再艰难也得活下去不是。 于是找了路边的冯瞎子给卜了一卦,冯瞎子信誓旦旦的说他家这运道,都缘在他这名字取的不好,你想,乾,八卦之首,可为天、为圜、为君、为父,哪里是他这么一个破落户能承载的起得? 他自己也琢磨着是这个道理,仿照着老辈里“狗剩儿”一类贱字好活命的原理,给自改了名字,就叫铜钱,谁要敢叫他原来的名字,就跟谁急! 照理说,小铜钱也是经过波折坎坷的人,可他还是一听到“老姨儿”这俩字,就忍不住腿肚子转筋。 嚯,满六盘桥的界面上打听打听去,你都能不知道六盘桥警署的秦小乐是个霸天霸地的活祖宗,也万万不会不知道他那一把杨柳细腰的老姨儿秦岗芝。 这话要提起头儿来,街坊邻居谁都能立时三刻化身茶馆的说书人白话上一个时辰不带歇气儿的。 想当年,都传说岗芝在关里做的是暗门子生意,虽然她自己从来都没正面承认过,但她那通体的做派,让人怎么瞧着也不像是正经行当出来的。 要是正经人,能和那位两只绿豆眼儿、一把护心毛的隋三爷不清不楚的相好了二十年? 隋三爷虽说长得寒碜点儿,可名字下头辖着四个赌坊、两家红楼,还有一家正当红的戏园子,在延平的黑道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大家私底下总议论,就算俩人名声都不好听,二十年风雨并肩也算有情有意,怎么就非得这么伙着过,而不痛痛快快的过个明路呢?再者也有人私底下谣传,说秦小乐根本不是隋三爷的干儿子,而是他和岗芝的亲儿子,为此有闲人还特意为岗芝编纂了一段凄苦可怜、不得不隐姓埋名隐瞒真实身份的辛秘身世。 但其实,秦小乐还真就是岗芝逃难路上,在荒地草窠里捡回来的孩子。 捡他时,岗芝自己也才十五六岁,也许是怕自己一个单身的女孩子太招眼,也许是同情心泛滥,不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一念之间,总之没有岗芝,秦小乐也活不了这么大。 刚捡回来的头几年,岗芝和这孩子冒充母子,心里却一直琢磨着找个机会把他送人,再后来还是隋三爷主动认下了这个干儿子,岗芝才彻底歇了这份心,只让秦小乐以后管自己叫老姨儿。 奇就奇在,隋三爷和岗芝分分合合这些年,居然无有所出,倒叫秦欢乐这个干儿子的地位,越发像个亲儿子了。 可饶是隋三爷在排面上如何光鲜,只要岗芝老姨儿输了牌心眼子不顺,甭管什么场合时间的,也照样能给他挠个满面桃花开! 小铜钱全身过电似的抖了抖,跟上了秦小乐。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啷当岁,可一挨近,就显出了身高差距。 秦小乐哈腰半披着件棉袄,也比小铜钱高出大半个头来。 “小乐哥,你眼下怎么个打算啊?”小铜钱其实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这世道兵荒马乱,独木不成活,没有条大粗腿抱着,早晚要被人当鱼肉,还不若傍紧了秦小乐,是黑是白,天塌下来,即便砸自己脑袋上,也能有对方这个高个子帮他来个缓冲。 秦小乐勾着嘴,露出一股坏笑,“挤兑我,又不愿意得罪我干爹,哼,只要司法科那帮孙子不明说,就跟他们耗着呗,还能少了小爷我一分钱薪水不成?”说着往厨房灶上瞭了一眼,别说,老姨儿还真是一如既往,啥吃喝也没给他留下。 “吃了吗?”他顺嘴问。 小铜钱脑袋摇成拨浪鼓。 秦小乐嫌弃的瞟他一眼,“抠死你得了,留着钱能下崽啊?说是来看我的,还不是在警署坐饿了,上我这儿蹭午饭来了,德行吧!” 小铜钱被戳穿也不掩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巴眼往案板上看了看,“老姨儿啥也没留啊,你打算给我做点儿什么好吃的?” 秦小乐拎着根马勺往院子里走,“做个醋溜砖头,清蒸瓦块,你不嫌硌牙就行。” 独门的四合院子,不大,倒是干净,厨房窗根下一溜大小坛子错落有致,积雪压在青瓦上,椽子上提溜着几串大蒜和干辣椒,还是秦小乐自己一时兴起串上的呢——真全指着老姨儿,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也长不到这么大。 最靠前的一口及腰的缸里头,是今年新下的大酱。 秦小乐熟练的用马勺下去舀了半勺,回身边走边说:“小地宝没和你八卦八卦,昨天到今儿个,又有什么新闻没有。” 他在窗边的旧花盆里薅出一把小葱,洗净切碎,拌进酱里,又倒了些油,便翻开苫布,拿出一块和好的面团,擀起面条来。 小铜钱对吃食一向不挑,能填饱肚子,量大管饱就成,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两肘支在灶沿儿上,拄着下巴,兴致盎然的说:“菜场那个胡屠夫的老婆你知道吧?没理都要搅三分那位,别提了,估计要有大热闹了!” 秦小乐将薄面饼切成细面,用手抓开了,小心下进沸水里,又拿一个小翁装了大酱,用火钳子稳着,送进了灶坑,不时伸着筷子在里头搅拌一下,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起浓郁的酱香油气。 “胡屠夫?”秦小乐津津鼻子,哼笑了一声,“他老婆一个悍妇,能有什么热闹?难不成胡屠夫包养的那个小寡妇,被她听着风声了?” 小铜钱的眯缝眼都要笑没了,两掌一拍,跟着使劲的说:“听说昨天擦黑,那女人挥着两把剔骨刀,就杀去了菜场,边哭边骂,边骂边哭,说自己文能生儿子传香火,武能剁猪肉赚养家钱,不过这两年身材略微魁梧了些,那挨千刀的负心汉就在外面贴补小寡妇......哈哈哈哈,把胡屠夫的脑袋都揍成了猪头,就那架势,还说自己只是魁梧了一点点,要是我,我也选那个娇滴滴的小寡妇啊,谁没事愿意找个媳妇儿,天天在家和自己吊膀子撂跤玩!” 这事说起来也有几个月了,街坊邻居风影都捉到过一点,但一直到现在才传到正牌老婆那里,多少还是基于大家对胡屠夫发自肺腑的同情吧。 就是不知道这么难能可贵的默契下,是被哪个口舌快的给泄了底。 秦小乐不以为然,两根筷子捞出一碗清水面,就着热乎劲儿,把炸酱往面上一淋,热油发出“呲”的一声响,葱香酱香油香便拧作一处,顺着鼻端窜了上来,引得腹中一阵辘辘叫嚣。 他捧着碗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夹起一大口,塞进嘴里,含糊的说:“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打小在我干爹的场子里,算是看全和了,今天你和一个人好,明天他和另一个人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左不过就是一场戏!真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可拿戏当真的,我要是那胡屠夫的老婆,就继续装聋作哑,把住了家里的钱匣子,只管自己吃香喝辣的就完了,还费这个事,丢这个人?” 小铜钱眼睛朝锅里一张望,眉头都竖起来了,“诶,小乐哥,你哄我说故事,怎么还只顾自己吃独食啊!” 秦小乐冲他一瞪眼,“小爷做完,怎么着,还得给你喂嘴里去?” 小铜钱做个鬼脸,自己找了只碗去捞面,报复的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专等着你以后有了心上人,看那人一天到晚在外头花红柳绿的时候,你能比胡家老婆强多少!” 秦小乐刚要说话,就听院子里一阵脚步声,一个半大的小子嘹亮的声音喊着,“小乐哥,出案子了!” 小铜钱没等对方再说话,已经火急火燎的把面倒进嘴里,噎得自己直伸脖子。 院子里这孩子是专门在警署跑腿儿传信儿听吆喝的。 秦小乐放下碗筷,推门走出来,“怎么了?” 小地宝声音清亮,字字都不连音,“刚才,胡屠夫的老婆拿着一把刀,带人去堵自己男人和那个小寡妇,刚进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小寡妇就披头散发的跑出来,直跑到街心人最多的地方,才一头栽了下去,路人上前一看,就见她当胸插着一把刀,已经咽气了!” 秦小乐收起了调笑,回屋子里快速穿戴整齐,三人一齐往出事的地方去。 他家离那小寡妇殒命的十字路口倒是不远,可一出门没走几步,u看书ww.uukanshu.om就见到人头攒动,车马蜿蜒,整条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小乐不满的张望了一下,歪头问小地宝,“哪儿来这么多人?” 小铜钱瞧得直咧嘴,也不管是不是问自己,兴致盎然的抢着说:“这是商会裘副会长的外甥,啧啧,听说还是国外喝过洋墨水的呢!” 秦小乐垫着脚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只依稀瞄见了一个后脑勺儿,抬脚在小铜钱屁股上蹬了一下子,“我问你是什么人!” “是外甥,姓颜吧,叫......叫什么忘了!”小铜钱一边揉屁股,一边才后知后觉的找补,“哦哦,你是说这......嗨,这不是大雪封城了嘛,汽车进不来,只能靠裘家的马队往返,今儿大概是马队回货栈的日子吧,大家都跟这儿瞧热闹呢。” 秦小乐也不和他废话,转头绕路走,路上又听小地宝详细的说了说情况。 原来瞧热闹的时候都不嫌事大,可这边小寡妇一死,大家才陡然意识到人命关天,里长连忙指使人去警署报了案,又找来两个青壮,将胡家老婆控制了起来。 但怪就怪在,大家眼睁睁瞧着胡家老婆破门时提着的那把刀,居然此刻还原样握在她手里。 她在被扭绑的时候,甚至还喋喋不休的大骂自家男人是个猪油蒙眼的糊涂蛋,以为那小娘们娇弱,殊不知自己才进到屋里,话还没说一句,就被那女人大力掀翻在地,夺门跑了出去! 应许之地(2) 胡屠夫家底儿殷实,也有门路,祖上倒八辈子都是杀猪的,即便早年兵乱闹得最严重的时候,延平封了仨月的城,统共趁半夜溜门缝儿顺进来两头猪,有一头半最终都得到了他家铺子里的砧板上。 别人家那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他家却不是,日常炖个酸菜粉条,那手指头宽的猪板油,就能毫不吝惜的往锅里头放。 更别说他家那三代单传一根独苗的儿子,啥时候出现在人前,不是嘴唇上油汪汪的! 所以有了胡屠夫的帮衬,那小寡妇的日子自然也滋润起来。 眼下虽然死状凄惨,却依然能看出身上的青纹儿小短袄面子,是用了大价钱的细棉布,只可惜胸口正中间插着一把短刀,刀刃没入一半还多,前襟的衣裳都叫洇成了暗红色,十分骇人。 秦小乐三个人赶到的时候,虽然见到周围的人早已经将现场团团围住,却依然能听见当中一个汉子的嚎啕哭声。 人生在世,最痛苦不过生离死别。 他哭声哀切真挚,倒勾搭的小铜钱也跟着酸了酸鼻子,叹了口气。 “都干嘛呢,让开让开!”秦小乐从棉袄后腰处抽出一尺来长的半截甘蔗,伸长了拨开围观的路人。 众人就算没听见声儿的,看见了甘蔗也条件反射的朝边上让开了些。 “哟,小乐,你可来了!”里长当仁不让的凑上来,一指地上那哭成泪人的壮汉,嘴角习惯性的抽搐了几下子,“咱们六盘桥的地界上,现如今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警署里连个杂使的人都没有,眼下出了命案,我是又要顾着苦主儿,又要雇人圈着凶犯,心太焦了!”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客气客气,也还是冲着对方干爹的面子,里长苦着一张脸,“我就是等你来和你知会一声,小事也罢了,这人命关天的事,还是报到隔壁百里亭警署去吧!” 秦小乐一伸手拽住里长的袖子,“我这被害人还都没瞧上一眼呢,你急什么啊!” 里长两手一摊,“小爷诶,你只管看,可这大街面上,总不好一直......哎呀,我就直说了吧,你那警署里头现在连个仵作......” “那叫法医!”秦小乐打断他。 “行,叫啥都行,连个法医都没有......” “那你别管,只管雇人先把苦主儿的尸首抬回警署,回头我把费用一起给你送家去,”秦小乐一回头,对着小铜钱吩咐,“把后院的停尸房开了锁,尸首运回去,谁也不准碰,看牢了,我回头去找人验看!” 小铜钱得了令,连忙蹲身下去拍了拍胡屠夫的肩膀,“胡大哥,你也节哀吧,这人死不能复生,天寒地冻的,你忍心让这姐姐就这么一直睡在街口给人瞧着?”他声音压低了些,“再说你真要心疼她,也该是配合我们早点儿抓着了真凶,才能让她泉下瞑目啊。” 胡屠夫哭得涕泗横流,怀抱松开些,油腻的手掌在脸上横着一抹,恨声说:“还上哪儿抓凶手,那泼妇就是凶手!我现在就去剁了她,给我黄妹子抵命!” “行行行!”小铜钱就坡下驴,顺着他的话茬儿哄开了些,里长极有眼色的一捅旁边人的后腰眼儿,两个青壮赶忙横着一块门板,把黄寡妇的尸首搬上去,抬走了。 小铜钱跟着一起去了。 秦小乐让小地宝蹲守在事发原地,不许人践踏血迹,自己快着两步,跟上已经风风火火冲出去的胡屠夫,往黄家赶去。 原他并不知道这小寡妇住哪儿,一路走过来,才发现和自己家不过隔着一个街口的距离。 黄家小院儿不大,胡老婆虽然身材魁梧,也好歹是个女人,街坊不方便直接上手,只把她捆得结实了,独自扔在了院子里的菜窖底下。 胡屠夫看见了老婆,几十年的积怨一朝爆发,撸胳膊挽袖子的就要往上冲,周围大伙儿还防着他太激动,正要上手拉架,谁想胡屠夫在猛然对上自己老婆双眼的一瞬间,居然又怂了,万丈气焰即刻消弭殆尽,紫着脸憋了半天,不过轻飘飘的说了句“泼妇”,下一秒,倒是被他老婆破口大骂了个生不如死。 胡屠夫冷汗直流,脚一抖,干脆踢倒了菜窖盖子,眼不见为净,半晌才缓过些神儿来。 秦欢乐不齿他这么窝囊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份难舍难离都在半路上喂了狗,一推他,“进屋子里看看去,当时怎么个情况,你给我一点一点说清楚,说仔细喽。” 胡屠夫的情绪短时间内大开大合,一方一收间,彻底蔫成了瘪茄子,吸了一下鼻涕,领着秦小乐进了正屋。 屋里啥多余的摆件也没有,临窗一盘火炕,炕上一排小矮柜,炕桌在墙边地上放着,上头一只油灯,背后靠着个大木头箱子,里头不过装些换季的铺盖和洗干净的衣裳鞋袜。 胡屠夫讷讷的比划着,“我昨天挨了打,心里烦,就没回家,既然她都知道了,我还藏着掖着干啥!昨儿我和黄妹子说了半宿体己话......其实主要是她听我诉苦来着......一来二去的,今天就起晚了,喏,我睡靠外边儿,她在里头,她醒了说口渴,我就起身来,这么着,贴着边走到外头,往厨房去给她烧水,”他撩起棉门帘儿,往旁边一指,“我就在那儿,忽然听到了那泼妇的声音,我......我怕她看见我更要撒泼打滚的,就......就蹲下身,没出来。” 秦小乐挑了一下眉头,心说你怂就怂吧,也不是没见识过,你相好的都被捅了,你还跟我这儿编故事呢!当下也不戳穿他心里的那点儿弯弯绕绕,只催促道:“然后呢?” 胡屠夫嘴角向下一偏,“然后就听见黄妹子一声惨叫,我吓了一跳,从门缝张望了一眼,看她跑了出去,怕她吃了什么亏,赶忙也跟着追了出去,谁承想......”他说到伤心处,又哽咽了几声。 秦小乐把事情捋直了想了想,狐疑的问:“你追出去,都看到什么了?你是一出门就跟上她了,还是她倒地之后才追上的?” 胡屠夫回忆了一下,“出门时是远远坠着,可后来跟丢了——她跑得太快了,过了好半天才又撵上,但那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了。” “街面上有异常吗?有可疑的人没有?”秦小乐问。 胡屠夫摇摇头,“没什么,我一直着急追,没留意身边的人啊,哦,好像是裘家的马队要回来了吧,几个人忙着先行清道呢,离着老远,听着挺热闹。” 秦小乐点点头,又安慰他两句,走出来,一个人下了菜窖,给胡老婆松了绳子。 那婆娘立马窜起来,叫嚷着就要冲出去。 秦小乐直接一矮身,坐在了梯子上,拦住了她的去路,“诶诶,我劝你善良!” “呸!”胡老婆掐腰往地上啐了一口,还想指着秦小乐鼻子骂上两句,但想想他背后那两尊神,又生生的忍住了,眼珠一瞪,“那挨千刀的给了你多少钱?和那小狐狸精合起伙来讹我,想的倒美!我给他胡家生了传宗接代的独苗,说破大天去,我也是胡家的功臣!” “你先别忙着表功劳,”秦小乐伸根手指头掏掏耳朵,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又甩了甩头,“那黄寡妇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我亲眼所见!”他目光冷下来,“你是继续跟我这儿扯淡磨时间,还是趁早痛快的把事情经过说一遍?要不然用不了多久,你可能真要下去,跟胡家的老祖宗们掰扯掰扯了。” “秦小子,你没骗我,她真、真死了?”胡老婆一愣,一脸蛮肉都跟着垂坠下去,又看了看秦小乐的表情,倒退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慌的不知道怎么好,只顾喃喃着,“我真没碰着她啊,我才刚屋,她就跑出去了,一下没碰着......” 门口一溜冻豆腐摊子,摊主们正缩着脖子唠嗑,但凡有主顾来了,立马彼此横眉冷对,对自家豆腐百般吹捧,对别家豆腐千般贬损,但等主顾一走,又能一秒变脸,丝毫不耽误彼此逗闷子排遣光景。 秦小乐路过这一溜小商贩,往左手边一拐,就进了警署大门。 一条大黄狗拴在门口,没精打采的晒太阳,听见有人进来,不过耳朵尖动了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铜钱儿!小铜钱儿!” 警署规模还不小,上下两层楼,外头一个跨院,还配置了用作监禁和停房的一排平房。 秦小乐长腿一迈,两步一个台阶,站在二层楼上往后院一张望,可里里外外也没看见小铜钱的影子。 正在心里犯嘀咕,就听见楼底下有了响动。 小铜钱气鼓鼓的走进来,脸上满是不忿,一脚踹倒了门边一把三条腿的瘸椅子,看见秦小乐从楼上下来,添油加醋的梗着脖子嚷道:“真是欺负人到家了,我怀疑法务科是不是在咱们门口安了探子了!” 秦小乐多少有了点儿预感,反倒不急了,后腰里抽出甘蔗,拿随身的小刀削了皮,放在嘴里撅了一口,不疾不徐的嚼起来,眼风往门外日头底下的大黄狗身上乜斜一下,冷笑道:“是法务科的人,把尸首抬走了?” 小铜钱咋咋唬唬的调门儿,一多半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干系,眼下见好就收的点了点头,“尸首刚给挪进停房,转眼就被几个人冲进来给劫走了,说这是起命案,咱们警署配置不齐全,不宜接手,没得贻误了侦办时间。” 秦小乐专心致志的嚼甘蔗,满嘴汁水,没接茬儿。 小铜钱心里没底,哈腰凑过来,“小乐哥,那些人也不光是法务科的,我看里头还有百里亭警署的一个碎催呢,他们都是勾结在一起的!” 秦小乐冷哼了一声,曲起一条腿往长条凳上一踏,身子转了个方向,继续嚼甘蔗。 小铜钱也不知道对方这态度是福是祸,毕竟他秦小爷路子野,炸毛起来实在不好惹,手在怀里一按,连忙又屁颠屁颠的跟着转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谄媚的放在桌子上。 眼看着秦小乐的表情被吸引过来,才连忙抖落开,悄声说:“不过,还好我手疾眼快,在他们下手前,就偷偷把那小寡妇胸前的刀给拔了下来,你瞧,嘿嘿,这下凶器也没了,我看他们能查出个什么锤子来!诶......诶,小乐哥,你、你别打我啊!” 秦小乐嘴都要气歪了,拎着半截甘蔗绕着桌子打人,破口骂道:“你是不是傻?尸首留不下,你还悄悄留下凶器干什么,这是自己上赶着给自己裤裆上抹黄泥呢!案子接走就接走了,只要能破,没什么了不得的,他们怕我破了案立功劳,正好,小爷还落个不做不错呢,就这么清清闲闲的,大家伙儿比耐力好了,更能保得住警署!你、你是中午面条吃多了撑的吧!” 小铜钱随着他的话一愣,僵在原地没动弹,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抱头蹲在地上,哭丧着说:“那怎么办啊,那我再把凶器给他们送回去?”说着一抬脑袋,往桌面上瞄去,“诶”了一声,就见原本一把刀的位置上,此刻居然并排躺着两把刀。 秦小乐眼睛闪了闪,“咳咳,那啥,我把胡屠夫他老婆手里拿把刀,也给带回来了。” 小铜钱简直惊呆了,这纯属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路数啊。 秦小乐把两把刀都颠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别说,从大小样式到刀柄的纹饰,居然完全一模一样。 小铜钱认命的也不闹腾了,在旁边安静的坐下来,觑着眼睛端详了半天,纳罕道:“谁会杀人带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先不说案子是谁接手办吧,可总归这事里里外外的就透着一股古怪......胡家这把刀,总务科回头问到胡屠夫头上,也会知道是被我们带了回来,会来索要的,那到时候要不要连凶器一起给他们?” 秦小乐表情却渐渐复杂起来,脑海里回溯着自己目之所见的每个场合,眼神从刀上一点点偏移到小铜钱的脸上,直盯到对方心底发毛,才忽然问:“胡家那个几代单传的儿子,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干吧,”小铜钱想了想,“家里、铺子里,闲晃荡......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觉得......街面上发生了这么稀罕的事儿,街坊邻居有事没事的都跑出来瞧热闹,怎么从始至终,胡家老婆那个心心念念的独苗儿子,却一个人影子也没现一下啊......不奇怪吗?” “你是说......”小铜钱微微张开嘴,“他儿子可能是......” “我什么都没说!”秦小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俩刀都留着,法务科来问,就给他们,再和他们斗法,也别耽误了破案,困了,你接着坐班儿吧,我逛去了。” 可惜从前破案,总有九曲十八绕的时候,偏偏这次就叫他一语中的了。 法务科一向懒散的作派,硬生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换句话说,为了挤兑秦小乐和六盘桥警署,也真是不遗余力的下了死力气。 作为关键性证物的两把刀还安静的躺在警署桌子,没有被取走呢,天刚擦黑的时候,这起桃色凶杀案就被法务科宣告侦破了。 据说真凶就是胡屠夫的儿子,那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推倒的过程也很顺理成章。 比如胡家夫妻俩一当面对质,才发现最近家里无故丢失的东西银钱,并不是胡屠夫偷偷顺去贴补小寡妇的,家里一共三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找出胡老婆藏钱地点,还偷的如此循序渐进,有资格戴上“家贼”这个名头的人,也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再比如黄寡妇的街坊里,有人回忆说,某个晚上起夜时,扫见过胡家儿子从黄寡妇院子里出来,两人言语间亲昵客气,十分熟稔,那街坊只当是对方偷偷给小娘送东西,uu看书 ww.uukanhu 也没往心里去,过后也没张扬。 而且向胡老婆透漏黄寡妇这事的,也是胡家儿子。 几宗事指向一处,可法务科刚派人去逮捕那小子,那小子就咧嘴自己哭着说“他错了”,这......都不打自招了,甭管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总之真凶是没跑了。 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 秦小乐听说了这消息,多少有点儿怏怏的,可这负面情绪还没持续上一袋烟的功夫,就被闯进自己院子里的俩人给冲散了。 胡家膀大腰圆的横肉夫妇齐齐跪倒在秦小乐脚边,尤其胡老婆,气势全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秦小乐的裤脚求告道:“秦小爷,求求你救救我家儿子吧,他不可能杀人,他从小到大连只鸡也不敢碰,怎么有那个花花肠子算计着去杀人?不可能,不可能的!” 胡屠夫伤心更甚,“都是我造的孽啊,都是因为我!黄妹子虽然死的不明不白,可就算把我的命赔给她也成,但绝不可能,是我儿子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让人家一吓就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你、你就救救他吧!” 两人身壮底气足,嚎的气动山河,把在屋里补觉的岗芝给叫唤醒了,老姨儿支起窗子,当头扔出来一把扫炕的扫帚,把积雪的地面砸出一个坑,尖声骂道:“秦小乐,赶紧的去查那个混小子是咋回事!再吵老娘睡觉,一人赏你们一顿皮笊篱!” 应许之地(3) 说起胡家这个案子,原本倒是并未见得多难,只是叫他儿子这么一搅合,便如同搅浑了的溪水,里头有没有鱼,有几条鱼,让人一时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一打眼上手的时候,秦小乐顺理成章的大概也就往三个方向去考虑了一下。 比如乍一听的时候,觉得只是胡家老婆被嫉妒撕扯了个面目全非,一时下手没个轻重,结果误杀了黄寡妇。 这条路堵上之后,接下来胡家儿子的嫌疑又喧嚣尘上,可他在法务科被询问时,只开口闭口的说这事都是自己的错,却又说不出黄寡妇身死时准确的伤口位置,这......就有点儿让人犯起迷糊了。 到了这一步,要是让秦小乐顺着往下调查,他觉得应该朝着黄寡妇自己身上找问题,比如她家里有没有个带烟瘾的老妈,烂赌成性的老爹,伙着做生意却老是亏钱的兄弟之类的,再者在胡屠夫之前,有没有过别的相好,都是很至关重要的信息,毕竟人人都眼瞅着黄寡妇傍上了个靠山,这手里如今也有了几个活钱了不是。 乱世之下,软弱人手里存下几个富余钱,就是招灾招祸的万恶之源。 所以这案子除了熟人作案,基本不用做他想,嫌疑人范围还是很狭小的,否则那么多巧合,很难有个更合理的解释了。 他虽然在警署混的年头有限,可下九流的大染缸里泡了小二十年,市井之间的那点儿龌龊的弯弯绕绕,自诩还是厘得清的。 但眼下最难办的,却不是胡屠夫夫妻二人的哭号带给耳膜的压力,而是第一,案子如今挂在法务科,这话是好说不好听,抠点儿什么周边信息,都得仰人鼻息,再者还正值对方虎视眈眈意图裁撤自己警署之际。 第二呢,胡家儿子咬定了是自己的错,言外之意不用说也明白了,要是法务科急着盖棺定论,即便以后有了新证据,再要翻个八百回的案,也是绝挑不出法务科的毛病来的。 所以矛盾的症结所在,全在胡家傻儿子的一念之间了。 秦小乐尽量把自己隐蔽在总务厅大院外头的一棵歪脖子树后头,眉头紧锁。 套话问话都容易,可先得能让他进得去这院子。 院门前一个岗哨,两个二五眼的看守站的歪七扭八,虽然人瞅着不精干,奈何人家肩膀上背着长枪呐。 这东西威力大,秦小乐不想以身试法。 在此之前,他已经支使小乞丐佯装不经意的溜达过去两次了,次次都被两个守卫给撵了出来,又让赌坊两个打杂的伙计,扮成要举报的样子往里头走,差点儿没让对方拎着警棍给开了瓢儿。 院墙高筑,上头还拉着电网,翻墙也是没戏。 秦小乐知道法务科私底下对自己是下了禁令的,双方玩的就是猫捉老鼠,可谁使猫,谁是鼠,还言之尚早。 他正寻思着,实在不行,要不支使小铜钱半夜打上一斤烧白,三斤肉包子,二两蒙汗药,先给这俩门神撂倒了,摸进去再说......就看见大门口正开进去一辆黑色的小汽车。 汽车诶,那可是稀罕玩意儿,坐在里头的人非富即贵,连他干爹那样的场面人,出行也不过是一辆家养的黄包车。 秦小乐眼睛顿时亮了亮。 守卫拦住了走上前,从汽车前头的车窗里递出一个暗绿色的一本本——这是身份证明。 哟,敢情车里就这位司机一个人啊。 秦小乐赶忙猫腰兜了一个大圈儿,绕到汽车的另一侧,瞅准时机,身手敏捷的一开后车门,钻了上去,整个人蜷在后排座椅上,一只脚还紧紧勾着车把手——用力关门会有响动,司机的注意力眼下在外头,未见得就能发现自己。 他为自己的好身手暗暗叫了个好儿,就听见了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 车轮滚滚向前。 几秒钟之后,又停下来了...... 秦小乐狐疑的抬起上半截身子,从窗帘缝隙里看到,自己人虽然被带进了院子里,可车停的位置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停在了院子正中间,但凡自己一下车,就能叫人发现。 这是......败露了,毫无疑问。 车主没转身,只是一双眼睛透过后视镜冷淡的看着他。 秦小乐一不做二不休,挺直了腰板儿,坐起身来,望着那双眼睛,笑眯眯的说:“前有车后有辙,兄弟今天的仗义出手小爷我记住了!往后六盘桥街面上,不管遇到什么沟坎儿,小爷一准儿给你摆出条康庄大道来!”他一拍胸脯,“别愣着了,这里不让停车,赶快往前开,来,我给你指路。” 车主眼神自始至终就没变过。 后头的一个看守,已经疑惑的往这边走过来,弯下腰,屈指敲了敲车玻璃,“颜先生,怎么了?车抛锚了吗?要不要找人帮你推车?” 秦小乐一个激灵又趴俯下去,袖子里顺出半截甘蔗头儿,恶狠狠的顶在那人腰侧,咬着后槽牙恐吓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赶紧着给小爷往前开,要不一枪结果了你!” 谁想到这位车主倒是个威武不能屈的,说着就朝外一动。 秦小乐又连忙使出苦肉计,哀声恳求着,“这位先生人美心善,日积一德,可怜可怜我吧,我妹子被关在里头,没日没夜的刑讯拷打,我就是偷偷来看看她,要是被这些人发现了,肯定要把我也......” 诶,他话还没说完呐...... 车主淡定的拉开车门,长腿一跨下了车,径直向大楼方向走去,头也没回,只遥遥飘过一句话来,“车里那个人,我不认识。” 连看守都没反应过来,怔怔的拉开了后车门,就瞧见了一样怔怔的秦小乐。 “哟,这不是南城那片的秦警官嘛,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俩看守聚到了一块儿,没皮没脸的打趣他,“这又是和哪位老爷学的绝活儿,人家是金屋藏娇,您这是金车藏汉啊。” “起开起开!”秦小乐猥琐的从后车门里爬出来,整了整衣襟,将那位软硬不吃的车主照着里外三层骂了个透够,“这不是走到门前崴脚了嘛,想搭个顺风车,捎我一段路而已。” 那俩人看破不说破,只顾捂着嘴挤眉弄眼的乐。 秦小乐臊眉搭眼,转身就往大门外走,一个看守赶忙伸手拦住了,“诶,诶,先登个记啊。” 秦小乐眼睛一瞪,“我没进大楼里头,登得什么记!” 看守嬉皮笑脸的说:“只要脚丫子踏进这院子,那就算来访者啊,就得登记啊。” “别跟我扯淡,以前怎么没听说过。”秦小乐不理他,又要往外走。 另一个看守也赶忙跑上去,拦在他身前,神色都正经了不少,“真不是忽悠你,这不是厅里新来了位副厅长嘛,立了一箩筐的大头规矩,我们这也是照章办事,你要进来办事,还是要回去都行,就是得登个记啊,要不然被发现了,我们俩都够喝一壶了。” 秦小乐偏头看看他,似乎还真不是故意刁难自己。 旁边还有不停打边鼓的,“就是就是,你是家大业大,吃喝不愁,可别难为我们啊,还指着这薪水养家糊口呢。” 秦小乐看他俩那窝囊样子,一时被逼到这里,只好悻悻的签了字,转念一想,贼不走空,锅都背了,没道理担个虚名啊,手在领口一拉,又转了个方向,朝办公大楼那边走去。 看守在后面正要喊他,同伴赶忙拦下,小声说:“让他去吧,法务科科长找他多少趟了,他次次都这事那事推脱着不露面,如今自己撞上来,正好,你还拦他干啥。” 可这就是正大光明进来的坏处,秦小乐刚一进大楼门,就被一个闻讯赶过来的办事员给逮着了,抬手向里头一让,“秦警官来了,正好科长有空,我带你过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大楼里走。 这里头他来过几次,说不上熟悉,大致结构还是知道的。 眼见着身边人少,他假模假式的叹了一口气,“我如今也服气了,还是司法科牛人多,半天就能破案,这效率,够得上省厅嘉奖令了吧。” 办事员眼带笑意,“这不是新来了位副厅长嘛,新官上任三把火,科里还不表示表示?要我说你也算有眼色,趁着这个时候主动和科长和解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是,我听说了,”秦小乐眼下对什么新来的副厅长不感兴趣,舔舔嘴唇,做出一副苦笑的样子,“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眼风在办事员的脸上一扫,“那个......这么快就破案了,那凶手是不是也转市监狱了?” “那倒还没有,”办事员道,“那位被害人的尸体,还在冷库里,刘法医最近没空,怎么着也得等他出个尸检报告,我们这边才好正式结案啊,那凶手还得在科里羁押几天。” 秦小乐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又走了两步,忽然一捂肚子,脸憋的通红,抓着办事员的手腕子不撒手,“我这、我这早起喝了半碗冷豆浆,这怎么还......哎哟,不成了,不成了,我得上茅房,快带我去茅房!” 还有几步就到科长办公室了,办事员左右踟蹰一下,也没更好的法子,只能快步带着他往楼梯口跑,引着进了厕所,自己略微嫌弃的到走廊里头等着。 厕所只有一个蹲位,还是高档的抽水马桶。 秦小乐关了隔间的门,快速的解开棉袄,脱下自己的衬衣扔了进去,拿起一旁的皮搋子杆儿,直把衣裳囫囵的捅进了下水道,抬手一拉头顶水箱的线绳...... 他慌忙的跑出来,“哎哟,这马桶怎么是个堵的呀,快快,去别的楼层吧,我这忍不住了!” “啊?”办事员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从隔间渗出来的满地水,“这”了半天,就看秦小乐已经龇牙咧嘴的往楼上窜去了,赶忙也辇在后头跟了上去。 秦小乐一个猛子窜进了顶楼的厕所,厕所一旁就是一扇铁栅门,门里一个警员不知道刚才窜进去的是个什么活物,探头探脑的看见了办事员,朝他一伸手。 办事员喘了两口气,拽了个凳子坐下来,隔着铁栅门和里面的人解释,“没条儿,不进去,就是楼下的厕所的堵了......”说着歪头向里面问道,“秦警官啊,这个能用吗?”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能”,越想越滑稽,摇着头,和铁栅门里头的人聊起天来。 秦小乐半边身子已经都挂到了窗外,正努力搬出了最后一条腿,踩着窗台的边缘,壁虎似的往旁边的窗口跳。 一般临时羁押在这里的犯人,由于人数少,都是单独关着的,左不过就是这么几间屋子。 关糊涂儿子的那间房间也有窗户,只是焊死了铁栅栏,窗前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枝杈掩映下,倒是把秦小乐蹲在窗台边沿儿的猴子样,也给模糊掉了。 他赶忙敲敲窗玻璃。u看书 ww.ukansh 小胡起先还不敢相信,听见响动,反而抱着头把自己蜷的更紧了一些,好半天才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 秦小乐蹲的腿麻,冷风呼呼啦啦的往后脖领子里面灌,急躁的大力朝里面的人招手。 小胡这才混混沌沌的站起身来,害怕的往门口张望了一眼,才跑过来,拉开了窗子。 受到铁栅栏的限制,窗户只能拉开巴掌宽的一条缝儿。 小胡哆哆嗦嗦的问:“你怎么......” “闭嘴吧你!轮不着你问我!”秦小乐叫折磨的早没了好脾气,单刀直入的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来意,“你爹妈都不相信是你杀的人,这事里要是有隐情,你麻溜的告诉我,也许还有缓儿,快着点儿,别磨叽!” 小胡却只是摇头,“就、就算是我吧,别再问了。” “你是不是脑袋有坑啊,你亲妈这些年,拿你当胡家几代单传的独苗,就差顶在头上当祖宗供着了吧,你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替别人死了,远的不说,对得起你爹妈吗?”这已经算是秦小乐最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劝人的一次了。 主要是他从前和这二五眼的傻儿子并不熟悉,此刻亲眼一看对方这股积糊劲儿,确实不像个手辣心狠的歹人,再联想到他那一对儿爹妈,不免也动了一些恻隐之心。 小胡愣了愣,“要是说,我早说了,对他们说,和对你说,不是一样嘛。” 应许之地(4) 秦小乐踹他几脚的心都有了,“当然不一样,他们是公事公办,就算是出于公心吧,我是受托于你父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江湖道义,算是私心,他们为破案,我只管你有没有冤屈。” “哦。”小胡还是直着眼睛愣神儿。 秦小乐静等了一会儿,一口气糊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动了动一条被压麻的腿,脑袋换了个方向,起身欲走,“行吧,你自己愿意找死,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咱们来世有缘再见吧!” “我不是想死!我不想死!” 秦小乐差点从阳台上掉下去,抠着墙上砖缝儿稳住了身型,狠狠的转头,看到情急之下的小胡,居然把手从窗缝里伸出来,攥住了他的脚腕,好悬没把他推下楼去。 小胡年纪不小了,也成年了,可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事儿,一直被亲妈像老母鸡似的护在怀里,这回是真的麻爪了。 他虽有求生的本能,但更多的是倾诉的欲望,抖着嘴唇说:“黄姨她救过我的命啊,我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吃饭,被哄着喝了不少酒,他们耍我,带我去江面上凿鱼,就是想看我出丑的,可我喝多了,脚底下一滑,就进了冰窟窿,我在水里迷迷糊糊的看着他们试图捞了我两下,没捞着,就都吓跑了......” 掉到冰窟窿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基本上就是进去几个撂下几个。 那几个哄人的朋友也真是可恶,最可恶的是,见事不好,居然还就跑了! 秦小乐听着都觉得愤慨,一扬下巴,“然后呢?” “然后,”小胡垂下了头,“然后是黄姨路过救了我。” 这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透着蹊跷,他那几个朋友再不仗义,好歹也是成年的男人,连他们尚且救不上来的人,何至于那黄寡妇就能轻描淡写的救出来了呢? 小胡觑了些秦小乐的脸色,声音更加低下去,磕磕绊绊的说:“我被捞上来时已经断了气,黄姨偷着雇车把我拉回家里,给我续了命......唔......” 秦小乐两手慌忙的从窗缝里伸进来,牢牢的捂住了他的嘴,差点儿没把他憋死,手上青筋毕露,一张脸前所未有的煞白起来,在他耳边语带狰狞的说:“你不是你爹妈的祖宗,你是我的祖宗!你知不知道你今儿这话要是露出去半句,咱两家人都得一起玩完儿!” “我、我知道。”小胡的声音蚊呐一般。 事实上,不止他知道,在延平,就没有人是不知道的。 几百年前,延平这一带还是大荒地,尺树寸鸿,山高林密,虽然春夏时瞧着是沃野千里,但因为冬日苦寒,人丁上实在不兴旺。 开始还只是一些戴罪之人被发配到这里戍边,渐渐的,也有些荒民在中原地带生活不下了,往这里来闯荡讨生活。 夹杂其中的,还有些不可言说的祟怪精魄,他们生于钟灵毓秀的大山大水之间,本性天然,却也野性难驯,不如边民们有秩序,讲规矩,寿数又长,又多有异术,后来不仅将当地闹得不像样子了,更有渐渐向外地蔓延的趋势。 “上头”便一纸禁令,要将这些精怪们全部绞杀,无论年纪大小,无论是否与边民结合、有无后代,一经发现隐匿不报、窝藏助逃者,全部五族连坐。 一时间,那些单身的精怪倒还好些,孑然一身,可那些拖家带口的,舍不下家里妻儿老幼,生离死别,哭号连天......街口焚烧精怪的硫磺火终年不息,残骸遍野,当真是一副人间惨剧。 不过重典之下,区区用了几十年光景,确实清理出了一片净土,不过遗漏些微漏网之鱼,也远遁云深不知处,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如今这条禁令虽说已经形同虚设,几乎不被人提起,可余威仍在,或者不如说,效力仍在。 真要叫人知道了胡屠夫不仅知情不报,还、还将精怪纳了小,那可...... 小胡一说出来,就如同搬掉了心里的一块巨石,破罐子破摔的哽咽道:“我爹是个傻子,根本不知道黄姨的来历,黄姨原本藏的好好的,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泄了底,我们琢磨着这事万不能侥幸,又不能让别人瞧出什么端倪来,就算将来事发,也要尽量把我们家里人摘干净了,就、就商量着,由我出头撺掇了我妈上门去闹,黄姨假装在打架过程中受了些小伤,又怕又羞,就索性逃出延平,投奔远房亲戚去了,没人起疑,一干二净。” 虽然这法子透露出小胡和黄寡妇两人都不甚高明的脑力,但勉强也能行得通,秦小乐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皱眉问道:“那怎么又?” “我也不知道啊!”小胡摇了摇头,“谁想她按照原先商量好的路数跑出来,中途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就一刀毙命,横尸当场了!我......”他忍不住哭起来,“黄姨她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眼下我认下了杀人,只求快快处理了她的尸体,就算舍出去我一个吧!我爹妈抓抓紧,也许还能再生出个弟弟来......可如果我不说,或是照实说,那我们一家子,可真要绝户了!” 秦小乐霎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完了的,眼下他要么只能举报,然后看着胡家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都去挨枪子儿,要么......只能自己也成了窝藏精怪的同伙儿了! 走廊里已经有了乱糟糟的动静,想来是那个办事员发现了自己偷溜的事情。 此地已经不能久留,秦小乐抬手拍了拍脑门儿,uu看书ukanshu 勉强稳了稳精神,最后问:“你俩商量这事的时候,还有谁有可能知道吗?” 小胡连连摆手,“还敢让哪个知道,怕也怕死了!” “那这个杀人的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棒槌!秦小乐觉得和他说话真是多余,眼看着门边儿已经有了开门的声响,嘱咐一句“闭紧了嘴”,便翻身搭着阳台边沿儿往下顺,脚尖蹬着墙面上的浮雕图案,感觉自己也快要被猴子精附体了。 小胡整个人扒在窗缝边上,还结结巴巴的往下小声喊:“要不你就别管了,就让我一个人担了吧,要是拖过了七天不安葬,黄姨的尸体,该露馅儿了!” 那边羁押室的门已经被打开来,几个看守顺势朝着窗边扑过来。 秦小乐没法子,听着脑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手里也没个抓挠,就这么掉下去也免不了是个半瘫的结局......唉,心一横,脚蹬在墙边上借了个势,整个人狠狠的往下一层的窗户里撞去。 “稀里哗啦”的一阵脆响。 窗框上多了个人型的窟窿。 屋里俩人正相对而立,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下,齐齐的往地板中间这个不明物体处看了过来。 秦小乐顾不上全身麻痛,棉袄棉裤上扎了一层碎玻璃渣子,跟个豪猪似的爬起来,一抬头......这屋子里的俩人都不认识,不过靠的近一些的这位,脸上这双眼睛,他倒是认得分明! 应许之地(5) “你是谁?”后头稍微矮一些的男人,看看窗户,又看看秦小乐,态度表情竭力泰然,眉宇间却多少露了怯,防备的感觉像是恨不得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秦小乐愿意的时候,还是很懂看人眼色的,见这两个人都衣冠楚楚,标准纯羊毛洋装三件套,这矮些的男人,还梳了个油头,马甲口袋里明晃晃的坠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子,仿佛让人多瞄一眼,都能跟着沾染些贵气似的。 他吊着眼梢儿看那两人,不声不响的解下棉袄来,用力的一抖,脚边便窸窸窣窣的掉下一大片碎玻璃渣子......里头衬衣也早就英勇捐躯了,此刻只能光着膀子,露出下头肌肉匀称精壮的身条儿来,输人不输阵的一掐腰,粗着嗓子说:“问人之前,得先自报家门,这点儿基本的江湖规矩,不懂啊?” 他这话一出口,站的近些的那个人倒是好笑的看了他一眼,率先出言道:“他是你们总务厅新到任的副厅长孟维津,你们警署没收到通知?” 哦,原来是那位如雷贯耳的“空降大员”,其实在今天来厅里之前,他早都有所耳闻了,不过这么年纪轻轻,就担当如此要职,还不是全仰仗着有个在京里“衣紫腰金”的亲爹! 不过对方怎么......秦小乐眯着眼睛混不吝的一抬下巴,“你怎么知道我是警......”说着一顿,顺着对方意味深长的余光往自己身侧一瞥,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棉袄虽是家常的,可这罩裤还是警署统一的配置,上身没了遮挡,就把裤腰旁边的一溜儿警服编号给露出来了。 这人还真是不识时务到让人牙根儿发酸,恨不得咬几口肉下来才能解气啊! 他气急败坏的一仰头:“那你又是谁啊?” 孟维津听说他是体系内的人员,稍微放下心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却总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暗流涌动,嘴角一勾,“这位是商会的颜先生......” “哦!”秦小乐拖了个夸张的长音,这回反应倒快了。 全延平姓“颜”的拢共就那么一支儿,又是开那么辆骚包的汽车,又是能和副厅长平视相交,又是这么个酸了吧唧的调调儿,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纪,满打满算也跑不出去别人呐! 他吊着膀子走到姓颜的近前,露出个冷笑,“哟,打扰你们官商勾结了!” 他现在处境艰难,要想全身而退稍微有点儿困难,多少有些想要将计就计,激怒对方的意思。 这些世家公子哥儿的脾气秉性他略有所知,不就是仗着自己老子厉害——这也没什么,他自己也仗着,可这些人还有个与自己不同的通病,就是口是心非!越是凭靠着特权上位,越是牟着劲儿的在外人面前想要撇清这一衣带水的裙带关系,何必呢?多不坦诚啊! 眼下若是可以利用一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借着对峙,脑子里飞快的打着腹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颜先生没退步,只是一直漫不经心的瞳孔里不经意的带出了一丝趣味,看着近在咫尺的傻大个儿,悠然的说:“我和维津是昔日同窗。” 外头猛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不少人。 很快,门自外面被急切的敲响,有人压低声音试探的喊道:“副厅长,您还好吗?我们从院子里看到,有人闯进了您的办公室啊!” “进来吧。”孟维金应了一声,转身徐步走回办公桌后头,坐了下来。 房门应声而开,十几个警卫长枪短棍的涌进来,将秦小乐团团围在中间。 法务科陆科长最后进来,气得胡子都歪了,发癔症似的颤抖着指着中间那人,“秦小乐!你居然跑到厅里来犯浑,是不是因为我平时不和你计较,就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了!”他喘了两口气,又看清了对方赤膊的形象,险些要吐血,调门儿霎时拔了几个高度,两手一展,挡在孟维津的办公桌前,“你、你,这里是机关要地,不许耍流氓!” 孟维津这会儿才听明白这“神兽”的身份,十指交叉虚搭在办公桌上,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对方一遍,“你就是六盘桥警署的秦小乐?我听说过你很久了,今天才第一次见,不过以这样的方式,印象倒是更深刻了。” 秦小乐被戳破真身,略微赧然的抱拳拱拱手,“好说好说,久仰久仰。” “不过我不太明白,”孟维津云淡风轻的说,“市政对六盘桥那一带有了新的规划,所以才打算把那一片的民居都清理出来,户籍名簿转到百里亭片区去。这说来说去,对整个南城都是有利无害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从中阻拦呢?我到任虽然不久,却听了你不少故事啊。” 一说到这事,秦小乐没了刚才那股脾气,脸上正色了不少,“孟副厅长,人在做天在看,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要和你盘盘道了。” 陆科长挤眉弄眼的过来拦他,被秦小乐两手架着腋下给挪到自己身后去了。 他转身靠在办公桌边缘,自上而下的看着孟维津,“六盘桥地理位置是好,四通八达,南北东西都通透,可世世代代,从还没有延平起,最先聚居在这儿讨生活的,就都是一群流民,小商小贩、老弱病残、寡妇失业的,是下等人,下九流,上不得台面!可过得再不济,六盘桥也是他们的根呐!如今,就因为商会一个姓裘的瞧上了那个地界,非要把住的好好的人都给挪空喽,把屋舍都铲平,盖什么劳什子的万国酒店,什么朗华大厦?这也算了,可那些迁去百里亭的居民呢?商会有迁居补偿吗?有安置措施吗?一个大子儿没有!还口口声声说是为六盘桥的发展好,孟副厅长,这是要生生的吃人呐!” 孟维津敛了下眼睛......提起这事,当着这么多厅里的下属,又有自己的老同学——也是当事人,总归不好置评,或者也可以说,他确实对秦小乐的话,没什么过多的感触,甚至在他的立场上看来,小颜的舅舅纯靠私人募资,要为整个延平建一栋国际饭店、地标建筑,还是一项不可多得的善举呢,按照这个逻辑,为了延平未来的繁茂,兴建方都付出了这么大笔资金款项,那些六盘桥的居民,怎么就不能为此也做出一点牺牲、一点贡献呢? 但秦小乐毕竟也是个草根出身,虽说后头也有点儿背景,只是在孟维津看来,不过是蝼蚁撼象,不值一提,多少给些面子过得去就完了,至于刚才质问自己的那些话,即便见识有限,也就不深究了,否则倒显得自己没有涵养似的。 孟维津露出一个场面的笑容,“有些规划,是从全局着眼的,你一时想不明白也正常,不过你今天,”他抬手指了指惨不忍睹的窗户,“这么华丽的飞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凡事有个轻重缓急,刚刚秦小乐也是给义愤上了脑,一时没搂住嘴,忘了自己眼巴前儿还有一个比天大的烂摊子急赤白脸的亘在那儿没解决,实在不是掰扯裁撤警署的好时机。 他往常一身市井气,虽然也时常有事不关己躲着走的时候,但却也从来没有见事撞到自己身上还站干岸的道理,小时候,干爹对他还没有后来那么冷淡,喝多了常当着他的面叨咕什么“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他长大后虽不至于完全认同,却也知道这就是干爹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所以打从小胡稀里糊涂的朝他抛过来一个惊天土雷那刻起,他就从没有一瞬间想过要卖了对方。 可这样的后果,就是成功的把他自己捆绑上了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顺利过关还好,若是稍有不慎,只怕要......不行!他还得给干爹和老姨儿养老呢,绝不能牵累了他们。 秦小乐脖子一梗,指了指陆科长,“当然不是,我是来问昨天六盘桥黄寡妇那个命案的。” 陆科长一听就炸毛了,跳着脚说:“你小子是疯狗啊,逮谁咬谁?那案子的真凶已经伏法了,我们可没诱供没上刑啊,每句证词都是他亲口承认的!你别没事找茬儿的在这里胡缠!” 旁边一个警卫小声说:“科长,他刚才就是假借去厕所的名义,翻到楼外头,悄悄和凶手串供接头去了!” 那这性质可就变了,孟维津表情冷淡下来,“秦警官,你为裁撤警署的事情闹情绪,我可以理解,不过知法犯法的话,可就不好了吧?我若是包庇一次,往后,就没法管理旁的人了。” 秦小乐眼睛一瞪,“我那不是串供,是伸冤!黄寡妇这案子还有隐情!” 陆科长怒道:“这是凶手亲口认了罪的!” 秦小乐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的怼回去,“能说出来的就一定是真相吗?如果小胡真是凶手,为什么他连黄寡妇中了几刀,伤口在什么位置,凶器是个什么样子的,都说不清楚?” “他、他......”陆科长一时语塞,“他激情杀人,兴许是一时太激动,把当时的具体情形给忘了!” “呦,又改激情杀人了,”秦小乐针尖儿对麦芒,“那怎么你们结案的时候,是说小胡是经过长期暗中筹划算计,才行凶的啊?长期谋划就谋划出了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陆科长,你的唇能对上马的嘴吗?” “你骂我是驴?”陆科长脸都涨红了,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亲自下场和秦小乐撕扯了。 “行了!”孟维津实在听不下去了,“如果案子确实有疑点,有隐情,没什么不能彻查的,”他疑惑的看向秦小乐,表情严肃,“你是有了什么证据吗?” 秦小乐道:“事发时,有多位目击证人证实,胡家老婆手里只提了一把刀进去,到黄寡妇身死时,那把刀都还留在胡家老婆的手里!而且差点儿和黄寡妇迎头撞上的街坊回忆说,黄寡妇刚冲出自家门口的时候,胸前是没有血迹的,这是怎么回事?嗯?” 陆科长隐晦的瞪了他一眼。 秦小乐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圆润的弧线,遥遥的冲着包围圈儿外面的人一指,“怎么那么巧,黄寡妇落跑的途中,裘家的马队也正好打从那条街上经过,又那么巧,黄寡妇从那条街上经过没几步,就中刀伤一命呜呼了呢?” 孟维津“腾”的一下站起身,略微紧张的看了看同学的方向,喉间动了一下,厉声说:“其余人都出去!” “不必!”小颜先生抬手在门边虚拦了一下,“清者自清,人多反而可以做个见证。”他款款走上前来,望向秦小乐,“那你是认为马队中谁有嫌疑,还是都有嫌疑呢?杀人这事,总要讲个动机吧。” “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啊,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孟维津挥挥手,陆科长连忙带着一众人都撤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一片沉寂,只有间或一两股寒风从窗户窟窿里探个头进来游曳一下,眼见里头气氛过于凝滞,连忙又在半空中打个胡璇,原样遁了。 秦小乐确实觉得那马队的出现和黄寡妇中刀的时间上有所重合,却也没有太明朗的证据,此时胡扯一通,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借着这位特别艮的颜先生和裘家的关系,把水搅浑些,好尽可能的转移旁人的注意力,为自己想辙处理黄寡妇的事情争取些时间而已。 暂时得罪一下孟颜两人,总好过自己被小胡裹挟着,一起完蛋的好!毕竟杀害黄寡妇的真凶,极有可能是另一个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若不翻腾出来,早晚还是个遗患。 他表情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挑衅,鼻孔里不时为表不忿的哼上两声,“动机是什么,总得查查才知道,我看颜先生这姿态就不赖,身正不怕影子斜,越遮掩越让人说闲话不是?倒是孟副厅长诶,您这气度也忒不敞亮了,遮遮掩掩的,不知道的,还当您这是要徇私包庇呢!” 孟维津出身豪门,凡事讲究姿态漂亮,却还是稍显年轻,脸上多少挂了相,皱眉道:“好,你可以查,我给你三天时间,但我提醒你,最好摆正心思,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点儿狭私报复的动作,uu看书 .uukanshu.co 我也同样不会徇私包庇!”他把后几个字咬的死紧。 秦小乐一咧嘴,抬手在两人之间一比划,“您客气,咱们之间,可没有什么私!”说着,看到那位颜同学朝着孟维津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了,忙也弯下腰捡起破洞的棉袄披上,干笑着瞧一眼孟维津,也急赶着撵了出去。 汽车刚开出大院儿,后座门一开,秦小乐就涎皮赖脸的挤了上来。 颜先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没说话。 秦小乐抬手蹭了蹭鼻子,“刚才的事儿,谢谢了,我知道,要是你不吐口儿,孟副厅是绝不会让我继续调查这个案子的,保不齐还得治我个罪,再让我赔那一扇窗户钱,我这人爱恨分明,却不是分不清好赖的。” 车徐徐的行驶在街道上。 颜先生倒不领他这份干瘪曲折的道谢,“我刚从国外回来,并不知道在六盘桥的市政规划里,还有那么多故事,你给我提了个醒儿,我就还你这个人情。”他顿了一下,“你这是要从我开始查起?” “没有,没有,”秦小乐连忙摆摆手,“我要去商会,或者货栈和马队调查的时候,总得扯扯你的名头加持着,才好使嘛!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颜先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把狐假虎威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勾了勾嘴角说:“颜清欢,”他实在觉得好笑,又忍住了,“清澈的清,欢乐的欢。” 应许之地(6) “欢......乐......的欢......”秦小乐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咂摸了一下,觉得实在有趣的很,“你名字里面有欢,我名字里面有乐,咱俩还真有缘分啊,我听说天桥卖艺的杂耍班子里头,哦,还有唱曲儿打板儿的行社里头,入了一门都是要改名字,共同范着一个字,好让外人听见了名字就知道是师出同门,”他拍了拍前头的座椅,“要不你改......哦,你不用改,你爹妈一定是希望你做人清清白白,快快乐乐的,这意头不错......不像我的,嗨,要不还是我改吧,你叫颜清欢,我就叫秦乐欢,是不是也像学问人家里出来的?哈哈哈,唔,和我这人不太搭啊,要不......叫秦欢乐也行,多喜庆!” 这人说起话来也没个停顿,语速又快,叽里呱啦的,不管对方听得懂不听得懂,跟得上不跟得上,只管自己说痛快了就算完。 颜清欢打从出生起,还从来没在身边遇上过这样话痨的人。 同个圈子的那么几个朋友,别说交浅言深了,即便关系亲近些的,也大都习惯了点到即止的表达方式,长辈们更是了,最愿意声东击西了,恨不得简单的支使人拿杯水,还得拉拉杂杂的讲上一套之乎者也的先古典故来,方能显示得自己高深莫测。 至于商会里或是货栈里的人,一般都是表面客气,颠过来倒过去的恭维话,听得他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他原本也是个坚信言多必失的人,年纪小,又要立威信,自然是越孤高才越能撑得住场面。 只是今天,耳边呱噪之声像极了苦夏里那不绝于耳的蝉鸣,只是由不适应到逐渐麻木下来,渐渐倒也并不觉得那么使他厌烦了。 他表情没太表露,只是心里隐隐活泛起来,死水微澜一般,有些想试着交下这个话痨似的、总是出其不意从天而降的朋友。 后视镜里,秦小乐还挑着眉梢等他的回复呢。 颜清欢鼓了下嘴,疑惑道:“这么大的事......你改名字都不需要和家里人商量的吗?” 秦小乐“嗨”了一声,“商量什么,我老姨儿你是不知道,要是听说我私自改了名字,能把我扔酱缸里腌起来,我也就是过过嘴瘾,乐呵乐呵,要换名字啊,还是等下辈子吧。” 原来是个玩笑,颜清欢微哂,“看来你家里人对你很上心啊。” “不不不,那你可理解错误了,”秦小乐呼出一口气,倒回去往靠背上一仰,这才觉出来周身被刚刚的“天外飞仙”撞得生疼,也不知道青紫瘀伤了没有,一呲牙,“我就是一条腿被人卸了,我老姨儿都未见得多看我两眼,可这名字不一样,这是她老人家灵光一现给我取得,我但凡敢在上头多加个撇捺,都能让她骂上半宿的大逆不道,在找个晾衣杆子给我挑起来挂房顶上,风干了等过年!” “她很厉害吗?”颜清欢不大相信对方描述的这彪悍形象,会在现实中真正存在。 “那也不是,”秦小乐一笑,“我过了十岁,她就已经不打我了,改用言语恐吓——主要也是打不过,她这方面的心眼子还是很够使的。” 话题越拉越偏,颜清欢觉得两人之间这场冒昧的谈话至此也差不多该终结了,人不是一日长成的,他还是对于这种过于频密的交流方式显得不那么得心应手,多少有些暴露缺陷。 “你在哪儿下车?”他拐了个弯儿,问道。 秦小乐装疯卖傻的套了这么半天的近乎,可不是没事闲的,他隐隐的勾着唇角,眼睛里便现出点儿鬼机灵似的的精光来,可怜巴巴的说:“你瞧瞧我这衣裳,都露成筛子了,这数九寒天的,颠儿不了几步路,就能冻成糖葫芦,要不......你借我一件衣裳穿穿?明儿我洗干净,就还你!” 颜清欢愣了愣,借衣服这事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 心里那点儿浅淡的兴趣,兀自被理智冲淡开来,觉察出一丝被算计的味道,他略微偏过头来向后面瞧了瞧,不经意的看见秦小乐四仰八叉、很不成样子的坐姿,不过棉袄确实有点儿支离破碎的可怜,脖子一边,还有手背上,都有醒目的划伤。 他想了想,没再说话,直接把车开到了货栈门口。 秦小乐矮头朝外面看了看,还没太明白。 颜清欢摇下车窗,按了一下车喇叭。 一个岁数不大的伙计连跑带颠的过来,哈着腰笑道:“颜少爷,你怎么来了?里头正清货呢,乱的很,暴土扬尘的,没得呛着你,有什么事儿,你吩咐我就是了。” 颜清欢的表情立马又骄矜起来,就是那副让秦小乐十分不爽的样子。 “这是六盘桥警署的秦警官,有个案子,想来问问看昨天跟马队的人,你带着过去吧。” 伙计疑惑的朝后面座位处看了看,眼神就不大善意了,“案子?什么案子?” 秦小乐蹭“虎皮”的计划被横插了一杠子,那副自来熟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靠在车窗边,掩着破棉袄,一扬下巴,“你们货栈的马队,昨天经过六盘桥地带,正赶上那个时候出了起命案,我遵照总务厅的命令,过来了解了解情况,不为别的,就为着两下里这么凑巧得撞在一起,防着私底下有人说闲话。”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伙计别的没太整明白,但里头夹杂的大衙门口倒是听的真切,眼神连忙朝颜少爷瞥过去,“总务厅的命令?这......” 颜清欢没接茬儿,侧头朝着秦小乐的方向,理所应当的说:“当着我的面,他们会更配合,你有什么怀疑就在这儿问吧,我也听听。” 秦小乐没领会到这份不着痕迹的好意,不由暗自腹诽,觉着这人真是白长了一副寡淡高冷的样子,没想到心倒是挺黑,处处设防,居然不给自己任何自由发挥的余地,他清了清嗓子,“昨天的马队,一共出去多少人,回来多少人,中间有没有增减?” 伙计不明所以,扳着手指头,“出去的路上,有个发高烧半道儿上返回来的,别的人,加上把头,都是跟着马队往返的,名册都在掌柜的那里有记录,中间没加过外人。” “那昨天你们回城的时间,是正巧赶上了,还是特意算计好了的?”秦小乐隐晦的朝货栈里头扫了扫,就见一众工人搬运的井然有序,倒是没见着什么异常。 伙计没跟着一起,但常规的套路还是知道的,“自然是算好的时辰啊,要不赶着脚程,前儿半夜里就该赶得回来了。” 颜清欢接过话去,“那么大队人马从六盘桥过,就没人见过一个疯跑的女人横穿了马队过去吗?你听没听见,今天有谁议论过那边发生的案子?” 伙计摇摇头,“大家伙儿都累坏了,昨天货到了都没卸车,就散回家洗澡睡觉去了,今天一早上才过来搬运,忙忙叨叨的,没听说谁议论什么命案来着......颜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颜清欢挥挥手,让伙计走了,才问后座那个黑脸的人,“你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的,刚才在维津的办公室,你满嘴信誓旦旦的笃定,我还以为你是手里握着什么关键性的证据,没想到刚刚那几个问题问出口,居然是全无头绪的。要不你先回家去,换件衣服,理理思路?还是直接睡一觉,熬到约定的日子,等着那位陆科长借此理由,直接裁撤掉你们警署?” 秦小乐此刻确实是强压着一团凌乱无序的心思的,到底是先解决掉有可能知道黄寡妇真实身份的知情者,还是先想法子把黄寡妇的尸首从厅里偷出来,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这里头最不可预知的风险点就是,那位真正的凶犯若是真被揪出来,到底是能免去小胡的牢狱之灾,还是会在言行不慎之下,把他们这一众人,都拖拽进深渊里去。 他平时做事真没这么犹豫不决,活像个裹了脚的老太太。 颜清欢耐心的等他那满脸的纠结结束,才问:“那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秦小乐又趴了上来,猛然问道:“你多大了?” “我?”颜清欢下意识回答,“二十三,过了年,就二十四了。” “才比我大两岁啊!”秦小乐一脸错愕,“我还以为你少说也比我得大上个七八岁呢,一天到晚梗着脖子冷着脸,年纪轻轻的,怎么跟那庙里的古年碑帖似的,板板正正、死气沉沉的,”他拿手指头轻佻的戳了戳对方的肩膀,“听说你喝过洋墨水?那你觉得,要是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颜清欢其实是个很记仇的人,也许是从小父母就远渡重洋,在异域做生意的缘故,舅舅待自己再亲,也还是多少隔着一层,所以豁达矜持中也不乏表演的成分,真要有行动怠慢的佣人,或是言语刻薄的朋友,他都会不动声色的在心里的小本子上狠狠的记上一笔。 眼下遇到这么个总是涎皮赖脸的人,那份“十年未晚”的心劲儿一松懈,忍不住脱口反击道:“石碑能有什么想法,站干岸就是了!” “呃......”秦小乐怔了怔,突然不能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人......哈哈哈哈,没想到啊,哎哟,逗死我了,”他揉了揉眼角,“你瞧瞧,报复心还挺强,这就对了嘛,眼下瞧着,咱们俩总算像是差不多大的人了,你不知道,我刚刚这一路和你说话,有多累!你自己总这么端着,就一点儿不觉得累吗?” 对方疯狂的在自己翻脸的边缘来回试探,毫无悔意,颜清欢到底是个年轻人,一时露出了本来面目,也乐得暂时做回清爽的自己,何况对方不过一面之缘,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么一路说下来,只觉得两人往后也大概率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他很有些自毁倾向的侧身瞪着对方,“要让我说真话,我就说!我觉得你在这件事里头,根本就是作茧自缚,你要想仗着你干爹的势力,拖住裁撤警署的时间,好为那里的居民换取些利益,就压根不应该去掺和什么黄寡妇的命案。” 秦小乐瞧着他,第一次态度诚恳了一些,“你觉得我不应该?” “当然,”颜清欢语气带了些讥诮,“拉出这么多条战线,牵扯精力不说,还有可能因此本末倒置,反倒因为办案不利,影响接下来谈判的效果。” 秦小乐的笑着问:“这就是你们商会里搞得那一套?” 颜清欢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的态度。 秦小乐的表情渐渐冷下来,话语里似乎带了冰碴子,“可惜我不是你们商会的人,不懂你们什么合纵连横那一套,我就知道,我是个六盘桥警署的警察,六盘桥的居民有一个算一个,我都得罩着!要被迫迁户的那些人是,黄寡妇是,小胡也是!我眼里,人就是人,命就是命,从来不分什么三六九等!” 他把破棉袄紧紧一抿,摔门下了车,到颜清欢车窗前,哈腰比了个中指,一脸痞气的说:“黄寡妇的事我管定了,要迁户也没那么容易!” 颜清欢没有给他刻意的挑衅以任何预期中气急败坏或是恼羞成怒的回馈,而是冷清的一脚油门,开走了。 徒留他被喷了一头一脸的尾气! 这梁子不仅没解开,一眨眼的功夫,反倒更大了。 六盘桥一个乌烟瘴气的地下小赌坊里。 两个台案上,十几个脑袋正凑在一处,面红耳赤的盯着骰盅上下翻飞的动作,连呼吸里都是近乎病态的亢奋。 空气里混杂着多重诡异的味道,烟酒气,汗臭气,还有赌徒身上特有的霉气。 一个十八九的年轻人,两个眼珠赤红着,高声喊着自己押得点数,脖子上血管都爆了出来,眼看着骰盅已经掀开了一条缝儿,露出了他押注的数字......他双手兴奋的都抖了起来,几乎已经把欢呼含在了舌根,单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哐”的一声,赌桌被人从侧面掀翻,那本该带领这青年赌徒走上战栗高峰的一刻急转直下,在他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一只拳头照着眼眶挥了过来。 眼前一黑,无数蜜蜂应声将他包围起来。 人群刚要喧闹,突然又静下来。 荷官一咧嘴,uu看书 uukansu 畏畏缩缩的藏在了众人身后,生怕会引火烧身。 秦小乐刚刚惹了一肚子的气,此刻假公济私的通通发泄在了眼前这人身上,真是拳拳到肉,完全不留一丝余力。 荷官怂了,老板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虚声说:“秦小爷啊,你看这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我们这儿开几个小台,也是隋三爷默许了的,回头若有进项,绝不会少了他老人家的孝敬,这、这.......” 不仅他,在场的众人,都还只当秦小乐是来砸场子的。 秦小乐撒够了气,薅着这小子的脖领子,拖在地上往外头拽,“跟你们没关系,我只找他!” 老板狠狠的呼出一口气,想问问这杨家酒铺的小儿子是怎么得罪了这位爷,眼神转了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顾支使着两个荷官收拾起场子。 后墙根儿无人处,秦小乐蹲身下来,逼视着杨三儿。 这孩子是给打怕了,畏惧的只拿胳膊护住脸,倒是有眼色的没有扯着公鸭嗓子嚎喊。 秦小乐眼睛一眯,凶神恶煞似的问:“把胡屠夫家那个傻儿子忽悠到冰窟窿里去,你不是挺能耐的嘛,怎么这会儿跟我装起瘪犊子来了?” 愤怒使人清醒,虽然和姓颜的置了回气,他倒是突然想到了一点,若马队进城和黄寡妇被刺的时间上兴许有某种巧合的关联,那哄骗小胡醉酒凿鱼遇到黄寡妇搭救,难道就不巧了吗? 应许之地(7) 颜清欢开了没几步路,顺着马路拐过弯儿去,绕到货栈的后门处,就停了下来。 他走下车,将前后左右四扇车门全都敞开来,眼看着冷风里里外外的把车厢里洗了个彻底,才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后座下头什么东西圆滚滚的,亘在那里,碍眼的很。 颜清欢走过去,才发现是半截甘蔗杆子,小臂那么长一段,封口处被刀削得斑驳,肉白色的粗纤维参差的外露着,紫色的外皮处,依稀还能看出一排狗牙印儿。 他寻思寻思,大概也就明白了,这东西随了它主人的品行,硌硌楞楞的,让人瞧着就牙床疼! 肯定是刚刚一顿虎狼操作下,被遗漏在这里的。 颜清欢两根手指头夹起来,冲着街边随手厌弃的丢了出去。 在他一个个大力关上车门的同时,也有人瞧见了他。 看门的老力工点头哈腰的跑过来。 颜清欢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去把前门那个小伙计给我悄悄叫过来,我有话问。” 老力工跑着去了,没一会儿,刚刚那个小伙计就呼哧带喘的跑了过来,眼睛里大写的懵圈,不知道对方这么耍着圈儿的折腾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无意中得罪了贵人而不自知,惴惴不安的鞠了个躬,“颜少爷,您这是?” 颜清欢不知道他这小心思,只问:“刚刚那个警察,干嘛呢?” “走了!”小伙计一听没自己的事,脸上立马恢复了谄媚,“不走等过年啊?前脚被喷了一脑袋烟,后脚就气呼呼的走了!嘿嘿,我刚才都瞧明白了,少爷你也是敷衍他,什么总务厅的吩咐,拿着鸡毛当令箭,上咱们这儿来当大尾巴狼来了,其实你真不用再费心惦记着,就算他不走,咱家货栈也没一个人能搭理他的!” 颜清欢审视的看着他,“没人搭理他,那和我说说,昨儿那件事,真没有人瞧见听见?” 小伙计左右瞧瞧,凑近了一些,“那倒也不尽然,其实葛把头他老人家......”他神色尴尬,半句话卡在嗓子眼儿里,眼睛却滴哩咕噜的乱转。 颜清欢一皱眉,扭身就走。 在他面前拿乔,至今还没人成功过。 小伙计急了,刚刚不过是惯常的套路,想让这位小颜少爷追问几句,自己再佯作为难的推拒几句,好让对方领了自己这个人情,但这不言不语的走了是几个意思啊,可别人情没占下,反倒把对方给得罪了! 他急得赶忙追上去,“别走啊,少爷,别走啊!”谁不知道自家裘老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没有能顶门立户的儿子,这回三催四请的把这个外甥从国外叫回来,只怕是动了招女婿亲上作亲的念头,那得罪这主儿,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颜清欢冷冷的看过来。 小伙计后悔的都快哭了,忙不迭的一通连珠炮,生怕对方拔脚又走,“葛把头确实带了个生人回来,就在昨儿夜里,黑松林边上,有个猎户说自己走迷哒了,把干粮家伙都丢了,腿还受了伤,问能不能搭着马队的板车一起回城抓些药。” 他说完去觑颜少爷的脸色,见对方虽说不上多满意,但也没再那么黑脸,忐忑的一颗心落回腔子里半颗,这才来得及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说:“这是跟在葛把头身边的小灰子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小灰子是掌柜的派过去的眼线,专为盯着葛把头的,他说得话不能有假!其实今天大家伙影影绰绰的听说了这么个事儿,还议论来着,不过因为这是黄把头的决定,你知道,他那人倔得很,所以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免得下次出队的时候受挤兑给小鞋穿......”他笑得像个烂柿子,“所以我才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眼下生计可比旁的都重要,就算那小警察一个人来的,也绝不会有人多事和他露出去一句有的没的。” 看来这个小伙计是掌柜的的亲信,不会有假了。 颜清欢给掌柜的面子,赏了他个好脸儿,“葛把头真不认识这个人吗?后来那猎户哪儿去了?” 小伙计已经大概明白对方的意图了,“你是问他们和昨天六盘桥那命案有没有关系吧?这还真不好说的,那人进了城确实还在马队里,只是过了六盘桥,就往药铺去了,葛把头也没什么反应,昨天,今天,都挺正常的。” 颜清欢点点头,口袋里夹出两张钞票来,也不经那小伙计的手,直接塞进了他挂在脖子下头的棉手套里。 “哟,这、这怎么好......”小伙计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恭送着颜小爷上了车,才四下瞄了几眼,把手套里的钱贴身揣好,抹了一下鼻涕。 颜清欢一路开得十分漫不经心。 按照早上出来的行程,他看完昔日同窗,接下来这个时间,应该去接表妹裘灵雨。 眼下女子师范正在放寒假,表妹终日无事,寻着各种由头出来交际,闹出了不少不大好的风评,舅舅便对她禁了足。 可惜裘表妹的“作”功早已炉火纯青,一哭二闹三上吊,照着一日三餐加宵夜那么闹腾,她爹也只好妥协,把禁足改成除非有表哥陪着,否则绝不可以出门。 这下裘表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已经排好了接下来整个寒假的外出行程,强压着颜清欢执行。 今天就是要颜清欢接她去看西洋电影,接着再去发廊做头发。 颜清欢到的时候,裘灵雨早已经不耐烦了,嘴撅得都可以拴下两头牛。 “表哥!你有没有点儿时间观念啊?你瞧瞧这日头,我在阳台张望你,脸晒的出油,妆都花了!你说有事要先办,我也让你去了,可你就这么敷衍我啊!” 颜清欢从小就拿这刁蛮的表妹没辙,你说她不讲理吧,倒也没有坏心思,就是有些被宠溺坏了,言行不设防,还有点儿缺心眼儿。 他拍了拍车门。 裘灵雨却纹丝不动,两只大眼睛铜铃似的瞪着。 颜清欢暗自摇了摇头,只得亲自下来,绕到了汽车另一侧,拉开车门,勉勉强强做了个“请”的姿势。 裘灵雨这才端着架势走过来,一矮身坐了进来。 她的记忆大概不比鱼的长多少,车门一关,已经换了一副笑脸,兴致勃勃的去拍表哥的胳膊,“今天看得这场电影,是原声的,我要是来不及看字幕,你要给我讲啊!哼!”她一撇嘴,“我早就说过,我想去西洋读书的,可我爹就是不准!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想想这个我就生气!” 她也习惯了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没所谓的自说自话,细数着最近流行的唱片,摩登的发型装扮,仿佛在她的世界里,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事能值得她有所忧虑了。 说着说着,她半摇下了车窗,指着路边的小摊子雀跃的喊起来,“停车,停一下车啊表哥!” “怎么了?”颜清欢无法,还是踩了刹车。 裘灵雨不等着对方绅士的给自己开车门了,直接蹦蹦跳跳的窜下来,“这儿有卖甘蔗的!我要买一根。” 小贩瞧见一个汽车里下来的大小姐,忙不迭招呼起来,“清甜的甘蔗,生津止渴,润喉清肺,不甜不要钱啊!” 裘灵雨嘟着嘴,似乎在认真的挑选着。 跟过来的颜清欢对这玩意儿有点儿过敏,明明没有味道,却下意识的抬手掩住了口鼻,“你什么这时候喜欢上这东西了。” 裘灵雨已经选好了目标,招呼着老板给她拿起一根来。 老板讨好的说:“您眼光好,这根肯定甜!” 裘灵雨朝着表哥一比划,示意对方给钱,挑着眉头说:“甜不甜的我不在乎,够长就行!原本我窗帘后头藏了一根的,可上次和我爹装上吊的时候,一不小心给撅折了,这刚巧碰着,我可得提前买一根备着。” 她说着又捡起一根,连着手里这根一起塞进车后座上,“还是买两根吧,保险些,也放一根在你这儿,免得下次临时要买的时候碰不着!” 裘灵雨被意外收获弄得心情十分不错,两人继续上了车,往电影院去。 颜清欢想了想,状似不经意的问:“我刚回来不久,有些事不是太知道,要建的那座朗华大厦,是怎么个起因,舅舅有提起过吗?” 裘灵雨根本都没过脑子,“谁关心那些事啊,我最讨厌听这些了。” 颜清欢只得收了嘴,安心做起自己的司机工作。 午场的影院,人也不少,不少有钱有闲的青年学生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听说这里上了新电影,都结伴来凑热闹。 电影还没开场,裘灵雨在车里等着,猛地看见了几个同年级的同学,屁股底下就像扎了针,再也坐不住了,提着裙子跑下去,几人一阵欢叫,拉着手蹦蹦跳跳的。 颜清欢也不管她,自己走下车来,往影院后身的胡同里透气。 第六感也不知道怎么一忽闪,下一秒,就感觉头顶上一阵涩风,下意识的往上头一仰头...... 一个人影打着横,从天上掉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颜清欢也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被甘蔗捅着了,居然没有躲开,反而怔怔的伸开了双臂。 瞬息间,一个沉重的冲击精准无误的落入了他的怀中,惯性使然,带着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姿态都十分狼狈。 颜清欢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直觉手腕应该是骨折了。 借由他双臂的缓冲,另外那个落地的人倒是看起来毫发无伤。 颜清欢已经出离了愤怒,痛得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什么教养,什么风度,通通碎成了饼干渣儿,近乎咆哮的质问:“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我和你命里是不是犯冲?” 罪魁祸首秦小乐也很无语,对于自己和这臭脸之间的孽缘很有些无可奈何,可他眼下顾不上和对方掰扯,遥遥看见影院房顶半颗脑袋快速的探了一下,忙激动的抬手指着对方大喊:“敢他妈的戏耍老子?不想活了吧!你别跑,你别......哎哟!” 他刚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追,没想到鲤鱼半路卸了劲儿,又跌坐回来,偏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手心扭曲的护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没忍住,都绷出了泪花儿。 颜清欢没承想这人起了一半的身势,却又撞回自己怀里,气急败坏抬脚猛地一踹。 秦小乐立时嚎得比待宰的肥猪还凄厉,两手齐齐护在身后,“嗷~!别......我的尾巴根儿,我的妈呀,我的尾巴根儿!” 他被人从六七米的楼顶猝不及防的推下来,虽然借由颜清欢双臂的缓冲逃过了一劫,可身体重心却无法改变,屁股先着地,狠狠的挫伤了尾椎骨,刚一动弹,就疼的眼冒金星。 颜清欢狠狠的闭了下眼睛,压制住想原地爆炸的怒火,勉强曲腿站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走。 手腕已经肿成了馒头,红胀的不成样子,必须立即去西医院接骨,否则保不齐以后会落个残疾,关键是为这个人落下点儿残疾,实在是...... 他快速向外走,却怎么都无法忽视背后那个越来越刺耳的狼嚎声,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哀切,却又在魔音穿耳中夹杂着一丝委屈,仿佛在无言的控诉着被离弃的悲惨遭遇。 什么玩意儿! 颜清欢给气得心脏都要蹦出腔子了,脚在雪地上碾出了火星子,一咬后槽牙,还是转身走回来,恶狠狠的俯视着地上那具拧巴的身躯。 秦小乐是真疼啊,没装!他听见脚步声,侧头欲语还休的扫了一眼,又转回去,不过嚎叫声确实也跟着降了下来。 颜清欢脸白得像蜡纸,反身蹲了下来,面目狰狞的说:“能动就赶紧给我滚上来,一起去医院!” 秦小乐呲牙咧嘴的挣巴起来,后心都湿透了,用尽毕生洪荒之力,趴在了对方身上,可惜身量太长,uu看书 ww.ukans 尾椎骨又不能使力,尽管两条手臂交叉着锁死了颜清欢的脖子,两条腿却死狗一般仍旧脚尖点地的拖行在地面上,在积雪上啃出两条深深的沟壑。 颜清欢耳膜受损,发声困难的说:“别再嚎了,要不没到医院我就聋了!” 秦小乐一撇嘴,勉强收了高声部,却改成了气若游丝的哼唧,咿咿呀呀中还带着抑扬顿挫,牙缝里挤出不成调的委屈,“你凶我!” 颜清欢一个踉跄,差点儿又起了直接把这人仍在地上自生自灭的念头。 他憋着一口气,趁着没人注意,快速拉开车门,将秦小乐扔进了后座。 余光瞄见裘灵雨正在检票口跳脚张望着,连忙也矮身钻进车里,单手握着方向盘,大力的一踩油门。 车身每一处细微的颠簸,对秦小乐来说都是一场足以让人生无可恋的折磨。 “别再叫了!再叫我就把你扔出去!”颜清欢已经快给折磨的没了脾气,不过声色历荏的恐吓。 秦小乐嗷的一嗓子,“我愿意叫啊,这不是控制不住嘛!要不你、你说点什么,转移一下小爷的、的注意力,哎哟我去,疼疼疼,你开得稳当点儿啊!” 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颜清欢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稳了稳翻江倒海的心神,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你怎么从房顶上飞下来了?” 秦小乐那痛苦万状的脸上,仍忍不住眼神一黯...... 应许之地(8) 为什么没事往房顶上跑,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杨三儿这小兔崽子给他指了这条明路呢!——说起来就牙根痒痒,等他好了的,瞧他不去......哎呦,疼! 刚刚杨三儿在后墙根儿被揍成了一滩烂泥,吓得裤子都湿了,才带着哭音儿说,自己前一阵子迷上了赌钱,家里能偷着腾挪出来的钱全输了个底掉,后来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了自己腿抽筋儿掉进了一方池塘里,叫一群半尺长的花色锦鲤团团簇拥着,驼出了水面! 这叫什么,这摆明了是要时来运转、大杀四方的预兆啊!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的偷了家里的房地契,往一个地下钱庄子里头去押借了一笔大钱。 结局不用说也知道,又是再一次的血本无归。 满心盘算的大杀四方没得手,可若是因此断送了家里赚钱的根基,还不叫他爹和两个哥哥生吞活剥了去?这时候,才真有些后反劲儿的怕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豁出去了,寻思着找对方商量商量......要不押下他一条胳膊,再借给他些本钱,去赌坊里最后搏一搏? 秦小乐一脚跺在他的肩膀上,懒得见他那副提到赌钱就满眼放光的猥琐样子,喝道:“听你讲故事玩儿呢!小爷没时间,快点儿给我说正经的!” 杨三儿一挪窝儿,一股尿骚气就泛了起来,他自己也闻见了,哆哆嗦嗦的说:“然后半路上就出来一个人,说只要我哄着胡家儿子跳进冰窟窿里,我的账面,他就替我平了。” “谁?”秦小乐紧紧的盯着他,“那人现在在哪儿?” 杨三儿摇摇头,“我没见过,不过是半路上和我搭话的,拿黑围巾包着头脸的......不过我那边眼看着小胡掉到冰窟窿下面去了,心慌意乱的跑回来,没一会儿钱庄子老板就找人来支会,说我的账平了......那人应该也是个说到做到的讲究人吧。” 秦小乐又想削他了,哦,敢情这一个指使别人去动手的杀人凶手,倒成了言出必行的讲究人了?什么狗屁逻辑,反正在他眼里,这俩人都是灶台里燃剩下的煤渣子! 他垂头四下里踱了几步,信手捡起半块青砖来,照着杨三儿的脑门儿就招呼了过去。 杨三儿吓得一缩脖子,两手慌乱的挡在脑袋前面,语不成句的叫唤:“我、我能找着他!我知道在哪儿能找着这人,别打了,我去找!” 他提出自己去找,秦小乐也知道没搭上线前,自己要是贸然出现,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戒备,也就由着这满身恶臭的小赌徒先头去联系。 没一会儿,杨三儿就拿了个小纸条回来,说那人答应可以见秦小乐一面,甚至如果秦小乐要是能给出足够的价钱,也可以透露一些幕后指使自己这么干的那个主顾的线索。 小纸条上笔记潦草的写着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时间紧迫,秦小乐一路连跑带颠儿,还搭了一段电车,才勉强在约定的时间里,赶到了电影院的楼顶。 可是楼顶上空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涮了,不甘心的四处张望,眼看着楼下胡同里走过一个人来,还当是来见面的人,正伸着脖子打算招呼一声,身后就猛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狠狠一推,重心失控的跌了出去,从始至终,连对方的一根眉毛头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当然也是后怕的,要是底下不是碰巧有人古道热肠的伸手承接了一下,自己倒霉催的来个命丧当场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下来之后,他也多少想明白点儿了,对方能这么爽快的约自己见面,只怕从一开始就存了灭口的心思。 而这时间地点也大有玄机——底下影院正新上映了一部西洋电影,前一场的观众往外撤,后一场的观众往里面进,闹闹哄哄,自己掉下来这点子动静,只怕还不及麻雀放个屁的动静大,即便一时引起了哗然,那“黑手”掩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必然也瞬间便能脱身离去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刚刚也就没有执拗在一定要立时三刻去抓人这事上了。 可换一个方向去想,仅仅因为自己查到了杨三儿这里,在还不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认知到了哪一步的前提下,就狠绝的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是否也变相的证明了,自己之前的推断,很有些道理。 这么看来,付出了些伤痛的代价,倒也是值得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颜清欢的问题,只用一阵阵鬼哭狼嚎给糊弄了过去。 可一下车,他又有点儿傻了。 原本以为的坐堂大夫一个没瞅着,预期中扑鼻而来的草药味也被一股股让人一闻就犯迷糊的消毒水味所取代,粉刷雪白的墙壁顶上,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分外醒目。 他知道这里,不就是延平唯一的一所教会医院嘛,没事就动刀动剪子,还往人身上攮针管的那种。 这阵势过上一眼,吓得秦小乐都有些不敢疼了。 可颜清欢没这个闲工夫体谅他的心理活动,招招手叫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工,把他拽上一副担架,抬着就往里面走。 他伤在了“中枢位置”,无论上下哪里动弹都能牵连到痛处,那点儿羸弱的抗拒直接就被裹挟在哀嚎中忽视掉了。 鸡飞狗跳的一阵折腾,没想到不幸中的万幸,颜清欢的手腕只是挫伤,反倒是秦小乐尾椎骨惨烈的骨裂了。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两下无言,一声叹息。 颜清欢的右手臂包的像个皮薄馅大的粽子,被纱布半挂在胸前,坐在椅子上,一抬眼...... 病床上伏趴着那个没脸见人的人,尴尬的伤处下头垫着一个滚圆的枕头,迫使他的臀部高高耸起,猛一打眼,真像沙漠里遇到敌情、慌不择路把脑袋扎在沙子里的鸵鸟。 尽管是无妄之灾,可毕竟比自己想象的最差结果强上许多,颜清欢情绪明朗了一些,看着眼前这个诡异的造型,几经努力,才开口轻声询问:“那个,咳咳,医生说你这个伤处,少说前七八天里,行动上可能都会有些不便的,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来照顾你的,我可以让人帮你去通知一声儿。” 秦小乐哀莫大于心死的摇摇头,脑袋埋在枕头堆儿里,恨不得把自己憋死了算完......七八天行动不便......这是天要亡他啊!走路都成问题了,还查的什么鸟案子啊!除非...... 颜清欢只当他是强忍疼痛不愿意吱声,想着镇痛药只怕没那么快起效,也不好再催,只是稍微有些烦躁的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腕表,惦记着这个时间再不赶回去,裘表妹大概又要大闹电影院了。 但立刻就走,又稍许有些为难,不太好意思直接丢下这么“脆弱”的秦小乐...... 远方空旷处突然两声巨响,透过窗玻璃隐隐传过来。 颜清欢不禁警惕的站起身来,朝窗口走去,可碍于视线遮挡,什么都没看不清楚。 秦小乐却偏过头朝着窗子的方向,惊诧道:“怎么有人当街放枪?” 颜清欢放不下心,决定去找裘灵雨,走到病床前快速嘱咐道:“我有些急事,就先走了,回头就找人往你们警署去送消息,让你家里人来陪你,你这伤没大事,放宽心养着吧,哦,医药费我已经缴过了,你不用惦记,”本来话到这里就结束,秦小乐也能多少领些情,可他偏偏没忍住,面上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嫌弃,微微摇头道,“唉,挺大个人了,你也长点心吧。” 秦小乐没看他,伸手摸到一只枕头,不管不顾的朝他丢过去。 “啪”的一声,从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的人,喉间只来得及短促的“啊”了一声,就被这暗器直击面门,跌坐在了地上。 枕头掉下来,眼前都是金星。 “表哥......”裘灵雨愣了几秒,嘴角兀自向下一撇,就开始哭起来。 颜清欢万万没成想她怎么自己找到这里来了,连忙将她扶起来,安置在椅子上坐了,大概打量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才掏出手帕来给她擦眼泪,可惜擦来擦去,手帕上也没沾湿半分。 裘灵雨一身干打雷不下雨的本事从来都是张口就来,嚎了那几嗓子不过是为了宣泄这一路上的紧张情绪,又做戏做全套的抽噎了几下,才埋怨道:“你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啊,让我......”她后知后觉的被床上造型诡异的人吸引,掐着兰花指,差点儿咬了自己舌头,“天呐,开天辟地头一次见,还有人得痔疮能这么严重啊?” 秦小乐从他们的对话里,已经大概知道了这气死人不偿命二人组的关系,脸埋在枕头里,抵死没抬起来,不过暗暗吐出了一口老血而已。 颜清欢将她那根手指头按下去,蹙了蹙眉头,“舅舅限制你外出也有道理,你这嘴,也太没个遮拦了!”见对方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扳着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裘灵雨瞪圆了眼睛,嘴张得能塞个鸡蛋,“表哥,你胳膊怎么也......” 正说着,楼底下一阵嘈杂声。 裘灵雨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脸色霎时变了,拉起颜清欢快步跑到窗户前,就见教会医院的院子里已经跑进来了好些人,而院外的街道上,也正有好多人慌不择路的快速跑过。 颜清欢脸色淡了淡,想着虽然年景一直不太平,可近些年,那草台班子起家的肖虎肖大帅,一直盘踞延平,虽说他是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鲁人一个,却仅靠着麾下统挟的那一万兵马,就能纵横捭阖,和周遭其他军头子斡旋勉行,很有些无往不胜的意味。 所以延平这几年,战事方面倒也还算稳当。 那市区怎么会...... 病房里的三个人,平时个个自诩成熟,其实年龄都不大,一时脸上都不免带了些惶惑。 裘灵雨忘了一进门时瞧见的热闹,又想起刚刚街面上的事情,紧紧靠在颜清欢身边,压低声音急促的说:“表哥,电影开场了,我找不见你,就没进去,一直在门口等你,谁想到里头突然就拉起了火警,里头的人推推搡搡的往外头涌,推着我就到了街上,我车也拦不到,人也找不到,结果......”她眼睛里面燃起了几分真心的恐惧,朝着颜清欢使劲做了个口型,“我也隐约瞧着了,把我吓得!” 她抬手给自己顺了顺气,“刚刚路上有几个当兵的在抓人,还开了枪!大家又怕枪子儿,又怕......”又是一个口型,“就拼命的跑,我跑啊跑啊,就看见了院子里你的车,就找上来了!” 那两个不可说的字,颜清欢知道,认真的看着对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连私下妄议谈论也是犯法条的,你别瞎说!” “没瞎说!” 回答他的不是裘表妹,而是后头病床上的秦小乐。 俩人怔怔的扭回头朝着病床方向看过去...... 就见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紧了,还被一把椅子牢牢斜卡着...... 鸵鸟一样的秦小乐居然冷着脸坐了起来,一脸面如死灰...... 他背后慢慢闪出一个红脸的大汉来,手里拿着一把刀,正抵在秦小乐的脖子上,握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头发都叫汗水洇湿了,身上单薄的衣裳下摆处,依稀还有些污迹和血迹。 秦小乐疼得已经不可描述了。 颜清欢倒还好,裘灵雨却用手死死的捂住了半边脸,声音像被鱼刺卡了嗓子似的,“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颜清欢不动声色的睨了表妹一眼,顺着裘灵雨目光往下头一沉。 只见空敞的病床下头,不仅能看见那大汉的一双腿脚,还能看见......一条红色的尾巴! 这下连颜清欢也不淡定了,余光瞧见十几个兵丁列队往医院里面走,脸色都变了。 秦小乐看着对面那对兄妹齐齐变了脸色,还腹诽着不愧是富家子弟,纸糊的老虎,这有什么的?要是搁他没受伤的时候,几下就给这人撅巴碎了! 他心里憋着火,往后一乜斜,没好气儿的说:“你辖制我就辖制,我又不反抗,可你别老怼我后背成不成?” 话刚出口,心里却忽然一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掐着他的胳膊,哪还有多余的手?可自己背后却明显是一根.......手指头......正轻轻的挠着自己。 “哒哒!”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来,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十分不匹配。 门外已经响起了凿门声。 那红脸大汉粗喘了两声,猛地放下了刀,敞开衣裳,从怀里匆忙掏出一个尚在襁褓中奶娃娃。 那小娃娃长得特别,两只鼓溜溜的大圆眼睛长在两耳边上,嘴唇肥厚,却也有种奇异的童真可爱,小小的手指头中间还有一层薄膜状的牵连。 大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冲着几人下死力的磕了几个头,然后一狠心,快速的把那孩子塞进了秦小乐脚边的被子里。 与此同时,病房的木门不堪冲撞,直接脱了卯。 一群持枪的兵丁瞬间涌了进来。 颜清欢连忙将裘表妹护在身后,一起贴着墙边,快步避到了病床旁边。 红脸大汉一脸绝望,唯有一双眼睛,乞求的望了几人一眼,接着猝然举起刀,当胸狠狠的扎了进去。 裘表妹身子跟着一抖。 几个兵丁面无表情的直接拖起大汉的脚腕向外头拽去。 留下的一个兵丁粗声问道:“你们什么人?” 秦小乐喉间动了动,出口的声音已经沙哑了,“我、我是六盘桥警署的警察,”他胸口冲荡的厉害,眼前全是刚刚那大汉临死前对着自己乞求的眼神,干瘪的说,“这二位,是总务厅孟维津副厅长的同学和亲戚。” “哦,”那兵丁的态度明显好了些,又瞟了瞟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漫不经心的问,“刚刚进来的,知道是什么吗?” 颜清欢安抚的拍了拍表妹的胳膊,低声接口道:“是胡子,u看书 ww.ukansh.co 还是悍匪?” 兵丁没言声,刚要走...... 就见那团棉被里,轻轻的一个耸动。 秦小乐眼睛都红了,俯身就要护在被子上面。 可是身子才向前一动,就被一个怀抱紧紧的禁锢住了,不由得他动弹分毫。 颜清欢声音里也带了微微的战栗,包着纱布的手腕,狠狠将秦小乐的头按进怀里,嘴里细碎低语的安抚着,“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 兵丁用枪头一挑被子,便露出里面那个小娃娃来。 从暗黑的被子里突然被点亮了眼前,小娃娃咧着嘴,露出了一个懵懂的笑容。 兵丁直接动作利落的攥住那孩子一只脚腕,倒提在手上,快步走到窗前,一推窗户,径直扔了出去,随即也返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静的落针可闻。 秦小乐心里知道,刚才是颜清欢救了自己,否则自己但凡流露出一丝同情或感情冲动,此刻只怕已经......可他还是不能抑制的周身颤抖起来,翻过身趴在病床上,用枕头死死的盖住了头,唯有肩膀不住的颤动。 窗外院子里已经燃起了火堆,黑蓝色的焰火汹汹涛澜。 裘灵雨踉踉跄跄的冲到窗边,正看见一个兵丁捡拾起那小娃娃的身体,向火堆里扔了进去...... 她再也受不了这样强劲的刺激,眼前一黑,软倒在了地上。 应许之地(9) 颜清欢抱起裘灵雨,看了眼鹌鹑似的秦小乐,几番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面色凝重的离开了。 秦小乐的眼泪浸湿了枕头,蜇得眼皮生疼,却总也抵不过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他长这么大,不是没见过仇杀、情杀,可或多或少,总要有个缘由,而不是像刚刚那样,仿佛存在即是原罪。 也许这摸爬滚打的一天严重透支了他的体力,也许仍然想不通其中关卡的心需要疗愈,也许单纯因为止痛药里添加了一点儿助眠的成份。 总之模模糊糊的,他把自己闷在一片漆黑里,知道只要不抬头,就不用看见窗户外头冲天而起的黑烟,就闻不见窗缝子里头挤进来的焦臭。 或者睡一觉,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了无痕迹的噩梦呢。 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好多奶娃娃在冲他笑。 可下一秒,又个个身体诡谲的自燃起来。 他企图冲上去扑灭那些孩子身上的火苗时,却发现自己被一条铁链牢牢捆住,挪动不了分毫。 他拼劲全力,猛地一挣! 两臂从床上支起来,在上身的带动下,尾椎骨一阵钻心的疼。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又缓缓的趴回去,眯眼看清了自己仍然躺在教会医院的病床上,窗外日头葱茏......都说浮生不过一梦,这眼睛不过才一闭一睁,果然又是一天了。 门外一个青年走进来,十八九岁的年纪,长身玉立,靛蓝色的棉袍子,领边袖口都出了墨黑色的狐狸毛,更衬得肤色奶白剔透,却难得眼角眉梢不带丝缕俗媚,像傲雪凌霜的一朵白梅。 他手里抱着一个小汤盆,用块青色的大围巾包着,一见秦小乐半眯着眼睛望过来,便漾起了一抹暖融融的笑意。 他刚走进病房里,外头便紧跟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半大老头,两手互揣在袖子里,觑着眼睛斜倚在门框子边上,显然刚刚尾随了一段,还不大确定,这会儿看他侧过脸来,表情不由得暧昧起来,拿着腔调说:“哟,我瞧着背影就不像个凡品,没成想果然一早上听见喜鹊叫,就碰上了仙人临凡呐,嘿嘿,敢情真是红豆班的小鹊仙啊!你怎么......” 那人话没说完,就差点儿被门板甩在脸上,臊眉搭眼的啐了一口,悻悻的走了。 秦小乐像只遭了瘟的鸡,虚声道:“糖糖,你这脾气也忒冲了,连我还知道见人下菜碟,偶尔夹夹尾巴呢,你就非得这么着?刚门口那老蛤蟆,估摸着也去班子里听过你的戏,不然怎么就认出来了?干爹说了,但凡买过一张戏票的,那就是衣食父母,说破大天去你也得笑脸迎着。” “衣食父母怎么不在我演出的时候去捧场啊,”唐迆直直的挺着脊背,“前儿三爷还到班子里发了通脾气呢,说如今听戏的人少,一场戏的上座还不到三成,让我们自己找找原因,真逗!我能找什么?”他把怀里的汤盆儿解出来,说话掷地有声,动作却小心翼翼,“现在但凡手里有两个钱的,都喜欢去听唱片、看电影、跳交谊舞,好显得自己摩登!喜欢听戏的也有,可一个个的都没钱呐!横不能让我贴钱请他们来吧?再者我还乐不得戏班子早点儿黄了,三爷能放我出来自谋生路去,小乐哥,到时候,我也去你们警署当个巡警,咱俩天天一块儿巡街,成不成?” 秦小乐看着眼前这清朗的人,实在说不出一句重话,这人真是白顶着一张好看的脸,偏偏一张嘴就露馅儿,“我干爹手里可是有你身契的,你也消停点儿,别老给自己找不自在,哪天真把他惹急了......唉,你就坏在这张嘴上。” “就这么着,班子里一个个的还恨不得要用吐沫星子砸死我呢!我心里有数的,你别管!”唐迆说着说着,又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刚那不正经的野话你也听见了,还早上听见喜鹊叫,呸!这寒冬腊月的,也就能听见老鸹叫!叫我哪只眼睛能瞧得上那德行!” 他盛了汤,瞧见秦小乐摇头没有胃口的样子,神色有些许担忧,声音也柔和下来,“怎么伤着的?伤到那个地方,得多疼啊?我给你揉揉吧。”说着,就从被子下面探进手去,画着圈儿的小幅度揉起来。 “哎哟我的亲弟弟,你可饶了我吧!”秦小乐龇牙咧嘴的捉着他的手腕子给扔出来,“我这是骨裂,不是挫伤瘀伤,不能碰,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求求你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唐迆小孩子脾气上来了,拉着脸,从床边上站起身,远远的坐在了门边的椅子上,瞧着地面一言不发。 这孩子性子倔,秦小乐从小就知道。 早年间,唐迆还叫糖衣,也是跟着一个小有名气的班主学艺的,那位班主赌瘾不小,手里但凡有几余钱,就要去开几局大小,最后在隋三爷的赌坊里输光了全部家当,只好拿徒弟抵账。 其他年纪大些的,见势不好,连夜四散了。 唯独年纪最小的糖衣,一直在班子里守到了最后。 糖衣刚过来时,隋三爷没怎么拿他当回事,只寻思着不缺这半大小子一口窝头,过几年到赌坊当个力巴使。 那年里的夏天,正赶上延平流行发水痘。 糖衣不巧染上了,发着高烧昏死在了马棚里。 他打从到了隋家,和谁也不说话,就会紧抿着嘴巴瞪眼睛,性子不讨喜,存在感就特别低,要不是被秦小乐发现,偷摸背回了自己家,藏在自己炕上,估计糖衣这会儿重新投胎都已经能打酱油了。 秦小乐那时候自己也不过十来岁,多少有点儿拿那孩子当个玩意儿似的养着玩儿,偷老姨儿的钱去抓药,早晚打了温水给他洗头洗澡,上树掏家雀儿,剔出肉沫子,和着切碎了的荠菜煮粥,一口一口的喂......半个月下来,死活没让那孩子的小白脸儿上留下一个疤瘌印儿来,那种得意感,多少有点儿像隋三爷小心翼翼盘得菩提手串子。 那天糖衣终于能下地了,哑巴似的孩子鼓着腮帮子,情真意切的要给他磕头,被他一把拽了起来。 糖衣低头瞧瞧自己,落寞的说:“我想报答你,可全身上下,连个布丝儿都不是我自己个儿的。” 秦小乐翘着二郎腿,学着隋三爷的架势,气阔的一扬手,“好说好说,大家都是兄弟!” “那可不行!你这是救命之恩,我永生永世也不敢忘的!”糖衣眼睛忽然一亮,“哦,要不我给你唱一段戏吧,这学艺是学在了我自己身上的......” 谁知道那天正赶上隋三爷来家里看岗芝,忽然听见一阵清越悠扬的童声从干儿子屋里头飘出来,他自己涉猎广泛,绿豆大的眼睛一转,就知道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为着小糖衣,隋三爷特意招架起一个囫囵的戏班子,请人给他起了个艺名叫小鹊仙,轰轰烈烈的进军了演绎行当。 起初,红豆班倒还真红火了几年,可随着糖衣年岁越来越大,这脾气秉性就越来越艮,多大的金主都不卖好脸子,人家掏钱听戏,又不为吃饱了撑的找罪受,饶是他这花旦唱的再出彩,班子的生意却也还是止不住的泄了火力,渐渐清淡了下去。 可糖衣不仅不上火,还不知道哪里寻了个老学究,把糖衣两个字改成了唐迆,见天乐此不疲的盼望着戏班子散伙倒闭的那一天快一点儿到来。 一晃也十年了,早年不过拿他当个小猫小狗般侍弄的秦小乐,如今倒是全心全意的拿他当了弟弟。 秦小乐看出他脸色不好,着意逗引他往别的地方转移注意力,清了下嗓子,“我想上茅房。” 唐迆一秒都没耽搁,立马起身走过来,将对方胳膊盘在自己肩膀上,勉力架着他侧过身,探手从床角拽出一只夜壶来,自己端在手里,瞪着水汪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示意秦小乐。 秦小乐“啊”了一声,“这......哪来的啊?” 唐迆唇角一弯,“昨天我就过来了,可你一直睡着,我就没吵你,想着你睡醒了,又不方便动,肯定需要的,”他微微点了点头,“用吧,是我新买的。” “你......你你你出去吧,我自己来。”秦小乐脸色一红,一把抢过了夜壶。 “和我还害羞?就像我哪儿没看过似的。”唐迆绷着笑,有点儿故意的又顿了顿,待欣赏够了秦小乐憋闷的脸色,才走了几步,背身站在了门边,“对了,铜钱儿哥昨天也过来看你了,还有小地宝,我没让他们多待,护士也说,人多了不利于静养恢复。” 秦小乐挤眉弄眼的解决了人生三急,长吁了一口气,趴了回去,任凭唐迆打了水来给自己擦洗。 他其实有点儿想问问老姨儿知不知道。 “老姨儿得着信儿了,起先急得不得了,不过后来听说只是挫着了尾巴根儿,就又回去打牌了。”唐迆有时候可恨的像秦小乐肚子里的蛔虫。 秦小乐十分装腔作势的嗤笑了一声,“多大点儿伤啊,她要真来了,我还嫌丢人,不想见呢。” 唐迆忽然凑过来,在他脸侧小声说:“不是为着你的伤着急,是为了昨天......街面上那事儿。” 秦小乐胸口一窒,眼风向门口处扫了扫,才抬手环着唐迆的脖子,离自己更近了些,虚声问:“你们都听说了?具体的,知道吗?” 唐迆微微摇摇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碰上呢,昨天在院子里看见那两具缰黑的骸骨,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过今天还好,今天都清理干净了。” 秦小乐眼前又像拉洋片似的,过起了昨天的画面,有心想和唐迆说说黄寡妇的根底,话卡在舌根底下,几经犹豫还是咽了回去,只说:“私下里也不得妄议讨论,你这张嘴,和我说就算了,出去了别没个把门儿的。” 唐迆弓腰久了,有些累,索性甩了鞋,像小时候似的,并排趴在秦小乐身边,咬着耳朵小声说:“我的命都是你的,和你说说怕什么?再说,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其实戏班子里早年好些讲这些事的戏本子呢,”说着自己又纳闷起来,“按说也不是一个朝代了,连延平的土皇帝都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轮了,可怎么大家对那禁令却还都是口径一致呢。” 秦小乐嘴角一丝讥诮,“你们唱戏的学艺,是不是不管跟了哪个班主,要守的规矩却都一样?还是的啊,谁坐在班主那个位置上,都想着怎么能更好的辖制底下的人,少闹事,多赚钱,那有老辈儿现成的规矩传下来,干嘛不用啊。” 唐迆寻思着戏班子里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再往深里想,多少有点儿含糊。 秦小乐忽然想起个事儿来,“你看过的那些戏本子上,都是怎么写的?有个事儿我至今也没闹明白,那些......抓住了,干嘛非得烧?” 唐迆瞪圆了眼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小乐哥,你不是警察吗?这你都不知道?” 秦小乐虽在警署混了几年,也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事儿,平时连私下谈论都是重罪,他上哪儿能知道去。 唐迆挺起胸,拿手在胸口比划了一下,“精怪和人最不同的地方,就在这儿,他们没有心,心在胸口炼成了元魄,哦,不同的戏本子上叫法不一样......” 秦小乐插话,“我知道,也有叫内丹的是不是?” “差不多吧,”唐迆并不纠结叫法,依旧解释道,“反正就在这个位置,有鸡蛋那么大,坚硬无比,即便用刀剖出来,躯体也还能活些年头,所以必须得用加了硫磺、硝石的硬火,彻底烧尽了,才算死透没得救了。” “哦,是这么回事,行啊,你这小脑袋,还装了些我不知道的!”秦小乐抬手去揉他的头发,手却突然一僵......不对啊...... 他顾不上疼,支着上半身侧立起来。 如果精怪非焚烧不得死......那黄寡妇这个精怪也忒水了点儿吧?捅一刀就当场毙命了? 不,绝不可能! 黄寡妇的尸首是当场断了气的,就算自己一时看走了眼,可那总务厅的冷库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小两天冻下来,就能忍住喽不露馅? 可假如黄寡妇就是个实打实的一般人呢? 那小胡是吃猪油糊了心啊,没事儿拿这掉全家脑袋的故事忽悠自己,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如果指使杨三儿的那个背后黑手想害自己,是因为自己确定了他们联手哄骗小胡去野江面的事实,但......数九寒天的,黄寡妇平日里连门都极少出的一个女人,平白无故的,也跑到哪儿是干嘛去了呢? 他一把拉住唐迆的胳膊,“你接触的门道多,能不能帮我踅摸个术士?” “小乐哥,你要干什......”唐迆话还没问完,uu看书 ww.uukanshu就听见门口两声刻意的咳嗽声。 “你们干嘛呢!”裘灵雨魔音穿耳的高音频传来,“医院里床位这么紧张了吗?” 唐迆脸霎时冷下来,拿着款儿不疾不徐的起身穿好鞋,一脸骄矜的睨着对方,“医院里的管理这么松垮了吗?什么不相干的人也能放进来!” 裘灵雨半张了嘴,好半天才怒视秦小乐,“诶,我们可是好心来探你的病,怎么成了......你倒是说话呀!” 几个人虽然不熟悉,尤其和裘灵雨,面是第二次见,话是第一次说,可毕竟共同经历了昨天的一场波折,生生在石头缝里滋长出一丝同袍情谊。 ......又是好心来看自己。 秦小乐扫了一眼裘姑娘身后姿态矜贵的颜老爷,勉为其难的介绍道:“糖糖啊,他们是......我的朋友,那位是颜先生......和他表妹。” 唐迆的目光直接略过裘灵雨,停在了旁边的颜清欢身上,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个通透,几乎是本能的升腾起一丝无来由的敌意,面色不善,语调寡淡的说:“朋友?小乐哥,你什么多了两个我不知道的朋友?” “哟,这话说的,”裘灵雨被激起了斗志,斗鸡一般掐着腰瞪过来,“凭什么他的朋友就都得你认识?” 唐迆看都没看她,眼睛直视着颜清欢,轻蔑的一勾嘴角,“凭什么是个会喘气的问话,我就都得回答?” 应许之地(10) 唐迆的反应让秦小乐一阵脑仁儿疼,他就像个抱窝的老母鸡,仿佛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长手长脚的高龄巨婴,仿佛没认识他之前,自己那些三岁吃土、五岁撒尿和泥的畅快日子都该被处以极刑。 那小子有两句话惯常挂在嘴边,一句是“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一句是“老姨儿玩心大,以后我心疼你”。 所以秦小乐一度怀疑,自己心里拿唐迆当亲弟弟,可在对方眼里,自己大概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点心,处处都需要被他把关照拂着的鸡崽子。 次让唐迆明显释放出这么强烈的敌对情绪的人,还是警署里二五眼的小铜钱,不过在听说了小铜钱人生的至高追求,就是把钱都串在肋条攒着娶媳妇儿、生娃、承接香火之后,唐迆倒是颇为热心的很帮着对方筹划了一阵子。 依葫芦画瓢,秦小乐打算着让唐迆接受颜清欢,也遵照这么个路数来得话,大概不会错。 秦小乐不在乎唐迆和裘灵雨小孩子似的打嘴仗,要是平常闲得蛋疼的时候,他指不定还会在旁边起哄架秧子,拱着火挑拨两人吵一天给自己解闷儿呢,但眼下,他是心里真装着事儿! 他直接忽略了中间的阻隔,皮笑肉不笑的挤出一些殷切来,对颜清欢招呼道:“你来了。” “来看看你。”颜清欢收回视线,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戒备,绕过他,走到秦小乐的病床前,顿了顿,声音略微低了一些,“另外,法务科那边的消息刘法医回来。” 秦小乐碎成咸蛋黄的脑子瞬间又聚拢向了一处,他就说嘛,无缘无故的,姓颜的干嘛起大早来看他啊,必然是因为有要紧事儿! 他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忽然一个猛子扎回枕头堆儿里,哼哼唧唧的说:“昨天的药,后劲儿也太足了,这舌头根儿苦麻苦麻的,一阵阵反酸犯恶心啊!” 唐迆连忙挤过来,用身体隔开颜清欢,钳起秦小乐的下巴,让他张嘴给自己看看。 秦小乐眼皮直抽抽,一把挥掉了对方的手,一边抱怨道:“瞅什么瞅,你当生口疮呢,还能看见!哎哟,不行了这时候要能有口甘蔗压一压就好了。” 裘灵雨走前来奇道:“西药又是药汤子,怎么还会反酸犯恶心?” 唐迆却已经利落的站起身来,“你忍忍,我这就去买,只是”他有些不放心的看着屋里这两个不识相的陌生人。 颜清欢看一眼表妹,“你去我车里拿吧,昨天不是买了嘛,先拿一根来给秦先生吃。” 唐迆抬手一拦,“不必麻烦,我自己去买就成。” 裘灵雨一梗脖子,“我偏去车里拿,看看是买的快,还是拿的快!” 俩人标着劲儿的走了出去。 秦小乐又装模作样的哼了两声,赶忙探起身来,一把拉住了颜清欢的手腕,“你说刘法医回来了?”说完又有些狐疑的打量对方,“你特意来告诉我这个?” 颜清欢神色很有些复杂,竟然缓缓在床边坐下来,“我并非是一个冷血的人,可昨天一夜细想,还是觉得有些事情过于冲动了当然了,我倒不是不放心你,毕竟和你几次谈话,也看得出你是个很侠义的人,是非对错还是拎得清的,尤其是你也有不少亲朋牵绊” 换个听众,这会儿估计已经云山雾罩了。 可秦小乐却恍然大悟,敢情对方这是昨天辗转了一宿,对拦着自己的事儿有些后悔兼后怕,又不大信得过自己的人品,才借着法务科的消息,这儿来卖自己个人情,顺便软言恐吓自己要谨言慎行 秦小乐舔舔嘴唇,顶着被睡的恣意张扬的鸡窝头,扬起脸来,“颜先生,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颜清欢尽量保持着和煦的态度。 秦小乐炒蹦豆似的张嘴就来,“黄寡妇不是人,也是精怪!” “你!”颜清欢勃然变色,脚底下像踩了弹簧,起身弹开了老远,“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那套在旁人面前拿捏精准的姿态,一丝一毫也绷不住了,疾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两眼,才回身低声呵斥道,“你打得好算盘!真是、真是小人!无耻!卑鄙!” 这**裸的无赖行径,摆明了就是要强拉自己下水的意思,那混不吝的脸,写满了大家这回彻底站在了一条破船,你要敢不合作,我就和你来个玉石俱焚的威胁。 这才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颜清欢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了,好端端的跑出来救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还不如去救一条流浪狗,至少不会张口吃饭,闭口摔碗! 往人心最下作的地步去揣测,他秦小乐一个孤儿,老姨儿、干爹的瞧着热闹,可到底没有一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人,这可和自己不一样了 拼耍光棍儿,自己确实要低头。 颜清欢气得脸色发白,咬着牙看着那无赖,“你要怎么样?” 秦小乐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思,而且大言不【】惭的说,对方把他想得多龌龊都不为过——因为他还真就希望对方是那么想的,谁让他做不出来呢,能兵不血刃就最好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对不住了,颜先生,我要的还挺多但第一样,你得先赶快把我从这儿带出去。” 裘灵雨从车费力的扛下一根甘蔗,架在肩膀,活像压了座大山,她一向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眼下冒着冷风在这里等着,就是单为了瞧一眼唐迆那一脸挫败的样子。 她颧骨冻成了山里红,才张望到唐迆提着一布袋截成小段的甘蔗走进院子里,忙一脸得意的扭头向里头跑,可没等跑几步,又要回头驻足一会儿,非得将两人之间保持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下。 她站在病房门口,却没有急着敲门,一脸的洋洋自得,乜斜着刚转出楼梯口的唐迆,存心打算着不咸不淡的挖苦对方几句,再猝不及防的推门进去,占第一的位置,让对方干着急。 可话还没出口呢,就看见一个年轻力巴,从后头一脚踹在了唐迆的小腿,唐迆急着往回赶,完全没留意,叫这一脚没防备的,直接跪在了地。 这可是石砖的地面啊,硬邦邦的。 饶是隔着一层棉衣,裘灵雨也能想象的到膝盖软骨和地面磕碰下的酸麻疼痛。 那力巴踹完人,转头就跑了。 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半大老头晃晃荡荡的在唐迆面前站定,低头笑着瞧他,阴阳怪气的说:“这离着过年还早呢,大家都来瞅瞅呀,红豆班的小鹊仙,这是提前给大家拜年呢!” 唐迆单手支在地,忍着麻痛站起身来,死死的盯着对方。 这老头刚刚被那一门板给惹出了火气,两腮下垂的死肉跟着抖了抖,恶狠狠的瞪回来,“小兔崽子,瞪什么瞪?嗯?想着背后有个地痞给你撑腰,就摆出一副假清高的张狂样子,老子今天就是教你重新做人!瞧见街面跑的野狗了没?以后自己屁股后头那条尾巴,也给我夹紧了再出门!什么下九流的被人玩剩下的烂货,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也敢给老子耍威风摆脸色!” 他撒出了气,见唐迆一言不发,鼻孔哼了一声,颐指气使的错开身,往楼梯口走去,可一条腿抬起来还没站到下一个台阶,后腰一痛,就像个皮球似的,叽里咕噜的从楼梯滚了下去。 还回一脚的唐迆犹不解气,看着蜷倒在下头的老头,撸着袖子就要往下冲。 裘灵雨冲过来挽住他的胳膊,死活给拖拽开,皱着眉数落道:“这个摔法,骨头估计都要折几根,你还往冲?” 唐迆拨开的手,自己掸掸袍子的土,脸色阴沉的很。 裘灵雨撅着嘴,“我不计前嫌的搭救你,你还不乐意了。” “用不着!”唐迆不领情,一半气刚才那卑劣的人,一半气自己让人看不起的行当,闷着头只顾往病房走。 裘灵雨小碎步跟在后头,喋喋不休,“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是肖大帅副官的亲爹!酒会的时候,我看见过一次的,最是个老不羞的可人家生了个好儿子,诶,他心眼儿还特别小,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唐迆冷笑一声,“九流怎么着,下九流怎么着,真到了一命抵一命的时候,也没见谁高人一等,一条命就能当两条命使的!” “你这人”裘灵雨一愣,颇有些意外的把人又重新端详了一遍 唐迆在病房门外站定了,稳了稳情绪,漾起一个笑脸,才抬手一推门 跟在后头的裘灵雨见他站着不动,跟着探头往里面一瞧,“诶?人呢?”她说着想起什么,忙不迭的跑到窗边,往下一看,不禁跺脚道,“表哥的汽车也不在了,这俩人怎么又抛下我,单独跑了啊!” 唐迆把即使跪倒在地也没撒开手的布袋子轻轻放在了床角,死死的咬住了嘴唇。 汽车一路行驶。 秦小乐怀里搂着根甘蔗趴在后座,被颠得死去活来。 经过一天的发散,今天的疼法,着实比刚摔的时候疼了十倍不止。 这也是为什么他非得黑颜清欢的原因之一,抛去对方有能力有门路,更重要的是,对方有车啊!要不然让他全程跪在黄包车去查案,小胡没救出来,估计自己已经昏死过去八回了。 车在距离总务厅一条街的位置停了下来。 颜清欢已经听秦小乐细致的讲过了黄寡妇案的具体细节,却没发表任何分析评论,完全一副被胁迫着纡尊降贵贼船、即便身体屈服了,却灵魂依然高洁坚守的拧巴样子。 秦小乐也乐于见到他这活好儿还不粘人的态度,自顾自的趴在窗玻璃边缘望了望总务厅院门前的动静,轻声说:“一会儿你把车开进去倒是好说,就停在楼门前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把我运进楼里去?我必须得见见刘法医。” 颜清欢脸像冰冻过,顿了顿才问:“先不说我根本运不进去你你就算见到了刘法医又能怎么样?把拖我下水的说辞再说一遍?你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听说刘法医很不好相处。” 秦小乐答非所问,“我不去,要不你把刘法医叫出来见见我?” “你和刘姣音很熟?”颜清欢忍不住侧头斜了他一眼,“希望你照实说,我得评估这事的风险。” 刘姣音这个名字,他不止一次的听孟维津提起过,似乎老同学原计划并不是要任职总务厅的,虽然老是含糊其词,可他听着那意思,多少有点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此次就任,还和这刘法医多少有些牵绊的。 秦小乐抱着甘蔗怼了颜清欢后腰一下子,“你话怎么突然这么多,别问了,我急啊!你老同学孟维津一共给了我三天时间,这眼瞅着一天半都过去了!” 颜清欢很想撂挑子,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闭眼呼出一口气,打着了火,一路开进了总务厅的院子,贴着后门停好了车。 颜清欢尽量避着人,状似落落大方的走进机关大楼,眼见着没人留意,脚尖转了个方向,快速潜进半地下的悠长走廊,越走越是只能听见自己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走廊尽头一间冷库,暂存着好些案件被害人的尸体。 阳光照不太进来,把那股幽森都凝在了空气中。 秦小乐告诉他,冷库旁左手边的屋子,就是刘法医的办公室。 他第一次“做贼”,说不心虚是假的,谨慎的先侧耳听了听,确认里头没什么声响,刚想敲门,隐约又听见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挨在门的手微微一抖一抖,居然“吱”的一声,直接推开了一条门缝。 里头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神色清冷的隔着办公桌睨拉过来。 颜清欢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回手关了门。 这间屋子里的氛围,比走廊里不遑多让,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粗略的扫过去,大概是因为一切物品都过于井井有条了些,犄角旮旯里连丝生动鲜活的人气儿也寻不出来。 “刘法医?”颜清欢试探的问。 那人不答反问:“你是谁?” 颜清欢不禁腹诽,果然能和秦小乐臭味相投有些交情的,都是一个路数的人。 他也懒得多话了,向外比划了一下,“后门那辆车里面,秦小乐说他有重要的事,必须得和你见一面。 刚刚的脚步声在门边停了下来,伴随着敲门声,还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姣音,你在吗?” 门一视同仁,也给孟维津让出一个缝隙。 孟维津兴致盎然的眼神,在看见颜清欢后,渐渐带了些疑惑。 他不自觉的抬手捋了下一丝不苟的油头,又无意识的转着小拇指的碧玺戒指,露出一个体面的笑来,“怎么清欢会在这里?你们俩很熟吗?” 他堂堂一位副厅长,青年才俊,位高权重,此刻眼神里却满是发自肺腑的求知欲。 “对,很熟,”刘法医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向外一抬手,“孟长官如果没有要紧事,我就不远送来。” 孟维津尴尬的怔了一下,再次笑道:“那个,难得今天大家都在,不如中午去安德鲁新开的西餐额”他识趣的抿紧了嘴,抽空朝颜清欢使了使眼色,可对方只顾垂着头装木偶,只好自找台阶的整了整袖扣,“忽然想起有事,那你们先聊。” 颜清欢还当刘法医这性子,出去见秦小乐的事只怕没戏。 可刘姣音却簌簌站起身来,回手向窗边一指,“我出去目标太大,你把车开到我窗边来。” 车开过来容易,颜清欢只当两人要隔着窗口说话,却见窗户洞开,那狭窄的半截开口正对着车门下盘,里头刘法医将几把木椅子斜搭在一起,uu看书 .ansu刚好临时凑成了一截平顺的“滑梯”。 秦小乐手里的甘蔗一扽,借着力向前冲出去,顺着窗口的椅背,一路软绵绵的打糕一般,无脊椎动物似的趴在了刘姣音办公室的地板。 刘姣音示意他把甘蔗一头抱在怀里,自己拖着另一边,一门出一门入,连人带甘蔗一齐拽进了冷库。 透骨的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心底。 冷库里一整面墙都是金属方格样的抽屉,颜清欢跑回来时,没有思想准备的打了个寒战他和那两人不同,他还是第一次直面尸体还是冷冻的尸体 刘姣音拉出中间一个屉柜,秦小乐拄着甘蔗勉力撑起半个身子,老鳖似的探着脑袋,确认了躺在这里的,就是黄寡妇本人。 刘姣音拉开黄寡妇身附着的白布,指着她当胸狰狞的竖向刀疤,意味深长的说:“你装神弄鬼的要见我,就是为了这事吧?我确认过了,这位死者,没有心脏。”他狭长的眼睛微眯,像暮色中警觉又充满危险的猫,眸光在缭绕的冷气背后闪了闪,“现在,轮到你对我说了。” 应许之地(12) 颜清欢走进药铺,一个揣着手的小伙计瞭了他一眼,就在心里认准了这是个大主顾,笑嘻嘻的弓着腰向里面让着,“这位先生,是瞧病,还是抓药?” 颜清欢与不熟悉的人交往,一向能在矜持得宜的态度中让人感受到某种无处不在的不舒服,就是那种略显虚伪的假绅士做派,礼貌但冷淡,永远和人隔着一层似的,使对方很少能被激发出掏心掏肺的热情。 他也不废话,直接掏出两张钞票,掖进了小伙计的口袋,开门见山的说:“和你打听个人。” 小伙计可不在裘家的货栈工作,没有义务时时刻刻惦记着成全表少爷的面子,烫手似的把钱又推回来,“先生有事儿就说吧,这么着我心虚诶。” 颜清欢没当过巡警,隔行如隔山,业务能力还真是差着道行,语气里都是漫溢出来的优越感,“前两天六盘桥的事,听说过没有?” 小伙计坚决的摇摇头,“不知道!” 颜清欢蹙眉看他,“我还没说是什么具体的事儿,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一定不知道?” “别和他废话了!”秦小乐扯着破锣嗓子,力透车门的咆哮道,“让他掌柜的出来回话!” 小伙计眼睛往车里瞧了瞧,一点儿人影子没搂着,车窗上拉着白窗帘,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又似乎没人......不过瞧着颜清欢穿着像个极体面的人,能坐在车里支使得动这样做派的人跑腿,想来必然是尊大佛。 他当下也不敢白耽搁了,自己承担不起,麻溜儿的跑到后头,把掌柜的叫了出来。 颜清欢再问一遍,掌柜的依然摇头,“我这药铺里天天人来人往,我又不是时时刻刻在柜前迎来送往,要是我这伙计都说没见过,那就是真没见过了。” 颜清欢在老掌柜脸上看不出任何敷衍撒谎的端倪,可凭着常识来看,那么个特殊的日子,那么个一身仆仆风尘的猎户,又和地界相近地方的命案挂牵着,怎么就真会完全没有印象呢。 “铺子里最近都进了什么好药材啊?”秦小乐刚刚嚎那一嗓子,已经呛得自己直咳嗽了,这会儿看着颜清欢完全没有应付这种软硬不吃的老油条的经验,只得再次亲自下场。 老掌柜一愣,和伙计差不多的心态,朝着车里拱拱手,“不知道这位贵客,是要有什么用途的?” “大补就行!”秦小乐挠了挠后腰,龇着牙瞎扯:“什么黄晶、甘草、北五味子,什么玉竹、苍术、龙胆、柴胡子,头茬儿的鹿茸,二十年往上的百草王,甭管是干货、水货,还是锅子货,什么夯得给小爷上什么,最近寒气大,小爷撅吧撅吧炖老母鸡吃,补补气!”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听说过甘草苍术配着人参炖鸡吃的,老掌柜听得眼皮子直抽抽,“这......有是有,还是去年一个猎户请出来的黑草,水须都立立整整的,要是贵客真有诚意,不妨请到后头,咱们当面盘一盘可行?” 俩人说得都是行话,也是黑话,譬如这干货就是干参,水货就是鲜参,锅子货就是煮熟的参,但价格就远远不如前面的了,再者按照季节时令分,春天出的参叫春草,盛夏的叫黑草,阴坡挖出来的叫阴子货,老林子里挖出来的叫林子货,林林总总,大有讲究,一点儿不不懂行的,听几个词儿甩出来,就能露怯犯迷糊。 掌柜的见对方是个十足上道的明白人,这心里更是打起鼓来......莫不是来撬行砸盘子的? 殊不知秦小乐关于药材的毕生所学,已经倾情表演完毕,再多一个词儿也喷不出来了,依然卯足了劲儿趾高气扬的吩咐道:“后头不必,你过来车门这儿,我和你说说。” 掌柜的将信将疑的走上前来,见车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儿,他不明所以,想拉又拉不开,不禁有些好奇的凑到近前,向里头张望......不想倏然对上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吓得差点儿向后仰过去。 秦小乐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又给扯回来,支起上半身,勾起半边嘴角,笑的狰狞,“方掌柜,红顺门的如意姑娘,还托我给你带个好儿呢!” “啊?啊......”方掌柜脸色一变,瞪着秦小乐仔细辨认了一下,还是不大肯定,“是......是三爷的......的......” “就是小爷我!”秦小乐一抹鼻子尖,“我干爹手底下那些个产业,你平时可是一个没落下,逛了个一溜够啊!怎么着,一点儿茶水人情不卖,小爷有点儿事来找你打听,至于这么三催四请的拿腰子吗?要不,咱们还是上后头,找你老婆一起来聊聊你许给如意姑娘,要买她从良的事儿啊?” 方掌柜汗都下来了,心说什么事至于这么把人往死里逼啊!略微熟悉点儿自己发家史的,哪个不晓得自己一个小伙计出身的穷瓜蛋子,要不是咬牙切齿、忍辱负重的娶了老东家那位“钟无艳”女儿,就是再弓腰八辈子,也是翻不过身的。 对方直接甩出这个拿捏自己,也真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 他要不是碍着有伙计在,都恨不得跪下来了,眼前一阵风似的仿佛已经被家里的母老虎糊了个大耳炮,作揖着求告:“是秦小爷,瞧我这没眼色的,实在对不住了。” 秦小乐屈着一根手指头在车门外,向里头勾了勾。 颜清欢徐徐走过来。 秦小乐清清嗓子,“关于那个猎户,多一分少一分都没事,你看着说,我掂量着听哈。” 掌柜的掏出帕子擦着汗,未语先叹出一口气来,“我就说不惹这个事的,确实是如今进山的人少了,多少日子没见过好货了,就叫迷了心窍,你看看......”他余光瞥见秦小乐眼光不善,不敢再絮叨,低头闷声说,“半个多月前,有个山里人找到我铺子里,给了我一根足两的山棒槌,那可是稀罕货,我赶紧收了,问他还有没有,他说家里还有两根更大的,这次不过是来试试水,我高兴坏了,约了第二次收货的时间......可第二次,他带着货来,却硬说不要钱了,只说......他就为了能在城里给自己留扇后门......” “后门?”颜清欢不解的看着他。 “是,”方掌柜为难的说,“我当时就揣度着他估计不是个正经人,十有八九是个胡子,所以想着......嗨,反正我就收了他的货,答应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有需要,前门进来,就能开了我铺子里的后门让他出去......不过别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啊!” 所以事发当天,那人就是借了这么个托辞,众目睽睽下进了药铺之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门化进人海里了......兴许还换了衣裳,易了容貌......可还是不对啊,秦小乐觉得自己眼前明晃晃的一个大深坑,即便自己知道就在那里,可还是叫上头那虚虚掩着的枝叶阻隔了视线...... “他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颜清欢问。 方掌柜连连摇头,“他脸面掩的严实,确实没看清,”他粗粗的拿手比量量一下,“个子高,体格壮,不过......哦,第一次我给他递了杯茶,他虽然没有喝,但接了过去,我看见他的十个指甲,都是黑的,”他顿了顿,“不是指甲缝里的脏污,是整个指甲面上,全是黑的。” 若是常年干重活的人,手指受了伤,指甲变黑、增厚、脱落,都是常有的事,倒是不足为奇,可个个指甲盖儿都是黑的,倒还真是少见。 颜清欢问完了自己想问的,下意识的看向车里面。 秦小乐“啪”的关上车门,捏着嗓子喊道:“小颜子,上来开车吧。” 方掌柜一把拽住了车门,战战兢兢的急道:“我真是一句没有瞒报,我的事儿,可千万别叫我家那位知道,这......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唉,如意她,也是个可怜人呐。” 敢情不光为自己惧内,还是个有情有义的恩客,亏着如意根本也没拿他要给自己赎身的话真当回事,要不还真是要半天云里扭秧歌——空欢喜一场了! 在干爹的场子里,各种各样的老油条秦小乐见得多了,早都免疫了,再是旁人面前人模狗样的满嘴仁义道德,也抵不过内心深处那点子龌龊。 他实在话都懒得说了。 车开出去了一阵,颜清欢才从后视镜里望了望秦小乐。 就在两天前,他从同样的角度里看到的,还是一个怎么瞧怎么让人厌弃的无赖,但今天虽然对方的路数仍然不怎么体面,却让他的观感有了些微的松动,有了种轻飘飘的异动,果然立场决定了看待问题的角度。 “抛开别的不说,”他看着后座上的脊背,“你的生活,或者说你这个人,好像还有点儿意思。” “抛开别的不说,”秦小乐侧身也朝着后视镜望过来,“你这人也实在是没有我初见那天显得那么玄乎了,哈,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我原来还觉得......没成想......反正一句话吧,你以前的日子肯定就是过得太平顺了,别怕啊,眼下这事儿要能平安的度过去,以后小爷罩着你,没毛病!” 他随口一说,对方随耳一听,谁也没当真。 不过云里的人高风亮节的走出来,烂泥滩里的人挣巴着夜生发起来,不知不觉间,倒是都朝着对方靠近了一些。 两人又一起去找了货栈的葛把头。 想要如法炮制一番,可惜这次却没成功。 葛把头一来没有把柄在秦小乐手上,二来根本不买颜清欢的账,三来确实是出于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的好心搭了那猎户一把,旁的事一点儿不知道。 临了,直接把两人哄了出来。 一来二去的,天又黑下来。 颜清欢到街边的小摊子上端了碗海米皮儿的荠菜馄饨,吹了吹上头的香油花儿,打开后车门,递了过去。 秦小乐斜靠着椅背,弄了个不正经的姿势,但好歹是坐起来了。 他接过汤碗先喝了一口,美美的呼出半口气......那半口噎在嗓子里,诧异的问:“谁家馄饨汤不给搁香菜,这也太过份了吧!” “老板要给加的,我没让。”颜清欢理所当然的解释道。 秦小乐一哽,试探的问:“你不来一碗?” 颜清欢出于礼貌的摇摇头,不过那丝嫌弃还是自己从眼波深沉出溢了出来,“我还不饿。” 秦小乐虎躯一震,“你连吃都不吃,凭什么不让我吃香菜!” 颜清欢不为所动,在这件事上出现了极为顽固的坚持,“我想只要味觉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 这番我不要你觉得、我只要我觉得的说辞,连个象征性的问号都不加,简直震碎了秦小乐的三观,他瞪着眼睛,一叠声的问:“那你吃茼蒿吗?吃芹菜吗?吃香椿吗?吃柳蒿芽吗?吃大葱蘸大酱吗?” 颜清欢听着这些匪夷所思的名字,充满怜悯的看了看秦小乐,用力的摇了摇头。 “这么挑食啊,”可惜两人想的不是一回事,秦小乐不禁替他的家里人上火,“看来你很不好养活。” 胡乱塞满了肚子,两人坐在车里,又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即使今天没有找到药铺的方掌柜,秦小乐也确定了一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至于他的指甲是黑是白,似乎连条线索都算不上,与黄寡妇之间的关系更牵扯不上。 颜清欢自诩脑子还是好使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巡警这个职业的认识,确实从秦小乐这个痞子般的人身上有所改变了。 他一下午都载着秦小乐扫街,一个个询问事发附近的街坊,一点点从庞杂冗繁的信息里抠些细枝末节,不管怎么说,单就那份耐心,自己就实在做不到对方那样。 “再捋捋吧,你觉得,还有什么是咱们没想到的吗?”秦小乐叼着根牙签,用牙尖一下一下的咬着。 “有个事情,是我一听到,就觉得有些奇怪的,”颜清欢将视点虚无的投到车窗外的街面上,回想着那些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陈述,“你说黄再是一个孀居的妇人,当年也不至于那么大费周章的加固加高了自己家的院墙吧?尤其她家境早年听上去似乎很一般......她到底是在防谁呢?关键是院墙再高,uu看书 ww.uukanu.m也不过是高过常人的头顶,上头也没有拉电网,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事而已,有点儿掩耳盗铃的意思。” 秦小乐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忽然嘀咕了一句什么。 颜清欢没听清,侧过脸追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瞧瞧,听不着吧!”秦小乐一拍大腿,“我就一直琢磨着,小胡刚一听见这事,都吓傻了,可一个吓破了胆的怂包,加上一个没主张的小寡妇,俩人商量着弄不好就能掉全家脑袋的事,横不能是明火执仗的拿着大喇叭到处喊着说吧?我都能想象的到俩人蛐蛐儿似的蹲在旮旯儿里悄默声合计的样子,可怎么就能被人偷听了去呢?”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颜清欢继续和自己讨论,还当是对方疲累了,却忽然看见颜清欢眼中晦暗不明的转过头来,轻声说:“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硬要凑和到一起,我刚才倒是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 秦小乐收了玩笑的神色,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沉声说:“他奶奶的,你该不会是和我想得一样吧!” 心中所想的一样,夜色也就好像瞬间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光。 六盘桥的夜并不怎么热闹,大多数人家里是连油灯都不舍得点的。 唯有一辆汽车,闪着明亮的车灯,涌动向一触即发的答案深处。 应许之地(13) 汽车开到总务厅院门口,门卫上前一伸手,语调艰涩的说:“证件。” 秦小乐照旧撅着屁股趴在了后座上,把药瓶里三天计量的止疼药全磕进嘴里,也没水往下顺,噎得自己直伸脖子,恹恹的等着颜清欢那边掏证件,应付门检登记。 颜清欢却急促的低声唤道:“你也起来看看,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 秦小乐不上当,“别闹,他们都认识我,前脚看见我,后脚就会按警铃通知法务科,到时候一百只眼睛盯着我,什么事也别想干了!” “不是,你起来看看......”颜清欢的声音更急切的催促着,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秦小乐贴着车门,能清楚的听见那个门卫返回来时,鞋底拖沓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像是身上压着千斤顶,不堪重负的跋涉着。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挑起一点窗帘,看见门卫已经近在咫尺了,吓得一缩脖子,可是下一秒,那种怪异的感觉就汹涌的袭来......他再次抬起头,强忍着没有挪动......就见那门卫目光涣散僵直的顿在虚空中不知道哪处,小臂直通通的将证件递向前车窗,毫无情绪起伏波澜的说:“请进。” 随后他的脸从后车窗慢悠悠的扫过,本应该有充裕的机会发现秦小乐的存在,却全没有往昔公事公办的查验,更没有私下里涎皮赖脸的揶揄。 就像一个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木头人,程式化的来,又程式化的回到了岗亭,和另一个眼神涣散的门卫一起,松垮的并肩站立在那里。 秦小乐壮着胆子将窗帘拨开了大半边,越发行径放肆的紧盯着对方...... 可这种近乎完全主观下的第六感,并没有任何切实的依据,可以证明对方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秦小乐的目光从上到下细细的从他们身上篦过......他的手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了前面的椅背,“你看,你看他们的指甲!” 颜清欢目光应声扫到两个门卫露出来的指尖上,果然目之所见的指甲,全部都是从内至外的青黑。 他一踩油门,将车快速开进了院子里。 秦小乐“诶”了一声,“你干嘛!” “这事如果不是咱俩的幻觉,那一定和那个猎户有关系!我必须得确定维津是不是有危险,他可能还在大楼里!”颜清欢罕见的慌张起来。 秦小乐没言声,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可不是孟维津,说句良心话,虽然不希望任何人被伤害,但心里的排序总有个轻重缓急,若真论起担心,他更担心刘姣音,毕竟两个人之前是有些交集的,人到紧要关头,就是这么现实。 一楼的大厅空荡无人。 颜清欢急着往里面走,却被秦小乐牢牢的钳住了手腕,半扯在自己身后。 他一条腿在前头蹚路,一条腿偏瘫了似的拖在后头,腰也没法完全挺直,半靠着药效,半靠着一口心气儿,警惕的四下观望。 他靠着墙壁露出一双眼睛扫了一眼,就见两个穿着笔挺的科员各自捧着一沓资料,面对面的从走廊两侧相对而来。 秦小乐深深吸了一口气,夸张的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打算要有碍事的,不妨先暂且撂倒一个再作道理。 他摆好了“手刀”的造型,对着靠近过来的那人后颈,就起了势...... 手刃停在了半空中,却生硬的被颜清欢攥住。 秦小乐充满控诉的扫了他一眼,口型无声的问着,“搞什么?” 颜清欢在他耳边嘘声说:“手!” 秦小乐心里一动,回头看过去......果然,这两人的指甲,也全部都是青黑色的! 两个科员目不斜视的交错而过,毫无反应的路过秦小乐和颜清欢,笔直的朝前走去,若前行的路途上遇到什么阻碍,便会木然转身,继续向前走,动作步伐整齐划一,松垮拖沓的向走廊里的幽魂。 秦小乐的嘴已经闭不上了,生平没遇到过这么奇诡的景象,照着哆嗦的大腿狠狠狞了一把,拉起颜清欢就向楼上走去。 颜清欢企图甩开他的手,“放开,我要去看看维津!” “有用吗?少爷!”秦小乐的爪子像铁钳,一合上隼,就再也挣脱不开了,“脑子是个好东西,你给我把脑子按回去好好寻思寻思!要是这楼里全被猎户控制了,那孟维津和刘姣音也绝不会幸免,你冒冒失失的去了能干嘛?没准儿还反而坏事呢!” 他平地上还行,一上楼梯又忍不了了,咬牙切齿的停下来,直接往颜清欢后背上一趴,“背小爷上去,他奶奶的,真不成了!我说哪儿了?哦,对了,那猎户的目标,只怕是小胡,要不整明白了他,这楼里有一个算一个,加上你我,都得完!” 颜清欢挽着他的腿,将他向上颠了一下,顿了顿,“我......听你的。”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啊,”秦小乐拍拍他,在还剩几节台阶的地方下来,探头看了一眼,就见顶楼的铁栅门洞开着,门内的看守面壁而立,垂下的手指顶部一团乌黑。 秦小乐眯了眯眼睛,从后腰处掏出随身的短刀,轻轻的别进颜清欢的口袋,“一会儿我在前头,你保存实力,在这儿等着,敌我不明,可别过早暴露全部实力。” 颜清欢微微点了点头,却把那把短刀递回来,“还是你......” 秦小乐直接截住了他的话茬儿,“拿着吧少爷,这东西对我没用,”他悄悄的蹲身在铁闸门边上,掏出了守卫腰上的枪,冲着颜清欢扬了扬,“我这半个残废的人,使不了刀了,”说完声音更低了下去,嘱咐道,“警醒点儿,实在不行,就赶快跑!” 他不等对方说话,就贴着墙根儿,向里面走去。 羁押室内都亮着灯,反倒走廊里十分幽暗。 秦小乐照着上次的记忆,摸到了关押小胡的房间门前,从小窗口向里面张望。 小胡站在地中间,侧身站立,面容平淡松弛,两手垂在身侧,指尖泛黑。 羁押室本来就不大,一眼望穿,眼看着应该是没什么危险。 秦小乐轻轻一推房门......没锁。 没锁反而更危险! 他动作谨慎的从门缝闪进来,绕到小胡面前,望着他,轻声唤了他几声,“小胡,小胡!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小胡纹丝不动,置若罔闻。 秦小乐一直紧绷的身体稍微松懈了一下,回手稍微揉了揉酸麻的尾椎。 眼下这情况实在是难住他了,他该干点儿什么呢...... 他探头向楼梯口,朝着颜清欢的方向招了招手。 颜清欢轻手轻脚的跑过来,回身掩上门,才仔细看了看小胡——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倒霉孩子。 两人都稍微松弛了些,蹙眉研究起小胡来。 “这样,是不是就证明了我们之前的想法是错的?”颜清欢疑惑道,“如果按照我们的推想,黄的死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过程,无论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精怪......而最有可能知道她全部的计划和行动路径的人,极有可能是她身边最为熟悉的人,而不是仅仅靠着窥听就能......”他愣了一下,抬手去推了一下晃神儿的秦小乐,“我在说咱们原本想的,小胡可能才是杀黄凶手的事立不住了,他和那猎户大概不是一伙儿的,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秦小乐的表情和语气完全撕裂开,“这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要不是遇到今天这事,让我亲眼看见这一个个邪性的样子,我还只当那些精怪全活在山野树洞里的壁画上呢,谁承想就在咱们身边啊!” 颜清欢也是强努着镇定,心里也早就凌乱了,顺着对方跑偏的思路感慨万千道:“是啊,谁能想到啊......果然看得见的,说得出的,都未必就是真的,以前我那些笃定,现在看起来,实在是幼稚的可笑。” 秦小乐尾巴根儿疼,一直没法子完全挺直脊背,后背佝偻着,左右动了动脖子,忽然一顿...... 他还当是自己眼花了,上下眼皮睁到最大,定睛看了看,就见地上除了三个人影子,居然还有个直挺挺的影子,正顺着小胡的影子移动着,尽管竭力掩藏在小胡的影子里,可还是间或有些边沿挤蹭出来。 影子离着自己越来越近了...... 秦小乐猝然一抬头! 就见一个包裹严实的人,两腿盘勾着棚顶吊灯的灯绳,整个上半身倒悬下来,头部已经将将和自己持平了! 两人猝不及防的面面相觑...... 秦小乐心里像盘过了一条湿凉的巨蟒......这人难道一直都盘在棚顶,窥听着两人的对话?天呐,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小胡和黄寡妇两人商量私密紧要事,会被听得一干二净,这他妈的谁能发现啊! 汗毛根根竖得像针。 两人彼此顾望僵持,距离不过两拳之间。 秦小乐心里也打鼓......可他余光扫到颜清欢朝着这边一转头,那黑衣人便跟着朝那边一动......时机不容他多想了! 他抬手环住黑衣人的脖子,一个起跳借力,靠着全身的重力猛然向下坠着,生生把那黑衣人拽了下来。 颜清欢吃惊的望着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第四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缓了几秒,才慌乱的摸出那把短刀握在手里,跟着扭打在地的两人前进后退,实在有些无从下手。 秦小乐下了死力气,不遗余力的禁锢着对方的脖颈,可他自身带伤,静止下还好,但凡一扛受着对方的挣扎和扭打,腰椎就耐受不住的疼出一身冷汗来。 他一迟疑,动作就有些滞缓,叫对方瞅准了时机,挣出了缝隙,反手抓住秦小乐的后领口,迅猛的一个过肩摔。 秦小乐二次负伤,雪上加霜,腰部一麻,只觉得两腿都跟着失去了知觉,连想挣动一下也不能了。 形势比人强,颜清欢没什么功夫在身上,又生的纤细,想接任秦小乐上前搏斗一番,却有心无力,毕竟在他二十来年的生存环境中,即便需要动手,也早有一堆力巴会怼在前头。 他可是一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 黑衣人动了动脖子,直接朝着颜清欢走过来。 颜清欢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但紧跟着咬紧牙关,握住刀柄的手白了白,脚尖一动,还是迎了上去。 黑衣人显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行动间充满了轻视,斜身避闪了几下,躲过了颜清欢的袭击,侧身一脚迅猛的踢在了对方的手腕上,便错身上前勒住了颜清欢的脖子。 窒息是伴随着巨大的痛感的。 呼吸道灼烧似的疼痛。 颜清欢奋力屈肘向后撞击着黑衣人,却像泥牛入海,不见任何动静。 他冷白的皮肤渐渐涨得绛红,却也被激发出来不挠的韧性,双手在口袋里摸索,暗自拧掉了钢笔的笔帽,牢牢攥着笔身,放软了自己的身体,显现出一份体力耗尽的虚弱,然后瞬间暴起,向黑衣人的脸面上插去! 秦小乐那边拼尽全力,爬到墙边,终于摸到了刚才扭打中甩落的枪,见黑衣人在颜清欢的攻击下,略微犹豫的松开手侧身闪避了一下,连忙抓紧时机,朝着黑衣人猛地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火光闪现,子弹没入黑衣人的太阳穴,空气都仿佛跟着凝滞了几秒,可就在秦小乐要松下一口气的时候,黑衣人居然缓缓转过头来,朝着秦小乐的方向望了过来,仿佛刚刚一切的避让,都只是在戏耍他们的表演。 “怎、怎么可能!”秦小乐不禁哑然失色,双目圆睁,也来不及细想,只能朝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人连发几枪......他疯狂的按动板机,可枪膛再无振动——统共就四发子弹,再没有可以寄托恐惧的工具了。 然而黑衣人不过在射击的冲击力下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后便若无其事的再次朝着秦小乐走来。 刀枪不入?这怎么弄啊! 眼看着颜清欢在短暂的震惊过后,也捡起短刀朝这边跑来,秦小乐真的急了,如果命里注定今天必须折在这儿,那何必非得再饶上一个颜清欢呢! 他撑起身一个飞扑,扑倒在黑衣人身边,存着心拿自己肉身当武器,双臂死死抱着黑衣人的小腿,扭脸朝着颜清欢咆哮道:“快他妈的给老子跑啊!跑啊!留得青山在,出去找人,搬救兵,不回来最好,爱干嘛干嘛,就是别在这儿给老子逞英雄!” 颜清欢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他眼看着秦小乐环紧的双手上,十指指甲已经开始转向青黑,焦躁的举刀朝黑衣人的后心扎去! 刀尖扎进去,亘在骨头缝子里,突兀的立在黑衣人身上,犹如一种无声的挑衅。 黑衣人仿佛没有痛感,甚至都懒得为此给出反应。 秦小乐眼睛都充血了,只觉得自己的双臂仿佛渐渐开始麻痹,脑子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已经不受自己全然的控制了。 他咬牙切齿的吼道:“颜清欢,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快滚啊!” 颜清欢粗喘着,攥住刀柄,向下扎不下去,只能拼尽全力拔出来......急躁的力度使了平衡,uu看书.uukanuom身体跟着惯性向后一踉跄,握着刀狠狠跌在了地上。 刀尖一个寸劲儿,扎在了地板上。 秦小乐已经涣散的意识重新回笼......眼前的斑影虚虚实实,闪闪烁烁,终于再次聚拢成一个精准的焦点。 两人都后知后觉的抬头看过去,就见黑衣人僵立着身体,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颜清欢赶忙爬起身,拔起刀试图再次刺向黑衣人。 可刀尖刚被拔出来,黑衣人就微微一动。 “别......”秦小乐声音沙哑的喊了一声。 同样发现了端倪的颜清欢已然又将刀插回了刚刚的位置。 黑衣人再次僵立当场。 颜清欢无暇厘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先将秦小乐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还能坚持吗?” 秦小乐颧骨上一片青紫,嘴唇上也破了皮,歪头吐出一口血沫子,“没想到你这人真是又轴又死心眼儿,让你走,就是不走......”他倏然咧嘴一乐,牵痛了伤口,又把无关凑紧在了一处,“不过你要是真走了,嘿嘿,我今天估计就真撂这儿了,谢了啊,我秦小乐,交、交了你这个朋友了。” 颜清欢没搭理他,见他没大事,赶忙回头望向地上拿把刀,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碰到了个什么狗屎运一般的奇诡机关。 应许之地(14) 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了,撞的胸膛起伏不定。 秦小乐颤抖着举起两手,瞧着上面的青黑一丝丝向指端褪祛,忽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不是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再没有机会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而一直像根旗杆子似的立在地中间的小胡,眼皮动了动,眼白向上一翻,就直挺挺的向后倒去,虽然看着是晕了过去,但总算是周身正常了,与秦小乐相同,指甲上的黑色也浅淡了不少。 颜清欢坐在地上,刚刚一顿操作猛如虎,喘息到现在还没平缓下来,在黑衣人背后时,多少有点儿灯下黑的意思,眼下虽然体力依然不支,思绪却没有停滞。 他把秦小乐扶起来,远远的靠着门边坐下来,拉开了些安全距离,才自己走回黑衣人身后蹲身下来,询问的看向秦小乐。 秦小乐轻轻点了点头。 颜清欢攥了下拳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握住地上的刀柄,猛地拔了起来! 黑衣人肩头一动。 颜清欢连忙再次狠狠扎下刀,只是换了位置。 黑衣人再次被定格了在当下。 如此快速重复了几遍相同的动作,只是每次刀尖刺入地板的位置皆有不同......每每与之对应的,黑衣人的反应也各有不同。 秦小乐扶着腰冷笑了一声,“还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鸟事都能遇上,谁能想到这人不怕被捅刀子、挨枪子儿,却怕被扎影子!” 颜清欢也发现了这个规律,最后一刀难免发泄似的用了大力气,皱眉道:“他被定住了,小胡就醒了,那这一院子里的人是不是也就都要醒了?可谁知道这人的来路,是不是个能见光的?” 他是在问对方想没想好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局面。 秦小乐回想起刚刚和黑衣人近距离对视时,那掩在帽檐儿黑影中的双眼,像永远隔着一片看不斟亮的霾雾......“少爷诶,你把他围巾帽子扒下去,我想......看看他的真容。” 颜清欢依言站起来,绕到黑衣人面前,先摘下他的皮帽子......一切正常,又一圈圈解下他的围巾...... 他惊骇的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围巾落在地上,蜿蜒如蛇。 秦小乐张了张嘴,难以置信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围巾下掩盖的脸上,只有两个窟窿似的眼坑,下头却没有鼻子和嘴,连耳朵也没有......他的整张脸惨淡平滑,毫无起伏,犹如一张未完成的剪纸画。 饶是颜清欢再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经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吓,踉跄着退到了秦小乐身边。 走廊里响起了喧哗声。 醒过神儿来的厅内众人,持械冲了过来。 颜清欢不自觉的抓紧了秦小乐的手,全身都微微的颤抖起来......两人眼神无声的对望,内里的情绪从恐惧无措,蔓延成一片深邃的绝望。 怎么办?怎么办? 这惊悚的画面即将要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可谁又能承得担起这份沉重的后果?这事还掰扯的清楚吗?似乎一切看起来,已经是个无论是否和盘托出,都必死无疑的局面了。 “里面有人吗?”外面有人高声喊。 秦小乐颤抖着嗓音,一狠心,哆嗦着回应了一声,“救、救命!” 身旁的门被从外一脚大力踹开! 宛如又一个机关的开启。 门开的瞬间,黑衣人身上霎时窜出数簇蓬勃翻滚的浓重黑烟,自下而上的将自己缠裹在其间,根本辨不出面目,只能依稀瞧出里头一个高壮的人型身影。 门口涌进来十几人,将小胡和黑衣人团团围在其间。 走廊里还塞着不少人,孟维津和陆科长从后面挤进来。 陆科长原本还有些迷惑不解,在看到秦小乐的刹那,脸色突然大变,尖着嗓子叫道:“怎么又有你小子啊!今天这事儿,不会又和你有关系吧!” 孟维津抬手压了压他的胳膊,示意他别激动,眼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再次落到了那个浓烟滚滚的人影身上,沉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质疑,浓烟中的黑衣人居然挥舞着手臂,向前迈了一步。 “啊!!”屋里不知道谁没控制住惨叫了一声,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另一个壮着胆子嚎叫着,“是个人,是个活人!” 随即浓烟中渐渐迸发出火星儿,黄红颜色被浓黑衬托的愈发绚烂,却也更加诡异。 孟维津板着脸,让人先去灭火。 羁押室里便凌乱起来,有人脱下棉衣去扑火,有人从旁边的厕所里接来整盆整桶的水往上头泼,喧闹喊叫,人仰马翻。 孟维津跟着干着急,直接一挥手,带着几个人,先离开了现场。 颜清欢背着秦小乐到了孟维津的办公室,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沙发上,暗黑的角度下,两人再次无声的对视了一下......这黑衣人自燃的未免也太是时候了,尽管解了他们两人的燃眉之急,却怎么反而觉得心里更加空落没底了呢...... 孟维津揉了揉太阳穴,半靠坐在办公桌边沿,叹了口气,“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谁能和我解释一下?” 陆科长面色不善,上前一步,“门口的警卫小甲,刚刚跑来报告,说自己看见了一个蒙脸的大汉往院子里闯,他才上去拉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再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不瞒您说,他来找我报告的时候,我也刚从办公室的地板上爬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就马上去找您了嘛!” 孟维津点点头,“我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一抬头,看到颜清欢除了衣衫略微不整,别的倒还算正常,可秦小乐是实打实的挂了彩,貌似伤得还不轻呢,眼瞧着是连行动都有些费力了。 “清欢,你怎么也搅进来了?” 颜清欢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秦小乐,脑中飞速将前因后果有选择的组织了一番,正准备开口,不想旁边的秦小乐就直接放直了长腿,身体后仰成一条流线,顺着沙发滑了下来,摆了个“大”字,平摊在了地面上,耍起了无赖。 “孟长官!为了查案,我这回可是拼了老命了!科里、厅里,都不能不管我!我受的是工伤,医药费、营养费,你和陆科长得拿个正经主意,要是敷衍打发我,我就在这里躺一辈子!” 陆科长吹胡子瞪眼的上前,照着他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脚,“长官问你正事呢,你上这儿来碰瓷儿来了!收起你在外头那一套,再给我起幺蛾子,信不信我......我......我也躺在这儿!” 秦小乐和陆科长打了多少年交道了,哼哼唧唧的回了他个白眼,又可怜巴巴的冲着孟维津说:“早知道我就应该心硬一点儿,不收胡屠夫那半个猪头,没事找事的替他儿子出头,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他满腔委屈,将自己怎么去裘家马队问话,怎么央求颜清欢帮忙牵线去问葛把头,又怎么顺着药铺的线索,知道了这猎户的疑点,怎么碰巧遇到了杨三儿,套出了有个人想害小胡的事。 “我还被那人从电影院楼顶上推下来了呢,颜先生可以作证啊,他和他表妹在那看电影,凑巧救了我,要不然我现在已经英勇殉职了,陆科长只怕都不会给我追授个三等英勇奖章!”他又瞪了陆科长一眼,才又转向孟维津,“电影院的事,马队的伙计,药铺掌柜的,还有那个杨三儿,你们大可以去问!总之这些天调查下来,我就琢磨着,能不能让颜先生帮着来向你求求情,让我当面见见小胡,问问他是怎么和这假猎户结怨的,”他两手一摊,“谁寻思着进到楼里,就和那人遭遇了,瞧给我们俩揍的,还有好模样嘛!” 听起来倒也还顺理成章......孟维津眼珠子转了转,对着颜清欢挑了挑眉头——秦小乐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自己这老同学却还不至于和他沆瀣一气来忽悠自己吧。 颜清欢十分坦然的望回来,回应他的只有简明扼要的一点头。 一个办事员匆匆忙忙的敲门跑进来,气儿还没喘匀,就急着汇报:“孟副厅长,陆科长,火、火灭了,那人烧成了灰炭,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通知刘法医了吗?”陆科长急道。 办事员点点头,“刘法医一直在呢,说那人身上瞧着像是事先涂了白磷......” “白磷?”陆科长眨眨眼,“不对吧,白磷应该是冒白烟,可那里都是黑烟.......“ 孟维津却正色的追问道:“刘法医......他一直在?那他也晕倒了吗?你瞧着他没受什么伤吧?” 办事员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吧。” “算了。”孟维津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办事员却又补了一句,“还有那个姓胡的犯人,也醒了,看见那地上的焦尸,哭得不成样子了,说自己要翻案,一直哭闹着说自己不是凶手,之前的认罪都是受了胁迫。” 孟维津顿了顿,迈步向外,“走,一起去问问话,把总务厅闹成了杂耍院子,不能没个说法!” 他腾空的腿被人拽了一下,差点儿扑出去,气得心头一跳,低头看见瘫软在地上的秦小乐,正不依不饶的抓着自己的裤脚,满眼的控诉。 孟维津一梗,使劲甩脱了他,没好气儿的说:“别在这儿装死狗了,你们谁背上他,跟着一起过来听听!” 颜清欢轻声应了一声,“我来。” 秦小乐趴在他背上,目光黯了黯,瞧着近前没人,嘘声说:“小胡这个魔星,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起来喊冤,要是和咱们俩说叉劈了,可就全玩儿完了!” 颜清欢侧过脸低声道:“我还是闹不清楚,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你不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像是一只脚踩进了沼泽里,根本不知道底在哪里啊!他虽然死了,我却一点儿没有放下心的踏实感。” “你还有功夫寻思这个呢!”秦小乐伸手扳正了他的脸,“关关难过,关关过,今天能全须全尾的从这院子里出得去,再想着解谜吧!” 身边靠过人来,两人默契的噤了声。 羁押室里遍地狼藉,棚顶都被熏的漆黑,地上焦灰和水迹和了泥,染出了无数个着杂乱无章的脚印。 地中间的焦尸姿态扭曲,几个人正在刘法医的指挥下,试图将他搬上一旁的担架运走。 年纪最小的那个哆嗦得像犯了癫痫病,半空里一滑手,自己吓自己的一声尖叫,也成功吓着了对面搬运的人,被踩着尾巴了似的往后一跳! 那焦尸就这么狠狠的斜栽了下去,手肘撞击在地面上,顷刻间折断成了两截。 刘姣音不可思议的看着那手肘的断面,内里居然已经完全和表面一样全然成了焦灰,不见一丝血肉组织...... 这怎么可能?! 门口的孟维津等人也俱看到了这奇诡的一幕,但毕竟隔着专业,心里感受又与刘姣音不同。 愣了一会儿,孟维津轻轻的摇了摇头,走进对面的羁押室,冷着脸逼视着满脸涕泪的小胡。 陆科长呵斥道:“老实说,你和这人是什么关系?” 小胡只顾胡乱的高喊:“我是冤枉的,黄姨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别叫唤了!问你什么说什么!”陆科长打断他持续高频的喊冤,“这人,你认不认识?” “我、我认识!”小胡把脸埋在手心里,“这人是黄姨的哥哥,是个无赖,还是个亡命徒,黄姨说从前她哥哥当过胡子,身上是背着好多人命的!” 孟维津拍拍桌子,“他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来杀我,是来杀我的!他亲口说的,是因为秦警官查到了他身上,他寻思能知道他来路的人,只有我,所以来杀我灭口的!”小胡全身颤抖,语无伦次的尖声念叨着,“他一直威胁黄姨,管她要钱,不给就要把她卖到外面去......找了我爹,以为有了依靠,结果变本加厉啊!黄姨太难了,我才从家里偷钱帮她,帮她,可谁知道黄姨是个好人,她和她哥哥放了狠话,还以为是我,以为是我撺掇黄姨这样干的,就要杀黄姨,又嫁祸我妈,还要杀我,我不能说,不敢说啊,说了,他还会害我爹妈......” 一长串的叙述,凌乱无序,犹如梦呓,秦小乐却觉得,里头事无巨细,居然就这么将整件事情的过程毫无遗漏的表达了出来...... 这两天在外头,他可和小胡没有任何联系,刚刚在孟维津的办公室里,他也不过是一时急智,顺嘴胡诌的,怎么一桩桩一件件,就和小胡说的,搭配的如此天衣无缝了呢。 他狐疑的看了颜清欢一眼,果然见到对方也眉头紧锁。 孟维津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明天我会派人去一一核实其中的各个环节,如果和你们所有人说的匹合......你这么小,倒是难为你了。” 陆科长在旁边幽幽的说:“为了杀你,就干翻了我们一厅的人?这听起来可不像胡子,倒像是天降奇兵呢!” 孟维津闻言附和道:“不错,他单枪匹马,怎么做到的,你知道些底细吗?” 小胡满脸惶惑,虚弱的说:“我、我听黄姨生前说起过的,说山上有种什么蘑菇,有麻醉人的效果,赶着雨后大量收敛了这种蘑菇,暴晒干了孢子粉,吹在半空里里,几米内的人闻见了,uu看书 ww.uukanshu 就要被迷倒的,我......我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准。” 陆科长终于恍然的“哦”了一声,“别说,这草莽里出能人异士,只是光往歪门邪道使劲,倒是白耽误了这天赋。” “行了,不说这些了,”孟维津站起身来,“我大概也闹明白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了。只是事情闹成这样,上头过问起来,总得有个完整的说法,陆科长,这事我交给你,明天把人手都撒出去,若是一切属实,趁早结了案,还了这孩子清白,也别让坊间捕风捉影的传出什么流言演绎来,没得给咱们招事儿,嗯?” 陆科长连忙应了,又瘪瘪嘴,阴阳怪气的说:“那倒是还得秦小乐配合配合,把手里的线索,写个书面报告,呈到科里来。” “好说好说,”秦小乐冲着陆科长挤了下眼睛,“但科里可别忘了,那个,啊,我的医药费......” 孟维津走到颜清欢旁边,拍了下他的肩膀,微笑了一下,“原本和你没关系,劳累你陪着担惊受怕了半宿,行了,这里的事情也了了,早点儿回去休息休息,过几天我再找你,给你压惊。” “咱们之间就别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不耽搁你们办正经事了。”颜清欢温雅的笑了笑,顺势搀扶起秦小乐,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秦小乐目光斜向被拘在角落里的小胡。 只是可惜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他一个明确的眼神。 应许之地(15) 天淡云薄,斜桠驻雀三两只。 小铜钱独自坐在窗根下的酸菜缸盖子上,晃悠着双腿,把棉帽子上的两个耳朵往下拉了拉,直到盖住了大半的眼睛。 日子总是平淡的像街角铺子里兑了水的酒,但无忧亦无虑,生生世世就这么混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 前儿邻居大婶子给他相看了个姑娘,他瞧着那姑娘的圆脸庞,与大婶子一般无二,眉眼间七八分的相似,心里就有点儿闹饥荒,五脊六兽的绕着人家转了两圈,突然大声问:“你大姑咋和你说的?” 姑娘一怔,小鼻子小眼儿的倒也挺耐看,就是和小铜钱传统审美下的杨柳细腰标准不大相符。 “我大姑说......” “果然是你大姑!”小铜钱咋呼的一掐腰,“早就听说大婶子有个侄女儿,是个嫁给了牌位的望门寡,好嘛,我说她怎么突然这么热心的给我牵线搭桥,原来还真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哈,还骗我说是她老姐妹的闺女,行了行了,难听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快走吧。” 圆脸姑娘从他开始数落起,就惊得张圆了小嘴,听着听着,渐渐垂下头去,嘤嘤的哭了起来,那剔透滚圆的眼泪挂在腮边的样子,还真有那么一丝惹人怜爱。 小铜钱还是个毛头小子,往常看见哪家的小姑娘哭唧唧的,必然抓心挠肝的绕着走,可此刻这姑娘是坐在他自己家里,让他能绕到哪里去?再者就这么梨花带泪的从他家里出去,岂不是要招人闲话,那让他以后,还相不相看别的姑娘了! “你别哭啊!你和你大姑合起伙来骗我,怎么你这儿还先委屈上了!”他急的远远哈下腰去,两手胡乱作揖,“求求你了,别哭了!” 姑娘抽抽噎噎,“我大姑说了,你一家子都没了,上头没长辈,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不一样......不然,我也不会来。” “他们?谁?”小铜钱没转过弯来。 姑娘瓮声瓮气的说:“就是所有人,觉得我是丧门星,克夫命,见面笑着客气,背地里却说得最难听的那些人。” 小铜钱顿了顿,自己找了个凳子远远的坐下来,“也不怪别人这么说吧,毕竟大家都忌讳这事......不过,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些婆婆婶子的,最爱嚼舌头,自己过得越不如意,越爱拿别人家的痛处当下饭菜咂摸出血星子,你......自己关起门来,一个人也......” “可我才十六岁啊!”姑娘“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们嚼舌根,她们瞎议论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我就得这么躲躲藏藏避着人过一辈子!” 小铜钱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一直到扒墙头的隔壁大婶子听见侄女的哭声,拉着脸子跑过来,将人给扯走,小铜钱也没想出一句回答的话来。 可说来也奇怪,那小圆脸满腮泪花的样子,倒是有事没事就会在他眼前晃上一晃。 他只能安慰自己,看来铁汉还是有一颗柔软的内心啊,并没有因为早年的遭遇,而彻底冰冷麻木下来。 唉,警署也孤单,还不如溜溜达达的到秦小乐家院子里发呆。 瞧着日头攀攀爬爬的,走到了脑瓜正上方的位置,将人影子缩成了脚底的一小圈儿,像给自己镶了个水墨边儿。 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一伸腿从缸上跳下来,摸到窗边,一根手指头在舌头上蘸了蘸,麻利的在窗户纸上戳出一个窟窿来,眯眼一看,炕上的秦小乐长手长脚,被子都掀到了一边,撅着屁股睡的正香。 他心里没缘由的感到了些许踏实,抹了下鼻子尖,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指腹碾出几颗苞米粒,就准备瞄准...... 后脖领子一凉! 他反手就去拽衣摆,鬼叫着抖落出脖子后头被塞进去的雪,热脊梁上淌着冰水,那透心凉心飞扬的感触,真是让人无比销魂。 “罪魁祸首”追上去,从后头扳着他肩膀去掩他的嘴,压低声音斥道:“别瞎叫唤,小乐哥还没醒呢,他是病人,得静养,我次次来都能见着你闹这一出,你多大的人了,烦不烦呐!” 小铜钱总算抖干净了雪,扯下他的手腕子,愤慨的申辩,“小糖糖,有你这么惯孩子的嘛,啊?老姨儿都说了,日子差不多了,得下地蹦跶蹦跶了,再这么吃睡吃睡的,都成猪了!” “老姨儿的话不能当真!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了一成,还有,”他亮出手指头在半空中对着小铜钱点了点,“不许你这么叫我,叫我大名,要不我也叫你大名了!” “知道了知道了,”小铜钱连忙挥了挥手,“多大点儿事啊,至于的嘛!那既然你来了,午饭你就张罗起来了呗。” “就知道蹭吃蹭喝的,也不见你那钱开春能抱出几窝小崽子来。”唐迆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回来,蹑手蹑脚的推开一条门缝,忽然变了动静,笑着说:“小乐哥,把你吵醒了?” 外头刚一有动静的时候,秦小乐就醒了,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机警,相反,实在是最近不能动弹,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有些睡饱和了。 他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烙饼似的翻了个面,望着棚顶一动不动的醒神儿,嘴里含混不清的说:“一个个的都没事儿干是吧,拿小爷这儿当集赶呢!你就说说,我这趴窝了统共十天,你俩加一起能来了不下五十趟,前一天晚上闭上眼睛前就你们俩,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又是你们俩!都拍拍胸脯扪心自问一下子,不腻啊?” “我不腻!”小铜钱蹭上了炕,脱了鞋,盘腿坐在炕沿儿上暖和着腿脚,“要是三餐全管,让我搬到你们家柴火房里打地铺一辈子我都不腻!” 秦小乐直接探手朝他肋条上一掏。 小铜钱装模作样的一歪身躲开,“别碰我肋条,上头串着钱呢,都是留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 秦小乐直接上脚,照着屁股给他踢下了炕。 唐迆笑着上前,半扶着让秦小乐坐了起来——他如今除了起坐的时候还差点儿意思,其它动作已经基本自如了。 “我也不腻,小乐哥,要不我直接上你们家来帮工吧,生火劈柴,洗衣做饭,伺候老姨儿也成,我都能干。” “行了吧,越说越没影儿了,”秦小乐自己披上衣服下了地,到门口洗漱,“拿名伶当使唤丫头,干爹不黑心脚把我踹出蛋黄来。” 唐迆脸色就拉下来,负气的扒拉开小铜钱,摔着门就去了厨房。 秦小乐也不喊他,自己洗漱完走进来,扶着墙小幅度的运动起来,小铜钱熟门熟路的拿起一个铁锁挂在秦小乐的小臂上,看他交替着,一手扶腰,一手举着铁锁。 “小乐哥,”小铜钱面容瞬间猥琐,凑上来小声说,“你听说过望门寡吗?” 秦小乐敷衍的“嗯”了一声。 “嘿嘿,”小铜钱跟着绕到了另一侧,“那你怎么看?我听人家都说得挺玄乎的。” “你也学胡屠夫看上小寡妇了?”秦小乐睨了他一眼。 “哎呦妈呀,埋汰人呐!”小铜钱鬼叫着推了秦小乐一把,“哥,饭能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我、这、这......什么小寡妇,谁看上小寡妇了,我就是、就是听见邻居婶子扯闲篇儿,白拿着来和你唠唠,你怎么、怎么......” “急什么啊你,”秦小乐不解的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这不也和你扯闲篇儿呢嘛,再说了,小寡妇怎么了,也是人啊,没碍着谁,没妨着谁,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怎么了?” “真、真的?你真这么想?”小铜钱一愣。 秦小乐看不了他那冒傻气的样子,出了一身汗,又去擦洗,“我们做巡警的,就要站的比别人高一头,不是说地位高,是说得局气,视野广,心胸宽,既要能听到大家伙儿的声音,又要超越一般人的偏见,这么着,处置案子时,才能公心公平......切,懂什么呀!” 小铜钱都听傻了,脑子打了一串麻花结儿,也没捋顺,只觉得云里雾里,竖起大拇指,“哥呀,你这说得跟天书似的,真有水平,就是......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哥,说实话,哪儿听来的吧?” “滚!滚!别在这儿碍眼!”秦小乐虎着脸一亮拳头。 如今他腿脚日趋利索了,小铜钱也不敢晒脸太过,识时务的钻出去,又去厨房祸祸唐迆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 秦小乐垫着枕头,靠在炕头上,眼睛不自觉的敛了下来。 这话还能是谁说的,他的周遭满打满算不也就那么一个上流社会的高级人嘛。 这话说起来,也十来天了。 好歹也共患难了一场,居然翻脸不认人嘿,那天送自己回来后,就再也没来探望过病人,活脱脱一副甩了烫手山芋的的感觉,忒没义气! “回去好好养伤。”那天在车里,颜清欢轻声说,“事情也许结束了,也许还没结束,我心里还带着很多疑问,但只要对方不再打扰到我,我也没有再探究下去的兴趣了,希望你也别太意气用事吧,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有始无终的,顾念着些家人,就没那么多执念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秦小乐望着后巷里摇曳生姿走过来的岗芝老姨儿,两边太阳穴上贴着指甲大的膏药,看都没往这边看,扶着门框径直进了家门,“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你放心,这些天的事儿,你仗义,我也领情了,后头的事儿都是我警署自己的,小胡身上的疑点,我自己去查。” “你打算怎么查?”颜清欢回过头来。 秦小乐全身散架似的疼,颧骨上青紫一片,略微敷衍的耸了下肩膀,“那你别管了,老话儿传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我越想越挫火儿,这事情如今想来顺得太过了些,每个环节上,都刚刚好留着个小尾巴,就像单等着我们去拽似的,一步步引着我们查什么、想什么、去到哪儿,见哪些人,生怕我们脱了扣!那这个划道的人,谋算的难道就是今晚这么个结果?就是小胡洗白了,然后自己死了,黄寡妇死了,一了百了?我办案这几年,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巧合,咱俩怀疑小胡才是凶手的事,我总得查明白了,心里才能真正撂下,要不只怕以后睡觉都睡不踏实了。” 颜清欢不反对他去查小胡,只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牵连出里头的隐情来,但只怕多说无益,反而招了对方的反感。 他走下来,拉开车门,将秦小乐的胳膊盘在自己脖子上,匀着劲儿把他架出来,“真不用去医院吗?” “不去了,还是在家安心。”秦小乐坦然的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几步远的路,走出了跋山涉水的架势,直到扶住房外的门框,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一回头,看着颜清欢近在咫尺的侧脸,恬静清冷,月光在他鼻梁上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阴影,仿佛无形中昭示着两个世界的界限,明明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却又显得咫尺天涯、那么难以逾越。 他眸色沉了沉,压低声音问:“如果那天在医院,当兵的没发现那个小......过后,你会怎么着?找个地方丢了他?偷偷养着他?” 颜清欢定了一下,轻声说:“我不知道,也许是等着他其他的家人,来接走他吧。” “你不怕他们吗?”秦小乐略微有些吃惊,“大家都怕。” “大家——也包括我,都怕的,是重典之下的严罚,而不是他们本身,是吧。”颜清欢望了他一眼。 秦小乐少有的词穷了,“我没想过,你说的这些......” 颜清欢微微勾了下唇角,“大家都有自己的偏见,我也有,可最怕偏见聚集的多了,uu看书wwuuknsu.m就被当成了真理共识,你当巡警的,还是要时时自省,尽量保持一份公心才好,”说着又摇了摇头,“你瞧,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教,怎么又来说教你。” 秦小乐腿有些软,扶着门框的手更吃力了一些。 颜清欢看在眼里,帮他推开了门,“进去吧,早点休息,以后......注意安全。”说完又友好的看着他,点头示意了一下,转头向汽车走去。 秦小乐突然一扬手,“诶”了一声。 “嗯?”颜清欢一扭头,“还有事?” “没......”秦小乐咧咧嘴角,露出个松散的笑意,“等我好了,你来家里玩儿啊,我做炸酱面好吃着呢,比外面的强,嘿嘿,不给你搁香菜!” 可颜清欢只是笑了笑,便不置可否的上车走了。 那他到底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秦小乐一直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小地宝踩着风火轮,一溜烟儿的跑进房里,手拄在大腿上喘气,“小乐哥,那、那个胡家的儿子,刚刚放出来了!他妈拿了一块老豆腐,逼着他在家门外一口口的全吃了。” 秦小乐坐起来,“全须全尾的?” 小地宝点点头,“是啊,里长说了,凶手是黄寡妇的哥哥,小胡是清白的!眼下他们家正杀猪呢,说要请邻里街坊吃席庆祝,还卸了一整条猪后腿,正托人往你这儿送呢!” 应许之地(16) 秦小乐一把推开厨房的门,看小铜钱被支使着正坐在马扎上剥蒜,案板边上,唐迆已经切好了一颗酸白菜,正从一旁的小碗里夹出几块油梭子来,配上切了段的红辣椒,打算做酸菜炖粉条。 “饿了?”糖糖变脸也快,脾气暴风骤雨似的来,又润物细无声的走,让人很是琢磨不透。 秦小乐豪迈的一挥手,“吃什么酸菜啊,都收了收了,腾出地方来,胡家卸了一整条猪腿,正打发人往这里送呢,一会儿肘子整只拿冰糖炖上,后臀尖焖上一缸的红烧肉,肉皮刮干净了加上八角熬皮冻,杂七杂八的肥膘全烤成油梭子,和着酸菜包饺子吃!” 小铜钱这还没吃进嘴里,光听着都有点儿上头了,觉得肠子拧着弯儿的闹饥荒,脑袋里头每根血管壁上都堵了板油,用手背抹了一把稀里哗啦的哈喇子,两眼冒光的站起身来,“小乐哥,青天白日的,我这没做梦吧?” “是做梦呢,来,告诉小爷,你攒的那些个钱,都藏在哪儿了?”秦小乐冲他打了个响指。 小铜钱咧嘴一笑,“你可真招笑儿,这事儿就算是做梦也不能说啊!” 唐迆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儿,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走过来,用手在半空里比划了一下,“一整条猪腿,全吃了啊?” 秦小乐冷哼了一声,“我出生入死一身伤,还不值这一顿肉啊?胡屠夫今天请席,却单单卸了猪腿给我送家来,几个意思?这是又还了我的人情,又不愿意我去了招忌讳。” “那倒是,”小铜钱接话道,“你去了,总得有好信儿的问上一问,那小胡关在号子里,哭了几场,尿了几回裤子啊?到时候别说感谢你了,胡屠夫和他那撂跤老婆,还不得从心里记恨上你啊?这么着也好,各吃喝的,更舒畅!”他说着就往外走,“你家锅不行,我找卖豆腐的去借口大海锅去。” 秦小乐也不理他,招呼着小地宝,“你也在这儿吃,不过还得去给我跑跑腿,先去看看老姨儿在谁家摸麻将呢,告诉她这个事儿,再问她最近心眼子顺不顺,要不要请我干爹一道过来,正巧我也有日子没见他了,大家聚一起热闹热闹,”说着又扯住小地宝的衣裳,往角落里避了避,压低声音说,“最后你再上裘家货栈去看看,看他们家颜少爷在不在,就说......就说我老姨儿谢谢他之前帮衬我,想请他来家吃饭呢......你机灵点儿,别死乞白赖的,瞧着人家不愿意,千万别强求,麻溜回来就得了,听见没?” 小地宝应声去了。 唐迆别别楞楞的跟着秦小乐回了房间,“还用背着我和小地宝说话?你就敞亮着说,我也不能怎么着啊。” 秦小乐一愣,还当对方没发现呢,讪讪的说:“不是要避着你,这不是嗓子眼儿刺挠嘛,没敢大声说话。” 唐迆“切”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怕我俩见面又得吵架是不是?”他忽然正色道,“小乐哥,那你给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要是晚上真和他打起来了,就撕破脸不可收拾那种程度......不,见红见白那种程度的,你,帮谁?不许拉偏架的那种,必须帮一个的话,你帮谁?” “我?有我什么事儿啊!”秦小乐满脸的问号,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也没想明白,这俩人怎么着就能到了见红见白的地步了,哪儿跟哪儿啊这是!可要真到了那样莫名其妙的地步,他多半应该是护着糖糖吧,毕竟俩人打小的情份,和自己亲弟弟似的......也不对,那颜清欢毕竟也算自己半个救命恩人,再说来者都是客,没道理人家上门来吃个饭,还得饶上一身伤回去啊......到时候他说什么?说区区小伤,不成敬意,谢谢您之前的帮助,您拿稳了,小心伤掉了,带回去也给家里人也尝尝...... 唐迆看他一脸的纠结,半晌用眼睛狠狠的剜了他一下,赌气道:“行了,别闹心了,我知道他待你也算情深意重,在你心里的重量不一般,你嘴上不说,是不是早把他举到和老姨儿一样的位置上去了?” “那、那倒也还不至于吧......”秦小乐有点儿摸不清南北了,“不过他确实是个挺好的人,瞧着寡淡的吧,其实心里也挺侠义的,他说得那些个道理,就像是句句都说到我心坎儿上了一样,听完觉得心里特别透亮......”他说着说着,略微有些晃神儿,仿佛送自己回来的那晚,被月亮笼罩在底下的影影绰绰的脸孔,静谧安祥的像一幅水墨丹青,时间越久,越氤得人心里没着落的发慌。 直到被唐迆上前来推了一把,他才醒过神儿来,只觉得像被老虔婆给拍花子了一般。 唐迆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忍心起来,兀自叹了口气,“我说着玩儿的,哪里就去到那个地步了,再说破大天去,他也是你干爹,打断骨头连着筋儿,我叫你一声小乐哥,自然也跟着你一起降了辈份,就算真到了......唉,真到了那时候,再说吧。反正晚上我就绕着他走,就算说我什么,我白听着,不言声就是了。” “啊?啊......啊!嗨,你说的是干爹啊!”秦小乐一拍大腿。 唐迆愣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干爹能有什么啊,就算他想有什么,兹要是脚下边这块地皮,还跟着我老姨儿姓秦,干爹他老人家外头再能耐,来到这儿也不敢支毛!”他手底下忙活着,穿上了棉袄,帽子围巾裹得严实,“别寻思了,趁着这些人都忙活去了,快跟我出去一趟吧!” 唐迆没反应过来,任对方三下五除二的给包裹严实了,推出门来,并肩走出了院子,才后知后觉的问:“这是......买佐料去?” 秦小乐小声在他耳边说:“你那天,说给我踅摸到了一个能出......叫什么的来着,我想去瞧瞧。” “哦,你说那个,”唐迆这才恍然,前后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你说的那个术士,其实是早年入了道门,后来耐不住规矩,又还俗了,眼下生计艰难,才又重新挂起来卜字算命的幌子,但私底下涉猎就广了——你不是要知根知底的嘛,这是雪丁儿表舅妈亲家的小姨奶奶的邻居的大儿子,也算是个熟人了。” 他不介绍还好,一介绍,秦小乐就瞬间不敢报太大希望了,怎么听着怎么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呐。 说起六盘桥,就会让人想到鱼龙混杂的底层民众多,可不想在六盘桥和百里亭交界的地方,还能有一片破败到如此地步的杂院子,目之所及,就很少有整装的瓦片屋顶,大都披披挂挂着各种参差不齐的黑苫布黄茅草,残破的院墙不外是随意的和把子黄泥补一补,更有甚者,连院门都没有,房门也歪歪斜斜的不扛风,院子里一口大锅,居然积了半锅都是雪和沙子。 一群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大概看他们俩人穿的齐整,畏畏缩缩的拥上来围着看,秦小乐连忙摸摸口袋......空的。 唐迆这边已经掏出一沓零票子,一人分了两张,“街口有卖糖稀的,快去吧,晚了就收摊儿了!” 孩子们都嬉笑着,往街口跑去。 再往深里走了走,巷道就越来越窄了,什么破布帘子挑着的一个“算”字,半耷拉在院墙上,屋里漏风的门板缝隙中断断续续传出击鼓声。 唐迆扶了扶秦小乐的腰,俩人一起矮身钻过低矮的门框,“到了,就是这里。” 秦小乐刚想学学小铜钱,在窗户纸上戳个窟窿,就见那窗户纸早已经千疮百孔,漏得跟个漏勺似的了。 他眯眼趴在近前,往里头一扫......破败的屋子里头,没什么家具摆设,地中间拢着一个火盆,一个不高的男人,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瘦得脸颊眼眶都眍瘘着,满脸的灰白胡子碴儿,腰间挂着一个不大的腰鼓,绕着火盆跳两下,唱两句,动作僵硬而浮夸。 秦小乐支棱着耳朵,才勉强听见里面的唱的什么。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燕子奔房檐,头顶七彩琉璃哇,脚踏八棱紫金砖......是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朝南边,呐伊哎哎嗨呀......” “这、这唱戏呢?”秦小乐第一次见这阵仗,可谓大开眼界,从小老姨儿和干爹都不好这口儿,大概一个是流离失所的寒了心,一个是摸爬滚打的见惯了血,总之都是宁肯相信自己,也绝不把命运托付给玄妙之事的狠人,搞得秦小乐从小也耳濡目染的,成了个不敬神佛的混不吝的主儿。 唐迆把食指压在他嘴唇上,“嘘!不懂别瞎说。” 秦小乐不以为然,“就怕真有事儿了,他就不顶用了。” 唐迆不过淡笑了一下。 秦小乐拿出看戏的心情,时间就过得快起来。 又略微等了等,秦小乐才和唐迆走了进去。 老先生正从墙边的大缸里舀凉水喝,刚刚那一顿舞旋,十分耗费体力,年纪大了,还真有些吃不消。 秦小乐勾着嘴唇,故意等那人喝到一半的时候,才猛地大声咳了两下,吓得老先生一通山呼海啸似的呛咳,唐迆好笑又好气的暗暗拍了他一下。 老先生冒着虚汗走上前来,两只眼睛跳过唐迆,光不住的打量着秦小乐,沙哑的说:“这位先生,要代笔写个信,还是给家里娃娃算个好名字?” 秦小乐装模作样的想了想,“给我也敲敲鼓。” 老先生十分谨慎的一摇头,“您说笑了,我就是个测字的。” “别谦虚啊,”秦小乐看了看地下的火盆,哼哼唧唧的瞎唱,“先请狐来后请黄,三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这都是老先生刚刚自己唱的,他不知道怎么今天偷了个懒,就没给自己卜一卦,后脑勺发凉,踉踉跄跄的就走过来作揖,“哎哟,哎哟,我这就是混口饭吃,好叫这位您知道诶,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黄口小儿,中有个又聋又瞎的老婆,都等着我......” “行了,他逗你玩儿呢,”唐迆看不下去了,上前虚扶了一把,说明来意,临了还特意交代了介绍人,“我和雪丁儿是一个班子的,都是自己人,你把心放踏实了。” 老先生都恨不得私下里扎小人了,虚惊一场,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勉强请两人在凉炕上坐了下来。 秦小乐所求的隐晦,但在专业人士面前,还是被一眼洞穿。 老先生老怀感慨的说:“我当初修的是自然道,尊的是万物皆有灵,师傅要我常怀敬畏之心,要时时虎尾春冰,还给我取了个‘虎春’的道号,遥想当年,我是何等的冰清玉洁、傲雪凌霜,谁承想为了生计所迫,居然沦落到如今天装神弄鬼的地步......呜呜呜......” 秦小乐在他的老泪纵横中,极为艰涩的升起一丝同情,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人生艰难,谁还没有个委曲求全的时候,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虎春老先生振臂一呼,“今天总算有人来问我正经事了,我太高兴了!” 唐迆其实不是很清楚秦小乐到底想干什么,见对方一个劲儿的冲着自己比划,示意这老先生是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回瞪了他一眼,又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说。 秦小乐稍微正色了一些,拱拱手问:“我最近瞧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虎春看着他,“何谓不该?什么该,什么不该,谁有权利来界定?” “就是,”秦小乐搜肠刮肚的寻思着别的词儿替换,“就是瞧见了一些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的东西......” 虎春不屑的摇摇头,“万事万物,存在即为道理......” “嘿,你跟我抬杠呢!”秦小乐拍案而起,“这话没法说了!” 唐迆知道他狗脾气一上来分分钟就窜儿了,联想到那天在医院病床上的问话,寻思他天天在外巡走,保不齐是撞上了什么晦气,让人怪担心的,忖度着他的需求,安抚着虎春,“我这小哥哥就是这急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嗨,现在世道乱,家里人都替他担心着呢,这不才绕着圈儿的拜托到你这里,远的都不说,就是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驱开邪祟,保全他平安就成!”他觑着对方的神色,“有吗?甭管多贵重,顶用就行,我们家里人必有重谢的!” 虽然和自己想的南辕北至,但结果大体上也算殊途同归,秦小乐想着那没脸的黑衣人,身上起了一个寒战,也没反驳唐迆的话,uu看书 .un 还顺从的点了点头。 唐迆瞥见,弯着眼睛笑出了一潭碧水晴花。 虎春低头琢磨了一下,从炕洞里掏出一个灰脏的布包,抖落出一个乌涂的晶石吊坠来,递给唐迆,“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天精地魄,只可惜碎得不成样子了,如今只有这么一块渣子,弄个荷包,戴在身上,挂在脖子上,都成。” 唐迆如获至宝,恭敬的双手捧着接过来,“谢谢道长了,这......这东西真能除邪祟,保平安?” “不能,”虎春神情落寞,“只能是个心理安慰吧,我都说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秦小乐算看明白了,这人就是憋闷久了,想找个人和他谈谈什么道法自然,可惜自己还在红尘里打滚儿的乐不可支,道不同,还是尽早躲远些,免得白惹一肚子气。 他也不言声了,直接上手,从唐迆口袋里掏出一把钱,胡乱往炕上一掷,也算不辜负中间人的一番热心引荐,便强拉着唐迆走了出来。 不过唐迆倒是比他沉稳些,想着这人虽说神神叨叨的,又执拗的不讨人喜欢,可却难得的很对他的脾气,多少就信了几分,途经小杂货摊子时,非得买了个黑色暗纹的缎子面小荷包,拼死拼活的给秦小乐挂在了脖子上,贴着身儿掩好。 行吧,反正又不是秤砣,也把他坠不成个罗锅!秦小乐也懒得计较了,看着天色不早了,大步流星的往家里赶。 应许之地(17)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擦黑了,北方的冬夜,一般是从下午四点左右算起的。 开始时还泛着黛青,若碰上阴天,厚云蔽日,就像从天上倒扣了一口铁锅下来,是种让人备感压力的厚重的黑。 空中飘着些清雪,被风卷着扑在脸上,让风也有了些隐匿的情绪。 路面上已经薄薄的铺就了一层“霜糖”,将地面原本的沟壑都掩盖了起来,稍不留神,就会踩到下头一小片水迹结成的冰面,一不小心,无论身上哪个部位的骨头磕在坚硬如铁的路面上,都得老大的一片青紫,几天褪不下去。 秦小乐一开始还让唐迆抓着自己的胳膊,后来瞧他脚下越来越慢,索性从后头半拥着他往前走,把他牢牢的卡在怀抱之间,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贫着,“少爷您仔细脚底下,摔了碰了,小的可担待不起。” 唐迆眼睛亮的像星星,任对方把持着方向与速度,渐渐干脆将前路一并交付了出去。 “小乐哥,你还记不记得,五六年前,也是这么个下雪天,咱俩偷偷上老王庙那边去逛庙会,你非要偷人家供果吃,还拿鱼线,扽人家的冻梨和糖果子,被老板发现了,你就说拿我做抵押,回家拿钱去,结果你心可真够大的,回了家就没影儿了,到了天擦黑,那老板寻思着管我饭更亏了,这才把我撵出来。” 秦小乐这事办的亏心,几乎每年寒冬腊月里,都会被对方提起来寒碜挤兑自己一回,主要是当时自己也是忒不懂事,自以为聪明的猜透了那老板的心思,到了晚晌自然是不敢不放人的,却根本没有想到,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唐迆在寒风里蹲着,冷不冷,怕不怕。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当然是不会这么犯混了。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却不愿意服软,他脸皮极厚的一笑,“事实证明我这招将计就计是多么成功,那人到了也拿咱俩没辙吧?我都想好了的,擦黑还不放你回来,我就上赌坊找干爹去,总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何至于让你碎碎叨叨的嚼咬了这么些年,你也真不嫌累。” 唐迆对他这套说辞早都自动免疫了,脚下一滑,下意识的牢牢攀住旁边的肩膀,晃了两下才站稳,笑睨着他说:“我年年说,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解释这些片汤话儿的,我是为了提醒你,让你记牢了,以后再有这样的时候,绝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先跑了!” “知道了知道了,”秦小乐稍微有点儿不耐烦,“你这碎嘴子都快赶上小铜钱了,再不敢了,下次换我当人质,你跑家取钱去,行吧?” 唐迆按住他的胳膊,从袖子里伸出青白纤细的手来,擎着小拇指,微弯的对着他晃了晃,“来,拉钩,不是说不能留下我,是你心里得记得,我一直在那儿等你呢,你不来,我不走。” 秦小乐定住脚,低头揶揄的瞧了他一眼,屈指在他冻得通红的鼻子尖儿上亲昵的一刮,“多大的人了,老为了小时候的事儿和我斤斤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别扯这些了,家里不知道让他们闹得掀了房盖去没有呢,快走吧。” 唐迆无可奈何,只得把冻得发僵的小手指又攥回掌心里。 秦家的院子里倒是热火朝天的。 小铜钱不知道哪里借来了一口大锅,顺便连锅一起,还借来了个厨子。 倒也不是正经的厨子,勉强算个红白喜事办宴席时的帮厨,平时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见小铜钱四下张罗着借锅,便自告奋勇的跟过来帮忙了,说是完事时,给半个猪蹄带家去,就成。 当然了,做菜的过程中,总得时不时看个火候,尝个咸淡吧,多试上两回,怎么着也能混个半饱了。 皮冻晶莹剔透的,都熬煮好了,正连锅一起,坐在院子里的雪堆上,等着冷却凝结。 饺子也包得了,一个个肚子滚圆,成行成列的码在案板上,瞧着就让人喜欢。 小砂锅里咕嘟咕嘟的炖着肘子,帮厨的人正跟那儿翻腾大马勺,搅动着一整锅的红烧肉,和着打了结的干豆腐、去了蒂的香菇,一旁的水盆里,还有泡软了的宽粉条,一会儿下进锅里,最是吸汤汁了。 小铜钱长脖子老等似的,蹲在厨房门口,就着里头吹出来的热乎气,也不觉得冷,剥了一大碗的蒜瓣儿了,手指尖冻得通红,脸上却藏不住的雀跃。 秦小乐拿了个苞米粒子,离得老远就朝他脑门儿扔过去,稳、准、狠。 小铜钱吓了一跳,仰头看见是秦小乐,又咧嘴笑起来,“小乐哥,你回来了,你快看看,这事我办得体面不体面?” 秦小乐一指地上的碗,“你这是打死卖蒜的了,也不怕吃多了烧心啊!” 小铜钱腿蹲麻了,捧着碗站起来傻乐,“大肉,吃多了糊心,这东西解腻......有它,能多吃两口肉呢。” “那点儿出息吧,老姨儿怎么说?”秦小乐回屋里换衣裳。 小铜钱跟在后头一叠声的说:“老姨儿不舍得散场子,让攒个盒子,提溜过去,和牌友几个一起吃......她都不回来,三爷那边就也推了,说约了人的。” “哦,”秦小乐倒了些热水,洗了洗手脸,暖和了一下,“那你盯着些,挑好的装两盒,给老姨儿和干爹那儿都送一份去,吃不吃的,是我的意思......”他顿了一下,回身看见唐迆去厨房了,没在跟前儿,小声问,“小地宝呢?” 小铜钱不明所以,迷惑的跟着压低了声音,“他说你还让他去请第三起子人了,也没告诉我是谁......那、是谁啊?” “哪儿都有你呢,我请客,请谁还得知会你啊?”他拿面巾擦着脸,听闻那边还没请着,突然没了和小铜钱瞎贫的心气儿,眼睛不自然的转了转,从立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圆镜子来,颇为扭捏的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从镜子里看到肩膀旁边一双眼睛,闪着贼光的看过来...... 秦小乐一个飞踢,差点儿又闪着腰,“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 小铜钱柳叶似的一歪,避了过去,撇着嘴,小声嘀咕着往外走,“又不是要上轿的大闺女,捯饬的跟驴粪蛋儿似的,给谁看啊?大晚上,怪吓人的......” 秦小乐等着他磨磨蹭蹭的走出去,才又拿出镜子照了照,好容易捋顺了头发,才看见自己被寒风吹得两腮微微有些起皮,以往粗糙惯了,从来不注意这些细节......脑子里倏尔又闪出那晚月色下,另一张奶皮子似的细腻的脸,实在不由得他不自惭形秽起来。 有句话说,人比人得什么来着? 他又翻箱倒柜的翻找了半天,才从柜子最底下,翻到一盒蚌壳装的雪花膏,兴致勃勃的一掀开,就见里头指甲大的一小坨固体,早已经彻底干涸成了标本。 院子里头又有了响动,隐隐约约有小地宝和小铜钱打招呼的声音。 回来了! 秦小乐突然有点儿同手同脚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儿,将手里的几个小零碎一股脑儿的塞进抽屉里,又蹲身归拢了炕边上的两双鞋,大力摩挲了几下衣襟,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低下头装作不经意的推门走了出来。 和他动作几乎同时的,还有从厨房掀帘子出来的唐迆。 “你果然在这儿啊!我就猜到了!” 小铜钱后头,紧跟着一个大姑娘,着意穿了一套棉布袍子,可惜上头连针脚都是簇新的,怎么瞧怎么和“衣架子”不相称。 裘灵雨一拍巴掌,颇为自来熟的跳到唐迆身边,又探头往里头瞧了瞧,“你从厨房出来?你还会做饭呐?我还以为你除了逗嘴皮子,就是下黑脚,没想到,也挺多才多艺的啊。” “那是,我们家糖糖可是名角儿,想当初刚一亮相初演,那在南城惊起的响动可大了去了......”小铜钱举着大拇指往颈侧一甩,兀自一顿,眨了眨眼睛,“诶,不是,你谁啊?” 唐迆将裘灵雨随意的上下扫了一眼,就不解的偏头去瞧小地宝。 小地宝也是个看得出眉眼高低的,一缩脖子,“这是小乐哥让我请的。” 秦小乐顾不上唐迆甩过来的眼刀,上前用两根指头尖儿扯着裘灵雨的袖子,拉到墙边上,背身低声问:“你怎么来了?你家不是不让你单独出门嘛,你这是给我惹事儿来了,快快,我先送你回去吧,那个......你表哥呢?” 裘灵雨撅着嘴,扽开自己的袖子,“别给我弄皱了啊,这布衣裳就这点不好,一压一碰的就出褶子,难看死了......”她“诶”了一声,闪开两步,“你别瞪我啊,不是你让那孩子上货栈去请我们的嘛,说什么有杀猪表演,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就跟过来看看热闹......”她笑嘻嘻的从手腕子上解下个布袋子来,撑着袋口给秦小乐看,“我不白吃你的,瞧,我带了红肠,蓝纹奶酪,还有一包奶油糖......” 秦小乐对这些不感兴趣,急着追问:“我是问,你怎么自己来了,你表哥呢?” 裘灵雨讪讪的放下袋子,“我爹两天没回来了,家里也没人管我,表哥都五六天不见了人,难不成要让我一个人在家里憋死嘛!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看杀猪了!”她径直走向厨房,“猪呢?猪呢?” 唐迆一看见她朝着自己过来,连忙放下帘子,回身往里头躲,只有小铜钱伸着脖子绕着裘灵雨转悠,“没有活猪,你是听差了吧,要么就是谁忽悠你呢,是猪腿,一整条猪腿,都化成锅里的红烧肉了,瞧见没,那边还有皮冻,那边还有......” 秦小乐站在墙边上没动弹,等那几个人都挤进了厨房,才朝着小地宝招招手。 小地宝跑着上前,呲着小虎牙仰起头,笑着叫了一声,“小乐哥。” “怎么回事啊?没见着颜少爷?还是人家拿腔调,不愿意来?你照实和我说,一句一句的,仔细说。”秦小乐烦躁的抓了抓耳后。 小地宝眨了眨眼睛,“是没见着人,货栈里有些乱,问了几个人,就没一个正经和我说话的,就这姑娘闲的在门口转悠,听我说完,就非得跟着来了。” “有些乱?”秦小乐眉头立马锁紧了,“怎么个乱法?” 小地宝清亮的嗓音嘎嘣脆,“好像是货栈里一个走噶子山、收山货的马队,五六天前就该回来了,却一直没有动静,那个裘老板,就让家里人又领了一小队人去迎,说好了不管找不找的着,就只迎两天的路,满打满算一来一回,昨天早上也该回来的,可一直到现在,这两队人都没了动静......所以裘老板正在重金招募壮丁,再往城外边去找人呢,可就这么个天气,谁也不愿意去。” 下午的清雪,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鹅毛般的大雪片子,团团絮絮的往下揎,这还是城里,要搁城外面,这一夜大雪,照眼下这个下法,只怕通路又要阻断了。 秦小乐胸膛里按捺不住的翻腾,有个十分不好的想头总是往上窜......他拍拍小地宝的肩膀,匆忙的说:“跑一下午了,上我屋里暖和暖和去,等着一会儿吃肉。” “诶!”小地宝露出个笑,回身轻快的往屋里去了。 雪落在脸上、脖子上,来不及融化,就凉进了心里...... 锅盖一掀,一团水雾和着馥郁的肉油气,能把人香个跟头! 唐迆冷着脸,绕过一直贴在他身边的裘灵雨,拿筷子怼着小铜钱,“饺子都下锅了,去小乐哥屋子里支桌子吧,别光干看着了!”说着从厨房走出来,院子四下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又快步走回秦小乐的屋子,就看见小地宝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玩着两截甘蔗杆......不禁眉头一皱,“小乐哥呢?” 小地宝抬头愣了一下,“院子里吧,没进来啊。” 唐迆忙又返身一直走到大门外,四处张望了半天,连带着低声喊了两声秦小乐的名字,却连半片影子都没见着。 而在裘家货栈的后门,那个眼熟的小伙计正被人扯着领子按在墙上,鹌鹑似的直结巴,“你是那天、那天来问话的......你这是又要干嘛?” 秦小乐脸冷得像冰坨,声音出口,低沉的能砸折了对方的脚背,“五六天前出去搜救的那队人,是不是颜清欢带着的?” 小伙计“啊”了一声,“是、是表少爷......” 秦小乐猛的一松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给我画出来,马队收山货的路线!” 半晌,小伙计才把草图递回去,试探着问:“你这是......要帮着救人吗?” 秦小乐点点头,转身就走。 小伙计在后头追了两步,“老板组织了一伙儿力巴,但要明早他们才肯出城,要不你和他们一起......” 秦小乐没吱声,但小伙计察言观色,也悟出了几分,哆嗦着伸手一拦,“那、那你跟我来吧,我给你找件皮袄,还有你这鞋......都得、都得换......” 秦老姨儿岗芝,今天玩得顺手,心情不错,就着月亮影,袅袅娜娜的走进自家院子。 老远就看见秦小乐的院子亮着油灯......一顿大肉的席面,齐齐整整的送到她面前,让她在牌搭子面前十分涨面子,她得意的抿嘴乐着,破天荒的脚下一转,打算来夸夸这个油嘴滑舌的大儿子。 门没关严,岗芝觑着眼睛一看,灯影旁边一个后背,清冷又倔强。 她一个急刹车,笑容一僵,眼珠子转了转,就想往后捎。 可刚转过身儿去,就听见里头寡淡的招呼了一声,“老姨儿,回来了。” 岗芝只好走进来,眼风一扫,看见炕桌上规规整整的摆着四个盘子,里头的菜色,和自己吃的一样。 这么几息之间,她大概也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十有八九肯定又是自家那混小子,又撒开蹄子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把个死心眼儿的干撂在这里了。 她信手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牙缝,肩膀一扭,斜靠在了门框上,面容虽然平常,可一双杏仁似的眼睛一乜斜,却也很有些风韵犹存的余味,“咳咳,那个,天色也不早了,依着我看,这饭菜还是收了吧,外头快宵禁了,小乐的被褥都是现成的,要不你就在这儿将就一晚,也早点儿歇了......那个,别等了。”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尴尬,岗芝一努嘴,有些自讨没趣的直起身,就要往外走。 “老姨儿。”唐迆却轻轻的唤了她一声。 “嗯?”她下意识的应着,又扭回脸来。 唐迆没有抬头,脸色全都掩在晦暗的灯影里,“老姨儿,”他又唤了一声,“你救救我吧,再这么熬下去,我只有去死了。” 岗芝怔了一下......良久才十分感慨的幽幽叹了口气。 唐迆抬起惨白的脸,满面凄惶的望着她,uu看书 .ukanh.o声音哀切的又唤了一声:“老姨儿!” 这里头夹着好些个事由呢,岗芝原本实在不愿意沾染。 一来这唐小子虽然性子矫情,别别扭扭的不讨喜,可也算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再者还一直和小乐之间情份深厚......可他毕竟也是隋三手底下的人,她平时一向避着嫌,尽可能守着自己该在的位置,实在不想多这个嘴。 “老姨儿!”可唐迆不给她多想的空闲,催赶着又叫了一声,那里头的绝望,听得她心里一哆嗦,仿佛隔着时光,就看见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她表情疏离起来,冷淡的说:“隋三是场面上混的,这些年没少给你下本钱,如今无缘无故的放开你,那么些人看着呢,以后怎么经管别人?” 唐迆只觉得前路彻底一黑,眼泪滚落,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岗芝背转身,半推开门,恨恨的又叹了口气,“你就这么闹,不好好唱,天天捧着酱罐儿咸菜毁嗓子,哪天能攒够隋三的本钱?我今天这话,你听不听得懂,都随缘吧......我要是你,就加把子力气,好好唱,唱红了,账面上见了回头钱,大面上过得去了......隋三早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到时候面子里子都成全了,也就......随你去了。” 岗芝关门走到院子里,忽然听见小乐屋子里响起“咚咚”的叩头声,随后孤高的一嗓子,“谢老姨儿再造重生之恩!” 应许之地(18) 月黑风急,雪路难行。 出了城一路往东边疾行,走了不三四个钟头,平坦的官道,就和自己渐行渐远了。 平原下那毫无遮挡的朔朔北风,几欲将人掀翻,皑皑白雪犹如掩盖着一个又一个蛰伏已久、伺机而动的猛兽。 在又一个分叉路口,秦小乐彻底挥别了官道,按照那张简略的草图,开始向更加不可预知的嘎子山方向前行。 那小伙计临行前,从马房给他牵了一匹家生的小矮马,个子瞧着是长成了,可筋骨细弱,脾气还倔强倨傲不服管这么寻思吧,但凡它是个好的,也不至于都到这个时候了,人马都出去两拨了,却还被孤零零的剩在了马房里没人打主意。 但四条腿总归是好过两条腿的,要是小伙计没有真心实意的为自己东家担心,也不会多此一举的牵了匹马给他,所以两下里一抵冲,他还是得领下这份人情。 寻常的马,一个钟头能跑个四五十里路不在话下,但这小马矫情,雪路又难行,尤其往山去的时候,除去被往来的马队踏出来的一条浅道,才些微积了半尺来厚的雪,余下的地方,目测积雪已经差不多齐腰深了,它进一步,退两步,偶尔还要停下来啃两口树根,把急性子都要磨爆炸了。 秦小乐几次举起马鞭,又呲牙咧嘴的放了下去,瞧着马蹄子踩在深雪里头细脚伶仃的印迹,实在可怜。 他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可又知道自己下来徒步,只怕还赶不骑在马的速度,只能不住的勒缰绳,夹马肚子。 嘎子山与平地相连刚起势的时候,地面碎石头多,渐渐开始出现一丛丛的矮灌木,都是无叶的枯枝,随着越往行,越显出密密匝匝的高山密林来,樟子松、红皮云杉、白桦、山杨遮天蔽日的停僮枯枝,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 一只猫头鹰半眯着眼睛立在枝头,眼睛里是幽蓝的光。 秦小乐瞧见了,赶忙撇开眼睛,没敢直视。 耳边是挥之不去的寒风,打着胡旋,不住的攀爬在肩膀,缠裹在腰腹间,所有清浅琐碎的声音,都随之被夸大了数倍不止。 秦小乐从城里出来时,全凭着一股走肾的热血,一人一马,孤勇激奋,走到半路形单影只,风吹的脑袋直迷糊的时候,多少就有点儿打退堂鼓了。 逆着风,每呼吸一口,都像钢针扎在肺管子,疼得真切。 这一天天的,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啊! 野蛮生长的粗大树根,是几个成年人合抱也圈不住的尺度,这要是后面当真藏点儿什么黑暗最能放大一个人的恐惧,单调乏味的环境里沉浸得太久了,不知不觉就有些走神儿 秦小乐突然一个激灵! 身下的小马不知道踩到了哪里,倏然受到了惊吓似的,前边的两个蹄子踢踏着就立了起来,马背和地面成了垂直线,秦小乐脑袋一晕,顺着马屁股就滑了下去。 地都是积雪,倒不怕会摔坏。 可他骑马的技术实在稀松二五眼,二十年里骑马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心里隐隐有些发怵,再加半路两边大腿被磨蹭颠簸的火辣辣的疼,就索性把缰绳缠在了手腕,顺便腾出手来揉腿以至于眼下整个人栽了下去,却玩了一出高难度的“藕断丝连”,高举着的一只手半吊在马肚子的位置,两腿却拖在地,身体不不下的玩起了杂技。 小马受了惊吓,亦或是纯粹心情不好闹脾气,总之完全已经不管这个半路主人的死活,收起了之前走走停停的漫不经心,刚感到背一轻,就撒开了蹄子,偏离了山路,往丛林深处跑去。 这牲口再是瘦弱,撒开了蹄子,也比人力气大。 周遭又都是蔓延的枝桠,一个不好,就容易被剐蹭在哪里伤了肺腑。 秦小乐心里骂了无数次娘,奈何角度刁钻,让他一直站不起身来,一路被强势拖拽着,积雪没顶似的从背后往脸前面倒灌,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掀掉了,耳朵、鼻子里都灌满了雪,只能靠嘴喘息似的呼吸,眉毛头发,不一会儿也都变成了一片软白。 趟雪和骑在马又不一样,寒气兜头兜脸的席卷而来,很快就让他牙关打颤,甚至顾不周身的麻痛了。 小马仿佛陡然间被释放出了奔袭千里的天性,执拗的朝着一个未明的前方,越跑越快,当然,也离原本的山路越偏越远。 秦小乐时而能觑着眼睛勉强扫两眼路,可大多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手腕已经被缰绳勒的青紫了,不活血的感觉堪比截肢。 这真是日了狗了,要不是一念之差,这个时候,他正应该拍着装满红烧肉的肚子,闲适的四仰八叉倒在热炕,翘着二郎腿,靠,那样不香吗? 等他找到颜清欢这个倒霉催的,一定要把自己经受的这些个摧残,一笔一画加倍的还回去! 是啊,前提是,他得能先找到了颜清欢,这火气才能有的放矢,而不是这么不清不楚的连自己也交代在了这里。 那个人必须得好好的,什么意外都不允许有! 否则他一路不辞辛苦的跋涉而来,又能是为了什么 这无毛的猴子呐,有的时候还真是可笑至极,就为了那月亮底下的匆匆一瞥,就仿佛被摄了心魄,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自嘲只在喘息间,下一秒,他已经咬紧牙关,尽力绷直身体,偏转了一些方向,借着路旁树桩的冲击,狠狠撞了肩膀,带着整个人翻了个面儿,再不是倒仰着了。 脸面朝着前方,好多事情就有了余地,比方说总算能清楚的看见手腕缠着的缰绳,是环环绕绕的打了个结扣的。 他反手牢牢攥住手腕方的缰绳,另一只手勉力的也够了去,咬紧了牙关,一点一点的靠着臂力向攀爬,好歹不用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承载在一只手腕了。 不再承重之后,手腕的绳套也自然而然的松散下来,可在平地里不过几下就能解下来的玩意儿,在这活物不遗余力狂奔的移动下,却成了难不可及的桎梏。 秦小乐几经努力,都没成功,喘着气向前一瞥,猛然一愣 他忽然发现前方地带,连株的树根蓦然一断,几米宽的距离只有一片黝黑,既无植被,也无积雪 “你姥姥的,你这个畜生,停下来啊,别他妈的跑了!” 他一张嘴,寒风瞅准了机会,大股的灌进他的嘴里,没几下,就有些呼吸困难了。 可他的脑袋却异常清醒! 那没有植被的地方,就是一条几米宽的山涧,谁知道跌下去,会不会直接来个尸骨无存啊! 他急的红了眼睛,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全身绷紧了,被近在咫尺的夺命山涧激发出了无尽的潜力,忍着手痛,猛的一擎,窜了去,打着横的趴在马背,双腿和双臂各自紧紧贴着马肚子,咬紧牙关全当自己是个马鞍子!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小马全无畏色,居然就那么直挺挺的在山崖边缘纵身一跃! 呼 凛冽的山风重装而来。 一路的颠簸也平顺下来。 这种凌空飞跃的刺激,足以让一个本心俗气的男人发神经! 秦小乐脑子里一阵黑,一阵白,也许天长日久,也许吉光片羽他最终还是梗着脖子偏头盯紧了露出一牙儿的月亮,想着自己就算贱命一条,活该今时今日折在这里,至少也不要稀里糊涂的过奈何桥,至少也要留下点儿念想,把为谁而来这件事,下死力气的镌刻在心坎儿,否则实在是太亏了 他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小马前腿一屈,已经着了地,随着惯性向前滑了些距离,又四蹄生风的跑了起来。 熟悉的颠簸骤起,秦小乐突然有了一种九死一生的淡泊感,身体发了冷汗,几乎打湿了衬衣,四肢脱力的又感受了一番小马脚踏实地带来的安全感,才打起精神支起身体,将缠绕在手腕的缰绳解脱开。 他揉搓着手腕,偏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与刚才的密林深山不同,难得这里树影稀疏,却高耸入云,瞧着没有百年的光景,是长不成这擎天的样子的。 小马跑着跑着,脚下忽然一顿! 秦小乐有了之前的经验,不待它动作,自己全身一缩,赶忙连滚带爬的从马背跳了下来,远远的避开了几步。 可小马却没了刚刚的欢腾,鼻孔里喷出一口热气,就极为温顺的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旁颠儿去。 秦小乐定睛去看,就见树后同样走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两匹马亲昵的互相交颈磨蹭了起来。 那匹大马背的马鞍,还印着一个硕大的“裘”字,敢情这是裘家马队里的马啊,和这撒丫子发癔症的小马,只怕多半是母子,否则它不至于会有这么个不顾命的跑法。 可裘家马队的马在这里,人又在哪儿呢? 秦小乐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朝着两匹马靠拢过去,可那两匹马明明立着没动,相反的,只是他自己叫风吹眯了眼睛,不过用袖子揉了两下,再睁开时他姥姥的,哪儿还有马啊! 他耳朵后面像被吹了一口湿凉的气,全身都跟踩电门似的抖了一抖,当下大气也不敢喘了,脚下生根,眼珠子四下里腾挪,就这么静候了很久很久,却也没有发现更多的异状了 可没有异状,成了最大的异状。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很快开启了无穷无尽的“鬼打墙”模式。 无论从哪个方向笔直的走下去,都必然会回到落马的起始点。 地的马蹄印还在,两个活物却就这么在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也尝试着从衬衣下摆撕扯下几缕布条,沿途捆绑在自己经过的树枝,或是捡拾起一把小石子,抠一些细碎的树皮,随着自己的脚印撒在地留存痕迹,可折腾了一路十三招,一抬眼,都只是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回到了出发的原点。 精神和**高强度的紧张消耗之下,体力很快到了强弩之末。 算了秦小乐不管不顾的仰躺在了地,抓了两把雪塞进嘴里解渴,尽管围巾早已经扯下来歪七扭八的绑在了脑袋,肢段却依然冻得麻木僵硬。 仰躺着发了会儿呆,才发现天光已经温吞的渐渐明亮起来。 自己没有跟着裘家搜救的队伍,提早了一夜出发,没想到到了这时候,一样是徒劳无功的,都成了笑话吧。 他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假使自己就要化进这深山茂林之中,朽于这淤泥厚土之下,来年开春也成了这滋养万方的一份子,那临秋末晚的时候了,这茂林可能容得下他几句真心话? 他被渐渐泛起的雪光刺激的眯起了眼睛,嘴角却缓缓的弯了起来,寻思自己一个路边草窠里捡来的野孩子,如今风华正盛的重归了天然之间,倒也是一桩乐事。 他四肢摊开,彻底没了想头,也就没了心理负担,扯着破锣嗓子鬼哭狼嚎的嚷起来:“诶!小爷我叫秦小乐!我是来找颜清欢的!不为找他,小爷撂不到这儿呵!小爷还能在六盘桥再他妈张狂二十年!哈哈哈!可是小爷也不遗憾,不后悔,再给小爷一次机会,小爷还来!你敢吗?把小爷放出去,再试试,看还困不困得住小爷诶!哈哈哈,你敢不敢让小爷再见一次颜清欢!你敢让小爷见,小爷就敢对他说:诶!颜清欢!你” “我在这儿呢!” 秦小乐:“” “秦小乐,我、我在这儿呢!” 秦小乐面无表情的望着天愣了一会儿,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还是说,已经出现了濒死前的幻觉? 可很快,他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他确定,那不是来自心里或是脑海里的声音,那声音延延绵绵,裹着雪粒子撞进耳朵里,水灵鲜活,就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呐! “靠!你在哪儿呢?”秦小乐原地打转,却不敢妄动了,生怕再动弹几下,那声音的主人也会和两匹马似的无影无踪了。 “你、你别动,往前走。” 秦小乐刚要迈步,又犹豫了,“不行啊,我走多远还是跟没走一样。” “你闭眼睛,听我说,”声音顿了顿,很有些虚弱,“往前走,u看书 wuuknsh走,一直走,对,向右边再走,走三步” 秦小乐依言闭眼移动着,半晌又听不见了动静,心里一凉,睁开眼睛焦急的喊道:“颜” “抬头。” 秦小乐愣了一下,猛地一抬头 他瞳孔一缩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就见颜清欢两脚被绳子套着,倒吊在了一棵近十米高的大树枝桠。 “这这”这什么情况啊 颜清欢脸涨得通红,鼻梁和颧骨已经带了明显的冻伤,眼神里却有些晦暗的闪动,“可能是哪个猎户下的套子,刚刚被我踩到了。” 秦小乐目瞪口呆的仰望着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刚刚踩到的?就这么几步的距离,自己折腾了一宿都没见着人? 颜清欢手臂虚弱的朝着旁边的树干一划,“你来,来给我解绳子,就、都明白了。” 应许之地(19) 爬树是猴子擅长的,秦小乐属猴。 没有盼头的时候只觉得虚无乏力,一旦有了希望,瞬间又能咬牙挣扎着再跑两里的山路了。 无论是否要知道什么所谓的真相,总之眼下要救人,就必须得树。 秦小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扭了扭脖子,纵身向一窜,抱住了树干,周身一拱一扭,如同春天里杨树绒下面的毛毛虫,一寸寸笨拙的扭了去。 山风的幅度越来越大,离地也越来越远,两三层楼的高度倒还不至于使他害怕,很快便够到了绳套的一端。 他整个人被伸展到最大限度,才勉强够着树枝斜伸出去,晃荡了几下,抓住了绳子,一点点往下端顺,随后开始小幅度的推拉着绳子。 绳子尾端垂吊着的颜清欢也渐渐跟着一起荡曳了起来,直到整个人距离树干越来越近,瞅准了时机,在又一次甩过来时,伸出手牢牢抱住了树干。 “我抓住你了,别怕别怕,我抓住你了。”秦小乐哄孩子似的念叨着,搂着颜清欢的腿脚,拔出随身的短刀,几下划开了束缚,将对方揽抱着,拖了一个旁逸的树杈,两人都脱力的喘息了好一会儿。 “你刚被吊来?”秦小乐还在寻思着这个诡异的问题,“我在这儿折腾了一宿了,你没听见点儿什么动静吗?” 他刚缓过来一些,便赶忙解下自己的围巾,给颜清欢包在了头,聊胜于无的能起到一些保温功能。 不过颜清欢身的装备可比他齐全,全套的皮袄皮裤,领口袖口都出了好的貂毛,内里一定柔软又暖和,那精致的针脚,瞧着就不便宜。 秦小乐拉起他的手,看面关节的地方都已经冻伤了,还有几处不严重的擦伤,血珠子冻成了血痂,忍不住凑在自己嘴边,用力的哈了两口气,然后团进手心里,使劲的搓了搓。 颜清欢嘴唇暴起了一层硬皮,泛着苍白,几乎要和脸色一样融进冰雪里了,勉强感到双手恢复了一丝知觉,看向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秦小乐语塞了几秒,“嗯嗯啊啊”的半天,才目光闪躲的说:“这不是你丢了好几天了嘛,裘老板重金悬赏,招募人出城搜救你们,这人为财死,我也是个俗人,就跟着一起来凑热闹了呗。” “是嘛,”颜清欢嘴里应着,语气却是明显的怀疑,眼神向他身一扫,“你的伤只怕还没好利索吧,我当时问了医生的,十天也就刚刚够你能生活自理而已,人为财死的也才太着急了些。” 秦小乐被戳破了谎言,唯有死鸭子嘴硬一条路,“那是你们矜贵的人才那么矫情,我们这平时摔打惯了的,就是卸下一条腿,十天也长回去了!”他越扯越没边儿,难得心虚的老脸一红,硬生生岔开了话题,“诶,刚就问你呢,怎么回事啊到底?” 颜清欢的表情一直很肃穆。 他的眼睛很亮,瞳孔里泛着天然的琥珀色,阳光下近看,有种令人目眩的流光溢彩秦小乐在月亮底下瞧着,宛若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窥到了一条瑰丽无垠的星河,没有攀缘的彼岸,除了溺毙其中无可生还可此刻太阳底下再看,却见那眼底深处,又仿佛装得下一座斑斓曲折的迷宫,一入其中,便再无出口 不,不对,那不是眼中的万千景象 秦小乐猛地双手捧起对方的脸,在颜清欢的无奈中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又顺着对方的目光,徐缓的向树下的远方瞥去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咬着舌头问:“这、这些人是” 颜清欢表情哀颓,“都是客栈的人,有马队的人,也有后来我带出来的人,都在这儿了。” 一棵树,居然横亘出两个世界。 刚刚秦小乐一直身在迷局中,像被一叶障了目,如今自己到了树,忽然就理解了颜清欢刚刚那句“你来就都明白了”的话中真谛。 从他此刻的角度俯视下去,少说方圆一里地的面积,都疏离的站满了一个个茫然游走的人,可每个人又都只被禁锢在了自己周遭的一隅,四面是气雾状的雪幕,粼粼曳动难怪他自己身在其中时,只感到周遭空寂无声,举目四望都是无穷无尽的枯雪,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最终只能回到原点! 这分明是一座间离了所有人的雪雾迷宫,置身其中,虽然身体只在方寸之间,内心却只有迷失方向,然后在困顿中等待绝望。 “不对啊,只要让他们离开地面,不就、不就能跳脱出来了嘛!你能叫我,我也能叫他们吧!”秦小乐虽然没有搞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自然奇观,可心里琢磨着,这不是和自己讨狗嫌的年纪里,拿着木棍子捅蚂蚁窝一个道理嘛,不外乎都是从平面里生发出来,只要换个视角,世界便会别有洞天。 颜清欢没有出言阻止,像是默许,又像是不抱希望后的放任。 秦小乐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了,多一个人脱险,他们获救的几率也就更大一分。 他两只手圈成个喇叭,环在嘴边,使劲的大吼:“诶,裘家的,裘家的人,都往面看!往面看!抬头!你们家颜少爷也在这儿呢,抬头看呐,爬到树来,就能逃出去了!” 对面一棵云松的积雪,都被他的声波威力震的簌簌飘落下来,可那些惘然游走的人,却没有一个有反应的。 自己为什么能听见,他们为什么听不见? 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下面那些人的问题? “他们都已经”颜清欢的声音带了一丝沉痛,“你仔细看,他们的眼睛都不会眨动了,我自己在这里面困顿了两三天了,马队的人,恐怕已经被困住七八天了。” 确实如此,秦小乐凝神去看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明显的四肢僵硬,面容灰败,嘴唇乌紫,身躯木讷的只是在方寸之间机械的游走,每每碰到雪幕壁垒,才会木然的调转方向。 “那怎么办?他们一直都在下面,我们、我们就算看得清,却一样下不去啊,只能活活被困死在树,区别不外乎是糊涂着死,还是明白着死!”秦小乐一咬牙,“我还是下去吧,你在面看着我,指挥我往哪个方向走,咱俩总能趟出一条活路来的!否则你舅舅派再多的人来,一样都是有去无回!” 他说着就要弯腰往树下爬。 “别急啊你,”颜清欢的眸色由琥珀色慢慢转为墨绿,忽然顺着缠他的胳膊,凑得几乎和他呼吸可闻了,才咬着嘴唇说,“你瞧,”他眼神向树下方一瞥,“从我们说话开始,离我们最近的那个人,已经从这棵树的左边,挪到了树的右边。” 是啊,秦小乐回忆了一下最初的情景,确实如此。 颜清欢直直的望着他,眼中满是真诚,“一起风,这座谜城就会整体移动,我记得自己被困的初始,和眼下这地方,也截然不同!所以如果我猜测的不错,我们只要再在树坚持几个钟头,等这谜城移远了,再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回程的路了!” 秦小乐看着他,跟着他的描述,徐徐点头,“对,这样一定有效果,我都听你的,那你知不知道下面这玩意儿的由来?”他半是撒娇般的晃了晃对方的手臂,“我心里怕得没主意啊,生平第一次遇这么诡异的事【】儿,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你就给我讲讲吧,嗯?何况我们就算逃出去了,又该怎么和你舅舅,还有这些伙计的家人解释呢?” 颜清欢面一番欲言又止,可嘴角却向勾了勾,半晌才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说:“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只是不要对别人提起啊!这雪谜城,每年寒冬,都要诓走一些商户的马队,胡子也有,行脚的猎户也有,将他们困成了没有知觉的阴军不然你以为肖虎那么点儿兵卒,是如何战无不胜的?”他感到对方拉着自己的手一紧,忙安抚的在面拍了拍,“别担心了,你救出了我,已经算是最大的功劳了,没有人会抓住这点追问不放的,我舅舅他,一定也会重金酬谢你的。” “那就、不管他们了?”秦小乐顿了一下,“他们也都有家有口,有爹有娘,家里就这么连个尸首都敛不着吗?” 颜清欢抬手温柔的拨开他发梢的一片落雪,“世事难料,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命吧。” “哦,”秦小乐顺从的点了点头,“那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颜清欢眼露亲昵的点了点头。 秦小乐注视着对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诚挚的说:“其实、我真不想问候你姥姥,我只想让你他妈的、快点把颜清欢给小爷放出来!” 他手下动作疾风如电,感谢从前没事儿就要套几个小地痞小流氓的工作实在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好技巧,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三下五除二的就用刚才解下来的绳子,将对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捆了起来,另一端在树杈飞速绕了几圈,接着一脚把眼前的人从树踹了下去。 再次垂吊下去,却不是“倒栽葱”的造型,而更像是一只滑翔在半空中的鼯鼠。 秦小乐眼角眉梢都带了愤怒,粗喘着喝道:“哪来的魑魅魍魉,跟小爷面前装大尾巴狼!要搁平时我也就配合你怕一怕怂一怂了,可你装谁不好,非得装成这人的样子,靠,不知道小爷一路吃苦受罪,就是为他来得吗?” 空中的人吊着眼梢向斜了一眼,“你为我来的,我让你全须全尾的领回去,还不行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秦小乐气的一踹树枝,传导到绳子那端,狠狠的晃悠了一下,“小爷要真的!要真的!皮儿和馅儿,都是原样的!从后半截开始,你他妈的就给小爷换人了吧!” 这事情他稍微一细想,就已经觉得漏洞百出了。 如果那些人都冻死了,那为什么颜清欢就能好好的活着?为什么只有他能踩到猎户的陷阱绳套?为什么偏偏他就能在自己头顶出现,还是在自己喊了那些饱含身份信息的话之后? 而且颜清欢性子是骄矜,可却并不冷血,怎么可能看到自己商队百十号人命丧荒山,却如此无动于衷? 再者最诡异的一点,以他对颜清欢极为有限的了解,对方那在月光底下的眼神,分明只有毓明清朗,而绝不会是这样的狡黠妖媚! 他越想越抓狂,就差交替手捶打胸口扮猩猩叫了,这种希望过后的失望更催人心肝,宛如给饥饿了三天的乞丐递了一个馒头,眼看着咬下去,才告诉对方那是个瓷石,脾气不好的,哪怕攒尽最后一口气力,恐怕都想要起来拼命了! 他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趴下去望着那人,阴沉的说:“识破了就别装了,技艺不好,看多了让人牙碜恶心!你先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告诉我他此刻被你淘换到哪里去了,这两样说明白了,咱们再来谈谈你这么抓心挠肝的折腾了一圈儿诳着我,到底是要让我做什么!咱俩盘盘道,兹要是有来有往的生意,就没什么不能谈的,是吧?” “无趣。”那人淡淡的说了一声,“早知道就不留着他来诳你了,谁想到你是最先来的呢,我不过想用个好看些的皮相,进城玩一玩的。” 他说完一扭头,眯眼冲着秦小乐极为鬼魅的笑了一下。 秦小乐刹那间只觉头重脚轻,脑袋里没来由的一阵剧烈翻滚,好容易稳住了身势,却发现天地骤然变色,已然黢黑不见五指,穹顶如同一口海锅倒扣下来,压的人呼吸一窒。 黑暗中一团轻薄的雪雾,逐渐翻涌滚动,露出的一张不甚明晰的狰狞鬼脸,张着黝黑的大口,猝然向秦小乐袭来! 这这这,暗得行不通,就来明得了,一言不合就下嘴啊,也不怕硌了牙! 秦小乐突然想起出发前,货栈的小伙计可是给他腰包里塞了不少家伙什的,其中就有火柴。 而城里遇见的精怪,无论是那红脸大汉,还是黑衣人,尽皆怕火,就算没有硝石什么的,可至少应该也能支应一下吧。 他边向后跑,边摸出一个火柴匣子,里头的火柴棍儿比寻常家里使的都粗长,他顾不想,一把抓出半盒来,“呲啦”一下全部划着了,高举过头顶,像举着火把,装腔作势的转过头,想着在老神棍那听来的一耳朵,高声恫吓道:“头顶七彩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什么什么喜鹊老鸹奔大树,那个黄鼠狼的小妾要、要天” 成不成的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在他胡言乱语的时候,那魅影已经扑至眼前,巨嘴兜头罩下来,u看书.uukansh 灭顶几乎就在瞬息之间了。 看来是啥也不好使了。 秦小乐攥着柴火的手微微颤抖,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后退一步,成王败寇,他瞪着眼睛,混不吝的一跺脚,嚎道:“来啊!” 电光火石之间,巨嘴却迅速翻转向,几乎将自己给反噬了一般,发出“嚯嚯”的呼声,一副奋力挣脱而不得的样子。 随即旋转着如同一个漩涡,窄细的尾端就朝着秦小乐的胸口钻进去,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的顷刻间全部钻了进去! “滚滚滚!离小爷远点儿,靠!” 秦小乐这回真慌了神儿,这是什么神反转,怎么就钻进自己身体里了,什么玩意儿,这是要改变策略从内部攻破,还是又变了主意临时相中了自己这副皮相?这也太重口味了! 他胡乱焦躁的在胸前一阵掏扯,皮袄的襟怀一乱,跟着无意中从脖子拽了个什么东西下来那黑色的小荷包中间一点亮光透出来,在暗无天光的黝黑中,熠熠闪耀着。 应许之地(20) 几匹马在山林里悠闲的漫步,其中一对母子马更是形影不离,它们的背都有整套的马鞍,烙印着裘家货栈的标记。 临时招募的搜救队根据这些马匹活动的痕迹,追溯脚印,很快在嘎子山背阴的后山坳里,找到了幸存的两个人。 被发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已经全身冰冷僵硬,呼吸极其微弱,不过从穿着来看,倒是符合东家的描述,基本可以认定,就是裘家的表少爷——颜清欢。 他蜷身在一处枯朽的云杉树洞里,嘴角微有血迹,而树洞口,另一个昏迷的人,身体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遮挡在他身前,似乎是曾经竭力的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山里朔朔如刀的寒风。 两人都体温低的惊人,裸露的皮肤布满冻疮。 众人不敢耽搁,一半人留下继续搜找,另一半人则快速调转方向,先将两个人运送回了延平。 回城时,天已经彻底黒透了。 在医院的时候,有人认出被救回来的另一个人,是六盘桥警署的巡警秦小乐,连忙去找了他的家里人,其后一阵兵荒马乱的折腾,还惊动了他的干爹亲自出面,在医院里吵嚷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使了六个赌坊的壮汉,用自家门板将他抬出了教会医院,送到了中医诊堂。 待他冻疮结痂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秦小乐脸、手,都缠着白色的纱布,左一圈又一绕,包得像足了端午的肉粽子。 “啪”的一声脆响,唐迆直接打掉了秦小乐举到脑门儿的手爪子,斥责道:“大夫说了,不能抓,这时候抓破了,就破相了,回头留了疤,看你还怎么在外面招摇!” “痒痒!”秦小乐委屈的看了一眼对方,难耐的比划了一下,“太痒痒了,就像心尖被人拿着根儿鸡毛搔弄,这可真是要了命了,你就让我挠一下,就挠一下!” “不行!”唐迆面色不善,显然是动了真气,看着对方那副臊眉搭眼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凑来,不言不语的轻轻吹了两下,“怎么样?好点儿没有?” “诶,诶,好多了。”秦小乐舒展的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用手肘碰了碰唐迆的胳膊,聊闲似的笑了笑,“糖糖!” 唐迆不待见他那副嘴脸,敛着眼睛侧向一旁。 秦小乐没皮没脸的继续换了个方向,碰了他一下,“糖糖,还生气呢?这都几天了?啊?来,给哥笑一个。” 唐迆拿着手里的巾布出气,用力的往炕一掷,冷着脸说:“我不配生你的气,我是你什么人呐?你有什么事,什么时候和我商量过?命是你自己个儿的,你不当回事,可着劲儿的折腾,别人还能怎么着?” “嗨,你这怎么还”秦小乐小意哄了半天,这脸就有点儿下不来了,讪讪的平躺回去,大字型伸展着四肢,望着顶棚,“你是我什么人?你是我亲弟弟啊,我都知道,让你们着急了,你瞧瞧,真到了裉节儿,还是你,老姨儿,干爹心疼我,我都知道。” 唐迆眼睛一立,眼瞅着就要借题发挥再数落一大通,秦小乐原本都做好了准备扯两团棉花堵耳朵眼儿,忽然房门一下被从外头推开,风风火火的小铜钱卷着一身寒气,就笑眯眯的闯了进来。 他咧着蛤蟆似的大嘴叉子,破锣一般嚎道:“三九四九冻死狗,这天可真是冷啊,我自己喘气儿都嫌扎肺管子,瞧瞧我这眉毛挂的霜诶,糖糖,厨房里是不是坐着水呢?我怎么听见水壶响?” “哦,是,我坐着一壶梨水呢,”唐迆忙站起来,又正色警告道,“佟乾,叫我大名!” 这字正腔圆的两个字不带任何含混腔调,砸得小铜钱一个趔趄,拱手作揖的求告,“唐祖宗,您老厨房看梨水去吧,小的这厢有礼了。” 唐迆来回看了看这两个人,一摔门,撂着脸子去了厨房。 “哎哟我的妈呀,”小铜钱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儿,“这祖宗也不姓唐,还唐迆唐迆的这么稀罕别人叫,这不是有病嘛。” 秦小乐觑着唐迆走远了,支起半身,朝向小铜钱,敷衍道:“他嫌弃的是自己的出身,嫌弃的是自己的行当,那个” 小铜钱撇撇嘴,没等他说完就接过话头儿,“唱戏有什么不好的,我要是长得像他那么俊,有他那把好嗓子,我也台耍着去,不比现在这样天天寒风里头吃土强?再者,小乐哥,你也别说他不喜欢自己的行当,我昨儿还听说,红豆班那边准备挑幌子,唱新戏了呢,真要是嫌弃的要命,还能突然肯费这个心思?” 他就像个叫唤鸟,一叽叽喳喳起来就没有个尽头,秦小乐顺嘴就想追问怎么唐迆突然破天荒的对唱戏这事心起来,话到嘴边才发现不知不觉就被这混小子给带跑偏了,抬腿使劲儿蹬了一脚他的屁股,低声说:“快着点儿,别磨叽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那个,让你去扫听的事儿,怎么着了?” “哦哦,对,”小铜钱连忙凑过来,鬼祟的朝根本看不见的门外张望了一眼,才嘘声说:“我去了那教会医院,裘家那表少爷,已经没事了,听说刚刚也接回家去了,就是怎么说的来着哦,脱水,那个”他使劲儿拍了一下自己脑袋,“电解质,对,电解质紊乱,你们俩其实都一样的,就是他比你严重一些,至于冻伤,倒还好。” 秦小乐眉头中间写了个“川”字,“那个什么质?是干什么的?” 小铜钱一缩脖子,“我哪儿知道,反正就是一紊乱了就会发神经,狂躁,昏迷,哦,也可能出现幻觉什么的,那护士说的快,我也没太听明白。”他舔舔嘴唇,“小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跑嘎子山,去救那么个人?” 秦小乐没弄明白什么质的事,根本没留意小铜钱又说了什么,凝神想了想,轻声追问道:“你确定颜清欢没有事了,是吧?” 小铜钱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秦小乐眼神犹豫了一下,“那后来回来的人,有没有找到” 小铜钱脸色黯了黯,“没有,搜找的人都回来了,说是沿着那附近,又发现了些马匹和货物,但货栈里出去的那些人,一个也没找见,活着回来的,就你和姓颜的,裘老板这回估计是要伤了元气了,货物好说,赔那么些口子的人命,只怕要倾家荡产了。”他联想到自身,感慨了一下命运无常,随即又好奇的问了一遍,“你怎么就去了嘎子山?” 秦小乐听见院子外头传来渐近的唐迆的脚步声,借故抿紧了嘴,躺了回去,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小铜钱也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识趣的闭了嘴,又嬉皮笑脸的换了话题,去逗弄着走进来的唐迆了。 秦小乐脑袋放空很好,他没事了,就很好。 至于对方醒来之后,至今都没有使人来自己这里知会一声,仿佛也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了吧。 他摸了摸手腕子的伤口,眼下已经结了一条狰狞遒劲的伤疤 梨水很清甜,熬煮的火候不浅,顺着喉咙浸润进去,再被火炕热烘烘的烤了一会儿,就着另外两个人嘈杂的拌嘴声,没一会儿,就把他送进了一个幽深的梦里。 梦里有皑皑白雪,有枯枝昏鸦,有孱弱的人,带着虚白的脸他挡在树洞口,唯一的祈愿,就是能让对方活下去。 除此之外的,大概都不重要了。 从小摔打惯了的人,区区冻伤,并不会成为钳制活动能力的掣肘。 用睡觉哄走了老母鸡似的唐迆,夜深人静的后半夜,秦小乐眼珠子瞪得比狼还亮,矫健的身型爽利的爬起来,卸掉了手和脸多余的缠裹,活动了一下关节,借着夜色,闪出门去,化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好几天了,打从嘎子山就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他耐着性子等了三天,等到满六盘桥都知道了他冻伤卧床的消息,也就是时候去谋求一个答案了。 此时已经宵禁。 街一片寂静,几条街区走过去,别说人影,连个油灯的亮光都没有,四周黑压压的一片。 秦小乐一身黑袄,贴着墙根儿,走得迅速而悄无声息。 这个时候,他巡警的身份就带来了极大的便捷——路面儿熟啊。 借着王木匠家堆在房后头的一垛子木料,他几下便借力攀爬了屋顶,往西边踩着瓦片挪腾了几趟房脊,手脚的动作更轻缓下来。 他蹲身下来,小心翼翼的掀开了两片瓦当,掏出后腰的短刀,将底下的黑苫布捅开一条缝子,眯着眼睛往里面窥望。 屋里静悄悄的,一片静谧。 秦小乐拿起一片瓦,顺手往院子正中间一撇。 很快,主屋的窗子里,就亮起了一盏油灯,胡屠夫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出来,在院子里弯腰拾起瓦片,在手里掂了掂,就抬头往四下里看。 秦小乐身子紧紧贴在房顶,轻易发现不了。 胡屠夫刚想吆喝一声,就被老婆的河东狮吼给噎了回去,窝窝囊囊的说:“那个,可能是只夜猫子路过,给蹬下来的吧。” 他老婆声如洪钟的骂道:“谁知道是夜猫子还是狐狸精,隔着三千里地,都知道你是个有缝儿的蛋,半夜往你这儿投奔呢!” 胡屠夫苦着脸,挠了挠头,又不敢回嘴,又心里窝火,越觉得屋里的泼妇可憎,越隐隐怀念起温柔的黄妹子,踟蹰了一下,往儿子房门外晃荡了过去。 他屈指敲了敲门,“儿子,睡了吗?” 小胡从炕爬起来,摸黑儿走到门边,却没有开门,含糊的说:“睡了,咋了,爹?” “哦哦,没啥事,就是闹夜猫子,碎了块瓦,白问问你,吓没吓着。” 小胡还没说话,胡老婆那边的咆哮又响了起来,“还不滚回来!就那么稀罕在外面野!” 胡屠夫身子都不自觉的跟着抖了抖,喃喃道:“没事儿,儿子,那我回屋了,你也快睡吧,盖好被子,啊,别着凉。”说着再不敢迟疑,转身疾步回了屋里,没一会儿,就熄了灯。 小胡贴在门边,光着脚站在地,也没觉得凉,弯腰又从门缝儿里谨慎的看了看,才返身摸回炕,一扯被子“额” 他喉间一窒,被人拦腰骑在腰腹间,一双有力的手便牢牢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原本还在剧烈的踢打挣扎,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瞳孔中寒光一闪,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暗暗在手心里抓牢了,刚要抬起,就听方传来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秦小乐将他手部细微的动作清楚的看在眼里,阴测测的低声说:“黄大姐,又要动手了?” 小胡脸的表情一瞬间异彩纷呈起来,但手腕却软下去,将匕首往枕头下面掖了掖,惊慌失措的哑声说:“是是秦小哥吗?天太黑,我、我没看出来,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啊,我胆小,不经吓,差点儿喊出来,惊着我爹妈。” 秦小乐伏身戏谑的看着他的脸,一挑眉头,“你胆小?也是,你要是胆子大一些,何必这么装神弄鬼,藏头露尾的,还弄个什么假猎户在前头支应着,把我当成杂耍班子里的猴儿了吧?嗯?跟着你设计好的套路,一步不差的演了个整出儿,嘿,小爷我的出场费可是不便宜,你要是瞧高兴了,今儿这演出费用,是不是该给结一结了?” 小胡张了张嘴,一脸的错愕,“你这说的什么啊?你先撒开手,我喘不气了!” “别闹,”秦小乐亲昵的睨了他一眼,“别说喘不气了,你们就算没有心,不是也能活些日子吗?” 小胡顿了顿,眼神越来越冷,身体也不挣扎了,缓缓的咧开嘴,就露出里面两颗尖锐的獠牙来,梗着脖子朝秦小乐的方向使劲。 秦小乐也不和他硬拼,顺势向后跳开,坐在一旁的炕桌,从脖子扽下来一个黑色的荷包,甩着头的绳子,在小胡面前摇了摇。 荷包内里莹莹的幽光一闪,在漆黑的屋内分外醒目。 小胡一怔,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继续爬起来,意欲朝着秦小乐扑过来。 秦小乐一歪头,uu看书wwuukanshc 吊儿郎当的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嘎子山,刚收了个硬货,就是用这玩意儿收的,收之前还和我显摆呢,说是他用什么雪谜城,帮肖虎收编了多少多少阴军,嚯,那口气,大得能吞山啊,结果怎么着?还不是白给我的项链坠子添了抹颜色而已。” 小胡脸色彻底变了这些他都知道关键是,他更知道裘家马队先后两拨人都丢在了城外头,倒是秦小乐单枪匹马的走了一趟,还带了个人一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他看着对方一副笃定的气定神闲,不由得气势减弱,在无声的对峙中逐渐委顿了下来,半晌懦声问:“你、你要怎么样?” 秦小乐面色不改,心里却早都紧张的不成样子了,他刚刚声东击西,从后窗悄无声息的翻进来时,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才算完,否则即使自己眼下没事,只怕过了这阵风头,以对方的行事作风,对自己这个“密切接触者”,一定也是要找个原由彻底斩草除根的。 他是根杂草,倒还有些韧性,可颜清欢那身子骨儿,只怕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应许之地(21) 秦小乐毫无预兆猛地向前一探手,五指成钩 小胡连忙下意识的将两只前臂交叠的挡在了胸前,护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很好。”秦小乐竖了一下拇指,点了点头,把荷包又挂回脖子,珍而重之的塞进衣服最里面,动作幅度十分夸张的在胸前压贴摩挲了一阵,笑着看对方,“说谎有没有意义你自己掂量,总之眼下的情势就是,我能收了你,也能告发你,全看我的心情,可也有那么百分之一的情形,我什么都不做,相反,可能还会帮帮你的忙” “你会帮我?”小胡明显不相信。 秦小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就看你说得是什么内容了我承认要是以前,我可能会先入为主的对你们有偏见,但我的一个朋友他告诉我总之,小爷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诉诉衷肠,倒倒苦水,毕竟举凡犯案,总得要有个动机不是?还是说”他故意顿了一下,“你没什么理由,就是本性狡诈凶残?” 话说到了这个份,小胡的心理彻底动摇了,这所谓的心理防线,其实不过就是突破与否的毫厘之间,要么咬死了一句不说,要说倒也无妨和盘托出,反正就算对方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也不妨碍自己先用真话消除了他的戒备,才好顺水推舟的拖延些时间,再做它想。 小胡暗暗拿定了主意,低垂着头,沮丧的说:“不瞒你说,我也是没法子” “我手里头逮到过的犯人,起头时无一例外,全是这句话,”秦小乐冷冷的打断他,“什么我偷东西是因为没法子,觊觎人家小媳妇儿的美色是因为没法子,赌钱赔掉了裤子卖儿鬻女的也是因为没法子,到最后连杀人越货都成了没法子!总之就是别人逼着你动的手,别人逼的你撞破了公序良俗、天理良心,得得,又当又立的别恶心人了!换个说辞吧,要不然我现在就动手抽你了,你信不信!” 他拽下鞋底子,攥在手里,朝着小胡虚唬的比划了一下。 小胡的体态放松之后,越来越显娇柔,此刻捏着兰花指在颧骨边抵挡了一下,眼神更是露出了几分似怨似嗔的神色。 “秦小哥,要说话就好好说,我听说你们都看不起跟女人动手的男人,你不能又让我说,才说了一句又要动手啊。” 秦小乐给气得嘴角一阵抽搐,塌下腰来看着对方,“你是女人吗?你是个女精怪!再说我从小长到大,见过可恨的男人女人都多了去了,别拿那套不打女人的说辞来绑架我,没戏!小爷这辈子除了老姨儿和媳妇儿,谁都不惯着!少他妈的废话,说正经的!磨洋工没有用,我可没打算搁你这儿过夜!” 小胡叹了口气,吓得又向后躲了躲,才娓娓说起自己的来历。 敢情他哦,不,应该说是她,原本也是为了避祸,才逃到延平来的。 可至于避的具体是什么祸,却是连她自己都是懵懂无解的。 她一家十六口,原本世世代代都住在嘎子山,夏日也学着猎户捕捕鸟兽,打两尾河鱼,冬日找个干爽安静的地方,一家子抱成团儿,睡个昏天暗地,虽然长日漫漫,但也恣情撒意。 她偶尔窥见过路的马队时,倒是也会情不自禁的坠在后面远远的看一阵,看着他们说话逗闷子,生火吃饭,下马抽烟,都觉得新鲜无比,终于忍不住,央求哥哥,悄悄带她到延平城里,看一看人的生活。 哥哥是个没大主意的,几句话就给说动了,贸然赶了天早起,也没什么盘算,就拉着她下了山。 可她们前脚才下了山,就看见山后起了场大火,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两人大惊,匆忙跑了回去,只是父母兄弟姐妹十四个,已经全都给剐成了肉泥,烧成了残灰。 她哥哥性子莽撞,当下红了眼睛,见一队人还盘桓在自家门口,就挽着袖子扑去拼命,结局也没逃脱厄运,毫无还击之力的被迅速斩成了两截,临死前用尽全力的朝远处树洞里躲藏的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保护好自己。 那眼神,仿佛在她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至今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战战兢兢。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全家就剩下了她一个。 再过了些日子,各处遥遥传来风声,说是附近山一家家的精怪,几乎全都给这伙人整窝端了。 可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又没有谁能说得清,毕竟但凡直面过的,都已经魂飞九霄之外了,留下影影绰绰的传说,不过是越来越玄乎的以讹传讹。 她又等了等,东躲西藏的守到了冬天,就亲眼见着一个外来的马队,整个被困死在了后山的雪雾之中。 “都说对方是为了盘踞周围山梁,豢养那些没有意识的爪牙,可我我却觉得,不止是这样,我见过他们杀我哥哥他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开膛破肚的找,不管找不找得到,就是个死,一个活口都不留的!”她想着那血腥的画面,尽管时隔多年,还是忍不住瑟缩难忍,“我浑浑噩噩的一个人流落在了外头,连活命都是奢求,更不敢指望着报仇了。以前我窥看过一个马队,里头有一个人,念叨过一句什么‘大隐隐于市’的话山实在不敢待了,我就装成流民,胡乱嫁给了一个苦力,在六盘桥安下了家。” 秦小乐皱眉,“你那个前夫,不会也是被你给”他手掌在自己脖子一抹,“给咔嚓了吧?” 小胡连连摇头,“我就想安身立命活下去,他对我挺好,虽然和他也没什么话说,可倒也过得下去的他是自己在外面出了事故,叫货箱子砸死的,真不是我。” 秦小乐眼神从犀利略微有些模糊不清,这里头的信息量太大,他一时还不能快速完整的吸收内化,这个他跑神儿的想,不会是自己又不小心知道了些什么**辛密,这脚下的泥潭如今眼看可有了快没过脖子的趋势了。 他一开始不过单纯的想自保而已,谁来救救他啊,他还是个孩子啊 再犹豫就露怯了,秦小乐借着晦暗的光线掩盖起自己内心没着没落的焦灼,耐着性子理顺了一下,还是不大明白,“前头我大概听明白了,这个,物种不同哈,你们那里头的争斗倾轧,我也闹不太清,不过你既然找到了个能过下去的男人,男人死了,你想要个依傍,又跟了胡屠夫到这块我也能理解,可后头的这弯弯绕绕的事儿,是个什么说法啊?” 小胡微微有些心虚的敛下了头,不敢去看秦小乐的眼睛,声如蚊呐的说:“这些年不知道是不是我长大了些的缘故,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个法子,绝境里能魂魄离体,进到别的肉身里去,这也是我有一次被胡大哥喝多了强逼着才发现的。” 她顿了顿,却不是因为羞怯,而是那股恐慌又翻涌来,指甲不觉中在褥子抓出几条白色的印子来,“那些人,那些凶手,他们又出现了,我有一种感觉,他们一直没有停过,一直在找,一直在找,眼下又找我了有一次,他们和我离得就那么近,要不是隔壁的一个大嫂子挡了我一下,他们就发现我了,我我我太害怕了,我爹妈,我哥哥,他们那时候的惨状,我我实在忘不了。” 所以她在极度的彷徨失措中想出了个不甚成熟的昏招,想着与其这么东躲西藏,不如干脆做了胡家的儿子。 她开始了有计划的接近小胡,然后每每在胡屠夫醉酒后,套着他老婆儿子日常的习惯秉性,眼瞅着差不多可以混成个以假乱真的样子了,就骗杨三儿哄小胡去江边落水,然后自己就打捞起了小胡,轮换着在两具身体里进出,扮演着两个角色,又演了那出闹市里金蝉脱壳的戏码,自以为聪明的引逗着秦小乐一步步查到自己那个假哥哥身去。 一招一式的,倒也有模有样,就是多少透着些不谙世事又自以为是的天真。 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稍微拉松了衣襟,给秦小乐看自己胸口正中间的刀痕,那是她自剖了精魄,安置在这新身体中的证据。 秦小乐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茫然起来,想着过去街头巷尾那个打过照面,却不甚了解的胡家儿子,居然是在江面落水当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的他转头稍微朝着胡屠夫的屋子方向望了望,心里实在五味杂陈的不胜唏嘘,可更让他别扭的是,他似乎也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人,当成一个罪大恶极的凶手看待 他内里纠结成了麻花,抿了下嘴唇,“那个,就你那个假哥哥,又是谁?” 假小胡一动,秦小乐跟着迅速摆出了防备的身势来。 黄姑娘连忙放慢了动作,示意自己没有要行凶的目的,徐缓的从炕桌底下拉出了个簸箩来,那里头有些杂七杂八的小零碎儿,她从最底下拽出一捆白纸,拉开头的麻绳,抖落出最里头几个剪坏了的纸人——每一张都有相似的地方,就是将将剪出了个大致的人样子,脸却少零件,只歪歪扭扭的剪出两个窟窿,聊作眼睛使。 秦小乐接在手里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黄姑娘忙捻出一张来塞给秦小乐,带着几分讨好的说:“一个小玩意儿,家传的手艺,这张勉强还能使,你贴身带着,沾染了你的气息,若是有一天你有了怨念,它就能分出身来,供你驱使那个,秦小哥,你看,这事是不是,就” 秦小乐话都没听全,光寻思着这玩意儿挺玄乎,就直接接过来塞进怀里,却丝毫没有拿人手短的自觉,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理清楚了,眼下只有一个事最为棘手,“这位大姐,你一个异类,不明白我们的规矩,我也不妨和你掰扯掰扯,你看,虽然你也怪可怜的,但毕竟我们的世道,讲究一个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胡如今已经死” 黄姑娘眨眨眼睛,“他没死。” “没死?”秦小乐这回是真的给惊着了,从炕桌挪下来,一把拉住了对方的胳膊,“他还活着?他在哪儿” “啊!”黄姑娘被一道刺眼的光亮晃得斜过了头。 下一秒,就见晦暗的屋内,一个云雾似的影子扭曲的从小胡的身剥离出来,万般痛苦的转成一个斡旋,朝着秦小乐胸口的荷包里钻进去,转瞬间便消失无踪了。 小胡的身体一软,斜倒在了炕,无声无息的。 秦小乐吓得往后跳开来,绊到了炕桌,趔趄几下差点儿摔倒。 他手忙脚乱的摘下那个荷包,看到里头的坠子,果然又是璀璨夺目的闪了几下,才又覆灭了下去。 这是什么情况啊? 难道那天在嘎子山,后头凌乱一团的诡异记忆,并不全是自己那什么质紊乱带来的幻觉? “诶,诶,黄大姐?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在、在这里头吗?诶?” 他捧着这烫手的山芋,哆哆嗦嗦的问了几句话,又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朵,可好半天,居然什么回馈也没得到。 这就有点儿欲哭无泪的意思了啊。 他话还没说完呢! 他还想问问那些漫山遍野猎杀灭门的人马,到底是哪路神仙啊,有没有什么特征可供辨别?是替肖虎办事,还是就是肖虎的手下?他还没有搞清楚这黄姑娘身的诸多“特技”,是单单属于她自己的家学渊源啊,还是所有的精怪都有这本事。 天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问,能作养出十五六口子的家庭,夏天狩猎,冬天休眠的,这黄家的本家,到底是个什么物种来的 他使劲儿的甩了甩头,今儿本来是来“审案”的,没寻思着直接给人家来了个“就地正法”啊,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刚才没控制好距离,离得对方太近了些? 随便想想,都能猜到,若是对方还有心神意识,此刻指不定在里头怎么跳着脚的骂自己祖宗十八代呢! 不过这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劳永逸了,也不用惦记着自己和颜清欢还会被黄姑娘惦记着找后账了,可虽然如今这黄算是命运不济的栽到了自己手,可背后那些寻她的人,该不会顺藤摸瓜的找到自己身来吧。 这一寻思,倒又有些后怕起来。 他深深呼了两口气,先把小胡的身体摆了个睡觉的安逸姿势,严实的盖好了被子,又抹掉了自己留下的些许痕迹,最后探了探小胡的鼻息——嗯,虽然微弱,但确实还在,好歹是胡家的囫囵儿子。 后窗掀开一条缝隙,他原路轻手蹑脚的翻出去,蹭着夜色,钻回了家里。 一夜无眠。 太阳升起来时,他还盘腿正襟危坐着,对着炕桌的荷包发呆愣神儿呢。 扔,不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捡拾起来,给自己惹出祸事来。 不扔,就日日夜夜带着里头那两个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他发自肺腑的一哆嗦! 这叫什么事儿啊,还没完没了了。 他心里一阵腻烦,从怀里掏出那个纸人,白日里一瞧,真叫一个慎得慌,索性折了几折,也塞进了荷包里,线绳在头没头没尾的绕了几圈,打开衣橱柜子,捡着最深处的旮旯儿,怼了进去。 眼不见为净! 他倒退着坐回炕,无处安放的手指在炕沿儿飞速的弹击着,心里默默念叨着,“黄姑娘,你安生的躲着吧,以后有机会要走了,我绝不拦着哈。” 哎,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谬的噩梦,最好是一觉醒来,u看书 w.uukansu啥都没发生的那种! 说时迟那时困,隆隆的困意排山倒海的扑灭了一整夜的纠结反复,秦小乐合衣缩在被子里,打起了瞌睡。 在他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时,某处院子里却响起了一阵哭喊。 胡家那劫后余生的儿子,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成了个有呼吸却没反应的“木头人”。 以至于过后的几个月里,都一直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不过日子久了,再波澜壮阔的情绪也平淡成了一弯静水。 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能少,六盘桥依然是一派市井杂乱的人间气象。 秦小乐慢慢扬起头,看着院子头框出来的那一方湛蓝的天空,津津鼻子,空气里都是春花浓郁的媚香嗯,一切似乎都重回了正轨,和小铜钱逗闷子,出门巡街,管着东家的猫西家的狗,顺便和法务科打饥荒 只是那个人,怎么就再没来找过他呢? 应许之地(22) 春天的延平到处都是料峭的乍暖还寒。 街面倒还不如寒冬腊月里瞧着整洁清爽。 墙头攀爬着的花枝子已然含苞待放,但地面叫一两场春雨浇透了之后,就只有甩不脱的泥泞,让人在外面走一趟,就恨不得把脚剁下来扔进井里,一个弄不好,泥水能一直洇到裤脚。 中午太阳出来的时候,脸能被晒起了一层浮油,可刚一入了夜,寒津津的阴风又能让人难以忍受的打摆子。 所以这时候,身体底子不好的老弱最容易招惹风寒。 岗芝也体会了一回病来如山倒的滋味。 她鼻子塞住了,额头不高不低的发着恰到好处的烧,那种让人一直维持在恹恹的状态,却又不到支应不了的地步,就是嗓子眼儿一呼吸,打从肺部往,全都“嚯嚯”的像在拉风箱。 她平时睡眠不太好,有偏头痛的毛病,喜欢在太阳穴贴着两片指甲大的膏药,眼下却没了这个扮相,拿个青布条子紧紧的系在额头,当成抹额使,吊得眼梢都飞进了额发里。 隋三爷掀开门帘子,抖抖身的尘土,又甩掉了脚的鞋,穿着双袜子走进屋里,搭着炕边坐下来,就看见岗芝枕着个“花猫闹碟”的白瓷枕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正咳嗽。 隋三爷身量不高,但筋骨精壮,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时时都透着精明强悍,将手里的一个小坛子撂在炕桌,气阔的一支手,“让你早晚带件夹袄再出去摸牌,省得冷热交替着闹风寒,你偏不听啊,瞧瞧,这会儿趴窝了不说,得耽误有五六场牌局了吧。” “老娘愿意,老娘年轻火力壮,三九天还卧冰抓鱼呢,用你在这儿说风凉话!”岗芝直接翻了个面儿,拿后脊梁对着外头,不用看都知道脸拉得有多长。 隋三爷倒是见怪不怪的也不恼,朗声说:“别人孝敬我一坛子枇杷蜜,我喝了几口,倒是滋润,赶你闹嗓子,倒巧了,都给你拿过来了,要不再过几天,日日夜夜的咳嗽起来,可得消耗人了。” 门外头“咔哒”一声响,像是故意的。 隋三爷粗着嗓子问:“闹耗子呢?” 秦小乐拉起窗户,探了个脑瓜顶儿,笑道:“干爹来了?要我说您再怎么忙,也早该来看看老姨儿了,瞧这小性子小脾气的,您再不来,我可擎不住了。” “混小子,越是这样,越是你床前尽孝的时候,你倒成了甩手掌柜的了?”隋三爷虎着脸,“大白天的,你怎么晃悠回来了?有那个闲时间,还不如替我去巡巡场子,晚有演出,知道不?” “知道,我一会儿就去!”秦小乐挤眉弄眼的笑了一阵,拿眼睛斜了斜炕里头的老姨儿,掐着嗓子说,“那我就不在这儿讨人嫌了,老姨儿这就是受了寒气了,您二位心贴心的暖和暖和,暖透了,老姨儿的病就好了!” 岗芝“腾”得一下坐起来,抄起炕扫帚就飞了过来,粗嘎着嗓子骂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拿我逗咳嗽呢?回头给你来顿皮笊篱,挑杆子晒成肉干儿给老娘下酒用!” 秦小乐敏捷的躲开扫帚,嬉皮笑脸依旧,却也知道适可而止的让出单独的空间来,给两人相处,紧赶着朝干爹摆了摆手,就脚不沾地的跑出去了。 他心里一直敬重干爹,尤其是自己还年幼、老姨儿也还年轻的那些年,要没有这么个豪横的汉子帮衬着他们支撑着门庭,日子过成啥样不好说,捱些无谓的欺侮撩拨,必然是少不了的。 虽然伴随着他的一路成年,周遭邻舍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尤其是关于岗芝老姨儿当年的出身,少说也演绎出了九九八十一个风尘版本,更遑论还一直有个姘着过的黑道男人,不清不楚的三天两头的进出。 可关门来,一家过一家的日子,他既然没有作为一个亲生儿子恃宠而骄的心理倚仗,自然也就对眼前的一切抱持着埋在内心深处的感恩,孺慕之情也自然而然的投射在了干爹和老姨儿身,虽然三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各有拧巴,但总归殊途同归,总是望着对方好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拿他当亲儿子似的干爹,最近几年倒像是刻意冷淡起了自己和老姨儿,常常一两个月里见不到他来这院子里一回。 这次还是托了岗芝老姨儿染了风寒的缘故,他让小地宝去赌坊里招呼了三四次,干爹才门来探看的。 所以他中途转回来,也不过是来探探风声,瞧瞧干爹到底来没来。 他就像个努力撮合着吵了架在冷战的父母和好的傻儿子,总之见到这二位在一起,就觉得心里熨贴。 他一走,院子里就静下来。 岗芝和隋三爷各自静静地垂着头,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了院子里再没有人了,才各自换了一副表情。 “走了。”隋三爷说。 岗芝收起了刁钻嗔怪的神色,暗暗呼出一口气,凑过来一些,手肘支在炕桌,向地下一扫,轻声说:“这天寒气还大呢,你怎么就光脚进来了。” 隋三爷声音淡淡的,却远比刚刚那副拿腔作势的声调舒服,他把腿往边一抬,向里面盘坐着,“进院子 踩了一脚泥,带进屋里来,回头又招你咳嗽。” 岗芝从旁边拽过来一只荞麦皮的软枕头,拍了拍,“我没那么柔弱,这不是每年春天的老毛病了嘛”她的声音和软轻柔,几乎能让不了解的人顺间生出一股贤妻良母似的错觉,假使秦小乐听见了,估计只怕还要怀疑自己老姨儿是不是被邪祟给附了体。 隋三爷坦然接受了岗芝这与在人前时判若两人的样子,扯过枕头,侧身在炕席躺下来,“这孩子年龄越来越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瞒了,咱们总得加倍注意着些。” “我知道,”岗芝体贴的扯过褥子拍了拍,又说,“你过来些,炕凉。” “没事,”隋三爷语调含混,已经闭了眼睛,十分疲累的样子,小声说,“最近就觉着这身子骨越来越沉了,不如年轻的时候经摔打了,有时候跟着赌坊压场子,一两宿不睡觉,就累的心里发慌,又不敢叫别人瞧出来,只能自己一个人咬牙强撑着嗨,还是以前好,小乐岁数小不明白事,我还能来你这儿歇一歇,如今一个人在家半夜醒过来,瞧着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烧着热炕,也觉得心里冰凉啊,你说是不是年岁越大,越回旋,越希望着有个伴儿啊。” 岗芝苦涩的勾了勾嘴角,杏仁儿似的眼睛一润,抱着隋三爷一边的手臂躺下来,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轻声说:“梗着脖子无所畏惧是年轻时候的本能,可岁数大了,才知道这世还有比在一起更难的成全三爷,以后你要是实在累了,就来我这儿歇一歇吧。” “算了,别害了你们,忍一忍,这辈子不就过去了嘛,大家都这么过的”隋三爷越说,声音越低下去,最后已然是模糊不清了。 这一对中年男女,娓娓的低喃,清浅的入睡,乍一听,实在像一对寻常的夫妻,可却没人知道,能做一对寻常夫妻,对于他们而言,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及的祈盼呐。 只是这一切,秦小乐完全没有感知。 他还沉浸在一股无处发泄的诡异情绪中,挂着脸,别别扭扭的闯进了红豆班的后院,熟门熟路的进了唐迆的屋子,两下甩开鞋,大大咧咧的躺在炕,一脸的负气。 院子里人来人往,正各自忙活着。 晚有演出,几个扮“丑”的男人正在院子里练功喊嗓子,一旁还有擦道具的,熨戏服的,修发片的,忙得是热火朝天。 说起来最近延平城内演绎行当里,最火的不敢说,可最有话题度的,实在是非唐迆小鹊仙莫属了。 他忙忙活活的潜心琢磨了几个月,心血来潮的挑起幌子,从文雅的老本行,改成了入乡随俗的“双玩意”。 老延平人也管这曲种叫“蹦蹦”,或者“小秧歌”,原本是兴起于田间地头的乡土曲艺形式,没了那些一板一眼的程式动作,也没有绕口的唱词念白,更多的是融合进了民俗特质的直白表演形式,唱腔更高亢粗犷,唱词更坦白诙谐,服装道具也更鲜艳俗丽。 大多数梨园行的人是顶瞧不双玩意的,觉得粗俗,没格调,更谈不静心品味了,可这种通俗易懂的唱腔更易于被中下层民众接受,当然,要是表演过程中再临场发挥几个荤段子,那效果就更不同凡响了。 小鹊仙愿意“下海”来趟这浑水,其中天地下的反差,本身就是个最火爆的噱头。 几乎没怎么费力的宣传,红豆班的“双玩意”首演,就在猎奇凑热闹的满座儿中,立下了名头。 只是与那些四处游走的草台班子不同,唐迆仍然坚持着只在自己的院子里演出,并且只唱一场正经曲目,余下荤素不忌、插科打诨的表演,则全全交给了班子里的其他人。 今晚他要唱一整出的《马前泼水》,原本正在雪丁儿的帮衬下,站在院子里默词,余光瞧见秦小乐风风火火的进了自己屋子,心里长草了似的,把台本子推给雪丁儿,急着就跟进了屋子。 他一迈进屋子里,就觉察出气氛不大对,看着长手长脚的秦小乐这伸展的姿势,几乎占据了整盘炕,不觉就好笑的弯了弯嘴唇,在一边的脸盆里拧了湿布巾,侧身搭在炕沿儿,把自己的枕头拽过来,塞到了秦小乐的脑袋下面,才抬手用布巾给他擦着眉眼。 “哪里又惹了一肚子火,我这儿来发散了?我还当你是专程赶过来,晚给我捧场叫好的呢,敢情又是我自作多情了呢!” 秦小乐听得出这是他的玩笑话,可是那口气还没顺出来,在胸口憋的乱撞,盯着窗户正月里贴去的一对儿野鸭子戏水的窗花儿,一把拽住唐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给自己顺着气,哼哧哼哧的说:“压得难受!” 唐迆脸色都柔和下来,布巾放在一边,专心给他捋顺胸口,哈着腰哄孩子似的问:“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我小乐哥了?和我说说,我去给你撑腰出气,要杀要剐,你就一句话就成,我冲在头里!” “你?”秦小乐睨了他一眼,寻思着他那小身子骨,怕是不扛造,真要有事儿,自然还是得自己冲在前头的。 唐迆又从炕桌拿过个点心匣子,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剥了壳的瓜子、花生、榛子、核桃, 一颗颗果仁儿品相饱满完整,一见就是剥壳的人下了大功夫精挑细选的。 他献宝似的把匣子放在了秦小乐枕头边,两指夹出一个核桃仁来,喂到了秦小乐唇边,笑着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到了我这儿,都不许想了,来,尝尝看,我一颗颗剥的,好容易攒来这一盒子,就等着你来时吃的,我知道你嫌麻烦不爱剥张嘴啊,要是不爱吃,我回头挂了糖浆炒一炒前儿小铜钱还闲逛来看见了,我可是连一颗瓜子仁都没给他” 秦小乐一挥手,把那颗核桃打出去老远,“别和我提那个混小子,靠,不声不响的,就” “就什么?”唐迆奇道。 秦小乐想到刚才从家出来,捎带脚的就拐去了小铜钱家,想叫他一起来班子里看唐迆,结果在院子外头,就听见一阵嬉笑,这探头一看,就见院子里头,一个圆脸的姑娘,正挽着袖子,就着个木盆,有一下没一下的洗衣裳,她对面坐着个没心没肺的傻子,笑得烂柿子一样,一会儿倒立翻跟头,一会儿手舞足蹈的说笑话,一会儿扮鬼脸的拿着根棍子在地写写画画,惹得那小姑娘不住的捂嘴欢笑 他实在没眼看,一股无名火就窜了灵台。 “小铜钱背着我有相好的了!”秦小乐气鼓鼓的说。 唐迆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嘛,你气什么?气他没提前告诉你?” 秦小乐一撇嘴,粗着嗓子说:“不是!” “那气什么?”唐迆不解的看他。 秦小乐张张嘴,却一时说不出个堂皇的理由来是啊,他气什么啊,别说他对小寡妇没什么偏见,就算小铜钱相好个老太太,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给凑一份份子钱。 怪只怪,时机不对! 他前脚才从家里出来,瞧见了干爹提着枇杷蜜,去瞧老姨儿,尽管依然是满屋子火药味儿呛嗓子的数落话,可那到底是人家两口子自己甘之如饴的相处模式吧他倒是也想找个人,和自己亲亲热热的吵两句呢,uu看书 .ukanshu.co可他哪儿找去啊! 原本还想小铜钱那儿找找心里安慰,谁想到人家不声不响的,居然也脱单了! 秦小乐忽然冲着天蓬嚎了两嗓子,两腿在炕一顿踢踏乱踹。 他就是不愿意承认,他气的根本不是小铜钱,而是他自己那强忍了几个月之下无处安放的渴望情绪。 唐迆还是不明所以,只当是秦小乐又小孩子心性的撒脾气,嘴里“哎哟哎哟”的哄着,伸手把他的脑袋抱进自己怀里,安抚的摩挲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轻拍着。 “哟,从窗户纸模模糊糊的瞧一眼,我还当是哪里的一对儿交颈鸳鸯呢!”门口一个刻薄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来。 唐迆的脸色一下就冷下去,却没说什么。 秦小乐瞥了门口一眼,见是班子里一个一贯和唐迆不对付的半大小子,也是唱旦角的,只是岁数还小,不能挑大梁唱主角。 要是搁平时,他是不愿意和一个小屁孩计较这些的,可谁让对方偏偏撞他腰眼儿了呢。 他放浪的搭起二郎腿,嘚瑟的抖着脚,两手交叠垫在脑后,斜眼看着门口,“春天里就能听见蝲蝲蛄叫,嘿,新鲜,怎么着?来都来了,你倒是进来啊,让哥仔细瞧瞧,别光立在门框子像根儿苦瓜似的,咋的,等着小爷拿你败火呢?” 应许之地(23) 唐迆一拉秦小乐的袖子,“闲着没事搭理他干什么。”又朝门边瞥了一眼,口气里添了些威慑,“黄皮儿,你可给我消停点儿吧,平时我不和你计较,是不愿意和小孩儿一般见识,并不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如你,比你矮一头,论岁数、论资历,你要出头,还且远着,别杵在这儿了,该干嘛干嘛去,惹了小乐哥不高兴,回头隋三爷那里,也有你一壶好酒喝!” 话都让唐迆说到这个份了,秦小乐也就没有再下场亲自开撕的必要了,班子里哪天还不有几场口角,他从小看在眼里,早都习以为常了,“哼”了一声,大面不难看,也就打算混过去了。 没想到他是“就坡”了,可人家黄皮不愿意“下驴”。 “小唐班主儿也别扯着三爷的大旗吓唬我们,”黄皮两眼一翻,眼梢子挑得老高,调门儿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三爷再严厉,也绝不会有因为一句话就难为人的道理,再说,论出晨功、拿把式,吃苦下功夫的活儿哪样也没落下,我们站得直、行得正!要说出头晚,哼,等到潮水退了才见真金呢,现在论长短未免早了些!可我们再不济,也比哈巴狗似的,专靠舔着脸巴结小靠山,没羞没臊撅尾巴的强!” 这话又粗鄙又难听。 张口“我们”,闭口“我们”,是生怕他听不出来、这话里裹杂着大家伙儿私底下的意思是怎么着? 唐迆当下脸就气白了,以前两人互相怼两句难听话,甩几下脸子,只要不翻腾到台面来,他都没正经的往心里去过。 可这回不仅话说到了尽头,还是当着秦小乐的面,这成了什么了?还不如直接来扇他的脸呢! 他抄起那点心匣子,一个起落跳到地,还隔着几步远,兜头就砸向了黄皮的脑袋! 一瞬间大珠小珠落玉盘,满屋子到处都是迸溅的果仁儿,四散滚落,莫名有几分诙谐。 秦小乐也忘了生气了,眨眨眼睛,擎起半身,还没反应过来,唐迆不是明明在劝自己别和那小子置气嘛,他自己怎么就先炸膛了? 这回动静大了,院子里的人不再装聋作哑,都提溜乱转着眼珠子围拢了过来。 秦小乐赶忙跟出来,就见唐迆正把黄皮骑在身下,拿着木匣子没轻没重的就往对方身招呼。 黄皮呢,身量还小,但愣头青一个,也有股子蛮力,两人对着撕打,又都憋着气,谁下手也不含糊,倒一时有些难分胜负的架势。 围观的人里有真蒙圈的,但大多数都是站干岸看热闹的。 就雪丁儿急的不行,高声尖叫着,“晚票都卖出去了,你们两个这是作死呢?让三爷知道耽误了演出,别带累我们一院子人跟着吃瓜落!” 秦小乐早都走到了近前,他的胳膊肘一向是拐到胯骨轴的,护短这事儿,也不需要怎么过脑子,眼神朝着旁边两个男人一动,示意他们架住唐迆,自己从后边攥住黄皮的脖领子,拎小鸡似的半拖在地,不容反抗的大步往院子中间走。 他这一加入战局,情势立马反转,十个黄皮也不是个儿啊。 黄皮都被打红了眼,脸还叫木头匣子角给划破了皮,血从眼角下边一直淌进脖子里,四肢仍不住的踢打挣扎,叫嚣的对着唐迆骂道:“不要脸吃软饭的白相公,瞧你之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下作样子,我打从心里就看不起你!三九天你喊过嗓子吗?三伏天你踩过瓦檐子吗?就为着你抽冷子心血来潮,我们他妈的全都得陪着你换行当,唱他妈的双玩意!你是踩着高跷过泥潭,掉在猪圈里还装体面人,我们呢,全都得画着大白脸扮傻子,装痴呆!” 他这积怨看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院子里这么些人,却被他越骂越平静,可见内心深处,也大多是抱持着一些不满想法的。 秦小乐【】把他拖到井口,拿井轱辘的绳子,几下捆住了他的手腕子,提着衣服就给他扔进了井里。 紧接着,大家伙儿都听到了“扑通”的落水声,知道这人给绳子捆着,只能靠着木桶将将浮在水面,不去下不来,实在是个磨性子的好招式。 黄皮在井里又断断续续的骂了几声,奈何气息接不,体力又耗竭了,不得不服了这个软,逐渐的安静了下来。 秦小乐一脚踏在井沿儿,把众人的神色都瞧在眼里,冷着脸不说话。 他不说话,别人更不敢说话了,一来论身手,大家刚刚才见识过,谁没事赶着捅这个马蜂窝,再者这位秦小爷名义也是他们的少东家,就算隋三爷大面兴许能帮理不帮亲,可毕竟人在屋檐下,谁敢保证自己将来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叫人家名正言顺给小鞋穿? 唐迆不知道想什么呢,倒不像刚开始那么生气了,敛着眉眼立在那儿,神色多少有些晦暗。 “过来!”秦小乐朝着唐迆一招手。 唐迆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秦小乐扯着他的袖子,让他正面朝着众人站着,冷冷的高声喝道:“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地面的,井底下的,都给小爷我听仔细了!第一,唐迆是你们的班主,也是我秦小乐插香拜把子的 亲弟弟,谁明里暗里的挤兑他,就是摆明了和我过不去,小爷没别的毛病,就是天下第一的护短儿偏袒自己人,你们院子里谁拿他当软柿子捏,就是不行!但有一条,出了这院子,谁欺负你们,小爷我也绝不含糊的护着你们!听明白了?” 他拿眼睛又在众人脸逡巡了一圈儿,声音略微清朗和缓了一些,“再说说第二个,你们别嫌我话说得难听,细品,可都是大实话!你们谁还记得这班子是怎么来的?” 他声音陡然一高,“是先有了唐迆,才有了你们这一个个的!我干爹弄这么个班子,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白养着你们在这儿嘎哒着牙扯闲篇儿的!早前座儿不好,不说了,眼巴前儿座儿好了,别说是唱双玩意,就是跳大神儿,你们也得给我好好的配合着!有身段高不愿意屈就的,又没有身契压着,趁早另谋高就去,天高水阔,鸟飞鱼跃,千万可别耽误了您的好前程!” 话糙理不糙,事情就是这么个顺序,确是先有了唐迆,隋三爷才给他们攒成了个班子,当时为了活口,哪个不是千恩万谢了投奔过来的,如今换个曲种,大家拿乔拿得实在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道理。 而且秦小乐说的最后一个事儿,才是真说到了大家的心坎儿,如今这时局,真要是靠着双玩意唱火了,大家都能跟着得利分着钱了,比什么不强啊?什么雅不雅、俗不俗的,等肚子里没有粮食的时候,就叫饿得全忘回姥姥家去了! 这么一寻思,大家立马转换了立场,又都暗暗埋怨起黄皮没事闲的,平白招了秦小乐一顿数落,倒还显得他们都有了反心了似的。 几个年纪大点儿的立马转了脸色,带头哄起了唐迆,顺带着再剖白一下自己一心追随隋三爷的心意,与红豆班共存亡的决心,很是和了一番稀泥。 雪丁儿讪讪的又假意数落了黄皮几句,就张罗着大家散开,各干各的去了。 秦小乐屈指勾起唐迆的下巴,往轻挑,强迫他和自己对视,眼里几分得意的小声说:“怎么样,给你长面子了吧?以后看谁还没事儿和你打镲!” 唐迆面无表情的说:“你这撩拨人的招式,是和如意学的?” 秦小乐哂笑,“这个小时候瞧见过几次,大了,干爹就不让我去” 唐迆脸色却更白了,牙关微微颤抖了一下,寒气逼人的说:“你没这个心思,就别拿这个消遣我!还有,小乐哥,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插香拜了把子呢?” 秦小乐一怔,“这不是唬他们玩儿的嘛,你怎么还当真了啊?再说拜不拜把子的,又怎么着,我反正永远都会拿你当亲弟弟” 唐迆“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一张脸板正的像庙里的罗汉,一字一顿的说:“秦小乐,你给我听仔细了,我,唐迆,不是你亲弟弟!我和你没有这层关系!”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就往自己屋子里走,临了还大力的甩了门,合了窗。 秦小乐在后头蹙眉“诶”了几声,一脚狠狠踹在了水井旁边的竹筐,又把几个长条凳踹散了架,粗着嗓子骂道:“都跟我来劲!怎么我他妈的成了里外不是人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唐迆变脸比变天还快,由着性子想祈祷对方将来也和小铜钱那傻小子似的,找个磨人又矫情的小寡妇去,可这龌龊心思刚冒出头儿来,就叫自己给拍散。 不管唐迆再怎么使性子,他还是拿对方当亲人的。 所以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原本还打算这儿来顺气的,没想到一来二去的更添堵了! 他大步往外头走去,也没看清脸面,就信手拽过一个人往后面一掷,“把井里面那碎催扽来,耽误了晚演出,小爷全把你们挑杆子挂房顶去!” 他走出院子来,又从大道,拐进了红豆班的戏园子。 这里是个能坐下百十来人的场子,分了下两层。 看门的瞧见他,笑盈盈的迎了进去,一叠声的问好。 秦小乐随便找了个二楼的高座儿,拉布帘子睡了一觉,梦里撂倒了三头驴,两头黑猪,还锤坏了一个沙袋,出了一脑门儿热汗,总算发散出了这场无名的火气。 他答应了干爹来这里照应一场,自然是不能走的。 而且干爹好容易去趟家里,他也不愿意回去碍眼。 晚天擦黑了,园子里就开始座儿了,先是些零零散散的客人,随来随走的,磕点儿瓜子,喝点儿茶叶沫子,看看台子耍花枪玩杂耍的、扮丑唱“单出头”的,倒是确实比之前热闹有人气儿了。 一直到过了晚饭时间,正经的客人才渐次入了场,楼楼下的坐满了,连过道都临时加了好些小板凳。 秦小乐不能再占着地方了,在楼下的梁柱底下半靠着,看哪里有了龃龉纷争,就前帮着排揎排揎。 等到唐迆场的时候,场内已经挤的水泄不通了。 秦小乐还是第一次现场听糖糖唱“双玩意”,抱着手臂,歪头看着台子那扮相清丽的人渐渐也和底下的观众一般听了进去,所以说卖相好的人,干什么行当都是吃香占便宜的。 “ 马前我把苍天问,崔氏大错怎铸成?我本富家千金女,不该下嫁到蓬门!既然是下嫁到蓬门我情愿,就应该荆钗布裙守清贫。秉什么红烛立什么志,激什么夫婿逐功名,富贵虚名多误我。他让我,误把终身靠错了人” 一个支应茶水的小伙计擦着汗朝秦小乐挤过来,苦着脸急切道:“乐哥,今天这人爆了,这么些日子,就今天人冒漾了!你瞅瞅,我实在走不开,你能不能帮我回去取点儿松子来?有客人点呢,我这儿都卖空了!” 秦小乐站直了身子,一点头,“成,你招呼这儿吧,在哪儿呢,我去拿。” 小伙计闻言诚惶诚恐的作了个揖,“就在后院架子车,有两个筐,最头一个簸箩,里头就是松子,你都拿过来吧。” 秦小乐点点头,也不多说话了,没去后台抄近路,照旧从正门出来,绕着路往后院去,他腿长,大步走起来飞快,也就不在乎这多出来的几步路。 后院里墙根儿底下一辆板车,那小伙计说得清楚,他取的顺利,把整个簸箩抱在怀里,正要原路返回,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跨过院墙,像长了翅膀一般,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突然同手同脚起来,慌乱中直接抱着簸箩踩了板车,猫着腰,撅着腚,做贼似的往院子外头瞧去。 就在他下巴底下,两个人正相对而立。 颜清欢表情淡淡的,从小拇指撸下一个红玛瑙的戒指,放在对面那人的手。 那人秦小乐看着眼熟,好像是干爹手底下一个负责放贷的人,叫铁头,偶尔也干点儿典当的营生,倒买倒卖的赚个差价。 只是这玛瑙戒指,好像也并不大值钱。 所以铁头也没大当回事,把戒指在掌心随意掂了掂,就从怀里掏出几张钱来,递过去,嘴里不干不净的打趣道:“典当戒指捧戏子的,还真是头回见,说句实在的,拿这钱买的花篮,送台以后,伙计收起来还是循环使的,莫不如直接把戒指扔台,运气好,还能直接到了小鹊仙手呢,也算是个念想。” 颜清欢装好钱,不打算和他废话,转头就要走。 铁头却蹬鼻子脸,讨嫌的勾嘴笑着,“不是你吧?嗯?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娘们要捧小鹊仙吧?” 颜清欢眼神凌厉的回头望了他一眼,“嘴干净点,那是我未婚妻。” 铁头不屑的笑了一下,却叫那眼神震慑了些,没再说撩拨的话,松垮的直等着对方走远了,才朝着地面啐了一口,“装什么装,落魄了还装相的,老子见得多了,什么东西!” 月亮慢慢的,叫阴云给掩住了好大一块。 小铜钱毛毛愣愣的跑进后院,一打眼,吓了一个激灵,觑着眼睛瞧了半天,才赶忙凑前去,弯腰扶起坐在板车雕像一般的秦小乐,手指头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小乐哥?你怎么了?园子里等松子的客人都快打起来了,我还寻思去找你玩呢,伙计说你取松子这是取到关外去了,让我来催催呢,你这是魇着了?还是骨伤犯了?” 秦小乐喉间动了动,木讷的说:“没事儿,累了,坐这儿缓缓神儿,我、我不过去,你送前头去吧。” “哦。”小铜钱伸手去接簸箩,扽了几下,都没接过来,眨了眨眼睛,直接去掰秦小乐紧抓着簸箩边缘的手,吓得叫起来,“小乐哥,你怎么手这么凉,抖得都能筛糠了!” “没、没事,”秦小乐直接推开他,手一松,撒了一地的松子,“我有点儿喘不气儿,后脑勺发沉” “那你快去糖糖的屋子里头歇歇吧,别管了,前头有我呢啊,放心!”小铜钱皱着眉,关切的把他往屋子里头扶,边走边碎嘴子似的嘀咕着,“怎么就这么不巧,你偏偏就犯迷糊,要不然去前头,还能看看裘家那个表少爷,从次嘎子山回来,你们还没见过呢吧,还有他那个表妹,也来了,座儿里就属她叫唤的响,不说有钱人家的姑娘都矜持嘛,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就说次在你家吃肘子,我的天,那” 他余光一瞥,u看书.uuanh.o 差点儿咬了舌头,惊诧的看着黑暗中,秦小乐一双眼珠子冒着蓝光,直勾勾的瞅着自己。 “你说颜清欢是和他表妹一起来的?” 小铜钱直觉自己胳膊肯定已经被对方给掐秃噜皮了,抽搐着嘴角,掰开那铁钳子似的爪子,“是是啊那姑娘买了十个花篮,我来时,正兴奋的让伙计给码台边了” “表表妹他他们” 小铜钱严重怀疑秦小乐有点儿要中风的先兆,寻思着是不是啥时候偷偷知会老姨儿一声,领着他抓几副汤药吃吃。 不过他脑子里想啥都是一阵儿,担心完了秦小乐的身子骨儿,就又跳跃到另一幅画面,忍不住掩着嘴一乐,“那表妹长的也挺俊,就是有点儿傻了吧唧的,次在你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光绕着糖糖屁股后面转,话里话外的打听他的家事,我都听出来了,就是要问问他定没定人家儿嘛,刚才你没瞧见,在台底下瞧着糖糖又嚎又叫的,感觉都恨不得把他团吧团吧吃了,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自己哥哥还能在跟前儿耐心烦儿的护着,要换个别的男人,谁能忍得下这个!” 哎哟妈呀! 秦小乐眼前一虚晃,腿软的直接坐在了地,突然仰头看着小铜钱傻乐起来,“嘿嘿,我这突然就觉得顺过气来了,咱们一起园子里送松子去吧。” 应许之地(24) 戏园子前头,车水马龙,门前两排黄包车雁翅排开,外围还挤着不少卖杂货卖果子的小贩,都是看好了这里的人气,想借着热灶捞一杯羹的。 秦小乐边走边四处留意了,无论是园子门前,还是两侧的巷道里,都没有停着那辆他能背出车牌号的汽车。 顺着正门走进去,小伙计脚踩风火轮的赶过来,接过了松子。 屋里夹杂着蒸腾了各式体味的空气,让刚从外面回来的人都很不适应,倒是在里头待久了的人,反而像被麻醉了一样,无不带着潮红的脸,矍铄的眼,受着周遭气氛的鼓动,被推上了一波又一波无来由的高潮情绪。 “陌路人不相认,马前泼水更寒心。人生无常事难证,红烛燃尽化烟云。他是他来我是我,覆水回收万不能,痴梦一场豁然醒。老天呐,却原来你叫我,自己泼掉这自酿的苦酒、水一盆!” 小铜钱跟着小伙计往里头去了,人挤着人,脚都不用沾地,光拿肩膀往左右蹭着就成。 秦小乐却没往前面去,就在门口的梁柱后头,默默望着人群最前面的半副肩膀——几乎不用怎么寻找,他的目光就像能自己找回家的鸽子一般,定在了那一处。 戏园子就这点好处,无论家境品行,无论年龄性别,入场之前,都已经预设好了要去做同一场无边的大梦,放纵自己把那些往日里压抑忽略的情绪,掏心掏肺的翻出来,融进集体无意识的淋漓宣泄中。 谁也不用心疼谁,谁也不用嘲笑谁。 待到曲终人散的时候,那一小部分沉吟其中不愿梦醒的人,尽皆涌向了台前,鲜花,欢呼,打赏,攀谈,狗尾续貂着自己的残梦。 而剩下那一大部分,则不屑的撇撇嘴角,顺着梦的出口回归到现实中去,思虑着明天早起的餐食,后天会友的衣裳。 场内瞬间分出泾渭分明的两股人流来,像梳了个油腔滑调的中分头。 只有两个人,逆着人流,缓缓的往场地中间踱去。 秦小乐的眼神一时没有找寻到合适的落点,只能胡乱瞟着舞台上方悬挂的彩色帷幔,后来索性垂下头去,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好久不见了。” 他听见了对方的招呼,一如春夜微泛波澜的湖面,不自觉的就带了笑意,却只用鼻孔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旁边挤过两个壮汉,身势带到了颜清欢,将他微微带动着向前迈了小半步。 秦小乐虎着脸,立马用手臂一拦,粗声呵斥道:“长着眼睛喘气儿呢!” 那两个客人根本都没注意到这事儿,叫这一嗓子给吼懵了,其中一个刚要回呛,被另一个拉住,小声嘀咕了两句,大概是个认识秦小乐的,最终两人也就悻悻的走了,没有计较。 秦小乐强行拉起颜清欢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墙边的梁柱后头,喉间动了动,才说:“别站那儿了,容易有磕碰,都、都是些粗人。” 颜清欢倒没觉得自己有如此的弱不经风,“没事。” 气氛略微有点儿尴尬。 秦小乐抬手抓了抓头发,又朝着外面一指,“那个,门外没看见你的车,你、你们坐黄包车来的?” “我的车卖了。”颜清欢语气和缓坦然,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舅舅的货栈虽然没关,但也被上次的事情掏空了底子,经营不下去了。” 秦小乐没过脑子,嘴快的说:“难怪刚才在后墙根儿,看你找铁头当了戒指......”他差点儿给自己来个嘴巴,别过头去呲牙咧嘴懊悔的不行,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你看见了?”颜清欢小小的惊诧了一下,却没见不高兴,“倒是没到当戒指的程度,确实是今天出来急了,忘记带钱了,”他看着秦小乐那满脸自责的表情,还安抚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淡笑着解释,“家里最近日子不容易,灵雨也跟着担惊受怕了,只不过她并不清楚内里的具体情况,今天好容易腾出空闲,能陪她出来转转,就不想扫她的兴。” “哦,是,是,我就说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脉关系都还在,重整旗鼓肯定不会太难的,你、你也不必太着急......”秦小乐平时自诩嘴头子利索,眼下却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舌头扯出来熨一熨,讪笑一下,“这园子是我干爹的,那些花啊朵啊的,都没有什么成本,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你再来时随便用,要多少都成,不用给钱!你表妹,也不是外人,也......”他有些如鲠在喉,硬着头皮,状似无所谓的快速说,“那什么,我,嗯,是不是不该叫表妹,该叫弟妹了?” 颜清欢闻言,眼神流露出了些许的落寞,却淡的让人摸不着头绪,他面目诚挚的看向秦小乐,声音不疾不徐,只是微微低了一些,更像密友之间的低语了。 “眼下别的生意一时难有气色,舅舅手里只剩下朗华大厦这个项目还能寄托希望了,我在国外国内的帮着斡旋了几个月,找设计师,拉关系,做宣传......不过原本的全额出资怕是不能了,眼下只能拉了几家担保去和商会贷款,其中一家姓祁的保人,惦记着灵雨去给他家里丧妻的大儿子做续弦,舅舅和我自然不愿意,所以现在在外面,都宣称灵雨是和我指腹为婚了的。”他好看的眼睛弯了弯,“对了,一直不在延平,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货栈那大片仓库,我说服舅舅了,将来推平了,用来安置那些迁移过去的民户,等贷款到了,也先拿一部分出来,算作给他们的补偿,余下的,等将来酒店完工了,盈利了,多少算作他们的一点股份,也不是不可谈的,这么着,你觉得还可行吗?” 秦小乐心脏跳的厉害,下意识抬手死死的压在了胸口,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对颜清欢典当戒指这事,负着一份责任似的,要不是他胡搅蛮缠的和法务科较劲......也不对,假使他这个还有些能力的人都不挺身出来,那叫六盘桥那些要被迫搬迁的民户,还能到哪里去诉告呢。 这种左右为难的牵扯,太过难受,几乎让他的五脏六腑纠缠挤压在了一处。 他终于抬起了头,小心翼翼的去看对方的眼睛,略有些心虚的说:“你还能想着这事,我心里领情了,不过这都是你们家的隐秘,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都告诉我了?不怕......” 颜清欢坦然的回看着他,又隐隐带了些揶揄的调笑,“你救过我两条命呢,告诉你这些也不算什么。” “两......”秦小乐没反应过来。 “你一个人跑到嘎子山,把我从绳套上解下来算一次,”颜清欢抬手,虚握住了秦小乐的手腕,拇指在那条伤疤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后来在树洞里,我快扛不住的时候,你说喂我喝热水,其实是割破了手腕,喂了我你的血......我模模糊糊的都记得的。” 秦小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受了陈年委屈,一朝得以昭雪的孩子,眼眶不争气的就有些醋酸,死死的咬住嘴唇,好容易才忍住了声调,“嗨,说这些干什么,要这么一笔笔的算,那你还救了我三条命呢,”他扳着手指头,“在电影院底下一次,在总务厅羁押室一次,还有今天......你能和我说这些,也算一次。” “今天也算一次?”颜清欢没有听懂,狐疑的看了看他。 戏台子那边却传了一个高音频的呼喊,“表哥?表哥你去哪儿了?” 颜清欢忙拍了拍秦小乐的肩膀,笑着说:“我先带她回去了,最近舅舅脾气大,回去晚了要挨骂的,咱们改日再说。”他说着就快步往戏台那边走,半途却又忽然顿住脚,朝着秦小乐和煦道,“一直没去当面致谢,你明白的吧?古语说,大恩不言谢,来日方长,所以我猜你应该想得到的。” 天气和暖了,两只野燕子相中了秦小乐的屋檐,没几日功夫,就在檐下筑了个巢。 以至于每到清晨,就能听见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 往日里让人厌烦的很,可今日刚开始叫,秦小乐就推开房门,穿着立立整整的走出来,还是久违,穿上了警服的。 小铜钱照例正在两张桌子拼成的临时床铺上打瞌睡,准备混到了晌午,好名正言顺的去秦家蹭午饭,可睡的正香甜,不过是翻身时半梦半醒的一眯缝眼睛,就猛然叫眼前的一张大脸给惊的从桌面上滚落了下来。 “小、小乐哥!”小铜钱都快哭了,事出反常必为妖啊,秦小乐能这个钟头上警署报道来,咋,天要塌啊? 秦小乐不习惯戴这警帽,摘下来顺手往桌子上一扔,眼睛很是闪烁了一番,随后豁出去了似的往椅子上一摊,一条腿长长的伸出去,“小铜钱儿啊,我今儿就是想来问问你,以后咱们警署没了,你心里是怎么个打算啊?跟着我上赌坊看场子去,还是去百里亭警署接着当巡警去?” “啥?不是,到底咋了啊,哥,你别吓唬我,昨天咱们不还好好的一处看戏来着嘛,你都跟法务科拧了这么长时间了,这咋突然就要撤火服软啊?”小铜钱忐忑的站在秦小乐几步远的地方,猫着腰去瞧他的脸色,生怕这哥纯属是闹起床气,一会儿不顺心眼子,拿杆子再把自己给挑出去。 这事没跟小铜钱商量,确实是秦小乐自己理亏。 虽说警署一共就俩人——小地宝还小,不算个全乎人,可小铜钱怎么说也是和自己混的,这半路撩挑子确实不地道,所以他熬了一宿,天亮出门来找的第一个,就是小铜钱。 秦小乐尽量把话说得云淡风轻些,“你当我愿意当这破巡警呢,要不是憋着一口气,为拆迁的事和法务科打饥荒,我早不干这个了,昨天见着颜先生了,他透了个话,那个,裘家愿意出钱出地安置这些人,可能以后那个什么万国酒店见利了,还能分给大家伙儿一点儿呢,这么好的事情,我再拦在前头,可就真成了恶人了。” “是这样啊,这也太突然了。”小铜钱眼皮耷拉下来,知道这不是秦小乐一时兴起的开玩笑,整个人就蔫了下去,猥琐的蹲在了地上,“可是,”他低声说,“就算不为了他们,难道你自己,不是因为喜欢警署的工作,才、才报考的嘛,为这事,当年还叫三爷打折了两个鸡毛掸子呢,你说你不爱干......” “嗨,人总是会变的嘛,别老拿小时候说事儿!”秦小乐一挺身站起来,终结了对方的忆往昔,要是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也积糊着不舍起来......颜清欢家里都那样了,还想着自己的立场,为他辖区的民户争取利益呢,他再没心没肺,也不能这时候拖对方的后腿呐,尽管再舍不得也得舍了,他没别的大能耐,不求别人,光靠牺牲自己个儿就能成全对方的事,也算是力所能及的范畴了吧。 所以昨天晚上,他一宿没睡,把当警察以来的几身警服都翻腾出来,警棍、手铐......还有头一次办案的时候,一个几岁的小娃娃,被家里人带着,到警署亲手送给他的一个泥捏的小猪呢。 他一个物件一个物件的摩挲着,把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由都仔细回想了一遍,天一亮,就封存起来,关门落了锁,打算这辈子,再不寻思警署的事了。 “多的别说了,别和娘们似的,以后怎么个打算,你快着点儿决定。”他催促道。 小铜钱不是磨叽,实在是这事发生的太让人猝不及防了,“那......你不能和我一起去百里亭警署嘛,咱俩还在一块儿......” “别逗了,”秦小乐一挥手,“僵持了这么长时间,那边有一个算一个,看我都跟扎刺儿了似的,我还上那儿擎等着人家给我摆脸色穿小鞋啊?拉倒吧!小爷就此不伺候了,上我干爹那混混日子,挺好。” “哦,那我......”小铜钱拖了个长音儿,“那我能不能和你讨个保证,让我先去百里亭警署试试,能捱下来,我就接着干,要是真捱不下来,我就去三爷那儿投奔你,可你到时候不能不要我,行不行?”他结结巴巴的又解释了一句,“主要是......那个、那个谁,她觉得巡警挺威风的,我不想让她失望......” 他声音越来越小,像给狗吞了。 “行!”秦小乐一挥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你给小地宝说一声,让他有别的想头尽管去,没有就还跟着我,到什么时候,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俩。” 他走的风风火火,生怕多看一眼警署都会激起什么咬人的回忆,心里也哆嗦,就是咬紧了牙不说。 小铜钱心里没着没落的,早起原本最大的想头,就是去秦家蹭午饭这么个事,可一转眼,就觉得自己像狂风暴雨里的一艘小船,风雨飘摇的眼瞅着就要散了架啊。 他期期艾艾的扒着门框,目送着秦小乐没几下,就消失在了大门口的身影,不由得软着身子坐在门槛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总务厅办公室。 刘姣音将一沓报告放在孟维津的办公桌上,“按照你的要求,重新做的,和前面五次的结果,相同。”他在不动声色中,却把该突显的重音安排的妥当。 “刘法医啊,”孟维津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指着报告上的一行字,指甲在上面点了点,“这里这行字,是什么意思啊?” 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刘姣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才稍微俯身准备去看报告...... “诶,这么看多不方便啊,”孟维津将报告快速拉到自己面前,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连头也没抬,“你过来嘛,到这边来看,近一点儿,省得我们两人总是要有一个人正着看,一个人反着看......”他飞快的瞄了一眼对面,却心虚的没敢看脸,目光瞧到对方朝着自己移动过来的身型,就赶忙打住了。 眼前光线突然一暗,有什么无形的气韵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孟维津眨着眼睛抬起头来......额...... 就见刘姣音两手抓着他座椅的两侧扶手,整个人颔首弯腰,将他整个人圈禁在了座椅的方寸之间,巨大的阴影从上方兜头将他笼罩住,上下牙都忍不住微微打颤起来。 他心脏漏跳了一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刘姣音,说都不会话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光晕,晃得人目眩神迷。uu看书 uuknsh 刘姣音眸光在狭长的眉眼中犀利异常,他的脸一直压迫到孟维津本能的退无可退了,才停下来,冷着声音说:“孟长官,够近够正了吗?“ “什、什么......”孟维津不想承认自己此刻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想找个掩体藏起来,这刺激太......太强了!他实在是有点儿怂了。 刘姣音就这么又僵持几秒,才倏然起身,后退了几步,拉松了领带,侧头乜斜了一下孟维津,咄咄逼人的说:“孟领导年轻,还是该多和厅里资历老的人打听打听,他们会告诉你,没事的时候,别惹法医。” 他大力拉开办公室的门,正和欲抬手敲门的秦小乐来了个脸对脸,只是俩人此刻心情都不好,草草对望了一下,就面无表情的擦身而过了。 秦小乐拉着脸子走进来。 孟维津还没缓过神儿来,这种混杂着多种隐秘情绪的时刻,他实在需要更多的私人空间来排解消化,可是却硬生生的挤进来一个秦小乐! 孟维津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秦小乐没空揣测别人的情绪,闷着头,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孟维津脸色不善,等了好半天,才幽幽的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盒子装的案卷来,甩在桌面上,殃及池鱼的冷哼了一声。 “行啊,你把这个案子查出个结果来,我就让六盘桥警署的另外两个人调职去百里亭,否则、免谈。” 应许之地(25) 秦小乐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个态度。 他可以越级来找孟维津,就是因为知道对方和颜清欢是老同学,而且看上去,关系似乎还不错的样子,当然了,他也是实在腻烦了陆科长那副刻薄尖酸的嘴脸,阴阳怪气的强调,才想着走回后门儿,没想到又摊上了这么个事儿。 案卷不过薄薄几张纸,没有太多内容,只有简略的介绍和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 死者是三个人,照片内的环境也一致。 秦小乐不明白案情的具体情况,更不明白孟维津难为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他看见案卷上记载着案发地点是在北城一家叫做白鹭旅社的地方。 这地方他没去过,只知道好像是个西洋人开的,价格倒说不上多昂贵,不过是徒有个高大上的名头,后来就渐渐成了那些家里有些小钱的人包房间打牌取乐的专属地方了。 “孟长官啊,我只是六盘桥一个小辖区警署的巡警,不是这个侦探科的探员呐,论断案这事......再说我上头的直属长官是法务科,是陆科长,这杀人越货的案子,隔着大半个城区呢,你这交给我去查,算个怎么回事啊?” 秦小乐有点儿想撩挑子了,他是来请辞的,难道不应该得个口头嘉许吗?好歹也为一方治安稳定奉献了这么多年的青春热忱,难道不该赞扬他两句“勤勉尽恭、恪尽职守”吗? 孟维津自己心里稍微平缓了一些,态度没有刚才那么急躁了,只是借题发挥也并非全无依据,即便冷静的思考下,秦小乐也确实是个上佳的人选。 他面上恢复了些为上官者的矜贵怀柔,貌似十分感慨的吁出一口气,“这案子发生的急,死者家里呢,又是有些关系的,催着要捉拿真凶,严惩凶徒,当地辖区的警署,在勘查现场的时候,还和死者家属起了点儿冲突,关系弄得很僵,家属就托了关系,让厅里直接派人去调查,正巧你就来了。” “可我是来......”秦小乐还是没理顺这里面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诶,”孟维津抬手打断了他的问话,“上次你辖区胡家那个案子,你就侦办的很得法嘛,如今你准备请辞,正好临走前再破一个要案,回头我就给你申领嘉奖,让你风风光光的退役,如何?”他一副有苦衷的样子,很有卖惨的嫌疑,“你也算警署的老人儿了,必然知道如今厅里人浮于事,内里关系又都盘根错节,要找个能让我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去侦办这个案子,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即便你不在乎这些,不是还有你两个小兄弟在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好的。” 秦小乐让他说得头晕,稀里糊涂的就问了句,“能让孟长官这么劳心劳神的,到底是个什么案子?” 孟维津却忽然变得三缄其口起来,眼神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含混的说了说。 这案子发生在昨日午夜,白鹭旅社的一个包间里。 今天早上三点半的时候,一个侍应生端着茶盘上来给三楼的客人送点心,却发现三楼往四楼去的楼梯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侍应生上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发现已经是断了气的。 他吓得魂飞魄散,就赶忙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去叫老板,又往警署去报案。 两拨人倒是都到的挺快。 警署的巡警顺着那死者沿路滴落的血迹往前追溯,发现他是一路从四楼的贵宾包间跑出来的,这包间是个大套间,里头像是经过激烈的打斗,一片凌乱,他们进去略一上眼,就在洗手间的浴缸里,又发现了一个已经断了气的人。 死者数目翻了倍,巡警们不敢大意,再往外头仔细看,随后就发现客厅一扇敞着的窗子下头——也就是旅社的后院里,也有一个面部朝下的死者。 有围观的侍应生,很快认出那个趴在楼梯上的死者,是延平商会一个祁姓商人家的小儿子,叫祁承继,往常是往旅社来玩儿的常客,赶忙找人去通知了他的家人。 结果他家里十几口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居然全都赶了过来。 他妈哭得昏过去了好几次。 因为看到巡警招了照相馆的人给死者拍照,挪动尸体时动作大了些,祁家大哥上来就要揍人,两方就是这么着起了冲突。 祁老爹倒是比其他人冷静些,转脸就托人把这个案子递到了厅里来。 听着倒是并不太复杂,何必就到了在厅里这般互相推诿的程度? 秦小乐狐疑不决的不肯伸这个手,只是脑子里转了转,忽然想到了什么......哦,想起来了,颜清欢昨天和他提过一句,裘老板那个万国酒店的工程,是找了保人,要去商会贷款的,家里连房契,带所有值钱细软,都作价充当了抵押物,可即便这样,贷款也还在两可之间,其中最关键的一个保人,就是这祁家的老爹......还要趁火打劫的把裘灵雨说给自己快四十岁的儿子当续弦,难为颜清欢只能暂时对外宣称自己和表妹之间有婚约。 这都什么事儿啊,可是......如果他真能帮祁家找到这个杀子的凶手呢,是不是也算为颜清欢和他舅舅的事尽了一份心力?到时候祁家承了他这份人情,颜清欢也就能卸了这“未婚夫”的担子了吧?不为别的,就为这仨字,他听着实在闹心。 这心思一冒出来,就绝不会自己返回去,反而即刻就让他开始有了一种跃跃欲试起的冲动。 秦小乐的意动,都被孟维津看在了眼里,他十分欣慰的拍了拍秦小乐的肩膀,将案卷塞进他的怀里,亲自送他到了办公室外面,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和善的说:“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能力的人,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秦小乐看着眼前随即被关上的门板,静了一会儿,转身大步向外头走去。 不管了,车到山前自然直,船到桥头必有路,他还就不信了,这事还能比上次小胡的案子更玄乎喽? 他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到了北城,这里的建筑大都比南城规整,街市商铺也更热闹一些,但他不熟悉这里,怎么瞧怎么觉得自己和这里有种格格不入的气息。 白鹭旅社一共三层,四层是后来加建的一个类似阁楼的形制,弄了个所谓的贵宾套间,其实换汤不换药,只不过确实比楼下安静隐蔽一些。 眼下出了这么大一桩命案,整个楼都被清空了,几个穿着黑色警服的巡警,正守在一楼大门口唠嗑逗咳嗽。 秦小乐上前说明了来意,他们倒也毫无置疑,也许这就是来自于同行之间的嗅觉识别系统吧。 里头一个资历最浅的,带着他往楼里面走。 边上楼边好奇的问:“瞧着你的警衔就比我高两级,怎么就能在总务厅任职啊?”他的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艳羡。 秦小乐勾着嘴唇一乐,“倒霉催的呗。” 小巡警也就不深问了,还当他是忌讳别人知道他的背景底细呢,只是转了话题抱怨道:“既然查案都不用我们警署了,厅里干脆也派警备科的人来,把这看守现场的活儿也一起接走了多好,省得两下里不协调,隔着锅台上炕的,白耽误我们功夫,你不知道,那苦主儿一家,老瞧着我们不顺眼。” 秦小乐只听着,也不多说话,眼看着到了三楼楼梯口,才停下来,拿出案卷里的照片,比对着瞧楼梯上的位置和血迹。 小巡警在旁边哼哼唧唧的介绍情况,“尸体都直接拉到厅里的冷库去了,这里的血迹,里头的现场,都还保持的挺好的,基本上和最开始刚发现的时候一样,这个人呢,是最先被发现的,脸朝下,身上扎得跟血葫芦似的,应该是一路从房间里勉强跑出来,完了没坚持住,死这儿了。” 楼梯上是空了,但满墙的血迹仍在。 秦小乐大长腿一步跨了三个台阶,避免才在血迹上,直接往四楼去。 小巡警不情不愿的小碎步跟在后头。 包间的门是敞开的。 小巡警先引着秦小乐往浴室走,“还死在了这里头一个,发现的时候浴缸里头没水,瞧着不像是要泡澡的架势,估摸着也是情急之下躲过来的。” 秦小乐点点头,把浴室粗略扫了一遍,瞧见浴缸和抽水马桶之间,隔着半片竹篾帘子,掉了半边,要死不活的垂在那儿,不过除了浴缸里,地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血迹。 客厅的窗户已经关上了,窗框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血手印,不用说也猜得到,应该就是祁承继跳下去时,手最后把着的地方。 “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下去了,这里头怪瘆人的。”小巡警苦着脸,五官挤在一处,打从进了屋子,就没停下神经质似的四处观望,做完了自己份内的事情,真是多一秒也不愿意再滞留下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不用着意闻,自己就往鼻子里猛劲儿窜的那种。 靠着沙发还有一张牌桌,已经在打斗中被掀翻了,翠绿色的麻将牌滚落的到处都是。 秦小乐从脚边捏起一个骰子,放在手里捻了一下,皱着眉头往牌桌旁边走去......地上打翻的烟灰缸里,还有十几枚烟屁股......像这样的包间,每天都有侍应生上来打扫卫生的,烟蒂这么集中,说明昨晚这里一定是有牌局的......一场牌局四个人,三个人都死了,那剩下的那个,怎么说也是最有嫌疑的凶手人选了吧? 想到这儿,连他自己都有些微微诧异了......这白鹭旅社是个公共场所,人来人往都是熟客,不可能有人会真正做到来去无踪影啊。 那这种连他随便搭眼一看,都能推断出的情形,怎么孟维津倒像完全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呢? 他徐徐的从包间里撤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再回到厅里,刘法医也不在,还是他底下的一个小法医带着秦小乐到冷库里去的看尸体。 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旅社室内发现的两具尸体的伤口都还算正常,不是颈侧,就是在后心,刀刀都是标准意义上冲着毙命去的,而且两人小臂上还有多处深浅不一的抵御伤,创缘也比较齐整,创角有锐钝的分布,符合单锋利器的损伤特点。 专业术语上秦小乐听了个一知半解,按他自己的理解,就是凶手和这两个死者都正经武旋了一阵子的,然后凶手用一把水果刀或开了锋的短刀,把这俩人给捅死了。 蹊跷的是落在楼下的那个死者,全身没有其它伤口,uu看书.uuknshu.c只是口鼻腔内有大量血液,两只手腕摔断了,应该都是由高空坠落的震荡所造成的。 难道是凶手太过穷凶极恶,让他感到恐惧绝望,所以才不惜跳窗逃跑的? 这么寻思着,秦小乐闷着头从总务厅出来,天又黑了,腹中空空,没有别的兴致,路边随便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啃,到了临到家的小巷子口,又顺手买了一碗大碴子粥,张着嘴直接往嗓子眼一倒,把零票儿和碗一起递回给小贩。 他头疼,器质上的疼,整个脑门儿像给锤子砸了,疼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昨天几乎一宿没睡,还喝了酒,今天揣着心事又奔忙了一天,身体自己都闹起意见来。 他抬起手刚要推大门,手腕上一凉,是被人从侧边轻轻的攥住了。 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温润的接触。 他瞳孔缩了一下。 颜清欢在这里等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停住脚,就松开手,寻着他的眼睛,略局促的说:“我在商会听说了,你接了那个案子,你不要去,”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忍心。” 秦小乐转过身正面对着他,虽然有感于对方的关心,心里十分受用,可确实也更加疑惑了,“你们都好奇怪啊,明摆着的一个案子,怎么孟维津也是,你也是,都这么个反应......连刘姣音,说实话,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也躲出去了,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隐秘的由头啊?不瞒你说,我这心里打了一天鼓了。” 应许之地(26) 颜清欢却绕过了这件事,兀自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要放弃六盘桥警署?是因为我昨天和你说的那番话吗?我没想到你会误会。” “那倒也不是,”秦小乐垂下头,觉得头痛的更厉害了,“确实是我做够了这个行当,和你那番话没有任何牵扯,你也不要误会。” 颜清欢欲言又止,觉得这种时候最容易越描越黑,譬如他绝没有腹黑到要用这样貌似开诚布公的方式,倒逼着秦小乐放弃六盘桥辖区的合并。 他确实也是在详细了解了舅舅的规划之后,才力争到了货栈仓库转作宅基地的条件,可更真实的情况是,除此以外的那些补偿,都是来自于他暗地里卖了车,以及倾囊掏出了所有父母这些年给他的存蓄。 身外之物,他并没有那么看重。 他骗秦小乐说那些钱是从贷款中挪用的,也只是为了让对方安心接受。 脸上的冻伤早已经痊愈了,没留下一丝疤痕,可他至今依然能清晰的回忆起自己生命临界终点的瞬间,口腔里那点滴成涓的腥甜,以及最后意识涣散前,拓印在虹膜之上,撑在树洞口挡着风雪的背影...... 这种排山倒海似的给予太过厚重,也没得商量,竟生生堵得他没有办法找到同等的回馈去抵偿。 这几个月来,他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已经倾其所有了,不留余地,不留退路,应该够了吧? 但为什么对方却总是会出其不意的在两人交往的天平上,擅自的不断加注着砝码呢。 这种做让人坐立难安的债,他倏然觉得有些还不出了。 他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灰暗中端详了一下秦小乐的神情,语气清爽但态度坚定的说:“维津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否则不会故意指派给你,你脸色不好,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去找他,无论如何,也会帮你推掉这件案子的。” “你等等!”秦小乐手急眼快的抬手拦在他的身前,“还是什么都没说啊,推不推的,你先告诉我,让我当个明白鬼,成不成啊?” 颜清欢多少也了解了些他的脾性,拗不过他接二连三的追问,只得低声告诉他。 原来在案卷递到孟维津桌面上的时候,一起送过去的,还有当天旅社老板前台的登记簿子,所有人的底细,都是清楚明白的。 包间内当天一共去了四个人。 楼梯上被杀的那个人,叫祁承继,父亲在商会有一席之地,家里也有些人脉关系。 浴缸里死的那个人,是济良署长官的衙内。 单就这两个人也就罢了,最让人望而怯步的,却是另外两个人。 先是从楼上掉下去摔死的那个人,是肖虎麾下最得势的谭副官的小舅子,名叫汪深。 而据老板回忆,提前慌张离开的那个人,就是诨号“老酒瓶”的一个中年老青皮,品行极差,附近街面上坑蒙拐骗的事,桩桩件件也落不下他,随便一抖落,黑底子就能埋到腿窝儿。 可架不住他的亲妹妹,是谭副官的便宜舅舅。 秦小乐没听懂,“什么意思?” “上面有点儿门路的人,都知道,谭副官的亲生母亲早年就去世了,他父亲贪杯又好色,不是个正经人,前两年不惜和儿子闹掰,也硬是把一个暗门子给娶回家当了正经太太。”颜清欢没有再说下去。 但秦小乐已经懂了。 果然,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这案子无论到了谁手里,都是一个顾头顾不了腚的死局,在谭副官和他爹两个人中,必然会得罪一个,还是得罪死的那种。 对谭副官的老婆来说,死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不可能含混放过凶手。 对谭副官的便宜小妈来说,一旦被查实,自己的亲哥哥就免不了要去挨枪子儿,总归躲不过一个杀人偿命的结果。 这里头已经没有包庇不包庇的问题了,就算看着谭副官如日中天,又年轻精干,上赶着去烧了他这柱香,可翻过面儿去,人家毕竟还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谭老爹又不是良善之辈,心里结了这么个疙瘩,待缓过这口气去,早晚势必是要递小鞋下绊子的。 反正就是牵瘸驴上窟窿桥的事儿——左右为难,无论查案子卖力不卖力,都早已经预定好了,势必会迎接其中一头的诘难。 所以祁家也正是早早看破了这点,才直接找个由头甩开了辖区警署,把事情闹到了总务厅里去。 颜清欢脸上已经带了些无解的焦急,看见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的秦小乐,也蹲身下来,自下而上的去寻他的眼睛,抬手给他轻揉着太阳穴纾解不适,“说给你这些,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里面的难处,有肖虎在延平一天,就没人会不去顾及谭副官的存在,我听说这事就赶着来了,我现在就得去找维津,再晚些,知道的人更多了,恐怕就不好推了。” 秦小乐认真的端详着颜清欢的眉眼,迎着月亮影儿,一如当初的月下初见。 “真好,”他咧着嘴角没心没肺的笑了一下,“还当你那么严重的冻伤要落疤呢,结果一点儿没留下。” 颜清欢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都什么时候了......” 秦小乐握住了颜清欢的一只手,在掌心磨蹭了两下,又团在嘴边哈了一口气,“不冷了吧?”眼看着对方脸色一变,才打住了玩笑,“哈哈,不逗你了!” 他眼神认真严肃起来,将对方两手都放在自己膝头,牢牢的攥着,“我看过那三具尸体了,不瞒你说,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寻思着这事,也许我有法子能冲出这个困局去,只是眼下,还缺少一点证据,诶哟,你瞧你那是什么眼神儿啊,”他谑笑了一下,“我说真的呢,我真有思路了,嗨,你也不想想,我秦小乐什么出身呐,从小在红尘里滚了一身泥,还能叫人轻易撒土给迷了眼?那也太寒碜了!” 他目光灼灼的定在对方脸上,声音低沉了些,“再有,案子越难,祁家是不是越会承了这份人情?到时候你......还有你表妹,也就不用再为他们家提亲的事犯膈应了,担保的事,也稳妥了。” 颜清欢将信将疑,试图从对方表情的细枝末节处寻找破绽,“你......真的有法子?” 秦小乐很想屈指去刮一下对方的鼻梁——要是换做唐迆,他早上手了,可眼下......他没敢唐突,也不愿意自己拿这从如意那儿学来的轻浮动作去亵渎对方,千回百转之下,也终究只是僵着没动,不痛不痒的又点了点头,“有。” 颜清欢这才勉强松懈了几分精神,也跟着淡笑起来,“那我总算能放下心的离开延平了。” “嗯?”秦小乐一愣,“你要走?” “是,朗华大厦里面的一些艺术品,要提前定制、搜罗,我约了个外国的艺术品商人详谈,一会儿的火车。”他大概盘算了一下,“大概要到下个月六号才能回来。” 秦小乐唇角一弯,眼神有些暧昧的闪烁起来。 颜清欢瞧见了,不解的笑着追问:“怎么了?” 秦小乐鼓了鼓腮肉,扭扭捏捏的说:“嗨,也没什么,那个,咳咳,下个月六号,是我长尾巴尖儿的日子。” 民间惯常把一个人的生辰,戏称作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 “这么巧!”颜清欢想抬手算算,手腕一动,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仍被秦小乐团在掌心里,暖热的都出了薄汗。 秦小乐再装不下去了,只好像猝然反应过来一般,讪笑着放开了手。 颜清欢面目诚挚的说:“我不能像上次的案子一样,给你帮忙了,你只要记得一点,什么也不及自己和家人的安危重要,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希望你别逞强,但也相信你一定能成,平安的等我回来,陪你庆祝,嗯?” “那说好了,谁也不许爽约啊!”秦小乐心思一动,忽然学着唐迆的样子伸出小拇指,“来来,拉钩!” 颜清欢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畅然的大笑,“没想到你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不过也伸出小拇指和对方勾了勾,然后才站起身来,覆手去揉了揉对方的头顶,“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赶不及了。” “一路平安,一切顺利!”秦小乐佯作轻松的朝他摆了摆手。 颜清欢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示意了下,瘦削挺拔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了巷口。 秦小乐突然发觉自己实在受不住这样依依惜别的场景,明知道对方已经不回头的走了,却依然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口发愣,心里一场泥泞一场雨,都快自导自演出一场折子戏了。 他意兴阑珊,也不急着起来,索性一歪身,整个人向门框上靠过去...... 脑袋挨着的,却不是硬邦邦的青砖,而是圆润的突起,还带着柔软的弹性...... “哎哟我去!”秦小乐一个炸毛,弹簧似的蹦起来,跳开两步外,怒气冲冲的看清楚门边上的玩意儿,骂道,“你活腻歪了,想吓死小爷啊!” 小铜钱无限委屈的看看自己还贴在门框上的手,尴尬的一哆嗦,“我这不是看你往砖墙上靠,怕、怕硌着你嘛!” 秦小乐骂骂咧咧的绕开他,回了自己屋子。 后头小铜钱没皮没脸的跟进来,碎碎叨叨的说:“我就是这一天心里没底,想跟过来听听你的消息,没别的意思,不是故意趴墙头儿的。” “那、那你都听着什么了?”秦小乐故意绷着脸,眼梢却带了些不自在。 小铜钱颠儿着去脸盆里拧了布巾,装模作样的要服侍秦小乐擦洗,被对方嫌弃的一挡,夺了过去。 “其实那位颜先生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到了,我比他来得还早呢,嘿嘿,没成想总务厅不仅不放你走,还给你委派了个重要案子,那以后你要是调任进厅里了,可别忘了也带上我啊,人家说宰相的家奴七品官,到时候我也跟着去威风威风!” “你是个缺心眼儿吗?趴墙头就听出了这么个结果,今儿出门又把脑子落家了?”秦小乐怕挨着对方近了,再把自己传染傻了,绕的远远的往炕桌上点了灯,一回头,又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昏影里,小铜钱的脸面上十分精彩,桃红柳绿的像打翻了调色盒子。 倒是小铜钱自己觉得有些寒碜,侧开身,避过了对方直视的目光,“没事儿,就是今天那个......我去找她,给她送两块糕,让她婆家人瞧见了,摁在地上给打了一顿......” 秦小乐立马明白了,那小姑娘虽然是望门寡,可只要没再改嫁,名义上也还是人家名正言顺的媳妇儿,小铜钱这就是让人家给“捉了奸”了,他恨铁不成钢的使劲在对方脑门子上戳了一下,“平时让你练练拳脚,你就给我稀松二五眼的不当回事,这回好歹只是挂了彩,还没开了瓢儿,要不连我都要臊死没脸在街面上混了!” 小铜钱听见这话,又纽轱辘似的凑上前来,“好我的小乐哥,你别嫌弃我没能耐嘛,人家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俩都这么些年的交情了,这回这案子,你就带上我一起吧,成不成?你不是说你心里已经有盘算了嘛,我信你一定能成事,回头上头有了嘉奖,好歹也算我一份,带我也长长脸,挺挺腰杆子......”他含含糊糊的说,“最好要能跟着你去厅里,那、那她家里,就不会再难为人了。” 有一点不假,俩人确实是多年的交情了,打小就一处厮混的坏处之一,就是对方无论耍什么小心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一眼洞穿。 秦小乐冷笑着睨他。 小铜钱心虚的瑟缩了一下。 秦小乐冷冷的说:“小铜钱儿啊,我看你不是没带脑子、趴墙头还听不懂人话,你这就是要给我来一出‘富贵险中求’啊。” 小铜钱萎身往炕沿儿上一坐,怅然道:“小乐哥,我也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我家里都死绝了,没个能帮衬的,我也没大能耐,可她......她在婆家的日子,也实在是太苦了。” 秦小乐没急着言声,他哄颜清欢的时候可以信誓旦旦,可对着自己这个二五眼兄弟,他却不得不慎重考虑,凡事总有个万一,要是不管不顾的一个猛子扎进来,回头想全身而退,可也是没地方买后悔药的。 小铜钱哪能不懂他的眼色,眸色坚定的求告道:“小乐哥,咋样的结果我都不后悔,你就带上我吧,啊!” 认了真的人,都带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执拗。 一旦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秦小乐以己度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秦小乐起身,从箱子里翻出创伤药来,手头子上没轻没重的给小铜钱脸上糊药。 小铜钱疼的龇牙咧嘴,东倒西歪的躲着,几下就把秦小乐惹急了,虎着脸骂道:“别给我娘们唧唧的,再动,小爷就再给你来一顿胖揍,让你以毒攻毒!” 看着对方躲闪的幅度小了些,uu看书 .ukashu 他津津鼻子,鄙视道:“没出息的样子吧,还能有姑娘稀罕你,你也真是烧了高香了......诶,你......就那么喜欢她?”说着眼神不自然的转了转,又假意啐了一口,“光腚撵狼——不知道害臊的!”顿了顿,试探的问,“你、怎么就知道你是喜欢上人家了?你怎么就确定了,以后都不改了?” 小铜钱原本正咧着嘴角,让秦小乐给上药,疼得“嘶嘶”的吸气,听见这个问题,却像忘了疼,猥琐的挤眉弄眼着笑道:“小乐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嘴笨,心思又不活络,从来并不知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是个什么感觉,可那天她来给我洗了衣裳,又、又陪我说了一阵笑话......我心里头发慌,晚上就着她拿来的桂花糖,喝了半斤烧白......突然发现,就这么将一个人的名字噙在嘴里,不嚼,也比甘蔗还甜些。” 他脸上因为这番话,竟然氤出一层薄薄的光,目光里满是忽然燃起的对未来生活无限可能的向往和祈盼,“小乐哥,我以前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啥样,想都没处想去,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真的是不用别人教也知道......为了她能好,就把自己这颗心掏给她也愿意!糖糖的戏本子里有个啥词儿来着?”他一拍大腿,“哦,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秦小乐想到的却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开雾睹天、如梦初醒...... 应许之地(27) 秦小乐和小铜钱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计划的第一步,叫“找到老酒瓶”。 找人这事儿,不是他们的擅长,尤其是当一个人铁了心要藏起来的时候,诺大的延平城,处处都可以是藏污纳垢的天然掩体,每扇门后面都可能躲着一个身负秘密的人,为了生计,这城里的大多数人都并没有那么“干净”。 秦小乐一向活得恣意,也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有干爹当依托,在下面给他擎着底,否则只靠着老姨儿那点儿色厉内荏,他在十五岁以前身量还没长成的时候,也是扬巴不起来的。 他的大开大合,不自觉间也有给自己壮胆儿的成分。 即便别人不提,他也清楚自己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所以从本质上说,他和唐迆是一样的人。 他们都像年节里纸糊的炮仗,震耳欲聋的声响,一点就着的气性,都是打小跋涉过来的本能反应,就和路边的野狗似的,瞧那体型越是娇小的狗,离着八丈远就叫得越是凶悍。 尤其是唐迆,全身上下都时刻拔着份,斗鸡一样,时时警惕着来自任何一个角落里投射来的疑似的轻视,然后风卷残云一般的反击震慑回去。 秦小乐太知道这种感觉了,这是从小看人眼色、仰人鼻息活过来的人身上的通病,也是心理匮乏远胜于物质窘迫之下,将携带一生的痼疾。 也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渴望自己身上没有的——却在颜清欢身上弥足珍贵的,那份始终坦然淡泊的姿态,仿佛无声的炫耀着,什么都没缺过的人,也就什么都不害怕失去...... 这话有些说远了。 总之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在他内里那份总是悬着心的不安全感作祟下,他从不愿意主动离开六盘桥的地界,那纵横交错的棋盘街道,像母体一样让他感到安全,而假使他不得不更远些离开南城,那感觉便几乎不亚于某种成瘾后的戒断折磨了。 除非必要,否则他总会尽己所能的尽快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一片地方,甘之如饴的画地为牢。 眼下要找老酒瓶,就势必要走出他的心理安全区。 他只身站在北城中心的广场上,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脚尖儿不住的戳点着地面上的浮土,手指无意识的在口袋里高速的点动着。 他身后,是去年才新建成的一座教堂,好像是一位“老毛子”的茶叶商人以个人名义出资建造的。 这建筑的样式挺稀罕,塔楼尖顶上,都顶着一个洋葱似的脑袋,颜色粉刷的也十分绚丽。 刚建成的时候,好些人都拿这儿当西洋景儿瞧,抄着手围成圈儿,离得老远对着它嗑瓜子,连老姨儿还坐着黄包车,专程来看过呢。 教堂前头的空地上,原本养了一群鸽子,是里头那个红胡子的老毛子养的,不过经过了一个冬天,基本被周围闲逛的流浪汉逮去烤了个毛干爪净,如今广场上犄角旮旯里的鸽子屎还在,鸽子却只剩下鬼影子了。 在来教堂之前,秦小乐和小铜钱已经去谭副官老爹的宅子附近摸过一圈儿了。 那里说是谭老爹的宅子,倒还不如说是谭太太的宅子,就在她原来营业做“生意”的地方,又单独盘了一个院子,如今两下里打通了用......估摸着是儿子不让小后妈进门,两下里最终互相妥协后的法子。 不过这种穷苦人住的地方房檐儿浅,秦小乐很快摸了一遍,确定这里并藏不下老酒瓶那么个大活人,只有谭老爹谭太太,外加一个做杂活儿的小丫头。 搜来找去的不得法,做了些无用功,临了还是求助了隋三爷手下一个追债的高手,拜托他扫听了一天,才给两人指了这么一条明路。 又等了一会儿,日头斜坠了些下去,小铜钱才缩着肩膀跑回来,朝着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并排紧靠着,往教堂后门走去。 “里头没人啊,”小铜钱大概是第一次干这么紧要的事,一张脸紧绷着,没有半刻松懈过,“好容易逮着一个厨娘,还听不懂人话,我比划了半天,她就给我往后院指。” 秦小乐还是很信任那个追债高手的,过去兹要是有人欠了干爹的账目没清算,就算在荒地里挖个坑把自己活埋起来,也一定能叫这高手给扒拉出来。 既然高手给指了明路,说人躲在教堂里,那就铁定不会错。 “里头啥样,你搂一眼没有啊,光知道听风就是雨的往后院去!”秦小乐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 小铜钱两手互相插在对面的袖口里,明明周遭也没个外人,还是压低了嗓子嘘声说:“前头,我趴着那花花绿绿的碎玻璃窗户看了,就是挺大的一个厅,里头也有楼梯,可没有房间啊,顶棚贼拉高,空空荡荡的,画着好些白白胖胖的人像,藏老酒瓶肯定是藏不住,也就那老毛子们吃喝拉撒都在后院连着的那两栋小房子里,我琢磨着大概还能有点儿猫腻。” 一早秦小乐是又去过总务厅,仔细的看过那三具尸体的,他心里那个盘算就更坚定了,只是口说无凭,必须得让他见着了老酒瓶本人,才能印证。 教堂后面连着两栋小房子,一栋三层高的,是毛子神父办公和住宿的地方,一栋浅口平房,是厨房和杂役住的地方。 秦小乐贴着绛红色的墙根儿往里头眺望,“能躲进这里头来的,也是有点儿想法的哈,不过好在咱们和他相互都不认识,一会儿你机灵点儿,瞧着眉毛上带一条子刀疤的人,心里别犯怵,立立整整的挺好了后脊梁,可别给我掉了链子。” “这你放心,我心里有成算了,早起都差点儿让隔壁婶子,给我在后背上刺上字儿了,可惜她是个睁眼瞎,认识的字就只有油盐酱醋茶这五个。”小铜钱习惯性的张嘴打镲,突然想到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喉咙一动,把已经挂了相的笑意又强行给憋了回去。 秦小乐懒得理他,扯了一把衣领,先从三层楼的那栋摸进去。 一楼是空敞的走廊,二楼是会客室和办公室,三楼是卧室和浴室。 一人盯梢儿,一人搭眼,没一会儿就把整栋房子溜了个遍。 红胡子神父不在,里头那些个房门都是虚掩着的,倒也是个坦荡的。 这房子墙皮薄,楼上楼下就那么点儿地方,一眼洞穿了,也没个地窨子阁楼啥的能窝藏人的地方。 秦小乐蹑手蹑脚的拉开了卧室里最占地方的衣柜。 小铜钱不住的在门外头催促着,“小乐哥,还没好啊,快点儿啊。” 秦小乐瞧着柜子里头一水儿的黑色袍子,努了努嘴......忽然瞥见柜子最里面好像有什么影影绰绰的亮光一闪。 他扬起眉头,好奇的伸手朝里面一捞...... 光亮穿手而过,须臾就不见了踪影,缩回的手心里也空无一物。 难道是他的幻觉? 他费解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一抬头,再次看见了柜壁向内纵深处的光亮,试着再次徐徐伸手向里面探去...... “小乐哥!”小铜钱耐不住性子跟着走了进来,凑在秦小乐身边急道,“你干嘛呢!” 秦小乐蹙眉疑惑的看他,向里面一指,“你看这里是什么玩意儿?” “啥?”小铜钱毛毛楞楞的直接抬手,越过衣袍向里面一按——结结实实的一块木板,“啥也没有啊?”他后知后觉的一寻思,又绕到侧面去看了一眼,才指着衣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说,“和墙都不挨着,指定不是暗室,藏不了人的,快走吧!” 秦小乐愣了愣,再定睛去瞧,那里确实没了刚刚那点光亮。 真是自己眼花了? 没等他再多想,小铜钱已经合上了柜门,半拖半拽的将他拉了出来。 “收债的大哥,到底是怎么发现老酒瓶的?”小铜钱探头探脑的确定外面没人,才拍着胸脯走出来,又不住的小声自言自语着,“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怕的吧,实在不行就说咱们是来瞧热闹的,还能把咱们给吃了?” 不远处的矮墙下,那个毛子厨娘正坐在一个小木马扎上头,眯眼瞧着膝盖上端着的一个簸箩,给生了虫子的黑面过筛子。 见秦小乐没回答,小铜钱又追问了句,“那大哥是瞧仔细了吧?人真的就在这教堂里吧?” 秦小乐屈膝在他后屁股上使劲儿顶了一下,“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啊,不说话能憋死是不是?人家那不是瞧的,是闻的!那位大哥要想找谁,闻一闻,对方就指定没跑了!” 小铜钱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以前我咋没听说,难道真有人长了副狗鼻子?” 趁着那厨娘的眼神不大伶俐,两个人贴着墙根儿又闪进了厨房。 这洋灶台瞧着确实和寻常人家里的不同,案板上裸放着几块发黑的面包,还有几块散发着羊膻味的奶豆腐。 小铜钱见着这么些新鲜样式的吃食,立马有些晃份儿,悄悄回头扫了一眼,瞧着秦小乐背着身没留意,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个早洗的看不出颜色的手帕子,手脚麻利的从一旁的食品柜子里,挑出一小块黑红色的肉肠,两块糖轧,想了想,又掰了一角那似臭非臭的奶豆腐,寻思着带给那小丫头尝尝...... 秦小乐没注意小铜钱的这些个小动作,只瞧见碗柜旁边一扇枣红色的木门半掩着,便放缓了步伐,悄悄走了进去。 门百叶估计是装了什么弹簧装置的,推开了还能松垮的勉强弹回去。 从小门往下,是一小段旋转的楼梯,越往里面光线越昏暗了下去。 秦小乐顺手拿起门边墙洞上的一盏烛台,用边上的火柴点燃了,举着向里面走。 这里头的空气比外面的潮湿,带着些淡淡的果木香。 十几级台阶走下去,就能看见不大的一个地窖,挖的也并不怎么规整,紧靠里面码着个三层的木架子,上头摆着的都是瘦长瓶身的洋酒,边上还有个敦实的木桶,首尾边缘上箍着铜条......这里应该是教堂的酒窖。 秦小乐举着烛台四下里照了照,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也不像是别有洞天的构造。 这儿也没有,那儿也没有,那老酒瓶还能藏哪儿啊?难不成还能真藏在酒瓶子里? 他自嘲的一抬眼,忽然瞧见与刚才在衣柜里看见的情形相似,在木架子后面的墙壁上,向内纵深的地方,总是依稀虚晃着一个莹莹的光亮,散发出摄人的诱惑力。 秦小乐确定这次一定不再是自己的幻觉了! 他走上前,伸手向那处亮光缓慢的伸出手......他的手,居然径自穿过了那面坚实的墙体,穿过了他眼见为实的世界! 可随之一捞,却又是镜花水月的一场虚空,掌心并未碰触到任何实质的触感。 “小乐哥!”小铜钱两个裤子口袋都塞的满满登登的,衬着整个下半身像个粗重的萝卜,突然凑上来,在秦小乐耳边唤了一声。 秦小乐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眼神从小铜钱的脸盘子上扫过......难以置信的瞳孔大张...... 他明明没有挪动身体,可怎么又重新身处在了教堂的厨房里了! “我......我怎么......”他瞠目结舌的抬手一指那扇枣红色的木门,却错愕的发现自己刚刚推开木门的那处位置上,居然只有一堵斑驳了灰皮的白墙! “这......这里的门呢?这里、这里明明有扇门的,我刚刚还走下去了,我......” “小乐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小铜钱慌的两手扳正了他的肩膀,带着他的脑袋,uu看书 ww.ukash向与那堵白墙相对应的厨房另一侧看去,“门在啊,不是在哪儿呢嘛,咱俩一起下去,你克千万别吓唬我啊!” 是啊,门依然在,同样是枣红色,同样是半掩着,同样是装了松垮弹簧的百叶......只是,在另一侧...... 秦小乐心里有点儿毛了,沙沙的犹如冒了草芽儿。 难不成,真是自己的幻觉? 难不成,是收了黄寡妇之后的后遗症? 他使劲儿的拍了拍脸颊,又揉了揉眼睛,不想让小铜钱跟着上火,鼓着两腮用力呼出一口气,“没事儿,走吧,下去看看。” 推开门,一样的阶梯,一样的昏暗,一样的墙洞里放着一样的烛台,连火柴盒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酒桶和木架子中间的地面上,摊开着一副铺盖,上头一个酒糟男人,四脚拉胯,打着呼噜,睡的正香。 秦小乐暂时收起了别的心思,举着烛台过去照了照。 光影里,那黄黑的脸膛上,扫帚尾似的眉毛中间,不偏不倚的亘着一条明晃晃的粗疤。 小铜钱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手指头虚空中向那个男人点了点,无声的做着口型:“老酒瓶!” 秦小乐把烛台往小铜钱怀里一塞,两手交叉活动了一下关节,抬腿一脚把老酒瓶踹翻了个儿,抱臂冷声喝道:“老小子,叫小爷好找,别他妈睡了!” 应许之地(28) 老酒瓶啃了一嘴土,眼睛还没彻底睁开,因为常年饮酒导致的面部浮肿,已经无法做出太细微的表情了,他眼皮厚重的向下耷拉着,顶着一头几乎可见头皮的短发根儿,不说话的时候瞧上去十分阴狠,但一张口,就带出了几分被酒精浸泡麻木了的“大舌头”,思维也不那么灵敏了。 他动作迟缓的翻坐回来,手指头在青头皮上搔了搔,眼神逐渐在秦小乐身上聚焦,但谨慎的没有说话。 秦小乐狂妄的一扬下巴。 小铜钱立马进入角色,十分狗腿的掐着腰上前,伸出大拇指往后头一点,“看好了,这是我大哥!” 大概是秦小乐身上的痞气早已经浑然天成,对于这个新身份,老酒瓶居然丝毫没有怀疑,身型松懈下来,屁股一抬,挪到铺盖上,抬手搓了两把脸,含混的说:“找我干啥!”显然还是一副没有彻底醒酒的样子。 秦小乐两手揣在口袋里,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只是对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根本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产生丝毫畏惧。 秦小乐也就顺其自然的“怂”下来,蹲身苦着半边脸看着对方,语气里都是无奈,“还有心思睡觉呢?知道我们俩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劲嘛,你就这么跑了,我俩咋交代啊!” 老酒瓶不吃这套,鼻孔哼了一声,“啥玩意儿,你俩毛长全了嘛,还交不交待的,扯得啥犊子,直接说,找我干啥!” 秦小乐料着对方是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站起来朝着一旁卖呆儿的小铜钱屁股上,就猝然来了一脚。 老铜钱冷脸莫名其妙的睨了一眼。 小铜钱给踹的差点怼在墙上,跟头把式的折回来,急头白脸的冲着秦小乐喊:“哥,你踹我干啥啊,是老酒瓶跑了,是他这老小子跑了,把咱们都坑了,你咋不踹他!”说着又转头去看老酒瓶,一副没点儿成算的愣头青样子,“老酒瓶,你知不知你坑死我们了,我、我!你、你!你就说你亏不亏心啊,啊?你好好想!”他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眼角泛红,没出息的直接就要哭出声来。 老酒瓶嘴角抽搐了一下,受不了这小伢子跟他娘们唧唧的抹眼泪,撩着眼皮看了看两人,迟疑着问了句:“你们俩......是蝈蝈儿的人?” 管他是蝈蝈儿还是蚂蚱,能搭上话就行! 秦小乐丧气的再次蹲身下来,还是不说瓷实话,只是幽怨的又叹出一口气来,“如今谁混得都不容易不是?” 看着他默认的态度,老酒瓶了然的扯了下嘴角,仰头又倒回自己的铺盖上,一只手垫在脑袋后面,干脆闭上了眼睛,“回去和蝈蝈儿说,那几个小子都鸡贼着呢,我那个局没成,可也赖不着我,我前头就和他说过了,我只管试一试,但可不保证一定能成的啊!” 这两伙人多少有点儿鸡同鸭讲,自说自话的起劲儿。 区别是秦小乐根本就是浑水摸鱼的,因为根据他从小到大的经验,像老酒瓶这种经历的人,身上不可能不背着些啥龌龊勾当,有鱼没鱼的先撒一网下去,反正只要能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就行。 秦小乐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小铜钱旺盛的表现欲。 小铜钱做了个鬼脸,没吱声。 秦小乐用手背在老酒瓶胳膊上碰了碰,等了等,又碰了碰。 老酒瓶“哎呀”一声,不耐烦的说:“你别磨我了,我看你俩这岁数,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这事儿啊,碍不着你们,你俩回去就照实了和蝈蝈儿说,套子秃噜扣了,局子散了,他给我的那些本钱,都没了,就这么回事儿,行了,走吧,我还睡觉呢!” 秦小乐眼珠子一转,快速抓住了这话里的核心,“那么些钱,全没了?” 老酒瓶不屑道:“这话说的,小崽子没见过钱啊?就那么两个大子儿,当花的吗?就说那姓齐的,姓汪的,哪个是没见过钱的?再说姓汪那小子,原本就和我不对付,我要不下些本钱,能套上来鱼吗?” 小铜钱这会儿才勉强听明白了另外俩人云里雾里的对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居然踩到了正地方,在暗影里不住的冲秦小乐使眼色。 “那你,也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啊,还躲到这么个地方来......”秦小乐跟着嘀咕。 话越说越多,脑子就越清醒,老酒瓶想接着睡回笼觉的心思被搅乱,撒性子的又坐起身来,烦躁的大声说:“狡兔还三窟呢,要轻易就叫汪深那小子逮着我,我这些年也算是白混了!关键要是叫我妹妹知道,我做局去套汪家的钱,还不活吞了我?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呐,我真是尽力了,这种事儿不能急,蝈蝈儿的本钱,以后我再想法子吧!” 小铜钱脸上已经变了神色,眼珠子在昏暗中冒着精光,只能靠掐大腿来控制自己不咋呼出声了。 小铜钱都能想明白的事,秦小乐自然也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他紧张的在口袋里攥紧了拳头,尽量压制着情绪,试探着追问:“毕竟你们这关系......汪深还真能来逮你?” 老酒瓶睨了他一眼,“昨儿半夜......诶,我睡了多长时间了?随便吧,我也不知道是昨儿还是前儿了,反正当时他们仨人里,汪深是最先发现我抽老千的,要不是我借着去茅房溜出来得快,他当时就能撅巴了我!我走的时候,他正跟那俩人嘀咕呢!”他撇着嘴角,“诶,你俩到底咋找到这儿的啊?这地方可是连我妹妹都不知道呢,嗨,问你呢!” 秦小乐始终蜷成一个团儿的心脏,终于松开了。 他一个骨碌,快速的身势把老酒瓶的身体都被撞开了些,长腿长脚的躺在了铺盖上,耍无赖似的喊:“我不管,不把你带回去,我交代不了,你跟我俩回去,和大哥说清楚。” “滚犊子!”老酒瓶斜着身子一瞪眼,“我哪儿也不去!” 秦小乐一条腿抬起来,横出去压在了老酒瓶大腿上,“那我不管,我交代不过去,就只能在这儿缠着你,走哪儿跟哪儿,你干啥我干啥,但我心里烦睡不着觉,你也得陪着!” “你有毛病吧!蝈蝈儿哪儿踅摸着你这么个杠头!”老酒瓶骂骂咧咧了半天,去推秦小乐的腿又推不动,气得干瞪眼,“我说了,我不能出去!” 前面意外情况太多,剧情终于朝着小铜钱能接上的节奏发展了过来,他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口袋里掏出一个笔头儿,“那你写几个字儿,证明我和我哥确实是见着你了,那些话不是我俩瞎编的。” “就这样?”老酒瓶一哂,“行,我写!” 他一耸身,拽过纸来,垫在秦小乐的腿上,抬起右手,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别找我......” 小铜钱举着烛台,贼眉鼠眼的凑过来,将烛台一歪,看着上头新鲜累积的蜡油已经积成一小滩......他手快速的抖了一下。 老酒瓶“嗷”的一嗓子,右手背上叫蜡油糊了一片,他鬼叫着上去一拨蜡皮,就看底下的手背皮肤上已经慢慢发起了一个燎泡。 秦小乐眼睛极其快速的瞭了他一下,发狠的瞪了小铜钱一眼,又哄道:“哥,一会儿我就教训他,让他买酒买肉买药,好好伺候你一个月,你......先把这个给我们写完吧。” “这还咋写!”老酒瓶面目狰狞,要不是有秦小乐的腿压着,都想起来手撕小铜钱了。 秦小乐眼神闪烁,“哥,你......用左手写成不?别的也不用,再写个名儿就行。” 老酒瓶为难的把笔头儿换在了左手,可怎么拿都别扭,要说右手写字已经像是狗爬了,那左手写字就成了鬼画符,再加上酒蒙子统一制式的手抖,一般人估计根本看不出他写的到底是名字,还是三坨黢黑的麻花。 秦小乐一把扯过那张纸,麻利的站起身来,“那我们走了啊,你哪儿都别去,我们买了吃喝就给你送回来!” 老酒瓶只顾低头吹着手背,“啥吃喝不重要,多买点儿酒回来!这里头的洋酒都叫我喝了好几瓶了,再喝该让人家发现了,到时候把我撵出去,我就上你家住去......”他话没说完,不经意的抬起头,却发现那两个小伢子早没了影子。 外头的凉风一吹,小铜钱的整张脸都后反劲儿似的潮红起来,两朵高原红外化了他此刻的兴奋雀跃,一个劲儿的扯着秦小乐的袖子不撒手,“小乐哥,我就说吧,成了,成了啊,这回咱俩肯定能受嘉奖!嘿,我、我都等不及了,会给发奖状不?会不会发点儿奖金啊,发点儿猪头肉也成啊......” 秦小乐倒是没有他这么盲目乐观,尽管事情进展远比他想象的还顺利一些。 他屏蔽了对方一路不停的碎嘴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到了总务厅外,也只是让小铜钱在警卫室等着,并没有带他进去。 天已经黑了,从院子里一眼看去,刘姣音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 秦小乐推门而入,直接将那张纸拍在了办公桌上。 “刘法医,老酒瓶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完整的说出这句话来,他心里悬着的秤砣才落了地。 刘姣音瞥了一眼桌面上皱皱巴巴的纸片儿,不解的抬起头,显然是在等一个解释。 秦小乐直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看过那三具尸体了,汪深身上没有刀伤,就不说了,祁承继,就楼梯上那个,他身上的致命伤是颈侧的刀伤,除此之外最密集的伤口,都是小臂上的抵御伤,你可以去看,那些伤口的方向,都是从右上方向左下方划砍的,还有那个浴缸里的死者,他的伤口在后心,刀刺入身体时,也是带着同样偏侧的角度!” 刘姣音眼睛微微眯了眯,“你是说,凶手是个左撇子?” “对!”秦小乐展开了桌面上那张纸,在上面点了点,“我找到老酒瓶了,就是当晚牌局中的第四个人......” 刘姣音神色终于变了,“你找到了?听说他妹妹,和谭家、汪家,几拨人,都在找他,可没有一点儿消息。” “老虎找不着耗子,这很正常,阴沟里挖门盗洞的活儿,他们不行!先不说这个了,”秦小乐就着那张纸说,“我刚说我找到老酒瓶了,他跑是因为他原本想做局,坑骗汪深的钱,结果被那几人发现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三个人已经死了!我诓骗他写了几个字,可他根本不会用左手,而且嗜酒成性,手抖得不成样子了!” 刘姣音缓缓的站起身来,边思索,边倒了杯水,递给秦小乐,“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秦小乐接过水,直接转手放在了桌面上,着急的站起身跟了过来,“刘法医,这案子里,让方方面面都这么蛇蛇蝎蝎的原因,不就是都忌讳着死者、凶手,和谭家父子裹缠不清的关系吗?我眼下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把老酒瓶从杀人凶手这个坑儿里摘出来,那这里头的矛盾关系,是不是就缓和多了?” “是啊,”刘姣音面目平淡的看着他,“老酒瓶解除了嫌疑,谭老爹两口子要领你的情,你再努着劲儿找到真正的凶手,谭副官两口子也要领你的情,两面为难变成了两全其美,可是......”他顿了顿,“当真有这么轻易的事情吗?” 秦小乐讪笑了一下,表情带了些讨好,“是没有啊,所以我这不是才急着来找你商量嘛!你看看,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这案子,你无论如何得帮我啊,嘿嘿,要是一开始,我可是绝不会拖累你的,打断了胳膊折在自己袖子里,可如果老酒瓶不是凶手,这事情的性质不就不一样了嘛,那案发现场,还得你帮我去继续掌掌眼啊。” “咱俩的交情?”刘姣音根本不被他诱导,“也就是你早年误打误撞,帮我那个不懂事的弟弟打退了两个小流氓而已,也谈不上多深吧?” “这你就见外了不是?”秦小乐涎皮赖脸的积攒了一脸的笑,“何必和我说这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话嘛......”他凑上去放软了声音,拉着长音叫了几遍对方的名字,“这案子对我真的很重要,真的真的真的很重要,你就帮我这一回吧,等案子破了,我做牛做马,”他跟在刘姣音身后走到窗边,“我、我结草衔环,嗨呀,还不行吗?” 刘姣音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已经有些软化的趋势了。 他性子冷淡,与人大多泛泛之交,事不关己很少掺合,偶尔捎带脚的施以援手,大多是遵照当下的心情而已。 他暗暗瞧着秦小乐这次是真着了急,嘴里虽然依然没个正形儿,可脑门儿上已经急出了一层热汗,眉头挑了挑,状似不经意的指点道:“尸体上的伤口我看见了,你说的不假,可凶手是不是老酒瓶,光凭你口说和一张纸片儿可不行,如果......老酒瓶生性狡猾,刚刚是向你表演左手无力呢?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他的左手关节上,是否有常年练习使力留下的茧子?” “这......”秦小乐一愣,uu看书 .uukshu.co 这点他还真是没想到。 他有些骑虎难下的懊悔,刚才还笃定的信誓旦旦,眼下却一下恍惚起来,“可......可我看人还是......还是有点儿经验的,老酒瓶说他那天离开时,另外三个人都还活着......我觉得他没有说谎!我、我可以找他,问他那天离开时,有没有碰见过什么目击证人,一定有的,只要能证明他离开的时候,早于那三个人死亡的时间,不就行了?” 刘姣音想了想,“汪深跳下来的时候,口袋里的怀表压碎了,表针定格的时间,基本可以看作是他的死亡时间,如果有人能证明老酒瓶早于这个时间出现在了其它场合,也许......” 办公室的门被急切的敲了几声,走廊里一阵嘈杂声。 那个年轻的小法医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就自己推门探头进来了,“刘法医,你快来看看,刚刚从底下辖区警署,送来了一具尸体。” 刘姣音蹙眉道:“怎么现在有命案,都流行直接越级往总务厅送了吗?” “不是,”小法医苦着脸解释,“是在那个洋教堂外面发现的,据辨认,就是、就是最近那起命案的凶手,叫什么老酒瓶的,被发现的时候,他两只手都烧焦了,我们有点儿......苦主儿那边的家属也得着信儿了,说话就到了,孟副厅长催着要尸检结果,还是得劳驾你......” 后头的话,秦小乐耳朵嗡嗡响,根本没听清。 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才终于深刻的读懂了在此之前,其他人眼中那讳莫不明的深意,这案子,自己恐怕是要玩儿砸啊...... 应许之地(29) “一起去看看吧。”刘姣音征询的看了一眼秦小乐。 秦小乐夹着尾巴,跟在他后面,走进了法检室。 尸体已经被放置停当了。 刘姣音带了口罩和手套,让手下带死者的妹妹进来辨认。 一个娇怯俗艳的女人,战战兢兢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方花帕子,将一张脸遮挡的只剩半只眼睛,在后面扶着她的小丫头的怂恿下,鼓足勇气朝着白布单下面瞄了一眼,脚下一软,就瘫在了身旁小丫头的身。 刘姣音冷静的看着她的反应——举凡来这里认亲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个反应,这女人多少还算是克制的,没有哭喊,也没有晕厥。 “看好了,这个是你哥哥吗?你能确定吗?” 女人这才倒过一口气来,眼圈涨成了桃儿,咬着牙颤抖着说:“谁,到底是谁害了我哥哥?” 刘姣音给手下人一个眼色,公事公办的说:“确定了死者身份就出去吧。” 女人犹有不甘,可余光看到刘姣音那里已经拿起了寒光闪闪的剪刀,又一把柳叶似的纤薄手术刀,她内里就先露了怯,生怕下一秒就要看见什么开肠破肚的血腥场面,忙紧抿着嘴唇,和小丫头走了出去。 见她一出去,刘姣音就放下了手里的器械,示意靠墙站的远远的,满脸写着魂不守舍的秦小乐走前来。 “和你见到的老酒瓶,是一个人吗?” 刚刚还和自己胡侃的人,再可恶,也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不过片刻之间,就成了案板的一摊死肉。 秦小乐情绪有些崩,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刘姣音说了什么,只觉得脑袋里一阵一阵的断片儿。 等他彻底缓过神来,已经看到刘姣音卸下白大褂,开门走了出去。 他心里一乱,也不知道刚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忙不迭的也踩着对方的脚印,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一推开孟维津的办公室大门,里头十好几个人便一起抬眼望了过来,只是神色各异。 秦小乐存在感比较低,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像个无足轻重的小跟班,所以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只跟随在刘法医身。 “姣音那个,刘法医,结果怎么样?”孟维津原本半靠在办公桌外沿,此刻不禁站直了身体。 刘姣音快速的扫了一眼,就见办公室里已经按照身体距离,分好了四拨家属的阵营。 老酒瓶的妹妹他刚刚见过了。 祁承继家又是爹妈哥哥全家出动的,另外一个面容端肃方正的,应该就是救济署的长官。 再者离大家的位置都远远的,独自站在窗边的一个面容矜贵的女人,应该就是谭副官的太太,汪深的亲姐姐了。 “孟长官,”刘姣音声音平坦的不带一丝情绪,冰冷的犹如法检室里的金属台子,“死者被送来时,外衣完整,全身没有任何开放性伤口,口鼻内也都干净正常,只是双手自小臂以下被焚烧至碳化,像是死前接触过某些燃点较低的易燃物。” 他说话时,大家还都较为识相的安静听着,可他一停下来,祁家人先就不干了。 “这是什么个结果,他这是畏罪自杀了,还是意外死的,总得有个说法吧?要是畏罪自杀,哼,也算他还有点儿悔过的担当,要是意外死的,那可就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谭小妈可不容许别人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诋毁哥哥,也许身处过尘埃里的人,无论自己对错时,天然都有一种被迫害妄想症似的的自卫本能,也不管自己如今的身份如何,掐着腰,尖着嗓子就反击道:“哟,这可见是人死不能申辩了,就使劲儿的往人身扣屎盆子,人家法医长官都没说什么,你们都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儿啊?那么会掐算,怎么不算算天哪天下银元啊?红口白牙的就把事情推给我哥哥,没门儿!我哥哥也是受害的,也让人害死了!原本这事我就不相信,眼下更清楚了,就是有人杀了那三个,今儿又撵来把我哥哥也给谋害了!” 她抽出帕子来,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伤心了,摆了个身段,垂着脸庞,做出个凄婉娇弱的样子对着孟维津,“我哥哥冤枉,不仅无辜枉死,身后还要担着害人的凶名!孟长官,我可不依!” 她的身份敏感,又是这么个作派,屋里众人一时居然都没有接茬儿的。 这气氛就有些尴尬了,她本来已经在肚子里准备了一套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说辞,可此刻憋在那里,总不能继续这么自说自话。 救济署的长官是个脑筋转得快的,眼色也看得明白,只把眼光盯在和自己同一战线的大粗腿身,硬逼着她表态,“谭太太,咱们三家都有至亲死的这么不明不白的,你看,眼下是该怎么个章程?我丧子之痛,头脑有些昏聩,拿不定主意,嗨,就都凭你来拿主意吧。” 祁家哥哥刚要说话,被自己亲爹一个眼刀止住了,也都一言不发的望向窗边。 虽然辈分小,可在当下的场合里,也只有她才当得起这一声名正言顺的谭太太。 这贵妇人举手投足间都带了倨傲,脸 色冷得骇人,也许久居位者,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再加亲弟弟的死,倒是让她眼下比平时都还要更狠绝了几分。 “孟长官,既然送到了总务厅里,那刚刚听了这位法医的说辞,你可有什么看法吗?”谭太太声音不大,可却极有穿透力。 孟维津两手抱在胸前,眼神隐隐瞟了一下刘姣音,随后快速落在门边盆栽暗影里的秦小乐身。 “谭太太,事发突然,我还并不是太了解情况,唐突表态,对双方都是不太负责任的,不过这案子,昨天由我们法务科的秦警官接手了,如今,他应该是更有发言权的。” 秦小乐心里不由问候了一遍孟维津的十八辈祖宗,这一个个皮球传的,腿脚还真利索啊,不过他也不是冤大头。 他清清嗓子,让自己尽量显得窝窝囊囊,先是略显无措的叫了一声“孟副厅长”,又同手同脚的向外挪出来两步,“我这一时也没有头绪啊,不过我大概想了想哈,这老酒瓶事发当晚确实是和另外三人一桌打牌的,那他离开的具体时间,就很关键了,这个这个,是不是先多加派些人手,在白鹭旅社周围排查一下,看当天有没有人还记得老酒瓶具体的离开时间”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谭小妈不干了,“诶,你是哪根葱啊,说的是人话吗?怎么着,要是找不着人看见我哥哥是几时几刻离开的,就能说明他是凶手啊?那是不是那个时间,所有说不清楚自己在干嘛的人,就都有嫌疑了?那我哥哥又是谁杀的?嗯?我告诉你,我哥哥绝对不能白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凶手不逮着挨百十颗枪子儿,我绝不善罢甘休!” 她这就有点儿胡搅蛮缠的泼妇相了。 鄙夷瞧不起是一回事,但在外人面前,毕竟也是代表谭家的小半片脸面,不好丢人过甚。 “推敲断案的事,不是我们妇道人家的专长,”谭太太冷冷的打断对方的话,“前有车,后才会有辙,屋里在座的,哪个也不是凭空怀疑的我看这位小警官说得也有些道理,不如就再排查这一遍,免得错杀可若是到时候再证明不了什么,大家也就不要再徒劳争辩了,一下子三条人命,说破大天去,也是绝不能错放的!” 她话中的偏向性已经不能更明显了,就差没有直接给老酒瓶是凶手这事盖棺定论了。 那两家对此都没有意见。 “太太太,”直接和谭太太对话,谭小妈还是有几分心虚,按理她名义是继母,是长辈,直接叫对方名字也不为过,可对方的名字实在是个连想想都烫嘴的存在,她不得不直面的时候,还是不由得矮下身段去,叫一声太太,“我哥哥已经是不能为自己申辩的了”她声音渐低,暗自掐着自己的胳膊,才又鼓起勇气说,“要查,也得派个得力的人啊,我看这位孟长官,还、还有这法医长官,都瞧着很是精干,就算为着公平起见,防着、防着太太被人家说以大欺小的闲话,也别让这么个水货来查案啊。” 谭太太不由蹙起眉头,看着对方说的这些个着三不着两的话,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又怕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斥道:“不懂的就别瞎说” “我们不是水货!”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陆科长正领着小铜钱走进来,小铜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就听见了自己和秦小乐被嫌弃不【】够格办案的话,梗着脖子气不过的回了一句嘴。 陆科长没好气儿的扯了下他的袖子,才转回头对孟维津说:“这小子也是六盘桥警署的,刚才一直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我回来时还和我打听里面的情况,说他刚刚不仅见过老酒瓶,还和他聊过一阵,说老酒瓶绝不是凶手我寻思着兹事体大,就把他给带进来了。” 这话一说完,屋里的人都变了神色。 秦小乐感觉自己灵魂都要气出窍了,就这么个错综复杂的情形底下,小铜钱这是要作死的给人家递刀捅自己呢!他直觉身,都要让周遭的目光给射成筛子了! 他来不及多想,前一个巴掌糊在了小铜钱脸,毫不留余力,眼看着小铜钱毫无准备之下,向后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嘴角裂开了口子,都带出了血沫子。 在小铜钱错愕的目光中,秦小乐又抬脚在他身猛踹了两脚,结结巴巴的低声骂道:“你这死小子,撒谎撂屁的也不分个场合,这里是总务厅,这、这都是大人物,都是贵人,你当是和力巴们对着吹牛瞎扯淡呢!你要作死,可别拉我!你说的那人都死了!你还见,你还见!”他拎着小铜钱的脖领子一扽,又补了一脚,“你见个鬼啊你见!” 他的声音尽力掌握在极力压制,却又能叫屋里的每个人都听见的程度。 谭小妈却像一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扑来攥着小铜钱的衣裳,尖声问:“你老老实实说,你真见过我哥哥?还和他说过话?他说了是吧,他说他不是凶手,你能证明是吧!你快说!别看他们,别害怕,照实话说,到底是谁要栽赃嫁祸我哥哥,我给你钱,我给你宅子,你说出来,我啥都能给你!” 小铜钱又迷惑又害怕的看了看谭小妈,带血的嘴叉子一咧,嚎啕大哭起来 ,“啥玩意儿啊,我就是随便吹两句牛,扯两句淡,为啥这么打我啊,呜呜呜,以、以前,大家不都这么胡侃的嘛,我又不知道咋回事,咋这回就不让开玩笑了” 秦小乐连忙扫了下众人的脸色,口袋里的拳头,攥的都发了白。 谭小妈又不依不饶的追问了几遍,小铜钱鼻涕眼泪的流了一脸,却反反复复的再没说出啥有价值的内容来。 谭小妈气的一口唾沫啐在他身,跺着脚站起身来。 “行了,别丢人了!”谭太太提高了音量,直接做了最终决定,“就按照之前说的吧,用一天时间,劳烦这位警官去排查排查,如果还是没有什么到时候也别再折磨大家伙儿了,既然结果已经无法挽回,就尽早该定罪的定罪,该入殓的入殓,只怪命运不济,交友不慎,各安天命吧。” 大家追凶的目的,不外乎是将凶手剐了抵命,如今凶手既然已经死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再纠缠的了,毕竟老酒瓶的妹妹怎么说也是谭家人,另外两家也不好再深究,只能认了这桩倒霉事。 在这三家看来,秦小乐的排查,不过是个累赘的过场,说穿了,只是勉为其难的给谭老爹一个面子而已。 秦小乐缩着肩,讷讷的点头应了。 这场闹剧,至此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荒僻的巷子里,小铜钱远远的堕在后头,两人快速的疾步前进着,直到终于迈进了六盘桥的地界,秦小乐才抬手扶住了墙,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偏头等着小铜钱走来。 小铜钱瞧见了对方在等自己,小跑着赶过来。 冷白的月光下,他的半边脸已经肿得透亮变形了。 秦小乐脸色纠结,抬起手指在对方脸颊碰了碰,看小铜钱呲牙咧嘴的闪开了,十分内疚的说:“疼了吧?回去拿井水湃一湃,uu看书 .uukanshu消了肿,再敷药那个,今天的事儿” 小铜钱捂着半边脸,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小乐哥,你不用解释,咱俩身世差不多,你嘴不说,可心里拿我当亲兄弟,我都知道!所以无论你对我做啥,说啥,都肯定是为了我好,你要解释,不就是和我见外了嘛!” 他笑得极傻,又丑。 可秦小乐看着看着,眼圈儿忽然就红了。 他看不下去了,喉间动了动,快速的背过身去,半晌潦草的嘱咐道:“这案子的水深,不是咱们能掺合的,我原本还寻思着能帮帮颜谁成想,这眼下一时半会儿的是摘不出去了,你也就别想着什么嘉奖了,哥和你保证,那姑娘一定风风光光的给你娶进门儿去!行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最近别来找我,也别单独一个人待着,多往人堆儿里扎,在家的时候记得锁紧了门窗,窗根底下,门边,都放点儿瓦片铃铛,入口的吃食都瞅一眼,等我这边了了,再去找你。” 他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回声,狐疑的又转回身去。 就见小铜钱罕见的一脸正色,直直的瞧着他,“小乐哥,”他轻声问,“我今天是不是真惹祸了?这一关,咱们过得去吗?” 秦小乐面色凝重,心里也一阵阵的发虚,却抬手在他肩膀用力的按了按,缓缓的说:“别怕,无论啥事,都有哥呢。” 应许之地(30)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老姨儿岗芝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仿佛回到了幼年心理上极为动荡不安的那些日子里,秦小乐刚刚听说了自己是个“野崽子”的身世时,半夜架着还没地缸高的小身量,一晚上的觉,硬是要分成四五段,每每从短促的梦里惊醒,都要悄悄推开屋门,望向老姨儿的窗棂子。 他很怕这个不怎么慈爱,平时总是对自己粗心大意的女人,也会有抛下自己的一天。 后来有一次,老姨儿起夜的时候瞧见了他在外面堂皇的张望,没头没脸的把他臭骂了一顿,可打那之后,甭管多晚,她屋子里,也总是不熄的燃着一盏油灯。 那手指头尖儿大小的一点光火,足足持续了一年多,直到他自己都混忘了这事,才悄然熄灭了。 潜移默化的,幼年的他就心领神会了这份慰告。 虽然他早已成年了,不再是那个半夜里噩梦惊醒,总怕老姨儿落跑了的孩童,可每当瞧见那屋子里的一点灯火,还是没来由的会感到一阵踏实和熨贴。 他心里装着事,悄默声的靠在门框上,顺着门缝往里面瞧。 就看见伤寒未愈的老姨儿,盘腿拥被坐在炕桌前,额头上还扎着个滑稽的青布带子,戴着一枚簇新的黄铜顶针,咬牙切齿的正和一副大鞋底子较劲呢。 老姨儿这人一贯拿不得针、碰不得线,却硬是要表演慈母心肠,每到他生辰临近,都要提早着亲手纳一双针脚七拐八歪的鞋来给他当礼物。 他多少次拒绝过,说老姨儿,我是捡来的,只有天知道生辰,你又没那灵巧劲儿,何必逞能干这个?不如拿这时间搓一圈麻将牌,赚了的钱都给我,还更实在些。 可老姨儿却偏像和他赌气似的,越做不好越要做,非得把捡着他那天当作他的生辰,二十双鞋,一双没落下过。 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一晃也这么些年了。 秦小乐一捂嘴,差点儿乐出声来——炕上的老姨儿又因为针尖儿扎在手指头上激恼了,把带血珠的指尖嘬在嘴里,下狠劲的把鞋底子扔下了炕,自己鼓着腮帮子生了一会儿气,又屈着腿下炕捡了回来,灯影里一针一线,龇牙咧嘴的继续做着鞋。 秦小乐默默的走回了自己屋里。 往常的日子真的挺好的。 他一点儿没过够。 只是连自己都没发觉,这时光如流水,一眨巴眼睛,自己也到了能顶门立户、支应门庭的时候了。 他也得学着像干爹那样,顶天立地的做个有担当的男人,保护这个家,保护这家里的每一个人。 这保护不是无脑的硬碰硬,而是更能屈能伸的审时度势。 就眼下来说,让他舍了命,往深山老林里去救颜清欢,他凭着一股子激情也就去了,生死有命,半点儿不怨怪旁人;可若是仅仅为了让祁家领了一份人情,就搅和进一个可能殃及家人的漩涡里去,那这买卖实在有些不值当。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次就认了这个怂,胡乱混过去明天的排查......至于颜清欢那里的解释,他相信对方应该可以谅解他此前的信誓旦旦,懂得他这不愿以卵击石的苦衷。 人呐,遇到大事的时候,心里头瞬间慌乱没头绪,是在所难免的,可一旦自己说通了自己,自己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充足的解说理由,也就豁然开朗了。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倒也是难得的睡了半宿的踏实觉。 第二天又故意磨磨蹭蹭的,直到日上三竿,才从家里挪出去。 白鹭旅社底下的巡警都撤了,只留了一个门卫老头儿,半瞌睡着坐在下面打盹儿。 秦小乐把他叫醒,四周看了看,“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了?” 老头儿懒洋洋的抬头瞥了一眼,没精打采的说:“今天不是最后一天了嘛,我们署长说明天这里就解除封锁了,来那么多人干啥,又不是磨洋工。” “行行,我多余问,你接着睡吧,睡吧。”秦小乐胡乱拱拱手。 根据汪深坠楼后,身上那块压碎的怀表显示,当时事发的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五分。 这个时间,在南城是绝对的宵禁,在北城,尤其是对一些北城的权贵们来说,不外乎就是找关系搞一张特殊夜间通行证的区别。 尤其白鹭旅社周遭还有不少夜间私自营业的食肆、酒坊、牌馆,老酒瓶一个知名度颇高的资深地痞,但凡有人看见了,就一定会被认出来。 教堂那边,他也去扫听了,没别的关系,只是老酒瓶冒充避难的信徒,以往未雨绸缪的去过几次做礼拜,这次也只是央求了毛子厨娘容留几天,但是他具体进去的时间,那厨娘实在没有留意,只记得是后半夜。 至于老酒瓶为什么会死在教堂外面......嗨,那厨娘连秦小乐他们偷偷进了后厨都不知道,别的就更没有注意了。 可他并不是很上心的走访筛查,只是例行公事的去周遭窜了一遍。 当然,那天老酒瓶是偷溜走的,又是刻意防着别人找到他,估计自己也是着意隐藏了行踪,避着人的。 所以秦小乐询问了一遍之后,毫无任何收获。 说好了一天的时间,就算数蚂蚁,也得面子上把这一天混过去,他晃悠进了旅社对面一家咖啡馆,把菜单慢悠悠的反复读了两遍,才叫了杯什么汽水,小口喝着打发时间。 这个下午不早不晚的时候,除了他,店里再没有别的客人了。 老板趁着空闲,在他隔壁的桌子旁,面试来应聘的侍应生。 “以前干过侍应生吗?”老板问。 小伙儿话说得实在,“在面馆跑过堂。” “你这身量......”老板拿手比划了一下,“怎么总是缩肩塌背的啊,你板正的站一站,我看看。” 奈何那小伙儿老像个煮熟了的大虾,脊梁挺直了没一会儿,就会自然而然的又弯回去。 老板叹了口气,“你这形象惨了点儿,上我们这儿来的客人,都是多少有点儿身份地位的,你这模样......” 小伙儿眼看这面试要黄,忙急智的自荐道:“我爹在老毛子的货场拉过木头,我会说几句洋话嘞。” “哦?都会说啥啊?”老板终于拿正眼儿瞧他了。 小伙儿伴着手指头,“得劲、得娃、得力......” 看着那小伙儿垂头丧气的走远了,秦小乐忍不住又嘴欠的和那老板聊闲,“这洋话的顺序不大对啊,应该是得力、得劲,得娃吧?” 老板眨巴着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啥呀,他那是要数个一二三四,第一个就念错了,还得劲儿呢!”说着自己摇了摇头,又看秦小乐,“我也不要求别的,就是身条儿能像你这么板正,哪怕嘴皮子差点儿也没事啊。” 秦小乐一笑,心说你这要求还真不高,还像我就成,就怕你庙小容不下我这这尊罗汉呢。 他不走心的喝了口冲鼻子的汽水,随口安慰道:“没事儿,雇人也看缘分,慢慢选吧。” “我也想慢慢选,这不是好好的一个侍应生,突然死了......嗨,不说了,太晦气,他是上夜班的,临时也调不出人来,这两天的夜班,还是我自己顶的呢,可我这岁数,可实在是吃不消了。”老板说着站起来,“不打扰了,你慢慢喝。” “等等!”秦小乐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说的那、那侍应生,是怎么死的?” 老板叹口气,“好好的在家,他媳妇儿刚还和他说话呢,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他脚下打了个绊子,不偏不斜的,扎进他们家水缸里,一口气呛住了,就......过去了!”他唏嘘不已,“要不说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媳妇儿才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这月子还没出呢。” 秦小乐从后脚跟儿升起一丝寒意,“这是哪天儿的事?” “就......前天吧。”老板道。 “那天他夜班?”秦小乐最后确认道,“几点下的班?” 老板往墙上挂着的营业时间牌子上一指,“晚班儿是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再晚了,也没人来了......”他后知后觉的停住了话头,拿眼睛狐疑的看着对方,“怎么了?你干嘛老和我打听他?” 秦小乐摇摇头,付了钱,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咖啡馆出来,见那看门老头儿不知道哪里溜号去了,顺势坐在白鹭旅社门口的石墩子上,发起呆来。 这可是个不大好的联想呐。 可巧有个时间地点都对得上,最有机会瞧见了老酒瓶溜走的目击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扎在自己家水缸里,死了? 还是事发当天就死了。 比自己下手找到老酒瓶还快。 难道说要不是自己找到了老酒瓶,他还能死的更晚点儿?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无论老酒瓶是不是凶手,他都必须要背了这口锅,捎带脚连有可能证明他不是凶手的人,也必须彻底的消失。 至于的嘛,这也太狠了......别说自己这么稀里糊涂的混过去,会招谭小妈记恨,怕就怕这案子里头既然有隐情,万一以后再翻腾出来,自己知情不报,消极怠工,间接的成了冤枉老酒瓶的帮凶,也间接的帮助隐匿了真凶,这还不把谭小妈和谭太太这俩娘们全得罪光了!到时候自己岂不是成了双方共同泄愤的靶子了! 斜阳底下坐着,却只感到身体过电似的一阵阵打寒战,他一抬眼,才发现是被人把阳光不留余地的全遮住了。 “你、你怎么来了?”秦小乐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不会是谭家又有什么新幺蛾子了吧?” 一身毛料西装,穿得很有些世家公子模样的刘姣音,两手插兜,抬头看了看白鹭旅社的外墙,“老酒瓶的妹妹又去闹了一场,上面顶不住压力,要派人下来辅助你,我就来了。” 秦小乐叹了口气,“要是昨天说你要来,我是真心高兴,可这会儿,我倒是由衷的希望你们谁也别挨上这边儿,都躲得远远的。” 他心里知道,上头的压力再大,只要刘姣音自己不愿意,是必然有法子解脱出去的,可他既然来了,自己自然是懂得他的善意帮衬,领了这份情的。 可他的话倒是让刘姣音也颇为意外,将他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难得勾唇笑了笑,“你也别一副瘟鸡的样子,案子明天是一定要结案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老酒瓶的妹妹没那么大力量再拖延下去,既然已成定局,我也就由着好奇心,最后再来现场瞧一瞧。” 他抬腿就要往里面走,让秦小乐从后面拽住了衣摆,“那个,你真要进去啊?” 刘姣音点点头,“不过你进不进去,都随意。” 咖啡馆死了侍应生的事,无凭无据,纯属他个人的臆想,不像老酒瓶生前,是他本人亲眼瞧见的,所以几经犹豫,还是没有告诉刘法医,见对方已经走到了二楼的位置,一咬牙,也跟着走了上去。 案发现场倒是还维持着原样。 刘姣音站在包间内,不动声色的四下观察。 那冷峻的眼光偶尔打在秦小乐身上,都能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能......看出什么吗?”秦小乐是想问,在已知情况的基础上,还能再看出些什么来嘛。 刘姣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站在一片凌乱的房间正中间,睨了一眼秦小乐,笃定的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话果然激起了秦小乐的好奇,瞪着眼睛走上前来,跟着刘姣音的思路,注视着脚下的一滩血迹。 “怎么说?” 刘姣音蹲身下去,用放大镜在地毯、掀翻的桌布、立柜边缘、沙发套上一一照过。 “这里显然曾有过激烈的扭打......根据尸体上的伤口辨认,应该是祁承继,他当时被凶手从后面划伤的颈侧,伤了气管,虽不至于立即死亡,但也无法发声警示其他同伴,同时又要抵御凶手随后的袭击,两人在这里,是有过一番扭打搏斗的。” 随着他的话,秦小乐眼前仿佛看到了祁承继和凶手缠斗的情形。 “这里不仅有打斗痕迹,而且到处都是抛甩状的血迹,这是凶器上的血液在行凶过程中被快速摔落留下来,再加上这处地面上的一大片淤积血迹,我猜这里应该就是案发时的中心现场,祁承继第一个被戕害,失血或体弱,暂时倒地昏厥在了这里,凶手以为他死了,然后......” 刘姣音起身,向浴室方向走去,沿途手指一直垂指着地面。 “从中心现场到洗手间,一路上都没有血迹,所以这里发现的那位死者,应该之前单纯是来上厕所的,没有听到外面的打斗,嗯,也许后来听到了,总之他刚要出来探看,就被凶手举刀扑了进来,他本能的闪身躲避,撞掉了旁边的竹帘子,一刀,就一刀,凶手这次下手更沉稳了,直接扎在了他的后心,所以他应该是当场毙命的。” 秦小乐如同亲临了一遍犯案现场,手脚冰冷的想象着当时的情形,讷讷的说:“那、那楼梯上那个......” 刘姣音淡笑了一下,“别急啊。”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重新站回了刚刚的中心现场,沿着地上的血迹,往房间外走去,在门外的走廊里蹲身下去,招手示意秦小乐也凑近了观看。 在放大镜的作用下,走廊地板上几滴血迹的形态瞬间清晰鲜活了起来。 刘姣音用手一指,“看出什么了吗?” 秦小乐半张着嘴,犹豫的说:“这血滴......一面圆滑,一面有点儿毛糙。” 刘姣音点点头,站了起来,“这种在运动状态下滴落的血迹,很容易辨别,你看,毛糙出现的方向,和主体运动的方向是一致的,所以我猜测,当时凶手在卫生间的时候,晕厥的祁承继醒了过来,并且跑出了房间,试图下楼来找人求救。” 他带着秦小乐走到楼梯边上,指着墙面上的一片流星拖尾状的血迹,手虚握着,在半空中一划,“这种喷溅产生的血迹,一般来自动脉血管的瞬间破裂,我看过祁承继颈侧致命的那个伤口,很符合......” 他在墙面上的血迹上摩挲了一下,“血液被喷溅出来的时候,祁承继一定还活着,还在惯性作用下,向前又跑了两步,才最终倒下了,所以墙面上留下的喷溅痕迹,才会在方向上,并不都完全一致。” 他回味似的眯了眯眼睛,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看向一旁傻了似的秦小乐,“你想说什么吗?” “啊?啥?”秦小乐眼前还在演电影,uu看书.ksu 一时怔忡的没反应过来。 刘姣音眼神深邃起来,似笑非笑的说:“那么问题来了,屋子里闹腾的这么起劲儿,汪深到哪里去了呢?” “他跳楼了啊!”秦小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不对啊,汪深如果没有看见凶手行凶,甚至追出来杀了祁承继,何至于因惧怕,而绝望到跳楼逃生的程度。 可如果他一直都在,那凶手去卫生间,或是追出来捕杀祁承继的时候,他分明有机会逃跑啊,何况祁承继失声是因为受伤,可汪深身上,却是啥伤口都没有的啊...... 刘姣音的声音清徐的响起,“他身上无伤,跳楼时,为何又会在窗棂上留下一个血手印呢?” 那......必然是别人的血啊...... 秦小乐心都凉了半截。 让他去告诉谭太太,你弟弟才是凶手,信不信谭太太能直接手撕了他? 而且汪深虽然跳楼了,可老酒瓶和那个侍应生却也是实打实的死了啊。 秦小乐扶着楼梯把手坐下来,脸都白了。 可刘姣音却恶作剧似的凑在他耳边继续说:“你昨晚提醒的那点很对,我又去看了汪深的尸体,他的左手关节处,确实有茧子。” 秦小乐忍无可忍的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刘姣音哈哈大笑了起来,挺起身没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口,“这不过是我随意发散,信口讲的一个故事,反正案子明天无论如何都要结了,我不是个多事的,但事情到了我头上,却也不会怕事,”他顿了顿,“明天结案的报告,你来写吧,我全以你的说法为准。” 应许之地(31) 一个人突然发现了自己权限的天花板,大概就是真正长大的开始。 秦小乐脸上还带着隔夜的胡渣,从总务厅里郁郁的走出来。 从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全身而退。 只是他有些忘不了,刚刚自己当着受害人家属们的面,当着哭哭啼啼的谭小妈的的面,把排查结果上交给孟维津时,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姣音,那一言难尽的表情。 当然,刘姣音的表情一向倾向于没有表情。 可能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可他就是觉得刘姣音今天的淡泊里,多了一丝深意。 他当时只觉得自己突然原地逆生长了一回,脚下生生沉入了地面半尺,脊梁像是再也挺不直了,宛如那个面馆的跑堂,似乎单单只是刘姣音的一个眼神,就让他的肩上如压重负。 他神情有些恍惚,但更多的是沮丧。 那种因为无奈而放弃的底线,向内挤压着心脏,压得变形,压出血痕,他知道此生他都将带着这道伤口行走江湖了,这种隐秘的屈辱感,一定会在时间的沉淀下,让他变成另外一个秦小乐,就像此刻被踩在脚下那委曲求全的影子。 他揣着被批准的辞职申请,感觉满眼望去,举头三尺全是一片灰霾。 漫无目的的游荡,脚底板自己擅自拿了个主意,带着他拐向了小铜钱家。 寥落的院子里寒碜的厉害,但也算利索,只是屋门紧紧的掩着。 依照以往的性子,秦小乐该一脚踹开房门,甚至在还没进院子的时候,就会煊赫的扯起脖子高喊着,让屋子主人出来接驾。 可是自从有了那个小姑娘的存在,他多少知道得避些嫌,万一碰见什么长针眼的事,以后再相处时,也实在尴尬。 他在院子当中站定了,用脚使劲儿踢了踢地上的木盆,又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两声。 可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他有些意兴阑珊,想起自己之前对小铜钱的那番嘱咐,估摸着对方也许正在外面人堆儿里浪荡,也不拘泥这点小节,自来熟的找了个小木凳坐下来。 约莫发了一会儿呆...... 心头突然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他盯着那紧紧掩着的木门,倏然站起身来,上前倾尽全力的一脚飞踢,就见那扇本来就不太结实的门板,顺着中间蜿蜒的一条裂缝,“咔”的一声,瘫向了两边,彻底寿终正寝了。 门一碎开,从屋子里面,便迫不及待的挤出一股闷热的气浪。 不大的屋子里,门窗紧闭,炕上蒙着棉被躺着一个人,不宽裕的地面上,却拢着两大个炭盆! 被子一掀开,里头的小铜钱半张着嘴,瞳孔涣散,口唇皮肤都是一片艳丽的樱桃红色。 秦小乐抬手在他脸颊上使劲的拍了拍,又去翻他的眼皮,可对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万幸的是呼吸虽然微弱,却勉强还持续着。 秦小乐拉起小铜钱的胳膊,把他打横扣在自己后背上,大跨步的奔到院子里,抄起地上的大蒲扇,在他脸上扇风。 “小铜钱儿!小铜钱儿你醒醒!”他顾不得自己手抖得像中风,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连后怕都不敢细想,只觉得一步之差,自己差点儿就要成了千古罪人啊。 地上的小铜钱依然没什么反应,但呼吸好歹是稳定了一些。 秦小乐不敢再迟疑了,试了试他呼吸平缓了过来,赶忙又将人背起来,边跑边发疯似的叫车。 有认识的黄包车主动迎上来,瞧着小铜钱的脸色就明白了,“哎哟”一声,边帮着秦小乐一起把人挪到车座上,边说:“这都什么节气了,我们跑起活儿来,都穿单衣了,这怎么还带拢炭盆的啊?” 秦小乐心里一跳,不敢轻易答话,眼前的一切街景都恍惚出了重影,有种溺水般的头重脚轻,看着街上一个个人来人往的人影......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到底是真的要害死小铜钱,还是只是一次试探,一次警告? 他张张嘴,看着黄包车夫的脸,也觉得十分可怖,粗喘了两口气,扶着车座,跟着车边跑边说:“他这人就是迷糊,应该是受了点儿风寒......快,去找大夫!” 他紧紧攥着小铜钱的手,如果可以,宁愿给对方分上自己的半条性命。 好在这附近的摇铃大夫,都有医治碳毒的偏方,随便找上一个,也能很快对症下药,缓解了小铜钱的病状。 “放心吧,他这种程度呢,还不到重度,再等等就能醒过来了。”一把山羊胡子的大夫笑眯眯的看着秦小乐,一拍他的肩膀,才发现对方依然抖得厉害,又笑了一下,“别的病症不敢说,光去年一个冬天,咱们六盘桥地界中了碳毒到我这儿来医治的,就六个,六个!只要发现的早,都没大事的!你这小兄弟,估计接下来几天,还会时不时的头晕,犯恶心,干不动重活儿,不过用不了三四天,就全都能好了。” 他顿了顿,也有点儿好奇的问:“不过这大春天的,气候不冷不热的正舒适,怎么还在屋里拢碳了啊?” 秦小乐警惕的快速看了大夫一眼,不是他杯弓蛇影,只是眼下谁在他眼里,都好像在笑面之下,还有副别样的狰狞面孔。 他胡乱掏出一把钱,也不管多少,直接往大夫怀里一塞,强行把一滩烂泥似的小铜钱背在后背上,不顾后面的招呼声,又踉跄着走出来。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把这些天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红豆班后院儿。 唐迆正在炕上看戏词儿,忽然从门外面一阵风似的闯进一个人来。 他跪起身,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手比脑子快的伸出手,帮着秦小乐把背上的人接到炕上。 “诶,怎么是小铜钱儿?这小子怎么了?”唐迆一脸错愕,再一抬头,讷讷的叫了一声“小乐哥”,就见秦小乐的脸色白里泛青,实在难看的厉害。 他探了探小铜钱的鼻息,心下稍微松开些,忙又拉过枕头,抻过薄毯子来,给他安置好,才跳下炕,趿拉着鞋赶着追出门来,死死的拉住秦小乐的袖子,“小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别急着走,我看你这脸色不对,你要去哪儿?要么我替你去,要么我陪你去!” 秦小乐甩了几下,都没甩脱,板着脸小声说:“小铜钱儿麻烦你给看着些,只要我不回来,无论啥时候,他身边都不许离开人。” “你等等!”唐迆被他甩的一个踉跄,干脆舍了鞋,光着脚追出来,“你别去惹事啊!今天你不说清楚,绝对不许走!是谁惹着你们了?警署的事?还是和谁私下里结梁子了、犯口角了?你稍微等等,我这就让人去找三爷,好赖不济多叫上几个人,啊,要不你把班子里的人都带上,好歹唱戏的人,手脚上都还......” 秦小乐被一股心气顶着,手下就没了轻重,攥着唐迆纤细的手腕子,好悬没给撅断了,“谁也不许说!听没听见?去,看着小铜钱儿去!” 唐迆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上,再爬起来时,秦小乐早已经大步走远了。 秦小乐的血浆在血管里不住的突突。 他只有一个原则,动他可以,他能硬扛着,但,绝不能动他身边的人! 耳朵里灌着冽冽的风,他气势汹汹的回了家,打开木箱子,几下扒拉开上面的衣服,探手摸到最底下,掏出了那个闲置了几个月的黑色荷包。 这里头的石头坠子,尚且不知道有什么用,他随意的扔在了炕桌上,盘着半条腿,只把黄寡妇给他的那个小纸人儿抖落出来,摊平在桌面上,尽力摩挲开上面的褶皱。 他焦躁的看着这个诡异的小东西......黄寡妇说过,得贴身带着,沾染了身上的怨念,才能得用。 怨念他现在足足的,满的都快要淹死自己了,可贴身......虽然没有直接贴身,但这箱子里也都是他的衣裳物品,应该也能行吧? 白纸人的脸上只有两个不对等的黑窟窿,手脚也剪的不太对称。 秦小乐拿它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直接拍在了自己胸口上,眯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是凶手,还是汪深是凶手,我都不管,我根本打从根儿上就不想掺合你们的事情,连你杀了老酒瓶,杀了那个侍应生,我都没有多事开这个口,可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小铜钱儿他就是个傻子,心里除了攒钱娶媳妇儿,旁的一点儿想头都没有,你还要害死他?你亏心不亏心啊,啊?” 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一下炕桌上的纸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秦小乐顿了顿,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软布包来,这里头,是他昨天在刘姣音走后,独自返回案发现场,在窗边墙角的壁炉夹缝里,找到的带血的凶器。 一把餐刀,应该就是白鹭旅社内随餐提供的。 刀柄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将上面的半枚指纹映衬的分外清晰。 秦小乐呈交排查报告时,并没有将这个交上去,原本私心里,是盘算着最坏的情形下,遭遇谭太太的打击报复时,自己拿来压箱底防身的底牌。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将纸人放在餐刀上,喉间动了动,手轻轻的碰了碰纸人的“手”...... “小乐啊,你回来了!”门外突然传来老姨儿的声音,身随声动,还有老姨儿那标志性的一步一拖的脚步声。 秦小乐刚才进门时正是气头上,根本没寻思家里还有没有人在,没想到他这里一通翻箱倒柜的声音,惊动了正在画眉毛、准备出门的老姨儿。 刀还在桌子上呢,他不想让老姨儿瞧见,白惹出一阵盘问,再牵扯进一个无辜的人去,听着脚步声都到了门前,赶忙一拨纸人,把刀掖进软布包,塞进怀里。 却不想纤薄的纸人,叫气浪一荡,飘飘忽忽的被扫出去,落在了地上。 下一秒,便升腾起一团黑雾缭绕的赤裸人型,手脚囫囵,面目平板,脸上只有两个深邃的窟窿。 纸人僵直的动了动,脖子朝着秦小乐的方向扭转过来...... “啪”的一下,老姨儿从外面推门而入。 秦小乐脑袋一懵,雷光电闪间,也来不及思量,直接扯过一旁的棉被,朝着地上飞扑过去,空中还不忘展开被子,兜头将那纸人蒙在了下面。 那么一个体格高大的“人”,竟然随着棉被的降落,又化回原来的纸状。 老姨儿进门抬眼一瞧,就看见地上一张展开的被子,上头“大”字型摊着的秦小乐,正干涩的冲自己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眉宇间尽是什么隐秘被撞破的紧张。 “这......干嘛睡地上?天气和暖了,可地上,还是凉的......” 秦小乐身体没敢动,舔了下嘴唇,“最近不知道咋回事,总觉得这个燥火大得很,就爱躺地上,凉快!”他飞快的瞟了一眼老姨儿,“咋、咋了,有事儿?” “没......”老姨儿倒是一副比他还尴尬的表情,“我这寻思着,鞋做的差不多,让你试试......嗨,”她一扭脸,背过身去,“没事了,你赶快起来吧,这么着更容易落病!回头我就和隋三儿说说,你这......开春了,晚晌连夜猫子都叫唤个没完,何况你这岁数也够了,也该寻思着给你说个媳妇儿了,你、你别急,老姨儿知道了啊......”她自说自话的匆忙合上门,走远了。 秦小乐一愣,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不过也暂时没这个闲心思琢磨。 他稍微等了等,确定老姨儿出了院子,才小心翼翼的起身,捏着被子边角,猛的一掀。 底下毫无存在感的纸片子,居然充气了似的,又摇摇晃晃的涨大起来。 秦小乐说不害怕是假的,哆哆嗦嗦的从木箱子里找出几件自己的衣裳,胡乱给纸人套上,想想,又拿出帽子和围巾来给他包住了脑袋,这样至少一打眼不细瞧的时候,还不至于太骇人。 “你......”秦小乐打算和他先沟通沟通,毕竟初次见面,譬如对方能干什么,会干什么,喜欢干什么,还是需要两人商量着办的,“你能帮我找个人吗?就是害小铜钱儿的那个人,不过我不知道,他和前几天白鹭旅社的汪深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纸人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说风也行,说疯了也行。 秦小乐“诶”的高喊了一声,又忙吞了回去,怕引起别人的瞩目,真是一乱没解决,凭空又添一乱,这玩意儿没头没脑的跑到街面上,要是叫人发现他鼓捣这些个精怪灵异,那可真是彻底没有活路了! “你怎么不听人话啊!你等等,你等等,嗨,你站住!” 秦小乐撒丫子跟在后头追,几乎被逼出了吃奶的劲头。 奈何对方仿佛毫无感知,更无谓疲累,一路脚底生风,蹬坡跨坎儿,旷野地里的风筝似的,路边反应慢的人,还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秦小乐追的肺子要炸,可丝毫不敢懈怠,根本顾不上看路,只能眼睛不错的镖着前头纸人的身影,遇人推人,遇物踏物,才能勉强缀在后头,不至于被甩开。 六盘桥的街巷窄,很快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便惊起了好一番鸡飞狗跳。 这也就罢了,秦小乐余光瞄见两侧街景迅速变化,眼看着已经跑出了六盘桥的地界......他心底里有点儿慌了,盯着纸人极速向前的动线,一咬牙,脚下快速转进旁边的巷子里,准备抄近路,拦截对方。 他跑进小巷子,踩着墙角的板车,攀上房脊,根本顾不上脚下划碎了多少瓦片,展开手臂尽量保持着平衡,横着心跑了半天,终于能看见底下几乎和自己平行奔跑的那个影子了。 再过一个街口,就要上主路了。 秦小乐暗暗卯足了劲儿,憋着气又提了提速度,在尽头的房脊边沿一个飞扑,连滚带爬的跌在底下的鸡窝上,顾不上一脑袋稻草鸡毛,脚尖点地的一窜,堪堪抓着一个衣角,却下一秒又被超脱出去。 他肋条下面撞的生疼,手摁在腰侧,根本不敢喘息,闷着头,用尽最后一点儿气力,扑向纸人的方向! 迎面的官道上,一辆汽车正驶过来,见到有人突然从路边窜出来,司机下意识的一偏方向盘,却没想到另一侧,一个全身包裹严实的人,也正朝着车身高速扑过来! 车胎在路面上拖出两条黑痕。 猝然的刹车,把车里坐着的人都闪了一下。uu看书 w.ukau 秦小乐被车镜刮倒,正趴在不远处的路面上。 他周身的疼痛感和思绪一般,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在刚刚撞车的一刹那,他看到纸人不闪不避的奋力冲向了车厢,随后便化为了一团雾气,被清风吹散了,徒留下地上自己那身软趴趴的衣裤。 化了?没了? 他脑子在巨大的惊吓面前,终于多少冷静了一些下来。 “你没事吧?”车门开了,司机小跑着过来,低头询问。 “没、没事儿。”他气若游丝的说,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着。 司机皱眉又把他打量了两眼,“没事就上前去回个话,我们长官在车里,问起你呢,疼不疼,受没受伤,用不用去瞧大夫,一样样舌头捋直了回话。” 秦小乐摇摇头,既不愿意,也是真没有了力气,只是一直不错眼珠的暗暗盯着那滩衣服。 司机十分瞧不上这副样子,撇着嘴说:“知道车里是谁吗?让你过去回话,你还不麻溜的,别磨叽!” “对不起!长官,对不起!”后头唐迆和小铜钱慌忙跑上前来,一起将秦小乐搀扶起来。 小铜钱的脸还惨白着,嘴唇上也没了刚刚病态的殷红,褪的一丝血色也无,却竭力咧出一个招牌的傻笑,冲着那司机说:“我病了,我哥哥急着去找大夫呢,冲撞了冲撞了,我给长官赔不是,对不住了!” 应许之地(32) 司机看着小铜钱那副脸白如纸的样子,确实像个得了痨病的瓜秧子,立刻就有点儿嫌弃,不愿意挨的太近,顺便也就拿这个当由头,返身回到车前,把外头的情况,捡着重要的,向里面的人解释汇报了一番。 车窗上的白色帘布被扒开一个狭长的缝隙,应该是里面的人,也在仔细的观望着外面的情形。 几个人都年纪轻轻,衣着得体,面相也体面,确实也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的无赖青皮。 司机一直恭顺的等着,大概得了里头的指示,倏尔弯腰朝着车底伸头看下去。 秦小乐挣扎着就要往前头冲,唐迆却已经洞察了他的意思,自己小跑着上前,不管不顾的挡在那司机前面,将一套衣裳划拉出来,团团抱在手里,又忙退后几步,不住的鞠躬,“对不住了。” 司机愣了一下,伸出根手指头来,对着唐迆狐疑道:“这、这刚刚不是......” 唐迆忙把那衣裳抖落开些,解释道:“我家里是干曲艺杂耍的,这个半大的小子贪玩,说是来帮着找我哥,结果把行头也带出来,还舞弄到这里来了,刚刚看见自己惹了祸,从车底钻出来,趁着您下车,就往后面跑走了,您看看,多少还能看见些影子的......这么着,连他的不是我也一起赔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来,一定要塞给那司机,“知道您看不上,就算您买包烟压压惊吧,别和我们计较了。”说着,又把“对不住”反反复复的说了十几次。 司机根本看不上他这几个钱,再说还有主子在车里镇着呢,连忙烫手似的甩开对方,瞧着那花花绿绿的钞票洒落了一地。 他吊着眼梢儿,不屑的说:“瞧你们那样子,还没说你们是诚心来碰瓷儿的呢,你们倒拿上款儿了,弄得好像我们要讹人似的,切,说句实话,真要是想讹你们,你们几个栓一块儿,倾家荡产也不够赔的!好心问问你们有没有受伤......得了,不废话了,都躲远着些,可别一会儿我打着了火,再刮蹭到你们。” 他利索的回到了车里,按了下喇叭,便扬长而去了。 车轮后面惊起一阵弥漫的浮土,唐迆却硬是站着没动,直到看见汽车转弯不见了,才挥着袖子扇了扇风,走回秦小乐身旁。 “哪儿伤着了啊?”他直接解开对方褂子上的盘扣,探手从秦小乐的腰侧一路摸到肋条下面,“有没有撞断了骨头?你吸两口气试试,看是不是内伤啊。” “就算是内伤你也看不出来,别这么一惊一乍的!”秦小乐本来就疼,让他摸的更是龇牙咧嘴的吸气,直接把他的手扒拉开,有心想接过衣服,找找里头那个纸人,又怕在大街上,真有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演化,自己实在兜不住。 一回头看见小铜钱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禁把压制的火气全朝着唐迆发散出来,厉声吼道:“我还能让你干点儿啥!啊?让你给我看着人,你就这么带到大街上来照看啊?” 唐迆让他推了一把,差点儿崴了脚,却也顾不上生气,契而不舍的又掏出手帕来,要给秦小乐擦脸上的浮土,“这脸上又是汗又是土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伤着......” “你有完没完了!烦死人了,怎么从小没发现你这么黏皮人呢!”秦小乐烦躁的不行,再也没有好脸色了,抢过手帕就往地上一扔,一脚踩上去,对小铜钱说:“大夫说了,你这几天得养着,快回班子里去,人多,照应的过来......”他越说越心虚,声音也低下去,“都是我,我这就去......” “小乐哥!”小铜钱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听我说,事情不是......” “不,是你不知道情况,后头还发生了好些个事儿呢,但我不能跟你细说,说多了只怕还会害你......”秦小乐现在想起来,还是一阵阵后怕。 小铜钱却难得固执的再次阻断了他的话茬儿,“我真不知道又发生了啥事儿,可我之所以急着出来撵你,就是怕你误会!”他缓了缓,喘了两口气,瞥一眼唐迆,“糖糖一跟我说,你急三火四的出去了,我就猜着你合该是误会了,咱们分开那天晚上,你不是和我说了那些话嘛......” “误会?”秦小乐不明所以,皱着眉看向唐迆,十分怀疑是这两个人合起伙来忽悠他。 唐迆没好气的回瞪他一眼,“猫一阵狗一阵的,犯起驴脾气都不是个人了!我还不知道小铜钱儿身子弱,这不是怕你外头犯浑吃亏嘛,不识好赖心的玩意儿!” 秦小乐却仍然只盯着小铜钱,“你一撅屁股,我就心里有数,就你肚子里那点儿下水,别想着骗我,照实说!” 小铜钱一哂,眉头倒着往下一耷拉,满脸就合成一个“囧”字,“那天在毛子教堂,我不是顺了点儿吃食嘛,昨天闲着没事儿,就寻思着给她送过去,结果扒个阳台的功夫,又让她婆家人看见了,两个半大小子追我了八条街,最后活生生逼着我跳到老五家的染布池子里去了,才算完!我这着了点儿凉,半夜发起烧来,想着你嘱咐我,别落单儿,就没敢出门看大夫,冷得不行,天擦亮时就摸下地拢了两盆碳,谁成想脑袋迷糊着,就没寻思开个窗户缝的事儿,得亏你来救了我,要不然我们家就算彻底绝户了。” 秦小乐眯眼看着他,半天没言声。 小铜钱给看的瘆得慌,直往后缩脖子。 秦小乐一手钳住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实话?” 小铜钱叹了口气,“这事儿街面上多少人都看见了,你昨天不在,要不估计也能听见热闹,我就是再缺心少肝的,也不能拿这么晃眼的事情骗你啊!” 他说出这话来,倒是不由得秦小乐不信了几分。 就算真是要骗自己,也不至于拉出这么多牵扯来,还是只要他随便寻人问问就能穿帮的理由。 他心里一松,胸口一直堵着的那口浊气慢慢化散开来。 还好不是,还好只是个意外,要不然他拿什么脸面对着兄弟,对着佟家倒霉催的早夭祖宗们啊。 他一把将唐迆怀里的衣裳扯过来,一个没拿住,拉拉杂杂的掉在了地上。 两人都蹲身下去拾捡,只是衣裳里头,再也没有了那个纸人的影子。 秦小乐急的抱起衣服就要往家跑,也不管唐迆在后面喊着要带他去瞧大夫,只跑了几步头也不回的嘱咐小铜钱,身子没好利落,最好别一个人住。 直到他跑得影子都没了,小铜钱身子才晃荡了一下,不得已只能靠唐迆的扶持才能勉强站定。 又缓了一会儿,两人才一起往回走。 沉默了很久,唐迆几次侧头去看小铜钱。 小铜钱余光瞧见了,咧嘴一乐,“你别看了,不知道的还当咱俩有私情呢。” 唐迆却罕见的没有挤兑他,口气里满是担忧,“真的不和小乐哥说实话?你们到底遇到了多大的关口啊,蛇蛇蝎蝎的画魂儿,也不和我说清楚!我老远看着那个会跑会跳的,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小铜钱紧紧抿着嘴,“多余的我也不清楚,只是事情到我这儿就了了吧,别让小乐哥跟着满世界着急上火的找人寻仇去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身上还担着不少人呢,你也别说出去,别让他知道,是有人刻意要害我的。” “歇了吧你!”唐迆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倒是想说,可我也先得知道个原委掌故吧,不过......”他语气真挚诚心,“你能这么为小乐哥考虑,他虽然不知道,这份情我替他记着了,以后我还你。” “那赶情好啊,”小铜钱打蛇随杆上,说不了两句正经话,就又下道了,“所以我琢磨着把我那院子赁出去,从今儿起就跟着小鹊仙班主儿混吃混喝了,我想明白了,没了小乐哥照应,我担个巡警的虚名也没啥指望了,呵呵,如今班子里灶火也旺了,也不差我这么一双筷子了不是。” “行行行,窝头咸菜管够,一月保证能让你吃上一回肉!”唐迆步伐一直随着他慢悠悠的拖行,心里一面感念小铜钱仗义——刚刚看着秦小乐那不管不顾冲出去的劲头儿,他真是打从心眼里怵得慌!可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暗暗忧心,总觉得这终究还是个隐忧,即便所有人都黑不提白不提了,可疮口没清干净,光拿块纱布捂起来,总归不会就自己痊愈了的。 只是眼下这么个结果,对所有人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刚刚就是个见证,兵荒马乱的世道下,他们的螳臂,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车的,他最恳切的一点子私心,也不过是盼望着秦小乐能活蹦乱跳的平安下去...... 秦小乐这边又提心吊胆的杯弓蛇影了一番。 他那稀里糊涂的小纸人,也和外形似的,叫那没头没脑的一撞,就再也找不见踪影了。 没想到黄寡妇这技艺不精到了如此地步,本来还被他寄予了厚望——瞧瞧和自己对过阵刀枪不入的黑衣人有多么厉害!可怎么同样的玩意儿,到了自己的手里,就水裆尿裤的直接垮了台! 没了也好,没了大家都省心! 虽然小铜钱的事情是虚惊一场,可他心里还是添了几分敬畏,回到家里把自己那身衣裳都给烧化了,还诚心祝祷了一下纸人兄弟一路好走。 仁至义尽到这个地步,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如今重归了无业人群,没有了过去那个身份压阵,送走了纸人,他又重新把将黑荷包挂回了脖子上,只荤素不忌的把黄寡妇当成护身符使了。 对于他离开警署的事儿,干爹和老姨儿都没说什么。 尤其老姨儿,仿佛一副敞开了心胸欢迎他回家啃老的架势,得信儿那天晚上,打牌散了场,还破例叫了一份羊油水煎包回来给他当宵夜。 他呢,心里多少还顾及着那背后黑手,也没心思干别的,日日泡在红豆班里打杂,实则是密切留意着小铜钱周遭的风吹草动。 值得欣慰的是,那不可预料的“意外”,再没有上演。 小铜钱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完全没受这次碳毒的影响,没用三天,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虫了。 他不再执着巡警的差事,带着小地宝一起,整日跟在秦小乐屁股后头,混迹在红豆班里消磨,倒也其乐融融,自洽的闲适得意。 唐迆自从改唱了双玩意儿,身价不可同日而语,业已冲出南城,走向延平,成了俗曲雅唱的第一人。 这城里真正沽名钓誉的人其实没几个,消遣的时候,越是通俗才越有意趣,只是之前双玩意儿的受众大多数是市井底层,中高阶层的人碍着体面,即便好奇,也不愿掉身份往六盘桥跑。 如今就着唐迆的热度,打着猎奇的幌子,标榜着雅俗共赏、民俗的才是世界的口号,硬生生给自己骨子里的恶趣味,找到了一个排揎的出口。 光最近这段日子,已经有三起南城以外的帖子,来约小鹊仙去唱堂会了。 秦小乐盘腿坐在炕上,看小铜钱指挥着几个力巴,往屋子里搬东西。 小铜钱如今新添了咋呼的毛病,尾巴翘上了天,对着力巴们,很有些从小白丁翻身当上了包工头儿的自豪感。 人呼呼啦啦的进来,又都呼呼啦啦的出去了。 唐迆施施然走进来,如今天气和暖了,他在自己院子里,只穿着白色的单布衫子,青色的散腿裤,越发衬得眉目精致、唇红齿白,正是春光最好的青年模样。 “你这又干什么呢?道具怎么还摆自己屋里头了?”秦小乐抱着个簸箩,嘴巴不闲着的磕着瓜子。 唐迆自己动手拆了外层的包裹,露出里头四不像的一个玩意儿来。 从形状上看,像是个影壁,又像个屏风,只是架子虽然是木头的,中间却全部绷着白色的幕布。 “怎么样?”唐迆一遍验看有没有磕碰,一遍随口问道。 “不怎么样,”秦小乐好奇的跳下来,走上前端详了一下,“白搁这儿挡光你看不见啊,自己瞧瞧,这东西都快赶上窗框子了。” 唐迆但笑不语,从地上杂物堆儿里提起一个四方的小黑箱子,一翻开盖子,就见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一整套的皮影戏。 “哦!”秦小乐一看这个明白了,打趣道:“你还真有精神头儿啊,谁家没事闲的在自己炕前头摆弄皮影儿玩,唐老板真是有想法。”他竖了个大拇指,又新鲜的拎着提杆儿,提溜出一个小臂那么长的皮影人来,没有章法的直接摁在幕布上胡乱比划起来。 唐迆笑弯了眼睛,眼底是自然天成的潋滟水光,走到炕前虚坐下,瞧着幕布的位置正好,不无得意的说:“这东西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运来的,咱们延平的师傅没人会做。” “要加新戏?”秦小乐舞弄两下,又从箱子里拎起一扇门梁的皮影儿布景,摁在幕布上,“那你挪到园子后台里去多好,放这儿太占地方,回头我和他们说,谁也不许给你碰坏了......” “我的东西,放后台干嘛!”唐迆起身走过来,故弄玄虚的压低了声音说:“我是专门弄回来,只演给你一个人瞧的!” 秦小乐愣了一下,随即一扬手,把手里的门梁塞进唐迆手里,“成啊,那你演吧,我看着。” “讨厌,这可都是驴皮做的,坏了没地方补去,你别给我弄坏了!”唐迆小心翼翼的把手里的物件妥善安置回箱子,又带了笑的转回头来,“今儿可不成,你忘了,后天是你生辰,我已经定了席面,晚上你过来,咱们好好热闹热闹,我用这皮影戏,给你唱整出的《大西厢》。uu看书 w.uukanshu ” “后天就......嗨!”秦小乐挠挠头皮,还真是给过忘了。 安逸的日子过起来实在如流水。 他这生辰本就是个真假难辨的日子,所以一向并不怎么上心当回事。 只是,今年的生辰,他倒是还有点儿旁的想头。 可他并不想太没出息,主动去扫听那人的消息,若是人家没回来还好,万一回来了,却又忘了和自己的约定,岂不是太丢脸了。 他不是很肯定到时的情形,不过唐迆这边要是准备的齐全,大家一起聚聚,倒是也更容易稀释掉这长久未见的尴尬。 这么暗暗想着,他笑得越发吊诡了,二二斯斯的问:“你定的席面够吃吗?要是还有别人来的话......” 唐迆没憋住,笑出声来,“能不够吗?小铜钱儿如今就住这儿,就那一双狗鼻子,到时候不用请,闻着味儿就自己摸来了!你做生辰,我请客,还能叫客人吃不饱?尽担没用的心!”他拿着鸡毛掸子四下里掸着幕布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侧头睨了秦小乐一眼,“不过明天我接了肖虎手底下那个副官家的堂会......我没去过这么大的场合,你能陪着我一起去吗?” 秦小乐霎那间收起了那点儿晃份儿的漫不经心,皱眉确认道:“哪儿?” 唐迆走过来,不明白怎么对方脸色一下变得这么严肃了,眨眨眼睛,“副官,姓谭的,怎么了?” 应许之地(33) “没怎么,”秦小乐怕吓着他,故意轻描淡写的说,“这码头有高有低,你忘了以前干爹时时提醒的,甭管多大的利,都一定别和肖军掺合在一起,咱们没那能耐,就别赶着去蹭那热灶,你细想想,有道理。” “我知道啊,我又没赶着,不过那头挺诚心的,让人先送了一套贝母的妆奁,二茬才又使人来订的堂会日期”他琢磨了一下秦小乐的脸色,带了些哄劝的意味,“别板着脸了,能有多大的事儿啊,你不喜欢,我让人去推了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压大轴的名角儿,有我没我不耽误啥。” 他说着,就搭在门框,往外叫雪丁儿进来。 雪丁儿如今精气神儿也足了,再不是年纪轻轻就一副怨妇的愁苦样子,拔着份儿的笑着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匣子,眯着眼睛顺手递给唐迤,“班主儿,你快收着吧,那个裘家的姑娘,又给你送情书来了,哦,不是情书,是情诗!” 唐迤接都没接,皱眉骂道:“如今都长能耐了,拿我打镲是吧?哪儿接过来的还哪儿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往我屋里拿,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出去!” 雪丁儿促狭的一捂嘴,“知道了,人家姑娘原本还叮嘱,说无论如何让你给回个信儿呢,还说您如今愈发火了,没空闲写囫囵的,就算夹个纸片儿出去,写一个半个的字儿,也成,唉,看来啊,又要让人家失望了。” 她边说边防着唐迤翻脸,提前一步先迈出了门槛。 秦小乐却高声急道:“雪丁儿回来!” “诶!”雪丁儿不敢和秦小乐这个少东家太晒脸,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却也只是扒在门边,没有进来,“怎么了?” “问问你,那个谭副官家的堂会,是你应承的?你给我说说,具体是怎么个情形?”秦小乐问。 雪丁儿仔细的想了想,疑惑的说:“没什么特别的啊,乐哥您想问什么?左不过就是谭副官他爹做生辰,想听点儿热闹的,是正正经经来和我敲定的日程、曲目、酬劳” 秦小乐不等她说完,就直接吩咐着:“你给推了吧,想什么理由都行,发挥你惯常和我斗嘴那伶俐劲儿,说成啥样我都给你兜着,只要能推了就行。” “啊?”雪丁儿脸彻底没了笑,又忙去看唐迤,“这怎么话说的啊?” 唐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指着这一场堂会过日子,小乐哥让你推,你就去吧。” 雪丁儿瞪着眼睛,“哪儿有那么容易啊,咱们可是收了订金的,到时候城里十几个班子都去,单单咱们不去这风评出去了,以后可混不下去了!” 唐迤和旁人说话,你来我往的不超过五句去,必然就不耐烦了,敷衍的打发着她,“你就说我染了急病了,风寒,风寒成吧?倒了嗓子还唱什么,不够败兴的,难不成他们还亲自来验看?那也行,那我今儿晚就熏了碳盆儿,再跳到冷水池子里去!行了,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 “乐哥,这”雪丁儿深谙唐迤这脾气来不管不顾的性子,求助似的又去看秦小乐。 “你等等,”秦小乐从她刚刚的话里听出点儿不寻常来,“你说他家的堂会,有十几个戏班子要去?” “是啊!”雪丁儿连忙点头,“一个班子就唱一出拿手的,咱们就是去了,也耽误不了多大功夫的。”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难道是他想多了?人家谭副官家大手笔给亲爹祝寿,遍撒英雄帖,并不单为姜太公下钩子,转为钓他们的? 而且如果真是这么着,到时候十几个班子赫赫煊煊的都去了,都卖了谭家这个面子,却单单他们急三火四的给推了,会不会反而从人堆儿里跳脱了出来,让人家顺藤摸瓜的牵扯出里头的关系,还以为是自己为着之前的事情理亏心虚了呢! 他有点儿踟蹰,不想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坑了唐迤。 唐迤走到炕边,贴近了去看他的脸色,又抬手去捋顺了一下他纠结成团儿的眉头,轻声说:“我的事儿,你全能做主,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忘了?我不喜欢看你皱眉” “那怎么说?”雪丁儿大气也不敢出,对方主顾可是肖虎的副官啊,自己这边收了订金,临秋末晚了又去推,想想那情景她都腿肚子转筋,只能殷切的把情绪都堆砌在一双眼珠子,唯望屋里那俩活祖宗能感受到自己的不易。 秦小乐肩膀垮下去,有些丧气的嘘出一口气,朝着门边的雪丁儿摆摆手,妥协道:“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忙去吧,明天的行头仔细检查了,千万别出差错,我押车,跟着你们一起去。” 雪丁儿拍拍胸脯,暗道一声好险,也不敢多待了,生怕两人又反悔,忙不迭的就跑远了。 唐迤有心想问问,可秦小乐又仿佛没事人一样,只顾催着他去默戏。 他倒是无可无不可,本来唱戏也不是他的志愿,连喜好也谈不,不过误打误撞的,秦小乐的差事居然丢了,日日都在班子里转悠,长此以往下去,他倒还真是生出了一番岁月静好的野望,只盼着能维持住眼下的生活,便是叫他这辈子都登台唱戏,也是甘愿的。 说起谭家来,虽说如今在延平是一人之下的架势,可早年间也是穷苦人出身的。 市井底层最操劳的行当,莫过于撑船、打铁、卖豆腐,出的都是苦力,磨的都是耐性。 可谭家却是比这还苦的猎户。 世世代代在深山老林里餐风饮露,居无定所,起五更爬半夜,哪里险峻就专往哪里去,如此才能寻见值钱的山货野物。 可饶是这么着,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傍身钱。 农户们好歹还能垦荒种田,可猎户却身无恒产,即便找到什么稀罕物,也要城里的山货铺子肯收,才能变现。 被压价的事儿是常有的,加山货很难保鲜,稍微有延迟,就容易竹篮打水,再者皮毛的成色有八分天注定,就算是好的吧,也要市面儿平稳顺遂,没有什么大的天灾兵乱,也才有人顾得琢磨这些个吃喝之外的玩意儿。 据说谭副官十二岁之前,是连白面细米都没吃过的。 可人家一朝龙门得越,不知道什么情形下,就追随了肖虎,从此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尤其让人费解或者说艳羡的是,肖虎对谭副官的信任,几乎已经发展到了无条件的程度。 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英雄不论出处。 普罗大众总是在追随成功者的时候,选择性忽略掉他们的出身过往。 尤其当成功者的地位已然令人高山仰止时,那么越是贫贱的出身,越能加重神话般的逆袭属性,恍然间便有了几分“天选之子”的传奇意味。 所以谭老爹过生日这天,延平的名流们,皆以能获邀出席为彰显身份的至高荣誉。 宝马香车将路巷堵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吃瓜人群里外三层,还有人直接拿着小板凳在谭宅外墙根儿支起了桌子,以期一会儿里头开唱的时候,能够不花费一毛钱,就一饱耳福,蹭听延平十几个当红班子的拿手绝活儿! 为着占地方,还有闹龃龉,亮拳头的呢。 一传十,十传百的,谭老爹的寿宴,俨然成了能够媲美年节的盛事。 秦小乐跟着红豆班的骡车,押着箱笼行头,算作班子里打杂的伙计,跟着一起进了谭宅。 没想到谭宅内里实际的装潢,居然分外简洁清爽,十分符合行伍之人的铁马风格。 四四方方一栋小洋楼,顺着雨棚又接出来了一溜廊子,绕出一方小花园,顶头一面影壁,如今搭了个高台,全做是演出场地。 谭宅没什么佣人,基本全是肖军里的兵丁临时充当,有了这个名头,本应该沸沸汤的内庭,居然十分的井然有序。 秦小乐眼观六路,虽然也是生平第一次到这样的权贵家里,可仍然忍不住暗暗纳罕,果然是世态炎凉啊,此时距离谭太太和谭小妈各自的兄弟殒命忌日,不过才月余,却说到底没有一个姓谭的也或者是行伍之人惯常就看淡了生死?总之舅哥的七七还没过,谭副官就已经又热情洋溢的为亲爹做起了寿!更别说谭老爹居然还就坦然接受了 果然人家能成大事的人,心胸就是比自己这小门小户里出来的要敞亮通透。 比他更没有见识的雪丁儿眼睛都不够使了。 他们班子里今天过来的一共七八个人,全都给圈在了一间窄狭的独间屋子里头候场。 她蜷腿跪在乌木椅子,支着窗户缝子,看着外面的一尊景观石像,可劲儿的发散着对于钟鸣鼎食之家的浮夸想象。 “看看人家,真是不一样啊!”她啧啧的赞叹着,实际什么都没怎么看见。 从下午开始,远处戏台子那边已经络绎不绝的开始了各式各样的吹拉弹唱,鼓点胡琴儿之声不绝于耳。 这其实也是源于谭家的那点儿丝毫没有美学素养的老底子。 谭老爹坚持认为自己在审美,完全可以以多取胜。 “别给我丢人了,瞧瞧别家班子里头,哪有人像你似的,生怕让人看不出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苦出身。”唐迆其实也好奇,毕竟年龄在那里摆着,但他自尊心战胜了好奇心,硬是压着自己的本心,打从进了谭宅起,就一副泰然若素的样子,眼下更是板正的坐在镜子前头给自己着妆。 雪丁儿撅着嘴嘀咕,“我本来就是苦出身,还怕人看出来吗?对门的窗户,明明也支起来了” 画了个大白脸的丑角儿,端着一个食盒子走进来,“厨房统一给配送的,每个班子一盒,我瞧了,菜式都一样,没亏待咱们。” 盒盖儿一掀开,里头过了荤油的地三鲜、尖椒干豆腐、炸茄盒、猪肥膘炖豆角就露了出来,个个油汪汪的色泽鲜亮诱人,混合的香味一飘出来,屋里其他的人就都坐不住了。 可谁也没敢动,都拿眼角瞥着唐迆和秦小乐。 “没见过吃喝啊,一个个眼珠子都蓝了!”唐迆冷着脸呲哒他们:“吃吧,但是只许吃五分饱啊,别一会儿台了顶脖儿犯恶心,今天这观众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自己心里都有数,要是出了问题,自己出去捱板子也好,藤条也好,千万可别连累了我们!” 那几个人也不往心里去,笑嘻嘻的回嘴,“这不是没吃过富贵人家的饭嘛,就是只给个窝头,那味道也肯定跟咱们自己家吃的不一样啊。” 唐迆完妆,用水纱勒完头贴,不急着穿戏服,就起身走到箱笼边,垂眼看秦小乐,“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吃东西,饿不饿?” “还有空寻思我啊,我怎么着都成,”秦小乐多少有点儿魂不守舍,“倒是你,就这么饿着能行吗?我就担心千万可别出什么纰漏,咱们踏踏实实唱完了,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唐迆不太清楚他为什么打从知道要来谭家,就一直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可人都在这里了,心思再重也没有意义啊。 他笑眯眯的看着对方——这还是秦小乐头一次陪他一起出来唱堂会呢。 “一会儿我唱的时候,你在哪儿?”他拉着秦小乐的袖子,悄声说,“你别在后台,绕到侧边去看吧,我到时候侧着些身子,好好唱,不糊弄,就权当是给你一个人演的” 秦小乐刚想说你快老实待着吧,千万别整事儿了,就看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外头负责催场的兵丁高声道:“再隔一个班子,就到你们了,装扮都齐整了,前头候场去吧,我带你们过去。” 他态度倒是还算和善,却还是激起了屋子里头众人的一阵慌乱。 这专业的事秦小乐不擅长,不跟着裹乱就算不错了,所以老老实实的站在角落里,最后捞起一捆道具枪棒,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往后台去。 后台可就不是几个维持秩序的兵丁能控住的了,尽管人人都尽量压着嗓子说话,可还是抑制不住的时时都几乎人仰马翻一阵,谁的绦子打了结儿了,谁的髯口脱了扣了,谁的云台鞋错了色了 秦小乐不在这一团情境中,很快就被无措的排挤到了最外围,索性也不凑热闹了,顺着回廊走出来,远远的坐在石墩子候着。 “是秦先生吗?”一个兵丁走到他近前,低声问道。 秦小乐一个激灵站起身,心里一瞬间盘算起,到底是谭太太还是谭小妈找自己的几率更大一些。 该来的总归是跑不掉的,可她们到底是知道了什么内情呢? “怎、怎么了?”他稍微有点儿结巴,想着这里毕竟是谭太太的地盘,或者是她要找自己问话? 兵丁抬手往主楼的位置一指,“有位故友想要见您,请您到三楼的书房去叙旧。” 故友?他能和这些人搭什么故友的关系,多新鲜呐! 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我这还忙着呢,马到我们班子的演出了,耽误了府老太爷的兴致,我可担待不起啊,uu看书ww.ukansh 等等吧,啊,等等再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等到唐迆唱完了,他们脚底抹油一溜就完了,谁还有心思和那两个女人支应。 他边说边转身,就要往后台走。 兵丁却伸手拦住了他,“他说次和您隔着汽车有过一面之缘,想要问问您被撞的那一下,如今是否都痊愈了。” “谁谁啊?”秦小乐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段渊源,但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忐忑着不愿意过去,谁知道那人是不是好奇的问起纸人的事情来,他到时候光靠装疯卖傻可能是混不过了,想想都让人哆嗦,“劳烦你帮着给捎句话,那就是个误会哈,他大人不记小人过,抬抬手,就别再分心惦念着我这不得台面的小鱼小虾了。” 兵丁看了看他,手臂僵持的一直抬着,声音却更生硬了,也收起了那流于表面的一点客气,“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走着去,还更体面一些。” 秦小乐无奈的深吸了一口气不错,既然去是必然的结果,自己走过去,还是被几人押解过去,他还是理性的选择了前者。 应许之地(34) 花园里有一派红尘世俗的喧闹,小楼内自有种遗世独立的情调。 主人在宴客方面,也是煞费苦心了的,既满足了老爹的精神需求,又不至于使志趣不相投的友人们,感到尴尬为难。 秦小乐被押解到小楼门口,兵丁向里面一让手,便不再向里面跟随了。 让他之前脑子里寻思的那些图穷匕见、血溅当场的场面,全成了梦幻泡影。 一楼是个辽阔宽敞的大厅,这里比外面更符合他对于高层聚会的想象,譬如乐队们正在幽绵婉转的演奏着钢琴和萨克斯风,还有全身亮片裙子的姑娘,妩媚妖娆的唱着什么流行歌曲。 他欣赏不来,可这并不妨碍他把这一切当热闹看。 一楼大厅,直至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都三五成群的站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女,中年往上的偏多。 身着燕尾服的侍应生训练有素,不时穿梭其间,手中姿势专业的托着个金属托盘,给客人们运送酒品和简餐。 秦小乐被这过于热情的服务给搞的有些无所适从,借着追在侍应生后面不停的取酒,大致把房屋结构瞄了一遍,难怪没人看着自己,敢情这一楼只有一个出口,根本没有后门。 既然没得后门可溜,再耽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在人家主人家的地盘上,又是人家老爹做寿,要见自己的人总不至于闹得太狗血......他突然开了窍,暗忖着万一真要见势不好,他大不了就往动静大了闹呗,闹他个翻天覆地,当着满园宾客的面,对方又能奈他何? 想通了这个,他不再拖沓了,又顺手牵起一只高脚杯,仰头闷下去,一来希望酒壮怂人胆,二来要是一会儿自己拿捏不好,因为自保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醉酒闹事总是个不错的借口。 他挤开那些衣着体面的红男绿女,叫一路上扑面而来的各色香氛香水味道熏的目眩神迷,再被洋酒这么一搅和,还真有了三分醉意,表面看起来也足够以假乱真的了。 约了他在三楼的书房见面是吧? 从二楼向上的楼梯,猝然冷清了起来,看来客人们都很知道分寸,晓得什么区域是属于主人家的私人空间。 他本来还琢磨着,自己这一路走来,怎么没见着女主人谭太太迎来送往的出现和客人们支应寒暄,不过这与他完全不同世界的社交礼仪还没来得及困扰他太久,另一个难题就呼啸而来了。 三楼、书房,地点说的清楚明白,但他一个初次造访的外人,又没人在旁边指点引路,他怎么知道这一层楼里,哪扇门后面的屋子,是书房啊? 楼梯在三楼走廊的中心位置,左右两侧各自向内里延伸出悠长的空间,他扫了一眼,看两边加起来,总有五六扇门。 他故技重施,像去小铜钱家一样,刻意咳嗽了两声,又想跺跺脚,才发现走廊里铺着绵密的地毯,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就不怪他礼数不周全了。 他屈指去敲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又问了两声诸如“您好,有人吗”之类的客套话,侧耳朝着里面听了听,完全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试着伸手去旋转圆形的门把手,左右动了动,确定门是上了锁的。 这倒好办了,他豁然有些心领神会了,虽然依然谨慎小心,却也加快了速度,向走廊里面走去,直接拧动门把手,确定着一扇扇紧锁的房门,直到“哒”的一声,终于有一扇门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应声而开。 他微微顿了一下,稍等了一下,才慢慢的走了进去。 没想到,这里还真是一间书房。 只是除了气派敞亮,也没什么别的特征了。 秦小乐就这么敞着门,在门外干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人来。 在时间的发酵下,他三分的醉意熏染成了五分,最开始那点儿担忧惧怕,也在无聊又不见底的等待中淡去了不少,左右旁顾了一下,干脆走进书房里面。 窗旁有盆落地的绿色盆景,旁边放着一个枣红色的单人皮沙发,正好适合秦小乐此刻的状态。 他窝进去蜷成一个舒适的姿势,又等了约莫着两三刻钟,这回眼皮彻底不停使唤了,一阵一阵控制不住的打瞌睡。 但这毕竟不是个能让人安心入睡的地方,他再一次惊醒,有点后悔刚才在楼下酒入喉太猛的莽撞,如今酒劲儿真正上来了才追悔莫及。 他强迫自己在屋子里寻找一些能刺激自己精神的关注点,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 嗯......书柜里的书应该是装装样子的,好些都是整套封裹在一起,连外壳都没拆开过的......书桌的材料可真是好木料,和干爹的烟袋杆颜色差不多,干爹白稀罕得够呛,可人家能拿来整面做桌面......墙上的画也不一样,不是墨字山水,而是...... 他注意力真的被墙上的画吸引了过去,觑着眼睛仔细去看,就见那两尺见方的木质画框里,用油彩几近逼真的画着一条首尾相连的蟒蛇。 乌黑发亮的蟒蛇甲片层层叠叠,看得人头皮发麻,蛇头上偏偏却生着一对莹莹如红豆似的眼睛,栩栩如生的使人观之如堕无垠深潭...... 秦小乐挪不开眼睛,宛如被摄了神魂,就这么一直和那蟒蛇对望着。 渐渐,那画框居然有了某种纵深的效果,内里滚滚旋动着灼灼气团,将蛇身也衬托出了更迭不断的动态来。 蟒蛇的眼睛熠熠闪亮,像一簇暗夜中的火把,引着人向它靠近。 秦小乐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走向对面的墙壁,一手扶墙,一手向画里去捞那眼睛。 指尖丝毫未见壁障,径直穿过了本该是画纸的地方,伸进了画框深处。 他睁大了双眼,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醉酒了,还是已然陷身入了梦境中,周遭一切都在他指尖伸入画框以后,瞬间变得惶惑虚无起来。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扶着墙壁的手,居然也渐渐陷入了墙壁里面。 这是梦!一定是梦! 他惊吓不浅,快速收回手,向后倒退着......再回神去看,却哪里还有什么蟒蛇画像,那中规中矩的画框里,只有一片山峦起伏的皑皑雪景。 秦小乐抑制不住的粗喘起来,直觉脊背一阵电流窜过,猛的下意识回身向门口望去...... 原本洞开的大门却不知何时被虚掩上了,只留下了一条手指宽的缝隙。 在他回望的同时,门缝处一个黑影快速的闪避开。 “谁!”秦小乐本能的高喝一声,快步冲上去拉开了房门,只是左右旁顾,狭长的走廊里空空如也,不见任何人影。 这诡异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驻留下去了。 依照那个什么狗屁兵丁的指示,他已经足够虔诚恭顺了吧,既然约了自己,就该早早现身,既然是对方先爽约,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心里头一阵冷一阵热交替着惊出了一身细汗,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着把手往楼下走,时不时还回头往走廊里踅摸一眼,但再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身影,愈发衬得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惊醒失神的梦境。 从二楼往下,器乐之声渐起,秦小乐忽然有种从地府回到人间的恍然隔世之感。 他快速走到门外,想和那个带自己来的兵丁说一声,可四下里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那个扁平的面孔。 所以......稀里糊涂的,这就算没事儿了? 好像对方也只是临时兴起叫自己上去,后来又忽然不再感兴趣了的不想见一样。 室外的风清徐的打在脸上,他面颊上的潮红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很多,试着往左右各走了几步,都没看见再有人上前来阻拦自己,勉强放下了心,估摸着唐迆那边差不多结束了,要是再见不到自己必然着急,赶忙按着原路,往后台那边去。 室外的草木上,都拉了成片的小彩灯,用电线串联着,细碎的如天上的繁星。 这东西秦小乐从来没见过,饶是心里有事,也不得不赞叹了几句,觉得这地上的繁星一点不比天上的繁星逊色,璀璨绚烂的晃人眼,虽是天地之隔,也分不清楚到底谁是谁映衬出来的幻影了。 夜色正到了浓厚的时候。 空气里都是淡淡驱赶蝇虫的熏香,闻着闻着,多少有些上头。 越往戏台方向走,人群越密集。 秦小乐不得不侧身从摩肩接踵的缝隙里穿行,刚一偏身,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小臂。 “又他妈谁啊?没完了?”秦小乐的脸垮下来,跟着转回头,想着这回那兵丁就算说破大天去,自己也绝不再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去见什么故友了! “你......” 斑斓不灭的灯影里,曳荡着传来戏台子上伶人空远袅娜的唱词:“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那笑脸似穿透曦光夜幕的一眼万年,仿佛万千人海里匆匆的一瞥,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的容颜了。 秦小乐终于隐约觉得自己大概身在梦中了,不然怎么会突然将脑海里的人,活生生的投射在了眼前。 “你......”他大脑停转,机灵劲儿都喂了狗,只剩下了语塞。 颜清欢眉眼暖融,一如既往的淡笑着,但明显的也有几分惊喜,“你一到院子里,我远远的就瞧着是你,一路追过来的,可你走的也太快了吧!” “嗨!”秦小乐扭捏的挠了挠头,“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你、回来了......” “是,刚到延平,被舅舅支到这里来点卯,你瞧,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颜清欢敛头向自己身上示意。 秦小乐细心去看,确实能感觉得到对方周身弥漫而出的仆仆风尘,只是瑕不掩瑜,无论多奔忙疲累的状态下,对方都永远保持着那份不变的清爽体面。 他一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暗自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酒气,倒也不至于多浓烈,只是被这周遭的熏香一搅和,鼻子一痒痒,一个没控制住,对着颜清欢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两人都愣了一下。 又对着尴尬的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颜清欢的胸膛浅浅的震荡起来,虚握了拳头抵在唇角,笑得几分缱绻几分含蓄。 那横亘在两人之间菲薄的陌生感,没想到居然顷刻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喷嚏给彻底冲散了。 秦小乐终于放开了手脚,说话也自如了起来,关心的看着对方,“你也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了,这里打过照面也就可以了,何必一直在这儿熬着?我都看过了,屋里外头,全是人!少你一个谁也看不出来!看你......轻减了不少,早些回去休息吧,我看你身体底子也不错,好好地睡两个觉,啃上一顿肘子,估计也就全补回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琢磨着明天晚上唐迆设的席面,是不是要开口邀请颜清欢来参加,可对方这么辛苦的样子,他得多宽的心多大的脸,才好意思开这个口啊?算了,反正也是个假生辰,对方要是愿意,再过个半月一月的,他再重新过一次也就是了。 这么想着,心也就安下来了。 “要不然......”颜清欢抿着嘴,倏尔笑着说,“你跟我一起溜吧,我好长时间没有放松放松了,咱们离开这儿,找地方喝酒去?” 他说话时的神情里,带了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秦小乐从来没见过颜少爷如此率真的另一面,当下就嘴比脑子快的,说了句“好”。 “那走吧!”颜清欢情绪极好,转身欲走。 秦小乐赶忙拉住他的胳膊,“等等,那个,我是和班子一起来的,他们肯定是要等着我回去,才会一起走的,我得先知会他们一声......”正说着,就看见了正在人群里寻觅的雪丁儿,赶忙追过去。 “哎呀我的乐哥,你这是逛到哪里去了啊?让我们好等!班主儿都急死了!”雪丁儿松出口气,可语气里都是埋怨。 “到啥时候你也不能少说两句,嘴皮子不累吗?”秦小乐打断她后面呼之欲出的长篇大论,潦草的说,“我有事先走了,你们不用管我了,趁着现在没散场,赶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安分点儿,别整出啥动静儿!” 雪丁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却看秦小乐已经走远了,急的得跳着脚,压着嗓子喊:“班主儿说了他不等到你就不走,诶!乐哥,乐哥!”可哪里还有人影了,她嘀咕一句“我也不管了”,也撅着嘴走了。 她说了什么,秦小乐一句没听到。 他只知道自个儿沉郁了一晚上的心情,到了这会儿才彻底敞亮了起来。 他紧紧跟在颜清欢身后,逆着人流,很快从谭宅的角门潜了出去。 因为谭副官家的宴请,当夜街面上的宵禁倒是也松散了一些。 两人拖着颀长的身影,从宅门里出来,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晃,不时偏过头向对方看上一眼,随即会心一笑,即便什么都不说,也从心底里感到丝丝缕缕浸润上来的盘绕不尽的愉悦。 “你有个具体的想头没有?”秦小乐问,“虽然就这么走走也挺好,但我怕你累着。” “说了要喝酒,可我又不想去酒馆之类的密闭地方,空气也憋闷。”颜清欢自己想了想,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那......”秦小乐欲言又止了一下,又快速的摇摇头,“没什么。” “说啊!说来听听!”颜清欢一副怂恿的促狭样子,用食指,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 “别闹,”秦小乐憋不住笑,睨了旁边一眼,“那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啊,行不行的,就是个提议。” “嗯,你说。”颜清欢点头。 秦小乐不大好意思,话都不往瓷实了说,“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姐姐,叫如意,是个好人,就是出身......你要是不介意,她那处房子在屋顶修了个平台,能喝酒看月亮,我寻思着,那地方倒不至于会辜负这夜风来着。” 他小心翼翼的窥视着对方的神色,确定没在颜清欢脸上看到任何嫌弃的表情。 “我舅舅早年出身也不好,”颜清欢语调不变,仿佛在说一件并不多在意的事情,“要饭了好几年,还要拉扯我母亲,日子苦的不得了,后来身子骨长成了,才在一个货栈里做力巴,一步一步,做到掌柜,又娶了掌柜唯一的女儿,这才翻了身,跃升了阶层,所以我们家也不是打从根儿上起,就安逸富贵的。” 秦小乐知道好些人,一朝暴富鹊起,都最不爱别人翻腾自家的那些落魄往事的,颜清欢却愿意和自己分享这个,大概是刚刚没留意时提起出身这个话题,怕自己不自在多心吧。 他心里领了这份体谅,也温柔了眉眼,“其实没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觉得人是分什么三六九等的,我眼里,人就是人,只要是条性命,那就是一样的,可笑吧?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老姨儿也是这么教我的,早年那些撩拨她的男人里,也有富的流油,想讨她当二房的,可她眼皮都不抬一下,这么些年里,从来没艳羡过哪家有钱有势。再者我干爹,也是一样,以他的能耐,就是现在想找个年轻的良家小姑娘,也没什么不行,可他根本不管那些,不管别人说什么,怎么编排,除了老姨儿,就没看过旁的女人一眼!我虽然没和他说过,可心里是真的佩服他的......或者你说他做的就是强势的生意,赌坊,红楼,戏园子,都是算计人压迫人的营生,可我不这么看,至少我知道的,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靠着自己的势力欺压过任何一个人,也没强迫过谁,就连糖糖,嗨,别瞧他眼下突然开窍了似的,那你是不知道他之前闹腾的多邪乎!可就算之前那样,干爹也没说过什么。至于别的......赌坊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是那些赌徒愿意赌,干爹才去收钱的,我觉得这倒无可厚非吧,毕竟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但干爹从来没有真的逼死过一个人,到最后实在收不上来,还不都是找个由头大多放了水也就混过去了......” 他徐徐说着,颜清欢淡淡听着,都是最舒适的姿态。 秦小乐目光沉了沉,浸润了些走心的厚度,“直到......我才突然发现,原来人和人是不一样,”他顿了顿,停下脚步,看向颜清欢,“不以外物来量定,跟身份地位名望也无关......原来有些人,就是你周遭一个过客,挥挥手就过去了,而有些人,却让你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哪怕亲手剖出一颗心来,也没有怨言的......”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却忽然笑了,“瞧我,喝多了,絮絮叨叨的,快跟雪丁儿一样了。” 颜清欢笑了笑,没说什么,指着远处一个带平台的院子问:“这是你说的地方吗?” “是了,就是这里。”秦小乐脸有点儿麻红,估摸着是洋酒劲头太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彻底的发散干净。 他轻车熟路的带着颜清欢穿过院子,从房根儿后头的台阶处,朝着上面一指,“你先上去,我去厨房拿酒杯,如意这儿藏着好酒,平时不舍得喝,今天便宜咱们了!” 颜清欢顺意的拾级而上。uu看书 .uukanshucm 秦小乐暗暗呼出一口气,小跑着去了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瓶红绸子封口的桃花白,又夹着两个白瓷的小酒杯,怕颜清欢等急了,片刻不敢停留的爬上了屋顶。 鳞次栉比的房舍都在脚下,和街道混在一起,像一座逶迤繁杂的迷宫。 月亮半遮半掩在云里,俏皮的紧。 清风徐徐,春色无边。 秦小乐挨着颜清欢坐下,给两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浆,醇厚清凛的味道悠然散发出来。 “别动!”颜清欢突然正色的说了一句。 秦小乐一愣,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却顺从的木讷僵直在了当下。 颜清欢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等了良久,忽而抬头绽放出一个笑容,眼中星光闪动,望着秦小乐,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字一句的说:“过了十二点了,小乐,生辰快乐!” 星汉浩渺的远方,谭宅方向,骤然升腾起一簇簇华艳如盖的巨大烟花,斑斓万象,点燃了半片夜空,映得人心口发烫。 “你......”秦小乐眼波流转,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颜清欢解下自己腕表,仔细给秦小乐戴上,温和的轻声说:“你说外物不重要,我想着也对,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只喝一杯水酒,也能聊表我的心意了,不过......我刚刚突然想到,不若,我把我的时间送给你,应该不至于太过流俗吧。” 应许之地(35)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 秦小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恣意欢畅的生辰。 他和颜清欢几乎喝空了如意半壁的藏酒,瓷杯半刻不空置,就着月亮影儿,山南海北的胡扯。 颜清欢告诉他,世界不止六盘桥,不止南城,更不止延平,往外头是广袤无际的大陆,大陆尽头是辽阔无垠的海域,海有珠链似的小岛,岛外又是成片的大陆。 这世界周而复始,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烦儿,驾着一只小船,从一个点起航,一路向前,总有一日会回到asxs。 就如人的一生,从啼哭中赤条条的来,到终局了无牵挂的去,半点旁的也带不走。 秦小乐如痴如醉的听着,有些能听得懂,有些只是纯粹敷衍的应和着,可听不懂他也愿意听着,长长远远的听下去,也是愿意的。 后来他壮起了胆子,眉飞色舞的也说起那些颜清欢不擅长不了解的事,譬如拍花子大多使用什么招数去虏那些良人家的幼子幼女,譬如那些小赌坊里,都是怎么在骰子里灌铅,再在牌桌下头镶嵌磁石的,一直到哪家的胡椒细面是真真正正吊了骨汤煮的,哪家酥饼店的伙计偷懒,被他亲眼瞧见,是在后厨脱掉了鞋袜,光着脚丫子直接踩在木盆里和面的 颜清欢或惊奇,或诧异,或莞尔,或蹙眉,倒也是第一次发现这微末世俗间,也大有练达的文章可做。 两人都敞开了自己的门,又窥见了对方的一扇窗,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才发现,朝露微凉,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青白。 内心再依依不舍,也还是顾念着对方是舟车劳顿刚刚回来。 “生辰不是光长岁数,今年的生辰真是长了不少见识,都是托你的福。”秦小乐手指暗暗在手腕的表盘摸了摸,“你喝了酒,又熬了这一整夜,你再说不累,我也知道一定是强撑着的,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告诉服侍的人,谁也别打扰你,等睡醒了,让厨房里给你做点儿酸鱼汤,醒酒还开胃。” 颜清欢笑着点点头,“咱们来日方长,你生辰我算是占了个先机,我猜你家里人一定还会和你庆祝的,我就不打扰了,咱们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那还不容易,等我得闲儿了,带你把南城地道的馆子,都逛一逛试一试。” 两个人嘴里说着告别,却都不转身,只是倒退着往后面慢慢的挪,约莫也间隔了十几步的距离,颜清欢忍不住淡笑着摇了下头,摆摆手示意秦小乐先走,可却只得到对方照镜子似的,也效仿着做了个一样的动作。 他知道这情形眼看着要演起十八相送了,只得再次摆了摆手,以身作则的不再流连,转身招了辆黄包车。 秦小乐一直等到那黄包车的影子消失在街尾,嘴角不可抑制的又扬了起来。 虽然一夜未睡,但就是脑中清凉,脚下轻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只想找地方再打一套拳,或是再甩一套石锁,才能宣泄。 他把口袋里的一把零钱,随手扔给了刚出摊儿的一个豆腐脑儿小贩,几口喝下去,只觉得鲜美异常,一定要拉着那小贩问他,是不是早前给大户人家里帮过厨的。 小贩让他一路彩虹屁吹捧的找不见东南西北,愣是又白送了他一个土豆丝煎饼。 秦小乐吃饱喝足,又给老姨儿捎带了两个三鲜大包子,拿张油纸托着,嘴里南腔北调的哼唱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调儿,颠着脚往家走。 还没到巷子口,就看见一个坐立不安的影子,缩着手,不住的左顾右盼。 那姿态,佝偻的像个便秘的猴子。 要搁往常,秦小乐离着八丈远,早就开嘴挤兑了。 可眼下他心情实在好得出奇,只是揶揄的唤了一声,“小铜钱儿,大早起的,吃着虫儿了吗?” 可小铜钱竟像是被这声音给吓着了似的,猛的一转头,居然盯着秦小乐的脸,愣愣的咧了下嘴角,鼻涕眼泪不分先后的涌出来,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秦小乐从他的哭声里,没有听出任何玩笑和委屈,只有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措。 他收敛起表情,皱着眉走前,一把攥住小铜钱的胳膊,扯着他往日光底下走了两步,不住的将他前后打量了一遍,倒是没见到什么尘土或伤痕,不禁狐疑道:“别嚎丧了,有事儿说事儿,怎么了?” 小铜钱是真的六神无主的厉害,看见秦小乐,就像飘零的夜游船终于找到了倚靠的码头,情绪喷涌的太急太快,竟是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嗒嗒的说着,“糖糖、糖糖不、不行了!” “什么?你说糖糖怎么了,什么不行了?”秦小乐心头一跳,又把小铜钱扯了一把,厉声斥道,“说明白话再嚎!” 小铜钱拿袖子稀里呼噜的摸了一把鼻涕,这才勉强的陈述起了昨晚的事情。 原来就在秦小乐离开谭宅后,红豆班也收拾利落了准备离开。 原本唐迆也是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出来的,可走到半路,他却突然招呼了班子里的人,说是和秦小乐在什么地方约好了的,让其余人不必等自己,只管赶车先回去。 既然是和秦小乐约好的,谁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小铜钱自己有过次生死攸关的际遇,虽然表面装的没事人一样,可私下里,却比往日更警醒了几分,听说了唐迆去完谭宅后,没有跟车回来,心里就一直不踏实,躺在炕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等到四更将尽,快到五更的时候,还没听见他屋里有动静,实在躺不住了,披了衣服,寻思溜达到园子外头的街口张望张望。 他推开院门,刚一迈脚,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个狗啃屎。 一低头,才发现门外栽倒着一个人,满身的泥水血污,竟是给糟蹋的不成了样子。 他鬼使神差的蹲下身,扒着那人的肩头一翻,又烫手似的缩回手,一屁股坐在了地,倒了两口气,才尖声高喊着,“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唐班主儿出事了!” 院子里霎时乱了起来。 如今唐迆正当红火,可是整个班子的主心骨和摇钱树,他若是出了什么事,那还有这班子什么往后的想头了? 大家伙儿谁也不敢耽搁推诿,赶忙卸了块门板,抬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唐迆,就往最近的医堂奔。 老大夫颤巍巍的系着衣裳扣子,举着油灯过来眯眼瞧了瞧,又搭了下脉搏,翻了下眼皮,便摇头摆手,让伙计将他们推出了门。 如此将周遭的三五家医堂都转了一遍,却愣是没一家肯收下医治的。 众人无法,只得又将人原路抬回了班子里,送回他自己屋子里躺着,谁也不敢再前了。 小铜钱边竭力跟在秦小乐后面跑着,边哭的稀里哗啦的说:“那些大夫,都说治不了,我明白,就是、就是怕治到一半,坏在他们那里,要坏名声担责任的,所以谁也不收治我们都没有主意了,大晚的,六盘桥往外的大夫,没有路条儿,谁也不敢出去请啊,偏偏昨儿夜里也巧了,说是三爷肩膀疼的毛病又犯了,带着老姨儿往城郊泡温泉子去了,你、你也不在,嗨,我们实在是没有主意了!“ “你老实和我说,怎么就没得治了?到底严不严重?糖糖还能说话吗?你瞧着伤在了哪里?”秦小乐看不得他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越看着他哭的认真,越觉得唐迆的伤,像是真的严重到无医可治的地步了似的。 不亲眼看到唐迆,无论别人形容的多邪乎,他一个字都不要入耳! 他豹子似的冲进唐迆的小院儿,看到那些熟悉的脸庞,尽皆挂着凄惶,再是不愿,心里也兀自凉了大半。 唐迆的屋子门前,团团层层的站满了人,可却没人敢走进里头去。 秦小乐慢下了脚步,粗喘着扶着门框,迈进了屋里,看着唐迆合衣躺在炕,没有擦洗,也没有换衣裳是了,就算他看着这炕凌乱枯槁的人,都不敢轻易的碰一碰,仿佛只要一根指头的力度,对方就会碎了 “糖糖”秦小乐使尽全力想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一些,可依然控制不了尾调的颤抖,他亲昵的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幼时,一如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他们彼此关心扶持的那些日子。 唐迆清朗明艳的脸孔,是秦小乐在整个延平城里,看到过最精致的眉眼。 可此刻,他只看到了晦暗和行将就木的暮气。 那气息不可听,不可视,可当它真正降临的时候,仿佛周遭所有的生命都会有莫名的有所感知。 也许是一直含着一口气,在等着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唐迆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在满面泥污中绽放出一个暖融融的笑,应了一声,“小乐哥。” 秦小乐的眼睛一下酸胀得厉害,蹬掉鞋了炕,半盘了腿,轻缓的将唐迆的半身抱紧进怀里,朝着门口一抬手,“拿布巾子来。” 布巾子一直都备着,雪丁儿赶忙红着眼圈儿给递来,又快速退到了门外。 秦小乐一下下的给唐迆擦着脸,笑着说:“这小脸儿,怎么脏的跟花猫儿似的,小时候你最爱干净,我都成了泥猴儿了,你也还是清爽的,来,咱们好好擦一擦,然后去医院。” 唐迆虚弱无力的弯着嘴角,像和对方闲聊似的说:“哪还有医院啊,费那个劲儿干嘛,怪折腾人的,人家大夫都不收治,我知道的” “那是他们医术不精,看走了眼!他们想看,咱们还不稀罕呢!”他暗自耸着肩头抹了一下眼睛,“咱们去那个教会医院,西洋的医院,你次不是去过的吗?那里头厉害着呢,什么病什么伤都能治好的,我带你去那儿!” 唐迆想抬手,将将挣扎着抬起一点儿,又无力的垂了下来,“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满走廊的味道,冲鼻子,我就喜欢自己家,自己的地方,待着安心舒坦” 秦小乐眼泪珠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接着一滴的往下落,终于有一滴失了分寸,打在了唐迆的额头,顺着额角,流入了他的发间。 他望着唐迆逐渐在擦拭后露出的苍白脸孔,嘴角、颧骨边,都淤青的厉害,顺着耳朵根子往脖颈儿里面蔓延的,还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秦小乐颤抖着手,去揭他的衣领,却被唐迆覆手止住,轻轻的摇了摇头,“别看了,入了眼忘不掉,怪糟心的” 秦小乐脸色都青白了,一双眼睛却布满血丝,咬碎了牙,再也忍不住的颤声问:“到底是谁?你告诉哥,到底是谁干的,谁他妈干的!” 唐迆没吱声。 秦小乐狠戾的抬头扫向门外,高声喊道:“你们说,有谁知道什么?现在说,我不计较,要是我绝不放过他!” 雪丁儿拿着帕子,无助的哽咽啼哭着,不住的摇头。 余下的人,也都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小乐哥,”唐迆轻声说,“你看” 秦小乐的肺腑间,都被滚油煎熬烹煮着,可这种时候,又实在不舍得对唐迆发火,再不愿意,也只得稍微俯下身去,顺着他勉强抬起的手指看过去,可入目只有紧密的窗户,什么都看不见。 他默默没有接言。 唐迆的目光涣散成一片柔光水色,有些憧憬的喃喃道:“都开了啊” “是,花都开了,你院外头就是棵丁香树,开得可好了,我还说过,要和你一起去找五瓣儿丁香,让你这一辈子都平安顺遂”秦小乐满脸泪痕,不知道为什么要顺着唐迆说这样的胡话,剧烈的情绪激荡,让他整个身体都不住的颤抖起来。 “不好,花开了不好,”唐迆专注的望着窗棂子,微微侧头,“花开了,紧接着就要败了就做个含着苞蕾的花骨朵儿多好,永远不费心思想荼靡之后的事情,永远无忧无虑,永远下辈子,我也想做个不一样的人,我也想无忧无虑的活一场,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有个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姓氏” “不要下辈子,这辈子就行,这辈子还没过够呢,你忘了,咱俩还打赌输的人,要”秦小乐哭的不能自已,早已经悲戚的语不成调,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楚,快要将他撕裂开来。 唐迆喘了两口气,眼神忽然一变,多了一丝清明的精光,竟然攥着秦小乐的手,勉强挺起了些身子,指着窗前的皮影幕布,惊声说:“怎么总说些没用的,今天是你的生辰啊,小乐哥,我还要给你唱《大西厢》呢。” 秦小乐额头抵在唐迆的肩膀,u看书 w.uukansh 只剩背脊还在抽搐抖动。 唐迆抬手掐了个范式,微微清了清嗓子 “一轮明月照西厢, 二八佳人巧梳妆, 三请张生来赴宴, 四顾无人跳粉墙, 五更夫人知道信, 六花板拷打莺莺问红娘, 七夕胆大佳期会, 八宝亭前降夜香, 九有恩爱难割舍难割舍” 他紧攥着秦小乐的手,轻轻合了眼睛。 悄无声息的,院子里的一朵花,随风凋零陨落,化入了尘土中。 应许之地(36) 人若突然遭遇了天灾巨变,第一反应,大概都是懵的,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不知所以。 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来复苏感知,重建反应,就因人而异了。 秦小乐眼神定格在了半空中虚无的某一处,面无表情,与怀中安稳静谧的唐迆,仿佛融成了连接为一处的雕像。 小铜钱舍了人群,一个人炸着手走到井沿边,一屁股坐下去,把脸深深的埋进了两腿之间,哭得像夜风山口的纸灯笼。 与秦小乐的反应相反的,门外的哭声却几乎是刹那间便响了起来,有了一个,便有了接龙下去的,其后引发了连锁反应,真情假意下,无论是真心为唐迆的猝然离世而伤怀,还是为自身前途的晦涩不明而唏嘘,总之浓郁的愁云惨淡之下,只把院落空,都拢起了一层阴郁的乌云。 人群里头稍微有年纪长些的一个汉子,多少有些红白事的经验,便稍微向门口的方向挪了一步,高声说:“秦小爷,唐班主儿如今既然已经去了,就不好再耽搁下去了,你看是不是先找人去棺材铺子里头看看,如今可心意的好板儿不好找,临时找,只怕要委屈了唐班主儿,再者,赊多少白幡灵烛,灵堂设在哪里,麻布扯几尺,繁细琐碎,里头也不少的事儿呢,而且,说句不中听的,现在要是不赶紧着给唐班主儿换装裹衣裳,一会儿身体硬了,就不好弄了” 他拉拉杂杂的说了不老少,也是秉承着好心,可说着说着,眼皮一跳,抬头正对秦小乐冷冷望过来的要吃人的眼睛,吓得向后头退了一步,咬着舌头不敢再说了。 雪丁儿接过了他的话头儿,因为一直近身伺候了唐迆几年,即便以前也没少抱怨,可毕竟也是打从年少一路过来的情分,心里是真心为唐迆难过的,“乐哥,你别这么着,你这么着,我们更没有主心骨儿了,如今多少事情都等着你拿主意呢,伤心难过都放到一边,别让我们班主儿走得太不安心” “啪”的一声,秦小乐抄起炕桌一个水杯,狠狠的朝着门外扔出去,杯子落地成泥,散碎成了无数碎裂的残片,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小铜钱儿!”他此刻谁也不信,只是粗嘎高亢的喊着自己另一个“弟弟”的名字。 “诶!”小铜钱歪斜的爬起来,哭得眼皮肿成了粉皮,应声返了回来,撇着嘴,委屈的像个无措的孩子,“哥” “你去总务厅,找刘姣音,让他来给给糖糖看看病”秦小乐声音高亢,身子却一点儿不敢动,生怕扰了怀里熟睡的人 雪丁儿急得跺脚,“乐哥,乐哥你这是干什么呀!”她说着就要往屋子里走。 秦小乐随手摸到一个炕扫帚,又狠狠的砸了过去,厉声说:“都在原地待着,谁他妈的也不许再废话,谁也不许走!” 小铜钱咧着嘴叉子,边哭边往外跑去。 秦小乐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抱着唐迆的尸首,定定的望着窗前的皮影幕布框子,脑袋里头拉洋片似的,把两人从几岁起一直长到这么大的情形,一遍遍的过着,越凝神细想,越发现自己从未在意过的那些细节,珍贵的如同熠熠的宝石珠串,竟是那么令人难以割舍忘却。 可再不可得了。 不过一夜而已。 他僵硬如铁石般的表壳里头,早已经鲜血淋漓,疮痍满目。 他猛然想起那年的庙会,他偷了人家的糖葫芦还是烧饼的,竟然把年幼的唐迆留下来抵债每口呼吸都是扎在心肺的钢针就在年前,他们因为黄寡妇的事情去见虎春道士,回来的路,唐迆还笑语嫣嫣的对他说,别再丢下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不来,自己就不走 可他呢?他倒是独自高乐去了! 他还有心吗?! 他还算是个当哥哥的吗?! 不能再想了,每个念想都是种被钝刀割肉般的凌迟。 外头传来一阵小范围的喧哗,门口的人陪着站了这许久,突然看见小铜钱领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进来,连忙向左右避了避,让出了一条可堪通行的路来。 刘姣音原本是面无表情的走进门,站在炕前,朝着秦小乐望过去,不禁轻微的叹了口气,示意小铜钱前去,把秦小乐拉下来,“都出去,到门外去等着。”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估计已经被失控之下的秦小乐给撅吧了,可刘姣音毕竟是他亲自使人请回来的他再悲切伤感,也还残存着一分理智,眼下有比安葬唐迆更重要的事! 屋门从里面被关了。 秦小乐贴着门板垂头站着,掌心已经被指甲抠出了十个血印子。 过了片刻,刘姣音开门走出来,对着迎来的秦小乐欲言又止了一下,斟酌了几番用词,才面色沉郁的小声说:“是内里被糟蹋坏了”他抿着嘴,抬手在呆若木鸡的秦小乐肩膀重重的拍了下,又叹了口气,才穿过人群,离开了。 短短的几个字,让秦小乐一阵阵的眼前发晕。 是了,对于一个视自尊心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来说,即便断了手脚,只怕也还能留存一丝挣扎求生的意志,唯有以这样的方式践踏,才能让他彻底熄灭了生存的玉望,一心求死。 秦小乐眼皮再次酸胀 他最后深深的瞥了一眼炕的唐迆,看到刘姣音刚刚已经借着检查之便,为他换过了干净体面的衣裳,心中少许宽慰,再无牵挂的把心一横,一把扯过身旁的雪丁儿,厉声道:“把昨天晚,唐迆半途下车的情形,仔仔细细的告诉我!好好的,他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下车!” 雪丁儿被扯的一个踉跄,领子都被拽的斜偏了,惊慌的摇头,“我在前头走着,没坐车,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她看着秦小乐喷火的眼神儿,又忙解释道,“你还记得吗?昨儿在谭宅,我不是还看见你了嘛,我把你的话原样传给了唐班主儿,所以我们才一起赶车回来的,谁知道半路,他突然就变卦了!” 秦小乐撒开手,眼神在人群里一阵狂轰滥炸,逐一停留在昨天跟着班子一起去过谭宅的几个人脸。 那五六个人都慌的厉害,生怕自己无缘无故的背了这口锅,成了这位小爷盛怒之下的靶子,不用秦小乐问,就纷纷飞快的回忆起自己昨天跟车回来时的位置,忙着剖白自己的不知情。 只有一个白丑皱着眉毛,仔细想了半天,才在最后不大确定的开口道:“我当时挨着班主儿坐着的,我好像看到一个什么东西突然打到了班主儿的怀里,是弹弓吧?我不能确定,因为班主儿捡在手里,但却是背着身儿看的,没让我瞧见,然后紧接着,就喊了停车,说和你约好了,让我们先自己回来园子。”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神,都下意识的落在了小铜钱身,毕竟即便此时此刻,他的后腰处,也还是别着一把弹弓的。 小铜钱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半张着嘴,连一句辩白也说不出口。 大家看完了小铜钱,都知道他们三个人的情谊不一般,一时内心万般想头,却罕见的一片鸦雀无声。 秦小乐眼睛眯了眯,将大家的表情都收在了眼里,最后也落在了小铜钱身。 别人说什么,小铜钱都还扛得住,但连秦小乐也这么瞧着他,让他真的急起来,“小乐哥” “关院门!” “什、什么?”小铜钱吓得直磕巴。 秦小乐喝道:“我让你关大门,谁也不许出去!” 小铜钱赶忙跟头把式的去插了门栓。 这回紧张的,从小铜钱,换成了其他一众人。 谁也不知道这个祖宗又是要做什么筏子。 秦小乐微微闭了下眼睛,稳了稳心声,才冷声说:“我现在眼珠子发花,没耐心一个一个的给你们点名儿,你们现在就自己来,前后左右都看清楚了,从昨天晚到今天早,最少说出三个能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的人名来,一个个挨着说!” 原来是找不在场证明啊。 大家伙儿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家少东家早前可也是跟着警署破过些大案子的。 “他看见我了,还有他,他!”大家都快速的行动起来,话不赶趟儿的,还会直接加动作,拿手去指点。 这么着依次说过去,倒是速度快得很。 秦小乐冷眼听着,见大家都轮了一遍,顿了顿,忽然神色一变,眯眼问道:“怎么谁都没有提到过黄皮?” 雪丁儿眼睛大睁,忽然说:“我怎么昨天在谭家宅子里头,好像扫着一眼黄皮似的,我当时还想着喊他一起找你来着可是这会儿才想到,不对啊,昨儿去谭家,班主儿根本没点他的名字,没带他去啊!” 白丑也跟着点头,“是没有他,一开始候场吃饭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在啊,肯定没有他!” 小铜钱多少听出了些门道,撒丫子就往黄皮住的屋子里冲去,看着一条大通铺,只有他的铺盖卷儿趴散在那里,还没有叠,约莫着是昨晚还在,今早折腾出了这事情,才慌忙落跑的。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了,”小铜钱喊道,“小乐哥,刚刚谁也没留意那小子,这会儿哪儿逮他去?咱们还是赶快找了三爷,让催账先生帮着查找查找吧!” “用不,都起开!”秦小乐一把推开小铜钱,只头也不回的吩咐道,“都给我守着糖糖,一根汗毛都不许给我少喽!” 他一路头也不回的奔回家,一脚踹开屋门,在屋里翻腾的找了一阵,又旋身冲进老姨儿房间,在那做鞋底子的簸箩里,找到一把黑铁的大剪刀,扯过一张白纸板,心里想着之前黄寡妇给他的纸人样子,“咔嚓咔嚓”的剪了一个粗粝的纸人形状,用刀尖在脸戳出两个窟窿,算作眼睛。 他心里焦急,也顾不及再去修剪,直接囫囵着贴在心口处,也不说话,只觉得脑中心中,源源不竭的翻滚着灼人的戾气。 就和纸人这么“心贴心”的静默了半刻钟,他再也等不及了,一抬手,将纸人扬在了起来。 纸人荡曳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地却没有生chéngrén形,反而缓缓化散进了空气中。 秦小乐一窒 又见化散无形的纸人,渐渐结成了一团手掌大小的黑气,原地冲撞了几下,便猝然破门而出,向外面冲去。 秦小乐不敢迟疑,抬脚追出去。 黑气越飞越快,引着秦小乐一路向南城门跑去,在城墙外围守卫亭子边的空马棚里,黑气猛的一冲,又猝然消弭不见了。 秦小乐停下脚步,弯腰喘息了一阵,缓步往前小心走去,顺手从墙壁抽下根马鞭,紧攥在手里 鞋底踩在地面的干草,再是谨慎,也难免有窸窣的些微声响。 马棚里靠坐的一个人,一个高儿窜起来,就往对面跑去。 秦小乐蓄力暴起,挽着棚栏一个纵跃,半空中借力飞踢,直接将那人踢倒在地,伏趴着滑出去好几米。 马鞭随即应声而下,劈头盖脸的落下去,顷刻间,那人只穿着薄衫的背脊,便皮开肉绽了。 “别打了!别打了!”黄皮痛的身体扭曲,躲又躲不开,闪也闪不脱,只能哭喊的不住求告着。 秦小乐一通马鞭,将内里的燥火发泄出了一两分,眼看着黄皮的喊声减弱,才咬着牙停住了手,前一步,一脚将黄皮踹翻了过来。 黄皮蜷成一只大虾,嘴唇都咬破了,到底是年纪小,眼中的恐惧是实打实的,藏都藏不住。 “说!”秦小乐面目狰狞的又踹了他一脚。uu看书 .uukanshucm 黄皮痛的不住抽泣,胳膊肘挡在眼睛前擦了一下,“我真的没想到班主儿会死啊,我只是以为,会灭灭他的气焰,让他吃个亏的,真的,我从来没想着他也答应过我的,只说和班主儿有仇,要教训教训他”他越说越后悔,哭声粗嘎,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倒是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 “谁?”秦小乐忍得嘴唇发颤,脸色白的煞人,居然还有人在黄皮背后操持着这一切难道他不敢细想,害怕一切又是因他而起,像小铜钱出事的时候他所担心的那样如果真是这样,要他又该如何面对 黄皮心里那根弦儿早都崩断了,他是真的只想教训一下唐迆,了不起最恶毒的想头儿,也就是让对方毁了嗓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人性命的,这得是多大的业障啊! 他语不成调的干嚎:“是谭副官的老爹让我冒充你,弄了个纸条,约班主儿出来的,余下的事情,我、我都不知道,我回了家的,我真的没想到谭他说,当初在西洋医院里头,班主儿踹过他一脚,让他崴了脚,折了一根肋骨,他憋着气,谁也没告诉,就想要有朝一日加倍还回去,我想着,加倍,也就是两根肋骨我我真没想着会害死班主儿啊” 应许之地(37) 现在摆在秦小乐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手起刀落,宰了黄皮。 这样在整个红豆班,或者是整个六盘桥的街面,他将依然是那个侠义讲究的秦小爷,仍然不堕他这些年巡警的名头,即便往后辅佐在干爹的鞍前马后,在兄弟们眼里,他也仍将是那个快意恩仇、有胆识有情谊的少东家,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 而对唐迆来说,黄皮毕竟也是间接的凶手,杀了他,算是也可聊以慰藉糖糖的在天之灵了。 最主要的是,黄皮一个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便是结果了他,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大不了干爹使几个钱,他自己在总务厅好歹也混的一个脸熟,结果多半是不会让他坐一天牢房,就能混弄过去。 另一条是追门去,宰了谭副官的老爹。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原本也无可厚非,毕竟眼下看来,那谭老头多半就是致唐迆殒命的罪魁祸首! 可 事情处理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如果只是撩拨恐吓对方一下解气,没有实质性的惩处,那无异于是继续给自己身边这些仍然健在的人们惹火烧身。 要抵命,就要让对方实实在在的拿一条完整的命来抵偿。 在性命面前,谁和谁也分不出个高低贵贱来! 可正如他和颜清欢所说的,性命没有高低,却有亲疏。 他心里拿着唐迆当亲兄弟,那和谭老头的仇恨就是不共戴天!可他毕竟还有如母的老姨儿岗芝,有如父的干爹隋三爷,有二五眼的弟弟小铜钱,还有红豆班那些被唐迆剩下的老少这些人,他难道不都得要顾念吗? 若是早没有这些个想头儿,当初在白鹭旅社的那桩案子里头,他也绝不会违背良心的装了一回活鹌鹑! 他自己的命他不吝惜拿去犯浑,可要是又因此牵扯了更多无辜的亲人呢 古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什么事情当机立断起来,全凭一股逞勇斗狠的激情脑,做了也就做了,可偏偏这么积积糊糊的迟疑思忖、权衡利弊之后,就束手束脚的什么也做不出了。 黄皮还倒在地,不住的啼哭,衣裳几乎碎成渔网,里头的皮肉也没有囫囵干净的地方了 秦小乐看着他,艰难的攥起手里的马鞭,举在半空中这一鞭子下去,照着黄皮的脸面招呼,破了容貌,唱戏这事,这辈子也就不用寻思了,坏了一辈子的营生,也算抵偿了他的罪过了可若是不追究元凶的罪过,光会捡着软柿子捏,那他还真就没有脸面打下去这鞭子,捧高踩低、欺软怕硬的只会这般投机怂软、自欺欺人的撒邪火往后几十年,难道就要这么着蜷着腰杆子苟活于世,再也做不成个顶天立的的“人”了吗? 他感念老姨儿和干爹对自己的养育,也知道小铜钱对自己全情的信任,他更知道唐迆在天也绝不希望他惹事涉险 可去他姥姥的,他就是过不去眼下这关! 他瞅准了黄皮的面门,一鞭子抽过去! 黄皮跟着鞭子下来的方向,惊恐尖叫着闪了一下,鞭子梢儿扫着他的眉毛到嘴角,裂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黄皮捧着脸,没头苍蝇似的拱起身子闷头就跑,一头撞在了马棚旁边铡马料的石碾子,立时就崩断了两颗门牙,栽着身子倒了下去,哭都哭不出动静了。 秦小乐虎着脸走来,将鞭子往他身边一扔,冷声说:“为了你们班主儿,我今儿不要你性命,往后别在南城让我看见你,咱们两人,算是结下世仇了!” 黄皮漏气的哼了一声“班主儿”,显然并不是特别明白秦小乐头半句话的意思。 秦小乐想起唐迆又是一阵心悸,恨恨的望着黄皮,“唐迆打从根儿,就不爱唱戏,他当初捡你回来,原本就是希望以后他撤出来,让你接他的班儿,挑起这一院子人的生计,他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争抢什么,他只是希望他还在班子里一天,就多磨磨你的性子,既鞭策你拔尖了心气儿好好学戏,又不至于将来招人不待见太过吃亏你真是白瞎了他为你费的一片心思” 他说不下去了,转身再不想看这养不熟的狼崽子一眼! 只待他走出去了十几步,才听见后头传来难以形容的困兽般的悲恸哀嚎,连他的眼睛,也被这哭声带的又红了红。 刚刚还高晴的天气,忽然聚拢起成片的阴云,气压将人都往地底下推挤了两分,蚊虫都帖服在了趴地的角落。 天光暗沉下来,凉风左突右进的卷起沙土往行人眼睛里送,鼻端都萦绕着浓重的土腥味儿。 谭老爹正斜靠在软榻抽烟袋锅儿,眯眼看了看被风吹散开的窗户,听见那窗棂子不住拍打窗框的声音,叮叮哐哐的,忒闹心。 他动也懒得动,拖着声音喊外头伺候茶水的一个小丫头,“秀儿啊,秀儿!快进来关窗户,没点儿眼力见儿的,养着你们就吃闲饭啊,废物!” 他喊了几声,都没听见外面应声,气得一骨碌坐起身来,身还保持着早年穷苦生活的恶劣遗风,直接将一口浓痰吐在了软榻边,胡乱扯起脖子,骂得更粗糙更难听了。 这里是他儿子的宅子,不是他自己家,虽然没有和自己那小媳妇儿在一起时的恣意随便,可心里却是一点不怯场的,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小娼妇,我还使唤不动你了啊?他妈的,好好叫你几声给你脸了,要再不麻溜的听话,看我不把你也给” 他话没说,就听见了门响。 一抬头,没有如愿见到秀儿,却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精壮的陌生男人,阴狠着脸,走了进来。 门一开一合,谭老爹看见了外屋地倒着的秀儿,已经闭着眼睛昏了过去,胳膊反绑着,嘴也被塞着。 再往旁边一看,门也从里面落了锁 他一个激灵,就想喊人,可突然想起早年间捕猎的时候,情况未明下,抽冷子发声,反而更容易惊到对方做出过激的行为,不若先僵持观望一下,再做打算。 这里毕竟是儿子的宅子,里外都是兵丁把守,怎么着,他还能在自家地盘吃了亏不成?要不是打着这个谱儿,他也不会特意躲到这里来了。 他眼睛紧盯着进门这人,屁股却暗戳戳的往后头挪退着。 秦小乐从幡然忏悔的黄皮那里,听说了谭老头最后的动向,想了想,没有带什么利器,只身一人从谭宅锁着的角门矮墙翻进来,寻思着若是遇到人盘问,只说自己是谭小妈支使过来给谭老头传话的,可奇的是,一路都没看见人影不说,还极为顺利的找到了谭老头居住的屋子。 谭老头没几下,就靠在了软榻的边缘,退无可退了,防备的拱了拱手,颤着声音问:“阁下是哪个绺子的兄弟?我早年在嘎子山一带也是有一号的”他看着对方好像没啥反应,气势稍微强了一些,“你能走进来,就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界,瞧着你年轻,可别一时没个轻重,自毁了” 秦小乐不管那个了,什么南拳北腿的都不用,直接身高碾压,前拽着谭老头的脖领子,拎小鸡似的掷在了地,抄起凳子,抡圆了胳膊,就是一顿砸。 谭老头也顾不矜持身份了,抱着头尖声叫嚷起来,“快来人啊!家里进来歹人了!要杀人了!快来人救命啊!” 然而让两人都出乎意料的是,门外头空落落的鸦雀无声,连窗外院子里,也一个人影子都没搂着。 秦小乐原本是打算就地取材,也不连累家里人,干脆给谭老头淋了灯油,再一把火点了这屋子,自己能脱身最好,最不济,就和这老头来个玉石俱焚,到时候烧得个面目全非,任是谁也找不出自己的身份来。 可一看见对方,还是忍不住的动起手来。 谭老头越喊越慌,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个情况,居然半天都没有来施救自己的人,身疼得厉害,直接作揖认怂,“这位小兄弟,你看啥,就拿啥吧,我也是苦出身,知道穷人家逼到份,为了一斗米都敢冒险舍命的,你摸进来了,万万不该空手走的,你要是拿不准的,我可以帮你挑拣,保管着让你从这儿出去,足够吃喝到过年!” 秦小乐将他腰带抽出来,反绑了手,系在了软榻角,此刻已经出离了愤怒,只想求一个真相,“老酒瓶到底是怎么死的?” “谁?啥?”谭老头那一脸的真诚瞬间烟消云散,怔忡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头雾水的反问,“你是为他来的?你是他道儿的兄弟?那你真的找错人了,我哪知道他怎么死的啊,案子最后不是定了他是畏罪自杀的嘛!” 他一个酒囊饭袋,有恶毒的心思,却并没有那么深的城府。 秦小乐顿了顿,起身关了窗户,又反锁了里屋的门,就提起油瓶来,顺着谭老爹的头脸开始往下浇。 “噗”谭老爹一张嘴要说话,桐油就进了嘴,拿舌头往外顶的功夫,就明晰了对方的意图,心下大乱,不住的挣巴着身子,又高喊起来,“救命!救命!” 秦小乐将空油壶随手一扔,就着他身的油,往自己脸颊拍了拍,才拿起火柴盒,抽出一把来,凑到对方身前,逼视着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害怕吗?绝望吗?旁的没什么,就是邀请你,一起来感受感受唐迆昨晚的心情,然后到了那边,好好跪地,给他驼一万年的石碑赔罪!” “唐迆?”谭老爹感觉眼前的火光,像是噬人的猛兽,下身一凉,就尿了出来,伴着骚臭,变调的尖声喊着,“你说、你说小鹊仙!哎呀,那可不是我,你听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秦小乐手里的火柴几乎已经燎到对方的脸了,闻言皱眉停了一下。 他不是什么莽夫,只图一时痛快,报仇也要找准了目标才有自我牺牲的意义,否则就算到了那头也是一笔糊涂账,唐迆想必又要数落他的。 他将火柴略微退后了一点儿,“只给你一句话的机会,想好了再说!” “是我儿子!”谭老爹口不择言的喊道,生怕秦小乐反悔似的,先把紧要的喊在前头,才倒了口气儿解释道,“我这原本就是想让黄皮把小鹊仙诓出来,吓唬吓唬,再打一顿就完了,可是人刚给捆回了这里,我儿子就、就接手了,后头怎么弄得我不在跟前,我也不知道,只是早听人出去打听信儿,好像是说,是说活不成了” 秦小乐眉毛一跳,没成想怎么一路追凶峰回路转,到了谭老头这里,居然又急转直下的饶出个谭副官来。 之所以黄皮一提谭老头,他就信了,是因为一切起因事由合情合理。 但这里头,又干谭副官什么事啊? 他冷脸斥骂道:“胡吣也没用,你以为你把事情推到你儿子身,我就不敢怎么着了?只要是伤了唐迆的,小爷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不是,我没有,没有!”谭老头偏开脸又躲了一下,满脸的褶子里都让灯油糊满了。 “不是?你敢说你这不是缓兵之计的胡乱攀咬?他可是你儿子啊!”秦小乐假意又要动手。 谭老头急得涕泗纵横,咧着嘴哭起来,“我哪有儿子啊还,我儿子那年掉到山涧里头摔死了,肠子肚子都散花儿了,我、我亲眼看见的,可谁知道,他怎么又活了?这么些年,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假儿子,可我也不敢惹乎他,万一再把我咔嚓了呢?我后头再找小老婆,不是也寻思着,能再有个亲儿子嘛” 秦小乐脸色变了变,若是以前有人和他说这些个胡话,他恐怕大嘴巴已经扇去了,可眼下,某些尚在雏形的想法,猝然串联起那碎散的一个个细枝末节,让他脊背犯冷,不由得不审慎的试探道:“你说他不是你儿子,你有什么证据?该不会是他不遂你的心意,你自己瞎想的吧?” 谭老头虽然是个老青皮,可天然还残存着几分对传宗接代香火情的执念,提起儿子的话题,眼里都是不甘和怨恨,咬着后槽牙骂道:“天底下,有几个亲儿子,能连自己老娘的生辰和忌日都忘了的!” 正说着,门被从外头一脚踹开。 谭老头看见进来的人,刚喜眉梢的要呼救,“儿”就猝然想到了自己刚刚的一番话,让这十年来的装疯卖傻一朝现行,恐惧悄无声息的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全身不可抑制的抖作一团。 那人仪表堂堂,穿着一身白色的便装,独自闲庭信步似的走进来。 秦小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站起身戒备的看着他,随着他的步伐,略微向后面退了几步。 谭副官眼神微闪,好整以暇的看着秦小乐的错愕,“你好啊,秦先生。” 秦小乐双拳紧攥,全身皮肉都绷紧了,一瞬不错的看着对方,“老酒瓶是你杀的?” 谭副官似是不解的看过来,“我还以为,你更关心那个戏子是谁杀的呢。” 秦小乐胸膛微微有些起伏,既然已经到了直面撕破脸的地步,他只能破釜沉舟的行险棋,兴许才有一线生机了。 “原本我还想不明白,可他,”他朝着谭老头一指,“他说你不是他儿子,我才忽然想明白了!嘎子山你也会黄寡妇那手移魂换体的手段吧?嗯?虽然我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不是你换成了汪深,用他的身体杀了另外两个人,又让他跳楼伪装成自杀的样子,然后杀了对面咖啡店的小伙计,又杀了老酒瓶,是不是后来还想杀小铜钱儿来着?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唐迆!他碍着你们什么了?还是说,后面这些都只是为了让我闭嘴?可我虽然参与了这个案子的调查,却根本从始至终没有闹明白这里面的关联,你这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适得其反了吗?” 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惊觉,也许黄寡妇给他的那个纸人,撞到汽车消失,并非事出无因那约他去书房的“故友” “是吗?”谭副官笑了笑。 秦小乐死死的盯着对方,“你是精怪?” “不,我不是。”谭副官摇摇头。 秦小乐一字一句的说:“你不怕你的峰知道了你的事情,uu看书 ww.kansh会依【】照禁令处置你吗?”他努着精神,尽量不露怯,绷着脸冷笑了一下,“只要事情出了,就永远没有法子做到滴水不漏,谭副官,你知不知道这世有千千万万的人,这世界也不是只有延平城,你光靠这么杀人堵嘴,是永远也杀不尽的!你杀戮越重,破绽越多,只会让你越” 谭副官随着他的话,皱眉踱步想了想,还没等他说完,忽然走到谭老头身边,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中,直接将袖子中暗藏的一把水果刀,不偏不倚的插进了对方的心口。 刀刃齐根没入,几秒之后,殷红的血液才浸染出来,湿透了衣襟。 谭老头死不瞑目,双眼圆瞪,至死也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这猝不及防的变化,让秦小乐震惊了。 却见谭副官笑着掸掸手,回身对他说:“你看,你为了那个戏子,闯进我家,杀了我爹,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会放你走呢?咱们慢慢等,等着那些关心在乎你的人一个个自动找门来时,不就都能杀尽了吗?” 应许之地(38) 毒打是免不了的。 然而到了这个份上,皮肉上的疼痛已经不足以使人俯首屈服了。 至少在小的时候,秦小乐一直信奉这么一个理论,凡事要么不开始,要么就坚持到底! 这道理往小了说,等同于他去买碗火爆的羊肝酥皮,浩浩汤汤上百号人排队,要么忍痛不吃了,要么咬紧牙关,排上一整天的队,也必须买到,而那种排到一半就放弃了的事,在他这里是从来不存在的。 往大了说,譬如白鹭旅社那事,要么一开始就服软,要是不服软,就梗着脖子干到最后,一切后果都自己担着,若是干到了一半又后悔,那岂不是辜负了自己前半程的孤勇付出? 拿到眼下也是一样的适用,既然十八般刑具已经开始往他身上招呼了,那中途吐口求饶,就实在连他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他倔脾气上来,即便疼得咬碎了牙关直哆嗦,也硬是不肯叫出一声来。 “刑场”就在谭老头的房间里,他的尸体依然保持原样,斜歪在软榻旁边,眼珠子瞪得溜圆。 旁边抱臂坐着脸色阴郁疏淡的谭副官,眼睛几乎从未离开过秦小乐的身体。 他看起来并不享受这样施暴的过程,这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并未能激起他任何的兴奋点,可他眼里却不时闪现过某种突兀的期盼,那是种秦小乐完全无法理解的神色。 痛是真的痛。 兵丁的鞭子都混扎着带毛刺儿的铁丝,通身打上一遍不算,第二轮还要蘸了盐水打。 精神再过强大,肉体也总有承受的极限。 就在秦小乐眼前发黑失去意识,而又再次被冷水浇头惊醒的时候,外头一个兵丁跑进来汇报道:“有个半大的孩子,一直在门外探头探脑,还爬上了树,往院子里偷看,要不要抓进来?” 秦小乐瞳孔一缩,这说的,肯定是小地宝啊! 家里人不知道是怎么的着急悬心呢,所幸老姨儿他们还不在城里,可单单一个小铜钱,这么长时间不见自己回去,就很有可能病急乱投医,支使小地宝做出这样打探自己消息的糊涂事! 可他的眼角很快垂下去,闷哼着只管喃喃道:“这个行,就弄死他一个,替换了我吧,若说一命抵一命,拿这小崽子的抵给你,成不成?他也算是以前警署的人,也算和我亲近了。” 他寻思着,小地宝既然已经被送上门来了,要是自己不吱声,是极有可能被拿来第一个祭旗的,可如果自己这么急三火四的要将他推出来挡祸,会不会反而能让谭副官生起反骨,觉得小地宝无足轻重,放他一马呢? 谭副官眼含笑意,倒真还是冲着那兵丁说了句“不必”。 秦小乐心中一松......却又听谭副官冲着他说:“他脚程利索,还指着他满城去送信儿呢,是吧?最后一个再拾掇他,也来得及。” 在六盘桥横着走了二十来年,秦小乐第一次,切实的感觉到了怕。 他此刻才突然发觉,自己那行走江湖从无败绩的一点儿小机灵小聪明,在对方眼里,都是华而不实的花腔儿,愿不愿意戳破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让自己现眼,都完全是依照着对方的心情。 当实力差距过于悬殊的时候,当强权可以从根本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他这样蝼蚁一般的人实行毁灭性打击的时候......他不再寄希望于对方的良知或虚无缥缈的仁慈,也不再期许奇迹,他更直接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切假设——对方费尽周章,只为了让他闭嘴?显然绝不可能这样简单。 “你想要我做什么?”秦小乐眼皮肿成青紫色的玻璃球,是凉水还是虚汗已经分辨不清楚了,统统顺着鬓角流下来,嘴角的每一下牵扯都是连绵不绝的疼痛。 谭副官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这样,反而让秦小乐坚定了自己的猜想,“我和你不在一个称杆子上,谈不成什么公平交易了,可你至少能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吧?成不成的,是条汉子就痛快点儿,总这么坑哧瘪肚的,磨叽不磨叽!” 谭副官不再半扬着他那令人寒颤作呕的假笑,起身走到他身前,从烧的乌黑的铁皮桶里,拎起一块烙铁,在那尾端还泛着红光的铁皮上瞄了一眼,猝然印在了秦小乐肩头裸露的皮肤上。 皮肉的焦糊味升腾起来,秦小乐手脚都被捆着,身子扭闪不开,只有一声本能的尖锐嚎叫穿出院子,飘出去好远。 烙铁印在了皮开肉绽的鞭痕上,卷边的伤口处已经焦黑。 一个兵丁进屋汇报,“门口那个半大孩子,听见声音,爬下树跑了。” 不,别,别去!秦小乐在心里对小地宝狂喊,可除了咬破嘴唇流下的鲜血,那灭顶的疼痛让他几乎快要出离自我,却一个囫囵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谭副官似是失望、似是可惜的摇了摇头,“你看看,要是这样,你就能有反应,我也犯不着再去牵扯这么多的人了,我不嫌麻烦吗?可这么些法子,都对你完全不起作用啊!所以你也别怪我,咱们只能继续等等看了。” 他说着,挥手让人收了刑具,自己仍回刚刚的椅子上抱臂坐了,只是眼睛微合,不再言声。 殴打酷刑都停止了,可身体上的余痛却丝丝缕缕牵连不断,等待中的每一秒,都要清晰的承受着这一切,秦小乐意识逐渐涣散,不知过了多久,便隐约开始发起热来。 窗外的光线由盛转衰,室内不知不觉朦胧昏黄起来。 秦小乐昏昏沉沉,眼前时不时断续着发黑重影。 谭副官却如同高僧入定,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的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长官!总务厅刚刚往门上递了张条子,说他们深感于朗朗乾坤之下,居然有人肆无忌惮的入室伤人行凶,尤其法务科,自责愧悔,更是责无旁贷,希望您能把犯人,交给他们从严依法处置......” 总务厅?秦小乐意识迷迷糊糊的,勾着唇角乐了一下,孟维津不会为自己干这么蠢的事,陆科长更犯不着上赶着跳这火坑,这条子,多半是刘姣音和颜清欢这一天奔走游说的结果,不知道搭了多少人情,付了多大代价......不过还好,还好,以总务厅的名义送来,至少隐去了真名,一时半会儿,应该不至于祸及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去。 谭副官闭着眼睛一挥手,那人便垂头退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一两个钟头,天彻底黑透了。 外头憋了半天的乌云,终于下出了一场透心的雨。 草木腥气被雨点砸溅起来,顺着窗子弥漫进来,却始终压制不过屋子里浓重的血腥气——秦小乐的,谭老头的。 这屋子里有盏电灯,但功率不大,底下人做点儿手头的活计时,仍然习惯了在眼前再点起一盏油灯来。 如今房间里电灯油灯都亮了起来,从外面又跑进一个人来。 “长官,门口来了百十来号人,为首的说自己叫隋三,带着一盒子房地契,说想要来孝敬孝敬您,希望您能拨冗见上他一面。” 干爹,是干爹来了!秦小乐挣扎着从地面上微微抬起头来。 与之前的反应不同,谭副官嘴边噙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让他一个人进来。”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隋三爷穿着一身力巴的短打就走进来,他没有穿袍子,不是不尊重,反而是着意向对方示弱的姿态。 甫一进门,叱咤南城的隋三爷就愣住了。 一切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议。 那传闻中被秦小乐刺死的谭老爹,居然一整天了,还横尸在地,一副狰狞的死不瞑目的样子,刀柄闪着寒光,依然停在他心口上方。 而地上萎顿的一个血葫芦,若不是靠身型来判断,已经彻底看不出是自己干儿子的面目了。 他本能的就要上前去验看秦小乐的伤势,却心头一狠,愣是脚底扎根的没有动,只按照江湖规矩,朝着谭副官颔首拱了拱拳头,“给军爷见礼了!在下隋三,是南城的......” “我知道你是谁。”谭副官冷眼打断他。 隋三无声的将谭副官细致的打量了一番,直觉对方的性子,比自己原本预估的还要棘手,赶忙将那些恭维的、服软的、赔罪的话,一律咽回了肚子里,只把手里的一个木头匣子呈上来,拉开了盖子,放在了茶几上,露出里面一沓子薄薄的纸张来。 “在下不才,混南城半辈子,没积攒下什么家业,手里只有这几家赌坊的铺面和执照,还算是值几个钱,另外我自己还有个两进的院子,房契也在这里头了,算是我们这边给您的一点儿奠仪。” 谭副官好笑的瞟了眼茶几,“整个延平都是大帅的,我要你几页破纸,有什么用?” “我还有些人手!”隋三爷上前半步,压下急切,沉声道,“黑白自古不是一条道儿,以后打从我开始,及到我手底下的百十号兄弟,全都任您驱使!”他粗喘了一口气,快速的瞄了一眼秦小乐的方向,“我没什么学问,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您怎么解气都应该,只是......只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请您节哀顺变,看在这小子虽是莽撞,却也还是事出......有因,军爷,这么说吧,您怎么打他,教训他,都是应当应分的,要是还不解气,断他手脚......砍他一条腿都成啊!兹要是能留他一口气儿,我就......” 谭副官淡淡的点点头,“断手断脚啊......那也行......”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隋三爷屈身单膝跪了下去,一拱手,大声道:“谢军爷大义!不过养不教父之过,您看看是要哪只手,哪条腿,就直接从我身上取了吧,我隋三这辈子都感念不尽!” 秦小乐被打成这么个鬼样子,也一直是流汗不流泪的,可眼下,看着那二十年里一向气阔硬朗的干爹,就这么软绵了脊背跪了下去,心里杂七杂八的情绪混在一起,发酵成一团酸涩,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下来,蛰痛了无数细碎的伤口。 干爹!别......秦小乐发不出声音,只能粗嘎的喊了一声,摇了摇头。 隋三爷还没来得及说话,谭副官就抬手朝着秦小乐指了指,“你瞧,我原本也想卖你个人情,就这么过去了,可他不愿意啊,这让我也为难起来,总不能让我又是出于好心,又是落埋怨,两头不落好吧?” “不是,他不是......”隋三爷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谭副官再次合上了眼睛,轻声说:“坐吧,咱们接着等。” 隋三爷站起身,还想再说两句话,忽然余光看见几个兵丁已经做出了摸枪的姿势,木楞了一下,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眼皮抽动了一下,暂且按耐下性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不多时,大概是久不见三爷出去,自宅子外面渐渐响起了一阵喧闹声,隋三手底下那些兄弟里头,有几个性子急躁的,和守门的几个兵丁先是口角了几句,两下里也不知道是谁先推了谁一把,还是谁先搡了谁一下,就拱起了火。 一个带头的把肩膀上的雨笠扯下来,大力的甩在脚边,高声骂道:“干他姥姥的,咱们人多,不如直接冲进去救出三爷和乐小爷干逑倒,明明他们先弄死了小鹊仙,怎么如今反倒像占了理似的扣着人不放?这延平,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这不就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还不准咱们躲一躲嘛!” “干逑的,冲啊!” “不管了,和他们拼了!” 带头的也是个混不吝,惯常了手狠心黑,除了敬服隋三爷,一向谁也不放进眼里,眼下热血上了头,不管不顾的劲头上来,论起一块儿板砖就朝着守门的脑袋上招呼了过去! 院子里的兵丁赶忙跑出来驰援,u看书 ukshu 只是奈何这伙人人数多,按下葫芦起了瓢,总有个支应不到的空隙,让他们居然就这么趁着乱,前赴后继的冲进了院子里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隋三爷也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想着自己服软服到了泥土里,对方还这么不阴不阳,既然外头那些兄弟们有血气,那不妨大家放开手脚干一场,杀了谭副官,收敛了谭家的细软,连夜逃出城,往哪个山头扎寨当胡子去,也一样能过通了下半辈子! 他心头是这般盘算,神态倒也称得上泰然自若,可余光看见谭副官依然闭着眼睛,不疾不徐的老神在在,不免自己也暗暗动了心思,决定自己趁其不备,劫杀了谭副官,也可以和兄弟们里应外合,让胜算更大一些。 他能被放进谭宅里来,身上自然早被搜查过,没有利器。 外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眼见着是已经有人闯到了这间屋子的院前。 隋三爷悄悄弯下腰,从鞋底子下面,扣下一个寸许长短的软刀片子,虚握在手里,正欲起身...... 谭副官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笑着向他望过来,“你听!” 几乎是同一时刻,窗外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枪声。 那声响一下下落在隋三爷的心坎子上,震得人喉间泛起腥甜。 良久,谭副官才满意的说道:“嗯......这一波算是了结了,咱们继续等吧?” 应许之地(39) 等你姥姥个爪啊等等等! 秦小乐已经忍不住在内心咆哮起来! 隋三爷身子静止成了几乎没有呼吸的雕塑。 窗外被暴雨浸软的草坪上,交叠横陈着的每一具尸体,他都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家里父母高堂,兄弟妻儿。 他一拳一脚闯出来的盘面势力,并不是那些不会喘气的砖瓦木片,而正是这些水里火里追随信任着他的兄弟们啊! 二十年苦心孤诣......一瞬间...... 全没了。 隋三爷把心横了下来,今天已然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他也就不必再假装客气了。 他脸色铁青的转向谭副官,“今天军爷诚心实意留我们,我们爷俩也不打算走了,和院子里头那些个兄弟们就个伴儿,十八年后,还是一条汉子!只是明人不说暗话,是不是也该让我们做个明白鬼,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军爷难不成就是为了取乐,才拿着我们满门逗闷子不当人?” 谭副官却只是把关注点放在了秦小乐身上,疑惑的看着他。 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响了起来,她用花帕子掩着嘴,一路小碎步,紧贴着墙皮,变了调的声音不住抽泣,身体倒退着从门口跌进来,猛的一回身,又看见了里头和自己面对面的尸体,花容失色的就要跪爬向谭副官。 却被后头一双手拎住了衣领子。 岗芝怀里抱着个包袱,辖制着谭小妈,盯着屋里的众人。 外头的火拼,虽然让隋三爷手底下的兄弟全部阵亡了,可谭家戍卫的兵丁也在混乱中伤了大半。 趁着混乱松散的间隙,岗芝就挟持着这个女人,从角门摸了进来。 “你这女人!”隋三爷站起身,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可眼神中又与刚才看淡了生死不同,愤恨的死死盯着岗芝,不住的使着眼色,后来干脆亲自上手,一把强行扯开了岗芝,向后一搡,骂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裹得什么乱?还不他妈的赶快给我滚出去!” 这里手一松,谭小妈出溜到地上,矮着身子没头没脑的就爬出去,一抬头对上了全身是血的秦小乐,吓得慌忙调头,又一抬头,瞧见了死不瞑目的谭老头,多重刺激之下,喉咙里梗了一下,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岗芝抬起头,眼神柔软的看着隋三爷,抬手在他黝黑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这就是命,躲也躲不掉的,你帮我瞒了这些年,我也知足了,从没想着还能瞒过一辈子去,我牵连了这么些人,绝不能在牵连你和小乐了!” 她面色冷峻起来,咬着嘴唇向旁边拨开隋三爷,直面谭副官,“你们掘地三尺的翻腾了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找我吗?别费那些功夫了,带我去见肖虎,我当面跟他说!” “你瞎说什么!”隋三爷是真的急眼了,一巴掌朝着岗芝扇过去。 挥在空中的胳膊,被人死死的钳住,他一回头,却发现谭副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前来,眼神疑惑的在岗芝面孔上打量着,狐疑的问:“你是......难道......” 岗芝没反应过来,难道对方这么大费周章,竟然不是冲着那件秘密? 隋三爷心中一惊,顾不及别的,空出的一只手用尽全力向外一推岗芝,回首便猝然亮出虚握在掌心中的软刀片,趁其不备,狠绝的划向了谭副官颈侧的动脉! 谭副官被岗芝牵扯着注意力,稍一迟疑,脖颈儿刚随身体偏转开一个微小的幅度,就叫那薄如蝉翼的刀片抹中了要害,刃入三分,肉眼可见的一条细痕顷刻间显现了出来。 隋三爷眼看得手,原本心下一松,可那本该汩汩喷涌而出的鲜血淋漓的场面,却并未如预期中出现,只见那伤口在凝滞的暗黑腐血中,居然由里面缓缓蛹动出几条肥硕饱满的白色蛆虫来。 不过片刻,蛆虫越聚越多,竟在那伤口处,团聚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瘤包,让人惊悚之下,忍不住反胃作呕! 隋三爷大骇,一边惊惧的瞪着谭副官,一边大力的扯着岗芝往后退了几步。 岗芝也没有想到会乍然看见这样不堪入目的场面,被拉扯的一个踉跄,手臂一松,只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跌在了地上。 软布散开,露出里面那只她用了二十年的扑蝶白瓷枕头。 只是瓷片不经摔打,落地震碎了一个角儿,里头忽闪泛亮的光晕便迫不及待的探出头来。 秦小乐手底下微动,不着痕迹的将一块儿碎瓷片儿抓进了手里。 瓷枕落地,岗芝下意识的挣巴着弯腰去捡。 隋三爷身子顺着惯性还在往外头撤,眼看着已经闪到了门边,可半边身子还没出去,突然迅雷不及掩耳的被一股强力顶冲,从门口处倒着向后飞出去,背脊狠狠的砸在屋子最里面的墙面上,不偏不倚的被固定在了半空中。 股股白丝将他的身体迅速裹缠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茧蛹,唯有半张脸露在外面,却渐渐由白转黑,丛丛短粗的黑毛覆面,眼珠莹莹如红豆——彻底暴露了鼠相! 谁能想到堂堂威震南城的隋三爷,不仅是个精怪,本家居然还是个灰皮的耗子! 吐丝中断,门外爬进一只茶几大小的黑蜘蛛来,带着钩刺的多足牢牢把持着门口,乌黑圆滚的胸腹上点点花白的纹路,只是上头,却顶着一张变了形的女人的脸。 秦小乐看得清楚,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分明就是在总务厅里见过的谭太太! 岗芝是鼓足了勇气来的,原本想着豁出去自己一个,总能解脱出其他人去,可此刻的情形与她盘算的大相径庭,眼泪忍不住模糊了双眼,不管不顾的冲到墙边,抬手去够隋三爷,只是蛛丝黏绵坚韧,难以解除,只能哭着不住的唤着隋三的名字。 谭副官脖颈儿处的伤口,被越来越多的蛆虫拱窜,头颅渐渐偏斜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一侧的耳朵几乎完全贴在了肩膀上,而另一侧的肩臂,则松垮的干瘪了下去,几乎连抬也抬不起来了。 老姨儿的哭声太过悲怆,在不大的屋子里环绕。 秦小乐脸肿成了猪头,痈肿糊到了嗓子眼儿,缓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能变调的开口,“那谭老头说你掉到山涧地下,肠子肚子都摔出来了,呵,别说,就你这身子,要说死了十年,一点儿也不屈啊!” 他啐了一口血吐沫,挑衅的说道:“我换位思考了一下哈,要是我被装在这么个身子里,肯定也得琢磨着给自己换个硬朗些的‘容器’待待啊?难不成你是选了自己的小舅子?难不成没成功,还被那两个同伴发现了破绽,于是按照你眼下这么个路数,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宰干净了灭口?” 谭副官不仅颈侧,此刻连眼窝子里也爬出了一条多足的长虫,刚一张嘴,似乎要回应秦小乐的话,却自嘴里吐出了一团白花花的蛆虫。 他的一身白色便装,已经像面招风的斗篷似的挂在了身上,肢体干瘪,周遭满地都是跌落的虫体。 秦小乐又朝着谭太太望过去,只是那张被拉扯变形的女人脸,再没了总务厅里的端庄倨傲。 “你也是个不挑拣的哈,就这么个活死人,值得你这么难舍难离的,嗯?你和你弟弟到底是不是一窝的啊?瞧我这话问的,肯定不是了,汪深是个倒霉催的,还当自己的姐姐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姐夫,能让自己跟着享福呢,谁知道老瓶子让人家装了新酒,自己还成了被觊觎的对象,说起来,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心还真是黑的......呸呸,我怎么能这么埋汰狗呢?甭管是个什么物种,是人,是精怪,是畜生,只要没有坏心害过旁人、害过同类,就都比你们强千倍、万倍!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一天,你们俩要是被钉在耻辱柱上,那他妈的就是耻辱柱的耻辱!” 谭太太的脸上闪过奔腾的怒火,难以忍受被这么个卑微蜷地的小子数落辱骂,挪动着几条毛腿,冲到秦小乐身前,张开嘴,就朝着他而来! 谭副官只剩一副空瘪的骨架子,肢体已经不受控制了,却还是努着劲儿喊了一声,“别!” 可天下的女人大概羞恼起来,都有些不计后果的任性。 谭太太即便本家是个蜘蛛,也并不妨碍她使小性子。 她对“丈夫”的喝止充耳不闻,径直朝着秦小乐咬下来! 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秦小乐瞳孔巨震,在最后的片刻,居然还迎合着对方,主动挺起了胸膛! 不成功便成仁...... 时间静止了一般,谭太太那耸人的诡脸堪堪定格在了秦小乐眼前,一簇白光却冲体而出,带着她的形貌,不住的扭曲挣扎,被吸入了秦小乐胸前那染了血色的黑色荷包里。 秦小乐束手的绳子,早已经被他用瓷片暗自割开,此刻不再犹豫,踉跄着爬起身,全身支离破碎的衣物下,是数不清的累累伤痕,有些刚刚凝血,叫他这么一动,又重新破裂开。 但疼痛已经顾不上了。 他绕开令人作呕的活死人,冲向干爹和老姨儿。 干爹已经叫蛛丝勒的闭了气,老姨儿疯魔了似的一直撕拨着那层层缠裹禁锢。 秦小乐去拽老姨儿,可根本拽不开,只能加入进来,一起摘着干爹周身的缠裹。 在他们身后,空架子一般的谭副官轰然倒地。 秦小乐一愣,回头顾望——谭副官不是精怪,否则自己这招儿不会对他毫无用处,可他此刻又魂归了何处,自己还是毫无头绪,只是现在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解救出干爹来,才是正事...... 随着谭副官的倒地,原本清净无声的窗外院子里,却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秦小乐心中不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窗前,谨慎的向外看了一眼...... 院墙上,几个之前火拼时幸存的兵丁,都被谭太太用蛛丝如法炮制的“钉”住了。 可院子内外中弹身死的那些隋家兄弟们,却一个个骨节“咔嚓”作响,提线的木偶一般,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自头部起牵引着,傀儡般僵直的站了起来,反转着身子,头颅旋过一百八十度,朝着脊背,漫无目的的缓缓动了起来。 这......这他见过! 就在嘎子山,什么雪谜城,那些肖虎的阴军...... 秦小乐汗毛都炸起来了。 眼下危机一点儿也没有解除,反而越演越烈了! 他返身去扳老姨儿的身子,“快!快走!外头不好了!” 岗芝像是被魇着了一般,十指间叫蛛丝割得血迹斑斑,却仍然执拗的撕扯着,“我对不住隋三,都是为了我,躲躲藏藏了这么些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天像样的日子也没过上......” 她不知触动了什么伤心事,带血的手指顺着自己的发际线一撕扯,硬生生扯下外头的一张脸皮来! 真脸和假脸天长日久的贴合在一起,早已经共生共融了,眼下叫这么暴力的掀开,不仅假脸被撕的斑驳,真脸上也被拉扯出好些细碎的伤口。 可即便这样,仍然能看见底下那张假脸上,是与秦小乐二十年来所熟知的岗芝老姨儿的模样,截然不同的! 在那张真脸上,居然大半的皮肤,都是被烧毁了的凹凸不同的赤红色斑痕。 秦小乐四肢无力,周身发虚,粗喘着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他怔怔的环顾了一下周遭......屋里屋外,这到底都他妈的是些什么呀!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的认知壁垒被突破,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迅速坍塌,一堵巍峨耸立、坚不可摧的墙,在他眼前轰然碎裂...... 如果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那他所有徒劳的挣脱与救赎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身体变形僵直的“尸体”,歪打正着的从外面游荡进来,茫然的脸庞顺着气味微微停顿。 地上晕倒的谭小妈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支着地板抬起头来。 “别......”秦小乐还未来得及提醒,谭小妈的脸上,已经被扑过来的怪物生生撕扯下一块肉,喉间喷血不止,身子一软,彻底成了对方的“食物”。 那阴军的大名,一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真容。 如今再说这些被豢养的阴军,是如何破敌数倍于己方,为肖虎守得这延平城固若金汤的,他总算是亲眼目睹领教了。 可若是再进来一两个,那自己和老姨儿恐怕也难逃“盘中餐”的命运了! 秦小乐孩子气的抓起老姨儿的一只手,那上头是自幼时起就熟悉的气味和温度......他眼眶一润......无论对方外表变化成什么样,可他坚信内里,还是那个对他关爱体贴的老姨儿啊! 绝不能全折在这儿! 他从脖子上解下那个黑荷包,踮着脚,朝着干爹的印堂处一贴! 果不其然,一道白光便被收入其中。 岗芝也看见了,错愕的去抓秦小乐的手,厉声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把你干爹怎么了?” 秦小乐两手捧着老姨儿那张陌生的脸孔,哄孩子似的耐心说:“老姨儿,我是你亲手养了这么大的,你信不信我?” 岗芝眼角落下两行清泪,颤抖的点了点头。 秦小乐坚定的直视她的眼睛,快速说:“干爹是精怪,和咱们不一样,只要不被剜‘心’,再多上一段日子,也死不了的!我现在收了他的魂儿,两下里都安全了,等咱们逃出去,想个稳妥的法子,再回来搬挪他的肉身,行不行?你听我说......” 那边“嚯嚯”的两声,又有几个游尸晃了进来。 岗芝抬手紧紧的攥了一下那荷包,像是能感受到隋三的余温似的,泪眼婆娑的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隋三爷,也不等秦小乐再说,拉起他的手,就朝外面跑去。 可刚到门前,又被堵了回来。 岗芝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弯腰抄起地上的碎瓷枕,和秦小乐退到窗户旁边,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 秦小乐还记得,在嘎子山,那些毫无思想的阴军,只可平视,却瞧不见头顶上方的东西。 “上屋顶!”他朝着墙边的花草架子一指。 老姨儿打头阵,却到底没有年轻的时候身手轻便了,爬了几次,也攀不上去。 秦小乐只得借着老姨儿的力,先攀了上去,再趴在屋檐边缘,探手去接老姨儿。 岗芝的指尖几次碰到了秦小乐,可奈何身高的掣肘,就是够不到。 “老姨儿,别急,我......”他突然想到,忙去脱自己身上碎布似的褂子,拧成条状甩下去,“拉着这个,我拉你上来!” 岗芝这次倒是够着了,可秦小乐平白在屋檐上,不吃力,四周也没有个抓手,扯住了老姨儿,自己的身体就会顺势向下滑。 老姨儿身边已经聚拢过来不少的游尸,都脚步僵直的朝她扑了过来。 秦小乐心急如焚,眼看上屋顶是不能够了,就干脆屈腿准备跳下来。 岗芝养了这小子二十几年,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图来。 她眼里似是欣慰似是决然的闪了闪,高喊了一声:“儿子!” 秦小乐一愣,动作随之一顿。 岗芝顺势将怀里的瓷枕扔了上来。 秦小乐下意识接住。 岗芝微微笑了一下,高声道:“还没稀罕够呢,你就长大了,往后心疼你的人都不在了,自己学着顾着自己个儿吧,以前冷落你不为别的,就为着真有这么一天,你也一定能活得下去啊。” 她说完,也不及秦小乐反应,便猝然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是几乎几息之间,就被合围上来的游尸们给扑倒,啃噬了起来。 “妈!”秦小乐撕心裂肺的呼喊了一声,眼泪成串的滚落下来。 他倒着气儿,几乎快要无法呼吸,半晌全身颤抖着在瓦楞上跪了下来,朝着岗芝的方向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 再不舍也得舍了,岗芝牺牲了自己,捞出他一条命来,他有什么理由不挣巴着活下去? 从今往后,他已经不再仅仅是自己了,他肩上还托着干爹,托着老姨儿,托着唐迆,托着隋家上百号兄弟,和他们的家人呐! 巨大的悲恸灭顶而来,他却不能被击垮,至少是不能在这个时候。uu看书 .uuknsu.cm 夜已经深了。 街上无人,连丝亮光也没有,只有月亮掩在阴云里,每一步都是看不见前路的悲怆。 从此以后,他就是没有家的人了。 没有了老姨儿的家,只不过是几根梁柱挑着一檐子瓦片。 那他又能往哪里去呢?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也和游尸无异了。 一日之间,蓦然失去了所有...... 不!不是所有! 唐迆还在等他收敛安葬,小铜钱和小地宝还在等着他的消息! 还有......颜清欢...... 他踉跄的脚步像是忽然有了方向,对,他要去找颜清欢,问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离开延平城,带着自己那两个傻兄弟,出城上山当胡子去,招兵买马闯出一番事业,再杀回来,干翻肖军那一众遭天杀的畜生,给自己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他身上带着重伤,情绪又几度大开大合,很快力有不逮,脚下绊了个蒜,狼狈的扑在了泥泞的水滩里。 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车灯劈开暗夜,明晃晃的打在他脸上,惊起水滩里满载的斑斓。 他眯着眼睛勉强抬了抬头,可逆着光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听见车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无波无澜的说道:“带走。”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应许之地(40) 天空是瑰丽的绯色,云很薄,呼吸都是贴墙一溜素雅的牵牛花的味道。 几只鸽子“咕咕”叫着,结伴窝在屋檐边上梳毛,滚圆的身子在夕阳下泛着泽泽的亮度,不时骤然飞起,在半空中舒展两下翅膀,就能与远郭近宇化成一幅灵动温馨的画面。 秦小乐和颜清欢各执着一只白瓷酒杯,并排坐在如意院子的顶层平台上,相顾莞尔,不言不语也很好,就已经可以静谧和谐的一同嵌进这画里。 “我要出趟远门,”秦小乐笑道,“跟着干爹出去做生意,往更北边去,老远老远的地方。” “更北边?出国界吗?”颜清欢好奇的看过来,“更北边也有大陆,还有冰川,有汪洋,一直走一直走,就能看见这世界的极点,水里有浩渺的鱼群,天上还有炫彩的霞光,呵,说得像我自己去过似的,其实也只是从书里看见的,在国外的时候,常去图书馆,看过不少探险家们的船舶日志......” “你知道的可真多,不过我也闹不明白你说的这些,”秦小乐给两人倒上酒,“倒是前两天,老姨儿和我说,她知道我们要走,就找人给翻找出几本话本子,那上头说,往北去的海礁岛上,有尾巴那么长那么宽的鲛人,鳞片映着五光十色的珊瑚光,眼泪滴落下来就是成串的珍珠,赤身裸体的卧在礁石上,专会撩开嗓子,唱那些摄人心魄的歌谣,专门拐骗了过往的船工,拐到老家去,生小鲛人,老姨儿听说之后可气坏了,一叠声的质问干爹,是不是他突然要往北边去,捣腾什么鲸鱼油、龙涎香的,其实就是为了上赶着倒贴那些鲛人小娘们的!” 没等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秦小乐笑出了眼泪,探看了一下院子里叉腰站着的如意,撒开嗓子喊道:“好姐姐,再赏弟弟一瓶酒吧,你瞧,又喝没了!” 如意吊着眼梢,猛一眼看上去,那泼辣都已经挂了相了,可再细看,却能看出骨相上原本的那抹清秀来。 她先装模作样的在草纸上又记了一笔,才仰着头咋咋呼呼的回道:“亲兄弟还得明算帐呢,你们这已经第四瓶了啊,回头给钱也行,原样的给我买了酒还回来也行,总之但凡少一滴酒,少一毛钱,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扣下来,给我扫院子铺床揽客人倒痰盂!” 秦小乐笑着和她又逗了几句,看她往厨房里头去了,才转回头来,续上了之前的话题,“我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如果路上耽搁住了,半年一载的也难说,别的我不怕,就是怕......不能再这么常常的和你喝酒聊天了。” 颜清欢抬手摸摸了他手腕上的表盘,“那我等你就是了,你的一秒,也是我的一秒,你的一月一年,也是我的一月一年,距离远了没什么,时间相同就困不住我们......” 风枪雪剑,刮得人脸皮都成了皴裂的树皮。 秦小乐半睁开沉重的眼睛,木然看着被那参天而起的细碎树枝割碎了的天空,只觉得阴云厚重的像铅块,让下头的人压抑的连动一下也不能了。 周遭都是厚积的皑皑白雪,分不出南北西东。 他的瞳孔麻木不仁,出了一会儿神,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白色的炊烟袅袅,最熟悉的自家院子里,硬是挤得下十几口子人。 厨房直接连门也关不上了,里面两口大锅都烧的热气煊腾,切墩的,择菜的,忙的都转不开身。 院子里的雪地上,还躺着被卸开的半爿生猪,小胡捧着一盆撒了调料的猪血,扒了个雪窝子埋了冷却,预备着一会儿切了块儿,放进酸菜白肉锅子里一起熬煮。 他爹胡屠夫拍拍手,赞道:“瑞雪兆丰年,这一年雪景好,猪也肥壮,不错不错,一会儿别管怎么烹煮,这油水啊,都保准足足的!” 唐迆眉眼俊朗精致,浅笑着拨开门框上垂坠下来的各色门楹联子,在旁边和小铜钱一左一右,用恭维太后娘娘似的阵仗,拥着岗芝老姨儿从屋子里款款的走出来,还着意的一扬声儿,“这年饭备得怎么着了?七碟八碗儿十八个凉菜两个锅子的,可都得按着咱们老姨儿的喜好来啊!老姨儿高兴了,给你们撒赏钱,老姨儿生气了,一人给你们一顿皮笊篱!” 老姨儿扭着水蛇腰,也知道一个个的都在哄自己,凑趣的嘬着牙花子,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一缕碎发,“那也不用,这团圆饭图个喜庆,你们别......” “瞧您老说的,您可是咱们这一众人等的主心骨儿哟!”小铜钱谄媚的哈着腰,眯缝着眼睛,两手踹在对面的袖口里,“您心眼子顺畅了,咱们来年才能跟着顺遂喜庆,嗨,远的不说,就说一会儿,您弯弯眼,多给三爷几个笑模样,三爷呢,随便抬抬手,手指头缝子里撒出点儿银钱来打赏,也就够我们这一整年的嚼谷了!” “浑小子!连老子也敢编排上了,看我不踹折了你的腿窝子!”隋三爷笑语嫣嫣的走进来,抬手在小铜钱的后脑勺上轻飘飘的拍了一下。 不大的院子里,叫一串红灯笼映照的一派喜气,暖融的色晕,竟全然不像是冬日,也全然不像是真实的...... 呼啸的山风,时而咆哮,时而幽咽,像锁闭千年的孤魂野鬼。 辽远的深山雪林之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游尸阴军。 各个无知无觉,周身皮肉青紫,眼眶深陷,口齿间污涎淤血凝滞淋漓。 犹如迷途的羊群,一个个相互跟着,迈着僵直的脚步向前游荡而行。 他们的“领头羊”,如果只是匆匆一瞥的扫过,是完全不会看出有什么明显区别的,都是一样的衣衫褴褛,面容粗鄙犷糙,只是更为高大的身材比身后的众人都高出半头不止。 只是些微不同的是,每隔上一段时间,他麻木涣散的眼珠,都会像突然回魂了似的,有片刻的清明。 在他的意识里,大部分都是混沌不清的黢黑一片,除此之外,还会偶尔看见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那里面的人好像和自己有关,可又说不清楚是何时真切发生过的,遥远恍惚的仿佛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景象,而他无论是否身处其中,都只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讷讷无言的冷言眼观看着,两者之间,是触不到摸不着的一层透明阻隔,冷峻的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只有极为罕有的时候,他才会脑中木然的一顿,茫然的嗫嚅上一句,我是谁......我在哪儿...... 然后继续带领着身后愈发壮大的阴军队伍,窜山遁岭,环卫在延平城外。 靠什么生存下去?他完全不记得了,那几乎都是无知无觉时才会解决的事情。 他只知道冬日里还好,千里冰封巍峨,将他们都冻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雪雕,可待到春夏解冻之时,草长绵延之下,隔着一两里外,就连鸟兽也畏惧厌弃这阴军散发出的遮天的腐臭,遁逃的远远的。 他虽然身处在万千阴军之中,却总有种无处安放,也追溯不到源头的孤独。 突然,某处有隐隐的震动声。 他立马终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耳廓随之动了动。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那浩浩汤汤的队伍也就僵硬的停下了脚步。 他裸露的肌肤上,密布着层叠交错的旧伤瘢痕,十指的指甲都已经脱落,只有漆黑的指端扒着泥土,趴下来,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听。 ......是敌军,一小撮儿,数量不多。 可甭管是正规军,还是前行探哨的,踏进他们的领地,都只会有去无回。 他笨拙的爬起身,完全没有任何杂余的想法,只是按照本能,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口腔里发出几声“嚯嚯”的鸣响,便继续带着身后的阴军加快了速度,径直向前奔袭。 翻过了这个山头,就能看见一个不小的山谷。 一小队骑兵正在谷下逶迤而行。 他停下脚,指挥着身后阴军,分散开,合围着包绕了山谷的顶端,然后喉咙里粗嘎的发出一声兽鸣,便一马当先的带头冲了下去! 他脑中浑浑噩噩,只知道腹中空空,鼻端饥渴的嗅闻着那群新鲜血肉的味道。 “这......什么味儿啊?你们都瞅瞅,是不是谁踩了牛粪了?”山谷下头打头的骑兵年纪不大,身量不高,罗圈腿倒是正合这骑马的姿势,眯缝着眼睛往后头一瞥,嫌弃的皱着眉头,“前头要有个小溪小流的,赶快麻利的给小爷去冲洗干净了,这熏得我......” “队长!队长!”他后面的一个骑兵抖得像筛糠,吓得神色都变了,颤颤巍巍的举着手指头往队长身后一指,可顷刻间又不知道该具体指向哪里,只能画着圈儿的四下里胡乱指着,几下就直接晕头转向的从马上跌了下去,腿却瘫软的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他这一下,骑兵队里所有人都看见了。 一队马都受了惊,撩着蹶子嘶鸣着,就要奔逃,不受控制的把背上的人都甩了下去。 骑兵队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这要是肖军,他也就认栽了,可随着扑涌过来的“人”越来越近,他眼中逐渐瞧得分明,原来这漫山遍野奔着他们来的,根本就不是活人啊! 已然被包抄了,避无可避。 乱跑的马匹冲进阴军,很快便被撕扯扑倒,变成了一个个“食槽”。 阴军很快被分散成了若干个团拢取食的小圈,像开在谷底的一朵朵恶花。 骑兵队长也被冲散了,他左突右冲,靠着一贯保命打底的那几分机灵劲儿,居然机缘巧合的躲到了最后,正伺机打算贴着撕咬进食的怪物外围小心摸出去,却不想被冲下来的一个最高大的怪物猝不及防的扑倒了,两下里打着滚的撞到了一片空敞处。 他惊慌失措的去踢踹抵抗,又急忙去摸后腰上习惯性藏着的一把短刀......心里惊慌失措下,却没发现,其余的兄弟被扑倒时,都会瞬间同时扑上来无数的怪物,聚集啃噬,而自己被扑倒,周遭的怪物却像是有所避忌一般,并没有一拥而上,反而自发的让开了些。 好啊,一个总比一群有胜算些...... 眯缝眼的骑兵队长把心一横,拼着最后的余力,就要举刀扎向这意欲冲着自己啃噬而来的怪物...... 可手里一顿...... 心里更是一酸...... 骑兵队长难以置信的愣了一下,忽然咧着大嘴叉子号啕大哭了起来,“小乐哥?你是不是小乐哥啊?哥......哥啊!六年了,六年了!我到处找你,找老姨儿,找三爷,谁也没和我说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都没了,全都没了......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可你如今怎么成了、成了这样了!哥,我......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的弟弟,佟乾啊!” 随着他哭喊的话音儿,uu看书 ww.uukanhu.co 压在他身上的怪物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微微偏转了头,像是下意识将自己的耳朵凑的离声源更近了一些,可下一秒,空洞的眼睛一滞,又再次张开嘴,朝着佟乾撕咬而下。 “哥!”佟乾不愿意伤到他,忍着恐惧,左右闪躲着,就是不愿意动刀,只能堪堪用手臂支着对方,但与对方不管不顾的蛮力相比,自己无论身量力气都完全不是对手,更何况又参杂了感情因素,就更是手下疲软无力了。 两人又缠斗了一会儿。 体力耗竭前,佟乾忽然有些惘然晃神儿......既然实在抵抗不过,便有些放任的想着,得了,有生之年,还能叫他找到秦小乐,也算死得其所的老怀安慰了,这六年来,支撑着自己的,不就是这点念想嘛?只是......可怜家里的媳妇儿,倒霉催的,又要第二次当了寡妇了。 这么想着,他彻底放弃了抵抗,甚至有些掩耳盗铃的闭上了眼睛,觉得看不见的疼痛,肯定比盯着瞧的,要轻上一些。 “嘶”,他吸了一口气。 满脸一阵湿热,后知后觉的睁开眼睛,惊恐的叫了一声“哥”! 秦小乐的眼神直直的看着他,里头透露着极为罕见的清明,仓促的说道:“阴军看不见天,带我上树......”他说完,趁着思绪再次混沌前,把那短刀又往心口插了一分,随着血流如注,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佟乾的身上。 应许之地(41) 如今,延平城内的城防盘查更严了。 佟乾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黑色夹衣,露洞的布巾子勉强包裹上头脸,哼哧带喘的靠单肩拖拽着一副板车,上半身往前头倾斜使力,远远一看,不像个人,倒像头牛。 守卫一伸手拦下他,懒洋洋的走过来问:“哪儿的人啊,进城干嘛?” 佟乾搓搓手,用布巾一角抹了把汗,从怀里掏出贴身泛潮的良民证,递了过去。 “你这......你这日期不对啊,这不是今年新发的,你?”那守卫狐疑的看了眼佟乾。 佟乾一张囧脸,并没有因为年岁大了而伸展开,反而愈发显现出一种笨拙的质朴,极能让刚打交道的人轻易对他放下戒心,“今年的也换了,前儿去山里拾柴禾的时候给丢了,又不敢耽搁东家的活儿,就临时拿了以前的来使,我保证回头就去补办一张新的。” 守卫绕着他的板车看了看,掀开上头的苫布,果然看见大半车装的都是柴禾,只是掩在最下面的,似乎有个什么活物...... 守卫不怀好意的冷笑了一下,将他的家庭详细地址和熟人关系揉碎了问了问。 佟乾一个土生土长的延平人,再是离开了几年,可生活里的琐碎细节依然能够如数家珍,倒是丝毫不怕对方盘问,反而你来我往的很是对答如流。 好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现编也是编不了这么全呼的,守卫不疑有他,只是故意拖沓着不肯放行。 佟乾急的干跺脚,汗越流越多,“我这什么都没有可孝敬的,要不你抱捆柴禾......” 看他这么不上道,守卫也不虚头巴脑的了,直接扬出几捆柴禾,在佟乾的错愕中,亲自上手,从最底下拎出了一只长尾巴的山鸡来,然后不耐烦的向里面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佟乾想说又不敢说样子,撇着嘴,委屈巴巴的把地上的柴禾又都抱回车上,才满脸不舍得的进了城。 闷头走了几十米,他才换了脸色,压低声音冲着板车说:“哥,咱们顺利进城了。” 延平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然如昔。 只是六盘桥和百里亭相交的这片杂院子,如今愈发破败凋敝,俨然成了贫民窟。 一路走来,满地都是污水沤出来的发臭的淤泥,混杂着人畜的粪便。 瘦骨嶙峋的孩子就赤着一双小脚在这上头奔跑,赶着看不出颜色的野狗取乐。 饭都吃不上一口的时候,求神问卦的需求也就顺势减弱了。 佟乾在一扇快倒了的门板前头放下板车,往屋里一张望,就看见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头,除了一张土炕,也只有炕上那个一副骨架挑着个脑袋的老头,除此之外,居然潦倒的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虎春道人?虎春大师?”佟乾毕恭毕敬的唤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他好歹也在军营里厮混了几年,外加上有意无意的模仿着秦小乐的风格做派行事,时候久了,倒也有几分融进了自己的骨血里,此刻直接抬腿一踹门板,喝道,“嘿,有没有个喘息的能出一声了!” “唔......”炕上的“骨架子”倒了一口气,一下睁开了眼睛,只是余下的“部件”依旧不见挪动,哼哼唧唧的说:“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归山林虎归山......不行了,唱不动了,饿得厉害啊,三四天没有吃饭了,先给俩窝头垫垫肚子,再告诉我要求啥吧。” 佟乾怀里还有几块干饼,掏出来还没等递上去,虎春就像闻着血的鳄鱼,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了起来,两眼冒着精光,抢过饼子就往喉咙里塞,连嚼也不嚼,噎得自己直翻白眼,挺着脖子抹嗖了半天,才揉着肚子缓出一口气来。 干饼转换成能量,还需要一点时间。 虎春刚刚动作太猛,有点儿上头,眼下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坐回炕上,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将佟乾打量了一番,“要测字,还是代写书信?写信可能得再等等,手腕子还没续上力气呢。” 佟乾身上已经有了几分**的气息,加上又是年轻力壮的,阴着脸时也有些像那么回事了,他往炕洞里一指,“给你一车棒子面,换你这屋子成不成?” “那......”虎春眼睛跟着他的手指运动,心跳都漏了半拍,“再加一升小米,行不行......”他说得内怯,话一出口,自己先急着给否定了,“不用不用,我换,我换!”肚子空着的时候,哪还有力气寻思着对等不对等的事,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多活出一天赚一天。 “那行,那这买卖就说定了!”佟乾笑了下,“那你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归我了......” “先别说归你,先得让我见着棒子面啊!”虎春渐渐有了些力气,脑子也活泛了些。 佟乾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看看。” 有粮食?虎春来了情绪,颤巍巍的站起身走过来,探身往门口的板车里看......“柴禾?你让我吃柴禾屙竹筐啊,没这么逗人玩儿的啊!” 佟乾没理他,几下拨开上头覆盖的柴禾,又小心翼翼的起下一层薄木板来,就见下头平躺着一个野人似的汉子,褴褛的衣衫,蓬头垢面,遍体伤痕,眼神涣散,嘴里塞着布巾,手脚也都被绳子捆着。 虎春周身一寒,还以为自己这是碰上了什么杀人越货的胡子了,可自己要钱没有,要肉没二两,对方这么大费周章又是何苦来的呢?哦......他脑子转了个弯儿,自己一无所长,但还能跳两下鼓,唱两句超度的词儿...... 佟乾那边已经动手架着秦小乐的腋下往屋里拖行了,虎春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客户,倒是生出了几分自觉,也聊胜于无的帮着抬起那两条长腿,不过几步的路,虚汗都打湿了后脊梁,累的头晕眼花冒金星子。 佟乾拿出了塞口的布巾子,却没有解缚着手脚的绳子,回头看虎春,“这是我哥,生了怪病,你给瞧瞧吧......房子的事儿是说笑了,但只要能看好病,一车棒子面,肯定一粒都不少你的。” “哦,是这么回事,可我连个摇铃的郎中也不是啊,怎么就......敢问好汉一句,是听了谁的推举引荐,找到我这儿来了?”虎春放下心来,也有底气说话了。 佟乾看了一眼炕上的人,“就是我哥说的。” “是吗?”虎春探头又仔细看了看炕上人的面容,摇了摇头,“可我还真没有什么印象了。” 佟乾看见秦小乐的身子动了动,连忙屈腿坐到了他边上,小声唤了一句,“小乐哥!” 秦小乐短暂的恢复了清明。 在和小铜钱相认后,他混沌的记忆已经回流了很多,只是清醒的时候还是极少。 他目光扫过旁边殷切的脸,“小铜钱儿?” “诶!”佟乾重重的的应了一声,自从本着报仇的心思,逃到外城入了伍,他有多少年没听见别人这么着叫他的小名了啊。 秦小乐头歪了下,又在虎春脸上顿了顿,“大师,你还是这么老当益壮啊。” “我?还是?”虎春觉得对方有点儿像在说胡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以前真的见过我?” 秦小乐眼神一黯,“大师的那块儿天精地魄,到底是个什么稀罕邪乎的玩意儿?就那么轻易的给了我,让我惹出后面,多少的事啊。” 虎春愣了一下,随即爬上炕,凑近了又打量了一番,却没看到那个坠子,可随即恍然道:“哦,是你啊!真是你!可你怎么,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瞧着比我当初食不果腹的浪荡江湖那档口还惨些。” 这个问题,在佟乾刚把他架到树上的时候,也问过他,可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脑子里重叠在一起的画面场景太纷杂,如今想来,竟然大多数都似乎是没有真切发生过的,譬如干爹从来没有想要外出跑生意的意思,甚至连南城都轻易不愿意出的,譬如胡屠夫和老姨儿来往并不怎么密切,更是从来没在他们家里现场宰过活猪...... 可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那些人,每一个,他都曾经那么熟悉,他不会认错,绝不会! 他越急于想起什么,就越是脑中混乱不堪,像发臭的泥潭,陈腐肮脏,血溅满眼......可他又怎么成了肖虎阴军的首领,还一做就是六年! 一切的记忆,就那么停滞在了谭宅出逃的夜里,他体力不堪的跌倒在地,便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在他稍微清醒些的时候,小铜钱告诉他,那晚,谭副官家里起了一场大火,火势蔓延之下,几乎烧毁了大半条街,不仅谭宅里没有一个活口出来,连那半条街上,也因为是夜深人静没有防备,到最后也几乎没有居民全须全尾的脱逃出来,全部葬身了火海。 这事一下子在延平挑起了轩然大波,只是肖虎也并没有将责任归咎于秦小乐的身上,而且后来坊间渐渐兴起了一种说法,只说是谭老爹看上了红豆班的小鹊仙,巧取豪夺不成,直接给弄死了,秦小爷呢,冲冠一怒为蓝颜,冲进谭家杀了谭老爹,被谭副官这个当儿子的活捉扣住了,再往后隋三爷揭竿而起,单枪匹马杀了进去,救出了秦小乐,还以牙还牙的糟蹋了谭太太,然后带着一众兄弟和相好的,干脆破釜沉舟,连夜逃出城做胡子去了!只是当夜,那被糟蹋了的谭太太一个想不开,趁众人熟睡,放了一把火,把谭家里里外外都焚烧了个干净...... 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里头,有荤腥,有侠义,有多情戏子,有绝望太太,刀光血影之下,几乎成全了所有人对这出爱恨情仇裹缠不清的话本子所生发出的全部需求,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还有茶馆酒肆在经久不息的戏述当年那段喋血谜案呢。 但令秦小乐想不通的是,肖虎这么刻意引导市井舆情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这中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虎春问出了这个问题,就眼睛不眨的等着回答,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对方的眼睛突然转为一片灰蒙的涣散,喉间“嚯嚯”作响,猛然挺起身就呲牙冲他脸上咬来! “诶哟我的妈呀!造孽啊,造孽啊,我的鼓,我的鼓呢!”虎春吓得骨碌碌的从炕上滚落下去,要不是炕洞小,都能一头扎进去了。 他跟头把式的缩在墙角,抱着缺了一条腿的木马扎护卫在胸前,朝着佟乾埋怨道:“要是撒癔症,我这儿可真是治不好的,我也不和你打马虎眼了----我瞧你面也不太善,所以就算是骗你能治好,收了你些米面糊口,过几日你哥不见起色,你也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是吧?所以你还是带着你哥走吧,要么找个正经大夫,要么找个高人,总之我这里庙小池子浅,就不留二位尊神了!” “那你把饼吐出来还我。”佟乾安抚住了暴躁的秦小乐,回头朝着虎春一摊手。 “吐出来?哎呀,亏你想的出来!”虎春都快给逼哭了。 佟乾耸耸肩,替他惋惜道:“那我就没法走了,你吃了我的粮,怎么着也值我在这儿给我哥洗个澡,剃个头了吧?” 虎春一愣,“洗澡?可我这儿没有热水......”他话没说完,才想起人家柴禾都自备了一车,声音像蚊子哼哼似的又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剪刀也没有,那我......我给你借去吧。” 很快,灶火兴旺了起来,只是塌了半边的烟囱不排烟,烧水的大锅只能支在了小院子里。 虎春几块干饼入腹,觉得自己勉强也能再挨上一两天了,眼下本着快些送走瘟神的心情,也就顺便跟着佟乾屋里屋外的忙活了起来,一会儿抬水,一会儿架柴,直让积水把自己家门口淹成了个小湖,才稍微消停了些。 几个周围的小孩子拿着小木片当船,聚拢在他家门前玩闹,叫他气急败坏的挥手撵跑了。 生生换了三大桶水,才终于洗干净了秦小乐身上的风尘沧桑,露出原本蜜色的肌肉线条,只是这样一来,那些错综复杂的陈年老伤也明晃晃的横陈在目,实在触目又惊心。 秦小乐安坐在炕沿儿上,入定了似的,毫无知觉的任凭摆弄。 佟乾看不过眼儿,几次抬手要去给他剪头发,却只是抖着不能成事,后来干脆蹲身下来,用手抓挠着头皮,艰涩的哭了起来。 虎春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想到自己早年间的际遇,也想着自家修的万物皆有灵的大道,确实也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寻思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犹犹豫豫的还是走过来,接手了佟乾的剪刀,开始给秦小乐剪起头发来。 头发越剪越短,他后来干脆贴着对方的头皮剪着更省事些。 不一会儿,落发就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佟乾也缓过劲儿来了,抹了一把鼻涕,站起身来,看着清爽的秦小乐多少有了两分往昔的样子,心里少许安慰,却见虎春直接把剪刀秃噜了出去,落下来差点儿倒栽着扎到自己大腿上。 “这......这这这这......”虎春捧着秦小乐只剩青皮发根的后脑勺,觑着眼睛,面色忽然正经了不少。 “怎么了?”佟乾狐疑的跟着看过来,就见那里一个黄豆粒大的黑色结痂,约摸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在了脑后,“这是刮着树枝了?还是什么蜱虫之类......” 虎春忙拨开他凑上来的手,自己又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将那结痂掀起来。 下面竟然现出一个深邃向内的空洞来! 他瞪圆了眼睛,不禁啧啧称奇,“怎么会在头骨上打洞?这都是给那些意外横死的人收敛入棺时才弄的,原是防止诈尸的啊......” 佟乾大惊失色,“那给活人打了会怎样?” 虎春“嗨”了一声,“别的不说啊,单说就用这么一个寻常的钉子,钉到好人头骨里头,凿出个里外通气的窟窿眼儿,你说会怎么样?那下手的人,肯定是奔着要置人死地的路数去的啊,这还用问嘛!......哦,我明白了,难怪你哥一直这么稀里糊涂的,还要咬我!该说不说,这下手的人心也忒黑了,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你哥的脑髓都空了,也跟活死人差不离儿了,”他瞧着佟乾还是一脸懵懂,只得更近一步解释着,“说得再简单点儿,就是脑子只剩空壳了,只能这么浑浑噩噩的熬着,只怕熬到真正死了的那一天,对你哥来说,才反而是解脱呢!” “可我哥还记得事儿啊,还认得我,也记得你!”佟乾一把攥住虎春的衣领,拎得他脚尖都差点儿悬空了,“你要是敢忽悠我,我就活剐了你!” 虎春脚尖点地的划拉着,两手挂在佟乾的胳膊上,费力的呼吸,憋红了脸说:“你们家人怎么性子都这么急啊,你、你先放我下来,我才能说。” 佟乾一撒手,虎春狼狈的跌坐在地上,咳嗽了两下,满脸的褶子挤作了一处,“不明白还好,越明白越完蛋,这就和人临死前总要回光返照是一样的,脑子没了,心还能勉强使使,如今他连我都能记得了,哎呦,那我估摸着,阳寿左不过......也就不出十天了,你有空在这儿折腾我,还不如赶快去棺材店订板儿选碑吧。” 他边说边瞄着佟乾,趁他发愣,撒丫子就往屋外头跑,uu看书 .uuknsh.cm 生怕再被勒脖子拎起来。 可跑到外头一回看,却发现佟乾僵在原地一动没动。 过了好半天,才语带悲怆的问:“你说的,当真?” 虎春遥遥的点了下头,“我好歹吃了你几块饼,生死大事上,不能骗你。” “那......把我的填给他,成不成?” “啊?”虎春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又往回挪了几步,“要是硬说,倒也不是不行,他是能想起来一些事情......只是,”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日头,“你就不说了,立时三刻就算完了,他呢,到了明天这个时候,阳寿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佟乾闭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抿着嘴看着虎春,“大师,麻烦你了!” “真......填......啊......”虎春一哆嗦,“为了一天清醒,搭上两条命,这人死不能复生,你可想清楚了!” 佟乾神色决然的转头看向了秦小乐,“我了解我哥,这么不死不活的,别说十天,就是再多活十年,也是糟蹋了他!至于我......六年了,大家伙儿都没了,只有我独活,就总像是偷来的命,如今我好不容易寻着了他,就绝不能再让他也和老姨儿、三爷、糖糖,小地宝似的,一声不响的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宁愿搭上自己个儿,也要换他想起一切,替我们所有人痛痛快快的报了仇,让那幕后的凶手,血债血偿!” 应许之地(42) 如果天给你重活一次的机会,你会做什么? 秦小乐趴在水滩里,被汽车的大灯照得睁不开眼睛,只听见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带走”,那人冰冷的说着。 他的身体便像一条失去了舵的船,只剩下了感官里无穷无尽的起起伏伏 “呼”的一声,舢板被暗流卷起,猛烈的甩了出去,被回旋着抛掷在礁石,顷刻间碎成了无数碎屑。 “你醒了!”虎春爪子似的手想来摸摸他的额头,却没敢,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在炕与他并排躺着的另一个人——虽然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却再也无法睁眼醒来了。 “虎春?”秦小乐觉得似乎有好几个自己正从四面八方往身体里奔,脑袋眩晕的虚晃了一下,这才眯眼看清了旁边陌生又熟悉的人,“小铜钱儿?”他伸手去拍小铜钱的脸颊,“你怎么了?”心里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转头又去看虎春,“他怎么了?” 虎春不自然的眨眨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 秦小乐接在手里,就见面狗爬似的写着一行字,“哥,我挺好的,时间不多了,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虎春在旁边指了指日头,“我原本也不该多这个嘴,管这个闲事,你们兄弟要是硬说那坠子是我给的,就要负责这后面一切的事情,我也没法子推诿,如今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为你们做到这一步,也可以了吧?可我也要为自己辩白几句,我修的是自然道,讲究万事万物都有因果承接,凡事随遇而安最好,不要苛求起贪欲,岂不闻一切纷扰都是源自那满溢出来的贪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应诶!诶!我还没说完呢!” 在虎春摇头晃脑碎碎念的同时,秦小乐的记忆已经倒灌而入,连同这些年的混沌,连同佟乾这些年的奔走际遇,事无巨细的,都如同画轴般徐徐在头脑中展开。 不用这还俗的老道士再解释什么,佟乾为自己做了什么,他全部都知道了! 他仰头看了看日薄西山的日头,用力的闭眼,透过佟乾的眼睛,看了看城郊荒坡,唐迆的朴拙墓碑当年一夜巨变,能依靠能掌事的人都没了,班子里的人见势不好,连夜收拾了东西都跑了,倒是难为佟乾积攒了好些年的老婆本,一个大子儿没剩下,也只能给唐迆操持到这样的程度了那天在唐迆的墓碑前,烧纸钱、打白幡的,只有佟乾和他那圆脸的小姑娘。 身子还是壮年的,心却垂垂迟暮了。 秦小乐知道自己早已辜负不起任何人,如今他的肩,远还有比这更重的担子。 延平城的人,大多以为肖虎的府邸必然巍峨重重,坚不可摧。 可秦小乐去过,他知道那里背靠城西的一片山林,只要从那里绕行,不被前门戍卫的兵丁看见,就能顺利进入,而整个肖宅内里,都空无一人值守。 肖虎这些年积威深厚,从没有人会想着要这么以身涉险。 秦小乐弓着腰背,像一只充满警惕的山猫。 他在山野间流落了六年,身有种浑然天成的草莽气息,动静皆能和周遭混为一体,几个闪躲,便骗过了肖宅四壁高墙之探哨兵丁的巡查,顺着藤蔓,降到了内院。 内院正中,一座方正煊赫的楼房,明堂轩窗,富丽堂皇。 可这里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存在。 秦小乐隐匿在高墙的黑影里,目标明确的奔向最幽深处的一座塔楼。 塔楼里,盘旋向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从外面看,这座黑红色的塔楼只有四层高,即便有人误闯进来,也最多潜到四楼,见到里面空无一物,便会无功而返。 可四楼的楼梯尽头,却在秦小乐的眼前,展现出了继续蜿蜒向的楼梯来——每一阶都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线条,像午夜梦回中的诡影。 只是秦小乐拾级而,却走的十分稳当。 要到了。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他依然能感到一颗心快要跳出体外,一幅蓬勃浩然的场景,随着他的脚步,渐次明晰的在脚下展开气势磅礴的一角。 一如他六年前初见时的,那般震撼心魄。 从沿着虚无台阶迈出的第一步开始,脚下圆筒似的塔楼便消失了。 此刻秦小乐脚下完全变为了透明状,像一块没有边界的巨幅玻璃板,在他脚下,是被鸟瞰着的整个延平城,高楼矮院鳞次栉比,网格样的街道经纬交错,蚂蚁一样的人群密密匝匝,都只是疲于奔命的在为生计盘算着。 这是秦小乐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他木然的仰起头来在他头顶的正方,一模一样的倒悬着一座延平城,像拓印的模板,连所有街道砖瓦都如出一辙。 他缓缓的屈腿,躺平了下来,于是这一一下的两座城池,于他的视线中,便成了一左一右的镜像。 “你是谁?”一个男童的声音,带着几分稚嫩、几分好奇,突兀的响了起来。 秦小乐寻着声音偏过头来,在广袤无垠中,看到了半间被浅淡金色光晕勾勒出的房间,铸造在一块巨大的晶石基座之。 男孩拨开厚重层叠的帷幔,探出头来,那年纪,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肖虎,我是你的朋友。”秦小乐想笑一下,只是面颊肌肉习惯了凝滞僵硬,此刻固执的并不愿意配合。 “朋友?真的吗?”肖虎绽放出一个童真的笑,向他招招手,“你走近一点儿,让我看看,诶,我怎么好像并不认识你?”他皱着眉头似乎很是苦恼,但旋即又释然了,“可能是我昏睡的时候,和你交的朋友吧?我平时很少见到人,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都会玩些什么?打陀螺?转钢圈儿?掸珠子?你会什么,玩儿给我看啊!” 秦小乐爬起身,却站着没动,“你说的我都会,可是一个人玩没有意思,你过来,我们一起才好玩。” “我”肖虎有些羞恼的咬了咬嘴唇,“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我让你玩儿给我看!” 秦小乐身型像一座山,缓缓逼近帷幔,一字一顿的说:“我也说了,两个人一起才好玩!” 肖虎的头随着对方的逼近,越仰越高,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身体本能的一个瑟缩,急着妥协道:“你别过来了,就、就站在那儿吧,我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和你一起玩儿,是我的腿生病了,在卧床休息,要不这样吧,你给我讲故事啊,讲外面的新鲜事也行,这样只要你一个人就行了吧?” 秦小乐背在身后的手里,已经紧握了佟乾的那把短刀,眼神一闪,猛的朝着床边探头的肖虎扎过去! 小男孩猝然受惊,身体本能的闪避,居然一挣巴,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了几步,才回头来怒视着秦小乐,“你要干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可随着秦小乐的视线,小男孩这才后知后觉的向自己的身体瞥了一眼,随后高声尖叫起来,“你闭眼睛,你不要看!” 秦小乐冷淡的望着眼前这具畸形的怪物——小男孩的身躯,自腰腹以下,都连在一个成年男人的后背,若是一打眼,还当他是被一个佝偻脊背的男人倒着背在了后背。 此刻他身下那具成年男人的身体毫无知觉的弯叠垂坠着,如同一个大写的问号。 小男孩又自卑,又愤怒,憋红了脸,想掩藏畸形的身体,又被秦小乐占据了床幔的方向,一时无措的扭捏闪避着对方的视线,眼圈泛红,不知如何是好,哽咽着埋怨道:“你也是来嘲笑我的吗?就因为我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因为我先天畸胎可我不是怪物!等我长大了,我也一样可以闯出一番成就,让你,让我父亲,让所有人,都为曾经的狭隘,向我俯首认错!” “现在你不止长大了,还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你得到别人真正的尊重了吗?”秦小乐盯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任何躲闪的机会。 “我?你在说什么?”肖虎狐疑不解的看着对方,却碍着自己的身体,总是有些畏首畏尾。 秦小乐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蒙了一层悲怆,“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缓缓在晶石基座边缘坐了下来。 “一个男孩,降生在一个高门显赫的家庭,是被父亲族人寄予厚望的长子,可却先天没有嘴唇,面相丑陋,不久之后,又被诊断出患有侏儒症,扯淡吧?我没亲眼见过,但也能想象的到,那么些年头的冷言冷语,一定不比刀子割肉轻些。” “那个当爹的一定是觉得在宗族老少面前卷了面子,怕背地里被说是自己私德有失,被天惩处,居然不顾血亲人伦,污蔑男孩的亲妈是因为与人私通,才生下这么个畸形的野种,要将他们两人一起烧死可男孩侥幸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下人冒死救了出来,两人相依为命,一路辗转乞讨,往东北来避祸,过了很多年艰涩辛劳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路,碰到了一个用晶石表演戏法的老头儿,看着那个老头儿,居然能用手掌大小的晶石,比照着小猫小鸟,化出个一模一样的虚影来,老头儿说,这是天外飞石,是个稀罕物这时男孩已经长成了青年,他心思一动,几次求买不成,居然把老头儿骗到没人的地方,一刀捅死了!那个下人窥见了这一幕,心里不安稳,怕小主人报复自己,又怕小主人再伤害别人,连夜抱着那块晶石跑走了。” 秦小乐实在不是个说书讲故事的好材料,磕磕绊绊的说到这儿,总算呼出一口气来,“这都是六年前,你讲给我听的,可惜我这人没什么学问,老拽些高雅的词儿,就嘴皮子瓣蒜,勉勉强强的,也就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肖虎如同听了遍天方夜谭,伸出小手掩在嘴,不住的摇头,“你说的都是什么啊,怎么会是我给你讲的呢,我没有,我没有” “这就是你最大的悲哀了,”秦小乐略微有些怜悯的看着他,“你又找了那个下人很多年,可也就只找到了那晶石碎落的一角,不过你也算聪明的,用一个渣子虚化出另一个渣子,循环往复,最终越结越大,生生造出了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延平城,可以任你在里面随意施展,作威作福!” 随着他的话,小男孩像干瘪的皮球,了无生气的趴俯了下去,他背后那具chéngrén的身体缓缓直立了起来,那张也可算得清俊的脸孔,遍布着阴森狠戾,“我没想到你还会有清醒着回来的一天,否则也绝不会对你说了这些,”他充满嘲讽的勾了下嘴角,“我当时不过是终于知道了岗芝的下落,想到年幼的情形,一时有些感慨缅怀罢了。” 秦小乐听见那两个字,全身的汗毛便炸了起来,那都是再无法回来的他的亲人们呐他仅剩的那点儿怜悯动摇消磨殆尽,黑着脸冷淡的注视对方,“可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回来的好啊,”肖虎不以为意,“你知道那种心情吗?以为你不同,试试你是不是不同,怎么试都并无不同!哈哈哈,我原本还以为你是块朽木,没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一部分,秦小乐并不清楚,对方几次三番用尽各种方法刺激他,都似乎只是为了激发他的某种潜力,只是一直没有效果,便也就干脆将他流落去了荒野。 他联系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揣测道:“你造了这座城,却并不稳固,好几个地方,都被我发现了破绽?你想在这个影子似的王国里展现出与自己现实中截然相反的一面,却无奈那个七八岁的自己,总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所以你开始试图寻找可以移魂转体的法子是蛇吗?首尾环接的蛇难道能让你生生罔替,不死不灭的永远做这延平城里的主宰?” 肖虎却没打算满足他的好奇心,略显轻蔑的仰起头来,“如今你回来了,其余的就不需要了。” 秦小乐心中早已经下定了决心,之前的一番话,也不过是为了给逝去的亲人们一个交代。 他在手里掂了掂短刀,用指腹去摸晶石基座最边角的一处细碎裂纹,“也难为你了,用了我的坠子,我老姨儿的枕头瓤子,可也没把这玩意儿修补的整齐些。” 肖虎此刻才骤然紧张了起来,前半步,压制着内心的惧怕,色厉内荏的说:“你要干什么!” 秦小乐敛着神色看过来,“这不是一个该存在的世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该再承受你随心所欲的屠戮和残害,你没有这个胸怀来做延平城的造物主,我要让这一切结束,让真正的延平,重新活过来!” “你敢!”肖虎高喝一声,脸色都变了,随即又略微和软了语气,颤声哄劝道:“我知道,你想让你干爹,你认识的那些人,都能活过来,我可以帮你啊,你想想,十几年,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因为每一个细小具体的选择而天差地别,那个延平也未必就是天下太平的理想之地,那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可在这里,只要我答应了你,就一切都有可能实现!” “是吗?”秦小乐冷笑了一下,“那怎么你连自己背的孩子,都消除不掉呢?” 他脸颊抽动,不再多言,持刀猛力向晶石基座的裂缝处插去! 他知道命运不公,各有际遇,与人无尤。 可却万万不该是这样被一只无情的手,随意拨弄! 无论好坏,每个人都该有权利,做一回自己命运的主宰! 不过一息之间,基座猝然炸裂开! 巨大的光团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下两座延平城全都剧烈的震荡着,无形中仿佛有一座尘封多年的齿轮,鼓鼓搅动了起来。 肖虎大惊失色,想要迈步向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虚化为无形。 他声嘶力竭的冲着秦小乐咆哮道:“你这个疯子!你不仅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岗芝离开我,就不会有人捡到你,你会饿死,冻死,被野狼咬死!没有人会认识你,没有人会记得你!你会比我还凄惨,你做的这一切,都只会让你彻底的失去存在过的印记!” 你才是个疯子! 秦小乐不愿再理他,可却不能忽视他那震耳欲聋的话语,一字一句的敲打在了自己的心。 虚无渐渐剥落了外衣。 秦小乐闭眼睛,凭着心相跑动着,渐渐能感受到了外面的清风拂面。 他到了肖宅的院子里,但与刚刚不同,这里的一切都稳定安然,只是他看在眼里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隐隐虚无缥缈起来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想跑,可脚下忍不住的发虚,几次爬起身,又几次跌倒,只能缓慢的向前挪动。 “小乐哥!” 途径马棚时,一匹被剜了眼珠的瞎马,张了张鼻息,忽然激动的叫了起来。 秦小乐疑惑的望了一眼 “小乐哥,我是小地宝啊!”瞎马竭力的伸着脖颈儿,凑向秦小乐的方向,一时激动无措,想哭,却没有泪,只能从空旷的眼窝子里涌出几滴鲜血来。 秦小乐一把抱住了小地宝,将他的温度都箍紧在了怀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们还以为连小铜钱儿都以为,你是和干爹的那些兄弟一起,被被” 小地宝周身一颤,哽咽着说:“他们逮住我,剜了我的眼睛,用我的眼睛,看到了过去你们所有的事情” 小地宝看不见,可秦小乐却看的清楚——身后的塔楼已经轰然倒塌,余波绵延之下,连空气中的浮土都起了虚影。 他用尽力气,一跃攀了小地宝的后背,趴在面,“好弟弟,再帮我做一件事,我实在走不动了,带、带我去个地方!” 狭窄的街道,瞎马看不见方向,却全清相信着后背的人,靠他出口的指引,四蹄生风的一路狂奔。 秦小乐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街道两侧的建筑都已经闪起了莹莹的淡金色。 身后肖宅方向,一朵巨大的光晕爆破开来,犹如火山喷发,疾速的吞噬湮灭着所到之处,尽皆化为茫茫一片刺目的白。 光晕的速度越来越快,席卷倍速增加,几乎已经追到了秦小乐两人身后。 “快点儿!再快点儿!”秦小乐喃喃的说,体力早已难以维持。 “到了吗?该往哪里走?”小地宝有些着急的喊着,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脚步却没有停下。 秦小乐最后勉力睁开眼睛,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看到了“朗华大厦”四个字熠熠生辉的悬挂在这座全新的建筑。 他甚至不知道哪扇窗户后面,uu看书 ww.kanshu.cm 才是自己要找的人。 光晕已经灭顶而来,最后的关头,小地宝纵身一跃,没入了朗华大厦的墙壁之内。 秦小乐知道自己的生命终于彻底走到了尽头,他颓然撒开掌心,掉出了在塔楼中的最后时刻,被自己捡拾起来的晶石坠子。 刹那间,阴云席卷,整个延平都被吞噬而空,只有朗华大厦的楼顶惊起一簇耀目的电闪,与穹顶之的另一座延平城连成了一线。 在建筑顶层的房间里,黑胶唱片还在播放着暗哑袅娜的歌曲,桌的红酒只剩小半瓶,颜清欢手边堆满张贴着寻人启事的报纸,眉头紧锁的靠着沙发,睡的很不安稳。 尘归尘、土归土。 秦小乐黑暗中最后残存的余念,只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了,清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请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消失,不要忘记,容我有生之年,再和你重逢一次 近乡情怯 “喂?110吗?出大事了,对,我举报对门的邻居,你们快来!快过来!” 潘树用肩膀碰了一下正把下巴搭在大茶缸子发呆的秦欢乐,“出警了,走了,快,别犯迷糊了。” “嗯?哦!”秦欢乐回魂成功,只是须臾间下巴没控制好力度,半缸子连水带茶叶渣子,全扣自己裆了。 还好水是温吞的,没有从根本绝了他的“后路”。 潘树为人再厚道,也忍不住从胸腔里冒出几声闷笑来,一边从脸盆架子扯过一块儿毛巾递过去,一面数落他,“这都多长时间了,快小一个月了,你怎么越活越年轻,还成了毛头小子了?照这架势,等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是不是所里还得给你放一天假啊?” 秦欢乐跳着脚往厕所跑,从后头瞧着,活像骑了一头驴。 潘树追出去几步,站在走廊里,边等他边大婶附体似的絮叨:“要是遇什么事了,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的过程,也是个发泄的过程,解不解决的,心情都能好一些,再说还是人多力量大是吧?还有你自己,这个心态也得学会调节,多大的人了,老这么晃神溜号,万一工作的时候处理不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咱们遇到问题得先想着解决问题,不能老是逃避” “咚咚咚”。 休息室里响起几声敲窗玻璃的声音,窗外站着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潘树认识,这一阵儿来所里,少说都得不下五回了。 “颜老师?有事儿?”潘树转回身,往里走了两步。 窗户大敞着通风,窗台一溜好养活的绿萝,长得呲牙咧嘴的也没个节制。 颜司承先是向屋里粗略张望了一下,才对着潘树礼貌的笑了笑,“他还不在吗?” “他”潘树挠了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后院的车喇叭粗嘎的按了两短一长,隔着一条走廊的窗户外头,秦欢乐坐在车里高声喊道:“快走啊,潘哥,调度中心催进度了,我说已经都在路了!” 潘树赶忙冲着颜司承一比划,讪笑了一下,转身就往后院跑。 颜司承舌尖抵在齿间定了一下,还是抿着嘴唇,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淡淡的转身,慢慢的踱了出去。 秦欢乐握着方向盘,开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 潘树下意识攥住了车门方的把手,几次侧头去看对方的脸色,直到等红灯的时候才不吐不快的说:“你别嫌我话多,我就是有点儿看不明白了,你烦心的事儿和颜老师有关吗?借人家钱还不了?让人家这一趟趟堵门似的找!差多少啊,你和我说说,我帮你周转周转,多的没有,少的还” “不是钱的事儿,”秦欢乐伸手够着自己的脚腕,揉了几下,“你别管了,没事儿!” “没事儿能让人家这么天天找门儿来,没事儿你还天天避猫鼠似的躲啊?”潘树完全不信。 秦欢乐小声嘀咕:“潘哥,你真不适合在派出所工作,你就应该去居委会啊,要不去法院当义务调解员,这也太热心肠了!” “你别和我打马虎眼!”潘树语气稍微严厉了一些,正如秦欢乐心里渐渐拿他当了哥哥似的,能随便开些玩笑了,他也是真心拿对方当了晚辈弟弟,就不免连私生活也忍不住跟着掺合掺合,“前面的不说了,没碰脸都不算,刚刚你没看见啊?就隔着两扇窗户一条走廊,你主动打个招呼,让人家在所里坐着等等,或是约个再见面谈事儿的时间也好啊诶,说你呢,你刚才故意的吧?啊?到底看见了没有啊?” 能没看见嘛!老远听着声儿,他就腿肚子转筋,吓得直接慌不择路从厕所窗户跳到了后院,脚脖子都挫着了。 可这要是真见到了面,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臊眉耷眼的跟自己闹别扭,一颗心都快扭成麻花了! 让他和颜老师说什么啊?颜老师过去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啊! 再说他这张脸,也就模模糊糊还有点儿过去的影子,也像是在酒罐子里泡发了的枸杞,早已经时过境迁、变形走板了! 人家颜老师这么多年最心心念念的想头是啥?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自己这么倒霉,好好的在自家酒店里喝了点儿红酒,大早一起来,嚯,长生不老了啊,还捎带脚开了阴阳眼,让一栋楼的阿飘缠了!这他妈的谁这么缺德带冒烟的啊,这他妈的谁陷害诅咒老子啊,谁啊谁啊谁啊,我叫你一声孙子儿你敢答应吗! 那他秦欢乐敢答应吗?他敢说冲去说对不住了嘿,就是我,全是我害的你,然后我自己还给忘了,如今就算想起来了,可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就说你预备拿我怎么着吧? 那他还是个人嘛! 刚记起前尘往事那天,他从大雨的街头狼狈的摸回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声的痛哭了很久。 第二天醒来之后,就下定了决心装一天王八算一天龟,那咳咳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唉,因为他想的问题,落地生根之后,也实在很现实。 一方面,那些往前倒了不知道多少世的记忆,再是感同身受,但要完全和自己这辈子的感受彻底融合在一起,也还是要有个过程的。 再者眼下这样做,是不是才是对颜司承来说更好的呢? 他没法从根本解决颜司承的困惑,也就不能再一次不负责任的抛出一个人家根本没有记忆的“古神话”来,那样不过徒增大家的烦恼而已。 而他凡夫俗子一个,有限的生命满打满算八十年吧,赶高科技发展,满身插着管子,活到九十!算高寿了吧?可然后呢,他寿终正寝后,颜老师又该怎么继续走一个人的路? 呸呸呸,想得美,谁也没说颜老师听到了他的“天方夜谭”,就一定会稀罕去走一段两个人的路,而且如果与此相反,颜老师知道了自己的生命被无限冻结禁锢的元凶,居然是他姓秦的他有那个信心承接来自对方的愤怒与怨恨吗? 颜老师留下,颜老师回去颜老师留下,维持现状,但终有一天还是要面对独自孑孓漫长的一生,也可能颜老师留下,欣然承受人生六苦,眼角泛起皱纹,可最后只能被安葬在这个没有一个朋友的陌生世界,想想都觉得惨那若是颜老师回到了过去重新来过呢,可彼时生逢乱世人命单薄如浮萍,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哎呀,更遑论如果颜老师独自回去还带着这一切的记忆,那又该是怎么样的徒留半生嗟叹呐 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情不自禁的就在脑中预演过了一百种情景,可每一种结局,都会成为悖论,都会扎得他心脏生疼,使他反而生发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般的“怂”来。 当然,前提是他此刻对于颜老师身“封印”的解除,仍然一无所知,那不可预判的结果到底会朝着哪里发展下去,也就更加无从谈起。 至于颜老师早前对自己忽近忽远的种种,他如今更连问的勇气都没有了,只当他辈子造孽这辈子还吧,想想颜司承这近百年来的孤单寂寞,这辈子别说忽悠忽悠他了,就是千刀万剐了他,都是应该的。 不过他觉得以自己这个揍性,到了最后的最后,如果真的有了破解谜题的能力,那应该也只是会依照颜司承真正的个人意愿,而不是再次贸贸然不打招呼的就将自己的意愿强行加诸在对方身了。 那么若要做到真正的尊重对方,他也只能从现在开始竭力保持中立心态,尽量不靠近,不打扰,这样才会在真到了那一刻的时候,不至于那么的难以承受吧 想得都挺好,就是做起来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唉,心如刀割 “诶!你瞧瞧你,又晃神儿!”潘树一声急呼。 秦欢乐吓了一跳,下意识踩了脚刹车,硬生生蒸干了眼眶里的湿润,两人都跟着警车在空中颠了一下,勒的肋条发酸。 潘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叹了口气,正了正警帽,率先下了车。 秦欢乐还沉浸在那锅酸涩的冒泡儿的情绪里,像根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跟在潘树后头,一起往一座居民楼里走去。 花园街片区,难得有这么一小片旧改后新落成的小区,很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感觉,凡事只要是沾“新”,总归处处透着清爽利落。 终于不用爬楼梯了,两人从电梯里出来,在狭长的走廊里按图索骥的找到了报案人家的房门,按响了门铃。 几乎是下一秒,一个穿着红色罩衫的女人就裹着满身情绪,从里面拉开了门,带着一阵风的掐腰站在了门框处。 她五官一片模糊,属于普罗大众的基本盘长相,就是一头盘发垫得分外夸张,像在脑袋顶坐了个鸡窝。 秦欢乐强打精神,不再胡思乱想,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低着头目测了一下,窃以为这个中年妇女的个头儿,大概也就到自己腰那儿。 “你报的案?”潘树确认了到达现场,发送了消息给调度中心,拿出一个随身的笔记本,准备记录,“你邻居怎么你了?慢慢说。” 中年妇女气鼓鼓的,吊着眼里那份不忿,活像被人挖了祖坟。 “这是什么事啊!有这么不讲理的嘛,啊?你们看看!看看!有垃圾不扔,天天怼在我家门前,当我是好欺负的啊!脏的臭的,招虫子不说,风水也不好啊,推门当头第一眼就看见垃圾,我就问问,一天能有什么好心情,好运气!” “等等,你等等吧!”秦欢乐打断对方被迫害妄想症似的喋喋不休,弯腰捡起对门靠墙根儿一个巴掌大小的空快递盒,朝着那女人扬了扬,“你就说这个啊?” 没想到那女人居然理直气壮的一点头,“对!” 秦欢乐眼角一抽搐,本来心里就堵的慌,正没地方排暄,直接扒拉开潘树伸过来意图劝阻的胳膊,把那快递盒倒过来使劲甩了两下,“就这么一个屁大点儿的空纸盒,里面什么都没有,你对门邻居规规矩矩的贴着自己家门边放着,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又不是汤汤水水的厨余垃圾,又不是什么大型物品阻碍消防疏散,怎么的,你家门是开过光的啊,那么金贵你也别从门里走啊,你天天进出爬窗户啊!公摊面积人家暂时放个小盒子怎么了,那么矫情不容人,你把对门也直接买下来多好啊,那不就谁也妨不着谁了!” 论甩片汤话,他秦欢乐几辈子加一起也没服过人。 这女人简直快给气吐血了,五指成钩就要挠过来了,“你放屁!你、你”她话都说不利落了,眼睛通红的就要往扑。 秦欢乐害怕这个?就怕垫个板凳,这女人的手都够不着自己的脸! “怎么的,你要袭警啊?这么点儿破事你不找物业解决,报的什么警啊!你这是浪费警力,占用公共资源我告诉你!” “你少说两句吧,你先走,先下楼,快去!”潘树手急眼快的拦下个那个女人,示意秦欢乐下楼。 秦欢乐也不含糊,钻进车里,一根接一根的抽起烟来,把一拉车门的潘树呛了一个跟头。 “咳咳咳,你这抽烟也不开窗啊,一手烟二手烟占全了,也不怕伤肺。” 秦欢乐心情不好,瞥了他一眼,边启动车,边把四面车窗全降了下去,“怎么这么长时间?你也真是愿意理她,就是一个泼妇!” 潘树看他有点儿闹小孩子脾气,无奈的摇头笑了下,把批评的话暂且压制,先缓言劝道:“这种邻里之间的问题啊,一般都是长年累月的积怨,能闹到这一步,绝不会是只为了这一个小盒子的问题,我敲了那户的门,没人,又去物业办公室了解了一下,还真是让你说着了,就是因为这个报案人之前在自己门口放置了一个特别大的鞋架,对门呢,找到物业去,说有那个挡着,自己家的门只能拉开半扇” “这还有啥可说的,你说我刚刚给她那俩字的定位,冤不冤?”秦欢乐都懒得听后面那些家长里短了。 潘树表情严肃了一些,“可很多社会案件的矛盾,都是这么从一件件小事累积激发出来的,你这态度我要批评你了啊,她报警,说明还是相信咱们,那咱们就有义务往正面的方向去引导她,但愿不要让矛盾升级到不可化解的地步,到时候咱们后悔都来不及了,”他顿了顿,“行了,你心烦,我也理解,今天先不说这个了。” 秦欢乐这人多少有点儿吃软不吃硬,无名火原本也不是冲潘树,脑子里降了降温,也还是含混不清的向潘树道了个歉。 市局门外。 厉宝剑翘首期待了半天,刚刚看着点儿人影,就挥手喊了一声,“花骨朵儿!这儿呢!” 龚蓓蕾蹦蹦跳跳的走过来,“大保健?多少日子都没消息了,今天的太阳是红色儿的吗?还是我做梦没醒啊。” 厉宝剑把手里的珍珠奶茶递过去,“你就别挤兑我了,跟着家里忙活,也不比班的时候轻省,从早到晚的不得闲,赚的都是辛苦钱。” 龚蓓蕾吃人嘴短,掀过了这篇儿,“找我有事儿?要不进去说啊,顺便和大家伙打个招呼?” “是要进去,先和你说说,”厉宝剑拉着龚蓓蕾往旁边靠了靠,“门口这酒吧不干了,我看见歇业的牌子了,这房子是咱们市局的吧?” “是啊,”龚蓓蕾点点头,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一转,“哦,你是想要承租是不是?” 厉宝剑也不遮掩,“我想给家里的早餐店,再开个分店,现在契机正好,我也不瞒你,你看,局里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大家黑天白天的连轴转,食堂要是不可口的时候,连早餐,带宵夜,都可以我这儿来定制啊,谁减肥呢要少油,谁喜欢多加点糖,再者半夜谁胃病犯了想喝口粥,谁过生日想临时加个菜,我这都能包揽,嗨,当然了,也是为了这边房租能便宜点儿,比市面的便宜两三成呢。” 龚蓓蕾听着也觉得可行,那房子空着,uu看书 ww.uknshu谁干不是干啊,也不算照顾走后门的,“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这事儿你找我没用啊,孟队都说不话,你得找后勤。” “我知道,就是想着先来问问你,现在承租有没有什么新的要求?”厉宝剑用手戳了一下龚蓓蕾的肩膀,“你问问,比我方便,要是够不,我也不进去现眼了。” 龚蓓蕾斜了他一眼,“我就说嘛,平白无故投喂,必有阴谋!”不过还是拿起电话,给同事拨了一个。 “怎么说?”厉宝剑见她放下电话,忙问。 龚蓓蕾看他,“房租没涨,还是那么多,确实算便宜的,不过,你得最少帮着安置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工作就业,”她顿了顿,“你那儿,行吗?” 厉宝剑想了想,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这有什么,反正新店也要雇人的,行,那我心里有数了,谢了啊,那我就放心进去谈了。” 龚蓓蕾很有几分乐见其成,跟着他一起往楼里走,“大保健,先给你打个预防针,那我以后会经常去你店里光顾的啊,而且我以后还会经常失忆忘带钱的啊。” 隐形患者(1) 装修队开始入场工作了。 装修的事情,只要干起来就特别快,但关键得懂行,要不边边角角的留下点儿小来小去的隐患,今天蹦出点儿什么,明天蹦出点儿什么,就能把人膈应死。 厉宝剑干这事不擅长,但他爸妈,以及他爸妈的那些老工友们,可都擅长,也像以前厂子里似的,排了个班儿,早中晚三班倒的轮着盯场,有时候看着那些小年轻的弄不明白了,或是不遂心意了,还要时不时的亲自手指挥。 所以一来二去,有条不紊之余,效率增加了,成本控住了,也没生出什么超支啊、返工啊、以次充好之类的幺蛾子,眼看着再拾掇拾掇,就快能开门营业了。 刘茗臻站在市局大门里面,稍微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说不什么感受。 甭管是一个人,还是一家店,即便再无声无息,可只要是曾经在自己的生命中驻留过一个段落,分岔路口挥手道别的时候,就也免不了还是有几分依依不舍的。 当然了,这样的“念旧”程度,也直接取决于后来者的“质量”,好的后来者会很快取代前任,差强人意的后来者,就只会更加凸显出前任“佳人难再得”般的可贵来。 这个什么“富强简餐店”在她心里,就基本属于后者了。 让她下班了放松脑子去酒吧里喝杯酒缓缓神儿可以,换成这小吃店里的豆浆油条葱油饼试试,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世界从不是单单为着顾念着某一个人的感受而存在的,换成个小吃店也就算了,即便换成个修鞋或是干洗的摊子,也无可厚非。 “支队里琢磨着一起凑份子送两个花篮过去意思意思,怎么着也算曾经共过事的同事吧,你们技术科是打算单送,还是和队里合在一起?” 刘茗臻一回头,就看见神出鬼没的孟队在自己身后,一脸道貌岸然的表情,越是绷着劲儿的表演公事公办,越是显出几分用力过猛的过犹不及来。 刘茗臻掏出车钥匙,边走边说:“别买了,租吧,买俩的钱估计能租六个,看起来也热闹喜庆些,毕竟是在老单位的地界开张,他爸妈看着也高兴,那花篮也就摆那么几个小时,就算买了,撤回去了也不能当吃当喝,就这样吧,回头我们科需要出多少份额,你告诉小黄一声就行了。” 孟金良在身后跟着她,亦步亦趋的走到车前,体贴的先前一步拉开了车门,“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当初宝剑还在的时候,倒也没见你和他多近来着。” 刘茗臻背靠车门转过身来,“不是我想得周到,只是我总觉得,他离开局里,多多少少有些冤枉”她声音渐低,静了几秒,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向孟金良,“孟队还有事?” “没没,嗨,我这就是出来活动活动,小吴他们在活动室练拳击呢,这不是系统内要搞体能比赛嘛,肖局说咱们市局得当排头兵,得先锋带头有点儿示范效果才行” “孟队?”刘茗臻蹙了下眉头,“这事儿我知道,我是问你,找我有事儿吗?” 孟金良干巴巴的笑了一下,把搭在车门的胳膊收了回来,“没事儿,开车回去,路小心。” 刘茗臻点点头,一气呵成的坐进车里,开出了市局大院儿。 孟金良屈指勾了勾鼻梁,原地用脚尖儿搓了会儿土,又点了支烟,才讪讪的往回走。 要说这次体能比赛,弄得还真挺正式的。 从各个区县,到延平各个基站,交通那边,户籍、后勤、法制、网警,总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内部甄别筛选,逐层选派参加。 可说到底,人家别的部门那都是陪榜的,真正要到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往冲的,还不就是他们支队的这几头蒜。 龚蓓蕾都要愁死了,跟犯罪分子演全武行,她瞪着眼睛就敢往冲,绝不含糊!可要和内部人员没事儿这么摔摔打打的,她真嫌肉疼。 “老秦,你帮我参加吧,啊?你就顶替我的名儿,人家一喊龚蓓蕾,你就去!这回基层的和县区的都来参加,谁认识谁啊,你冒名顶替一次,保准不会露馅儿!” 她是从活动室溜出来的,捧着手机趴在走廊的窗台,哼哼唧唧个没完,心说他们干刑侦的也真是苦逼。 别的不说,就说眼下都快入夏了,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为了不让那些整宿整宿蹲点查案根本没时间洗澡换衣服的同事不显得过于“辣眼睛”,队里办公大厅里空调电扇都得轮着! 这回可好,肖局一声令下,去活动室里闻闻啊,那一个个“哼哼哈嘿”的,个顶个的一身臭汗,还能不能顾及一下她这位妙龄女子的感受了嘛! 就像以前似的,每到这季节非要组织活动促进感情,就搞搞篮球赛、兵乓球赛的多好。 电话里秦欢乐没心没肺的一撇嘴,在休息室的行军床翘着二郎腿,“你这是三天不打房揭瓦是不是,瞧着肖局这几天顺心眼子就给打算给他眼药啊,要是人家一喊龚蓓蕾,我就冲去了,信不信肖局当时就能拿块板砖把咱俩一起削起飞了?别看肖局现在肉皮儿松懈也没有胶原蛋白了,听说早年那也是擒拿格斗的一把好手,赤手空拳的拿下三个犯罪分子不成问题!” “那我怎么办啊,我不想参加,”龚蓓蕾撅嘴卖萌,托着腮撒娇,“再是自己人加着小心,一个背摔也没有不磕碰青紫的,你不知道,我刚看见马姐在那儿做平板支撑,我的天,可厉害了,谁能想到她是俩孩子的妈了,深藏不露好嘛!就” “龚蓓蕾!” “到!” 孟金良离着老远就看她撅着屁股在这儿溜号卖呆儿,抽冷子喊了一声,把龚蓓蕾没思想准备的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慌忙收了手机,转身打了个立正。 “我看是这段时间太清闲了是吧?”孟金良板着脸,背着手,走到龚蓓蕾前面。 龚蓓蕾挺胸收腹夹紧下巴,“报告领导,不清闲!” 孟金良有点儿哭笑不得,“别贫嘴了,集体活动,又是促进系统内交流,还能提升业务能力,我看大家伙儿都挺积极的,怎么就你这么大情绪啊。” 龚蓓蕾腰背垮下来,“领导,没不积极,我今天特殊情况,肚子疼,实在是练不动了,又不好意思早走,这不才在这儿混混时间嘛,再说我也是看你急三火四的追在刘科长后头出去了,才也跟着出来透透气的。” 她这声音越说越小,眼睛却越来越亮,透着点儿揶揄,带笑不笑的样子。 孟金良生生给噎了一下,拿眼神徒劳的恐吓了一下对方,“要在别人面前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嫌弃的一挥手,“身体不舒服就赶快下班走,还磨得什么洋工!等过两天好利索了,该你的训练和比赛,哪个也跑不了,啊!” “啊?哎哟!”龚蓓蕾拿起手机又拨了回去,张口就嚷嚷,“老秦,我不管,请我吃饭!吃热乎的!心情不好!” 电话里秦欢乐用鼻子回了她一个“哼”,“借你吉言啊,刚刚我们所长过来,点名让我代表所里参赛,谢谢你了嘿!先不说了先不说了,我这儿急着出警了!” 龚蓓蕾也分得出轻重缓急,听说对方要出任务,怏怏的挂断了电话。 秦欢乐这边草草系了鞋带,跟着潘树跑出来,钻了车,直到车开到了路,才缓出一口气来问:“怎么这么急,哪里出事了?” 潘树车开得比秦欢乐稳当,“次那个报案的女人,说邻居放快递盒那个,你还记得吗?” “又是”秦欢乐肩膀一松,向后靠在了椅背,“潘哥,不瞒你说,她要是还是那么蛮不讲理的态度,我我还是别去了我,再和她吵吵起来,又招你批评我。” 潘树也不知道具体情形怎么样,但直觉不会有太大问题,“次那事儿,就颜老师那儿,解决了吗?” 秦欢乐一听那个人就像扎针儿,愁眉苦脸的作揖求饶,“你看看你,哎哟,潘哥,求你了,真的,弟弟求你了,说点儿别的吧!” “唉,你呀,”潘树摇摇头,“那体能比赛的事儿,能说吧?” 秦欢乐给自己顺了两下气,拍着胸口,“咱们所里甄选标准是按照身高来的吧?早知道我当初来报到的时候,就跪着进来了。” 潘树跟着乐了几声,“其实还是因为你身体素质好嘛不是,但你底子好,也不能松懈,该给咱们所里争荣誉的时候,也要抢着。” “你就忽悠我吧,”秦欢乐扫他一眼,“我都知道,咱们所里人本来就少,日常出警都人员紧张,就我是后调来的,还处在跟着你打杂熟悉的过程中,偶尔出去晃悠打个酱油的,不耽误工作,我懂,也理解,和我明说呗,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潘树点点头,“你能想到这层,也算有心了,不过所长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呵,你不在的时候,也和我们说起过,你毕竟曾经也是刑侦方面的业务骨干,搜证啊查案啊,都擅长,老在我身边团弄个家长里短的,确实是太屈才了,再说你还这么年轻嗨,不管怎么说吧,让你没事就回市局去转悠转悠,让领导们别把你忘了,争取还是能回到原来的岗位去发挥真正的作用,所长我们大家伙儿,其实是这个意思,我说这话,也就是鞭策鞭策你,别不当回事,该练习也练习一下。” 秦欢乐猝不及防的就像给扔进了澡堂子的桑拿房,从里到外的蒸腾起来。 他又不是什么青春期叛逆的楞头小子,分不出好赖来,这都是一片最掏心窝子的好意,他领情。 虽然来所里时候也不长,除了和潘树日日夜夜的厮混,余下和别的同事也没太多私交,但就偏偏这份完全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善意,才最让人内心酸软的感动。 尽管他心里知道,自己回不回市局的症结所在,并在于自己能不能比划出那三拳两脚来,可若是真的还能有回去重拾梦想、专心查案的机会,他也愿意努力的试一试。 当然,这里面也有他的一点私心。 看到他这个反应,潘树还是挺欣慰的。 他停好了车,拍了拍秦欢乐的肩膀,两人一起往楼里面去。 原本不太严肃的心情,却叫电梯门一开,那迎头而出的血腥恶臭气味给冲散了。 “咳咳咳,这、这”秦欢乐没忍住,一手扶着电梯门,差点儿吐出来,脑袋给熏的直迷糊啊,感觉眼前都快出重影了。 楼道里断断续续传来几个物业工作人的劝阻声。 可随后两声巨大的闷响,很像是硬物砸击的声音。 两人不敢迟疑,赶忙顺着楼道往里面跑,渐渐看清楚了,是次那个中年女人,正举着一把菜刀,砍着对门邻居的防盗门! 而那几个物业的工作人员,又不敢夺刀,又怕业主升级矛盾,只能围拢在周围,苦口婆心的规劝。 “住手!”秦欢乐一马当先,聚足了丹田之气一声暴喝,狭窄的走廊成了天然的混响设备,出来的效果那叫一个浑厚威严! 物业的人都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不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 那个女人也有些被唬住了,但很快想起自己的遭遇,又愤恨涌,攥着刀把儿,不遗余力的往眼前的防盗门砍去,那简易的铁网门,瞬间被削开了一条狰狞的大口子,朝着两侧微微卷起了边儿。 “啊!”但随即,她的手腕就叫那个高个儿警察捏住了,不知道按住了哪个穴位,酸疼的一撒手,刀就瞬间移形换影,被递到了不知道哪个人手里。 “你长能耐了啊!”秦欢乐也是真生气了,不留情面的训话,“有问题解决问题,总这么撒泼打滚的,除了丢人现眼,还能怎么着?都多大岁数了,自己不要脸,也得给儿女留点儿脸吧!再说都报警了,不等我们来解决,还出息了啊,动菜刀了都” “不是她,是我、是我报的警”旁边一个物业人员低声插言解释道。 这女人眼珠子瞪的能喷火,对秦欢乐这张脸也有印象,知道自己盛怒之下未必能说的过对方,鼻孔里喘着粗气,一掐腰,“行,警察是吧,情况就是你们看见的情况,我也不动手了,你现在就给我解决吧!” 这人在气头儿,uu看书 ww.ukanshucm 难免情绪化,所幸还有几个正常人在。 潘树直接问物业的人,“具体怎么回事,”他说着,又津了津鼻子,“这味道” 秦欢乐眼睛转了一圈,已经落在了女人家那扇大敞着的门。 这门头三分之一处,也是铁网,拉开里面的木门,就能直接看见外面。 不过此刻那细密的铁网之,却像是被什么泥子给糊住了似的,只有零星几个窟窿眼儿还能透出一点儿亮光来。 而且颜色暗红,还汩汩的散发着不容忽视的腥臭。 那边物业的工作人员正对潘树解释道:“这位魏业主,刚刚从外面回来,一到门前,就发现自家大门让人家给抹了抹了臭豆腐和生猪血” 这么说起来,也难怪这位魏大姐气急败坏到了此种地步,这两种玩意儿,搅合在一起,单单听着都让人觉得呼吸困难,更别说这细密的一层网眼儿,估计拿钢丝球都蹭不干净!非得重新换了门,兴许才能真正做到除臭止臭了。 隐形患者(2) 潘树看了那人一眼,“你怎么就能确定是这两样东西?” 不等物业人员说话,这位魏大姐已经气冲冲的回身进了自己家,从门里面提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往地狠狠的一掷,里头叮叮当当的一阵响,散开的袋口,直接就能看见两个玻璃方瓶,另外还有点儿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回家的时候,这袋子就这么明晃晃的挂在我家门把手,嚣张吧,这是跟我这儿示威呢?”她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对面的防盗门又狠踹了一脚,“跟我玩儿阴的是吧?你个家里少教的玩意儿,一天天藏头露尾的和我打游击,以为我就抓不着你了?等哪天让我抓了现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我让你臭大街!” 秦欢乐弯腰捡起那个塑料袋,就和着在声控灯底下看了看,见里头明明白白的两个商店里卖的臭豆腐罐子,别说,还是挺好的牌子呢,呵,大概这人买的时候也是为了力求“品质”有保障吧。 罐子里头还有点儿淋漓不尽的汤汤水水,那股子恶臭,真是让人窒息。 旁边一个长条形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还有没倒干净的暗红色液体,想来大概就是用来增加效果的动物血,但是不是生猪血,还得化验一下才知道 但用得着嘛,要是这种邻里之间的斗法全都拿来纲线的,他们这一天天的也不用干别的了。 “有监控吗?”潘树又问。 物业人员的脸就有点儿挂不住了,吭哧瘪肚的说:“这也巧了,大堂里边没有监控,但是电梯里有,我们刚才已经帮着业主查过了,住对门的这个小伙子,他昨晚就没有回来,还是昨天中午出去的,而魏业主今天早出门的时候,一切还都好好的,所以所以” 所以这么言之凿凿的把这顶“恶心人”的帽子扣给对门邻居,其实是一点事实依据都没有的。 秦欢乐看这位魏大姐的神色又变了,他故意拎着袋子,在她周围晃了晃,魏大姐避着气味,又嫌脏,只能跟着他的方向不住的左右闪躲着,最后被逼进了墙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有意的恶作剧,“嗷”的一嗓子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咱们说点儿实在的吧,”秦欢乐看她,“远的不说了,次报警闹了那么一场之后,你们之间是不是又有过其它的不愉快?而且据我推断,多半是你主动挑衅的,是不是?所以一出了这事儿,你才会本能反应,是这位邻居动的手,因为你已经下意识认识到,自己之前的行为已经恶劣到会足以引起对方的报复了,是不是?” 魏大姐眼神闪烁了一下,却输人不输阵,嗓门拔的更高了,“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你这是污蔑!警察也不能随便污蔑人!诶,你们到底是哪头儿的啊,瞧瞧我家的大门,瞧见了吗?你们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嘛!怎么光往我身扯啊!” 隔了两户的房门打开了,里头出来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大爷,弓着腰拉着个小推车,看起来应该是要出去买菜的。 他一边回身锁门,一边说:“闹得差不多得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怎么住进新楼里还不如从前和睦了。” 秦欢乐原本还以为魏大姐依然会向如同“疯狗”似的扑去怼人,没想到她却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刘叔儿,你不知道” 刘大爷都没看她,微微摇了摇头,“专赶着半夜十二点去砸门的不是你?连着多少天了,我儿子都给你数着呢!还借了楼小五儿他们家的金毛狗,专门对门门口去拉屎,你能说不是你干的?差不多得了,没完没了的干嘛呀。” 外头闹腾了这么长时间,再耳背也能听见个一句半句的,还能猜不出是咋回事来?不过这位大爷也就是实在看不过去,捎带脚劝了一句,并没打算深入掺合,说完这几句话,就拉着小车去买菜了。 留下被揭穿了老底的魏大姐,咬牙切齿的说不出话,最后只剩下转移矛盾来撒气一条路了。 “你们物业干什么吃的?啊?以前我们老房子没有物业也过的挺好,现在可倒好了,天天物业费交着,工资给你们发着,到头来屁事不顶!监控呢?嗯?问你们监控装哪儿去了?电梯里看见他没回来就是没回来了?他要是走的是楼梯呢?你们能看见个屁啊!” 这说来说去,又成了一笔糊涂账,而且都是前有车后有辙的事儿。 最后几番劝说之下,倒霉的收尾工作还是落在了物业头,一来承诺马把监控修好——其实是一直偷懒没启用,二来会派一个保洁员负责帮魏大姐把门彻底清洗消毒,三来还会全权负责和对门住户的沟通协调,尤其是门被砍坏了的问题,总之物业再三保证,绝不会再让他们两边矛盾升级了,也尽量不再麻烦警察同志了。 但这样的保证是没有任何效力的,相反,要是真遇什么事儿,他们藏着掖着不报警,才反而会坏事呢! 魏大姐算是勉强被安抚住了,主要是对门人不在,她再作出大天去,也没有实际作用,火气撒的差不多了,理都不理众人,摔着里面的木门,就回家了。 往楼下走的时候,秦欢乐悄悄扯住了一个物业人员,探询的问:“我听到你们一直称呼这大姐为业主,但是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她对门那邻居” “哦,是,”物业人员点点头,“那是个租户,刚住过来没多久,但从这人搬过来开始,这魏业主就跟打了鸡血似的闹腾了,我们也是头疼的厉害,不瞒你说,以前这楼里关系都挺和睦的,因为大部分是回迁的住户,以前都是几十年的街坊,知根知底的,见面也就都留着三分客气,谁想到” 秦欢乐打断她说的这些没什么营养的抱怨,只问:“你们有这租客的联系方式吗?他具体什么情况,做什么工作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物业人员摇摇头,“原来的业主搬走了,我们之前打过留底的电话,是空号,可能是换手机了,那就没办法了,联系不了。” “那你见过吗?那个租客,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秦欢乐不死心的问。 物业人员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嗯寸头,中等个儿,有点儿瘦,带个黑框眼镜,挺文静的,像个读过书的,但不太说话,嗨,不太说话也没什么,人都有内向的外向的,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做什么工作还真不知道。” 秦欢乐点点头,又对她笑了一下,“刚刚说不麻烦警察的话可不能当真啊,有解决不了的事儿,可得机警点儿,尤其遇到有潜在危险的事儿,得赶快报警。” “知道,知道,我们那也是说给魏业主听的。”她笑眯眯的一直把秦欢乐送到了楼下。 潘树先下来的,已经坐回车里了,看秦欢乐回来时,还提着那个黑塑料袋,不解的问:“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那楼后头有垃圾桶。” 秦欢乐五官挤在一处,饱含嫌弃的用两根手指头扎紧了袋口,“这头估计有''嫌疑人''的指纹呢,万一以后俩人再因为这事儿对着挠起来,挠破了相,有了纠纷,这东西也算个证物,反正也不占地方,我寻思着别再有个什么后续节目,先拿回所里,留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 潘树无可无不可,看他坐稳了,就启动了车,“这就像一条鲶鱼钻进了泥鳅堆儿里,原本这魏大姐的生活环境比较安定,大家也维持住了表面和谐,磕磕碰碰的事儿能没有嘛,肯定也有,只是大家的忍耐度因为熟人效应呢,就会相对高一些,现在来了个完全陌生的新人,打破了大家共同遵守的那些隐性默契,当然,这魏大姐可能就会有了一种被陌生人打破边界入侵进来的恐慌感,所以心理可能就会需要调试,不过慢慢的也就会好了。” “没有这么简单吧,”秦欢乐不大认同他的说法,“潘哥你人好,就总是把所有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我这人心理阴暗啊哈哈哈,我就觉得,这魏大姐怎么看,怎么像是刻意的在表演无理取闹,甚至借题发挥的只是为了把这个租户撵走啊?潘哥,你觉得像不像这个套路?” “这会吗?”潘树一愣,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 “但愿是我想多了啊,”秦欢乐耸耸肩膀,“不过我倒是为那个租客觉得不值得,要说买房了吧,就算扎下根了,邻居是什么魑魅魍魉,也没法子了,可租房不一样啊,真遇糟心不讲理的,与其伤肝伤脾的置那口气,还不如干脆搬走了干逑倒!” 潘树忽然扭头瞥了他一眼。 秦欢乐差点儿闪了舌头,眨眨眼看回去,“咋、咋了?” 潘树皱眉道:“你这是哪儿学来的说话方式啊,再糙也不能糙成这样啊,咱们这儿虽然是基层,不是大机关,可越是直接面对群众的窗口,越得注意自己的形象和素质,我近来就发现你这个问题了,你身怎么突然添了一股这么重的痞子气啊,说话也冲,跟吃了枪药似的,态度呢也不像刚下来的时候那么耐心平和了,我这不是批评你,就是提醒你,照这样发展下去可真不行啊。” 秦欢乐一哂,潘树不说,他还真没意识到,但仔细一想,确实 这想起前尘往事还有这么一点不好,两下里的性格或多或少就有点“混血”的趋势,好像都是自己,又好像哪里都别别楞楞的。 行了,从前他还有点儿狂傲的资本,可这辈子他有啥啊,除了还剩下一张爱吃的嘴,别的啥也没落下,事事不如意,银行里没存款,户籍下头没房产,还被下放发配到边塞劳动改造来了,就这还想翘尾巴啊,纯属没事儿找抽呢吧! “是,潘哥,你提醒的对,你一说我也发现了,最近是有点儿浮躁了哈,我改,我反省,再不这样了!” 俩人也没回所里,开车开一半,又接到通知,去一家沿街小卖店门前解决纠纷去了。 等再回到所里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晚还得值班,秦欢乐扫了两口盒饭,抽空蜷在行军床眯了一觉,梦里还是会时不时出现那些熟悉的面孔:老姨儿在灯火旁纳鞋底扎了手,糖糖站在丁香树底下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松子儿,都是剥好壳的,一颗一颗,捡着最饱满的松塔剥出来的 还有清风明月的屋顶,酒【】逢知己千杯少的 “哎哟我的妈呀!颜清欢,不带这么吓人的!”秦欢乐骤然睁开眼,好悬没叫自己脑袋顶那张清隽的脸给吓出心肌梗死来,一骨碌的爬起来,贴着墙根儿躲的远远的,还不住的顺着胸口,“这睡着的人不能吓,你有没有点儿常识啊,告诉你吓出病来,uu看书 .uukshu小心我碰瓷儿你!” “你说什么?”颜司承微微蹙起眉头,专注的看着他。 “我、我说什么了?”秦欢乐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了? 潘树刚要抬脚往里面走,一瞅这气氛,生生定住了脚,就勉强探了个头顶进来,飞快的说:“我看见颜老师过来,就让他进来坐坐了,多长时间了,都是成年人了,小秦,成熟点儿,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得了嘛,啊,好好说!”说完还顺带着把门从外面给关了。 秦欢乐瞄了一眼敞开的窗户,很想再次演跳窗逃生的戏码,但背地里犯怂和当面犯怂,毕竟还是两回事,当面的时候,他多少还是要点儿面子的。 颜司承眼神中清明不再,冷峻渐增,颇有几分“逼视”意味的向前走了几步,“你叫我颜清欢?” “啊?是吗?没注意啊?”秦欢乐翻着白眼,望着挂灰的天花板,“我是说杨千嬅,我做梦正梦见杨千嬅呢,你就给我吓醒了呃你离我远点儿啊,授受不亲啊我说,诶,诶,你要干嘛,你再这样我要喊了!” 隐形患者(3) “注意点儿影响,别连喊带叫的,我在前门都能听见了,让群众听见多不好!”潘树伸手敲了敲窗玻璃,对着颜司承点头笑了笑,留下一个“孩子小,别和孩子一般见识”的暗示,又狠狠剜了秦欢乐一眼,顺手又从外面把大敞的窗户给推了。 秦欢乐很有种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心灰意懒。 颜司承其实根本没把他怎么样,只不过前几步,离他更近了一些而已。 但潘树的“好心”无意中营造出了一个相对意义的密闭空间,这样不得不四目相对的情境下,秦欢乐只觉得周身打摆子似的颤抖,恨不得张嘴直接自己把自己给吃了。 他一颗心越跳越快,牙关都开始轻轻碰撞了。 那种席卷而来的翔实回忆感受,一瞬间把他砸的像礁石孤独无助的折翅海鸥不行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伸开双臂,眼前眩晕成一片,猛的朝着颜司承的方向大力推过去,眯眼瞄着那人的身影踉跄着离自己远了好些,才重新感受到可供身体机能运转的氧气回流进了肺叶里。 呼 颜司承身型偏纤瘦,根本不是秦小乐倾力之下的对手,快速倒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了一把木椅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型,只是手腕在椅背尖角碰了一下,立时显出一片淡红色。 他皮肤白皙,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愈发被衬托成一抹触目惊心的冶艳来。 所以在电影语言中,红色才往往会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象征,代表着危险、警示、强权,与玉望。 然而,玉望和危险总是相辅相成的,没有节制的玉望,终究会蓬勃成一潭根基自毁的无垠深渊。 秦欢乐心里一跳,刚想说几句扰乱视听、强行带乱节奏的片汤话,可视线一偏,不小心落在了对方的眼睛那些满嘴跑火车的胡言乱语,硬是一个标点符号也蹦不出来了。 在他面前总是傲然矜贵的颜老师,正一瞬不错的望着他眼波中是撩人也骇人的泪光。 颜司承淡色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他第一次,也许将会是唯一一次,轻喃着:“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嗯?什么?”秦欢乐心虚的像山风里的纸灯笼,连鼻音都带了含混。 颜司承收起了刚刚的咄咄逼人,也没有了往昔那份总是泰山崩于前还岿然不动的坦然,他不再向前,只是缓缓在木凳子坐下来,将自己长久深埋起来的全部脆弱,有意毫无保留的向对方展露了出来。 “我很害怕,”他低声说,“不仅害怕,还很迷茫,很孤独,很无措,我总是问,为什么是我?难道是我犯了什么不可被赦免的过错?否则怎么会被造物主囚禁在了这无尽时间的牢笼里?你不会想过这些的只有当生命是一个有限维度的时候,每次的日出日落才会让人生出只争朝夕的期待感,才会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喜悦,生老病死的惘然。寻常人的一辈子,按照八十年计算,十年懵懂,十年苦学,十年老弱,余下的五十年,除去睡觉、生病、无谓的耽搁,只剩下二十几年的岁月,再分给工作、分给陌生人大半,余下的该有多紧迫的期许着,去和父母、爱人、朋友团聚共处,而那样的每分每秒,那样的幸福感,该有多么的动人心魄可我呢?我从不期待日出,也不期待日落,我不期待每一次的春华秋实,花开了就败吧,江面结冰早晚会融化如故,不可逆转着逝去的,只有曾经在我生命里鲜活过的一个个面孔,然后又像个过客一般,挥着手,苍老、陨灭” 他幽幽的转过头,想凝视着透过玻璃窗、再也看不真切的星空,却只有孤孤单单一个寂寥的反射灯影,不死不灭。 “你消失在了我家的地下室里,你捧着那对眼睛,它们才有了反应!现在,你又知道了我最初的名字叫什么你不能帮帮我吗?你一定知道点什么,是不是?至少告诉我,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也许你犯过最大的错,就是曾经认识了我。 是我未经允许,钻进了你的后车座 秦欢乐只觉得心脏紧缩成了一团,千头万绪的话语哽在喉咙,一时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把指尖团进掌心,靠那细微的刺痛勉强找回理智,喉间动了动,从肺腑深处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朝着颜司承的方向望过去,“你现在最想要的,是能够回到最初的asxs,结束这场永生的噩梦,还是生活在此刻,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也过一过寻常人的生活?” “你能办到?!”颜司承瞳孔巨震,倏然从凳子站起身来,“你真的知道怎么终结这一切?” 秦欢乐摇了摇重若千钧的脑袋,几分颓然的说:“我真的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可你只要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我就算豁出这一条命去,也一定会达成你的‘想要’颜老师,”他转过身,也看向窗外,“从现在开始,我” 他话没说完,注意力忽然被一个不容忽视的红色身影吸引住了。 派出所门前,一个身型矮小的中年女人,正一路疯跑过来,眼看到了门口台阶处,一个趔趄崴倒在了石阶,像是腿软的再也站不起身了,竟然直接伏地哭喊了起来。 秦欢乐一把推开了窗户,手臂支在窗台,脚尖点地,探出大半个身体够着去看那女人,就听见那一片带着“唱腔”的哭喊内容是:“我要报案!救救我啊!太吓人了!活不下去了!” 这魏大姐还没完没了了啊!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窗户一开,仿佛刚刚密闭在四方空间中的凝滞情绪也牵带着被打破了。 这里不是幻梦中的六盘桥。 这里是活生生的延平市花园街派出所。 秦欢乐刚刚想说而没说完的话是:从现在开始,我的一条命都为你而活! 可幸亏他没说出口。 这位魏大姐的骤然出现,瞬间让他的脑花儿又弯弯绕绕的恢复了正常的理智思维水平,当然,该还的他一定会倾尽所能的去偿还,可那毕竟是私情范畴,而他如今还肩负着守护更多人生命安全的职责,这是公义,也是断然不能轻易含糊舍弃的。 那边潘树和另一个同事,已经快步走前,搀扶起了魏大姐,向所里走进来。 秦欢乐慌忙朝外面跑去,临到门前,又忽然顿下脚步,直觉仿佛并不应该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这场对话。 “我你” 颜司承却还了他一个理解的浅笑,勉力弯了弯嘴角,“我的事情不急,等了这么久,多一天少一天又算什么,只要你不再拒绝回避和我交流就好了,你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秦欢乐还想说点儿什么,只是那边的哭喊声更盛,他内心焦急,只得快速的点了点头,便转头朝警务室跑去。 两个简单的方形办公桌旁边,坐着脸色煞白、头发凌【】乱的魏大姐。 她的外套是随便扯来披的,里面还穿着整套有些褪了色的黄碎花睡衣裤,脚的拖鞋也不知道在哪里跑丢了一只,还好被后跟进来的同事在大门口捡到,放在地帮她穿好了。 潘树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时,碰到了她冰凉的手背,不禁皱了皱眉头,多少比刚才更重视了几分。 魏大姐稍微冷静下来一些,一把拉住潘树的袖子,嘴皮子也没有之前利落了,颤颤巍巍的说:“他要弄死我啊!弄了那个恶心事儿还不算完,这回、这回他是要弄死我!”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潘树的声音不疾不徐,又带着几分坚定沉稳,一定程度让魏大姐的心理更安稳了一些。 她使劲闭了闭眼睛,开始回忆起自己的遭遇。 秦欢乐原本余光还稍微有些溜号的追随在了窗外颜老师离开的背影,可不知不觉的,就被魏大姐的讲述给强行拉拽了回来。 魏大姐今年四十出头,是个私人补习学校的补习老师,早年也在公立初中任教,还有些教学成绩,只是后来有一次在代班的家长群里宣传亲戚家卖的保健品,让学生家长投诉到了教育局,自己又性子冲动不服输,满世界吵嚷申辩了一圈儿不成,索性辞职下海,直接奔了商业补习班去了。 她丈夫是个做销售的,近年被公司外派去了邻市的办事处,一两月才能回来一次,女儿又在外省读书,更是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 她一个人时日苦多,也就爱接些晚的课程,赶今天晚九点钟还有两节课,她早早的吃了点剩饭,就打算先洗个澡,补个觉,预备着精力充沛些,好晚课。 她了年纪,每次洗头发时,都能用木梳顺下一小缕来,便习惯了把脱发揉成一团,便于收整,最后打扫完卫生间,才和其它杂物一起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 今天,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等她返回卫生间,闭着眼睛吹干了头发,却忽然发现刚刚那一小团头发,居然就这么端端正正的摆在了洗手台。 她疑惑了一下,捡起来放在手里细看确实是自己的啊,她有点儿少白头,这黑发是自己染的,染了一个多月,发根处已经长出了半指宽的一小截花白来。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忙忘了没扔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没太当回事,捏着那一小团头发,又扔进了大门口的垃圾桶。 可等她忙活完所有的活计,走回卧室去睡觉的时候,枕头旁边居然又看见了那团头发! 她心里终于开始隐隐约约的发起毛来,也不急着扔了,只把那团头发放到了床头柜,看看时间,又寻思了一下,站起身检查了一下各处门窗,确定都关严反锁了,才有些忐忑的回到了卧室,躺下来准备睡觉。 奈何脑子里头乱哄哄的,好半天睡不着,一直折腾了小半个钟头,意识才模模糊糊的涣散起来。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睡觉的时候别闭眼啊。” 她梦里还不屑的一撇嘴,寻思着睡觉不闭眼?你看见谁睁眼睛睡觉了?神经病啊! 可下一秒,脑中白光一闪,竖起了全身的汗毛,竟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这事情一件件连在一起,委实也是太诡异了。 她呼吸不觉就有些重,卧室里拉着窗帘,外头又已经暮色沉重,屋子里只有隐约一点儿透进来的微光,被蓝色的窗帘一过滤,衬得满室阴森。 正在这时,她垂在床边的一只手,突然被人自下方虚虚的握住了! 魏大姐一个激灵,触电似的甩脱了手,直起身子探头往床下一看,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就躺在她床下,然而光线太暗看不清具体的眉眼,只能迷糊看见那人咧了一口白牙,眼神晶亮的在对着她笑。 她像脑后挨了一闷棍,血气刹那间全都涌到了脑门儿,叫喊得像被卡了脖子的大鹅,什么也顾不了,跌跌撞撞的就往外面跑。 所幸年纪有了,生活经验也积攒了一些,关键时刻还知道拽出装着钥匙的外套,哆哆嗦嗦的在走廊里反锁了门,才一路又跑着往派出所来求救。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关键时刻的反应也确实证明了,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还就是那枚明晃晃的警徽,才能让她打从心底深处,彻底的感到一份可堪托付的放心来。 “他、他被我反锁在了屋子里,肯定是跑不掉的,你们快啊,快去抓他!千万别让他跑了!”魏大姐气不接下气的说,脑海里还是挥之不去的、手被握着时的触感,以及那让人浑身起栗的笑脸。 “你能确定他就是你的对门邻居吗?”秦欢乐问。 魏大姐如今提起那个人,早已经没有了那份理直气壮,语气里满是畏缩,“除了他还有谁啊?我看着他人模狗样的,谁想到是这么个变态啊,想想都让人后怕,你们说我要是睡着了,我要是没发现,他、他趁着我睡着了你们说,我还能有命活嘛!” 她后反劲儿的眼圈一红,渐渐有了些啜泣。 那就别等着了,u看书 .uukansu 入室这事,性质可和邻里之间打个嘴仗、斗个法的不可同日而语了。 几个不值班的同事也被临时召了回来,两辆车一起浩浩荡荡的往魏大姐家而去。 魏大姐脸色蜡黄,一副受惊过度后恹恹的样子,像被腌过的荠菜一样打着蔫儿,起初甚至还有几分打怵的不敢回去,还问潘树,能不能他们自己拿了钥匙回去抓人,解决了问题她再回去。 这就有点儿 秦欢乐不禁打量了一下这个也显出几分可怜样子的女人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倒是也没见她给丈夫打个电话,或是给亲戚朋友打个电话的。 但同时也不免有了些隐隐的好奇,毕竟你来我往的这么些个回合了,他还一次没见过那个只活在别人描述中的“对门邻居”呢。 “到了!”潘树几乎是提溜着魏大姐下了车。 她腿软的打哆嗦,却忽然指着自家的窗口大喊:“他还在,在窗口呢,我看到了!” 隐形患者(4) 秦欢乐一抬头——下左右的窗口都亮着灯,只有魏大姐家的窗户不仅暗黑,还严密的拉着窗帘,倒是还比较容易定位,只是他抬头的动作和魏大姐叫喊的时间几乎同步,却并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身影。 心中存了疑惑,难免又隐隐带了些偏见。 这回来的人不少,人多力量大,魏大姐被夹裹在中间,没再推拒,勉勉强强的跟着大家一起了七楼。 但开门的时候,她是打死不肯前的,离得远远的就偏转过身体,藏在一个民警的身后,听着钥匙插进锁孔中暗沉的转动声,跟着头皮都不住的发麻起来。 门开了。 魏大姐家安静整洁。 伴随着第一个进入的民警按亮了玄关与客厅里的吊灯,六十多平的房子便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了众人的审视之下。 大家一同涌入,很快就逐一检查完了屋内的各个角落,可门窗都密封良好,一切物品也井然有序,居然半点看不出曾被人擅自潜入的痕迹来。 “大姐,你别躲着了,我们都看过了,屋里没人!你进来啊,嗨,你自己家你害怕什么!你进来看看,屋子里各处和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异常,再者,你看看家里少没少什么东西。”打头的民警朝走廊里的魏大姐使劲招了招手。 魏大姐起初还有几分迟疑,但走进来探头环顾了一圈儿,见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大着胆子到处检查了一遍。 查看之后,她自己心里也有几分不解,站在吊灯底下发愣,不住的喃喃着:“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到这时候,大家多少有点儿泄气了,只是职责所在,还得继续把流程走完。 一个同事小跑着从外面回来,稍微带点儿气喘的说:“看了物业的监控,大堂的摄像头坏了,只有电梯里的,不过那个时段,没有到七楼来的可疑人员,报案人说的那个是对门的男人吧,这个时间段,没有出现过的。” 难道是这位魏大姐被迫害妄想症? 大家点了点头,各自思忖了片刻,又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望向了秦欢乐。 虽然也没太见过这个总是虚头巴脑的电线杆子干过什么靠谱儿的事,不过人家到底曾经是专攻刑事案件的专业人才,这种时候适时的发表点意见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条理清晰的来个一二三四,安抚安抚报案人的躁动惶恐也是好的。 秦欢乐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思,他是真的觉得有几分不同寻常。 万众瞩目之下,魏大姐不明觉厉的也跟着眼巴巴的看着秦欢乐,试图从他那里找到一些心灵的慰藉。 秦欢乐之前的态度都是对事不对人,眼下刻意带了几分亲切的让魏大姐从下午洗完澡之后开始,给大家还原一遍自己的动线。 魏大姐只好同手同脚的进了卫生间,朝着里面的浴箱一指,“我就是在这儿洗澡,我洗了大概十几分钟吧,就是洗头发的时间慢一点儿” 大家伙儿都站在卫生间门口听着。 秦欢乐抬抬手打断她,“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每个房间检查过,家里有没有可能那个时间就进来人了?” 魏大姐转着眼睛想了想,摇摇头,肯定的说:“我出门都有从外面拿钥匙再反锁两圈的习惯,我今天回来看见门就是那些恶心的东西嘛,我不是还报警了的,你们也看见了,当时我记得,开门的时候,一定是反锁了的!然后我一直在门口等着物业,然后你们又来了,然后保洁来给我刷门,刷了得有二十分钟,再然后,我就关了门不可能有人进来的,窗户都是从里面锁的,这里是七楼,外墙什么攀爬的抓手也没有,而且即便爬墙,也很容易就能被发现吧,这楼下人来人往的,人都是不断的。” 从外墙爬进来,确实不现实。 秦欢乐示意她接着前面的动线继续说。 魏大姐“啊”了一声,走到洗手台前面,空手比划了一下吹风筒的【】位置,“我就吹头发,一睁开眼睛,那团头发就在、就在这儿放着。” 外头站着的几个同事,忍不住都回头去四周打量起来。 潘树指着大门旁边的一个单门的立柜问:“要是真藏了人,这里倒是具备这种可能性的吧,又能观察到大姐的动作,捡起头发给摆回去,再回来藏着,一来一回,瞅准了时间,用不了十几二十秒,我试试啊。” 他说着,脱了鞋,模拟这可能的动线,藏身柜子里,确实能从窄狭的一条门缝里,看清卫生间门口的情形,再快速出来,顺手比照了一下垃圾桶的位置,快速跑到洗手台处,继而折返回来掩藏好,一切和之前想象中的没有什么差异。 如果这个藏身的可能性成立,那这人之后趁着魏大姐最后去厨房收拾碗筷的时间,提前藏身床底的动作,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魏大姐确实是个利落的女人,床下的地板也几乎每天都要擦洗一遍,所以地并没有灰尘痕迹可供大家印证。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了,这人到底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如果这个人根本不存在,那之前大家推理的再热闹,也不过是臆想而已,毕竟秦欢乐打着手机灯光大概看了一遍,并没有在立柜和床下,看到明显的毛发或衣物纤维等可疑的证物能证明魏大姐家里真的进来过一个成年的男人。 要是连这个也说明不了,那这个人是不是对门的邻居,也就更加无从说起了。 两个同事逐一敲了走廊里邻居的门,除了不在家的,还有表示没留意的。 倒是之前那个邻居大爷主动开门看了一眼,脸表情可谓一言难尽,朝着魏大姐很有几分无奈的说:“我说小魏啊,你怎么还闹啊,就邻居间这点儿事,你自己说说,都找过几次警察了?你也真好意思啊,啊?” 这数落的魏大姐自己都开始起了疑心了,想着难道真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做梦魇着了而不自知,把假的当成了真的了? 她讷讷着没接话,稍微有点儿垂头丧气。 “大爷,那您这一晚,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或者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没有?”一个民警忙追问了一句。 大爷摇摇头,嘟囔着:“没见有陌生人。”便关了门。 对门自然还是没人的。 再多的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 大家又帮着再三确认了一遍魏大姐家里的门的窗密闭安全性,便撤走了。 不过看着魏大姐那副恐惧的神情,大家还是推举了一个同事出来,在楼下守了一夜,看看情况。 可直到第二天太阳高升,情况依然一切如常,什么危险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秦欢乐后半夜没什么事,稍微睡了两三个小时,隔天午的精神倒还过得去。 在魏大姐家楼下那个同事却是实打实的熬了一宿,所以秦欢乐还得继续帮着顶他一天白班。 午还好说,过了中午,他眼皮多少有点儿发硬。 潘树沏了一缸子浓茶,顺手给秦欢乐也倒了一杯。 他午回家休息去了,眼下状态倒还不错。 “小秦,昨天那事儿,你怎么看?” 秦欢乐后仰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椎,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哈欠连天的说:“连着那臭豆腐罐子的事儿来说,要么呢,就是那个人早有预谋,又是个天才罪犯,就是电影里老演的那种,全副武装啊,一点儿生物痕迹不留下这种可能性有,但不太大吧,你觉得呢?” “你是想说,要么就还是那位魏女士,故意的针对他对门的邻居?”潘树跟着这个假设想了想,匪夷所思的笑了一下,“不至于吧,你看看她昨天吓的那个样子,和臭豆腐那事的时候,颐指气使的状态,可真是不一样,我给她递水的时候,碰着她手了,冰凉冰凉的,可不是演的!” 秦欢乐立马来了精神,笑的那叫一个猥琐,挤眉弄眼的看着对方,嘴里“啧啧”几声,“潘哥,你这样不好吧?那魏大姐瞧着不比你大几岁,再说现在社会这个这个,啊,姐弟恋正流行,你可别假公济私的把持不住,背着嫂子起这个心思啊,我这‘扫黄揪三’的职务,可是挂在嫂子那个衙门口底下的,真要是发现了什么,我可是绝不会向着你这头儿的啊,你下手之前可得想清楚了。” 潘树都给气乐了,“你这是缓过劲儿来的林蛙啊,不冬眠了?看来昨天和颜老师谈的还有点儿效果,我就说” 秦欢乐立马举着双手投降,“错了,哥,我错了,求放过!”说着忙把浓茶一股脑儿倒进嗓子眼儿,呛得直咳嗽,“咳咳,咳,还是说那魏大姐吧,咱就说一切犯罪,肯定都要讲求一个犯罪动机,是吧?但这件事最奇怪的就是,从这大姐的描述来看,对方怎么感觉像精神不太正常似的” “嗯?”潘树正经起来,“怎么说?” 秦欢乐轻轻摇着头,把昨天的情形在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你不觉得嘛,那人就假设真有这么个人吧,你看啊,不求财,不求色,往极端了说,他明明有充足的机会可以咔!”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可也没有!要是硬要把臭豆腐的事情,和入室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那你觉不觉得,对方很有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劲头?说白点儿,这么大费周章一回,就为了恶心人玩?这不是神经病嘛!” 表面确实是这么回事。 但潘树又有点儿别的想法,“这魏女士的性格,也有点儿咋呼,有点儿刻薄,生活中没准儿还真就有意无意的得罪过什么人,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吧?” “你没听昨天那邻居大爷说了嘛,没见有陌生人,”秦欢乐不以为然,“我跟你说,千万别小瞧那大爷,岁数大,可是门儿清着呢,估计那楼层里来回来去的什么人什么事,都能摸着点儿影子,他说没有见过外人,我觉得还是可信的。” “这就奇了哈,想不明白啊。”潘树拖着长音抬起了眉头,“诶,对了,还没见她给她丈夫打电话说一声的,我还想着呢,刻意的在旁边观察着,结果就是没打!” “要么是感情不好,没听说嘛,长期两地分居的,”秦欢乐说话活跃了一下脑子,没刚才那么困了,站起身在屋里边踱步边伸展着四肢,“要么就是,她自己心里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自己睡觉睡蒙了,老琢磨着是对门邻居要害她诶?就没人知道那邻居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天天都不见个人影,就能把魏大姐这么个‘孙二娘’似的人物,给吓成这模样!” 他走了两圈,正想问问好好最近的情况,寻思着有日子没看见这小丫头了,等啥时候放假,也该买点儿什么小玩意儿去家里看看她的。 只是话还没出口,突然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皮,两眼圆睁的瞪着窗外,背着手朝潘树喊:“潘哥,你来掐我一下,看我这是不是做梦呢!” “别闹了,你自己掐自己吧,想掐哪儿掐哪儿,轻重随意,丰俭由人。”潘树可不着他的道儿,笑着就要出去往茶缸里蓄水。 可秦欢乐真没开玩笑,他趴在窗台往外探身子,“不骗你啊,这魏大姐又来了,又来了嘿!” 来了就得好好接待着,耐心劝慰着,甭管对方再是无理取闹,也绝没有放任对方坐冷板凳的道理。 “妇女之友”加“街道义务调解员”潘树同志,义不容辞的奔赴了第一线。 “大姐,又来了,怎么了?” 明晃晃的日头给了魏大姐胆子。 她精气神儿恢复如常,拉着潘树的胳膊,一叠声的说:“我查明白了!昨晚我一宿没睡,七拐八绕的,总算打听出了对门那人的底细,哼!果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是个蹲过大牢的你知道吗?你肯定比我知道啊!” 别的话,uu看书w.也就算了,可这话潘树是真不愿意听了,他强行打断了对方的话,声调比平时高了好些,“大姐,你这个观念可不对啊,先不说你这是怎么打听出来的,这毕竟是人家的**算了,就算他曾经确实犯过什么过错吧,可如今经过改造,刑满释放出来了,就不能这么无的放矢的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呐。” 魏大姐很有几分难以置信的看着潘树,眼里无声的控诉着,仿佛她满心的期许是自己把这底细一抖落出来,昨晚的事情就可以直接盖棺定论了一般。 她尖锐的语调突兀的扬起来,“是不是的,可不是说出来的,行,你们昨天不是说没证据吗?难道还要看到我死了,才算有了证据吗?” “大姐,你这就有点儿无理取闹,不讲理啊。”能把潘树这个老好人气成了这个样子,秦欢乐只好被逼着唱起了白脸儿,拉长了声音和稀泥。 魏大姐却不肯就坡下驴,冷笑了一声,“小警官,那咱们把话撂在这儿,你们现在就去查他,要真不是他干的,让我去磕头赔罪都行!可你们要是不信不查,回头等我真让他给害死了,那我做鬼了也不怨恨他,就怨恨你们不作为,行不行!” 隐形患者(5) 编辑|胖粒 李老太太是作者的奶奶,他们在一起生活并没有很美好。烦心的事可多着呢,谁说长辈就是慈祥的。有时候他们暴躁,有时候他们冷漠。哪里有什么“应该”啊,作者在这段关于家庭的叙事里,给我们看到了一个模版之外的东西,那是复杂的地带,也是更为真实的家长里短。 李老太太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里,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不到20米处的一栋老旧6层灰楼,还有楼下甬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东北的天气特别冷,窗外枯枝的摇动都会成为那灰色中的些许点缀。 李老太太是我的奶奶,这么多年来,每当我向别人说起,都会这样叫她,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平气和地讲起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真正的晚年生活,是从到了我家才开始的。 凌晨4点,她和父亲坐了20个小时的火车从江浙水乡到了这个东北小城。而她的家当则是几天前就到了,在一辆长途货车里,一堆杂物之中。 李老太太的家当堪称古董,散发着一种“老旧”的气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质大方桌,抽屉里垫的报纸已经泛黄,上面的日期还是十年前;几个木头箱子,锁是铜制的,颜色已经泛黑;还有,就是我爷爷的那些书,俄语的、韩语的、英语的、密密麻麻画满了工程制图,没有人能看得懂。 父亲去接李老太太还没到家,母亲一个人收拾,她一边往床底下塞那些书,一边念叨着:“真不知道你爸把这些东西邮回来干嘛,那些古玩字画一件都没有,肯定是都被人家拿走了。” 木质大方桌当然成了饭桌,摆在本就拥挤的客厅中,而原来的饭桌,则被收起来立在墙边,这一站就是20年。 那一年,我16岁,高一,而李老太太那年74岁。 那天,我母亲和我的大姑姑去接站,而我则被叫到了父母的房间继续睡觉。不多时,我听到他们回了家,几个人都笑得很大声,我闭紧了眼睛。 只听我母亲说,“妈,你先上床歇会儿,坐了这么久的火车,腿都得坐肿了。” ”没事没事,我们是卧铺,可以躺着可以坐着,一点都不累,哈哈哈哈。”,这样的大笑,在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我听到的并不多。 我的房间门被推开,一个声音大声说,“咋还睡呢,还不赶紧起来,你奶奶来了。”是我大姑姑,我装作才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立刻摆出了一副笑脸,“这孩子,赶紧去看看奶奶。”我点了点头,我父亲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醒了啊,看看奶奶来了。” 我赤着脚,走到那个屋子,对着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老太太,满头的银白色头发,虽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但是头发仍旧一丝不乱,一件天青蓝色的丝质衬衫,脚虽然垫在垫子上,上半身仍然坐的笔直,我看了看她,喊了一声,“奶“。而她则冲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睡醒了?”仿佛她丝毫不记得,上次见到我,还是在我小学时。 从那天起,李老太太成了我的室友。 在我16岁之前,我对李老太太的印象仅限于一个操着我不太熟悉的话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而在我16岁之后,她住进了我们家,成了我的室友,也成了我的逃离家庭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并不知道李老太太和我父母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差的,大概,在她来我家的一周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父母总是趁着李老太太早上下楼打剑的时候,发生争吵,再在李老太太回来的那一刻变得沉默,就好像家里从来没有声音一样。而此时的我,正在想着如何把这顿早饭赶紧快快吃完,赶紧离开。 而我,也渐渐知道了来龙去脉,李老太太从南方搬回来之前,老宅拆迁,父母想要房子的主张和两个姑姑要分钱的念头发生了冲突,在李老太太的主张之下,那个老宅以换成现金结束。 现在,李老太太搬了来,除了在家里的很多地方摆放了她的东西之外(我母亲有洁癖,最受不了这个),而最重要的是,她和我的两个姑姑开始谈,我们家房子的归属问题。 我们一家三口住的这个房子,是以爷爷的名义从工厂里分到的,后来工厂改制,父亲交了钱,买了下来,成了我们在这个东北小城里的家,但是名字,还是我已经过世的爷爷的名字。李老太太的表达很简单:“老二啊,既然是你爸的名字,你们家也住着,那就看看该给你的姐姐妹妹多少钱。” 那天早上,知道了消息的母亲,一下子歇斯底里起来。和我父亲大吵,两个人一直吵到李老太太回来都没有停止,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正在厅里吃饭,默默地听着两个人的争吵,父亲想要拿钱平息李老太太和两个姑姑的不满,而我母亲,对于她来说,无异于在赶她出自己的家门。 李老太太一进门,就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她顿了下,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而父亲也停止了争执,他穿上外套,走了出去,把我们家的大铁门摔得桄榔作响,还能听到他的怒气:“你就认钱。” 我以为,李老太太那天会离家出走,虽然她除了我的姑姑家,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让我惊讶的是,晚上回来,她已经睡下了。 从那天起,家里似乎变得安静起来,父母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争吵过,而李老太太也一直在我家很安稳地待着,只是,家里的气氛更加冰冷起来,除了李老太太,我们一家三口都比之前更忙了:每个人好像都比原来的上班上学时间要长,走得更早,回来得更晚。 李老太太出身于江南水乡的大家名门,出生之后就赶上了日本侵略,有次和我聊起那时,她还带着骄傲地说:“那年我6岁,我们家是坐着小车逃难到重庆的。”后来,国家天翻地覆,李老太太也从富家小姐变成了一名小学老师,但是,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 比如,她的大毛巾、小毛巾、长方巾、小方巾一定要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挂好,于是我们一家人所有的毛巾都被挤在了剩下的十厘米挂杆上。 比如,她喜欢用母亲的脸盆洗抹布,又或者,她有时让人无法接受的聊天方式。比如,她会在我母亲对于生计担忧时,问我母亲:日子这么难,你怎么不去死呢? 这句话,母亲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都和我反反复复地提起过。 母亲当然不是省油的灯,指着李老太太的鼻子:“我告诉你,我就算死,也比你死得晚。”李老太太吃了瘪,从此寡言了很多。而我母亲,也不再和她闲聊。 所有情绪都爆发在我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 我在家无所事事,前几天和李老太太共处一室,我看书、上网,或者睡觉,不说话,也没交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态度激怒了她,还是她开始想念从小被她照顾大的外孙女。 放假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我睡眼惺忪地吃着早餐,心里想着一会儿要干点啥,李老太太坐到了我对面,脸朝着窗户的方向,看似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有什么可骄傲的,都说你平时学习好,考试考得那么差,有什么能耐,我跟你说,虽然圈圈学习不好,但是人家考得好,你妈天天就知道吹牛b,说你学习好,到处找这个找那个的,圈圈从来不用她爸妈,都是自己考上的,天天吹什么牛b,想去南京上海,你去的上吗?……” 那年我高考失利,本来以为可以考上一个不错的国家重点高校,但是最后只去了一个本省最末流的211,李老太太的话无疑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匆匆穿好了衣服,逃出了家,在书店泡了一天。 从那天起,我白天不再在家,只是晚上等到我父母回家之后,再回家。也许,李老太太内心的火气并没有因为她的胜利而熄灭,她似乎找到了这个家里最能战胜的人。 一天吃完晚饭,我在看电视,父亲坐在我旁边上网,李老太太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和父亲,就笑着说,“真是只和妈妈好啊,和老爸都没话说。” 这句话就像炸弹,把我这几天受的委屈都炸了出来,“奶,你啥意思?” 她依旧笑嘻嘻,“我没啥意思,就说你和你妈好啊,你妈在家,你们俩有说有笑的,你爸在家,你都不和他说一句话。”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我父亲有点手足无措,坐在我旁边,拍着我,想要说什么却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老太太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坐回了自己的床上,声音从房间里传到了这边:“女人,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这样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父亲的脸阴晴不定。 那个晚上,以我抱着母亲哭了一夜结束。母亲刚开始还在问怎么了,看我和父亲都不肯说话大概也猜到了几分,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抱着我拍着我一直说:“有妈妈在,没事的。” 第二天我照例出去,回来的时候,父亲和李老太太在屋子里说话,不多时,就传出了父亲暴怒的声音,“你想咋地,你到底想咋地,有完没完,能不能呆,不能呆滚。” 母亲停下正在做饭的手,跟我说:“走,出去吃。” 一个家庭的平衡,是多年磨合出来的结果,李老太太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而对于她自己,她还想保持原来的内心平衡,也在这里受到了冲击。 比如李老太太想要一个“主母”的地位,又比如我父亲想要一个安宁的家庭,或者说我想要一个宠着我的奶奶。所有人的希望都落了空。 我吃不惯她做的甜甜酸酸的菜:她和我父亲抱怨,我宁愿吃剩菜,也不吃她做的菜。我不喜欢吃蛋糕饼干类的零食,但是她总是塞给我,看着我吃完。 大概她曾经也想把我当成圈圈一样的外孙女,当她失望地发现我并不和她亲近时,她把对所有人地怒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又得到了我那孝顺父亲的愤怒。 父亲一直是对她孝顺到迂腐的人,无论是当年的老宅动迁,还是搬家时的那些古玩字画,父亲都没有要,后来母亲问他为什么不要,他说,“家和就行。” 是的,每个人的期待都落了空。 大闹之后,总会迎来短暂的平静。李老太太从那天起一周没有和我们家任何人说过话,而我们家也变得更加安静。我的高考通知书下来了。父母在饭店里为我办了升学宴,那天,李老太太和我的姑姑都没有出现。 而关系的好转,是因为另一件事,我姑父突发脑溢血。 那天,我母亲下班回家,李老太太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个橙子和一个苹果,让我母亲吃。我母亲有点惊讶,看着李老太太,不知道她要干嘛。 李老太太笑着说,你和老二去老大家看看吧。刘得了脑溢血,现在在医院呢,我担心老大忙不过来,你们去看看吧。 刘说李老太太对于我姑父的称呼,在我姑父还没得病的时候,李老太太管他叫小名,因为刘是技术工,赚得多,脾气不太好,李老太太在他面前,总说一副笑脸,但是背地里总说让我姑姑离婚。后来,我姑父做了手术,瘸了,提前退休,李老太太对他的称呼也改成了刘,倒是我姑父对于李老太太尊敬了很多。 那天,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去的医院。李老太太则自己收拾了东西,要去陪我姑姑作伴,给我父亲留了张字条:刘住院了,老大不敢一个人在家住,我去陪她。 父亲看了看字条没说什么,母亲看着字条,对着我父亲发脾气:“你妈什么意思,男的住院,女的回家住,你就晚上陪床呗。” 父亲也闷闷地不说话。我没去医院,只是每次看到我父亲回来,都狼吞虎咽地把留给他的饭菜一扫而光。这时母亲总是阴阳怪气,“这是人家又在家吃完去的吧,又没人给你饭吃呗。” 父亲不说话,母亲说了几次之后,大概也觉得没意思,不再说话。 我姑父出院之后,破天荒我在我家看到了姑姑。那天我还没起床,我姑姑就来了,一进屋,就拿了两个小橘子,一个扔在了我身上,一个扔在了我的脸上。看我一脸不高兴,她却先笑了起来:“快起来,吃橘子,以后多去大姑家玩,别跟仇人一样。” 这句话,我之后也听过很多次。 她和我父母的直接冲突在我大学那几年少了很多,只不过,小区里开始流传一个不孝儿媳的传说:天天给婆婆吃萝卜白菜,没有一点荤腥,不让看电视,不让出声,间或还有一个女儿在旁边作证。 这个传说终于传到了我母亲的耳朵里,开始时她以为是哪个新搬到小区的住户,直到某天,她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正在对着一群老太太讲自己儿媳如何不孝的李老太太,还有在旁边伤心得直流眼泪的大女儿。 那天后来他们是如何一起回家的,我不清楚,只知道那天中午,我母亲真的没有给李老太太做饭。而李老太太从此也收敛了很多,再也不在我母亲回家的必经之路旁坐着了。有时我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还会指着小区里某处偏僻地地长椅:“她们现在都坐在这里说我的坏话。” 我去外地上学,李老太太终于可以一个人拥有一个房间。我一直觉得,这在李老太太内心里,是一个胜利,她不止一次强调,“这是我的房间。” 得到了一个人的空间的李老太太的生活也开始规律起来。 每天早上去打剑,这是她的说法,应该是练太极剑。她拿走了我的英语字典和复读机,开始每天听英语,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英语单词。中午睡一个午觉之后,开始看养生健康栏目。晚上开始看电视剧,一直到后半夜。李老太太偏爱爱情片,尤其喜欢霸道总裁和玛丽苏的爱情剧。 除此之外,隔一天来一次的姑姑,成了她最期待的事。而我的母亲,总是从每天的垃圾桶里去分辨,今天,我姑姑又给李老太太带来了什么吃的:有时是瓜子,有时是蛋糕,还有可能是,是鸡或鸭的某个部分,而这天晚上,李老太太总是食欲不佳。 父亲总是在这时很关切地问:“妈,你怎么了?怎么不想吃饭?” 而我母亲总是对着父亲挤眼,悄悄地对着口型,“你姐下午来给你妈吃了。” 因为李老太太的到来,我深刻感觉到“每一个女人都是侦探”这句话,就好像我母亲会关注李老太太的一举一动一样,李老太太也会同样关注我的母亲。有次我父亲出差,特别巧,连续两天凌晨,母亲朋友的家人晚上出了意外,我母亲跟着救护车去了两次医院。于是,在我父亲回来的当天,李老太太就悄悄把我父亲叫去,报告了我母亲“出轨”的迹象。 父亲将信将疑,无意中说了这件事,气的母亲要离婚,还打电话告诉在外地的我,之后要好好生活。 李老太太的身体一直很好,虽然已经不再每天早上去打剑,但是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出去溜达。特别是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每到那天,她就会自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换成定期,然后小心地把存单收起来。 她的年龄越来越大,对于存单的在意程度越大,后来已经超过了其他任何事。她把自己的存单先是折成一个烟盒大小,然后用一个小手帕包起来,再拿几件旧衣服,藏在旧衣服里面,最后,拿两个塑料袋,前后对着装起来,再系好。 这个包裹,每天放在枕头旁。但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放心。每天早上4点,李老太太起床之后点第一件事,就说把塑料袋打开,拿出旧衣服,找到其中的手帕,打开,看看里面的存单还在不在。然后再如此包起来。 每次我放假回家那几天,这个行为简直是对我的酷刑,因为每天早上,我就能听到李老太太抖塑料袋的声音,“咔咔沙沙”“沙沙咔咔”,直到把我弄得睡意全无,她才结束这个早上的仪式。 在李老太太85岁那年冬天,她去取工资,在银行大厅,突然休克。银行工作人员从她的手机里找到了我母亲的电话,同时打了急救电话。正巧那天我母亲就在附近,她比救护车到得还早了10分钟,到了之后,她给李老太太做了人工呼吸和紧急心脏复苏。 医生后来说,“那十分钟救了李老太太的命,要不李老太太撑不到救护车来。”只不过,为什么李老太太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母亲,这成了谁也不知道答案的一个“悬案”。 从那之后,李老太太再也不说要去我姑姑家住了,就连我姑姑来接,她也直接拒绝:“我在这儿挺好”。然后等我姑姑一走,就对着我们家邻居说,“那谁做的饭简直没法吃,我们家老二起早贪黑地赚钱,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家能干个啥。” 李老太太出院之后,她的两个女儿都意识到一件事:李老太太年龄大了,老二家的房子问题一定要解决了。毕竟,在这种问题上,李老太太一向很明确:两个女儿均分,儿子就不用拿了。 在李老太太来我家住了9年之后,和她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女儿终于来了。在第一天和李老太太叙旧,和我父亲闲聊之后,第二天两个姑姑就一起来找我父亲谈判了:我们死了的老爹的房子,你怎么好意思独占?你尽孝了,我们也尽孝了,妈的电视是我们买的啊,我经常给妈打电话啊…… 这场谈判最后以我父亲要动手告终,而实际上,发现谈判不能有结果的我的小姑姑,在来的第三天就回去了,李老太太说,虽然她退休了,但是还在上班呢,耽误了要扣好多钱。 她们的到来,也终于激怒了我母亲,她又一次和我父亲在家大吵了起来,全然不顾李老太太就在旁边的房间看电视:“你们家,都是什么东西,眼睛里只有钱,你天天说忍,忍吧,现在人家要把咱们从家里赶出去,你满意了吗?你忍够了吗?我就不应该救她,我救了个蛇,她就会咬我!……” 父亲和她对吵起来,“你给我滚,从我家滚出去!” 那天,是大年二十三,电视里播着地方台的春晚,我母亲拎着小包,就这样走出了家。我急急地赶出去,追上她,走在她旁边,白气顺着她的嘴里喷出来,她面无表情。 后来,我和母亲回家,已经是大年二十九的事了。我父亲每天晚上都去找我母亲,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坐着,抽烟,踱步,又看看我母亲。而我母亲也只是反反复复一句话:“你回去吧,等过完年咱俩就去离婚,给你们家让地方。” 大年二十九,我父亲抽完了烟,站起来,看着我母亲说,“其实,我挺爱你的。”这一次,我母亲没有再说离婚,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完,和我说,“起来,收拾东西,回家。” 听到门响,李老太太从屋子里迎了出来,看到是我母亲也一起回来,她显然愣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回房了。 后来,我们家邻居悄悄地跟我母亲说:“你回来就对了,不能如她们的愿,你这几天不在,我每天都能在我们家听到你们家老太太特别开心的笑声。” 过完年,刘的病情又恶化了,住院,出了院之后,生活不能自理,说话也含混不清,出门需要坐轮椅。这一次,我父亲只是象征性地去看了一下,再也没理会。 李老太太似乎也开始在为之后的某些事做打算,她开始主动和我母亲说话,让我父亲和姑姑两家人一起吃饭,多走动,甚至经常拿出几个水果给我父亲或者母亲,说是我姑姑拿来给她们的。但是,收效甚微。每当这时,我母亲只是笑笑,并不接话,我父亲则直接说,这段时间没时间。 那个假期,李老太太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什么时候去看看姑姑?”每次我都皱着眉说:“再说吧。” 在我临回学校之前,我去了姑姑家,我母亲让我去的,母亲跟我说:“不管怎么说,那是你姑,去吧,别让你爸为难,你奶跟你爸说了好几次了。” 我的到来,让我姑姑很惊喜,一直说:“以后常来玩,别见面跟仇人一样。”我在心里冷冷地笑,她们执意留我吃饭,我悄悄给我同学发了信息,让她们打电话把我叫走。 那年五月,在李老太太的同意下,我们家的房子终于过户到了我父亲名下。 丢掉了房子“所有权”的李老太太一下子安静了很多,也不再出去溜达,常年坐在她的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6层灰色旧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看英语了,每天的电视开了关,关了开,再也没有她一直中意的节目。 而母亲也丧失了斗争的目标,不再盯着她每天是不是又“偷吃”了什么,家里的氛围同样是阴冷,但是已经少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不变的是,每次我回家,她都让我去看看我的姑姑,有时还会跟我说,姑姑是我最亲的人。而每次我去玩姑姑家,我姑姑不变的就是那句:常来玩啊,别见面跟仇人一样。 我,也会在每次回家之前,给李老太太买一点小零食,我感受到了斗志在她身体里一点一点消失。 在她来到北方的第十九年,某天早上,刚吃完早饭的她突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这一次,母亲也没能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在医院的icu里躺了三天,医生束手无策。脑出血加胃出血的组合,李老太太的身体在同一时间停止了运转,彻底罢工。 她的小女儿和外孙女终于从南方赶了过来,这是她来北方之后的第二次相见,上一次,是为了我们家的房子而来。 当仪器上的所有线条拉成了直线,三个女人哭了:“妈妈,你不是说要活到100岁吗?” 穿着黑衣的工作人员一直等在旁边,低声说:“节哀,我现在要给死者换衣服了。”我母亲站在后面,指着地上的一个箱子说:“衣服在这里。”我的两个姑姑还在哭着,我父亲则从楼下买了一瓶白酒和一袋糕点,白酒是擦身子的,而糕点,则是用来在这里祭拜的。 殡仪馆的灵堂里很冷清,缴纳费用的时候,一直在工作人员面前念叨什么都要买最好的两个姑姑都躲在后面,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我父亲看着母亲,母亲说:“在哪里交钱,我去。” 守灵三天,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父亲就会问:“吃饭去吗?” 大家都说不饿,等到我父亲把打包的饭菜拿回来,不一会儿的功夫,所有的饭菜都见了底。每次母亲去扔垃圾,都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我回家和母亲收拾李老太太的东西,看到她还有几件新的秋衣秋裤没有穿,母亲说:“拿到殡仪馆烧掉吧,还是新的呢。”后来,u看书 .ansh 那几件新衣服出现在我小姑姑的包裹里,和她们自己的衣服叠在了一起。 这三天,父亲姐弟三人,终于没有再争吵,两个姑姑说的最多的,就是想给李老太太烧一个大电视,还有最新款的手机,如果能烧一些瓜子、坚果就更好了,最终,她们也只是说说而已。 李老太太的丧礼结束之后,我的几个舅舅们和两个姑姑坐在了同一个桌上,我的大姑姑指着我:“这孩子,怎么不介绍介绍呢?我看这个像你妈,咱都是一家人,这孩子咋不说话呢?” 我的三个舅舅两个哥哥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她,连个牵强的微笑都没给。吃完离席,我大姑姑又拉着我:“常去家里玩哈,咱们都是一家人,见面别跟仇人一样。”我笑笑。 很后的后来,母亲跟父亲笑着说:“你妈办丧事的所有的钱包括衣服、她们俩的花圈都是我们花的,她们当时说要给钱的,不能给了吧,你妈的钱,也没有你的吧? 作者后记: 这篇小东西完成于我今年最忙最焦虑的一段时期,经常是每天凌晨回家后才开始构思之后的情节。从构思到修改,中间几易其稿,尤其要感谢三明治的胖粒编辑对我严重拖稿的不离不弃。 这篇文字对我的意义要比其他文字更为重要,它应该是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我自己的生活写作,当我回头把曾经经历过生活写下来的时候,去审视、回看,每个人在漩涡之中的位置和角色,最后写下来,我想,那段并不愉快的经历才真正有了意义:我跟他们和解,也和他们微笑告别。我想,我也应该要继续往前走了。 阅读原文 隐形患者(6) “他们都在和你打招呼呢。”颜司承笑着对秦欢乐说,其实是在开玩笑。 秦欢乐左左右右的看了一遍,也不知真假,夸张的拱拱手,“大家好,大家好。” 不过心里多少有点儿纳罕,怎么自己之前能看见小飘,却偏偏一直看不见朗华里这些父老乡亲们呢。 想想而已,他没好意思问出口。 颜司承打开房门,“诶”了一声,弯腰刚要去碰门口的巨型袋子,秦欢乐就先行弯腰抓住袋口,倒退着将东西拖进了屋子里。 房间里一切陈设如故,只是心态不同,看进眼里的感受就不尽相同了。 他拖着东西,就这么把自己折成一个直角,几十步的路,愣是走出了洞穿时光而过的错觉。 不敢抬头细看,直接去了厨房。 后面颜司承落落跟进来,稍微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么多东西,买的都是些什么啊?” 秦欢乐闷着头摊开袋口,一件件往外翻腾,“这个是按摩颈椎的,你瞧着像个披肩式的,对,就是这么挂着,你看,开关在这儿,”他不由分说的把颜司承按在椅子,眼神拒绝交流,直接把披挂式的按摩仪给对方挂在了肩膀,一按开关,几个红色的按摩头便开始嗡嗡作响的扭动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好像让场面更尴尬了。 “你别动,别动,这个有定时,到了时间自己就停了,还会发热呢,”秦欢乐琐碎的嘀咕着,又再接再厉的捧出一个眼睛按摩器,直接给颜司承套在了头,“我看你有时候会戴眼镜,晚课的时候特别累眼睛,这个我有体会,尤其那个手机屏幕看得多了,眼睛干涩,还爱流眼泪,你别不当回事啊。” “这”颜司承像个展示柜里的模特,视线被限制在一个“碧海蓝天”的小画框里,肩膀又不住的嗡嗡作响,一双手略微有点儿无措,只是强忍着没动,“其实我” “其实你真不用客气,我本来还觉得这些都是我想多了,结果你还真生病了,呵,原来你是真的会生病啊,不过也对,是人,他就得吃五谷杂粮是吧,诶,对了,这么半天了,怎么没听见你再咳嗽了?” “咳咳,我咳了,咳咳咳。”颜司承抬起一只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诚意十足的咳嗽了一阵。 “这就是寒气大,看来我买的还是对了!”秦欢乐两脚踩着袋子的边缘,从里面扽出一个带有按摩功能的泡脚桶来,直接开了水槽的热水器,接了满满一盆热水,倒进了泡脚桶里,推到颜司承脚边。 颜司承接受对方安排的这一切,其实都带有几分着意讨好的成分,只要是在自己能忍受的界限内,他不愿意驳了对方的“好意”,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内心倒是真的有些慌了起来。 “秦” “别动,你别动!你看这按摩披肩都歪了,对,坐好,我来就成。” 没有任何思想负担的,秦欢乐就这么单腿跪在了地,直接卷起颜司承的裤管,把他的一只脚放在自己膝头,褪去袜子,然后试了试水温,泡进了桶里。 待两只脚都放了进去,才按开了泡脚桶的开关,有些出神的望着翻腾水流下那双骨节分明的脚,以及还跗在脚背面的自己的手 他声音压的极低,就像根本不想让对方听清似的,“颜老师,咱们就这么说说话吧,你别你别觉得别扭,你就再迁就我一回,如果直接和你面对面,我现在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颜司承身体顿了顿,随即板正了半身,甚至还有些夸张的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进了椅背里,弯着嘴角顺势问道:“还挺舒服的,不瞒你说,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尝试,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继续啊,我等着呢。” 还继续啊?这位还真是心大的厉害。 秦欢乐掩耳盗铃的觉得自己只要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就不算直接面对,就有迂回的余地,缓冲的空间,安全的距离。 他缓缓站起身来,随意的将湿漉漉的手在裤子抹了两把,舔了舔嘴唇,“没有了,剩下那袋子里都是吃的,我买了一些菜啊,水果啊之类的。” “你给我买菜?”颜司承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更强的质疑,虽然不说,可是完全能感受到秦欢乐那份神经兮兮的紧绷状态,故意带了些戏谑的打趣着,“你自己家里都不开火,还给我买菜?你觉得我们两个,谁像有这个洗手作羹汤的天赋的?” “我啊,”秦欢乐顺嘴接过去,一耸肩,“你就算了,我也没指望,我就一直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难,只要想学,总能弄熟了吃进嘴里去!你没听说过嘛,不会做饭的司机不是好警察,不是不是,这个,是不会唱歌的理发师不是美食家,哈哈哈呃!”他碎嘴子属性最多憋了五分钟,就现出了原形来,只是刚要撒欢了开扯,又忽然意识到场合不对,忙截住了后头的话。 袋子里都是什么贵的离谱的有机蔬菜,不过好多新闻说,所谓“有机”就是智商税,随便吧,买个安心,反正要给颜老师吃进肚子里去,怎么能不是最好的?他现在就有种“尔等草民”都配不近身我颜老师的感受。 紫色的洋葱像抛过光似的盈盈熠动。 秦欢乐在手里掂了掂,“咱们做个洋葱炒鸡蛋吧,啊?洋葱这个这个,抗癌,提升免疫力的。”其实是这菜式分外简单,只要适当撒点黑胡椒和盐,炒个半生不熟的都能挺好吃。 “可以,我不挑食,什么都吃,尤其是你做的,我想我的包容度还是很高的。”颜司承小腿都跟着晕起了一丝淡淡的粉红,肩膀也热,脚底下也热,额角已经开始见汗了。 这么你来我往的扯了几句,秦欢乐心门多少被撬开了条小口子,好歹也是三十几岁的一条糙汉子,老这么扭捏下去,他自己其实也受不了。 反正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把颜老师给封禁在“异次元”里了,交叠在一起的按摩声还真是绝妙的气氛调和剂。 “你还不挑食?”他嗤笑了一声,忍不住腹诽了下,嘴里不由自主的贫起来,“真的做成什么样,你都吃?那我炒个洋葱鸡蛋,再给你做个麻酱凉面成不成,切半斤香菜拌在一起,那才够味儿!” “你还会做面?”颜司承微微摇头笑起来,“厨艺越说越升级了,我的期待也会水涨船高了啊,你看看你还要不要继续加菜?” “你还别刺激我,我还就是”秦欢乐一扬头,把手里的洋葱抛起来,倒了个手,忽然一滞,眼神里蒙了一层晦涩,微微侧过头,看着那被按摩仪阻隔了全部视线的颜司承,继续用刚刚的语调问,“对了,别光我说,你还可以点菜啊,你想吃什么?我还买了芹菜,水芹菜你吃吗?还有茼蒿,嗨,还有个远道来的,这叫沙葱吧你觉得呢?” “你这可有吹嘘的嫌疑了,”颜司承闲适的抱着手臂,“我说了我没有忌口,你做什么,我都吃得下去,你尽情发挥就好。” 秦欢乐的表情越发淡漠下来。 什么芹菜、茼蒿、沙葱、香菜他怎么会买? “哒”的一声,按摩披肩轻响了一下,到了内置的间隔时间,停止了运作。 颜司承顺手将头的按摩仪也摘下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天光,才看清秦欢乐正背对着自己,面向操作台切洋葱。 洋葱的汁液饱满,随着刀刃破壁而出,刹那挥散进空气里,秦欢乐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皮和鼻头都泛红了。 他使劲挤了一下眼睛,用臂肘隔住了大半张脸,嘟囔着,“这切洋葱真是个技术工种啊,我记得以前小的时候,孤儿院里的后厨大师傅,都是戴着游泳镜切洋葱的,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呢,叫裘灵雨?” 颜司承赶忙用毛巾擦了脚,前拖着秦欢乐胳膊,走向洗手间,自己先洗了手,又拧了湿毛巾,帮秦欢乐敷在了眼睛,“我不大会做饭,不过这点常识还是有的,你切洋葱的时候,记得多在面淋些水,就不会这么呛了。” 秦欢乐用毛巾在眼皮狠狠抹了两下,冲着颜司承漾起一个笑脸,“早说啊,你要是早点儿说这些,我又何必这样。” “嗯?”颜司承没接话,总觉得对方似乎有些话里有话,可又一时想不出其中的关节所在,只是疑惑的回望过去,试探的问:“你眼睛不舒服,要不歇一歇吧,我来试一试,像你说的,做熟了应该还是不难的。” 秦欢乐没再拒绝,任由颜老师接手了锅碗瓢勺,只静静地站在了后面,时不时的打些下手。 极简的一餐,因为食材本身的品质好,稍加烹饪,就不会难吃。 颜司承对眼下的氛围十分满意,餐中还时不时的给对方夹菜,开两句熟稔随意的玩笑。 秦欢乐也收起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怂样,渐渐恢复了些以往两人相交时的侃侃而谈。 总之一餐将尽,宾主尽欢。 颜司承揣测着对方回温的态度,觉得大概到了可以谈一谈的契机。 “说起来,你那天在地下室忽然消失,还真是吓了我一跳的” 秦欢乐倏然站起身来,打了个饱嗝,拽出一张纸巾抹了抹嘴巴,“别说你吓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自己家床醒过来了,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之前没找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期望我说的是什么,可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所以,对不住了!”他抱歉的苦笑了一下,就往外面走。 颜司承欲言又止的跟了出来,直到门前,才抬手拦了一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功利,如果你这段时间躲我,是因为怕我失望,那大可不必的,我不是一定要你这么坦白的说,我就明白了,以后,咱们还和以前一样吧,你别这么躲着我了。” 秦欢乐一脸痞气的绽出一个大笑来,没心没肺的冲着颜司承一挤眼睛,“嗨,早说啊,早说我就没这么大心理负担了,那行,以后咱们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只要你别烦我就行!”他说着,突然凑前去,贴着颜司承的耳边小声说,“颜老师,一顿饭的时间了,你可是忘了咳嗽了啊!哈哈哈!” 颜司承也不掩饰了,却并没有小心思被拆穿的窘迫,反而更像是开了个无关痛痒的朋友之间的小玩笑而已,和煦的看着对方,“又泡脚又按摩的,我也不敢再咳嗽了。” 秦欢乐抬手在他肩膀拍了拍,“那行了,我还得回去值班,就这么半天的休息时间,给你买的东西你记得用,我看着真有效果的,你这脸也没有那么白了,也有点人色儿了,关门吧,我走了!” 他一直笑着,步履轻快,毫不仓促的下了楼,落落大方的向大路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 笑容几乎僵持在了脸,定格成了一抹凋敝的残影。 他一直走。 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延平的大街小巷,车马人流。 他一直走,一直走。 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小时候学的语文课本里,到底哪句诗文,更能代表自己此刻的心境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到了,终于到了。 这片高楼耸立的高新区,巍峨入云端的现代建筑群,就是连一丝往日遗迹也不留给他的六盘桥的地界。 曾几何时,这里可是饱蘸过他前世全部恣意挥洒的热血人生啊。 可此时,隔着一个梦,就什么也抓摸不着了。 他固执的仰起头,原地转了几圈,被霓虹晃的有些眩晕 颜司承不是颜清欢。 是他一厢情愿的张冠李戴、自作多情了吗? 他闭眼睛,想起了月光下那面目清爽温和的年轻人。 还有这位总是试图将阴郁深藏在虹膜背后的颜老师。 两个面目一样的人,隔着时光流转的沟壑,却实在难以重叠成为一个影像。 秦欢乐昏头昏脑的在马路牙子坐了下来。 他的颜清欢,到底被抛去了哪个时空呢? 这位颜老师,又是从哪个交叠的维度里走来的呢? 他刚刚没有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uu看书 .uknsu关于自己,关于母亲,没问,是最后那点儿自尊心作祟,因为知道对方的话语并不可信从不可信,那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自取其辱呢 那种极致的闷痛是申诉排喧不出来的他猝不及防的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清脆不留余地的大嘴巴。 啪! 最让他愤慨不能自抑的是,眼下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他的这颗心,到底给了哪位颜先生更多?他辈子终结时那龌龊的自私行为,如今到底该对哪位颜先生负责? 乱了乱了,风也乱了,脑子也乱了。 他佝偻着脊背,蜷成一个心理稍感安全的姿势,也好吧,就让他继续查找真相就好,至于其它的那些欲语还休的纠缠与惆怅他根本不配!还他妈的奢望什么呢! 悲伤迷惘尽情的来吧,但也请尽快去吧 在他身后不远处,颜司承默默的凝望着【】那个失意的身影,半晌落寞的叹出一口气,徐徐的转身离开了。 隐形患者(7) 生意渐渐步入了正轨。 不过也多亏了有市局那些老同事的照应,吃不吃宵夜啊早点的,反正都会从厉家的小吃店里订点什么,还有那些不太熟络、没出过开业红包的,则更像是直接拿点餐当成了凑份子。 但这种情形总体来说,是不可持续的发展路径。 打铁还得自身硬,要想真正做到细水长流,自家的出品和服务还得跟得才行。 这一点,厉宝剑还是拎得清的。 都说养店期,起码也得三个月,其实到了三个月还没有收支达到平衡的店铺,已经可以开始做出多干一个月就多赔一个人的心理准备了。 原来的老职工们,除去装修的那段时间,其余的时间就不怎么过来分店了。 这家新店里里外外的,全靠着厉宝剑一个人张罗。 他爸妈原本还不是特别支持他搞这么个分店,一家店足以安身立命了,就怕盲目扩张的步子迈大了,难免扯着蛋,但看着孩子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给从公家单位撸下来,心里总归是担心厉宝剑会行差踏错的解不开这个疙瘩,再生出点儿什么抑郁症之类的变故就得不偿失了。 厉家爸妈都是文化不大通达的本分人,一辈子踏踏实实做人,也没有那些个成龙成凤的不切实际的想头,如今看着儿子重新活蹦乱跳的有了笑模样,也就乐得随他折腾去了,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只剩下对厉家第三代的期盼了。 以前总听说儿子同事里有个姓龚的姑娘,人好看,性子也活泼,老夫妻原本还巴望着来个水到渠成什么的,可盼望着、盼望着,厉宝剑辞职了,姑娘也没指望了,唉 可这回厉宝剑死乞白赖的非要跑回老单位大门口开分店,老两口这点小心思就又忍不住活络了起来。 俩人都老大不小的了,应该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吧,谁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二皮脸,要不儿子没事儿让人戳着脊梁骨,特意跑回这伤心之地干啥来了? 装修期间,龚蓓蕾总来,买个水、买个零食什么的,有时候什么都不买,就光站在哪儿叽里呱啦一顿白话,也能让了岁数就喜欢开朗热闹的厉爸厉妈觉得熨贴喜庆。 反正越级父母这关,早就已经过了,就是俩人冷眼瞅着自家儿子,还总是一副蛇蛇蝎蝎张不开嘴的别扭样子。 厉爸几次笑着想替儿子搭话,都让厉妈拧着他腰间的肉给止住了,眼里都是“年轻人的事,别跟着瞎掺合”的警告。 可厉妈自己心里何尝不是焦急得像被火烤,背着人,一个劲儿给龚蓓蕾打电话,那天又拿着店里新进了一批粤式奶黄包说事儿,“宝剑不说,不过我就猜到了,肯定是因为你爱吃,他才心了进的货,你可别客气,随时店里吃去,啊,给你爸爸妈妈也带点儿回去,就拿店里当自己家的,再有什么想吃的,让后面师傅给你们做也行,他家常菜做得挺好吃的。” 龚蓓蕾脑袋这方面缺弦儿,一点不怨老秦平白无故埋汰她,虽然事实,俩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二五眼。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了,龚蓓蕾还只当厉家父母是拿她当大保健的旧同袍,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吃未免难以从根本拉升店里的消费额度,每每都要带队里整组人,店里去“高消费”一把,一段时间下来,支队的同事很有些闻“富强”而心颤——再是花样繁多,也不过就是些豆腐脑儿、油饼、小馄饨、食堂级别的份饭,哦,还有最近新增加的几种粤式冷冻点心。 有心支持老同事创业,可大家伙儿这胃也快受不了了。 于是龚蓓蕾死心眼儿的又开始忽悠其它部分的同事,弄得户籍那边一个妹子,都快和她绝交了。 那咋整啊,自己家哥们儿,吃吐了也得啊。 厉妈掐着下班的点儿,又打电话,“小龚啊,下班干点儿啥去啊。” 龚蓓蕾大眼睛一瞪,“阿姨,下班了还得加班呢!” “那也不能总加班啊!”厉妈声调都高了八度,“你说宝剑也是,说快递成本高,这最近都开始自己跑外卖了,也没个黑天白天的,这咋行啊,你说是不是?” “是,阿姨,不过他这是为了店里的营收”龚蓓蕾自动和厉宝剑归成了一个战壕的兄弟,还当是厉妈不理解厉宝剑这份创业的热情。 “我说得可不是这个意思,”厉妈笑出了狐狸声,“我是说,你们都是年轻人,是吧,这除了工作,也得寻思点儿别的,是吧,阿姨午从你们单位门前过啊,放在门卫那儿两张电影票,是外国片,是那个什么立体3d的,小龚,你就帮阿姨一个忙,哄着宝剑出去换换脑子放松放松吧,家里还有我和他爸呢,用不着他这么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顿了顿,实在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可不放心的又加了一句,“阿姨真是看好你,这阿姨这意思,你能明白吗?” 龚蓓蕾一拍大腿,“我明白啊,阿姨,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今天一定把大保健哄去看电影放松去,我给他看店!” “诶我不是,小龚,我不是嗨”厉妈第一次觉得,自己脚趾头生疼,踢到了这么厚的一块铁板,也是无奈。 龚蓓蕾身体力行,说到做到,一下班就蹦跶到了店里。 开门看见店内无人,只有一个猫腰撅屁股的身影,正窝在收银台后面,不知道够着什么,她恶作剧细胞脑,颠着脚步,悄无声息的走过去,一个飞冲,骑在了对方的后背,女王一般伸展着两臂,粗着嗓子说:“守土卫疆的将士们,我——美丽与智慧的化身,代表整个延平感谢你们!” 这吧台的空隙本来就狭窄,让她一个不分轻重的猛子窜来,底下那人直接就跪了,卡在逼仄的空间里抬不起身来,声音更是窝在腔子里,“唔唔啊啊”的,根本听不清楚。 “你这身子骨儿现在也忒差吧,这才离开组织多久啊,一身功夫全废了啊,嘿,起来,哪天儿休息,我带你跑步去吧,难怪你妈都担心你,让我”龚蓓蕾一边说,一边讪讪的蹦下来,她对给人难堪没兴趣,怎么着也得势均力敌才好玩啊。 吧台后头的人这才缓了几口气,拄着地面站起身来,憋红了一张脸,扶了下眼镜框,闷声说:“龚龚警官,我们老板送外卖去了,没在这儿。” 哟,这事儿闹得,龚蓓蕾这脸皮厚得跟堵墙一样,也忍不住有点儿发烫,不过事情因她而起,她要是率先别扭起来,那这事儿可就过不去了。 她前一步,一拳打在了苏然的肩膀,没想到怼得苏然一个趔趄,好悬没摔倒。 这龚蓓蕾眼角抽动了一下,十分怀念和秦欢乐肆意玩过肩摔得日子 “苏然啊,”龚蓓蕾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比之一般人,更多了一份春天般的温暖,“我还当是大保健呢,没寻思是你,可话说回来,你这小身板儿,也太水了,不是姐姐说你啊,你业余时间,也得多增强点体育锻炼,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啊,别说强身健体的话,就是万一以后你们店里搞个直播带货卖馄饨之类的活动,你啪啪啪,往前一冲,随时就能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技能,那你看看,这职场优势,无人能敌了就!” 这属于信口胡诌,是市局业余时间大家的第二语言系统。 可苏然不熟悉,他印象中的警官们,还是更趋紧于板板正正的伟岸光辉的形象。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龚蓓蕾,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匆匆一个照面而已,甚至习惯性的视线下垂,所以认真说起来,他到了这会儿,大概才第一次仔细瞧清楚了对方长了个什么模样。 怎么说呢,有点儿怪异的美丽,或者说,美丽的怪异。 这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微笑唇放在现实生活里看见,多少有点儿硬核。 其实龚蓓蕾这偷偷新做的“唇珠”,肿还没消利索呢 她原本就长这样,不过是拿着修修剪剪脸的边角旮旯当减压了。 苏然想笑,又没敢,心里怀着敬畏,嘴里却被对方的不着调影响,回了句,“报告警官,我应该比你还大几岁。” “报的什么告啊,别逗啊!”龚蓓蕾看这木头人总算破天荒的有了一丝笑模样,甚是欣慰,拉着他找地方坐了下来,“你说说,你多大了?” 他的身份略微敏感,诸如姓甚名谁,年龄学历,判得什么罪名,服过几年刑,至少支队里的人都是门清儿,主要为了不在平时交往过程中,犯忌讳开什么不恰当的玩笑,也为了尽快能使他重新建立起社交自信来。 所以龚蓓蕾只是故意诱导他多说说话。 但这些,苏然显然并不太清楚。 他很认真的看了看龚蓓蕾,“你有二十三四了吗?我已经过了二十七的生日了。” “那还真是你大啊,不瞒你说,我才十八岁,还是童工呢,这万恶的市局,雇佣童工,还天天加班!”龚蓓蕾没等说完,自己先大剌剌的笑起来,“童言无忌哈哈哈,你可别给我传出去,这话让我领导听见,能让我加班加到八十!” 苏然有点儿腼腆的一扶眼镜框,“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龚蓓蕾看了看时间,“都这个时间点儿了,怎么没生意啊,你和我说实话,店里现在到底怎么样?” 苏然斟酌了一下,才说:“应该还可以,就是每天下单量比较分散,但是加在一起,应该收支也能打平了,盈利就稍微差一些,我觉得,如果以后也只以外卖为主,那就不必租这么大的店面,不如再转租出去一半,摊薄了成本,也能快些”他让龚蓓蕾那精亮的眼神给盯的一哆嗦,本能的往后缩了缩脖子,没再说下去。 “你行啊!”龚蓓蕾没地方抒发,直接一拍桌子,“就你这么几句话,比你们老板的水平可强多了!” “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哦,我是说,我父母是做生意的。”苏然表情淡了一些。 龚蓓蕾眨眨眼睛,也没点破,只说:“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不过我自己倒是没有那根弦儿,也懒得费那个脑子,以后大保健要是有什么在生意犯轴的地方,你别含糊,直接提醒提醒他,他要听不进去,你和我说,我削他!” 苏然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龚蓓蕾也是牺牲了晚饭时间,抽空过来的,眼下频频看表的动作,成功吸引了苏然的注意。 他一下站起身来,想想拿了一张塑封的单张餐牌过来,按在桌子推了过去,“这个时间,你应该没吃饭吧?师傅在后面呢,你要吃什么,我让他给你做。” 龚蓓蕾一脸苦相,“你别难为我了,你们店里的东西,我也是吃的够够的了,要不是为了哎呀!”她夸张的站起身来,“我怎么一不小心的,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她用手掌比划在苏然的颈侧,做了个威胁的姿势,“你知道的秘密可太多了啊,但有了共同的秘密,可就算朋友了,说,是和我做朋友,还是让我,啊?灭口!” 苏然别别扭扭的眼神一阵慌乱。 龚蓓蕾也不急,就这么耐心的等着,人不怕别的,就怕人格在被摧残与消磨之后,很难再重新调正重建,这是苏然出狱后必须要面对的一课,要想真正过正常人的生活,uu看书ww.uukanu.om 他必须要找回自信。 苏然艰难的点点头,“好,我们是朋友” 龚蓓蕾满意的笑了笑,“不说了,我得回去了,哦,对了,我还是带着任务来的呢,这个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这是第一天做朋友的见面礼,我郑重的交给你了,你强拉硬拽也好,坑蒙拐骗也好,记得带你们老板出去看场电影啊,看好了面的日期,别浪费了!” 苏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看着龚蓓蕾都推门往外走了,才几步跟去,可手白白搭在门框,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喃喃道:“那我要送你什么呢” 这蚊子哼哼似的小动静,龚蓓蕾自然是听不见的。 她刚过马路,就看见了两个结伴走过来的同事,忙嬉笑着迎了进去,言语间,好像还抬着胳膊秀了秀自己的肱二头肌,画面十分搞笑。 但周身的氛围,却轻盈的像异彩的泡沫。【】 苏然就那么怔怔的看了很久,才转身回了店里。 隐形患者(8) 夜已经很深沉了。 商业区灯红酒绿不夜天,居民区却被衬托的静谧安详了很多。 小区外头的街口,还有一小撮临时出摊的烧烤摊子,明火旺油,肥瘦相间的肉串被火苗舔舐的“噼啪”作响,表面带着紧缩焦脆的烟火气,唇齿间微微一啮咬,又能即刻迸发出饱满浓郁的肉汁来。 烤蔬菜的形态更多了,烤蘑菇的鲜甜,烤玉米的软糯,不过点单率最高的,还要数包裹着香菜洋葱的烤干豆腐卷,和被秘制酱料与蒜泥浸润透的烤茄子。 只要有了这些,就是桌椅板凳再简约,炊具再轻省,蚊子再嚣张,也足以支应起宵夜人群美满酣畅的一晚姣好回忆。 有了这点人气儿,小区里往来进出的晚归者,也有了几分安全感。 魏大姐是刚下了晚课的,补习班里的孩子,要么成群结伴的回去,要么有家长守候在门外,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往家走。 其实路程也不远,就三条街。 她走得不疾不徐,但路过烧烤摊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怨怼。 次那乌龙的入室报案,也过去一阵子了,她作也作了,闹也闹了,但只怪自己手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倒是让对门那小子一直快活的逍遥法外。 这事渐渐成了她心头的梦魇,再说不害怕,心里头也免不了忐忑不安,夜半起床厕所都直打哆嗦,每次都跟冲锋陷阵似的,却不得不硬着头皮。 尽管老公回来的那天,还帮着她换了门锁,加固了窗户,用木板封了床下的凹洞空间 可外物再严密又能怎么着,心里的阴影算是彻底作下了病,这一时半刻的,怕是很难回复如初了。 一推门,就有股冷清的味道扑面而来。 魏大姐习惯性的拉开了所有房间的灯,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遍,确认了没什么异常【】,才坐在餐桌边,把晚饭时剩下的半个苹果,当宵夜吃了下去。 门外突然有了点响动。 魏大姐耳朵动了动,平日里再是性子泼辣厉害,心里却还是怕的,闻声赶忙趴在门的猫眼儿往外看,就看见一个背影,进了对门,还随即快速带了门。 呸!真晦气! 要是没有次入室的事,她真有心开门高声骂两句出出气了,可心有余悸之下,最终咬牙放下了这个想头,又坐回了沙发。 “叮”的一声,有信息进来,手机屏幕自己亮了。 魏大姐还当是班里的学生有疑问,连忙划开屏幕,却见面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写着:“魏女士?” 诶?这是谁,既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还要带着不确定的疑问句? 魏大姐皱眉回了一句,“你是谁?” 很快,一条新的信息发过来,“我刚取了您的外卖,跟您确定一下地址。” “外卖?我没点外卖啊,你是谁啊?看错了吧?”魏大姐发完这条,没当回事,直接把手机随手扔在了沙发。 可很快,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订单写了您的名字和电话,是您朋友或家人订的吧,您确定不要了吗?” 魏大姐想了一下,反手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刚通,又马挂断了,这个接近午夜的时间,女儿学校宿舍早就熄灯就寝了,怎么可能还干这么无聊的事?她又打给了丈夫,可是对方关机了。 那还能有谁?学生或是学生家长?那就没处问去了,发到补习班的群里,还像她刻意炫耀似的,她眼下可没有这个心情,再说了,一份外卖而已,能有什么可炫耀的? 她拿起手机,快速的打了一行字,“行吧,你送来吧,我家在新花园小区,三栋7j户,对了,外卖点的是什么呀?” “您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对方立即回了一条,结尾还加了一个表情图案,调侃的意味十分明显。 魏大姐的火气蹭蹭的就窜起来,暗想一个送外卖的,还跟我来劲啊,“你有时间发信息,还不如快些送货,要是超时,或者有破损,小心我找你们公司投诉你!” “叮”,手机瞬间响了一下,“请您现在开门吧,我已经到门口了。” 魏大姐一下站了起来,本能的刚要往门口走,脚下却忽然灌了铅似的,一寸也挪不出去了。 她想去门口看看,却是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眼前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回想起那天漆黑床的底下,笑得分外诡异的脸。 “你怎么这么快?”魏大姐哆哆嗦嗦的回了一条。 对方又回复了一个笑脸,“店家距离您很近,就在小区口,我发着信息的功夫,已经到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门口那家烧烤摊子,经常往楼里面送外卖。 魏大姐缓出一口气来,往前走了一步,一转念又停了下来,发了一条信息,“我家里人都睡觉了,你直接放门口吧,一会儿我再拿。” 这样应该万无一失了吧? 可几乎是同时,大门自外面,被轻轻的敲了起来,那种微弱而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每一下,都精准的敲在了魏大姐的神经末梢,让她霎那间手脚都发麻了,脊背一阵阵的发冷。 她想像往常一样高声呵斥,奈何嗓子眼儿发紧,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手机又亮了起来,对方发了一条信息,“抱歉,这包装的外皮有些破损,刚刚我没注意,这样吧,您开门看一下,我赔偿给您。” “不用了,不用赔,你放在那儿吧,一会儿我老公夜班回来了,让他顺便拿进来吧。”魏大姐不想再理这个让人瘆得慌的外卖员,可 “您老公?魏女士,您不是一直一个人住吗?” 魏大姐拿手机的手抖的像筛糠,脸瞬间白的发青,她想高声质问对方,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两腿发软的直接瘫坐在了地,胸腔痉挛似的抽搐,脑袋一阵昏沉,觉得血压即将要爆表而出。 谁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谁能阴魂不散的和她搞这种恶作剧?谁能拿捏时间这么精准?谁,还能有谁? 她颤抖着手指,快速的打字,“姓苏的,别和老娘再这么装神弄鬼的!我已经亲眼看见你了,你还想抵赖吗?别说那个黑白条纹外套的人,不是你,是鬼!我知道你” 她信息没发完,后面还有长长一段不需要语言组织,就能冲口而出的骂人话,但手指一抖,却点在了发送键。 手抖不是为别的。 她悚然抬起头来不是错觉,真的不是错觉 有钥匙插进了自家大门的锁眼里,而且轻轻的拧动了起来。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下,所有细微的声音都如同被安装了扩音器,她能清楚的听到锁芯转动、解锁的声音,她甚至能清楚的听到门百叶转动的声音大门开了,大门开了!一条手指宽的缝隙突兀的出现在了眼前。 门缝外一片漆黑。 魏大姐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 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像来自午夜梦回的幽冥之地,云淡风轻的从门缝外缥缈传来,随即,大门又被原样拉拽了回去。 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全程没有超过几秒钟。 可魏大姐却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生死轮回。 她觉得,实在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第二天一早,魏大姐就冲进了物业办公室,将手机拍在桌子,厉声要求保安给她调昨晚的监控。 可在电梯的监控里,却依然没有看见苏然出现。 毫无疑问的,物业消极怠工之下,大堂的监控依然没有正常运转。 魏大姐觉得受到了来自整栋楼的敌意,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无处安放,直接开始大闹物业办公室,踢打推搡,拔监控线,砸电脑屏幕,踹饮水机,保安没有办法,只好去打电话报警。 可刚一动作,就被魏大姐看见,直接抢过电话,砸在了地,尖声喊着:“我分明就看见他了,你们都是睁眼瞎子啊!你们到底收了他多少好处?啊?一个蹲过监狱的劳改犯,你们就这么护着,警察也护着,我现在记起来了,床底下那人,就是他,一定就是他!昨天晚,他都直接打开我家的大门了!” 旁边的物业工作人员这才听明白最关键的信息,“你说,那租户坐过牢啊?” 魏大姐气急败坏的把电话扔过来,“你们自己看,昨天他都给我发的什么信息!我亲眼看见他在我家门外,然后就开始装神弄鬼的,我都能清楚记得他穿的什么衣服!看看,你们看看呐,这小崽子,让我最后一条信息揭穿了身份,就再也不回了,也不闹了!” “哟,这还真是”物业人员都聚拢过来,看了魏大姐手机里的信息记录,不禁也紧张起来,“那你看怎么办,是报警处理,还是我们去和那租户沟通一下?” “报警有什么用!”魏大姐眼睛一立,“之前找了几次警察,有用吗?你们赶快去和对门那房主说,让那个租户赶快滚蛋,滚的远远的,要不然别怪我说话晦气,到时候他家变了凶宅,再也卖不出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是是是,”物业人员赶忙说好话安抚了一阵子,待魏大姐情绪平复下去了,才道,“只是这房主啊,换了电话了,要联系他估计还真费些事,这么着,你先回去啊,等我们一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时间给你答复!” 魏大姐大闹一场,出了心里这口恶气,也就算了,一踹挡路的凳子,黑着脸走了。 只留下一众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市局办公楼一楼的大堂里。 苏然拎着两大包外卖,板正的靠墙站好,见到有过往的人,就连忙躲避着视线,脖子都几乎要窝进腔子里去了。 龚蓓蕾从面跑下来,喊一声“苏然”,笑着去接对方手里的袋子。 苏然往回缩手,不自然的解释了一句,“沉,我帮你,拎到办公室去吧。” “我也想啊,不过你不去,门卫能让你站大堂里等着,估计也是看你就在大保健店里干活儿,出来进去的都脸熟了,否则没登记,你连大门都进不来。”龚蓓蕾趁他不备,一手一个接过来,“再说你这有小看我的嫌疑啊,放心,我虽然貌若天仙,但其实内里是女汉子来的哈!” 她笑眯眯的做了个鬼脸,示意苏然回去吧,“哦,对了,”看他快出门,又回头叫住他,“回去和大保健说,订全队早餐这事,让他自己弄个食谱得了,一周尽量别重样,免得我还得费心一样样选,累心。” 苏然极认真的点点头,不过眼镜后面,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怎么了?”女汉子胳膊拎重物久了,也累,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苏然讷然垂下头,有些局促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来 “龚蓓蕾!”门外走进来英姿飒爽的孟金良,身后还跟着一队人。 气氛有点儿铁血。 龚蓓蕾双腿并拢,耸直身体,喊了一声,“到!” 孟金良眼神扫了一圈儿,快速落在那两包晃眼的塑料袋,“早餐先别吃了,花园街一居民小区发生命案,得赶快去勘查现场。” “是!”龚蓓蕾面容严肃,把两包早餐就近堆在了墙根儿,两步跑前来,“队长,谋杀吗?嫌疑人有谱儿了吗?” 孟金良眼风犀利的瞥向一旁恨不得化进风里的苏然,uu看书 .uukansu “嫌疑人就在这儿,吴儿,先拘押在局里,等我们现场回来,再讯问。” “是!”小吴答应了一声,走前冲着苏然示意了一下,“走吧,第一次碰见这么省事的嫌疑人哈。” 苏然半晌没反应过来,原本有些服从本能的就要和小吴走,可脚才转了个方向,忽然错愕的抬起头来,有些慌乱的望向龚蓓蕾,“我我没有” 龚蓓蕾也有些懵了,“孟队,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是大保健” “我知道他是谁!”孟金良隐晦的给了个眼色,示意龚蓓蕾在嫌疑人面前别乱说话,“走吧,先去案发现场看看,刘科长班路接到通知,已经先赶过去了。” 那边小吴又从后面轻推了苏然一下,“走吧,别在这儿耗着了,现在辩解没什么用,等证据来了,你再解释不迟,放心,清者自清,咱们从来不干错杀错放的事儿哈。” 龚蓓蕾也不再说话了,跟在孟金良和几个同事的身后,往停车场快步走去。 隐形患者(9) 一关车门,孟金良从车里走出来,仰头看了看这栋簇新的居民楼。 单元下面拉了警戒条,有几个附近居民正在外围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正在给物业人员做笔录的警员看到孟金良,连忙小跑过来。 “具体什么情况?”孟金良问。 警员合笔记本,简明扼要的介绍道:“死者叫魏岚,是附近一所补习学校的物理老师,四十四岁,丈夫工作常年在外市,女儿也在外省读书,四天前的早,她到物业投诉过被对门邻居试图扮演外卖员闯入自己家的恶作剧,当时物业承诺会尽快联系房主,反映这个搞恶作剧的租客的问题,但在那之后,却再也联系不死者了,还是昨晚,补习学校的老师辗转联系到了死者丈夫,说魏岚已经无故旷工好几天了,她丈夫这才托延平的亲属,带着备用钥匙来家里看看,结果就发现了魏岚的尸体。” “嗯,”孟金良应了一声,这些简要情况,他赶来前,已经大体知道了,“那个住在她对面的租客,目前已经被控制了,还有什么情况吗?” 警员想了想,“物业人员说,死者和嫌疑人之间积怨已久,之前闹到报警程度的就有两三次,很多邻居都可以作证他们之间的矛盾。” “报警?这是花园街的辖区,当时接警处理的民警是谁?”孟金良正往楼里走,停下来回头看。 警员赶忙跑向物业人员,继而回来报告:“是一位秦姓民警,和一位潘姓民警。” “秦花园街,老秦啊!那倒好办了,”孟金良朝后面跟着的龚蓓蕾一比划,“让老秦带着死者的几次报案记录,赶快过来。” 龚蓓蕾应了一声,回身去打电话了。 孟金良一路坐电梯到了七楼,一出门,就看见走廊尽头两户房门对敞着,一个同事迎来报告说:“队长,死者家是右边这户,左边这户是嫌疑人家,”说着声音小了下去,“门先让开锁公司给打开了,不过搜查令已经在送过来的路了,刚才不知道嫌疑人是否藏匿在家,所以就” 孟金良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顺便也就接下了这责任。 门口的警员递给孟金良一双蓝色的一次性鞋套,孟队边穿边往里面打量,先看见了刘茗臻的身影,便目标明确的直接走进了卫生间。 刘茗臻见他进来,便将手里的几个证物袋交给了旁边的同事,指着地平躺的死者说:“最先发现她的目击者,看到她整个人蜷缩在滚筒洗衣机里,双臂抱膝,脸埋在里面,但是那名目击者当时并不能确定死者的生命体征,于是曾试图将死者从洗衣机里拉出来,这个过程中,死者露出口鼻,目击者伸手确认了死亡事实,便没有再继续其它动作,就慌乱的跑到外面去找人呼救了。” 死者魏岚此刻平躺在地,被另外两个警员装进尸袋,准备运回技术科。 “死因呢?”孟金良问,顺便接过同事递过来的数码相机,划看着最原始的死者照片。 刘茗臻跟着孟金良走到相对宽敞的客厅里,“初步验看,死者周身没有明显的外伤,除了面部呈现出比较惊恐和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其它中毒、触电等相应遭受意外情况的特征,所以可能要回去做进一步的尸检,才能了解真正的死因了。联系死者的丈夫了吗?现在死因不明朗,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死者是死于非命,所以尸检可能有她丈夫的签字,程序会进行的更顺畅一些。” 孟金良点点头,“刘科长,那死亡时间能确定吗?” 刘茗臻摘下口罩,“死者的身体已经完全柔软,并伴有一定程度的腐坏,所以保守估计,死亡时间应该超过了七十二小时,最起码三天以,再结合四天前的早,死者曾经去过物业办公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所以我想刚刚这个推测,从时间来说,也是成立的。” 刘茗臻的任务完成了,点头示意了一下,跟着同事押送尸体回市局去了。 孟金良戴一次性手套,开始各个房间观察起来。 那边秦欢乐气喘如牛的跑进来,一脸的生无可恋,外加难以置信,“哎呦喂,这叫什么事啊,我还琢磨着不过就是小打小闹的,怎么还真死了。” “来了,正好,我边看,你边给我说说情况。”孟金良也不寒暄了,自顾自的蹲身下来,看着滚筒洗衣机的圆形拉门,抬手合了一下,但随着轻微“咔”的声响,随即又被他拉开了。 他回手招呼了一个同事,“去,找个懂家电的师傅请教一下,这种型号的洗衣机,如果被扣住了,里面的人还能不能自行推开?” 他站起身来,听着秦欢乐将几次接触魏岚时的情形,都仔细说了一遍。 “你觉得有可疑之处吗?” “我吗?”秦欢乐脸色仍然黑的像锅底,刚接到龚蓓蕾电话的时候,好悬没直接被一口茶水呛死!“那个邻居我其实私底下去接触过,直觉感觉不到有什么太可疑的地方,这个魏大姐啊,不是我说她,性子真是急躁,得理还不饶人那种,所以她第二次报警,说家里进来人的时候,我们勘查过现场之后,都觉得她应该是亏心事干多了,有点儿被迫害妄想症的意思,谁成想” 秦欢乐一抬手,在脸稀里哗啦的揉了一把,一一确认了几个关键的地方,“你看,老孟,这和我们第二次接警过来时候的情况一致啊,门窗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家里一个外来的脚印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没有任何突兀感的自然生活气息,所有物品的摆放,和我们那次过来的时候,几乎也是一致的,我印象很深刻,不会记错的。” “所以假设真的有人进来,那就一定是个持有死者家房门钥匙的人,对吧?”飞天遁地的可能性不去考虑了,孟金良已经几乎可以确定,百分之九九,是熟人作案了。 “死者的丈夫还没回来吗?”秦欢乐跟在后面问。 “从外市赶过来,怎么着也得下午了,你也和我们一起先回局里吧,你不仅接触过那个目前嫌疑最大的苏然,也接触过死者,全是第一手资料啊。”孟金良留了同事继续在这里取证,带着秦欢乐先下了楼。 物业的人都是认识秦欢乐的,其他的刑警让他们看一眼都哆嗦,就凸显出秦欢乐这个片警的和蔼可亲来。 “秦警官啊,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啊?凶手逮到了吗?小区里人心惶惶的,尤其七楼的住户,都吓的不敢出门了!” “跟着起什么哄啊,不信谣不传谣啊,哪来的凶手,别乱说,死因还没确定呢,你们好好安抚一下住户的情绪,别跟着添油加醋的瞎说,回头耽搁的可是他们自己的房价啊!”秦欢乐拍了拍那给吓成了鹌鹑的小伙子。 “还不确定凶手?你别忽悠我啊,我们都知道了,不就是对门那个租客嘛,听说以前就犯过命案的,这种人,干嘛给他放出来,真是!”物业小伙子一脸踩了屎的义愤填膺。 秦欢乐冷下脸来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直接快走了两步,坐进了孟金良的车里。 车开到路,孟队才有了几分笑模样,“最近怎么样啊,老秦,有日子没见你了,你还不知道吧,宝剑在市局对面开了个店,小龚一天照着三餐的点啊,那把我们折磨的,有的同事都破天荒的开始说起局里食堂大师傅的好话来了。” 秦欢乐嘿嘿笑了两声,尴尬的接口道:“我知道,去了一次,挺好的,食堂20嘛。” “你去过?”孟金良侧头看了他一眼,“那怎么没去队里坐坐?” 秦欢乐不想接这个茬儿,哼哼了两声,没说瓷实话。 “对了,系统内搞体能比赛,我看见你们所选派参加的是你啊,回头比赛的时候,咱俩再比划比划” “老孟,咳咳,老孟啊,”秦欢乐被说的有点儿头疼,尤其是在知道了所里人推举他的理由之后,就算自己没那个想头,也多少感觉像做了一回贼似的,心里又内怯又膈应,干脆岔开了话题,“苏然那小子应该也在大保健那儿干了挺长时间了,出来进去的,你们没打过交道?你觉得他嫌疑大嘛。” 孟金良的注意力果然快速被案情转移了回去,“大不大的,得看证据说话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说什么也没大用,只不过眼下对他最不利的事情,就是死者四天前和一个陌生号码发的信息,一会儿回局里,你看看就知道了。” 龚蓓蕾刚才去调市政监控了,眼下正在市局门口翘首以待,一看见孟队的车,就冲过去,径直拉开了副驾驶的门,“老秦,我就猜到了你肯定得跟着一起回来,刚刚我走得急,都没和你碰面。” “还碰啊?”秦欢乐嫌弃得拎着她的后脖领子往旁边扔出去,“个周末刚陪你跑了六家网红奶茶店,我回家拉了好几天肚子,看我是不是瘦了?嘿,个周末是你大早堵门,巧取豪夺的拉着我去做什么陶艺,弄个三圆四不扁的罐子,养鱼看不见亮,当摆设都嫌寒碜!再往一个休息日,我的天,弄个油画室,非让我画你,我硬着头皮画完了,你还打我” “呸!”龚蓓蕾想起这事也生气,“你画得那是个人吗?啊?连旁边路过卖呆儿的都问,为啥你要画个大马猴!” “你这话说得昧良心不?我也得对着人才能画出人呐,对着猴那只能画出猴了!你就长这样你赖谁啊!” 孟金良都走出去老远一截了,一回头看这俩人还在后面捅捅咕咕的不知道说啥呢,故意瞪着眼清了清嗓子。 秦欢乐没啥反应,龚蓓蕾不能不顾及着些直属领导的眼色,说又说不过,怼又怼不赢,眉头一拧,直接抬脚狠狠跺向秦欢乐的脚面。 可惜鸡贼的老秦一向对她防患于未然,看着她脸色不对,就知道是个要下黑手的前兆,电光火石之间猫着腰往后头一躲,脚下一弹,快速往前追着孟金良进了市局办公楼,空留龚蓓蕾用力过猛的跺在地,差点儿闪了脚脖子。 各方证据汇总还需要时间,当然主要还是为了等刘科长那边的尸检结果。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小黄才举着尸检报告跑进会议室。 “孟队,结果出来了!” 孟金良直接站起身,隔空接过来,在手里快速的翻看着,眉头越收越紧。 除了孟队,会议室里还有不少人,小黄连忙调整了下呼吸,解释道:“死者周身没有任何伤口,经化验,也排除了中毒的可能,就是心肌细胞损伤严重,心肌中还夹杂着很多红色的血斑,结合死者生前有高血压病史,所以死因应该是突发性的心肌梗死。” “这”难道是突发疾病死亡,不是谋杀? 孟金良疑惑的看着尸检报告,喃喃念出面一个不大熟悉的名词,“儿茶酚胺?” “哦,这个,”小黄顺着孟队的话解释道,“一般人在突然遭受到外界的惊吓或者刺激的时候,大脑就会促使肾腺分泌大量的儿茶酚胺,儿茶酚胺包含多巴胺、肾腺素等等,怎么说呢,就是都会使人体快速兴奋起来的一种神经介质,这么一来,心跳会骤然加快,血压会升高,心肌代谢的耗氧量也会急剧增加,就很容易导致心肌纤维撕裂,心脏出血,如果再同时伴有高血压等病史,那就更容促发心肌梗死了,当然,诱因可能是一个突发**,也可能是某种情绪或精神状态的持续性累积” “你就说点儿人话吧!”龚蓓蕾先耐不住性子冲过去,“你的意思就是说,死者魏岚,是被吓死的?” 小黄耸耸肩,“这个,你非要这么说,那就类似吧。” 小吴习惯性用牙硌着自己的拇指关节,“她家的洗衣机滚筒直径是600mm,也就是她个子矮,要不然一般成年人很难钻进去啊,更别说把一个活人不加束缚的强行推进去,很难没有个反抗造成的擦碰伤什么的,再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目击者的描述,魏岚在滚筒里把自己紧紧的抱着这是个明显的自我防护性的姿势,所以很大可能,是她自己躲进去,而且那个型号的滚筒门,卡扣不严,我们实验了一下,只要是成年人的正常力度,都可以从内侧将滚筒门推开的,所以是魏岚自己不愿意出来?难道是外面有什么让她害怕的人或东西?” 龚蓓蕾走到前面按开了投影仪,这段画面,孟队已经看过了,但其余大部分人还没看过。 画面是事发小区门口的市政监控。 龚蓓蕾用激光笔指着画面中的一个人影,“这是根据推测的死者死亡时间,找到的市政监控录像,就在魏岚手机里那个伪装成外卖员的陌生号码,第一次给她发信息前的十五分钟左右,和魏岚一向有龃龉的嫌疑人苏然,这儿呢,从小区正门进入,然后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经由小区门口,这里,离开。” 她说着自己先唏嘘起来,语气也不那么严肃了,“就是时间卡的特别神奇,他进来之后,也就十几分钟,魏岚就接到了那个信息,然后还和物业投诉说,对方打开过她家的门,在她戳穿了对方身份后,就消停了!而且奇怪的是,苏然进入单元楼后,并没有出现在电梯里的监控镜头中,uu看书.ukanshu.co说明他是刻意选择了消防楼梯的,第二天他离开时也一样,仍然选择了走楼梯。再者吧,第二天午他还请了假,你们也知道,他在厉宝剑的店里而且那晚在他回去的前后一段时间内,至少一个小时内吧,监控并没有看到其他的外卖员去往事发的单元楼方向。” 另外一个同事直接补充了一句,“那件魏岚在信息里声称,见到苏然恶作剧时穿的黑白条纹外套,也在嫌疑人家里找到了,就挂在进门处的衣柜里。” “老秦?”孟金良刚想说话,一转头看见了正在自己世界里云游的秦欢乐,忍不住用笔尖戳了他一下,“说说你的感觉,咱们这屋子里面,可就你是见过魏岚的。” “我的感觉?”秦欢乐耷拉着眼皮,“死者的丈夫出现了吗?” 龚蓓蕾一撇嘴,“哭成狗,路都不能走了。” “没了?说啊!”孟金良等了半天,又没下文了。 秦欢乐手指在桌子边缘敲了敲,“我还是好奇,这苏然和魏大姐,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卯的呢?” 隐形患者(10) “把所有的疑问都在脑子里列出来,走吧,找嫌疑人回答问题去。”孟金良率先站起身来。 途经接待室的时候,龚蓓蕾隔着玻璃门,看到了里面一个十分哀痛悲切的中年男人。 她小声朝着身边的秦欢乐说:“这就是魏岚的丈夫,刚刚问了问情况,他确实是从外市赶回来的,还有高速公路的收费发票呢。” “他女儿呢?”秦欢乐看了看这个男人,挺寻常的一个人,白衬衫、黑西装外套,都是比较廉价的质地,倒也符合一个总是风吹雨淋跑业务的销售人员的着装特征。 “女儿好像还没有通知,说是快期末考试了,怕孩子心理承受不住......”龚蓓蕾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秦欢乐不能理解,“那就连亲妈最后一面也不给见了?谁的主意啊,真够馊的,就算考不好,还有补考吧,就算没有补考,家里出了这种突发情况,哪个学校老师能不有点儿人情味的酌情处理,弄个延期再考什么的,至不至于的啊。” “现在都一个孩子嘛,再说没准儿人家孩子就是性格比较脆弱。”孟金良回过头来,接了一句。 几个人都走到了审讯室前的走廊里,隔着单向玻璃墙,内里苏然的一举一动都清晰的呈现着。 他身形很单薄,两脚交叉回勾向椅子下面,垂着头,极为微小幅度的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小吴问:“孟队,怎么安排?” 孟金良想了想,“小龚,你进去问吧。” “我?”龚蓓蕾抬手指着鼻子,往秦欢乐身后躲了躲,“我没......” “凡事总有第一次嘛,这段日子,你往宝剑店里跑的最勤快了,你们接触多,他对你的防备会少一些,再说同样的,你对他的了解也多一些,有一些主观的情绪反应,也能更好的捕捉到。”孟金良伸手去捞她,扑了个空,朝着秦欢乐一指,“老秦在外面策应你,行吧?你进去带耳机。” “他?他更不靠谱儿!”龚蓓蕾不是怕讯问嫌疑人,是怕讯问熟人,忒尴尬。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孟队说得极有道理,现场这几个人,还真就自己和苏然的关系更熟稔一些,只得二二嘶嘶剜了秦欢乐一眼,不甘不愿的走进去。 关他什么事?秦欢乐受了不白之眼,见龚蓓蕾走进去,忙上前拿起了耳机戴上。 苏然的惊恐写在眼神里,门一响,他的脊背就肉眼可见的紧缩了一下,脖子上的线条跟着一紧,似乎是很想转头向门边看一看,但又被意志与习惯支配,僵持着没动,反而将视线垂的更低了些。 龚蓓蕾暗自鼓了一下两腮,才落落大方的走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苏然。”她声音尽量持中,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也尽量不让对方能从其中揣测到自己的态度。 “龚警官。”苏然闻声一愣,很快抬起头来,难得和龚蓓蕾对视了几秒,只是那其中混杂着很难解释清楚的淡淡抗拒。 “我说了,咱们是朋友,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你叫我蓓蕾吧,怎么样?”龚蓓蕾这一板一眼的舞台腔,字正腔圆,说得自己暗暗牙酸。 可听在苏然耳朵里,却成了一道高不可攀的墙,须臾间划分出了两人之间的差距阻隔。 他没说话。 龚蓓蕾隐晦的向镜面方向瞥了一眼。 孟金良刚要说话,叫秦欢乐给挡了一下,自己对着话筒小声说:“花骨朵儿,别整没用的啊,我还不知道你?麻溜儿的该干嘛干嘛,装什么不知所措!” 龚蓓蕾瞪过来的目光那叫一个犀利。 “苏然,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她压下情绪,专注在讯问上。 苏然垂着头,虚扶了一下眼镜框,“不是说,那位邻居大姐......死了嘛,其它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们说我是嫌疑人,就是怀疑我是凶手了,是吗?可我真的没有,”他鼓足勇气向龚蓓蕾望过去,“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你相信我吗?” 龚蓓蕾两肘搭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探向对方,“我愿意相信你,但只有我相信你是没用的,对吗?如果你愿意配合回答我的问题,才能让更多人相信你啊。” 苏然微微点了点头。 铺垫的差不多了,龚蓓蕾看着手中的资料,想了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回新花园小区那天,就是我和你在厉宝剑店里见面的那天,对吗?你不是在店附近新租了房子吗?那天晚上,为什么又回去更远的住所了?” 苏然咬了下嘴唇,好半天才探手向裤子口袋伸去,龚蓓蕾随着他的动作凝神一看,就看到一条手指宽的线绳手链,被苏然用力的攥进手里,随后又犹豫的放在了桌子的边沿上。 手链全是用墨绿色的线绳编就的,就像那种中小学手工课上出品的水准,没有花纹点缀,只在可以调节大小的接口处,坠了几颗同色的塑料小珠子。 龚蓓蕾联系上下文,试探的问:“你回去,是为了取这个?” 苏然点点头。 “干什么用的?”龚蓓蕾还是不解。 苏然眼神闪动了一下,“送你。” 走廊里的三个单身狗被猝不及防的砸了一脸粮,表情都有点儿扭曲了。 “什么玩意儿啊,都这情况了,还不好好解释问题,跑咱们这儿泡妞儿来了!”小吴一脸的无语。 孟金良和秦欢乐对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龚蓓蕾。 可惜龚蓓蕾眨巴着大眼睛,“哦”了一个长音,“因为我给你的电影票?我说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你也要送我点儿什么,是这个意思吗?” 苏然鼻子里“嗯”了一声,“我以前喜欢手作,压力大的时候,就喜欢编这些,编的比这个好的还有......可惜后来服刑,都被家里人扔了,就剩下这一个了。” 龚蓓蕾笑了一下,“那电影票呢?你和大保健去看电影了吗?” “没有,”苏然眼角有了些红晕,“我没和他提这事,我自己把电影票......留下来了。” “嘶”,小吴捂着腮帮子吸了一口气。 秦欢乐忍无可忍的对着话筒咆哮:“龚蓓蕾,你跟这儿约会扯闲篇儿呢?问正经事!问为什么他回家不走电梯,非要走楼梯,问他当晚见没见过死者,问他第二天上午为什么要请假!” 龚蓓蕾不是扯闲篇儿,她暗地里当然也有自己问话的节奏,当下没好气的朝着镜面瞪了一眼,但也下意识的调整了一下节奏。 “我没有见过她啊,”苏然听到这几个问题,稍微愣了一下,“我走楼梯是因为,前些日子有个花园街的民警来找我问话,话里面提到,我回家的时间,都会被摄像头看到,我有些难受,我......我不想出来了,还总是被监控着,所以就从楼梯进出了。”他顿了一下,头又垂的更低了,“那晚我......失眠了,总想着白天的事儿,等模糊睡起来之后,才发现来不及按时赶回去上班了,就索性请了半天假,打扫了一下卫生,又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失眠......这说着说着,又成了恋爱故事了。 孟金良让龚蓓蕾进去,确实是出于熟人之间更容易沟通的考量,可眼下这情形,也有点儿太过了。 他望过来的眼神坦率明白,秦欢乐抿了一下嘴,放下耳机,认命的往里面走。 他一进去,审讯室里的气场立马就变了。 龚蓓蕾缩回脖子干脆装起了鹌鹑。 苏然则用眼镜框压下了所有外溢的情绪。 秦欢乐单刀直入,“苏然,你失眠的那晚,有没有听到门外面的声音?比如手机信息的声音,脚步声,开门声,有吗?” 苏然慢慢也认出了他,“没有,我一直放着音乐。” “我不妨只说,魏岚死了,哦,就是你对门那个总是找你麻烦的大姐,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你的嫌疑最大,具体的我就不说了,你有什么解释,能向我们证明,这件事和你并无关系吗?”秦欢乐直视着对方。 苏然确实瞧着木讷,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龚蓓蕾珠玉在前,他再回答秦欢乐的时候,那语气反应,简直死气沉沉的像已经被做成了菜的鱼眼珠,“我没有看见的,和我没有做过的,也不能编呐?你说所有证据都指向我,那还有什么可要我解释的呢?硬要我解释,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的,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好吧,先不说这个,”秦欢乐被对方不软不硬的给撅回来,快速调整了一下突破方向,“苏然,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你和魏大姐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发展到后来剑拔弩张的地步?现在能说了吗?” 桌子底下,秦欢乐悄悄踢了一下龚蓓蕾的脚尖。 龚蓓蕾从龟壳里探出头,语调温和的帮腔,“这一点也是我好奇的,苏然,魏岚已经不在了,就算是什么秘密,你也不必再为她保守了,坦白说出来吧,啊?” 她也是胡乱揣测,随口一说,但这话却像说到了苏然的心坎上,他长舒了一口气,回忆了起来。 那天他刚从中介签了租房合同,随便出门选了一间面馆吃午饭。 面馆里人不多,可正是人不多才显得尴尬。 坐他正对面的那张小桌子前,是一对中年男女,明晃晃一副刚刚网恋奔现的样子,生涩和急不可耐不断交织着,尤其男方,还不时把女方的手捏在手里,说是看手相,其实就是占便宜。 从苏然的角度瞄过去,桌下面的情景更是一览无余。 这也太......老房子着火了。 苏然习惯性的垂着头,就想着快速吃完快速走。 女方还在扭捏的推拒,其间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你别啊,还有人呢!” 涎皮赖脸的中年男人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幽默感,乜斜着眼睛,去勾了勾她的下巴,又眯眼炫耀似的冲着对面桌的苏然叫道:“诶,诶!” 苏然本能的一抬头,和对面的野鸳鸯来了个不期而遇的六目相对,但随即,他又错开了视线。 “你看,都知道咱们是两口子,害羞啥,没人瞅!”男方没羞没臊的,不知道又做了啥。 女方闷笑得声音更夸张了。 “后来你搬进新家,发现那个女人,就是住在对门的魏大姐,而且那个男人也不是他的丈夫?等等,等等,你未必知道这事儿,但她自己发现被你看见了,必然心虚,所以羞臊内怯之下,才急于把你赶走?”秦欢乐没说出来的是,魏岚也许是刻意想在邻里间营造出两人之间的矛盾关系,这样即便苏然狗急跳墙说出那天的所见所闻,别人也未必就会相信,大概率还会只当是他蓄意抹黑报复。 “不对啊,”秦欢乐侧着头,又疑惑的看过去,“如果你早就搬走了,那所有的‘交手’,难道都只是魏大姐自己的自导自演?” “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每次闹得都莫名其妙的,可我大概猜得到她的想法,所以从来都是能躲就躲,不想惹事的,连后来她砍坏了我家的门,我也没找她索赔。”苏然想了想,又说,“其实她真的是想多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我怎么会四处去和陌生人宣扬。” 秦欢乐紧盯着他,“臭豆腐和生猪血,也不是你糊的?” “什么?”苏然茫然的望过来。 会议室里。 孟金良将手里的资料甩在桌子上,抱臂坐下来,“大家都怎么看呢?各种问题,反复从不同角度问了好几遍,他那一脸的无辜,感觉我自己倒像当了坏人似的。” 秦欢乐笑了一下,“这就像是个莫比乌斯环啊,一方面,你要说苏然是清白的——譬如说上次的臭豆腐事件,就能证明苏然当时人在别处,有不在场证据,可因为有了之前‘捉奸’的事,也很有可能之后的每次恶搞对峙,都是魏大姐自导自演的,但这并不足以反证,魏大姐死那天,就一定不是苏然做的啊。” “那你要这么说,也并不能因为苏然那天恰巧回去了,就能证明他一定就是凶手啊!”龚蓓蕾眉头紧皱,“再说了,他说的也没错,uu看书 .uuashu 咱同事去外围排查的时候,同楼道里的那些邻居,不也都说了当晚没听见什么动静嘛。” “有个姓刘的大爷问了吗?”秦欢乐忽然想起那次出警时的情形。 小吴翻看了一下记录,“问了,他说没看见外人。”说着又笑着看向龚蓓蕾,“咱们要讨论,就不能带情绪,不能因为私人关系,就胳膊肘提前往外拐啊。” “你说什么呢!”龚蓓蕾脸一红,看向孟金良,“孟队,咱们不能带偏见。” 所谓“偏见”,就是苏然是一名刑满释放人员。 可...... 孟金良手指在刚拿到的资料上敲了敲,“可是你们别忘了,苏然当初是为什么被判得刑。” “那不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吗?他主观上没有......”龚蓓蕾声音越说越小。 孟金良表情却严肃了几分,“过失致死的量刑区间是三年到七年,为什么重判了六年?那是因为当时法官认为,苏然有见死不救的嫌疑。” 外面一个同事走进来,“孟队,联系了苏然的父母,可他们不愿意来办保释。” 秦欢乐看向孟金良,对苏然过去犯的案子,他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 龚蓓蕾情不自禁的站起来,“这也太......” 孟金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当年死的,毕竟是苏然的亲舅舅和表弟,他父母心里有结,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开的。” 隐形患者(11) 话说完,孟金良看了一下手表,对着秦欢乐说:“时间也差不多了,原本寻思着请你来了解了解情况,谁想到事情复杂,一拖就拖了一整天,这也到下班的时间了,就不留你吃晚饭了啊,不过你要是图个新鲜,愿意留下来尝尝宝剑他们家店里的馄饨,也是欢迎的啊。” 这话说的,他又不差那一口饭,再说这边接下来肯定还有大量细致的工作要做,他再没眼色,也不至于到非得留下混饭的地步。 秦欢乐站起来,拍拍孟金良的肩膀,“那我就先走了,没帮上什么大忙,兄弟们接着辛苦吧,哦,对了,要是方便,我还能不能去案发现场再看看?” 孟金良觉得大家都这么熟悉了,也就没假装客气的站起来送他,只拿眼神追着他到了会议室门口,想了想,“这案子特殊,你毕竟之前多次接触过......也好,如果想起什么,或是发现了什么,记得都和队里沟通一下。” “那我走了。”秦欢乐又和大家点点头,回身打了哈欠,揣着手往外走。 龚蓓蕾找了个借口追出来,陪着他一起。 再次经过接待室时,魏岚的丈夫已经离开了。 龚蓓蕾有点儿感慨,“你说他丈夫那伤心的,到底是做样子还是真的?我原本看他哭成那副样子,还想着,中年丧妻啊,也算人生大不幸了吧,可是听苏然说了那段过往,我的天,老秦,怎么这夫妻关系,还能做作到这个程度啊?又不是演戏,真不喜欢了,就分了呗,何必牵扯着两个人,都这么郁闷。”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别说结婚这个事,杂七杂八的会牵扯一大堆,单就说感情这事,有时候也是一言难尽的,那话怎么说的,幸福的模式大多相似,不幸福的你看看,各有各的不幸福,还能不幸出花儿来呢!”秦欢乐这也算有感而发了。 “你等等,”龚蓓蕾一把拉住他,“老秦,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情况啊?”她挑着眉头看他,“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要真有什么,啊,可不许瞒着我的,必须第一时间带给我瞧瞧!啧啧,就你这条件,对方要是太优越的,也就别耽误人家姑娘了,对方要是太挫的呢,也不能胡乱将就,至少以后大家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不至于太丢我的人吧!” “嘿,你这话说的,还丢你人,”秦欢乐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那怎么着,你说来我听听,怎么算不丢你的人啊,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好的也不行,差的也不行,就活该我一辈子单身狗最合适了是不是?” “那倒也不是,”龚蓓蕾眼睛弯了弯,“这不是还有我在中间卡着呢嘛,我看你拿我当标尺就挺合适。” 秦欢乐看看对面的大眼贼,兀自摇摇头。 “怎么了?”龚蓓蕾见他这副表情,踟蹰的问,“你觉得,我......不好?” 秦欢乐看她那正儿八经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屈指在她脑门儿上一弹,“怪不得人家说自古就没有婆媳、姑嫂真正能处好关系的,我看你丑恶的嘴脸,算是明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儿啊!”龚蓓蕾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就见秦欢乐已经反向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大楼了。 但这么一来,好像也算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譬如死者魏岚,平时是否有和家庭内部亲属关系之间的困扰呢? 她见网友的行为,应该大概率是为了排解独居的寂寞,谁说只有男人有中年危机,女人同样会在某一个清晨,面对镜子中日渐松懈凋零的容颜,忽然有种时不我待的焦虑感。 时间都去哪儿了呢? 这话正着问,反正问,都适用。 不过有新思路,却没有新证据。 眼下案情还焦灼在苏然到底是不是凶手上。 回到所里的时候,原本不值夜班的潘树,却还在所里守着呢。 他的心情,秦欢乐最懂了,其实一定程度上,他们两个的心情是相通的。 最直观的感受当然是错愕惋惜,但再递进一个层次,就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责。 如果当时在接警的时候,能够把工作做的更加耐心细致些是不是就能规避后来的不幸发生呢?如果当初不是带着自己的主观情绪,觉得魏大姐是在无理取闹,那是不是就能引导她说出更多细节呢? 这世界上从来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但却有一条捷径可以走。 只是要看他秦欢乐,到底愿不愿走了。 “有什么眉目了吗?”潘树瞧上去已经在门口待了有一阵了,隔着老远看见秦欢乐,就急着迎了上来。 “还没有,具体的细节,潘哥,我......”秦欢乐抿着嘴唇苦笑了一下。 潘树点点头,“知道,你不能透露案情细节,我知道,那......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秦欢乐貌似认真的想了一下,才抬手揉了揉肚皮,“那还真有一个......” “什么?”潘树赶忙追问。 “饿了啊潘哥,我奉献一天了,还没吃饭呢!”秦欢乐涎皮赖脸的说。 潘树让他这么一搅和,之前浓烈的自责情绪挥散了一些,拿着这二皮脸没啥办法,转身带着他一起往外走,“那走吧,家里都做好饭了。” “哟,进门就能吃口热乎的,幸福啊,那嫂子做的够不够啊,是不是得再打包几个菜啊?” 潘树没好气的阻止了他掏手机的动作,“肯定够吃,别每次去家里,都像我们仨人吃你大户似的,一会儿要是不够吃,我那份给你,我减肥,成了吧?” 秦欢乐倒也是大言不惭的应了声“好”,屁颠屁颠的跟着回了潘家,一番风卷残云,告慰了五脏庙,又帮潘嫂洗了碗,和潘好逗了会儿咳嗽——别说,这小丫头现在倒是越来越开朗了,真好。 总之在看完了两集电视里播放的连哭带叫的家庭伦理剧之后,秦欢乐总算磨蹭到了他想要的时间,这才起身,和那两口子告了别,一个人晃荡着,在月亮底下拖着一条长影子,转弯抹角的逛到了新花园小区门口。 这时候,还没到烧烤摊生意最红火的时段。 秦欢乐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串肉筋,几串毛肚,两瓶冰啤酒,这个吃是吃不下了,只能拿烤串签子戳牙花子玩儿。 这小区是棚改的项目,魏岚他们住的那栋六单元,属于回迁房,靠着几栋楼里面的最边缘,虽然花草树木的都是在一个院子里共享的,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差别的。 开发商为这栋回迁楼省成本也是省出了境界来,内里物料降级就不说了,单单外面也是十分明显的,比如物业办公室全都设在了六单元,比如绿化尽可能倾斜给了其它几栋单元楼,而把一溜自行车棚子和一排快递箱,还有几只巨型的垃圾分类桶,也就是所有小区内的垃圾回收桶,都规划到了六单元的楼底下,林林总总的小心机加一起,使这六单元杵在整个小区的院墙内,很有种被其它单元楼霸凌的伶仃感。 秦欢乐余光一直数着,进去的外卖员数量,过了一会儿,这数量上就有点儿合不上了。 那不用问了,这小区一定有其它的便道或是后门。 物业之前说了没有后门,至于便道嘛......花坛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了。 靠着六单元后墙有个没有草皮的花坛,白用水泥砖磊着,沙土空空落落的,只有靠边角的一小块儿地方,被不知哪个勤劳的居民种上了几排大葱,花坛上有一条被人反复直接趟过去压实了的小道,沿着往后,就能看见外墙栏杆中间的一个豁口,踩着地下堆砌的杂物,只要不是太臃肿的身材,都能直接从豁口处钻到小区外面去。 秦欢乐抬头环顾了一圈儿,四周黑黢黢的,这靠着后墙的地方,大概原本也就没有计划着给人走动,所以既没有灯,也没有摄像头。 还真是僻静啊。 时间越来越晚,明天又是个工作日,楼里很多窗户都灭了灯,只剩漆黑一片了。 秦欢乐手指间夹着根烟,放在嘴边狠狠的吸了一口,火光间或明灭着,算是给自己壮胆了,然后才小心的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水晶肴肉”来......日子久了,这上头都有点儿被搓磨的起了毛边儿,当中还有道深刻的折痕。 这张白纸卡,他一直放在单位里,压抽屉底的,没敢往家里带,怕啥时候又拐带点儿不明物体,半夜里把自己吓出精神病来,不像在所里,见天儿人来人往的,老爷们多,阳气也足些。 今早听说魏大姐出了事,他脑子一乱,就把这东西揣兜里了,可带了一天下来,也没收进来魏大姐的魂魄,和自己寒暄寒暄啊。 这......难道没有在某人的特殊加持下,自己还干不了这行活儿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得见小飘的那次奇遇,可也并没有想起做过什么特殊的动作啊。 他心里不服气,暗自觉得万般机缘都在于摸索,仅凭自己那点儿莫名其妙的狗屎运,未必不能搞清楚这其中的门道来。 手机上的时间数字一跳,午夜了。 秦欢乐用鞋底碾灭了烟蒂,忽闪着那张纸板,往楼里走。 他没选择电梯,揣着手钻进了楼梯口,咳嗽了一声,居然没有声控灯,再拿手机灯光一照,得,这寒酸的通道,完全是一副毛坯房的样子,台阶还是裸着的水泥面呢,墙体上也没刷漆,空间又逼仄,所以一般情况下,估计绝不会有普通住户没事闲的往这里头钻,还不够瘆人做噩梦的呢。 秦欢乐捧圣旨似的捧着他的“水晶肴肉”,每上几步台阶,就在嘴里小声的念叨着,“魏大姐?魏大姐?你在吗?你还在不在?出来咱们唠几句啊?” 楼梯通道外头没有声音,里头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魏大姐?魏岚?你能听见吗?你在不在?” 可惜一直到他从七楼走出来,也没有得到回应。 走廊尽头的两户人家前,被对着拉了一根警戒条。 门锁被整个拆卸了下来,临时在门下按了一把脚锁,秦欢乐之前得到了孟金良的准许,大长腿跨过警戒条,蹲身下来,拨弄开了密码,拉门闪身走了进去。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也还算整洁,可同样的房间,出警那天进来时,还只是一户普通的民居,今晚进来,就觉得到处散发着诡秘阴森的味道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魏大姐?你在家吗?” 秦欢乐小声的问询着,一边用手机打着光,四下里照了一下......客厅没有,卧室没有,阳台没有,卫生间也没有......他有些泄气,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有些异想天开了,站在客厅里静了静心,忽然福至心灵,径直朝着卫生间走去,蹲在洗衣机前面,去拉滚筒处圆形的拉门。 “咔‘的一声闷响。 猝不及防的,一个五官皆黢黑塌陷的厉鬼自内向外扑出来! 秦欢乐被这毫无防备的一下给吓得倒仰,屁股一沉,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可那厉鬼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架势,见吓唬得对方后退,自己也并不敢来个什么乘胜追击,脑袋刚探到滚筒门边缘,顷刻间又退了回去,屈腿把自己缩成一个团,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白纸卡也不知道给扔哪个旮旯儿里去了。 秦欢乐心里爆了一句粗口,按灭了手机屏幕,黑暗里看对方的形象反而更清晰了。 “魏大姐?是我啊,你好好看看我,你不认识我了?” 那厉鬼面目狰狞,可随着秦欢乐的低声呼唤,uu看书 ww.ukansu.cm 仿佛渐渐回了神儿,五官也开始呈现出原本的样子来,只是眼神依然茫然无措的带着畏惧和防范,“你是那个、那个说话特别冲的警官?” “对,是我啊,你还记着我就好办了,”秦欢乐也不太敢靠的太近,更不敢扬声说话,想着她是被吓死的,大概事发突然,所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殒命的现实,眼下依然蜷在滚筒里,只怕还当自己依然活着呢,“你怎么在这儿呢?发生了什么事儿吗?你知不知道,你没有去上班,你家里人也联系不到你,都很为你担心啊!” 他脑子里突然发散了一下,觉得以后可不敢随意买什么不知来路的二手家具家电了,这谁能知道里头有没有寄宿着一个迷途的亡魂呐...... 魏岚抬起手,竖在嘴边“嘘”了一声,“你别说话,你别!” 秦欢乐鼓足勇气又靠前了一点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魏岚,那天早上,你去物业投诉前一晚有人给你发短信搞恶作剧,你还记得吗?” 魏岚怔了怔,才微微点了点头,“记得。” “那之后呢?你回家了吗?还是去了哪里?怎么我们大家都联系不到你了?”秦欢乐满是关心的语气,并没有带出一丝异样,宛如真的只是在关心一个辖区的居民。 未被惊动的魏岚惊慌失措的抖了抖,可怜兮兮的看着秦欢乐,“我不再找他麻烦了,不再想着撵他走了,我知道怕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隐形患者(12)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看清楚了,真的是苏然?”秦欢乐紧盯着魏大姐问。 与此同时,市局灯火通明的刑侦办公大厅里,小吴正拿着一张角度刁钻的截图,慌慌张张的跑到孟金良的办公室里。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凶手可能真的不是苏然?”孟金良两腿从桌子上撤下去,接过那张截图,直接站了起来。 小吴点点头,“这还是在筛查可疑人员活动轨迹的时候发现的,孟队,苏然在事发的当天上午,一直在上一个关于如何提高恋爱中情商的网课,这个网课为了增加互动环节,其实是默许了平板电脑系统要开通定位功能与摄像头功能的,我反查了这个ip,拿到了他们的互动数据,结合魏岚从物业办公室离开的时间,到苏然离开小区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苏然不具备作案的时间。” 截图是一堆数字和字母的代码,孟金良看不太懂,但旁边的画面截图,他还是看得懂的——带着精准到秒的时间码的画面上,是电脑摄像头里,背身正在扫地的苏然的背影,他的耳朵上,还带着一副蓝牙耳机。 “呵,”孟金良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这种在用户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打开用户摄像头的行为,根本就是违法的,所以苏然也没有想到要用这个来证明自己的时间线,谁想到却......”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小吴说完了正事,表情立马八卦了起来,“孟队,你说这恋爱课程......那小子难不成还真是看上小龚了,这俩人,不太搭吧?” 孟金良直接将资料纸卷成卷儿,在小吴肩膀上作势用力拍了一下,“有时间琢磨这些没用的,还是赶快给我继续跟进案情去,那个没有实名注册的电话卡查明白了吗?即便不是苏然,也只能说怀疑目标转换了,还得接着从魏岚近期比较亲密的社会关系入手!” 小吴应是应了,可依然笑得一脸暧昧,在挨打之前,赶快识相的转身走了。 孟金良还有些没有理顺这其中的关系,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在局里吗?问你点儿事情。” 稍微等了一会儿,信息回了一条,“正要走,你来停车场吧” 孟金良赶忙出了办公楼,到了院子里,就见黑漆漆的并排几辆车正停在那里。 刘茗臻开了前车灯,引着孟金良走过来。 她刚要下车,就看见孟金良很有些不请自来的径自打开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今天怎么也熬到这么晚?还有别的案子?”车载香水的味道,是一种清冷的幽香,孟金良津了浸鼻子,为了使自己的心思不至于继续马不停蹄的奔袭千里,擅自伸手按开了音乐播放键。 谁想到cd里播放出来的,居然是梵音袅袅的一段《心经》,当下忍不住有些怔住了。 刘茗臻反手按了停止的按键。 两人各自默默了一会儿。 还是刘茗臻率先侧过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孟队,找我什么事?” “哦,是这样,”孟金良赶忙递上了刚刚的画面截图,解释了一下情况,“虽然这样似乎表面上是排除了苏然,但我还是有一个疑惑,如果魏岚的死亡时间并不准确呢?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 刘茗臻开启了工作模式,表情严肃的想了想,“这当然可能了,我们现在只是单纯依照死者尸体尸僵与腐烂的情况来推断,这当然是基于正常室温来推测的,不过如果环境温度过高或过低,都会加剧或延缓尸体呈现的状态,以往的案件中也有很多例子,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室温......怎么控制呢,你们在现场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之前没往这方面想,所以并没有着重的去留意,接下来......”孟金良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眼梢扫了一下刘茗臻,又默默的塞了回去,“茗臻......你有烦心的事吗?” 刘茗臻眼睑敛了一下,已经能猜到对方话中指代的意思了。 “没有,”她停顿了一下,才淡淡的说,“从毕业入行开始,我面对过几千具尸体,等于是面对了几千种死法,呵,慢慢就觉得的,我对着每一具尸体,都像是在面对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有一个人,一步步变成野兽、变成恶魔的全过程......理解生命,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最透彻,我在照镜子,镜子也照着我,也许是这个职业太容易让人洞穿生命的终局和归处,所以......”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的摩挲着,“也有偶尔需要静静心的时候,”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转头带着几分自嘲的看着孟金良,“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圣人。” 车窗外的夜空,并不明朗,稀薄的阴云丝丝缕缕,也足以遮掩住满天的星月。 刘茗臻难得的感性,寥寥几语,却坦诚的勾勒出了心底最隐秘的情绪。 孟金良如何能没有感触呢?他们其实都一样。 平常人也许终其一生,不过面临一两次亲近之人的离去,已是不可承受的蚀骨之痛,可他们,不仅每每要直面那么多生离死别,更要被迫直视着那一颗颗或凶残或肮脏的人心,别说什么职业道德,别说什么数量多了就麻木了,都是扯淡,只不过是白日里披着正义的盔甲披荆斩棘,私底下却将那些触动统统内化进心底,暗自舔舐消化而已。 他们的工作,是浓缩了旁人多少辈子加在一起都未尝经历过的残酷呐。 什么责任、道义,暂且放在一边。 眼下孟金良只想知道,“茗臻,你没有说到这里,我也不会问,你心里,到底是不愿意接受我,还是根本就抗拒两厢厮守的爱情本身?” “孟队,你看支队的窗户,灯火通明,大家还在等着你回去主持工作呢,”刘茗臻手指轻翻,已经启动了汽车,“再见。” 孟金良却没有顺她的意,他突然探身向前,一把攥住了刘茗臻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腕,语气坚定的说:“我调了你弟弟当年出事时的案卷,你告诉我,从那之后,你一直单身的原因,根本不是那个出轨的前任带给你的伤害,是不是?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你越界了,孟队!”刘茗臻听到“弟弟”两个字,瞬间眼神冷得像冰,她觉得自己默许两人之间的气氛进入到眼下这个局面,纯属是自己活该,为什么就一时忍不住了,对这个纠缠了快十年的男人感慨起什么生命虚无来,简直是引狼入室、自找麻烦。 那些窖藏在地下的浓郁情绪,顷刻间像旷野里的风,仿佛无处不在,待伸出手去触碰,又了无痕迹了。 孟金良在面对与刘茗臻的感情里,一直被动的像个偷盗他人壁垒的寄居蟹。 越是珍视,就越是惧怕面对不可预判的结果。 可那是基于,对方感觉舒适安然的状态,他才愿意远远旁观着不打扰。 但今天,他忽然从那双凛冽无情的美丽眼睛里,看出了一丝色厉内荏的意味。 他没再说什么,打开车门默默退了出来,临关车门前,还想着嘱咐两句诸如“早些睡觉、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废话,可望了一眼对方那明显带着戒备与抵触的姿态,还是识相的闭了嘴。 他决定了。 不过冰冻三尺,不能一蹴而就。 另一边幽暗的房间里。 秦欢乐还在面对着洗衣机滚筒里的魏岚。 “你真的看见,是你对门的邻居,苏然?他做了什么?大姐,他进你家了?” 魏岚随着他的话,又往里面缩了缩,“就是他!就是他!” “哪天?你去投诉的那天吗?”秦欢乐反复确认着,心里盘算着时间线,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问题。 魏岚连回忆都带着惶恐,声音大一些都不敢,“就是那天......前一天晚上,我害怕的一宿没睡,第二天赶早去投诉了,回来就补了个觉,我晚上还有晚课呢!我还有课啊!可等我下午睡醒了......” “等等!”秦欢乐忍不住打断了她,“你说你睡到了下午才起来?” 如果是这个时间点,那苏然可是已经回到店里了,大把的人可以证明啊。 魏岚却执拗的点着头,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秦欢乐,仿佛还深陷在当时的情景中,“天都擦黑了,我起来上厕所,洗手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那个苏什么的人,在镜子里和我面对面,他、他直勾勾的看着我,看着我......啊啊啊啊啊啊!”魏大姐把自己缩的更紧了,尖锐的叫声饱含着颤栗惊惧。 她的虚白身体又有了要变形的趋势。 秦欢乐见事不好,赶忙伸手在半空中虚虚的安抚了一下,“你别怕,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呢嘛,你放心,这回我完全是站在你这头的,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别怕了啊,放松,告诉我后面又怎么了,我才能帮你把坏人绳之以法啊。” 魏岚太害怕了。 任谁在幽暗没有开灯的情况下,一抬头从自家洗手台上面的镜子里,看到一个神情诡异的男人,正七窍流血的看着自己,能不被吓得魂飞魄散喽? 魏岚也一样,而且她的恐惧感还是经过反复积累之下的。 她立刻吓得失了声,倒退着就要往外跑,可更加惊悚的一幕发生了,镜子里的苏然,居然整个半身从镜框里探了出来,一只手牢牢攥住了她的半边衣领,湿凉的手指微微碰触到她脖颈间的皮肤,那触感......那触感...... 她浑身一个激灵,那触感她永生难忘,不就是床底下那个人握住她手时的触感嘛! “别!别!放开我,求求你,求求你!” 她拼命的呼救,拼死挣脱开,就朝着大门处跑,可任由她如何生拉硬拽,就是打不开自家的大门! 手机......她的手机呢?她可以报警啊! 但手机频幕一划开,都只有苏然那张诡异的半身,漾着让人不敢直视的笑脸。 窗户打不开,窗外趴着的,全是苏然! 魏大姐崩溃了,她只能哭喊着躲回自己的卧室,奋力锁上门,又将一切自己所能搬动的重物都堆在门前,但不知怎么的,苏然就是硬生生的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她开始疯狂砸着屋里的一切物品,甚至捶墙哀告,祈求能有邻居听见她的呼救。 但最终,一切都只是注定的一场徒劳。 她慌不择路——房子里的空间就这么大,还能往哪里躲? 直到她一头扎进洗衣机的滚筒里......世界终于安静了。 魏岚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秦欢乐叹了口气。 一路听下来,虽然仍不大确定魏大姐死亡的具体时间,但或许从她睡醒后,从镜子里看到苏然的身影开始,便已然进入了一场不自知的催眠幻境之中。 家里根本没有过打砸的任何痕迹,地板上也根本没有拖拽重物留下的划痕,而且按照如此惊惧之下的呼喊,左邻右舍不可能毫无察觉的。 秦欢乐缓缓站起身来,举着手机的灯光,对着洗手台上面的镜子细看。 这镜子不大,是镶嵌在一个小吊柜表面的。 他抬手拉开了镜子,后面的柜子里摆着一些零星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品。 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呢? 他看不出镜子的问题,刚一合上,突然看见镜子里,除了自己,居然又多出一个人来! “靠!”他汗毛都竖起来了,屈臂朝着后背就是一记肘击! “啊!” 这呼痛声也太过熟悉了。 房间内的灯全被点亮。 龚蓓蕾为了躲避这猝然的袭击,向后一退,狠狠撞在后墙上,半边膀子都麻了,此刻正怒视着秦欢乐。 秦欢乐却只顾着先去看洗衣机滚筒里的魏岚,只可惜随着花骨朵儿的闯入,那抹虚白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暂时消失了也好,他皮糙肉厚的就算了,可别吓着这缺心眼儿的姑娘。 “瞪什么瞪啊,就你眼珠子大啊?你这鞋底下是镶肉垫了还是怎么着,都不带有声的啊?差点儿让你吓出心脏病来!”他先下嘴为强。 龚蓓蕾气得嘴都歪了,“老秦你要不要脸,是你先黑灯瞎火的没个动静,我还以为是凶手呢!” 俩人互骂了三百回合,谁也没占到便宜。 “行了,说正事儿吧!大半夜的,你干嘛来了?”龚蓓蕾还是没放过这个问题。 秦欢乐指指镜子,“我睡不着,老想着这案子,老孟不是说,我可以来看看现场嘛,我就溜达过来了,看看细节。” “所以呢?看出什么了?”龚蓓蕾放下个人恩怨,好奇的走上前来拉开镜门,朝里面扫了一圈儿。 秦欢乐耸耸肩,“刚开,您老就驾临了。” 龚蓓蕾瞪她一眼,也打开手机的灯光,往里面照了照,小声嘀咕,“这里肯定也被勘查过一遍了,应该也没有什么......” “诶,别动!”秦欢乐忽然一喊。 吓得龚蓓蕾举着胳膊僵持在了半空,“干啥?” “这镜子,怎么还透亮啊!”秦欢乐站在卫生间的里侧,刚刚龚蓓蕾拉开镜子,正好隔在了两人之间,u看书 .uukansh再叫手机一晃,居然让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一抹亮光。 “还真是啊!”龚蓓蕾探头到另一侧,自己伸着手又试了试,还真是一块儿单向镜,“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就算普通人家里没事闲的安了一块儿价格更高的单向镜,又不违规犯法的,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 秦欢乐心里更确定了自己刚刚的推测,可却不能直接告诉龚蓓蕾,那个,我和魏岚对话了哈。 他带着好奇花从卫生间走出来,“现在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以后就有用了呢,对了,你还没说呢,你大半夜上这儿晃荡什么?” 龚蓓蕾颇为神秘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小纸条,挑着眉说:“真是巧了,我在队里筛查了一晚上魏岚家的物业水电燃气单据——都是物业公司傍晚刚同城快递过去的,你猜这么着?” “我不猜。”秦欢乐摇摇头。 “没劲儿啊你!”龚蓓蕾梗着脖子偏要说,“我发现这个月她们家的电费,比之前半年基本平稳的金额,突兀的多出来了六十多块钱。” “你说电费?”秦欢乐终于正色了起来。 龚蓓蕾面有得色,“我就是想来验证一下我的想法,不瞒你说,你就是直觉,苏然是无辜的。” 秦欢乐看着她,目光稍微有些走样,“花儿,你以前也敬业,但也没敬业到这个份儿上,你和哥哥说句实话,你和那个姓苏的,该不会......真有点儿来电了吧?” 隐形患者(13) “你怎么也说这么不着调的话?”龚蓓蕾一张脸涨的通红,但很快在秦欢乐脸上扫了一眼,压着恼意,小心的问了句,“老秦,你是觉得我有可能谈恋爱这事让你不舒服了,还是因为对方是苏然,才让你觉得别扭了?” “我没不舒服,也不别扭,我只是觉得,如果对方真是苏然,那你还是得慎重点儿吧,诶,你别避重就轻的,看你这话问的,难不成是真的?”秦欢乐心里一跳,伸手一把掐住了龚蓓蕾的腮肉。 龚蓓蕾挥手没推掉,气急败坏的喊:“疼死了,老秦你大爷的,快撒手!” 秦欢乐手指虽然松开了,两个掌心却左右开弓,把龚蓓蕾带点婴儿肥的脸用力挤向中间,看着她嘴像金鱼似的撅起来,才凑上去十分认真的说:“要是局里,或是我,再有开这种玩笑的,你就当我们都是放屁啊,可千万别因为老有人撺掇,就真上心了,听见没!” 龚蓓蕾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神精亮,“老秦,原来你心中自诩的持中公义,都是假的!你也有画皮,你也戴有色眼镜看人!” “屁!”秦欢乐嫌弃的甩开她,这人怎么脑回路就不往正地方想啊,“我不是看低了苏然,我是怕这种悬殊,以后会让你受无谓的伤害,毕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自己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环境的压力,单位的压力,你家里的压力,都不会小的,你真能承受得了吗?既然知道了会受伤害,又何必开始呢。” 龚蓓蕾收起来了开玩笑的心,突然有点儿看不懂秦欢乐的表情了,她绕到他前面,“老秦。” “嗯?”秦欢乐瞥她一眼。 “先不说我和苏然是不可能的,这都是开玩笑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想啥?你说话舌头捋直了,别老半句半句的说行不行。”秦欢乐又侧过身,躲避着对方的视线。 龚蓓蕾却不放过他,扯着胳膊没让他陀螺似的继续原地打转,“谁就一定能知道以后的路是弯的还是直的呢?因为预期到也许大概可能会受伤害,就裹足不前吗?再说,就算是受伤害,也总比临终的时候,干瞪眼的后悔强吧!这世界上,有什么事就是一定能预料到结果的?就算宝剑家后厨烙馅饼的大师傅,也有个一眼睛没照顾到,火轻火重了的时候吧?我还听说有同事吃了块儿榛子巧克力,叫里面的榛子壳给崩碎半颗牙的时候呢!咱们这工作,天天看人家生离死别,你就真没寻思过,这明天和意外万一来得顺序不对,会......” “哪个同事崩掉牙了啊?还有这么缺心眼儿的,你告诉我,回头我好好笑话笑话他去!”秦欢乐呲牙一笑。 “你别扯开话题,你......”龚蓓蕾看着对方那“牛”样子,觉得自己费半天唾沫星子,这段“琴”算是白弹了,“跟你就没正经话,烦死了!” “行,你要正经的,咱们以后找合适的地方再好好正经一回行吧?也怪我多嘴问一句苏然,招你这么多话,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啊?这是说这些话的地方吗?啊?”秦欢乐没别的能耐,再次用转身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这番大道理,还用这傻丫头说吗?他白长了这么电线杆子似的个头儿,还能想不明白这道理? 可自己想,与听别人说,又是两回事。 龚蓓蕾讪讪的住了嘴,觉得自己也真是冒傻气,眼里发射出一串恨铁不成钢的迫击炮,真想在意念里把秦欢乐就地给突突了。 不过,她也没忘记,自己大半夜的跑到凶宅里来,可不是为了冒险找刺激,而是找证据。 “是不是这个?”气氛有点儿尴尬,秦欢乐多少带些哄人的意思,抬手一指客厅墙角的空调。 龚蓓蕾举着手机拍了个照片,让秦欢乐打开了自己手机的计算器模式。 “你念数字,你算啊。”龚蓓蕾嘴里嘀嘀咕咕的。 不是她神神叨叨,她只是将这台空调照片上传到购物平台上,匹配出了同款型号的机器,再根据说明书里的功率,计算着消耗的电费。 这空调是1.5p的,功率3200w,如果是开启加热功能再加上600w,那么二十四小时大概会消耗15度电左右,按照目前的电费标准...... “六十个小时?两天半?”龚蓓蕾错愕的抬起头来。 难道魏岚的死亡时间,并非尸检报告上所说的三天半左右,而是两天半? “那是谁开的空调,又是谁关的空调?”秦欢乐一推有些发愣的龚蓓蕾,“愣着干嘛啊,找空调遥控器啊!” 遥控器上一个红色的“开始”键,仿佛能开启潘多拉的罪恶魔盒。 空调的电子屏自动跳出了最后关机时的温度:三十二度——本款空调制热功能的最上限,而持续不间断的热风累计,实际室温很可能达到三十五度以上。 接下来,两人赶忙打电话通知队里,等到大部队赶过来接手,又根据此项新发现,去传唤布控新的嫌疑人时,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了。 秦欢乐知道,若再结合镜子的发现,恐怕真正的凶手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是这份功劳,还真是要全部记在龚蓓蕾的脑袋上。 龚蓓蕾提了一嘴分功劳什么的,秦欢乐赶快让她打住了,毕竟他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能被放在台面上。 两人坐在龚蓓蕾的豪车里,开着天窗吹了吹夜风。 身体是疲累的,心却异常的亢奋。 “送你回家啊?还是去哪儿?”龚蓓蕾没想到这原本照着悬案去的一桩案子,居然被自己轻而易举找到了漏洞......她的那点儿小心机不可多说。 工作这么多年了,她当然知道按照正常的流程,应该是直接在队里上报那张电费单,再提出自己的合理怀疑,可她冒险弄了这么一出儿,多少是有些冲动的成分,譬如......口袋里那条说不上好看的线绳手链,以及苏然直视她的眼睛,殷切问出的那句:你相信我吗? 圣母情怀让她特别想为弱势的苏然出头,可连老秦都正经八百的过问起她和苏然之间的关系,那她洗脱了苏然身上的嫌疑之后,还是尽量避些嫌吧。 “我不回家,我......”秦欢乐仰着头,看着原本浩渺无垠的夜空,如今只能在高楼广厦的夹缝里求生存,眼神闪了闪......“我去颜老师那儿,你要是方便,就多踩一脚油门,送我过去,要是不方便,随便路边放下我就行。” 送当然要送,虽然累,但这点儿道友情还是要讲的,可是......“这么晚了,你去颜老师家干嘛?人家早睡觉了,何必扰人清梦,不怕颜老师把你打出来啊?” 后半夜开车委实顺畅,城市睡着的时候,也自有它别样的安详可爱。 秦欢乐半闭着眼睛哼哼着,“前段时间给他买过一次菜,花了不少钱,我最近手头紧,得去要回来。” 龚蓓蕾脚底下一颤,俩人跟着一起颠了一下。 “老秦你还是不是人啊,忒抠了也!你可别去了,给我丢人啊,我送你回家,你差多少钱,我借给你!” “欠债还钱,你别管了。”秦欢乐懒洋洋的把头歪向一侧,半边脸靠在车窗上,两手抱臂,一副谢绝再营业的样子。 龚蓓蕾猜想可能除了钱,两人之间大概还有点儿别的什么隐情,几次狐疑的转头探看,却只看见秦欢乐那张似睡非睡的脸,再加上自己也是疲乏到了临界点,所幸由着他想一出是一出的出幺蛾子,也没那份力气再去招惹他了。 朗华大厦门口。 秦欢乐痞笑着一个飞吻,挥别了热心司机龚小姐,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他弓背揣手的推门走进去,满身落拓尘霜,一脸疲乏衰相。 明明有门铃,他却偏要用拳头一下下捶着门板。 仿佛那一声声闷响,是在切断着自己的后路。 颜司承拢着藏青色的睡袍开了门,就看见秦欢乐单臂支在门框上,额头枕在臂弯里,阴影里偏头朝他勾起一抹敷衍的笑,点到即止的意思了一下就算完了。 “你这是......”颜司承微微蹙了下眉头,眼神里有几次戒备。 他知道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的误会或隔阂,否则他几经努力才撬开秦欢乐那蚌壳般的心房上微米的缝隙,怎么就又会毫无预兆的倏然锁闭了呢? 可他并不气馁,甚至已经做好了大不了重头再来的准备。 只是秦欢乐看都没看他,直接晃荡进了大门,两下甩掉鞋子,也不穿拖鞋,就赤脚踏在地上,沿着悠长的走廊自来熟的向里面走去。 颜司承没说话,几分疑惑几分戒备的跟在后面。 秦欢乐轻车熟路的推开一扇房门,边走边解下衣裤,赤膊着委顿下来,那精壮的身体一挨上尚有余温的床褥,便像被抽了脊骨的无脊椎动物,化成了一滩泥水,径自把脑袋半探进枕头下面,扯好被子,蜷成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这...... 颜司承有些傻眼,他心里盘算过对方无数种套路,甚至做好准备迎接一场诘问或是咆哮——只要能让秦欢乐发泄出前段时间那团莫名的情绪就好。 可眼下的情景,饶是冷静自持的颜司承,也有了几分无措茫然。 他想了想,趋步走上前来,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秦欢乐那类似梦呓一般的嘟囔声,从堆叠的寝具中间含混不清的传出来。 “我好累啊,累的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打从回来,就一直没缓出这口气来,连脖子支着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谁还不能来个大姨夫了哈,就让我回个血吧,就容我......”软弱一次吧...... 眼睛藏在枕头下面,濡湿了一小块儿,也并不显眼。 颜司承没太听清后面的话,弯下腰,靠近过来细听,却只听见了对方传来的浅浅的鼾声。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颜司承收敛了表情,看一眼自己床上的人,默默为他掖了下被角,关上了壁灯,转身徐徐退出门来,走向那被冻结了时间的客厅。 他可以去客房,但脑中异常清醒,恐怕就算躺下来,也很难再入眠了。 月亮并不明晰,光却从窗口撒尽了满室旖旎柔情。 如果说曾经,他才是那个心怀秘密,步步为营接近对方的、占尽先机的人,那么也许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各怀心事,恐怕即将要开始一段势均力敌的关系了。 不......就看今天这情势,只怕主动权,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易主到了对方手中,可万幸的是,对方大概还尚且犹不自知。 他有些落寞......地下室里如煮的墙面,随着上次秦欢乐的消失,澎湃直达巅峰,随后便猝不及防的沉寂了下去,沉沉如死水再无半点微澜。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如今的局面。 以后的路,又到底该怎么走呢? 这一夜,延平很有些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意味。 与朗华大厦里那些秘而不宣的百转千回不同,市局办公楼里异常忙碌。 那个赶去用备用钥匙开门的亲属,无法对室温的事情自圆其说,一番狡辩之后,最终还是交代出了,是被王学力,也就是魏岚的丈夫央求,又许以重金,才帮着掩盖的。 孟金良带人第一时间,将王学力带回了市局。 审讯室里,眼皮还肿胀着的王学力,却完全没有了前一天在接待室里,扮演受害者家属时的哀切,他瞳孔干涩,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是对婚姻感到失望吗?”孟金良看着他。 王学力焦灼的舔了舔嘴唇,举着两根手指,十分谦卑的要了一根烟,却躲在烟雾后头,没有回答问题。 孟金良给了他一些沉寂的时间,才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魏岚之间,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王学力眼神像在回溯,表情却异常麻木,坠得整张脸都布满了向下的流线纹路,“也没有什么矛盾吧。” “那你为什么会杀她?”孟金良追问。 王学力吐出一口烟,“因为她不肯离婚。” 孟金良不愿意和他磨磨唧唧的兜圈子了,语气渐渐凌厉起来,“你提出的离婚?原因呢?” 王学力颊边不受控的抽动了一下,“没有原因啊,要是硬说是因为什么,那就可能是......无话可说?一回到家,一看到她,就无话可说,也没有具体的事,就是一种情绪,我也说不出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孩子在身边,还能说说孩子,后来孩子出去读书了,大家就各吃各的饭,各花各的钱,在外人面前呢,还说说笑笑的给点儿面子,一躺在床上,就背靠背的像隔着一道大坝,那大风从中间刮过来,又刮过去。” 他的声音,有种了无生趣的无奈,“所以我主动提出去外地工作,可还是不行,别人都知道你有家吧,就不能不回家,但一进家门,又觉得连死的心都有了,又冷,又沉闷,哦,我不是说真的冷,uu看书.uuanshu.cm 就是一种情绪,我就说也没有太老,还有半辈子好过,不如离婚吧,可她不愿意,她觉得离婚磕碜,说谁家中年夫妻还能唠得热火朝天?都是将就着过而已!我提了几次,她都不愿意,慢慢的,就有了这种想法。” 孟金良没结过婚,自然是不能感同身受这个中年男人的体会,相比之下,他更关心案情,“所以几次偷偷回家的都是你?还利用老婆和邻居的矛盾?”“ 王学力没接茬儿,“警官,我就想问问,我这属于激情杀人吗?” 孟金良都让他气笑了,“别的不说,单说你这空调,是去年年底买的——东北一入冬就集体供暖有暖器,谁家会在这个档口买空调,留着落灰吗?你自己说,你这是不是蓄谋已久?” 王学力自己也跟着点点头。 “那说说吧,卫生间里的单向镜子又是怎么回事?”孟金良问。 王学力把烟递规规矩矩的摆在桌沿儿上,“我放了手机视频,在镜子后面。” 终于说到重点了,孟金良腰背都直了一些,“什么视频?详细说说,是起到什么效果的,从哪里得来的?” 王学力顿了一下,一脸苦相的看向孟金良,“我忍了好半天了,能不能......去个厕所,回来再说?” 隐形患者(14) 生物钟是个好东西,可惜秦欢乐没有。 也许是这房间太过隔音,周遭也没有嘈杂的环境,厚重的遮光窗帘让整个卧室像被托举在一团浓郁的梦境中,尤其是深陷在某人那弥漫着草木清香余味的枕衾之间 秦欢乐一夜无梦,终于难得睡足了一个酣畅淋漓的觉。 脑袋慢慢清醒了,身体却不愿意复苏,他眯着眼睛,又在真丝质地的枕头底下磨蹭了一会儿,才哼哼唧唧的伸了个扭曲的懒腰别的不说,在这暗戳戳的细节享受方面,颜老师还真是不遗余力,一点儿都不会亏待自己个儿哈,要换了他,估计给个麻袋片子垫着,真累极了,也能酣睡得冒出鼻涕泡来。 “醒了?”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窄狭的弧度,颜司承淡笑着看了看里面的情形,才走到窗前,向两侧扯开了窗帘。 窗帘繁复的暗纹快速向两侧褪去,簇拥着一片崭新的天光,将整个卧室照映的通透。 颜司承看秦欢乐微微支起脖颈,被光亮刺得眯眼,又抬手重新拉了半片透明的窗纱,过滤掉了阳光那尖刻的棱角,自己顺势在飘窗坐了下来。 秦欢乐蚯蚓一般又向窜了窜,支起大半的肩背靠在床头,小臂在眼前遮了一下,习惯性的往床头去摸烟盒,扑了个空,才算彻底回魂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个,昨晚冒昧打扰,”他说着,掌心在丝滑的床单微微捻动了一下,“鸠占鹊巢了哈,对不住了。” 颜司承好笑的看着他,神色间并不见有任何恼怒的意思,“那鸠睡得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非常不错!”秦欢乐没心没肺的干笑了两声,眼神看看地自己的衣服,看看门,再看看颜司承,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十分需要一点儿私人空间,来盥洗穿衣服嘿。 可颜司承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闲适,一点儿要让出空间回避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秦欢乐本已经悄悄滑下床的一条大长腿,就这么又原路挪回了床。 “你又是在等我解释,是吗?” 颜司承不动声色,“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是遇到了一个案子”秦欢乐搓了搓脸,“我烟在裤子口袋里,帮我递一下呗。” 这话说得多么理所当然呐,颜司承看看他,还是走过去,俯身捡起他形态狰狞的衣服,大概捋顺了搭在床边,又摸出烟盒来,扔了过去。 秦欢乐两手在半空中接过来,抽出一根,叼在嘴角过了过干瘾——真抽就算了,万一给人家这么高档的四件套落层烟火,再烫个窟窿眼儿啥的,他卖血去也未必赔得起。 “案子和我有关?”颜司承看完他一整套动作下来,也没个下文,只得探究的又追问了一遍。 “没有,这回真没有,你别想多了,好像衬托得我内心特别阴暗似的。”秦欢乐夸张的摆摆手。 “那我该不该庆幸,你最累的时候,愿意把我这里当成一个可以休憩的落脚点?我这么说,是因为你昨晚看起了,真的挺疲惫的。”颜司承在床位缓缓坐了下来,“小乐,如果你愿意” 秦欢乐赶忙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盘腿往前探过身子,“别,千万别这么叫我,我最近更年期提前了,心灵脆弱,你琢磨琢磨,还是换个称呼吧。” 颜司承笑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每每打断自己说话的时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秦欢乐拿下嘴角噙着的那支烟,盘在手指间把玩,敛着头,神色郁郁的将魏岚的案子大概讲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弦了,整个人就特别难受,颜老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真不是一个市侩恶俗低级趣味只知道钻营的人,如果我是,我也混不到今天这惨样,是吧?” 颜司承让他开头的几句话说得沉默了,向前移动了一下,抬起手,隔着被子,在他膝头安抚的拍了拍。 “可我昨天突然发现,人都是会变的,每一天,都会不一样,日积月累的,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也许是龚蓓蕾昨天那番关于的感情的高谈阔论还带着些稚嫩的意气用事,但最使他惊惧的是,他居然第一反应,还真的觉得花骨朵儿的话是可笑的意气用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说不清是具体因为哪件事,那些以为可以亘古不变的东西消失了,那些内心坚守的信念打破了,那些以为天长日久可以在身边的人,一个个的不见了我只是一时沮丧,跨不过那道坎儿去,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彻底变成了一个凡事第一时间只会衡量利弊得失的怪物” 那不是一种发现自己长大成熟了的欣喜,相反的,那是一个成年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的怅然。 年龄越大,越没了那份义无反顾的坦荡,越多了份将自己周身缠裹拱卫的警戒。 想来他对自己的爱惜,也终究还是超越了世间一切,才会致使他连一丝一毫可能被伤害的风险都不愿意承受。 所以他才会言之凿凿的奉劝龚蓓蕾远离苏然。 这么一路想来,那他又和魏岚、王学力夫妻俩,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在颠簸跋涉中丧失了爱的能力,也是一种导致人生不幸的原罪吧。 颜司承又靠近了一点,指腹在对方的眼下微微拂过,见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湿意,才抿着唇,半揽着秦欢乐的肩膀靠向自己。 秦欢乐温顺的将额头抵在颜司承的肩头,语带委屈的嘟囔着,“我变了吧?是不是和小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头顶蓬乱的发丝搔在颜司承的下巴,窸窸窣窣,蠢动的春草一般。 颜司承目光一僵,半晌才叹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轻声说:“你何必费尽心机来套我的话,躲避我的眼睛?如果你余生还愿意再相信我一次的话,那就信这句吧:若我不想说的就不说,但凡说出口的,就不会是骗你的。” 秦欢乐混沌怅然的瞳孔重新蒙了一丝清明,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一点点自下而的攀对的下颌、唇角、鼻梁、眼睛如同走过了一条纵贯时空的路。 颜司承的表情,疏淡如水墨丹青里氤氲的远山,“你的母亲是秦筝筝,她带你来见过我,我曾经试图去领养过你,也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去照看过你几次,”他在隐忍中不知不觉绷紧了面部的线条,跟着情绪的起伏,微微颤抖着,“我记得周遭的人,记得朗华里每个魂魄的经历,记得每个古老年份发生过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唯独关于我自己” 他的瞳孔中,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惨烈的风暴,几乎不动声色的外表下,却被黯黑的力量席卷湮灭着。 “这么说,也许有些抽象,打了比方说吧,我还记得你母亲叫秦筝筝,可她为什么会和我相识,为什么把你托付给我?”他望向秦欢乐的眼睛,“我都不记得了” “什么叫不记得了?”秦欢乐真的是急了,他绝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酝酿了这么长时间的情绪,临了会得到这么一个奇诡的结果。 “仿佛与我命运相关的一切,都正在由远及近的,被从我的记忆中抹去,”颜司承面色晦暗,“还记得那个没有面目的提灯人吗?我想如果再这样发展顺延下去,我的结局,也终归会和他一样吧,不知归途,长长久久的被遗落在时光之外,”他声音渐次低落下去,“也许从我肉身永生的那一刻开始,某种意义来说,我的灵魂就已经死去了吧。” “那我那、那,那你”秦欢乐双手抓着对方的肩膀,用力的晃了晃,内心百感交集,脑中却凌乱无序,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想问那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所有的一切一定不会毫无干系! 他几乎要把归咎于自身的话宣之于口了,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前尘往事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只知道,颜清欢也好,颜司承也罢,自己都绝不能让他们在时空尽头面目全非的伶仃孤老! 颜司承站起身,落落走向窗前,望着窗外斑斓炫目的色块,与房间内的凝滞消沉截然不同。 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他没有说,正如他对秦欢乐承诺的那样,他不再欺骗,可是有权利沉默 趁着他沉淀情绪的时候,秦欢乐从床爬起来,头重脚轻的走进浴室用冷水冲去了满身尘垢,总算恢复了一点人模狗样。 秦司承拿了面包和果汁在厨房等他。 都是卖场里的成品。 两人的兴致都有些低沉。 秦欢乐垂着头,也不知道往嘴里塞得都是些什么鬼,直直脖子勉强顺了下去,约莫着单位里总该有事儿找他了,一掏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没电关机了! 他赶忙接了数据线来充电。 距离能开机,估摸着还得一两分钟。 沉疴势必无法一夜根除,秦欢乐忽然想起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来。 “颜老师,我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那个案子里,魏岚的魂魄还留在她家的洗衣机里,这可怎么好?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总不能任由她就这么飘来飘去的,岂不是成了另一个小飘?关键再要去害个别人,可就真坏菜了!” 颜司承也大概知道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自己也拿了半杯果汁,小口的喝着,“她是吓死的,当时事发突然,后知后觉也会有个过程,等这案子平息一下热度的时候,咱们过去一趟,把她带出来,带到自己墓前,也就可以了。” “这么容易吗?”秦欢乐嘴里问着,心里却安然了不少,兀自点了点头,“不过她死时是因为看了一段什么视频,才产生了幻觉,陷在幻境里出不来活活把自己吓死的,这视频也是真邪门了,你之前,有了解点儿这方面的道道儿吗?不是我说啊,会不会和那个四方脸假史鸣有关系?我觉得这次的案子了了,我们一定得着手主动出击,也去找找方脸和他背后的人了,你觉得呢,总不能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啊!” 手机屏幕一闪,终于开机了。 秦欢乐暂时止住了话题,先看了看电话记录,还好,所里没有找他,大概是误以为自己正在帮支队打杂,跑魏岚的那起案子吧,就是苦了潘树,又要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当牛使了。 支队那边,他也不大担心,毕竟一切证据都指向了王学力,甭管正的邪的,反正他就是再巧舌如簧,也肯定抵不过老孟那双鹰眼的审视,早晚要交代的。 一连翻过几条无用的垃圾信息 “我靠!”秦欢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连着颜老师的数据线一起扯下来,捞在手里就往外跑,趿拉着一只鞋,就单脚蹦到走廊里去按电梯按键。 “怎么了?”颜司承追出来。 秦欢乐脸也是大写的问号,“魏岚的丈夫,王学力,居然趁着审讯间隙,去厕所里自杀了!不说了颜老师,回头我再找你哈!” 市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大厅里。 一群熬了大夜的老少爷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臊眉搭眼的萎顿在椅子发呆。 小黄风风火火的举着一张报告单跑过来,龚蓓蕾一个高儿窜起来,接力赛似的跑向孟金良的办公室,“队长,队长,刘科长那边出结果了!” 孟金良盖着外套,正靠在沙发假寐,闻言直起身来,犀利的望向龚蓓蕾,“怎么说?” 龚蓓蕾这才耐下性子一目十行的看了一下尸检报告,与此同时,队里但凡在等结果的同事,都已经聚拢到了孟队的办公室门口。 龚蓓蕾瞠目结舌的望着尸检结果,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扫了一遍众人,舌头打结的说:“心肌纤维撕裂突发性心肌梗死和魏岚一样啊,队、队长” 这是畏罪自杀了? 同事们的眼神中还包含着些别的暗潮涌动。 孟队问话间隙出得事啊,这话好说不好听,万一让王家的亲属不明真相的搅和一下,说是因为支队非法询问,或者严刑逼供什么的,才导致王学力不堪忍受选择自杀,嘿哟,即便询问全程都有录音录像,但架不住到时候有点儿起哄架秧子的媒体跟着煽风点火,舆论风暴一起来,孟队就算只是被风尾扫一下,可也都够喝一壶的了。 这叫什么事啊。 孟金良自己当然也想到了,不过他倒并不在乎,在他心里,案件的真相大白比那些捕风捉影的非议可重要多了。 他稳了稳精神,uu看书uukansu.co 看向门口的小吴,“厕所里的手机还在,检查过里面的内容了吗?” 小吴正为这事懊悔不已,谁知道那王学力怎么夹带了一个手机进去,还趁着看守的警员不备,猝然用拖把杆儿反锁了门。 “手机应该是被安装了什么程序自毁软件,如今已经成了砖头了。” “让技术部门尽量修复!”孟金良站起身,又去看龚蓓蕾,“你说最早发现单向镜子的是老秦吧?他会不会知道点儿什么细节?他人呢,赶快让他过来!” “是!”龚蓓蕾答应了一声,赶忙跑出来给秦欢乐打电话,可对方居然是关机状态她想起来了!秦欢乐昨天去了颜老师家,那会不会还在那儿? 她一路往外跑着,就打算亲自去找秦欢乐。 “龚警官!”刚办了手续,从楼里走出来的苏然老远看见她,快步追来,只是欣喜和感激都被腼腆压住了,临近时反而慢下速度,低着头说:“我都知道了,是因为你不辞辛苦找证据,我才能解除了嫌疑谢谢你,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隐形患者(15) “诶?你走完手续了?别说客气的话,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也不光是因为我,不说这个了,也受了点儿惊吓吧?和你们老板请个假,好好回家睡个觉洗个澡吃点东去吧。”龚蓓蕾漾起一脸职业假笑,说好了要避嫌,就不能再黏黏糊糊的,不过想起对方父母近乎无情的反应,还是心软了一下,耐着性子说完了该说的客套话。 “那我能请你吃个饭吗?”苏然声如蚊呐。 “你说啥?”龚蓓蕾侧过耳朵。 “我说能请你吃个饭吗?”苏然又重复了一遍。 “哎哟我这耳朵你说啥?”龚蓓蕾的表演有点儿做作的嫌疑。 苏然喉间动了动,终于用正常音量问了一遍:“我想请你吃顿饭,行、行吗?” 龚蓓蕾哥们儿似的直接朝着苏然肩膀来了一拳,粗着嗓子大咧咧的说:“这就对了嘛,大大方方说话,自信点儿,别总像个蛐蛐儿似的叫唤呐!饭就免了吧,我这儿还有工作,先这么着吧,拜拜!” 苏然又在后边跟了几步,稍许有些无措。 大门外就风风火火跑进一个电线杆子来。 “你还知道来啊!”龚蓓蕾立马变了眼色,一脸的横眉冷对,就飞了过去。 秦欢乐清清爽爽的出门,这会儿又一身热汗了,可算迈进了市局大院,稍微容个空喘喘气,狼狗似的吐着舌头,两手支在大腿,问了句:“怎么着了?” 龚蓓蕾自然而然的就抬起老秦的一只胳膊环在了自己肩膀,猫着腰问他:“这位壮士昨晚干嘛了,搬了一宿砖啊?怎么这副熊样儿!哟,衣服也没换,难道你昨晚还真没回家啊!敢问您老人家还能挪挪贵足吗?孟队在里面恭候您多时了。” 秦欢乐就着她这半搀扶的架势缓缓直起腰来,习惯性的抬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扯出去老长,“爱卿辛苦了,朕还能坚持,快扶朕进去朝吧。” “起开!”龚蓓蕾拨开他的手,看见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只好垫脚凑到他耳边正色说:“先支会你一声,尸检结果出来了,王学力也是看了手机里一段视频之类的东西,被吓死的,还是自己故意的那种,也属于自杀了,我们都琢磨着孟队弄不好要跟着吃瓜落儿的” 他们两个这么着也习惯了,别说他们俩,就连市局里的人,也大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可映在不远处的苏然眼里,却别有了一番意味,他双手将裤线两侧的布料抓出了一团褶皱,刚刚那点儿欣喜消弭殆尽,又恢复成了一片木讷的神色,垂着头,走了出去。 龚蓓蕾咬耳朵行为临近尾声,门口气势如虹的开进一辆越野车来。 秦欢乐余光一瞥,整个人就顷刻间被一层雾霾笼罩了起来。 龚蓓蕾下意识迈了一步,挡在他身前,却被他不着痕迹的扯回了身后。 “纪队。” “纪队回来了。” “纪队好。” 一脸春风得意的纪展鹏从车里走出来,掸掸体面的便服,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跟班。 他眼风倨傲的侧头吩咐道:“你去看看肖局在不在,我”不偏不倚的,视线倏尔落在了秦欢乐那张不讨喜的黑脸。 纪展鹏神色有些复杂,稍微顿了一下,居然举步走了过来。 “小秦啊,有日子没见了,瞧着还是这么晦气,不错不错,也算是初心不变、表里如一了。” 这都什么形容词啊,怎么听怎么都是大写的阴阳怪气。 秦欢乐真想往死里怼他两句,可想想孟金良还在等他探讨案情,魏岚的魂魄还憋在洗衣机滚筒里,万一这老小子一个存心找茬儿,再把他扔拘留所里蹲两天败败火,那可就黄花菜都凉透了,实在得不偿失。 “纪队客气,您老人家也是老当益壮,鹤发童颜,这个精神矍铄哈。”他稀里糊涂的拱了拱手,不打算和对方搞什么持久战。 正值壮年的纪展鹏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龚蓓蕾暗地里吐出一口老血,在背后伸手使劲拧了一把老秦的腰眼肉,一脸天真烂漫的对着纪展鹏做了个“请”的手势,“纪队您来局里,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那您先忙,还是说有什么吩咐我的事情,我帮您跑腿去?” “小丫头,我用得着你跑腿嘛!”纪展鹏出乎意料的居然主动掀过了那篇儿,戏谑的朝龚蓓蕾开了句玩笑,才向里面走,“那你们忙吧,我找肖局有点儿事,回头再去队里看你们。” 秦欢乐本来急着进去,也只好暂避锋芒的又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直等到估摸着再不会和纪展鹏碰脸了,才扯着龚蓓蕾往楼里面走。 走半路,龚蓓蕾的反射弧才抵达大脑中枢,到“噗嗤”一声笑出来,举着大拇指比划了一下,“果然都是有水平的人呐。” 没想到到了队里又扑了个空,孟金良居然被叫去了肖局办公室,秦欢乐无法,只好先坐下来看资料报告。 肖延生办公室。 肖局正和纪展鹏分坐在两个单人沙发喝茶。 纪展鹏翘着二郎腿,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去的得色。 肖局还能不知道咋回事嘛,眼睛转了转,未语先气阔的笑了一下,“展鹏,你这气色是越来越好了,遇什么机缘了?” 纪展鹏盘弄着手里的茶杯,眼睛饶有兴味的乜斜着里头的水纹,“肖局,你就别说些什么绕圈子的佛谒了,兄弟我心里明白,记下了,要是没有你从中斡旋,兄弟往省厅去,也不会这么利落,别的我就不说了,咱们以后事情见。” 肖延生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他是竭力游说过面,赶快把纪展鹏的关系转走,目的是空出这个萝卜坑来,好给像孟金良这样年富力强的实干者腾出地方,否则牵扯着局里的编制与平衡,还不够他闹心的。 所以纪展鹏也并非打从心底里感谢他,两下里都是顺水推舟、心知肚明的事儿。 “所以你今天过来,是为了?”肖延生亲切的问。 正赶孟金良敲门喊了声“报告”,纪展鹏和善的朝他招招手,又看了下肖局,“还不是为了这小子嘛!” “局长,纪队。”孟金良走进来,对着两位先打了个招呼,只是还对面前二位叫自己来的目的不明所以。 纪队语态十分亲昵,还真像是个关爱下属的老领导样子,招了孟金良搬把椅子坐在身边,笑着问道:“这半年你也辛苦了,年中报告赶出来,也该给自己放个假,喘口气儿,才能更精力充沛的投入到新阶段的工作中去,正所谓劳逸结合嘛,是吧?” 孟金良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辛苦,不过” 纪展鹏抬手作势在他胳膊压了一下,“我看了你名下的结案率我是这么想的,一码归一码,那些还有衍生问题的案子呢,不妨先放一放,等以后有了新情况,再另案处理是不是更合适呢?比如确定了犯罪嫌疑人,那人也认罪了,呵,还是不要一直拖着得好。” 孟金良下意识朝肖局看了一眼,但对方却端了个微笑的定格表情,并没有要掺合两人对话的意思。 “纪队,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很确定,但怎么盘算,符合纪展鹏口中几个要素的案子,似乎只有 “我的意思是,傻小子!肖局真是个好领导啊,有好消息也慎着没和你透一丝口风,你就听我的吧,手的案子该结就结,然后把年假拿出来好好休息几天,啊,然后回来,就是真正的孟队了!”纪展鹏用力拍了拍孟金良的肩膀。 孟金良对晋升的事,多少是有些心理准备的,此刻听到明确的消息,瞬间本能的站了起来,就要朝肖局和纪队敬个礼,再说几句场面话,可这脸,硬是挤不出一丝喜色来,迟疑了一下,还是转向肖局说:“局长,我手里的案子,眼下只怕还结不了。” 肖局像是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又猛然扭头对着纪展鹏笑道:“嗨,你们聊!” 纪展鹏脸色不复刚才的熨贴了,不轻不重的把茶杯放在茶几,抱臂看着孟金良,“年轻人就是气盛啊,我换个角度,你来听听对不对啊。你看,这案子本来就很简单,夫妻矛盾,老婆不肯离婚,老公起了杀心,被抓后又良心发现,这心梗也是悔过的一种表现,这样两边的亲属呢,心理也都会好受一些,在社会呢,也起到了劝人以善的舆论效果,对你个人来说呢,雷厉风行的侦破了一桩刑事案呵,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孟金良刚要说话,纪展鹏随即抬手止住,“你听我说完!按照你的意思,难道非要搞出什么悬疑隐晦的闲扯,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往所有人身泼脏水吗?” “这怎么成了泼脏水了?纪队,你这话我不是很认同,难道每个案子就只是结案那么简单吗?再简单的案子,也需要一个明明白白、水落石出的结果吧,况且当事人都已经死了,如果我们糊弄过去,还有谁能替他们说话,替他们申辩?”孟金良实在忍不住了。 纪展鹏也阴着脸站起来,“你当我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证据怎么找到?秦欢乐一个基层民警,有什么权限大半夜的逛到被封锁的案发现场去?有事没事就回来插一脚,他有借调手续吗就跟着掺合?还有你,难道那个嫌疑人不是在被你审问之后,才跑去自杀的?他家属要抓住办案流程里的漏洞,诬陷你涉嫌严刑诱供致死呢?你想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流言蜚语漫天飞,杜撰的花边故事能谣传多少年,到时候背黑锅的可不单单是你,还有支队,还有市局!” 他顿了顿,稍微和缓一些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劝道:“而且对双方的家属,对他们的孩子来说,无端又去牵扯一堆有的没的,这隐形的伤害,我们多少也要考虑考虑啊”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纪展鹏说了一筐话,也知道孟金良考量思索需要一个过程,倒是不急着逼他表态,满脸无奈的边叹气边对着肖延生摇了摇头,“我有点儿事,先走了,你再帮着开导开导吧,这案子要是这么牵扯不清的,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没办法安心的彻底到省厅去。” 这话里威吓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总之不结案,就别想再进一步。 反正话里话外,都是为孟金良和市局考量的。 他又和肖局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孟金良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地中间,敛着眼角半晌没动。 肖延生起身刻意清了清嗓子,“怎么着,队里没事啊,还在这儿磨洋工。” “肖局,”孟金良望向肖局,“您的意思是?” 肖延生眼神微妙的看了回来,“你急着啊?当那坑里的萝卜吗?” “啊?啊不急啊。”孟金良略微反应了一下,才听懂肖【】局他老人家的“黑话”。 肖延生冷笑了一下,“那就走吧。” “局长”孟金良还是没明白。 “听着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市局这一亩三分地且还轮不到别人做主呢,你这脑子怎么就这么轴啊,天天和秦欢乐混,那浑小子扯皮拉筋的功夫是一点儿没学明白啊!快走吧,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碍我眼了!” 骂一通还不解气,肖局满脸厌弃的又挥了挥手,直到孟金良走了,才倏然露出一脸猥琐的笑,不住的点头自忖道:别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自己还没真看错这小子哟。 孟金良在肖局这里吃了颗定心大力丸,一番起承转合,也是颇为费心劳神的,这周旋的功夫一点儿不比破案省力气啊。 他老远看见龚蓓蕾在会议室卖呆儿,屈指敲了敲窗玻璃,“老秦联系着了吗?” 龚蓓蕾赶忙站起来,“他来了啊,一直等你来着,这会儿,去找刘科长问尸检结果的事了应该。” 孟金良点点头,自己想了想,也往技术科走去。 技术科有专属的解剖室,里头还套着一间狭小的储物间,用来归置一些闲置的仪器器皿之类。 储物间空间逼仄,四维墙边都是置物的架子,让各色物品堆叠的满满登登。 刘茗臻摘下护目镜,揉了揉太阳穴,想叫个小同事帮她找个东西,一回头才发现,可巧人都不在,连小黄也不在。 刘茗臻索性收拢了一箱解剖器具,一起抱向储物间,放在架子,又向内里去找东西。 棚顶的白炽灯泡闪了两下,忽然熄灭了。 储物间四周封闭,没有天光,此刻再没了灯光照明,真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只有临近门的位置,能透进一些解剖室里的蓝光。 刘茗臻倒是不怕黑,可刚刚没带手机进来,连个光源也没有,找啥也不可能了。 她一回身,刚朝着门的方向走了一步,就见门口一黑,下一秒,一个黢黑的身影矫健的冲向她,一只大手牢牢扼住她的喉咙,使她整个人被这股冲击力带动着狠狠撞向背后的置物架,后背被那些坚硬的棱角们硌得脸色发白。 谁能在市局内部对她下手? 对方掐在她脖子的力道,明显是威慑更重,并不为致命。 她本能的挣扎了两下,便感到对方的身型贴近压迫而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抓王学力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刘茗臻双手都扣在脖颈的钳制,uu看书.uukas 费力的粗喘着,虚声说:“那是后半夜,抓人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人却不为所动,冷冷的说:“事情不是这么办的,交易也不是这么做的。” 刘茗臻脸已经涨红了,遏制她的那双手仿佛铁钳一般,随着交谈,愈发收紧向,以至于刘茗臻只能双脚尖竭力才能够到地面。 呼吸越来越不顺畅,严重的缺氧让她的抗拒愈发乏力。 “小刘,收起你的那点小聪明,别想着做套来诓我,我这条船,来,就要彻彻底底的,拖泥带水的,只会害了你自己,”他声音越来越低沉,“你敢试探我的底线,就是因为你还没真正尝试过濒死的体验,你弟弟的感受,你今天也来试一试吧,算是给你的一个教训!” 刘茗臻几乎快要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了,耳膜里犹如溺水一般聒噪的厉害,眼睛大睁着,视线却慢慢涣散了。 那人再次收紧了力道,狠狠一掐 隐形患者(16) 刘茗臻大脑一片空白,诚如对方说的,这种真正濒死的体验,已经超脱了所有理性与学识的范畴,单纯的从生物本能出发,更不论什么澹然的气魄与情怀,恐惧在全身流淌蔓延开来,那种几乎快要灭顶的绝望,很容易将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黑暗中,另一个伺机而动的身影高举着一个金属仪器,狠狠的朝着前方砸了过去。 与此同时,白炽灯重新燃亮。 身处灯光下的人都不禁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激的眯了眯眼睛。 可就在这极为短促的匆匆一瞥过程中,还是足够秦欢乐看清楚了刘茗臻是如何跌倒跪坐在地上,扶着喉咙,剧烈的喘息着,甚至发出了“嚯嚯”的痛苦气音。 而她面前的那个男人...... 秦欢乐随手从旁边拎起了一根半臂长的金属手电筒,眼睛里几乎能射出灼灼冷气来了,“纪队,这是执行什么任务呢?” 纪展鹏被砸的稍显狼狈,一脸阴郁的转过头来,余光蔑视的扫了一眼萎顿在地的刘茗臻,将那只刚刚还死死扼住对方喉咙的手,在空中伸张了一下关节,冷冷的看着秦欢乐,“秦欢乐,多管闲事一直是你身上最大的缺点,你自己知道吗?” 秦欢乐无所谓的哼了一声,不甘示弱的瞪回去,“不该伸手的地方瞎伸手,你也并不比我更有自知之明吧?” “你们......纪队?茗......刘科长!你们这是干嘛呢?”从解剖室外沿着声音走过来的孟金良,错愕的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狭窄的储物间里,刘茗臻在最近头,此刻正不住的喘息呛咳着,整个几乎瘫跪在地,一手虚弱的支在地上,一手死死抓着领口微颤,脸上带着明显被折辱之后的隐忍和愤慨,眼神虽然逐渐恢复了锐利,可眼角还是溢出了一些生理泪水,被灯光映出点点晶莹。 而过道里,纪展鹏和秦欢乐各自把持着一头,任谁都看得出眼下两人间对峙的气氛。 孟金良的心脏在看清刘茗臻的样子之后,狠狠的揪了一下。 可他只能竭力自持着,尽量使自己不动声色。 几乎靠着本能,他就选择了与秦欢乐站在一起,眼含戒备的看着纪展鹏。 纪展鹏目光在对面两人的脸孔上逡巡一下,忽然勾着一侧嘴角冷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佻的沉声问:“小刘,怎么难得回局里探探你的班,还搞得这么热闹了,什么时候解剖室在市局,成了旅游景点了?” “你放屁!”秦欢乐新仇旧恨加一起,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臭脸拉得老长都快成驴了,“谁家探班往死里探的,你有毛病,还当别人都是脑残啊?怎么着?您纪队新发明的问候方式,一见面就掐脖子啊?那我也重新跟您say个hello啊?来,脖子过来,让我也掐一掐!掐不痛快了不收费,掐不满意了下期免费再掐!” 刘茗臻的身体终于缓过了最初极压之下的颤栗,脸上带了一抹隐晦的坚毅,微微抬头瞟了一下斗鸡一般依然准备豁出去了的秦欢乐,带着沙哑的嗓音冷淡的说:“小秦,你别掺合,我没事,让纪队走吧。” 秦欢乐瞬间炸毛,瞪着眼睛就要反驳,可看到刘茗臻的状态,又实在不忍心,任由这冷凝的气氛在半空中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才死死的抿着嘴唇,到底还是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纪展鹏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满脸不屑的向外面走去,可谁想过了秦欢乐这关,又被站在门口的孟金良抬手挡住了去路。 对待孟金良,纪展鹏多少还有一丝表面的客气,只是下巴微微抬起,质疑的态度更明显了。 孟金良始终垂着眼睑,不卑不亢的声音却隐含着呼之欲出的克制,“纪队,您是老领导,也是队里的前辈,您的提携之情,我都记在心里了,今天的事,既然刘科长说了没事,那我也不过问了,可您走之前,必须给我一句承诺,那就是,从今往后,再不能对刘科长做同样的事,否则,我也只能......” 纪展鹏半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孟金良,“你也只能什么?小孟,饭可以乱吃,话还是慎重些再出口的好,否则自断前程,就追悔莫及了!让开吧!” 他意欲向前迈步,奈何孟金良就是铁了心不肯放行,执拗的手臂坚定的挡在门前。 这回,连秦欢乐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纪展鹏彻底被激怒了,两人无声的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语带威吓的说:“这两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别裹乱!刚刚在肖局办公室说的话,你是忘了吗?” 孟金良暗自呼出一口气,徐徐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纪队,既然您问了,我也就不隐瞒了,秦欢乐是我兄弟,茗臻......是我女人!” 哎哟妈呀,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秦欢乐居然发现自己被强行投喂了一颗惊天大瓜,噎得他也快喘不上气来了。 纪展鹏脸色一变,神色颇为复杂的望向孟金良。 刘茗臻那边扶着架子站起身来,高声说:“你乱开什么玩笑,孟队,别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在我这儿用不着,让纪队走。” 气氛已经不容他再审视对方,纪展鹏也是识时务的人,抬手狠狠的一拨孟金良的胳膊,阔步往外走。 秦欢乐涎着脸在后头跟了两步,高声喊着:“纪队,有力气使不完,别拿女人犯浑使狠啊,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干一场!下周系统体能比赛,记得回来哦,咱俩比划比划,你输了,以后哪只爪子碰刘科长我就剁你哪只!我输了,不用你费心了,我夹着尾巴以后绕着你纪队走,绝不再多一句话,成吧?” 可惜他这番话自嗨的程度居多,纯属为了发泄心里的憋屈,纪展鹏自始至终也没拿正眼给他一丝回馈。 没了外人在场,三个人都自在了一些。 孟金良赶忙上前去扶刘茗臻,却被刘科长身体力行的拒绝了。 秦欢乐从角落的常备药箱里,翻出了一管跌打损伤的消肿药膏,举着就要给刘茗臻涂。 刘茗臻的脖子上清晰的印着五个暗红的指印,只怕明天才会淤青的更明显。 “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惹上了纪展鹏?要是我们今天没有过来,你想没想过后果!”孟金良靠近了刘茗臻,尽量压低了声音急切的询问。 三人之间还是保持着一分没有言明的默契,局里毕竟人多口杂,刘科长以往又一向保持高冷形象,万一今天的事传出去一星半点的,只怕今后纷纷扰扰各个版本的段子是不会止歇了。 刘茗臻却直接挡开了秦欢乐靠过来涂药的手指,意兴阑珊的只说:“没事儿!”就将衣领立了起来,勉强遮住了脖子,朝解剖室外面走出去。 秦欢乐津了津鼻子,用肩膀讨嫌的撞了一下孟金良,贼眉鼠眼的低声问:“老孟,今天帅爆了啊!言简意赅,有理有节!不过,这个这个,欺负我不在局里,消息渠道闭塞啊,你和刘科长,”他两个大拇指对着弯了弯,“啊?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我真是一点儿风声没听着啊......哎哟,这可怎么好,你生日比我还大几个月吧,那我以后是管刘科长叫嫂子啊,还是管你叫姐夫啊?” 孟金良没心情和他掰扯这个,只是刚刚一时激愤难忍,说了那样的话,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害臊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可说了也就说了,干脆全局里挑明了他也不怕,不过那样只怕舆论压力会集中到刘茗臻身上,那局面可就是他不愿意的了。 “我喜欢刘科长,没啥不能说的,”他一拳怼在秦欢乐肩膀上,“茗臻信任你,你去侧面打听打听吧,到底咋回事?知道原因,是解决,是防范的,我们才好有对策啊。” 秦欢乐点点头,“我试试吧,不过不一定能有效果,你也知道,刘科长那性格,只怕让咱们看见她那......一时面子上过不去,未必愿意搭理我。” 这一点孟金良也清楚,跟着秦欢乐一起走出来,在走廊里,欲言又止的说:“你去问问,说不说的,记得回队里啊,我还等着和你聊聊王学力案子的事,今天蹊跷的情况太多,我也先理理思路,你......比我的观察力细致,看看她需要什么药,或者什么东西,回头一起告诉我,我买好了,你再以你的名义送去吧,这个节骨眼儿上,我送,她未必肯收。” 秦欢乐点头应了,往技术科刘科长的办公室走,余光看见楼道里玻璃窗外那一片没啥美感的椭圆形花坛里,也是万紫千红一片盛放了,嘿,还什么造型不造型的,生命的蓬勃绽放本身就足够美好了,瞧瞧,连假正经的孟金良都动了凡心了,连龚蓓蕾那个大眼贼都有仰慕者了...... “当当当”,秦欢乐屈指,很有节奏感的敲了敲门,侧耳听了听,也不等里头的回应,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又反手锁了门。 他表情顷刻间严峻认真起来,一把拉起椅子上的刘茗臻,低声斥道:“你这样太冒险了!” 刘茗臻深深的皱着眉头,抿紧了嘴唇,显然也有些后怕,“我没想到他居然肆无忌惮到了如此的地步,在市局里也敢动手。”她顿了顿,“你刚才,都听到了?” 秦欢乐点了点头,他刚刚在走廊里看到纪展鹏的背影,本能的就闪身避了一下,不想因为在院子里那点儿龃龉,又闹起来。 可眼看着纪展鹏进了解剖室,他心里就开始有些打鼓,再猥琐的从门缝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储物间的灯居然被关了,就知道那老小子一定又要出幺蛾子! “我听了个大概,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你既然打算下套套他,就不能把套做得太轻率了。” 刘茗臻叹了口气,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颈部,“我也只是想先试试水,原来,他已经走出去那么远,只怕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你弟弟呢?难道他的死因,也有蹊跷?”秦欢乐不解的问。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刘茗臻眼里一片沉痛,“纪展鹏和我交换的条件,就是可以让我和我弟弟的......这话说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你也许不明白,可我不一样,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想亲口问问当初的事情到底有什么隐情,我就是想弄明白这一切!” “你冷静一些!”秦欢乐两手按在刘茗臻的肩部,“我相信,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先不要想这个了,也别联系纪展鹏,我不想再看你孤身冒险了,你弟弟的事......也许我们还可以走其它的路试一试。” “你?”刘茗臻狐疑的望着他。 秦欢乐默默点了下头,松开手,“对,我来想办法,呵,只要到时候,你别觉得我是神经病就行。今天这事我谁都不会说的,你放心吧,不过如果纪展鹏再对你造成什么威胁,可别一个人扛着,告诉我,告诉老孟都行啊。” 刘茗臻让他一搅合,情绪倒是没有刚刚紧绷了,“别牵扯进不相干的人了。” 看着她恢复了过来,秦欢乐也不多逗留了,开门要走。 “秦欢乐!”刘茗臻突然小声喊了一声他的全名。 秦欢乐感觉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上课捣蛋被老师点名的时候,全身一哆嗦的转过头来。 刘茗臻让他那鹌鹑样逗笑了,随即又叹了口气,“今天我失态了,谢谢你。uu看书 .ukanshu.om ” “嗨,”秦欢乐没正形儿的打了个响指,“朋友不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嘛,有事儿您说话,回见!” 刚到支队办公室,龚蓓蕾就一脸八卦的迎过来了,“诶,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你和孟队前后脚去找刘科长,这孟队刚一回来,脸黑的都成锅底了?回办公室关上门叮铃咣铛的一通响,我敲门去问,他隔着门说杯子没拿住掉了,我可不信,糊弄谁呢,明明是他自己下死力气摔的,要不然出不来那动静!” 在这一点上,秦欢乐自诩还是掌握着信息优势的,这身板儿也挺得更直了,挑着眉看了花骨朵儿一眼,心想,小样儿吧,天天好像装的啥都明白似的,这回想不明白了吧,就问你,这恋爱中的老男人,还有脑花儿吗?摔盆打碗的,还算症状轻的呢! “说呀,你知道吧?你知道是不是?”龚蓓蕾看他眼带飘忽,跳着脚的问。 秦欢乐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女施主执念太盛,如此这般,老得甚快!” “你好烦人啊你!”龚蓓蕾咧着嘴,推了他一把,一脸的嫌弃。 正说着,没脑花儿的孟金良自己排遣完负面情绪,又道貌岸然的走出来,冷静自持的朝着秦欢乐点点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回来了老秦,来,咱们开个会,说说案情吧。” 隐形患者(17) 这案子的前一半,或者说至少一大半,都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异议了,譬如王学力杀妻的动机,以及那些回头看来略显拙劣的掩饰手法。 而魏岚这个人,也有自己性格和情绪管理上天然的缺陷,所以无论是生活还是婚姻,一路走到如今这么个结果,也并不能说是完全无辜的。 其他相关人等呢,苏然平白跟着被怀疑了一场,算是无妄之灾;帮助隐瞒情况的亲戚也得到了应有的惩处;再者,那位咬紧牙关说没有见过“生人”的刘大爷,其实也只是整栋楼里“沉默的大多数”——一切原本并非完全无迹可寻,至少王学力并没有什么过人的飞天遁地之流的特异功能,之所以屡屡得手于自己铺排的剧本情节,那些不爱“管闲事”的邻居们,多少也都是沾着几分“功劳”的。 只是可惜了两人的孩子,生逢如此大的变故,三观或者还尚未完全成熟,面对亲生父母以这样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彼此毁灭,不知道又会对她将来的性格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要长大到多久之后,才能痊愈心理上的那道伤痕。 不能提这个啊,一提就让人唏嘘。 龚蓓蕾指着面前碗口粗的一盆绿植,手欠的用指甲在主株根部新生发出来的嫩芽上掐了一下,一道深刻的划痕便留了下来。 “看着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给点阳光、肥料,照样凑凑的往上窜高,可是无论长到什么地步,这痕迹都会跟它一辈子的,一直到它枯死那天,也是可怜。” 她微微嘟起嘴,“上帝说人生来自带原罪,或者咱们老祖宗们提出的人性本恶,甭管哪一种吧,按照我的理解,大概就是这种血脉里的传承,凡经过必有痕迹,每当我们深究那些犯罪分子的生活轨迹,就会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带着最初原生家庭的伤痕,当然了,那些器质性病态的就不算了,不信你们想想看。” 孟金良有感而发附和道:“确实是,不过这种伤害和家庭的富裕程度、父母的文化程度,又都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你说的......好像还真是有点细思极恐的意味,伤痕积郁下来的扭曲,如果没能在之后的人生中排解自洽,就很容易变成一种传承,再加上那种视孩子为私人物品的观念,自知或不自知的,就会将这种伤害以各种发散的方式传导下去。” 龚蓓蕾难得得到领导附和观点,一拍桌子更来劲儿了,“关键这种伤害还是隐形的,马路上抬眼一看,哪有人脑门儿上写着''我有问题''的?恨不得连他自己都未必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方式与思维方式,多大程度上是模仿自童年或幼年时期的‘权威’形象,你们就说这可怕不可怕?” 秦欢乐在一旁没吱声,倒没觉得他们说的心理伤害必定与成长环境百分百的契合,他觉得每个个体自身性格也占一定比重,即便成年后遇到的重大事件刺激也可能留下深刻的精神创伤,只不过这样一来,所谓传承重新生发,就又将成为一个新的发源端。 “我以前听说过一个案例,一个母亲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同车的亲生女儿当场去世了,她之后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不过出于某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潜意识里总是害怕再次承受那种锥心之痛,于是在接下来十几年的养育过程里,几乎对儿子的态度漠视到了冷酷的地步,连同在一个屋檐下,都会尽力避免与儿子的对话,所有生活片段,更是能不参与就不参与,之于母亲,这是一种创伤后的自我保护,之于这个小儿子,从小在约等于冷暴力的环境下成长,无论自己表现的多好,都得不到母亲的关注与赞同,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厌世和暴力的倾向,最后成了少年犯。” 深究下去,尽管每一桩犯下的罪行都罪无可恕,但大多数案犯的心理历程,又似乎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无可追溯。 到底谁该来为初始的那份“恶”负责呢,一辈辈倒上去,也真是一笔糊涂账。 这么会儿有感而发的功夫,小吴已经连接好了线路,在投影仪上放出了一段视频。 视频的背景是全黑的室内。 画面正中间坐着一个人,一张巨大的木桌横在前面,上面立着一盏昏暗暧昧的台灯,光源只将将能照映出他颈部以下的小片面积,余者则尽皆被黑暗包裹着。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都被桌面上那双带着紫色皮手套的手吸引了。 只是区区十几秒的视频中,除了那双手略微的改变了一下手指交叉的幅度,从一般人的角度望过去,画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静止的。 投影仪上的画面略微有些失帧,还有些横向断断续续的雪花条纹,背景里似乎也有些低频率的轰鸣声响,只是完全听不清楚。 小吴解释道:“技术部门已经尽量修复了手机内存,可惜只能够恢复到这样,也尽了最大努力做降噪处理,目前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肉眼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这诡异的构图,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视频主角本身,就足以激起大家职业性的警惕了。 如果理顺一下关系,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 一种可能是王学力蓄谋要杀妻,通过隐秘途径找到了这条视频,杀妻后又自杀,那么视频提供者到底是有什么目的?视频杀人的原理是什么?贩卖兜售这种视频,是为了变态乐趣,还是商业利益?视频的受众群体已经波及到了何种程度? 另一种......是不是也可以怀疑,如果视频有如此之大蛊惑人心的效果,那么王学力真的是自己由于婚姻倦怠期而起意杀妻,还是根本就是自己也被视频或者有心之人蛊惑了,才不知不觉间受控而成为了一只替别人动手又背锅的“手套”呢? 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按照纪展鹏的明示暗示,如今一切死无对证,又如何验证这视频片段真有蛊惑人心的效果?很可能只是大家的反应过度罢了,至少会议室里的几人眼巴巴的看完之后,什么多余的反应都没有产生。 龚蓓蕾在边上不太合时宜的问了一句,“这种心理学相关的东西,是不是应该让刘科长来给解解惑?” 孟金良朝她点点头,却说了句:“刘科长现在有些......不太合适,稍微晚一些再找她吧。” 龚蓓蕾微微费解的朝老秦使了个眼色,无声的询问:什么意思? 秦欢乐没理她。 他听过魏岚的亲口描述,但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将听到的情形内化转换了一番,“我推测,这视频的原理应该是引导人去开启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面,然后再不断的强化,类似于自我催眠,如果是这样,那这段视频本身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换句话说,它也许只是一个‘指令’,或者一个‘开关’,而催眠的前置过程,在之前一段时间里,可能早已经潜移默化的完成了,我说这个,也是联想到了之前耿真他们那个案子。” “可耿真父女俩都已经伏法了啊。”龚蓓蕾冲口而出。 孟金良接口道:“也不能这么说,耿强坠楼了,耿真的尸体后来在旅馆里找到了,但他们背后是否还有人参与或指使,以及他们当初是如何催眠田公子的,至今还都没有一个定论。” 他转头望向秦欢乐,“单从这段视频里,看得出什么线索头绪吗?” 龚蓓蕾直接接话道:“一双手,连丝肉皮儿都没露,嘿,都不知道那底下是不是个机器人,谁能看出什么来啊?”她自己也是提前取证科出来的,不大乐观的摇了摇头,“不过老秦,既然提起耿真案,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个要跳楼的那个女的,买假发那个,你还记得吗?当时我和你一起过去的,你还对那个女人说过,你说颜老师,能怎么着.....看见什么灵异......什么外星人之类的,你是这么说的吧?不瞒你说,我也觉得他气质中有那么股神神叨叨的东西,要不你让他来......” “你有病吧,”秦欢乐直接打断她的话,“聊案情呢,你瞎扯什么?老孟问我能看出什么头绪来呢,问你了吗你就替我接话,你是我助理啊还是为我带盐啊?” “你吃枪药了吧?”龚蓓蕾是真不高兴了,“这不是集思广益献计献策呢嘛,我想到了就说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不行就不行呗,你那什么眼神啊,要吃人啊!”说完还不解恨,后反劲儿的咂摸着一开始那句话,瞪着眼珠子反击道,“你才有病呢!你全家都有病!” “谢谢您了嘿,我一个人就代表我全家!”秦欢乐皮笑肉不笑的冲着她一点头,一副酸脸猴子的气人样。 龚蓓蕾一股委屈瞬间就冲上了脑门儿,她怎么了啊,她说什么了?怎么就至于招对方这么不待见了! 而且她一向知道老秦的家事是禁忌,平时也很有分寸的从不拿这个开玩笑,今天也是一时说秃噜嘴了,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啊!大家这么多年的感情了,难道连这点儿小事还不能体谅吗? 她又委屈又愧疚又着急,再瞥一眼秦欢乐那不阴不阳的死样子,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趴在桌子上,肩膀不住的上下起伏。 “诶?这......”小吴都傻了,不过这架势怎么瞧着有些眼熟,依稀特别像自己前女友闹小性子时候的状态。 孟金良看着这莫名其妙说翻脸就翻脸的两人,也是一脸懵,半天记起自己的身份,尬笑一声,和稀泥道:“平时都是玩闹惯了的,怎么今天还当真了,小龚,你这多大姑娘了,都是立功受奖的人了,咋还哭鼻子呢?” 别人不说还好,越说龚蓓蕾越难受,干脆袖子抹了一把脸,起身就跑出去了。 得,孟金良无语的又看向秦欢乐,隐晦的说:“你怎么也来劲了啊,我今天这情绪就够差的了,还得哄你们,不知道的以为我开幼儿园的呢!差不多得了啊,平时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还越大越回去了,别来劲了,一会儿道个歉哄哄,你也别拿小龚不当女孩儿,工作压力大,大家都绷着弦儿,大夜值下来,没有不上火暴脾气的,这你还不理解吗?” “知道,别管了,来,吴儿,咱们说咱们的。”秦欢乐招呼着小吴一起,三个人又探讨了一下追查的思路,便散了。 秦欢乐心里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主要是太多情绪积压在心里,也不知道怎么遇上一个火捻子,一下就翻儿了! 不过看见花骨朵儿一哭,他就心软了,但几分置气几分面子,当着别人在场,也没好意思服软。 主要是那个档口,大概只有他隐约知道些这背后的牵扯,被龚蓓蕾这么童言无忌大剌剌的把颜老师给牵扯进来,他一着急,脑子就有些乱了。 想想那傻丫头也是,平时不也没心没肺的嘛,摔摔打打的从来没真急过,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就突然炸庙了。 唉,都是命啊。 秦欢乐认命的四处溜达着踅摸龚蓓蕾的踪影,心里都盘算好了怎么哄对方,可惜一直到出了市局大院,也没看到人,只好作罢,招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走了吗?” “走了!” “真走了?你看仔细了,不是演戏呢吧?” “没有,真走了,出租车都拐过街口了。” 一听说狼心狗肺的秦欢乐居然径直走了,一点儿悔过表现都没有,龚蓓蕾心情更down了,抱膝坐在收银台后面,有点儿万念俱灰的抑郁劲儿,发狠的觉得自己真是白认识了秦欢乐一场,假的!全都是假的! 苏然扶了扶眼镜框,从大门旁折返回来,不远不近的干站了一会儿,才有点儿手忙脚乱的拧开了一瓶矿泉水,蹲身到吧台口,递给了里面的龚蓓蕾,“喝口水?要不你还是出来吧,里面多难受啊。” 龚蓓蕾往这儿跑,原本是一时义愤,想找大保健来吐槽的,毕竟他们仨人之间的感情,当然也只有他们仨人才能更加感同身受。 不过敬业的大保健同志又出去送外卖了,店里外面支应的,只有刚被放出来的苏然。 “你怎么没回家休息啊,我不是说让你和你们老板请假吗?他不准?这么剥削人可不行,我给他打电话,我替你争取权利!”龚蓓蕾郁郁难平,有点逮谁冲谁来的架势,一张阶级斗争脸,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不用,是我不想休息......”苏然去抢电话,见对方一直不撒手,只好退了一步,柔声说,“那我自己打,我来打,好吧?” 电话到了手里,他忙快速按了一串号码,静候了几秒,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 龚蓓蕾一愣,循声仰头看了看,嘀咕道:“大保健不是送外卖去了嘛,难道出门没带电话?” 苏然却笑了,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来,“我拨的是我的号码,”他把龚蓓蕾的手机递回去,有些羞涩的说,“一直想要你电话,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龚蓓蕾闹情绪归闹情绪,神志至少还是清明的,听见这话不免又有了些戒备,“你要我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苏然却仿佛对她突然释放的疏离恍然未觉,眼睛看着地面,手指不自觉的来回搓动着,声音渐次低落了下去,“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我......没什么朋友,家人也......觉得挺孤独的,在里面几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可出来才发现哪里都变了,要融进去,不容易,高兴也好,难过也好,都不知道该找谁说说......哦,我不该说这些,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就是觉得你特别亲切,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我......”他一顿,“你要不放心,要不我还是删了你的电话吧。” 龚蓓蕾看对方那谦卑的样子,真是越听越心酸。 说起来苏然和她岁数也差不多,可境遇却差了好多,以前两人聊起天了,苏然真的是连好多一般人说烂了的梗都闻所未闻,再加上他家里人居然不愿意来保释......龚蓓蕾这颗心啊,大概天生就有点儿会自动怜贫惜弱的残疾...... “删什么删啊,uu看书.ukanshu.om 你早直接和我说,我给你不就得了嘛!有事你就和我说,能帮忙的我肯定帮。”她怏怏不乐的站起身来,拄着脸倚靠在吧台上。 苏然看了看时间,仔细打量了一下龚蓓蕾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几点钟能下班?今天老板发工资了,还是我出来以后的第一份工资呢,我挺高兴的,这算是我重新开始的第一步吧?可是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庆祝的人,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吃顿饭吗?” “吃饭啊,”龚蓓蕾意兴阑珊,还不时低头瞄着手机,等着老秦给她负荆请罪的电话或信息呢,“我看还是别......” “我从来都没有和人家说过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苏然垂着头,咬着嘴唇,“以前也想过,也许早能有个人说说话,或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额......”龚蓓蕾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会闹脾气了,抬手抓了抓脸侧,“要不我回局里看看,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陪你吃饭去吧......” 苏然惊喜的望过来,“真的吗?你愿意和我......我太高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真的......” “嗨,客气什么!”龚蓓蕾恢复了往昔的洒脱做派,朝着苏然的肩膀一拍,“都是好哥们儿,讲义气啊!” 隐形患者(18) 秦欢乐走回自己城中村的家,夏天住阁楼,真就像住在汗蒸桑拿房里,别的没有,就一个字:爽。 这包了一层铁皮的房子,冬冷夏热,就像一口巨锅自上而下扣着,一开房间门,室内室外的温度能相差五度以上。 秦欢乐到卫生间速战速决的冲了个凉,又拿花露水给自己当爽肤水做了个spa,就洞开了两侧对敞的窗户,拎了个板凳,坐在地中间吹过堂风,纯物理降温。 今天一天的际遇也是奇葩的厉害。 当年,刘茗臻的弟弟刘熠炀,岁数还不大,大学落了榜,仗着家里的条件不错,一直没有找份正经工作,缠着爸妈给买了辆车,没日没夜的和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神头鬼脸的也不知道在外头靠什么生活,猛一打眼瞧着倒也不赖。 刘茗臻那个时候刚刚工作,关系才落进市局里没多久,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心气儿远比现在高——没错,饶是如今这般高冷的刘法医,也是不知不觉被岁月磨平了很多棱角,又做过柔化处理的。 不过那时候刘茗臻有些理想主义的恃才傲物,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并不怎么上心,总觉得两个人之间不仅有年龄差距,从性格到喜好也完全不同,就是强行挤在一起,也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话题。 一直到刘熠炀突然出事...... 秦欢乐和刘茗臻的友情,就是那个时候真正开始缔结的。 他那时候也刚到局里,正为了林区洗掉监控录像的事情受处分闹心呢,在一个午夜九转回肠的小巷深处的路边小摊上,背靠背的两个失意人,就着劣质烧白配乌冬面,一杯敬现实,一杯敬远方,喝着喝着,就喝到一张简易塑料桌子上去了。 喝到最后,两个习惯了把自己真实情绪闭锁起来的人都哭了,只是往后的日子里,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在旁人面前见不到的、对方如此脆弱的一面。 可那个时候秦欢乐自己还带点二五眼属性,对刘熠炀意外身亡的事件并没有额外的留意,如今想来,好像甚至都不曾在记忆中留下过任何特殊的印迹。 别说他了,即便刘茗臻自己,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弟弟意外身亡这个结果。 一转眼,也过去这么多年了,纪展鹏怎么就那么有自信,可以让刘茗臻和自己弟弟的魂魄对话呢? 忽悠刘科长?这事只怕不好忽悠,早晚有无法兑现露馅儿的一天,到时候刘科长搞一出儿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也是很够呛的,对方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在系统内抖落开自己的老底吗?这跟变相自杀也没什么差别了。 那......纪展鹏难道还真有这个能耐?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突然想到之前纪展鹏设计诬陷自己是凶手的那次,在羁押室里最初审讯自己的假史鸣,自此之后的恶性案件里,总是时不时就出现这个人的身影。 假史鸣太阳穴有枪伤,他亲眼所见。 以前还不大想得明白。 可在回忆起了前世的种种际遇之后,他觉得假史鸣和那个“活死人”一般的傀儡谭副官之间,实在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啊,还不都是被支使在台面前的“马前卒”嘛。 那假使纪展鹏和假史鸣之间真有些说不清楚的丝缕联系,是不是也就可以约等于纪展鹏和之后的那些案件中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么纪展鹏会不会就是颜老师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同类人”,或者“知情者”? 那么自己的身世,与解开颜老师身上永生禁锢的秘密,能不能在纪展鹏身上打开一个探寻的突破口? 千头万绪的线索纷至沓来,他不甚宽敞的脑回路略微有些堵车。 不知不觉中,夜有些深了。 最先感受到时间流逝如水的,是秦欢乐的胃。 他起身往冰箱走去,拉开冷藏抽屉,瞧着里面堆得东西不少,能吃的却几乎没有,唯一正常的,还要算潘嫂亲自腌制打包送过来的酱菜,什么酱黄瓜、油辣地环、藤椒萝卜条,总之都是今天空口吃上半盒,明早起来就能咸成蝙蝠的那种——老延平人总说,蝙蝠是偷吃了盐的耗子变的,呵。 秦欢乐眼皮直跳啊,看着里头长出了绿斑的鸡蛋,以及发着长毛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不明物体,凭直觉还是快速关上了冰箱门,眼不见心不烦,全当没看见的好。 还好橱柜里还有一包半扯开了口的方便面,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防腐剂,秦欢乐狗鼻子嗅了一下,居然没有异味,得了,脑子里琢磨事儿呢,也分不出心思想吃的,凑合凑合就它了吧。 折腾了一会儿,烧水煮面,肚子咕噜噜的跟着着急喊口号,好容易等到面条酥烂,秦欢乐抻着袖子垫着锅沿儿,嘴里“嘶嘶哈哈”的吸着气,快速往餐桌处转移。 “当当当”...... 敲门声猝不及防的传进耳膜。 专心致志的秦欢乐手一哆嗦......一锅面完完整整、一点儿没糟践的全倒扣在了地上。 面汤几乎蜿蜒流淌出了一个嘲笑的弧度。 秦欢乐抿着嘴用力的憋了一口气,安抚着想原地爆炸的自己,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拥抱,才紧攥着拳头,走去开门。 “谁......” 门一开,傻眼不期而至。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 “颜老师?” 颜司承穿着精致体面,手里一只提包,显然是刚下课回来。 他面色沉郁的抬起头来,幽幽的望向秦欢乐。 秦欢乐心里一跳,正要开口问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听颜司承清徐而低沉的开口说道:“小乐,我也不想冒昧打扰的,可我实在太累了,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你勉强能接受我算你的朋友,就让我稍微依靠一次吧。” 他说着,便自顾自的向里面走去。 秦欢乐...... “不是,那个,你等等!”秦欢乐云里雾里的带上门,几步跟了上去,“颜老师,你是跟我开玩笑呢吗?下课了顺便拿我逗闷子寻开心是吗?” 颜司承一脸不解的回头望向他。 秦欢乐都给怄笑了,“你自己没觉得,你这几句话说的,有些耳熟吗?” “是吗?”颜司承疑惑的歪了下头,眉眼微蹙,一副认真思忖的样子,“我倒没觉得啊,你觉得耳熟吗?” 秦欢乐无语的嘘出一口气来,掐着腰摇头,“颜老师,你还不如跟我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颜司承弯了弯眼睛,没答话,看在秦欢乐眼里,已经和默认无异了。 颜司承一转身,弯腰伸手去按了按秦欢乐的硬板床...... “你要干嘛?”秦欢乐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颜司承云淡风轻的说:“我怕你心里有负担,你......不是一向心思比较重嘛,总不愿意亏欠别人的,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好像你尤其不愿意欠我什么?那我也只好来你家借宿一宿,让你还了我这份人情。” “这个真不用,我这人脸皮厚,我厚......”秦欢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砸的一脸懵,后脊梁一阵阵的蹿电流啊,舌头打结的本能推拒着。 颜司承善解人意的一抬手,“不用客气了,我已经决定了。” “颜老师啊,这个这个,”秦欢乐不知所措的半绕着他转了一圈,“你别开玩笑了,我去你那儿,说白了,度假一样啊,五星级酒店水准啊,可你看我这儿,忒简陋,又寒酸,让你屈尊降贵,我于心不忍啊,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厕所,洗澡都没热水......” “这样啊,”颜司承自矜的笑了笑,“我还真想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来之前,已经洗过澡了。” 秦欢乐一愣,朝着对方手里的提包一指,“你不是刚下课吗?你、你......” “哦,你说这个,”颜老师落落大方的按开了皮包上的卡扣,边向对方展示,边解释道,“这里面是我的睡衣,洗漱用品,拖鞋,还有一只枕套,我都想到了,绝不会给你添多余的麻烦。” 秦欢乐内心一声哀嚎,这是天要亡他啊? 最关键的问题他没好意思说,朗华地方大,房间多,可自己的狗窝就这么火柴盒大小的地方,床让出一半给颜老师倒是......也行,可自己睡哪儿啊?睡折叠桌上?睡灶台上?睡冰箱里? 他肩膀一垮,算了,该来的总归会来,这分明就是缓过劲儿来的颜老师红果果的复仇啊。 所幸现在天气热了,随便扯条床带铺地上,枕着两本书也能将就一宿。 也睡床上他是绝对不敢想的,具体原因不详。 秦欢乐一个头两个大了,干脆到卫生间,又用凉水冲了冲头脸。 等他回来,就看到颜老师正自若的踱步到了桌子旁边,打量着他刚刚随手写画的几张纸,“这是你的新案件?” 纸上写的是刘熠炀的事,并不是魏岚的事。 不过看起来,颜老师似乎对刘熠炀的背景完全不清楚。 秦欢乐没想在这件事上隐瞒他,将自己刚刚梳理的思路,一一向颜司承讲述了一遍。 “我们都知道纪展鹏一定是有问题的,可具体是什么问题,千丝万缕的,却又没有办法一言两语的说清楚,所以我觉着他算是一个比较好的突破口,不单是因为他和之前的一些案件总有些隐晦的牵扯,也因为他的手实在伸的太长了,冲我倒没什么,我光棍一个,大家比划呗!可他上次祸祸完大保健还不算完,又朝着刘科长下手了,”他自己说着说着也是纳罕,“诶?怎么非盯住了我身边的人了啊,这让我想闭眼无视他都不成。” “纪展鹏?”颜司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将这个名字徐缓的念了一遍,“以前还真没有留意过这个人。” 秦欢乐点点头,“是啊,听说以前真的还挺不错的一个人呢,热情,又正直,破过不少大案要案,也敢于承担责任,只身犯险从来不含糊,可这人到中年,不知道怎么就变了。” “你说他的性格有过巨大的转变?知道是具体因为什么事吗?”颜司承问。 秦欢乐确实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事,具体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但总有留意过的人吧?我觉得他前妻和女儿离开他,就很能说明问题!现在倒是不急着征询这些,最重要的是,先要确定了沿着他这个方向去查是不是对的,哦,对了,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颜司承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手在身边拍了拍,“坐着说啊,我仰头看你,脖子疼。” “那我站远点儿,”秦欢乐讪笑的往后退了几步,都快靠着墙根儿了,情态略显猥琐,“你说刘科长的弟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可能魂魄还弥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像小飘一样?” 颜司承没说话,只是手不经意又在身边拍了一下。 对峙了几秒钟。 秦欢乐败下阵来,把心一横,扭扭捏捏的走上前来,坐在了床位。 颜司承这才说:“如果死因真的存疑,那不是没有可能。” “那怎么能找到他呢?”秦欢乐忙问。 颜司承看向他,“你不是说,纪展鹏是对刘科长以此许诺利诱的吗?那很有可能,刘熠炀就在他所能掌控的地方......” 秦欢乐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自发的挪着屁股靠了过来,掏出手机,举到颜司承面前,这回是真的正色了起来,uu看书uukashu“颜老师,这是技术科在王学力手机里修复出来的一段视频,你帮着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比如这灯啊,这桌子啊,手套啊......” 状似静止的视频一遍遍循环播放着。 颜司承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秦欢乐早看过无数遍了,所以只顾着眼珠不错的打量着颜司承的表情变化,见状试探的问:“画面里有什么问题吗?” 颜司承微微偏头,眼神复杂的看着他,迷踪一半的瞳孔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却更让人无法忽视那背后呼之欲出的疑惑。 “不是画面,是声音......” “声音?”秦欢乐把听筒紧紧贴在自己耳朵上,全神贯注的又听了一遍,只是除了一片嘈杂的沙沙声之外,别无其他。 他力不可及,只能询问的又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接过手机,从头开始播放了视频,伴着噪音,嘴唇轻启,如同同声传译一般轻声说:“十字路口面目全非的领路人,能否走出迷雾,撕裂先知者无声的诅咒......” 秦欢乐皱眉,这说的什么玩意儿,猜谜呢? 颜司承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无垠了,“在这几句话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他叫你、秦欢乐。” 隐形患者(19) 一栋临街单身公寓下的马路边,一盏路灯茕茕孑立。 橘色的光源向下渐层扩散,龚蓓蕾的豪车正沐浴在其间。 密闭的车内空间里,轻音乐清徐的流淌着。 “蓓蕾,谢谢你。”苏然轻轻的声音,不留意,几乎要和乐符杂糅在一起了。 “不,苏然,是我要谢谢你,”龚蓓蕾说这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人和人在一起,还能有这样的相处模式,不是插科打诨,不是互相挤兑,不是声东击西,而是一种沉浸式的倾诉与解读,“我心里好久都没有这么敞亮过了,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苏然缓慢的伸出手,盖在龚蓓蕾的手背上。 龚蓓蕾却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反而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苏然的手上,三只手层叠成了人肉汉堡。 这样的姿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苏然顿了顿,又抬起食指,小心翼翼的拨弄起龚蓓蕾落在眼角的一撮细发,掖在了她的耳后。 和拍手背不同,这亲密级别骤然上升的动作,让龚蓓蕾明显出于本能的向旁边避了一下。 苏然腼腆的笑着,转回身收回手,垂下头没有说话。 静默了一会儿。 苏然轻声说:“蓓蕾,那我下车了,我家在三楼,如果以后有时间早一些的机会,希望你能来做做客,你也早点回去吧,开车小心。” “嗯,”龚蓓蕾整个人的气质都莫名柔和了一些,见苏然已经推开了车门,忙也跟着开门站到了车外,扶着车门说:“不过今天,是我话太多了,本来还说要听一听你的经历和故事呢,结果全程都是我在说,你在听,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这样说就是还没有拿我当朋友,”苏然扶了扶眼镜框,在单元门前的几节台阶上冲着龚蓓蕾挥了挥手,“我们随时联系好吗?电话,信息,都可以,我对你随传随到,”他看到龚蓓蕾的神情略微有些闪烁,忙补了一句,“我现在的生活圈子里,除了打工,只有你了。” 龚蓓蕾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居然生出了一点细微的依依不舍。 着了魔一般。 两人之间关系微妙的改变,还是从晚饭开始的。 苏然选了一家氛围很文艺的餐厅。 入座后大大咧咧的龚蓓蕾哥俩好的一推餐牌,直通通的说:“要吃啥,别和我客气,我今天心情也不好,咱俩谁也别提减肥这俩字啊,来顿骇人听闻的卡路里大餐,可劲儿造一回!” 苏然坐在她对面,两边手肘支在桌子上,探头温柔的望向她,轻声说:“龚警官,你一直这样吗?” “我一直怎么了?”龚蓓蕾眨眨眼睛,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苏然摇摇头,很有分寸感的又退了回去。 “你说啊,你说啊!你怎么说话总是说一半啊?”龚蓓蕾最讨厌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了,被挑起了好奇心,手在桌面上拍了拍,催促着,“说啊!” 苏然从一片克制中抬起头来,无声的叹息了一下,目光真诚的说:“你外表看起来好像特别开朗又自信,但我总有一种感觉,你的内心也很孤独吧,和我一样,所以我能从你的眼睛里读到我自己的影子。” 龚蓓蕾心头不轻不重的悸动了一下,加上和老秦吵架的情绪延续,鼻头一酸,强作镇定的说:“哪儿啊,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这人可糙了,女汉子一个......” “那是因为你的温柔没有被人读懂,”苏然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带着一份绵软的坚持,“也许连你自己也并没有特别的了解自己,或者说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吧,你想让自己变得强大,想让别人承认,想被所有人喜欢,总以为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被珍视被喜欢的一天,你把那些犹豫和软弱,都留给了夜深人静的自己,对吗?”他的眼睛像是充满了感同身受的怜悯,“当然,你也可以把我这些话都当成胡说八道,可我不想说谎,我从你的眼睛里,我就是看到了这些。” 龚蓓蕾的内心霎那间毫无预兆的酥软成了一片水泽。 “我......我真的给你这样的感觉吗?我从来没有......我的朋友,还有家人,同事,怎么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 “也许是孤独的人之间才有的默契吧,”苏然矜持的垂着视线,“我说过了,你可以当我是胡说八道,但我不想对你说谎,因为在我心里,你是特别的,你值得所有最真诚的对待。” 龚蓓蕾沉心想了想,挣扎着想要做出“脱敏”的努力,“嗨”了一声,故作无所谓的又嘻嘻哈哈起来,“别别别,我可不特别,你是因为现在社交圈子太小了,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就......” “蓓蕾,”苏然依然柔软的打断她的话,“我可以叫你蓓蕾吗?”他眉眼愈发柔和,“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就别总那么逼自己了。” 一颗心都如同被泡在了温水里,从里到外的温暖松懈。 龚蓓蕾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这股被挑逗起来的脆弱恣意流淌,大眼珠子上满是落寞,“也许是我不够......” “别这么说,我不舍得看你这么好的女孩责备自己,”苏然探手过去,安抚的覆在了龚蓓蕾的手背上,声音更加低沉下去,像一张绵密的蛛网,让人撞进来,就再也难以挣脱出去,“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可以对我说说,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至少可以做你最忠诚的树洞......” 单身公寓三楼的一间房间里,苏然木讷着一张脸,站在黑色的窗帘后面,抬手将窗帘拨出了一条缝隙,刚好够他的视线向下看到仍然站在原地的龚蓓蕾。 过了很久,他手指一动,窗帘又无声无息的合闭上了。 同样厚重的窗帘后面。 秦欢乐和颜司承并排躺在并不甚宽广的硬板床上。 严格说起来,也不算第一次,那次去西北的时候,他们也算同舟共济了好几天的。 只是和上次雷同,两人此刻的表情也都没有任何戏谑玩笑的痕迹。 秦欢乐......那个未知的人,叫他秦欢乐...... 对手知道他,而他的眼前却只有黑暗。 “小乐......”颜司承看着黑暗中棚顶隐约的纹络,清徐的说着。 “颜老师,我说了你能不能换一个称呼啊,你叫这个,我心理严重不适......”秦欢乐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 颜司承静默了几秒,才又重新说道:“小乐......” 秦欢乐:“......你高兴就好吧。” 颜司承语调平展,“如果我接下来做的一些事情,是出于无奈,就是主观上是情非得已,客观上却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那你能体谅我这么做的初衷吗?” “说的这么绕,我都要让你说迷糊了,”秦欢乐也平躺着,视线在棚顶上斑驳碎裂的墙皮上打转,“你只要向我保证,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反噬到你自己,当然了,也不要带累无辜的人,就好,至于我,皮糙肉厚的,你真的不用顾及哈。” “嗯。”颜司承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有要为自己可能会做的事情做进一步的解释。 秦欢乐这招以退为进又失败了,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侧转过身来,单手支头,探起上半身来,努力在黑暗里辨识着颜司承的五官轮廓,“你这人就是‘独’惯了,这样真不好,你想想我,再烂泥扶不上墙的,身边也还有老潘,有花骨朵儿,有老孟啊,刘科长啊,这些朋友,真到了自己搞不定的时候,振臂一呼,好歹有个帮衬,你没听说过众人拾柴火焰高,还有这个这个、独木不成林之类的名言警句吗?那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可都是老祖宗们的思想精华!” 环境太暗了,实在看不清对方的反应,他只能不由自主的又向前凑了凑,靠着鼻端的气息,判断着两人之间未足毫厘的距离。 “诶,”他把字句都含混不清成了一串低喃,“真不能带我一起玩一次吗?啊?啊?颜老师?我也想有点儿参与感,我也想提前看剧本......” 他话一出口,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冷颤,被自己的腻糊语气给惊着了。 嚯,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撒娇? 太垮了也。 颜司承的手在黑暗里精准的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向下一拖,使秦欢乐自然的跟着动势又重新躺倒了下来。 可他犹不甘心,朝着颜司承的方向又挤了过去,“颜老师,你就说说嘛。” “嘘,”颜司承手臂从他颈下穿过,环绕回来,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虚虚的盖在了秦欢乐的眼睛上,“这一天太长了,我也累了,先睡吧......” 为了诓骗小孩子不闹觉,他自己也以身作则的阖上了眼睛。 说什么呢?没法说。 他总不能向秦欢乐解释自己将要如何实施伤害他的计划吧。 也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侧脸抵靠在他肩头的人,没用多久,真的“善解人意”的睡着了。 一夜纷繁入梦。 一大早,孟金良的车,便抵达了刘茗臻家楼下。 孟队前半夜都睡的不怎么安稳,翻来覆去都是刘茗臻那坐在地上脆弱的样子,像一件高洁精致的青瓷,任何一个细微的裂痕都扎的他坐立难安。 他可以永远仰视她,但不能坐视她身处危险之中而无所作为。 天还暗黑的时候,他已经辗转着起身,通过系统便利,调阅着一切关于当年刘熠炀出事时的相关信息。 至少他要弄清楚,纪展鹏到底是在用什么威胁着刘茗臻。 而且能让纪展鹏关切至亲自出马的程度,那纪展鹏本身和王学力的催眠视频中间,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约莫着快到了上班的时间,孟金良所幸早早的驱车到了刘茗臻家楼下。 很快,刘法医便英姿飒爽的从楼里走出来,脸上早已没有任何受过惊吓伤害的痕迹。 孟金良没有下车打招呼,只是一路默默的跟在她的车尾,充当着保镖的角色。 开出去两个街口,刘茗臻的车速降了下来,靠在路边停下车。 孟金良暗自叹了一口气,想着怎么自己连远观也不行了。 他摇下车窗,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无懈可击的说辞,反正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别的事情都好说,可事关对方的人生安全,无论如何也没得妥协让步的余地。 刘茗臻弯腰看了看他,“孟队,你的手机没开机吗?” “嗯?什么?”孟金良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是说这个,“你给我打电话了?” 他低头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手机来,才发现在口袋里不知道触发了什么界面,居然被转换成了震动模式。 刘茗臻看他面露不解,直接道:“队里应该也给你打电话了,我现在直接就要去案发现场,你是一起去,还是先回队里统筹安排?” 孟金良这时候已经看到了通话记录里的若干条未接来电,长年累月的职业敏感使他立即感觉到了某种紧迫,表情严肃了起来,干脆直接抬头望向刘茗臻,“怎么回事?” 刘茗臻向后退了一步,言简意赅的说:“北直街往胜利路方向的高架桥洞底下,刚刚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身着外卖员的服装,具体身份还待进一步核实,致死原因是被人从背后勒颈后,用尖刀插入后心而死,凶器就被丢弃在尸体旁边,是一位早起遛弯儿的老大爷发现后报案的。” 孟金良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但也没有说什么。 “那我现在过去,你呢?”刘茗臻问。 孟金良拽了一下安全带,对着刘茗臻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过去。” 两人的车前后脚抵达了案发现场。 接警的辖区派出所已经先行将现场保护了起来,明黄色的警戒条环住一地血腥,队里的同事们也已经到了。 “科长!”小黄眼里只有自家领导,提着一个金属工具箱小步跑过来,“我初步看了一下,有点儿邪门。” 这边孟金良也和小吴走向尸体旁边。 这高架桥洞下面十分荒凉,并没有专门供人车通行的路径,甚至还杂乱堆着一些垃圾与工程废弃砖土,从下面通行的,除了图省事不愿意从高架上绕远路的外卖员,也只有个别附近的居民,早起从这里穿行去一个小早市买菜买早餐。 所以,uu看书 uuanshu 监控并没有覆盖这个角落。 它的存在,就像专为了解说这个城市腌臢的阴暗而存在。 外卖员目测年纪三十几岁的样子,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极细的婚戒。 黄色的外卖马甲背心上一片血晕,但衣服上没有破损,所以无法一眼判断出是受了什么致命伤。 “钱包在,手机在,婚戒也在,凶手应该并不为劫财。”小吴说。 孟金良掐着腰,没上前去打扰技术科的工作,大致观望了一下尸体的情况,“那是为了什么?” 刘茗臻摘下塑胶手套,站起身朝他走过来,“为了劫心。” “什么意思?”孟金良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刘科长想要表达的。 刘茗臻站到他身边,视线引着他一起看向地上的尸体,“死者的心脏被整个剜下来,取走了。” 孟金良视线冰冷。 随着小黄的起身,地上的尸体彻底露出了骇人的一幕:后心处拳头大面积的皮肉被整个挖了下去,如同一个微型的核爆坑洞,断层的血肉上一片凝固的黑红痂块......那惊恐的面部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大概在述说着他至死都没有想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如此的飞来横祸...... 隐形患者(20) 一片老式的居民区,过去曾经是延平宏程中学的教师福利房,后来改制,每人补缴了一些房款,便将房屋产权由集体转给了个人,可以自由买卖了。 宏程中学是延平的重点中学,初中部高中部都有,每年高考都能出个把单科状元什么的。 早上十几二十年的还不兴那个说法,现在流行管这种房子叫“学位房”。 一般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有学位需求的家庭,否则以此地老旧的设施与高昂的房价,只要家里没有在读的孩子,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也知道要套现去新区换个更体面舒适的居住环境。 所以纪展鹏住在这里,既有合理性,也有不合理的地方。 合理的是,他的前妻就曾经是宏程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的女儿妞妞,当年也顺理成章的在这所学校读初一。 不合理的是,他离婚之后,女儿和前妻一夜之间出了国,据说几乎和国内的亲戚朋友完全斩断了联系,可纪展鹏时至今日,却依然住在这里。 老房子处处透着陈腐的气息,入口处的昭示板上贴满了补习班千奇百怪的广告信息,楼道的墙壁上被一代代熊孩子们涂鸦的惨不忍睹,而楼梯还是最古老的水泥台阶。 “一切是否正常?”秦欢乐侧身半掩在四楼的楼道里,给颜司承发了一条消息。 “正常。”颜司承很快回了一条消息过来。 秦欢乐用目光和老孟互相照会,无声的交流了一下,都屏息静气的没有说话,很快就听到了自楼上传来的关门声、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声童音,似乎是一个老人,正领了小孙子外出买菜去。 孟金良神色坦然,不过为了避嫌,还是尽量侧过脸,将面目大半对着墙壁。 秦欢乐的思路就和他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偷鸡摸狗的事干的太多,这本能的第一反应呢,就是拉起外套,向两个人的脑袋上一围,即刻制造出了一方与世隔绝的暧昧小空间。 外人要是搭眼一看,几乎不用脑补,就能猜到这一双条顺盘亮的“男女”必然正在干着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 孟金良想反抗也来不及了,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这人怎么总没正形,每次想出来的主意,十个有八个都是馊的。” “你懂什么,不能让人家对咱们的长相留下印象,这叫防微杜渐,再说了,这学生们早恋的时候没地方去,就爱钻陌生楼道,这都是生活经验。”秦欢乐无理搅三分。 “这么说,你是实践出真知了?”孟金良一哂。 秦欢乐无所谓和他打嘴仗,“呵,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老大爷带着四五岁的小孙子走下来,没防头猛的瞧见他们俩,再一听那衣服里头隐约传出来嘀嘀咕咕的压抑小动静儿,思维一发散,瞬间羞愤交加,嘴里一叠声的骂着“世风日下”,手上则下意识的蒙了孙子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下去了。 秦欢乐支着耳朵听了听,“呼”的扯下衣服,被闷的连着大喘了几口气。 这房子一层三户,四楼最中间的那户就是纪家。 房门还是过去的老制式,门边贴的春联也是最寻常的喜庆顺口溜,每个字都接着地气。 总之这里处处透露出来的平平无奇,实在和纪展鹏如今的春风得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要说唯一脱颖而出的,就是纪家门外安装的那个按键繁复的高级密码锁了,据秦欢乐目测,想要短时间破解,还是略微有些困难。 不过即便他走狗屎运顺利破解了密码锁,也不好说房内入口处是否还有其它的隐晦机关,总之正面突破并不是太好的选择。 刚刚他们两人在房子外面已经观察好了,左右相邻两户的外窗,距离纪家的外窗之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攀跨的难度指数极高,倒是不如从楼上的住户窗口,攀着窗台顺下去,来得更有可操作性一些。 于是楼上的大爷在接到了一通“超市促销”的奇怪电话之后,就“配合”的带着孙子出门赶去领免费鸡蛋了。 秦欢乐和孟金良悄然到了楼上,而破解普通人家里的门锁,对秦欢乐来说,就毫不费吹灰之力了。 “亏着你做了警察了,否则你在这个社会上晃荡,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多晃荡一天,都是给我增加工作量。”孟金良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秦欢乐的“绝技”,眼睑都跟着抽动起来。 “咔”的一声,门开了。 秦欢乐侧身闪了进去,哼了一声,“你当我愿意啊,我这心理负担也很重好吧,这可全是为了配合你的需求,我才躲被窝儿里看了一晚上教学视频学的啊,要不准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你还说风凉话,也太不够意思了。” 视频确实是他以前闲的无聊的时候研究过的,当然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专业知识考量,而不是为了类似情况下干坏事使的。 孟金良也不去计较对方话里真假的比例了,两人快速穿过房间,趁着楼下空荡无人,矫捷的从厕所的窗户翻了出去。 纪展鹏家的卫生间,开了顶部小半扇通风口,秦欢乐仗着自己的手长优势,勉强能够到里面单扇窗户上的把手,轻轻一旋,便推开了窗户。 虽然这窗子也不大,却也将将能让两人侧身挤进来了。 屋内结构简单,一室一厅的格局,墙边、门框,都包着泛黄的劣质木头装潢,同款的木料还被用在了厨房的橱柜,以及门口玄关处的鞋柜上。 卧室的面积倒比外面的方厅还宽敞些,临窗一张双人床,床尾直接衔接着一面墙的衣柜,床边到门边,又无缝连接的放着一台进口钢琴,将一间卧室挤的满满登登,不过也算是这房子里为数不多的亮点了。 要说还有什么能彰显纪展鹏如今的地位,大概也只剩下衣柜里那些体面昂贵的便服了。 “这......”秦欢乐有些傻眼。 不是他市侩,他是真的没想到,纪队住的地方,居然比自己住的阁楼还显得局促一些。 从之前华子的描述来看,纪展鹏私下里很可能是他背后之人放在台前敛财的白手套,那一桩桩丧心病狂的案子背后,显然都有着巨大的利益牵扯。 可他赚钱不为改善自己的生活,又是为什么呢? “你真没打听错吗?该不会纪展鹏还有其它的豪宅别墅,你没打听出来吧?” 初入纪家,孟金良也有类似的疑惑,但以他的消息渠道,还不至于连纪展鹏每天回归的居所都打探不出来,“没错,这是他唯一的居所。” 秦欢乐走到大门处,冲着孟金良招招手,“你来看,我就说这门有古怪,居然进出都要密码指令!纪队虽居陋室,这防范风险的举措倒还是步步为营,可我就是不明白了,要是他心里没鬼,至于搞这么复杂吗?要是真这么害怕,换个地方住多好啊。” 孟金良以前对纪展鹏的态度还是恭敬居多,如今即便骤然遇到这样的事,也还是无法毫无心理障碍的和秦欢乐一起调侃,只说:“百密一疏吧,再步步为营,还不是开了那半扇小窗给你钻空子?别说这些了,干正经事吧。” 两人当下分工,开始逐一探查起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从头到尾的筛了一个遍,两人依然一无所获。 似乎除了解决基本的生理需求问题,纪展鹏在这个房间里的活动,苍白乏味的简直如同一张白纸。 充满希冀而来,满腔不甘而去。 两人原路返回。 孟金良先从窗口出去,踩在秦欢乐的肩膀上,顺利爬回了楼上的房间内。 他调转了身体,趴在窗框处,冲秦欢乐伸出手,准备着拉对方上来。 秦欢乐小心的移到窗台边缘,扣上窗户,正打算伸手进去反向锁上开关,余光一瞥,动作忽然一顿,这才发现自己袖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自己居然没有发觉,如今只突兀的露着一截白色的线头。 “快点儿啊!”孟金良不知道他还在发生什么愣,忍不住出言催促。 楼下渐行渐近的出现了两个身影,是刚刚的大爷带着孙子回来了,那孩子兴奋的叫着,忽然挣脱了爷爷的手,一个人快速朝楼里跑来,那位大爷也只好提高了步速,一路朝着楼里追进来。 以这样的速度,很快就会到自家门口了。 “不行,老孟你先走,我得回去找找,我这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万一落在屋子里了,纪一定会发现,咱们的计划可就全歇菜了!”秦欢乐急切的推开窗户,反身又往里跳。 孟金良焦躁的锤了一下窗台,又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压低了声音喝道:“你干嘛,先出来,回头再想办法!” “你快走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我有办法!”秦欢乐说着,已经跳回了屋里。 孟金良无法,只得先跑出了房间,刚轻轻推上门,已经听到一楼之隔的爷孙俩上来的脚步声了。 他提着鞋,赤脚向上一层跑去,直到爷孙俩进了家门,才又快速回到了四楼,隔着门小声唤着,“老秦?老秦?” 秦欢乐正在努力试图复原着自己刚刚的动线,眼睛快速扫描着每一个边角旮旯儿......门外头叫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不知不觉也受到了情绪影响,开始越来越急躁。 “你们出来了吧?纪到小区门口了!”颜司承发来一条信息。 秦欢乐一看,瞬间像被人砸了一下后脑勺儿,这才发现半个小时前,颜司承已经发了一条提示信息,说他跟着纪展鹏出了咖啡馆,让他们加快速度,尽快撤离。 可刚刚怎么就没有听见呢? 秦欢乐连忙到客厅窗前看了一眼,果然已经看到纪展鹏正朝着单元口走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赶忙到大门口,隔着门板小声说:“老孟,老孟,纪回来了,已经进来了,你快躲一躲。” “那你呢?我还是迎下去吧,就说我是特意来找他的,应该能拖延一阵子......”孟金良不愿意留下秦欢乐一人涉险。 “你快走!我跳到隔壁去,快!来不及了!”秦欢乐不再说话,小跑着去了卫生间,一跃上了窗台。 “诶!那太危险了,你......”孟金良唤了几声,都没听见里面的回应,探头从楼梯回转的空隙向下一瞥,已经能看到纪展鹏上楼的身影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更稳妥的方式,先不暴露自己,若是一会儿真出了什么意外情况,自己再出现也不迟。 这么想着,孟金良转身再次向楼上跑去。 秦欢乐站在窗台上,伸手扣上了开关,觑眼从洗手台上的镜子反射里,已经看到推门而入的纪展鹏了,而且对方换了鞋后,似乎正是要朝卫生间的方向而来。 时间和空间都不能再给秦欢乐多一丝的犹豫余地了。 他望向两米之外的隔壁窗台——要在平地上,这样的距离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此刻孤悬在只有两掌宽的窗台上,四周又没有个可供固定身型的抓手,平衡能力好坏是一方面,关键心理上的恐惧往往会放大动作上的误差,差之毫厘,则命不保矣。 纪展鹏越来越近。 要么直面前功尽弃,要么咬牙孤注一掷。 秦欢乐勉强向后退了两步,紧贴着窗台的尽头,堪堪创造出一个微乎其微的助跑余地,视线锁死在两米外的窗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侧转着身子,快跑两步,蹬着窗台边缘纵身一跃! 呼...... 他身子晃了晃,一条腿站上了邻居的窗台,一条腿踩滑了出去,还好重心没有偏移,整个人壁虎一样贴在窗户上,缓了半天,终于收回腿,有惊无险了一把。 他抬手罩在窗户上,向里面望了望,也是一眼洞穿的户型,只不过格局方位和纪家相反,关键的是,里面并没有人。 窗户结构也和纪家一样,不过通风口掩着,所幸并没有反锁,秦欢乐故技重施,从窗户跳了进去。 暂时安全了,但还不能贸然出去。 秦欢乐草草扫了一眼这户人家,家具摆设都很寻常。 他蹲在大门边,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给孟金良发信息报平安。 纪家没有动静。 这主人家也不知道会不会随时回来人。 一起离开的目标太大,确认了秦欢乐安全的孟金良先行下楼离开了。 秦欢乐回身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正准备开门......等等......不太对啊...... 众所周知的,这里是学区房,可怎么家里根本没见任何学龄孩子的物品摆放?连一张纸,一根笔都不曾看见。 秦欢乐狐疑的走向厨房,又转头看了看卧室......这整间房最大的怪异之处就是,房间里根本没有任何生活气息,一切井然有序到了近乎荒诞的程度! 空置的房子原本不稀奇。 但这房子就在纪展鹏家隔壁,才让他警惕! 他蹑手蹑脚的探看起屋内各处的陈设来。uu看书 .uukans.o 写字台的下面,整齐码放着一摞空白作业本,封面上还印着宏程中学的校徽。 抽屉里放着一个纸箱,里面收纳着两件旧校服的上衣,还有一些小文具,从类型上看,这些东西的主人,应该是个男孩子。 秦欢乐掏出手机,将这些东西逐一拍了照。 除此之外,一点儿额外的身份信息都没有了。 冰箱里是空的,橱柜里的调料罐子也无甚特别之处。 “我上车了,你抓紧出来。”孟金良又发信息过来催促。 秦欢乐回了个“好”,最后走向阳台的旧立柜。 柜门从两侧同时被拉开。 秦欢乐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汗毛瞬间倒竖...... 只见顶到棚顶的柜子里,别无他物,只立着一只两米高的玻璃罐子,内里注满了福尔马林液体。 液体中标本一般泡着一个男人......青白肿胀的面孔,赫然就是假史呜! 而随着这猝不及防的直面对视,罐子里的假史鸣,居然微微对着秦欢乐,露出了一个故友重逢般的笑容。 隐形患者(21) 一秒记住【】 刘茗臻面前摆着一个旧纸箱,里面都是弟弟为数不多的遗物,从小到大各个时间节点的纪念物,是刘家父母聊以凭吊的一点念想。 留着,但又一直不敢直视,就那么被寄放在车库堆放杂物的最深角落,成了刘家三口人心里最深刻的一道伤痕。 如今尽管伤口表面貌似结痂了,却仍然是谁也不愿意去触碰的。 弟弟小时候就调皮,连耐心安静的坐上五分钟也不肯,看见书本就犯困,拿起铅笔就走神儿。 刘茗臻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自己是学霸出身,大概一打眼,就能看出这个小儿子并不是个什么会学习的好材料,更何况长女资质出众,也算承继了门楣,所以对小儿子干脆采取了自由放养的态度。 刘母的想法简单,儿子是个早产儿,在保温箱里睡足了四十天,小时候黄疸、肺炎、百日咳,啥毛病也没落下,再长大点,水痘、痄腮,样样齐活,那还能指望什么呢?为人母的心情,就盼着儿子一辈子健康平安也就算了。 父母纵容的态度可以理解,长姐刘茗臻却对这个弟弟十分恨铁不成钢,小时候嫌弃他身子骨儿不结实,还暗自羡慕别的同学,能有个强壮的哥哥分外威风,每次弟弟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衣摆,只要爸妈没看见,她必然会狠狠的拨开对方。 等到再长大一些,也能理解点手足情深、血浓于水的意味了,但是性别不同,加上性格、爱好又是天壤之别,俩人之间实在说不出什么贴心话,久而久之,弟弟对她也是敬畏比亲近更多了。 一直到弟弟猝死在车里,她才晦暗的回想起,从自己上大学,再到读研、读博,国内国外的折腾下来,自己和弟弟之间竟然有将近十年的回忆空白。 她自负的奔赴着自己的前程理想,总以为天长日久不必耽于朝夕,可这样骤然的离别之殇,却让她慢下脚步,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也没能理顺心中的痛惜与遗憾。 实在忍不住了,她才会妆容齐备的到弟弟的墓碑前,坐上一会儿。 只是一如往昔,姐弟俩也只是相顾无言。 纸盒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个笔记本,是刘熠炀小学时候写周记的作业本。 刘茗臻翻看了几页,没想到十篇里,倒有八篇,都是在艳羡她这个姐姐优秀,却又不爱待见自己的怨念。 刘茗臻嘴角弯了弯,随即眼眶突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的就落了下来。 她怕同事看见,赶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她刚刚拐过走廊,孟金良就从另一侧走向技术科。 敲了几下门,又见门没锁,孟金良便直接走进来。 他只是想来问问那个剜心凶手的行为动机,是否有在心理学方面站得住脚的理论支撑。 眼神随意的瞟过了桌面上的笔记本。… 孟金良好奇的翻开最前面的一页,看到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曲曲的写着“三年二班,刘熠炀,周记作业”的一行字,心里一动,又拿在手里向后面翻了翻......在靠近尾页的位置,突然掉出一张纸条来。 纸条上的字迹并没有比小学时候的长进多少,不过从笔力来看,已经是个成年人的力道了。 纸条最左侧画着一个简笔的虎头图案,后头写着一行符号与数字交杂的小字,说不上来是做什么用途的。 孟金良忽然放下手里的笔记本,皱眉回忆了一下,突然牢牢的攥着那张字条,快步跑了出去。 这个特殊画法的虎头图案,他是隐隐有些印象的。 当年他刚到市局,还跟在一个老刑警的屁股后面打杂,当时无意间看过那个老刑警家里案台上的资料,里面就有这个手绘的虎头...... 一间半地下室改建的台球厅里,此时还尚未完全营业,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懒洋洋的打扫卫生。 领头的一个染着一头绿毛,穿着花里胡哨的前卫帽衫,一张脸却蜡黄臃肿,尤其两个快耷拉到鼻翼处的大眼袋,让整个人的精气神儿生生被拖拽成了负数。 他没动手,只是大幅度的翘着二郎腿,靠在一根长条木凳上萎靡不振的抽着烟。 狭窄的楼梯口,有人正在往下走。 绿毛眼睛一乜斜,生硬的喊道:“还没营业,等会儿再来!” 不过对方却不为所动,依然稳健的一步步走了下来。 受光线的阻碍,一开始绿毛还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待到看清时,赶忙站起身来,朝着那群年轻服务员呵斥道:“都给我出去,打扫底下那层去,没老子喊,谁也不许出来!” 小服务员们打扫哪里还不一样,也没人言声,懒懒散散的拖着工具,往下层走去。 诺大的空间,顷刻间就静下来了。 孟金良这才走下来,坐到绿毛旁边的凳子上,自己掏出一根烟点上,侧头看了过来,“以前还是小绿毛,现在已经是老绿毛了,你倒是一直对这个颜色情有独钟啊。” 绿毛抬手抓了一下头发,僵硬的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来,“要想生活过得 ^0^一秒记住【】 去,总得头上带点绿......不是,我说孟警官,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你......这、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 孟金良拿出烟盒朝对方示意了一下,“你也说了,这都多少年了,突然就想你了,来看看你。” 绿毛接过新烟,又不敢抽,别别扭扭的挂在了耳朵上,一脸的苦相,“你还是别想我了,我都恨不得你们市局的人,都当我死了最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最好,最好。” 孟金良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也不跟他套辞了,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手指压着后面的字符,只把前面的一个虎头露了出来。 绿毛瞄了一眼,一个猛子就窜了起来,趴在楼梯口往上下都看了看,才气急败坏的回来,弯下腰小声说:“你要干什么?”… 孟金良拍拍他的肩膀,又把他拽回到凳子上,小声说:“你当年是我师傅的线人,给他提供了那么多线报,破获了那么多案子,要是只说为钱,我是不相信的。” “孟警官,你就别给我打什么感情牌了,”绿毛被提起往昔,多少还是有些唏嘘,“我是敬重老警官人品,我老娘要没有......唉,不提这些了,可谁想到老警官突然出了意外,不过幸好没人知道我做线人的事,否则连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孟金良的师傅,当年是如何破案的,孟金良彼时尚且青涩,并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的玄机,可是师傅的死,他却是记忆深刻的。 雨夜,自家屋子里,热水器漏电,就那么被电死在了浴缸里。 提起这个,两人都有些沉默。 “你的意思是,我师傅当初的死,并不是因为意外?”孟金良隐隐感到对方未尽的言下之意。 绿毛连忙挥手,“你别挖坑埋我,我什么意思?我没有意思!” 孟金良时隔这么久登门,原本也并不是为了难为他,而是有求于他,见对方态度疏离而坚决,也不好再深究,只说:“我今天没别的,只是想来找你问问,”他手指在虎头上点了点,“这里面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刘熠炀的,能不能和我见见?我就想了解点他生前的情况,别的什么额外的意思都没有。” “生前?又是一个死了的?”绿毛不情愿的站起身,“孟警官,你就别难为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了如今还是光棍汉一条,吃了上顿没下顿,都惨成这样了,还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吗?”他弓着背,朝楼梯处一指,“你慢走!” 孟金良无法,只好站起身来,经过绿毛身边的时候,将一沓钞票塞进他的口袋里,敛着眼睛说:“什么时候真想吃了上顿有下顿,再来找我吧,我起码能让你好好吃上三年的饭。” “等等!”眼看着孟金良已经走到楼梯口了,绿毛捂着口袋里的钱,狐疑的又叫住了对方,“支队现在预算这么充裕了?” 孟金良勾起嘴唇笑了一下,转过头说:“是我个人的预算,也是我个人的事情。” 这......围绕私人恩怨,那在江湖上倒不至于犯太大的忌讳,绿毛愈发迟疑起来,半天憋出一句话,“给现钱吗?” 孟金良点点头,“不连号现金,另外那个人,我给一样的价码。” “那......”绿毛眼睛眯了一下,狠狠的咬住了嘴唇,来回来去的踱步,突然转身往里面走,“那你别走,要是开车来的,就在车里等一会儿,行不行的,我一会儿就给你个准信儿!” 孟金良不再逗留,转身走出了地下室,坐回了车里。 等了一个多小时,车窗突然被敲了敲。 绿毛拽开车门,探头说:“我只负责联系人啊,里面的事情一点不知道,你也知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离鬼门关就越近,所以一会儿那人说什么,说的是真是假,我可全都不负责任的。”说着,递了张纸巾过去,上面有一个潦草的手写地址。… 孟金良冲他点点头,按照纸巾上的信息,将车开到一个街区之外,一个半荒废的体育场的地下停车库里,不多时,一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弓腰缩背的从后门上了他的车。 花园街派出所。 秦欢乐刚出了警回来。 天气热起来,在外面奔波的劳苦就像落了潮之后的蚌壳,藏都藏不住。 他皮肤目测着又黑了一个度,老远一瞅,更像个电线杆子了。 茶缸子里还有黑枸杞泡的半杯水,他一扬脖,连汤带料的全都喝了。 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来还没挨近耳朵,就听里面孟金良的声音传来,“老秦,你到市局门外等我,不用进去,就在门外,我要和你说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这么急吗?”秦欢乐一愣,“可我没和所里打招呼,这人手估计调配不开啊,你在哪儿呢?要不你上我们所里来说?” 孟金良声音更低沉了,“我现在正要去个地方,确认一件事情,你先别问了,也许几个案子,都快要水落石出了!你去市局外面等我,见面详聊!” 秦欢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对方已经挂断了 ^0^一秒记住【】 电话。 寥寥几语,云里雾里的,秦欢乐将孟金良的话反复想了想,心头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长腿一迈就朝外面跑去。 一出门撞上了潘树,他自己一个踉跄,还不忘先扶住了秦欢乐,诧异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有任务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是,潘哥,是市局那边有急事,”秦欢乐焦躁的舔了舔嘴唇,“你帮我请个假吧,我来不及了,得赶快过去!” “行行,有我呢,你快去吧,诶,诶,慢点儿,看着点儿路!” 秦欢乐招了一辆出租车,火急火燎的奔到市局门口。 依照老孟说的,也不敢进去,只在街对面远远的一颗粗壮的杨树后头蹲着,不时探头探脑的观望一下市局大门口的情形。 可这一等,就是三个多钟头过去了。 从烈日当空,到日薄西山。 期间无数次给孟金良打电话,都是转接语音信箱...... 秦欢乐越来越焦躁,实在等不及了,捶打着发麻的腿站起来,突然发现市局院子里一阵骚动,涌出的人群里不仅有支队的一众人,居然还有肖局。 他小腿忽然就有点儿转筋,脑袋忽悠了一下子,勉强扶助了身旁的树干站稳,哆嗦着手给龚蓓蕾拨了一个电话。 龚蓓蕾倒是没闹脾气,uu看书 .ukanshu.om 痛快的就接了起来。 可是下一秒,他就见龚蓓蕾偏离了人群,背身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秦,你在哪儿啊,老秦!” “怎、怎么了?”秦欢乐连问话的声音都透着虚。 龚蓓蕾已经蹲了下来,眼睛埋在臂肘里,“孟队开车,从高架桥冲破围栏摔了下去,恐怕......恐怕要不行了。” 秦欢乐一股血气冲上了脑门儿,也顾不得别的了,拔腿就往市局门口跑。 迎头撞上肖局的车正要出院子,司机一个刹车停住了车。 车里的肖局看着趴在自己车头的傻小子,叹了一口气,按下车窗冲着秦欢乐喊:“要一起去医院,就赶快上后边找人搭个车,趴我车前面当车标呢?” 龚蓓蕾已经抽抽嗒嗒的跑过来,扯着秦欢乐的袖子,上了自己的车。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隐形患者(22) 一秒记住【】 孟金良的车,在出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行驶轨迹十分诡异。 他几乎是有意的绕过了所有市政监控范围,溶入进波涛汹涌的细密巷道、城郊、无人烟的荒废厂区,兜兜转转的绕着整个延平转圈,寥寥几次被监控捕捉到的画面里,也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车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去了哪儿?他要干什么? 他最后呼出的电话,是给秦欢乐的,两个人说了什么,只有秦欢乐的一己之言,可信度尚且存疑。 但别人对他的信任度,并不是他目前最关切的问题。 他只对询问的人员说,孟金良电话约他在市局门前见面,至于后面的话,都被他暂时隐去了。 情态过于复杂,他现在弄不清楚“不要进局里”这句话,言下之意,到底是在提防谁。 可无论如何,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老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重要信息,还让对方不惜痛下杀手的信息! 市人民医院里的手术室门前,团团挤满了支队的人,局里领导也大部分都来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 孟金良的好人缘,在这个时候显现无疑。 秦欢乐贴着墙根儿站着,太核心的位置,他挤不进去,也不想掺合,他只想默默的在这里祈祷......假使祈祷有用的话,他希望孟金良还能继续活成“别人家的孩子”,用那完美无缺的优越感秀他一脸! 他想要一个全须全尾的老孟...... 手术室的显示灯灭了,门推开,走出一个纤瘦的老年医生,是肖局动用个人关系,请来的外科专家。 “怎么样?”肖局这时候不像个局长,更像个家长了,看着旁边孟金良父母那悲痛的神情,还有支队那群小年轻们惶惑无措的样子,只能一马当先的冲在了前头。 被这么多“制服”围在中间,受着无数双“高射灯”的洗礼,老专家也有些压力,只能有选择性的把视线落点放在肖局身上,惋惜的说:“患者全身多处骨折,软组织挫伤,肋骨断裂还刺伤了肺和脾,出血有些严重,不过目前已经控制住了。” 外伤再严重,总归可以靠时间来痊愈,孟金良的父母相互搀扶着,多少缓出了一口气。 可肖局看出了对方的欲言又止,手拉住对方的胳膊,低声问:“要是不方便,还是让家属暂时回避一下?你单独和我讲?” “不用了肖局,”孟父出言否定了这个提议,“大夫,你就直说吧,不管多严重,我们都能坚持住,肖局,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从金良他从事这份工作开始,我们就有这份心理准备了,只是希望能够完全的知情,也好、也好......” 孟父身高和孟金良差不多,论身材,似乎还更魁梧一些,可几句话说不完,眼神虽然还坚毅,语气却已经哽咽变调了。 这悲痛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不少女同事都被感染,跟着啜泣起来。… 只是有肖局在,别人也不敢外露。 孟母颤颤巍巍的拉住专家的袖子,泪眼婆娑的问:“我儿子,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活不成了吗?” 专家叹了一口气,“我们尽力了......” 这话一出,孟母就腿软的坐在了地上。 “患者头部受伤严重,伴随颅内出血,几次命悬一线啊,可他求生的意志非常顽强,”专家被迫无奈,只好再次转向理智冷静一些的肖局说,“我只能说眼下他的生命体征算是暂时平稳了,但还要看能不能坚持过七天的危险期,不过,即便度过了危险期,恐怕也很难清醒过来了。” 不知道哪个女同事没忍住,一声啼哭骤然响起。 秦欢乐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伸手紧紧的抓着胸口衣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呼吸顺畅一些。 龚蓓蕾直接又蹲了下去,抱着头哭出了声音。 小吴一拳狠狠的砸在了墙壁上...... 命运又再次玩起了猝不及防的伎俩。 可只要不是绝境,就一定还有希望。 秦欢乐不服这个结果,在短暂的情感冲击之后,率先清明了过来,假使老孟的事故真有什么蹊跷之处,他秦欢乐别的不成,替老孟报仇雪恨绝对义不容辞! 孟金良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直接推进了加护病房。 手上还有工作的,被肖局安抚的劝回局里去了。 孟家父母也去补办相关的治疗手续了。 秦欢乐趴在玻璃墙上向加护病房里面看了看,昔日俊朗到带一丝油腻感的老孟,此刻却满脸灰白虚弱,周身插满了各种连接仪器的管子。 电话响起来,秦欢乐没看就放在了耳边。 “你还好吗?”电话那边颜司承问。 这声音春风化雨,让秦欢乐犹如在惨烈苍茫的寂寥沙场之上,蓦然找到了一丝慰藉。 “你知道了?” 颜司承“嗯”了一声,“看到新闻了,我猜你应该也守在那里......你还好吗?我知道你们是同学,还是朋友。” ^0^一秒记住【】 “还好,我相信老孟的揍性,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服输,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现在弄了个这么又挫又憋屈的受伤方式,心里肯定不服气,所以一定会好起来的。”他顿了顿,“你是只为安慰我,还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颜司承听出了他话里几分故作坚强的情绪,稍微等他平息了一些,才说:“现在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开了,我是觉得,不如趁这个时间,把魏岚的魂魄送走,你觉得呢?” 秦欢乐没想到是这件事,而且这件事严格说起来,还是他拜托颜老师办的事。 “也好,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尽管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可世界仍在运转,生活仍在继续,那么多脚踏实地的工作,总要等人一步步去厘清头绪。 他又转头看了看老孟,闷着头,向医院外面走。 刚转出走廊,就看见龚蓓蕾期期艾艾的走过来,看见他眼圈一红,低着头说:“我刚送孟队的妈妈上车,回去休息了,加护病房也不让陪床,在这里也是干熬着......”… “好。”秦欢乐拍了拍龚蓓蕾的肩膀,与她擦身向外走。 “老秦!”龚蓓蕾却在身后叫住他。 秦欢乐转过身看她,不知道她还要说什么。 “老秦,”龚蓓蕾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的看向他,“你当初,为什么管我叫花骨朵儿?” 这外号从龚蓓蕾到提前取证科报道那天开始,就一直跟着她了。 秦欢乐蹙了下眉,没想通对方突然问这话有什么深意,平白的回答:“你说你叫龚蓓蕾,大保健问你是哪个蓓哪个蕾,我听完说,这不就是祖国的花骨朵儿嘛,怎么了?” 龚蓓蕾眼里又有了泪光,却执拗的望向秦欢乐,“从那以后,你都没有好好叫过我的名字,你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出了老孟的事,大家心里都焦躁,情绪也不好,何况还有颜老师在等着他办正事呢。 秦欢乐只觉得龚蓓蕾最近无理取闹的劲头愈演愈烈,黑着脸摆了一下手,转头就走,“别没事闲得跟我磨牙玩儿了,有这功夫回去查案子找证据去,老孟都这样了,也不知道你是没心啊还是少肝啊。” 龚蓓蕾上前几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强迫他与自己直视。 “就是因为突然出了孟队的事,我才觉得、我才觉得世事无常,有些话,我有些话......”她鼓足了勇气问,“老秦,你是一直都不明白,还是和我装傻?” “你说那天你哭了,我没哄你的事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可真行!”秦欢乐狗脾气上来了,一挥手打开她的牵扯,掌心在她头顶使劲揉搓了一下,“行,为了防止世事无常,我得把这句道歉补给你,对不起了,我的亲妹妹!别闹了啊,哥哥真有事儿呢!” 他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龚蓓蕾眼神却越来越暗淡,最后连那点余烬上的火星儿也熄灭了。 她在等候区的长凳上坐下来,脑子里全是那些年在提前取证科里,几个人没心没肺的欢愉时光,那些时光要是装裱成书,得有多厚啊......她想过一篇儿,撕掉一篇儿,像是在和虚无中自己一场飞蛾扑火似的全清投入,做最后的道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龚蓓蕾带着一脸干涸的泪痕,从医院走出来,刚把制服的领子竖起来想冲进雨幕里,就在门口看见了撑伞的苏然。 “你、你怎么来了?”她带着几分愕然。 苏然扶着眼镜框笑了一下,镜片上都是细密的水珠,发梢也湿了,不知道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我在店里看到你们出来,问了问是来医院了,我知道你没带伞,所以......” “你怎么不进去找我啊,给我打电话也行啊,”龚蓓蕾一愣,“而且你都看见我了,不知道我是开车出来的吗?” 苏然腼腆的笑了一下,“进去被你同事看见,会对你影响不好吧?再说我也不想打扰你......我看到你的车停在院子里,要取车也还得有几十米的距离会淋雨,我在这儿等你,刚刚好的。”… 龚蓓蕾眼睛一酸,觉得此刻自己看苏然,是不是也和别人看自己一样可怜,只是苏然比她更幸运一些,至少苏然的这份心情,她是能读懂的。 她走进苏然的伞下,看对方悄悄倾斜了伞盖,却让出自己大半的肩头淋着雨。 “苏然......”龚蓓蕾一扭身直接抱住了苏然的脖子。 苏然身体僵硬了一下,手臂抬起来,试了试要回抱对方的腰,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龚蓓蕾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别......你别这么快做决定,我不想你这样做是因为同情我,或是可怜我。” 龚蓓蕾看着他,却愈发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同样的雨幕下,秦欢乐从出租车里下来,头顶便撑起了一把伞。 颜司承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情绪,见雨势大起来,干脆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尽量箍进伞盖下面 ^0^一秒记住【】 ,静默无声的向楼里面走。 平心而论,秦欢乐最喜欢这样的时刻:情绪不佳,有人陪伴,却毫不呱噪。 电梯里,他有心想问一问颜司承怎么大早上自己就先走了,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果问了这句,那后头就还会忍不住有无数的问题在排队等着,对方既然三缄其口,他也不想强迫。 电梯门一开,走廊里的声控灯闪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哪一户?”颜司承问。 秦欢乐向走廊尽头一扬下巴,“就是左边......” 他视线随着话语,忽然怔忡的定在了走廊的墙壁上。 目之所及,四围墙壁之上,都附着着灼灼黑气涌动般的纹理,宛如有生命的藤蔓,隐然间还在不住生长着,宛若将这条幽深的走廊,缠裹密布成了通向幽冥的入口。 秦欢乐悚然一惊,不过撂了几天,魏岚家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 他下意识的向前迈了半步,挡在了颜司承前面,谨慎的向前探行。 一切的源头,仍然是魏岚家。 越靠近这里,墙壁上的黑气越翻涌浓郁。 秦欢乐弯腰去开锁......附着在上面的黑气与手部皮肤相接触,微微有些灼烧的触感。 房门一开,一股浓黑扑面而来,在空中荡起一个浪头,又化散进了空气中。 魏岚家里几乎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气洞,盘根错节的黑色藤蔓盘踞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有些聚结粗大的交汇处,甚至已经隐隐结出了似是而非的脸孔形状,被开门惊扰,正狰狞的朝着他们使力。 “这、这什么玩意儿啊?”秦欢乐紧紧抓着颜司承的胳膊,不让他从自己的背后出来。 “我们来得晚了些,”颜司承轻声说,“没想到她的戾气已经这样旺盛了。” “这也不怪你,”秦欢乐侧了下头,“要不是你今天提醒我,我恐怕还想着等到结案的时候再说呢,但是这样,咱们还能带走她吗?” 秦欢乐小心的向卫生间走去,在门口按了一下灯。… 光亮一撒下来,房间里居然又恢复了最原始的模样,仿佛刚刚入眼的一切诡秘景象,都是幻觉。 对这样的事,秦欢乐略略也有些心得了,他抬手又关掉了灯。 果然等视线重新适应了晦暗的室内,那些戾气才再次显现了出来。 洗衣机滚筒里,魏岚的魂魄已经从四肢百骸向外蔓延生发成了一具扭曲的树桩,uu看书 wwuukanshu 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胃中翻腾作呕。 “她这人活着的时候,就是戾气太盛,又是被活活吓死的,所以有了今天的样子,也并不意外,但短短时间繁盛成这样的,我也是第一次见。”颜司承在秦欢乐身后低声解释着。 “那你还有办法吗?带她走应该有难度吧?”秦欢乐试探的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洗衣机边缘的黑色,“嘶”的一声,指尖立即冒起一片黑色烟雾,不过也让他确定了这东西确实不是实体,没点儿特殊的方法,恐怕真的难以移走,“对了,我看到这东西已经延伸到了楼道里,那会不会影响其他的住户?” “当然会,”昏暗的客厅里,应声走过一个人来,“戾气会开花结果,最终让这一楼的住户,都死于非命。” 秦欢乐一听见这个声音,真是霎那间头皮都跟着炸了起来。 听不出谁,也不会听不出这人啊。 假史鸣。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隐形患者(23) 一秒记住【】 秦欢乐从狭窄的卫生间里走出来,死死盯着那张方脸。 颜司承也从后面无声的跟了出来。 三人之间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相对而立。 只是比起秦欢乐的全副戒备,方脸的姿态更加闲适放松,似乎还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坦然。 “你出现的时机,总是这么刚刚好啊,你以前是不是在农场干过,还是专门负责摘桃子的?”秦欢乐冷着脸,讥讽的语气明显。 他没敢轻举妄动。 因为几次的交手之下,他已经可以确定,以自己的能力,并不能至对方于死地。 换个说法,对方似乎也并不在乎生死。 又或者说,对方身上,已经完全超脱了生死的概念。 没有威胁在手,又无法一招毙命,秦欢乐不得不更加谨慎的选择试探与观望。 “我不是刚好出现,”假史鸣好笑道,“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等我?”秦欢乐不解的望过去,等自己干什么? 假史鸣胸腔震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的说:“难道不是你约我来的?我还以为,这已经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呢。” “你出门之前忘吃药了吧!”秦欢乐眯眼睨着他,“谁给你的自信让你有这个幻觉?我要想约你,直接约你去市监狱好不好呢,话说回来,咱们要不然就真在市监狱攒个局吧,把你背后的老板也叫上,喝茶喝酒都随意啊。” 这话说得离题千里没了边儿,假史鸣挑了一下眼角,将视线转向了颜司承,无声的询问。 颜司承冷冷的看着他,“不妨来谈个交易。” 假史鸣的表情和缓下来,“你说。” “颜老师!”秦欢乐忍不住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颜司承眼睛却只锁死在了假史鸣的身上,目光幽深,“你这几天,不是为了等我们,更是为了在等着看这株戾气能生长到什么程度,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吧?” 假史鸣不置可否,“所以呢?” “所以你带走她,我不阻拦,但我要宋子娴!” 秦欢乐心头一动,案子朝着颜司承看过去。 假史鸣想了想,“这我不知道,换一个。” 颜司承表情不变,“纪展鹏的底细。” 假史鸣的表情却添了几分莫测隐晦,“难怪你们两个人总在一起,原来都是喜欢兜圈子的人,实话实说多好,你想要的只是那一个答案。” 秦欢乐似懂非懂的看着对峙的两人,总觉得这两个人出口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只是连成了你来我往的对话,却直让人云里雾里。 “可惜这个我也不知道,”假史鸣接着说,“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呵,也没兴趣知道,这样难道不好吗?”他说着,又看向秦欢乐,“你知道魏岚被带走的下场吗?他说我可以带走这团戾气,你就默不作声了?总觉得这不是你的性格啊。”… “废话怎么那么多!”秦欢乐鄙夷的看着他,“挑拨离间你也不是很在行,你说我面前一共就你们两个人,我不相信他,难道要相信你吗?当我的智商被你传染了呢!” 假史鸣仰头笑了起来,“我不是说你必须相信我,我只是劝你,可以谁都不要相信。” 现在魏岚的魂魄浑浑噩噩,已经成为无法逆转的蓬勃戾气。 这确实是秦欢乐有些追悔莫及的。 所以眼下其实有些成了“苏菲的抉择”:先让假史鸣带走戾气,保住这一栋楼的人不受影响,可带走之后,又会被幕后之人如何利用,是否会造成更恶劣的影响,却犹未可知。 一个明朗的当下,与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秦欢乐其实别无选择了。 他殷切的看向颜司承,低声问:“你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颜司承轻轻摇了下头。 那就多说无益了,秦欢乐向旁边让出一步,看向假史鸣。 方脸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向卫生间,利落的跪在滚筒前,张开嘴,下一秒居然开始直接啃食起魏岚的魂魄来。 墙上藤蔓结出的脸孔们开始发出阵阵惨叫,整个房间的戾气都骤然颤动了起来。 条条触角从门外极速的斑驳断裂,缩向卫生间的方向。 滚筒里的黑气喷溅横撒,若颜色换成红色,便是一副血肉横飞的场面。 秦欢乐又被这景象惊呆了,诡异的画面一次次打破他的常识底线,他将两个拳头攥的死紧,一阵阵觉得眼前正在上演的,与生啖活人并无差异。 这惊悚的心理体验无限拉长了时间的维度,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假史鸣的面前终于只剩下些微“残渣”。 他背后开始不住的外溢着黑气,不难看出,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做载体,将戾气转移走。 房间里终于彻底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假史鸣像从腹腔里传出了几声暗哑的轰鸣,随即一转头,竟然已经全身乌黑。 他猝然跳起身,两步奔出卫生 ^0^一秒记住【】 间,在空中一扑,直接将颜司承冲倒在地,呲着一口阴森的牙齿,就朝着颜司承的脸上撕咬而来。 颜司承脸色一变,赶忙两手擎着他的脖子向上推远。 秦欢乐来不及思考,已经冲上前去,用肘弯勒在对方的颈下,向外拖拽。 可假史鸣双眼黝黑,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靠着本能,向颜司承撕咬而来。 这情势急转直下,秦欢乐心里也是忍不住问候了对方十八代祖宗。 三个人互相扭打纠缠,滚到阳台边缘,颜司承看准时机,一个翻滚,两脚向上一蹬,将假史鸣直接从半封闭的阳台踹了出去。 秦欢乐粗喘着跑了一步,趴在阳台上向下看,就见那落地的一摊人泥,四肢扭曲成匪夷所思的形状,完全没有了生气儿。 秦欢乐一把拉起地上的颜司承,“没事吧?”… 也不用颜司承回答,得到肉眼可见的答案,秦欢乐便飞快的跑出房门,来不及等电梯,直接顺着楼梯奔了出去。 然而等他跑到单元楼下,假史鸣坠落的那个位置,却只剩下了一个被砸压过的痕迹。 假史鸣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秦欢乐衣襟歪斜,满脸尘汗,用力将脚边一个塑料瓶踢飞出去,也撒不出心里的憋屈。 身后颜司承已经跟了出来。 秦欢乐侧头看看他,“是你约他来的?” 颜司承眼睛眯了一下,回看着秦欢乐,没说话。 秦欢乐语调不变,“他为什么只扑你不扑我?” 颜司承神色不变。 秦欢乐眼神更加锐利了一些,“你们都在期待我的变化和反应,可我什么他妈的特异功能都没有,让你们都失望了吧?” 颜司承抿着嘴唇,冷冷的转回头,直接向小区外走去。 秦欢乐静默了半晌,突然向脚边唾了一口,抬手整了整衣领,两手搓了一把脸,重新漾笑意,才小跑着追上了对方,一把揽住了颜老师的肩头,“你瞧瞧,伞也没了,可别着凉生了病,来,我用手给你挡着。” 颜司承推开他的手,“他或许不知道宋子娴的下落,但有了第一个回答做参照,我确定他第二个答案是假的,他不仅知道纪展鹏,而且他们之间一定有关系。” 秦欢乐眼神闪了闪,却只是涎皮赖脸的继续抬手挡在了颜司承额头前,“别着凉。”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市局都弥漫着一片抑郁低沉的情绪。 真正感觉天塌了的是支队,诺大的办公大厅一时间成了无主之城,除了悲愤,更多的是一片前路未明的人心惶惶。 而支队之外的其他部门,但凡脑子正常些的,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表演什么“欢天喜地”,更何况在兔死狐悲这一点上,大家还是很有共情能力的。 虽说如今不幸中的万幸,是孟金良已经确定度过了危险期,转出了加护病房,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孟金良这种深度昏迷的情况,一时半刻能醒过来,只怕也只能寄托于不切实际的奇迹了。 同理国不可一日无君,队里的工作不能没人主持。 若说孟金良只是伤了胳膊腿儿的需要将养,肖局自己也就把这份工作挑起来了。 可依照目前这个情况,他来暂时主持支队,已经不是长远之计了。 几相权衡之下,纪展鹏又被委派回来,直到局里重新物色出可继任的队长人选。 纪展鹏到岗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魏岚、王学力案结了案。 按照他的说法,孟金良做事认真是好的,就是手法总是太拖拉,延平这么大一座城市,几百万的人口,市局毕竟资源有限,就更要懂得合理调配,要集中力量攻坚要案,不要总是被细枝末节无端牵扯精力。… 从该案中撤回的人手,一半去追查孟金良出事前的情况,一半去跟进北直街桥洞剜心案,客观来看,确实是最符合当下情况的安排。 所以在纪展鹏阔别多年后的空降接管之下,队里倒也没有出现水土不服,很快重新恢复了井然秩序。 就是领导风格差异巨大。 目前支队里连聊天玩笑的声音也没有了,彼此交流工作都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龚蓓蕾垂头丧气的在走廊里走,手里握着手机,不时看上一眼,神情更加郁郁。 往走廊转角一转,没留神和正往这边转的刘茗臻迎面撞在了一起。 刘科长手里的文件夹跌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纸张。 龚蓓蕾吓了一跳,赶忙蹲身帮她捡拾。 刘茗臻整理好了文件夹,也没不高兴,只是拍了拍龚蓓蕾的肩膀,给了个安抚的眼神,便走了。 龚蓓蕾张嘴想说话,想了想,干脆直接跟了上去。 技术科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龚蓓蕾看见刘茗臻前脚走进去,后脚就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也蹭了进去。 “刘科长!” 刘茗臻一回头看见她,还当她是来 ^0^一秒记住【】 道歉的,诧异道:“怎么了?这么点儿小事还想呢?” 龚蓓蕾在心里敬畏刘茗臻,平日里开玩笑的时候也少,只剩两人相处时更是平添了一份拘谨,两根手指头缠在一起,嗫嚅着问:“孟队住院这么长时间,我留心看了,局里的人都去过了,惟独你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刘茗臻背身倒水的动作一顿,敛着眼睛说:“既然都去了,也不差我一个。” “为什么呀?”龚蓓蕾声音略微有点儿急躁,“孟队以前说让我别做长舌妇,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的,哪个同事的八卦什么的,只要没官宣的,我一句都没议论过,可......可孟队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对你......他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去看看他?我猜他一定在盼着你能去看看他的!” 刘茗臻面色清淡的转回身,把水杯递给龚蓓蕾,拉着她坐了下来,自己想了想,不禁苦笑了一下,“小龚,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还不太懂,孟队他,应该也并不希望我去看他。” “怎么可能?”龚蓓蕾拔高了调门儿,“这我真心不懂了,有什么不能明明白白的说出来,非得蛇蛇蝎蝎的让人抓心挠肝、牵肠挂肚的,折磨人就那么好玩儿吗?” “你怎么了小龚,你是有什么心事吧?”刘茗臻开始发觉出龚蓓蕾的情绪异常了,这个印象中总是笑容明媚、大大咧咧的姑娘,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患得患失、敏感脆弱起来了。 龚蓓蕾也实在是憋的没地方说了,何况刘科长的人品还是很值得信赖的,什么话到了她这里,至少不会有外泄的风险。 她垂着头,抽抽嗒嗒的说:“刘科长,我、我恋爱了。”… 刘茗臻还当是什么事,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那哭什么,是好事啊。” 龚蓓蕾撇着嘴瞄了一眼对方,“你都不好奇是谁吗?” 刘茗臻勾了下嘴角,“厉宝剑店里那个服务员吧。” 龚蓓蕾眼睛整个立了起来。 刘茗臻无奈的摇摇头,“天天给你送花,隔着马路看你们又招手又挤眉弄眼的,还能不知道吗?” “那、那你都不吃惊吗?毕竟苏然他、他是......”龚蓓蕾越说越没底气。 “这事你和秦欢乐说过吗?”刘茗臻问。 龚蓓蕾脸上更晦暗了,“他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事儿?他天天忙着拯救世界呢!谁家的猫上树了下不来,在他眼里都比我重要。” 感情的事情是最说不清楚的,刘茗臻自己尚且身在迷局之中,就不大愿意多事给别人当什么情感导师。 她不多评价,只是又安慰的说了句:“既然谈恋爱了,就好好相处吧,这样对两个人都负责任。” “可他为什么这么对我啊!”龚蓓蕾一提起这个来,眼泪又不要钱的往外冒。 刘茗臻暗自叹了口气,只好勉强道:“你要是信任我,可以对我说说,也算一种发泄吧。” 像是正等着这句话,龚蓓蕾立刻如滔滔江水一般,将两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种种,一桩桩一件件的对刘茗臻历数了一个遍。 “他一开始对我那么好,好得我都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刘科长,他是真的懂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感动的我想哭,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在感情方面,他那么纯粹,那么炽烈,那么专注,我都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的这份喜欢!”她拿出手机,uu看书 .uuanshu.cm 翻到信息页面,向上滑动着递给刘茗臻看。 “刘科长,可就在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各种问候、关心、照顾、体贴、随叫随到之后,他突然就变了!你看,从昨天开始,我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隔好半天才打一个字回我,什么‘嗯’,‘哦’,‘知道了’,冷淡的厉害......刘科长,是不是他也觉得,我配不上他的喜欢?可是如果他都放弃我了,我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一定再没有人喜欢我了吧!” 刘茗臻边听她的诉苦,边翻看着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表情越来越严肃起来。 她认真的看向龚蓓蕾,迫使对方也认真的看向自己,才一字一句的问:“小龚,我问你个问题,你不用回答我,但要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这么问。” 龚蓓蕾有几分被对方的眼神震慑到了,哭声也低了下去,抹了把眼泪,正色的点了点头。 刘茗臻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一下,“小龚,你听说过pua吗?”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隐形患者(24) 龚蓓蕾自恋,喜欢打扮,私服追着潮流走,美妆十八般器械样样齐备。 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啃着鸭脖子追偶像剧,床头贴着爱豆海报,家族群里天天上传自己带着深度美颜的自拍。 她相信公主最终会找到自己的王子。 她相信一切真善美的存在,对工作不遗余力,对朋友两肋插刀。 她从不吝于用最柔软的内心去共情这世界上所有的弱势群体,并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然而,她的职业,是一名刑警。 在刘茗臻的帮助下,她看到了五年前苏然被定罪时的案卷,以及当时作为主要定罪依据的录像。 那是一个寻常的晚上,一栋六层居民楼的顶层。 率先进入画框的,是还在读大学的苏然。 他手里抱着一捆烤串,以及相应的调料——烧烤架是楼内共用的,早已经支好了。 夏夜漫长闷热,不时就会有楼里居民叫上三五好友,到楼顶来烧烤打发时光。 苏然在烧烤架边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坐在了一旁的马扎上,静静地,无声无息。 因为楼顶的人气很高,常用人员出没,楼长出于安全考量,便在最边缘安装了一排围挡栏杆。 烧烤架正后方的栏杆处,当天正挂着一块“松动修缮中,请勿靠近”的手写纸壳警示牌。 静默的忽然苏然站起身来,凑上前去摘下那块牌子细看,随后楼梯口又走出来两个男人,年长的一个是苏然的舅舅,另一个是苏然的表弟,也许他们说了什么话,惊扰到了专心致志的苏然,他身体一惊,手中的牌子就顺着楼顶掉了下去。 接下来舅舅开始忙活着生火、烤串,表弟年纪与苏然相差无几,看起来性子十分活泼,边在一旁不时耍宝逗趣做着夸张的动作,又总是故意去撩拨苏然,还将手指蘸了辣椒酱,恶作剧的去抹苏然的脸。 苏然躲避不及,干脆站起来和他追打,互相打闹中,苏然猛的一推,好巧不巧的将表弟推到了松动的栏杆上,栏杆一侧断裂,垮了出去,表弟跟着一个踉跄,后仰着身体掉了下去,只有一只手堪堪抓住了栏杆悬空飘出去的一端。 苏然愣了一下,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发现危险的舅舅已经冲了上去,趴在房檐边,尽力探身去够儿子的胳膊,又试图拉起还与房檐连接的那半边栏杆,可折腾了半天却只是徒劳。 舅舅神情和动作,都看得出十分焦急,回头大声的冲着苏然喊起来,不知道是让他上前帮忙还是去外面喊人来。 苏然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却只是慌张的一直绕在舅舅的身后打转。 舅舅还在他靠得最近的时候,回身用力推了他一把,似乎示意他去喊人,可他依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站着没动。 栏杆经不起这样的拉拽,勉强连接的地方也松动开,彻底的坠了下去。 舅舅手急眼快的拉住了一头,可他自己周围光秃秃的并没有可以借力的抓手,成年儿子和铁栅栏的重量叠加在一起,与惯性共同作用,很快将他的大半边身子也带了出去。 苏然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什么了,他慌张的去拉舅舅的手,但不知道怎么脱了扣,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舅舅和表弟一起跌向下楼下。 苏然慌忙站起身,转身向楼梯口跑去,可没跑两步,突然脚下一软,后仰着晕了过去,一直到救护人员赶到楼顶,才将他带走。 后来在法庭上,苏然回忆起了视频上几处存疑的空白处,比如他说栏杆松动的事,舅舅和表弟早已经知道,自己当时在舅舅上来后的交谈中还特意再次提起过此事;比如说他和表弟打闹的时候,推对方的动作完全是个意外;比如说最后拉住舅舅却脱手了,是因为舅舅着急出了汗,手腕上都是汗水太滑了...... 可客观上,舅舅和表弟掉下楼后并未立即死亡,但由于苏然的昏倒,等邻居发现后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来的时候,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视频上苏然的脸,和现实中苏然的脸,隔着一层屏幕与五年的岁月,实在难以重叠到一处。 意外? 是意外吗? 若一定说是他有意为之,仅凭当时这一段现场的监控视频来看,又似乎有几分诛心的意味,毕竟苏然和舅舅家并没有任何冲突,甚至从表弟发生意外前,还在和他玩笑的这一点来看,他们亲戚之间的关系应该十分融洽和睦。 没有任何犯罪动机的情况下,法院也只能疑罪从无,判定苏然摘掉警示牌与推表弟的两个动作,属于过失致人死亡。 然而仔细想一想,在整个意外发生的过程中,其实苏然在很多节点上,都是有机会阻止悲剧发生以及发展下去的。 可是他居然,什么都没做。 可他也许当时就是被吓坏了呢? 毕竟谁也没有办法要求所有人在遇到紧急情况后的第一反应,都能媲美急求医生或是飞虎队员。 但怀疑一旦滋生,就如同在平滑的墙面上嵌入一颗铆钉,看上去平静无澜,内里细碎密布的裂纹,却会随着时间的发酵无限蔓延。 龚蓓蕾关掉了电脑屏幕。 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已经过了探病的规定时间。 秦欢乐和颜司承走到护士台。 中年的女护士抬眼看了一眼秦欢乐,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平白的说了一句,“明天再来吧。” 秦欢乐虚张声势的清了清嗓子,“我们是来看孟金良孟队的,天使小姐姐给通融一下呗,你看看我们白天都得工作,只有这会儿才有时间。” 护士当然知道这位重伤昏迷患者的身份,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她抬起头,狐疑的看了秦欢乐一眼,“你有证件吗?” 秦欢乐赶忙亮出自己的警官证。 护士眯眼看了一下工作单位,“派出所?你不是市局的?那不行,我怎么知道你这证件是不是真的啊,万一你是犯罪分子、敌对势力呢,放你进去加害孟队长,我不成千古罪人了。” “嘿,你是警匪电影看多了吧,”秦欢乐又往前探了探头,指着自己的黑脸说,“就算没有证件,你难道看不出我这英俊外表下的浩然正气吗?” 护士说白了就是不想在规定时间之外放无关人等打扰病患休息,兴许年轻的时候还吃小鲜肉油嘴滑舌这一套,可自己都四十多了,再碰上个老腊肉跟自己斗嘴皮子晒脸玩儿的,真是妥妥的不感冒,直接翻了个白眼,无视了秦欢乐。 颜司承从后面把他从护士台上拉下来,轻声说:“好不容易等到孟队的父母离开了,你别闹了,我去和她说说吧。” “你才别闹呢!”秦欢乐长臂一伸拦住欲上前游说的颜老师,“出卖色相这事,这个这个,咱俩之间,只能我来!” “护士长,今天你值夜班啊,我来看看孟队。”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位桀骜不驯的护士一抬头,脸部忽然柔和了一些,“刘法医啊,你今天又来了,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又赶没人的时候过来探视,你也辛苦了。” “小臻臻!”秦欢乐惊喜的两眼放光,像找到靠山一样扯着刘茗臻的袖子,“你是踩着五彩祥云来的吧,快和这位小姐姐隆重介绍一下我的身份。” 护士长还给他一副关爱智力残障人士的眼神。 刘茗臻淡笑了一下,介绍道:“这是我同事。” 护士长不好再阻拦了,只是嘱咐他们不要进去太长时间,别影响病人休息。 病房里。 孟金良身上依然缠绕着不少纱布,脸颊凹陷,下巴上长出了青涩的胡渣,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沧桑感。 秦欢乐放轻了脚步,站在病床头看了看老孟,心中闷痛,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刘茗臻没有上前,只是习惯性的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面目沉静。 颜司承冲她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颜司承。” “我是刘茗臻。”刘科长态度也算友善。 严格说起来,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的正式碰面,不过此前在市局里,因为那几个案子,也算有过草草的几面之缘。 秦欢乐走向刘茗臻,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过以你的性格,肯定会避开所有人一个人来看老孟,但我没想到,你会每天来。” 刘茗臻目光有些飘渺的望向孟金良的病床,“我希望他能醒过来。” “当然,我们都希望他能醒过来......”秦欢乐痛惜的点点头。 刘茗臻却调转回目光,在他和颜司承之间看了一下,严肃的说:“你们要做什么,我也加入!”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们只是来看看孟队长。”颜司承表情微微冷下来。 刘茗臻深深看了一眼颜司承,才对秦欢乐说:“你们一直在等孟队的父母离开,我不相信你们只是为了避免与两位老人碰面引起他们的悲痛,我刚刚一直在你们后面,所以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秦欢乐收起玩笑,余光瞥了一下颜司承......一直在后面,颜老师却没有发现? 刘茗臻见对方迟迟不愿松口,神色一暗,轻声说:“孟队是为我弟弟的事情才出事的,我欠他这份人情,所以无论是为我弟弟,还是为了孟队,我都希望可以尽一份力。” 秦欢乐终于绷不住了,“老孟是为你弟弟的事?” 刘茗臻点了点头,“出事那天,孟队来办公室找过我,见我不在,他动过我放在桌子上的日记,那是我弟弟的遗物——我回来时,正看到他从我办公室急匆匆的离开,然后傍晚,就传出了他出事的消息!”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孟队一出事,我就更加坚定了我弟弟他的......一定还有隐情。” 这么说来,大家的利益与目标是深度捆绑在一起的了。 “日记上有线索吗?”秦欢乐问。 “没有,我翻来倒去看了很多遍,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但孟队一定知道!说说吧,你们打算要怎么做?”刘茗臻加快了语速。 秦欢乐回望了一眼颜司承,才神色复杂的看向刘茗臻,“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点惊世骇俗,刘姐姐,我和颜老师本来的打算是,让我和老孟的......”他焦躁的抓了抓头发,“怎么说呢,就是灵魂互换!” 他没有继续向下说,留了一些时间给对方消化反应。 刘茗臻本来是以为他们找到了什么关键性的证据,制定了某种反制的计划,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灵魂互换?小秦,你没在开玩笑?” 刘茗臻的神情中更多的是质询可行性,而非全盘否定。 秦欢乐见状点了点头,又朝颜司承看了一眼,“颜老师可以做到,技术细节我就不和你展开说了,也说不清楚,如果你能接受我刚才说的,我就继续,如果不能,就当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好吗?” 刘茗臻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绷紧了表情,“你继续。” “是这样,”秦欢乐安抚的拉起她的手,“老孟现在身体还活着,如果剥离出来的魂魄没有实质的附着,恐怕难以为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和他互换,让他用我的身体,说出他遇害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发现了什么线索,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查清真相,最好的办法了。” 刘茗臻的手前所未有的冰凉,可对方是秦欢乐,她仍然决定快速的在内心里说服自己,去相信这番与以往认知大相径庭的说辞。 “这......真的可行吗?不会对你们两个人造成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吗?” 秦欢乐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看着她坚定道:“首先......我相信颜老师,其次,老孟这样,我必须做点什么,你懂的。” 刘茗臻眼睛快速的转动,那背后是无数意识形态激烈的碰撞。 良久,她整个人终于沉静下来,“小秦,我相信你,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整件事里,颜先生他,能得到什么?” 颜司承自然懂得刘茗臻的言下之意,他从容的说:“我要最终的结果,我要找到整件事情背后的人。” 刘茗臻将他的表情细细审视评估了一遍,“那也算......殊途同归了。” 见她内心接受了,秦欢乐不再浪费时间,站起身对两人示意了一下,“那就赶快开始吧,一会儿我......” “小秦,我来,”刘茗臻却打断了他的话,“我和孟队换。” 秦欢乐一愣,蹙眉就要拒绝。 刘茗臻却转向颜司承,“看起来颜先生比小秦冷静,你觉得,这样做是不是更好的方式。uu看书 .ukansh.om ” 颜司承余光看了下秦欢乐,“确实,论案件的侦破,孟队长和小乐的搭配,会更加有效率,同时有刘科长的身体做掩饰,也许更能让纪展鹏掉以轻心。” 刘茗臻实在没想到,秦欢乐居然连自己假意投诚纪队的隐秘都对颜司承讲了,她不禁再次重新评估审视起两人之间的关系来。 “颜先生,还有一点你没有说,那就是事关我弟弟的死因,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孟队的事情发生!我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小乐,你心里也清楚,这样的安排更合适。”她意志坚定,语气却微微流露出一丝柔软,“而且,我也不想再欠孟队一个人情了,用我的身体,他行事犯险的时候,会更谨慎小心些......” 不得不说,以上的每一条理由,都是秦欢乐无法反驳的。 病房里静默了一会儿...... 靠在秦欢乐肩膀上的刘茗臻蹙眉缓缓醒了过来。 她眼神迷茫的在病房里打量了一遍,最终落到了自己身上,忽然一声尖叫,被早有防备的秦欢乐利用身型优势先下手为强的死死捂住了嘴。 “那个啥,老孟,老孟你冷静点儿,听我说嘿......” 换了瓤子的“老孟”咋呼着两手,根本不敢往自己身上贴,难以置信的低喃道:“孟金良啊孟金良,你已经龌龊到要在梦里yy茗臻的身体了吗?我从小到大真是对你看走了眼,卑鄙、无耻、下流、臭流氓!” 隐形患者(25) 十年前,年纪不大的刘熠炀在黄杉区已经是个混的颇为有势力排面的“大哥”了,可他最亲近的小弟,就是华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整张脸包裹严密的华子,自从上了孟金良的汽车后座,就不住的压着帽沿儿,向衣服领子里面缩。 “你是想问虎头的事?还是想问羊哥的事?”华子粗声仓促的问,“我不能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你说的价码,我只能和你聊十五分钟。” 孟金良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对方,朝后面递了根烟过去,“来一根儿?” 华子谨慎的摇摇头,“不用。” 孟金良却并不急于和他说这个,自己半按下了车窗,拢着手不疾不徐的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就着缭绕的烟雾说:“你有和别人说过吗?我想知道的事。” 华子摇摇头,“没有。” 孟金良盯着他,“十年没有对别人说过,绿毛和你一提,你就答应来和我讲了,你并不是为钱......呵,我总得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能判断你对我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譬如是你自己想对我说的,还是别人希望你来对我说的。” 华子沉默了几秒钟,歪头开车门作势要下车,“我没说,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孟金良回身拉住他的胳膊,“没人问过你,没人找过你,那你现在在怕什么?” 华子身型比较瘦弱,手臂狠狠的甩了一下,却没有甩脱,情绪略微有些急躁,另一只手从后腰拔出随身的匕首来,眼里寒光一闪,就要下手。 孟金良却忽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依然沉着的从后视镜中看着对方,泰然自若的说:“我是警察。” 简单四个字,包含的信息却丰富。 华子握着匕首的手一顿,喉间动了动,缓缓将匕首又藏回了衣服里,敛着眼睛停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不要你的钱,我要......药。” 孟金良的第一反应,还以为对方是个瘾君子,只是这种明目张胆向警察讨药的行为,也是破天荒头一回。 可华子却像是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对方狐疑的眼光中,猛的一拉自己的口罩。 孟金良的眼睛忽然就定在后视镜中折射出来的那张脸上。 他反复定睛确定了几次,才辨认出对方那骷髅一样的脸孔,并不是为了追求行为艺术效果而进行的纹身。 “你......你的脸......”孟金良带着惊惧的声音,出口的语气也稍微带了些颤音。 “不止我的脸......”华子将自己的衣领又粗暴的向下面扯开了一些。 所有的筋脉骨骼森森毫无保留的赤裸在了空气中。 华子额头突兀,眼窝深陷,眼珠完整暴露在外,鼻部凹陷成一个深邃的洞,上下两排牙齿晃得人头晕眼花......整个头部,俨然医学院教研室里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无皮尸骸。 只是这一切并不是鲜活的,而全然是是幽森的黑色。 而且这样的趋势已经经由颈部,蔓延到了锁骨以下。 华子的声音嘶哑暗淡,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诉求,“我要药。” “什么药?”孟金良对他的要求毫无头绪,揣测的问,“所以你这是中毒了吗?还是......得病了?” 华子牙关轻颤,“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会不会是羊哥对我的怨恨和诅咒.......毕竟当初插香拜把子的时候,我们说过要同富贵、共生死,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却怂了、躲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去找谁说,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他抖着肩膀哽咽起来,“我也想解脱,我一直在等有人主动来找我,我活不下去了,又不想死,我怕到了那边儿,羊哥同样不会放过我,我宁愿相信,我是中毒了、生病了。” 所以真正的“毒”,其实是他内心的积郁和懦弱。 华子拿起口罩,重新覆盖在脸上,掩住了满面的狰狞,期待的望向后视镜里的孟金良,“我相信绿毛哥,他说我可以相信你......我,可以相信你吗?” 孟金良仍处在刚刚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中,脑中飞快的运转着,“尹警官,是我的师傅,你知道他当年在家被电死的事吗?” 华子点了点头。 孟金良双拳紧攥,一字一顿的说:“他和刘熠炀的死,都不是意外,是吗?” 华子停顿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好,你说,我听着。”孟金良努力稳住了自己仍在剧烈震荡的情绪,掐灭了烟,抱臂看着他,“然后我们再看看,怎么帮助你。” 华子其实并不愿意回忆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那一分一秒的画面,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凌迟着他的良心,外表看不出伤口,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鲜血淋漓。 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突然在自己额角看到了一块绿豆大小的黑色骨迹,他才绝望的想着,一定是自己的报应来了。 “我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跟着羊哥混了,他家里条件好,为人又仗义,手缝儿松,从来不和我计较块儿八毛的散钱,我们从一条街,混到最后,整个黄杉区,都用我们的货。” 孟金良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什么货?” 华子解释说:“是一种视频,很短的段落,十几秒钟到几十秒钟,我们自己是不看的,看了也看不出名堂,但有一撮人却很喜欢,看完之后,一段时间里,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反正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太一样。” “视频里是一个人吗?”孟金良敏锐的联想到了王学力的事,“一个人坐在桌前,戴着一双紫色的皮手套?” 华子回忆了一下,也有些疑惑,“也不是,但听你说的,感觉气氛和场景还挺像的,背景声音有些杂,哄哄的响,像那种大功率的发电机箱之类的,靠近了听才听得到那种。” 孟金良大概有些思路了,结合王学力案件中的视频,他大概理顺了一下......观看这种短视频,应该是会产生一种精神性的依赖,通过催眠类的原理,放大观看者内心深刻的期盼或者恐惧,从而达到一种熏然的兴奋效果。 这也不难理解,之所以这类东西对有些人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心理影响,是因为那些总是寄托能够在超现实中寻找精神庇佑的人,往往在现实生活中性格与常人比起来更软弱畏缩,精神世界也更加空洞虚无。 所以视频本身并不神秘,起效的成败,还是归结于观看者自身的状态。 “靠这个,我们赚了不少钱,相应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风险,用羊哥的话说,这钱赚的不脏,我那时候还以为,我们能干这个干一辈子。” 可是事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顺遂。 视频的格式是加密过的,文件自身带有一个播放时限,而且自带播放次数的计数,所以每隔一周,他们两个就要将收到的全部钱款,交到市博物馆门前公共的自动储物箱里,然后第二天,再去后街一个旧篮球场后面,等着专人过来给他们的视频解锁时限,再酌情给他们一部分业务“提成”。 这样一成不变的方式,保持了好几年。 直到有一天,接头的人在解锁了视频之后,对他们说,上头的人不想再做这个了,这一次视频到期之后,需要把钱和手机一起放到箱子里。 “为什么啊?”刘熠炀一听就急了,“我们干这个兢兢业业啊,这么些年,经手了这么些钱,拿一成可都不到啊,我们兄弟有过抱怨吗?没有吧?一般公司要清退人可都还有个遣散费呢,咱们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对方也不给他解释,转头就走。 “别走啊,”刘熠炀看到对方的态度,也不纠缠这个了,换了个思路问,“上面看不上这点儿小钱了,有了别的营生了吧,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可是我们......哥,这么着,这视频就算我们买了行不行?算我们加盟行不行?总之给我们留条后路嘛,别一杆子打死啊。” 那人推了他一把,冷冷的说:“别没事找事!活腻歪了?” 那凶神恶煞的眼神让刘熠炀没再执拗,讪讪的松开了手,让他走了。 “咋办啊羊哥,咱们算是失业了嘛?我还以为能一直干下去呢,这以前赚的那点儿钱都祸祸没了,想干别的营生也没本钱啊,”华子嘀嘀咕咕的说,“别的也有来钱快的,可你也不愿意干啊,这要学历没有,要力气不行,咱俩去搬砖都没人要,我那些势利眼的亲戚都以为我跟着大老板混得好着呢,这一下可要丢人现眼了。” “别磨叽了,”刘熠炀往脚边唾了一口,让对方叨叨的心烦,“你说的对,断人营生,就是杀人父母,妈的,遛得咱们腿都细了,给他们赚了这么些钱,说甩了咱们不干就不干了?没这么容易!” 刘熠炀不是图一时嘴头子痛快,他是真的身体力行在心里盘算了一番。 到了该交钱和手机的时候,他按照原本的惯例,一个人将东西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锁入了储物箱,然后拖拖沓沓的朝着东边走了。 而储物箱的西边,远远的停着一辆车,车里坐着华子,正拿着一副望远镜,紧紧的盯着储物箱前的动静。 不多时,一个人走了过去,开箱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华子贼头鼠脸的也悄悄开车跟了上去。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替一换的远远追在了那人身后。 居然一路尾随到了那个每次交接提成的篮球场后院,也没被发现。 那人走进了不远处一间挂着“出售”牌子的旧门市房里,门窗都上着板儿,看不见里头的情况。 最后一棒是刘熠炀跟着的,他悄无声息的退了回来,说是不急在这一时,等回去准备准备,再来“谈判”。 过了几天,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估摸着对方放松了警惕,刘熠炀照例把华子远远的安排在了外围,自己一个人从门市房摸了进去。 华子在远处等得正无聊,忽然看见羊哥倒退着从门市房里缓缓的出来了,很快,正面逼视他的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刘熠炀两手高举着,缓步往后退,因为他大概知道华子藏身的方向,为了方便对方等下搞突袭,不停的往这个方向靠近着。 华子当然也有伏击的自觉,猫在一人高的绿色垃圾桶里,支着桶盖儿小心观察。 刘熠炀瞧着差不多到了地方,脚步慢下来,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兄弟,别弄得这么悬乎啊,咱们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也是好歹合作了这么多年,算是同事啊,我不过就是想和老板叙叙感情,聊聊离职感言,你犯的着舞刀弄枪的嘛,吓唬谁呢?” 华子眯着眼睛,这才在月亮影里,看清对方手里隐隐攥着一把迷你手枪。 那人冷冷的说:“手机交出来,你刚才在里面录像,可不像是单纯为了叙旧啊。” 刘熠炀垂头痞笑了一下,忽然朝他后面一指,“干啥呢!” 那人跟着他的话一转头,雷光电闪之间,刘熠炀上前一个肘击,一把抢下了手枪,颠在手里得意的看着对方,“怎么说我也是世家出身,别跟我玩这些个没用的,再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过就是要和老板见上一面,你犯的上这么着嘛。”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上前来夺枪,刘熠炀想着暗处的华子,多少有些有恃无恐,脾气上来,直接滚在地上呵对方撕打了起来。 华子在里头瞧着干着急,看着羊哥这边渐渐落了下风,正想从垃圾桶里翻身出去,忽然,一声闷响...... 枪是装了消音器的。 刘熠炀情急之下碰巧扣了扳机,看着对方带着太阳穴处的枪伤,轰然倒地一动不动的身型,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而上,四肢冰冷,眼眶却染了红。 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杀人。 “华子......华子......”他嘴唇慌张的开合,无声的嗫嚅着兄弟的名字。 华子也懵了,啥也不想要了,就想着出去拉着羊哥赶快逃跑...... 可就在他几乎要行动的刹那,一个身影背着垃圾箱的方向走了过来,冷冷的睨着地上的尸体,和已经瘫软的刘熠炀。 完了,被发现了!刘熠炀惊慌无措的抬头直视着这个人......瞳孔突然难以置信的大张! 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地上那个必死无疑的人,居然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只是双眼失神,脖颈歪斜,肩膀无力的向前垮垂着,如同一具提线的傀儡。 “怎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刘熠炀别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有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那人背对着垃圾桶,华子完全有机会出其不意的翻出去扼住对方的脖子,如果是这样,形势兴许还有逆转的可能。 可他自从看到地上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开始,就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全身灌了铅一般,除了剧烈的颤抖,再也做不出任何能被大脑支配的动作。 来人带着睥睨的姿态,对刘熠炀轻蔑的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已经没有退路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你自己选个稳妥的方式走,走的不留痕迹最好。” 刘熠炀颤抖的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傀儡,胸前痉挛似的起伏着,“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我能守口如瓶,我发誓,uu看书 ww.uukanshu.om 我保证一个字都......” “你姐姐是市局新来的法医刘茗臻,呵,我今晚才和她们科室的人一起吃了顿迎新饭,怎么说呢,你不走,就是在给我找麻烦,我要多费多少事呢?我想想,你姐姐难道没和你提起过,支队被电死的尹警官吗?浴缸里......漏电,啧啧,”他轻轻摇了下头,“要我替你想剧本吗?燃气爆炸?还是......” “别!别伤害我姐姐!别!”刘熠炀翻身,几乎是爬到了对方的脚边,拽着他的裤脚苦苦哀求着,“我没用,什么都干不好,没出息,没能力,不会读书......可我姐姐,她那么优秀,她那么好,她是我爸妈的骄傲,她、她不能出事......我、我自己写剧本,我保证不出纰漏,我无声无息的了断自己,你、你千万别去找我姐姐......” “什么时候呢?”那人问,“别想拖个十年八年的,我也没这个耐心。” “明天!”刘熠炀几乎是低声咆哮出来,“明天晚上,我一定死,我一定死!” 车后座的华子无声的哭起来,肩膀耸动着,“羊哥没有叫我,爬起来直接走了,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我也没敢从垃圾桶里出来,就那么干待了两天,我当时真的是吓破了胆了,等我出来之后,才听说羊哥他......喝酒后自己把自己闷死在了车里......” 隐形患者(26) 这一切当初发生的具体情形距离现在已经十分久远了,甚至在孟金良的记忆中,几乎浮光掠影般没有留下一道草草的印痕。 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深刻的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沉重——如果茗臻知道了弟弟濒死前最后的心理感受,是否会更加一蹶不振?要知道成年人心理崩溃的闸口,往往比孩子来得更加迅猛不及闪躲。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张不明所以的字条来,让后面的人看。 “你见过这上面的虎头图案吗?” 华子粗粗的一上眼,“见过,这原来是黄杉区那边一个地痞帮派的标志,不过就在羊哥出事后不久,那个帮派就整个从延平消失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全没有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去向?”孟金良问。 “不知道,”华子肯定的说,“他们当时都会在肩胛骨上纹上一个虎头的图案,挺威风的,单挑谁也不是对手,而且特别神秘,老大是谁,几乎就没有人见过,反正我在市面上,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见过的。” 孟金良索性直接将纸条递了过来,“这应该是刘熠炀留下的,你仔细看看,那后面还有一排符号和数字之类的,你知道它们包含的是什么意思吗?” 时间隔得太久远了,华子一时也有些懵,他接过了纸条,蹙着眉毛低声说:“这是羊哥和我以前逗着玩的时候约定的东西,那时候谍战剧不是火嘛,我们就说那我们也搞个别人看不懂的密码什么的......让我想想,这个代表什么意思来着,三角......这个数字......这个......” 孟金良不想催促他,给他充裕的时间回想,自己垂下头又点了一根烟。 可就在他精神懈怠的间隙里,华子倏然将那张纸条塞进嘴里,扳开车门就往外跑。 孟金良喝了一声,反应倒也敏捷,扔下烟大跨步的追了出去。 这停车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什么阻碍物,华子的身板儿根本不是孟队的对手。 孟金良很快追赶了上去,一伸手拉住他的肩部的衣服。 华子一个踉跄,侧歪摔倒在地,可即便如此,仍然不住的挣扎着试图向前爬行。 孟金良双手攥住他的领口,几乎将他整个上半身悬空起来,又狠狠向地面一掼,随即单膝压在了他的胸口,彻底制住他的动势。 华子的惊恐不似作假,近乎绝望的去拽孟金良的胳膊,哀声求告着,“放我走吧,你也走,我们都走,不然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还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不想死!” “你镇定一点!看着我!”孟金良板着他的肩膀,语气更重了些,“逃跑回避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十年前你就逃了,有用吗?现在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告诉我,纸条上是什么意思,只有真正的抓住背后的始作俑者,你才真正的安全,不是吗?” 华子的身体仍然抖得像筛糠。 孟金良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身站好,一只手撑在他的肩膀上暗自用力,“到底是什么意思?” 华子大口的喘着气,惊悚的眼珠在暗影里盯着孟金良,喃喃的说:“字条上写的是:屋里还有绿毛......”他说完再次猛然一甩胳膊,摆脱了孟金良,更加不留余力的飞速向远处跑去。 孟金良在他身后狂追了几步,就见他慌不择路的冲上了机动车道,顷刻间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泥头车撞飞出去,随后又被旁边车道驶过来的一辆面包车,直接从头上碾压了过去! 两个车主都惊呆了,纷纷停下了车,下车上前探看,又捶胸顿足的掏出电话来报警。 孟金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脑子里除了震惊,只有延绵不绝的回荡着华子最后的那句话:屋子里还有绿毛...... 绿毛当时也在那间门市房里,刘熠炀独自进去之后,看到了绿毛。 绿毛不仅仅是师傅的线人,更是那个诡秘组织的一员。 曾经是,会不会现在也是? 所以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真凶,自从自己提出要见刘熠炀当年意外事件的知情者开始,是否已经在着手准备着,如何除掉华子和自己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华子一直苟延残喘的活着,是对方不屑杀他打草惊蛇,还是说,绿毛邀约华子也仅仅是试探,直到华子应约而来的行为,才使对方真正确定了华子这个知情者的身份? 孟金良脊背泛凉。 从刚才华子上了他的车开始,这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场敌明我暗的博弈。 那么他呢?他们又打算为他准备怎么样离奇去世的剧本? 孟金良脑中可彻底托付信任之人不多了,远处机动车道上,也隐隐已经有了救护车和交警赶来的迹象。 他后退了几步,旋身快速跳上车,一脚油门,转上了车道。 有了厉宝剑的前车之鉴,支队里已经不可全然信任了,再者谁此刻与他接触,都有可能引火烧身,他也必须为战友们的安全考量......那就,只有老秦了! 可华子如今已经出事了,唯一可以确认的人证恐怕只剩下绿毛一个......孟金良放下给秦欢乐的电话,便朝着绿毛所在的台球厅开去。 只是念头刚刚闪过,他便失去了身体的控制能力,脑子里时断时续,混混沌沌,仿佛驱车行驶在云端,偶尔清醒一下,也根本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开到了哪里。 然后猝不及防的一脚油门,径直朝着高架桥的围栏冲撞了过去! 孟金良讲述完自己出事前的经历,微微顿了顿,眼睛瞥向病床上的“自己”,又瞄了瞄自己的身体,仍然处在难以接受的震惊中。 “这太过匪夷所思了,而且这会不会对茗臻的身体造成什么损伤?”孟金良担忧的看着颜司承,“不行,还是换回来吧!” 秦欢乐了解他的纠结,叹了口气,“我说句没良心的话,你自己想想你对刘科长的感情,你再想想她平日里的性格,她弟弟的事情,连我们听了,都震惊又愤怒的恨不得宰了对方那孙子,你要是这时候让刘科长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走出医院,我都怀疑她都能直接舍出命去给对方下药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太大,我们现在要的是能定罪的证据,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个时候,你比她,更适合待在这具身体里,你觉得呢?” 道理谁都明白。 过不去的总是情感上的那道坎儿。 孟金良左右权衡之下,当然更不愿意自己无知无觉的躺在病床上,任刘茗臻去以身涉险,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也只好这样了。 护士长来病房隐晦的打量了好几次,几人不能再赖着了,只好一起从医院走出来。 “老秦!”孟金良缀在后面,略微扭捏的朝着秦欢乐招了招手。 颜司承识趣的远走了两步,站在了街边。 孟金良抓着秦欢乐的胳膊,将他带到了一棵杨树底下,压低了声音说:“......” “你说啥?”秦欢乐没听清。 孟金良眼神里情绪复杂,清了清嗓子,又勉强提高了一些音量,“我现在去哪儿?” “你......”秦欢乐一愣,“你回家啊?咋,还需要我给你画个地图?” 孟金良一阵无语,“茗臻家是密码锁,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去?”秦欢乐觑着眼睛看他——顶着本主儿的一张脸,就算以忘记密码为借口,找物业暴力开锁,也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孟金良面子挂不住了,两手乍着,始终不知道往哪里放好,“我单独去她家,这......对她也太不尊重了。” 当然原因可以以此为基点无限延伸下去。 秦欢乐一听也明白了,不禁也为难起来,“那......回局里?” “你怎么不明白啊!你是故意的吧!”孟金良有点儿急眼了,瞥了远处的颜司承一眼,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想独处,不想一个人,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嘿,你这思想观念够古旧的,不是,我是说够高尚的,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找个独立第三方在场,以后好在刘科长面前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是吧?其实人家刘科长是法医,那世面见的大了去了,未必就在意这个......”他看到对方眼神不善,赶忙住了口,“行,行,那你跟我回家去吧,我那儿简陋是简陋了一些,不过咱俩,也能睡得下。” “你想什么呢!”孟金良还是不愿意,“让茗臻和你睡一个床上?” 秦欢乐真没想歪,他脑子里一直想得都是老孟,不过被对方这么一提醒......那画面太美了,实在辣眼睛,而且夜半三更,带刘科长回家过夜?万一这话流传出去,确实是好说不好听。 “那怎么着啊,”秦欢乐焦躁的抓抓脑袋,“我陪你上网吧包宿去?” 越说越下道儿了。 颜司承实在听不下去了,回身走过来,冲孟金良点了点头,“我不是故意听的,不过如果孟队不介意,可以到我家去住,环境要比小乐家......也舒适那么一点点。” “对啊,颜老师家可以,”秦欢乐打了个响指,“那你和颜老师去......” “秦欢乐!你想让茗臻单独去借宿陌生男人家?”孟金良咬着牙在秦欢乐耳朵边嘀咕了一声,随即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抬头冲颜司承礼貌的笑了笑,“颜先生,那就冒昧打扰了,今晚我们两个都得到你那里借宿一晚了。” “诶,你干嘛,你放开,老孟......”秦欢乐抗议无效,被孟金良连拖带拽的塞进了刘茗臻的车里,三人一起到了朗华。 一进门,孟金良也被客厅处一派博物馆般的陈设惊呆了,他的欣赏水平远超秦欢乐,不觉对颜司承的观感更晋升了一个高度。 “颜先生家里都是老物件,只是看一看,也十分赏心悦目,这样整堂的家具,在延平,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份了。” “孟队谬赞了。”颜司承将他们带到了餐厅,尽地主之谊的给二位倒了水。 “老孟,你心里有没有成算?打算怎么做?”秦欢乐没有老孟的那么拘谨,相比之下,他更关心行动计划。 事情发展就是这么奇妙,原本单打独斗的局面,忽然就加上了老孟这个盟友,还是顶着刘科长的皮囊,尽管大家目的不同,但并不影响接下来计划的制定。 孟金良表情严肃了起来,“我原本是想先把绿毛控制起来,可是现在反而不能动他了,他肯定以为我已经重度昏迷,华子也已经死了,所以一定暂时放松了警惕,认为自己是安全的。那么眼下暂时不去惊扰他,反而更能稳住他。现在最重要的是......” 秦欢乐眼神一闪,接话道:“是纪展鹏!他姥姥的,老子这个直觉是真的没话说,当初那顿拳头真是一点儿都不冤他,早知道,我就该下手再黑一些,让他在床上也躺上三五个月。” “你这是意气用事,”孟金良手指在虚空中摇了一下,“只让他在病床上躺上几个月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是不能让他再戕害别人,然后再和他清算过去犯下的那些罪行。” 秦欢乐稍微有些唏嘘,“老孟,说起来咱们俩是一起到市局的,那时候纪展鹏已经是支队长了,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风评那么好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变了呢?” 孟金良随着他的话,不禁也回溯了一下当初的情形,表情忽然变了一下,“老秦,我突然想,如果永远都找不到他犯罪的证据......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这是一个没有下限的问题。 孟金良不过随口一问,可换来的却是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颜司承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二位继续商讨吧,我先去睡了,明天还有课。” “那我......”孟金良闻声跟着站了起来。 颜司承和煦的笑了笑,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小乐对我家很熟悉,让他带你去客房吧。” “好的,那谢谢了。”孟金良也客气的笑了一下,又和秦欢乐探讨了一番,才押着他往客房走,边走边后反劲儿的问,“你为啥对这里这么熟悉?” 秦欢乐脚下一个绊蒜,强行镇定的说:“这个,以前不是办、办案需要嘛。”他不想和对方纠缠这个问题,拔高了调门儿转换话题,uu看书 ww.uanshu “一会儿你睡哪边啊?我这人不挑,好说话着呢。” 孟金良推开客房的门,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条件超出自己的预期太多,十分满意的点点头,才将房门敞到最大,对着秦欢乐说:“这样大家都安心一些,你可得为我作证啊。” “行行行,你正人君子,别磨叽了,我真困的不行了......”秦欢乐闷着头就往房间里走,结果一步还没迈进去呢,反手就让老孟给推出来了。 “注意影响好吧!那么多房间呢,你再找一间去!”孟金良语气里完全不留回旋余地,手指在门口处悬空比划了一条“楚河汉界”,就回身走了。 “哪儿有别的房间啊,那都是空的,没法睡......”秦欢乐站在门口气得跳脚,可换个角度想想,他也还真拉不下这个脸非要进去和“刘科长”同床共枕,显得他心思得有多龌龊。 他像个丧家之犬,臊眉搭眼的辗转走到主卧,垂头发了一会儿呆,一咬牙一跺脚,贴着门缝儿钻了进去。 床衾间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一溜边儿躺下,床垫明显的受到重力影响,微微荡曳了一下。 睡在中间位置的颜老师不着痕迹的向里面挪了一下。 没睡着啊......这就很尴尬了。 隐形患者(27) 心里装着事儿,就像怀里揣着只兔子,这一直伸胳膊扔腿儿,觉也实在没法睡。 秦欢乐用意念抓耳挠腮了一会儿,偏着脑袋,往颜司承的枕头那边拱了拱,不知不觉语气里就带上了一丝谄媚,“谢谢你能收留老孟啊,他那人太别扭,不像我,心底无私天地宽,老是这么敞亮,嘎嘣脆,嘿嘿嘿,刚刚你要不出来说那句话,他这一宿能磨死我。” 他暗自清了清嗓子,想着孟金良此刻同睡在这栋房子里,就总有种做贼心虚的刺激......不是,别扭。 这种心情,和读书时住宿舍过集体生活时又不一样。 “颜老师,今天这些事......你怎么看?” “最大的进展就是目标锁定了,这一点,还多亏了孟队,否则应该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那个线人绿毛。”颜司承的声音被暗夜蒙上了一层暗哑的慵懒。 秦欢乐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我和老孟刚才商量,打算白天溜门儿,去纪展鹏家里扫一圈儿,你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颜司承解释,“现在知情的就咱们三个人,你们两个进去,总要有人跟着纪展鹏,防止他突然回家,或是有什么动作吧,我替你们把风好了。” 这是个老成持重的思路。 秦欢乐默认了这个更稳妥的分配,黑暗放大了嗅觉的敏锐,想象力也肆意蓬**来,他一时又有些大脑短路,绞尽脑汁没话找话的问:“你明天几点有课啊?” “十点到十一点,”颜司承回答,“一个小时。” “下午呢?”秦欢乐不自觉的又往前面凑了凑。 “下午没课。” “哦,是一下午都没课?”秦欢乐眨眨眼睛,突然发现自己沉耽在一厢情愿的臆想中过甚,脑子里南来北往的拧麻花儿,却其实一直对真实生活中的颜司承知之甚少,“那你没课的时候,都会做什么啊?” 颜司承顿了顿,“就一个人待着,听听风,发发呆,看看云。”他轻笑了一下,“你还是第一次好奇我的生活。” 秦欢乐老脸一红,实在惭愧的无以复加。 他像十万个为什么附体,又追问起来,“那你平时看电视吗?追剧吗?近年的歌星有喜欢的吗?你购物也用网购吗?你喜欢菜市场还是超市?打不打游戏啊?每年过生日也吃生日蛋糕吗?你本命年穿红袜子吗?” 说到底,还是他以往的性子太糙了。 “我看在刘法医和孟队长换回来之前,你们就都住我这儿吧。”颜司承忽然转过身来。 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瞳孔,已经能清晰的看清对方剪影一般的面部曲线了。 秦欢乐眸光一闪,心脏狠狠的一揪,猛的翻了个面儿,拿后背对着对方,含含糊糊的打了个哈欠,“不住你这儿,老孟也不能放过我啊,哎呦,说时迟那时困啊,我先睡了啊。” 身后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颜司承抬手轻轻为他掖了一下被子。 秦欢乐也真是身心俱累,嗅着鼻端的清香,周身松软,没过多久,就跌入了一个踏实的梦里。 夜已经深了。 苏然在路灯下的身影被拉拽的无限单薄。 单身公寓门口,龚蓓蕾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便第一时间跳了下来。 苏然没想到会在自己楼下碰到龚蓓蕾,眼神明显慌乱了一下,“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就许你那么忙,好几天不搭理我,不许我主动在这里等你?”龚蓓蕾漾起一个恢复如初的灿烂笑脸。 苏然不自然的扶了扶眼镜,“店里的师傅请假了,这些天发面揉面的活儿都在我身上,我手生,掌握不好度,所以才......” 龚蓓蕾抢过他的话,“今天也是一直在店里?” “嗯,”苏然点点头,顿了一下,又带着几分愧疚的说,“前几天是我不好,也没和你解释清楚,你没生我的气吧?” 龚蓓蕾大剌剌摇了一下头,“我有那么小气吗?感情首先就是要彼此坦诚与尊重,苏然,你说,对吗?” 苏然没说话,腼腆的垂头笑了一下,抬着手腕看了看手表,“太晚了,你明天还要工作,早点回去休息吧。” “急什么,我们加班的时候,几天连轴转的时候也多着呢,你累吗?你要不累,我去你家坐坐吧,你之前不是还邀请我来着嘛,我这一脑门子工作,回去了也睡不着,正好你帮我分散分散。”龚蓓蕾语速飞快,根本不给对方推诿的机会,“走吧!你害羞什么?屋子乱我也不笑话你,说实话,我绝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谁能乱过我的哈哈哈。” 苏然被她半推半就的只好往里面走。 苏然掏出钥匙开了门。 龚蓓蕾自来熟的一推开房门,就瞪着滴溜圆的眼珠子四处好奇的打量着,“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收拾的可以啊,我还当怎么了呢!”她兴致盎然的看着房子各处,“但也太空了,什么都没有,不像有生活气息的温馨氛围,养两盆大叶子绿植嘛,增加点鲜活气儿,这儿,电脑桌这儿,你该再弄个小书架,回头我买几本我喜欢的书给你吧,你看不看都随意,其实有些鸡汤文挺好的,教人如何真诚的面对自己,面对生活,哦,对了,你喜不喜欢看点儿心理学之类的,最近有几本这方面的小说还挺有意思的。” 苏然脸上遮掩不住的几分惴惴,从冰箱里拿着一瓶水喝一瓶可乐走过来,迟疑着一起递上去,只说:“蓓蕾,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嗨,还记着呢!”龚蓓蕾把水接过来,把玩一下,又放到了桌子上,突然惊声说,“你手怎么了?” “天天在厨房嘛,受点小伤而已,大家都这样,你别担心,”苏然把受了伤的左手背在了身后,顺着对方接水的动作,上前几步,另一只手轻轻牵起了龚蓓蕾的手,带着无限的珍视摩挲着,喃喃道:“蓓蕾,你真是我生活中的一道光,我不骗你,没有你,我的世界都是黑白色的,恐怕都分不出黑夜和白天的区别,可是......我每次想到你在从事那么危险又辛苦的工作,就会忍不住的心疼,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这种情况,要不然,我是绝不会让你这么......蓓蕾,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咱俩都年轻,像宝剑一样,一起创业也......” “苏然,”龚蓓蕾不轻不重的打断他,一脸率直的欢脱,拉着他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别说这些扫兴的事儿了,我专程来看你,咱们聊点儿别的吧,你看,其实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每次都是我和你唠叨我的各种各种,可你还一次都没和我聊过你以前的生活呢,你父母,你过去的那些成长经历,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女朋友?” 苏然目光带着一丝困惑,“怎么会,我更愿意听你说话,我这人一直不善言说,再说那都已经是......” “苏然,”龚蓓蕾顷刻间泪盈于睫,微微扁着嘴,望向对方,“你是不愿意和我说吗?我同事和我说,谈恋爱就是要毫无保留,炽热的像火,脑子全扔了,恨不得一下子把对方生命中那些自己没有参与过的人生全部补齐,我想了解你啊,想知道完整的你,你是不愿意和我说,还是觉得我不配和你分享这些?” “不、不是,”苏然嘴角翕动了一下,为难道:“我是觉得今天太晚了,路上不安全,你一会儿开车回去我不放心,改天吧,改天好不好,你别这样,我好心疼......” “那......好吧,”龚蓓蕾善解人意的点点头,“那你不忙的时候记得找我哦,不许再好久都不回信息了,你保证,你保证嘛!” 苏然一脸宠溺,笑着站起身,送她到门口,“我保证,再也不那样了!走吧,楼道里黑,我送你到车里。” 龚蓓蕾走到玄关,一手扶着墙,弯腰穿鞋,视线漫无目的的扫过,忽然紧皱眉头,顺着地上的一滴殷红色,缓缓抬头,向上寻到了挂钩处苏然背回来的那只黑书包,暗色的一角仿佛濡湿了一块,半滴血水正悬垂在包角,将滴未滴。 她不禁下意识的探手朝着书包上摸去。 “别动!”苏然猛的喊了一声。 龚蓓蕾目光蒙上了隐隐的警惕,一只手悄悄背在了身后,去摸后腰处别着的电击棒。 苏然却恍然未觉,自己上前主动拿下书包,放在地上敞开来,从里面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塑料袋,那里面赫然是一条新鲜宰杀的鲫鱼,“怎么袋子破了......我这是刚刚路过农贸市场,嗨,市场已经打烊了,不过鱼铺敞着正在进货,我就央求老板给我处理了一条,想着晚上煲汤,明早好给你送去的。”他边说边手忙脚乱的将鱼捧到厨房,用一个铝盆装好,颇为苦恼的看着淋漓一地的血水,无可奈何的看向龚蓓蕾,“一看见你,就把这事给忘干净了,还好没弄脏你的手,行了,我先送你吧,回来我再自己收拾。” 龚蓓蕾嘟着嘴看向对方,“你别骗我!” 苏然表情一僵。 龚蓓蕾边说边往楼道里走,“谁不知道鲫鱼汤是给产妇喝的,我表嫂就用这个下......下......”她脸一红,带了些娇羞,“我才不喝!” “瞎说!”苏然一脸甜蜜的无奈,“都是滋补元气的,对熬夜的人最好,我特意在网上查的,你别这么说,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两人说笑着,向楼外走去。 翌日风轻云淡。 孟金良在陌生环境里睡的不安稳,早早就醒了。 和早起的颜老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又再三表示了一番感谢,才拽着一头鸡窝的秦欢乐出了门。 秦欢乐爱心早餐没吃上,起床气尤其大,一手挥开老孟的胳膊,嗅着狗鼻子朝向对方身上闻了闻,嫌弃的说:“我就敢跟你打这个赌,等刘科长回来,发现自己一直没洗过澡,身上都馊了,一定想杀了你的心都有!” 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此刻鼻子前面还有草木清香的余味缭绕,对孟金良这种恶劣的行为分外敏感,完全忽视了自己以前值完夜班不修边幅的情况,比之老孟也是不遑多让。 孟金良也有几分尴尬,知道对方话糙理不糙,这洗澡问题还真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一两天问题不大,可真要挨上一两个月...... 秦欢乐醒过点神儿来,欠登的又悄声补了一句,“老孟,装模作样也有个度,实话实说,你今早上厕所......” 孟金良恨得牙痒痒,扳过对方肩膀,就要来个背摔。 秦欢乐自己打了两下嘴巴,笑着窜出去躲开了,边跑边笑:“哎呀,瞧我这张嘴啊,一杯你开胃,你喊了一声美啊,二杯你胃不亏,嘿,还是美啊,三杯无杯下了肚......” 孟金良脸红的都要炸裂了,真恨不得扑上去直接撕烂对方那张嘴! 不过手机适时一响,算是勉强救了秦欢乐一条狗命。 “怎么了?”秦欢乐不怕死的又凑上来问。 孟金良表情严肃起来,“园岭路今晨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是个环卫工人,清扫用具和工作吊牌都在,还是......”他抬起头看向秦欢乐,“被人挖了心脏。” “又?”秦欢乐爆了一句粗口,“以前也有过?还是个连环案件?” 孟金良小跑了几步,上了车,朝秦欢乐示意,“之前在北直街桥洞底下发现过一起凶杀案,也是杀人剜心,不过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们的追查完全没有进展,先不说这个了,上车,去案发现场。” “我?我算了吧,”秦欢乐站着没动,“我也没和所里请假,这一天天老往外面跑,uu看书 ww.uukanshu 影响也太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装大尾巴狼呢。” 孟金良轻点了一下油门,将车开到秦欢乐身边,探身替他推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你这人,一到真章儿的时候,就吱吱扭扭的费劲!你也不想想,我一会儿到现场,别人问我尸体的情况,我怎么说啊?分分钟就得露馅儿!” 这说得倒是实话,如今支队群龙无首,纪展鹏回归,孟金良就算凭着对刘茗臻言行的习惯潜伏回去,也得能挑的起技术科那摊儿工作来,才不至于在纪展鹏面前太过露怯。 眼下大军未动,可不是打草惊蛇的好时机。 “我是欠你的吗?”秦欢乐摆着臭脸上了车。 孟金良嘲笑的瞥了他一眼,“死鸭子也没你嘴硬。” 秦欢乐输人不输阵,坏笑着凑上去,“我想到一个主意诶,回头把你两只手拿纱布缠上,带上墨镜,就说是残疾人,上女澡堂,让搓澡大妈给你咔咔咔......” “滚蛋!” “真可行啊。” “滚!” 一直到案发现场,看到被害人的尸体,秦欢乐才彻底没了这份扯淡的心情。 “刘科长!”小黄从警戒带里面跑过来,“你来看看尸体吧。” 隐形患者(28) 市少年宫扩建,搬迁了新址。 旧的少年宫本来是想修葺一番,给条件更差些的老年大学当分校用的,可是程序上出了些问题,就暂时闲置起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偶尔也开始租借给社会组织当临时活动场地。 今天很清闲,除了二楼的芭蕾舞大教室,没有别的活动。 原本空旷的芭蕾舞教室里,稍显斑驳的墙角还留有不知哪个粗心小女孩穿旧了的淡粉色舞鞋,寥落的室内空间,自镜面墙开始,七八把塑料折叠椅子按照弧线被依次摆放成一个半圆,在镜子的照映下,内外交接,就成了一个完满对称的圈形。 孟金良此时正带人埋伏在少年宫外面——教室里面已经提前被安置了监听设备。 “吱嘎”一声刺耳的金属音,孟队把耳机拿的离自己的耳朵远了些。 “孟队,目标人物出现。”对讲机里传来一声通报。 “收到!”孟金良的车停在了马路对面的火锅店外,和食客们的私家车混在了一起,十分隐蔽,他凝声道,“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目标人物”此刻正从街角向少年宫走来,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面目恬淡,没有匆匆的神色,步伐却也不显得拖沓。 等他走进大门不久后,监听设备里很快传来了声音。 “颜老师,您来了。” “小程,坐吧,我稍微迟了一些,大家都来了吗?” “都来了。” “那我们开始吧。” 孟金良眉头紧皱,回头拿起对讲机确认道:“二组,怎么跟的?舞蹈室里一共进去了多少个人,怎么不汇报啊?” “二组”那边迟疑了一下,“少年宫有个小后门,但是是锁死的,反复确认过开不了,管理员也没钥匙,所以我们就没留人看着那边,不知道是不是......” “行了,注意观察,注意警戒,不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孟金良语调严肃。 “是!”对讲机里一犹豫,“那一会儿是全部都带回局里问话吗?” 孟金良微眯双眼,“先听听看。” 说起来,孟金良还真要感谢那家突然间推出了咖啡口味麦芬的咖啡店,如果不是他们恰逢其时的研发出新品,自己还真想不到能靠什么更好的理由,向刘茗臻献媚。 毕竟办案的间隙,他所能谄媚讨好对方的渠道和手段都十分单调有限。 而事实也再一次证明,刘茗臻真的是他的缪斯女神。 虽然是一番闲谈,可回到队里之后,他越想越觉得好奇,再加上王大省和徐亮那边迟迟没有新的进展,他索性研究起颜丹青这个名字来。 几十年前的报道,而且出现在国外,要追溯已经很困难了。 他试着不断将催眠、眼神、颜司承、神奇、延平等一些关键词交相重组检索,就在即将要放弃的时候,不想突然留意到了一条本市旧少年宫场地租赁的时间安排表。 租赁场地的组织叫“thepowerofsilence”。 孟金良追溯到这个组织最初注册的联系地址,居然是朗华大厦。 而今天下午一点半的这场活动安排表上,登记的联系人姓名,是程露。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直觉。 所谓的直觉,也不过是那些连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冗乱庞杂的信息流,自行排列交织后,示警的提示。 如果秦欢乐和刘茗臻都不自觉的对这个颜司承在关山鹤与翟喜进的案件中所起到的作用莫名看重,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盲目的放弃这条线呢。 况且事情发展到现在,那些碎片似的联系千丝万缕,仿佛只差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想不明白的谜底还很纷繁,可过了一夜的徐亮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关键性的线索。 他记得那个给他钱的女人转身离开时,路灯在某一个角度,将她的瞳孔映射出一抹暗红色的光。 他在医院当保安,多少比外面的人更能接触到些专业医疗知识,那种光,是来自于最新的一种近视手术、做术后恢复时佩戴的角膜保护膜,用以加速愈后恢复的,强光直射时,就是那种效果。 经查证,程露确实在不久前,在延平市铁路医院,做过这种近视手术。 这也是本次行动如此高规格的原因。 他们几乎已经可以确认,程露至少是“1212”案件中的重大嫌疑人。 耳机里传来舞蹈教室内的声音。 “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颜司承的声音传来。 与此同时,背景里始终有一种清脆而不太有节奏感的轻微敲击声。 程露的声音响起,“我已经把房子挂到中介公司的平台上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打算彻底忘记所有的一切,到一个永远都没有冬天的城市,去过全新的生活。” “如果你需要钱......” “不,颜老师,我需要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和这座城市再没有牵扯的全新,脱胎换骨的全新。”程露的声音坚毅却平静,并不因为内容而显出分毫高亢。 颜司承温和的一如既往,“小吴举手了,她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你想听听吗?” “好。”程露说。 ...... 孟金良把耳机压在耳朵上,因为太用力,连耳根都泛起红来,他拿起对讲机,“技术,监听设备怎么回事?没动静了,是故障还是被发现了?” “孟队,”对讲机里一顿,“发现应该不会,故障......不好说。” 耳机里倏然传来颜司承和煦而清晰的声音:“小吴说的有道理,你不需要这么悲观,你......”他似乎被打断了,却毫不急躁,“好,婷婷把事情的设定再梳理一遍,看看我们的想法还有什么遗漏,虽然事情发展稍有了一丝偏差,但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去弥补的。婷婷,你说吧。” ...... 孟金良换了一只耳朵,焦躁的喊道:“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啊!关键时刻掉链子!” 对讲机那边也很羞愧,“都是新机器......按理不应该啊,孟队,那怎么办?” 孟金良推开车门下了车,“不说了,全带回去!” 舞蹈教室的前后两个门同时涌入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刑警,因为不知道集会规模有多大,参与人员都是什么性质...... 可眼前的情景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空旷的教室,仅靠镜子墙的两端椅子上,相对坐着颜司承和程露。 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颜司承和程露脸色冷静,毫无一丝慌乱。 程露垂着头看脚面,镜子里的她,和现实中的她,紧紧依偎,一个像是另一个无限悲怆的底色。 颜司承缓缓站起身,抬手扶了一下眼镜,对着后进来的孟金良温声说:“孟队长,请你仔细的想一下,是否有带走我确凿的证据,你可以继续派人不间断的监视我,但我不能再随便被你带回去询问了,否则我就要正式要求我的律师介入了。” 孟金良冷冷的看着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次行动,是针对程露的。 就是因为没有关于颜司承的确凿线索指向,他才大费周章的还搞起了跟踪监听这一套。 孟金良微微扬起下巴,略带倨傲,“行啊,几天不见,颜老师又增添了新技能,还能跟我们演上群口相声了,刚才那是一人分饰几角啊?” 颜司承没说话,毫无波澜的平视着他。 孟金良面颊肌肉一抽。 当然,他也可以强行带颜司承回去接受询问,但以对方上次那种貌似不温不火,却绵里藏针完全不配合的态度,结果已经可想而知。 那还不如全力突破程露,再做打算。 一股被人着意戏耍的愤怒感涌上头顶,孟金良看了一眼那个一直没有抬头的瘦小女人,攥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后插进裤兜里,转身快速向外走去,宣泄似的厉声吩咐手下人,“带走嫌疑人程露!” 斗气归斗气。 当孟队再一次将程露带回局里时,提前取证科还是第一时间通报了他们所掌握的最新情况。 厉宝剑将一沓病例放在桌子上,“我查遍了市内的各大医院,都没有找到程露婚姻存续期内受伤治疗的记录,只有在她离婚后不久,到市妇幼保健院挂过一次妇科,根据当时医生的病例描述,程露应该是刚做完流产手术没多长时间,因为不断流血,想做一下彻底的检查,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交了钱,却没有做,就离开了。” 龚蓓蕾瞪圆了眼睛,“怪不得,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测,程露一直忍受关山鹤的长期家暴,可后来竟然顺利的离了婚,关山鹤也没有再对她进行持续骚扰了......她却突然意难平的找回来报复......流产这个事件,对他们两人所表现出来的行动支撑,都很充沛啊。” 逻辑上说得通,可现场却没有任何人应和,总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眼下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想什么呢,老秦,你也跑一天了,有什么收获啊?”孟金良特别留意秦欢乐的表情,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一直处在发呆的状态。 秦欢乐确实一直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可是又有一种和眼前这些人说不明白的焦灼,不太走心的说:“哦,我去妇联那边发现了一个女性社会组织的名单,每一个月要备案一次组织成员,我看了最初备案的原始资料,注册地址是朗华大厦,但没有程露的名字——可能加入不满一个月,还没有来得及备案吧。” 龚蓓蕾举举手里的u盘,“找技术科分析了,这段匿名邮寄来疑似程露的音频里,背景音也是孟队今天现场录音里的那种不规律的敲击声。” 孟金良回忆里一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颜司承手中的钢笔敲在自己手表表盘上的声音,看起来像是个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但如果音频是他寄来的,那也不排除他是故意通过这种有辨识度的击打声,来提示我们音频里的声音来源,是silence集会中程露的发言,可他这么做的动机......完全说不通啊。” 两个女警官趴在桌上睡觉,u看书 .ukansu 都打起呼噜了,孟金良伸手到隔壁桌拍了拍她俩,“你俩下班回去吧,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回去休整一下。” 一个男警官不干了,跳出来苦着脸道:“孟队,男女平等啊,今天平安夜,我女朋友......” 孟队一瞪眼,他讪讪的闭了嘴。 俩个女警官迷迷糊糊的收拾东西,一个没留意,碰洒了桌上的那沓跟踪报案人的登记资料。 龚蓓蕾连忙过去帮忙收拾,又打趣道:“小孙你轻点落脚啊倒是,把‘刘云政’都给踩糊了。” 别人没在意,秦欢乐却突然一怔,低头不住的划着手机屏,“龚蓓蕾,你在小孙的电脑上查,快,刘云政有没有结婚?他老婆叫什么名字?” 龚蓓蕾吓得一哆嗦,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小孙也不好转身就走,只得又默默坐回电脑前,查起刘云政的户籍资料,“结婚了,妻子叫张慧英。” 秦欢乐快速的翻动着手机,表情有些失望。 孟金良看他一眼,“怎么了?” 秦欢乐却没回应,急切道:“查下一个,刘云政下面的人呢?一个个查!” 小孙按照登记表一个个输入名字,“妻子叫何欢......这个妻子叫黄婉......这个丈夫叫顾建国......这个刘国兴的妻子叫朱丽春......” “等等!朱丽春?”孟金良猛地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秦欢乐。 隐形患者(29) 一片老式的居民区,过去曾经是延平宏程中学的教师福利房,后来改制,每人补缴了一些房款,便将房屋产权由集体转给了个人,可以自由买卖了。 宏程中学是延平的重点中学,初中部高中部都有,每年高考都能出个把单科状元什么的。 早上十几二十年的还不兴那个说法,现在流行管这种房子叫“学位房”。 一般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有学位需求的家庭,否则以此地老旧的设施与高昂的房价,只要家里没有在读的孩子,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也知道要套现去新区换个更体面舒适的居住环境。 所以纪展鹏住在这里,既有合理性,也有不合理的地方。 合理的是,他的前妻就曾经是宏程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的女儿妞妞,当年也顺理成章的在这所学校读初一。 不合理的是,他离婚之后,女儿和前妻一夜之间出了国,据说几乎和国内的亲戚朋友完全斩断了联系,可纪展鹏时至今日,却依然住在这里。 老房子处处透着陈腐的气息,入口处的昭示板上贴满了补习班千奇百怪的广告信息,楼道的墙壁上被一代代熊孩子们涂鸦的惨不忍睹,而楼梯还是最古老的水泥台阶。 “一切是否正常?”秦欢乐侧身半掩在四楼的楼道里,给颜司承发了一条消息。 “正常。”颜司承很快回了一条消息过来。 秦欢乐用目光和老孟互相照会,无声的交流了一下,都屏息静气的没有说话,很快就听到了自楼上传来的关门声、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声童音,似乎是一个老人,正领了小孙子外出买菜去。 孟金良神色坦然,不过为了避嫌,还是尽量侧过脸,将面目大半对着墙壁。 秦欢乐的思路就和他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偷鸡摸狗的事干的太多,这本能的第一反应呢,就是拉起外套,向两个人的脑袋上一围,即刻制造出了一方与世隔绝的暧昧小空间。 外人要是搭眼一看,几乎不用脑补,就能猜到这一双条顺盘亮的“男女”必然正在干着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 孟金良想反抗也来不及了,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这人怎么总没正形,每次想出来的主意,十个有八个都是馊的。” “你懂什么,不能让人家对咱们的长相留下印象,这叫防微杜渐,再说了,这学生们早恋的时候没地方去,就爱钻陌生楼道,这都是生活经验。”秦欢乐无理搅三分。 “这么说,你是实践出真知了?”孟金良一哂。 秦欢乐无所谓和他打嘴仗,“呵,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老大爷带着四五岁的小孙子走下来,没防头猛的瞧见他们俩,再一听那衣服里头隐约传出来嘀嘀咕咕的压抑小动静儿,思维一发散,瞬间羞愤交加,嘴里一叠声的骂着“世风日下”,手上则下意识的蒙了孙子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下去了。 秦欢乐支着耳朵听了听,“呼”的扯下衣服,被闷的连着大喘了几口气。 这房子一层三户,四楼最中间的那户就是纪家。 房门还是过去的老制式,门边贴的春联也是最寻常的喜庆顺口溜,每个字都接着地气。 总之这里处处透露出来的平平无奇,实在和纪展鹏如今的春风得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要说唯一脱颖而出的,就是纪家门外安装的那个按键繁复的高级密码锁了,据秦欢乐目测,想要短时间破解,还是略微有些困难。 不过即便他走狗屎运顺利破解了密码锁,也不好说房内入口处是否还有其它的隐晦机关,总之正面突破并不是太好的选择。 刚刚他们两人在房子外面已经观察好了,左右相邻两户的外窗,距离纪家的外窗之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攀跨的难度指数极高,倒是不如从楼上的住户窗口,攀着窗台顺下去,来得更有可操作性一些。 于是楼上的大爷在接到了一通“超市促销”的奇怪电话之后,就“配合”的带着孙子出门赶去领免费鸡蛋了。 秦欢乐和孟金良悄然到了楼上,而破解普通人家里的门锁,对秦欢乐来说,就毫不费吹灰之力了。 “亏着你做了警察了,否则你在这个社会上晃荡,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多晃荡一天,都是给我增加工作量。”孟金良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秦欢乐的“绝技”,眼睑都跟着抽动起来。 “咔”的一声,门开了。 秦欢乐侧身闪了进去,哼了一声,“你当我愿意啊,我这心理负担也很重好吧,这可全是为了配合你的需求,我才躲被窝儿里看了一晚上教学视频学的啊,要不准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你还说风凉话,也太不够意思了。” 视频确实是他以前闲的无聊的时候研究过的,当然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专业知识考量,而不是为了类似情况下干坏事使的。 孟金良也不去计较对方话里真假的比例了,两人快速穿过房间,趁着楼下空荡无人,矫捷的从厕所的窗户翻了出去。 纪展鹏家的卫生间,开了顶部小半扇通风口,秦欢乐仗着自己的手长优势,勉强能够到里面单扇窗户上的把手,轻轻一旋,便推开了窗户。 虽然这窗子也不大,却也将将能让两人侧身挤进来了。 屋内结构简单,一室一厅的格局,墙边、门框,都包着泛黄的劣质木头装潢,同款的木料还被用在了厨房的橱柜,以及门口玄关处的鞋柜上。 卧室的面积倒比外面的方厅还宽敞些,临窗一张双人床,床尾直接衔接着一面墙的衣柜,床边到门边,又无缝连接的放着一台进口钢琴,将一间卧室挤的满满登登,不过也算是这房子里为数不多的亮点了。 要说还有什么能彰显纪展鹏如今的地位,大概也只剩下衣柜里那些体面昂贵的便服了。 “这......”秦欢乐有些傻眼。 不是他市侩,他是真的没想到,纪队住的地方,居然比自己住的阁楼还显得局促一些。 从之前华子的描述来看,纪展鹏私下里很可能是他背后之人放在台前敛财的白手套,那一桩桩丧心病狂的案子背后,显然都有着巨大的利益牵扯。 可他赚钱不为改善自己的生活,又是为什么呢? “你真没打听错吗?该不会纪展鹏还有其它的豪宅别墅,你没打听出来吧?” 初入纪家,孟金良也有类似的疑惑,但以他的消息渠道,还不至于连纪展鹏每天回归的居所都打探不出来,“没错,这是他唯一的居所。” 秦欢乐走到大门处,冲着孟金良招招手,“你来看,我就说这门有古怪,居然进出都要密码指令!纪队虽居陋室,这防范风险的举措倒还是步步为营,可我就是不明白了,要是他心里没鬼,至于搞这么复杂吗?要是真这么害怕,换个地方住多好啊。” 孟金良以前对纪展鹏的态度还是恭敬居多,如今即便骤然遇到这样的事,也还是无法毫无心理障碍的和秦欢乐一起调侃,只说:“百密一疏吧,再步步为营,还不是开了那半扇小窗给你钻空子?别说这些了,干正经事吧。” 两人当下分工,开始逐一探查起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从头到尾的筛了一个遍,两人依然一无所获。 似乎除了解决基本的生理需求问题,纪展鹏在这个房间里的活动,苍白乏味的简直如同一张白纸。 充满希冀而来,满腔不甘而去。 两人原路返回。 孟金良先从窗口出去,踩在秦欢乐的肩膀上,顺利爬回了楼上的房间内。 他调转了身体,趴在窗框处,冲秦欢乐伸出手,准备着拉对方上来。 秦欢乐小心的移到窗台边缘,扣上窗户,正打算伸手进去反向锁上开关,余光一瞥,动作忽然一顿,这才发现自己袖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自己居然没有发觉,如今只突兀的露着一截白色的线头。 “快点儿啊!”孟金良不知道他还在发生什么愣,忍不住出言催促。 楼下渐行渐近的出现了两个身影,是刚刚的大爷带着孙子回来了,那孩子兴奋的叫着,忽然挣脱了爷爷的手,一个人快速朝楼里跑来,那位大爷也只好提高了步速,一路朝着楼里追进来。 以这样的速度,很快就会到自家门口了。 “不行,老孟你先走,我得回去找找,我这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万一落在屋子里了,纪一定会发现,咱们的计划可就全歇菜了!”秦欢乐急切的推开窗户,反身又往里跳。 孟金良焦躁的锤了一下窗台,又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压低了声音喝道:“你干嘛,先出来,回头再想办法!” “你快走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我有办法!”秦欢乐说着,已经跳回了屋里。 孟金良无法,只得先跑出了房间,刚轻轻推上门,已经听到一楼之隔的爷孙俩上来的脚步声了。 他提着鞋,赤脚向上一层跑去,直到爷孙俩进了家门,才又快速回到了四楼,隔着门小声唤着,“老秦?老秦?” 秦欢乐正在努力试图复原着自己刚刚的动线,眼睛快速扫描着每一个边角旮旯儿......门外头叫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不知不觉也受到了情绪影响,开始越来越急躁。 “你们出来了吧?纪到小区门口了!”颜司承发来一条信息。 秦欢乐一看,瞬间像被人砸了一下后脑勺儿,这才发现半个小时前,颜司承已经发了一条提示信息,说他跟着纪展鹏出了咖啡馆,让他们加快速度,尽快撤离。 可刚刚怎么就没有听见呢? 秦欢乐连忙到客厅窗前看了一眼,果然已经看到纪展鹏正朝着单元口走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赶忙到大门口,隔着门板小声说:“老孟,老孟,纪回来了,已经进来了,你快躲一躲。” “那你呢?我还是迎下去吧,就说我是特意来找他的,应该能拖延一阵子......”孟金良不愿意留下秦欢乐一人涉险。 “你快走!我跳到隔壁去,快!来不及了!”秦欢乐不再说话,小跑着去了卫生间,一跃上了窗台。 “诶!那太危险了,你......”孟金良唤了几声,都没听见里面的回应,探头从楼梯回转的空隙向下一瞥,已经能看到纪展鹏上楼的身影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更稳妥的方式,先不暴露自己,若是一会儿真出了什么意外情况,自己再出现也不迟。 这么想着,孟金良转身再次向楼上跑去。 秦欢乐站在窗台上,伸手扣上了开关,觑眼从洗手台上的镜子反射里,已经看到推门而入的纪展鹏了,而且对方换了鞋后,似乎正是要朝卫生间的方向而来。 时间和空间都不能再给秦欢乐多一丝的犹豫余地了。 他望向两米之外的隔壁窗台——要在平地上,这样的距离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此刻孤悬在只有两掌宽的窗台上,四周又没有个可供固定身型的抓手,平衡能力好坏是一方面,关键心理上的恐惧往往会放大动作上的误差,差之毫厘,则命不保矣。 纪展鹏越来越近。 要么直面前功尽弃,要么咬牙孤注一掷。 秦欢乐勉强向后退了两步,紧贴着窗台的尽头,堪堪创造出一个微乎其微的助跑余地,视线锁死在两米外的窗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侧转着身子,快跑两步,蹬着窗台边缘纵身一跃! 呼...... 他身子晃了晃,一条腿站上了邻居的窗台,一条腿踩滑了出去,还好重心没有偏移,整个人壁虎一样贴在窗户上,缓了半天,终于收回腿,有惊无险了一把。 他抬手罩在窗户上,向里面望了望,也是一眼洞穿的户型,只不过格局方位和纪家相反,关键的是,里面并没有人。 窗户结构也和纪家一样,不过通风口掩着,所幸并没有反锁,秦欢乐故技重施,从窗户跳了进去。 暂时安全了,但还不能贸然出去。 秦欢乐草草扫了一眼这户人家,家具摆设都很寻常。 他蹲在大门边,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给孟金良发信息报平安。 纪家没有动静。 这主人家也不知道会不会随时回来人。 一起离开的目标太大,确认了秦欢乐安全的孟金良先行下楼离开了。 秦欢乐回身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正准备开门......等等......不太对啊...... 众所周知的,这里是学区房,可怎么家里根本没见任何学龄孩子的物品摆放?连一张纸,一根笔都不曾看见。 秦欢乐狐疑的走向厨房,又转头看了看卧室......这整间房最大的怪异之处就是,房间里根本没有任何生活气息,一切井然有序到了近乎荒诞的程度! 空置的房子原本不稀奇。 但这房子就在纪展鹏家隔壁,才让他警惕! 他蹑手蹑脚的探看起屋内各处的陈设来。uu看书 .uuanshu.cm 写字台的下面,整齐码放着一摞空白作业本,封面上还印着宏程中学的校徽。 抽屉里放着一个纸箱,里面收纳着两件旧校服的上衣,还有一些小文具,从类型上看,这些东西的主人,应该是个男孩子。 秦欢乐掏出手机,将这些东西逐一拍了照。 除此之外,一点儿额外的身份信息都没有了。 冰箱里是空的,橱柜里的调料罐子也无甚特别之处。 “我上车了,你抓紧出来。”孟金良又发信息过来催促。 秦欢乐回了个“好”,最后走向阳台的旧立柜。 柜门从两侧同时被拉开。 秦欢乐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汗毛瞬间倒竖...... 只见顶到棚顶的柜子里,别无他物,只立着一只两米高的玻璃罐子,内里注满了福尔马林液体。 液体中标本一般泡着一个男人......青白肿胀的面孔,赫然就是假史呜! 而随着这猝不及防的直面对视,罐子里的假史鸣,居然微微对着秦欢乐,露出了一个故友重逢般的笑容。 隐形患者(30) 秦欢乐一路迂回着跑到路边,快速钻进了车里。 孟金良也不及问他情况,先踩下油门,尽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直到后视镜里的楼房越来越远,才呼出一口气来,问道:“邻居家没什么异常吧?没想到你这么多年功夫倒是没撂下,那么远的距离也敢跳,而且万一正赶隔壁有人在家,把你当成了贼,一吵嚷起来,还是得露馅儿。” “这就叫得道者多助。”秦欢乐调笑了一声,侧过脸看着窗外,表情略微冷淡了一些。 刚刚看到假史鸣的事,他几经权衡,还是没有向孟金良说。 罐子里的假史鸣,以及周遭浅淡弥漫出来的福尔马林味道 只是那样的一瞥,都让他直觉有些腿软。 不过幸而对方对他展现的微笑,看起来只是某种无意识的肌肉反射,并不是真的认出了他来。 可即便如此,也足够使人毛骨悚然了。 无论如何,假史鸣和纪展鹏之间的关系,是彻底的深度捆绑在一起,任谁也推脱不掉了。 大体想来,应该是纪展鹏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才将购买来的邻居家当成了“存放”假史鸣的“仓库”,那、原本住在那里的邻居一家人,是否会对纪展鹏的家庭离散、与他的性格突变原因,有所了解呢?找到他们,会不会 “想什么呢?和你说话没听见吗?”孟金良见一直叫他都没有反应,只好抽出一只手来,在秦欢乐的肩膀推了一下。 “嗯?什么?”秦欢乐回过神儿来,搓了搓脸解释道,“想刚才的事儿呢,走神儿了。” 孟金良也理解秦欢乐的感受,他自己何尝不是也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中,当下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我是说,支队通知我回去参加园岭路剜心案的案情分析会,我要回局里去,你要没什么特别的事,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还真有点儿事,不好意思了老孟,”秦欢乐一摊手,“你就注意好自己的角色,就不会出大问题,路我都给你铺好了,专业的事,小黄肯定能替你兜着的。” “那好吧,”孟金良也不勉强,“那你自己也注意安全,千万别冒险,有什么问题,咱们大家得商量着来,啊?” “知道,”秦欢乐让他在路边停了车,想了想问道,“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查查,纪家隔壁,就我进去那家的家庭情况?看看以前的房主是谁?” “你想侧面问问纪之前的事儿?”孟金良反应迅速,点了点头,“行,你放心,一会儿就给你消息。” 两人告了别。 秦欢乐等孟金良的车开远了,才又招了一辆出租车,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行驶了回去。 目的地,红底漆金的牌子写着敦厚典雅的一排大字:延平宏程中学教育集团。 如今教育集团化,集团化办教育,已经成了个不可逆的流行趋势了。 家长们会不会、懂不懂教育暂且谈不,可肉眼可见的物质条件还是能分辨出优劣的,尤其家里都是一个娃的,则更是跳着高儿的要给孩子塞进硬件条件、师资力量都雄厚的学校里去。 论师资力量呢,宏程中学一直是没问题的,可硬件设施却渐渐跟不家长们日益刁钻的需求了,什么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了,那外语课怎么也得找个讲外语母语的老外来教授吧,别管那人之前在自己国家是捡破烂的还是钉鞋掌,反正必须有就对了。 再者,这体育课,得有个进口材质的塑胶跑道吧?人家学校都有游泳馆了,你们这儿只有篮球场也太跌份儿了吧? 怎么,课外活动还一人发两根针织围脖呢?隔壁国际学校都学插花,讲茶艺了好吗? 图书馆要不要升级?瑜伽馆给配一个吧?羽毛球馆、马术中心、保龄球馆你别管我有没有钱出不出得起学费,也别管我孩子以后是子承父业卖包子还是卖保险,反正你是学校,就都得给我准备齐活了!打死我也不能让我孩子输在起跑线啊! 学校也为难啊,公立学校的经费那都是财政统一拨款的,硬件建设也要按照规划来。 等等啊,等我想想啊。 嗯,只要肯钻研,办法总比困难多。 譬如公办学校摇身一变,来个“民办公驻”,换药不换汤,又能吸收民办资本,又能依托公办师资力量,又能满足家长们的需求,不就一举三得了吗? 只是一定程度,原本的基础教育,已经悄然过渡向了预设门槛、只顾形式的精英教育。 工作繁忙的集团秘书拨冗来见了秦欢乐一面。 秦欢乐赶忙呈手机里的图片,请教道:“这校服,是你们学校的吧?” “哦,这个啊,”秘书两指在屏幕拉大了校服细节,指着那胸口处的校徽说,“你看见这面的小字了吗?这还是十年前的那批老校服呢,你看看,”她指指自己胸前别着的校徽,“名称都不一样的,以前叫宏程中学,现在都改叫教育集团了。再者这款式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只用了两三年的,后面学校从与国际接轨的角度出发,特意聘请了著名设计师,把男女生的校服样式都做了改良,显得更青春,也更洋气了。” 秦欢乐看着对方那一脸由衷自豪的表情,勉为其难的配合着点了点头,就是恭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还好孟金良的信息发过来,他忙借机低下头去,避免了要回应对方的尴尬。 老孟说,房管所那边查到的结果,那间房子的原房主叫吴天,房子后来是以赠予的方式转到了纪展鹏的名下,户籍那边查到了吴天原始登记的家庭成员资料,他妻子叫胡慧,儿子叫吴雄,但后来一家三口的信息都被从户籍系统里边抹去了,而且之后的动向,也都无迹可寻了。 按照一般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修改过了身份信息,而且在户籍系统中加了保密权限。 秦欢乐竭力露出一个尚算和蔼可亲的笑容,“那我能看一下,这三年中的学籍记录吗?” 秘书一怔,目光警惕的说:“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讲,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力配合。” 秦欢乐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的说:“那也可以,我们最近在追一个跨省拐卖儿童的案子,这个” “哦,是这样,”秘书点点头,也不听他再继续说下去了,“那我陪你去档案室吧。” 厚重的学籍档案被摊开摆放在办公桌。 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亲身坐在了旁边,也不打扰,但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秦欢乐泰然自若的翻看着学生名录。 虽说三年,但落到实处,也不过就是三届学生,那时候一级最多也就七八个班,查找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 从头到尾的翻看,秦欢乐没有放过一个名字。 半个小时后,他再次友好的朝集团秘书道了谢,起身离开了宏程中学。 在他身后,下课铃声悠扬的响起,无数学生鱼贯而出,场面还真有几分恢弘。 可他心里,却有些五味杂陈。 他找到了,吴雄的名字,同班的,还有纪展鹏的女儿,纪妞妞。 而且那一班的班主任老师,就是吴雄的妈妈,吴天的老婆,教数学的胡慧老师。 这世界的种种因缘际会,有时还真是奇妙难言。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可六个当事人中,五个都消失了,总不能让他去找纪展鹏当面求证吧? 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难道又断了? 十年前延平到底发生过什么?会动用到了系统内的“身份保护”权限?是的,这种几乎等同于让一家人的原本身份从这个社会彻底消失的程序,需要多部门的共同协调,以彼时纪展鹏的一人之力,实在是难以做到的。 那肖局会不会知道? 秦欢乐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点了一根烟,掏出电话打给颜司承,“颜老师,我想见见你。” 孟金良回到市局的时候,正赶苏然和龚蓓蕾在市局门外演十八相送,他装作没看见,直接略过了。 “你回去吧,我一会儿把鱼汤热好了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苏然笑了一下。 “你回去吧,”龚蓓蕾一挥手,“别弄得那么麻烦了,你总这样,你们老板该有意见了,等我饭点儿的时候,自己去找你。” “店里没有能休息的地方,我还是给你送过来,你拿回去吃,是不是还能休息一会儿,睡一觉什么的?”苏然坚持着。 龚蓓蕾看了看时间,到了开会的时候,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苏然” “苏然!” 与她声音叠在一起的,是一个严厉而沉闷的声音,一个身量不高的中年女人,面无表情的叫着苏然的名字。 龚蓓蕾下意识的看过去,见那女人目光沉郁,两条法令纹像镌刻在脸颊的,不过眉眼间,却和苏然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苏然原本还漾着浅笑的脸孔,忽然木讷呆板到近乎僵窒,低头朝那女人叫了一声“妈”。 苏母的目光滑过他,又落在了龚蓓蕾身,显然是将两人之前的互动都看在了眼里。 龚蓓蕾略微尴尬,几乎下意识就想逃避,毕竟她现在满怀拯救扭转苏然的隐晦目的,并不再适合以这种所谓女朋友的身份,去直面苏然的家长了。 可责任感还是拼尽全力拖住了她的后脚跟儿,冲苏母礼貌的问了个好,“阿姨您好,我叫龚蓓蕾,是苏然的朋友,我在市局工作,不巧我工作还有些急事,不能招待您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去拜访您,和您好好聊聊。” 她说着俏皮的朝苏然挤了挤眼睛,可这一眼几乎惊异得她差点儿低呼出声来。 苏然的脸不,苏然的整个人,自从看到自己母亲开始,便近乎呈现出一种只有“尸体”才会有的灰败 苏母礼貌性的对龚蓓蕾点了点头。 龚蓓蕾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苏然,慢慢转身向院里走。 可耳朵里还断断续续的随着风飘来苏母那让人胸闷气短的诘语:“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觉得刑满释放了就是真正自由了吗?又可以胡作非为了?还你的**,你有**吗?你在监狱里那些年,有人给过你**?别跟我装了!哼,我要是不过来,还真不知道,原来是交了个警察的朋友,就当自己了不起了,尾巴翘天了,呵,别做梦了,就你这样的人,人家会看你什么?不过就是变相的监视你而已!你爸都和我说过多少次了,说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不是我没有警告过你,你要是再这样,我可真的就再也不管你了,看你一个人,怎么在这个世界活着,活得只怕还不如一条狗” 龚蓓蕾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一个母亲对亲生儿子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言语虐待。 试想一下苏然如果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别说苏然了,就是心大如她龚蓓蕾,只怕也早就被逼迫得魔怔了。 指责、打压、威胁,以爱的名义,追寻的却是完全的身心控制权。 这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pua式家庭啊! 苏然也太可怜了。 龚蓓蕾气得嘴唇直哆嗦,转身就要杀回去。 可院外的苏然已经垂着头,跟着苏母的步伐走远了。 龚蓓蕾掏出手机,正打算发个信息,可字还没打完,苏然的信息已经先行发了过来,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没事儿,晚再给你送鱼汤。” 心像被泡进了腌菜坛子,龚蓓蕾有种欲哭无泪的心酸,却也更坚定了她要拯救苏然精神世界的念头,毕竟如今看起来,苏然之前有一句话说得不假,那就是他的世界,大概真的荒芜到,只剩下她了。 支队会议室,大家多少都有些恹恹的。 小吴莫名其妙成了挑大梁的,心理压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蓓蕾啊,你别磨叽了,快进来,”小吴朝门口处面色晦暗的龚蓓蕾招招手,“你那边什么进展啊?” 龚蓓蕾垂头丧气的坐在椅子,“比对了两起案件的市政监控,没有看到可疑人员,现在正在协调附近商户的监控,还有出现在附近私家车主的行车记录仪,不过截至目前,还没有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凶手要么是极其善于伪装,要么就是极其熟悉案发现场周遭的环境。” 小吴点点头,向大家通报道:“目前有用的线索就这么多,被害人家属来辨认过尸体了,尸检也没有什么新发现,结合前一起案件,基本也确定了凶手实施侵害的随机性,所以”他顿了顿,学着孟金良的语气,清了清嗓子,又拍了两下手,“大家打起精神来,一定不能让凶手有再次犯案的时间准备!” 小黄转头悄声对孟金良说:“科长,你别说,小吴平时看着也就那样,可真到关键时候,也能像那么回事似的” “怎么了?”小吴听见这边角落窸窸窣窣的声音,uu看书 ukash 目光转了过来,“刘科长,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孟金良自己从线索证据的角度出发,暂时没有破局的思路,他暗想着假如此刻刘茗臻在场,以她的专业角度,又会如何看待这桩案子呢? 他试着将自己带入刘茗臻的心态,“如果线索一直没有进展,那么能不能试着推测一下,凶手的犯罪心理呢?吴儿,能不能向省厅申请一下,安排个心理侧写师过来,帮我们描绘一下凶手的心理特征?这也算是一个突破的方向嘛,毕竟种种迹象表明,凶手的活动范围,就在市局附近,越多具象特征,越能帮我们缩小排查范围。” “对,这也是个方法,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小吴应了一句,忽然疑惑道,“刘科长,你不就可以做这事嘛,以前都是你” “我毕竟不是专业的,而且最近状态也不是很好。”孟金良搪塞道。 大家自然都知道孟队的事,小吴还懊悔自己不该提起这茬儿,忙张罗着又说起别的话题了。 隐形患者(31) 省厅接到小吴的电话,对接连两起恶性案件也很重视,立马派了位心理侧写方面的专家,到市局来协助他们。 “这位是董博士。”小吴一路迎进了会议室来,热情的向大家介绍。 “别这么叫我来,同事都叫我老董,各位不介意,也这么称呼我吧。”老董倒是个谦逊的人。 “知道你之前一直在系统内讲课,昨天才从外省赶回来,就马不停蹄的来指导我们工作,我代表队里向你表示感谢,”孟金良久闻老董的大名,不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上前握着手,笑道,“不过这老董确实叫不出口,我们还是称呼你董老师吧,也希望你不要再推拒了。” 老董的眼睛从小吴身上转到孟金良身上,忽然一顿,“小刘啊,你还是这么客气,去年年底咱们还见过的,你的那个研究站计划搁浅了,我还是一直有些感到可惜的。” 老董居然和刘茗臻是认识的,孟金良略微有些诧异,再联想到对方的身份,忽然对自己一时没留意,又跑出去“代表支队”的行为,感到十分罪恶。 小吴也许是打从心里尊敬刘法医,“被代表”了也毫无觉得不妥的地方,笑着又向里面让了让,等大家都就座了,忙又主动主持道:“董老师,两起案子的相关详细资料,都已经发到你邮箱了,需要我再给你简单介绍一下吗?不瞒你说,凶手的犯罪动机不明确,作案对象又充满了随机性这事,确实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工作压力,就怕因为我们的动作慢了,会导致不可挽回的......” “理解理解,”老董也不再做多余的寒暄了,直接进入正题,起身走向白板,拿起旁边的马克笔,“资料我在路上都仔细看过了,基于你们之前的推断,这个凶手应该是个男性,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之间,犯罪动机不明,犯罪对象选择也不明,是吧?” “对。”小黄时刻记着老秦的“暗示”,在前辈面前下意识的生出表现欲,伸着脖子说,“从尸检的情况来看,两位被害人的伤口切面都十分粗糙,不过下刀的动作却很利落干脆,没有额外的泄愤式的多余伤口,像是只为剖出心脏这个目的本身,而不是单纯的为了留下‘签名’。” 在连环性的恶性社会案件中,施害人的心理动机不外乎是为了达到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完成的充分支配、操纵、控制等目的。 所以在以往的连环案件中,一个凶手常常会在自己施以侵害的被害人身上,留下某种共同的特征,类似“签名”般的属性。 而北直街桥洞案和园岭案的两个被害人,虽然同样被剜去了心脏,乍一看很像“签名”,可仔细辨别,却又总给人一种,凶手是专为了“取心”而来的感觉。 可这不再具备功能性的心脏本身,能用来干嘛使呢? 董老师将园岭路案发现场的一张脚印照片贴在了白板上,“你们看,凶手离开时的脚印,几乎保持着相同的幅度......” 龚蓓蕾没明白,“老师,我们正常人走路,不是都保持着相同的幅度吗?” “听老师说,还是听你说,你行你上啊!”小吴瞪了她一眼,又笑着对董老师点点头,“不好意思,董老师,你继续。” 董老师倒是不介意,对着龚蓓蕾道:“你说的是正常人,对吗?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们给我的资料里,对于案发过程的推测性描述里说过,凶手当时没有来得及像第一起案子时那样彻底的清理现场,很可能是当时附近有人经过,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顿了顿,很有些平时上课讲学时的架势,平视了一遍所有人的表情,“我们说的心理侧写,其实简而言之,就是一种换位思考的同理心,用一些规律、规则,把自己的心理感受带入到当时当刻的案发现场,尽量贴近去感受,施害人那一刻的心理感受。” “所以,假使当时环境已经到了必须即刻离开,连现场都来不及清理的情况,可施害人仍然能保持着冷静自持的步伐,没有惊慌,没有犹豫的匀速离开,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就是深植在施害人性格中的特质。” 这话说得孟金良都忍不住想起立拍手了,虽然这些技巧的简要总结,他们在实际侦破过程中也时常会运用到,不过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系统化的讲解出来,那感觉特别高大上。 董老师继续道:“沉稳,冷静,目标明确,遇到危险情况懂得及时收手,这个人后来没有再冒险回到案发现场,显然也是经过自己细致的评估的,认为留下的痕迹,应该不足以造成直接的指向性证据,所以没有回来。不过,”他话锋一转,“这种性格很多人都有啊,没什么特别,可你们想想,如果把这种性格结合在一起连环杀人案件中呢?所以,我觉得,施害人在现实生活中,应该趋于内向,讷于言辞,甚至有一些边缘型人格。” 孟金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觉得这个词,怎么好像最近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那边龚蓓蕾已经举手追问道:“董老师,你这中间推导的逻辑性,我还没有懂,这和边缘型人格有什么关系?” 孟金良隐晦的看了龚蓓蕾一眼,他想起来了,这是刘茗臻评论苏然的话。 董老师笑了笑,加快了语速,“还是刚刚的那个细节,但我们换个角度,当时施害人能平安离开而不被发现,受害人尸体也是第二天一早才被发现的,这说明当时出现在周遭的人,至少和案发现场中间保持了一段距离,可施害人的本能反应却是立即离开,所以很能他在平常的人际交往中,就存在一定的人际障碍,不喜欢人群,甚至离群索居,那么这也就符合边缘型人格人群身上的主要特点,譬如时刻保持一种不稳定的人际交往预期,忽冷忽热,回避问题,长期的心灵空虚感,自我身份的认知障碍,间歇性的自卑自厌,以及严重的偏执性格。”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董老师又拿出两张照片,分别是两起案件中的死者。 “你们做的被害人背调资料我看过了,就有限的资料来看,凶手似乎是在随机选择下手目标的,可实际上,他还是经过了选择的。” “怎么会?”孟金良起身拿过小吴手边的资料,再一次翻阅起来,这里的每一项他都是自己比对过的,分明是毫无任何瓜葛联系的两个人啊。 “小刘,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了,”董老师对刘茗臻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错,笑容亲切的引导着,“共性,往往是很表面的东西。” 孟金良疑惑的抬起头,“共性......难道只是因为两个受害人,都是男性?已婚?” 这次会议室里几乎落针可闻了。 只有董老师一条条抽丝剥茧的分析着施害人的各种特征。 半个多小时后,董老师才停下喝了一口水,总结道:“所以我们现在要重点留意的是:男性,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之间,性格内向,甚至有些自卑,社会融入度不高,长期有夜间合理外出的理由,同时在个人成长过程中,曾经经历过重大心理创伤,或是有过特殊人生经历的人。” 他朝小吴示意了一下,“你看方不方便给我找个单独的房间,我试一试根据刚刚我们的推断,画一张施害人的面部画像。” 小黄真是除了自己领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牛人,两眼放光的说:“董老师,要是都靠这样的心理侧写就能破案,那以后根本不会有什么悬案啊,我们得少加多少班啊!” 董老师被他逗笑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我说了,这一切只是基于现有线索,以我个人的主观判断给出的观点,以前在具体案件的侦破过程中,也被验证过有很多偏颇的推断,所以最后还是要落到证据上,我只是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而已。” 小吴给董老师找了间空的活动室。 大家谁都不没敢挪窝儿,受了刺激一般,就在会议室里,人人把之前的资料又都认认真真的研读了不止十遍。 很快,新鲜出炉的素描画像送了过来,大忙人董老师又离开市局,辗转到下一“战场”去了。 小吴送了董老师回来,一抬头,就见会议室里的人,个个围着白板,表情都有些说不出来的肃穆。 “怎么了?”他自己探头往里望了一眼,也愣了。 这画像上的人,怎么这么眼熟啊? “这谁啊?咋这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你们谁有印象?” 小黄觑着眼睛挠了挠头,“我有点儿......说不上来,可怎么心里有点儿发毛啊,这人看着真眼熟。” 孟金良视线在每个人脸上绕了一圈儿,伸手够过桌上的一张纸,折成一个窄条,在上面快速的画了两个圆圈,两条斜线,凑成一副眼镜,搭在了画像的眼睛位置上,“这么瞅着,是不是有点儿像厉宝剑店里的那个苏然?” “苏然?”小吴愣了愣,“你是说那个......哦,记起来了,真的还有点儿像诶......”他后知后觉的对上龚蓓蕾正发射激光的双眼,肩膀一个瑟缩,本能的望向心中敬爱的刘科长,“那要不要传唤......” 龚蓓蕾直接炸庙了,“小吴,你也太过分了,董老师再厉害,那也是凭空画的吧,怎么的,瘦长脸的都是苏然啊?但凡是个刀削面脸,再配个眼镜的,都是苏然?有什么明确证据指向人家啊就传唤,人家不就在市局附近打个工嘛,上次魏岚的案子,什么证据没有,你们也溜溜的给人家拘了好几天,这次又来?” 小吴忙解释道:“你激动什么嘛,这不是董老师推测的那些施害人特征,条条都挺像苏......” 龚蓓蕾口水都快喷到小吴脸上了,脸涨得通红,“一条条硬套啊,你这是公园里玩套圈儿呢?” 孟金良这才想起龚蓓蕾和苏然之间的关系,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吴,让他不要再说话,拉着龚蓓蕾坐下来,声音略微低了低,“小龚,你能相信我吗?” 龚蓓蕾看了看对面刘茗臻的脸,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谢谢你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孟金良字字分明的说,“我相信孟队要是此刻在这里,决定也一定和我一样——调查苏然的工作,就全权委派给你了。”他抬起头看向小吴,“其他人,按照前期的思路和分工,各司其职,但都不要介入苏然这条线。” 这既是从如果苏然不是凶手的人性化角度考量,又是从如果苏然就是凶手的麻痹对方的策略性考量。 如果没有龚蓓蕾,他还真想不出更适合来接近苏然,调查真相的人选了。 龚蓓蕾心头百感交集,咬着嘴唇看向孟金良,一句“刘科长”都没说完,泪珠就从眼眶里滴了下去,随即站起身来,郑重的打着立正敬了个礼,“是!” 正说的热闹,会议室门前突然晃悠进一个人来。 秦欢乐一脸的便秘,朝孟金良招招手,“老......那个,刘科长,我找你有点儿事啊。” 孟金良点点头,看其余的人渐次离开了。 龚蓓蕾经过门口的时候,被秦欢乐一把捞住了胳膊,猫着腰反向看了看,奇道:“花骨朵儿,您老人家最近更年期啊,怎么情绪反复无常的,刮风下雨,都没个预告啊?” “别扯淡了,没心情!”龚蓓蕾黑着脸,去扯他的手。 秦欢乐不依不饶,“你等等啊,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啊,有困难?案子破不了被肖局挤兑了?队里吃包子和人挠起来了?受了委屈,哥给你平事啊!真的,有事儿说话,啊。” 龚蓓蕾斜眼瞄了一眼秦欢乐,看着对方那一脸诚恳,闷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耷拉着翅膀说:“知道了,回头有需要你的地方,你帮帮我吧。” “哎哟哟我的花儿,真乖!”秦欢乐夸张的叫着,伸手就要去扯她的脸颊。 龚蓓蕾恶狠狠的用眼刀止住了他的动作,快速离开了。 “怎么了?”孟金良走上前。 “咱们还是院子里说吧。”秦欢乐朝外面一努嘴。 两人走到后院隐蔽的健身器材处,秦欢乐掏出烟盒,惯性的朝着孟金良递过去,中途又缩回手,“不好意思啊,总忘。” “不行了,这个真忍不了了。”孟金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扽出一根烟来,背身点燃了,深深的吸了一口,“说吧,怎么了?” 秦欢乐把除了在吴家看到假史鸣之外的情况,都和老孟讲了一遍,“我刚才去找肖局了,差点儿没让他埋汰死。”秦欢乐此刻还心有余悸。 秦欢乐豁出去一张老脸,兜着圈子绕地球一周,才把要问的问题合理化的问出了口。 孟金良正色道:“肖局知道纪当年的事吗?” 秦欢乐提起这个就来气,“我问肖局,怎么纪展鹏如今这样跋扈,他老人家就能一直忍让,结果呢,肖局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好半天才给我憋出一句,‘老纪也不容易啊’。靠,完了就给我哄出来了,没整了,捷径走不成,还得靠咱们自己了。” “要不,我找机会再去侧面问问肖局?”孟金良皱眉。u看书 .uukansh “拉倒吧,肖局那人,脸上画个密码盘,那就是个人形的保险柜!想从他嘴里掏出他不想说的话,根本没指望。”秦欢乐用脚尖踩灭了烟蒂,“你今晚,怎么安排?和我回颜老师那儿?” 孟金良看了看时间,吐出最后一口烟,用手在嘴前用力的扇了扇,“看这情形,我今天得加班了。”说着,把董老师的推论,和秦欢乐大概讲了讲。 秦欢乐倒不大认为凶手会是苏然,那小子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变态,当然这只是他浮皮潦草的直觉,皱着眉略微想了想,“不过交给花骨朵儿排查,你也可以放心的,她这人虽然偶尔有点儿缺心眼,可是觉悟还是在线的,尤其大是大非面前,很能明辨立场,轻易不会掉链子。” “知道你俩关系好,替她说话也不用这么隐晦。”孟金良好笑的攥拳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 秦欢乐伸了个懒腰,“那我走了啊,今儿这一天可真够累的,你加班,我也就回自己家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孟金良接了个队里的电话,匆匆走了。 秦欢乐靠在滑步机上又等了一会儿,才掏出电话来放在耳边,“颜老师,确定了,老孟今晚加班不回去,你什么时候出门?我一个小时后在纪家楼下等你。” 隐形患者(32) 秦欢乐和颜司承,相对坐在纪家小区外的快餐店里,慢条斯理的正在嗦着面前的螺狮粉。 由螺肉、猪骨、药材共同熬煮的浓郁鲜汤打底,配上劲道幼滑的粗米粉,汤面微微淋上一勺黑芝麻焦香辣椒油,那泛红的色泽立即带给视觉强烈的感官刺激。 而酸爽劲脆的酸豆角、金黄酥密的炸腐竹、焦香馥郁的饱满红衣花生,则共同合力刺激着舌尖味蕾。 秦欢乐鼻尖儿上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着两碗粉下了肚,光顾着体验咀嚼与吞咽带来的快感,一句废话都没来得及喷。 一直到喝尽了最后一口汤,才诧异的抬起头来,“你吃啊,你吃啊,这家汤底加了药材,绝对不是单纯用汤粉调料勾兑出来的,这点我还是吃得出来的,哎呀,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店,居然能出产这么极致的神仙味道,远的不说,就算今天咱俩啥也没发现,那都值得专程过来一趟......”他打了个饱嗝儿,边用纸巾擦着鼻涕,边将对面的那碗原封不动的米粉,向颜司承的方向又推了推,哄孩子似的说,“你不是不挑食嘛,你试试嘿,真不骗你!” 颜司承眼观鼻鼻观心,甭管对方说什么蛊惑之词,都不为所动。 别说让他吃了,就他刚刚一走进这店里,嗅着那股子复杂的味道,都已经上头了,这会儿还没适应呢。 要不是秦欢乐压根儿没给他遁逃的机会,直接给他摁在了板凳上,就扬声招呼着老板娘点起了单,他其实真的很想客气的推让一下,委婉的表示一下自己的真实感受,以及有权选择适时不饿的权利...... “你吃嘛,尝尝啊,一会儿保不齐就有体力活儿等着呢,来,乖,张嘴,啊,”秦欢乐拖着长音,用汤匙撇去了油花儿,舀了浅浅的一点汤汁,另一只手半托在下面,一起朝着颜司承的方向送过去,“咣当咣当,小火车来了,山洞在哪里?哦,山洞在这里。” 颜司承一哂,“你是哪学来这么......” 说话就要张嘴,秦欢乐看准时机,直接投喂成功。 然后才气定神闲的说:“还能是哪儿啊,以前在福利院,看那些阿姨就这么喂别的孩子吃饭的,我在你这儿还是第一次实践呢,别说,挺管用啊。” 颜老师:“......” 不过咂咂唇舌之间,味道确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一抬头看见秦欢乐那边宛如找到了新乐趣一般,再一次跃跃欲试,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果断拿起筷子,小口的挑了几根米粉艰难嘬进嘴里......只是不知道怎么搞得,居然稀里糊涂的也就把一碗粉全吃完了...... 邻居吴家一定有古怪。 秦欢乐唯恐力有不逮,关键时刻,还是更信任颜老师的能力。 夜晚的小区也人流不断,但他们不敢太晚潜入,只怕假史鸣被派遣出去作妖,两人碰不上正主。 在粉店里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瞧着暂时没人,赶快朝着单元门走去。 秦欢乐暗自捅咕了一会儿,打开了吴家的大门,借着月亮的幽光,两人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进去。 “就是这里。”秦欢乐小声的介绍着,看着房间内的各处细节,都与白天一般无二,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也不敢大意,仍尽量用气音说,“校服就是在这儿找到的,还有那儿,那儿,我都看过了,房间里有原来房主用旧的物品,但没有找到一处带有明确辨识度的身份信息......”他说着,动作更加谨慎了一些,眼神朝着阳台的立柜方向示意了一下,“就是这个,假史鸣就泡在这个罐子里。” 颜司承一路细密的观察着房内细节,此刻点点头,上前伸手就要去拉柜门。 秦欢乐忙一把拦住了他的动作,再次嘱咐道:“虽然他在罐子里泡着,但白天和晚上的状态,是不是一致的也很难讲,你不要大意啊,按咱们之前商量好的,你就直视他的眼睛,集中精神,就像你之前催眠我一样,整懵他,看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得到点儿纪之前那些事情的信息。” 他犹不放心,伸出食指和中指,在自己双眼处比划了一下,又去颜司承的眼睛位置一点,“专注,啊,盯死他!” 颜司承为了安他的心,只好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正对着立柜,抬起两手,同时拉开了两侧的柜门。 秦欢乐在旁边紧张的屏息静气,眼皮都不敢眨动一下。 漆黑的柜子内渐渐被窗外朦胧的月光浸入。 随着柜门拉开的弧度,入目的玻璃罐子里却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秦欢乐突然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精神一松,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可隔着半扇柜门,他却发现颜老师正直视前方,周身似乎也明显的僵硬了。 他不明所以的偏了一步上前,赫然发现玻璃罐子旁边的空余地方,正站着一脸倨傲的纪展鹏,且好整以暇的看着颜司承。 纪展鹏蔑视的目光从颜司承身上,快速的滑向秦欢乐,勾唇笑得更轻蔑了,“我在阳台眼看着你们走进来,行,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他说着,将手里一个小东西猛的抛向秦欢乐。 秦欢乐下意识的接住了,也不细看,在手里轻轻一捻动,就知道是自己那颗脱落的衣扣。 可他明明细致的找过了,对方又是在哪里发现的呢? 纪展鹏向外走了一步。 秦欢乐忙扯着颜司承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对方再进。 他们再退。 并不甚宽敞的方厅里,纪展鹏觑着眼睛,阴测测的说:“不问自取是为窃,秦欢乐,你如今已经发展到私闯民宅的地步了,别的先不说,不过今晚之后,你也只能和你那小兄弟厉宝剑一样,盘个小房子,包点儿包子,送送外卖了。”他冷笑了一下,“呵,一直想把你这个害群之马从系统中清除出去,没想到你自己倒也是积极的很......” 他话还没说,一直缄默无语的颜司承,居然猝然暴起,猛地扑向了纪展鹏。 纪展鹏毫无准备之下,直接被对方带倒,狼狈的仰倒在了地上。 颜司承目标明确,骑在纪展鹏的腰腹间,两手不留余力的扼住了对方的脖子,强迫对方与自己直视。 秦欢乐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居然就下意识的先去扳颜司承的手,“你、你放开,别连累你!他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和这个人渣同归于尽不值得!” 颜司承倾尽全力而为,声音都显得有些潦草急促,“我不能让你、失去你热爱的工作。” 是因为、他?秦欢乐呼吸之间,只觉得心肺都如同被烙铁灼伤了一般悸动起来...... 可另一边,纪展鹏不过是吃了防不胜防的亏,一旦他稳下心神来,尽管年岁不如当年,可一身的功夫底子却是从来都不曾荒废掉的。 很快,他强行在颜司承的手掌间塞进了一指,腾挪出了方寸的空隙,随即另一只手抓着对方手腕上的关节处,猛力一个反转,解开了对方的钳制,自己却不放手,带着对方一个侧向翻滚,反客为主的从后方,用臂肘死死的勒住了颜司承的脖子,空出的手则摸出一把短刀,刀尖儿就大力朝着颜司承的脖颈儿处袭来。 这一切动作,不过瞬息之间。 颜司承一张脸涨得通红,屏息曲肘去撞击纪展鹏的肋下,同时全力撑着对方持刀的手腕,两下里僵持不下。 纪展鹏不时略微闪躲着身体,只是胳膊却不曾放掉分毫力度。 他仰躺在地上,整个人又几乎被颜司承的身体掩在下面,角度十分刁钻。 秦欢乐不及多想,抄起阳台边旁边一把木板凳,径直朝着纪展鹏的脑袋上招呼了过去。 可纪展鹏余光扫见,快速挟制着颜司承的面门直接迎了过来。 秦欢乐不得已在半空中急忙收住手,脑袋一乱吧,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孟金良说他那句满脑袋都是馊主意的话,眼神纷乱的一扫,直接舍了板凳,空手扑向纪展鹏的腿边,以自身的重量压制住对方的一条小腿,随后抓着他的脚腕,就掀掉了他的鞋袜,怀里摸出打火机来,昏暗中“咻”的升起一簇莹莹火苗,就去烧对方的脚趾头。 古人说十指连心,其实是二十指啊,这脚趾头也同样包含在连心的范围里。 纪展鹏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对方还能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招式,火焰灼烧的毕竟是自己的皮肉,切肤之痛,如何忍受? 他开始本能的蜷腿躲避,注意力分散,一心二用之下,被颜司承扳开了钳制,翻身骑在他的胸部,同时用两边膝盖压制着他的胳膊,再次扼住他的喉咙,强迫他与之对视。 秦欢乐见状也改变了策略,长腿一收,牢牢压制住了纪展鹏的双腿。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二比一的绝对优势下,纪展鹏动弹不得,只剩满眼阴霾,死死的盯着颜司承,断断续续的出言威吓道:“你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杀、杀了我,然后给我、给我偿命,一命抵两命,我还、赚了!” 这话果然引起了秦欢乐的情绪波动,刚刚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此刻有了充足的时间,故意敞开了音量喊道:“颜老师,你别冲动,和他同归于尽,真的不值当的!他那都是吓唬你,他想把我扫地出门,且还作着春秋大梦呢,要说起来,他不是早就有那个心思嘛,可是做到了吗?呸!他还有把柄在我手里呢!” 他是真的害怕颜司承会下手失了轻重。 尽管他不会自作聪明的认定颜老师的双手是绝对干净的,可让颜老师为着纪展鹏这样的人渣弄脏手,他实在不愿意,也不忍心。 脏的累的,他都更愿意自己代劳。 纪展鹏声音更加沙哑乏力,却强撑着嘲讽道:“什么把柄?嗯?什么能大得过你们两个杀人的铁证?除非、除非你们......” “别除非了!”秦欢乐强势的打断他,“纪妞妞和吴雄到底是咋回事?嗯?一个吴家,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他这话纯属臆测,啥具体联系的根据都没有,目的更多的是为了刺激纪展鹏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来几句“口不择言”的陈请辩白,也好为他接下来的调查提供一些方向思路。 纪展鹏闻言却只是一愣,像是恍然陷入了某种年代久远的沉思之中,眼神中片刻的涣散迷离,终于不由自主的被颜司承眼中奥玄的流光所牵引,不知不觉的沉默了下去...... 秦欢乐压制着纪展鹏的双腿,很轻易的感知到了对方不再挣脱反抗的平静。 他试着慢慢上提身体,直至站起身来,竟也完全未见对方有任何动作。 纪展鹏直勾勾的盯着颜司承的眼睛。 秦欢乐瞠目的看着这一切,生怕再生出什么枝节,默然立在旁边,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 与纪展鹏的静止相反,颜司承的身体却越来越颤抖难抑,终于难以维持的侧倒向了一旁。 秦欢乐下意识屈膝跪地,将颜司承满满半抱在怀里,慌乱道:“这......这是......” 颜司承脸白如纸,朦胧不清的光线里,像随时都会融化一般,胸前一个痉挛,呕出一大口血来,“他居然......没有灵魂,他......反噬......” 他语不成句,下一秒便虚弱的晕厥了过去。 秦欢乐只觉得怀里如同抱着一块冰,顿时吓得有些六神无主,哆嗦着手指头去探对方的鼻息,直感到手指间微微的气流,才下意识搂紧了怀抱,喃喃道:“吓死我了,你怎么没事就吓唬人玩啊,你得比我长命啊,你要是活不过我,那我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也真是、莫名其妙,就为了让我不失去工作,你就能不顾情势的往上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嗯?我这人心窝子就那么一点点浅,可、可怎么盛放得下你这份......” 地上忽然一阵微微的窸窣。 秦欢乐蓦然收了声,警惕的朝那边一瞥,就见仰躺在地的纪展鹏,居然扶额缓缓的坐了起来。 秦欢乐连忙拖着颜司承往后避退。 可他这个造型之下,动作起来实在艰难,手脚比大脑的决策迟缓了一拍。 那边纪展鹏已经注意到了他,略显迟疑的叫了声:“小秦?你怎么在这儿?” 秦欢乐张了张嘴,不知道被什么魇着了,居然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纪......队?” 纪展鹏怔忡了片刻,徐缓的将房间内扫了一遍,忽然苦笑了一下。 苦笑......可这笑容实在太苦了,裹挟着被风化多年的沧桑,朝着秦欢乐扑面而来。 秦欢乐对这样清澈眼底的纪展鹏既陌生,又熟悉,忍不住轻轻放下怀中的颜司承,向着“故人”纪队走了过去。 纪展鹏满面倦态,迎着秦欢乐的目光,幽幽的说:“我没想到,还能有清醒的一天。” “纪队!”秦欢乐几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从前的纪队! 他激动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你别担心,不论是谁害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都一定会想办法,想办法救你,我相信之前那些事,一定不是出自你的本心,uu看书 .ukanu是不是......” “不,没人害我,”纪展鹏摇了摇头,“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只是小秦,”他一把攥住秦欢乐的胳膊,恳切的看着对方,“我想求你一件事。” 秦欢乐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到纪展鹏说:“我求你,在不会连累你自己的情况下,找机会,杀了我!” “什、什么?”秦欢乐震惊的看着对方,抬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纪队,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罐子里的人,还有、还这一切,你说啊!” 纪展鹏眼前发白,眯着眼使劲甩了甩头,忽然急切道:“小秦,记着我的话,那就是帮我了!快走吧,我快要、醒了!” 秦欢乐再想说些什么,可惜纪展鹏的状态已经不对了,眼神在清澈与犀利间来回转换着,面部表情也在飞速的变换中显出几分撕裂的狰狞。 秦欢乐别无他法,若是他自己,倒也没什么,可眼下......他深深的看了纪展鹏一眼,回身半拉起颜司承,搭在自己背上,背着他快步离开了吴家。 纪展鹏不是纪队,或者说不全然是纪队,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里松快了很多。 可相应的,更多的迷惑不解也再次浮上了心头。 隐形患者(33) 颜司承最后说的那句“反噬”到底是什么意思,秦欢乐实在不明白,也无从问起。 他狼狈的背着颜司承,顾不上思考,只希望尽快将他带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自己无意间开启了前世记忆的关系,现在朗华大厦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渐渐变成了归属感和安全感的代名词。 老孟没有和他联系,显然还在局里加班。 秦欢乐可以无所顾忌,小心翼翼的将颜司承放在床上,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壁灯,忧心忡忡的看着光影里那张面色没有任何好转的脸孔......扰乱人心魂的注视要高度的集中,可对方那双没有灵魂的眼眶却犹如无垠的深渊,使蛊惑的力量无从着力,所以最终才只能反噬自己? 这是他的臆想,没有什么根据。 那纪展鹏又是怎么回事呢?灵魂又是指代什么?是一个人的良知吗? 可反观短暂清醒后的纪展鹏,又似乎觉得能够保有良知对他而言,才是这世间最苦不堪言的感受。 秦欢乐思绪沉重,为颜司承掖了掖被角,又用手背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确定并不会出现更加严重的后果,才缓缓站起身来,在卧室中缓慢的来回踱着步,整理着这一天杂乱无章的线索。 壁灯将他的身影拓印在墙壁上,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那影子里竟然缓缓挣脱出另一个虚影,像是极痛苦的企图将自己从原本的桎梏中解脱撕扯出来,可几番剧烈的挣扎过后,又妥协的渐渐再次与原本的影子重叠消融在了一起。 秦欢乐脚下一顿,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的心思都被纪展鹏搅乱了,可那本该在罐子里的假史鸣去哪儿了? 被自己发现之后,纪展鹏将他转移了储藏的地点倒还好说,可如果......如果是去执行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了呢?那再回头来看纪展鹏今天的所作所为,难道没有包含一丝转移他们注意力、拖延他们行动的意味? 像在深水里敲鼓,每一下都隔着屏障敲不在点儿上,秦欢乐心里突然慌得厉害。 他来不及细想,只能凭借着本能,快步朝门外跑去。 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走廊里,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刚巡房回来,正趴在护士台上写巡房记录。 她一偏头,余光看到一个黑影从自己身后一闪而过,下意识回身一捞,正好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诶,你谁啊?要干什么?” 秦欢乐头脸都蒸腾着燥热,一边企图扒拉掉这个碍事的小护士,一边继续向里面冲,“我找孟队,孟金良!” “不行,不行你不能进去!”小护士大概也有些许应对医闹的经验,完全不为所动,死死拽着对方的袖子,“你再这样我叫保安了啊,现在不能探视,不能......诶,你怎么这样啊!” “我现在就要看到他,我现在必须看见孟队,一眼就行,只要确定他安全,我马上就走,你叫保安把我扔出去都行!”秦欢乐不管不顾的往里面走,拖拽的小护士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也正是这一摔,小护士的手终于松开了。 秦欢乐没了顾忌,只想赶快确定孟金良肉身的安全,如有不测,这可是“一尸两命”啊! 小护士顾不上疼痛,手拄着地面,勉强爬起来,又锲而不舍的小跑着追上去,“你别......你......孟队的病房我刚刚看过,他一切都好,真的一切都正常,诶我说,你怎么不听人说话啊!” 她听着对方话里的意思,大体觉得应该是个孟队的朋友或亲人,草木皆兵的担心着孟队的身体状况,这样的心情她当然可以理解,所以半推半就的,也就没再继续拉扯,想着看一眼能安心那就看一眼吧,否则吵嚷起来,反而打扰其他病患的休息。 秦欢乐自动屏蔽了对方的声音,快步走到孟金良的病床前,从门上的窗口向里面一望......还好,老孟的肉身还安安稳稳的躺在病床上......可...... 他猛地推门冲了进去。 小护士又急了,不说看一眼就行了嘛,这是要干嘛啊! 她跟着追进去,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胳膊,余光一扫,却愣住了,急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一张黑色的胶带,居然直接平展着贴在了孟队的脸上,死死的封住了他的口鼻。 “天呐!医生,医生,来人啊,快来人!”小护士回身向外面跑去。 秦欢乐早已上前一把拽下了胶带,俯身直接将脸侧贴在了孟金良的鼻尖处,一边用手指快速压在了他颈侧的动脉处。 还好......还好...... 也许正如小护士所说的,她才刚刚巡过病房,而自己又出现的及时,所以对方下手的时间极短,还未曾殃及老孟的身体。 秦欢乐耳膜里都是自己鼓噪的心跳,他实在难以想象,假使自己迟来一步,老孟会有怎样的下场......彼时颜老师因为受到反噬而昏迷,那么刘茗臻的魂魄无处可去,恐怕只能殒灭消损,而老孟呢,这魂魄互换毕竟不能长久,时间一长,同样要出问题。 他后怕的呼出一口气,不觉中腿都有些软颤。 可让他怨恨纪展鹏? 他又总有些恨不下去了的踟蹰沮丧。 他甚至隐隐想起了纪展鹏最后对他说的话......杀了他......杀了他...... 小护士领了一名大夫匆匆忙忙的跑进来。 医生上前拨了一下孟金良的眼皮,又掏出听诊器检查他的心肺。 小护士半推半搡着秦欢乐往病房外面走,口气里都带了哭腔,“你先出去吧,让大夫好好检查,孟队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千万不能出事啊。” 病房门的在眼前关上了,秦欢乐靠向一旁的墙面,脑子里有些机械的木然,偏头余光向里面一扫......忽然一惊! 他再次冲进去,动作粗暴的将病床前的小护士拽倒在地,一把攥住了那位医生还拿着注射器的手腕! 这医生倒是很有些处变不惊的情态,另一只手缓缓摘下了口罩,露出下面一张方方正正的笑脸来。 秦欢乐咬牙切齿的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这次我看你还怎么脱身!” “还愣着,快报警啊!”他猛地侧头高喊了一声。 小护士一时难以承受这么多起承转合的刺激,脸白的发青,在地上抖着手,却半天也掏不出电话来。 假史鸣不着痕迹的扽了扽手腕,笑道:“你先放开。” “做梦!”秦欢乐纹丝不动。 假史鸣无所谓的耸了一下肩膀,随后另一只手忽然向前一泼,少量透明的液体便溅在了秦欢乐身上。 呛鼻的味道窜上来,居然是汽油! 秦欢乐本能的撒开手,后退一步,先护在了老孟的身前,又朝那小护士大喊:“快跑,快跑!去叫人来!” 小护士终于恢复了些活动能力,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秦欢乐原本以为对方会劫持小护士当人质。 可假史鸣连眼角都没转一下,仿佛根本对旁人不关心。 他只是好整以暇的又像向窗口的方向退了一步,动作优雅的将手中的汽油瓶兜头倒在了自己的身上,微笑着掏出了打火机,毫不犹豫的向自己身上凑近。 “砰”的一簇火焰刹那间冲向棚顶,随后火势稍许跌宕下来,却将假史鸣整个燃成了一个火球。 没有狞叫呼痛,他就直挺挺的立在那里,不闪不避。 病房内的火警报警器被触发,很快,整层楼都开始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秦欢乐被假史鸣这一番自我毁灭似的操作惊呆了,快速背起病床上的孟金良向外面跑去。 医院响应也算迅速,急诊科的大夫已经带了一众医护人员来这层病房转移病患。 走廊里一时杂乱纷繁,哭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秦欢乐将孟金良安置在一张轮椅上,亲手交给了一位护士,趁着警察还没有赶来的空隙,逆着人流,再次返回了那间病房。 宛然一具无声的燃放的人型烟火,假史鸣仍然矗立在那里。 秦欢乐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汗水顺着濡湿的额发滴落下来,脸上混着不堪的污迹。 那些经年的画面,被眼前的画面刺激着,一帧帧的在眼前划过。 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躯,那些木讷无觉的行尸走肉...... 秦欢乐一弯腰,难以自持的扶着墙根儿剧烈的呕吐起来。 火星儿不时迸溅出来,落到窗帘上,病床上,不过片刻,半间病房都熊熊燃烧起来。 “秦欢乐。” 秦欢乐虚脱的擦了擦嘴角,悚然抬起头,望向那本该早已碳化了的假史鸣。 那艰涩变调的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在叫着他的名字。 他甚至在暗红色的火焰与浓重的黑烟后,看到了一抹让人脊背发凉的似是而非的微笑。 “秦欢乐,杀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困难吧?”假史鸣的声音,嘶哑暗沉,像一把把重锤,自头顶砸下来,“你发现了我,我只好彻底消失,以后再也看不见我,你会想念我吗?还是庆幸我再也不能和你为敌了?这是不是很容易?可我不在了,纪展鹏一样会继续做着这样的事情,你既然已经发现他了,那干脆也找机会杀了他,不就一劳永逸了?”他的声音渐渐带了一丝蛊惑的味道,“别感谢我,给了你这样便捷的走出人生困局的建议。” 秦欢乐因极端的情绪冲撞,周身都忍不住微微的颤抖着,“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给我什么狗屁建议!” 假史鸣一动不动,“我是谁,重要吗?你是谁,你又真的清楚吗?所以别总试图要追究那些华而不实的真相,沉迷在正义与良知的迷局下作茧自缚,看着我这样,难道你心底深处没有一丝爽快吗?那个感到爽快释放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以暴制暴,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你是魔鬼吗?!啊啊啊啊啊啊!”秦欢乐骤然起身,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此刻身体内猛然冲撞的情绪,抄起自己所能抓到的所有物品,椅子、水壶、输液架......统统发狠的朝假史鸣身上砸去。 假史鸣僵直的砸倒在地,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身后涌进了一群人,灭火器喷射出刺鼻的白色烟尘,顷刻间弥漫开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一个人自身后用力抱住了还在砸击的秦欢乐,将他向房外拖拽。 可他的动作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眼里带着赤红的血丝,疯了一般,只顾向前冲。 很快,另一个人也加入了进来,拉下他的肩膀,合力将他向外拖拽。 “老秦,老秦你清醒一点!孟队没事,没有被这个人伤害,那个值班的小护士把情况都说明了,是你救了孟队,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是疯子,他是魔鬼!他说要以暴制暴,他说的!”秦欢乐仍然向着前方挥舞着手臂。 “没人说话,老秦,是你的幻觉吧,那人早已经死了,死了!” “死了?我的幻觉?”秦欢乐怔了怔,扬起目光茫然的望向一片混沌的病房顶篷,心口一痛,眼前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了。 花骨朵儿坐在输液室里,一手支着下巴打瞌睡。 秦欢乐脑袋里有点泄汤儿,刚刚的事情虽然都记得,可却连自己也有些想不通,怎么忽然间,就被对方的三言两语刺激的如此怒不可遏了。 今晚的意外事件,还好处置即时,除了孟金良所在的那间病房,其余的损失倒都在可控范围里,关键是没有人员伤亡。 一个人见他醒了,悄悄的走了过来。 “老......”秦欢乐刚要秃噜嘴,u看书 ww.uukashu快速的瞥了一眼旁边的龚蓓蕾,把后半截话又吞了回去,“刘科长,怎么样了?” 他询问的眼神,赋予了“怎么样”三个字无限的意义。 孟金良当然懂得,蹙眉叹了口气,“死者尸体已经拉回局里去了,看看能不能匹配出真实的身份信息。” 秦欢乐不抱希望,消极的垂下头,“有纪队在,一定又是道无解题。” “可、总要尽力而为......”孟金良顿了一下,上前拍了一下秦欢乐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诚恳的说,“无论如何,今晚最该感谢你的人是我,我们都、感谢你。” 秦欢乐刚要张嘴。 孟金良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又朝龚蓓蕾那边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不说了,咱们之间,不说这个了!你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下午是系统内的体能比赛,肖局说最近出了......孟队的事,士气有些低迷,正好用这个鼓舞一下士气,你要是休息好了,来看看,全当散散心吧,要是身体受不住,让你们所里换个人来就行,我替你打招呼。” 秦欢乐点点头,不置可否,毕竟什么比赛不比赛的事,如今完全让他提不起任何精神,连是否能借机讨好一下肖局,把他调回局里来,也并不显得有什么意义了。 他现在只是愤愤不平于,为什么已经明确了身份的坏人,却总是要每每掣肘于找不到惩治他们的证据! 隐形患者(34) 高高的水泥江堤,一眼望不到尽头。 工作日的白天,没有太多游人。 不远处一个规模不大的江堤公园,绕着中心位置粗壮的杨树下,坐着零星几个无可消遣的老年人,都是连广场舞也没有力气跳的迟暮老人,身影像风化成了雕像,茫然无目的的各自望着虚无的某一处落点,像周遭的花草石椅一样,已然成了公园经年景致的一部分。 阳光不是很直白,半遮半掩在几朵灰云里。 龚蓓蕾坐在江堤上面,两条腿垂在外面,眯着眼睛,静静体会着微风拂面的片刻闲适。 苏然拿着两瓶可乐小跑着过来,打开一瓶递给了龚蓓蕾,自己转身靠在江堤上,偏头去看对方,“这么急叫我来,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急事呢。” “我调休啊,不算急事啊?”龚蓓蕾笑道,“累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到我休息了,昨晚又是一宿大夜班,今天下午还有一场系统内的活动,我再不找机会偷偷懒,都快成机器人了。” “那你更该回家去休息休息啊......”苏然扶了一下眼镜框。 龚蓓蕾嘟着嘴摇摇头,俏皮的一乐,“反正也把你骗出来了,你怎么这么死板,就陪陪我嘛。” 苏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稍微垂头掩饰了一下,才轻声说:“好,陪你比别的都重要,反正我已经和老板请了半天假了,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龚蓓蕾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她烦躁的拿起来看了一眼,就脸色不好的直接放在了旁边,也没有挂断,任由那铃声突兀的一直持续响着。 她放手机的位置,刚好是苏然这边。 苏然就算再不想看,余光随意一扫,也能瞄到手机屏幕上的备注名,写着“老秦”,来电的背景图,则是秦欢乐和龚蓓蕾亲密搭肩搂在一起的照片。 他面色微微淡了一些,轻声说:“应该是有急事,你接一下吧。” “没事儿。”龚蓓蕾的语气带着浓烈的置气成分。 苏然敛着眼睛,就这么盯着手机,一直到铃声彻底安静下来,才试探的问:“这位秦警官,你们,关系很好吧?” 龚蓓蕾瞥了一眼苏然,又瞥了一眼屏幕,直接将手机倒扣了过去。 苏然一直等不到对方的回答,整个人愈发沉默了下去。 “你别误会,”龚蓓蕾这才后知后觉的解释了一句,“我们今早上吵架了,和你没关系,是我不对,不该把我的坏情绪带到咱们之间来,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可越是这么避而不谈的,苏然反而更加好奇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来看着龚蓓蕾,“其实有一次我在你们单位院子里,看到你们......挺亲密的,我还以为你们是......是情侣,可后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才知道你们之间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关系,这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蓓蕾啊,你们之间是不是曾经有过......我不介意的,我真的不介意。” “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龚蓓蕾做了个嫌弃的表情。 苏然表情不自然的故作轻松着笑了一下,“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你这弄的我......其实真没什么,”龚蓓蕾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鞋跟一点一点无意识的磕着江堤,望着远处粼粼的江面波光,“老秦他......是我毕业到市局工作时跟着的第一个人,算是我的领导,我的半个师傅,我对职业的理解,几乎都是从他身上拆解出来的,我一开始总嫌弃他的不修边幅,口无遮拦,不着调,没有上进心,内心又过于软弱,可渐渐的,我却仿佛成了另一个他,不自觉的学他讲话的方式,学他思考线索时的思路,学他的一切......甚至学他吃东西的喜好,呵,我其实从小就爱美,每天喊着减肥,一直到大学毕业了都很少吃过正餐,可只要他喜欢的......” 苏然抬手轻轻的盖在了龚蓓蕾的手背上,能更贴切的感受到对方那细微的情绪起伏,“他......知道你这么喜欢他吗?” 龚蓓蕾讶异的看过来,“哎哟”了一声,卡顿了半天,才道歉的说:“都过去了,都是以前的事了,我这怎么了,净说些不该说的。” “我说了,我真的不介意,”苏然迎着她的目光,“只要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好。” 龚蓓蕾表情稍许落寞,“是啊,有些事情,不说出来,总埋在心里,天长日久,就会生根发芽,成了痼疾了,自己带着这心病,没事人似的到处蹦跶,指不定哪下子就会发病......”她看向苏然,“你能懂吗?那种感受?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得带着这心事了呢,可和你念叨两句,也觉得多多少少的敞亮了一些。” “你想什么时候和我聊,聊什么,都行,”苏然抬手轻抚了一下龚蓓蕾的头发,“一直到你清空了之前的内存,才有空间容纳下我这个新软件啊。” “什么啊,拿你当个正经人,怎么也这么贫啊。”龚蓓蕾推了他一下。 苏然眼中漾起了一些温暖,弯着眼睛问:“那你就从来没试过和他直接说吗?” 龚蓓蕾摇摇头,“我一直觉得,感情就是莫名其妙的那一秒的心悸,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日久生情的说法,靠量变堆叠出质变的,都是两人相处中的一件件事情,不是人本身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感情模式,所以,不想强求。” 她勉强勾起一个笑,喝了一口可乐压制舌根的苦涩,“你呢,你初恋什么时候啊,跟你说,我喜欢过老秦这事,全天下除了我自己,就只有你知道了,所以你可别想着敷衍我,必须要认真回答,不然咱俩就不对等了,那我以后就、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苏然眼睛闪了一下,两肘支在堤坝上,也望向江面,“我没有......” “什么嘛!被我猜对了,你果然耍赖!”龚蓓蕾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知道狼狈为什么为奸嘛,那是因为它俩有共同的秘密!” “你别生气啊,”苏然直起身,手放在她后背上顺了两下,“我真没有初恋,也不是没有吧,就是高中的时候,也有喜欢过班里的一个女生......”他倏尔收住了嘴。 “说啊,然后呢!”龚蓓蕾已经转回身来,不住的催促着。 苏然张了张嘴,“没有然后了,就是......我悄悄在课本的最后一页,写了那个女生的名字,被我爸妈看见,找到学校去大闹了一场,闹得特别不堪,后来没多久,那个女生就......转学走了。” 这发展也太超出龚蓓蕾的想象了,青春期可是一个人从幼年向成人过渡的最关键时刻,本来就易于敏感躁动,这么不留余地落面子的处理方法,不用身临其境,也完全可以想见苏然当时的尴尬处境,无论在班级里,还是在学校里,只怕都很难面对那种诽议的压力。 “你那时候,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吧......” 苏然却无谓的抿了一下嘴,“也习惯了,那时候的感觉就是,麻木。” 最后一丝阳光,也被阴云遮住了。 空气里带了些风雨欲来的凉意。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就不停的对我说,一个人的成功,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随时卸掉自己的软肋,他说做生意做人都一样,只要没有弱点,别人就永远无法攻击你。他锻炼我的方法就是,我喜欢什么,他就会不计成本的纵容我,然后在某一个节点上,又不留余地的收走这一切,让我再也碰不到这些。” “比如我喜欢手办,他就默许我搜罗,然后当那一个系列几乎要收集齐的时候,就会不和我打招呼,直接全部拿去扔掉。比如我喜欢吃什么,他就会每餐做那个菜,然后不允许我吃,只能默默看着他和我妈吃。在亲朋面前,他最喜欢邀请大家一起数落我......无论什么时刻,但凡我流露出一丝开心的情绪,他就会立刻无缘由的大声斥骂我,他说这样可以锤炼我的抗挫折能力......” 龚蓓蕾心里一阵阵拧疼,翻身从江堤上跳下来,“苏然,对不起,你别难受,我不问了,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你现在已经长大了,独立了,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过自己的人生......” “可我妈不这么认为,”苏然笑得像在哭,“她说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她说我不配有朋友,不配有爱情,如果不听她的话,也不会再有亲情。” “你别想的这么极端,真的,你看,宝剑对你不就很好嘛,你有朋友啊,你还有同事,你还有我啊,你还有......我以前看过你的资料,你和你表弟的关系应该就不错吧。” 苏然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浸式的情绪中,不受控制的宣泄着,“表弟?是,关系不错,我曾经最羡慕的人就是他,他和我舅舅.......你知道嘛,高考前,我焦虑的睡不着觉,我妈就说我是废物,说如果考不好,我的人生就废了,让我以后自生自灭,别提我是他们的孩子,可我表弟高考的时候,我舅舅却说,正常发挥就好了,上不上大学也没什么,捡破烂扛麻袋,怎么着不是活,健康快乐就好!结果我表弟考的,比我还好!” 他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眼神偏执而浓烈,“有一次家庭聚餐,亲戚家的孩子摔坏了我表弟的东西,不道歉还骂他,我舅舅直接掀了桌子,说那是我弟弟第一次社会实践赚得钱买的,可以不赔,但必须道歉!那孩子还犯横,我舅抓着对方的脖领子,就要抡拳头,从那以后,再没有亲戚里年长的孩子,敢欺负我表弟了!还有一次.......还有一次.......” “别说了,苏然,”龚蓓蕾紧紧抱住了苏然,强行打断了他的回忆,手在他脑后安抚的摩挲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人生不是只有一次选择,不是一条单行道,我们都一起朝前看好不好?别让那些过去,总是牵绊住我们幸福生活的脚步,你还会拥有崭新人生的!你可以的!” 过了很久,苏然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低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真挚的说,“我现在只有你了,答应我,千万别离开我,我愿意做所有,付出什么代价,都......” 空中一声炸雷,斗大的雨点猝不及防的砸下来。 雨声隔绝了两人的谈话。 周遭没有遮挡,龚蓓蕾只好抓着苏然的手,快速向停车场跑去。 雨势太大,两人上了车,衣服都淋了个透。 苏然摘下眼镜,接过龚蓓蕾递过来的纸巾,擦着脸上的雨水。 龚蓓蕾一边擦脸,一边拿过放置在旁边的眼镜,帮苏然擦拭。 她小心擦干净镜片上的水迹,顺手比在自己眼前试了试,“诶”了一声,去看苏然...... 没戴眼镜的苏然,居然看起来有些诡异的陌生感....... 苏然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顺便接过眼镜戴上了,问了句“怎么了”。 龚蓓蕾愣了几息,才说:“你的镜片没有度数啊......” 苏然“哦”了一声,“大学时做过近视手术,不过还是戴习惯了,感觉有它在前面挡着,心里更有安全感。” 手机再次响起。 龚蓓蕾看了一眼屏幕,认命的叹了一口,“我就是没有这个休假的命,刘科长找我回去,我得回局里了,那我送你回家?” “别折腾了,我也没什么事,和你一起回去吧,店里人手不够,还挺忙的。”苏然体贴的回答。 龚蓓蕾不再说什么,将车径直开回了局里。 路上有同事和她打招呼,她像没有看见一样,神游般就走了过去。 直到敲门走进技术科的办公室,才直接上前一把抱住了刘茗臻。 “刘科长,”她神情凝重而沮丧,“我知道苏然的心结了,虽然还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他也许真的就是董老师所描述的那个人......” 她心里难过的不亚于当事人,至今还没从苏然那无望的悲伤情绪余韵中解脱出来,求助的去看眼前刘科长的眼睛。 只是刘科长的眼神,却仿佛有什么微微的异样,连神韵与气场,也与前一日的状态截然不同,“小龚,”对方贴近她的耳边,一字一顿的讲述,“你听我说......” 市局里今天挺热闹。看书w 整个后院都被腾空了,提前一日,就被布置成了赛场的制式,宽大的横幅写着言简意赅的激励标语,刚刚中午,人流已经络绎不绝起来。 颜老师一直没醒,秦欢乐也没有别的心情,一沉默心里就发空,几经考虑,还是晃悠回了市局,想把自己那点感触溺死在湍流的人群中。 老远看见龚蓓蕾坐在篮球架底下发呆。 他拖沓着走过去,脚尖一踢对方的鞋,“诶,卖什么呆呢?你上午让我给你连续打几个电话,怎么样,起什么作用了吗?” 龚蓓蕾摇摇头,没说话。 秦欢乐也不觉得难堪,等了半天,正要识趣的转头离开,却忽然被龚蓓蕾叫住。 “老秦,”龚蓓蕾仰着头看他,“刘科长,是可以信任的吧?她说的,就算我想不明白,可也应该是......对的吧?” 秦欢乐本能想到是不是老孟言行不慎,在花骨朵儿面前露出了什么破绽,忙点头一脸笃定的回答,“那当然了,刘科长为人多靠谱啊,她让你做什么,你照着做就是了,你那脑子没发育完全,没事别多瞎寻思。”顿了顿,又忍不住追问,“她让你干什么了?” 龚蓓蕾垂下头,只说:“没事。” 隐形患者(35) 这次体能比赛弄得挺正式。 肖局亲自莅临,发表了一番鼓舞人心的重要讲话,重申了开展这次体能大赛的目标,就是要推动全市系统内各级干警的体能意识,时刻保持体能巅峰状态,同时提升非行动岗位警员们的健康重视程度,最终营造全警上下崇尚健康的乐观氛围。 话说得略微冠冕堂皇了一些,毕竟全市上下,外加周边郊县,几十个代表队,里外里加一起来了快两百人,肖局个人表现欲望空前高涨,腔调拿得比往常更足了。 比赛分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带些游戏属性的,诸如考察耐力素质的弯腰折返跑、花式跳绳、原地高速单车,考察柔韧素质的压腿游戏、接力踢键子、弯腰探物,考察灵敏素质的器械体操,考察速度及反应素质的二人三足、反向转身、多人传物...... 第二部分稍微严肃了一些,带有了更强的竞技目的,仰卧起坐、立定跳远、五十米短跑和一千米长跑,算是传统保留项目了。 当然最重头的,还是最后的双人自由搏击和擒拿术,这种带点儿个人英雄主义的项目,最能彰显个人的身体综合素质,也更容易给观众们留下冲击性记忆。 说是比赛,同时也兼具了联谊和团建的功能,肖局这番构想,实在可谓用心良苦。 赛场内玩的热火朝天,毕竟平时大家受工作性质的限制,板板正正的时候更多,难得能够彻底放松一下身心,都有点儿放飞了自我。 唯独本该属于比赛主力的刑侦支队方阵,多少有点儿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的心理大都是觉得,这要是孟队在,肯定是大杀四方、谁与争锋。 而本该成为他们新主心骨的纪队,虽然也勉为其难的出现了,却一直高高在上的坐在主席台上,和肖局比肩而坐,压根儿没有理过他们...... 这成了什么感觉呢,就像忽然成了个爹不亲妈不爱的拖油瓶,总之大家都讪讪的提不起精神来。 小吴有工作要忙,只能抽空过来看一会儿。 上午刚下了一场暴雨,此刻天气放晴,气温却很舒适。 他猴子似的在马扎上蹲了一会儿,胳膊肘怼了一下旁边的龚蓓蕾,“诶,你报了啥?” “本来报了二人三足,还有个什么玩意儿,忘了,刚跟马姐说了,她帮我上这俩项目,我替她上搏击。”龚蓓蕾恹恹的,说话也不大走心。 “哟,”小吴做了个鬼脸,“她孩子小时候总闹毛病,她没办法总得整宿抱着,这肩周炎啊也是老毛病了,最近犯了,你......替她,呵呵,我替她谢谢了啊。” “切,我帮马姐,用你谢什么,就你会团结友爱,就不许我友爱团结?”龚蓓蕾挖苦他,“不过她家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你倒是事无巨细、如数家珍呐。” 小吴脸一红,“我就能坐这么一会儿,你可真能闹。” 龚蓓蕾瞪他一眼,想了想又问:“跟的那么急,是剜心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了吗?” 小吴用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说:“没有突破性证据,不过进展还是有一些的......”他朝四周看了看,“嗨,现在说这个干嘛,回头开会再说吧。”可被提起来,又有些憋不住的留了个尾巴,“总之你和苏然,你俩接触的时候,还是注意保护好自身的安全,啊,记着。” 赛场上有人折返跑的时候摔了个大马趴,观众席里霎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小吴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下,跟着咧咧嘴,也机械性的拍了两下手。 龚蓓蕾也跟着现出个假面一般的微笑,腿边的双手却不知不觉攥紧了。 笑过就完了,小吴满场扫了一圈儿,没看见秦欢乐的身影,顺嘴扯闲篇儿,“龚儿啊,你最近听啥歌呢?给我介绍两首啊。” 龚蓓蕾敷衍的摇摇头,“说不上名儿,你要干啥?” “没啥事儿,这昼夜颠倒的干活,精神高度紧张,最近开始有点儿失眠,想休息的时候听,放松用的,你哼哼也行,回头我自己找。” 龚蓓蕾一哂,“不愧是孟队的第一得意助手,办案都能用到找歌名上来了。” 小吴笑了一下,“别贫,不信你哼几首,就算有你这五音不全的超能力加持,我明天也照样全能给你把歌命列出来。” 龚蓓蕾脸色难看的看着他,翻了个白眼,“行,你听着,”她清清嗓子,“啦啦啦,就算再见不能戳你眼,是否还能挠你脸......” “行了,打住吧,”小吴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让你推荐歌曲,你给我唱出一个刑事案件来,是让我做梦的时候还办案是吧?行不行啊兄弟,正经点儿。” 龚蓓蕾确实是应付的没怎么过脑子,不过看着小吴那两只堪比马里亚纳海沟的大眼袋,心软了一下,多少正经了一些,掏出自己手机的音乐播放器翻了翻,朝小吴一比。 小吴没耐心烦儿看,一边张望着赛场上的情况,一边说:“你就哼两句吧,我觉得旋律差不多舒缓些的就得,没那么讲究。” 龚蓓蕾看了看自己最近一直单曲循环的那首歌,勉为其难的哼了起来,“他不懂你的心假装冷静,他不懂爱情把它当游戏,他不懂表明相爱这件事,除了对不起就只剩叹息,他不懂你的心为何哭泣,窒息的快要不能呼吸......” 小吴“噗”的乐出来,一边摆手一边说:“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了,这唱的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哎呦,不说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回队里去了,你一会儿上场注意安全啊,等忙过这个案子,我请你吃饭。” 他说着在龚蓓蕾肩膀上拍了拍,猫着腰先撤了。 龚蓓蕾抿着嘴唇,眼睛出神的望着赛场,再次沉浸在了自己脑中的纷扰里。 外面热闹,市局办公楼里倒是一派安静。 秦欢乐正趴在男厕所的窗户边抽烟,不是他对抽烟地点有过于猥琐的追求,而是这个视角正好对着后院,能够把整个赛场尽收眼底。 身后门一响。 他还以为是小吴来找他要烟的,身形没动,只侧头向后面随意的一瞄。 纪展鹏阴着脸走进来,顺手还带上了门。 秦欢乐像一头被危险侵入领地的豹子,立时背上汗毛倒立,一刹那开启了警戒模式。 “你欠我的,打算怎么还?”纪展鹏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 这是纪展鹏,这是纪展鹏,眼前的人不是纪队,秦欢乐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才冷声说:“你这话说反了吧?” 纪展鹏上前了一步,微微仰着下巴,“尸体在法务科,小刘刚刚已经答应我,会隐瞒尸体的真实情况,现在只剩下你的保证了。” 老孟会答应他这个?秦欢乐微微蹙起了眉,不过仍然坚信这大概会是孟金良应对纪展鹏的策略,可这么重要的配合,老孟为什么一点都不和自己提前商量一声呢? 他压下疑虑,只冷淡的说:“凭什么?” 纪展鹏面色不变,“凭我在局里还有人,凭我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龚蓓蕾那小丫头,所以你在我这里,没有议价的权利。” 秦欢乐一股心火直接窜上脑门儿,忍不住低吼道:“纪展鹏,你别他妈的得寸进尺......” “要不要试试?一会儿先让那丫头在比赛中受点小伤,算是我展现一点我的诚意,嗯?断手还是断脚?呵,”纪展鹏眼中是赤裸裸的威慑和蔑视,“你心里清楚的很,只要你我的游戏规则不统一,你就永远只能被我踩在脚下,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再不甘心,也只能受着!想想孟金良,你该庆幸,你此刻还能站着和我说话。” 秦欢乐死死的咬着牙关。 都说打蛇要打七寸,对方确实精准的拿捏着他的死穴。 如果直接朝他抡棒子,他眼皮眨一下就算他不是个老爷们儿!可对方屡屡下手的人,全是自己的身边的人,先是大保健,然后刘科长,老孟,眼下又是花骨朵儿! 然而更使他焦灼难捱的是,在他所尊崇并坚定践行了三十几年的这套惩治标准体系内,他确实拿这个失去灵魂的纪展鹏毫无办法。 他愤怒的盯着对方,脑中一晃神儿,不禁又想到在吴家的夜晚,纪队望向他那深切地眼睛,苦苦央求他,杀了自己...... 他心跳一时有些紊乱,狠狠地甩了下头,想甩脱那些杂念,可下一秒,却只有更多的杂音倒灌进了耳膜里。 “杀了我!” “看着这样的我,难道你心底深处没有一丝爽快吗?” “想想孟金良,你该庆幸,你此刻还能站着和我说话!” “凭我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龚蓓蕾那小丫头!” “秦欢乐,杀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困难吧?” “杀了我!” “杀了我!” ...... 眼前的事物一阵阵的发花,冷汗顺着鬓角流进衣领,秦欢乐觉得身体内像是有两个自己,在激烈的彼此博弈着,难分难舍,不分伯仲。 他扶着洗手台,胸膛剧烈的起伏,有种溺水的痛苦,脊背越弓越低,只有一双眼睛赤红而怨怼的盯在纪展鹏身上。 纪展鹏轻蔑的看着他,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对绝对弱势一方不屑一顾的怜悯,仿佛在无声的宣示着:我没说错吧,你永远就只会这样窝囊的活着了。 脑中一个冲动,秦欢乐忍无可忍的冲过去,带着纪展鹏狠狠撞在了墙上,一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举着拳头就要朝对方脸上砸去! “秦欢乐!”门一开,瞪圆了双眼的小吴正巧推门而入,上前一把拉住了秦欢乐的胳膊,连拉带扯的把他反向推开,低声呵斥道,“你疯了啊,之前就因为这个,闹了多大个教训!记吃不记打,今天全系统的人都在,你还敢整这出儿?肖局不活剥了你的皮!” 他说着又忙去看纪展鹏,“纪队,您没事儿吧?这、这怎么了?老秦他可能中暑了,出门没带脑子,你也了解他,要不,我替他给您道个歉吧,他肯定不是有心的,他可是最守规矩的了。” 不知道他这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触动了纪展鹏,纪队忽然看着秦欢乐笑了起来,“最守规矩的?对,哈哈哈,”他夸张的笑起来,看看秦欢乐,摇摇头,又笑,“秦欢乐,听听你周围的人对你的评价吧,认清现实,毕竟,你可是最守规矩的,哈哈哈哈......” 纪展鹏笑着走了出去。 小吴一头雾水,没明白自己这话到底哪里可笑了。 秦欢乐推开他,趴在洗手台上,拧开水龙头,直接对着头冲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忽然站起身,不顾小吴的喊声,踉踉跄跄的就往楼下跑。 赛场上,正在进行自由搏击的女子组比赛。 龚蓓蕾强打精神,笑着朝队里的同事挥了挥手,又对着主席台上的肖局鞠了个躬,正要迈步上台...... 秦欢乐忽然粗暴的扒开围观的人群,上前拽着龚蓓蕾的胳膊就往外走。 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几息之间,龚蓓蕾已经被秦欢乐拖出去了十几米。 龚蓓蕾一边往后捎,一边去拽秦欢乐的胳膊,被周遭无数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视之下,脸早红成了西红柿,调门儿不禁也拔高起来,“老秦,你放手,你发什么神经啊,大家都看着呢,到我比赛了,你放开!” “不许比!跟我走!”秦欢乐粗声大喊。 龚蓓蕾一愣,“为什么啊?什么原因啊?” “没有原因,我说不能比,就不能比!”有了对方的全力挣脱,秦欢乐的动作没那么顺畅了,干脆一猫腰,直接把龚蓓蕾拦腰给抗在了肩膀上,大步疾迈,很快冲到了院门口。 这动静闹得太大,连街对面的小吃店里都听到了动静,苏然推门看见,脸色霎时一变。 “秦欢乐!你小子给我站住!”肖局气得捂着心脏,抄起扩音大喇叭狮吼一声。 扩音器里“嘶”的一声尖锐的电子音,秦欢乐一愣。 龚蓓蕾趁着他这片刻的晃神儿,借机一挺身子蹦了下来。 秦欢乐一急,忍不上前急道:“花......” “啪”的一声,龚蓓蕾伸出手,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龚蓓蕾眼中含泪,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姐匆忙赶上来,一把将龚蓓蕾收进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同时瞪眼朝着秦欢乐埋怨道:“小秦啊,你都这么大人了,也长点儿心吧,啊?这一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哪天能稳重成熟一点儿啊?小龚毕竟是个女孩儿,你俩就算平时打闹惯了,可也得分个场合吧,今天毕竟是系统内这么多同事都在,你这......你就不心疼小龚以后得面对多少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的议论?也不知道你俩这关系是真好,还是假好,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啥了,真是。” 也许是被马姐说中了心事,龚蓓蕾“哇”的一声哭出来,紧紧抓着马姐的衣襟,肩膀剧烈的起伏着。 那边肖局已经气急败坏的走过来了,手指头指着秦欢乐的黑脸,在空中一下下点着。uu看书ww.uknsu 跟在肖局身后的,还有神态倨傲的纪展鹏。 他倒是难得平心静气的安抚了肖局几句,又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欢乐,“小秦,只要你好好的,别的就都不用担心,嗯?” 话里的每一个重音,都有着恰到好处的精准。 秦欢乐的眼神划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深深的看了纪展鹏一眼,反身快速的离开了。 在他身后,纪展鹏边揽着肖局的肩膀向回走,边勾唇露出了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 马姐细语哄着龚蓓蕾,不住的用纸巾给她擦拭着眼泪。 龚蓓蕾一双大眼睛红的像兔子,眼皮肿成了水晶粉,只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悄悄朝着街对面望了一眼,直到确认了苏然垂头站在那里双拳紧攥,才又啜泣着任马姐带回了院里。 而楼里的小吴从窗户看到了这一切,赶忙焦急的往楼下跑,却在二楼的走廊里,看到了凭窗默立的刘茗臻,脚下一个拌蒜,勉强收住了步子,苦着脸上前,“诶哟,刘科长,你在这儿都看见了吧,这老秦又闹妖蛾子了,愁死人了可,你说......” 可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刘茗臻一脸阴郁的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隐形患者(36) 秦欢乐漫无目的的游荡,游走在这座他自以为属于他,其实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城市。 亦如他对自己的了解,也从来都是那么拧巴,仿佛面对任何事都总是生怕被触动般的浅尝辄止。 长了这么大岁数,他没有一次痛痛快快的爱过恨过,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别人理直气壮的宣示过自己最简单粗暴的渴望。 正如每一次在福利院,保育阿姨捧着一箱子的玩具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问:“乐乐,你想要哪个颜色的?” 他总是状似不屑的回答一句:“随便。” 他不是没有偏好,他只是怕被别人看破他的喜欢。 他没有被爱包围着长大,所以总是习惯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不好惹”,或是“很强大”。 说到底,无论大小事由,他只是害怕那种曾经真切拥有过,却又总会有朝一日要面对失去的感觉。 正如他也深刻的了解,这个世界从不是非黑即白的泾渭分明,他不也每每总是竭力的使自己混迹在昏暗的模糊地带,把每一天度过的混沌而暧昧。 可这样,使他感到安全,却从未真正使他感到快乐。 他生活仅存的正向出口,大概就只剩下对自己职业的那份坚守了。 可眼下连这点余地,也被纪展鹏强势逼迫的无据可守了。 再一次的,有两个选择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进一步便是别有洞天的广阔天地,退一步则是无穷无尽的自苦挣扎。 仿佛并排摆在他面前的两扇门,门后是坦途,抑或是悬崖?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秦欢乐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试着给颜司承拨了一个电话,很快,电话便转接到了留言信箱。 没有人找他,龚蓓蕾、老孟.....没有人关心他,唯独潘树打了一通电话,见他没接,又紧接着发了信息过来,询问他下午在市局的情况,据说如今他粗暴抗人的事儿已经被渲染的沸沸扬扬了。 他不想再计较这些纷扰了,这比逐渐露出贪婪姿态的环绕着他准备享用大餐的蚊子们,还令他烦闷。 他紧了紧领口,蜷在坚硬的长椅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他一遍遍的对自己说:走捷径没有什么不对,别人都是这么活,凭什么他却总是这么迂腐执拗,假史鸣说的一点没错,真相往往难于追索,别管过程似是而非,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就可以了吗? 开始时,这公园还很清冷,后来渐渐到了下班时间,有往来回家的人从这边穿行,再晚一些,散步的、运动的、遛狗的人群开始出没,直至周遭又再次重归了寂静。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别人的喜乐里,从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秦欢乐才被一通电话吵醒,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 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可他刚拿起来“喂”了一声,对方就挂断了,紧接着,相同的号码便给他发过来一个定位。 秦欢乐看了看那个地方——是从来没有去过的位置,他皱眉辨别了一下,忽然惊奇的发现,那个定位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址,而是一个正在实时移动中的定位。 这个人是谁?和给自己打电话的人是同一人吗?为什么要发给自己?被定位的人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吗? 信息流快速激荡着大脑,秦欢乐从那点初醒的朦胧中猛然清醒过来。 他回拨了那个电话号,却被对方直接挂断了。 他想了想,发了个信息过去:“这是谁?” 他没有问“你是谁”,因为仅凭对方无意和他接触这一点来看,问了也等于白问。 可这信息却仿佛石沉大海了一般。 不过很快,屏幕上那个移动的定位忽然快速的闪动了起来,随后定位突然消失,定位的标识上方弹出一个圆形的相框,里面的头像,分明就是纪展鹏! 而头像旁边挂着一个点着了火捻的炸弹型卡通标志,闪着红色的火光跳跃了几下,猝然爆炸成一片雪花,接着,整个屏幕上的色彩都消失成了一片死寂般的黑色。 这个被定位了的人是纪展鹏? 纪展鹏知道吗?还是......针对他的一个陷阱? 可刚刚这番操作,明显是带着预警的作用,暗示着有人要“炸”掉纪展鹏? 连他秦欢乐自己还在这里纠结犹豫着,难道还有谁比自己有更加急迫的愿望,要直接了结了纪展鹏? 几乎是本能的,他直觉那个人就是颜司承,或者说,他下意识里最害怕那个只身犯险的人,是颜司承! 他猛地站起身...... 长椅后面的树丛里,一个黑影原本正试图上前,却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打断,跟着一顿,向后避了避,继而见他跑出去,略微犹豫了一下,也远远缀着跟了上去。 定位最后消失的地址,就在延平市中心的写字楼北区。 掩映在许多金碧辉煌的高档建筑之下的,是一栋十几层高的烂尾楼。 这栋建筑,大概在秦欢乐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烂尾楼,是一个南方老板投资的酒店项目,后来有人接手过来想做私人高端医院,可内里债务关系过于复杂,以至于一直经过了这么些年,在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段,也还是成了一个遗世独立般的存在。 它一直矗立在那里,不言不语,文雅沉寂,时间久了,几乎没人会刻意的留意这里。 即便连秦欢乐,也一次都没真正走进过这里。 这楼的外观还是小二十年前的审美,外墙上贴着赭石色的石砖,窗户上也上了墨绿色的玻璃。 原来一楼还一直雇佣着一个老头打经看守,可后来拖欠久了工资,也就干脆不了了之成了无主之楼。 楼前还有个气阔的院子,院墙高磊,将院里院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外面猛一搭眼看着还过得去,秦欢乐一进门,才发现这栋楼内里通体都还是毛坯。 各种管道线路都没有通,如今夜深人静,荒落昏暗的建筑内意外显出几分森森的鬼气。 秦欢乐屏着呼吸,打开了手机灯光照着脚下,很快通过地面厚重积土上的脚印,辨别出了前人行进的路径,一路沿着脚印,向楼梯上寻去。 一层一层,每通过一层的楼梯口,两翼幽深的走廊里,都像是埋伏着无数噬人的恶鬼,越向上行,越有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秦欢乐渐渐感到脊背犯冷,脚下也更加小心,竭力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直到七楼再向上的台阶上,终于没有了脚印。 秦欢乐调转了方向,谨慎的朝右侧走廊里走过去。 一直步行到了端头的一扇大门前,脚印消失了。 秦欢乐关掉了手机屏幕,让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小心的推开了门,闪身走了进去。 内里是个空旷的宴会大厅制式,保守能容纳近千人的规模,不过毫无任何装饰,只有裸露的水泥四壁,和积尘的凝滞味道。 内侧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小型的旋转楼梯,瞧着能一直通向跃层的一个外挂似的小舞台,离地三四米左右的高度。 “你来了?”小舞台边沿忽然探出一个人来,说着一个探身的动作才做了一半,整个人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忽然被一根弹射出来的尼龙绳索套住了脖子,整个人如箭一样被射向了大厅棚顶的正中央! 随即绳索被那人身体的挣扎带动,不住的在半空中来回摆荡着。 秦欢乐惊慌失措的抬起头,看着那个被吊在半空中的人......那三个字刚一问出口,他就听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纪展鹏,绝不会有错! “你疯了吗?颜司承?你给我出来,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你没有权利对别人处以这样的私刑!” 情绪是慌乱的,可思路还勉强维持着清醒,秦欢乐尽管气急,也并没有大声叫嚷,不希望事情真会到了那样不可挽回的地步,仍然尽量压低着声音呼喊。 周遭一片寂静。 纪展鹏被吊在半空,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双手反相够着头顶的绳子,尽量靠臂力腾挪出喉间一丝喘息的余地。 可这样的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他一次次体力不支,几近窒息边缘,只有双脚痉挛似的仍在踢动着。 大厅里一片安静。 秦欢乐不敢赌对方会在此刻大发慈悲的放过纪展鹏。 他甚至迟疑着是否就这样再等待几秒......也许就几秒,等一切已成定局了再......不,不行!纪展鹏不能这样死,纪队不能这样死,即便是颜司承,也绝没有这种随意了结人命的权利! 他不但要救纪展鹏,更要救颜司承! 秦欢乐不再迟疑,眼看着纪展鹏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目光追索着尼龙绳的边缘,快速朝小楼梯跑去,长腿一步三阶,冲到小舞台的位置,麻利的爬上水泥围挡,伸手去够绳子打结的尾端。 一下......两下.......他汗如雨下,一次次瞥向纪展鹏的方向,一次次用手指尖去够绳索,终于,一个用力将绳端掐在了手里,奋力一拽! 绳结一开,飞速朝着重力方向收缩。 悬空的纪展鹏顷刻间“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惊起了一地灰尘。 秦欢乐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水泥围挡几乎将他的视线全部遮住了。 地上的纪展鹏蜷着身体,两手攥着绳套剧烈的呼吸了一口,眼里都是阴戾的愤恨,刚刚缓解了四肢的麻木,便跌跌撞撞的爬起身,狠狠摘下绳索向地上一掷,也不恋战,只想尽快先摆脱眼下的险境。 他快速推开门,朝楼梯口跑去。 可他人刚刚下了一层楼,就忽然被走廊旁边藏着的人影从后面紧紧勒住了脖子! 纪展鹏眸色一暗,双手交叉着向上抱紧那人的胳膊,弯腰一掼,狠狠的将那人反向摔了出去。 他刚想说话,整个人身体却一僵...... 这才发现喉间喷涌湿润,似有暖融一片,却又透着汩汩凉意...... 他茫然的抬手一摸......满手竟皆是粘腻的血浆! 没想到在刚刚被勒住脖子的刹那,对方居然已经用刀刃毫不犹豫的划裂了他的动脉! 而不及他做出任何反应,地上的人已经挣扎着爬起身,用身势将他冲倒,抬起手,一刀扎向了他的心脏上方! 突兀的一束光源打了过来,是来自手电筒的直射。 狭窄的一圈光源,只照得到方寸之间,握着手电筒的龚蓓蕾难以置信的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纪展鹏,以及手里还握着刀柄、此刻却被光源刺激,本能眯着眼睛躲避的......苏然! “苏然......你居然......你居然杀了纪队?” 龚蓓蕾尽管按照刘科长的指示,一路尾随跟踪苏然而来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如今真正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时候,还是艰难的几乎无法呼吸。 “什么?”一脸污迹的苏然勉强适应了光源,觑着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地上的面孔,喃喃的说,“怎么会,怎么不是秦欢乐......” 这边的动静,早已引起了秦欢乐的注意,他此刻已经循声追了出来,正撞上眼前这一幕。 “苏然?纪队!”他高喊一声,就要扑向苏然。 可苏然居然动作敏捷的向侧方一趴,伸手拽住龚蓓蕾的脚腕,将她大力拉倒,趁着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精神,执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又拉扯着她一起踉跄的站了起来。 龚蓓蕾一脸泪痕,两眼失焦,仿佛一具没有生命力的玩偶,任由苏然挟持着。 “苏然,你是丧心病狂了吗?监狱里是什么情况,难道还需要我给你解释吗?!”秦欢乐两眼盯在苏然持刀的那只手上,心脏都跟着漏跳了一拍。 苏然摇摇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没有情绪起伏的说:“让我们走!” “走可以,uu看书ww.uukanshu.om ”秦欢乐盯着对方那微微抖动的手,后背早已湿透,他两手十指张开,举在脸侧,示意自己并没有武器,“我和她换,我绝不反抗,你放了她,换我。” 苏然面色不变,看着秦欢乐一步步逼上前来,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只能倒退着,不得已向楼上跑去。 脚边微微一动。 秦欢乐原本要追上去,却敏锐的感受到了脚边的异样,猛 “小......秦......”纪展鹏的声音,带着力竭的气音。 秦欢乐双眼一酸,想着苏然逃跑的方向是楼上,而不是楼下......咬咬牙,半跪了下来,用耳朵凑近了纪展鹏的嘴边,轻轻的叫了一声,“纪队,你先别说话,我这就打电话叫救护车!” 纪展鹏吃力的抬起手,挡住了他拨号的手,眼中是温厚解脱的光,“别打,就、这样吧,如果以后、以后看见妞妞,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爸爸是个懦夫......” 秦欢乐紧紧的攥住纪展鹏的手,心中酸胀难言,声音颤抖的问:“纪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纪展鹏望着灰蒙蒙的顶棚,张了张嘴,却只感觉到口腔和鼻腔内倒灌而入的腥甜。 隐形患者(37)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事,初中孩子的事,能有多大? 纪展鹏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因为一直是邻居,彼此关系又好,他妻子还特意为女儿妞妞选了胡慧老师的班,想着和吴雄那孩子一个起,必然能彼此有个照应的。 妞妞长得秀气,性子腼腆,喜欢音乐,夫妻俩还节衣缩食买了最好的钢琴,花大价钱请老了师培养妞妞,想着有朝一日,妞妞也能实现音乐梦想,好好的出人头地一番。 可单单不可控的因素居然是,吴雄情窦初开,喜欢上了妞妞。 刚开始,还只是塞个纸条,一起上学放学,没事趴着门缝看两眼,顺带着送个好吃的什么的小儿科。 不过慢慢被班里一些发现“猫腻”的男同学们一起哄,吴雄面子上挂不住,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便慢慢把这点儿原本的小亲近小甜蜜,生生换成了抓头发、扯裙子之类的恶作剧。 但换汤不换药,他心里毕竟还是喜欢妞妞的,上课晃晃神儿,下课晃晃神儿,时间一长,成绩自然就有些滑坡。 亲妈就是班主任,胡慧自然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异样,不由分说,扯着儿子就狠揍了一顿。 吴雄情急之下喊了一句:“是妞妞先勾搭我的!” 哪想到胡慧居然当了真,当着纪家夫妇的面还不显,可在自己班里,却开始明里暗里的挤兑起妞妞来。 妞妞没有办法,偶尔和家里人提起一句,得到的答复也只是,“和胡阿姨好好说。” 天长日久,妞妞越来越内向了,纪展鹏也以为没事了。 吴雄心里也不满亲妈加班主任老师这种全天候密不透风的压迫,越来越叛逆,开始逃课和校外的混混们勾搭在一起,后来一次偷电动车,被车主发现,其中一个人情急之下给了对方一棒子,把车主直接打开了瓢,派出所找上来,吴雄被学校记了大过,至此便越发不爱读书了。 胡慧在同事里成了反面典型,越是对儿子恨铁不成钢,越是觉得一切的根源都是妞妞这个小丫头的错,变本加厉的开始在班里处处给妞妞没脸。 后来在家里教训吴雄的时候,也顺嘴夹带着数落起妞妞,说要是没有她,自己儿子也不会这么没出息。 可吴雄还不死心,一天在班里,偷偷塞给了妞妞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妞妞哪里敢收,推拒间被同学发现,起哄着传来传去,还拍手大叫着“在一起,在一起”,正好被走进教室的胡慧看见,气急败坏的直接当场甩了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这事情若到这里便结束了,也只能算吴雄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懵懂初恋。 可他偏偏钻了牛角尖,离家出走了两天,在狐朋狗友的撺掇下,把妞妞从家里骗出来,诓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学着网吧里看来的那些小片,让人将妞妞蒙嘴捆住手脚,用一根粗木杆,狠狠的折磨起妞妞来...... 妞妞下身的血越流越多,染红了灰黄的土地,也晃痛了吴雄的眼。 他不敢报警,也不敢放开妞妞,居然就招呼着几个小兄弟,仓皇的跑了,谁也没有说。 直到第二天,妞妞才被路人发现,送往医院。 急红了眼睛的纪展鹏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听着医生描述那些刺耳的名词,觉得心脏都要被整个撕裂了,他的女儿,他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小公主,居然此生......都只能带着尿袋生活了...... 他疯了一般的上门去找吴雄,可得到的,只有吴天和胡慧自扇巴掌的道歉,胡慧哭的山崩地裂,“老纪啊,求求你,原谅小雄吧,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 是啊,再灭顶的愤怒,也抵不过这一句“他还是个孩子啊”,一个不满十四岁的未成年人,就算他纪展鹏恨不得杀了自己,又能拿对方怎么样呢? 还是得怪他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 最终吴雄和那几个孩子,只是被惩戒了一顿,写了张悔过书。 那样撕心裂肺的日日夜夜,对他和妻子来说,都是如堕地狱一般的煎熬。 为了女儿的身体,只好暂时办理了退学。 可有一天,妻子哭着跑回家里来,说胡慧在学校里和别的老师说,妞妞这孩子天生就是狐媚相,当初天天追着吴雄给他写情书,还自己主动勾引吴雄,要不是儿子傻了吧唧的上了钩,以后考个重点高中根本没问题,不过事已至此了,总不能说妞妞是自作自受,只能他们家含着苦果咬碎牙咽下去。 这样的闲言碎语,越是扭曲,越容易取信于人。 如果他们真的跑到吴家去理论,几方大闹起来,受伤的,只能是女儿。 纪展鹏知道女儿在里屋听到了这些话,语带双关的劝妻子:别生气,时间最终能磨平一切,有朝一日吴雄长大了,若还是这个样子,自然会有法律惩戒他。 可每每深夜无人处,他一个人坐在警车里,却总会难以抑制的泣不成声。 妞妞的状态一天天好了起来。 纪展鹏和妻子稍感安慰了一些。 直到某一天,吴雄居然趁着纪家没人,搭了块木板,从窗户翻进了纪家,粗暴的掀开了妞妞的被子,扯掉了她的导尿管,对着她的身体快速拍了几张照片,恶狠狠的说:“我在家都快要憋疯了,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被退学?你现在这些把柄都在我手里,你爸不是在市局上班嘛,你让他帮我找关系,我还想回去上学!纪妞妞,你也不想想,就你这样,以后谁还能娶你?不过我不嫌弃你,等以后长大了,你就跟着我,嗯?所以你现在帮我,就算是帮你自己了!” 可巧那天纪展鹏中途回家取东西。 门声一响,吴雄吓了一跳,兜头就往窗户外头钻,脚底下没踩瓷实,居然跌了下去,还好三楼住户从窗台撑出一根晾衣杆,挑着了他的裤脚,没有直接栽下去。 妞妞眼神亮了一下,不顾疼痛和狼狈,爬下了床,趴在窗户往下看。 却见纪展鹏已经身手敏捷的冲了出去,一马当先的救下了吴雄。 当晚,妞妞用牛奶瓶的碎片,割破了手腕。 她被抢救醒来后,木然的望向纪展鹏,“爸爸,你为什么救他?难道是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大雨滂沱的夜晚,纪展鹏跪在妞妞当初出事的地方,哭得彷徨而无助。 他至今仍记得,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徐徐来到他的身边。 “别哭,”那人也没有撑伞,雨水淋在他孱弱的身体上,“想不通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纪展鹏实在太压抑了,他在家人面前,必须时刻保持坚强,必须时刻坚韧得像一座可靠的山,可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经千疮百孔,每看女儿一眼,都恨不得在自己的心脏上扎下一把刀子! 他发泄似的对这个陌生人哭诉着,“我最大的痛苦,是我始终不知道该恨谁,恨那个孩子吗?可所有人都告诉我他还那么小,恨他的家人吗?可动手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孩子啊!我分不清一个孩子生来的底色,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我也分不清我真正该保护的,是我的小家,还是辖区的每一个公民?我该忠于我的良知和道德,还是该忠于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天职?我的世界混乱不堪,每一天都快要把我撕裂了!我安慰我的女儿,坏人终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此刻,我的女儿生命垂危,施暴的人却逍遥法外......” 他的世界坍塌成一片无垠的荒漠,每一刻的记忆,都是凌迟般的折磨。 青年人摇着轮椅,再向他靠近了一些,抬起一只瘦弱的手,轻轻放在了纪展鹏的头顶。 那一刻,纪展鹏的内心脆弱至极,无论是谁,无论是怎样的指引,只要能给他一分救赎,他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付出。 “可怜的人呐,让我帮帮你吧,”年轻人叹了一口,“我帮你送女儿出国,远离这一切,得到最好的治疗,我帮你改换吴家人的身份,让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我帮你面对你内心的艰难选择,从此以后,你会忘记所有的不堪,不再被任何底线掣肘,没有来自良知与道德的挣扎与折磨,再也没有人,能使你感到痛苦......” 纪展鹏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你......真的能吗?” 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我能。” 纪展鹏一顿,“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年轻人手上微微用力,将纪展鹏的头顶压了下去,轻声说:“我要你、永远忠诚的灵魂。” 这经年的往事,仿佛一阵微风,那些曾以为无论如何也捱不过去的日子,在无解的消磨中竟也一路走来,如今回忆起那些残破的截面,也不过转瞬即逝。 纪展鹏感到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凉。 可脑中所想,他一句也不想对秦欢乐提起。 生命最坎坷也最平静的终点,他只是轻轻握着秦欢乐的手,神色平静,喃喃自语着,“无论什么时候,都别放弃做人的底线啊,当初以为坚守底线是痛苦的根源,后来才发现没有了底线的擎托,等待你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下坠......深渊......” 秦欢乐抬手在纪展鹏的鼻端探试了一下......眼睛一酸,用力闭上眼睛,压下了内心席卷而来的唏嘘。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辗转反侧的想着一百种杀掉纪展鹏的可行性方法,虽然这只是他泄愤似的臆想,却也多少带着几分他真实想法的投射。 可当纪展鹏真的死在了他的面前时,他竟然完全无法形容内心翻滚的痛楚。 对经过过什么的人来说,死亡的到来,会成为难得的解脱? 可这样情绪的震荡,并不能拖延太久,他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掏出手机,在报警之前,还是选择先给孟金良拨了过去,有些事情,他必须先知会对方。 片刻之后,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回荡在了幽闭的走廊里。 秦欢乐悚然抬起头,就见到走廊深处,徐徐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孟金良面色惨白,还带着一种紧绷的狰狞,他手里握着还在响着的手机,敛着的目光,从始至终只投射在纪展鹏的尸体上。 “老孟?”秦欢乐狐疑的站起身来,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痕,“你为什么......” 他顿了一下......在孟金良的身上,他忽然感受到了某种...... “不,uu看书ww.uukansucm 你不是老孟,”秦欢乐错愕的惊呼,“刘科长!你是真的刘科长!”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刘科长的魂魄又和老孟换回来了?难道是在医院?在假史鸣自焚的那晚? 刘茗臻眼神中满是恨意,一字一顿的说:“他终于死了!” 几乎是一刹那,秦欢乐忽然在脑中串联出了所有的因果,“刘科长,难道是你?这一切,骗纪队要帮他掩饰自焚尸体的异状,骗我来这里,又激起苏然对我的怒意,然后借苏然的手杀掉纪队,再让花骨朵儿做目击......”他倒吸了一口气,“刘科长......刘科长.......” 他不仅是震惊,更是为刘茗臻心痛,她不会了解,这一时的冲动行事,将会让她的往后余生,陷入怎样不可磨灭的心灵折磨中去。 “他杀了我弟弟,我在病床上都听到了,我听到小孟说他和华子见面的全过程,纪展鹏杀了我弟弟,他该死,他该死!”刘茗臻眼神狠戾偏执,身体却剧烈的颤抖着,像山风中不堪摧折的枯枝。 “都过去了,过去了,刘姐姐,没事了......”秦欢乐上前抱住了刘茗臻,一下下替她顺着后背,安抚着她随时都会崩溃的情绪...... 然后倏然一个手刀,砍在了她的后颈上。 隐形患者(38) 荒芜久了,总是衰颓萧疏,人心如此,建筑亦如此。 上了一层楼之后,苏然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龚蓓蕾过分的温顺与配合。 他放弃了扼住对方脖颈的刀,甚至试探性的想去牵对方的手,在仍然没有接收到来自龚蓓蕾的反抗后,终于放心的开始牵着她的手,一起全力向楼顶跑去。 两人顺着楼梯口,一直跑上了顶层的露台。 苏然找了半根金属管别住了楼梯的门,总算呼出一口气,拉着龚蓓蕾到楼梯边缘的遮挡处,坐了下来。 从这里向外看去,远处周遭都是灯火辉煌的高楼广厦,唯独此间却一片暗黑,如同尴尬的坐在万丈深渊中途的崖壁上,向上向下都没有通路,孤悬于这世间的万物,茕茕如一颗独自明亮了几十亿年的星辰。 苏然双手在微微的颤抖,他控制不住,只能用一只手,去压制另一只手。 龚蓓蕾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的表情,徐徐带了些变化,把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伸出手,轻轻盖在了对方的手上。 苏然想说点什么,至少缓解一下此时的气氛,或是至少为自己刚刚劫持对方的动作做几句徒劳无力的辩护,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功败垂成,他坦然接受,只是还幻想着......“蓓蕾,如果能逃出去,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走去哪儿呢?”龚蓓蕾看着他,语气飘渺。 “哪儿......都行吧?”苏然认真的想了想,“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就做我们自己,就过我们自己的生活,总之只要离开延平,只要离开......” “离开延平也不会改变,”龚蓓蕾语调平静的打断他,“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之间也不是同等的,你还是会一直试图控制我,让我按照你预设的方式去思考,去行动,这样你才会有心理上的安全感,不是吗?” “怎么会?我没有!”苏然错愕的矢口否认。 龚蓓蕾却坚定的看着他,“你有,正如同你爸妈一直对你做的那样,苏然,你知道吗?真正的亲情和爱情,从来不是博弈的游戏,即便赢了又能怎么样?你看看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觉得你爸妈赢了吗?” 苏然眼中全是难言的隐痛,他即便口中否认,却也不得不面对,龚蓓蕾口中所叙述的每一个字,都是难以抹煞的事实。 “那你,愿意和我走吗?”良久,他才压抑着哽咽的呼吸,掩耳盗铃的问着,“如果我、我都改呢?你所有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呢?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龚蓓蕾没有照镜子,所以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情人之间本该有的思慕与爱恋,而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悯。 显然,这样的悲悯,让苏然愈发觉得自己的身体佝偻萎靡下去,一点点缩小矮化,一点点时光倒流,仿佛成了那个只有三四岁年纪,无助蜷在墙角,连想吃个冰淇淋,都要被冠以无尽的愧疚感和恐慌情绪...... 放佛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丁点儿的独立自主,都会是对父母一种难以言喻的背叛与伤害。 这样的悲悯,刺痛了苏然。 他站起身,暴躁的拉起龚蓓蕾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脊背压在水泥围挡上,头颈空悬在外。 这样剧烈的动作,让一个东西不小心从龚蓓蕾的口袋跌落了出来。 苏然下意识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录音界面,难以置信的望向龚蓓蕾,“你......蓓蕾......你......” 龚蓓蕾脸上终于变了颜色,可不知道为什么,本该义正严辞的自己,却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愧疚来,她伸手上前去夺手机,嘴里慌乱的解释道:“苏然,你听我说,我不是......我真的是想要帮你的,我的一个同事,她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无论之后怎么样,她都可以更有针对性的疏导你的心理,我想帮你忘记这些童年的伤害,我想让你也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帮我就是送我进监狱吗?帮我就是让我在监狱里过正常人的生活?”苏然质问道,“难道我在你眼里,从来都不是正常人吗?” “你病了!”龚蓓蕾一直试图上前,可对方防备的姿态太明显,她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只能苦口婆心的劝道,“你心里生病了,苏然,相信我,你只是一直不愿意去面对,不愿意去正视,可这样的病痛,会让你的行为失常,就算你身体是自由的,也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痛苦......” “我没有病!”苏然激烈的辩驳着,同时大概也抱持着不愿意伤害对方的想法,在周旋中不自觉的避退着。 “你病了!”龚蓓蕾一步步上前,“如果你不是因为心态失衡,怎么会去杀人?你去选择杀比你弱势的无辜的人,还要剜去他们的心脏,你以为黑夜会像眼镜一样遮挡在你前面,拉开你和这个真实世界中间的距离,你以为暴力就能让你释放让你快乐?这难道不是病了吗?苏然,你难道还不承认这是病了吗?” 苏然随着她的话,不仅没有进一步被激怒,反而表情渐渐平和下来,他目光奇异而柔软的望向龚蓓蕾,“傻瓜,不是这样......” 楼梯口的小门被从外面剧烈的碰撞着,隐隐约约传来呼喊的声音,两人都听得出外面撞门的人,是秦欢乐。 “苏然你给我听着,负隅顽抗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最好认清现状,你已经被包围了,赶快开门,放了人质......” 像是为了配合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楼下果然开始有红蓝光闪动,大批警车和警务人员已经赶到了。 苏然怔了片刻,忽然向后退了几步,两手一撑,跳上了水泥围挡,寸许之外,就是万劫不复。 “你干什么,你下来!”龚蓓蕾惊诧的喊道。 苏然却豁达的笑了笑,“没有路了,蓓蕾,到尽头了。” “有路的,苏然,你听我,你先下来,你......”龚蓓蕾慌乱的大喊出声,她此刻宁愿苏然还劫持着她,那种极端的反应,至少会证明他还有求生的意志,可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他放弃了。 苏然弯腰将持续在录音的手机放在了脚边,直起身,目光亦如那天在小饭店里,看着精灵一样跳进来的笑靥如花的姑娘时,他那猝不及防的惊艳与悸动,“我......”他竟如同第一次表白一样,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腼腆的光,语气中却满是哀伤,“如果没有遇见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曾经是麻木的如此无可救药啊......”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撞开,秦欢乐从楼梯口跑了上来,可待看清了平台上的情况,却噤声愣住了。 苏然不为所动,仍然恬淡的望着龚蓓蕾的方向,“我原本想着,我的心已经‘死’了,那能不能借一颗别人的心脏来爱你?这才是我杀他们的原因......可是,我好像又错了......”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又深深的望了对方一眼,“如果能早些......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在我的心还没有死的时候遇见你,该有多好......蓓蕾,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他伸展开双臂,直接向着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倒了下去。 “不!不!”龚蓓蕾高呼着冲上去,可抓进手里的,却只有一片寂寥的空气。 这画面太过于熟悉,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坠落,眼前的一切,仿佛她当初看的那段监控录像里,苏然的舅舅与表弟...... 命运的因果际会,常常不给人说“不”的权利。 “我叫苏然”......“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龚蓓蕾颤抖的身体,被从身后包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可她却下意识的挣脱了开来。 “花儿,振作一点!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哥在呢!”秦欢乐心疼的用手拂开龚蓓蕾被汗水黏在脸颊边的碎发。 龚蓓蕾奋力推开他,摇摇晃晃的向楼梯口的位置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踉跄又瘫坐了下来。 秦欢乐刚要上去扶,却被她反向抬起的手止住了。 龚蓓蕾脸埋在膝间,肩膀剧烈的起伏着,好半天才沙哑的闷声说:“苏然是故意的,他用这种方法,把那道伤痕,永远的留在我心里了......” 秦欢乐不知道说什么。 龚蓓蕾却像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慢慢抬起满是泪迹的脸,望过来,“再也回不去了吧,从此以后,我也是个......大人了......” 童真的剥离,总是瞬息之间的猝不及防。 秦欢乐单膝跪在距她一步之外的位置,想抬手,又忍住了,只是柔声说:“花儿,你现在想什么都会有些过激,等时间平复一下,相信我,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龚蓓蕾仰起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低低的叫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赶忙答道:“我在呢。” 龚蓓蕾深深的吸了一口,向水泥围挡方向一指,“手机在那儿,苏然的话都有录音,可以作为证据,你别忘了拿......替我告诉刘科长,她的方法是有效的,就是......就是......”她强忍了半天,忽然决堤一般大声哭出来,“就是我的心太痛了......” 秦欢乐痛苦的使劲合了一下眼睛。 整个天台,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压抑哭声。 救护人员很快上来,用担架抬走了体力不支的龚蓓蕾。 技术科的人也上来开始了取证工作。 秦欢乐茫然的走过这些干练有素的同事,经过六楼时,看到纪展鹏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刘茗臻也已经送医了...... 他应该主动跟着去市局做笔录的,可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一眨眼,两条人命的骤然陨落,都带着某种惨烈的寓言属性与情感冲撞。 一眨眼,另外两个“幸存者”,也都将一定程度上,被今晚的事情改变余生。 院子里的血迹还在,苏然的尸体却已经被搬走了。 秦欢乐没有停留。 他只觉的身体中被禁锢的另一个自己,越蹲越矮,越缩越小,像被四面八方的压制挤压的喘不过气来,急需一个宣泄的渠道。 走路也不能平缓他的情绪与气息了,他几乎不受控制的跑了起来。 逆着风,与人潮车流背道而驰。 他想跑赢这无主的时光。 他不允许自己停歇,不允许自己慢下脚步...... 一声声剧烈的砸门声,全是他内心的焦灼与压抑。 颜司承自里面开门,迎面便看见了这个全身湿透,眼神犀利的人。 “你醒了?”秦欢乐大口喘息着,向前一步,死死的盯着对方。 颜司承点点头。 秦欢乐痞气的勾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颜老师,你醒的总是这么恰如其分。” 颜司承觉得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周身都散发着不理智的气息,不想和他掰扯,极有涵养的倒退了一步。 秦欢乐大剌剌的走进客厅,对着那满室“古董”不经意的逡巡了一遍,粗鲁的直接坐在了保养得宜的棕红色皮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斜眼看着对方。 颜司承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是按捺下情绪,尽量平静的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有什么话,咱们去里面说?” “不是谈话的地方?”秦欢乐冷笑了一声,抬手拨开亚克力的罩子,将茶几上的红酒瓶握在手里,“你是觉得这里的杂碎太多了?那我帮你清一清!” 颜司承大惊,“你!” 可话未及出口,那红酒瓶已经被秦欢乐倒攥着瓶颈,狠狠砸在了地上,顷刻间碎成无数残渣。 颜司承险些被这巨大的愤怒掀翻,可他也了解了对方的目的——赤裸裸的寻衅! 他上前试图用身体挡住已经双眼通红的狂躁秦欢乐,声音冷凝的说:“到此为止,我原谅你的情绪,但,不要再闹下去了!” 秦欢乐嘟着嘴,微微点了点头,倒退了两步,接着回身就两臂一挥,将立柜上的一应陈设,尽数扫落到了地上。 一时间只听见稀里哗啦的嘈杂声,金属质地的物品倒还好,可那只水晶台灯却顷刻间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了。 满地狼藉,一颗水晶吊珠滚落到颜司承脚边才停住,他俨然已经出离了愤怒,却压制不住胸膛剧烈的起伏,双拳贴在腿边攥得发白,咬着牙关沉声道:“你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对我的意义,秦欢乐,你这是在找死!” “什么意义?”秦欢乐挑衅的看着对方,眼前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使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刀,淬上了毒,“你的生活有意义,别人的生活就都该为你而牺牲一切吗?” 他将掌心攥着的一颗扣子用力砸向颜司承,“我明明回去纪家找过,根本没有看见过这颗扣子,所以这根本就是你好心‘送’到纪家去的吧,嗯?你是知道了刘茗臻每天什么时间去看老孟,所以特意选了那么个时间,引诱她主动和老孟换了魂魄的吧,嗯?然后再他妈的让刘科长憋在那副身体里无法行动,直到她的怒火到达了极点,才趁乱把她和老孟换了回来,是不是?从我,到刘茗臻,到花骨朵儿,到老孟,到苏然,甚至他妈的假史鸣和纪展鹏,你他妈的现在告诉我,谁不是你的棋子?谁在你眼里还算是个人!” 颜司承脸气得煞白,抬手粗暴的拉拽了一下领口,暴怒的喊道:“我没有拿任何人当棋子,每个人都只是在走他们自己选择的路,我不过是把他们每个人的路径稍微捏合穿插在了一起而已......” “你是裁缝吗?你凭什么剪裁别人的人生!”秦欢乐掐腰向前,盯着对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你知不知道那些伤口,到死都会跟着他们!” “至少他们会死!”颜司承已经被气的口不择言了,他看着满地残骸,想着自己多年小心的维护与期许,一朝覆灭,就忍不住想噬人!“可我就该承受这一切永生的折磨吗?” 秦欢乐狠狠的推了一把对方的肩膀,“这是理由吗?我不是早和你说过,我会帮你......” 颜司承双手合力向前一推,把秦欢乐推了一个趔趄,“都已经多久了?我已经等了你三十二年了!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总是犹豫、迟疑、忽冷忽热、游移不定!我要知道我命运的原因,我要知道这一切的结果!我必须和时间赛跑,找到我的出口!” 这一推让秦欢乐的火气一下窜上了头顶,他心中如同正熊熊燃烧着一团火,这火点燃了他的眼睛,他的神经,也倾覆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上前抓住颜司承胸前的衣襟,迅猛的身势带着两人一起狠狠的砸在墙面上。 秦欢乐攥拳不留余力的落下......贴着颜司承的颊边而过,砸在了旁边的墙面上,血肉之躯对抗泥墙土挖,刹那间绽放出朵朵殷红的血花。 可这麻木的痛感也并不能使他少许平息愤怒,反而加剧刺激了他脑中某处嗜血的神经,他一字一顿的说:“让这么多人心支离破碎,你得到结果了吗?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也总比坐以待毙强!”颜司承完全与往日那副温润有度的举止相悖,uu看书ww.uukanshu.co 被秦欢乐的无赖做派刺激,又被他说中了心中的隐痛,渐渐也陷入了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嘶哑的喊道:“我总要尽力而为!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我的感受!我的迫切!我的恐慌!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吗?我没有时间了!我不想有朝一日,什么都不记得,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我不想我的下场,是那个面目全非的怪物!若我真到了那一天,你还有什么可以帮我的?到时候你这些言之凿凿的承诺,还不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狗屁笑话?” “颜司承,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秦欢乐脑仁儿都要气炸了,什么理智、思考,什么他妈的混乱的前世今生,都统统的给他去死! 他眼下只剩下当时当刻的一腔热血,完全出自本能的嘶吼着,“颜司承,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生,老子就陪你生!你死,老子就陪你死!你失去记忆了,老子就当照顾失智老人,一辈子给你端屎端尿也不嫌弃!真到了活不下去老死的那天,老子也绝不会舍下你,上天入地,大不了挣吧着多投几次胎,也一定会找到你!生生世世,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落单儿了,成不成?这满屋子的破烂,当什么宝贝供在这里,明天就都砍吧砍吧拉出去扔了,少在这里碍眼!没他妈的什么鸟用!你就记着,牢牢的记着,从现在开始往后的每一刻,你在哪里,老子就陪你在哪里!”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如果有什么会让一个人费尽心机、机关算尽、辗转难眠,依然难以摆脱掉的,大抵就可以被称之为“命运”了吧。 而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命运,可能穷尽一生才幡然醒悟,也可能只一眼就浩渺万年,总之它来了,一味想躲是躲不掉的。 秦欢乐有种喊尽了心血的虚弱感,那些话仿佛出自身体内的另一个自己,重影叠音似的一个劲儿在颅内回荡,振聋发聩的涤荡着自己那颗一向习惯了稀里糊涂、浮皮潦草的空心。 说得更简单点儿,都顾不及去看对方的反应,他自己已经先把自己给喊傻了。 这些话真是他说的吗? 他说的? 唉......果然老房子着火,也实在撩人心魄,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搞小年轻热血上头那一套,脸皮后反劲儿臊的像烧熟了的锅炉,额角的汗,都快被自己的体温给蒸腾起雾气来了。 臊嘛是臊得够呛,但话说出口了,他也不后悔。 其实这么些时候,他也多少转过那个弯儿来了,甭管是颜清欢还是颜司承,两只眼睛一张嘴,兹要底子是这个人,往自己眼前一站,那自己就必然是在劫难逃了的,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而且如果这世界注定了有两位颜先生......别说有两位,就是有十位、百位,那以自己这个揍性,还真就保不齐也有十个、百个自己,正在不同的维度里,死皮赖脸的跟着对方屁股后头死命的讨狗嫌呢。 他没有什么超能力,也没有什么大胸怀,他原本以为自己配不上的。 可天台的一幕还是深深震颤了他的知觉五感,一个全新的认知空间涟漪一般在视线前荡开......至少与苏然相比,他的一颗心还可堪滚烫,至少和那些求而不得的灵魂比,他还有求取的机会。 那、就别欺瞒自己,辜负眼前人了。 气势在东拉西扯的思绪中消磨了下去,他没喝酒就上头了的情绪倏然涣散而去,居然遮遮掩掩的不敢去看对方的脸色,垂头掩耳盗铃的走上前,匀着劲儿小心翼翼的把颜司承圈进自己的怀抱里,环了一圈的两手牢牢相扣,满腔满怀都是终于水落石出的踏实感,除非把他手腕子生剁了,否则只要是打不死他,他就绝对不撒开! 怀里的人僵直的像根柱子,紧绷中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当然不是感动的,而是被气的。 “放开。”颜司承音量不高,但已经在咬牙了。 “没门儿!”秦欢乐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周身散发着从心的气场,强努着劲儿负隅顽抗着。 “再说一次,放开。”颜司承把每一个字都咬出了血。 “我不。”秦欢乐已经发出了近乎撒泼耍赖似的绵延尾音,心里暗忖:脸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不要了。 颜司承脸色铁青,也不废话了,零下二十度的语气咄咄袭来,“三、二......一!” 秦欢乐被烫着了似的一下撒手弹开,低着头鹌鹑似的抖了抖脚,两手没着没落的插进裤兜里,小声嘀咕道:“那个,你认识我这么久了,你也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你认真考虑考虑,你就、你就这么想,反正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了,是吧,早接受一天这个现实呢,咱俩都好过一些,晚接受一天呢......我倒也没什么的,反正我明天就去找房东退房了哈,我这人好对付,在你门外打地铺也能将就个十几二十年的,就是地面寒气大,再过些年,可能会得个风湿性关节炎什么的,要是再拖累你还得反过来照顾我,你也挺得不偿失的是吧?你这人一向体面,注意形象,天长日久身边老跟着一个罗圈腿,你也怪膈应的......反正你自己考虑哈,我也只是善意的点到为止,真的,一般人这个这个,趋利避害都是本能,你想想我也有不少优点呢,我会做饭——现在做不好,以后会做好的,毕竟铁杵磨成针嘛,咳咳,不是,这个话先收回一下,我是说,毕竟勤能补拙嘛,我还能洗衣服、打扫卫生、换灯泡、倒垃圾,晚上能当保镖,买东西能当苦力,心烦了能当你的树洞,疲累了能当你的靠椅......总之,真是只赚不赔、无本万利的好生意......” 他这是真紧张了,脑子都不带转的了,嘴皮子跟个豌豆射手似的,一张一合就是个喷,也不管喷出来的字哪儿和哪儿都搭不搭着。 颜司承一张脸越绷越僵,冷冷的扫他一眼,转身就走。 秦欢乐下意识在后边只跟了两步,识脸色的没敢再跟,讪讪的垫着脚追了句:“你别再折腾了,纪展鹏虽然死了,可线索没断,还有视频的事可以追,就交给我吧,我......” 空空荡荡的幽深走廊无声的闪了他一个大长脸。 他眼珠子前后左右的扫了一遍,到杂物间踅摸出扫帚,蹑手蹑脚的开始打扫起被自己砸了个稀巴烂的客厅来。 尽管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颜司承的命根子,可他依然要这么干。 这些东西就像一层触摸不到的硬壳,把颜司承的内心包裹的太严密了,针插不住,水泼不入......最关键的是,他自己知道,对方永生的关节所在,与这些桌椅板凳、酒瓶台灯之类的死物毫无关系。 待扫尽最后一丝余渣,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伴着窸窸窣窣的搬挪声,和吆五喝六的说话声。 颜司承从床上爬起来,脸色不好,头疼的厉害,太阳穴至此时还在一跳一跳的,只恨不得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只恨不得自己从来没认识过秦欢乐这个地痞混蛋! 他收紧了睡袍的腰带,走到门前一推......纹丝不动! 他心里一跳,忍不住加大了力气,甚至又用肩膀撞了两下,依然不见分毫移动。 “秦欢乐!秦欢乐?有人吗?外面有人吗?”颜司承脑袋一懵,直觉自己大概没有睡醒,否则昨夜那场噩梦,怎么到了今早又连上了? 他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反向跑到窗台边,撩着窗帘向下一看......霎时气得血气倒灌,眼前一黑,差点儿没被气出脑梗来。 只见郎华空旷的大门外,正明晃晃的停着几辆货车,每辆车身上都刷着整齐划一的搬家公司logo,一群搬运工正忙进忙出搬得不亦乐乎。 而秦欢乐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大剌剌的站在大门口,和一个司机师傅笑着扯闲篇儿,一人夹着一支烟,不时咋呼搬运工一两句“小心别磕着”。 那些沙发、茶几、立柜......都被整齐码入了车斗,搭上苫布,一车车的开走了...... 颜司承真的快要吐血了,很没有风度的撑开窗户,冲着下面高声斥道:“秦欢乐!”可胸口一梗,居然腿脚发颤,竟然连再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秦欢乐闻声赶忙抬头,对着他嬉皮笑脸的挥挥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司机师傅,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个信封,亲眼瞧着最后一辆货车开走了,才转身小跑着上来了。 他走到颜老师的卧室门前,将牢固撑在门前的拖把杆子拉开,开门探头看了一眼,两眼弯弯的摇了摇手里的信封,“颜老师,醒了?昨晚睡得好吗?瞧,今天开门红,进项不少呢,你想吃什么?咱俩一会儿携手并肩,逛超市采购去吧?” 颜司承哆嗦着嘴唇,怨毒的看着秦欢乐,骤然爬起身,就朝外面大步走去,显然是还想去追搬家公司的货车。 秦欢乐从后面追上他,没头没脑的拦腰抱住,“你这是去哪儿啊?起床气怎么这么大?不过没事儿,我都能忍。” “滚!”颜司承抖手抖脚的就去推他,两人挣巴着就拌蒜似的一起摔到了地上。 秦欢乐让颜司承当头一脚踹在了眼眶上,u看书 ww.uukahu.co 霎时惊起一眼窝子的小蜜蜂,晕天晕地中,还不忘一个飞扑,拽住了颜司承的脚腕子,借着地板的滑腻,手上一用力,把还在奋力向前匍匐的颜老师给拽回来半米多。 颜司承心口一疼。 秦欢乐趁机往上一窜,双手死死抱住了对方的两截小腿,长腿向上头一盘,考拉似的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我知道断舍离总是会有戒断反应的,别担心,我陪你!” 他像被自己感动了一般稀里糊涂的哼哼了两句,在对方的挣扎中抱得更紧了一些,“你瞧瞧,被人算计的感觉不好受吧?这抓心挠肝的,你才试了一次就抓狂了,想想我被你算计了这么多回,也亏着我心大命硬,所以你心里也该平衡了,乖啊,别闹了,轻点儿,哎呦,你轻点儿踹,小心闪着你自己的脚脖子......” 颜司承眼前一阵阵发黑,沙哑的喊了句:“秦欢乐,你给我立刻马上,从我家滚出去!滚!” “又暴躁!果然脾气这东西,就像脱缰的野驴,撒开手就收不回去了。”秦欢乐抿着嘴岿然不动,“什么你家我家的,说梦话呢?以后这就是咱俩的家了,说别的,那都没有用!” 就这么着吧,生命有限,他不想再撒手了。 镜像无间(1) 透明的玻璃杯,一芽芽绿茶在水中呈现出舒展的姿态,厉宝剑将杯子攥在手里,用力的握着,良久,呼出一口气,大力做了几个脸部动作,才挂上一抹得宜的淡笑,转过身,朝龚蓓蕾走去。 小食店里此时人不多,只有一家三口相对坐在那里吃牛肉面,好像是刚办完什么事情,错过了饭点儿,随意来这里将就一口的。 远离几位食客,靠窗的桌子前,龚蓓蕾穿着警服,端肃的坐在椅子上,看厉宝剑将茶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她面前,还细心的随手抽出一张纸巾,将桌上残余的一丝水迹擦干了。 龚蓓蕾敛着眉眼,脸上一派平静,无悲无喜的,跟平时大咧咧的傻丫头完全判若两人。 厉宝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儿,还件件都多少和他沾点边儿——苏然是他店里的员工,纪展鹏又曾经是他明里暗里的两重领导......搁谁心里也得有点儿别扭。 不过这些毕竟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他唏嘘归唏嘘,如今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这么长时间了,那些尺蠖之屈也都被踏踏实实的劳作磨平了,他此刻更关心的,还是坐在眼前的人。 “花骨朵儿,”厉宝剑努了半天劲儿,觉得说破大天去自己毕竟也是个男的,再尴尬再闹心,也得担着些主动的责任,“纪队的追悼会......我也没能去献朵花,虽然我离职的事儿,嗨,现在还提这个干嘛呀,都过去了,反正事情发生的突然,谁都没想到的......”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觑着眼睛偷偷打量了一下龚蓓蕾的神色,才欲言又止了几番,试探的问:“苏然......你们两个......他身后事都安置好了吗?他毕竟也在我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局里把他安置在我这儿,也是因为组织充分信任我,所以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我也有监督不到位的责任,我还想着,是不是最近到他家里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龚蓓蕾像是神魂刚从九天之外游荡回木头桩子似的肉身里,木讷无神的眼珠子忽然一动,身子跟着挺直了一下,“不用去了,苏然他爸妈也并不希望被安慰,我去时......总之你不用去了。” 厉宝剑等了等,也没等到其它的话,仿佛他前面的那些话,都像是对着空气白说的一样。 不过他也不介意了,这影影绰绰的一段暧昧关系,也让他心里堵了很长时间了,“花儿,你和苏然的事,我大概也知道的,”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过去,想碰一下龚蓓蕾的手,可对方像是预先感知到了一般,身子向后一靠,顺便将桌子上的手收到了大腿上,厉宝剑脸色一僵,顺势只得将茶杯又向前推了推,“我其实一直都想和你说,我非要在市局对面开这家分店,我天天起早贪黑的搞收益,我一门心思的想做出些成绩......我以为你迟早会懂的,花儿,其实当初在提前取证科的时候,我就一直对你......” 龚蓓蕾一下站起身来,“宝剑,你对我的兄弟情,我知道,还有老秦,咱们仨之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什么暂时的龃龉都打不倒打不散,以前是啥样,以后也不会变。” 厉宝剑眼中那点激荡的光火,忽然像被一瓢凉水浇了透心儿凉,他脸颊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说的......对,我和老秦,如今纪队都已经不在了,过去那些事自然也就不会再计较了,可是我要说的是,我对你......” 龚蓓蕾抬起头看他。 那眼神里写满了明确的拒绝,没有一丝迷糊。 厉宝剑这回才彻底死了心——原来以为这丫头大大咧咧,是脑子里压根儿没长这根弦儿的,可其实,她全都明白,所以从来没有她不懂,只有她愿不愿意。 想通了这一点,厉宝剑抿紧了嘴角,与她又对视了几息,忽然淡淡的笑了,“明天早晨想吃什么?我提前给你准备好。” 龚蓓蕾的眼神也随着对方的转变渐渐柔缓下来,“行,晚上想好了,我给你发信息。” 正说着,秦欢乐推门走进来。 三人相对看了看,突然都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厉宝剑木然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那些年仨人在一起日夜厮混,青春旖旎的那点小心思像野草一样燎原无止,越压抑越甜蜜,他原本还以为即便不挑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这辈子都像扣了环儿的鹞子,必定长长久久的都不会分开的,可一眨眼......呵...... “坐吧,老秦,吃饭了吗?我让后厨给你准备点儿?” 秦欢乐手指头在裤子口袋里一顿鼓捣,面上倒不显,敞敞亮亮的“嗨”了一声,“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有点儿饿了,要不来碗面?” “行,我这就让师傅给你准备去,你的喜好我都知道,放心,先坐着,喝点水。”厉宝剑客气的往里面让了让,自己笑着往厨房走去。 秦欢乐悻悻然坐了下来。 表演出来的熟稔,怎么不着痕迹,都透着再也回不去了的心酸。 “哪儿来的啊?”龚蓓蕾瞟他一眼,又坐了回去。 “好几个地方,你问哪一个啊?”秦欢乐手肘搭在桌沿儿上,探身看了看龚蓓蕾,刻意逗她。 “爱说不说,谁愿意听似的。”龚蓓蕾兴致不高,瞥了他一眼,垂下了头。 秦欢乐两根手指头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你干嘛!”龚蓓蕾眼睛一瞪。 秦欢乐赶忙抢道:“我去看老孟了!” 龚蓓蕾果然被他这话吸引了注意力,顺着他的话问:“孟队身体怎么样了?” “见好。”秦欢乐点点头。 他不会说他自从知道了“老孟”是“老孟”之后,就见天到老孟病床边,碎碎念叨着:老孟啊,刘科长可是打了离职报告了,最近正在交接工作呢,你要是再不醒,人家山高水长天高任鸟飞去了,就那御姐范儿,还不一堆老色狼小色狼嗷嗷叫的往上扑啊,到时候你黄瓜菜都赶不上热乎的,可别把肠子悔青了啊,咱们哥们儿一场,真别怪我没和打招呼啊! 不出意外的,没用了几天,孟金良的小手指头,已经偶尔开始不经意的抽动了...... “我还去了肖局办公室。”秦欢乐下了个钩子,就不吱声了。 龚蓓蕾下意识想到了一种可能,可很快又自我否定了,最近发生的状况太多,她脑子里拧麻花,心里置着气,越好奇越不想主动问,瞬间就挂了脸色。 秦欢乐耸耸肩,情绪也不大高。 肖局会主动找他,换以前他必然摇着尾巴就冲上去了,可如今这状况...... 首先是老孟一直没醒,即便醒了,也还不知道需要休养多长时间。 再者纪展鹏又突然出了事......尽管有关于纪展鹏身后牵扯的问题还有不少,可除了秦欢乐不能言明的,就是一时半刻还没从正规途径查到,毕竟从表面来看,纪展鹏是在侦查途中不幸被连环杀手苏然击杀的——龚蓓蕾的录音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该有的死后殊荣一点没落下,市局还大办了他的追悼会。 名义上的队长和实质性的队长,一死一伤,支队如今真真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了。 关键连刘茗臻也跟着凑热闹。 她请了两天病假,回来就上交了离职申请。 为此秦欢乐和她恳谈过一次,可刘科长满眼复杂莫名的情绪,落寞的看着他说:“利用苏然杀纪展鹏这事,我至今也不后悔,作为一个姐姐,我必须这么做,而且他们两个也都是罪有应得,只是有些对不起小龚,毕竟她那么信任我。” 秦欢乐能体会她这种晦暗的心情,劝道:“那也未必一定要辞职啊。” 刘茗臻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的职业太需要秉承一颗不偏不倚的公心了,可如今我的职业信念与职业道德都有了瑕疵,我不想勉强,更不想玷污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时的理想。” 秦欢乐没有再劝她,毕竟他实在比谁都知道,心里那道坎儿,除非自己跨过去,否则没人能真正帮的上忙。 只不过这报告一递上去,就被肖局给拦了下来,他苦口婆心的对刘茗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刘茗臻也松口同意等到支队人员架构稳定了,再考虑自己离职的问题,可在肖局心里,她毕竟也成了一个支队人事上的不稳定因素。 “浑小子,”肖局指着秦欢乐脑门儿,直喷吐沫星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在局里惹事儿,到了基层,还天天折返跑着回局里惹事儿?啊?一天天上蹿下跳的不够你显的了,什么案子都能插一脚,怎么的,是想显摆你的能力?是想显摆支队没有你破不了案?还是在宣泄你对我处罚的不满?” “没有,那不都是凑巧了嘛......”秦欢乐嘀咕了一句。 “闭嘴!”肖局声调更高了,“一天就嘴皮子的功夫厉害,多大岁数了还没长进?真是辜负我让你去基层锻炼的一番苦心!冥顽不灵的皮猴子!明天开始,麻溜儿的给我滚回来上班,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亲自看着你!” 秦欢乐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啊......肖局,队里如今这么缺人啊......” 结果被肖局劈头盖脸的又是一顿臭骂。 “那你就要调回市局了?”龚蓓蕾怔了怔,有点儿不太敢相信,“可这成什么了,就像是专门......纪队......你才......哎呦,这契机实在是......专为留下给人说嘴的吧?” 秦欢乐也有些讪讪,不自然的蹭了蹭鼻子,“所以只算是借调,关系还在所里,等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肖局也不容易,他嘴上不说,我看他头发都白了一片,所以,也不想计较这些了,他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让你干什么了?有任务?”龚蓓蕾立即敏感的探身过来,“让你追孟队遇害的事情吗?还是视频的线索?” 秦欢乐拿起她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那倒不是,这两条线我都不会放,不过肖局是让我先跟着去押运一个异地抓捕的嫌疑人,所以得等我回来再追了。” 龚蓓蕾卸下气来,无精打采的随口问:“远吗?那你注意安全啊。” 秦欢乐说了这么半天还没让龚蓓蕾的情绪有些许起色,但也知道这种内心深处的伤痕,想要化解,并非一日之功,嘴里吹了声口哨,伸手就在龚蓓蕾脸上掐了一下。uu看书kansh “干嘛呀!”龚蓓蕾横眉立目的躲开。 “邀请你明天上我那儿胡吃海喝啊!”秦欢乐笑着说。 “没胃口!”龚蓓蕾扭脸。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秦欢乐夸张的大叫,“我乔迁之喜啊,又不要你的红包,还上赶着请你吃饭暖房,你还拿上乔了!” “搬家?”龚蓓蕾看看他,“你不说你那村儿口阁楼是宝地,千金不换吗?啥地方又不长眼让你瞄上了?在什么位置?你不会图便宜,要搬到郊区去吧?” 秦欢乐骄矜而得意的伸出食指,在空中摇了两下,卖足了关子,才神秘兮兮的说:“颜老师那儿不是空着不少地方嘛,他老说一个人住那么大地方害怕,说得可怜着呢,我这人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嗯,也是本着助人为乐的想法,当然了,我原来是严词提出要给房租的,不过大家都这么熟了,他哪好意思要啊,我这人面子又薄,人家不要我还能硬给嘛,是吧?嗨,所以勉勉强强,就这么着吧。”说着朝后头扭脸看了看,“要吃上大保健这碗面,我得活到一百八,得了,回头你说一声吧,我先走了。” 龚蓓蕾让他忽悠的直晕,勉强点了点头,“那行吧,不过你搬到颜老师那儿,也没什么可暖房的,践行倒是还说得过去。” 镜像无间(2)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没了那一屋子的零碎,秦欢乐没了顾及,也不怕招人惦记了,生生把一个“乔迁”暖房party,办成了一场辞旧迎新的狂欢。 辞得是过去的自己,迎得是崭新的自己。 身体零件还是依然如故,只是心境不同,天地便都不同了。 市局最近出了太多变故,大家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嘴角都像挂着个二十斤的秤砣,想翘一下都哆嗦着费劲,可生活总要继续,工作总要进行,不能总是耽于沉痛不可自拔,那可真是谁也对不住了。 秦欢乐有心为之,不仅把所里、队里,所有不当值的同事都叫来了,还自作主张又死乞白咧的叫来了不少颜司承课表上记录了联系方式的学生。 不同种族、国度、年纪、性别的大杂烩,别的说不上,单只洋溢的气氛还真是像一锅东北大乱炖,诡异的热闹,热闹的诡异。 “这边原来是个酒店你们知道吗,所以这构造和一般的住宅还是有差别的,这......”秦欢乐带着“旅行团”一间间参观着,信手推开一扇房门,看着里面连个“搏斗”的身影,眼睛一疼,又迅速关上了,对着门缝儿一翻眼睛,“咳咳,那个艾伦啊,你和艾米丽你俩悠着点儿哈,别逮着空房间就往里面钻,这国情不同,小心撞邪啊。” 外面的“团员”们都跟着笑了一阵。 颜司承蹙眉远几步站在走廊转角,看着一群仅有虚影的“原住民”们既新奇又兴奋的聚在一起,簇拥着一群“游客”参观自己的家。 因为有自己的学生来,被先斩后奏的房主颜司承也不好完全无动于衷,与秦欢乐两人之间再气氛紧张,却也还没有闹到会在外人面前“撕”起来的地步。 又看了一会儿,他才默默转身走了。 与他的冷淡气场形成鲜明对比,秦欢乐周遭可是热闹非凡。 一个年轻的虚影少妇兴奋的围着一个金发女孩,前前后后的仔细看了看,伸手去拉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毛阿姨啊,你瞧瞧,现在的裙子流行这种花色了,你好好看看呐,这个是什么颜色啊,衬得皮肤好白啊,你以前在成衣店做过的吧?回头你帮我也做一件吧,啊?就按照这个样子,啊,还有这个颜色......这到底是什么颜色啊,黄绿黄绿的,像鸟屎的颜色啊。” “那叫牛油果色,你好土啊,这都不知道啊。”旁边一个女孩半埋在墙里,没心没肺的盯着另一个女警官的包目不转睛,咂摸着嘴说,“这包看着就像限量款,这位警官家境肯定不错的,果然‘包’治百病,本来最近夏至刚过,这白天长得很,我身子都跟着虚了不少,可一看见这个,啧啧......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眼不花了,一口气晒半个小时太阳都不虚了!” 另一面的几个小孩子不关心这些,几十年没见过这个热闹了,煊煊赫赫,可比去了什么动物园、海洋馆之类的地方还兴奋,仰着小脑袋,看这些陌生的男男女女,跟看猴子跳圈儿是一样的心情。 其中一个小女孩看中了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姐姐,情不自禁的飘了起来,用小手去摸了摸那位小姐姐高挺的鼻梁,又去自己的鼻梁上比了比,嘟着嘴巴艳羡不已。 不过,被她艳羡的这位大眼珠子姐姐情绪倒不是太好,时不时的往后面稍一稍,不过很快就被秦欢乐给提溜到自己身边来,咬着耳朵说:“干嘛你,都乐呵着呢,打起精神来。” 龚蓓蕾嫌弃的睨他一眼,“有病吧,你一人来疯,没事你老看着我干嘛?” “不看着你看着谁,瞧大家多久没这么乐呵了,你是我妹妹,也算半个主人,没让你跟着张罗不错了,你还往后缩,那成什么了?”秦欢乐拉着她说话,些微落在了众人后面。 龚蓓蕾眼睛扫了一遍,“这里我来过,我不光来过,我还喷过显影液呢!不过颜老师招你这么个房客也算值了,瞧这里里外外的,都打扫的干净利落......难不成真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秦欢乐得意的一挑眉头,“那你看,我这人不见外,既然搬过来了,自然是当成自己家那样倒饬.......” “屁!”龚蓓蕾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你,就你阁楼那家,打从你搬过去开始,你打扫卫生就跟给房子开光似的,一年有一次都算多的!你这对颜老师......也算上心了,我可等着看呢,看你能坚持多久!” 秦欢乐敛着眉眼微微笑了一下,“那地儿只能算是寄宿的地方,算不得家,呵呵,那你们就都看着吧。”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已经折返回来了,小吴笑道:“这房子让你住着真是暴殄天物啊,你看最近网红的餐厅,都彪炳着什么老建筑啊,历史悠久啊,弄个炸馒头片儿装一骨瓷盘子里,吃得哪儿是碳水嘛,分分钟就成了文化!意境!一口一百八都有人愿意买单,嗨,老秦,一看你也就适合当警察,还真是一点儿经济头脑都没有。” 龚蓓蕾凑趣接口讽刺道:“那还不如弄个什么密室逃脱呢,就恢复成老秦没打扫之前那样,保准能吓死一群胆儿大的,绝对日进斗金!” 秦欢乐心想,估计吓死不一定,吓尿倒可能。 他如今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些夹杂在这些客人中间的虚影,倒还挺高兴看到如今这幅和谐共处的画面的。 依照他的希望,郎华孤寂了百年,也是时候添些人间烟火气了。 他又和大家扯皮了几句,遂引着众人往顶层走去。 刚转出楼梯口,迎面电梯里就走出来潘树一家子。 潘嫂看见秦欢乐就笑了起来,熟稔的上前抓着他的袖子说:“我还说你搬家,该给你添置点儿啥,没想到条件这么好,就是上班远了些,这儿到市局有公交车吗?” “嫂子来了,潘哥,好好,”秦欢乐由内而外散发着兴奋,逐一打着招呼,又摸了摸潘好的头顶,“远点儿也没事,就我这矫捷的大长腿,回头我也和潘哥似的,弄辆自行车,多转不上十圈儿就到了,上班顺带脚儿的健身,一举两得了。” 潘好捂着嘴笑了一声,又好奇的探头往屋子里面那几个外国人的方向看去。 秦欢乐鼓励的向里面一侧头,“他们都是你颜叔叔的学生,跟颜叔叔学中文的,你也去教教他们,看看是他们中文说得好,还是你的外语说得好。” 潘好跃跃欲试的进去了。 潘树憨厚的看看他,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关心的说:“你突然搬家,我本来还想着是不是你经济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才搬到朋友家借住的......也许是我想多了,不过虽然你调回市局了,也别和我客气,真要有什么难处,第一个可得想着我和你嫂子啊,别一个人扛。” 秦欢乐心里一暖,被这纯澈的善意填的漫溢,是真心把潘树和潘嫂当了亲人,也没客套的推拒,只是点了点头,余光看到颜司承的身影,兴奋着一手抓了潘树,一手抓了潘嫂,朝着颜司承的方向迎了过去,高调门儿的叫了一声:“颜老师!” 颜司承听见秦欢乐的动静,皱着眉头就黑了脸,刚要扭头避开,却瞄见一起迎过来的其他人,强忍着脚跟转了个方向没动,挂了一脸客气周到的淡笑,礼貌的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 秦欢乐一脸自豪的对潘嫂介绍道:“这位就是颜老师,嫂子还是第一次见吧?” “潘警官、潘夫人,你们好......”颜司承笑了一下,潘树他之前在派出所是见过的,不过潘嫂还真是第一次见。 潘嫂上下打量了一下颜司承,稀罕的了不得,微微仰着头瞧他,笑着夸道:“这才是那个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吧?白白净净的,又精神,可比老潘和小秦两个强多了,风里来雨里去的,都是黑皮黑脸的,”她眼睛往旁边女儿的方向偏了偏,略微带点儿不好意思的说,“你能教老外学生,uu看书.uuknshu 那外语肯定也是好的,你看......能不能有时间也给好好上上课,最好是能练练她的胆子,还有这个口语,不瞒你说,我也给她花了不少钱补习外语,可惜都是哑巴外语,光会写不会说......” 她拉拉杂杂的停不下来,潘树隐晦的在旁边扯了扯她的袖子。 在外人面前,颜司承的态度一向拿捏的恰到好处,让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如沐春风。 他客气的点点头,一句“潘夫人”还没说完,就被秦欢乐那边嬉皮笑脸的打断了。 “夫人什么夫人呐!”秦欢乐戏谑的看一眼潘嫂,“你瞧瞧他,读书都读傻了,”他夸张的冲着颜司承挤眉弄眼,大声说,“我拿潘哥当亲哥哥,嫂子那也是我的亲嫂子,让你一个称呼全整生分了,你跟着我,自然也得叫嫂子!”他回头冲潘嫂挤挤眼睛,又拿肩膀怼了一下颜司承,“快,叫声嫂子。”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05章 镜像无间(二))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3)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颜司承纤白的颈根硬生生憋出了一丝淡绯色,一只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强忍着情绪张了张嘴,对着一脸殷切的潘嫂,有种碎了牙的错觉,呐呐的叫了一声“嫂子”,暗自缓了缓,才说:“如果有课程需要......” 秦欢乐又抢了过去,“让好好尽管来,啥时候有空给我打电话就行,都是自家人,亲侄女儿,不用见外!” 旁边有人叫颜司承,他客气的笑了一下,朝旁边走去了。 潘树扯过秦欢乐小声说:“小秦,你也收敛点儿,别欺负人。” “没事儿,”秦欢乐笑了笑,语气稍微正经了一些,“他瞧着正经八百的,其实私底下也挺寂寞的,”他越说声音越小,忽然收住,热络的挽住潘嫂的胳膊,笑眯眯的神色里带了一丝骄傲,只问,“嫂子,咋样,不错吧?” “不错,不错......”潘嫂下意识的说了几遍不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理解秦欢乐问自己的问题,到底是说什么不错? 华灯初上,宾主尽欢。 一波波客人陆续离开。 秦欢乐和颜司承尽地主之谊,站在大门前送最后的客人离开。 秦欢乐避开人,拉着龚蓓蕾在树下说:“宝剑没来......没来就没来吧,不知道这小子啥时候才能放下心里的......” 话没说完,两人都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龚蓓蕾说:“刘科长也没来......你说她打辞职报告的事,是不是完全是因为我?其实我不怪她的,这是工作,再说,她当时只是建议,真正下决心做选择的也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心里就存了怀疑,所以她现在这样,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反而还觉得是我对不起她了。” 秦欢乐拍拍她的肩膀,“你说是这么说,我还不了解你吗?就算她不打辞职报告,真让你现在面对她,你肯定也是心里有结的,所以这东西都是相互的,虽然道理上是一回事,可落到实际上,还是有个过程的,你别勉强自己装成若无其事,也别太在意她的自责,大家顺其自然,都交给时间,慢慢看吧。” 龚蓓蕾点点头,半晌又悄悄嘱咐道:“阁楼再小也是自己的地盘,想怎么着怎么着,现在你毕竟算是寄人篱下了,生活上也注意着点儿,别太懒,别太抠儿,大面上过得去啊,三不五时的也买点瓜果蔬菜、生活用品,没事儿也交交水电费什么的,夜班回来洗澡控制点儿声音,总之缺钱了记得和我说,别让人家颜老师瞧不上。” 秦欢乐眼里莹莹闪动,抬手过去。 龚蓓蕾以为对方又要来掐她的脸,先发制人的自己一捂。 结果秦欢乐却是平摊掌心,揉了揉她的发顶。 龚蓓蕾上了车,一直开出去好远,从倒车镜里依然看得到秦欢乐和颜司承错身并立在门前...... 客人尽去。 晚风徐徐。 秦欢乐把嘴角勾成了一个满足的弧度,两手插兜,小碎步跟在颜司承身后,往楼里面走。 谁想到颜司承前脚走进去,后脚却猝不及防的带上了门。 秦欢乐没注意,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连肩膀也被惯性带动着撞在了门板上,龇牙咧嘴的揉了半天,又用力推了推,才确定对方真的是从里面反锁了门。 又来? 他津津鼻子吹了一声口哨,回头仰着脖子看了一眼月亮——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他眼巴前只剩下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情致了,也算是人走茶凉的另一种解释——别人走了,他这杯茶就凉了。 不过他完全不以为意。 任何有悖于旧习惯的陌生模式都会使人本能的拒绝与恐慌,他可以一步步来,并不着急。 天气是真的好,微风习习,良夜无边。 周遭没有任何高大建筑物的遮挡,视野开阔。 遥远处的点点霓虹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连成没有边界的一片,愈发将自己所处的这方寸之间,衬托成一隅大隐隐于市的世外桃源。 秦欢乐长腿一曲,干脆倚着大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即使让他守门也好,至少心里,全然是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聚会少不了酒精助兴,多多少少的,他也喝了一些。 坐的久了,眼皮就开始发硬,身子像一叶扁舟轻帆卷,在暖风细浪里浮浮沉沉。 又强撑着等了一会儿,收到了花骨朵儿发来的到家信息,他心里彻底一松,恍恍然就开始打起了瞌睡。 “乐乐......乐乐......” 半梦半醒中,仿佛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他寻着声音眯起眼睛......入目一片迷蒙的橘色灯光,柏油小路带着倾斜的弧度一路逶迤向上。 大大小小的光圈晕成交叠的一片,呼唤他的声音忽近忽远,带着远山凹谷的回音,让醉酒后的脑子更加混乱。 “妈?” 他心里一怔,声声呼唤带着被封存已久的记忆一时间扑朔迷离的袭来,越是想明辨,越是窥不真切。 秦欢乐有些急了,可偏偏脑中积糊成一片,根本无法控制四肢的动作,体内被一团焦灼不断的冲撞着。 “乐乐......乐乐......” 那个声音像是刻意在引逗他,在耳边盘桓一阵,居然渐渐越走越远了。 他周身不能动弹,内里数次挣扎未果,拼尽全力一声暴喝咆哮,只觉得眼前一白,神智一晃,体感一轻......视线忽然就转变了视野。 微雨洇湿的路面,斜照而下的昏蒙路灯。 他垂着的视线里,颠颠簸簸的间或能看见自己的小手小脚,路灯映照下,前路是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他的右手被紧握进一个温软柔软的掌心。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秦欢乐震惊的想抬起头,去看看记忆中的母亲......一面也好啊...... 可他依然完全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目之所及的,只有自己和母亲的脚尖。 终于,两人攀上一个灰色的台阶,一扇厚重的木门洞开,从里面簌簌走出一个人来。 秦欢乐更加奋力的抬头,却依然只能看到包含自己在内的三个人的小腿以下范围。 根据身型的判断,走出来的人,是个成年的男人,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泛着素雅的暗光。 “先生......”母亲在旁边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带着恳切的求请,“如果真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请你亲自动手吧,别让别人杀他,我不忍心......” 什么? 秦欢乐悚然一惊,谁要杀他?什么不可挽回?母亲在说什么? 难道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去拜访故人,竟不是为了托付对方照顾他?而是亲手......了结他? 他想对近在咫尺的母亲喊:这到底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抬头看看这个陌生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想问一问自己,这模糊的记忆,为什么从来没有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为什么! “呼”的一下,秦欢乐挣扎着猛的睁开了双眼。 全身几乎被冷汗浸透,两手颤抖的不能自已。 天光云影如旧,又是朝霞满空的一天了。 他竟然倚靠着大门睡了一整夜。 他呆呆的伸出自己的双手......是自己的,没错。 又掏出手机来,对着自拍镜头做作的摆了几个姿势......也没错...... 那......难道是梦吗? 他反复想着那几句话,微微望着脚边一小片青苔发怔。 紧闭了一整晚的大门倏然拉开了。 秦欢乐一个没注意,直接朝后面倒了下去,好在身体素质过硬,即刻来了个鲤鱼打挺,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只是速度太快,脑袋里忽悠了一下,不得不猫着腰扶住了门框,猥琐的看着颜老师正往外走去的背影。 “颜老师,这一大早就有课......”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收住了,错愕的望着颜司承提在手里的,居然不是惯常上课的那只提包,而是一个行李箱? “诶哟我的妈呀,u看书 uukansh 颜老师,你这是和我玩离家出走呢?至于的嘛!”·他慌不迭的追了上去,长臂一揽,“正所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是说过嘛,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当我和你逗咳嗽呢?” 颜司承板着脸睨他一眼,冷冷的说:“那走吧。” “嗯?”秦欢乐有点儿懵,“走哪儿去?难不成你打算带我一起离家出走?” 颜司承把行李箱往秦欢乐手里一塞,微微整了整领口,径自转身往路口走去,“你不是今早的火车出发,去异地押运嫌疑人嘛,我陪你去,走吧,到时间了。” “啊......”秦欢乐愣愣的应了一声,好半天缓过神儿来,半边脸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默默在后头追了几步,跟上了颜司承的步伐,只是脊梁骨居然条件反射的就有点儿泛凉......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06章 镜像无间(三))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4)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你真陪我一起去?”秦欢乐缠上去,侧着身子,几乎是半倒退着,在站前广场这么拥挤不堪的地方,活生生像个给大明星开路的保镖。 不过人家明星看起来可是不领情的,“说了去就是去,你到底要问多少遍?” “不是我磨叽,是你这好几天都不和我说话,抽冷子来这么一下,我总得问问理由吧?”秦欢乐想去拽对方的胳膊,手抬到一半,想到两人之间最近的关系,十分谨慎的掐了个兰花指,只拿指甲尖掐住了颜司承胳膊上的一咪咪布丝儿,威慑的聊胜于无。 颜司承微微顿住脚,冷眼睨他,“你做事情都是有理由吗?那你把你最近这一系列飘忽不定的操作也给我解释解释,你说吧,我听着。” 秦欢乐张张嘴,“这个......” “现编的就不必了。”颜司承怼得毫不留情面。 秦欢乐一哂,凑上去压低了声音说:“你和我闹吧,咋闹我都擎着,可我这次是执行公务,是绝不能有一点差池,出一点纰漏的,你别拿这事和我开玩笑,行吗?等我回来,你再接着撒气,让我幕天席地,不吃不喝,跑圈儿跪键盘......都成。” 颜司承没说话,只是颇为认真的回望过去,四目相对了没一会儿,秦欢乐这边单方面就开始了火光四溅,半晌叹了口气,不由分说伸手勾着颜司承的脑后,往自己脸侧一按,压着他的耳侧轻声说:“这人太多,别闹了......我真顶不住,这段时间我心里也乱得很。” 车站本就是个南来北往的地方,见惯了依依惜别,以至这样略显亲昵的举动,被融进湍流的人潮里,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突兀。 颜司承也不急着挪动,勾着唇角,几乎贴到了秦欢乐耳廓的茸毛,阴测测的说:“你卖了我的东西,我也想通了,这么些年珍藏珍视,却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所以没了也就没了吧,如今对我来说,你就是我最后孤注一掷的线索了,有句话你说的很对......” 秦欢乐喉间不自觉的动了动,“什、什么话?” 颜司承又向前凑了凑,几乎用气音说:“往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说时迟那时快,最后一个字还没跌宕进耳膜,与耳畔的湿热相反,秦欢乐的后背先行一步泛起了一层颤栗,缩着肩旁放开手,往后跳开一步,狠命的揉了揉耳朵,忍无可忍的说:“颜老师,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憋着火气,可请你自重啊,请继续保持你高贵冷艳的矜贵气质,别自甘堕落被我带跑偏喽!” 颜司承学着他的习惯动作耸了一下肩膀,“鄙人不才,活学活用。” 秦欢乐缓了半天,犹觉耳边温度不减,脑袋一个劲儿的嗡嗡作响,带着几分头重脚轻的妥协道:“行吧行吧,你想去就去吧,咱们一起出任务,就当......” “秦欢乐!”远处一声招呼,随着嘹亮的声音,跑过一个小年轻来,身量比不过秦欢乐,将将到颜司承耳朵的高度,不过一件朴素大方的黑色t恤下,却满是被肌肉隆起的健硕轮廓,身材可是一点儿不比秦欢乐逊色的。 秦欢乐看过照片,所以知道这人是此次和自己一起执行押运任务的,叫武正凯,二十五六的年纪,青春正好,精力充沛,是延平周边一个县公安局的,这次和自己一个批次,被肖局统一借调上来的干警。 他神色如常转过头,朝对方点点头,露出一口闪光的大白牙,“武正凯?小武是吧?第一次见面,幸会幸会啊,接下来咱们精诚合作,多照顾多照顾。” 小伙子有点儿腼腆,但不掩干练,背后背着的一只双肩包,就是全部的行李了,手里却提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隐约可见里面的“花生瓜子火腿肠、啤酒饮料矿泉水”。 秦欢乐额边垂下三条黑线,“你这胃口,够好的啊。”真拿这儿当春游了啊? 武正凯顺着他的视线怔了一下,才恍然解释道:“咱们去的时候没有押运,领导和我说主要是为了熟悉路况和车况,为了返程时做好充足的准备,到西南那边都是山区,就这一班绿皮车直达,路上得将近四十多个小时呢,我到市局报道的时候打听了一下,听说你最大的喜好就是......吃,旅途漫漫,我寻思着有备无患,这其实都是给你准备的。” 颜司承在旁边云淡风轻的喷笑了一声,却让人只闻其声未见其形,所以也没有留下任何可堪指控的证据。 秦欢乐老脸一红,暗恨那个说自己“最大爱好就是吃”的同事,莫不是跟他有仇! “你也有心了,走吧走吧,快检票了。” 武正凯却站着没动,眼睛朝秦欢乐身边的颜司承方向看去,“这位是?” 秦欢乐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嘘”了一声,“这是我朋友,姓颜,具体身份我就不方便透露了,你也别多问,返程的时候咱们在明,他在暗,言尽于此,你懂我意思吧?” 稀里糊涂的全靠武正凯自己脑补,但他很快就郑重的点了点头,“我懂了,都是战术策略,秦警官,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的。” 秦欢乐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三人一起往检票口走去,“不过你这称呼得改改,别那么正式,反正以后还得共事呢,就叫我老秦就行,我叫你小武,还是小凯,你挑一个。” 武正凯笑道:“叫啥都行,那我叫秦哥吧,你叫我小武,原来同事都这么叫,那颜......” 秦欢乐一笑,“你不用特意关注他,我俩属于单线联系,你就当他不存在最好。” 武正凯连忙郑重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领悟到了第几层的境界。 现在飞机便捷了出行,不过对于异地转运嫌疑人来说,还是不可控因素太多,所以火车仍是最多被选择的交通工具,尤其是在远距离押运的过程中。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西南山区里的一个地级市,叫之南市,山路曲折蜿蜒,为了避免频繁转换交通工具带来的风险和不便,领导那边几次推演,还是最终选择了这趟一坐到底的绿皮车。 延平是始发站,到了卧铺车厢也没几个旅客,居然还挺清静。 仨人都是轻手利脚的,动作也利索,很快安置好了行李,且都在一个包厢里。 秦欢乐是个中铺,下铺是小武,对着小武的下铺是颜老师。 小武把一大包零食往铺位中间的小桌板上一放,就几乎再也挤不下其它东西了。 又等了一会儿,车身哏了一下,徐缓的开始向前行进。 秦欢乐没地方可坐,只能坐在颜司承的铺位上,偏头小声问:“你晕车,坐这个还行吗?”说着又忍不住小声抱怨,“你也真是心血来潮,早和我说一声多好,我也好给你准备些晕车药,这四十来个小时,溜溜的两天时间,完事缓不上一天,还要原路返回来,可有你遭罪的,你这人,真是不听劝。” 这边声音小,再加上行车有噪音,小武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也就听清了“晕车”相关的几个词,埋头在零食袋里一阵摸索,掏出几包盐津话梅来,“我买这个了,晕车可以吃点儿酸的,后期难受,还可以吃点儿榨菜。” 颜司承不着痕迹的用胳膊肘怼开秦欢乐,对小武笑了一下,“我坐飞机晕,坐那种长途的客运车也晕,但这种火车倒是反而还好。” 小武点点头,“是,我知道的那些晕车的人,也大都是这样的,那种没有遮挡的三轮车,哦,我们当地叫三蹦子,嘿嘿,坐那车就很少有人晕。” 他瞄了一眼旁边的窗户,起身去压开关,“不是空调车就一点好处,可以开窗通通风,这样也能缓解晕车症状,不过我有一次去矿区出差,坐的也是这种车,吹了几个小时风,下车一脸黑灰......”他手臂上的肌肉鼓了鼓,将窗户推起一个手掌宽的缝隙。 和缓的自然风穿荡进来,激活了凝滞的空气,确实让人身心一松。 秦欢乐眼睛瞟了瞟,站起身从最上铺一起拽下两个枕头来,蜷在一起,塞进颜司承腰后与车挡板之间的空隙,小声说:“你垫着这个坐,不累。” 颜司承抬手要推,“我挺好的,你顾自己就得了,再说你拿了别人的枕头,多不礼貌,回头中途上来的乘客要用......” 秦欢乐压着没让他推,“没拿别人的,我的,算我的......” 小武懵擦擦的问:“颜先生,你腰不好?反正现在也没啥人,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趴下,我给你推拿一下?我学过......” “咳咳咳,不用了,”秦欢乐两手一伸,隔在了两人视线之间,装模作样去零食袋子里稀里哗啦的一阵翻腾,也不知拽出个什么来,撕开口子往嘴里一塞,才发现是个麻辣鸭脖儿,觑着眼睛去看小武,“你这个小同志,心细的很啊,这个这个,解决了个人问题没有啊?” 小武本来要接话,听到最后的问题又停住了,垂头笑了一下,没吱声。 秦欢乐咂摸着嘴,别说,味道还真不错,麻香麻香的,辣中还带着甜,舌头在细碎的骨头中灵活游走,不放过任何一处肉质,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灵感。 “我说小武啊,你去市局报道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们支队里头一个大眼珠子的姑娘?长得有点儿愣......不是,是硬朗,呵呵,性格特别好,仗义,豪爽,前不久还立过功授过嘉奖呢!那么显眼的人,你不能没看见啊。” 小武仔细回忆了一下,“秦哥,我就只是去报了个到,还没正式上班,所以接触的人有限,还真没留意你说的人,怎么了?” 秦欢乐二郎腿一翘,吸溜着有些麻木的舌头,斯斯哈哈的说:“这姑娘和我亲妹妹差不多,我知根知底啊,真是个好姑娘,我瞅着你俩岁数差不多,嗨,干咱们这行的,忙起来黑天白天连轴转,这业余时间不富裕不说,耽搁着耽搁着,就成了王老五了,咱们支队,别的不说,就盛产这个男光棍女光棍的,只能出口转内销了,可时候一长了吧,摸爬滚打的,大家伙儿彼此之间也分不出性别了,放眼望去全成了兄弟!你这新鲜血液,趁着还没和大家那么熟悉,还有点儿新鲜感,抓紧时间早下手为强,可千万别慎着哈。” 小武原单位的画风大概趋于保守,让这嗦吮鸭脖子的男人给侃得一愣一愣的,慌不迭的忙忙摆手。 “你听我的,”秦欢乐一拍大腿,语气笃定,“我可是过来人!” “秦哥,”小武在他舌尖弹动的缝隙里见缝插针,“我儿子都三岁了。” 旁边“噗”的一声轻笑,显然又是没忍住。 秦欢乐眼睛脱窗,差点儿闪了舌头,“你、多大啊?” 小武老实回答:“我二十五啊。” “那你......” 小武弯眼笑道:“我媳妇儿是我初中同学,算青梅竹马。” 前辈过来人无话可说,觉得自己在做人这点上,还真是失败的一塌糊涂,干啥都慢人家一程。 小武却没体察到这抹淡淡的尴尬,探身热情的说:“秦哥,我初来乍到,又年轻,你是前辈,以后工作上还是多包含,多教教我。” 秦欢乐干涩的眨眨眼睛,“好说,好说。” 列车已经行驶出了市区,眼前都是大片大片翠绿的田野,车身穿梭蜿蜒,如同穿梭在一片画中。 秦欢乐放下一包碎骨,擦了擦嘴角,深深的吸了一口这自由散漫的空气。 所以适度的抽离出原本的环境,还是很重要的一种修行。 小武招呼了一声,起身去上厕所。 秦欢乐左右顾盼,看到没人,倾身过去,看旁边的人抱臂合目,一副假寐的悠闲样子,冲口而出的质问忽然就烟消云散了,抬手在车窗缝隙处试了试风力,压低了声音说:“别吹着风睡啊,容易着凉,要不你去我床上睡吧,中铺风吹不着,没人走动还安静。” 颜司承没睁眼,淡淡的说:“正经躺下可能就不困了,这么着挺好,还能听听过来人点拨后辈。” 秦欢乐看着眼前微微翕动的眉眼,纤长的睫毛被天光映得半透明,嘴角也勾了勾,“行吧,你就损我吧,我估摸着你这生气的过程也差不多到尾声了,我不吱声,只要你高兴就行。” 说是这么说,人还是撅着屁股起身,两手按住厚重车窗的铁卡子,合力往下关窗。 “啪”的一声,uu看书 .uukansh一个什么不明物体贴着车身向后甩去,几乎和秦欢乐来了个脸对脸,遮挡了前望的视线,让他眼前一黑,不过瞬息间就被车身掠过,消弭不见了。 速度太快,轻微的砸击几乎没有引起多余的注意。 只有那玩意儿和车窗接触的落点处,还遗留下微小的一抹暗红色液体,此刻徐徐顺着玻璃向下将流未流,像条流星拖尾。 窝草...... 秦欢乐关窗的动作一滞,脑中回忆起刚刚转瞬即逝的一幕......那贴在车窗上与自己面对面的,分明是......一张婴儿的脸啊! 这尼玛,是什么鬼! 难不成前面车厢,有人扔孩子?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07章 镜像无间(四))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5)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秦欢乐刚把窗户压下去,这时候忍不住又翻手给抬了起来,猫腰就把脑袋从窗口探了出去。 笔直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车厢节节相连,地上是乌黑的轨道和外沿泛白滚圆的鹅卵石,除了充满节奏的震颤感,展目四望,居然完全没有看到任何不明物体坠下的痕迹。 这绿皮车全速行驶的时候不过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眼下实际目测也就不超过六七十的速度,任何东西从前面车窗扔出去也只会很快散漫成一条自然下坠的抛物线,不至于能沿着车窗一路往后飞砸这么久这么远的距离。 他身体一拧,上半身又反向看向上面,同时试图将胳膊伸出去,勉力去探车窗玻璃外层残留的那一点可疑的液体。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目标,腰间一坠,先让颜老师捉着腰带给抓回来了。 “你有没有常识?这又是闹得哪出儿?” 不怪颜老师生气,这人明明在他耳边念叨着什么小心风吹着睡觉着凉啊,我给你关上窗啊,巴拉巴拉,结果没几秒这风量就不减反增,兜头灌了他一脸,头发都张牙舞爪的飞了起来,额发更是刷的眉眼一个劲儿的刺痒。 再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车窗居然被整扇高抬起了一半不止,地下还亘着一个不怕死伤的勇士,伸着胳膊探着半身,正在那儿再接再厉的往外挣巴。 秦欢乐给拉回来,抬眼看了眼颜司承,条件反射的先眯了眼,狐疑的问:“颜老师,你刚刚,看见点儿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没有?” 颜司承哪里察觉不到他眼中的质疑,实在莫名其妙,冷冷的看着他,“看见有人作死算不算?” 秦欢乐顺手捧住颜司承的脸,固定住方向,一瞬不眨的盯着对方的眼睛审视,坚持了一会儿就有点儿眩晕,偏开视线缓了缓。 颜司承借机挥开他,一脸关爱智障的看着他,但也多少带了些好奇的问:“你又怎么了?窗外有什么不对吗?” 秦欢乐自己也是懵的,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喃喃道:“确实看见了个奇怪的东西。”说完便兀自转身,顺着狭窄的过道,快速沿着车体行进的方向,向前走去,边走边逐一查看着车内旅客的情况。 距离他们两个包厢之外,才开始稀疏的坐着几个乘客,迎面走回来武正凯,还热心的侧身让了让,“秦哥,厕所挺干净,这会儿没人,你过去吧。” 秦欢乐辖着他的胳膊,问:“前面乘客多吗?” 小武挠挠头,“我没留意啊,咋了?” “没事儿。”秦欢乐摇摇头,放开手,自己往前走去,身后跟着默默无语、只谨慎观察着他的颜司承。 小武寻思了一下,也缀在了后面。 是个婴儿? 秦欢乐蹙着眉,眼前一遍遍过着刚刚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瞥,再次确定,不是幻觉......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了! 可车厢内人员有限,一路趟了四五节车厢,也没看见有靠在床铺里侧窗边的可疑人员。 秦欢乐多少有点泄气,侧头对紧跟着他的颜司承小声说:“我可能昨晚幕天席地,吸收多了日月精华,今儿个有点儿撞邪啊。”接着把自己刚刚看见的那骇人一幕大概讲了讲,还不时用眼睛防备着后头小武支棱的着耳朵听,防止被这个准新同事当成个神经病。 颜司承听他坦白说了,反而神色略松,又走了走,向着旁边过道一侧突出的小桌板指了指,就见一个和小武提的那只同款的塑料袋里,三个并列摆放的西红柿歪斜着挤在一个塑料托内,上头覆盖着一层透明的保鲜膜,只是最边角的位置上,被扯开了一个大洞,显然是在无声的宣示着那里曾经还有过一只西红柿的事实。 与之相对应的包厢里,中铺上躺着一个男人,正摊开四肢,脸上虚搭着一本杂志,睡的正香。 秦欢乐眼睛闪了闪,看向颜司承,“你的意思是,刚刚是我看错了?丢到窗外的是西红柿的根蒂?”他自己说完先不信了,“不能够,隔着五节车厢呢,柿子还能成精啊。” 颜司承蹙眉想了想,“丢到窗外的垃圾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附在上面的东西希望你看到它。” 秦欢乐微愣,“什么意思?” 颜司承也摇摇头,“我没亲眼所见,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要真是半个吃剩的柿子,那吃柿子的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吧?秦欢乐身体力行的就要伸手去叫那个睡在中铺的男人。 被颜司承一把拦住了手臂,避忌着身后的武正凯,只轻声说:“和他没关系。” 武正凯在后面实在忍不住了,探头疑惑的问:“秦哥,你是在找什么呢?你描述描述,我帮着一起找啊,多个人多份力嘛,兴许还能快点儿。” 秦欢乐梗了一下,敷衍的“嘘”了一声,神叨叨的说:“别说话,小心打草惊蛇。” 武正凯赶忙闭上了嘴,憋了几息,又像做贼似的挤过脑袋,虚声说:“秦哥,前面就是硬座车厢了,还要继续往前去吗?” 秦欢乐看了颜司承一眼,见对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点头,一马当先的往前面走去。 既然出来了,不把全车搂一遍,还真是心里没底。 但附在上面的能是什么呢?又为什么非得让他看见不可? 秦欢乐这心里沸水似的止不住开始犯嘀咕,但有外人在,又不好拉着颜司承细说,一张脸愈发黑得像锅底。 硬座车厢人倒是不少,虽然不至于坐满,可也三五成群的坐了个六七成,应该都是图票价便宜才选了这班车的短途乘客。 上层铁架上头码着各色的行李,间隔着也有不少开窗的,倒不至于使拥杂空间里的气味过于难闻。 有个别人占着一排三个座位睡觉的,也有相熟的几个人一起围拢了打牌的,落单的男女则大多数只是垂头玩着自己的手机,或是塞着耳机听歌。 一切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 连着又走了两节车厢,秦欢乐推开车厢连接处的金属门,退了一步,又掐腰站住了,胳膊抵在门框上,稳住脚下剧烈的摇晃,“等等,等等,容我先抽根烟。”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顺手递到小武眼前,示意了一下。 小武客气的摆摆手,“我不会。” 秦欢乐暂时从沉郁的情绪里分神出来,挑了挑眉头,“嚯,稀有物种啊,夜班也不抽吗?是你原单位的领导有要求?” 小武倒是坦然,“没,我媳妇儿不喜欢,就不让我学,说伤身体,再说家里有小孩儿,也不能抽。” 秦欢乐隐晦的瞥了一眼颜司承,一根烟半抽未抽的支棱在烟盒里,讪讪的说:“那咋没人管着点儿我?” 颜司承像没听见。 小武是真没听见。 因为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叫卖声:“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收哈!啤酒饮料茶叶蛋嘞,红肠烧鸡烤鱼片,没吃早餐的抓紧时间啊,下一趟过来就赶不上了啊,都收一收腿哈,收一收!” 小武是个好孩子,循声已经先回身了一步,主动撑开了沉重的金属门,帮着售货员敞开了一条通路。 售货员推着小火车滴哩咣当的走过来,习惯性的望着小武,“买点啥不?” 小武摇摇头,那售货员就别过头,也不笑了。 秦欢乐顶着另一侧的通路,连忙也伸着胳膊,帮这人撑开了门。 这么一打岔,烟也不用抽了,三人随在小货车后头,一起进了下一节车厢。 这节车厢比之前的更热闹了些,远处过道上正站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年轻男人,嘴里不打嗑吧,出口的长句都像在油桶里打过滚儿,麻利熟练的展示着手里的货品,“各位乘客看一看啊,你看这个东西它像牙刷,我告诉你还真就是牙刷,可你要小瞧了它这个牙刷,那我告诉你它还真就是个不平凡的牙刷!啊,睡觉的,打牌的,看手机伤颈椎的,啊,来看一看我手里这把可上九天揽月的牙刷......” 可惜被他吸引的人寥寥无几。 这种穿着铁路制服的推销员,其实并不是铁路部门的员工,只是和铁路部门合作的相关贸易公司的销售员,只不过把销售平台转换到了移动的车厢里,形式上更辛苦一些,私底下依然是有业绩压力纯靠拿提成的模式。 坐这种车次数多的乘客,大多免疫到了近乎麻木的程度。 秦欢乐让他那一串一串的广告词说得脑袋疼,不知不觉就加快了步速,想赶快越过这节呱噪的车厢,可惜前面还堵着个时不时喊两声“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售货员,越着急越走不动,还偶尔要停下来等那人慢条斯理的翻个货,收个钱。 秦欢乐头发都跟着愁白了一根。 正是心烦气躁的当口,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一声呼喊。 秦欢乐下意识一回头,就看见落在几步之外的武正凯,正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起了争执。 这中年妇女皮肤蜡黄,脑袋上包着头巾,像一副还没出月子的装扮,身上斜挎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包,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一旁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只奶瓶,和半瓶矿泉水。 争执的发端,正是因为小武伸手握住了那只奶瓶,而那妇女抬手去抢,两下里就僵持住了。 秦欢乐表情不豫,虽然不知道小武那边是为了什么原因,可直觉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同事不会无的放矢。 他折回头越过身后的颜司承,上前站在小武身边,正色问:“怎么了?” 这几个人都人高马大的,尤其秦欢乐,就像根移动的电线杆子,再加上刚刚女人那尖锐的一嗓子,瞬间吸引了周遭临近一圈儿人的注意,都纷纷侧头往这边看过来。 不明觉厉的,还当是几个大小伙子,要欺负人家弱势妇孺呢。 秦欢乐心里压着事,语气也好不大哪儿去,虽是刻意收敛,还是依稀夹杂着些散碎的火药渣子。 那妇女看着三个男人冲她围拢过来,身体一个瑟缩,害怕似的侧身避了避。 武正凯黑着脸盯着那女人,沉声问:“大姐,这孩子是你的吗?” 这妇女嘴里操着一口外省的方言,南腔北调的回了一句:“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啊!” 秦欢乐心里吉光片羽的一闪,随着小武那句问话,头皮瞬间一麻,抬手就去拨了拨那女人怀里的襁褓,试图扯开遮住婴儿半张脸的被角。 那妇女被唬的赶忙往里面挪了半个身位,嘴里叽里呱啦的骂着,“你们是强盗啊,你们是流氓啊,光天化日欺负人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哟!” 两方的实力太过悬殊,周围已经有热血些的乘客看不过眼,跃跃欲试的要过来为那女人打抱不平了。 武正凯板正着脸色,根本不受对方骂声的影响,牢牢攥着那只奶瓶,大声说:“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几个月大,我刚才看见你给他冲奶粉,直接拧开矿泉水瓶就倒,奶粉比例先不说,天底下有几个这么小的孩子,能直接喝凉奶的?你要是亲生母亲,就一点儿不担心孩子生病拉肚子?” 这话一说,周围也还是有不少不太明白的乘客,连秦欢乐也有些没太明白,不过换个别人说这话,他或许还要将信将疑,但人家小武自己就是当爹的人,讲起养孩子的禁忌来,必然是有道理的。 他刚刚被那女人躲开了,没有看到那个婴儿的脸,当下虎着脸,也追问了一句:“这孩子真是你的吗?” 那妇女撇撇嘴,下一秒就哭起来,手背往脸上一抹,“我们农村人哪有你们城里人讲究?家里孩子多,一个个都是这么拉扯起来的,我自己的孩子,还怎么证明?出门在外,无冤无仇的,你们这是欺负人啊!” 确实啊,一家有一家养孩子的门道,万一人家孩子就是遗传基因好,喝凉奶一样长大个儿呢。 周围几个义愤的男乘客跟着起哄了几句。 妇女看着被几人围在里面,将孩子紧紧的护在胸前,不管不顾的用头顶在前面,就要往人墙外面撞,“我惹不起你们,我走,我下车。” “往哪儿下啊!不说明白,哪儿也不能去!”小武健壮的身型岿然成一堵墙,尽量不和她产生直接的身体接触,却牢牢的抓住了对方的包带,拉扯间布包翻开,半包尿不湿,和零散的一些婴儿用品,从包里掉了出来。 妇女被牵扯了注意力,低头去够地上的东西,却被颜司承提前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趁着这个空隙,秦欢乐还是不死心的去拽了一下掩住那孩子半边脸的被角,一张团团白嫩的小脸就露了出来,孩子微微张着粉嫩的小嘴,睡得正香。 那妇女眼看冲不出这包围去,索性央求起周围的乘客来,悲悲戚戚的求告着:“你们好心人,谁来帮帮我啊,第一次出门在外,为啥要欺负我们啊,我这苦命的......呜呜呜,帮帮我吧。” 秦欢乐凝眉不语,暗忖虽然婴儿们闭着眼睛,萌萌糯糯的,猛一瞧都长得差不多,可刚刚车窗上那张小脸儿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过于简单粗暴,导致他印象分外深刻,只一眼,就能确定这孩子和自己刚刚看见的不明物体,并不相同。 围观的人往前挤过来,不知道拿个一推,将颜司承也带着向前踉跄了半步。 秦欢乐霎时长臂一圈,将人整个护在身后,气场全开,目光如炬瞪着那“祸首”,吓得对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没敢再支毛。 那边武正凯借着秦欢乐的手,看见了孩子的样貌,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一手对旁边的乘客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一边大声呵斥你那女人:“这孩子不过刚满月的大小,你头上戴着头巾装模样作样,底下却光脚穿着一双凉鞋,全无顾忌......” 那妇女又拉拉杂杂的说什么家里穷,哪里讲究那么周全云云。 颜司承从旁幽幽的抬起手来,捏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几颗白色的药片,不疾不徐的对那女人说:“你闹了这么长时间,怀里的孩子却还睡得香甜,看来和这药和可分不开干系啊。” 妇女一怔,劈手就过来抢。 颜司承轻轻一闪手,避开了对方,失望的对她摇摇头,“奶瓶里应该也有药,是不是到时间了,你要继续补充计量?孩子身体里的药剂成份,也很容易检测的出来,你现在来抢也是多余了。” 周遭围观的乘客终于彻底恍然,眼神里都带了怒意,有人抄起一个空水瓶砸了过来,高喊着:“臭不要脸的人贩子!” 群情激愤之下,小武和秦欢乐角色转换,又要反过来护着这妇女和那婴儿,高声让大家都冷静。 另一侧闻讯急匆匆而来的列车长,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列车员维持秩序,勉强引着秦欢乐几人去了餐车。 那女人无可搪塞,交出了孩子,垂头不语。 列车长也有经验,马上联系了下一站的当地派出所,只等到站时直接移交了这女人算完。 秦欢乐几人也陪坐在餐车里,顺便监视这女人,一直到两个多小时经停移交后,才起身离开。 路上秦欢乐冲着小武竖了竖大拇指,“小武,棒棒哒!” 小武一反刚刚的勇武,几分羞涩的挠了挠头,“秦哥,你刚刚找的东西,咱们还继续吗?” 秦欢乐摇摇头,“已经解决了,回去吧。” 小武放下心来,笑着走在了前面。 秦欢乐悄声对颜司承说:“如果你说它是为了让我看见,那就不应该是我找它,而是它还会再来见我才是。”顿了顿又说,u看书 ww.ukansh. “这和人贩子之间,该不会是......颜老师,应该是巧合没错吧?” 颜司承没接话,却问了句不相关的,“你怎么没对小武说?” 秦欢乐反应了一会儿,才“嗨”了一声,“正是年轻热血的时候,别打击他的这股子冲劲儿,至于别的,既然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就不节外生枝了,法网恢恢,那女人若真有同伙潜伏在车里,也总有落网伏法的一天的。” 颜司承看看他,没说话。 两人之间的机锋在于,刚才发现人贩子的时候,其实完全可以有更妥帖的方式迂回着求证的,而像小武这样不管不顾的当场揭穿,车厢周遭若有其隐匿接应的同伙儿,只怕真就打了草惊了蛇的遁逃了。 不过这些话,还是以后再对那小伙子说吧,毕竟经验易取,初心难守。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08章 镜像无间(五))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6)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三人回到自己车厢的时候,中途陆续上来的乘客已经比始发站的时候多了一些。 武正凯的下铺上正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鞋子也没脱,跟头把式的玩着手里的一个小机器人,把雪白的床单踢踏出了一片浅浅的黑印子。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费力的把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往行李架子上举,可惜个子不够高,身材长得又瘦弱,腰间衣裤脱节,露出一片腰肉来,还是差了一把力气。 武正凯走过去,赶忙抬起胳膊帮着扶了一把。 男人松出一口气,连忙笑着道了谢,又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让路。 小武压下靠过道一侧的收缩座位,边坐下边说:“我就这个铺的。” 男人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家孩子占了人家的床铺,仓促的一把捞起孩子,坐到了对面的下铺上去,这让紧跟在后面回来的秦欢乐和颜司承又不禁尴尬了一下。 彼此又是谦让又是推拒又是道谢的,最终还是让这对父子坐在了小武的床铺上,颜司承和小武相对坐在了过道侧的收缩座位上,唯独舍了秦欢乐和那父子相对而坐,时不时被那过于活泼的孩子揣上一记黑心无影脚。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没一会儿自然而然的就攀谈了起来。 这男人是带着孩子,去南方找他打工的媳妇儿的。 他妻子在餐饮行业打工,越到节假日越忙,过年时又舍不下三倍工资,连老家也没回,一家人一年就团聚这一次,夫妻俩叙叙情话,顺便也带孩子去大城市见见世面,玩一玩。 不过父子俩也只是搭乘这班车中间的一截,在车上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到站了,比秦欢乐他们少了小一半的路程。 男人图便宜,只买了一张上铺,在秦欢乐床铺位置的斜对面。 武正凯听说了这情况,忙说:“你带着孩子,翻上翻下的不容易,这样,咱俩换位置得了,今晚我去上面睡,你和孩子在底下。” 男人连连摆手,“别别别,这可不好意思。” 武正凯毫不在意的说:“这有啥,我自己也有孩子,刚三岁,和你儿子差不多大,这小不点儿正是闹腾的时候,在底下安全些,上个厕所,饿了喂个吃的也方便。” 男人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嗫嚅了一会儿,敛着声音终于说了实话,“不瞒几位,我还是特意买了上铺的,这下铺,我还真不敢睡。” 这倒奇了,秦欢乐佯装不在意的掸了掸膝盖上的小鞋印,“下铺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你要是知道什么,可别瞒我们啊。”真要有什么问题,他还来得及和颜老师换一换啊。 大概同时被几人的目光注视的太聚焦,那男人“哎哟”了一声,连忙解释:“不是......嗨,不是下铺有什么问题,没问题!是我,我带着这么个小崽子,不敢睡下铺,就怕半夜真睡死了没留意,让坏人还不顺手往怀里一卷就跑了?莫不如在上铺,我拿腰带把他和我系一起,搂在里侧,就是一时没留意真睡着了,那坏人要惦记,爬上来也费点劲儿不是。” 听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武原本也是出于好心,做好事又没有强买强卖这一说,既然人家有自己的考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孩子玩够了手里的玩具,又被小桌板上花花绿绿的零食吸引了,打着滚的去够,被他爸薅着脚脖子给拽回来箍着,“消停点儿,别人的东西不许乱动!” 小孩子哪管这些,瞧起来也是个在家里惯常被长辈宠着的,当下一撇嘴就要哭,手里的玩具也不要了,信手一丢,胡乱砸在了秦欢乐的小腿上。 小胳膊那点儿力气,被砸一下倒不至于有多疼,可是偏巧秦欢乐自身经历使然,从来毫无爱心泛滥的感受,尤其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种由内而外的腻烦,周遭要是再多几只同时闹腾的,就会立马让他有种重回幼年福利院时期的恐惧感,呜呜泱泱的孩子......心里一阵发毛,实在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对面的孩子咧着嘴,刚一露出吊在嗓子眼儿的小舌头,秦欢乐就超前反应的抖了一抖,赶忙扯开塑料袋,快速翻检了一遍,拿出一个吸入式的果冻,和一块巧克力,塞进那男人手里,讪笑着说:“大热天的,别让孩子哭,容易上火。” 孩子爸爸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武先接了句:“你看着他吃,别让孩子自己吃果冻,容易呛着噎着。” 小男孩可不管这个,伸手就要够。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他妈还特意嘱咐,不让在这车上吃乱七八糟的零食,尤其是别人给的......”话说一半又觉得辜负了秦欢乐的好意,不肯再说,只哄着儿子吃了一小块巧克力,又让他谢谢叔叔,不过小孩儿是根本不理会的,只顾着捏着果冻的软包装玩着。 这边总算消停点儿了,颜司承将一直注视着车窗外的视线转回来,脸偏向那男人,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着,“我刚刚一路从餐车走回来,几乎没有看见带小孩子的乘客啊。” 秦欢乐闻言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倒不是全然像颜老师说的那样,零星也看到了几个带孩子的乘客,不过都是在硬座车厢的,眼睛转了转,没有贸然接话,却隐晦的朝对面的男人望过去。 男人立马有了接话的自觉,“应该也有吧?不过一般短途的多,几乎没有带孩子在这车上过夜的,反正我们那儿的人是这么说,真真假假的倒也没谱儿。“ 武正凯一下就想到了刚刚自己亲手逮到的人贩子,蹙眉愤慨道:“难道是有人贩子专门在这趟车上下手?这也太猖狂了,乘警都不管吗?” “那倒也不是的,其实也没见谁真在这车上丢孩子的,”男人被小武的嗓门儿吓了一跳,冲着他连连摆手,“就是,就是私底下大家有那么个传言,说这车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大人还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嘛,这半夜睡着了,就容易撞上......都是传的,传的。” 武正凯的嘴角微不可查的撇了撇,是实在忍不住的不屑露出了一丝丝马脚来,他没有了再参与这个话题的兴趣,连身体也向后靠在了小桌板上。 秦欢乐看了一眼颜司承,想了想这趟车好歹也是从延平始发的,自己在市局这么多年,倒还真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与之相关的什么重大恶性案件,不禁狐疑的又问:“这话是最先打从哪里传出来的啊,怪瘆人的,我胆小,让你说的,我这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没事没事,大人不怕的,没事儿!怪我多嘴了,也跟个娘们似的,扯这些有的没的,”男人一脸自责的窘迫,拦了要下地的儿子一下,蛇蛇蝎蝎的说,“我也是在家里的婆婆妈妈们唠嗑的时候听了一耳朵的,说是这车以前出过什么事,是有人卧轨还是跳车的,我也说不清楚。” 如果是一时有人想不开,做了自戕的事情,留下个给人嚼舌根的线头儿,那也倒无可厚非。 秦欢乐硬想,也把这事和自己之前看到的那张婴儿脸牵扯不到一起去,只得作罢。 他习惯性的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有了个撒泼打滚教养不是特别到位的小孩子,一路上少不了要嚷嚷闹闹的热闹,绿皮车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姿态,咣当咣当走得稳当,沿途不时就会停靠了个小站台,大包小裹几十个乘客涌上来,差不多数量的乘客再挤下去,循环往复着,很有生活气息。 白日冗长,该聊的话题也聊的差不多了,余下的时间只剩下发呆。 有个小孩子闹腾着,武正凯和颜司承都没法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各自望着窗外发呆,秦欢乐看着颜司承一成不变的板正坐姿,实在是心疼的厉害。 终于熬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那孩子总算消散完了充沛的精力,小狗似的撅在小武的床铺上睡着了,他爸爸守在一边干坐着。 武正凯鼻子尖动了动,忽然道:“什么味道?” 秦欢乐正在睁着眼睛放空,略趋同于睁眼打盹儿,闻声也缓缓神儿,清醒了些,提手抓过矿泉水瓶喝了一口,问:“什么味道?” 武正凯又深深吸了一口,笑道:“有人吃韭菜盒子,好香!” 颜司承看他样子好笑,接话道:“坐火车是最接地气的了,多昂贵的香水,也盖不过韭菜盒子的味道是吧?那一会儿要有人吃盒饭,你可怎么办呢?我看你就是饿了,该吃晚饭了。” 武正凯像能瞧见味道漂移的路径似的,津着鼻子笑了笑,一路上对这个文质彬彬又谦和和煦的同行者十分有好感,也不介意调侃道:“那还真是,在家吃老婆炒的菜,还总是挑挑拣拣油多了、盐少了的,可一到外面,尤其是在这火车上,一闻见油腻腻的盒饭,就受不了了,像是从来没吃过饭似的。” 秦欢乐抹了一把脸,顺势站起身来,“那怎么着,咱们餐车吃饭去吧?” “我不去了,”小武压低了声音摆摆手,“你们去吧,回来给我带点儿就行。” 秦欢乐乍着两个臂肘,撑在两侧中铺的边沿,一时没懂对方的意思,“咋?” 武正凯朝他身后那对父子一努嘴,“带孩子出行不方便,我留下帮着照看照看吧。” 秦欢乐一侧头,看那孩子睡得昏天黑地,uu看书 .uuknsh他爸可怜兮兮的扒开一桶方便面,想去接水,又迟疑不决,正是难受纠结着。 秦欢乐点点头,“那行,你辛苦些搭把手吧,我一会儿给你带回来。” 颜司承也不想挪动了,眼下正是饭点儿,过道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免不了挤碰的,他兴致缺乏,“我也吃方便面吧。” 秦欢乐毫不妥协,看没人注意,抓住颜老师的手腕就给带了起来,“走吧,返程的时候你就是想吃我也不能挪窝儿了。” 他私心不仅是想让颜司承好好吃饭,更为了借着这个理由让对方起身走动走动,良好的教养镌刻在骨子里,坐卧行走都一丝不苟端着的人,天知道僵持了这么一大天,得有多累。 颜司承被拽起来,态度不过两可之间,也不再拒绝,和他一起向餐车走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09章 镜像无间(六))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7)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餐车还有个现炒热菜的师傅,出品不敢恭维,不过吃个热乎气儿,但碍于虚高的价位,来这里正经八百吃饭的人并不多,空敞的一节餐车,也不过坐着两三桌客人。 颜司承嘴上不说,晃荡了一天下来,脑子里还是有些晕眩的,没什么胃口,又见没了小武在场,神色也渐渐露出几分恹恹来。 服务员陆续端上一盘粗枝大叶的鱼香肉丝,一盘土匪猪肝,一盘豆豉鲮鱼油麦菜,又两碗米饭。 颜司承粗粗扫过一眼,看着盘子边缘漾起的厚厚一层油汤儿,胸口发堵,迟迟不愿动作。 秦欢乐“嗤”笑了一声。 颜司承挑了挑眉头,质疑的望过来,“笑我?” “鄙人不才,现学现用。”秦欢乐笑起来,“这话有点儿耳熟哈,你瞧我也没过脑子,嘴没把住门儿,让它们自己就溜达出来了。” 颜司承蹙起眉头,刚要说话,却被秦欢乐隔着桌子拽过一只手去,另一只手随即撕开一包湿巾,正正经经的给他擦起手来,对方手里忙活着,却头也不抬的说了句:“你接着损我,耳朵没关,听着呢。” 骨节分明的手掌被他握着,肤色交叠,黑白明晰。 他擦的分外轻柔细致。 颜司承盯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怎么没声儿了?”秦欢乐露出白牙笑起来,掌心微松,“这个好了,来,那只手。” 这件不起眼的小事,竟被他意外做的珍而重之,一双黝黑的瞳孔掩在浓直的睫毛底下,透出幼兽才有的一派懵懂纯真......颜司承依言递出另一只手,却不觉微微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擦完了手,秦欢乐也不嫌弃,就着用过的湿巾,潦草擦了擦自己的爪子,将一次性筷子劈开,左右两根互相搓了搓,磨平了上头的毛刺,才端正的摆在颜司承面前。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还是不肯动,他有些好笑的用手肘支在桌边,探身说:“这里条件只能这样了,你要是不能将就,那我还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等咱们这趟任务结束,回家了,我再带你去吃可口的东西,”他言语里流露出混杂着心疼的无奈,“就说不让你来,你还非得来,以为我是出来玩的吗?还是觉得我一天天的就会憋着坏心眼儿坑你?故意跟我拧着来?”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叶油麦菜,先在自己面前的米饭上蹭了蹭浮油,才缓缓送向对方,“乖,张嘴,没胃口也要吃一点儿,要不然身体受不住,怎么着,现在咱们人就在火车上,还得让我玩小火车的游戏哄你吃饭?那也行,来,滴滴滴,小火车进站......” “小乐。”颜司承忽然认真的看过来,声音没有负气,也没有戏谑调侃。 秦欢乐前伸的手一顿,停了下来,轻声应道:“我在。” 如此想来,这还是在他卖了颜司承满堂家具之后,两人之间第一次心平气和的相对而坐着说话。 颜司承居然主动探头过来,噙住了那叶油麦菜,徐徐咀嚼、吞咽了下去,才说:“我说过,除非我不愿说的,可但凡我再开口说出的话,就绝不会再骗你,这话你还记得吗?” 秦欢乐放下筷子,点点头,直觉的有些局促不安。 果然颜司承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问:“那你,骗过我吗?” 秦欢乐卡顿了一下,“你突然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颜司承没给他左右顾盼的机会,探手捉住他回缩的手腕,紧紧攥着,“我这段时间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你不是那种莽撞荒唐的人,自从你上次在地下室消失又回来之后,我就感觉得到,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你是知道了什么?和我相关吗?和我的命运相关吗?咱们不冲动,不情绪化,好好说几句话,行吗?” 秦欢乐眼神闪了闪,向后一缩手,才发觉对方居然攥的那样紧......他收敛了笑容,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手腕一个反转,掌心向上也攥住了对方的手腕,艰难的点了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颜司承不大能分得出他语气态度里的真伪,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才调整了一下呼吸,试探地问:“被你卖掉的那些家具,都是无用的,是吗?” 秦欢乐郑重的点了点头,“对。” 这答案太过笃定,也远远超出了字面上的意思。 这一个字回答出来,便几乎能让对方认定了,他确实是对颜司承当前的困境有所了解的。 颜司承呼吸都跟着定了一下,眼神中隐隐透出几分紧张和期盼来,颤着声音又问:“和我当时喝的酒也没关系?” 酒吗?秦欢乐苦笑着勾了勾嘴角,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关系。” 颜司承几乎下意识的松开了手,下一秒,整只手却被团进一个温暖干燥的安抚中,秦欢乐两手上下包握着颜司承的手,心情也跟着微颤起来。 颜司承确实没有想到纠缠了这么久,无论自己怎么软磨硬泡、歇斯底里都没有松口的秦欢乐,突然就变得如此开诚布公了,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与错愕之后,他立刻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专注的望着对方,快速的追问:“那我还能回去吗?” 秦欢乐回望向他,“你想回去吗?” 颜司承眼神飘忽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想过,如果真的能回去,我是否还坚定的想回去......回去又能怎么样呢?要做什么,要见什么人,我的印象、都很模糊了......”他忽然像抓住了一片光,快速的抬起头来,“你能让我记起所有的事情,或者不再继续一点点淡漠掉曾经的记忆吗?” 秦欢乐攥紧他的手,摇了摇头......关于这一点,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我经历的这一切,到底和什么有关系?”颜司承目光不自觉的阴沉了几分,不是对秦欢乐,而是对那捉摸不定的世道命运! 车厢一个剧烈的震动,无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紧密的气场,刹那间让周遭嘈杂的现实涌了进来。 秦欢乐默默松开了手,在颜司承的注视中,夹了片猪肝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颜司承望了他一会儿,表情由激愤渐渐转为失望和落寞,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良久才低声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秦欢乐招呼服务员拿了一小瓶老白干过来,也不用杯子,拧开盖,仰头就灌了两大口,又将酒瓶朝颜司承的方向推了推。 大概是解开了“喝酒”这个魔咒禁忌,颜司承也没有矜持,拿起酒瓶,仰头灌了几口,竟然隐隐的比秦欢乐刚刚喝的还多。 秦欢乐见势连忙上手去抢,几滴倒灌的剔透酒液顺着颜司承的唇畔流下来,逶迤着划过下巴,划过喉结,落进领口更深处去了。 秦欢乐喉间动了动,就着那酒瓶一口气全都喝尽了,喉间一路都是灼烧的刺激,酒精就像在他身体内点燃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他的脑袋就是火把顶端的烈焰。 不光颧骨,连眼角眉梢都带了浅淡的绯红......他后知后觉的瞄了一眼酒瓶上的标签:五十二度!good...... 反观颜司承,一张脸却是在酒精作用下越发莹白了。 都说喝酒脸白的人不好交啊,秦欢乐脑袋里开始荡起了层层涟漪,下盘像挂在云里,晃晃悠悠的。 空腹干了一瓶五十二度的老白干,他脑子是让驴踢了吗? 颜司承有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无奈,轻声说:“你每次回避起问题来,还真都是不遗余力。” 秦欢乐颤颤巍巍的伸出爪子,本来想去握颜司承的手,可惜有视差,叠影里居然抓了一手的空气。 可他眼神却是真挚无比的,就是舌头有点儿大,“不、不逃避,颜老师,我说、我都说!你来这里,全是因为我!我来、来这里,也全是因为你!你要知道的什么命运,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就、就是我们俩的命运,我那天晚上跟你说的话,都、都是真的......我不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到如今这样,是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你明白吗?你明不明白?都他妈是因为我,你如今承受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的私心,是我......可关键是我还不后悔,到了今天我也不后悔,不光不后悔,还后怕......怕我当初要是没那么做,再也、再也遇不见你了,那我还怎么活?你说,你就说,这么龌龊的心思,啊?我还有脸对你说实话吗?以后脸皮厚点儿可能、可能......现在是、是真没脸啊......” 他恍恍然看着对面的颜司承人影虚晃分裂,u看书 .ukans用手指头一个个数起来,“诶呦喂,一个颜老师,两个、两个颜老师......四个颜老师......嘿嘿,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这世界上无论有多少个你,只要还是你,就是我秦欢乐刻在骨血里......几生几世轮回也抹不去的......的......命啊......” “你醒醒啊!醒醒!”颜司承从桌子底下把秦欢乐提溜出来,拍拍对方已经红里泛紫的猪头脸,也不知道这个人好端端的又作得什么死,跟那儿嘴里唔噜唔噜的叨咕了半天,让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脑袋上因为使力都发起了一层薄汗,他一时间真是无语凝噎,有心直接一走了之,不过......算了,被这人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坑着坑着也就习惯了,只能气急败坏的掏出钱结账,手忙脚乱中犹记着给小武打包,最后才在一众瞩目中,踉踉跄跄的架着这个还在手舞足蹈的电线杆子往回走。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10章 镜像无间(七))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8)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秦欢乐这个惹祸精,就是有种醉酒之下深思昏聩中,也能将人气个半死的神技能。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对不起,他喝多了,喝多了,碰着你了,对不起!” “泥娃娃!嘿!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闭嘴!消停会儿吧,别唱了!”颜司承忽然高声,把自己都惊了一跳,不过路人大都没有什么错愕的反应,反而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一对儿老夫妻中的妻,还特意指着秦欢乐的方向,对自己的夫说:“还喝,还喝,自己瞅瞅,你喝多了也那个损色儿!自己还不觉儿病呢!” 夫不为所动,从塑料袋里夹了一口鸡汁干豆腐丝,“滋溜”抿了一口白酒,洋洋自得道:“那得亏我娶了个好媳妇儿啊,我哪回喝大了,不是有你照顾着嘛,怕啥。” 秦欢乐嘴斜眼歪,有点儿中邪面瘫的早期面部特征。 就这么穿过大半列火车,回到自己车厢的时候,颜司承真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听见动静的武正凯眼睛脱窗的迎过来,嘴里“嘿哟”了好几声,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空着一双手抬起来,却不知道是该先接饭,还是先接人。 坐在小武铺位上的男人瞄见了这情形,赶紧把儿子一搂,扛在了肩膀上,人让到过道里,一叠声道:“躺这儿,躺这儿。” 武正凯连忙从秦欢乐腋下环过手臂,试图将他架到自己床上去,后面的颜司承却拦了一下,“还是放我床上吧,晚上要再闹起来......别影响你休息。” “呔!”秦欢乐挣扎着伸出食指与中指,二指并拢,在半空中一点,“尔等退去,朕自己能行!” 说完,手脚并用的就攀着铺位边的金属梯架往中铺爬去,烂泥一样的姿态真是能尴尬可笑到了姥姥家去。 颜司承和武正凯一个往前拽,一个在后面助推,稀里糊涂的一顿操作,还真把他给折腾了上去。 脑袋一挨着枕头,秦欢乐就化身乳燕投林,嘴里吧唧着又不知道哼哼了几句什么,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如此奇观,实在让武正凯叹为观止。 那对父子更甚,孩子爸愣了几息,干脆扛着孩子爬到了上铺,大有种惹不起躲得起的架势。 底下终于腾挪出了空间。 颜司承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小武,看对方擦了一脑门的热汗,才把小桌板推出了个空间,将打包回来的餐盒放在了上面。 两人相顾无言,都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这口气来。 “颜先生,这......秦哥这是......”武正凯手里捧着盒米饭,心里的疑问,不问出来还真自行化解不下去。 颜司承自然知道对方疑虑的起点,笑了笑,“返程时他不会这样,放心吧,他对待工作任务,从来没出过差错。” 武正凯点点头,毕竟还没到交浅言深的地步,很有分寸的没再评论秦欢乐的工作态度,闷着头吞了两口饭,忽然又抬起头来。 “是家里的事情,”颜司承没等对方张口,先回答道,“是私事,他......心情不好,喝闷酒不是就容易醉嘛。” 武正凯终于恢复了点儿笑模样,放心的大口咀嚼了起来,“嗨,谁还没点儿烦心事啊,刚刚真是吓我一跳,这一来一回的才多长时间啊,秦哥就这样了,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了呢!不过颜先生,我看着你们俩之间,挺默契的,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吧?” 颜司承想了想,“还好。” 武正凯不以为意,“那你开导开导他多好,有时候没多大点儿事的,就是一个人瞎琢磨,就容易钻牛角尖,朋友陪着喝两杯,唠开了,也就过去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颜司承苦笑道:“我也想和他聊聊,话没说上两句,就这样了,呵,他这人,怎么说呢,嘴碎,话多,但仅限于表面,心底里到底怎么想的......应该从来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一句话吧。” “那可不一定,没听说过酒后吐真言嘛!”武正凯毕竟年轻,当即有了开玩笑的兴致,放下餐盒,站起身来,拍了拍昏睡中的秦欢乐,“秦哥,秦哥!快,有采访!” 秦欢乐迷迷瞪瞪的微张着嘴,抬手要死不活的扒拉了他一下,哼唧了一句“起开......”,继续睡得醉生梦死。 武正凯回头看了看颜司承,恶作剧的攥拳抵在秦欢乐的下巴处,权当麦克风,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的问他,“秦欢乐警官,请问你现在有几位数的存款?” 秦欢乐嘴唇吧唧了一下,“颜......颜老师......” “诶,没让你说这个,嘴还真严!”武正凯笑得肩膀耸动,又戏谑的问,“秦欢乐警官,那你初恋是在啥时候啊?” 秦欢乐蹙着眉头,似乎因一直被人打扰清梦很不耐烦,嘴里呜咽着,又来了一句:“颜老师......” “问你是啥时候!嗨,我还就不信了,再来一个哈,那你现在心里最稀罕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是谁啊?这个总能说了吧?”武正凯问完赶忙侧耳凑上去,细听秦欢乐嘴边嗫嚅着溢出几个模糊的字:“颜......老师......” 武正凯无奈的叹出一口气,捧着餐盒坐了回来,好笑的看颜司承,“真喝迷糊了,啥也不知道了,确实问不出什么来,再有下次,得在他半醉没醉的时候下手,现在是有点儿晚了,没辙了。” 颜司承不置可否,他自己下了那么多心思,也没能撬开秦欢乐的嘴,原也根本不指望武正凯能问出什么有营养的内容来。 武正凯边吃饭,边顺带看了眼手机上的信息,倏然眉眼舒阔的泛起一阵自内而外的笑意,半晌余光瞥见颜司承在看他,又不好意思的强行给压了下去。 颜司承自然猜得到信息的来源,见他回望过来,不无酸楚艳羡的淡声问道:“两个人的生活,不会寂寞吧?哦,现在是三个人了,该......更热闹吧。” “也烦,”武正凯口是心非,“尤其心烦的时候吧,老有个人在边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嗨,不过......好的时候,确实也挺好,父母、亲戚,谁还能跟着你一辈子啊,是吧?朋友、同事,那就更是了,再要好,那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颜司承嘴角勾成一个礼貌得宜的弧度,轻声说:“真好。” 武正凯已经知道颜司承和秦欢乐都是单身了,顺嘴推销道:“颜先生不考虑找一个?是条件太好,眼界太高,挑花眼了吗?” 颜司承笑了一声,眼神微微闪了闪,没有接话。 武正凯还当他羞于表达,怕这个话题太过私密,又忙转了个方向替他开脱道:“婚姻这事吧,说起来也很复杂,要门当户对,要三观一致,主要彼此成长的脚步还得跟得上,要总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那早晚也得翻车。简简单单的两个人,生生牵扯成两大家人,呵,有些人确实嫌麻烦,所以我特别支持我不少朋友,就愿意享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往婚姻这个门槛里跨,网上说什么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我觉得这个吧,也是因人而异,只要两方自己找到合适的相处模式了,不就行了嘛,未必都要按照标准制式,千篇一律着来,是吧?” 单看“皮相”的年纪,武正凯拿秦欢乐当“长辈”,却拿颜司承当同龄人,反正说的都是不痛不痒的话题,慢慢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及。 大概是无意间打开了这个消遣的闸口,小武后来渐渐也不需要颜司承的附和,就滔滔不绝的扯起自己的县城生活来。 一直到车厢里熄了灯,才收住了嘴,各自洗漱歇了下来。 就是难为了秦欢乐,被酒精侵蚀大脑,全身真是无一处不燥热难受的。 外头瞧着还像个人样,实则里外早成了冰火两重天。 也不知道昏天黑地的睡了多久,他嘴里头口干舌燥的渴望一口水,小腹又鼓胀着亟需去排水,两相需求挤兑下,意识竟然慢慢收拢,伴着耳畔咣当咣当的晃动,逐渐清醒了过来。 脑袋还是昏涨的发晕,心口又堵又闷,眯眼看着车厢里黑漆漆的,知道是全部车厢都熄了灯,也不知道此刻是几点钟了。 秦欢乐伸手在口袋里胡乱探了探,并没有摸到自己的手机,勉强探起身往下面去看,粗略看得到两个相对的下铺上都躺着人,应该是颜老师和小武也都已经睡觉了。 晚上没人开窗通风,棚顶挂着的老式风扇摆叶也坏了,卡带了似的艮着,秦欢乐闷得发慌,实在忍不了了,攥着旁边的护栏一用力,试图坐起身来。 可余光偏过上方铺位的遮挡,忽然瞄到一道灼灼精亮的目光,正不偏不倚的凝在自己身上! 他头皮一麻,顺着那方向一偏头,就看见斜上方铺位的护栏边上,一白天精力充沛的那个孩子,此刻正从他爸爸的腰窝处扒出来,探着头,一瞬不眨的看着他淡笑。 孩子的脸此刻毫无稚气可言,面色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青黑色,笑容从容的保持着一个奇诡的弧度,眼神灼灼,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却始终迎着他的眼睛,不愿错开。 秦欢乐心里“咯噔”了一下,翻身向后一错,后脑勺儿猝不及防的磕在了上铺的床板上,巨大的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辨不清东西南北的头晕眼花。 “操!”他暗骂一声,也顾不得别的,强忍着剧痛从中铺直接纵身跳下来,“脚踏实地”之后,再抬头去找,却再也不见了那孩子的踪影。 是他睡迷糊了?还是醉酒之下产生幻觉了? 他垂头趿拉着鞋,缓了好一会儿,才云里雾里的在一片漆黑的过道里,顺着墙下绿色的安全指示灯,往厕所去。 好容易摸到了车厢连接处,草草解决了三急问题,又立在连接处吹了吹夜风,顺带着抽了一支烟,总算勉强压下了脑袋里的积糊,和腹内一阵阵的反胃。 车厢像是永不停歇的晃荡着,人在上面待久了,真是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颠倒了位置的难受。 又待了一会儿,他才重新潜进黑暗里,数着墙边的号码灯......可到了相应的位置上,却发现睡在下铺位置上的,居然并不是颜老师和小武? 这不是他的包厢? 还是他走错了方向,走错了车厢? 心里的烦躁感持续不断的涌上来,越焦急,越找不对位置。 秦欢乐就这么颠来倒去的找了好半天,明明反复确定了车厢编号,确定了包厢号码,可每每一走过去,从行李架上的箱子,到小桌板上的杂物,以至于铺位上睡的人,就没有一处是对的上的!活生生像在火车里撞上了鬼打墙! 身体的难受,加重了他的不耐烦,酒气再次卷土重来。 他别无他法,只能随便在过道就近按下一个伸缩的卡位,坐了下来,抄起小桌板上不知道哪位倒霉乘客的矿泉水,狂灌了半瓶下去,总算不那么从内而外的焦灼难耐了。 要不就在这儿将就到天亮吧,或者随便找个空床位趴一宿得了! 困意丝丝缕缕的袭来,秦欢乐支撑不住身体的倦惫,屈臂垫着脑袋,索性直接趴在了小桌板上。 恍恍惚惚的,隔壁的包厢里窸窸窣窣传来两个女人压着声音的交谈声。uu看书 .uuknsh 他也没兴趣听,可是心一静,那声音就像长了翅膀,倒灌进了耳朵里一样。 从声音上听,两个女人的年纪应该差不多。 一个说:“这车慢死了,要不是买不到票,我是绝对不会遭这份罪的,晃晃荡荡,赶上老牛拉车了,这孩子也跟着遭罪,大点的还好说,你瞧这小的,还得一直在我怀里抱着,他累我也累。” 原来是个带着两个孩子出行的妈妈。 秦欢乐漫无边际的想着,图便宜就说图便宜,扯什么买不到票,明明非节非假的,其余快车都大把空位好嘛。 另一个女人声音更隽细一些,“那你坐我这边来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你让两个孩子好好躺着,还能舒服一点。”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11章 镜像无间(八))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9)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那妈妈笑了几声,也没客气,显然是是坐了过去。 “你怎么也睡不着啊?有烦心事?”妈妈语气饱含热心的问。 女人轻声说:“没有。” 妈妈不信,“我看你穿的......蛮好,我不认识啊,你别见笑,都是名牌吧?那你,怎么也坐这车啊?死慢的!” 女人客气的说:“我很多年没休过假了,就想放空一下,找辆慢车......” 妈妈没等她说完,就“啧啧”两声,“你是不是那种女强人啊,就什么公司高管之类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女人顿了顿,低调的说:“我自己有家广告公司。”说完还举了几个产品的例子,“那几个广告,都是我们公司做的。” “哇,那你也见过那几个明星了?怎么样,本人真那么漂亮吗?”妈妈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沉下去,“我都没工作过,大学毕了业就结婚生孩子了,生了老大又生老二,一身肥肉都没时间减,每天忙活家里的鸡飞狗跳还不够,想找工作,也没那个心气儿了。” 女人礼貌的安慰道:“这样也挺好。” 妈妈不同意,追问:“你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那你创业的挺早啊。” 女人耐心解释:“我本科毕业,又出国读了硕士,在国外工作了几年积攒了些......” “高学历?海龟?”妈妈“啧啧”声就没断过,“我就是个三流野鸡大学毕业的......”她越说越郁闷,顿了顿,忽然拔高了声调问道,“那你这样,你怎么顾孩子顾家里?” 女人似乎不太想回答,半晌才说:“我还没有结婚。” “没结婚啊?怎么能没结婚?那孩子呢?肯定也没有孩子了?你不打算生孩子吗?这岁数了,再不生孩子,身体要吃不消的!”妈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叠声的追问下去。 秦欢乐趴在那儿都觉得这追问让人心烦的厉害,恨不能说一句:干你屁事! 女人却比秦欢乐的涵养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声音稍微艰涩了一些,却依然尽量和声细语的说:“我在国外读书时,我的老师说,如果见到了不认识不熟悉的女性,千万不要贸然问人家孩子的问题,万一对方是位不孕不育的可怜人,这问话不仅尴尬,也很残忍。” 妈妈不屑的“哼”了一声,“矫情,咱们国情不同,大家最关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秦欢乐已经隐隐有些感觉了...... 可那位妈妈却锲而不舍的问道:“不说那么远的,那你现在不生,打算啥时候生啊?” 女人的声音像风中的枯叶,“我......我想这是个人选择问题吧,不一定就非得......” 妈妈的声音陡然带出了几分怜悯,“你多大?和我差不多,有三十多了吧?三十多还没结婚?女人到了这个岁数还不生孩子,那人生可真是失败!” 女人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了,强自挣扎着,“可我有体面的工作,有不错的收入,有......” “没用,那些都是空的,”妈妈嗤之以鼻,言之凿凿的说,“没有生孩子,人生就是失败的!” 女人的声音带了哭音,“人生都是......” “失败!”妈妈语气笃定,忽然“诶呦”一声,似乎手忙脚乱的抱起了一个孩子,“这怎么,怎么,你要嘘嘘啊?哎呀,这也没有灯,你可真会选时候,我也一起抱不动你们两个啊。” “我、我来吧,”是女人的声音,暗哑的低进了尘埃里,“我抱他去厕所吧。” “这......这好吧,哈哈哈,真是不好意,你看我这实在没办法......那麻烦你了。”妈妈忙应了。 秦欢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一会儿,就感到有个人从身旁经过。 他怕那女人发现有人听到了她们刚刚的谈话,会尴尬,刻意没有抬起头,只是身体稍稍向里侧避了避。 几息之后,连接处的金属门响了一声。 车厢里重回了一片清寂。 就在秦欢乐迷迷糊糊的即将要睡着的时候。 从刚才的包厢位置处,再次响起了一阵窸窣声。 秦欢乐一阵无语,心想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也别影响别人啊。 但很快,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妈妈抱怨的说:“这车慢死了,要不是买不到票,我是绝对不会遭这份罪的,晃晃荡荡,赶上老牛拉车了,这孩子也跟着遭罪,大点的还好说,你瞧这小的,还得一直在我怀里抱着,他累我也累。” 女人隽细的声音回应道:“那你坐我这边来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你让两个孩子好好躺着,还能舒服一点。” 妈妈笑了几声,坐了过去,“你怎么也睡不着啊?有烦心事?” 秦欢乐猛然睁大了双眼! 不对! 这绝不是正常人的谈话! 那边的对话还在慢条斯理的持续着。 重复的分毫不差。 秦欢乐陡然站起身来,朝传来谈话声的包厢跑去。 可不长的一节车厢,却像是被无限延展了出去,狭窄的过道无穷无尽,看似近在眼前的距离,他竭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那个谈话的包厢。 伴着秦欢乐的奋力奔跑,再一次的对谈也接近了微声。 女人似乎接过了孩子。 身边一闪,秦欢乐直觉着似乎有人从自己的身边经过,他猝然回望向相反的一侧,晦暗中居然真的看见了一个纤细的女人背影,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站住!你站住!”秦欢乐心里一揪,下意识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来不及细想,便大步追了上去。 这一次,车厢仿佛重新恢复了常态。 他很快追上了那个身型漂移鬼祟的女人,眼看着她在前面侧身走进了洗手间...... 他额上暴起了青筋,跟上去抬脚猛的一踹! 半开的门后,女人的动作一闪而过,他只来得及看到那女人将手里的婴儿,顺着半开的窗户空隙,利落的扔了出去! 这!!! 秦欢乐大脑一空。 就趁着他这片刻的迟疑,那女人极速撞开他,朝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跑去,一把扭开了把手,毫不迟疑的跳了出去! “不!别!” 秦欢乐跟在后面,心惊肉跳的跟着曲腿跳了下去,惯性下弓背在地上滚了十几圈,才跌跌撞撞的趴起来,四下寻找,遥遥似乎能看见轨道旁一团白色的织物,被风带起,迎风微微荡曳着,赶忙奔了过去。 可一到近前,却发现那只是一个残破的白色垃圾袋,兜着风猎猎鼓动。 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再抬头,列车早已奔赴远方,徒留两条平行的轨道,为他驻留。 四周苍茫一片,没有人烟田舍,也没有路灯照明,他身无分文,又没有手机,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事已至此了,无法强行怨天尤人。 他挽了挽裤脚,才发现小腿上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好长一道血口,鲜血淅沥不尽,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轨道的方向向前走去。 月亮倒是圆,清风也好。 一望无际的田野渐渐也起了变化,开始有了树丛。 又坚持了约莫两三个小时,就在秦欢乐身体疲乏,口干舌燥,已到极限的时候,远处树林中,终于传来了袅袅的童音。 有了声音,附近就应该会有民居。 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有人,就一定会有通讯方式的。 他这么骤然离开,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被颜老师和小武发现,必然会着急的。 这么想着,秦欢乐当下舍了轨道,脚下一转,循声往树林里走去。 枝叶中,渐渐露出几丝光线。 清脆的童谣声愈发明晰了,却仿佛自带着混响效果,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既像耳边低喃,又像空谷回音。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一遍一遍,不疾不徐,循环往复,从单一的声音,渐渐交叠成了一群稚嫩的童声。 声音渐渐有了聚焦,秦欢乐沿着歌声的方向,拨开杂枝牵绊,终于就着灯光,看清了树林中一方不大的空地。 像是乡村的场院,或是村口的广场。 不算浓烈的生活气息,但烟火倒也还充足。 刚刚引领他走过来的歌声,是出自场院中,一群不大的小孩子,此刻正手牵手绕成一个圈儿,围着中间一个半米高的小土包玩耍唱歌。 旁边临靠树冠的地方,都拉了细碎的彩灯,底下间隔着摆着各色小吃摊子,瞧着规模还不小,摊位拉拉杂杂,一直蜿蜒进了林间纵深处。 最外边的小摊子也没挂招牌,只有一个魁梧的老板,带着一张大口罩,在面案后面忙活着。 秦欢乐双腿都灌了铅,体力严重透支,拖着疲累的身体,挪到打头的那个摊子前,拽了张木凳子,先坐了下来。 “老板,给点儿水喝吧?”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向旁边地上一努嘴,“自己来。” 靠摊角有个暖壶,秦欢乐自力更生的拽过暖壶,往旁边折叠桌上的杯子里倒了小半杯水,刚要喝,嗅了嗅,却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铁锈腥味。 “老板,这水?” “喝不惯?”老板眼睛弯弯的看过来,“是我们当地的矿泉水,地下泉,味道重,外地人可能不习惯。” 秦欢乐本来就让酒精折腾的反胃,实在将就不了这冲鼻子的味道,将水杯推得远离自己了一些,皱着眉头缓了几口气,才打听道:“咱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啊?”他张望了一圈儿,“倒是热闹哈,都这会儿了,大家还出摊儿呢。” 老板从里面接话道:“不晚,刚十二点,咱们这儿不是临着铁路线嘛,有往来的乘客,捎带脚走到这儿,方便吃喝。” 秦欢乐闻言立马精神了,“这么说,附近就有火车停靠的站台了?” “有。”老板答应了一声,却没说别的,低头去弄灶膛里的煤块了。 既然有站台,就有工作人员,总能联系到来接应他的人。 秦欢乐整个人松弛下来,想叫点什么来吃,又口袋空空,不好意思张口,想着能有个落脚休息一会儿地方,也算不错了。 可没一会儿,老板倒是主动端着一个大海碗走了出来,热情的放在桌子上。 秦欢乐连忙解释:“我不用,老板,不瞒你说,我是迷路了,口袋里一分没有......” “一碗汤嘛,值啥?”老板又将那碗向他面前推了推,“这是我自己琢磨的,新口味,刚做出一碗来,正愁没人提意见,正好你来了,尝尝看,不收你钱。” “这......不好吧。”秦欢乐口嫌体直,心意大动啊,手指在裤子上蹭了蹭,情不自禁的就朝碗口凑去,嘴贴在碗沿儿上,却不想那股上头的腥臭味再次窜上来,熏得人直犯晕,他捂着嘴赶忙弹开了些,不住的干呕着问,“怎么也这味儿啊!” 老板自己探身闻了闻,“有吗?我怎么闻不出来?大概这汤也是用我们当地的水煮的,所以你不习惯?没事儿,多尝尝就习惯了,你来,来喝一口,喝一口就好了......” 秦欢乐脸色一白,不是他矫情,确实是胃里翻江倒海,别说喝了,闻一下都受不了。 他赶忙站起身,往后推了两步,“不用了,真不用了,麻烦你告诉我一下站台的方向,我这就走了。” “急什么啊?”老板不解的看着他。 正说着,那群唱着歌谣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手拉手的,竟然将他圈在中间,绕着他边转圈,边高声唱着:“泥娃娃~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诶,你们让开,让我走啊,别在这儿......”秦欢乐有些急了,顾不上形象,抬起长腿,生生从那些孩子的头顶上迈了出去,也不敢再流连,匆匆向后面跑去。 可没跑几步,很快又被后面的摊主拦住了,笑眯眯的对他说:“你来尝尝,我家的汤,也不比刚刚那家的差呢。” 秦欢乐推了一家又一家,挣命似的才跑出去十几米,却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很快又被那群绕过来的孩子绊住了脚,他一个踉跄,眼前发花,一头扎进旁边摊主捧上来的大海碗里,兜头兜脸的腥气旋即没顶而上,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他奋力的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气管闭塞,呼吸受阻,很快便陷入了一种濒临窒息的恐慌之中。 救救他啊..... 谁来救救他啊...... 四维空旷,毫无抓手,也没依托。 空茫的就像整个世界,唯剩下他孤寂的一个人。 脑中的意识越来越慌乱,也越来越模糊。 耳畔都是与世隔绝的汩汩水声,真空了一般,只有自己击鼓一样轰鸣的狂躁心跳声。 四肢越挣扎,u看书 ww.uukanhu 越乏力,越乏力,越渴望呼吸...... 两肺之间,都是针扎般的细密碎痛,气管灼烧干涩,脸孔憋涨泛紫。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他快死了吧...... 那种无所适从,又无可遁逃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几乎要将他推入到某种分裂癫狂的临界边缘...... 倏然间...... 唇畔附上了寸许柔软的触感,随之而来的,涓涓空气顺着口腔,流淌进了肺里,复苏了他濒死的身体。 唇边一空,耳侧却有一个醇厚低沉的声音,随即清徐的响起:“小乐,别怕,我在呢。”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12章 镜像无间(九))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10)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就像是千尺寂静诡谲的暗黑海底,突然亮起了一束幽微的光。 秦欢乐猝然睁开了眼睛。 奋力朝那处生门挣去。 他被窒息感压制了太久。 对待溺水的人来说,一叶无根蒂的浮萍,亦如能救命的全部希望。 一波波真实的感受袭来,他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中跌落,狂舞的双手被外力强势压下,一声呼叫被牢牢的遏制在唇齿间,好一会儿,才在无限惊慌中听到耳畔极低的一个气音,带着循循善诱般的引导,不住的说着:“别憋着气,你可以呼吸,你只是被魇着了,按我说的,呼吸,吸......呼......没事了.......没事了......” 秦欢乐的瞳孔在黑暗中重新聚焦,这才发现此刻身体仍然平躺在自己的中铺上,不绝的车厢摇荡声夹杂着上下铺极轻浅的酣睡声,在夜晚的密闭车厢里,分外清晰。 颜司承站在他的床铺端头,一跟手臂环过他的头,掌心向下紧紧的按压着他的嘴,阻止他喊叫,一手则坚定的压制着他仍在不断挥舞挣扎的双臂。 秦欢乐一头的冷汗,背脊濡湿,水淋淋的,几乎真的像刚从水中被打捞起来一般。 他强打精神,遵照着颜司承的安抚引导,良久,终于让鼻腔中恢复了顺畅平稳的呼吸秩序,全身颤栗痉挛的肌肉也跟着松弛了下去。 感觉到他身体的变细微化,颜司承试探性的将压住他嘴的手掌松了松,同时望向了他的眼睛。 秦欢乐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示意自己已经清醒过来了。 颜司承这才放开了自己的双手,却还没来得及收敛身势,就被秦欢乐一个侧身,猝然伸出双手,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肩膀。 秦欢乐一颗头都窝在颜司承的颈侧,迎着那淡淡的柏木香,报复性的狠吸了两口。 颜司承身体微僵,但很快明了的再次安抚着在秦欢乐的肩背处顺着气,小声说了句:“没事了。” 秦欢乐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到了这会儿,才彻底安下心来,就着这个姿势,不自觉有了些委屈,嘘声问道:“为什么要害我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颜司承尝试着推了一下怀里的鹌鹑,没推动,余光快速扫了下武正凯和上铺父子的位置,见两处都没有什么动静,才放了心,但怕声音外泄,还是尽量垂下头,压在秦欢乐的耳边说:“没要害你,只是他们觉得委屈,想找人说一说,诉一诉,恰巧发现了你可以......” “我?”秦欢乐顿了顿,又不解的问,“他们?” 颜司承微微点了下头,“那女人也委屈,那婴儿也委屈。” 秦欢乐把脑子重新安装了回去,“那他们为什么不找你?只找我能解决什么?” 颜司承眼神一黯,“他们想找生人倾诉,也许在他们看来,我并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活......” 秦欢乐手指摸上去,堵住了对方未出口的话,彼此都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闹这么一出儿,是要我们帮忙把他们的魂魄送回家去,还是送到哪里去吗?” “都不是,”颜司承回答,“他们都没有死在车厢里,所以车上的一切,都只是他们委屈怨念留下的投射残影,怎么说呢,就像是老式的电影放映室,怨念一直凝结在这车上,就像影像一直投射在幕布上,一直放映着,这次只是恰巧被你走进去,看见了。” 秦欢乐忍不住腹诽,好嘛,电影就电影,还是5d的,非得让他真听真看真感受不可。 但抱怨归抱怨,又忍不住想想对方到底得是有多大的委屈,才会这样呢? 他倏然想起那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艰涩的声音,和跳车时决然的背影...... “颜老师,那她......还会再来找我吗?” 颜司承再次推了推他,勉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今天不会了,睡吧。” 秦欢乐蹙着眉,眼珠子瞪的提溜圆,“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种让我自己憋死自己的方式,也太绝了,要不是你发现了,赶明儿我也可以在这车上开移动电影院了......诶,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颜司承感觉出对方已经带了些胡搅蛮缠的态度,无奈的说:“还不是担心你醉酒,睡到半夜会口渴闹事,只能时不时的起来,探探你这边的情况......” 秦欢乐讪讪的松开了手,心虚的说:“那你昨晚也没吃成饭吧?明早,明早我一定老老实实的陪你去......” 颜司承一把将他板正了按回枕头上,“明天你不吵着头疼就不错了,”说着又忍不住打趣道,“舍出命去逃避买单的,你也算是另辟蹊径了,照直和我说,也用不着喝那么多酒的,行了,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别吵醒了其他人。” 秦欢乐经历了一轮殊死挣扎,虽然此刻精神松懈下来,可也确实疲乏的厉害,又缠着被颜司承轻轻拍了两下,居然神奇的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睡梦中少了那些幽诡魑魅,却多了一簇萤火,倒映着一湾流彩的深眸。 这么一番折腾,再加上宿醉发威,尽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却丝毫没能缓解秦欢乐的身体反应,头疼的嗡嗡作响,像撞进了马蜂窝,全身上下没一处不难受的,胃里明明空空如也,却止不住的翻腾。 “秦哥,醒了?好点儿没有啊?”武正凯两手撑着两个下铺的边沿,正在做俯卧撑,一回头看见秦欢乐起来了,赶忙让出位置,让他跳下来。 秦欢乐一抬头,看到上铺那对父子早已经下车了,匆匆过客,聊得熟稔无比,却连道别都没来得及。 “醒了?怎么样?”颜司承坐在过道的卡位上,收拾的板正妥帖,此时云淡风轻的问他,竟像是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欢乐脸突然红了...... 武正凯拧开瓶水递过来,打趣道:“秦哥,怎么这么不胜酒力,昨儿还那么个喝法啊?这车上也没有蜂蜜,没法给你冲杯蜂蜜水解解酒的。” 颜司承低头看了看腕表。 秦欢乐皮笑肉不笑的坐下来,喝了两口水,低头拽着自己衣领闻了闻,嫌弃的一撇嘴,“脑壳疼,我得先去洗洗,清醒清醒。” “我陪你去?”武正凯笑着说,还作势要来掺扶他。 秦欢乐拿着洗漱包往他身上一打,“嘶,少来!” 武正凯大笑了几声,又接着做起俯卧撑来。 秦欢乐临走余光瞥了一眼颜司承,见他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腕表,内心狐疑,却也没说什么,先往洗漱台走去。 这时候已经不是早上拥挤排队的洗漱高峰了。 秦欢乐难得悠闲的把自己倒饬干净,正对着墙上的镜子龇牙花子,就见前一天看见的列车长从身后飘了过去。 “车长!”秦欢乐草草把洗漱包往腋下一夹,大跨步追了过去。 列车长一扭头,也认出了他,知道他是警察,态度自然也亲切了不少,“秦警官啊,这个点儿才起啊,昨晚没休息好?” 秦欢乐一派自来熟的尾随在他身后,“摸爬滚打惯了,哪里都能将就,这在车上就跟度假似的,哪能睡不好。” 车长笑一笑,也知道他是瞎扯,本来以为只是彼此打个招呼寒暄一下,可没想到对方却一路跟了上来,“秦警官,有事找我?餐车不在这一边。” 秦欢乐一想到餐车就脑仁儿疼,看对方确实挺忙的,也不打马虎眼了,趁着两人走到车厢连接处,连忙一拉对方的胳膊,递上烟盒。 车长也看出他是真有事了,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就势停下来,“什么事,你说。” 秦欢乐把烟狠狠在肺里过了一遍,抓了抓头发,半靠在车门上眯着眼问:“想和你了解点儿情况,就是几年前,是不是有个女人从这列火车上跳下去了?” 车长原本也闲适的在那里吞云吐雾,闻言表情突然冷肃起来,带着几分戒备的说:“这事不是有派出所来看过好几遍了嘛,都定性了,就是自杀啊。” 秦欢乐“嗨”了一声,“是定性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昨天听一个乘客聊起来,说什么不敢带小孩儿坐这趟车,说得那叫一个玄乎,倒把我给说好奇了,老哥哥别介意,这也算舆情的一种嘛,我听见了,就不能装听不见不是,得自己先弄明白了咋回事,才好给别人解释啊。” “以讹传讹,哪有什么小孩儿不能坐车这种事,”车长眉眼间显出几分不忿来,显然对不明真相的群众污名化自己的列车十分不满意,“这事简单的很,没什么说不清的,就是几年前,一个女人半夜抱着隔壁位置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跳了车......具体的,应该是先把那孩子扔下去了,她自己畏罪还是什么愧疚的也好,反正自己紧跟着也跳车了。” 秦欢乐仔细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那当时就没人质疑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列车长嘴角隐隐的下撇,“她行李还留在车上,后来调查的民警从她包里找到了医院的单据,查了一下,好像是她得了个什么病,刚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又不认同的摇了摇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她确实,摊上这么个病,也是挺不幸的,搁谁也能理解她,就算她一时想不开......嗨,我常年在车上,来来往往见的人多了,遇上事的,不容易的,各种各样的,那也多了去了,可谁也不能自己一不顺心眼子,就抱别人家孩子跳车去吧?” 秦欢乐心里一揪,仿若又听到了那干涩的声音......他叹了口气,感觉车身一艮,徐缓的停了下来——到站了。 列车员过来打开了一侧的车门,零星有几个乘客上下。 秦欢乐和车长忙往里面又让了让。 “那孩子的家长怎么说?”秦欢乐问。 车长一摊手,“要是你家孩子,你能怎么说?肯定是发疯了,骂,往死了骂,捡着难听的往上招呼呗,那孩子妈后来就一直说,要不是看着两人之前聊的投缘,她也不会轻信对方,让那女人帮把手照应孩子,你说,这不就是无妄之灾嘛,那女人这纯属自己心里有火,报复社会嘛,损人不利己,让人实在不能理解。” 秦欢乐咬着嘴唇,没接话,不过料想着,且不论传言如何荒腔走板,即便是当时如车长这般清楚了解事情始末的人,心里大概也都会无比唾弃那女人的举动。 而且听上去,那孩子妈妈到了也并不知道,明明聊的如此“投缘”的人,怎么就忽然毫无缘由的“恩将仇报”了呢。 可说来说去,唯有那孩子,真是何其无辜啊。 但那孩子的际遇,又是来自他亲生母亲无所顾忌造下的口业......算来算去,竟成了一笔让人唏嘘的糊涂账。 车长见他半天没说话,捻灭了烟蒂,直起腰笑了笑,“就这么个事儿,挺简单的,也没什么弯弯绕绕,你看......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没了没了,谢谢了,”秦欢乐扬起一个客气的笑脸,“耽搁你工作了,不好意思啊,你快忙去吧,回头有机会,咱们再坐下好好唠唠。” “行,”车长也是社会人儿,拍拍他的肩膀,随口客套,“有机会咱们坐下喝点儿。” 喝就别喝了,他现在还脑袋疼呢。 送走了车长,他一个人又靠在车门玻璃上发了一会儿呆,想着梦魇中那光怪陆离的一幕一幕,思忖着什么委屈能这般长久不散,凝结成如此悲恸的投影,一遍一遍的重复上演......而且按照颜老师的说法,似乎只有幽怨,而没有恶念,那会不会,那女人也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些许后悔不安? 那她找到自己,又是要做什么呢? 车体一动,把他晃回了神儿。 所幸在车上还有一晚时间,或者尽他所能,还来得及为那个女人做些什么吧。 掐算着这个时间,临近中午,四舍五入的,也有三顿饭没吃上囫囵的了。 秦欢乐夹着洗漱包往自己那节车厢走。 这回没了什么照顾孩子的掣肘,还是叫上小武一起去餐车吃饭吧,否则没个外人在场盯着,他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出点儿啥来,而且到最后,一定丢的是他自己的脸就对了。 “回来了秦哥,怎么去那么久啊!”小武隔着老远就冲他招呼着。 “嗨,碰见车长了,非拉着我扯闲篇儿,我也不好卷他面子啊。”秦欢乐着三不着两的对付了几句,一招手,“走啊,咱们吃饭去......”说着,就看见铺位中间的小桌板上,正放着一碗热气氤氲的白粥,一旁的颜司承正慢条斯理的从旁边的小玻璃罐子里,舀了两勺蜂蜜拌进了粥里。 “这......哪来的啊......”秦欢乐一愣。 武正凯在一旁笑道:“早起就见颜先生在查沿路各站的特产,u看书ww.ukanshu.co 谁想到正巧刚刚这站居然有蜂蜜,嘿嘿,颜先生特意下去买的......” 秦欢乐想起自己临走时,颜司承频频看表的动作,心里一软......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颜司承淡笑着站起身,对他说:“温度差不多了,你都喝了吧,宿醉不宜吃油腻。”说完也不等他回复,就冲小武说,“走吧,我也饿了,咱们去餐车吃饭去吧。” 秦欢乐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他看着那两人彼此攀谈着远去的背影,手臂徒劳的抬起,又放下,只想说一句:老司机,带带我...... 可惜他也深切的知道,短时期内,颜老师肯定是再不会和他一起去餐车了。 唉。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13章 镜像无间(十))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11) ()“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老秦,孟队的身体有起色了,昨晚又有护士看到他手指动了。”花骨朵儿在电话里兴奋的说,“等你回来,要是孟队能醒过来就好了。” 秦欢乐边喝粥,边笑了笑,“那你别松劲儿啊,就照着我说的做,只要去老孟那儿,就在他耳边放我录好的那段录音,别忘跟陪护的那位大姐说,晚上就给他带上耳机连轴放,千万别忘了。” 听筒里的龚蓓蕾像一口气被人塞了十块臭豆腐,出口的语气都带了豆渣子味儿,“老秦啊,虽然有效,可不是我说你,你这招儿,可实在是太损了,就你那录音,我都听不下去了,你哪儿编出那么多刘科长去相亲的段子啊,一个个说的跟真事儿似的,这等孟队真醒过来,不得跟你......而且万一让刘科长知道了......” “做人不能瞻前顾后,都像你这样,啥事儿也办不成,就要嘁里咔嚓,兵行险招儿,学吧啊,姑娘,学会了都是自己的。”秦欢乐滋溜一口粥,觉得不够甜,自己又拧开蜂蜜罐子,往里面加了两勺......又加了两勺,一尝,好齁! 听语气,龚蓓蕾在电话那边必然是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瞻前顾后?你能不能不老拿自己的缺点举例子?唉......老秦,你不在延平,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空落落的,支队现在这样,我一点儿也不寂寞......你坐绿皮车好玩儿吗?我长这么大,还一次都没坐过呢,在车上啃个馒头是不是都格外的香?” “是啊,不光啃馒头,喝酒都更容易上头,青天白日的都更容易中邪呢。”秦欢乐一哂。 “说两句就下道,”龚蓓蕾不知道同行的还有颜司承,好奇道,“那个武正凯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两个陌生人大眼瞪小眼的待两天,挺尴尬的吧?我跟你说,咱们以后都是同事,你可轻点儿忽悠人家,免得以后共事起来,你不好做人啊。” “你提起他,我正想和你说说呢,”说起这个,秦欢乐立马来了兴趣,“那小子真不错诶,可惜人家娃都打酱油了,不过足以见得肖局的眼光还是很靠谱的,这批次借调上来的还有好几个呢,回头哥给你划拉划拉,总能给你......” “老秦。” “嗯?” “滚。” 秦欢乐在对方要挂电话前高喊了一嗓子“别”,赶忙说:“正经事,问问你,问完你再挂。” 龚蓓蕾无精打采的“嗯”了一声,“一听你这么说,就总觉得你在憋着什么坏呢。” “真是正经事儿,你好好想一下,然后回答我。“秦欢乐略微正色道,“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你会因为别人对你的评价,就会觉得生无可恋了,我说的不是无病呻吟那种,是真的,真的觉得不想活了,要把自己咔嚓了。” 龚蓓蕾最近本来就丧,听着这话题就来气,但总觉得老秦不至于明知故犯的专门拿这种事情来挤兑自己,虽然不情愿,还是回道:“生无可恋的时候多了,马姐说我胖了我都觉得生无可恋了呢,可你要是问认真的那种......我想想,肯定是地球毁灭了吧?那也不是,就算地球毁灭了,你估计也能跟小强似的找个地缝儿活下去,那我就跟你后边呗,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吧?因为别人的话就......我反正肯定不会。” 秦欢乐点点头,确实,一点儿不夸张,这年头得抑郁症就跟得感冒似的,人沮丧哀怨都是合理的情绪表达,但只要不是真正病理上的抑郁,似乎应该不至于被轻易就击溃了精神屏障啊。 他反复想着午夜两个女人间的对话,一不留神喃喃嘀咕了出来,“没有生孩子,人生就是失败的......” “有病吧你?”龚蓓蕾嗤之以鼻道,“你是脑袋让火车晃散花儿了?说得什么上古王朝的柴火话,让咱单位的单身女同事们听见了,都能上手挠你!到时候你可离我远点儿,我不负责护着你啊,再溅一身血。” 秦欢乐怔了一下,下意识说:“是吧?一般来说,应该不至于听见这么一句话,就会有那么极端的反应吧?” 龚蓓蕾应了一声。 秦欢乐追问:“那假如,我说假如啊......你别把自己代入成钢筋铁骨的女汉子,你正常点儿,用平常心想想,如果一个女人,得了绝症,不能生孩子了,然后和一个陌生人聊天,对方说了刚才那些话,就人生失败啊之类的,你觉得,她想不开,是正常的吗?” 龚蓓蕾也终于严肃了一点儿,“你是遇上什么案子了吗?这人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让我代入,我也说不好,不过如果那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是吧?那也说不准就会钻牛角尖儿了,你有前情提要没有?” 萍水相逢而已,哪来的前情提要啊,秦欢乐连这个女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行吧,我再想想吧,”他塞下了最后一口粥,感觉血糖已经到达了爆表的边缘,忍不住呲着牙做了个鬼脸,“感谢花记者来自前线的报道,回见吧您。” 电话里同样回了他一声不屑的气音,便挂断了电话。 秦欢乐胃里暖了,心里却多少有点儿慌。 一个人机械的看着窗外,记忆里闪回着一幕幕黑暗下的阴霾,以及......他抬手不经意的扫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都是.....幻觉吗? 正想着,电话铃声响起来。 电话备注名,显示的是之南市局对接的刑警岩桐。 听对方说话,年纪倒也不大,不过声音里带着些他们家乡山路十八弯的口音腔调,又强努着字想说正腔圆的普通话,里外一拧巴,就多少有那么点儿搞笑。 两人简单寒暄了一下,不为别的,只是对方向他确定一下明早来接站的时间。 放下电话,秦欢乐漫无目的的又望向里窗外。 经过了一天半外加一夜的行进,窗外的植被风貌,已经与东北大为不同了。 没了广袤无际的平原,城际之间的界限也不再隔绝,而是田屋房舍恍恍惚惚有了延绵不断的趋势。 只是...... 秦欢乐曲指,用关节不断摩挲着自己的下唇...... 都是......幻觉吗? 他想的出神,余光好半天才瞥见旁边有道目光在专注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来自车窗外。 车窗外?! 他豁然扭头,就见一张女人的脸,竟然紧贴在车窗上一闪而逝! 那位置本该是他自己的身体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可却有那么一瞬间,仅仅那么一瞬间,那位置上却映着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 前一天是一个婴儿,今天又换成了这个女人,昨晚又经历了那样莫测的梦魇...... 秦欢乐汗毛不期然竖了起来。 虽然对对方的目的不甚了了,可对方这股粘上自己的不屈不挠的意志,他确实已经领教了。 先不说远的,只怕自己身在这车上一分钟,就势必无法摆脱对方的“追踪”了吧。 车艮了一下,缓慢停了下来。 窗外是一个小到不能更小的站台。 大概是要在这里检修或是增加补给,停车的时间很长。 颜司承和武正凯正好趁着这个当口下了车,沿着站台散步似的往这节车厢走。 到了窗下,武正凯抬手伸进车窗缝隙,捅了捅秦欢乐的胳膊,把还沉湎于自己思绪中的秦欢乐给吓出了一声猪叫。 “秦哥,想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的?下来透透气啊,还得停......”他抬手看了看表,“还有十六分钟呢。” 秦欢乐擦了一把冷汗,连忙拿了手机,也下了车。 几人也没什么正经做的事,只是相近站着,活动一下发僵的胳膊腿儿。 武正凯慢慢走得略远一些,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各节车厢的大概位置,以及车站周围的环境情况。 秦欢乐看着颜司承下意识的揉了揉胃,向他身边踱了两步,低声问:“怎么,胃不舒服?吃什么了?” “吃了碗榨菜肉丝面,”颜司承放下手,“晚餐的时候,换你和小武去餐车吧,最后一趟了,再熟悉熟悉车厢情况,返程的时候也安心一些。” 秦欢乐点点头,这是正经事,他自然不会反驳,只是,“定这趟车的领导,一定没有亲身体验过乘车的感受,这一路上小站太多,跨度太远,押运难度还是挺大的。” 颜司承看他,“你们到时候会在专属的车厢吧。” “嗯,沟通协调过了,我们的那节车厢,正常情况应该是不会再安排其他乘客了。”秦欢乐顿了顿,瞟了一眼小武的方向,转换了声音频率,快速说,“我刚才又看见那个女人了......” “嘘......”颜司承用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小武回来了,你、别想太多。” 那边武正凯举着三根盐水大冰棍一巅一颠的跑过来,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西洋景,一人递了一根,朗声道:“越往南走越热了,秦哥,颜先生,来,吃一根,这种冰棍儿,还是我小的时候吃过的呢,没想到,在这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给遇上了。” 秦欢乐是来者不拒,接过一根没包装的裸体冰棍儿,就往嘴里塞,舌头一抿,味蕾顷刻间糊了一层糖精兑水的廉价味道,也没来得及多想,蹙着眉一把抢过颜司承已经放进嘴里的那根,先下手为强的也塞进了嘴里,含混的说:“一根太少,都给我吧。” 塞到嘴里才反应了过来,自己好像稍微有点儿唐突,可颜老师胃不舒服,不宜再吃这东西,而且......也不好太让热心的小武下不来台,两害相权,还是牺牲他的厚脸皮最便宜。 武正凯嘴巴圈成一个“o”型,愣了愣才“嗨”了一声,“怪我,多买几根好了,颜老师,你等等,我再去买。” “买什么买啊,”秦欢乐嘴里哈着白气,一把拽住了小武的胳膊,“快上车吧,列车员都摘车牌了,快快,别耽误正经事,下站再说吧。” 确实是到时间了,武正凯不好意思的朝着颜司承笑了笑。 颜司承回了个得宜的笑容,也不计较,转身率先上了车。 秦欢乐在后面揽着武正凯,嘴里含着冰坨子,像个黑脸儿的仓鼠。 “武儿啊,”秦欢乐上了车,刚一坐到下铺上就开始哼唧,“武儿啊,武儿啊......” “诶?秦哥,咋了?”武正凯让他喊得心里发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秦欢乐单手扶额,丢下冰棍儿杆,萎顿在靠窗的夹角处,“哥这身体啊,还是得再缓缓,昨晚半夜上了几趟厕所,外加上犯恶心喝水,武儿啊,唉......” 这云山雾罩的,也不知道要表达啥,武正凯和秦欢乐相处的虽然还不错,可毕竟相识时间有限,一时半刻的没太领会到对方的深层次意图,“秦哥,你要说啥?我这脑袋是单车道......” 颜司承看不下去了,在对面插言道:“小乐,你今晚睡我下铺吧,咱们两个换床。” “嗨,这事儿啊,”小武一下乐了,“秦哥你要换床直说啊,哪用颜先生,你和我换不就得了。” 秦欢乐还在那儿装大尾巴狼,眨眨眼睛,一脸便秘的神色,“这个这个,既然颜老师先说了,要不,我还是,和他,换?” “用不着!”武正凯理所当然的说,“本来就是我最年轻嘛,你还和我客气啥,真没事儿,我在哪儿都一样睡的好,你别担心,嘿嘿,其实昨晚就想让你睡我下铺的,是你自己不愿意,非得往上爬,我和颜先生没办法,就只能由着你了。”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好兄弟,回延平,哥再请你吃饭哈!”秦欢乐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往下出溜儿。 武正凯赶忙站起身来,让出位置,看秦欢乐摸出眼罩来,冲两人虚头巴脑的拱拱手,就去先睡为敬了。 秦欢乐呢,一开始是睡不着的,毕竟距离起床醒神儿也没过多长时间。 可睡不着也得睡啊,白天人气旺的时候,他还有底气睡觉,天晓得为了顺利执行任务不出幺蛾子,他等到晚上可是不敢再合眼了,谁知道会不会又被裹挟进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魇里,这个这个,万一连颜老师也救不了他呢。 他已经拿出了瞪着眼睛熬一整夜的准备。 所以一直到车厢熄灯,秦欢乐除了简单吃了一口饭,外加上了三次厕所,就再没离开过床。 沿途已经开始出现接连的钻山隧道了,只是熄灯了之后,uu看书.uukanshu 不大感受的到。 黑暗中,来往洗漱的乘客也陆续回到自己的床铺入睡。 静谧一点点笼罩下来,直至连中铺的小武,都开始发出了浅浅的酣睡声。 颜司承屈臂枕着自己的胳膊,翻了个身,朝着床板侧身躺着。 他身量说不上健壮,但也纤长,躺在狭窄的床铺中间,左右都没什么余地空置了。 贴身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信息进来了。 他眯眼划开屏幕一看,没想到写的却是:“颜老师,我害怕啊......” 信息没看完,身后床铺不过巴掌宽的余位上,就硬生生挤上一个人来。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13章 镜像无间(十一))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12) ()“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颜司承不知道头上顶着黑线具体是什么样子,但此刻他额头上是真的极有真实感的降下三条黑线来。 想什么也是多余,身体先就下意识的往前挪动了一下,尽量让出了一些空间给后头那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说是瑟瑟发抖,但没看见脸,也不知道真假比例所占几何。 秦欢乐把眼睛闭的死死的,就支起一根食指往头顶上方指了指,低声说:“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梦魇走来了。” 颜司承屏息细听。 原本正常的车厢里,随着秦欢乐刚刚的靠近,宛如将一座移动的幻场给整个打包了过来,此刻两人像被罩在一个蒙古包似的蚊帐里,周遭那些真实世界的嘈杂声音统统不见了,四维静谧的过于纯粹,也就放大了隔壁车厢里窸窸窣窣的杂音。 “要开始了”秦欢乐小声说了一句,“我刚才都听了好几遍了。” 接下来,他像个人形复读机一样,声音低沉的重复起隔壁车厢两个女人的闲谈,只是每句话都要快半个字符,相形之下,隔壁进行的谈话,更像是亦步亦趋的追随着他的音调在重复着。 “这车慢死了......”秦欢乐说。 “这车慢死了......” “那你坐我这边来吧......”秦欢乐说。 “那你坐我这边来吧......” “你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秦欢乐说。 “你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 ...... 直到另一侧,金属门“咣”的响了一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车厢里才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秦欢乐一手紧攥颜司承的衣角,脸埋在他后背,打死不肯睁眼睛,小声说:“你听见了吧?就跟调成了单曲循环模式似的,我不想听都没用啊,把耳朵堵上了,那声音就跟在我脑仁儿里头一样,怎么着都摆脱不掉,折磨的我快要精神分裂了,我琢磨着精神病大概都是这么来的。” 这边话还没说完,隔壁车厢又响起了再一次重复的谈话声。 颜司承没说话,刚刚第一遍的时候,有秦欢乐在旁边干扰,多少被分散了精力,这次他彻底沉下心来,听了一遍,待再次安静时,才说:“也许是我想错了。” “是吧,你终于这么觉得了吧?”秦欢乐老怀安慰,终于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发神经了,“她这一遍遍的重复,都快赶上祥林嫂了,弄得我都会背了!中学背课文也没这么牢靠过!那我们现在怎么着啊?真要听她这么嘀咕一整晚?我、我倒是无所谓的哈,主要是怕你也休息不好......” “如果你不过来,我本来可以休息的很好,或者你现在回去,我应该也可以休息的好。”颜司承一手支在搁板上,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很像一条无处安身的罐头里的沙丁鱼。 “这不行,我害怕!”秦欢乐回答的相当笃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手下抓的更紧了,生怕任何一丁点儿意外,会将这唯一的联结强行分开。 “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没发现你对什么事是真的害怕的。”这说辞,颜司承是完全不信的。 “当然有,”秦欢乐微微抬起一点头来,“昨晚上憋着气不能呼吸的时候,我就是真的害怕了,我当时怕成什么熊样,你又不是没看见。” 颜司承暗地里挑了下眉头,“你怕的是死吗?” 秦欢乐顺嘴答道:“死有什么好怕的,怕的是......”他秃噜了一句,就不肯再说,顿了顿,忽然状似随意的问,“那个,昨晚,你是怎么让我忽然恢复了呼吸的?我......好像......感觉......嗯.....啊......” “嘘!”颜司承直接打断他的胡言乱语,“听,又开始了。” “我知道又开始了,这不就是找点儿别的话题来转换一下注意力嘛,长夜漫漫,难道真要听一万遍?而且每句话,我是真的都会背了,你想听哪一段,我可以给你倒带。” “不,话的内容并不是重点,”颜司承偏了偏头,眼中思忖的神色更浓,“对方如此锲而不舍,倒不像为了单纯向你诉苦,而更像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力,让你跟随她出去......所以我才说,也许之前,是我想错了。” “引我出去?”秦欢乐表情正经了一些,瞳孔微转,又即刻严词拒绝了,“昨天我确实被吸引了注意力,在第二次对话的时候,就追着那个女人出去了,而且还下了车,可后面遇到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你说她没有恶意,可我的感受是直观的,我受到了生命威胁,这也一点儿做不得假。” 颜司承沉默了一会儿,“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想想呢,如果你没有中途逃跑,就顺着梦中人的引导,一直往下走,会不会遇到什么......那会不会才是这个女人一直想引导你过去的目的?” 对于未知,秦欢乐并没有盲目的探寻热情。 那种英勇无畏的求知欲和渴鲜感,早伴着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年纪一去不复返了。 而且至少截止到目前为止,也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女人的死,是一场迷踪深藏的设计,他的正义感不会无的放矢的爆棚在所有的生活场景中,这大概也是他和武正凯此时此刻年龄差异中所代表的真正区别。 “去看看?”颜司承再一次提议。 “不,我害怕。”秦欢乐老调重弹,又把头埋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没说话,又不甘心的闷声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只要你好奇,我是一定会顺着你的,可我现在身上还带着公务,你也得理解我一下,如果因为猎奇而耽误了正事,我是绝不能原谅自己的。” 颜司承当然也明白,所以尽管心里好奇,却也没有再出言勉强。 睡是睡不着了,秦欢乐大半个屁股都悬空在外,时间久了,就有点儿腰酸背痛腿抽筋儿。 他像个遭遇了基因突变的巨型蚕蛹似的,向里面有挤了挤,又挤了挤,隐隐约约听见一耳朵隔壁的对话,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 有时候初进一个房间待久了,即便里头有再诡异的味道,身体也总能快速调试成适应环境的麻木状态。 秦欢乐再年轻点儿的时候,还遇到过出租屋隔壁房间装修,一天到晚违规施工,电钻轰鸣不绝,直恨不得掀开人的脑壳,把噪音塞进脑花儿里! 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坚持了三天后,秦欢乐照样能麻木了五感蒙头就睡。 只是同样的情况放在火车上,隐隐的是真有点儿吃不消了。 魔音穿耳无穷无尽。 秦欢乐催眠自己无效,欲哭无泪的没话找话,“到了之南市,你要不要逛一逛?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你别走太远,最好咱们还能时时保持联络,毕竟人生地不熟的,我怕......要不这样吧,你每隔半小时,给我发个信息报平安好不好?不用说别的,就说你在哪儿,在干嘛,饿不饿,热不热,就行!不过半小时有点儿短哈,那要不......三十五分钟呢?” 来之前,秦欢乐在网上也是简单做过攻略的,之南市地处西南山区,地理位置虽然偏远,可贵在没有被过度开发,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出产也丰饶,整个小城都是被群山环绕其间的,商业街逛一逛,随便一抬头,就能看见朴拙的青山傍水,要是交通能便利一些,估计早被游客大军征伐了。 “咳咳,人家不是都说,这两个人,是不是合得来,一起旅行一次,是最好的验证嘛,”秦欢乐忽然有点儿扭捏,“这次不算,下次没有任务的时候,我......我......诶!” 黑暗中,他错愕地站起身,就见过道里一道人影闪过,是那个女人抱着孩子的背影!而颜司承居然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舍下他,跳起来跟着跑了出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完全不给他思考的空间。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别无选择了——总不能让颜老师一个人涉险呐。 他苦心孤诣的扯了这么久的闲篇儿,对方居然直接给他来了个釜底抽薪。 不过连叹气的时间也没有了,他脑子里几乎没有做任何反应,人已经紧跟其后的追了出去。 一鼓作气,跑到车厢连接处,看着那女人的身影纵身一跳! 颜司承也跟着跳了出去。 秦欢乐好歹仰仗着一回生二回熟,跳车的动作更加娴熟干练,弓着身体在地上快速翻滚了几圈后,逐渐稳下了身势,却是还没停稳,就忙跌跌撞撞的趴起来,去扶不远处的颜司承。 “颜老师,你这人,冲动是魔鬼啊你没听说过?有没有哪里受伤?”他边碎碎叨叨的说话,边去查看对方的胳膊和小腿有没有受伤。 颜司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没事。”说着站起身来,举目四处望了一下,看见火车猎猎,已经驶向远方了。 “不好意思,也许是有朗华......我对被禁锢在一处不得超脱的魂魄,总觉得怜悯,不亲眼看一看,心里会不安。”颜司承解释了一句,“不过又不想道德绑架你,让你践行那句总要在一处的承诺,所以只能这样先斩后奏了。” 秦欢乐咧嘴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这是以他之矛攻他之盾是吗? 道德绑架这个说法尚且还带着些揶揄的玩笑,不过单只一点,对方在如何“绑架”他这一点上,那可谓已经掌握的炉火纯青了。 多说无益,秦欢乐两手一摊,“下都下来了,你就说现在要咋办吧?” 颜司承眼睛弯了弯,就着浅薄的月光,分外好看,“你这是要做导游吗?” 秦欢乐“哼”了一声,“导游谈不上,算个地陪,颜先生诶,您想怎么着,尽管吩咐,小的无有不从,竭尽所能嘿!” 颜司承想了想,“听你之前对梦境的描述,似乎对方是有留下指引,一路刻意引导你的,不过你半途放弃了,既然对方这么费尽心机的织造了一条路径,那我们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不如就客随主便吧。” 秦欢乐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还是原路?那我熟悉啊,走吧,就沿着铁轨往前走,具体我不知道要走多久,估摸着得一两个小时。” “怕你反悔,这次可能路途会近一些。”颜司承和秦欢乐并肩向前走去,“毕竟织造场景,也是要消耗心力的,你在前面让人家反复了那么多次情景对话,口干舌燥的,后面的气力就会小很多了。” “额......”秦欢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说法,转念一想,那倘若让对方重复说上一整晚都不理睬, 会不会能量消耗殆尽之后,反而不用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直接把找上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了? 颜司承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勾,“开玩笑的。” 秦欢乐脑补的正热闹呢,像给人塞了个土豆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颜老师,我发现你这人平时的时候,还是挺有幽默感的,就是这幽默感都有点儿冷,还有点儿后反劲儿。” 颜司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秦欢乐自己欠儿登似的缀在他身后,都说相由心生,所以不知不觉中身形就有点儿猥琐,缩着肩膀小意问道:“那咱们之前那页,是不是就彻底的翻篇儿了?是不是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了?总之各种各种,你以后也不会再和我翻小肠了吧?” 颜司承微微敛了下眉眼,片刻又望向前方,幽微的叹了一口,却没说什么。 不过这看在秦欢乐眼中,已经形同默认了,他绽出一个开怀大笑,一拍大腿,“得嘞!那这趟任务可实在是出来的太值了......我得妈诶!这这、这,uu看书 .uukansh.o 什么玩意儿!” 他兴奋的语气顷刻间转换成了尖叫鸡,刚刚动作大开大合间没留意的一低头,余光猛然瞥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居然没有跟上自己的行动轨迹,那影子静止摊在地上像是被吓了一跳,停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的又往回找补,尽量拉伸成了契合他身形的姿态。 秦欢乐仿佛感觉踩在地上都有些烫脚了,点着脚尖蹦了两下,就去抓颜司承的胳膊。 颜司承却分外淡定,甚至有些体恤的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了一下,微微感叹道:“都不容易啊。” “什么不容易,谁不容易?我才不容易好吧!”不过对方的态度,还是给了秦欢乐很大的心里安慰,情绪远不像前一晚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么惊慌无措,脚底板渐渐放平下来,只是眼睛尽量不往地面上扫了,端着脖子直视前方,手却牢牢抓着颜司承的胳膊,再也没有放下来。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14章 镜像无间(十二))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13) ()“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的那个果木村?说起来那算是咱们两个的第一次‘旅行’吧,嘿嘿,如今想起来,好些地方,都还是挺遗憾的,”秦欢乐身型绷直,目不斜视,“后来我无数次想起‘果木’这个名字,你说当时怎么就那么傻,一点儿没想到,那守灵的孩子,其实看守的是座‘鬼墓’。” 他说着,屈臂用肘部碰了碰颜司承,“那次,也是你救了我,当时我挺难受的,难受了挺长时间的呢,就觉得一次一次的,就被你算计,被你牵着鼻子走,可次数多了,回过头来一总结,又觉得......我能有什么值得你骗的呢,即便是果木村之行,没有你,我可能也还是一头雾水的白走一遭,什么也闹不明白,虽然你有你的预设目的,我不过是捎带脚......可客观上,每一次,都是你在推着我向真相走,所以......” “不用客气。”颜司承言简意赅的抢答。 秦欢乐一哂,“话都不让说完,颜老师,你话这么少,憋得不难受吗?你知不知道‘话疗’它也是个排毒养颜的过程?” 颜司承看着他那拘禁的样子就好笑,“你倒是喋喋不休了,可哪次想要你一句真心话痛快过?你憋的不难受吗?” “我不难受,”秦欢乐大言不惭,“我和我的语言体系和谐共处,”他说着,身体又往前凑了凑,“颜老师,你说过不骗我的,你实话和我讲,你是不是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我?” 颜司承梗了一下,脸色蒙上了一层复杂,有种被“将军”了的无奈,淡淡的说:“有过......利用,算吗?” “不算,”秦欢乐这一秒倒是看得开的,也不管以前多千回百转的在肠子里拧麻花,气阔的一仰头,“利用我说明我有价值,我能对你有价值,那我求之不得啊,但利用也有好多种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所有的情况都加一起,你有没有哪次,是真的想过......或者这么说吧,你有没有哪次,是完全没有把我的人身安全考虑在你的计划中的,有吗?” 他一副小心肝扑腾扑腾的蹦跶,这时候要是来个核磁共振之类的透视检查,就会发现他体内可是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心呐! 颜司承几番欲言又止。 秦欢乐心情随之七上八下。 等了好半天,在颜司承慎之又慎的缜密思考之后,只回了他一句:“我不想回答。” “什么嘛!”秦欢乐龇牙咧嘴的叫起来,“你怎么学的说话这么大喘气了!” 颜司承见他那样子怪难受的,勉强解释了一句:“以前,没有。” 秦欢乐眼神又亮了起来,“这不就得了,你照直说啊!” 颜司承蹙眉,“可我不知道以后的情形啊,万一我......” 秦欢乐猜到他要提起什么,赶忙岔开话题,“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没准儿哪天我沐浴个月光还就变成半兽人了呢,咱们只说眼下不就得了,多简单个答案,还犹豫这么久,”他说着嘴叉子都咧到了后脑勺儿,“直接说,让我高兴高兴多好!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置我于......” 月光比常日的要惨淡一些,夜幕浸着一层幽绿的光。 秦欢乐话唠附体,一半是为着行路不至于太过寂寞,一半也是为着给自己壮胆。 可是说着说着,声音就淡了下去。 只因两人前方不远处,哆哆嗦嗦的,居然迎面走过来一个佝偻的老妪。 秦欢乐脚下一顿,有些狐疑,这和昨晚的“剧本”有出入啊。 可颜司承的身势却没停,带着他也继续向前走去。 秦欢乐紧跟颜司承的步伐,虽然瞧见那老妪行路艰难蹒跚,却没有多言询问,或是上前表达关切——要是换做往常,遇到相似的情形,他直接背起人给送回家去,也是正常的,可眼下情形诡谲,他不想行差踏错冒傻气,连累了颜老师。 果然,颜司承也走得端正笔直,步子不疾不徐,甚至面带微笑。 两人与那老妪平静的擦身而过。 秦欢乐心里吁出一口气,却也没敢转身回顾一下身后的情形。 只是又平静的迈出五六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那老妪的呼痛声。 按照常理推测,多半是碎石路难行,那老人腿脚不利索,碰上了崴脚摔跤之类的。 秦欢乐的职业反应算是刻在血液里了,明知情况诡异,却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果然,那老妪跌坐在铁轨边,也不知怎么跌的,一侧的小臂和小腿上都鲜血淋漓,远远瞧着,都有些触目惊心,换个正常人,很难不动恻隐之心。 她虚弱的哼了几声,偏头无助的看向秦欢乐,殷殷的唤道:“小伙子,我走不了路了,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吧。” 秦欢乐转身的当下,已经后悔了,此刻身体僵直,赶忙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似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这是个路过的幽魂,闯进这梦魇中碰机会,能拐走一个是一个,要不然,你就跟她走一趟吧。” “然、然后呢?”秦欢乐精神高度紧张,也分不清对方说让他跟着走一趟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颜司承一本正经的说:“然后,咱们就此别过。” 秦欢乐:“......” 那老妪见这边迟迟没有动静,又不住的呼痛哽咽着,叫了几声,“行行好吧,帮帮我,行行好吧。” 颜司承和煦的声音文雅的响起,“老婆婆,我来背你吧。”说着,就要往前面走。 秦欢乐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对方,低声急道:“你不让我去,你又要去,那还不如我去呢!而且不就是看了她一眼嘛,咱们撒丫子跑了不就得了,我就不信她那老胳膊老腿儿的,还能比咱俩速度快。” 颜司承小声回道:“在延平两个陌生人看了个眼对眼,还要挑衅的问一句‘你瞅啥’呢,和这幽魂对视也一样,你看见她了,就被她锁定了,不摆脱她,咱们这一趟,也很难有个结果了。” 秦欢乐怔了怔,却抢先一步走在了前面,“那只要有我在,出力气的活儿也轮不上你。” 他不再多说什么,几步走到那老妪身前,语调十分做作的问了句:“您家在哪里啊?您老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我是背着您呢,还是搀着您呢,还是扛着您呢?” 这时候还贫嘴,颜司承在后面隐晦的怼了他腰侧一下。 老妪倒像是对这问话里的阴阳怪气一无所查,一脸密集的皱纹沟壑深凿一般,让人看久了不禁有些作呕反胃。 她抬手往前面的穿山隧道处一指,虚弱的说:“我家要翻过那座山,可是路程太远,平时我都是从那里穿行的,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 “那你上来吧,我背你。”秦欢乐翻了个面儿,蹲身下来,将后背对着老妪。 那老妪哆哆嗦嗦的站起身,佝偻的身姿,还不到秦欢乐的腰间。 背上一重,秦欢乐缓缓站起了身。 有了同行者,话题就失去了自由度。 颜司承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跟着。 秦欢乐猫着腰,实现无可避免的扫向地上的影子——只有自己的,却没有这老妪的。 她像是突兀的闯入者,以至于这个幻境的织造者并没有将这个意外因素纳入到自己事先的考量中,眼下倒成了个赤裸裸的破绽。 秦欢乐喉间不自觉的上下滚动了一下,特别想能有个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特异功能,好让自己和颜老师沟通一下,要摆脱他背上这个玩意儿,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前方的隧道看着远,实际走起来,却仿佛比预想的要近,秦欢乐代入自己以往的生活经验,想着举凡犯罪嫌疑人,做个背调总归有备无患,即便对方回答的内容毫无能提供给颜司承的营养,但至少可以麻痹一下对方的精神吧。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咳咳,我说这位大娘啊,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来,家里人放心吗?” 老妪颤颤巍巍的说:“家里没人了,就我一个人,出来拾火车沿线的垃圾,勉强糊口吧。” 捡垃圾?秦欢乐抿着嘴唇暗暗腹诽......你才是垃圾,你全家都是垃圾! “那也是真不容易啊,那你没有个邻居啊,亲戚啊之类的吗?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啊?我看你伤得不轻,就算回了家也不好痊愈,要不然,我直接背你去医院吧。” 老妪气若游丝的说了句“不用”,叹了口气,“没钱看医生,就回家养养就好了,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啊,给你添麻烦了。” 秦欢乐看着隧道的入口离自己越来越近,忍不住瞄了颜司承一眼,见对方朝自己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让自己别轻举妄动的意思,还是在暗示自己不用太在意的意思,想了想,又问:“大娘,你有没有手电筒啊?这隧道这么黑,你平时一个人,怎么走啊?” “走熟了,不怕的。”老妪说。 “走熟了?大娘住这儿多久了?”秦欢乐就着她的话问。 老妪的语气多了些意味深长,“也没多久吧,三十几年?记不清了......” 秦欢乐心里一凉,若不是看在有颜司承陪在身边,还真是没有勇气,往隧道里走。 漆黑的穿山隧道,像没有出口一般,踏进其间,就像一个盘踞蹲守在这里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守株待兔的等着有猎物主动投入嘴里,唉。 洞口处一道泾渭过于明细的界线,毫无过渡,往外是惨绿的月光,往内是漆黑的深邃。 前后都是未知。 脚下一迈进界线之内,秦欢乐身后拖着的那条影子就像被一刀斩断了,居然颇为焦急的在洞口窜动了两下,才不甘愿的化入了土地中。 而也正是由迈进这条界线开始,秦欢乐就感受到了背上的重量一轻。 他双手一直交握着放在腹间,从始至终没有主动接触过老妪的躯体,所以眼下也就难以分辨,背上的东西,此刻到底是变成了何种形态。 与此同时,耳边不时有“滴答”的声音沉闷的响起,声源太近了,就伴着他的脚步,使他有理由相信,那液体的出处,正在从攀附在自己肩背上的玩意儿那儿垂落下来的。 “嘿嘿,别说啊,还真有点儿累了,颜老师?”秦欢乐觉得自己脸都有些木了,想扯个笑容,却像假面一般,成了皴裂在脸颊上的一块儿硬壳。 他只是实在憋不住了,想隐晦的询问一下颜司承的想法,顺便确认一下颜司承的安全。 黑暗中,颜司承碰了碰他的手,轻声回应道:“要不要换我背一会儿?” “不用不用,还能坚持,我再坚持一会儿哈......”秦欢乐心中稍安,顿了一下,又问道,“你......累不累?还能坚持多久?咱们要不要......嗯?休息一会儿?” 他这问话重音咬的死紧,就凭两人共过的患难,料想对方应该不至于领会不到他话中的意思。 可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任何回应。 秦欢乐心里一揪,出口的声音也带了颤音,“颜老师?颜老师?” 可回应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静默。 秦欢乐脚下一个踉跄,再也不肯前行,同时不再装模作样的弓着腰,直接直起身体,伸张双臂,四周摸索起来。 “颜老师!颜司承!你在哪儿啊?你别吓我,这里太黑,我看不见你,你应一声啊,你应一声啊!” “颜老师.......” “颜......老......师......” 坚实的声音慢慢扩散成了空心的虚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空旷的回荡着。 听上去,竟像是一个故意的嘲讽——专门针对之前在车厢里,秦欢乐踩着节奏抢先一句复述着那两个女人之间的谈话内容。 至此,后背上的重量彻底消失殆尽。 秦欢乐惊恐的回望来处——哪里还有什么来处,有的只有不分东西南北那铺天盖地将他覆盖淹没的黑暗! 秦欢乐手指尖都开始发抖了。 他不怕直面敌人的危险,再危险都不怕!可不是眼下这种情况,黑暗最大的效能,就是会放大一切未知,发狂的想象力像自己生了蹄子的野马,脱缰一般恣意奔腾,放大着内心深处的恐惧感。 他剧烈的喘息起来,冷汗大颗滴落下来。 不想坐以待毙,只能勉力摸索前行。 他想着自己刚刚进入隧道时的位置,稳了稳心神,向一侧慢慢摸了过去。 磕磕绊绊中,手指勉强够到了一面湿滑的壁界! 有边界,总比空悬无依让人心理感受踏实一些。 可入手的触感,却除了湿滑,还夹杂着一些粘腻与丝缕...... 尽管秦欢乐看不见,可依然受不了这心里起栗的触感,忍不住又缩回了手,锁死了眉头,拿鞋尖向墙面踢去...... 就在这时,身后一声汽笛的轰鸣。 秦欢乐一愣,慌忙转头,果然看到两团刺眼的黄光朝自己的方向奔驰而来。 是火车!是火车穿进了隧道! 秦欢乐顾不及想别的,连滚带爬的拼命向前跑去。 身后的鸣笛声越来越响,声势奔涌,山呼海啸而来,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将他碾轧成齑粉一般! 秦欢乐狼狈不堪的避逃着,脚下不知道绊到那里,一个前扑跌倒,眼看着火车已到近前,慌不择路的就着跌倒的姿势,向山壁方向尽可能的蜷着身体。 近了!近了...... 秦欢乐抓着自己的手臂,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车头带起巨大的气浪,将他的身体向后大力的一掀,背脊紧密的贴靠在了山壁上。 “呼”! 然而惯性的气浪却并没有随之持续。 秦欢乐粗喘着,微微睁开了眼睛。 瞳孔随之巨震! 灯火通明的车列,居然在他眼前仿若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竟然能清楚的看清每扇车窗内,正在上演的“故事”。 有团团而坐吃东西的一家人,有饶有兴味看着杂志的美女,有穿着制服和乘客闲聊的车长,甚至......还有他自己!在和武正凯比着俯卧撑的他自己! 颜老师呢?秦欢乐惊恐的想着。 这想法竟像是暗合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使他几乎要体会到某种“肝胆俱裂”般的空落茫然,这惴惴的惶恐像一只手,不容抵挡的要将他整个人掏空! “颜老师,颜老师你在哪儿?你不会的,你不会消失的,你不会不存在的,你一定......你一定在,你一定和我同在......”秦欢乐脸色苍白,颤栗从脚下泛起,不管不顾的冲向列车...... “呼”的一下,uu看书 .uanhu竟然真的让他穿过铜墙铁壁,进入了车厢里。 可与刚才的情形完全逆转的是,车厢里竟然空无一人,四野一片空荡。 他绝望的瘫坐在座位上,微一偏头,目光定在窗外,却发现刚刚那片自己黑暗中摸索过的山壁上......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像被镶嵌进了山体中,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了,仅有面目五官有些微的突出。 尸体上满布着凝结的尸液,粘杂着蛛丝灰串,像一个个具象的久远诅咒...... 那一张张狰狞凝滞的面目,竟然......都是他熟悉的:老孟、花骨朵儿、刘科长、甚至还有武正凯...... “不!别!别!”秦欢乐压抑的惨叫起来,由内至外的绝望感瞬间将他彻底击穿了......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15章 镜像无间(十三))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14) 就这样,秦欢乐突然想到了魏岚,那个仅仅几面之缘,被空乏的丈夫生生逼入绝境,栖身洗衣机滚筒中死去的女人,那个死后依然感到绝望愤懑的女人。 这样的感受是鲜活的,热气腾腾的,像赤脚在数九寒冬的冰面饮一杯冰水,水刚流过食道,心已经凉成一片荒漠。 原来绝望的感受,真的可以击碎所有的思想防备。 原来意志的崩溃,可以熬捱几十年的软磨硬泡,也可以刹那间就被撞击的粉碎。 这世界,没有毫无弱点的人,自然也就没有毫无芥蒂的心,每个人的心里都深埋着一颗最恐惧的种子,也许是一件事,也许是一个人,总之当它被剥离出藏身之所,便会枝繁叶茂,顷刻间硕果盎然,与它直视,即坠深渊。 懦弱一点的,如纪展鹏,干脆选择不去面对。 佛系一点的,如王学力,生无可恋的坐视它的到来。 它就像一块镜子的两面,正着照,便是极致的欢愉,反着照,遂是无垠的湮灭。 这和刘熠炀他们早期贩卖的短视频,根本就是同根同源。 秦欢乐缓缓睁开双眼,迎着车窗外新升的日光,内心勃勃涌动着不具名的复杂情绪,眼神精亮,双颊却满是泪痕。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当他在梦魇中体会到极致的绝望时,反而自发的回到了现实中,只是襟怀旌荡,久久沉湎在彼时的情绪中难以平复。 大概一切都是一场套环式的谋定。 从他在自己的铺位,第一声听到隔壁女人的聊天开始,之后的种种,便都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的徒劳挣扎。 在虚幻中,他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问了颜司承自己想问的问题,回答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最后的最后,又遇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幕。 他双眸泛泪,望向坐在他床边的颜司承,紧紧攥着他的手,低哑而急促的说:“我终于懂了,你当初说的那个词的意思,‘悲悯’没有体会过别人的绝望,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无法为苦难找到出口,怜悯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廉价表现欲,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深海,深不见底,深不见底,谁能救赎,谁能” 颜司承审视着他的眼睛,凝眉细看,抬手轻轻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轻声说:“你是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天亮了,大家都快起床了,你怎么还在说梦话?” 秦欢乐激动的霍然坐起身来,肩膀几乎与对方的肩膀抵在一起,“我终于懂了我和你之间横亘的鸿沟,为什么总是那么难以逾越,即便并肩坐在一起,也总是无法通达的明了你的心意,我总以为是你设置了一道阻隔信任的屏障,不,横跨在我们中间的,其实是时间,是百年来你所经历的世事人情,”他声音隐隐的不稳起来,“我居然错的这么离谱,我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抱怨,我对不起既然我不是我了,我又有什么道理埋怨你不再是你” 话中深意,越来越像谒语。 可再往深处想,又像有什么醍醐灌顶刚刚浇到一半就歇了火,冥冥中似乎一触即发的顿悟戛然而止,既比从前通透,又没有彻底的顿悟,各种情绪与感悟在脑中乱舞,越想表达,越显得辞不达意起来。 颜司承随着他的话,目光愈发专注的阅读起他的瞳仁。 秦欢乐渐渐陷在那一片沙海迷踪般的眸色中,良久,神智勉强算是清明了下来,情绪也安稳了,整个人虚脱般的向后半靠在车厢挡板,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我真的差点儿死了。” 时间刚刚过了早晨五点。 中铺的小武还没起床。 终点站在即,车厢里乘客已经寥寥无几。 颜司承亲手拧了毛巾回来,细心为他擦了擦头颈间的虚汗,才轻声说:“现在,我更加肯定,那个女人不仅仅是在向你诉苦了,昨天我以为她大概是想引导你去看什么东西,没想到,这‘东西’却是她的心境,她想让你去感同身受她的绝望情绪” “你等等,你等等,”秦欢乐晃了晃还在泄汤儿的脑袋,“你”了半天,才挣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都知道?” “我在啊,”颜司承关切的看了看他,还当他仍然没从后遗症里彻底清醒过来,故意放慢了语速,启蒙小孩子似的的启发道,“我跳下了车,你跟着我下来的,我们在路遇到了一个老婆婆,你还背了她,这些,你都没有印象了吗?” 秦欢乐无语,“我当然有印象啊,我都记得,全记得!可这难道这些都不是假象?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们谈的那些都不是我的幻觉?那你、那你后来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颜司承抿着嘴,也是一脸的无解,“在隧道里,我突然就被抛出来了,这一次你的梦魇结的更坚实,或者也是你的情绪更真实了,所以我没有办法叫醒你,只能一直在这儿守着你,防止你出什么意外。” “还好,还好,”秦欢乐颇为后怕的拍着胸口,“算那个女人还有点儿良心,没有波及无辜,否则真是太可怕了,在我的心里这回留阴影可留大发了,颜老师,咱们约法三章啊,最近一段时间,你可不许再吓我” 秦欢乐说着话,眼神一偏,忽然看见中铺的床沿边倒着垂下一张涨红的脸来。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是个逆光的效果,他心里一突,不由分说的就抬手来了一记左勾拳! “嗷!”一声哀嚎,那张倒垂的脸“呼”的收了回去,几息之后,才传下痛苦万状的声音,“秦哥,和你开个玩笑啊,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 秦欢乐咧了咧嘴,只能去看颜司承。 颜司承顿了顿,“是个遗憾。” 确实,没有搞清楚那个女人的终极目的,确实有点儿遗憾,不过好在两个人都全须全尾的,也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早餐车售卖的煮鸡蛋,都被颜司承包圆儿了,剥一颗递给小武热敷他泛青的半边眼眶,剥一颗塞进秦欢乐嘴里,再剥一颗递给小武当早餐。 秦欢乐只说自己睡迷糊了,做了个万分逼真的噩梦,一时没有分清梦境和现实,才误伤了小武。 武正凯呢,毕竟是恶作剧在先,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多少有几分咎由自取的成分,也不好说什么,打着哈哈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列车经过了四十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要抵达它的终点站,最后一小段路程走的意外轻快顺畅。 车窗两侧都是并不十分高耸的圆顶青山,有着著名的喀斯特地貌特征,终年气候宜人湿润,很有点儿物华天宝的意思。 之南市,也叫之南自治市,是当地少数民族的聚居区,远远看向站台,不少往来人群都穿着本族的民族服装,以白色为主,点缀着姹紫嫣红的装饰,十分是赏心悦目。 三人都耗尽了元气尤其秦欢乐,直觉得短短两天,自己竟像是涅槃了两回,脑壳都快要斑秃了,血槽最起码掉了一多半。 所以双脚一踏平稳的实地,还是颇为百感交集的。 站台不大,验票刚走出来没几步,就看见站前广场西南边角处,大剌剌的停着一辆醒目的警车。 车头前面半靠着一个年轻男人,四肢纤长抒展,穿着便装,带着一副金属边的黑金墨镜,嘴里似乎在咀嚼着什么,十分不羁闲适的姿态。 秦欢乐也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来对接自己的人,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拿出电话,拨了出去。 这边耳机里刚接通,那边那个男人就低头掏出了手机。 秦欢乐没等他接电话,就抢先一步挂断了,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岩桐!岩警官!” 那男人果然是岩桐,闻声直起身看过来,看到秦欢乐几人,立马漾出一个笑容来,右侧脸颊竟然深深陷下一个狭长的靥窝。 随着对方迎来的距离越来越近,秦欢乐意料之外的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岩桐警官,长得还怪好看的。 岩桐勾下自己的墨镜,顺手挂在了胸前的口袋,伸出手和秦欢乐握了握手,又去接武正凯的行李,“两位警官辛苦了,一路风尘仆仆啊。” “都是为了工作,不辛苦,”秦欢乐客气道,“我是秦欢乐,延平市局刑侦支队的,之前咱们电话联系过,这位是武正凯,也是我的同事,是和我一起来执行本次押运任务的。” 武正凯推拒掉了对方帮自己拿包的客气,一转头,“诶”了一声。 岩桐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怎么了?” “没、没事。”武正凯其实是在搜索颜司承的身影,刚刚秦欢乐在介绍的时候,忽略掉了对方,武正凯原本有心补,可这一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居然不见了这人,稍微有些讶异,一时又想起秦欢乐临行前的嘱咐,还当颜司承的身份不宜外泄,也没敢多嘴,只拿话敷衍了过去。 但他这一下倒是吸引了岩桐的注意,看着他泛青的眼眶笑道:“武警官,你这也是刚从任务下来吧?” 他原本也是有口无心的。 闹得秦欢乐和武正凯两人倒有些讪讪起来。 秦欢乐“嘿嘿”了两声,“轻伤不下火线嘛,都是应该的。” 武正凯也赶忙帮着岔开话题,顺嘴说道:“之南的警官队伍素质真是过硬啊,岩警官这身高,好像比秦哥还高一点儿呢,就算在我们延平,也是不多见的。” 岩桐大概是习惯了被人调侃身高的问题,也不介意,开玩笑道:“我阿妈说我是狗尿苔长窜了,有点儿基因突变的意思吧,我们家族个子都不算高,”他说着看向秦欢乐,“秦警官呢?” “什么?哦哦,你说身高,”秦欢乐也没有逮着谁就诉一波身世的癖好,只说,“我们全家都高,全家都是狗尿苔。” “哈哈哈,”岩桐胸腔微微震了震,“秦警官还真是幽默。” “这个这个,幽默谈不,”秦欢乐在支队也是谁逮着谁损的主儿,忽然给人正正经经的架在高台,实在是不习惯,“你也别叫什么秦警官了,显得忒客气,咱们都是一个系统的兄弟嘛,你就叫我老秦吧,叫他就,小武,大家都随便点儿。” 武正凯忙和对方叙了年龄,没想到岩桐看着年轻,却比小武大了四五岁,忙也叫了一声岩哥。 岩桐打开后备箱,小武没啥行李,只把自己的双肩包放了进去,秦欢乐心里一直还晃着范儿呢,见没人看着,忙觑着眼睛往四周人群里去找颜老师,两人分开时虽然说好了,但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忽然分别,他心里还是有种难言的患得患失。 这颜老师也是的,人群里冒个头,朝他挥挥手也好啊。 脑子里一溜号,动作就耽搁了下来。 走过来看情况的岩桐,和放好自己背包的武正凯,从两侧都伸出手来,意图帮他抬行李箱。 秦欢乐这才反应过来,忙也伸手去抬,嘴里瞎客气着“不用不用”。 武正凯听话的收回了手。 岩桐却按着秦欢乐的手背,就势一起使力将箱子放进了后备箱,“秦哥你真是客气,不是说你们东北人都豪爽嘛。” 秦欢乐看他压下了后备箱盖子,背手在身后衣襟不自觉的蹭了两下,“豪爽也分什么事儿。” 武正凯坐进了后排座位。 岩桐也没问,就直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才从车头前面绕到驾驶位,坐进去笑道:“我看着两位脸都有倦色了,咱们先去住的地方吧,两位好好休息休息,洗个澡,补补觉,或者吃吃我们地方特色的小吃,哦,对了,住的地方安排的是我们市局的招待所,就在市局街对面,二位没什么意见吧?” 秦欢乐边系安全带边说:“没意见,不过住宿先不急吧,是不是先去局里办个手续” 岩桐启动了车,“有个情况,没来得及和二位讲,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所以就想着当面再说的。” 秦欢乐偏头看他,“怎么了?” 岩桐开车时又把墨镜带了,从车前抓起一个红色的袋子,捡出一块儿什么放进嘴里嚼着,还顺手递向秦欢乐,“这个嫌疑人的情况,你了解吧。” 秦欢乐接过袋子,见头斗大的两个字写着“槟榔”,猎奇的也没含蓄,挑出一块儿来就往嘴里塞入口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倒没什么,于是直接不留余地的咀嚼起来,可不到三口,就让一股从前味觉盲区的神奇气味窜了脑门儿,又不好直接当下就吐出来,只能拿舌头往旮旯怼着,憋得脸颊通红。 “知、知道,咳咳,我的妈,这什么味儿啊!”边说还边坏心的把袋子递给了后座的小武,不住的撺掇着,“武儿,来,试试,开启人生新纪元的时候到了。” 小武不知者无畏,也尝了一块儿,倒是没有秦欢乐反应那么大。 没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反应,秦欢乐有些兴趣索然,口袋里摸出张起了毛边的纸巾,偷偷吐掉了嘴里的东西。 没想到他的小动作全被岩桐看在眼里,笑问:“不习惯?” 秦欢乐点点头,捡了个婉转的说法,“地域差异吧,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岩桐道:“我是因为最近在戒烟,所以才嚼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任何东西的口味,都是因人而异的。” 这算是给了秦欢乐一个台阶下,他瞄瞄在后边嚼得口舌生津的武正凯,顺嘴溜达出来一句,“你也是因为有娃,媳妇儿不让抽烟啊?” 岩桐愣了愣,颇为正色的侧头看了一眼秦欢乐,才说:“我单身,”顿了顿,又问,“秦哥孩子多大了?” 秦欢乐一本正经的说:“大学了。” 武正凯后面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岩哥你别介意啊,秦哥他就是愿意开玩笑,他也是单身,只有我成家早,也有孩子了。” “是嘛,”岩桐应了一句,抿嘴笑了笑,“那你是前辈了。” 秦欢乐又问回那个嫌疑人的情况。 他之前看过资料,这位要被异地押运的嫌疑人,叫康锋,男性,四十四岁,是个过全国通缉名单的要犯,四处流窜作案,抢劫杀人,就没有他没犯过的事儿,后来中间突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竟然是跑到了山高路远的之南来,一口气入室抢劫盗窃了二十多起,要不是他的同伙倒戈,估计眼下也未必抓得到他。 这人奇就奇在,每次入室抢劫前,都有法子主动哄骗了房主主动打开房门,或是窗户,而且逃跑后,受害人们都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惊觉家中贵重财物遭遇了洗劫,待警方门取证时,现场早已被消磨干净了。 康锋当年在延平有过一起杀人抛尸案子,本次押运他回去,也是为了让他指认当年的犯罪现场的。 “临时有了个新情况,还要他再配合一下,估计有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两位可能还要在之南等一等。”岩桐解释道。 这也是常有的情况。 秦欢乐当然配合,uu看书 .uukanhuom “好的,那我们就随时待命。” 岩桐道:“随时待命谈不,确定了时间,我会提前通知你的,在那之前,二位可以放心的休息,像我说的,逛逛景点,看看山水,吃吃小吃,都可以的。” 小武在后面接话道:“要真是这样,那真是投秦哥所好了。” 岩桐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小武揶揄道:“秦哥最大的爱好,就是享受美食,在延平市局,那可是有名的美食品鉴师。” 秦欢乐撇了一下嘴角,心里翻了个白眼,发誓等回了延平,一定要把那个对小武嚼舌根的”长舌妇“给揪出来!这丢人都丢到之南来了,也真是够可以的!不过,另一方面来看也算是好事吧,有两天时间,倒是可以让颜老师有充足时间调整一下身体状态。 他想得出神,漏听了小武和岩桐之间的几句对话,再回过神儿来,就听岩桐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好了!正好我可以申请调休,既然小武要去拜访老同学的父母,那就由我陪着秦哥来个之南两日游吧。” 镜像无间(15) 怎么莫名其妙的成了这么个安排? 秦欢乐一脸懵。 可另外那俩人好像并不介意他的回答,也似乎是他刚刚一直的沉默给了岩桐什么错觉,以为他已经默认了,所以接下来便开始和武正凯聊起了去远郊寨子的通行班车问题。 秦欢乐想拒绝,或者哪怕就这个问题的可行性再来几句学术性探讨,却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气口,又实在不好突兀的插话而暂时作罢。 人家岩桐热情好客,他伸手打不下去笑脸人,一路闷闷。 招待所的条件说不上太好,但也简洁利落,房间不大,陈设不过简单的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视桌,又因为这里气候四季宜人,所以连空调电风扇一并省了,地面上还是早二十年前在延平很流行的那种方块花纹瓷地砖,不过床单雪白整齐,卫生间也很干净。 秦欢乐没什么好归置的,武正凯那边已经联系好了班车,不愿意让招待所再为自己单开一个房间,只借用秦欢乐的卫生间冲了个澡,就去赶车了。 房间一空,秦欢乐就开始满屋子举着手机连wifi,好不容易开着窗户,蹭到楼下一家小吃店的信号,还是时断时续的磨人,只能忍痛开着自己的流量。 这房间四壁都单薄得很,看起来就不太隔音的样子,隔壁住不住人不晓得,他觉得总归还是顾忌一些比较好。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颜司承的行踪安全,没急着洗澡,只随手把上衣脱了,赤膊趴在床上,发了条语音消息:“颜老师,我已经安顿下来了,你去哪儿了?你现在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 半天没动静,他耐不住性子,又拨了个电话过去,却一直没人接,还待再拨,就听见房门被一下推开了。 他应声回头。 站在门口举着手的岩桐也有几分尴尬,解释道:“没想到你没锁门,我原本要敲门,结果,直接就开了。” 刚刚送了两人到招待所,岩桐就挥手开车走了。 秦欢乐还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没想到这才不到二十分钟,对方就又回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还当是工作的事,迎了两步,不解的问:“有新情况?” “没有,”岩桐目光微沉的看了看他,稍微一顿,随即笑道,“我已经请好假了,想来看看你的打算,是想现在出去转转,还是下午再出去?” 秦欢乐想起这茬事儿来,赶忙推拒:“你怎么还当真了,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安排就成,你忙你的。” “我不忙,我已经请好假了,其实你们不来,我也是打算这个时间调休的,前面突击审案,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正经休息了,正好用这个当借口也给自己放松一下。”岩桐说。 秦欢乐忙道:“那就更不要麻烦你了,我太知道休假的不容易了,你肯定积攒了不少家里的事情,你不用客气,我这么大个人,活蹦乱跳的,自己可以......” “欢乐,你是......对我有意见?”岩桐神色中居然有一些幽怨。 “欢乐”这俩字一出,秦欢乐就忍不住暗自一哆嗦......他记得真真儿的,刚刚有小武在场的时候,岩桐都是叫自己秦哥,这怎么忽然就换了。 他手背在后面,念头一转,手指训练有素的给快捷按键中的号码发了个“s”,下一秒,果然就有视频通话拨了过来。 他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冲岩桐点了点头,才按下了接通键。 穿着制服的龚蓓蕾,顶着一张被滤镜柔化后显得过分美艳的大脸,瞬间就霸占了整个手机屏幕。 额......秦欢乐感觉自己都跟踩了电门了似的,真是止不住的哆嗦,却故意一脸歉意的小声对岩桐说:“不好意思啊,这我领导。” 他把“领导”两个字说的暧昧十足,继而才转向屏幕,娇嗔着来了一句:“darling!” 屏幕里的龚蓓蕾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嗓子里像卡了鸭毛似的,语气吊诡的回了句:“honey......” 秦欢乐对着她使劲挤了下眼睛,龚蓓蕾不明所以,虚张声势的刁蛮中带着一丝街边算命先生套话中才有的试探,嚷道:“你......太不像话了啊,下车了也不和我汇......报?”她觑着眼睛打量秦欢乐的神色,见对方隐晦的点了点头,才继续往下胡诌,“不是给你订过规矩嘛,早请示晚汇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离开我的视线,我就收拾不了你了,要敢出个什么幺蛾子,看我回来怎么......啊......你懂的!” “是是是,我怎么敢,我肯定踏踏实实......”秦欢乐都想给龚蓓蕾手动点赞了,精神一松...... 手机忽然易主,! 岩桐一脸开朗大方的笑意,直接对着屏幕上的龚蓓蕾热情的说:“嫂子是吧,我来说,其实是这么回事......” 秦欢乐眼睛一瞪,几次伸手过去,都被岩桐侧身避开,也不好再生抢。 结果没几个回合,龚蓓蕾这个二五眼就被岩桐逗得花枝乱颤,一个劲儿的嗲声说:“这么回事啊,那我家老秦就拜托给你了,有你在,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好好玩啊,等啥时候你来延平了,我再好好招待你。” “好的好的,嫂子你放心,全交给我!”岩桐笑着挂断了电话,递还手机。 秦欢乐已经不太知道自己是谁,以及自己在哪儿了,手机很快进来了一条“叛徒”的信息,龚蓓蕾连发了三个感叹号过来,问:“刚刚到底是个什么剧本?快说说,我表现怎么样?” 秦欢乐已经原地自闭,完全不想理她。 不过,至此,他也已经基本摸清了岩桐这个人的套路,那就是为达目的,软硬不吃。 当然,这种形容,并不带任何贬义。 这人看起来像是个热情好说话的,可实际上却自有一套固若金汤的坚持,比如秦欢乐已经代入他的思维模式,暗忖自己如果说要去办私事,那岩桐一定会提出和自己一起去,如果说有朋友要来找自己,那岩桐一定会说带上你朋友吧我们一起,如果说自己要洗澡休息呢...... 岩桐大大方方的在门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用急,我等你。” 总之这人心里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撞上南墙,恐怕也是要徒手攀援过去的。 区别于老孟那种带着书生气的世故,也区别于自己这种小事上没啥原则的稀里糊涂,岩桐这种人要是他在延平市局的同事,那估计还真够自己喝一壶的。 秦欢乐眼神微微的闪了闪,与这种人打交道,除非奔着翻脸去,否则很难拒绝成功。 当然这也是他小人之心了,说起来人家毕竟也是一番好意。 再说颜老师那边又一直没消息。 秦欢乐最终只得妥协的点点头,笑道:“那我先去洗澡,麻烦你等一等。” 岩桐仍然笑得灿烂冁然,“荣幸之至。” 秦欢乐洗澡的时候还不甘的想着,难怪肖局是八只眼睛也看不上自己,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自己一要坚持什么,就很容易流露出带着猥琐的涎皮赖脸气质......颜老师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瞧不上自己?哎呦,得改,得改! 这电光火石的一想,整个人瞬间转变了态度立场,延平又没有一个叫岩桐的人,自己学学他,向高级感靠拢,谁还能告他个侵权抄袭是怎么着? 这个这个,脱胎换骨,就在今朝啊。 阿q附体之后,他从卫生间走出来,对岩桐的态度不由得也软化亲切了起来。 吹风机在电视柜底下。 卫生间都是蒸腾的水汽,秦欢乐甩着头发,走出来吹湿发,叫这老式的吹风机轰鸣的脑壳嗡嗡响。 岩桐十分自然的走过来,顺手拿起搭在柜子上的毛巾,帮他擦着落在肩膀上的水迹。 “咱们先去吃午饭吧,你舟车劳顿,不适合太油腻的,入门款,先从饵丝开始怎么样?” 秦欢乐吹了个半干,受不了噪音,干脆就放下了,拉杆箱里随便掏出一件黑色的t恤套上,笑道:“可以啊,早就听说过,不过一直没有尝试过,这可是你们这儿赫赫有名的小吃啊,其实跟米粉类似吧?原料也是大米是不是?” “对,没想到你还真了解,我之前也和北方过来的朋友介绍过一次,可对方一听饵丝,还以为是木耳切成的丝,”岩桐表现着恰到好处的恭维,“看来小武说的话,还是有根据的,你确实是个美食品鉴专家。” “对,俗称吃货,但你要非得叫我这个高大上的学名,我也能接受,”秦欢乐撸了一把头发,简单的抓了抓,两手插进口袋,“那咱们腿儿着去?远不远啊?” 岩桐又专门请教了一下,才明白“腿儿着去”的意思,“那还真不行,咱们得开车过去,路程通畅也得一个小时吧,我找的这家饵丝店在镇上,比市里的地道好吃,吃完呢,刚好顺路去我们附近的一个景点,也是‘非遗’,叫流霞洞,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秦欢乐诚实的摇摇头,“我的心力都耗费在吃上了。” 岩桐眉眼弯弯,耐心的解释,“我们这里旅游开发刚起步,大家不了解也是正常的,流霞洞就是一座大型的溶洞,里头都是不同地质年代发育生长起来的钟乳石,十步一景,挺壮观的,名字由来是因为这洞深处有个天坑,能投进来光线,夜晚月光洒进来,像织锦流霞,咱们赶不上晚上参观了,不过也是非常值得去看看的。” 秦欢乐机械的点头,“名字挺诗意的,不过可能还是你讲的比实物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我这人,对景点的感知力一向比较弱鸡。” “所以我自告奋勇当导游,可不是华而不实的,”岩桐玩笑了一句,又说,“晚上回市里,再带你去我们这儿著名的酒吧街逛逛吧,依山傍水建的,也挺有特色的,对了,欢乐,你酒量怎么样,能喝点儿吗?” 说着话,两人已经从招待所里走了出来。 “也得看情况,心情好的时候,多少能喝点儿。”秦欢乐边说边举目去找去车站接自己回来的那辆车......可招待所门前,只停着一辆豪牌越野车。 在他发呆的时候,岩桐已经伸手替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非工作时间,还是开我自己的车方便,上车吧,咱们出发。” 秦欢乐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以前不觉得,现在呢,越来越有些隐晦的自卑情绪了。 年纪一大把,一毛家业没攒下,更别说什么老婆本了,嗨,吃喝拉撒睡如今还挂靠在颜老师名下呢,弄得跟个倒插门似的寒碜。 按理说他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又孑然一人,还一向以“抠门儿”在市局有口皆碑、闻名遐迩,十年下来,好说歹说也该有些积蓄...... 诶?说起这个来,他才恍然发现,上次转给春叔的钱,应该早都不够用了,掐指算算,以春叔那周扒皮的属性,怎么会如此安静?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啊。 不行,这次任务回去,得试着找找这老小子的下落。 他感到身前微动,不禁垂眼一看,才发现是一旁的岩桐探身过来,亲自给他系安全带,见他看见了,眼睛弯了弯,又伸手到他身侧,调整了椅背的斜度。 “我看你总有些走神儿,是不是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这么着吧,u看书 ww.uukasu.om 路上的时间,你就安心睡觉,我尽量开得慢一些,平稳一些。” 秦欢乐脸得多大,才能如此厚颜无耻的让人家第一次见面的同事给自己当司机啊,连说“不用”,确实也有点儿为自己的不礼貌感到抱歉,“我这人容易溜号,你别介意,我不累,真的,以前工作忙起来,连着来几个通宵,用凉水洗把脸,立马又能跟打了鸡血似的,”想想又客气了一下,“而且好不容易有机会来这么山明水秀的地界,不体会体会也太亏了,哪能睡觉啊。” “你们也这么忙吗?”岩桐开车确实很稳。 提起工作,秦欢乐不胜唏嘘,“是啊,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都这样,看着我们之南不大,事情也是接连不断,也难得有个空闲的时候,”岩桐随意的说,“不过那这么忙,你还能坚持健身,很难得啊。” 秦欢乐反应了一下......这个......哦......刚刚......额...... “哦......也没刻意,就是我这人有点儿多动症,上蹿下跳的权当健身了。”他敷衍了一句,暗想自己一天到晚被春叔敲诈勒索的毛干爪净,哪还有那健身的闲钱。 车窗外一派小城的岁月静好。 他又有点儿想颜老师了。 镜像无间(16) 一秒记住【】 车越开越荒僻,通往卖饵丝的店铺,只有一条堪堪两车道的水泥路。 要想富,先修路。 这话一点儿不假,在物联网如此通达的今天,闭塞的交通,已经成为一个地区发展最大的掣肘与阻碍。 而据说从这小镇再往景区去,则连水泥路面都没有,只有土路,也难怪岩桐会开一辆越野车出来了。 但秦欢乐暂时没有心情想这个,反而更烦愁眼下的选择问题。 他眉头深锁,抱臂仰头,看着店里斑驳墙皮上贴着的泛黄简易菜单,左右脑互殴,“酸辣饵丝......鸡枞扒肉饵丝......酱炒饵丝......番茄肉碎饵丝......小锅吊烧饵丝......”一边嘀咕,这个唾液就一边不受控制的大量分泌,搞得他腮帮子都开始酸胀起来。 岩桐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说话,跟着他的视线仰头看了看,忽然笑了,招呼着一边的老板过来,用当地话说了几句。 那老板连忙点头,往后厨去了。 秦欢乐一个是没听清,再者即便听见了也是听不懂,干脆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太磨叽了,替我下决心了?其实按说是这么个道理,我光看名字实在是选择困难症爆发了,还不如直接请教你,请你来给我推荐一个。” 岩桐看他,笑及眼底,“你相信我的推荐?口味这个东西,毕竟很难说的,还是因人而异。” “我看你一路都没嚼槟榔了,”秦欢乐耸耸肩,坐到餐桌前,“你这么细心又体贴,呦吼吼,肯定没问题,我就等着你替我选择得了。” 岩桐从竹筒里抓了四根筷子,两个汤匙,一起摆在一个小盆里,用一旁的滚烫开水冲洗了一下,才按顺序摆在了秦欢乐面前。 这一举一动,弄得秦欢乐还有点儿感动,仿佛从对方的小动作里,看见了往昔那个小意服侍颜祖宗的自己。 院子里散养着店家几只红毛的走地鸡,雄赳赳气昂昂的,秦欢乐对乡野生活多少还是有几分新鲜感,哈着腰撅着屁股,嘴里“咯咯咯”的逗着鸡叫,不仅没有招惹过来,反而将那几只鸡吓得跑向更远处了。 “你平时应该很少接触大自然吧?”岩桐看在眼里,开着玩笑,摘下墨镜随手扔在了桌面上。 这一点秦欢乐自己也由衷的反思,“城市森林就是我的家,虽说延平不是一线城市吧,不过到底是省会,又是老工业基地,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我确实打小就习惯了。” 岩桐给他到倒了一杯水,吹了吹,才推过去,“大城市有大城市的便利,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闲情逸致,像我,就喜欢山山水水的,什么都不干,就看着,也觉得待得亲切,自由。” “是嘛,那不错啊,不错。”秦欢乐一脸的职业假笑,“那说明你进化的比我进化的好,这属于基因优势。” 岩桐挑眉,“哦?怎么说?” 秦欢乐一摊手,鬼扯道:“瞧瞧咱们那些大叔大妈们,就因为基因的底色是农耕民族,甭管到了哪个国度,也能给花园拔秃了种上韭菜、大葱,”他竖起一根拇指,“极致优秀!”说着又看看岩桐,“你这种呢,基因传承的就更彻底了,亲近自然是人类的天然本性嘛,不像我,基因就像断代过,吭哧瘪肚的传到我这里,缺心少肝,脑袋里少弦儿,就爱干点安于现状的事儿,不瞒你说,今天要不是你,我是肯定不会跑这么远出来的,忒折腾,而且,我还怕蚊虫。” 他有一些地域性用词,岩桐并不能完全理解,只能靠意会,半猜了个大概其,“兴趣都在于培养,这趟任务之后,你要是有兴趣,不妨休个长些的假期,来我们这儿住一段时间啊。” “哟,包吃住吗?往返的火车票能给报了不?”秦欢乐顺杆爬上来。 岩桐点点头,颇为认真的说:“可以啊,这点地主之谊还是不在话下的,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又定?什么啊就定了!秦欢乐十分后悔自己这张破嘴,没个把门儿的也不分分场合。 “定是不能定的,俗话说,计划他赶不上变化快,你要总这么较真儿,我可再不敢和你开玩笑了。” 岩桐微微一笑,长久的看着他,却也没再说什么。 厨房那边隐隐有声音传来。 老板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合力抬着一个长条的木案走出来,将那木案打横着放在了秦欢乐这边的餐桌上,大概是心知语言沟通是个障碍,也没说话,只是十分客气的边笑,边向秦欢乐做了个“请”的姿势。 秦欢乐嘴巴微张,有些错愕的看着岩桐,“这......” 不是他没见过大场面,可这面前一套十八个碗,盛放着菜单上所有口味做法饵丝的阵势,还是大大的超出了他刚刚的心理预期。 “我说小岩啊,你这......放在我们延平,这就是土豪才有的‘炒一本’啊,”他又不是饿死鬼托生的,这是要拍大胃王段短视频吗?“不是,你是不是对我的食量有什么误解啊?小武他就是瞎扯淡,是道听途说!” 岩桐却并 ^0^一秒记住【】 不以为意,像是极平常的对老板说了几句什么,让他们各自忙去了,才解释道:“我看你难以抉择,就索性帮你都点一遍,你每个尝一口,看喜欢哪个,就多吃点儿,不喜欢的也不用在意,这分量都是正常分量的一小半......” “小半也不少啊......”秦欢乐打断他,“这太浪费了,真的,浪费粮食,非常可耻,趁着还没动筷子,还是撤下去吧,看还有没有其他客人需要,或者这钱我来付,请老板送去给镇上的人,看看谁还没吃午饭的,啊?” 岩桐见他说得认真,也正色了一些道:“你不喜欢的口味,我来吃啊,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呢,放心,不会浪费的。” “这......”秦欢乐将信将疑,话又不能说得太绝对,万一人家岩桐真的食量大呢。 岩桐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硬是把筷子塞了进去。 秦欢乐“受宠若惊”之下,虽然态度妥协的吃起来,可这小插曲却把美食原本的风味给淡化下去了一多半。 虽也不至于到味同嚼蜡的地步,但每每一想,都感到腮帮子打颤。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呀?”秦欢乐问了一个出口就后悔了的问题,“我就是瞎好奇,你不用回答也可以。” 岩桐先紧着秦欢乐试吃了一个口味,见他脸上并未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才接过那半碗吃了起来,闻言敛着眼睛,勾唇顿了顿,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边吃边不经意的说:“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秦欢乐颇为出戏的在心里打了个响指,咆哮道:学到了啊!学到了! “咳咳,我说小岩啊,门口这几只鸡真不错。” 岩桐怔了怔,弯儿转的太急,有些没太懂。 秦欢乐扯着破锣嗓子,“你这不行啊,你应该说,只要你喜欢,这片养鸡场我承包了送你!嗯?没懂?这和承包鱼塘不是异曲同工嘛!嗨,看来咱们之间还是有点儿文化壁垒的。” 岩桐的表情始终带着些不动声色的沉稳,似乎从不会表露什么过于外放的情绪,也似乎总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泰然,他笑着又给秦欢乐试了个新口味的饵丝,忽然问:“你和嫂子在一起多久了?” 秦欢乐眉间一动,收回了夸张的表情,“有......好几辈子了吧。” 岩桐显然把这当成了玩笑,“那嫂子挺幸运的,能每天都和你这么有趣的人相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秦欢乐对这话颇为受用,不免也带了几分客气,“他这人吧,特别淡定,但有时候执着起来,也真是够呛,诶,别说,有些地方,还真和你有点儿像。” 岩桐的笑意更浓了,“我听说,一个男人从初恋开始,往往一辈子喜欢的对象,都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他说完就看过来,话中似有未尽之意。 可以秦欢乐此时的脑回路,只觉得对方这话细想起来十分有道理,他情绪更为和缓放松,还是第一次毫无负担的在外人面前装大尾巴狼,谈论自己的“另一半”,就像身怀异宝的人,不嘚瑟嘚瑟,显摆显摆,总归是一种缺憾。 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像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以此为发端,再和他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 两人最后也没吃完这十八碗饵丝。 岩桐根本没有付钱的动作,拉着他上车,只说记账就好。 秦欢乐心里打鼓,还当打白条之风,在之南盛行,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从后门拐进去,悄悄拉了刚刚抬案板的那个小伙子,死乞白赖的要给人家塞钱。 这小伙子的普通话倒还过得去,一边推拒,一边解释,从这镇子开始往西的一大片山区,都是岩家的,他们一镇的生计都仰仗于此,所以是绝对不能收岩桐饭钱的。 敢情......这岩桐还是个超级富二代来的。 秦欢乐霎时觉得自己想要拷贝人家气质的计划又要胎死腹中了。 也许是吃得太饱,也许是昨夜一夜未睡的困倦感迟缓的袭来,秦欢乐在往流霞洞去的路程上,终于不能自抑的泛起困意来,嘴里上一秒还插科打诨的说着话,下一秒眼睛已经合了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瞌睡的彻底而踏实。 一觉无梦,醒来时,已在简易的停车场,停了不知道多久了。 秦欢乐揉揉惺忪的睡眼,没看到岩桐,只看到汽车前挡玻璃外垂下的两条大长腿——是岩桐坐在了车顶。 秦欢乐身上还盖着岩桐的一件外套,有淡淡的古龙水味儿。 日头已经有些西沉了。 放眼大山大水之间,一片野趣盎然。 秦欢乐推门下了车,仰头看了看岩桐,见他坐姿开阔,两肘搭在膝头,正在遥看远方。 “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就睡着了,让你白等了这么久。” 岩桐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样居高临下的视角下,意外显出了丝倨傲的错觉,“没关系,我看看风景,也不错。” 秦欢乐惭愧在前,客气的搭问:“这里风景真是不错,空气也新鲜,”他脑袋还 ^0^一秒记住【】 有些昏沉,用深呼吸加快着清醒,“这空气完全可以罐装出售了哈,”顺着岩桐的视线,远处曲流上还有一叶竹排,撑船人的鱼篓上,似乎还有只黑色的鱼鹰,使他不禁带了些真情实感的唏嘘起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从现在开始,真要实名羡慕了你们了。” “山水都好,就是待久了,也是寂寞的。”岩桐忽然说。 “嗯?”他声音有些飘忽,秦欢乐没太听清。 岩桐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山水之间,表情微肃,“你真觉得这里景色好吗?” “当然。”秦欢乐点头。 岩桐倏然侧头看下来,定定的问:“那要不要留下来?” 秦欢乐顿了顿,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还是算了,山路难行,夜路估计更难走,咱们也别看流霞洞了,现在就返程回市里吧。” 岩桐眼神黯了黯,顿了一会儿,才顺着他的话说:“来都来了,不打卡太遗憾了,走吧。” “还是别了,听你介绍也是一样的,而且这自然风光......”秦欢乐边说边看岩桐从车盖上跳下来,下意识往后让了一步。 岩桐站稳,朝旁边一指,“从那儿进去,绕一圈出来,不过半个小时,走吧,咱们别留遗憾。” 既然时间并不长,一味推拒还不如客随主便,秦欢乐没再说什么,跟着岩桐往洞口走去。 门口立着一个简易售票亭,可里面居然连人都没有。 生意居然如此寥落。 秦欢乐暗想,对方如此执着把自己诓过来,该不会是因为自家生意惨淡,想让他回延平在亲友同事间帮着推销打广告的吧?那......倒也算用心良苦了。 他刚刚在绿皮车上习得了同理之情、悲悯之心,不禁有些同情起岩桐来,身体力行的配合起来。 说起这钟乳石的溶洞,除过规模大小之分,各地的景观形态基本上大同小异。 全国这样的溶洞景区还有不少,噱头更大的,无外乎人为赋予它一个凄美的故事,或是大富大贵的好彩头,打上五颜六色的射灯,营造些梦幻的视觉效果,再给些异型的钟乳石命个名字......差不多也就这样。 秦欢乐早前在网上看见过不少类似的。 只是没想到,这流霞洞内的开发,竟然可以原始粗放到......近乎一无所有的地步。 入门便是一股湿热黏腻的凝滞空气。 秦欢乐一路行来,脚下甚至很少有开凿整齐的台阶,环形的内部结构,一直引着两人逐渐向下迂回行进。 洞壁都浸着一层水汽。 缺少了五彩射灯的钟乳石群,嶙峋突起,孤影幢幢,千万威峰犹如千万匕刃,刀刀戳在游人的神经上,把秦欢乐慌得五迷三道起来。 “这这这,这还有多远的路啊?”他全身像被黏腻感束缚住了,跟在地上一排简易小白灯的指引,只能大概看得清脚下路面,脸颊止不住的抽搐。 “快了,”岩桐大概是走熟了,状态倒是比秦欢乐轻松很多,转角时还会回身擎住对方的手,牵引着他向前走,“打卡得打在地标处,最有名的那片钟乳石,还得再往下,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啊。” 这就是开玩笑了,秦欢乐一哂,“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这个,自然资源,也离不开人工维护,当然了,要是纯粹出于保护的原则,那没话说,可要是想吸引游客,我看这里面......也太黑了,空气也不流通,缺氧啊有点儿,”他微微喘了一下,倒了口气儿,“别的、别的都不说,太暗了,真的太黑了、这里。” 不是他矫情啊,要是有幽闭恐惧的人,这时候估计已经发飙了。 漆黑不知通向何处的山洞,安静的只有微乎其微的滴水声,真是越走越瘆人得厉害。 “低头!”岩桐走在前面引路,步伐一直不疾不徐,两侧洞壁渐窄,很快只能哈腰屈膝,像秦欢乐这样长胳膊长腿的,还得微微侧身才能通行,岩桐时不时就要出言提醒他注意规避洞壁。 在终于挤过了只有一米左右高度的小洞后,面前的空间终于宽敞起来。 有个词儿,叫别有洞天。 只见一排十几米高的巨大钟乳柱巍峨耸立,很有些气势恢宏的意思。 往外几尺,便是一个环形的天坑,最上方隐隐有天光流射下来,视线虽然依旧幽暗,可已经远比之前好了太多。 秦欢乐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叹为观止,身在其中,顾不上那点儿小抱怨小牢骚,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来拍照留念。uu看书ww.ukansu.m 岩桐却用手掌盖住了他手机上的摄像头,笑着说:“咱有专业的,用相机拍吧。” 秦欢乐木然回头,才发现不远处隐在暗影的一隅,居然支着三脚架,放着专业的相机。 这......倒也常见,尤其各大私人景点,专门以强制照相诱骗游客消费。 可连个照相的人也没有,这相机就像是专为摆在这里,等候他们俩到来的。 画 ^0^一秒记住【】 风一时稍显诡异。 岩桐却自然而然的拉着秦欢乐在石群前面站好,自己跑到相机后面,看了看取景框,笑道:“刚刚应该有个自驾团队的,呵,拍了不少啊,不过这取景框调的刚刚好,倒是方便我们了,来,你站好,我直接按下快门就行了。”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镜像无间(17) 一句话,再次打消了秦欢乐的疑虑。 他昂首挺胸,摆了个英姿飒爽的pose,全当自己是个普通游客,要留一张人生俗照。 而且这还是硕果仅存的未被开发完全的景点儿啊,以后要是名声大噪起来,他也能吹嘘一下不是。 闪光灯亮了一下。 秦欢乐好奇的往这边走,“怎么样,把我天纵英才的帅气都照下来了吗?我看看,有没有闭眼睛啊......” 照相机上的红灯闪了闪,岩桐眨了眨眼睛,“哟,没电关机了......看不成了,你着急吗?不着急就等回头,我把照片传给你,对了,你想要电子版,还是冲洗出来的?要不我给你冲洗出来塑封一下吧,也方便带。” “那也有点儿太傻了吧,不用不用,你就传电子版给我......”秦欢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诶,不是,怎么就......没电了?我看看,我工作中也总得鼓捣这些设备,我......” 岩桐那边已经掏出了电话,接通后,语气倏然严厉起来,高声斥骂道:“工作时间玩忽职守!一个个都到哪里去野了?门口接待员也没一个,照相设备也不收,快过来一个人,带上电池,快!再这样,把你们都开除!” 秦欢乐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忙偷偷拽了拽岩桐的袖子,“行了,差不多可以了,都不容易。” 岩桐挂断电话,抱歉的说:“咱们等一会儿,我让他们带着电池过来了。” “那倒也不用,我没有这么急,回头,你回头传我,一样的,走吧,我这还真有点儿缺氧。”秦欢乐不是装的,呼吸真是有些困难,耐受力在洞穴里受到了降维打击。 “不等了?那也行,咱们出去吧,我看你的脸色也不太好。”岩桐抬手用手背试了试秦欢乐的额头。 秦欢乐讪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儿,不至于哈。” 岩桐也跟着笑了笑,牵着他的手,往另一层的狭窄洞口走去。 一路疾行,没再耽搁,有了约莫一刻钟,秦欢乐终于再次呼吸到了顺畅的空气。 回去的路上,天光都有些迷蒙了起来。 岩桐车里居然放着爵士。 配着车窗外的山景野趣,竟然意外的契合。 秦欢乐笑着说:“下午睡那一觉还真是沉啊,把沿途这么好的景色都给错过了,挺可惜的。” “这有什么,”岩桐回应,“只要你喜欢,我再带你来就好了,多少次都行。” “那倒也不用,”秦欢乐连连摆手,“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留点儿余地啊,留点儿念想啊,才是最好不过的。” “是嘛,”岩桐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那你比我有境界,我是做不到这样的。”说着声音又由弱转强,朗声道,“晚上想吃什么,是要你感兴趣的,还是我推荐的?” 秦欢乐笑道:“最好能找一家可以普通话沟通的,让我也找点儿存在感,”他微微顿了一下,“你看饵丝的老板,就一句普通话不能说,可你景区的员工,就能听得懂你用普通话骂他们,哈哈,要是你也用方言骂他们,我连想说情都无从下口啊。” 车身微微艮了一下。 不过石子路也是难免的。 岩桐道:“年轻人就好一些,上了年纪的......你也懂的。” 秦欢乐点点头,掏出手机看了看,不觉叹了口气,一整天下来,完全没有颜老师的任何消息,这人来时说的那些话,难道是逗自己玩儿吗? “怎么了?”岩桐侧头问。 秦欢乐摇摇头,“我这手机信号真是一言难尽,你用什么手机?强悍的很呐,我看见你在溶洞里,还能拨出去电话,你介绍介绍,回头我换手机的时候,也有个参考。” 岩桐直接拉开秦欢乐前面的屉柜,拿出一个全新包装的盒子,放在他腿上,“正好有新的,你拿去用啊,不过信号好,主要还是因为我用的是本地卡,你的异地漫游,肯定要弱一些。” 秦欢乐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没必要无功受禄白顺一手机,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外包装,有口无心的夸了夸,又原封不动的塞了回去。 回到市区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岩桐带着秦欢乐来了之南当地最热闹的酒吧街,此时霓虹闪烁,轻歌曼乐,确实很有情趣意境。 酒吧街是附属在当地最中心位的商业街边上的,白天大多是餐吧,夜晚转换场景变身酒吧,不过大多也是清吧,会有驻唱歌手,唱着清越的民谣。 商业街的起始点,就是一座圆顶青山。 在酒吧街任何一家店二层以上的临窗位,都能轻易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虽然偏远,但也不得不承认,之南确实是个遁世的绝佳桃源。 商业步行街上还是摩肩接踵的热闹,酒吧街却在两个场景衔接的间隙位置中,稍微带些空寂。 温凉的晚风拂面,一切仿若与世隔绝开来,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碌碌何为的感叹,浑然忘却原本那个躁动的世界。 “很多背包客来这里,老外也多,都是一来就不愿意走,非得住上一段子才行的。”岩桐边走边介绍。 两个身型挺拔的人并肩而行,秦欢乐虽然帅得小众,可人家岩桐却帅的非常普世,于是时不时就会吸引起路人的瞩目,还有一小撮女孩在他们经过之后,叽叽喳喳的拍手哄笑着。 秦欢乐一张老脸臊得滚烫,这辈子也没经受过这待遇啊。 可他偷瞄了岩桐一眼......嚯,想来如此安然若素的状态,必然是在瞩目堆儿里浸淫多年啊,很有点儿取次花丛懒回顾的调调儿。 “嗯?”岩桐看到秦欢乐一直偷瞄自己,嘴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 秦欢乐颧骨边儿霎时炸出两朵高原红来,闷着头往前走。 岩桐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腰上往回一带,“走过了,咱们吃啤酒鱼,得往这边走。” 路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举着塑料管吹泡泡。 叫旁边卖手摇棉花糖的摊位招牌上的灯光一衬托,竟然映成了漫天粉红色的气泡。 秦欢乐没留意,一头撞进这梦幻的绚丽里,一颗沉寂多年老腊肉的心,也不禁片刻间有了些怦然悸动。 他顿了顿,抿着嘴唇刚要说话。 视线忽然穿过这气泡“迷阵”,被前方一条小岔路口的人给吸引了。 岩桐见他再次停下脚步,目光顺着他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次略显强势的手下带了一把,“走吧,我都有些饿了。” “看看嘛。”秦欢乐脚下被带了半步,却依然回望。 那里正围着一小撮人,看着地上趴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 乞丐身前立着一块纸箱改造的牌子,上头歪七扭八的,似乎写的是他的身世之类的简介。 岩桐不无无奈的说:“都是骗人的,他们一般都有团伙,你就是给了钱,也未必能到得了他们手里。” 秦欢乐蹙眉,一伸手拉住了岩桐的胳膊,“如果真是这样,你们......怎么不管管?” 岩桐微微叹了口气,当然知道这个“你们”,指的是他所属的职业,“这是打不尽的,以前不是没试过,但凡一追下去,他们就会向外流窜,”他声音低下去,“而且情况也复杂,也有人是自愿的,总之现实比较......” 秦欢乐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不过还是说:“即便这样,我碰到了,还是会多少给一些,想着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对方真的是遇到困难的乞讨者呢,是吧,也许度过了这几天,生活就会重新有转机呢。” 岩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半晌,突然绽出一个大笑,酒窝使一张脸愈发帅得俊朗,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来,点出几张百元钞票。 “诶!”秦欢乐立马知道了他的意图,连忙抬手去拦,却没拦住。 岩桐仗着长腿优势,片刻之间已经打了个来回,笑着说:“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欢乐略微有些窘迫。 “咱们之间,不用解释。”岩桐拉着他向前走。 “咱们之间?”秦欢乐实在不好意思。 岩桐两指在他脸颊边虚弹了一下,“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今天我是信了,有个词叫,一见如故。” “你......会的成语还挺多,”秦欢乐一紧张,这个嘴就开始瓢,“我还以为你要说,惊鸿一瞥,哈哈哈。” “哦?这样啊,要是这个方向,那我还会很多呢,比如说......”岩桐佯作思考的偏了偏头,“一见倾心,一见钟情......” “哎......哎呦喂,别!别!这有点儿,太那个啥!哈哈,哈,哈......”秦欢乐恨不得同手同脚起来。 好在岩桐的分寸感比他强了不是一点半点,收住玩笑,先一步拉开了一扇玻璃门,“到了,这家的烤鱼是我从小吃到大的。” 一股馥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击溃了刚刚过于紧致的尴尬结界。 服务员熟练的上前带位,直接将他们领到了三楼的露台。 这里视野开阔,玉兰的香气伴着晚风,习习荡曳在鼻端,是若有似无的甜,露台四周的植物上都拉了细碎的彩灯,近在脚下的是连片的炫彩霓虹,远在天边的是悠然深邃的青山,此刻尽皆在眼前展开。 秦欢乐呆楞的看着整个露台上,只有正中间摆着一张孤零零的餐台。 “这......” 岩桐饶有兴味的就着这个视野眺望了一下,才笑着说:“老板是我朋友,露台本来不对外开放的,算是私房招待,你不用有负担,我平时过来,也都是挑这里的。” 又是滴水不漏的体贴,秦欢乐只能说:“那算我跟着你沾光了,长了这么大,总算也享受了一下特权阶层的优待哈,不错不错,这次来之南算是值得了。” 烤鱼以及各色当地特色菜陆续上来。 之南的啤酒鱼,不是炖煮的,而是将当地新鲜出产的江鱼,用特色调料和啤酒充分腌渍入味后,再煎炸至表皮酥脆,而后再加上香芹、椒圈儿、独头蒜、红洋葱,一起放进烤盘中,加上啤酒红焖入味。 一番小火慢煮,使人越吃到后面,越能品到一种类似糟醉式的奇妙口感,满口清爽的馥郁,还带着延绵的回甜。 中午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秦欢乐终于放下了芥蒂,全情投入到了眼前的美食盛宴中去。 看他吃得畅快,岩桐不过浅尝了几口,就转换了角色,专职做了布菜员,挑刺儿、浸润汤汁的动作一气呵成,源源不断的供应着对面那位甩开膀子大快朵颐的饕餮。 “你吃啊,你也吃啊。”秦欢乐余光瞄到,连忙反手也夹了一块儿鱼肉,放到了岩桐面前的盘子上。 “我看着你吃,更开心。”岩桐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将秦欢乐夹过来的鱼肉吃了,随即招手,让服务员上了一打啤酒。 秦欢乐吃得尽兴,也没矜持。 两人碰了杯,各自仰头畅快的“走了一个”。 “欢乐,你叫这个名字......你平时,一定快乐的时候很多吧?”岩桐轻声问。 秦欢乐和鱼肉的搏斗暂时告一段落,揉了揉肚子,又拿牙签一个个挑起辣螺来吃,“人呐,尤其是男人,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哪有一直快乐的,是吧?不过只要思想不滑坡,这办法总比困难多啊,关关难过关关过,慢慢来呗,走到最后一关尽头,这辈子不就过去了嘛,想想也容易。” “你想得豁达,”岩桐笑一笑,云淡风轻的说,“那你和嫂子吵架的时候,怎么处理啊?” “吵架?”秦欢乐很有代入感的想了想,手下动作也顿了一下,“我就死皮赖脸的哄呗。” 岩桐挑了一下眉,“嫂子这么不好哄啊?” “不好哄,”秦欢乐道,“最厉害那次,我硬是幕天席地了一整晚,你敢信?不过,当然,也是我惹的太狠了。” 岩桐微微点了点头,“那你的日子,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幸福啊。” 秦欢乐“嗯”了一声,“怎么说?” 岩桐放下手中的酒杯,“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付出的更多,一个付出的更少,我猜,你一定是付出更多的那个......” 秦欢乐连忙说:“也不能这样说......” 岩桐却打断他,笑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往往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有时候偶尔跳出来一下,反而看得更清楚呢,欢乐,你就一次没想过,抽离一下,旁观一下?” 秦欢乐有些茫然的端起酒杯,下意识往嘴里灌。 岩桐继续说:“这和出差是一样的,你在延平,自然是中规中矩,按部就班,不过眼下是在之南,怎么说呢,其实你完全可以当成是一次精神上的假期,别那么紧绷,试着......放松下来。” 秦欢乐让他说得一晃神儿,酒水直接呛进气管,扶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岩桐抽了张纸巾,就跑过来,单膝跪地,去帮他擦拭嘴边的...... 动作却在半空中凝住了。 周遭空气忽然一冷。 秦欢乐胳膊上汗毛打立正,余光一瞟,咳嗽都给......憋回去了。 就见颜司承正牢牢的攥着岩桐的手腕,眼睛却冷冷的睨着他。 岩桐几不可查的蹙了下眉头,缓缓站起身来。 颜司承收回手,偏头向秦欢乐,“吃完了,就走吧。” 秦欢乐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喃喃道:“你怎么都不和我联系?你去哪儿了?” 这话一出,岩桐不禁再次打量起颜司承来,狐疑道:“你是?” 颜司承言简意赅,“房东。” 岩桐眼睛一闪,“哼”笑了一声,忽然拉长了语调道:“在之南,不是。” 颜司承的表情不太好,也不多说话了,一手拉了秦欢乐的胳膊就走。 岩桐迅速抬手,拉起了秦欢乐另一侧的胳膊。 三人竟然莫名其妙的成了僵持不下的造型。 颜司承率先松了手,看也没看秦欢乐,转头大步向楼梯口走去。 秦欢乐脚步一挪,却没走脱。 岩桐意味深长的说:“让自己抽离一下吧,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给自己......一个机会......嗯?” 秦欢乐怔了几息,uu看书 .uukanshu大力挣开岩桐的手,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一口气打开了好几瓶啤酒,也不用杯子,直接仰头对嘴吹起来。 一口气灌到第三瓶,岩桐上来拦了一下。 秦欢乐却将酒瓶狠狠砸向地面,眼见着顷刻炸起无数的玻璃渣。 岩桐轻轻顺了顺他的背,小声劝道:“别难受,不合适,不必强求......”他倒了杯茶水递过来,“我......送你回去?” 秦欢乐酒气上头,脸已经红的像猴屁股了,一手挥掉身边的牵扯,粗声道:“不用!老子谁都不用!一个人最好!”说罢不留余地的就往外走。 他铆足了劲儿,也不是开玩笑的,岩桐几次来拦,居然都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己叫了辆出租车,但还是不放心的开车一路跟在后面,一直亲眼看到他走进招待所,房间的灯光亮了又灭,才启动车,默默离开了。 静默了几秒。 黑暗中,秦欢乐从窗帘缝隙中窥到远去的车影,轻轻转过身来,眼中全无醉意,疑声问:“这小子,到底什么毛病?” 暗影中悄然走出一个人来。 颜老师神色不豫,“他确实很有问题,”说着抬手亮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来,“你先看看,这人是谁?” 秦欢乐连忙屁颠屁颠儿的上前去看,可下一秒却错愕抬头道:“怎么可能!” 镜像无间(18) 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什么一见倾心这种事,秦欢乐相信,却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尤其是在他满脸憔悴、胡子拉碴、服装不整的时候,对方得有一双怎么样的慧眼,才能透过表面,一眼洞穿他如此内秀的本质啊。 所以从招待所开始,岩桐的表现就十分让他迷惑。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cos聊斋了。 论办案的资历经验,他老秦十年市局也不是吃干饭的,难道还比不上之南一个小城市半吊子的山二代? 论别的也没话说啊,他一把年纪,也不是纯情少男,嘴是贫点儿,可肚子里又不是真的缺件儿,更遑论自从认识了颜老师之后,这情商造诣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对方一天下来,那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举手投足间的明示暗示,都是他早就玩剩下的,他能不明白吗? 所以事出反常必为妖。 尤其当颜老师一出现,他就更加彻底确定了,眼前的一切一定是有什么因果的。 诶?不过要是这么说,那到底是更说明他和颜老师之间的默契已经无人能敌了呢,还是更说明他的魅力值被严重高估了,而他又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洞察了呢...... 总而言之,真要是单单觊觎他的“美色”,倒还好说了......呸呸! 关键就是对方明明另有所图,话里话外暗示他不妨留下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这都不及秦欢乐此刻心里的冲击大,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一个激灵,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趴伏在地上的老乞丐! 这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或者说在与颜司承重逢之前的岁月里,填补他心灵深处关于“亲人”这一部分的角色,成为他对亲情最直接最具象的孺慕投射对象的,都是这个人呐。 “春叔他,怎么成了这样了?”秦欢乐寒声问出这句话,眼睑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他不想亵渎自己对颜老师的信任感,可这实在解释不清楚啊......那一夜,他答应自己再不要因为误解而百转千回的折磨自己了,人生苦短,不清楚就问!“颜老师,你为什么会认识春叔?”进而不禁又想到了一个更匪夷所思的方向,“难道......你一夜之间忽然决定跟我一起来之南,并不是和我逗咳嗽赌气的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是正好要来之南?” 说实话,或者拒绝回答。 颜司承微微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秦欢乐心里有一部分的绳扣倏然松开了,另一部分却系得更紧了一些......他早该想到的,环绕在他周围如此亲密的人,彼此相识并不奇怪,可与之相伴的,更多的疑问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生发了出来。 颜司承蹙眉淡声道:“我收到了小春的求救信息,信息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有一个事先约定好的符号。” 秦欢乐的关注点稍微有些漂移,“事先,是有多事先?” 颜司承看看他,“应该也有二十多年了,那啥时候刚有手机。” 情感冲击太猛,巨大的信息量让秦欢乐一时又有了物理上的眩晕感。 见他那边双眼微微失焦,瞳孔内一片混乱,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颜司承接着说:“电话回拨却再也打不通了,但他手机内有事先安装的定位装置,我追踪了一下,就在之南。” 秦欢乐想到自己不久之前,在酒吧街几乎算得上是和春叔擦肩而过,就内心焦躁的不行,再也等不下去了,上前去拉颜司承的胳膊,“再往前倒带的故事,咱们有时间了再慢慢唠,可是现在,你就告诉我,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等等......岩桐说,那很可能是个团伙,春叔是不是被控制了?被人家给劫持了?这、这我以前也多少了解过,春叔他......”他关心则乱,已经把各种最坏的情况想到了极致,嘴里磕巴着,“他他他、他,不会被......伤了哪里吧?胳、胳膊腿儿的,心肝脾肺肾......都还全呼的吧?” 他手下抓得死紧,却全然不觉,只把全部注意力,聚焦到颜司承的双唇间。 颜司承攥着他的手背,虽是安抚,却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连他自己,也隐隐的焦虑着,“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秦欢乐眉头一挑。 颜司承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形,向洗手间走去。 秦欢乐不清楚对方的用意,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颜司承站在洗手台前,注视着前方的半身镜。 秦欢乐也挤了进来。 颜司承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 秦欢乐在旁边干着急,等了半天,忖度着这凝视镜子的深意......如果没有对前世记忆的开启,他是万万不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联想的,可被发散过的思维马不停蹄,他试探的问,“难道......这个春叔,是假的?是......镜像中的假象?” 颜司承有些诧异,猝然望向秦欢乐,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秦欢乐会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秦欢乐心脏“砰砰”乱跳,艰难的追问:“难道、难道真的是这样?那真正的春叔,他在哪儿?” 颜司承背转过身来,不再看着镜子,而是看向真实的秦欢乐,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轻声说:“你想得方向是对的,你能想到这方面,我很诧异,但......事情远比你想的更严重,”他顿了顿,给了秦欢乐充分的时间做思想准备,“假的不仅是小春,而是......现在这整座之南城。” 秦欢乐本能的脱口而出了一句经典国骂。 他转身出了洗手间,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乱转,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几次张嘴欲言又不知所云,双拳攥的发白,忽然觉得这不怎么隔音的四壁也不是那么紧要了,急促而压抑的说:“颜老师,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我真的知道,这一切,一定有一个投射的原点,一定有!晶石......晶石......我想想,我想想啊......以现在的认知来看,那应该是陨石之类的某种能量场,我说不清,但是一定有迹可循,磁场,我们去找强磁场......” 他把前世今生的认知重叠杂糅在一起,说得又快又乱,甚至带着一些语无伦次。 颜司承走近他,也不说话,只是用身体微微挡在他前面,挡着他左右游弋无序的脚步,一步一步,柔软的逼退他焦躁的空间,也让他不得不被迫慢慢平静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 颜司承才道:“你别乱。” “可春叔......”秦欢乐眼圈一红,小孩子似的把头深深的垂了下去。 颜司承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声的传达着自己所能给予的力量,“小乐,相信我吗?” 秦欢乐没抬头,只用下巴勾了勾。 颜司承眼底柔和了一些,语气却更加坚定了,“那就交给我吧。” 黑夜成了最好的伪装。 两人一直到午夜时分,才悄然潜行了出来。 清净的街道已经开启了无限安静的模式。 唯有街尾一盏频闪的路灯泄漏了底细——短暂的明亮时,一切如旧,而等到灯灭时,却仿佛是根本不存在的实体。 颜司承白天已经租好了一辆不起眼的旧车,为了避嫌,也为了安全,秦欢乐只能矮身趴在后车座上,偶尔支起上半身,偷偷瞄一眼车窗外的情形。 车很快驶离了市区,奔行在蜿蜒的土路上,一轮虚白的月亮独照,车窗两侧的树影飞速的向后退去。 颜司承对他说,因为有手机定位,所以自己很容易就追踪到了信号来源具体的位置——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流霞洞。 但因为目标过于显眼,颜司承没有擅动,而是一直远远蛰伏在了远处观望,直到目睹了秦欢乐和岩桐走了进去,才企图尾随其后,只是身形还没动,就忽然发现了两个彪形大汉,左右护法一般,把守在了洞口两侧。 颜司承苦等了良久,依然无法,只能尾随着岩桐的车,又一路追回了市区。 而到了酒吧街,居然误打误撞的发现了街口的老乞丐,就是小春! 可当他上前去试探攀谈时,却发现此小春竟完全不同于彼小春:不仅目光茫然的望着他,对他一无所感,更诡异的是,小春原本左手小指,曾经因骨折意外,导致的些微畸形扭曲,uu看书 wukanshu 此刻却出现在了右手,而原本右侧鬓角处一颗醒目的黑痣,则原样不动的挪到了左边! 秦欢乐对这一点尤为不解,“岩桐当时是刻意阻拦过我上前接触春叔的,可如果不想让我和他相认,又干嘛非得有这样的安排呢?我真是不明白!别的不说,流霞洞那片山区是岩家在承包经营的,所以岩桐即便不是幕后的主谋,也一定与之相关,所以他......根本没道理这么做啊......哎哟!” 颜司承车开得实在......太狂野了。 和他本人温文尔雅的性格南辕北辙。 秦欢乐脑袋撞在车门上,顷刻间起了个大包。 “怎么了?”颜司承侧头。 “没事没事。”秦欢乐龇牙咧嘴了一下,想说,又没敢说,咬碎牙忍了。 颜司承“嗯”了一下,在土路上又一个利落的漂移。 秦欢乐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甩出去了二里地。 “以我的推测,小春被控制,对方又企图留下你,那么很可能,小春手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定是对方非常需要的,或者说,非常重视的,”车行的急凛,颜司承说话却依然不疾不徐的淡然,“岩桐的目标,是诱导你,也是试探你,而小春的出现,更大程度上,是单向的,简单点说,就是对方想通过假小春的眼睛,让真正的小春看到你和岩桐之间的亲密同行,这变相的也是动摇小春心理防线的一种手段。” 镜像无间(19) 假的吗?都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从登这列开往之南市的绿皮火车开始,就已经时常让他分辨不出真假善恶对错,使他忽然生出一种庄周梦蝶的心境来。 所谓的有迹可循,他一一回想却倏然想起一件更加让他脊背泛凉的事情来! “颜老师,小武去哪了?他走得出这座映射出来的之南城吗?还有,还有如果时间到了,我完全不受岩桐蛊惑,他会放我走吗?他如果不放我离开是了,他大可以像罗织一个假春叔那样,放一个假的我回延平去,但那个嫌疑犯呢?如果假的我,押运一个假的嫌疑犯回去天呐,这一切太疯狂了,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吧?啊?是我喝酒头!是我吃多了脑供血不足了胡思乱想!是不是?” 颜司承抬眼,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小乐,我” “砰”的一声巨响! 秦欢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感到整个身体忽然随着车身腾空而起,顺势在半空中反转了不知道几个三百六十度,直把他的内脏都抛摔的移了位置,眼前的一切也极速的颠倒旋转着。 他的脑袋狠狠的撞向车窗玻璃,脑子里荡水纹似的一荡,黑白交错间,肋间被安全带勒到几近窒息般的闷痛,冷汗一下就浸了出来。 可惊呼还未来不及宣之于口,高速旋转所产生的眩晕还没有消去,车身落地带来的震击感就再次传来,他全身骨头都被震得散了架。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大脑也已经近乎全黑的闪断了。 就在刚刚那雷光电闪之间,高速行驶的汽车,居然毫无预警的迎头撞了一层透明的气浪,如同致密的壁垒,使车身越起翻滚,此刻车顶落地,已经被砸击得凹瘪变形。 周身的骨头不知道有没有断,内脏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秦欢乐粗喘着,勉强撑起身,顾不得自己的情况,先伸手去够前座颜司承的肩膀,攥住他一隅衣角,焦急的喊道:“颜老师!你怎么样?” 颜司承脸色苍白,显然也受了创伤,右侧额边伤势不知道是否严重,但鲜红的血液顺着眉毛流满半边脸的样子,却瞧着煞是触目惊心! 在秦欢乐一叠声的呼喊中,颜司承微微稳了稳心神,轻声说:“我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腿被卡住了,现在有点麻痹,你如果没受伤,咱们先想办法出去,车里,不安全。” 油箱撞坏了,汽油正小滴小滴的渗漏出来。 即便在一个不辨真伪的世界里,也难以预知如此危险的爆炸,是否依然会带给两人不可预知的后果,此时不是豪赌的好契机,正如秦欢乐虽然深知颜司承不死之身,却不代表对方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不会疼痛一样,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让他做不到有恃无恐。 秦欢乐勉力动了动自己的四肢,感受了一下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还好,没有大问题。 他跌跌撞撞的推开车门,从倒置的空隙里挣扎着爬出来。 车前身已经燃起了火光,这些微的红光,愈发衬托的四野一片无垠的黑暗。 他的衣服颜色深,看不清具体的伤口位置,但顺着手臂的皮肤处,仍然有整片的擦伤和大股鲜血蜿蜒流下来。 “颜老师,颜老师你坚持一下。”他跪趴下来,侧头贴近已经破碎的车窗,伸手抚在颜司承的脸。 两人的状态都非常狼狈。 前车门已经被撞压的变形,秦欢乐只能用两腿撑在车门两侧,借力去扳着拉手。 颜司承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在里面也配合着开始扭转体位,伸手扯开了安全带的束缚,身体重心随之向下一坠。 他双腿使不力,只能尽力反转过身体,帮秦欢乐推着车门。 车身的火焰越来越剧烈,危险迫在眉睫。 是紧张焦急,也是热火炙烤,秦欢乐满脸湿汗,咬紧牙关,面部因用力而扭曲,掌心卡在窗框,不顾残碎玻璃渣扎进皮肤的锐痛,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声高喊“啊!” 车门被从卡槽里别了出来。 两人再接再厉,终于合力撑开了大半扇车门。 颜司承向外探出手。 秦欢乐立刻爬起身来,揽住颜司承的肩膀,自己身体也有些虚浮,却凭着一口心劲硬挺着,将颜司承拉出半个身位,随即一手托住对方的背部,一手托住腿弯,咬牙将颜老师整个抱了起来,转身大步跑离眼前已成滔天之势的火海。 火浪“哔剥”作响,不时席卷至半空中,卷起一个火旋。 秦欢乐不过强撑着跑了不足十步,耳边便猝然传来一声炸裂巨响,整个人随即被一片带着灼烧炙烤的推背感冲击着向前飞了出去,竟足足被推出了几米远。 坠地的瞬间,秦欢乐双臂环紧,凭着腰力生生扭转了身姿,才使颜老师不至于再次遭受二次伤害,而是砸在了他的身,好歹有了些缓冲。 碎石伴着金属碎片,落雨般砸了下来。 颜司承挣扎着俯身向下,用后背抵挡着,将秦欢乐的头颈护在了怀里。 经过了这样的冲击之后,周遭总算短暂的恢复了些平静。 两人都力竭的仰躺在地,大口喘息着。 秦欢乐的身体像被车轮碾压过,每一节都痛得难以忍受。 鲜血混杂了灰土与汗水,将衣裤与皮肤几乎粘连在了一起。 秦欢乐手指蜷了一下,向身侧移了移,先是勾住了颜司承的小拇指,随即将对方的手全部包进了自己的掌心里,紧紧的握着,半晌偏头朝着旁边空地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妈的操蛋!” 他身体疲乏,实在没那个脑力,去踅摸个什么有水准有新意的骂人话,他只想简单粗暴的宣泄自己此刻的情绪。 但这也仅仅是浮皮潦草的宣泄,真要是想深刻表达完整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怕得把这一句骂人话裹两颗核弹,引爆了才算! “你还好吗?”秦欢乐问。 颜司承微闭了一下眼睛,呼出一口气,像是极力忍着哪里的伤,“是我大意了,白天一路畅行无阻,没想到晚居然会这样我没事,再缓缓,应该就可以了。” 他就这么闭眼仰面躺着,已经毫不顾忌形象了。 秦欢乐憋着一口气,更多的是压制不住的愤怒。 他猝然坐起了身,一手深深扣着右侧肋条,疼得一阵吸气,“我手脚也没事,应该没有骨折,就是肋条,不知道是不是裂了,还是只是挫伤,不过不碍事,颜老师,你再歇歇,然后看看到底是伤了哪里,还能不能走路。” 他顿了顿,在颜司承的手拍了拍,“刚刚你看清楚了吗?撞的是什么鬼玩意儿?” 颜司承没说话,也没睁开眼睛,只是微微摇了下头,低声说:“没有,太快了。” “那我去看看。”秦欢乐捂着肋下站起身来,蹒跚着经过残车遗骸,向前走到刚刚撞车的位置。 大概就是这个区域。 他凭着印象,警惕的小步向前试探。 一步两步脚尖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阻滞。 那感觉,就像是踢在了某种厚重啫喱物质,触感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坚韧。 他蹙眉屏息,稳了稳精神,抬手缓缓向前方伸去就在他眼前,一层透明的屏障,显现出方寸之间的形态,随着他的碰触,漾起了丝丝涟漪,波纹荡了荡,很快又恢复了“隐身”的状态。 秦欢乐不甘心,再次抬起手,覆在那屏障面,持续加力很快,奇妙的情况发生了,他的手掌居然缓缓“挤”破了屏障的阻隔,“穿越”到了屏障之内! 他心跳加速,难以置信的顿了顿,才继续向前,直至整个手臂和半个肩膀,都穿了过去,才又缩了回来。 如此“疲软”的屏障? 不能够啊? 秦欢乐想了想,为了证实脑中的想法,再次抬起手,只不过这次是紧攥了拳头,身体拉了个攻击的姿态,猝然高速出拳! 然而不出意外的,这一拳果然相比之前,遇到的阻碍要更坚硬,他的手指关节处甚至被撞的痛到有些发麻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 秦欢乐试着放松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再次向前走去下一秒,他便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中,随之脸部、前胸,以至于大部分的身体都冲过了屏障的阻隔。 晦暗中,他嘴角终于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想着不过如此。 他慢慢的退回来,转身向颜司承的方向走去。 “颜老师,我知道怎么过去了!颜” 随着他的走近颜老师缓缓睁开了眼睛,曲肘撑地,踉跄着站起了身。 只是 秦欢乐一瞬间,觉得自己心尖尖的那一抔血都冰冻住了。 在他眼前,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姿势站起身,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的,居然是一左一右的两个颜老师一摸一样的两个颜老师! “小乐”两个颜司承同时开口,伴着他的目光,又同时侧头,带着同样蹙眉的表情,同时质疑道,uu看书ww.ukanshu “怎么会这样?你是谁?什么时候出现的?” 秦欢乐表面不动声色。 内心却已经开始山呼海啸起来,岩浆卷袭千里,都快要把自己给汽化了! 他讶异的说不出话来,但却不想在那个假的颜司承面前露怯,身子石像似的绷着,硬邦邦的说:“你们说,谁是真的。” 话一出口,他便紧盯着两人面孔细微的表情。 心里却忍不住骂起人来,靠!为什么颜老师的脸、手、胳膊,没有什么显著的印记啊,要不然像春叔那样,左右一对照,不是就很容易对啊,还有心脏啊,假的那个,心脏会不会是长在右边的? 对于他的提问,两个颜司承都没有急于剖白验证自己的言辞与表态,只是彼此僵持不下的用气场对峙着。 秦欢乐一不做二不休,前一步道:“谁也不许动,我来听听你们的心跳,看看谁慌乱跳得快,谁的嫌疑就更大!”说是这么说,毕竟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意图直接曝光出来。 镜像无间(20) 秦欢乐一边说,一边开始谨慎的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的眼睛不停在两个颜司承的脸游移着。 然而两个颜司承都气定神闲,一副稳若泰山的自信模样。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先!我要问完问题,才能更好的判断你们的心跳,是否正常,”秦欢乐顿住脚,抬手喊道,“请回答:在火车的第一晚,我梦中溺水,第一口呼吸,是怎么来的?” 他左右看了看,“咳咳,别不说话啊,这问题是可以抢答的。” 左边的颜司承道:“要辨别心跳,就不要增加干扰项,你这纯属是画蛇添足!” “废话怎么这么多,现在话语权在我手里,你要知道答案就说,不知道就闭嘴听别人说!”秦欢乐吊儿郎当的怼了对方一句,又去看右边的颜司承,“你呢,你有什么废话要说吗?” 右边的颜司承摇了摇头。 “他弃权了,那你说!”秦欢乐一偏头。 左边的颜司承冷笑了一下,却也缄默不语。 “不拿我这豆包当干粮,是不是?行,那您二位继续玩儿着,咱们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哈,就此别过!”秦欢乐说着拱拱手,作势就要转头离开。 “心跳不听了?”左边的颜司承追问道。 秦欢乐转回身,挑眉看着他,“不用了,我想到比这更直观的方法了,”他勾勾手指,“你过来,我腿疼,不想走路了。” 左边的颜司承狐疑的看着他,“你又要搞什么?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这人怎么总没正形。” “不开玩笑,真不开玩笑,”秦欢乐正色看向对方,“我记得你手腕的静脉纹路,你过来,我看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 左边的颜司承蹙眉看了看另一个自己,小步走前,低声说:“小乐,你最好别在这种事情开玩笑,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放心吧,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出来的。”秦欢乐津津鼻子,拉住对方的一只手腕,凑在眼前,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这也太暗了,看不清楚啊,你侧点儿身子啊,别挡住月亮了!” 颜司承不耐烦的避开一些,看秦欢乐煞有介事的越贴越近,问道:“到底能看出什么来?” 秦欢乐暗地里舔了舔牙尖儿,倏然探头,一口咬在了颜司承的手腕! 这一口即准又狠,像个被触怒的千年老鳖精,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死活不撒口。 他一直到唇齿间尝到了浓烈的铁锈味,才放开了狗一般的咬合,被颜司承咒骂着推出去几步外。 “你发什么神经!” 秦欢乐弯着眼睛,贱兮兮的说:“好了,你说吧,我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我已经认定你了,不需要再去确认另一位了,只要你能回答得出来,咱俩就联手啊,把另外那个给咔嚓了!” 颜司承甩着自己的手腕,看着面椭圆形的一环颗颗见血的狗牙印,恶狠狠的说:“我给你做了人工呼吸!” “嘶!”秦欢乐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就猜到了!我就说吧,那绝不是我一个人能臆想出来的,我就说我没有这么猥琐吧,认证,认证了啊!颜老师,虽然说这个不太合时宜,这个这个,可我这澎湃的内心,你能理解吗?哈哈哈哈,这可是我的初” “小乐!”右边的颜司承沉声说,似是警告。 秦欢乐夹着尾巴,呼出一口气,看着身边的颜司承,“行了,你这个工具人的使命结束了,谢谢你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这个问题真的困扰我很久了,如果不是经过你的口,我家颜老师,是绝对不会和我说的。”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对答之间,竟远比秦欢乐想象的要容易许多。 假的颜司承也没再解释,抬起自己的手腕,“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欢乐耸耸肩膀,“我遗憾颜老师身没有个可供对照的显著特征,怕你被拆穿之后,来个胡搅蛮缠,抱着颜老师打擂台,这个下左右的滚几圈,我就得被晃花眼,那还不如人工先给你打个标记,就算一会儿你们打起来了,也好辨别不是,”他贱兮兮的龇着牙,“天下独一份哈,比钢印还防伪。” 他转身走向真的颜司承,一脸求表扬的谄媚,像是在说着:“我机智不机智?” “等等!”假的颜司承冷声叫住他。 秦欢乐再次回望向他时,已经不复最初的戏谑了,表情整肃道:“你顶着这样的脸,和这样的身体,我确实不忍心对你做什么,如果你懂什么叫好自为之,就麻溜儿的离开,不然再等一会儿,指不定我就反悔了呢!” 假的颜司承毫不畏惧他眼中的威慑,沉着脸孔道:“我承认我是后来者,却不承认我是假的颜司承,我脱胎于他,完完整整的,就是他,原本就没有什么真假之分。”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秦欢乐脸色开始不大好了。 假的颜司承朗声道:“他脑中有什么记忆,我也同样都有,他所有的感受,我一样感同身受,所以,对于你来说,我和他并没有区别,”他顿了顿,偏头望了望月亮,“他对你有执念,有疑虑,也有戒备但我不同!选择我,我将只能依附着你,”他语气越来越缓慢,一字一句,带着浓厚的蛊惑意味,“陪在你身边的,将是一个你理想中的人应有的全部样子。” 这个诱惑,真的不可谓不大。 杀人诛心,这位赝品的话,像剑一样,直接刺在了秦欢乐的裉节。 试想一下,你满心思慕的人,从此摒弃一切杂念,永久的仰视着你,环伺着你,同样热烈的回应着你,再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对峙,也没有那些千回百转的游移,人生苦短,难道不该这样度过吗? 而即使是真的颜老师,也已经将他们前世的记忆遗忘了,不是吗? 秦欢乐的反应,给了假颜司承莫大的鼓舞,他眼中跳跃着光亮,整个人如同焕发了新生,试图再添一把火的诱导道:“别纠结了,过来,到我身边来,给我一个拥抱,牵着我的手,让我们走出这里,开始全新的生活吧!” “颜老师,”秦欢乐偏转过身体,颓然叹出一口气,“你瞧,镜像里的你,明明也有这样放得开的一面。” 颜司承也颇多感慨,“谁的身体里,没有另一个隐性的自己呢,听了他这几句话,我倒也有几分羡慕他这样洒脱不羁的坦然。” “所以啊,我还是继续受着吧,毕竟越臻于完美的事物,往往越不真实,”他望向假的颜司承,“爱一个人,并不需要对方完全的依附与顺从,因为所有相伴过程中的彼此打磨、互相影响,同样是相爱的一部分,我不是圣人,我想要有烟火气的生活和感情,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那些带着毛边儿的记忆,在你看来弃如敝履,却是我最珍视的回忆,所以这一part,你又要失望了。” 这话虽然有些泛指,诉说对象又是假的颜司承,但秦欢乐也不能掩耳盗铃的否认自己真实的表白对象啊。 他没有勇气回头去看此刻清醒状态下颜司承的反应与表情,一颗心不合时宜的鼓噪起来。 假的颜司承却难以置信的圆睁了双眼,边后退边不住的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择我,为什么不是我!我才是真的!我才是最好的!”他猛然转身,大步朝着远处跑去,一头撞在那面透明的屏障之,被狠狠的反弹在地,随之崩裂成无数玻璃残渣,萤火般幽幽闪了闪,最终消弭于无形,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四周再次归于平静。 只是气氛陡然有些尴尬。 秦欢乐嗓子里像是卡了羽毛,刺挠的厉害,假意清了清,也没回头,只问:“这个这个这赝品说他有你全部的记忆,那怎么春叔他,却不记得你了呢?” 他眼睛转了转,卡带似的一点点往后扭头。 颜司承的表情却带着些许惭愧,“全部必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这几天大概有些想法过于所以也被投射了过去,而小春不一样,他意志应该比我更坚定吧,所以假的他,不过徒有其表,并没有汲取到那些虚浮的情绪画面。” 这话什么意思?“颜老师,我个人觉得吧,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大可不必这样虚与委蛇,不如咱们打开天窗” 颜司承已经走了出去,“走吧,这屏障的出现是好事,证明镜像中心就在这里,白天的路途也许都是假象。” “不是,你等等啊,话还没说完啊,”秦欢乐赶忙追去,像给半颗花椒颗扣在了嗓子,简直难受到了骨头缝里,“我、我的话,我说的那些,还有你说的那些,都、都诶,你等等啊,万一这是最后的机会,你都不听我说完,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吗?” 这样了都没有下文啊难道? 颜老师你的心性是不是也太凉薄了?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 秦欢乐心里下着小雨,落汤鸡似的跟在了后面。 山峦盘踞着雾气,脚下时不时会出现相左的道路,以及相似的路况,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迷宫般的迷局。 这种时候,活得分外粗糙,却工作作风严谨的老秦,再次成功线,和原本就心细如发的颜司承一起,几乎没走什么弯路,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跋涉,就隐约看到了流霞洞的入口。 “颜老师,你身体还受得住吗?腿呢,腿怎么样?”秦欢乐小声问。 颜司承越靠近这里,表情越是凝重,额头是热汗,心里却止不住的泛起一阵阵恶寒,脑中时不时就会有些杂音,却又连不成语句与画面。 “我白天来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很很奇怪的感觉。” 秦欢乐看出他脸色的变换,忙抬手去试了试他的额头,触感却是一片冰凉,“什么很奇怪,你能说的具体一点儿吗?” 颜司承也无法准确描述,只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得加倍小心了。” 秦欢乐皱眉道:“我们一路走来,周遭都没有遇到人,哦,如果不算那个假的你,颜老师,这不对劲儿吧?你瞧,门边看守也没有一个,咱们就这么贸然钻进去,可别是自投罗网,让人家直接在里面给包了汤圆了吧?” 颜司承此刻不仅是为了营救小春,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状态,自从来到这之南,就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使他越发确定了这里与自己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联系,尤其是,会不会与自己的境遇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脑中一阵刺痛,颜司承立刻生出几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目光决绝的看向秦欢乐,“一会儿我先进去,你在外面守着,防止对方有埋伏” “不,还是我进去!”秦欢乐眼睛立马竖了起来,“我进去过,好歹比你熟悉一些状况。” “听我说,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真要有危险,咱们俩谁也跑不了!”颜司承摊出自己的掌心,伸向对方,“你给我画一下,你印象中的路线。”看对方迟迟不动,语气稍微和软了一些,“你对洞内情况更熟悉,如果我有危险,你既可以在外面接应,也可以潜进去营救,比我两眼一抹黑的要强,再者,对方的意图,并不为害你,所以对他们来说,你的价值,一定比我要大,有你在外面,我就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你懂吗?” “我懂,可我不放心”秦欢乐梗着脖子。 颜司承再次正色解释道:“我这样安排也是为了” “我不想听你讲策略!”秦欢乐逼近了一些,抖着声音问,“颜老师,我刚刚对假的你说的那些话,你又真的懂吗?” 颜司承怔了怔,微微敛下了眉眼,“小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先”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有一千件一万件更紧迫的事情要去做,件件都比我的问题重要,可我担心,我就是忽然特别害怕,我不知道你进去之后会怎么样,”他抬手一拦,“你先别说话!我同意了,我认可你刚刚的布置,我先留在外面,只是在所有不可预知的前路之前,我就想问你这一句,颜老师,我说的那些话,你懂吗?!”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执拗的蜷起食指,勾起颜司承低垂的下巴,不让他有退缩的余地。 良久,颜司承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秦欢乐的声音饱含了压抑的哀切和深沉的期许,字字戳心的叫了一声,“颜老师” 颜司承顿了顿,终于妥协道:“我当然懂” “那就行了!”秦欢乐赶忙见好就收的缩回手,uu看书 wwukanu.om 同时打断对方的话,生怕再听下去,会是诸如“但是”、“可是”、“不过”、“然而”之类的转折词,此情此景下,他的心脏可有些受不了,“无论发生什么危险,一定要坚持住,既然你懂我的意思,就该坚信,我一定不会允许你有事,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颜司承望向秦欢乐,想说些什么,头却忽然一阵刺痛,只得掩饰的垂下了头。 不过秦欢乐看在眼里,却只当他又开始搪塞回避。 秦欢乐尽己所能,将白天历经过的路线,以及溶洞中的情况,向颜司承快速讲解了一遍,“岩桐的行为看起来步步为营,如果每一处都有深意的话,我觉得天坑那里就非常可疑。” 对这一点,颜司承也深以为然。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 颜司承从掩体后潜进夜色里,快速的朝着溶洞入口处跑去,毫无阻滞的走了进去。 秦欢乐的一颗心顷刻间悬了起来。 镜像无间(21) 等待对于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折磨,时间的欺骗性被**的呈现出来,尤其对于一个不可预知的结果,每一秒的刻度流转,都是提心吊胆的煎熬。 白天的时候,秦欢乐是亲身走过一圈儿流霞洞的。 即便没人引领,缓步慢行——颜司承又不是真的游客,而且还是在知道他在外面焦急守候的前提下,那么有半个小时,也应该足够走出来了。 秦欢乐下意识的伸手去摸烟盒,可早不知道在翻车的时候被甩去了哪里。 他只能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匀速在心里默念数字,平缓着愈发揪心的情绪。 一个小时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秦欢乐只觉得屁股底下的火堆越烧越旺,实在是连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 颜司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否则,不会深陷其中,这么久了,还没有出来。 秦欢乐吐掉嘴里衔着的草秆,活动了一下手腕,猫着腰,也从土坡跳了下来。 溶洞与白天无异。 迎头的湿热,像一张浸透了蜂蜜的黏腻的网,在洞口处就兜头将他裹了起来。 白日里墙脚下还有个把照明的指示灯,此时也没有了,蜿蜒向前的通道里,除了淋漓不尽的滴水声,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欢乐一边用手沿着石壁摸索,努力回溯着白天进洞时的情形,一边小步缓行着。 幸运的是,他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太多曲折的岔路,岩桐带他走的,就是最直接通达的主路。 在经过一处最低窄的通道口后,他终于来到了天坑处,袅袅月光倒是比白天更夺目,透过山石草木的缝隙,片片铺洒而下,打在浑圆巍峨的并立钟乳石柱,确实很像玉带霞光,有了几分熠熠生辉的美感。 只是他早没了白日里游览的心情,在匆匆低呼了几声颜老师的名字,而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便不再流连,快速找到了出口的通路,继续向前探索而去。 可一直到顺利走出了溶洞,他也没能探寻到颜司承的任何行迹。 这是活见了鬼了? 他此前一直守在洞前,洞内又没有什么迷途蜿蜒,一路通顺的走出来,怎么可能没有颜司承的踪影? 难道就是那么寸,正赶他前脚进洞,颜老师后脚就出来了? 不会的,即便如此,颜老师也必然会在附近盘桓,而不会自己先行离开。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颜司承仍在洞里,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秦欢乐大口呼吸着新鲜空隙,缓了缓心神,再次走进了洞内。 有了一次的印象加固,他这次行进的更加镇定一些,尽量放开五感,感受着周遭的环境,同时一路不时嘘声低唤着颜司承的名字。 可一路走出来,却依然一无所获。 秦欢乐一屁股坐在了洞口,心里开始有些慌乱。 难道颜老师被劫持了?像春叔一样? 他眉角一跳,对啊,不仅有颜司承,这洞里很可能还禁锢着春叔! 颜老师说过,定位就在这里,不会出错,即便幻象世界再发散多元,也必须要有一处原始的“基础”作为根本。 岩桐向他介绍流霞洞的时候,是特意介绍过这溶洞由来的地标是吧?打卡是吧?还得诓他拍照是吧? 天坑一定有问题! 他火急火燎的跳起来,一头钻进了洞里。 这回也不迟疑了,一路轻车熟路的直奔主题,片刻便到了天坑所在之地。 只是一切如故,并没有与之前那几趟经过时有什么差别。 那玄机到底是在哪里呢? 秦欢乐别无头绪,所有的线索依据,都只有与岩桐短暂相处时候的蛛丝马迹。 所幸当时岩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防备,多少应该是有些轻敌的,尾巴也就留的稍显造作。 三脚架已经不在了,相机也没了。 秦欢乐从相机拍摄的地方望向自己之前摆拍时站立的位置,目之所及,并未有什么异常。 他又缓缓走向自己被拍摄时站立的位置,站定脚跟,一转头 柔和的月光霍然变得刺眼,蛰痛了他的视网膜,使他不得不偏头眯眼,可就在这一闪而逝的罅隙里,虹膜残存的影像留痕,却是整个天坑处,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眼睛! 无数双眼睛! 秦欢乐被惊诧的站立不稳,本能的倒退了一步,手臂的汗毛倒竖,心里一个激灵,就摆开了防御的身形。 只是静默了一会儿,周遭却毫无异样,连那铺天盖地的眼珠,也仿佛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试着重回刚刚的位置,偏转回头合了一会儿眼睛,再猝然一个回首嘶!刺目的白光再次射来,莽白中,那一双双眼睛,竟似乎有隐隐逼近之势! 秦欢乐冷汗直流,不顾一切,大声的喊了一声“颜老师”!可除了自己虚浮的回音,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没有捷径了。 秦欢乐横下心来。 咬牙切齿的一次次的重试中,在无限趋近压迫的眼珠环伺之下,他终于渐渐发现了此中关键!他试了其它位置,发现若左右稍微有偏差的站位时,虽然依然可以看见浅淡的眼睛,但那些眼睛的视线,却不再是集中在他身了。 也就是说,其实那些眼睛注视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所在的位置! 顺着这样的思路,秦欢乐纵身一跃,跳了钟乳石柱的台基,在那最中心的柱身来回摸索,果不其然,那柱身的粗壮基底处,一圈圈积淀留下的圆环纹路,竟然形似一只简笔勾勒的眼睛。 秦欢乐抬手摸了摸那处纹路,再迎头望去,刺目的白光便似乎暗淡了一些下去。 可即便是这样,又能说明什么呢? 钟乳石的形成,是亿万年岁月的耐心静候。 那这只岁月之眼,又是想让他看见什么呢? 他掌心微动,指腹下不经意的摩挲到一处豁口。 钟乳石形成年份久远,外形圆融,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尖锐的豁口! 秦欢乐连忙俯身过去,贴近细看然而细看之下 竟像是被人拿着铜锣,贴在耳根子猛的一敲。 他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怎么会怎么会 那缺失的纹路怎么会越看越眼熟,竟然和他手背的伤疤严丝合缝一般! 这、这不是 难道这一切,和他母亲也有关系? 他找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呐! 一下子,什么都好像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春叔会消失在这里,一定是因为他追寻自己母亲的线索,才一路来了这里吧为什么岩桐会诱导自己留下来,说和他没有关系,他怎么能信! 还有颜老师说,也许春叔手,有什么东西会和他母亲相关吗?会吗? 秦欢乐被巨大的情感激荡撞击的魂不守舍起来,他颤抖着手背,小心翼翼的向那处豁口处移去 浅淡的光线,像一条快速游走的有生命的虫,自秦欢乐手背的疤痕处,由内快速闪过。 紧接着,爆破般的光晕乍起,竟然将这幽暗的天坑,映衬的仿如灿若昭明的神殿,天坑之下,一双双眼睛,都化成了一个个真实的人,他们说笑着,游览着,彼此交错擦身唯一不和谐的是,这些人的服装衣饰各不尽相同,密密麻麻、窜流不息的人群,如同多个时空的叠加,纵贯千百年的脸孔,熙熙攘攘同时出现在了秦欢乐的眼前。 秦欢乐一时忍不住,慌乱的从石基跳了下来,在这些投影一般虚幻的人潮中,不住的奔走,梭巡着母亲的身影。 “妈!妈!是我啊,是我,小乐,是小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去了哪里啊?妈!你出来啊!” 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笑意却不是为他。 希望细细碎碎的化为更加深刻的绝望。 难道,又是他的一厢情愿?难道,又是他想错了? “妈” 秦欢乐泪流满面,忽然惊惑的发现,那游人如织的场景,竟然随着光晕渐渐暗淡了下去。 “不,别,别消失啊!” 秦欢乐大惊失色,却也挽留不住那虚无的光阴。 他转身快速朝着石基跑去,手脚并用的攀爬去,忙不迭的将手背再次向那眼睛的流线处一按! 只可惜这次等待他的,却迟迟未有炸裂的光团,周遭反而越来越幽黑下来。 秦欢乐悚然无措,再次抬起手,想再试一次 “小乐!”远处却猝不及防的响起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太微弱,秦欢乐精神大开大合之下,竟险些没有听清。 是颜老师! 秦欢乐闻声本能回头,在天坑遥遥的边缘,果然看到了颜司承,力竭的拖着另一个人,正靠在洞壁虚喘。 “颜”可他声音还未来得及出口,就粗嘎的闷回了喉咙中。 视线微微向回收了一点儿 天呐,这整个洞中,从自己脚边开始,一直到颜老师周围,密密匝匝或站或坐或躺或佝偻的,都他妈的是些什么鬼! 如坠地狱犯境中的魑魅魍魉。 这一个个人形的怪物,都没有丝毫布缕蔽体,也无五官,也无毛发,周身散发着流体水银般的暗光,只有人体某些部位,能小面积显示出些微“人”的特征:有的是小半边脸,有的是一只手脚,有的是连着肩膀脊背的一块皮肤而距离他不远处,一个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水银”的怪物,细细辨别之下,居然是岩桐! 秦欢乐几乎被惊吓的忘了呼吸,喉咙动了动他不是没有见过惊悚怪诞的事物,只是眼前这实在是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群居形态,让他头皮发胀,一阵阵的反胃。 “小乐!快,小春要不行了!” 好在颜司承的呼唤,总算唤回了他一丝理智。 秦欢乐深吸一口气,跳下石基,融进那些怪物之中。 这些怪物反应迟钝,表情木然,毫无生气,似是被这夜色禁锢住了一般。 秦欢乐在挤蹭中艰难前行,终于跑到颜司承的身边。 颜司承脚边躺着的是春叔,一脸苍白,仍处在深度昏迷中。 “春叔!春叔!”秦欢乐蹲下来拍了拍春叔的脸,见对方毫无反应,呼吸也微弱,急忙仰头看向颜司承,“发生什么了?怎么会这样?” 颜司承单手按着太阳穴,嘴唇都有些泛紫了,“我找到小春时,他就已经这样了,然后我带着他,来来回回绕了无数圈,却怎么、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他一个踉跄,竟然毫无预兆的半跪了下来。 秦欢乐手疾眼快的接住他,将他半抱进怀里,肌肤相触的地方,居然冰冷的骇人。 颜司承靠着他的肩膀,勉强缓了缓,艰难的说:“先离开这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我也失去意识了,我和小春同时成为你的拖累,咱们就、就真的没希望离开这里了。” 他说着就挣扎着要起来,可脚下无力,身体向旁边一偏,几乎要砸向地面。 秦欢乐抄手揽住他的后背,触手一片濡湿! 是血!是汽车爆炸时,对方护住自己头颈时,后背被金属碎片割伤的伤口,汩汩血液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到底流了多久啊,难怪体温会如此之低! 秦欢乐虽有千言万语,却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他眼色深沉,翻身将失去意识的春叔背在背,又朝颜司承伸出手臂,拉着他站起来,将对方大半的体重架在自己身,咬着牙,向洞外走去。 洞里湿热缺氧。 走不过半程,心肺就刺痛到快要炸裂,脑中一阵阵的迷糊。 秦欢乐一言不发,周身肌肉紧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带身边这两个人出去,一个都不许出事! 他走神儿的暗想着,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感念肖局他老人家的时候,这要是一个星期就来一场体能比赛,天天操练他这身肌肉疙瘩,关键时刻化身个绿巨人之类的,眼下岂不就全然不在话下了。 可惜玩笑并不能缓解任何压力。 他身简直像承托着两座大山。 这既是心理的分量,也是现实中的分量。 一个半成年男人的重量尽皆压在他的身,使他每一步落下再抬起,都仿佛负重千钧。 而且隐隐的,他能感受到颜司承这边越来越倚重自己——不到体力实在难以自持,以颜老师的心性,是万万不会如此的! 溶洞是出来了,没有追兵已是万千之幸大概即便有追兵,眼瞧着他们这几人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也不屑出来了吧。 秦欢乐一个踉跄,扑跪在了地,双膝一阵刺痛,被碎石硌出了一片鲜血淋漓,但与他身其它崩裂开来的伤口相比,早已经是不值一提的了。 颜老师的体温低的惊人,眼神已经微微失焦了。 秦欢乐跑向林边,撅了几根粗壮耐力的枝杈,铺杂叶,权当了担架,将春叔放平躺在了面。 他回身曲腿,将颜司承背在了背,再一咬牙,够到了“担架”的两边,紧紧攥在掌心,彻底将两人全部的重量承接在了自己身。 每一步,都和着血汗。 可通往市区的路途,却袅袅没有尽头,是令人心生绝望的冗长。 没有车,没有人,没有手机信号,求助无门。 有时咬牙走了很久,微微回首对照参照物,才发现不过数十步的距离而已。 眼前黑断的间距越来越短,大脑一片模糊的时间越来越长。 最后一根稻草飘然而至,却是来自颜司承原本攀着他肩膀的手,忽然一松,垂直坠了下来! 秦欢乐忍无可忍,脚下一软,再次趴跪了下来。 他环过颜司承的肩背,半抱在怀中,哆嗦着声音,叫了两声,又去探对方的呼吸还好!还好! 可这一卸了劲儿,就再没有站起来的气力了。 他趴跪着,将颜司承和春叔就近移到一棵树下。 颜司承只是暂时休克了。 可秦欢乐知道,再这样下去,对方的情况只会走向无可转圜的绝境。 也许天让这样两个对他最重要的人陪在身边,已然是所能给他的最好的归宿了吧。 可,他还有那么多不甘愿啊 月亮不解人情,依然亮的惨淡。 秦欢乐凝望着月光下颜司承的脸呵,真难看啊,满脸血迹污渍,额发都结块了,总是矜贵体面的颜老师,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吧。 他面目越来越柔和,嘴角也忍不住够勾了起来,忽然想起两人前世,在如意的房顶喝酒,喝到半酣之时,就着清风明月,他猥琐的跑下去茅厕,猫腰垫脚跑回院子里时,屋顶的颜清欢忽然笑着叫住了他。 长身玉立的人,站在屋顶。 他酒意涌,仰头看去,就见一轮圆月映在后面,竟将颜清欢衬托的如同月亮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他看得眩晕,久久难以回神。 颜清欢瞧着他好笑,眉眼却更加舒展,徐徐举起酒杯来,冲着他朗声道:“小乐,可愿与我,醉清风否?” 往事不可追,但实在美好。 醉清风否? 秦欢乐不再流连,从地摸索着找到了些质地松散的石块,彼此互砸,好半天,终于摸到了他想要的锐利棱角。 他抬起手腕,毫不犹豫的狠狠割去 良久,颜司承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依然虚弱。 身旁的秦欢乐和他一样,半靠在树干。 “小乐”他轻声唤着。 “醒了”秦欢乐应了一声,缓缓的偏过头来,看一眼依旧脸孔苍白如纸的颜司承,唯有下唇猩红的病态而冶艳。 “嗯”颜司承慢慢感受到了嘴中的腥甜,心中震动,却没有问。 这样的情景下,何必再问呢。 秦欢乐悬着的心,终于安然了。 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在无边的静默中,虚声问道:“颜老师,还记得次,咱们一起看电影吗?你说你很久没有看电影了” 颜司承眼中微微闪动着水光,嘴角微弯,“记得。” “那你到底是多久没看过电影了啊,考你一下,”秦欢乐语气轻松的问,“二三十年前有部电影,知道吗,经典台词是:youjump,ijump。” “一起跳啊,”颜司承语气虚弱,却难得的带了一丝调侃,“是一部体育片?还是探险片?” 秦欢乐眼睛弯了弯,“颜老师我这个人,其实挺差劲的,碌碌无为,胸无大志,脾气不好,遇事就叽歪,没有特长,也不体贴,还没有” 颜司承的脸色越来越白,眼中已蒙了一层惊恐,对方的意图,他已经完全明了了,他全力伸出手,在草地摸索了半天,才握住了对方的手,虚弱的解释:“我开玩笑的,我知道,那是一部爱情电影,小乐,你别别放弃,你和我说说话,别放弃!你给我讲讲那部电影,讲讲里面的情节,讲讲生死与共”尾音一哽,泪水终于从眼眶滴落。 秦欢乐头一偏,重重的的砸在了颜司承的肩膀,身体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寒战。 盛夏的夜晚,uu看书 ww.ukansu 他却只觉得寒冷刺骨。 “不是,颜老师,这部电影讲的不是什么生死与共,讲得是,即使命运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留下的那个人,也要代替他,好好的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洒脱,什么都不用想,不留遗憾的度过每一天就好我就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能陪你走了一段路,已经很好了,之前开玩笑时说的那些屁话,我收回,全都收回,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都忘了吧” “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回?”颜司承哽咽着,更用力的去握对方的手,却惊觉对方的体温,竟然比自己还低,“要有遗憾,就要自己去圆满,别人怎么代替?我代替不了” “可以的,”秦欢乐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喃喃道,“我还有那么多的味道没吃过,你替我尝一尝,我还有那么多的风景没看过,你别一直窝在延平了,多出去走走吧,替我好好看一看,”他顿了顿,轻轻合了双眼,只感到心脏一痛,脸颊边一片湿润,“我还有你一定替好好爱你自己” “小乐啊” “颜老师一切的一切,对不起了” 镜像无间(22) “刘科长昨天又去相亲了,是个高富帅,高学历的工程师,有自己的公司,生意做的老大了,在非洲有九亿多平方公里的基地厂房,去年还被杂志评选为‘全球高知百帅榜’第五十九名呢!” “刘科长可满意了,那男的说,只要刘科长答应他的求婚,就放下手中的工作,先陪着刘科长出去环游世界三五年,可能再去趟月球,然后顺便造他十个八个的娃娃的再回来。” “刘科长又递辞职报告了,我估摸着好事也要将近了,但我悄悄和你说个秘密,那男的身边的女秘书在一次喝醉后吐露,那男的根本是个人面兽心的家暴男,烂赌鬼!之前结过六次婚!可刘科长已经泥足深陷了,谁劝也不听,眼看着就要飞蛾扑火啊” 秦欢乐也不想醒。 他明明昏迷的挺舒适的,那种没有感知的随波逐流,那种被温暖洋流包围的无忧无虑,使他恨不得就此沉溺下去。 直到絮絮叨叨的碎碎念,在耳边夜以继日的响起,让他烦躁不安的想忽视也忽视不掉。 无奈之下,深层睡眠一点点转为浅层睡眠。 直至彻底清醒。 一只胳膊打着石膏,鼻子里好像还插着氧气管,不甚舒适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另一只手背,正在输液。 床边凳子坐着个大眼贼似的妹子,正拿着个小本子照本宣科的认真念着,对他醒来毫无察觉。 秦欢乐仰头看了看床头贴着的病人信息卡,不错,是他的名字,光听着,他还以为自己魂穿了呢 “花儿,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人话吗?”他出口的嗓音暗哑干涩,话还没说完,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龚蓓蕾还当自己幻听了,闻声看了他一眼,平静的别过头,揉揉眼睛,再次看过来,这才一下跳起来,满脸惊喜的说:“天呐,老秦,你真的醒了,我又居功至伟了,太好了太好了!护士!护” “行了,别喊护士了。”秦欢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把床铺摇起来,躺的太久,脑袋晕的厉害,“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龚蓓蕾摇好角度,坐了回来,伸着几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都不记得了?那你知不知道你们出差去之南,在火车的第一个夜里,就遭遇了山体滑坡?老秦,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就成了烈士了!” “有伤亡吗?”秦欢乐忙问。 龚蓓蕾道:“伤有,亡没有,也算万幸吧。“ 秦欢乐心里安然了一些,皱眉道:“你没事跟我瞎编排刘科长的故事干什么?” 龚蓓蕾眨眨眼睛,“你这招儿好使啊,我就用这个,把孟队都给叫醒了,所以你别瞧不啊,我又不是科班学编剧的,写成这样不错了!” 秦欢乐想说,你是不是傻啊我的亲妹妹,你这么着叫老孟,和你这么着叫我,他是一回事嘛?啊!你给我编故事也该是编点儿 不对等等秦欢乐忽然反应过来龚蓓蕾话中包含的信息量 龚蓓蕾瞧着他脸色忽然煞白,一个激灵,“哎呀,我还是叫人给你看看吧,我怎么觉得你这眼神,有些吓人啊” 她说着就跑出了病房。 很快就有大夫进来,量心跳、测血压、照瞳孔。 秦欢乐任由他们折腾,心里却像停靠着一个巨大的螺旋,在飞速的旋转着。 在火车的第一晚吗?难道从这里开始,从他和颜老师在餐车醉酒开始,此后的一切就都脱离了真实的范畴? 他一把抓住龚蓓蕾的手,“颜老师” “颜老师没事,对了,他怎么也在那趟车啊?他就在隔壁病房,我刚刚去看过了,没你严重,不过打了镇定的药,这会儿应该睡了。” “等等,我捋一捋啊,”秦欢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所有事,却不想随着龚蓓蕾的话,反而越来越乱,“那小武呢?他怎么样,受没受伤?” 龚蓓蕾反应了一会儿,才问:“谁?” “小武,武正凯啊!”秦欢乐有些急躁起来。 龚蓓蕾忙在边给他顺了顺气,“你别急啊,你是不是说车的某个乘客?我一会儿就去落实,我肯定能帮你查到这个人的,你放心吧。” “不花儿,在火车,我还给你打过电话的啊,咱们还聊过这个人,他是和我一起出差去之南的,就是,肖局新借调来的,嗨,就是武正凯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秦欢乐已经脱离了床铺,急的双眼通红。 龚蓓蕾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抚,“什么电话?没有这个人啊,和你一起出这次任务的人,叫栾建国,确实是新借调来的,可出发那天早家里突然有些意外情况,就没赶火车,和肖局请了假,原本打算第二天早再出发去之南找你汇合的,结果夜里出了你这事,肖局就让他和小吴搭伴一起坐飞机去了老秦,你别吓我啊,你这脑子,是不是真撞坏了?” 她伸手晃了晃,“老秦,你看看,这是几?”见对方只是怔怔的愣神,忍不住带着哭腔道,“你再说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全名啊?该不会,你以为我真的姓花吧?” 秦欢乐一把拽掉手背的针头,赤脚下了床,就要往外走。 “老秦!老秦你干什么!”龚蓓蕾在后面连拖带拽的,又怕碰到他身的伤口,急的大喊。 可她哪里是秦欢乐的对手,对方不顾一切的往外挣巴,却在病房门口被人一手拦住了。 “老秦?你要去哪儿?” 龚蓓蕾立马见着亲人了一般,委屈的大喊:“大保健,幸亏你来了,我一个人真是看不住这个活祖宗了,晕着的时候替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这一醒了可倒好,又成了活兔子了,蹿下跳的闹事儿,快快,你看着他,我去找大夫,他这脑子,怕是伤得不清啊。” 见她跑出去,秦欢乐勉强收住了脚步。 厉宝剑手里提着一包卫生纸一类的日用品,里面的洗漱用品都是粉红色系的,为谁准备的,一目了然,不过能顺带脚的看看他,他还是领情的。 “老秦”厉宝剑轻轻咬了下嘴唇,敛着眼睛,半晌才说,“地凉。” 秦欢乐抬手按了按厉宝剑的肩膀,“谢谢你能来看我,不过我真的没事了,我就是想去看看颜老师,我有些话,想问问他,不是,是必须立刻马问问他!” “那你也先把鞋穿。”厉宝剑走进病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弯腰拾起地的拖鞋,却没送到秦欢乐脚边,只是放到了病房中央。 秦欢乐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走回来,穿了拖鞋,“宝剑,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厉宝剑眯着眼睛苦笑了一下,“其实听说你受伤昏迷的第一时间,我并没有很担心,反而有点儿羡慕” “宝剑,”秦欢乐打断他,“你要说的,我明白,咱们回头再聊,我现在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颜” 厉宝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递了过来,“昨天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走廊里正在抢救一个危重病人,他满口喊着你的名字,我好奇的过去,说我们认识,问他什么事,我牢牢的握住我的手,说他是你叔叔,想见见你,他被大夫推走后,我看到手里多了这个纸条,所以当然,想先见谁是你的权利,我只是,如实转达了而已。” 秦欢乐接过纸条,看到面是三个被晕开了的模糊的数字,不明所以之下,却第一时间想到了春叔 春叔危重?难道那一切不是假的吗?难道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吗? 那边龚蓓蕾又领着大夫走回来。 大夫还没说话,秦欢乐却猝然前,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唬得龚蓓蕾一愣,惊呼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问:“昨天有个抢救的病人,叫胡春的,在哪个病房?” “大夫啊,你看看,这还不严重啊?我说你还不信!”龚蓓蕾来掰他的手。 大夫却觉得他思路清晰,并没有太大问题,“是有这么个病人,在楼下的加护病房” “他得了什么病?”秦欢乐忽然觉得心有些慌。 大夫扳开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他来的时候,骨瘦嶙峋,应该是长期的不见阳光造成的,外加营养不良,还有些基础病,我们尽力了,可惜他脏器的衰竭已经无法逆转了,如果你认识他的家人,最好还是能通知他们,眼下可以着手准备这位病人的后事了。” 秦欢乐向后一个踉跄,被龚蓓蕾扶助,可下一秒,他就挣开对方,快速的跑了出去。 医生摇摇头,“龚警官,他的病情真的稳定了,都是外伤,你不必太担心了。” 龚蓓蕾抿着嘴唇,默然坐回了椅子,“又被你看到了我犯傻吧。” 厉宝剑垂着头倒了杯水,递过来,微笑道:“我新买了一台棉花糖机,你什么时候没事儿了,我给你做棉花糖吧,做多大的都行,我给你做个航母,你举着去班,馋死他们。” 龚蓓蕾喷笑一声,又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马姐家的小嘎豆子,你别逗了!亏你说得出来!” 厉宝剑揉揉头发,“不好意思,又让你看见我犯傻了。” 龚蓓蕾表情一僵,垂下头去喝起了水。 秦欢乐一瘸一拐的冲到了楼下。 市医院的构造,他早就非常熟悉了。 加护病房也来过一百八十回了。 可每一次,因为躺在里面的人不同,他的心境自然也是不同的。 病房内,各种仪器支援已经都撤了,两个护士正在企图将病人转移到移动床。 秦欢乐推门进去,“你们要干什么?” 护士看他也穿着病号服,问:“你是病人家属吗?” “对,我是!”秦欢乐忙道,“为什么不给他吸氧了?针呢?不是说营养不良吗?营养针啊,打啊,什么有营养的就来什么,为什么都撤了?” 护士还以为自己碰医闹了,脸一阵扭曲,手动作却停了下来。 “小乐吗?”病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秦欢乐一个箭步冲到床头,屈膝跪了下来,攥住眼前那只青筋毕露的手,“春叔,是我,是我!” 那个印象中一向不拘形象的邋遢春叔,此时满脸灰败,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和胡渣连成了一片枯槁的沙漠,皮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蜡黄却不见一丝血色,他周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息,大概连他本人也闻到了,那就是行将就木的气息啊。 秦欢乐眼眶湿润肿胀,“春叔,我在这儿,前几天我也不省人事,耽搁来看你了,现在好了,现在都没事了,我们一会儿就转院,啊,我们去更好的医院看,你一定会痊愈的,一定会的!” 胡春攥着秦欢乐的手,一用力,居然歪斜的支起了小半个身子,“不治了,小子,一个人走到哪步,不能再走下去的时候,心里门儿清啊,是我让她们‘收摊儿’的,浪费资源,何必呢?” “怎么会是浪费” 胡春手下用了力,朝秦欢乐俏皮的挤了一下眼睛,“嘘,不说了,咱不说这个了,趁着我还活蹦乱跳的,你快推我到院子里,好好晒晒太阳吧,我这骨头缝里,都快长豆芽了!” 旁边的两个护士彼此暗自对望了一下,心里都明白这忽然精神奕奕的状态意味着什么,赶忙推来一副轮椅,帮着秦欢乐一起,把胡春挪了去。 市医院门诊部的后院,有个小花园,是专门给住院患者遛弯儿晒太阳用的。 午后的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无云,不少人都在这里闲步。 花开得也绚烂。 秦欢乐单手推着胡春的轮椅,徐步缓行其间。 胡春看到有几个患者小朋友,正围在一小块绿地丢沙包,执意要停在他们边。 秦欢乐蹲身在胡春旁边,仰头看着他。 他想问的很多,可一时难辨真假,而且此时胡春又是这么个情况,实在叫他有口难开。 胡春的眼睛,一直流连在那群生机勃勃的孩子身,表情十分疏淡的笑着,“年轻真好啊,年轻,胃口就好,吃啥都香,这好天气,就该吃烧烤,用炭火烤,带劲儿!先来一串烤牛舌,再来一串羊腰子,还得是带血丝儿的,嘿,脆生!放下腰子,再啃一盆辣酱烤鸡架,配凉拌的酸辣藕丁、黄瓜拉皮,就着半瓶冰镇啤酒,嘿嘿嘿,想想,就滋润啊。” 秦欢乐也被他云淡风轻的话,带出了刚刚沉痛的情绪低谷,依稀仿佛想到了两人之间的交往点滴不由得也笑了笑。 胡春颇为回味了一番,目光似追随着那些孩子,却又像是毫无落点的涣散着,忽然道:“问吧,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秦欢乐深吸了一口气,uu看书.uanshu.om迟疑的问出自己心中最深的诱惑,“我妈她” “她是我妹妹,亲妹妹。”胡春直白的说。 秦欢乐心里一揪,努力了几次竟都说不出话来,呼吸短促的问:“真、真的有,真的有这个人,对吧?她、她不是不存在的,春叔!”他紧紧抓着胡春的手,“不,舅舅,舅舅!那我妈,我妈她在哪儿?” “她死了。”也许是岁月太过久远,也许是自己也已行至生命的尽头,胡春眼中只有淡淡哀切,却并不过分的悲痛。 秦欢乐忽然想到那个母亲离开的早晨,难道就是那天,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时候死的?” 胡春抽出手,揉了揉他的头顶,轻声说:“就在捡到你的那天,”他目光徐徐抬向刺眼的日光,“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没有个小奶猫大,被扔在路边的草丛里我带着她,来延平大学报到,报到前,她说报名要填表,得买根笔,我就坐在路边等她,一转眼后来才知道,一辆卡车出了故障,冲向了路边的隔离带,她为了救这个小婴儿,就那么被撞死了。” 镜像无间(23) “说是为了护着一个小孩儿,可后来我也没有看到现场有什么小孩儿,带妹妹来延平读大学,结果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我当时心灰意懒,草草了结了她的后事,就回了老家。” “一直到几年以后,有位年轻的先生找到了我,说我妹妹想见见我,我还以为他是个神经病,要么就是什么神棍骗子,差点儿拿扫帚杆给他打出去,没想到他居然神神叨叨的在那儿给我转述了好些我和妹妹小时候相处的细节,我才相信了他的话。他告诉我,我妹妹就在我旁边,可我就是看不见啊......不过那一面之后,据说我妹妹了却了最后的心愿,就离开了。” 秦欢乐呼吸都停了几拍,“那个人,是不是,颜......颜......” 胡春点点头,“对。” 秦欢乐还是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同时,一股难言的痛苦,缓缓的顺着四肢百骸蔓延上来,原来他这辈子,仍然是一个弃儿。 胡春的眼神悠远,似乎是不用看,也能体会到此刻秦欢乐的心情,一如他当初的惶惑与痛苦。 “颜先生告诉我,你之所以被抛弃,是因为你先天畸形,颅骨上有残缺,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能看见我妹妹死去后的样子吧。” “她当时情急之下救了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当场殒命了,仍旧慌乱的抱起你就跑,没命的跑,连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一直到她将你安置在一处停工的工地里,返回头来找我,却无论怎样呼喊,我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你一直在哭,不知道是冷了,还是饿了,她跑出去苦苦哀求路人,却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她彷徨无措的哭求,不忍心以命换命救来的你,就这样饿死、冻死,大概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她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能看到她的眼睛。” “是啊,那个人就是颜先生,他能听见她的哭诉,跟着她一起来到了工地,又给她们安置了地方休息,时不时的,还要亲手照顾那个孩子。” 秦欢乐疑惑的问:“可为什么你姓胡......”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胡春笑了笑,“你要问为什么我姓胡,你妈却姓秦吗?其实她也姓胡,只有你姓秦而已。” “为什么?”秦欢乐一愣。 “这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啊。”胡春道。 “我?”秦欢乐一愣,“我叫自己秦欢乐?” “差不多吧,”胡春回忆道,“你两岁刚会说话的时候,我妹妹对颜先生说,是不是要给孩子起个名字了,颜先生就抱着你,开玩笑的问你,叫什么好呢,你忽然奶声奶气的说,‘我叫秦小乐’,我妹妹都惊呆了,说自己平时并没有教你说这些话啊,颜先生久久的看着你,说小孩子的气质干净,懵懂的时候,会带些前世的记忆也是有的,他把你紧紧的抱在怀里,轻声说,‘这孩子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不如就叫秦欢乐吧。” 胡春顿了顿,戏谑道:“小子,说真的,你还记得吗,上辈子的事儿?” 秦欢乐木然的摇了摇头,半晌,又点了点头。 胡春笑起来,“记不记得又怎么样,反正终归会忘记的。” “为什么?”秦欢乐忽然心生警惕,“谁要拿走我的记忆吗?” 胡春抬起一根手指,在他脑后按了按,“有什么感觉?” 秦欢乐不明所以的摇摇头。 胡春道:“你小的时候,这里是裂开的,脑子里头都看得到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秦欢乐哑然无措,难道...... 胡春也不卖关子了,再次徐徐说道:“你幼年还好养些,可年纪越大,越顽皮,等自己会跑会跳了,那可就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人了啊,我妹妹一开始还只当你是生性好动的,直到有一天,她偶然看到你背着她,将墙角的一只小青蛙,嚯,一把攥死了!她心有余悸,又央求颜先生送了只小狗来,结果没想到背着人,又被你......再发展下去,到你四岁多的时候,你居然把一个路过的小孩子骗了过来,企图把他......”胡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太残忍的部分,实在说不下去。 “颜先生说,你三魂七魄不知道为什么少了大半,所以压制不住身体里与生俱来的戾气,这样下去,不仅会毁了你自己,也会祸及他人。” “我妹妹听了,很难过,她带着你去找颜先生,对他说,假使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请颜先生亲手了结了你,至少不会让你太过痛苦。” “颜先生当时没有说什么,三天之后,他让我妹妹带你去他家,他说他决定了,要把他自己的魂魄切割一部分,补给你。” 秦欢乐几乎感受到胸腔一阵痛苦的痉挛,颤抖的语不成句,“他......真的换了吗?那他呢?他......” 胡春的目光更加忧伤了,“我不知道割裂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会有怎样的痛苦,可他说到便做到的,只是虽然给了你,你脑后的裂缝却并没有愈合,我妹妹当时急的不行,求颜先生不妨带她们一起去寺庙道观之类的地方寻访一下,得个启示也好,唉,他们那段时间,还真是将延平周遭的庙观走了一个遍,可惜却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列马戏团的表演车队,司机停车加油,演员们就下车喝水休息,颜先生带着妹妹和孩子从旁边走过,一个演员突然叫住了他们,那演员生的畸形,一根脖子上,竟然生出了一前一后两颗脑袋,不过后面那个头呢,是个畸胎,并不能说话,算是马戏团的特型演员了。” “他说,这孩子怕是有问题吧。颜先生问,怎么才能弥补呢?他笑了,说,被诅咒的人,自然是要用同样被诅咒的人去弥补,这就叫负负得正。颜先生问,何为诅咒?他指指自己,说,我就是生生世世被诅咒的人,你看看我这副模样,你若是信得过,我可以试试。他说完,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血抹在了你的额头中间。” 秦欢乐惊诧道:“然后就有用了?” 胡春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发生,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是不够。颜先生问,那要怎么才够呢?他说,你最惧怕的事,最不愿面对的事,是什么呢?这时候,马戏团启程了,谈话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回去之后,颜先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渐渐的,你脑后的裂缝愈合了,也不再胡言乱语时常说些打打杀杀的狠话,性格也温驯正常了下来,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孩子了,但与此同时,你也开始渐渐的看不见我妹妹了。” 秦欢乐攥紧胡春的衣袖,艰难的问:“颜......他诅咒了自己什么?” 胡春一字一顿的说:“他诅咒自己,永不知来路,永不知终途,永远孑然一身,纵使四目相视,也永忆不起故人。” 秦欢乐扑在胡春的腿上,嚎啕大哭起来,四周闻声望过来的人,不过微微注目,又都默默的转了回去。 这里毕竟是医院,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世间若有十万苦痛,这里大概就要占上一多半了。 胡春一手轻柔的拂了拂秦欢乐的头顶,一手捂着心口,忽然蹙眉,脸色一白。 秦欢乐满面涕泪,喃喃哽咽道:“值得吗?值得吗?” 胡春勉力舒缓了表情,轻声说:“值不值得,从来说不清楚,大概当下觉得值得,就去做了吧,我也问过他,值得吗?他说在他看来,很值得。” 胡春表情越来越虚白,他不禁暗暗加快了语速,“小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条来,每一张上,都是那组相同的数字,“我害怕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准备了这么多来着,这些年你给我的钱,我都替你攒着了,存折在......你可千万记得取......” 秦欢乐也觉察出他语态的变化,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春叔!春叔!咱们回去,医生,找医生......” “别,别折腾了,”胡春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小子,以前骗过你,说帮你找你妈,结果让你空欢喜一场,对不起了,不过为了你,我也失去了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是没记恨过你,两下里,就抵消了吧,我知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不,春叔,你别睡!”秦欢乐止不住的全身颤抖,他还有那么多疑问没有被解开啊,“春叔,到底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去没去过之南,那个什么洞,到底有什么秘密?” 胡春眼睛直勾勾的看向一处,已经不大听得见秦欢乐的话了,只是自顾自的喃喃道:“我答应过颜先生,永远都不说的,可他的记忆因为对自己的诅咒终将全部消失,他慢慢会忘记这所有的一切,我大概是要死了,心也比从前软弱了,我总怕我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春叔!到你谁伤了你?你说啊!你告诉我!这些年你到底在找什么?那个马戏团的人叫什么?颜老师他还能不能恢复?春叔!春叔!” “小子,”胡春气若游丝的说,“卤菜还是胡记的好吃啊,炖菜隔夜了入味儿,香椿......谁也没有......我妹妹......做得好啊......” 带着遗憾,也许是无憾,胡春走完了他这怪诞离奇的一生,也许从另一个维度来看,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终于能和家人再次团圆,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他早年就签署过器官捐赠书,只可惜他最终死于多脏器衰竭,唯有一双角膜尚算健康,在不久之后,让另外两个患有眼疾的病人,重新见到了光明。 他们会接替他,也延续他,继续观望着这让人眷恋也无奈的人间。 没想到真到了那生离死别的时刻,秦欢乐反而哭不出来了。 他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脑袋像要炸裂一般的疼痛。 睡不着,吃不下,嘴唇碰碰碗边儿,就会作呕,无论合眼多久,也无法抑制住脑中纷乱的杂念。 整个人短时间内,简直肉眼可见的被熬成了一具“人干”。 如亲人一般的春叔,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的亲人。 他苦苦寻觅的缺失亲情,却原来一直在他周遭从未曾远离,遗憾的却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时,便成了再难挽回的天人永隔。 无论前世今生,他的亲人缘分,也委实太浅薄了。 他和胡春都没有其他亲人了,遗体火化前,他在殡仪馆里租赁了一间小礼堂。 他人缘再差,也还是有些朋友同事的,听闻他亲人故去,总要来祭拜问候一下,如此,春叔总不至于走得太过孤寂凄惶。 潘树和潘嫂献了花,走过来。 潘树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便。” 潘嫂叹了口气,“今年年景不好,接二连三的总出事,你注意自己的身体,回头我去庙里,给老潘和你都请个平安符,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最重要。” “别说些没用的!”潘树白了老婆一眼,朝秦欢乐递上一封奠仪,“你别乱想,好好的,啊。” 秦欢乐点点头。 隔壁的那间追悼会倒是办的热闹,孝子贤孙哀声不绝。 秦欢乐愣愣的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不住的晃神儿,却也并没有想什么具体的事情,不过断断续续的,总会出现早年间和春叔之间的相处。 “小秦。” 秦欢乐眯着眼,微微抬起头来,低低的叫了一声,“刘科长。” 刘茗臻献了花,带着秦欢乐走了出来,在屋外的一圈沿廊上坐了下来。 “谢谢你能过来。”秦欢乐说。 “我要走了。”刘茗臻无波无澜的说,“孟队已经醒了,队里人员也补充的差不多了,我递交了辞职报告,这次,肖局准了。” 秦欢乐点点头,在生死面前,连离散也并不显得过于悲情了,“我会想你的,”他轻声说,“在很多年里,其实我都把你当成我最好,最信赖的朋友,要是没有你,我未必能在市局坚持这么久,尤其是最开始那段......特别迷茫的时候。” 刘茗臻微微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一直把小龚当成你最好的朋友呢。” 秦欢乐道:“我把她当成妹妹。” 刘茗臻看看他,没再说什么,半晌道:“你也一直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那老孟呢?” 刘茗臻欲言又止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我有些冥顽不灵,有些不识好歹,可我总要先找到我自己,先看清我自己,才能再考虑其它,人活着,总有比盲目繁衍后代更超脱一些的追求吧,我愿意做这个异类。” 远处又有几个脸熟的同事前来祭奠。 秦欢乐要回去接待,只得草草站起身来。 两人抬手拥抱了一下。 秦欢乐低声说:“刘姐姐,uu看书 .ukanshu.om 保重,愿我们都能找到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刘茗臻眼眶微湿,轻轻点了点头,“愿我们都能找到那个最初的自己。” 总有太多不愿放手的人,会微笑着,在站台向你挥一挥手。 秦欢乐不能决定同行者们要在哪站下车,又在哪站上车,他能做的,只有心中默念的祝福。 不过,这也才是他心目中那个总是独立坚定的刘科长啊。 眼看着那几个同事已经走进了小礼堂,秦欢乐收起唏嘘,一路往回小跑着。 来祭奠遇到空无一人的礼堂,总归不是件礼貌的事情。 “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谢谢。” “谢谢您能过来。” 秦欢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身形忽然顿住了。 抿着嘴,眼前忽然一阵温暖的酸胀,心里被涓涓细流温润的洗涤着。 颜司承端正温肃的站在家属区,一身黑色的西装,纤长的身姿挺拔笔直,和煦的脸孔不染纤尘,正在向来祭拜的人们鞠躬回礼。 隔着晦暗的礼堂,寥落的人群,隔着生死,隔着岁月,他望着他,他后知后觉的偏过头,也回望着他。 “老秦!”同事发现了他。 “诶!”秦欢乐忙应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在家属区,和颜司承并肩而立,又一起鞠躬致谢来者。 “谢谢了......” 镜像无间(24) “来,颜老师,尝尝我这打卤面怎么样嘿?”秦欢乐围着个花里胡哨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的欢欣鼓舞,就是操作台给嚯嚯的翻天覆地实在不成个样子。 他大刀阔斧的倒是干的痛快了,却不知这边角细碎的厨余啊汁水啊,收捡起来最是磨人。 颜司承在后面无声无息的收拾着,不时就得暗戳戳的伸出一只手来,迅雷不及掩耳的擦一把,归置一下,但只要秦欢乐看向他,他又能立马淡定自若的背手而立,并投以赞赏的目光,很有些深藏功与名的架势。 昨天做焦烧溜肉段没想到十分成功,今早颜司承忽然想吃面,秦欢乐觉得这有何难,来吧,延平特厨秦其林线了嘿。 “怎么样?怎么样?”他在后头一叠声的追问。 颜司承用筷子从锅里挑了一点儿,放在舌尖品了品,“稍微,好像有些淡。” “就是淡?没别的毛病了?”秦欢乐一双眼睛里十足十的都是期许。 颜司承看看眼前这蒜薹鸡蛋酱的卤子,十分诚恳的点点头,“很香,尤其你加的腊肠丁,和干虾皮,特别提味儿,真的好吃!” “那就得了,那我再加点儿盐来!走你!”秦欢乐架势摆的十足,捏了一小撮海盐,捻在指尖,反手向锅里邪魅狷狂的一抛洒,“还觉得哪里有待改进你就直说啊,我这儿是可盐可甜,悉听尊便!来,装盘出锅喽!恰饭恰饭” “小乐”颜司承轻声唤道。 “诶!”秦欢乐屁颠屁颠儿的前,“咋了?” 颜司承眉眼弯了一下,“卤子在这儿,面呢?” “这个这个”秦欢乐一拍大腿,得意忘形之下,才发现家里压根儿没准备面粉啊。 这吃打卤面,面条最好是新鲜的手擀面,可现在别说手擀面了,连挂面也没有储备,哪儿变去? 他一时有些沮丧,刚刚生龙活虎的劲头立刻蔫了下去。 颜司承早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好笑的看看他,从柜子里够出两桶方便面来,“咱们只把面泡了,然后捞出来,就着你这个卤子吃,说不定别有风味呢。” 秦欢乐臊眉搭眼的没动弹。 颜司承也不介意,径自剥开第一桶的外包装,将调料包逐一拿出来,可面饼下面,却好像还有个什么东西 他疑惑的将面饼拨开,这才发现那下头居然还埋着个小小的指环 他眉间微蹙,心脏不由自主的漏跳了一拍,却强自镇定的转过身来。 然而在他身后,刚刚一直耍性子的秦欢乐,却换了张沉稳的脸孔,一本正经的走过来,一手执起颜司承的小拇指,一手捻着那枚剔透的红玛瑙戒指,深情款款的说:“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像你原本当掉的那枚戒指了,你别误会啊,我不是买不起什么铂金啊钻石啊的,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还是这个颜色和材质的戒指,才更配你的手指,红的像我的一颗心。” 他声音有点儿抖,这一段场景可算是他绞尽脑汁精心策划多日的了,可真到自己写剧本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不如龚蓓蕾那丫头有想象力呢,真是把后脑勺儿的头发都想秃了一块儿。 他一向过得太世俗了,脑中高洁浪漫那根弦儿好像就从来没发育完全过似的。 “颜老师”他越说越紧张,嗓子里都溜达出了鬼音儿。 颜司承让他弄得还有点儿小紧张,又有点儿别扭,表情纠结的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欢乐暗地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身子一矮,缓缓单膝跪了下去这画面,这氛围,这诚意,不比那啥偶像剧逊色吧? 可哪想到他刚巧跪在了地滑落的一片方便面塑料包装外皮,膝盖一打滑,重心歪斜,直接一个大马趴,来了个豪华版的五体投地狗吃屎! 脑袋磕在地都荡出了回声。 他两边的瞳孔同时往中间一挤,大着舌头下意识说着刚刚未说完的话:“颜老丝,我要嗦,村苏他给我攒了好大一笔钱呢我再也不似穷**丝了我有钱了,往后余生,我要,包养你” “醒醒!嘿!醒醒!”搭在桌子的腿,被扒拉下去,秦欢乐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马姐戏谑的看着他,捧着个透明的大茶缸子,吨吨吨吨的灌水,“小秦,这是做梦娶媳妇儿呢?瞧瞧,都美出鼻涕泡了!” 秦欢乐下意识的抬手往鼻子下面一摸,哼,明明啥都没有,骗人! “马姐,心情这么好,兴致这么高,咋的,准备迎接第二春啊?”秦欢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十指交叉,掌心翻到头顶,顺带着扭了扭胯骨轴。 马姐脸颊一红,“没大没小的,别造我的谣啊,午休完了就起来干活儿,别扯没用的蛋。” 秦欢乐扁着嘴,促狭的笑了一下,坐回座椅,翻身转回办公桌前。 这是他重回队里班的第二天,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和家庭原因,肖局给他放了一个星期的假。 这一个星期,他除了马不停蹄的处理春叔身后的各类事宜,打点装殓,买墓地,外加一应该有的超度仪式,只要是市面有说法有规矩的套路礼仪,完全亲力亲为,一点儿没落下。 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里,他大多一言不发,安静的将自小和春叔相处中的每一个细节情景,都在脑中仔仔细细的过了一遍,然后打包封存,置于心灵深处一个永久缅怀的角落。 昨日种种犹如有日死,今日种种犹如今日生。 他感谢在他情感最脆弱单薄的时候,颜司承一直安静的陪在他身边。 单单只他在身边,其实就早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硬要一字一句的说出来,仿佛反而有些亵渎了这份纯粹。 他之前的纠结、退缩,还有歇斯底里的纠缠、讨要,其实不外乎是内心的不安全感作祟。 可当浮华褪尽,迷雾散去,真相如真心一般显露出那最难能可贵的一面来,秦欢乐心中反而只剩下了温暖而安然的四个字:余愿足矣。 只是当初的诅咒已成,此时忽然往事重提,不知道会不会反而让颜老师遭到反噬,致使他的记忆加速丧失。 为保险起见,所有迄今为止他了解到的曲折,就索性一直都没有对颜司承正式提起。 反正说不说的,也远没有从前那般显得多么重要了。 而经由那镜像之南的奇遇之后,颜司承嘴没说,却也像是心里想通了什么关节,眉间忧虑之色浅淡了下去,渐渐取而代之的成了淡淡的随遇而安。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尽管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大事件并不常见。 但对于一个外表已经成熟的男人来说,心理彻底从男孩走向男人的转变,却还需要一个更为郑重其事的契机。 至少走到今天,秦欢乐觉得自己虽未完全打通任督二脉,但也多少有些通达了。 “老秦!”小吴在门口喊他的名字。 如今孟金良还在家中休养复建,队里的重担一大半依然是小吴在扛着。 “咋了?”秦欢乐站起身。 小吴一努嘴,“找康锋问问情况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秦欢乐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来。 说起这个康锋,就是他原本要去之南押运回来的那个嫌疑犯。 不过倒霉催的,这趟旅程自从那个神头鬼脸的武正凯出现开始,就真像山体滑坡一般,滑向了一个无可扭转的跑偏局面,至今也说不清楚这里头的门道。 可有假史鸣的前车之鉴在先,这个假的武正凯,经过颜司承的后期考证,却不是套用身份,而是确确实实的查无此人。 剑指哪里,不言自明。 执念这种东西,他虽然豁达了,可潜藏的对方若是想要来个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他心里,倒是也渐渐有了个深究下去的思路方向。 说回这个康锋。 秦欢乐站在审讯室外的走廊里,抱臂端详着里面那个中年男人:矮小、肤黑,两条过于浓黑的眉毛,几乎快长出了“寿眉”的架势,底下一双眼睛虽然不大,眼皮还有些耷拉,可也正是这样一双泛黄浑浊的三角眼,一下将整张平凡无奇的脸孔,拉拽出了几分阴狠的气质。 小吴将案卷卷成一个筒,在手里颠了颠。 人是他押回来的,据说在路也没少出幺蛾子,熬的小吴全程愣是一下眼皮也没敢合,所以心里怨气自然是不会少的。 “你说这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这种人吧?”小吴撇着嘴道,“都四十多岁的人了,长得个小跳蚤个头,在之南那么民风彪悍的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区,居然能一口气入室作案二十多起,还不被抓,也真是个狠人呐。” 秦欢乐道:“不是说这人性子太霸道,搞得同伙埋怨分赃不均,被抓后,怀恨在心,才把他给咬出来了嘛。” “对,”小吴道,“本来那单都做完了,结果隔了两天,那同伙背着他又偷偷返回去——因为康锋只喜欢现金和能快速变现的首饰,别的不拿,他同伙就惦记了那主家还有台新买的笔记本电脑,结果正好被房主给堵了个正着!” 这点不仅是那倒霉同伙,连小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康锋每次入室前就能顺利翻墙入室如履平地,而他同伙单独出马时,却直接自投罗网了呢? “问没问,为什么他这么牛逼,还非得画蛇添足的找个同伙啊?”秦欢乐好奇的问。 小吴摇摇头,“这个不掌握了,这案子具体情况是在之南审结的,案卷细节还没有披露,咱们主要是要突破当年那起杀人抛尸的案子,如果这其间真有什么关联性,我再和之南那边沟通吧。” 秦欢乐顿了顿,鬼使神差的问了句:“你在之南,对接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岩桐的?” 小吴看他,“咋,你在之南还有熟人?少时候偷偷的还搞了个知交遍天下啊?呵呵,不知道,没接触过。” 两人一起走进了审讯室。 当年那起案子,并不复杂,只是距今也有十来年了。 死者辛鑫,男,生前是家个体照相馆的小工,这照相馆规模不大,他一个人得当好几个人用,外拍的时候提包扛设备,在店里呢,还要兼当灯光师、修图师,偶尔老板忙不过来,也负责一部分忽悠客户多选片的销售工作,总之样样稀松会一点儿,但都没正经学过,全靠实践里出真知。 可就在某一天早,老板来班开铺,从外面打开门锁,入目就看见了满地的血迹污迹! 老板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夜里遭了贼,小本经营不容易,赶忙下意识跑去布景间里查看拍照设备。 可就这一眼,只怕就成了他余生都忘不了的噩梦了。 巨大的彩虹布景前,一套板正的西装,套在塑料模特身,可衣服领口方一寸间距的地方,却用玻璃丝自而下悬挂着一颗切口齐整的人头人头双眼圆睁,面目狰狞,正是死不瞑目的辛鑫! 人头和模特摆放协调,若是从远处匆匆瞄一眼,恐怕还真会眼花的当这是一个直立的全乎人。 而在人头前方,端端正正的数码相机开着电源,此刻仍在按照自动拍摄程序,一张张的照着眼前这诡异的画面。 老板几乎给吓尿了裤子,连滚带爬的冲到马路牙子,气不接下气的报了警。 警方根据市政监控及其它追踪手法,也很快认定了犯罪嫌疑人,就是本市的无业游民,康锋。 经过走访得知,康锋是康家父母的老来子,从小被宠溺着长大,换句话说,就是被惯坏了。 他家里条件仅属平平,到康锋青春期的时候,一方面嫌弃看着像隔代祖父母一般的爸妈丢人,一方面得寸进尺不切实际的某些物质条件得不到满足,高中没读完,就辍学离家出走,在社会瞎混,以至于康家父母常常一两年也见不到他一面。 到事发的时候,这二老都已经过世了。 可就是这么八杆子打不着,平日里完全没有生活交合点的两个人,到底是结了什么仇怨呢? 辛鑫的残体,被康锋装进了行李箱,抛进了江里,后来几天被江水冲了岸,也算得以全尸而葬。 只是在警方全力捉捕康锋的时候,他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这一消失,就是整整十年。 这案子发生时,小吴还没到市局,秦欢乐虽然已经来了,但正在接受失误删掉林区视频证据的处分,跟家面壁思过呢,所以对他俩来说,这案子都几乎等同于是全然陌生的。 昨天两人忙活了一天,就是忙着恶补了一番当年案发时的所有情况。 小吴按下双录设备,报了一下自己和秦欢乐的姓名、警号,随后冷冷的问:“姓名,性别,年龄。” 康锋倒也算配合,没有耍什么花腔,痛快的回答了。 小吴心里暗暗纳罕,面却不显,继续问:“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康锋顿了顿,uu看书 wwuukan懒散的回答:“偷东西。” 小吴“哼”了一声,“你倒是精明啊,给自己捡着最轻的罪名说,告诉你,收起你的侥幸心理!千里迢迢把你押回延平来,不是让你在这里推诿装糊涂蒙事儿的!提醒你一下,十年前,你为什么仓皇从延平逃窜到南方?老实交代!” 康锋懒散的歪着头,一言不发。 秦欢乐接棒,肃声斥道:“康锋,十年前可不是死无对证的远古时期,你别打错了算盘,就算你不说,当年你进入照相馆,以及去江里抛尸的全过程,全部都有监控影像,这可不是你现在装哑巴就能抵赖掉的,你要搞清楚,让你自己交代,是给你一个主动的机会老实说,你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 康锋给说的有几分恼怒,或是不耐烦,总之一皱眉,脸的凶光就更盛了。 他目光阴测测的盯在秦欢乐脸,眯眼道:“真让我说?行,那就别怪我拿了封口费不讲道义,姓秦的,当初让我去做掉那小子的,不就是你本人嘛!你还让我说?说什么说?我哪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呵,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镜像无间(25) 秦欢乐“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确定康锋所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但第二反应,则又不禁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最近所经历的真假难辨的境遇太多了,像镜子中的一体两面,以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有时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分辨了。 尤其刚刚那一瞬间,他目光紧锁在康锋的脸,对方分秒间的情绪转换不会有错。 康锋是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又不是名利场中的影帝影后。 他眼底的笃定过于深切,实在找不出任何撒谎的破绽。 不过与秦欢乐的反应截然相反的是,小吴倒还是全程比较淡定的,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一脸不屑的乜斜着康锋,反手碰了碰秦欢乐的手背,用讥讽的口气说:“老秦,别着了道儿,你越生气,他越得意。”说完又看向康锋,“你是打定了主意不配合是吧?” 康锋皱着眉头,下颌关节左右动了动,忽然“哼”笑了一声,兀自摇了摇头,收起了挑衅的目光,干脆彻底垂下头去,任小吴再如何斥问,就是不发一语了。 毕竟不能和他无限期的耗下去,大家又对峙了一会儿,阐明了七十二条的利益关系,三十六项的政策原则之后,也只得先让同事将他带了回去。 小吴看秦欢乐一直神色郁郁的样子,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旁,安慰道:“老秦,你这心理素质咋还往回缩缩啊,不是我说啊,你虽然蹲了半年基层,不过一趟一趟的,也没少往队里溜达,现在孟队还没回来,你可别给我装羞涩菜鸟,掉链子玩啊,我不吃这套的!” 秦欢乐让他给说乐了,肘子朝他一怼,顺嘴瞎扯道:“我这说起来也是个‘二婚头’了,该矜持的还得矜持,该夹尾巴就得夹着,要不然风头都给我抢走了,等老孟回来,岂不是抹杀了你吴英雄独挑大梁的英明睿智!” “少来,”见他神色缓和,小吴也放心了,不过又白嘱咐了一句,“看他刚刚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原本还以为都到这份了,能老老实实交代了呢,没想到还是个不能省事的,得,一步一个脚印,从头来吧。” 秦欢乐点点头,也没别的好说,只是十年前的旧案,要从背调开始从头查起,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难度实在不可谓不大啊。 夏日苦长。 尤其北方的夏日,几乎临近七点半八点左右,天际才会降下一层乌灰,楼房的间隙,还映着天边绯红的火烧云,让整个延平都沐浴在了浪漫温情的气氛里。 秦欢乐手机响了一声,没有等他接通,就挂断了。 不过只这一下,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抿了起来,向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屁股底下扎针儿了似的,装模作样的左右看了看,夸张的揉了揉肚子,又画蛇添足的清了清嗓子,拔高了音量嚎道:“诶呀,这个这个,大病初愈,身体还真有点儿扛不住啊,这才几点啊,怎么肚子也空了,眼睛也花了,腿脚也软了,别是血糖有点儿低吧?” “我看啊,是有人久不回队里,给惯的毛病也多了,性子也娇了,牙也尖了嘴也滑了,脚底板儿也抹油了。”马姐非常不合时宜的接口道。 秦欢乐马脸一长,从后头扳着马姐的椅子靠背,撅着油瓶嘴撒娇,“马姐,咱可不带这样的,弟弟我身轻体柔易推倒,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生病娇体质,单薄的很,别人不提了,你就说,你难道不心疼你弟弟?不能够啊,这可不是我认识多年的天使马姐姐啊。” 马姐不是龚蓓蕾,浸淫支队多年,嘴里跑火车的道行比秦欢乐还深厚,听了这话完全不为所动,歪头笑眯眯的一戳他身铁疙瘩似的的腱子肉,挑眉说:“姐姐也是过来人,你这火燎屁股的扭捏劲儿诶,老实说,内姑娘什么样的人啊,多高?多大?什么工作?长得漂亮不?你悄悄告诉姐姐,姐姐绝对不和别人说!” “真的?”秦欢乐瞪着眼睛,一脸着道儿的样子。 “真的!比姐这珍珠链子还真!”马姐一脸八卦的凑得更近了一些。 秦欢乐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领着眼睛反光的马姐走到走廊里,朝着市局大院外面遥遥一指,语气暧昧的说:“姐给咱瞧瞧,这人咋样,可人意儿不?招人稀罕不?” 马姐满脸放光的从窗户框子里伸着长脖子一瞧脸霎时垮下来,“切”了一声,暗戳戳伸出两个手指尖,就要来掐秦欢乐胳膊的肉皮儿,“死小子,拿我寻开心呢!” 秦欢乐海带似的一扭,成功躲开了,笑嘻嘻的说:“今儿真有事,一会儿要是谁找我,你帮我支应一声吧,马姐,明天早给你买十全大补汤当早餐哈。” 马姐嫌和他多说一句话都费舌头,狠叨叨的瞪他一眼,晃回去加班了。 秦欢乐卸了嚼子,蹦蹦跳跳的出了单位。 刚出了院子,就看见一个板正的身影,正站在一棵苍直的大树下,人与树,都是宁静致远的沉静清爽。 他轻手蹑脚的小心绕到颜司承身后,抬手在对方右肩膀点了一下,随即快速的闪身到了左边。 一抬头,正好迎了转头向左的颜司承的笑脸。 秦欢乐一哂,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又无聊又弱智。 “颜老师,你就不能有一次,就一次,稍微配合我那么一丢丢嘛?”他掐着自己的小拇指尖儿,夸张的比划。 颜司承恬淡的瞧着他微笑,“这把戏你玩了多少次了,我以为至少该有一次,你能反次套路呢。” “这不是想不到嘛。”秦欢乐挠挠后脑勺儿,眼角眉梢都是智力低下的憨笑,顿了顿,顺手接过颜司承手里的皮包,一起并肩向前走去,“今天课累不累?还是那个语言天赋特别差的学生吗?” 颜司承点点头。 秦欢乐道:“我就说,下次你找个周末课,带着我去,我熏熏他,文的不行,来武的,肯定能让他开窍!” 如今秦欢乐扯淡的时候,颜司承大多只是笑而不语的听着。 “吃饭了吗?”秦欢乐问。 颜司承道:“吃过了,你呢?” 秦欢乐点头,“食堂吃的。” 两人各自似笑非笑的抿着嘴唇,静默的向前踱了一阵。 秦欢乐的笑容越来越大。 颜司承余光看到,实在忍不住的问道:“怎么了?” 秦欢乐“噗嗤”的笑了出来,又忙掩着嘴,故意绷了下脸,但随即又是“噗嗤”一笑。 见他不肯说,颜司承也不再问,不过脸的表情,却也更加和煦温暖了。 天幕彻底暗了下去,路边的霓虹尽皆亮了起来。 两人途经一座商场前的广场,不少小孩子在这里练习滑板,几个滑稽的巨大易拉宝随风扭曲,好多小商贩正穿梭在人群里兜售着小商品。 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正追随着一对对情侣,殷切的询问人家要不要买朵花。 不过她的花已经不大新鲜了,每只花都用艳俗的玻璃纸单独包装着,拎在手里,确实显得有点儿傻。 所以她所到之处,提前洞悉她意图的情侣,大多预反应的绕开而行。 老奶奶有点儿气馁,神色微微沮丧的往回走,肩膀缩塌着,无助而可怜。 秦欢乐早早就挺了胸口等着。 谁想到那老奶奶明明走到他身边,却反而绕向了旁边。 “大娘,你咋走了!”秦欢乐“嗷”的一嗓子,“看不起我的购买力啊?” 老奶奶反应了一下,才有几分无措的顿住脚,“啊?” 秦欢乐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她,直接抱过她怀里全部的玫瑰花,“回去休息吧,今儿你也收工了。” 老奶奶这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是遇大主顾了,见对方大长腿已经走出去不短的距离,赶忙连跑带颠儿的前去喊住他,笑眯眯的说:“小伙子,你真是个好人,不过你要是喜欢这花,嘿嘿,我天天都在这儿卖,我天天都给你留二十只啊?你要更多也行,要不,我给你送家去也行,我家有花店,你要多少,管够!” 这一下,还真弄得秦欢乐有些哭笑不得,连说带劝的好半天,才把这位老奶奶哄走。 颜司承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看起来,这老人家应该是用自己的外形博取同情,来兜售自家卖不出去的快要凋谢的鲜花。” “那就不管了,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早休息一天也是好的,”秦欢乐说着,颧骨边一红,小声说,“而且我也不光是好心我就是,突然想到,还从来没有送过你我特别喜欢,你来接我下班的感觉。” 幸亏夜色深,他皮肤又黑,两下里一抵冲,倒也不是特别明显。 颜司承那双晶亮深邃的眼睛,叫街灯一映照,越发熠熠似繁星般夺目起来。 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他忽然福至心灵的抬起手,在秦欢乐的头顶,轻柔的摩挲了一下。 秦欢乐一口心血差点从天灵盖窜了出去,这回老脸是彻底的红成了猪肝色。 他眼睛猥琐而鬼祟的一麻搭,同手同脚的就要转头逃走。 颜司承从后面伸手拉住了他,“小乐,你走错方向了。” 秦欢乐十分做作的嘟着嘴,细声说:“你别忽悠我,就是、就是往这边走。” 颜司承手臂微微用力,将他拉回来,温和的看着他,“小乐,你不能再逃避了我今天过来,就是专程来陪你,一起去小春家的。” 秦欢乐的表情一僵,缓缓恢复了正色,半晌垂头闷声说:“颜老师,今天有点儿晚了吧,咱们改天改天再去吧。” 颜司承不给他逃避的机会,耐心的说:“我虽然已经放下了不过,你就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小春走的突然,所有未尽的话,总要找出答案来,才不枉他的离开,你不愿意面对他去世的事实,我很能理解,但逝者已矣,咱们只是一味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秦欢乐之前确实有些不愿面对的心思,不过他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魂野鬼了,也再不是见势不好,就能直接把脑袋往壳子里一缩、权当没这回事的掩耳盗铃重度患者了,尤其在知道了那些”前尘往事“之后,他更对自己那些近似混蛋般的犹豫退缩行为自责不已,他神色犹疑了一下,渐渐坚定了下来,“走吧,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 他这闪魂似的一变卦,倒把颜司承弄得不确定了,站在原地没动,只当他在闹情绪,“小乐?” 秦欢乐龇着一口大白牙,绽放出一个烂柿子一般的大笑,忽然把那捧卷了边儿的玫瑰花塞进颜司承怀里,又拽过他一只手,大力按在自己心口。 颜司承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秦欢乐却已经转身,抬手叫了辆出租车。 颜司承拦住他要车的身势,“你刚刚什么意思?” 秦欢乐笑着朗声道:“颜老师,以前你照顾我,往后我守护你。” 以前有多以前,uu看书ww.uuknhu 往后有多往后,两人各自的理解,自然不尽相同。 但仅仅只是狭义的字面意思,也足以带给彼此某些不可言传的暗潮汹涌般的蓬勃力量。 很多时候,最坚硬盔甲的诞生,往往只是最柔软的内心忽然有了个想保护的人而已。 只是这暗流涌动,并没有影响到早已不耐烦的出租车司机,他按了按喇叭,喊道:“走不走?走不走?” 颜司承和秦欢乐相顾一笑,快速了车。 胡春的住所,秦欢乐之前一次都没有来过,或者更准确的说,他甚至都不知道胡春在延平,是有一个固定住所的。 大隐隐于市,就在高新区一栋比较热门的公寓楼里,颜司承为胡春长租了一间公寓,这里的租客多为“九九六”的“码农”,隔壁邻居住了谁,住了几个谁,一律不知,也全然不以为意。 秦欢乐站在顶层某一间统一制式的大门前,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才转动了门把手。 镜像无间(26) 三十几平米的小公寓,陈列局促而简略。 一目了然的格局,并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搜找。 太久没有人打扫,稍一走动,都能惊起一层幽微的浮灰。 秦欢乐心情肃穆,那种扑面而来的压抑与悲痛再次袭来。 颜司承从后面揽住他的腰背,将他半带了进来。 也许是知道自己要出远门,胡春似乎有把每一次外出,都当成永别的习惯,家里的电器都拔掉了电源,连冰箱也不例外,所有的物品摆放,也都一丝不苟,除此之外,房间里更是没有任何有“生气”的东西,譬如花草,譬如鱼虫。 秦欢乐扫了一圈屋内陈设,叹了口气,“如果每次离别,都能提前知道是否就是永别,该有多好?至少不会用那么多仓促的争吵和满不在乎,来取代记忆,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说完又觉得过于悲伤,强行插科打诨了一句,“还好你是你,让我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和遗憾。” 颜司承在这世间,能一直保有联系的人,并不多,因为胡春不间断的出现,所以他如今尚且还记得清晰,或者说,至少这十几年的事情,还是记得清晰的。 他走到碗柜前,从里面的一只“十三香”盒子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转身递给秦欢乐。 秦欢乐接在手中,只觉得薄薄的一张卡片,却宛如承载了父爱般深沉的重量与炽热的温度,烫得他恨不能缩回手来。 “应该是过去,偷偷用你的身份证办的,名字也应该是你的,所以密码,小春就没有对我说,你去银行自己查吧。”颜司承解释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秦欢乐已经拿不准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胡春将钱存在他的名下,俨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未雨绸缪了。 “颜老师,春叔他,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意识,觉得他这次出行,可能会遇到危险?或者说,他到底是查到了什么?” 秦欢乐拉着颜司承在沙发坐下来,他从内心深处依然不认为,春叔费尽心机的找自己,就仅仅是为了托付“遗产”?若真的在乎这点身外之物,春叔这些年,也不会一直朝不保夕的流浪在外了。 颜司承见过秦欢乐拿到的那张纸条,纸条的三个数字依次是:2、9、8。 这三个数字太玄妙了,彼此没有关联,秦欢乐打小数学就马马虎虎,也没过什么奥数班,于解密码这事,一向稀松二五眼,对这几个数字间的内在逻辑毫无头绪。 当时也只是想着,这几个数字,会不会是循环两遍的银行卡密码。 对于这个,颜司承也没有什么好想法。 “这中间,我们断了联系很久了,”颜司承回忆,“他行踪很随性,不过一次见面”颜司承顿了一下,“就是过年的那次,在你家里,你喝醉了之后,我和小春聊了聊。” “这”秦欢乐一哂,这么一说,他还真想起来一些,记得隔天起来,就看见春叔在自家阁楼里晃荡,还莫名其妙的和他说了一句什么“生扑别犹豫”之类的话,“敢情是这样,趁着我醉酒没意识,你们跑我家接头来了,这也太不尊重房主了吧!” 颜司承没理他做作的抱怨,有些伤怀,“可惜那次我也没有太留心只依稀记得我临走时他说,如果他这次离家太久,还希望我继续看顾你一些,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了。” 秦欢乐蹙眉,“那春叔,到底在查什么?” 颜司承想了想,“一开始,他是想去查他妹妹的,他认为妹妹既然能够滞留下来几年,没道理不能一直存在,甚至复活,而我想的是,如果他妹妹可以超脱转世,那朗华里的魂魄,没道理不能超脱而去啊,这两者之间的壁垒,或许是相通的,当然,这也和我自身,有些许关系。” “但一直没有进展吗?”秦欢乐猜测。 颜司承道:“对,他追随那些传说和神话,还有那些乡野诡秘,却发现大多是无稽之谈,别说解密了,他甚至连魂魄的形态都看不见,他开玩笑说,自己要想成事,想来必须得先开了天眼才行。” “天眼?!”秦欢乐触电似的站起身来。 颜司承仰头费解的看他。 秦欢乐想起在流霞洞里的一幕,激动道:“你还记得吗?在流霞洞,那巨大的石柱,那纹路很像一只眼睛,”他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手背的疤痕,“会不会春叔他这回,是真的开了‘天眼’了?” 胡春遇到了什么,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了。 有些人的魂魄带着生前的遗憾,会或长或短的驻留,而胡春似乎了无遗憾,以至于颜司承到最终,也没能和他说一句话。 秦欢乐有些焦躁的在房间了转了几圈,那种点点散落呼之欲出,却就是连缀不成线的困惑感似曾相识,折磨的他透不过气来。 他走向阳台的方向,抬手想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开窗透透气,可拽了拽链条,却发现窗帘却被卡住了,边角的一小片被夹在了窗缝里,边缘一个小而隐秘的红点一闪一闪的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被颜司承倒着向后拽了一个趔 趔趄,不解的望向对方时,却见对方周身戒备,正目光不善的盯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小阳台。 那里此刻,正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显然已经趴在玻璃,偷着窥听很久了。 秦欢乐怒急攻心,一拳砸向玻璃窗,咬牙切齿道:“武正凯,好孩子,过来,让爸爸再好好教教你怎么做个人!” 窗外那个敦厚的笑脸,正是来自失踪已久的武正凯。 只是这落地窗是滑动的,对方在外侧箍紧了,即便把手在里面,秦欢乐也不好用力去推窗。 武正凯隔着玻璃的声音闷闷的,那双憨厚的眼睛,如今看来,竟是满满的贼光。 “秦哥,正说到关键处,你怎么停了?我还没听完呢!” 果不其然,秦欢乐悚然一惊。 对方捷足先登,无论是否有意踩点来等自己自投罗网,都至少证明了敌暗我明的不利现状,也证明了春叔身负的秘密,依然与隐身在后的“那位”脱不开干系。 前有假史鸣、纪展鹏,后有武正凯,如此前赴后继的争相效力,说是那人的人格魅力,秦欢乐是打死不信的。 他抵在玻璃,面目已经带了几分狰狞,“小武啊,你想听什么,照直说,不过这层层转述,难免有误差,不如你这次就传一句话回去,让你背后那位,想听什么,尽管来找我,当面锣对面鼓的,咱们大家敞开了肚子,好好唠一唠,嗯?” 武正凯一脸暧昧的笑意,努着嘴,边似是而非的点着下巴,边向后倒退了几步,忽然一松手,直接从半封闭的阳台边沿翻了下去。 秦欢乐几乎是同一时间拉开了玻璃窗,扒在阳台向下望去,却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啊。 “小乐,你来看!”颜司承在后面轻呼。 秦欢乐懊丧的对着下面狠狠的啐了一口,才转头望回来。 颜司承从玻璃门的滑道凹槽里,捏出一粒小小的螺丝来。 秦欢乐脑袋一转“难道是我们进门之前,武正凯正在春叔家里拆卸什么?” 颜司承点头,已经回身找了起来,“很有可能。” 秦欢乐冷笑起来,“这是给咱们打前站呢,还是又来一出请君入瓮啊,不过无论哪一个,我都谢谢他十八辈祖宗,照单全收了嘿!” 两人都性子沉稳,静心梭巡片刻,双双立在了卫生间墙面的那块镜子前。 镜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秦欢乐手摸了摸,“四角螺丝固定,只剩下三颗螺丝钉了。” 颜司承也不多话,从工具箱里找到螺丝刀,与秦欢乐合力卸下了镜子,而在镜子与墙面之间,居然还夹着一块同等大小的透明玻璃。 无论从质地还是样式来看,都和寻常玻璃一般无二。 “有头绪吗?”秦欢乐问。 颜司承眉头紧簇,正要摇头,秦欢乐却忽然伸出手指,生生将对方眉间的褶皱给按了下去,“别皱眉,影响颜值。” 颜司承一怔,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秦欢乐找了条旧床单,将玻璃包了起来,打算带回家去再仔细研究研究。 房子里再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了,秦欢乐锁好门窗,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春叔味道的空气,牵着颜司承的手,走出了公寓楼。 两人对着这块玻璃研究了一晚,也没发现什么其中深意。 秦欢乐脑洞大开,去文具店买了个美术生放画板的木头架子,将那块玻璃立在头,直接搁在了卧室中间的空地,有事没事的对着它发呆冥想。 另外一边,康锋的案子,也全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秦欢乐找到了当初那间照相馆的老板,不过经由那次的刺激,这位小老板早已经转了行,听说有警察又来问当年的案子,恨不得当场来个抱头鼠窜。 据说他当年还得过创伤性抑郁症,很多第一现场的画面细节,都在心理咨询师的介入下,刻意淡化遗忘了,所以如今再对他进行询问,一来是过于残忍,二来就算他说了,因为有心理疾病的过往史,也并不能完全做得准了。 那当事人还有谁呢? 小吴一筹莫展,他这边走访了康锋家的老邻居和老同学,不过都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时那款相机的自拍设置流程是连拍十张,每张拍摄之间的间隔是三秒左右,以那个老板进来之后,相机还在自拍中的情况来看,康锋很有可能当时,仍然在案发现场没有离开,”小吴仰靠在椅背,望着天蓬的风扇页片,两眼发直,“当时监控确实拍到了康锋进入照相馆,也拍到他后面的抛尸,这是没跑了,但关键照相馆里面没有监控啊,这人到底是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他要是咬死了不承认,我们这还真有的扯了啊。” 龚蓓蕾不跟这个案子,但也跟着听过几耳朵,凑热闹的说:“这就又回归到作案动机去了,肢解的性质有多恶劣,不深仇大恨的,肯定不需要弄得这么瘆人现在就是两个方向咯,要么他是为自己,那除了他是个变态,我看没有别的解释,你们想想,那可是杀人现场啊,他泄愤了之后,还要 摆弄个造型,还要摆拍,我的妈,这还不够变态吗?” 小吴点头,“是啊,要是另一个方向呢——他还是自己提供的,他说是老秦指使他的” “扯淡!”龚蓓蕾不屑。 “我知道,”小吴道,“我是说,这也提供了一个方向啊,就是可能他是受雇于人的,他舞旋出这么一大圈子,都是为了满足‘客户’需求,那可就更有的查了,哎头疼啊!” 龚蓓蕾扳着手指头,“现场没监控,那已知有可能目击屋内情况的,只有死者、康锋,还有那个老板,可这三个人,老板吓傻了,死者开不了口,康锋自己又不说” “不,现场还有一双眼睛!”秦欢乐从门外走进来。 小吴一下窜了起来,“找到新的目击者了?” 秦欢乐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照片,“找到了。” “谁?”小吴声音都变了。 秦欢乐把照片往桌子一撒,“那台摆拍的照相机。” 小吴忙不迭的拾起照片看了看,随即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下去,“这不都是旧照片嘛,案卷里都有啊,早都看过一百八十多遍了,烦着呢,不带逗我玩的啊!” 秦欢乐将照片一张张重新按照边角处的时间码先后顺序依次摆放整齐,然后挑出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照片来,并列摆在最方,问:“看出什么没有?” 见他真不是在开玩笑,小吴正色的坐好,从抽屉里拽出一只放大镜来,眯着眼睛细致的看着面的画面内容。 龚蓓蕾挤不去,只能曲线救国,直接拽着秦欢乐讨答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卖的什么关子啊。” 秦欢乐道靠坐在桌子,随手捞起一张照片来,指给龚蓓蕾看,“我也是最近遇到点儿事情,被启发了一下,”他顿了顿,想到了那天武正凯在窗户外面的情形他指了指照片里布景板的金属链条,“看见面红色的一点反光了吗?” 他又从信封里,掏出当初队里去现场取证时拍的照片,选了一张近似角度的,放在了小吴面前。 差别当然显而易见,小吴狐疑道:“你是说,这金属色链条面的红色反光点吗?当时已经论证了,是照相机面的电池灯啊。” “对,”秦欢乐道,“可是队里后来模拟的时候,链条只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但现场这个‘第四只眼’看到的画面,却有两个红点。” 小吴眼睛都快看瞎了,u看书 .uukanhu.co 才在那醒目的红点下方,又发现了一个更小更虚的红点,“这难道不是反光效果吗?” “不对不对不对”龚蓓蕾连声道,“不说不觉得,你细看,这两个红点的光源焦点不一致!” 小吴眼色都变了,“所以” 秦欢乐表情冷了下来,“所以我怀疑,从始至终,凶手都一直站在相机旁边,用其它的设备拍摄当时的画面,包括” 龚蓓蕾让他给说的冷汗都下来了,没忍住接口道:“包括那老板进来的时候!” 反应过来的小吴一脚踹在凳子,爆了句粗口,“他姥姥的!所以这他妈根本不是死者和康锋之间有仇啊,这是那老板和死者之间有仇啊!这老小子,亏着还一脸清白的跟我这儿装六神无主!亏着我还真就相信了!” “文明,文明啊,”秦欢乐安抚道,“肖局刚下的重要指示。” “文明他姥姥个爪!气死我了!”小吴这胸口的猛兽,一开闸就有点脱缰。 秦欢乐瞧着他那样子好笑,手指头伸进杯子里,点着指尖往他脸弹水花,“别说我给你泼冷水啊,刚刚那只是我的推测,证据,咱们需要的还是落到实处的证据!” 小吴龇牙咧嘴的犹自和半空中的假想敌较劲,“查!查他姥姥的!” 镜像无间(27) 在以往的侦办实践过程中得以无数次证明的是,对于任何案件来说,只要侦破方向是正确的,便几乎已经可以将侦破的几率上调百分之五十以上了。 照相馆老板之前一直没有被列入重点怀疑对象的原因,还是因为案发时,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短促进入照相馆又跑出报警的时间,也不足以支撑他对尸体的残忍肢解,其后的抛尸过程,更是与他完全无关,以至于从十年前开始,无论从警方,还是社会舆论,就潜移默化的一直将他视为受害者一方。 案件影响扩大,队里成立了专案组。 龚蓓蕾死乞白赖的加入了进来。 照相馆的老板,叫郑大释,案发时四十几岁,虽是离异状态,但女儿已经工作,所以生活上并没有过多的负担。 出了辛鑫的事情之后,郑大释转卖了照相馆,用那点儿小资本入伙了朋友的一个花木店,卖些盆景绿植,但他本人几乎属于半退休状态,不管经营,不过年底分些红利过活。 警察再次出现的时候,郑大释似有预感一般,整个人极速的萎靡下来,在强势的询问之下,很快承认了自己雇凶杀人的事实,但对为什么要杀害员工辛鑫,却依然三缄其口。 秦欢乐给小吴出了个损招,安排康锋和郑大释提审时,在市局走廊里来了一个“邂逅”,谁想到再见“凶手”,郑大释居然瑟缩之下,直接高血压爆表,送去医院急救了,而无知无觉的康锋在小吴的明示暗示之下,仍然一脸的不解,似乎是压根儿没见过郑大释这个人一般。 真被问急了,康锋也还是就那一句橛子似的话:“就是姓秦的指使我干的!” 得,这根本就是杠头啊! “可是他一直这样说,那会不会真的是你?”龚蓓蕾靠在走廊窗台边喝咖啡,半张脸都埋在杯口,一手紧紧薅着秦欢乐,不让他撂脸走人,“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人,听话也听明白啊,我是说!康锋这么笃定,那会不会,当初是有人假扮你去找他?比如说打着你的名义,或者说是伪装成中间人指使他,但告诉他,幕后大黑手其实是你之类的?你说,有没有可能?” “你自己听着不觉得荒谬吗?”秦欢乐不大能接受这种猜测,“就算是,那干嘛非得嫁祸给我呢?真要和我有仇,直接找人来干我不就完了,要是没仇.....我那时候已经进市局了,那人脑袋被驴踢了,没事干了嫁祸警察玩儿?” 话这么说没错,可龚蓓蕾还是不甘心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可你别忘了,那时候纪队还在......” 秦欢乐心里动了一下。 是啊,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 那时候,纪展鹏还在,以之后对方明里暗里屡屡针对自己的行径来看,凡事打伏笔先栽赃在这里再说,也确实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啊。 可是眼下,还并不能确定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至少郑大释的背调,也没有显示出和纪展鹏之间有过什么交往或关联。 龚蓓蕾又换了几条更加离经叛道的思路,和秦欢乐山南海北的扯着。 忽然听见楼下院子里响起一阵尖锐的喧闹声。 龚蓓蕾探头看了看,咂舌道:“完了,郑大释高血压入院,是捅了马蜂窝了,他那个牛气闪闪的闺女打上门儿来了!” “哪个是?”秦欢乐好信儿的也探头看。 龚蓓蕾用手指着一个一身套装的中年女人说:“就那个,描眉画眼还挺好看那个。” 底下乱成一团,那女人似乎还带了好几个壮年男人过来,推推搡搡的混乱不堪,秦欢乐没瞧清楚。 龚蓓蕾急道:“哎呀,太乱了,你别看人了,你看包啊,那么大的h你看不见啊?好几十万一个的限量款,没晃瞎你的眼?就那个!就那个!” 说包秦欢乐不懂,但有了明确的参照物,他锁定起目标来就便捷多了。 “哟,看来家族挺兴旺啊,闹个事也人手充足。” 龚蓓蕾放下杯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来,分了秦欢乐一半,趴在窗台上,边看热闹,便说:“土了不是,你瞧瞧那统一制式的着装,人家那分明是公司的保安好不好,郑大释闺女的情况是我做的,我最清楚了,人家那是女企业家,还不到四十岁呢,公司做的,在延平业内那是首屈一指的。” “是嘛,这么厉害啊,”秦欢乐把瓜子磕得嘎嘣脆,捧哏似的接话,“什么行业啊,你给我科普科普,在延平,都有哪些‘业内’?擦皮鞋、换拉锁的,是不是也有协会?” “起开,好烦!”龚蓓蕾撇撇嘴,“人家是做广告行业的,广告公司,你不懂别瞎说!” 秦欢乐一顿,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这个广告公司,猛一听上去,有几分熟悉。 他拉了龚蓓蕾一把,“花骨朵儿,你好好给我说说,这个郑什么什么的,是怎么创业的?” 龚蓓蕾道:“什么郑什么什么,人家叫郑媛媛,是圆梦广告公司的老大,早年据说也是白手起家的,她没什么学历,勉强读了个大专,就去保险公司跑业务了,嘴皮子还是挺溜的,也能吃苦,后来遇到了自己初中时的同学......”她翻开手机,“诶,这儿呢,这都有公开采访的,她自己说的,初中同学是个海归,高材生,俩人一拍即合,成立了一家广告公司,一个搞管理,一个跑业务,结果没几年,公司就闯出了名堂......” 秦欢乐手心冰凉,接口道:“后来她同学生了一场大病,想不开跳了火车.....” “对啊,然后郑媛媛一己之力扛起危难中的公司,”龚蓓蕾放回手机,“原来你也看过啊,那还和我装什么大尾巴狼,非让我讲,你故意的吧,啊?” 她等了一会儿,一歪头,却看见老秦只顾自己在那儿发呆。 马姐另一边风风火火的跑过来,横眉立目的看着他俩和窗台上的一摊瓜子皮,恨声道:“还有没有点儿革命情谊了!小吴都在底下让人家挠成花瓜了,你俩还有心情在这儿嗑瓜子,咋的,当热闹看呢!” 龚蓓蕾“嘿嘿”陪笑,“哪能呢马姐,这是之前、之前磕的,我俩正准备......诶!”她话没说完,余光瞄见秦欢乐已经冲了下去,顾不上耍嘴皮子,也跟着一起跑下了楼。 院子里呼喊的正热闹,那几个保安组成了一道人墙,虽然也不敢正面冲突,但却把自家老板紧密的保护在了中间,任其随意呼号发挥,叫骂的十分嚣张。 郑媛媛的意思很明确,一旁的公司法务团队也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细数小吴他们办案不符合流程了,审问程序违规了,又导致她爸爸身体健康受到巨大损害,要求赔偿了等等等等。 小吴也是一脑门子黑线,这买凶杀人分明是郑大释自己承认的,看见康锋又自己犯了高血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秦欢乐一边跑一边喊,“快让开!快让开!” 自家同事们虽然蒙圈,但还是很有默契的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秦欢乐走上前去,一手分别扒着一个保安的肩膀,探头往里面看去。 郑媛媛梗着脖子不可一世的说:“我不管你是谁,今天这事我就要一个结果,就是你们必须停止对我父亲的污蔑,不许再骚扰他休息养病,并且还要......” 秦欢乐却视线直勾勾的落在郑媛媛身边一个身位的地方,轻声说:“你让我过来,我也过来了,你干什么,就直接说啊。” 郑媛媛蹙眉,嫌弃道:“谁让你过来了!” 秦欢乐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边,“嘘”了一声,瞥了她一眼,又快速的看向她的身边。 郑媛媛下意识的也看向自己的身边,可......什么都没有啊! 她气忿道:“装神弄鬼也不管用,我今天必须要一个说法,我......” “你说什么?”秦欢乐不疾不徐的偏了偏耳朵,“你说这是你最好的朋友?那你叫什么啊,什么?什么梦?” 郑媛媛下意识的接口道:“郝梦?”说完又怒道,“哪来的神经病!” “嘶!你别说话!”秦欢乐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又偏过头去,“你说你跟着她一起来这里,是因为你也觉得冤枉?你也有怨气?什么?哦,当时是这么回事?不会吧!” 郑媛媛站在大日头底下,脸色却一点点变得煞白,颤声问:“她、她说了什么?” 秦欢乐的视线忽然又从郑媛媛的右边滑到了左边,像是真的能看到有什么在移动一般,接着,背课文似的,把那晚火车上的对话,一句一句的念了出来。 他话音还没落,就见郑媛媛已经嚎叫着,转身向院外跑了出去。 其余跟随她的人愣了愣,也跟着跑了。 留在院子里的人都不禁舒了一口气。 小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上前问:“你跟这儿跳大神呢,咋吧那人糊弄走的?” 秦欢乐挑了一下眉头,“我瞎说的,她自己心里有鬼不禁吓,赖谁?” 小吴也不计较,反正黑猫白猫的,关键时刻不掉链子的就是好猫呗。 秦欢乐却凑上前去,小声的说了句话。 小吴诧异的抬起头来,“真的?” 秦欢乐贱兮兮的说:“试试呗。” 于是,又一个加班的夜晚,已经无可避免了。 秦欢乐给颜老师发了一个短信,告知对方不用等自己吃晚饭了,就捧着手里的肉夹馍,稀里哗啦的啃起来。 车里不通风,小吴嫌弃的挥挥手,“就这么点地方,你就不能不吃这么大味道的东西嘛!你这是要人老命呢!” 秦欢乐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嫌弃味道大,你开窗啊。” 开窗了太热,车里好不容易灌满了冷气,小吴不愿意丢了西瓜捡芝麻,自己最近胃酸过多,饮食不规律,正在按疗程吃药呢,不当不正的钟点不敢瞎吃东西,只能无限艳羡的看着身旁长着一副铁胃的秦欢乐在那里狼吞虎咽。 秦欢乐啃完两个肉夹馍,又灌了半瓶可乐,眼珠子一转,忽然沉声说:“来了!” 这就是他今天给小吴出的主意。 正的行不通,何妨逆向思维一下。 如果从出发往之南开始,一切诡异的事情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事件的所有相关人员,就不会有一个人是独善其身的孤岛。 他今天装神弄鬼的吓唬郑媛媛,并不全然是闲的蛋疼,他只是急于证实自己的一个推测。 此刻,他和小吴所在的位置,正是那个用一个“否定”,就让郝梦心灰意懒跳了车的年轻妈妈家外。 “嘘!”小吴戴上耳机,递了另一只给秦欢乐。 耳机里沙沙作响,很快传来了不甚清晰的对话声。 “你把当初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给我说一遍!”这是郑媛媛神经质的声音。 “这都多少年了,有完没完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孩子都快放学了!” 这声音一出,秦欢乐霎时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那梦魇般的车厢午夜。 “我就是让你说一遍,哪儿那么多废话!”郑媛媛语气强势。 那妈妈又抗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磕磕绊绊的大致复述了一遍。 郑媛媛一直没有声音,u看书ww.ukasu似乎是受了某种惊吓,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起身要走,又被那年轻妈妈赶上来拽住了胳膊。 “我说郑总,我丑话说在前头,拿钱办事,我压力也很大的好吧,你们不能总是这样,再有下次,必须重新算钱了啊!” 郑媛媛甩脱了她。 那妈妈却不依不饶的喊道:“告诉他,不许再来找我!” 很快,郑媛媛从房子内失魂落魄的走出来,急匆匆的上了车,离开了。 小吴错愕的眨眨眼睛,“乱呐,这也忒乱了,我说老秦,你这第六感难道是开过光的嘛。” 没有亲身经历,哪来这么多第六感啊,秦欢乐不置可否,看了看手机里的导航,只说:“走吧。” 小吴打着了车,忽然又停下,“我确定一下有没有领会你的精神哈,咱们现在是去跟踪郑媛媛,还是回局里申请拘捕这个房子里的女人?” 秦欢乐无奈道:“这些都不是根源,擒贼先擒王,这事情的症结在郑大释,现在不去趁热打铁,等歇了火,就又白搭了。” 小吴脑袋里面都拧成麻花了,关键秦欢乐跟他也没说全乎,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全是碎片化的信息,他理解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镜像无间(28) 郑大释躺在病床,竭力的眯着眼睛,可越是紧张,越是控制不住眼皮的微微颤抖,有种欲盖弥彰的鹌鹑样。 坐在他床边的两个年轻警官,已经来了很久了,期间自己的手机几次响起,可因为这两人在的缘故,他也没有办法起来看一眼。 他心里其实早已经崩盘了,但仍然强努着劲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 手机再次响起了来电音乐。 秦欢乐清了清嗓子,“郑先生,你接吧,是你的女儿郑媛媛给你打来的,有急事。” 郑大释实在装不下去了,抖着眼皮,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作出西子捧心状,不胜体力的正欲伸手去够手机。 秦欢乐又道:“她刚去了天骐路七号,正要和你商量之后的对策呢。” 郑大释手一抖,险些痉挛,余光瞄到女儿的未接来电下面,跑马灯似的闪着几条信息的开头:“爸,快回我,急事”“大事不好了,他们真的”“当初郝梦的事情” 小吴寡淡的补充了一句,“反正事情我们已经掌握了,不急哈,你们慢慢沟通,统一一个说法,”说着又偏头看了一眼秦欢乐,小声说,“女监那边,现在还有几个空位?” 郑大释脑袋里的水闸轰然崩裂了,洪水迅猛,冲的他头晕眼花,久压之下,只恨不得能有个彻底的解脱,只是不能连累了他老泪纵横的说:“别,别,这都是我,和我女儿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你们你们别找她,别啊” 秦欢乐和小吴互相对视了一下。 小吴拿出了录音笔,“那你从头仔细说说吧。” 事情原本并不复杂。 十年前,郑大释还在经营一间照相馆,女儿郑媛媛经常出入,给店里帮忙。 店里的杂工辛鑫看了郑媛媛,这在古代言情话本子里,很可能进阶为一个花前月下的浪漫故事。 可惜辛鑫品行粗陋市侩,又不思进取,而郑媛媛虽然学历低,能力却不低,关键是,还有一颗不甘于现状的蓬勃野心。 所以辛鑫看了老板家的女儿顺理成章,而郑媛媛却对辛鑫的追求完全不屑一顾。 辛鑫被伤了自尊心,心里较着劲儿,闷声不响的时常尾随着郑媛媛,直到有一次,他看到了郑媛媛正约会的一个年轻才俊,而这个人,还是前一天刚刚和她聚餐过的,郝梦的男朋友。 辛鑫气不过,跑到郑媛媛家里去砸门,听见里面的动静,低声威胁道:“你不开门,我也要说,媛媛,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不就有几个钱嘛,可我以后肯定也会赚到钱的,你为什么就不能考虑考虑我呢?我再什么都不是,至少还有一颗喜欢你的真心,媛媛,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那个小白脸,明明自己有女朋友,还跑来勾搭你,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怎么可能真心对你好啊!” 他趴在门听了半天,也没有得到里面的回应,不禁有些急了,硬气道:“媛媛,我知道你和你那个初中同学,正在商量着一起创业的事情,你这个时候要让她知道了你勾引人家男朋友,会怎么样?你创业的计划,肯定也泡汤了吧?你和我在一起,不仅不会有这些顾虑,我还会全力支持你的!” 辛鑫越说越急,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忍不住亮出了杀手锏,“难道你真的看那个小白脸了?可他要是知道你是怎么卖出那一单单保险的,哼,我倒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能无所谓的继续接受你媛媛,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毁了你的人生,可谁让我太喜欢你了,跟着你几次,无意间,就拍到了一些不该我看到的画面呢” 他又威逼利诱了许久,想着不能一味逼迫太紧,也该有张有弛的给对方一个思考的空间,于是再一次表达了爱意之后,便讪讪的离开了。 郑大释苦着脸说:“那天正好是我去女儿家,给她送东西,你们说,换做任何一个父亲,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做?” “报警,或者,找他谈一谈,”小吴忍不住道,“很多方法可以解决问题,你为什么要走向这么不可挽回的极端地步呢?” “我也不想啊!”郑大释有些激动的说,“我怎么会想到,事情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郑大释好歹也在街面有些朋友,这时忽然想起,曾经一次和朋友喝茶,听到别人说起,有个什么现在特别流行的视频,比别的“玩意儿”都好使,能让人痛彻心扉的哭,能让人忘乎所以的笑,他当时开玩笑地问:“那能让人忘了自己姓什么嘛?” 朋友说:“当然可以!” 所以,能让辛鑫无声无息的忘记这一切,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郑大释鬼使神差的四处找人扫听那小视频的消息。 他朋友多,其中不乏爱玩爱闹爱刺激的,自然很快就给他打听到了。 于是那天早,他早起就去了店里,想看看那个“对接”的人,和辛鑫“谈”的怎么样了,辛鑫是不是如他所愿的,将那些事情,都忘了。 可入目却是满地的血污 他吓得不轻,头重脚轻的就沿着血迹往里面跑。 />  迎头就是如遭雷劈的那惊悚的一幕! “当时康锋也在?”秦欢乐问。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康锋不仅在,而且正在有条不紊的将辛鑫的一条腿塞进行李箱里,拉了拉链。 随即他根本不去看瘫软在地的郑大释,直接按开了照相机的自动拍摄程序,同时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面无表情的开始录像。 “小金子,小金子”郑大释颓然的坐在地,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必然是无法挽回了,他喘息着问康锋,“我没有要这样啊,我只说哎呀,这到底怎么就成了、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你快跑吧,”康锋十分冷静的说,“出去报警,找个有监控的地方,再晕倒,后面的事情不用管,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没参与过,记住了?” “可你可你”郑大释仍然不敢相信。 康锋看也没看他,“我也是拿钱办事,就算以后出了事,也绝对算不到你头,你就踏踏实实,该干嘛干嘛吧。” 事已至此了,信与不信对方的话,似乎已经并不显得有多么的重要了。 而其他那些隐晦的小心思,在生死面前,也早已经微不足道了起来。 郑大释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来,只想快点远离这一切的血腥气,真的,眼前的一切,都比让他自己死了还要难受一万倍。 “哦,对了,”他刚到门口,又被康锋出言叫住,“规矩你知道吧?” “什么规矩?”郑大释心跳的像击鼓,还当对方出尔反尔,想连自己一起解决了呢。 康锋却只说:“要命的视频,我替你拍了,你也得拿一条命来还,十年为限,否则会有人来取,就取你最在乎的人”他停下了手机,“跟他一样的下场。” 郑大释耳朵里灌了水,再之后,是一句话也听不进,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然而往后的事情发展,倒还真让那个人给说中了。 他天天扒在电视、报纸看新闻,看有关辛鑫案的相关报道,然后就是用羸弱的焦虑不安,来应付所有的询问和打听。 直到警方通报犯罪嫌疑人康锋失踪,一年两年三年 他终于在惴惴了千百个日夜后,睡了头一个安稳觉。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对吗?就如同向恶魔献祭了自己的灵魂,十年之约,你必须以命抵命。”秦欢乐的声音毫无感情,幽幽的响起。 郑大释止不住的打了一个冷颤,仍然垂着肩膀,不甘心的喃喃着,“这是强买强卖啊,我并没有要杀小金子,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脑筋,连想一下也没有,我是个、我是个本分人啊!可为什么他们杀了人,却要让我找条命去抵啊!” 小吴在联想中,大概也对案情融会贯通了主干脉络,微微侧过头,用嘴型问秦欢乐,“火车?” 秦欢乐点了点头。 小吴冷下脸,打断郑大释的自怨自艾,“行了,忏悔和惋惜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说说郝梦的事情吧。” 郑大释嘴角动了动,却是明显向后缩了一下。 小吴有些费解,“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现在说,还算你主动自首,”他想了想,“而且这件事情,和你女儿的关联也更紧密,你自诩为人父母,有这么个替她撇清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郑大释垂着头,几次欲言又止,就是迟迟说不出打头的第一个字来。 秦欢乐在心里忖度了一下,阻止了小吴又欲出口的逼问,以己度人,微微叹息道:“郑先生,如果我猜的没错,眼下让你如此难以启齿的,应该是你做人最后的那点底线与良知吧。” 小吴不明所以,郑大释却落下泪来,似乎很是动容。 秦欢乐轻声说:“你口口声声的为辛鑫之死申辩,言必称自己从没有动过杀念,可其实经过这件事之后,这种一劳永逸的邪恶种子已经深深的植根在你心里了,无论康锋最后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那么个荒诞的十年之约,你都在潜意识里对自己说,你必须这么做,你是被迫的,对吗?你帮着你女儿解决掉了对她有知遇之恩的郝梦,又霸占了郝梦的股份,可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十年之约只是借口,真正驱使你这么做的,是你开闸的贪念!” 郑大释抬起双手,将自己的脸孔深深的埋在里面,肩膀耸动,哭得泣不成声。 即使他不说,小吴也想明白了。 所以当年郝梦得了一场重症,深感人生虚无,正是情感最脆弱的时候,于是向郑媛媛提出,想要退出公司,向三方售卖自己的股份。 在圆梦广告公司,郝梦因为是出资人,一直持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是公司的控股股东,但两人彼此信任扶持,郑媛媛一路冲锋陷阵,也并没有什么怨言。 可若是公司股份易主,新股东对自己的资历学识有异议那排挤自己出管理层,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的事情。 更遑论郝梦联系的意向方,正是她在国外的学长,几次接洽的饭局,对方无不是高谈阔论着,声称自 己将引进一只全国际化的高素质队伍,让郝梦尽管放心,他必然会将这间广告公司做大做强。 郑媛媛喝的酩酊大醉,拉着郑大释的手,一一历数着自己这些年来创业的艰辛,“是,她郝梦有钱有学问,会管理,呸!谁不会管理!换个会喘气的就会管理!还不就是坐在空调房里,指挥指挥这个,指挥指挥那个!可一个公司,要是没有业务,没有客户,没有收入,那还叫一个公司吗?她也不想想,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为公司拉下脸来签单子拉客户的,是谁啊!没有我,公司会有今天吗?可她如今撇开手,居然说不干就不干了!完全不考虑我的处境!” 郑大释看着为了事业拼尽全力的女儿,深知这一切对她的重要性。 郑媛媛色厉内荏之下,不过是自卑的不安全感爆棚,她哭得像个孩子,拉着父亲的手,含混不清的说:“爸,我好害怕,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如果他们踢我出公司,我我实在没有信心,再重头来一次了” 郑大释拍拍女儿的肩膀,像哄着襁褓里的婴儿,几不可闻的说:“那爸爸帮你把她除掉,不叫她挡我宝贝女儿的路,好不好?” 郑媛媛醉的厉害,并没有听清,只是无意识的点着头。 “于是,你就用郝梦的命,来还了‘债’,对吗?”秦欢乐声音低沉的问。 郑大释点了点头。 案情理顺的差不多了,该郑大释讲述的部分,已基本清晰了。 秦欢乐和小吴站起身,向病房外走去。 郑大释却忽然发疯了一般的在后面喊道:“都是我造的孽啊,真的和我女儿没有任何关系,你们相信我,相信我,真的不关她的事!” 秦欢乐没有回头,只是关了病房门。 门外,跪坐着一个女人,正哭得无声而剧烈。 显然,不知何时在这里的郑媛媛,也听到了她父亲的全部陈述。 小吴一示意,旁边值班的同事便来押郑媛媛回局里去了解情况了。 可一路,她都竭力的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啼哭,不愿让父亲发现自己一直在门外 小吴站在车边,点了一根烟,又将烟盒递向秦欢乐,伴着袅袅烟雾,兀自摇了摇头。 “怎么了?”秦欢乐问。 小吴撇撇嘴角,“损人不利己,不能理解。” “扭曲的父爱,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而且郑媛媛当时醉酒”秦欢乐讥诮的一笑,“你觉得她是真的醉了吗?” “诛心的事情轮不到我来推测,uu看书 ww.uashu”小吴不置可否,“可是别忘了,郝梦也是别人家辛苦养大的女儿,”他顿了顿,“反正我是生不出一丝同情。” “这不在咱们考量的范畴里了,郑家父女这事只算枝节,主干还是康锋,眼下更难搞的是他,他背后的组织到底是怎么运作的,还是得撬开了他的嘴才行。”秦欢乐看了看时间,“诶呦”了一声,“这怎么又搞得这么晚啊,快点儿吧,正好你开车,快送我回家。” 小吴嘴角一抽抽,却也拉开了车门,毕竟今天抽丝剥茧这事,没有秦欢乐,他自己再干半月,也未必能想得到,但嘴却不肯饶人,“啧啧”的摇头,“局里现如今都疯传你被包养了,我看这事空穴未必来风嘿,今儿你老实交代,我就不给你老虎凳、辣椒水了哈,到底藏了个啥样的人啊,说出来,我也解解馋。” “解你妹的馋!”秦欢乐勾勾嘴角,揶揄道,“你别瞎想了,安安分分给马姐带孩子得了,你也就这劳苦命了。” 小吴脸一红,却故作镇定的解释道:“我也烦得很,当初只是见义勇为,结果这还被讹了,下次再找我帮忙,你可得帮我挡一挡。” “行行行,看你表现,快,先送我回家!”秦欢乐也不揭穿他,和打趣别人相比,自然是归心似箭对他来说,更紧要一些。 诶呀,如今,他也是家里有人等的人儿了啊。 镜像无间(29) “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窗内的灯是亮的,心里就是暖的。 这种一抬眼就能看见一盏为自己而亮起的灯光的感觉,秦欢乐活了三十二载,还是第一次碰到。 年轻的时候,不管不顾的激情总能使人目眩神迷,而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温润的和谐共处,才更使人心生向往。 不为别的,只为了即便没有片瓦遮身也好,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便足以支撑起关于“家”的全部安定感,只有一个人,便足够了。 不会迷途,不会惶惑。 纵使相顾无言,也总能会心一笑,哪怕自做自的的事,不回头寻找也知道,身后有支撑,有依靠,有不离不弃的坚守......餍足感便前所未有的充盈在秦欢乐的胸膛中,使他的血液温热,胸膛滚烫。 他十分熟稔的推开朗华的大门,嘴里哼着最近新听来的不知名的旋律,哼哼唧唧的尾音,愣是把人家洋气的曲风带出了二人转的味道,也算他的个人特色了。 电梯的位置是在楼上的,他按了上行键,知道这意味着颜老师一定是在家里......嘿嘿,“家”,终于有一个地方,对于他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家了。 等电梯下来的间隙,他随手掏出一张纸巾来,顺带着将黄铜按键盘上的一点污迹擦拭干净——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的心情吧,和颜老师有关的一块儿砖头瓦砾,如今对他来说,都已经具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干擦有些擦不干净,他凑上前去,用嘴巴哈了一口气,借着这点儿菲薄的湿意,又用力蹭了蹭。 正干的热火朝天的,黄铜光面上忽然隐隐飘过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是身影吧? 他动作慢下来,却没敢直接停止,主要怕失礼,影响这些身影的主人对自己的感观,毕竟......这都能算作是颜老师的娘家人了吧,咳咳。 后头影子越聚越多,越凑越近了。 一个年长的老妪对身边的中年妇人小声说:“他到底看不看得见我们啊?” 那妇人也有些拿不准主意,扯了扯旁边一个小孩子,“你去试试,看看他能不能看见。” 小孩子不愿意,又支使他妹妹,一个更年纪更小的女孩子,“丫丫,你去,你去试试。” “我不,”小女孩撅着嘴,直往后面退,“他是颜叔叔的朋友,好朋友!我不要去,我不要做坏孩子!” “怎么就坏了!就是让你试试嘛,你做个鬼脸也好,挤挤眼睛也好,嗨,你这孩子!” 不过不管别人怎么怂恿,这小女孩就是主意特别正,坚持不肯上前去。 “奶奶,他会一直住在这儿吗?”小男孩仰头问那个老妪。 “这......”老妪又习惯性的去看那妇女。 妇女用手里一直摆弄的毛线针搔了搔头皮,吭哧瘪肚的说:“谁家住的离顶楼近一些啊,听没听到点儿什么动静?诶,成先生,你家在四楼吧?你......” 众人身后的成先生扶了扶眼镜框,连连摇头,“我是那种听别人墙角的人嘛!圣人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妇女摇摇头,“啧啧”了几声,“还想着能......” 挤在前面的那个小男孩忽然高喊了一声:“诶,颜叔叔怎么从楼梯口出来了!” 秦欢乐吓了一跳,下意识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望过去...... 可脖子扭到一半,他就已经后悔了。 当然,楼梯口也根本就不会有颜司承的出现。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一转身,向后抱住了那妇女的大腿。 气氛......有些尴尬。 秦欢乐从前是真的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建筑里特殊“房客”们的一丁点儿动静,今儿这是怎么了?是自己在这里住久了,还是说是今儿个回来的太晚了? 不过这也原本就没什么可特别惊诧的,毕竟他此前能看见小飘,也能看见其他的一些“异象”,所以在搬来朗华之前,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了。 “咳咳、咳,”秦欢乐夸张的清了清嗓子,硬是就着扭脖子的动作,顺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旋体转身,恭顺的颔首鞠躬道:“晚辈秦欢乐,各位久仰久仰,哈,幸会幸会。” 空气里凝滞了一下。 率先打破尴尬气氛的仍然是那个调皮的小男孩,他仰头笑道:“哈哈,他、他说自己是晚辈!那我是不是就成了长辈了?” 秦欢乐可不在意被一个小孩子占自己便宜,要是认真算一算,对方还真指不定比自己大上多少岁呢。 他打蛇随杆上,对那小男孩挤了挤眼睛,“小哥哥,你好呀!我第一次来朗华的时候,在电梯里伸着小手吓唬我的,是不是就是你呀?” 小男孩有些羞臊,把脸埋在妇人身后,再不肯接话了。 那老妪歪头向上去看秦欢乐的脸,诧异道:“难道......你是真的能看见我们,也能听见我们说话?” 秦欢乐忙直起身来,略微诚恳了一些,解释道:“我以前就听颜老师提起过你们,不过以前确实看不见,今天......不,就是刚刚,我才第一次能有幸见到各位。” “是这样啊,”老妪顿了顿,又犹豫着问,“那你是......活人吗?”她说完又赶快摆了摆手,“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这房子里,除了颜先生,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能看见我们,我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你有些什么特异的地方,还是说,我们......我们......” 她磕磕绊绊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妇人等不及了,接口道:“你能带我们出去吗?我们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些年了,延平是不是都变样了啊?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那位文质彬彬的成先生也目光灼灼的上前了一步,无限期待的看向秦欢乐。 “这......我真的没办法回答你们,”秦欢乐有些为难的说,“我这人确实有点儿特异功能哈,能看见一些......不过你们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你们别着急,我回去问问颜老师,我和颜老师商量一下,看看怎么能帮助你们......” “问!问!问!敷衍的话就别说了吧!”一个面色阴郁的青年从不知哪里忽然冒了出来,面颊积着满满的青黑,目光阴鸷的说,“你们也不用再问了,他说话的口径,和姓颜的还不是一个样!” 老妪连忙伸手拦了他一下,小声劝道:“你别这么说啊,这位小秦先生,他也不了解情况的,他只是颜先生的一个朋友,咱们慢慢和他讲,兴许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能想什么办法?”青年的周身都泛起乌黑来,“他和姓颜的一样,只会隔岸观火,只会说些无关痛痒的屁话,我们的痛苦,他们能理解吗?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我们自己!这世界上,根本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是活是死,都没人在乎!” “你这话就不对了,”秦欢乐不怕别人误解自己,他皮糙肉厚,从小摔打惯了,小风小浪的惊不了他这艘破船,可他就是听不了别人说颜老师的一个“不”字,耳朵里像给插了根鱼刺,望着那青年,“颜老师一直把你们的事情放在心上,时时和我提起,他说自己对你们负有责任,穷尽所能也要为你们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他在众人的面孔上逡巡了一圈,“这说到底,真的就是他的责任吗?” 现在不是流行那么一句话嘛,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这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谁必须帮谁,谁必须承载着谁前行的责任。 每个人可以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每个人可以设定自己的道德水位,但却没有人有这个权利,去设定别人的,更遑论道德绑架了。 他话说的难听,他知道,只是实在看不惯这青年的的态度。 怎么着?就像你口渴了,别人说我可以给你一瓶水喝,但我现在手里没有,等一会儿买到了就给你,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就可以把自己口渴这件事的因果都怪罪到这个承诺要免费送水给你的人身上呢? 青年攥紧双拳,沉声说:“可他是房主!” 他的逻辑也很简单,大家被困在这所房子里,难道会和这个房子的主人之间,没有一点关系吗? 如果真的没有关系,又怎么解释颜司承这么多年不老不死的事实呢? 青年甚至觉得,“难道不是姓颜的,偷了我们的命数,偷了我们再世为人的机会吗?” 秦欢乐一阵语塞,刚刚梗着脖子为颜司承辩驳的勇气顿失——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反推,那眼前这些“人”的际遇,难道不是应该和自己的关系更大一些嘛。 不过旁边的妇人已经先他一步叫了起来,“又瞎说,越说越没边儿了,你快回家去吧,快,要不我就叫你妈了啊,快快,听话,回家去吧,颜先生多好的人啊,你这么说他,我们都不依啊!” “是啊,颜叔叔是个好人。”小女孩也怯生生的说。 青年冷冷的看了众人一眼,咬牙骂了句:“你们这群傻子!”说完,又恶狠狠的看了秦欢乐一眼,才转身消失了。 妇人一脸陪笑的看向秦欢乐,小意解释道:“这孩子是个急脾气,不是冲你,也不是冲颜先生,你可千万别在意啊,我们都不是这么想的,真的。” “是啊是啊,我们没有别的意思。”老妪也连连帮腔。 只是她们越是这样说,秦欢乐心里越不是个滋味儿。 这每句话都像是在隐隐的打他的脸一般。 他咬着嘴唇,垂头想了想,郑重道:“各位的心情,我都理解,真的,不是敷衍,真的不是,大家的事,颜老师一直都放在心上,不过他之前一直是一个人,独木不成林嘛,也没个帮手,不容易,还请你们体谅,不过从今往后,我会和他一起的,我跟大家保证,一定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关节,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众人彼此看了看,似乎都对他的话不甚相信,又不好意思直接点破,不过客气的草草点头迎合,“好,好......那你快回去吧,不好意思,耽搁了你这么长时间。” 秦欢乐暗自叹了一口气,也不好再过犹不及的表诚意了,向大家道了晚安,走进了电梯。 他心情有些沉重。 脑门儿抵在大门上,静了静心。 这事情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积压在肩膀上的责任仿佛越来越重了。 他忽然读懂了再世为人初见颜老师时,对方眼中那总是忧心忡忡的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 可为什么原本见不到的这一楼的魂魄,忽然就在自己眼前出现了呢? 唉......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真的快要化身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了。 时间太晚了,不想了,先回家吧。 他刚要推门,忽然顿了一下,心里惦记着颜司承也许已经睡了,忙又改成了蹑手蹑脚的猥琐身姿,脱了鞋,踮着脚往里面走。 书房的门里透出橘色的光。 看来颜司承是还没睡。 秦欢乐鼓了鼓两腮,放松了一下面部肌肉,勾起一个微笑,才探头看向书房里面。 书桌旁,颜司承正背身而坐,面前放着一个本子,似乎正在望着纸页发呆。 “颜老师......”他边轻声唤着,边屈指敲了敲门。 颜司承闻声转身,看见他的片刻,却愣了一下。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对望着。 秦欢乐眨了眨眼睛,u看书 .uukanhu.om不知道刚刚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那丝茫然,是不是自己眼花瞧错了...... “颜老师?”秦欢乐直起身走进来,故作轻松的问,“你怎么了?在干嘛呢?” 颜司承蹙了下眉头,忽然合上面前的本子,站起身迎了一步,快速说道:“怎么这么晚。” “加班啊,我不是给你发过信息嘛。”秦欢乐狐疑的打量着他。 颜司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哦......是啊,我知道啊,那......你累了吧,早点休息吧。” “好......那我先去洗澡......”秦欢乐满心疑惑,但见对方一副完全无意开口的态度,也只好暂时按耐住自己的担心,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拉了拉领口,缓缓向浴室走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32章 镜像无间(二十九))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30) “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黑暗中,秦欢乐摸进卧室,头发还没有完全擦干,发梢微微有些滴水。 随着他上床的动作,床寝间被微微带起了一丝波动,霎时漾起淡淡的草木清香,让他周身一松,顺着丝滑的床单快速把自己埋了进去,舒服的差点从喉间溢出些令人尴尬的声响来。 房间里静了静。 秦欢乐翻了个面儿,朝着里侧转身,轻声问:“睡了吗?” 床的另一侧传来含混的一声应答,“嗯。” 这是睡了还是没睡啊?秦欢乐有心事,也不管那么多了,又向前蹭了一点儿,轻声说:“你还记得那个跳车的女人吗?没想到居然也是个有缘故的,今儿就问出来了,原来是......诶,你在听吗?你要是困了,咱们明天再说也行。” “没事儿,我听着呢,你说。”颜司承的声音不高,但多少带着些半梦半醒似的的迷蒙。 秦欢乐脑袋里还活泛着,打得那一管子鸡血到现在也没平复下去,越是努着劲儿想入睡,脑袋里面越清醒,所以还不如让他碎碎叨叨的都说出来,反而是一种放松了。 “那个女人叫郝梦,这名字,讽刺吧?她觉得委屈,确实不假,因为根本就是被身边的人给算计,来了一出里应外合,嘿,这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颜老师,我觉得我现在好像出了点儿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颜司承配合着他这无聊的切口,反问道。 秦欢乐叹了口气,“就是有那么点儿......怎么说呢,好像总是下意识的就会用最阴暗的一面,来推测别人的动机,就仿佛一件事情无论发展到了多坏的一步,我这心里总是会有一个声音说,诶,你看看,我就猜到是这样的结果,”他黑暗中探手去搭上了颜司承的胳膊,拇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你说这是不是一种心理问题啊?” 颜司承那边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你去之南押运犯人,所以遇到了这个女人,回来审问这个犯人的过程中,又发现这个女人的事情牵扯其中,对吗?” “对啊......”秦欢乐顿了一下,“你是说?” 颜司承道:“我觉得我也出了点儿什么问题。” 秦欢乐屈臂支起上半身,“怎么了?” 颜司承叹道:“只要事情之间有因果,我就总觉得是有意针对你而来的。” “嗨,”秦欢乐勾唇笑了一下,又躺了回去,“除了你,别人谁有那个闲工夫,还会专门为我......”他说着,心里却猝然漏跳了一拍,手下抓的更紧了些,“颜老师......” “嗯?” 秦欢乐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也没想好,还有些乱,再让我理一理。”他胡乱想了想,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卧室内昏暗的环境,大概看得出颜司承侧躺时的轮廓,心里兀自一软,声音不觉轻软了下去,“我今天忙了一天,你呢?都做什么了?” 颜司承回答的不过是常规答案。 但对于秦欢乐,却听得兴致盎然,这些琐碎而平凡的日常,总能令他百听不厌。 “对了,我刚进门的时候,看到你在书房正写着什么,是什么呀?”秦欢乐忽然想起刚刚那一幕,不禁脱口问道。 颜司承那边身体的弧线,忽然肉眼可见的绷直了一些,更明显的是,他出口的语气,也有些僵硬,“没什么,就是些......课程安排。” 秦欢乐紧紧的抿着嘴唇,忽然坐起身来,两臂支在两侧,倾身上去...... 良久,他微微退开了一些,屈指擦了擦唇上淡淡的水光,微微沙哑道:“说过不许骗我的,你不愿意,可以不回答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僵持的气氛却并没有丝毫的动摇。 颜司承如他所愿,居然真的就这么选择了沉默以对。 “好吧......”秦欢乐无计可施,外加情绪冲撞,脑袋有点儿缺氧,一翻身,冲外面侧身躺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困了,那就......晚安吧。” 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一个和睦温馨的睡前故事。 秦欢乐带着一点儿小别扭小委屈,没多一会儿,就陷入了沉沉的安睡中,只是在那沉静的梦乡里,仿佛感到身后的人一点点靠近了过来,将额头紧紧的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市局支队的办公大厅里。 龚蓓蕾热情洋溢的给每张办公桌上都甩过一个塑料袋,里头一成不变的是两个菜包子,一杯温豆浆。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吃好了全天不饿,来来来,快吃快吃,趁热!” 秦欢乐举起大拇指,“花骨朵儿,行,论持之以恒,我敬你是一条汉子!” 龚蓓蕾扭过来,瞅了他一眼,夸张的叫道:“你怎么一脸的消化不良样啊,昨天喝酒了?喝酒不报备,你找抽呢!” “起开,哪只眼睛看见我喝酒了,我是胃疼!”秦欢乐脸色发青。 “哟,铁胃也会疼啊?我还以为你吃核弹头都没事呢!”小吴从旁边经过,顺嘴溜缝儿。 龚蓓蕾赶忙将塑料袋打开,“那你就是饮食不规律,快,吃点儿东西垫一垫,可别影响工作,少你一个壮劳力,得增加我们多少工作量啊!” 秦欢乐眼角直抽抽。 “真生病了啊?那要不,你去医务室看看?小黄好像刚来了的......”龚蓓蕾歪头看他。 “拉倒吧你,天天让法医给我检查身体,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你别逼我吃早餐就行了,真吃不下了!”秦欢乐一抬手,抓着袖子把龚蓓蕾薅到自己近前,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小忙,你帮帮哥吧,啊?” 龚蓓蕾蹙眉警惕道:“你眼里别冒贼光,我就帮你。” 秦欢乐只好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低声说:“我这手里事情太多,忒牵扯精力,你帮我踅摸踅摸,看看大概三十年前,左右偏差个一两年吧,咱们延平当时比较火的马戏团有哪些?” 龚蓓蕾表情严肃了一些,她知道秦欢乐再无聊,也不会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来糊弄她玩,尤其还是年代久远的事情,基本百分之一万,会和他手上的某个案子相关。 可三十年前,连她自己都还没出生呢,还是给出了一个如此笼统的概念,就叫她去调查,实在是有些无从下手啊。 秦欢乐自己也明白,赶忙补充道:“筛选条件呢,一个是这个团队的规模不能太小,另外,噱头是有一些畸形......或者说,叫特型演员吧,着重留意的是,有那种先天畸胎的,比如,有两个头啊,两张脸啊之类的演员。” 龚蓓蕾问:“你就直说,你要找的到底是这个团,还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秦欢乐放下手,笑眯眯的说,“要不咋说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我到底想的是啥,你真是一猜一个准儿!我就是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背景情况,尤其是他现在的情况。” 龚蓓蕾点了点头,忽然一掌拍向秦欢乐的肚子,大喝一声:“呔!花仙子急急如律令,我代表月亮消灭一切病痛!” 秦欢乐叫这猝不及防的一拍,捂着饱胀的肚子一个干呕,直接吐出一颗漆黑的西瓜籽来。 “大早起吃西瓜,神经病啊!”龚蓓蕾嫌弃的白了他一眼,蹦蹦跳跳的闪了。 只留下秦欢乐在原地翻白眼。 大早起吃西瓜?他可不是神经病! 他是被自己感动了的土嗨土嗨的大情圣好咩! 昨晚上入睡前,他就敏感的发现了颜司承的情绪不振,梦里就在一直想着,怎么能哄对方开心。 天刚蒙蒙亮,他就做贼似的爬了起来,窜到厨房,捧出冰箱里的半颗冰西瓜,蹲在地上开始拿勺子挖“壕沟”。 最后,好几斤重的半颗大西瓜,愣是让他沿着周边全给铲光了,只剩下正中间一颗纵深而下的“桃心”孤悬在瓜皮内,活灵活现的后现代雕塑艺术精品一枚! 至于那些为艺术而牺牲的“边角废料”们,自然是除了进他肚子里,再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他还在西瓜上贴了个便签条,写着:“致颜老师,虔诚献上我清甜甘美的一颗心。” 哇哈哈哈,想想颜老师起来看到他这惊才绝艳的杰作时的表情,他就忍不住的洋洋自得起来,一边按下冲水马桶,一边捂着肚子叫唤。 对于前一晚的调查结果,郑媛媛与郑大释父女,都对自己参与的部分供认不讳。 可眼下最棘手的,仍然是康锋的态度。 就好比盖在蚁穴上的最后一块石板,撬动了他,也就等于无限趋近于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了。 关键是,突破点的选择,必须是对方心理上最薄弱的位置。 会议室里,小碰头会,小吴焦躁的拿着根圆珠笔的笔头,一下下敲打着桌面。 “你说康锋他也没有父母了,亲戚朋友也都早八百年就没有什么联络了,想打个亲情牌也没什么戏,他又是早早辍学......诶,不知道他这些年,有没有相好的什么的,啊?老秦,你说呢?” “你看我像不像他相好的?”秦欢乐捂着肚子白了他一眼,“我看不如从那个把他撂出来的那个同伙身上找找线索,你想,他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杀手,嘿,这种人的性格往往都是有些缺陷的,能让他放心拉拢的同伙,这人身上,一定是有什么特质,是康锋非常欣赏,或者说非常看重的。” 小吴却不大认同,“到头来还不是分赃不均啊,据说那小子刚被抓,就连哭带嚎的把康锋给卖了,这能是什么塑料兄弟情?” “这可不一样,”秦欢乐道,“你想,你细想,他们俩的落网,打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同伙违反了康锋定下的规矩,私自跑回去偷电脑,然后被抓了之后,又痛快的出卖了康锋,而之南警方根据他所提供的地址,居然把康锋一抓一个准儿,这说明什么?说明......” “说明康锋一直对这个同伙深信不疑?”小吴若有所思的望着天花板,“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哈,可就是这么一个菜出水来的小鸡崽儿,居然能让康锋这种老江湖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两人,到底是谁的脑袋出问题了啊?” 秦欢乐摊了摊手,“有关于这部分,就要靠吴领导您去和之南那边沟通了,看能不能帮咱们询问一下相关的情况。” 小吴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说罢才后知后觉的说,“你少来啊,别把我架起来火烤,你躲在后面吃现成的。” “那吃我,吃我行吧?”秦欢乐撸胳膊挽袖子,亮出自己的皮肉,“我给您介绍介绍啊,您看您要是喜欢嫩一点儿的口感呢,就来匙柄和匙仁,放汤锅里涮八秒就得,脖仁是活肉啊,劲道!要带点脂肪口感的,您就来我这吊龙,这个更短,涮六秒哈,时间多了就糟蹋口感了,还有这三花趾、五花趾,诶,再看看我这胸口油......” 小吴给他砍得直晕,站起来逃命似的往外跑。 秦欢乐忽悠走了他,揉着肚子,拿几张椅子拼在一起,直接躺了下来,一边捂着肚子哼唧,一边给颜司承发信息。 “闹铃在吵,喜鹊在叫,你在微笑,我在祈祷:愿你天天没烦恼,愿你永葆青春不显老......”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又按着删除键,将这一行字清了个干净。 他五官都跟着用力,挤眉弄眼的想了一会儿,又伸出爪子打字儿。 “祝您早上好,哦,原谅我从今往后只能称呼你为您了,因为,你在我心上......” 他一阵恶寒,又删掉了。 “颜老师,早上好啊,今天有没有闻到空气中别样的气息?因为,近朱者赤,近你者甜......” “老秦!”贴着耳朵边一声大喊。 秦欢乐一个激灵,直接翻车,从椅子上结结实实的砸向地面,居然还记得第一时间把手机给藏到了屁股底下。 龚蓓蕾看他的眼神甚是不善。 秦欢乐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你你你,你干什么你!” 龚蓓蕾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撇着嘴看他,“颜老师是得罪你了还是怎么着,恶作剧也有个度啊,大上午的发这么恶心人的话,想让谁都和你一样胃疼吃不下饭啊。” 秦欢乐让她这不屑的态度给激怒了,在她对面坐下来,“那行,你来个不恶心,我学习学习。” “我教你这个干嘛,我又没有要说这些个丝瓜瓤子的对象。”龚蓓蕾拒绝。 秦欢乐眯着眼看着她,一直把对方给看毛了,才压低嗓音一本正经的说:“花儿,我身边什么都不缺,唯独需要时光和你......”顿了顿,他忽然邪魅狷狂的一龇牙,一脸猥琐的笑道,“咋样,看哥带不带范儿?嗯?” 龚蓓蕾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突然眼圈一红。 “诶?你这是......你这是咋了?说风就是雨的,这一天天的,我可真是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暗恋哥,让我这给感动着了呢。”秦欢乐手忙脚乱的找纸巾,半天也没找着,只能抻着自己的袖口,要给龚蓓蕾擦眼泪。 却被龚蓓蕾一巴掌拍飞了,“起开!我美瞳磨眼睛了,你别自作多情!” 秦欢乐讪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随口一说,开玩笑嘛。” 正说着,他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他垂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最后打的那句令人发指的恶心话,居然因为龚蓓蕾的突然出现,手指头一抽筋,给发了出去。 这丢人可丢大发了。 关键颜老师给他回的这句,他也......看不明白啊...... “ifmyeyescandoubtlookingatyouintheheartofthesunnyday。” 看他发愣,龚蓓蕾好奇的探头上去看了一眼,眼睛忽然闪了一下,深深的望了秦欢乐一眼。 “原来......”她忽然收住嘴。 “啥?”秦欢乐抬头瞭了她一眼。 龚蓓蕾脸上似悲似喜,似恍然大悟,似酸楚惋惜,似对秦欢乐,也似对自己。 秦欢乐给搞得一头雾水,也不想纠缠了,暗戳戳的想下载个翻译软件,又怕在龚蓓蕾面前丢人,索性先按下不表,拿手指头点了一下龚蓓蕾的脑袋,“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还没说呢,找我什么事儿啊?” 龚蓓蕾敛着头苦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却已经恢复如初了,“你不是让我查那个马戏团嘛。” 秦欢乐立刻来了精神,“有眉目了?这么快!” 龚蓓蕾点点头,将手里的资料递给他,“查工商局备案嘛,很容易的,就是年代久远,没有那么详细了,不过反正你也就只是要查那一个人而已嘛。” “那这个人,现在在哪儿,能查到吗?”秦欢乐快速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龚蓓蕾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死了。” “死了?”秦欢乐抬起头来,震惊道,“怎么死的?” “自然死的,病死的,没有别的原因,”龚蓓蕾将资料翻到其中一页,是张医院的死亡证明,“这人叫丁无,三十年前,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吧,家里干什么的已经无从考证了,反正是一直跟着马戏团演出,主要在延平,一共演了一年半,后来......你也知道他是先天畸形嘛,身体底子差得很,后来脏器自然衰竭,就死了,反正我这边能查到的,也就这样了。” 这样的结果,对于秦欢乐来说,有些过于突然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几乎靠着几句话就影响了颜司承和自己这辈子命运的人,居然如此寡淡的就死了,难道不该由此牵扯出一些百转千回的辛秘隐私吗? 看他只顾着发呆,龚蓓蕾心绪不好,也不愿意多逗留了,兀自站起身,就向外走去。 秦欢乐愣了很久,才站起身慢慢踱到走廊里,趴在窗台边,点了一根烟透气,还没吸上两口,就瞥见肖局朝这边走过来,后脖梗子一凉,当下赶忙把烟戳在了一旁的花盆里,烫得那盆龙爪花都跟着抖了抖,又掏出手机来,一脸严肃的在那儿假装工作沟通。 肖局看都没看他,路过时抬起脚,照着他屁股狠狠来了一脚,就若无其事的走过了。 秦欢乐这才发现手机居然拿反了,uu看书.uuknhu 擦了下鼻子,拍了拍裤子,一扭头......看见自己的虚影,正映衬在开敞的窗户玻璃上。 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自己......颜老师...... 诅咒......前世畸形的肖虎...... 马戏团......早逝的丁无...... 云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的眼底一点点泛起波澜。 他忽然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他知道了!他想他知道这个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了!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33章 镜像无间(三十))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镜像无间(31) “颜老师?颜老师!” 晚上队里有个同事过生日,大规模聚餐没时间,就将生日宴改成了“加油餐”,就近找了家烤肉店,大家吃吃喝喝上两个小时,掐点儿再返回单位里加夜班,简直完美。 秦欢乐心里有事,借故就遁了,跟着大部队一起出了市局大门,脚下拐了个弯,滋溜就钻进了出租车,一骑绝尘的冲回了家。 不过颜老师没有给他发信息,通告有晚上的课程安排啊,通常这种情况,他应该这个点钟已经在家了才对的。 进了房间,他一间间的推门去看,却并没有看见颜司承的身影。 颜司承并不是个粗心的人,只是他的体贴与细致常常是不动声色的。 秦欢乐吹了声口哨,一边拨通了颜司承的电话,一边向大门口走去,打算到门口迎一迎对方。 软底拖鞋落地无声,他在狭长的走廊里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了身后某个房间里,传来了一声闷响,随即,他无比熟悉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 秦欢乐瞳孔一缩,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悄悄脱下鞋,赤脚循声向后走去。 颜老师家里的构造,复杂的夸张,他并没有一一去探看过,按照颜司承自己的说法,就连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熟悉一个人生活所需的空间毕竟有限,所以连秦欢乐搬过来后,也不过是在有限的几个区域里活动而已。 深邃的走廊节节亮起了灯光,映照着秦欢乐矫健的身形。 他不怕别的,就怕颜司承此刻是身不由己,或是有口难言,遇到了难以描述的危险。 春叔家的画面再一次在他脑中上演。 难道武正凯已经厉害到能够悄然潜入朗华了? 手机的声响戛然而止。 秦欢乐顿下脚步,也终于确定了声源的位置——在颜司承的衣帽间里,这房间并不荒僻,使用率很高,他也比较熟悉......如此看来,倒还不算是最不利的情况。 他将手放在圆形的门把手上,轻轻的一转,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个缝隙,感应灯瞬间明亮起整个室内空间。 秦欢乐戒备的走进去,从门边顺手摸过一个长条形的铁质装饰品,紧紧的握在手中。 两壁的巨大衣柜都是透明的,里面的衣服都按照颜色和材质分门别类、排列整齐,中间一个陈列柜,平铺着领带、手表、袖扣等饰品,通体并没有可供人遮身的视觉死角。 秦欢乐掏出手机来,再次拨通了颜司承的电话。 突兀的铃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秦欢乐肌肉紧绷,条件反射的举起手中的铁艺就向身后砸去! 可待看清来人,他的胳膊又空中一个急刹车,收了全力,好悬没闪着肩膀。 “颜老师?”秦欢乐怔怔的看着自己身后的颜司承,眼风向后一扫,不禁暗忖,刚刚自己进来后,可供栖身的,恐怕只有门后的角落了,但颜司承为什么要避着自己,藏身在暗地之中呢?这太不正常了。 他眼睛紧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可疑之处。 生生死死经历过这么多回了,他不信这世间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颜司承尴尬的一咧嘴,“你、你回来了。” 秦欢乐故作随意的说:“多大的人了,你跟我这儿玩捉迷藏躲猫猫呢,心脏不好的都能让你吓出个好歹来。” “哦,我......正、正打扫呢......”颜司承的声音无比艰涩。 秦欢乐看着对方那双暗淡无光甚至隐隐泛着黑气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敛下眼睛,掏出烟盒在手里掂了掂,“那还真是辛苦了啊,打扫卫生......”他斜挑着眼皮看对方,“不过你是不是打扫错地方了?这层楼,不是你该上来的吧?” “颜司承”的脸色瞬间大变,周身的戾气再也压制不住的弥漫出来,圆瞪双眼看着对方...... 秦欢乐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姓甚名谁,不过前一晚他才近距离接触过这一楼的魂魄,这偏激青年的特征太过明显,让他想忽视都忽视不过去。 他语气不知不觉的增加了一份严厉,对方居然敢侵占颜老师的肉身,让他叔可忍婶不可忍!“诶,趁我没有发飙之前,你痛快的给我出来,昨儿不是答应你了嘛,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偏激青年打摆子似的抖着身体往后退了两步,“我就是等不及,来找姓颜的问问,谁想到他身体这么弱,我说进来就进来了......不过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就借我用用呗,让我出去透透风,又、又不会让他少块肉......” 这几句话,让秦欢乐大为震惊。 颜司承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如果他真如眼前这个青年所说的,这么弱......那他别说“坐拥”这一栋楼的亡灵了,单单就这些年,他只身在外遇上的那些孤魂野鬼,都能把他生吞活剥个八百回了。 秦欢乐尽量泰然自若的朝那青年一伸手,“趁着我好好说话,你可别跟我赛脸啊!你麻溜的出来,咱们既往不咎,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见好说好商量的是不成了,青年也变了脸,转身就向外跑去,“你他妈的和姓颜的一个德行,借我用用怎么了,让我出去看看,我就看一眼......” 秦欢乐身体素质杠杠的,可比这生前不爱运动的宅男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从后头几步窜了上去,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一手擒住对方的手腕,就想把这条胳膊先卸了扣......等等,可这毕竟是颜司承的身体啊,他实在是下不去手,按住肩膀的那只手顺势往前一揽,又想来个过肩摔......不行啊,这地面太硬...... 那青年见被拦着去路,趁着他停顿的空隙,挣脱出来又向回跑,不管不顾的推门就冲进了一个房间。 正是颜老师的卧室。 这卧室是有窗户的。 秦欢乐追进去,就见那青年已经扒在了窗口,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却好像被什么阻挡了一下,猛的被推了进来。 “你要干什么!你下来!”秦欢乐是真急了。 这里到楼下少说也有十几米的距离,真要摔下去,往轻了说折胳膊断腿,往重了说摔成肉饼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遭一场活罪必然是免不了的。 那青年却带了几分歇斯底里,仿佛把这当成了唯一的机会,高声喊道:“你不让我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出去,我就只能从这里跳出去了,我知道宋子娴就是因为执念够重,才从这楼里跑了出去,我只要坚持执念,也一样可以出得去!”他说着,又向外探身。 “等等!你听我说!”秦欢乐咆哮如雷,“你是不是傻!你知道宋子娴出去之后是什么下场吗?魂飞魄散!找都没地方找去,灰渣子都不剩一块了!你是想步她的后尘吗?你还有父母,父母在不远游,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不肖子孙!” 他真的已经有点儿口不择言了,自己说点儿啥,完全都不过脑子了。 青年嘴角抽动了一下,眯着眼睛道:“第一次听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是他妈这个意思哈,你这些大道理,还是留着我出去之后再说吧,还有,别说宋子娴怎么怎么不好,在我看来,能走出这个牢笼,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几乎已经找到了一个一撒手就能全身坠楼的绝佳位置,虽然依照刚刚的情况,他的魂魄大概率会在身体跌落的瞬间被“撸”出来,继续禁锢在这房子内,可颜司承的身体可真就算彻底交代了。 秦欢乐头大如锣,暗恨自己以前怎么没和省厅的谈判专家们好好学一学谈判技巧。 他快速的往后跑去。 他这一反向操作,那青年反而有些好奇的暂停了动作,审慎的观察着他的反应。 秦欢乐从墙边的书桌抽屉里,划拉了半天,才在一堆杂物的最下面,捞出了一个笔记本,也顾不上看里面的内容,直接稀里哗啦的翻到一张空白页,撕下来一张纸,举在手里,朝那个青年扬了扬。 “宋子娴是悄悄跟着我才跑出去的,我能带你出去,用这个就行!你这么作死的往下跳,就算把颜老师摔出个好歹来,你也一样离不开朗华大厦半步!你这叫饮鸩止渴,你自己想,你虽然一直埋怨颜老师没有帮你们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可如果他真的出了问题,你们,你们这一屋子的魂魄,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指望吗?” 青年显然被说动了,也知道这是竭泽而渔的下下策,自己真能逃出去还好,要是真的如秦欢乐所说,不仅没出去,还伤了颜司承,那这罪过可就大了,那些邻居还指不定会怎么责骂自己呢。 他心里打了退堂鼓,气势上就软了下来,眼睛来来回回的瞄着秦欢乐手里的那张纸,狐疑道:“就一张纸,你真的能带我出去?” “能是能,但今天不能。”秦欢乐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为什么?” 秦欢乐冷笑了一声,“你赶紧出来,得等我确定了颜老师的安全,才能合计这事的可行性,否则被你威胁着,我可没这个心情,我......” 他一抬头,忽然愣住了。 他此刻坐的位置,与窗台之间,刚好隔着从春叔家搬回来的那块玻璃。 此时玻璃摆在木架子上,剔透明亮,并没有与第一次看见时有任何分别......只是透过这块玻璃,望向窗口的青年,居然看见的,真的就是那个青年的样子啊! 不再是颜老师的脸,也不再是颜老师的身体...... 见他久久不说话,青年后反劲儿似的有些理亏,也有些胆怯,他每次情绪来了,总要闹几场的,别说他自己了,就是他爸妈也早都习惯了,如今那股不管不顾的激愤慢慢淡化了下去,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青年迟疑着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挠挠后脑勺儿,别别扭扭的走到床前躺好,才一使劲儿,将自己的魂魄从颜司承的身体里挣脱了出来,聊胜于无的对着秦欢乐恐吓了一句:“你别骗我,我可等着呢!”说完,就直接矮身向下,没入地面,消失不见了。 然而又过了许久,秦欢乐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宛如石胎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如干涸的河床,皴裂出无数淋漓的伤口,每看一眼,都是锥心的割痛。 他的脸孔风化成了千年斑驳的壁画,心脏凝滞无法跳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被这样......被活活痛死...... 隔着这块玻璃,他看到仰躺在床上的颜司承安静的沉睡着,只是再没有了如画的眉眼,幼滑的肌肤,纤长挺拔的体态,温润和煦的气质......都没有了,都没了! 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身形佝偻、满面褶皱、青筋毕现、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 秦欢乐鼻酸的难以抑制,忽然站起身,发疯了似的越过那块玻璃屏障,到床前俯身去看......啊!依然是他青年模样的颜老师。 可内里呢? 难道春叔穷其一生找到的,就是这样的“真相”? 然而秦欢乐一瞬间被巨大的情感冲撞的头晕目眩,还无法更缜密的分析这一切,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只有颜司承垂垂老矣的形貌姿态。 他不敢惊动对方,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中途却忽然膝盖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手边是他刚刚着急哄劝那青年时,随手扔在地上的笔记本。 隐隐约约的,他记得颜司承好几次对着这本子发呆。 心中似有通感,他慌乱的捡起那只笔记本,从头翻到有字迹的页面。 那干净俊逸的字迹,清晰皎洁,一笔一画,仿佛使人可以想见颜老师书写它们时的形貌姿态。 “如果有一个人对你笑,带着几分痞气,几分虔诚,几分小心翼翼,那么他的名字,应该叫作秦欢乐。” “如果有一个人总是喜欢和你聊美食,目光无所不在的追随着你,时时无法控制的想要靠近你,那他应该就是秦欢乐。” “在他身边,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虽然至今你仍然没有完全习惯。放心,他是个可以被你全心信任的人,假使你因为忘记一切而略感脆弱,那么他也是一个可以被你坦然依靠的人。” “当你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活,只需把自己托付给他,他一定能承载着你,带你去走接下来不知通往何出的漫漫前路。” “你们经历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可以叫他秦欢乐,也可以叫他小乐。” “他,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别怕。” 悲伤,浅淡的,痛彻肺腑,又是令人欣慰的。 颜司承曾经为了弥补他魂魄的缺失,甘愿自我诅咒。 与心悦之人,纵使四目相视,也永不能相认。 这样狠绝不留余地,才使他成了如今人模狗样的自己。 可他偏偏不知足,得陇望蜀的想要得一人心,恒久相守......却粗枝大叶的根本没有发现,因为自己的贸然接近,让对方再次敞开了心扉接纳,可后果,却是遭到如此迅猛的反噬。 纵是淡然如水的颜老师啊,他还常常私心不满,嫌弃对方是笼烧不旺的柴炭。 可哪里知道,颜老师那点点星星之火,却无不是在焚烧着自己时完成的。 他欠他的,真是生生世世,也抵偿不完了。 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红肿的像金鱼,倾身上前,额头相抵。 颜司承轻轻的睁开了眼睛,却有些迷蒙的虚弱,含混不清的说:“你回来了。” 秦欢乐吸了一下鼻子,咧出一个灿然的笑,轻声说:“我还要回去加班,你接着睡吧,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颜司承“嗯”了一声,任由秦欢乐给他掖了掖被子,面色青白的接着昏昏睡去。 秦欢乐晦暗的眼色倏然一变,双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双拳紧攥,大步向外走去。 市局里此刻正是热闹非凡。 聚餐的余热犹在,有同事打包了蛋糕,正在给值班没去的同事分切。 秦欢乐阴沉着脸走进大楼,龚蓓蕾老远瞧见,端着一盘蛋糕跑了过去,“老秦,你去哪了?明明看见你和我们一起走的,怎么到了饭店就找不着你影了?” 她离得近了,自己心里先打了个突突,没想到秦欢乐居然是这么个状态。 秦欢乐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径自走到小吴的桌子前,翻看着上面的关押记录。 “老秦?”龚蓓蕾在后面怯怯的叫了一声。 秦欢乐放下记录,转身向羁押室走去。 看守的同事看了看他,“提审?” “不提审,我进去,问几个简单的问题。”秦欢乐脸色骇人。 那同事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小吴批个......” “先登记我的名字,着急,回头给你补。”秦欢乐强势道。 “那不行......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记录一下。”同事说着,用座机拨通了小吴的电话,并按了录音键。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小吴也全然不在意,uu看书.uukanshuom 还当秦欢乐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不假思索的就让那同事先给他开门,自己过后再补送手续。 秦欢乐走到羁押室门前,示意同事开门。 同事也是好心,小声道:“这是杀人案的嫌疑人,你还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就在门外面问吧。” “一对一还顾不了自己的安全,我也不用干这行了。”秦欢乐冷冷的说。 那同事见对方不领情,多少有些不太高兴,也不再说,直接打开门,等他进去,又从外面锁了门。 靠在墙角,半合着眼睛的康锋,微微睁眼,朝逆光的方向瞥了一眼,粗略看出是秦欢乐,便不屑的侧过头去,闭上了眼睛,一副完全不想理睬的样子。 秦欢乐缓缓走上前去,蹲身下来,他宽厚的背影完全将康锋覆盖在了自己投射出的阴影中,门外看守的同事从这个角度望进去,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在同事看不见的角度里,康锋却霍然睁开了双眼,只感到脖子被秦欢乐不留余地的遏制住,完全阻断了所有氧气的进出,整个脑袋迅速的充血涨红。 可康锋也没有慌张,仅仅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就倔强的直视着秦欢乐。 两人面上尽皆凶相,无声的对峙着。 镜像无间(32)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无论对人还是对兽来说,都一样的。 除了爱侣间深情缱绻的彼此凝视,两个不熟悉的人彼此对视太久,就会极容易带出几分挑衅的意味来。 而两个彼此仇视的人长久对视,则更是等于将意志的力量外化成了无声的对峙与博弈。 康锋一开始的眼神虽然阴狠,但更多的是带着一丝有恃无恐,他完全不相信在这样的场景与身份的限制下,眼前的秦欢乐会当真对他作出什么伤及性命的行为。 他的冷笑里,甚至还有一丝嘲弄,**裸的大写着:你敢吗? 但渐渐的,随着越来越憋闷的真实窒息感涌来,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并没有让他在对方眼中读取到分毫的迟疑,反而,那种有些走火入魔般的孤注一掷,使他屏息的处境,越发难以忍耐下去了。 心一慌,眼神里就先败下阵来,气势也随之涣散了。 他胸腔刺痛,颤抖着一只手,紧紧箍住了秦欢乐掐住他脖子的手腕,微不足道的力道,已经显而易见的带了祈求的意味。 秦欢乐五指一缩,又僵持了几秒,才猛地放开了手。 看到康锋哈下腰不住的干呕,大口而狼狈的喘息,秦欢乐映在墙的影子倏然一闪,像一个晃份儿的孩子,偶然溜号,没有在团队中保持住整齐划一的队形,擅自行动了一秒。 康锋被卡出了生理泪水,鼻涕也簌簌的流出来,他撩起衣服的下摆,粗粝的抹了一把脸,眼睛朝着秦欢乐打量了一下,又拐了个弯儿,朝着门外扫了一圈儿,才单手扶墙,踉跄的站起身来,顿了一下,冲秦欢乐伸出两根手指来。 秦欢乐冷着脸又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的掏出烟盒来,动作生硬的微微探身,给他点了一根。 康锋狠狠的吸了一口,橘红的火光在他指尖若隐若现的明灭,才沙哑着嗓音,低沉的说:“你要灭我的口,只会暴露的更快。” 秦欢乐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下唇微微前探用力,吐出一口缭绕不禁的薄烟来。 康锋觑眼看着他的神色,眼睛闪了闪,试探地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秦欢乐反身坐在光秃秃的床板,眯眼看着他,“脱衣服!” 康锋显然没有想到会从秦欢乐口中听到这样的要求,不禁有些迟疑。 秦欢乐此刻看起来不动声色,然而内里却早已犹如风口的残旗,被野风摧残激荡的不成样子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以为,假使康锋一直不求饶,自己或许真的会不留余地、不计后果的了结了对方。 他身体中宛如住着另一个自己,时不时的就要冲出来,蒙蔽他的理智,使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懑于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遭遇与不公,而如今颜老师的孱弱又给了他最直接的感官刺激,长久积压下来的无力感与愧疚情绪,像在他的心火直接浇了一桶油,他几乎要不动声色的炸裂开了。 但此刻平静下来些许,他却也并不过分的为自己刚刚的偏激想法感到悔愧。 这本身,已经是个足够危险的信号了。 他叼着烟,徐缓的吐出一口白雾,不容置疑的再次要求道:“背过身去,脱掉衣!” 康锋的眼神果然明显的一滞,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真实意图。 他将烟蒂咬在嘴里,也不完全脱掉,只是撩起衣服的下摆,向露出自己的肩背,并定格了一般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秦欢乐站起身,离得更近了一些。 在康锋肩胛处,并没有那个虎头纹身,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皮肉被灼烧过的凹凸瘢痕。 这显而易见的欲盖弥彰,已经让秦欢乐足够确定了心中的答案,他轻声道:“果然。” 康锋放下衣服,转回身,又向后退了两步。 秦欢乐死死的盯着他,“认识刘熠炀吗?” 康锋没有说话,不过否定的神色不似作伪。 秦欢乐喃喃的说,并不是询问对方,更像是分析给自己听的,“当初你离开延平,并不是因为犯事之后要流窜逃命,而是你们的组织解散了,你们被要求离开延平,对吗?” 康锋对他说出这些倒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几分疑惑对方何必明知故问的打量。 秦欢乐稍微顿了顿,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深呼了一口气,看向康锋,“说吧。” 康锋背靠墙壁,又蹲了下去,“说什么?” “说你十年前在哪里见过我,我又是怎么指派你去执行任务的,我当时穿了什么衣服,什么鞋,开没开车,车牌号多少,有什么习惯动作,这十年间,和你有没有过联系,是通过什么渠道,事无巨细,你一样一样的说给我听。”秦欢乐道。 康锋眼中的费解更深了,但这里毕竟不是有第三人在场的审讯室,说的又是秦欢乐自己的事情,他心中没有那么紧张,可随之而来的防备却更盛了,“你是想看我还记得多少,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灭我的口?” “不是,”秦欢乐居高临下的睨着他,“不过这是你能否活着等到对你公正审判的最后机会,如果你隐瞒或是说假话,我不保证,刚才的一幕会不会再次重来一遍。” “你这是要鱼死网破?”康锋大概是在之南待久了,为了掩饰身份,口音时不时就会带出一些西南部的腔调。 可还没等秦欢乐回答,他又兀自摇了摇头,“我只要能活着,别的已经不想知道了,你想要弄死我,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我可以说,不过你最好别食言,否则对谁也没好处。” 他的恐吓毫无威慑力,秦欢乐幅度极小的点了一下头。 康锋再次抬手,又要了一根烟,狠吸了好几口,才蹙着万年也展不开的眉头道:“我就见过你一次,你不是直接来找的我,我只是看过你的视频,当时”他顿了顿,快速的瞄了秦欢乐一眼,才说,“是纪展鹏拿了视频给我的,给我看了两个人,一个是雇主,就是你,一个是目标,就是那个小子。横杀才有怨气,好像当时是这么说的,拍了的视频也才有效果吧。但你要非让我说,你当时穿了什么衣服,什么鞋之类的,我现编也没有意义,太久了,早不记得了。” 秦欢乐随着他的讲述,少许心平气和了一些,“视频里,我有对你说话吗,还是只是一个不相关的镜头?” “就扫了一眼,具体不记得了。”康锋垂着头。 “当时你们都是靠这种方式接这些所谓的任务吗?”秦欢乐问。 康锋将烟蒂按灭在脚边,“你到底要问什么?我刚开始以为你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记得你,刚刚你说的,又像是对我们曾经那个帮派感兴趣,可我现在怎么觉着,你想知道的是别的什么呢?” 秦欢乐想知道的当然是当初这一切完整的真相,但时间有限,同事不时在外面探头探脑,隐约还传来同事和龚蓓蕾那丫头的交谈声,显然自己在这里太久,让“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妥和不安了。 他走向康锋,再次蹲身下来,直视对方。 康锋明显的向后瑟缩了一下。 秦欢乐犹记得纪展鹏临死前,那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可最终也并未真正向他倾吐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与当年那桩旧案有关联的人,除了出车祸殒命的华子,暴露后失踪的绿毛,如今自己知道的,也只剩下眼前的康锋了。 他短促而低沉的问:“纪展鹏再面的人,你知不知道?” 康锋皱着眉头,低声回答:“话说到这个份,我何必瞒你,当初我们做什么,都是通过他,往外售卖的视频,也都走他的手,只是后来”他像是说溜了嘴,脸纠结了一下,索性豁出去了,“后来我们被一个老警察盯了,又有个什么法医的弟弟,反正目标太大了,就被解散了,我们被通知若想活命,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延平,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我到外地后,无意间发现,居然把以前一个碎了屏幕的旧手机也带了出来,里头有一小段过去忘了删的视频,再后来,我生活有些入不敷出,我就找了个当地的一个交友网站,找人聊天,等聊熟了,就提出要给对方寄点小礼物,然后套出地址,就” 秦欢乐大概听懂了。 这玄之又玄的视频,大抵超不脱蛊惑人心的作用,就看使用它的人,意图是什么了。 而现在流落在延平的那些视频,也许也只是当年无意间的露网之鱼。 可视频那个没有面目,却又能叫出他名字的人呢 只是这些问题,康锋实在解答不出。 他又纯属好奇的随口问了一句,“那你在之南,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搭伙分钱的帮手呢?” “那个人啊,”康锋提起这个出卖了自己的同伙,眼神中颇多无奈,“这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他老江湖的脸,竟然流露出一丝风雨飘摇,眼角抽了抽,“我保证和你想知道事情都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别问了吧。” “老秦,老秦!”门口龚蓓蕾探头小声叫了两声。 这是要告诉他时间差不多了的信号,相熟这么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秦欢乐掐着烟蒂,在地快速划下了几个数字:2、9、8。 “你知道吗?或者曾经见过吗?” 康锋笃定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又被身后的康锋叫住了,颤巍巍的问他:“你说的话,算数吧?” 秦欢乐“嗯”了一声,背身说:“你不用顾忌我,当初被指示杀辛鑫的事,知道多少,就照实交代,都说清楚了,你自然会等到对于你来说最公正的审判,也就不用提心吊胆的怕我会对你报复了。” 他走出门,在同事的登记簿签出。 龚蓓蕾追在身后,不住的问:“老秦,你问出什么了?” “你怎么来了?”秦欢乐边走边说。 “有点儿担心你,你刚刚的脸色,像要杀人”龚蓓蕾越说声音越小,为难的清清嗓子,“我不是要看着你,我是怕你节骨眼儿犯错误,孟队没回来,你别难为小吴。” 说得冠冕堂皇的,还不是怕他又出幺蛾子,不过秦欢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脚下微顿了一下,“我刚刚真的脸色难看的那么夸张吗?” 见他能正常问答了,龚蓓蕾胆子也肥了些,不无夸张的比划着,“你自己不照镜子的吗?我跟你说,老秦,要不是咱们这么多年的革命友情,我对你熟悉的不能更熟悉了,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点儿什么精神分裂啊,或者双重人格之类的,有的时候,你就是你,就算再生气,再愤怒,骂人打人都算,我也能看出你是你,可有的时候吧,你什么都不做,就单单你这个人的状态,特别是眼神嘶,我就总有种感觉,像是你的眼睛后面,躲着另一个人似的,真的是特别特别瘆人” 她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秦欢乐的反应,见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小声补充道:“咱们做这行的,多穷凶极恶的人都见的多了,是吧?可你那种,就那种板着脸,眼睛里有火苗有刀片儿的那种状态,真的比那些孤注一掷的亡命徒,都凶恶骇人。” 秦欢乐眯眼阴狠的扫了龚蓓蕾一眼,顿了一下,说:“就这样的吗?” 龚蓓蕾咧了咧嘴,一副你是不是傻的嫌弃,“你觉得我开玩笑是吗?你这太假了,完全没可比性好嘛。” 秦欢乐不想理她的。 因为心思重,也因为隐隐约约的,龚蓓蕾的话多少引起了他的一丝惊觉。 最近那种不可控的激怒感,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尤其在涉及颜老师相关的事情时,他每每都会有种暴戾的情绪冲撞入脑,让他整个人忍不住的正如花骨朵儿刚刚用的那个词: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的,恨不得将一切都毁灭了了事。 “诶,你干嘛去?还给你留蛋糕了呢!”龚蓓蕾扯住他的胳膊。 秦欢乐揉了揉龚蓓蕾的头顶,“乖啊,别跟哥搅和了,叫唤鸟似的,搅得我这心里直突突,我去找技术科的小孔,他以前不是进修过一段符号学课程嘛,我有点儿事情想问问他,你回去吧,啊,听话。” “那我跟你一起吧,”龚蓓蕾有些为难的咬了咬下唇,“你凡事太甩开小吴,不好,我跟着你一起,多少能帮你避避嫌。” 这里头还有一层别的意思,龚蓓蕾自然是好意的提醒,秦欢乐虽然完全无心和小吴争什么,但也不是人事不知的二愣子,不愿分神计较,索性由着龚蓓蕾跟在自己身边,一起去了技术科。 小孔正要下班,衣服都换好了。 现在刘茗臻离职了,小黄隐隐顶起了大半边天,更年轻的小孔也比以前得了更多的倚重。 见他们两个人走进来,小孔热情的一笑,“有事儿?晚来一步,我就走了。” “不耽误你太久,”秦欢乐掏出一张小纸条来,“你给看看,这是个什么密码,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嘛?” 小孔接过那张纸条,歪头看了看,又询问了这三个数字背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条件。 秦欢乐摇了摇头,春叔除了给他的姿态决绝,并没有留下什么解释,如果特意提出让他去家里拿存款,是有意引他去家里,进而发现那块玻璃,那能堂而皇之的向他传递这张纸条,也必然有不得不说又不能明说的目的。 会不会和颜老师有关系呢?会不会和这一切的真相有关系呢? 在看到颜老师那样羸弱的状态之后,秦欢乐的心绪前所未有的急迫了起来。 小孔皱眉道:“没有背景和情境,这太难判断了,而且也不是特殊的符号,单单三个数字本身,又太短了,形不成显著的规律啊。” 秦欢乐微微失望,但这结果也算在他的意料之中吧,如果随便就能被破解,那春叔的这个隐晦的夹带动作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春叔防住了别人破解,同时难为住了他。 大概是高估了他的智商吧,秦欢乐自嘲的想。 “不过,”小孔思忖了一下,又笑了,“要是咱们抛开一切,就瞎猜啊,那你看,这最后的一个数字8呢,如果横过来,就是一个代表无限的特殊符号,中世纪的时候,也常常用一条自我盘绕的衔尾蛇来表示,也是莫比乌斯环的创意来源,一般被用来代表无穷无尽,或者永恒不竭的意思,算是比较普通常见的一个象征吧。” 这误打误撞的猜测,竟引起了秦欢乐的浮想联翩,思维与回忆一下子策马狂奔出去,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并不单纯是小孔的瞎猜。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小孔,“那、那再瞎猜一下,你随便想,随便说,前面呢?前面两个数字,你能想到什么?” 小孔看着那两个数字,手在下巴捋了捋,“如果是数字,我还真不知道了,不过这两个数字的形态,也有可能是代表字母的,你看,2呢,就和z很像,9呢,也可以看作是小写的字母q,别的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推测了。” zq∞? 这又是什么奇异的组合? 秦欢乐叹了口气,u看书 .uuanhu抬手拍了拍小孔的肩膀,“行,谢谢了,我再想一想吧,耽误你下班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嗨,没事儿,也没帮什么忙,要是有什么新的背景,你再来找我吧。”小孔客气了两句,背着双肩包下班了。 龚蓓蕾撅撅嘴,说了句“神神叨叨的”,也不陪秦欢乐在走廊里卖呆儿了。 没一会儿,小吴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嘿”了一声,整个人像个被点了屁股的窜天猴儿。 “老秦,可以啊!你去和康锋说什么了?早知道我也过去了,听听你的话疗,涨涨姿势啊。” “交代了?”秦欢乐看他那样子,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小吴一副喜眉梢的样子,“走吧,今晚一个大夜是躲不了了,不过只要不是无用功,连熬一星期也值得啊!” 镜像无间(33) 康锋没了秦欢乐这块竖在马路中间的人型石碑,心理没了太多顾忌,对着小吴等警官,一五一十的把当年杀害辛鑫的事情,交代了一溜够。 而且就像之前和秦欢乐说着说着就溜了嘴一样,他这思想一松懈,竟然没等别人问,自己先露出了当年帮派的蛛丝马迹,叫小吴他们顺藤摸瓜的跟进来,居然直接把当初纪展鹏如何掺合指挥他们,如何被老警察盯之后,伪造了他意外死亡现场的事情,以及刘茗臻弟弟被逼迫自杀等等不胜枚举的老底子,全给掀开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自纪展鹏之下那庞大而神秘的幕后王国,就这么被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给全盘托出了,确实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这一宿,就像在支队警官们的脑袋顶接连不断的点二踢脚一样,一会儿一个炸雷,一会儿一个电闪,把大家伙的困劲儿劈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只剩下怀疑人生级别的目瞪口呆。 然而这爆炸性的信息量太过强悍,已经没人能用吃瓜的心情来面对了,支队里倏然呈现出了既忙碌又静谧的诡异气氛。 后半夜三点多,连肖局他老人家都捧着心赶了过来。 不过整个案情绵延十数年,案情之错综复杂又过于匪夷所思,肖局在看了审讯录像之后,竟像是苍老了十岁,他心里清楚,孟金良这次的“意外”事故,大体也和纪展鹏脱不开关系去,更遑论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如今看来,也都和纪展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苏然畏罪自杀的那天,纪展鹏赶到现场,到底是为了追凶,还是为了灭口,都留有了有待思忖的余地。 当然,这并不是靠诛心就能给纪展鹏定罪的,何况纪展鹏如今已经魂归九霄之外了。 但迟到的正义也是正义。 即便怀罪故去,也依然欠着那些被他伤害之人的公平,终究避无可避。 肖局当即成立了更高级别的专案组,专门负责梳理纪展鹏生前的所有相关案情。 秦欢乐因为之前与纪展鹏有过一场人尽皆知的龃龉,为着避嫌,没有被调入专案组。 了结了康锋杀人抛尸案,他手头的工作任务也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他伸了个懒腰,一扭头,看见天际已经完成了日月的轮值,灰蒙蒙的有了天明的迹象。 这时候,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 倒不多冷,只是有些凉。 秦欢乐整理完手头的工作,准备下班回去调整一下。 他人高马大的身子晃荡在凉飕飕的走廊里,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是有些没来由的发沉。 每一次曲折案件的侦破,都并不会带给他们这些执法者多大的喜悦,那种短暂的成就感之后,是后劲儿十足的怅然若失与唏嘘感慨。 他们直视的不是一次次的案件,而是躲在案件背后,那一颗颗晦暗的人心。 时间长了,心智不坚些的,总会难免对人生,对世界,产生怀疑与动摇。 但秦欢乐毕竟不是那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了。 他只是有些难言的沮丧。 在走廊转角的地方,因为早年爆肝伤肺而格外注重养生的肖局,正披着外套,两臂支在窗台抽烟,他面目模糊,望着清寂的大街,仿佛在竭力透过暧昧的雾霭,找到心中疑惑的答案。 秦欢乐脚下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了步伐,走了过去。 “你这烟都戒了多少年了,打从我进市局,就没见过您老人家抽烟,年纪大了要服老,有心火发出来,别跟自己的身体瞎较劲。” 肖延生拿下眼皮夹了秦欢乐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咳痰的轻蔑声响,“你小子少跟我耍贫嘴,你进市局的时候,我还不是你领导呢,也没带过你这么个满嘴里耍杂戏的皮猴子,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抽不抽烟的。”他说着,把烟盒朝着秦欢乐的方向,往窗台一扔。 “是是是,我这不是恭维您呢嘛,看破不说破,给您拍拍马屁,可真是太难了!”秦欢乐点燃一根烟,也学着肖局的姿势,趴在了隔壁的窗台。 两人一起眯眼看着窗外毫无景色可言的景色,吞云吐雾中,各自消化着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来市局的时候,纪队就在了,可惜我那时候没什么存在感,彼此都没什么太密切的接触,”秦欢乐勾起一丝聊胜于无的笑意,只是笑的过于勉强,倒显得有些苦涩,“我以为他会是我职业道路,最直观的前进方向,与指路明灯呢。” 肖延生那些老于世故的精明,都被烟雾化散了,他像无意间给自己的情绪放了个小假,声音颇为低沉的说:“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这世界特别操蛋,后来长大了一些,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就觉得,嗨,这世界还是美好的,是我自己意志太不坚定,容易被迷惑动摇,再后来人到中年,红尘里历练够了,人情冷乱,世事险恶,酸甜苦辣,都尝出了些滋味,又觉得世界就是那么回事吧,残是真的,不近人情是真的,操蛋是真的,我又何必美化它,随大流儿过得去就是了” 秦欢乐表情淡了下去,这何尝不是他长久以来的困惑呢。 他呼出一口烟,就着那袅娜不清的莽白,偏过头去看肖局,“那现在呢?” 肖延生半眯着眼睛,目光望去的方向更幽远了,良久才答非所问的轻声说:“小子,世界怎么样,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真正能主宰的只有自己,愤世嫉俗并没什么值得骄傲值得光荣的,无论世界再操蛋,生活再曲折,可当我们依然有勇气去热爱它时,我们就战胜了它,所有的一切苦难折磨,也就尽皆在我们脚下,变得无关紧要了。” 那样有些沙哑的男低音,带着中老年大叔大爷似的沧桑感,在平时训诫秦欢乐的时候,总显得那么刺耳油腻,可此刻,却裹挟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像历经千年礼拜穹顶下悠扬空灵唱诵的经文,带着类似洗礼一般的心灵涤荡,使秦欢乐前所未有感到周身不可遏制的震撼。 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在他的生活剧本里,父亲的角色一直是缺失的,在人生的道路,从没有人给他过如此高屋建瓴式的意志的引领,他一直是势单力薄、单枪匹马的自己挣巴着、划拉着。 直到后来,他逐渐收获了老孟、刘茗臻、花骨朵儿给他的友情,收获了春叔和潘树夫妇给他的类似亲情,也收获了颜老师带给他的爱情。 可他们都和他是平等的,他们在齐头并进的向前奔跑着。 他从没有想过,第一个给他人生观擦污拭尘的男性长辈,居然会是那个总是看不他的肖局。 “咋了,水平太低,理解不了?”肖延生将烟蒂按灭在可怜的龙爪花盆里,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嫌弃姿态,乜斜着秦欢乐说,“有空就要多学习,多进步,别整那么些没用!瞧瞧你这些年出过的幺蛾子,蹉跎了多少大好时光,如今连小吴都比你有出息了,德性!说也听不懂,我跟你废得什么话,快回收拾睡觉去!” 秦欢乐点点头,顺从的站起身,又伸手将肖延生滑下肩膀的外套往提了提,难得正经的说:“您也别想太多,是纪队他,自己走得太远了,您熬了半宿,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年纪大了,就多注意身体。” 这话中是真情还是假意,肖延生当然分辨的出来,他哼笑了一声,颇为随意的朝背后挥了挥手。 秦欢乐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市局。 回家的路,顺手在沿路的小早市买了些早点。 他轻手轻脚的打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颜司承立在窗边的背影。 秦欢乐心里一疼,语气就更轻柔了,仿佛过去那个总是将他团弄于股掌之的人,倏然成了个脆弱易碎的孩子。 “颜老师,怎么醒的这么早啊?饿不饿?我买了鸡丝粥和小馄饨,要不要吃一点儿?” 颜司承闻声转过身来,一脸春风化雨般的和煦,谦和的露出一个浅笑。 秦欢乐不过与他对视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怕对视太久,会泄露心底漫溢的怜惜与自责。 他再怎么身强体壮,毕竟也熬了一整夜,身体有些透支,脑袋微微发沉,忙抬手捋了一把脸,拽着领口夸张的闻了闻,“出汗了,我去洗个澡,清醒清醒,然后再陪你吃东西,嗯?” 颜司承微笑着点点头。 秦欢乐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勾唇弧度,转身向走廊走去。 “小乐!”颜司承忽然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嗯?”秦欢乐转头看过来,带着一点儿呼之欲出的鼓励和期许,“你有什么要和我讲的吗?” 颜司承唇角微微动了动,眸光流转片刻,忽然又浅淡的笑了,云淡风轻的说:“刚刚我在窗边,看着一个人走进楼来,想了很久,居然都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不过刚刚你和我讲话,我又想起来了。” 秦欢乐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态望着对方,仿佛对方刚刚的话,真的如他的语气一般,是件再微小不过的琐事,可只有他自己看得到,他的心脏刹那间裂出了无数细碎的伤口,每条伤口,都汩汩涌动着血迹。 颜司承眉眼弯了弯,继续道:“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真有一天,我忽然叫不出你的名字了,那才更加尴尬吧,所以还是提前和你讲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但没关系,我知道的,就算” “我永远都在,”秦欢乐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笃定到自己眼圈儿都红了,“永远都在的。” “我知道啊,”颜司承也笑了,“所以我并不怕会忘记你,只是忘记这件事本身,让我稍微有些呵,没事了,我说完了,你快去洗澡吧,夜班辛苦,早些休息吧。” 秦欢乐笑着点了点头,一转身,却没忍住红了眼圈。 他紧紧的抿着嘴唇,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uu看书ww.uukanshu.cm 一直到走进浴室,一丝不挂的站在花洒下,才双肩无声的抖动了起来。 然而这样隐忍的宣泄也并未能持续下去。 身后隐隐有声音。 秦欢乐红着眼眶一转身。 却见颜司承居然毫无预兆的走了进来。 水汽瞬间浸透了颜司承纤薄的真丝睡衣,与身体线条贴附在了一起。 秦欢乐那原本就有些混沌的大脑,蓦然就炸了。 颜司承的眼镜片被花洒溅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是种让人既想保护又想毁灭的赢弱感。 “小乐,我撒谎了,对不起,”颜司承微微仰头看着他,“我很害怕,忘记你和忘记本身,都让我害怕你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忘得更慢一点吗?” 秦欢乐微微合了眼睛,嘴边似痛苦似放任的呢喃了一句:“我的、颜老师啊” 镜像无间(34) 走火入魔有很多种,前世今生的情愫在压抑中陈酿成了烈酒,略一窥闻,便食髓知味,在近似生死体验般的极致缱绻中,成了条没有归途的路。 花洒下的热水源源不竭,氲得整间浴室都挂满了迷蒙的水雾。 水雾里是一条令人炫目的斑斓的虹。 秦欢乐被水潮推荡着,前后上下,左右纵深,都是没有边际的空悬。 那些或暗藏于心,或宣之于口的深情,却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出口。 人终究是造物主捏造芸芸众生时,巧心勾勒出的一种动物,当抛开所有外在的虚无浮华后,最深刻的表达,也渐渐只剩下了最本真浓烈的兽性。 一瞬间有多短。 一辈子有多长。 时间都成了模糊无着的概念。 “颜......我爱你......”秦欢乐反反复复,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只说的出这一句话,可每个字,一笔一画,都凝练着他心尖一抔毫无保留的痴念。 爱意都化成了一簇一簇冶艳的娇花。 浓情攀折着山峦起伏的曲线,在广袤无际的世界里,将永恒烧成了眼中明灭旖旎的香烬。 连呼吸和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 秦欢乐觉得自己成了苍茫大海中一只寥落伶仃的小船,每当他以为汹涌澎湃的海浪已将他席卷至极致时,下一刻,却总会有更喧腾的潮涌叫嚣着没顶而来。 云海惊涛拍岸,又袅袅退去。 小船渐渐成了无底的一抹舢板,向遥不可及的深渊还是天堂,飘荡的更远、更远了...... 日月不解人情,清风朗月是它,浑浑噩噩是它,照旧朝升暮落,四合轮转。 龚蓓蕾独自站在空寂的街边,掏出电话来,拨给秦欢乐。 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手指不住的在车门上快速的弹动着。 可电话那头,不知道是主人睡死了,还是改了静音模式,总之任凭她打了多少遍,回馈给她的,都永远只是无穷无尽的“滴滴”声。 她真是恨不得顺着电话信号爬过去,直接给秦欢乐脑门儿上来上一板砖! “接啊,接啊!你这头猪!有正经事的时候永远掉链子!” 龚蓓蕾身后,是延平市人民医院。 康锋这只蝼蚁,竟爆发出了连他自己也没能想象到的巨大能量。 根据他提供的线索,专案组快速集结起了最专业的队伍。 经侦方面根据康锋等人每次转汇的账户路径,竟然找到了纪展鹏每次汇款的账号。 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那个账户的主人,却发现竟然是个已经死了二十七八年的男人。 当时的死亡原因,是先天畸形。 是谁假借了一个故去之人的身份,做了这样金蝉脱壳式的迷局? 专案组还在有条不紊的核查。 龚蓓蕾却猛然想起了秦欢乐之前和她提起,要她帮着去找一个马戏团特型演员的事情。 她借口要回家换衣服的档口,开车直奔了残联,又根据那里工作人员的指引,辗转找到了那个故去男人当初出生的医院。 妇产科的老护士长带着她翻阅了当初的接生档案。 没想到与那故去男人几乎同一时间出生的男婴......居然就是...... 龚蓓蕾不知道秦欢乐手上到底有些什么证据,可是她总是下意识就觉得秦欢乐这么做,必然有这么做的道理,不和对方商量一下,她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老秦,老秦你接电话啊,你接电话啊......”龚蓓蕾喃喃自语,终于忍耐不下去了,直接转身上了车。 然而彼时的秦欢乐,却沉溺在一片醉人的柔腻中,美好到不近真实。 厚重的窗帘将卧室隔绝成了一方与世隔绝的独立世界。 仅有隐约一线散晕的光,在床角到床头,拉起了一道熠熠的瀑布。 窗没有关严,有跳脱的风时不时探头进来,窗帘随之漾起波澜,光晕也就有了荡曳如涟漪的具体形状。 它把颜司承的脸映出了一种令人望之炫目的效果。 近看,颜司承的睫毛几乎被镀成了振翅欲飞的金色。 秦欢乐枕着自己的手臂,手指空悬,轻轻勾勒着颜司承五官的轮廓。 流彩的眼睛,挺俊的鼻梁,窄狭的下颌线...... 岁月有它诡谲莫测的一面,却也用它仅有的善意,留住了颜司承温暖和煦如春风化雨的容颜。 “唔......”金蝶振翅,颜司承睁开了眼睛,被光晃的微微眯了眯,才清浅的笑起来,含着一点迷蒙的含混说:“你一直没睡,还是醒了?” 秦欢乐收回了四处作案的手指,眼中都是漫溢的笑意,“我舍不得睡。” 颜司承眉眼弯弯的望过来。 秦欢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忽然染上了一片绯红。 他不自然的清了清喉咙,一跃而起,走到窗前拉开了两扇欲语还休的窗帘,将窗户彻底推开来,转头笑道:“咱们去看夕阳吧?刚才我一直回想,和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才发现做过的事情原来那么有限,我们从明天开始,一件一件的慢慢都去做吧,一般人喜欢做的事情,喜欢去的地方,我要一件一件的都补给你,”他说着兴致高昂,语气都带着催促,“走吧,我都想好了,我们先去吃一餐又贵又高级的饭,然后沿着春喜路看沿路十里夹道的国槐,然后在尽头的小广场,找小贩给我们拍一张延平江堤背景的拍立得,再一起骑着双座的单车,去追夕阳......” 他走上前去拉颜司承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拉拽起身,又没忍住,紧紧抱在了怀里,呢喃不尽的嘀咕:“你值得一切,可我没有太大的能力,唯有尽我所能而已。” 秦欢乐情绪亢奋。 颜司承拗不过他,只得洗漱了跟他出门。 谁想刚要按电梯的时候,秦欢乐才发现手机忘记带了。 他替颜司承拉上电梯的金属网门,笑道:“我回去拿手机,你在门口透透气,我马上下来。” 颜司承隔着金属网门,忽然探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轻声说:“你就是一切。” “什么?”秦欢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颜司承深深的看着他,眉眼如画,“你说我值得一切,刚刚忘了回你,你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秦欢乐心里一阵滚烫,满口的伶牙俐齿,豁然成了锯嘴的葫芦,遮遮掩掩的时候尚且能没皮没脸的壮着胆子说些撩拨的鬼扯,可真到了这个地步,却觉得举凡能说出口的言辞都有些轻贱,配不起眼前人的分毫眉眼。 他满脸绯红的“嗨”了一声,就垂下了脑袋,笑得像朵等了一千年的铁树银花,快速的转回房间里,去拿手机。 手机是洗澡的时候,留在浴室外面了的。 他在脏衣服堆儿里几下扒拉出来,信手一划,才发现里头居然灌满了龚蓓蕾那丫头的未接来电,隔着屏幕,都能想见对方打这些电话时的急赤白脸。 因为清楚自己手上没有紧要的工作了,秦欢乐今儿个才安心的放任了一回。 可龚蓓蕾这夺命连环call的架势,又好像是真有什么急事。 他想了想,回拨了过去,边听边快速走到卧室窗前,向下张望了一下,直到看到颜司承走出来,站在了大门前的石阶上等着自己,心里霎时都是浓稠的甜蜜,索性直接用手肘支着窗台,一边等龚蓓蕾接电话,一边用眼睛片刻不离的追随着楼下的俊朗身影。 “老秦?”龚蓓蕾终于接起了电话。 秦欢乐心情好,语气也跟着松快,“花儿啊,老大不小的了,也去找找自己的爱情鸟,别老有事没事粘着你哥,这样啥时候能脱单进步,真想当女光棍啊!” 龚蓓蕾罕见的没有和他开玩笑,语气低沉,像是正身处在极为拘谨的环境中,近乎用气声说:“老秦,队里发现了一个新情况,我一直联系不上你,还没来得及和你讲。” 秦欢乐敛起笑容,脸色沉了下来,“怎么了?” 龚蓓蕾急促道:“具体的先不说了,不过你要找的那个特型演员虽然死了,但另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却是和纪展鹏案有直接的关系,而且小孔和你说的那个前两个数字,我也有了个猜测,应该是这个人,否则也太过巧合了,我现在正打算去验证一下。” 秦欢乐大惊,豁然起身,对着电话肃声说:“花骨朵儿,那人是谁?操,无论是谁,你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哪儿也不许去,你听见没有!现在就回队里,有什么话,咱们见了面再商量!” 龚蓓蕾声音更小了,“老秦,你还记不记得追查耿氏父女越逃的时候,我和孟队来过郊外朱公子的别墅,那时候孟队还怀疑过朱公子门前的车牌,曾在那间出事的会馆门前停过,而我去查了他当时所谓的借车的朋友,你猜怎么着?那案子过了没多久,那朋友居然就在国外潜水的时候溺亡了!”她顿了顿,u看书 ww.uukansh.co 像是更加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周遭,“总之事有蹊跷,小孔说29可能是字母zq的改写,老秦,你知不知道朱公子的本名,就叫朱潜?” “你在哪儿?”秦欢乐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了,近乎带着哄孩子似的祈求,颤声说,“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你千万别擅自行动,啊,花儿,算哥求求你了,无论你在哪儿,回来......不,我现在就去接你!” “可我已经到了啊......”龚蓓蕾话说了一半,电话忽然毫无预兆的挂断了。 秦欢乐一脚踹飞了腿边的椅子,完全不敢想象龚蓓蕾此时可能遭遇的情况,他焦急的回拨过去,一边快速的向窗下颜司承的方向瞥了一眼...... 龚蓓蕾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颜老师仍然站在门前,却忽然像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自后方一撞,整个人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而接下来的场面,直吓得秦欢乐肝胆俱裂! 自一楼大门内,那些他见过面打过招呼的魂魄们,居然一个个急不可待又争先恐后的朝着颜司承的身体冲了进去。 不过瞬息之间,便彼此撕扯推拽着,将颜司承提线木偶一般牵引着向远处跑去。 “颜老师!”秦欢乐来不及多想,当即反身向外跑去,心脏都跟着停跳了一拍,眼中喷火,盛怒之下,冲口而出一句“畜牲”!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谁。 镜像无间(35) “可我已经到了啊”龚蓓蕾举着电话,职业敏感使她的第六感有种偏执的准确,什么念头在脑中刚刚凛冽的一划过,后心处就被一个冰冷的硬物抵住了,随后耳边的手机被扯了下去,粗暴的直接甩向墙面,不堪一击的屏幕毫无悬念的被砸得粉碎。 熟悉的拉开保险栓的声音清脆的一响。 龚蓓蕾心头一跳,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仍保持着威慑她的姿势,缓缓绕到了她的面前。 “你好啊,龚警官,久仰大名了。”那人笑的阴鸷。 龚蓓蕾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不动声色的再次仔细辨别了一下,却对这人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不禁谨慎的问了句,“我们见过?” “没有,”那人笑道,“不过是秦哥总提起你,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想介绍我们认识,是哪种认识,你应该明白的。” 龚蓓蕾一听他这样说,表情便淡了下去,无论对方此刻对她说什么,她都有将信将疑的可能,但对方这过于明显在离间她和老秦的意图,却显然只能得到一个铩羽的结果。 笑话,难道让她不相信老秦,却去信他这个陌生人的鬼扯不成! 此处是朱公子朱潜郊外的私人住所。 龚蓓蕾次没有实地进来过,并不十分清楚内部的情况,不过她也不是毫无分寸的贸然行事,此行原本不过盘算着只徘徊在外墙边,企图隐秘的盯一盯这栋房子进出的可疑人等,看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侦查突破口。 她熟知人情世故,自然知道案件查到纪展鹏之后,再向深处挖掘下去,那朱潜可不是他们随便想动就能动得了的人。 即便是专案组,之后的调查取证工作,也将是在无比谨慎的前提下行进的步履维艰。 只是草动蛇惊,时不我待,很多事情实在是等不得的。 但即便眼下情况危急,她也竭力在心里安抚自己要保持冷静,一来她不相信对方真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对她采取什么危及生命的行动,毕竟她的职业摆在那里,任谁也要在动手之前掂量一下的,再者她刚刚和老秦通过电话,如此猝不及防的中断信号,她不信以两人之间的默契,老秦会完全无动于衷。 年轻男人伸出另一只手,似乎是想和她握手。 她冷眼看了一下,没有回应。 那男人不以为意,只是轻蔑的笑了一下,“走吧。” “去哪儿?”龚蓓蕾冷冷的问。 “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就是好奇这里面的人吗?难道是好奇这里面的园艺不成?”他比了比手中的武器,示意龚蓓蕾沿着微开的门缝走进去。 龚蓓蕾别无选择,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她一脸紧绷的随着脚下的小路,走进了别墅的深处。 与冬季时的湿热不同,如今夏末时节,阳光房里充斥着遮天蔽日的高大绿植,隔绝了室外凝聚了一天的热能,散发着阴气森森的凉意。 龚蓓蕾不敢掉以轻心,暗自记着走过的路线与周遭的环境,尽量记住一些自认为重要的细节。 那男人跟在她的斜后方,却忽然主动打破了沉寂,恶作剧似的倾身过来说了一句:“看你还是没有想起来,提醒一句,我叫武正凯。” 这个名字龚蓓蕾恍然一怔,忽然想起这是老秦当初去之南负伤折返苏醒后,反复追问过自己的名字! 原来真的有这个人! 她猛一转头,想问问武正凯可身后,哪还有这个人的半片影子啊! 此刻没人,真比有人,还让她心惊。 郁郁葱葱的草木,忽然就带了一些鬼影幢幢的阴郁感。 她举目四望,只想赶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只是心中默记的那些蛛丝马迹,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来路、去处,一模一样的细节,完全相同的陈列,竟让她分毫辨不出区别。 该向哪边走,成了摆在她眼前最急迫的选择。 “花骨朵儿!”远处隐隐约约有焦急的呼喊声。 龚蓓蕾心中焦急,又怕高声回应,会惊动旁人,只能无声快速的向老秦呼喊声音的来源方向跑去。 跑了不短的一段路,终于让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秦!我在这儿呢!”龚蓓蕾边轻声叫着秦欢乐,边前去拉对方的胳膊,“这里太邪性了,咱们快走,先回” 被她拉拽的秦欢乐却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只是蹙眉直直的望向前方。 龚蓓蕾愈发急躁了,“老秦!你发什么呆啊,我没跟你开玩笑,咱们快走,快”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的望向眼前这张曾让她多少夜晚百转千回的脸孔 就在她刚刚说话的档口,秦欢乐木然转身,竟然毫无预兆的将手中的一把短刀,齐根插入了她的腹部。 大股粘稠鲜腥的血液,从身体中涌了出来,在她的衣服,绽放出了大朵刺目的花蕾。 只是平时连手指头扎根小木刺儿都要跳脚咋呼的龚蓓蕾,却在这猝然的悍痛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直直的看着眼前的人,身体失重的向后踉跄了两步,跌撞在门廊的边框,随着她的动作震动,更多的血液涌了出来。 如同指缝中簌簌落下的沙粒,再如何紧握,也终究只是徒劳。 这是一种生命在体内逐渐虚化消减的过程,摸不着,拉不住。 只有当生命真切而具象的以这样流淌的方式不可逆的消逝而去时,龚蓓蕾才有生以来,第一次切实的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腹内脏器被尖锐冰冷的触感刺透,柔弱第一次直面了突兀的闯入。 龚蓓蕾双手压在伤处,身体不受控制的跪坐了下来。 而从始至终,她面前的秦欢乐,都只是面容寡淡的望着她,没有戏谑,没有怜惜,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无波无澜。 “老秦”龚蓓蕾朝着对方轻唤了一声。 秦欢乐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在静候着她最后一丝生气的耗竭。 “老秦”龚蓓蕾费力的勾了勾嘴唇,只是虚弱惨白的脸色,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无比狰狞,“老秦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我知道我相信就、就算我死了一年,还是五年、十年,即便你将一切伪造的再天衣无缝,老秦也一定会找到你的破绽,挖出你的罪证,为我报仇我等着你、等着你为自己所有罪行,肉袒负荆!” 她出口的每个字,和着血,都像是一把利剑,不留余地的射向对方最亏虚的软肋。 她眼神中毫无生命即将陨逝的惶恐与无措。 那过分的笃定果然刺痛了面前的人。 他缓缓走前去,伸手攥住了刀柄,面无表情的纵向拧动了一下 熙熙攘攘的闹市区。 此刻正值下班的晚高峰。 秦欢乐气喘吁吁的追着前方颜司承的身影,片刻不敢懈怠,从朗华一路追到这里,早已经汗流浃背,双侧的肺叶针扎一样的闷痛。 可饶是这样,前面奔跑的颜司承,仍然是他无论怎样追赶,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越向前,车流人潮越是密匝。 秦欢乐一颗心早已经被七八下的颠成了十五瓣,只恨不能摆脱了自己这具废物的**凡胎,直接飞前去,抱住颜老师,将他锁在自己一臂之内的安全区域内! 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 他离得越近,越能清晰的看到颜司承左支右绌的与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擦身而过,而灌满他体内的魂魄们,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越是这样命悬一线的境况,越是兴奋的不能自已,更加放肆的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站住!你们站住!换我,换我来带你们疯,你们、你们放过颜老师!” 秦欢乐喘息的语不成句,忽然脸色一白,血压直接撞破了身体的极限,冲到了五感闭绝、胆裂魂飞的极致 一条马路之隔,颜司承竟然被一众魂魄牵带着,冲向了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中间,交错往来的车辆鸣笛而过,颜司承避之不及,只能快速的向相反方向跑远。 然而他被一辆小汽车挡住了身影,从秦欢乐这个角度望去,刚好能看见另一侧,一辆急赶着要抢过这个黄灯的泥头车,正踩紧油门,呼啸着冲了过来。 此刻那辆小汽车已经纵穿而来,颜司承即将袒露在马路中间,避无可避的被那辆泥头车碾压而过 那不可想象的画面瞬间在秦欢乐脑海中飞速闪过。 不不 秦欢乐耳边一阵溺水般的真空感,那车水马龙的喧哗噪声,仿若顷刻间沉寂了下来,脑袋里只回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搅乱了他所有的感知 秒针如同被抽帧了的黑白电影,以不切实际的速度卡顿了下来。 时间维度被无限拉抻延长,所有事物的速度都放慢了脚步。 只有小汽车仍不可逆转的一丝一厘的向前开去,泥头车则一丝一厘的向这边撞来。 颜司承缓慢而无措的环望着周遭的一切,直到某个转身的角度下,双目有意无意的刚好定在了秦欢乐的脸。 那样彼此对视的目光一遇而逝。 秦欢乐却放佛接收到了来自颜司承内心暗哑的呼救。 他被心痛与急切逼红了眼眶,眼睛一阵刺痛,眼皮眨下的瞬间,万千噪声铺天盖地的重新倒灌入耳,车流人潮的速度也恢复如初了。 秦欢乐脑中一晃,险些支应不住自己的身体。 可他不能倒下,颜老师还在等着他! 凡此种种,不过须臾之间。 那小汽车此刻已经窜过了路口。 泥头车的司机紧紧的将油门踩到了底。 颜司承被魂魄们朝着四面八方同时拉扯,终究只是怔忡的呆立在了原地。 秦欢乐无论如何,也无法肋生肉翅,一步纵贯几十米。 泥头车的司机眼睛一晃,uu看书ww.ukansh猛然看见了车前呆立的人影,狂按喇叭,可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已经完全来不及止住车身前冲的惯性了。 命悬一线之际秦欢乐望着颜老师的方向,心脏一窒,伴着脑中那毁天灭地的恐惧,只存了一个要与颜司承同生共死的念头,身体奋力的向前一挣! 沉冗的身体倏然一轻,秦欢乐像挤过了一扇生死之门,整个人凌空跃起,车水马龙尽皆成了两侧不断倒溯的浮光掠影。 他刹那间已到了颜司承身前,不禁惊喜的伸展开双臂,想要将颜司承拥入怀中。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前一刻的惊慌感还未彻底消褪,他自己犹自惊悸不止,出口的安抚只剩下喃喃的一句:“别怕,我在” 接着双臂紧收怀抱中却空无一物。 秦欢乐悚然抬头目之所及,天地万物竟然全部成了虚悬的黑白。 他孑然站在空荡的十字路口,周边哪里还有一个人,一辆车 镜像无间(36) 耳畔微微有些沙沙声传来。 路口一侧的广场上,立着一块巨幅的屏幕,此时上面没有花红柳绿的广告招贴,却在雪花纹路后,显出一个端坐无脸的人影来。 秦欢乐脚下没有挪动分毫,隔着浩渺的距离,却依然听得清、看得见。 他后知后觉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该有的都有,每根手指头都骨节分明,可迷迷蒙蒙的,隔着掌心,竟像是仿佛能看见地面上的细小石粒。 “秦欢乐......”粗嘎的声音响起,屏幕上的人影微微动了动,左右手互相拽掉了套在上面的紫色手套,一双孱弱到畸形的手便坦露了出来,他十指交握,安放在桌前。 秦欢乐一脸冰霜雪雨,死死的盯着屏幕上的人,“我知道你是谁,可你未必还记得我,我不想听你任何废话,只想告诉你,别动我身边任何一个人,否则......” “我知道你是谁。”屏幕里的声音带着一抹吊诡的笑意,却辨不出真实的喜怒,说着,一只干枝般的手,从屏幕里徐徐伸了出来,随着这个动作,那块屏幕也被无限延展着,眨眼之间穹顶般倒扣了下来,竟宛如滚滚天幕! 那只手在秦欢乐面前不过咫尺之地停顿了一下,指尖直点在他的眉心处,“我留了我的眼睛,在你额间,可惜姓颜的毫无警惕,呵,所以你混沌,我亦看不清,你洞悉了真相,我又怎么会看不见?” “真的是你......”秦欢乐轻声喟叹,尽管他此前已经在心中粗浅的勾勒出了此人的轮廓,但如今一朝被亲口证实,再结合从前的种种过往经历,仍然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他顿了顿,再次迎头紧视对方,“都到了打明牌的时候,就别表演什么要不起了,是王是炸,甩出来才见真章呢!你藏头露尾的这么久,自己不觉得无聊吗?是个爷们儿,就摊开来说,朱潜......或者说肖虎,你到底要怎么样?” “朱潜,还是肖虎?”人影微动,收回了手,口气中满是忆往昔的回味,“这个名字,我真的是很久都没有听到了,这中间,我还有过很多名字呢,每个被人叫上二十几年,二十几年!”他的声音陡然阴鸷,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的说,“每个二十几年,都是身体残缺的日日夜夜,都是被人鄙夷厌弃......哈哈哈哈哈,只能唾面自干的无尽折磨!” 秦欢乐很想和这个偏执的人好好谈一谈因果,天道好轮回,前人播种一枝酸杏,后人哪来无缘无故的甘甜? 可他没有这个耐心烦儿了,他心里惦记着电话那头不知怎么样的花骨朵儿,惦记着被无主魂魄们争抢的颜司承,也隐隐不知道这个人疯狂不受控制之下,会如何对待他身边那无一不举足轻重的人们,任哪个出点事,他都受不了。 那样无望的目送着一个又一个亲人在眼前消殒,他决不愿再经历一回了! “肖虎,明人不说暗话,咱俩没交情,直接说你的条件吧!” 视频中的人影蓦然收声,半晌才像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孩子一般,带着淡淡的失望,冷声说:“咱们好不容易碰上,想谈谈心,就这么难吗?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我没有条件,陌生人之间的交易才靠着冰冷的条件,我们可不是陌生人啊,我只想让你亲眼看一看......” 秦欢乐心中一跳,本能感到对方话中的阴阳怪气,绝不会是无的放矢,不禁蹙眉道:“看什么......”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快速的向下跌落。 四周直落而下的通道,宛如胶片一般在他眼前闪过,那是无数杂叠的活灵活现的生活片段,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无穷无尽,他宛如跌进了一条时光的隧道,双臂四探挣扎,却无可攀缘,只能在失重感的牵引下,跌入一个噩梦般的深渊。 “你是个野孩子吗?”一个在记忆深处已经有些模糊了的小胖子,嘴边噙着一块儿半融化了的巧克力,用壮硕的肩膀,撞了一下瘦猴儿一样的秦欢乐。 “你他娘的才是野孩子呢!瞪着你那用来喘气的眼眶子看看,老子有妈妈!”刚上小学的秦欢乐两眼冒火,像一个被人逼近死角的幼兽,此时他还没能熟练的将脸皮操磨得如城墙那么厚,点火就着得要去跟对方拼命。 “不是野孩子,那你的家长会为啥没人来参加?”小胖子不以为然,“我就是告诉你,足球队你不要参加了,你去和老师说,是你自愿不参加的。” “凭什么?”秦欢乐一愣。 小胖子朝旁边的孩子一指,“你占了他的名额了,我们的家长都商量过了,说你这种野孩子没有规矩,和我们在一起,要带坏我们的。” “你姥姥!带坏你们,老子现在就揍坏你们!”秦欢乐那脆弱的自尊心被刺激的体无完肤,他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用头顶撞上那小胖子的肚子,将对方顶了一个跟头。 小胖子坐了个屁股蹲儿,被巧克力糊了一脸,愣了一下,忽然咧嘴号啕大哭起来。 然而老师并没有拉偏架,反而公开在班里批评了那个小胖子,然后义正严辞的说:“我上次班会怎么和大家说的,让大家都要照顾秦欢乐同学,要体贴他,包容他,你们都忘记了吗?他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每天有爸爸妈妈接送,有温馨的家庭,换位思考,你们不觉得他可怜吗?” 年幼的秦欢乐拿起桌角的水壶,朝着黑板的方向一扔,疯了似的大喊:“我有妈妈!为什么可怜我!我并不是孤儿,我有妈妈!” 老师一脸无奈的隐忍,缓缓走上前来,给了秦欢乐一个拥抱,柔声细语道:“冷静,好孩子,冷静,老师懂你的痛苦,不闹了,啊,你要学着接受现实,哎,太可怜了......啊!” 秦欢乐一口咬在了老师的胳膊上,牙关紧扣,顷刻间就见了血丝。 在那之后,全年级从老师到同学,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放学后只有一个人撒丫子跑到无人的废弃工厂边,自己和自己玩儿。 原来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个被孤立的孩子。 连最敏感最需要依靠的青春期,都是靠一个人咬牙熬过去的。 他从来没有单独的拥有一个生日,每年的生日,都是和一群同月份生日的孩子一起混着过的。 他开始学会了撩闲惹狗厌,周身冲撞着无处发泄的荷尔蒙,让他总是用错误的方式去觊觎一点温暖,又怯怯的不敢探手。 “小伙子,帮我拍张照片吧。”一个耄耋老人颤巍巍的递给他一支相机,指着背后的江堤对他说,“照得......端庄一点吧。” 在此之前,秦欢乐刚刚经历了一场稀里糊涂的被拒绝的初恋,那个人收了他一学期的早餐,转身却和他唯一勉强算作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了,还对别人说:“打赌他能送多久,没想到这傻子还坚持了好几个月呢,我都是悄悄扔掉的,哎呦,没有没有,这不是逗他嘛,我真一次没吃过!” 秦欢乐在门后顿了顿,他真的不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孩,她只是在他整个学生生涯里,唯一主动对他说过话的人。 她在最后一堂晚课的雨幕里,小声和他商量:“我没带伞,淋雨回去会生病,你能把伞借给我吗?” 秦欢乐闷了半天,才闷出一句话来,“好,那我送你去车站。” “别,别,”那女孩连连摆手,“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怕雨淋吗?你不是男生吗?你身体挺好的吧,体育考试总拿第一......你能把伞借给我吗?” 秦欢乐站在江堤边,给那老爷爷拍了几张照片。 老爷爷面无表情的看了看,犹豫着问了他一句,“你觉得,这张怎么样?” 秦欢乐瞥了一眼,他照了好几张,完全没分辨出画面里的人有任何细微的表情区别,不禁不耐烦的敷衍道:“都挺好,你要用来干啥的?这江堤多少年都一个样,有啥好照的。” 老爷爷一双浑浊的眼睛无波无澜,像随意出口的一句搭言,“家里没人了,自己给自己准备好后事,尽量就不给外人添麻烦了。” 竟然是在给自己拍遗照吗? 秦欢乐偏头望过去,看着这个老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 一个人来这世界走一遭,再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还有比这更孤独的事情吗? 极致的孤独里,应该是有一丝恨的吧。 成年的秦欢乐轻轻坐在了少年秦欢乐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遥遥的向远处一指,在远远的一棵柏树下的木椅上,一个俊朗的男人,正在和风里静静的垂头看着手中的书,只在偶尔翻页的时候,才佯作不经意的向少年这边看上一眼。 成年的秦欢乐满面融融的感动,轻声说:“你以为的一个人,其实他一直都在,即便......” 天幕忽然昏暗下去,电闪雷鸣犹如末日降临。 四面八方响起了悍然的咆哮:“不是这样的,你应该怨恨,你应该厌恶这个寡情的世界,你必须恨!” 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抓起秦欢乐,将他抛向了星空深处。 冰冷的病床上,秦欢乐一动不能动,身体萎缩佝偻,只有头部以上勉强可以动作。 一个中年妇女满面尘霜与疲惫,拿了一面镜子,边给他照着,边为他梳理头发,“东东,医生说,你这是......遗传,你可能不会再站起来了,但是别怕,看看你爸爸,不是也......”女人抿着嘴,有些说不下去了,背脸擦了一下无泪的眼眶,“只要咱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妈妈一定可以把你和你爸爸都照顾好的,啊,你别......” 秦欢乐直视着镜子里的人,那个全然陌生的人,却忽然像完整经历过了这青年人以往二十几年的人生一样,心中满是对余生只能瘫痪在床的绝望与不甘,对这不公平世界的抗诉与愤慨。 他勉强能动的右手将镜子狠狠推向地面,面目扭曲的咒骂道:“我恨你,恨你们所有人!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为什么我认识的人都可以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为什么我那么爱的婷婷,一听说我得了这个病,就急急忙忙的跑去和别人相亲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家三口在一起,顶个屁用!活着就是受罪,我宁愿所有人一起陪我下地狱!” 下一秒,他看到那女人一脸荒芜的拿起了一个枕头,盖在了他的脸上。 “妈!” 他叫了一声,拎着一只提包,蹑手蹑脚的走进了家里,去推母亲的房门。 里面没开灯,门缝微张,像一个伺机而动的怪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嘴。 门缝里倏然送出一柄水果刀来,那还是他亲手去超市挑选了,专门给母亲削水果用的,后来母亲患了老年痴呆,没有安全感,总是将它放在枕头下面,说是防身用,他也没有反对。 此刻冰冷的刀身齐根插入了他的腹腔,不留余地的将他带起了一个寒战。 “妈......”他举目望了过去,只见目光戒备的母亲拍手称快道:“让你偷我的东西!” 难道这世界,总有些无缘无故的恶意吗? 那为什么又是只针对自己,不针对别人呢? 身后,uu看书uuknshu一个带着柏木清香的人,不扰岁月的将他冰冷的身躯紧紧的拥抱进了怀里。 他的血液重新温热的循环了起来,宛如沐浴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救赎中......啊! “不是这样的!” 那无形的手将他骤然从软梦中拉拽了出来。 将他毫无遮挡的抛掷在一片阴森湿漉的残酷冰冷中。 他像一只濒死的鱼,仰首在干涸皴裂的贫瘠土地上,想着几十年异国他乡劳碌苦工,却落得个妻亡女死的下场,拼死赚来的微薄薪资,也不知供养到了谁的手中,来路模糊成了一片汪洋大泽,归途也成了断壁残垣,路上纵贯的汽车,仿佛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走不下去了吧。 眼前再也没有路了吧。 他站在顶楼摇摇欲坠的栏杆前,看到舅舅和表弟惊恐的朝自己伸出了求救的手,不,他不会救,不仅不会救......他突然眸光暗沉,转手掏出一把匕首,狠狠的插入了一具陌生的胸膛。 他疯狂的切割着。 若他的世界支离破碎了,凭什么别人的世界还完整,凭什么别人的心脏还蓬勃火热着! 镜像无间(37) 什么人忽然在秦欢乐的手里塞了一团火。 是的,一团没有根蒂的无凭之火。 它燃在他的掌心,随着他情绪的起承转合不断变换着形态,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这火能带他到一个再无碍眼掣肘的无乐土中去,他可以用这团火将这浩浩汤汤的寡情世界,烧成个寸草不生的野望焦墟。 他站在猎猎风中,看周遭枯枝败叶之,盘根错节着无数盘绕的黑蟒,节节蠕动,循环往复,像永无止境的诱惑与伏线千里的诅咒。 脚下野火万丈,深渊谜瘴之下,是一群蝼蚁。 蝼蚁们各个形态不同,他忍不住垂头细看,就见那些“蝼蚁”尽皆有眉有眼,只是有的笑,有的叫,有的茕茕孑立,有的三五成群。 可这些又与他什么相干? 他蹙眉伸出一只手指,巨山一样悬在一只“蝼蚁”的头顶。 他知道,并且坚信,他随意的拨弄,便能终人性命,他微不足道的挑拨,就能让人家破人亡。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深切的感受到了,当他凌驾于万物之时,站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山巅云端,享受着掌控他人命运的决定权时,为何要伸手的理由已经再不是他需要费心思考的事情,与之相反,这权利与能力本身,已经足够使他沉迷。 秦欢乐出神的盯着掌心的那一团火,整个人倏然一个旋转,再睁眼时,虚幻尽褪,他正坐在一间幽暗密闭却奢华精致的房间里,隔着一张红木台桌,对面坐着一个孱弱病态的男人。 这是朱潜的样貌,并不丑陋,甚至能从毫无血色的病容中窥得一丝眉清目秀。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跳跃炙热,仿佛呼吸间就能做出什么倾灭世界的癫狂之举。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朱潜一双手青筋突兀,常年的肌肉萎缩,早已经瘦成了一副包皮的骨架。 他将这双手极为珍重而缓慢的放在桌面,缓缓伸向了秦欢乐,在桌面三分之二的位置停了下来,微微倾身,眼神炽烈。 “我原本以为是诅咒,可时至今日,我却觉得这是祝福,时间经你之手停了下来,命运把长剑递到我们手中,我们何不联手,杀个痛快!” 他的目光是滚烫的,目之所及,却冰冷刺骨。 秦欢乐也被这彻骨的寒凉惊扰,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眼睛微微一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潜从喉咙深处漾起一声低哑的叹息,“不,你明白,你只是缺少直面这明明白白的勇气,你若还觉得不够,我可以继续给你” “为什么?”秦欢乐静静的看着他。 朱潜的热切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情绪渐渐开始激动,他蹙眉收回了手,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白色的纸牌,信手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将带着腥火的纸牌朝头顶一扔。 伴着一声声扭曲尖锐的呼号哭喊,那些半燃的纸牌星星点点漂浮在空中,剧烈的颤抖,竟像稻田中诡异的萤火,晦涩里孤绝的繁星。 秦欢乐吓了一跳,饶是再准备好去面对一个疯子,也不禁下意识的从椅子弹了起来。 他伸手去够,但根本够不到任何实体。 朱潜饶有兴味的目光,随着那些斑斑点点的腥火明灭不绝,勾唇闲适的说:“我从惊慌失措的牌中人,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一世连着一世,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不明所以,到后来渐渐悟出了此中真谛,二十几年,又一个二十几年,无数次的推倒重来,还真是一条披荆斩棘的坎坷之路啊,一个人,每一步都踩着刀刃,你试过吗?被人将自尊践踏进泥土里,那滋味还真是让人难忘呢哈哈哈,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往事不堪回首” 秦欢乐脑中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化为残烬的纸灰,再次走回台桌前,双臂撑在朱潜两侧,倾身向前,将朱潜那瘦削的身影尽皆压迫在自己的身型之下,冷声道:“你这一世的命数就快到了,你又要重新投生,从婴儿开始,你怕了,你怕新的生命未必会有你现在这样可借势乘风而起的家庭背景,你怕你现在丧心病狂积攒的一切钱财和人力,会随着你生命的终结化为泡影,所以你费尽心机,要为自己找一个‘财富’的托管人,你要让这人认可你的理念,成为你意志的延伸” “这有什么不对吗?”朱潜神经质似的伸出手,轻轻贴在了秦欢乐的脸颊。 一阵湿凉的黏意攀肌肤,像吐信的黑蛇,秦欢乐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一阵反胃下,直接伸手拍掉了朱潜的那只手。 朱潜戏谑的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凌厉再次恢复,按动轮椅的按钮,从桌后出来,远离了一些秦欢乐的近身压迫。 秦欢乐烦躁的用力抓了抓头,垂头猛的一甩,竭力压抑着怒火,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像一个思维正常的人。 “朱潜,咱们好好说几句人话,行吗?既然你在我小的时候,将一滴血擦在了我的头,你说这是眼睛,替你看清我的所思所想,行,别的就不纠缠了,我只说一样,那你如今也该清楚的知道了这他妈事情的起因吧,嗯?平心而论,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偏执的欲念而起的呢?眼下你说你带着记忆活了好几辈子了,多么多么辛苦,我看你还是白活!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现在是要用‘放下’来渡自己,而不是用你那套歪理邪说来蛊惑我给你当什么看家护院的狗!” 朱潜却只是油盐不进的看着他,“你怎么会不恨呢?我们应该是殊途同归的最亲密的旅伴啊。” 一脚踢在铁板,和脚脚踢在铁板的心理感受是不一样。 如果朱潜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此刻是在一间普通的小酒馆里,秦欢乐真的不介意掰开了揉碎了和对方调侃三天三夜的大道理。 可眼前这个看似病弱到毫无缚鸡之力的人秦欢乐却透过他孱弱的身体,看到了那么枉死的灵魂。 秦欢乐被这无力感微微蛰痛了眼睛,气急败坏的将自己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嗤笑了一声,抓了把椅子索性坐了下来,四肢伸的旁逸斜出,不正经的理直气壮,偏头乜斜着朱潜,哼道:“你若放心把一切给我,我也照单全收,就是你自己心里也要有点数才行,赚钱的本事我没有,散财童子我倒是乐意尝试一下,也算为你的恶行消弭一些孽障。” 朱潜神色如常,浅笑着看了他一眼,“全给你我当然放心,因为在此之前,我要你心甘情愿的向我奉献出你的忠诚,毫无保留的任我支配你的意志,就像纪展鹏一样!” 秦欢乐脸颊抽动了一下,怒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朱潜调转轮椅向他,咄咄逼人的望过来,“你见过的丑恶人心不比我少,你见过的绝望和沉沦”他哽了一下,“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因为姓颜的那个人?” 秦欢乐脸色都变了,他知道对方的思路顺延下去,会进入怎样不可挽回的逼仄角落,语调都带了颤音,只能先声夺人先断了对方的念想,“你就算杀了他也没有用,我就是我,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朱潜摇了摇头,“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哪有不受影响的人?命运给我们的诅咒,就深埋在一代又一代的血脉里,只要不死,就会传下去的。” “你沉沦,放弃,自怨自艾,当然只能陷在这样的轮回里,就像一个人,把自己承受的痛苦灌输给孩子,孩子长大了,再传给他的孩子”秦欢乐见缝插针的试图撼动这个疯子偏执的想法,“可如果你” “我没有孩子,我只有我自己,”朱潜冷淡的打断他的说教,眯眼看着他,“不过现在,我有了你。” 这话的表述,原本有些歧义,可秦欢乐除了感到森森寒意,是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旖旎的。 朱潜按了一下轮椅把手的按钮,桌子中间缓缓升起一块透明的玻璃来,远处一点红光,玻璃瞬间变成了一面小小的投影屏幕。 屏幕是一片盎然的绿意,树丛中痛苦的跪着一个人是龚蓓蕾! 秦欢乐呼吸都凉了半截。 这拍摄的镜头视角,应该在行凶之人的肩膀位置,以至于秦欢乐能清楚且极有代入感的,看到龚蓓蕾痛苦的神色,看到她腹部的汩汩鲜血,看到她口中殷殷喊着“老秦”,那望着凶手的目光,宛如在望向镜头外的他。 凶手不留余地的拧动刀柄,龚蓓蕾缓缓合了眼睛。 秦欢乐完全不敢想象,那个娇气的花骨朵儿,临死前的一刻,该有多痛,该有多绝望。 她至死还在叫着他的名字,她在呼唤他,她还在期许着他能像超级英雄一样,身披战甲,摆着闷骚的造型,去水深火热中将她救出来吧。 花儿啊,我的好姑娘 秦欢乐粗重的呼吸,也无法掩藏住脚下的虚浮,眼泪逆流灌进心里,将自己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一大车南来北往的说教胡扯,都远远不及一个与自己密切之人的生命消殒在眼前,来得那么痛彻心扉。 他从事这个理智到近乎冷的职业十年了,多少看淡了生死,他也知道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事们,无一不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与坚持。 可付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并不相同。 他不能接受花骨朵儿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且仅仅是因为朱潜偏执私心而起的残忍虐杀! 朱潜的声音,像是地狱里的招魂幡,阴鸷而湿冷,“如果你对生活对这个世界还抱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我不介意将这个坏人的角色一直扮演下去,你可以恨我,把你的恨都给我,你也可以杀我,把我当成这个不讲道理的寡情的世界,一刀不!你该用千刀万剐来和我决裂!” “你以为我不敢?”秦欢乐胸腔内被点燃了一团燥火,以至于他看向哪里,都带着些许炫目的红光,他抄起身前的椅子,狠狠向朱潜身砸去。 轮椅歪斜,朱潜直接被砸到地,额头撞出了血痕,喃喃几下,似是晕厥了过去。 可下一秒,他的脸孔微垂,脑后那张发育畸形扭曲的小脸,却复苏了过来,与之同步的,还有他的身体。 他略微不适应的活动了一下关节,踉踉跄跄的扶着轮椅站了起来。 秦欢乐不过愣了片刻,只是这大变活人的戏码并不能平息他分毫的激愤,他再次怒不可遏的扑身前,将朱潜扑倒在地,拳拳到肉的将对方当成了发泄的唯一出口。 朱潜即便可以站立了,但也并没有任何足以抵抗的力量,只能任由秦欢乐像处置一只沙包一样,拳打脚踢、不留余力的向他身招呼着。 再次被抡了出去,朱潜的后背撞在桌角,又跌回地面,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抓着领口,佝偻着身体,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喘匀了两口气,满脸血痕的抬起头来,吊诡的脸却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手指颤巍巍的拉开了抽屉——那里安静的躺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没有说话,目光里却满是带着鼓励的蛊惑,仿佛在声声低促的重复着:我就是这个不讲理的世界,要下手,就更决绝一些 秦欢乐抓着自己的领口,猛的一扯,撕裂的领口仿佛能解放他滞闷的呼吸。 “老秦老秦老秦” 玻璃屏幕反复播放着龚蓓蕾最后痛苦的呼唤。 在痛苦与怨恨的双重支配下,秦欢乐缓缓前,握住了那把刀。 刀柄的冰冷,并不如想象中的剧烈,相反,他的体温太过于炙热,那匕首似乎不过须臾之间,就与他的手掌融为了一体,又似乎它原本就该属于那里。 秦欢乐的脑子里开始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迎风埋进他的心里,入土为安,被鼓噪的心血滋养着,不过几息,就生根发芽,盘根错节,长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不需要什么公正的评判,不需要无谓的说教与华而不实的证据,不需要解释给第三个人听,也不需要警惕垂范后来人。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秦欢乐握紧刀柄,深深的看了一眼屏幕龚蓓蕾的脸孔倏然间,那边缘空白的玻璃,虚虚的映出一角他的倒影。 他心中一惊,觑眼去辨看不对啊,怎么会,怎么那玻璃倒映出来的人脸,那长在他脖子的一张脸,却是朱潜的形貌! 朱潜明显捕捉到了他这仓皇失措的变化,和着血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多么有趣啊,哈哈哈,你以为我们不同,你以为你一直站在山顶,像看蝼蚁一样的看着我,这样能让你受过的屈辱淡化下去吗?这样就能让你的道德优越感更彰显了?哈哈哈哈,殊不知我的血液早已经浸透了你的身体,你也是我,你生生世世,不能摆脱!” 他说着,面前忽然亮起了一扇巨大的高门,周遭的一切也都随之暗黑了下去。 盈盈的镜面内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唯有这一扇门可堪通过。 朱潜站在门内,再一次朝他伸出了手,“来吧,来我的世界,我们一起把这场梦永无止境的做下去。” 秦欢乐心中的紧绷的防线轰然塌了一角,紧接着便是一场摧枯拉朽式的分崩离析,他分不清幻境现实,脑中一片片迷蒙的恍惚,周遭都是无垠的黑暗,生门只有眼前一隅,该向哪里走,似乎已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声嘶力竭中别无选择了。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手,行尸走肉一般任由朱潜紧紧握住,引领着他一起踏入了门内。 镜像的世界里,顷刻间衍生出了无数个朱潜,无数个秦欢乐,渐渐的,连秦欢乐自己也分不出牵着自己的,到底是真实的朱潜,还是镜子中空悬出来的一双手了。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志得意满的朱潜 忽然,他亮出刚刚隐在袖口内的那把匕首,用刀柄狠狠的砸向一侧的镜面。 无数的朱潜大惊失色,从四面八方向他跑过来,惊慌的呵斥道:“住手!快住手!” 秦欢乐恍如未闻,执拗的只盯准了一个地方,拼尽全力的砸击。 终于,那平滑的镜面炸裂出一条细小的纹路,纹路像富有生命力的藤蔓,快速的蜿蜒向四周,极速之下,“哄”的一声巨响,整个璀璨迷离的镜像世界轰然崩碎倒塌! 世界倾倒,废墟跌宕,将秦欢乐没顶湮灭。 最后的余念里,都是轻盈如蝶翼的一双流彩的眉眼。 废墟残影里,有人气若游丝的呐喊,带着满溢的不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欢乐微微勾了勾唇角,虚弱的说:“小虎子,你这次长出息了,让你大爷我猜猜,唔,不仅延平,什么西北山村,什么之南美景,我这辈子去过的每个地方,应该都是你虚造出来的吧你想骗我帮你守着这一片黄粱梦?” 只可惜朱潜那边,已经再没有了动静。 秦欢乐摸索着探向自己的胸膛,那里被一角镜片不偏不倚的刺了进去,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身体开始有些轻飘,脚边一漾一漾的,像被浸泡在无妄无欲的海水中。uu看书ww.uukanhu 如果诅咒和祝福都是先人延绵进我们血液里的传承,那还真是有够受的了,秦欢乐在一片空寂中漫无目的的想着,无论哪样,都会有人选的,仅我一人之力,不过是一盏暗夜中的萤火吧。 可这世界从不乏纵千万人我亦往矣的勇悍,也有大把他这样安静守拙、只坚守自己底线的个人英雄主义。 无论哪样,都好,都是选择。 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忽然很想问一问,这两种选择虽然都好,可颜老师更喜欢哪一种呢?让他下辈子也好有所侧重的刻意表现表现。 算了,表现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再见面时,他一定不再乔装改扮了,不是搭顺风车,也不是查案。 他会走前去,紧紧拥抱住那个人,再也不放手。 终极的黑暗降临前,秦欢乐低声喃喃道:“颜老师,再等我一次吧” 番外:你的可能(1) 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刚下了一整天的白毛雪,放眼望去,铺天盖地的,哪哪儿都跟浇了一层厚重的奶盖似的,显得又梦幻又笨拙。 不过一般人眼中的美好,对丁字路口边停着的、那辆面包车里的几个人来说,就不可谓不是一场毅力与体力交相辉映的“刑”了。 熄火了一天的薄皮儿面包车,和冰窖无异。 从外面看,银色的破旧面包车,经年没洗过澡,又显而易见经过不少岁月沧桑的剐蹭洗礼,要是不说,谁也不会主动去注意它。 再加已经停在这里整整两个昼夜了,四个轮胎跟生根发芽了一般,赫然与环境融为了一体,何况还有这场雪,接戏都接的明明白白,走过路过都不会多瞄一眼。 车里三个青年人姿态各异。 司机位的那人边擦着鼻涕,边捧着手里的一碗半熟不熟的方便面,几乎靠着这点儿余温,才能勉强找到自己人活在世的证据,“这手脚都冻麻了,筷子,下次和队里申请,暖宝宝得当成劳保物资发了啊,要不然我媳妇儿该不干了,说我这几年明显看着比她年轻了,冻得直保鲜,这不是破坏我们两口子之间的安定团结嘛。” 副驾驶那位叫筷子的,不仅不瘦,体型还比一般人都要稍微胖一点儿,自然耐受力也好一些,手里握着个对讲机,听同事何斌讲前半段话的时候,还老实的跟着点了点头,结果没想到后半段话急转直下,嘴角就跟着话里的音调朝着耳朵根儿咧了去。 “哪能影响团结呢,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以前面皮老相,占了‘大叔’款的便宜,你媳妇儿跟风啊,就被你骗到手了,这两年刮”小鲜肉“风,你瞧瞧,都不用返厂,就直接升级了,我说斌pro啊,下次再有这盯梢的活儿,你可得积极点!” 盯梢儿是个苦差事,有点儿守株待兔的意思,往玄了说,又带着些撞大运的成分。 就拿这次盯的目标人物来说吧,泥鳅似的一个人,反侦察能力又强,专门跟踪单身独居的年轻女性,当然,还有更恶劣的举动,闹得人心惶惶好一阵了,可就是抓不住。 这社会影响太差了,又临近年关岁尾,局里下了死命令,必须限期侦破。 队里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分出一组人马来,在这犯罪分子的姥姥家前面打埋伏。 这老太太是那位唯一的亲人了,身体又不大好,他们前两天还大张旗鼓的表演了一出救护车的戏码,那位总不至于不偷着来看看吧? 说着说着,何斌又来劲来,掏出手机来给筷子显摆,“瞧瞧,这才是我们家小鲜肉呢,又好几天没见了,一天一个样,再见着我,指不定又不认识了呢。” 照片里是个刚会爬的光腚小子。 筷子还没结婚,但有个相处稳定的女朋友,正是到了个满心欢喜憧憬着进入人生下一阶段的时候,不禁眯着眼艳羡道:“这长得不像你,长大了肯定帅,不过要我呢,还是宁愿将来能有个闺女,软软糯糯,会撒娇,贴心。” 何斌直摇头,“闺女不行,怕磕着怕碰着,从能穿裙子会说话了就得为她担着心,再到某一天把她亲手交到哪个混蛋手里,过没着没落的日子,哎哟喂,不行,白想想我都心口疼,还是儿子好,耐摔打,轱辘出去爱干嘛干嘛你就说今儿这事,那些被尾随跟踪的小姑娘,谁家爹妈知道了,不得急死恨死!” “是啊,这小子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了!让我逮着,先给他往海了收拾一顿!”筷子也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 车厢里稍微因为这个话题静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不过晚九十点钟,也许在一线城市,此时还在歌舞升平的喧闹中寻找夜生活的入口,但在延平,寒冷把人气儿盖压得密不透风,又是老居民区附近,空寂的大街,早已经空无一人。 忽然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远远的开了过来,到楼下面停了一下,没下来人,却又很快开走了。 筷子眉头一动,身子不自觉的就往前一倾。 何斌放下面桶,收了脸的玩笑表情,一把按在他的胳膊,“先别动!” 两人屏息用目光追随着那辆出租车,见它不过片刻,又再次开了回来。 这次车熄了火,驾驶座钻出一个高瘦的男人,半倚在开着的车门,懒散的掏出烟来点了一支,又四处看看,忽然快速将半截烟扔在了脚边,关了车门,就钻进了居民楼里。 何斌搓着冻僵的手指,表情都严肃起来了,抬着胳膊向靠躺在后座的那人拍了拍,“颜帅!颜帅!快快,目标人物出现了!” “颜帅”其实是个绰号,他的本名叫颜盛,是这个行动小组的组长。 “怎么着?等大部队还是还是”筷子一紧张就有点儿磕巴,攥着对讲机向颜盛讨主意。 颜盛身体有点不舒服,一直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氅里,半靠在冰面一样的后座养神,闻声从棉衣里挣脱出来,拉了拉里面露出羊毛衫领口一小环的衬衫领子,肃声说:“别惊扰到老人家,通知二组,在前面路口设伏,一会儿等目标出来了,咱们悄悄的跟,离开这片居民区再动手。” 筷子应了一声,急忙和对讲机里的同事知会。 颜盛目光冷峻,看起来倒是比前座的两个人更年轻,也更沉着一些。 过了十几分钟不到,前面那栋居民楼的楼道窗口,便从至下依次亮起了声控灯。 面包车里的人都知道,目标,出来了。 颜盛快速的脱了大氅,拽下筷子的短棉服套在身,轻轻的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你们在后面跟着,我先过去,装成打车的人”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个高亢的声音从两栋居民楼中间的夹道里传了出来,“师傅,嘿,师傅,等等,捎我一段,这天寒地冻的,艾玛,我还寻思碰不出租车了呢,这大风大雪,艾玛,可冻死我了!” 紧跟着跑出一个电线杆子似的男人,一件棉夹克连腰都护不住,两手不住的搓着发红的耳朵,跺着脚,看也不看的就往车里钻。 “目标”仿佛怔连一下,但也没说什么,跟着了车,点着了火。 看着那辆出租车缓缓行驶了出去,颜盛蹙眉又回到了车。 “这哪里冒出来个大活人啊,”筷子目瞪口呆,“白给送个人质,咱们这一会儿行动起来,该束手束脚了,嘿,真是绝了!” “先跟吧,兴许这人一会儿就下车了呢。”颜盛安慰着两个同事,自己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天空中又窸窸窣窣的飘起了碎雪,街道被街灯映成了一地灿灿的金黄。 湿滑的路面带着高耸的冰楞子,一前一后的两辆车都开的不快。 颜盛紧盯前方的车后窗,对着对讲机道:“下个路口,我组车辆超车,行到前面去,二组车辆从路口调头过来,换位跟在后方。听到回复。” “收到!” 无声无息的,出租车被夹在了两辆警车的中间,跑是很难跑脱了,眼下唯一的变数,成了出租车此行的目的地——若是进了市中心的商业区,人行车辆一多,目标若有抗拒抓捕的行为,恐怕会伤及无辜。 所以颜盛不想冒这个险,只能继续以不变应万变。 “颜帅,这不太对啊,”筷子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这出租车怎么像是,往咱们市局的方向开过去了?” 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是。 虽然不是他们寻常习惯了走的路线,但出租车几乎一直沿着一条荒僻无人的小路,一路朝着市局的后街方向行去了。 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的事儿,可遇而不可求。 何斌啧啧称奇道:“通知了队里的同事,悄悄开了后院的门,把局里的民牌车都撒出去,一个路口停一辆,后街那儿窄,调不了头,大家四面八方一起,直接包了饺子就算齐活!” 筷子紧张还不忘给何斌捧哏,“这乘客太牛逼了,该不会是天兵天将,看不下眼去这小子的恶行,专门来协助咱们的吧?” “嘘!别说了,车要停了!”颜盛一顿,看着那车虽然踩了刹车,却没有彻底停稳,距离大家原本预期经过的街口还有半条马路的距离,像是车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目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异常,想要强行调头,却被后座的乘客前扑扼住了脖子,车头失了方向,在全力的油门下,猛然撞向了路边的防护栏。 “目标”手中寒光一闪,向后方斜送了一刀,趁着那乘客闪身躲避时微微松手的间隙,直接破门就向外跑去。 “妈的!”颜盛的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在车里,刚刚那一切的发生不过瞬息之间,他快速跳下车,朝着那“目标”追去。 后街狭窄,但每天清晨会有个规模不大的小早市,摊子很多也不收走了,都是随便蒙盖一下,或是用根链条锁在防护栏杆或是树。 “目标“跑得快,在这些摊位中灵活穿行,不过颜盛也不含糊,只是不想一下踩在了窨井盖子边,被周遭熏出的湿意沾湿了鞋,再向前跑时,鞋底就有些打滑。 颜盛不假思索的甩脱了鞋,赤脚继续追。 两人高速追逐着冲进了一条小巷。 不巧,是个死胡同。 身后一道铁栅门,也是锁死的。 “目标”退无可退,穷途末路,亮出了手里的弹簧刀。 颜盛面色不变,一点点向前试探,僵持了半晌,忽然向右一探身,趁着对方转向右侧,随即快速从相反方向冲了去,一招声东击西,攥住了“目标”的手腕,掐着他的麻筋,向后一拧,另一只手则压住他的肩膀,借着向下的惯性,单膝牢牢抵住了他的后腰,这才腾出手来,去掏腰带挂的手铐。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犯罪分子的心理素质也是杠杠的,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能临危不乱,一只手都已经套进了手铐里,另一只手肘突然一屈,不知道哪里又带出一片纤薄的裁纸刀片来,反手就朝着颜盛的脸划去! 紧接着一声哀嚎 那“目标”持凶器的胳膊,孤零零的向高耸着,完全以一种不合理的姿态被定格了。 胳膊被生生拧折的犯罪嫌疑人,被赶来的同事押解走了。 颜盛看着还躺在地喘得像狗的男人,不知道对方怎么在最后那刻扑出来的如此突兀,那奋不顾身的劲头真是和犯罪分子比也不遑多让。 可是他分明并不需要这样的“见义勇为”,这种级别的对手,他完全能够轻松hold住的。 支队灯火通明的办公大厅。 筷子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子,“看你脸色不太好,是病了吧?冰窟窿里冻两天也真是够呛,明天休息一天吧,队长给咱仨都放假了。” 颜盛一只脚腕正搭在另一条腿的膝头,他鞋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柜子里准备着备用鞋,但袜子里面冻伤化了脓,经过赤脚追逐的戏码,眼下竟然有好几处和脚的皮肤粘连在了一处,硬剥也不是不行,他不怕这点儿疼,只是那画面难免有些惨,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是个喜欢卖惨的人。 他不动声色的在脏袜子外面,又套了一双新袜子,才重新穿好了鞋。 站起来,露出一抹笑意,“那敢情好,不过就放一天?有点不够使吧。” “一天不错了,”筷子说着凑近了一些,“不过何斌他儿子周岁,好像就是明天,他和老婆打电话来着,我听到了,他孩子出生的时候,咱们就在任务,满月又在,这都给拖忘了,明天孩子都周岁了,咱们这份子钱,是不是” 颜盛在他肩膀一拍,“他家小鲜肉刚出生的时候,我就给过份子钱了。” “啊?那也太不讲究了,你也不和我说一声!”筷子一张圆脸全是包子褶。 颜盛瞧着好笑,忍不住抬手掐了一把,“带着你那份呢!” “我就说嘛!”筷子笑眼弯弯,“咱们支队,不,咱们全局,那谁也比不你周全啊,这可是咱局长亲自盖了章的。” “别没事拿我打镲磨牙了。”颜盛隐隐适应了一下脚底的隐痛,手里利落的把带着警徽的棉大氅卷起来,塞回了柜子里。 他人长得纤薄,但不瘦弱,身量在一般人里算高的,白净的倒不像是干这一行的。 不过他斜睨着笑眼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动声色的威慑。 筷子最看不了这个,追在他后面举证,“就咱局里这些了岁数的大姐大妈,哪个不是较着劲的比赛要给你介绍对象?就是你这人吧,有点儿那个,可远观不可亵咳咳,你别瞪我啊,真的,所以她们都不好意思和你当面说!” “说什么?”斌pro探头走进来,显然抓捕到嫌疑人,心情非常不错。 颜盛整了整领子,换了一件贴身的皮毛一体短大衣,羊绒围巾在脖子里绕了一圈半,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暖和。 筷子很有眼力见儿的拿起桌面的眼镜盒,“啪”的一下掰开,等颜盛自己拿出眼镜戴。 银丝边的眼镜,精致到细节里,镜腿连着一条极细的银链子,随着他的动作,闪着粼粼的光亮。 大变活人似的,雷厉风行的颜盛警官忽然就变成了某个活该从豪车里钻出来的斯文败类似的。 不过同事们早都见怪不怪了,因为知道他戴眼镜不是为了装逼,而是因为两年前出任务时伤了眼睛,长久熬夜或遇到强光时就会时不时的刺痛流泪。 “没说什么,说明天睡到自然醒,大好假期不能辜负,今天晚哪里嗨一宿去!”颜盛接着何斌的话,开了句不咸不淡的玩笑。 “行行,你们都去拥抱森林吧,我就守着我家那棵歪脖子树了,不过,你先别走,还有件事,”何斌稍微正色了一些,“刚刚那个乘客,提出想见见你。” “见我?”颜盛面露疑惑。 “是啊,不见你就是不走,转弯抹角、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个意思。”何斌边说边引着他往小会议室走。 会议室里。 何斌一本正经的介绍道:“这位是热心市民秦先生,秦先生,刚刚你很英勇无畏啊,我们向你表示感谢,不过下次,尽量还是不要太冲动,要相信我们是有能力保证公民们的人身财产安全的,呵,对了,这位就是我们的颜组长,颜盛警官。” “我叫秦欢乐!” 颜盛看见那电线杆子似的人就一阵头疼,今晚行动,这人莫名其妙搅和进来两次,还都是那种假使没有这个人,事情会进展更顺利的情况。 正想着,uu看书.ukshu 这位热心市民已经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里都是某种说不清楚的灼灼热切。 “咳”颜盛假意清了下嗓子,借着大幅度转身对何斌说话,使劲缩回了手,“跟队里申请一下吧,给这位热心市民秦先生送面锦旗去。” 何斌连忙点头,“好,我回头就” “我不要锦旗!”秦欢乐急道。 颜盛回头打量了他一下,又和何斌互换了一下眼色。 何斌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奖金这事,因为这个级别申请会有难度” “我也不要奖金!”秦欢乐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颜盛脸。 颜盛让他看得别扭,蹙眉道:“那你想要什么?” 秦市民倏然绽出一个明媚的大笑,“我从小就想当警察,我崇拜警察这个职业,真的,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颜警官,和我吃个便饭呐?” 番外:你的可能(2) 何斌脸色当时就不太好了,看也没看秦欢乐,拉着颜盛就走到了走廊里,隔着玻璃门往里头斜了两眼,眉头皱得死紧,“操,这小子什么毛病,你别管了,你走吧,要真是看我和筷子收拾不死他!” 颜盛眼睛也往玻璃门后头扫了一下,“你俩要英雄救美也救不到我头,刚刚你们晚来一步,没看见他动手,我看也是个专业的,还是硬套路,你就算勉勉强强了,可就筷子那一身囔囔踹” “嘶”何斌跟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不干了,“这儿说你呢,你干嘛还拉着一个踩着一个的,你别嘻嘻哈哈的不当回事,你忘了之前了?我每寻思起来一遍就后背发凉。” “那你是衣服穿少了,”颜盛笑着拍了拍何斌的肩膀,“行了,早弄完早点儿回去抱歪脖子树吧,这麻烦我给你引走了,不让他在这儿跟你磨牙磨时间的干靠着了。” “行不行啊?颜帅,你”何斌还不放心,看他往会议室里探头,又在后面跟了一步。 “放心。”颜盛说了一句,已经屈指在门敲了两下,冲里头的人说,“走吧。” “诶!”里面那根电线杆子霎时有点儿受宠若惊似的就蹦了出来。 一直到走出市局大院,颜盛还能感觉到何斌老父亲似的目光,带着各种齁腻的积糊从走廊的窗户里射出来。 这是来自同事兼朋友的关切,他心里明白,也领情。 当年,他从警校一毕业,就被秘密送进了一个潜伏计划,一趴就是四年,后来一朝暴起,在端了那个黑军老巢、捣毁了整条贩卖线路的大案中居功至伟了一把,成了全系统下嘉奖通报的大英雄。 不过福兮祸兮。 从那以后,那黑军余孽们闲得蛋疼,大概不全是为了义气,也有生计无着的怨念,反正有事没事的隔一段时间,就会来颜盛身边找找茬儿。 什么夜半背后偷袭啊,雇黑司机装酒驾撞人啊,那都已经不新鲜了,颜盛这人看着有点儿孤高,可心细手黑这点,倒是在卧底期间被逼出了高阶神技,轻易的小伎俩根本近不了身。 唯一一次纰漏就出在了两年前,也是这么个一见如故的架势,也是这么个看起来无害的人,借着那股热乎气让颜盛差点儿直接工伤成了瞎子。 外面的天还在飘着清雪,这种时候,就显得天空特别幽远。 颜盛在路边站定,偏头看了一眼那个跟在身边亦步亦趋的人,忽然问:“那么喜欢警察这个职业,你怎么没考警校啊?” “我有心脏病,”秦欢乐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赧然,“天生的,别的都挺好,就这一个毛病沾,就不成了。” 颜盛微微笑了笑,见一辆出租车经过路口时闪了闪灯,忙抬手示意了一下。 出租车看见生意,立马转了个方向开过来。 颜盛拉开门坐了进去,摇下车窗,看了他一眼,“身体不好就别逞能,天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说完也不听对方说话,就拍了拍司机的座位,示意对方开车。 后视镜里,他看见那个叫秦欢乐的人不自觉的跟着车走了两步,但也没太没皮没脸。 路灯昏暗也看不清太远,只有一双大长腿叉着分外醒目,棉夹克伶仃的在腰间逛荡着,也不拉拉链,随着他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儿的动作,更显的宽肩窄腰,比例倒是还真挺好。 车拐过路口,后面的人就看不见了。 颜盛的头开始一跳一跳的疼起来,他动作幅度不大,只用食指的关节紧紧抵住太阳穴,可按的都凹下去了,再一松手,疼痛还是跟会反弹的弹簧似的,马又蹦着高儿的加倍叫嚣起来。 “咋样了?看你们门口分开了,早点儿回家,别嘚瑟!”这是一条来自何斌老父亲的信息。 “知道,回家ing。”颜盛嘴角勾了勾,回了过去。 可下一秒眼神就闪了闪,又拍了拍司机师傅的靠背,“师傅,换地址了,麻烦去‘魔方’。”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应道:“得嘞!”说完又笑了,“看你车的地方,你在市局班?” 颜盛淡笑了一下,没说话。 司机微微感慨,“这时间,是刚加完班儿?又能直接奔夜场,到底是年轻人体力好,哟,”他后知后觉的惊呼一声,“瞧我这瞎说八道的,别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吧,那还真是辛苦了,我不问了,不说了。” 外头寒风朔朔,车里空调暖风又开得太足,这冷热温差交替冲击,颜盛脑子稍微有一些混沌,头半靠在椅背,微微有些晕车的感觉。 过来二十来分钟,静谧的街道豁然出现了一片灯红酒绿的霓虹,街旁站着聊天、抽烟的年轻男女也多了起来。 这一片是酒吧街,迪厅、ktv、清吧都有,早年荤的素的也都有,不过经过几次大整治,如今倒是都明面改邪归正了,整体治安也不错,反而比从前乱糟糟的时候生意更兴隆了几成。 颜盛付了钱,推门走出来,几片雪花拍在脸,把颧骨边一点几不可查的红晕压下去了。 魔方是一家清吧,每晚主题不同,有地下乐团演出,也有些脱口秀插科打诨的溜缝儿,人气没多旺,顾客的年龄层略为偏。 要进门,还得往下走半层的台阶,门脸儿只有顶头一个黑白灯管绕的灯箱露出来和路面齐平。 “哟,颜帅!今儿怎么,不忙?多少日子没见了。”刚一进门,一个穿红黑格子衬衫的男人就迎了来,他头发和胡子都一大把,带着个圆顶的细线帽子,宽大的哈伦裤,裤裆恨不能拖沓到了小腿肚。 “廖子。”颜盛打了个招呼,脱了外套,走到靠边的卡座坐下来,衣服随手搭在了椅背,“要是一会儿有朋友来了,一起喝点酒。” 廖子眼珠下转了一下,勾着嘴唇笑道:“明白。” 这时候人还不多,也不知道是还没到时间,还是今天大雪,生意也就这样了。 小舞台,一个非主流小年轻刚胡撸着吉他,唱完一首要死要活的民谣,余音绕梁、抓心挠肝的那种。 他唱完停了很久,都没从那余韵中走出来,底下三两桌观众只好应景似的鼓了几巴掌,好歹把他送了下去。 颜盛抬拳在廖子肩膀怼了一下,“你小子品味堕落成这样了?早知道这样,高中我就绕着你走了,太有损我的形象。” 廖子也让那行将就木似的唱腔给惊着了,攥拳抵在嘴边,胸腔憋笑憋的一震一震的,“反正这两天天气忒差,客人也少,有不要钱就为攒经验的小屁孩想试试就试试呗,”说着顿了一下,脸色正经了些,下巴朝舞台那边一点,“你不试试?小八他们俩也在后面抽烟呢,好久没凑了,反正人少,玩一个?” 颜盛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了眯,一只手臂大敞着搭在了旁边的椅背,忽然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走着!” “得嘞!”廖子撸了一把脸,兴奋的站起身来,“你要主唱还是打鼓?” 颜盛揽着他的肩膀,“今儿嗓子不行,打鼓吧,你唱,我给廖哥当绿叶。” “那我今天够长脸的,”廖子把他带到小舞台,转身向后面走,“你摸摸鼓先,我后头把那俩货捞进来。” 弄乐队这事,还是高中时期一时兴起胡乱弄起来的,那时候精力太旺盛,一天天喝两口凉水,也能跟野草似的疯长,颜盛不爱篮球、足球这种被一圈儿人围观呐喊的消遣,钻排练厅里又低调又能扯着脖子喊的摇滚,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玩意儿了。 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了名声,排练的时候,竟然连外校的女生也能摸进他们学校,叽叽喳喳的扒着门缝儿叫唤,他兴致索然,慢慢就撂下了。 后来读警校,再后来当卧底,再后来天天防暗算,他也有日子没摸鼓槌了。 小八他们几个笑嘻嘻的走进来,彼此碰了碰肩膀,都是老友,寒暄也都眼神一勾兑就直接省略了。 廖子手指还夹着一根烟,两手把着金色的麦克风,“嘘,嘘,亲爱的们,接下来给大家带来一首原创歌曲啊,也没排练,大家听着玩儿,”他笑眼弯弯的回头瞭了颜盛一眼,故意油腔滑调的说,“岁月一去不复返,好在青春还在,热血还荡,爱情不死,灵魂永远在路!” “废话这么多!”颜盛笑着摇摇头,一听廖子这几句嗑,就知道他想要唱啥,也不给面子等他再磨叽下去,脚下底鼓一踩,在场的人无不在心里起了个跳,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切口进去,小八他们的贝斯一跟进,廖子瞬间闭嘴,进入了状态,松垮的服装这时候倒显出几分契合的气场来,一点点跟着音乐的节奏微微律动着身体。 歌是老歌,还是高中时候无病呻吟的状态里写的,可唱的人也是旧人,那歌词与旋律忽然就在廖子暗哑的小烟嗓里得到了升华,仿佛含着一只手,有了一种纵贯时空的能力。 热血的歌,只有每一次呼吸都澎湃着激情无惧无畏的年轻人才写得出来,可要唱出那种欲盖弥彰的烟火味道,没有点儿人生阅历是很难达到的。 廖子他们这一群人正好卡在年龄的裉结,不少不老,不盲目也不颓丧,有阅历而非世故,一切都刚刚好。 只是凡事讲究个反差,那几人的气质和舞台相符,尤其廖子,嗓子一开,还是很抓人的,不过观众没一会儿就被最后面那个打鼓的帅哥给惊艳着了——文质彬彬的气质,偏偏眼角眉梢又带着几分目空一切的羁狂,亦正亦邪的嘴角紧抿着,击鼓的动作却利落而刚猛,尤其脸颊两侧的银链子跟着节奏粼粼闪光 秦欢乐冒着一头清雪,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走进来的。 他不可控制的往前走了几步,但随即搓了搓手,又刻意找了个低调不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番动作,颜盛都看在眼里,眼睛向下敛了一下,手底下一个吊镲,不再看向远处。 老几位的默契还在——虽然也都还不满三十,可唱的既然是高中时的歌,生几句感慨倒总是难免的。 见他们走下来,秦欢乐忙端了杯酒,猫腰就往那边迎了过去,肩膀碰到小八身,杯子里的酒尴尬的居然没撒出来,秦欢乐顶住压力,居然手动的一歪手腕,硬是补救了半杯出来,才咋呼道:“哟呵呵,不好意思啊,这怎么还弄湿了。” 店是廖子的,老同学不会没事和店里客人找茬儿玩,再者小八他们还会时不时来这边演出,顾客就是帝这句话,是一直铭记于心的。 小八掸掸衣服,“没事没事,擦擦就行。” “那我给你擦擦。”秦欢乐自备了纸巾,像模像样的在小八肩膀按了两下,“哟,这都有印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 “酒有什么洗不掉的,行了。”小八直接接过那张纸巾,不在乎的就要往前面走。 “这多不好意思啊。”秦欢乐还不要脸的伸手拦了一下。 颜盛余光能感觉到秦欢乐朝自己这边快速的扫了一下,敛着眼睛没动声色。 就听秦欢乐笑着说:“反正我约的朋友放我鸽子了,相逢就是有缘,咱们一起喝点儿得了,今儿的酒水都算我的,也算给这位赔衣服了。” “你这人什么毛病?”小八都给整愣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天寒地冻的,什么不要脸的妖兽都出来逛街了哈,他皱着眉头扭头看了看廖子,叫了声,“嘿!” 顺着小八的目光,秦欢乐“自然而然”的往后看了一眼,忽然惊喜道:“这不是颜警官嘛,瞧瞧,咱们刚分开多大一会儿,在这儿又见面了嘿,这叫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吧?来来来,那今天这酒我更得请了,哥几个坐哪儿桌啊?服务员,来服务员,酒水单!” 廖子都傻了,这明明是廖子的店,怎么让这么个自来熟的人弄得跟他自家的店似的啊。 颜盛轻轻清了清嗓子,冲廖子挑了挑眉。 廖子嘴角向下一弯,“那别慎着来,喝起来吧朋友。”说着走在了前面,一只手背在后头,冲颜盛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哥们儿,怎么称呼啊?”几人坐下来,廖子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随意的问。 “我叫秦欢乐,就那个欢乐。”秦欢乐笑容里一点儿不拘谨,还有几分江湖气。 “第一次来啊,以前没见过你。”廖子说。 “我家是郊区的,uu看书 .uuknsu 平时只有每个周末能来延平转转,来找人的,所以娱乐场所来的不多。”秦欢乐边说边闪开点肩膀,自来熟的帮服务员给每个人面前摆好了酒杯,又从冰桶里夹冰放进酒杯里,夹到颜盛面前的时候忽然又缩回了手,“你还是别喝酒了,”一扭头叫服务员,“诶,美女,咱这儿有啥下酒菜吗?最好是热的,汤面,粥什么的,有吗?” 服务员懵擦擦的看向自己老板,想说咱们店啥时候卖粥卖汤面了? “点薯条啊,鸡米花什么的,小吃随便弄点儿。”廖子冲服务员点点头,又侧头小声问身边的颜盛,“你晚没吃饭?那别空腹喝酒了,随便先吃点啥垫垫。” “不用,没胃口,吃不下。”颜盛直接拿杯口往冰桶里戳了点冰,余光看见对面那只手有点欲说还休意思的往前伸了伸,似乎是想阻止他的动作,但最后还是忍着又缩了回去。 店里灯光晦暗,但每桌方有个直照的射灯,所以身边人脸可能都未必看得清,但桌面的动静却看得一清二楚。 刚刚夹冰的那只手,在小手指带着一个雪红的玛瑙戒指,挺小的,但很容易吸引视线。 番外:你的可能(3) “啥意思,你是不婚族?”小八觑着眼睛,也看见了,还伸手指了指。 秦欢乐指腹在尾戒捻了一下,“没有,就是喜欢这个戒指,可手指头粗,别的戴不进去,就小拇指能将就。” “你品味挺独特的,”小八乐了,“但我说句实话哈,你这东西单瞅挺好看,也精致,灯光一晃blingbling的,但你一个男的嘿嘿,我说话直,你别介意啊,你这皮肤色儿有点深嘿,这个不适合,你要像”他转头扫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佐证,“你要像我们颜帅似的,皮肤白,戴着这个还凑合。” “是,颜警官皮肤白,”秦欢乐视线在颜盛手定了定,“我也没想到,这双手还能打鼓,真好。” “什么?”他后面那句话压得有点儿低,小八没听清。 秦欢乐咧嘴一笑,“我就心情好,听了哥几个唱歌,有点儿小感慨,觉得能有个开心的童年真好,能有个平凡的人生真好,能有爱好会打鼓会消遣真好,能有同事帮衬着有朋友一起玩儿真好,能什么都不记着重头来一次真好。” 他眼圈儿稍微有点儿红,倒了大半杯威士忌,一仰头全干了。 “这酒话和喝酒的顺序是不是有点儿整拧巴了?哈哈哈,我发现你还挺逗的!”小八笑着和秦欢乐碰了一下杯,也陪着喝了一口。 “有感而发了一下,”秦欢乐抹了抹嘴,大咧咧的笑了一下,“你们都啥时候演出啊,叫我一起呗,我捧场来。” “叫你一起,再来买单?”小八道。 “可以,只要大家开心,这都不是事儿!”秦欢乐豪迈的一挥手。 “哟,廖子,快拉拢住了,这可是大客户!”小八朝着廖子开玩笑的一努嘴。 廖子看了看无意接话的颜盛,两肘撑在桌面,身体前倾,把鼻尖和下巴照的白亮,笑道:“你刚不是说你只有周末才来延平嘛,你来找什么人啊?用我们帮帮忙不?” “那都不重要了,以前觉得两眼一抹黑,啥抓手啥头绪没有,大海里捞银针似的,现在反正总算解决了,没事了,廖子哥是吧?”秦欢乐举起酒杯,“初次见面,以后咱们好好交个朋友哈,我会常来的。” 廖子又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颜盛。 颜盛轻声说:“交朋友嘛,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提一杯吧,大家一起喝,没什么说法,就是唱歌挺高兴的。” “行,来!”廖子他们都举起杯,“来来,新友、老友欢聚一堂,没啥说的,走一个!” 得了颜盛这句“指示”,接下来廖子牵头,换着花样的开始和秦欢乐碰杯,颜盛也跟着喝了几杯,四对一,干倒了算完。 “这真喝多了,诶,醒醒,醒醒!还能找着家嘛?”廖子拍了拍秦欢乐的脸,扭头对颜盛说,“倒了,嘴真严,一句不秃噜。” “这怎么弄啊?”小八吐完回来,胃疼的往椅子一摊,“你们下次要干这事儿也知会我一声,我稀里糊涂的喝了半场才领会领导意图。” “辛苦了,过几天咱们聚聚,再好好补偿一下你们你!”颜盛拿着围巾在小八肚子抽了一下。 小八苦着脸难受,嘴角却笑了。 廖子拉着颜盛的胳膊向一边走了走,“那这人怎么弄?” “你不用管了,我送他回家。”颜盛穿好了外套。 “你脸色一直不太好,病了?”廖子问。 “没有,有任务,熬了两天夜。”颜盛说。 “反正你当点儿心!”廖子皱眉道,“毕竟你反正两年前的事,都把我们吓得够呛,诶,算了,你还是别管他了,你回家吧,一会儿我打个110,就说有酒鬼找不着家了,让他们送” “叫什么110,大冷天的,别折腾别人了,我送就行,”颜盛在廖子肩膀拍了一下,“知己知彼,也不是坏事。” “那行吧。”廖子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帮着颜盛把烂醉如泥的秦欢乐架到了出租车,提前把绰绰有余的钱点出来塞给了司机,趴在副驾驶的窗户说,“麻烦了师傅,一会儿送到第一个地方别走哈,稍微等等,再把我朋友送第二个地方去,雪天不好打车,你慢着点儿开。” 车缓缓的开了起来。 雪下的更大了,一片一片棉絮似的。 其实就算廖子不嘱咐,也没哪个司机抽风在这样的路况飙车玩儿。 秦欢乐含糊的说了个地址,居然还是个不错的小区,离颜盛家也不远。 车里又是那种不流动的闷热的环境,颜盛又喝了几杯酒,本来就不舒服的身体,这会儿肆无忌惮的闹腾起来,脑袋随着车身的颠簸昏昏沉沉的,胃里也开始混着绞痛的翻腾起来。 他脸色更加白了,猛一看,几乎快和大雪一个色儿了,但远比这艰苦和艰险的环境他都经历过,除了眉头紧缩,倒硬是没露出半分失态来。 司机一脚油门,停下了车。 秦欢乐靠着另一侧的车门,似乎睡的正酣畅。 颜盛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没反应。 停了几秒,颜盛轻声说:“你心脏不好,就不要喝这么多酒,身体不舒服我理解,可装昏迷装这么久,戏就有点儿过了。” 他说完话,在心里默数起来:1、2、3、4 还没数够半分钟,秦欢乐那边终于怏怏的抬起了头。 秦欢乐确实喝了不少,一身酒气,眼睛里都是红的,但确实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 颜盛开门下了车,站在车旁,点了一根烟,让风一吹,不可抑制的抖了抖,发烧加喝酒,已经扛不住这猎猎风雪了。 秦欢乐从另一侧绕过来,揉着头发笑道:“你朋友们太能喝了,我也不是故意要装喝醉的,这不是装着装着就收不了场了嘛。” “为什么找我?”颜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单刀直入的问。 “啊?”秦欢乐愣一下,随即刚要说话,又被打断了。 “现编的不用说了,不打磕巴的话我也不想听,你要是为谁鸣不平,想着点监狱里那几个,都是敞亮的前车之鉴,好好做人,踏实做事,从脚下这一秒开始,还不晚。” 颜盛冷冷看了他一眼,“换一面说,人都有弱点,堂会里的规矩,当初一大半可都是我定下来的,让妻儿老小跟着你受罪担惊的老大不小了,好好寻思寻思给人当刀子使到底值不值得。当然了,我说的这些话,你要是听不懂,就当我喝多了瞎说的,什么事都没有,既然心脏不好,也别熬夜了,早点儿回去吧。”他抬头向着楼面一扫,“是哪一户,我在这儿看着你窗口亮灯了再走。” 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别编个地址骗我。 还有一个意思是,只要地址是真的,我就能查出你的底细。 总之老老实实的,别耍花腔。 “你疑心这么重,是好事,”秦欢乐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没有被恐吓的羞恼,反而有些满溢的心疼,“只是这么看来,以前这样的事情还真不少,不过以后”他忽然咽下了后半截话,刻意的笑了一下,“不过你误会了,我就是真的想和你交个朋友。” 颜盛身体不舒服的已经开始有些烦躁了,他不想再说话,冷冷的催促:“快,去吧。” 秦欢乐在他脸看了看,忽然蹙眉道:“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颜盛真的是够了,直接坐回车里,拍了拍司机的背椅。 一进家门,他就有些绷不住了。 脚步又虚又软,却咬着牙没直接倒下。 饮水机空了,出任务前就空了,还没来得及换。 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直接喝了几口自来水,胃里一阵痉挛,一动没动就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只能蹲下身来,把自己蜷起来,这么窝了一会儿,稍微感觉症状轻了一些,才扶着操作台站起身来,从餐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开螃蟹的小剪刀,抬起一只脚来,打算处理那惨不忍睹的冻疮和袜子。 “颜盛!” 好像幻听了一下,颜盛耳朵动了动。 “颜盛!” 又一声更清晰的声音传来,不是幻听。 颜盛把手里的剪刀一丢,憋着一股心火站起来,就见窗外一个身影正仰头高喊。 他家住三楼,看得清楚,那人一头一肩的霜雪,竟像是一路穿过风雪,跑着来的。 颜盛心里不知怎么忽然一动,推开窗户喊道:“别扰民了,来吧。” “诶,等我!”秦欢乐笑出了一脸白茫茫的氤氲哈气,把面目都罩在了里头,没过多一会儿,就已经按响了门铃。 颜盛开了门,被他一身酒气混着霜雪的寒凉熏得向后躲了躲,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看你走的时候脸色不好,想来给你做个宵夜”秦欢乐话音未落,家里的灯忽然灭了。 颜盛往窗外看了一眼,心里默念了一句祸不单行啊,回身去柜子里找了半天,只找到去年生日时,队里女同事送他的一盒没开封的香薰蜡烛,一边拆包装一边说:“发过通知的,市政检修电路,今晚到我们小区,我给忘了。” 这香薰蜡烛好看不顶饿,火光虚虚晃晃的,空气里瞬间弥漫起一股奶香奶香的香草冰淇淋味来,但依然晦暗不明。 颜盛在心里给那个女同事比了个赞,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把一整盒蜡烛全给点了。 “断电没事,有燃气吗?冰箱在哪儿?你去休息吧,我手快,一会儿就得。”秦欢乐绕着圈儿的找到卫生间,仔细的洗了个手,就十分不见外的开始走到冰箱前,见保鲜层里空无一物,微微叹了口气,又去冷藏层里扒拉了一下,勉强找到些有用的食材。 颜盛坐在厨房门口的餐桌旁,看着盈盈跳动的火光直泛晕。 秦欢乐动作利索的洗了米,找了只小汤锅放在灶眼,又往米里倒了一点小苏打,一边点着了火,一边用水冲软一块鸡胸肉,细细的切了丝,放进汤锅里一起熬煮。 时间交给汤锅之后,干木耳和腐竹也泡好了,另一个灶眼放了个平底锅,几滴橄榄油下去,蚝油和香油点到为止,木耳和腐竹快速的在锅里滚了几滚,一道佐粥小菜就成型了。 别说,闻着还真香。 又等了一会儿鸡丝粥,秦欢乐动作稍微慢了下来,在水槽里清洗着用过的厨具,不时回头看一眼桌子边的颜盛,“你怎么没去沙发躺一会儿啊,这粥估计还得十来分钟,我把这些洗了也就差不多了,你去歇会儿,啊。” 颜盛神色不明,“你常做家务?” 秦欢乐垂头笑了一下,“以前也不懂,啥都不会做,这一这不最近也慢慢都学起来了嘛,总有用得到的时候,技多不压身不是,对了,粥你喜欢带点儿味道的吗?” 颜盛眯眼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秦欢乐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再回头,暗影里的颜盛又看不清楚眉眼,气氛稍微有些冷场他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打开音乐播放器,就着徐缓的音符,洗完了砧板。 “厨房挺小的,材料也不齐全,做起来不趁手吧” 秦欢乐笑了一下,“我觉得挺”他呼吸倏尔一顿,忽然意识到颜盛的声音不是出自身后,而是出自耳畔,心里一跳,手里忽然就连把筷子都握不住了。 颜盛两手撑在操作台的边沿,身体前倾,不留余地的将秦欢乐圈在了狭窄的一隅,前后左右都是悬崖,秦欢乐僵在那里,分毫也不敢动。 颜盛的体温隔着衣服都能清晰的感受到,而秦欢乐自己的心跳,早就洞穿了后背。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挺好吗?”颜盛轻声问。 “我”秦欢乐紧张过后,忽然一阵鼻酸,有种酸楚种夹杂着炽热的情绪,咬牙忍了这二十几年,忽然就有种想一股脑儿倾诉出来的**,可不行只能喃喃道,“挺、挺好。” “你还挺好说话的”颜盛的尾音粘连成了一片,uu看书 ww.ukanshucm 像扫在人心尖的一根羽毛,“那不如,今晚留下来吧?” “不不不、不”秦欢乐感觉头皮一麻,脑花儿都穿过天灵盖窜去了九霄云外,他可、可真没想这个啊,这这这成了什么了。 他所求朝朝暮暮,可他妈的不是一晌贪欢啊! 这误会好像有点太深了! 秦欢乐艰难的转动了一下身体,一矮身从颜盛的胳膊底下钻了出去,同手同脚的就往门边走,“那我先、先回去了,粥差不多了你记得吃,回头我再来看你。” 颜盛姿势没变,微微偏了下头,嘴角漾起一丝不屑,暗想这敌方势力也懂策略迭代哈,明的暗的使了个遍,又来个剑走偏锋的,行啊,来吧,他还不信他没有接不住的招儿了。 想完这句话,屋顶忽然颠倒了位置。 颜盛眼前一黑,再不晕倒,可就真成了铁人了。 番外:你的可能(4) 脑袋里好像有一些粘稠的梦,说不清楚内容,更像是一种颠来倒去、无的放矢的情绪,有些什么被撕碎的记忆拼了命的往脑袋里倒灌,每每醒来,又了无痕迹。 一开始是焦灼的,一脚踏空、万丈虚悬,可后半夜大概烧退下去了,发了一点汗,应该也安睡了几个小时。 总归在太阳升起来之后,颜盛也眯眼缓缓坐起身来时,已经大概恢复到了日常功力的百分之八十。 他推开被子,双脚习惯性的向床下去够拖鞋,脚底微妙的触感,却让他稍微愣了一下。 袜子不在了,脚被清洗过,又细致的涂抹了冻疮药膏,最严重的地方,还虚虚的缠了纱布。 脚底踩在地时,一阵隐隐的刺痛传来,颜盛偏侧身体重心活动了一下,就不再把这点玩闹似的小痛放在心了。 他巡游似的在家里四处看了看。 房间明显是被打扫过的,饮水机换了新的水桶,冻伤药膏和感冒药、退烧药整齐的摆放在餐桌,旁边是装进保温杯里的鸡丝粥,连筷子和小碗都严丝合缝的摆好了位置。 该不会颜盛拉开了冰箱,满的各种新鲜食材分类码放整齐,量都不大,甚至做了简单的清洗处理。 任务期间没换过的衣服,也已经洗净、烘干,整齐的叠好摆放在了沙发。 这世界也没有那么多深藏功与名的田螺姑娘,除了昨晚那个秦欢乐,颜盛也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选来了。 不过这人也是有趣的很,不仅要做,还要做的刻意而矫情,就差在全屋子里各处插小红旗提醒颜盛,看这里看这里,我做了这些事情! 颜盛从小家庭幸福,功课优秀,社会化无障碍,也没什么心理问题,融入任何一个团体都合群的很,所以不是个缺爱的人。 而不缺爱的人,也就没有那么任谁对自己好一点,就恨不得立即飞蛾扑火、热泪盈眶的投桃报李的心情。 所以眼下,他只是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困惑。 若真想对他报复,昨天都昏的不能再昏了,纵观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下手的好机会。 可那人,怎么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手机响了一声,是他自己设置的日程提醒。 颜盛记得设置的内容,就没细看。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阳光映得窗外一片刺目的银白,隔着一层玻璃窗,打在脸分外温暖。 颜盛微微笑了一下既然没趁他昏迷捅他一刀,也就不会给他投毒下药,他坐在餐桌前,尝了尝这隔夜还带着余温的鸡丝粥,味道说不特别好,不过闷了一整夜,米粒酥透了,入腹是让肠胃很受用的柔软。 他手指在桌面轻轻点了点,摸起电话打了出去,“小尹,在局里吗?不忙的话,帮我查一个人。” 没过多一会儿,小尹打过电话来,“颜帅,查完了。” “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颜盛拉过桌的感冒药,吃了两颗。 “没什么特别的,”小尹对着电脑的资料,“这人叫秦欢乐,比你大两岁,户籍在郊区,原本是农村户口,后来市区扩容,才划进延平市,他爸妈是老来得子,头还有个哥哥,是个残疾人,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日子好像也还成。” “他呢?”颜盛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良记录,有没有加入过什么组织或帮派?” “应该没有吧,你问得急,我也没查的那么细,”小尹回道,“不过总体看来这人还挺”小尹顿了一下。 “不正经?不着调?”颜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接了这么两个词儿。 “没有,哈哈哈,你这心情不错啊,大早起还能和我开玩笑呢,”小尹那头跟被人点了笑穴似的,把颜盛笑出一脸黑线来,才又接着说,“我是说他还挺正能量的,就那种,能‘感动延平’之类的正面典型,打小就什么扶老太太过马路了,帮老头儿推车了,路见不平一声吼了,就那种,你意会一下,就那意思。” 他改了照本宣科的模式,带了点儿调侃的说:“就是成绩不是太好,但后来一步一步的做点儿生意,靠着好口碑,如今发展的也不错,你说的那个小区,确实有户两室的房子在他名下,最近刚买的,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个还不错的农民企业家。” 没有问题,好像反而成了眼下最大的问题。 颜盛手指在桌面一下下的点着,这人一通操作猛如虎,实在说不通啊。 “小尹,帮我调调这个人的监控,看看昨晚我和何斌我们蹲点儿那附近,这个秦欢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颜盛说。 小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件事可能比自己想象的严重一些,收了些随意,又忙补充道:“哦哦,对了,他在南城区那边还经营着一家托老所,半慈善性质的,地址我一会儿短信发你。” “好,谢谢了。”颜盛道了声谢,刚要挂电话,又被小尹那边给喊住了。 “诶,你今天休息是不是。” “是,队长为了让我保持住队草的颜值,也是不遗余力,我也是被迫休息的,闲得我哟。”颜盛玩笑了一句。 “呦呵呵,脸呢?”小尹又断气似的笑起来,“那你今儿的事情别忘了,推了多少次了,还以为又得推呢,你给点面子啊,再不行,那几位大姐得挠我了。” “知道了,没忘!”颜盛挂了电话,蹙眉发了一会儿呆,才起身换了套正式一些的衣服,看了看手机里小尹发过来的地址,拿了外套出了门。 地库里取了车,路面银白的反光刺得他眼睛很不舒服。 他只能停靠在路边,点了几滴眼药水,又戴了眼镜,等刺痛感消失了,才重新路。 秦欢乐开的这家托老所,严格说起来更像是一家疗养院,南城区那片是老城区,经济不怎么发达,地面价也便宜,不知道他哪里的门路,买了一家私人幼儿园的旧二层小楼,拆了那些木马秋千,如今改得还算有模有样。 “你找谁?”前台小姑娘眨眼看着他。 颜盛笑道:“家里有老人,想来这边先看看环境。” 小姑娘把他从到下看了一遍,摇头道:“恐怕不行,”她目光隐隐有所指的一瞥,“我们这里只收家境清寒,或者孤寡的老人。” 多余的话也不需要说了,颜盛也大概明白了。 “不是直系的亲属”颜盛话还没说完,小姑娘那边就接了个电话。 颜盛故意说:“那我在院子里看看。” 电话里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小姑娘也没太听清。 也没等她回答,颜盛已经直接走了进去。 他身型敏捷,又是有意避着人,很快将有限的一楼依次看了一个遍,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目光瞥向了锁的楼梯口,眼睛微微眯了眯。 要露出狐狸尾巴了吧,秦欢乐。 颜盛扫了一眼无人的走廊,顺着空调的外挂机箱,几下翻进了二楼的一间小阳台。 阳台了锁,从外面无法推开,里面还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楚。 颜盛正想着是否要跳去隔壁阳台的时候,隔着玻璃窗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啊啊啊啊!我要弄死你们!” “怎么又叫啊?”秦欢乐那熟悉的声音由远到近的传过来,“我几天没来,又作妖了?” 一个了年纪的老护工粗着嗓门儿抱怨道:“秦总诶,你这哥哥也忒难管了,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工,还没遇到这么事儿的人呢,我算知道之前那几位为什么辞职了,这都赶伺候爹了。” “没事儿,我不是说过嘛,他这是阶段性逆反,等换个教材新鲜新鲜就好了。”秦欢乐大言不惭。 他不知道是按开了电视还是音箱,对那护工说:“八荣八耻让他从后往前倒着默写一百遍,这期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一直播着,别停,下午给他放那套纪录片,就我新买的那套,十年感动延平人物事迹合集” “啊啊啊啊!秦欢乐,你大爷的!你二大爷!你三大爷!你所有大爷!”那尖叫声又响了起来。 秦欢乐那边已经面不改色的调大了音量,一阵鼓舞人心的旋律顿时压过了尖叫声。 这颜盛顿了顿,忽然想笑,又赶忙绷住了,表情左右牵扯,一团莫名其妙。 一楼院子里,刚刚那个前台小姑娘已经走进来四处张望寻找,显然是在找他,他不再迟疑,原路跳了下去,反向摸回了前台,逆着路线冲院子里的小姑娘招呼了一声,离开了。 路边有不着调的小孩子遛狗,将一串罐头瓶串成串儿,系在狗腰,长长的拖在尾巴后头,一路叮叮当当的响。 那狗子也不介意,哄孩子似的的回头扫一眼没溜儿的小主人,继续有条不紊的往前走,只想赶快寻找下一个合适的树根抬腿。 颜盛余光扫了一眼,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有点儿微妙的像被系了一串空瓶子,叮叮当当的,滑稽中还参杂着些诡异。 手机响了一下,是叮嘱的信息,扫过前几个字,后头内容不用看也知道了。 颜盛收了收心,在一处五星酒店的门前停好车,走进一楼的咖啡区。 他目光绕场一周,勾了勾嘴唇,径直走向一处位置。 “刘小姐,久等了,你好,我是颜盛。” 娇小文静的一个姑娘给吓了一跳,一抬头在颜盛脸瞄了一下,就赶忙跟着站起来,“我知道你们工作忙,没关系,我大姑都和我说过,哦,颜先生,坐吧,我们坐下说吧,很、很高兴认识你,我” “颜盛!”旁边忽然跑来一个浓妆艳抹的漂亮妹子,站在桌旁倔强的看着颜盛。 刘小姐不解的看了一眼,“你是?” 妹子嘟着嘴,一脸委屈的看着颜盛,“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了,你以为拒绝一次就能甩掉我吗?” 这桥段过于恶俗,可惜刘小姐身在其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着了道儿。 妹子原本也志不在颜盛,只把矛头对准了刘小姐,颜值多少还是碾压了对方一筹,“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在乎,不过就算你和颜盛在一起了,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无论怎么论,你以后也得叫我一声姐姐。” 刘小姐把这台词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已经顷刻间脑补了一出狗血大剧,一张脸涨红起来,下意识抓着包站起身来,冲颜盛说:“我想我们不太合适,我、我会和我大姑说,我和你见过了,不过、不过性格不合”她快速的瞥了那妹子一眼,“你们聊吧,那我就先走了。” 看着刘小姐像逃命似的奔出了酒店。 妹子一屁股坐在了刚刚刘小姐的位置,端起面前的水就喝了一口,“颜哥,套路太熟,我这台词念的都不走心了,你下次给写段新的吧。” 她话还没说完,从外边忽然又跑进来一个穿貂儿的小美女,左顾右盼的找了一圈儿,眼睛忽然在颜盛脸定了格,小跑着前坐在了颜盛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眼角噙泪的望着颜盛,望着还不行,一只手还不时充满暗示的拂着自己的肚子。uu看书 uunsh 颜盛喝了口水,看了一眼对面的妹子,“你看看人家。” 妹子愣了一下,才抬起手鼓了两下掌,啧啧称赞道:“同行啊,你这专门过形体课吧?” 那小美女表情明显僵了僵,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妹子站起来拍了拍裙子,“颜哥,看来你是不太满意,还找了替补,那我也不赖着了,回去我也报个班儿,靠,现在真是哪一行都越来越专业化了,不好混啊,颜哥,不过下次再有活儿,记着点儿我啊。”说完冲两人摆摆手,摇曳生姿的走了。 小美女瞪着眼睛,感觉空气忽然安静。 “知道为什么我没拦着她走吗?”颜盛轻声问。 小美女都磕巴了,“不、不知道啊。” 颜盛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因为她是我雇的,你不是,既然有人愿意买单,那接下来还有两场,你就别急着走了,一起帮我继续演下去吧。” 番外:你的可能(5) “事无不可对人言 ()”查找最新章节! 颜盛的态度是很平和的,有来见面的女孩,他就跟房地产中介似的,给人家一个礼貌而不失温度的笑容,有时候候场演员反应慢了、出场晚了,他甚至能颇为像那么回事似的介绍几句自己的情况。 说好了还有两场,但到第三场结束的时候,穿貂的小美女是真有点儿从心里开始打怵了。 她站在桌边,连坐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我听到你们刚才聊天了,你、你是警察?那你对我算不算、算不算钓鱼执法啊?” “你怕吗?”颜盛看她。 小美女强自镇定的绷着脸,“我不怕,我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也没违法,我这是、这是助人为乐!” “是啊,那你坐下歇会儿吧,这么仰头看你,我脖子疼。”颜盛边说边自己站了起来。 小美女吓得向后面一个趔趄,“还有啊?后面还有啊?” “叫点儿东西吃吧,现在的商务都包盒饭了。”颜盛说着,叫服务员拿了菜单给她,自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走廊里,就接到了何斌的电话。 颜盛感冒药药效应该是过了,现在喉咙微微发紧发疼,鼻音也有些出来了。 “哪儿呢?”何斌也不磨叽,直接问。 “相亲呢啊,”颜盛停下脚步,在转角看了一眼外面大堂里的情形,“本来约了三个,后来不知道哪里走漏的消息,又临时追加了一场,刚完事儿。” “三......四......”何斌愣了愣,“你这办展销会呢,这时间是不是也太紧凑了,一个人就算平均聊上一小时也......” “有外援,快。”颜盛打断他,“队里有什么指示?” “没有。”何斌说。 “那也不用就放一天假还得时保联啊,”颜盛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了,“真不用这么盯着我,我能负责自己的安全。” “小尹跟我说了,说你让他帮忙查了一个人,我一听不就是昨儿那位好市民嘛,我一想你要是也能感觉到他不对,那得是多大的不对啊,是吧?”何斌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明明他身边环境挺安静的,没准儿就是在自己家里,可还弄得跟要接头似的,“你不是让小尹调监控嘛,我心里一发毛,就把最近围绕你的监控都给调了,我,小尹,还有筷子,我们仨嘁哩咔嚓一顿看啊,嘿,你猜怎么着?” “不猜。”颜盛拒绝了他的好友请求。 何斌声音压得更低了,“还真有一个人。”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不,严格说起来,是有两个人。 按照何斌的说法,大约追溯到了半个多月前,他的身边就开始有人跟踪了。 与刚刚抓捕的那个跟踪狂不同,那个变态以年轻单身女性为侵害目标,而这个人,则以跟踪他为目标。 连他这么警惕的人都没能及时察觉,不仅因为对方每次都保持很远的距离,也因为,那人背后,还晃悠着一个三不五时就出来捣乱的人。 看着何斌发过来的一条条截取的视频,颜盛不禁挑了挑眉,完全没想到在他最近如此风平浪静的琐碎生活背后,居然还上演着这么一出出的好戏。 “人呢?”颜盛问。 “那人还是秦?”何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哦,那小子已经带回来局里了,说是道上有过一个悬赏的传说,他一个不干正经事的小混混脑袋发昏,想拿这个当投名状呢,所以跟了你几天,这会儿都吓尿了,应该没事儿了,不过姓秦的,怎么说?” 姓秦的,怎么说? 怎么说,就是怎么办的意思,颜盛没说话,因为心里忽然一时没拿定主意。 从视频上看,要是他本人不说,只怕外人一打眼,还当秦欢乐是他暗地里雇的保镖呢。 半个月前,就这么忽然出现在了他的生活半径里。 从一个不尴不尬的时间点,发疯似的跑到市局门前跳着脚张望开始,这人就再没离开过他的身边。 颜盛再一次点开了手机上的视频,从头到尾依次播了一遍。 他上班,秦欢乐就在市局外的咖啡厅坐着。 他下班,秦欢乐就两手插兜远远的跟着,一宿一宿的蹲在他楼下吹冷风。 哦,这次,他记得,他一个朋友约了他咨询点儿事情,两人一起去了市局外面的咖啡厅,他当时就注意到隔壁桌有个男人,一直有意无意的用手点着桌面上的水迹写着什么,不过当时也没走心,现在视频角度换成了另一侧,他终于意识到,那人一次次随手勾勒,又信手涂掉的,仿佛是他侧面的轮廓? 再然后这秦欢乐好像逐渐意识到了还有另一个神头鬼脸的小子在跟踪颜盛,于是迅速展开了反跟踪,以至于那小子一招招小儿科似的伎俩,就那么被或悄然或滑稽的破解掉了,也是......神奇。 所以在他们蹲点儿的地方冒出来打车,也好像不那么难以解释了。 颜盛在走廊里站了很久,这期间,那种探究和玩味的目光就一直没从他的眼眸中淡去过。 虽然此刻他的心中除了“这人什么毛病”六个字之外,再没有更深刻一些的感受了,可任谁忽然间直面这么一个横冲直撞进自己生活边际的人,也不会有太婀娜多姿的想法。 不是要跟踪暗算他? 那还想干什么呢? 他走出几步,招手叫了个服务员,朝着那个小美女的位置比了一下,结好账,也没再打招呼,就直接走出了酒店。 这傻兮兮的小美女是谁雇来的,他没有问,不过眼下心里多少有点谱儿,谜底猝然被揭开,周旋的乐趣顿时损失了一大半,他忽然有些焦躁的不想再玩下去了。 相亲这事,总有,从他回市局工作那天开始,周遭这种热情的保媒拉纤的浪潮就没断过。 可他的心思实在从来都没有在这上面被撩动过分毫,也许是卧底那段时间,神经分分秒秒都像在刀刃上跳芭蕾,而回到局里后,又开始了无穷无尽的躲避打击报复中,这样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说实话,他也不想因为这个拖累了哪个姑娘。 他总是自信的浅笑,可也有噩梦惊醒的时候,在午夜梦回中被黑军老大用枪口抵着后脑勺儿,看爆炸的火光冲的睁不开眼,被人从身后死死的扼住脖子,为表忠心眼睛不眨的在胳膊上烫下十几个烟花的时候......他不说,不代表那些经历不会在他脑海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不代表不会下意识的影响他看人待物的方式。 而经历过这一切,再看待面前含羞带怯的一个个姑娘的时候,就总觉得像是隔着一层岁月静好的磨砂玻璃,有时对方连面目都不需要看清楚,就已经知道这是个隔山跨海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他没有无聊的寂寞需要慰藉,即便需要也不必强拉上一个陌生人充数,谁也不是谁情绪起伏时的玩具,他自己没有这份心思,便不会卑劣的去撩拨另一个无辜的人。 他在感情上心如止水的过了这二十几年,他不走近别人,别人也走近不了他。 只是这个秦欢乐...... 突然就涌上来这么一大篇的感慨,颜盛觉得大概是早上吃的感冒药已经彻底过了药效......也有可能,秦欢乐给他买的根本就是假药。 该满足的好奇与该完成的人情任务都达成了,颜警官休假一日游到此刻告一段落,他到外面停车场取了车,打算着回家叫个外卖,吃了药消消停停的睡上一觉,补足精神,第二天继续投入到为人民服务的伟大事业中去。 前头有辆车也刚要调头往外走,颜盛很有风度的踩住刹车让了一下。 再一松脚,车龟速跟在那辆车后缓行转弯。 车身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 颜盛眼睛是受过伤,但并不瞎,而且那么大个黑影从背后闪过,他关键时刻保命用的第六感也早已经拉开了触角,轻而易举的捕捉到了异常。 他一脚踩住了刹车,踩的太猛,车身都跟着往前艮了一下,才从后视镜里往后排座位看过去。 趴在后座上的男纸非常不情愿的抬起头来,讪笑了一下,“我就蹭个车,我正好在这儿吃饭呢,两个朋友疯了似的灌酒不让走,你就把我带出去吧,颜警官。” “下车。”颜盛眯眼看他,“我和你没那么熟。” “助人为乐不是天职嘛,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嘿,昨天那位......”秦欢乐一时没记住名字,“那位和你一起的警官说的。” “我现在不是上班时间。”颜盛一点儿不留余地。 “不是上班时间就能见死不救嘛?”秦欢乐有点儿没想到。 “主要就是不想帮你。”颜盛看了看他。 秦欢乐微微张了张嘴,顿了半天,两手撑着驾驶和副驾驶的椅背,大半的身子从中间那儿的空隙里探身过去,“诶,不是,如果这话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不是针对我针对的有些过于明显了?” “所以呢?”颜盛收回了望着后视镜的目光,直接偏头看了他一眼。 “人情呢!温暖呢!礼尚往来呢!哎哟,昨儿在魔方喝酒,咱们不都已经交上朋友了嘛!”秦欢乐瞪着眼睛为自己鸣不平。 颜盛让他都给说笑了,难以置信的看他,“你对朋友的理解,这么浅薄呢?” “我不是浅薄,我是江湖儿女,豪爽啊。”秦欢乐大言不惭的往自己胸口拍了拍。 “江湖儿女”四个字带给颜盛的回忆并不怎么美好,他表情微微冷淡了一些。 恰在此时,后头又有辆要离场的车,默默等了一会儿,就开始催促的按起了喇叭。 颜盛一松脚,车缓缓又开动了起来。 秦欢乐嘴角微微的勾了一下,又忙绷住了,老老实实的靠回去做好,抬眼只能从后视镜里看到颜盛的一双眼睛,没什么明显的情绪。 颜盛没再问他去哪儿,他也没说,两人仿佛有点儿心照不宣的沉默着,一个任另一个把自己带到任何地方都好......真的,哪里都好。 车最终在一家西餐厅门口停了下来。 颜盛开了车门走下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刺目的灯牌效果,越过车身去看站在另一侧的秦欢乐,“你说了半天,就为来这儿?” 这家店颜盛知道,但从来没来过,而且不仅他,估计延平本地人只要不是个狍子,也轻易不会踏进这里,但近一两年网红风大盛,很多人吃饭不为自己吃,只要拍照效果好看,啃塑料也不当回事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秦欢乐笑着走过来,“我......生意做的还不错,难的时候也有,但到了眼下,总体来看真的还不错。” 颜盛拢了拢领口,很想把“你到底什么毛病”这句话真真切切的问出口,不过没等他问,单单只接收到了他质疑的眼神,秦欢乐就笑着说:“我挺有钱的了,所以就想带你来这种又贵又难吃的地方,好好吃顿饭。” “你要是钱多的花不出去,完全可以找家又贵又好吃的......”颜盛有点儿忍无可忍于对方莫名其妙的脑回路。 秦欢乐欢畅的打断他,“不不不,这家最贵,其余那些咱们可以慢慢一家一家吃过去,但从最贵的这家开始是我的理想,这个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颜盛之所以会一路和这个神经病似的人过来,是因为有话想问,他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喷嚏,再次想起自己是位病患,果断放弃了没营养的追问,大步向灯火辉煌城堡一般全是外地人、游客、网红脸们朝圣的打卡地走去。 外面瞧着气阔,里面也处处精致高雅,逼格装的非常满。 这个时候天刚蒙蒙黑,客人并不多。 颜盛原本还以为秦欢乐是多熟悉这里的客人,结果看他磕磕绊绊的最后也只是点了两套程式化的套餐,忍不住偷偷啧了一声。 秦欢乐叫了杯热水,结果服务员给上了杯滚烫的开水,他就拿着两个杯子,不厌其烦的在那儿来回倒着降温,反复用手背试好了温度,才从包里拿出一包感冒冲剂,用热水冲开了,贴着桌面递过来,“喝了暖暖胃吧,感冒没有特效药,得了只能养着,不过缓解一下症状好歹能少难受一些。” 颜盛伸手按在那只应该装香槟的细长杯子的底托上,看着里头因为灯光效果而微微有些琥珀色光泽的感冒冲剂,在秦欢乐脸上深深的看了一会儿,才仰头喝了。 “我去个洗手间。”秦欢乐一脸欣慰的看着他喝药的动作,站起来往廊走。 他人走了,手机却留在了桌面上。 颜盛见他背影彻底消失了,才勾过他的手机。 电源键轻轻一按,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屏幕背景是一张挺非主流的卡纸,上头用马克笔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让我成为你的有可能。” 颜盛眼角抽搐了一下......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这年月,还有谁的手机会不设置密码,任陌生人随便观看? 如果是故意的,那也就没有窥看的意义了,否则很可能会落入什么精心设置的诱导里。 颜盛把手机原封不动的推了回去。 又等了一会儿,秦欢乐才笑眯眯的走回来,眼角果然隐晦的朝着手机的方向瞄了一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颜盛抱臂冷冷的看着他,忽然说:“半个月前下午三点左右,你为什么跑到市局门前来?” 秦欢乐差点儿叫水给呛着,自己给自己顺着气,还是咳了两声,“你......查监控了啊?” 颜盛没说话,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也希望对方不要再装蒜了。 秦欢乐划开手机,忽然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句,“你之前怎么都没生活在延平啊。” 颜盛看了他一眼,想说我一直生活在延平,不过自从执行特殊任务之后,身份档案都成了绝密,即便回归市局,很多资料也封存了,外部人员自然是查不出来的。 秦欢乐转过手机来,调出一个视频,推到颜盛面前。 颜盛看了他一眼,才伸手点开播放键。 视频是一段都市短新闻,就一般公交车地铁站里挂着的小屏幕上会放的那种。 这新闻颜盛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不过大体讲的是雪大路滑,市局组织自家警务人员加班帮着环卫工人清理路面积雪的事儿。 他好像也在吧?别说,还真在! 随着记者那喋喋不休的讲解之后,镜头缓缓向后面拿着铁锹铲雪的人群中扫去——颜盛那天因为案子,uu看书 .uuknshu.om赶去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尾声,以至于他此时好巧不巧的横插入镜,被镜头带到了一个高清的半身大近景。 所以呢?他铲雪和眼前这人有什么关系啊? 秦欢乐双肘撑着桌边,露出一张藏不住的大笑脸来,“这条路我走过很多遍,春天的时候会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再后面到夏天,就能顺着两侧的国槐,一直走到江堤那边去......颜警官,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啊,隔着好几辈子,咬着牙在人海里搜寻,做好了找一辈子也徒劳无功的打算,然后猛一抬头,就看见了光......” 颜盛让他这完全不着边际的思维而打败了,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蹙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秦欢乐眼睛亮晶晶的,“你家缺不缺保姆啊?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命的那种!”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245章 番外:你的可能(五))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 喜欢《事无不可对人言》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番外:你的可能(6) 有一个人,他没怎么和你打招呼,也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一厢情愿的埋头扎了个猛子,出现在了你的生活里,润物细无声的就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是种什么感觉? 颜盛非常认真的想了想,感觉就是......可以忍受。 至少是不烦吧。 他不仅会照顾你,无微不至的那种,而且三不五时的就给你父母献爱心送温暖,老人家有个头疼脑热,他大半夜不睡觉也能背起来就往医院跑,气得颜盛他爸声如洪钟的在他后背上喊:“哪来的毛猴子,老子是感冒了不是中风了,你给我撒手!” “你就忙你的去,家里的私事都交给我,琐事都交给我,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你眼前,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你背后,你想起什么来喊我一声,三秒我就出现了,你踏踏实实的,知道我永远都在就行。”秦欢乐有一次非常随意的对颜盛说。 而且不止父母家人,秦欢乐对颜盛的同事和朋友也特别周到,但凡队里有个什么任务,有个什么活动,加个夜班之类的,他嘘寒问暖起来从不流于表面,每种体贴都能周到到裉结上,又不过分,总之是种让人心怀警惕又忍不住会口嫌体直的细致。 后来有一次小八他太爷爷过大寿,想弄个隆重又不俗气的仪式,秦欢乐都没和他商量,直接张罗着把小八一大家子接到了自己手底下的一个暖棚生态园,摘果子、钓鱼弄了一溜够,临了还死活不收钱,小八太爷爷呲牙乐了一整天没合嘴,小八当天晚上就倒戈叛变了,跟颜盛说哪怕有一天颜盛和秦欢乐做不成朋友了,这哥们儿他自己也是认定了。 虽然可笑,可这种我对你好就会对你周边所有人好的调调,即便再没有虚荣心的人,也没法完全无视这种心里暖融融的感觉。 这人到底图什么啊......颜盛现在再问这句话,估计有点儿多余了。 他心里稍微也有点儿盘算和门道,只是依然很疑惑秦欢乐最初缘起的动机是什么,总不能是电视上看到的那一眼铲雪大近景吧? 话没说出来,冷眼旁观而已。 车里放着音乐,马路上都是年节前喜气洋洋的气息,秦欢乐开车在门口接到颜盛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颜盛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按小了车载音乐的音量。 他上车的时候,秦欢乐就塞进他怀里一只保温壶,盖子一拧开,一股浓郁的醪糟小汤圆的味道就飘了出来,秦欢乐还补了一句,“我加了桂花和枸杞,你稍微喝一点儿,宵夜都做好了,你一会儿到家就可以吃。” “你不吃点儿?”颜盛直接对着壶口喝了一口,一股暖意瞬间浸润进了胃里,一下午在外面奔波的寒气至此才退散了一些。 “你说这个?不用,我煮的时候喝了几口,味道不错,其实醪糟加酸奶的味道也很好,改天我给你做一个试试,我那天看好了一个酸奶机,挺小的,估计做一次够你吃三天的,晚上饿了当零食也合适。”秦欢乐抬手试了试暖风口的热度,调整了一些风叶,避开对颜盛直吹。 “我说宵夜。”颜盛说。 “宵夜我也......”秦欢乐顿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笑道,“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吃东西无聊,我就陪上去陪你吃点儿。” “不是无聊......算了。”颜盛拧上了保温壶的盖子,偏头去看车窗外的万家灯火。 秦欢乐没有打扰他,任他这么面沉如水的静默了很久,久到眼底的那团雾气含含混混的化进了车窗外的冰雪里,才轻声说:“年前你哪天休息了,我陪你去公墓看看吧。” 颜盛眉间一动,有些诧异的望向了旁边正在开车的人。 秦欢乐余光扫见,微微笑了一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大斌他们偶然间说起过,你的一个警校同学,后来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就在年前这个时段,是吧?我看你这几天心情都不太好,所以想着找一天,陪你去看一看,”他快速的瞥了颜盛一眼,“花我都订好了,白酒和红酒各准备了一瓶,你按照你们的习惯带,到时候我远远的等着你,你安心和他说说话。” 颜盛眼神闪了闪,说不出这几句话入耳,心里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惶惑多一些。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叹了一口气,“小乐......”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一片喇叭声和开窗的叫骂声从街道上响起来。 颜盛自己也被安全带勒的够呛,才反应过来是秦欢乐忽然一个急刹车,让后面两辆没心理准备的车差点儿来个连环追尾。 秦欢乐深吸了两口气,才松了脚,车身再次缓缓的向前行进。 等了一会儿,颜盛也没说话。 秦欢乐只能自己圆场的解释了一句,“你第一次这么叫我,我有点儿......飘。” 这是什么破形容啊,颜盛暗自揉了揉自己的肋骨,也没多做计较。 停了一会儿,他思绪才重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你做的事儿,我都心里有数,不过你说要陪我去公墓这事儿,我挺意外的,可能一般人很难理解......总之,谢谢。” 秦欢乐的表情有些复杂也有些微妙,等红灯的时候,他半开了车窗,点了一支烟,“这种感情,比兄弟姐妹还深刻,是吧?比恋人还可托付。我懂这种并肩作战的感情,恨不得自己为对方承担了生死都不为过,”他抬手在颜盛的肩膀上拍了拍,“不过你肩膀上也不轻松,那些牺牲的战友,把责任都给了你们,你们得继续奋斗不息啊,他们可都看着呢,而且你们生活的越认真,越努力,越幸福,他们也才越欣慰,你肩膀上扛着他们呢。” 颜盛被他几句话说的险些没压制住情绪,赶忙转头又望向窗外,好几年了,每当临近这个时间段,他的心情总是不大好,他不愿意和同事们说,说起来大家的心情会都不好,所以反而有点儿彼此回避的意思。 可他又不能跑去和别人说,连朋友和家人都不成,只要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是很难了解这种坚实复杂的袍泽之情的。 他感情很少外露,要不是安慰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也不会险些失态了。 努力整理了一下情绪,颜盛喉间动了动,想换个轻松些的话题,“你......你懂得还挺多的,真看不出来是个生意人,那你肩膀上扛着点儿什么没有啊。” “我啊?”秦欢乐笑了笑,“我这辈子肩膀上,只扛着你。” 像缶钟,也像风铃,总之有什么忽然间在心上轻击了一下。 这一秒和上一秒的风,倏然就不同了。 颜盛心里一瞬间涌上了成百上千条问题,每一条都以“为什么”开头,每一条都包含着“你”“我”。 他茫然间很有冲动想把心里的疑惑都摊开了在月亮底下晒一晒,那些因为他的刻意规避而一直含糊其辞的情愫是否也该开诚布公的露出些真实的面目来了? 好几个月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很多心照不宣的东西,是不是也该有个明确些的说法了? 他只是突然对现状有些......不大满足了。 “我......”他话还没出口,电话突然响了。 “怎么了?”秦欢乐问。 颜盛有些庆幸这信息进来的时机,人总有被感情冲动蒙蔽了心智的时候,月亮大概是给他下了什么药吧,不过平静过后,还有丝淡淡的遗憾,“队里有个事情,我还得回去一下,你前面路口调个头吧。” “啊?这么突然?”秦欢乐赶忙打转向,“要不,先回去吃个饭,再去。” “不用,就有个东西要看一眼,五分钟就完事......”颜盛看了看时间,“要不你把我放下,就回去休息吧。” “不用,”秦欢乐想也没想,“那我就在门口等你,你不用急,慢慢弄。” 事实证明,秦欢乐还真是没有急。 颜盛以为的五分钟,牵牵绊绊的也还是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从局里走出来。 老远一片昏暗,街灯映照下来的地方隐隐能看到飘着些清雪,没有行人车辆的时候有种万籁俱寂的感觉,可马路对面有辆车,车里有个人,是专门等着他的。 心里被埋下了一颗种子,破了壳就抑制不住的要发芽。 颜盛站在那儿看了很久,主要是发呆,倒没浮想联翩些什么奇怪的内容。 好半天他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觉得那车里应该悬着根玻璃丝,朝向自己的这端紧紧扎着心尖上的一点,牵扯着的都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如今雪雾化尽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想着就这样吧,有本事就这么永远让他摸不着头绪的莫名其妙一辈子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再犹豫,走上前去,用手遮在车窗上向里面看了一下,就见秦欢乐歪着头抱着手臂,睡的还挺香。 勾了勾唇角,手在拉门的地方一扣......嗯,果然没有锁车门。 车门一开,凛冽的寒风不由分说的拍在了秦欢乐脸上,带着他身体都跟着抖了抖。 颜盛赶忙拉小了车门的角度,自己挡在车前遮风,拍了拍秦欢乐的胳膊,笑着小声说:“醒醒,醒醒......” 秦欢乐睡眼惺忪,寻着身上的触感,先抬手抓住了颜盛的手,拉到自己脸颊边蹭了蹭,含糊的喊了一声:“颜老师......” 这一声,顿时把两个人都给喊愣了。 秦欢乐一个激灵醒过神儿来,一撒手,赶忙坐正了身体,眼神中都是掩饰不住的心虚。 颜盛手指一僵,脸上的笑容没变,可笑容背后却已经没有了支撑。 他抬手关上了车门,绕到副驾驶座位上坐好,边拉安全带边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比我想象的时间长了一点儿,回去吧。” “不是,颜盛,我......”秦欢乐想解释,看了颜盛不温不火的表情之后,忽然有什么解释也说不出来了。 说前世今生吗尼玛,这已经够拿自己当神经病的了,再这么一说,恐怕颜盛能亲手把他送精神病院去去住vip病房。 颜盛一路上都没说话,心里把秦欢乐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颠来倒去的想了好几遍,觉得自己这个“替身”的嫌疑恐怕是坐实了,而且一旦坐实了,之前对方那些完全说不通的诡异行为,也仿佛一刹那就都找到了无比贴切的解释。 电视上看见“意难忘”相似的脸了?然后百折不回的跑来献殷勤?然后处处透露着一眼万年的小痴情?最重要的是自己还他妈差点儿被感动了! 颜盛笑容越深,眼底越冷。 秦欢乐一路送他到了楼下,到了也没敢提出来要上去坐坐的请求。 颜盛后半夜两点多起来到窗前看了看,车还在院子里停着。 四点又起来看,车还在。 颜盛躺回床上,又翻来倒去的换了几个姿势,最后还爬起来换了个枕头,结果就是睡不着,索性起了身,走到窗边,拨着窗帘往下看了一会儿。uu看书 w.uuansh 底下的车忽然亮起了车灯,速度还挺快的开走了。 车一走,颜盛心里也跟着松了劲儿。 他赤脚走回床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梦就利索不到哪里去。 梦里他仿佛站在一个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被一条黑色的布带蒙着眼睛,左边有人叫他“颜盛”,右边有人叫他“颜老师”,左右的声音清晰又错落,他两相顾盼,实在不知道该往哪边伸出自己的手。 心中正焦灼的厉害,还好被一个电话叫醒了。 电话是何斌打来的,颜盛眯眼看了看来电显示,皱眉接了起来,“喂?” “出事了!”何斌在电话里急促的说,“秦欢乐他那个托老所,今早出问题了!诶,你是不是还没起床呢?” 颜盛忽然想起秦欢乐开车离开时的情形,撑着床坐了起来,“怎么了?” 何斌忙道:“他有个哥哥你知道吧?就是好像身体有点儿残疾,然后精神状况也不是太好,被他一直养在托老所嘛,结果今天早上,不,就是凌晨的时候,他哥哥秦大虎用暖水壶袭击了一个护工,偷了钥匙,跑了!那护工现在还在医院急救呢!” 番外:你的可能(7) 秦欢乐有个哥哥这事,颜盛一直都知道,但从来没亲眼见过,不为别的,就是秦欢乐不让他见。 心里那点儿小波折暂且放在了一边,颜盛觉得有必要和秦欢乐好好的谈一谈。 “你真的不用管!”没想到电话那边的秦欢乐居然出奇的强硬。 “你打算怎么找啊?护工已经报案了,你哥哥有偏执性精神病的诊断,还有暴力倾向,这么跑出去,是非常危险的你知不知道?”颜盛不由分说把秦欢乐带到了队里。 “有袭击行为,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交给我们来处理吧,好吗?”颜盛左右看看没人,伸手在秦欢乐的手背上按了一下。 秦欢乐眉宇间的焦躁似乎完全超过了一个亲兄弟的走失,他在狭小的接待室里来回的踱步,颜盛这个略微有些亲昵的举动,也并没能引起他额外的注意。 “人必须要找到,而且必须要快。”秦欢乐不断的说。 “当然,全力在找,一个大活人在延平,不会消失的无声无息,你与其这么焦虑,还不如再好好想一想,你哥哥逃出来还有可能去哪里?”颜盛强势的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进座位里,下意识的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你想想,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举止?” “去哪里......去哪里......”秦欢乐沉溺在这样有些六神无主的状态中,犹不自知,眼睛下面都是一夜没睡的青黑,发型也有些毛躁,嘴里不断的低喃着,眼珠快速的转动,显然是在尽力的顺着颜盛的话,正在快速检索着秦大虎可能会去的地方,“从小我就寸步不离的看着他,有能力了就把他圈起来......他能去哪儿,还能去哪儿啊.......” “看我!小乐,看我!”颜盛不得不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视线,“你情绪不对,你不止担忧他的人身安全是吗?”他顿了顿,“还有什么是不方便和我讲的吗?” 秦欢乐眼睛一闪,刹那的犹豫没有来得及掩盖好。 颜盛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秦欢乐这样的反应,让他联想到了“颜老师”的事,也让他忽然意识到,其实秦欢乐之于他,似乎从来都是一个带着秘密的人。 隔着一层纱帘迷迷朦朦的瞧着美好,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成了一把掀开帘子的手。 他们之间从隔着山海的两端,各自驾着小船在江心短暂相遇,彼此回眸,然而这一刻颜盛望了一眼秦欢乐的眼睛,发现那山海其实一直都在。 这样的念头忽然使他感到一阵心灰意懒,他向后退了几步,坐进了对面的椅子里,轻声说:“别急,别怕。” 何斌闷着头走进来,手里拿了一沓资料,一点儿没感觉到接待室里诡异的气氛,张口就冲着两人说:“诶,颜帅,秦哥,都在呢,快,一起来琢磨琢磨,这人还真不好找啊。” “怎么了?托老所里有监控啊,设施都全着呢!”秦欢乐要接资料,何斌没递给他,往旁边避了避,递到了颜盛手里。 何斌空嘴解释道:“监控拍到他出了托老所的大门,往西那边不是有个垃圾站嘛,他滚进了垃圾箱,刚好赶上了垃圾回收车,一勺就给拉走了,可垃圾车后来到了焚烧厂倾倒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里面有人呐,托老所那边太偏了,垃圾车这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没有监控的盲区,我估摸着很可能就是在这几个路段让人给溜下来跑了的。” “那还真是不好找了啊。”颜盛想了想,“不过他那身衣服是托老所统一制式的,很显眼,这一路上他很可能会先想着解决服装的问题......并且应该已经解决了,不然不会没有群众看到了会不报警的。” “嗯,我知道了,”何斌默契的说,“我这就去那几个区域组织人员排查,看有没有失窃服装和财物的情况。” “只能先这样了。”颜盛点了点头,“他身边有什么信息吗?病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那个被袭击的护工怎么样了?” 何斌回答:“那护工已经脱离危险了,就是出血多了点儿,没啥太大问题,”他转头看向秦欢乐,顿了顿才说,“病房没有什么线索,不过那护工说......你哥哥最近好几次轻声嘀咕过,说你去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很多。” 何斌后面几句话的声音很低,是不想刺激秦欢乐。 毕竟站在他的角度来理解,秦欢乐十年如一日的照顾一个精神有问题、身体还有残疾的哥哥,已经非常道德楷模了,而仅仅因为他最近稍微亲自去照料的次数少了一些,那秦大虎就闹了这么一出来,实在是怪不到秦欢乐的头上的,连提起这事,都像是在故意给秦欢乐堆加压力。 颜盛也隐隐的用余光扫了一下秦欢乐,他当然知道对方那些“少了”的时间补去了哪里。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说话的立场更尴尬了。 只有秦欢乐自己知道,秦大虎并不是在感叹他看望的次数少了,而是......早就在等一个逃跑的时机。 至于这个逃跑本身的目的,也许是单纯的为了反抗他的洗脑,也许是为了再一次“宏图大展”?可按照秦欢乐的算计,大虎这一辈子的岁数,也大体上......快满格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自带心脏病这个bug,没当上警察和颜盛共事一把停遗憾的,可就算单单只看住了大虎不出去兴风作浪,也算是在隐秘战线上为延平的社会治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了。 没想到千算万算的,最后还是大意了。 秦欢乐焦躁的抓了一把头发,对何斌说:“我哥这人犯起病来有很强的攻击性,我不是危言耸听,大斌,你们一定要再下点儿力气。” 何斌看了一眼在旁边不说话的颜盛,才说:“不但因为咱们是朋友,就算今天是别人的事情,我们也一样不会掉以轻心,那边辖区的警力都撒出去找了,你放心吧,有什么情况,和颜帅说,和我说,都行。” 秦欢乐还是不放心,看何斌要走,跨了几步跟上,边走边说:“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多份力,你告诉我那几个盲区的位置,我还是跟着一起去看看吧。” 两人说话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最终化散在走廊漫长的尽头里。 颜盛手指扶着椅背微微弹了弹,半晌走到走廊里,从窗边看到秦欢乐开走了市局马路对面的车,才快速下楼,也开车去了那几个重点排查的区域。 从早忙到晚,一无所获。 其间有一个沿路的住家店铺,说自己挂在门口半干的衣服被偷走了,根据那衣服的样式,又有路人说仿佛看见有这么个人往西边搭车走了。 这里往西就上了国道,搭车可能是为了离开延平。 不过只是一家之言,众人并没有找到眼见为实的证据。 不过如果秦大虎真的离开延平,这事就更棘手了。 秦欢乐还在锲而不舍的四处兜风。 但队里警力有限,不可能全员总动员的光在市区漫无目的的兜圈子玩儿,到傍晚时就撤了一大半。 而颜盛也被派了个新案子,晚上必须腾出时间来回家熟悉案情资料。 他几次拨通了秦欢乐的电话,可一直都没有接通,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开车,心思完全没放在电话上。 颜盛心里挺复杂的。 前一晚刚遭受到了霹雳暴击,今儿个一整天下来,不仅没给他排解的机会,甚至还暴击加码,但现在又绝对不是和秦欢乐去掰着手指头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心理感受的时候,人家的家人流落在外,他连这种小心思想一想都觉得不应该。 可越是这么着,心里越拧巴。 隐隐的也有一些心理落差。 一个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以你为主围着你转的人,忽然把目光调向了别处......这种隐秘的别扭,说起来还真有那么一丢丢像吃醋。 丢人了啊颜盛。 人性呢,理智呢,大局观呢? 颜盛你清醒一点! 就这么混沌着,大概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也许两人之间这种黑不提白不提的积糊劲儿也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 有人愿意付出,颜盛心安理得接受,不讨厌,不拒绝,不承诺,就完事了。 可眼下......不管出于何种可说不可说的目的,至少从昨晚开始到这一秒,他脑子里就没有脱离开秦欢乐和与秦欢乐相关的一切。 他......在想他啊,他原来......也早已比他以为的更重要了。 夜已经深了,树影在地上空舞,一整栋楼都没几户亮着灯了。 颜盛图省事直接在地上的临时车位停好了车,垂着头往前走,一夜没睡又奔波一整天,精神和体力都不怎么活跃了。 一阵小风贴着地皮打了个旋儿,几片枯叶和垃圾被带着在颜盛脚边一转。 他后背忽然无来由的泛起一阵凉意,下意识的偏头往身后看了看。 手腕粗的柳树,几辆车,护栏,垃圾桶。 没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 但那种发毛的不安,一经升起,就很难安抚的下去。 他悄悄打开手机,调整到自拍模式,身形没动,抱臂用摄像头替代自己的眼睛观察着身后的动静。 不过一直到走进单元门,也没见到什么异常。 是他太敏感了,还是天天被何斌他们叨咕的也跟着神经了? 颜盛走进电梯,快速的按下了自己家的楼层,想了想,又将一整排的按键都按亮了。 电梯门一开,他走了下去。 侧耳听了听,没有声音。 颜盛悄然走到楼梯口,推开门向上下楼层都张望了一下,也没什么动静。 他微微勾了下嘴角,掏出钥匙,向自家门前走去。 钥匙刚插进锁孔,电话忽然响了。 颜盛颜忙掏出手机夹在耳朵上,倒手拿着资料,才腾出一只手继续开门,门是有回栓的,弹力很大,他只能曲腿用膝盖顶了一下,反手拔出钥匙,就向客厅里面走。 “喂?”客厅里黑着灯,颜盛也没手开,甩了鞋赤脚往客厅走了几步。 电话里没有声音,紧接着就挂断了。 这时身后才响起了关门落锁的声音。 颜盛弯腰把手里的东西尽数放到了茶几上,一偏头......动作一顿,借着电视屏幕上模糊的反光,他看到一道黑影快速的在背后划过,钻进了身后的房间。 有人! 真的有人跟踪他! 而且还进来了! 是他大意了! 落锁的室内,自成一个密闭的区域,充斥着蓄势待发的危险。 颜盛勾出手机快速给何斌发了个信息:“别打电话别回信,有人进我家了。”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缓缓弯腰,从沙发底下摸出一根早有准备的棒球棍,又从沙发坐垫的缝隙里探出一个电击棒别在了腰后,黑暗里无声无息的向身后两扇房门走去。 一扇是卫生间。 一扇是卧室。 刚才那道身影太快,他没分辨出到底是进了哪扇门,不过哪扇都一样。 他现在的位置进可攻退可守,同事来了可以开门,那溜门缝的贼也别想轻易的出来。 僵持的安静中有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颜盛有自己的心理时间,最多再过五分钟,何斌他们...... 脑后忽然一疼,随之而来的是被重物砸击之后的晕眩,天地在转,视线一片模糊。 颜盛感到脑后有血流出来了,新鲜而粘腻。 但还不至于使他丧失抵抗。 他踉跄着向前缓了几步,一手扶住面前的门框,狠狠的甩了一下头,垂头就看见一个黑影向自己这边移过来。 颜盛手下暗暗用力,抓牢了棒球棍,抬头猛的挥出! 与此同时,对面迎头向他照来一簇高强的白光,霎时犹如千万根钢针一般扎入了他的眼中。 视线里全是茫茫一片的白,他下意识的偏头躲避,手中的球棍失了力道也失了准头,腹部随即被狠狠的一击。 在他蜷身的瞬间,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腰后,拽出了电击棒,抵在了他的颈侧,另一只手臂从身后勒住他的喉咙,将他半拖着退向了窗边。 黑暗的房间,突显出窗外一片闪耀的红蓝车灯。 身后的人笑了一下,低声说:“这里没有狙击的好角度,不过就算有,我也不在乎了。” “你为了悬赏?”颜盛眼睛红肿一片,角膜充血,视线模糊。 身后的人阴测测的说:“不,我只为了让秦欢乐也感受一下痛不欲生的欢愉!” 几乎是这话的最后一个字刚出口,颜盛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秦大虎?” “我只是我,我不需要是任何名字所代表的任何人!”秦大虎似乎情绪十分激动。 颜盛感受得到窗外的警灯,走廊里也传来了窸窣的声响,在幽暗静谧中分外清晰。 “门里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希望你认清形势,不要一意孤行,放下武器,释放人质......”是何斌的声音。 “放屁!”秦大虎直接打断了门外的喊话,“让秦欢乐到门外来,我要和他说话。” 静默了一会儿,有人两手似乎重重的拍在了门板上。 秦大虎的胸腔忽然震颤起来,似乎是想咳嗽,又似乎是克制不住的想笑。 “你要干什么,冲我来,怎样我都奉陪!”秦欢乐在门外喊。 “你不行!”秦大虎高声回应,“我知道杀了你,捅你几刀,哪怕给你开了瓢,你也不在乎,你是刀枪不入,你是钢筋铁骨,我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你再厉害,可你也是个人呐,是人就有弱点,是人就有软肋,动了心思,就是给自己放了空门......” “你他妈到底要怎么样?”门外秦欢乐用力的踹了几下门,“你别逮住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撒邪火!” “无关紧要吗?”秦大虎咬牙切齿的说,“你爱了他几辈子,现在说这话是糊弄鬼呢?每一辈子你都是为他来的,把延平翻了个底掉也要找到他,你跟我说这叫无关紧要?” “你......”门外秦欢乐刚要回怼,立即被何斌拉住了,小声劝道:“你哥精神不好,你这种时候和他较这个真儿只会刺激他,你再拖一阵,谈判专家马上到,实在不行就破门。” 秦大虎就在颜盛的耳边狂吼,声音震得他耳膜卷起一阵狂风,脑袋里也产生了余震,听着这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竟然怔忡的问了句:“你说什么?” 秦大虎满眼的怨念,故意一字一句的说:“你不知道秦欢乐是个棺材漏吧?几辈子的事,他可都记着呢!上上辈子你是他心心念念的颜先生,上辈子你是他牵肠挂肚的颜老师,这辈子他叫你什么?哼,我是活到头了,不过拉垫背的也不会拉上他,他不怕死,他只怕你死,就算你们来世还能重逢,我也要他再重头来一遍再找二十几年遍寻不到的煎熬,否则难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你要我做什么,你说!我都照做!”秦欢乐的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语气里似乎平复了不少,只有满满的无奈和淡淡的祈求。 秦大虎冷笑一声,喊道:“好,我现在不耐烦你在门外了,太呱噪!我要你现在到楼下去,站在窗下我能看见的地方,快去!否则我现在就弄死这个人!” “好!我现在就去!你别冲动!”秦欢乐应了一声就往外面跑。 “你要干什么?”颜盛只觉得自己一阵阵双腿发虚,不为此刻自己的境遇,而为秦大虎刚刚的那一番“疯话”。 秦大虎在他耳边低笑道:“我活不过今年的,岁数到了,我不留恋!可我要带你一起走!一会儿秦欢乐到了窗下,我就带着你一起跳下去,这么难忘的场景,他站在门外头看不见,该有多可惜啊?” “你真的是个疯子!”颜盛已经想不到自己的安危,单单秦大虎刚刚描述的那番景象——他想象了一下自己与秦欢乐易地而处,再眼睁睁的看着......不!绝对不行! 脚下的地毯下面还藏着一把小刀,这房间处处都有他的布置,现在他眼睛缓解了刺痛,只要有一个契机,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反制身后的这个疯子! 秦大虎不耐烦的向窗外看了看,“怎么这么慢!” 就是现在了! 颜盛屈臂迅速向后上方一个肘击! 秦大虎下意识按了电击棒的开关,但角度一偏,差点儿电在自己的手上,手腕一抖,电击棒就掉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落地窗玻璃外一个黑影极速的朝着房间里面撞击而来,碎玻璃淋漓满地。 颜盛眯眼......认出了这人居然是秦欢乐! 他没有去楼下,他竟然顺着空调机箱爬了上来,他......不要命了吗? 秦大虎一翻身,已经和秦欢乐扭打在了一起。 颜盛本能的朝着大门跑去,迅速开锁放进了屋外的人。 可电光火石之间,孤注一掷的秦大虎居然大吼一声,抱着秦欢乐就撞出了窗外! 鱼贯而入的同事们各司其职。 只有颜盛呆愣的望着窗口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周遭静谧的可怕,一丝声音也没有,眼前的一切都带着虚晃的重影,心脏像被人用力紧攥了一把,每一下的呼吸居然都带了痛。 “不......不......” 颜盛回过神来,拨开来搀扶他的同事,跌跌撞撞的向楼下跑去。 地上躺着两个人,血迹......有血迹...... 周遭有几个同事半跪着围在那里。 “小乐!小乐!”颜盛手脚都是麻的,出口的声音是不是真实发出的都无法判断了。 “颜帅,这人应该摔断了脊椎......”颜盛手臂拨开上前来和自己说话的同事,越过秦大虎的身体,向前......脚下忽然一软,跪在了秦欢乐的身边。 秦欢乐仰面向上,闭着眼睛,无声无息。 “小乐......”颜盛周身冰冷,只有这个含在舌尖上的名字分外滚烫,“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秦欢乐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有个同事似乎想上前,却被另一个悄悄拉了一把。 颜盛颤着手摸上了秦欢乐的脸颊,他想到刚刚秦欢乐从窗外撞进来的那一下,就觉得心口又痛又辣。 秦大虎说了什么,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前世今生什么的他不相信,他只知道这辈子,有人珍视他......如性命。 眼泪忽然就控制不住了。 冰冷的手上忽然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 秦欢乐望着他,嘴角勾了勾,牵扯出了痛意,眼神却晶亮,柔声说:“宝贝儿,我心脏不好,你这个哭法,我怎么受得了啊。” “你......”颜盛抽咽了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感受一下,哪里伤到了?” 秦欢乐笑了一下,uu看书 ww.uukanshu.co“我掉下来的时候,在一楼那个伸出的雨棚上隔了一下,现在就是尾巴根儿摔的有些疼,要不是为了逗你,早都起来了。”他说着呲牙咧嘴的坐了起来,全须全尾的,当真没事儿。 颜盛愣愣的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秦欢乐看他表情都变了,心里也没了底,暗忖自己这个没正溜儿的,居然还能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开如此不合时宜的玩笑。 他这么想着,立马手足无措起来,“哎呀,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再不这么和你闹了,我真没事儿,没事儿啊,要不我现在给你跳个海草海草啊?” 颜盛表情不变的看着他。 “我错了,真错了!”秦欢乐真的慌了,骤然想起前一天还因为一个称呼引起了颜盛的不开心,赶忙急促的说,“都是我的错,你听我解释,今天的,还有昨天的,嗨,你想问什么,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行吗?你别这样,你打我骂我都行啊!你理我一下吧,和我说句话,嗨呀,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直接说麻!” 颜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径直望着他,“那我问你一句话。” “嗯嗯嗯!你问,你问!”秦欢乐点头如捣蒜。 颜盛目光盈盈,一字一句的说:“秦欢乐,你缺男朋友吗?生生世世不能换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