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长戈》 第1章 诸侯将伐厉王 日其有阴,遮而不现,或火热异常,旱地无疆;月其有缺,隐而不明,或周正无暇,光泽千里。时也,无非岁月。 最初,廉通有德行,百姓都愿意和他结交,居住在他家周围,慢慢地就聚集起部落来,廉通用泥石筑起围墙,因为部落靠近宁水河,所以就叫做宁城。 廉通贤德的名声传扬了出去,天下五洲的各个部落听说,就派了人来表示顺服;廉通觉得时机到了,就建立国家,取名叫“厉”,自称为王,定下厉国的规章法律。天下百姓没有不高兴的,都认为这是上天的选择,而把廉通叫做“天子”。 因为天下太大,厉王的法律无法完全施行,所以就按照各个部落的界线划分天下为八百多个国家,都遵从厉王的命令,称作诸侯国。 诸侯国所辖的土地虽有大小,但爵位没有差别,彼此之间相互往来,并无侵犯;各诸侯国所管理的土地之外,就是没有开化的地方,北边称狄,南边叫蛮,西边是戎,东边为夷,与诸侯之间没有往来。 通驾崩后,群臣评论通的功绩,最后定下谥号“武”,这就是厉武王。自此,王驾崩后群臣就追究王过去的功过定下谥号,用来传扬美德或是训诫后世。 武王的儿子继承王位和“天子”的名头,诸侯都表示顺服。 诸侯去世叫“薨”,土地爵位也由儿子继承,没有子嗣的就选择国内贤能的人继承,如果都没有的话就纳入厉王室管理或者赏赐给周边的诸侯国。 这样的礼法在约定俗成之下就成立了。 武王的儿子继位,王室的权威就不如武王时兴盛,再往后,王室的权威日渐衰弱。这个时候北狄南蛮、西戎东夷开始侵略诸侯国的边界,诸侯因为散乱弱小,竟然出现了亡国的情况,天子亲自前往征战讨伐,却不能够完全禁止此类事情的发生。 “天子”的名号往下传了二十代到了廉恣手上。这时天下只剩下六百个诸侯国。 廉恣荒唐奢侈,国内的赋税日益加重。百姓无力负担,就往外逃到周边的诸侯国,廉恣下令抓捕,凡是男子一律斩首于市,女子没籍为奴。前前后后斩首了数百人,外逃的情况才稍微遏止。 曾经有小国的使者进献贡礼,廉恣看不上,当着群臣和其他诸侯的面,脱下使者的衣服戏弄,又拔出剑来砍断了使者的头发,然后大声嘲笑,一点顾忌都没有,让群臣和诸侯都不忍直视。 于是一个叫柳甘的臣子站出来劝廉恣说:“当初武王贤德,所以天下归心,那时有遥远国家的使者前来,武王必定走下台阶表示欢迎,是展示仁义啊。今天使者前来,向王上献礼,王上不但不表示欢迎,还很看不起,是失礼了;脱下使者的衣服戏弄,是失德了;砍断使者的头发,是失义了;然后还为此大声嘲笑,是失仪。我认为王上这么做不对。” 廉恣听后很生气,拔出腰间的佩剑,向柳甘刺去,柳甘毫无防备,剑刃刺入身体,下意识伸出手来抱住,廉恣想要拔出,却是不能,就用脚踹向柳甘,剑刃划破柳甘的手,柳甘向后倒去,廉恣脚步不稳,也摔在地上。 等他起身看时,柳甘已无生气,他愤愤地把手里的剑插进柳甘的胸膛,然后对着在旁边侍立的一群宦人喊道。 “传孤的命令,柳甘大殿前冲撞天子的威仪,让宫伯领甲士夷其三族。” 一个寺人答应一声,小跑着出去。 廉恣环视一圈殿内的人,悠悠开口:“你们谁还有谏言,一并提出来吧。” 群臣和诸侯早已被吓出一身冷汗,此时哪敢开口说话。 廉恣也不再理会,自己走入内宫去,一群宫人也跟着进去,群臣和诸侯不见他发话,只能站立不动,渐渐腿脚发麻,四肢酸痛。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终于有寺人跑出,朗声道:“天子不设宴席,诸位臣工退下。”群臣和诸侯如蒙赦免般从大殿蜂拥而出。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劝谏廉恣,廉恣更加肆意。让诸侯由原来每年进贡一次改为每月进贡一次。法令一出,有边远的小诸侯国拖延了一个月才送到的,廉恣就指派小司马出兵讨伐,直接灭了那一个国家。诸侯都担忧恐惧,不敢再违逆廉恣的意思。 就这样过了五年,天下没有人不怨恨廉恣的。 诸侯之间渐渐有了互相联盟共同抗拒廉恣的心思,就借着上月贡的机会,聚集在一起,却没有人愿意先谈起联盟的问题,只说些风物人情。 当时梁国侯文牧一同参加集会,站起身愤怒地说:“天下苦于厉王很久了。想当初武王的时候,德才兼备,行为合理,所以天下才会顺服,后来推行厉法,教化天下,所以边界的蛮夷不会来侵扰。” “现在廉恣这个厉王不仁不义,残害百姓,灭绝生灵,阴谋杀害忠臣,已经不配再率领诸侯,尊为‘天子’了。为了天下的百姓,我们不能再干坐着当没看见。既然大家现在聚在一起,就应当共同商讨大事,怎么能够像没事人一样说些琐碎的事呢?” 诸侯们都很惭愧,就推举文牧为头领,暗地里宣讲传播讨伐厉国的事情,约定下一次月贡的时候,在梁国的都城定安会集兵马,然后各自散去。 梁国国都定安依靠着洛水河,洛水河与宁水河都属于大河的支流,只是洛水河更靠近西戎。当初厉武王将梁国封在洛水河,就有让梁国护卫厉国西边的意思,而梁国果然成为了厉国应对西戎侵扰的屏障。 当手下人上报说梁国境内正在招聚兵马,廉恣却并不在意,以为又是梁国应对西戎来犯的措施,还派了士师带着赏赐前往慰问。士师回来报告说,确实是西戎来犯。廉恣就彻底地放下心来。 到了约定的日子,原本要前往宁城进贡的诸侯,全部悄悄地顺着大河而下,进入洛水,而后前往定安外集合。 位于中洲的两百多个诸侯国离定安近,所以第一批抵达,每个诸侯国带来的兵马数目不一,多的过千人,少的只有几十,加上梁国的兵马,总数大约在五万人左右。 文牧召集各个诸侯说:“现在是生死一搏的时候了,我们应该摒弃过往的恩怨,团结在一起。我听说,号令不统一会招致军队的混乱,混乱的军队打不了胜仗,所以我们要重新规整。” 最后这五万人就按照梁国军制重新编排:五人一伍,设伍长;五伍成两,设司马;四两一卒,设卒长;五卒成旅,设旅帅;五旅一师,设师帅;五师成军,立军将。一军有一万二千五百人。 这样一来五万人就编成了中、后、左、右四个军,由文牧担任中军军将,同时负责总指挥。因为诸侯的数量有限,所以依照所带兵马的多寡由军将往下任命,任命到卒长的时候,两百多个诸侯就任用完了,剩余的各级军队长官就推举各国的贤士担任。 任命完成后的第二天上午,文牧在洛水之畔建了高台,宰杀了牛羊当作祭礼,写了篇祭文为征伐厉王而祈祷。 祭文里说:武王多贤,建围安民;德名远扬,天下来服。章法有节,兴市往来;立国安邦,宁水城都。历十五代,有嗣廉恣,不修边幅,无仁无仪;戏谑国使,残杀忠良,荼毒百姓,罄竹难书。今举义兵,计穷而为,先王有灵,毋罪则个。特以祭飨,伏惟拜乞。 文牧读完祭文,却突然一头栽倒在高台上。 第2章 交战淮源(上) 随从的诸侯赶紧将他扶起,送回宫中。 过了半日文牧才幽幽醒转过来,对围着的众人说道:“刚才我读完祭文后,突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黑暗中听到有一个声音说,‘穿白衣服的人啊,尽快往东边走吧。’然后就醒了。” 诸侯都啧啧称奇,却又不知道有何寓意,这时一个人走上前来,文牧一看,是卫国侯米端,担任着后军军将。 他对文牧说道:“我听说大事发生之前,都有预兆,现在祭祀已经完成,君侯却突然昏倒,做了个奇怪的梦,一定是在昭示什么,我请求叫来卜者,为这个梦做占卜。” 文牧同意了他的话,叫来宫里的卜者,将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卜者听完后用木炭在龟壳上画上两个记号,又标出东南西北的方位,而后撒上水放在一边的火中烧烤,许久后才拿出来,发现龟壳已裂,裂纹在两个记号之间,左侧的略有触动,而右侧的已经一分为二。 卜者脸上露出笑容,拜倒在地上恭喜:“禀君侯,卜得大吉,此次东行而出,最终定能攻破王都,只是事情急迫,犹如箭在弦上,若多有拖延,恐会有所不测。” 文牧支撑着站起来,看着烧裂的龟壳,又想到梦中的话,当即下令把三日后的出征改为明日一早。 诸侯见他态度坚决,便各自准备去了。 第二天,文牧让自己的三个儿子文明、文旦、文升留守定安城,等待后来的诸侯国,随后四军浩浩荡荡开拔,扬起的尘土将路边的草都给盖住了。 前两日行军除了在路上恰巧遇见几个响应的诸侯之外,没有其他事发生。 第三天天将正午,当军队行进到淮源平原附近的时候,却突然遇到了厉国的军队。 中军的诸侯看到这一番情景,都有些愣住,赶紧通报给文牧。 淮源算是梁国与厉国的交界,在这里碰到厉国军队,似乎只有一个可能——事情败露了,厉王先联军一步出手了。 不仅仅是诸侯联军,厉军的主将中大夫廉博也大吃一惊。 作为王室的成员,廉博奉厉王的命令,带着一万人前来援助梁国对抗西戎,准备扬一扬王威,哪曾想在边界遇到了军队,看旗号是梁军,再看军队的进军方向,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 廉博带着两个副将拍马上前,行至两军中间,开口问道:“不知梁军此来,所为何事?” 赶到阵前的文牧不答反问:“不知将军所来为何?” 廉博却是认识文牧的,见他不答反问,更加疑惑:“我奉王命前往帮助梁国抵御西戎,不知梁侯不去拒敌,而大兵进至淮源,是要做什么大事吗?” 文牧见事情已不能推瞒,就直言道:“厉王没有道义,诸侯如今都不拜服。现在我们兴起了义兵,就是要讨伐厉王。若是厉王能够自己离开宁城王宫,我们愿意选择一个贤德的武王后裔,拥戴他成为天子。” 廉博却反驳道:“你们所说的确实不错,厉王不是一个英明的人。但王室的威望,在于天下说一不二。现今你们举兵谋逆,说是要重立天子,这样一来,天子的威严何在,诸侯到时候就要凌驾在天子之上,这是绝对不行的。不如你们退兵,我和你们约定,厉王驾崩后,下一任厉王将会明德明礼。” 文牧许久不说话,然后才说:“你是明事理的人,所以我们之间能够诚实地说话,完全不用隐瞒。我们已祭过了天,就好像弓箭射出,不能够再收回来了!况且按照厉王的性格,尚且无罪的臣子因为劝谏惹怒了他,都会夷平三族,何况我们起兵驱逐他呢?若是我一人之事,可以全凭我做主,但现下已经齐集两百诸侯,我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廉博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就调转马头回来,在木板上写了约战的地点和时间,派使者送给文牧,同时又派了亲信快马前往宁城向廉恣报告,而后全军前往淮源平原。 听闻中军遇到厉军的消息,其余三军的军将都赶了过来,恰巧此时廉博的使者过来传递约战消息,文牧一看,是第二天辰时列阵淮源平原,其余三军军将都点点头,文牧就同意了,让使者回去禀告廉博。 使者走后,左军军将巩国侯召不吝说:“我有一个计策。虽然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但我们军力有优势,可以在今天晚上合围对方的营地,发动偷袭。你们觉得怎么样?” 文牧却说:“虽然这是一个好计策,但厉军约战,我们已经答应。这时候再去偷袭,不是讲信义的人能够做的事啊。” 右军军将成国侯夏伯泽也点头说着“是啊,是啊”。 文牧看着召不吝,召不吝不敢和文牧对视,低下了头。 商议已定,召不吝和夏伯泽先走出军帐。 见四下无人,夏伯泽对召不吝说:“你的计策是可行的,可惜梁国侯不接受啊。”召不吝觉得夏伯泽和自己更相投,因此就和他很亲近。 军帐之中,文牧对着将要离开的米端说:“廉博是个人才,只是可惜了啊。”米端点了点头,走出军帐,前往后军指挥行军事宜。 诸侯联军转行淮源平原,此时廉博所率的厉军已经驻扎,守备如同平时,看到联军于三里外安营,也没有因此提高守备,联军方面也是如此。 第二天天亮,双方撤去营栅,列阵相对,待时辰渐近,双方擂鼓,指挥前进。 在相距两百步时停住,文牧上了战车,准备亲自驾车,鼓舞士气,左右的人劝他说:“君侯万金之躯,担当着指挥诸侯的重任,还是不要冒险了吧。” 文牧回答说:“这是关乎天下的战斗,若是连我这个带头的都有所退却的话,其他人会更加害怕,我不能顾惜我自己啊。” 于是文牧亲自驾车,左右三人持戈戟护卫,带领中军往前冲杀,左军和右军开始包围运动,后军也快速向前。 廉博很清楚,若是他跟随诸侯一方,就能够保全性命,驱逐了廉恣之后,他一定能够位入卿列,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所保护的,不是廉恣,而是厉王朝。 当他看见文牧亲自驾车的时候,心里暗自感叹一声:若是厉王能够做到这个样子,也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诸位,”廉博环视一圈身边的人,“今日我决意死战,是因为我是廉氏的子孙。不愿作战的,都可以向梁军投降,我不怪你们。” 渐渐有啜泣的声音传出,但回答的声音却是坚定的。 “将军,若是随你战死,我等会有遗憾;但若是我等逃了,将会追悔一辈子。” 廉博的眼眶渐渐湿润,他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叛军之首为梁国侯,谁愿与我共同杀敌。”边说边策马前冲。 “某等愿意。” 跟随在廉博身边的二十余骑兵护卫,犹如一柄利剑,直冲向文牧的战车。 驾车的文牧也看到了策马而来的廉博和跟随其后的骑兵小队,他同样没有调转战车的方向。 “君侯……”身边人看见这一幕,开口提醒。 “战车前进的方向就是军士前进的方向。”文牧面色平静,要说不担忧,那是骗人的,一辆战车加上护卫三人面对二十个骑兵,结果真的难以预料,有那么一瞬,文牧真的想要调转战车,但那样的念头一闪而逝,如他自己所说,他没有退路。 第3章 交战淮源(下) 借着戈戟长度的优势和战车的坚固,在第一轮交锋中,文牧一方击落两个骑兵而毫发无伤,但很快战车就因为冲入廉博的军阵中而减慢速度停了下来,好在中军的后续部队很快赶上,双方混战一团。 文牧弃了战车,在三个护卫的掩护下与厉军步战。左军与右军已经包夹住厉军的两翼。廉博带着骑兵队重新杀回。 “退到车上,”文牧下了命令,“两人持戟防守骑军,剩余一人与我防御步军。” 还未赶到车边,一人已被赶到的骑兵撞飞,被紧随的步兵乱刀砍死。 剩余两人连同文牧上了车。 战车成为孤岛,厉军如同潮水般围拢而来,骑兵已经无法对文牧冲锋。廉博深深地望了一眼被包围着的文牧,文牧恰好也看到他。隐隐间,廉博看到了坚定,文牧看到了黯然。随后廉博带着骑兵离开。 不用防守骑兵对于文牧来说是好事,三人都持剑防守两边,借助战车的高度优势,除去些微的受伤之外,倒是守了下来。 厉军中有人拿出弓箭,对着文牧射来,文牧躲闪不及,一箭正中左肩。 文牧已不能战,而厉军见文牧已伤,进攻更加猛烈,亏得两人死战,身披数箭,仍不退却。厉军惊讶恐惧,互相对视,再没有一人敢上前。 “受伤者衣着华贵,非卿位不可,取下那人首级,王必有大赏。” 领头的卒长面色难看,百余人面对三个伤者竟然不进反退,传出去会是多大的笑话。 听见卒长的话,惊惧的众人都奋勇前冲。护卫的两人本就全靠着一口气硬撑,再挡不住第二波的进攻,都力竭而死。 眼见厉军将要跨上战车,文牧干脆闭上眼睛,心绪平静。 就在这时,厉军的阵脚却乱了,一辆战车直冲进来,拉车的四匹马硬是顶着十几柄刀剑还在向前狂奔,硬生生撞在文牧所乘的战车上才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一下就跳过来,喊着“休伤梁侯”,砍翻上车的两名厉兵。文牧睁眼看时,却是卫国侯米端,同行的护卫也马上将二人围住护卫。 “梁侯之勇,由今日将流传于后世。”米端扶起文牧后说道。 “卫侯也是如此。”文牧一说话就扯到箭头,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 “梁侯稍忍。”米端一手抓住箭端,一剑砍下,将断箭扔开,然后将文牧扶起,用剑身轻敲了身前护卫的披甲,护卫会意,侧身让路。 米端扶着文牧走到战车前端,后军已经赶到,与厉军厮杀一处。 “想来巩侯的左军和成侯的右军也已经完成包围,厉军必败无疑了。”文牧颇有感叹,心里却想到了廉博。 米端点头称是。 淮源之战结束,厉军一万人,除去逃跑的小部份和战死者外,其余全部被俘,约莫有两千之多。 军中的医者步缺将文牧左肩的箭头取出,发现已经深入见骨,嘱咐一定要好好休养。 文牧吩咐手下的军士寻找三个护卫的尸首,却只找到两个,最先被厉军所杀的不知所踪。 文牧感念,叫人取来一套盔甲,用自己的冠冕衣服包好,称他们为“三勇士”,用大夫的礼节厚葬。 联军就在淮源安营,而后四军军将齐集中军营帐,商议战俘如何处置。 召不吝说:“我们这一次举兵,还没到厉国就已经大胜一场,这是天意。厉军的俘虏,应当罚作奴隶,分赏诸侯,这样也能够让天下诸侯竞相响应。” 听到这话,夏伯泽点了点头,米端沉默着不说话。 文牧微微皱眉,转过身对着帐门边的一个甲士问道:“不知此战之中厉军首领现在何处?” “禀梁侯,此人是王室子弟,名为廉博,坠马被擒,刚刚押到帐外。” 文牧就撇下帐内的人,独自走出,米端跟在他的身后。 见文牧走了,夏伯泽和召不吝的讨论更加热烈。 帐外,天色将暮,廉博被绑缚着跪在地上,头上的青铜胄不知何处去了,头发散乱,满脸是血,青铜胸甲被鲜血染红,此时已经凝固成黑色。 文牧快步走上前来,蹲下身子,脱下外衣,擦拭起满是血污的脸来。 跪着的人没有躲闪,等到面目稍微清楚,能够看出是廉博时,文牧就不顾米端的劝止,亲自解开绑缚廉博的绳子,扶他站起来。 廉博一站起来,就忽然拔出文牧的佩剑,将文牧一把推开,而后后退一步,文牧猝不及防之下又扯到箭伤,摔倒在地。 米端看到,发一声喊,拔剑护卫在文牧身前。 喊声惊动了营帐内的人,也引来了巡逻的卫队,将廉博团团包围。 召不吝和夏伯泽听到米端的喊声走出帐外,看到地上被解开的绳子以及廉博手中文牧的佩剑,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这时候不知道文牧的意思,所以只是站着,并不下令。 廉博仰头望了一眼夜空,而后对着文牧说道:“君王就算不贤德,也还是君王;臣子就算再愤恨,仍旧是臣子。今天这一战,我已经看见厉王朝的末日,诸侯之间,没有厉王容身的地方了。廉氏子孙之中,也没有人能比得上梁侯。廉博感念梁侯的恩情,只有一死,既报答了厉王,也回答了梁侯。” 廉博说完,倚剑自刎,包围的卫队听了都很感伤。文牧下令以卿礼葬廉博,同时也将自己的佩剑随同下葬;又下令释放两千战俘,让他们自行离开,米端表示赞同,召不吝和夏伯泽虽然心里不同意,但也没有说什么。 联军继续前行,很快进入厉国的境内,文牧却突然病倒。步缺赶来,说是箭伤太重,情况不妙。 文牧吩咐下去要保守秘密,指挥中军继续前行,当晚安营野原山。 文牧感觉自己恐怕要不行了,就悄悄地让人去把米端叫来,说是有事商量。米端赶来,看到卧床不起的文牧,大感意外,一问才知道文牧箭伤加重。 文牧强撑着坐起身,让米端坐到自己身边。 “四军里面,只有卫侯能够担当起讨伐厉王的重任。在我死后,请卫侯一定要兼领中军,这样左右两军就能够跟随着你,不至于生出二心,则大事可成。”文牧说完将中军军将的符节递给米端。 米端并不接过,反而站起身来,拜倒地上:“米端何德何能,不敢接受这样的请托。我听说,野原山中有游医,医术高明,可以医活死去的人,让白骨恢复血肉。就以我们在这里等待援军为由,安营扎寨。这段时间之内,我必定找到游医。” 说完不等文牧说话,米端重新退出帐外,返回后军。 一回到后军,米端就分派军士悄悄地进入山中,寻找传闻中的游医,并说若是找到定要带来;又借着文牧的名号,通知左右两军,驻扎三日,休养生息;最后派快马赶回定安,让文明带领后来赶到的诸侯前来野原山下会合。 第4章 游医枝伯 却说宁城王宫,廉恣起初听到败逃回来的军士说梁侯已反,还不相信,以妄言之罪斩首。 当越来越多的败兵回来,说诸侯已反时,廉恣终于坐不住了,他下令在宁城边的通神山上升起狼烟,同时紧急征募本国兵马。 没想到一天都不见回应,征兵也反响寥寥,无奈只好强行征募。没想到百姓宁愿躲进山里不出来,也不愿为国而战。 廉恣有些害怕,他喊来宫伯廉益,询问对策。 廉益想了想之后说:“现在事情很紧急了,只有王都里的人能够相信。宫内还有一千甲士,城卫军还有一万人,可以让这些人作为骨干。因为厉国的罪犯基本都关押在宁城,有几万人这么多;强行抓捕宁城的青壮年入军,又有几万人;加上奴隶几万人,就可以有十几万人。到时号称三十万人,我想诸侯都会吓破胆的。” 廉恣一听很高兴,说:“就按你的意思办,那样一来,就不用担心诸侯了。” 廉益就按照自己所说的准备,果然在两天里聚集起十二三万人马,号称三十万人。 廉恣御驾亲征,浩浩荡荡出发,因为军队成分复杂,不仅每天的行军缓慢,还有不断逃跑的人。 在野原山里寻找的军士,在隔天下午找到一个背着药篓的披头散发腰挂酒葫芦的老头。询问之后知道老头唤作枝伯,是个游医。但枝伯不愿下山,军士就把他绑到了后军军营。 米端看着枝伯的模样,心中冷了一半,加上枝伯一开始就拒绝医治,不免更加焦躁。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亲自带着到中军去。 米端拉着枝伯进入中军军将营帐,军帐内充斥着一股馊腐气味。步缺正端坐床前,不时驱赶停驻的蚊蝇。 此时文牧面如死灰,双唇干裂,正昏睡着,看到文牧状况的枝伯面露惊疑。 步缺上前和米端见礼,却不顾一边邋遢的枝伯,枝伯倒是全不在意。 还不等米端开口询问,枝伯就先说道:“榻上之人,病已入肌骨,生死之事,全在一念间。” 步缺听到这话,呵斥道:“哪里来的老儿,你可知榻上何人,口出狂言。” 枝伯也不辩驳,转身要走。 米端上前一把拉住他,拜了个大礼,诚恳地说:“梁侯领四军之重,伤病之事不能外传,请先生原谅军医和我的无礼。我知道先生有大才,为了天下苍生考虑,请一定出手。” 步缺无法发言,看着枝伯,而枝伯也一直不说话,看着米端,米端因枝伯未表态,就拜着不起。 等到枝伯终于下定决心,拍了拍米端的肩,米端这才起身。 “我需要一把锋利的短匕,要未用过的,洗净的半臂长的白纱,越多越好,装到大木盆里送过来。” 枝伯说完走到文牧床边,放下药篓,跪坐地上,将文牧的外衣解开,伤口处已经溃烂,流出发黄的脓汁,浸染了整个左肩。 “我马上去准备。”米端答应着急急走出军帐。 步缺见米端离开,就走到枝伯身边,以极不友好的语气问道:“短匕白纱,老儿不是要开创吧?伤口已合,此时开创不是如同儿戏吗?何况箭头已除,只需……” 枝伯不等步缺说完,怒目而视,厉声打断:“庸医误人。我且问你,箭头是否已深入肌骨?深入肌骨,便有断裂的可能,哪里能够单单取出箭头了事?箭创不愈,溃烂流汁,肯定还有残余箭头没有取出。” 步缺听到枝伯的话,心里暗道枝伯是内行,但嘴上还是不肯松口:“清创的时候,我已仔细检查过没有残余,清除出碎裂的箭头多达五处,将愈合的伤口重新割开,我闻所未闻。” 枝伯冷笑一声道:“所以才说你是庸医,不是废医。若是有六处碎裂,怎么能够用五处来下推断呢?” “伤口是愈合了,流脓不止,便会引起内热。看梁侯情况,应有几日了,此时只能重新开创,取出未取出的箭头,敷以药草。你连箭头都除不尽,不曾听闻,也难怪了。” 步缺语塞,羞愧地低下头来。恰好这时米端抱着大木盆进帐来,盆内满满的全是白色薄纱。 枝伯让米端把白纱倒在自己触手能及的地上,然后再把木盆放到床边,随手接过米端双手递上的短匕,叫步缺拿过照明的烛台,将短匕放在火上炙烤良久,而后拿过一段白纱轻轻擦拭,擦拭完毕后将白纱扔入木盆。 “梁侯的脓口已有几日,开创之时会有恶臭。未免丑态,身份尊贵的人还是暂时离开比较好。”枝伯解开文牧内衣,一股浓郁的腐味传来,枝伯拿过白纱擦拭伤口上涂抹的药草和流出的脓水,同时示意步缺将烛台拿近些。 “先生尽管下手,我在帐中,或许有能帮助的地方。”米端闻到恶臭,没有退开,反倒上前一步。 枝伯也不管他,右手持短匕划开文牧的箭伤。一时间,脓水与血水一齐流出,帐中恶臭味和血腥气混杂一处,步缺憋红了脸,米端也呼吸沉重。 床上的文牧因为疼痛挣扎起来,米端赶忙上前按住,文牧幽幽睁开双眼,却见枝伯神色如常,左手取过地上的白纱,迅速擦拭。 枝伯又深入一刀,文牧痛昏过去,枝伯重新擦拭血水,如此反复,直到割开筋肉,看见骨骼,一阵揉捏之后取出三截细碎的青铜箭头,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粘染上血肉。 在此期间文牧不知醒转来、昏过去几回。 此时,四人的额头和脸上都满是汗水,而文牧的箭伤处红色的血液还在不停流出。 “庸医,放下烛台,拿白纱紧按住创口。” 见识过枝伯的医术,步缺已不再因“庸医”这样的贬词露出不快,加之是为了文牧,所以完全按照枝伯所说的照做。 枝伯打开酒葫芦,将浊白的酒倒在手上,拿过一段白纱擦净了手,开始翻捡起药篓,最后挑出几样药草,浇上浊酒,送入口中,咀嚼起来。 等嚼成了碎末,又在手掌上吐出,揉搓成一块,叫步缺让开,将药草拍在文牧的创口上,文牧受痛,挣扎起来,米端赶紧按住,极度虚弱的文牧又睁开眼醒过来。 枝伯拿起白纱给文牧包扎,等到包扎完成,血液并未渗出,让米端和步缺暗暗赞叹。 “劳烦老先生了,”文牧费力地说着,想要起身拜谢,却是不能,最终放弃,“敢请老先生多留几日,待病体稍痊,能够好好致谢。” “老夫闲游惯了,本不欲前来。看到君侯意志,因此相救,当不得谢字。我现在就请求告辞。” 文牧见枝伯决意离去,便不再相留,用右手指着帐中悬挂外衣的木架,那上面挂有一块白玉:“先生执意,我不敢强留。但救命之恩,理当感谢,架上的白玉,不值几何,权当谢礼。” 枝伯笑了笑站起身,背上药篓,推辞说:“白玉配君子,这我可受不起,告辞了。” 米端向枝伯拜礼,步缺也趁机向枝伯道歉,请求原谅自己的无礼,枝伯摆了摆手,径自往帐外走去。 米端急忙跟上,经过帐外守卒时,低声在耳边说了句什么,守卒跑开,米端紧追两步赶上枝伯,却不与枝伯平行,而是稍微落后半个身体。 走到中军营门外时,米端上前拦住枝伯,拜礼之后说道:“先生肯施救援而不求谢礼,是先生高洁;而将先生强行绑来,是我的过错,请先生无论如何能够让我弥补过错。” 说完将腰间的佩剑解下,双手递给枝伯。 枝伯放声大笑,许久才停下来,说道:“君子我当不起,武人也不是我能当的,我还是做我的游医更好。” 米端见枝伯不接受,只能作罢。 这时之前帐外的那名守卒喘着粗气跑来,怀中抱着一个封着的陶罐。米端上前接过,守卒转身回去守帐。 “先生若是不受白玉,不受佩剑,请收下这罐酒吧。”米端因为抱着酒不能行礼,但言辞还是恭敬得很。 “你是叫我抱着这罐酒回去?” “我替先生抱着即可。” 米端因为抱着酒略显滑稽,完全没有了一国之君的威严。 枝伯看着米端,叹了口气说道:“我住野原山深处,回去之时要攀山涉水,越岭援木,怕是无法带着这罐酒。不过,美酒之意,不能相却。” 说完枝伯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拧开封口“咕嘟咕嘟”一气喝完,随后放下药篓,从药篓中选取一片大叶,卷成漏斗状,示意米端放下酒罐,敲开封罐的泥土,一股酒香四溢而出。 枝伯放正酒葫芦,以药叶为斗,米端抬起酒罐,直到倒满为止。 枝伯嘴馋,当即又喝下“半葫”,直叹“佳酿”,米端就又重新倒满。 枝伯意足,站起身挂好酒葫芦,将药叶嚼碎咽下,也不告别,转身就走,微微的有些醉意,走路踉踉跄跄。 “先生,你醉了。” “不必相送。” “先生……” “不必聒噪,我有酒足矣。” “先生,你的药篓。” “不,是你的药篓。” 第5章 大战前夕 却说米端送出枝伯后,步缺忽然跪下,叩头请罪。 文牧出言制止,询问缘故。 “先前君侯受伤,步缺作为军医,能力不足,没有医治好君侯,以致于使君侯患上恶疾。若不是游医神术,君侯恐怕会有不测,这都是步缺的缘故啊。我请求追究我的罪过。” 文牧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我听说‘在做事上,即使能力不够,因为职责所在不能够推辞;在道义上,即使能力不够,因为原则也不能够推辞。这样的人,我们不能去责怪他。’这大概说的就是你和我吧。我应该感谢你,又怎么会怪罪呢。” 步缺听到这里,涕泪皆下,叩头发誓:“君侯但有驱驰,步缺万死不辞。” 另一边,米端看着枝伯消失在视线外,才抱着酒罐,背着药篓返回军将营帐。沿路巡逻的卫兵见到后军军将这副模样,都面色怪异,强忍着不笑。 等到米端回到军将营帐的时候,帐内已经收拾干净,文牧合眼小憩,步缺侍坐一边。 见有人进来,步缺站起身想要见礼,看见米端的样子,愣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本并没有深眠的文牧也睁眼瞧看,嘴角抽动,最后忍住没笑。 “步缺失礼,卫侯勿怪。” 米端放下酒罐,摆了摆手,卸下药篓,哭笑不得。抱了一路,胳膊都麻了,最重要的还不是身体上的伤害,而是精神上的打击。 “步缺,想来梁侯已经无碍,这是老先生留下的药篓,你拿着回去吧。” 说完米端指了指药篓,步缺正因为失礼有些手足无措,听到米端的话如同赦令,迅速背起药篓,向米端拜礼,准备离开。手都已经掀开军帐幕帘,却又听到米端发话了。 “等等,这罐酒放着浪费了,你一并拿着到‘医寨’中,分给同僚吧。” 按着梁国原先的军制,军营之中额外划出一处,设立营栅,安置伤病兵卒,同时作为医师居所,称作“医寨”。 由于讨伐厉国的关系,诸侯分为四军,因此分别在前后左右立寨,而原本各军之中的“医寨”则集中在中间,由四军共同护卫。为了预防突发状况,各军之中只有两三名值守的医者。 “回禀卫侯,因为伤病兵卒的关系,‘医寨’中不能喝酒。” “既如此,美酒不能浪费,那你就把酒罐抱到后军军将营帐吧。” 步缺顿觉上当,“医寨”还在四军之中,后军则远在三军之外。 “卫侯容禀,医者不能喝酒,但是伤病兵卒倒是能喝一些的。” “那你的意思是,”米端假装还不明白,“拿到‘医寨’?” “谢卫侯赏酒。” 两害相权取其轻,步缺上前准备抱住酒罐,米端还帮忙抬起,让步缺能够好好抱着。 “对了,步缺,要是有人看见你抱着酒罐查问你,就说‘是卫侯赐的酒。’” “请卫侯恕下臣失礼,先行告辞了。”步缺重新认识了米端,心中暗想,原来米端是这样的卫侯啊。 待步缺走后,憋红了脸的文牧终于笑出来,米端就在旁边看着,一脸无奈。文牧直到扯了伤口才停下。 米端叹一口气,跪坐床边:“枝先生的医术真是高明,是步缺等人骑着马猛拍马屁股都赶不上的啊。可惜不能够留住。” 文牧此时也正色道:“枝先生确是大能者,不是步缺等人可比的,更无法用天下这种事情束缚住。但步缺毕竟是医官,你又何必因为他笑你而整他呢。” 说到这个,米端却不同意:“我从营门走到军帐,所有看见我的人都面色有异,但不会直接表露出来。步缺直接笑出声,可见你对他的恩情过重,我以卫侯的身份借机让他收敛,实际是为他好啊。” 文牧点了点头,说道:“步缺我是知道的,性情直率了些,但不是仗势而为的人。我与你是性命之交,步缺也很清楚,难免就随意一些。” 然后文牧话锋一转,问道:“这两日厉军有消息吗?” 米端答道:“三军往六七个方向分别哨探了八十里,东边方向更是设了哨位,还没有关于厉军的消息,或许是在集结兵力。你病时我已派快马回报定安求援,按时间算定安应该得到消息了。” 听到米端的话,文牧的心放宽了些。 定安行军赶到野原山,约需三日半;八十里,仅需一日半的时间赶到。 厉国就算集结全国,兵马也应当在七八万之间。只要两天之内没有厉军的消息,那么定安援军一到,两军应有相等兵力,便不用担心联军面对险境了。 此时,定安得到米端传回的消息已经半日。这半日,将几天内赶到的各诸侯军马分拨完毕,集结起两万余人,分作两军,任命各级军官,文牧的三个儿子仍旧留守定安。 按照文明的意思,既然快马传讯,情况应当十分紧急,需要立即出发援助。 文明的话一出口,两个军将八个师帅都表示反对,认为情况不明,夜间行军多生波折,不如明日一早,郊祭之后再出发。 文明知道这件事不能依靠诸侯,就私下和文旦、文升商量说:“卫侯是个厚道的人,派了快马传回消息,应当是事情紧急,诸侯却要明日一早郊祭之后才出发。我听说‘事情紧急,就不能按照常理处置’。所以我想集合城内的兵马今夜出发。” 文旦和文升对视一眼,都说道:“大哥说的有道理。” 最后商议决定,将留守城内的各府府兵召集起来,约有六百余人。 文明站在宫门前高声说道:“你们只是各府的府兵,原本不须上阵杀敌,但现下情况紧迫,已到了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 “有不愿意跟从的,站到我身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窃窃私语,左顾右盼,最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家中独子且父母尚在的,站到我身后。” 有一些人慢慢走出,站到文明身后。 “父兄有一人在军中的,站到我身后。” 又有一些人走出队伍,站到文明身后。 就这样原本的六百余人最终只剩下了不到五百,文明就编成一个旅;又将留守定安的五百城卫编成一个旅;这样就有两个旅。最终将因故留下的一百余府兵充当城卫。 诸侯听说文明将要连夜带着两个旅出征,都私下议论甚至嘲笑,但还是派遣使者到东城门送别。文明和他们嘱咐一番,使者们各自回营。 东城门外,文明默默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弟弟,文旦和文升也默默看着自己的大哥。 “回去吧。若是捷报传来,可喜可贺;若是有所不测,父亲会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文明翻身上马,对着两个弟弟说道,而后策马而出。 文旦和文升都点点头,转身回城。 文明就带着两个旅一千人出发了。 在离城五里处,文明碰到了雍国侯兴期嗣、庐国侯陶悠然、俞国侯敏节,四人各自在马上互相行礼。 俞国侯敏节代表三人表态:“听闻世子将要起行,我们三人已经禀告过各自的军将,把本部的兵马脱离开来,整合起来有千二百人,跟随世子行动。” 文明一听,红了眼眶,下马来跪地而拜:“小子替家父,拜谢三位叔伯。” 脱离开诸侯,跟随一个毛头小子行动,光是做出这样的决定,就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三人也下马来,扶起文明,就此集合两千三百人,分为四旅,号为一师,推举文明作为师帅。 文明直言担当不起,最后就把年龄最大的敏节推为师帅,摸黑向着野原山方向前进。 文牧与米端正说话间,忽然有哨马归营,口中大呼“军情”,直奔军将营帐,守卫知道事情紧急,并不阻拦。 进入营帐后,哨马拜倒:“哨位于今日辰巳之间在渭水南岸发现厉军行迹,应在十万以上,正往梁厉边界而来。哨位探知,便已后撤,同时派某一刻不停回来禀报。” 第6章 野原山之战(上) 文牧吩咐哨马下去休息,而后皱起眉头。 联军不到五万人,能面对厉军十万之众吗? 渭水之南,距离野原山九十余里,今日辰巳之间得报,那么明日或是后日两军必将对阵,这样一来,诸侯的救援便是不可能的了。 甚至,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联军战败,诸侯援军尚在路上,与厉国大军遭遇,而定安再无军可守。 “卫侯,厉军将近,我们需要廉博那样的勇气,”文牧看着米端,米端点了点头,文牧接着说下去,“诸侯援军若能死守定安,或可有一线机会。所以我想派快马往回联络援军,约定不必相救,退守定安。” 米端同意了文牧的想法,离开去做安排。 文牧强行起身穿戴,尽量显得若无其事。 很快,得到消息的夏伯泽和召不吝赶到,米端也恰在这时和两人在帐外碰面,两人不疑有他,只道米端脚程快些。各自拜礼之后,三人进帐,和文牧见礼。 “文侯,传报所说是真的吗,短短几天之内,厉王从哪里集结十万人的?”夏伯泽满脸的不可置信,看到文牧点头,脸色就变得很是难看。 “联军不足五万,以一敌二,这仗怎么打?不如后撤,同时向定安请援。实在不行,就退守定安。”召不吝一口气说完,涨红着脸。 “联军伤病过千人,其中不便行走者过半数。若要撤离,也会被厉军赶上;定安又太远,援军根本来不及相会。”米端不置可否,只是把问题点出。 听到这话,夏伯泽已经明白米端的意思,这大概也是文牧的意思吧。 夏伯泽朝召不吝眼神示意,召不吝会意,正要开口,文牧却先发了话。 “就算没有这些伤病,我们也不能撤退。我们所为的,并不是一个国,也不是联军,而是为了天下;如果我们撤退,讨伐厉王的机会便再不会有。” “文侯,你的意思是,要在这里死战吗?”夏伯泽面上一副惊异不敢相信的样子。 “雉鸡子掉在地上,我还没见过不破的。现在我们就是雉鸡子,文侯是要拿我们往地上撞啊。”召不吝语气不善,原本想要说“不拘小节,丢下伤病”的话,愣是没敢说出来。 “当初会盟之时,就有约同天下诸侯,而今只是两百余诸侯齐集。这一退,定会使得会盟破裂。你们难道要失信于天下吗?”文牧因为生气原本苍白的脸上显出异样的红润来,说完之后更是咳嗽不止。 米端想要走过去,文牧摆了摆手,咳嗽渐止:“现在情况急迫,争论已无意义,我们各自表态吧。我愿坚守死战。” “我从梁侯之意,”米端说道,“愿以后军并入中军。” 夏伯泽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想等着召不吝先表态。 召不吝则想夏伯泽先表态,毕竟自己的态度很明显,只是夏伯泽一直不说话,召不吝终于忍不住了:“我觉得还是撤离更好。” 夏伯泽这时候才幽幽开口:“我也听从文侯的意思。” 这话一出口,米端和文牧都有些震惊,但最震惊的,莫过于原本以为是同一战线的召不吝:这不是等于捅了自己一刀吗,还是在自己面对敌人的时候,夏伯泽这个见风的墙头草。 “既如此,那么商议已定,坚守死战。”文牧的话就算是最后商议的结果了。 召不吝气冲冲走出帐外。夏伯泽对着文牧和米端行礼告退,文牧和米端回礼。 “梁侯,要我说,左右两军难测啊。若是战时不同心,该当如何?”米端见两人已走,也不藏着掖着,对文牧直言道。 文牧叹了一口气说道:“联军之中,我能够完全相信的,只有卫侯你啊。但与厉军之战,左军和右军也缺一不可。所以我准备明日午时祭天,以表四军同心死战之意。” 米端一听,暗道高明,也拜退而去。 另一边,夏伯泽追上气呼呼的召不吝,想要拉住他,却被召不吝一把甩开。 见四下无人,夏伯泽说道:“老哥哎,我是有计较的。” “什么计较?”召不吝没有转头,仍旧在往前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军帐内再说。”夏伯泽不由分说,拽起召不吝的胳膊往右军走。 右军军将营帐内,召不吝走了这一路,气消了大半。 “如果我和你同一意见,会怎么样?”夏伯泽问召不吝道。 “怎么样!”召不吝一听火气又上来了,“那样文牧就不能要求我们留在这里。” “或许那样我们都已经不在这里。”夏伯泽一语双关。 “什么意思?” “文牧的态度不会改变。我们在中军营帐之内,若是文牧转了个念头,把我们扣押了或是直接杀了我们,拿着我们的令符指挥左右两军……” “我们两国相合有四千兵马,他敢动手吗?”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中军后军两个军伏杀,再知会各个诸侯,说是我们两个闻听厉国大军将至,准备投敌。诸侯无法辨知,文牧又是公推首领,你说他敢不敢。” 召不吝听夏伯泽这么一说,似乎很有道理。 “所以我那么说,是不把事情逼到不可化解的地步,何况米端还要把后军合到中军,这更是帮了我们。” “怎么说?”召不吝不解。 “与厉军大战时,士兵必定心生怯意,没有后军盯着我们,我们可以随时撤退,想办法回到各自的国家。我看联军败亡已是定局,我们要早做打算。”夏伯泽点到为止,并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成国或可借依大河,联合大河以南小国,封锁渡口自守;不可守,则退入西南山中,坐观时变。 召不吝不知这些,点头称是。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有消息到。 夏伯泽让传令兵卒进帐,兵卒拜见,看见召不吝也在,心中先是一惊,再是一喜:“传梁侯令,明日午时祭天,请成侯、巩侯同往。”说完拜退。 “这是要把我们叫回去杀了?”看见夏伯泽皱着眉头,召不吝问道。 “不能,若是要杀,不会拖到明日午时,何况祭天大事,途中袭杀军将,上天也会不容许的。”夏伯泽依旧眉头紧锁。 “既如此,有何可发愁的?” “没事,你先回左军吧。”夏伯泽眉头舒展,有些不自然。 召不吝不作他想,回到左军。 第7章 野原山之战(中) 第二日辰时,行走了半日一夜的敏节师正在休息,敏节四人聚在一处,商议事宜,同时聚拢因夜间行军掉队的兵马,忽然前哨领着一人一骑过来。 来人当即拜倒:“世子,三位君侯。传梁侯令,厉国十万大军将至,联军已做决一死战的准备,教诸侯兵马退守定安。” 文明当即叹道:“父侯以死明志,我作为长子,没有不跟从的道理啊。”说完就要整顿本部一千兵马,继续赶路,被敏节三人拉住。 “贤侄勿急,既已盟约同随,当生死与共,我等愿与你同往。然而诸侯之事亦大,不可不知会。” 文明这才回过神来,向三人致歉。 敏节对着传讯兵说道:“我们只有一师,是接到卫侯的消息昨日傍晚行军而来的,诸侯今日郊祭之后才会出发。依我的意思,由我们派相熟之人传讯诸侯,还劳烦你回禀梁侯,就说我们一师当同往赴义。” 传令兵应诺,走出帐外,厩人给他换了马匹,重新上路,赶往野原山。 随后敏节又指派两个与人相善的兵卒作为传令兵赶回定安,此时文明三人已召集起一师之众,由敏节誓师。 “在野原山,联军面对十万厉军,决意死战。我听说‘有些事情哪怕明知道失败却不得不做,哪怕明知道会死亡仍旧慷慨以赴,这就是所谓的死节。’如今,我们也面对这样的境地。愿意留下的,随我同赴野原山,怕是不能够回来了;不愿留下的,回到定安,就此别过。” 所有人都发出呐喊:“死节!死节!” 文明对敏节说:“师帅,事情已经很急迫了,常规的行军方法已不可行,非日夜兼程不可。我请求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同时将一师的兵众以两为单位重新划分,同进共退。为避免突然与厉军遭遇,还要设立两个前哨,分别相隔十五里,互相休息叠进,用作侦察。若发现厉军,则一师之众重新整合。” “俞国不近北狄,作战的事情不是我所擅长的,”敏节将目光看向兴期嗣和陶悠然,两人都摇了摇头,敏节就将目光重新放回文明身上,“四人之中只有世子通战,就依世子所言。” 文明谢过,就按所说的安排行军。 午时过半,敏节派出传递消息的两人赶回定安城,诸侯的援军已经祭过了天,正要出发。 传讯的兵卒将消息报告给中军应国侯燕获,燕获叫他们先下去休息,随后叫来后军黎国侯刑不夺,询问他的意见。 刑不夺说:“我怀疑消息的真实性。若是真有十万大军,文明赶去送死也就罢了,其他三国哪能同心同力呢?或许是想要抢功,四个人商量好了,不然怎么是相识的两个人来送信,而不是梁侯派来的人呢?” 燕获原本心里就有疑惑,又听到刑不夺这么说,就更加认为确实是这个样子没错,但话却不能这么回复。 他叫来两个传讯兵卒,慨然说道:“我相信你们所说的话。但诸侯约盟,等同于同生共死,怎么能够让其他人去冒险作战,而自己却在后方守备呢。我们两军愿意追随而去,请你们两人也加入吧。” “可梁侯传讯说……” “定安可守,无须担心。”燕获直接打断传讯兵的话,指挥两军开拔。心中却道:口称梁侯,却是你敏节的人,这种小儿把戏,实在是看低了自己。 野原山下,中军营前,高台已经建立,牛羊宰杀完毕,诸侯列队而立,就等队列前的四人登台而祭。 文牧和米端严肃坦然,夏伯泽一脸无奈,召不吝脸色难看。 “诸侯观礼,四君登台。” 文牧四人一步一顿登上高台,而后文牧摊开竹简,诵读祭文。 文中说:夫厉王无道,诸侯集义,吊民伐罪,其责无匹;初战淮源,廉博死节,也哀将亡,廉氏不泯。今天子聚兵,倍于联军,野原山畔,祭天颂文;将以死战,不改初衷,齐心同志。若有违叛,天将灭之,亡其封国,九泉之下,不得安然。 祭文读完,文牧将祭文放入一边的火堆中,烧成灰烬。 卜者登台,将混了牛羊血的酒用陶杯献上,又将火堆中的灰烬用手指捻着掺入酒中。 文牧当先对天一敬,一饮而尽,米端跟从,而后是夏伯泽和召不吝。 卜者喊道:“诸侯饮。” 台下的两百位诸侯就将掺了牛羊血的酒喝完。 文牧将手中陶杯掷碎地上,以表决心,台上的三人和诸侯都跟从他这么做。 卜者喊:“祭~成。” 四人就走下台来,各自回军中,诸侯也各自散去。 召不吝拉住夏伯泽,拽着他到左军军将营帐中,询问道:“夏伯泽,现在祭天完毕,诸侯同心,我们应该怎么办啊?” 夏伯泽仍旧是那一副无奈的表情:“祭天时已说了,违叛之人是要受天谴的,生时亡国,死后不得安宁。文牧的这一手真是厉害啊,我们已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了。” 其实夏伯泽昨天接到祭天消息时便已经明白,若是当时说出,按照召不吝的脾气,真会做出带着本部兵离开的举动,那时自己就里外不是人了。离开的话就与召不吝一样是叛盟,不离开也落得一个怂恿的名头,无论如何对成国都是不利。所以昨天他什么也没说。 召不吝一听,也知道不可逆转了,黯然垂下脑袋,叹着气:“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就算顶着叛盟的罪名,也要在昨日离开啊。” 夏伯泽心中冷笑,失去诸侯为后援,厉国前来讨伐,就算五个巩国都不可能幸存。 “现下这样也好,至少诸侯之盟未破,你我早点派人回国内,告诉各自的儿子好好防备着吧。” 召不吝点点头,和夏伯泽走出帐外,各自派人回去报告情况。 召不吝心中如同死灰,却也无可奈何;但夏伯泽却是不同,他对自己的死是惋惜的,但他对成国幸存是满怀希望的,只是带领成国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子罢了。 酉时将至,从文明那里赶来的传讯兵到了,进帐拜倒。 文牧心中一喜,问道:“怎么回来这么快,诸侯昨日便已出发了吗?” 传令兵摇了摇头:“禀君侯,诸侯今日祭天之后才会出发。但世子及雍国侯、俞国侯、庐国侯约一师之兵昼夜兼程而来。” 文牧心中由喜而惊:“你可说明联军的境况?” 传令兵道:“我已说清情况,请诸侯退守定安,俞国侯说会派人回去报告,世子让我前来言明一同赴死的决心。” 文牧挥了挥手让传令兵下去,而后许久不说话,眼眶泛红,说:“不愧是我文牧的儿子啊!” 第8章 野原山之战(下) 话分两头,却说廉恣一边,进至渭水南岸,原本十二三万人马已逃去万余人。 廉益对廉恣说:“再这样下去不行啊。我请求抓住逃跑的人,让他们接受剕刑和刖刑,这样就能够遏制住逃跑的事情。” 廉恣接受了他的意见。当天就抓住了好几百逃跑的人,全部处以剕刑或刖刑,然后扔在渭水河边,哭泣的声音响彻天空,哀号声彻夜不停。 再行军时,果然逃跑的事情几乎就不再发生了。 午时左右,厉军距离野原山四十五里,前哨看到了诸侯的军阵,回来禀报。 廉恣问廉益怎么看。 廉益说:“今天再怎么赶路也不可能与诸侯对阵,发动突袭是不可能了。不如缓缓进军,当作休整,距离拉近之后,就算诸侯想要逃跑我们也可以追击。” 廉恣完全没有主意,就听从了廉益的话,等到当日夜幕时,距离野原山还有二十五里,按着廉益的计划,隔日未时左右就可对阵诸侯了。 夜间,联军营中。有几个逃兵被值夜官抓住,送交文牧处置。 文牧叹了一口气,悲伤地说道:“我本不想杀你们的,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不严正军法啊。” 几个逃兵看到文牧的样子,都很难过,哭着说:“我们犯了军法,应当斩首,但请允许我们将功赎罪,能够杀敌战死在阵中。” 文牧听到,用手抹着眼睛,说道:“我私人很想这么做,但是不行。”说完对着值夜官挥了挥手,背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值夜官禀告,几个逃兵都已斩首了。文牧就下令好好安葬他们。 如同廉益所预料的,两军在第二天午时末对阵。 廉恣派了使者到联军中,要求和联军的领头者对话。 文牧想要亲自驾车出阵,米端认为不妥,当时步缺在旁边,对文牧说:“君侯尊贵,亲自驾车会有失威严,我请求为君侯驾车。” 文牧想到自己身上的伤未愈,便同意了。 使者回报廉恣,说诸侯的指挥者是梁国侯。 廉恣一听,大怒道:“文牧不过是看护厉国的一条犬而已,竟然也要来咬主人了。” 廉益在旁边说:“我有一个计策。” 廉恣摆摆手示意直说。 廉益就对廉恣说道:“大王将要与文牧阵前对话。那时两阵相隔甚远,而双方所带的人只有驾车的车夫,这是一个杀文牧的好机会。” 廉恣一听转怒为喜,问:“谁可以当车夫这个重任?” 廉益拜倒说:“我虽然能力不足,但愿意为大王驾车。” 计议已定,廉恣上了战车,廉益驾车。 文牧见廉恣出阵,便也让步缺驾车而出。 双方战车渐近两阵的中间地带。米端却是认识廉益的,当他看见为廉恣驾车的是宫伯廉益,心中顿感不妙,便暗暗地让两边战车做好前冲的准备。 两边战车停住,相隔四米,各自调转了马头的方向。 廉恣先开口道:“自武王以来,梁国便为厉国的屏障,是有着深厚情谊的,为什么现在梁侯要举兵带头谋逆呢?” 文牧对天一礼,说道:“我对厉国的忠心,至今也不曾变。我所以要举兵,是因为厉王的不人道,要为天下百姓重新立一位廉氏的天子。” 廉恣气得脸色发红:“孤就是天子,孤就是天下,所以孤现在带着三十万人来讨伐你,让你明白,天下还是孤说了算。” 廉恣说完,拍了拍站在一边廉益的肩膀。 廉益会意,两手摸起藏在车上的两根长矛,朝着文牧和步缺掷过来,文牧闪过,步缺却被击中,倒在车上,文牧已顾不得察看步缺,他往车头方向跑去,想要驾车。 廉益见一击不中,跳下战车朝文牧追来。 等文牧驾车而起,廉益已跳上战车,正要拔起长矛攻击文牧之时,却被尚存一口气的步缺死死抱住双臂,不能动手。 米端看见这般情景,就指挥联军战车前冲,想要救回文牧。 廉恣原本以为能够击杀文牧,没想到情况复杂,联军又有战车冲出,他已顾不上廉益如何,慌忙驾车冲回本阵,本阵的军马看见厉王回奔,也派出战车援救。 联军战车上的射手张弓向着廉益放箭,廉益因为步缺抱着完全不能闪避,他大喊道“可惜啊!我败在了车夫的手里。” 等文牧驾车回到本阵,步缺因与廉益抱团,都已被射成刺猬一般。文牧感伤不已,放下步缺与廉益,重新安排车夫。 廉恣一回归本阵,就下令击鼓冲锋。文牧看见厉军冲锋,顾不上步缺的事,也叫车夫驾车,带领联军冲锋。 廉恣以奴隶为第一军团,罪犯为第二军团,平民为第三军团,三个军团中都安排了城卫和宫中甲士作为指挥中枢,而剩下的城卫和甲士则统一划归天子护卫军。 当廉恣的护卫带着廉恣往罪犯军团走的时候,奴隶军团与联军即将交锋。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的联军,却看到厉军的战车纷纷停下,而后兵卒之间互相砍杀。 震惊的文牧叫车夫调转马头,将联军的兵锋硬生生截住。 厉军的混乱很快结束,而后所有人都纷纷丢下盔甲和武器,拜伏在地。 米端的战车赶到文牧身边,米端干脆跳到文牧战车上,两人眼神交流,虽不知原因为何,却都面露喜色:厉军的前锋降了。 廉恣没有看到这一幕,他正经历着来自罪犯军团的叛乱和攻击,护卫军拼着命将他脱出险境,好在平民军团立住阵脚,与罪犯军团对峙,廉恣才喘得一口气。 文牧接收了整个奴隶军团,并答应将会妥善安置。 此时罪犯军团腹背受敌,干脆一分为二,对阵厉军的同时对阵联军。整个野原山,就处在这样的乱阵之中,而联军已奇迹般地变不利为有利。 从奴隶的口中,文牧知道了厉军十余万号称三十万的构成,不禁陷入沉思。 奴隶的投降,罪犯的叛乱,平民的坚守,似乎都有各自的理由。奴隶向生,罪犯大胆,平民无奈。 看着与自己同一战车的米端,文牧开口道:“我想要派使者去对面军阵一趟,许下特殊的赦令,将所有人的罪名减轻一等,但又觉得有些逾矩,你看怎么办?” 米端明白文牧的意思:“逾矩不逾矩,我不清楚;但能不战而取,确是上策。” 文牧终于下定决心,派了使者到罪犯军团,很快罪犯军团也放下武器投降。 在短短一个时辰之间,廉恣就失去两个军团,他再也坐不住,将坚守的命令传达给护卫军后,带着亲信几十人逃跑了。 廉恣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就是,厉军群龙无首,护卫军首领派遣使者,向文牧请降。原本文牧还有些投鼠忌器,怕伤了过多的平民,现在厉军请降,正好解除了文牧的两难境地。 文牧接受了厉军的投降,并将廉恣强征的兵卒遣散,却没有人愿意离开,都请求文牧带领他们返回宁城。因此联军在此时就达到了十七八万。 野原山之战就此宣告结束。文牧哀怜步缺,以大夫之礼将他葬在野原山下,并立石碑铭记;又感叹廉益的勇敢,也将他下葬。 因为日头将落,文牧就下令原地驻扎一夜,第二日再开拔宁城。 酉时,文牧与各军将师帅正在庆宴之中,忽然有小卒来报,言说诸侯有军至。 文牧与众人往营寨外迎时,却见四人在前,身后跟着几百兵卒。正是日夜兼程赶来的文明一行人。 文牧见到文明,只说了一句:“是我的儿子。”文明失声大哭。 文牧而后对着敏节、兴期嗣、陶悠然一礼,邀请饮宴,又吩咐伙房对带来的兵卒好生招待。有认识文明的人想拉着他一起参加庆宴,文明摇了摇头,跟着身后的兵卒离开。 第9章 由梁代厉 廉恣带着几十个亲信越过宁水回到宁城。 百姓亲眼看着十几万的大军出征,如今却只有几十人逃回,都咬牙愤恨,只希望诸侯赶快来到,将无道的厉王从天子之位上拉下来。 由于经历了生死的巨大变化,因此在夜间的庆宴上,军将师帅大都开怀畅饮,以至于第二日近午都醉卧不起,因此联军在野原山竟多停留了一天。文牧对此也很无奈。 因此直到野原山之战结束的第三天,联军才开始往宁城开拔,因为军队数量的庞大,因此每日的行军只有四十里。 当联军将渡宁水的时候,燕获和刑不夺的两个军赶到会合了。 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在渡过宁水尚未兵临宁城的时候,就有城墙上的守卫看到报告给了廉恣,廉恣一听瘫坐地上,口里嚷嚷着“我是天子”。 百姓听说了,都挤在城门内往外观望,甚至有偷偷爬到城墙上的,兵卒都无法禁止。 当诸侯军赶到宁城下的时候,发现城门大开,城内守军不是逃跑就是站在路边投降。 文牧带着一众诸侯和少量兵众进城,遣散了平民军团,其余军马全部驻扎城外。忽然有人报告说城中失火,文牧看去时,黑烟蔽日,正是王宫方向,赶到时,只见整座宫城陷入火海。 有军士询问逃出的宫人,宫人说廉恣疯疯癫癫,将大殿浇满了火油,而后坐在大殿之中,放起火来,大殿坍塌,火势蔓延到了整个宫城。 文牧叹气说道:“廉恣没有道理,到死时都要连累无辜。” 大火连烧了三日,宫城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荡然无存,更别说尸骨之类的了。 为了安定民心,文牧特别立了榜文,挂在四面的城门口上。 榜文说:厉王不仁,以致诸侯讨伐,与厉民无关。联军所在,虽秋毫亦不犯,犯者有逮。另于四门处设伸冤处,实有冤屈者,可往诉相告,当为做主。 榜文一出,百姓没有不鼓掌高兴的。 文牧又履行当初对奴隶军团的承诺:凡是因为厉王私怨而为奴的,都交给司寇重新审理认定是否构成没入奴籍的罪行;而其余确实按照法律没为奴籍的,则以三年徒刑作为惩罚,三年徒刑结束后脱离奴籍,为平民。 奴隶军团的人听到,也没有不鼓掌叫好的。司寇审理出来,又有多达千人是不应为奴的,就仍旧还他们自由。 接着文牧又履行对犯罪军团的承诺:对所有人的罪行都重新核实并全部减轻一等。对罪大恶极应处死者处以刖双手的刑罚,其余肉刑者则为流刑,依此类推,最后直接释放了一万余人。 于是罪犯军团的人,也没有不叫好的。有司最后审结出来,无罪冤屈者也多达几百人,就仍旧还他们自由。 对于跟从厉王的护卫军,文牧不作处置,让他们仍旧回归本职,因为宫城烧毁,所以宫中甲士就临时补充到城卫,等新选出的厉王即位之后,另行安排。 因为要选出新的厉王,文牧就在原来的宫门前集合各级官员,让他们发表自己的意见,认为哪一个王室成员可以继任天子之位。 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不说话或者推说不知,他们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破坏。当初廉恣强行征召奴隶,他们不满;现在文牧强行释放奴隶,他们也不满。奴隶就是他们的财产,对于他们来说,文牧与廉恣没有不同。 文牧见问不出结果,只好召集兵卒询问。 兵卒对廉氏子弟没有什么了解,说不出什么名字来。就算说出个名字,也讲不清好在哪里,品行如何。 文牧无奈,最后召集宁城的百姓,请他们推选出一个新的厉王。 没想到百姓们骂骂咧咧,说廉氏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平常压榨盘剥惯了,再难以有什么仁德的君主,甚至问候了廉恣往上的八代祖宗。 文牧让大家安静,而后说道:“我知道大家苦于廉恣很久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我所以征求你们的意见,是因为你们与此事息息相关,最有决定权。今天我们不是来讨论廉恣的,而是新一任的厉王。” 文牧的话音一落,百姓又闹闹哄哄起来,不知谁起的哄,喊了句“廉氏不行,文氏可行”,百姓就一股脑喊起来“文侯!文侯!” 文牧没想到成了这样的结果,只好作罢。 这一夜有星星闪耀,明亮得如同夏日的太阳一样,让皎洁的月光都黯淡下去。不仅仅在宁城,整个厉国,甚至全天下都看得见这样的景象。 有人来报知文牧,文牧出门观看,心中有所疑惑,就召来本国的卜者问话。 卜者说:“星辰是附庸,而日月是首领;正对应梁国与厉国的关系。星辰的光耀超过月亮,是梁国取代厉国的意思。” 文牧一听大惊失色,斥退了卜者,又叫来厉国的占天者,询问异象的缘故。 占天者说:“虽然我是厉国的子民,很不情愿这么说,但天象不会骗人。星辰代月,是梁国取代厉国的预示。” 文牧这才相信了卜者的话,想要重赏占天者。 占天者说:“这是天意,对我来说却不是个好消息。因为不好的消息而接受赏赐,让我的心里很不安。”最后占天者不接受赏赐离开。文牧感慨。 第二天,就有诸侯进言说:“廉氏没有人可以继位了。昨晚的天象也证明了这一点,要论诸侯之中谁能够担当起天下的重任,除了文侯之外没有别人了,请您一定要为了天下即天子之位啊。” 文牧心中还没有打定主意,因此并不说话。 而后每一天都有诸侯前来进言,文牧仍旧没有同意。 此后一个月间,还是没有选出廉氏子弟,宁城却不断有诸侯赶到,最后全天下六百个诸侯,有五百六十多个前来,而其中多达五百个诸侯进言请文牧即天子之位。 文牧就斋戒三日,沐浴更衣。在通神山上建立高台祭天,在宁水边建立平台祭地,因为距离定安太远,就焚香而拜当作祭祖。 在做完这些后,文牧在宁城正式即位为天子,改国号为“梁”,发布诰令,正式建立梁王朝。 令中说:廉恣之祸不远,而廉氏无有能继武王志者。某自知德薄,不足以承天子;而天象应征,诸侯推举,故厚颜以当。昔诸侯同举,北至沙原,南临三水,西由戎山,东从滨海,随者五百六十余国,可谓天下。 诰令一出,除去厉国旧部之外,没有人不高兴的。 原本廉恣的谥号要等新一任厉王即位后商讨,现在文牧建立新朝,就商议确立廉恣的谥号为“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厉愍王。 因为宁城的王宫烧毁,所以文牧就率领诸侯重新回到定安。恰好此时西戎原本要侵扰梁国,听说文牧即位天子,又惊又恐,就带着礼物前来,表示愿意称臣拜服。 文牧考虑到定安过于接近西戎,且不处于天下的中心位置,便叫来卜者,想要重新选定国都。 卜者占卜,得到一个“原”字,文牧问道:“是原水吗?” 卜者不敢断言,再次占卜,得到一个“中”字,就回答说:“是中洲原水。”后世有用中原代称天下的,就是由此而来。 中洲原水位于原来的厉国境内,而原水附近并没有城池。文牧就征集梁国内的匠人,按照定安的规制进行建造并相应扩大。 第10章 重分天下 借着原水建城的时间,文牧和卫侯米端、成侯夏伯泽、巩侯召不吝一起商议有关天下的事情。 文牧当先开口说道:“旧制的天下,划分五洲,中洲最大,近乎天下三分之一,诸侯国的数量也占据天下三分之一,却几乎不与四边交接,这实在不便管理。按我所想的,将天下分为十州如何?” 米端就询问如何划分。 文牧道:“按各大河山川为界限,将天下中心分为二州,再以二州往外的八方划分成八个州。” 米端又问如何定名。 文牧道:“中心二州可以以原水及淮水为名,叫原州和淮州,其余八州也可以根据山川风物为名。” 于是剩下的八州分别叫做晋州、扈州、濮州、番州、越州、夷州、莱州、易州。又根据诸侯的述说和旧有的图集补充了已知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集合成完整的地图,作为划分的保证和依据,叫做“天下图”。 考虑到地域已经重新划分,文牧就召集起所有诸侯,进一步提出重新分封。这个提议一提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文牧说:“天下有六百国,六百国中大国也是侯,小国也是侯,大国兵车有过百乘的,小国却只能保证国君有车出行,这是不行的。四边的蛮夷就是利用这一点,用几百人就可以灭亡一个诸侯国,所以孤才提出重新分封的啊。” 诸侯中有人表示赞成,大都是小国诸侯,且紧邻蛮夷。 文牧接着说:“既然重新分封,就要体现等级。前朝只有侯爵一级,没有明确的尊卑,这也是不行的。现在孤认为应该划分五个诸侯等级,大国为公爵和侯爵,小国为伯爵、子爵和男爵,这样就有了尊卑和等级。” 这么一说连大国都开始赞成。 文牧继续说:“六百国的数量过于庞大,按孤的意思,划分大国九个,小国五十一个就可以了。” 这话一出,诸侯们都议论纷纷。 等到诸侯都安静下来,文牧才解释说:“六百国变成六十国,就是将一个区域的十个国家合并,取最大国的国号合立一国。原先的诸侯可以保留旧有的人口和土地,但要去除诸侯爵位,而另外按照土地和人口给予卿、大夫、士这三等爵位,三等爵位又分上中下三等。” “在各自的领地之内,卿、大夫、士有权自行决定和处置事宜,而关于国政的事情,则需要国君来掌舵,卿作为辅佐,大夫和士有建议的权力。国君可以处置大夫以下的爵位,但卿位的处置需要上报天子。” “国君能够以儿子作为继承人,卿则需要在大夫之中选拔,而大夫和士也可以指定儿子继承,这是为了避免卿的权利传续,造成对国君的威胁。” 当文牧说完,诸侯没有提出异议。这样就算通过了决议。 关于诸侯国的分配上,考虑到扈州塞闭,各个游牧部落并立,民风彪悍,饮食和中原也完全不同,文牧就不安置封国;又因为番州辽阔偏远,山川纵横,水脉交错,消息往来不便,文牧也不安置封国。 因为原州卫国、濮州成国、晋州巩国是最初到达定安并且国君担任军将的三个国家,所以文牧就将三国的国君封为公爵。 易州的应国与黎国作为后援军而封侯;莱州的济国虽是后来赶到的,但文牧认为济国能守一方,就封了侯;考虑到淮州没有大国,而庐国在此次援救中有所表现,因此就把庐国作为大国封侯;夷州的须国也同样封侯。 这样就只剩下越州需要安置一个大国,可越州地狭国少,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就在那一夜,文牧夜间睡眠时梦到一条龙游弋东南,醒来后有所不安,就叫来卜者问话。 卜者说:“龙,天之子,游弋东南,使得东南养气,需要派人坐镇。” 此时恰好文牧的兄长文兴进宫问候,文牧就问文兴愿不愿意担当重任,文兴跪地叩首说愿意。于是文牧就封文兴为侯,将越州赶来聚义的诸侯国都交给文兴,让他率领着由大江下越州,告诉他便宜行事。 文兴到越州后,将未曾起义的诸侯封地没收,作为建国的基础,并取国名为“温”,而后以聚义的诸侯国为护卫国,如星辰环绕月亮般环绕温国。于是越州也安定下来。 大国封完了,文牧为八个公侯饯行。 接下来就是五十一个小国,八个伯国,十八个子国,二十五个男国,很快也封完了,文牧同样为他们饯行。 三个月后,有匠人传报,说城墙已初步完成。 文牧想着早点到国都去,就派人拆下定安的宫城运送到原水城去重新组装搭建。 这时候文牧才发现,梁国过于狭长而且西边直面西戎,就临时派自己的弟弟文豪坐镇定安,后来干脆就封他伯爵,允许建国。文豪因为定安临洛水,就取国名为“洛”。 这是第五十二个小国。 就在文牧前往原水城的途中,遇见一个老人家横躺路上,而前哨和卫队之前都没有发现。 文牧感到很惊奇,就问他的姓名。 他说:“我是天上的神,听说最近下面发生了大事情,就下来看看,刚走了五步就累倒了,在这里躺着休息。” 文牧感觉很有趣,就问他怎么办。 他说:“要不你背一背我吧。” 侍卫认为这个人没准是刺客,文牧却笑着说不会的,蹲下身子背起老人。 老人也不客气,拍拍文牧的肩膀,文牧就向前走去。 起初走得很轻松,慢慢有些沉重,最后虽然不感觉累,却是步履维艰,文牧就停下来站着休息。 休息片刻,文牧想着把老人放下不妥,就继续往前走去,渐渐汗湿衣裳,再不能支持下去。老人就又拍拍文牧的肩膀,示意把自己放下来。 “多谢大王背我这个老人家,一下子就过了六百年啊。”老人对着文牧说完,径自往旁边的山中走去。文牧叫侍卫跟上去看看,侍卫很快回来,说山中无路,也没有老人身影。 文牧惊觉,召来卜者,卜者卜了一卦,跪倒在地,说道:“王上,恕臣下无能,无法参知。”文牧挥手让卜者退下,口中喃喃念着“六百年”。 在路上走了近一个月,终于赶到原水城。原水城背靠山丘,前临原水河,文牧一见,慨叹道:“这真是梁国的国都啊。”就将原水城改名为“梁丘”。 不久后,有地方百姓十余人押着一人来梁丘见梁王,并说抓到了廉氏的族人。 文牧让宫人将他们请进大殿,只见那廉氏族人衣衫破旧,脚穿草鞋,面色苍白,眉宇间却是有分英气在的。 百姓领了赏赐退下后,文牧问那人道:“听说你是廉氏的族人?” 那人不跪也不礼,回答道:“回梁王,廉氏廉安。” “若是你早出现几个月,现在孤和你的位置便是相反的啊。”文牧颇有感慨,似乎又发觉失言而停了口。 廉安像是没有听到,只是说:“廉恣骄纵,已有恶果。至于梁王,天下共睹。” 文牧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开口说:“孤怜惜旧朝的臣民,也可惜前朝的武王不能够得到祭祀。作为廉氏的族人,你觉得梁国在淮州境内的土地怎么样?伯子男三爵,你要哪一个呢?” 廉安跪拜地上,流涕叩头道:“今天我才真正见识到梁天子啊。某不求爵位,只求能够存身祭祀先祖。” 文牧叹了口气道:“虽然你这样说,但法度不能够废除。你就以男爵的身份在淮州建国吧,旧朝的臣民愿意跟随的,你都可以带去。你起行的那一天,孤亲自送你。” 廉安拜退。 第二日,廉安准备起行,特地到王宫向文牧告辞。 文牧既不置宴,也不设酒,只是叫来自己的马车,和廉安坐在车上。 马车出城五里,文牧叫停车夫,和廉安下车来到道边。文牧叫侍卫退后十步,然后开口问廉安:“廉安,不知你是否已经想好了国名?” 廉安跪倒地上,答道:“回王上,取名为‘历’。” 文牧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廉安:“哪一个字?” 廉安接过,用刀鞘在地上写出“历”字。 文牧感叹说:“廉厉如果不暴戾的话,孤不会讨伐他。你将要到淮州去了,既缅怀厉国,也要警醒厉国。你自己处置就好。”接着就把佩剑赠送给了他。 考虑到廉安没有马车,文牧就叫车夫从马车上卸除两匹马,说道:“你此行路远,这辆马车就送与你,只是需要你自己驾车了。按规制诸侯只能乘坐驷马马车,而孤的车夫驾的车稳,孤也不舍得附送,你不要嫌孤小气。” 廉安拜谢,驾车赶往宁城,招集旧厉国臣民,愿意跟随的有数千人。然后廉安就带着这些人到了淮州梁国的封地,建立历国。廉安果然如文牧所预想的那样勤政爱民,很有廉氏先祖的风范。 有好事的小人在文牧面前说:“廉安效仿廉氏遗风,是要叛乱谋反啊。” 文牧斥退了他,说道:“早在廉安去封国的时候,孤就让他自己处置。现在看来,廉安没有辜负孤的嘱托。”随后派了使者送了上好的一对白玉到历国慰劳廉安。 这就是第五十三个小国。 至此,天下分封已毕,除宗主国梁国外,另有大国九,小国五十三,计六十二国。 第11章 岁月如梭 四边的蛮夷听说了梁王朝重新分封的事情,都感到很不安,担心诸侯联合起来进攻他们,就向梁丘派遣了使者和礼物,表示臣服和顺从。 文牧设宴招待蛮夷使者,并回馈了礼物表达友好。 趁着这个机会,文牧派遣使者赶赴外九州采取大量铜矿,在原州采取锡矿和其他金属矿,用来铸造象征王权的九鼎,每鼎重达千钧,在每一鼎上刻上了除原州以外的九州名字。 因为九鼎的特殊性,文牧还在梁丘内建立了一个叫做“鼎园”的独立庭园用来放置九鼎,专门设置了鼎园大夫一职,领两百人,护卫鼎园的安全。 鼎园大门挂锁看守,鼎园周边日夜都有五人一组的甲士巡逻。就算是王室子孙,公国之君,没有梁王的首肯,都不能进入鼎园。 梁丘是新都,人丁匮乏,定安又已交给文豪,不能迁移人口,文牧就在国内发布告示,大意是说,梁丘是个好地方,可惜没有人啊。 百姓知道之后,纷纷前往梁丘居住。不到三个月,梁丘就已是大城的规模;半年之后,就算是定安或是原来的宁城,都已经无法与梁丘相比了。百姓却还在赶来。 文牧只好又发布公告,说国内的人都赶到梁丘,造成一些地方土地荒废,这不是孤想看到的啊。百姓的迁移才停止下来。 这个时候,诸侯之间、百姓之间、蛮夷之间都友好和睦。 在五年后的某一夜,突然有流星坠空,落入宫城。 此时文牧已卧床不起两个月,他叫来三个儿子,对他们说:“我恐怕是不行了。原本在我死之后,是要讨论谥号的,但我突然想到厉武王的事情,就想着我也取个“武”当作谥号。想想我的所作所为,应该不会愧对先祖的吧。” 三人点头称是。 文牧又对太子文明说:“你是最像我的,相信你也能够治理好天下。我对你的期望,不要辜负了啊。记住,要听从好的建议加以采纳,对奸诈诡谲的小人要远离。” 文明哭泣着答应。 接着文牧又对次子文旦和小儿子文升说:“你们的大哥继承天子,你们不会有意见的吧。要好好辅佐你们的大哥,不要让他走偏了路;也要管好王室的人,不能让他们在外面跋扈嚣张。” 文旦和文升也哭泣着答应。 后半夜,文牧就驾崩了。 太子文明在第二天即天子位,对天下发布武王文牧的讣告,百姓和诸侯们听到,没有不痛哭流涕的,蛮夷们听说也都很是感叹。 葬礼安排在一个月之后,所有的诸侯都赶来送别。从宫城前往武王陵的路上,百姓夹道,已经到了送葬队伍往前走几步,百姓才能够让出几步的地步。 葬礼结束后,按照文牧的遗言,文明让文旦和文升担任辅政,同时册立自己的大儿子为太子。文明就是后来谥号为“景”的景王。 为了表现对文旦和文升的爱重,文明就赐给文旦和文升“公”的名号,给了他们每人一个中等城池作为封邑。这就是以仁德辅政而闻名后世的“文公旦”和“文公升”。 自此之后,梁王朝就以景王的后裔为天子,而让旦公、升公的后裔辅国,并专设旦公爵和升公爵,让他们的嫡长子孙继承爵位。 武王和景王时期,百姓幸福安康,各个诸侯国在各自的领内安分守己,四方的蛮夷也纷纷遣使朝见上贡,历史称之为“武景之治”。 那时候还传唱一首童谣:“武王立梁,顺民夹道;九鼎青铜,四夷来朝;景王延祀,治民安慆;二公赤辅,十州云歊。” 景王之后,又是成王、恭王、穆王。此时中原之内开始边界分明,各国之间开始出现摩擦和冲突,各国国君和下属封爵贵族之间也开始出现争吵和不睦,与蛮夷接壤的封国则直接和蛮夷爆发了战争,渐渐势如水火。 扈州与番州,因为文牧当初没有安置封国,就被中原称为未开化的野地。中原的商贾行旅直接绕开两州,两州的土人也不再前往中原。到穆王时期,两州就彻底和中原断了消息。 之后的威王、思王、烈王,虽然有各州的大国牵头,率领边界的各小国抵御蛮夷的侵扰,却仍旧有小国被攻灭。 而中原的东南——越州,则成为中原防御的最薄弱之处,镇据越州的中原大国——温国,成为了最薄弱的要害之地。 大江将越州与夷州割开,同时割开的,还有温国与夷州各诸侯的联系。当百越不断侵攻而来的时候,温国可以依靠的,只有寥寥几个子国,而这寥寥几个子国,又需要依靠温国。就像襁褓里的婴孩各自靠着哭声安慰对方。 烈王之后的伤王,百越再次联合起来大举进攻越州的中原各国。 温国首当其冲,温都瑞平城被攻破。温侯文芒在宫城自缢,温国的卿士大夫,有的被杀死,有的被迫流亡,竟然再也没有能够继承温国的人。 周边的小国在此后几个月之间也被陆续攻灭,梁王朝的东南屏障几近丧失。 所幸有大江拦阻,加之越州的中原故国遗民对百越的排斥,以及中原东南小国息国在这场大震荡中存留,最后这场大震荡所带来的影响竟然只是中原几个封国成为历史而已,而那位梁王朝的天子竟也接受了这个结果。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因果,第二年,伤王驾崩了,以不知所疾的方式。 原本只是天子交替的问题,只需由辅国公立一位旧王遗嗣即可,只可惜,伤王无后。历史学家习惯于将伤王的突然驾崩和他无后的情况,与十年后的梁王朝“原水之变”联系在一起。 梁王朝不可无天子,于是以原州内的大国卫国公米羡为首,致书另外七个大国,要求推举一位新的天子。 巩国、成国、应国、济国推脱国内有事走不开,派了使者过来;另外的须国、庐国、黎国则回复说“虽列侯位,言之大国,其实不然”,将决定权委托给了米羡。 于是米羡成为了主导。最后五国达成一致,共同推举旦公的后裔文野为天子,升公后裔文青仍为辅国。因为文野成为天子,旦公的爵位就取消了,原本的封邑则转加给文青。 文野即天子位,就是后来所说的哀王。 哀王十年五月,文野终于不满于诸侯的无礼和傲慢,向天下发布了讨伐不义大国卫国的诏令。 第12章 哀鸿原野 诏令发布之后,竟无一国响应。远离原州的国家推说“国资匮乏,原州道远,不能成军”,距离原州近的国家则说“卫国护卫天子,天下皆知,岂能不义?” 文野扼腕叹息,坐在梁宫大殿上半天,然后叫来了升公文青。 文野对文青说:“大国公侯不来朝见天子,小国国君也将看不起王室,王室就会失去威望,进而衰弱下去。现在诏令发给天下,却没有一个国家愿意跟从,王室已经危险了。衰弱但不危险,国家还能够存留,又衰弱又危险,这是亡国的预兆啊。所以我决定,要起王室的兵马讨伐卫国。你应当违背我的命令,守着梁丘,等待时局的变化。” 文青回答道:“王兄这般尊贵,如果亲自征伐,万一有个意外,影响将会很重大。我虽然能力不足,但愿意代替王兄率兵讨伐卫国。” 文野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以辅国公的尊贵程度还不够,用天子的身躯应当可以换来周王室百年的生存啊。我这一次出征,恐怕难以回来,我担心儿子也受到殃及。如果他发生什么需要担忧性命的事情,请你一定保全他。” 说完,文野用手拍着文青的肩膀,文青心里也明白了,两人互相叹着气,很久之后文青才离开。 当时梁王朝国内虽然仍旧保留着六个军的编制,却不是满编,而且王室的兵马车乘老旧,几乎不曾经历战事。追究这六军,其实统共不到两军,还分散在国内各地。梁丘作为国都,才安置两师的兵卒。 文野将要出征,在梁丘郊外的小山上建造高台祭天,在原水旁边的田地里祭地,又沐浴更衣入了祭祀祖先的宗庙,一天都没有饮食,以表明自己的虔诚和决心。 哀王十年六月,文野号称起国内兵卒伐卫,实际所率的不过是老弱千余人而已,用意已经很明白了。 卫公米羡陈列三军,为防国内和诸侯有变,又另置护卫军于国都鸣凤城。此时,原本武王文牧制定的大国三军,小国一军的规制早已没有国家遵从了。 这场轰动天下的大战在梁国与卫国的边境丰原展开,却如流星滑破夜空般迅速结束。文野大败,全军覆没,自己也战死阵中。这个局面是米羡不愿意也不想看到的。 此时米羡既不能明言文野是自己找死,把自己表现得像是推脱天子战死责任的小人,又不能把梁王朝说成兵马少军队弱,显得卫国妄自尊大,惹来周边国家的忌惮和猜疑,干脆不言不语,平淡处理。 这一事件传遍了天下,震惊了中原,中原各国都认为文野是被杀死的,而行凶者就是米羡。这就是后世记载的“原水之变”。是有史记载第一位战死沙场的天子,也是终六百年梁王朝唯一一位战死的天子。 米羡后悔不及,只好亲自用天子的礼节送还文野的尸首。 文青在郊外接迎,嚎啕大哭,原州内各国的封君以及中原大国的使者都来了。 米羡感慨,解下头冠递给文青,文青狠狠地摔在地上,米羡又捡起递上,文青再次摔下。就这样三次之后,米羡再把头冠递过去,文青就整理一下头冠,重新给米羡戴上,米羡尴尬地笑着。 经过诸侯和群臣的讨论,将文野定谥号为“哀”。 哀王葬礼结束后,各国的封君和大国使节聚集在梁丘宫城大殿上,文青提议把哀王的儿子立为天子。 米羡反对说:“哀王有失德行,率兵无理地攻打大国,因为这不义的举动,战死在丰原。既然他的父亲没有德行,儿子又有什么资格继承呢?不追究儿子的罪过已经很仁慈了。” 文青没办法争辩,左右的臣子也没人能够辩驳。 忽然仪仗队里一个人丢下旄旗走出队列,大声斥责道:“当初,武王讨伐前朝,那时候卫国只是侯国,卫侯两次救下陷入危难的武王;等到武王即天子位,分封了大国九个,卫国是三个公国之一,封在了原州,靠近梁丘。由此知道武王和卫国公之间是有恩有义的。” “武王的时候,即使是蛮夷都会前来朝拜,卫国公与武王亲善,更是每个月都会亲自前来问候。但哀王即位已经十年,卫都距离梁丘这么近,卫公来梁丘的次数,只怕一只手都可以数过来。请问卫公,以不忠报答恩义,哀王因此讨伐,有什么失德的地方呢?” 米羡被问得哑口无言,米羡带来的臣子也都互相看看,皱着眉头思索着如何反驳,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米羡就悄悄地问身边的人说话的是谁。 有人回答说:“这是哀王仪仗队里的一个奴隶,哀王和他关系很好,想要去除他的奴籍,那人说‘王的规矩不应该逾越,王的制度也不能够废除’,哀王才停止这个念头,但特别恩赏他能够用旧时候的姓名,叫做车驹。” 米羡装作很生气说道:“一个拿旄旗的小奴,还狂妄地议论君王,罪行不能饶恕,应当斩首。但现在讨论天子的事情更急迫,就把他押下去再做处置。” 米羡说完就让身边的人押下了车驹,但心里却很欣赏他的才干,想要任用他,就派上大夫偷偷去见面。 而后米羡继续说道:“升公谦虚又谨慎,行为处事有条有理,可以即天子之位。你们觉得怎么样?”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是点着头。 于是升公文青即位,就是后来所说的隐王。 文青想要让哀王的儿子继续辅国,米羡反对,只好作罢。 这个时候,武王一脉的三支,文明一支已经绝嗣,文旦一支被取消封地和爵位,文升一支则成为天子的传承。 米羡在梁丘停留三天,听说车驹不愿意顺从,就亲自去见他。 米羡述说情谊,利益诱惑,威胁逼迫,都不能让车驹改变主意,就下令杀了他,又想要抓捕车驹的妻儿,却已经找不到了。米羡虽然疑惑,但梁丘毕竟不是鸣凤,最终作罢。 后来专门有人编了一首童谣唱这件事:“哀其不哀,隐其不隐;驹其不驹,羡其不羡。” 史学家普遍地认为,伤王和哀王是将梁王朝历史分割开的两位天子。而又有少部分的学者坚持认为这里面要分两方面来说,他们赞同史学家普遍的认为,但又认为哀王的战死使得梁王朝得以苟延残喘,至少能够保留王室的名头,按这样说来,哀王的战死所体现的意义比伤王和其后的隐王来说要大得多。 隐王而后,又是悼王、灵王、厘王、安王、怀王、僖王、悯王、平王,再就是现在的这个梁王。 至此,梁王朝已经历大大小小好好坏坏二十代王共计四百余年,原来分封的大国九个、小国五十三个,现今存续下来的,不过大国五个、小国二十五个了。 其中,有因为不愿顶着大国名头而自降国级却不降爵位的,有被蛮夷部落所破而灭国的,有不尊王室而落没的,更有甚者,还有不甘于王室的管理而叛出的,既不被中原所接受,也被蛮夷看不起。 梁王朝,已经不复往昔,这是连中原隐居深山的野人或是四方蛮夷开始咿呀学语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为此有人讽刺说:“金缕金缕,其光万丈;软玉软玉,温润香暖;敝履敝履,不堪一用;朽鱼朽鱼,其臭绵长。青铜鼎蚀,丘都不昌。” 由此可见一斑。 第13章 渠木来人 现在的梁王,曾经的梁天子,虽然现在也还是天子,但是用蛮夷的话来说:不过是一个旮旯架子,就是这旮旯架子,指不定什么时候说敲秃噜就敲秃噜了。 梁王就天子不天子,诸侯不诸侯地过着日子。除了四边之地时不时被蛮夷侵扰一下,除了诸侯之间你来我往拌拌嘴打打小架,除了抱怨一下诸侯的岁贡少了些,除了听诸侯推说什么年成不好。其余倒也算是安逸。 岁贡不是事,反正国内也有田地赋税;诸侯的事也不是事,闹来闹去都还讲个体面。 蛮夷侵扰,却真是个事。 梁丘所在的原州,离西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亏得洛国是王室封国,所以尽心尽力,加之有大国卫国镇着,梁王才能够安心。 其余各州,易州有应国撑着,莱州夷州有济国顶着,濮州有成国看着,晋州有巩国盯着,淮州虽然没有大国,但是东夷部落也不强大,所以受蛮夷影响反而少些。 接下来就是被中原遗忘的孩子——越州。越州的大佬温国在伤王时期亡了,带来的地震又震塌了其余越州小国,两百余年来,仅存的中原国家息国成为了中原在越州的代名词,但也不受主家的照顾,属于流浪在外的孤儿。 昔日武王还是梁侯的时候,起兵讨伐前朝,息侯就约着旁边的一众邻居打包了所有家当,沿着大江逆流而上赶去定安,路上走得慢,等赶到现在的淮州境内的时候,听说厉王已经兵败自杀。 息侯一听这样不行,就和邻居商量怎么办。 邻居木侯就说:“我们因为担心聚义的时候国家被越族部落偷袭,所以带上了全部的家当和人口。现在梁侯已经讨伐完成,我们的决心被掩盖住了,还要担心因为不响应号召而被惩罚。” “不如趁现在留下一些士兵,带着我们的家当和人口慢慢赶路,其余人则快速赶到宁城去,这样就不至于落下处罚的话柄。梁侯肯定要在宁城待上一段时间,后续赶路的人还能够和我们会合。” 息侯觉得木侯说得有道理,就这样安排着去做。 于是在规定的时限内,越州聚义的诸侯国能够有所赏赐。息侯被封在旧地息成为息子,木侯成为息国的卿。 后来文兴被武王封侯,在越州建立温国,考虑到卿与大夫爵位的变动会对防范蛮夷带来影响,就上报武王,想让越州诸侯的卿与大夫两爵可以世袭,武王同意了。 等到温国和其余小国都陆续灭亡,国内的卿和大夫有点钱财的备着私船渡江到夷州,没钱腿脚快的跑到息国,既没钱又慢的直接曝尸荒野,还有小部分卷携着被带到百越存身。 息国由原来的小国一下子膨胀起来,向北距离大江仅百里,南至苍山,西边到达原来温国的都城附近,东边直抵大海。 此时百越的进攻仍未停止,息国就临时征召难民守卫,一时之间三军不止,恰好亡国的人才到来,补充了紧缺的军中官长。 可以说,正是息国的存留,使得越州中原遗民能够有一个安身之处,同时中原遗民的到来,又使得息国能够存留不灭。 百越的联合进攻渐渐瓦解,趁着这个机会,息国在国境线上建立了烽火台,并在北、西、南三个方向筑城驻军,用来应对百越的侵扰。 木氏作为息国世袭上卿,自然保有一军,坐镇南边渠木城;另有温国上大夫遗族连氏任命为息国下卿,领四师,号为一军,建瑞阳城,坐镇西边温地;为了防卫北边的敌人突袭,又安排了原本息国的上大夫伏氏领三师,建临江城,作警备之用。息都自留一军为护卫。 之后两百年间,百越逐渐分裂,形成以北越、东越、南越三越为主的部族联盟,各部族之间半独立半联合,再无法集合起全部的力量进攻息国。 大族北越与息国紧邻,曾经举全族之力联合周边小族,集结起五万人分三路攻向息国,息国的连氏军与伏氏军都败战退守城池,唯有木氏军大胜,并乘胜向北,解了瑞阳城之围,又与连氏军和息都护卫军一起,将包围临江城的北越联军围歼。 经过这一次战役,北越再不敢大举进犯,只是在部族首领交替之时,出兵袭扰息国,为新任首领增加点立足的威望罢了。而木氏一族,则被称为顶立息国的支柱。 我们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往年的三月时节,东风中已经夹杂暖意,苍山也点上了苍翠,往来的飞鸟不时啼鸣,山下属于渠木的共田上农人欢笑劳作,而路边则飞驰过边境斥候的快马,传递着城内与前哨之间的讯息。 可是在梁王十五年,天上却降下了大雪,连续七日七夜不停。大雪不仅封闭道路,冻住田地,甚至连取水的大井都附上厚冰,连上了年纪历经三王的老人都大感奇怪,说这是上天要降下大祸的征兆。 就在这场雪停下的那一天早上,一位老人,行走在近半人深的积雪之中。他身着白色的粗布长衣,脚穿一双布鞋,手上执着一根竹杖,一头白发宛若飞瀑落到肩上,而后均匀地垂到后背,花白的胡须飘洒在胸前,面色红润如同少年。 负责守城门年过四旬的伍长正背对着城门,翕动着冻得发紫的嘴唇,和一旁几个年轻兵卒高谈阔论,在其中一个兵卒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城外时,他的眼中带着些恼意,正要发作一番,却见那年轻人抬起了手,指向自己身后,便忘了去训斥,满脸疑惑地转过头去。 “那是个人吗?”伍长下意识开口发问,却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天降大雪以来唯一一个出现在城外的人。 那人渐渐走近,也让这一伍士卒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心中更是惊异万分,连那自夸见过许多军将卿相,也有幸见过君主公孙的伍长都啧啧称奇。 在平静了心绪后,伍长终于迎上前去,开始例行盘查。 第14章 木府来客 “老丈,从哪儿来,是要进城去么?”伍长粗着嗓音问道。 “苍山,”老人的声音却是清亮得很,像是全然没看见伍长皱起的眉头,“进城去见见…呃,算是朋友吧。” 伍长的眉头皱得更深,右手向后偷偷打了个手势,那几个年轻士卒就上前来,呈半包围阵势向老人靠拢。 苍山,是个让人起疑的地方。苍山之北是息国领土,苍山往南就算进入北越。苍山对于息国和北越来说,不像是隔离地带,反而更像是敌对双方的一部分。 在息国边境同时又是百越门口的重镇渠木,在这纷纷扬扬大雪七天的渠木,突然冒出一个自称从苍山而来的人,哪怕是个老人,也足够引起小规模的地动。 “哈哈哈哈哈……”老人看到围拢上来的士卒,突然大笑起来,围拢上来的士卒一惊,手中的戈矛握紧,包围住老人。 “这个奇怪的老头,是敌方的斥候吗?身后可跟着千军万马?又抑或是暗探还是刺客么?”见到士卒的举动,老人神色如常,自问自答,“大雪封道,行人了无。在这种时候,大军行进如同蜗牛,同时寒气侵蚀,粮草无以为继。就算料定天机,提前埋伏,准备趁着大雪袭城,在苍山之中埋伏七天,而前哨无所发现,可能吗?” 伍长听完,细想一下,确实如此,心中的疑惑已经消了大半,问话也更加恭敬:“老先生是去见哪个朋友,方便通报姓名么?” 伍长说话的同时,对着士卒摆了摆手,士卒都往后退开了些,却还是小心戒备着。 “一个叫木青的人。”老人语气轻松。 “木……上卿……大人?”相较于之前对于苍山的惊疑,现在伍长则满是震惊,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老人点了点头。 渠木城上卿大人、息国上军军将木青,是当前木氏一族的族长。年纪不到二十就立下军功,前往息都接受先君的赏赐,与当时的公主、现在的君妹息柔一见生情,后来就迎娶至渠木,可谓一时佳话。如今应当未到不惑之年。 眼前的老人,就算是鹤发童颜,也应该过了古稀,真的会与上卿大人是朋友吗? “不知老先生是否识得路,我安排人给老先生带路,”伍长心思飞快,取了个折中方法,而后喊了声“小四、小五”,两个士兵应诺上前,“你们两人给老先生带路,要送至上卿府才能回来。” 老人哪能看不明白,只是笑笑,也不争辩,自顾自朝前走去,待小四小五要跟上去时,伍长轻咳一声,在两人的肩上拍了一下,说了句“小心应对”。 老人走得极快,似乎对城中也很熟悉,一路上未曾停留半步。当他最终止步时,映入眼前的是一座门庭华丽的府邸。 小四小五没有到这里来过,但看见这座府第的时候,原本心里的惊疑不定马上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则是忐忑不安。 门前两边各一座蹲立的石狮,面上带着獠牙;五级石阶直通开着的红漆大门,门楣的红色牌匾上漆着两个黑字大篆——“木府”,左边的梁柱上写着“渠清渠正渠明渠劲”,右边的梁柱上则是“阿钦阿镇阿忞阿荩”;大门两边还各有一个小门,只是全都关着;门槛内外共有四名手执长戈、身着青铜片甲、头戴青铜胄的卫兵。 按着息国军制来说,普通兵卒一般穿皮甲,不戴胄,而军中精锐,则穿全副甲胄,腰佩长剑。小四小五属于前者,而守卫木府的显然是后者。 老人刚往台阶上迈了一步,就有一人下阶询问来由。 “老夫云苍子,有事拜会上卿大人。” 那人原本就对鹤发童颜的老人感到些许惊奇,在听见云苍子的名号后,既有些耳熟又有些迷惑,应诺了一声,待要转身进去通报,猛然间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怪异又激动的神色来,满含恭敬,拜了一个礼,看得一边的小四小五内心不停颤抖。 “大人现在府内,先生请直接随我来吧。”那名卫兵说完前行带路,云苍子紧随其后,小四小五心中作难,进也不是,走也不妥。 “你二人且回吧,告诉伍长,多谢相送,老夫记着情了。”云苍子回过头来,满含笑意地对着小四小五说话,却让二人心中发寒,后背凉飕飕的,几乎逃也似地跑了。 那名带路的卫兵不时回顾身后,看云苍子是否跟着。 而木青此时正坐在外府的一座小亭内,望着几株不仅丝毫未见嫩芽、还被雪花悄然倾覆的柳树,满脸的愁色,而一边两个侍卫则岿然如山。 云苍子看见亭内三人的背影,玩心大起,他叫住前面带路的卫兵轻声说道:“有劳小哥带路,到这里就可以了。” 带路的卫兵本想要说什么,到最后只是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当亭内三人听到背后传来木头敲击的声音时,木青回过神来,还未回头;两名侍卫已经仗剑转身,看到是一个老者,便将尚未完全出鞘的长剑收回鞘中。 等木青回头看去时,只见一个鹤发老者,手中还举着竹杖,脸上带着顽皮的笑,恍惚间有种仙人临凡的观感。但木青很快平复心绪,站起身来走过去,沉声问道:“不知老人家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我在山里听说渠木城里有个上卿大人,文治渠木,武退百越,都说他是这息国难得的人才,所以就赶过来看一看,”老人既像是答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这一见,却觉得也不怎么样啊。相貌称不上俊逸,身材说不上健硕,连说出的话,都和普通士卒无异。” 木青听着老人的话哭笑不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想着要将老人扶坐,亭内却并不避寒,要迎到前厅,又不知老人身份,如何礼数才好。 “老了老了,走几步路,就累得不行,不知哪位能不能扶我一把。”老人还在说着话,竹杖已掉落地上,一副颤颤巍巍的样子,像是随时要摔倒一样。 木青正要上前去扶,两边的侍卫抢先一步,没想到被老人灵巧地躲避开去,而后老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两个不知尊老敬幼的粗莽汉子,把我一个老头子推在地上了呦,上卿府果然是大架子,仗着人多欺负人喽……” 那两名侍卫愣在当场,悬着一半的双手如同泥塑,木青瞧见了老人的所为,一时间还不明所以,随即又恍然而悟。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木青挥了挥手,两名侍卫行礼徐徐退出亭子,却也停留在不远处,双手握剑戒备着。 老人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地面,示意木青坐下。木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老人旁边。 “老夫云苍子。”老人简单地介绍自己,木青却惊得要站起身来,被老人按住了肩膀,不远处的两名侍卫正要赶来,木青摇手制止。 云苍子,这个名字在市井小民里面打听,大概只觉得名号雅逸,是个会读书的人;若是在公卿士大夫家里,哪怕是洒扫门庭的小仆,都是有所耳闻的。 他是故温国遗留卿士的后裔,更被称为当今夷越第一隐士。 关于他的名号,一种说法是他隐居苍山,终身不再出仕,就自号“云苍子”;另一种说法则有些玄妙,说他行走时头上总是跟着云彩,云彩中隐隐有苍龙之影,便有人说他是“云上苍龙之子”,传着传着就成了“云苍子”。 无论如何,他的原名已无人知晓,而他自己也习惯了云苍子的名号。传闻他隐居于山野之间,已经四十年没有人看到过他了,却不想今日竟然来到渠木,进了木府。 第15章 木氏三枝 “不知先生来到,未及远迎……”木青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云苍子打断。 “老头子住在山里,鄙俗得很,士卿家族那些客套的雅话我就不听了,”云苍子说到这,话锋一转,紧盯着木青的脸,“如果老头子只是大雪封山,找不到吃食,来上卿府做客,不知道上卿大人愿不愿意接待?” “先生能来,是木某的荣幸。”木青的话语不见丝毫的愠怒和抵触,眼神之中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不说吃的了。老头子这次来,还真的是有事要说。”云苍子突然一改之前的不屑神色,语气凝重,再不见话锋讥讽。 “不知先生所为何事?”木青并未因云苍子话语的反差而改变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姿态。 “或是为渠木,或是为息国,或是为夷越百姓,或是为天下苍生,或是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木家,或是老头子真的无所事事,溜达到渠木城来逛逛,”云苍子说完站起身来,木青也随他站起,见云苍子一脸思索模样地望着院中的树木和白雪。 “今年的春景真是不同啊,扼杀了多少生灵。”在突发感慨后,云苍子便不发一语,似在赏院中之景,半晌后突然开口,“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内院是否方便?” “我带先生去。” 木青在前领路,始终半侧着身子,老人此时把竹杖系在了腰间,原本不易察觉轻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那两名侍卫仍旧守在不远处,却没有跟随进入内院。 刚走进内院,就见院中有三个少年在玩耍,一边的廊檐下一个雍容华贵略施粉黛的娇美女子身披狐毛大衣倚靠在柱边观望玩耍的少年,身后两名年轻的侍女佩剑分立两侧,手中拿着干果木盘。 见木青以仆从之姿领着云苍子进入内院,女子挥手让两名侍女退下,而院中玩耍的三名少年也都停下了玩闹,惊异地望着这边。 “青芽不长,严冰飞霜;柔柔其情,手足含伤。”云苍子高声唱道。 领路的木青停下脚步,女子的柳眉蹙起,院中三个少年则一人含愠,一人深思,一人仍然如常。空气一时几乎凝固。 木青最快反应过来,继续领着云苍子穿过长长的檐廊直奔内院主厅,女子在望见自己丈夫的神情后蹙起的柳眉慢慢舒展跟在身后,那三名少年则沿着另一边的回廊先一步向主厅走去。 那一名深思的少年挥退了主厅内的仆从,又拉了拉那名愠怒少年的衣袖,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少年一眼,等候着自己父亲和母亲领着那个一眼就能看出奇怪和不寻常的老头过来。 “你们三个小儿自己去玩吧。”木青对着三个向着自己行礼的儿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话,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深思少年一眼,而后恭敬地请云苍子先入主厅。 云苍子看着面色各异的三个少年,突然颇有感慨道:“小孩子啊,活泼好动,多看一看也好,一起进来听一听吧。” 原本转身要走的三个少年又回过头来,以征询的目光望向自己的父亲。 “先生,事关重大……”木青望向了云苍子。 云苍子只是摆了摆手,一句话不说走进了主厅。 “那你们三个就一起听一听吧。”说话的声音轻柔温婉,正是上卿夫人息柔。 在感受到自己夫君略带责备的目光时,她吐出舌头调皮地一笑,比自己的夫君先一步走进主厅,而木青在以目光警告了三个少年之后,也走入主厅之中,在他刚踏入主厅,那三个少年就雀跃着涌进主厅。 木府内院主厅。木青让老人坐在上位,而后是右首的自己,再是息柔,左侧则分别是长子木益、次子木宣、少子木无善。 “对于我刚刚的几句唱念,不知三位公子觉得如何?”云苍子坐定,不说自己所来的大事,反而似乎对三个少年很有兴趣。 一听到这个问题,木青和息柔都是一愣,没想到云苍子会直接开口相问,反倒是那个愠怒少年不顾礼仪地率先开了口:“老儿你一把年纪,本应该尊一声老,却不想专门好嘲弄别人来取乐的,偏偏你的年纪摆在这儿,反而让人不能发火。” 木青一听这话,气得差点想要拔剑在手,息柔却是掩嘴而笑。一个隐世的高人被说成倚老卖老的顽劣老头,你没见你父都恭恭敬敬么。 “这位少年,你是?”云苍子不恼不愠,言语轻松。 “木益。”不等木青搭话错开这个话题,木益便答了话。 “不知道几岁了?” “十七了。”木益像是炫耀一般地大声说道。 “哦,”云苍子轻轻应了声,语气就好像好学的学子对着自己的老师提问一般,“不知方才足下所言怎解?” 原本内心有些怯懦的木益听到“足下”的称呼时,那些怯懦一瞬间烟消云散,融化在“足下”这个把人抬得很高的词里。木青心中苦叹一声,息柔却颇觉有趣。 “这‘青’字是影射我的父亲,‘柔’字是影射我的母亲,像是冰啊霜啊伤啊的,说是玩笑都已经很过分了,难免会让人觉得恶意中伤。”木益自顾自说着,完全没看到父亲制止的怒目。 “啊,确实,经你这一说,原来我应景抒情吟咏的话,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实在是抱歉。”云苍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向右手边的木青夫妇拱拱手,木青连忙回礼,息柔则微微颔首。 “老儿还是讲究的。”木益看着云苍子向双亲道歉,原本的勇气开始膨胀。 “竖子无礼太甚!”木青终于爆发了出来,整张脸涨红,对木益大声训斥道,息柔见状拉了拉夫君的衣袖。 木益一下子从云头跌落深渊,耷拉下脑袋,再不敢开口说话。 “先生勿怪,”在接收到父亲眼神示意后,木宣行礼,开口替兄长解围,“兄长心性耿直,不及深思,他本身就有些武人习惯,还体会不到先生所说的景,说话也粗陋了些。” 木益听到木宣的话,重新抬起头来,只是表情复杂,既有对木宣解围的感激,也有对木宣把自己说成粗鄙的武人有些羞恼。 “无妨无妨,大子真性情,老夫很是欣赏,”云苍子对于木益说的话毫不介意,接着捋了捋长须,目视着木宣,开口问道,“你是次子吧?” “是,小子木宣。”木宣一边回答一边行了个揖礼。 “不敢当,年齿几何了?”云苍子谦虚应道,也不忘问木宣的年纪。 “年方二八。”木宣恭敬地答道。 云苍子含笑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望向那个一直不动声色的少年。 “那个不说话的小兄弟,你的两个兄长都说了话,你也来说一说罢。” 木无善依旧是那副平常的表情,倒是不忘行礼,却说出了让人十分尴尬的话:“先生说的景,先生知道,我们知道,大哥不知道;先生说的情,先生知道,我们不知道;大哥说的影,先生不知道,我们都知道。” 木益听着自己三弟像是绕口令一样的话,锁着眉,木宣则瞧着云苍子的反应,木青既惊异于自己的小儿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担心冲撞了云苍子,息柔的反应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哈哈哈哈……”云苍子突然大笑起来,让木宣和木青松了一口气,也把锁眉思绪飘飞的木益重新拉回了主厅,“好了,三个小孩子可以出去了。” 木益站起身来,依次对着父亲和母亲行礼,而后对着云苍子捏了捏拳头,不待自己的父亲发作呵斥,就转身跑出厅门,引得息柔掩嘴轻笑起来。 木宣微躬着身子依次对着云苍子、父亲和母亲行了一礼,徐徐退出主厅,待到将要步出主厅之时才转过身去。 木无善仍旧是那副平常的神情,也不向云苍子行礼,只是向父亲和母亲行了一礼,就退出主厅。 “先生,两位小儿无礼,我代为赔礼。”木青要向云苍子赔礼,却被云苍子摆手制止。 “不知小公子名讳,年几何?” “说来有些好笑,那一年上半岁大旱,我生下幺儿,想到天地无情,就取了无善为名,没想到下半岁风调雨顺,年景愣是与往年无甚差别,我还想着是否要重新取名,只是一直未曾决断,至今年,已十四年了。”听到云苍子问起木无善,息柔抢在了木青之前答话,在说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让木青十分无奈。 “无善之名,由来很是有趣,不更改亦不妨事。木氏三子,可谓木氏三枝,都是一时之杰啊。”云苍子却不在意息柔的啰嗦,颇有些感慨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而后将话题引入正事,“昨夜我曾夜观天象,今春的大雪,不数日就能完全化解,只是……” 木青和息柔静静地坐着,等待云苍子把话继续说下去。 第16章 隐者之言 “只是大雪能够化解,不知大劫是否也能够化解。”云苍子继续说道。 木青和息柔对视一眼,都不明白云苍子所说的大劫是什么意思。 “像是今春这般反常的大雪,百年难得一见。就我所知,上一次如此的情景,还是在伤王时期的春日,原州梁室的国境内大雪连下七天,万物几乎禁绝。”云苍子侃侃而谈,仿佛亲历一般,而后话锋一转,问木青道,“话说大人可知伤王时越州发生的变故?” “敢问先生说的可是越州守护大国?”木青试探地问着,也不好直呼温国名讳。 云苍子点点头。 “先生,我曾听先辈提起,伤王之时,百越联合大举进攻,越州镇州侯国守据越州,首当其冲,却不想被百越攻破。士卒多战死,百姓失所,而后数月之间,大江以南,中原各国陆续被攻灭。息国以山险苟存,收留故国遗民,方能得保。”木青说着说着,眉头越皱越深,息柔在一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不错,温国灭国,越州几乎倾覆,正是梁境大雪的同岁,第二年,伤王便无后而终,”云苍子说到这微微一顿,随即继续说道,“伤王无嗣,便立哀王,哀王十年,‘原水之变’,哀王战死原野。” 木青和息柔不知哀王与此事有何关联,又不好打断云苍子,好在云苍子很快接着说道。 “哀王与其说是战死,不如说是请了卫国入瓮吧,天子战死,而国不殇,梁王由此便再不是算是王了,”像是发觉说得太远了些,又似乎在现实卿士面前说些王道衰微的话不好,云苍子岔开了话题,“今春的雪,只怕也是像这样的预兆,木氏如温国,息君如伤王,夷越之间的百姓,只怕又要经一次流离动乱。” “先生,息国纵是经历伤王之乱和哀王之变后,仍两百年屹立不倒,又怎会……”木青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语气却仍是激动,最后有些语塞。 “百姓之中有句民谣‘木氏不灭,息国不亡’,这场雪所下所哀的,不是息国,是木氏一族。”云苍子接过木青的话,算是回答。 木青感到握住自己的纤手紧了紧,下意识回头看那张熟悉俏丽的脸时,与息柔平静的眼神相汇,纵是那纤手已沁出细汗,仍是握着自己的手不放。 “烦请先生教我。” “本是天机,未可泄露,现时情切,不能细究。你且记住一句话,‘中原之礼,不过蛮夷,木氏有枝,可栖于越;不以北向,位为卿相,若以北向,可变苍黄’。” “敢请先生详解。”木青恳切地请求。 “若详解,则此法已不可用,冥冥之中,一切皆在木氏自己了。我这里有一个封口布袋,待无路可走时,可打开视之,或可保木氏遗族,便会是天下之幸。”云苍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粗布缝制的小袋,木青上前双手接过,拿在手中。 “此行事毕,我就先告辞了。”云苍子起身就走,木青和息柔婉言相留,云苍子却执意要走,二人拜谢,送至院中,见木家三个少年又在院中玩耍。 云苍子停步观看,木青与息柔也止住脚步。 “先生观三小儿如何?”息柔突然开口询问。 “益啊,刚毅坚韧,在两军之中往来,有冲锋陷阵的勇气,可以当上卿。” “宣啊,知礼明智,辩驳于庙堂之上,有舌战天下的力量,显达可与诸侯相比。” “无善,他的一生免不了磕磕绊绊,但也能够光辉照耀,大抵就是这样。” 云苍子点评完三个少年后叹了两口气。 “先生还有后言?”这次询问的是木青,他听到云苍子对于三个儿子的评价,心下正高兴着,却又听到这两声叹息,心内一紧,不禁开口问询。 “无事无事,闲叹两口气,没什么,我们走吧。”云苍子摆摆手,一脸平静地说道。 木青与息柔一路相送,待送到城门口时,伍长见上卿和夫人携手相送,又想起小四小五的回禀,一下子跪在地上,一伍士卒以为他是迎接上卿夫妇,和他一起跪下。 云苍子走到伍长身边时,拉起身子僵硬的伍长,询问他的名姓,吓得伍长低声讨饶。 云苍子无语而笑,往城外走去,待走到城门口时,突然又折返回来,在伍长的耳边低声说道:“若伍长姓师,家中有个十数岁的小儿,二十年后便是一位卿相。” 这话一出,伍长震惊之余再次跪倒在地,俯首不起,后背冒出冷汗。木青和息柔虽有些讶异,却也没说什么。 木青和息柔一送再送,直送出渠木城外五里,在云苍子的决意推辞之下才返回渠木。 云苍子以竹杖击打地面,往苍山山间走去,在即将没入莽莽群山之前,他望着渠木的方向轻叹两声:“惜乎不寿,惜乎不仕,木氏之枝。” 过了几天,暖阳高照,大雪融化,再不见凋敝萧瑟,所有事物都生机勃勃,一如往岁。 时间飞逝,恍惚月余。 五月初,有边界哨探来报,说百越三大族之一的北越首领陌塞病逝,其子陌鲁成为新一任首领,似乎族内的长老有所不平。 五月中旬,哨探报北越首领陌鲁领兵约万余向北而动,已进入苍山,往渠木而来。 木青接报,召集手下四个师帅于渠木大营内集议。 “军将,陌鲁那一个小子,根本就不懂打仗,何况只有万余人,这一战,不足为惧,我们完全能够消灭它。”左师帅木猛是一个大嗓门,率先开吼道。 “木猛,你怎么还是只会讲一个冲冲杀杀,没有大局观,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右师帅木华开口反驳,却被木猛翻了个白眼,不由冷哼了一声,“陌鲁是新主,这一次北进,只带了万余人,明显是立威,我们何必要损伤自己,待他自退不就好?” “他要来立威,我们何不杀杀他的锐气,让他无威可立,木华,我看你就是怕了。”木猛不甘示弱。 “匹夫!”木华也丝毫不让。 木猛气急,不顾还在会议之上,冲过去抓住木华的衣领,木华亦揪住木猛的衣襟,另两个师帅列鹿和卜羽赶忙将两人拉开。 “木猛,冲敌陷阵非你莫属,而谋划运筹却要看木华,这是把左师右师交予你们的缘由,是上军的中坚力量。”木青并不急于定略,目光在面容黝黑的汉子和略带些书卷气的中年身上徘徊,待两人低下头去才继续说道。 “陌鲁新立,此番是立威,若我们打退了他,陌鲁必不长久,反而使得北越部族长老能够全心拥立新王;若陌鲁回归,北越便有两个中心,时间一长,北越之变是必然。所以,我们不用交战,只需要与陌鲁相持,以我们往昔与陌塞的交战,足够震慑住陌鲁这个小子;如若真要交战,那时再杀退陌鲁不迟。” 木青扫视了与会的四个师帅一眼,说道:“木华和木猛你二人留下,其余人去准备吧。” 待列鹿和卜羽离开,木青、木猛和木华相视大笑。 “辛苦你们二位了,”木青止住了笑,由衷说道,“上军是息国的南线屏障,是重中之重,有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 “大哥,没什么的,就是假装吵吵架而已,”木华摆摆手笑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在来帅帐的时候,看到你家三个小子溜进大营来了。” “说起来,自从木益十岁后,哪一次与百越交战他不想参加的,每一回都像个细作一样被揪出来,哈哈哈哈,”木猛见提到了木益,咧开嘴大笑起来,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收起了笑声,“不过说起那小子,我倒觉得真与我投脾气。” “那这一次,就把他排进左师去吧。”木青的语气不缓不急,却把木华和木猛听得一惊。 “大哥……” “至于木宣,就让他跟着木华吧,”木青没有理会两人的惊异,“云苍子的话,始终让我耿耿于怀,木氏这棵树,恐怕要迎来狂风暴雨了。” 计议一定,木青走出帅帐,木猛和木华耷拉着脑袋,互相指责着跟在身后。 一出帅帐,木青就叫来军正,以木猛、木华二人扰乱军事会议为由,木华鞭十,木猛鞭二十。军正素知二人有隙,若鞭打只会加剧军中矛盾。 “军将,大军将行,战事将近,此时鞭打师帅,于军不利。”军正谏言道。 “国有军事,将帅会议,意见不合,拌嘴是常有之事;而一怒冲冠,两相撕打,实不应该。大军将行,法纪严明,不可轻饶。执行吧。” 木青挥一挥手,木猛与木华脱下外甲,军正无奈,向两个师帅告罪一声,随行的两个军士就走过来,用军棍挥打在木猛与木华的背上。 执行完毕,众人告退,木青正要走进帅帐,帐边却闪出三个人来,顶盔披甲,佩剑执戈。 第17章 战与谗 “你们这是作甚?” “我与二弟愿随父出征,三弟执拗相随,因此一起。” “此番并不交战,用不着你们三个。” “我年已十七,生在军武之家,理当上阵,就算不交战,也要前往。” “大哥虚长我一岁,论勇武,不亚于父亲,而我智略稍见长,古语有云‘兜鍪相映,父兄齐心’,兄长能上阵,我也能。” 木青望向一言不发的木无善:“无善,你怎么不说话?” “大哥与二哥心意已决,应不会鲁莽行事,或不然,亦可引以为训。无论如何,都是父亲做的主,说与不说并无差别。” 木青尴尬地笑着,好一会才说道:“益去左师,宣去右师,你们的叔父会安置你们,至于无善,留在我身边吧。” “谢父亲。”三人齐声答道,木益和木宣却并不走。 “你们两个怎么还不走?”木青问道。 “猛叔刚刚被父亲责打,此时过去,只怕把气都撒我身上了。”木益性情耿直,直言直说。 “华叔是个文帅,我想到父亲这拿些伤药。”木宣也解释道。 木青叹一口气,招呼三人入帐,把伤药分别拿一份交给木益和木宣,让他们去找木猛和木华。 “无善,你年纪最小,这一次上阵,心里怕不怕?”木青蹲下身子看着稚气未脱的木无善,怜爱地问道。 “爹,说实话吗?”木无善的脸上不再是平静如常,连话语都有些底气不足。 木青点了点头。 “怕。古书上说‘两军相交,刀戈飞舞;血肉模糊,死伤盈野;遗妇哭号,孤儿啼夜。’” 木青原以为自己的儿子会说“男儿之志,保家卫国,上阵杀敌”之类的话,没想到说的却是战争之苦。 “我儿知战争之苦,便会有爱民之心。但我们有我们需要守护的东西,就算明知会有牺牲,我们也不能够退后。你明白吗?” “就像是猛叔和华叔吗?”木无善突然问道。 “怎么说?” “猛叔冲动不假,华叔性格执拗也不假,起了争执,打起来也是可能,但我前些天还看到两个叔母说说笑笑逛集市呢。所谓‘夫怒妇随’,这么看来,猛叔和华叔的矛盾似乎不大,怎么会那么没有分寸,在军事会议上当着父亲的面撕打起来呢?” “按你的想法呢?”木青压下心中的惊异,进一步问道。 木无善却上前去,把头趴在父亲的肩上,掩嘴说道:“我想叔父们是在演戏。” 木青听到这,愣了下,心底的惊异再也压抑不住。他一直以为三个儿子之中,木益武,木宣慧,无善最为平常不过,但就在最近,他忽然发现,这个自己认为平常的儿子,却往往一语惊人。 “无善,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往外言说。”木青嘱咐。 “我知道的,父亲。”木无善郑重应道。 午后,渠木大营除留一旅守营外,其余俱拔营,往苍山而去。 苍山。北越的新首领陌鲁,正和祭师留百商议具体的对敌策略。 陌鲁的父亲陌塞在弥留之际将首领之位传给陌鲁,没想到自己的族叔,贵为族中长老之首的陌胜会鼓动一帮老派处处掣肘自己。好在陌塞的威望尚在,自己才没有被逼下首领之位,但想要树立起自己的威信,最简单易行的,就是动兵。 不能动百越,只能动中原,要动中原,就是动息国。 原本按照陌鲁的意思,是倾北越之全力攻息国,大兵铺陈,正显威望。陌鲁的好友、族中的祭师留百却劝陌鲁那样过于冒险,此行是为了立威,动兵是做做样子,切不能后院失火。于是权衡之后,陌鲁便只带着万余人出发了。 渐近渠木,陌鲁的心中愈发不安,跟随父亲陌塞出征时候的情景又浮现脑海,渠木城,那是在当初百越全力进攻越州中原诸国之下都尚存的顽固所在,而自己的父亲陌塞,也曾发出“木氏若在,阿拉永不能得渠木”的感慨。现在自己就要对上木氏,心中难免英雄气短。 看到陌鲁陷进沉思,留百在一边劝说道:“首领,相信我,以木青的一贯作风,只要我们按兵不动,木青是不会与我们大动干戈的,到时只需对峙个十数日,便可引兵而还,对族内言说我们与木氏苦战数次,互有胜负,长老和那些老派就会闭嘴啦。” 陌鲁只是沉默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息国上军以上卿木青为军将,与陌鲁在苍山下对峙半月,双方未有交战,陌鲁趁夜色退入苍山,归北越;次日清晨,木青亦引军回渠木大营,将相关战报书写呈送息都。 军报送至宫中已是午后,息君息谞打开阅看,当时息谞的宠妾连婵在侧,瞥到军报,连连发出“咦咦”的惊奇声,息谞奇怪,问她缘由。 “军国之事,妾不敢也不能妄言,只是君上阅查军报,妾无意间看到,感到惊奇而已。”连蝉拜伏在地,略带些惊恐说道。 “奇在哪里?” “妾不敢妄言国事。” “妄言国事?”息谞有些被吊着胃口,却又不好发作,“寡人只要你说,不管你妄议的事。” “是,君上,”连蝉抬起头来,“妾出身卿家,妾父亦常年为国而战,故耳濡目染,以百越与息国之交往,两军相峙半月而互不侵攻,实属奇怪,故而惊奇。” 息谞听她一说,也心下奇怪,又找不到人来释疑,因此皱眉不悦。 “君上,妾兄袭父爵,近日来息都看望臣妾,或可召入宫来,询问其中端倪。” 息谞一听,这才想起今日上午连仲安曾进过宫探望连蝉,顿时眉头舒展,传命立即召连仲安面君。 连仲安,是息国世袭下卿连氏当前的族长。连氏封邑于温,负责防御息国的西边,因为与木氏同列卿位,在息国也有“南木西连”之说。连仲安对此很不服气,认为下军只领四个师,却镇守一边,连氏应在木氏之前。 其实虽然都是面对着北越,但相对于渠木的兵家必争来说,温显得微不足道,只是偶尔有北越的游击部队袭扰,还没等军马集结,游击部队就已经回了北越。 温地置下军,一是为了防范北越长驱直入息都,二是为了掣肘南边的木氏,防止一家独大。说起来,当初连氏能够进列下卿,主要因为连氏是侯国的上大夫,所谓“大人屈入小舍”,就像是这个样子。 连仲安的妹妹连蝉,在温地以美貌着称,被称为温地第一美人,息谞听说之后,就娶了连蝉,自此后宫佳丽冷落,只宠她一人,因此就息谞的内心而言,相对于自己的妹夫,反倒是这个妾兄更让人可信。 当下连仲安就被请入了宫,息谞把渠木军报递给他看。 “君上,臣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连仲安看完军报,恭敬地递还息谞,欲言又止。 “卿但说无妨。”息谞带着急切和不耐,心中暗想着这可真是两兄妹。 “请先恕臣之罪,”连仲安顿了顿,而后说道,“以臣看来,木青之心可诛。” “哦?”息谞没想到连仲安会说得这么严重,“何以见得?” “以北越来看,兵马大抵与上军相当,而上军昔时曾在木青手下抵挡陌塞两万人,两战两捷,致使陌塞最后撤军,由此看来,上军此番的不战,颇有些耐人寻味。若不是木青怯了,便是木青恃先祖之功怠战。” 息谞沉默良久,最后仍是一言不发。 “臣还在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件事。” “说来听听。” “这一次北越进犯,百姓聚集议论,争相说‘息国有木青,因此渠木不失,使息国得保,而息君得以续位’,百姓在道路上大声喊着木青的名字,比喊君上的时候更加热烈。” “寡人要杀了那个匹夫,欺寡人不能仗剑执军,而盗寡人之名;这息国还是寡人的,是息氏的,木青,不过一上卿尔,是要反耶?”息谞拔出腰间的佩剑,剑柄处的红色宝石闪着妖异的光泽,“待寡人接回胞妹,便斩杀此贼,想我胞妹如何会……” 说到这,他突然又把剑掷在地上,“连卿,你说这是你路上听说来的?” “是,下臣于来的路上听闻。” “此乃小人的离间之计,寡人几乎中计。寡人胞妹在渠木,育有三子,岂能不察其心,况柔儿心思机敏,怎会不比道旁的流言。此事勿议了,卿且退吧,寡人有些乏了。” 连仲安拜退,连蝉捡起地上的剑,递与息谞,息谞执剑在手,双目紧盯着连蝉。 “连仲安和木青平常的关系如何,是否有所争端?” 第18章 归家 听到这话,连蝉慌得拜倒在地,声泪俱下:“君上,木氏掌渠木,是息国屏障,胞兄是息臣,这些年守御西线,二人除去公家事务,私下都不会面,如何会有争端?” “说的也是。” 听到息谞的语气和缓下来,连蝉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想着进一步打消息谞的猜疑。 “君上方才所问,是怀疑胞兄离间,若是如此,妾请自刎于君上面前,胞兄且行不远,君上追之杀了,把连家上下革除便罢。” 说完便上前来,作势要夺下息谞佩剑,息谞见她哭成了泪人,已然不忍,哪里会让她自刎,连蝉见夺剑不成,转头看着宫中的圆柱,做势就要撞上去,息谞慌忙掷剑于地,抱住连蝉,好言相慰,哄得连蝉含泪带笑,方才放开。 “君上到底信不信妾?”连蝉满是娇嗔道。 “信信信,不信你信谁,好人儿,可别哭了,寡人心疼。” 连蝉冷哼一声,脸上的红晕未退,梨花带雨,把息谞看得一愣,捡起地上的佩剑就要拉着连蝉入内宫去,连蝉却嬉笑着坐在地上不起。息谞无奈,且随连蝉坐在地上,将那佩剑放在一旁,连蝉看到那柄佩剑,心念又是一转。 “君上,妾见这剑上的宝石妖艳异常,从未见过。” “美人好眼力,这佩剑乃是当初武王封国时赐与息氏一族的,算是息国的传国之宝。” “君上,可否把这佩剑赐予我?” “这……这是先祖遗物,不可转易他人。” “哼,君上说的话,从来就是哄妾的,妾不过是君上的玩物罢了。” “咦,怎可如此说,美人是寡人的宝贝,不是寡人不舍,实在是其寓意颇深,寡人不能拿一国社稷犯险。” 连蝉却是不听,又咿咿呜呜哭起来,息谞看得急了。 “也罢也罢,这剑不能易手,这剑柄上的宝石却是无碍,寡人将这宝石赐予你吧,你且不哭了。” 连蝉听闻,终于破涕为笑,看息谞欲抱拥上来,轻笑一声跳开,转身跑进内宫去了,息谞见状,也不顾地上的佩剑,追着连蝉的身影而去。 连仲安出得宫去,心中暗叹可惜,坐上马车,也不往行官馆驿而去,吩咐车夫抄小道去大夫博渊家中。 车夫将马车一拐,绕进旁巷之中,马车飞快地在小巷中穿驰,最后停留在一座大院的偏门。 连仲安下得车来,左右观望,见四下无人,便上前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内人轻声询问是谁。 “博言吗?是我。” 门内的人听到说话,便解开门闩,让连仲安入内,车夫则将马车停在巷尾的转角。 “下卿大人,我家大夫听说大人来息都了,这几日都在等着大人呢。” 连仲安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子扔在地上,博言媚笑着捡起揣入胸口:“我领大人前去。” 连仲安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博言走开,博言识趣地退到一旁,听到连仲安说道:“去和博管家说,我要与大夫在老地方见面,有要事相商。” 博言应诺而去。 连仲安走得极快,不一会就钻进庭院边的一间小房。 很快小房的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发福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大夫博渊的管家博达,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丝衣锦服,华靴佩玉的中年人,正是大夫博渊,博渊一走进去,博达便关上房门。 “下卿大人。”博渊一进来就拜倒在地。 连仲安上前扶起他,说他已是大夫,不必如此。 “想当初,博渊不过军中一个卒长,能有今日,全赖下卿大人提携,理应如此。” 当初息君说要娶连蝉为妾,连仲安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君上的身边有了自己的胞妹,这可比木青身边有个息柔更为可贵,就亲自护送着胞妹去息都,见过了息君,本想着多停留几日好与息谞亲近一些,没想到温地被北越袭扰的军报直送到了宫里。 若是平时,只要等北越自退了便好,只是现在君上已知,连仲安无奈之下只得请归,同时又表请此番护送途中击退匪徒救下连蝉的卒长博渊,于是位阶较低人却机智可信的博渊就留在息都,在连蝉的助攻之下担任了大夫之职。 对此,护送途中并未遭遇匪徒的博渊十分感恩,能够投入下卿的门下,这对于一个卒长来说,无异于平步登台了。 “博渊,若是现下有一事,成,则你位列上大夫,泄,则死无葬身之地,你是否愿意助我?”连仲安紧盯着博渊的眼睛,博渊也回望着他。 “渊愿肝脑涂地。” “既如此,你附耳过来。” 博渊附耳过去,连仲安则把如何谣传木氏和渠木的话诉与博渊。 渠木城内,木府门外,人潮拥挤。 自府门至石阶直至于行路,都被城内雀跃的百姓所占据,其中大多数是故国遗民,他们的先辈深切地领悟于亡国之苦,这种于军将府前聚集的感恩方式也一直留传下来。 息柔站在前院的府门边,望着聚集的百姓乌压压地将所有往外的视线遮据,有点哭笑不得。她不讨厌这样的感恩方式,只是觉得大可不必。正相反,她的丈夫承受不起百姓如此的爱戴,反而更像是得了先祖的福荫。身为君臣,自有守土之责,过度的抬举,有时并非益事。 这一次,当她听说自己的夫君同意三个儿子上战场的时候,一颗心就悬了起来。大儿冲动好武,易陷于危阵;二儿文韬尚可,而武力不足;小儿年纪尚幼,聪慧而不外露,夫君虽不看好,在三兄弟之中却最为爱护,因此反而不担忧他。 后来又听说双方并无争斗,只是扎营对峙,一时间心又放了下来,只是仍不愿轻易放过欺瞒自己害自己提心吊胆的夫君。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上卿大人来了”,于是那乌压压的人群向行路两侧挤去,竟让出半条行路来,而后四匹马出现,为首的中年男人,后面的三个少年。 望见这乌压压的人群,木青慌忙下马,执缰在手,他不愿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百姓。尽管很享受这一时刻的木氏三子,看见父亲如此,也下马来。 人群又一拥上前,最终与木氏四人保持着一臂之距,为首的一个老人上前来,为木青敬献一对鹿角,木青推辞不受。 “望大人收下国人的一片心意,以求得大人于战场危难之时得以平安,而将军之禄位延绵不绝,保护此方百姓。”老人情绪激动,面色微红。 “望大人平安……” “愿将军禄位延绵……” “保护此方百姓……” 人群里的呼喊此起彼伏。 “老丈,众位,”木青一开口说话,人群又立马安静下来,“我木青,作为国之上卿,守土之责,不容置疑;作为军将,保民之责,无可推卸。何敢居功?” 人群又喧哗起来。 “大人万金之躯,为我等黎庶而驱驰沙场,大人若不收下,我等只好跪请了。”老人说着就要跪下,人群也是随着一片低伏。 “好好好,老丈,这我可受不起,大家都起来吧,”木青抱着老人的双臂扶起老人,而后接过老人手中的鹿角,用双手举着高过头顶,“保境安民,万死不辞。” 人群像是受了极大的鼓舞一般,所有人都开始欢呼起来,还不忘挤出前路,让木氏四人通过。 就在四人将马匹交予府门边的卫兵,走入木府之后,人群又呼啦一下压到了府门外。 木青看见夫人铁着脸,心中明白其中的缘由,想要趁着现下的欢闹气氛感染她。 “夫人,你看看,鹿角啊,百姓所献。”木青把那对鹿角递过去,没想到息柔连看都不看。 “不过是沾着老木家先祖的福气,每年和百越都打仗,百姓总会献上几对,有什么好炫耀的,”息柔阴阳怪气的并不买账,直接越过木青,看着三个儿子却眼神平和,语气轻柔,“老大,老二,老幺,怎呀,有伤着没?” 见三个儿子都摇了摇头,息柔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伸出手来拉拉老大的衣袖,拍拍老二的肩膀,捏捏老三的手,就像是关着的金丝雀出笼来了,却完全把木青当作空气不理不睬。 “去了半个月都瘦了,不要站着了,去内院坐下来好好和娘亲说说话。”息柔充满怜爱地拉着三个儿子朝内院走去。 木青无奈地跟在三个儿子的身后,在即将步入内院之时,却被两个武姬拦住了。 第19章 暗流汹涌 “大胆,没见着是我吗?”木青本就心中郁闷,此时见武姬都敢拦路,就端着架子训斥起来。 “回大人,是夫人下的令,奴婢不敢不从。”拦路的武姬丝毫不怵。 “夫人能给你们下令,我也能。现在,我下令让开。”木青有些恼了,想着自己平日里或许过于和善,以至于府内的下人都认为自己这个军将不会发威么? “回大人,夫人说军中之事,她不参与,也不过问,所以像是让小儿从军这样的事,丝毫不敢知情也不敢置喙;内院之事,是为内政,军将想也是不必多掺一脚。” 这话一出,让原本想着是否拔出佩剑吓一吓两个武姬的木青一下子蔫了。让小儿从军,这不是在说自己呢嘛,夫人明显是记上了自己一笔,借着两个武姬出气。 当他抬头望向内院,恰好与自己夫人的目光相遇,后者的眼中带着浓浓的调侃和笑意。他明白,自己输了,但他不甘心。 “这样,你们让开,我就对夫人说是我强行闯过的,回头我加一加你们的薪俸。” 木青这么说着,却见两个武姬把头摇个不停。 “夫人说,只要把军将拦住,我们的薪俸就能加,而要是放过军将,就要罚我们的薪俸。” “你们以为我不会罚你们的薪俸?”感觉到自己占据了些微的上风,木青趁胜追击。 “回大人,夫人说军将平日里军务繁忙,府中事务就不劳军将费心了。” “罚俸的事情都不能管管?”木青追问。 “夫人说不能。”两个武姬斩钉截铁。 木青没想到中了埋伏,真是失算。 “既如此,我手里有一对鹿角,你们拿了去,回头我再来赎回,足以弥补所罚薪俸,放我过去,怎样?”这是最后的计策,只要过了这一关,回头哄好夫人,便无碍了。 “回大人,夫人早有料到,留言说军将欲将百姓之心置于何地?” 百姓之心,这不是每年好几对的么,不是先祖的福气么? 啊,前路已绝,后路无归,唯死而已。木青一时无法,抱着一对鹿角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盯着墙角来往的蚂蚁发呆。两个武姬见到上卿大人这副情状,强忍着笑意,脸上憋得通红。 内院大厅里,息柔带着三个儿子坐定。木氏三子没看见父亲跟进来,木益虽有疑惑,见母亲神色有异,却不敢随便发问,木宣和木无善在看见拦路的武姬时,便心中了然。 “这次去大营随军出征,怎么样?你们挨个说说。”说完息柔眼神犀利地在大儿子身上扫视。 “好啊,娘,我跟着猛叔学怎样冲杀陷阵,只可惜这半个月都只是扎营而已,都没有上阵机会,不然的话……”木益还想继续说下去,听见母亲冷哼一声,就住了嘴。 随后息柔将目光转向二儿子木宣。 “此番前往渠木大营,并不是故意要瞒着母亲,实在是情急来不及说。至于我啊,和华叔学排兵布阵,谈雅诗歌集,连营门都没踏出去过,安逸得很。”见识到了大哥的待遇,木宣赶紧解释,边说边看母亲的反应,话也只拣着平常的说。 息柔不置可否,最后把目光停在小儿子的脸上。 “我与父亲在一起,倒是和寻常在家时一样。值此多事之节,我们三个要经得起大浪,若告知母亲是怕母亲担心而阻拦,我们四个在军中每天都记挂着母亲,父亲隔三日就写信详禀母亲,不知母亲是否收到过来信?” 听到木无善说木青隔三日写一封信,息柔的脸色婉转下来,带着狐疑看着木无善,木无善却镇静得很,完全看不出是在扯谎。 “真的?为何我不曾看见?” “许是军旅疏忽,半道遗失了。”木无善继续睁眼说瞎话。 “果真如此?”息柔转头看向木宣,木宣郑重地点了点头,看向木益,木益迟疑而机械地点着头,一时间息柔内心全都明白了。 “还是我家幺儿最懂事了。”息柔回转身摸着木无善的头,把他抱进怀里。 她其实并不恼木青,公卿家的儿子,上阵是迟早的事,她恼的是自己作为母亲却蒙在鼓里,哪怕只是自己亲自送去渠木大营也好。她不能够责怪三个孩子,但可以把闷气撒在木青身上。这大概就是息国公主的毛病吧。 木青的心里也清楚,所以权当这只是一时的玩闹罢了。 果然不多久之后,有武姬传来夫人的话,说是让军将大人进门。 木青昂首阔步,神气在在走进内院去了,全然没有刚刚落败时的沮丧。 苍山的半月对峙之后,陌鲁领兵回到北越的部落中心游浦,与木青不同,他没有受到族人的欢迎,而是族叔陌胜带着的一众老派的诘问。 按照之前留百所教的,他应对起族叔的发问沉着应答,让一众老派无处责难,只是族叔最后那一声冷哼,却表明了老派的态度依然没有改观。 果然,接下来的族中事务处理上,以陌胜为首的老派总是处处针对,把他族长的威严打压了下去。 同时族中隐隐有传闻出来,说陌鲁这个族长刚上位就对外用兵,不恤族内,既无德也无才,带领不了北越,而长老陌胜恰恰相反,是族长的最好人选。 陌鲁召来留百,询问如何化解。 留百没想到陌胜对于族长之位会做到如此地步,出兵立威的事情现在成了剑刃的两面。但事已至此,已经无路可退,他看着陌鲁,一手抚颈,一手拍了拍刀鞘。 陌鲁会意,附到留百的耳边询问何时为妙。 留百解下腰间佩刀,在地上刻了一个“祭”字,很快又抹平了去,陌鲁心中明白,也觉得祭神会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祭神会,是北越的族会。在每年的六月末,由北越族长领头,会同族内长老,在苍山南边的蓝江搭设祭神台,贡献山五宝,水五宝,祈求下一年的风调雨顺,族中和平。是北越最为重要的祭会。 就在陌鲁和留百在为苍山南的祭神会做着特殊准备的时候,苍山北的息都,关于上卿木青的传言也开始甚嚣尘上,成为息都百姓的饭后谈资。 这样的传言很快就传到了士族的耳朵里,而后是大夫,最后传进了宫里,传进了息谞的耳朵。 起初只是夸赞上卿的言语,像是“上卿木青智勇冠上军”。息谞只是笑笑而过。 而后谈到了息国,像是“上卿木青在,息国得以全”。息谞的脸色铁青。 最后涉及到了君上,像是“君上之能,比上卿木青而不足”。气得息谞下令逮捕传言之人,腰斩于市,抄没九族家财,族众尽数罚为奴隶。传言很快停止。 第20章 谋而后动 时值六月下旬,祭神会将近。 夜色昏昏,乌云遮蔽,不见繁星,不见明月。两个人影闪动,钻进游浦外的树林之中。 “咕咕咕。”其中一人以手掩嘴,发出几声怪异的鸟鸣声。 很快,前方传出同样“咕咕咕”的回音,而后黑暗处闪出一个人来。 “首领,人已经到了。”说话的是留百。 “此事事关重大,只许成功,不能失败。”陌鲁的话音十分凝重,带着不可辩驳的霸道。 “首领放心,此人是北越有名的杀手。祭神会上的事,绝不会有差错。” “正如祭师所言,首领尽管放心。”黑暗处闪出的人此时已至陌鲁与留百的身前,只是面上蒙着黑巾,手上裹着黑布,只有一双眼睛,如暗夜的鹰隼般闪着光泽。 “那我就看你的手段了。”陌鲁说完转身离开,留百紧随其后,杀手也重新隐入黑暗之中。 出得树林,陌鲁突然顿住脚步,留百避之不及,撞了上去。 “留百,后续的处置也布置好了吗?”陌鲁没有转头,留百正要退开,却听陌鲁如此说道。 “首领放心,祭神会上的中原刺客,会被护卫砍杀。” “陌胜那边有没有消息传过来?”陌鲁转了个话题问道。 “目前还没有。” 两人不再说话,很快回到游浦陌鲁的首领屋宅。 一进入屋门,留百突然抽刀在手,护在陌鲁身前,屋柱之后,一个着白衣蒙着面纱的女子走出。 “红儿,你不该来这里。”留百看清来人,收刀入鞘。 祭神会上的刺杀是必然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唯一的未知数就是陌胜的动向。为此留百选了自己暗自培养信得过的女子进入陌胜的府中当侍女,实则是充做耳目。 “祭师大人,事情紧急,需要当面汇报首领。”白衣女子没有在意留百的话,不急不缓地说道。 “是陌胜的事吗?”陌鲁开口问道。 “是,首领大人。陌胜暗中布置,要在祭神会上刺杀首领大人。”红儿恭敬地说道。 “此话可当真?是陌胜亲口所说吗?”留百没想到陌胜会有这样的布置,一时有些激动。 “是,按照祭师大人的吩咐,我密切注视着陌胜的动向,府内近日来了几个新面孔,各房的侍女仆从都没有见过,来的人进了府内便不曾外出。今日入夜,陌胜进入密室,与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议事,我悄悄潜入,听到陌胜与男子商议的就是祭神会的刺杀。” 留百望向陌鲁,恰好陌鲁也望向留百,四目相对之后,留百点了点头。 “红儿,你先回去吧,万事小心。”留百对着红儿说道。 红儿行了个礼,从屋宅的小门出去。 “首领,没想到陌胜也有这一手,那这祭神会……”留百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所要说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祭神会的布置不变,那是动手的最好机会。”陌鲁神情严肃,态度坚决。 留百不再相劝,他知道陌鲁下定决心的事就绝不可能更改。只是如此一来,祭神会上的混乱可想而知,如果首领出了差错,就算杀了陌胜,也于事无补。 沉思良久,留百附到陌鲁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陌鲁听完后,拍掌大笑,直呼“妙极”。 三日后,蓝江边祭神台上。 陌胜和一众长老已经坐定,祭神的各项准备已经就绪,而主持的首领陌鲁还没有来,祭师留百显得有些焦躁不安,陌胜则一脸平静,心中却忐忑不安,陌鲁没有来,他请来的三个刺客也没有到,只希望不要出了差错就好。 “留百,你身为祭师,祭神会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了吧?”陌胜望向留百,后者紧皱的眉头映入陌胜的眼睛,“陌鲁首领,连这么重要的祭会都不来,也太大胆无度了吧!” “是啊,是啊,以前还有些德行,没想到一当上首领,就败坏了。” “北越不幸啊,择人不良啊。” 一时间各个长老都叽叽喳喳指责起陌鲁来。 留百表面上紧皱着眉头脸色难看,心中却在冷笑,笑这些倚老卖老的人,死期将至而不自知。 台下的围观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几个满脸血污的部落士兵挤开人群冲到台前,惊得一众长老顾不上指责陌鲁,呆坐当场。 “你们几个有多少胆子,敢搅扰祭神会。”留百提刀在手,大声斥问。 “祭师大人,首领…首领遇袭了…”其中一个士兵大喊出声。 台上的陌胜听闻陌鲁遇袭,原先的不安一下子散去,想来是自己的刺客所为。原本按照他的布置,在陌鲁主持祭神会时,台下的那三名刺客发难,杀死陌鲁,而后趁着人群混乱逃脱追捕。 现在看来,是那三人半路劫杀了,只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留百一副难以置信,进而追问,“首领如何?” “刺客四人,突然发难,首领避之不及,身中数刀,生死不明。” “长老,”留百转头对着陌胜说话,陌胜还在思索为什么刺客会是四人,“首领遇袭,祭神会恐怕不能举行,我要带人去看看首领,就先行告辞了。” 留百说完不等陌胜回话,扬手一挥,原本维持秩序的部落士兵都集中台下,人群很自觉地让出空间,留百就带着这些士兵,在那几个伤兵的带领下走了。 一众长老都围着陌胜,眉眼间的笑意不言自明,大家都没有明说什么,却在心里都计较着一些东西。 异变,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台下散了一半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转眼间已至台上,就在长老们脸上的笑意凝固眼神还未转变为惊恐之时,一柄长剑出鞘,被日光照得晃眼,剑光飞快,在长老们中间穿梭,血雨飞洒,惨叫声不停传来,台下的人群也受了惊吓,向着四方逃去。 祭神会,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等到留百带兵赶回祭神台的时候,台上的惨烈程度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战,所有的长老都倒在了血泊之中,断臂残腿,流肠满地,已有飞蝇聚集。 留百走到陌胜身边,抱住他的脖颈,确认已无气息。 最后检查各个长老,除去两人尚有呼吸之外,其余都已没了生气。 至于陌鲁,当然没有遇刺,这一切不过是留百当晚所说的计策罢了。 这一场震惊了北越的祭神会,在数天之后又传播到整个越州。 官方的版本,是陌鲁前往主持祭神会被四名刺客伏击,三名刺客当场伏诛,陌鲁受伤,数名护卫死亡,一名刺客逃离,趁着留百领兵回援陌鲁之时,刺杀祭神会上的长老们,随即逃离,而后大范围追捕,刺客无路可逃,拒捕,终被弓箭手射杀。 至于传闻的版本,多种多样。 有说祭师留百雇佣的刺客,因为他是最大受益者,杀了首领和长老,留百就能够掌握北越,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任首领的人选。 有说陌鲁演了个苦肉计,借此除去对他有威胁的长老众;有说这是息国对陌鲁出兵的报复,等等等等。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被刺杀的长老陌胜府中的三名门客突然暴毙,而后一名侍女跳井自溺而亡。 有传言是那三名门客对那侍女行了歹事,侍女羞愤跳井,冤魂不散,因此那三名门客被怨念缠身,死于非命;又有传言说是陌胜惨死,其灵成了恶鬼,来索无辜者性命了,还说陌胜府中的人都会开始横死,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陌胜的夫人请了灵媒化度,之后流言就消散不见,府内也再无事发生。 数日之后,陌鲁带伤参加部落会议,以留百“护卫有功”,“长老众损失惨重”,提拔留百成为长老,其余长老之位,以已故长老的儿子接位。 此次会议之所以特殊,在于陌鲁以首领的身份,宣布刺杀是息国刺客所为,号召部落勇士,响应自己,出兵讨伐息国,报各长老之仇,而动摇军心、散布谣言者,轻者鞭笞,重者沉江。 一时间闲言碎语都停止了。 七月中,陌鲁以复国仇的名义领兵三万讨伐息国,留百随军,从苍山往北,望渠木而来。 有哨探急报木青,木青疾驰渠木大营,同时发书给下卿连仲安,请求率军援助。 四位师帅已在帅帐等候,看到木青来到,都向他点头致礼。 “诸位,陌鲁率重兵而来,与前次不同,此番,将是生死决战,我也已经向下军请求援助。胜,则渠木存,败,息国危矣。我们身后,是成千上万的中原百姓,这一战,我们不能退。” 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四位师帅,左师帅木猛和右师帅木华一脸坚决,前师帅列鹿也点着头,唯独后师帅卜羽躲闪着自己的眼睛,心下一沉。 第21章 战守之间 以上军重中之重而言,各个师帅除中师由木青自己亲领之外,另外四位师帅也是大夫的级别,木猛与木华自不必说,是木氏族亲,列鹿的先祖则是木氏门下的幕僚,此后历代子孙都入木氏的门楣,也算是木氏的亲信。 而卜羽则不同。当年木青与陌塞大战之时,后师帅原刚战死,原氏门内无有能继其位者,木青正打算选立之时,息谞恰好劳军来了。 问到损军情况,听说后师帅战死,息谞眼神一凝,说“我倒是有个人选”,于是一个不曾被木青听闻的卜羽从天而降,执掌后师。 君命不可违。就算明知道卜羽是息谞派来的监军,木青最终没有反驳。他知道渠木之重,君上多疑,如果卜羽能让君上释疑,那便让他留下。 但是今天不同,此时此刻,卜羽不能再是君上的监军,而应是上军的一份子,恐怕还是在关键节点的位置。 “众师帅听令,今日于此立誓,若我战死,以右、左、前、后师帅代之,师帅战死,以旅帅代之,旅帅战死,以卒长代之,卒长战死,以司马代之,司马战死,以伍长代之,直至最后一人乃止。若有临阵而逃者,不论军阶,后进之人可即斩之。” 说完拔出佩剑,划破左手掌心,举过头顶,红色的血液滴落在地,显得异常醒目。 而后木猛、木华、列鹿都以剑划破掌心,举过头顶,唯独卜羽站立不动,脸色有些发白。 感受到四人的目光盯着自己,无奈之下,卜羽只好硬着头皮照做,内心却腹诽不已,大骂木青野蛮荒唐。 “全军即刻拔营,准备迎击陌鲁。”木青下令。 苍山下,陌鲁和留百看着息国的上军由远而近。 “留百,你还记得我父亲与木青的大战吗?”陌鲁目光渐空,思绪飘到六年之前。 “老首领当年就是以两万兵卒与木青交战,虽重创息国上军,却是两战两败,终其一生再不敢大犯渠木。”留百不无惋惜地说。 “我父亲说过,木氏在,他永远得不到渠木,想来木青留给他的阴影,该是很大了。” “或许这样的阴影,也同样留在了首领的心里。” 陌鲁突然盯着留百,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直盯得留百手心冒汗,后背发凉,他明白那是死亡的凝视。 “不错,”陌鲁终于收回目光,“我父亲尚且不能,只怕我也……” 留百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额头和身上冒出的冷汗。 “首领与老首领有所不同,”留百轻轻拭汗,“老首领当时想要一举攻下渠木,从而促使百越合攻息国,以成就如同灭亡温国一样的旷世功勋,这是有私心的;首领却是在报国仇,凡北越人都感同身受。士卒用命,士气可用,则胜已半。” “还有一半呢?”陌鲁追问。 “在渠木城。” “何解?” “我们兵卒三万,木青仅万余。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以首领为首,拖住木青的上军;一路由我率领,绕道奔袭渠木城……” “渠木城高,非一时可以攻下,分兵只是削弱我们自己罢了。”陌鲁不等留百说完,就打断了他。 “请首领听我说完。首领拖住木青,我率部进攻渠木城,渠木城内守军定然不多,出其不意,或可攻下渠木;就算攻不下渠木,还能回转头来攻击木青的后背。木青一溃,渠木可期,渠木若下,息国也就可以灭亡了。” 陌鲁思索了下,表示赞同,当下令后队一万人由留百带领,绕道往渠木城而去。 木青军至苍山下,与陌鲁隔数里相望。搭建起临时的了望高台,叫来视力好的人观看陌鲁的军阵,说军势浩大,约莫有两万人。 木青心中大疑,此时各师帅尚未回归本师,木青就询问他们的意见。 “探报说是三万,对面阵中约是两万,想来剩下的人,不是作为伏兵,就是另有所图。”木华一针见血道。 “若是伏兵,应当在战时包夹我军,或者切断我们的退路,但我们的两翼和后路哨探都没有发现什么,所以应该不是伏兵;若不是伏兵,便是另有所图,渠木大营只是空寨,剩下的便是……渠木城。”木青缓缓地补充道。 当听到“渠木城”三个字时,众人脸色均是一变,渠木城内,只有守卒五百人,还都是老弱士卒,若是被突袭,只怕渠木城危矣。 “军将,当此之时,应该回军急救渠木城啊,大军退守渠木城,足可固守半年,陌鲁的大军绝对熬不过半年。”卜羽焦急地说道。 “临阵而退,兵家大忌,何况敌情不明,或许是敌人的诱敌之计。退阵守城,一时之得,万勿再言。”木青反驳道,卜羽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 木猛、木华、列鹿都不言语,只是看着木青。 “上军不可轻动,应当以陌鲁大军为目标。另派快马驰报渠木,言明敌军或袭渠木城,使城内预做防御事宜,对渠木而言,就算只有五百守卒,民心可用,守城足矣。至于上军,只需阻遏住陌鲁即可。如此,渠木的灵魂尚在,渠木城,便仍是那个四百年的渠木城。”木青斩钉截铁说道。 中师两骑快马奔驰而出,穿过后师,直往渠木城而去。四个师帅也回归本师去了。 陌鲁的大军就在此时战鼓擂动,往前行进。 木青见状,也擂动战鼓,大军向前。 双方渐进至相距三百步,战鼓停滞,旌旗摇曳,出鞘的刀剑和戈矛在日光之下反射出明晃晃的一片。 由于越州多山丘,中原战车无法展开冲驰,所以就渐渐地不再使用战车作为前驱。 北越军阵之中的兽角响起,北越士卒开始往前冲锋,与此同时,上军的战鼓也重新擂响,军阵开始前冲。 刀剑相交,光影相错;流矢疾飞,没入盔甲;人仰马翻,鲜血四溅。 后师帅卜羽望见两骑快马直奔渠木,内心之中鄙夷不已。作为国君安插到上军之中的大夫,虽然仍旧担任着师帅之职,却丝毫不受重视。 就像现在,陌鲁两万大军对阵上军,另有一支兵马直奔渠木,上军若乘势退入渠木何愁守不住。偏偏要野战,还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之下。 若此时渠木被袭击陷落,上军的败亡是必然。届时息国南面门户大开,莫说北越一族,便是百越各部侵袭也不是不可能,诸如温国的悲剧,难免不会上演。 想到这里,卜羽望着阵地前线与北越交战的三个师,咬了咬牙,下令全师后退,援救渠木城。 “师帅,后师有担当侧后翼的护卫任务,前方战事正紧,没有军将的命令,后师不能动。”副师帅拦住卜羽,正声说道。 “敌军突袭渠木城,渠木城一失,上军休矣,息国危矣。你给我让开。”卜羽厉声喝道,见副师帅丝毫不让,一把推开了他。 “军将已快骑通知渠木,渠木城高,足以自守……”没想到副师帅快跑两步,又拦在卜羽面前。 “以渠木城拒敌,有何不可?敌军倍于己,就算胜,怕也是惨胜,有何意义?上军,是息君的上军,不是木氏的,更不是木青逞勇的工具。”卜羽边说边绕开副师帅,挥手让兵阵后转。 “无论如何,后师的调转,要经过军将的同意,”副师帅拔出佩剑,高高举起,“传我之令,全师不能擅动。” “你是要造反?”卜羽也拔出佩剑,直指副师帅。 “不敢,军将所为,必有所虑。”副师帅毫无惧色。 “那便怪不得我了。”卜羽突然向前,将手中长剑对着副师帅的面门劈砍下去,血液飞溅,随着“叮啷”的长剑落地声,是副师帅不可思议的眼神和“噗通”的倒地声。 “副师帅欲反,我已诛之,本师帅现在下令,全师退入渠木城,坚守御敌。”卜羽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迹,再一次下令。 见到卜羽斩杀了副帅,旁边的一个旅帅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另几个旅帅拦住。卜羽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后师就这么撤出了战场,往渠木赶去。 第22章 守城(上) 行不多远,几个旅帅偷偷计议,带着几百人回归上军。卜羽听闻后,已来不及追回,便不再去管。 中师。军将木青正在观察战局,前师陷进半面的包围,全靠左师和右师护住两翼,北越除了陌鲁本阵留守的士兵之外,其余全部投入,好在此处不是开阔所在,阵型不能完全展开,一时之间倒能够僵持下去。 “报,”一名兵卒背着令旗跑过来,半跪在地上汇报道,“后师不知何故,撤退了。” “什么?”木青听到这个消息,无比惊讶,右手握拳重重打在左手掌上。 “军将,卜羽这家伙,果然不能信任。”中师副帅州期在一边插口道。 “命令中师军阵散开,防止敌军渗透突袭我军后方,州期,由你去坐镇。” 州期应诺而去。 “传令兵,”木青又对着一众半跪在地上的传令兵下令,“分赴前、左、右三师中枢,告知后师撤退之事;同时传我之令,上军死战,不退一步;另请三个师帅赶来见我。” 众传令兵应诺而去。 后师,在卜羽的率领下疾奔渠木城。卜羽知道,进了渠木城,就等于活着。 留百,也带领着一万人急袭渠木城。留百知道,攻下渠木城,就等于覆灭上军,覆灭了上军,就等于打开息国的门户。 “长老,先头的探子抓到个息国兵卒,说是上军后师的。”留百正骑在马上催促士兵前进,一骑哨马赶过来禀报。 “是吗?”留百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快带我去。” 那名兵卒此时已是狼狈不堪,皮甲多处划破,脸上也有血痕,武器更是不知丢在哪里。 “我问你,你说你是上军后师的?”留百从马上下来,看着兵卒脸上的惊恐,不知为何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成就感。 “是,是……”兵卒的声音都在颤抖。 “木青败了吗?”留百继续问道,若是上军已败,趁此机会覆灭上军,到时提着木青的人头,渠木城可不战而取了吧。 “没有,是师帅下令退守渠木城的。”兵卒脸色苍白,诺诺而言。 留百陷入沉思,他在思考是继续向前,坚持奇袭渠木,还是回马一枪,与陌鲁合围上军。 若是奇袭,就要赶在后师之前,或许后师此时已入渠木,那么渠木的奇袭就不可能了;回军攻击上军,按照木青的军略,后师自退,此刻肯定做了防备,也做不到奇袭了。 “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兵卒看着留百的表情变化,心渐渐沉了下来,再不顾其他,只一味地求饶。 “你知道渠木城中有多少兵卒吗?”留百突然开口问道。 “只有一旅的老弱而已。”兵卒有问必答,却在回答之后后悔不迭。 “你觉得渠木城会不会有所防备?”留百盯着他的眼睛。 “当然,当然,渠木城肯定得到了消息,做好了防御。”兵卒的头点得飞快,眼神却一直在躲闪,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城中的妻儿老母来。也不论渠木真正如何了,他要让自己相信渠木城有了防备,好像因此他就能够原谅自己的背叛一样。 “留着他已是无用。”留百挥一挥手,兵卒身后的那把弯刀就落了下来,“传我之令,中军急行,追击木青的后师。” 留百下定了决心,计策不变,他相信渠木城中真的只有一旅。只要追截住上军的后师,靠着自己手中的一万人,就算渠木城有了防备,他也坚信能够攻下渠木。 近三千人的后师,除去回归上军的几百人,由于疾奔的关系,竟有上百人掉队。卜羽顾不得这些,他只是一味地向前跑,在没有看到渠木城城门之前,他不会停下。 留百的中军很快就追击到了后师的尾巴,面对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北越人,后师兵卒散乱,几乎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但就算这样,留百的中军还是没能完全包围住后师,卜羽带着数百残兵如同惊弓之鸟逃回渠木城。 与此同时,渠木城内,接到快马传回的可能遇袭的消息,息柔的眉头深锁。 “母亲。”木氏三子也听到了消息,站在母亲面前。 息柔抬起头望着三个儿子,心中涌上一股别样的情绪,她想让三个儿子离开渠木,又觉得那样做实在无颜面对渠木城的百姓。 “母亲,我木家的男儿,生来就有守土之责,渠木城城墙高大,必定能够守住。”木益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渠木城事关重大,不容有失。益儿,你带着你父亲的佩剑去传令守城旅帅,将城中兵卒尽数派往守城,再让他派出所有哨马,通报城外的百姓进城,而后关闭城门;宣儿,你带人去查点军库,看看还有多少兵甲能用,顺便把各府家兵召集到府门外。” 木益和木宣都答应了一声离开。 “无善,你到娘亲的身边来。”息柔叫过无善,拉着无善的手,“你怕不怕?” 无善迟疑了下,摇摇头。 “娘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息柔看着厅中的大柱,自言自语道。 “娘,书上说‘枝桠繁盛,可安鸠巢’。我们就栖在渠木这一枝中,如今整棵树都要被伐倒,我们必须这么做。” 息柔听着无善的话,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很快各府的家兵都聚集在府门外。息柔站在府门边,身边是三个儿子,全都已经全副披挂。 “北越三万大军来犯,上军前往御敌。有快马传报,北越或分兵攻渠木,渠木城内只有五百兵卒,”息柔对着有些骚动的人群直言不讳,“渠木城,是息国的南面屏障,是息国千万百姓的守护,渠木城若失,息国危矣……”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盖过了息柔的喊话。 “渠木城要失陷了……” “收拾收拾快点跑吧!” “上军会回来援救的。” “上军不会已经战败了吧?” “呔。”木益拔剑在手,突然发一声喊,人群为之一震,出奇地安静下来。木益看了看母亲,向她点了点头。 “无论渠木城是否守得住,木氏一族,都誓留于此,与城共存亡。”息柔继续说完,而后将目光扫视过人群。这是木氏的保证。 一些原本推挤的人也停止了动作,连上卿一族都愿意拼死,而自己这些府兵竟然只想着逃走,这是可耻的。就在这一刻,这些渠木城各府的府兵,意气风发,悍勇无畏。 这一幕,与两百年前何其相似。彼时,百越覆灭温国,息国渠木被百越围攻。木氏的祖先,也是抱着拼死的决心,带领着亡国的遗民,守住了渠木城。 木宣领着大家分发了武器盔甲,将兵众分守四门。以防万一,约定好各自援救。息柔也亲自上阵,带着武姬。 原本她执意守南门,却拗不过守城旅帅;要去西门,被木益捷先;要去东门,又被木宣劝去北门。 无善年幼,本被留在木府,但在母亲和两个哥哥走后,却偷偷溜去了南门。 城外大量的百姓涌入,城内兵卒来往,这样的变故自然惊动城内的百姓。在一番打听之后,得知北越大军压境,将攻渠木,一时人心纷乱。 有想要逃跑的,发现四门紧闭,不得而出,无可奈何;有想要抗敌的,跑到城门处要加入守军,却被拒绝,颓然若失;有惶惶不知所措的,如热锅蚂蚁,上蹿下跳。 南门外,此时突然出现数百兵卒,全是上军装束,喊话要守城将士打开城门。 “不知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守城旅帅看着这群狼狈的兵卒,不知真假,不敢轻易开门。 “上军后师,我是后师帅卜羽。快开门,北越军近。”卜羽挤到前面,喘着粗气大喊,头盔歪斜,甲都不齐整了,哪里还有师帅的样子,分明就是残兵模样。 “不知军将在何处?上军余众如何?”守城旅帅虽然认识卜羽,却对卜羽的模样怀着惊疑。 “上军溃败,军将已然身死,后师力战,寡不敌众。渠木重镇,不容有失,于是我率着残军,意在退守渠木城。快开城门。” 守城旅帅不知如何是好,正想要派人去请息柔,身后一个少年上前,探出头去喊话。 “我且问你,后师力战,如何你们的甲胄不沾血迹?” 第23章 守城(中) 守城旅帅正要训斥,等看到少年面容之时,却住了嘴。那少年面貌平平,脸上的坚毅神情与军将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一时之间自己都有些恍惚,仿佛这个少年就是叱咤战场的军将。 “你这小儿,乳臭未干,别以为穿着个甲,就要来妄言军事,”卜羽没认出无善来,想到被一个孩子诘问,还一下问到痛处,让他很是尴尬,“守城的,快点开门。” 没想到无善一点不怵,“唰”地拔出腰间佩剑。 “军将副剑在此,现在,是军将在问你话,后师力战,如何你们的甲胄不沾血迹?” 卜羽一时哑口无言,这才看出这个毛孩子是木无善,只见无善面色不改,大声训话。 “后师有掩护全军之责,就算全军败溃,应不是后师先抵渠木。而如今后师先至,如此说来,不是后师怯敌逃阵,便是叛敌赚城。” 卜羽被无善的话呛中,一时气急败坏,就要指挥部下强行闯攻城门。 “旅帅,命令弓手拉弓,擂石准备。一旦有人攻城,即坐实叛敌嫌疑,按军律,可斩,三族没入奴籍;为首者,夷九族。”无善的喊话声又起,既像是对着守城旅帅所说,又像是对着城下卜羽以及一众兵卒所说。 卜羽听得真切,一时间进退不得,呆立当场,连同手下一干亲信,都不敢轻举妄动。 “以上军之忠勇,有战死而无怯者,更不会有叛敌之人。若你们一时被长官蒙蔽,此时正可一雪前耻,共同守城,当不计尔等之罪。” 无善对着城下说完,收剑入鞘,转身对着守城旅帅拜倒。 “旅帅,无善没有军位,一时情急夺权,还望不怪;同时要劳请着人请我母亲过来,后师溃逃,此事事关重大,只有她能够决定。” 旅帅应诺一声,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个孩子,难堪地笑笑,吩咐手下去北门请息柔过来。 做完这些,无善一屁股坐在城墙之上,脸上现出红热,身上冷汗直冒。他学着父亲治军的样子,几乎耗尽他所有的气力。乍然听闻父亲死讯,尽管不信,却仍是禁不住去想,若是父亲真的战死了呢? 卜羽在城下不得门而入,便开始骂骂咧咧,守城旅帅按照无善所言,既不答话,也不开门,只是等着息柔过来。 息柔很快过来,无善看见母亲,再没了镇静,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守城旅帅将事情大致言说一遍,息柔会意,问着泪眼朦胧的无善:“无善,你信你父亲么?” “信。”无善的回答因为哭泣而含糊不清。 “那便把眼泪擦掉,你父亲前后征战二十年,定不会有事。” 无善闻言,擦掉泪水,但还在抽噎,息柔放开无善,走到城墙边,望见城门下的卜羽,倒是认得的。 “卜羽,君兄委你重任,执掌一师,我只问你一句,上军安在?” 卜羽初时在息都当大夫,便曾见过息柔,现今见她说起君兄,想来便是息柔,一时便觉自己入城有望。 “君上信重我,着我掌上军后师,君恩不敢忘。但今北越犯境,将袭渠木,军将不言守城,而与敌野战,是弃长而就短,我不敢苟同,因此自率后师,退守渠木。望公主鉴明,打开城门,容我进城守卫御敌。” 息柔听罢,让守城旅帅悄悄拿过弓箭,叫守城士卒不要轻动,而后亲自搭弓穿箭,觑准时机,突然发难,一箭射出,正中卜羽面门,卜羽痛哼一声,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已不能言语,他身后的一众士卒惊疑不定,纷纷弃械于地,跪倒下来。 “卜羽不遵将令,已伏诛。其余后师将士,既往不咎。敌军将袭渠木,还愿与诸位共卫城疆。”息柔对着城下的后师兵众大声说道。 随后息柔转身对着守城旅帅说:“打开城门,让后师部众入城,划入南门守城,有劳旅帅了。” 旅帅闻言,向息柔施了一礼,下令打开城门。息柔则拉着无善下了城墙,让两名武姬带着无善回家,吩咐不能离开无善半步,自己匆匆赶回北门。 无善三人往木府走去,远远望见木府门前一群人在争执。 “我们要见上卿夫人,问问为何不让我们从军?”一个年纪比无善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大声质问门外的两个着皮甲的普通士兵,引来他身后众人的同声应和。 “敌军势大,息夫人已经领着两位公子和城中各府府兵上城墙守卫了。”一个士兵劝着众人,却不见什么效果。 “既是敌军势大,更需援助,如何不许?”少年追问道。 “守城御敌,将帅所领,兵卒之事,与百姓无关,快快散去吧。” “我们世居渠木,敌军来袭,如何无关?且我们自愿从军,可以当作义兵,既不要名号也不要功爵,只是希望能够为守卫渠木出一份力。”少年继续劝说。 “此事实在重大,况且没有先例……” 少年不等士兵的话说完,就开口打断。 “谁说没有先例。两百年前,百越侵灭越州诸国,而后进犯息国,其时国内士卒损耗,已不成师,木氏先祖发动国内逃难百姓,得一军有余,乃借助山险与城郭,共同抗敌,终于保住渠木。” 关于这一段故事,在息国的官方史书中有所记载,当时情况特殊,若是不发动百姓,息国只怕是亡国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对于百姓的损伤极大,但即使这样,存活下来的人仍旧感恩于领导此战的木氏先祖。 听到少年说出这些话来,士兵一时语塞,找不到反驳的话来。 即使是这样,士兵仍旧不松口,说没有得到命令,不能够同意百姓志愿从军,也不能说出主帅行踪,少年也不让步,誓要追问主帅下落,求到一个官方许可。两个士兵就这样和百姓对峙在府门外。 无善在两个武姬的“看押”之下由侧门进了府,倒是没有与府门外的百姓直接照面。 一进入内院,无善就脱下甲胄,放下父亲的佩剑,嚷嚷着要去沐浴,还把人都赶开。 两个武姬想着前门、偏门和侧门都有人守着,自己两人也看着甲胄和剑,应当没事,就由着少公子去了。 就趁着这个空当,无善换上了布衣,在墙根处用方椅垫脚,翻过三米高的墙头出得院外,想着北、西、东三门都有至亲在,难以蒙混,就想偷偷溜到南门去看看。 正思考间,却见原本在木府外与士兵对峙的少年领着那群群百姓熙攘而走,隐约间听见含混的“南门”“守城”言语,就跟在人群之后。 此时,留百已率军到达渠木城外。 留百见城中已然有所防备,但欺负城内兵少,让自己手下的兵卒砍伐竹木,建造攻城的器械;砍伐巨树,磨削成盾牌。准备进攻渠木城。 同时留百又分别往东门、西门和北门分派了千余人只许活动,不作进攻,用来分散城内的守军,而把主攻方向定在了南门。 南门城墙之上,守城旅帅看见了隐隐现身的北越人,明白敌势甚大,此战艰险,就吩咐下去,将原来囤放的方石和圆木准备好用作守城,又让弓箭手做好准备,在箭头上涂好火油。 当留百的攻城器械建造完毕,六千余人分成六个梯次,在箭矢射程之外列阵。每人都顶着一副简陋的木盾牌,而后分散成百人队,在攻城梯和冲车的掩护下,向渠木南门发起进攻。 第24章 守城(下) 城上的守军面容严肃,眼神坚毅,为首的旅帅脸上毫无畏惧之色。 北越军来了,北越军近了,还不到时候,还不在箭矢攻击范围之内。 “点火。”旅帅发一声喊。 守城的弓箭手纷纷将手中的沾染了火油的箭头往就近的火盆中点燃,而后拉弓,正对慢慢接近的敌军阵势。 “射。” 漫天的火箭应声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半弧。在尖啸声中,或没入攻城梯和冲车,或嵌进木盾牌,也有射中冲锋的北越士卒,点燃起衣甲的,惨叫声随之而起。 北越军攻势未减,北越军中的弓手也拉弓还击,因为城墙的缘故,再者是仰攻,所以并未造成渠木守军多大的伤亡,只是偶尔仍有中箭的人。 守军第二轮的火箭也已射出,却不能够阻止攻城梯和冲车的推进,留百已经让第二梯队也加入进攻。 少年带领的百姓此时也到达了南门,看见战斗开始,便往城墙上冲,随他而来的那群百姓大部分都跟从着他,却也有几个偷偷溜走的。无善心里唏嘘不已,跟着上了城墙。 有士兵眼尖,看见了上城墙的百姓,报告给旅帅。 “百姓自发守城,民心可期。尽管如此,却不能让百姓涉险。”旅帅说完就想去劝说百姓离开,还没走出几步,一发箭矢射来,正中脖颈,一时血流如注。 旅帅双手按住伤口,已不能够说话,扬手指了指百姓,而后垂下了手,眼中的光芒逝去。 有兵卒大喊“旅帅死了”,一时之间城墙上一片慌乱,防守也为之一顿。 无善看见这副情景,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前去,取过旅帅的佩剑,戴上旅帅的头盔,几乎遮住了眼睛,但仍旧高喊道:“我乃木青三子木无善,旅帅战死,由我代之。现在我命令,所有人坚守原位御敌,有退阵者,斩。” 尽管无善还是个孩子,但木青儿子的身份仍旧镇住了守军,守军见重新有了指挥,便按原先的战略继续守城,只是攻城梯和冲车渐进,依靠火箭根本无法阻止。 无善看在眼里,正在想着要怎么做,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小鬼,真有你的,两句话稳定了军心。不过你也真是胆大,敢冒充上卿儿子,亏得没人深究。” 无善转头一看,是那个在府门前的少年,也不分辩,说道:“小哥也是不凡,能够号召起一帮百姓,闯上城墙守城。” “咳,这些人都是军中士卒的亲戚,我父亲是城门伍长,大小是个长,所以我资历不高,也能够说得上几句话,”被比自己年纪小的无善夸奖,让少年有些古怪的感觉,就转了个话题,“对了,我叫师习,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啊,我叫李无名。”无善见师习已经误会,也不想去强调什么,一时间又想不到什么名字,就随口编了个。当他转回头看着抵近城门的冲车,突然有了主意。 “军需官何在?”无善大喊着。 很快一个与木青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过来,对着无善面色古怪地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小帅有何事?” “城上尚未使用的火油还有多少?” “回小帅,还有数十桶之多。” “按一定间距在城墙上摆好,需要多久?” “回小帅,城上的火油是按照弓手的布置而布置的,因此火油本就是分散开的。”军需官答道。 无善点了点头,而后叫来城墙上的传令兵,对他们说:“现在去对着城上的弓手传令,让他们不要再使用火油和火箭,只以一般的弓矢应付敌军。传完令后回来。” 传令兵领命而去。 无善又对身边的卒长说:“劳烦卒长率兵卒将所有火油桶搬上垛口,而后尽全力往外推落。做完之后回来报告。” 卒长不明所以,心中含怨,却不能表现,只能应诺而去。 在城外指挥的留百看着已经接上城墙的攻城梯,心中大喜,这时城上突然推落许多木桶,尽管心里有些疑惑,留百仍旧下令第三梯队和第四梯队冲锋。 传令兵已经回来禀报,看着又有大批北越兵卒朝着渠木冲来,无善的心里又开始计较。 此时攻城的北越兵卒大约有三四千人,树林之中隐隐还有,则南门之敌至少五千。探报回来说北越约有万人不知所踪,或将袭渠木。现在想来,南门应是主攻,只是现在还不清楚其余各门情况,也不能贸然求救。 正在思考之间,卒长回来禀报,说照着无善的话做了,说完就带着兵卒离开,与登梯而上的北越军作战。 无善对着传令兵说道:“现在传我的命令给弓手,教他们用火箭朝着推落地上的火油射去。” 传令兵一下子领悟,传令去了。一边的师习和军需官也暗暗惊叹于无善独特的心思。 留百看着在城下的三千多人,心中暗自得意。城门将破,攻城梯也接上城墙,这一下,就算城里还有两千守军,渠木城也别想守住了。 这一切美好的期望却一下子破灭了:被城下突然冲起的大火,连同攻城梯和冲车一起,连同来不及往外撤离的近三千北越军一起,烧毁了。 伤亡四千人,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是留百没有想到的。且不说城内还有没有能做火引的东西,仅靠着手里的不到三千人,重新建造攻城器械,再重新进攻,就已是不可能了。 若是集齐其他三门佯攻的人,全力攻打南门,虽然能够达到六千人,但渠木也可以全力守卫南门。留百叹了口气,明白先机已失,下令召回三门的三千人,带着几百伤兵,退往苍山,寻机合攻木青的上军。 西门的木益、东门的木宣以及北门的息柔看到原本准备进攻都已经摆开阵势的北越军,突然一下子撤退了,就互相派了传令兵,得知三门都已撤退,只有派去南门的传令兵回禀说南门激战,敌军已退。 息柔、木益和木宣就赶往南门,没有看到旅帅,却是木无善,脸上满是灰垢,被士兵围住,直夸是“虎将无犬子”。 一众士兵看到息柔过来,都让出路来,无善看见母亲,刚要解释,被冲过来的息柔一把抱住,询问是否有受伤,得知无善没有受伤,息柔悬着的心才放下。看到这一幕的师习惊讶不已,没想到口中自称李无名的人真的是上卿的儿子。 有卒长将战况向息柔禀报,息柔听后,又是后怕又是欣慰,但到底是确定北越军已经撤退。 可是新的问题重又出现,上军怎样了,接下来渠木又要怎么做? 失去了后师的上军,原本就是以一敌二,现在进攻渠木的北越军又撤退了,必然会攻袭上军。 “我听说,‘事情到了危急的时刻,就不能考虑常理’。上军不可弃,渠木城也要守,”息柔看着城墙边同样满面灰垢的百姓,终于下定决心,“渠木的民心可用,因此我要征召百姓,守卫渠木,援救上军。” 说完就派兵卒在渠木城内宣告,号召百姓从军。一时之间,上至花甲的老人,下至总角的孩童,都踊跃参加,聚集在南城门,师习也位列其中。 木宣说:“这样子不行,就算将要赴难,也不能叫上老人和孩子啊。” 无善在一边说:“不如效仿景王当世子时在定安整军的典故。” 木宣会意,就对人群和士兵说:“国家将要面临灾难,所以有勇气的人挺身而出。但老人应该安享晚年,孩子要快乐成长,不应该作为奔赴国难的人。” “我借用当初梁景王在定安当世子时说过的话。‘家中有老人需要抚养且是独子的留下;家中父亲或兄弟在军中的留下;家中有幼子的留下’。” 就这样在筛除了老人和孩子后,又按照三条规则筛除,还剩下两千人。木益给他们分发了武器盔甲,编成一个师,号称“渠木师”。 原本木益领军,将息柔和两个弟弟留下,但木宣坚持要一同前去,息柔牵着无善的手含泪送别,其余百姓也或泣或诉目视着“渠木师”行远。 送别了“渠木师”后,师习过来为守城时的无礼向无善道歉,无善反而向师习带领百姓守城道谢。 随后师习返回家中照顾老娘;无善跟随母亲息柔打扫战场,安葬死者,抚慰伤者。 第25章 用兵行险 就在留百进攻渠木的时候,三十里外,苍山下,上军中师阵中。 木猛、木华和列鹿接到木青传令,立马赶往中师军帐。在前方战况如此激烈的当下,将师帅从前线抽离,让三人都很感诧异。 当三人走进军帐,发现军帐之中除了背身而立的木青之外,还有后师旅帅孟仲举。 木猛一见到孟仲举,冲过去就要拔剑,被木华和列鹿拉住。 木青转过身来,看着木猛,不发一语。木猛对上木青的目光,叹一口气,只得作罢。 “军将,战事紧急,主帅离阵,军中大忌。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商议?”木华开口问道。这既是三人心中的疑问,木华也有替木猛解围的用意。 “后师帅卜羽违抗军令,领着后师退往渠木了。后师旅帅孟仲举没有跟从,带着数百人回到上军。”木青没有回答木华的话,而是看着木猛,说着大家已知的事。 木猛会意,对着孟仲举抱拳一礼说:“是我冲动了。” 孟仲举回礼。 而后木青才开口回答木华的问题:“叫三位师帅来,是商议上军后撤五里的事。” 这话一出,连木华和列鹿都满脸惊异,向前走了半步。 上军以劣势兵力能够与陌鲁相持,靠的就是当前的地势不能展开。若是后撤五里,这样的优势就不复存在,到时便是上军对阵整个陌鲁军,原本相持的局面就会以以一对二的形势重新编排。 何况战斗如此激烈,如何能够保证上军能够全然撤出。若是一旦军队溃散,就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再也无法聚拢抵御。 木猛性子直,更是走到木青身边,刚想要说话,被木青扬手打断。 “以当前的形势,陌鲁不能展开,我们扼守要冲,两军相持,能够坚守,这没有错。渠木城高,加之百姓可用,定能守住留百的进攻,这也没有错。但留百攻城不得,必定会袭我后方。” “现在的地势便于我们应对正面之敌,却也很容易让我们受到前后的包围和夹击,到时我们的处境就会很危险,两边多是沟壑,难以突围。时间一久,锐气消散,兵甲耗损,只能败亡。” “我们后撤五里,一来那里地势开阔,可以防止被围困,二来可以趁机在两边树林中设伏。就算伏击不成,我们可以随时集中兵力突围,背靠渠木城而战,只要坚持三天,连氏的下军就会赶到,到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木青的话一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这是一步险棋,却不得不下。 “军将准备如何后撤?”木华又开口问道。 “中师与后师逐渐替换前、左、右三师为前阵,而后以全军的弓手掩护,三个师后撤五里,或设伏或建阵,而后快马通报,我会寻机将前阵两师后撤。” “军将,此举过于冒险,不如以右师代替中师。”木华建议道。 “木华是文帅,要说硬拼还得是我木猛。”木猛也不甘落后。 “三师久战,不能再涉险。待中师与后师余部集结完毕,就与三师替阵。这是军令,你们回归本师准备执行吧。”木青沉声说道。 “诺。”三个师帅应诺离开军帐。 木青又转头对着孟仲举说:“我明白后师的忠心,他们只是被卜羽给带偏了;好在卜羽是退守渠木,其罪可斩,其因可原。孟仲举,你能带着数百人回归上军,我没有看错你,从今日起,你孟仲举,就是后师帅。” 孟仲举跪伏在地,流涕应诺。 “此番北越大犯,我亦不知前路;倘若上军不复,我亦不会独存。卜羽所言不假,退入渠木,半岁不失。可息国却会因此失去野战的勇锐之气,再无法同百越争长短。息国没有中原为后盾,若再失勇锐,恐怕将要成为百越的猎物。”木青像是自言自语道。 孟仲举抬起头来,刚好对上木青的眼神,坚毅而深邃。 木青感慨道:“只要渠木不失,就算上军倾覆,上军的胆气仍在;上军的胆气在,上军就可重建。孟仲举,可愿以后师助阵?” “孟仲举愿以命相报。”孟仲举郑重地点了点头。 木青俯身拉起了他,步出军帐。 很快州期过来,报告说分散的军阵已经收拢,同时哨探了后方五里不见敌军踪迹。木青就让州期负责全军的弓手两千人,到时见机掩护中师和后师的撤退,州期领命。 木青对着列阵而立的两师将士誓师。 “弟兄们,北越大军侵袭,我们腹背受敌,但我们不能退,我们的身后,是渠木的百姓,是息国的百姓,我们能让北越的刀剑架在我们妻儿的脖颈上吗?” “不能!不能!不能!” “生是渠木人,死是渠木鬼!”孟仲举振臂高呼。 “生是渠木人,死是渠木鬼!”所有人都齐声高喊。 誓师完毕,木青率领中师、孟仲举率领后师,两师共计两千余人,代替了前阵的三个师四千余人,与陌鲁军交战。三个师按事先约定退往五里外埋伏。 陌鲁望见了上军换阵的举动,一时间非常惊异,却受制于中师无法展开追击,眼睁睁看着三师撤退,暗叹可惜,也决意要将上军中师消灭,下令全力进攻。 原本六千人的前阵,换阵之后只有两千人,面对的敌人数量却没有变,中师与后师的压力可想而知。但中师与后师却没有一个人后退。 尽管如此,半个时辰后,一名满脸血污的卒长摔到木青面前,大喊道:“军将,敌军将要突破东部前阵,旅帅抱着必死之心,命我报知军将。” 木青上前扶起卒长,教人扶下包扎。 孟仲举拜倒地上,对木青说道:“军将,事情已经很急迫了,我请求带人前往东部前阵防守。” 木青叹了口气说:“我听说‘把大军陷入不利的境地,却不能够拯救的,不配当将军’,现在前阵因为我的决断而面临崩溃的局面,应当由我负起这个责任啊。” 然后他对孟仲举嘱咐说:“一切按照计划行动,州期会带领弓手掩护前阵的撤退。若是我不能够回来,木华可以接替军将的位置,你们要同心同力。” 孟仲举知道这时候不能说什么了,只好哭着答应说“好”。 木青带着护卫前阵中枢三百人中的两百人前往东部前阵。 对阵的陌鲁看见即将突破上军的前阵,心里很高兴,说道:“攻破上军的时刻就要来到,然后就可以长驱直入,攻破渠木,包围息都,联合百越,灭亡息国了。” 只是陌鲁的希望并没有达成,前阵的后方一队人马突然杀了上来,将原本北越军前冲的势头硬生生挡住,正是木青带领的两百人。 眼见着破阵的机会消失,陌鲁气愤不已的同时,又好奇是谁在率领反击,他找到前线撤下的伤兵,询问领军的是谁,有见过木青的兵卒说正是敌方的军将。 陌鲁很高兴,杀死木青等同于瓦解上军的战力。他重新下令,将攻击的重点倾斜向东部前阵,他倒要看看,靠着木青手里的那点兵马,能够守得到几时。 木青亲自领兵上阵,以两百人支援东部前阵,原本因为旅帅阵亡的东部前阵,随者木青的到来,重新鼓起士气。 北越军被重新打退,东部前阵缓过一口气来。但很快,更多的北越军围拢而来。 木青看着士兵们一张张满是血污的脸,原本的样貌已经分辨不出,唯一清亮的地方就是双眸。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面临的命运,也同样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军将。 “生是渠木人。”木青低声说道。 “死是渠木鬼!”所有人都大喊着。 木青转过身去,率先向着北越军冲去,跟随着他的,是整个东部前阵。 第26章 伏击 另一边,上军的三个师后撤五里,依托两边的树林埋伏,同时往三个方向分别派了十里的哨探作为警戒,随后才派快马向州期所在的掩护部队报告。 看着前阵胶着的战斗,领命担任掩护的州期心急如焚。他手里有两千人,却只能按兵不动,目睹军中同袍就在距离自己不到三百步的地方浴血。 这一睹,就睹了半个多时辰。这半个时辰对于州期而言,如同半生那么长。当木华派来的快马带着埋伏已定的口信,州期立马带着两千弓手赶往前阵。 在前阵中枢,同样焦急无奈的孟仲举见到州期,差点流下泪来,当下就将指挥权交给州期,自己率领着一百士卒前往东部前阵。 东部前阵。木青所领的数百人被团团包围,陌鲁的目标很明确,可以放弃突破敌阵合围敌军,但一定要埋葬木青。 陌鲁的这个举动,对东部前阵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却减轻了其余方向的防守压力。 当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木青自己也多处受伤,看着再次逼近的北越军,环顾着身边仅剩的数十个弟兄,木青发一声喊,正要发起最后的冲锋,却见包围的北越军后部突然骚动起来,一个声音大喊:“后师孟仲举在此。” 木青趁机带领手下士卒杀出,与孟仲举会合,不曾想北越军大量涌来,再次把木青和孟仲举包围。 “军将,三师传来消息说已经埋伏完毕,州期也带着弓手来到。我愿意死战杀出一条血路,只求能够弥补未能阻止后师撤退的过错。” 孟仲举说完,带着一百士卒往前冲杀,木青拦挡不及,只好带着伤兵跟在孟仲举身后。 孟仲举奋勇前突,全然不惧刀剑弓矢,北越军见到他如同煞神一般,心中已经胆怯了一分,再无原先的锐气。孟仲举就靠着这一百人,杀出北越的团团重围。 陌鲁瞧见重兵围住木青,忽然一人杀进重围,又领着木青杀出,心中惊骇的同时,嘴上问左右那是何人,左右没有一个能认出的。 陌鲁“嗟嗟嗟”地叹息几声,说:“息国竟然有这样的勇士,可惜北越没有啊。” 刚刚杀出北越重围的孟仲举,几乎成为血人,他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木青赶忙上前扶起他,孟仲举嘴角吐出大量鲜血,已经不能说话。 木青看见孟仲举这个样子,不禁流着泪安慰道:“后师的过错,在于卜羽,我从未怪罪过其他人,更别说带着数百人回归的仲举你了。你本是有功,又何苦如此呢?” 孟仲举也双目含泪,嘴角嗫嚅,但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就此离世。 此时北越军又开始围拢上来,好在州期率领的弓手赶到,用弓箭击退进攻的北越军,掩护着整个前阵向后撤退,木青则亲自背着孟仲举。 陌鲁看见前锋被上军的弓手数次逼退,就下令集中己方的弓手,一时之间难以齐集,前锋的追击又受挫,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军与自己的前锋相距一箭之地缓缓后撤。 就这样在几乎小儿过家家中中师与后师撤退了五里,陌鲁也集结了全阵的弓手,列在阵前,只是还没展开第一轮攻击,却见上军不顾一切往前奔逃。 陌鲁心下大喜,上军到底是扛不住失败溃退了。这样的战机稍纵即逝,所以陌鲁立刻下令阵势不变,全力追击。 于是弓手作为前锋,收起弓箭,拔出弯刀追击,部族勇士作为中坚随后。 追击不过两百步,忽然左右两边的树林之中喊杀声震天,原来是上军三师埋伏在此地。 北越的前锋被突如其来的两面伏兵惊得不知所措,还没重新搭弓射箭,三师的四千人已至眼前,陌鲁的前锋开始撤退,与想要进攻的中坚部族勇士互相掣肘,一时之间混乱不堪,完全不能够采取防御。 假意溃逃的中师与后师以及上军的两千弓手重又杀回,八千人合击一处,愣是把倍于己的北越军杀退。 见到北越军后退,木青却下令放弃追击,他对三个师帅和州期说:“我们伏击陌鲁,侥幸成功。但陌鲁军的溃退只是暂时,等陌鲁军立住阵脚,他仍旧有优于我们的兵力,那时如果我们在他的后方追击,等他反应过来,我们根本来不及撤退。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们继续后撤,寻找能够坚守的地点。” 三个师帅和州期都同意木青的意见,却又都不知道撤往何处为好。 木青就说:“渠木大营可以作为攻守的要地。但我们手里有数百的伤兵,这会让我们行军速度很慢,不如放弃道路,转进山林,向渠木大营迂回前进。” 众人都说好,清点了兵马,加上伤兵还有七千多人,就向前后分别派出了哨探,丢弃了不必要的车马和物资,转道进了山林。木青想要继续背着孟仲举,被木猛抢先接过,木青本身又带着伤,也就作罢。 北越军直退了数里才停止溃退,稳住阵脚。 受到惊吓的陌鲁惊问左右:“我的头在不在了?”左右说“还在的。”陌鲁松了一口气,又问“我的手脚还在不在?”左右又说“还在的。”陌鲁这才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清点了军马,战死的倒只有千余人,溃退时互相踩踏伤亡的却有两千余,加上先前战斗的损耗,连伤兵在内,还有一万四千人。 陌鲁感叹道:“我以多于上军一倍的力量与其野战,没想到都是这样的结果,难怪当初父亲要发出那样的感叹,渠木立足四百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北越军听到陌鲁的话,都感到很沮丧,却不得不重整旗鼓,重新追击。 前进了数里,哨探回来禀报说道上并未见大军走动的痕迹,陌鲁心有所感,命令对山林之间进行察看,果然发现了大军行走的痕迹。 担心伤兵影响速度,陌鲁便划拨军士送伤兵返回北越,带领剩下的一万两千人全速追击。 另一边,进攻渠木失利的留百想要奇袭上军后方,就派了后队带着几百伤兵缓行,其余五千人快速穿越山林。 行经渠木大营时,留百望着这座空寨,原本想下令放火焚烧,但又担心烟雾会冲天而起,让上军得到预警,失去奇袭的意义,便只是命令将营寨毁坏而后继续前进。 第27章 狭路相逢 木益领着的“渠木师”两千人在派出前哨的情况下,追踪着留百撤退的路线,正式进入山林。 行不多久,前哨来报,发现了留百军。 木益和木宣心里一惊,原以为留百是想要突袭上军,难道是算到渠木会派兵救援,在半路埋伏吗? 木益让木宣留守“渠木师”,自己亲自前往察看,发现只有少数的兵卒看护着数百的伤兵。 木益返回,和木宣商量怎么办。 木宣说:“虽然是敌军,但却是伤兵,劫杀是不人道的,不如俘虏。” 木益说:“好。” 于是渠木师悄悄前进,包围了这些北越军。面对突然出现将自己完全包围的“渠木师”,北越军能战的兵少,一时间惊慌失措,根本没有反抗,全部丢弃武器投降。 从投降的北越军口中木益和木宣得知,这是留百的后队,专门负责伤兵前行。 为了防止发生变故,木益把留百后队的甲胄全都去除,按照伤情的轻重划分束缚的等级,分类看守。由于带着俘虏不便行军,就拨出两百人原地看守。约定好若是敌军前来,可以舍弃俘虏撤回渠木。 木宣对木益说:“留百不惜抛下伤兵疾行,情况对父亲来说很不好,我们也应当加快速度,否则怕是会赶不及援救。” 木益也同意木宣的看法,于是“渠木师”开始急行军。 在经过渠木大营的时候,木宣拦住木益说:“渠木大营可以当作坚守的地方。” 木益却说:“渠木大营已被破坏,无法作为壁垒。况且原本兵马就少,如果分兵的话只会弱化自己。” 木宣摇摇头,说道:“渠木大营的破坏,只是栏栅之类的损坏,这是可以修复的。至于分兵的问题,我请求留下三百个相对老弱的弓兵。如果到时候战事不顺,渠木大营可以作为极好的防守。” 木益听后,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于是“渠木师”分出三百个弓手,由木宣带领着伐木修缮渠木大营;木益则率着剩下的一千五百人继续追踪留百。 却说木青领着上军剩余的七千人进入山林,想借着山林的掩护撤到渠木大营坚守。 行出不到五里,后方的哨卫就报告说陌鲁大军的哨探已在三里外。木青一听变了颜色,现下虽然先于陌鲁,但带着伤兵前行,必然在一两个时辰内就被追上。 上军继续前行,木青召集几个师帅商议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还没有赶到渠木大营,就会被陌鲁追上。我想要分出一些兵马,扫清大军前行的痕迹,而后引开陌鲁,这样大军就能够安全抵达大营。而后分出的兵马伺机甩开陌鲁,前往渠木大营。” 副师帅州期说:“我愿意接受这个重任。” 木青却拒绝了他,说:“带领上军,是军将的职责。如今上军受困,责任在我啊。我将承担起这个责任,你们都不要再说了。我离开之后,木华接替指挥。” 于是木青率领一千人另道而行,大军则继续往渠木大营而去。 分兵不到半个时辰,上军前哨与留百的前队遭遇,前哨兵少,不能抵敌,三十人中除了数人逃回禀报外,其余全部殉国。 接报的木华和众师帅吃了一惊,陌鲁在后,前面定是攻打渠木的北越军,照这么说来,渠木应是无恙了,只是大营却是难说。 木华和大家商量说:“现在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无论怎么走,我们必然要与陌鲁或是北越军一战,这么看来,不如往前埋伏迎敌。” 大家都一致同意。于是木华派了一千人护卫着伤兵,其余五千人隐伏在山道之间,等着留百军进入。 留百军的前队突然遇敌,这也让留百吃了一惊,渠木在笼城,上军应在十数里之外与陌鲁交战,若是上军溃退,这数十人明显又不是溃逃的样子,要说全身撤退,留百是不相信的。 带着疑惑,留百就小心谨慎起来,上军就算有所战损,兵力应还在自己之上,此时根本谈不上奇袭上军的事,反倒担忧起自己被突袭。 因此留百干脆停止行军,往前左右三个方向分别派了小队仔细哨探,因为想着若是敌军迂回不可能不露出踪迹,况且自己一路行军而来,就只是派两个人往后走了半里查看情况。 后方的人最先回来,结果当然是没有敌军;左右也传来消息,说是并无敌军踪迹,而前队则一去不返,不知所踪。 留百因此确定上军就在前方,他当即命令军队后转,接应上后队伤兵,然后再哨探着绕开上军,想办法与陌鲁的大军会合。 留百军急退,“渠木师”疾进,留百军就这么撞进“渠木师”的前哨。刚刚回报后方无敌,一转身就又撞见前哨,留百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好在军队裹挟,这一次倒是没有漏网之鱼。 留百派人哨探察看,发现对方只有千余人。这时留百才反应过来,没想到渠木城敢派兵追击,真是狂妄。留百当即决定,用自己手里五千人伏击,要报渠木城下之仇。 木益领兵疾行,前哨时有回报,因此也没想到留百会察觉自己而后设下埋伏,就这么一头撞进了留百布置的口袋,被五千人包围住。 木益带着“渠木师”往外突围,奈何敌众我寡,始终被包围在中心,伤亡数百人。 木益仰天长叹一声,对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士兵说道:“我未历战阵,厚着脸皮当着‘渠木师’的师帅。可‘渠木师’中,哪一个论年纪都可以当我的长辈。今天我们被困在这里,是我木益的错。”说完痛哭流涕。 随从的人也都红着眼睛,齐声说道:“我们都愿意追随师帅。” 木益很受感动,重新鼓舞士气,准备再次突围。 忽然围拢着的北越军一阵骚动,木益趁机领军杀出重围,才发现是上军赶到了。 原来埋伏的上军被留百的前哨发现,就消灭了前哨,再去探听留百军时,却发现留百军匆匆撤退。 认为留百军怯阵的上军紧随其后展开追击,发现了被包围的“渠木师”,因此救下。。 却说留百军被上军突袭,又被上军和“渠木师”联合夹击,再没有抵敌的勇气,也管不上寻找后队的伤兵,仓皇溃逃。木华和木益追击了一里,因为不知道陌鲁的动向,就率军返回。 木华和木益叙话,当听说“渠木师”俘虏了北越数百名伤兵,木华拍掌叫好;又听说木宣正在修缮渠木大营,木华暗自赞叹木宣的谋略。 木益听说父亲引军诱敌,不禁很是担心。木华却劝慰木益,说与木青相约在渠木大营会合。 随后“渠木师”并入上军,一起前往渠木大营。 留百军溃退数里,才稍微收拾起军心,留百再无战意,只徐徐前进,想着是寻找陌鲁,还是派传信的兵卒给陌鲁带话,自己直接退回北越。 忽然前方喊杀声大作,吓得留百心下一惊。 第28章 渠木大营 还没等留百整军迎战,手底下的士卒已经全都逃散。留百无奈,也钻进一旁的树丛中,夺路狂奔。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木青。 木青虽不知为何这里会有一队北越军,却见他们毫无战心,就发起进攻;还未交锋,北越军就崩溃了。木青也不恋战,想着木华应该快到了,就收拢兵马,也向渠木大营而来。 留百和残兵又向山林内逃了数里,刚想歇口气,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吓得留百不敢呼吸。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又被包围了。 “林中可是息国兵卒?”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让留百欣喜万分,顾不得被误杀的风险,狂奔而出。好在陌鲁军被上军埋伏时弓手为前阵,因此现在才没有弓手列阵,不然留百定会被射成刺猬。 在陌鲁看来,原本以为是上军的逃兵,没想到跑出来一个穿着北越的装束,披散头发,满面泥污,嘴里哇啦哇啦叫着什么的野人。 最后这个野人跪在陌鲁面前,叫着“首领”,陌鲁终于明白,这是北越的祭师兼任长老,留百那小子啊,怎么成这般模样了。 不等陌鲁怪罪或是问话,留百先自己恸哭起来,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让陌鲁都不好说什么,只能拍拍留百的背以示安慰。 等留百停止哭泣,陌鲁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首领,奇袭渠木城是我的提议,现在攻城失败,我愿意接受处罚,”留百不时抽噎,连话都说不清楚,“但在率兵退进山林后,机缘巧合下我围困了渠木的追兵,没想到上军援救,因此才再次失败;而在我败退途中,又撞见一队息国军队,看起来也是上军。” 陌鲁听到这里,大抵是明白了,他解下佩刀,生气地扔在地上。根据留百所说的来看,自己所追踪的,恐怕不是上军主力。 “留百,败军的罪责暂且记下,你为大军引路,今日我定要击破上军。” 留百应诺,按陌鲁所要求的在前面带路。一路上,不断有伤兵和残兵回归,竟然多达两千人。陌鲁心中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木宣带着弓手正在伐木修缮大营,忽然暗哨赶来,说西南方有上军装束的哨探三十余人正在望大营而来。 木宣大惊,问:“能看出来是上军吗?” 暗哨回答说:“距离太远,只看出来是上军装束,辨不清相貌。” 木宣吩咐所有人停止修缮,集结营内,整装待命。 上军前哨很快现身大营外,木宣瞧见,前哨狼狈不堪,满面污浊,看不出样貌,就吩咐三百弓手隐伏下来,一但情况不对,立即搭弓射箭。自己则走出大营,来到前哨队的面前。 木宣询问了上军的具体情况,发现没什么问题;又因为前哨行来方向与木益行进方向相同,就又问了“渠木师”的情况,也没发现问题。 这时前哨反应过来,木宣是要验明身份,就把脸上的污秽擦净,木宣看见是中原人的样貌,心中的怀疑才打消,领头人这才往上军方向派了人回报。 上军与前哨仅仅相隔半里,所以也很快赶到渠木大营。 木华等与木宣相会,木华直夸木宣有谋略,木宣得知木青诱敌而出未归,很是感慨。 一众师帅聚集起来商议接下来怎么办。 “攻打渠木的北越军失败了,又遭到上军的攻击而溃散,已经构不成威胁,真正需要担心的是陌鲁的军队,”木华作为上军的临时军将,最先开口道,“所以,当先首要就是修复大营,使大营能够抵御陌鲁大军的冲击;同时,需要派人将北越军的俘虏押到大营之中,只要能够防御陌鲁,就有谈判退兵的可能。” 所有人都点着头。 而后木益拜在地上,说道:“我领‘渠木师’,遭到敌军埋伏,是有罪的。我资历浅薄,请求辞去其中师帅一职,同时希望把押送俘虏的任务交给我,用来减轻我的罪过。” 木华却说:“明知道是险境却仍旧前往的人,是勇士啊。你既然是师帅,就要负担起师帅的职责,怎么能够轻易就辞职呢。至于押送的任务,当然可以交给你。” 于是将原本留给木宣修缮大营的三百弓手交给木益,让他负责将北越军的俘虏押送大营,而“渠木师”则暂时交托木宣管理,与上军共同修复大营。 等木益领着五百人将北越俘虏送到大营时,大营已基本完成修复,放出的暗哨也恰好传来消息,说军将木青正往大营而来。 于是木华领头,带着木猛、列鹿和木益木宣等人,在大营外迎接。当木青出现在视线中时,所有人都拜倒在地。 木青快走两步,将木华扶起,对着拜倒的众人说道:“上军得以复存,皆赖诸位同劳。陌鲁未退,现在败退的残兵定会作为指引,陌鲁迟早会进攻大营,到时还需我们共同守卫。” 众人听到木青这么说,才都站起身来。木青看到了人群中含泪的木益和木宣,什么也没有说。 等到大营修缮完毕,往四方派出了哨探,将防守策略商定,各个师帅离开执行,军帐中只剩下木青父子三人。 木青看着木益和木宣,红着眼问道:“你们母亲与无善还好么?” 木益和木宣啜泣着点头,木青将他们一把揽进怀里,泣声道:“乱世之中,君命在身,守卫一方,便少顾家里。而卿将之家,少年从军,妇人持家,是无奈之举啊。” 三人相拥而泣,良久才歇。 木益和木宣说起发动城中府兵守城的事时,木青赞同;说到卜羽回师领残兵数百被息柔射杀时,木青叹息;说到北越攻渠木南门,旅帅战死,无善为指挥时,木青讶异;等说到无善以火攻逼退进攻的北越军时,木青不禁说道“无善真奇人也”。 这时有兵卒在帐外大声通报,木青让兵卒进来,兵卒拜在地上,说道:“哨探探到北越大军,正往大营而来,兵马众多,不能预估。” 木青抬头看了眼木益与木宣,而后叫兵卒去传令各个师帅,按照原定的方略执行,又叫人将在外的哨探全部召回大营,偃旗息鼓。 木青随后带着木益和木宣走出军帐,前往渠木大营的营门,那是守卫大营的第一道防线之一。 此时天空高远,浮云掠影,一片灿烂美好。 第29章 两相对峙 陌鲁在留百的带领下,连同沿路收集的残兵两千人,共计一万四千人,向着渠木大营杀来。 据留百所说,大营的寨栅已被破坏,上军主力又与留百交战过,诱敌的兵马又是与陌鲁自己相距不远,按理说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修缮完全的。 可是等陌鲁来到渠木大营外,依托着树木朝大营望去时,却见营寨齐整,布置安然。陌鲁不甘心地绕着大营转了一圈,却见四面皆已修复,只是不见一兵一卒,甚至连旗帜也不曾看见。 陌鲁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上军的行动这么快,寨栅齐整,确实不需要再战,坚守即可。渠木城已经攻打过,肯定也提高了警惕。我们陷进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一边的留百听了,很不是滋味,就对陌鲁说道:“首领,上军匆忙修营,必不牢固,或可冲破寨栅,直破大营;就算这样行不通,也可以发起火攻,烧掉寨栅。” 陌鲁一听有道理,就按照留百所说的,选了四千勇士,配木盾,携长弓。原本按计划是想选用四千弓手的,只是在被上军伏击之后,军中弓手不足五百,最后只好用部族勇士补足。 渠木大营坐落高坡,三面皆悬,不适合发起冲击,只有南面的大营正门地势较缓,因此陌鲁就在南面发起进攻。 进攻的北越军离大营两百步,不见动静;等到北越军离大营一百步时,忽然营门开启,上军兵士推出数个草球,草球借着低缓的地势往北越军滚去。 北越军看到,不禁嗤笑一声,这样的防御手段,根本挡不住冲锋的四千人。 但这只是开始,接着上军的弓手登场,点起火箭,对着滚动的草球射去,草球因为提前沾染过火油,一点即着,变成了大火球冲向敌阵。 很快被火球碾压过的地面也着起火,并不断蔓延开来,一时之间,挡在北越军面前的是一面巨大的火墙,这一堵火墙还不断向前延展。 冲在最前头的北越军后退了,又被后方冲锋的北越军顶着,北越军进攻的四千人乱作一团,四散奔逃,不成阵型。 好在火势并未延伸多远,也没有持续很久,对北越军造成的伤亡也并不大,但北越军此次的进攻,却已经被彻底瓦解。 败军回退,不甘心的陌鲁又派出三个千人队携带引火之物从北、西、东三个方向进攻。由于行路陡峭,一时难以攻上去,而大营内的上军弓手则往外射箭,将滚木推落。 这一次的进攻又失败了。 陌鲁与留百没法,只能在渠木大营正门外建寨驻守,派人时刻监视着大营四面的动向。 就这样七天过去,两军依然互相对峙不动。 渠木大营内,木青召集众师帅,对他们说道:“原本按我的估计,我们只需坚守三天,连氏的下军就能赶来,那时两军夹击,陌鲁必然溃败。可是现在七天都已经过去,仍旧没有连氏的消息,营内的伤药不足,军中伤兵的情况持续恶化,应当怎么办呢?” 木华说:“下军没有到来,不管是消息没有传到,还是连氏没有援救的打算,反正我们不能依靠援军了。既然这样,不如我们自己派人将伤兵送回渠木城去,我觉得‘渠木师’正可以担当这个任务。” 木猛和列鹿都点着头,作为‘渠木师’师帅的木益想要说什么,被一边的木宣拉了拉衣角,最后什么也没说。 木青轻叹一口气,看了眼木益后说道:“‘渠木师’本非不必参与战事,如今护卫伤兵回城,也是尽职。待派出哨探回禀安全后,木益就可以带军就出发了。” 木益只得领命。 木青又提议将北越的数百伤兵送归,师帅们不解。 木青说:“让这些北越伤兵在渠木大营伤重而死,这是我不愿看到的;若是一同押送前往渠木城,又恐怕半路生出变故。所以我想了想,不如送回北越去,一来与陌鲁一个人情;二来我们也不用思虑处置问题。何况我们手里还有数十个健全的北越俘虏呢。” 于是师帅们没有再提出不同的意见。 下一步,就是讨论谁作为上军的使者将北越伤兵送归。 这个人,不能籍籍无名,又不能过于显要,免得陌鲁激愤杀死或是扣押为质;既要能言善辩,又能机敏应对,以求能够安然脱身。 木宣当时作为“渠木师”的副师帅,列听在旁,他主动请缨道:“某虽不才,愿意担当此任。” 木华听到,马上反对,并表示自己愿意为使。 木青却盯着木宣看,不发一语,良久才问道:“木宣,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木宣平静地回答:“是。” 木青再问,木宣再应。如此三遍。 最后木青双目含泪对着木宣说:“木宣既已决心,可以为使。如若陌鲁狗急跳墙杀了你,你父会为你雪仇。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木氏男儿,进退有节,没有做俘虏的人。” 在场的师帅听到木青的话一惊,这等同于给木宣预判死刑。 木宣也含泪应诺。 在木宣领着一百人将北越伤兵陆续或背或抬走出大营时,往渠木方向派出的哨探也出发了。 陌鲁营寨的人看见上军抬着北越伤兵出现,就报告给陌鲁。陌鲁听到消息,亲自前往观看,一时不知上军如何打算。 当木宣一众把数百个北越伤兵以近乎蜗牛挪移的速度一程一程地接近北越营寨,彻底脱出上军的箭阵范围时,北越军展开了行动,将木宣一众与北越伤兵围住,同时小心防范着渠木大营方向可能会出现的突袭。 经过查验,伤兵确实是北越伤兵无疑,陌鲁下令将伤兵好好收治,同时又卸下木宣一众的盔甲和武器,绑缚在营寨外面,随时准备处置,却将领头的木宣押进首领营帐。 陌鲁一看进来的是个少年,难免轻视,笑着说:“上军没有人了吗?竟然派一个娃娃来当使者,你知道我是谁吗?” 木宣双手被绑,就只是略略点头,当作行礼,说道:“我听说‘物品要按贵贱好坏分开放置买卖,有才能的人要按才华学识加以区别使用’。因此我也同意首领对我娃娃的看法。” 陌鲁听后暗自苦笑,敢情自己碰到个能言善辩的娃,拐着弯骂回来了。当下收起轻视的心,问道:“上军的使节,你叫什么名字?带着什么使命?” 木宣朗声道:“军中曾经俘获北越伤兵俘虏数百,想着甚觉拖累,何况还有数十个形体健全的北越俘虏在,因此军将仁慈,特命我送归北越。至于我,我叫木宣。” 陌鲁听到木宣的名字,站起身来,拔出刀来,眉头皱拧,逼近木宣,厉声问道:“木青是你何人?” 木宣心内慌乱,神色却是不变,答道:“正是家父。” 陌鲁快走几步,来到木宣身前,举起刀来,冷声道:“你既然聪慧明辩,应当明白你此来的结局。这是你自己送上门,可怪不得我。” 说完对着木宣就要砍下去。 第30章 炙彘宴 一旁的留百急忙上前抱住陌鲁,把陌鲁手上的刀夺过,扔到地上,然后在陌鲁的耳边说道:“首领,就算这人真是木青的儿子,也不能杀。” 陌鲁听留百这么说,心中也冷静下来,挥挥手让两个北越勇士将木宣拉出营帐,这才问留百道:“这人怎么就杀不得了?” 留百说:“第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常例;第二,木宣是送伤兵回归的,况且没有附加任何的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杀他,是没有道理的;第三,杀了木宣,只是激怒上军,对我们并没有丝毫的加益,是不值得的;第四,木宣言语之间还说明上军另有俘虏,这个时候杀了木宣,俘虏被杀事小,但军中人心浮动事大,是不明智的。” 陌鲁听后,用手指指地上的刀,留百弯腰捡起,双手递给陌鲁,陌鲁收刀入鞘,这才问道:“那你说应当怎么做?” 留百说:“不仅不能杀,还要好好招待,不仅招待木宣,还要招待他带来的人。声势大些,首领要亲自感谢木宣将伤兵送回,那样到时候整个北越都会知道首领是个爱护士兵的人。” 陌鲁听了心里很高兴,但嘴上说道:“这样一来是好,但我心中的气实在难出。” 留百就附到陌鲁耳边,低声说道:“大事不能做,稍加的羞辱却无不可。” 陌鲁听后嘴角露笑,吩咐留百立即去办,留百就走出营帐安排去了。 木宣被重新叫入营帐,陌鲁亲自解开绑住木宣的绳子,说:“之前的事是个误会,我其实很感激你送那些伤兵回来。因此我准备好好招待你以及你带来的人。” 说完就拉着木宣走出营帐,被绑在营外的一百上军兵卒已经被解开绑缚,蹲坐在营中空地上。当陌鲁带着木宣过去时,所有人都站起来,只是都没有说话。 陌鲁笑着走到一边,上军士卒这才将木宣围在中间,询问起情况来,见木宣无恙,都放下心来。 留百很快回来,指挥着军士建起几个火堆,搭上架子,又搬过山中猎来尚未宰杀的野彘,叫来军中伙夫,当着木宣的面开膛破肚,将一干肚肠随手甩在一边,用军刀随意刮了刮尖刺的黑毛,就挂在架子上烧烤。 这时陌鲁带着留百走过来,向木宣介绍说:“军中有几个勇士,发现山里有野彘,就猎了几只回来,按照北越的烹制方法,很快就可以食用。” 说完陌鲁就邀请木宣坐在火堆边,留百则坐到陌鲁身边,陌鲁暗地里拉了拉留百的衣袖,留百会意,对着同样围坐火堆的北越勇士使了个眼色。 北越勇士就用短刀切下一大块连着筋血的肉,放在嘴中大嚼起来,然后又切下一块,递给木宣,尚未烤干的血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落。 留百趁机对木宣说:“在北越,有客人来访,主人就拿出肉食来招待,是北越中极高的礼节。息国一直是中原国家,想必更加尊重礼仪吧。” 听到这话,站在木宣身后的上军兵卒都哼着气表示愤怒,木宣却在这时候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接过肉说道:“既然作为上军的使节,被北越首领以客仪相待,我没有推辞的理由。” 说完就大口大口咬着,血水顺着嘴角溢出,木宣全然不顾,像是那一块肉真的美味异常。让陌鲁和留百为之一震,也让身后的上军兵卒为之一愣。 等到木宣嚼食咽下,擦了擦嘴角,对陌鲁和留百一礼,而后开口道:“有客登门,主人以肉食相待,是为礼节。想来若是客人吃了肉食,主人却不作陪,也是不好的吧。请割下两块肉来,让待客的主人也吃上一吃。” 听到木宣说完,陌鲁愣住,留百愣住,北越勇士也是一愣,这与祭师长老说的不一样啊。 见北越勇士发愣不动手,木宣就一把抢过短刀,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在烤野彘上割下三块肉,然后把刀扔在地上,一手拿着一块向着自己,一手拿着两块递向陌鲁和留百。 陌鲁和留百没想到木宣出这一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木宣见状,当先咬上一口,发出“啧啧啧”的惊叹声,说道:“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彘肉便已更加可口了啊,请首领一定尝一尝。” 陌鲁没法,当着营中将士的面,接过血腥气仍重的肉,不情不愿地咬上一口,差点呕吐当场,留百见陌鲁这么做,也无奈地接过肉吃上一口,一阵反胃。 当木宣再次把肉吃完,看着陌鲁和留百手上几乎未动的肉块,说道:“我听说‘主人敬客人的酒不能够推辞,客人回敬主人的酒主人也要喝,这才是礼啊’。我知道北越习惯于山林打猎,却还是讲一些礼的。” 于是陌鲁和留百无奈地把肉吃完,胃内翻江倒海,脸上还要保持笑容。 火堆周围的北越勇士听完木宣的话都哼哼着很愤怒,纷纷割着肉递给木宣,木宣也不接过,捡起地上的短刀,又割了三块,说道:“我听说‘情谊好的人之间,不需要太见外。’因此我斗胆自己取肉吃了,但我也不能自己一人独享,所以就借着主人的肉献给主人。” 说完又再次将肉分在两手之间,陌鲁和留百只能再次接过,但陌鲁怒目凝视着递肉的百越勇士,于是一众勇士的肉只好各自吃了。 这一场陌鲁策划,留百着人实施的炙肉宴,就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氛围里结束。 宴后,陌鲁和留百亲自送着木宣和上军兵卒出营门,直到木宣带着士卒进入渠木大营,陌鲁才和留百返回首领营帐。 在回去的路上,陌鲁感慨地说说:“像是木宣这样有勇善辩的少年,北越之中真是稀少到没有啊。”留百在一边沉默着无法应答。 回到营帐,陌鲁坐下没多久,就有兵卒来报,说上军派出哨探,但已被布控的北越勇士拦截回去了。 陌鲁挥挥手让兵卒退下,而后把佩刀扔到地上,道:“应该把木宣扣留当作人质的。” 却说木宣回营,刚入营门,就蹲坐地上,再也忍受不住,狂吐起来。 此时,上军军将营帐外。 木青聚集了各个师帅和旅帅,说道:“现在陌鲁与我们对峙,在四面都派了哨探,这使得我们悄悄送伤兵回城已无可能。因此,为了保全伤兵,我想要与陌鲁议和,之所以聚集上军的旅帅和师帅,是想要征求你们的意见。” 木青的话说完,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只有木华、木猛、列鹿、木益没有说话。 “军将,现在议和,我们不甘心啊。”一个旅帅不解道,一边的两个旅帅也附和。 “上军此役惨烈,十个人中就有四个或亡或伤,旅帅战死都有十二人,”木青说到这里,红着眼睛,“但他们是为渠木、为息国而战,是烈士。现今营中还有六百余伤兵,这是我们能挽救的弟兄,所以我才提议要议和啊。” 说到这里,木青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原本表示反对的旅帅也都沉默着啜泣。 这时木华走上前,问木青道:“若要议和,不知道应该选谁为使者?” 木青并不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营门方向,众人望去,一个少年步履有些虚浮,正从那个方向向营中走来。 第31章 再出使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木宣。 待木宣走近,木青将议和的事情细说,木宣跪倒地上,说道:“这是关乎大军的大事,我没有推辞的理由。” 于是木宣略作休息,便重新准备前往北越营寨。因为祸福难料,就不带随从,临行前又偷偷在鞋子里藏了一把用棉布包好的短匕,为了不显异常,在另一只鞋中也垫上棉布,这才出发。 北越营寨的守卫看到木宣独自走来,就报告给陌鲁,惊疑的陌鲁和留百赶到营前时,木宣已经快要走进北越军的射程之内。 有守卫张弓拉箭,瞄准了木宣,留百看到,马上喝止,询问陌鲁应该怎么办。 陌鲁说:“刚刚他来,我本想要羞辱他,却没想到也被他戏弄了,事后才后悔应该扣押他;没想到他还敢来,真当我北越军的营寨是街市吗?” 陌鲁说完就走,留百让守卫到时放木宣进来,但要解除木宣的武装,如果可能,搜一搜身。守卫会意,留百则快步追上陌鲁。 木宣来到北越营门前,守卫很不客气,解除了木宣的盔甲,又夺过木宣佩戴的长剑,略略搜索了一下木宣,见没什么异样,这才领到首领营帐外,对帐内通传了一声离开。 而后木宣入帐,看见陌鲁和留百正坐中央,身后和帐内的左右都有执戈佩剑的甲卫,只有入口处一个摆着的座位,显然是为自己准备的。木宣也不等陌鲁开口,径自坐下,还把鞋子脱下,摆在一边。 陌鲁和留百原本还想给木宣一个下马威,结果木宣反倒一点不拘束,比在自家还自在。 尽管如此,陌鲁还是开口问道:“木宣,你觉得我帐内的勇士如何?” 木宣点了点头,回答道:“气势十足,想来也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可是我听说‘砍伐两人合抱的大树,然后磨削成钓鱼竿,是很不值得的’。现在首领所做的事,就是像那个样子。” 陌鲁一听觉得有些难堪,就挥退了甲士,对木宣说道:“军使直言吧,所来何事。” 木宣这时候也开门见山直说:“陌鲁首领,军将怜惜两边的将士,想要罢兵议和。” 陌鲁冷笑一声,说道:“正像你所看到的,北越的勇士能食生肉,餐风露,斗志不减。何况我营内还有两万余兵士,恐怕是上军的三倍还多。北越胜利在望,为什么要同意木青提出来的罢兵议和呢?” 木宣哈哈大笑,反驳道:“首领真会说笑。北越分军攻上军与渠木,上军曾经设伏击溃其中一支;渠木城下,另一支也败逃,又数度被打败,首领的两万余兵士不心虚吗?何况现在北越只是与上军对峙,首领可曾想过息国下军?” 陌鲁没想到木宣一下子切中要害,开始还心慌慌的,直到留百凑过头来,悄悄说了些什么,心下就安定了,辩驳道:“下军若来,行程之间只需三四日,如今七日过去,杳无音讯,想来是不能成行,如何会成为上军的援助呢?” 木宣听说,笑道:“若是疾行,三四日便可,若是缓行,十日也难说。何况北越与上军对阵日久,息国国内的消息便会如雪花般飘飞,下军不援上军,息君会不援上军吗?渠木大营内有暗仓,存粮可供大军半岁,上军能坚守,首领可以吗?” 陌鲁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上军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愿意坚守,为什么要派人往渠木方向探查呢?上军这么急于议和,怕不是有了败相吧。” 木宣微微一笑,坦言道:“实不相瞒,上军粮草不缺,就是伤药缺了些,原本是想要将伤兵送归渠木,如今已经不可能了。军将顾及伤兵,所以才派我来议和。” 陌鲁见木宣这么坦诚,半信半疑之间,又不好决断,便说道:“此事事关重大,须得商量商量,还请军使帐外稍候。” 木宣就穿起鞋子,走到帐外。 帐内,陌鲁和留百讨论着。 留百自被木青击溃后就有退兵之意,他觉得这一役翻篇,他在这一役中的失败便可揭过。只是他没有与陌鲁说起,如今木宣出使,表明上军罢兵议和的意思,留百正好可以就着台阶下。 因此留百对陌鲁说:“木宣所说的不知真假,但其中有一点却是事实,上军拖得起,我们拖不起。如今两军相持,士气低迷,战无法战,退不能退。一旦木青改变主意,我们又将陷进两难的境地。” 陌鲁听留百这么说,就说道:“我明白了,那就与上军罢兵议和吧。只是我还想戏弄戏弄木宣,不然心里的这一口气不能出啊。” 于是留百把木宣叫进来,木宣进来后坐下,又把鞋脱下放在一边。 陌鲁对木宣说:“罢兵议和的事情,算了吧。至于你,现在在我的营帐之中,怕是一段时间内走不出去了。若是你向我求饶,或许我还会放你走也说不定。” 木宣嗤笑一声,暗暗将一边鞋内的棉布解开,慨然说道:“我木宣应军令,至北越营中传达议和之事。如今使命不成,反倒要受囚下之辱,不是我愿意的。” 说完拿起鞋内的短匕,站起身来,架在脖子上,叹道:“我与父将有言,‘成则成,不成亦不辱’。现在就是证明的时候了。” 陌鲁原本只是捉弄一下木宣用来解气,不想木宣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眼见木宣的短匕已经划破颈部的肌肤,就大喊起来:“且慢。” 木宣听见陌鲁大喊,一时愣怔。 “方才是戏言,我愿与上军定下罢兵议和之约。军使把匕首放下吧。” 木宣此时却并不相信,手中反倒紧了紧。 “军使快把刀放下,我愿立誓为凭。”陌鲁见木宣不信,进一步说道。 木宣这才住手,脑中因为紧张有些昏沉,手里的短匕也滑落地上,心中重重松了一口气。 陌鲁和留百也都松了一口气。扣押木宣还有余地,若是木宣身死,那可真是把北越军置于进退不易的地步。 经过这么一出,陌鲁也再没了扣押木宣的打算,与木宣确定了具体的事项之后,也不立书为约,只是用短刀划破手掌向天神立誓,便算约定了。 陌鲁和留百再次把木宣送出营门,看着木宣渐渐走远,陌鲁再一次感慨道:“像是木宣这样有勇有谋的少年,北越之中真是稀少到没有啊。” 第二天天还没亮,陌鲁和留百就领着北越军撤出营寨,考虑到在进攻渠木上有重大的损失,在和留百商量之后,兵马离开渠木地界,进入北越,而后转向西北,以大军为后盾,派出小队袭扰了连氏的温地,盗收破坏了瑞阳城外的共田。 上军在派出哨探之后,确认了北越军已退出渠木地界,就清点伤亡,登记成册。木青写了战事报告,派人送往息都。 考虑到战事惨烈,北越退兵后短时内应当不会来犯,就将上军剩余兵卒分为两拨,以一日为限,互相交替省亲,而后再重新回归渠木大营。 第32章 黑与白 不说上军省亲事宜,单说陌鲁领兵袭扰温地,盗收并破坏了共田之后,连仲安闻报领军前往,却发现陌鲁已经带着兵马退回北越,无法追踪,只得引兵而回。 连仲安想着这样的事情不会传到息都,也就和过往一样,既不处理,也不上报。 隔日,瑞阳城内,连氏府邸。 一大群百姓聚集在门前。妇人坐在石阶上号哭,壮年汉子大声控诉,为首的几个老人拄拐叹气。府门的卫兵则持戈阻拦。 府内的连仲安听到喧闹,叫来管家问话。 管家回禀说:“是一群刁民,因为昨日北越军侵袭破坏了共田,在府门前聚集抗议。” 连仲安轻嗤一声,只说了句:“叫卓儿去处理吧。” 连卓,是连仲安的独子,年过弱冠,虽不在军中任职,在瑞阳城内的风头却不下于连仲安,甚至有个“瑞阳小霸王”的名号。 凡是违反息国律法的事情,都是他爱干的。因此甚至夜间小儿啼哭,哄话的大人只需说一句“小霸王来了”,比“狼来了”还管用。 连卓往府门一站,妇人停止哭泣,壮汉闭口不言,几个老人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拐杖都差点摔落。 “这是怎的,怎的,怎的,”连卓个子不高,嗓音却是不低,整张脸都有些扭曲,刚一开口,所有人又往后退三步,“是连家的门槛太低,乡下的野人都来乱踩了吗?” 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敢答话。 最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往前走一步,向连卓行了个揖礼,说道:“卿少容禀,如果是像往岁那样只是被北越侵扰,我们也不会到连府门前哭诉。但昨日不同,共田将要收获,被北越盗收破坏,今年别说岁贡,恐怕过冬的粮食都要不足……” 连卓往前一步,吓得老人往后连退三步,一下子跌倒地上,不敢再爬起,旁人也不敢去扶。 “那又如何?岁贡照样要交,丝毫不能少。不交,便是目无国法,三族没入奴籍。” 连卓的话刚落,却又听一个声音在身后朗声说道:“连卓放肆,快快退下。” 连卓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父亲连仲安,一时间很是疑惑,待抬眼看到父亲眼神示意时,心中明白出了什么变故,便向父亲一礼,退到府内去了。 连仲安走下台阶,扶起老人,将拐杖捡起递还,老人颤颤巍巍地接过,而后连仲安才对着众人说道:“小儿无礼,还要各位不要介意。关于共田的事,我会派兵修复;岁贡的事,我考虑到民生艰难,但毕竟关乎国法,就减半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由几个老人代为回复:“谢过卿将,那就这样吧。” “既然如此,快快散了吧。”连仲安说完挥挥手。 一群百姓无奈地摇摇头,互相搀扶着离开,连仲安轻啐一声,说了句“贱民”,走入府内,却并不入内院,而是站在府门内往外探看。 连卓走到连仲安身边,喊了声“阿父”,倒把连仲安吓一跳。 “方才阿父为什么要向那些贱民低头?”连卓有些不理解。 父亲让自己出面,就是要赶走那些抗议的百姓,必要时自己甚至可以动手,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没有驱赶,父亲就出言让自己退下,向那些贱民低头安抚。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哼,若是这样的贱民,我才不会去理睬,”连仲安一脸鄙夷,而后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刚刚侧门有人来报,说息谞的使者很快就到了。若是让使者看到这样的局面,总是不好的。” “所以阿父是在这里盯着使者的啊。”连卓一脸玩味。 “去,到街角那里看着,若是有驷马华车出现了,就挥挥手。”连仲安拉过连卓,把他推出府门外。 连卓没法,真就走到街角那儿看着,远远的看到一辆驷马华车过来,就朝着连府方向挥着手。连仲安瞧见,就整理了衣服头冠,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驷马马车很快来到连府门前,连仲安也走出府门。 车夫停下马车,看见连仲安走出来,却是不认识的,喊道:“息君使者驾到,你快去通报下卿。” 连仲安紧拧一下眉头,却不好发作,对着马车长拜,高声回道:“我就是连仲安,正要出府办事。不知道君使驾到,有失迎接。” 车夫听到,心里有些慌慌,但到底是为息君驾车的,所以很快镇定。 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一看,连仲安还长拜未起,便慌忙下车扶起,说道:“下卿大人快起。我能有今日,全仗着大人的栽培。” 连仲安抬起头时,看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博渊,心里既高兴又可惜。高兴来的人是博渊,可惜了自己精心的安排。 连仲安就牵着博渊的手走入内院会厅,吩咐下人说会见息君特使,不准人来打扰。因为没有旁人在,两人就不分宾主,不分座次,相对而坐。 “大人,恭喜了。”博渊不等坐定,就对着连仲安拱手道喜。 连仲安不明所以,等着博渊把话说下去。 “大人的妹妹有喜,息君特命我传达消息,携带着一车赏赐慰问。因我的马车快,所以赏赐慢了半日。” 连仲安一听,哈哈大笑:“真真是个大喜事啊。赏赐什么的无关紧要。” 等到心绪平静,连仲安对着博渊低声问道:“上一次在息都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吗?” 博渊见连仲安突然放低声音,知道有事情要商量,也低声回道:“大人说的,我都记得呢。” 连仲安点点头,说道:“好。上一次的计划没有成功,一来是我心急,二来是那时传的话不够分量。现在我的妹妹怀有息君的骨肉,如果由我妹妹说出,事情就能够成功。” “约十天前,我接到木青的请援,说是北越三万人犯渠木,我口头答应,打发走传令兵,而后派人哨探渠木方向,想要北越与木青两败俱伤之际,趁机收利。” “没想到木青竟然击退了陌鲁,陌鲁的败兵在昨日盗收破坏了温地的共田,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全在于博渊你的手中。” 博渊听到这里,大致也明白了,却还是要装作不明白,问道:“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连仲安靠近博渊说道:“息君的特使是你,这是天助我也。原本我只是想要隐瞒北越侵袭的事,现在你来了,我想要借你的口说给息君听。你明白吗?” 博渊点了点头。 下午,后行的赏赐一到,博渊就准备启程回去,连仲安临行前叫博渊带了些温地的特产给连蝉。 博渊赶回息都时已近戌时,却执意要面见息谞和连蝉,说是有事禀报息谞,也有连仲安托带给连蝉的特产。 息谞正陪着连蝉休憩,听到博渊要入宫的请求,原本不想答应,经不住连蝉劝说,就和连蝉在大殿见了博渊。 博渊一见到息谞就拜倒在地,说道:“君上容禀,斯事体大,某不敢有隐瞒。某作为君上的特使,到了温地,看见有百姓在路上哭泣,就询问他们,得知是北越侵袭了温地,将温地的共田盗收并破坏了。我向下卿问起此事,下卿却说不知情。” 息谞一听很生气,但碍于连蝉在身边,只好说道:“共田被盗收和毁坏是很无奈的,毕竟北越总是搞突然袭击的。” 哪知博渊却接着说道:“禀君上,事情并非如此。” 连蝉一听,皱起眉头来。 第33章 欲纵而擒 息谞这时候只好挥挥手,示意博渊接着讲下去。 “禀君上,此次来犯的北越军,并非往常的几百兵马,袭扰就走,而是有两万之众,与下军交战败战而退,只是下军兵少,无法兼顾,才使得共田的事情发生。” 息谞一听,很是惊讶,不禁自言自语道:“北越刚刚侵攻完渠木,没想到就转攻温地,难道百越又要联合起来,重演当初温国的事情吗?” 博渊听得真切,便接口道:“君上,以北越的力量,怎么可能两路进攻呢,想来渠木只是袭扰罢了。” 息谞却皱眉说:“木青有将军报上呈,写的是三万北越军。” 博渊便道:“某曾在军旅,乞请观看。” 息谞就将那份军报翻出,让寺人递给博渊。 博渊翻看,越看心里越高兴,原本以为只能够将连仲安共田的责任稍稍推脱,没想到木青的军报里,竟然有转嫁的理由。 “禀君上,某以为,进攻渠木的北越军,与袭扰温地共田的北越军,极有可能是同一支。” 息谞原本还担心两地被北越大军袭击,是百越联合进攻的前兆,现在听到博渊这么分析,心里的担忧减轻不少,就追问道:“怎么说?” “时间上看,北越约十日前攻渠木,与上军在渠木大营对峙七天,而后经上军议和而撤军,如果北越军不归北越,而悄悄地转到温地,大概约需两三日。温地共田的事情发生在昨日,时间上是能够对上的。” 息谞听完一拍大腿,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啊,想来定不是百越联合,而只是北越所为。” 连蝉听到这眉头舒展,看着博渊,博渊正好也抬起头来,对连蝉微微点了点头。连蝉一下子明白,这是哥哥的计谋,就在旁边煽起风来。 连蝉起身跪下,对息谞说道:“君上,妾兄在温地有失,以致百姓罹祸,恳请君上恕罪。” 息谞原本就不打算责怪连仲安,又见连蝉跪下,担心她身上的骨肉,连忙扶起,好言相慰道:“爱妾切不要自责,爱妾兄长治理温地,勤劳刻苦功劳很大,寡人是不会责怪他的。” 连蝉拜谢,重新坐定。 却见博渊忽然开口道;“君上所言,某有不同。” 息谞勃然大怒,抽出剑来,把剑鞘扔到博渊面前,向博渊一步步走去。 连蝉站起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君上息怒,且听听博渊怎么说。” 息谞冷哼一声道:“看在爱妾面上,暂且饶你,若是无理,罪责难免。” 博渊谢恩,然后开口道:“依着上军军报所言,上军对敌三万,曾使使者求援下卿,下卿未有应援,此其罪一;既得求援,不去应援,也当知防范,却使共田被坏,此其罪二。” 息谞听完沉默不语,连蝉面向息谞道:“君上容禀。其一,上军若真的向妾兄求援,妾兄如何会不顾大局,须知渠木城是息国保障,渠木若失,温地亦不能保,因此妾深深怀疑是否有应援一事;其二,若不得求援,如何能知北越侵袭,如博渊方才所言,妾兄力战北越,无法兼顾,如何能当其罪?” 息谞轻握着连蝉的手,点头称是。 连蝉这时转向博渊,看着他说道:“若真是上军不报,木青骄兵自傲,以为能够力克北越,没想到却不能退敌,而与北越议和,那么温地共田的事情,怪不上妾兄,应当追究的,是木青的罪过。” 博渊却道:“假使上军真的居功自傲,也不能够追究上卿的罪责,此役何其惨烈,上军兵卒十去其四,更是有过半旅帅以及一名师帅战死。” 原本只是静静听着的息谞听到师帅战死之时紧皱眉头,虽说卜羽不遵将令,率师归城,但被射杀却是事实,自己不能够责怪自己的妹妹,可是木青,却是能够责怪的。 息谞一言不发,手指着剑鞘,对着博渊说道:“博渊,你替寡人将剑鞘捡还。” 博渊捡起剑鞘,一手拿着军报,一手拿着剑鞘,膝行至息谞面前。 息谞接过剑鞘,却并不收剑,一字一顿地问博渊:“你觉得军报所说的是真的,还是你去温地的所见所闻是真的?” 博渊吓得手中军报掉落,在地上边叩头边说道:“军报非下臣所历,下臣不敢言真假;温地下臣亲身所见,不敢有半句虚话。” “抬起头来。” 息谞对着一直叩头不停的博渊说道,博渊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破口,流下鲜血,息谞视而不见,将剑架在博渊肩头。 “我记得你是温地出身,对吧?” “下臣原是温地卒长,受君上重恩,留于息都为大夫。” “受的不是寡人的恩,是连氏的恩吧。”息谞幽幽开口。 听到这话,连蝉微微皱眉,却不好说话。 博渊神色不变,朗声道:“下臣初在温地,忠于下卿;现在息都,便不知下卿,只知息国与君上。” “好,”息谞说完,将剑抵着博渊的脖子,再次问道,“我今日若杀了你,你可有怨?” “君要臣死,臣愿一死。”博渊抬头挺胸,丝毫不怯。 连蝉这时站起身来,向息谞请求离开大殿:“君上,妾身怀有孕,不能见血,想先行离开。” 息谞像是突然惊觉一般,收回佩剑,直入刀鞘,接过军报,随手扔在一边,对博渊说道:“寡人不是不杀你,是因为爱妾不能见血。至于温地的特产,连卿有心,你也辛苦了。退下吧。” 息谞说完,不再理会博渊,扶着连蝉进入内宫。 博渊在息谞走后,轻拭前额,起身退出大殿,返回博府去了。 这一夜,息谞拥着连蝉,却见连蝉啜泣不止,息谞惊问何故。 连蝉边抽噎边说:“温地是妾的娘家,温地被劫掠,温地的百姓受苦,妾也感到很忧伤,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息谞劝慰说:“爱妾不要哭伤了身子,明日寡人就派人从国库中拨钱给连卿,让他安抚受害的百姓。” 连蝉转涕为笑道:“妾替温地百姓谢过君上。只是妾在想,温地的百姓实是无妄之灾,倘使上军不骄纵,向妾兄请援,而后两军联合,定能够大败北越。那样上军不会重创,温地的百姓不会受苦。又怎么会因为议和的事情让北越小瞧了息国呢?” 息谞刚开始还能够平心静气,等听到上军重创,北越小瞧,心里又恼火起来,嘴上说道:“爱妾说的是,明日寡人便派使者前往渠木,斥责一下木青。” 第二日,息都宫城往外派出了两拨使者。 一拨出西门,车乘过十,随从过百,浩浩荡荡。 一拨出南门,只有一乘驷马华车,外加车夫和使者以及四名护卫。 第34章 渠木非木 出西门的使者自然是去慰劳温地,出南门的使者则是去斥责渠木。 不说温地连仲安接迎使者,暗暗保留安抚温地百姓财帛的事,而来说说出南门前往渠木的使者。 一路上使者心里就七上八下,自己作为下大夫,却只带着一个车夫四个侍卫,执行君上的命令,去斥责自有一军,威震一方的上卿,这不是开玩笑吗? 虽说作为君上特使,到底不会丢了性命,可到时候受些苦头什么的却是难保,自己位微言轻,还真就没有诉苦告状的地方。 使者一连叹了几口气,心中的忧虑丝毫没有减轻。 马车在路上行了近四个时辰,来到渠木城的北门,例行盘问后,因为一行人不知木府具体何处,城门伍长就派了个小兵带路。 远远的望见木府,那小兵就告辞离开,马车渐行至木府门外。 车夫对着府门外的守卫喊道:“息君特使前来,快去通报上卿。” 使者惶惶恐恐下车,在车外候立。很快木青领着息柔和三个儿子出府门来,向使者行礼,使者赶忙回礼,木青邀使者进入外院会厅。 木青引使者至上座,使者很是局促不安,一直推拒,最后无奈坐下。木益三人正要行礼退下,没想到木青却招手让三人留下,坐到木青和息柔身后。 使者也不在意这些,他还在思考应该怎么说才委婉些。 “额,君上让我担当使者,是有话要对上卿传达。怎么说呢,唉,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读啊。这样吧,上卿大人,文书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使者说完就从怀里拿出一卷文书,躬着身子走到木青身边递给木青。按理说君上的使者应该读文书,像这样直接递过来的实在是有些失了规矩,何况这个使者本身就很失仪。 木青愣了一下接过文书打开,息柔凑过来一起观看,木益三人倒是没有这么大胆。 使者还没退回去坐下,息柔突然拍地站起,对着使者大声说道:“上军守渠木,每岁要击退北越军数次,上军的牺牲有目共睹;夫卿居渠木,百姓爱戴,士卒用命,息国的人都是知道的。现在君兄斥责夫卿,裁撤上军,是有小人在他耳边吹风,还是他真就这么昏昏?” 木益三人听得清楚,都怒目看着使者,使者听到息柔的话,又看到三个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神,额头的冷汗就下来了。木青顾忌息谞,那是臣对君,息柔却没有这些,就算真的把自己怎么样,息国人都知道息谞疼爱自己的妹妹,哪能真的处置呢。 可对于息柔的问话,使者还真就无法回答,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倒是木青开了口,却只是唤了声“阿柔”,息柔就又重新坐下。 而后木青站起身来,对着使者一礼,说道:“君上如此说,下臣就如此从命。但下臣对君上对息国,赤胆忠心,天地可鉴,还望使者转达。” 使者听木青这么说,就站起来,擦擦冷汗,说着“一定、一定”,便要告辞离开,木青挽留吃饭,使者却执意离去,便互相行礼。木青领着息柔和三子将使者送到府门外马车上。 使者一上马车,就吩咐车夫快驾车,原本近四个时辰的车程,硬是不到三个时辰就赶了回去。 木益、木宣和木无善都为木青不平,觉得息君昏聩,木青斥责三人,说那是你们的舅父。 息柔却在一边起哄:“糊涂就是糊涂,和舅父不舅父没有关系。” 木青抬头看着天,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突然想起‘云苍子’说起的事了。” 木益三人不知道详细,息柔却是知道的,她走过来轻轻握住木青的手,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回答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与你一起。” 木益三人也齐声应是。 使者几乎逃也似的回到息都,也顾不上沐浴更衣,直接入了宫城要见息谞,把传达的使命交代,便可大松一口气。 因为走得太急,与一个宫中侍女撞在一起,正要开口训斥,却听到那侍女说了句:“大人,上面有人让我给你带话。” 使者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那个侍女用手搀着使者,边走边低声说道:“大人此行渠木颇为不顺吧。上卿闻听君上的训斥定然不悦,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有了忤逆君上的举动吧。还希望大人将这些和君上好好说说才是。” 使者一下子挣开侍女的手,怫然道:“某忠于君上,断不会做出这样是非不分的事情。” 侍女冷笑了下,幽幽说道:“大人真是好骨气,不知大人的妻儿是否同样的骨气。” 使者语噎,只是看着侍女,背上的冷汗浸透了衣裳。 侍女见话已说得差不多了,从袖中拿出一样沉甸甸的物事塞进使者手中,就匆匆离开。等到使者回过神来,发现手里捏着什么,张开一看,却是一块金灿灿的锭子,赶忙揣进怀里。 在平静了心绪后,使者继续前行,进入大殿,有寺人进入后宫,通报息谞。 息谞正与连蝉拿着饵食喂养池中的金鲤,听到使者已经回来,正在大殿候着,“咦”了一声,就不再喂鱼,带着连蝉往大殿走去。 使者看见息谞和连蝉走入大殿,就拜倒地上。 息谞让使者不必多礼,起来说话。使者应诺,站起身来,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息谞宽慰他说:“大夫前往渠木,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呢?寡人知道大夫是老实人,不用担心,只要如实述说就好,寡人会为你做主的。” 使者这才开口道:“回禀君上,下臣至渠木,入木府,读君上训诫,木青面有不快,数次打断追问,待读到‘上军此役劳损,使持有现下兵卒,不予招编’之时,木青破口大骂,将下臣赶出了木府。下臣惊恐,不敢停留,所以回来得快。” 息谞脸色铁青,只问了句:“阿妹在旁边吗?可曾劝阻?” 使者“噗通”跪下,俯伏在地说道:“君妹在旁相劝,木青只是不听,甚至……甚至动手推搡。” 息谞勃然大怒,拔剑在手,大喊道:“辱君使,薄君妹,木青眼中还有寡人吗?寡人要举国内兵卒,讨伐木青。” 连蝉在旁边听到,对着抬起头来的使者挥挥手,使者会意,退出大殿。 而后连蝉劝解息谞道:“君上止怒。木青在渠木,保有一军,君妹也在渠木,仓促之间集结国内兵卒,木青听闻,必然有所准备,渠木城高,一时难以攻下。君上这样做,是激起木青的叛反之心,不如慢慢图谋。” 息谞觉得连蝉说得很对,就问道:“如何图谋?” 连蝉缓缓说道:“息国国内自有将帅,守渠木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木氏。” 息谞听完微微点头。 第35章 大木将移 接下来的几天,息谞都在思考应当怎样处理渠木的事情,可是想来想去,息都内就是没有能够独领一方的将帅在。 连蝉一直在旁边陪着,知道息谞的心思,就试探性地问道:“君上可是为什么事情忧心,说出来没准妾能够解忧。” 息谞看着那张俏丽的脸,抚着连蝉的手说:“爱妾只管照顾好身子就行,不必忧虑寡人的忧虑。” 连蝉撅起嘴,抽回了手,息谞一看,只好解释道:“还是渠木的事情,都内没有能够替换木青的人选,渠木又不得不换将,寡人因此担忧。” 连蝉“哼”了一声,避开息谞想要握住自己柔荑的手,娇嗔道:“渠木之事有何难,只要木青不在南边,在西边在北边都行,就算调到都内,也无不可。” 息谞一拍大腿,而后不顾连蝉的抗拒握住她的柔荑轻抚:“还是爱妾有办法呢。” 然后息谞沉吟许久,才说道:“都内不行,寡人的妹妹回来,寡人不好面对;北边的伏氏怕镇不住渠木,看起来只能选择西边的连仲安了。不知道连仲安放弃经营数百年的温地,转而封往渠木,心中会不会有想法?” 连蝉赶忙应道:“妾兄是息国人,哪能不听从君上的呢。” 息谞一听,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分派了使者前往温和渠木,让连仲安和木青一同前往息都面君。 一路使者赶到瑞阳城连府,通报连仲安入都面君,连仲安询问使者是为何事,使者不便明言,只说“渠木和温地要换换招子了”,连仲安会意,心里很高兴,连衣服也不换,就随同使者出发了。 另一路使者赶到渠木城木府,通报木青入都面君。木青让使者稍待,沐浴更衣后,在家庙拜祭了先祖,这才和使者上路。 连仲安一路由息都西门进入,木青一路由息都南门进入。好巧不巧,两路人马几乎同时抵达宫门。按制,宫城内不允许车马进入,一行人就下车来。 连仲安与木青碰面,互相行礼,而后步入宫城,使者已经自行离去。走到大殿外,两人又解下各自的佩剑,交由守卫的甲兵拿着,在寺人往内通传一声后,两人走进大殿。 殿内,从门边直到殿上,分列着两排寺人,殿上却只坐着息谞一人,不见连蝉踪迹。 看见两人入殿拜倒,息谞不像以往那样喊起,而是开始自顾自说话:“这个月,听闻北越先犯渠木,后犯温地。木青守渠木,敌倍于己,战于野,上军十去三四,最后与北越议和;连仲安守温地,敌亦倍于己,战于野,数胜而敌退。寡人说的可有谬误?” 木青和连仲安都伏首于地,齐声道:“诚如君上所言。” 息谞这才接着说道:“渠木重地,历来是守御百越的一线。木氏先祖有功,封渠木,至今已经守卫渠木两百余年,寡人很是感激啊。可是就这一次来看,渠木方面存在的问题很大啊,一役而战损数千男儿,寡人着实心痛啊。所以经过再三考虑,寡人决定,将渠木和温地的守军和封地换一换,以木青守温地,以连仲安守渠木。你们觉得怎么样?” 连仲安还没有答话,木青却反驳道:“君上,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息谞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已经决定,你们同意就好了,没想到木青会反驳,偏偏还要听听他怎么说,就冷哼道:“有何不妥?” 只见木青说道;“禀君上,理由有二。其一,无论是当初百越侵攻,还是现在北越来犯,主攻都以渠木为主,下臣自先祖起,守渠木,治渠木,章法有循;其二,连氏治温地两百年,木氏更是治渠木四百年,这个时候置换封地,于百姓而言,难以接受。” 息谞的脸色渐渐很难看,他大声喊道:“就算如此,此次上军重创,如何推诿?如若退入渠木坚守,这数千的将士,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白白战死。” 一提起上军,息谞就想到卜羽,他有意培养卜羽,将来或许也能够镇守一方,没想到被自己的妹妹射杀,他不能责怪亲妹,却仍旧把卜羽归到战死者之中。 木青听到这里,辩驳道:“息国居于越州,被百越隔绝中原,几乎就是孤岛。若是一味地守城,迟早会失却悍勇,等到强敌来犯,士兵怯战,息国应当怎么立足呢?” “放肆!寡人的息国,该当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支使。”息谞勃然大怒,抽出剑来,遥指着木青。 木青自知失言,就拜伏在地,说道:“下臣情急口快,还望君上止怒。下臣对息国与君上的忠心,天地可鉴。” 息谞的气还没消,但又想到自己的妹妹息柔,就把剑收回说道:“看在寡人妹妹的份上,寡人不与你多计较。但封地易换一事,切勿再议,就这么决定了。” 木青抬起头来,还想要说什么,息谞先他一步开口道:“放心,就算封地易换,你们各自的卿位,仍旧不变。” 木青还想劝说,刚说出“君上”二字,就被息谞打断:“木青,你是有谋叛之心吗?” 木青知道无法再劝说,心中暗叹一口气,说道:“下臣不敢。” 息谞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不一会一个寺人从内宫跑出,高声唱道:“连仲安留宫内食饭,木青速归渠木罢。七月将尽,正好可做准备,八月初即可易地。” 连仲安和木青都俯首拜谢。 拜谢完毕,连仲安起身笑盈盈向内宫走去,木青则紧皱眉头走向殿外。 木青回到渠木,将转易封地的事情告知上军及百姓,所有人都唏嘘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八月初,渠木城。 木青整理好渠木内的田籍人口册目等,封存库房,而后领着上军的一半以及上军所涉的家眷亲族先行出发前往温地,并教木华领上军另一半作为临时守卫,等到连仲安到来后再行军温地。 渠木的百姓都含着泪送别,直送出十里,在木青的婉言推辞下才返回。也有一些不愿意返回的,就偷偷地跟在后面,随同木青一起前往温地。 瑞阳城。 不同于木青整理各类册目,连仲安则是一把火烧光册目。他有很多难以对外言说的东西在里面,让他把这些交给一个外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温地的百姓也没有渠木百姓那般十里相送,反倒有百姓私下里聚集议论,对于连仲安的离开都表现得很高兴。 连仲安带着下军赶到渠木城后,亲眼看着渠木城内的百姓相送着木华的上军,一时间颇为感慨道:“木青真是得民心呐,可惜与我不是同路人啊。” 第36章 大木将倾 不说连仲安将木青原本的税赋制度重新修订,把原来的木府扩建改换成连府,却说木青至瑞阳城,翻遍府库,找不到记录田亩人口等诸类册目,一打听才知道连仲安临走前全部付之一炬。 木青叹了口气,叫来相关的官员,让他们尽快将册目重新统计造册。 连府相对于原先的木府大了许多,木青就叫人拆毁围墙,将面积缩小。 瑞阳城外的瑞阳大营寨栅破损,几乎不能用作防御,木青就指挥上军修缮完整,又按照渠木大营的样子,修建了内仓用来囤放粮草器械。 木青来到瑞阳城没两天,原本有些暮气沉沉的瑞阳城乃至整个温地就散发出一种新气象,亲眼见过木青的百姓都说木青就如同渠木百姓所传说的那样。 于是第三日清晨,大量的百姓聚集在瑞阳城木府门前,或长跪不起,或哭号流涕。守卫通报木青,木青急急赶往府门外。 木青才自报身份,就见为首的一个老者跪下泣诉道:“上卿大人,听说你治军公正严明,对待百姓仁慈亲近。因此我们就聚集起来找到你,想要你给我们做主啊。” 木青走下台阶扶起老者,同时对所有人说道:“大家都先起来吧。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说说,若是我能够做的,一定会为大家做的。” 为首的老者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事,还要从上个月月末说起。北越大军突然打过来,杀死了在共田劳作的人,又偷偷采收共田里的粮食,还把共田破坏。隔天我们找到下卿大人,大人答应我们会派兵修复共田,今年的岁贡减半。” “可如今共田没有修复,下卿大人又已经离开。我们是实在没法了啊,所以才厚着脸皮前来请求,希望上卿大人能够帮帮我们。” 老者的话说完,又想要跪下,被木青硬是扶着。 木青又开口问道:“温地面临边界,军中应该会派出哨探,怎么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呢?” 老者回答说:“军中的事情,我也不懂。但北越的袭扰,从没有停过,每一次不是抢了东西破坏田地,就是杀了人放了火,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可是这一次这么大规模的袭扰,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们实在没法,才来诉求的。” 木青皱着眉头,脸色难看,叹了口气,暗道连仲安既不治军,也不恤民,嘴上却保证道:“老人家,我答应你,会尽快带着兵卒修复共田,也会设置哨探,在北越袭扰时出兵救护。” 然后木青面向众人,大声说道;“至于今年的岁贡,凡是共田毁坏、家中受难的,都不必交纳。” 人群中原本哭泣的,都擦干了泪,原本未跪着的,也都跪下,对着木青叩拜。木青又一一扶起,好言劝慰,于是人群散去。 木青当即快马赶往瑞阳大营。此时上军因为不能招编,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八千人,木青就将这八千人编为四师,取消后师编制,仍以木华、木猛和列鹿为师帅。 木青叫来木猛,让他负责在北越与温地之间设置哨探的事;又叫来木华和列鹿,让木华立即带兵修复温地的共田,而列鹿负责警卫掩护。 做完这些,他又返回瑞阳城,叫来负责温地纪法的官员,宣布废除原本温地施行的章法,而改以自己在渠木施行的章法。 法令在温地施行三天,没有人不为木青叫好的。 恰在此时,有哨探来报,说北越游兵数百人,正快速向温地的边界袭来。 木青得报,赶往渠木大营,自领一师,往边界而来,与北越的游兵在边界遭遇。 北越游兵原以为息国的军队不会出现,一时慌乱,加上兵马少于上军,一下子就被击溃,逃归北越。木青领着兵马返回瑞阳大营。 因为不同于以往的惯常,败逃的北越兵卒就将碰到息军的事情向上面报告。原本陌鲁不关心温地,他知道连仲安对北越十分懦弱,没想到这一次竟然阻截了北越的游兵。 担心息国对北越展开攻击的陌鲁就和留百商议,留百认为应当去探听一下温地的虚实。暗探很快回报,说温地已被木青接管,连仲安调封到渠木去了。 陌鲁和留百暗叹可惜,若是现下以三万人攻渠木,定能攻克,只是渠木议和之下,北越短期内也失去了重新大举进攻的能力。 陌鲁和留百同时决议,将袭扰的对象由温地转移到渠木,一来木青转封到温地,二来连年劫掠的是温地。 于是在连仲安把温地的惯常带到渠木之后,接到了他的第一个军报,北越袭扰了渠木边界。连仲安就领兵去走了一遭,结果与自己在温地时一样,北越游军已经撤回去了。连仲安无奈地撤回渠木城。 这还没完,过了几天,设置的关卡处拦截了很多往外逃的渠木百姓。 关卡的兵卒将他们押解到渠木城,连仲安好奇地问他们:“你们世代居住渠木城,渠木也算是繁荣富庶,为什么要往外跑呢?” 起初没有人回答,直到用了刑,才有人哭着说:“渠木城还是那个渠木城,只是上卿大人不在。” 连仲安听了之后很生气,就以叛逃的名头将外逃的人没入奴籍,私底下却偷偷地全部杀了。 连仲安原以为将渠木握在手中,自己就能够把木氏比下去了,但百姓外逃的事,让他充分明白,只要木青存在,木氏就会高连氏一头。他的心里渐渐生出铲除木青的念头。 他暗暗地召集自己豢养的死士,选取了其中最出色的三个,对他们说:“我对你们的恩情,你们心里明白。现在,我要你们伪装成北越人帮我办一件大事,那人在瑞阳城,身居卿位。事情完成后,不必回来了。那么明白了吗?” 三人都含着泪点头应诺,随即出发。 转眼到了八月中,瑞阳城内,木府。 外院的小亭中,木青正带着息柔和三个儿子吃着点心赏着月。 外墙的角落里,三个黑影互相帮衬着翻过院墙,敏捷地穿行在府中,并很快将目标锁定在小亭内。 变故刹那发生,亭外的两名佩剑侍卫突然遭到袭击,一人倒地,一人中剑呼喊。木青警觉,拔剑在手,将妻儿护在身后,木益却执拗地仗剑与父亲并肩。 “护着你母亲和两个弟弟。”木青把木益往后一拉,而后面对着三个蒙面的黑衣人。 “木青,首领叫我们来取你的人头。”为首的黑衣人大喊一声,舞刀攻来,他身后的两名黑衣人则由两边包抄。 木益记着木青的嘱托,没有上前参战,木宣和木无善也持剑在手,只是失了木益的沉稳。 亭内一时间刀光剑影相错,木青很快落入下风。 “益儿,去帮你父亲。”息柔看在眼里,对木益说道。 “母亲……”木益一时犹豫不决。 “去帮你父亲。”息柔坚持着。 木益于是上前加入战局,木宣和木无善一左一右护着息柔,双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因为木益的加入,一时间双方又旗鼓相当。 为首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横刀拖住木青,尽管处处受制却仍在坚持;另外两人则夹攻木益,木益很快不支,腿部受创,半跪地上,眼见那两人再次攻来。 木青瞧见,逼退身前的黑衣人,将身体护在木益身前,挡开一名黑衣人的一刀,却被另一人以刀为剑刺入胸前,木青以余力将剑刺向来不及拔刀的黑衣人,黑衣人倒地不起。 另一名落空的黑衣人见到同伴倒下一怔,木益就趁着这个时机突然发难,由下而上,将那名黑衣人劈倒在地。 为首的黑衣人见木青和木益虽受伤却还能战,就向木宣那边冲去,想要寻机再次攻击木青,耳中突然传来箭的呼啸,不等反应,一支羽箭刺入身体,脚步为之一顿,随即第二支、第三支接踵而至,黑衣人见大势已去,以刀拄地,仰天大笑,倒地身亡。 息柔、木宣和木无善上前扶住木青和木益,木府的侍卫长也领着守卫和弓手过来,拜倒地上。 木青抬头望月,若有所思说道:“圆月圆月,圆极而缺;不如新月,渐次而圆。” 第37章 木叶萧萧 在场的人听闻,都低声啜泣起来。 侍卫长向木青请罪道:“大人,是某的疏失,致使大人受伤。我请求追究我的罪过。” 木青却摆摆手说道:“我听说‘在暗处的人偷偷谋划事情,是难以发觉的;谋划的事情一旦发动,是难以制止的。’这就像今晚的刺杀啊。我不仅不能追究你的过错,反而要感激你及时赶到,救下我的妻儿。” 侍卫长哽咽,说不出话来。 息柔紧握住木青的手,叫木宣去请医者来,被木青制止。 木青站定,双手抓住刀背,将插在胸前的刀拔出,刀掉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啷”声,息柔赶忙上前按住伤口,却见木青嘴角溢血,缓缓说道;“我知道叫来医者也没有用了。宣儿和无善,扶着你们的大哥到外院的会厅去吧。” 三兄弟还想要说什么,息柔含着泪说:“照你们父亲说的去做吧。” 三兄弟这才离开。 木青又对着跪拜在地的侍卫长道:“劳烦侍卫长去请医者到外院会厅,医治益儿的腿伤。” 侍卫长抽噎着应诺而去。 “阿柔,我们去内院吧。” 息柔点点头,搀着木青往内院走去,一众的护卫分成两拨,一拨收拾亭中的残局,一拨暗中护卫着木青夫妇到内院门口,而后将护卫事宜交接给武姬。 息柔将木青搀进内院房中坐下,木青对着息柔说道:“我之所以避开三个孩子,是因为有些话有些事不能告诉他们。你还记得‘云苍子’留下的布囊吗?” 息柔会意,将‘云苍子’留下的封口布囊取出,询问道:“真的要打开吗?” 木青轻叹口气,缓缓说道;“我死之后,木氏恐怕要衰落了。与其危难之时进退两难,不如早做打算。” 息柔听到木青说到“死”,心里悲伤难抑,又双眼含泪,但还是把布囊打开。布囊内只有一块麻布,展开后上面两行炭字。息柔一看,落下泪来。 木青走近一看,见上面只有十六个字——“事缓,退地隐,族可全;事急,君妹归,族奔南”。 木青看罢,低着头,连连叹息,最后只说了句:“将布囊连同麻布一起烧掉吧。” 息柔顺从地将布囊和麻布引上火,看着它们化为灰烬,终于忍不住抱着木青大哭起来。 木青任由她抱着,嘴上却说着两人的初识:“阿柔,你还记得吗?我因军功前往息都接受先君的赏赐,那时你年方二八,和君上陪坐在先君身边。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觉得今生非你不娶了。” 息柔只是点着头,并不说话。 “一晃将近二十年过去,我们有了益儿、宣儿和无善。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息柔只是摇摇头,仍旧没有说话。 就这样息柔抱着木青,木青述说着往事,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息柔才松开木青,站立一边,一双眼睛早已红肿。 “父亲。”还没见人进来,就传来三个异口同声的呼喊。而后三个少年走进房中,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篓抱着小木箱的医者。 “父亲,你一定会没事的,这位医者的医术很是高明。”说话的是木益,他看着父亲,心中很是自责,若是自己能够再强一些,父亲就不必为自己而身受重伤。 木宣和木无善赶紧拉过医者,想让他给木青瞧看。 木青摇了摇头,叫息柔扶自己坐到床榻边,握着息柔的手,让三个儿子跪下,看着他们说道;“木益,你是长子,往后木氏一族的重任就落到你的肩头了;木宣,你有远见,有谋略,要好好帮助大哥;无善,你虽然年纪最小,却也有智慧,有时候甚至比你二哥更有见识。你们三个,都是我与你母亲的骄傲。记得要好好侍奉母亲。” 三兄弟听着父亲的话,已经明白父亲在交代后事,都泣不成声地答应着。 而后木青看着息柔,红了眼眶,只是点一点头,用力地握紧眼前人的柔荑,自言自语道:“木氏三枝。”便闭上了眼睛,离开人世。 息柔和木氏三子抱着木青大哭,息柔更是直接哭昏过去。好在医者就在一旁,救醒过来,息柔又是大哭不止,木氏三子一边哭泣一边劝慰母亲。连医者都忍不住垂泪。 第二日,木青遇刺身亡的消息传遍上军,上军士卒闻听,都忍不住哭泣;消息很快又传遍温地,所有听说过木青的百姓都很感伤;等消息传到渠木,无论是否受过木氏恩惠的百姓都自发在渠木城西门外的路边祭拜,如同祭拜先祖一般。 七日之后,木青的丧仪举行,按照上卿的礼节葬在瑞阳城郊外。温地的百姓赶来送行,甚至到了后面人踩着前面人脚跟的地步。 渠木的连仲安知道木青死了,三名刺客也已经身死,心里很是高兴,却也忍不住感叹:“连氏受封温地两百年,我也管理温地二十余载,竟还不如木青在温地半个月啊。” 远在息都的息谞听说这件事后,感慨唏嘘,自认为确实无法做到像木青那样受百姓的爱戴,就派了使者到瑞阳城对木氏一族进行慰问,同时宣告君命。 使者进入瑞阳城时,全城上下还处于悲伤的氛围之中,临街的商铺和居宅门楣上都挂着长短不一的白布,大街上有些行人更是手臂或领口上绑挂着黄麻,以示悼念。 使者来到木府门外,看见前来祭拜的百姓进进出出,也就不再遵照原来的通传门迎的规矩,随着百姓一同进入木府。原先的外院会厅此时已经改作暂时的供堂,用以招待赶来祭拜的百姓。 使者在进入府门后就离开人流,向维持秩序的守卫询问内院所在,守卫感到蹊跷,暗中对同伴使个眼色,同伴会意后赶往会厅报告息柔,守卫则领着使者来到内院门前,和守门的两个武姬一同围住使者,逼问使者身份。 使者支支吾吾,不便回答,这更加剧了守卫的疑惑,一刻也不放松。 很快息柔过来,自报身份,使者这才躬身一礼,说道:“君使见过夫人,君上着某来,一来是慰问,二来则是传达君命。” 息柔将使者领进内院会厅,两人坐定,而后使者才说道:“君上听闻上卿遇刺而亡,就派在下领着君命而来。君命说‘上卿木青治军恤民,实为息国臂膀。闻听木氏有三子,以其长子木益袭父爵,而二子三子特令相佐。’” 没想到息柔听到这些,反倒冷哼一声说道:“君上真是操心太过,原本就是长子袭爵,如何需要特别授命,显出他仁慈来么?” 使者听得冷汗直冒,却不敢反驳什么。听说君上与亲妹感情很好,怎么现在是这般明枪暗箭的。 定了定神,使者还是准备将另外一个使命说出:“君上还特意嘱咐下臣,若是夫人有离开温地,回归息都的打算,君上会派……” 使者话未说完,息柔就冷冷地打断:“我这一生,自从嫁入木氏,便没有再回息都的打算。今日前来祭拜的百姓很多,我还要回外院招待,就不送使者了。” 说完息柔就自顾自离开,使者十分尴尬,也不便停留,便直出木府,上了马车,赶回息都去了。 使者回到息都,进了宫城面见息谞,不敢隐瞒,将息柔的话原样禀报给息谞。息谞听后,叹了口气说道:“我妹妹这是在怪我当初易地的决断啊。她是木青的夫人,又和木青生育三个儿子,感情上与我难免会疏远,我又怎么能怪她呢。” 第38章 木叶零落 距离木青遇刺身亡已经半月有余,温地的一切仍旧如同木青在世时一般有条不紊地运行。 木益继承父爵,与上军屯驻瑞阳大营,自木青出丧后便不曾回过瑞阳城,他心中始终觉得父亲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身受重伤不治而亡的。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尽管没有人认为是他的错。 靠着木华木猛以及列鹿等一众木青的旧部在,木益掌控起上军完全没有问题,加之北越元气大伤,不曾来犯温地,所以温地百姓难得的不被战事所扰。 另一方面,息柔坐镇瑞阳城,木宣和木无善帮衬左右,整个瑞阳城内也安静无事。 移封渠木的下卿连仲安,被息谞特别允准下军可由原先的四师满编为五师。尽管只需遵照着上军在渠木时的军制调配,就能够很好地防备北越的游击袭扰,连仲安却仍旧按照自己当初在温地时的军制执行,间接地相当于放纵了北越的横行。 木青死后,连仲安就派人面见息谞,询问是否能够前往息都探视自己的妹妹,息谞考虑到连蝉的心情,就同意了。于是连仲安立即启程前往息都。 息谞因为连蝉有孕而特别留连仲安住宿宫城,连仲安就将自己听闻的奇异故事讲给息谞和连蝉听,往往让息谞和连蝉感叹物事奇妙。 连仲安在停留了几天后便以军务为由返回渠木,息谞将他送至宫门,勉励他说:“寡人相信你,所以把渠木交给你,现在看到你这么勤奋,寡人很欣慰。” 等到息谞返回内宫,却见连蝉暗自垂泪,就宽慰她说:“你的兄长勤奋可信,往后还可以经常来息都看你,你不必过于伤心。” 没想到连蝉哭得更加厉害,息谞就走过去抱着她,轻抚她的背,直到她渐渐平息下来,开口说道:“妾的父亲治军积劳,在妾小时候就去世了,妾全靠兄长养育成人。如今妾怀有君上的骨肉,可以说是圆满了;想到兄长早年丧偶,一直无伴,就伤心难过,不自觉想要流泪。” 息谞就对连蝉说:“这事好办,在息都之中选择大夫的女儿,寡人亲自说和。” 只见连蝉摇了摇头,轻叹道;“息都的女儿离家赶到渠木,这实在是有些强迫了。妾倒是有一个人选,只怕君上不能够同意。” 息谞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十分爱怜,便说道:“你且说说,若是寡人能够办到的,就答应你。” “听闻最近温地的上卿遇刺身亡,留下了君上的妹妹。妹妹嫁居渠木二十年,乍然离开,定然不能适应,妾在想,不如……”连蝉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但意思已经很是明显。 息谞沉思良久,才说道:“寡人的妹妹虽是女子,性格却是倔强,况且她与木青情深意重,恐怕不会答应的。只有她,寡人不能够答应你。” 连蝉听完,又开始抽泣起来,息谞再无法哄住,就只好松口说:“这样吧,木青故去不久,现在提起这事还不是时候,等到下个月,寡人着使者去问问便是了。” 连蝉这时候才止住哭泣,息谞见她不哭了,就将她抱在怀里。 等到九月的时候,息谞果然派了使者前往瑞阳城,向息柔说起改嫁连仲安的事。 息柔听到之后大怒,拔剑砍下使者的衣袖,说道:“我听说‘感情深厚的人,生死不能够阻隔;血缘亲近的人,思虑能够相通。’我此生唯有木青为夫,息谞难道不明白吗?在亲妹守夫丧的时候前来说媒,这难道不是侮辱吗?你快快滚回去,不要污了木府的家门。” 使者吓得拔腿就跑,跳上马车,逃回息都,连衣服都没换,就入宫禀报息谞去了。 息谞听了使者的话,又看到使者穿着无袖的衣服,连连叹了几口气,说道:“我不了解我的妹妹啊。如果我知道她的性情如此刚烈,对木青用情如此之深,又怎么会派出使者呢。我真是惭愧啊。” 当连蝉再来询问息柔的事情时,息谞就假装对息柔很生气,连蝉看见息谞的模样,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在怒骂使者之后,息柔一方面思念木青,一方面又因为息谞遣使的事情郁结于心,一病不起。消息传到瑞阳大营,木益在木青身亡后第一次回到木府。 看着跪在床头的木益,息柔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不等木益问安,先开口道:“你父亲的死,不是你的错。” 木益嘴角抽动,眼眶湿润。 “你父亲的死,不是你的错。” 木益哽咽出声,低下头去。 “你父亲的死,不是你的错。” 木益终于抱住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息柔的病况日益沉重,木益就将军中事物暂交木华处理,与木宣和无善一起侍奉母亲。 九月中旬的时候,息谞才听说息柔病倒,立即派遣使者想要接回息柔,使者赶到瑞阳城传达息谞的命令,此时息柔已经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当息柔醒来看见来接自己的使者时,突然间意识到什么,让使者先行回避,然后才艰难地对三个儿子说:“当初‘云苍子’到渠木,临走之前留有一个布囊,言明木氏危急时打开。你们父亲遇刺的当晚,我打开了布囊,里面的麻布上只有十六个字——‘事缓,退地隐,族可全;事急,君妹归,族奔南’。你们的父亲最终选择烧掉布囊,这意味着木氏将要承受起即将到来的苦难。” “我的病我很清楚,怕是不能回天了。但你们还有选择,所以我把这些事告诉你们。只要我还在息都,你们就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你们千万不要责怪你们的父亲,这是我们当初一起的决定。” 息柔说到这里,就又昏睡过去,跪在地上的三个少年全都泣不成声。 使者很快将息柔接往息都。 木益和木宣以及木无善商量是走是留。 木益说:“父亲遇刺的那一夜,如果没有父亲,只怕我已经命丧刀口。父亲的遗命很清楚,他要我们留下,作为木氏的根留下,所以作为长子的我愿意遵守父亲的遗命。你们不一样,母亲给了你们另外的选择,你们应该离开。” 木宣却摇了摇头说:“大哥既然要留下,我也愿意留下。” 无善也说:“两位哥哥留下,我也要留下。” 木益看着两个弟弟的眼睛,将他们拥入怀中。 在决定了木府的去留后,木益又来到上军军将营帐,召集起旅帅和师帅,对他们说:“家母病势日歹,前往息都时有言‘或留或走,全凭自主’。现在我也这样和你们说。” 除了木华和木猛,在场的其余人听到木益的话,全都感到很震惊。木华和木猛多少知道些当初‘云苍子’的事,也就开门见山问道:“军将如何决定?” “我和两个弟弟商量过了,我们打算留在温地。” “既如此,同为木氏族人,我愿意留下。”木华当先应道。 “我也是。”木猛不甘落后。 “列氏世代蒙恩,当然要留下。”列鹿也表态。 师帅们表完态后,旅帅们也表了态,最后所有的旅师帅都愿意留下。 木益就让他们各自再与下一级去说,就这样将选择层层传达到每一个人。最终统计出来,上军八千人,无一例外,全部愿意留下。 于是上军依旧,瑞阳城依旧,只是少了木青,缺了息柔。 息柔到息都宫城养病,却并不见好。还没到十月,医者就暗示息谞,息柔的生命只在这几日了。 息谞听到,既无奈又感伤,斥退了医者,心中不愿意相信。他来到息柔的病床前,却见息柔正坐床上,面色红润,一点不见病态。 看见息谞过来,息柔开口问道:“兄长,我一直有一个事情不明白,想要问问你。” 息谞很感意外,又惊又喜,坐到床边,点头同意。 “木青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息谞震惊当场,下意识回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木青遇刺之时,用刀的刺客曾口称首领指派。后来,府内的侍卫将刺客的尸体陈列,我曾经看过,面目已经黥黑,不能分辨。但我明白,这一定是入城后做的手脚,所以他们不可能是北越人。而息国之内,有能力行刺的,只有伏氏、连氏和兄长你了。我只问你,木青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息谞明白这个时候一定要证明自己,就解下佩剑抱着,对息柔说道:“我向已逝的父亲发誓,木青的死,与我无关。” 息柔惨惨一笑,颓然倒去,息谞扶起她时,她虚弱地说道:“伏氏素来低调,兄长千万小心连氏啊。”说完再也不支,昏了过去。 息谞叫来医者,医者察看之后,摇了摇头。息谞掩面而泣。 第39章 玩火之人 息谞派使者传消息到瑞阳城,木氏三兄弟大哭一场,向使者询问母亲何在,使者说君上特令葬于息氏宗族墓地。木氏三兄弟无法,只得作罢,打发了使者,到父亲墓前知会母亲的消息。 息谞接下来的几天都郁郁不欢,就算连蝉劝解都没有作用。 直到一日早间,两个寺人交谈,言语间说到息柔,被息谞听到,叫到面前问话。 起初两个寺人一口咬死是息谞听错了,直到息谞拔剑砍了一人,另一人才哭诉着饶命把事情说出。 “前几日有两位大人进宫来,,一路闲谈起近期的流言和传闻,其中就有提到已故的上卿夫人,说上卿夫人之所以急病不治,是因为木青的三个儿子不好好奉养的缘故,还说这是因为……因为” 息谞见他结结巴巴,知道还有后情,就把血迹未干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道:“还说了什么?” “奴斗胆,乞请恕死罪。还说三子不奉养的缘故,是因为君上易换了他们父亲的封地,他们对君上心生不满,连带着牵累了夫人……” “你是哪一日听得的,是哪两位大人?” “奴真的记不得了,请君上恕死罪。”那个寺人叩头请求,把额头都磕破,血水顺着额头流到眼角。 “来人,将此奴交给宫正,务必查出是谁在背后中伤君妹。” 两个甲士上前来,拖走了还在哭诉的寺人。不到半个时辰,宫正派人传来消息,说那名嚼舌根的寺人一直不曾开口,最后熬不住刑,咬舌而死。 息谞气得解下腰间的玉璧往地上摔得粉碎,吓得在一旁的连蝉花容失色,惊问缘故。 息谞就将早前的事情说出,连蝉听后自语道:“妾闻听当日大殿之上,木青就曾言语冲撞,没想到三个儿子也是如此,竟然因为封地的事情不奉养母亲,致使君妹染疾而逝。是多么可恶啊。” 息谞原本心里就起疑,现在又听到连蝉这么说,就更加觉得寺人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便对连蝉道:“寡人或许真的要早做打算。” 息谞立即叫来宫正,询问他息都之内能够掌军的都有谁。 宫正拜倒地上说:“都内并没有这样的人物。” 息谞有些窘迫,问道:“那你觉得上大夫伏柳怎么样,能够让他去温地吗?” 宫正以为息谞是想要像上次渠木和温易换封地那样做,就说道:“君上,木益虽然年幼,却是上卿,而伏柳只是上大夫,这样易换有些不成规矩;何况临江城距离息都太近,一旦木益有了心思,恐怕就会变成大问题啊。” 息谞倒是没有想过将木氏安置临江城的意思,听到宫正这些忧虑,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不作解释:“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宫正正色道:“既然君上有接管上军的心思,息都内也有旅师帅可供选择,不如就在其中挑选一个能够服众的人,将他升为上大夫,负责管理温地和上军。同时为了安抚伏氏,可以将他擢升为下卿。” 宫正因为不知道息谞对待木氏的具体态度,所以也就丝毫不提及木氏的处置问题。 息谞听完,拍着手说:“好啊,这样一来温地和上军的事情就解决了,也安抚了伏氏。那么你觉得木氏一族怎样处置好,直接贬为庶民可以吗?” “不可以。木氏毕竟是以军功立足上卿的,在渠木很有威望,如果直接贬为庶民,可能会引起很多混乱,不如召入息都为大夫。” 息谞却摇摇头说道:“当大夫是可以,只是不能来息都。寡人不愿再与木氏的人相见。” “君上,我听说渠木、温与息都三界的交临处,有一些地方可以用作分封。” 息谞点了点头道:“下大夫之类的,封多少地方合适呢?” “君上,可多可少,像木氏这样的卿族,只能怪封一个大村,再不能多了。” 息谞哈哈大笑道:“好啊。还是宫正明白寡人的心思。息都确实是离不开你的。那么就辛苦你一趟,将都内闲散的可作旅师帅的大夫叫来宫中。” 宫正应诺离去,在午后带着人回到宫中。 息谞扫视了众人一眼,倒是看到好几个熟面孔,而后才说道:“寡人觉得你们留在息都担任大夫实在是屈才了,就准备让你们到温地去,在上军中任旅师帅。只是现下还缺一个军将,有没有自告奋勇的人呢?” 那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说:“大夫博渊能够担当这个重任。” 息谞是知道博渊的,亲近于连氏,本不是自己的首选,但现下既然被公推出来,也就不能不顺从了,就说道:“大夫博渊,确实是不错的人选。你要为息国和寡人尽忠啊。” 博渊跪倒在地,叩头拜谢并保证。于是息谞加博渊为上大夫,做好前往温地的准备。 第二天息谞就派使者前往瑞阳城,以木益年幼无行为由,贬斥木益为下大夫,转封至三界交临的东江村,除木氏的族兵外,不再允许持有军队。 上军的旅师帅听说了这个消息,都前来见木益,对木益说道:“军将,老将故去不过月余,夫人离世更是不过几日,君上就以这种荒唐的理由把木氏贬斥到山野之间去了,我们都为木氏感到不平,愿意追随木氏离开。” 木益看了眼身边的木华和木猛,摇了摇头道:“诸位都是跟随我的父亲浴血沙场的同袍,对木氏有着深厚的情谊,我心领了。但这是君命,不能违抗。诸位,也还是息国上军的将士,因此你们的请求我不会接受。”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人没有不哭泣的。 当木益领着木氏族人前往东江村时,远在息都的博渊则领着一帮大夫前往温地,临行前宫正前来送行,博渊谢过宫正暗中推波助澜,宫正却摆摆手,说自己是为下一任息君效劳。 与此同时,息都宫城中两路使者出发,一路出北门往临江城,向伏柳传达擢升上卿的喜讯,一路往南至渠木,将连仲安加为上卿。 伏柳接到使者的传讯,当面表现得很高兴,但在使者走后只说了一句:“君上恐怕是在玩火啊。” 连仲安接到使者的消息,却是实实在在的高兴,在使者走后,他对儿子连卓说:“木氏再也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啦。博渊在温地,就如同我们在温地一样,伏氏不足虑,息都有宫正,宫内有你姑姑。在息国内,我连仲安再不必畏惧谁了。” 第40章 东江之木(上) 东江村,位处渠木、温与息都三地的交界。三面临山,山虽不高,却连绵颇广,只有东面靠着一条小江,算是唯一与外界的通路。 这里平日基本是三不管地带,等到缴征税赋,抽发劳役的时候,又是三管地带。用东江村自己的话来说,东江村是有三个儿子,却孤苦无依的命。 等听说木氏封到东江村来了,东江村人虽然对木氏的遭遇感叹唏嘘,内心却是很高兴的,毕竟木氏在息国的名声是众所周知的,东江村也可以由此摆脱多重税役的问题。 当木益领着两百多木氏族人进入东江村地界时,整个东江村八百余人,包括抱在手上的婴孩,拄着拐棍的老人,都前来迎接。 村正将木益领到全村最大的茅草屋前,告诉他这就是以后的大夫府,木益暗暗叹一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 木氏就这样在东江村居住下来,东江村的问题也很快展现出来。 最先出现的,是匪,就在木氏到达东江村那一日的申时过,酉时未到。 村正敲着个破铜锣将匪徒下山的消息通知全村,而后各家都在门前摆出点粮食后紧闭房门。木益等人对此感到不解,就询问起村正。 村正说:“这是东江村山上的匪,说是匪,却又不算匪。那群匪徒从不打家劫舍,从不杀人放火,从不为非作歹,只是隔上一段时间,就会下山一趟,让每家每户拿出点粮食,要的也不多,算下来差不多也就是每家一口的样子。” 木宣在一边奇道:“这更像是官家定期收税子。” 木猛却是有些火气:“这是盘剥了全村百姓啊。” 木益问村正匪徒有多少人。 村正说:“确切的也不清楚,大概十数个吧,反正不超过二十。” 木华禁不住开口道:“东江村未历战祸,村中有八百余人口,若是十数个匪徒,完全不需要畏惧。” 说到这里,村正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来为首的匪徒颇有些能耐,二来匪徒也不扰民,索要的也少,村中人觉得不必敌对,就这样维持下来。” 所有在场的木氏族人听到这话,都觉得有些好笑,但考虑到毕竟东江村作为木氏现下的封地,出现山匪索要口粮的事情,总是不能只是笑谈而已。 于是木益领头,在族人中挑选了三十个有身手的,在村中的小路上排开阵势。 很快,匪徒出现了,如同村正所说的,不过十数人而已,为首的两个皮肤白净,手中拎着装粮食的小布袋,应该就是在各家门前收集的。 木益看到此景,不知怎么叫阵为好,木猛却是直性子,大叫道:“大胆匪徒,在这山村之中…额…额……大胆匪徒。” 木益忍不住笑出声来,木猛也很无奈,实在是网罗不出大罪状,无从斥责。 拎袋的汉子向两边退开,而后一个相貌颇为俊朗的年轻人走上前来,戏谑道:“我们哪里看着像是匪,分明是乞食的流民罢了。” 木猛语噎,木益止住笑,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坐下聊一聊,看看是有什么误会。” 那人想了想,同意了。一行人来到木氏茅屋,村正一见匪徒来了,起初还吓一跳,后来经木益解释,这才平静下来。 那人名叫伍襄,世居温地,伍氏在温地原本是个士族,伍襄的父亲更是在军中任卒长,因此伍襄作为长子,也有些身手。 北越频繁袭扰,伍襄的父亲就是在一次省亲途中遭遇了北越军而被杀死的。父亲死后,伍氏一族就没有能够立足军中的人物,很快就以无端的由头夺去了爵位。 伍襄就带着伍氏族人,想要前往息都入军立功名。行到东江村附近的山中时,饥渴难耐,就派了人到村中乞粮。后来族人一商量,这里的山水不错,可以养人,就留了下来,只是村中人似乎存了戒心,因此就一直住在山上,没有下来,只是食粮匮乏,就常到村中借粮。 说到这里,村正反驳道:“时间虽然过了两年,但我还记得很清楚。从山上下来两个背着刀的白净汉子,开口就说‘我们暂居山上,想向贵村借点粮食,也不用多,每家出个一点,装满这两只布袋就行’。就这样持续了两年,这还不是匪的样子么?” 在场的人一听,都大笑起来,这还真是个好笑的误会。 木华这时就开口道:“既然是误会,现下也已消除,依我看不如就让伍氏一族搬到村中,留住下来。木益,你觉得怎么样?” 木益看所有人都点头,就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村正就又敲着那个破铜锣,挨家挨户去解释和通知这件事,听到的人都不敢相信,于是村正解释了一晚上。 木氏茅屋内。 当得知眼前的人就是息国渠木上卿家的后裔,伍襄一脸不敢相信,等到木益将前后变故诉说,伍襄一脸唏嘘感叹。 当夜,伍氏一族就居住在木氏茅屋。第二日才上山收拾一番,而后迁移下山。 东江村虽然不小,耕地却是稀少,原本村中的八百人还能够勉强支撑,现在木氏族人加上伍氏族人,一下子多出二百五六十人,还真的难以供养。 木华就领着木宣和木无善,在东江村周边的山林间游走,最终选定了北面的一座矮坡。 木华说:“东江村田地稀少,北面的这片矮坡,并不陡峭,却也开阔,只需依山势修立田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啊。” 于是三人回到茅屋,和木益一商量,决定叫村正到村中,如若家里有两个壮年男丁的,就派出一个,因此得到了一百三十多人,木益又在木氏和伍氏族人中挑选了六十多人,凑成两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北面的山坡。 木益带人砍伐树木,只是碗口般粗细的树木,却无论斧砍刀劈,都纹丝不动,反倒砍钝了刀斧,一行人都迷惑不解,村正则说“这是山灵显圣啊”。 木益没有办法,就停止砍树,和木华等人商议怎么办。 木华说:“虽然说不清楚原因,但恐怕真的是山灵在阻止我们,那样的话就没有办法了。” 木宣在一旁建议说:“我听说‘只要用心诚恳,天地也会感动’。不如暂且停止,设立祭坛,向山灵拜祭,然后再看看情况。” 木益就按照木宣所说的,建起祭祀用的高台,焚香拜祭,说道:“天地仁慈,所以百姓能够存活。现在木氏来到东江村,需要借用北坡的土地,还请山灵能够同意。” 木益说完之后宰杀了自己的马,作为敬献给山灵的祭礼。 等一切结束后,木益再带人砍伐树木,发现已经能砍动了。 于是众人齐心协力,在几日之内将北坡的土地清理出来,渐渐有了田地的模样。 第41章 东江之木(下) 田地开垦出来之后,用水又成了问题。 村正说:“村边的耕地,因为地势低,能够开挖渠流进行灌溉。可是北坡的地势太高,就算挖出渠流也没有办法把水引上来灌溉,该怎么办好呢?” 木宣这时候问道:“不知山上有没有泉眼之类的?” 村正想了想,回答道:“没有听说过。” 木华这时候开口道:“在坡上打井也是极为不易的,至少要下挖四五十米才行。不如在坡下挖个水塘,同时挖出渠沟与小江相通,这样虽然工程很大,也不能够直接灌溉北坡,却是一个长久的办法。” 于是众人又在坡下挖掘,花了几天时间挖成一个两米深,围一里的坑塘,命名为东江池。为了巩固四边,又从山中搬来未经打磨的大石堆砌成堤岸,挖出渠沟与小江连通,这样就有源源不断的水流。 解决了灌溉问题之后,就要解决田地的分配。 由于村边的田地灌溉方便,而北坡的田地需要下坡担水浇灌,所以尽管开垦了新田,除了木氏和伍氏的族人外,其余人都不愿意前往新田。 考虑到不需要新田便能够勉强支撑的东江村人,最后木益只好作罢,将新垦的田地作为木氏和伍氏的田地,分派劳作。 有感于村内的贫苦,木华又和村正以及木宣等人商量有没有能够一换东江村面貌的办法。 伍襄说道:“这东江村三面的山中,有很多野彘。大城之中的富商乃至于士大夫之流,都爱食野彘肉,而野彘皮打磨之后,也能防雨或是御寒,可以售卖给城外的农人或是游商。这是笔不错的买卖,只是……” 一提到野彘肉,木宣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幸好所有人都在听着伍襄的话,没有人注意到木宣。 “只是什么?”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发问。 “只是极难猎杀罢了,不然我们靠着野彘肉就能生存,何必到东江村乞食呢。”伍襄补充道。 所有人都“嘘”了他一声。 “说起野彘,还为害不小,在粮食将要收获的时候,时常下山来盗食破坏,甚至有时候还伤了人呢。”村正见提到野彘,也就随口发发牢骚。 木华却是眼前一亮,惊呼道;“极难猎杀是没错,但可以设陷捕捉啊。” 伍襄一脸疑惑问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野彘穿行山中,怎么设陷呢?” 木华回答道:“上军常与北越交战,俘虏北越兵卒亦是常事。北越人擅长捕猎,号称‘一刀一弓走山林,一世一生不缺食’。我就曾与北越的降卒交谈,说到捕猎之法,得知‘兽有兽道,禽有禽迹’。简而言之就是,野彘有自己常走的路。” 众人听得兴起,就都跃跃欲试,于是当即出发,翻山越野,寻踪觅迹,一连折腾了好几天,愣是没有发现丝毫的所谓“兽道”,只好作罢。 众人由北坡下来,在东江池边饮水休憩,忽然水面跃出一条鱼来,倏忽一下又回归池中,荡出一阵阵的涟漪。 伍襄突然大叫道;“鱼啊,鱼,我想到了。” 众人围拢过来,就见伍襄侃侃而谈:“那是我父亲还在世时,有游商从息国北面而来,在瑞阳城售卖吃食和时兴玩意。温地少江河,所以鱼食类不遍及,都是鲜鱼买卖。那游商手里却有一种叫做‘鱼干’的,可以即食,也可以煮汤,味道比鲜鱼更美。我曾经用白玉一双换取制作方法,只是一直未曾尝试。” 说干就干,伍襄领着众人结网捕鱼,这倒是比寻找兽道要容易得多,捕获之后去鳞去脏,将村里人自制的粗盐块捣碎,均匀撒上,晾晒几日后,第一批“鱼干”就做成了。 众人禁不住按着伍襄所说的方法烹制,果然鲜美异常。 因是伍襄所说的方法制得,所以一应的售卖也交由他,伍襄就领着伍氏的族人或翻山进入温地境内或越水进入息都境内贩卖,买者询问出处,伍襄就说东江村,买者却往往不知东江村何处。 时间飞逝,转眼间木氏已在东江村立足一个月,东江村所出产的“鱼干”也出了名。 温地,瑞阳城。 博渊的属下购得鱼干,将品相好的进献给博渊,博渊煮食之后很是惊奇,大呼道:“世间的鱼我也吃过不少,竟不知还有这等美味。” 博渊就亲自带着鱼干前往渠木,进献给连仲安。 连仲安却是曾经吃过的,问道:“北地的游商又来瑞阳城贩‘鱼干’了么?” 博渊见连仲安一语说破名头,讨好的心思已经没有了,心里有些怏怏的,嘴上还是说道:“倒不是北地的游商,是从东江村来的贩商。” 连仲安心里一惊,再次问道:“你说哪个东江村?” “就是三界交临那个,好像正是木氏贬封的地方。” 连仲安咬着牙齿,将手中的鱼干摔在地上,吓得博渊一下子拜倒在地。 “木氏,真有些阴魂不散啊,没了老的,小子也来晃悠了。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行吗,一定要跑出来惹眼,就不怕再没了命吗?” 连仲安情急说完,看见拜伏在地的博渊,赶忙扶起来,说道:“博渊,当初我承诺你的上大夫,如今实现了,可毕竟是从木氏手里夺过来的。倘若木氏就偏在东江一隅,什么事也没有,可是现在木氏又抬起头来,我们不能再放任了。” “可是大人,只是贩贩鱼干……” “仔细想想,只要木氏存在,百姓就会念木氏的好,木氏就会变成我卡在喉咙里的刺,不得不除啊。” 博渊见连仲安态度坚决,也就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询问连仲安该怎么办。 连仲安就拉起博渊,贴近博渊的耳朵,悄声地说着什么。 等连仲安说完,博渊行了个礼,将地上散落的鱼干捡起,擦去灰迹,就退出连府,离开渠木,却不是回温地,而是前往息都。 博渊赶至息都,并不马上面见息谞,而是请守卫叫来宫正,悄声低语商量着什么,然后才进入宫城,叫寺人通报息谞说温地上大夫博渊,有物进献。 息谞领着连蝉到了大殿,兴致勃勃想要知道是什么宝贝,结果拜倒在地的博渊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了鱼干。 息谞一看,怒骂道:“狗货,你是寻寡人开心吗?几片鱼干,谈何进献,今日寡人就要把你做成鱼干。” 第42章 何患无辞 息谞说完就要叫寺人拖博渊下去,连蝉在一边拉住他说:“博渊到底是上大夫,怎么能够说杀掉就杀掉呢?何况他从温地那么远赶来进献,这个时候不能计较献礼的贵贱,而要肯定他献礼的心意。” 息谞一听觉得有理,就摆了摆手,对博渊说道:“寡人细想一下,鱼干虽平常,但你有心了,就放在那吧,你可以退下了。” 博渊却还是跪着,对息谞说道:“君上,这不是平常的鱼干,下臣偶然间看到贩卖,就买了些,回到府中熬汤,顿觉鲜美异常,吃其他的食物都不香了。下臣再去寻那商人时,却已经不见。下臣认为如此美物不能独享,所以特来献给君上。” 息谞听他这一说,起了点兴趣,但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就还是说道:“想来就是味鲜了些,没那么特殊吧。” 连蝉倒是明白息谞的心思,就在一边欢欣雀跃,很是高兴地劝息谞道:“妾素来喜欢鲜食,既然博渊说的那么好,就让内宫庖人去做些来吃吃。君上,你觉得怎么样?” 息谞点点头,叫来寺人,让他带着鱼干去找庖人,熬煮些清汤来。 息谞和连蝉就坐在殿上谈些时闻逸事,偶尔询问博渊,博渊则跪在地上,双膝麻痹,还要时不时回答息谞和连蝉的问话。 约莫两刻钟之后,庖人将一锅鲜汤抬到大殿,顿时一股沁人的香味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连蝉急急说道:“快端上两碗让君上与我尝尝。” 寺人领命,将两碗鱼汤呈给息谞和连蝉。 息谞端起碗来饮了些,虽然觉得味道鲜美,却还比不上伏氏每年进献上来的,刚想要再训斥博渊,连蝉却先开了口:“君上,妾以为这鱼汤确实鲜美异常,将宫中美食都比了下去。” 息谞见连蝉这么说,怕她生气,只能附和说:“确实是这样啊,鱼汤味道很是鲜美。” 连蝉接着说道;“博渊远来献食,现在食已经成了。请君上让博渊平身,也赐博渊一碗鱼汤吧,让他尝尝宫内庖人的手艺。” 息谞允诺,叫寺人也给博渊盛一碗。 博渊谢恩之后站起,却因为双腿的麻痹不能站立,重新摔倒,息谞看到,就让寺人特别赐坐,博渊再次拜谢。 等博渊坐在椅垫上喝着鱼汤,称赞着宫中庖人确是名不虚传时,连蝉好奇鱼干的来历,问他道:“博渊,我问你,虽然那商人寻不到了,可知这鱼干的来历出处,我也想着寻些送给我家兄长呢。” 博渊暗道就是先送了大人,才来的宫里呢,但面上却表现得很恭敬,说道:“回夫人,下臣确实询问过,得知是东江村所制。另外一些话,却不便于对君上和夫人诉说。” 息谞一听到东江村,就眉头皱起,脸色很难看,发怒道:“如何不可说得,你不是息国之臣吗?” 博渊捧着汤碗,慌忙跪在地上,说道:“下臣对息国与君上,绝无二心。” “下臣购获鱼干的时候,与商人闲聊,商人提到是东江村制作的,下臣就询问是否是木氏封地,商人说是的,还说木氏毕竟是息国四百年的卿,君上对木氏的处置完全没有道理,不是个贤明的君主,难怪木氏心里会有怨怼,整天说着昏君之类的话。” 息谞气得将手中的碗朝博渊摔去,博渊无从躲避,正中头上,鲜血直流,博渊却是连动也不敢动,只说道:“君上止怒。” 息谞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转头一看,却是连蝉,心里的怒气消去了些,又看见博渊头上的伤口鲜血直流,就宽慰他说:“寡人之怒,不在于你,你先起来坐着吧。” 博渊谢过,重坐垫上。 “寡人问你,你的话,可都确实?” “回君上,是那商人所言,或许只是满口胡言。” 息谞摇摇头,对一边侍立的寺人说道:“去请宫正来。” 寺人小跑着去了,很快宫正来到,看到博渊满头的血,却仍能坐着,暗暗想真是惊险。 宫正拜倒,询问事由,息谞也赐了宫正坐,然后才问道:“近日有些东江村的传言,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回君上,下臣不曾听闻。” “寡人倒是听说了些,只是不知是否确实,想要派人去探查一下,想来想去,只有宫正你最合适了。” 没想到宫正却说:“东江村地狭,若是外人贸然前去探查,只怕会引起怀疑,还需要想一个足够好的由头才行。” 息谞微微点头,忽然看见那锅鱼汤,眼前一亮,说:“你就假装是到东江村买鱼干的,趁机探听下木氏有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回来报我。” 宫正问何时出发,息谞说当即出发可也。于是宫正向息谞告辞,出了息都西门,往东江村方向赶去。 宫正离开后,息谞看着博渊说道:“上大夫辛苦了,鱼干寡人会收下的,你也回温地好好地养着吧。” 博渊拜退,息谞也带着连蝉回了内宫。 息谞对连蝉说:“宫内不乏美食,既然你想要买些鱼干给兄长,干脆就将博渊献的派人送去吧。” 连蝉只好诺诺应声。 隔天天亮,有人叩响了渠木连府的门,说息都宫内有人托了礼来,连仲安很高兴,将人请进来,把布包打开一看,嘴角抽搐着,说:“真没想到是鱼干啊。” 话说宫正出了西门,却并不真正想要到东江村去,在经过了息都境内最后一道关卡后,就在无人的野地里停留了半日多,而后往回赶。 等宫正赶回息都宫城大殿,已经是两天后的酉时,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息谞过来见他,问道:“辛苦你了,情况怎么样?” 宫正拜倒在地,回答说:“下臣不知君上听到的传言是什么样的,因此下臣就只说说自己探查到的。木氏,恐怕在谋划大事。” 息谞哈哈大笑,好一会才止住了笑,说道:“东江村虽算是大村,据说也就八百人口。木氏靠着东江村谋划大事,这是不可能的。” “回君上,下臣一路出关卡,守卡人应该有印象,下臣不敢欺瞒。” 息谞摆摆手说:“寡人对你是相信的,寡人只是对木氏谋划大事不信罢了。” “回君上,这是有迹可寻的。下臣去东江村,得知东江村月余来四处贩卖鱼干,而且村内有很多面容凶恶的持刀之人游走。东江村三面临山,山内多有各地的亡命之徒,想来木氏靠着贩售得来的钱财,招募那些人也说不定。就下臣来看,恐怕有数百之众了。” 息谞一脸的难以置信,问道:“几片鱼干就能拉起山头来了?” “回君上,据说东江村的渔获,北至临江城,南至渠木城,西至瑞阳城,东至息都的海滨地区,都有售卖。” 息谞满脸震惊,过了好久才说道:“木氏的人,还真是丝毫不能够放松警惕啊。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来内宫,寡人把符印交给你,你调动息都边界的驻守兵马,尽快去平息木氏吧。” 宫正应诺后问道:“敢问君上,木氏如何处置,是就地问斩,还是带回息都?东江村又该如何?” 息谞一脸决绝说道:“木氏一族,除了木青三个儿子带回息都,其余就地斩了吧;至于东江村百姓,虽然有错,却是无辜,不要计较了吧。” 第43章 变故 第二天,宫正偷偷地进了宫城内宫,息谞暗暗将调兵的符印交给他,嘱咐他务必要将乱党一网打尽,宫正信誓旦旦,领命而去,一人一骑出了息都西门。 未及午时,宫正已赶到息都边界的驻兵处。 驻兵处的师帅很是好奇,宫中的管家大人怎么有空到边界来了,在校对了符印交接了两千人后,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被宫正狠狠地瞪了一眼,再不敢多说话。 宫正就领了两千人,往东江村而来,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了小江外。 宫正命令两千人分成四队,一队在小江外封住大路,一队跨过小江封住东江村往外的通道,自己亲率两队,以扇形阵势向东江村内分散包围。 却说宫正离小江尚有两里的时候,大军行在路上,扬起了烟尘,天色又是晴好,便被在北坡劳作的木氏族人看到,一时惊疑不定,赶去通知了在茅屋中休憩的木益等人。 木益、木华和木猛赶到北坡一看,果然有很大的烟尘,一时都有些忧虑。 木华说:“东江村偏僻,要说几十人的商队都不可能来,怎么可能同时出现这种至少几百人同行才会出现的烟尘呢,我看情况很不对,需要早点打算。” 木益就问:“那应该怎么做呢?” 木华说:“将所有东江村的木氏族人和百姓集中起来,先退到西边的山里看看情况。如果只是虚惊一场的话就重新下山,如果真的有大事发生的话,可以往温地或者渠木走。” 木益点了点头说:“好。”当下就把在北坡的木氏族人带回东江村。 接着木益找到村正,向村正说明了情况,提议全村百姓和木氏族人一起退到山里。 村正哈哈大笑起来说:“要说那么多的匪,白天在大道上奔驰,我是不信的。没准是军队呢,不需要太过于担忧。” 木益的心神始终不宁,想要再劝劝村正,村正始终不信,不愿一起离开。无奈的木益只好集中起木氏族人,在清点了人数之后退入西山。 等宫正带兵进入东江村时,木氏族人已经退入西山。宫正却是不知,搜寻了东江村一遍,发现全村只有穿着粗布的百姓,他以为木氏警觉换了衣裳混入了百姓中,就集合了全村老幼,单独找出梳着总角发髻的小儿,对全村人一一指认,发现确实没有木氏族人混入。 宫正只好找到村正,向他问话道:“村正,木氏的那些人呢,往哪里去了?” 村正见宫正等人虽然军兵打扮,却是来意不善,就含混道:“木氏是封主,我哪里敢过问他们的行踪。” 宫正一听气急,大喊起来:“木氏通匪,包庇者同罪,你们难道都不怕掉了脑袋?” 这么一说人群就骚动起来,宫正一看有效果,继续喊话道:“木氏是外来的封主,你们却是同村的亲友,哪里犯得着为了不相熟的人而犯法呢,何况还有那么多孩童会受到牵连。” 村正听到这里,心思飞转,颤声着跪下道:“大人,你说得很对,我真是糊涂啊。木氏看见大道上起了尘烟,担忧会有事发生,已经往南边的山里走了。” 起初人群里看见村正跪下诉说,有鄙夷的,有松了口气的,等听完村正的话,又全都捏了把汗。 宫正听完,半信半疑看着人群,却见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点着头,心里的那丝怀疑就放下了,一边留下些人看着村人,一边带兵往南面山里追赶。 村正见宫正领兵走了,留下看守的人都有些松懈,就悄悄地在人群里传话说:“木氏来东江村不久,可是木氏的为人大家都清楚。现在,木氏被安上了通匪的罪名,我们刚刚全都指认了错误的方向,等同于蒙骗了带兵的大人。既然这样,我们就坚决不能改口,不然欺骗的罪名就逃不过去。我相信东江村八百人口,只要口径一致,是不会被一起被定罪的。”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同意村正的说法。 宫正带兵追了数里,丝毫不见踪迹,便发觉上当受骗,回到村中再次开口询问,却发现全村人都不改口,坚持木氏是从南边离开的。 宫正冷笑一声,往北边和西边都派了人,只是最终仍旧未能追到木氏族人。他不知道的是,木益在看到他领兵往南追击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能挽回,悄悄领着族人往西进入温地了。 宫正再次回到村中,却没有杀尽东江村人的胆量。想到自己没能追击到木氏族人,回到息都也不好交待,就干脆将疏失推到东江村人身上,下令押解东江村人回到息都。 进了息都宫城,面见息谞,交还符印,息谞问宫正结果如何。 宫正回答说:“回君上,下臣原本是能够捕获木氏那些人的,但东江村人暗中通知了木氏,所以木氏能够在合围的时候逃进山里;下臣追问村人木氏下落,村人故意误指方向,才导致下臣无法追到木氏,致使木氏逃脱。下臣甘愿受罚,乞请死罪。” 息谞看着拜倒的宫正,听着他最后违心的假话,心里有那么一瞬真的想拔剑砍了他,可最终还是作罢,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啊,错在东江村的村人。寡人原本怜惜他们,不想让他们受牵累,没想到他们却向着叛乱的木氏,不处罚已经说不过去了。” “下臣谢君上恕罪。目前东江村全村八百余老幼,已被下臣押在宫门外,听候处置。” 息谞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毕竟是八百生灵,全部处死寡人是不忍的,不如全部罚入奴籍吧。” 当宫内的寺人在宫门前宣告对东江村的处罚时,村正痛哭流涕,认为是自己害了东江村的老幼,没想到村里的其他人都安慰着说:“村正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啊。如果因为供述木氏的行踪而使木氏一族蒙难,也是我们所不愿意看到的啊。”村正这才慢慢止住哭泣。 伍襄领着族人,因为在外贩卖鱼干,倒是躲过了这一劫。但他很快发现息国境内的大城小城都张贴了通缉木氏的通告,就和族里人商量说:“现在东江村人没入奴籍,木氏又被通缉,我们无能为力,可也不能够心安地生活下去。不如就将贩卖鱼干的钱埋藏起来,重新找个地方隐居吧。” 族里人都表示同意。于是伍襄就带着族人重新隐居到东江村边的山中,同时也把钱财埋在了那里。 这是梁王十五年十一月中旬的事情。 第44章 息国无木 木益领着族人隐匿在山林中,偶尔派一些族人到城中购粮。族人看见了通缉木氏的通告,就回来和木益等人说起,木益就聚集起大家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木华说:“现在息谞诬陷我们通匪,在息国全境展开通缉,我们要想保全,要么离开息国,要么隐居大山。考虑到我们全族两百多人,恐怕短时间内找不到这样的地方。” 所有人听了都面色黯淡,知道只有离开息国的办法,可息国毕竟是大家的根,一时间心里难以接受。 木益这时候站出来说:“今年三月渠木大雪,苍山的隐居大能‘云苍子’曾经造访木府,叙说了天将降祸的预言,也留下了应急的布囊。父亲在温地遇刺后,打开了布囊,上面说‘事缓,退地隐,族可全;事急,君妹归,族奔南’。” “父亲看后,让母亲烧掉了布囊,将此事隐瞒下来。后来母亲病重,将要前往息都,将事情告知了我们兄弟三人,我也选择了瞒下。如今大家面临这样的困境,应该怪罪于我啊。全族在一起目标太大,若是分散开来,各自离去,隐匿在息境的山中,定能够保全下来。” 所有人听见木益的话,都流下泪来,说道;“木氏一族既是以上卿家为族长,我们作为木氏族人,当然应该听从族长家的决定,又怎么能责怪你呢。现在事情紧急,我们分散开来,自然能够隐匿,可作为上卿家的你们兄弟三人,却难以逃脱啊。这时候让我们离去,我们又怎么忍心呢?” 木益、木宣和无善听到大家这么说,都很感动,于是最后木益说道:“既然大家意见相同,那么就不必忧虑于离开息国。我决定前往苍山,苍山地广,又与北越交临,足以全族存身,你们的意见怎么样?” 所有人都说:“好。” 木益就带着全族的人,退回了东江村西山,考虑到山中行走过于缓慢,就没有进入山中,只依着山边行走,因此并没有遇见伍氏族人。 木氏一族就经由东江村西山转进南山,进入渠木境内,为了避免被发现,就避开大道,在荒原里开辟出一条道路,白天休憩,晚上行走。 息国内心有忧忧的,不只有木氏一族,还有远在息都的君上息谞以及近在渠木的上卿大人连仲安。 息谞只是隐隐的忧虑,却不是忧虑于木氏,而是现下的情况。木氏通匪,在逃于外,四境已经封锁,又在国内张贴通告,仍不见丝毫消息,要说没有人暗中相助,都有些说不过去,要说是有人相帮,那这息国的乱党,真就有这么多么。 连仲安则不同,他忧虑的是木氏逃脱之后,会再有什么难以预知的事情发生。所以他派了人前往温地,请博渊在温地内布置哨探搜索捕捉,自己则封锁了渠木境内的大道,同时派下军兵卒,不分昼夜地搜索小道和荒原,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就在木氏一族趁夜抵达渠木城北的大溪时,却见渡口已被封锁,只好停下来商量对策。 木华说:“大溪往上走直入温地,往下走则直接入海。既然这里的渡口已被封锁,其余渡口也必然是这样。现下渡口不能通行,但我们还是可以泅水而过。”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 于是木益就将两百族人分成两拨,第一拨以木华、木宣和无善为领头先行,大多是老弱妇孺,第二拨则以自己和木猛为领头,带着青壮年作为后续的掩护。 大溪江面宽达两百米,为防止半路遗散,就用绳索将所有人腰间捆缚,互相间隔半步,方便照应。第一拨顺利渡过大溪。 第二拨将行时,木猛让木益领头,自己负责收尾,木益却说:“我虽然年幼,却是一族之长,哪有自己先行离去,丢下半数的族人的道理呢。猛叔,就由你领头吧。” 木猛见说不动他,只好领头泅水,木氏族人一一绑缚,跟在木猛身后。 木猛泅至江中时,听见身后的岸边火光乍现,喊声不断,知道事情不妙,想要往回泅游时,却因为身上绑缚着绳索,与身后之人直接关联,无奈地流下泪来,仰天叹道:“大哥,我不是不想救益儿啊。” 说完奋力往前泅水,身后的人被他带动,也奋力向前游去。 却说木益在北岸,看着只剩下三四十族人,心中的忧虑渐渐散去。没想到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只见突然小道边有人大声喊叫,而后火把亮起,照得分明,是军中的士卒,围拢而来。 木益看见,拔出剑来,喊道:“我们的行踪已被知觉,若是不拦住追兵,则江中数十族人亦不能保。谁愿与我共同护卫?” 身边未涉水的人都大声喊着:“我愿意。” 已经在水中的一个族人想要解开绳索回到岸边,木益看到,制止了他,说道:“北岸的人愿意与我一起死战,让华叔带领剩下的族人好好活着,你就是信使,需要把话带到。” 木益说完将剩余的绳索用剑砍断,那名族人就遵照着木益所说的往南岸游去。 而后木益环视着身边的族人,感叹道:“我木益年幼,厚着脸皮当这个族长,对你们真是惭愧啊。”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一同留下的人也都大笑起来,随后跟着木益冲向追击过来的下军兵卒。 当下军兵卒将木益一行人包围,领头的旅帅看着江面对传令兵说道:“派人渡河通知大溪南岸的守军,让他们务必拦截住木氏一族。” 传令兵领命而去。 木华、木宣和无善望见北岸火光,知道事情紧急,却无能为力,等到木猛到达南岸,说起木益留守的事,木华等人都流下泪来。 木宣看了无善一眼,发现无善也在看着他,两兄弟抱在一起痛哭。 等到泅水过江的最后一个族人上岸,将木宣说的话告知木华,木华哭着说:“族长说得对,我们应该迅速离开。” 一行人正待离开,却见大溪上游和下游都有火光靠近。 木华看了木猛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喊道:“有在上军中历职者,随同我与木猛留下来掩护族人撤退。” 转头一看,不论老幼妇孺,没有一个人离开。 木华拉过木宣和无善,低声说道:“木氏不能就此断绝,你们两个带头走,族人才会跟着离开。” 木宣哽咽着开口说了声“华叔”,被木华甩了一掌,喊道:“走。” 木宣便拉着无善率先离开,而后木华对着族人喊道:“年不满二十者,跟着木宣和无善,走。” 族人中的少年少女以及其余已能自己行走的孩童就互相搀扶着离开。 有妇人怀中抱着婴孩,族中的老人劝她离开,她却说:“夫死大溪,妇当随。婴孩难免流离之死,不如随妇。” 族中的老人闻听,就把她围在人群的正中。 南北两边的下军兵卒很快将南岸的木氏族众包围,此时北岸的火光已散。 木华和木猛领着能战的族众,在看了木宣和无善等人离开的方向一眼后,冲向下军。 木宣和无善领着族中剩余的人向着苍山退去,却遭到下军从各个方向的围追堵截,很快便失散了。 到了第二日午后,下军兵卒向连仲安报告情况说:“大人,昨夜有兵卒在大溪边看到有很多人聚集起来泅水渡河,怀疑是木氏,旅帅就带兵前往围捕。军兵赶到时,北岸只剩三十余人顽抗,乱战中全部被杀死。” “旅帅派人渡河通知南岸守军,于是南北守军将南岸木氏一部约百五十人包围,并派兵追击潜逃的木氏族人,又抓住二十余人。” 连仲安面色一喜,暗想如此一来,木氏相当有灭族了,问道:“木青的三个儿子呢?” 报告的兵卒低下头去,答道:“回大人,没有发现木青的三个儿子。” 连仲安脸色沉了下来,追问道:“或许不是抓住的,而是已经战死了?” “回大人,已经验看过,都没有。” 连仲安气得直跺脚,拔出佩剑,将报告的兵卒杀死,喃喃道:“息国境内已经没有木氏了,我会如此禀告君上。” 连仲安当即叫来儿子连卓,让他作为先行渠木的使者,前往面见息谞诉说木氏已经全族捕获,连卓高兴地出发了。 接着连仲安在木氏的死者中找了三个与木益、木宣和木无善差不多年纪的人,将他们的脸砍花,又从下军中分出一个师来,押解着木氏被俘的以及死者一道,立即出发,赶往息都。 第45章 两地之伤 为了尽早赶到息都,连仲安甚至命令在夜间行军,尽管在过关卡的时候多了些麻烦,但也因此在第二天的巳时未到,息都就已经遥遥在望。 等连仲安领着一师之众到达息都城外,却见息谞已经在城门口了。原来连卓昨夜便进宫城面君,诉说抓获木氏一族的事情,所以今日一早息谞就派探马出息都二十里探看。 探马回报之后,息谞也就领着息都的士大夫一起等候在城门口。 连仲安下令全师驻扎城外,然后下马前行,在息谞面前拜倒,说道:“下臣有罪,劳烦君上城门迎接。” 息谞把他扶起来,拍着他的手说:“连卿在外抓获息国的乱党木氏一族,卿妹在息都又怀着寡人的子嗣,连氏一族,于国于寡人,都是有功的,何来的有罪一说呢?” 说完息谞就拉着连仲安的手,让他与自己搭乘同一辆马车,往宫城而去,一众的士大夫则跟随在后。 宫正则领着宫中的卫队,从下军兵卒手中接管了木氏一族的俘虏和尸首,随后按照息谞的要求,将俘虏在城门口一字排开跪下,以卫队为行刑者,全部斩首,又单独把连仲安口中所说木青的三个儿子的尸身车裂;并下令木氏作为乱党,全族尸身堆砌城外,任何人不得收尸。 息都的百姓经过城门口,看见作为乱党全族斩首的木氏一族,年长的已经须发皆白,年幼的尚在襁褓,都忍不住流下泪来,暗暗地责骂息谞和连仲安残暴不仁。 却说息谞与连仲安同车回到息都宫城,为连仲安在大殿之中摆设了筵席,专门庆祝木氏乱党的剪除。连仲安因为喝醉不能走路,就留宿宫中。息谞干脆给了连仲安特权,只要连仲安在息都,便可歇在宫城。 在宫城停留了几天后,连仲安向息谞提议说:“如今国内太平,百姓生活安定,让我想起当初北越对我们的侵犯,这个仇是不能不报的,现在正是时候啊。” 息谞点了点头,说道:“息国与百越之间,仇深如海。只是不知道连卿打算怎么做?” 连仲安跪在地上说:“禀君上,自从温地败退北越以来,北越已元气大伤,今年内定不能大举犯境。而温地上军以及渠木下军,却都有能力向北越进攻。下臣以为,合两军之力,在确保两地能够守卫的情况下,向北越出击,使得北越畏惧,再不敢小瞧息国。” 息谞对战事不太懂,摆摆手说:“既然如此,就看连卿的了。” 连仲安拜谢,当即请辞,息谞勉励道:“若息国都如连卿般为寡人分忧,寡人就可以把枕头堆高躺着,只管享乐了。” 连仲安出了息都城门,领着下军的那个师返回渠木,派人持符印到渠木封地集结下军,同时派人往温地找博渊,约定在渠木与温的交界处会合,共同向北越出击。 此时上军中大体仍是当初木青留下的班底,只是原本的官长都降了一个层级,师帅列鹿作为木氏曾经的僚属,更是降为卒长。 当木氏被说成是通匪的乱党时,木青在上军为军将时的下属都找到列鹿,说:“军将于我们有恩,如今子嗣族人却被诬陷为乱党,我们不知如何在军中待下去,请求你带领我们离开。” 列鹿叹一口气,说道:“我也有和你们相同的想法,却不能够那么做。我们所效忠所为的,并不是息谞,而是息国,是百姓啊。我们如果都离开,上军还能算是上军吗?” 所有人都很惭愧,低下了头去。 等木氏一族全被斩首在息都城门口时,那些曾经找到列鹿想要离开的上军兵卒再次找到列鹿,请求他带领着大家离开上军。 列鹿流着泪说:“我无法答应你们的请求带领你们,可我也不会阻拦。你们偷偷地离开吧,要小心些,千万不要被抓住啊。” 上军之中因此逃走的有数百人之多,但事后却无法追捕。师习的父亲,曾经的城门伍长就是其中之一。 博渊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自己的职位和封地,就隐瞒着没有上报,而悄悄地在温地重新征募兵卒,补充了逃走的数百人。 博渊接到连仲安派人传来的话,就集合上军,准备出发。 列鹿来见博渊,对他说:“大军对外出征,温地守卫就会空虚,会有被敌人偷袭的风险;就算敌人不偷袭,北越是游族,难以靠一两次的征战解决问题。这就像拿着小木棍去激怒一只野彘,会导致一群野彘追赶过来的啊。” 博渊嗤笑道:“你一个小小的卒长,懂得什么,再干扰军事,就按军法处置。” 列鹿知道没办法再劝说,就回到军中,一起出发了。 连仲安的下军与博渊的上军在渠木与温的边界集结,两军加起来共有两万人,立即进入北越的领地,侦察搜索着前进。 因为两军突然集结进攻,北越完全没有防备,也从未料想到息国会这么做,所以两军所过之处,都不曾遇见像样的抵抗。 连仲安的心思,却并不在于与北越军交战,而是要借此报复北越长期的袭扰,同时也有向息谞显示自己能力的意思。 当大军发现两个北越所属的部族时,连仲安下令两军掩杀,不分老幼。 列鹿听到,却并不执行,对自己的属下说:“我听说‘士兵是保家卫国的,而不是为了杀戮’。现在连仲安下令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即使那是敌人的百姓,我也是不会做的。” 属下都同意他的意见,因此列鹿就带着属下偷偷地离开了,博渊听说之后,派兵追赶,却无法追到。 上军之中原本木青的部属,在听到这件事后,就都偷偷离开或者拒绝出战。博渊派兵追捕,因此捕杀的多达数百人,又按军法处置不战者,也斩杀了数百人。 剩余的人迫于博渊的威慑,尽管出阵,却并不作战。 当大军将两个部族夷为平地的时候,所砍下的首级,已经多达五千,连仲安又将上军中叛逃斩首以及军法斩杀的人面色涂黑,也充当北越兵卒,对外号称杀敌六千人,浩浩荡荡凯旋而归,同时派快马往息都报捷。 两军进入息国境内,就各自由师帅带回领地,连仲安则领着博渊和几个亲信,策马赶往息都。 在息都与温地的边界上,连仲安遇到了前来迎接的息谞,和博渊等人又是慌忙下马拜倒。 息谞看着连仲安和博渊几人身上染血的甲胄,赞扬道:“连卿真是寡人的手脚啊。” 北越,游浦。 陌鲁与留百接到报告,说息国军队突然袭击了领地,有两个部族被血洗,一时难以相信,赶过去一看,两个部族所在的地方,周边的树木和土地都已被鲜血浸染,现下已经凝结成黑色。 陌鲁大哭道:“两部数千人啊,无一幸免。我誓要报此仇。”当即就准备集结兵马,向息国发起进攻。 留百劝阻说:“首领,光靠北越的力量,恐怕不能报仇,不如借此向百越各族发出集会,集合百越的力量,一举覆灭息国。” 陌鲁问道:“百越能够汇聚一起吗?” 留百说:“两部数千人,连婴孩和老人也没放过,相信百越定能够团结一心。” 第46章 异乡李客 苍山之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持剑望北而立,将手中的长剑抵近脖颈,两行清泪落下,神色决绝,呆立良久,最终却又把长剑掷落在地,蹲坐下来掩面痛哭。 附近的另一名少年闻听哭声,蹑手蹑脚寻来,不想踩到枯枝,发出噼啪的声响。痛哭的少年警觉,捡起长剑,退到树后,望着发出声响的地方,一脸戒备。 等看见那名靠近的少年出现时,躲在树后的少年却再次将长剑丢弃,现身出来,喊了声:“无善。” 那名靠近的少年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哭喊道:“二哥。” 随后两人相拥而泣,哭喊着“大哥”、“华叔”、“猛叔”以及族中的长辈,过了好久才停下,然后商量起接下来的打算。 木宣对无善说:“这几天我向南走来,一直未能碰见族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可我们要活下去,这样才不辜负华叔与猛叔,才能不辜负大哥。等到将来有机会,我们一定要为他们讨还公道。” 无善边抽噎边点点头。 木宣捡起长剑,收入剑鞘,无善的剑却不知何时已经遗失,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口中干渴,腹中饥饿,就要支持不住,忽然看见前方烟气袅袅,又惊又喜,悄悄摸过去看时,发现是百越的部族,心里的担忧反而小了不少。 就在木宣把长剑交给无善,准备溜下去找找吃食的时候,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什么人,干什么的?” 话音一落,周围的树木后面呼啦一下子涌出来二十余人,将木宣和无善包围起来。 “逃难的。”木宣一脸讨好地笑着回答,只是满是尘垢的脸带上这样的笑容,显得很是诡异。 为首的北越人冷笑一声,故作讶异道:“逃难的不带着包裹布囊,倒带着把剑呢。” “林子里捡的。”无善的脸上也满是尘垢,但眼睛里露出的惊恐却很真实。 为首者一把夺过长剑,拔剑出鞘,剑身凌空,发出一阵嗡嗡声,为首者又冷笑一声,揶揄道:“我在这林子里晃了近三十年,都还没有捡到过这么好的剑呢。” 包围的北越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木宣和无善却神色不变,丝毫不认为这句话有何好笑。 “绑起来,押回部落去,”为首者发令道,指挥着几人绑起木宣和无善的双手,又对其余人说道,“往外再走个一二十里,看看有没有后进的息国军队,我们部族,可不能像先前两部那样……” 为首者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满脸愤愤,除了押着木宣和无善的几人外,其余人都点点头,重新四散到林中去了。 当木宣和无善被押到部落中,很快就有孩童围拢过来,有大胆的问那个为首的北越人:“炎虎,你不是夸口去抓息国探子么,却从哪旮旯捡回来两个野人?” 炎虎轻轻一笑,将长剑一横,说道:“野人?你家野人穿着衣服背着剑。” 那孩子倒是有些顽劣,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扔到炎虎脚下,炎虎做势要拔剑,把那孩子吓得拔腿就跑,在远处朝着炎虎做鬼脸。 炎虎将围观的小孩哄散,一字一顿问道:“你们是息国人吧?” 木宣刚一点头,还没说话,就被炎虎踹了一脚,往后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无善看见,冲向炎虎,也被一脚踹倒。 炎虎见木宣还想要起身,又是一脚,木宣顿时感觉胃内翻涌,连连咳嗽,往外吐着酸水,无善挣扎着起来,被另外一个北越人按住。 炎虎随后蹲下身来,将木宣摁在地上,用手轻拍着他的脸,沉声说道:“息国?真是冤家路窄,还敢往百越逃,今日就让你见见,百越人也不善与。” 木宣此时还没有缓过神来,无善看到,大喊着:“息国人怎么了?虽然息国与百越有仇,与百姓何关,要这样折辱!” 炎虎听到,先是一愣,而后怒道:“与百姓无关?息国军队前几日血洗的两个部落数千人,连婴孩都不放过。今天我也要剐了你们两个!” 说完炎虎就站起身,甩开剑鞘,举剑刺向木宣。 一个声音大喊:“虎,不能这样。” 炎虎转身看去时,却是一个白净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听见那人这么说,炎虎尽管不情愿,还是把剑扔在地上,叹一口气道:“可惜了,炎修,你要是晚来一步就好了。” 说话间,炎修已经走了过来,微微一笑,拍了拍炎虎的肩头,说道:“首领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要是他从游浦回来,看到你杀了两个息国人,肯定会罚你的。” 炎虎见炎修提起首领,仅存的一丝怒气也消散了,对炎修打趣道:“修,怎么从你嘴里,老是首领首领的,可你家阿妹,却总是阿爹阿爹的叫。” 炎修见炎虎提起这茬,就弯腰捡起地上的长剑,抬起头来时,才发现炎虎已经跑开,也不去追赶,反倒蹲下身,把木宣和无善手中的绑缚割开,拿过剑鞘,将长剑收了进去。 无善呼喊着“二哥”把木宣扶起。 这时炎修开口问道:“既然是息国人,怎么会来到这里,这里距离息国可是近百里啊。” 无善见他面善,又救下自己和木宣,就半真半假地说道:“家中遭了变故,无奈逃进苍山,逃着逃着,就到了这里。原想下来找些吃食,没想到被发现后押到了这里。” 炎修从无善的话里,倒也听不出什么,便道:“想来你们一定腹中饥饿,不如先去我家。一来可以吃些东西,休息休息,二来也可以给我讲讲息国的事情。” 见无善还在犹豫着,炎修就让两个北越人过来搀着木宣和无善往自家走,边走边问道:“不知小弟和你家兄长怎么称呼?” “我叫李无善,这是我二哥李宣,我们都是温地人士。” 炎修一想,便知道无善在说谎,温地转入苍山,只怕刚好会遇见那两个部落,就算恰巧避开了,这几日北越在那一块区域诸多哨探,又怎么可能无事人一样折了个方向转到这里呢。 炎修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道:“这个地方叫龙鸣,我们是百越的一支,被称作泉越部。” 一行人兜兜转转,终于走到一座大木屋前,门前还有两个佩刀的百越勇士,炎修伸手一指,说:“就是这里了。”随后当先走进木屋。 木宣和无善看见两个勇士,心里就已经明白眼前的炎修恐怕也不是简单的人,但都已经到了这里,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屋内的正中烧着火坑,因此与屋外简直就是夏冬之别,炎修当先坐下,让木宣和无善随意而坐,然后两名北越人就将肉与酒放在木盘上端来,放在几人身边。 木宣和无善饿极,也不顾礼节,拿过便吃,吃了没几口,就有北越士卒走进屋内,对着炎修行了个北越礼节,说道:“少主,首领和公主已经回来了。” 木宣和无善一听,差点噎住,少主?这个面善的人竟然是百越一族的少主。 炎修就起身,在木宣和无善怪异的眼神中说了声“抱歉”,而后径自往屋外走去。在走到屋外时,炎修突然转过身,对刚刚来通报的士卒吩咐道:“屋内这两人应该不是一般人,好好盯着。” 炎修说完就接着朝外面走去,去迎接泉越族首领和自己的公主妹妹。 第47章 此间青年少女 炎修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到自己的父亲炎蒙和小妹炎雅往家里走,旁边却并无护卫的勇士。 “首领,阿妹,你们回来了,怎么不见随行的护卫?”炎修上前,行了个百越礼,问道。 自己的父亲接到陌鲁的通知,准备前往游浦参加百越同盟的照会,年方二七的炎雅吵着要一起去看看热闹,炎蒙没法,只能带着。 为了确保安全,随身带着四十名泉越勇士,现在自己的父亲和小妹回来了,勇士却不见了。 炎雅虽然年纪小,却已经出落有致,听到炎修的话,轻笑了笑,说道:“护卫们都已经被打发回家了。阿哥,这次去游浦,真的是很热闹,百越各部族几乎全到了。如果你不必守着龙鸣,一定想要一起去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家里。”炎蒙越过炎修,就往家那边走,炎雅也如同鸟雀般蹦跳着跟在炎蒙后面。 “首领,家里来了两个客人,已经不方便说话了。”炎修的声音响起,让炎蒙和炎雅的脚步一滞。 炎雅转过身来,绕着炎修转圈,兴奋地说道:“阿哥,你趁着家里没人就往家里带人啊,还一下子就两个。是谁家的姑娘?小妹替你参谋参谋。” 此时炎蒙也看着炎修,眼里有着释然。 炎修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黯淡,解释道:“阿妹,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两个男人。” 炎蒙听到这话轻皱着眉头,炎雅则停下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炎修正待解释,却听炎雅表情凝重,当先说道:“阿哥,没想到四年过去了,你不仅没放下,还性情大变……” 炎修一听脸都绿了,低吼道:“那两个男人是息国来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炎雅一听讪讪地笑笑,吐了吐舌头。 炎蒙到底是有经历的人,从欣慰到矛盾再到震惊,却很快反应过来,对炎修说道:“修,你做得对,不能随便处置,也不能掉以轻心。既然这样,不如去虎家吧。” 说完带头朝着炎虎家走去,炎雅快步赶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的胳膊,这让想要惩治一下小丫头的炎修只能作罢,跟在后面。 炎虎与几个好友正围着火坑边吃肉边谈笑,炎蒙突然走了进来,身边跟着炎雅以及炎修。炎虎看炎修的脸色,事情恐怕不太妙。 果然,炎蒙开口就说:“虎啊,我们有些事情要在你家里谈。” 炎虎一听,嘴里的肉都不嚼了,咕嘟一下吞进肚里。这是逐客令啊。 那几个朋友就站起身来,向着炎蒙行礼,而后和炎虎告别一声,走出屋子。 炎虎也站起身正要走,炎蒙却说道:“虎,你留下。” 炎虎原本抱着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扑到炎蒙脚边,辩解道:“叔啊,我就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两人,没想真的动手。我一直记着叔的教诲呢。” 炎雅一听直乐,学着炎蒙的口气说话:“虎啊,叔不是一次两次说了,息国与百越之间,不是靠打杀就能解决问题的,可你总是不长记性,白费了叔的一番苦心。” 炎蒙在一边又气又乐,敲了敲炎雅的额头,然后才对炎虎说道:“虎啊,小雅说的话,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只是今天来,不是说这事,而是关于百越同盟的。” 炎虎一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四人围着火坑坐下,炎雅毫不雅观地大口吃着木盘里的肉,炎蒙则喝着旁边坛中的酒。炎修和炎虎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都看到了震惊,难道百越同盟连口肉和酒都没有吗? 见炎修炎虎这样看着自己,炎蒙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说:“北越的酒不醇厚,比不上泉越的啊。” 炎雅也跟着说:“北越还拿带血的生肉招待参加同盟的人,还说这是感受先祖的艰苦,追溯过去的不易,让大家团结一心,结果除了陌鲁和留百,其他人都吃吐了。” 炎虎听得直愣,炎修心想:这哪里是让大家团结,分明是让大家抱怨。 “这次到虎家,说的就是关于同盟的事,我觉得,这次百越同盟八成是不可能了。” 炎蒙的话说完,不说炎修炎虎,就连和炎蒙一同列席旁听过同盟会议的炎雅都是一惊,怀疑地说道:“不能啊。虽然吃的是生肉,喝的酒不醇,可大家说话间都是客客气气的,临走时也都笑容满面,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表面上是这样没有错,可你还记得三大族讨论到一半的时候,进来通报情况的北越勇士吗?” 炎雅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是那个进来报告息国军队退回国内,已经分两路朝着渠木和温返回的事情吗?” “就是这件事,”炎蒙肯定道,而后看着炎修和炎虎,“虎,修,你们两个说说,这件事说明了什么?” 炎蒙的话说完,炎雅就很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阿哥和炎虎。 只见炎虎挠了挠头,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最后放弃了:“叔,你叫我和你过两招,那没问题。但这谋略上的事情,我想不明白。” 炎修则敛眉沉思,忽然抬起头来,说道:“首领说得没错,恐怕这次百越同盟真的是一场空谈。” 炎雅很是好奇,连忙问道:“怎么说,怎么说?” 炎修看了炎蒙一眼,见炎蒙没有反对,就说道:“原本这一次事情的起由是因为息国大军进攻北越,屠灭两个部落引起的,百越前去参加,一则是事情重大,二则与己相关。试想一下,若是息国趁机大败北越,甚至攻灭北越,百越就危险了。” 炎雅这时更加好奇,问道:“那不更应该大家团结一起了吗?” 炎虎在一边点着头,显然他也和炎雅一样的想法。 “或许原本应该是这样,可是那个通报的人,让大家的想法有了转变。试想一下,既然息国军队已经退回国内,大军又重新分成两部返回各自驻地,百越潜藏的危机算是解除了,又哪里需要同盟在一起防备呢?” “那北越两个部落数千人命的仇呢?”炎虎不解道。 “虽然有些残忍,但说到底那是北越一族的事情,恐怕不能够让百越因此赔上自己部族勇士的性命。” “那为什么还要一副愿意帮忙的样子呢?”这次是炎雅问的话。 “北越毕竟作为百越前驱,息国有这一次进攻,保不准就有下一次。北越不能溃,至少精神上不能溃,因此表面上的功夫是要做的。” 炎雅和炎虎都点着头表示明白。 这时炎蒙才开口说道:“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 然后他看着炎虎嘱咐道:“虎,现在散在外面的泉越勇士,都可以叫回来了,只需要保持平常的戒备就可以了。你阿爹从林越拜访回来后,你告诉他,不用急着聚拢泉越勇士,可以再看看情况。” 炎虎似懂非懂保证道:“叔,放心,阿爹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炎蒙微微点头,然后就起身告辞,炎雅也赶忙起身跟着离开。 看到炎蒙和炎雅走出屋子,炎修突然对炎虎发难,挥拳打去,炎虎急急避开,惊呼道:“修,这是干什么?” “虎,你真是好记性,你自己说的话忘记了吗?”炎修一边反问一边又是一拳挥出,这一拳比原本那一拳速度更快。 炎虎这才记起自己拿话调侃炎修的事,胸口却是一痛,原来自己躲避不及,被炎修一拳击中,正要反击,整个身体却是往地上坠去,原来炎修趁着炎虎不备,将他一腿扫倒。 不等炎虎爬起,炎修就用身体压住炎虎,双手绞住炎虎的双手,炎虎想要挣扎着起来,却愣是不能,只好开口道:“修,我服了,我服了,以后不拿这事说笑。” 炎修这才松开手,站起身来。 炎虎也站起身,神色肃穆道:“修,阿嫣那件事,真不能全怪在叔身上。你说你也是,当时怎么就……” 见到炎修神色黯淡下来,炎虎赶忙住口,炎修说了声“走了”,就大步走向屋外。 第48章 此间青年少年少女 炎修走到屋外,才发现炎蒙和炎雅还在屋外等候,想来刚刚屋内的动静恐怕已被知晓,面色有些发烫,先开口转移话题道:“现在去看看家里的那两个客人吧。” 炎蒙点点头,走在前面,炎雅一时反应不及,被炎修敲了一下额头,自知理亏,又想着肯定打不过大哥,就冷哼一声,跑到父亲身边去了。炎修笑笑,跟在两人身后。 首领屋内。 木宣和无善酒足肉饱,看看左右无人,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想要出去。 刚探出个脑袋,就被门外的守卫推回屋内,说道:“少主有令,你们是贵客,不能不好好招待就走。” “我们已经被好好招待了。”木宣和无善边说着边往门外走。 守卫再次将他们推入屋内,同时把门关上,对屋内喊道:“尽管如此,还是等少主回来再说吧。” 木宣和无善没法,在屋内游走,发现并没有小门之类的,只好作罢。木宣此时看见了被炎修遗落在地的长剑,就捡起来,偷偷拿在身后。 炎蒙三人很快来到自家门前,问守卫道:“人还在吗?” 守卫点头应是。 炎蒙就推开门走进屋内,炎雅和炎修也随后进屋。 当炎雅看到屋内两个站立少年的脸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只见尘垢遮蔽了两人的整张脸与额头,只有眼睛在睁开时是明亮的,加上湿润的红色双唇,滑稽中透着严肃,十分具有喜感。 炎蒙与炎修却十分稳重,甚至眼神中都不带一丝笑意,炎雅自己笑得无趣,很快也就止住了笑。 炎修看着眼前的两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当看到木宣双手背在身后时,忽然想起地上的长剑,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心里顿时了然,向着木宣走去。 木宣不知所以,看着炎修走近自己。 炎修突然将腰间的刀抽出,一个踏步向着木宣砍去,炎雅看到,发出一声惊呼,想要冲上前去阻拦,被炎蒙一把拉住,无善想要赶过去推开木宣,但很显然来不及了。 面对炎修突如其来的发难,木宣后退一步,料想已经躲不开,便将长剑连同剑鞘用双手举起横过头顶去抵挡,没想到炎修力量惊人,木宣往后踉跄摔倒,长剑也被震落一边。 无善这时已经来到木宣身边,将长剑捡起,笨拙地拔出来,伴随着嗡鸣声,将剑尖遥对炎修。此时木宣才爬起身来,双手的虎口还因发麻而微微颤抖。 “把剑放下,我或许可以给你们留一条路。”炎修面无表情地说道。 木宣和无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决意。于是木宣向前一步,与无善并排站着,而无善则把剑更加举高了些。 “阿哥……”炎雅喊了一声,想要劝阻,炎蒙却把她拉到身边,炎雅看向父亲时,见父亲摇了摇头,虽然仍旧不解,但是安静了下来。 炎修举刀又至,却不向无善攻击,刀尖用力一转,将无善手中的剑打落一旁,而后横刀在手,俯身快速捡起长剑,右手执刀,左手持剑。 “如果你们跪地求饶,我仍旧可以放你们离开。”炎修的语气如同古井般不起波澜。 “要杀便杀吧,何必如此废话。”木宣还未开口,无善先回答道。 炎修看着两人的眼睛,发现两人眼中都丝毫不见畏惧慌乱神色,就往后退了一步,将刀收入刀鞘,而后捡起剑鞘,同样收剑入鞘,把剑丢到两人面前。 木宣和无善却并不捡起,知道捡起也无法与炎修对抗。 炎修这时候就说道:“你们两兄弟真是不简单,普通的大夫世家都恐怕没有你们这么沉着镇静。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们的。百越之中只有泉越的龙鸣,才可能让你们安然无恙。” 木宣这时才捡起长剑,挂在腰间,与无善走回火坑边。 炎蒙松开拉着炎雅的手,炎雅也明白过来阿哥是想要试试两人,从而决定是不是要留下他们,看起来两人通过了阿哥的测试。 “看起来你们两个息国人要留下来,正好本公主身边缺两个护卫,不如你们两个就充当我的护卫吧,多给我讲讲息国的新鲜事。”炎雅也走到火坑边,向木宣和无善抛出橄榄枝。 “阿妹,他们两人都不会武功,怎么能当你的护卫?”炎修不等木宣和无善表态,就先拒绝起炎雅。留下来是一回事,要充当自己妹妹的护卫,却又是另一回事,何况两人的身份不明,怎么能够如此轻易用人。 炎蒙这时也走过来,对着炎雅说道:“你要护卫,找阿爹啊,阿爹给你拨五名勇士。” “阿爹,你知道的,我其实是想要会讲故事的人。” “阿爹给你调会讲故事的人。” “可我想要会讲中原故事的人。” “阿爹不是给你讲了很多中原的故事吗?” “可那些都是两百年前的中原故事,还是从祖宗嘴里传下来的。” 炎蒙语噎,望着炎修,向他求救,炎修轻摇了摇头,炎蒙无奈地叹口气,说道:“好吧,若是这两人愿意留下来,愿意给你当护卫,那便当吧。” 炎雅兴高采烈,拉着炎蒙的胳膊直摇摆,嘴里说着“阿爹最好了”,然后看向木宣和无善,两道凌厉的眼神射向二人,问道:“你们两个的意思呢?” 木宣和无善亲眼见识了这个小魔女的力量,内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点着头。 五人重新围着火坑坐下,炎蒙询问木宣和无善姓名。 木宣回答说:“我叫李宣,这是胞弟无善,我们是息国温地人氏。家中遭了变故,因此逃入苍山,无意间走到这里的。” 炎蒙和炎修的想法和反应一样,说道:“既然留下来了,要给小雅做护卫,不会武功是不行的。这样吧,每日让炎修教你们半日武功,然后剩下半日给小雅讲故事。” 随后炎蒙就招呼大家吃肉喝酒,木宣和无善刚刚吃完,一时间再也吃不下,就稍微应付着些。 无善感到有人轻拽自己的衣袖,转头看去,却是炎雅将一方白巾递过来,示意无善擦擦脸。 无善这才想起自己和木宣这几日来奔走逃亡,满脸污垢,伸手接过,发现白巾是湿的,暗想炎雅也是个细心的人,就开始擦起脸来,鼻子中嗅到了一股酒气,突然明白白巾上的是什么。 无善擦完脸,又将白巾递给木宣,示意木宣擦擦脸,于是木宣也满脸的酒气。 木宣不知白巾的出处,却还是递还给无善,无善暗想不能把黑巾还回去,就偷偷塞到袖子里,想着得空洗洗之后再交还炎雅。 炎雅正与炎蒙和炎修说笑,她只是觉得无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却背井离乡,远走异地,出于同情,将白巾递去,至于白巾是丢弃还是如何,她并不在意,但看到无善偷偷藏进袖中,心里没来由心跳加快,暗想是无善那小子误解了什么。 第49章 酒后醉炎 炎雅尽管对无善的行为有些反感甚至于厌恶,又不禁想着无善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她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将无端的想法驱逐出脑海,一心听着自己父亲和阿哥之间的谈话,不时参与进去说上几句或是问上几句。 要数五人之中最为尴尬的当属木宣和无善了。他们对这里陌生又无知,听一边的三人聊着百越或泉越之间的家长里短,而炎蒙更是催着木宣和无善喝酒吃肉,让两人难以推脱却实在是吃喝不下。 就这样时间慢慢流淌,淌到夜幕低垂,淌到星星眨眼,淌到木宣和无善昏昏欲睡,淌到炎修神色黯淡地说要出去会会一个知交故友,今夜不归,淌到炎雅直打哈欠说不奉陪了要去睡下,离开之后进入卧房。 木宣和无善无奈且彷徨,两人虽然留在了龙鸣,却并没有休憩的地方,因为是息国人的关系,还不能随便露宿在外,免得被误认成探子砍了头。 当他们终于顶熬不住,厚着脸皮向炎蒙告辞,讨寻住宿之地时,炎蒙却摆摆手道:“咦,年轻人,陪老人家说说话嘛,这是礼仪啊,礼仪。” 见到炎蒙这副德性,木宣和无善就算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也要离开,炎蒙看见,“呔”了一声,把两人拉回,怒道:“两个小毛孩,根本不能诓骗我,不是温地人氏吧,不是普通百姓吧,我炎蒙一听就辨出来了。只是我不说,我不说,那俩嫩小子就不会知道我怎么想的了。” 木宣和无善听着炎蒙的醉话,心里先是一惊,再就觉得十分好笑,无善更是脆生生改变声音问道:“首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炎蒙眯着眼睛仔细瞧着无善,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认出还是没认出,嘴上说道:“怎么想?能够流亡百越的人,哪一个没点故事,想当初,我家祖上还在温都瑞平城做过大夫呢。” 说到这里,炎蒙叹口气,接着道:“只是温国被攻灭,老祖宗就被掳至百越为奴,又因为知书明理,而辗转交易于百越之间,想想该是多么孤苦无望。也是老祖宗心善,卖到泉越后,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泉越的少主,这才免去奴籍,赐了姓名,后来娶了泉越女子为妻,算是安下家来。历代先祖勤奋敬业,才慢慢积攒起威望,终于当上首领,可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啊。” 回忆结束,炎蒙擦了擦眼角的热泪,一脸凝重地看着无善,说道:“你问我怎么想的,因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俩小子落难啊,像这么有情有义的好小伙,要是经历老祖宗那样的困顿,该多么无助和可怜啊。可我也矛盾啊,毕竟是部落族长,泉越又不是大族,经不起折腾啊。” 炎蒙说着说着就又流下泪来,不知是因为先祖的艰难还是自己内心的矛盾。 木宣和无善对了下眼神,知道为避免被杀人灭口,要坚决离开,绝不能再听下去了。炎蒙恰在此时转过头来,紧盯着刚刚站起身的木宣和无善,却又越过他们,拿手指在虚空中指指点点着说道:“我家小雅虽然刁钻古怪,蛮横无理,但在泉越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美人胚子,想当年她娘也是,可惜因病离世得早。小雅的请求我当然不能拒绝了,可那个当哥的息国小子确是识诗书的,小雅爱听故事,那个帅小子会不会把小雅拐走了,我的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啊,要真被拐走了,我一定要杀了他弟弟。” 听着炎蒙的话,木宣尴尬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无善可怜被杀的自己,两人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原本的睡意一下子不见了,就重新坐回火坑边,不要脸地看着炎蒙表演。 “唉,要说到小雅,就要说到修了,他娘啊,我老是觉得对不住你啊,我没有照顾好修,我没有照顾好他啊。他对阿嫣是真的喜欢啊,可他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不然我也不会答应南越的请求啊。阿嫣的性子刚烈,竟然投河而死,修也一直怪我怪了四年,不肯叫我一声阿爹啊。” “他娘,我心里苦啊,苦啊。” 炎蒙说到最后,开始仰天长啸,不多久,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阿爹,你不要再酒后耍疯啦。” 木宣和无善听见,吓了一跳,想要夺门跑出去,又担心时间来不及,只好躺下来假装睡觉,还打起呼噜来。 炎雅很快开门走出来,看着自己痛哭流涕还念念有词的阿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然后走到火坑边,想要拉着阿爹回房去,忽然瞥见横躺地上熟睡着打呼噜的兄弟二人,心生警觉,低低地叫着:“李宣?李无善?” 见二人没有反应,心下松了一口气,仍然不放心,又走过去轻轻地踢了踢两人,木宣哼唧了两声,连呼吸都没有变化,无善则一动不动,呼噜打得震天响。 “不管你们两人有没有睡着,我就只说一句,我阿爹今天晚上没发疯。”炎雅对着空气说着话,然后把还不安分的炎蒙拉回他自己的房中。 等到炎雅自己也回了卧房关了门,木宣睁开眼来看向无善,发现无善也同样睁开眼看着自己,两人无声地笑笑,而后就真的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炎蒙倒是最先起来的,走出房门看见木宣和无善还在睡着,心里没来由一慌,过去踢醒两人,开门见山问道:“你们怎么睡在这了?昨日我没有说什么不寻常的话吧?” 木宣和无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同声问道:“首领,什么不寻常的话。” 炎蒙听到两人的话,心里重新踏实起来,说道:“昨夜便算了,不作追究。从今日起,无事不能进首领屋宅,更不能夜宿首领屋中。” 木宣和无善表面上一愣,心里却明镜似的,问道:“首领,那我们住哪?” “等小雅醒了,让她带你们去找炎虎,炎虎会把你们编入护卫队,算是个身份,护卫队就宿在首领屋宅的周边几处矮房,然后你们就按照昨日我们说好的做就行了。” 木宣和无善听炎蒙说完,站起身来,此时炎雅的房门也打开了,炎雅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忽略开自己的父亲,直接走到木宣和无善的身前,开口道:“我问你们,你们昨晚睡在火坑边,有没有听到我阿爹发疯乱说话?” 见两人摇摇头,炎雅正想要露出智谋的笑,而后说一句“你们在说谎”,不想两兄弟在摇头后接着道:“我们睡得早,也不记得首领后来怎么了。” 炎雅一下子泄了气,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们走吧,去找阿虎办完事,去找我阿哥学武功,然后就给我讲讲息国的故事。” 第50章 新生活 木宣和无善赶紧跟在炎雅身后。三人兜兜转转,来到了炎虎家。 炎雅见大门虚掩着,直接推开了门进入屋内,木宣和无善因为身份的关系,不便轻易进去,就在门口等候。 见屋中没有人,就直奔房间,边走边喊道:“炎虎,快出来,我有事找你。” 还没走到房门口,炎虎就打开了门,随即把门关上,抵在门边,低声问道:“小雅,什么事?” 炎雅见他衣衫不齐整,神色举止都有异常,心里就起了疑。又忽然想起昨夜自己阿哥说要去寻知交故友,一夜不归,阿哥哪有什么知交故友,要说有,炎虎作为阿哥的从兄,倒勉强算得上是。 炎雅想到这里,又想到炎虎的异样,脸上开始发烫,但还是保持镇定,开口道:“我阿哥没有来你家吗?他昨日一夜未归啊。” 炎虎也奇怪道:“没有啊,我阿爹还没有从林越回来,家里就我一个人。” 偏偏在这个时候,屋内传来了一声轻响,清晰地传进了炎虎和炎雅的耳朵,炎雅一副戏谑的神情看着炎虎,炎虎狡辩道:“是我养的一只山猫。” “山猫吗?”炎雅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欲走,却脚步一顿,身体偏转,一脚踢向房门,房门大开,炎虎因为突然之间的变故还没有反应过来,炎雅已经低下身子钻进房间,嘴里说道,“我倒要看看山猫是谁?” 炎雅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是矛盾的。她很清楚炎虎不会养山猫,但她也很害怕房间里的人是她阿哥。 随着炎雅踢门而入,房间里发出一声尖叫,床榻边一个女人薄被覆身,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看到这一幕的炎雅有些难堪,炎虎这时也走进房间。 炎雅看看床榻上双手蒙脸的女人,再看看惊羞怒呆的炎虎,讪讪地笑笑,说道:“虎兄,阿绫姐,真是对不住啊。” 说完炎雅就溜出房间,炎虎看了看阿绫,重新退出房间,关上房门,叫住想要溜出门去的炎雅。 炎雅只好转过身来,询问有什么事。 炎虎把脸拉下来,斥责道:“炎雅,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 炎雅有些委屈,辩解道:“是大门没关,我才直接进来的。” 炎虎心里惊觉,唉,只顾着给阿绫留门,却忘了关门,又见炎雅一副委屈欲泣的模样,就缓和了语气说道:“我倒没有什么,可阿绫脸皮薄。” 炎雅听炎虎这么说,就拍着胸脯保证道:“虎兄,你放心,这事我和谁都不说。” 炎虎见炎雅保证下来,再次开口解释道:“原本这两日就要正式嫁娶,偏偏我阿爹去了林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炎雅脸上一副理解理解的表情,边往外走边催促道:“虎兄,你快去安慰安慰阿绫姐吧。” 炎虎却不放心,执意要将炎雅送到门外。 炎雅前脚刚刚踏过门槛,抬头看见站在院中的木宣和无善,一拍自己的额头,心里暗想“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又把前脚收回屋内,朝着门外喊道:“你们两个进来吧。” 木宣和无善得到允许,就向屋内走去。 炎虎见她重新走回屋内,表情一滞,再等看到木宣和无善也走进来,分明就是昨日那两个息国人,心中万般情绪全都朝着木宣和无善发去,一把抓过挂在墙上的弓和箭袋。 炎雅看到这些,拦在木宣和无善身前,对炎虎说道:“我阿爹已经同意,现在这两人是我的护卫,来找你就是因为你管着炎氏一族的安全,给他们两个找个住宿的地方,在龙鸣给他们个身份。” 炎虎一听是炎蒙同意了的,顿时泄了气,把弓箭扔到地上,问道:“什么身份?” “这两个人是炎氏的护卫,当然是要这样的身份,省得以后我走在路上,还有人对我的护卫放冷箭。” 炎虎听炎雅话里讥讽,有些羞恼,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快走吧。” 炎雅这才带着木宣和无善离开。看见三人离开,炎虎关好了门,这才跑回房间,安抚起阿绫来。 往家里走的路上,远远的望见一个人影,从后山上下来,待走得近些,才看到是自家的阿哥,便跑过去问道:“阿哥,你去这后山做什么?” 炎修看见她,也很是惊讶,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带着护卫出来了?” 炎雅并不回答,自思自言道:“我记得后山多是墓碑,我们炎氏一族的墓地也不在这边,难道是和阿哥相熟之人吗?” 炎修见炎雅想得出神,怕她突然之间顿悟,就把她往家的方向推:“这里离家很近,用不着护卫了,你自己回家去吧。按着首领所说的,我要带这两人去练武。” 炎修说完看着木宣和无善,微微颔首,木宣和无善也向他点点头。 炎雅想着自己本就不需要护卫,护卫只是个名头,自己是想要听故事,就伸手拉住炎修的衣袖,没想到炎修的衣袖已经湿透,惊呼道:“阿哥,后山下雨了吗?” 炎修不自然地甩开炎雅的手,辩解说:“这只是山中的露水罢了。”说完转身带着木宣和无善离开。 看着炎修三人的背影,摸着手上的水迹,突然想到,阿嫣姐的墓不正是在后山嘛,就冲着远去的炎修喊道:“阿哥,你不会陪着一夜了吧?” 或许是距离太远没有听到,炎修没有丝毫反应。 炎修带着木宣和无善并没有走出龙鸣,而是在一间小屋前停下。小屋的院子不大,倒是有一棵很大的桂树,树干虬劲有力,枝叶繁荣茂盛。 炎修走过去,轻抚着树身,而后转身对着木宣和无善道:“你们不会武,不会用剑,可偏偏要当我阿妹的护卫。尽管她调皮任性,意不在此,可你们仍旧要学。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炎修说完把刀解下靠着桂树树根,木宣见状也把剑解下放在地上。 紧接着炎修便朝着木宣和无善冲去,同时口中喊道:“你们两个一起上,想办法打倒我。” 炎雅的年纪虽然只有十四,可炎修却已经二十二了,相较于十六的木宣和十四的无善来说,高大不少,加上炎修又是会拳脚的,愣是木宣和无善使出全力,炎修也能轻轻松松将二人摔倒在地。 好在地面铺了一层沙土,炎修也留了些气力,尽管木宣和无善在两个时辰内接连被放倒,除了一身臭汗外,却并未受伤。 炎修看着地上的两人艰难地爬起身,脚步已经虚浮,还想要接着冲过来,便挥挥手,将桂树下的刀捡起挂回腰间,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往后早上出门,就到这里等我,若我无事,定会来这里教导你们。”说完独自离开。 木宣和无善相视一眼,都无力说话,瘫倒地上。 第51章 不一样的公主 木宣和无善就势躺着休息,刚闭上眼,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乍然响起:“唉,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木宣和无善听到,都皱起眉头,睁开眼睛,强撑着站起来。 来的人当然是炎雅,只是不知道她是一路跟着过来,静静地等了两个时辰,还是料到自己的阿哥会在这里,在差不多的时候过来,等自己的阿哥走了之后再现身。 “想想这个地方,我已经四年没来了呢,”炎雅走到桂树旁边,轻抚着树干,自说自话,“没想到一切都还是如同当初的样子。” 炎雅感慨完,转过身来,看着站都站不稳的木宣和无善,调笑道:“看来我阿哥虽然外表冷酷,但还是很懂得怜香惜玉的。你们两人不会武功,却还是能够坚持两个时辰。” 木宣和无善是见识过她的刁钻无礼的,也就全当没听见,不作理会。 炎雅见他们这个样子,反倒一改平常的大咧咧性子,正色严肃地说道:“百越之间,恐怕也有不下于你们息国的诡谲狡诈,就算你们到了泉越,也要小心些才是。” 木宣和无善一时间还真不适应她这样说话,但又不能无所表示,就拱了拱手。 炎雅又恢复原本的情态,喊道:“属于我阿哥的时间已经结束,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由我支配。我今天要出龙鸣,去城外的山谷逛逛,两位护卫,我们走吧。” “公主,我二人今日尚未饮食,实在是无法支撑了。”木宣和无善眼神交流了下,最后由木宣开口。 “没事,出了龙鸣,四野的山上到处是野果。”炎雅毫不挂心,已经迈开步向前走了。 无善紧追两步,问道:“现在已是十一月下旬,山间的野果怕是不能食用了吧?” “那也没事,山间的溪谷里有鱼,虽然小了些,可是味道极美。”炎雅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木宣此时已经捡起长剑追上来,炎雅也不再说话,一心在前面带头领路。 出了龙鸣之后,才感觉山间确实清冷了些,好在今日还算清朗,因此并不感觉严寒。 炎雅对附近这一带很熟,根本不用辨别方向,木宣和无善根本没时间打量周边,只顾着紧跟炎雅,等炎雅停下来时,木宣和无善才发现三人已经置身一处山谷。 两边的山峰并不陡峭,一条溪流不急不缓穿过山谷,谷中较之于外面更加温暖些,一股梅花的淡淡香气充斥整个山谷,却无法让人分辨出源头在何方。 “真是仙境之地啊。”木宣感叹着说道,无善在一边也是点着头。 这话让一边的炎雅听到,大笑出声,揶揄道:“这样的山谷,不说百越,就是在龙鸣附近,就有多处,照这么说来,百越岂不就是仙境之地了。” 木宣和无善尴尬地笑笑,意识到是自己见识短浅了。 炎雅说要去寻梅花树,就独自离开了,走之前嘱咐木宣和无善千万不要想着跑走。实际上身处此地,就算木宣和无善想逃,也因为肚中饥饿而力不从心。 炎雅走后,木宣和无善就商量着找些吃食,左顾右盼一阵之后,发现真的只能去捉鱼了。 两人走到溪边,一时兴起,用手舀起溪水来喝,虽觉甘美,确是极寒,顿时消了下水去捉鱼的念头,木宣瞥见自己手里的长剑,告罪一声,拔剑出鞘,以剑为叉,开始捕鱼。 无善闲来无事,想起衣袖中的白巾未洗,就在溪边找到落地的干枯皂角,开始洗起白巾。 炎雅此时已经采着一束梅花,高兴地回来了,看见木宣还在笨拙地捕鱼,无善低着头在溪边,一时间突然觉得十分悠闲自在,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什么也不想,嗅着手中梅花的香气。 无善洗好白巾,用手拧干,回头看去时,发现炎雅已经回来,就走过去把手里的白巾递还给她。 炎雅原本心中隐隐地对无善藏起白巾的做法有些反感,现在见他洗干净后交还自己,这才明白无善的用意,心情更是大好,将梅花束放在石头上,站起身来,带着无善一起,来到正在捕鱼的木宣身边。 “李宣,你这样捕鱼的方法不对。”炎雅开口道。 此时木宣的额头已经沁汗,让他坚持下去的,是他本身的自强心,在听到炎雅这么说后,有些不服气地道:“有什么不对?” 炎雅示意木宣将剑交给她,木宣有些不愿地照做,却见炎雅接过长剑,觑准时机,也不见那动作有多快,却仍是刺中了一条鱼,一旁的木宣和无善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生惯养的公主有这个能耐。 因为有了炎雅的加入,捕鱼出奇的顺利,等捕鱼结束,炎雅将长剑交还木宣,又重新坐回溪边石头上,拿起梅花树做安静的公主。 接下来木宣和无善就忙着拾柴,洗鱼,净鱼,等到生起火,将鱼穿插在小木棍上的时候,炎雅又捧着梅花束过来接手了烤鱼工作。木宣和无善都以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这里是泉越,好歹是百越一支。在百越,会走路的孩童就能够摘野果充饥,七八岁的孩童就能够捕鱼烤火了。”炎雅实在不能够忍受这样的目光,出言反驳道。 炎雅的烤鱼功夫又让木宣和无善吃了一惊,顿时觉得炎雅那句“走路孩童摘野果,七岁孩童捕鱼烤火”的话不是假话了。 吃完了烤鱼,又到溪边舀了让人直打寒噤的溪水喝,三人重新坐回火堆边。 “我昨日就和你们说过了,你们要当我的护卫,也要给我讲故事,”炎雅捧着梅花树,神色认真又严肃,“现在本公主要听故事。” 听到这话,无善将目光看向木宣,要说两个哥哥里谁武功好,那肯定是大哥,要说谁看的书多,那肯定是二哥。 木宣见无善看着自己,很是无奈,却也了解了这个公主的脾性,知道推脱不过去,就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公主要听故事,那我就给公主讲故事。” “等等,李宣,”炎雅抬起手制止木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别的故事我不爱听,就讲些中原的故事。” 木宣点了点头,准备开始讲故事。 第52章 讲故事 “旧朝的最后一任王叫做厉愍王,他……” 木宣刚起了个头,就被炎雅打断:“等一下,你是要讲厉愍王的暴政还是梁武王讨伐亦或者是梁武王开国?” “这都是要讲到的。”木宣点了点头。 “你要讲的是书册上记着的吗?”炎雅再次问道。 “我从未出过越州,讲的当然是书册上记录的。”木宣再次点点头。 炎雅摇手制止道:“关于厉愍王、梁武王、梁景王之类的故事,在百越之间也有传说,可以说,温国灭国前的中原故事我都有听过。你就算要讲,也要讲温国灭国之后的故事。” “温国灭国之后的故事,”木宣喃喃着,大概就是温国灭国之后,越州才与中原完全断了联系的,“温国灭国之后,中原的事情根本传不到息国来啊。” “那就说说息国的故事,你是息国人,这总是可以的吧?” 木宣又陷进沉思,自己在渠木长大,又因为是上卿之子,对民间怪谈故事之类的根本不知,若是说些士大夫之类的故事,怕又引起身份的怀疑。 温地倒也是住过些日子的,自己和无善也臆造了温地人氏的身份,可能够说的,都是些治理上的事情,要是讲起来,只怕更会引起怀疑。 计较了下后,木宣决定讲讲在东江村开垦劳作的事情。 “那我就讲讲我们在东江村的故事吧。”木宣边说边看看炎雅的反应,见她没有表示反对,就再次清了清嗓子,讲述起来。 “东江村人多地少,需要开垦……” 木宣没讲两句,炎雅又制止了他:“李宣,你不会要将种地的故事吧?” 木宣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还有捕鱼卖鱼的故事呢。” 炎雅摇了摇头道:“像是种地捕鱼,打猎追鸟的故事,根本用不着你讲啊。泉越虽然处在山林之间,春日耕种,夏日捕鱼,秋日打猎,冬日追鸟,这是每一年必然经历的事情。” 木宣苦着一张脸,问道:“公主,那你要听什么故事啊?” “爱情故事吧,那最让人向往了。还要有美好结局的,那样才会打动人心。” 听到炎雅的话,木宣更是欲哭无泪。爱情故事,自己要到哪里去听闻,总不能整天追着豆蔻年华的女孩讨论爱情故事,或者跑到姨姑长辈面前,追问她们的过往爱情吧。 炎雅看到木宣这副表情,就明白他根本讲不出什么爱情故事,摆了摆手,一脸沮丧,说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炎雅说完就站起身来,无善却在这时候开口道:“关于爱情的故事,我倒是听说过一个。” 炎雅一听来了兴趣,重新坐下,饶有兴趣地问道:“是关于什么人的啊。” “讲的是君主的女儿和卿士家儿子一见钟情的故事。”无善虽然神色如常,心里却隐隐作痛。 木宣则满脸复杂地看着无善,这样的故事他倒是也知道一个,坊间也流传着,却只是短短几句话而已,如何成为故事。何况这个故事对于自己和无善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 无善对着木宣点点头,在炎雅的催促下开始讲起。 “在一场与外族的战争中,卿士家获得胜利,参与战事的有功之臣被君主叫到都城,亲自盛宴款待,年轻的卿士家的儿子也在其列。” “宴席之上,君主坐在高高的上位,身边坐着他的一对儿女。宴席之间,君主站起,对有功之人赐酒激励。全部人都站起来,一气饮尽一大杯。” “等君主坐下之后,所有人也重新落座,席间的一个少年郎却一直咳嗽不止。君主就问他‘你怎么了’,少年郎边咳嗽边回答说‘我不善于饮酒,突然之间喝下一大杯,因此咳嗽不止’。君主就准备叫寺人去找宫内的医者来看看。” “君主的女儿就在这时候低声和君主说‘父亲,我请求让我去找宫内的医者,这样才显得庄重’。君主笑了笑,明白了女儿的心思,点头同意。等公主叫来医者走到少年郎身边时,少年郎已经没事了,他向公主和医者道谢。” “宴席结束,君主单独留下了少年郎,询问他的姓名,得知是卿士家的儿子。君主素来很信重卿士家,就问少年郎对自己女儿的看法,少年郎说‘美貌端庄’。君主听了很高兴,就说‘郎有情,妾有意,你可以去和自己的父亲商量商量’。” “少年郎就回馆驿和自己的父亲商量,父亲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失了礼仪’。在第二天君主送有功之人回归的时候,少年郎就找到公主,说回了封地之后一定向君主提亲。后来少年郎回去后,果然向公主提亲,君主就答应了。十日后,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接亲的队伍来到都城,将公主接迎到自己的封地成婚。” 无善讲完,炎雅不禁感叹道:“真是个美好的爱情啊。” 等炎雅看向无善时,却发现无善眼眶红红的,不禁问道:“李无善,你怎么了?” “我是被这个故事给感动的。”无善随口胡诌道。 炎雅笑道:“想不到你这样柔情。” 听到炎雅的话,木宣突然失声哭起来,连带着无善也哭起来。 炎雅停止了笑,唏嘘道:“没想到你们两兄弟都是这样的性情中人,连这样温情的故事也能感动得直落泪。” 炎雅就静静地等着木宣和无善哭完,突然玩兴大起,想再看木宣和无善哭一回,就说道:“我也讲一个百越的爱情故事给你们听吧。” 木宣和无善见她这么有兴致,也不便拒绝,于是炎雅就开始讲起来。 “我讲的这个,倒不是公主,是个王子,女孩子也不是什么长老女儿,而是意外失去双亲的孤儿。” 木宣和无善听到这,心里都有些隐隐不妙的预感,果然,炎雅下一句就说漏嘴了。 “我们在……啊……不对,王子在街上偶遇到了她,那时候王子的年纪和现在的无善差不多大……” 木宣和无善听得昏昏欲睡,倒不是炎雅说得不够好,而是大概的情节在昨天晚上炎蒙喝醉感叹时都说过了。 木宣和无善昏昏欲睡,炎雅却被自己说得大哭起来,木宣和无善赶紧打起精神,安慰起她来。 炎雅哭了一阵,平复心绪,抱着梅花束,站起身来,往回走去,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转身说道:“我们回去吧。” 木宣和无善这才站起身。 木宣追问无善:“无善,怎么父亲和母亲的事情你这么清楚?” 无善很奇怪:“这是母亲亲口和我讲的。” “母亲怎么不对我讲?” “母亲说‘宣儿爱看书,不喜欢听故事’。” 木宣心里很是怀疑,自己爱看书不假,怎么又不喜欢听故事了。 炎雅这时候已经走出老远,大喊道:“你们磨蹭什么,快回去啦。” 第53章 白驹过隙 木宣和无善快步跟上炎雅,三人回到首领木屋外,炎雅原本想让二人进屋坐坐,想了想后,便让二人直接去向炎虎报到,安排住宿。木宣和无善尽管有些畏惧炎虎,却还是无奈地走了。 看着木宣和无善离开,炎雅才走进屋内,却发现屋内火坑边已经围坐着三个人了,除炎蒙炎修之外,还有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看见炎雅进来,那陌生人站起身,快步走过来,行了个礼,说道;“公主可还记得我吗?” 炎雅仔细瞧了一遍,确信自己并不认识,就摇了摇头。 “我是东越王子赫霆的随从,我们在北越的游浦见过的,公主忘记了吗?” 炎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自己的父亲身边坐下。 随从有些尴尬,重新走回火坑边,对着炎雅再次将自己的来意说明:“此次我来泉越,是受了赫霆王子的委托,作为王子的使者,代表王子向公主求亲。” 炎蒙和炎修已经听随从说过一遍,因此并不惊讶,炎雅则直接跳了起来,大喊道:“求亲?” “正是,赫霆王子说起那日见到公主的情形,说那颗为战斗而跳动的心停止了,等再重新跳动起来时,是因为对公主的爱,这正是中原人所说的一见钟情。” 炎雅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惊问道:“赫霆王子该不是三大族计议的时候,坐在东越首领身后的那个男人吧?” 随从一听,很是高兴地说:“那正是赫霆王子。” “他的年纪怕是很大了吧?” “也不是很大,还不到中原人的不惑。” “可我才十四呢。” “年纪大的男人才懂得疼爱人呢。” “他的皮肤有些黑吧?” “那正是健康的底色。” “他的相貌有些……” “那是刚毅的表现。” “可东越的赫氏一族居住在纡山吧,离龙鸣实在是太远了。” “赫霆王子说若是公主同意求亲,他愿意带着他的家室,离开纡山,到东越与泉越的交临地带居住。” 炎雅见实在找不到由头,就看着自己的父亲,向他求助。 果然炎蒙就开口说道:“贵使一路奔波,现在又已见过小女,还请先行到使坊休息,容我考虑考虑。” 随从以为有戏,笑着说“好”,向着炎蒙炎修一礼,退出了木屋,前往使坊。 屋内,三人都没有说话。 炎雅明白父亲不会让自己嫁到东越,炎蒙也清楚炎雅不愿嫁到东越。炎修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离开木屋前往阿嫣生前居住的小屋,又是一夜未归。 第二日,当木宣和无善赶到小屋时,发现炎修已经坐在桂树下了。 看着木宣和无善脸上的紫一块青一块的,炎修像是猜到什么,问道:“挨了打了?” 木宣和无善点点头。 “有求饶吗?” 木宣和无善摇摇头。 炎修笑了笑,说道:“放心吧,不求饶而不被打死,这就算是被他们接受了。今天不练了,陪我坐着说说话吧。” 木宣和无善就走过去,坐在炎修身边。 “你们真的会讲故事吗?”炎修突然看向木宣和无善,开口问道。 见木宣和无善都不回答,炎修已经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道:“我阿妹虽然脾气古怪,可是心地很好,就算你们不是好护卫,不会讲故事,她也会留下你们的。” 炎修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外传来轻咳声,然后炎雅就一下子跳进院中。 她不再是平常的粗布衣裳,而是穿上了皮甲,手里拿着长弓,背上背着箭袋,看起来很是英姿飒爽。 炎修见她这副打扮,倒是一愣。就他所知,阿妹这么打扮的时候,除了狩猎之外,就是心有怨气。 “阿妹,”炎修站起身,因为木宣和无善也在,就试探着问道,“是因为东越来使的事情吗?” 炎雅也不回答,看了木宣和无善一眼,说道:“李宣,李无善,陪我去城外练箭。”说完转身就走。 木宣和无善无奈地看着炎修,见炎修点了点头,便跟了上去。而炎修也很快离开小屋,向首领木屋的方向走去,他觉得,是有些事情要说了。 炎雅带着木宣和无善走不多远,突然蹲下身来,肩膀耸动,木宣和无善以为炎雅怎么了,走到她的身前,却发现炎雅在笑,开怀大笑的那种笑。 过了好半天,直到炎雅笑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这才停止了笑,站起身来,看着眼前鼻青脸肿的两人,严肃地问道:“是昨日回去之后挨的打吗?” 见两人点点头,炎雅突然转身,招了招手道:“我们走。” 木宣和无善见她反倒往城内走,就问道:“我们不是去城外练箭吗?” 炎雅头也不回答道:“城内也可以。” 炎雅带着木宣和无善兜兜转转,起初木宣和无善还不知道要到何处去,后来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才明白炎雅是带着自己到炎虎家去。 这一次炎虎家倒是关上了门,炎雅轻笑一声,一脚踢出,愣是把大门踢开,走进屋内,大喊一声:“炎虎。” 原本在房间内的炎虎被踢门声震惊,又在喊声里慌忙下床,胡乱穿戴好,打开房门,闪身出来,迅速关上,这时一支羽箭朝着他飞来,正中他的手边,把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转头正要向来人发怒,发现炎雅已经搭上第二支箭。 看着炎雅的装束,炎虎暗道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小雅,快把箭放下,你这是干什么?” 炎雅却把弓拉得更紧些,说道:“我的护卫是你打伤的?” “不能啊,我得到你的吩咐,不会动手了。” 炎雅突然松手,拉紧的弓弦带着羽箭再次飞速射出,落在第一支箭的旁边,箭头却没入房中,于是房间内传出女人的惊叫。 木宣和无善被突如其来的惊叫声吓了一跳,炎雅却充耳不闻,问面色难堪的炎虎道:“我的箭术怎么样?” 炎虎咬着牙齿回答说:“精妙。” 炎雅这才露出笑来,冲着房间喊道:“阿绫姐,真是对不住啦。等你和虎兄成婚的时候,我给你猎两只野彘赔礼。” 炎雅说完,带着木宣和无善离开。 等走到屋外,炎雅说道:“今天真是痛快。” 无善这时候小声说道:“公主,其实少主说‘我们已经被护卫队接受了’。” 炎雅这时候转过身来,有些气呼呼地看着无善说道:“那也痛快。”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无善和木宣跟在身后,发现炎雅正在往家里走。 此时的炎修早已进入首领木屋,站在炎蒙的房间前,在经过了短暂的心理交锋后,他鼓足了勇气,推门进入。 炎蒙看到炎修进来,很是惊奇,这是四年来炎修第一次踏进自己的房间。 不等炎蒙发问,炎修就跪在地上,说道:“父亲,我今日来,是为了求你一件事,请你拒绝东越王子的使者。” 炎蒙一下子愣住了,炎修这是在干什么,自己当然会拒绝使者,便走过去,想要拉炎修起来:“你先起来说话。” 炎修以为自己的父亲是要反过来劝说自己,便执意不起,继续说道:“四年前的事,说到底,应该怪我,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爱着阿嫣,我也没有勇气这样告诉她,不然她不会死。” 说到这里,炎修痛哭流涕,但还是哭诉着:“可我怕,怕你不会同意,怕你仍旧要将阿嫣嫁到南越,毕竟南越是百越之中最为强大的一支。” “可阿妹不同,阿妹不愿嫁入东越,我也不愿她嫁给不愿嫁的人。我现在才明白,当初阿嫣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我对不住她,可我要对得住阿妹。” 炎蒙听到这,也红了眼眶,当初他不知炎修的心意,炎修也不明白他的心,所以造成了父子间的隔阂。 现在,他绝不会让事情重演,便开口说道:“修,我当然不会让小雅嫁到东越,她是明白的呀。” 炎修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没想到阿妹大大咧咧,却也耍了次好计谋。 就在说话间,炎雅推开屋门走进了屋内,木宣和无善犹豫了下,跟了进来。 炎蒙扶起炎修,两人走出房间,炎修原本想要说说炎雅,见木宣和无善也在,便向炎蒙告辞说:“父亲,我忽然想起有事要做,先走了。”说完走出木屋。 屋内,炎雅向炎蒙使了个眼色,炎蒙也向她点了点头。 “今日感觉神清气爽,正是喝酒的好时候,李宣,无善,你们陪我喝几坛子怎么样?”炎蒙兴高采烈建议道。 木宣和无善想要拒绝,却被炎蒙硬拉着进了房间。于是一个时辰后,前日晚上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发生。不过这一次木宣和无善被炎雅抓了现行,在经过死亡威胁后,两人答应保密。 东越的使者在使坊等候了三日,终于按捺不住前来木屋询问结果。 炎雅问:“不知道赫霆王子会不会讲故事?” 讲故事?使者一愣,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个真不会啊。不甘心的他又在使坊待了半日,觉得确实没有办法,便向炎蒙告辞离开。 又过了两日,传来了百越同盟失败的消息。 就这样,木宣和无善就留在了泉越,向炎修学学武,向炎雅学学弓箭,向炎虎学学狩猎,和炎蒙喝喝酒,并经常在酒后看他的表演。 百越的内部始终没有结盟。北越常常袭扰息国,息国也对北越时不时展开进攻。只是北越的陌鲁再没有像当初那般大举进攻渠木,连仲安也再不曾屠灭北越部族。 时光就在指缝间流逝,一晃两年多过去,来到了梁王十八年。 第54章 灾年 梁王十八年的越州,起初的三个月如同往年一样。河冰消融,农人播种,一派生机。 可接下来连续三个月,滴雨未下,骄阳当头,烈日当空。 百越之间还好些,靠着山林的遮蔽,虽然仍旧有些水源不足,树木有些萎顿,也比往年感觉燥热些,却并没有多少不便的地方。 息国却是不同,开始的时候还能够引水灌溉,但是随着水源的枯竭,别说地里的禾苗,家养的大豕,河里的鱼龟,就是百姓自己的用水,都成了问题,息国境内的山林,也都大范围枯萎。 消息传报到息谞的耳朵里,息谞大感震惊的同时,叫来都内的大夫们,商量解决的对策。有人说应该斋戒三日,祭天祈雨,有人说不如出兵百越,用百越的物资救济当下息国的困顿。 息谞拿不定主意,就又传召连仲安、伏丰以及博渊商量对策。 伏丰花了一日时间便赶到息都,拜见息谞;博渊花了两日才赶到,也入宫拜见息谞;连仲安却是六七日还未到达息都,于是息谞又派了使者去催促,连仲安这才启程。 使者先于连仲安到达,说明连仲安已经启程,当时伏丰和博渊也在殿上,宫正侍立在一边,息谞就当着他们的面指责连仲安说:“连仲安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要不是因为连蝉和息睿,寡人是不会容忍他的。” 连仲安在路上缓缓前进,用了两日才赶到息都,又在行馆歇息了半日,这才进宫来。 寺人通报给息谞,息谞气哼哼地从内宫出来,坐在大殿上,连仲安走到殿外,寺人通传,连着通传了五遍,息谞才招招手。 连仲安也不解佩剑,直接走入殿中,寺人在旁边提醒,连仲安这才解下佩剑,递交给寺人,等走到殿上,也是缓缓拜见。息谞气急,拂袖而去,连仲安则嘿嘿地笑着。 息谞进了内宫,气呼呼的,连蝉询问缘故,得知是自己的哥哥连仲安无礼,就劝慰道:“君上,近来天气异象,人心浮动,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就置气呢,现在要紧的是商量对策,至于连仲安,等事情解决之后再行处置就行。” 连蝉说完又把息睿递给息谞,息谞看到孩子,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就说道:“实在是连卿无礼,不如寡人不会这么生气。”说完之后又重新走回大殿。 连仲安这时候重新下拜,一切都如同起初在温地的时候一样,息谞的气也就消了,说道:“连卿不必多礼。这次寡人之所以叫你们三个来,是因为息国大旱的事,有人提议进攻百越缓解息国的危机,有人提议让寡人祭天祈雨。你们怎么看?” 连仲安第一个回答说:“我也赞成进攻百越的对策,毕竟百越是息国的敌人,折损敌人而补益自己的事情,是可以做的。只是今年已经大旱三个月了,大军若要出征,粮草供应可以从府库中临时调拨,饮水却是一个大问题啊。” 息谞刚开始听到连仲安同意进攻百越的计策时,心里很高兴,当听到连仲安说到饮水问题时,马上又愁眉不展。 息谞就又询问剩下的伏丰和博渊,得到的回答和连仲安差不多。 息谞听完,无奈地说:“寡人也想追及先祖的功绩,因此想要强大息国,使息国成为当初温国那样的大国。可如今天降灾祸,是在怪罪寡人啊。尽管寡人不情愿,但祭天祈雨的事情还是要做啊。” 第二日息谞就命人在南门郊外建造高台,有大夫建议说:“当初木氏一族,就是在南门外斩首的,木青三个儿子的尸身更是行车裂之刑,在南门祭天不利啊。”于是息谞改命在北门郊外祭天。 按照惯例,祭天前三日要斋戒沐浴,息谞也打算这么做。 连蝉就取笑他说:“我听说‘君主是天命’。既然是天命,祭天不是理所应当吗,反而要斋戒三日,是表明着天命不与了。” 原本连蝉这话只是玩笑,哪想到息谞听到后真的就不打算斋戒了。 三日时间一到,祭台也已经搭起,息谞就领着自连仲安、伏丰和博渊登上祭台,朝天而跪,拜了三拜,台下息都的士大夫也都跪下三拜。 息谞念着祈雨文,祈雨文上说:“天佑万民,而有丰收,使实仓廪,无有冻饿。今岁大旱,三月有余,民生维艰,路遗白骨;其寡人之罪也。若得蒙恕,当修身心,治福百姓,特请上天垂怜,降雨生息,滋润万物。” 息谞念完,将竹简烧了,命令宰杀三只白牛,作为祭祀。 等祭天完毕,息谞从高台上下来,忽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阵阵,息谞看见了很高兴,说道:“天佑息国,天佑息国啊。”然后命随行的寺人打起华盖准备遮雨。 哪知须臾之间,风声渐止,云头也散了开去,骄阳似火,竟然比平日更烈,晒得士大夫汗流浃背,甚至有晕倒的。 息谞见状,也顾不上祭天,摆了车架,回了息都宫城。一应的士大夫也各回各家。 息谞见不能出征,就让连仲安三人回了封地,又因为祭天不成,也懒得打理国事,一群士大夫见国君无心政事,也乐得轻松。 大旱就这么持续着直到七月,息国境内的田地已经完全荒芜,牲畜也大都渴死,就在百姓将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老天,下雨了。 说是下雨,其实更像是在倒水,原本旱得裂口的河流,在一个时辰之内就重新流动,在一日之内就充实起来。 大雨却还在不停地下,直下了一个月。 就在百姓咒骂着衣裳晾不干,存粮全发霉的时候,老天,终于让雨停了。 雨停后的阳光,明媚却不刺眼,温润得就像冬日的暖阳。 百姓们纷纷出来晾晒衣裳和粮食,一时间,息国境内的城池,大街小巷之中,甚至容不下一个人踮起脚尖走路的余地。 城外的田地,已经全然不见禾苗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齐膝高的杂草。 就当息国的百姓以为今年的天灾已经过去,可以重新展望未来的时候,另一场更大的浩劫,却在悄然酝酿,准备一举击溃整个越州北部。 第55章 大事将行 太泽,位于大江下游越州境内,是夷越之间最大的湖泽,方四百里,尽在北越的境内,只有数条由太泽而起的河流流入息国境内。 当越州大旱之时,太泽水位下降,流入息国境内的河流断流。 而当天降一月暴雨之时,太泽满溢,不仅淹没北越国土,更裹挟着泥沙,突破到息国境内,淹没农田,毁坏房屋,整个越州北部,放眼望去,尽是河泽,浮尸无数。 等到大水退去,满目狼藉,时疫盛行。 伏丰一面开放府库,赈济灾民,一面收拢人员,重建屋田;同时派自己的儿子伏柱前往息都,将太泽溢水的事情告知息谞,请求息谞能够施以援手。 息谞看着前来的伏柱,叹着气说道:“不是寡人不想帮忙,实在是寡人没有这个能力啊。息都境内也是下了一月的暴雨,国库内的粮食也都发霉抽芽,不能食用。寡人都还想要去向伏丰借粮呢,哪想到伏丰也遭了难。息国今年真是灾祸连连啊。” 伏柱见息谞这么说,只好告辞,到南边的渠木向连仲安借粮,哪知连仲安也是同样的说法,伏柱无奈,又前往温地,博渊也以无能为力打发了他。 等伏柱回到临江城,向自己的父亲诉说了前往三地借粮的结果,伏丰痛哭流涕着说道:“息都的百姓是息国的子民,北地的这些百姓,难道就不是息国的子民了吗。如果能够让他们生还,一点点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呢。若不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又怎么会腆着脸去向他们借粮呢?” 伏柱在旁边听到后,也落下泪来,询问道:“父亲,如今借不到粮食,疫病又已经在北地流行,应当怎么办呢?” 伏丰连着叹了三口气,才缓缓说道:“让自己治下的百姓受苦,是我能力不足。当初是天灾,没有办法,现如今再不能这样子下去了。柱儿,在整个北地发布通告,愿意留下的,就和我一起重振北地,不愿意留下的,发散钱粮,让他们自行离开吧。” 伏柱听到,劝说道:“父亲,北地经过大旱大涝,如今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人口,再发布这样的通告,北地真就无人了啊。” 伏丰苦笑了下说道;“我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就算不这样做,百姓该逃的仍旧会逃,伏氏经营北地两百年,在这样的时局下这样做,无论是对百姓,还是伏氏的日后,都是最好的选择啊。你去吧。” 伏柱拜了个礼告退,去做伏丰安排的事情。 通告发布下去十日内,每日都有百姓前往临江城领取钱粮,而后离开北地,或前往息都,或前往温地,十日之后,便不再有百姓离开。 于是伏丰重新统计北地的人丁户口,发现不到去年的五分之一,不禁又流下泪来,伏柱看到,对伏丰说:“父亲,虽然人丁不足,却都是自愿留下的,民心可用。” 伏丰点了点头,重新分配人手,修复屋田,相较于通告之前,反倒更为顺利。 却说北地的流民南下,绝大部分涌入息都,被拦截到关卡之外,有偷偷越过关卡到达息都城下的,也不被接纳入城。 北地的流民靠着伏丰散发的钱粮,在异地他乡,很快就支撑不住,既然不能被当地接纳,只好跑进山林,当个野人,而息国境内最大的山林,莫过于息都、温与渠木三地交界之处了。 在东江村的西山,数年前的伍氏一族,如今仍旧居留此地,看着不断进山来的流民,伍襄对着另一个面容英毅的青年说道:“益,这是怎么了,这些天陆陆续续到山里来的人,已经数百之多了。” 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率着族众留下来抵挡追兵的木益,他看着伍襄,眼神中充满黯淡,说道:“想来是大旱大雨,生计皆无,逃到山内避世的吧。” 这时一个伍氏族人凑上前来,对着木益开口道:“大人,我去打听过了,北地大涝,病疫横行,这些都是从北地出逃的流民,被拦在息都外,已经饿死了好些人,没有地方去,这才到山里来。” 木益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哪还是什么大人,不过是木氏一族唯一存留下来的乱党罢了。” 伍襄见他说得凄苦,忽然问道:“益,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大事的打算?” 木益惊异地看着伍襄,缓缓说道:“这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每日入睡,眼前都是木氏族人的身影,还有我那两个弟弟。可我不能,息谞的性命不是那么简单,他的性命关乎着整个息国的百姓。现在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替木氏冤屈洗刷。” 伍襄看着木益,可惜道:“你还是深受着你父亲的影响,不能够对百姓视而不见。不然早就可以振臂高呼,举起为木氏平反的大旗,召集起人马,自立一方了。” 木益见他说得好笑,不禁笑出声来。 伍襄却继续认真地说道:“今年天灾不断,百姓忍饥挨饿,流离失所,道路边上都有病饿而死的婴孩和老人,士大夫的仓廪之中,成堆成堆的钱粮却腐朽烂坏。这是百姓所愿意的吗?不是。这个时候,需要的是有仁义之心的人,能够站出来,带领他们渡过难关。很明显,息谞不是这样的人,连仲安和博渊也不是,而伏丰自顾不暇,现在看来,只有当初的木氏一族能够依靠了。” 木益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却还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就对他说道:“就算我有心这么做,也没有这个力量。” 伍襄听到这里笑了笑,拉着他来到一块空地,让族人挖开,却见两个箱子露出,伍襄把头凑近木益说道:“这是当初贩卖鱼干的钱,正好可以用到当下的事情中。” 木益见他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隐瞒,直言道:“我现在虽然是乱党的身份,却不能够真的做盗匪。” 伍襄突然跪下拜倒,劝道:“我听说‘个人的名节,相较于家国荣辱的大事,就需要先放在一边’。现在的情况,就正是这样。” 木益终于被他说动,就说了声:“好。” 考虑到木氏的身份不便,木益就对外称作伍益,作为伍氏一族的族长,召集起北地下来的流民。 第56章 起事 伍襄代表木益对召集起来的流民说:“我听说‘君王贤德,能够为百姓思考,那么就算国家动乱,百姓也会追随他’。现在你们因为天灾无奈离家南下息都,息谞却并不接纳,反而将你们驱逐,这不是一个君王应该做的事情。” 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伍襄就接着说道:“百姓孤苦,食不果腹,衣不御寒。士大夫家中的钱粮布帛,却堆在仓库里腐烂,这是不行的。我们大家不如联合起来,以山林为根据,为我们自己寻个出路。” 人群中有人惊觉:“这不是做山匪嘛,那是要杀头的。” 人群中议论纷纷。 “如今大家的境地,与杀头有什么不一样?”伍襄反问道。 人群又很快安静下来。 伍襄趁机说道:“沿路南下的途中,不断有人病饿而死,那是我们自己的亲人、朋友、父母、儿女,原本应该接纳我们的君王,又舍弃了我们,现在,我们又隐入山林,成了野人。这一切,并不是我们的错,却全由我们自己承担,这不公平。我们要抗争。” 伍襄说完,右手握拳,高举过头顶,百姓随着他发出高声的呐喊。 “对,这不公平。” “我们要抗争。” 这时却有一个人突然离开百姓,径自走向伍襄,百姓就停下呐喊好奇地看着那个人。 那人走到伍襄身边,这才转过身来,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面色黝黑,眼神却很坚毅,他大声问道:“既然要抗争,就要有头领,请问,谁来担当?” 伍襄看着那人,知道那人并不简单,就回答道:“我是温地伍氏一族的,家父曾是军中卒长,我愿意为大事出资,以我大哥伍益为头领。” 百姓中很多人都点着头。 军中的卒长,说起来不过是个士族,顶天了是个下大夫,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大官,加之又是出资人,所以被推举为头领是理所应当。 那人却嗤笑一声,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拔剑出鞘,发出一阵嗡鸣,百姓不知他要干什么,除了前排的数十人之外,全都后退一步,那人这时才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曾在温地担当师帅旅帅之职。这柄宝剑,可以作为见证。” 伍襄一看到那剑,就知道不一般,或许真如那人所说在军中居过高位,可自己也不能示弱,就问道:“剑是好剑,却不够作为凭证。” 百姓并不知道门道,纷纷点着头,伍襄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人看到这里,振臂一呼,原本前排的数十人全都向前一步,将腰间佩剑拔出,只听那人对着百姓说道:“这数十人,都是我的旧部,有普通的兵卒,有伍长,有司马,有卒长。军中的佩剑,因为级别的不同,所以剑的好坏不一,但大体的形制却是相同的。这足够成为证明了吧?” 这时百姓又纷纷点头,对着伍襄指指点点。 伍襄见形势不妙,就低声说道:“好汉,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那人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收剑入鞘,那人的旧部也同样收剑入鞘。 伍襄当先在前面引路,那人准备跟上,旧部中有一个青年上前一步,喊了声“旅帅”,那人摆了摆手,跟上伍襄,青年则退了回去。 伍襄来到一座小木屋前,对着那人说道:“我大哥在木屋内,进去再说吧。” 说完当先推开门进入,那人犹豫了一下,这才跟上。 走进屋内,伍襄正在木益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那人看见木益,突然拜倒,哭喊道:“军将。” 等那人抬起头来时,木益才看得分明,是上军的师帅列鹿,就流着泪喊着“列叔”,想要把他扶起来。 列鹿却不肯起来,说道:“当初我不能随着木氏一起离开,后来又听说木氏一族都……请军将原谅我的怯懦。” 木益硬是将他拉起,说道:“列叔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你既有着猛叔的勇敢,又有着华叔的谋略。你于国于私,都没有需要我原谅的地方啊。” 两人说起往昔的遭遇,感慨不已。 列鹿从上军屠灭北越部落时率部离开,而后按照自愿去留的原则,最终留下一百余兵卒,想到息国之内只有三地交界的山林可以作为掩护,便进了山林,从未到达临近温地的西山一边,全在靠近渠木的南山行动。 这些天突然增加的流民,让列鹿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便赶往北面看看情况,正巧遇到伍襄在怂恿百姓起事,列鹿担心伍襄是想利用百姓,就上前阻挠。 木益则带着族众拦截追兵,且战且走,原想带着族人退进三界交临的南山,没想到最后只有自己一人活下。想到当初在东江村的时光,就想要回到东江村,没想到在西山碰到了当初临时收附的伍氏一族,交谈之下才知道东江村已经全村没入奴籍。于是就和伍氏一族在西山隐居下来。 列鹿听到这里,再次拜倒说道:“既然是军将为首,我愿意跟从,我的旧部属下还有数十个,都是可用之人。” 木益再次将他扶起,说道:“若不是情势至此,我绝不会这么做。如今我也不再是军将,是去是留,还是看你们自己。” 列鹿听到这里,痛哭道:“当初我已经失去一次追随的机会,现在是绝不会再离开的。” 于是三人重新计议,考虑到流民的品性不一,需要重新教导训练,就定下规则,一切按照军法军纪约束。 计议已定,列鹿就和伍襄一起,将木益推举为头领,又对聚集的百姓说明将按照军队的纪律进行训练管教,有不愿意留下的可以自行离开。 就这样留下了两百多人,以列鹿的旧部和伍氏一族作为训练的基干,开始整合训练。 由于人数众多,一时之间粮食有些不足。 木益就和列鹿以及伍襄商量,应该派谁前去。 伍襄说:“伍氏一族久居西山,面容与平常百姓不同,若是一下购置大量粮食,会不会引起警觉,不如在百姓之中选择代表。” 列鹿听到后却反对说:“起事才刚刚开始,我们对百姓并不熟悉,不能够托付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可以用作参考。” 木益就问那人是谁。 第57章 过关 列鹿也不卖关子,直说道:“那人叫做师习,他的父亲原本是上军中的伍长。木氏蒙冤后,他的父亲就离开了上军。后来我因故离开上军率部隐入南山时,与他的父亲意外相遇,因此也就一起。他的父亲在大旱之时故去,现在就只剩他一人。他聪明慧黠,能够信任。” 木益就把师习叫来,问他愿不愿意去买粮,师习拜在地上,请求说:“我愿意前去买粮,只是还需要多带几人。” 木益将他扶起,勉励他说:“人员任你选用,只是千万要小心。” 师习点头应诺,伍襄自去准备钱财,列鹿送他出了小屋,对他说:“我知道你的能力,所以我在头领的面前替你做了保证。” 说到这里,列鹿凑到师习的耳边,低声道:“倘若真的遇到危急情况,切记,粮草不要紧,要带着弟兄们回来。” 师习眼中含泪,握拳而拜道:“有旅帅这句话,定不辱命。” 随后师习从上军旧部中挑选了十人,都是伍长司马的级别,又让所有人换上了干净的装束。伍襄这时也将准备好的买粮钱财交予师习。 列鹿送师习一行人下山,临分别时,师习向列鹿请求暂借佩剑,列鹿虽有疑惑,却还是解下佩剑交给了他,吩咐说:“我希望看到你亲自带着我的剑回来。” 师习行了个揖礼,带着十人走了,没有往回看一眼。列鹿站着直到看不见师习,才转身上山。 师习下山之后,并不往息都方向走,而是往温地方向去,一行人以为他是要避开息都的关卡,到温地买粮,结果没想到师习在到达温地境内的小村时,不询问粮食,反而询问起马车,不仅如此,还要求看起来不破旧的,能套两匹马的。 一行人都有些怀疑他,暗地里商量将他制服,于是等走到野地的时候,十个人突然发难,将他按在地上。 师习没想到他们敢这么做,大喊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为首的那一人是个司马,反问道:“师习,你要干什么?” 师习这才明白过来,这是那十个人怀疑自己了,就说道:“我当然是要买粮。” “买粮?买粮专挑着小村走,还要买马车,我看你分明是拿着钱财,想趁着大家不注意驾着马车跑了吧。” 师习冷笑一声,说道:“买粮是大事,旅帅不挑卒长不挑司马,偏偏挑了我,这是因为这事靠蛮力解决不了。你们先放开,我给你们好好讲讲。” 司马给按着师习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这才放开师习,却仍旧把师习围住,师习揉了揉肩膀,拍了拍身上的灰,问所有人道:“我们要去买粮,是去温地还是息都?” 司马想了想,说道:“息都有关卡拦截,温地却没有,当然要去温地。” 师习却摇了摇头,说道:“温地安全,这是事实,可温地并不会有多少富余的粮食,除非我们进入瑞阳城,可瑞阳城对我们来说并不安全,对吧?”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作为上军的旧部,难保瑞阳城内没有上军调任城卫的,要是被认出,事情就不妙了。 师习在这时候进一步解释道:“息都则不一样,息都对于我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反倒可以让我们大有所为。可息都有关卡盘查,加之现在北部流民大量南下,恐怕已经到了签发路引的程度。我们一行十一人,太过引人注目,轻易蒙混不过;若是走小路绕开,恐怕就是到了息都城下,也进不了城。我们买两辆马车,不仅能加快速度,伪装一下身份,还能够轻易通过盘查。” 司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问道:“可是要伪装成什么人呢?” 师习卖了个关子,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因为大灾刚过,所以马车并不好找,直到第四个小村,才找到一辆,却只有车,没有马,于是一行人继续寻找,眼见日头西沉,才勉强凑齐四马两车。 师习又在路边找了一堆被流民丢弃的布条,叫司马搬来大小不同方正些的石头,一一用布条包好,搬进马车里,专门指派了两个伍长作为车夫,遇到关卡盘问只要报说“渠木下军”即可。 师习自己坐第一辆,让司马坐第二辆。 很快就遇到了息都与温地边界上的第一道关卡。 守卡的是个司马,看见两辆马车停到自己的面前,扬起的尘土都扑到了自己的脸,心里有些不爽,开口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打哪来的。” 车夫就按着师习教好的说:“渠木下军。” 守卡司马心里微微一震,没想到对方也是行伍的,就缓和了语气问道:“不知是干什么去啊。” 师习就在这时候拉开车帘,下了马车,回答说:“我是渠木下军的旅帅,奉上卿的命令到息都去送夫人礼物,你要拦我?” 守卡司马听到旅帅和夫人,就慌忙行了一个礼,说道:“不敢不敢,我这就放行。” 说完就让手下的士卒搬开木栅,从怀里拿出一块薄木片,恭敬地双手递上:“这是关卡的路引,烦劳旅帅收好。” 师习单手接过,哼了一声,走上马车,可把守卡司马吓得不轻,又对着马车拜了一拜。 等师习的两辆马车过后,守卡司马嗤笑一声,暗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第二道关卡,大抵是一样的,只不过师习掀开车帘让守卡的司马看了看车上被布条包好的“礼物”。 第三道关卡,师习则拔出了从列鹿手里借来的佩剑,让守卡司马确认。 第四道关卡,师习什么也没做,只说是“渠木下军旅帅,奉上卿之命进宫送夫人礼物”,守卡的卒长半信半疑,直到师习询问卒长姓名,说“将要在夫人面前提及”,卒长这才放行,嘴上说着“有劳旅帅美言”,师习则保证说“一定一定”。 赶车的伍长觉得奇怪,就问师习:“为什么你每一道关卡都有不同呢?” 师习解释说:“第一道关卡,是最外围,说得好听是关卡,其实和发配没有区别,因此要威亚;第二道、第三道,也大抵是这个道理;第四道却不同,靠近息都,守卡的已经是个卒长,这个时候不能施压,反而要以讨好的姿态。” 伍长一听,叹服道:“怪不得旅帅要让你作为买粮的领头人啊。” 第58章 人才 过了第四道关卡后,因为前往息都城再无关卡,师习就停下马车,把石头上的布条解开,将石头和布条扔到路边。 到了息都南城门,因为有过关的路引,城门守卫也没有阻拦,立即放行。 一行人进入息都,天色已经昏黑,就就近找了个客馆歇息,客馆主人见所有人都配着刀,知道不是好惹的,也就不多问。 待到第二天天明,见城内行人渐多,师习这才聚集起这十个人,对他们说道:“所有人一起行动的目标太大,不如分散开来,每人每次不要购买太多,以四五斗为宜,要是店主询问就以自家食用为由搪塞过去。大家买完粮后在这家客馆门前卸下,再前去购买,一家店不要进入两次。” 师习说完把钱分散给所有人,自己和那个充当车夫的伍长却没有留下,司马感到疑惑,师习就解释说:“我和车夫是要给大家运粮出城作准备。” 司马和其余人虽然仍是不解,但还是照师习的吩咐出发购粮。 师习找到店主,询问附近有没有卖车的地方,店主说往前两个街口便有一家,师习道了声谢,与伍长走出店外,赶着两辆马车,往前走了两个街口,果然看见一家车行。 车行破旧,倒更让师习称了意,一番议价之后,以两辆棚车换来了五辆板车。随后师习又以四匹马换来了十头牛,将牛赶到车行上,套上板车。 于是两辆双马马车换来了五辆双牛板车。 等到司马他们背着第一批粮食赶到的时候,看到客馆门前的五辆牛拉板车,一脸震惊,询问之下才知道是师习用之前的马车换的,心里暗暗佩服。 接下来就是如同蚂蚁搬货物一般,十个人往外散购粮食,而后集中到师习看管着的五辆板车上,就这样往返十趟,装满了五辆板车,够三百人二十天的用度,时间也来到了申时。 师习担心停留得越久,变故越大,就决定两人一车,立即准备出城。 临出城前,师习向店主询问了本城最大的商家名号,店主早先已经看到师习数次派人购来大量粮食,心里觉得奇怪,支支吾吾不肯实说,师习随意地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店主终于战战兢兢如实说了,师习从怀里拿出一枚银钱,店主悄悄藏了,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出城时,师习故意坐到后面的牛车上,而让司马坐在第一辆牛车,有城卫见到运粮的牛车,心生警觉,司马就按照师习所教的以城中商家的名号报上,又说现在粮食的生意最是好做,从袖里掏出两枚银钱偷偷塞到城卫手里,城卫于是放行。 出了城后,师习又说:“城卫处容易蒙混出来,毕竟我们是由城内出来。可关卡处却是很难,商人没有地位,一旦盘查仔细我们就会露馅。所以我认为应当避开关卡,从小路回去。沿路大家还要小心些,有流民聚拢过来时,就要厉声喝退,实在不行可以拔剑护卫,但不能伤人。” 司马听到这里,就问师习:“走小路避开关卡我们明白,可为什么要对流民那么凶暴呢?” 师习就解释道:“我们所为的,是大事。流民所为的,是粮食。若是不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威胁压制,流民们就会变得大胆,一拥而上哄抢,到那个时候,不杀人不能制止。我们总共只有这五车粮食,不能开分送的先例。我们既然受了命令,又历经艰险买了粮食,就不能不有所取舍。在我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取舍了。” 司马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感叹道:“真是惭愧啊,尽管我是司马,却没有这样深刻的理解。” 于是司马就下令,按照师习所说的去做。 一行人沿着小路往息都边界赶路,沿途果然有流民看到牛车后聚集过来,大多都被喝止住,有几个胆大的不听告诫的,师习就跳到牛车的粮食上,拔出剑来,不断挥动,剑光摇曳,再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由于是牛车,行路慢些,走的又是小路,为了防止意外,夜间还停留休息,所以一行人走了足足一天,才赶到距离东江村数里的地方。 师习派了个脚程快些的伍长先行跑回营地,请列鹿前来接应。 伍长传来消息时,恰好列鹿在与木益和伍襄议事,木益听说,赞叹道:“能带着十个人就进出息都一趟,戏耍了守卫不说,还带着五车粮食回来。师习,真是个人才啊。” 于是木益亲自带着人去接,师习看到木益领头,微微一愣,拜倒在地道:“首领,幸不辱命。” 木益走过去扶起他,随口问道:“你在军中担任何职?” 师习回答说:“我父亲当初私自离开上军,已被剥夺职位,如今我只是个庶人。” 木益就把伍襄和列鹿叫到一边说:“师习这次购粮有功,我想提拔他,不知道你们的意思是什么?” 列鹿说:“当初见到师习后,我便觉得这小子有些机谋,等他的父亲死后,我便想将他升为伍长,但他以‘无功不受’为由拒绝。现在的话,我想他应该会接受了。” 伍襄听完列鹿的话后说:“原本我对他去购粮是有些意见的,但现在看来,他确实是有能力的人。” 见两人都同意,木益把师习叫过来,对他说:“按你的功劳,本应该给你更高的职位,可是现下总共就三个卒,就委屈你当个伍长吧。” 师习拜在地上谢过。 木益和伍襄走回牛车边指挥众人搬运粮食,列鹿却悄悄靠近师习,一把拉住刚刚站起的师习,趁其不备,解下他腰间的旅帅佩剑,挂回自己腰上。 师习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自己会占着这把剑不成。 待列鹿想要走开时,师习突然叫住列鹿,低声问道:“旅帅,我看首领不是一般人,相对于伍氏一族,反倒与你更亲近,他到底是什么人?” 列鹿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事情,千万不要对多问。” 见师习还一副想要探听的模样,列鹿摆摆手:“我也不会多说。”说完径自走开,留下师习一个人皱眉思索。 第59章 边界之匪 有了师习购回的粮食,木益所召集起的三百人有了后勤保障,训练起来就更有成效。 就这样训练了半个月,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伍襄带一百人留守营地,木益领着列鹿,将要带着两百人下山,前往温地的边境突袭那里的士大夫府邸。 临行前,留守的师习对木益说:“首领,我有个提议。像是温地边境这样的地方,无论是士还是大夫,都是在城内受了排挤而类似于发配的地位,这样的人一般都没有太多的护卫,可以轻易地威吓而不需要动手。只是还需要甄别品行的优劣而加以处置。” 木益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进一步问道:“怎么以品行的优劣加以处置?” 师习回答说:“士大夫之间,若是有能力且善待百姓的,能够积累起财富,还能够在当地有威望,对待这样的人要有礼;若是有能力反而盘剥百姓的,也会积累起财富,却会失去民心,对待这样的人可以告诫和教育;其余像是无能又苛刻的,则可以完全按照律法惩治。” 木益说:“好,我会照你所说的去做。” 当晚,木益包围了温地的一处大夫处所,准备发起进攻,列鹿劝木益说:“我听说‘如果有不交战而取胜的可能,便不必让士兵处于危险之中’。现在我们虽然有两百人,武器盔甲却是不足的,若是强攻,恐怕会有很大的伤亡。我有一个计策,不知道可不可行,但想要试一试。” 木益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暂时待命不动。 列鹿派一百人双手持着火把,在府门外齐声呐喊走动,另外的一百人则拔出刀剑晃动着隐藏在两边。 府内的仆从看见这个情况,就报告给主人知晓,主人登上高楼往外望时,却见火光晃眼,模糊不清,恐有数百之众,又见另一边暗处,刀光剑影,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心下打了个冷颤,再仔细听喊着什么时,隐约听到“下山”和“借粮”,顿时明白过来,是遇到山匪了,看这阵势,随时都会冲杀进来。 主人再不敢耽搁,从仆从里挑了个机灵的,从小门里放出去,要和木益斡旋谈判。 木益见府内派了人出来,就上前问话。 那仆从不敢正眼瞧看,拜倒在地,思前想后找不到好的称呼,最后颤巍巍地喊了声“大人”,然后开口说道:“我家主人说,钱粮可以全部拿走,只求保全一府上下的性命。” 木益和列鹿一听,这是个无能的大夫啊,就同意了这个要求。 随后府宅的主人就陆续搬出了府内的粮食,渐渐堆成了小山般高,粗略有上千石之多,又搬出木箱两只,一只装满珠宝玉石,另一只则大体上铜钱,还有少量的银钱和小金饼。 木益和列鹿互视一眼,明白这就是师习口中所说的第三类士大夫。 木益气不打一处来,让仆从把府宅的主人叫出,也不听他说话,让两人上前按住,那主人连声讨饶,还说木益不讲信用。 木益也不理他,问列鹿道:“叔,按息国的法令,士大夫德行缺失的,怎么处置?” 列鹿回答说:“这样的话轻是杖责,中则免爵,重可斩首。” 那主人一听这话,脸都吓白了,说不出话来。 木益就叫扒了那主人的衣服,拿起马鞭,问他:“对你执行鞭三十,你觉得怎么样?” 那主人听到免了死,连忙点头说着好。 木益就开始对他执行鞭三十的处罚,那主人挨着第一下,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三十下毕,更是皮开肉绽,被仆从抬着进了府。 木益看着小山般的粮食,一时间发了愁,最后就听列鹿的,在留下了三百人半月的用度之后,将这些粮食散发给了附近的村庄和流民。 靠着这样的劫富济贫,东江村山匪的名声很快传扬出去,前来投靠的流民和孤苦无依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快达到了数千人。 数千人都窝居在山林里,不便于号令和管理,木益就叫来伍襄和列鹿,询问应该怎么办。 伍襄说:“流民和百姓都前来依靠,这说明我们所做的事是正确的,既然是正确的事,就不能够中途放弃。东江村是我们所熟知的地方,正好可以将大家都迁移过去。” 列鹿听伍襄说完后,点了点头,补充说:“从山里迁移到东江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且东江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是一个天然可以坚守的地方。我请求在三面的山上布置哨探,在东江村外围修建简易的城墙和寨栅,在村中挖掘可以储存粮食的仓库,这样东江村就与军中大营无异了。” 木益说:“好。” 然后就按照伍襄所说的将山林里追随自己的人迁移到东江村,因为房屋废弃倒塌,所以重新修建,物似人非,让木益和伍襄很是感慨。 接着列鹿就将上军的旧部安排到三面的山里做警戒的哨探,又发动百姓和招募的壮丁一起,伐木劈石,垒砌城墙,编造寨栅,旬日之间,便已有了营寨的模样。 温地和息都边境的士大夫遭到劫掠和羞辱,就纷纷向连仲安和息谞告状。 息谞起初不以为意,认为只是边境流民聚集起来哄抢,就派了边境的驻军一个旅前去剿灭,结果旅帅带着一个旅跨过小江,隐隐看见东江村的营寨,心里已经一惊。山上的哨探看到情况,就一边继续察看一边报与东江村知晓。 旅帅带着十数人上山,要观看个仔细。却见东江村内秩序井然,全然一副太平盛世,心里又是一惊。正待带人撤回来时,才发现已被上百人包围,无奈只好弃械而降。 余下的兵众群龙无首,进退两难,在夜间宿营时,被列鹿带人偷袭,士卒没有战斗的心思,不是逃跑就是投降。 败兵逃回息都驻地,驻地守官将战败情况报告给息谞,息谞听说,大惊失色,问着左右的寺人:“区区几个山匪竟然把息都的边界驻军都打败了吗?” 恰好连仲安这时候到息都看望妹妹,息谞就把他叫来,问道:“温地的边界上竟然闹了匪,这事你知道吗?” 连仲安已经听士大夫做过汇报,就点了点头说:“这事我有听说,是边界的几个山匪,偷袭了士大夫的府邸,我已经准备派人去剿灭了。” 息谞一听,怒道:“几个山匪?就是这几个山匪,把一个旅的驻边军打败了,旅帅至今生死不明。” 连仲安明白息谞想要推卸责任到自己头上,就顺着息谞的话说道:“君上息怒,是下臣的疏失。可是现下,对君上而言,也是个机会。” 息谞近年来越来越觉得连仲安放肆无礼,有意敲打连仲安,不想连仲安这次全盘接下,以为他已经有了收敛之心,怒气也就消了大半,问道:“什么机会?” “君上若能亲自率领大军剿灭山匪,则息国的百姓,就会赞扬君上‘文能治国,武能平匪’。这对于君上,是个绝好的机会。” 息谞听了有些动心,就又叫来宫正询问是否可行。 宫正说:“君上已有德才,若再平了边界匪患,则武功兼备,可比先祖。” 息谞听到宫正这么说,就下了决心道:“宫正,寡人命你为副将,集结息都军马,寡人要亲征。”宫正领命。 随后息谞又对连仲安说:“连卿,寡人特命你同随,看看寡人如何平匪。” 息谞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注意到连仲安和宫正眼神之间的交流。 第60章 请君入瓮 两日后,宫正按照息谞的意思,除了都内守关卡以及驻在边界的兵马外,其余全部集结息都城外,得到四个师有余,又在息都城留下一个师作为防御,息谞就亲领三师约八千人,左有连仲安,右有宫正,向温地与息都的边界开拔。 大军行至小江外,息谞遥望着东江村的寨栅,问连仲安和宫正道:“贼匪的营栅修得怎么样?” 连仲安心里暗暗叫好,却表现得满不在乎地说道:“贼匪的营栅虚有其表,由此可见贼匪到底是群流民罢了。” 息谞将信将疑,接着问道:“若是要破敌,应当怎么做?” 连仲安回答说:“不知道贼匪的数目,无法制定计策,我请求到高山上察看敌情。” 息谞相信了他的话,就准许他带着自己的亲信离开。 连仲安就假装带着人进入东江村北山,实际上却很快退了出来,在山脚下停留了一个时辰后,才回到息谞的身边,对息谞说:“君上,下臣已经探明,贼匪不过数百人而已,蜷缩在营栅内,根本不敢妄动。” 息谞就奇怪地说:“可是驻边军的失败却是事实啊。” 连仲安就跪拜在地,低着头说:“君上,或许驻边军的旅帅轻敌大意,致使失败。君上万金之躯,亲率大军,匪首看到,自然胆寒。以下臣愚见,根本不必发起进攻,只需要将大军驻扎敌营外,我想不用两天,就可以见到贼匪出来投降了。” 息谞听了很高兴,就问宫正的意见。 宫正说:“上卿所说的都很有道理,兵不血刃平息匪患,亦是美谈。” 因为东江村外并不够开阔,因此息谞就将三个师由内而外分三阵而列,连仲安第一阵,自己带着第二阵,宫正管着第三阵。 木益听到山上的哨探来报,说有大军集结小江外,就带着列鹿和伍襄上山察看,发现大军在东江村外列阵,并没有进攻的迹象。 列鹿就说:“敌军势大,数倍于我们,却不进攻,我们正好也可以做防御准备。” 伍襄也说:“没有交战就撤退,这对于士气的打击很大。如果真的守不住,才需要考虑撤退进山里。” 于是木益就下山来,一边准备防御事宜,一边让百姓准备好退入山里。 息谞见三个师都已立阵,就完全放松下来,还暗暗后悔没有带连蝉一起出来,正闷闷地想着,连仲安和宫正却来拜访自己,说要提前喝庆功酒。 息谞正觉沉闷,也就同意下来,连仲安和宫正频频向息谞灌酒,称赞他英明神武,胆略超群,把息谞夸上了天,酒也没少喝,直喝得息谞晕头转向,终于醉卧地上。 连仲安和宫正对视一眼,都眉眼含笑,走出君帐,帐外,息谞从宫中带来的十数个寺人和数十个息氏子弟以及亲信,也都醉倒在地。 隔天天明,北山上木益安排的哨探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分三阵而立的大军,一夜之间,全都不见,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营帐。哨探立即下山报告情况。 接到消息的木益、列鹿和伍襄,跑到山上一看,确实只剩下几个营帐,就算营帐内藏满士卒,恐怕也不过数百人而已。 北山视野开阔,可以直望小江之外,东江村外地势又十分平坦,完全藏不住人。就算这样,为防有诈,列鹿还是派了人往小江外小心哨探了数里,发现仍无敌踪。 怀着满满的疑惑,木益准备带人前往敌军营帐察看,列鹿劝阻说:“首领安危,事关重大,请允许我代替前往。” 于是列鹿带着数十人前往察看,只见地上卧倒着数十人,靠近之时,酒气浓郁,显然是醉倒的,旁边的几个营帐内都没有人,只有正中最大的营帐内酒气冲天,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胖子倒在地上,显然也是酣醉未醒。 列鹿就捆绑起所有人,押解着回到东江村营寨,中途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过了午后,一群人才幽幽醒来,看到被绑缚和看押,都很震惊,息谞更是大喊道:“你们是何人,可知你们绑着的是谁?” 有人觉得好笑,讥讽道:“我们是何人,我们正是你想要剿灭的贼人,没想到吧,如今你反倒成了囚徒。” 息谞大声怒道:“放肆,竟敢对寡人如此说话。” 一听到息谞的话,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以为那个被绑着的胖子宿醉未醒。 师习刚好在旁边听到,就来找木益。等进了屋后,才发现列鹿和伍襄也在,就将听到的有人自称“君上”的事情述说。 原本木益听到列鹿的报告,说敌营内只有数十个醉酒兵卒,都不着甲,感到很奇怪,现在又听到有人自称“君上”,更加疑惑,就让师习把那些俘虏押到屋外。 除了息谞外,其余人被逐个带入屋内,木益向他们询问屋外的胖子是谁,得到的回答都是“息君”,问姓名,则说叫“息谞”;又询问他们各自的姓名和职位,发现都是息氏的子弟和宫内的寺人。一时间,无论是木益,还是列鹿、伍襄和师习,都满脸惊异。 察觉到事情有异,木益最后就单独叫进息谞,师习知道木益的身份不便外露,就请求先行离开,木益却让师习留下,说道:“我本不是有意伪装身份,实在是情势而已。如今有望昭雪家族的旧辱,自然不必刻意瞒着了。”于是师习就留下了。 息谞被押进屋内,列鹿走过去解开他的绑缚,伍襄则走到屋外,对着守卫吩咐严禁任何人靠近,而后走回屋内,关上房门,按剑守在门边。 息谞被解开绑缚,以为是贼匪怕了,洋洋得意道:“如今知道寡人的身份,不如趁早降了,或可从轻发落,不致夷灭三族。” 木益听到夷族的话,双眼血红,上前几步,拔出剑来,架在息谞的脖子上,问道:“息谞,我问你,当初木氏之罪何来?” 伍襄仍旧守着门口,一动不动,列鹿欲言又止,师习想要上前阻拦,最后又退了回来。 息谞原本还自恃身份口无禁忌,见木益动了真格,刀剑横脖,再不敢轻易拿捏,颤着声问:“木氏,是通匪的木氏吗?” “说木氏通匪,罪由何来?”木益咬着牙齿,一字一顿问道,问完之后将手中的剑紧了紧,剑刃划破息谞的肌肤,有殷红的血液渗出。 息谞见木益真的有了杀心,再不敢违逆,连忙说道:“当初最先是上大夫博渊首告,寡人不是确信,就叫宫正前去确认,木氏确实通匪,这才下了命令,让宫正领军剿灭。” 木益听到这里,颓然叹道:“木氏忠心息国四百年,就因为一个上大夫和宫正的几句话,就冠上通匪的名头被灭族,好一个息国,好一个息国的昏君啊。” 木益说完突然抬起剑来,向着息谞头上劈去。 第61章 君之末路 看见木益突然发难,伍襄三人都是一惊,想要出言或是上前制止都已来不及。 好在剑刃只是将息谞的发冠砍断,断发飘落地上,息谞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顿觉双股之间热流喷涌,竟是吓得失禁了,口中却下意识问道:“你是何人,竟欲杀寡人?” 木益双目流泪,泣声道:“我正是当初被你冤杀灭族的木氏之子,木青是我的父亲。” 息谞听完,很是震惊,原本当初连仲安上报息都,将木青三个儿子的尸身送到,是自己叫宫正追加的车裂之刑,木氏的两百余众也是自己下令斩首于南城门外。 如果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木青的儿子,那么就是连仲安欺瞒了自己,联想到自己平白无故被贼匪绑着,息谞一下子明白过来,站起身大喊道:“是连仲安,一定是连仲安。” 见木益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息谞转过头去望着列鹿,继续大喊道:“博渊是温地下军出身,他的所为必是受连仲安指使。对了对了,木氏被贬后,博渊就被加为上大夫,领着上军守温地了。” 列鹿见他神色失常,不禁摇了摇头,暗叹一声。 接着息谞又转向师习,继续解释道:“木青毕竟是寡人胞妹的夫君,寡人又怎么会无端怀疑他呢,寡人也是受人蒙蔽啊。” 在师习轻蔑地冷笑一声后,息谞不再说话,转而看着守门的伍襄。 “宫正想来早就与连仲安同谋,亏得寡人如此信任他。此番大军前来围攻,寡人也是受了他们的蛊惑啊。寡人之所以会被你们所俘,也全都是他们搞的鬼。这一切都是连仲安的阴谋,你们一定会相信我的对吧?” 息谞说完,就往门边冲去,想要夺门而出,伍襄拔剑出鞘,息谞这才止步,又重新退回屋中。 木益再一次举剑对着息谞,吓得息谞跪在地上,举起双手,木益则再一次发问:“息谞,我且问你,当初我父亲在温地遇刺,和你有没有关系?” 尽管母亲息柔一直想要隐瞒,但木益曾经追问过调查刺杀事件的侍卫长,得知刺客必定是息国人,而非百越人,木益再想细问时,侍卫长却再不肯说。 息谞见他也问起这件事,知道不能胡乱蒙混,就直言道:“当年寡人胞妹病重,也曾问过寡人这个问题。寡人如今就再回答你一次。寡人以先祖与息国起誓,木青之死与寡人无关。” 木益举着剑逼近,又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当初木氏是被陷害的,是否愿意改正这个错误,向天下昭告木氏的冤屈,恢复木氏的名声?” 息谞看着渐渐逼近的剑,尽管心里不愿,但仍旧点着头说:“既然木氏是冤屈的,寡人也知晓了,一定还木氏清白。连仲安欺瞒寡人,今番又出卖寡人,寡人一定不会轻饶他。请你一定要相信寡人啊。” 木益叹了一口气,收剑入鞘,对着伍襄摆了摆手,伍襄就将门让了出来,息谞见状,夺门而出,师习为防变故,紧跟在后。 等息谞跑出屋子,木益才双膝跪地,掩面痛哭起来,口中喃喃说着:“父亲,请原谅我。” 列鹿见状,也不便劝说什么,和伍襄走出屋外。 屋外,息谞正要拉着一众被俘的息氏子弟和寺人出走,被营寨内的兵卒围着,师习向他们劝说,说是首领的意思,却没有人相信。直到列鹿和伍襄过来,也说这是首领的意思,兵卒们才让出路来,息谞就领着息氏子弟和寺人,灰溜溜地走出东江村营寨,往息都城走去。 此时的连仲安,正与宫正在距离东江村十里的屯驻点喝酒。 昨夜在将息谞和一众息氏子弟及寺人灌醉之后,连仲安就和宫正假传息谞的命令,将三师后退十里休整,并假装护卫着息谞进入新的营地,实际上却是将息谞扔在了东江村外,用意不言自明,借刀杀人。 尽管军中不少人对此不解,但由于是息谞的命令,也就不敢多问。 连仲安和宫正原以为只需要在息谞被杀前后,假意带着息谞出游一次,再编造路遇匪徒的假话,用来堵住悠悠众口即可。 当连仲安与宫正寻思着差不多该带着亲信领着“息谞”往外跑一趟的时候,安排在外的哨探却突然回来禀告说,在三里外的野地发现了息谞的踪迹。 连仲安和宫正脸色都是一变,事情没有按照计划那般发展,息谞没有被贼匪杀死,而自己对军中所说的一直是“君上在军中”,到时候息谞回到息都,情况就不可控制了。 连仲安决心一下,站起身问那禀告的士卒道:“此事还有谁人知晓?” 那士卒拜伏在地回答说:“我们都是上卿大人的亲信,自然不会对外言说。” 连仲安面带笑容,说:“很好。”却突然拔出长剑,在士卒尚未反应过来时一剑劈下,士卒甚至来不及喊叫一声。 连仲安顾不上擦拭衣服上的血迹,就对宫正说道:“事情已经很紧急了,必须快点做出决断,晚了你我可能都无葬身之地。” 宫正点了点头,就召集起自己的亲信,和连仲安的亲信一起,汇合在一起,共计四百余人,宫正亲自驾着马车,连仲安坐在车外,言说君上要出外赏游,出得驻地,往息谞奔回的方向赶去,很快就遇到了布置的亲信哨探,一行人就聚在一起。 交谈之后,连仲安得知息谞正在前方不远处休憩,就叫兵马停止前行,由宫正领着,而自己则带着十数个身手好又有官位,且熟知全盘计划的部属,驾着马车往前而去,说是“君上要到前方赏游,不准外人跟随”。 随行的兵众虽然奇怪,却不疑有他。 息谞等人因为一路前行过于劳累,就停下休息,这时有寺人突然惊呼着“马车”,一行人站起看时,果然见一辆马车前来,仔细瞧看时分明是君上的驷马华车,随着马车而来的还有十余骑。息谞看见,起初是欣喜,而后隐隐不安,发现无论是驾车人还是护卫,自己都无印象。 转眼间马车即到眼前,车帘掀开,连仲安走下车来,笑道:“君上别来无恙。” 息谞此时披头散发,满面尘垢,衣裳破烂,全无一点君上的气象威仪,指着连仲安怒骂道:“连仲安,你这个小人,枉寡人信重于你,你竟与宫正合谋算计寡人,亏得寡人天命神授,才不让你等奸佞得逞。寡人回得息都,便废了连蝉,将你们一众全部斩……” 连仲安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已经拔剑在手,一剑砍在息谞面门,息谞应声倒地,跟随息谞的众人都慌乱不定,边发出大喊边四散奔逃,随从连仲安而来的十余骑则如同狼入羊群般,将这数十人全部杀尽。 连仲安随后将息谞脸上尚未凝结的血液涂抹在自己脸上,随行的人也都照做,连仲安又吩咐砍杀了几匹战马,确保跟随息谞的人之中再没有一个活口,这才留下几个真的负伤的随从,然后装作负伤的模样,与剩余的随从互相搀扶着往回赶来。 第62章 百越入寇 宫正迎着,故作惊讶地问:“君上呢,发生了什么事?” 连仲安咳了几声,这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前行不远,突然匪徒从四方涌来,有数百之众,我们人少,抵敌不过,君上的马车慌乱中奋蹄疾奔,不知去向,我们且战且走,杀出重围,特来寻你,赶快去救君上。” 宫正一听,慌忙领着剩余兵马,也顾不上连仲安几人,就朝着连仲安退走的路线追击,追到双方交战的地方时,遍寻不见息谞,只找到几个负伤的护卫马车的随从。 宫正将他们扶起,询问息谞的下落,随从们都说:“贼匪的数量太多,马车受惊狂奔,贼匪们都追着马车去了。” 宫正就领着人追踪马车的车辙,在半里之外找到了被刀剑劈砍半边垮塌的马车,四匹马之中已有三匹毙亡,另外一匹也倒在地上,只剩下低低的哀鸣。 宫正掀开车帘,不见息谞,就命人在四下里寻找,结果在前方数丈外的草丛里发现了息谞。 宫正上前扶起息谞,见息谞面门上中了一箭,已经气绝,就仰天大哭道:“君上仁慈,暂时退军让贼匪能够有改正的机会,没想到贼匪病狂,竟然屠戮国君。既然如此,再没有饶恕他们的理由。” 宫正说完,抱着息谞的尸身,与连仲安会合,返回大军的驻地。 留守的将士听说国君薨,都不敢相信,想要看视息谞的遗容,宫正就以“君仪不雅”为由拒绝,当天就打造了棺木,陈列息谞的尸身,而后召集起旅帅以上的军官商议息谞的后事。 连仲安说:“贼匪嚣张,竟然残杀国君,本应该立即前去剿灭,只是国不可一日无主,当务之急,是立新君,定民心。” 宫正也同意连仲安的意见,于是大军继续驻扎在息都边界附近,而连仲安和宫正,则护卫着息谞的棺木回到息都。 等息谞的棺木运送到息都宫城内,连蝉从宫正和连仲安的口中听说息谞遇害的事,扶着棺木大哭道:“君上为国,讨伐贼寇而薨,留下我和三岁的幼儿,这怎么能不叫人心痛呢?”哭着哭着,就昏厥倒地。 寺人急忙搀入内宫,叫来医者,医者诊视之后说“并无大碍,只是惊悸罢了”。连蝉昏睡一个时辰后醒来,见身边无人,只有连仲安陪着,幽幽叹道:“胞兄此举,将我置于何地啊。” 连仲安对她也不隐瞒,直言道:“息谞对我,我对息谞,各有怨憎。我本打算借山匪之手除掉他,但不知何故他却逃了出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由不得我不动手啊。” 连蝉听他说完,边流泪边说:“原本只是排除异己,扶立自己人,那倒没什么,可如今,兄长你可是弑了一国之君啊,何况那人还是我的夫君。” 连仲安听到连蝉这么说,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息睿虽然年龄尚小,可我和宫正会把他扶为新君。”说完便流下暗暗拭泪的连蝉,径自离开。 连蝉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便接受了这个结局。 三日后,息谞按照国礼葬于息都城外,沿途之中兵卒警戒,以防百姓冲突,结果却发现前来送行息谞的百姓还不如维持秩序的兵卒多,而其中绝大部分的百姓都是看个热闹。 连仲安不禁想起当初木青的葬仪,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想来在百姓的心中,息谞确实算不上是国君。 息谞葬仪结束之后,群臣议立谥号,连仲安当先说道:“息君在位之时,国家康泰,百姓乐业,就算说是路不拾遗也毫不夸张,因此我建议谥号为‘成’。” 宫正赞同了连仲安的说法,因此息谞便定下谥号‘成’,这就是息国的息成子。 接着连仲安又说:“旧君既薨,新君不可不立。成子最小的儿子息睿,年龄虽然最小,却已经颇有智慧的先兆,应当迎立为新君。” 群臣之中有人就表示反对说:“成子的子嗣众多,大儿子更是已经二十,如今却要迎立三岁的小孩子,这不符合规矩。” 宫正在这时候插话说:“成子在时,最爱温地的连氏。现在成子刚刚下葬,难道你们就要反对他了吗?” 于是群臣再不敢说话,这样就确立了息睿作为新的国君。 新君既立,连仲安作为国舅,滞留息都,权柄在握,对当初有违逆他的人都施加惩罚。像是当初博渊为使者时驾车的车夫,就被灭了三族,而之前连仲安拖延晚到时多了嘴的使者,则被莫须有的罪名杀死,三族罚作奴隶。 等息都城内再没有反对自己的声音,连仲安这才重新提起剿灭匪患的事情,因为有心借此立威,就准备亲自领军,留宫正守卫息都。 正在连仲安将要出发的时候,温地却突然来了人。 来人是军中的人士,一见连仲安就拜倒,哭诉道:“上卿大人,百越犯境,已围了瑞阳城,上大夫让某缒城而出,往息都来求援。” 连仲安听到后一惊,问道:“博渊手里不是有上军吗,笼城而守,竟会守不住?” 却见来人说:“上军一直屯驻城外,不想突然受到百越兵马的袭击,上军大溃,上大夫领着残兵进城,如今城内守军,不足一千,而城外百越军,却不下数万。” 连仲安一听,心内一惊,这么看来,就算现在派兵援救,恐怕也来不及了。 正想着,又有一人骑马而至,望见连仲安,就跳下马来,不想摔到了腿,一瘸一拐走来,连仲安看到,迎了过去,先开口问道:“卓儿,你怎么这副模样?” 连卓一下子大哭起来,边哭边说:“百越偷袭渠木,下军损伤大半,我是趁着百越尚未合围之时逃出来的,现在渠木如何情况,完全不知了。” 连仲安听到连卓这么说,有些恼怒地拍了拍连卓的头,见他这副狼狈样子,又住了手,把他抱住,任由他如同婴孩般流涕痛哭。 等连卓哭累了,连仲安才吩咐把连卓带下去好好休息,自己则找到宫正,和他商量应该怎么办。 宫正听完连仲安的话,也是满脸震惊,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说道:“现在百越突然联合起来大举进攻,必然是趁着今年息国遭了大灾,想要一举灭亡息国。现在除了息都之外,其余地方都顾不上了。” 连仲安也这样认为,但他显然更有顾虑:“只是现在就算收拢息都内的所有兵丁,恐怕也不够啊。” 宫正就进一步说:“渠木和温地距离息都都很远,大军跋涉需要时间,趁着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在息都内征募兵丁。我担心的是北地,北地经过大灾,流民南下,要是守不住,百越军长驱而入,包围息都城,一切就都完了。” 连仲安也有这个担心,就问道:“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宫正就说:“招安东江村,许以高位,让他们往北地御敌,我们就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息都城的防御,应对百越大军的进攻。” 连仲安点了点头,立即派人骑快马带着印信和文书赶往东江村招安木益,又派人前往息都各地收拢兵员,齐集息都城外。 第63章 前往北地 使者暗暗叫苦,前往东江村。马车刚过小江,车夫就不愿意再驾车往前,使者无奈,只能步行过去,拜了一礼,壮起胆子大声对营门守卫说:“我乃君上特使,传达君上诰命,请速速通报。” 两个守卫都是寻常百姓,种种庄稼还行,应付使者的话却是不能,顿时瞪着眼睛,疑惑道:“你说什么?” 使者吓得肝胆俱裂,低声说道:“麻烦你们了,能不能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 两个守卫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是哪个?” 使者弱弱地应道:“我是君上派来跑腿传话的。” 其中一个守卫就说:“跟我来吧。” 使者就怯怯地跟在后头,听到另一个守卫嘴里喃喃地说道:“哼哼唧唧的像个娘儿们。”使者却是大气不敢出,暗想自己一个都城下大夫,竟然被乡野的蛮人叫做娘儿们,真是不可理喻。 守卫带着使者来到一个路口,用手指了指远处门前站着人的茅屋,说了句“那屋就是”,然后径自离开。 使者等他走出老远,嘟囔了句“蛮子”,那守卫转过头来,喊着“你说什么”。 使者心思电转,拜了一礼,回道“多谢”,那守卫摆摆手,再不回头,使者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向着茅屋走去。 走到屋前,看着两个闲聊的守卫,也不拜礼,粗着嗓子说道:“进去说一声,君上派我来,有事见首领。” 那两个守卫打量着使者,看得使者直发毛,却听其中一个惊疑道:“息君的使者,怎么也是个下大夫吧,现在的大夫都这般无礼么,和山里的野人没两样。” 另一个接口说:“那这息国,岂不是人人都是卿大夫?” 说完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使者窘迫,面色发红,重新拜了一礼,说道:“我乃君上特使,有要事拜见你家首领,烦请通报一声。” 那两个守卫这才止住笑,其中一人说了句“使者稍待”,而后敲门而入。过了一会后,开门而出,对着使者说道:“我家首领有请。” 使者一阵腹诽,却还是拜了一礼,推门而入。 屋内,木益坐在正中,两边分别坐着列鹿和伍襄,使者分不清哪个是首领,只好遥遥一拜,说道:“首领容禀,君上遣我前来,有诰命转达。” 木益站起身来,轻笑了声,对列鹿和伍襄说道:“息谞几天不见,来招安我们了啊。” 木益说完才向着使者走来,开口问道:“诰命呢?” 使者心中一奇,原以为那年长皮肤黝黑的会是首领,没想到这个年纪看起来最轻的才是,又听到木益询问诰命,就从怀中拿出,也向着木益走去。 木益伸手来接,使者朝着木益递去,不知是什么原因,木益接到文书,印信却掉落地上,木益俯身想要去捡时,使者以为木益是要拔剑,一下子跪在地上,全身颤抖,口中喊道“首领饶命”。 木益觉得好笑,说道:“我还没看完诰命,使者就行了好大的礼。” 使者连忙答道:“首领能立一方天地,聚一众英雄,下臣理当行大礼。” 木益打开文书,看到抬头就是连仲安的推荐,不禁皱起眉头,接着就是任命自己为下卿的招安状,并把北地许为封地,木益再往下看时,却是息睿的诰命,便开口问道:“息睿是谁?这不应该是息谞所下的诰命吗?” 使者连头都不敢抬起,回答说:“先君已经病逝,即位的是先君的少子,接着上卿大人举荐了首领,君上就下了诰命。” 木益听到这里,问道:“息谞前几日还率军前来攻打,没想到这么快就病逝了吗?” 使者听木益这么问,叩了个头,心道:不是你们这帮贼匪杀了君上吗。可嘴上却不能这么回答,就支支吾吾地含混道:“先君薨逝,下臣也不敢妄言。” 木益就让他先出去,说自己要考虑考虑。 使者膝行着退出,连头都不敢抬,也不知退了多远,站起身来,还不敢抬头,再退了两步,直到臀部撞到墙壁,这才转过身去,抬起头来,发现已经偏离门口一丈有余,又转回身来拜着,慢慢往门边挪动,差不多挨到门口,这才回转身去,打开门走出屋子。 使者走出门外,已经全身湿透,听见屋内传出大笑,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不拘小节,不然这条小命也就落得和先君一样。 屋内,看着使者的滑稽模样,木益三人都强忍着不笑,等使者出了门,三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木益把文书和印信分别递给列鹿和息谞,两人互相交换着看完,列鹿先开口说道:“使者所说的息谞少子息睿,应该就是连蝉的儿子,说起来也才三四岁吧,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诰命。连蝉是连仲安的胞妹,这诰命明显是出自连仲安之手,千万不能接受。” 伍襄也说道:“息谞突然病逝,也属实蹊跷。当日息谞被遗弃在东江村外,被我们俘虏,也曾说到是被连仲安所卖。现在想来,恐怕息谞的死也多少与他有关。” 木益长叹一声,这才说道:“你们所说的,我都已经明白了,可父亲和家族的仇恨不能不报啊。我们原本寄望于息谞给木氏平反昭雪,没想到现在息谞死了,连仲安手握大权。可即便是这样,我仍然要接受这诰命,只有这样,才能寻得一线报仇的机会。” 列鹿听木益说完,劝道:“益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必一定要背负这一切,你的父亲如果还在,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做。” 伍襄也趁机劝道:“就算不接受这诰命,我们还可以据守东江村,还可以退入山林。实在不行,大可以伏道击杀连仲安。” 木益双眼泛红,拉着列鹿和伍襄的手说道:“列叔,伍襄,你们所说的我都明白,也甚为感激。可作为长子长兄,作为木氏一族唯一的幸存者,我有不可不背负的理由。我一直知道东江村只是暂时之地,就算我们建造营垒,聚集了万人,却还是匪。现在,连仲安给了我们正名的机会,我们正好可以抓住这个机会,等待将来揭穿连仲安的阴谋。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就算你们不跟从,留在东江村,我也不会有丝毫的责怪。” 列鹿低声啜泣着,突然拍了拍木益的肩,说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作为木氏的追随者,列鹿自然不能推脱,我愿意同随。” 伍襄单膝跪下道:“伍襄代表伍氏一族,愿意追随。” 木益扶起伍襄,忽然跪下,泣声道:“木益代木氏一族谢过二位。” 于是木益召集起东江村所有人,对他们说:“息谞已死,新君初立,下了诰命招安我们,将我封在北地,为下卿,但此行诸多不测,谁也不能保证这是不是阴谋。现在我将决定权交予你们,由你们自己决定是跟随我前往北地,还是留在东江村。”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最后经过统计,兵卒之中八成愿意跟随,约千人,百姓之中愿意跟随的却只有两成,不足五百。 木益把留在东江村的两三百兵卒编队,任命了其中可靠有威望的人作为长官,也安排了轮流的守卫和三面的哨探次序,将东江村营寨交给了他们,并嘱咐说若是情况有变,就带着百姓退入山中。 接着木益就带着愿意跟随的兵卒和百姓约一千五百人前往北地,列鹿、伍襄、师习等都随同前往。 第64章 搏虎 当初,越州大旱,百越之间地处山林,所受的影响要小很多。 对泉越部来说,夏季正是捕鱼的时节,但今年天气燥热,溪流水位下降,鲜有鱼获,原本秋季才开始的狩猎,就提前至夏季。 与百越其余部族的首领指定不同,泉越部参与狩猎的一百勇士,是经过选拔出来的。 在狩猎的前夕,有意愿参加狩猎的族人可自行报名参与角力或射箭,而后在角力和射箭之中各选出优胜五十人,组成百人狩猎队,由炎蒙亲自率领参与狩猎。 狩猎之时,往往一名力者搭配一名弓手;狩猎结束,又会归拢猎物,进行评比,选出魁首。历年来往往都是炎修与炎虎拔得头筹,整个部落的人倒也没有异议。 只是今年,在选拔的时候,就多了很多议论,因为首领炎蒙的女儿炎雅,也报名参加射箭组的选拔,还拉上了木宣和无善一起。 此时的炎雅,在泉越部里有着“第一美人”的称号。整个部落都知道,她带着两个息国流亡的人做护卫,其中一人玉树临风,是不少部落少女的梦中情人,另一人却长相平平,面貌上没有特色。奇的是,炎雅倒与那个面貌平常的护卫亲近些。 炎雅一提出来,就有族人反对说:“公主的箭术,在部落中屈指可数,要参与狩猎倒没有什么问题,可公主的两个护卫,却是息国人,若让他们参与狩猎,实在是不合规制。” 炎雅就反问道:“规制里有说只准本族人参与吗?” 有长老站出来解释说:“那倒并没有这样的限制,只是毕竟两人是息国人,虽然充当护卫,但狩猎这样的大事,实在不能轻率。” 炎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就说:“我看不如这样。选拔照常进行,待选出结果后,再让这两人与两组的末者分别较量一番,如都能通过,则首开先例,让这两个人加入狩猎,你们觉得怎么样?” 炎雅还想辩驳,看见自己父亲的眼色,一下子明白过来,装作有些颓丧地说道:“那好吧。” 族中的几个长老也都点头同意。 很快,狩猎的一百勇士选拔出来,炎蒙又在大家的围观下,让木宣和无善分别进行角力和射箭,结果都通过了两组的末位测试,就破例让两人参与狩猎。这在泉越甚至百越之间,都是从没有过的。 接着炎蒙就焚香祭拜了山神,带着狩猎的队伍进了山,而后狩猎队分散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炎雅自然与木宣和无善一组。 炎雅志不在猎,木宣和无善也不乐于此,于是三人只当闲逛游玩。 无善问起炎雅这么做的用意,炎雅说:“你们两人来龙鸣两年多了,却还是顶着外族的名头,若是平常还好,但今年这样的大灾年,族内对本族人和外族人自然不一样。百越对勇士很是尊从,像你们现在这样经过选拔参与狩猎,相信族人已经重新认识了你们的能力。” 木宣和无善一听,就向炎雅拱手一拜,炎雅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木宣这时候开口问道:“只是我们一路闲游,并不狩猎,到时候不好交差吧。” 炎雅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事,我阿哥他们肯定收获满满,到时候从他们手里讨要一些就好。”木宣和无善听了,再次刷新对炎雅的认知。 三人且行且走,也不知深入山林多远,正想要坐下歇一歇时,突然听见有人喊着“救命”,隐隐之间还有低低的咆哮,炎雅一听,顿觉不好,惊呼道:“是大猫。” 木宣和无善一听,也大惊失色,百越之间称大虎为大猫,想来是一同狩猎的人遇到。当下三人便顾不上其他,往求救的方向赶过去。 借着树丛的掩护,只见前方数丈之外,一人仰躺地上,胸口流血,不知生死,另一人手里持着长矛,与大猫对峙,大猫低低地发出咆哮,嘴角血液与唾液一起淌出,持矛人双腿发颤,摇摇欲坠。 炎雅搭弓引箭,对着虎腹便是一箭,箭头深入虎腹,大虎吃痛,掉转头来,朝着炎雅疾奔,木宣和无善见状,拔出剑来,将炎雅挡在身后。 大虎渐近,威势不减,口中一声咆哮,震动山林,木宣和无善被大虎的气势所慑,原本想要移动的身体一阵麻木。 炎雅看到,一把推开无善,再次搭箭射向大虎,仓促间却只是划过虎皮,没入土中,大虎再次咆哮一声,炎雅顿觉一股腥风扑面而来,眨眼之间,大虎已进至身前一丈之内。 还不等炎雅躲避,大虎的脚步忽然一滞,侧身奋力一甩,一个黑影就掠过炎雅,掉落在炎雅身后,发出痛哼声,虎肚上却插着一把长剑。 炎雅转头看去时,发现倒地吐血的无善,眼睛一红,大喊一声“无善”,木宣在这时候回过神来,看了看倒地的无善,心内涌起一股火气,看到大虎还没反应过来,就冲上前去,想要挥剑砍大虎。 大虎虽然因为无善的一剑伤到,却仍旧睨到木宣,虎尾一扫,木宣顿觉一股怪力袭上腰间,把自己带倒地上。 那大虎见木宣倒地,一个虎跃将木宣压在身下,张口就要咬去,亏得木宣双手横剑,硬是抵着虎口,将大虎的动作迟滞,大虎的嘴被剑刃伤及,想要合上,又有剑身阻隔,鲜血连同涎液混在一处,既腥且臭。 炎雅见木宣情势紧急,就搭弓射箭,快速向虎身射入三箭,大虎再度吃痛,就舍了木宣,跳到一边,左右转圈,盯视着三人。 炎雅此时又搭上一支箭,盯着大虎的眼睛随时准备射出,瞟到木宣,就对他喊道:“木宣,看着大虎的眼睛,慢慢退过来。” 还没等木宣退到炎雅身边,炎雅忽觉一个气息逼近,不待有所反应,腰间的剑已被拔出,随后一个人走到自己的身前,炎雅顿时泪湿眼眶,欣喜地道:“无善。” 大虎见三人又聚在一处,虽然两个带伤,却还支撑着站立,知道不是好对付的,就拖着负伤的身体,望了眼另一边颤颤巍巍和倒地不起的两个泉越勇士,准备穿进山林。 没想到此时周边狩猎的泉越勇士听到虎啸,已经合围过来。 大虎刚开始连着咆哮三声,不肯后退一步,见众人持续逼近,这才重新退回来,看了看炎雅三人,又看了看另一边的两个泉越勇士,一番权衡后,冲向了持矛站立着的泉越勇士。 炎雅手中的箭射出,正中虎臀,围拢而来的泉越勇士也纷纷将手中的箭射出,一时间大虎便身中十数箭,却仍不肯罢休,向前疾冲,炎雅与泉越勇士就继续搭箭射出。 大虎身披数十箭,俨然成了刺猬一般,这才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口鼻出血。 众人察看时,发现倒地的泉越勇士虽然昏厥,却还有气在,就安排人送回龙鸣,接着问起公主炎雅时,炎雅说“全赖木宣和无善相救”。 众人起初还不信,后来看到无善受创的胸腹和木宣右手剑刃的创口,想到大虎口中的伤口和虎肚上插着的长剑时,这才信了。 炎蒙赶到后,看到木宣和无善受伤,就想派人送两人回归龙鸣,炎雅就提出让自己带两人回去,炎蒙看了看炎雅,若有所思,同意了。 这一场狩猎结束后,木宣和无善力战大虎、勇救族人的事迹就流传在龙鸣之中。泉越部的人,自此之后就把木宣和无善当作族人般看待,而不再仅仅是旅居泉越的息国人。 第65章 达但之宴 越州的大旱,在泉越的狩猎之后还持续了近两个月,而后,席卷越州的大雨,降临了。 大雨让河溪暴涨,百越之间地处低洼的部落,全部移往高地,泉越部便是其中之一。 但因泉越部境内没有高一些的山脉,炎蒙就一边派炎虎的父亲炎光向紧邻的林越部请求避难,一边带着泉越部老幼四千余人,冒着大雨往林越部与泉越部交界的阳山赶去。 等炎蒙带着泉越部赶到阳山,发现林越部的首领达但已经领着达氏一族,由炎光陪着,在迎接等候了。 达但看到炎蒙到来,上前握住炎蒙的手说:“先首领之时,林越经历时疫,达氏一族过半之数感染,先首领派使者向百越各部求助,诸越都很抗拒,躲避都来不及,只有泉越肯施以援手。达氏一族和林越一直都很感念令父的恩情,泉越部在林越,可以像在家里时一样不用拘束。” 炎蒙也很是感慨,回答说:“林越和泉越本就是近邻,哪有不互相帮衬的道理呢。” 接着两边就互相介绍起自己氏族内的主要人物。 炎蒙向达但介绍炎修炎虎时,达但说:“真是泉越的勇士啊。” 炎蒙向达但介绍炎雅时,达但说:“真是百越的美人啊。” 达但见炎雅身后站着两个中原面孔的男子,疑惑地问道:“公主身后的两个男子,从面貌上看,难道是中原人吗?” 炎蒙见达但问起,也就不再瞒着,直言道:“是两年前流落泉越的息国人,我见他们有些能力,就留下了他们。之前狩猎时,还曾经勇斗大虎,救下小雅呢。如今泉越部已经把他们当作族人看待了。” 达但原先心中还有些不满,听炎蒙说完后,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息国也有这样的勇士啊。既然泉越部视作族人,那么林越部也一样不会慢待。” 接着达但就向炎蒙介绍自己的三个儿子——大儿子达德,二儿子达罕,小儿子达先,还一再强调自己的小儿子达先虽然不过二十,勇力却不下两个哥哥,而且尚未娶妻。炎蒙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双方介绍完毕,达但就带着泉越部进入林越部境内,将泉越部的族人分散安排到林越部的房屋内居住,炎氏一族则由达但亲自带到林越的首领居所昌源安置。木宣和无善作为炎雅的护卫,也一同跟随。 达但在首领木屋设宴,特别招待炎蒙以及炎光两家,当初被炎雅无意间撞见的阿绫姐,因为已经嫁给炎虎,所以也一同列席,达氏一族陪同的则是达但的三个儿子以及两个儿媳。 席间,达但趁着酒酣,问炎蒙道:“炎蒙兄,不知你家的女儿可许了人家?” 炎蒙也有些醉意,随口说道:“小雅顽劣,脾气不好,哪敢随便许人家。” 达但一听就笑了,说道:“我家小儿子达先,与你家女儿倒是相配,不知炎蒙兄可有意愿?” 炎蒙摆了摆手说:“我不管她婚配的事情,她自己可有主意了呢,首领还是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 达但就看着炎雅,也不说话,想听听她的意思。 炎雅起初见炎蒙这么说自己,有些羞恼,后来见炎蒙还是尊重自己的意思,倒也放下心来,就说道:“首领,我也不是矫情的人。只是我曾经立下誓言,这一生所嫁之人,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炎修在一边听了,暗自觉得好笑,像是阿妹这样的人,分明就是蛮横无理,哪还会立什么誓呢。 达但不明就里,一听以为有戏,就问道:“不知是哪两个?” “这第一嘛,就是箭术要比我好的。”炎雅说完停顿了下,想要看一看达但的反应。 没想到达但一听笑了起来,说道:“这第一个条件,我想我小儿达先肯定符合的,他自幼学习箭术,在整个林越之间都是首屈一指的。不知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炎雅一听,心里一阵懊悔,眉头微皱问道:“不知达先王子有否习拳脚?” 达但一愣,摇了摇头,却见炎雅说出了第二个条件:“我的第二个条件就是,要打得过我的护卫。” 达但就算再不明白内情,也知道炎雅所谓的条件不过是拒人的借口,叹了口气道:“炎蒙兄,是我唐突了,就当我没有提过刚才的事吧,我自饮一杯当作赔礼。” 炎雅这时候倒很是明礼的样子,说道:“是小女子蛮横无理了。” 让一边的炎修炎虎差点把一口的酒菜吐出来。 达但笑着说“无妨无妨”,又将目光打量着炎修,也不去问炎蒙的意思,直接问炎修道:“我看王子面貌伟毅,举止威仪,达氏一族之中,已到婚配年纪却尚未婚配的女子还有数人,都很有姿容,不知王子可有意啊?” 炎修就拿眼睛去看炎蒙,原想着自己的父亲多多少少会给自己打些掩护,哪想到炎蒙此时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就只好自己开口回答道:“修心中已有佳人,还望首领见谅。” 达但一听很是可惜道:“是我唐突了,大家别见怪,喝酒喝酒。” 炎蒙这时候突然开了口:“阿但,你家的酒真好喝,我想我都已经喝醉了。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啊,说起来,我还年长你几岁呢,尊老敬幼,这是礼仪啊,礼仪。” 炎雅和炎修见他这个样子,慌忙走到他的身边,捂住他的嘴,搀着他站起来,抱歉道:“家父喝醉了,会说些醉话,还望首领见谅,我们先扶他下去休息了。” 达但却并不怪罪,对小儿子使了个眼色,达先就站起来给炎蒙三人带路。 达但给炎蒙一家安排的居所就在首领木屋的旁边,木宣和无善作为护卫已经守在门口,达先看到那两个护卫时,心里暗道可惜,哪怕自己真的不曾学习拳脚,恐怕也是能打得过的。 将炎蒙三人送到,达先就告辞回家,见炎光一家也已经离开,达但和自己的哥嫂还坐着,就对达但行了个礼,说道:“父亲,我去见过那两个护卫,白净得很,就算两个一起我都能够打得过的。” 达但笑了笑:“这不是打架或是条件的问题,是人家根本无意啊,不知谁人有这个福气呢。” 第66章 生女当如炎氏雅 转眼间,泉越部已在林越部居住了一月之久,大雨也在这时候停下,明媚的阳光穿透树枝映射下来,让人很感惬意闲适。 原本炎蒙打算带着族人返回龙鸣,无奈达但婉言相劝,就又居留了几日。 这一天午后,忽然有北越的使者来到昌源,面见达但,见到炎蒙也在,虽有些惊讶,却欣喜地道:“没想到泉越部首领也在,正好我家陌鲁首领有事转达,两位首领一起听吧。” 等使者坐定,就听他继续说道:“息国近年来屡犯百越之地,北越尤其受害,有屠戮两部之仇,陌鲁首领每每想到这事,就唉声叹气,吃不下饭。今年越州大旱,息国至今没有犯境,想来深受其害;加之一月大雨,北越境内的太泽满溢,大水从北越一直南下,冲灌息国的北地。陌鲁首领认为,这是集中百越的力量,分兵多路进攻息国的好机会,请两位首领务必尽快前往游浦参加盟会。” 达但想要留使者吃饭歇息,使者以需要急切回报为由拒绝了。 等使者走后,达但与炎蒙商量,决定明日早上再启程前往北越,又因为盟会关乎战事,所以对各自的部落都暂时隐瞒,只从族人中挑选一个随从,若战事不可免,则再告知部落。 第二日,达但带着二儿子达罕,炎蒙带着炎雅,准备出发。原本炎蒙是想带着炎虎的,但炎雅吵着要去看看热闹,炎蒙无奈,只好带上炎雅。 四人出了昌源,从林越北部进入北越,而后前往游浦。因为想着林越距离游浦较近,四人便不急着赶路,等到达游浦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南部的几个部族外,其余部族的首领都已经到了。 东越的首领赫哈,这一次照样带着赫霆,远远的看见炎蒙又带着女儿来参加盟会,就走过去,冷笑着说道:“哟,炎蒙,看见老哥也不打个招呼,泉越的架子真是越来越大啊,我可还记得两年前使者空手回来的事情呢。” 炎蒙还没开口,身后的炎雅就跳出来,拿手指着地面,像个疯子般低头自言自语大声说道:“使者就那副德性,可以知道背后的主子是什么模样。泉越小归小,可也不缺勇士,不是任由着受人欺负的。”说完之后就没事人一样又退回到炎蒙的身后。 炎蒙原想着低个头,这事就能过去,哪想到炎雅却不管不顾要出头,按照赫哈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赫哈见炎雅这副模样,哭笑不得,可东越的场子不能丢,就顺着炎雅的话说道:“炎蒙,听说泉越多勇士,正好,东越也多勇士,不如大家交流交流啊。” 炎蒙陪着笑说道:“老哥,我这一次出来得急,也没带护卫,恐怕比不了了,大家都知道的,东越的勇士自然比泉越的多了。” 赫哈见炎蒙服了软,脸上露出笑来,正想趁机再讥讽一番,炎雅这时候又跳出来,低头指着地面大声说道:“勇士多又怎么了,不见得有几个真正的勇士。”说完又溜回到炎蒙身后。 赫哈脸上的笑容凝固,冷却,僵硬,最后变得狰狞,指着炎蒙的鼻子怒道:“炎蒙,就算你身边没带人,就你,和我……儿子赫霆,今天也要斗一斗,看看是谁家的勇士厉害。” 赫哈的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围拢过来,一个是小族的首领,一个是大族的王子,要真的打起来,别提有多热闹了。 达但原本不想参与到这件事,毕竟这算是泉越内部的事务,但现在局面有些失控,就站出来说道:“赫哈首领,炎蒙首领,今天大家聚在这里,是商议盟会的事情,可千万别因为一点小事就伤了和气。” 其他人见达但站出来调和,也你一句我一句讲和起来,赫哈的脸色逐渐好转,正想借着众人搭起的台阶往下走,表示一下宽容大度不计较,结果身后的儿子赫霆这时候出来说话了:“是啊,大家千万不要比斗伤了和气。可正常的交流切磋,却完全没有关系的嘛。” 赫哈听赫霆这么说,原本想要缓和的心思又放下了,任由赫霆继续说道:“百越之间,男人拔刀战熊罴,女子搭弓猎狼獾,都是勇士。今天既然炎蒙首领没有带人来,所以不能切磋角力,但箭术上的交流却无不可,在场的各部首领,如有意愿,可以一起交流交流。” 周围原本劝解的人都明白这只是两部之间的矛盾,哪会上赶着要介入,都摆摆手表示不参与。达但看看炎蒙,报以无奈的神情,炎蒙点点头表示理解。 由北越提供了场地和弓箭,东越选出了一名箭术好手,泉越则由炎雅作为代表。双方各持二十支羽箭,在一百步外立下木牌,在木牌上标注红心,以命中木牌及命中红心多者为胜。 由东越的勇士先行射箭。十箭毕,只见四箭中红心,赫霆直接拍掌叫好,一边围观的百越各部也都啧啧称赞,赫哈看向炎蒙父女,见两人神色轻松,正在说笑,不禁冷哼一声,暗道两人不知利害,等会有出丑的时候。 东越勇士二十箭射毕,全中木牌,中红心七箭。赫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向炎蒙,却见炎蒙神色如常,看向炎雅,炎雅更是在冷笑。 达但看着箭靶,暗想就算是自己的小儿子达先来,恐怕也不易取胜,心里暗暗替炎蒙担心,来自东越的轻侮怕是少不了了。 炎雅就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搭弓引箭,射向箭靶,起初的八箭中了木牌,却与红心偏离,后两箭倒是中了红心,可也分列两侧。 赫哈看到这里,不禁露出笑来,这箭术倒也算好,只是和东越勇士相比,差距过于明显,嘴里就笑话炎蒙道:“炎蒙,泉越的箭术要在平时,还可以作为观赏,但碰上东越,就算不甘,也只能屈居后位了。” 炎雅听到,冷笑一声道:“我看东越的箭术也就末流,可脸皮,却比千年的古树还要厚。” 赫哈气急,指着炎雅半天说不出话来,赫霆赶忙扶到一边,抚背平气。 听到炎雅的话,炎蒙也很无奈,赫哈毕竟已经年过花甲,要是气出个好歹来,东越一定会直接灭了泉越的。好在赫哈歇了一阵后,除了有些脸红,倒是无碍。 赫霆刚扶着赫哈重新走回来,就听人群发出震惊的呼声,两人挤开人群看向箭靶时,炎雅已经将二十箭射毕,也是全中,而且中红心的是八箭,比东越勇士多了一箭。 赫霆看到这里,脸色尴尬,想扶着赫哈挤出人群,赫哈也是这样的想法。 恰在这时,达但又发出一声惊呼,喊道:“那二十支箭羽,隐隐的像是排成了什么字。” 众人齐齐仔细看去时,果然如达但所说,分明是一个“炎”字,所有人都拍掌叫好。 达但走到达罕身边,低声对他说道:“生女儿就应当生炎雅这样的啊。” 第67章 盟会 像是切磋箭术这样的小插曲很快就被大家略过不谈,毕竟东越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等南越那几个越州偏南的部族赶到游浦,盟会就正式举行了。 以南越为首、东越其次、北越为末的北越三大族,加上林越、泉越这样的中小部族,共计二十余个,齐集在游浦的一片空阔平地上,坐下来商议对息国用兵的事宜。 虽说是大家商议,但实际上却是三大族在商议,无论结果如何,其余的部族都只有服从的份。炎雅之所以认为热闹,是以为这次盟会又会如同往昔般变成三大族的明争暗斗,最后不了了之。 首先发言的是倡议盟会的陌鲁,他对南越首领沙乌和东越首领赫哈行了个礼,然后开口说道:“这次召集大家前来,是为了共同商议联合进攻息国的事。” 见沙乌和赫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陌鲁突然顿了顿,而后继续说道:“此番的联合进攻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我们志在攻灭息国,创造如同先祖攻灭温国般的功绩,将中原国家彻底驱逐出越州,使越州完全掌握在百越诸部自己的手中。” 这话一出,无论是沙乌还是赫哈,亦或是其余的百越各部首领,都露出惊疑的表情。 北越所倡议的盟会,几乎过往的首领都会提出几次,但像陌鲁这般的豪言壮语,追溯起来,却是几乎没有过的。 沙乌最先提出疑问:“像是陌鲁首领所说的功绩,我们都很盼望,但是这有可能吗?” 陌鲁很满意大家所表现出的反应,他看了看一边的留百,示意留百站起来解释。 留百就站起来,把之前与陌鲁商量的话说出:“若是去岁,自然没有这个可能,但今年不同,今年至今,息国的军队没有进犯北越一次。自从发现息国的渠木和温易帅以来,这是没有过的,这说明一个问题,息国的军队,没有能力进犯北越了。” 所有的首领都皱着眉沉思。 留百接着说道:“考虑到越州的大旱,北越太泽的满溢,这难道不是一举攻灭息国的好机会吗?” 等留百说完,重新坐下,沙乌和赫哈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陌鲁看到,知道事情成了。 就见沙乌开口说道:“想当初,越州还不叫越州,还只是东洲的一部分的时候,百越的先祖就在这里生存繁衍,后来中原人来了,划分边界,把这里叫做越州,迫于中原的威势,我们甚至将北越州那一片广大的土地都交到中原人的手里,这无疑是个屈辱。” “后来百越团结起来,集结力量攻灭温国,短暂恢复了先祖的荣光,虽然后来没能将中原人彻底驱逐,但百越的团结一直都在。现在,我们再次有了这个机会,我们绝不能错过。” 沙乌说完,赫哈就接口说道:“长久以来,百越不是百越,因为有息国像是鱼刺般卡在百越的喉咙里,现在终于能够拔掉这根鱼刺,怎么能够还让他卡在我们的喉咙里呢?” 陌鲁听着两人慷慨激昂的话,心里暗暗好笑,当初北越被屠戮两部的时候,两个老家伙一副哀痛的模样,却是连丝毫的援助都没有,如今一听到息国弱势,就蜂拥般贪起虚名来,要不是北越一族的力量不够,才不会与你们这样的老狐狸同盟呢。 其余的中小部族首领见三大族统一了意见,都点着头说着“对啊”“是啊”之类的话,让原本还想要看看几只老狐狸演戏的炎雅大失所望。 既然确定了要联合出兵,,三路进攻,就要分派各部的位置。百越之中只有北越与息国接壤,因此诸越对息国的用兵必然经过北越。 陌鲁想了想,说道:“按照百越各部与息国的远近,我想就以南越攻渠木,东越攻温,北越攻息国北地吧。这样各部就可以在两天之内对息国三地发起进攻,这样息国肯定首尾不能相顾,息国必灭。” 除了南越和东越外,其余各部都附和着点头。 沙乌在这时候站起来说:“南越虽然在百越之中最为强大,但渠木毕竟是息国四百年的屏障,城墙又高又坚固,单靠南越一部恐怕不好攻克,我也要替南越的勇士考虑。” 陌鲁暗骂一声老滑头,刚想说话,赫哈又站起来说道:“像是温地这样的地方,也不值得将东越一部全部齐集,我看东越就少些勇士参战好了。” 沙乌和赫哈的话一说完,其余百越各部的首领都苦着一张脸,大族之间互相博弈,小部落只能被无情倾轧和碾压。只有炎雅很是高兴,老狐狸们终于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盟会还是很热闹的。 陌鲁尽量压着心里的怒气,表现得很是平常,一边对着留百使眼色一边说道:“这样的方略也不是既定的嘛,大家还可以商量商量。” 留百似乎早就有了对策,只见他站起来,对着沙乌、赫哈、陌鲁各自一礼,然后才说道:“三路进攻的方针不能改变,南越从渠木,东越从温,另择一路从息国北部进攻。” 留百的话一说完,沙乌和赫哈齐声问道:“北越做什么呢?” 留百这才回答说:“北越会将勇士分为三部分,作为各路的应援,并不负责主要的进攻,仅仅担当协同的角色。” 陌鲁听到这里,皱起眉头,将北越这样子分散,虽然一定能够获得沙乌和赫哈的支持,但北越自身,却只能为他人做嫁衣。对此,陌鲁自然是不甘心的,看向留百时,眼神中带着斥责,留百却点了点头,示意陌鲁安心。 果然,沙乌和赫哈露出满意的笑来,说道:“既然是这样,就没有意见了。” 接下来就是百越各部的分派,按照就近的原则进行。 当讨论到泉越时,赫哈说:“泉越与渠木和温都很接近,但考虑到东路的部族较少,我请求将泉越划入东越的指挥。” 炎蒙这时候硬着头皮站起来说:“泉越部因为大水的缘故,现在还寄居在林越部,我请求和林越部一同进退。” 赫哈的脸色很难看,虽然盟会上允许各部自由发言,但这样半公开的违逆大族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炎蒙也很无奈,毕竟东越和泉越已有不和,又因为前几日箭术切磋有所怨怼,哪还敢在战事上再听从东越指挥。炎蒙低下头看向达但,对他点头致歉,达但却很是理解地笑笑。 赫哈还没有发作,陌鲁因为心里有所不平,有意要让东越丢点面子,先开了口:“既然这样,泉越就和林越从北路进攻息国吧,林越作为北路的指挥,北越也会好好协助进攻的。” 一边看着的沙乌唯恐赫哈与陌鲁争执,将好不容易有利于己的局面打破,就装作不经意拍到赫哈衣摆的样子,赫哈转头看去时,沙乌对着他摇了摇头,赫哈会意,便松了口:“那便把泉越归入北路吧。” 大事既定,陌鲁就又留百越各部首领会餐,会餐结束后,再次确定集结日期,而后各自散去。 陌鲁见各首领都已走了,这才责问留百道:“北越倡议百越同盟攻灭息国,你这样做不是把北越置于费力不讨好的境地吗?” 留百笑了笑,说道:“沙乌和赫哈,是不给肉不出力的老狐狸,现在,我就是假装把肉扔出去,实际上,不过是块咯牙的骨头,我们才是不用出力还能大块分肉的赢家。” 陌鲁这时候平静了下来,问道:“怎么说?” 留百解释说:“北越只是协同进攻的角色,看似无利可图,却可以因此保留最大的实力。同时相较于渠木和温,经过大水大旱的北地更容易攻取。虽然北越只是协助进攻,但比较起林越泉越这样的豺狼猎犬之辈,北越更像是狮子,首领有见过豺狼真的指挥狮子的吗?” 陌鲁明白了留百的意思,脸上露出笑来,拍掌叫好。 第68章 乱麻 炎蒙和达但一行四人没有了来时的轻松,急忙赶回昌源。赶回昌源之后,就召集起各自的族人,商议百越同盟进攻息国的事情。 炎蒙把在游浦盟会上的事情讲述一遍,最后对着族人说道:“以我看来,这一次息国恐怕在劫难逃。息国灭亡之后,百越之间必然会起干戈,泉越是个小部族,又与东越结怨,到时整个百越之间都难以有泉越的存身之地。我很忧虑泉越今后该怎么办。” 炎光看着炎蒙,若有所思道:“如果越州不能存身,只能过江往北或是从林越往西了。” 炎修这时候接口说道:“往北去是中原,或是到诸夷之间,都不算是好的选择;林越往西是蛮荒烟瘴之地,泉越四千余人,青壮尚可,老幼恐怕……” 炎修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炎蒙叹了一口气道:“无论是北上还是西行,我们的部族混居在林越之间,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遁走,就算可以这样,我们也不能够负了林越的情谊。” 众人唉声叹气了一会,都没有好的办法,于是只能暂时作罢,各自散去。 考虑到事关息国,炎蒙又把木宣和无善叫来,将游浦盟会的事情向他们述说一遍,而后对他们说道:“此役过后息国恐将不存,泉越只怕也难善自身。因为你们留在泉越很久了,我早就把你们当作族人一般,可你们毕竟不属于泉越,不如趁着灾祸没有降临的时候,赶紧逃命去吧。” 炎修和炎雅恰好也在一边,听到炎蒙的话,都感到很悲伤。 木宣和无善拜倒在地上,边哭边说:“当初我们两兄弟流落到泉越,若不是首领收留,恐怕已经葬身在百越,如今泉越有难,我们又怎么能够独自离开呢?事情既然到了这样的时刻,我们的身份也不能再瞒着首领了。” 于是木宣和无善就把自己是木氏后裔的身份以及逃亡流落百越的事情说出。 炎蒙听到,尽管心中知道两人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却还是被两人的身份所震惊,炎雅红着眼睛跑回房间,炎修则不发一语。 无善这时候突然开口道:“首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虽然不知道结果,但可以一试。” 炎蒙就向无善行了个礼,无善反倒叩头请求恕罪,而后说道:“泉越在百越难以存身,是以息国灭亡为前提,若是息国不灭,泉越亦可以存身。首领要是缺少沟通的使者,无善愿意前往。” 木宣明白无善的心思,就在一边附和说:“木宣愿与无善同往。” 炎蒙听出了无善的话外之音,一时间犹豫不决,炎修这时候在一边劝道:“父亲,战事干戈必不可免,如今只有不拘泥于小节而保全部族了。” 炎蒙叹息一声,下定决心道:“这本不是我愿意的啊,实在是情势所逼不能不这么做。” 炎蒙说完,扶起木宣和无善,握着两人的手恳切地说:“无论结果如何,炎蒙先行谢过。” 木宣和无善也不收拾行囊,当即出发。炎蒙感叹道:“我炎蒙一生磊落,如今为了部落,却也不得不小人一回啊。”随后炎蒙嘱咐炎修隐瞒此事,连炎雅也不许告诉,若是炎雅问及,就说木宣和无善已经离开泉越。 木宣和无善一路潜行,避开林越和北越的哨位,进入息国的北地。时隔近三年,两人重回息国,不是为了复仇,反而要救国于危难,让两人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由于两人是中原面孔,加之又是大灾之后,临江城的盘查相对松懈,让两人能够轻易入城。入城后,两人很快就打探出伏氏府邸所在,前往拜见。 恰好伏丰父子有事外出,守卫就向侍卫长通报,说有两人有急事要求面见下卿大人。 侍卫长走出府门,看见木宣和无善衣衫粗破,蓬头垢面,心里有些轻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何事要见下卿大人?” 木宣和无善此时已无意隐瞒,就直言道:“我们是木氏后裔,此来是……” 侍卫长听见木宣和无善报出身份,惊疑道:“南边的木氏?” 见木宣和无善点点头,侍卫长大笑出声:“大灾过后,真是什么人都有。有称是龙神显灵降世的,有说是天人临凡的,还有自称梁王室后裔的,现在又出了个叛党木氏。不过是些宵小之辈,为了到下卿府讨要口粮,编出这么些个胡话。你可知,叛党是要杀头的么?” 看见侍卫长不信,木宣和无善再三强辩,侍卫长只是一笑置之。 两人无奈,思虑着前往息都,计算着时间赶不及。向守卫打听,说是两日之内必回,只好大略打听得伏丰的相貌,守在伏府门外。 这一守,就守了三天,直到第四天,伏丰的马车才在府门外停下,木宣和无善瞧见下车的伏丰,便冲将过去,守卫误以为是歹人,将木宣和无善围住,伏丰和伏柱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 木宣和无善一时情急,大喊道:“下卿大人不听劝言,息国亡国有日。” 伏丰听到,虽然疑惑,还是摆摆手让守卫住手,而后问道:“狂徒悖逆,大放厥词。若有话说,可细细说来。” 木宣就拜了一礼,考虑到木氏身份到底不便,就略过说道:“事关国事,人多眼杂,不便细告。” 伏丰半信半疑,但还是让守卫将木宣和无善“请”进府里,侍卫长看见这两人,就把之前的事情细说了一遍,伏丰心里更加疑惑,下令把两人绑了手脚,带到外屋的厅堂,屏退众人,只留下伏柱。 伏丰便问木宣和无善的具体身份,木宣和无善以木青之子相告,伏丰就详细地询问木宣和无善关于渠木和木氏的旧事,木宣和无善详细地回答,伏丰一时之间也问不出什么破绽,这才问起两人来临江城所为何事。 木宣和无善就把百越联合三路进攻息国的事情述说。 伏丰听完,难以置信,就下令将两人押下去,往北越方向派出多路哨探,用以打探虚实。 却说百越三路集结,南路与东路都已开始进攻渠木和温,而北路虽然也已经由北越转进息国,却因为当初的大水冲垮道路,泥泞难行,拖延了时日,因此伏丰往北越方向派出哨探时,还真就发现了在边境处行进的百越大军。 哨探急忙回报伏丰,伏丰这才相信了木宣和无善的话,亲自解开他们的绑缚,向他们赔礼,同时又让伏柱骑快马赶往息都,汇报百越联合三路入寇的消息,一面又收拢城外的百姓入城,为守城做准备。 伏柱骑着快马往息都赶去,远远的望见一大队人马和百姓往北地赶去,急忙拦住,在马上询问缘故。 木益见他的马是军中所用,就回答说:“我是君上诰命的北地下卿,正要前往封地。” 伏柱一听,大惑不解,亮出伏氏的印信,要求察看木益的诰命和印信,木益唯恐有诈,拿在手上,伏柱就在马上看了,双眼含泪,哭着说:“伏氏一心为息国,勤奋忠诚,如今息国却要用盗匪顶替伏氏吗?虽然如此,大事却不能不告知啊。” 于是伏柱下马来,向木益拜礼,而后说道:“伏氏在临江城得到确切的消息,百越已经联合,将要分三路进攻息国,北地亦是其中之一。我还要将消息报知息都,先告退了。” 伏柱说完重新上马,再不看木益一眼,往息都赶去。此时列鹿、伍襄等人在木益身边,都听到了伏柱的话。 列鹿对木益说:“当时在东江村的时候,兵卒和百姓还不知道百越将要侵攻,如今我们得知这个消息,不能够不告诉他们。” 木益看着列鹿,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仅仅只是点了点头。 随后木益就停下队伍,将百越围攻息国的事情告诉百姓和兵卒,并说有想要离开的,会给予钱粮放行。 到最后仍旧愿意跟随木益前往北地的兵卒和百姓,加起来不足六百人。木益就带着这六百人,加紧往临江城赶去。 第69章 兄弟相逢 伏柱骑马赶往息都,被拦截在息都边界的关卡上,伏柱出示伏氏印信,说有要事要直入息都禀报。 守关卡的卒长对此不屑一顾,嚷嚷道:“还能有什么要事?百越都从三面打过来了,温和渠木至今消息不明,哪还有空管你北地的事。上卿已经下达息都全境的征募令,要不是看你顶着伏氏的名头,早拉你充军了。” 伏柱听完,也无心和卒长计较,翻身上马,掉转马头,不禁失声痛哭,边哭边说:“北地完了。但我毕竟是伏氏的子弟,现在只能回去与临江城共存亡了。” 伏柱策马往临江城赶,渐渐看到有百姓往南赶路,此时却顾不上出言提醒,何况百越多路并攻,整个息国,恐怕都无太平之地了。 待伏柱赶到临江城外二三十里时,又望见前方一大队人马,向着临江城所在的方向赶路。伏柱追到队伍的前头,看见又是木益,有些惊讶问道:“你不是已经知道百越侵攻北地了吗,为什么仍旧要往北走?” 木益看着他,直言道:“我虽然做过盗匪,却是有原因的。若我听说百越侵攻的事就逃走了,会愧对我的父亲。” 伏柱听木益说完,在马上对着木益一礼,说道:“难得你有这份胆气,我替北地父老谢谢你。” 伏柱说完,策马疾驰离开,赶回临江城后,将息都已经知晓以及路上遇到新任北地下卿的事告知伏丰,伏丰听到后感叹道:“伏氏经营北地两百年,没想到先祖之业丧于我手。” 木宣和无善听到,互视一眼,都有些措手不及,在原本的计划中,击退北路的百越军还需要与炎蒙合谋。本来取得伏丰的信任都是不易,因此两人才迟迟没有将计划说出,如今换了个下卿,之前的努力白费不说,两人自身的安危只怕也难以保证。 伏丰似乎有感于木宣和无善的担忧,对他们说:“虽然百越已经越过息国边境,到达临江城却还需一段时间。新任的下卿是君上所命,即将到达,我不能不迎接。考虑到你们的身份不便公开,不如就权且充当我的部属吧。” 木宣和无善谢过,就跟随伏丰出城五里迎接木益的到来。 约莫等候了一个时辰,远远的见一队人马走来,渐渐接近,伏柱就指出那个领头的人就是伍氏一族的族长伍益。 木宣和无善仔细看去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越过伏丰向前走去,伏丰想要拦阻已是不及,正不知如何解释时,却见木宣和无善抱住伍益,口中呼喊着“大哥”,而伍益也泪流满面,喊着“二弟三弟”。 列鹿和伍襄、师习等人看见,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伏丰看在眼里,忽然惊觉,想来伍益便是木氏的长子,一时间暗想机缘巧合,世事变幻。 三兄弟互相述说完过往遭遇,这才走过来和伏丰见礼,木益既知伏丰知晓三人身份,也不作态,先是谢过伏丰对两个弟弟的照顾,然后才将诰命和印信交给伏丰,对伏丰说道:“当初,木氏仅余我一人,我自然承担木氏一族的冤屈和仇恨,所以不惜成为盗匪,也甘心接受连仲安的招安,这都是为了复仇啊。如今,我的两个弟弟尚在人世,百越大举进犯,若我此时还拿着下卿的诰命要接收北地,就无脸再见我父亲了。” 伏丰听完,却坚持不接受,说道:“或许你的初心不纯粹,但你在听说百越进犯的时候,仍旧率领众人赶来临江城,你已经值得我托付北地,何况这又是君上的命令。所以请你务必接管临江城,我会尽心协助你。” 伏丰说完,单膝跪地而拜,表示诚服,伏柱见状,也无奈跪下拜礼。 木益不知如何应对,转头看向列鹿,见列鹿点点头,这才俯身扶起伏丰和伏柱,说道:“那木益就厚着脸皮接受了。待百越退去,木益仍回东江村,到时候会将北地奉还伏氏,还请大人照顾我的两个弟弟,让他们得以在北地安度余生。” 伏丰听木益这么说,激动道:“敢不从命。” 一行人返回临江城伏府,商议如何应对百越的进攻。 临江城原本仅驻三师,又因为天灾的缘故,户口减损,加之百姓外逃,难以再临时征募兵卒,就算加上各府府兵以及木益所带来的兵卒,也才不到九千人,而据哨探所报,百越犯境当在两三万人。 木宣和无善相视一眼,都点了点头,而后两人拜倒,汇报说:“其实此番我们前来北地通知百越侵攻,除了确保北地无失之外,还有另外的打算。”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木宣和无善身上,木宣和无善就把泉越部的事情述说,木益听后,就询问伏丰的意思,伏丰说:“伏氏虽久居北地,与百越交战的次数却寥寥无几,而且只是小阵的交锋,从没有经历过大战,一切全凭卿君吩咐。” 木益于是就和列鹿商议说:“既然泉越部可以相信,临江城的民心可用,不如就采取当初渠木退陌鲁的策略,以府兵及少量兵卒守城;再派人与泉越部相通,以北地三师直面百越军,待泉越部从敌后发起攻击,百越军就会溃散。” 木益说完,列鹿刚想开口说“不可”,木宣和无善就先应声说:“不行。” 木益询问缘由。 木宣先说道:“临江城民心可用不假,可与泉越部相通事关重大,不能与兵卒言说,而因此要北地三师身临险境,恐怕是不行的。” 无善后接口道:“泉越部虽然可以相信,但毕竟所属百越,要与百越,尤其是与世代交好担当指挥的林越部相残,是绝不可能的。” 木益就问木宣和无善该怎么办。 木宣看了一眼无善说:“我与无善在来时就商量过,百越虽然兵马众多,但却是由多个部族组成的。其中以林越最多,将近万人,北越因为三路协助,因此兵马分散,北路只有三四千人。我们只需要说服林越部的首领达但,然后配合数百兵卒,就可以演一出退百越的好戏了。” 接着无善就把详细的计划说出,在场的人听完,都拍掌说“好”,列鹿更是感慨道:“木宣和无善,让我想起以谋略见长的木华啊。” 第70章 大溃败 却说炎蒙领着泉越的勇士随着林越与北越等部一起往息国北地进军,又叫炎修和炎雅领着剩下的泉越老幼随从在大军之后,对外宣称举全族之力进攻息国,实际上却是见机而行。 如若息国被攻灭,炎蒙就举族北上渡江前往诸夷之中求存;若是息国存留,泉越的担忧自然解除,便不必再逃亡,只需返回龙鸣即可。 作为北路指挥的达但虽然没有像炎蒙那样担心息国被攻灭后遭到大族倾轧,但是对于进攻息国却有着与百越不一致的观念。 林越除了被百越裹挟着参与进攻息国外,与息国没有任何的旧怨新仇,对于这次联合进攻息国,更多的也是无奈,用达但自己的话来说:“我不在乎息国如何,我在乎的是林越自己的勇士如何。” 因此达但虽然被逼上了北路指挥的位置,被迫派出部落内的大部分勇士参战,但心里对于被当作枪使,还是极度反感的。 当百越联军行走在北越与息国间的泥泞道路上时,炎蒙心里是庆幸的,这意味着息国以及息国北地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应对百越的进攻;达但的心里也相对平和,毕竟血战难免,能迟一刻便迟一刻。 但作为北越北路协助统领的陌克却有苦难言,作为陌鲁的胞弟,在当初陌鲁率军攻打渠木时留守游浦,这一次被安排在北路支援,实际上是有着督战和幕后指挥的多重身份,回想起陌鲁在临别前说的“让百越对你刮目相看吧”,陌克就头皮发麻,领着三千人作为殿后军艰难行进。 这一日夜里,百越联军又扎营歇息,泉越等几个小部在前阵,林越作为中坚,北越单独在后。 百越前阵的营地里,两个黑影一闪而入,在巡逻的卫队尚未发现时,重又隐身入黑暗之中。 炎蒙的帅帐内,炎蒙、炎虎、炎光围火而坐,相对无言。忽然帐外有轻细的脚步声传来,炎虎站起,执刀在手,炎蒙和炎光也小心戒备。 随着帐帘被拉开,两个黑影潜行进来,炎虎不待看清,挥刀就砍,那两个黑影躲过,其中一个朝着炎蒙小声喊道:“首领。”炎蒙听得真切,是无善没错,就放松戒备,将想要继续打斗的炎虎叫停。 炎虎也听得是无善的声音,只是误以为木宣和无善是逃跑的懦夫,在炎蒙的呼喊下才住了手。 木宣和无善向炎蒙和炎光拜礼,而后蹲坐下来,将与木益等人商量好的策略告诉炎蒙,炎蒙听完,也觉得可行,当下就让炎光领着木宣和无善换了行头,扮作泉越的勇士,前往百越中阵达但的营帐。 很快达但就将帐内的人屏退,只留下炎光和随行的两名泉越勇士。 除了这四人之外,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在达但帐中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注意到炎光何时离开,返回百越前阵时身边是否还带着之前的两名随从。 第二日,百越联军继续行进在息国北地的泥泞道路上,将近正午,作为中阵的达但突然下令停止前进,全军休整。 陌克赶到中阵,怒气冲冲询问缘故,达但说:“道路难行,将士疲累,按现在的行进速度,就算昼夜不停,也不可能在明日兵指临江城,况且行军过劳,照样无法攻城,需要休整。不如缓慢行军,权当休整,这样的话后日午时左右就可以准备攻城了。” 陌克一听也有道理,加之自己也被这难行的道路所烦累,就同意缓缓行军。 于是百越联军就缓慢行军,到天色将近昏黑之时,联军到达了息国北地的五亭。 五亭,以五条大道通往五个方向而得名,通行便利,加之又处在平原地带,历来是易攻难守之地。 考虑到这个情况,达但就和陌克商议,将前阵一分为二,泉越部划入中阵,其余部落划入后阵,加强防守,陌克只道泉越与林越交好,不疑有他,便同意了。 是夜,月黑风高,星辰不见。 百越联军,达但所处的营阵。 达但和炎蒙召集起两部之中各个小队的队首说:“百越的大族进攻息国,这本没有什么,但却裹挟着我们这些中小部族一起,甚至将我们当成马前卒,让我们的勇士白白流血,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今夜,我们要和泉越部一起,溃逃回林越去。劳烦你们向各自的队员传达。” 等命令传达到了两部的每一个人,达但和炎蒙就宰杀牛羊,采集鲜血,将鲜血浸染除留守的三百人外的其余兵众的衣甲刀剑和面额,而后以小队为编制走出营门,往林越所在的方向行进。 达但和炎蒙则领着剩余的三百人在营阵内倒满火油和引火之物,待两部离开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才宰杀牛羊,照样用鲜血涂满全身和刀剑,再用炭灰抹了面额,然后放起火来。 后阵的陌克接到守卫的报告,说前阵大火,还不相信,走到营门时,见前阵火光冲天,领着兵众正要去救援时,却见达但和炎蒙领着残兵逃过来了。 陌克拦下他们,询问详细,达但边哭边说:“息国大军突袭,百越的勇士根本来不及反应,顷刻之间大火漫及全营,我只领着这数百人逃出。” 陌克发怒道:“息国大军从何而来,莫要自慌阵脚,我倒要看看,息国有无勇士。” 陌克说完就执意要领兵前冲,被炎蒙和达但拉住,劝道:“敌锋不可挡,宜退不宜战。” 正在拉扯之间,忽然见后阵之中火起,有人大喊道:“敌军来了。” 还不等陌克再说话,那些小部的首领就领着自家的勇士望北越方向奔逃,陌克无奈,敌情不明,自己手里又只有三千人,只好徐徐退往北越。 百越联军退出很远,遥望原本立营的两阵,大火仍在持续燃烧。 待到天明,视野渐清,陌克遥望息国方向,却不见丝毫敌军的踪迹,心里生疑,又叫来达但和炎蒙,询问到底有多少敌军。 达但和炎蒙含混不清,只说是敌军漫漫,不知多少。 陌克看着达但和炎蒙身上的血迹和灰迹,试探道:“我准备领军回去看看,你们觉得怎样?” 达但和炎蒙就说道:“我们愿意与将军一同前去,只是兵马太多容易暴露,不如只随身三四十骑,若是情况有异,还能够及时脱身。” 陌克就从北越军中抽出三十骑,带着达但和炎蒙往回走,渐渐地接近五亭,还不见丝毫息国军队的踪迹。 陌克冷笑道:“这便是你们口中所说的息国大军么?我连只鸟影都没看见。” 陌克话音未落,却见四野之中人影绰绰,骤然看去,漫野都是,定有数万之众,喊着“百越余孽”向陌克所在的方向冲来。 陌克惊慌失措,领着人马赶紧奔逃,与北越军相会后,也不敢再停留分毫,往北越方向急退,路上遇到同样在往北越方向退却的炎修炎雅所率的泉越部,就对炎蒙说道:“炎蒙,泉越部尚能战,可以担当殿后之职。” 炎蒙心里大骂陌克,面上却一副无奈听从的样子领命。实际上炎蒙知道不会有追兵,所以所谓的殿后,只是形式而已。 陌克自领着北越军退归北越,炎蒙则带着炎修炎雅和泉越老幼,一边缓缓向着北越行军,一边讲述昨夜与达但联合演出的好戏。 当炎雅问起后阵的火时,炎蒙笑说是泉越部勇士所为;炎雅再问何时混入的,炎蒙就说是扎营时趁着小部合并入后阵之时。 炎雅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道:“父亲,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炎蒙已经猜到炎雅所说的是谁,却不好回答,便只是说道:“我想他一定能够平安无事的。” 第71章 息都的末日 息国的北地当然没有数万的大军,实际上,当时只有木益所率的东江村跟随而来的三四百兵卒而已,其余的,只是捆扎起来涂上颜色的稻草人而已,因为距离稍远,陌克一时惊慌,根本不及辨别。 随着北路百越联军的陆续撤退,木益也带着兵卒返回临江城。 北地之危告解,接下来就是如何援救息都的问题。 木益和伏丰商议说:“虽然木氏与连仲安有血仇,但考虑到息国以及百姓,国事大于家事。我请求伏氏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往南援救息都。” 伏丰听了之后感慨道:“木氏对息国的忠义,从你的身上就能够感受到,我哪有不协助的道理呢?” 于是伏丰就把调动北地三师的符印交给木益,木益考虑到临江城的防御,因此只带领了两师往南,原本木益想将木宣和无善留在临江城,但木宣和无善坚持同行,木益也就依了他们。 伏丰又把伏柱叫来,对他说:“木氏这一走,只怕很难再回来。虽然这样,我仍旧想让你跟随他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伏柱拜倒地上,哭着说:“我愿意跟随木氏。” 伏丰就把他扶起,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嘱咐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如若你能有幸同他们活着回来,我会很高兴;但倘若你孤身一人逃回来,我就再没面目见先祖了。” 伏柱毅然地说:“绝不会有这种事的。” 木益就把伏柱作为旅帅安排进两师之中,而后领着两师往南,行不半日,便开始遇见逃难的百姓,木益拦住他们询问,百姓中有说从温逃来的,有说从息都逃来的,木益便一边教百姓往北前往临江城,一边继续领军往南。 天色将暮的时候,木益驻军扎营,往四面派出数里的哨探。 还没等营寨立起,南面的哨探就报说发现了百越军,木益询问兵马人数,回报说约在一两千人之间,驱赶着数百的百姓,已经立下营栅了。 木益当即领军往南而来,行不过三里,果然见一个营栅,点着灯火,全然没有一点防备。 木益就教两师压上,突破寨栅,杀将进去,营内的百越军不疑会出现息军,毫无防备,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杀散大半,剩下的或逃或降,竟没有半点像样的抵抗。 经过询问得知,这一部一千人是两天前陌鲁见北路联军毫无消息,因此分兵出来作为联络哨探所用的,百越的两路大军已经会合,往息都城而去了。 木益不敢确信,又询问被虏获的百姓,得知是息都边界的,这才确定,心下不禁一凉。 考虑到带着俘虏诸多不便,木益就将百越俘虏交予百姓处置,对于百越军俘虏,百姓大都激愤,拳打脚踢,因此那一百余的俘虏,大半竟被活活打死,少数几个还能喘气的,也是进气多,出气少。 木益在告知百姓息国北地没有百越军,可前往暂避后,就领军继续往息都城赶去。 沿路上,木益不断遇见逃难的百姓和逃跑的兵卒,就将他们引导向北地。 此时的息都城外,东路和南路两路百越联军齐集,除去战损万余人外,还剩五万余人,其中又以北越为盛,有近两万人。这都是按照留百所说计策执行的结果,因着北越的兵势,攻城的指挥权落在了陌鲁手上。 而息都城内,连同强征的兵卒统共才三四千人。当初连仲安发出息都境内兵卒集结息都城外的诏令,在得知是百越大举进攻之后,绝大部分兵卒都逃亡了,连仲安无奈,又临时提拔士卒强行征募。 等到百越大军挺进息都境内,这些强行征募来的兵卒又再次逃亡,被逼到墙角的连仲安没法,只能够笼城而守。 但当看见百越大军四面围定息都城后,连仲安那唯一存着的战意也消散了,他从城墙上往下挂拽使者,想要前往百越军中议和,谁知使者刚走到百越军前,陌鲁就张弓搭箭,一箭射倒使者。 百越军中爆发出呐喊声,而后战鼓擂动,百越大军从息都城的四面发起进攻。 息都城内原本就没有死守的决心,加之又因为大军围城心生怯意,不到一个时辰,南门就失守了,而后百越军如同潮水般涌入城内,负责城卫的宫正战死。 百越军所过之处,劫掠屠戮,百姓哭嚎之声不绝。 这一切连仲安都听不到,此时的他早已躲入宫城之中,却发现,宫城亦是围城,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连仲安望着惊恐的儿子连卓,哭成泪人的妹妹连蝉,拖拽着母亲衣角的息国君主息睿,四散奔逃的寺人和宫卫,突然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抱起息睿,拽着连蝉的手,喊上连卓,来到了宫城的大殿,看到那把掉落地上象征着息国权柄的梁武王所赠的佩剑,剑柄上的宝石已不知何处去了。 连仲安放下息睿,走过去捡起佩剑,拔剑出鞘,叹了声“好剑”,走到连卓面前,一剑刺去,在连卓的惊疑目光和连蝉的尖叫以及息睿的哭声中,拔出剑来,又劈倒了连蝉,而后把剑扔下,拎起息睿,摔掷地上。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连仲安却在这时,重新捡起剑来,放声大笑,而后横剑在颈,眼中落下泪来,摇了摇头,自刎而亡。 宫门外,陌鲁带领的大军已经将宫城团团包围,有寺人和宫卫将宫门打开,拜伏地上,陌鲁一笑置之,挥了挥手,百越军的勇士便手持刀刃,将跪伏地上的寺人宫卫通通砍杀,而后冲进宫内,四处放起火来。 原本躲入宫城的各个息都大夫和士,尽皆被杀死。 陌鲁看着大殿内已经气绝的四人,嗤笑一声,走到连仲安身前,拔出腰间的佩剑,接连刺在连仲安身上,一连刺了十几下才罢休,而后才说道:“这便算报了当初屠戮北越两部之仇,可惜息国,再看不见明日的太阳。” 说完之后,陌鲁走出大殿,叫手下人寻来火油,倒满大殿,而后拿过火把,奋力扔出,火光很快炽烈,淹没大殿,连同连仲安手中的剑,连同连蝉头上嵌在发簪上的红色宝石。 百越大军在劫掠了息都城后,又破坏了四面的城墙,放火彻底焚烧了整个息都城。 因为北路联军一直没有传来消息,陌鲁就将大军一分为二,自己领着以北越及附于北越的小部组成的两万余人由息都城直接向北地而行。 剩余的兵马又分为随同东越的万余人以及随同南越的万余人,分别由东越首领赫哈以及南越首领沙乌率领,在息都境内开展劫掠。 为了使劫掠效率化,两人都将兵马分散成几十人至百人的小队,一时间,息都境内的小股百越军队竟达到了数百个。 第72章 壮士冢 等木益转进到息都境内,发现有数十个百越军正在劫掠,就领兵消灭百越军,救下百姓,百姓感谢之时,哭诉息都境内惨遭劫掠,家园尽毁。 木益也感到很悲伤,继续往息都城赶去,沿途遇到许多小队的百越军四处劫掠,就和列鹿等人商议:“百越四散劫掠,息都境内生灵涂炭,这是我不愿看到的。可息都城想来也危在旦夕,援救刻不容缓。我们手里只有两师之力,无法分兵,所以我想要征询你们的意见。” 列鹿皱起眉头说:“百越大军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劫掠,要么息都城被重重包围,要么恐怕已经……无论是何种情况,劫掠的百越军都不能忽视,否则就会有腹背受敌的可能,何况百姓的危困就发生在眼前,怎么能不救呢?” 木益听列鹿说完,就向他道歉说:“多亏列叔的一席话,不然我恐怕再无颜见人了。” 于是木益就将两师近五千人以两卒为一队,分散成四十余队,应对分散的百越劫掠军。 因为在兵力上有优势,加之百越军对于突然出现的息国军队没有防备,一心在劫掠上,所以木益手里虽然只有不到五千人,却硬是消灭了半数的劫掠小队。 等到赫哈和陌鲁有所发觉时,想要集中起兵马,又因为劫掠军过于分散,一时之间难以集中起来,就各自领着手里的百余人往东逃去。 东越首领赫哈正逃之间,不防备前方冲出一队息国兵卒,正是木宣和无善所领,赫哈见去路被截,领队的又是两个毛头,心下大意,发一声喊,领着众人冲杀过去。 木宣和无善再不是从前的少年,也率兵往前冲去。 赫哈虽然年过六旬,气力不济些,但作为大族首领,毕竟老成,木宣和无善两人与他交手,也才堪堪微据上风。 息国的兵卒相对于百越的勇士却要弱些,两边原本数量相当的兵卒,很快百越军就占据上风。 赫哈注意到后,愈发奋勇,木宣和无善竟有些不支,赫哈心里正得意,忽然身后一人大喊着:“越贼休狂。” 木宣和无善看去,正是自己的大哥木益带着一队兵卒赶到。 借着兵力上的优势,百越军再次处于下风,赫哈见势不利,就跑到一边,拉过一匹马来,夺路狂奔。 无善眼疾,捡起地上掉落的弓来,就着地上的箭支,觑得仔细,一箭射去,正中赫哈,赫哈滚落马下。 等战斗结束,有俘虏的百越伤兵指认,说中箭坠马的正是东越部族的首领赫哈,木益三人赶过去看时,见赫哈已经气绝,便不再管顾。 木益环视周围,见周围许多百姓尸首,不禁痛哭流涕,下令将俘虏的百越兵卒斩首,用以祭奠百姓之灵。 由赫哈和沙乌所领的百越军两万余人,因为过于分散,加之群龙无首,竟然就这样被木益两师之众击溃了,除去几百个散兵奔逃外,其余都被杀死,南越首领沙乌不知所踪。 木益就收拢兵马,发现己方亦折损了千余人,哀惋一番之后,继续领着剩余兵马往息都城而去。 沿路逃难的百姓渐渐多起来,起初看见兵卒出现,都躲避到路旁的草丛或者树后,待看清是息国的兵卒,这才从站出身来,对着兵卒哭诉抱怨。 从百姓的口中木益得知息都城昨日便已被攻破,百越大军更是屠城焚城,木益听得牙齿紧咬,却只能善言安慰,又有些可惜不能亲手了结连仲安。 百姓中又有人说看到百越大军往北行去了,木益心下一惊,想到可能是百越另一支将要攻打北地临江城。 木益就和列鹿等人商量说:“没想到息都城已被攻破,这样一来临江城就会成为百越的目标,百越大军先我们一日出发,就算我们昼夜兼程也怕是来不及,我想应该先派人通知伏氏坚守城池,而后我们急行军,那样还有一线生机。” 伏柱听到后,就请求自己回去禀告,木益同意了。 随后木益就领军往北地急行,担心兵荒马乱,伏柱路上有所差池,就又隔一个时辰往临江城方向又分派了两拨报信的人员。 伏柱赶到临江城时,百越的大军还没有消息传来。 伏柱拜见伏丰,起初伏丰以为伏柱单人逃回,坚持不见,待听到是有军情禀报时,这才相见,得知息都城已被攻破,伏丰痛哭流涕说:“息国将要灭亡了。” 伏柱见伏丰哭得厉害,就等他情绪稍平后才说起百越一支恐怕正往临江城而来,伏丰叹了一口气,下令将城内的兵马集结,共有三千余人,准备守城事宜。 正准备间,有哨探回报说五里外发现百越的大军,有数万之众,城内的兵卒和百姓听说,都惊慌失措,再没有了坚守的勇气。 伏丰看到,哀婉地说:“临江城不再是临江城了,百姓和兵卒愿意留下的,便留下,不愿意的,都从北门出逃吧。” 伏柱听见,流下泪来,知道父亲已经抱着必死之心,要与城同亡了。 百姓和兵卒纷纷从北门出逃,最后愿意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的兵卒和百姓,加起来还不到八百人。 伏丰很是感慨,对着众人说:“我听说‘国家如果有危难,肯定有忠义的人会站出来为国家而死’,说的就是我们这些人啊。我们改变不了息国的命运,也无法拯救临江城,但我们,仍旧是为国家而死的人。” 伏丰说完,在场听到的人没有不流泪的。 等陌鲁领着百越大军到达临江城下时,发现城内已经做好了守备,诧异的同时,又很奇怪北路联军到底何处去了。两万人,无声无息,临江城也没有丝毫被攻打过的迹象。 留百见陌鲁出神,轻咳了咳,陌鲁回过神来,此时对临江城四面的探报也到了,说临江城只有南门有守军,其余三面都无守军迹象。 留百这时候对陌鲁说:“像是临江城这样只重一面的防御,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城内无军可守,要么其余三面各有埋伏。” 陌鲁一时难以决断,留百就提议说:“不如以南门为主攻,其余三面各派出数百人的小队,若是有伏兵,于大军也无碍,若是真无兵马,则可以四面齐攻。” 陌鲁就按照留百所说的,主攻南门,分派小队前往另三面。 陌鲁在城下,看着百越勇士发起一轮轮的进攻,却硬是没能攻下城墙,而另三面的小队也不见报告,不禁皱起眉来。 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另外三面的进攻小队才派人回报说并无守军,陌鲁这才舒展眉头,留下五千人继续进攻南门,而后由自己和留百各带一路从西门和东门入城。 入城后,陌鲁和留百发现城内不见一个百姓,更是疑惑,就又分兵全城搜索,确实没有发现百姓,就往南门包围而来。 南门城墙上,伏丰带着战斗后仅余的百余人,看着城外和城内蜂涌而来的百越兵卒,说道:“先祖在上,丰尽力了。” 说完朝着城下的百越军冲去,伏柱以及剩余的百余人亦随同在后,很快就被百越的刀枪淹没。 战后,陌鲁收拢城内息军的尸首,发现竟然不到八百人,而且大都是老弱之人,不禁很感讶异,对留百说:“息都城不像息都城,临江城却像是息都城啊。” 陌鲁说完,下令将所有息国守军的尸首葬在南门外,特别立碑刻名,叫做“壮士冢”。 随后陌鲁再次下令焚毁临江城,并往临江城以北派出多路哨探,试图找到北路联军的行踪,结果毫无发现,却意外发现了大量逃亡的百姓和兵卒。 陌鲁立即整军向北,前往追赶抓捕。 第73章 亡命人 等木益领兵赶到临江城时,临江城的大火都已经熄灭了,望着残破的城墙,城门外立着的“壮士冢”石碑,木益跪地痛哭,喊道:“息国亡了。” 随同的三千士卒都难过流涕,一起跪下。 待情绪平复,木益对众人说:“息国灭亡了,越州之间,再无中原。我听说,‘失去了国的人,就不再是自由的人,这样的人再失去家,天下就没有他可以容身的地方。’说的大概就是我吧。所以我决定,要仿效古时候的做法,为息国,死节。” 列鹿在一边听到,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木益就按照自愿的原则询问大家的意见,最后有五百人愿意跟随,木益就遣散其余的兵卒,只带着这五百人,向西而行,完全不避行踪,准备进攻北越。 木益一路通行无阻,连逃亡百姓也不曾遇见,直到将近北越的边界,这才驻军停下,也不扎营,也不立寨,就只是等着北越发现自己,集结出兵,两军能够大战一场。 此时,北越的北部,原先撤归北越的陌克,正将三千人屯驻,等待息国传来的进一步消息。消息倒是传来了,只不过不是息国的,而是北越的。 陌克怀疑自己的耳朵,就又问了一遍,哨探就再次报告说:“北越边界发现数百息军,不进不退,不知何故,前后也未见大军迹象。” 陌克听完后,就集结起当初的三千人,列阵缓缓前进,进至北越边界的树林里,果然见一队数百人的息军停驻不动。 陌克心里大喜,当初北路联军大撤退,不仅自己脸上无光,也让陌氏一族蒙羞,如今,凭着自己手里的三千人,多少能挽回点陌氏的尊严吧。 陌克就教三千人分作三阵,从左右两路潜行到木益的身后,切断木益的退路。 木益本就抱着必死之心,所以对于陌克的小动作也不予理睬,只叫所有人做好战斗的准备。 待两路北越军切断了木益的退路,从左右向木益所率的五百人包夹时,陌克也领着一千人从树林里杀出,将木益的五百人团团围住。 陌克原以为具备着兵力上的优势,又是四面的围攻,消灭这支息军会易如反掌。没想到这五百人既不突围,也不退却,只与北越军厮杀一处,甚至比北越的勇士更为悍勇。 混战中,一支流矢飞来,正中木益的胸膛,木益应声倒地,血水从胸膛渗涌而出,仍强自站起身来,忽然一口鲜血吐出,以剑撑地,勉强立着,木宣和无善看到,赶忙过来扶住,一众兵卒也围拢过来护应。 列鹿见木益已经昏昏,就对着众人喊道:“木益所说的,固然有理。但只要有一个息国人在,息国便不算亡。像是我们这样的老人,说为国死节,那才算得上是忠义,若是叫你们年轻人也一起赴难,是叫息国真正灭亡。” 列鹿说完之后,就将剩余的人分成两队,一队是以自己为首的年过而立之人,另一队则是像木宣无善那样的青年,接着便亲自带队在前面掩护,而让木宣无善领着青年紧随其后。 由于列鹿突然改变战术,且又是领队往西突围,让陌克无所防备,很快就突围而出。而陌克也很快反应过来,领军从后截击。 列鹿就将队伍停住,单独叫过木宣和无善,对他们说:“列氏素来是木氏的僚属,当初木氏前往东江村时,我没能跟随而去,恐怕已经让先祖蒙羞。如今,就让我重新以木氏部属的身份,掩护你们撤退。无论是百越或是什么地方,带着你们的大哥,活下去。” 列鹿说完,将木宣和无善推开,对着伍襄和师习喊道:“你们活着,便是息国的存续。拜托你们了。” 伍襄和师习对着列鹿拜礼,而后拉着木宣无善,带着木益以及其余的青年,往北越的山林逃去。 列鹿则领着剩余的人排开阵势,横挡道路正中,准备拦截陌克所率的北越军。 陌克正领军追击,却见前面一人横刀而立,身后还有百余人同随,便下令前阵冲锋,那人不闪不避,一把长刀如同落樱飞舞,混合着喷溅的鲜血,陌克此时只感到头皮发麻,一如当初三十骑面对数万息军。 陌克强打起精神,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人,他的身后只有百余人,就下令全军压上。 列鹿毫无惧色,反倒越战越勇,身后不断传来同袍的惨叫和痛呼,同时夹杂着刀剑划开甲胄,切开肌骨的声音,列鹿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多坚持一刻,便给那些息国青年多争取一线生机。 当所有息国的兵卒都倒下,战场上只剩下列鹿之时,他的身边已经躺倒数十个北越勇士,列鹿的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染,面目显得狰狞可怕,身边一圈包围着的北越勇士,竟没有一人敢上前去。 陌克看到,气急的同时也很无奈,就算他只是在一边看着,也感到毛骨悚然,他叫来弓手,暗中对着列鹿射箭,数箭正中列鹿,列鹿强撑着一口气,挺刀而立,怒目圆睁,陌克就教弓手齐射,直到把列鹿射得如同刺猬,却见列鹿依旧圆睁双目,持刀挺立,包围着的北越勇士仍不敢上前去。 一刻钟过去,列鹿丝毫未动,这才有大胆的兵卒上前去,对着列鹿踹出一脚,却见列鹿身体已经僵硬,如同磐石一般挺立着向后倒去。 陌克这时冲上前来,拔出佩刀,对着列鹿一通乱砍。 却说伍襄和师习带着木氏三兄弟及青年兵卒退入北越境内,由于木益伤势危重,一行人就商议寻找安身之地,待木益养好伤后再做打算。 木宣和无善就提及泉越部龙鸣,一来那里是二人熟悉之地,二来泉越部应该还在林越部未归,可以暂时栖身。众人同意了。 木宣和无善就在前领路,避开北越的哨探,一路潜行直至泉越部龙鸣附近,忽然听得一声长啸,数十个人影蹿出,将木宣一行人围住。 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好一群流匪,敢犯泉越之境。” 第74章 龙鸣与游浦 木宣和无善听到这个声音,心内一喜,叫道:“炎虎,是你么?” 只见一人穿过包围走入圈内,正是炎虎,在看到木宣和无善,他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蹿到泉越来的又是你们两小子,我们之间真是有缘啊。” 炎虎边说边走到木宣和无善面前,原本想要捶打一番,见两人面色有异,也停止了笑闹,低声问道:“是出了什么事么?” 这一问,让木宣和无善红了眼眶,哽咽道:“息国亡了。” 炎虎呆愣当场,当初费那么大劲,不惜冒着得罪百越的风险,结果却仍旧不能改变结局,不禁也有些黯然,就拉过木宣和无善说道:“走,先去见见首领。” 北越勇士就簇拥着木宣一行人进了龙鸣。 因为遭遇过水患,所以龙鸣也经过修缮清理,主要的定居点没变,就是道路和民居有所改变,首领木屋的位置也与之前不同。 木宣和无善被炎虎带进屋内,伍襄和师习则领着人在屋外照顾木益。 炎蒙和炎修以及炎光此时正坐在屋内,看到炎虎带着木宣和无善进来,先是一惊,接着便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迎着。 木宣和无善拜倒地上,哭诉道:“首领,息国亡了。大哥重伤在外,还请首领能够收治。” 炎蒙上前两步,将木宣和无善扶起,安抚说:“你们两人,在泉越就如同在家一般。无需担心你们的大哥,泉越部会尽心照顾。” 木宣和无善就又拜倒致谢,炎蒙再次将他们扶起,同时叫炎修到屋外察看情况,炎虎也随同走了出去。 炎雅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看见无善时,不禁红了眼眶,凝望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回了房间。 炎蒙让木宣和无善坐下,与炎光一起听两人讲述息国的变故,听到杀死东越首领赫哈时,炎蒙和炎光互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一闪而逝的轻松。 等到炎蒙听两人讲述完毕,一番好言劝慰后,将两人与伍襄师习他们一同安置好,又给木益请了医者看治,这才返回首领木屋。 炎光还没有走,炎修、炎虎以及炎雅也坐在一边,炎蒙也走过去坐下。 一坐下,炎蒙就轻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道:“息国遭遇如此大的变故,不知他们能不能挺过去,但他们的大哥木益,恐怕……” 炎蒙没有再说下去,所有人都沉默着,最后还是炎蒙转移了话题,开口道:“息国灭亡,百越之间就无法再和平相处,好在赫哈已死,东越与南越又元气大伤,暂时不用担心,林越与我们交好,我们需要防范的,只有北越。” 炎蒙的话刚结束,就听屋外的守卫进门通报道:“首领,北越有使者前来。” 炎蒙就对几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请进北越的使者。 北越的使者进来,一副倨傲的神色,也不拜礼,说道:“这一次百越同盟,灭亡息国,可谓千古功绩。我家陌鲁首领有感于各部的携力,特别在游浦置备酒宴,邀请各部首领一同赴宴,同时商讨一些越州事宜。” 炎蒙听完,也不去看使者,只回答说:“知道了。” 使者见炎蒙这般姿态,便冷哼了一声。 炎蒙就笑起来,冷冷说道:“泉越地方小,供不起吃喝,使者还是回游浦去吃饭吧。” 使者听到炎蒙的逐客令,气得直跺脚,转身就出了屋子,头也不回离开龙鸣。 炎蒙要前往游浦参加陌鲁举办的百越宴会,临行前,特别向木宣和无善说明,有事可以找炎修,又嘱咐炎修照顾好龙鸣,就带着十名侍卫出发了。这一次,炎雅没有随同的打算。 北越,游浦。 当初的盟会,主导者是百越三大族,如今的宴会,主导者却只有北越一族,毕竟在此次大战之中,北越保存了最强的实力,而南越和东越,几乎完全丧失了族中精锐。 南越更是因为首领沙乌的失踪,几乎动摇沙氏的部族首领之位,好在最后到底仍是沙乌之子沙兹继承首领,只是部众之间长久以来的矛盾愈演愈烈。 东越赫氏倒是没有南越沙氏的担忧,但是赫哈的突然战死,使得两个儿子赫雷和赫霆之间的继位之争彻底爆发,最后虽然确定赫雷为首领,赫霆却是心有不服的。 因此,南越为了防止部落生变,沙兹就留守南越,而派了族弟沙苞前往;东越这边,则是赫雷与赫霆一同赴会。 待百越各部到齐,所谓的宴会就开始了,巧合的是,场地仍是当初盟会的场地。 陌鲁站起身来,口中嚼着肉,手里举着酒杯,含混不清地说道:“诸位,大事成了,息国亡了,越州,完全是百越的越州了。” 陌鲁说完把口中的肉咽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在场的人也一同饮酒。 “东路克温,南路下渠木,都是勇士争先,士卒奋勇,可北路,林越指挥,却是寸功未有,反倒损兵折将,大败而逃,真是耻辱。亏得我率军向北,攻克临江,我的胞弟陌克阻截息军残部,这才使得息国真正灭亡。” 陌鲁说到这,顿了顿,扫视过在场所有人,而后才继续说道:“因此这息国北地,我就不谦让了。” 沙苞、赫雷以及赫霆都没有表示反对,这事就算议定了。 “东路为东越所克,因此温就划归东越吧,同理,渠木划归南越,”陌鲁边说边看向沙苞三人,见三人点了点头,便接着道,“而息都,自然也就归属北越了。” 沙苞、赫雷以及赫霆这才发觉上当,想要反驳,陌鲁却将酒杯一摔,北越的数十勇士就冲了出来,围住宴会场,吓得沙苞三人面色发白,再不敢多说话。 陌鲁对着勇士摆摆手说道:“你们这是作甚,快快退下,不要搅了宴会兴致,我不过是手抖了下,酒杯滑落罢了。” 那群勇士就又重新退到一边,陌鲁也捡起酒杯,拿在手上。 沙苞见勇士退下,这才松了口气,开口问询陌鲁道:“首领,既然息国之地已划分,那息国之民不知如何处置?” 陌鲁把玩着酒杯,缓缓说道:“息国之民么?那当然各族尽己之能,在各自分得的土地上全凭各自本事了,至于之前所虏获的,就不要再追究了。” 沙苞三人一听,温、渠木以及息都相继被攻下,东越与南越又经历乱战,逃亡的百姓可不就朝着北地去了么,如今地界一分,两家损兵不说,拿了块不与己方接壤的地也不说,现在连最大的虏获这一块也沾不上边,心中难免气愤。可看着陌鲁手中的酒杯,宴会场边站立的持刀勇士,三人都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接下来陌鲁倒是尽了一个东道主最大的职责,劝肉吃酒,美人献舞,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陌鲁和留百外,没有一个是尽心尽兴的。 第75章 立国 游浦之宴结束后,百越各部首领返回各自部族,达但和炎蒙却被陌鲁单独留下,询问当初北路败退的事情。 炎蒙和达但就用事先商量好的说辞说给陌鲁听,陌鲁和留百眼神交流了下,留百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陌鲁心里就明白了,说道:“是我多心了,你们也回去吧。想必族内伤亡甚重,像是百越之间的事,你们就不用过多干涉了。” 炎蒙和达但向陌鲁和留百拜了一礼,而后告退,返回各自部落去了。 陌鲁等两人走后,疑惑地问留百:“既然炎蒙和达但在扯谎,为什么不在刚才就抓住他们,将他们扣押在游浦,而后问责两个部族呢?” 留百解释说:“尽管两人是在说谎,可大战已过,若是细究,陌克也会牵扯进去。并且现在刚攻灭息国,马上就在百越动手,百越之间就必定会联合起来,那样反而对北越不利。不如现在先休养生息,等待百越之中发生变故,那时候就名正言顺了。” 陌鲁觉得留百说得有道理,就暂时放下动手的打算。 炎蒙回归龙鸣,将宴会的事情告诉炎光,炎光听后感慨道:“若是这样的话,百越之间,就真是北越一家独大了,北越又与我们紧邻,难免不会借故对我们不利。” 炎蒙点点头,说道:“陌鲁还突然问起当初进攻息国败退的事情,恐怕是心中怀疑了。当时留百也在一边,两人似乎有所交流。” 炎光正要接口,突然炎修和炎雅推门而入,却见炎修说道:“木益伤重,刚刚去世了。” 炎蒙和炎光听到后就站起身来,和炎修炎雅一起赶过去,还未推门而入,便听见木宣和无善的痛哭声。 四人推门而入,见到床榻上已然离世的木益,年轻英毅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木宣和无善一人一边,正抱住木益失声大哭,伍襄和师习以及跟随而来的息国兵卒则围在床尾。 炎蒙待二人哭歇之后才走过去,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抚着两人的背。 第二日,在征询过木宣和无善的意见后,炎蒙就以中原的礼节将木益葬在龙鸣东北,正向着息国和渠木的方向。 而后木宣和无善就向炎蒙请辞,炎蒙虽然感到惋惜,还是问木宣和无善欲往何处,木宣和无善也不隐瞒,就说道:“当初大哥伤重,我们无路可走,便到了龙鸣。如今大哥已逝,我们若留在龙鸣,只怕给泉越带来麻烦,我们昔时曾在东江村存身,现下就打算到那里去。” 炎蒙心里不舍,不吐不快,便也直言道:“说实话,泉越是小部,如今北越强大,越州之内没有制衡北越的存在,泉越在龙鸣,只怕不能长久,我们也有迁移的打算,不过还不知往何处去罢了。” 木宣见他说得动情,看了看一边的伍襄和师习,然后向炎蒙邀请道:“东江村位于息国三界交临之处,三面依山,进可以据守,退亦可以进入山林,应该能够安置泉越部了。” 炎蒙内心还没有决断,但想到西向是烟瘴之地,北向渡河会进入诸夷,都不算是可以轻易安身的地方。相反,原本就久居山林的泉越,在东江村的山林之中或许真能够藏身,毕竟那里对于百越而言是陌生的。 等木宣和无善将要走的那一天,炎蒙下定决心,让炎光和炎虎跟随木宣而去,将一应路线记住,而后回归龙鸣,为后续的部落迁移做准备。 炎光炎虎这一去,便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六天后,两人才返回龙鸣,和炎蒙说起这一路上躲避北越游哨的不易。 炎蒙沉思许久,才下定决心问道:“如果我们先西入林越,由林越境内往北走,待到达大江边,再乘船沿大江而下,而后转入太泽,沿太泽水系南下,便可直入息国北地,那时转道去东江村,可以吗?” 炎光比算了一下,说道:“若是那样,就可以最大限度避开北越游哨。到了息国北地之后,就算是全部族一起行动,也只需五六日,必至东江村。” 炎蒙听炎光说完,当即便派炎光和炎虎前往林越,商议借道林越的事情。 三日后,炎光炎虎返回,报告说达但愿意协助,炎蒙就召集起部落里的人,将准备举族迁移的事情述说。起初所有人都不理解,炎蒙就再三解释,终于说服了所有人。 于是炎蒙就将族内的老幼妇孺交托给炎光,同时让炎虎带领数百勇士为护卫,从龙鸣出发,经泉越边境进入林越,达但早就安排了达先领亲信接应,众人一路向北,抵达大江边,由达先调度船只,安排泉越部上船。 船只经由大江而下,转入太泽水道,一路直抵北地中心,而后众人凿沉船只步行前往东江村。 炎蒙在炎光出发七日之后,才命人收拾起龙鸣方便携带的财物,而后带领剩余的人启程,沿着炎光的路线,前往林越。 这一次照样是达先带人接应,护送炎蒙一行抵至江边,炎蒙便将龙鸣带出的一半财物交给达先作为感谢,达先不肯接受,炎蒙便硬是留下,说道:“泉越因为自己的事情让林越部遭受风险,原本应该同样如此报答,只是这一别之后泉越再难以有相报的机会,请务必收下。”达先这才收下。 炎蒙一行人乘船,同样由大江进入太泽,由太泽转进北地,只是与炎光所属的支流不是同一条罢了。 炎蒙上岸后,也下令凿沉船只,而后带领众人前往东江村。 等炎蒙抵达东江村后,才发现木宣所言确实不虚。 原本由列鹿建筑的城墙营垒,在百越侵攻时损毁。但后来木宣和无善来到,准备上山伐树修葺的时候,却发现山中有很多当初按照木益前往北地时的嘱托躲入山林的百姓和兵卒,以及息国灭亡后逃进山林的百姓,大家听说是木氏的后裔,都愿意跟随,于是东江村的营寨又重新立了起来。 当泉越部来到东江村,起初息国遗民并不理解,木宣和无善就向大家解释,将炎蒙与达但佯装败退的事情一说,这才使百姓慢慢接受。 泉越部迁移至东江村半月后,北越才发现泉越部不知所踪,既没有向西进入北越境内的迹象,也没有向西进入林越的迹象,一时之间,泉越部凭空消失,在百越之间引发一阵慌乱,甚至有说法是灭亡息国的代价。 这样一来,百越的兵卒都担心受到诅咒,因此在息国境内的走动反而少了很多。 东江村渐渐聚拢起数以千计的息国遗民,逐渐使东江村一地感到狭小,木宣无善等人就和炎蒙决议,准备在原本的息都境内修筑一个新的城池。 因为人数众多,所以城池在半月之间就修筑完毕,规模虽比不上息都城,但也不算小了,最后大家决定将城取名为“会兴”。 北越对原来的息国旧地疏于管理,会兴城建成后,有人向陌鲁说起息国旧地一夜之间筑起城池的事情,陌鲁还笑着将人赶跑。 等到会兴城的消息传遍息国旧地,息国遗民纷纷前往会兴城时,陌鲁才发觉之前听到的并不是虚言,向百越各部发起会盟时,小部落倒是前来,像是林越这样的中等部落竟然都不予理睬了,说是族内勇士殆尽,已无力再战。 陌鲁有心要讨伐,却是不能,只好先领兵往会兴城赶,结果在前往会兴城的要路上遭遇了木宣和炎蒙的埋伏,伤亡惨重,只得退回北越。 木宣和炎蒙就继续往西而行,重修瑞阳城;又往北修复临江城,率军直达大江边,将太泽纳入己方领地,在太泽边筑起太泽城;最后往南修葺渠木城。四地都派兵驻守。 因为辖领过于广阔,大家就想着不如立国。 原本照着炎蒙和大家的意思,推任木宣为国主,木宣不接受,让无善担当,无善以年幼推辞,推荐伍襄,伍襄也不接受。讨论到最后,就让炎蒙担任国主,炎蒙推脱不过,只好接受。 接下来就是讨论国号,讨论到最后,就议定叫“越”。 消息传到陌鲁的耳中,陌鲁愤愤不解,下令烧毁龙鸣,又想到泉越的离奇消失,认为是林越蒙骗了自己,想要攻打林越,名不顺不说,又担心反倒不能胜,不禁心里郁结,好几个月都不能排解。 炎蒙为越国君主之后,就以炎光父子为临江城与太泽城的城守,想要将炎光封为卿,将炎虎封为上大夫,结果两人却以功劳不足爵位过高为由不接受,于是炎蒙改炎光为上大夫,炎虎为中大夫。 炎蒙又让自己的儿子坐镇瑞阳城,因为是太子的缘故,也就不需要封爵。 最后炎蒙将木宣和无善一起封在渠木,木宣和无善推辞不接受,但炎蒙坚持,只好接受,考虑到渠木当初本是上卿之位,炎蒙就将两人都封为上卿,木宣和无善再三推辞,奈何炎蒙不改命令。 因为泉越习惯居住山林,炎蒙就特别将东江村作为安置泉越部众的地方。 木宣和无善回想起当初东江村百姓的恩德,特别在越国境内寻找已被息谞罚没为奴的东江村人,最后却只找到二十几人。 木宣和无善得知村正已死,感慨唏嘘,这二十几人仍想要回归东江村生活。木宣和无善就上报炎蒙,炎蒙同意了,还特别恩准在东江村外立碑记事,许以这二十几人与泉越部相等的礼遇。 第76章 春来桃花开 越国建立后,其余三边与息国大抵相同,北边则已经控制太泽,直达大江,与中原隔江相望。 炎蒙想到当初息国孤立于越州的境地,就召集在兴安城的一众大夫,询问应该怎么办。 这一众大夫要么是泉越出身的纯百越人,一张弓猎鸟,一把刀猎兽;要么是跟随而来的百姓,从军之后立下军功,再以军功封为大夫;还有就是息国遗存下来的大夫,一张嘴讲起奉承的话来滔滔不绝,论起国策大事闭口无语,要不是越国新立,需要成体系的管理,根本不会起用这些人。 所以炎蒙一开口,大殿之内就闭口,安静得连稍微上点年纪臣子的呼吸声都能听到,炎蒙再问一遍时,就有息国遗存大夫拜倒说道:“君上,我们愚笨,不懂变通,但两位上卿大人必定能有见解。” 炎蒙听后,就挥退众人,想要亲自前往渠木,又担心会兴城无人管事,想派使者前去,又过于轻视,这时有侍女前来禀报,说“公主请君上过去用膳”。炎蒙一拍大腿,心中有了人选。 吃饭时,炎蒙就旁敲侧击,想让炎雅作为使者前往渠木,向木宣和无善询问越国的长久之策。若是当初在泉越那时,炎雅还能够直面无善,但在经历过息国亡国、泉越迁移、越国建立这些事情后,炎雅反倒无法面对无善了。 炎蒙不明白她的心思,就在一边一个劲地怂恿说:“会兴城不比龙鸣,越国公主也不是泉越公主,不是想出门就能出门的,无善又负着上卿的职责,渠木离会兴也远,哪能说见面就见面。要不是我不能离开会兴,这个使命还轮不上你呢。” 见炎雅还是没有表态,炎蒙只好叹口气说:“既然你不愿意去,那我就失礼地派一个大夫当使者去请人过来了。” 炎雅听到这里,才说道:“别,还是我去渠木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因为天已过午,所以炎蒙就让炎雅第二日再出发。 原本一国公主出都去,随行护卫怎么也得一两个卒,赶着豪华马车浩浩荡荡,唯恐百姓不知。 炎雅却相反,女扮男装,骑马单独出行,后来才在炎蒙的要求下,带上两名武姬。 想着天色尚早,炎雅就慢悠悠往渠木赶路。 沿途已经看不出数月前经历战争的模样,折断的树木已被清理,新生的枝芽活力蓬勃,道边的田地已经复原,有农人正在劳作。 将近日暮之时,炎雅才赶到渠木城外,远远的见城门边除城门守卫外还有人站立,待走近些时,才看清是木宣和无善,顿觉无趣,心里暗骂炎蒙多事。 看到炎雅近前来,木宣和无善拜礼说道:“得君上快马传讯,说公主将要造访渠木,因此特来迎接。” 炎雅一听这官腔客套话,就不觉来气,也不答话,踢了踢马肚就要进城去,无善看见,急忙上前拉住马缰绳,马匹受惊前蹄上扬,差点踢到无善,炎雅见到,抱住马的脖颈安抚,安抚完毕后,又气又恼对无善喊道:“无善,你这是干什么?” 无善放开缰绳,拜了一礼说道:“回公主,渠木城内非军情重报,不能驰马。若是让公主受惊,还望恕罪。” 炎雅听无善说到恕罪之类的话,更是勃然大怒道:“恕罪?要是我就不恕罪呢,你又该当何罪?” 木宣这时候上前和无善站在一起,说道:“下臣愿与胞弟同罪。” 炎雅见木宣这个样子,反倒压下怒气,问道:“不能驰马,那慢慢走呢,可以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炎雅就将马缰绳递向无善,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无善,你给我牵马。” 无善就接过缰绳,扶着马头,为炎雅牵马,炎雅见他这个样子,原本的气一下子消了。 渠木的木府早已在连仲安那时便改换面貌,后来更是在大战中损毁,木宣和无善就按照对木府的记忆重新修建,仍旧是当初的规制,连门口的联对石狮也不曾变。 炎雅看见那两只蹲坐的石狮,很是好奇,跳下马来,跑过去又摸又抱。 木宣和无善走过去,炎雅就抱怨说:“你们府门前立两只大狮子,倒是气派得很,可是会兴宫外却是什么都没有。” 木宣和无善哭笑不得,无善就解释说:“士卿家的门前,那只是一家的事情,要是把宫门也放上两只石狮,反而会让人笑话。” 炎雅听无善这么说话,反倒亲近了许多,拍了下无善的肩膀说道:“唉呀,真怀念当初在龙鸣的时候啊,我们老是出门去游山玩水,捉鱼猎鸟,现在反倒毫不自在,整天闷在宫里,这次我到你这里来,你可得带我好好逛逛,当作赔礼。” 木宣在一边听到,不禁偷笑,暗想这公主的毛病还真公主,无善却拜了一礼说道:“下臣情急,失礼了。” 炎雅一听,冷哼一声,摆了摆手,转头走进木府。 无善不知她又在生什么气,不解地看向木宣,却见木宣只是满脸堆笑,说道:“无善,春天就要来了,桃花想来也会开的吧。” 无善不明就里,看了看街边的树木,疑惑道:“现在不过十一月,离开春还早着呢。” 木宣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无善啊,你是多么聪慧机敏的人啊,一旦身在其中,反而变成了一个傻孩子。” 说完也走进木府去了,独留无善一个人,既不明白炎雅为何生气,也不明白木宣所言何意。 接下来一连几日,炎雅也不说这次来渠木是为何,反倒整天让无善带着自己逛渠木城,渠木城逛完了,就到周边的山野林地游玩。 无善倒是没觉什么,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每一次让木宣同行,木宣都借故推脱,而炎蒙让炎雅带着的两名武姬,也被炎雅远远支开,所以每次外出游玩,都只有炎雅和无善两人,这让炎雅很高兴。 炎雅高兴了,无善就问起炎雅来渠木是为何,每当这时,炎雅就气哼哼地嚷着回去。 直到第四日,无善终于绝口不提公事,只陪着炎雅游玩,让炎雅很是尽兴。两人直到日暮时分才返回木府。 一进木府,炎雅就把木宣也叫过来,三人进入会厅,炎雅还让两名武姬守在门口,这才开口说起正事:“这次我来渠木,是替我父亲问问,越国这样被大江河百越包围在越州,要想不像息国那样,应该怎么办?” 第77章 出使中原 木宣和无善互视一眼,而后由木宣回答道:“其实先父在任渠木时,曾经和我们说起过这个问题。主要来说就是两点,结盟和震慑。只是当时息国诸多限制,完全无法这样做。” 会兴大殿上无人应答的话,炎蒙对炎雅说起过,当听到木宣连想都不要想就作了回答,然后说是先父曾经的讨论时,尽管炎雅不曾见过木青,但总归听无善讲起过,内心里很是佩服,急切地问道:“怎么说?” “所谓结盟,就是派使者渡过大江,进入夷州,重新与中原各国建起信任,引以为助;至于震慑,则是以重兵驻守三边,不主动进攻百越,但若百越来犯,必然重创。” 炎雅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着头说:“是个好法子啊。这样的话,明天你们两人就和我到会兴,当面和我父亲说吧。” 木宣和无善一听,就知道炎雅是在虚张声势,也不点破。 木宣突然一拍脑袋,说道:“我突然想到最近军中有事,我实在不便离开渠木。这样吧,就让无善和你一同去吧。” 无善还想说什么,木宣突然暗暗扯着无善衣袖,炎雅这时候无所谓地说:“谁去倒没关系,只是我肩负使者的使命,不能不对君上有所交代啊。” 木宣和无善心里由不住腹诽,是谁整天要游玩渠木的,是谁问起正事还生气的,现在却是一副公事公办、义正辞严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炎雅这么说让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就见她匆匆一句“那就这”,就快步跑出会厅回房去了,两名武姬追上去,愣是没看到炎雅影子。 等炎雅走后,无善便问木宣:“二哥,近日军中并无事啊。” 木宣不答反笑,拍了拍无善的肩膀,说道:“你记得二哥的好就行。” 第二日,无善便跟随炎雅前往会兴,因为急于禀报,所以在未申之间就已经赶到会兴宫城,在炎雅的带领下直入大殿。 此时炎蒙还在内宫休憩,侍女将情况告诉炎雅,却见炎雅笑道:“你只管把他叫醒,就说我从渠木请来越国的救星了,他一定乐得马上跑过来了。”侍女便小跑着回内宫去了。 炎雅见无善一脸震惊看着自己,想来是刚刚的话过于不成体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没有什么嘛,宫内又没有外人,我还不能恢复本性了么?” 无善拜了一礼道:“下臣惶恐。” 炎雅就又气呼呼地走开了。 等炎蒙来了,无善就要拜倒行礼,炎蒙看到,急忙喊住,说道:“无善,我们之间就不必多礼了。” 却见无善仍旧拜了一礼说道:“虽然君上与我私谊甚厚,君臣的礼节却不能废。” 炎蒙笑笑说道:“我虽然算是中原后裔,但在百越之间太久了,很多事情都还要重新学起啊。” 炎蒙环视殿内,不见炎雅,就问起来。 无善就把刚刚的事情向炎蒙述说,炎蒙笑道:“也难怪了。自打进了会兴宫中,小雅便很不习惯,她对于礼节这些完全不通,又最烦这些,有时候我都会被她数落。也只有你,她只是……” 炎蒙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住了嘴,改口说道:“无善,你们兄弟两个是有才能的,当初在龙鸣我便知道了。要说起来,其实你们更适合待在会兴,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关于越国的未来之策,你有何见解?” 无善就把昨晚木宣所说的又说了一遍,还说这是先父木青的见解。 炎蒙听后,拍掌叹道:“可惜啊,我没能与你父亲相逢,我想我们一定能够成为朋友。” 之后炎蒙又问何人可以为使者。 无善就说道:“既然要出使中原,还是应该由中原遗民担当比较好,再考虑到身份,越国上下只有两个人能担当正使。其中一人需要管理封地,所以正使再无别人了。至于副使,可以从泉越旧部中选出一人来。” 炎蒙听懂了,就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让我再想想吧。” 炎蒙本想把无善留在宫内,无善以不合规制为由拒绝,居住到宫外的行馆。 炎雅听说炎蒙准备要以无善作为正使出使中原,就找到炎蒙理论,炎蒙将无善所说的话告诉炎雅,炎雅听后,沮丧着脸,再没法反驳,只说自己想要担当副使。 炎蒙叹着气,拍着炎雅的肩膀说道:“我明白你对无善的心意,可你毕竟是越国公主,你的父亲和兄长都在越国,你怎么能够去冒险呢?” 炎雅就红了眼眶,不再说话。 第二日,炎蒙就将决定告知无善,无善拜谢,请求返回渠木告知二哥后再前来会兴,炎蒙便说准备出使的礼物还需要时间,与无善相约半月为期。 随后炎蒙就派人寻找珍奇的玉石,命宫内的玉师亲自雕刻;又寻找铸剑之材,命宫内的剑师亲自铸造;同时派人于坊间搜罗珍奇。全部用作使团中原之行的礼物。 无善回到渠木,将出使的事情述说,木宣便说道:“我知道若是君上问起使者,你一定会自荐的,毕竟再没有木氏这样适合的了。不过这一次,正使的位置便不是你的了,你只能担任副使。” 无善明白木宣要担当正使,想要说话,却被木宣制止,只听得木宣说道:“若是叫你独自犯险,这不是作为兄长应该做的。” 接着木宣和无善就开始将军中事务以及渠木的政务分别交接给伍襄和师习,言明将要出使中原,伍襄和师习虽然不愿,却不得不接受。 等到十日之后,木宣和无善前往会兴面见炎蒙,表明愿意一起作为正副使出使中原,炎蒙见二人心意已定,便拉着两人的手说道:“我原本是想让炎光为副使的。我是不愿让你们两兄弟涉险的,只是现今确实没有办法,你们不要埋怨我呀。” 炎蒙说完不禁落下泪来,木宣和无善看到,也不禁哭道:“我们二人感念君上的恩德,哪里会埋怨呢。” 等到将要出行的日子,一切准备妥当,使团的礼物装载了十辆马车,随行者达到一百人,炎蒙想要找炎雅一同送行,却四处不见炎雅踪影,以为是刻意躲避离别,就一人相送,直送了十里才返回。 第78章 蹊跷 使团一路向北,经由北地到达大江边,炎蒙安排的船只和人员已经等候十日之久了。 当初,越国建立时,虽然北边直达大江,却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到江北去,因此不仅没有修建码头渡口之类,更是连船只都没有。 所以早前半个月准备时,炎蒙就提前派人打造了两艘船只,征召了一百名东边海滨的渔夫,许以重金,这才使得这一百人愿意往北边走一趟,随后炎蒙又安排了一两士卒,由宫内护卫的一名司马带领,前往看护船只,并随行一同往北而去。 等到木宣和无善领着使团走近时,才发现司马身后站着一名女子,蒙着面纱,觉得甚是眼熟,木宣便开口询问女子是何人,司马行了个别扭的礼,而后说道:“这是小女,前日找到我,说是我的妻已经病重过世了。我家中并无其他人,因此能不能让小女跟在我身边。” 木宣见司马说话扭捏,以为是新近丧妻痛苦所致,看了看无善,见无善点点头,便打算让司马先带着女儿回去,哪知道司马脸色难看,几乎要哭出来,说是职责所在,硬是要一起往北而去。 无善见说他不动,就走向女子,哪知女子似乎很怕生人,往司马身后躲靠,无善就站住问道:“你可知此行颇有凶险,不如劝你父亲先回家葬妻吧。” 女子摇摇头,说话更是扭捏:“小女全看父亲意思。” 那司马听到,更是坚持要一起前去,木宣和无善无法,就同意让司马带着女子一起上船,那女子这时却是道了个福。 使团的随行将马车上的礼物搬下车来,又相继搬上船。 考虑到北边的江北或许有中原的码头和卫兵,木宣想着渔夫长居水上,是不是有避开的办法,就找来渔夫询问。 渔夫说:“我们打鱼的,眼睛亮,就靠着这,能够躲开很多征税的官兵。”像是意识到说错了话,渔夫赶紧住嘴。 木宣就把这个渔夫留下,让他站在船头,说之后还要靠他避开江岸上的兵卒,寻到无人之处靠岸。渔夫一听木宣不计较自己,就拍着胸脯保证下来。 于是木宣带着五十名划船的渔夫和五十名随从以及十五名士卒上了第一艘船,无善则带着剩余的人上了第二艘船。 因为逆风的缘故,船行偏慢,原本半个多时辰就能够到达,硬是花了一个多时辰,好在岸上没有兵卒,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木宣正要指挥船只靠岸,却被渔夫拦住,说是大船吃水深,若是靠岸,到时风向一变,再想重新航行,靠这两百人可不够。 木宣就向他请教,渔夫摆了摆手说:“请教说不上,我就是靠船吃饭的,哪能不懂呢。” 渔夫就带着木宣下到船舱,打开侧面的船板,这里距离江水极近,蹲下身子伸长手臂就可以掬水,渔夫叫人推小舟入水,而后说道:“这小舟,虽然只能坐三四人,却是轻便,来往自由。”木宣听后点了点头。 之后就是来回数十次的往返,直到把所有的礼物和随从都搬到岸边,木宣从袖中拿出碎银块,想要送给渔夫作为谢礼,渔夫坚辞不受,说:“我是看大人不计较我之前所说的话,因此就想着回报大人,哪能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说完划了小舟回去,将到大船边时渔夫和另一人跳入江中,边泅水边将小舟托举,船上的人就把小舟收回,再把两人拉上船,关上船板,很快大船就转向江南,乘着风消失不见。 一行人搬运着礼物到附近的林中隐伏起来,由无善领着二十人往附近的村庄找寻马车,顺便向村人询问这是何地。 村人一脸怪异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拱手一礼说道:“这里紧邻大江,是禹国南边的边界。” 无善原本见是乡野之人,就没有问礼,现在村人反倒行礼回答,倒让无善不好意思起来,慌忙回礼道:“多谢阿叔。” 那人见无善知礼,心里的观感好了些,便主动问询道:“我看你们行色匆匆,是有什么事吗?” 无善就自称是他国商人,以商队马车坏了为由,询问何处能够购买马车,村人说村子小,没有马车,往北走些,到官道边的大村,才有车市。 无善便拜谢了村人,而后带人找到官道,沿着官道寻到大村,买了二十辆马车,分别赶着,回到木宣所在的林中,将礼物装载十辆马车,分派车夫和守车人,又将剩余随从分置到另外十辆马车。 一行人重新上路,浩浩荡荡,由官道向北而行,很快便有守把关卡的兵士拦住车队,询问来处去处。 木宣走下车来,拜了一礼说道:“我们是从南边来的使团,特意来拜访贵国君上,有礼相送,还烦请能够带路。” 那士兵听到南边,愣了愣,回了一礼,然后抬起手里的短戈,招呼出关卡内的一队兵卒,十余人将木宣围住,然后才开口问道:“我听说南边两百年前就没有国了,你该不会是百越派来的细作吧?” 木宣看到这个阵势笑了笑,眼中黯然一闪而逝,说道:“就我所知,息国亡国不过才是数月之前的事,如何就两百年前就无国了呢,何况新近建立的越国,论起根底来,也可以算是中原国家。” 这时有一人从后而至,推开兵卒,说道:“我是此间司马,负责拦截盘查。我且问你,息国不过小国,温国尚且被灭,息国如何得存,至于越国,更是闻所未闻。” 木宣又拜了一礼,慷慨说道:“小国虽小,却也是能够生存的。君主尽其所能,卿士尽己之力,百姓为国争先,那么一国安治。中原在越州能够存在两百年,如何就不能在小国身上再存在两百年呢?” 司马听到木宣说的话,无法反驳,只好说道:“就算是这样,也需要检查一番。” 司马带着人逐车检查,发现一车是箱子器物,下一车便是人员,从头到尾二十车,车内的物资加起来相当庞大,而人员相加只怕也近百人,这个关卡之内只有一两之兵,应付的只是简单的商队,如果这些人突然发难,怕是难以制住。 于是司马便向木宣行了一礼说道:“既是越国使团,便由我带路前往禹都吧。” 司马说完就和守关卡的士卒低声交代了几句,也不带一人,就跳上第一辆马车,让木宣坐到自己身边,而后让士卒移开路栅放行。 车队行不过一里,司马身边的那个木箱之中,就发出人打喷嚏的声音,一车人都愣在当场,司马最先反应过来,拔剑在手,将木宣拉住,把剑抵在木宣脖颈上,大喊道:“你们这群人果有蹊跷。” 第79章 两卿相见 木宣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道:“我们确实是越国使团,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箱子内,原本应该是装载礼物的。” 司马冷笑一声,让木宣停下马车,木宣无奈,就叫马车停下。 见木宣的马车停下,所有的随从都从车内出来,护在装载着礼物的马车边,无善则领着人向着木宣所在的马车赶来。 司马踢一踢箱子道:“箱内的人,快些出来罢,你们的伎俩已经被看穿了,老实说吧,是细作还是刺客。” 只见那箱盖由内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露了出来,让司马和木宣都吓得变了脸色,车内有胆小的甚至掀开车帘跑下车去,大喊着“鬼啊”。 无善正好来到马车边,看到这个情况,掀开车帘朝马车内察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箱子里站起,心里一惊,再看时那人已经撩拨了一下头发,却是自己认识的,不禁又恼又怒,顾不上礼不礼的,大喊一声“炎雅”。 炎雅见自己已然被发现,也不掩饰,冲着无善和木宣打招呼,看见了司马拿剑架住木宣脖颈,眼里闪过一丝寒芒。 司马见是个女子,不是什么邪异之物,看相貌还是个美人,想来不是刺客之类,心下就放松了些,想着还是自己太过于敏感,正要把剑放下,向木宣赔个礼。 炎雅却在这时出手了,她抓住司马的手腕,将司马的剑拉离开来木宣脖颈,而后司马顿觉手腕一阵剧痛,长剑松脱,回过神时长剑已被炎雅抓在手里,向着自己胸前刺来。 木宣与无善看到,都大叫道:“住手。” 炎雅听到,急急住手,剑尖已经刺破司马的衣服,炎雅收剑回来,见剑尖猩红,想来是刺破肌肤了。 炎雅边警惕着司马边对着木宣无善说话:“怎么了,木宣,你好歹是越国上卿,被个小兵卒拿剑架住脖子,这怎么行?” 木宣看见剑尖上的血红,知道伤到了司马,就向他赔礼道:“司马见谅,这是越国国君的女儿。” 司马被刚刚的变故所震惊,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听到木宣的话,感觉胸口隐隐作痛,揉了揉,发现手上黏上了血迹,想到自己如今身处劣势,被一群身份不明确的人围着,却还是硬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炎雅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又要动手,无善上前拉住她,拽着她下了马车。车上,木宣还在和司马解释着。 车外,原本受惊吓喊着“鬼”的随从见披头散发的炎雅下车,突然明白过来,再次双腿发软,瘫坐地上。 无善看着炎雅,见她是穿着那个丧妻司马的女子衣服,心里就明白炎雅是如何过来的了,问道:“炎雅,你跟着来做什么?” 炎雅支支吾吾,最后才说道:“中原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当然是为了这个偷跟出来的。” “现在离大江还不很远,我派两个人带着你绕过关卡,找艘小舟过江回越国去。” 炎雅一听无善要把自己送回去,就红了眼眶大喊道:“我是越国的公主,谁敢把我带回去。” 周围的随从一听,都不敢应声,无善看到,无奈地叹口气,也不再顾着炎雅,返回马车,对着木宣摇了摇头。 此时司马也已经缓和下来,同意继续带路前往禹都。 木宣知道炎雅所来是为何,只是自己的傻弟弟就是不明白人家的心意,炎雅也不道破,自己做哥哥的只能在旁边助攻,就拍了拍无善的肩膀说道:“随从之中,谁敢动那个疯丫头,我们两个是正副使,又怎么能够轻易回去呢。既然炎雅跟来了,就劳烦你带着了。” 无善还想说什么,炎雅倒是凑了过来,嗲声道:“还是宣哥最好了,无善哥哥老是欺负我。” 还在马车上的人,无论是木宣无善,还是司马以及剩余随从,都不禁毛骨悚然,没想到那个引弓执剑的任性公主,会说出这么弱女子的话来。 稍微休整之后,二十辆马车就继续出发,炎雅搭乘无善所在的马车,车内的随从都借故主动避让换乘马车,最后竟然只剩无善与炎雅两人,炎雅倒是毫不在意。 越国,会兴宫城内。 返回越国的司马一下船,就让手下人领队,自己骑着快马往会兴城赶,一进城,就奔着宫内去,要面见炎蒙。 自从木宣和无善启程那天起,炎雅就不知所踪,无论是宫内或是会兴城,甚至是各个关卡都不曾看见,炎蒙起初还想着可能是随着木宣的马车一同走的,可这么多天了,是的话早就送回会兴。炎雅就这么失踪多日,直到司马回宫禀报。 炎蒙气得想要拔剑斩了司马,却是不行,只能怒气冲冲地问道:“炎雅到你面前让你蒙混过关,你就帮了忙么?她要跟着去的是中原,沿途会有多少凶险,这你总该心中有数的吧?现在已经过了大江,使团就算有心送回,仗着那丫头的性格,还能够乖乖回来么?” 司马吓得叩头请罪说道:“君上你是知道的,公主任性起来,我们一两的兵卒真拿她没办法,若是她自己寻了艘小舟过去,怕是情况会更加糟糕,下臣也实在没法。” 炎蒙是知道炎雅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会那么大胆,好在木宣和无善都在,怎么也不会让炎雅有失,就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继续留任司马,但公主出逃不报,也是有罪,自己去宫正那里领十军棍当作惩戒。” 司马流着泪叩头谢恩,退出大殿。 殿内,炎蒙自言自语道:“但愿一路无失。若是有事,就算拼着越国不要,我也要问兵中原。” 江北的官道上,越国使团行进至禹都边界附近时,忽然有大量的士兵涌现,将二十辆马车围住,最先的一个中年男人从马上下来,行至木宣的马车前,大喊道:“烦请越国使团正使相见。” 木宣就走下马车,随后禹国司马也走下车来,看见中年男人,快步上前走到中年男人身边,拜倒道:“阿叔,姜旻失礼了。实在是这一行人身份不明,且又是从越州而来。” 中年男人扶起姜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抚慰之意,而后对着木宣拜了一礼,说道:“我是禹国上卿姜黎,烦请使者将国书献上,以明身份。” 第80章 禹宫宴饮 木宣向姜黎回礼,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姜黎。 姜黎打开,见上面写着“越州越国炎蒙致夷州中原国书”,不禁嘴角露笑说道:“越国君主倒是个有趣的人。” 木宣知道姜黎所说的意思,也笑着解释道:“越国新立不过数月,大江往南百里之前又被北越把控两百年,实在是不知道中原变化,因此无法具名。” 姜黎便不再往下看,只问道:“如今呢?” 木宣正色说道:“禹国之名,素来在中原闻名,有传言说,‘三岁小儿即知礼’,不是虚言。如今来到,果然如此。” 姜黎见木宣虽然话语奉迎,脸上却并没有奉承或是倨傲之色,就摆摆手道:“那都是两百年前的说法了,如今的禹国,在中原国家看来,只是迂腐的代名词罢了。” 木宣见他似有感而发,正待说话,却听见身后传来哄闹声,心里暗叫不好,和姜黎姜旻赶过去时,果然见炎雅正挥着剑,怂恿一群拔出剑来的随从,要和禹国士兵交战,亏得无善以副使身份压着,那群随从才没有动手。 木宣赶忙上前,却也不敢直接喝止炎雅,只是喝止了那群随从,而后将三人互相介绍认识。 姜黎向无善和炎雅分别一礼,无善回礼,炎雅这时也顾着姜黎的身份,就拱拱手当作回礼,姜黎非但不计较,反而夸赞道:“越国公主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炎雅却不懂说的是什么,就附到无善耳边问姜黎的话是什么意思,无善就低声说:“是夸你女儿家像个男子汉一样有能力呢。” 炎雅这才谦虚地笑着,扬了扬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接着姜黎就撤了兵卒,只留下一百人用作护卫,让姜旻仍旧回归关卡,而后放弃骑马,和木宣以及无善同乘一辆马车,谈些禹国和越国的风物人事,炎雅最喜欢听这些,也就一起跟着。 从姜黎的口中得知,姜旻与姜黎及禹君姜墉都是同族,姜旻原是一旅之帅,既有武勇,又有些谋略见识,在西面边境防御江夷。但是姜旻好喝酒,误了事,这才贬作司马,几乎算是流放了。 姜旻那时在关卡,暗中让士卒从小道往禹都报告,姜黎就骑马到禹都边界,叫了驻边军来,围住了木宣一行人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木宣很是感慨,说越国新立,若是正常乘船抵达,一层层通传,耗费了时日,滞留日久,就辜负了越国。幸而第一个到访的是禹国,不然还真不敢这么大摇大摆走在官道上。 姜黎听着,开玩笑说,这是先行动再报告啊。 因为有姜黎的人马作为护卫,所以一路上的关卡隘口一律放行,天色将暮时,一行人终于赶到禹都城外。 姜黎从马车内出来,与车夫并排坐在车头上,远远见禹君姜墉带着人在城门口迎接,就急忙喊停车夫,向着车内说明情况。 木宣和无善一听,也不敢大意,当即就带着炎雅随同姜黎下了马车,无善又嘱咐了一番炎雅,让她千万收敛,炎雅吐了吐舌头答应。 随后木宣就把除车夫外的随从都叫下马车,列队前行,向着姜墉走去。 木宣和无善原本以为姜墉应是与姜黎一般年纪,看到时却很感诧异,姜墉的年纪看上去应该与大哥木益相差无几。 行至姜墉面前,姜黎就向姜墉见礼,姜墉制止他说:“黎叔,你我叔侄之间就不用多礼了,快点介绍几位越国使者吧。” 姜黎原本还想说上两句,见姜墉问起,就向姜墉介绍三人。 介绍木宣时,姜墉说:“英俊文气,是佳婿啊。”让木宣很是尴尬。 姜黎听到,轻咳了声,姜墉就轻声说:“佳婿是玩笑话,寡人的公主才刚年满三岁呢。” 介绍无善时,姜墉说:“少年质气,不下于黎叔年轻时啊。” 姜黎在一边听到,又轻咳了声,姜墉就说道:“黎叔现在可是禹国的栋梁啊。” 介绍炎雅时,姜墉说:“天生丽质,要把禹国宫中佳丽都比下去了。” 姜黎在一边听到,连连咳嗽,姜墉还想补充什么,被姜黎拉开,附耳说道:“君上,炎雅性格热烈,舞刀弄箭,都是好手,君上慎言啊。” 姜墉点了点头,重新走回来,对着越国的使团说道:“宫内已经摆了宴席,大家都去,都去啊。” 说完姜墉对着姜黎使了个眼色,自己回到等在城门口的马车边,上了车就走,一众臣工紧随其后。 炎雅这时开口道:“怎么了,黎叔,君上怎么说走就走?” 姜黎对于炎雅的称呼也不见怪,说道:“君上年纪尚轻,做事自然风风火火了些。” 说完后,就招呼着越国使团重新上了马车,往禹都宫城而去。 禹都城作为传统的中原城市,又是以礼乐而闻名的禹国都城,风貌与息都和会兴都不相同。 马车驶过街道,轻风吹起车帷,炎雅往外看到禹都城的景致,饶有兴趣,也不待在车内,走到车头站着,左顾右盼。 马车很快赶到宫城外,所有人都下车,发现姜墉又在宫门处等候。 越国使团百人,加上禹国的臣工百人,一行人在宫门外聚集,互相行礼,引得百姓驻足围观,引以为奇。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感慨道:“这是几十年来都没有听说和看见过的场面啊。” 姜墉就领着这两百余人进入宫内,因为大殿安排不了这么多人的席位,因此席位就从大殿之外的宫中广场开始铺陈,座次则按照主客之别、爵位高低而安排,一应酒菜,却是没有差别。 位次既定,姜墉就举杯向天,陈词说:“禹国有朋,远从江南而来,特设此宴以乐。诸位都请满饮此杯。”姜墉说完带头一饮而尽。 自姜黎、炎雅、木宣、无善以下两百余人,就都将杯中酒饮尽。 姜墉这时候又说道:“宴中有酒而无乐,不算尽兴。禹国之乐,首当其位的,就是黎叔,次席的,就要算寡人妹妹春雪。今日黎叔无法得闲,就由寡人妹妹春雪为大家奏乐。” 越国使团还不知事故,所以没有什么感触,倒是那群禹国臣工,一个个兴致高昂,拍掌叫好。 只见两人抬出一个木架,约两臂之长,上面垂挂大小六七个青铜器物,木宣好奇,问姜黎那是什么,姜黎回答说是奏乐的编钟。 姜黎又想到越州可能没有编钟,便站起身来,举起酒杯,说道:“梁国重礼,编钟为器,使中原诸侯、卿大夫能够知礼而教习万民。今日的这一套编钟,便可由单人演奏。” 姜黎的话刚说完,就见一个女子袅袅娜娜走出,两手中拿着小槌,姿容美丽,向着众人行了个礼,而后转身走到编钟前,准备演奏。 第81章 月下老人 因只是一人演奏的编钟,所以粗略了些,但也因此节奏更加明快,就见姜春雪长袖翻飞,木槌轻捣,婀娜身姿,乐音缭绕。 姜黎轻点着头看向木宣,见他也侧耳倾听,沉醉其间,姜黎正要转回头时,突然听到一下违和之音,轻皱眉头,看向木宣时,已然不是刚刚的陶醉之色,凝眉抬头看了看编钟所在的方向。姜黎又看向其他人时,却见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异样。 待到一曲终罢,姜春雪已经气息微喘,脸色潮红,汗珠轻凝,向在场的人致礼作谢,到姜墉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便回宫去了。两名寺人上前来把编钟抬走。 姜黎心里疑惑,就问木宣道:“越使以为春雪的演奏如何?” 木宣说道:“酣畅淋漓,犹如江流奔涌,风云移转,浩浩荡荡,却又优柔清雅。” 姜黎很是惊奇,接着问道:“越使十分精通乐音吗?” 木宣摇了摇头说:“我怎么会通乐音呢,只是将听到的感觉说出来而已,大人见笑了。” 姜黎这下子更讶异了,不顾失礼就追问道:“席间演乐之时,我见越使陶醉其间,但突然似乎醒悟,望向编钟,是什么原因呢?” 木宣就向姜黎拜了一礼说道:“请恕我妄议之罪。适才演奏之间,原本如同奔流之水,只是突然感觉巨石阻路,好在江流冲击,一瞬即过,之后再无阻碍。” 姜黎一听,心里不禁暗自佩服,一个不通音律之人,却能够听出一处错音,光这一点,就把席间的两百多人给比下去了。 姜黎就向木宣回礼,直言道:“实不相瞒,刚刚春雪一曲之中有一处错音,想来越使正是因此才觉阻碍。越使不同乐音,却能够听曲识曲,断误而顾,真是天赋之人啊。” 木宣一听也是讶异,但嘴上还是说着谦卑的话。 接下来就是姜墉劝酒,大家互相闲聊,既不拘束,也不失礼。 宴席一直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姜墉带着醉意的话语之中结束,两名寺人自来搀扶着姜墉进入后宫,剩下的禹国臣工和越国使团的收尾工作则交由姜黎来做。 姜黎将禹国臣工都送上各自的马车离开,这才返回广场,先向越国使团致歉,而后亲自带着越国使团前往宫外的客馆安歇。 送完这两百余人,姜黎才返回宫中,想要找到姜墉回报,寺人说公主在观书阁览书,君上也一起过去闲话,姜墉就向着观书阁走去。 走近观书阁的时候,就听到姜春雪嘴里抱怨道:“君兄,说起来都怪你,非要让我演奏,结果出了谬误,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出来。” 姜墉懒散着靠在木凳上,说话间带着酒气:“我也通些乐理,根本听不出来,就算有人听出来又怎么样,只要越国使团听不出来就好。” “君上的话未免有些失礼,”姜黎听到后,直入屋内,话里有些责备,姜墉一听是姜黎来了,强打起精神坐正身子,姜春雪则喊了声“黎叔”,“何况越国正使听出曲中谬误来了。” 姜春雪听到这里,脸色有些羞红,姜墉叹道:“原来越国使团精通乐理,这下子禹国脸丢大发了。” 姜黎这才把自己和木宣的对话说出,姜墉一听,啧啧称奇,说道:“我第一眼看到越国正使时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现在看来还真是。” 姜墉说完,看向春雪,见她还在翻着竹简,便调侃道:“你呀,也算是在乐理上有天赋的人,整天翻着古乐的书简,偏偏还被一个不通乐理的人比下去。我看你呀,还不如去请教请教那人,没准他正是禹国的良婿呢。” 春雪一听,脸色更红,扔下竹简,跺了跺脚,跑出观书阁去了。 姜黎在一边听着,等春雪走后,对着姜墉说道:“没准君上的话真是正言呢。” 姜墉知道姜黎来是有事,就正色问道:“黎叔,你来一定是有事了。” 姜黎点了点头,说道:“君上对于越国来使,有什么打算?” 姜墉虽然有些醉酒,但是头脑还算清醒,想了想之后说道:“按照对待大国的礼节对待使团,等到使团走时送到宫门外,这样就行了吧?” 姜黎却说:“还不够。禹国遵循梁国的礼义,这是禹国的根本,却在夷莱之间被其他国家孤立,同时又遭受着诸夷的侵攻。如今越国派了使团,到访的第一个国家就是禹国,这是两国的机会。” 姜墉有些不解,问姜黎道:“怎么说?” 姜黎回答说:“越国使团,现在看来也是秉承礼义的。我料想他们难以在夷莱之间真正交好其他国家,禹国和越国,正可以抱团取暖,虽然隔着大江,却仍旧能够互相援助。” 姜墉仍旧有些忧虑:“越国毕竟未被梁室认可,若禹国与越国结盟,恐怕不合规制。” 姜黎这时候说道:“我听说‘君子之盟,不必在于盟书’。其余人我不敢断言,但在越国正使上确实是这样。所以君上无须订立盟书,只需加深情谊即可。” 话说到这里,姜黎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我这么做,也是在做月下老人啊。春雪年已十八,又是君上的妹妹,知书识礼,若是远嫁他国,恐怕会受委屈,可国内的青年她却都看不上,如今越国正使木宣,就是极好的人选。” 姜墉听到这,嘿嘿地笑着,对姜黎说道:“黎叔,难道你还想将越国的正使留下不成?” 姜黎听到,也笑着道:“我倒是想留,只怕也是留不住。我只是想着缘分缘分,大概是很奇妙的东西,两人年纪相仿,或许能够是个良缘。” 姜墉有时候是真看不懂姜黎,要说姜黎是自己的叔叔辈,可有时候姜黎脑袋里想的,却是少年人才有的美好愿景,这种愿景,甚至在自己这个年轻人的身上都看不到。往往在这个时候,自己就特别羡慕姜黎。 “黎叔,那便明日邀越国使者到宫中赏游吧,人数不要太多,也就正副使吧。” “君上,若是邀请正副使,越国公主也要邀请。” “那便这三人吧,明天赏游的事就交给你了,我要带着爱妾出城去逛逛,等越国公主走了就回来。” 第82章 寒梅与花蝶 第二日一大早,姜墉就带着爱妾和三岁的小女儿,乘着马车,在宫卫的护卫下离开禹宫,出城去了。 姜黎则出宫去寻找越国使团,告知禹君邀请正副使及公主进宫赏游时,炎雅却说宫内太过于无聊,想要逛逛禹都城,还硬要拉着无善一起。 这对于姜黎来说,反倒更为方便,嘴上说着可惜,手上拉着木宣就上了马车。 路上,姜黎问起木宣对姜春雪的看法,木宣说:“姿容秀丽,精通乐理,大家之范。” 姜黎说了声“好”,有意无意说起姜春雪幼时的趣事。 马车很快到了宫门,姜黎和木宣下车,由姜黎作为导游,领着木宣边四处逛荡边解说各个宫殿,很快就来到宫内的花园。 因为已近十二月,天气寒峭了些,早都不见花踪,也不算是赏花的好时节,但姜黎领着,木宣只好无奈跟着。 行不过半,木宣忽觉鼻尖嗅到芬芳,沁人心脾,四处张望,却见园中寒梅悄然绽放,点点滴滴,很是俏皮,惹人怜爱,不禁走上前去,想要折下一枝来,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寒梅初绽,还请贵使手下留情。” 木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循声望去,却见梅花林中有一小亭,一名少女正在绣着什么,正是昨日宴会间见过的姜春雪,木宣就告罪一声,赔礼致歉。 姜春雪看到木宣致歉,回了个礼后,继续刺绣。 姜黎就对木宣说:“不想在这里遇见春雪,真是巧啊。不如我们也到亭中歇歇,赏赏梅花吧。” 木宣想要推辞,被姜黎硬拉着来到亭中,与姜春雪相见,二人互相行礼。 姜黎却在这时候说道:“我突然想起来,君上不在都内,还有着好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春雪,木宣就交由你照顾了。” 姜黎说完,不等两人开口,就径自离去。 木宣和春雪就这样尴尬地待在亭中,春雪自顾自绣着,并不离开,木宣自顾自赏梅,也不请辞,好半天都没有互相开口说话。 这时一只花蝶不知从何处翩翩飞来,木宣看到,惊“咦”一声,感叹道:“想不到将近腊月,还有花蝶飞舞。” 春雪一听,也停下刺绣,站起身走上前来,果然见一只花蝶扇动着翅膀飞舞在梅花树间,最后悄然停落在枝头,春雪不禁赞叹道:“腊月的寒梅凝香,春日的花蝶斑斓,没想到竟在一时间相会于此。” 等春雪说完,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语里像是在暗示着什么,忙不迭行礼澄清着:“贵使千万不要多心,我只是单单在说这景色罢了。” 木宣原本听她说着,心里不自觉有些暧昧,见她先出言澄清,便也回礼说道:“公主言重了,木宣不敢有此想。” 春雪听木宣这一说,反倒若有所失一般,说道:“贵使不必自惭,叫我春雪就可以了。” 木宣一听,也说道:“既如此,公主亦可直呼下臣名讳。” 春雪这时感觉两人亲近了些,便问起昨日演奏的是事:“昨天宴会上我演奏时出了错,听黎叔说,木宣你听出来了?” 木宣见她问起,就直言道:“约在曲将过半之时,原本畅行无阻,忽然间感觉有了迟滞,我不通音律,只是单纯的感觉罢了,还请公……春雪不要见怪。” 春雪这时候追问道:“那木宣你觉得应该怎样改才能够行曲流畅呢?” 那古曲名作“江流水”,最适合在宴饮欢庆之时演奏,只是不知何故曲中有一错漏,昨日春雪演奏之后才发觉,便前往观书阁查阅古简,却发现根本没有记载。 今日早上春雪见到姜黎,便向姜黎请教,姜黎只是笑笑不说话,等春雪再问,姜黎才说:“春雪,我见宫中花园的梅花已经开了,你不是长于刺绣吗,就绣一幅梅花图来,我就告诉你错漏之处应该如何改正。” 春雪这才一大早前来花园,在亭中绣梅,没想到姜黎会领着木宣来,更没想到姜黎把木宣扔在亭中就走。不过姜黎也说木宣是天赋之人,就开口询问,也不是非要木宣指正,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 没想到木宣想了想,之后便说道:“我不通音律,不知道应该怎样改,但是江水行流,遇急则急,遇缓则缓,应当不会有迟滞才对,既然有大石拦路,也可以顺势分道而行的吧。” 春雪嘴里喃喃念着木宣的话,忽然眼睛一亮,似有所感,情不自禁拉起木宣的衣袖,对着木宣甜甜一笑,神采飞扬说道:“黎叔说你是天赋之人,果然如此,虽然不通音律,却能够指点迷津。” 等春雪话说完,才发觉失态,把手放开,却觉得与木宣十分亲近,木宣的感受亦是如此。两人就开始闲聊起来,说些息国的旧事,中原的趣闻,越国的风土,禹国的人情,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半日,直到姜黎匆匆赶来,喊两人用午膳,两人仍觉意犹未尽。 姜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顿觉自己这个月下老人做的不错。 三人用过午膳,姜黎又借故打算离开,把木宣交托给春雪,春雪便将绣好的梅花图交给姜黎,说是疑惑已解,姜黎并不接过,只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是我解的惑,自然不用送给我。” 春雪一听,脸色羞红,好一会才恢复正常。 木宣和春雪便又来到花园小亭,春雪继续绣着梅花图,木宣继续说着见闻,春雪时不时插言说上几句。 直到日头西沉,姜黎赶来,两人才互相行礼作别,春雪自回宫中,木宣由姜黎领着出宫。 原本姜黎打算送木宣回到客馆,木宣却再三推辞,姜黎便在宫门处与木宣拜别,木宣自回客馆,姜黎自回宫内。 回到宫内的姜黎找到春雪,问她对木宣的看法如何。 春雪说:“木宣学识渊博,谈吐不凡,是个有大才能的人。” 姜黎就接口说:“木宣还是越国上卿,是良人啊。” 春雪神色有些黯淡道:“就算是良人,他也有自己的使命,不一定是良缘啊。” 姜黎听后,沉思不语。 姜墉直到天色已暮才返回宫内,听说炎雅和无善都没来,就觉得自己出城多余了,但转念一想,就又饶有兴致地问起春雪的事。 姜黎说:“郎有情,妾有意,只是时势不利。” 姜墉听了,摇头叹息。 第83章 交心 木宣被姜黎接走后,无善就被炎雅拉着,开始逛起禹都城。 禹都城虽不算大城,但相比于会兴,无论是服饰玩物,还是吃食用具,都是不同,炎雅感到好奇,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玩玩那个,像个孩子般开心。 无善见临街的商铺,整齐划一,店主在门口迎来送往,与顾客互相行礼,既不亲近,也不生疏,倒真是从没有见过的。 临道的小贩,谦彬有礼,热情洋溢,像是炎雅这样毛毛躁躁的,也全不在意,反倒笑脸相迎。 无善不禁慨叹,禹国素来有礼义之邦的说法,不是凭空来的啊。 不知不觉逛了半日,两人就到街边的铺面吃饭,店主一见两人,就热情问道:“二位不是禹国人吧?” 无善和炎雅点头。 店主却接着说道:“我们店子虽小,对夷莱之间的中原美食,却都有研究,客人只需要报上国名,包您吃到家乡的饭菜。” 炎雅兴起,就说道:“那就来夷州美食两道,莱州美食两道,看看有什么区别。” 店主一听,行了个礼,自去吩咐厨子准备。 一会儿菜上来了,店主就在一边介绍起来,分别是谈国的小圆包、济国的豆皮卷、恒国的脱骨鸡。 等到最后一道菜上来,店主的自豪之心油然而起,说道:“这最后的是炒河蚬,是以近禹都的洪泽中的河蚬为主,辅以山间采摘的花椒,蚬肉肉质细腻,味道鲜美,花椒麻舌,是禹国独有的特色美食,只是现下时令不合,不然还有大蟹出产。” 炎雅却不在吃上,问道:“洪泽有多大,有越州太泽广阔么?” 店主挠了挠头说道:“洪泽是夷莱间最大的湖泊,方大概三百里。至于越州太泽,倒是没有怎么听说过。” 炎雅一听,得意洋洋地站起来说:“太泽在越国境内,可是方四百里呢,我就是越国…额…人。” 店主被炎雅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行了个礼,说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退了下去。 无善见炎雅这副模样,感觉十分好笑,炎雅却全不在意,缠着无善吃过饭后去游洪泽。 无善笑道:“你不是还看不起人家的洪泽么,倒是要去游玩。” 炎雅正色说道:“那不一样,比较归比较,游玩归游玩。” 吃过饭后,无善结了账,和店主互相行礼之后,走出店外,与炎雅一起前往店主所说的洪泽。 与太泽那样野生纯天然不同,洪泽却是已经颇具商业性质,不仅对外提供游湖的小船,甚至湖边还有小草屋供人住宿。 这样反而让炎雅感到无趣,拉着无善只在湖边随意散着步,不等日头西斜就返回了禹都城客馆。 待在客馆颇觉无趣的炎雅又想进宫去游玩,却被无善拦住,说道:“早前是禹宫来邀请,那时可以去,现在怎么能够不请而去呢。” 炎雅就在一边自己生着闷气。 等到木宣回来后,炎雅就跑过去,询问木宣今日宫内游玩如何,木宣就把遇到姜春雪的事情说起,还说姜春雪知书明礼,博学温柔。 炎雅就在一边起哄调侃说:“木宣,我看你和禹国的公主很般配,不如就留在禹国当禹国女婿,我和无善干脆就带着使团回越国去。你要是想越国了,就回来看看,我在会兴给你摆宴;我和无善要是想到禹国玩,你也记得在禹宫宴请我们。” 木宣听到,脸上开始发烫,感觉很是窘迫,想要辩解什么,却愣是不知如何辩解。 无善在一边看到,就斥责道:“炎雅,你真是胡闹。使团出使是大事,怎么能够说回去就回去,木宣作为正使,又怎么可能说留下就留下。依我看,不如我去禹宫,和禹君说说,让他派兵把你送回越国。出使之路还长着呢,你是越国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得好,省得你父亲和哥哥担心。” 炎雅听着听着,红了眼眶,落下泪来,也不说话,就跑着出了客馆。 木宣倒是明了炎雅对无善的心意,在一边催促道:“无善,炎雅对禹都不熟悉,她又是这样大咧咧的性子,你快追上去哄哄吧。” 无善迟疑了下,才匆匆跑出客馆,向着炎雅跑出的方向追去。 无善追出老远,也不见炎雅踪影,正想要呼喊时,却瞥到街角树下蹲坐着一人,低着头抱着双腿,把脸埋在双膝之间。 无善轻走过去,坐在炎雅身旁,也不去看她,轻声说道:“当初我们逃亡百越,与长兄失散,以为从此再也回不到故国,以为就要流浪百越,是泉越,给了我们活下来的机会,并把我们当作族人般看待。” “后来与长兄相逢,虽然短暂,留有遗憾,却也是一种幸运,这仍是泉越给的。” “现在,越国初立,生存于百越之间,我和木宣深知其中不易,才不惜冒险,出使中原,想着就算不能完成使命,也要有所行动。” 炎雅这时候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看着无善的侧脸,忽然感觉很是陌生,似乎自己从来不认识那人一样,可那人明明是那么熟悉,已经印在自己心间。 无善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此时日头渐渐隐没,隐约可见一弯新月,无善哀婉说道:“我记得父亲离世的那一晚,正是八月中,天上挂着圆月,父亲说‘圆月圆月,圆极而缺;不如新月,渐次而圆’。如今的越国,正如新月般,需要渐次而圆。” 炎雅听到这,突然挪动身子,将脑袋靠在无善的肩头,双手抱住无善的胳膊,无善想起身,最终却仍是坐着不动,就听得炎雅说道:“父亲当初只是泉越首领时,有阿哥管着事,我可以整天在林中跑跑跳跳,自由自在。可自从父亲当上越国的君上,阿哥也前往瑞阳城,我作为公主,每天只能待在会兴宫中,再没有当初的闲情。” “这一次好不容易溜出来,却仍旧到处是繁琐的礼节,连在你们面前都不能说说玩笑话,我真的感觉好压抑,还不如回到当初我们在泉越的日子,那时候不用管这些,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无善听着炎雅的话,心中终是不忍,安慰道:“这一次我和木宣出来,前途不知,但绝不会就此止步。若木宣真的对禹君的妹妹有情,他心里也不好受,你又何必拿些调侃的话窘他呢。我对你发了脾气,是我不好,应该顾虑到你是一国的公主,我要向你赔……” 无善的话戛然而止,面目狰狞,紧皱眉头,往自己的左肩瞟去时,却见炎雅一口咬着,不知道是自己哪里说错了,只能强忍着不叫出声来。 炎雅过了许久才松口,幽幽说道:“以后再不许公主公主地叫我,直接叫我小雅好了。” 无善仍觉肩头刺痛,嘴上却说道:“公主毕竟是公主,怎么能……” 肩头再次传来剧痛,让无善改了口:“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炎雅听到后马上松口,仍旧把小脑袋靠着无善的肩膀,无善顿觉左肩麻痹了,炎雅在这时候说道:“无善哥哥,就让我安静地靠一下,我感觉心里很安宁。” 第84章 一君三卿二公主 第二日辰巳之间,姜黎从宫内来客馆,邀木宣、无善及炎雅入宫饮宴,午后还要出游。 木宣和无善此时已经起穿戴齐整,炎雅则还在梳洗之中,因此姜黎就在门外候着,等炎雅梳洗完毕,木宣和无善都是一愣,只见炎雅一副泉越弓猎时候的打扮,英姿飒爽,炎雅却是全然不在意两人的惊讶,走出门外,对着木宣和无善喊道:“木宣,无善哥哥,快走啦。” 无善见她这么喊自己,还有些不好意思,木宣一听,就知道两人昨天一定敞开心扉把话说透了,心里不禁替弟弟高兴,至于姜黎,嘴角含笑,波澜不惊。 四人乘着诸侯方能使用的驷马马车到了宫门,下了车后由姜黎领着直往姜墉午间休憩的养年殿而去。 等赶到时,姜墉已在殿外候着,随同的还有一位美妾婉儿及小公主姜妍儿,几人互相见了礼,姜墉以及婉儿对炎雅的打扮都是眼前一亮,而姜妍儿更是童言无忌道:“大姐姐真像大将军呢。”惹得炎雅开心地笑起来。 叙坐已毕,姜墉起身把酒说道:“今天的宴饮,算是寡人的家宴,既是家宴,菜式就简单些,只取了坊市间流行的几道,你们不要觉得寡人小气。”说完就招手让寺人上菜。 等菜一上来,炎雅见其中就有昨日吃过的河蚬,不过不是炒制,而是蒸制的,就对着对面的无善挥手示意,无善轻摇了摇头,炎雅就有些委屈地安静下来。姜墉和婉儿看到,只是抿嘴轻笑,并不责怪。 席间众人言谈欢笑,都只说些奇闻逸事,像是国事政事,都绝口不提,炎雅起初还有些拘束,后来倒是最欢悦的那一个,叽叽喳喳如同小雀,反倒是木宣,虽然强颜欢笑,却是若有所失。 宴后,婉儿抱着睡着的姜妍儿回了后宫,姜墉则领着众人按照既定的计划准备出城游玩,炎雅这时候突然拽住姜黎,问道:“黎叔,君上的妹妹姜春雪呢?宴会的时候就不见她,出去游玩也不见她。” 姜黎低声说道:“公主啊,我也就不瞒你了,春雪她是有意避着人的。”姜黎说完,有意无意往木宣身上看。 炎雅哪还能不明白,说道:“黎叔,这个交给我吧。” 就见炎雅快走几步,走到姜墉身边,拜了一礼,说道:“君上。” 姜墉就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等她把话说下去。自从姜黎说炎雅舞刀弄箭,性情热烈的话之后,姜墉就有些怵她,今天见她这副打扮,更加心惊。 “君上,今日出游,不如带上春雪公主吧,这样我也好有个伴。” 姜墉听完,眉头微蹙,心里想着这个越国公主,果然是和姜黎说的一个样,嘴上却说道:“这个事情寡人做不了主啊,还要看春雪自己的意思。” 炎雅又是一礼,说了句“谢君上”,就跑回去拉着姜黎要去宫内找姜春雪,无善和木宣想要上前劝说已是不及,便只好由她。 姜墉倒是希望能带着春雪一起,虽说春雪与木宣不一定会有结果,但毕竟两人对对方都已情意,一味地躲避不是办法。但春雪觉得那样会让木宣出使途中多些牵累,便既不出席宴会,也不一同出游。 姜黎被炎雅拉着来到宫内花园,见姜春雪正一个人在亭中望着梅花发呆,不禁玩心大起,粗着嗓子喊道:“春雪。” 春雪被这声音惊着,转头看去,却是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细细一想,正是当日大宴时候见过的越国公主,只是换了个装束,就站起身来,行礼道:“春雪见过公主。” 炎雅这时候已经跑到亭边,摆手道:“你是公主,我也是公主,就不要公主公主地叫了,我叫你春雪,你叫我小雅就好。” 春雪虽然觉得炎雅大大咧咧,不知礼节,与自己性格不投,却仍感觉炎雅很是让人亲近,点了点头。 炎雅拉着春雪的手,幽幽开口说:“春雪,今天你哥哥设宴,我见木宣因为见不到某人,心情失落,作为相交好几年的朋友,我实在是看不过去,所以就来找你了。” 春雪被炎雅的话说得面色绯红,也想不到什么话来辩驳,就沉默不语。 “你哥哥下午还要出城游玩去呢,我就想着身边能有个伴,一起聊天说话就好,我在禹国又没有认识的女子,想来想去,能想到的只有你啦,我们都是公主,想来能有好多话说的吧。” 春雪一时间哭笑不得,虽然同为公主,但两人毕竟性格差异太大,要说有多少话能说,还真是不好说。 思虑再三,春雪也就不再扭捏,直言道:“小雅,并不是我不愿去,只是怕我自己再与木宣相见,不仅让我自己多生烦扰,也会让他在出使路上多些牵累,不如不见的好。” 炎雅一听,却是摇着头,靠近春雪低声说道:“其实我这一次随着使团出来,是我偷溜出来的。” 春雪听到,很是诧异,惊呼道:“偷溜出来,怎么会?” 炎雅听她喊出来,左顾右盼,确定附近无人,黎叔站得远听不见,这才继续说道:“要说起来,我也知道此行一路凶险,可我就是想要跟着他,就算他老是公主公主地叫我,让我很不开心,我还是想要陪在他身边。” 春雪在一边听着,暗想着这个人是谁,肯定不是木宣,也不会是下面哪个随从,那说起来只能是副使无善了,心里既羡慕炎雅的不拘,也慨叹自己不能如此。 炎雅见春雪一副愁苦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想着木宣的,就不由分说拉起春雪,带着她跑出小亭,向着宫门跑去。 姜黎在后面看着,心道:古人有语‘兵不顾礼’,现在看来,果然是这个样子,古人不会骗人啊。 等姜黎赶到宫门时,两辆马车已经准备好,姜墉、姜黎、木宣、无善乘坐驷马马车在前,炎雅和春雪则乘坐三马马车在后,随行护卫一卒,往禹都城外行去。 禹都城内的百姓见宫中驷马与三马两辆马车出行,便知是国君姜墉与公主姜春雪一同出游了,都纷纷驻足围观。 等车马赶到洪泽,一行人下车,炎雅看到是洪泽时,不禁望向无善,无善恰巧也在这时看向炎雅,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接着便听姜墉说道:“洪泽,这是夷莱之间最大的湖泊,全在禹国的境内,传说湖中宿有巨龙,可以翻江倒海。今日大家就一起登船游湖,没准还能见一见龙颜呢。” 第85章 龙怒 原本炎雅听到乘船游湖,还有些不情愿,等听说湖中有巨龙的传说时,倒是感到新奇,拉着春雪迫不及待登上游船。 说是游船,却不是商人所售的小舟或是渡船,而是姜墉自己所独有的大船,由小型的战船改编,乘纳下几十人毫无问题。平时有派人专门保管养护,等到兴致起时,便邀上卿士大夫,游一游湖。 姜墉一行六人登船,又挑出随行护卫六十人,分作两班,临时用作船夫,便在一众百姓的远观下,缓缓划动游船,启程了。 船行碧水之间,远岸渐渐如同一线,有矮峰青黛连绵,一时诗意万千,让人心情愉悦,烦恼顿消。 姜墉兴致高昂,就拿着酒杯,唱着歌说:“波光一片的渺茫呐,那是禹都边的洪泽;乘船行游在其间的,正是一时的俊杰。”唱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春雪在一边听了,嘿嘿地笑着,也附和说:“远远朦胧的青山啊,它环绕着洪泽水;缓缓奔流的洪泽水啊,它凝望着青山。”说完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姜黎这时候也凑热闹道:“辅佐君主造福于百姓啊,是臣下的职责;代替君主迎送四方的朋友啊,是臣下的荣耀。”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姜墉这时候就怂恿木宣和无善说:“良辰美景,君子佳人,你们两个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时候是不能露怯的。” 木宣和无善就说:“越国没有这样雅歌的传统,我们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啊。” 炎雅这时候在一边哼哼着说:“这有什么难的,我虽然不通诗书,但是都会呢。” 众人都看向她,就见她喊道:“拿起弓箭来啊,射死那狼獾;拔出刀剑去啊,砍翻那熊罴。”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直笑得炎雅面颊发烫,无地自容,春雪出来圆场说:“小雅说的粗陋些,却也有其中韵味。” 众人这才止住了笑,炎雅拉着春雪,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姜黎就又提起让木宣和无善也编排两句助助兴,木宣和无善无法推辞,就听木宣说:“出越州北上中原啊,我心昂扬;担忧此行无功啊,我心忐忑。” 无善就附和说:“辅助兄长出使中原啊,责任重大;担忧此行疏失啊,不敢懈怠。” 姜墉听完,就叫随从拿过酒来,给姜黎三人和自己都斟上,说道:“有你们两人这样的才俊带领,出使中原一定会顺利的。就让这洪泽水作为见证吧。” 姜墉说完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扔入湖中,姜黎三人也都这样做。 片刻之后,原本晴明的天空乌云笼罩,平静的湖面也起了风浪,姜墉让护卫向岸边划船时,护卫报告说风浪太大,根本无法划船,还有人在风浪中看见是巨龙游弋。 姜墉驳斥说:“龙通灵,是善物。寡人也算是勤政爱民,如何就使得巨龙来毁寡人。” 很快天色就晦暗下来,降下瓢泼的雨,游船在湖中,如同一片枯叶落入水中,全不由自己做主。炎雅和春雪此时也聚拢过来,全身都被雨水浸湿,加之已是十一月末,不觉瑟瑟发抖,姜墉就让她们先到船舱之中避寒。 眼见船上越发寒冷,游船却仍旧不能行动,姜黎就跪下对姜墉说道:“君上,此时情况危急,已顾不得小节。我听说古人有投美玉止海怒的经历,还请君上摘下腰间的佩玉,投入湖中,或可平息风浪。” 姜黎说完叩头在地,姜墉连忙扶起,说道:“黎叔不必如此。若能平息风浪,一块佩玉又有什么呢。” 姜墉立即解下腰间的佩玉,准备投入湖中,却因为风浪太大,不好行动,姜黎、木宣和无善就扶住姜墉往船边走,姜墉将佩玉投入湖中,而后说道:“今日我们前来游湖,不想搅扰到湖中神灵,姜墉在此赔罪,还望神灵息怒,宽恕我们这一回。” 却见风浪不仅不停,反而愈发大起来,将木宣和无善推下游船,一边的护卫匆匆上前,将船边的姜墉和姜黎拉回船中。 姜墉和姜黎见木宣和无善落水,慌忙叫随从打捞,却因为风浪太大,不能行动。 说来也怪,就在这时,风停雨止,乌云散去,天空重又恢复清明,就像不曾变天一般,只是船尾处传来木宣和无善的呼救声,才让人恍然这一切确实发生过。 姜墉和姜黎慌忙叫护卫把两人救起,询问是否无恙,见木宣和无善都摇摇头,这才放宽心来,恰在这时,炎雅和春雪也走到甲板上来,四人就默契地不提起落水的事。 木宣和无善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腰间的佩剑遗落,想来是刚刚落水之后遗失的,心中难免有些黯淡,毕竟作为使团的正副使,遗失佩剑终是不妥。 姜墉和姜黎看在眼里,对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游船此时又能够恢复行动,众人再没有闲游的心思,姜墉就不再停留,让护卫向着岸边划去。等回到岸边,众人回想起湖中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姜墉心里疑惑,就派人寻来常年在湖中打鱼的当地人,向他们询问是否有巨龙为难船只的事发生。 当地人却说:“君上,我们祖祖辈辈在洪泽边打鱼为生,湖中有龙神的传说也是由来已久,有些老人甚至亲眼见过,但要说起龙神为难船只的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反倒是遇险的船只,常常能够化险为夷,想来是龙神的庇佑。” 姜墉听完后,挥挥手让当地人回去,皱起眉头,叹息说:“或许是我德薄,对百姓不够好,龙神是要警醒我啊。” 一边的姜黎听到,劝说道:“君上的德行,我一直看得到,可能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姜墉点了点头,随后就带着姜黎五人,按照来时那样分乘两辆马车,在一百随从的护卫下,回到禹都城。 木宣、无善和炎雅自在客馆下车,姜墉三人则回归宫中。 姜墉进入内宫,婉儿和姜妍儿看见姜墉这般模样,就询问起来,姜墉就将发生的事故述说一遍,又不禁有些忧愁起来。 婉儿看到,就说道:“君上不如在洪泽边建立龙神庙,供当地及四方游人祭祀,以作弥补。” 姜墉一听,愁眉舒展,当即就叫人着手去办。 第86章 龙神 接下来一连七日,都由姜墉牵头,姜黎作陪,姜春雪跟随,不是宴饮便是出游,其间不谈国事政事,只聊些闲情逸事,现时理想,倒也自在畅怀。 七日之后,木宣领着使团到宫门外,自己则和无善及炎雅入宫上表请求离开禹国,继续前行,完成出使的任务。 姜墉没有阻拦,和姜黎及姜春雪将木宣三人送出宫。 将近宫门,春雪叫住木宣,将一方绣帕递给木宣,木宣展开看时,见上面所绣的是一树盛开的寒梅,枝头飞舞停驻着一只花蝶,心中很是感动,情不自由脱口说道:“但有归日,寒梅定不负花蝶。” 木宣说完才觉失言,赔了个礼,转身离去,却听得身后春雪喊道:“我等你。” 引得木宣和先行几步的姜墉四人回头看来,春雪顿觉羞意上涌,便转身跑回宫中,木宣久久凝视,直至看不见春雪的身影,这才往宫门走去。 到宫门的时候,姜墉四人已经在等候了,看见木宣过来,姜墉原本想要嘱托一番,却是说不出口,最后改口说:“寡人见那日你和无善佩剑遗失,就和黎叔商量,命匠人打造了两把,虽不比长随的方便,却也是心意。” 姜墉说完,招了招手,就有两名寺人捧着两柄长剑上前,姜墉和姜黎各自拿着一柄,分别递给木宣和无善,木宣和无善双手接过拜谢,木宣说道:“禹君的情谊,我们两兄弟此生不忘。但有驱使,我们两兄弟定不推辞。” 姜墉也很是感慨,坚持要步行将使团送至城门。 等送至城门,姜墉又想要再接着送行。 木宣就推辞说:“从礼节上来说,君主将使者送至宫门已是礼遇,送至城门则礼太过,若要再接着送行,则是不曾听闻过的。” 一向遵礼的姜黎这时候没有开口劝说,姜墉则坚持说:“我与你们兄弟两人年龄相仿,今日我送你们,是一个兄长送行两个弟弟,而不是君主送行使臣啊。” 因此姜墉就留下护卫,而只带着姜黎和几名同族送行使团。 送行至洪泽边的时候,姜墉说起新建立的龙神庙,炎雅在一边提议去看看,姜墉就领着木宣四人前往,而将使团和同族暂留在路边。 一进入龙神庙中,炎雅就最先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祈愿,随后姜墉四人也跪拜一番,随即五人就走出龙神庙。 刚出庙门,迎面一个老者走来,粗布衣衫,白发白须,满面慈祥,看见姜墉,就拱手为礼说道:“小民见过禹君。” 姜墉不认识老者,却也不避,只是疑问:“老人家认识寡人?” 老者点头,双目炯炯有神,回答说:“先前禹君游湖时,我曾远远看见。” 姜墉这才释疑,询问说:“老人家所为何事?” 老者就解下背上背着的长条包袱,打开后,却是两柄长剑,分明是当初游湖时木宣和无善遗落的佩剑。 老者这时候进一步解释说:“某居住在此间,昨日在湖中时意外捞起,知道不是寻常物,因此就想在今日送到城中去,远远的看见禹君带着人到了庙中,就鲁莽地前来,还希望禹君不要见怪。” 姜墉谢过老者,双手接过老者手上的佩剑,递交到木宣和无善的手里,木宣和无善也谢过老者,又谢过姜墉。 姜墉从怀中拿出一枚金钱,想要送与老者当作谢礼,老者坚辞不受,接着又从怀中拿出一块佩玉和一卷竹简,再次递进姜墉怀里说:“这也是昨日我在湖中捞到的,就一并交给禹君吧。” 老者说完转身就走。 姜墉下意识接着,低下头去看时,见那佩玉正是自己当日游湖时投入湖中的,那竹简却是不认识的,抬起头来,见老者已走出老远,也顾不上和姜黎他们打招呼,忙追上去,边跑边喊道:“老人家,这竹简不是我的。” 只听老者渐行渐远,姜墉硬是追不上,但老者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这算是我的一份礼物,回宫后再打开吧。” 姜墉暗暗惊奇,就把竹简放入怀中,回到姜黎四人身边。 五人对此都感到很是好奇,毕竟洪泽那么大,两柄遗失的剑倒也罢了,像是佩玉竟也捞起,还在使团将要离开禹国的这一日交还,不得不感叹世事玄妙。 五人重新与使团等人会合,木宣和无善坚持让姜墉不要再送,姜墉得了书简,急于回宫打开,也就顺水推舟不再相送,领着姜黎和同族回城。 木宣和无善就继续带着使团继续向着西北行进,想着禹国西北与须国接壤,可以直接进入须国,而不必绕道诸夷徒增风险。 姜墉和姜黎等人赶回禹宫,姜墉屏退众人,单独留下姜黎,这才把书简的事情说出,姜黎一听,也是疑惑,两人就打开书简,仔细阅看。 原来今日遇上那老者是湖中龙神的化身,前次游湖之时,四人曾经发下祝愿,将酒杯投入湖中,被龙神得知,有所感念,这才兴起风浪。等木宣和无善落水,就将二人的佩剑收去,以此作为警醒,劝阻两人出使。 今日使团经过洪泽边,木宣和无善进了龙神庙参拜,龙神见二人执意继续出使,便化身成老者,将原先收去的佩剑奉还,同时见禹君贤德,就将当日投下的佩玉也一起交还,并留下书简进行交代。 看完后,姜墉把书简置于桌案,站起身来感慨道:“难怪今日那老人家总是用‘禹君’称呼我,原来他就是湖中的龙神啊。” 感慨完后,姜墉又询问姜黎是否要快马追上木宣,告知龙神警告的话,姜黎点了点头,急忙去寻桌案上的书简,拿起来看时,却发现书简上的文字已经消失,书简完全只是普通的木简了。 姜黎心里有所感念,说道:“看来龙神已经有所预知,木宣和无善出使的决心不会动摇,我们不能够做什么了,只愿他们能够平安无事。” 姜墉无奈地叹了口气,叫来宫中的庖人,吩咐准备牛、羊、豕及好酒,午后要携禹都的卿士大夫一起前往洪泽,祭拜龙神。 第87章 不礼 靠着禹君签与的通关文简,在距离须国五里处经过了禹国最后一道关卡后,木宣和无善带着使团再无阻滞,一路进入须国。 刚进入须国边界,就有巡兵拦住去路,为首的司马不由分说,长剑一横,说道:“使团不用入境须国,还烦请转道另行,省得被当作诸夷的奸细。” 炎雅一听,很是生气,质问道:“哪有这样不问根由,就拦住使臣的道理。” 那司马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回答,只说道:“这是须君新定的规矩,你禹国就算说破了嘴,又能奈我何?” 炎雅听出是专门针对禹国的,不由得更是来气,就要上前继续理论,被无善拉住,轻摇着头,那司马仍旧一副毫不在乎的高傲姿态。 木宣这时候上前去,拜了一礼,说道:“大人误会了,我们是从越国来的使团。”木宣说完拿出禹国的通关文简,递向司马。 司马根本不接,只是冷哼一声,问道:“哪边的越国,从没有听说过?” 木宣强忍着心底的怒气,回答说:“越州的越国新立,此次北上出使,就是要交好中原各国。” 那司马这时候冷笑道:“一个蛮夷之间的国,有什么出使不出使的,中原之间的事,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蛮夷国家来指手画脚的。” 炎雅听到这里,再也忍受不住,挣开无善拉着的手,拔出剑来,才刚上前一步,就听到无善喊道:“小雅,不能动手。” 炎雅立时停住脚步,无善趁机上前,拿过炎雅手中的长剑,收剑入鞘,就势拿在自己手上,又拉着炎雅往后退了几步。 那司马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见炎雅重新冷静下来,反而惋惜地说道:“真是可惜了,别看我只是个司马,可在须都城也是有脸的人。要是那姑娘拿着剑把我砍了,别说越国的使团,就算是禹国,也要一起遭殃。我最看不惯禹国那样见面拜三拜的把戏,来啊,来砍我啊。” 木宣听到这,暗自觉得好笑,面上却全都不显,转回身来走到无善和炎雅身边,说道:“虽然不能面见须君,但是原先预备给须君的礼物却不能不给。” 炎雅听到越国受到侮辱,木宣却还要把礼物送出去,就反驳说:“木宣,他的话你刚刚全都听见了,为什么还要把礼物送出去。” 木宣这时候就说道:“这礼物原本就是我们预先为须国备下的,等于已经许诺给须国,怎么能够因为须国的边哨兵卒侮辱越国,而私自扣留下来呢。” 随后木宣就让随从将预备给须国的礼物抬下车来,搬到司马的面前,而后对司马说道:“烦请大人将越国的礼物转交须君。” 木宣说完,便头都不回,带着使团返回禹国境内,却也并不折返禹都,而是沿着禹国与须国的边界往北,准备前往通国。 司马见着越国使团留下的礼物,到底不敢暗自私吞,就叫属下安排了马车,亲自驾车赶往须都城须宫,通报说是越国遣使送来的礼物,得以面见须君丕无礼。 当初,武王考虑到夷州无大国,因此以须国为大国,封侯坐镇夷州。后来伤王无嗣,卫公召集中原大国另立新王,须国推脱不去,连使者也没有派遣,这样的做法直接导致后来须国在夷州没有了领导地位,加之须国本就不算是真正的大国,其后更是自去侯位,而以子爵自居。 丕不礼自继承君位后,一直对此很是介怀,却不能改变,所以尽管须国已是与夷州诸国同样的子爵,在心里却自恃高于诸国,尤其对以礼闻于诸侯的禹国很是鄙夷。 等到司马报告说越国使团送来礼物时,丕不礼很是不屑,说道:“寡人从来没听过什么越国,还意图用礼物收买寡人,真是可笑。” 随后司马将礼物进献到丕不礼的面前,丕不礼让宫中的寺人打开,起初只是随意看看,见到越国呈献的礼物种类繁多,便俯下身来仔细瞧着,最后干脆蹲下身来拿在手上把玩,嘴里赞叹说:“越国真是了得啊,这铸造的刀剑都是宝物,这雕刻的玉璧都是珍品,连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稀奇玩意都是那么别致。” 丕不礼说完,又叫寺人把后宫中的爱妾叫来,一起赏玩品评。 待丕不礼看得倦了,这才对还拜在地上的司马说道:“越国的使者呢,快快一起请进来,寡人准备设宴款待他们。” 司马支支吾吾,到底还是不敢把自己驱赶越国使团的事情说出,只说道:“越国使团将礼物放下即走,似乎还要继续向北去呢。” 丕不礼嘴上轻松地说:“想来越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因此根本不敢与寡人会面。这样也好,倒省得寡人设宴了。”但内心里还是感到十分可惜,看见拜倒在地的司马,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司马原本还想着借机讨好丕不礼,没想到丕不礼完全没有赏赐的心思,尽管心里不甘,但还是拜礼后徐徐往外退。 丕不礼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司马,司马心中一喜,仔细听着丕不礼的话。 “须国虽不像禹国那样死守礼法到迂腐的程度,但到底是中原国家,要是每一国的使者都这样扔下东西就走,不到须都城来见寡人,那别人不是要说寡人不知礼节了吗?” 丕不礼说到这里顿了顿,让司马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之后就听丕不礼说:“寡人看你任边境巡兵司马,屈才了些,即日起就到南线去担当军中伍长,杀敌建功去吧。” 司马慌张失措,嘴上却还是谢恩着退出大殿。 等司马走出宫门,望着须都城的天空,来时感觉晴明无匹,如今却是灰暗无比。 原想着能够借着献礼的机会留在息都城,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不仅职级降了不说,还要从安适的巡兵调到军中去,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根本不应该亲自往须都来。 不知怎的,司马忽然想起遇见木宣时自己吹嘘的话来,顿觉羞愧难当,转身望着缓缓关合的宫门,长啸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自刎在宫门之前。 丕不礼听说时手中正把玩着一对越国的玉璧,对旁边的寺人道:“收拾干净,以战死抚恤那人的家里吧。” 第88章 举步维艰 木宣和无善带着使团退出须国后,重新经由禹国的边界向北走,到了禹、须、通三国交界之处后,转入到通国境内,遇到通国守关的兵马时,是第二日的午未之间。 守关卡的司马倒没有须国那样目中无人,得知是越州而来的使团,一阵慨叹唏嘘后,便说不敢妄自放入,要通报君上之后再做决断,当即派出兵卒往通国首都通明城报告去了,木宣一行就在关卡外等候。 这一等,就等了一天多,而后才见到通明城宫内派出一辆马车两名寺人来传话,说是通君允许越国使团进入通国,特意让两名寺人前来引路。 木宣和无善就谢过通君,领着使团跟着两名寺人往通明城行去。 将近通明城时,两名寺人远远望见城门口准备迎接的几个通国卿大夫,就停住了马车,过来向木宣和无善禀报说,通君派了特使在城门口迎接使团,木宣和无善也就带着人都下了马车。 所谓的特使,不过是通国的一个下卿,所领着的几人,也不过是下大夫罢了。 两相会面之后,下卿就领着下大夫自行离去,而两名寺人则领着越国使团前往客馆安置,原本听到迎接的人是下卿的,炎雅便想要发作一番,但被无善暗中拉住,现在只剩下两名寺人,炎雅就急走两步,拦在两名寺人的面前,冷声说道:“我虽然搞不懂中原的礼节,但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越国现在出使的是两个上卿,还有一个公主,通君却派一个下卿领几个下大夫来迎接,这不是羞辱吗。” 两名寺人拜了一礼,由其中一人解释说:“通君政务繁忙,所以不能亲自迎接,而都城内的卿大夫也各有司职,抽得空的只有下卿大人和几个下大夫,因此才造成现在的失礼。” 木宣和无善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不过是巧言的辩词罢了,但无善还是将炎雅拉回,木宣则上前一礼,开口说:“还烦请两位与通君说,越国使团此次出使中原,精心竭诚,若通君政事繁忙,也不必相留使团,使团将越君已备的礼物转交,自向北继续出使,不劳通君费心。” 两名寺人一听,支支吾吾地应诺,将越国使团带到客馆,就急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宫内,听到寺人回禀的通君冯兴父沉默良久,而后才缓缓说道:“不是我兴父要失礼,而是通国不能有礼。一个新立蛮夷间的国家,尚未得到大国认可,通国弱小,又近东夷部落,哪里敢像以礼义闻于诸侯的禹国那样做呢。尽管这样,通国毕竟是中原国家,还是该有些礼数。” 于是第二天,冯兴父就邀请越国使团的三位代表入宫饮宴,只不过不是以通国摆宴使者的名义,而是以冯兴父个人设宴的名义,除了邀请木宣三人外,随宴的只有冯氏的几位亲族以及一些族内的小辈。 宴会的地点虽在宫内,冯兴父却几乎屏退了所有人,菜式与酒酿都是由庖人所作,而后由族内的小辈捧端上来。为的,只是不让宴会中的话往外传说,至于宴会中说了些什么,除去当会的人之外,再无人知晓。 宴会之后的当日下午,越国使团就向冯兴父进呈了越国的礼物,而后就上了辞表,请求离开通国继续向北出使。 这一次冯兴父亲自将越国使团送到宫门外,暗自叹息说:“可惜通国不像禹国那样与越国仅仅一江之隔啊。” 越国使团继续北行,穿过通国前往谈国。 谈国,地跨夷莱两州,就国力上而言,其实是比须国还要强的,只是因为地域的问题,介于夷莱之间,所以武王封侯时,就有意避开谈国,而选择须国与济国。 谈国的尴尬位置,使得后来的君主也很尴尬,北面要听绝对的大国济国的号令,南面要听比自己弱势的须国的号令,而无论夷莱之间有什么大事发生,谈国都是要直接参与的。 这种情况直到须国自贬侯位退为子爵为止,但此时济国的势力已经涉及夷州,因此谈国实际上的地位并没有提升多少,只是由原先两个上司变为一个罢了。 谈国现在的君主言不阙,就是对夷州诸国充满不屑,对莱州济国却俯首帖耳的存在。 当木宣领着越国使团进入谈国境内,消息报到言不阙那里,言不阙不敢做主,就一面将越国使团请进谈城客馆休息,一面派了国内的上卿往济都临阳城向济侯薛无疆禀告情况。 薛无疆就对谈国上卿说:“蛮夷间的国家,哪值得中原国家招待呢。你回谈国后,就让谈君慢待使团,不要去管他们,等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再把他们打发出国就行了。” 谈国的上卿就这么回禀了言不阙,言不阙就照着薛无疆的话去做。 越国的使团起初还居住在客馆,客馆的仆役虽然少些,却也还能够使唤,后来,仆役就倨傲起来,甚至敢与使团公然叫板,接着使团便被迁出客馆,安置到一座破落的农院之中,不仅没有仆役差使,甚至连一应饮食都不提供,反要使团自行去采购。 原本说好的谈君三日后面见,后来也全无消息,木宣差人前去宫门处问询,却只说谈君忙于政务,没有时间会见,直到后来,干脆充作聋子,什么也不回答了。 按着炎雅的脾气,这个样子早就闹到宫中去了,亏得无善和木宣拦住,好言劝慰,这才气呼呼作罢。 就这样一连十余日,整个越国使团几乎被遗忘,突然有寺人找到使团,说带了谈君的口信来了,木宣把寺人迎进屋内,却听得寺人说道:“谈君认为越国使团在谈城待得太久了,实在不利于国内的百姓教化,请使团尽快离开谈国。” 炎雅一听,怒火中烧,拔出长剑,剑尖直指寺人,吓得寺人抱头鼠窜,炎雅还想上前追赶,被木宣和无善拉住。 使团整装收拾,将事先准备的礼物摆放宫门外,就离开谈城,往北边的济国行进。 第89章 舌战群大夫 济国作为夷莱间唯一的大国,倒是没有丝毫对越国使团的阻滞,因为原本就得到了谈国的通报,知道使团将会北行进入济国,就提前先于边关打了招呼,对于使团一路放行,引导至济都临阳城。 临阳城城门守卫看到使团,便进一步带路至济都宫。宫门外的广场上已经停靠着众多三马或是两马的马车,看来宫内已聚集起许多卿大夫了。 越国使团到达后,除木宣、无善、炎雅三人由济都宫的守卫带入宫中外,其余人全部在宫门处等候。 刚行至大殿广场,就有一众卿大夫围拢上来,将木宣三人团团围住,守卫则早已退至圈外。 却见其中一人当先说道:“我是济国的下大夫,听说越州蛮夷间新立一国,取了州名,叫做越国。又听说越使带着几车礼物,一路游转于夷州的中原国家,是这样吗?” 木宣拜了一礼说道:“大概是这样。” 只见下大夫哈哈笑起来,问道:“蛮夷不知礼,不知道处于蛮夷之间的越国,是知礼还是不知礼。我有一个问题,什么叫做‘礼’?” 木宣也笑了笑,说道:“我听说‘做人无礼就无法生活,做事无礼就无法成功,国家无礼就无法安宁’。百姓之间有礼,于是亲邻之间会互相问候;卿士大夫之间有礼,于是互相辅佐,扶持君王,安定百姓;诸侯之间有礼,于是能够派遣使者,互相问候,在一方遭难的时候施以援手。这就是大‘礼’。” 下大夫一听很是疑惑,问道:“小‘礼’又怎么说呢?” 木宣拜了一礼说:“这便是小礼,我已经行过两个了。” 下大夫很是惭愧,连忙回了一个礼说道:“是我失礼了。”接着便退下了。 这时又有一人上前一步,拦在无善面前,先是拜礼,说是济国上大夫,然后又问道:“越使怎么看待“法”呢?” 无善回了一个礼,说道:“礼法礼法,先礼而后法。礼为上,法在下,凡礼能解决的,便不必用法。而一旦用法,则必然要追究事情始末,知道根由,由礼而入,以法为结。一国之治,礼为主,法为辅。” 上大夫拜了一礼说道:“受教了。”无善回礼。 三人刚往前行一步,又有一个穿着甲胄的汉子推开人群,大喊道:“礼不礼法不法的,作为将军我是不懂,但越国的行为却是连我都看得明白,不过是担心受制于百越,所以要往北出使中原,想要获得援助罢了。” 木宣听完,对着那将军行了一礼,将军却是冷哼一声,而后木宣才回答说:“将军长于军事,没想到对政务也这么感兴趣。不错,越国是因为地理的原因而受制于百越,此次出使也有结好中原诸国的意思,但对于百越,却还不到担心的程度。众所周知,越国新立,话说得轻巧,但这国不是平白建起来的,是越君亲自领兵,将百越驱逐,最终获得大胜,越国才能够建立。追究起越国的疆土,相较于之前中原诸国之和更甚,以如此的大国,凝聚着民心,何愁不能永固呢?” 那将军不屑地说道:“越国不过才建起几个月罢了,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无善就在这时候拜礼接口说:“不错,相较于济国来说,越国确实幸运了些,毕竟济国镇据夷莱,为夷莱诸国师长,却也有惨败于东莱部落的时候。” 那将军的脸色一阵青红,辩解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济国国富军强,早就不必忧虑东莱之流了。” 炎雅这时候口快,学着那将军原先的话插嘴说:“现在是现在,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那将军一时语塞,红着脸,又退出人群去了。 这时又有一人走出来,还没等开口,就听见大殿外传来寺人的通报:“济侯驾到。” 人群这才散开了去,排成两列,向着大殿方向跪下拜礼,木宣三人也跟着照做。 而后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人,穿着锦衣,踏着方履,从大殿上一阶一阶往下走,直走到木宣和无善身边,把两人扶起,才摆摆手说道:“大家免礼吧。” 这人正是济侯薛无疆。 一众臣工听到薛无疆发了话,这才谢恩站起,等薛无疆看到炎雅站起时,不禁眼前一亮,暗道越国公主到底是与中原女子的娇柔不同。 薛无疆很快回神,拉着木宣的手,亲切地说道:“越使远道而来,济国的这些大夫将军不知道越州的风采,就迫不及待地开口发问,还希望越使不要介意。寡人已经在大殿备下酒宴,今天大家一定要尽兴啊。” 薛无疆领着一众人进入大殿,指着殿中巨大的编钟架问木宣道:“越使博闻,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吧?” 木宣回答说:“济侯容禀,越州虽没有礼乐,下臣对编钟却也是有所听闻的。” 薛无疆轻笑了笑,又问道:“越使可会演奏?” 木宣摇了摇头。 薛无疆就拍了拍手,只见七八个寺人走出,行至架前,手中都拿着小槌,而后互视一眼,开始演奏起来,顿时乐音就在大殿之中徘徊。 因为是大型的编钟架,所以演奏的人数更多,而音律更为繁杂,却也更为动听悦耳。 众人就在乐音之中,坐到自己的席位上,薛无疆见大家坐定,这才举起酒樽高声说道:“古人说‘有朋友从远道而来做客,是主人的荣幸’,说的就是今天这样的状况吧。请大家都满饮此樽,以表对越国使团的欢迎。” 薛无疆说完,当先一饮而尽,席间的人见状,就算不饮酒的,也勉强喝下去。 这场宴会持续了两个时辰,薛无疆自己就是被两名侍女搀扶着走回后宫的,临走前还不忘交代好好安置越使。 等一回到宫内,薛无疆屏退寺人和侍女,单独叫来宫正观芒,对他说:“越国如何,我不知道,但使团中的正副使,却是人才,可以为济国所用。” 观芒听后点头会意,赶到大殿,亲自领着宫中的侍女,将木宣三人送到客馆安置,又另行通知守在宫门外的使团前往客馆与木宣三人会合。 使团回到客馆,见木宣三人中除了炎雅之外已经大醉,都有些生气,却都没有表现出来。 第90章 其国其君 第二天,薛无疆带着护卫的甲士,亲自来到客馆邀请木宣三人出游,木宣三人无法推辞,就答应了。 临走时,薛无疆又偷偷派人对馆令说:“对于越国的正副使和公主,需要恭敬对待,对于使团的其他人就不必了。”馆令点着头表示明白。 于是木宣三人走后,客馆的仆役对于使团的人就怠慢起来,使团的人对此都有感觉,却又不能表现。 薛无疆就亲自当起向导,带着木宣三人游览济都临阳城周边八景。 第一日上午,薛无疆带着木宣三人来到近郊的一处潭边,亲自介绍说:“三泉潭以泉涌而着名。三股泉涌,经年不绝,烟气缭绕,宛如仙境。这正像是济国,蒸蒸日上,强大不息。” 木宣、无善和炎雅听到,都是笑而不语。 下午,薛无疆又登上平山,手指数十丈高的一面平岩,豪迈地说:“济国有如此巨大的天然布幕可供勾画,却还是空白一片啊,来到济国的人才大有可为。”说完就看向木宣他们。 木宣和无善都会了意,但脸上没有丝毫的表现。 一行人下山之后,原本将要回临阳城,薛无疆却说:“临阳城距离平山有些远,此时赶回去,还未到临阳城郊恐怕天色就昏黑了,不如就住在惠山,寡人在那里有一处行宫。那里亦是八景之一,只是如今不是秋日,无法赏景。” 于是这一夜众人就宿在惠山别宫。 待到天明,薛无疆又提议继续游玩,木宣三人不能拒绝,只好跟随。 接下来的两日,薛无疆又带着木宣三人游览了鹊春山、波涛峰、阳湖以及阳湖边的临阳阁,每日游览完毕,薛无疆总以各种情由不回临阳城而宿在当地。 第四日,薛无疆不再像之前那样预告游览之地,而是神神秘秘地将三人带到一扇小门前,木宣三人都感到好奇,往左右两边看去,目力所及,根本看不到围墙的边际。 却见薛无疆从怀里拿出一把青铜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把木宣三人让进门内。 门内是一个单独的院落,有着几处屋舍,还有一座院门,不知通向何处。 薛无疆此时也走了进来,对木宣三人解释说:“这是寡人在学宫中的一处休憩之所,往内可进入学宫。” 说完后薛无疆就领着三人打开院门,院门外有几名守卫把守,见有人从门内出来,都是一惊,待看清来人时,慌忙跪拜地上,口中说着“见过君上”。 薛无疆摆摆手示意免礼,而后走出院门,木宣三人跟随在后。 薛无疆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说道:“走出这院门,就算是进入临阳学宫了。不是寡人自吹,临阳学宫招收天下学子千余人,一应饮食皆由济国提供,这里的每一个人,放在大国可为大夫,放在小国可以为卿,都是济国的珍宝啊。” 在几个兜兜转转之后,眼前渐渐开阔,整个临阳学宫的状貌才能够窥见,隐约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临阳宫,只是又有些不同。炎雅无所顾忌,边这么想着便这么说了出来。 薛无疆笑了笑说道:“不错,临阳学宫确实是按照临阳宫的布局来规划建造的,只是毕竟是学宫,因此在各殿的名称上有所不同。” 薛无疆领着木宣三人闲逛,指着南边一排排整齐的小屋说道:“那便是学宫内学子的住处,大体是相同的,不过也按照才学高低有所区别。” 薛无疆行了些路,突然停下,有些惊疑道:“照理说,学宫内不应该这么冷清啊。”说完就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好一会后,薛无疆才舒展眉头,一拍手掌叫道:“是了,今日是二十。按惯例,每月的二十,会在宫中的思贤殿中展开辩论,算是学宫内每月一度的盛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由寡人领着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薛无疆显得很是兴奋,在前面领着路,很快就来到思贤殿外,木宣和无善看到殿门时,依稀觉得是临阳宫内大殿的样式。 站在殿外,隐约能够听见殿内争执的声音,想来辩论定是十分精彩。 木宣三人随着薛无疆进入殿内,见殿中建着个约一尺高的高台,两人正在台上激烈地争辩,高台周围则乌泱泱坐满了人。四人没有办法,只能坐在靠后的位置。 只听得那个青衣男子说道:“昌国原先弱小,居于诸番南蛮之间。当有南蛮来犯,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抵御,因此就向镇据濮州的成国求助,起初成国还派兵援助,后来干脆撒手不管,这才导致后来昌国逐渐背离中原,如今成为中原不认,南蛮不亲的‘野国’。” 就听另一个黑衣男子反驳说:“你所看到的,太过于片面了。昌国是子国,地方狭小,要不是成国多次援助,早已被灭国。可后来昌国机缘巧合,强大起来之后,却背离中原国家,甚至攻打周边有矛盾的中原国家,将他们的领地强行夺取,甚至有攻灭的,这不就是我们所说的‘中原叛国’吗?” 听到黑衣男子的话,青衣男子仍自强辩着说:“若非成国不救,怎么会有后来昌国强大后反攻中原的事情呢?” 黑衣男子听到这里,笑了笑说道:“我听说‘肤色发黑的人,就算用白粉涂身,肤色也不会真的变白;而本就肤色白净的人,就算在泥坑里打滚,肤色也不会真的变黑’。昌国若本就遵循道礼,强大之后又怎么会因为大国不救而心生怨恨,攻打周边的中原小国呢?” 青衣男子一时语塞,不能答话。 这时候黑衣男子接着说道:“虽然如此,成国不救,也是违背道礼的,但这与昌国后来的所作所为不能混一而谈。我们不能因为旁人的所为而改变我们本身的品行。” 青衣男子在这时候拱了拱手,说道:“柳识仪,受教了。” 柳识仪回了一礼,说道:“张兄,不敢当。” 而后两人就走下高台,意味着一场辩论结束了。 薛无疆听到柳识仪的名字,还有些不满地说道:“这个柳识仪,是个人才,可惜寡人数次相邀,他却仍是不愿居留济国为官。” 薛无疆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很是愤怒,偏偏柳识仪的名声太大,不能动手。 游历了临阳学宫之后,薛无疆才结束了几天的出游,带着木宣三人返回临阳城。薛无疆自回临阳宫,木宣三人回了客馆。 等木宣三人一到客馆,随从的使团成员就向三人抱怨这几日来仆役的无礼。 木宣三人起初不信,但也没有召来仆役询问,只是暗中观察,见仆役对自己三人十分尊敬,对使团随从却很是无礼。 考虑到毕竟济国是东道主,不能责备客馆的仆役,只能好好安抚使团随从。 第91章 演武 就在木宣三人回到临阳城客馆的第二天,薛无疆又来了,这一次是邀请木宣三人前往城外观看演武,木宣想到昨日回到客馆后使团随从的情绪变化,就向薛无疆请求带着使团随从一起前往观看,薛无疆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一行人在薛无疆的率领之下赶到城外,有济国的兵卒已经圈起临时的场地用作演武之用,又在场中排列起木人,还在一边搭起观赏的高台。 薛无疆坐在最前排,左边是木宣、无善和炎雅,右边则是观芒以及临阳城的两个卿;第二排往后,则各自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分坐左右,泾渭分明。 场上负责指挥的将军看着薛无疆,就等着他点头示意,便可以开始演武。 薛无疆却不急于开始,指着场上的战车,转过头看着木宣问道:“不知越国有这样的战车吗?” 木宣摇了摇头回答说:“越州地势,以山丘丛林为主,极少平原,战车已渐渐失势,不作为军战使用。” 薛无疆面露得意之色,转回头来看向场上的将军,向他点头示意。 那将军就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天空,五辆战车就疾驰而出,冲向场上的那一排排木人。 每一辆战车上都有甲士三人,分左、中、右排列,左者执弓而射,中者驾驭战车,右者持戈作战,五辆战车之间互相拉开距离,又彼此相互配合。 一个冲锋之后,场上的木人已经七零八落,将军将佩剑收入鞘中,五辆战车就调转方向,重新疾驰回来,而后绕场一圈,面向高台,齐声高呼着:“君上万年,济国万年。” 薛无疆看了很是满意,站起身来,笑着向场中挥手致意,他一站起,高台上的人便不好再坐着,也都全部站起。 薛无疆仍旧挥手致意,嘴上却问着一边的木宣:“越使博览,认为济国的战车如何?” 木宣不假思索道:“很壮观啊。‘两服’雄壮有力,使得战车能够疾驰,‘两骖’矫健迅捷,使得战车平衡稳重;车軎上的棘刺能够充分杀伤敌军,车轴稳固,马具精美且实用;甲首训练有素,参乘能力出众,御者经验老到。五车之力,恐怕能够对阵一卒之兵了。” 薛无疆听他说得详细且精确,又都是赞美之词,很是高兴,赞赏道:“越使果真见识丰富,一眼便道出济国战车的优势。” 炎雅在一边听到,轻哼了一声,恰好被薛无疆听到,满面的笑容就僵住了。 若是当众的冷哼,倒是能够以冲撞君主的名义训斥,偏偏这一下哼声不轻不重,似有若无,让人不好发作,可却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薛无疆很快收敛起笑容,转过身对着木宣说道:“越使既然如此了解战车,虽然越州不以车战见长,但想必也不会毫无作为吧。” 木宣不知薛无疆是何打算,就含混着说:“济侯在上,越州之境,确实没有配备战车。” 薛无疆一听,反倒步步紧逼,誓要让越国蒙羞,就说道:“虽然越州境内没有战车,但越使都如此精通战车之理,就让使团的随从驾驭看看,也不会怎么样吧?” 木宣这时已经听出了薛无疆的意思,是想要借着驾驭战车羞辱一下越国,既然如此,再没有退避的道理,就看向一边的无善,见无善点了点头,便回答薛无疆说:“既然济侯想要看一看越国如何驾驭战车,木宣就只能厚着脸皮奉命了。” 说完木宣就对着薛无疆拜礼说:“请求济侯准许下臣御车,而让下臣的弟弟为参乘,让越国公主为甲首,可以吗?” 炎雅一听,很是发懵,刚想说话,就被无善拉了拉衣袖,炎雅看向无善时,却见他坚定地向自己点了点头,炎雅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薛无疆原本只想羞辱一下越国,但现在木宣却提出让使团正副使和越国公主同乘一辆战车,隐隐的有些担忧,倒不是担忧越国发难,只是纯粹的认为木宣和无善可能会为济国所用罢了,只是君无戏言,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 薛无疆点了点头,木宣就拜谢一声,带着无善和炎雅走下高台,步入场中,向负责演武的将军仔细叙说一遍,将军看向薛无疆,见薛无疆点点头,便开始指挥士卒将场地清理,将四辆战车驶离场上,又按照原先那样排列好木人,在无善和炎雅的要求下,在剩余的那辆战车中多放了些箭支和长矛。 木宣三人登上场中唯一的一辆战车,木宣拿着马缰绳准备驾车,炎雅拿着弓试弦,无善则手持长戈随意舞动。 在场边观看的士卒爆发出大笑声来,这样的三人组驾驭战车,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什么区别。 木宣开始挥动缰绳,让四匹马绕着场地慢慢走动,无善持戈不动,炎雅则背上箭袋,静立一边。 薛无疆看到这里,笑着说:“这是普通士卒初次接触战车的做法。” 木宣一边绕场一边解说战车上三人的分工以及各自的优势与注意事项,在战车绕场一圈之后,重新回到演武刚开始时战车的位置。 接下来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木宣驾车疾驰冲向木人,战车才刚冲到场中,就见炎雅已经飞快地搭弓射箭,每一箭都射中左边木人的面颊或脖颈,而另一边的无善则拿起车上备用着的长矛,向着右方远处的木人投去,每一投都正中木人胸口,击倒木人。 木宣驾车冲过排列的木人,而后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奔来,炎雅依旧搭弓射箭,无善则持戈将近处的木人刺倒,等到木宣驾车回至场中时,排列着的木人已经尽数或受了箭创、或被战车碾压、或被矛戈击倒。 薛无疆看到这里,惊呼道:“这三个人驾驭的战车,在济国也找不出第二辆啊。” 等木宣三人回来,薛无疆就让观芒先带着炎雅和越国使团下高台去,单独留下木宣和无善,拉着两人的手说道:“寡人很是佩服你们两兄弟的才能,想着是不是能够让你们在济国发挥自己的能力,寡人愿意以卿位相待。” 木宣和无善听完薛无疆的话,抽回了手跪在地上拒绝说:“济侯的话让我们两兄弟受宠若惊。但我们蒙受着越君的大恩,还没有报答,所以不能够答应您。” 薛无疆不无可惜地说道:“是这样吗?那就当寡人没有提过这件事吧。” 说完之后薛无疆扶起木宣和无善,仍旧像之前那样对两人以礼相待。 第92章 使团遇袭 在回去的路上,薛无疆询问木宣接下来使团的出使计划,木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接下来将要出使莱州剩余的诸侯国,薛无疆笑着点了点头。 等薛无疆回到临阳宫内,就派了使者前往济国的附庸章国、谷国及博国,邀请三国的国君前来临阳城一会,三国的国君虽然不情愿,但碍于济国的强大,只得前往。 就在演武的两日后,薛无疆又邀请木宣三人进宫饮宴,同时将三国的国君向木宣介绍说:“寡人知道越使奔波劳累,就向三国的国君发了邀请,借着寡人的临阳宫让大家会面,权当出使的会面,这样既方便了使团,也让三国少些麻烦。” 章国、谷国和博国因为是济国的附庸,就算心里有所怨言,也不会表现出来,反倒都称赞起薛无疆的远见以及济国的担当。 原本按照使团的计划,需要先到东面的章国,而后再往西到达济国西北的邻国恒国,经由恒国往南走向谷国和博国,接着沿原路返回继续出使。 薛无疆这样的办法,确实省下了不少的路程,但木宣感觉心里总不是个滋味,颇有点仗势而为的感觉。 无论如何,薛无疆已经请来了三国国君,木宣也不便再开口推辞或是谢绝薛无疆的好意。 等到薛无疆在宫内摆下的宴会结束,木宣和三国国君拜别,又分别把要送予三国的礼物赠送,三国的国君收到使团礼物,心里的抱怨倒是彻底消了。 三国的国君走后,薛无疆就以有事商议单独留下木宣,而让观芒亲自送无善和炎雅回客馆。 薛无疆拉着木宣的手说:“寡人实在是很看重你的才能啊,因此寡人就再次向你发出加入济国的邀请。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济国在夷莱之间已经是诸侯长的地位,相较于初立的越国来说,更有用武之地啊。你又本就是中原人,待在济国,应该比在越国更适宜吧。” 木宣见薛无疆又提起这件事,就又跪下拜礼,叩了个头说道:“济侯容禀,前次在演武结束后,济侯已经相邀过一次,木宣很是感动。但当时的话,却不是推脱的话,而是事实。如今济侯再次提起邀请入济的事情,木宣同样不能够答应。” 薛无疆就拉起木宣说道:“你不必这样,寡人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留在济国很是遗憾罢了。何况济国地方广阔,城邑众多,为卿为大将者,甚至有分封两城的,寡人爱重人才,这在济国是众所周知的。” 木宣仍旧以越国旧恩相厚为由婉拒。 薛无疆就叹气着说:“寡人知道你不会留在济国了。尽管这样,希望你不要对寡人心存芥蒂,寡人只是纯粹的爱才之心罢了。你若出使回来的时候经过济国,寡人仍旧会设宴招待你们的。” 木宣拜谢,薛无疆见他始终没有松口的意思,也就让他回去了。 观芒送无善和炎雅回到客馆,下了马车三人互相行礼之后,观芒却没有上马车返回,而是叫住无善,作出邀请无善上马车的样子,说道:“副使,君上有事详询,不知副使是否有空?” 无善不知观芒是何意思,就点了点头,上了马车,炎雅想要跟随,被观芒以事情私密为由拦住,炎雅无奈,只好自己先进了客馆。 观芒上了马车后,就让车夫驾着车在临阳城内缓缓而行,而后对着无善说道:“副使,君上爱惜人才,凡是人才都委以重用,因此济国能够独大于夷莱之间。前番君上以卿位相邀副使入济,诚心诚意,当时正使在场,或许使得副使不能够随心,所以君上特别让我能够单独问问副使的心意?” 无善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观芒所说的私密事情,就是再次相邀入济,他笑着回答说:“我们兄弟两人,经历过亲族毁灭,旧国衰亡,百姓罹难,两颗心可以说已经绑在了一起,我想济侯单独留下他恐怕也是这件事吧。” 无善说到这里顿了顿,观芒见他已经很明白当前的形势,也就不再催问,就等着无善说下去。 好一会之后,无善才继续说道:“我的回答,其实和二兄是一样的,虽然感谢济侯的好意,却不能够留下,无论济侯问多少遍,都是这样的回答。” 观芒听完后,心有不甘,又劝道:“听说越国只有木氏兄弟两个卿,又受封于同一城,仔细想想,其实是很不好的。我听说‘有才能的人,当以四海为志向,不应拘泥在一个地方’,这样的情况放在木氏兄弟身上,也是可以的。兄长在越国为上卿,弟弟在济国为卿,各自有着封城,也可以互通消息,互相援助啊。” 无善听到这里,拱拱手推辞说:“多谢济侯好意,也多谢宫正的劝说,恕无善不能答应。实不相瞒,当初长兄辞世之时,尽管不曾明言,但我与二兄已在心里互相许诺不会分离。所以即使高爵厚禄,也不能违背心意。” 观芒听到这里,知道无善不会答应,就很惋惜地说:“虽然副使不能够答应,但济侯的心意也是赤诚。” 随后观芒就吩咐车夫返回使团居住的客馆,下车和无善重新拜别后,上了马车返回临阳宫。 恰在此时,木宣也正好回归客馆,两兄弟相见,都没有说话,相互对视一眼后,放声大笑起来。 观芒返回临阳宫大殿,向薛无疆报告情况,薛无疆气愤地拿起案上的玉台,在地上摔得粉碎,说道:“寡人对木氏兄弟,可谓礼待有加,对木氏兄弟的两番邀请,也都是至诚的,奈何两人不明白寡人的心意,执意要拒绝寡人。现在寡人也仁至义尽啦。” 薛无疆说完,对着观芒招招手,观芒将脑袋侧着,把耳朵伸过去,薛无疆就附在观芒的耳边,轻声地说着什么。 等薛无疆说完,挥了挥手让观芒下去,观芒行礼说:“下臣定不负君命。” 随后的几日,薛无疆照样邀请使团饮宴出游,与之前的态度没有什么差别。 等到越国使团要接着上路,来到临阳宫向薛无疆辞行,薛无疆亲自送出宫门,善言抚慰。 越国使团一路出临阳城,因为章、谷、博三国国君当初被薛无疆请来会晤过,便算作出使完毕,使团就直接向着西北前行,往恒国而去。 使团刚从济国进入恒国边境,首车的木宣就发现道路被石头封堵,心内顿时警惕起来,停下马车,下车查看,后队见前车停下,车上的随从就纷纷下车。 不知哪里一个尖锐的呼哨,而后一众兵马突然乌泱泱围拢而来,随从不知是何缘故,就聚拢起来将装载礼物的马车围住。 无善和炎雅坐在尾车,下车后看见渐渐包围而来的兵马,拉着炎雅,对同车的随从说道:“事情已经很紧急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马车上的礼物,而应以使团的保存为重。作为副使,我命令所有人放弃守卫礼物,往正使所在的方向集结。” 无善说完,觉得有些越矩,看向炎雅,见她反倒向自己点着头,不知为何一下子就心安了,带着各个马车的随从往首车方向赶去。 木宣在首车,发现围拢上来的兵马,就对身边的随从说:“来人不知是什么身份,但从拦路伏兵来看,是敌非友。整个使团不过一百人,若是分散开,是很不妙的。所以我命令,所有人不必管出使的礼物,全部向尾车集中。” 于是无善领着人往首车,木宣领着人往尾车,最终两人在车队的中部相遇,整个使团的一百随从全部集结一起。 木宣从一边的马车上解下两匹马来,将马缰绳递给无善和炎雅,而后说道:“此地已经是恒国的边境,想来距离恒国的关卡不远,应该有恒国的驻边军,若是有人能够骑马突出包围通报,恒国的驻边军赶来,或许使团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来不及,通报的人也能无恙。” 无善明白木宣的意思,红着眼睛不肯接过缰绳,说道:“二兄是正使,理应由二哥带着小雅走。” 木宣突然拍了一下无善的脑袋,把缰绳硬塞进无善手里,而后推了一把斥责说:“正使哪有丢下使团独自离开的。现在情况紧急,已经没有计较的时间了。” 无善和炎雅就上了马,往外疾驰而出,迎面遇上包围的兵卒,看到衣甲穿着,才发现是莱族的部落。 炎雅张弓而射,无善拔剑冲突,靠着马匹的优势,加之莱族兵卒的大意,就冲出了包围圈,继续向着恒国方向前进,莱族的兵卒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追赶了。 木宣见包围渐小,就对众人说:“当初离开越国时,我们便已经料想到此行不易,现在的这种情况,恐怕就是需要我们奋勇而战的时刻。”说完拔剑出鞘,站在队伍的最前头。 那一百随从也都持剑在手,跟随左右,木宣就领着随从往首车的方向突围。 莱族的兵卒看到使团开始突围,就集中兵力将包围圈进一步缩小。 木宣领着随从左冲右突,却完全不能杀出重围,眼见着一百随从已经伤亡过半,就下令停止突围,收拢伤兵,叫随从齐声喊着“我家大人有事商量”。 起初莱族负责进攻的队首还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后来听清了,不知木宣打的什么主意,就只是叫兵卒围着,弓箭手预备,随时射杀,然后回来向莱族部落的族长报告情况。 族长听到队首的报告,也很是奇怪,毕竟在莱州,要是遇到中原的使团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跪地求饶或是拔剑自刎,那有什么人说要打个商量的。 族长就让队首带路,准备赶去看看这个与众不同要打个商量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第93章 恒国之乱 莱族族长赶到一看,见一辆马车边围拢着四五十人,为首的一个仗剑而立,看着很是年轻,英容气质,便隔空喊话问道:“是你说的有事商量?” 木宣把长剑收入鞘中,然后扔在地上,向前走上两步,这一举动让莱族士兵一下子戒备起来,好在走了两步后,木宣突然蹲下,而后盘坐在地上,对着莱族族长说道:“我们是从越国来的使团,我是正使上卿木宣,看你们的衣着,应该是莱族部落吧。” 莱族族长只是打量着木宣,也不应话,就等着木宣继续说下去。 “使团从济国一路向恒国前进,行踪虽不算隐秘,但连莱族都能够听说,并且在中原国家的国境内设下埋伏,恐怕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吧,只不知是哪一个莱州的中原国暗通了莱族。” 莱族族长听到这里,脸色大变,随即又恢复常态,点头说道:“我们是东莱部族,我是族长戈科达。小兄弟虽然年轻,却猜得不错,确实是有人携带了重礼拜访我们,要我们截杀一路从济国向恒国的车队,为此我们已经埋伏此地两天之久。” 木宣听到戈科达并不否认,内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苦笑道:“没想到堂堂的侯国,居然也有气量这么狭小的国君。看来这一次,使团将要命丧于此。” 戈科达看着重新站起的木宣,看到他决绝的神色,内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触动,抬起手来叫住他说道:“小兄弟且慢。我看小兄弟年轻,又是上卿,是个有能力的人,不知小兄弟有没有改弦的打算。实不相瞒,东莱族内缺少像小兄弟这样有智谋的人。” 木宣听到戈科达的话,向戈科达拜了一礼说道:“感谢族长好意,就算是济国这样的中原国,济侯两次相邀,我也不曾答应,也因此引来祸事。东莱与中原素有争端,我又怎么能因为个人的生死而叛节呢?” 戈科达听到这里,暗叹可惜,对着木宣喊道:“小兄弟,截杀使团不是东莱本意,大国压逼,东莱也是无奈。” 等到木宣重新走回马车边,拾起长剑,拔剑出鞘后,戈科达才下令向使团发起进攻。 东莱的兵卒才刚刚发起冲锋,却见最外围的包围圈开始骚动起来,而后有兵卒来报告说恒国的边军不知何故赶来了,也有数百人,个个奋勇。 戈科达看着还在与东莱部族交战的木宣一行人,下令说:“使团的正使是个有智谋的人。我原以为他只是想要问清背后的指使,没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啊。” 戈科达说完,命令所有人撤退。 无善和炎雅很快来到木宣身边,见木宣无事,心中松了一口气,又见使团伤亡惨重,郁郁不乐。 恒国的驻边军没有继续追击,而是戒备着四周,为首的旅帅对着木宣拜礼说:“某是恒国边军旅帅,奉命守边。济使上卿来恒,遭遇东莱袭击,是恒国的疏失,还望上使见谅。” 木宣听到,很是疑惑,回礼后说道:“旅帅容禀,我们是越国使团,只是经由济国而来罢了。” 旅帅一听,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无善这时候拜礼说:“旅帅见谅,是我一时情急,没有将话说明白。” 旅帅一听更是气愤,但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确实是自己一听到是从济国过来的使团,就整兵来救了,毕竟作为接邻的大国使团,巴结都来不及,哪能出事呢。 木宣此时做主说:“劳烦旅帅领兵救援,使团将会备送礼物,进奉旅帅,以为援救之资。” 旅帅一听,这才消了些气说道:“如此,本帅就不客气了。” 木宣就从马车上拿下六柄长剑,六块玉玦送给旅帅和下属的五名卒长,旅帅一见长剑精美,玉珏华丽,原本的气便消了,甚至和木宣攀谈起来,将要离开时,靠近木宣低声告诫说:“恒国最近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如不必要,不必前往。” 木宣心中疑惑,见旅帅说的真切,也就接着问道:“旅帅何出此言?” 旅帅抵近木宣,附在木宣的耳边道:“这几日陆续有大国使节从都内出来,离开恒国,恒国四边之军都处于战备之态,这也是为什么我能这么快前来援救的缘故。” 旅帅说完,便不再停留,带着兵马离开。 木宣就聚集起使团剩余的人,将死者就地埋葬,而后继续启程,向着恒国国都沧城前进。 沿途的关卡守把甚严,好在使团有济国的过关凭证,得以放行,最终进入沧城。 原本木宣听到旅帅的话还半信半疑,但见到沿途关卡确实严格,心中有了些担忧,等到达沧城时,却见城中一派平和气象,完全没有有事要发生的样子。 木宣将使团的表奏递交宫内,不见回复,也不见恒君派人安置使团,于是木宣只好自行寻找住宿的地方,救治伤者。 一连三日,恒宫内也不见消息,闷着无聊的炎雅就又拉着无善出城玩去了,木宣则留在城内继续等候消息。 午后,沧城的四个城门便都封闭起来,不允许进出,街上也开始戒严,凡是上街走动的,都遭到抓捕。 很快,不知从哪里聚集起来的兵卒,开始与城内的守军交战,城内开始产生混乱,不说商贾富户的宅第,平民百姓的居所,就算是卿士大夫的宅邸,小国使团的客馆,都遭到袭击。 一时间,满城哭号,如同人间炼狱。 等无善与炎雅想要回城时,才发现城门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入城,无善和炎雅尽管心急,却无可奈何。 一连两日,每日都不断有兵卒赶着不知装载何物的马车出城,沿途满是滴落的血迹。 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恒君郝不平已死,大儿子郝仁和二儿子郝义为争君位起了兵,城内已经血流成河了。 等到城门重开,无善和炎雅进城,发现城内到处可见血迹和残肢,心里一紧,回到使团居住的地方时,却发现已被焚毁,使团所带着的马车也不见踪影。 无善嚎啕大哭,想在城内寻找木宣和使团的踪迹,却被红着眼睛的炎雅拦住说:“沧城经过两日的劫掠,在城内活着的人,肯定都想着往城外逃,在城内寻找不如出城寻找。” 无善听炎雅一说,这才醒悟过来,便和炎雅出城寻找木宣和使团。 寻找了几日,完全不见木宣和使团的踪影,恒国国内又开始检民查户。 无善和炎雅料想恒国不能久留,想要继续出使,又没有出使的礼物和凭证,想往南回归越国,又因为之前木宣说东莱袭击的指使者是济国,担心遭到济国的暗算,就渡河往北边的沮国去,准备经原州、淮州后乘船由大江而下返回越国。 第94章 难民 恒国的内乱,虽骤然之间发生,但早有预兆。 恒君郝不平年岁渐高,却不立世子,恒国的一众卿大夫,就依附结交恒国的各个公子,渐渐形成各自的圈子,这其中,又以嫡长子郝仁以及庶出的二儿子郝义势力最大,依附的卿大夫最多。郝不平没有能力处置,只好放任不管。 早先在郝不平病重之时,一些有先见的国家使臣就以各种理由回归本国。 等到郝不平离世,这一场内乱就正式开始了。郝仁掌宫卫,在宫城向郝义发难,郝义出逃后,就以城卫封城门,戒严沧城,与郝仁交战。 败兵和逃兵聚集起来之后,失去统率,就使得城内大乱。 郝仁在沧城势力不足,奔逃出城,到依附自己的卿大夫封邑中集结兵马,准备反攻沧城。 郝义则开放沧城,借着先君遗命的名头,继位为君,收拢百姓,检民查户,招募兵卒,指责郝仁的叛国行为,号召国内讨伐。 在这场内乱中,只要是留在沧城的使团,无论大国小国,都死伤惨重,越国使团也难以幸免,木宣带着使团仅余的几人躲藏起来。 之后郝义打开城门,木宣几人才得以出城。出城之后,木宣在沧城附近找寻了无善和炎雅几天,却丝毫不见两人的踪迹。 使团的其余几人萌生了回归越国的打算,恰好这时郝义开始检民查户,木宣无奈之下,就带着人顺着逃难的百姓往南奔逃,只是很快便与使团的几人失散。 木宣就独自一人随着百姓逃难,在经历了几次行路被抢以及差点被强抓充军后,终于偷越过恒国与济国的边界,进入济国的境内。 济国对于邻国恒国的内乱,除了加强自身边境的封锁,对逃难至济国的恒国难民甄别安置外,几乎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恒国的内乱与动荡,对于恒国而言是灾难性的,但对济国所能带来的影响却是十分局限,同样的,如若济国出手,恒国的内乱在短时便能平定,济国所帮援的对象,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恒国的国君。 可是济国没有出手,甚至没有出手的迹象,济国在观望,就像是自家田地边跑来几只雉鸡,济国眼见它们对骂,眼见它们掐架。济国只需要张弓而待,射杀其中占据上风的,圈养那只最弱小的。这对于济国是个难得的机会,济国国君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由于现下恒国相关事宜箭在弦上,使得济国内部对于越国离散的使团失去了关注,这让木宣在济国内的行动变得方便许多,借着难民的身份穿越济国南下,最终抵达禹国、回归越国变成了可能。 此时的木宣便混杂在难民队伍之中,行走在济国国都临阳城的官道外。 临阳城令下了令,凡恒国难民至临阳城,均置于郊外,不得入城。原本木宣便不想进城,出于小心谨慎,又不得不随着难民行动,现下临阳城令的表态,倒是间接帮助了他,难民们在临阳城得不到收容,应当会有一部分人继续南下,这与他是难得的助力。 正这样想着,背后传来马匹的嘶鸣,还有人大声喊着“特使行路,刁民避让”的话,对此木宣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几日行来,每一日都会碰上贵族的车马,除了喊话的内容不同,其余倒是相似。 木宣被身边的几人半推半退着都到路边的沟里去了,马车疾驰而过,从侧面开着的小窗上伸出一只手来,将手中的一把铜子挥洒下来,连同马车行过所带来的扬尘,在一群人推搡争抢之间,隐约听见马车内传来的笑声,伴随着难民的唾骂,渐渐恢复原本的平静。 但木宣的心中难以平静,他此前多么渴望回到越国,现在就有多不愿再回去,甚至对自己在越国的卿位都感到陌生,带着些微的鄙夷。 或许息国尚在,他还能够升起某种大刀阔斧的豪气,如今的越国,尽管许着卿位,他却生不出多大的归属感,他的心里,无端地羡慕着之前见过的云苍子。 他不再急着往南而去,而是像个真正的难民一样,流连徘徊在临阳城郊,拿着个破碗,推挤着到富商无偿的施粥点,领着小半碗稀粥,“呼嘟呼嘟”就着发硬发黑的面饼,吃得快活。 直到三日后,他再一次拿着小破碗,走到施粥点前,却一下子愣住了,施粥点还在,却没有一个人在排队,施粥点上的几个仆役正在闲聊。 见木宣拿着碗走近,其中一个挥舞着手臂驱赶木宣,嘴里念叨着:“去去去,结群的蝇虫,大爷不待见了。” 他的话引来身边几人的哄笑,在这哄笑声中,木宣自嘲地笑笑,走了开去。 很快木宣就碰到一个同样落魄,但手中的破碗却装着白粥,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张白饼的难民,在一番询问之后,他终于解开了疑问,临阳城下不远处新增了个施粥点,施粥人态度亲切和蔼,听说还是个禹国的卿呢。 木宣却没有再听下去,在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了下来,从怀里拿出一方不怎么干净的绣帕,看着上面的花蝶发呆。 当初使团向北渡过大江,到访的第一个中原国家,便是禹国,禹国国君姜墉的真诚相待,禹国百姓的安居乐业,禹国臣工的齐心协力,都让木宣深有所感,这才是一个国该有的样子,心中生出无限的豪情和难言的羡慕。 越往北而去,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直到使团离散,仓皇逃难,自己心中所想的,也是回归越国,励精图治,但在经历了颠沛之后,他突然失去了那种豪气,失去了自信,他到底不算是越国人,而息国也已然成为过去,他心里的那一口气终于被抽空。 现在再次听到禹国,木宣想起了姜墉,想起了姜春雪,突然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城门下的施粥点旁,禹国上卿姜黎正看着排着长队的难民,身边站着两个不着甲的护卫,马车夫和几个仆从正分发着白粥白饼。 姜黎的视线停留在难民身上,思绪却飘散开来。 夷莱之间的中原国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对济国献礼。原本这只是附庸济国的周边几个小国的朝见,渐渐发展成夷莱两州中原国对济国的岁贡,但碍于礼制,又不称为岁贡,而称之为献礼。 就礼制而言,这是济国的僭越,因为只有梁天子才能享有诸侯国岁贡的权利,只是现下的梁王室,早已失去能够遏制大国的威望和实力,也就姑且任之了。 禹国,对于所谓的献礼是厌恶的,又是无奈的。从心理上讲,禹国国君坚持着礼,奉行着礼,禹国正是礼治的体现;而另一方面,从现实来说,淮夷之间的部族联盟和少数部落,随着梁王室的衰微,对禹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两相权衡之下,禹君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以对梁王室的失礼,换取禹国一国百姓在济国无形的羽翼下安居。 姜黎,正是为献礼而来。 按照往岁的惯例,禹国使团到达临阳城,由临阳城令接见,收下献礼,安排馆驿歇息,隔日济侯简单地回书一封,禹国使团就可以打道回国了,除去路途上的时间,前后不过两日。 但这一次不同,城令收下献礼,安排了馆驿,至今已经五日,仍不见回复,姜黎前往城令府拜见,被告知城令公务繁忙,无空接见。作为一国上卿,被一个城令拒而不见,姜黎内心愤愤,暗叹小国无交,却也不能发作,悻悻而去。 闲来无事,又想起入城时在城外见到的难民,想到恒国的内乱,不禁心生悲悯,就在城门外立起施粥点,做起慈善工作来。 望着蜂拥的难民,姜黎又想到越国使团,不知木宣一行人是否无恙,不禁轻叹口气。 第95章 故人 姜黎的这口气刚叹完,耳边就传来一人颂唱的歌谣,虽不曾听过,但颇有意味。 “白茅苍苍,风雨霪霪;丽丽其华,颻颻其心。 君子堂堂,鸱鸮凛凛;袅袅其姱,锵锵其金。” 姜黎循声望去,见一人破衣烂衫,与难民无异,面上的神情却坚毅刚正,全无一丝颓丧落魄的神情,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心中不禁一惊,快步走了过去。 木宣起初看见姜黎立在施粥点旁,本想直接上前相认,又觉不妥,就高声颂歌。难民之中虽有人侧目窥看,却只是不解,暗以为木宣在发疯。 见到姜黎过来,木宣忙轻咳一声,姜黎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在前面带路,走到一旁的马车边,木宣跟随而至。 “黎叔。”木宣走近,轻唤一声,红了眼眶,差点落下泪来,这是使团离散之后,他见到的第一个熟人。 姜黎见木宣这副模样,大概猜到使团遭遇了恒国的内乱,也红了眼睛,不知道安慰什么好,顾忌到人多眼杂,就把木宣拉进了马车,听他边哭着边述说起一路的遭遇。 姜黎等木宣说完,感慨唏嘘一番后,说道:“木宣,无善和公主定能平安无事的,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如稍待几日,好好休养,等我献礼完毕,而后一起同行,借道禹国,返回越国如何?” 木宣见姜黎说得真切,拜了一礼之后说道:“木宣流亡济国,就像是流浪的野犬。黎叔邀我同行,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拒绝呢。” 姜黎就让木宣待在马车上,而后自己重回施粥点,叫回马车夫,说自己今日想早些回客馆休息,两名护卫见姜黎要回客馆,也要跟着回去,却被姜黎以看护施粥点的理由制止。 姜黎重新回到马车,吩咐车夫驾车,马车“踢嗒踢嗒”地往临阳城而去。 马车行至临阳城中门外,被守城兵士拦住。姜黎起身出了马车。 “例行盘查。”为首的一个卒长看见车内的人下来,稍微愣怔一下,随即恢复原本的姿态,甚至话语里带着些不耐。 “我是禹国献礼的使节,这是通关牌子。”姜黎从衣袖里取出一块硬木黑色漆牌,上面正中用红色篆字刻着“通令”二字,右下的小字则是具体的发令关隘。 那卒长一看令牌,倒是真的,但听到是禹国的,脸上多了些鄙夷。 “禹国使节是么?”卒长反问了一句,却不是在确认,“看你牌子是真的,人却不一定了,穿得倒像是个样子,可这马车,拉拉垮垮,是用几块板子敲着,套了个瘦马吧,实在不是使节的威仪,除了个马车夫,连护卫都不见一个。” 姜黎看那卒长时,很是眼熟,分明就是自己早上出城时见过的那个。 “今日早间我刚出城,乘坐的是同一辆马车,不过少了护卫罢了。我尚未见过济侯,使节文书还在,足可取信。”姜黎把令牌放回衣袖,又从里面拿出丝质文书。 “我就是个守城门的,只认识铜子,不认得文字。”没想到那卒长看也不看,蛮横地说道。 姜黎的眉头皱起,自己堂堂的一国上卿,竟然被守城的卒长给拦住讨要过路费,还是在大国之都,正欲理论,又想到木宣还在车内,便作罢了,从另一只衣袖中取出几枚铜子来,递与守城卒长。 这时从城内疾驶出一辆马车,经大门直出城外,车内的人撩起车帘往外看去,正见到姜黎转身将要上马车,便踢了踢车架,喊车夫停住。 车内的人也不下马车,只对着姜黎方向高声问是何人。 姜黎轻施一礼,回答说:“禹国使者”。 那人便轻哼一声,不再答言,放下车帘,催促车夫快走。 姜黎不禁苦笑,刚被一个卒长勒索钱财,又被一个济国官员看轻,大国之礼,真是独到,而小国无交,诚然不虚。 姜黎上车,车夫自中门入城,回到客馆,姜黎吩咐将马车停至偏门,又支开了车夫,看四下无人看视,打开偏门,让木宣入内,拿来干净服饰,让木宣沐浴更衣。 晚饭时,木宣出来,副使及一众随从护卫都面露诧异,姜黎以旧友偶遇粗略带过,随从与护卫自不敢多说什么,副使看着木宣,颇觉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第二日,临阳令派人传过话来,说今日午前往见君上,让姜黎稍做准备,由城令领着入宫面君献礼。 挨熬了这么些天,今日终于可以献礼,姜黎说不出的轻松,献礼之后,君侯表谢,便可归国了,按照现下的情形,不能再节外生枝。 准备完毕,姜黎领着副使上了马车,一众随从及献礼搭乘另一辆马车,赶往城令府。 到达城令府时,城令尚未出来,副使要上前通传,被姜黎制止。等了近一个时辰,临阳令谭越出了门来,对着姜黎抱歉两句,上了停在府门外的豪华马车,当先出发,禹国的两辆马车紧随其后。 一路无话,马车停在济国宫城外城墙下,正巧宫门守将带着一队甲兵巡至宫门下。 谭越上前与守将叙话,守将不时瞟向姜黎一行,最后点了点头;谭越遥遥一招手,示意姜黎等人过去,副使正要申辩两句,见姜黎已神态自若往宫门而去,不好再说什么,紧走两步跟在姜黎侧后半步,余下的随从双手捧举着献礼成纵列一列隔两步相随。 姜黎一行还未靠近宫门,谭越向守将一礼,守将抱了抱拳,一挥手,领着那队甲兵直接离开,谭越也不见怪,拿出城令官符对着守门的卫兵一晃,当先越过宫门,守门卫兵也不多问,对姜黎一众直接放入。 进了外城门,眼前豁然开朗,甚少建筑,只有外城墙的四角上设了箭楼,箭楼边是几排低矮的竹木营房。 前行了约莫三百步,又是一道宫门,宫门外甲兵守卫,门边站着一人,正是宫正观芒,身后跟着一队寺人。 “城令大人来了。”观芒随意摆了摆手。 “有劳宫正了。”谭越却是恭敬得很,拜了个礼。 望着禹国的正副使身后的一众随从,观芒皱起眉头,开口说:“君上信任我,所以让我管着临阳宫内的大小事务,禹国的正副使能进这道内宫门,那些个随从却是不能。” 观芒说完就对着身后的寺人招招手,那一队寺人就上前来,越过姜黎,走到禹国随从身边,将禹国随从捧着的献礼接过。 “你是禹国的正使么?”观芒看着姜黎问道。 “是,禹国姜黎。” 观芒听完后突然笑着说道:“大国上卿,那是正真的上卿,小国的嘛,位下两阶。你说呢,上卿大人?” 姜黎只是拜一个礼,面色平静,并不答话,副使的脸却涨得通红。 内宫与外宫又大有不同,除了四角的箭楼更加高大外,还有错落相间的繁华宫殿,宫殿之间交杂相连着打磨光亮的石板路,一队队或两三人或四五人的寺人队伍,如同海底错落的大珊瑚之间嬉游的鱼群。 众人一路走着,直到一座在一众大殿之间颇显精巧的小殿之前,门楣上立着红漆金字“养学殿”,殿外的两根大红立柱边各站着一个寺人。 观芒对着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微微点头,大声通报:“禹国使者上卿姜黎献济侯礼。” 第96章 献礼 通报两遍之后,殿门由内打开,约莫可过两人时停住。 观芒和谭越当先进入,姜黎和副使随后,最后是那一队抱捧着献礼的寺人。 养学殿,算是济侯的私人书房,却不是用来读书的,而是会客之用,会的客也很特殊,大国使节通常是到大殿,只有小国使节,还有一些特别的客人,才会到养学殿中,例如现在跪在殿内的恒国公子昂和恒国下卿柳叔景。 公子昂,是郝不平的第三个儿子,在诸公子之中相对势力是较弱的,下卿柳叔景,便是公子昂一党之中除公子昂外的最高位者。眼见国君之位将在两个哥哥之中决出,不甘心的公子昂,带着柳叔景,求助一直不言不语的济国来了。 这正合济侯的心意,恰巧禹国上卿姜黎也晾得差不多了,借着这一个难得的机会,在两个小国之间摆一摆大国的威风,这威风,就会借着禹国传到夷越,借着恒国传到易州。 “禹国使者姜黎,拜见济侯。”姜黎面向济侯薛无疆,跪地一拜,抬起头来,副使在侧后同时跪地拜礼。 “禹君真是太客气了,还给寡人献礼。”薛无疆站起身来,嘴角带笑,“只是寡人现下还要会客,禹使稍候。” 说完薛无疆也不叫姜黎起身,重新坐下,挥挥手示意郝昂接着说。 “君父不幸辞世,两位兄长争权,致使国内动乱。济国是强大的国家,济侯也是仁义的人,希望济侯能够救助恒国,恒国上下都将会不胜感激。”郝昂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恒国,历来是济国的友好近邻,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正是如此。现今恒国蒙难,公子逃亡寡人处,寡人责无旁贷,”薛无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只是恒君已逝,纵是内乱平定,君位空缺,到时候应当怎么办呢?” 郝昂看了眼柳叔景,柳叔景也看着他,郝昂便点了点头。 “济侯明鉴,”柳叔景开口说道,“先君早已有言,说‘恒国后继,三子昂耳’。先君身体有恙,国政之事甚少过问,而全赖各级官员,公子昂年最幼,权柄遂集于大子公子仁及二子公子义手中,先君猝然而逝,公子仁及公子义争君位,使国都生灵涂炭。究恒国内乱之始,在公子仁与公子义。” 薛无疆眼睛定定地看着柳叔景,柳叔景不敢回望,低下了头,薛无疆又望向郝昂,郝昂也低下头。 “既是恒国先君之愿,寡人定然遵之。” 话音毕,郝昂与柳叔景才抬起头来拜谢,薛无疆也站起身,扶起两位,好言劝说,让他们坐在一旁,而后似乎才想起还长跪未起的姜黎来。 “寡人疏忽,与公子昂商定恒国事情方定,却怠慢禹国使者,两位使者快快请起。”薛无疆面上带笑,话音满是揶揄。 “君侯议定一国大事,何来慢待之说。”姜黎早有了心理准备,面色如常。 “禹君有礼,不知此次上献何物?”薛无疆招了招手,那一排寺人就上前来,由观芒打开盒子,姜黎在一边汇报。 “湖珠百颗。” “海珠五十颗。” “狐裘衣十件。” “象牙十对。” “玉珏二十对。” “野参二十株。” 待寺人由纵向一列转向横向一排,薛无疆却把脑袋伸得老长,看向殿门方向,姜黎不解,却也不好多问。 一边的观芒见薛无疆如此,心里偷乐着,明白了薛无疆的心思,就开口问道:“下臣斗胆,不知君上何故翘首?” “寡人是好奇,禹君素有仁名,禹国素有声望,怎么献礼这么寒酸,还不及下士家的奉献。”薛无疆的脖子都有些发酸,就等有人来问,忙不迭回答,同时缩回脖子,对着姜黎问道:“姜卿,礼物都在这了吗,想必有些尚未进宫来吧? 姜黎想不到薛无疆这么会玩,你要酸一酸人直接酸就是,偏要变着花样来,但既然薛无疆问了,就要答话。 “禀君侯,都在这里了。” 薛无疆“噘噘噘噘噘”了半天,终于叹息了一下。 “想来禹国是极苦的,就这么些东西,竟算是一年的献礼了,禹君真是清贫,日子过得不如下士,寡人都替他可怜啊。” “君侯容禀,国之为国,有君有臣有民。君之为君,上不愧天,中不愧臣,下不愧民,由是而君寡,臣次之,民为众;若如是,君贫,而民赋轻,民心可立,则国可立。禹国虽小,国其可存。” 薛无疆明显一愣,没料到姜黎敢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是小瞧了他,偏偏他说的那一套,自己还不好去驳他,只好抓住最后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你的意思是,寡人的济国是大国,是存不住的?”薛无疆怒声问道。 “君侯再容禀,下臣的言,只说禹国,不及其他。像是济国,幅员辽阔,跨越夷莱,势近越易,是大国。大国和小国相比,就好像鹤站在了雉鸡面前,雉鸡啄米,即食即秽,鹤翔天九重,高贵不可比。雉鸡献米,就好像拿出了家里最珍贵的东西,自然入不了鹤的眼睛。” “咦,怎么能这么说呢,”薛无疆上前,握着姜黎的手,“寡人慕禹君久矣,济国与禹国也是友邦,只是前些时越地有小人到过禹国,禹国与越地仅一江之隔,怕和寡人生分,既然禹君挂念着寡人,寡人知道禹君的心意,你回去后替寡人问候禹君。” 说完就松开姜黎的手,对着一边的观芒问道:“寡人今日的膳准备如何了?” “回君上,下面的人都备齐了,与素常无异。” “今日寡人高兴,又有恒国和禹国的客人在,吩咐下去,按节庆时准备,顺便把大司乐叫来,济国的乐曲,是可谓一绝的。”薛无疆显得很高兴,一通嘱咐,又对着观芒招招手,观芒上前附耳过去,听完后应了诺,带着一排寺人捧着礼物出去了。 薛无疆又转向谭越:“城令辛苦,领着柳卿和禹国副使到配殿用膳去罢。” 谭越满以为自己今天会陪着薛无疆用膳,没想到薛无疆让自己领着两国副使,不过转头一想也好,作陪的变成了主人。 谭越走出殿外,在前面领路,沿着殿外的回廊走到转角处,却见观芒站在那里,那一排寺人已经走远,不禁一愣,忙行了个礼,身后的柳叔景和禹国副使也赶忙行礼,观芒略略颔首算是回礼。 “城令大人,君上特赐,让两位副使大人到配殿用膳,都是君上素常用的,算是恩典了。” 谭越一惊,不知薛无疆是何用意,连连拜谢,柳叔景与禹国副使却以为这不过是寻常规制,只是客气一句。 “我和三位大人一起,三位大人不介意吧?” “岂敢岂敢,只是君上那边?”说话的是谭越,他越来越奇怪这样的安排,反倒不再想什么主与陪的事情。 “君上那边安排好了,也没了我的事,”观芒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我与三位大人一同过去吧。” 说完观芒走在当前,谭越随后,最后是柳叔景和禹国副使,只不过前者先半步于后者罢了。 第97章 宴乐(上) 养学殿内,薛无疆重新坐下,原先柳叔景的位置上坐着姜黎,气氛略有些尴尬。 一例全由薛无疆发问,只是他一味问着恒国的事,于是郝昂兴致勃勃事无巨细地回答,姜黎则像之前跪拜于地一样被晾在一边。 约莫一炷香之后,有寺人来报说膳食已准备妥当,薛无疆像是此时才记起姜黎似的,边站起来边向姜黎说着疏忽,然后邀请郝昂和姜黎前往大殿用膳,自己则由一个寺人扶着往殿外走,郝昂和姜黎忙跟上去。 薛无疆一出殿门,就有两个寺人抬着顶有伞盖四面无围的步辇过来,薛无疆坐上后,辇边跟随的主事寺人喊一声“起”,两个寺人就熟练地抬起步辇,往大殿而去。 两个寺人的脚程很快,郝昂和姜黎尽力走着不敢稍停,才堪堪不落下。 济国宫城的大殿,名字就叫“大殿”,是专为济侯集议大事或是举行聚会的地方,偶尔大国来使,也会作为会使所用,但说起为小国使节置膳,则几乎没有。 郝昂没有多想,姜黎却心生奇怪,按着薛无疆的性情,绝不会为小国使节做这种超规格的接待,至少对禹国不会,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恒国。 恒国适值内乱,这时候的这种接待,无疑对恒国国内产生地动般的影响。这么说起来,禹国,刚好成了这场地动的见证者。 薛无疆在殿外下辇,邀着郝昂进入大殿,姜黎则是自行进入。 大殿果然符合它的形容——大。 大殿的靠后方立着一方玉座,正是薛无疆的主位,侧前是一副齐全的乐架,站着六个执槌而立的寺人,再往殿中些的两侧则立着三个宾位——右边一个,一人已经站在位上等候,左边两个空着。 无论主位还是宾位面前,都是不高的桌板,摆放着样式相同分量却不相同的食物,每个座位边都站着一个寺人,一手拿着玉杯,一手拿着酒盉。 薛无疆在主位上坐下,右边宾位的那一人见君上坐下,便也坐下,薛无疆看见,不但不怪,反而颇有意味地笑笑。 郝昂坐左边第一位,姜黎就坐郝昂身下宾位,在转身坐下的一刹那,姜黎看清左边宾位的那一人,正是自己先前城门边遇见打招呼的无礼之人。 “寡人饮酒,喜欢文饮,”薛无疆从寺人手中拿过玉杯,在手中转了转,“文饮之时,须配以雅乐。” 话音一落,左边宾位的那一人略一点头,一直观视着他表情动作的乐架边六人马上分工开来,握紧手中的小槌,开始敲击起挂着的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编钟来,整个大殿之中立马响起和谐悠远的乐声。 此时坐在宾位的三人也从寺人手中接过玉杯,只是杯中却并没有斟酒,而身边的寺人却全无动作。 薛无疆扬了扬手,主位边的寺人给薛无疆倒上一杯,这时宾位边的寺人才给三人倒上一杯。 薛无疆抬抬手,目视三人,一饮而尽,拿起桌上的玉箸,开始夹食起菜肴来,三人见状,也都饮了酒,拿起玉箸夹食起来。 一曲毕。 薛无疆又抬起玉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三人也都饮尽杯中酒。 “武王时,宫中有善乐者,前后作雅乐二十,一时天下传,山间野人尚能击石吟哦,天下无左,”薛无疆颇有感慨道,“至如今,诸侯失其曲,梁丘佚其音,济国何其幸,得其残存之三,诸位列听,正是其中之一。” “呜呼,仙音如是!”郝昂投箸而起,像是一时间才发现失礼,对着薛无疆躬身而谢,薛无疆摆摆手不怪,郝昂便继续说道,“君上勿怪,实是臣下孤陋,不曾闻听如此妙乐,不顾身份,实在失礼。” 薛无疆面上露着笑,一点生气的意味都没有。 “公子之言过了,这不过是第一曲,余下两曲,更是精绝。” 薛无疆言毕,又举起玉杯,一旁的寺人斟酒,薛无疆饮毕,宾位的三人此时也斟好酒,待三人饮毕,薛无疆对着大司乐点一点头,大司乐目视着演乐的寺人,于是第二曲便奏响了。 一听到第二曲奏响,姜黎的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又在所有人都未觉察之时重新舒展,心中笼着淡淡的哀伤,同时放下玉箸。好在薛无疆只是夹食菜肴,并未重新斟饮,大司乐闭目静听,郝昂则一副陶醉神色。 又一曲毕。 薛无疆鼓掌叫好,大司乐脸上满是自得之色,郝昂亦拍手称快,唯独姜黎面色平静,甚至略有戚戚,薛无疆见状,料想是自己冷落了他,让他生出些凄凄之感,心中不禁更是快意。 “第三曲,算是此宴的压轴之曲,寡人今日兴起,设一个彩头,谁人若是猜出曲名,寡人就赐予他一对东山玉璧。” 薛无疆言毕看了看大司乐,后者微微点头。 “曲终之时,酒盉亦尽,方可言美。”薛无疆直接从宦人手中拿过酒盉,自斟自饮,又不时夹食桌上菜肴,而第三曲也在此时奏起。 君侯之命,无有违焉。宾位的三人虽无奈,却也只好学着薛无疆的样子,自斟自饮,好在这一曲确实绵长不绝,倒也没有什么迫急之感。 盉先尽,曲才终。宾位的三人都算是完成了君命,薛无疆面色红润,醉意略显。 “终曲而毕,不知诸位听罢,是否猜出曲来。” 薛无疆的眼神从郝昂皱眉思索的脸上划过,再是云淡风轻的姜黎,最后是神气在在的大司乐,一圈之后回归。 “禀君侯,臣下听罢只觉身心舒畅,仪体通清,然臣下不善于乐,故不知曲名。”郝昂当先开口,按着他公子的身份,倒也确当。 薛无疆不语而笑,略过姜黎,望向大司乐。 “君上,臣职司音乐,听音识曲是理所应当,况且禹卿姜黎亦在,臣不愿截流自引。”大司乐似乎极有信心,本着好饭最后的心态略过主君的暗示。 薛无疆心中有些不快,给你眼神是让你答,答完好把赏赐下放,在恒国和禹国面前长长脸,你倒好,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禹国好歹算是公认的礼乐之邦,所谓的恩赏,对姜黎不过是走个形式,自己压根不把姜黎考虑进去,现在大司乐这么说,反倒显得自己假惺惺,不够磊落。不过既然大司乐有这样的底气,倒也是没什么的。 “大司乐是大国上卿,若论起来先答也无不可,”薛无疆缓解自己尴尬的同时还不忘影射一下姜黎,“不过既是大司乐承让,那就由姜卿先答吧。” 说完薛无疆看着平静的姜黎,等着听他说些臣才疏学浅不识此曲之类的话。 第98章 宴乐(中) “禀君侯,此曲确是雅乐二十之一,为济侯之宴,正当其分,至于曲名,臣下思量再三,未敢确实。”姜黎心中明确,知道薛无疆假意,自己若顺着杆子上去,打的可就是济侯的脸,不如蒙混过去,少生些麻烦。 “咦,此言差矣,”薛无疆料想姜黎好面子,话不说死,偏偏自己就是要把他逼得没有退路,承认不识曲、不知乐,“禹国素来被称为礼乐之邦,姜卿禹国上卿,怎会不识此曲呢,既有思量,那不妨说出来听听。” 薛无疆心中冷笑,让你装大尾巴狼,这次抓住你的尾巴,就要把禹国的毛都拔个半净,禹国的礼乐,经过此事便都要毁了。 姜黎却是一愣,没想到薛无疆没有见好就收,把自己逼到了死角。要么回答,打脸济侯,要么推说不知,禹国丢脸,反正是含混不过去了。 “君侯容禀,臣下斗胆,”姜黎见事已至此,不再犹豫,站起身来,躬身一拜,“此曲名为丘风,是梁丘建成次年,武王宴西戎诸戎领主之时的宴饮之作。” “非也,”大司乐声先至,人才起,“君上,此曲名为梁丘吟,是梁丘三年之庆时,武王设宴七日,大宴中原诸国,第七日的宴上所奏。” 这是薛无疆没有想到的,本以为姜黎只是做做面子,却说出了曲名和出处,偏偏大司乐提出了反驳,只是不知二人之中谁对谁错,无论如何,羞辱禹国是不可能了,没准被羞辱的还是自己和济国呢。 “梁丘吟,较之丘风,更为柔雅,是武王考虑西戎与中原不同,因时制宜之举。君宴第三曲,虽雅却间杂粗豪,正对丘风。” 姜黎的一席话让本欲争辩的大司乐哑口无言,觉得羞辱的他正要分辩两句,却听到姜黎继续说的话,气得几乎跳脚。 “且曲虽为丘风,其中偏颇谬误,不下十处。”姜黎缓缓说道。 “你说是丘风就是丘风,你说谬误就是谬误,如何得信。”大司乐顾不得礼仪,拿手遥指姜黎,连薛无疆都微微皱眉,却来不及制止。 “若君侯容许,臣下愿再演奏一遍,指正谬误之处。”姜黎原本只打算蒙混过去,却被逼得不得不反击,既然起了个头,就不能半途而止。 话说到这,薛无疆只得摆摆手,示意姜黎去做。 从其中两个宦人手中接过小槌,姜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开始了他的表演。 当富有节奏的丘风奏出,姜黎虽然只有双臂,却进退有据,腾挪转移,虽然节奏上较之六人的演奏要慢些,韵律和衔接却更为出彩,薛无疆为之一惊,心下又不由暗暗可惜。 一曲毕,姜黎已是大汗淋漓,递还奏槌,返回座位。 薛无疆一直在仔细地听着,却听不出什么异样,看向大司乐时,却见他眉头轻皱,不发一语,便明白谁对谁谬了。 这一合,大司乐败了,完败。 “姜卿所奏,确乎精妙,”不再纠缠于曲名对错,薛无疆单单只论姜黎的演奏,一想又有些不甘,“不知姜卿对前二曲,有何感念?” 这一问,让姜黎有些犯难,按理说,这是薛无疆给自己和大司乐两方的台阶,可偏偏台阶不好走,到时怕是两边的人都要摔倒。姜黎又面临着说与不说的问题,最终,他选择了说。 “曲一为原阳颂。相传武王破宁城,廉厉自焚于宫城,是夜星象异,王召巫者卜,得一‘原’字,后推为原水之畔,乃建梁丘,梁王朝由此而立;王有所感,使宫内乐师作曲以记,即原阳颂,”姜黎说到这,顿了顿,“宴上大司乐所奏,虽是原阳颂,但有错漏之处,因此曲中有五音相错违和。” 薛无疆此时的表情有些呆滞,偏偏宴上自己大加赞扬的乐曲,宴席尚未结束,就被指正摘错,还是无法反驳的;郝昂较之薛无疆,更显尴尬,自己虽不通音律,但借着巧言夸赞不仅不露拙,反倒让济侯高兴,如今姜黎的一番话,倒把自己的心思全给揭露了,真是讽刺。 大司乐的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满面羞红,低头看地,就算接触不到薛无疆的目光,他也知道此次薛无疆隐藏的愤怒,首当其冲的,就是管教礼乐教化的自己。何况之前薛无疆先问自己时,自己如果先答话,姜黎或许便不会出来指正了。 “至于第二曲,还望君侯容下臣贴耳详禀。” 原本在这样有第三国使臣所参加的宴席,大声说出一国演乐的谬误,就已经有些犯忌,何况如同姜黎这般引经据典,还亲自上场演奏的,实在是打肿了主君的脸,偏偏还不知进退,要更进一步抬脚来踹。 “不必了,禹使有话直说便罢,反正不差这些儿。”薛无疆摆摆手,都不愿意多说什么。 “下臣所言,须得君侯亲听私听方好。”姜黎一再坚持,他的底气,就全在第二曲的隐秘当中。 “罢了罢了,你上前来说吧。”薛无疆见姜黎一再坚持,忽然心中有些触动,若是第二曲真就会造成什么大影响,大司乐是自己人,郝昂可不好说了,一旦传扬出去,到底是不利的。 姜黎走出位席,却先在殿中拜倒,叩了一个头,而后解下头冠,放置地上。 这一幕惊呆了薛无疆和郝昂,大司乐倒还低垂着头没有看到。 姜黎叩头后起身,直往前来,若不是入殿之前上交了佩剑,薛无疆真怕姜黎是要上来行刺的,毕竟解冠之举,某种程度上就如同斩首了。 姜黎就这么一步步走近薛无疆,薛无疆强压着起身逃走的念头,直到姜黎走到薛无疆身边,跪立在地上,将头凑近薛无疆的耳边。 “君侯,曲二演绎不错,”姜黎当先一句,却让原本忐忑不宁的薛无疆一下子就要爆发出来,就在将发未发之际,姜黎继续说道,“但不是雅乐,是祭乐。” “你说什么?”薛无疆目瞪口呆,近乎机械地转过头来,声音不大,但把一直埋头的大司乐惊醒了,一脸惶惑不安地看着薛无疆,薛无疆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同时惊了一跳的还有郝昂,自从自己和柳叔景到临阳城以来,薛无疆如此的失态,还是第一次。 第99章 宴乐(下) “君侯息怒,待下臣细细说明。”姜黎面色平静,此时确实是摒除了所有的私心,一心只是要纠正此错。 “好,好,寡人静听。”薛无疆一改前态,附耳过去。 “武王崩,景王立。将祭武王,诸臣议奏哀乐,未定,景王悲不能言,升公涕泣不止,旦公在侧,排众议,请奏雅乐。景王许,遂集梁宫乐师,七日而曲成。景王听,怆然而不悲,优雅而不欢,即以此曲祭武王,因而名之‘武王祭’。” 听着姜黎慢慢叙说,薛无疆内心波澜起伏,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亏得姜黎不在殿上大声说起,不然丢脸的事小,拿祭乐当宴席雅乐也只是天大的笑话而已,但拿武王祭乐宴席演奏,这是谋逆,要是传开了去,周边的小国或许能被镇住,但自己的君位就危险了。 不知不觉之间,薛无疆后背一身冷汗,后怕的同时又庆幸不已,一想又有些不妥,就把头侧向姜黎的耳朵,用连姜黎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话。 “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姜卿能够保守此事,万勿外泄。” 姜黎跪着退后两步,又叩一首。 “下臣定不负君命。” 薛无疆起身,亲自扶起姜黎,拉着他的手走到殿中,又亲手捡起发冠,给姜黎戴好,最后招招手,示意那一个捧着一对东山玉璧的寺人过来。 “寡人很久不曾戴冠与人,姜卿望不辱寡人,不然寡人就要跑到禹国去重新摘下你的头冠,”薛无疆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随后拿起那一对玉璧,递与姜黎,“如前所言,谁人识曲,谁人得玉璧。” 姜黎听出了薛无疆话里的意味,反正关于祭乐的事情只有自己和薛无疆知道,到时如果传扬出去的话,薛无疆自然可以打着诽谤谣言的名头讨伐自己。 “下臣谢君侯赏赐,定不辱君命。”姜黎双手捧着玉璧,跪谢,薛无疆又亲自扶起他,送回席位间。 郝昂和大司乐虽然云里雾里,但都清楚是姜黎附耳所说话的作用,在震惊之余,又十分好奇,好奇归好奇,薛无疆话里的隐含意味却清楚明白。 接下来的宴席便无奏乐,也不饮酒,薛无疆干脆面向左席,再不多看大司乐一眼,不是问郝昂恒国田粮山川水利,就是要姜黎讲讲禹国所承的礼乐和民生教化。 这更让右席的大司乐深切地明白,自己要和济宫告别了,没准还要告别临阳城,心中不禁浮上一层阴霾。 宴席结束,薛无疆把郝昂和姜黎送出大殿,观芒、谭越、柳叔景和禹国副使已经等在殿门外,薛无疆推说宴上饮酒有些醉意,让观芒和谭越代送,务必将四位使节送至宫门。 郝昂、柳叔景、姜黎、禹国副使一一拜别薛无疆,薛无疆都装着醉酒摆摆手便罢,观芒领着恒国使节,谭越领着禹国使节,在宫中穿行。 薛无疆招呼来一边的步辇,坐上后正待要走,大司乐匆匆跑出殿门,跪拜在地请罪。 “寡人送别了四位使节,现在堪堪要走,大司乐才匆匆出殿,可是比寡人还忙呢?”薛无疆像是自己发着感慨,却把跪地的大司乐吓出冷汗。 “下臣不敢,只是席间演乐,收拾乐架……”大司乐惶惶,厚着脸皮解释。 “你不说寡人还忘了,席间是有演乐的,哈哈哈哈,”薛无疆干笑了几下,在大司乐听来像是恶鬼的笑,随即薛无疆冷下脸来,盯着大司乐那张发白的脸,一字一顿说道,“席间第二曲,寡人今后若再听到,夷你的九族。” 大司乐听完这些话,额上的冷汗如雨点般冒出滚落,差点跪立不住,晕厥过去,同时心里又安心了些,感到那个“若”字是如此亲切。 “下臣谨记。”大司乐叩头拜谢。 “记得就好,济国是大国,大司乐的职衔也不是说当得就当得的,”薛无疆面上带着冷笑,“正好先君陵寝有些寂寞,缺一个大夫守陵,你当过大司乐,想来正合适,只不过,给先君守陵再不要拿着雅乐那一套,得奏哀乐。” 薛无疆说完,大手一挥,说了句“养学殿”,步辇就往“养学殿”而去,薛无疆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要面子留着脸,寡人的脸又往哪放”,留下曾经的大司乐一脸茫然无措。 送恒国使节出了宫门,和谭越寒暄了两句,观芒就小跑着往“养学殿”赶,直跑得有些气喘,额上沁汗,也不通报,让门外的两个寺人推开殿门,就这么走了进去。 “观芒,喘匀了气,堂堂大国的宫正,寡人看着像条老癞狗。”薛无疆笑骂着。 “知道君上候着,就跑得急了些。”观芒深吸口气憋着,才把话不间断地说完。要说这宫内,敢直呼观芒名字的,除了几个受宠的公子和君上之外,没了,但敢把观芒比老狗的,却只有君上一人。 “今天啊,寡人真是后悔让启严那个家伙奏乐助兴了,不但没赚着济国的脸面,还把寡人的面子给丢了,”薛无疆看着还有些气喘的观芒,“现在想想,其实济国的面子也丢了,只不过不是丢给天下人的,是丢给姜黎的。” 观芒不知道其中的详细,也不开口询问,就当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薛无疆就缓缓地将席间的事情说起,却有意略过了与姜黎附耳说曲相关的那一段,直讲到对启严的处置,观芒听着,觉得少了些什么,但具体少什么,完全没有头绪。 “启严执掌大司乐,现在想来,确实不够妥当,”观芒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只是当个守陵大夫,又有些罚重了些。” 薛无疆一愣之后才恍然,自己没有说武王祭那一曲。 “寡人听闻,启严这人,目中无人,去了大司乐一职,留在临阳是祸非福。”薛无疆说着理由,牵强得自己都不信。 观芒意会,不再深追,点头唯唯。 “观芒,你那一边如何?”薛无疆话锋一转,看着观芒问道。 “按照君上的吩咐,在席间探了探柳叔景和禹国副使,”听到薛无疆问起,观芒才说起来,而且拣着紧要的说,“柳叔景虽只是恒国下卿,但此人野心不小,要是公子昂靠不住,柳叔景可以成为下策。” 薛无疆听到,点了点头。 这种事往往只能意会,不必明说,柳叔景若是有意,也不会回禀郝昂,柳叔景若是无意,这事只会造成济国与郝昂的隔阂,无论如何,柳叔景都不会对郝昂说起,而对济国而言,多一张牌,就算用不上,也是底气和胜算。 “禹国呢?” “禹国副使,那人只是个中大夫,性子却是直烈,言行很是偏颇,要指责一下倒也是可以,却找不出大空子,拿不住。臣一想之后,就不再多说什么。” 薛无疆皱了皱眉。 “恒国都是些软腿子,禹国都是敢抛脑袋的人,小国真真是有趣得很,”薛无疆颇有些感慨,忽然又想到些什么,继续说道,“禹国献的那一批礼,寡人实在看不上,尽数丢到茅厕里去。” 观芒应了诺,面对着薛无疆往外退,喊开殿门,待要出殿,却听到薛无疆又开了口。 “禹国献礼的谢表就不要费力去写了,今天不用管他们,明天大早派人去,让他们马上出济国,回禹国去吧。” 观芒又应诺,心想禹国是怎么了君上,君上连虚礼都不做了,要把人赶出去。 第100章 归禹 这些坐在马车上的姜黎并不知道,谭越已经推说有事在宫门口就分别了,姜黎也乐得少些这样的虚假客套,直接吩咐车夫回客馆。 姜黎本想着晚些时候会收到济宫的谢表,到时再写封辞表上奏城令府,城令府批复,而后就带着谢表回禹国,这份差事就完成了。可直到临寝之时,还不见宫中谢表送来,姜黎想到宴席上的事,觉得自己可能又要被晾着了,不由苦笑。 只是没想到,隔日清晨,就有宫内来人,说临阳城内近日使团纷至,致使客馆空缺,禹国献礼之事既毕,不宜停留,应当速速离济,归国回报。 开门的副使争辩谢表和辞行,来人只一句奉命办事,就把副使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姜黎不禁又苦笑,薛无疆明着是揭过了宴会上哀乐的事情,可到底是气量不足的人,今天一大早就派人来驱逐禹国使团了。不过这样也好,木宣久待临阳城终是不妥,能尽早离开就尽早离开。 姜黎答复了来人,让木宣悄悄上了马车,而后就和副使同乘一辆马车,副使见到木宣,想到木宣的言行谨慎,不见外人,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剩下的随从搭乘另一辆马车,侍卫则骑着马。 禹国使团由临阳城南门出城,走的还是中门。 将近城门,却听得马车外喧哗,车夫也停下车来,姜黎掀开门帘,走到车夫身边蹲下,询问车夫出了什么事。 车夫也不知情,放下赶车的马鞭,跳下车和围观的行人探听,一会儿跑了回来,说着事情的大概。 说有一位大夫,要从大门出城,被守城兵卒拦下,让从中门过,那位大夫执拗,说自己曾经身居上卿,偏要从大门出,守城兵卒就和他吵起来了,行人都驻足围观,围观的一多,就把城门给堵了。 姜黎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也就没有再打听下去。 好在很快城令府来人了,却不是谭越,只是一个书吏,带着一队府兵。那书吏倒是果断,让府兵驱散了围观的路人,直接拉着那大夫的马车到中门边,那大夫掀帘而出,原本还要发作,看到是城令府书吏,一下子蔫了,拜了一礼道:“原来是典书吏。” 典书吏回了个礼道:“大夫曾为大司乐,应当明白三门之别啊。” 那大夫听到,羞红了脸,走回车内,吩咐车夫快些赶车出城。 见城门通畅,典书吏又带着那一队府兵,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查验了文书,姜黎一行人被放行出城。 出得城去,姜黎看见与守城兵卒起争执的那辆大夫马车停靠路边,那位大夫正望着临阳城发呆,好巧不巧正是济国原大司乐启严,看他现在的样子,显然是流放出临阳城了。 姜黎想起早些时候进城之时启严的轻视,一时起了玩心,叫车夫停下了车,站起身来,对着启严遥遥一拜。 “大司乐别来无恙,这是要出城?” 启严听见姜黎的话,回过神来,想要出口反驳,却愣是找不到话,一时气急,脸憋得通红。 “小人猖狂,竖子无礼。”在喊了这么两句之后,启严就叫车夫驾车离去。 姜黎不气也不恼,哈哈大笑,仍旧在车夫边坐下,神情轻快地说了句“驾车,归国。” 木宣在车内,看见了姜黎的所为,不禁说道:“没想到黎叔也有如孩童般的玩心。” 姜黎听到,也是感慨道:“禹国姜氏一族,都是知礼的人,但恐怕只有我一人童心未泯啊。” 姜黎说完之后兴起,哼起禹国的小调来,知道他性情的车夫和副使深知,这是姜黎极为高兴之时才会有的举动,只是不知姜黎如何会这般高兴。 只有姜黎自己明白,此次济国献礼,最重要的不是礼,也不是宴席,而是人,是即将一同回禹国的人。 从禹都到临阳城献礼,白日赶路,夜间宿营,姜黎用了七天;由临阳城回禹都,依然是白日赶路,夜间宿营,在第五天的黄昏,马车便到达禹国北部边关栎岭关下,这就算入了禹境。 姜黎说,来时身拒,木宣说,归时心飞。 若是赶些夜路,在子时前是能到达禹都的,但姜黎进了栎岭关,就坚持要在关内宿上一宿,还说赶了五天路,是应该好好歇歇的,明日午前入禹都都无妨。这让副使和一众随从护卫都很是惊讶。 禹国是小国,仍旧保有小国一军的规制,只是周边诸夷环绕,一军确实不能支撑一国,就临时设立驻边义兵,分驻四边,规模亦在一军上下,与制军同等待遇,但不在军制之内。 作为禹国北部边关,栎岭关常年屯驻两师,加上义兵,约有万人,主要防备流寇和东边的诸夷部族,守关之将位同中卿,由此可见栎岭关之重要。 现下的关将叫由平,在禹国军中是一个老资历,从卒长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与姜黎相熟相善,听见姜黎今夜留宿,不禁一愣。 按着姜黎的性子,这时候入境,除非碰到瓢泼大雨不能行路,否则就是把马累死也要连夜入宫回禀的,今天的性子一转,不急不徐,要歇在关内。 带着狐疑的目光,由平看见了一个姜黎临行前不曾见过的年轻人,那人眉宇间有些书卷气,面色却有些黝黑。 “我听说了,恒国内乱,逃难的一拨一拨,这是哪个落魄的恒国读书人,被你看中捡回来的?”由平拉过姜黎到一边,劈头盖脸一顿猜测,猜完又摇摇头,“不对不对,要看你今天歇在这,明天回去的架势,不是恒国落难的公子吧?” 姜黎被他一通抢白,偏偏有理有据却完全没有猜中,觉得很是好笑,由平见他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没有言中,就催促他不要卖关子,知道底细才好安排食宿。 “是位上卿,还是大国上卿,”姜黎听由平说自己卖关子,干脆就卖起关子,“可说到底,你拿得出的不就是烤烤羊肉么?” 由平没想到姜黎这时候还会说笑,不轻不重地拍了姜黎一下。姜黎是个文卿,有些受不住轻咳起来。 由平却自顾自走开,到了木宣身边,抱了抱拳算是见礼,说道:“公子来禹,得蒙承待。栎岭关内,军事为先,不比城中。有失礼薄慢之处,还请见谅。我是一介武夫,不会说话。” 第101章 栎岭守将 听到由平的话木宣不禁莞尔,这样会说话的武夫,真是少见。 见木宣笑了,由平一下子感觉亲近了许多。若是木宣绷着,他便只把木宣当作一般的客人,若是木宣亲和些,自己也能随意多了。 “由将军,”姜黎此时已经走了过来,向由平介绍木宣,“这一位,木氏二公子,木宣。” 木氏,由平想不起来北边哪一国有木氏的贵族,但听到木宣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的,不知在哪里听过,目光所及看到副使一副了然神情,由平突然回过神来。 是了,早前越国使节来访,其中就有这一位吧,好像还是正使,那这木氏,便不是北边的,而是南边的,据说是那个已亡的息国。真是没有想到。 “失礼了,”由平甲胄在身,行动有些受限,只好微微躬身一礼,将最近流传开来的话叙说一遍,“木氏一支,东南一脉,要说起来,大江往南,如果不是息国支撑,只怕百越已经侵攻夷州……” 由平虽与姜黎相善,言谈间很有文士之气,说到底是武人性子,口快没有遮拦,一边的姜黎看见他提起息国旧事,眼见木宣神色黯淡下来,忙咳嗽起来,由平话头一滞,也恍然明白过来,不再说下去,转而领着一行人往关内走。 行不多远,由平就以军务繁忙为由先走了,姜黎虽不见他说,心里大概有了数,便替他尽地主之仪,领着木宣在关内闲游,说些闲话。 不知不觉走近关内驻军之地,有巡逻的司马领着一队兵卒拦住,以军事重地为由,劝住三人。 姜黎对着司马拱了拱手说:“我是禹国往济国献礼使团的正使姜黎,我身后两位是副使和同随的客人,因天色渐昏,想在关内宿歇一宿。” 那位司马自然是知道姜黎的,回拜了一礼说:“栎岭关是重地,小人有巡关之责。关内宿歇,须将军首肯,还请上卿见谅。” 姜黎正要进一步解释,一个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姜兄见谅。”而后一人从远处走来,姜黎看去,正是由平,不过已经卸了甲胄,穿了寻常的布衣。 见到由平过来,司马抱拳喊了声“将军”。 由平也不回话,抱拳点了点头,而后对着司马说道:“这里交给我吧。” 司马见由平这么说,便不再多说,对着由平和姜黎三人分别拜礼后,继续领着那一队兵卒在驻所附近巡视。 由平对着姜黎三人做了个请的动作,就当先在前领路。 由由平领着,一路通畅,直达帅帐之外。 帐外几人带甲围坐着火堆嚷嚷,火堆之上架着一只削了脑袋宰杀干净的动物,按着骨架判断,应该是大豕。 “你们几个让让,贵宾到了。”由平还不等走近,就冲着那几人吼。 那几人听到将军发话,转过头来,看见了陌生的面孔,都住了嘴,一个个站起来抱拳喊将军,其中有认识姜黎的,就顺带着和姜黎见礼,姜黎也一一回礼。 “这一位,是越国的上卿,”由平指着木宣说道,“所谓‘远来之朋,乐且悦乎’,示意我邀请他游栎岭关,宿驻所,尝炙肉。” 听由平说完,那几人面面相觑,心下犯疑。 这话是像由平说的,有些文邹邹,偏偏又颇具武夫气息,可这番做派,却不像是由平。 由平治军严谨,驻所重地,别说是外国公卿,就算是禹国卿士想要在驻所内宿夜,没有国君特许几乎不可能,像是姜黎实属例外,一来是国君亲族,二来与由平交善,因此才有诸多”特权“。 这越国,建国不多久,虽有使团出访中原,却仍算在蛮夷之列,越国上卿,怎么就比禹国的卿士还有面子,破了这个特例,还要炙肉相待。 “将军,驻所重地……”一个师帅发言,只把话点到,并不说透。 “是啊,将军。”余下几人都附和。 “我知道你们几个的意思,今次算是我的特许,”由平扬起了手,原本还打算开口争辩的几人都住了口,“我还准备亲自烤猪。” 如果说之前将木宣留宿驻所让几个师帅措手不及,那么由平最后一句亲自烤猪则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只有姜黎满面含笑,不发一语。 木宣是客,此时不宜发问,姜黎善解,在一边低言解释。 由平的祖上是屠夫,伤王时,东夷侵入,由氏以伙夫的身份从军,在战时保管后勤有序,获得军功,就正式入了军中,入军中之后,靠着家传的屠宰技艺,渐渐演进成杀敌之术,积累军功,才有了如今的由氏一族。 现下由氏一族中,首当其位的就是由平,其下还有大夫数人,士数十人。 除去可称道的军功和爵位,由平还有一绝,就是烤猪。原本由平祖上就是屠夫,对庖厨亦有些门道,军中不比城里,结营扎寨,堆火成餐,也就炙烤这方面传了下来,由平是嫡系亲族,此间功力自不在话下。 只是驻守栎岭关之后,便很少亲自动手,一来没有必要,二来不得时候,没想到今天,突然兴致大起,要亲自炙肉。 木宣听姜黎说完,心中久久不平,既是武将,居于卿位,又读书识礼,还能下厨劳军,当真是奇人,难怪栎岭关能够交于由平之手十年不改。 由平操着短刃,熟练地在大豕身上比比划划,一边比划一边解说。 “炙肉如领军,炙生与炙熟,肥油须炙久,炙久而不腻,精肉可夹生,嫩而不老,讲究的就是一个火候。” 眼看着手里的肉炙得差不多了,只见由平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锦包,取出些粉状东西洒在炙肉上。 “这是取的山中野椒研细的粉末,糅合了些海盐,撒上可使炙肉鲜美异常,是由氏的独创。”由平边撒着边解释道。 待由平撒完,又炙烤了一会,便把两只猪后腿用匕首切下,分别递与姜黎和木宣。几个师帅见主客已经招待,也纷纷上前去切分炙肉。 当木宣一下嘴,就充分体会到由平所说的火候之妙了,野椒的辣味,海盐的鲜,炙肉的恰到好处,真不愧为一绝。 炙肉食毕,由平以军务在身离开,由姜黎领着木宣到副帐休息。 一夜无事。 第二日,姜黎和木宣在关外和由平拜别,马车不作停留,直奔禹都。 “将军,这越国上卿,终究是越国人,缘何将军对他的礼遇比姜上卿更甚?”随行由平的副将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终于开口问道。 “越国的使团,此行经历了太多,回越国的路远,能不能回去都难说啊。禹国再小,也还能够容人。” 听着将军似是而非的话,副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使团的马车行至禹都外五里,就见前方有旄盖出现,木宣心中一惊,这是禹君来迎了。 第102章 后生可畏 姜黎就拉着木宣的手,带着使团随从下了马车,护卫也全都下马,步行走向姜墉,姜墉也带着禹国卿士大夫,迎上前去。 姜墉看见木宣,却不惊奇,互相行礼完毕,木宣就由姜黎交接给姜墉,姜墉带着木宣搭乘自己的马车,姜黎也在一边陪着。 等木宣上了马车,才发现车上还有一人,已经红了眼眶,不禁一怔,木木地拜礼问好道:“春雪,好久不见。” 春雪见他一副讷讷的模样,又见他黑瘦了些,终于忍不住上前抱住他,哭出声来。 木宣想到当初洪泽游船的情景,只不过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无善和炎雅生死不知,连日来的苦闷,心中的郁结,在春雪抱住自己的一瞬,终于爆发出来,也抱着春雪,依靠在春雪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姜墉和姜黎见了,在一边脸色黯淡,沉默不语。 马车将近禹都城,木宣才渐渐止住了哭,意识到失礼,便放开春雪,春雪这才也红着脸退回原先的座位,木宣就向春雪赔礼,又向姜墉和姜黎致歉。 姜墉对于木宣和春雪的事乐见其成,又因木宣经历劫难,哪会怪罪,只是拍着木宣的肩膀劝说道:“木宣,无善虽年轻,却是聪慧,公主也是慧黠之人,他们一定能够平安无事的。” 木宣只是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等马车到达宫门,姜墉就让卿大夫散去,带着木宣进入宫内大殿,既不摆宴,也不设席,只叫庖人上些寻常饮食,然后对着木宣说道:“今日就当家人相聚,就不用讲究礼节了,大家围坐一圈即可。” 姜黎见姜墉话说到这份上,考虑到姜墉是为了顾虑木宣心情,就没有提出异议。 木宣也想到是这个缘故,要拒绝,又怕拂了姜墉的好意,只能拜礼接受。 四人就围坐一圈,如同寻常百姓家一般同食。 食毕,春雪自回内宫去了。 姜墉则和姜黎及木宣在宫内闲走,聊些越国使团及禹国使团出使的趣闻逸事,木宣虽然仍面有戚戚,相较于之前却是好多了。 三人正走之间,忽然有一名寺人急急赶来,看见木宣也在一边,就拜了一礼,欲言又止,直到姜墉摆摆手说“木宣是自己人,但说无妨”,那寺人才禀告说:“城令昨日夜巡时抓捕到数十名可疑的难民,如今押在宫门之外。想要放了,又怕有诸夷的细作,不放,又不知怎么甄别,特来请示君上如何处置。” 姜墉一听,皱眉沉思许久,仍不见头绪,就转头看看姜黎,又看看木宣。 姜黎心中有了计较,看向木宣时,见他也是神色平静,就有意让木宣显示才能,问木宣道:“木宣,你怎么看?” 姜墉虽然想不出什么计策,但这点察人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明白了姜黎的用心,便也顺着姜黎的话说道:“木宣,若是有好主意,一定要教教我啊。” 木宣再不便推辞,却也不敢夸口,就应声说:“回君上,下臣也不知能不能识别,但请一试,只是还需让庖人准备些米汤,越稀越好。” 姜墉就让那名寺人去吩咐庖人准备,准备好后送至宫门。 姜墉自己则亲自带着姜黎和木宣前往宫门处,却见宫门前跪着一排衣衫破烂的百姓,个个都是满面尘灰,每一个身边都有一个兵卒看押。 姜墉不禁心生怜悯,又想到可能有诸夷细作混入其间,只能把目光看向木宣,木宣则肯定地点了点头。 城令过来见礼,姜墉三人回礼。 很快寺人就带着米汤过来了,木宣就悄悄在宫门的树上抓下一把树叶,揉碎了加入米汤之中,搅拌均匀,而后一人一碗米汤分发过去,暗中吩咐随行的兵卒紧盯每一个百姓对待米汤的态度。 很快所有人都喝完米汤,木宣就叫过所有兵卒,询问具体情况,大部分百姓一接过米汤,就不管不顾喝起来,只不过喝完后就有人骂骂咧咧,说米汤太薄,还有杂质,不过却有五个人例外,喝时犹犹豫豫,喝完之后很是安静。 木宣笑了笑,心里已经有底,就又给每一个百姓盛了一碗米汤,而后向姜黎要了一把铜子,每一碗米汤里都放上两个,然后将米汤端给跪着的百姓,仍旧叫兵卒盯紧每一个百姓。 大部分百姓看着稀米汤,都满嘴的抱怨,不愿意再喝,原先不愿意喝的那五人反倒“唏呼唏呼”吃得爽快,喝到见底,看到那两个铜子也像是没看见一般。 木宣这时就对着跪在地上的百姓喊道:“庖人制作米汤时,不慎将铜子掉入汤中。如今米汤已用罄,只是不知铜子在谁的碗里。” 那一众百姓就用手在碗中抓探,明明都抓到了铜子,却偷偷捏在手中,嘴上说着没有,然后把米汤倒在了地上。 只有原先那五人,喝完了米汤,此时见木宣这么说,就把两手举得高高,说是发现了两枚铜子。 木宣就下令放了其余的百姓,而把这五人抓捕起来。 那五人拜伏在地,口说冤枉。 木宣就解释说:“恒国内乱,流民南下,寻常百姓在恒国境内便会遭遇几番行劫的匪徒,财物尽失。而济国不纳流民,虽有富商救济,怎奈流民众多,仆役无礼。” “若是一路流转而入禹都,一路困苦,又从昨夜便遭拘捕,如今未时已过,腹中饥饿难耐,哪还顾得上米汤是不是稀薄,汤内有没有异物,只管囫囵喝下便罢。” 那五人中有人辩解说:“我们只不过肚中不那么饿罢了,如何就成了诸夷的细作?” 就见木宣接着说道:“所以我才又盛了一碗米汤,奇怪的是,你们五人反倒喝得勤快,其余百姓却是抱怨着不喝,你说你们肚中不饿,第二碗反倒比第一碗喝得干脆,不是很矛盾吗?” 那五人这时被问得哑口无言,木宣进一步看着他们说道:“流民南下,心中有怨,却碍于兵卒不得不低头,等米汤递上,暂解了腹中饥饿,就大胆了些,敢于抱怨米汤;而后第二碗递上,因为怨气未消,所以不肯轻易食用,等到我说碗内有铜子时,便争相捞探碗内,还把米汤倒在地上自证。实际上,每一碗中都有两枚铜子,那两枚铜子,足够一人饱腹两日,难道不比那碗米汤更有价值吗?” 那五人听到这里,低垂下头,不能分辩。 这时姜黎就靠近姜墉,在姜墉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就听见姜墉说:“尽管是这样,但到底无法确定,禹国是礼仪之邦,还是将他们放了吧。” 木宣听到,皱了皱眉,而后忽然意识到什么,眉头舒展。 城令见姜墉这么说,只好放了这五人,这五人一离开,就见姜黎拉过城令到一边说着什么,城令听后,领着兵卒匆匆离开。 姜墉看木宣神色平静,忍不住问道:“木宣,你难道不觉得我这么说很无理吗?” 就见木宣拜了一礼说:“还是黎叔考虑得周到。” 姜墉和姜黎一听,都知道木宣已经了然,也就不再解释。 姜墉就说:“木宣的才能,我是比不上了啊。” 姜黎则说道:“后生可畏。” 不到两日,城令就借着这五人,将城内数十个诸夷派遣的细作抓捕。 第103章 大军北向 原本姜墉想要把木宣留在宫内居住,但木宣认为不合礼节,因此仍旧居住到客馆之中。 木宣想到越国使团自出使之后一直没有消息回禀,如今使团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够不告知,想要回到越国亲自述说,但又觉得自己作为正使,对于炎雅的失踪负有责任,感到无颜面对炎蒙,便将使团的行程消息写了书信,向姜墉请示之后托人渡过大江,递交到炎蒙手上。 炎蒙得了书信,得知使团的遭遇,知道炎雅和无善因为恒国内乱而下落不明,不禁勃然大怒道:“我原本想以礼交好中原,奈何中原对我无礼,指使东莱截杀使团不说,还害得越国的公主和上卿失踪的失踪,流亡的流亡,这口气,不能不出啊。” 于是炎蒙就向临江城、太泽城、瑞阳城派遣使者,说明将御驾向北用兵,让三地各将驻守兵马的一半调往会兴,同时炎蒙把炎修召回会兴城,和他商议具体的事宜。 炎修劝说道:“向济国出兵,需要集结越国的兵马,渡过大江,向北经过好几个中原国家,这正是所谓的‘劳师远征,其败已半’。何况越州之间,百越也可能会趁虚而入,越国就危险了。” 炎蒙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当初使团出使,是经过我的授意,如今使团蒙难,我知道济国并非主凶,但东莱截杀与济国脱不了关系。越国虽初立,却也不能任人欺侮。至于防御百越的事情,渠木兵马未动,其余三地也保留了一半的兵马,足以自守。” 炎修听到这里,就拜倒在地请求说:“父亲,正是越国初立,更加不能涉险啊。” 炎蒙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修,我把你叫回来,就是让你监国。此行凶吉难料,如果我有不测,要带着越国走下去。” 炎修还想要说什么,炎蒙制止他,脸上现出无比坚毅的神情:“这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任性,也是对中原的一个震慑。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中原明白,出使和出兵,都是越国的心意。” 在炎蒙集结兵马的同时,代管渠木的伍襄和师习听到了炎蒙将要用兵的消息,就商量怎么办。 师习说:“君上北向中原,劳师远征,只怕难以成功。原本君命不至渠木,渠木可以不动,如今消息传入渠木,渠木却不得不动了。” 伍襄也说道:“当初木宣和无善出使中原,我们便已知此行凶险,但不能阻止。如今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们虽然有保全渠木的任务,却也不能够听而不闻。我是主管军事的,就由我带领五千人响应君上的号召,渠木今后就拜托你了。” 于是伍襄就从渠木军中挑选了自愿跟从的五千人,前往会兴与炎蒙会合。 炎蒙见到伍襄领着五千人请求加入北征,很是感慨道:“渠木的忠名,无论是息国之时,还是越国之时,都是一样的啊。可寡人却不能让你们加入。木氏两兄弟如今不是失踪便是流亡在外,寡人哪还能厚着脸皮让你们加入呢?” 伍襄拜伏地上,流涕道:“下臣知道君上体恤渠木。若君上执意北征,又怎么能够不带上渠木呢?” 炎蒙见伍襄这副样子,也很是感伤,扶他起来说道:“两万余的大军已经集结,就如同弓箭拉满,已经不能够不射出去了。既然你执意跟随,便在江南负责后勤和掩护吧。” 随后炎蒙整军,由炎光领一军,自己亲领一军,又单独划拨渠木兵为后卫,往北而行。为避免渡江时引起禹国的误会,就写了书信交给身边的亲信,让亲信骑快马渡江报知待在禹都的木宣。 木宣接到炎蒙的书信,得知炎蒙想要领军渡江北上,很是震惊,连忙入宫来见姜墉,跪倒地上请罪说:“禹君容禀,下臣今日接到越君书信,说两万大军将要渡江北征,请求借道禹国。这都是下臣前次所写的书信所致,特来请罪。” 姜墉一听都不敢相信,这时姜黎也在一旁,就轻轻推了推姜墉,姜墉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扶起木宣说道:“你写书信的事情与我商议过,我也是准许了的,哪里来的罪过呢。只是禹国在身处夷莱之间,虽有意结好越国,但借道一事,却不能够答应啊。” 木宣点了点头接话说:“下臣曾经看过济国演武,以越国两万兵马劳师远征,凶多吉少。我请求前往大江边,劝说越君回师。” 姜墉想要随同木宣一起,姜黎拉住他说:“禹国未及危亡之时,君上不可轻易离开国都,请让我代替君上前往吧。” 于是姜黎和木宣前往大江边,将一卒的兵马分散在便于停船靠岸的地方,监视江面上的动静,约定一旦发现往禹国而来的大船,便向两人报告。 炎蒙领军在前,因此渡江之时也在前列。等到炎蒙下船时,见前军的兵马与木宣所领的兵马正在对峙,便走上前去。 木宣看见炎蒙过来,热泪盈眶,拜倒地上道:“君上,下臣领正使之命,有负正使之责,遗失公主及使团,但请死罪。” 炎蒙也流下泪来,扶起木宣说道:“是寡人害得你们兄弟分离,小雅也是自己要跟随而去的,如何能够怪罪你呢。只是现下寡人领大军北征济国,还需要你向禹君提请能够借道给越国。” 只见木宣再次跪下说道:“下臣恳请君上罢兵回国。” 炎蒙听到,微微一愣,而后对着木宣说:“修和伍襄也向寡人提议过罢兵,但寡人不愿。越国以结好中原的姿态派出使团,却被济国指使东莱截杀,这已经不是个人的恩怨。” 却见木宣叩了个头后说道:“君上,使团出使夷莱之间,真心待越国的,只有禹国一国,如今君上要假禹国之道,将禹国置于何地。何况济国能够号召夷莱中原诸国的兵马,夷莱之间多平原,方便兵车冲阵,君上此行是将越国将士送入虎口啊。” 炎蒙此时冷笑道:“北征之事,寡人决意不改。禹国若是能借道,便借;若是不能,寡人也要开一条道来。” 木宣就叩头不止,边叩头边说:“君上,下臣对越国的忠心,天地可鉴,下臣所言,俱为实情,还请君上三思啊。若君上执意北征,还请允许下臣同随。” 炎蒙看着不停叩头的木宣,因为地上的碎石磕破了额头,流血不止,连地面都被浸染了些,不禁很是悲伤,开口道:“寡人不借禹国的道,可寡人北征的决心不会动摇。木氏如今恐怕只剩下你一人,你愿回归越国,仍为渠木上卿,若是不愿,寡人亦不勉强。” 炎蒙说完带着兵卒沿着大江往西而行,想要沿着禹国的边界前往须国借道北上,就听得木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君上,须国其心险,谈国不可信。越军此行,无道而返啊。”炎蒙用手暗暗拭泪,最终没有回头。 姜黎上前扶起木宣,木宣额头的鲜血由眉间直下脸颊,与泪水混在一处,如同血泪一般,滴落地上,却见木宣泣诉道:“君上此去,凶多吉少。而我,只怕也无回归越国的可能了。” 第104章 惊变 炎蒙领兵沿着大江西行,直至禹国西边边境,而后往北进入须国边界,与须国边军对峙。 守将将消息报给须君丕不礼,说越国大军叩边,请求军事通行,丕不礼一面派人通报济侯薛无疆,一面派使者到炎蒙处以国家大事需要商议为由拖延时间。 等薛无疆准予通行的消息传回来,丕不礼这才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放越军入境。 炎蒙就领兵继续往北而去,到达谈国边境之时,又被与须国同样的理由拦下,炎蒙这时想到木宣的话,下令强行入境谈国,言不阙倒是命令兵马避开越国的兵锋,炎蒙就领兵直入谈国腹地平原。 正行之间,忽然前方烟尘滚滚,兵马停驻一看,却是一支大军奔驰而至,看旗帜所在,正是济国的军队无疑。 济国的军队却并未勒住兵马,而是以战车冲阵。炎蒙原以为双方会各自排成阵势,击鼓而进,没想到济国会直接开战,一时防备不足,加之济国的战车冲阵,越国的兵马一下子就败下阵来,紧接着济国的骑兵领着步兵追击,好在炎光领着后军拼死抵挡,炎蒙这才能够避免被济国俘虏。 炎光对炎蒙说:“事情已经很紧急了,越国的战败不可避免,还请君上能够领兵撤退。只要能够渡过大江,回到越国,就还有复仇的机会。” 炎蒙此时欲哭无泪,悔不当初,拒绝说:“是我不听修他们的劝告,木宣甚至叩头流血阻止我,我回到越国后,又怎么面对他们呢?不如死在这里罢。” 炎光突然重重捶了炎蒙一拳,炎蒙甚至因此咳嗽起来,只听炎光说道:“臣子对君主善意劝谏,是臣子对君主的信任。修是你自己的儿子,伍襄涕泣而谏,领兵后卫掩护,木宣叩头流血,都是他们对你的忠诚。我作为你的族弟,不能够规谏你,已是我的失职,如果再让你战死此地,我就再没有脸面面对炎氏先祖了。” 炎光说完让亲卫带着炎蒙脱离战场,转身领着后军头也不回冲向济国的军队。 炎蒙见势已至此,便一路往南奔逃,沿途不断有谈国的和须国的兵马拦截,好在亲卫死战,才能够夺路而出。 等炎蒙来到须、通、谈三国交界处时,料想沿着大道走追兵更甚,便钻入山林,在山林之中穿行。 须国一路追击,不见炎蒙踪影,便封锁了国境,又担忧炎蒙逃入禹国,便特别派了使者面见姜墉,将须国封境追击越君的事情述说,还说这是济侯的授意,请姜墉不要插手阻挠,姜墉心内对于使者的态度很是不快,但面上不显,一口答应下来。 送归了须国使者,姜墉就和姜黎商量,是否将这件事告知木宣。 姜黎说:“当初越君不听谏言,坚持北上,木宣叩头流血也不能阻止。现今须国封锁国境,恐怕越军已经兵败。如果将此事告知木宣,木宣必然会离开禹国,但是这样的大事,却不能不告知木宣啊。” 于是姜墉就召来木宣,将须国使者的话告诉木宣,木宣听后向姜墉拜倒说:“下臣感念禹君相留相知的美意,但木宣作为越国上卿,君主蒙难,不能坐视不理,我请求离开,前往追随。禹国的厚恩,木宣至死不忘。” 姜墉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走近木宣,扶起他低声缓缓说道:“原本须国使者有言,让禹国不要插手此事,我答应了。但现在看见你这么说,我于心不忍。宫中还有些我的私卫,忠诚可靠,外人全不知晓,只有黎叔知道。” 姜墉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块符令,递到木宣手上,之后转过身去,再不发一语,走进内宫去了。 木宣还未完全明白姜墉的意思,怔怔地站在原地,姜黎走近他,附耳说道:“君上不愿意违背与须国使者的诺言,可也不能看着你不顾性命。这符令,可以调用君上的私卫,君上不宜出面,所以不能明言。” 木宣这才明白过来,跪地叩头拜谢。 姜黎就带着木宣找到姜墉的私卫,从中挑选了一百人,将所有的身份证明全部移除,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悄悄带出禹都宫,姜黎亲自安排了马车,分别从四个城门出城,在西城门外会合。 木宣将符令递给给姜黎,托他还给姜墉,又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方绣帕展开,姜黎看去时,正是春雪所绣的梅蝶图。 木宣将绣帕递给姜黎,强忍着泪说:“黎叔,此行九死一生,把这个还给春雪吧。” 姜黎接过绣帕,很是伤感,哽咽着说:“木宣,我知道拦不住你……” 姜黎说到这里,再难以说下去,只是拍着木宣的肩膀,泪珠止不住地滚落。 木宣也忍不住抽噎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到底仍旧说不出口,转身上了马车,带着那一百个私卫,离开大道,避开关卡,沿着小路向西而行。 姜黎看着马车队消失不见,这才抹了抹泪,将绣帕折好,放入袖中,上了马车,赶回禹都。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那绣帕,是绝不能交还给春雪的。 木宣带着人往禹须边境赶去,将近边境,掩藏好了马车,一行人就步行跨过禹国边境,悄悄进入须国的地界。 须国的边界虽然封锁,但却没有重兵防卫,相反的,须国境内倒是大路小路守把甚严。木宣就带着那一百人潜行到山边,想要借着山林的掩护前行,却没想到山林较之于其余地方的守卫更甚,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之间,前方的山林之中喊声大起,将周围一圈的须国兵卒引了过去,木宣带着人接近看时,却见越国的兵卒被须军包围,双方战在一处。 木宣领着那一百私卫突然冲杀过来,倒是把两边的兵卒都惊了一跳,只见那一队人马都是布衣打扮,打斗起来却是凶狠。 等须军发现木宣所领的人马是敌非友时,原本须军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剩余的须军则开始狼狈逃窜。 木宣也不追赶,回过头来找到越国兵卒,询问炎蒙的下落。 领头的是个旅帅,因为不认识木宣,所以也不知是不是敌国的计策,不肯轻易吐露,两人正在僵持之时,却见一队兵马从山林之中急急靠近。 第105章 离殇 等木宣看清为首的那人时,便拜倒地上,口中喊着:“君上。” 来人正是炎蒙,看到木宣,又喜又愧,赶忙上前扶起。 原本炎蒙将要出山林时,护卫的旅帅担心有伏兵,便先行探路,没想到遇到了须国的兵马,双方厮打一处。炎蒙听到厮杀,领着人前来,遇到了木宣,干脆就与木宣合兵一处。 由于事涉禹国,木宣就贴耳向炎蒙简述禹君派私卫相护的事情,炎蒙听完很是感慨。 接着就由木宣带路,逃出山林。 木宣原想沿着禹国边境往南到达大江,却被炎蒙阻止,转而沿着须国边境潜行。 木宣知道炎蒙的用意,但也深知须国边境已经封锁,担心自己带领的禹君私卫不能够安然返回,被须国识破身份,从而对禹国造成影响,就对那一百私卫拜谢说:“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已与越君相逢,考虑到你们的身份,还是尽快回归吧。” 那一百人中的卒长却跪地说道:“见符令如见君,大人在哪里,我们就跟随到哪里。大人尽管放心,我们这一百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剩余的人也都跪地应诺。木宣看见,再不能强逼,只能带着人跟随在炎蒙身边。 炎蒙也想劝木宣不必跟随,但话到嘴边,看见木宣执意的样子,想到木氏的身份,就再难以开口。 一路都有须国的兵马围追堵截,好在越军奋勇,禹君的私卫也不惜身,终于冲出重围,杀到须国的南部边境。 炎蒙环视身边的兵马,原本护卫的一百余越国兵卒已经不足三十,而木宣带来的一百私卫也只剩下不到一半,不禁仰天痛哭道:“越国的两万兵卒,如今能够回归的不到三十,我有何面目见江南父老啊。” 炎蒙说完横剑想要自刎,被旅帅和木宣拦下,旅帅痛哭流涕道:“君上若能回归越国,某等身死亦无妨,君上若自刎此地,将置军中战死者于何地啊?” 炎蒙这才扔下长剑,只是抱着旅帅痛哭。 这时有小卒上前报告说:“须国追兵已至。” 炎蒙和旅帅看去时,却见须国兵卒乌压压一片不知多少,追击而来。 旅帅转头对着木宣拜倒说道:“还请大人原谅某先前的失礼,望大人能够护送君上归越。” 说完也不等木宣答应,就起身领着剩余的越国兵卒,向着敌阵冲去。 木宣就带着私卫,护送着炎蒙往江夷部落的地界赶去,须国的追兵追击不到,顾忌于江夷部落的悍勇,轻易不敢追击,反倒让炎蒙摆脱了追兵。 当炎蒙一行人渐入江夷部落的腹地,就被江夷勇士团团包围,因为穿着不是中原兵甲,加之每一人都血染衣襟,像是被人追杀的模样,反倒让江夷的勇士感到好奇,不急于围杀众人,反而询问起众人的身份来。 炎蒙原本以为生机已断,却见江夷勇士并不攻杀,正待回答,木宣先上前一步,行了个百越的礼节说道:“我们是越州新立的蛮夷国家越国的军队。此番我们君上亲领兵马北征济国,想要与那济国大战一场,奈何兵马困顿,又遭到济国的突袭,以致惨败,如今想要渡江回归国内。” 江夷的勇士一听,都感到很惊讶,半信半疑,不敢决断,就通报了族长雷阿满。 雷阿满赶到,看见炎蒙和木宣这副模样,又想到前些日部下通报的禹国边境北向的大军,一下子恍然,迎上前拉着炎蒙的手说:“想必这位就是越国的君主了吧,不知百越之间如何了?” 炎蒙料想是试探,便将泉越那时的百越诸国叙说一遍,雷阿满见炎蒙回答得干脆流利,便信了一半,又挑拣一些含混不清的地方询问详细,见炎蒙解释得丝毫没有犹豫,这才确信,将炎蒙一行人带到部落之中,以宾客之礼招待。 有部落长老质疑炎蒙的身份,雷阿满摇头笑着说:“北边的几个中原国,对于百越之间的事情怎么会了解呢,就算是我们相隔一江都几乎不知晓呢。一时之间编出那么多的百越逸事,别说是中原人,就算是我们这些同列于蛮夷之列的部落都做不到啊。” 部落长老仍不愿相信,雷阿满宽慰他们说:“就算这些人不是百越人氏又如何,他们必然是中原人的敌人。所谓的盟友,不就是敌人的敌人,朋友的朋友嘛。若他们真是越国君主,我们招待一场,他日江夷如果蒙难,还愁没有安身的地方吗?” 听到雷阿满这么说,一群长老才散去。 雷阿满一直招待炎蒙一行人在聚落之中三日,而后才亲自把炎蒙送到大江边,直送上提前准备好的船只,看着炎蒙渡江而去才返回。 炎蒙一行人渡江而至越国。 炎蒙和木宣下得船来,见伍襄已在江边守候,炎蒙想起当初伍襄的劝说,不禁又痛哭流涕起来,木宣赶忙扶住。 伍襄看见木宣也同随炎蒙回来,一时情难自抑,红了眼眶,强忍住泪,拜倒地上。 木宣在渡江之时就已经听炎蒙说起伍襄后卫江南的事情,如今看见伍襄,也忍不住落泪。 炎蒙将伍襄扶起,拍着伍襄的肩膀。木宣见炎蒙已至越国境内,想到船上还有禹君的私兵需要送回,自己对禹君还有一个交代,就含泪向炎蒙拜倒辞行说:“木宣的命,是越国的,但有驱使,定不惜身。但木宣已无颜留在越国,请求离开。” 伍襄见木宣这么说,满脸的不解和震惊,炎蒙却将木宣扶起,说道:“是我负了你们兄弟,哪里还敢留下你呢。无论如何,渠木的卿位,只要我还在,就会一直留着。” 木宣听完,泪流满面,向炎蒙和伍襄拜礼后转身上船,此时恰是顺风,木宣就下令升起船帆,船只就缓缓前行,向江北而去。 炎蒙看着船只消失不见,这才叹了口气说道:“都怪我不听你们的劝告,才有这次越国的惨败啊。两万英魂,都是我的过错啊。” 炎蒙说完,腹内绞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摇摇欲坠,幸得伍襄扶住,送归会兴城修养。 北越首领陌鲁原本听闻越国派了大军北征,就召集百越各部,想要围攻越国,还没有商议确定,忽然听说炎蒙已经归国,便只好作罢。 木宣渡江北至禹国,将剩余私卫交还禹君后,有了留在禹国的心思,姜黎就把那方梅蝶图绣帕还给木宣,姜墉原本想封木宣爵位的,却被木宣拒绝,便只好作罢。 木宣因为身上没有爵位和官职,就搬出了客馆,在城外洪泽边搭建了草屋居住,教一些小儿识字,春雪闲时无事,便会到洪泽边游玩,两人约定了三年之期。 炎蒙回到会兴,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便离世了,炎修继承君主之位。 北越的陌鲁听说炎蒙去世,就又想要召集百越围攻越国,可惜响应寥寥,最终不了了之。 第106章 济商苏通 此时,在沮国与百狄部交界的地方,一辆马车往沮国方向疾驰而来,赶车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身的华服,有着微微发福的身材,满脸的惊恐之色,将马车赶得飞快,身后十丈外,则是四骑号叫着追赶的百狄骑兵。 许是男人赶得急了些,又或许因为路面的碎石,马车的左轮轴突然断裂,马车在两匹马的拉动之下,突然倾斜,随后侧翻,将男人甩出车外,那马匹挣脱了套绳,疯狂地往前奔去。 男人顾不上划破的衣服和受伤的手臂,挣扎着起身往前跑去,只不过很快就被百狄的骑兵赶上。那四人似乎起了玩心,策马绕着惊恐不安的男人转圈。 为首的那一人下马来,带着玩味的笑,冲着男人说道:“苏大商,这么急着回去,是身上带着不菲的银钱吧?” 苏大商嘿嘿地笑着,强作镇定说道:“几位是知道的,我是与你们族长做的交易,你们现在拦着我,难道不怕你们族长怪罪吗?” 没想到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哼道:“杀了你,匿了钱财,族长不知消息,有什么可怪罪的。” 说完那人就把腰间的刀抽出,在苏大商身上比比划划,苏大商额头沁出冷汗,引得马上的三人哈哈大笑。 可是很快马上的人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一支箭插进了那人的脖颈,在那人还未发出痛呼之前便夺去了他的性命,随后一声“噗通”惊醒了在场所有人。 当所有人的目光朝着箭支射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少女持弓站在远处,身边还有一个少年执剑而立,正是无善和炎雅。 苏大商惊叹于炎雅箭术的同时,也看到炎雅的面庞,隐约觉得炎雅与中原女子的娇柔美不同。 骑在马上的百狄骑兵却没有苏大商这样的感触,他们已经策马朝着无善和炎雅冲去,却见炎雅迅速搭箭拉弦,很快又将两人射下马来。 剩余的一人想要调转马头,无奈马匹前冲的势头不减,只好硬着头皮前冲,也被炎雅一箭射中,摔下马来。 看到这一幕,苏大商的脑中只有两个字:佩服。 见危机解除,苏大商就重新回到破烂的马车边,从车上取下一包东西揣进怀中,这才转回身来,朝着已经拉住三匹马的无善和炎雅走去。 三人相见,互相行礼,无善将一匹马递交给苏大商。 苏大商最先开口介绍道:“我是济国的商人,名叫苏通,多谢二位出手相救。我在嘉平城中有间店铺,还望二位能够让我做东,聊表谢意。” 无善和炎雅对视一眼,却见无善摇了摇头说:“多谢美意,但我们两人还要急于赶路,就此别过。”无善说完就翻身上马,踢了踢马肚,马儿就向前疾走两步,炎雅也紧随其后。 苏通见两人要往百狄的地界赶路,慌忙喊道:“二位可是要往百狄而去,可知百狄之中不容中原。轻者为奴,重者斩首。” 无善和炎雅勒住了马,就见无善调转马头,不信地问道:“你一个商人,独自驾着马车走得,我们两个舞刀弄箭的反倒不成?” 苏通这时候开口解释说:“我此去百狄,是应百狄族长之邀,前往做一笔交易,并未携带护卫,也没随身的刀剑,就这样还遭到百狄流兵的追杀,何况你们这样仗剑行走的呢?” 无善若有所思,看着炎雅,征求她的意见。 苏通见两人有所意动,就继续劝说道:“苏某今日承蒙二位相救,若二位是要往原州去,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船只。” 无善听到这里,对着炎雅点了点头,就和炎雅策马回来。 回到苏通身边,无善重新下马,对着苏通行礼说:“我叫李无善,这是我的妹妹李雅。” 苏通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两人的真实名姓,却也不计较,回了一礼之后,就称呼无善为小兄弟,而把炎雅叫做小妹,无善倒是还好,炎雅在一边气呼呼的,却也不能发作。 原来无善和炎雅往北渡江进入沮国境内,一路小心谨慎,沿着沮国边境前行。 沮国位于易州,与恒国隔大河相望,大河也是莱州与易州的分界线,沮国往西直到原州蒯国之间,都无中原国家。 当初,这一片倒是有几个小国相连,只不过岁月流逝,百狄部兴盛,这几个小国便灭亡了。如今沮国通往原州的路已被百狄部封锁,唯有大河的水路可供通行。 无善和炎雅想要乘船沿大河西进蒯国时,又因为没有凭证不予通行,两人没有退路,只好顺着大河,躲避着沮国的巡兵往西走。 走到沮国与百狄交界之处时,恰巧遇到遭遇劫杀的苏通,就救了下来。 苏通在前面带路,领着无善和炎雅往沮国都城嘉平城走,一路的关卡都因为苏通有通关的凭证而放行,倒让无善和炎雅对苏通另眼相看。 无善渐渐与苏通熟络,就好奇地询问道:“据说与狄交易是大罪,不知道苏大兄为什么会去犯险?” 苏通听无善这么问,左右看看无人,这才低声说道:“小兄弟,我也不愿,是应了嘉平宫里的那位所托,为了百狄手里的河鲛泪。” 苏通说完,从怀里拿了个布包出来,却并不打开,又放回怀里。 无善见他这么隐秘,也就不再询问。 三人骑马赶到嘉平城,守门的城卫拦住苏通,刚要训斥,却见苏通从袖里拿出一块符令,城卫见了,不但不拦,反倒拜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三人骑马进了城,苏通这才笑着解释道:“宫里那位给了符令,见符令如见那位,所以我们可以骑马入城。” 三人很快到了苏通所说的那一间店铺,说是店铺,更像是一座府邸,门楣上刻着黑色的篆字“易咸集”,门外往来的人,各个锦衣华服,非富即贵,看见苏通,都向他拜礼,苏通却只在马上回礼。 很快店内有伙计跑出门来,给苏通牵马,被苏通制止,指着无善和炎雅说道:“这是我的小兄弟和小妹,要好好招呼。”那伙计应了一声,就上前扶住无善和炎雅的马头。 苏通在马上对着无善和炎雅拱手道:“我还要往宫内走一趟,等我回来后一定好好感谢二位。” 苏通说完骑马走了。 无善和炎雅也下了马,由伙计领着进入店内,才发觉易咸集果真不同一般。 第107章 龙鱼 易咸集内的装饰华丽,堪比一国的宫城,却更具市井气息。 那伙计边带路边介绍说:“主人的易咸集,在整个易州之内,可谓是头一号了。凡是能进店的,不是富商大贾,就是卿士大夫,再就是王子公孙之类。” 无善听到觉得好笑,富商大贾倒是算了,卿士大夫也还可能,怎么王子公孙这样的级别都会光顾,不禁觉得是伙计在夸口。 伙计将无善和炎雅带到一个包厢之中,介绍说:“此间是专供卿大夫的隔间,主人吩咐好生招待,我们不敢怠慢。店内还有专门的舞姬和歌姬,各州的风貌都有,二位需要吗?” 炎雅听到,皱起眉头,看向伙计,伙计见到炎雅的眼神已是一惊,再不敢询问,拜礼后退出包厢,还带上了门。 无善和炎雅就坐在屋内,吃着点心喝着茶水,商议着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 正在交谈之间,却见店内突然喧哗起来,无善和炎雅就起身开门查看。 只见店内的大厅之中站满了人,在争论品评着什么,言辞激烈。 过了一会,有管事的走出来,对着众人说道:“各位不要着急,那只怪物已在后院水池之中,确乎是世所罕见,凡入店者,都可以进后院观看。” 管事的把话说完,对着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就公推一个白衣男子为首,向着后院蜂涌而去。 炎雅看见这般热闹,也一时兴起,催着无善一起去看看。无善没法,只能带着炎雅往后院走去。 一进入后院,就见池边围着一大群人,都对着池内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炎雅拉着无善,硬是挤过人群,站到池边要看个究竟。 有人见她莽莽撞撞毫无礼节,想要训斥,又见是两个少年男女,从未见过,不知底细,只好作罢。 只见池内一只大鱼游动,鱼头似鲤,身上却无鳍,鱼尾呈三叉之状,竟有一人大小,全身金黄,散发耀目的光彩。 无善和炎雅看到,都很是惊奇。 这时管事的又开口说道:“这是十日前负责供应易咸集渔获的渔人于大河中所获,主人见它生得奇怪,就养在后院池中。这十日里,每一日都有各方的宾客来店内观看,却无一人能够识得此物。主人曾经有过吩咐,有识得此物的人,将赠送东山玉璧一对。” 管事的话刚说完,人群中就开始闹哄起来,倒不是因为那一对玉璧,而是因为天下无人能识,若是能够识得此物,岂不是将天下人都比了下去。 很快就有一人大喊道:“此乃金鲤也。”众人问他出自何处,如何辨别,那人却完全答不出来,反惹来一阵哄笑。 又有人说是寻常的河鲤变化所致,惹来一阵嘘声。 炎雅也感到好奇,问无善是否知道那是什么。 无善随口说道:“应该是龙鱼吧。” 后院之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无善身上,随后各种质疑的声音响起,却见大厅之中那个被推为首的白衣男子拍了拍手,人群立即停止了吵闹,听他说话。 白衣男子拱手一礼,对着无善说道:“这位小弟说这是龙鱼,不知有没有什么根据?” 无善原本不愿这么引人注目的,毕竟自己和炎雅的身份不好说明,此时见白衣男子如此有礼地询问,却不能不回答了,只好说道:“古籍之中有载,‘大河之间有鲤,名唤龙鱼,年岁日久,渐成灵性,或跃龙门,化身为龙’。其中所描写的形貌,与院中的这只大体相同。” 无善的话一出,又有人质疑说:“是什么古籍,为何我们从未见闻?” 无善只好回答说:“是一本叫做《山河录》的古籍,我在幼时曾经看过。” 人群之中又一片哄闹,说什么《山河录》听也未听过,怕不是瞎编的吧。 那白衣男子见众人攻讦无善,只好再次开口劝停,而后询问无善道:“我才识浅薄,确实没有看过《山河录》这本古籍。但为了证明小弟的清白,小弟能不能再说些关于龙鱼的描述。” 无善细想了一下,说道:“古籍上还记载龙鱼鱼身两侧各有一片逆鳞,方向与顺鳞相反,没有丝毫光泽。据说龙鱼现身,应着贵客将至。” 众人想要仔细寻找时,就见池中的怪物游弋不停,根本无法看清,白衣男子就又问无善应当如何辨清。 无善就说:“龙鱼性温和,喜闻雅音。可以找来善于弹奏琴筝的人,便能够让它安静下来。” 管事的一听,赶忙叫来店内的琴师演奏,琴声一起,果然见龙鱼安静下来,无善就用手指着龙鱼的身体一侧,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片鳞略大于周边的其余鳞片,而且毫无光泽。 众人这才开始相信无善的话。 有人想到无善所说的贵客,就叫嚷起来说:“龙鱼现身,贵客将至。不正是应着梁室的公子吗?” 那白衣男子听到这个说法,笑着摆了摆手。 管事的听到,似乎有意讨好白衣男子,说道:“此言不假,要论易咸集一年之中最尊贵的客人,非文公子莫属了。今日小人就斗胆做一回主,将这龙鱼献给文公子食用。” 文公子一听,刚要拒绝,人群中已经有人起哄问起如何烹调了。 管事的一听,又犯了难,要说今天才从无善口中知道是什么东西,哪里会知道怎么食用呢,就又看向无善问道:“小兄弟,不知你知不知道龙鱼的下箸之法?” 无善犹豫了一下,才摇了摇头,说道:“古籍中并无记载。” 管事的以及周围的人群暗叹可惜,却见文公子这时开口说道:“这位小弟识得了龙鱼,管事,之前答应的东山玉璧一对,是否仍能兑现?” 管事的这才想起当初的彩头,叫人拿来一对东山玉璧,送到无善面前,无善谢过之后收下。 文公子这时走过来,对着无善和炎雅拜了一礼说道:“我叫文才,是梁室的公子。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文某能否有幸相邀坐谈一番?” 无善和炎雅回了一礼,由无善作答说:“失礼了。我叫李无善,这是我的妹妹李雅。既是公子相邀,不能拒绝。” 文才一听,很是高兴,在前面引路,周围人看见,各个都带着羡慕嫉妒。 文才的贤名,早已传遍中原诸国,甚至有人将他与先祖旦公相比较,如今看见他主动邀请小一辈的无善坐谈,态度还如此谦恭,都可惜自己没有看过那本叫《山河录》的古籍。 第108章 放生 文才领着无善和炎雅前往自己所在的包厢。 无善和炎雅一走进去,就发现梁室公子的待遇果然与卿士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到底是身份最尊贵的客人。 文才邀请两人坐下,却见文才的身后突然现出一人来,背着大剑,一脸严肃,无善和炎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 文才看到,笑着说道:“无善、李雅,你们不要紧张,这是我们这一脉的世交之族的族长,与我也是好友,名叫车耀,不知他能否同坐。” 无善和炎雅一听,这才放松下来,欣然应允。车耀不好推脱,就将大剑取下,横着抱在怀中,坐在文才身后。 文才接着就开口询问无善的籍贯,现在何处任位。 无善就回答说:“我们是息国的北地人氏,出身平常的百姓之家。息国灭亡之后,父母俱亡,我和小妹渡江北逃,先至禹国,而后一路经夷州莱州到达易州,想要乘船到原州投奔远亲。” 文才一听,就知道是无善瞎编起来的,但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叹息着说道:“息国灭亡,越州就再无中原国家了,梁朝,又失去了一州。依附于息国存留的中原遗民,不知又经历了怎样的困苦。” 似乎觉得不宜再深入述说,文才就转了个话题道:“以无善之才,若是入仕,必可至卿位。无善既然要去原州,不知有没有入梁丘的打算?” 文才说完,不等无善反应,又摇了摇手作罢道:“当我没提过罢。梁室日渐衰微,我也实在不能厚着脸皮再说这话了。” 炎雅在一边听到文才前后矛盾的话,不禁轻笑道:“文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 无善见炎雅这么说话,连忙向文才赔礼,文才却意味深长地笑道:“令妹性情活泼率真,与无善你真是不同啊。” 无善不知文才话里的意味,就没有接话。 文才又聊起刚刚的龙鱼,问无善道:“无善既然知道龙鱼的名字性情,想来也是知道烹食的方法,不知为何却犹豫着推说不知?” 无善见文才看穿,却没有当面点破,就向文才拜了一礼说道:“公子见谅,龙鱼之难得,百年也出不得几条,若是为人所食,实在是可惜了。况且像刚刚池中那么大的,按照《山河录》所载,恐怕数年之间便会化龙。无善因此斗胆推拒不知。” 文才听后很是感慨,说道:“无善是有心的人呐。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就去将龙鱼放归大河吧。” 话音刚落,文才还未起身,就听见有人叩门,文才喊一声“进”,就见管事招呼着一队舞姬入内,将一应的吃食摆在四人的面前,而后轻声询问道:“公子是否需要舞姬歌姬助兴?” 文才就询问无善的意思,无善还未答话,炎雅就开口说:“吃饭是讲究的事情,还是不要舞姬歌姬这些了吧。” 文才听炎雅这么说,心里暗自偷笑,面上却很平静,摇了摇头说道:“多谢管事,还是不必了吧。” 管事就拜礼准备退出,文才又叫住他,说起放生龙鱼的事,管事听到,虽然心里觉得可惜,但还是点头答应去做准备。 文才一行四人就一边闲谈逸事一边吃饭。 食毕,文才就对无善道:“我虽与无善相差十数岁,却是一见如故,不如就以兄弟相称。” 还没等无善婉拒,炎雅倒先开口说道:“就算无善哥哥认公子为兄,无善是无善,我是我,我是不会认公子当兄长的。” 文才一听,哈哈大笑说道:“那是自然,不敢高攀李雅姑娘。” 炎雅知道文才是在调侃,偏偏也是自己无礼在先,跺了跺脚走出房间,独自往后院看那龙鱼去了。 无善就又代炎雅向文才赔礼,文才调笑说:“无善认我为兄便不怪。” 无善见文才把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答应未免太造作,就点头答应了。 文才很是高兴,拉着无善的手并排而行,向着后院走去,沿路上的人看见,都说无善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气,竟然与梁室的公子平行而进。 等文才进入后院之时,就见院中放着个扁平宽大的木桶,桶内装着近半的水,管事指挥着四个伙计准备将龙鱼抱到木桶之中,奈何龙鱼太大,又很黏滑,试了几次,愣是不能成功,炎雅在一边看着,乐开了花。 文才看到这个情况,转头看了看车耀,车耀会意地点了点头,就跳入池中,对着那四个筋疲力尽的伙计说道:“你们让开,让我来。” 那四个伙计一脸不相信地退开,炎雅也很好奇车耀会怎么做。 只见车耀走到龙鱼身边,猛的抱住龙鱼的身体,龙鱼摇头甩尾,愣是不能摆脱,把那四个伙计看呆了,无善和炎雅也很是惊讶,文才则一脸平静。 车耀就这样侧抱着龙鱼,慢慢地走到池边,却因为龙鱼的挣扎不能走出水池。 炎雅这时走上前,不顾龙鱼拍打出的水花,用手轻抚着龙鱼的脑袋,轻声说道:“龙鱼啊龙鱼,我们是要放你回归大河去的,你要听话一些呀。” 说来也是奇怪,那龙鱼听到炎雅这么说,真的就不再挣扎,任由车耀抱着放入木桶之中,围观的所有人都暗暗称奇。 那四个伙计见龙鱼进了木桶,就上前绑好绳子固定,拿起木竿吃力地往店外抬去。 店门外已经准备了一辆马车和板车,文才考虑到龙鱼放生不可轻忽,就执意自己驾马车,让车耀驾板车。 无善认为让梁室公子驾车而自己坐车实在无理,就代替文才驾驶马车,炎雅见无善驾车,就陪坐一旁,文才见状,也就不搭乘马车,而改乘板车。 无善见状,就和车耀交换,文才拗不过他,于是最后车耀驾着马车,文才乘坐,而无善驾着板车,炎雅陪在一边。 四人两车出了嘉平城,赶到嘉平城外的定水,寻到一处人迹鲜至的河段,四人下得车来。 文才望着水面,伸手遥指道:“定水连通大河,大河入海,龙鱼此行定可化龙。” 第109章 龙珠和隐虹 车耀走到板车边,正想抱起水桶,却见龙鱼扑腾不止,惊动了马匹,引得马儿一阵嘶鸣,却并不跑开。文才、无善和炎雅赶忙过来察看。 这时龙鱼却停止了扑腾,在水桶中一圈圈地游曳。 突然龙鱼口中吐出一物,光芒耀眼,四人都不自觉闭上双目,等再睁眼瞧看时,光芒已经消散,龙鱼嘴边的水桶中,有一颗如同雉鸡卵大小的圆珠。 不等四人细看,就见龙鱼一跃而起,飞跃数丈之地,落入定水之中,在水面盘旋了几圈后,潜入水中,再也找寻不到。 文才伸手从水桶中拾起那颗圆珠,觉得光润圆滑,比之美玉更为细腻,看上去隐隐散发着萤光,堪比东海萤珠,拿在手中感到阵阵暖意,不禁暗暗称奇。 无善在一边瞧到,脱口而出道:“没想到龙鱼竟留下了龙珠。” 炎雅好奇地问道:“龙珠是什么?” 无善就解释说:“按照《山河录》记载,龙鱼集天地灵气孕育于己身,在体内转化成一珠,温润如玉,荧荧有光,冬日可暖,夏日即凉,谓之‘龙珠’,这是龙鱼化龙所必须之物。据说想要取龙珠,除去杀鱼取珠外,就只能让龙鱼自行吐出。没想到今日能够亲眼所见。” 文才听到,感叹道:“这是龙鱼答谢我们的啊。虽然是这样,但毕竟是龙鱼历经日久孕育,我们又怎么能够轻易拿走呢,何况还要夺去它化龙的权利。”文才说完就想要将龙珠扔入定水之中。 无善在一边制止道:“文兄,龙珠离开龙鱼,便不能复归了,龙鱼还须重新孕育炼化。” 文才一听,叹息了一声道:“龙鱼通灵,将龙珠报恩,但是我德才浅薄,受之有愧啊。”文才说罢将龙珠递向无善。 无善摆手刚要拒绝,炎雅却一把接过,感觉果然如同无善所说的一样,忍不住叫道:“肯定是龙珠,肯定是龙珠。” 无善看到,皱起眉头,拉了拉炎雅的衣袖,炎雅看过来时,见到无善摇了摇头,就撅起小嘴,冷哼一声,但手上还是将龙珠塞回文才手中,只是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无善。 无善这时就向文才拜礼说:“龙鱼念恩,将龙珠相赠,是文兄起了善意,将它放归所致,无善不过是识得龙鱼罢了,怎么能够拿走呢。至于文兄的德才,就算是无善这样的乡野小人,也能够深切感受,又何来德才浅薄之说呢。”炎雅听到无善的话,这才转回身来。 文才见无善这么说,就再不能推辞,只好收下龙珠,却解下腰间的佩剑递与无善,说道:“这把剑是我偶然所得。因为剑身舞动,隐隐之间有虹光闪现,所以就取名叫做隐虹。无善将龙珠让给了我,我就把这把隐虹赠送给无善,虽然抵不上龙珠这样的宝贝,但也算是我的心意。” 无善推却着不肯收下,一边的炎雅则劝说道:“无善哥哥既然和文公子称兄道弟了,那么这一点礼物的往来就合乎情理啦。” 炎雅说完就代替无善接过,拔剑出鞘,其声嗡嗡,低沉空灵,炎雅赞叹说:“真是好剑。”情不自禁舞动两下,果然有七彩的虹光乍现,无善看到,连忙喝止,炎雅就将剑收入鞘中,拿在手中,冲着无善调皮地笑笑。 事已至此,无善也不能再推辞,就向文才拜礼致谢。 一行四人重新分坐两车,赶回易咸集。 将近易咸集时,远远的就见已经换上干净华服的苏通,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见文才的马车时便连忙拜礼,直到马车停在门口,文才下车回礼,苏通这才直起身子,与文才小声地说些什么。 等到无善的板车到了,炎雅下得车来,苏通看见炎雅手里提着的隐虹,心里吃了一惊。 文才见无善和炎雅到了,就和两人拜别,说要赶回馆驿,还询问无善和炎雅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不等无善回答,苏通就抢先开口说:“公子放心,小兄弟和小妹于某有救命之恩,某一定会妥善安置的。” 文才听完点了点头,就上了马车,由车耀赶车前往落脚的馆驿。 车耀心中有所困惑,现在见只有文才和自己两人,就开口问询道:“像是龙珠那样的东西,整个天下也很罕见,不是一般的宝物,但公子向来不喜欢猎奇,何况龙鱼本就是管事赠送给公子的,处置也在公子;隐虹伴公子已经十年,且算得当世的宝剑,怎么就轻易给了今日初次相见的人,何况那两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百姓,更不是兄妹。” 文才不答反问道:“你看无善和李雅两个人怎么样?” 车耀想了想说道:“无善那个人,学识渊博,知书明理,不是一般人;至于李雅,率真直性,看起来有些身手。” 文才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李雅虽然话不多,但言行举止间看不出中原女子的品行,很有可能不是出自中原;至于无善,德才兼备,虽然年纪小我一辈,却是可以托付一国的人。我赠送的不是隐虹,收的也不是龙珠。只可惜无善的才能,恐怕不在中原,不知这幸运的一国又是何国呢。” 文才说到这里,只是轻叹了一声,再不说话,车耀也不再发问,专心驾车。 易咸集外,苏通却并不急于领着无善和炎雅进店,只是绕着两人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炎雅被他绕得烦了,就把手中的隐虹向他扬了扬,苏通却并不害怕,反而一脸笑意对着无善说道:“小兄弟啊,没想到,梁室的公子愿意把随身的佩剑赠送给你啊。” 无善见苏通也知道隐虹的事,就询问道:“苏伯怎么知道文兄将剑赠与了我?” 苏通见无善已经和文才称兄道弟,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点点头说道:“隐虹是把君子之剑,文公子执此剑已经十年,文公子曾经说过‘隐虹不随我,但要随君子’。” 无善一听这是文才随身十年的剑,就想要让苏通备马车,将剑归还文才,苏通连忙制止说道:“文公子既然把剑给了你,就算你还回去,他也不会收的。” 无善觉得苏通的话在理,一时不知应当怎么办,却听苏通继续说道:“剑是还不回去了,但是忙还是能帮一些的。” 第110章 护卫与盗匪 无善就问是什么忙,苏通则把无善和炎雅带进易咸集自己的居室内,关好门窗,这才请两人坐下,低声问道:“你们知道梁室一年一度的祭典吗?” 炎雅自然是不知道,无善却是知道的:“苏伯说的可是梁室二月初的祭典么,这么说来,文兄到沮国是置办准备祭典的?” 苏通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梁室祭典,历来是由梁室公子出外采纳准备,苏某虽不才,却也负责祭典之物五年了。如今已是近一月半,各项祭典之物已经准备妥当,过两日就要启程前往梁丘。小兄弟和小妹都是有身手的人,不如就随着商团做个护卫,也正好可以前往原州。” 炎雅原本听到护卫还想发作,后来听到前往原州,就沉默不语,看着无善。 无善略一思索,不答反问道:“苏伯的意思是,有人要劫梁室的祭典之物,破坏梁室二月的祭典?” 苏通就知道无善不是好糊弄的,也就不再绕着弯子,直言道:“也不是必定就有来打劫的,只是有这个可能罢了。而且我见小兄弟和小妹确实是有本事的,大家能够同行,我也更安心些,何况你们本也就要去原州,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一起走。若是小兄弟不愿,我也不会强求,明日就派船送你们出发。” 无善听完,就看看炎雅,却见炎雅也在看着自己,微微点头,心里就有了主意,对着苏通说道:“不知苏伯的商团在梁室祭典之后还会不会接着走?” 苏通不知无善为什么会这样问,但还是如实说道:“商团只在梁丘待到二月末,而后我便返回济国,但商团还要接着行商淮濮,沿大江往东,至夷州后北上,最终回归济国。” 无善听完,脱口而出问道:“商团会否经过夷州的禹国?” 苏通听到无善对禹国的反应这么大,就觉得无善和炎雅与禹国颇有渊源,就详细回答说:“禹国是礼义之邦,禹君很是善良,因此商团和禹国交易也不敢取利太多,但商人重利,所以虽然商团一年会有两次到达夷州,却只会在夏时到访禹国。” 无善听到商团能够到访禹国,便打定了主意跟随商团,等到达禹国后再乘机返回越国,便回答说:“那我与小雅便跟随商团充当护卫。只是希望苏伯答应我们,让我们能够一路跟随,直到到达禹国再离开。” 苏通见无善答应,很是高兴,说道:“既然小兄弟答应,我便放心了,到时候还要仰赖小妹。我这就带你们到店内歇息。” 无善和炎雅就站起身来,跟在苏通的身后,被苏通安排在卿位的房中休息。 第二日,文才特意前来易咸集向无善拜别,说是有事要回归梁丘,无善已经知道文才是要回去准备祭典,也不说破,两人互相拜别之后,文才就坐上马车走了。 隔日一大早,苏通就装载好祭典所需之物,无善和炎雅同随,一起的还有易咸集的管事和一帮护卫。 苏通、无善、炎雅和管事同乘一辆马车当先在前,而后是一帮护卫伙计驾着几辆板车,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奔赴沮国的大河渡口。 因为有了通关的凭证,加之苏通的身份,渡口的守卫丝毫没有查验便予以通行。 将板车上的货物装载上船,苏通便叫那一群伙计回易咸集去了,剩余的护卫则一起登船,沿着大河往西望蒯国而去。 此时,卫境,甲骑兵军营,主帅营帐内。 主帅米离、副将修廉和卫公米缨的使者互相见了礼,就听得使者悄声说道:“梁室的祭典在即,听说运送祭典所需物品的商团已经出发,很快就会到达蒯国,几日内就会到达卫国边境。五羊山是一个好地方,只可惜盗匪横行,劫掠商团。米将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等米离开口,一边的副将修廉怒斥道:“五羊山内,根本没有盗匪,又如何劫掠商团。甲骑兵乃卫国精锐之师,只可杀敌,如何能做盗匪之事。都是你们这群小人,唯恐天下不乱,蛊惑君侧……” “修廉,放肆,还不快退下。”米离看见使者已经气红了脸,便出言阻止修廉的话,将他斥退出帐,修廉也知道自己说的话过了些,就向米离拜了礼,退到帐外。 使者见修廉退出帐外,就向前几步,靠近米离说道:“修廉无礼太甚,羞辱卫臣,讥讽君上,是要谋反么?既然他不愿意做,就偏要让他做,此番的盗匪首领,就由修廉扮演。” 米离听完,皱着眉头反对说:“修廉在军中素有威望,也能分我之忧,品性纯正,在我之后,可以为帅,就不必将他搅到这件事之中了吧。” 使者看着米离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这是君命,你作为米氏一族,也要抗命不成。” 米离一听勃然大怒,抽剑出鞘,横在使者的脖子上,怒骂道:“楚绪,你个小人,我米离,已深陷泥淖,甲骑兵不能幸免,这都没有什么,但是修廉,你不能动他,那是卫国将来的希望。” 楚绪轻笑一声,毫无惧色道:“米离,甲骑兵是卫国精锐不假,你也是实实在在的主帅。但你别忘了,君上的那个米,和你这个米,到底是有区别的。你今天杀了我,明天甲骑兵就不在你的手里。” 米离长叹一声,手中的剑滑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楚绪似乎早有预料,转过身往帐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卫国未来的希望,在君上,不在一个盗匪。” 米离的目光游离在楚绪和地上的长剑之间,直到楚绪走出军帐,米离也始终没有勇气捡起长剑,只是红着眼睛,低声说着:“不是我米离无情无义,是我实在什么也做不了啊。” 帐外的修廉见楚绪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临走时还不忘轻蔑地看向自己,就知道事情不妙,闯进军帐时,望见地上的长剑和米离红着的眼眶,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 就见修廉拜倒地上,对着米离说道:“主帅于修廉的恩情,修廉不忘。若事情不可逆回,修廉愿意一力担当,只求主帅能够带领甲骑兵走下去。” 米离听到修廉这么说,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慨叹道:“君命难违,就算是楚绪那样的小人假借的君命,也不能违抗啊。” 说完米离上前,对着修廉拜倒,两人相拥而泣。 修廉很快在军中挑选了三十名好手,一番嘱咐之后准备上路,米离亲自送出营门外五里。 米离痛哭流涕,大声喊道:“弟兄们,一路好走。” 就听得修廉与那三十人也带着哭腔回道:“主帅,就此永别。” 第111章 蒙面人 载着祭典所需之物的船只经由大河到达蒯国的渡口,又重新改装到马车之中,沿着蒯国的大道继续往西而行。不到三日,就到达了蒯卫的边界之地。 一路无事,将入卫国,苏通的心情变得很好,指着两边的山峰对无善和炎雅道:“小兄弟,小妹,再往前走个三五里,就进入卫国的地界,那时便不必担忧了。这儿,左右有五道山峰,知道叫什么名么?” 无善摇了摇头,炎雅则调皮地说道:“不会叫五指山吧?” 苏通、无善和管事忍不住笑出声来,连炎雅自己都嘿嘿地笑着。 等苏通停止了笑,正色说道:“这儿名叫五羊山,是蒯卫的交界之地。说起这个名字,倒有个很有意思的传说。” “相传还是在早于厉朝的时期,那时这里并不是山峰,而是一片平原,散居在这里的人中有一个叫伯敖的人,他能够与动物对话,与这里所有的动物成为了朋友,因此他能够宿居野外而不受到任何的伤害。” “但在一次宿住野外的时候,伯敖遭遇了几日的暴风雪,等到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冻饿而死,身边围绕着五只野羊。因为伯敖以天地为家,于是人们将他就地埋葬。那五只野羊一直没有离开,守候在伯敖的墓边,经历日月,慢慢变成了石头。天帝感念五只野羊对于伯敖这个朋友的守护,就将这五只野羊化成五座山峰。这就是五羊山的由来。” 炎雅一听完,有些忧伤地说道:“想不到五羊山还有这样的故事。” 正说话间,突然马车骤然急刹,引得车内的人差点坐立不住,苏通皱起眉头,低声说道:“车夫驾车素来稳重,不会出这样的差错,或许是有什么变故。” 说完苏通当先掀开车帘探到车外察看,就见马车前数丈一个蒙面人执刀拦路。苏通慌忙退回车内,惊呼道:“许是遇上盗匪了。” 无善因为之前苏通提及破坏祭典的事情,这个时候也有疑惑,就追问道:“苏伯,之前商团经过五羊山,有遇到过盗匪吗?” 苏通摇了摇头道:“五羊山一直没有出过盗匪。因为这里算是易州甚至莱州前往原州贸易的必经之路,所以蒯卫两国在两边各自设有税关,对五羊山的管理也很上心。” 无善听到这里,便全都明白了,手里提着隐虹下了车。 苏通看见,不免担心道:“小妹,小兄弟一个人去,不要紧吧。” 炎雅听苏通这么叫自己,还是不习惯,淡淡地说道:“无善哥哥的本事,可是比我大呢。”说完也下了马车。 苏通见无善和炎雅都下了车,尽管心里忧惧,还是硬着头皮下车,叫管事将随行的护卫集中起来,保护祭典所需之物。 无善出了马车,就向蒙面人走去,炎雅则倚在车边瞧看。 那车夫本也是护卫,许是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已经弃了马缰绳,紧握住腰间的佩刀,倒比苏通还要平静许多。 那蒙面人见无善向自己走来,当先开口道:“某家在此地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识相的赶紧留下马车货物,逃命去吧。” 无善听见,轻笑了下说道:“阁下以巾蒙面,是嫌弃自己长得丑陋,还是因为无颜做这种事情,感到惭愧难当。” 那蒙面人见无善这么说,就知道唬不住了,想到此行之后自己只怕也无生路,就不再故作凶恶,甚至摘下面巾,露出真容来,不是修廉还能是谁。 无善见修廉不但不因自己的话而羞恼,反而摘下了面巾,就知道修廉是个君子,就向修廉拜了一礼说道:“我观阁下也是君子,做出拦路行劫的事想必是有缘由的,不如我们以君子的方法来定胜负如何?” 修廉听到无善的话,正与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就应道:“如此极好。你且说说何为君子的方法。” 无善就说道:“阁下必定是习武之人,我也略有些身手,就以你我二人的比试为输赢,不要牵连其余人,也不要伤了对方的性命。若阁下输了,便让我们通行;若我输了,货物留下,我任凭处置,你看怎么样?” 修廉听说,自认武力不输于人,便答应了无善。 两人互相走近,互相拜礼,无善将隐虹拔出剑鞘,把剑鞘放到地上。 修廉看见隐虹,禁不住赞叹道:“真是把好剑,可惜了。” 修廉说完将手中的刀扬起,对着无善劈来,速度极快,无善侧身躲过,以隐虹将修廉的刀挑开,将剑势由下而上,攻向修廉腰腹,修廉急退两步,以刀刃断开无善攻来的剑势,两人重新面对面站定,而后开始新一轮的你来我往。 苏通在起初还担忧无善,后来看过无善的剑术,忍不住惊叹道:“想不到小兄弟的身手这样了得。” 炎雅在一边听了后笑起来,就像苏通在夸奖自己一般。 修廉与无善战在一处,心里不禁对无善刮目相看,有胆气,又能够见仁见礼,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下相见,一定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 想到这里,修廉再次挡下无善的攻势,而后突然急急后退,从怀中摸出一支响箭,朝空触发,就见一支短箭劈空而去,发出尖啸,原本平静的山林左右两侧突然蹿出数十人来,向着车队后方的货物袭去。 无善在前方听见打斗声,往后望去时,见一群蒙面人已经与车队护卫斗在一处,护卫已然落入下风。 “我原以为阁下是君子,却是不讲信用之人。” 修廉苦笑了笑,向着无善一礼说道:“实不相瞒,我本就不是盗匪,有命在身,出此下策,身不由己,但之前所说的不伤人命,我不会违背。” 无善见他说得诚挚,心内突然有所感触,赶忙对着炎雅叫道:“小雅,不要伤了这些人的性命。” 炎雅此时正搭弓欲射,听到无善的话,尽管不解,但还是照着无善所说的,将箭头下移,减了些力道,只往蒙面人的手臂或小腿射去。 只是这样做也改变不了大局,车队护卫很快被全部制服,随后蒙面人就对装着货物的板车放起火来,却并不对倒地的护卫下手,也不对苏通所在的马车下手,甚至不攻击炎雅,炎雅看到这里,就不再出手,只是小心戒备着。 就在那一群蒙面人准备撤退之时,变故却突然发生。 第112章 人心不测 两面的山林之中,突然射出无数的羽箭,将准备撤退的这一群蒙面人悉数射杀。 修廉看到倒地的蒙面人,跪地痛哭道:“我们本不欲生存于世,奈何要如此羞辱。” 修廉说完,将手上的刀架在脖颈上,准备自刎,无善想要拦时已经来不及,就在这时,从无善身后射来一箭,正中修廉右臂,修廉吃痛,手中的刀掉落地上,看向箭支射来的方向时,却见一个少女立在马车边,手里的弓还未放下,另一支箭已经搭上。 此时无善也赶到修廉身边,将刀一脚踢开,扶起修廉说道:“阁下想要轻生,我却不能答应,毕竟对于今日之事,我还有好多疑问想要阁下解开。” 修廉听到无善这么说,竟然笑了,说道:“想不到小兄弟还是这么有趣的人。我叫修廉,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无善。” “小兄弟可愿扶着我走一走。” “愿意相随。” 修廉就在一边指路,无善在一边扶着,两人往一边的林中走去,炎雅看到,就紧跟在后。 苏通见炎雅走了,就跟在炎雅身后,一来觉得好奇,二来相对于护卫而言,炎雅显然更让人安心。 修廉边走边对无善讲述事情经过,只是略过了指使之人,略过了军队所属,只说是受了命令,不能不为,说完之后又慨叹一番人情冷暖,而后突然推开无善说道:“无善,我刚刚对你所说的话,对谁也不要讲,这是为了你好。” 修廉说完径自走开,无善以为他是要离开,便没有再跟过去,修廉走出几丈之外,转过身来对着无善喊道:“无善,今日与你一战,真是痛快。”言讫忽然不见。 无善惊疑之下赶过去看时,却见另一边是深崖,望不见底,才明白过来修廉是决意赴死,一时之间很是悲伤,仿佛痛失挚友一般。 此时炎雅赶过来,询问修廉去处,无善轻叹一声,忧伤地说道:“修廉已经跳崖了,他原本就没有存着要活下去的心思。” 这时苏通也到了,听到无善的话,点着头说:“这人也是忠义,可惜了。” 无善这时忽然想到什么,对着苏通拜了一礼,说道:“苏伯,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苏通看着无善,猜到了什么,用手指了指断崖,见无善点了点头,苏通便说道:“我答应你。小兄弟也是有情有义的人,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或许能和他成为朋友呢。” 三人返回马车边,却见一队甲兵已经围住了整个车队,为首的一人见苏通过来,露着笑迎过去,苏通连忙拜礼,那人也不回礼,只是扶起苏通。 苏通就向无善和炎雅介绍说:“这是卫国上卿楚绪,卫君最为信重之人。” 无善和炎雅就向楚绪拜礼,楚绪点了点头笑道:“二位的身手我都瞧见了,卫君仁义,卫国强大,正可以让二位大展拳脚啊。” 苏通是大略知晓无善和炎雅的,就开口说道:“大人说笑了,这两人是我商团的护卫,是留着给我自己保命的,卫国人才济济,这两人根本排不上号啊。” 苏通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上前,贴近楚绪后塞到楚绪手中,低声耳语了什么,就见楚绪原本绷着的脸一下子笑开了,将小包不动声色地藏进袖中,嘴上说着“君子不夺人所爱”。 从楚绪的口中了解到,原来是米缨听说祭典之物将抵卫国,特意派楚绪领兵前来护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遭了盗匪的毒手。 苏通听完,先是感谢米缨的好意,接着便咒骂起盗匪来,但毕竟祭典所需之物已被焚毁,只好让管事的带着人返回济国做好准备之后再赶来。 楚绪见管事的离开,就极力邀请苏通前往卫都鸣凤城,苏通推脱不过,只好答应。 楚绪骑着马,便没有坐车,车上只有苏通、无善与炎雅。 无善谢过苏通刚刚的解围,苏通摆摆手说道:“小兄弟救过我,我也大概知道小兄弟的心思,怎么能够待在一边不管呢。” 接着苏通就放低声音小声说:“别听楚绪说得好听,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他这个人还十分贪财,为人阴狠,算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我们都不要去招惹他为好。” 无善又想起祭典的事情,询问道:“苏伯,现在返回济国再做祭典之物的准备恐怕来不及了,不知道苏伯是不是另有准备?” 苏通见无善问起,就低声笑道:“放心吧,祭典一定能够如期进行。既然楚绪要邀请我们到鸣凤城玩几天,那我们就去玩几天,只是不能表现得太过高兴,免得引起老狐狸怀疑。” 马车在楚绪的护卫之下,再没有发生任何情况,将近卫都鸣凤城时,楚绪勒马而下,走到马车边,朝着马车内说道:“卫公亲至城门,要接迎梁室祭典之物。” 苏通三人一听,就下了马车,步行前往城门边拜见卫公米缨。 米缨笑着让三人免礼,而后饶有兴致地问询起祭典之物来,说是要参观参观。 苏通内心里冷笑,暗骂这只老狐狸,面上却是悲戚之色,回答说:“某有罪,奉梁室公子之令运送祭典所需之物,不曾想竟在五羊山遭遇盗匪,将祭典之物付为一炬。” 米缨听后,笑容僵滞说:“怎么会呢,寡人已经派了楚绪前去护卫。” 楚绪这时才上前来将情况禀明,米缨听完,反倒安慰起苏通来,苏通则连连叹息说:“梁室今岁的祭典,定然要延期了。就算快马加鞭,往返也在半月之间,准备又还需几日,如今距离祭典却只有十日之期,某该如何面对梁王室啊。” 米缨内心里十分畅快,面上却是一副惋惜神色。 苏通面上虽是痛心疾首,但心里在狠狠笑话米缨。 无善虽面色平静,内心却最为复杂,他已从修廉的话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卫国所为,也明白苏通不过是在演戏,暗地里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 苏通一行人被米缨留住鸣凤城三日。 米缨从楚绪口中得知扮作盗匪的甲骑兵除修廉坠崖之外全都被杀死,就派人寻找修廉尸首,却全无消息,渐渐也就不放在心上。 三日之后,米缨见苏通仍旧愁眉不展,也不见商队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就劝苏通先前往梁丘说明情况,免得梁室苦等。 苏通表现出一副苦闷姿态,拜别了米缨,带着商队往梁丘而来。 第113章 故人相见 直到车队出了卫国,进了梁国境内,苏通才将面上的忧伤除去,转而一副豁达乐观的模样,并且主动对无善和炎雅说起这一次的安排。 原来,当初文才在嘉平城时,就曾想到祭典之物会有被劫的风险,考虑到祭典所需之物中,除去北海边的必须之物外,其余梁丘有备,就让苏通准备双份,一份交由自己在返程之时夹带至梁丘,另一份则由苏通的商团运送。 因为苏通在几个州之间都有商贸,又与各国间的卿大夫交好,所以苏通此行,除却遇上真正的盗匪,否则是绝无性命之忧的,毕竟苏通的商团一年两次途径各国,都有备好的礼物赠送。 炎雅听到这里,不由得来气,冷哼一声,亏得自己和无善充当着护卫,结果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只有自己和无善成了真表演的傻子。 苏通看见炎雅这样,就向两人拜礼致歉说:“之前某没有如实相告,一来确实是没有二位相帮心里底气不足,二来则是某以为若是如实相告,二位定不会跟随而来。” 炎雅仍旧气呼呼的不理苏通,无善却回礼说道:“其实就算苏伯如实说出来,我们也会一同跟随,只是如今知道实情,便再难以跟随使团行动了。等商团到达梁丘后,我们就请求离开。” 苏通一听,到底是自己的缘故,就只是叹息着,不再说话。 商团抵达梁丘城外时,文才已经带着车耀在等候了。 等无善和炎雅也下了马车时,文才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走上前来,和三人见礼,询问无善为何会与苏通一起前来。 苏通不好答话,无善也不便说,倒是炎雅无所顾忌:“我们是被苏通骗做护卫的,在五羊山和蒙面人打了打架,又陪他在鸣凤城演了场戏,结果我们才是最大的傻子。” 文才一听大抵明白过来,无善不了解苏通的脾性,自己倒是了解的,以苏通的为人,商人本性是有的,但像是哄骗这样的事却是不能够的。 另一边,炎雅已经拉着无善准备离开了,苏通自知理亏,也不出言挽留。 无善却没有立即就走,先是向苏通辞行,接着就要和文才拜别。 文才见无善要走,就劝说道:“无善,你我兄弟相称,既然你本意就要来原州,现下又到了梁丘,怎么能够不留住几日,让为兄做一回东道主呢。” 无善以不打扰筹备祭典为由婉拒,文才就拉着无善的手说:“祭典是祭典,当然要办,兄弟是兄弟,也不能够怠慢。” 说完又对着旁边的炎雅说:“小妹也一起吧,梁室的祭典过几日就要举办,场面可是相当壮观。虽然梁室不比从前,但也会有国君和卿大夫前来观礼。” 炎雅原本还有些失落,听到祭典热闹就兴致高昂,拉着无善的胳膊,向着文才的马车走去,车耀看见,就和两人互相行礼。 文才这时低声对着苏通说:“苏通,原咸集是能够腾出房间来招待无善的吧。” 苏通一听,明白这是文才在做和事佬,忙点着头。 炎雅见文才还没有跟上来,呼喊道:“文公子,你可是说过要当东道主的。” 文才听到,就和苏通拜别,快走几步跟上无善,邀请两人上了马车,随后自己也上了车,照例由车耀驾车。 苏通也重新上了马车,对着车夫说道:“原咸集。” 这一整天,文才就带着无善和炎雅在城内闲逛,直到日暮时分,才由车耀驾车赶到一处名叫“原咸集”的豪华店铺外。 文才当先下车,看见早已在门口迎接的苏通,冲着他点了点头。 无善和炎雅下得车来,看见苏通,都是一惊,再看那店铺名称,知道是苏通的产业,炎雅当即扭头想要回到马车上,被无善拉住,只好重新转回身来,只是不去看苏通。 无善看到苏通向自己和炎雅行礼,已经猜到是文才故意引导,想到不能驳了文才的面子,就向苏通回礼。 就听得苏通说:“某已经在原咸集内备了上好的酒菜,恭请公子以及小兄弟、小妹一同入席。” 文才谢过,而后摆摆手说道:“我在宫内还有关于祭典的事务要与王兄讨论,恕我不能相陪。” 文才这时又拉过无善来,对着苏通说道:“虽然如此,但以无善代我,既不拂了苏通的好意,也请苏通代我尽地主之仪。” 无善见文才这么说,再无法推拒,炎雅见无善应邀,也只能跟随。 三人和文才拜别,文才上了马车,往梁宫赶去,苏通则领着无善和炎雅往原咸集内走,边走边说道:“早前的事是某思虑不周,还请二位能够不计较。实不相瞒,今日我设宴,一为赔礼,二来,则是有一位我们的故人,不能不见。” 炎雅在一边听到,冷哼一声道:“别又是什么骗人的把戏,借着故人的名头,以一顿宴席为饵,让我们给你无端送命。” 苏通听着炎雅的话,不禁苦笑,但嘴上仍旧解释道:“确实是一位故人,前几日我们在五羊山遇到的那位。” 炎雅嗤笑一声道:“卫国的卿,我们就不必见了吧。” 苏通轻咳一声道:“不是送我们的那位,是和小兄弟打斗的那位。” 无善和炎雅听了,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无善更是行了一礼直接问道:“烦请苏伯先带我们去看看,而后再入宴席可否?” 苏通听见无善重新叫起苏伯,心里的愁闷一下子化解,就领着无善和炎雅来到一个雅间,敲了两下门后进入,无善和炎雅紧随其后。 进入房内,只见榻上卧着一人,榻边跪伏着一人。 那跪伏着的人转过身来,正是当日返回济国的管事,无善上前两步,看清榻上那一人的面容,榻上那一人也看见了无善,虚弱无力地喊了声:“小兄弟?” 无善则激动地低呼道:“修廉,你还活着?” 苏通这时对着管事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人退出房内,炎雅看到,也退出房间,独留无善与修廉在内。 第114章 未知的前路 从修廉的口中无善得知,当日修廉跳崖之后,意外不死,但身负重伤,好在后来苏通的管事相救。 因为担心连累苏通,所以不敢报与苏通知闻,一路小心谨慎躲避,直到今日午后才赶到梁丘原咸集,被苏通安置下来。 无善听完,询问修廉今后的打算。 修廉说:“我为国为君,自问尽忠尽诚,却要遭受小人指点,做下拦路行劫的事来。本无意苟活于世,又因机缘巧合存活下来。那一国,我是无法回去了。” 无善听他说得哀切,只能宽慰道:“以修兄的才能,无论到哪里,都能有一番作为的。” 修廉见无善情真,便说自己当不起兄长,还是以姓名相称即好,随后又问起无善的身份和打算来。 无善就向修廉致歉说:“关于我的身份,因为牵连重大,所以不便叙说,还望修廉见谅。至于打算,则是带着小雅回归故国,而后寻找离散的兄长。” 修廉一听,知道无善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便不再打听,而是说些闲话。 两人聊了许久,无善才退出房间,此时管事已经不在,只剩下苏通和炎雅。 无善就向苏通拜礼说:“无善代修廉谢过苏伯的救命之恩。只是修廉身负重伤,还烦请您多照顾。若有驱使,只要不违道义,无善愿意听从调遣。” 苏通听到无善这么说,连忙扶住他说:“某先前已经答应过小兄弟下山崖搜寻修廉,只不过不能大张旗鼓地做就是了,因此才让管事借着回济国准备的理由前去寻找。我只求小兄弟不怪我当初隐瞒的事情就好,怎么还能以此为由作为驱使小兄弟呢。” 炎雅在旁边听到,心内对苏通的厌恶去了好多,想来或许真如文才所说,是有什么误会,便对着苏通一礼道:“苏伯,先前是我无礼了。” 苏通见炎雅这副样子,还真不能够适应,笑了笑说道:“小妹,不妨事的,还是赶紧去入席吧。”说完拉起无善便走。 炎雅一脸不解跟在后面。 无善就对着苏通解释说:“苏伯别看小雅大大咧咧,可也有细心的时候,是个性情直率的人。” 苏通听到,只是嘿嘿地笑着,炎雅听到,完全分不清无善是不是在夸人。 苏通领着无善和炎雅进入一个装饰华丽的隔间,三人坐定,再无旁人时,苏通打趣道:“这是按照国公子的级别设置的,连上卿都不能够进入。小兄弟代替文公子赴宴,真是有福了。” 炎雅听到苏通打趣,顿时也起了玩心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两兄妹不是国公子的级别呢。” 苏通听到,也就不再佯做不知道:“我从第一眼看到你们,就知道你们不是兄妹了。小兄弟是一副中原人模样,可小妹却不是。旁人可能看不真切,可我随着商团走南闯北得多了,一眼便知。” “其实啊,有你们这样的身手,要说是平民百姓家出身,天下没人能信。但要说是国公子,却无可能,原、淮、濮、夷、莱、易六州中原诸国的公子我都见过,没有一个对得上号,至于晋州的,也不可能流亡到易州去。” 原本炎雅也只是打趣,没想到苏通借机就把话说透了,这让炎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无善听着,干脆也就直言道:“苏伯有听说北上出使中原的越国使团吗?” 苏通乍一听到,不敢置信,但脑中迅速飞转,听说越国使团离了济国前往恒国,联想到恒国内乱,忽然之间顿悟过来,连忙站起身,刚要说话,却见无善也站起身来,摇手制止道:“苏伯,这事尚无人知晓,只是因为今日提及,我想着不能再瞒您,还请您见谅。” 苏通一副了然的姿态,炎雅见无善说出来,心内反倒释然了。 无善见苏通已然知晓,便走上前去,低声询问起是否知道恒国内乱后越国使团的消息。 苏通想了想,说道:“恒国内乱,牵扯的很广,到现在也还没有停下,各国的使团除了早就有所预见撤离的,其余的都遭了难。至于越国使团,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传出。” 看到无善黯淡的神色,苏通就宽慰说:“恒国内乱前夕,我的商团便撤出了恒国,此后一直再没有去过恒国,所以关于使团的消息也不确实,或许越国使团离开了恒国也说不定。” 无善却很清楚这不过是苏通不明缘故的安慰之谈,也是,那几日的寻找都毫无消息,又怎么能够从传言之中听出什么判断来呢,可要让自己相信兄长已经死于内乱,又谈何容易呢。 这一场宴席,虽然豪奢,但入席的三个人,却完全没了饮宴的兴致,无善更是接连饮酒,连炎雅都劝不住,以致大醉。 苏通见无善大醉,就将他安置在原咸集内,本想派人侍候,但被炎雅拒绝,最后还是由炎雅亲自照顾。 等第二日无善醒来,已是近午时分,头疼欲裂,依稀还能记得是昨日醉酒昏睡的缘故,想要起身时,看见趴在榻边熟睡的炎雅,想到当初身为越国公主的她随同使团一路向北,历经劫难,却始终陪在自己身边,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暖流来。 无善见炎雅眉毛轻颤,知道她要醒来,赶忙闭上眼睛假寐,就听得炎雅低呼一声,而后蹑手蹑脚走出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无善等头疼减轻了些,就起了床,开门走出房间,仍觉得走路摇摇晃晃,行至大厅时,见炎雅和苏通正坐着,有说有笑。 炎雅看见无善过来,就站起身把他扶坐下来,说道:“无善哥哥,苏伯说梁丘有十景呢,比济国的八景强多了。现在距离祭典还有几天,我们去看一看怎么样?” 无善知道炎雅这么说是想让自己分心,想到炎雅本就爱玩的天性,就点点头同意了。 于是炎雅就带着苏通绘制在丝布上的位置图,在无善的陪同下,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终于在祭典之前的这几日游玩了梁丘十景。 第115章 祭典 关于王室的祭典,真要说起来,总共是两日半。祭仪在午后举行,各国诸侯和卿士大夫以及百姓可以观礼。祭仪结束之后百姓散去,梁王安置诸侯及百官。 隔日由梁王在宫内设宴,请各国诸侯及卿爵入宫赴宴,按照诸侯殿内、卿爵殿外的座次排列;第三日的时候,才由梁王派代表在宫外设宴,宴请大夫和士。 最初在武王祭典的时候,中原各国的国君都前来观礼,甚至于蛮夷都有部落的族长前来,一些较远国家的君主甚至要提前半月启程,紧赶慢赶还怕耽误了祭典。 景王即位后,考虑到因此将要空置一月的国政,于民心及君位不利,因此特别让边远的国家只需在祭典时日垒砌高台,登台望着梁丘方向拜礼即可。 渐渐的,就连晋州淮州濮州这样的邻州国家,都推脱国事繁忙而不参加,只派了使者前往,甚至连原州内的国家也争相仿效。 现今仍以诸侯身份观礼祭典的,只有同是文氏一脉的洛国以及淮州历国两国而已。 但今年不同,卫公米缨竟然来了,还提前三日赶到梁丘,和一帮邻州的使者亲切友好交谈,让一帮使者受宠若惊,却故意不顾洛君文索和历君廉邕。 等到梁王旭带着文才出来,笑容可掬地向在场的诸侯和使者宣告祭典将如期举行时,米缨的脸色就变得很是难看,梁王旭看在眼里,笑得就更加欢畅。 按惯例,祭仪之前诸侯和使者都回归各自的馆驿,只遵照寻常的使团规制进行安置。 三日之后,祭仪将在梁丘的西郊举行,在呈报上来的诸侯名单中有卫公米缨,梁王旭对此很是高兴,觉得是梁丘能够压下卫国一头的重要时刻。 文才在祭典开始的这一天,早早就派人到原咸集知会了无善和炎雅,苏通对祭典的兴致不高,说是“见惯不惊”了,但还是一同前往。 无善三人在巳时中赶到西郊时,见一大圈百姓围拢着一座高台,却也没有抵近,最近的也相隔着至少十丈的距离,由兵卒维持着秩序。 苏通就在一边低声解释说:“那座高台,就是祭台,特别有个名字,叫做通天台,长九丈,宽五丈,高三丈,特别为梁室祭典所专有,维持秩序的兵丁,都是梁丘宫内挑选出来的,按着级别往军中放,都是伍长以上的级别,可以想见梁室对祭典的看重。” 将近午时,就见梁丘方向驰来数十辆马车,为首的一辆六马驾车,最为气派,不用说也知是梁王旭的专驾,其后三辆为驷马,再之后则是三马与两马,围观的人群看见这副情景,都拍着手叫好起来。 马车队走近,外围的百姓就让出一条路来,前四辆马车通过之后,后面的马车就都停下来,车上的卿士大夫都纷纷下车,步行前往祭台,围观的百姓就窃窃私语,互相点评起来。 等这些卿士大夫走到祭台边依照国家以及爵位的大小排成三行,才见梁王旭和文才从六马马车上下来,而后是洛君文索、历君廉邕,只是原本应是卫公米缨的车内,下来的却是卫国上卿楚绪,莫说是以梁王旭为首的一班君臣见了惊诧,就是外围的百姓见了,也是惊奇的。 最里圈的百姓看见,就往外圈退,外圈的百姓询问缘故,得知是这般情景,也纷纷退走,最终原本乌压压围着的百姓,一时间竟然十去八九。 无善看见百姓纷纷离开,感到奇怪,苏通已经听到人群的议论,就解释说:“怪不得百姓要退走啊。在祭典这样重大的场合,百姓让道,让的只是驷马马车以上的诸侯,哪想到卫公的马车里坐的只是个上卿,这相对于是破坏了整个祭典啊。百姓爱看热闹不假,但恐怕祭典会变成流血之地,退走也是情有可原。” 炎雅听到,指着剩余的百姓道:“那剩下的这些都是勇气可嘉,胆气过人之辈啊。”炎雅说完就拉着无善穿过稀疏的人群,赶到了前排去,苏通无奈,只好跟上。 梁王旭面有怒色,手握佩剑,向着楚绪走去,文才赶忙紧跟梁王旭,扯了扯梁王旭的衣袖 ,梁王旭看向文才时,却见文才摇了摇头,梁王旭这才止步。 就见文才对着楚绪拜了一礼之后道:“呈报上来的名单之中有卫公米缨,此番祭典之中也应是卫公前来,现在到了祭台之下,为何却不见卫公呢?” 楚绪回了一礼之后回答说:“我家君上到了梁丘,染了疾,因故不能参加祭典,但卫国毕竟是大国,不能不做表率,因此以下臣代君上参加。” 梁王旭听到,冷哼一声,心道米缨那只老狐狸,往年不见个人影,甚至都只派下卿为使者,今年祭典之物被劫,倒是兴致高高来梁丘了,得知祭典照常举行就称病,派个上卿来借代,分明就是想破坏祭典。 文才听到,再行一礼道:“祭典虽为梁室的祭典,却与天下相关,况且先前已将参加的名单上告天听,卫公不至,又如何能够让人替代呢。尽管如此,阁下毕竟为大国上卿,还是请在一旁观礼吧。” 楚绪听到,皱起眉头,偏偏还不能反驳,只能退到一边卿位的最前边。 没想到梁王旭在这时又发话说:“参加祭典的卿位都在名单上,卫臣还是与大夫一同观礼吧。” 楚绪听到,牙齿紧咬,却无法辩驳,只能又退后一列,站在大夫列中的首位。 梁王旭这才觉得心中一口气尽出,领着文才、文索和廉邕当先,众卿而后,大夫及以下则在祭台边观礼。 无善三人虽听不到祭台边的说话,但也大抵能够猜出来,无善和炎雅都觉得是梁国方面胜了一筹,苏通却说道:“只是让楚绪观礼即可,何必要当众羞辱他,让他与大夫同列呢。”无善听到,也觉得苏通说得有理。 说是梁室的祭典,实际上流程却是不变的,颂祭文,宰牲祭祀,只不过梁室的祭典多加了一条——赐胙肉,只不过这胙肉,也就诸侯才有得赏赐罢了。 祭礼还未结束,炎雅就大呼无趣,低声说着文才是骗子,苏通也就顺势打道回府,无善听了,就随了两人的意,上了马车回原咸集。 这边的祭礼结束,梁王旭和文才当先上了马车,而后文索和廉邕以及各个卿士大夫也都纷纷上车,此时围观的百姓已经寥寥,再也不需让道而行了。 一上了马车,梁王旭就大呼痛快说道:“想不到米缨这只老狐狸,阴使人劫道不说,还在祭典上玩这么一出,亏得才你在啊,不然我就只能拔剑斩杀楚绪了。” 文才听到,笑着摇头道:“老哥啊,楚绪是米缨的宠臣,杀了他就等于和米缨撕破脸了,到底是不能够做的。其实要我说,老哥刚刚不应该只顾着羞辱他而让他与大夫同列。楚绪能够代替米缨前来,就很能够说明问题了,羞辱了他就等于羞辱了米缨。” 梁王旭摆摆手道:“才,听你一说,倒是这个理。可这事说起来,是米缨先羞辱了我,那我这个王羞辱回去,总是没关系的吧。说真的,我还想在今天的安置居所上,好好羞辱下米缨呢。” 文才听到,哭笑不得,但还是制止道:“王兄啊,今日祭礼上的事,他来我往,算是揭过不提了,这时候可不能再多生事端了。” 梁王旭一听,点了点头。 马车直入城内梁宫,接着梁王旭就派了使者,请诸侯和众卿入宫暂住,其余士大夫,按照等级的不同各自安排独立的居所。 卫公米缨从楚绪口中听说了祭礼上的事,很是恼怒,却是无可奈何,原本想要不参加接下来的宫宴,楚绪却劝说道:“今日祭礼之事,我们理亏在有僭越之嫌,而文旭羞辱太过,这件事如此看来就能各有道理。如果君上不参加接下来的宫宴,那么外人又会有所评说,不如就抱病参加,一来确实祭礼上的说法,二来显得我们尊重王室。” 米缨听了,叹口气说道:“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就见楚绪低声说道:“君上就请宽心,来日方长,总有抓住文旭尾巴的时候。” 等到梁王旭摆了宫宴,米缨就谎称病体未愈,但仍坚持参加,梁王旭见了,就特别敬酒三杯,以示慰重,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两人不过是互相打着哈哈罢了。 接下来的一日,就是文才代替梁王旭出宫宴请诸国士大夫了,地点就选在原咸集,而这一次,文才没有带上车耀。 因为虽是王室的宴饮,但规章和礼仪却不那么严苛,于是文才干脆就把无善和炎雅也拉了进来,对外称是故交好友,一众士大夫就都过来向文才三人敬酒。 炎雅酒浅,又基本都是无善代饮,无善就喝得有些醉了,文才更是如此。 等到各个士大夫酒足饭饱,文才摇摇晃晃送他们上了马车,回过头来又赶走了自己的车夫。 此时的文才满面通红,大声对前来送别的无善和炎雅喊道:“走走走,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去处。” 第116章 问鼎 “什么好去处?”无善摇摇晃晃,随口问道。 “一个神秘的,让人热血上涌的地方,你肯定是第一次去了,我倒是常溜着进去,”文才像是炫耀又像是感慨地说着,“那是一个天下男儿都向往的地方。” “呸呸呸,文公子真不害臊,”炎雅在一旁听着,本就有些醉意的脸更是添上羞红,“无善哥哥,我们不去那种地方。” 文才听到炎雅这么说,就知道她理解错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却也不解释:“小雅姑娘,没准你也会很高兴能去呢。” 炎雅倒没想到文才会这么说,一张脸已经开始发烫,“哼”了一声,歪过头不再理他。 “文兄盛情邀请,不去终是不妥。”无善醉得厉害,倒没想到什么歪地方去。 “对,去去去,那里是个高级所在,不对外开放,错过了或许就是终身之憾。”文才边笑边大声喊着。 “要去文公子去,我们才不去呢。”炎雅抓住无善的胳膊,不让他乱晃。 “文兄,王室祭典之前,我和炎雅已经游遍了梁丘十景,景致是好,但少些生气。” “无善所言极是,梁丘的生气,全然不在了,全靠王室镇场子呢。”文才越往后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听不到了。此时若是梁王旭在场,肯定大感震惊,毕竟这话是自己常说的,文才这么说倒是头一遭。 “文兄一语中的。”无善因为右胳膊被炎雅抱着,就用左手指指点点。 “知我者,无善也,”文才也拍手叫好,“可有个地方不同,那地方自梁丘建立起,便生气不绝。” “哪儿?”炎雅在一边听得兴起,插嘴问道。 “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好去处。” “呸呸呸,文公子不羞臊吗?”炎雅一听,又把头转过一边。 “小雅姑娘,你误会了,”文才憋不住笑,连话都说不清,“我所说的地方,不是你说的‘呸呸呸’的地方。总之,去了就知道了。” 文才说完就来拉无善,炎雅拽着无善另一只胳膊,一时之间醉酒的文才毫不占上风。 “小雅,我相信文兄的为人,与他结交的都是良人,怎么会无故朝我吐口水呢。”无善头大如斗,晕晕乎乎说道。 “哼,我不管了。”炎雅气急,突然松手,文才还在边说着“如是如是”边发力死拽,一下子把无善也拽到地上,炎雅在一边看得好笑,不禁又笑开了。 文才摇摇晃晃扶起无善,两人就勾肩搭背毫无体统往前走去,炎雅放心不下,就跟在两人身后。 起初文才还是走着大路,后来拐进了小巷,最终停留在一面两人高的院墙之外,院墙原本的红漆已经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墙泥,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诡异非常。 文才在身上摸索了好一会,掏出一把青铜钥匙来,钥匙的前端还十分光亮,后半部分却已经有些铜绿,他在墙上拿钥匙捣鼓了好一会,伸出手往前一推,“吱呀”一声,那一面院墙的一小块就脱离了院墙,原来是一道小门。 “此门与院墙合二为一,甚至连锁眼都有遮掩,此间又少有人来,因此这门知道的人只手可数。”文才见到无善和炎雅疑惑的表情,解释道,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 无善毫不客气,迈步进去,炎雅迟疑了下,也跟着进去,文才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闪身进去之后,将门关上,又用青铜钥匙转了两圈。 “此门设计特殊,开门和锁门都需转动钥匙,依靠里面的机关。说起这钥匙,也是不凡,是四百年的古物。”文才极尽导览之义务,又一通解释。 只是无善和炎雅却无心去听了,两人已被这院中的东西吓着了。 没错,是吓着了。 在月光的照耀下,这一片打磨过的青石地板上,三排三列坐落着九只怪兽。 “这……这……这是”炎雅被眼前之物所吸引,尽管感觉很熟悉,却愣是叫不出名字。 一边的无善则激动地跑了上去,抱住其中一只的大腿,还不忘往怪物身上打量,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就是那个去处了,热血上涌,天下男人的向往,”文才在这时候还不忘开玩笑,“外加一小部分女子。” “传言武王立九鼎,刻了天下九州之名,刻字在哪里?”无善放开了手,绕着鼎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激动地转头问文才。炎雅听到无善的话,这才想起武王立梁故事中关于九鼎的叙述,与眼前所见之景大抵相当。 “那字啊,当然是要压在鼎下了,天下定嘛。” 无善听见文才这么说,一下子趴在地上,在鼎腹处寻找起来,因着年代久远,鼎腹处有些铜锈,但在月光之下,依稀可辨是“越”字。 “不知这’越‘鼎形制如何?真如传闻之中重达千钧么?”无善看得兴起,酒醉未醒,竟问出这样的话来。 “贤弟啊,慎言,慎言,”文才被无善的话惊着了,慌忙四顾,未见园内有人,一时也想起自己是偷溜进来的,“这鼎园不比其他,不说卿士大夫,封君诸侯,就算是我,也是不能随意进来的,我今番带着你来,已是违制了,贤弟莫再问鼎重之类的逆话。贤弟博学,公子旅的事应当听闻过吧?” “怎么就问不得了?”炎雅插嘴问道,没想到文才贵为王室,都要偷溜进来,“这鼎是天下难得,只有梁国才有,可也不就是一堆破青铜么?” “小雅姑娘,光是你刚刚说了破青铜,就足够罚没三族为奴或是夷三族的。”文才一本正经说道。 炎雅不可思议地看着木无善,见到他也是一脸肃穆,再没玩笑心思,却也禁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对了,还有公子旅,那是什么故事?总是能说的吧。” “这事吧,虽是史书上写的,但要我说有些忌讳,”文才轻轻咳了咳,“无善,你来说吧。” 无善轻笑了笑,开始讲起来。 在恭王的时候,原州嵩国国君进岁贡于梁王室。恭王与嵩君的关系很好,就留嵩君在梁丘待了七天。嵩君将要走的时候,恭王就带他去了鼎园参观,这是极大的殊荣,嵩君也因此很高兴。 当时随同嵩君一同前去的还有嵩君的弟弟公子旅,在嵩国为上卿,是除了嵩君之外嵩国最有权势的人。 参观将近结束的时候,恭王问嵩君的感受,嵩君回答说:“叹乎神力。” 又问公子旅,公子旅说:“磅礴之气,如同天地。”只不过公子旅说完之后又问了个问题“只不知鼎重何如?” 据说恭王听到公子旅的问题之后,只说了一句“尔欲问鼎之轻重耶?”怒目视嵩君,嵩君慌忙跪下,大呼“不敢”,公子旅惊,亦伏地不起,恭王拂袖而去。 事后,嵩君问管理鼎园的大夫如何补救,大夫答曰“鼎之轻重,即天下之轻重,焉能相问于王。盖赖君之故,不能直面而处,然公子旅,非去国不能息王怒。” 嵩君当天即免去公子旅上卿的爵位,废为庶人,让他回国后带着家人离开嵩国国都,自己则上表恭王,就公子旅的事谢罪。恭王不置可否,只让大夫通知嵩君好生治理封国。 第二年嵩君再上岁贡之时,恭王只是简单地接收一下,并没有见嵩君,这甚至比不上远道的小国派遣的使者待遇。 “恭王真是喜怒无常。”炎雅听完故事后感慨道。 “恭王其实颇有作为,只是九鼎是个禁忌,不能触及。”无善解释道,又对着文才行了个礼致歉,“方才是我唐突了,还望文兄不要怪罪。” 文才拉着无善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怕隔墙有耳,被小人利用罢了。九鼎的形制大抵相同,高丈余,四足高四尺,长八尺,宽五尺,实际没有千钧,只是八百钧,传闻当初采集的青铜不足,所以连原州都不置鼎,其余九州都减了两百钧,为了王室威严,对外不能如此说,便说重千钧,连史书上都这么写。” 无善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炎雅此时凑着脑袋听到,不禁哈哈大笑,文才连忙一指竖起,让炎雅噤声。 “此事关乎王室尊仪,切不可对外言说。”文才一时有些后悔,毕竟这事算是王室秘辛,心想定是酒劲上涌,以致口不择言,看到无善和炎雅都郑重点头,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鼎啊,外腹刻了字,内腹也刻了字,虽然说起来大不敬,但我确实缘梯而上,看到过里面的刻字,大抵是各州山川风物的描绘,但有两个鼎例外,你们猜猜是哪两个?” 文才此时靠躺在其中一只鼎的一足上,卖起了关子,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个人。 炎雅抬头望天,面露思索。 “想来是扈州和番州吧。”无善一脸平静道。 “正是,此事不见于诸史,切不可对外言说啊。”文才觉得头脑昏昏,不知怎的又说出这件隐秘来,他决心关于九鼎的事再不言说了,便出奇地安静下来,不觉困意上涌,闭上眼睛,很快睡去,渐渐发出轻微的鼾声。 第117章 才子佳人 “无善哥哥,你看,文公子竟然睡着了。”炎雅憋着笑,对着无善说道。 无善见文才果然睡着,便向另一边走去,坐在另一鼎突出的鼎基上,炎雅跟在身后,坐在无善身边,见鼎腹上写着个“濮”字。 “不知二哥是否回了越国,过得还好吗?”无善望着那轮明月,心有所感,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萦绕心头,想起父亲所说的月满而亏,没想到,到了今天,竟然真就只剩下了下落不明的二哥和自己。 “我也想我父亲和哥哥了。”炎雅被无善的情绪所感染,也一时悲从心起,她坐得本就离无善较近,情之所发,就把头靠在无善的肩头。 无善感受到炎雅的气息,又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意,就伸出手揽着她的肩,把脸贴着她的头发。 “我父亲曾说,满月不如新月。满月渐缺,新月渐全,他便是在一轮满月之下过世的,而后我们一家离散,母亲病亡,大哥身死,现在,我与二哥又分离两地,不知音信。” “无善,”炎雅突然不再如之前一般叫哥哥,同时像是安慰一般,双手环抱着无善的腰,“我父亲说,月圆的时候,你的思念,能够传达给逝去的人,而月缺之时,则是逝去的人在传达他们的思念。”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明月,依偎在一起,直到文才醒来。 “好一对才子佳人啊。” 听见文才的打趣,炎雅松开了无善的腰,无善也收回揽着炎雅肩膀的手,炎雅站起,脸上映上了红云,无善也站了起来,向文才施了一礼。 “无妨无妨,少年动情,少女怀春,理所当然,”文才摆摆手,“亏得我适才睡过去了,否则可能就见证不到这段姻缘,他日若是喜结连理,我也算是半个媒人。” “文兄说笑了。”无善此时也脸色微红。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文才适时而止,摆了摆手,“话说我刚刚睡过去了,在梦中听了仙乐,觉得神清气爽,现在想想,仍觉不可思议。” 文才说完,解了佩剑,心中告罪一声祖宗,拔剑在手,以剑身敲击青铜鼎,顿时铿锵之音不绝于耳,融入明月之间,散入夜空之中,果然不同于民间之乐。 待文才一曲毕,无善虽不通乐音,但仍觉耳目清明,不禁鼓手叫好,炎雅也已从原先的尴尬之中恢复过来。 “惜乎有乐而无歌,不如我为鼎乐而贤弟雅歌,怎么样?”文才兴起,向无善提议道。 “好啊好啊。”不等无善回答,炎雅已经一口答应,容不得无善再推脱拒绝。 于是文才就又以剑身敲击青铜鼎为乐,无善在一边以雅歌相和。 “香芝丰丰,华叶相成; 弱女采之,一笑春生。 策马疾驰,居高且怔; 弃鞯奔走,青丝如飞蓬。 香芝荣荣,华叶相拥; 弱女采之,一笑桃红。 策马疾驰,居高且忪; 弃鞯奔走,青丝如飞鸿。 香芝齐齐,华叶相集; 弱女采之,一笑多姿。 策马疾驰,居高且怩; 弃鞯奔走,青丝如飞席。” 文才一曲毕,无善亦正好雅歌结束。 “有乐有歌而无舞,实在有些遗憾,”文才可惜道,之后又看向炎雅,“不知百越之舞可否搭配中原之乐?” 或许是有感于无善的雅歌,又或许是因为酒意未消,炎雅略微迟疑,竟然点头同意了。 于是文才第三次敲起鼎乐,只是偏转了头不看向炎雅那边,无善从未见过炎雅跳舞,一时心中有些向往,炎雅见文才偏转了头,便再无拘谨,在月光之下的鼎园中舞动起来。 光华流转,四周无景。细汗红颊,倩影翩翩,如临飞之燕;乖巧转圜,独立纤纤,如天仙入凡。凝眉冷对,一时霜雪纷飞;俏笑嫣然,一时春花绽放。似在梦中,亦觉幻真,浮云遮月,欲隐乍现。 炎雅舞毕,微喘连连,晕上双颊。 “好一个佳人啊。”文才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鼓掌叫好道,这句话又让炎雅的脸红上几分。 “今日鼎园之行,真是才子佳人,想来必会成为后世佳话,我文才,也算是做了回月下老人。”文才大声说道,拿眼看着两人,见二人躲躲闪闪,心中更是确定,开怀大笑起来。 鼎园外大门处,两个值守的兵丁先是听见金器交鸣和雅歌之音,倒还不往鼎园内想,等到笑声传来,两人俱是一惊,悄声询问对方是否听见,见对方点了点头,一时心里都慌起来。 正巧鼎园外的巡伍路过,领头司马问值守之人是否有人进入鼎园,值守之人摇头,司马纳闷,自己明明听见了击鼎之音,正要带人继续巡视,却又听见笑声从鼎园内传来,一时间二十余人面面相觑。 司马最先反应过来,叫值守兵卒赶紧去鼎园大夫家中取来钥匙,值守兵卒飞奔而去。 好在大夫家离此不远,很快值守兵卒就带着钥匙回来了。 等到司马打开园门,进入园中,却见两男一女立在园中,女子貌美却带着一股英气,一男子似是醉酒,在左右摇摆,另一男子听见园门打开,警觉地望着园门方向。 司马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便围住了三人,拔刀相向。 “放肆,尔等悖逆,带刀而来,可知此乃何地?”文才看见冒出来的二十多人,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大声训斥道。 “此乃鼎园,按梁律,擅入者可就地斩首。”司马毫不示弱,又挥手缩小了包围圈。 此时的鼎园大夫,还尚在梦中,忽听得管家报告说有人擅闯鼎园,一时间听到吓得冷汗淋漓,慌忙穿戴起来,叫来府中十几个身手好的护院,由自己亲自带着前往擒贼。 等到大夫走入鼎园,望见无善和炎雅时,心内还有些鄙夷,待看到文才时,一袭白衣飘飘,腰间佩上好白玉,心里一惊,暗想这样一身穿着打扮,就算不是王室成员,也肯定持有王室的特授,尽管私闯鼎园按律应该处死,但还是怕刀剑相伤,情急之下大叫住手。 所有人都望向他,包围圈也让出一条路来,大夫径自向前,看也不看无善和炎雅,对着文才轻施一礼,道:“不知公子名姓,家祖如何?” 司马听到这里,一怔之后上前一步发言道:“大人,擅闯鼎园之人,应当直接拘禁等待处置,如何反倒如此礼待?” 大夫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微微向司马摆了摆手,司马无奈,只得又退回来。 文才看看大夫,又看看司马,突然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再也没爬起,大夫被眼前的变故吓了一跳,无善和炎雅上前查看,却见文才已经恬然睡去,不禁莞尔。 大夫显然没料到这个局面,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三人的身份不明,自己只是个大夫,处置了怕有后祸,不处置又算是渎职懈怠,自己这个大夫照样当到了头。 他转头问无善与炎雅身份,无善与炎雅却默契地都不开口,让他终于再没了辙,吩咐将三人押到鼎园门口看住,而后带人仔细地巡查了园内一圈,确定再无其他人,这才重新锁上了鼎园。 直到第二日天明,文才才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是躺在园外的阶边睡着了,看向无善和炎雅时,却见两人一脸倦意,明显一夜未睡。 看守的兵卒见文才也醒了,就派人通报鼎园大夫。 “无善,我昨日大概出丑了吧?”文才摸着自己有些散乱的发髻,问着无善,无善只不答话,看向炎雅时,炎雅却掩嘴轻笑。文才心中大明,不禁错愕苦笑。 鼎园大夫看见文才已醒,下意识地又是躬身一礼,问道:“公子是谁家的?什么名姓?怎么会闯到鼎园来了?” 他的这一举动让一边的司马不由低哼一声。 文才尽管很想要发一通火,确是不能,反而还了一礼道:“真是抱歉,我叫文才。昨日是我酒醉了,恰好经过鼎园,又想到手里有鼎园偏门的钥匙,这才领着两位友人闯进,给诸位添麻烦了,我自会向王兄禀报。” 大夫听到,战战兢兢,都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冷汗直冒,将后背都沾湿了一片。 文才看到大夫的样子,将他扶起来勉励道:“大夫不必如此,是我自己偷溜进来的,王兄那边自然不会为难。大夫其实做得很好,鼎园需要守,人情世故也免不了。” 大夫听文才这样说,口中连连感谢。 文才看见大夫吓成这个样子,感觉好笑,信口说道“大夫卿士,汗流浃背”,说完还示意让无善接一句,无善就附接道“王公贵胄,拘囚于阶”。文才拍手称快。 这让原本心中放松些的大夫又陡然紧张起来,文才却再没有说什么,转而看向昨日的司马,见司马神色平静,毫不卑屈。 文才忽然躬身致歉,司马原本抱着必死之心,却没想到文才不仅不怪,反而致歉,心中再没了昨日那种言说梁律的豪气,就要跪拜地上,文才连忙扶住。 “昨日是我醉酒失了礼,还望司马不要计较。鼎园所守,大夫足矣。以司马之能,不应轻置鼎园。不知我是否有幸,请司马入卫宫禁。” 司马已被文才的致歉所惊讶,又听到邀请自己入卫宫禁的事,一下子呆立当场,文才却不管这些,从袖中拿出一个符令,塞到司马手里。 不等司马反应,文才抬脚就走,看守的兵卒赶紧让出路来,无善和炎雅跟在文才身后,大夫在鼎园门前作了个长揖,直到望不见文才为止。 “陈冲,我在这里先向你道喜了。”大夫看见司马手上的符令,笑着向他说道。 陈冲这时才反应过来,看向手中的符令,竟是宫禁卒长的令牌。 等到离鼎园有些远了,炎雅快走两步,与文才并肩。 “文公子,你刚给那人的是什么东西啊,看着像是个牌子?” “是个符令,宫中的一位禁军卒长因病离退,这位子就空下来了,王兄把选人的事交到我手上,我随身带着符令,没想到今天刚好用上。”文才丝毫不觉有异,反倒像捡了个宝似的。 “可那人你不过初识,就把那么重要的位置交到他手上啊。”在炎雅看来,文才这么做未免太过于轻率。 “因为他说按梁律要斩了我啊。”文才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118章 梁王旭 行不多远,文才就转过身来向无善和炎雅拜别,而后望着宫城方向行去。 等文才走得远些了,炎雅始终还是想不明白文才话中的意思,就又问起无善。 却听无善隐晦地说道:“文兄洒脱超然,不拘一格,若不是身在王室,而是一国之主,定是一个了不起的明君吧。” 炎雅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再继续追问,拉着无善的胳膊,向着原咸集走去。 尽管文才有过交代,但关于王室公子醉卧鼎园的传言仍旧如流水般漫散开来,当日近晚之时,卫公米缨急急入梁宫,想要拜见文旭。 文旭还在为米缨祭典之时的不敬耿耿于怀,本不想见他,文才此时也在一边,就劝文旭还是应该见一见,并且一定要克制住愤怒,表现得如同对待其他诸侯一般。文旭点了点头。 米缨入见文旭,见文才在一边,心中暗叹时机不妙,但仍跪伏于地,问天子圣安。文旭轻抬右手,以示免礼。 “王上,臣有事容禀,请屏退左右。”米缨站起身来,正色道。 文旭不知米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对左右挥了挥手,一众仆役正准备退出殿外。 “王上,臣之事紧要,只能和王上一人说起。”米缨补充道。 “文才乃王室之人,是孤的族弟。”文旭提高了声量,一众未退出的仆役都身子一颤。 “此事正事关公子文。”米缨一点也不怵。 文才见文旭的脸上已经升起怒意,忙轻咳一声:“既如此,臣弟告退。”一边走一边给文旭使眼色,文旭看着徐徐后退的文才,神色慢慢恢复如常。 米缨见所有人都退出了大殿,这才开口说道:“下臣今日午后空闲,就到集市上逛了逛,听到大家都在传说,说公子文夜醉鼎园,击鼎作歌,甚而舞姬相陪,是对武王大不敬。” 还没等米缨说完,文旭已经皱起了眉。鼎园有小门,特制钥匙由王室掌管,这个只要读读梁朝正史就都知道,而文旭更知道,现在这把钥匙在文才手里。 对于文才,文旭几乎视同亲弟,所以尽管知道他总是偷偷到鼎园,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现下东窗事发,米缨亲自告状,轻易也揭不过去。 “或许只是人们闲暇,编来的谈资吧。”文旭说这话时自己都显得底气不足。 “王上,臣遣人已查明,此事确实无疑,公子文言行无状,亵渎鼎园,是亵渎天下,不从严而治,不足以平天下之愤。”米缨进一步逼宫道。 文旭听到这里,心中冷笑一声,天下之愤。 “那就把文才斩首于市,再示众三日如何?” “这……”米缨一时语塞,他倒是想要说出“君无戏言”的话,但到底是不能。在米缨原本想来,一通贬斥或是罚俸,都已经是打了王室大大的脸,就算文旭和文才感情再笃,也免不了要处罚,但他实在没想到文旭一开口就是斩首。 在米缨抬起头时,刚好看到文旭眼角的冷笑,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正待要接着说话,却被文旭提前打断。 “孤教育不严,竟使族内有此败类,孤应当脱冠自罪,领着族人远遁深山,将这中原的天下,连同梁丘王宫,一并让贤能之人,这样可以了吗?” 一席话让米缨惊出一身汗来,文旭平常脾气是大,这在中原国家中都不是什么秘密,但像这样欺祖而大逆不道的话,米缨却从未听见过,一时间也忘了跪下请罪,只一个劲说着“不敢不敢”。 文旭上前一步,接着说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久闻卫公大能,不如就接了这天子之位,改朝换代吧。” 米缨听到这,额头冷汗直冒,“噗通”一声跪下,大呼道:“臣忠心耿耿,一心为梁室威严,王上的话,是杀臣啊。” 文旭听到后,缓缓说道:“是孤失言了,还请卫公不要见怪。这样吧,卫公,公子文去敲了敲鼎,你也去敲一敲,也去唱唱歌,请舞姬跳跳舞,孤不怪罪你,就当听一个笑话,如何呢。” 米缨只拜伏在地,嘴上一个劲地说着“臣谬言”。他想起恭王时期公子旅的事来了,后悔这趟进宫告状,本以为能羞一羞王室,哪想到文旭说话不管不顾,反倒让自己掉坑里去。 “既如此,孤乏了,卿且退罢。”文旭挥了挥手。 “王上,臣日前有疾未愈,不能行礼,就此告退。”米缨尽管迫于文旭话里的威势,但心中一股气到底不平,想着哪怕只借机发泄出一点点也好。 米缨离开大殿,饶有深意地看了文才一眼,转身而去时,狠狠甩了下衣袖。 “文才,你滚进来。”文旭的喊叫声从大殿内传来,米缨此时已走远,倒是听不到了。 “王上。”文才有些纳闷为什么文旭生这么大的气,从话语间看来还和自己有关,就不敢言笑,跪在地上,等着文旭的进一步指示。 文旭气冲冲跑过来,抬起了脚,想要踹去,见文才不躲不闪,迟疑了下,顿住脚步,改为用手掌推了一下,文才有些跪立不稳,文旭又忙拉住文才的衣襟。 “你呀你,自己跑到鼎园玩一玩那也没什么,怎么要做到击鼎而歌,舞姬献舞的地步,米缨那个老小子,抓着这事要来羞辱人。”文旭说得气愤,用手指在虚空中指指点点。 “王兄容禀,这次是一个故交,一时喝大,我又摸到了怀里的偏门钥匙,就带着人到鼎园玩一玩。” “故交就罢了,怎么还带了舞姬去,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文旭不打算轻易放过文才。 “哪是什么舞姬,不过是那故交的红颜。我那么做,是做了回月老,说起来应当算是功德一件。” “好一件功德,把王室的脸都陪进去的功德,”文旭阴阳怪气说道,“我倒是很想见一见,那个故交是多故,那个红颜又有多少颜。” “王兄,这怕是不大好。”文才站起身来,他知道文旭的脾气,若是起了这个念头,不达目的不罢休,无善还好,借着息国身份,炎雅却是有些麻烦。 “王命不可违,就这样了,”文旭不容文才反驳,“就明日吧,你的故交带着那个红颜入宫来,我倒要看看拿王室脸面做的功德,我这个王,有这个权。” “谨遵王命。”文才知道此事没有余地了,自己不让事情外传,就是不愿将王室扯进去,没想到还是事泄,被米缨抓住辫子。 但看刚刚米缨的样子,明显吃了个瘪,只不知文旭究竟说了什么,文才就又开口问道:“只不知王上说了什么扳回一城。” “说了什么,说要把你小子斩首示众,”文旭踢了文才屁股一脚,脸上带着怪笑,“还说要把王位让给他,让他也去敲敲鼎,唱唱歌,跳跳舞……” “就把他给吓着了?”文才试探着问道。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把我自己都给吓到了,”文旭接口道,“今天晚上我要食素,还要到太庙跪两个时辰。” “王兄,事情由我而起,我与你同去。” 次日,车耀受文才指派,驾着马车来原咸集接无善和炎雅入宫面王,特意传达文才的嘱托给无善和炎雅,说梁王对息国颇有感叹,有些事不宜说得过深引王猜疑,在王前只说二人皆为息国遗民,是红颜知己便可。无善和炎雅相视一眼,既没有想明白文才如何猜到两人身份,也没有想通文旭为何要见自己。 车耀驾车直入宫门之中,炎雅掀帘往外看时,隐约望见一个熟悉人影。 车耀最终将马车停在第二道宫墙处,带领二人向宫中走去,守宫的重甲禁军看到是车耀,连问也不多问就放行,显然是受了交代。 炎雅边走边看,一时间唏嘘,一时间赞叹,一时间摇头,一时间点头,就像是乡野的小孩进都城市集一般满是好奇。相较而言,无善却是平静得多。 车耀最终将二人带到偏殿,抬头看去,只见门楣上用篆书刻着“宁安殿”三个黑底红漆大字。 “王上和公子在殿内。”车耀打开殿门,向里唱道“客至”,待二人进入殿中,又把殿门关上,站在殿外,禁止任何人进入。 文旭正坐殿中央,文才坐在一边。 无善对着文旭先是一揖,再跪地一拜道:“王上。” 炎雅学着无善的样子做,却是慢了一拍。 “孤日前听闻文才引一故交到鼎园玩了玩,想来就是你吧,”文旭看着无善,也不等他答话,转向炎雅继续说道,“那这一位,就是那个跳舞的红颜。” 这话说完,却是让炎雅脸色一红。 “是,王上。”无善又是一拜之后称是。 “你们两个起来说话吧,不用多礼。”文旭摆了摆手。 无善听到,又是一礼之后站起身来,炎雅也跟着无善有样学样,但仍旧慢了一拍。文旭和文才看到,强忍着笑意,才不至于笑出声来。 “听文才说,你是叫李无善吧,”文旭看着无善,语气随和,眼神却颇为犀利,像是要看穿无善一般,“不知你是哪里人氏?” “回王上,小人是息国人。”无善眼中闪过一些哀色,随即恢复如常,但仍被文旭看在眼里。 第119章 肚子里装着狐狸 “息国,是个小国,但孤也听说自温国之后,息国便算是东南屏障。只不过很是可惜,终究没能逃过覆亡的命运,”文旭有些慨叹,“孤素闻息国有个木氏,于君忠贞,于黎庶亲和,甚而有‘木氏得全,息国得保’之类的话,这是连孤都听到过的。” “可惜息君不明,自断臂膀,使得这四百年的息国,说没就没了。自此之后,越州亦不属中原,这是孤的罪过。” 文旭说到这,声音都有些哽咽,强自镇定下来。 “孤亦有鸿鹄之志,要澄清中原,恢复先祖荣光,奈何却身不由己,旦夕未知。” 文旭似乎感觉自己说多了,就住了嘴,拿起桌案上的银酒壶和青铜爵,亲自斟上一杯,走上前去递与无善。 “文才之交,虽然三教九流,但都是不凡的人物,既然他说你是故交,想来也是大才,且满饮此杯。” 无善接过,一饮而尽,梁酒与越酒不同,少了越酒的甜醇,多了些清辣,呛得无善咳嗽起来。 文旭却并不见怪,反倒夸了句“豪爽”,又给无善斟了一杯,而后说道:“孤虽居梁丘,却也不是不闻世事,息国覆灭,据言其中上至大夫,中至百姓,下至黎庶,尽皆入了越国,那越国,无非也是百越一支,你说你是息国人,现在只怕也是越国人吧。” 文旭不急不缓,不紧不慢,让人完全看不出喜怒,文才面有异色,站起想要说什么,被文旭抬手制止。 “像是越国的使节团入访中原,孤知道,被截杀,孤也知道。孤就问一句,越国,是不是真有成为中原一国的决心?” 无善的手颤抖着,连爵中的酒都洒出,最终拿立不住,连青铜爵也摔落地上,无善随即跪伏在地,炎雅也慌忙跪下,文才看到后,也一同跪着。 文旭轻叹口气,沉默半晌后说道:“一杯酒,洒了便洒了,但孤问的话,你们两个还是要照实说。” “是,王上。”无善和炎雅同声应道。 “小人是息国渠木人氏,名叫木无善,家父木青,家母息柔。木氏一族遭到构陷逃亡之时,家兄与我进入百越,有百越一支叫‘泉越’的部族收留了我们。后来息国覆亡,百越荼毒越州,中原遗民如同猪狗,也是泉越部收拢遗民,在中原故国之地建立越国。越国建立后,越君有结好中原之意,我们兄弟二人就为正副使向北出使中原,在恒国遭遇内乱,兄弟离散,我与越国公主炎雅为伴,想要经中原各州回归越国。” 文旭安静地听着,直到无善说完,然后炎雅接着说道。 “小女名叫炎雅,家父炎蒙,祖上是中原故国温国的大夫,温国破灭,先祖逃亡,流落百越,渐渐安居,家父为部落所重,娶了首领之女,因而执掌部落。家父虽身处百越,却不与中原为难,泉越部也因此不睦百越。息国蒙难,家父担心泉越部难以立足,就暗暗进入息国旧地山川,久而久之中原遗民汇聚,因此就自立一国,取名为‘越’,大体仍旧是按着息国的旧制,国内的大夫也多是息国故人。此次使团出使,家父就有通络中原的意向。” 文旭听完,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你们三人都起来吧。”文旭抬了抬手,转身立于桌案边,许久没有说话。 “王兄……”文才出声唤道。 “越国入籍中原之事,孤不能答应你们什么,”文旭转身走近无善,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璧,通体皆白,是一只燕子形制,“但寡人的心意,全在这块玉璧之中。” “谢王上。”无善双手接过后跪谢,文旭又把无善扶起。 “昨日在太庙,文才细说了那日鼎园之事,他说的一句‘才子佳人’,现在想想真是贴切,只不知你们二人如何想的,不如让孤证婚如何?”文旭半认真半玩笑说道。 “此事极好,正巧祭典刚过,王兄正闲,婚礼正为祭典扫尾。”文才在一边起哄。 无善与炎雅相视一眼,无善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炎雅之后,不好当面辩驳,便没有开口。 文才正要拍板敲定,殿外的车耀突然唱道:“卫大夫有急事面王。” 文旭听后,眉头拧起。 “小人(小女)先行告退。”无善和炎雅见卫大夫将至,就向文旭开口请辞。 文旭点了点头,文才就把无善和炎雅送到殿门边,车耀开了半边殿门,无善和炎雅走出,看见殿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眉头紧皱,比之文旭更甚,神色忧扰,车耀在一边接上两人,带到马车处径出宫门。 在回原咸集的路上,炎雅问起燕子玉璧的讲究,无善也说不清楚,倒是驾车的车耀听见,忍不住多了嘴,说梁丘间有一句方谚“燕子来时,垂柳初发”,即万物生机、蓬勃向上之意。无善与炎雅顿时明了。 炎雅又想起入宫时看见的那个熟悉身影,问车耀宫内是否多了位新来的卒长,车耀听到,迟疑了下,而后才说道:“是啊,那人名叫陈冲。说起来,公子能够从鼎园护卫中将他识拔起来,还与两位脱不开关系呢。” 炎雅和无善听了,相视一笑。 就在马车出宫门之时,在宁安殿中的文旭,却气得一脚踹翻卫国大夫,只因卫大夫说“卫公已离梁丘归国去了,特遣某入宫辞王”。 “米缨为公爵,居梁宫,如今竟不辞而归国,无礼太甚。既然归国,却又遣一介大夫作辞,是特意羞辱孤。来人,将此人推出斩了,尸首挂于梁丘城门三日,而后送与卫公。” 门外走进两名带刀甲士,拖着卫国大夫就向外走,吓得卫国大夫连连讨饶,手脚乱颤,却是无法挣脱。 “且慢。”文才出声制止甲士,而后走到文旭身边,低声附在文旭耳边说话,此时卫国大夫已被吓得瘫软在地。 “王兄,此人不能杀。” 文旭疑惑不解,看向文才,就听得文才说道:“王兄,此次祭典上发生的事,虽未有流言出现,但已经大肆传播,好在米缨后来参加宫宴,又平息了些猜疑。如今米缨已经回归卫国,留下一个大夫特意辞行,如果我们将他斩杀,不明真相的人就会认为是我们仍旧追究祭典之事,斩杀卫国大夫,逼得米缨逃归,就算我们发布通告说明实情,也不会有人相信。” 文旭一听有理,就低声询问文才应当怎么做。 就听文才继续解说道:“杀不如放,而且要以诸侯之礼相放。王兄需要对外言说米缨病体不痊,应当归国休养,因此不留米缨久住梁宫,特许返国,留大夫代替面辞天子。” 文旭听完文才的话,气得涨红的脸慢慢恢复平静,而后戏谑地看着文才,抬起手来,拍了拍文才的肩膀,微微点了点头,冲着两名甲士挥了挥手,两名甲士就放开了卫国大夫,卫国大夫见文旭改变主意,松了口气的同时,跪伏在地上叩头。 文旭也不制止,对着卫国大夫说道:“大夫啊,此事孤已经知道了,你先回馆驿休息,等孤修书一封,交予你带归卫公。” 原本以为必死的卫国大夫听到,拜谢王恩,慌忙告辞。 等卫国大夫走后,文旭就走到文才面前,绕着文才转了三圈,把文才转得一脸懵,而后文旭大喊一声,惊得文才一跳,就听得文旭满脸戏谑说道:“才啊,我原以为你是个正正的人,没想到你肚子里也装着一只老狐狸。” 文才哭笑不得接口道:“王兄啊,王室就是一只瘦弱的母鸡,周边不是小黄鼠狼就是狐狸,要是这只母鸡再没了狐狸心思,离被吃掉也就不远了。” 文旭原本轻松的神色在听到文才的话后,一脸肃穆,再没了玩笑的神色,轻叹道:“不是我不想成为老虎,是实在成不了啊。” 一番慨叹过后,文旭又渐渐平复心境道:“才啊,那关于通告国境以及发往各国的书函,就交给你办了。由你亲自去写,当兄长的才能安心呐。” 文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才啊,你知道的,我不能答应他们,不是我不想,确实是不能。若越国不在越州,哪怕是在淮州或是在濮州,甚至于就算是晋州,我都是能够答应的。”文旭看着文才的眼睛,话不说透,但说的是心里话。 “王兄,我明白的,”文才回望着他,一脸的理解,“燕子玉璧,加上那个婚礼,已经足够说明一切,却也不会落下口实。” 文才写就书函,在梁国内通告,又派使者散发到各诸侯国。卫国大夫看完通告,连连叹气,既为无奈,也为归国后自身的处境。 直到三日后,卫国大夫才接到梁宫的答复书信,依礼到宫内面辞文旭后归国,文旭按照通告所说的那样亲自将卫国大夫送到宫门外,看着卫国大夫登车而去,然后才返回宫内。 卫国大夫回归卫国,米缨已经知晓了这几日来的变故,表面上很高兴地迎接大夫归国,暗地里却很生气,让人以渎职贪污的罪名告发大夫,最终贬大夫为庶人。 第120章 婚礼 这几日除去梁室发布的通告引起小范围的热议之外,其余倒也无事发生。如同文才所料,百姓对于这样的通告大多只是看个热闹,当个谈资,并不去追究真假,而卿士大夫一类的官员,因为有着爵位在身,也没有多作非议。 几日后,关于这一事件的谈论就基本听不到了,百姓重又回归平淡的生活。 梁丘无事,原咸集也照常营业。苏通本就是商人,遇到公子或是卿,就迎来送往一番,遇到士大夫,则由管事招待,自己乐得清闲。 无善原本打算在文才再次前来原咸集时向文才告辞,而后离开梁丘,继续往南经由大江返回越国,但文才并未再前往原咸集,无善也不便入宫请辞。 苏通见了,就劝无善道:“小兄弟,祭典刚结束,文公子作为祭典负责人,肯定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处理,你就安心在原咸集多住几天吧。何况修廉与你一见如故,他的伤日渐好转,也不能不作交代。” 苏通说完,饶有深意地看了看无善。 无善大概明白苏通的意思,想想也是如此,对于文才自己不能不告而别,对于修廉,也不能撇在原咸集不管不顾,因此就继续在原咸集住着。 倒是炎雅,天性活泼,是个待不住的人,梁丘已经游遍,让她待在小小的原咸集,就如同待在牢笼中一般,但无善的思考她也很是理解,就耐下性子陪在一边,好在苏通走南闯北见识丰富,闲时就给炎雅讲些趣闻逸事,让炎雅不再那么苦闷。 但隔日一早,原本应该闲坐在大厅的苏通却不见踪影,无善和炎雅一问,管事就说:“昨日深夜有人来访,主人就随着来访者走了,临走时吩咐说让小人务必留二位再歇住几日。” 无善听到,也没有多想,以为苏通是有急事出门去了,这个时候自然更不能离开。 炎雅则因为没有苏通给自己讲故事,只好坐在大厅,看着店内的舞姬和歌姬以及来往的卿士大夫发呆,无善看见,就陪坐一旁,两人一起发呆。 就这样直到第三日天色将昏,苏通突然回来了,宣布原咸集将要歇业一天,管事感到奇怪,询问缘故,苏通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无善和炎雅看到,也不好问询什么。 第二日一大早,原咸集就挂上歇业的牌子,前来原咸集的卿士大夫都感到很是奇怪,这在之前从未发生过,却也只好无奈地摇头离开。 原咸集内却并不冷清,苏通和管事早就吩咐伙计将店内披红挂彩,装饰一新,等到午后就将所有的舞姬和歌姬以及伙计赶到后院,吩咐在未经许可之前不得进入店内。 等到无善和炎雅起来看到时都是一惊,好奇的炎雅就跑到苏通身边询问为何,苏通仍旧和昨夜一样,只是笑笑,并不说话,炎雅又跑到管事身边询问,管事却是照吩咐办事,也是一头懵。 未申之间,一队宫中的禁卫甲士护卫着一辆六马马车出了梁丘宫城,沿途的百姓见了,都知道这是天子出行,至于为何,却是无人知晓。 马车行得并不快,约莫在半个时辰后转进原咸集所在的街市,街道早已被甲士清场,两边的店铺与民居也门户紧闭,不允许人员进出,只有一双双眼睛从缝隙之中察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车直到原咸集的门口才停住,驾车的车耀跳下马车,警惕地看着四周,马车内的人掀开车帘,走下马车,却并不是文旭,而是文才,手中拎着两个布包,一个素色,一个黑色。 文才的装束也与平时有些不同,他今日虽然也是白衣,用的却是王室专供的料子,衬上些素色的装饰纹路,腰间是黑色的束带,左侧系挂两块玉佩,行走之间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叮铃声。 文才并不走进原咸集内,反倒与车耀一起站立在外,炎雅从门内瞧见,想要开门出去,被无善拉住,只好作罢。 大约一刻钟后,一队甲士进入原咸集所在的街市,望着原咸集赶来,最后停在原咸集外,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鼎园的巡伍司马陈冲。 陈冲与文才及车耀见过礼,领着一名侍卫,而后文才先行,陈冲及那名侍卫居中,车耀最后,四人走到原咸集门边,还不等文才敲门,炎雅便先打开了门,开口问道:“文公子,今日真是大阵仗啊,先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讲究排场。” 文才却并不答话,从旁边进入店内,陈冲三人也跟随而入,店门外陈冲带来的那队甲士则分散在原咸集周围警戒。 炎雅此时也看出了文才的不对劲,便不敢轻易再上前搭话,无善则盯着那名陈冲带来的侍卫,总觉得甲胄之下的人有些熟悉。 苏通看见文才四人进来,不动声色地和文才点了点头,文才就将手中的素包递给那名侍卫,而后苏通就领着陈冲和那名侍卫来到楼上的一个雅间之外,苏通和陈冲守在门外,那名侍卫拎着白包进入雅间。大厅之内除了文才和车耀,其余人虽然感到奇怪,却不敢轻动。 很快房间重新打开,出来的人一袭白衣,腰间佩玉,装束与文才相同,不是文旭是谁。苏通和陈冲就向文旭行礼,文旭摆摆手示意免礼。 等到文旭下了楼来,倒是把管事和炎雅吓了一跳,管事还勉强行礼,炎雅则惊呼出声,无善原先还在行礼,现下又要代替炎雅向文旭告罪。 文旭摆摆手示意大家免礼,而后说道:“我不告而来,惹得大家吃惊诧异,也是难怪。只是如今正是多事时节,我和才都不得不小心一些。今天我来,不是作为天子,而是作为一个友人,来见证一桩喜事罢了。” 炎雅见文旭说话随和,不摆架子,也大起胆子说道:“王上到原咸集来见证喜事,看来喜事就在原咸集内,可我却没有听说原咸集有什么喜事啊。” 文旭笑了笑,看向文才,就见文才说道:“按梁礼,除去王室婚聘外,诸侯之聘王才需要参加,可王又哪里会大老远去参加诸侯婚礼呢。除非啊,这婚礼就在梁丘。” “是么?”炎雅口快接道,“这么说起来,王上是要在原咸集参加婚礼,可原咸集有……” 不等炎雅自己说完,突然间意识到什么,转头和无善的目光一接触,就忽然明白过来了,无善倒是面色平静,只是心内澎湃,炎雅却是直接羞红了脸。 苏通这时就到后院叫上两名知书识礼的舞姬,带着炎雅去房间换上喜装,无善则由文才领着来到先前文旭进入过的雅间。 “无善,你与小雅姑娘的事,本不宜我们干预,但王兄和我又实在不愿意看着好事拖延,所以王兄和我就自作主张,有情人而为眷属,到底是功德一件,”文才把带着的黑包打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华衣,看起来与文才身上所穿的形制很像,却又有些不同,“原本,是要媒妁和六礼的,现在,王兄与我就算是媒妁,六礼繁琐也不合你们,一切从简,就直接跳到婚事了。说起来,前几日我便让苏通做了准备。” 文才边说边拿眼瞧着无善,毕竟这么大的事,原咸集早就知会准备,偏偏瞒着这两个新人,属实说不过去,可文才和文旭却有自己的小心思,越国的上卿与越国公主成婚,王室安排,天子亲临,这本身就是一种割不断的联结。 “这件华衣,是王兄叫人赶制的,正为今日的婚礼,想来无善穿上定然极好,王兄还特意嘱托,让你配上前些日的燕子玉佩。” 无善在文才打开布包看见里面白色华衣之时已是惊愕,听到文才说出的话时,更是难以置信。 梁王朝王室尚衣白,白色的华衣更是仅供王室,除了王室特许之外,连公爵的诸侯都不能僭越,而今文才的这一件华衣,实际上就把无善提到了几乎等同王室的地位,更别说是梁王旭直接同意的。 “文兄,这不合礼制……”无善受宠若惊,但大脑还是清醒的。 “王兄说今日你大婚,算是特典。”文才这么说完后,就退出屋外。 等到两人穿好了服饰,走入大厅之时,文旭看见,忍不住惊叹道:“听说才早就说他们是才子佳人,如今我看见,也不得不这么说啊。” 按理说,这里是文旭最大,理应由他主持婚礼,但他却把这件事推到了文才手上,只说自己是来观礼的,文才倒是不客套,开始代替文旭主持婚礼。 “盘匜,洁手洁面。” 苏通和管事此时已经捧着事先准备好的青铜盘匜走到无善和炎雅面前,无善与炎雅就开始洗手洗脸。 “对席,同牢合卺。” 无善与炎雅相对而坐,管事就端来盛着炙肉和小刀的木盘,文才取小刀将肉一分为二,无善与炎雅分别拿取一块吃下,接着苏通端来一分为二的瓠瓜,文才倒上酒水,无善与炎雅分取一片饮下,文才将两片瓠瓜合上,放回苏通端着的木盘之中。 “礼成。”文才高声唱道。 这场婚礼就算是落下了帷幕,文才就催促两人赶紧回房,无善与炎雅虽然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扭捏着回到苏通早先安排的雅间。 而原咸集的大厅之内,苏通准备的酒筵此时已经摆上,排场并不算大,不过六人而已,酒菜却是上等,毕竟这是招待天子的。 酒过三巡之后,文旭就起身离开,仍旧换上了侍卫的甲胄,由陈冲领着,带着那一队甲士返回宫城,文才则代替文旭坐主位接着宴席,喝得大醉,最后由车耀背上马车,驾车返回梁宫。 关于这次出行,百姓之中有看见的,都以为是文才讲究排场到原咸集吃了个饭,毕竟作为天子信任的族弟,调一队宫卫也无不可。 第121章 分别 直到送走了文才,苏通叫管事去后院叫回一众歌姬舞姬和伙计,这才想起修廉还在店中,心内难免生出疑惑来,暗暗恼怒竟然在疏忽之下忘记了他,急忙赶到安置修廉的房间,却见修廉神色平静安坐榻上,仿佛对店内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一般。 苏通正在想着如何措辞,既可以避免提及今日之事,又能够让修廉有所知觉而不对外言说,没想到修廉反倒先开了口说道:“我虽出身行伍,却也曾是有爵位的人,因此个中的情由也能料想大概。至于今日之事,今日之人,就算苏大商不多言,我也会当完全不曾知晓。” 苏通听到,心内就安定了,就顺着修廉的话说道:“修廉,尽管你未对我说起过你的真实身份,可我也大抵猜到了。卫国你恐怕是再回不去了,可若是就此遁世,那你这一身本事都寄付到山水之间,不是可惜了吗?” 修廉听到苏通提到卫国,眉头一拧,随即又舒展开。等苏通说完,修廉以为苏通是要劝自己跟随他,就婉言谢绝道:“我知道我的命是苏大商所救,理当报答,可要我跟随商队,又不是我心之愿,但若是……” 苏通听到这里,哈哈一笑打断修廉的话道:“我苏通虽然也算是大商,却还是用不起大夫来做商团护卫,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所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无善。” 修廉一听,神色放松下来,却又有些疑惑不解,苏通看见,知道修廉还不知道无善的真实身份,也不点破,只对着修廉幽幽说道:“天下之大,得遇一知己已是不易,何况当初还是无善劝我下崖寻找你的。” 苏通说完,看见修廉陷入沉思,也不再多言,退出了房间。 第二日清晨无善醒来,望着怀中尚在熟睡的炎雅,百感交集,暗叹世事变化无常,心里既笼着浓浓的哀伤,又难免淡淡的庆幸。 炎雅也恰在这时醒来,瞥见无善望着自己,想到昨夜的事情,到底是初经人事,不禁羞红了脸,但还是双手紧紧地抱着无善,把脸埋进无善的怀里。无善见她醒了,就揽着她的肩。两人都不言语,却已经在无声地交流。 一个时辰后,当无善离榻而起时,炎雅也起身,取过一边衣架上的外衣,准备为无善更衣。 无善还不适应,却见炎雅说道:“昨日我们已经成婚,妾为夫更衣是理所当然的事。”无善这才配合着炎雅穿好衣服,却已不是昨日梁室所赐的白衣,而是寻常的布衣。 等到无善穿戴齐整时,炎雅又拿过一边的玉佩道:“君子佩玉,从今以后无善也需要这样做了。” 无善接过佩上,发现正是当初文旭所赠的燕子玉佩,心中很是好奇,就开口问道:“小雅,仿佛一夜之间你就学会了为妻之道。” 炎雅一听娇羞道:“我是昨日才成婚,可梦想成为新妇却不是一日了,又怎么能不懂这些呢。” 无善听到,就对着炎雅一礼,而后在一边静待炎雅穿戴整齐,两人携手走出房间,来到大厅,见苏通已然坐在那里,无善和炎雅就走过去,无善行礼,炎雅道福。 苏通看到,见无善已经不再穿着白衣,炎雅还是身着喜服,便知道无善是个不逾礼的人,而炎雅也是个细心的人,便摆摆手说道:“新郎和新妇不必多礼。”说完招呼两人坐下,无善坐在靠前的位置,炎雅就稍微靠后些。 苏通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但是十分郑重地说道:“无善,此行毕竟路远,不如跟随我的商团,那样也好有个照应,你觉得怎么样?” 无善倒是第一次听苏通叫自己的名字,只不过因为之前的事情,自己和炎雅确实没有再跟随商团的打算,但要说起来,自己和炎雅的婚礼,苏通又是筹办者之一。 无善还在想着应该接受还是拒绝,炎雅此时却对着苏通一礼道:“多谢苏伯的好意,我们完全没有理由推辞,甚至还能够随从商团做个护卫呢。” 苏通听炎雅这么说,连连摆手说道:“雅姑娘,大可不必了,我这一次是诚心相邀的,再没有半点商人心思。你们随同商团,是绝对可以来去自由的。” 炎雅却十分认真,没有丝毫调笑地说道:“苏伯,我所说的也没有半句虚言。想当初我们能够乘船进入原州,多亏了您,我和无善的婚礼,同样劳您费心筹备。这一次商团出行,您就要返回济国,照这样说来,我们在随行商团途中当一下护卫,反倒可以帮帮忙。” 苏通见炎雅说得真诚,就点着头表示同意。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炎雅却接着说道:“只不过苏伯您也知道,越州虽然不通中原,可是物产丰饶,是个行商的好地方,商团经过大江去夷越,也算是顺路了啊。” 苏通脸上的表情就这样凝固在那里,而后突然哈哈大笑道:“雅姑娘真是聪明伶俐啊,跟随商团不过半月,就把行商这一套摸透了。” 无善听到,就转回头望了下炎雅,炎雅与无善的目光相对,反倒调皮地一笑,无善再不忍去出言责备,转回头来对着苏通拜礼致歉道:“小雅无礼,还请苏伯见谅。既然苏伯相邀,我和小雅没有推辞的道理,就谢过苏伯了,至于小雅其他的话,苏伯不必放在心上。” 苏通听无善这么说,反问道:“无善,我且问你,越州真的是物产丰饶么?” 无善不明白苏通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如实答道:“确实如此,越州的山中,盛产茶果,越州滨海之处盛产海鱼,而中部平原地区则多采桑织麻。” 苏通听后,缓缓说道:“既然这样,商人趋利而取利,商团往越州走一走也没有什么坏处,这事我就应了。” 无善听说,想到商团此举将给越国的名声带来极大的好处,不亚于使团出使,便站起身来,对着苏通郑重一拜,苏通赶忙站起回礼道:“无善不必如此,是折煞我这个商人了。” 而后两人重新坐下,炎雅再不插口,只是安静地坐着。 就听苏通对着无善说道:“修廉的伤势,已经恢复到勉强能够跟着商团行动了,只不过他的志向,是绝不会待在商团里的,而我也见识过他的能力,知道不能以救命之恩强留在身边。我想既然无善与他相见如故,或许可以带上同行,总好过让他带着一身的本事隐遁山林吧。” 无善听苏通提起,却是轻叹一口气道:“我也知道修兄是个能力不凡,品行高洁,可他对故国已然失望,我又怎么能够提起邀他入越的事情呢。” 苏通听到,这时候就提议道:“不如就让他随同商团而行,若他愿意跟着进入越国,也不枉他一身本事,若是他半途找到归隐之地,也算是我对他的助力。” 接下来两人就不再聊起与己相关之事,而是谈着两人在各地的见闻趣事,炎雅偶尔也会插一嘴,谈些自己的见解。 与此同时,商团的准备工作也在有序地进行。无善原本想入宫向文才辞别,顺便将婚礼当日的白衣送还,还没动身,文才先派了人来询问无善何日出行,并说文才将会亲自送行,无善迟疑了下回答说在两日后,而后托那人将布包交还。 两日后,商团准备出发,文才亲自驾车赶到原咸集送行,并将布包递交到无善手中说道:“无善,王兄已经同意,将这件白衣赠与你。” 无善双手接过,知道这件衣服的重量。 就见文才接着说道:“送君一行,终将一别。越州遥远,无善珍重。”文才说完红了眼睛,对着无善和炎雅一礼,而后就驾着车往宫城回去了。 苏通看到,明白文才与无善这一别,恐怕再难相见。 因为修廉伤势未痊,苏通就仍旧让管事照料,因此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而苏通则与无善和炎雅同乘一辆,商团的护卫和伙计则赶着运载货物的马车随后。 马车出了东门外,苏通就下了马车,和无善拜别,互相嘱托一番,而后又和管事低声嘱咐了什么,这才领着小半个商队,径自往东北而行,准备经卫国蒯国,乘船沿大河而下,经谷国和博国返回济国。 无善和炎雅则与修廉和管事一道,领着剩下的商团往东南,向着淮州而行。 淮州原本就地狭,封国较少,经过岁月变迁,如今只剩下三个中原国家——安国、庐国、历国。 使团在经过了几天的赶路,依靠着通关的文书,在通过几道关卡之后,就离开梁国,正式进入安国境内。 安国,与梁国和卫国都接壤,国君在武王时被封为伯爵,原本是拱卫梁室天子的国家,因为卫国渐渐强大,就变得与卫国亲近而疏远了梁国。 尽管如此,安国的国君仍旧每年派遣上卿前往梁丘拜见梁王,同时将岁贡进献,只不过与此同时,安国也会往卫国派遣下卿带着礼物面见卫公。可笑的是,安国送给卫公的礼物竟然比向梁室进献的岁贡还要多。 第122章 安国 商队进入安国境内,很快就遇上了巡逻的边军,管事上前,将一应的通关文书递交查验,起初边军的卒长看到商队从梁国过来,脸上还有些不屑,但当管事说起原咸集之时,那卒长就收起了轻视之心,只是简单地询问之后,就放商队通过。 商队就继续向着安国国都安康城前进,一路上又遇到多道安国的关卡,起先管事还能以原咸集的名头轻易过关,到后来只能暗中贿赂守关的军长,以求得能够顺利过关。 等管事回到马车上,无善不解地问道:“管事,按照梁律,商队过境,边巡有查验的职责,沿路的关卡则收取定额的商税,我们在梁国境内时就是如此,但如今进入安国,边巡确实有所查验,但关卡却完全不取税,反倒有守关军长收受贿赂,是何缘故?” 管事听后,就解释说:“梁室不比从前,梁律如今也只能在梁国境内执行了,其余各国,则各自对商队有着一套律令。像是蒯国,凡是水路而来的,只在码头取税,陆路则由边关取税;卫国则统一由边巡取税,边巡的官长又是由卫公亲自授任;至于如今的安国,则是由各城城令代为收取,而后汇总到都令手中,呈交国库。” 一边的炎雅很是好奇为何管事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却听管事笑道:“在商言利,商团在主人手里已经二十年了,从原先小小的城商发展成如今天下尽知的大商,哪能不了解各国的税法律令呢。” 炎雅听完点了点头,之后又不禁好奇道:“苏伯是济国人,为什么在济国内反而不设店集呢?” 管事一听,摇头道:“主人在济国内设有店集,只不过不在济都内,而是在主人故乡上阳。” 炎雅点着头,暗想怪不得当初游历济都时全无听闻。 接下来前往安康城的路上,管事就说着往昔行商安国时的趣闻和逸事,原本一言不发的修廉这时候也认真地听着,不时还发出一些疑问,炎雅和无善看到这一幕,相视一笑。 当商队赶到安康城外时,却发现城外已经排起长队,无善一看,竟发现其中有好几个商队,暗暗称奇。 管事在一边看到无善的表情,就主动解释说:“安国虽是小国,却连接原、淮两州,两州间的商贸往来,必然经过安国,而安国之中,能够承接起这么大贸易的地方,只有安康城一处,因此大一些的商队,都赶来安康城,难免就造成现在这般的困顿局面。” 管事说完,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就告罪一声,径自跳下马车,无善看去时,见管事对着一边因为城门拥堵而减慢速度的马车高喊着:“小人愚拙,敢问是安国上大夫的马车吗?” 那车夫听见管事的这么问,又看见管事的衣着,就停下马来,对着车内低声说道:“大人,似乎是个商人,或许是相识也不一定。” 车内的人听到,就掀开侧帘望向车外,见到管事,一时之间有些印象,又想不起来,就道:“我记得你是……” 管事见他犹豫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记不得了,忙答道:“大人,我是济商苏通的管事,历年来都有到城内和大人饮酒的。” 马车上的人听到,迟疑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今日可也是想进城行商的么?” 管事就上前几步,从袖中拿出一块美玉,捏在手中,应道:“正如大人所言。” 马车上的人见他这么懂规矩,那块美玉也是上品,就扬了扬手道:“既是旧识,那你便带着商队跟在我的身后吧。” 管事就拜谢一声,请求和商队吩咐一句,那人点头应允,于是管事就回到马车边,看见马车上的三人都掀帘察看,就不隐瞒而直言道:“诸位勿怪,我只是一介商人,就以商为重。那人名叫高庄,是安国的上大夫,我们此行就随他入城,能够快上不少。” 管事说完行了一礼,无善三人回礼,而后管事就嘱咐车夫跟随高庄的马车,随即便登上高庄的马车同行。 这一边无善三人所在的马车上,就听炎雅叹气道:“没想到一国的上大夫都是如此,可想而知安国如何了。” 管事登上高庄的马车,将原先的美玉递交高庄,高庄拿在手上把玩,最后放入怀中。 因为原先商队所走是小门,与平常百姓所走是一道,由此行进缓慢,而高庄是上大夫,走的是中门,因此一路无阻,直至城门边。 但就算是高庄,也无权干涉税令,所以商队仍须由都令取税。 无善看到,不由得感慨道:“高庄不过是上大夫,都令至少是下卿,但高庄已经能够通节,由此可见安国的确如小雅所说的那样啊。” 进入城内,管事就下了高庄的马车,返回无善三人所在的马车,再次向三人致歉,而后说道:“我已与高庄约定明日在城内的酒楼设宴。商队一应无事,诸位接下来数日都可自由行动。” 无善听到,就向他拜谢。 等到商队赶到落脚点,管事将三人安置好,然后下楼交代货物的事宜。 炎雅与无善自然在一个房间,等到管事走后,炎雅就抱怨道:“没想到安国是这样的国家,我是一刻都不愿意多待了,只想早一日离开就好。” 无善听到不觉好笑道:“官是官,民是民。安国虽然是小国,官场弊端少不了,可市井繁华也是不假。既然商队无事,不就正好可以出去逛一逛吗。” 炎雅听到,原先低落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好起来,看着无善的眼睛闪闪发亮。 第二日用过早食,炎雅便要拉着无善去逛安康城市集,无善就提议去叫修廉一起,炎雅无奈,只好拍开修廉的门,将要出门闲逛的事情诉说,同时邀请修廉同去。 修廉看着无善诚恳的眼神,想要答应,这时又看到炎雅黯淡的神情,心内就有了主意,说道:“无善,雅姑娘,我旧伤未愈,实在不便出行,就不一同前往了。” 无善本想再劝,炎雅却不给无善这个机会,拉着他就下了楼去,修廉看到,心里不知为何突然豁然了许多,早些天因为奉命劫道的事情仿佛已经相隔遥远。 管事此时尚未离开客馆,无善和炎雅就向他拜礼说明情况,管事回礼,知道修廉待在客馆不会出门,又吩咐伙计随时照应,这才望了眼已经走远的无善和炎雅两人,沿着另一个方向行去,准备赴应高庄之约。 安国虽小,安康城却自成气派,若单说市集的繁华,恐怕可与梁丘相比,炎雅一进入市集,就如同游鱼入水一般,不知疲累。 相比于炎雅,无善对这些市井里的新奇东西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便只是陪在炎雅身边,权当安静地散步。 行不多远,炎雅又在一个售卖面具的小摊前停住脚步,听着那个约莫已近而立之年的妇人详细地说着每一副面具上的人物典故和出处,还真让炎雅听得挪不动脚步了。 无善正暗自觉得好笑,冷不防被一双手拉了开去,转头看去时,却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汉子,指着自己面前的摊位对无善说道:“小兄弟,看一看我这里的玉簪,价廉物美。” 无善正待拒绝,却听那人接着说道:“小兄弟,给你家娘子买一支吧,正适用呢。” 那人的话一出,无善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就咽了回去,在那人的推荐下,选了一支翠玉嵌金的簪子付了帐,把那人乐得合不拢嘴。 等无善转回头来时,却见一人头戴狰狞獠牙的面具,心里先是一惊,看到那人的穿着时,才反应过来是炎雅,便轻声唤道:“小雅。” 炎雅见无善认出自己,就将面具摘下,递给无善道:“无善,这个面具给你,你别看他凶恶,可摊主说这面具是个好精怪呢。” 无善这时也将发簪递给炎雅,炎雅看到很是喜欢,就让无善给自己戴上。 两人在出市集时,无善看见街边有家打铁铺,便走过去询问是否有好刀出售,铺主人热情得很,就将铺中的刀拿出来递给无善瞧看,无善一看之下,发现打造的手法是好,但是用料较差,就摇了摇头。 铺主人知道无善是个行家,这才从铺内拿出一把刀来,沉声说道:“我看小兄弟年纪轻,却是个识货的,寻常的刀都不入眼。这里有把宝刀,小兄弟看看。” 无善抽刀出鞘,隐隐之间有低鸣声,便知是把好刀,见刀身上有刻“龙缺”二字,知道确实是宝刀无疑,便向铺主人询价,铺主人却并不谈价格,无善明白他的意思,就将在易咸集时得到的那对东山玉璧递给铺主人。 铺主人一见,点了点头,于是宝刀归无善,玉璧归铺主人。 无善和炎雅返回客馆时,恰巧管事也回来了,看见无善手里的面具,惊问道:“无善何故拿着夜鬼的面具呢?” 炎雅就把市集里的事情述说一遍,还把头上的发簪摘下捏在手中,管事看了看后说道:“夜鬼可不是什么好精怪,在安国乡野之间算是调皮捣蛋鬼,每一家都对他气愤愤呢,还有这发簪,那翠玉倒还可以,嵌的却绝不是金丝。想来二位是被骗了。” 无善和炎雅听完,互相看看,都笑起来说:“安国真是有趣。” 进了客馆,无善将那把宝刀送给修廉,说是修廉没有防身之器,之前看他用刀,就买了一把赠送。 修廉谢过后,抽刀出鞘,便知是好刀,看那刻名是“龙缺”,忍不住惊叹道:“想不到宝刀竟是‘龙缺’,传言此刀可以斩龙的鳞甲,无善当真要送给我吗?” 无善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第123章 公子兴 管事虽已应付了高庄的宴约,但商队的货物买卖还需经手,因此接下来的几日也不得闲。炎雅与无善因为早上的事情,也少了闲游的兴致,就与修廉一道待在客馆。 炎雅待得憋闷,客馆内相熟的人除了无善便只有修廉,就开始拉着无善缠着修廉讲些趣事,修廉无奈,只好讲些昔时在卫国军中的一些逸事以及卫国的民间传说,愣是将这几日打发了过去。 等到管事将运抵安国的货物售卖得差不多,又在城内补充了货物之后,对无善三人宣布明日将要离开安康城,早就盼着离开的炎雅第一个表示赞同。 夜间,修廉单独找到管事,对他拜了一礼之后说:“若不是蒙苏大商相救,我早已丧身崖下。本该舍命相报,但我却明白自己不可能投身商旅,心中对于前路也无期许,因此迟迟不做回应。如今我决心已定,所以特意前来告知。” 修廉说到这里,突然单膝跪下拜道:“请允许我跟随商队作为护卫,待到无善离开之时,也请允许我离开。我知道这个请求很是无礼,但还是希望管事能够答应。” 管事听到这里,就把修廉扶起说道:“主人临分别之时有所交代,说救大人是无善所托,主人不敢居功。若是大人有意离开,让我不必阻拦。” 修廉听到,对着管事一礼,而后说道:“人们都说商人唯利,现在看来,也并不是这样啊。” 说完修廉就离开管事的房间,管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幽幽叹道:“还是主人的思虑深远,早有预料啊。” 第二日,商队就离开了安康城,直出西门,往庐国边境行去。 等到庐国边境之时,却又并不进入庐国,只沿着安、庐两国的交界往南而行,无善和修廉虽然都有些好奇,却并不打算相问,倒是炎雅口快,开口询问为何不进入庐国。 管事就解释说:“庐国虽与安国相邻,也同是小国,却不像安国那般以商立国,而是以武立国,因此庐国并不宜行商,所以商队到达安国之后,一般都不进入庐国,而沿着安庐的边界走,而后西行进入历国。历国以礼立国,倒是与禹国颇为相似。” 商队诚如管事所言,在沿着安庐边界向南行进半日之后,就向西沿着庐国的边界行去,直到到达庐国与历国交界,才又转入历国。 此时天色已暮,管事却不叫停,而是催促赶路,说是要赶到歇脚之处。行不多远,撞见历国的巡哨,在一番查问查验之后,便即放行,甚至还指引商队前往数里外为商队而立的营寨。 商队继续前行,果然数里外有个营寨,寨门外有兵丁守把,俨然一副军寨的模样,无善三人看到,都面有异色,满脸疑惑。 管事就笑着释疑道:“这是历国为各国行经边地所立的营寨,四边都有,一为驻军之用,二来就是作为商队休歇之处,三来也算是取税之所。凡是进入营寨之中的,出寨之时便要取税,同时发放特制的文牒,等商队进入历国各个城邑之时,文牒便是是否取税的凭证,若是拿不出取税的凭证,便要重新取税,较之于营寨的取税,还要重上一成。” 炎雅听到,鄙夷道:“如此说来,历国也是像安国那样的重利国家啊。” 却听管事摇着头说道:“并非如此。听说历君勤政爱民,过往商队取税之后,有绝大部分都重新施用到百姓身上,其余则用于养军抵御夷族,与安国大不相同。” 炎雅听到,将信将疑点着头。 商队来到营寨边,把守的兵丁又再次查验后,才允许商队进入。 商队进入后,就有兵卒在前面引路,将商队带至一座木屋之外,并强调商队只允许在居屋一侧行动,不允许进入另一侧的军帐之中,而后便离开了。 等到兵卒走后,炎雅就问管事这是何故,管事解释说:“居屋是用作商队居所的,而另一边的军帐则安置驻军。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商队混入敌方细作,对驻边军造成影响。” 炎雅听后,不禁说道:“没想到历国这么重视边防之事。”心内对历国的印象就好了许多,也相信历国不是像安国那样重利的国家。 管事这时候就进一步解释道:“毕竟历国紧邻江夷,所以防备得紧些,也是应该。” 商队休息一夜后,第二日出了寨门,果然如同管事所说的那样,有身着锦衣的人查验商队的货物,而后计算出应取的税额,还能够按照货物抵扣和银钱缴付两种方式收取,管事在银钱缴付之后,就得到一块形制特殊的木牌,就是管事所说的取税凭证了。 接下来商队一路无阻,直接抵达历国国都祥宁城下,管事这时却叫人把货物与伙计都一分两半,一半在城外,一半进城。 炎雅询问缘故,管事说:“安国以商立国,同等的货物在安国价格更为低廉,而中原之间的货物在昌国能售出更高的价格,货物既已取税,便不必计较在城外或是入城了。商队入城售卖一半的货物,只是要维系商团在历国所赚下的名声罢了。” 无善三人一听,不禁心道果然商人仍是逐利的。 商队入城之时,守城的官吏在查看过木牌之后,果然直接放行。 管事将商队安置到客馆之后,炎雅照例要拉着无善出门闲逛,无善想要邀请修廉同去,修廉却以充当商队护卫为由婉拒。于是历都祥宁又是无善和炎雅两人的游乐场。 炎雅对于历国的观感,在祥宁的摊铺之中彻底改观,虽然祥宁的百姓不像禹都那般总是行礼拜礼的,但言谈之间却是平和温馨的,仿佛大家不是第一天相见,而是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一般,让炎雅感觉很是惬意,无善的感受大抵相同。 两人闲游至天近正午,才准备返回客馆。 此时一辆双马马车突然停在两人面前,一个身穿青衣的青年下了马车,拦在无善与炎雅面前,那人开口便问道:“敢问小兄弟名讳。” 无善见自己与那人并不认识,便拉着炎雅想要走开,不想那人却再次拦在无善和炎雅的面前,开口问道:“敢问小兄弟腰间玉佩何处得来。” 无善和炎雅相视一眼,心里明白那人突然拦住自己是为何,想来是为腰间的玉佩,那玉佩不是其他,正是当初梁王旭赠与的燕子白玉。无善想来那人是个大夫,本不想纠缠,但如今已经不能不有所表示,就一手按住隐虹的剑鞘。 那人见无善肃穆而待,一手按剑,知道是自己心急了些,就退后一步,拜了个礼道:“小兄弟勿怪,是我唐突了。只是适才在马车上看见小兄弟腰间的玉佩,知道有些渊源,又见小兄弟不着白衣,好奇之下才停住马车,拦住小兄弟询问的。还请勿怪。” 无善听那人说完,将按着剑鞘的手移开,却并没有放松警惕,问道:“你知道这玉佩的来历?” 那人点点头道:“实不相瞒,我叫廉兴,家父正是历国国君,家中也有一对如此形制的玉佩,是当初梁室武王所赠。” 无善倒是知道武王遣廉安至淮州立国的事情,又听见廉兴自报家门,就对着廉兴拜礼道:“失礼了。我叫无善,在梁丘机缘之下得到此玉。” 廉兴听完,知道无善不愿详谈,但仍旧邀请道:“无善,今日相遇甚是有缘,不如一块喝一喝酒,由我做东。我一直想要去梁丘看看,只是苦无机会。” 无善本不想答应,见廉兴说到梁丘,满脸的遗憾,又想到当初祭典之时,前往梁丘的国君只有洛君和历君,就答应了廉兴。 廉兴见无善答应,很是高兴道:“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急于回宫向君父禀报事情,还需要无善稍微等待些时间。如蒙不弃,就请上车,宫外有一家酒肆,可以当作聚会之所。” 廉兴这时才看到炎雅,也一并邀请道:“这位姑娘也一起吧。” 无善想到已经答应,看了看炎雅,见炎雅点点头,便拉着她跟在廉兴身后。 廉兴走到马车边,将车帘掀开,让无善和炎雅瞧看仔细,以示自己绝无害人之意,无善和炎雅上车后,廉兴就将车帘卷起,也不走进车内,而是坐在驾车的车夫旁边。 无善和炎雅原本还觉得廉兴提出邀请很是突兀无礼,现在看到廉兴的举动,又想或许廉兴真的只是情急吧。 马车在道上走得并不快,沿途渐渐不像市集那般繁华,但两边仍有店铺设立,只是往来的百姓不再熙攘,也渐渐出现一些一眼便可看出尊贵的人来。 马车最终停在一家酒肆外。说来也怪,宫城之外并无其他建筑,单单这酒肆却是拔地而起,显得很是违和,看那挂在酒肆外的招牌时,分明是个“廉”字,由此可见此家酒肆不同一般。 无善和炎雅下车,廉兴将两人邀至酒肆中,叫来酒肆的主人,吩咐先上几道小菜,再温些酒,而后对着无善和炎雅抱歉一声,就退出酒肆,重新上了马车。 马车就朝着宫门行去,也不见宫卫阻拦,径自入宫。 炎雅看到,不由低呼道:“想不到这人真是公子啊。” 第124章 先生广邑 廉兴乘着马车入宫,在宫内的广场下了车,急急赶往大殿,却听守卫说廉邕在书阁,就又匆匆赶往书阁。 等廉兴进入书阁,看见廉邕,就跪拜请安,廉邕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赶得急,就让他坐下叙说,廉兴犹豫了一下,这才坐下,禀报起此次廉邕交代的事情。 廉邕边听边点头表示满意,忍不住夸赞道:“兴,我的几个儿子中,最像我的就是你了,也难怪在立世子这件事上,你的几个哥哥都谦让你,可你自己却迟迟不肯接受。” 廉兴这时候就站起身来,对着廉邕行了个礼说:“君父在上,父亲与几个哥哥疼爱我,因此要把我立为世子,可兴毕竟最幼,不能接此大任,还望父亲今后不要再提,请立大哥为世子。” 廉兴说完就要告辞,廉邕还以为廉兴是因为自己提起这件事才这么急着离开,就面露不快说道:“兴,提起这件事是我贸然了,但你也不必因此急于离开吧。” 廉兴知道父亲误会了,慌忙解释道:“父亲,并非如此。今日我在回宫时,路遇一个少年,腰间佩玉,细看之下放现那玉与武王赐予先祖的那一对形制相似,我看他穿着寻常布衣,不像是梁室成员,就下车询问,得知是梁丘而来,就邀到宫外的廉氏酒铺之中。因为要急着回禀,如今又因为急于赴约,所以失礼了。” 廉邕听完,奇怪道:“想来祭典结束并不算太久,或许是梁室族人也不一定,历国不能失仪,等我拿上那一对白玉与你同去。” 于是廉邕就进入后宫,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将那一对白玉拿上,与廉兴各配一个于腰间,也不知会任何人,乘着廉兴进宫时的马车出宫,到达廉氏酒铺之外。 廉邕并不急于进入,反倒在铺外隔着门扉的缝隙往里瞧看,看到无善和炎雅的面容时,不禁有些失落,对着廉兴摇了摇头,廉兴心内就明白无善与炎雅并非梁室族人。 廉邕见自己此时已然出宫,却又不便以真实身份相告,就在廉兴耳边悄声说着什么。随后廉兴在前推门而入,廉邕跟在廉兴身边,走到无善与炎雅身前。 无善与炎雅见廉兴回来,就向着廉兴拜礼,而后又看见廉邕,也一并行礼,廉兴自然地回礼,但廉邕却毫无表示。 廉兴看见,就在一边解释道:“这是我的先生,还请无善不要见怪。” 无善点了点头,炎雅却哼了一声以示不满,廉邕满脸尴尬,却只能隐忍不动。 廉兴见桌上点着的酒菜丝毫未动,知道无善是知礼之人,便叫来酒铺主人,打算重新更换,酒铺主人走过来,看见廉邕,面有异色,一边的廉兴瞧见,假装咳嗽两声,酒铺主人会意,神色恢复如常,自去准备。 很快酒菜重新上来,却不是原先的小菜,而都是些寻常饮宴不曾看见的菜式,那酒尚未开封,便能够嗅出坛中的醇厚之气,连那小酒爵和箸器以及盛碗,也是美玉所制。廉邕和廉兴看见,都不由皱了皱眉,只是很快恢复正常。 无善看到这里,虽然有些无奈之感,却也不动声色,炎雅看见酒铺主人前后的态度,内心很是气愤,但看到无善,心内也渐渐平和下来。 廉兴开启酒坛,尽量表现得不那么拘谨。 廉兴给廉邕无善倒满一爵,准备给炎雅倒时,无善就婉言说道:“小雅不胜酒力,还请公子见谅。”炎雅听到,心中很是欢喜,脸上就不自觉露出笑意。 廉兴就给自己倒上,而后廉邕就说起祝酒之词道:“今日相遇,便即有缘,何况同室而坐,同桌而食,当满饮一爵。” 廉邕说完当先饮尽,廉兴和无善也随同他一饮而尽。 廉邕迟疑了下,还是拿起玉箸夹菜放入玉碗,而后捧起玉碗开始小口吃起来,廉兴随后也如同廉邕一般,仪态优雅。 无善和炎雅看见,反倒有些拘束起来,想要学两人那般,一时之间又无法学会,想要按照平时一般,又觉得有伤大雅,上不得台面,就愣怔在那里。 廉邕瞧见,放下玉箸玉碗,笑道:“这是宫室之中的食仪,让小兄弟见笑了。” 无善见他态度随和,就回答道:“哪里,先生与公子仪礼优雅。倒是我们两个,不懂食桌上的礼仪。” 廉邕一听,忙摆手道:“小兄弟不必在意,只管按照平常的规矩即可,不必顾虑我们。” 无善和炎雅听了,一来本就学不会廉邕那样吃饭,二来确实是逛了半日腹中饥饿,所以也就告罪一声,按照平时那般夹菜吃饭。 起初廉邕还只是在一边看着,后来见两人吃得畅快,想到这里是在宫外,一时兴起也就不按着原先那般拘礼,反倒学着无善和炎雅那样大嚼大咽。廉兴见了廉邕这样,也就跟着大嚼大咽起来。 这一切无善和炎雅都看在眼里,无形之间原本心里对廉邕的那一丝不快也消散不见。 等到吃饱喝足,酒铺主人撤下酒菜食器,四人围桌而坐,如同朋友般畅聊起来。 无善仍旧以李无善为名,炎雅则以谈雅为名,廉邕自称广邑。 聊着聊着,廉兴就聊到无善的佩玉上,同时也把自己腰间那一块取下放在桌上道:“我初见无善那块玉,便知道是梁室形制无疑了。同样是燕子形制,还有相同的光泽,不过只是新旧的差别罢了。” 无善见廉兴将佩玉放在桌上,就也解下自己腰间那块摆在桌上,果然如同廉兴所说的那样。 廉邕这时就开口问道:“听兴说,无善是从梁丘来的,这玉佩必然是梁室所赠。实不相瞒,我也曾到过梁丘几次,知道梁室不会轻易赠玉,不知道无善的佩玉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若是先前廉邕这样问,无善定然不会回答,但在与廉邕刚才的相处之后,无善虽然对他的身份存有疑虑,却仍旧觉得他的为人正派品行端庄,便行了一礼,将自己和炎雅从恒国内乱之后的经历诉说一遍,只是略去了自己和炎雅的身份,也略去了修廉的部分以及梁王旭的会见和证婚,当然鼎园之事也不能说,只说这佩玉是文才所赠。 廉邕听到之后很是感慨,又想到那把隐虹,便想要借来看看,无善犹豫了下,将隐虹解下递给廉邕,廉邕提在手上,拔剑出鞘,连连惊叹“好剑”,一时兴起,就走到一边,在酒铺内舞起了剑。 无善和炎雅原本以为廉邕只通文墨,没想到还会耍剑,耍得还不是一般的好,一时都看得呆了。 廉兴在一边就解释说:“先生少年时曾入军伍,舞剑自然不在话下。” 廉邕直舞得大汗淋漓,这才收剑入鞘,回到三人身边,将隐虹交还无善道:“我素来听说隐虹是君子剑,曾经有缘得见,没想到如今更是有缘舞弄一番,真是痛快。”说完对着无善一礼算作致谢,无善赶忙回礼。 四人重新坐到桌边,聊些各自所知的逸事奇闻。 直到申酉之间,四人才互相拜别,在廉邕的坚持下,无善和炎雅搭上了廉兴的那辆马车,赶往商队所在的客馆。 站在酒铺门前,廉邕对着廉兴说道:“无善的来头恐怕不小,就算是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只怕也是如此。但公子才能够将隐虹相赠,又赠与燕子玉璧,足见无善品性了。” 廉兴在一边听了,也说道:“李姓的贵族或是谈姓的大家闺秀,我还真没有听说过呢。” 廉邕就在这时候笑道:“广姓的先生也不多见啊。” 廉兴听后也笑起来。 廉兴的马车将无善和炎雅送回到商队所在的客馆,修廉和管事见两人乘着马车回来,也不多过问。 车夫驾车原路返回,将所见告诉廉邕和廉兴,廉邕就点着头说:“隐虹是不负君子剑之名的啊。” 在客馆厅堂用过了饭,和修廉及管事互相礼别,无善和炎雅回到房间。 炎雅此时还觉得今日所见所闻很是奇异,也禁不住对廉邕评议道:“那个叫广邑的先生很是怪异,起初对我们不礼不顾的,后来倒是很好相与了呢。” 无善见她说起,突然笑了笑,摆了摆手。 炎雅见无善这副样子,就嘟着脸追问道:“怎么了,事实本来就是如此,我说的有那么好笑吗?” 无善不答反问道:“我叫李无善,你叫谈雅,这没错吧。” 炎雅这时有些讪讪道:“这是情势所迫,就像无善你说的佩玉由来一样。” 无善点了点头接口道:“是这样没错,而且只怕今日四人之中,没有一个是说了真话的。” 炎雅见无善这么说,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那个公子兴的身份也是假的?” 无善摇了摇头道:“公子兴确实是公子兴,只是那个广邑先生,恐怕不是先生那么简单,要我看来,恐怕还是一国之君呢。” 炎雅听到,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只是脸色潮红。 无善见她安静下来,这才解释道:“公子兴入宫时身上没有挂着那块美玉,后来出宫时挂上了,而那个广邑先生,腰间也佩了相同的美玉,与公子兴的应是一对,那恐怕是武王当初所赠的一对美玉,试问,这样的一对玉,除了国君,谁人还能动得。” 炎雅一听,再无法笑出来,怔怔地道:“没想到广邑竟然是国君啊。” 第125章 城上筝琴,城下剑舞 第二日寅卯之间,当商队的伙计打开客馆的门时,就见一个锦衣青年倚在马车边,一看就是出身卿士之家,那人见商队开门,走上前来略略行礼问道:“请问商队护卫无善在吗?” 伙计虽然知道无善在商队充当护卫,却也明白无善和炎雅有着绝对的自由,不敢多说什么,走进客馆内叫来管事。 管事走出门来,倒是认得廉兴的,就向廉兴行礼道:“我是商队的管事,不知公子找商队的无善要做什么?” 廉兴听管事这么说,就知道管事是认得自己的,也就不再隐瞒道:“昨日我偶遇无善,相谈甚欢,今日特意前来,想要邀请无善一同出游,不知商队是否方便?” 管事一听,就又拜了一礼,回答说:“公子稍待。”而后就又进入客馆。 此时无善与炎雅正坐在客馆厅堂之中与作为商队临时护卫的修廉闲聊,只不过由于身份的缘故,修廉取了个“修谦”的名字,倒是让乍然听到的炎雅捧腹而笑,修廉倒是不介意这些。 管事走到三人身边,行了个礼后对无善说道:“无善,你认识历国的公子兴吗?他现下已在客馆外等候了。” 无善一听是廉兴,倒是没想到他会来客馆,就和炎雅站起身来,对着管事和修廉分别一礼道:“昨日我和小雅闲游,遇见了公子兴,就到宫门外的一家酒肆喝酒闲聊,原本以为只是萍水之逢,没想到公子兴今日会来拜访。” 管事听到,在一边低呼道:“无善说的可是一家挂着‘廉’字的酒肆么?” 无善没想到管事有那么大的反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就听得管事解释道:“那家酒肆,说是廉氏一族的私肆也不为过。在历国,哪怕是卿大夫,没有公子的指引,也不能进入酒肆,就算进入,那家的主人也不会招待。” 无善听后,微微皱眉,原本以为只是与公子兴一次简单的喝酒,就算后来多了个历君,但到底历君没有表明身份,自己也可以假装不知,如今公子兴再次邀游,知道了酒肆来头的无善却不能再以商队护卫为由拒绝。想到公子兴以诚相待,自己和炎雅却要迫于身份而继续隐瞒下去,无善的内心就有些煎熬。 仿佛看出了无善内心所想,管事就问无善道:“不如我以商队护卫为由将公子兴婉拒?” 无善摇了摇头道:“多谢管事好意,只是我却不能不答应公子兴的邀约。” 无善说完就带着炎雅向管事和修廉拜别,走出客馆。 廉兴在客馆门外,看见无善和炎雅,远远地便拜礼道:“无善,虽然知道你身为商队护卫,但我还是想要邀请你同游,希望不会对你造成困扰。” 无善见他这么说,赶忙回礼道:“公子相邀,不能推拒。管事也通解人意,愿意放无善的假。”廉兴就将无善和炎雅邀上马车。 无善与炎雅上车后,却见车内备着菜品和鲜肉,廉兴在一边解释道:“历国虽小,却也有山水风貌,祥宁城外的澧山就是一个野食的好去处。因为是我的私邀,便没有带上猎捕的侍卫随从,只好随车带上一些吃食。” 炎雅看着那些生肉和菜品,突然兴起,想要调侃一下廉兴,就说道:“公子想要野食,但这些吃食都是生的,公子是不是忘记从宫中带庖人来啦。” 廉兴听到,微微一笑道:“不瞒姑娘,我虽在宫中长大,却也曾随军屯驻过一段时间,对于军中之事算是有所了解,自然少不了就学得一些举火的事情。” 炎雅听廉兴这么说,将信将疑,又想起自己和无善在泉越龙鸣时的那一段时光,恍惚间仿若隔世一般,便再没了打趣的心思。无善在一边看到,悄悄握住炎雅的小手。 等马车行至澧山山脚,三人下车,廉兴看着由山脚边流过的一条溪流道:“这条溪流就唤作‘澧水’,发源之处即是澧山。澧山并不高峻,此时的澧水也只是小溪,但往南而去几十里,便渐渐开阔,直至最后汇入云泽。” 随后廉兴就让车夫在山脚等候,而后领着无善和炎雅往澧山上行走,边走边叙说澧山周边的典故和传说。 三人行至半途,望见一处断崖边的飞瀑,干脆就坐下休息。 无善此时觉得再不能瞒着廉兴,就向廉兴拜礼致歉道:“无善原本以为与公子只是偶然相遇,萍水之交。公子却因一块白玉而将无善两人邀至廉氏私肆,美酒佳肴宴请,又在今日相邀出游,待无善两人至诚。但无善却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请公子见谅……” 廉兴听到这里,摆了摆手制止无善接着说下去,而后自己说道:“其实无善不说,我也知道无善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对无善礼待,并不是因为那一块白玉或是那把隐虹,而是无善这个人。尽管知道无善身份有疑,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无善的观感。如今无善能够对我如实相告,我便知我没有看错人了。至于无善你原本的身份,我也无需知道。” 无善见廉兴这么说,反倒坚定了自己心中的念头,就将自己的身份以及使团出使和沿途所经历的事都重新叙说一遍。廉兴听完,仍觉不可思议,最后感慨道:“我知道无善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没想到无善是这么有故事的人啊。” 廉兴说完,站起来向无善和炎雅拜了一礼道:“我廉兴以澧山为誓,我们三人在此间所说的话,我绝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无善和炎雅这时也站起身来郑重回礼。 看看天近正午,三人就不再向上走,而是返回山脚马车边。 车夫远远的见三人下了山来,就将马车上的一应吃食搬下车来,而后就驾着马车远远走开。无善和炎雅看了,明白是廉兴特意吩咐的,心里暗道廉兴心思细致。 廉兴原本是想自己一人打点吃食的,没想到无善和炎雅也要来相帮,只好点头答应,结果自以为是行家里手的廉兴在无善和炎雅面前,反倒如同门外汉一般。 等到一应的吃食准备完毕,廉兴单独拿出一份放在一旁,然后才与无善和炎雅吃起来,边吃边夸赞两人的手艺不下于廉氏私肆的铺主人。 待到三人食毕,廉兴就对着车夫招了招手,车夫便驾着车返回,廉兴便将留下的那一份吃食交予车夫,而后便又带着无善和炎雅沿着澧水漫步,估摸着车夫吃完了,这才返回马车边。 剩下的半日,廉兴就让车夫驾车沿着澧水往南,因为距离云泽较远,所以也并不是要往云泽去,只是感受一下澧水慢慢丰腾开阔的景象,闲聊些历国的风土人情,而后便返回祥宁城商队的客馆。 廉兴特意询问了商队在历国的行程,无善以实相告说还要再停留两日,然后应会在辰巳之间出城离开。廉兴又询问从哪个城门出城,无善说是东门,廉兴听后就不再说话,三人互相拜别。廉兴乘着马车离开,无善和炎雅进入商队客馆。 接下来的两日,修廉照样做着商队的护卫随同伙计在城内贩售,管事则四处采购货物,无善和炎雅因为无事,又开始逛起祥宁城。 两日后,商队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祥宁城。 无善坐在马车上,想到廉兴两日前临别时特意问起商队离开的详情,以为廉兴是想要送别,便特意掀开车帘顾看,只是直到商队出了东门,仍旧未见廉兴的身影。 无善以为是自己想多了,但心内又难免有些失落。 这时忽听得身后传来筝琴声,乐音美妙,不似一般曲子,无善就叫停马车,对着管事拜礼致歉,而后下车来寻那乐音所在之处,最后瞥见东城门上有一人将筝琴放置城墙上正在弹奏,身边还站立着另一人。 此时管事三人也已经下了马车,望见城墙上的两个人时,管事心里暗道:“公子兴来也便罢了,怎么历君也来了。” 此时城墙上廉兴筝琴不止,东门外无善也走到一边,将隐虹出鞘,舞起剑来,与廉邕那时的刚猛剑舞不同,无善的剑舞柔和舒缓,正和着廉兴的筝琴乐音。 待城墙上的筝琴停止,无善也收剑入鞘。 城墙上的廉兴和廉邕便对着无善遥遥一拜,无善看见,便也对着城墙上的两人遥遥一拜以示回礼。 城墙上,廉邕对廉兴说:“我这一拜,不是因为无善,是因为无善那把君子剑啊。”廉兴听了,只是笑而不语。 无善四人重新回到马车上,管事见修廉也不是外人,就直接问无善道:“无善,公子兴前来送行也就罢了,怎么历君廉邕也亲自来了,还对着你拜礼?” 无善听到管事说到历君廉邕,和炎雅相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笑起来,看得修廉和管事莫名其妙。 无善也不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我和小雅,与历君不知在何处已经相识也说不定呢。” 修廉和管事听了,大概也就明白了,便不再追问。 商队与在城外的那半队人马会合之后,就继续往南而行。 第126章 昌国 商队向南而行,却并不是顺着大道走,而是有意沿着小道,也并不是直线前行,而是弯弯绕绕,最后干脆向西而行。 无善和修廉虽然也不解,但知道管事这么做必有缘故,炎雅却是耐不住性子,直接向管事开口询问,管事就解释说:“接下来我们要到昌国去,虽然经由历国往南渡过大江进入昌国是不成文的规则,但在历国官方却是不被承认的,毕竟昌国现在是既不从属中原,也不受蛮夷待见的尴尬处境。所以想要进入昌国,必须绕开历国的巡查,若是被巡队发现,就会被没收货物,遣出历国。” 炎雅一听很是疑惑,接着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往昌国去,直接避开昌国就好了嘛。” 就见管事低声说道:“商队在昌国获的利,比在淮州或是濮州大多了。商人逐利,怎么能够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炎雅一听,就不再问了,倒是无善在这时候开口问道:“我记得昌国是小国,封君只是子爵,不知其中有什么变故,竟然背弃了中原,又深陷蛮夷之间?” 管事听无善这么问,就明白无善所处定是不通消息的地方,一时心中也有些了然,但想到昌国所涉及的事情,当着修廉的面,自己不方便回答,就看了看修廉。 修廉见管事看了看自己,不禁苦笑了下,也不避讳道:“说起昌国,实在是可惜了。原本昌国属于濮州,昌子遵礼,每年都会朝会成国,往原州梁室进岁贡后,通常也会拜访当时原州的大国卫国。” “在百余年前,番州南部各番突然入侵濮州,首当其冲的就是昌国等一众靠近番州的国家,昌君当时就派自己的嫡子狐展向当时濮州的镇据大国成国求救,但那时成国与濮州西部的固、卞、葩等外族交战,无法应援昌国。” “于是狐展就往北渡过大江到达淮州,因为考虑到淮州都是小国,就直接向原州的梁室求救。梁室虽有心相救却没有这个能力,就派遣了使者和狐展一道前往卫国,卫公接见了梁室的使者和狐展,但对于出兵援救一事却迟迟没有答应。” “狐展哀叹梁室衰微,卫国无义,随后就准备返回昌国,还未跨过大江,就有百姓渡江逃亡而来,说是昌都已破,昌君战死,东线数国俱亡。狐展痛哭流涕,收拢亡国之民,仍旧回归旧地,重建昌国。但因成国与卫国没有援救的缘故,狐展从此不礼中原。昌国因为聚集了数个濮州亡国的缘故,领地渐渐扩大,甚至比濮州镇据的成国更强大。” 无善听完,很是感慨道:“照这么说起来,昌国也很是无奈啊。” 商队一路到达大江边,好在并未遇上巡逻的卫队。 管事将商队带进江边的树林,一番遮掩之后,对着无善三人道:“商队渡江需要搭野船,等我安排妥当后,再来接你们。” 炎雅头一次听到野船,感到好奇问道:“什么是野船?” 管事就解释说:“因为中原与昌国贸易禁运的缘故,所以官方不允许船只往来于昌国之间。但商队渡过大江,需要用到船只,这时候原本江边靠打鱼为生的渔民船只就会用得到了,由此催生出一些平时打鱼,商队渡江则借用船只的渔民,这一类船只便称为‘野船’,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管事说完就走,约莫一个时辰后才回来,说是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准备渡江了。 商队就将一应的遮蔽之物去除,小心翼翼地由管事领着,往大江边走。 来到大江边,就见十数艘渔船只靠在江岸边,看见商队过来,各艘船只的船主就聚拢过来,和管事攀谈着,显得很是熟络。 商队的伙计就将车上的所有货物都分散着搬进船中,最后也不上船,而是赶着空车往回赶,商队的护卫则上了船。 炎雅看到这一幕很是奇怪,就询问管事。 管事回答说:“一来野船的数量有限,既要装载货物,又要装载伙计和护卫,船只就会负重过大,一旦遭遇风浪,难免不发生船只倾覆的危险;二来这也是一个交代吧。” 炎雅听到这里,更是忍不住催问道:“什么交代?” 管事笑了笑说道:“若我们全部渡江而去,商队的车就会集中在江边,那么这一带就会被巡队列为重点,下一次商队渡江就需要重新找一个天然隐蔽的渡口。” 炎雅听到这里,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商队渡江到了昌国,没有伙计,难道要靠着护卫贩售货物吗?” 管事听到,不由得又笑起来,回答说:“那倒不必,主人在昌都也有铺集,里面有可供调用的伙计。” 炎雅想到之前在沮国的“易咸集”和梁丘的“原咸集”,忍不住吐吐舌头道:“该不会昌都的铺集又是叫什么什么集的吧?” 管事点着头道:“雅姑娘真是聪明伶俐。” 这时就有个鬓须花白的老者,正是这一队野船的船头,冲着管事大喊道:“管事,趁着现在风好,可以启程了。” 管事就招呼着商队的护卫登船,自己则带着无善三人登上老者所在的船只。 老者大喊一声“嘿哟”,一时间十数艘船上的渔夫便用长杆撑离了江岸,乘着风往江南而去。 却说那一队赶着车往祥宁城回去的商队伙计,在半途上就遇见了巡队,为首的卒长一见空车,便明白又有商队乘隙往南去往昌国了。 就见那卒长也不为难商队,只是扣下商队的板车,也不多问话,让商队伙计自行离去。 有不解的兵卒询问卒长为何不将伙计抓捕,追究所属商队的责任。 卒长叹了口气道:“历国之所以能够军商并重,在于君上既讲究礼节又不循旧规,所以各国商队能够经由历国南下昌国,若是将这些商队全部拦截,那么各国的商队便再不会到访历国,历国东面诸夷,失却商人,不就如同带着翅膀的老虎失去翅膀了吗?” 因为是顺风的缘故,船队倒是比往常更快到达江南,还未靠近岸边,就见一大队兵卒已在岸边严阵以待。无善三人看到,不免有些担忧。 管事这时候就宽慰三人道:“不妨事的,这是昌国例行的盘检。凡是由北面渡江而来的,不论船只大小,都会盘问一番,是为了防止中原的渗入。” 炎雅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道:“商队进入难道就不算是中原渗入了么。” 管事听到,不知如何回答,一边的船头看到管事的窘迫,反倒开怀大笑起来。无论如何,三人原本的担忧总算是减了不少。 等船队靠岸,果然如同管事所说的那样,只是查验了商队的身份后便放了行,对于船队则只是查验了船舱便准予返回,做完这些后,那群兵卒就又列队离开。 管事招呼着护卫将船上的货物搬下船来,而后对着船头行了个礼,船头只是点了点头,又“嘿哟”一声,于是十数艘船便又撑离岸边,逆着风划桨往北返回。 无善看到,不禁赞叹道:“逆水行舟,真是勇士之勇啊。” 管事此时却不急于离开,而是靠坐在货物边休息,炎雅看到,又忍不住询问,管事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很快就又有兵卒返回,却是赶着车来的,为首的一人对着管事说道:“我家千夫长见商队无车,按照昌国的律令遣我们将车送来了。”说完就将赶来的车交付商队。 管事上前拉住将要走的为首兵卒,从袖中摸出一把铜子道:“有劳弟兄们了,这点心意还请收下,让弟兄们喝顿酒吧。” 为首的兵卒却不肯接受道:“感谢好意,但若我收下,是将昌国律令违反了。”说完就领着人离开了。 无善看到,不由得在一边说道:“昌国强大,不是没有理由的啊。” 管事听到,附到无善的耳边低声道:“昌国的强大,是有理由的;但昌国强大的背后,也有着巨大的隐患。” 无善听管事这么说,知道管事不想声张,也就没有再问。 管事招呼护卫将货物装运上车,商队就重新上路了,很快就赶到一座关口前。 关口的守将对待商队的态度很是平和,只是查验了货物之中是否有所违禁,而后便给予了令牌放行,甚至都不查问商队从何而来。 等过了关口,管事就对无善三人道:“昌国对从中原而来的商队都不取税,但会把中原商队带来的货物与蛮夷相贸易,而后将蛮夷的货物再销给中原商队。可以说,整个昌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商队,但除了贸易之外,对中原与蛮夷的消息却并不流通。昌国,是一个让人很奇怪的国家啊。” 商队继续前行,约莫在正午时分赶到了权都的北门外,还未进城,就见城外围拢着一大批人,一打听,才知道权县的县尹大人正在面向权县招集贤能之士。 炎雅感到新奇,就拉着无善想要前去观看,管事见商队正好要在权都歇脚,便让商队暂缓进城,也和修廉一同前往。 第127章 立木纳贤 真正中原意义上的昌国,在百余年前南番大举围攻时便已经消亡,而后来由狐展领着亡国遗民所建立的昌国,更像是对亡国的追思。除此之外,它既不秉承着中原的理念,也不再尊着中原的礼仪。 新建立的昌国,不再分封公卿,而是划县而治。 昌国全境除国都外划为七个县,每个县由国君任命一名县尹为最高行政长官,坐据县都县庭,任命一名县尉为最高军事长官,坐据军中大营,县尹和县尉任命为终身制,不可世袭,而国君有权随时进行任免;又在每个县内的人口密集处建筑城池,任命城主治理,由县尹制衡;在县的四边设置关口,由关长领兵守把,由县尉制衡。 昌国的军制也不是中原那般的五五晋级制,而是以车乘为基准的,一乘三十人。通常每县设置五百乘,县尹领其中两百乘,除去县都及各城安置数乘之外,其余都归集到各县的大营之中,剩余三百乘由县尉领导,负责各关口的守备,其余仍旧归集到大营。 若是平时维护城内治安及秩序,则城内的兵丁由县尹负责调度,若是遇到大的动乱及战时,则一县的兵马全部交由县尉统帅,县尹在旁辅助。 权县作为昌国最靠近大江的分县,此时的县尹名叫丰书,说起他,权县的百姓没有一个不叫好的,说他将一个权县治理得井井有条,遥居七县之首,堪比国都。而他的两个儿子丰文和丰武,正如同名字一般,一个重武而忠义,一个重谋而谦仁。 这一次权都北门的招贤就是由丰书起的头,交由丰文丰武两人操办,到今天已是第四日了。前三日都是关于策论治国之类的,由丰文主持,丰武在旁协助,今日开始的连续三日,则选拔武勇之士,由丰武主持,丰文在旁协助。 无善四人挤进人群去看时,丰文丰武两兄弟还未来到,就见一片用白灰划立出来的圆形场地中,一根巨大的丈余长经过切削的圆木摆在中间,一头平正,一头尖锐,一个军伍中人向围观的人群介绍说:“这一根圆木,重逾十五钧,有能抱住圆木平端一头立住的,可以入军中为百夫长,有能抱住尖端一头插入土中的,为千夫长。” 这话一出,人群之中议论纷纷。 有怀疑的人就说:“这一根圆木逾十五钧,一人围抱两手都不能相合,如何还使得力气去扶住,何况还要立住呢?” 这时就有惊叹于官职的供给反驳说:“那又如何?只要立住便能成为百夫长,那可就入了士籍了啊,插入土中甚至于是千夫长啊,怎么也是大夫级别了啊。” 也有比较理性的在一边劝道:“那毕竟是十五钧的重物,权县内又有几个能够立住的呢,我们都只是看看热闹,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吧。” 更有甚者,开始问起讲话兵卒的军阶,让他举一个试试。这时有识得昌国军甲的人就说那兵卒是个千夫长,马上就有人起哄让他抱起圆木插入土中做个示范。 那千夫长一开始还只是辩解两句,后来实在没法,就上前抱住圆木平端,吃力地举起来,全身上下颤颤巍巍,最后终于将那平端立住,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 无善和炎雅以及管事看见,都惊叹于千夫长的力量,修廉此时倒是神色如常,没有丝毫的变化。 围观的人群中又有人起哄道:“既然是千夫长,那当然能做百夫长的事。我们要看的,是千夫长的能力,大家说对不对?” 人群被带动了起来,一个劲地喊着,千夫长无奈,走到圆木前边,将那竖正的圆木往前推倒,随着“咚”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圆木重新横在地上,只不过陷进了土中,而后千夫长蹲在尖端那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修廉见千夫长将要重新抱起圆木,低声说道:“刚刚那人抱住平端立住已是极限,如今就算想要重来一次都不可能,还怎么能够扶起尖端插入土中呢?若是他执意要做,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是重伤。” 无善听见修廉这么说,尽管自己并不能够感受出来,但他相信修廉的判断,正想着上前阻拦,却见一个青年大喊一声“且住”,有认得的人就惊呼道“是县尹家的二小子”,随后人群就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丰文进入场中。 丰文走到千夫长身边,此时千夫长已经站起,对着丰文抱拳为礼,丰文对着千夫长点了点头,而后环视一圈人群,高声说道:“你们只知此人是千夫长,不知他已从军十年,从一介小卒积累军功,直至现今的千夫长。你们可知,他身上有多少战伤,多少处隐痛,几次从死人堆中走出,又有几次生死一线之间。” “今日选拔武勇之人,不论出身,有能立者,为百夫长,有能入土者,为千夫长,这是直进,不必累迁军功。你们嘲哄千夫长,不是嘲哄他一个人,是嘲哄了千万浴血沙场,扞卫昌国百姓的前方将士。” 丰文的话一出,人群之中的喧闹顷刻而止,甚至于原先起哄的人都惭愧地低下头来。 此时却听人群中又有一人高声喊道:“二弟所言极是。”人们往发声处看去时,又是一个青年,眉宇间竟有些与丰文相似,正是丰武无疑。人们就又让开了路,让丰武走入场中。 千夫长见丰武来了,仿佛一下子找回主心骨一般,将头昂了起来,单膝而拜,丰武将他扶起。 修廉看到,不由地说道:“来的这一人定能够扶木入土。” 仿佛就像是为了验证修廉所说的话一般,就听丰武对着人群说道:“既然有人质疑今日的招贤,那么作为主持的我不能够推卸让人质疑的责任,所以就由我亲自为大家验证,看一看这千夫长的考核,是不是真的不实。” 人群听到丰武这么说,反倒有人大声喊着让丰武不必如此,万一伤到了反而不好。丰武笑着摆了摆手,就在圆木尖端处蹲下身子来,此时丰文和千夫长都已经退到一边,满脸平静地看着丰武。 就见丰武两手扶住圆木,也不见眉头拧皱一下,那圆木的平端就离了地,在人群发出惊呼的同时,丰武已经慢慢站起,圆木则随着丰武的站立渐渐转正,等到丰武挺直身子时,圆木的尖端逐渐破开泥土,丰武的手上持续发力,就见圆木的尖端完全进入土中,此时丰武放开圆木,退后一步,就见圆木直立土中,丝毫不动。再看丰武,见他脸不红气不喘,丝毫看不出异样。 人群就在这时爆发出欢呼。 丰武就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再次上前去抱住圆木,将圆木从土中拔出,而后缓缓地倾斜,身子也随着圆木慢慢重新蹲下,最后就见圆木重新平放在地上,都未激起浮尘。 人群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场中十分安静,不知谁起了个头,一时间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无善四人被人群所感染,也都鼓掌叫好。 丰武却面色平静,走到丰文和千夫长身边,在一番交代之后,就和丰文退到人群身边,人们见丰氏二子过来,都纷纷退让,丰文和丰武反倒不好意思,就又和人群交谈几句,于是大家又重新围拢,与两人交流起来。 千夫长则走回场中,对着人群说道:“今日招贤,如同我早先所说的,立木者为百夫长,入土者为千夫长。有没有愿意上来试试的?” 人群中有一人上前一步,将身上的柴刀和一捆柴放在地上,有些怯怯地问道:“官长,我能不能试一试?” 人群中有认得那人的,就在一边哄笑道:“胡老二,你要是拿着你那把柴刀,倒是能够把那圆木削成柴火呢。” 千夫长这时就说道:“凡是愿意尝试的,不论出身,都可以过来试试。” 听见千夫长这么说,胡老二朝着人群一个白眼,而后走到圆木边,看了看尖端,又跑到平端看看,引得人群又哄笑起来。 胡老二就在这阵哄笑声中蹲在平端一头,两手比划了下圆木后抱住,那圆木竟真在他的发力下渐渐竖直,让人群一片讶异。 可随后胡老二的力量就明显不足,不能够将圆木扶正立住,反倒渐渐倾颓,千夫长看到这里,忙上前推开胡老二,可惜由于之前力量几乎用罄,也不能够止住圆木的倾颓,反而自己有被压住的风险。 一边的丰武丰文瞧见,忙站起来,准备赶过去,却见人群之中一个少年冲上前去,与千夫长合力将那圆木扶住,倒是止住了倾颓,只是再不能发力推开。 丰武丰文见状,脚下不停步,却见一个汉子此时已飞奔过去,将那少年和千夫长推到一边,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就将那根圆木扶正,而后走到那个少年身边,询问少年如何,见少年摇了摇头,两人就迈步走向人群。 此时丰武丰文已经走近,丰武询问千夫长如何,千夫长回答无事,丰文则拉起胡老二,见他也无碍,就让他稍待,向着想要离开的那个少年和汉子走去。 第128章 丰氏三人 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一边围观的无善和修廉。 当险情发生时,在前排的无善当先而出,修廉见无善不能应对,就上前帮助,等到险情解除,两人意识到身份不便时,就想要趁隙离开,但还是被丰文追上拦住。 就见丰文向无善和修廉一礼之后说道:“我叫丰文,实不相瞒,家父正是权县的县尹。适才千夫长与应试者遇险,承蒙二位出手相助,才能够化险为夷,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够邀请二位饮宴一番。” 无善和修廉相视一眼,而后无善也不通报姓名,直接婉拒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们是由北而来商队的护卫,商队之中还有事务,不便久留。” 此时丰武也已经走过来,听到无善的话叹息道:“以小兄弟的能力和胆气,进入军中为百夫长不成问题,至于大兄弟,在我看来,正是千夫长的人选。只可惜你们二人已是商队护卫,反倒让我再难以开口相邀了。” 丰武说完,拱了拱手,就又重新走回场中,询问起胡老二的情况来。 丰文则还不罢休,试图说服无善道:“小兄弟适才上前救人,反应机敏,前势不明,却丝毫不退,是大丈夫所为。我虽见识浅短,但毕竟是昌国人,也还认识些往来的商队,或许认识小兄弟商队的管事也不一定,还请小兄弟为我引见一下。” 无善原本还想要推拒,但丰文提到引见管事的事情,无善就再无法推脱,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随后领着丰文往管事所在的方向寻去。 管事见丰文被无善领着过来,知道此时已不能避开,干脆上前一步,先向丰文行礼道:“小人见过丰二公子。” 丰文起初还没认清管事,此时离得较近,又见管事认得自己,突然惊悟道:“是昌咸集的管事么?该不会小兄弟正是管事所在商队的护卫吧。” 管事听到,笑着道:“正是。” 丰文一听,就对管事道:“若是我向你借这两个护卫一日喝一顿酒,管事应该不会拒绝吧。” 尽管无善向着管事示意,但管事像是丝毫没看见一般点了点头道:“若是丰公子相借,别说一日,便是十日二十日也借得。” 丰文倒没想到管事这么豪爽,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权县虽然不算太大,但也有些景致,我还真想尽尽地主之谊,带他们去游玩一番呢,可以吗?” 管事听完,也半开玩笑半认真说道:“既然是丰公子所愿,当然可以。只是小人是一介商人,需要有借有还。” 丰文听到,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虽然不敢自比君子,也不会强人所难啊。” 而后丰文就向管事行礼,而后对着无善和修廉道:“既然管事答应了,那二位就可以赴我的会了。”说完就要拉着无善和修廉走。 无善知道此事无法再推脱过去,但还是闪到一边,对着丰文一礼,指着炎雅说道:“丰公子容禀,与我同行的还有我的发妻,若是要赴会,还请带上她一起。” 丰文这时才注意到一边一直未吭气的炎雅,乍见之下,面貌不同于中原女子,却是殊美的,赶忙见礼道:“是丰文失礼了,既是弟媳,当然一起。” 这时管事忽然想到什么,就对丰文致歉一声道:“烦请丰公子稍待,我还要与无善二人交代一下商队之中的事务。” 丰文于是就等在那里,而无善与修廉则跟随管事走到一边。 管事不等无善开口,当先说道:“无善,商队在昌国贸易之后,还要乘船沿大江往西而行,行商采、雍、成三国,相对于昌国而言,那三国更不易交道,因此我有意让你留在昌国,等候商队返回。昌国之中,权县县尹丰书是最为敦厚的,他的两个儿子丰武丰文也是可信赖的君子,与他们相交并无坏处。” 无善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明白管事的用意,就向管事拜礼道:“多谢管事的美意,无善遵从。” 随后管事又对修廉道:“修廉,我一直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你才好。若是论年纪,我长你些,若是论身份,我又贱于你。但我想了想,还是直呼你的姓名罢。你在商队之中担任护卫也有一段时日了,从今日起,你便不必跟随商队,只需按你自己所想的做即可。” 修廉听到,红了眼眶,对着管事拜礼。 接着管事又走到丰文身边,附到丰文的耳边说着什么,就见丰文表情有所变化,很快又恢复如初,最后点了点头,随后两人拜礼,管事离开返回商队。 丰文则带着无善三人返回场中,此时只有千夫长一人在场上,邀请围观的人群中愿意尝试之人上场尝试,只是经过刚才那一出,再没人敢轻易尝试。 丰武则和胡老二在薪柴边说着话,丰文就又领着无善三人过去,得知丰武已经破格将胡老二录用,只不过不是百夫长,而是备乘长,尽管如此,还是将砍柴为生的胡老二乐得合不拢嘴。丰文听到,也暗暗认为兄长此举甚高。 丰武听到丰文将无善三人邀约饮酒,摇着头叹气道:“才,我是主持,离不开身,你只是协助,却要喝酒去了。” 丰文听到,附到丰武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丰武一改之前的沮丧道:“那倒也很好。” 丰武自在北城门边主持招贤,丰文则带着无善三人进了城,原本丰文想要带无善三人直接到县庭见丰书,但又觉得过于唐突,就在城中找了家酒肆,四人围坐一桌,点了权县特有的酒酿和昌国的吃食。 直到此时,无善三人才向丰文致歉通名,由于是在昌国,三人所通的倒是确实的姓名。 接着四人便边闲聊边喝酒,炎雅酒量浅些,便喝得少些。 等到饮食完毕,四人就又对街而坐,谈些逸事奇闻。 待到天将暮时,无善三人就向丰文告辞,准备前往管事先前交代过的客馆,丰文听到,硬是要送无善三人过去,无善三人无奈,只好带着丰文一起。 到了商队原先所约定的客馆,却丝毫不见商队的踪影,无善心中奇怪,询问客馆的伙计,伙计回忆说午前是有一个商队过来,却不住下,只吩咐了饮食招待,饮食完毕之后,便启程离开了。 无善又问伙计往哪个方向去了,伙计想了想之后回答说是往南去了。 无善心中已经明了,商队必然是往昌都贸易去了,只不过按照管事的为人,不会丝毫没有交代地让自己三人处于这样的境地。 无善下意识地低头,恍然大悟,看向丰文,丰文见无善看向自己,知道无善已经明白过来,就点了点头。 无善此时走过去,看着丰文的眼睛道:“不知管事对丰公子言及了多少?” 修廉和炎雅不明白无善为什么这样问,丰文倒是清楚得很,便回答说:“大抵都已说了,管事特别嘱托他离开的这些时日,便由我负责招待你们。好在权县地方不大,倒还是能够打发这些时日的。” 无善却没有被丰文这样的玩笑话所逗笑,而是手按隐虹,表情严肃,一言不发,最后到底还是松开了手,向着丰文行了一礼道:“如此一来,就劳烦丰公子了。” 丰文起初看见无善按剑,料想是要坏事,后来又看到无善松开按剑的手,就明白无善已经想通。本来自己是不想答应管事的,但管事说到了梁室的文才与无善交好,称兄道弟,自己虽然身在昌国,但对于文才的所行所为也诸多耳闻,明白和他相交的都是君子,这才答应下来。 丰文便对着无善回礼道:“无善尽管放心,管事所言,唯丰文知,但有第三者从我口中探知,我便对江自刎。” 无善三人一听,暗道昌国民风彪悍,如今一见果然不虚,堂堂县尹之子都动不动立誓自刎。 丰文看到三人表情有异,也道是自己说话过于莽了些,便又拱手一礼道:“既然我为主,无善你们为客,那便先到县庭之中拜会县尹大人吧,此时武也应该回来了。”丰文说完,有意无意看了看修廉,倒是让修廉有些狐疑。 接着便由丰文领路在前,无善三人随后,前往权县的县庭。 虽然只是县庭,倒也很是气派,门楣上篆书“权县县庭”几个大字,两边的大红立柱上虽然既没有刻字,也没有标牌,却有着宫室那般的磅礴之感。 由于是丰文带着的,丰文又没有什么异样,守卫也就没有多加询问,直接放入。 丰文原想领着无善三人直入大厅,才刚走到院中,就听得一个声音大声喊道:“文弟果然没有唬人,还真就把人带来了啊。” 丰文四人看去时,就见一个青年踏出厅堂,正是丰武,往院中走来,随后一个中年人才走出厅堂,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正是丰书。丰书的眼神在无善三人之间打量着,最后对上丰文的眼睛,丰文此时毫无惧意,微微颔首。 就听得丰书说道:“既是文儿的朋友,便是丰家的客人。文儿,领着客人进厅喝茶吧,昌国的茶,自有风味。”随后丰书返身回到厅堂。 丰武一听这话,脚步一顿,冲着丰文嘿嘿一笑,随后走到修廉身边道:“大兄弟的身手也是了得,我也是自负有些能力的,不如我们交流交流,就不要进厅去了吧。” 丰武说完,拉着修廉就要走,修廉也使力不动,两人就干脆较上了劲。 就听得厅堂内丰书喊道:“丰武,你与文儿以及三个客人一同进来吧。” 丰武一听,蔫了脑袋,跟在丰文后面,随同无善三人一起进入厅堂。 第129章 最敦厚的人 五人进入厅堂时,见丰书正襟危坐,丰武丰文是知道丰书的,见此情景,二话不说,当着无善三人的面便跪在地上,齐声对着丰书道:“孩儿知错。” 无善三人看到这里,一时摸不到头脑,进不得也退不得,想说话又不能说。 丰书却全然不顾三人,只对着跪在地上的丰武丰文问道:“错在何处?” 丰武想了想,大概是自己先前闯出厅堂的错,就先答道:“孩儿失仪。”丰书听到点了点头,让丰武起身。 丰文则想不到自己错在何处,便也含糊地道:“孩儿失仪。”丰书听了,知道丰文还没有意识到错在何处,但考虑到炎雅三人还在一边,就让丰文先起来。 丰文迟疑了下后起身,明白父亲看出自己不知错处了,但想到无善三人还在一边,也就不执意跪着。 丰书这时已站起身来,丰武丰文也退到两边,无善、修廉和炎雅就向丰书见礼,丰书却不马上回礼,一直围着三人转了两圈,这才回礼。 等无善三人抬起头来时,丰书观看三人的面色,见无善神色平静,修廉也面色如常,炎雅却是有些气哼哼的,一时心里就明了了些。 丰书像是在这时突然看到无善的佩剑,便开口赞道:“真是把好剑。”说完就伸出手想要去取来。 无善退后一步,对着丰书一拜之后道:“县尹见谅。此剑虽不是什么宝物,但于某有着特殊的意义,若是县尹执意要看,某自然解剑呈上,但县尹不问而取,恕在下不能答应。” 丰书听到这里,嘿嘿一笑道:“你也知我是权县的县尹,要看一个小民的佩剑又如何需要问询,我自是想取就取,那又怎样?” 丰武在一边,见到自己父亲一反平常随和谦恭的态度,变得傲慢无礼,咄咄逼人,就明白父亲是有意为之,想要试探无善三人。 丰文则想得更深一些,突然间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了。自己能够看出无善三人非同一般,父亲也能够看出来,自己将无善三人直接领进县庭,不是失仪,而是失举。自己只是出于自己的度量而将无善三人结为好友领进县庭,父亲作为县尹,所要考虑的自然要多些。这么看来,自己真是错了。 无善这时就反驳道:“县尹所言非也。我初至权都北门,就看到县尹在立木招贤,等到丰氏二公子到来,百姓都自发让路,面色恭谨而不拘束,显然是有所敬意。像是百姓称道的县尹,又如何能够做出现在这样的举动来呢?” 丰书一听哈哈大笑道:“道听途说的事,有所错误不足为怪。今日我就誓要拿了你的佩剑好好看看。”丰书说完又上前一步而来。 无善见丰书过来,不知丰书所说是真是假,刚要说些狠话,倒是炎雅抢先一步挡在无善身前,拔出腰间的短剑横着,对着见势止步的丰书大喊道:“世人都说知面而知人,知人却不知心,果然不错。百姓所传的权县县尹,如今是要强取他人之物么,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让你知道剑刃冰寒刺骨的滋味。” 丰书倒真是惊住了,他一看到炎雅的面容,就知道不是中原人,如今自己为难那个少年,这个姑娘反倒先一步被激怒,不惜说出这样近乎于行刺的话来,只为那少年免遭进一步的羞辱。可是自己现在就陷进了进退两难之地,进是绝不能进了,退了便把自己的清名给毁了。 正在丰书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无善拉了拉炎雅的衣袖,炎雅会意,收了手中的短剑,但还是怒气冲冲盯着丰书。 一边的丰文知道事情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干脆就上前来,对着无善三人拜礼致歉,而后直接言明道:“无善勿怪。家父断然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我突然带着你们来到县庭,想来家父心中有所疑虑,这才出言试探一番,还请雅姑娘和修兄也不要介怀。” 炎雅听到,又退回到无善身后,修廉则在一边点了点头,随后无善向丰文回了一礼,又向丰书行了一礼道:“既是误会,丰二公子也已言明,哪里有责怪的道理呢。倒是小雅,因为维护着我,情急之下拔剑而出,还请县尹恕罪。” 丰书见此时丰文已经明白自己的用意,又听到无善的话,正是自己从两难之境走出来的时机,便对着丰文点了点头,而后向无善三人拜礼道:“我毕竟是一县的县尹,知道你们三人不同一般,所以才要试探一番,还请三位不要见怪。既然三位是文儿的朋友,就请坐下说话吧。” 无善此时都有些哭笑不得了。按着管事所说,丰书是昌国最敦厚之人,现在看来,商人的眼光到底是毒的。 接下来丰书仍旧居中而坐,无善三人就坐在左侧,而丰武丰文坐在右侧。 当丰文说到无善三人要在县庭暂住些时日的时候,丰书迟疑了下,最后还是笑着点头道:“既然是文儿的朋友,住些日子自然是无碍的。” 无善看到,知道丰书仍旧心有疑虑,就向丰书抱歉道:“多有搅扰了。实在是我们三人有个中情由,需要滞留昌国,而我们又是初来乍到,没有什么交友,幸而遇见丰二公子。” 丰书一听是有情由,知道无善三人不愿意说,便也不问。 因为天色昏昏,将至晚食时分,丰书就教庖厨备食,在院中设宴,用来招待无善三人。 此时无善就将腰间的佩剑解下,双手呈递到丰书面前道:“适才县尹想要观剑,无善不应。现在既知是一场误会,便请县尹一观。” 丰书原先借无善的佩剑试探一番,如今看无善将剑递到面前,就双手接过,拔剑出鞘,饶是自己这个不懂剑术的人,也知道此剑不凡,忍不住赞叹道:“果然是把好剑。”丰书拿在手上略略甩动之后,便收剑入鞘,重新还给无善。 这一宴虽没有什么豪奢佳肴,精致美酒,但对于一路匆匆行商的无善三人来说,已是很好了。丰书在宴上也不提无善的身份情由之事,只说些权县的逸闻趣事,风土人情。 宴后,丰文领着无善三人到县庭的后院安置歇息,特别将三人安置在相邻的两间房内,无善三人谢过。 丰文在安置好无善三人后却并不回房,而是悄悄进入了丰书的书房,果然见丰书和丰武已在那里。 丰书一看见丰文进来,就直言道:“文儿啊,那少年知礼稳重,绝不是什么乡野小民,那姑娘脾气暴躁,也绝非等闲,那个稳重一言不发的,听武儿说身手了得。这三个人,你都知晓身份么?” 丰文听到丰书的话,就直言道:“在父亲面前我不敢欺瞒。关于无善的身份,我已经知晓,可我却答应无善,不对任何人言说。” 丰书听到丰文这么说,很是好奇,问道:“你相信无善么?” “相信。” “我知道整个权县甚至于整个昌国,年轻一辈之中,你们两兄弟的品行都可以排在前列。若是将你和无善相比,孰优孰劣呢?” 丰文倒是没想到父亲会这么问,但还是谦恭地回答道:“若是我与无善相比,就好像昌国国内的小河与大江相比一般啊。” 丰书一听,禁不住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依你看,他们有长久留在昌国的可能么?” 丰文听了,直摇头道:“绝没有这个可能。” 丰书听后叹气道:“中原往来昌国的人才很多,只是昌国难以留人啊。” 丰文就在一边宽慰道:“父亲,昌国国内就人才济济,不一定要靠中原的人才啊。” 丰书沉默不语,良久才缓缓说道:“但愿如此啊。” 丰文见正事已毕,就开口向丰书请求道:“父亲,我想着剩下两日招贤都由大哥主持,我只是协助,近来权县又无事,不知是否能够容我几天假,带着无善他们到权县的山水之间游玩一番。” 丰书听了,看了看丰武,见他一脸的失落,便甩了甩手笑道:“你们两兄弟自己商量,若是你大哥同意,我就准了。”丰书说完就朝门外走。 等丰书走后,丰文满脸期待地看着丰武,丰武起初还想着调侃一下丰文,最后还是作罢说道:“你且放心地游山玩水去罢,就把你老哥留在权都累死累活算了。” 丰文知道丰武心中有些哀怨,就赶忙道:“大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丰武听丰文说得夸张忸怩,就笑道:“你啊,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第二日,丰书自在县庭坐镇,丰武自去主持招贤。 丰文则领着无善三人闲游权都附近的景致,因为与丰书打过了招呼,当日丰文就没有返回县庭,而是与无善三人一起居住在客馆之中。 因为权县人为的景致不多,所以接下来的几日就由丰文领着无善三人,几乎将权县内出名的山水游了个遍。 等四人返回权都县庭的时候,已经过了五日,而丰武见丰文回来,就将他拉到一边道:“文,你可算回来了,这次县内征收的赋税提前完成了,就等你回来一起往昌都走一趟呢。” 第130章 昌都 关于昌国的税赋,虽然各县在征缴的时候有轻有重,但基本的体制还是有的。 与中原一岁一征不同的是,昌国实行的是灵活的征缴政策,交由各县按照自己的贫富和田亩自行征收,并留存一部分作为县用,其余收入国库。 根据前一年的秋收情况,税赋又分为三类:若是前一年丰收,则在秋收后征缴一次中税,次年春种之后征缴一次轻税;若是收成不佳,则只有秋征时征一次轻税,取消次年的春征;若是遭遇旱涝时,不仅不收取税赋,甚至国都还会遣使赈济。 这全都是因为昌国与中原和蛮夷展开贸易的缘故,国库充盈,征税只是作为国家权威的一种体现,同时也避免国民怠惰。 当丰文听说丰武的话,惊疑道:“这么快就完成了么?虽然去年丰收,可是春征要在春种之后,如今不过三月初的光景,往常都还没开始呢。” 丰武听到后低声道:“今年不同于往常,你出去游玩那一天,昌都就派了使者过来,说是其余各县都已将春征的赋税交过去了,还责问了两句父亲呢。” 丰文紧锁着眉头,看着丰武的眼睛,问道:“若是昌君,不会这么做,来人恐怕不是世子府的人就是都尹府的人?” 丰武原不想说起,但见丰文已经猜到,便说道:“是都尹府的人。” 丰文一听果然如此,气得直跺脚,骂道:“看来又是那小子徇私报复……” 剩下的话还不等丰文喊出,丰武手疾,一把捂住丰文的嘴巴,丰文就发出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话来。 等丰文拍拍丰武的手背,丰武松开手来,丰文喘着粗气对着丰武拱拱手道:“赋税是大事,哪能够这样临时更改呢。我也只是一时气不过,多谢大哥灭我的口。” 丰武见丰文连玩笑话都说上了,就知道此事已过,丰文不会再多说什么。 果然待丰文喘匀了气之后,就走到无善三人身边说道:“因为今年春征提前完成,所以我和大哥要将赋税运往昌都,实在没有时间再陪同三位了,还请三位见谅。” 无善听说丰文和丰武都要前往昌都,想到自己三人要与丰书直接相处,虽然本没有什么,但经历过昨日丰书的试探之后,总觉得怪怪的,可自己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的由头来。 一边的炎雅听了,与无善所想基本相同,便问丰文道:“听管事说,昌都也有个商队的铺集在,反正我们闲来无事,不如就随同你们一起前往昌都,路上也好照应,毕竟我们本就是护卫。再说了,权县都这么好玩了,昌都岂不是更热闹,我还真想去玩一玩呢。” 无善一听,就知道炎雅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然后在丰文面前说了出来。 丰文听后,就一拍脑袋道:“是了是了,我倒忘了你们是商队的人,昌都是有个‘昌咸集’在。只不过我们此行一路辛劳,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相随。如若你们要去昌都游玩,我可以另外指派马车给你们,想来那时管事还在昌都,你们可以暂住‘昌咸集’。倘若你们不嫌弃,等我到达昌都,交接完毕,还能够作为向导带你们游览一番呢。” 无善这时就向丰文拜礼道:“丰兄待无善一行至诚,无善无以为报。虽然此次运送赋税不需要无善相帮,但无善还是想一同跟随,还希望丰兄能够答应。” 丰文见无善都这么说了,便点头答应了,又回转身向丰武述说,丰武一听也点头同意。 于是一行五人就进入县庭之中,向丰书告辞一声,丰书听后,心里已经有所明白了,也就不劝留无善三人,随后指派了一百兵卒卫队作为押送运载赋税车队之用。 丰武丰文以及无善三人就领着车队一路沿着官道而行,过了权县南面的关口,进入宁县,又经由宁县关口,进入山阳县,在山阳县官驿歇息一夜之后,在隔日经过了两个山阳县关口之后,便正式进入昌都地界。 因为此时又值日暮,一行人便又在昌都的官驿歇了一夜,在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往昌都城赶,总算在巳午之间进了昌都城。 等进了昌都城后,丰文便用木炭在白布上画着什么,画好后递交给炎雅道:“雅姑娘既然要游玩昌都城,这张图应该可以有用。” 炎雅展开看时,见白布上已将昌都城的主体形构画出,甚至还标示出了‘昌咸集’的位置,便对着丰文道了个福致谢,丰文摆摆手笑着说没什么。 而后丰文又从怀中拿出一块木质的令牌递给无善道:“我与大哥要到都尹府交接赋税事宜,不知何时才能够交接完毕。这一块令牌是进入‘昌咸集’的凭证,若是管事已经离开昌都,便可以用得到。等我和大哥交接完毕,便去‘昌咸集’寻你们。” 丰文说完就和无善三人拜别,随后和丰武押运着赋税车队前往都尹府,炎雅则拉着无善和修廉,按着丰文所画的地图,准备先到昌都的市集去逛一逛。 说到昌君狐不伍,昌国的百姓都会由衷地赞叹,说他是个仁君,体恤百姓,但要说起狐不伍的嫡长子,也就是现在的世子狐吉备,就没有一个人说个“好”字的,大多数人还只是哀叹两声,少数人就在背地里大骂了,甚至将狐吉备比作恶鬼。 对于狐吉备,丰武和丰文都不喜欢,但由于权县事务的需要,很多事情却又绕不开参与国事的狐吉备,而狐吉备似乎对于丰氏一族在权县乃至于昌国的名声很是在意,总是借机有意地或明里或暗里打击一番。 这一次来昌都都尹府交差,丰武和丰文最不想撞见的,就是狐吉备。 可事情偏偏就是那么不凑巧,等丰武丰文来到都尹府门前时,恰好遇到狐吉备带着都尹狐昭的儿子狐阳走出都尹府。 四人相对,四双眼睛互相扫视对方,而后狐吉备就哈哈大笑,先开口道:“我素来听说权县的百姓在丰书的教导下忠义,没想到此次赋税的事情却是位居七县之末,不知是百姓不忠义呢,还是丰书不称职啊?” 狐阳听了,也在一边笑起来。 丰文就向狐吉备见礼道:“丰文见过世子。世子参与国事之后,整个人是大有不同了,连先祖一贯的税征大事也能够一夕而改。丰氏忠于昌国,权县的百姓也忠于国君,此事无疑。就算权县真将税赋在春种之后上缴,恐怕君上也不会责问下臣。” 丰文的话一出,倒是让狐吉备哑了口。关于征缴赋税的问题,向来是都尹狐昭在管,狐昭作为狐不伍的亲弟,向来深受狐不伍的信任,偶尔将税征提前一下,也没有什么,但若是这背后有自己的影子,难免君父不会多想。 想到这里,狐吉备不再纠结于这件事情,而是走到丰文面前,随意看了看马车道:“看来权县在丰书的手里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去岁秋天,整个昌国都是丰收,那时权县的税赋在七县之中,也是最多的,怎么才半年光景,这七县居首的权县,就排到了末位了呢?” 狐吉备说完,更是用小指在丰文面前一挑,狐阳在一边又是冷笑起来。 丰文强忍着怒气,一字一顿道:“世子虽然参与国事,但明显对国政不甚了解。去岁秋天全国丰收不假,但秋收之后征得是中税,今年春种按照惯例,应征轻税。小臣不知道其余七县怎么个征法,但权县税赋完全是按照昌国税令征缴。世子不信,尽可查验,而不必说些自损颜面的话来。” 狐吉备听后,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拔出腰间的佩剑,却偏偏因为气急不能拔出,狐阳在一边看到,赶忙过来抱住狐吉备道:“吉备,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狐吉备听到狐阳的话,也反应过来,但还是对着狐阳没好气道:“放开。” 狐阳知道狐吉备不会动手,就放开了狐吉备,狐吉备此时气还未消,对着丰文丰武挥了挥拳头后,绕开车队走了。 等狐吉备走远,就对着一边的狐阳道:“狐阳,等我成了国君,你就是都尹。那时我要让昌国再没有丰氏。” 丰武和丰文见狐吉备走了,也就领着税赋车队进了都尹府。 狐昭倒是没有像狐吉备那样为难两人,只是按照章程查验了税赋的册卷,将税赋从运载税赋的车队上搬下,让负责的录官誊抄一份留在都尹府中备案,在与原先册卷对照,确定一切无误之后,就付了印,将原先的册卷交还给丰武。这一次的税赋交接便算完成了。 丰武丰文出了都尹府,让卫队的官长带着兵卒和空车队返回权县,向丰书言明有事将在昌都逗留几日,而后便往“昌咸集”赶去。 看着丰武丰文走出都尹府,都尹狐昭长叹两口气道:“丰家的两个小子,倒是把吉备和阳儿比下去了。可吉备是世子,我又只有阳儿一子,亲疏之间,难以决断。我只能保证,君兄与我在时,丰氏绝不会有事。” 第131章 狐氏小鬼 炎雅照着丰文所绘制的昌都地图,带着无善和修廉来到了昌都城的市集。 昌都城的市集可谓有两绝。 其一是它的结构绝。昌都城的市集与别国的市集一样,分为四市,列在四面,但别国的四市都是各自独立的,昌都的四市是相连的,形成一个回环,无论进入哪一面的市集,都能够绕行一周回到原点。 其二便是它的商品绝。因着昌国所处的环境及政策,使得中原的商队都暗渡大江进入昌国开展贸易,而昌国甚至不取税,商人重利,昌国的商贸因此繁荣;而昌国又借着中原大量的货物与蛮夷开展私市,由此大量的蛮夷商品也进入昌国。可以说,全天下之中,既贩售中原货物,又自由交易蛮夷商品的,只有昌都城的市集了。 当炎雅一进入市集,就发现的与众不同了。和自己过往在中原国家所看到的不同,这里的商品种类更为丰富,除去自己能够辨别的以外,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炎雅发觉无善两人还没有跟上,就在前面催促他们,但无善和修廉显然对这样的市集没有什么兴趣,便懒懒地挪动着身子,炎雅看到,也就不再催着,而是自顾自往前赶去,渐渐就与无善两人拉开了距离。 就在炎雅转过一个摊子,走到下一个摊子前时,不远处一个华衣华服的青年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暗暗点了点头,招呼着身边十余个仆从悄悄跟了上去,隐隐的将炎雅围住。 那摊主看见这个架势,暗道一声不好,也顾不上摊子,更顾不上搭理炎雅,抱着脑袋就往一边跑,那些仆役见状也不拦着。 周围的行人和摊主瞧见了,倒是认识为首那一人的,也是,昌都城又有哪一个不认得狐奴的,便都退避开老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提醒,远远地望着事情的发展。 炎雅起初看见摊主逃遁,还没有反应过来,朝着摊主喊了两声,摊主却连头都不回,发觉事情蹊跷的炎雅往四边看时,见周围人早就远远避开,有十余个奴仆已隐隐将自己围住。 炎雅想要离开时,那十余个奴仆也围拢了来,狐奴走在最前,神气在在,露着猥琐的笑容道:“小姑娘是一个人吧,看起来不是昌国人啊,我家主人最是好客,小姑娘有没有兴趣去家里坐坐啊。” 炎雅一听,知道遇到了痞子,想来狐奴口中所说的主人身份不一般,至少在此地是个欺压百姓的存在,就将腰间的短刀捏在手上,当作回答。 没想到狐奴一见,反倒笑得更大声道:“昌国近蛮夷,人人都带着刀剑,小姑娘的那把刀短了些,得看看爷手里的刀长长眼。” 狐奴说完,挥了挥手,围着炎雅的那群人就将腰间的刀出鞘,全都对着炎雅。 就听狐奴这时候摆摆手道:“小心些,刀剑无眼,不要伤了小姑娘的细皮嫩肉,让主人回头看了多不好。”仆从们便又收刀入鞘。 “怎么样,小姑娘,考虑好了没有,是不是能够赏光跟我们走了呢?” 只见炎雅慢慢地走向狐奴,狐奴以为炎雅迫于无奈想要跟自己走,便露出得意的笑,周遭瞧见的百姓和商贩,都不禁垂着头叹气,心道又一个良家女子落入了恶鬼的手里。 炎雅走近狐奴,还不等狐奴伸手来拉,却见炎雅飞起一脚,正中狐奴的面门,狐奴痛叫一声摔倒,这才知道上了炎雅的当,吃痛之下捂着脸,想爬起却是爬不起,只好招呼那十几个仆役上。 周围人见炎雅一脚踹倒狐奴,都低声叫好,等那十余个仆役围上时,又暗暗替炎雅捏了一把汗,却始终没有一人上前相帮。 仆役仗着人多,就想要制住炎雅,没想到炎雅身手极好,愣是避开了几人的围堵,还挥拳打倒一个,抬脚踹开两个。 此时狐奴已经站起身来,知道炎雅不是普通女子,是个有身手的,想到自己今天出了丑,更加不能轻易饶过,就抽出刀来,其余的仆从见了,也拔刀出鞘,看得周围人又是心里一颤。 “这姑娘性子野,主人一定喜欢,都小心着些,不要伤了她。” 炎雅此时也拔出短刀,正要与那群人交手,突然瞥见无善和修廉两人已经向这边而来,就又收起短刀,一副轻松模样,把周围人看得一愣,原本以为今日必能看到血斗,没想到小姑娘到底是惧了刀剑的。 狐奴见到炎雅收了刀,因为见识过她的厉害,所以也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无善和修廉已经看到炎雅被十余个持刀的汉子围住,炎雅更是因为看见自己和修廉收了刀,心里不由苦笑一声,嘴上大喊道:“光天化日之下,国都的市集之中,就有人持刀威逼一个弱女子吗?” 狐奴听到喊声,转过头来,见是一个少年和一个汉子,不由鄙夷道:“昌都城内,都知道我狐奴是谁的人,敢管我狐奴的事,你们两个是不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无善听他说起自己叫狐奴,又是如此嚣张跋扈,转头和修廉对视一眼,都明白狐奴定是哪个狐氏族人的家奴,但脚下却是不停,向着狐奴走去。 狐奴见自己报上名号,两人还是执意要管,也知道两人不是昌都人,就只留两人防止炎雅逃脱,其余人先转头对付无善和修廉。 周围人起初见有两人出头,便知道那两个肯定是生人,不知道狐奴背后的厉害,等狐奴回头对付两人时,周围人就又默默地哀叹两声。 那群奴仆冲向无善和修廉时,无善就将隐虹出鞘,那些有见识的人一见就知道这是把宝剑,等修廉再将龙缺也出鞘时,那些瞧出隐虹不凡的人就惊呼出声来了,有不明所以的人追问,得知无善和修廉所持的都是宝剑宝刀时,所有人对这一场即将发生的战斗都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果然,那群仆役如潮水般疾冲过去,只见到无善和修廉将手中的刀剑舞得飞快,两边的刀剑一触即离,而后仆役的刀剑就滑落地上,随即便被无善和修廉击倒。 等到无善和修廉将除了狐奴和炎雅身边的两个仆役之外的其余所有人击倒地上之时,周围人便齐声叫好,但在狐奴的眼神威慑之下又都紧闭嘴巴。 狐奴此时再没了与无善和修廉交手的胆气,心中只想着如何脱身,就急急往炎雅那边退去,持刀围住炎雅的那两个仆从见了无善和修廉的身手,早已经战战兢兢,如今见狐奴也有了怯心,再也站立不住,扔下刀剑,拔腿就跑。 狐奴原本还想着靠炎雅脱身,如今见两个守着炎雅的跑了,心里暗骂一声,壮起胆子朝着炎雅冲去。 却见炎雅站立着不动,等到狐奴冲到近前时,这才侧身躲过,伸脚一绊,狐奴就摔在地上,手中的刀划出老远,也顾不得疼痛,就要爬走,炎雅却已经一脚踩住狐奴,狐奴吃痛,大叫一声,求饶道:“小人有眼无珠,小人有眼无珠,求姑娘饶过小人吧。” 炎雅听到,冷哼一声道:“我最看不得你这种嘴脸,仗着自己身后有人,耀武扬威,一旦碰到不能拿捏的,就忙不迭求饶。我听你说你叫狐奴,还真是一副奴才样啊,是和那个狐氏有什么关系么?” 狐奴一听,赶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我的主人就是世子狐吉备啊。” 此时无善和修廉已经走近,听到狐奴说到世子,都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没想到这个狐奴还真就和狐氏一族有关联,还是那个声名不好的狐吉备。 炎雅见狐奴说起还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又往狐奴身上踢了几脚,周围人不禁又叫起好来,狐奴这时却再不能眼神威慑了。 无善见炎雅还不罢休,就上前拉住炎雅,对着她摇了摇头,炎雅看到,撅了撅嘴,只得作罢。随后无善就带着炎雅和修廉匆匆离开。 见到无善三人离开,狐奴挣扎着起身,那一群仆从也互相搀着站起,原本跑远了的两人见无善三人走了,也就跑了回来。 狐奴原本想好好教训两人,一来自己受了伤行动不便,二来还需要有能行动的人跟着无善三人以便日后寻机报复,就作罢了。 在吩咐两人小心跟上无善三人后,狐奴领着一班仆役灰溜溜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扫一遍周围人。 那些摊贩和行人见到狐奴走了,这才敢返回街市上来。 无善领着炎雅和修廉往“昌咸集”走去,一路上炎雅总是爱搭不理的,无善知道她心中的气未消,就停住脚步,将她拉到一边,对她道:“小雅,我拦住你,不是因为狐奴不能打。只是我们身在异国,无论我们商队护卫的身份或是丰氏客人的身份,都让我们不能够将事情闹大啊。” 炎雅一听,心里也明白了,就抱了抱无善后松开道:“无善,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随后三人继续前往“昌咸集”,谁也没有注意到远远的有两个身影跟在三人的身后。 第132章 恶鬼 等无善三人来到昌咸集外,见到铺集门楣上的三个篆字,不由感到十分亲切,迈步就往昌咸集走。 守门的两个伙计是见过世面的,起初并未拦阻,等看到三人渐近门边,却仍无所动作时,便横在门前,对着无善三人一礼道:“昌咸集是私人的铺集,若是没有特别的授令,外人一概不得入内。” 无善一听,这才想起丰文交给自己的符令,就从怀中拿出来,递给伙计验看,伙计验看后,对着无善三人又是一礼,接着便由其中一人领着进入店内。 行至大厅,原先的伙计就自行离开返回门外,门内的一个伙计便上前来,询问是大厅的客座还是厢房。 考虑到厅内人多眼杂,无善便选了厢房,伙计再次查看了符令后,就领着无善三人到了楼上的厢房。 无善三人入内之后,伙计就带上门自行离开。 炎雅打量了一下房间,忍不住道:“要是按照原咸集那样的划分,这样子的房间应该只是大夫的级别吧?” 修廉听了,在一边分析说:“昌国不像中原国家那样,按照卿士大夫的级别划分,而是以地域划分,管政一方的像是都尹、县尹,下一级又有乡尹、州尹,最低级的则为社尹,基本等同于中原的卿、大夫、士三等。丰文属于县尹之子,县尹虽算是卿级,但丰文要降一等,算是大夫也不为过。” 看到无善和炎雅好奇地看着自己,修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道:“这都是我先前当商队护卫时管事说给我听的。” 无善和炎雅听了,互相对视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己两人也算是商队的护卫,却在一路上只逛游了市集,赏了景致,竟没有做过丝毫护卫的工作,不由有些愧意。 却说狐奴派来跟踪无善三人的那两人,看到无善三人进了昌咸集,就回来向狐奴禀报。 此时狐吉备与狐阳已经在世子府中,听狐奴说起今日遭遇的事情,再想到与丰文之间的交锋也落了下风,原本就心中有气,这时更是一脚踹倒狐奴道:“没用的奴才,十几个人对付不了三个,真是把世子府的脸都给丢尽了。” 狐奴吃痛,却是不敢喊叫出来,只是跪着将头抵在地上道:“主人,那女子看着不似昌国人,但是身手了得。后来的那两人,我报上名号,却是不理不顾,硬要出头,一人拔出宝剑,另一人拔出宝刀,都是厉害的人物……” 狐吉备见他絮叨,又踹他一脚,将他踹翻怒道:“我像是来听你讲书的么?” 狐奴心里怨怼一声,重新跪正道:“主人,奴想来那三人是一伙的,就派了两人跟随其后,应该很快就会有回报了。” 狐吉备听到这里,正待要接着训斥两句,忽然庭卫报告说两名仆役回来了。 狐吉备一听就往外走,狐奴没有得到准许,也不敢擅自起身,狐阳则跟在狐吉备身后走入院中。 那两名仆役此时正跪在外面,狐吉备让两人起身,询问事情进展。 其中一人便道:“主人,我二人跟在那三人身后,因为那三人身手极好,所以不敢过于靠近,一路都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怠慢……” 狐吉备见这人和狐奴一般絮叨,一脚踹倒在地,对着另一人说道:“由你来说。” 另一人见此,慌忙跪在地上道:“回主人的话,那三人进了昌咸集。” 狐吉备笑着点头道:“还是你识时务些。” 狐吉备说完,正待离开,突然脚步一顿,问两人道:“我记得你们是与狐奴一起的,为什么其余的仆役都身上带伤,连狐奴都被打成那样,偏偏你们两人倒是全然无恙,不是很奇怪么?” 那两人听到,都不敢答话,趴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狐吉备看到两人这副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便喊了一声“狐奴”,狐奴就跑到院中跪在地上听候狐吉备接下来的话。 “按照昌国的军法,无故临阵而逃者,应该怎么处置?” 狐奴连忙答道:“主人,按律应当斩首。” 狐吉备冷笑一声,在那两人听来仿佛如同恶鬼冷笑一般,冷汗直下,却听得狐吉备道:“将这二人押着,带到后院去,喂给昨日新捕来的山虎吧。” 那两人听了,叩头不停道:“主人开恩,主人开恩,饶过我们吧。”一边的庭卫却已经上前来,由于两人双腿已然发软不能行路,庭卫便拖着两人往后院而去。 狐吉备这时走到狐奴身边,踢了踢他的小腿,狐奴会意站起身来,狐吉备便对他说道:“狐奴,那三人你是认得的,到时便由你指认。此番由我亲自带队,领上三十甲士,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敢不把我世子府的人放在眼里。” 狐奴答应一声,此时从后院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让人听了不由心颤,狐吉备却嗤笑一声,与狐阳一起去挑选随行的甲士去了。 很快,狐吉备便领着三十甲士,连同狐阳和狐奴一起,赶往昌咸集。 沿路的百姓看见这阵仗,又见是狐吉备那个恶鬼,都躲得远远的,好在狐吉备也并不理会,让百姓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狐吉备领着人直接赶到昌咸集所在的大街,下令一半甲士将昌咸集围住,而后就要领着剩余的人冲进昌咸集。 守门的两个伙计看见狐吉备领着甲士往昌咸集而来,便知有事发生,其中一人赶忙跑进店内。 等狐吉备想要冲进店内之时,却见店内一人缓缓走出,狐吉备一看,还有些诧异,然后便止住了脚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苏通的管事。 管事看见狐吉备,呵呵一笑,行礼道:“世子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 狐吉备虽不回礼,但还是笑着道:“不知管事大人在,我冒失了。不过既然管事在,倒也更省了些麻烦,还请管事能够容许我进入昌咸集内寻人。” 管事一听,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直言道:“世子想来知道昌咸集的规矩,寻常人是进不来的,能够进得来的,哪一个背后没有势力呢。若是今日我今日让世子进入店内寻人,便是坏了昌咸集的名声,昌咸集从此便不能在昌国立足,而我也无颜回见主人。” 狐吉备听到管事这么说,明白管事是在以商事相挟,偏偏苏通虽然只是商人,却确实有些能量,便妥协道:“既然如此,便请管事将人交出,可以吗?” 管事略一思量问道:“既要寻人,那小人可以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吗?” 狐吉备便将狐奴叫上前来道:“我家的小奴在路上与那三人起了冲突,结果被打成这般,我作为主人,当然不能放任不管。我得到消息,那三人此刻已经进了昌咸集。” 管事听了,心里暗道不爽。狐吉备的名声昌国人有哪个不知,他的小奴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如今轮到他的小奴被打,便要来寻仇,不知又是哪家的公子要倒霉,可惜自己只是个商人,别无选择。 “昌咸集只论商,不言其他。若是昌咸集内真有与世子交怨的人,小人一定言明情况,请他们到店外与世子做一个了结,世子觉得如何?” 狐吉备听了,虽然不觉畅快,却还是无奈点了点头,让狐奴说了那三人的衣着打扮之后,便叫管事进店寻人去了。 管事便叫来一个机灵的伙计,以茶水的名义将店内的客房依次敲开,自己等在门外,待伙计出来之后将房内人的情况述说。 当伙计敲开无善所在的房间,奉上茶水出来后,将屋内人的衣着打扮说出,管事便知是屋内人与狐吉备结怨了,便再次敲开了房门,进入房内。 当管事看见无善三人时,惊讶程度丝毫不下于遇见了鬼,不等无善三人反应过来,便开口问道:“无善,是你们三个打了狐吉备的家奴么?” 无善一听,惊问道:“是一个叫狐奴的人么?” 管事听见,点了点头,尽管还是不愿意相信,但已是事实。 接着就由炎雅将事情说出,管事听完后说道:“我知道狐吉备向来跋扈残忍,他的家奴也是如此。若是旁人,或许此事不好了结,但既与无善相关,就请交给我处理吧。”管事说完站起了身。 无善也起身说道:“此事虽错不在我,却是由我而起,怎能让管事代过。不知昌咸集是否有偏门之类的,到时只说我等逃了,便可不必牵连。” 管事听无善这么说,笑了笑道:“主人临分别前有过吩咐,说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确保无善的周全。如今正是我遵行主人所嘱的时候了。” 无善听管事这么说,便向管事拜礼,直到管事出了门,这才站直身体。 管事回到自己的居房之后,从榻下的暗格之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瞧看一眼之后,又重新盖上,而后就捧着这个木盒走出居房,直出店门。 狐吉备此时已经等得有些烦躁,看见管事出来,却并不见带着人,便有些生气,问道:“管事与我有言,说是要带人出来,如今却并未带出,是什么道理?” 管事听到,也不理论,向狐吉备拜了一礼问道:“世子可曾听说过东海外仙人岛上鲛人泪所凝成的夜明珠?” 第133章 夜明珠 狐吉备听了,惊问道:“管事说的可是那个有传说的仙人岛?” 管事就点了点头。 关于仙人岛,世人只知道那是个位于东海的小岛,其余则都是未知,坊间盛传岛上有仙人飞升,小岛也因此得名。 约莫在二十年前,有出海回来的渔人,就说自己在海中看到了那个小岛,当时有鲛人在岛岸上,望见渔船后跳入水中,渔人便用渔网捕捞,结果没有捕到鲛人,于是靠船到岛岸边察看,结果在沙滩边发现了三颗雉鸡卵大小的圆珠。 渔人捡起拿在手中,发觉质地细腻,光滑圆润,散发出隐隐的萤光,似乎还有阵阵暖意,渔人便将三颗圆珠揣进怀中,重新上了渔船往回赶。 等到那渔人驾船回去,将遇到鲛人、拾到圆珠的事情述说,有通晓情事的人便断言那一定是海外的仙人岛,还说那遗留沙滩的肯定是鲛人泪,经过岁月历化,吸收日月光华,得以散发光泽,夜间能够照明,因此还特意取名为“夜明珠”。 后来再有人想要探寻那仙人岛而出海,却是再也寻不到了。 见管事点点头,狐吉备忍不住进一步问道:“管事的意思是?” 管事这时候也不回答,只是缓缓说道:“实不相瞒,世子所说的那三人,小人找到了。只不过那三人于主人、于小民都有恩情,所以不能将他们交给世子……” 狐吉备起初听到找到了人,又是快意又是疑惑,直到听管事说起所谓的恩情,快意消失了,疑惑解开了,不由得怒道:“你这是在愚弄我,你真当摆出苏通来,我便不能奈何了吗?” 管事却不慌不忙拜了一礼道:“世子稍安勿躁,且听我把话说完。虽然小人不能将他们交予世子,但小人手中有一物,世子得了定然欢喜,只是到时还请世子能够不要再计较这件事情,放过他们三人。” 狐吉备听完,怒气暂消,却也不答应,询问道:“不知是什么东西?” 狐吉备心里明白,管事虽只是个管事,但每一次苏通都能够将南面的贸易交托给他,由此可见管事在商团中的地位,况且管事每次到昌都来,免不得要向都内的公子公孙以及各级的尹和尉送些东西,像是自己每年所收到的,便都是罕见的宝物。因此狐吉备知道管事所说的不是虚话。 管事就向前一步,靠近狐吉备,狐吉备会意,也走近管事,而后管事就将抱着的木盒打开,露出盒内摆放着的物件给狐吉备看,狐吉备看到,想要伸出手去触摸,管事就将木盒重新盖上。 狐吉备见到,也不恼,反倒急问道:“可是那传说中的夜明珠?” 管事看着狐吉备点头道:“正是。主人于数年前购得,将其中一颗进献给济侯,另外两颗分别放在了上阳和昌都,因为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之宝,所以并不对外言说。” 狐吉备听了,答应道:“既是如此,看在苏通的面子上,我便不再与那三人计较了。” 管事听他答应,便把手里的盒子递交到狐吉备手里。 狐吉备打开盒子,将那夜明珠拿在手中,顿觉温润光滑,如同传言中所说那般,在重新将夜明珠放回盒中后,便转过身去,挥挥手将那一队甲兵聚拢,准备带着离开。 狐阳已经瞥见那盒子,知道管事定是许了什么东西,不然以狐吉备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罢休,见狐吉备要走,也就不多问什么。 倒是那狐奴见狐吉备什么也没做就要走,跑到狐吉备身边道:“主人,那三人就在昌咸集内啊。他们打了奴才,就是打了主人啊。” 狐吉备听了,一脚将狐奴踹倒,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狐奴见狐吉备发了怒,灰溜溜地退在队伍后面,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管事见狐吉备走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便落了地,也就走进店内,回到无善所在的厢房,告知无善事情已经解决。 无善原以为狐吉备作为昌国世子,加之名声不好,又是来寻仇的,料想事情棘手,没想到管事这么快就回来了,还说已经解决,无善又惊又喜,不由询问管事是如何解决的。 管事原不想说,但见无善问起,一来可以让无善明白自己和苏通的心意,二来这事确实不必隐讳,便解释道:“狐吉备这人虽是昌国世子,但贪财重色,又喜欢收罗天下的奇珍异宝。主人在昌咸集内留着一颗夜明珠,我便用这颗夜明珠,让狐吉备不再追究。” 无善和炎雅不明白夜明珠是什么,倒是修廉惊问道:“是仙人岛传说的夜明珠么?” 管事点了点头,无善和炎雅正待要问修廉,却见修廉惊叹道:“据说这夜明珠天下只有三颗,价值连城,想不到竟是在苏大商手中。” 管事这时就解释道:“也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主人将其中一颗进献济侯,一颗留在上阳家中,另一颗便放在了昌咸集。这样一来,国内和南边就都有一个依托了。” 无善这个时候就向管事拜谢,管事连忙摆手回礼道:“主人曾经有过吩咐,我只是遵照主人所说的做罢了。” 因为店内无事,管事便也坐下,和无善三人交谈起来。 炎雅还很好奇夜明珠的模样,便向管事询问,管事也就说起了那个传说,又将夜明珠的模样触感之类细说。 无善和炎雅一听,发现倒是与龙珠相似,无善这时就追问道:“不知管事所说的夜明珠,是不是冬日可暖,夏日可凉的?” 管事一听,惊奇道:“正是如此。不知无善怎知?” 无善这时候就将当初在沮国易咸集时龙鱼的事情述说,管事一听,难以置信道:“想不到夜明珠竟是龙珠,既然龙鱼难以自行吐出,那夜明珠不就是杀了龙鱼而取出的了吗。” 四人正说话间,一名伙计过来报告说一切所需之物已经准备完毕,可以马上装载了,管事就告罪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无善三人因为管事费力周旋,便也要随同管事一起帮忙,管事推脱不过,只好一起。 相比较于运往昌国的货物,往成、采、雍三国的货物明显要多些,还分成两类装载在不同的马车上。 等到装运基本完成,好奇心重的炎雅便问管事是何缘故,管事就对着无善三人招招手,等无善三人靠近之后,才低声解释说:“那三国的贸易,有明面上的,与中原国家的交易没有什么不同;还有不在明面上的,我们称之为黑市,交易的,就是些蛮夷或是昌国的东西。两种贸易都取税,甚至于黑市所取的税是平常的好几倍,只不过黑市是官方默许而不承认罢了。” 无善一听,也就明白那三国相较于江北的三国而言,明显更为复杂,难怪管事要自己三人留在昌国境内了。 因为装载完毕,管事就带头领着无善三人准备进入店内食饭,还未进门,却听见一个声音喊道:“无善。” 无善转头看去时,不是别人,正是丰武丰文两兄弟。 管事看见,便先行入内,无善三人则停住脚步等候。 丰武丰文走到昌咸集门外,照例查验了符令,而后与无善三人进入店内,坐在大厅之中闲聊。 无善便将符令交还给丰文,同时将炎雅在市集时所遇到的以及管事出面摆平的事情讲述给丰武丰文听,怕到时候狐吉备如若仍要追究的话,希望丰武丰文不要受到牵连。 丰文一听,摆摆手道:“狐吉备这人虽然品性恶劣,但既然拿了夜明珠,便应该不会再纠缠不休,无善不必担忧。” 丰武在一边却道:“狐吉备在昌国有个‘恶鬼’的名号,别人或许会怕,我们两兄弟是不怕的。” 正说话间,管事走了过来,说是吃食已经备好,还请移步厢房。 说完就由管事亲领,无善五人跟在管事身后,上了二楼的厢房,却不是原来的那一间。 六人进入,丰武一见房间内的陈饰,便道:“我们兄弟二人只是县尹之子,按例只能在乡尹一级的房间内,如今管事准备的却是县尹一级,我们兄弟二人不敢越级,还请告退。”丰武说完就要离开,丰文虽然知道无善的身份,却是不能说出,因此只好跟着丰武一起。 管事原本想到无善和炎雅的身份,因此就在县尹一级的房间内置餐,现在丰武丰文碍于级别,想要离开,管事见他们坚持,便看向无善,见无善点头,便道:“是我安排错了,还请诸位见谅。” 管事说完就重新将无善五人带到乡尹级别的房内,丰武见了,这才坐下。管事又将原本准备好的美酒和菜品叫伙计搬了过来。 丰武和丰文邀请管事同坐,管事不好推辞,便一同饮食。 六人相对而坐,不分宾主,虽然身份有异,国别不同,但互相交谈,言语和谐,竟像是交情匪浅的挚友一般。 饮食完毕之后,无善询问管事何时启程,管事便道:“商队已经准备完毕,明日便要起行。难得大家相聚,不如今日就宿在昌咸集罢。” 丰武丰文原本想要推脱,但管事再三相邀,便答应了。 第134章 狐不伍 第二日,管事领着商队将要起行,无善五人便在昌咸集门口送行。 管事临走前把无善拉到一边,将一块符令递到无善手里道:“无善,这块符令,你好好收着,这样你们就可以自由进出昌咸集。我原先觉得昌都水深,这才把你们交托到了丰文的手里,想着权县毕竟离昌都远些,丰文的父亲又是县尹。现在你们既然来到了昌都,一定要万事小心些。我此行向西,少说也要半个多月方能返回,你们三人千万保重啊。” 无善收下符令,也向管事道了珍重,管事临上马车前摆摆手,示意无善不必再送。 看着商队渐行渐远,消失在街角的转角,无善五人正准备返回昌咸集内,一辆六马并驾的马车突然疾驰过来。 无善和修廉看到很感意外,六马齐驱,那可是梁王才能够有的待遇,就算是梁室成员,没有特别的授意也是僭越。 丰武和丰文见了也心内疑惑,想到这应该是昌君的车驾,昌君出行不可能不带护卫,若是特别的授命,昌咸集周边都是商铺,又有什么授命可传呢。 于是五人便都停下脚步观看。 马车急停在昌咸集门口,很快一人从马车上下来,锦衣华服,一看便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人。 那人下了马车,经过五人身边,目不斜视,径直来到昌咸集门口,也不进店,也不拿出符令,对着守门的伙计道:“我是昌君的使者,特意来昌咸集传话。昨日世子因故而来昌咸集寻人,不知所寻的三人还在不在店内?” 那伙计倒是知道昨日狐吉备带人来的事,也看到了无善一行送别管事,私底下已经大致猜测出些什么,但还是回答说:“使者请稍待,我去寻执事。”说完就跑进店内去了。 不一会,那伙计就跟在一个中年人的身后,中年人对着使者一礼道:“管事已经带着商队出外行商,我是昌咸集的执事,不知使者寻那三人是为何?” 诸如原咸集、昌咸集这样的商团分店,平时会指派执事管理,只有在管事或是苏通到来时,执事才从管理的位置上临时退下,等到管事或苏通离开时,执事重新掌管店铺。 使者虽然觉得执事这样问话太放肆了些,但也知道昌咸集背后的能量,也就开门见山道:“昌君想要邀那三人入宫叙话,还请执事不要推脱。” 执事早前已受了管事的嘱咐,让他对无善一行多些照顾,此时虽然使者搬出昌君,但执事仍是婉拒道:“虽然是昌君的命令,但实在不巧,使者所寻的三人此时不在店内。” 使者听到,无可奈何,便说道:“那我进店内等可以吧?” 执事却道:“昌咸集有规矩,需要手持符令验证之后才能进入。使者只需出示符令即可入内。” 使者见执事这么说,冷哼一声,一挥衣袖,气呼呼走了,转身时险些撞到无善。 无善在一边早已听到使者的话,知道昌君所寻的正是自己三人,就看了看炎雅和修廉,见两人都对着自己点点头,便明白了两人的意思。 等使者将要上马车时,无善、炎雅和修廉便走到马车边,无善对着掀帘准备进入车内的使者行礼道:“使者容禀。” 使者听见无善的话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无善,等着无善把话说下去。 “实不相瞒,昌君所寻的,正是在下三人。” 使者听到,从马车上下来,抱了抱拳道:“昌君特意相邀叙话,还请三位能够随我入宫。” 无善点了点头,让使者稍待,而后来到丰武丰文身边道:“昌君遣使相邀,无善不能不答应,还请两位公子见谅。” 丰武和丰文一听,对视一眼后,由丰武说道:“昌君相邀,不能推辞。但想来与昨日之事有所关联,昌君明理,无善可以放心。我们兄弟两人就在昌咸集等你们。” 丰武说完之后,就和丰文向无善拜别,而后进入昌咸集内,无善则和炎雅修廉一起,上了使者的马车,一路疾驰向着昌都宫而去。 执事看见无善仍旧跟随着使者去了,暗想自己已经尽力,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回昌咸集去了。 因为是昌君的车驾,第一道宫门的守卫并没有阻拦,直接放行。 等马车到了第二道宫门,守卫上前拦住,车夫便停下车来,使者也下了车,拿出宫门令牌交由守卫验看之后,这才将马车放入。 马车最终停在第三道宫门之外,使者领着无善三人,在再次查验令牌之后正式进入宫内,随后直接将三人带到大殿之外,使者让无善三人等候在殿外,而后自己进入殿内。 一路行来,无善总觉得昌都宫的形制结构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有些想不起来。 三人在殿门外等了许久,才见使者走出殿外,对无善三人说道:“昌君有请三位入内。”说完之后再不理会三人,径自离开。 无善三人正待入内,守卫却拦住三人,无善这才反应过来,当先解掉隐虹,递给守卫,炎雅和修廉也分别将短刀和龙缺递给守卫,守卫接收后,便不再查验三人,将三人放入大殿。 三人进入殿内,见殿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面目和善,无善三人便向他行礼,那人见到,也不回礼,站起身来,向着无善三人走去,边走边道:“昌国不是那些讲究虚礼的中原国家,不用在乎这些无用繁琐的礼节。我就是昌国现在的君主狐不伍,就是我找你们来说说话的。” 无善三人听了,都很是惊奇。按理说,狐不伍到底是昌国的君主,昌国如今可是有能够堪比中原大国的实力,国君竟然和坊间的平民一般称呼,不使用国君的尊号,看来管事所说的昌国不蛮不礼,还真是有道理的。 狐不伍倒是没有丝毫的不适应,待走近三人后,便问无善道:“你们三个便是与吉备有冲突的人了吧,向我介绍介绍吧。” 因为是在昌国,不必担忧身份的问题,无善、炎雅和修廉便将自己的名姓如实说出。 狐不伍听后点了点头,他已经看出,这三人之中虽然修廉最年长,却不是领头的,反倒是那个少年,面貌平平,反倒是三人之首,因此便对着无善问道:“无善,你觉得昌国的宫城怎么样?” 无善回答说:“宫门三进,气势磅礴,不是中原的小国可以相比的。” 狐不伍听了之后很高兴,追问道:“我听说无善是随同商队而来的,去过梁丘,不知道昌都宫与梁宫相比如何呢?” 无善一听,知道狐不伍已将三人的身份调查明白了,怪不得总觉得昌都宫熟悉,想必是借鉴了梁宫吧。狐不伍这么问,无论是说昌都宫好,还是梁宫好,都是有所不妥的。 想到这里,无善便隐讳地说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希望能够讲来给昌君听。” 狐不伍点着头说道:“好。”他的心里也明白在无善的立场,无论是褒贬哪一个,都是不宜的,他倒是很想听听无善怎样圆说。 “曾经有一家两个兄弟,哥哥住在大江之北,弟弟住在大江之南。有一日哥哥采得一只柑橘,尝了之后甘美异常,便留下了柑橘内的两枚橘核,自己亲手将一颗种下。过了些时日,弟弟来访,看到哥哥的橘核,便带走橘核,将橘核埋在江南。” “三年之后,江北哥哥家的橘树挂了果,橘子虽比不上哥哥三年前采得的那只柑橘,却也甘美,江南弟弟家的橘树也挂了果,虽然不如哥哥家的甘美,却胜在脆爽。哥哥家的柑橘甘美,弟弟家的柑橘脆爽,各有各的长处,但追究起弟弟家果子的来处,还是哥哥当初遗留的橘核啊。” 炎雅和修廉在一边,都替无善捏了把汗,毕竟狐不伍问起两宫的比较,无善以橘子说明,很明显是将昌都宫当作弟弟家来叙说的,虽然与梁室相比而言,昌国确实只能算是弟弟,但对现在的昌国来说,却不尽然,在狐不伍听来,或许就太过于冒犯了。 果然狐不伍听后,沉默不语良久,最后才说道:“是我偏颇了,本不该这么问的。无善你说得是啊。” 炎雅和修廉听了,就松了一口气。无善这时便拜礼道:“是无善失礼了。” 狐不伍摆摆手道:“不妨事的,昌国本就不究礼的。” 说到这里,狐不伍突然转了话锋对着无善问道:“我听说丰武和丰文与你相交很好,不知道你有没有留在权县的想法呢?” 无善听了,便直言道:“无善此行,只是路过昌国,并无留下的打算。无善经过权县时,与丰家两位公子偶遇,因此结交。此番到昌都,也是由于权县运送税赋,我们相随一起。” 狐不伍看着无善,知道无善所说的不是虚言,心里稍微宽松了些,接着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的年纪有些大了,有时候就容易听信一边的话而不能够很好地判断。吉备现在又是世子,参与国事,对于他的事,我自然就上心了些,有些相关的人事,我总是要问一问才放心的。” 无善听狐不伍这么说,突然之间意识到狐不伍之前问话的意思来,手心中都不由沁出汗来,想到管事在早前离开时所说的昌都水深的话,现在看来真的不假。 第135章 醉酒问鼎 狐不伍似乎看出无善心里所想一般,微微叹了口气道:“作为一国之君,可以说是站在山巅之上。百姓从山脚上仰望,自然觉得国君高大威严,可一路沿山而上的艰辛,非亲历的人不能体会。而一旦站在山巅,高处临风,自有清寒。” 无善听着狐不伍的话,不知为何内心的局促不安消散了许多,或许是狐不伍的话起了作用,或许仅仅只是自己原先思虑过多。 狐不伍原本只是想要说出叫无善三人来叙话的原因,却不知哪一句话引起了无善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现在见他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就又进一步问道:“其实这一次将你们三人叫来,是想要仔细询问一番,当日到底是何冲突,让吉备竟然带着甲士围住商铺呢?” 无善听见狐不伍的问话,不由心里吃了一惊,自己本以为狐不伍已经知晓其中情事,叫自己三人来不过是稍微嘱托一番,没想到狐不伍根本还未了解内情,此番叫自己三人前来正是为了此事。但一想到狐不伍已经听狐吉备说起过这事,自己不知道狐吉备如何说辞,若是照实情说出,只怕既让狐不伍下不来台,自己又有开脱或是挑拨离间的嫌疑。 想到这里,无善便又开口道:“昌君容禀,请允许我再讲一个故事吧。” 狐不伍听到无善又要讲故事,想到之前的那个故事,心里就明白过来大概又是无善不便直言的话,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当初我与小雅从沮国边境想要跨过百狄部赶往原州时,曾经遇到过一些当地的百姓。他们告诉我们说,在中原与百狄交界的山中,有一种浑身黢黑的狸猫,尖牙利爪,狡猾淫黠,就算是在白日,也敢在街上抓挠过路的妇人。” “尽管对于这种狸猫的怨恨之声不绝,但百姓之中却没有敢于公开捕杀的,只敢在暗地里骂上两句,因为在当地的传说之中,这一种狸猫的怨心极强,是能够将百姓诅咒而死的。” “正是有着这样的原因,狸猫的胆子越发得大了,甚至于在大猫的带领之下,成群结队袭击过路的商旅。长此以往,商旅都不再经过狸猫所在之地,于是就乘舟沿大河而上,借以避开狸猫的侵袭。” 一边的炎雅和修廉算是听明白了,无善是以狸猫比作狐吉备,一颗心就又悬了起来。之前狐不伍问昌都宫与梁宫的时候,无善只是以兄弟作比,如今可是把昌国世子比作沿路袭击商旅的恶灵一般的存在,不知狐不伍又会作何感想。 狐不伍听无善说完,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照如此说来,那狸猫实在是有可恨之处的,但说到底,也还是山野之灵啊。无善认为应当怎么办好些呢?” 狐不伍的神情依旧严肃,要不是无善三人都明白狸猫即是狐吉备,狐不伍仿佛真就只是苦于狸猫为害,向无善认真地请教意见一般。 无善见狐不伍问起,此时话题已开,已经容不得推拒了,便回答说:“遭受狸猫所害的地方是有限的,狸猫所居住的地方也是有限的,虽然不能捕杀,但可以圈定界限,好好教养。” 狐不伍苦笑了下,心里想着无善真是敢说,反过头来一想,自己对于狐吉备的事情也多多少少有所听闻,只是实在不能够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便岔开话题道:“不谈这个了。我在宫中的花园里设了酒宴,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无善见狐不伍已经明白,却闭口不谈这件事情,知道狐不伍自己有所决断,不好再说什么,就和炎雅修廉跟随在狐不伍身后,往宫内的花园而去。 虽然此时已是三月初,但宫内的花园却并没有多少姹紫嫣红的场景,反倒有些冷清。 花园内上位排着一个坐席,面对着下位的三个坐席,倒是与中原的礼制不同。 宫内的四名侍女正候立在四个席位边,每个席位上都有一双玉箸,几个盛着吃食的青铜盘,每个盘上都盖着顶盖,每一名侍女手上都拿着白玉酒壶和白玉杯。 狐不伍走到上位坐下,抬手示意无善三人也坐下,而后对着身边的侍女摆摆手,侍女便将酒壶和玉杯放下离开,其他三名侍女见了,也如法炮制离开。 就听狐不伍道:“我向来习惯于自饮自食,你们三位也劳驾自己动手了。”说完就将几个青铜盘的顶盖揭开,顿时阵阵香味散布满整个花园,狐不伍也不顾无善三人,先拿起玉箸吃了起来。 无善三人嗅到那香味,都不觉食指大动,也都揭开各自面前的青铜盘顶盖,拿起玉箸或急或缓地吃着。 昌国的吃食与中原不同,中原偏于清淡,饮食之间往往是清风徐过,昌国的却是不同些,饮食讲究酣畅淋漓甚至于大汗淋漓,只不过无善三人之前寄住在县庭之中,丰文考虑到无善三人的饮食不同,才按照中原的口味来,等无善到了昌咸集,管事又是知道无善三人的。 直到现今三人接受狐不伍的饮宴,才发觉昌国的食物竟然是如此的热辣,虽然酣畅,却是受不住的。 狐不伍见到,哈哈大笑道:“是我欠缺考虑了。”说完就斟了一杯酒,对着无善三人遥遥一敬,便独自饮尽。无善三人见到,便也各自斟了一杯,对着狐不伍回敬之后饮尽。 哪想到昌酒对于昌食而言,更是热辣,三人不禁心内苦笑,却还是觉得饮食尽兴。 等狐不伍将玉壶之中的酒饮尽后,已经很有些醉意,无善三人之中又以无善喝得最多,因此也就醉得最为厉害。 狐不伍看着席上的青铜盘,用玉箸敲了敲,而后似乎有感而发道:“我听说梁丘内有一个鼎园,不知道无善你有没有听说过。狐氏的先祖曾经到过梁丘,说那里设置了大夫守园,大门是挂锁的,就为了几只破鼎。可在我看来,这不是和我们面前的盘子是一样的么?” 无善听见,就站起身来,摇了摇手道:“不一样,不一样,昌君这么说可就错了。” “错了?”狐不伍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无善反问道。 “是错了。这小盘子是装吃的,这么小,可是那九鼎,都是千钧之重。武王立梁,置九鼎,那是在鼎园安置了天下啊。把天下锁着,派了专人看着,哪能说是破呢。” “有道理,有道理,那可真不是小破盘子能比的,那可是天下啊,”狐不伍拿着手指在虚空指指点点道,“我在想啊,如果昌国要重铸九鼎,你觉得可不可能呢?” 无善听狐不伍这么问,就笑起来说道:“那是不可能的。当初武王可是采集了天下九州的青铜,加上原州的金属矿,这才铸成九鼎。昌君若是要铸造九鼎,那得拿着其他九州的青铜,加上濮州的金属矿冶炼,这样子才算九鼎啊。” 狐不伍听后,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道:“那就没办法啦,我做不到啊。濮州的金属矿倒是不难,昌国就占着小半个濮州啦。番州、淮州的青铜倒也好说,派多一点人去取来就好了,其他各州的就难啊,道路远不好说,采集也是费时费力,关键是人家也不答应啊。” 无善这时就伸出手来,对着狐不伍竖起大拇哥道:“昌君果然是识时务的人啊,难怪百姓称道,说你是明君啊。” 狐不伍这时候就有些不好意思道:“哪里哪里,我虽然勤奋,但还是够不到明君的级别的。” 炎雅和修廉虽然也是有些醉意,但听到无善和狐不伍的话还是一阵阵发愣,这哪是一个谦虚的少年和明理的国君啊,分明就是两个互相吹捧的醉酒男人嘛。 可狐不伍似乎还不罢休,已经走上前去抓住无善的手,然后问道:“无善啊,你是从梁丘一路过来的人,知道从这里去梁丘有多远吧。你觉得,如果我带着人去梁丘看一看那九鼎,好不好啊?” 无善听见,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了,酒也一下子去了大半,这时候就退开一步,对着狐不伍一礼道:“昌君啊。梁丘距离昌都太远了,距离卫国倒是很近,何况若是昌君带着人去梁丘,左边有好几个国家,北面也有好几个国家,无论怎么走,都是绕不开的啊。” 狐不伍听无善这么说,讪笑了笑道:“不能啊。我这是开玩笑呢,哪能真的就去梁丘了呢。道路远不好走不说,昌国内的事情也甩不开啊。” 无善此时再见狐不伍,完全没有什么醉意,整个人虽然脸色潮红,却是神态自若,想想刚才自己的话,除去不太礼貌的那些外,其余都没有什么,不禁又是一身汗出来,酒就完全醒了。 接下来,狐不伍就再不提中原的事情,只说一些昌国坊间的传闻以及年庆节庆之类的事情,在带着无善三人绕了绕昌都宫后,便派了马车将三人送回昌咸集去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狐不伍幽幽叹道:“看来这鼎,还真是不能轻易问的啊。” 第136章 风起波澜 狐不伍的车驾将无善三人送回到昌咸集后便重新返回宫内。 无善三人一进入昌咸集大厅,丰武丰文就走了过来,向无善询问此次入宫一切如何。 无善当然不能把自己所讲的故事或是狐不伍醉酒问鼎的事说出来,便只是说道:“昌君听闻世子白日里领着甲兵招摇过市,围了昌咸集,知道与我们三人有关,就派了使者前来,把我们接入宫中问话,并无其他事情,问完了之后还请我们到花园饮宴,饮宴之后便送我们回来了。” 丰武和丰文听到狐不伍邀请饮宴,互相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无善三人不知所以,都疑惑地看着丰武和丰文。 这时就听丰文解释道:“昌国的饮食,与中原有异,不喜清淡,反喜热辣,凡所饮所食,皆是如此。先前我们知道无善定然不习惯,因此特别准备,如今昌君相邀,必然是入乡随俗了。何况昌君喜辣,是昌国人都知道的事情。” 无善一听,转头看看炎雅和修廉,也不由感到很是好笑。 待五人坐定,丰文这才正色低声道:“昌君明理,对于这件事情最多只会过问,不会责怪你们。但世子狐吉备是长子,又是已过世的昌君最宠爱的妃子所生,所以昌君对于狐吉备,也不会过多责备,顶多只是口头申斥罢了。” 丰文说到这里,也不再说下去,而是转了个话题道:“无善,既然管事要继续行商,不如我们就趁这个时间游览昌国如何。待到管事将要回来,再回到昌咸集等候,你觉得怎么样?” 丰文虽是这样问,这样说,但除去邀游的意思之外,还有让无善远离昌都的想法在里面,狐吉备是世子,又与无善有冲突,原本还有管事在,能够作为一个和事佬,现在管事已经离开,若是狐吉备再来为难,无善的处境就会很不好。 尽管丰文没有明言,但无善已经明白丰文的意思,因此也就没有询问炎雅和修廉,一口答应下来。炎雅与修廉也明白丰文的好意,也没有反对。 丰文见无善同意,看看天色还早,便提议收拾行装今日出城。无善三人一听,便点点头同意了。 一行五人收拾行装,和昌咸集执事约定好半月之期后,便辞别执事出了城。 当晚五人就在城外的客馆歇息,第二日由丰武和丰文领着,开始在昌都周围游览。三日之后,丰武考虑到权县事务需要有人帮忙处理,便辞别丰文和无善,赶回权县,而丰文则继续领着无善三人,准备在半月之内纵览昌国盛景。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国会兴城宫内。 炎修望着渐渐西斜的落日,又想到当初自己再三劝说父亲炎蒙的事来,尽管自己再三劝说,父亲炎蒙仍旧执意出征,到了禹国时,据说木宣也曾叩头流血劝说,也并未能够劝住炎蒙。结果除去在江南守备的渠木军外,炎蒙所领其余的兵马全部没有回来,甚至连叔父炎光也战死沙场。 眼下,炎修也面临着一样的问题。 在炎蒙去世之后,炎修继承了国君之位。 炎虎此时已经接管了炎光的临江城,加上自己原本掌管的太泽城,可以说越国的北边屏障已在炎虎手中。 等到炎修继位之后,炎虎从北边的太泽城赶来会兴,一来是作为族兄,对炎蒙这个伯父的去世表达哀悼,对炎修继承君位表示祝贺,二来则是请求炎修为炎光及炎蒙报仇。 炎修起初并未答应,对炎虎说:“父亲当初起越国一半的兵马,渡过大江北上,结果遭遇了惨败,独身返回越国,自觉无颜面对越国父老,所以才忧思成疾,最终去世。如今越国剩余的兵马若是渡江北上,越国的土地又由谁来坚守呢,如果百越趁虚而入,那么越国又如何自处呢?” 炎虎就反驳说:“当初伯父领兵时,正是考虑要防备百越,这才只领了一半的兵马,何况渠木军更是只在江南守备,因此渠木军实际上并无战损。这么说来的话,这一次越国举兵,能够集中比上一次更多的兵力。这样就有了胜算。至于百越,互相之间不能够有效地沟通,完全集结不了有效的进攻,只需要给北越送些礼物,说明两不相犯,再在三边屯驻一师守备就可以了。” 炎修听到,摇头说道:“虎,你不必再说了。这样做过于冒险,是将越国推到了悬崖边上了啊。” 炎虎见炎修这么说,只叹着气说:“我不过是想到我的父亲,连同那两万将士亡命异地,先君又忧思而死,心中仇怨难解啊。” 炎修听完,便拍着炎虎的背说道:“你所说的我都理解啊,只不过局势如此,不能为啊。” 至此之后,炎虎便居住在会兴的宫中,将临江城与太泽城的事务交托给属下,每日就与炎修喝喝酒,聊些当初在龙鸣的往事,免不得就聊到下落不明的炎雅和无善,聊到去世的炎蒙和战死的炎光,以及相识的北征战死的将士。 终于有一天,在炎修又一次与炎虎喝酒之时,不知是因为有了些醉意,还是这些日与炎虎交谈回忆往事的缘故,炎修竟然对着炎虎点头道:“虎啊,你说得对,心中的仇怨难解啊。我决定出兵了。” 炎虎听到炎修这么说,就跪在地上道:“还请君上将出使北越的任务交给我。” 炎修就将炎虎扶起,对他说道:“论起辈分,你是我的族兄,这件事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说完就带着炎虎到宫内挑选了一些美玉宝剑,并且准备发出告示在城内征寻些宝贝充当礼物。 炎虎见炎修这么说,担心时间一长,炎修会心生悔意,就反驳说:“这件事情已经很紧急了,怎么能够再拖延时日呢。宫内既然已经有了礼物,剩下的我回到临江和太泽时会想办法的。君上只需要对越国的军队发布征召就可以了,此次渠木军应当为主力啊。” 炎修看炎虎这么坚持,就同意了,当着炎虎的面向瑞阳城和渠木城派遣了使者,又约定在炎虎出使北越返回之后就领兵到会兴整军集合。接着炎虎就辞别炎修,赶着马车,带着宫内的礼物往临江城赶去。 等到炎虎走后的第二天,炎修回想起昨日的事,顿觉酒后失言,想要重新追回使者,却是差了半天的行程,恐怕来不及了,便只好派快马前去追赶炎虎,只希望他还未出使北越。 快马疾驰临江城,城卫说炎虎已经离开,快马又疾驰太泽城,阿绫夫人说炎虎已经出使北越去了。快马便赶回会兴城,将这个消息报告给炎修,炎修听到,怅然若失。 炎虎带着礼物进入北越,被北越的兵卒截住,询问来由,炎虎就说是越国使者,带着礼物前来面见北越首领陌鲁。兵卒听到,就不敢再为难,一面派人往游浦向陌鲁报告,一面带着炎虎前往游浦。 陌鲁听说越国的炎虎带着礼物前来,就叫来留百,问他越国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留百想了想之后说道:“越国自从炎蒙死了,炎修继承君位后,一直平平静静,与我们既没有直接的冲突,也没有什么利益的往来。如今炎虎带着礼物前来,要么是真心想要交好我们,要么就是有什么计划需要我们不多加干涉。” 陌鲁听后,问留百道:“按照你的意思,应当怎么答复他们呢?” 留百这时候就回答说:“我听说炎虎这个人,心高气傲,不会谦虚待人。如果这一次他是以一种高傲的姿态面对我们的话,就是真心想要与我们结好,那样首领就可以答应他;倘若他是以一种谦卑的姿态献上礼物的话,就说明越国要有大动作了,首领也可以假装答应他,然后就需要严加戒备越国。” 陌鲁一听有道理,便点头同意。 等到炎虎到了游浦面见陌鲁时,就见炎虎谦恭地放低身子,对着陌鲁和留百分别行了个百越的礼节,然后才说道:“先君离世,新君继位。新君特意派我带着礼物献给首领,以表达双方友好互不侵犯的情谊。” 陌鲁和留百对视一眼,知道了炎虎的用意,陌鲁就说道:“关于炎蒙的事我也听说了,毕竟他也曾是百越一族的族长,想来还是有些令人吃惊的。至于越君,则是太客气了,还特意派来使者送上礼物,我就在这里谢过了。愿北越与越国的情谊能够长存。” 炎虎听见陌鲁的话,以为陌鲁已经答应,想到北越不会作梗,炎虎就长吁一口气,这样一来,越国就可以倾力一战,自己也能为父亲炎光复仇了。 当陌鲁请炎虎留下用饭时,炎虎以返回禀告为由婉拒,陌鲁也不强求,将炎虎送出门后返回首领屋宅,对着留百说道:“炎虎态度谦恭,竟然还向我行百越礼节,看来越国果真是有大动作了,只是不知这动作是什么?” 留百这时就笑起来说道:“只需要将炎虎出使的事情向百越传达,而后将礼物奉送出去,百越这一池的水便会有波澜,全部集中到游浦来,到时无论越国打着什么算盘,无疑都会被卷携进来。” 第137章 计议 正如同留百所说的那样,当陌鲁将炎虎携带礼物出使北越的消息由使者带往百越各个部族,并将其中的一部分礼物转赠的时候,包括南越的首领沙兹、东越后来在兄弟之争中登上首领之位的赫雷在内的大族首领,以及其余各族的首领,全部都亲自赶往游浦。 但陌鲁仍对当初攻灭息国时林越假意败退北地的事情耿耿于怀,因此这一次向百越派出使者的时候,故意忽略了林越,意在将林越孤立在百越之外。 当百越诸部的首领除了林越之外全部集结游浦之后,有心细的首领看到林越部未在其中,便也明白了陌鲁对林越的态度,心里无形之间便已经疏远了林越。 虽然百越经过了数月的休养,但各部的实力还是以北越为首,所以这一次的集会仍是以北越为长,东越与南越甚至都不能陪议,而是与其余部族同坐一处,只是因为两族冠着大族的名头,才显得与其余部族不一般来。 留百在陌鲁的身边静静地坐着,陌鲁则扫视着在场的各部首领,当陌鲁的目光与各部首领相对时,没有一个人敢于与陌鲁对视,不是偏过了头,便是低下头去。 陌鲁很享受这一刻,在这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百越之王,能够掌握整个百越的生死,那是之前的自己所没有感受过的。 陌鲁想到这里,轻咳了一声说道:“几日前越国的炎虎代表炎修出使北越,还带来了许多的礼物,向我说起越国与百越之间的情谊。我想到百越是一个大家庭,理当大家共享,便派了使者将礼物分送到各位的手里。” 百越各部的首领互相看看,都不明白陌鲁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正是陌鲁派了使者携带越国的礼物,让各部的首领都在担忧之余暗自思量会不会是陌鲁将要惩治自己的一个手段,所以只能亲自往游浦跑一趟,看看陌鲁的态度,也试着探一探越国送礼的目的。 沙兹和赫雷互视一眼,知道询问的话只能由自己两人中的一人说出,但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 最后还是沙兹心里暗骂一声,然后向陌鲁行了个百越的礼节后问道:“敢问首领,不知越国遣使送礼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 陌鲁正等着有人问起,才能顺水推舟把原先留百与自己商量的话说出,现在见沙兹问起,还一下子问到靶心,省却自己多费口舌的工夫,便也不确定地回答道:“关于炎虎送礼的目的,还真不好说。无非也就两点:要么是中原受挫,真的想要结好百越,要么就是借礼物麻痹我们,想要用兵。” 陌鲁的话一出,各部的首领就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陌鲁也不阻止,全由他们自己去猜测。 有胆小些的小族首领面色忧忧,连连叹气,有远离越国的则面带笑意,一副事不关己,其余更多的则是对陌鲁的话有所怀疑。 这时陌鲁就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而后缓缓说道:“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忧,所以我这几日对越国的边地派出了哨探,得到的回报是,越国确实在集结兵马。” 如果说陌鲁之前的话只是个人的推测,那么现在哨探回报则是确实的消息了,等陌鲁的话一说完,现场就炸了锅。 有说是之前百越进攻越国的旧怨,使得如今上位不久的炎修要拿百越立威,有说越国集结重兵,是要彻底掌控越州,炎修的兵势不可阻挡,还有的小族首领则在互相权衡着北越是否有抗击的能力,自己是否应该举族往南迁移。 这就是陌鲁所要达到的效果,要让百越感受到恐惧,才能将百越拧成一股绳。 就在所有人还在争论不休的时候,陌鲁再次开了口:“就算越国真的想要进攻百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各族首领听到陌鲁的话,纷纷安静下来。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陌鲁这才接着说道:“炎蒙北征失利,越国也因此元气大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就算越国真的要集结兵力,攻打百越,以北越一族之力恐怕难以抵挡,若是百越各部合力,则必然能够击退越国。到时所保护下来的,不是我北越一族,而是百越全部。” 众人听后,出奇的安静下来,大家只是互相看看,思量着陌鲁所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赫雷这时突然向陌鲁行礼,而后开口问道:“首领刚才所说的话中,似乎意有所指,仿佛越国集结兵马,不一定是要对百越动手?” 众人听后,都将目光集中在陌鲁身上,陌鲁冷不防听赫雷这么问,一时还真找不到什么好的由头反驳,眼看着之前所做的努力将要因为赫雷的话白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边的留百开口回话道:“假使越国集结兵马真的志不在百越,那也没有什么,我们反倒可以趁着越国内部的空虚,一举洗刷百越之前所受的屈辱,甚至于如同当初攻灭息国一般,攻灭越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留百的话一出,赫雷讪讪地笑笑,不再说话。陌鲁在一边听到,也不由的很是佩服留百的反应,百越确实是一盘散沙,要想将这盘散沙聚合,除去共同面对生死存亡的威胁之外,还真的就只有共同瓜分利益的时候了。 但很显然,大家对于北越这个老大在分配最终的利益上面有所看法,所以尽管现在已经基本有了共识,却没有一个人表态的,毕竟现在的局面与当初北越提议的三路进攻息国那么相似,谁知道最后北越又会不会仗着在百越之中实力最强而巧取豪夺呢。 陌鲁似乎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便开口道:“我知道大家有所疑虑。这一次,必定与当初息国之时不同,我以故去的先父陌塞起誓。” 众人见陌鲁以陌塞起誓,便都放下了疑虑,表示愿意领着族内的兵马集结游浦,交由陌鲁指挥。 陌鲁见大事已定,便对着留百点了点头,留百就说已在首领屋宅设了宴,酒肉管够,于是众人就跟随陌鲁和留百而去。 当炎修派遣的使者赶往瑞阳城,因为当初炎修指定的管理者是炎氏一族的缘故,所以一听到炎修将要集合兵马北上报仇,二话不说,就留下一师守城,自己领着其余的兵马往会兴而来。 而当前往渠木的使者将炎修的命令传达给伍襄和师习时,两人都是大吃一惊,伍襄见使者是中原遗民,便向使者拜礼,而后问道:“敢问使者,君上集兵北上,有考虑过百越联合突袭越国怎样应对吗?” 虽然伍襄这么问已是失礼,但使者是明白事理的人,叹了口气回答说:“君上已经派了炎虎带着礼物出使北越,想来能够安抚住北越,北越不动,百越便不会动,何况三边之地各有一师守备着。” 伍襄听完使者的话,和师习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担忧,却不便说些什么。 等送走了使者之后,师习就忍不住对着伍襄抱怨道:“伍兄,当初先君集兵北征,我听说君上便极力相劝,如今君上继位,又要北征,这不是重蹈先君覆辙吗?” 伍襄见师习这样口无遮拦,连忙制止道:“慎言。炎虎已经出使北越,君上也已派了使者前来,这件事就已经算是定下了。如今木宣身在禹国,无善下落不明,君上有命,我们难道要将渠木的忠名丢弃不管吗,这不是违背了我们当初对他们的承诺吗?” 师习听了,再说不出话反驳,但仍旧担忧地说道:“虽然是这样,但炎虎出使北越,按着陌鲁和留百的谋略,只怕反倒弄巧成拙了啊。” 伍襄这时也开口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但事已至此,我们已经不能够改变什么了。要说还有谁能够将君上劝说回来的,只有身在禹国的木宣了。” 师习听到伍襄的话,摇摇头接连叹气。 接着伍襄便前往渠木大营,将炎修的命令向渠木军传达,渠木军听了,虽然都不理解,但仍旧遵从着命令。 接着伍襄便将渠木军带出营寨,把营寨中的一切军需辎重都运往渠木城,而后下令烧毁营寨,以示决心,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流泪的。 当渠木军集结在城外后,伍襄便参照当初无善选举渠木师那时的方法,只不过反向进行了筛选,最终拣选了三千人作为渠木的守备,将剩余的一万人交由师习率领,前往会兴。 师习知道伍襄的用意,坚决不肯接受,想要接替伍襄留下守备渠木城,伍襄就对着师习说道:“我虽然是伍氏一族的族长,在木氏一族里面却是老人了。想当初我在东江村时,认识了大哥木益,木益不幸离世之后,我又辅佐木宣和无善,如今的渠木,虽是姓木,但已不是木氏一族的了。你还年轻,与我不同,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际遇。就此拜别了。” 伍襄说完,对着师习拜了个大礼,师习知道自己劝不动伍襄,便还了个大礼,而后率领着那一万人出发前往会兴。 第138章 箭在弦上 当师习领着那一万人到达会兴城外的时候,瑞阳城的六千余兵马已先到了,统领是炎氏一族中一个叫炎章的人,论起族中的辈分来,算是炎修的族叔,当师习向他行礼时,他只是略略点着头以示回礼。 由于炎虎出使北越,因此临江城与太泽城的兵马尚未抵达。 炎修接到师习与炎章领兵到了城外的消息,便吩咐车夫驾车出宫,暗中将两人接入会兴宫内,而将两军的兵马暂留城外。 等马车到了宫门的时候,师习与炎章下了车,步行进入宫内,两人还没有行出多远,炎修便迎面而来,两人见到炎修亲迎,慌忙拜倒地上,炎修便将两人扶起说道:“你们都是镇守一方的将帅,就不用多礼了。这次我叫你们进宫来,是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炎修说完就转身在前面领路,师习与炎章跟在三步之外,直跟着炎修走进大殿之中,而后炎修转过身来,对着炎章和师习道:“先父北征,却不幸失败,使得越国元气大伤,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我又要集结越国的兵马,再次北征,想来军中一定有很多怨言吧。今天在这里,你们可以把你们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炎章听到这里,对着炎修说道:“用兵的事情,胜败本来就是难以预料的。既然君上已经决定,那么我们必然会全力遵从的。” 炎修见炎章这么说,就向他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师习,师习这时却拜伏在地上说道:“下臣出身寒微,不知礼数。既然君上言明臣下能将想说的话说出,那么下臣确实有些话要说,还请君上先恕臣罪。” 炎修便先赦免师习的罪,而后让他实话实说。 只听得师习说道:“君上,劳师远征,本就是用兵的大忌,何况如今若是再次北征,是将越国再一次推到悬崖边上啊。” 炎修听完,还不待说话,一边的炎章便冷哼一声反驳师习道:“君上已经下令,三边都往会兴派军集结,如今两军已至,这个时候取消北征的命令,国人将如何看待君上,一国之君的威仪又将放在何处。当初先君北征之时,渠木军便只在江南守备,不曾折损一兵一卒。这一次君上集兵北征,渠木军又有怯战之嫌,是将我等置于何地?” 炎修原本是想要借着炎章或是师习的口,将罢兵之由说出,而后便可以就着这个台阶,将当日的错失弥补回来。起初炎修听到师习的话,知道自己可以以此为由重新考虑北征的事,哪想到炎章却比自己先开了口。 不仅如此,炎章将反驳师习的话说完,又转身对着炎修道:“君上,在我看来,师习有着怯战之嫌,只想着保全渠木军,而不考虑君上的大计,是有私心的。” 炎修一时就进入了相当尴尬的境地,不仅不能够就着师习的话取消北征,甚至还要考虑炎章的感受,在两人之间获取一个平衡。 想到这里,炎修再不愿讨论下去,背转了身过去,缓缓说道:“我相信二位对越国的忠心,不然也不会将瑞阳城与渠木城交给你们管理。北征之事既然已经决定,便不可能再更改了。等炎虎的兵马一到,我便会亲自领军出征。大家都是军中同袍,还希望摒弃嫌隙,能够与我同心对敌。” 师习听到,知道大事已定,就如同伍襄所预料的那般,便泣声道:“下臣从命。” 炎章这时候也拜倒在地说道:“谨遵君命。” 炎修暗暗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师习与炎章便退出大殿,走到宫门处,仍旧上了原先的马车,由车夫驾车驶出城外,各自回归自己的军中,只不过两人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 两日之后,炎虎才领兵万余赶到会兴城外。 炎修见三边的兵马已到,就在城外誓师,商议三军如何定处时,因为炎虎与炎章都极力将渠木军立为前军,炎修便以渠木军为前军,师习领前军,以炎虎所带来的兵马为中军,自领中军,以瑞阳军及会兴城的大部守军为后军,炎虎领后军。 原本炎修想将炎虎留在会兴城,处理越国事务,但炎虎以自己不擅政务为由拒绝了,因此炎修就将炎章留下,委托他处理国内的事务,而后便下令北征,一行三万余人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就在炎修领兵北征之时,百越之间的兵马也齐集游浦。 陌鲁在越国与北越的交界地带派遣了哨探,发现越国边境的防备虽然加强了些,但却没有大军集结的迹象,因此就断定越国的目标不在百越,既然不在百越,就是要再次北上了,如此一来,百越也就大有可为。 考虑到会兴城距离渠木较近,陌鲁就一改当初进攻息国时三路齐攻的策略,而以百越的兵马全力攻取渠木,而后趁机北上攻下会兴,会兴城一旦攻克,越国必然灭亡。 计策既定,陌鲁便指挥百越联军暗中移师苍山,根据炎虎出使的时间估略着北地兵马调度到会兴的时间,又计算着会兴北上渡江的时间,想要在越军渡过大江之后再对渠木发起进攻,以确保越国的大军没有足够的时间回援,百越能够一举攻克渠木与会兴。 另一边,炎修领军还未赶到大江边,作为前军统帅的师习便暗中派了亲信,带着消息渡过大江,前往禹国将炎修北征的事情告知木宣,希望木宣能如伍襄所说的那般,将炎修劝回,避免越国的又一次浩劫。 此时的木宣,居住在洪泽边的草屋里,靠着教附近的小儿识字,虽然清贫了些,倒也算是自在。越国对于他而言,已经变得遥远,甚至于至今下落不明的无善和炎雅,原本于自己是难以愈合的伤口,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淡化了伤痛。 就在这一日清晨,当木宣推开房门,走到屋外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突然走进院中,不等木宣开口询问,便拜倒在地说道:“大人,越国有事,特来禀报。” 木宣一听,左右看看,低声道:“随我进来。”说完返回了屋内。那人毫不迟疑,站起身来,就随着木宣进入草屋。 那人一进入屋内,看见木宣手中已经执着长剑,知道木宣不相信自己,就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扔到一边的地上,进一步解释道:“上卿大人,我是师习大人手下的亲随,此前不曾与上卿大人见过。但此番小人前来,是为着关乎越国存亡的大事。” 木宣见他解了佩剑,防备稍解,又见他说得情真,提到了越国的存亡大事,便道:“你且慢慢说来。” 那人便道:“君上再次集兵北上亲征,渠木军为前军,北地军为中军,瑞阳军为后军,越国三边和会兴城内都不过仅留一师守备。小人来时大军还未赶到江边,按照行程,如今恐怕已在渡江了。” 木宣听到,大吃一惊,手中的长剑都滑落地上,发出铿锵之音,木宣回过神来,急问道:“君上不是鲁莽的人,怎么会不考虑百越的威胁而再次北征呢?就算君上一时蒙蔽,师习和伍襄也应该明白,怎么没有劝言制止呢?” 就听那人回答说:“小人听说是炎虎带着礼物出使北越,表达越国与百越亲好之意,而后君上便集兵北征。师习大人在领兵到达会兴的时候便有劝说,但没能劝止君上。” 木宣听到这里,边捡起长剑边说道:“事情已经很紧急了,你知不知道大军在哪里登岸?” 那人也捡起扔在一边的长剑,对着木宣点了点头道:“君上考虑到越国与禹国的关系,便想在禹国与江夷的边界登岸,这样既能够隐蔽些,也不至于牵累禹国。” 木宣听完后示意那人跟随着自己,然后就走出屋外,在前面领路,那人紧跟在木宣身后。 洪泽毕竟算是禹国的盛景,因此靠近洪泽边便有许多买卖车马的地方,木宣和那人买了两匹快马后,就往禹国与江夷的边界赶去。 炎修率领着大军赶到江边,将预先准备好的粮草搬运上大船,因为兵马数量过于庞大,所以不能够一次便渡过大江,因此炎修便准备分三次依次让前军、中军和后军渡江。 等木宣按照传信人所说的来到禹国与江夷边界的时候,前军已经渡过大江,扎下营寨,中军也已半渡,后军则在江南等待。 当木宣站在前军的帅帐里时,师习热泪盈眶,拜倒地上,木宣上前扶起他,说道:“是木宣无颜回归渠木,让你和伍襄受累了。” 师习只是摇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木宣这时就拍着他的肩膀问道:“君上现在何处,是否已经渡过大江?” 师习听到木宣的问话,平复着心绪回答说:“中军已经半渡,君上压阵,应该会晚些时候到。伍襄说,只有大人能够劝说君上罢兵了。原本应该是我留守渠木的,但伍襄却坚持留下,伍襄是抱着必死之心留下的。” 师习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滚落面颊。 木宣看到师习与无善差不多年轻的脸庞,也感到很悲伤,禁不住抱着师习劝慰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劝君上回去的,越国一定会没事的。” 第139章 罢兵 当炎修随着中军登岸时,见师习等在岸边迎接,前军已经扎好营寨,很是宽慰道:“师习,你虽年轻,却已有将帅的风骨,让我不由想起无善来了。”炎修说完又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禁面露忧伤。 师习听到,想起当初一同在渠木城击退留百,如今却不知音讯的无善,也面色黯淡,但很快恢复平常神色,而后跪拜在地说道:“君上,下臣私自将大军动向告知了禹国的一位故人,还望君上恕罪。” 炎修听到师习这么说,心中已经猜到是谁了,并不责怪,反倒扶起师习说道:“既是故人,告知又有什么妨碍呢。只是不知故人现在何处,如有可能的话,我还想在北上之前见见他呢。” 师习就靠近炎修,低声回答道:“下臣擅自做主,将故人接至军中大帐之中。” 炎修听到,又惊又喜,就让师习在前面带路,往前军营寨的大帐之中行去。 大帐之中,只有木宣一人。自从越国建立,炎修以世子身份镇守瑞阳城后,木宣就未曾再见过炎修,关于炎修的消息,只从过往的旅人或是游商口中得知。如今炎修更是以国君的身份领着大军而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客居禹国的平民,又要以什么样的言辞去劝说呢。 正思虑间,帐外脚步声响起,而后一人掀帘进入大帐,木宣看去时,不是炎修是谁,一时百感交集,跪拜在地行礼道:“君上,请原谅小民的无礼。” 鉴于木宣与炎修将要谈及的话题,师习便将两名帐外的守卫支开,自己亲自守在帐外,不让任何人靠近。 炎修听见木宣自称小民,知道木宣已不再将自己看作越国的上卿,便轻叹一口气,把木宣扶起,而后说道:“君父曾经说过,渠木的卿位,他在一日便会保留一日。如今我继承君位,渠木的卿位,我在一日便会保留一日。” 木宣听到,红了眼眶说道:“先君和君上的厚恩,木宣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但还是要请君上原谅小民的任性,恕小民不能回归渠木了。虽然如此,君上领大军北征,小民还是斗胆希望君上能够听小民说几句。” 炎修见木宣说话间很是生疏,又想起当初在龙鸣时的时光,一时间感到十分悲伤,却还是压抑着感情,对着木宣说道:“但说无妨。” 木宣就向炎修再次行礼说道:“小民曾经率领使团北访中原,深知济国的军力之强,不是新兴的越国所能够打败的,因此当初先君北征之时,小民也极力劝阻。如今君上再次北征,虽然较之先君兵势更甚,但劳师远征,恐怕也将要失败啊,而越国又将如何自处呢。” 炎修听到木宣这么说,尽管先前自己也有着罢兵的打算,却仍旧忍不住动怒道:“大军北征,事关越国,如何能够未战而先言败,你是要咒亡大军,甚而要咒亡越国么。” 木宣见炎修动怒,便重新拜伏在地上道:“小民只是心系越国,就将心里的想法实话实说,并无诅咒的意思。” 炎修也是一时情急口快,这时候就缓和了口气道:“大军北征,胜负未定。越国自有炎章代理政务,也无须过度忧虑。” 哪想到木宣听了,马上反驳道:“君上之言谬矣。君上亲领大军北征,炎章留守会兴,大军在时,越国不会有变故,若是大军有失,越国之内必有变故。且不说到时越国之内的变故,何况还有周边的百越诸部,定然也会乘虚而入。” 炎修听完木宣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但还是强自辩驳道:“炎虎已经携带礼物出使过北越,想来百越不能同心,越国三边都有坚城可守,又驻备一师之兵,应可无碍。” “君上应知,以陌鲁和留百的谋略,怎么会看不出炎虎出使的蹊跷,若是稍加探查,不难得知越国用兵之事。若是北越将礼物分散到百越之间,再加上北越的兵势,百越联合也不是不可能。百越一旦联合,只需要在确保越国大军离境之后,无需三路而攻,选择一面强攻即可,无论哪一面被攻破,会兴城都危险了。” 炎修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所说的我都有考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便实话实说了。其实在当初我醉酒同意炎虎出使北越,向瑞阳与渠木派出使者传达集结的命令,第二日酒醒之后便后悔了。但君命已下,三路兵马都将集结会兴城下,我不能够在这个时候把实情说出,不能拂了三军将士的心意啊。” 木宣这时就抬起头来,看着炎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君上若是现在领兵回去,还能够力挽狂澜,扶住越国,若是再迟疑下去,大军滞留江北过久,越国一旦倾覆,大军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炎修这时重重地叹了口气,懊悔地说道:“我没能及早明白这个道理,致使越国陷入这样的境地,只是现在前军与中军都已渡过大江,后军前部也已半渡,我又要以什么理由将大军掉头回去呢?” 木宣这时就说道:“小民倒是有一个办法。” 炎修就上前将木宣重新扶起,木宣凑近炎修,低声说道:“相较于无端让大军南返而言,不如君上就称病不能理事,以养病为由,将大军南渡返回会兴,重新驻守三边。” 炎修听后,又不免接着问道:“称病倒是极好,只是时日一久,称病的理由便不足够了,那时再有人提起大军出征的事,又该怎么应对呢?” 就听木宣回答道:“只要在这一次将大军调回国内,便化解了越国的危机,就算到时再有人将北征的事情提起,仍旧可以将百越作为一个由头,只希望到时候君上能够坚持本心。” 炎修听到这里,脸色不觉发烫,自己正是当时被炎虎所劝,醉酒之后才引发后面的一系列事情,要不是木宣能够赶来将自己劝住,只怕真的就如同木宣所说的那般,越国倾覆,大军无归。 想到这里,炎修就向木宣郑重一拜道:“当初先父北征失利之后,也是木宣将先父救出,送归越国,如今我重蹈覆辙,又是木宣及时将我劝住。只可惜越国无法将你留住,不能不说很是遗憾啊。” 木宣听到炎修这么说,哽咽着说道:“不是木宣不愿留在越国,只是当初使团罹难,木宣负有责任,先君北征之时,木宣也没能制止,若是要让木宣回到越国为卿,则是木宣辱没了木氏之名。” “虽然如此,木宣仍旧请求将渠木重新分封,无论是现在的伍襄和师习,或是越国之中其他的贤能之人,只要能够管理好渠木,守好渠木的,便都请君上好好任用。” 炎修听到,知道木宣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点着头含泪说道:“渠木本就封在你们兄弟手上,我又怎么能够重新转封他人呢,若是伍襄和师习愿意,我便叫他们镇守渠木。” 想着后军将至,木宣便向炎修告辞,炎修也不挽留,两人互道珍重之后,木宣走出军帐,炎修一人惆怅而立。 师习将木宣送出营寨,木宣想到伍襄诀别的事情,慨叹着流泪道:“伍襄是先兄的臂助,一直如同我们的兄长一般,此番越国历劫,若是伍襄不能幸免,便都是我的过错啊。” 师习听到,也是悲伤满怀,却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 站在营寨门口,木宣对着师习躬身一拜道:“渠木的事情,还要劳烦你和伍襄。” 师习见木宣行此大礼,想要拜倒地上,被木宣一把扶住,而后师习便哽咽着说道:“伍兄和师习,都受着木氏的大恩,又怎么敢不全心全力呢。” 木宣听到,点了点头,示意师习不必再送,而后翻身上马,往禹国而去,再没有回头。 师习直到看不见木宣的身影,这才返回营寨内,走入军帐,见炎修仍旧站着不动,便行了个礼,轻声唤着“君上”,没想到炎修突然口吐清沫,摔倒在地,师习连忙上前扶起。 炎修这时睁开眼,轻声道:“我没事,只是需要一个由头好让大军回国。你不要对外声张,去前军中找个可以信赖的医者来。” 师习会意,将炎修扶到一边,而后匆匆跑去寻找医者,守卫见他去得匆忙,也不敢多加询问,等到师习领着医者赶回大帐之后,守卫从帘幔之中瞧看,才发现炎修靠坐在帐内的榻上,面色黯淡,便知事情不妙了。 当炎虎领着后军登岸的时候,前军与中军之中已经传开了炎修病倒的消息,炎虎听说,诧异的同时很是不解,就亲自赶到大帐之中,察看炎修的病情。 此时炎修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面色灰白无光,看起来很是虚弱,炎虎就将看护的医者拽到帐外,责问情况。 医者对着炎虎一礼道:“君上是忧思过度,加上一路劳累,发了急症,病势凶猛,须得好好休养,一月之内就可痊愈。” 炎虎听到,甚感无奈,望着帐内躺着的炎修,想到大军的粮草支应能够坚持一个月,就询问医者道:“若是在此间停留一个月,君上是不是能够恢复?” 医者想了想说道:“这里不比国内,医药不全,无法休养,只怕病势非但不能减轻,反而要加重。” 炎虎听了,长长地叹一口气,不再说话,料想自己无法统帅大军,便走进帐内,准备等炎修醒了之后,商议如何退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