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渡世人》 第一章 拔刀 江户时代,仁孝天皇,天保元年。 夏天的夜色,总是挂着迷人的色彩,有点深沉却带着一浪一漫。天空的云朵在月光的映射下,流水般幽进,若隐若现。那高悬着银镜似的圆月,把那如水的清辉漫漫倾泻,在蛙鸣虫啁中,繁星调皮的眨着眼,快乐的欣赏着婆娑的树影。这时,习习的凉风却把躺在草丛里的一个男人唤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男子揉了揉自己脑袋:“我的头发怎么变这样了?” “咦!我的衣服怎么变‘吴服’了。”男子旋即摸了摸衣服,摸到腰间:“好家伙,武士刀!” 接着拔刀,观看一番:“居然是开刃的真家伙!” “难道我穿越了?还是穿越到了古代岛国。”男子收刀入鞘:“我记得只是去洗个温泉浴,女侍刚进来......” 原来此男子乃是旅日华人,名唤“骅”。因其导游曰:岛国之温泉浴,温泉女有“特色服务”,别有一番风味。 骅有猎奇之心,愿以身亲验,结果因为捡肥皂,不慎滑倒,磕晕了。待之醒来,已是穿越之人。 “既来之则安之。”骅旋即起身,整理衣着,捡起丢在一旁的斗笠戴上,结果忽然直觉头晕目眩,一段记忆强涌进来: 平民出身,渡世人。 渡世人,亦称搏徒,通俗点——打手,高级点——保镖、雇佣兵。 斗笠、披风、草鞋、腰间一把长胁差。这些人略懂武技、粗通文墨,没有正当职业,游走在各地帮会之间混口饭吃。帮派收留这些搏徒落脚,提供宿食,基于所谓的“江湖义理”,搏徒作为客人为帮派尽忠,完成帮会发布的任务,甚至在任务中丧命。 江湖义理:即如华夏淮阴侯韩信故事“一饭之恩”、季布“一诺千金”: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吃饭问题,但是jpn江湖规矩是,老百姓很少参合,收留渡世人的一般是当地帮派,渡世人需要之午后三时之前找到落脚点,得到许可之后,帮会提供“一宿一饭”,宿即过夜,饭则晚饭。 同样是流浪,但是渡世人和浪人有本质的区别:浪人是失去家主的武士,身佩一长一短象征武士身份的两把刀;渡世人则是平民出身,腰间只能佩一把刀,为了一口饭吃,四处旅行,周游各地。 骅旋即感叹:“前世我远离乡土,赴入大城,亦不过是为了“一宿一饭”,与渡世人何曾相似,怪不得是‘都市人’。既然如此,今日错过宿头,就在这野外露宿一晚吧!” 就在这时,山下的驿道上,突然出现火把的亮光,接着一阵喧哗、砍杀的声音此起彼伏,骅听着一惊,本想跑路,但是“富贵险中求”,自己在华夏曾是武术运动员:省散打冠军,苦练《单刀法选》十余载,只是从没见过人血。 骅潜行匐进,摸到厮杀地临近的草丛,却见一群武士和浪人打扮与一伙粗布褐衣,并喊着“蛤里卢崖”互相厮杀。 骅思虑片刻,决定加入武士这一方,拔刀而起,对着一个褐衣头目,施展“斩刀式”:挥刀斩马血浸沙,举旌笙角破千杀。 刀借人势,一刀横斩而下,头目霎时毙命。 骅也不犹豫,立马施展“闪刀式”:出似长龙收若蛟,行云流水锋鸣刀。 只见骅在人群中,步法极快,腾挪间,已经连斩三四人。 就在这时为首的武士队长大喊道: “ご协力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阁下の名を闻きたい。” “感谢阁下助阵!愿闻阁下名讳。” 骅正厮杀间,来不及多想,用蹩脚的日语,旋即脱口:“尾张,中山骅!” “中山君、私は主君を护卫して撤退する必要があります。” “中山君,我等需要护卫主公撤退,望君搭救一二。” 骅亦不再言语,进进出出几个回合便杀到驾笼前,这时一个五旬老人从笼出来,几个武士护卫着且战且退。 队长示意骅去第二个驾笼,却见帘子打开是个美人: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韵度若风里海棠花,标格似雪中玉梅树。 “失礼をお许しください!”冲到驾笼边,骅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纤纤玉手,用力一扯,温香软玉便抱满怀中。左手搂着美娇娘,右手舞刀且战且退。 怀中的美人紧紧地抱着骅,丰盈的身体弹软如绵,若在平常,骅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点,但身处围攻之中,却恨不得早点解脱才好。却见此刻一名贼人挺着竹枪直刺而来,骅立刻将女子先甩一旁,施展“入洞刀式”,单刀破竹枪,被骅贴近,一刀斩杀。 贼人见骅悍勇,逐十来人围了上来。 见鬼!骅苦笑,这下走不了了。也顾不得怜香惜玉,把怀里美人重新推回驾笼里去。自家则一挥刀,作势逼开众人,这时笼里女子,拿出弓和箭递给骅,骅收刀,他用力将打刀往驾笼的木板上一插,拉弓搭箭。 “中!” 弓弦响过,从骅的弓上飞出的长箭,将一只瘦子贼人射了个对穿,箭矢上的余势不减,箭死死地钉在地上。 “中!” 又是一箭射出,嗷的一声叫,另一名贼人也被惯足力道的利箭带得飞起。 接连几箭,骅一喝一箭,喝声声震四野。弓弦声一声紧追一声,五六名贼人被射杀。 贼人见骅箭术绝伦,不敢向前,双方进入对峙。 忽然温暖的触感这次从背后传来,丰盈又充满弹性。不知是不是因为胆怯,车中的那位美人从后贴上骅的身体。前面是群贼环伺,后面则是佳人相拥,骅一时间,却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觉。 就在这时之前撤退的武士队长带着大队人马杀到。 在人数优势之下,贼人很快被全部剿灭。 “老夫群马郡郷士上杉谦章、阁下の命の恩に感谢します……”被救出来的老头看到危险过去,被着名家丁搀扶过来道谢。 那女子连忙离开骅,乖巧的走到上杉谦章身边。 骅闻言罢,鞠躬回礼:“刀を抜いて助けるのは武士の本分だ分。” 上杉谦章见其气度不凡,神色郑重了几分:“老いぼれて旅がうまくいかず、贼に陥りかねない。恩公が刀を抜いて助けてくれたおかげで、この厄を脱した。命を助けてくれた恩は、报いないわけにはいかない。阁下はどこの藩士ですか。” “老朽出行不顺,险陷贼人。多亏恩公拔刀相助,方脱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敢问阁下是何处藩士?” 上杉谦章匆匆的经过了一番打理,已经不同于方才的狼狈,看起来很有一番气度,不似普通的乡绅。虽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虚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轻时必然是个风流郎君。而他的言辞,颇有修养,必不是普通粗野武士。 骅闻言罢,暗叫不好,适才情急胡乱说了出身、名字,如今只能用谎言圆谎: “尾张,中山骅!その祖は织田家の家臣で、中山荘园を守るため「中山」と名づけられた。” 其祖乃是织田家家臣,因守卫中山庄园被赐姓“中山”。 因为以骅对岛国历史的了解多来源于游戏和动漫,后世最有名的可不就是尾张织田信长么!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信长公が逝去し、吾家はとっくに农人の家であった。これから江戸を游歴する。一挙手一投足の労を取るに足らない。上杉公が无事である以上、私はまだ道を急ぐ必要があります。” “信长公逝世后,吾家早已是农人之家。现在要游历去江户。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既然上杉公无恙,吾还要赶路,就不作陪了,还请勿怪。” 但是此时上杉家的武士队长: “阁下はここから江戸に行くのは远い、一日の功ではない、そして私の主君のところに一晩泊まりに行きましょう。” “阁下此去江户远矣,非一日之功,且去吾主公处留宿一晚吧。” 第二章 赠金 骅听罢武士之言,便不拒绝,因为毕竟还饿着肚子哩!遂与其众归乡士家去。 一路上和诸人闲聊扯淡,骅终于弄清自己所处的时代:幕末,还是天保年间。根据骅看日漫的记忆——天保の大饥馑。旋即感叹:“不管在何时何地,吃饱饭果然是第一要事。” 接着骅又了解到上杉谦章是怎么回事——这个“乡士”,享受持姓佩刀的权力,通常有明确的门第——上杉谦章是上州群马郡高崎藩藩士。武士通常都居住在城下町,称为城下士。与之相对的,住在乡间的武士称为乡士。地位介于城下士与普通农民之间。这些人通常在当地很有势力,且多在村中掌有要职,兼有地方武装。 一路闲聊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上杉家,却见院舍占地颇广,地基高过地面,有石板阶梯与官道相连。 门边的塾中坐了一个老卒,见家主归来,从屋中走出,匆忙往屋内去。 须臾,一名四旬左右的熟妇领着一群家仆跪迎道:“お帰りなさい!” 此熟妇是上杉谦章的正妻。 上杉谦章道:“恩公,请随吾奴仆引导,吾沐浴更衣后,再与恩公相见。” 旋即骅跟着进去,进了院内才发现,院舍有前后两进。 前边这个院落较小,中间是片空地。右边三间屋舍,一间堂屋,二间陪室,旁边有间小房,是厨房。 左边有个马厩,能容四五匹马的大小,不过现在里边空荡荡的,一匹马也没有。 马厩边儿上是个鸡窝,正有四五只鸡栖在埘前的木架上,见有人进来,“咯咯咯”地叫了起来。鸡埘边儿是茅厕。 家仆将马牵入厩中,又“嘘嘘”地把鸡赶入埘内,走回骅身边,殷勤介绍道:“这个前院是俺们住的,客人的住处在后院。” “后院?” “对。后院大而清净,是待客之所。” 骅往前走了几步,后院的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到其内屋舍飞檐,院中有一棵大榆树,枝叶繁茂宛如大伞,给院中增添了一些荫意。 骅道:“既如此,劳烦你前头带路,领我去见见。” 家仆应了声是,弓着腰,侧身引路,带着骅往后院行去。确如家仆所说,后院比前院大多了。 围绕院中的大榆树,依墙而建了十几间屋舍。不但地方比前院大,而且房舍的建筑样式也与前院不同。南边的都是单间,有五六间。北边共有两套房,里边的一套和前院一样,一个堂屋、两个卧室;外边的这套则只有两间房。 “家主已经吩咐北边这些房,外边这套是供君居住的。如果需要用水,水井在北边墙角。”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比露宿野外好。骅已很满意了,说道:“很好……。” 就在仆人将床铺被褥铺好后,一名俊秀男子说着清朗的嗓音前来通报:“吾乃上杉谦和,家父请君登堂。” 他引着骅来到堂前阶下,请骅先行,骅逊让,让其先行,如此谦让三番,二人一同登阶。东为主位,西为宾位,上杉谦和从东边上,骅从西边上。 走完了这一套主人迎接客人登堂的礼节,骅进入堂中。 堂内除铺陈了几面坐席、放了几个矮案外,别无长物。东边临窗的席上跪坐着一个衣冠端正的老者。 骅起身鞠躬:“见过上杉公。” “中山君!快快请起。” 上杉谦章与其子的嗓音清朗不同,他说话的声音很浑浊,好像嗓子眼里卡了痰似的,说着话,他打量骅,笑道,“吾有风湿,每至寒气盛时,便腿疼难伸,不良于行,故未能亲迎恩公,请毋见怪。” 骅了然,心道:“时人仿华夏秦汉旧制皆席地而坐,这上杉公年纪大了,又收有弟子,平时需要席地教授,接触寒湿之气多了,少不了会落下疾病。”关切地说道,“《神农经》云:‘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此疾是因感染了风寒湿气。如今虽是仲夏,然夏雨猛烈,地气潮冷,公与其做席,何不胡坐呢?” “我等武士当循诸法度,春夏读书,秋冬习武。阅牍研典,是向先贤求传授。吾每开卷,必先沐手、再拜,正襟危坐尚嫌不恭,焉能胡坐?”上杉谦章面貌清峻,三缕长须,颇有威仪,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正气凛然。 骅惕然再拜:“小子失言,知错矣!” 上杉谦章笑道:“君请入席。” 待骅脱去木屐,坐上西席,整好衣袍后,上杉谦章拍了拍手道,“礼来!” 言罢,却见后堂,一个家仆端着一个长盘上来。 “望中山君不要推辞!此乃吾之谢意。三十两小判金!”上杉谦章道。 骅正缺钱也不客套:“长者赐不敢辞。” 旋即仆人将小判金端至骅旁。 接下来一应侍女端菜上堂。 饭菜很简单,又是分餐制,骅恍惚间自己在吃“快餐”。 一碗米饭,一条鱼,一碗汤。吃饭的时候,食不言,吃完饭不能有剩饭,全部吃光。鱼吃完得剩鱼头、鱼尾、鱼骨,然后包起来放进怀里。汤是紫菜汤。食用完毕,饭碗和汤碗叠起来放进盘子里。饭前饭后要向家主所在的方向打招呼。 “いただきます!”骅向上杉谦章施礼后,就开动了。 饭毕,自有家仆收拾碗筷,这时上杉谦章道:“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称仁。深夜闻警,驰援吾部,可称义。雷霆击贼,救吾于贼乱,可称勇。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诗》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君可谓仁勇武者!” “不敢!不敢!”骅谦虚道:“怎么能受公如此赞誉。” “吾见其杀贼果断,本以为他会是一个鹰扬虎视之人,却不料似个谦谦君子。”上杉谦章暗道,旋即开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君可否应幕?” “但说无妨!” 上杉谦章想了想道:“吾领乡士,替藩牧民,然本乡大姓有三,德高家、里费家、甘谢家、谷寿家,分别在德、费、甘、谷四村。” “本乡四家,前三家者皆以权钱威行,霸乡中,谷寿独以暴桀横行。” “独以暴桀横行?” “谷寿家贪利、轻仁德,好奢侈、崇武烈,在乡便不事生产,专一强豪意气为业,其族中多出轻侠之辈,横行闾里,多为不法,历任乡士皆不能感化之,吾今忝为乡士,亦无能为力。” 骅问道:“公意如何?” 上杉谦章拍了拍手,家仆奉上长盘。 “此乃五十两小判金。” “望君助我驱除此獠!” 第三章 盲人 “好家伙!妥妥的剑戟片套路,我又不是座头市、拜一刀、眠狂四郎...一人团灭一个黑帮。”骅心里暗道,但嘴上却道:“上杉公高抬了!某只略懂剑术罢了。但是为民除害,扬东照神君之仁勇,布高崎藩之恩德,吾愿助公驱除此獠。” 骅旋即收下五十两小判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窃喜:“白拿了再说,实在不行就跑路。” 当夜无话,及其次日,骅假意借混入谷寿家搜集罪证,其实是为了跑路。 骅出了上杉家,驱马疾驰,为赶时间,转下乡路,抄近路往大驿道去,却不妨今日又适逢五天一次的市集,走不多远,便见前头摊铺占满於道,人头簇拥,人声鼎沸。他拨转马头,又从乡路上转到田间。田中夏麦郁郁,马蹄过处,霎时伏乱一片。 这动静惊到了乡民。集市上乡民甚多,无不观之。 骅焦急之中,为了不惹不必要的麻烦,不忘细节,众目睽睽中,当下一手挽缰,一手按住衣袍,笔直地坐在马鞍上,转过头,冲着旁边的集市叫道:“我乃乡士上杉家门客,今有急事救人,万不得已乃走田间。凡田麦被我踩坏者,傍晚时可去上杉家寻我要钱。” 风驰电掣,几个呼吸间,已过了集市。 市集上嘈杂的声音为之一静,随即又热闹起来。大部分的乡民倒不关心被踩到的麦苗,一则骅单人匹马从田上过,被踩倒的麦苗不多,二则,他们又不是麦田的主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只是对骅的这个匆忙举动很是好奇。 市集上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莫不是谷寿家的清水组要和上杉家开战了?” 乡民议论纷纷暂且不说,只说骅驱马疾奔,过了市集,复又从田间转回路上,不顾风冷,迎着风,一个劲儿鞭打坐骑,催快速度,路边的林木飞快倒退,连过了两个村落,来到大驿道。 骅张目眺望驿站,瞻顾远近,田间野树稀疏,远处溪流丘山,四五个里聚散落在道路两边,前头两三里处,可不是正有一伙人围聚?离得较远,听不清楚声音,但观其动作,看其举动,定然是在吵闹争执不假。三两个过路人小心翼翼地让开,从他们旁边绕过。 骅叱马续行,奔将过去。两三里地,一瞬即过。与那几个过路的人交擦而过时,他们都好奇地仰头看了看他。眼看就要赶到近前,那伙人的叫骂声也已清晰入耳,也很清晰地看到了被围在人堆里的是个盲人,他准备扬声说话之际,突见人堆外侧盲人的身后有一人拔出了佩刀。 骅心道不好,忙把佩刀连刀带鞘一起从腰间拽出,取下刀鞘,高举在手,猛地掷了出去。竭尽全力之下,只见那刀鞘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翻了几个滚,还是正中目标,端端正正地砸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那人猝不及防,一门心思都在盲人身上,哪里能料到会有个刀鞘从天而降?“哎呀”一声痛呼,手中不稳,刚拔出来的刀掉落地上。围住盲人的那些人齐齐转头,看见了骅。 骅奔到近前,勒住坐骑,不等停稳,提刀从马上跳下。 人堆中有人认识他,低声说道:“这是上杉家的人。” 众人分开,让出一人。只见这人身长一米六二左右,膘肥体壮,络腮胡,颔下蓄了两寸短须,眼不大,蒜头鼻,肤色极黑,腰挎长刀。 这人听了身边人的话,打量了骅两眼,排开诸人,大步出来,道:“莫要多管闲事。” 骅下马道:“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汝不知我么?俺便是谷寿甚三郎。” 骅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按照上杉谦章给的资料,谷寿家族人甚多,其中最出头的有两个人,一个叫谷寿兵太郎,是族长的长子,一个便是这个谷寿左卫门,这什么三郎是幼弟。 骅心中有数,脸上带笑,先给那被他砸到的少年道歉,随后对三郎说道:“原来是谷寿君,久闻大名,今幸得瞻见,果然人如其名,威武雄壮。” 示意盲人过来。 三郎反手将盲人拽住,横眉立眼,怒道:“你作甚么?想走?留下钱来!” 骅说道:“这位盲人是我的朋友。你说‘留下钱来’,不知是何意思?” 从德川家纲年间,这谷寿家初来本乡开始,他们家便争强乡村、斗狠闾里,至今近一百五十年,中间也不知换过了多少的家主、经过了多少的乡士、代官,虽说也有人因乱纪而伏法刀下,虽也有人因杀人而亡命江湖,可悍不畏死、僄轻乱法的习气却从未改变。 也因此,从最初的为乡人所轻,到现在的被乡人所惧。最初时,他们被官寺压制,到现在,却反过来变成了官寺被他们藐视,一些软弱的乡士、代官反倒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三郎见骅是上杉门客,却半步不肯相让地说道:“这个瞎子从我里前过时,对俺门吐唾沫,太也辱人!俺家世代英雄,岂能受此之辱?俺当即上前与之理论,他反动手打人,……。”他朝后头招了招手,人堆里挤出来两个少年,皆鼻青脸肿。 他接着说道:“你看,把俺们都打成什么样了?先辱人,又打人,怎能让他轻巧过去?” 骅蹙眉,心道:“‘吐唾沫辱人’云云,定是无稽之谈。一个瞎子是个外地人,只是路过他们里前,与他们无冤无仇,又怎会辱他们?料来是随便之举,并无它意,怎知却被这无赖抓住,借机生事。” 果如骅的推测,盲人大怒,嗔目喝道:“你们这些无赖!还敢糊弄黑白,颠倒是非!我从尔等前过时,起了阵风,吃到尘土,将之吐出来怎么了?‘打人’?是谁先动手打的人?我好言好语与你等分说,你等逼迫不让,我道歉也不行,你们还先动手!我无奈反击,你们打不过,又讹诈钱财……真岂有此理!你们连盲人都打不过?” 骅眼中微光闪过,他做出决定,“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我本想等打听清了这谷寿家的虚实再做打算,但以今日看来,也不必‘再做打算’了。”问道:“君之意,欲要如何?” “按武家法度:‘伤人当耐,偿钱’。但是见你是盲人俺们也不诣官寺诉讼了,这耐刑就给他省了,只管偿钱就行了。” “你欲他偿钱几何?” “按律:‘赎耐,金十两’。” 第四章 阿市 谷寿三郎话音未落,却见那盲人恼怒至极,反手就抽出暗藏拐杖里的佩刀。骅眼快,忙再次将他制止:“稍安勿躁。” 盲人的手紧紧攥在刀柄上,额头青筋迸出,咬紧牙,看着骅,等他说话。 关键时刻,骅毕竟两世为人,颇有城府,将恼怒掩藏,微微一笑,说道:“十金未免太多。这两人只是挨了打,又无伤处,也用不了赔这么多钱。” “只因他是盲人,故此俺才放他一马,不去告官,许他出钱赎耐,我们已如此退让,你怎么还想减钱?这未免有些不合适吧?一文也不能少!” 盲人怒道:“我身上一文也无,你若想要,七尺之躯在此!” 言外之意,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骅笑道:“何至於此!”对谷寿三郎说道,“我行得匆忙,也没带钱。要不然这样,你或者你派个人跟我去乡士家取钱,如何?” “去乡士家取钱?”人堆里有人小声嘀咕,“若任这瞎子去到乡士家,他不肯给钱怎么办?” 谷寿三郎看了眼骅,嘿嘿一笑,说道:“乡士家太远,俺不想去。既然如此,你去拿来不就行了?我们在这儿陪着这瞎子,等你回来。” 骅怎肯把盲人单独留下?他微微沉吟,说道:“那要不然这样,我把我的坐骑留给你作为质押。这匹马虽不值钱,也值个三四金,足为抵质了。如何?” 谷寿三郎这次同意了,说道:“这要换了别人,俺是绝不肯答应的!不过既然君是上杉家的食客,姑且信你。把马留下,拿钱来赎。” 扬了扬下巴,令一个少年上去牵骅的坐骑。 一旁的盲人却十分愤慨,他可以自己受辱,但他不能让相助之人受辱。 谷寿三郎这种人,盲人很了解,他的家乡也有这种人,争勇斗狠,生不畏官,死不畏鬼,便如一个狗皮膏药,一旦被缠上,摘不掉、揭不了,千般无法,万般难治。因此,他初时小意相待,道歉不已,结果没一点用处,反被他们蹬鼻子上脸,越发过分。 骅将坐骑的缰绳交给过来牵马的那个少年,见盲人欲拔刀,急忙三两步奔过去,按住他的手腕,“当啷”一声,将拔了一半的刀又按回鞘中,说道:“我连日劳顿,正好需要按摩,你随我去家中。” 骅按住他的手,给他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转对谷寿三郎说道:“劳驾,请把我的鞘拿过来行么?”一个少年将他起先掷出的刀鞘捡起,递过来。骅接住,收刀回鞘,复插入腰间。 谷寿三郎说道:“你刚才这刀鞘投得够准,……,瞧见没有?右五郎到现在还在抱着膀子叫疼。” 骅笑问道:“怎么?伤着了没有?……,要不要我把他的钱也赔出来?” 谷寿三郎哈哈一笑,往前两步,拍了拍骅的肩膀,说道:“这钱不用赔了。” 骅略挪肩头,让开他的手,笑道:“如此,多谢君之好意了。” “一个时辰内必给你送到。”骅鞠躬告辞,拉住盲人离去。 等他两人走远,看着他二人的背影,谷寿三郎收起笑容,“呸”了声,说道:“‘不打不相识’?不如说是‘不打不识相’!……这个就是你们说的救了上杉老头的食客?嘿嘿,嘿嘿。黄口孺子,无胆小儿。……,呸!”状甚不屑。 一个少年略带担忧,说道:“我听说上杉家的仆人说,那晚这个食客,击贼连斩十余人——不像个怕事软弱的。” “‘击贼’?你我是贼么?他击贼之事,俺亦有耳闻,不过是一群切止丹短命鬼!他倒是有胆来杀个本乡的壮士豪杰?就他这无胆软弱的模样,顶多也就能欺负欺负外地人罢了。” 话分两头。 这边骅扭头往后边看了一眼离开处,谷寿诸人牵着马下了路,似是要回去庄中。他转回脸,笑对盲人说道:“我听阁下口音倒是颇有笠间味,阁下是笠间人?” 从离开到现在,盲人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听到骅询问,他沉默了会儿,问道:“阁下,真是好耳力,吾确是笠间人士。可是阁下为何应那无赖钱?吾几刀就能将其解决。” 骅听罢,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盲人、平头发型、按摩师、杖刀——此人就是“座头市”。 所谓“座头”:江户时期盲人互助组织【当道座】中的末级头衔,后来通指说唱、按摩、针灸为业的落发盲人。【市】是盲人的俗称。 “你我只有两人,他们十余人,此地又临谷寿家不远。彼众我寡,不应他给钱又能怎样?”骅分析道。 盲人慷慨地说道:“彼辈虽众,你我虽寡,但他们在我眼中就如土鸡瓦犬而已,不需君动手,我一人足能将之尽斩剑下!” 骅没回答他,而是笑道:“我叫‘骅’,阁下怎么称呼?” “叫我‘阿市’即可” 但是阿市依然气愤地叫道:“骅!我不是与你说笑。吾自束周游以来,未尝受过侮辱,更没有过因贪生惧死而忍气吞声,以苟性命!君与我相交虽短,但我以为你是一个有才明勇略的人,却不料如此儒弱!” 骅说道:“阿市,不止你怒,我也怒。你怒是因你觉得你受了辱。我怒,一因受辱,二是乡中有此豪猾,若不治之,此地受苦的还是百姓!” 座头市楞了一愣:“君也怒?……,那既然你怒,你又为何答应给他偿钱?” “阿市,我知你勇武,知你杀过群盗,谷寿他们这几个人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且问你,杀人之后,你该怎么办?” “当然是跑路啊!” 骅叹道:“杀他几人,伏法通缉,是匹夫之勇。诛其全族,为民除恶,便是武士之为。” “诛、诛其全族?”座头市虽是周游天下靠帮会混饭吃,杀几个贼子不怕,但因一时受辱便诛人全族?他有点惊住了。 “阿市有所不知。这谷寿家为恶乡中已久,百姓苦之。乡士上杉公早有意灭此奸族,澄清乡里,以安百姓。今日你我受辱之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谷寿家世为豪桀,族人众多,喜结轻侠,好交剑客,闾里恶少年颇有从之者,爪牙遍布远近,杀一人而留全族,是给你我自取祸患,你还想等着他们来报仇么?此其一。” 当时岛国风俗类似华夏秦汉之际。游侠、武士之徒皆轻死,如果只杀谷寿三郎,不灭其全族,还真有可能会有他的族人来给他报仇,会有刺客前来行凶。 骅顿了顿,接着说道:“树德务滋,除恶务尽,其族久乱乡中,杀一人而不灭全族,既非除恶之法,不能安百姓,也非树德之术,无法扬德名。此其二。……,阿市,你且静观之,一月之内,我必助上杉公灭其全族。” 座头市低头思忖了会儿,不得不承认骅说得很对:“然则如此,你打算如何在一月之内,灭其全族?” “谋定而后动。” “怎么谋?” “怎么谋?……。” 正说话间,对面有三四个人急匆匆地奔来。 第五章 谋定 来的几人正是上杉家少主上杉谦和以及几个亲卫武士,都短衣带刀,一看就是来支援骅的。 两边路上相见。此时相见,自有一番问礼。彼此行礼过了,上杉谦和问道:“君の坐骑呢?” 骅笑了笑,说道:“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 等听得骅说完,无不大怒。上杉家的几个武士掉头就要去找谷寿三郎,骅将之拽住。 为首的亲卫武士甚次郎,他按刀说道:“谷寿竖子匹夫!实在太给乡人丢脸!中山君,我代他给你道歉。” 彼时人的乡里观念很强,见到陌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名字前边都带着爵位、乡里。乡中如果出一个贤人君子,与有荣焉,如果出一个无赖恶霸,羞於为伍。上杉家家教极其严酷,时刻遵守《武家诸法度》,修武道习汉学读阳明,在这方面更加在乎,所以,他首先是给骅道歉,接着才是对骅说道:“中山君,此等奸徒,绝不能容!此事,你就交给我吧!我去寻他当面理论。” 骅心道:“‘理论’?怕是用刀来‘理论’罢?”他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要与上杉公商议,你们不可乱为。” “敢问君之主张?” 在场诸人都不是外人,尽可直言相告。当下,骅又将给座头市说过的那番话说了一遍。上杉谦和问了一个和座头市一模一样的问题:“君言:‘谋定而后动’。怎么谋?” “谷寿家作恶乡中已久,并没有听说他们有什么后台势力,但历年来的乡士、代官、捕快却都放之纵之,不去惩治,其中必有缘由。要想尽诛其族,这是第一件需要搞清楚的事情。” 上杉谦和说道:“我倒是知道一个缘由。” “噢?是什么?” “十五年前,藩中新来了一位幕府监察使,又做过关东取缔役,嫉恶如仇,刚巡察本藩就碰上谷寿家恃强凌弱,将乡民、捕快打成重伤。他在查案的过程中,发现谷寿家作恶多端、为害乡中已久,便决定把他们连根拔起,给以重惩。结果,几天后,他被人刺死在舍中。” “被人刺死在舍中?” “乡人皆猜测,这个刺客定是谷寿家派出的。只是没有证据,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一个监察使死在了任上,竟然不了了之?”这事情说起来令人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并不奇怪。骅长叹一声,说道:“今之朝纲日益涣散,地方奸猾遂不能治。” ——“地方奸猾不能治”。狡猾,也就是地方上的豪族、浪人、黑帮。地方豪族、浪人、黑帮势力强大的问题贯穿江户时期,从德川开府一直延续到明治维新。 早先的时候,德川初定时一些胆大包天的强宗、黑帮,还攻打过郡代所。这些事情在日后中央集权强大的朝代是不可想象的,但在此时是活生生发生在眼前的。 这谷寿家固然不能和那些真正的“大豪强”相比,只是一条地头蛇而已。可是对基层官吏而言,这条地头蛇却也很“强大”了。历年来放纵的结果就是其族人竟敢刺死监察使,刺死之后,还能不了了之。 骅本意是想跑路的,但是深知欲要在乱世自保,就必须倚仗豪强之力,尽可能找为富且仁的豪强。他扶住腰上之刀,远望天地合处,顾盼左近田野,慨然地说道:“谷寿家欺凌百姓、刺杀幕府之吏,实为本乡荆棘,民触之则流血,吏触之则棘手,无论是为百姓,还是为上杉施政,我都必须要尽诛其族!不金刚怒目,显雷霆手段,如何能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此时座头市他说道:“君可知自谷寿家刺死那个幕府监察使后,十五年来,诸大名、郡代。乡士、捕快对他们都很放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如果突然用‘雷霆手段’?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座头市叹息没说话。 骅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担心谷寿家也来刺我么?” 座头市默认。 “我有阿市和上杉家相助定能诛灭此獠。” ——骅这是实话实说。座头市“人间杀器”——单人一刀团灭四五十人的黑帮和割草无双一样,只有他下半身开不了的光,没有他上半身杀不了的人。上杉家也算是中级武士,能够得到藩中的支持。 他心中想道:“只要收集到足够的罪证,不动则已,一旦发作,必能使谷寿家灰飞湮灭……只是,在动手之前,需要谨慎严密,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旋即对上杉谦和等人说道,“君等皆是本乡人,在乡中各有亲朋交好。从明天开始,君等什么事儿都不要做,只悄悄地去打听这谷寿家历年来做下的恶事,一一回报给我。并要打听清楚谷寿家家里有多少人,与他们联姻的又都有谁家,平时和他们来往密切的又都有谁,并及其门下宾客、死士。” 上杉谦和诸人皆应诺。 骅又笑对座头市说道:“吾之前在道上久闻阿市剑法高强,只是无缘相会,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要因为谷寿家坏了心情,——乡中刚好今儿个有集市,买些鲜蔬好肉,沽些美酒,晚上不醉不休!……等到明天起来,我还有件事想要与你商量。” 座头市是真佩服骅了。骅初见时,从言谈上觉得文文雅雅的,这一出手就要灭人全族。冒着被刺的风险,灭人全族,还又跟没事儿人一样,还有心思买酒菜请他喝酒。 他叹道:“我周游天下遇见的人也不少,君真乃虎士。” 骅大笑:“赞之过甚,赞之过甚!” 座头市问道:“君明天想与我商量何事?” 骅不肯说,只笑着说道:“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为了买酒菜,诸人依原路而回,先去集市。 到了集市,上杉谦和吩咐亲卫:“夏右卫门,那边有羊肉摊,你去买些肉来。甚次郎,你看看有卖酒的没,也买些来。佐之兵卫,你再去那边的菜摊上,选些新鲜的冬葵和芦菔买下。” 上杉谦和吩咐完,又对骅笑道:“我与家父达皆好食芦菔,父尤喜生吃,称赞说:‘鲜过桃李,脆过梨枣,别有辛辣,提神醒脑’。” 骅笑道:“吾少时会做些饭菜,晚上做出来请你尝尝。” 芦菔即萝卜。 上杉谦和笑道:“子曰:君子远庖厨。岂敢劳君亲下厨?” 骅摆了摆手,笑道:“诶!你此言不对。君子远庖厨,意思是君子应该远离杀生的地方,君子要仁。可这芦菔,又不是牛羊,只是菜蔬,与仁无关。与仁无关!” ——穿越以后,发现岛国在饮食上,调料既少,菜蔬的种类也少。本就不足,又在菜肴的制作方法上,有脍、有炙、有煮、有蒸,单单没有炒。他吃惯了炒菜,突然没有,太不适应了,一天两天能忍,这都快一周了就不能忍了,没办法,只好亲自下厨,学习做饭做菜,以解嘴馋。时间一久,厨艺也就渐渐地高明了。 谈谈说说,立等片刻,诸人分将酒肉菜买来,诸人穿过集市,回到上杉家。 到了家中后,上杉谦和叫管家从屋里取出十金,和甚次郎一块儿给谷寿家送去,吩咐他俩:“见到谷寿家后,务必笑脸迎人,不可露出马脚,使他提早警觉。” 两人应诺自去。 第六章 藩税 及至下午,甚次郎等回到家中时,上杉谦和问道:“顺利么?” 两人翻身下马,忿忿不平地说道:“八嘎!谷寿刁贼匹竖,欺人太甚。” “怎么了?” “我俩给他送钱去,他却连门都不让我们进,只派了个老仆头出来,那仆头不过一个卑贱的家奴,却也倨傲,傲慢看人!鼻子里哼哼唧唧,说些话高高在上,呼来喝去,倒似是我俩的主人!……,要非少君吩咐我等谨慎,当场便斩下他的头颅,给他好看!” 骅好言宽慰:“劳君二人受累了。且将怒气忍下,等来日动手时,这个仆头便交给二君整治。” 甚次郎问道:“君和家主打算何时动手?” “不是说了么?先要查清他们做下的恶事。” 诸武士当然记得骅说过的话,他们只是等不及了。夏右卫门恨恨说道:“恨不得明天就灭其族!” 骅说道:“我知你等着急,过了今夜,你等就分头各去,细细打探。早日查清,早日动手。” 当夜,骅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肴,点上烛火,堂中饮宴。 诸人彼此都有尚气负勇,言语投机,气氛融洽。酒到半酣,骅击案,座头市放歌,夏右卫门、甚次郎舞蹈助兴,五六人痛饮到夜半,尽欢而散。 座头市睡到中午才起,起来时,见榻边放了套干净的衣裳,乃是骅自己出钱买的,骅知座头市周游天下风尘仆仆,特地给他换穿的,心下感动,穿好起身。只是他穿着略有些大,但还算合身。 骅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他出得室外,阳光晴暖,院中安静无声,东边的侧屋都关着门,没有一个人,隐隐听到前院里有人声,猜想骅或许在那里,又想起骅昨天说有事情要与他今日相谈,便在上杉家婢女的帮助下从井里打了点水出来,洗了下手脸,出院门,去前边院子。 前缘,骅和上杉谦和在对弈,这时从院外来的是个信卒,在堂外去掉鞋,进来跪拜。 上杉谦和问道:“有何事体?家父去藩城述职了。” “代官所催着要这两个月的鸡和钱了。” “鸡、钱?” 按例,本乡每两个月需给代官所两只鸡,三金,本来月中就该给的,只是上杉公遇刺,故此拖延至今。代官等不及了,这已是第二次派人来催。” 所谓代官是指幕府派遣到直属领地,或者各藩派遣到各个乡镇里的基层政府官员,其工作职责比较繁多,包括收年贡地租、修桥修路、处理普通纠纷、记账、开垦新田、抗洪救灾等等 上杉谦和说道:“两只鸡,三金。” 这信卒答道:“原本按藩中规定,是该每个月都给两只鸡、三金的。只是本乡关谷家关谷神三郎做了藩里勘定吟味役后,照顾乡里,给咱们乡减成了两个月给一次。” 如前文所说,时人乡里观念重,关谷家倒也不忘给乡里“造福”。上杉谦和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去写道公文,拿过来,我给你画诺签押,然后去乡所中支钱。” 这信卒应了,却不肯走。骅好奇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少君,这钱给了代官所里边之后,要不要按以前的惯例向乡中征收?” 上杉谦和今天只是临时代班,说实话,对乡中日常的工作运转还不太熟悉。他问道:“这钱以前都是从乡中征收的么?” 这信卒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当然了。……咱们只是是藩乡,收来的赋税都交给上边了,平时也没什么节余,又要维护村所、寺院,又要维持各种日常开销。让咱们出钱,咱们哪里有钱呢?” “藩里知道此事么?” “最先就是由藩里批准的,到现在三十多年了。” 上杉谦和略微沉吟,说道:“既是由藩廷批准的,就按此征收罢。” 信卒应了,还不肯走。上杉谦和耐住性子,问道:“还有事么?” 信卒继而笑嘻嘻地说道:“少君,往年的惯例都是支一收二。” “支一收二?” 也就是向乡民征四只鸡,六金。” 骅心道:“我以为上杉公是个好官...形势比人强啊!上杉自己的确清明廉直,可是,也只是他自己清明廉直罢了。——便连这乡中的斗食下级武士也贪婪残民!” 上杉谦和复问道:“这‘支一收二’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十几年开始的。六金不多,用不着每次都向全乡征收。本乡十一个村,每个村有三百五十户,以村为次,轮换着征。两月一次,一年征收六回,十一村得两年才能轮换一遍呢。” 骅在一旁沉吟,想道:“为官当随波逐流,前车后辙,遵从旧例。因为如果将旧例一改,后边接任的官儿就难办了。征收三金、两只鸡是藩里批准的,纵不愿,也没办法,总不能‘拿自家的钱给藩库吧’。此乃大忌,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定会被质问。所以对藩里的这个批准,从了也就从了,但是‘支一收二’就过分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时代剧里“听闻”要来得震撼,怪不得幕府会被推翻。 上杉谦和点了点头。 “那小人就回去写公文,请君画诺了。” “好。” 信卒临走,又道:“少君,按惯例,这多收钱、鸡里边,有两百银、一只鸡是你家的。” “行,行。” 等这信卒穿鞋出堂,出了院子,上杉谦和笑对骅说道:“中山君,让你看笑话了!这乡间小吏没出过门,整日守着一亩三分地,太也没有见识眼界。”他伸出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露了一点点细缝,“眼界就有这么大!三金、两只鸡也看在眼里,斤斤计较,令人生笑,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硬是扯淡半晌。” 旋即上杉谦和叫来管家:“家主是如何做的?” 管家回到:“主人都是先收下再折算成大米,还给村民。” 这时座头市进来了,说道:“君家真乃廉吏!” “些许小事,何必计较!今之要务……”上杉谦和望了望堂外,压低声音,“今之要务,是谷寿家。” 上杉谦和劝慰了座头市与骅两句,回答说道:“今天次郎诸君起来后,就分别各去寻人,开始查探打听谷寿家的底儿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座头市问道。 “现在还用不上。不过等将谷寿家的罪证收集够了,动手拿人的时候,少不了要借你之力。——他们族人众多,又多养轻侠、死士,到时候,如他们抵抗拒捕,必有一场恶战。” “中山君、上杉君,你们允了次郎他们将那目中无人的仆头交给他们处置。我也求你们答应我,把谷寿三郎交我处置。” 上杉谦和大笑:“好!一言为定。” 座头市复问:“不知中山君昨日说.....” 骅拿出三枚小判金道:“久闻阿市按摩技术高超!我等想受用一番!” 座头市听罢哈哈大笑:“此乃我吃饭的本领!我当何事如此神秘。” 第七章 兵太郎 便在诸人去探查谷寿家底细的第五天,谷寿三郎闲来无事,在里门口闲坐,与村长以及闲汉们赌钱,见有两人在门口探头缩脑,即丢下计筹,出去问道:“你二人是谁?来我村中作何?为何探头缩脑,不似良家,莫非是贼么?” 这两人忙陪笑见礼,90度鞠躬说道:“哎呀,这位大爷,我二人是从北乡来,也是本乡人,来贵村是为找一人。” “谁人?” “真太郎。” “噢?你找他作甚?” “大爷不知,我们两家是亲戚。” “什么亲戚?” “真太郎之妻是我的再从姐。他是我的再从姐夫。” 谷寿三郎瞧了说话这人两眼,心道:“却不曾听闻真太郎与北乡有甚亲戚……再从姐?这亲戚也扯得太远了点!瞧这贱民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提个破篮,里边只有两三根陈韭烂葵,也好意思上门登拜!料来是因缺食,日子过不下去,故此拉下脸面,仗着一点远亲前来乞食的了。” 他面露不屑,挥了挥手,说道:“那你们就进去吧!” 挪动身子让开路,等他们点头哈腰地过去,瞧着他们的背影,提醒一句,“乃公有三两天没见真太郎家有人出门了,你们敲门的时候大点声,别叫他全家已经都被饿死了!”哈哈大龗笑,想道,“穷鬼求穷鬼,倒也有趣。” 他又想道:“今年又是大旱,快到月底,这几天来我里中走亲串友的反倒多了起来。来的人中,十个里边有八个都是这副穷酸模样,既然穷,受饿冻死就是,还偏不肯,巴巴地跑出来四处乞食,寻人借贷,……。”仰望天色,见头顶虽是晴日,但远处似有云层翻腾,又想道,“借贷也好!大旱、雪灾之类的,又能放出不少债去!” 他家不事生产,没甚田地,最初落户本乡时,为了赚钱还走个商、做些买卖,这几年因族人日懒,越发连走商都省下了,平时进账,一半是从明抢上来,一半是从放贷上来。 他一边打着盘算,一边回去赌摊上,大手一抓,把席上的钱都拢成一堆儿,装入自家囊中。这其中有他的钱,也有村长拿出的赌资。 那村长虽有不愿,但知谷寿三郎是个蛮横无理的人,当下也不敢分辨,被拿了钱还得陪出笑脸,笑嘻嘻地将他送出村外。——谷寿三郎讹诈瞎子的时候,这村长看得清清楚楚,便连正直刚强的上杉家都要向谷寿家折腰,何况他一个操劳贱役的小小村长? 谷寿三郎大步回家。 谷寿家几代都是以豪强为业,又是明抢、又是放贷,来钱很快,虽不种田,胜过耕作,家中颇有产业,门院深广,高门大户,前后两三进的院子,占地极广。门口有两个他家的门客看门,皆青衣竹冠、平履带刀,正坐在地上扯谈。 见谷寿三郎走来,这两个门客,按刀行礼。谷寿三郎问道:“你俩在说什么呢?眉开眼笑的。” 其中一人说道:“少主,今儿个老管家见着了一个美人儿,正在这儿给俺吹嘘。” 谷寿三郎虽然暴桀,不好女色,听了没甚兴趣,随口问道:“在哪儿见着的?” 老管家笑道:“今天小人奉大君之令,去x村收一笔债,路上逢见一驾笼,坐一女子,婢女打扮,年有三十,虽然老些,别有风韵,也不知是谁家的大婢?” 谷寿三郎想了一想,说道:“十里八乡里能养得起婢女的没有几户,肯给婢女坐牛车的更只有一人,定是德高家的了!” 德高家主好色,乡里人皆知。 ——其他几家虽与谷寿家皆名列乡中四姓,并且三家一样恃强凌弱、跋扈乡中的,但与谷寿家还是有不同,其他三家不收有产业就是有人在藩里当差的,做事情知道收敛,不会太逼迫百姓;而谷寿家则是专一豪强为业,与三家井水不犯河水。 那两个门客听了,皆道:“的确如此,还真有这个可能。”俱奉承谷寿三郎,“少君神明,小人俺俩猜了半晌没想出是谁家的,少君一句话就解了俺们的疑惑。” 谷寿三郎在门口晃荡了会儿,与这两个门客说了几句话,交代了一句:“好生看守门户!”便自进了院中。 门后前院是谷寿家招揽来的门客、死士居住之处。 谷寿家在本乡横行百余年,深知一人有力穷之时,欲要长盛不衰,非得依赖众人之力,借助门客之势,故此对门下的宾客、死士们都是很厚待的,肯出钱、肯下功夫。别的人家招待宾客的屋舍可能会很简陋,茅屋土房而已,谷寿家不然,清一色的原木瓦房,宽敞透亮,平素也是好酒好肉好衣裳,绝无半点慢待。 谷寿三郎刚进院中,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循味看去,见是两个十七八的小郎蹲在院角儿,在合膏药,便走过去看了两眼,辨出了是何膏药,问道:“怎么又金创膏?” “大君说家里的膏药不够用了,叫小人等再合上一些。“ “近年来,就不说贱民黔首,便是乡中大姓富家也不敢再与咱家作对,开春入夏后这几个月更是不曾有过与别家的争斗,怎么膏药就不够用了?” 小郎答道:“大君说有备无患。” “既是俺大兄的意思,尔等就好生整治,不可怠慢。” 谷寿三郎挺胸摸肚来入后院,去寻他的“大兄”。 谷寿家乃是聚族而居,这村中有一小半住的都是他族中人,现在的族长便是他的父亲。大哥谷寿兵太郎,比他大了十来岁。按时下风俗,子壮别居,也就是儿子成年长大就要分家,别立产业。这谷寿家虽好争强斗狠,但却有一桩好处,就是父子同居,兄弟们虽都早已成年,但是并没有分家别居。 谷寿兵太郎正与两个得力的门客在室内饮酒说话,见三郎进来,暂打发了门客出去,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有话要与你说。”指了指门口的坐塌,教他坐下。 三郎盘腿坐下,问道:“大兄要与俺说甚么?” “我听说你前几天在村门外劫了一笔钱财?” 三郎笑了起来,说道:“原来问的是这事儿。怎么?大兄你想要么?俺这就拿来给你。”对外头,谷寿三郎是个无赖恶霸,对家中父兄他却称得上孝悌两全。 谷寿兵太郎蹙眉说道:“你劫的这人,你知道是谁么?” “怎么不知?一个瞎子,一个上杉家的门客,将俺亲仆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嘿嘿,也亏得他动手打人,俺才好多讹了他钱来!” 谷寿兵太郎说道:“我不是问你这个,你可知这瞎子是谁?还有那个上杉家门客。” “知不知的又怎样!那天上杉谦和来了,也不是乖乖地就把钱交上来了。”谷寿三郎见大哥面有不快,问道,“……怎么?大兄可是怕他们么?有何可怕之处?” 谷寿兵太郎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说道:“我给你说过多少次!没事的时候就不要出去,在家待着。你就算是坐不住,也不要总是在本里滋事,更不要在里门外乱劫路人!你让乡民看到,他们对咱家会有何看法?”与谷寿三郎的一味暴桀不同,谷寿兵太郎毕竟年长,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谷寿三郎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说道:“那些贱民有什么好怕的。” “那个瞎子很有可能就是道上说的屠了饭冈帮和笹川帮的‘座头市’,还有那个门客你难道没听说他那夜击贼么?连斩十人。” 谷寿三郎心中不服,他思忖想道:“击贼谁不敢?俺也敢!敢击个贼就叫壮士了么?他杀的都是切支丹贱民。”谷寿兵太郎年长他十余年,长兄如父,他自小就没少受过大哥的训斥,对其有两分畏惧,所以虽是不服,口中不说。 第八章 找死 谷寿兵太郎说道:“你这就去上杉家,去给上杉家和座头市的道个歉,把讹来的钱也带去,悉数奉还。不,……,再添些,就说是咱家的心意,当是赔罪,请他不要计较,希望和上杉家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两家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话我对他们说了!我已吩咐他,叫上杉家对咱家客气点。” 谷寿兵太郎气不打一处来,险些把手中的筷子砸过去。他怒道:“是人便要三分脸面,何况上杉家在本藩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殴打了他的门客,讹了他几金钱财,又还‘吩咐’他叫他对咱家客气点?你、你,你是不是脑子不清啊?犯了昏症?你想他对咱家怎么客气?你想让他来寻咱家的事儿么?他家大小也是个藩士!” “自咱家落户本藩,百年来又有几个敢寻得咱家事来?”谷寿三郎挨了骂,毫不在意,说道,“大兄,你称雄乡中,傲视闾里,怕他一个小藩士作甚?大不了,咱们也如十五年的父辈们一样,寻个刺客……” “闭嘴!”谷寿兵太郎怒极,举手扬起筷子,又放下来,将匕首拿下,把筷子扔了过去,正砸到三郎的头上,把他的话打断,“你又说什么混话?!你难道不知,有些事只可做,不可说么?你不要把这件事总挂在嘴边,上次是侥幸,没被查出证据,咱家这才脱罪,安然无恙,并使得乡中不可小觑,诸姓大家尽皆偃伏。若是查出证据,你可知这是什么罪么?” 谷寿三郎摸了摸脑袋被砸之处,也不觉得疼,撇了撇嘴,依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他兄长对他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最后说道:“你听我的话,拿上钱,给上杉家的送去,好言好语、拿低做小、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道个歉。” 谷寿三郎应命要走,谷寿兵太郎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放不下心,又说道:“你请上切矢东九郎与你同去。” 这切矢东九郎便是适才配谷寿兵太郎喝酒的两人中的一个,乃是谷寿家的最为得用的一个门客,乃是心腹——其人生性谨慎,略有智谋。 谷寿兵太郎还不放心:“你二哥如今入赘老中家,他日位子比上杉家高,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 闻言罢,谷寿三郎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二哥谷寿左卫门的仕途。他虽不情愿,但不敢违兄长之命,自叫上切矢东九郎,带了钱,两人骑马去上杉家。 谷寿三郎和切矢东九郎到了上杉家,在门外下马,看门的家仆问清了他们的来意,去给上杉谦和传报。 上杉谦和刚和一干家臣、乡村小吏开了个小会,——马上就要入秋,虽然天下大旱但是本藩还是不怎么严重,讨论今年各村怎么秋收的问题,所以这几天经常召见属员,询问他们的工作进度,加以督促。 小会刚刚开完,他正一边翻看书册,一边与骅等说话。 家仆禀报说道:“报少君,院外来了两人。” “谁?” “谷寿家的谷寿三郎和他家的门客切矢东九郎。” 上杉谦和楞了一下,颇是纳罕,心道:“他来作甚?” 其他诸人也是惑然。骅一时想不出答案对上杉谦和,说道,“先请他进来吧。” 家仆自去传令,谷寿家二人来入院中,登上堂内。诸人见他二人手上捧了一个漆盘,盘中不知盛了甚么物事,被缎盖住。谷寿三郎挺胸昂首,站在堂下,左顾右盼,看看诸人,他见不认识,又转目来看上杉谦和。 上杉谦和不动声色地把案几上的竹简掩住,笑道:“谷寿君,今日怎得闲暇,来吾家中?”开玩笑似的问道,“可是吾家那日给汝的钱有假的么?” 切矢东九郎跟在谷寿三郎的后边,腾出一只手,悄悄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裳。他不情不愿地跪拜在地,伏首行礼,大声说道:“上杉君,吾是奉吾大兄之命来给君道歉的。那天在村门之外,得罪了上杉家,吾大兄知道后,将吾好生训斥了一顿,令吾来给君赔罪。” 切矢东九郎随他跪拜,听他说到这里,将漆盘高高举起,拽下了蒙在上边的丝缎,露出十枚金灿灿的小判金。诸人分坐在上杉谦和主位的左右,两人对视一眼,都约略猜出了谷寿三郎的来意。 上杉谦和自也猜出来了。 果然,听得谷寿三郎呲牙咧嘴地说道:“那天讹了君五金,这里有十金,请君收下。”——他是被他兄长逼来的,本心并不情愿,脸上就做出了许多怪来。 上杉谦和说道:“钱已给你了,你怎又送回?……你这是作甚?” 他说道:“吾兄长说了,那天是吾做得不对。讹汝的钱原样奉还,多出的钱只当是吾家的心意。只求上杉家日后对吾家多多照顾一二。” 上杉谦和笑道:“这怎么可以?按武家法度:‘士受赂金枉法,皆斩首’。谷寿君,汝这不是给吾赔罪,是意图谋害啊。”推辞不肯收。 谷寿三郎昂起头,意态不屑,心道:“俺就没见过不贪的官吏,你装什么装?”按住脾气,说道:“这钱是吾家自愿送给君的,不算受贿。” “怎么不算?按律:不管是官吏求而谢,或不求而谢,都是贪污。”上杉谦和坚决推辞,不肯收。 谷寿三郎有些不耐烦了,粗声粗气地说道:“上杉君,吾已赔罪,君就莫再和吾一般见识。这钱汝不收,吾回去无法给长兄交代。” 骅想道:“以现在收集到的罪证来看,还不够将谷寿家族诛。也罢,既然他还钱给我们,们我便收下。”如果执意不收,肯定会引起谷寿家的疑虑。况且,这钱本就是他们的,也没往外推的道理。不过,虽然肯收,却也只肯收自己的那五金。——他正要寻谷寿家的事儿,又怎肯落“贪污受贿”的把柄在其手中? 旋即替上杉谦和开口道:“也罢,既然你执意还我们,我们便收下了。……,不过,我只能收五金,多出来的那些,我们绝不要。” 谷寿三郎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想要多少要多少!” 他的态度很无礼,上杉家臣们都按刀。上杉谦和闻骅之言,旋即领会,瞬恍若无事,笑对管家说道:“一金值钱两万。管家,你收下五枚金。” 谷寿三郎从小到大,从没给人道过歉,更别说使钱赔罪,早就不耐烦了,听得上杉谦和这么说,也索性闭嘴不言,也不再理会切矢东九郎的连连暗示,只愣愣地待在堂上,仰脸看梁,等管家拿钱回了后院,马马虎虎朝着上杉谦和鞠躬,把剩下的那个金拢在一块儿,提起就走。 切矢东九郎无奈,只得端端正正地给堂上诸人行过礼,告个罪,退出堂外,提着衣裳,小跑着去撵谷寿三郎。上杉谦和起身,把东九郎送出堂外。诸人也都过来,几人人站在堂前看着谷寿家二人,一个摇摇晃晃,一个紧赶慢赶,一前一后地出了院门,消失不见。 骅嘿然,笑道:“这就是谷寿三郎么?怎么和那天不一样。” 上杉谦和点了点头,他笑道:“瞧这作态,也不知他是来道歉赔罪的,还是来惹人怒火的?……也只有这种人才敢在自家里门外劫道,真是找死!” 第九章 请柬 诸人返回席榻,骅重将案几上的书册打开。这些书册上记载的都是这几日上杉家臣们探听来的谷寿家此前做过的恶事。 骅面若无事,似乎根本没把谷寿三郎适才的无礼放在心上一样。他翻看着说道:“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或是谷寿兵太郎女干辱人妻,或是谷寿三郎殴人致伤,又或是谷寿家其它的族人藏匿逃犯、亲戚乱伦、烧民室屋宅、逼民自卖为奴婢,最严重的也只是劫掠。这些罪行,‘奸罪非罪’,罪不至死。殴人伤亦不至死。烧民室屋宅、逼民自卖为奴婢也不至死。劫掠虽死罪,死一人而已……这些罪行可不够将其族诛!” 上杉谦和顿了顿,拣出一页,蹙眉说道:“这些是谁探查来的?……,屠牛、聚饮赌博,这些虽也违律,但官府多不追究,即便追究,轻者只是罚金,重者也不过夺钱财、迁二年。便是他们杀了一百头牛,夜夜聚饮堵博,也无济於事也。此类小罪就不要再查了。” 夏右卫门应道:“是。……少君,这谷寿家真的是罪大恶极,之所以截止目前只查到了这些罪证,主要是因为时日尚短,也因为我等只是在外围打转。”他沉吟说道,“若是能认识、说动一个谷寿家的内门门客,或许能打开突破口。” 上杉谦和颔首,说道:“你这话也说得不错,可以考虑从这方面下手。”交代道,“此事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成的,但你等也不可懈怠,最好能在家主回来前,找到足以令谷寿家灭族的罪证!这样,等家主回来,咱们就可以动手了。” 诸家臣跪坐榻上,微微弯腰,应道:“哈依。” 只是座头市有点担忧,说道:“诸君,这谷寿家虽罪大恶极,但是上杉家现在只是乡士,要是族灭乡中大姓,会不会被外间传为横暴酷烈?” 上杉谦和他笑了笑,说道:“阿市,你多虑了。” 近年以来,吏治越来越败坏、时局越来越糜烂、地方上越来越黑暗,此固然是因为幕府机构臃肿势大,地方上藩国缺乏干吏,但是反过来,却也剥夺了幕府“从缓治政”的耐心,一方面是为尽快扭转颓势,一方面也有武士、浪人们“邀虚名”的原因,便导致了在行政上的急躁、在治理地方上的竞为苛暴,形成了幕府、藩国上下尽皆追求短期效应之风。 地方藩国要想不被幕府抓到把柄而削藩,便只能尽力在短期内做出政绩,而如何才能在短期内做出政绩?只有苛急。唯诉诸强制和暴烈。藩政多杀伐致声明者,必加迁赏;其存宽和无党援者,辄见斥逐的普遍情况。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如果上杉家能够就诛灭乡中一个百年恶霸家族,不但会得到乡民的由衷拥戴,定也会能得到藩国藩主的赏识。 座头市是一个仗义游侠,不知时下治政的风气,这点就不及在此地住了十来年的上杉家眼界开阔,有了此杞人之忧。不过呢,此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上杉谦和也只是笑了一笑,简单地说了句“君过虑了”,便不再往下细说。 骅翻了翻资料说道:“谷寿三郎勇夫一个,不值一提,但他的兄长看来却是个人物。” “此话怎讲?”诸人问道。 “这二十多页中,有一多半的恶事都是他兄长直接或间接令人做下的,远比谷寿三郎要多。一个敢做下这么多恶事的人,必有一颗‘雄胆’,既有‘雄胆’,又令谷寿三郎来给我们赔罪,说明又能‘忍’,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折腰’。这样的一个人,绝对不可小看。”骅分析道。 上杉谦和点了点头,吩咐道:“尔等他日需的小心此人。” “哈依!”诸家臣应道。 得了上杉谦和的吩咐,说谷寿兵太郎不可小看,上杉家臣诸人在接下来的打探中便越发之谨慎与小心,一件件、一桩桩有关兵太郎的报告如流水一般,送到上杉谦和的案上,虽一时还没有找到足以致其族灭的大罪,但已经将谷寿家的族人数目以及门下宾客、死士、浪人人数查得清清楚楚。 家臣等人奔忙,上杉谦和与骅、座头市这几天倒是过的悠闲。 今日天气颇暖,阳光明媚。上杉谦和替父夏巡,联络乡绅商贾商议“夏之祭”活动的事宜,骅、上杉谦和以及家臣诸人骑马,座头市独乘驾笼,一行人在那两个村长的带领下,经官道、转乡路,巡视乡村。 他们又是骑马、又是驾笼,兼有村长前导,声势不小,这种情景在乡下是很少见到的。早有认得上杉谦和的乡民腿快,跑去竹林附近的两个里中,告之了当地的村长、族老。所以,当他们到xx村时,村外已有十几个人躬腰相迎。 上杉谦和忙从马上跳下,急走几步,在这些人面前站定,作揖说道:“在下因替父巡视。不意惊动诸位父老、乡贤,劳累迎接,罪莫大焉!” 那十几人乱糟糟还礼不迭,都道:“上杉公仁勇清正,君有父风,来吾处巡视,是吾等荣幸,未能远迎,尚请恕罪。” 一番礼节后,上杉谦和就率人离去。 这会骅在马上抬眼观瞧却见其村外被一片竹林包裹,竹竿劲直,色多青绿,枝干相接,疏密有致,夏阳下,望之如一片青色的湖泊,时有风过,波浪起伏。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远处蜿蜒而来,在林外曲折流过。 林、溪相映,实佳妙野景。 骅说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上杉君,这片野景还真是不错。” 就在这时座头市咳嗽了声,说道:“君莫再说了……有恶客来。” 骅“噢”了声,扭脸回望,却是切矢东九郎。 说话间,切矢东九郎被上杉家家臣拦下。他恭恭敬敬地向上杉谦和行了个礼,说道:“上杉君,小人刚去寺中寻你,才知你原来在这里巡视。” “你找我何事?” “奉家主之令,来给您送请柬的。” “请柬?” 上杉谦和微微一愣,示意家仆把切矢东九郎手中的请柬拿过来,展开观看,见上边写道:“夏祭りが近づくと、生民はみな祝う。このような良い时は、ちょうどキャンドルを持って夜に饮むのに适している。下で新しいワインを手に入れたのは、珍しいわけではないが、ありがたいことだ。あなたの家は日夜郷部の人々のために忙しくて、とても苦労して、もうすぐ夏祭りになります。いろいろなおいしい食べ物が用意されていて、あなたが来たら、あなたと私は一绪に竹林の水のほとりで琴の音を闻いて、お酒を饮んで歓谈して、『明るい月、きらきらと星が并んでいる』を见上げます。酔っ払うまで待って、世の中にはまだ人がいることを知らないで、更に自分が体があることを知らないで、まさか楽しくありませんか?” 谷寿伊卫门 天保元年夏戊戌 “将至夏祭,生民皆庆。如此佳时,正适秉烛夜饮。在下新得了一些上好的葡萄酒,虽不珍稀,也算难得。君家日夜为乡部里的百姓忙碌,十分烦劳,马上就要到夏祭了,这是天下生民皆庆的日子,所以冒昧地派遣切矢东九郎,邀请您来我家中饮宴。各种美味的食物都已备好,待君来后,你我一起在竹林水畔听着琴声、对饮畅谈,仰望‘皎皎明月,煌煌列星’。等到喝醉了,不知世上还有人,更不知自己还有身体,难道不快乐么?” 谷寿伊卫门就是谷寿三兄弟的父亲,谷寿家的族长。 上杉谦和看完了请柬,笑道:“我只不过是替父巡视,碌碌无为,怎称得上忙碌呢?常自惭愧不安,又怎么好意思接受你家家主的宴请?” 第十章 猜疑 一听上杉谦和婉拒,切矢东九郎急了,他不鞠躬了,也不顾土脏,跪拜在地,伏拜诚恳地说道:“君家名门之后,上杉公教化风俗、劝农耕种,赈赡孤老、惩处奸猾,部民上下无不称赞,听说还得到了藩主的赞赏。然君虽未袭位,但今日之巡视已经可以想象您日后施政的风采,实为乡人之幸。家主代表乡中百姓,备下一点薄酒,只是为了略表欢欣鼓舞之情。请您不要推辞。” 上次随谷寿三郎来上杉家时,切矢东九郎没怎么说话。骅在一旁此时听了他的言辞,心道,“此人短衣佩刀,一副渡世人打扮,却不料还有此等口才。” 他略微沉吟,忖思想道:“这谷寿家是个什么意思?先是送钱、赔罪,接着又请喝酒。……,这算服软么?还是别有用意?”一时猜不透。 这会上杉谦和也搞不懂,他说道:“你家家主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还没巡视结束近日没有时间。”指了指骅、座头市,笑道,“这二君是我友人,他们远道而来,我这几天都要陪他们。你回去告诉你的家主,就说我非常感谢,等有空时必登门拜访。” 切矢东九郎这会儿闻言,复再拜行礼,说道:“小人东九郎,见过二君。”劝说上杉谦和,“君之友亦是吾家之友,上杉君若能携二君同来,小人的家主必定求之不得。” 上杉谦和哈哈一笑,把请柬递给家仆,命交还给切矢东九郎,说道:“我上杉谦和岂是厚颜之人?今来乡中,寸功无有,片德未立,一个人去你家吃白食已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还再带两个人呢?你回去罢。告诉你家家主,等我为乡中做下一两件事、树立恩德后,再吃他的这顿酒宴不迟。” “君若拒绝,小人必受责罚。上杉君,您好心肠,想来是不愿使小人受罚的,请接下这请柬吧!” 骅微微蹙眉,心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刚还夸他好口才,没几句话就露出了他谷寿家跋扈无礼的本性。” 夏右卫门横眉立目,斥道:“你受不受你家主的责罚关我少君何事?少君说不去,便是不去。你还不速速退下?” 旋即拔出半刀。 切矢东九郎见上杉谦和只当没看见,知是请不动他了,只好起身,又行个礼,告辞离去。 却是切矢东九郎没走多远,上杉谦和从怀里摸出十几片碎银,交给家仆,说道:“把这钱给那东九郎,就说我赏他的。” 座头市大奇:“君这是作甚?为何还要赏钱给他?” 上杉谦和瞟了眼跪侍在侧,做向导的两个村长,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谷寿家毕竟是本地地头蛇,所以我不敢得罪他啊。” 座头市愕然。 骅心细,注意到了上杉谦和的异样之处,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顺着他的话头,装出忧惧的模样,说道,“上杉君,你今替父代职,不立威信不行,可你就这样被谷寿家落了面子,日后却还怎么治乡?上杉公的颜面何在?” 上杉谦和叹气,说道:“是也,若无威信不能治乡,然这谷寿家穷凶恶极,实非寻常豪强能比!”他压低声音,说道,“你们知道么?乡中传言,多年前的幕府监察使,因为想要寻他们家的事儿,你们猜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被他们给杀了!” “啊!”骅吃了一惊,说道,“竟敢杀官?” “可不是么!”上杉谦和一副害怕恐惧、心有余悸的样子,拍打膝盖,无可奈何地说道,“他们家连官都敢杀,我又能奈他们如何呢?也只有暂避其锋了!” “可你也不能一味退让。” “对呀,所以我刚才不是拒绝了他家的宴请么?也给乡人看看,我是有几分骨气的。” 骅颔首,说道:“原来你拒绝他家宴请的用意是在这里啊!……,唔,是有几分道理。”拿筷箸夹了一片切好的萝卜,放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偷觑那两个村长的脸色,见他两人虽然掩饰得好,脸上恭恭敬敬的,但眼中却有不屑的意思透出。 上杉谦和也注意到了。 他想道:“中山君此前推演很对,谷寿家恶名昭着,与他们有来往的乡人并不多。据目前家臣的查探,这两个村长与他家也无关系。也许他俩不会主动地去谷寿家告密,但是他们肯定会私下里说我懦弱。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乡士懦弱不堪’这样在乡中具有轰动性的话题?用不了三五天,谷寿家就必能得悉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嘿嘿,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也算兵法中所云的‘以弱示之’了吧?” .................. 骅和上杉谦和猜谷寿家的族长请他喝酒是不是服软的表现,猜对了一半。 谷寿家何等人家?跋扈了一百多年,经过的藩主、代官、乡士前后几十任,也不是没见过严苛的,又怎会轻易服软?只不过,谷寿伊卫门乃老谋深算之辈,与谷寿三郎的逞强斗狠不同,不愿无缘无故地与上杉家结仇,故此先前才会令儿子送钱、道歉。 儿子“道过谦”回家后,他因忙别的事儿,也没再问,直到前几天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几天出入村中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了。 他可不是谷寿三郎那样的傻货,敏感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有陌生人不奇怪,奇怪的是时机不对。 一则,不逢年、不过节,哪儿来的这么多人走亲戚?这在以前可是从没有过的。二来,又刚好是发生在儿子得罪上杉家后。两个奇怪之处放在一块儿,就是诡异了。 他敏锐地直觉到此事必与上杉家有关,就把切矢东九郎召来,询问当日三郎之事件。切矢东九郎不敢隐瞒,把实情道来。谷寿伊卫门听后,气不打一处来,这哪里是去道歉,分明是嫌仇结得不够深!当时就把儿子叫过来,狠狠地骂了一顿。 骂完了,他寻思:这可不行,仇结深了,说不定上杉家就会寻他家的事体,虽不怕,但二儿子马上就要和藩里老中之小女结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决定以自己的名义请上杉来家中喝酒,化解一下三郎道歉时的无礼。因此,才有了送请柬之举。 切矢东九郎无功而返,将经过讲说一遍,最后说道:“小人走后,上杉君又派人追上俺,赏了俺十几银。” “没收请柬,却赏钱给你?” 谷寿伊卫门愕然,有点摸不着头脑,猜不透上杉谦和这是在唱哪出戏,打发了东九郎出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决定去和大儿子商量。 谷寿兵太郎听他父亲讲完,也觉得奇怪。 两人猜了半天,因对上杉谦和了解不多,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末了,谷寿伊卫门说道:“你放出眼线耳目,给上杉家附近的村长、小吏们几个钱,打探一下上杉家的到底是何意思,想要作甚。” 兵太郎恭敬应诺。 第十一章 计定 就在谷寿家猜疑之际,上杉谦和收到了父亲来信,信中说上杉谦章得到了藩里家老的支持,只要有足够的“证据”就要谷寿家办成铁案,进而打击老中。家老支持上杉家是因为老中与家老不对付,在藩里政见不同,下面的武士被迫站队,藩主的态度又模糊不定。不过总体实力上家老实力更胜一筹。 当夜,上杉谦和召集大家开会。 “证据收集够了么?”上杉谦和道。 “收集到了一些,但还不足以将其族诛。” 他掐指计算,说道:“族诛乃最重之刑,够资格动用此刑的罪行不多,也只有‘大逆不道’一罪了。” 大逆不道包括的范围很广,有政治方面的,比如:“谋反叛逆”、“诋毁先君”、“诽谤政治”、“执左道以乱政”等;有人伦方面的,比如“弟与后母乱,共杀父、兄,知而不发举”、“杀无辜一家三人”等。 “并且不道之罪也并非全是族诛。够上族诛的也就谋反、左道几类。”骅沉吟片刻,又道,“谷寿家乡里豪强,胆子再大也不会谋反。” 上杉谦和也知道很难。其实以他现在搜集到的这些证据而言,虽还不够将其族诛,但杀个十人八人、抓个二三十人却也足够了。但是,根据探查的结果,谷寿全族共有近百人,只杀个十人、八人,抓个二三十人远远达不到他“斩草除根”的目标。——他可不想给自家留个隐患,所以,这几天他也在一直地仔细考虑此事。 此时听骅说道:“我也知难以找到……不过,‘难以找到’和‘不去做’却是两回事儿。” 诸人目光灼灼,盯住他,问道:“君言何意?” “我有个想法,只是不知可行与否。” “说来听听。” “就是之前咱们商量的一样,欲先拿下他家的一两个门客,作为突破口。” “噢?” 骅从容地说道:“捕入狱中,严刑拷打。三木之下,必有所得。” 上杉谦和默然。他听出了骅的意思,什么是“严刑拷打”?什么是“必有所得”?摆明了是想要用严刑来逼迫谷寿家的宾客诬告其主。上杉谦和虽然是正直的武士,但知道行非常之事,必须用用非常手段,对这个决定倒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骅这种坦然的态度。 ——便是未冠的童子也知,这种用严刑来逼迫宾客诬告其主的事情是见不得光的,然而,骅却丝毫不加避讳,“非常坦然”的就说了出来,就好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一样,反差太大。他迟疑了一下,决定暂时不纠结此节,说道:“话虽如此说,但上杉家是乡士督乡政,不是捕快,没有拿人、拷问的权力。怎么行事?” 这时座头市道:“我倒是有一个人推举。” 诸人闻言大奇:“愿推荐之。” “此人乃乡西町捕快,平佐野右兵卫。我之旧人,料来他不会拒绝於我,也不会给谷寿家通风报信。最主要他欠了谷寿家高利贷。” “这倒是个办法。” 骅道:“有一个是难处:西町管不到谷寿家。要想让西町拿人,就必须得想个办法将谷寿的门客引到西町界内,才好拿人。” “……这的确是个难处。”上杉谦和皱眉:“而且不止一处。” 座头市道:“要说难,其实也不难。乡间轻侠之辈彼此多相识,我前几年在西町按摩的时候,结识了不少豪杰,有不少都认识谷寿家的族人和门客。通过他们设个局,或者请宴喝酒,或者赌钱,也不难诱个一二人来。” 甚次郎搞不懂了,他问道:“少君,既然如此,又为何说难?” 上杉谦和道:“难在该诱谁入局。” “那么该诱谁入局?” 骅笑了笑:“本来还没有想好,但现在已经决定了。” “决定谁人?” 座头市猜出了骅的意思,问道:“可是刚才来送请柬的那个?” 骅笑了起来,说道:“没错,那个东九郎,上次道歉有他来,这次请柬又是他,可见他在谷寿家中必是一个得重用的人,是谷寿兵太郎的左膀右臂,也由此之可知,此人必知谷寿家的不少隐秘。……,正是一个适合的人选。” “如君所言,人选已定,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动手了?” “不然。” “为何?” “我刚才说因两个缘故,所以到现在还未动手。一个缘故是人选,另一个缘故是时机。” “时机?” “谷寿家称雄乡中百余年,不是傻子。西町一动手,他们八成就会想到咱们的身上,虽然刚开始他们不会猜出我是想将其族诛,也许会误认为上杉家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以报被谷寿三郎羞辱之仇,但不管怎样,他们百分百都会找到上杉家的门上,或者亲自来,或者托人求情。……诸君,你们说到那时候,放人的好,还是不放人的好?” 诸人想了想答道:“放与不放都不好。” “为何?” “如果就这么放了,前功尽弃。如果不放,极有可能会引起谷寿家警惕。” “没错。所以如果时机选择的不好,到时候,放与不放两为难。” “那么,打算将这个‘时机’放在何时呢?” 骅转目去看上杉谦和,上杉谦和也正看他,两人第二次相对一笑。骅悠然说道:“这个‘时机’就在夏之祭的前一天。” 上杉谦和哈哈大笑。 诸人问道:“为甚么?” “夏之祭是大事怎么可能让少君主持,非得是家主。少君借口要回藩里。回到藩里后,随便找个借口,比如说生病了,告假数日,暂可不回乡中,谷寿家便想为门客求情也是不能了!” 上杉谦和环顾诸人,室外薄暮已至,室内昏暗不明,诸人表情各异。 甚次郎可能因为紧张,不住地挠脸上疤痕。夏右卫门、任太郎有点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座头市是瞎子,看不出表情,从他纹丝不动的坐姿来看,是几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骅亦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是他心里想的:“指挥鬼子狗咬狗,真是造化弄人。” “谷寿家暴虐乡里,历任藩官皆不能治,传言说他们还刺杀过官吏。如今咱们要对他家下手,后果也许会很严重,没准儿会引来他们疯狂的反扑。”上杉谦和顿了顿,问道,“你们害怕么?” 座头市的声音很平静,低沉地说道:“谷寿家虽暴虐乡中,但在我眼中,灭他一族,如屠一狗。” 甚次郎没干过这种事情,要论力气,他可能比诸人大,但要比胆气,有不如之。不过他也没有害怕,说道:“小人的这条性命早就交给了上杉家。少君不怕,小人也不怕。” 其余几人尚气轻生,也不怕,说道:“我等武士何惧之有!” 上杉谦和展颜微笑,将佩刀拔出,插到塌前的地上,挺身跽坐,按住刀柄,目光炯炯地看着诸人,说道:“事之成败,便全看你们在这几天的所为了。事若能成,旬日之内,这世上便再无谷寿家!” 第十二章 说服 次日,骅和座头市来到西町,找平佐野右兵卫。这次他们去西町干大事,为了方便消息的传递,上杉谦和特地调用了两匹战马,给他们轮换骑乘。进了西町,到得町舍外,座头市虽然眼盲,但是熟门熟路,径牵马入御所内。 御所卒和之郎正蹲在前院的鸡窝边儿拿着几根破烂菜叶喂鸡,听见马蹄声响,扭头回看,见有二人,忙不迭把菜叶丢下,站起身,欢笑相迎:“原来是阿市!可是稀客。这位是?” “这位是‘尾张、中山骅’”座头市介绍道。 和之郎鞠躬道:“中山君!初次见面!在下和之郎。” 骅点头:“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此时左手边的屋子里有一个发髻蓬松、衣衫不整的人打着哈欠出来,倚着门框揉了揉眼,也打招呼笑道:“阿市来了!又来赚按摩钱么?你不是准备回笠间么?” 此人是御所卒,森太郎。 座头市心中有事,虽是故旧重见,没心思闲扯,问道:“捕头在么?” “咦?你们刚来的路上没看见么?今天是操练之日,他在操练场上。” 座头市、骅走的是小路,没有经过操练场地。座头市“噢”了声,说道:“我说怎么进入町中后,路上少见乡民,过了两条街,也是冷冷清清的。原来今天是操练之日。” “怎么?你们有事找捕头么?”和之郎问道。 骅心道:“再过三天就是夏之祭,也就是说,留给我们动手的时间只有两天了。事不宜迟,不可耽搁。”说道,“是有点小事来寻他二人。二君,能否麻烦你们去叫他回来行么?” 和之郎很干脆,应道:“成!”撩起衣襟,胡乱擦了下手,就要走时,森太郎抢先一步,笑道:“和君,你跪久了,腿脚不便,就在院里待着吧,我去将头找来。” 森太郎走后,和之郎请二人入议事堂屋。两人推门入室,脱去草鞋,相对跪坐席上。 不多时,闻有脚步声,脚步声近,进来的是和之郎,捧了个木盘,上边放了两椀开水。他殷勤笑道:“今儿虽日头不错,天气甚暖,但你两个从东乡来,一二十里地,又骑着马,冲着风,路上怕也冻得不轻。阿市,瞧你这脸通红通红的,都快被风给吹皴了。来,喝椀温汤,暖暖身子,去去寒气。” 座头市道了声谢,接过木椀,喝了一口,热水下肚,暖气入腹,十分舒服。和之郎没多留,把木椀放下就走了。骅是心静自然凉,继续闭目养神。 骅突然开口道:“阿市,你此前在此地待了很久,应该捕头比较熟悉吧?” “那是当然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 座头市嘴拙,对平佐野右兵卫的性格脾气,他心里清楚,可叫他说,却找不着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张口结舌。骅又问道:“别的不说,就以今日之事而言,你觉得以他之性格,在知道了咱们的计划后,会分别有何反应?” 具体到单个的事情上,座头市就会说了。他说道:“平是个豁达人,重恩情,当年我救过他一命……而且他也没家小。” 骅反问:“……阿市,我且问你,如果他不愿意,该怎么办?” 座头市:“说服他?用武力?” 骅想了想道:“要想说服他,就必须让他相信谷寿家不足畏惧。要让他相信谷寿家不足畏惧,咱们首先就不能畏惧谷寿家。所以一会谈话,咱们不能东张西望、心神不定的,落在他的眼里,他会怎么想?只有咱们定住心神,安坐不动,才能让他相信谷寿家不足惧。” 座头市想了一想,觉得骅说得有道理,说道:“我听你的!” 旋即挺直了腰杆,安坐不动。 不多时,门外橐橐声响。 一个160cm个子,梳着月代头,头裹赤帻,面色黑红,有点罗圈腿的三旬男子步入室内,后边紧跟着一个身材削瘦,布衣带刀,脸黑如铁,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前者正是捕头平佐野右兵卫,后者则是御所文书郎新田佐吉。 座头市、骅起身,四人鞠躬行礼,礼毕,分宾主落座。 平佐野右兵卫笑问道:“阿市你今来必是有事。是为何事?” 座头市将骅介绍给捕头:“这位是尾张、中山骅。” “平佐君,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骅鞠躬顺拿出上杉家的书信给他。 平佐野右兵卫接信看罢:“谷寿家太凶残了,凶名昭着,对这种豪强躲还来不及呢!怎么却反主动招惹?上杉君怎么想的?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此事万万不可。” 骅先不管他,问新田佐吉:“新田君,你怎么看?” “上杉君既有此意,必已有万全之策,我没有意见,全听上杉君吩咐。”新田佐吉喝了口水:“不过平佐君所言也不差,谷寿家恶名昭彰,穷凶极恶,门下刺客死士极多,只怕咱们将事情做下后,他们会狗急跳墙,上杉君那边需得有人保护。” “此事上杉家自有周全。”骅回道。 “这样最好不过。”新田佐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此时平佐野右兵卫仍然坚持:“这件事太危险了!谷寿家就是一头恶犬,无缘无故地招惹他们作甚?” 座头市气愤道:“什么叫无缘无故?首先,我走在路上无故作弄、羞辱我;其次,这谷寿家残害百姓,鱼肉乡里,你身为‘藩士’上不报答藩主君命,下不庇佑治民,何以为‘士’?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 这会新田佐吉也忍不住了:“你不是怕是什么?不要说阿市当年舍命救你,就说要没上杉公,你能当上捕头?受了上杉家的恩情,如今让你做点小事儿,你却就不肯。平佐君,你太让我小看你了。” 骅骇然:居然有意外收获。 武士道的“义”,这报恩也是“义”的一种。受了恩德,不肯回报,传出去很不好听。并且平佐所受的这个恩德还不是寻常之恩,而是举荐之恩,换而言之,他这个捕头虽小,却也算是上杉家的“故吏”了。举主有事,故吏不肯帮忙,以后谁还会再举荐他呢? 平佐急了,急赤白脸地说道:“我怎不肯报恩了?这谷寿家乡中巨奸,连幕府监察使都敢刺杀。我不是推三阻四,我是害怕上杉君出事!” 眼看着吵起来了,骅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其止道:“谷寿家的确奸猾凶悍,但是平佐君,你觉得上杉家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儿么?” 平佐不解其意。 “上杉家下为乡士十来年,你觉得上杉公是一个鲁莽的人么?” 上杉谦章给人的印象温文尔雅,沉稳朴实,绝非莽撞之人——平佐野右兵卫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上杉君又或者是一个轻死的人么?” 上杉谦和出身越后上杉氏,年纪轻轻,前途光明,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轻死的人。平佐野右兵卫又摇了摇头。 “那你又是否知道藩里家老很赏识上杉家?” 前几年就有风声:家老想要提拔上杉谦章去藩里做属官,这件事早就传开了。平佐野右兵卫点了点头。 “那你是否又知新继位的藩主和上杉家是什么关系?” “听说上杉公曾教授他文法。” “如今少主继位为藩主,如何不能重用上杉家?而且前几天刚召见了好几个上杉家的子弟,准备给以重用。” 平佐野右兵卫又陷入了思忖:“既有藩主、家老的支持,上杉君又有把握,这件事的风险应不大。并且也确如阿市说的,谷寿家为恶乡中多年,若此次能将之连根拔起?……功劳可是要比以前抓贼还要大!” 骅先前入室落座时,把佩刀放在了席边,此时很自然地拿起,搁到腿上,目视平佐,平静低沉地说道:“平佐君,还有一点,你还欠着谷寿家高利贷,所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第十三章 入瓮 平佐野右兵卫思忖已定,下了决心。他咬着牙,一拍案几,说道:“就听上杉君的!中山君,你说吧,我该怎么把谷寿的门客诱来本町?”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你只管到时候拿人就行。” 骅微微一笑,把手从刀柄处拿开,端起案几上的木椀,说道:“至多十日,当此案办完,平佐君,你说不定便又能获得升迁了。阿市、新田君,咱们以水代酒,先来预祝平佐君高升,如何?” 新田佐吉本来一直都嘴角带笑,旁观骅劝说平佐,但当许仲拿起刀时,他的眼神紧了一紧,此时复又放松下来,瞧了眼平佐,心道:“你小子逃过一劫!”笑嘻嘻地应道:“好!” 诸人齐齐举椀,不管椀中的水是温或是已凉,俱皆一饮而尽。 ——骅拿刀的这个举动,只有新田佐吉注意到了,连座头市都没注意。新田猜得不错,骅那一会儿的确是起了杀意:他先令座头市“示之以静”,接着对平佐“诱之以利”,手段已经用尽,如果平佐仍执意不肯,说不得,只有杀了灭口。 毕竟,谁也不能担保平佐会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口风,万一惊动了谷寿家,最终受害的只会是自己。他绝不能坐视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们这边说定,看堂外天色,已快到正午,时辰不早了。 骅放下木椀,起身说道:“还有三天是夏之祭,咱们预定在夏之祭前一天动手。时间不多了,我得尽快去回复上杉君,商量个办法将谷寿家的门客诱来此处,就不多坐了。” 平佐野右兵卫说道:“也好。部民们还在操练,我也需要再过去看看。” 骅吩咐座头市:“阿市,你不必陪我去了。你好多天没回西町了,西町比乡热闹,你的生意会好很多。” 新田佐吉心道:“还是不放心平佐,这是叫阿市监视他了。”笑道,“中山君,你就放心罢。有我在这儿,必能叫阿市陪好。” 就在骅等去西町之际,上杉家的一个负责家中采购的家目组头,迈着小步,走入侧院。 这侧院是堆放物资的仓库,组头指挥完下仆搬运完东西后,进入组头屋。 屋中已有一个别院组头,问道:“你跑哪儿去了?这大半晌的。再过几天就要夏之祭了,少君令咱们务必要在夏之祭前把手头上的活做完。你不要再多耽搁了。”见他喜气洋洋的,不觉奇怪,又问道,“你去哪儿了?碰见什么好事儿了么?刚才看门的门卒说有人找你,是谁找你?” 物资组头嘿嘿笑,不说,坐回了席上,将案几上的文牍翻开,装作办公的样子,心里却定不下来,偷眼去瞧对面,见那同僚组头已又埋首在案上,没再看他,便偷偷地把手伸进怀中,捏了捏揣在怀里的一个锦囊,里边硬硬的,却是五六两小判金。 他当然不能告诉他的这个同僚,他刚才是去见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了,这些小判金就是他那亲戚给他的。他的这个亲戚还有另一个身份:谷寿家的门客。这次来找他,是为了打听上杉家这些日都在做什么。 看在金子的份儿上,他把凡是自己知道的的尽数告诉了地方,包括上午才从隔壁房里听来的一件事:昨天少君和骅等去巡视,适逢谷寿家遣人来送请柬,听说他在拒绝了后,私下里感慨了一句:“谷寿家连官都敢杀,我又能奈他们如何呢?也只有暂避其锋了”!还说:之所以拒绝谷寿家的请柬,是为了给乡人看看,他也是有几分骨气的。 这个组头只是斗食家臣,这五六两小判金,差不多顶他一年多的俸禄了,这么大的诱惑,他怎能抵挡得住?只是,这件事说到底不光彩,算是“卖主”,他高兴之余,难免又有些不安,再又偷觑了对面那同僚一眼,心道:“你刚才问我作甚去了,我便是做这去了。只是,这种事又怎么能对你说呢?” 他一边装着忙公务,一边又想道:“这上杉谦和说起来也是藩国名门,越后之龙旁支,我以为他是个胆色雄壮的人,殊不料却竟是个籍父之名、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人,分明是书中所谓之‘穿窬之盗’,对那谷寿家居然那么畏惧。” 他正琢磨着,有一人进来说道:“少君叫你们。” 这组头抬头,认得此人,乃是上杉谦和身边的随从之一,名叫夏右卫门的,忙堆起笑容,隐去心中对少主的小觑,和同僚跟着去了正院堂中。 上杉谦和也没什么事儿,只是问他俩工作完成得怎样了:“再过三天就是夏之祭,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把该整理的文牍都整理好,物资点齐清楚,后天拿给我。我检查后,大后天就要去藩里去了。” 这组头和同僚唯唯应道:“哈依。” 上杉谦和只是替父代职,和父亲手下的这些组头、佐吏们没打过什么交道,也就是刚算认识而已。他笑道:“你们不必拘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乡里过夏之祭可有什么讲究么?” “要说有也有,要说没有也没有。您要是不想参加,不参加也行,总之不过饮宴之类。” “那行。你们这两天多辛苦一点,等到了夏之祭那天再好好休息。” 组头和同僚道:“是,是。” 次日,上杉谦和如往常一样,登堂坐了一日。 第三天,侧院各房里的组头分别把各自整理好的文牍一一送来。他审阅通过后,画个押,且先存档,在乡里又住了一夜。夏之祭前日,第四天一大早,他骑上马,带着夏右卫门、任太郎,赶了牛车,载着唐儿,去藩里了。 从乡中到藩里,四五十里地,等回到藩中已是傍晚。 午后起了风。西町外,有两三人结伴走来,俱是谷寿家的门客,领头的一个黑袍佩刀者,乃是切矢东九郎,他们是应邀前来赴宴的。 说来也是巧,这切矢东九郎竟是西町人,西町民户六百多,人口三千余,说起来很多,但大多都是祖祖辈辈生於斯、长於斯,细论起来,许多都沾亲带故。切矢东九郎这次他便是应一个族姐夫之邀来赴宴的。 实际上,依切矢东九郎的本意,他是不想来的。 他这个族姐夫虽也是乡间任侠,但没甚名气,与他的亲戚关系也很远了。明天就是夏之祭,他实在是懒得出来,跑这么远路,只为了喝几杯酒。 之所以最终还是来了,有两方面的原因。一则他这个亲戚的态度很恭敬,提前一天便送来了请柬。二则,在这份请柬上,他这个族姐夫隐隐约约地提到了一点:以前西町是上杉家势力范围,但是如今上杉谦和怕死了谷寿家,这边的下级武士群龙无首,最近连着发生了多起争斗。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暗示非常欢迎谷寿家进入。这样一来,切矢东九郎就不能不来了。 第十四章 捉鳖 切矢东九郎带着挺高的期待来到了西町。族姐夫早早地在町门外相迎,将他迎入家中,已有七八个本地的轻侠少年在了。到了快开宴的时候,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 切矢东九郎知道他们以前都是依附在上杉家的下级武士,见面之后,甚是热情。令他满意的是:诸人对他也很客气。看来他族姐夫说得很对,上杉谦和也畏惧谷寿家啊!毕竟谷寿家搭上了藩里老中这棵大树,这些下级武士渴望出仕。 酒宴开后,赴宴的众人在给他的族姊夫敬酒后,紧跟着就一个接一个地给他敬酒,态度皆非常之恭谨。礼尚往来,他也随之给众人敬酒回礼,这个时候,包括他族姐夫在内,堂上的一二十人全部都避席伏地,以示对他的尊崇。 这一切都让切矢东九郎满意极了,高兴之下,不觉就多喝了几杯。他高座正席,环顾满堂诸君,挺高兴地想道:“这西町武士一向来都是以上杉家为马首是瞻,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如这些人也算识趣,知道再无法与主人家对抗,看他们在酒席上种种的恭谨表现,分明都是做了投靠的打算。嘿嘿,从今以后,本乡的豪杰还是唯我主人!” 他为什么投靠谷寿家,甘为其门下的走狗鹰犬?还不就是为了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好让他能在乡人面前、在诸多骄傲、剽悍的任侠面前有点脸面?能够威风一下么?所以他平时看起来虽不是一个跋扈无礼的人,像是一个讲道理的斯文人,但其实内心中、本质上却是“狗眼看人低”的。他和谷寿三郎的唯一区别只是:谷寿三郎没有脑子,把跋扈无礼、欺男霸女直接表现在了脸上,而他有些小聪明,把这些负面的东西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此时在酒宴上,众人对他都毕恭毕敬,他满意之极,加上半醉的酒意,颇有飘飘然之感,深深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了实现。 酒宴之后,又说要赌钱。这会儿,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将要薄暮了。他本欲待推辞,想要在天黑前赶回谷寿家中,但正要开口说话时,注意到了他族姐夫正在冲着他挤眉弄眼的。他琢磨了一下,很快就明白其意,暗自大喜,想道:“说是赌钱,但看我这姐夫的意思,分明是给我送钱!”他在谷寿家中,虽然地位很高,但每个月拿到的钱不多,眼下有别人送钱的机会,哪里能推脱不要呢? 随他同来的还有两个谷寿家的门客。他略微想了想,又想道:“三人同吃,不如一人独食。若他两个也留下,虽然大头还是我的,但少不了要分给他俩一些。”当即作出决定,自己留下,把那两个同来的伙伴打发走,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说让那两人回去给谷寿兵太郎、谷寿三郎报个讯,便说他今夜不回去了,明天一早再走。 将那两个人打发走后,他兴致勃勃坐上了赌台。 对切矢东九郎来说,从他来到西町开始,一直到现在为止,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还非常顺利,他所见、所闻、所目睹的一切都是让人满意高兴的,然而,就在半个时辰后,当平佐野右兵卫、新田佐吉诸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之后,这一切就都改变了。 平佐、新田是率人破门而入的。他们冲进来时,东九郎正满面笑容地将席上的百十个铜钱拢到自己的面前,听到声响,抬头看去,笑容凝结在脸上,变得愕然起来。 平佐等人俱是官军打扮,平佐进来就叫道:“尔等大胆!聚众私赌。难道不知道这是违反律法的么?依律:‘私赌相夺钱财,若为平者,夺爵各一级,戍二岁’!”凡是参加赌博和做裁判的都要受到严惩。 切矢东九郎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族姐夫和同坐的西町下级武士们,却见他们都一声不吭。他还没有意识到是中了计,上了圈套,只以为平佐野右兵卫是听到了风声,想来分些油水,把手里的钱放下,笑道:“平佐君,早知你升任为了本町的捕头,一直不得闲暇,没能前去拜见。不想今日在此相见。” 作为谷寿家的得力干将,切矢东九郎认得附近乡、町的每一个乡士和每一个捕头。 平佐野右兵卫面寒如冰,黑着脸,不搭理他,命令捕快:“把他绑了!” 两个捕快执刀上前,拿了平佐野右兵卫手里的绳子,不由分说,就往切矢东九郎的身上去捆。他跳起躲开,把席上的钱往前踢了踢,打供作揖,笑道:“诸君,规矩我懂。你们来一趟,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回。席上的这些钱就算是我对你们的孝敬,只当是我请诸位喝酒了!” 他自认为这番话说得很得体,说完后,睥睨跪坐左右的西町诸人,对他们不由有些小看,想道:“不过一个小捕头,就把你们吓得不敢出声!”对自己的表现甚是自得和骄傲。只可惜,他的这份自得和骄傲只维持了不到一瞬,随着西町武士诸人纷纷起身,合拢包围上来,看着他们这些人的眼中露出的戏谑、嘲笑,他终於感觉到了不对。 “你、你、你们想干什么?” 西町武士绫部军兵卫笑道:“不想干什么,平佐君想请你走去御所中走一遭、在狱里住上几天而已。” 切矢东九郎被他们逼到墙角,到处乱找他的族姐夫,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族姐夫已经出去,不在室内了。他也是懂几分法律的,情急之下,高声大叫:“平佐!依律:‘禁吏毋夜入人庐舍捕人。犯者,其室殴伤之,以毋故入人室律从事’!我虽赌钱,犯了了律法,但你也不能晚上闯入民宅捕人!就算我打死了你,可也是不犯法的。你是捕头,不知道这条律法么?” 西町诸人哈哈大笑。新田佐吉晃了晃手中的刀,轻笑说道:“你若能将我等杀了,便来杀就是。” 切矢东九郎再蠢,此时也猜到了这次所谓的赴宴实际上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了。那么,这个陷阱是谁设的呢?从眼前的诸人,他不难想到上杉家。那么,上杉家又为何设下这陷阱对付他这个小人物呢?很明显,定是为了收拾谷寿家! 他绝望之极,再也顾不得什么斯文外表,文雅形象,破口大骂:“上杉小儿!这般阴险设计,便是拿了我入狱,你又能奈我主人家如何?” 西町诸人听他辱骂上杉家,都沉下了脸,一拥而上,把他打倒在地,拳头如雨下,连踢带踹,直打得他痛叫连连,先还嘴硬大骂不止,没多久就改为求饶了,正在想今夜会不会就此命丧乱拳之下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别打了,不要坏了上杉君的大事。先把他送进狱里再说。” 这句话如同佛音入耳,平佐对说话之人感激涕零,他鼻青脸肿地透过人缝往说话处看去,见是一个才进来的蒙面男子。在被捕快们弟捆上,往门外带时,他经过了这个男子,带着感激,挣扎着问道:“请教足下姓名?” “我是中山骅。” 切矢东九郎的感激消失不见,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第十五章 审讯 切矢东九郎被带到狱里边。他一路上问了很多遍:“你们捕我作甚?我只是赌钱而已,又非杀人重罪。你们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奉了上杉谦和的命令?他想干什么?” 平佐和新田等人都不理他。这让他越发的忐忑不安,越发的失魂落魄。他被带入狱时,夜已降临,狱中没有窗户,潮湿冰冷,黑暗阴森。 狱卒拿得有火把,将狱内映亮。火把的光闪烁不定,随着狱卒的走动,时而映照到墙壁上的血迹斑斑;时而映照到临墙而放的一个矮案,案上放了好多种刑具,刑具上也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渍;时而映照到挂在房梁上的一个铁环,这个玩意儿是用来悬挂犯人的。 除了案几、刑具、处处可见的血迹之外,墙边还有个火盆,不过此时是仲夏,火盆里却并没有生火。但是夏夜孤寒,切矢东九郎又是害怕、又是冷,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咯咯咯”直响。 狱卒架住他,把他扔到墙角。平佐、新田以及几个西町武士也跟过来了,绫部军兵卫笑道:“瞧他这一副窝囊样,刚才吃酒、赌钱时多么威风,这会儿却连站都站不稳了,眼泪、鼻涕也都出来了。平佐君,你们就算现在问他,怕也审不出什么来。以我看来,不如先把他先丢这儿冻上一晚。等他被冻清楚、冻明白了,明儿再来审也不迟。” 切矢东九郎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就会想得多,想得多难免就会恐骇忧惧。 他缩坐到墙角,用手抱住腿,惊恐地仰头看着诸人,只觉火影憧憧中,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一般,闻着狱中那特有的腐朽、血腥、恶臭之味,他哀求似的说道:“诸君,是小人的家主得罪了上杉君,不是小人得罪了上杉君啊!求你们饶了小人罢!” 平佐野右兵卫问骅:“中山君,你看?” “绫君说得对,先把他丢这儿一晚,明天再来审。” 众人听了,皆应诺,说笑着转身出去。切矢东九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想要拦住,又不敢。火光渐渐远去,出了狱门。众人尽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狱中复又重归黑暗,如墨染也似,伸手不见五指。 他绝望之极,自知今番怕是难逃劫数了,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就都被抽走了似的,手脚酥软,不由自主地往边儿上靠去,感觉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东西外边似乎套了个布,摸着跟一条腿似的,随着他的触摸,那东西还动了一动,哼唧了一声。 日本多怪谈,近数十年来,因朝政黑暗,民不聊生,加上疫病迭起,故而怪谈风更盛,鬼道愈炽,有许许多多的神鬼故事在民间流传。切矢东九郎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此类故事。他大叫一声,毛骨悚然,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许多山林、御所的鬼怪传说,狸怪?犬怪?冤魂索命?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翻身跃起,不要命地往门口冲,想要逃离这一条似腿的物体,途中因为室内黑暗,看不到东西,接连摔了两个跟斗。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逃,一边惊慌失措地叫道:“是什么?是什么?……,哪里来的腿?哪里来的腿?……,中山君、平佐君!你们要问什么?快回来,快回来!我什么都说!”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月色透进来。切矢东九郎扑过去,也不管是谁,抱住了开门之人的脚,涕泪满面,叫道:“这狱中有鬼!这狱中有鬼!求你了,把我放出去,我什么都说!” 听到一阵轻笑,模糊着眼抬头看去,见是新田佐吉。新田佐吉低着头,瞧着他,笑道:“哪里来的鬼?” 切矢东九郎抹了把鼻涕,伸手往后指,颤声说道:“墙角!墙角!” 骅、平佐等人听到了他的叫声,也都转回来了,站在新田的身后,闻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平佐野右兵卫说道:“这无胆竖子不会是把那个醉鬼当成真鬼了吧?” 切矢东九郎莫名其妙:“醉、醉鬼?”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传出后院,在夜色中传出甚远。 ——原来是昨夜西町居酒屋有个浪人喝醉了,发酒疯,在酒肆里挥刀砍砸,被平佐逮捕拘押,到现在没得释放。 诸人本来商量,这东九郎乃是谷寿家的得力干将,怕不是个弱茬儿,要想掰开他的嘴,让他诬告谷寿家,恐怕不容易,少不了严刑拷打,俱都提足了劲儿,做好了攻坚的准备,却是没有想到,一个醉鬼就把这个麻烦解决了。诸人既觉得好笑,又都登时如释重负,暗暗松了一口气。 骅往前走了两步,负手而立,偏着头看了看瘫软地上的东九郎,心道:“打铁趁热。” 对平佐等人说道:“既然如此,今儿晚上也不必再冻他了。新田君,把他带去外堂,咱们连夜审问。”又对西町诸武士说道,“诸君这两天就别回去了,都住在所中,以防万一。” 西町诸人按刀挺胸,大声应诺。 将切矢东九郎带入堂中后,按照上杉谦和的吩咐,平佐什么都没问,直接开口就问道:“你在谷寿家多少年了?” “五年了。” “那你必定知道他家的底细了?” “是。” “我听说谷寿家常有妖言,并经常假托神怪,以图谶蛊惑人心,祝诅上,且有杀无辜一家三人等诸般不道的恶罪,你给我一一讲来。” “妖言?图谶、祝诅上?杀无辜一家三人?” 如果说切矢东九郎此前只是惧怕个人的安危,但对上杉家到底想干什么还不太清楚的话,那么,在听了平佐野右兵卫这句话后,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上杉的用意,彻底地面如土色了。——不是想杀一两个人为自己报仇,而分明是想将整个的谷寿家全部族诛! 、 妖言罪和诽谤罪常常连用。诽谤是诽谤国家朝政;妖言是指过失之语,即因不慎而说错的话,与后世的“诈为鬼神之语”的妖言不同,凡被加上此罪名者,必致极刑。 假托神怪、图谶、祝诅上比妖言更厉害,凡是和它们牵连到一起的,十之五六就会被戴上“大逆”的帽子,一旦立案,轻则族诛,牵连再广一点的话,杀个成千上万人都不是问题。 “杀无辜一家三人”,指的是类似灭门的恶行,杀人一家三口。 此三罪,皆为“不道”。如果确定下来,连三岁小孩儿也知,谷寿家定被灭族,而像东九郎这样的谷寿家心腹门客,也会难逃一死。他跪在地上,口干舌燥,这么冷的天,汗流浃背。 他嗫嚅地说道:“‘杀无辜一家三人’,谷寿家确有此罪,但是不是有妖言、图谶、祝诅上之罪,我不知道。” 骅高坐在他的面前,伏下身子,盯着他,低声地慢慢说道:“依律:‘先自告除其罪’。又,‘造意者重惩,从者轻处’。你只是一个门客,不是造意首恶,如果肯自告,必能使你脱罪,而如果不肯自告……你觉得你还能活过今晚么?” “造意”就是首犯的意思。幕府律法强调故意和首恶,凡属此类,必从重处罚,而若非首恶,在犯下罪行后如果能“先自告”,也就是自首的话,可以“除其罪”。 他瘫在地上楞了半晌,终於举起了头,说道:“我说,我说。我自告,我自告。” 第十六章 婉拒 就在骅与平佐野右兵卫、新田佐吉审讯完切矢东九郎后,上杉家家臣任太郎,快马加鞭赶到藩城向上杉父子报告,上杉谦章道:“族诛,乃是大案,仅仅是谷寿家的一个门客,只靠他一人的证言怕还远远不够。” “只靠证言不够?……那还需要我们再做些什么?” 上杉谦和想了想道:“若想将此案办成铁案,只有证言不够,还需要有证据。” 任太郎楞了下,随即醒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回去后,定将主公此话转告中山君。” 上杉谦章提醒他:“不但要告诉中山君,也要告诉平佐君。” “是。” “你们应该也知道些律法,只有藩里才有判定死罪的权力,郡代所并无杀人之权,像族诛这样的大案代官、乡士更是办不了的,迟早要报到藩里去,所以,在证言、证据这两个方面,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万万不可出现纰漏!” “是。”任太郎向上杉父子行了个礼,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上杉父子在藩里通过家老石之忠左卫门疏通藩政关系,在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任太郎又来了,没有说太多的话,只带来了骅的一句口信:“一切按上杉君的吩咐,事情都已办好。” 上杉谦和了然,骅这是在暗示:证据都已经准备好了。 有了人证,有了证据,接下来就可以上报藩里了。 旋即他问道:“近日谷寿家可有异动?” “除了夏之祭的次日有个谷寿家的门客来西町找平佐说情,希望能将东九郎放了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动静。” “噢!” 上杉谦和点了点头,忖思片刻,猜不出谷寿家现在的状况,干脆也就不再多想,心道:“管他有无动静,管他是怎么想的,我只管按我的步骤,一步步来就是。”叮嘱说道:“你告诉诸君,就说动手便在这两三日内,教他们务必不可大意,一定要把东九郎看好了,把证据也都放好。” 任太郎应诺而去。 在他走后,第二天,上杉谦和奉父命赶回乡里,只是一进家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他往堂前看去,忽然发现组头中少了一人,本来应有八个人迎他,现在却只有七人,心中一动,抬眼向院中看去,正见一人进来,可不就是少了的那个组头?不就是那个之前采购组组头。 这组头急匆匆地登上台阶,脱下鞋子,弓着腰步入堂内,恭恭敬敬地说道:“少君,门外有人求见。” 上杉谦和饶有意味地瞧了他几眼,问道:“谁人求见?” 组头叫答道:“小人也不认识。那人只说是谷寿家的门客,奉其家主之令请君赴宴的。” “赴什么宴?” “这不是夏之祭才过么?想来应是想请君吃酒,以贺夏收的吧?” 上杉谦和嘿然,想道:“想不到我这家中,也有谷寿家的耳目!这家伙适才必是通风报信去了。话说回啦,我才刚回来,就有谷寿家的宾客闻风到来,那谷寿家离乡所甚远,料来他家的这个门客应该是一直等在乡所外了。难怪我入家时,不见有人登门。”略微思忖,又想道,“这谷寿家的酒宴,我是去,还是不去?” 旋即很快做出了决定,挥了挥衣袖,说道,“我刚回乡中,路上疲倦,你去给我谢绝了罢。” “这……” 上杉谦和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问道:“怎么?你还有话说?” 组头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地说道:“这谷寿家乃本乡右族,在乡中德高望重,极俱威势。君代主公替职,就这么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怕是不太好啊。” 堂下的组头们虽因“尊者”在上,不敢说话,然而在听了上杉谦和的拒绝和采购组头的此句话后,都忍不住目光交流,最后又齐齐把视线尽数都投注在上杉谦和的身上,却只见他神色如常,端坐榻上,一手抚弄放在案上的打刀,一手摸颔下短髭,似乎很淡淡地看了采购组头一眼,然后听他回答说道:“你说的对。今我替父代职,日后治乡的确需要多靠乡中大族相助,只是我今天确实乏了……这样吧,你去给他说,就说等我洗去风尘后,改日必然会亲自登门造访。” 那组头还想说些什么,上杉谦和不耐烦再听,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按几起身,对众人说道:“既然这几天乡中无事,我也正好回舍中休息一下。你们各自散了吧。” 不等组头阻拦,提刀出堂,沿着青石板路走出院外,转去后院。 留在堂上的诸组头、佐吏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人开口。好一会儿才有人说道:“少君这是什么意思?” 诸人转望院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青石路净,孤树长大,早不见了少主的身影。 另一人接口说道:“前天我听说西町拿了切矢东九郎,当时还不敢相信。如今看来,少君像是真的想要对谷寿家下手?”他们都道西町捕头是上杉家的故吏,所以在听闻东九郎被捕后,第一时间就将此事联系到了上杉谦和的身上。 又一人连连摇头,感叹地说道:“前些日我见他没动静,还以为他将气忍下了,却不知原来后手埋在此处,真是有奇节之人啊。” 一个四十多岁,留了一部胡须的佐吏叹了口气,说道:“这谷寿家称雄乡中百余年,又岂是能容易拿下的?上杉家虽出身名门,但来咱们乡却是个外来者,只有十来年,怕是斗不过谷寿家的。” 他们作为乡所小吏,议论上官是不对的,但这会儿因为吃惊,却是都顾不得了。 这个四十多岁的佐吏放低声音,又说道:“十几年前的那件事,你们还记得么?谷寿家剽悍轻死,门下尽多死士、剑客,少君若是一意孤行,怕最终也会落个那般下场!你我身为下吏,当为上官着想,诸君,要不然咱们齐去后院舍中,劝一劝少君?” 诸吏没一个搭腔的,采购组头冷笑说道:“你活腻了,我还没活够呢!‘劝一劝少君’?你怎么劝?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是咱们能乱说的么?若是传到谷寿家的耳中,你还要命不要了?”一句话吓得那个四十多岁的佐史面如土色,不敢再吱声了。 采购组头撩起衣袍,迈步出堂,在门口穿鞋的时候,对众人说道:“我在乡所十来年了,加上上杉家,已历经三任乡士,每年节庆的时候,从来都是乡士去拜谒谷寿家,未曾见过谷寿家来拜谒乡士。今次谷寿家遣人来拜,少君却给拒绝了,等话传回去,也不知谷寿家会有多么的愤怒、生气!诸君,你们都要小心啊,小心谷寿家会迁怒於吾等。” 他急着去给谷寿家的门客报讯,说完了话,略鞠躬,又急匆匆地去了。 谷寿家之威,竟至於此! 果如采购组头的猜测,当谷寿家的那个门客将上杉家的答复说给谷寿兄弟后后,谷寿三郎当场就勃然大怒,腾地跳起来,把腰上的佩刀抽出一半,嗔目叫道:“上杉小儿,竟这般不给咱家脸面?阿兄,不如今日就点齐人马,杀去西町,把东九郎救出!” 谷寿兵太郎也有点惊讶,不过他颇有城府,却没将心情流露在外,而是按了按手,示意弟弟坐下,眼望堂外天空上云来云去,沉吟片刻,说道:“根据这几天收集来的情报,上杉家不是个鲁莽的人。上杉谦章在西町时,赈赡孤寡,施恩部民,很是与人为善,也不像个小气的酷吏。虽然我家得罪过他,但只是小事,且也已经把金子还给他了,你也亲去给他道过歉了,便是有多大的仇也都揭开了,应该不致於此啊!……他为何拒绝我的邀请呢?” 谷寿家横行跋扈惯了,谷寿兵太郎自认为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想不通上杉谦和为何不肯给他情面。 第十七章 案发 谷寿三郎懒得想,虽然坐下了,怒发冲冠,按刀叫道:“阿兄,管他为何拒绝?既然他不给咱们脸面,咱们也不必再给他脸面了!想咱谷寿家乡中大姓,远近谁人不敬咱家三分?今日却被他将咱家的脸面尽数落下。大丈夫不可受辱!你便允了俺带人去将东九郎救出吧!吾只要半天,就必能把他抢出,顺带将那平佐、新田什么的尽数杀了,一雪此耻!” “不可胡闹!” 谷寿兵太郎想了会儿,说道:“是了,上杉家与此前的乡士不同,他是名门出身,听闻还和藩里家老有关系。咱们只派一个门客去请他,确实有些不妥、失礼。这样罢,此时天色尚早,三郎,你给我备下驾笼,我再亲自去请他一请。” 谷寿三郎十分不情愿,不过长兄如父,却也无法阻止,恶狠狠、气冲冲地领命而出,把驾笼备好。谷寿三郎换了身衣服,带了七八个随从,前去寺中,二请上杉谦和。 到了上杉家门外,他为表示尊重,没有直接进去,下了驾笼,叫看门的老卒再去通报。不多时,那老卒去而复回,说道:“少君正在沐浴,这会儿怕是见不了你。” “无妨。只是今夜的酒宴,少君怎么说的?” “少君说了,多谢谷寿君之好意,只是他刚回乡中,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怕是近期都没有时间。” 谷寿兵太郎见这老卒眼神不定,有吞吐之意,问道:“你为何支支吾吾?莫非少君还说了别的话?” “少君倒没说别的话,小人从院中出来时,少君的亲随们跟小人说了一句话。” “说的什么?” “说,君若是为东九郎而来,要想请少君托捕头放了东九郎,也很简单,不必请少君吃酒,只需要将酒钱折算送来就行了。” 跟着谷寿兵太郎来的那几个门客都是面现怒色,一人怒道:“上杉竖子,竟然敢如此大胆!敲诈到家主的头上了?” 谷寿兵太郎心中一松,想道:“果如我之预料,这上杉谦和不过是为敲一笔钱、出一口气罢了。他是城中名门的子弟,又得家老的赏识,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给他点钱不算甚么。”笑道,“你告诉少君,他的意思我都懂了,今夜必将酒钱送来。” 兵太郎坐回驾笼,吱吱呀呀地离开了。 上杉家后院,上杉谦和沐浴完毕,在侍女的伺候下穿好衣裳,出得门外,候在外边的夏右卫门、任太郎问道:“少君,你为何先前拒绝他,刚才却又叫我等传话,暗示他送钱来呢?” 这时骅笑道:“上杉君虽是替父暂代,但大小也是个乡士,谷寿家也算是治下之民,岂能因他家的一个门客邀请就登门吃酒?所以上杉君先前拒绝了他们。” “那方才又为何叫吾等传话暗示呢?” 上杉谦和接过话茬:“谷寿兵太郎乃谷寿家的族长之子,他亲自前来邀请,我若再次拒绝,未免会惹其疑虑,但是他家我又实在是不想去,所以叫你们传话暗示,令他送些钱来,以安其心。” “那等他将钱送来后,真要把切矢东九郎放了?” “放了?”上杉谦和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对任太郎说道,“你现在就去西町,教阿市、新田过来见我。待我问清了之后,明天一早就上书藩中,请藩主定他家之罪!” 次日,诸人再度会合,上杉谦和道:“昨天任君去了西町,回来说诸事已备,只欠东风。可是么?” 骅当下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走到上杉谦和所坐的案前,递将上来。 上杉谦和接住,见是两块灵位牌和一个shi.zi.jia吊坠,一块灵位牌上写着:“救世主天草时贞”、一块灵位牌刻着三叶葵图案。 他顿时心中了然,嘴上却故意问道:“此为何物?” 骅答道:“此即为将要从谷寿家中搜出来的罪证。” 新田佐吉笑嘻嘻地接着说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妖言谋逆,罪及三属。” 救世主天草时贞:乃是岛原之乱的“总大将”,是切支丹的精神领袖;三叶葵家徽是德川家家徽。幕府对tianzhu教徒进行迫害,将他们蔑称为“鬼利死丹”。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后,为避纲吉之讳,改称为“切支丹”,蔑称“切死丹”。 上杉谦和很满意,看来诸人是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拿出的这个罪名也正合适。 他将包袱还给骅,轻扣案几,说道:“如此,你们回去告诉平佐君,叫他明天一早就上书藩里,告发谷寿家勾结切支丹谋逆。 切矢东九郎是在西町被捉的,平佐野右兵卫乃是第一经手人,这个告发人非得由他来当不可,上杉谦和不能越庖代俎,不过,他也不会袖手旁观,顿了顿,又说道:“并告诉平佐君,叫他另写一份告发的文书给我,我好也同时上书藩里。” 只一个平佐,也许藩主不会重视,但如果再加上他,有上杉家的招牌在,藩主不重视也得重视了。果然,次日,当平佐和上杉先后上书藩里后,当天下午就有一个藩官骑马来了乡中,却是勘定取缔役——山畑十兵卫。勘定取缔役类似华夏刑部督捕司。 幕府法度师承华夏唐制,华夏唐律又承秦汉,言论重罪共有四种,分别是:诽谤、妄言、非所宜言和妖言。除了“非所宜言”之外,其它三个动不动就是处以“族刑”,也就是诛族。因其刑重,并且又是言论罪,所以此类罪又和那些刑事罪有不同之处,最大的区别就是:刑事罪,比如杀人放火,偷盗抢劫,都有确凿的证据,而此类罪却因是“因言获罪”,在证据上不好确定。换而言之,也就是可以理解为说你有罪就有罪。 所以上杉谦和利用谷寿家信奉切支丹预言,追慕天草四郎为救世主的言论做妖言谋逆的罪证。 山畑十兵卫见了上杉谦和后,第一句话就是:“君可知‘妖言谋逆’罪名之重?”他久任取缔役一职,深知“妖言谋逆罪”的分量,绝对是一个大杀器,故此头一句就问的这个。 “知道。” “我来前,老中对藩主说,西町捕头是上杉家故吏,今平佐野右兵卫与君前后上书,告发谷寿家勾结切支丹妖言惑众。藩主让我问你:告发谷寿家到底是平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没人是傻子,切矢东九郎又不是西町町市之人,却在夏之祭当日在西町被捉,随后不久,上杉谦和就与平佐野右兵卫先后上书告发,明摆着的,这其中必有内幕。 上杉谦和面不改色,答道:“谷寿家门客切矢东九郎应邀在西町吃酒,因为聚众私赌,被平佐野右兵卫拿下。其为赎罪,主动告发谷寿家主有妖言谋逆之罪。这种种经过,下吏已在上书中写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此案与你无关?” 上杉谦和默认。 山畑十兵卫哪里肯信他!紧紧盯着他,说道:“妖言谋逆之罪,一人犯罪,禁至三属,动辄牵连上百,乃至数千人。上杉君,你既知此罪之重,那么你可有确凿的证据?” 上杉谦和听了山畑十兵卫的质疑,不慌不忙,叫侍立在堂门口的夏右卫门:“将昨天谷寿家送来的东西拿来!” 第十八章 幻想 山畑十兵卫狐疑等待,不多时,夏右卫门捧着一个漆盘进来,放在山畑十兵卫案前,掀开上边的布帛,露出其中的物事,却是十五枚小判金。 山畑十兵卫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昨天谷寿家给下吏送来的东西。山畑君,请你试想,若不是心中有鬼,谷寿家又岂会肯用这十五金来换切矢东九郎一人?东九郎只是他家的一个门客而已,哪里能值这十五金之钱!” 山畑十兵卫沉吟不语。 上杉谦和又道:“其实,下吏早在前几天就接到民众报案了,正因为知妖言谋逆罪名之重,所以当时没有上报,而是让平佐君仔细核实,以免有误。平佐君再三询问犯人,并遣人去其村暗中打探,有很多人都证实了谷寿家确实常出切支丹妖言。” “按你这么说,此案是证据确凿了?” “谷寿家不仅常出切支丹妖言,在这几天的暗访中,并且发现其族跋扈乡中,鱼肉百姓,所犯之罪极多。这里有一个大概的记录,请君观看。” 夏右卫门拿来一份文牍呈给山畑十兵卫。 山畑十兵卫打开细看,不觉触目惊心,见其上共罗列了三十几条罪状,当头第一个是“勾结群盗”,第二个是“隐匿亡命切支丹”,第三个是“贼杀无辜一家五口”,另外又有私杀奴婢、通奸、诸和奸等等诸罪。 这些罪状不是一个人犯下的,每条罪状前都有一个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后是其罪名,再后边是苦主的名字。大致算下来,牵涉到了谷寿家族中的三十多人。 他将文牍看完,怒道:“我虽非本乡人,平时也听说过这个谷寿家,知其常年横行乡里,以武犯禁,只是却没想到竟然如此跋扈、罪恶!若这些罪名皆属实,族其三属也不为错!” 上杉谦和心中一动,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想道:“‘若这些罪名属实,族其三属也不为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他猜出了‘妖言谋逆’其实只是诬陷?”要知,只凭“切支丹妖言谋逆”一罪就可令谷寿家族诛,然而山畑十兵卫却不提“切支丹妖言”,只说如果这些罪名属实,那么族其三属也不为错,很像是在“避实就虚”。 山畑十兵卫尽管刚正严直,却也不是不知变通,正如他说的:“若这些罪名皆属实,那么灭其三族也不为错”。 上杉谦和问道:“那么?” “我这就回藩里,请示藩主、家老、大目付派人暗中核查,若这些罪名皆属实,便捕其全族!” 听了他这句话,上杉谦和想道:“果然,他不相信谷寿家有‘切支丹妖言’之罪,听其话中意思,主要还是看这份文牍上的罪状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便灭族谷寿家。”虽然山畑十兵卫不信谷寿家有“切支丹妖言”之罪,但上杉谦和却也并不担心,因为这份文牍上的罪状,每一条都是真的。 因为案情罪重,故此藩主在家老的建议下,为谨慎起见,这次只派了山畑十兵卫一人来乡中问话。他也没有带随从,单人匹马,静悄悄地来,动静不大,直到他离开回藩城,也没有惊动到谷寿家。 在给上杉家送去了十五金后,谷寿兵太郎自以为看透了上杉谦和的意思,对左右说道:“上杉君出身名门,族氏显赫,贵重州郡,以他的家声来说,别说在乡中,便是在藩里做个千石吏也是绰绰有余的,却偏来咱们乡里。老实说,我本来觉得古怪,想不通他是为什么的,但今天我总算明白了!” 有那一等有眼色的门客,见他兴致颇好,便凑趣说道:“小人等愚笨,却还不明白,斗胆请家主批讲一二?” 谷寿兵太郎指了指堂外的天空,说道:“如今的世道,有钱通达,无钱困穷。以幕府将军之尊,尚且财用不足,何况上杉君?他放着藩里千石吏不做,巴巴地跑来做乡士,摆明了是为了一个‘财’字啊!须知,藩里的吏员虽然俸禄高,但成天待在官寺中,在藩主、家老的眼皮子底下,哪里能比得上在町、乡为官的自在?” 门客大拍马屁,说道:“家主说得对,家主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有对官吏略微了解一些的亦说道:“可不是么?藩里虽然风光,但除了那些有实权的,如家老、老中之类,其它的实际上都只不过是藩主的门下走狗而已,平时既不得自由,也没什么油水,空吃一份俸禄罢了,的确不如在乡下当个小吏舒坦。谚云: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看来这上杉君的确是打的这个主意啊!要不然,他也不会收家主的钱了。” 谷寿兵太郎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世道,无论官、民,皆不易也。平头百姓就不说了,咱们家还算好点的,看那些没钱家贫的百姓,为了一口饭吃,或卖身为奴,或卖妻卖女,种种凄惨可怜,实令我不忍见之。” 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门客们少不了称赞一句:“家主慈悲心肠。” 满堂门客,跪坐席上,都齐声叹气,说道:“民不易,官亦不易!” 这谷寿兵太郎和谷寿三郎不同,虽然也不怎么读书,但毕竟年岁大了,早过了一味争强斗狠的年龄,对朝政、时事还是了解一二的,一番话说下来,倒也称得上中允二字。如今时政的弊端,可以说凡是有些见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只可惜,朝堂之上权臣横行、党争激烈,无论清流还是浊流,多半的精力都在党争或捞钱上,加上积重难返,虽上下皆知其弊,终是无能改也。 见他感慨完了,有门客问道:“家主,钱也送过去了,那东九郎?” “不怕他收钱,就怕他不收钱。钱既收了,想必东九郎至迟明天就能回来了。” ——这不怪谷寿兵太郎轻忽大意,实在是谁也想不到上杉家竟是想要将他家灭族。毕竟说到底,谷寿家和上杉家的明面矛盾只是无意冒犯罢了,而且事后,在谷寿兵太郎闻讯得知后,他一再拿低做小,又是道歉、又是送钱,不管换了谁,恐怕都会觉得他的“诚意”已然足够。 如果上杉家像他说的,“当官只是为了发财”,那么这个过节自然可以就此一笔揭开,只可惜,上杉家有志做藩里重臣,些许钱财,身外之物罢了。若是对他家上位有助,那么他宁愿伏低做小,纵是反过来向谷寿家赔礼道歉都成;可如果对他家上位有碍,别说翻脸无情、灭其全族,便是灭他十族也在所不惜。 第十九章 逮捕 谷寿兵太郎错就错在完全误判了上杉家的意图,失之毫厘尚且差以千里,何况完全误判?第二天,果然有人来到他家,却不是他等待已久的切矢东九郎,而是三十多个执矛披甲的甲士。 带头的三个人,一个山畑十兵卫,一个上杉谦和,另一个是本乡捕头堀部左卫门。 甲士中有一小半为山畑十兵卫从藩里带来的锐卒,剩下的大多是本乡的武士。上杉谦和以“谷寿家称雄乡中,族人众多,又有门客,一向好勇轻剽,并且其家中藏匿的又有亡命不法之徒,如果去的人少了,怕会控制不住局面”为理由,专门将骅、座头市诸人召了来,以壮声势。 守门的两个谷寿家门客见他们气势汹汹地杀来,不觉愕然惊诧,其中有个机灵的掉头就往门里跑,想去通知谷寿兵太郎,还没有跑得两步,上杉谦和转首叱道:“贼子畏罪逃窜,谁愿将之拿下?” 此时诸人离谷寿家门口还有数十步距离,步行的来不及赶上,也来不及拉弩,任太郎甩手抽箭,张弓射出,只见箭如流星,正中那个门客的后背。这个门客惨叫一声,倒在门内。 上杉谦和见射住了人,这才对山畑十兵卫解释,说道:“谷寿家聚族而居,此村小半人家都是他们的族人。今次捕贼,当速战速决,若是拖延,怕会迟则生变,适才事急,未及向公请示,下吏便令人射箭,实为万不得已,还请公勿怪。” 山畑十兵卫点了点头,说道:“正该如此。” 他上次来乡中,回藩里后,将调查报告禀告给了藩主,并将搜集到的罪证呈上。藩主看后,也是勃然大怒,当即召来了负责监察的大目付细细询问。 大目付不敢隐瞒,免冠避席,伏地请罪,如实回答,说道:“吾失职也。请主公将我免职。今上杉乡士所言、所举,皆属实。” 藩主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当时说道:“豪强大族,仗势横行,素来难治。你之苦衷,吾自知矣!”没有责怪大目付,而是对山畑十兵卫下令,“既然事皆属实,便拨给你藩卒二十人,使上杉谦和、堀部左卫门为副,明日便去乡中,按此文牍上的名录,捕拿案犯!” 山畑十兵卫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大步走到谷寿家门外,按刀直立,吩咐侍从展开文牍名录,指派吩咐诸人:“上杉君,请你带人搜拿谷寿主家。堀部君,请你带人分别去余下谷寿各家中拿人!我在此,等候两位归来。” 二人齐声哈依,各自带人,分头行事。他们从进入村中到现在,三四十人一路闯来,动静很大,早惊动了不少村民,许多人家都打开了院门,偷偷地往外观瞧。家里人多的,不免窃窃私语:“那不是本乡乡士之子谦和君么?带了这么多人来,想干什么?” “‘搜那谷寿主家’、‘去余下谷寿各家中拿人’?难道、难道是来捉拿谷寿家的么?” 村民们都是惊奇不已。想那谷寿称雄乡中上百年,从没有那个官吏敢来拿人的。特别是十几年前,风闻他家刺杀了当时巡察八州的幕府监察使后,乡中的吏员更是对他家敬畏之极。上杉家上任乡士才不过几年,却就竟敢前来拿人?看架势,不但是拿人,恐怕还要抄家! 这些说话的都是旁姓人,也有谷寿家的族人在其中,听闻不好,一个个忙不迭地想要关门,只是已经晚了。堀部带了十来个甲士,在熟悉谷寿家族人的一个本地武士带领下,俱皆长矛在手、刀剑出鞘,恶狠狠地扑了上去。胆弱的谷寿族人,俯首就擒;胆壮的谷寿族人,拔刀相抗。一时间,呼叫连连,喊声不断。 上杉谦和领了骅、座头市、夏右卫门、任太郎、新田佐吉诸人,并及三四个藩中锐卒,冲入谷寿兵太郎家中。 在谷寿家众多族人中,兵太郎的家是最大的,家里人也是最多的。他们虽只有兄弟两个,但门下养的死士、门客很多,加到一块儿怕不下三十多人,这要是被他们反应过来,彼此交手,怕会死伤不少,只是这会儿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没有防备。前院里本有四五个门客在晒太阳,慌忙窜起,还没将刀剑抽出,已被诸人按倒。 任太郎问道:“如何处置?” 上杉谦和今天来,就没想过留活口。因为即使按照“切支丹妖言”罪,最多也是株连谷寿家本族之人,他们养的门客就算受到牵连,估计也不会被处死罪,但是留下来,岂不是给自己添堵么?谁能保证这些门客中没有一个、两个忠心耿耿,日后会为谷寿家报仇的? 为免得山畑十兵卫听到,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往下一挥。任太郎了然,拽起手下门客的脖子,横刀拉过,登时鲜血四溅,那门客捂住脖子,弹腾了两下,就此归西。其余诸人有样学样,眨眼功夫,前院已横尸数具。 上杉谦和脚下不停,在骅、座头市的护卫下,直入后院。 此时天未及午,谷寿兵太郎昨夜饮酒太晚,尚未起床。 谷寿三郎来了,正和几个门客在后院举石,打熬力气,听到前院的动静,丢下石锁,赤着上身往外走,正与上杉等人碰面。 他愕然诧异:“你来做什么?” 随即看见了随后进来的任太郎诸人,他们刚杀过人,手中所提的刀剑上皆是鲜血淋淋。谷寿三郎顿时失色,猜出了上杉的来意,转身就跑,想要去墙边的兵器架上拿兵器,未奔上几步,任太郎、夏右卫门已冲至近前。 任太郎提刀便砍。谷寿三郎侧身躲过,平地跳起,见不及去拿兵器,索性抓起丢在地上的石锁,劈头朝任太郎打来。这石锁既厚且宽,怕不下四五十斤,任太郎不敢硬顶,闪身避开。 谷寿三郎嗷嗷大叫:“兄长!兄长!上杉小儿杀上门来了!快些起来,带父亲从后门逃走。” 他只是粗莽,人不傻,见上杉家带人杀来,自家仓促无备,料来是难以抵挡的,所以没想着杀回去,只想着能将自家父亲救出。 夏右卫门趁他高叫分神,挺刀杀来。谷寿三郎将石锁回击,恰打到刀尖上,只听得“嘡啷”一声,将夏右卫门手中的长刀击成两半。夏手上发麻,只觉臂膀都是又疼又酸,吓了一跳,叫道:“好贼子!好气力!” 也不敢硬顶,忙闪身跳开。 他两个将谷寿三郎缠住,骅、座头市诸人一拥而上,把另外的几个门客尽数砍翻。 特别是座头市宛如杀神,挥刀间瞬杀五六人。 上杉谦和听见谷寿三郎的大叫,怕兵太郎得了提醒,别叫他真护了其父逃走,忙提刀在手,亲带着骅、座头市等往后院的屋中奔去。 第二十章 族灭 谷寿主家中的后院占地不小,屋舍甚多,一时间,也不知谷寿兵太郎是在哪间屋中。上杉谦和令道:“绫部三兵卫,你带两个人去后门守住,莫叫逃脱一人!” 绫部应命,带了两个士卒守在后门。 上杉谦和、骅、座头市、小野六郎、甚次郎、岛田五左卫门诸人两人一组,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闯进去。 屋子有的是空的,有的住的是门客、奴婢。有了前院的例子,也不管是谁,只要有人,只要不是谷寿兵太郎和他的家人,诸人都是一刀一个,接连杀了十余人,直闯了好几间屋,才找着了谷寿兵太郎。 谷寿兵太郎昨晚喝得多了,从醉乡中醒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甚次郎、岛田一把按下,从怀里掉出一把手铳。 甚次郎叫道:“少君,在这里!好家伙!居然还私藏火器。” 上杉谦和快步过来,当面审看,见的确是谷寿兵太郎,吩咐岛田等:“捆了!” 谷寿兵太郎恍过神来,只穿了个小衣,趴在地上,挣扎大叫:“上杉君!上杉君!你这是何意?” 岛田五左卫门倒转刀柄,往他头上重重一击,嬉笑说道:“你犯的案子发了,今儿是奉藩命来拿你归案。” “我犯了何罪?” “切支丹妖言惑众。” 谷寿兵太郎愣了愣:“切支丹妖言?” 旋即脸色惨白,拼命挣扎,大叫道:“我家素来守法,向为本地良民,何来切支丹妖言之罪?冤枉!冤枉!” 骅从怀中取出一包袱,扔到谷寿兵太郎面前,说道:“冤枉?有此罪证,哪来的冤枉?” 谷寿兵太郎瞪眼往散落的包袱上看,问道:“这是什么?上边写得甚么?” 旋即看了看,终於明白过来,嗔目切齿,瞪着上杉谦和,叫道:“竖子!你欲诬告我家?” 上杉谦和懒得搭理他,事情都明摆着了,还用多说了?命甚次郎,说道,“谷寿兵太郎、三郎皆无子女,去将谷寿兵太郎的妻、父抓来,一并押出,并将这罪证一块儿交给山畑公。” 说完,转身就走,走出门外了,兀自听得谷寿兵太郎嘶声大叫:“悔不听吾弟之言,叫你活到今日!” 上杉谦和想道:“闻言十几年前,谷寿家杀了当时幕府八州监察使。杀官,也是一条重罪,只是因没有证据,我没有将之写在给藩里的公文上。如今拿住了人,倒是可以拷问一番,得出实情了。” 回到院中,骅吃了一惊,却见任太郎两个还没拿下谷寿三郎!不但没有拿下,反而节节败退,似乎力不能支,嘿然心道:“这谷寿三郎倒是十分骁勇剽悍!” 上杉谦和他招手换来小野六郎:“你且助任君一箭之力。” 小野六郎沉气静立,觑得空暇,一箭射出,中了谷寿三郎的脖子,血如泉涌。上杉谦和松了口气,欲待往院外走时,猛听得谷寿三郎闷吼一声,反手将箭矢拔出,也不管它鲜血喷涌,骤然回身,看见了上杉谦和,举手便将石锁投掷过来。 那石锁挟带风声,迎头砸来。上杉谦和急忙改向前为侧跃,因为变换步伐太快,没能掌住平衡,跌倒在地。“砰”的一声巨响,石锁砸到他的脚前不远,再差两三步,恐怕他的腿脚就保不住了。 上杉谦和沉住气,撑地站起。将将站起,谷寿三郎揉身扑来。 上杉家臣诸人俱皆失色,个个奋不顾身,挺身挡在上杉谦和身前。 忽然座头市以迅雷之势,施展绝学逆手一字文斩,瞬杀了谷寿三郎。 这时一名谷寿家的族人:“吾谷寿夫来也!” 此人挺着竹枪冲来。 任太郎手脚灵活,一个突刺,击中左臂,将之击倒地上。可是因受不了其冲劲,任太郎也随之摔倒,在地上打了个滚,纵身扑跃,压到他的身上,想去扼其咽喉。谷寿夫嘶吼闷叫,一拳击出,打在任太郎的脸上。任太郎身子才趴到谷寿夫的身上,立时又被打了出去。 谷寿夫翻身欲起,甚次郎冲到,压到他的背上,又将之压倒在地。谷寿夫双眼通红,左臂上鲜血激涌,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力气却好似半点没受影响,一肘打出,打到甚次郎的肚腹,甚次郎吃疼,痛叫一声,整个身子不由自主蜷曲起来,像个虾米似的。 谷寿夫按住地面,撑起身,站立起来,直勾勾盯着上杉谦和,迈步上前。饶是上杉谦和沉静,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野六郎没时间再去射箭,丢下弓矢,弯腰低身,疾奔冲上,拿出了相扑的手段,抱住谷寿夫的腰部,想把他摔倒。谷寿夫纹丝不动,提起他的腰带,反将他甩手扔出。 岛田五左卫门杀到,挺刀直刺。谷寿夫压根就不躲避,伸手把剑刃抓住,侧身抬脚踢去,中了岛田的膝盖。岛田应脚跌倒。斗至此时,谷寿夫因为一再大动作,从左臂上涌出的鲜血几乎已将他全身染透,走过处,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却依然未倒,摇摇晃晃地继续往上杉谦和走来。 这时院中还有七八个藩中锐卒,本来也都是往这边冲的,但眼见谷寿夫如此威势,不觉胆颤心惊,冲出的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便在此时,上杉谦和身后有一人跃出,急冲几步,到谷寿夫的身前,屈身抬腿横扫。也不知谷寿夫是否因为失血过多,神志不清的缘故,这一下没能躲开,仰头摔倒。这人随即回腿屈膝,压在谷寿夫的胸口,手中手铳:“砰”一声,打在了谷寿夫脑袋上,脑浆和血溅了那人满脸。 杀了谷寿夫之人,却正是骅。 上杉谦和惊出了一身汗,被冷风一吹,遍体生寒。像是怕谷寿夫再跳起来,又像是呆住了,他盯着谷寿夫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刀回鞘。 上杉家臣诸人分别从地上爬起,揉着伤处,或者吸着冷气,或者一瘸一拐,走到上杉谦和身边,说道:“我等无能,未曾截杀此贼,以至惊动君前。请君恕罪!” 另外七八个适才逡巡不敢上前的藩卒,更是惭愧,上前请罪。 上杉谦和尽管刚受惊吓,但仍然注意到了诸人罪惭愧表情,故作轻松,哈哈笑道:“谷寿夫真猛士也!受重创而不倒,彷如山中猛虎。适才之情景,我亦胆寒,况且诸君?若非诸君相救,怕我已不能幸免。诸君何罪之有?” 对押在边儿上的谷寿兵太郎说道,“你家中有此虎臣,难怪能横行乡中!如此猛士,虽然死了,但也不可轻侮,你放心,我会请藩主将其厚葬的。” 谷寿兵太郎呸了一口,叫道:“小儿!我便是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他已是将死之人,上杉谦和自不会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微微一笑。 见谷寿家门下的门客、死士、奴婢已经尽皆身死,也已将谷寿兵太郎的妻、父捉到,他说道:“人已抓齐,不能让山畑公久候,诸君,咱们这就出去罢。” 第二十一章 铁案 山畑十兵卫在村公所等了这么半晌,依然是保持着刚才站立的姿势,一副不骄不躁的样子。总捕头堀部左卫门已经把其它涉案的谷寿家族人悉数逮捕,总共有二十来人,皆靠墙蹲坐,十来个藩卒、捕快刀立在他们身前,以作监视。 上杉谦和快步上前,先把“搜出来”的证据呈给他,说道:“此物是从谷寿兵太郎室内搜出的。”山畑十兵卫接过,低头瞧了两眼,不置可否。 上杉谦和接着禀报:“谷寿家主家及其家人已被下吏拿下。” 山畑十兵卫把“证据”收入怀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见了被带出院门的谷寿兵太郎几人,微微蹙眉,问道:“只有三人?这个是兵太郎?这个是他的父亲?那个女子是其妻?……,不是说,还有一个亲弟?” “其弟谷寿三郎,适才拒捕,被格杀当场。” “他门下的门客呢?为何不带出来?” 上杉谦和不动声色地答道:“其家中门客皆凶悍轻死,不愿就擒。下吏万般无奈,只得将他们也一并格杀当场。” 山畑十兵卫看了他一眼,满脸的不相信,若说有一个两个拒捕的,他相信,但要说全都拒捕,谁会相信?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往一瘸一拐的上杉家家臣们身上打量了一下,点了点头。 见疑犯全都被拿下、带来,山畑十兵卫按着名录,又一一点名,确保无误后,也不多话,只对闻讯赶来的代官、村长说道:“这些都是案犯,我要把他们带去藩里审问。另外,谷寿家还涉嫌切支丹妖言惑众,在审清之前,你要将他们其它的族人、门客看住,一个都不许出村庄一步!” 谷寿家是个大族,这次捕拿的都是男子,而且只是一部分男子,还有不少的人没被捕拿。如果“切支丹妖言”罪坐实,至少是要牵连他们全族的,所以山畑十兵卫交代代官、村长看好谷寿家其它的族人。 村长面如土色,汗如浆出,唯唯诺诺,只知点头应是。 上杉谦和说道:“山畑公,谷寿家素来轻悍,虽然此次捕拿了其族中的大部分男子,但剩下的还有不少人,情急之下,恐怕他们会狗急跳墙,有铤而走险的可能。这村中既无兵卒,又少壮士,只凭代官、村长,怕会看不住他们。……,不如,留下几个藩卒?” 山畑十兵卫拈须沉吟,片刻后,说道:“如今藩中武备也不多,此次拿了这么多人回去,也需要他们看守。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这样吧……”他对那村长说道,“我给你留下五个人,协助你看管谷寿族人。”又对上杉谦和说道,“我见你的这几个家臣皆似勇士,你也留下几个人罢。” 上杉谦和应道:“遵命。” 他本来就是想留下几个人的,不亲自派人将谷寿家的族人、门客全部看住,上杉谦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当即令甚次郎、任太郎、绫部三兵卫带了两三个上杉家仆在村中,其吃住自有本地村长安排。 就在这时,骅和座头市前来报告:谷寿家内库居然发现了5副链甲、10支火绳步枪——这是意外收获——彻底坐实了准备勾结切支丹“谋逆”的罪名——甲胄和火器民间不得私藏、铸造。 处理完毕后,山畑十兵卫打头而行,两个甲士随其左右,皆执长矛,挺胸而行。后头是堀部左卫门,带着几个藩卒押送谷寿家的那些被捕族人。再后边是上杉谦和与诸家臣押后。 连疑犯带甲士,一行五六十人,迎着萧瑟的寒风,从巷中走过。巷子两边各家各户,俱皆胆颤,伏在门内,恭送他们离开,不敢抬头。听得他们脚步声走远,有胆大的方才敢膝行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看,人群中,一个特别显眼的背影落在眼中,头裹皮胄,腰佩印绶,侧边带刀,昂首直行,可不是正是上杉谦和! 有村民不觉感慨,说道:“往日也曾在集上见过上杉君,当时只觉他恂恂儒雅,没想到却是有奇志之人。今日观之,我方信服矣!” 这说话之人大约读过书,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上杉谦和将山畑十兵卫送到乡界,拱手作别,看着他与堀部左卫门将谷寿家疑犯押送走远后,一阵北风吹来,卷动路边田中的麦苗,如波涛起伏,远望青翠可喜。再远处,有些许树木,稀稀疏疏的,早落光了叶子,唯余干枝,亦随风摇摆。瑟瑟风声,充满田野,争入耳中。 骅见他看的入神,问道:“君在看什么?” “中山君,你看这田野翠绿,远树枯瑟,一枯一荣,却又彼此融洽,令人惊叹。天地造化,竟至於斯!” 骅笑道:“今日拿下谷寿家,乡中的枯枝已去,余下的,只等麦苗长成,便是收获之日了。” 上杉谦和听罢,微微一笑:“今天顺利拿下了谷寿家,感觉身上的压力为之一轻。今天晚上,我请诸君吃酒!” 众人大笑,轰然应诺,簇拥着上杉谦和,转回乡中。 上杉谦和顺利拿下谷寿家族人,虽然罪还没落实,但有了其父上杉谦章和家老在其中活动,再加上山畑十兵卫之前不是承诺的承诺:“若这些罪名皆属实,族其三属也不为错”,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个罪名也就能坐实了。 至于藩主会不会认可?主要现在搜出了甲胄、火绳枪,想不认可都不行了,要是被江户幕府知道了,来个“藩政不靖”的理由来削藩,就亏大了。所以藩主绝对不会节外生枝的。 果然,三日之后,经过藩主的亲自审问,有切矢东九郎的人证,有十字架、甲胄、火绳枪的物证,又有谷寿兵太郎因为受刑不过,为求早死,而承认的“罪行”口供,诸般证据齐全,算是彻底将此罪坐实,办成了“铁案”。 偌大的一个谷寿家,加上被牵连到的门客、亲戚、友朋,三百多人的性命,就此完结。 当山畑十兵卫再次带人,来到乡中,去村里捕拿余存的谷寿家族人时,整个乡里都被惊动了,围观的人足足上千。这谷寿家平素跋扈乡中,民愤极大,百姓们早就饱有怨言,此时才不管他们到底有没有犯下“切支丹”之罪,眼见着那些往日盛气凌人的谷寿家族人、门客等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带走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欢呼之声。 声震屋瓦,响遏行云。 第二十二章 美津 山畑十兵卫看着谷寿家族人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等到了乡界、送他的上杉谦和要折回乡中时,他拉住上杉谦和,走到一边,说道:“谷寿家今番遭罪,将被族灭,也算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是上杉君,此等事可一不可二。为政之道,当在宽柔,不可一味强横严苛,更不能为求私利而给治下之民罗织罪名。要做循吏,万万不可做酷吏啊!” “君博通今古,当知凡为酷吏者,纵有一时之快,终难以善终。吾读华夏《太史公书》,汉之苍鹰、屠伯,皆触律伏法,张汤自杀狱中,王舒温乃至族灭。《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君不可不引以为鉴!” 上杉谦和知他必是看穿了自家陷害谷寿家的伎俩,也不分辨,恭谨地垂手应诺。 上杉谦和与骅之前讨论过:地方上多有豪强大族、浪人亡命,一方面十分不利朝廷的集权和地方的行政,另一方面这些豪强、浪人就像谷寿家一样,也都或多或少地存在欺凌百姓,鱼肉郡县的情况,面对这样的客观环境,不杀不行。 事实上,华夏两汉大部分的“酷吏”都是难得的良臣,就拿山畑十兵卫说的那几个人来举例:苍鹰郅都公正清廉,敢直谏,面折大臣於朝,不畏强暴,且有将帅之才,任雁门太守时,令匈奴闻风远遁,终其在任,不敢犯境,后人把他比为战国时赵国的廉颇、赵奢、李牧,称赞他是“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他说过一句名言:做官应该是“奉职死节於官下,总不顾妻子”,忠直慷慨之气扑面而来,可见其节操和为人。 这些华夏酷吏,在上杉谦和的眼中,比藩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们不知要强上多少。不过这些话,他肯定是不会对山畑十兵卫说的。 接下来,上杉谦章和城代家老借着“谷寿案”扳倒了老中,老中被藩主勒令切腹。负责藩政监察的大目付被革职,上杉谦章接任。 骅见事毕,为了“圆谎”拿了酬金五十两小判金后,朝江户方向出发。 ........ 武州,冈部藩。 行旅匆匆,骅要在午后三时之前找到落脚点,紧赶脚程终于赶到贺美驿站,说是驿站其实很像后世华夏的镇级建制规模,骅找了个旅舍后,决定出来逛逛。 行走在摊间路上,环顾周近,耳听叫卖、说价之声,目睹商贩、乡民熙攘,骅仿佛间身在彼岸家乡。 市集尽头有一家酒垆,店不大,茅顶白墙,门前高挂了一面酒旗,在风中摇摆。 骅经过时,往店里瞅了眼,见坐了有七八个酒客,多为少年,都正往对面看去。他顺着扭脸观瞧,对面有两个摊位,一个卖的是盐、葱、姜、蒜等调味品,一个卖的是胭脂米粉。 水粉摊前,有一个女子正在挑拣。 这女子身量甚高,差不多与骅一般,有个一米七的样子,吴服虽宽,但真的是前凸后翘大长腿,裙长曳地,袅袅婷婷,衬出了十分的身材。骅自穿越以来,尚未见过如此高挑的女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从背后看去,只见她高髻如云,楚腰丰臀,丰姿绰约,叹道:“时岛人普遍一米五六居多,此女奇哉。” 正想间,那女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手按裙髀,转过头来。 时至初秋,晚风略带寒冽,这女子的脸蛋却被冻得通红,弯眉秀目,樱唇欲滴,眉眼熟媚,真是个美人。 骅顺着她的眉眼看下去,在她的樱唇上停了一停,惊觉失态,忙收回目光。那女子却见她抿嘴一笑,这一笑,越发显出唇美。 岛国慕华夏汉唐之风,女子以唇小为美,但大部分的“唇小”都是画出来的,在涂抹脂粉时,先将嘴唇一并敷成白色,再用胭脂描点唇形,务使如樱桃红艳。这女子不然,她的唇却是天然生就,樱桃小口,艳艳夺目。她似也知自己的优点,笑时有意无意将小嘴嘟起,娇小浓艳,煞是夺人魂魄。 骅砰然心跳。 ——他前之旅日就是为了来实操“小兄弟”。穿越两个月以来,虽一向“洁身自好”,但却并非因为清心寡欲,不是说他就是一个鲁男子,而是踏马的没钱。可要是自己找流莺、游女,万一被仙人跳了怎么办。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如今美色当前,他也不能例外。且这女子不止容冶唇美,并及身长一米七,为他穿越以来之所仅见,恍惚仿佛前世之见闻,不心动才是奇怪。好在他早将“克己”养成了习惯,很快地将情绪调整过来,鞠躬行了一礼,问道:“只因见姑娘貌美,吾不觉走神,真是失礼了。” 女子盈盈素拜,浅笑说道:“你这人倒也实在。” 她的声音不出众,只是寻常,然这一拜之间,髻上步摇、颈间披肩、耳中垂珠,裙下丝带皆随之晃动,乱人眼目,隐有香气入鼻,骅不觉再次口干舌燥。——细看之下,她的衣裙质料不算好,很普通,披肩、步摇、耳璫、丝带也只下品,此数物外,更无环佩腕钏之带,但胜在搭配巧妙,妆扮精心,再配上身段婀娜,樱唇笑媚,使人望之,竟忽其陋,只觉其诱。 女子手捻腰间丝带,往前走了两步,离得骅近了些,再看骅之面容,只觉清秀英武。她常年居住乡下,所见皆乡野鄙夫,甚少见藩国人物,更别说骅这样的英武旅人了,不觉好奇,问道:“某冒昧,以前似未曾见过君,请问是谁家君也?” “尾张、中山骅。” 这时一个纨绔之人打扮,过来:“美津,来买胭脂么?相中了什么,只管对我说!” 原来此女闺名“美津”。骅嘀咕道。 那人言语未毕,美津却连忙避开离去。 骅抬头看去,却见四五个人围住了美津。 周围很多人围观,但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住手!”骅想也不想,猛的怒喝一声,大步流星的冲过去,拨开人群,挡在了美津的身前。 旋即厉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想做什么?放开她!” 半路杀出个拦路虎,事出突然,一群人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周围的几个满脸痞气,身体松松垮垮,流里流气的青年就反应过来。 “妈的!居然有人来架梁子了!老子在贺美混了这么久,这他妈还是头一回!小子,说吧,你想怎么个死法。” 一个满脸阴气混混头子神色狰狞,揉了揉打酸的拳头,一脸威胁逼近骅。周围的几个混混也满脸不善,手握刀柄纷纷涌上来,将骅、美津团团围住。 “头,我看他草鞋、只佩一把刀,肯定不是浪人,不是武士,咱们怕什么。”一个混混分析目道。 “糟了!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骅脸色微变,他冲过来的时候,想都没想,只是凭着血气之勇,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一群横行霸道,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 第二十三章 打野 “真是色头上一把刀!冲动是魔鬼啊。……这下糟糕,说不定不但帮不到美津,反而弄巧成拙,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骅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虽然自信可以一打二还可以,但是一打五、一打六……只怕下场不咋地啊。 “这家伙要倒霉了!居然敢得罪岩佐组。” “太冲动了。他以为我们不想管,是管不了啊。” “这群人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闭嘴,小心点。” 周围许多看热闹的人群一脸同情的眼光,有些人甚至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有些事不是什么人都能管的,想要强出头,就要做出付出代价的准备。 骅无瑕理会这些人,眼看这群地痞流氓就要围上来,心中也暗暗着急,不过他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乱了分寸。 “冷静……冷静!他们人多,我一个人肯定是打不过他们的,必须要想办法稳住他们,震慑他们!” 电光石火间,骅脑海中转过许多的念头,心中越发的冷静。 “砰!” 可是此时..... “兄弟们,动手,给我拾掇了他!” 为首的地痞头子眼中凶光一闪,唰的翻掌掏出了一把匕首,周围几个青年也是脸色一寒,跟着掏出身上的短刀,一柄柄寒光闪烁,刀刃的位置隐隐有一丝血光,——这些刀子都是见过血的。 “咝!” 周围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原来还在看热闹的行人一个个满脸惧色,如避瘟疫般纷纷散去,哪里还敢凑这个热闹。 这些人无法无天,显然是动了杀念! 骅心中一寒,虽然早就听说过岛国黑道凶名,但真正面对面,才领会到这些人的凶悍。 只要没有足够硬的势力背景,这些人真敢光天化日的杀人! 不过骅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慌,更不能退,要稳住。 这些人出了名的虎狼之性,欺软怕硬,一旦退了,让他们知道自己怕了,到时候就会被这群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些人掏出匕首的刹那,骅突然抢先上前施展擒拿手,空手夺白刃,反身持刀架在头目脖子上。 吓! 这一记突袭,非但黑帮头目被打懵了,就连那些跟随的混混也吓了一跳,被震住了。五六个人一时被骅气势所夺,居然不敢上前。 “你找死!我可是岩佐组三组长!”黑帮头目暴跳如雷。 骅冷冷道,“要是想死,你就动一动试试。” 骅微微用力将匕首在三组长脖子上划拉下一道细口,血汨汨渗出。 “这小子还真是个狠人!” 三组长心中惊疑不定,在报出名号后居然....敢这么做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真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依仗。 见对方不敢动手,骅却没有什么顾忌:“美津姑娘,你滴快走!这里我滴殿后。” 美津见势,也不废话,朝骅鞠了一躬,火速离去。 美津走远后,三组长道:“这位兄弟,那女的已经走了.....” “你得陪我去驿站,叫你的人滚!”骅喝道。 几个喽啰不知所措。 骅旋即又用力,将匕首划拉了起来,只闻三组长:“好好!你们快滚。” “一群人渣!还不给我快滚!” 骅看出效果,厉喝一声,顺便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 “哼!八嘎呀路!你也别太得意。迟早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的。” 几个人借坡下驴,丢下这句狠话,心中再不甘心,也只得先退避三舍。 骅挟持着岩佐三组长到一条巷子里,接着转角的功夫,挑断了岩佐三组长的脚筋,翻墙而去。 “嘘,还好,把他们镇住了。”骅脱险后嘘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是冷汗。 刚刚的情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多么危险。如果不是他够冷静,胆子够大,现在只怕是已经躺倒在地上了。 “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色字头上一把刀,下回是绝对不能这样了。” 骅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 话分两头,这美津脱险后,再其爷爷的计较下,准备和孙女回江户,只收拾了金银细软连夜跑路。 岩佐组这边老大岩太郎,听闻居然有旅人挑衅,还重伤了三组长,基本是废人了,咽不下这口气,发布了“江湖追杀令”帮会赏金三十小判金。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骅在秩父郡驿站附近的山上叹息道。 原来在翻墙的时候把钱袋给搞丢了,整整三十金啊! “时间不多,我必须想办法尽快筹集到渡秋过冬的钱。”骅自嘲的笑笑,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翻山越岭对自己的行动没有太大的影响,咬咬牙,便背着行囊望驿站走去。 虽然丢了小判金,但是还有八枚一分银和三十来个铜钱,骅啧啧道:“这铜钱带回华夏必定发财,居然是有几枚是‘嘉佑通宝’、‘洪武通宝’” 骅边嘀咕边走路,突然之间目光掠过粮油店前的一样东西,心中一动,停了下来。 “店家,那是什么东西?”骅指着粮油店前的一张雪白的狐皮道。 粮油店里居然卖皮草。 “哦,你说这个啊!”掌柜的笑了笑,“这是山中猎户打的狐皮。不管狐狸还是兔子,都是雪白雪白的,城里的小姐少爷们都非常喜欢,卖得相当好。如果你也能打到的话,我也照样收……” “打猎……” 骅脑海中瞬间转过许许多多的念头,他的眼神明亮,隐约想到什么。 打猎是很需要力量的,不管是开弓还是放箭都是一样,寻常人射了几箭就要手臂筋脉发麻,全身无力,得休息很久才能再射。 但是骅不同,他是练家子,力量和体力远超普通人。别人或许拉不开弓,但是骅一定行。 “粮油店寻常不卖其他东西,除非有暴利可图。而一张狐皮恐怕在粮油的七八倍、甚至十倍以上。而且,我虽然达到是练家子,但是穿越后觉得身体筋络还是松垮垮的,练弓射箭可以锻炼全身的筋皮。” 骅的目光越来越明亮,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在粮油店老板的指点下,骅去了一家弓店,选了一把牛筋驳合的“半弓”。大的和弓2.2米又贵又大不适合当下环境。 临走的时候,又花十个铜子买了二十多根箭支,骅这才离开了弓店。 “驾!” 走到大街的时候,突然一声响雷般的吆喝,狂风扑面,一匹烈马四蹄飞扬,上面一名年轻人意气分发,全副猎装,后面带着一条壮硕的猎狗从骅身前疾驰而过。 “是秋狩的武士!”骅眼睛微眯,认了出来。 每到秋冬时节,全岛国天下大大小小的宗族都会开始进入各自的专属狩猎场,竞技狩猎。 “看来得反方向而行。” 骅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的莽莽深山走去,当地人把那叫做“野区”。 第二十四章 再遇 山上到处都是高大茂密的大树,密集的树林即便在秋天也不会全部落尽。骅走在树下,到处都是枯枝败叶,堆了厚厚一层,充斥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打猎需要很高的准头。我以前练得是华夏弓箭,这‘半弓’需要先练习一下。”骅站定姿势,双手崩开,搭箭,将弓拉了个满月,用心的揣摩着射箭的技巧。 眼睛瞄了一下,对准了前方一颗大树。 “嗡!” 弓弦震动嗡鸣的声音,一只长箭嗖的一下射出去,从相距三步多远的另一颗大树杈上飞过,消失无踪。 “准头太差,还需要多加练习。” 骅摇摇头,走过去拣起那支射偏的箭支。 他身上的箭支不多,每一支都是花钱买的,必须物尽其用。 “嗖!” 又是一箭射出去,这回准头好了点,不过依然差得很多。 一箭又一箭,不断反复的把箭支射出去。这些箭耗力极大,每一次都会累得胳膊发酸,普通人或许早就厌倦,至少也会有些烦躁,但骅却没有,因为有基础在,手腕手臂始终的稳定如一。 “崩!” 转眼之间,就是半筒的箭支射了出去,骅两只手臂发麻,连抬都抬不起了。 “不行,太耗力气了,我也得消息一下。” 骅背靠在一椅两人合抱的大树,喘着气,坐了下来。他的力量已经不错了,但是这样频繁的射箭也受不了。 “还好,还算是初步掌握了这半弓的发力,准头也好了些。” 骅点点头,在树下默默的恢复力气。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朵突然抖了抖,听到风声中好像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女子呻吟声。 “这声音……好像是有人受伤了。” 骅吃了一惊,立即站起身来。他一直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此时听到呼救声难免吃惊。 骅看清楚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微微变了脸色:“这个方向……是大山深处。” 大山的深处危险重重,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乱闯的。 “哎,管不了那么多了,男子汉大丈夫,瞻前顾后算什么?还是先过去看看。”骅一咬牙,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上有惊无险,在大山深处,骅终于找到了呼救声的来源。只见草丛里,一个身着红色染白花的吴服少女躺在地上,浑身青黑,只这么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在她不远处,一条头呈三角形的毒蛇斩成两断,一动不动。 “这是中了蛇毒!” 骅吃了一惊,一眼就看到了少女裸露的脚踝,两颗深深毒蛇牙印。 由脚踝往上,她的整条腿都是黑色的了,而且毒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全身蔓延。 “好强的毒性!” 骅眼皮跳了跳,感觉到巨大的危险,如果不赶快施救,这个女子必死无疑。 “必须赶快帮她把毒血吸出来。” 骅来不及细想,连忙俯下身来,凑近少女的脚踝,大力的吮吸起来,吸一口吐一口,血水全都是黑的,仿佛墨汁一样。 一连吮吸了三十多口,骅满头大汗,看到吐出来的血明显颜色变淡了,才稍微喘了口气。 而少女这个时候,脸色也好了几分,但是依旧昏迷不醒。 “吮吸的作用有限,她的毒气发作太快,我根本吸不出全部的毒血,必须要另外想办法尽快解救才行。” 骅的眉头深深皱起,暗暗着急。 他不是医生,对于医术根本一窍不通,面对蛇毒也有束手无策的感觉。 电光石火间,骅脑海里掠过许许多多的想法,将所学过的野外露营知识一一从脑海掠过,突然之间:“有了!” 骅心中一喜,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车友会的一个越野自驾游的车友说过,万事万物生生相克,又说毒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找找看,说不定就有解药。” 七步的距离并不是很大,骅搜索了一圈,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 “没有,没有!……这里全都是普通的杂草!” 骅心中沉了下来。 周围生长的杂草千篇一律,都是成丛成丛的生长,一株株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骅就算对医药再一窍不通,也知道治药毒蛇的解药不可能是这种普通的野草。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疏漏了什么?又或者那车友说的其实并不是真的?” 骅皱起了眉头: “想一想,快一想。毒蛇,毒蛇……,唉!蛇洞啊,我怎么忘了毒蛇出没,并不一定就在地面,还有可能是在地下啊!” 骅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笨,赶紧搜寻起来。 果然,就在脚下不远的位置,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蛇洞。蛇洞里光溜溜的,只在洞口的位置,长了一些几寸高的紫叶小草,一片片舒展,就像六辨花形,看起来极为奇异。 很难以相信,毒蛇进进出出,居然没有碰坏这些紫叶小草。 “也不是知道是不是这种毒蛇的解药……,不过现在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骅微一沉吟,立即捋了一小撮紫叶小草,放到嘴里嚼碎了,和着汁液,敷到了少女的大腿上。 保险起见,骅还弄了些紫叶小草,凿成汁液,送入了少女的嘴里,双管齐下,以防万一。 “能不能救活,就看运气了。” 骅松了口气,不管结果怎么样,他都已经尽心尽力了。 还好,做完这些后,似乎是真的找对了“解药”,少女的脸上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身上的黑气也消退不少,但是依然没有醒转。 骅心中猜测,可能是药效全部发挥作用还需要一段时间。趁着这段时间,骅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名少女。 “卧槽!居然是美津姑娘!”骅大惊。 这少女身上穿着不凡,看布料是极上好的锦锻,就连一般的大宗族弟子都不一定穿得起,很显然出身非富极贵,能有这样的出身,为什么身边看不到半个服侍的人? “真正是让人奇怪。” 虽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美津昏迷不醒,骅索性就在旁边守着。 “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的呻吟声传入耳中,骅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只见美津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起来。 骅上前去呼唤:“美津!美津!” 下一刻,美津用微弱的声音:“水!水!我要水!” 骅听罢,连忙将自己的水囊打开,往美津嘴里倒水。 饮水片刻后,骅将美津抱起,将其倚靠在树边。 美津双目睁开,蛇毒似乎退去,面色也有了血气。 “没想到,又是中山君救了我。”美津感恩道。 只是骅略显局促,将其救治过程告知了美津,美津听罢:“事有急缓,大命不保,何恪小节,况君几次救我,我祖父被强盗击杀,妾身如今只能依靠中山君了。” 原来美津与其爷爷跑路回江户,也受到了岩佐组的追杀,要将美津抓回去做女支,爷爷为了保护美津,浴血奋战而亡,掩护美津跑到山林之中。 “对了,君背之弓可以借我看一下吗?”美津突然指着骅背上的半弓道。 第二十五章 告白 “当然可以。” 骅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想,解过弓就递了过去。 “还不错,竹木胎牛筋驳合。虽然算不上良品,但也能凑合着用了。” 美津掂了掂弓,站定姿势,搭箭,熟练的伸手一拉,立即挽了个大满弓,随即向着天空放了一箭。 “轰!” 这一箭放出,骅直觉气浪翻飞:“没想到此女居然猿臂善射。”然后就看到,出箭宛如一道惊天血虹直接射上天空,隔了很远都能看见。 “啪!” 只见空中似乎有东西落下,骅跑了十几米才找到猎物:一箭双雕啊!两只大雁。 “这...这踏马是个高手!adc在世?”脑海里掠过美津射那一箭时,熟练的姿势和劲道,骅心中一动,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津酱,你可以教我射箭吗?” 骅射箭,或者说用“和弓”射箭,到现在还停留在掌握发劲的基础上,一切都是自己摸索。而如果有一个懂行的指点,那一切就不一样了,少绕了很多弯路。 “啊!射箭?” 美津回过头来,一脸惊讶道:“你不是会吗?” 骅苦笑,也不隐瞒,把自己不熟练“和弓”的事情说了出来。 “事若如此。”美津释然,微微一笑,爽快道:“没问题,小事一桩。” 原来美津是江户城商人之女,商号曰:“鸣海屋”——搞海鲜、河鲜以及蔬果供应的生鲜批发商。其父曾经接济过一个“江漂”的老武士,武士为感恩德,在鸣海家做了一年“箭术师范”,所以美津会射箭。 “射箭其实和剑术武道一样,都是要‘心神合一’,只要掌握了这个诀窍,其实非常容易。” 美津简简单单的拉了一个架子,目视前方,神态异乎寻常的认真。 “首先体态姿势要正确,拉弓的时候,要手与弓合一、眼与箭合一、心和神合一,达到这三步,就无往而利,射箭没有射不中的,就像这样。” 轰! 手腕一松,第二支长箭血气立涨,轰的一下激射而出,掠过极远的距离,消失在视野尽头。 “谢谢。” 骅正要道谢,话还没出口,突然之间,就听到远处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震得山林晃动,只一会儿就悄无声息。 “你!——” 骅一脸骇然。 “嘿嘿嘿,这就是我所说的心神合一。等你达到我这种境界,也一样能做到。” 美津笑道。 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不过骅那种佩服的目光,还是让她非常享受。 接下来,骅就在美津的指点下开始练箭。 美津开始心中还在笑,但后来就不说话了,渐渐多了一丝凝重。她在江户见过箭术高手人很多,但很少有人像骅这样,不过三言两语,就能揣摩,把握住其中的要领,在短短时间内,学了个七八分相似。 为躲避“江湖追捕”,两人只得暂躲避在山林之中,射猎度日,积蓄财货,以进江户。 随着打猎技巧的娴熟,骅对弓道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虽然练箭练了很久,也有一些准头了,但野獾、兔子这些东西是毕竟活物,要想射中并不容易。” 美津虽然教了他射箭的诀窍,但并没有教他活物射击,看来得靠他自己的领悟。 “单单瞄准射击是不行的,还必须得把猎物的活动轨迹纳入计算范畴……” 骅闪过一个个念头,暗暗点了点头,拾起弓,继续向着草丛深处走去。 “嗖!” 一箭又一箭,骅的狩猎并不是很顺利,箭支的消耗很快,令他不禁暗暗心疼,每一只箭都是钱啊——好在可以捡回来用。 不过在一次次的失败中,骅也渐渐摸索出感觉,射击越来越有准头,有一次甚至和一只兔子擦身而过,在它身上留下一道血槽。 “我每次都差了几分,出手的时候,还得瞄准前面一些,标高一点。另外,兔子的行动可以通过它尾巴的摆动和后腿反蹬的方向来判断。” 骅按照自己的方法,慢慢总结经验。 回头看了一眼箭筒,里面只剩下三支箭了,骅深深吸了口气,也感觉到有些压力。 他每一支箭都是尽量的收回再利用,但是即便这样,还是在不可避免的消耗中剩下了最后三只箭,如果再射不中猎物,他这次狩猎就是彻底的失败。 “走,找下一个目标。” 骅继续向前走去。 “呼!” 突然,草丛抖动,距离半个箭程的山坡上,一道白色的影子飞快的闪过,向着山顶跑去。 “嗡!” 骅想也不想,完全是条件反射一般,弯弓搭箭,拉了个满月,迅速的瞄准了远处的猎物。 “标高一尺,目标左前。” 骅脑海中闪电般的计算出了猎物的移动轨迹,就要开弓放箭。然而就在射箭前的一刹那,突然鬼使神差般的想起美津教他的话,手中的箭停了一停。 “手与弓合一,眼与箭合一,心与神合一……” 美津的这句话掠过脑海,骅突然福至心灵,有种明悟的感觉: “我用心算来预判猎物的活动轨迹,岂不就是美津所说的‘心与神合一’吗?用眼射箭,总会出现偏差,用心来射箭,又怎么可能出现偏差呢?……” 远处,白影已经跑到了坡顶,眼看下一刻就要翻过山顶消失在视野中了,但骅心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崩! 手指一松,弓弦震动,一只长箭锐啸着破空飞出,扎在山顶。远处,那道白影立即一动不动。 “射中了!” 骅大喜,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涌上心头。立即想也不想,几个箭步冲上山顶,拨开草丛,就看到一只大肥兔钉在地上,不停的挣扎。 ——骅那一箭,不偏不倚射中它的脖子,兔子并没有立即死亡。 “成功了。” 骅眼神雪亮,拉住那只肥硕的白兔,一把提了出来。 进山这么久,练习这么久,又废了这么多支箭,这是他射中的第一只。 “这只兔子绝对有两斤多,去皮去骨后,绝对够我和美津吃好几天。把肉晾干,还能做成兔肉干,过冬绝对是美味。” 骅一脸喜色,看着这只兔子只觉得自己全身四万八千个毛孔,个个舒畅。 这并不是一只兔子那么简单,对于骅来说,它还代表着一个希望,代表着他和美津在山上的生活。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也算是掌握了一门射猎的技巧。 “带回去让美津惊喜惊喜!”骅也不贪多,看看天色,直接背弓带箭,拎着肥兔往山林中的避难所行去。 木窝棚口,美津就站在黑暗里,满脸的忧色。 “津酱,我回来了。——你看看这是什么。”骅举起手里的兔子,一脸的神彩。 “兔…兔子!”美津一脸的错愕,旋即十分高兴道:“中山君,你悟性好高啊!我只能在院子里射靶子,从没射过活物。” “哈哈哈,津酱,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吃的了。以后,我们都可以去山上打猎维生了,肉拿来吃,皮毛拿去卖,这样咱们就能攒够钱送你回江户了。” 骅说着就把自己打算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这……”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美津反应过来,脸色略带岬蹙:“中山君,其实咱们......嗯....咱们隐居在此不好么?” “额....”骅也猝不及防,他非木头,岂能不知美津心意,早已心知肚明,与她互有情愫,只是发乎情,止于礼——喜欢是放肆,但爱是克制。身处幕末这样的乱世,美人只配强者拥有,实力不是志志雄真实,也得是斋藤一啊。没有实力而拥有美人,免不了做ntr。 接着骅正色鞠躬道:“津酱!卿非武家之女,然吾观卿虽出身商贾却有奇节。所谓婚姻:‘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若吾真爱卿之,当以明媒正娶。” “山无棱乃敢与君绝!”美津喜极而泣,接过兔子道:“那只兔子给我……好肥啊。君且待之,我去处理一下,晚上,我们吃兔肉!” 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美津喜气洋洋,提着兔肉走了下去。 片刻后,黑暗中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 美津做了烤兔肉,这是十几天以来,二人难得的肉食。 “中山君,你吃点,多吃点……你还要打猎,吃饱了才有力气。”美津喜气洋洋,将兔腿递给骅。 骅看着,心里突然有些难受。曾几何时,美津也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现在,为了区区一块兔肉,却如此的喜形于色,仿佛过年一样。 “津酱,来,这个兔腿,你也多吃点。” “津酱,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过上好的生活的。而且,绝不会太久。”骅心中暗暗道。 第二十六章 泄露 次日,骅按照往常一样进入大山打猎。 他的悟性很高,美津教的方法,他揣摩的很深,射箭的准头也越来越高。 唰! 茂密的草丛里,一只雪白的兔子其快如风,沿着地势仓皇逃窜,就好像后面有什么人在追它一样。然而突然,兔子身子一僵,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一样,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 “嗖!嗖!” 一支长箭电射而去,瞬间贯穿这只傻愣在那里的兔子,将它贯穿在地上。 “籁籁!” 草丛掰开,骅背上挂着一窜猎物,拎着弓,一路飞跑过来,拣起地上的兔子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数天,骅每天都会进入深山,一边练习跑山地耐力,一边打猎。 他的射猎技巧越来越精,带回来的猎物也越来越多,不再局限于兔子、肥獐、野獾等小型动物,还包括狐狸、貂、甚至狼这种大型动物。 所有的猎物经过去脏处理之后,皮毛被骅存积起来,准备存积到一定程度后,再拿去市集上卖掉。 至于剩下的肉,骅则交给了美津处理,准备晾制风干做成过冬的食物。 “嚎!” 一只白狐突然哀嚎一声,四肢伸直,身体瑟瑟发抖,被后方一支长箭不可思议的从眼眶射进去,下颚穿出,牢牢的钉死在地上。 这一箭最大程度的保存了皮毛的完整,显示出高明的射箭技巧。 山崖上,骅捡起那只白狐狸,又在山上射猎了一阵,便返回了避难所。 “津酱,那些动物的皮毛拿给我吧,我明天带到市集去卖掉。”骅收拾着装道。 因为没盐了,得下山买盐,骅准备把这些时日存积的皮毛带到市集,一次性卖掉,换点钱和物资回来。 “好的,你等等。” 美津应了一声,匆匆离去,很快就把厚厚一沓皮毛带了过来。这几天打猎,骅收获极丰,特别是他掌握了美津教的射箭方法,准头越来越准,带回来的猎物也就越来越多。 骅粗略一数,居然有三四十张之多。 “够了,这些皮毛换成银钱之后,足够我和美津过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次日,骅带着皮毛,小心翼翼的出了门。 “店家,你这里收东西吗?” 骅大步进了一家皮毛店,也不多说,从包裹里提出那叠厚厚的皮毛,砰的一声重重的放在柜台上。 “!!!” 老掌柜眼睛一缩,露出震惊的神色:“这么多?你哪里来的!” 到这里来卖皮毛的猎户,大多都是一张两张,最多就是四五张,很少有像骅这样一下拿出这么厚厚一叠,特别是,里面完整的皮毛还占了绝大多数。 “哪里来的?当然是自己打的。” 骅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弓箭,淡淡道,“你要是不要,要的话就给个价,不要的话,我就另外再找一家店。 “要,要,要!……” 老掌柜赶紧满脸堆笑,拉住了骅。 “让我瞧瞧啊,让我瞧瞧啊。二十一只兔皮、十只獾皮、二只貂皮,还有一只狐皮,一头狼皮。” 老掌柜一边清点着,一边迅速的给出了报价: “二十二只兔皮,獾皮十张,貂皮五张,狐皮八张,狼皮七张,总计八百二十文,你看怎么样?” 骅眼皮一跳,虽然知道他一张生面孔,看起来又年轻,价格上会被打压,但是三十多张皮毛加起来居然都不到一贯钱,这还是大大出乎骅的预料。 “店家,这个价格……你是在开玩笑吗?”骅沉声道。 “小哥,不是我打压你的价格。你看你的兔皮,大半都被射坏了。这样的皮毛是很难卖出去的,我总不可能所有的价格都一样吧?獾皮不值钱,貂皮……我做生意总要赚点钱吧。至于狼皮,灰色的狼皮根本就不像其他的皮毛那么畅销,……天地良心,我给你八百二十文钱绝对是良心价,一文都没赚你的。” 老管柜苦着脸,一脸为难道: “而且,你的量很大,要是卖不出去,我们就要承受很大的风险,不得不考虑啊。” “哼!” 骅冷哼一声,指了指老掌柜没提过的“白狐皮”,道: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这张完整的白狐皮至少价值都在两贯以上,你要是卖出去,至少翻倍,利润利极可观。另外,完整的皮毛和不完整的皮毛也能是一样的价格吗?” 老掌柜当场就变了脸色,骅所有的皮毛里面,兔皮、獾皮、狼皮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唯独这张白狐皮是最值钱的。 他说来说去,唯独不提这张白狐皮,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八百二十文钱看起来很公道,但其实恰恰是最大的不公道。 “狐皮加其他皮毛,一口价一金五银。”骅一气呵成,不容置疑道:“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这就成交,而且,以后我能给你提供稳定的货源。如果不同意的话,我大不了多花点心思,多跑几家店铺,相信应该没有问题。” 老掌柜目瞪口呆,骅出的价格,完全就是这些皮毛的真实售价,丝毫不差,连利润大都是如此,完全是正经的市场行情。 开店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么厉害的年轻人。 骅却没管那么多,见老掌柜没反应,抓起桌上的皮毛就走。 “等一等。” 老掌柜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叫道: “我同意,我同意,……成交,成交!” 开玩笑,有谁会嫌钱多。而且,这批货对于想在年前赚一把的掌柜来说正愁没货。当然,对于老掌柜来说,他最看重的还是骅的承诺——一个稳定的货源。 翻倍能赚三金……,这才是老掌柜答应的这么爽快的原因。 “小哥,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厉害的人。……这里一枚小判金,四枚一分银,,按照你的要求,其中一朱银换成250铜板,全部在此,您清点一下。” 老掌柜提着一个钱袋递了过去。 骅只是看了一眼,就收紧了钱袋,心中松了一口气,打定主意晚上的时候交给美津。 时间慢慢过去。 皮毛店的对家,年轻的小二深深看了一眼对面密集的人流,然后转身走进了店内。 “查清楚了吗?他们家哪来那么多皮毛?” 店老板就正对着大门口,眉宇间阴沉沉的,好像蕴酿着一团风暴。 同行是冤家,两家过往就有摩擦,平曰里也是较着劲互相竞争。哪里料得到,今天开业之后,对面车水马龙,吸引了不知道多少富贵公子。而自己这边却是门可罗雀,挂出去的几张皮毛一张都没有卖掉,心中的恼火可想而知。 “查清楚,好像是一个年轻人卖给他的,大部分都是完整的皮毛,而且还有一张极为珍贵的白狐皮。” 小二恭声道,一一如实道来。 “年轻人?” 店老板怔了怔,脑海里下意识的浮现出一个身影来:“难道是他?” 今天一大早,他透过窗户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了对家,背影隐隐约约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突然之间,店老板心中一震,猛的想了起来。那不就是不久前自己看到“江湖追杀悬赏令”画像的人么? 一瞬间,店老板心中立即有了主意。 第二十七章 守株 对手店家旋即吩咐心腹仆人:五枚小判金——拿送去给岩佐组二番目狂三郎,就说是维革屋请他的喝酒钱。你顺便把那个帮会悬赏的事情告诉他,相信狂三郎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另外,记得告诉他们,那小子扎手,让他多带点人。 虽说山外阴云密布,但是在山林里的骅和美津每天都过得很平淡,除了狩猎射箭之外,就是挖野菜、做肉干、存皮毛,蓄资财以图回江户城。 如此循环,简单而辛苦! 三天之后,骅卖完皮毛回山里的时候,城门口一个懒汉斜斜的倚在那里,默默的注视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骅背弓带箭,消失前往大山的方向,这才猛的跳起,一扫颓废,转身走进了另一条小路。 “二番目,已经打探的清楚。那个家伙带了弓箭,确实是回山打猎去了。”懒汉躬着身子,满眼的伶俐,哪里还有一点点的颓废。 “好!干得好!” 小屋里,狂三郎双眼一亮,将手中的鸡骨头一丢,猛的站了起来,在他周围八九个身体强壮、体格强大的大汉同时目露凶光。 “出来混迟早要还,那个小杂种上次削了咱们帮会面子,这次老子要让他血溅三步,也好让十里八乡的人知道得罪岩佐组的下场!——我们走!至于那个花姑娘,哟西!就让大家伙开心开心,玩完卖去女支院。” 手一挥,狂三郎带着一群人砰的一声,踢开房门,浩浩荡荡的闯出城去。 “二番目,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出城不远,黑影一闪,四五个满脸横肉的帮派高手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每个手里都拿了几个厚厚的大板子,板子后面还带了握手。 两群人聚在一起,狂三郎挑过一块板子,用手指弹了弹,仔细的检查了一遍。 “好,蒙皮木盾!有了这个东西就更加的万无一失。就算那小子箭术再厉害,也奈何不了这东西。” 狂三郎眼中现出恶狠狠的光芒,吼叫道: “发下去,兄弟们人手一个。——这回,我要让那个小杂种死的好看!” 狂三郎绝非四肢发达大脑简单之辈,自从得到维革屋警告不要小觑此人,免得阴沟里翻船,他就收起了所有的侥幸和漫不经心。 维革屋是什么人,狂三郎知道的清清楚楚。这个掌柜以前也是混帮会的,在本藩是响当当、浑身带剌的人物,不比他差多少。这种人出手狠辣、下阴招、使绊子,做事无顾忌,属于那种生平绝不肯吃亏的类型,黑道圈子里,被他整过的也不少。 这样人物居然在那个人手里吃了亏,还要向他求助,再加上居然还擅长箭术,这一切瞬间就改写了狂三郎心中对于骅的印象,也对他起了很大的忌惮。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就是狂三郎对于这次行动的要求,也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番头,那小子会射箭,那我们要不要也带点弓箭啊?”一名帮众突然道。 狂三郎没有说话,只是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直到他讪讪,不由自主的后退才道:“没有脑子的东西,这里到底是你会射箭,还是我会射箭?不会射箭,带什么弓箭?” 街头的混混哪里会去练习射猎,那样和武士有什么区别? 带了弓箭,不知道用,人家站在那里都射不中,带了又有什么用? “走!” 狂三郎也懒得多说,一挥手,带着十多个人一起向城外深山而去。一路远远的跟着,等众人赶到山脚下的时候,正好看到骅化做一道黑影消失在山里。 “番头,要不要追进去?”一名帮众道。 “不用!” 狂三郎眼珠子一转,立即摇了摇头: “山林这么大,我们去哪里找他?而且我们这么多人追进去,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让他起了警觉逃之夭夭,以后还去哪里找他。万一他不出山,老子岂不是永远没机会了?” 骅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是十拿九稳,让他有了警觉,以后根本没有机会。 “番头,那怎么办?” 一群人顿时没了主意,都望着他。 狂三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兄弟,没有说话,眼中露出思忖的神色。 他这次带在身边的都是帮众练过剑道、相扑之类,有基础武艺的人,虽然实力不是很高,但胜在人多。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过人多”,人海车轮战优势在我。他这回召集了十多个人,其中还有不少好手。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别说是藩里的武士,就算是剑术师范来了,也照样让他吃个暗亏,栽倒在手里。 “我们不进山,就在这里等着!” 狂三郎神色狰狞道: “下山就他妈这一条道,那小子迟早要从这里下山。兄弟们就在这里等着,到时候老子要让那小子血流满地,尸横于此!” “番头高明。” 众人齐起高呼,一下散了开来。 山林里,骅正在锻炼美津教给他的箭术法。 弓弦拉开,几乎圆满,瞄准前方,手指一松,同时胸腔震动,吐气开声: “哼!” “哈!” 隆隆的声音仿佛一阵惊雷震动山林,周围的树林哗哗的响动,大片的叶子籁籁的落了下来,仿佛下了一阵叶雨。 “这段时间不停的射猎,我全身的筋肉明显拉紧了许多,变得更加的坚韧和有力。” 骅缓缓收弓,拇指动了动,手臂上立即凸现一清晰的筋络,就像是手上的弓弦一样,充满了力量。 拉弓射箭本身不能增加力量,但却能强化筋络,将骅身上其他部位的力量,传导导到两条手臂上去。 这就是骅这段时间不断拉弓练箭的效果,遇见同等力量的武士,骅的拳头打在身上绝对要比其他人疼。 “人身体内的筋脉,就像一张张大弓的弓弦,崩到极致,然后放出劲道,这就是‘发劲’。懂得了发劲,才能发挥出自身最大的力量,这应该也是武者的根基……” 骅望了望手中的弓弦和手臂上凸现的筋脉,暗暗点了点头。 学无止境,拉弓射箭的这段时间,骅一直在暗暗揣摩其中的道理。在骅看来,明悟了道理,才能确定自己走的道路不弯不折、不迷茫,才能在习武的时候事半而功倍。 挽起弓,骅再次将弓弦拉到极限,然后吐气开声: “哼!” “哈!” 山林震动,骅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在自己吐气开声的时候,周围树林中有什么东西进入到自己的体内,然后化为一股清清凉凉的感觉,往自己的胸肺一路蔓延过去。 “这应该就是武道中传说的‘草木精气’,山峦中草木茂盛,这些草木死后,精气散布到山林之中,积累千年万年,就慢慢形成了草木精气。美津的箭术指导法门’应该就是通过肺部的哼哈呼吸,将周围山林中弥漫的草木精气摄入到体内,增强武者的力量。” 骅一边练习,一边在心中暗暗揣摩: “鬼子的古武也不容小嘘啊!要是遇见‘飞天御剑流’会怎么样?” 在山中猎射,骅每天都有拉弓射箭四五百次,最近更是涨到了八九百,接近一千次,拉坏的竹木弓都有十多张! 翻开手掌,可以看到骅的十根手指还有掌缘的地方,都摩出了厚厚的一层茧子。一个月的时间能磨出这么厚的茧子,骅的努力可想而知。 这段时间,骅明显感觉自己的实力提高了很多,肺力更加的强大,呼吸更为悠长。 崩! 一箭,两箭,三箭…… 骅神态专注,不停的开弓放箭,每一箭都拉到极限。如此不停的练箭,等到手臂发酸、体力耗尽的时候,就休息一下,吃点晾干的兔肉,然后站起来继续练习。 时间慢慢过去,骅在深山中几乎是半个时辰才腾一回地,射一次实箭,逮一头猎物。虽然并没有特别的去狩猎,但渐渐的,肩上也有了好几头猎物。 五个时辰后,已是傍晚,骅之前和那个皮毛商交易的时间到了,要提起猎物去集镇了。 第二十八章 中伏 骅看看天色,离开了山林。射了一整天,不但没有感觉到疲惫,反而胸中清清凉凉、精力充沛,冥冥中似乎触摸到了一重无形的屏障。 “嗖!” 突然前方草丛抖动,一只兔子疾射而出,向着远处亡命奔逃。 骅眼神一跳,想也不想,吐气开声,拉弓跨步射箭: “崩!” 就在长箭射出的那一刹,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冥冥中,骅感觉自己好像突破了一重无形的屏障,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个个舒张,全部通透,清清凉凉的感觉弥漫全身。 “吱!!” 一声惨叫,兔子头颅中箭倒在地上,骅捡起那只猎杀的兔子,脚步轻快的离开了山林:“没想到临到山口,还能打到一只兔子。” “呼!” 刚刚走出山林,突然劲风呼啸,骅还没反应过来,耳中就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狰狞而兴奋: “他妈的,终于等到了!” “害得老子脚都痹了,干掉他!” “大家一起上!” “不要让他跑了!” …… 一道道身影,满脸狰狞,如饿虎扑食般从有点乱的草丛、石块、木桩后腾空飞扑出来,一个个杀气腾腾。 “有埋伏!” 骅大吃一惊。他刚刚突破,心里装着事,根本没有注意周围,没想到一下就被人埋伏了。 入山射猎这么久,这还是骅第一次遇到这种突发情况。目光匆匆一瞥,电光石火间,骅看见他们的衣服上印有“岩佐组”。 “是他们!” 骅心中抽搐了一下,只是不太明白,他在山中狩猎,早出晚归,而且向来小心,岩佐组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来不及了,十多个人,双拳难敌四手——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们合围!” 骅脑中念头电转,瞬间从这些人的行动中嗅到了浓烈的危险气息。旋即张弓搭箭,来不及多想,右手五指之间扣住了三根长箭,同时射出。 唰!唰!唰! 就在一道道震惊的目光中,冲得最厉害的三名帮众闷哼一声应声倒了下去。 “咝!” 看到这一幕,众人呼吸一窒! 谁也没有想到骅的反应这么快,更没想到他的箭术这么厉害,三箭齐发还能射中对手,快的完全让人反应不过来。 “太快了!” “他的箭术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一箭三连,不能让他再出手了!” “冲过去,别给他机会!” “把盾牌拿出来!” …… 众人心中狂震,一个个嘶声吼狂。骅的箭术让他们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嗡!” 骅再次扣上了三根长箭,第二次拉开大弓,然而还没来得及射出,眼前突然一暗,突然出现了一块块巨大的挡板。 八九名岩佐帮众神色狰狞,每个人手中都拿了一块盾牌护住身体,对着骅快步疾跑。 “这是……蒙皮盾牌!——他们居然连这种东西都准备了!” 骅瞳孔一缩,大吃一惊。 岩佐组召集了这么多人伏击他已经让他吃惊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准备了坚韧、牢固的蒙皮盾牌。 骅自问箭术扎实,矢无虚发,但是射不穿这些坚韧的“蒙皮盾牌”,再厉害也是没有用。 这些人来之前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八嘎呀路,今天你插翅难逃!” 狂三郎目露凶光,厉声咆哮。 下一刻,他手腕狠狠一甩,立即将身上准备的第二块盾牌狠狠的朝着骅甩了出去。 轰隆! 空气轰鸣,气浪翻飞,同一时间,至少三块盾牌轰鸣着朝着骅砸了过来。 “上!” 狂三郎高声咆哮,备用盾牌甩出看都不看结果,带领着众人大跨步飞速接近。 “嗡!” 电光石火间,骅把头一低,三块木板呼啸着从头顶飞过,只听啪啪连响,路边几棵小树直接被砸成两断。 “哼!真以为这样我射不到你们吗?” 骅听到那断裂声,也被狂三郎等人激起了怒火。 脚下一蹬,骅猛抬起头,大弓挽起,手与弓合,眼与箭合一,心与神合一。 砰! 三支长箭射再次同时射出,锋利的长箭闪烁着寒芒快如闪电,唰唰唰,从三个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穿过盾牌边缘的缝隙,瞬间射入了三名帮众的身体。 “怎……怎么可能?!” 三名帮众仰首向天,满眼的不可思议,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那三支箭太快了,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看到骅拉弓的时候,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手中的盾牌也调整了方向,但是没有想到,骅三箭齐发,角度还如此刁钻,完全阻挡不住! “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的箭术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这样都能射中,若是让他腾出手来,谁是对手?!”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 一群帮众心中狂吼着,纷纷变了脸色。 骅手中的弓箭给他们的感觉已经不是危险那么简单了,那完全就是死神的招手! 六名同伴,一个呼吸,就这么统统倒在了地上。这不能不让众人心中发寒,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在来之前,他们绝对没有想过,骅的箭术居然厉害到这种地步! 在冈部藩横行这么久,就算一些大宗族的杰出弟子也不敢这么跟他们正面硬碰硬。 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 “会点箭术?这他妈是会点箭术吗?——这他妈是百步穿杨!” 狂三郎脸都黑了,心中更是狂吼起来。 他从不低估对手,为了这次的任务,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甚至连骅会箭术这一点都充分计算到了。 但是没有想到,就连这样都还远远低估了他。 来的时候他信心全满,但是现在,手里再抓几块“蒙皮盾牌”,他也没有信心挡得住骅手中的箭! 十里八乡有多少人可以三箭齐发,又有多少人能在他们这个级别的好手手里拿着盾牌的情况下,还能射中他们。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人不是畜牲,不会站在那里不动让你射,更不会简单的左跑右跑让你射! 但就算是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居然挡不住杨纪手中的几根箭! “维革屋,八嘎呀路!!” 一瞬间折损了这么多人手,狂三郎气得面容扭曲,连带把维革屋掌柜都一起恨上了。 “吼!杀了他!” 一阵疯狂的咆哮划破山林,情况陡转急变,十多步的距离一晃而过,剩下的七八名帮众脸孔扭曲,终于抓住机会高高跃起,从四面八方向着骅攻了过去。 “来不及!” 骅神色凝重,心中升起浓烈的危险感。这些混混好手的速度太快了,十多步的距离,他最多只能射出两箭就再没有机会了。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无法发挥箭术的威力。而且狂三郎等人也绝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骅的箭术太厉害了! 没有人敢给他第三次开弓的机会! 唰! 骅索性将弓一挂,同时脚下一蹬,闪电般的闪过一只呼啸的铁拳,同时身体一旋,一腿踢在身后的一名帮众身上,直接将他踹飞。 砰! 躲得了第一个,躲不了第二,四面八方被人围住,后背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砰的一声火辣辣的生疼。 “人太多了,我一个人根本不是对手!” 电光石火间骅掠过一个念头,心中感觉到巨大的危险感。 “乱拳打倒老师傅”,骅自问再厉害也绝不可能同时挡住七八个人的攻击。然而来不及细想,心中警兆突起,那种死亡气息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的多。 唰! 骅脖子全力向后仰去,同一时间,寒芒一闪,一道刀光夹杂在众混混中,悄无声息的接近,随后猛然一斩,以毫厘之差从骅脖子前擦过,锋利的刀刃贴着骅的肌肤,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 如果不是骅及时的往后一仰,这个时候已经是人首异处。 “谁他妈敢畏战退缩,老子杀他全家!” 狂三郎手上拿着刀,眼睛血色,疯狂咆哮起来。 第二十九章 手搏 “怎么办?怎么办?!!” 电光石火间,骅脑海中全力的运转起来,他发现的太晚了,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落入包围圈,没法逃跑。 更重要的是,除了简单的拳头直来直往,骅根本不会什么招式拳法,在这种局面中,根本没有办法应对四面八方飞来的拳打脚踢。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骅心中暗暗焦急:“刀也没带出来。” 忽然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的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射箭其实和武道一样,都是要‘心神合一’,只要掌握了这个诀窍,其实非常容易……” “射箭和武道一样,那岂非武道也就和射箭一样?” 骅脑海中灵光一闪,瞬间就醒悟了。 如果美津可以从武道中领悟出道理,并且融入箭术中教给他。那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从领悟的箭术中揣摩出武道的道理? 砰砰砰! 骅的身体、腹部这么一会儿接连中了四拳,身体里火辣辣的痛,特别是腹部翻江捣海一般,但脑海里的思绪却是半点都没有停下来。 “手与弓合一,眼与箭合一,心与神合一……,人的身体筋脉就像一张张大弓,为什么我不可以把身体当弓箭一样使用?既然我可以计算到兔子、狐狸、甚至狼的运动轨迹,那为什么我不可能同样通过他们身体的细微动作,判断出他们的攻击的轨迹?” 骅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 轰! 骅头颅一低,第五拳瞬间砸空。他身体一撞,巨大的力量把身后一名混混撞得飞了起来。 “杀了他!” 密集如雨的拳头疯狂的砸了过来。 骅身体一弓、一缩,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闪过了一腿一拳。右掌一斩,重重的砸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这名岩佐组混混身上不知道断了多少骨头,哀嚎着倒了出去。 “他的反应太快了!” 这名混混心中哀嚎,那一拳他明明快要打倒了,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有失手的可能,但居然被骅以毫厘之差躲过了。 踏步进身,一斜一侧,在近距离的情况,再次闪过数只长拳,右肘一撞,一名混混痛得身体像虾一样弓起,砰的一声飞出一丈多远,满脸痛苦的跪倒了下去。 “这样的力量,这样快的反应……怎么可能变化这大!” 他的心中剧烈颤抖。 只有尝过骅拳头的人,才能知道那只铁拳的厉害。那根本不像是血肉之躯,而像是钢铁铸成的。 咔嚓!咔嚓! 一阵令人心悸的骨骼断裂声,又是两名混混倒了下去。骅的两条手臂就像两条大斧,上面一条条筋脉凸起,仿佛一条条大弦,给人一种无穷力量的感觉。 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中平静的吓人。没有人可以形容他这一刻的速度,就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一样,这么近的距离居然没有人可以打中。 冥冥中,骅又仿佛进入了那种狩猎的感觉,所有人的反应,眼睛瞄准的位置、手臂的晃动、肋部筋肉的颤抖、跨部的摆动……,统统都落入了他的计算之中,就好像当初计算和掌握那些猎物的逃跑轨迹一样。 轰! 乱拳之中,一块盾牌重重的从骅胸前砸过,再次的落空。 “怎么可能!” 偷袭的那名混混眼睛大睁,一脸见鬼的神色。 这么面对面的近距离,没有人可以同时躲过他们四五个人暴风雨般的攻击,特别是,他还是在乱拳之中偷袭。 没有人可以在躲闪四五个人攻击的时候,还能留意到别人悄悄的偷袭。没有人,就算是那些藩里大宗族的出名武士,在骅这个年纪也同样做不到! “见鬼!” 一名混混气急败坏的大叫起来。 “半藏、平次郎,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狂三郎也愤怒的咆哮起来。 半藏、平次郎是“相扑手”,也是狂三郎请来的这批人里面,实力最高的。 他们几个实力不够打不到骅还可以理解,但是这两个混蛋在干什么?只要他们缠上一缠,大家再一拥而上,骅岂能到现在还能站着? 半藏、平次郎两个人心里同样是憋了一股气。 骅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他的身体或旋,或转,或摆,不停的移动位置。同一时间根本就不会让超过三个人同时打到他。 狂三郎这些人实力不强,但是冲得却是最强。导致他们总共才出手两次,还被骅躲过了。 “八嘎!” “突击击!” 两人暴吼一声,越过狂三郎,联手向骅夹攻过来。 这一回,骅没有再闪避。眼色一沉,一斜一跨,顺手撞飞了一名挡在路上的混混,然后向着他二人冲了过去。 狂三郎带来的人里面,就是这两个实力最强。 刚刚的刹那,骅已经徒手打倒了四名混混,只要再打倒实力最强的这两个人,这场战斗就彻底结束了。 砰!砰! 骅闪身上去,双拳击出,毫无花巧。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整天的拉弓练箭,十只手指起了厚厚的茧子,连大弓都拉坏了十多张,如今正是检验成果的时候。 轰! 电光石火间,骅接二连三的和他二人各对了一拳。拳头相交的差那,半藏、平次郎只觉得自己的拳头撞上一座铁山,巨大的力量反震过来,第一个直面骅力量的半藏直接被震倒一丈多,一条手臂软搭搭的垂下。 平次郎的情况要好上很多,骅和他交手的时候,力量已经受了很大,将依然将他震得后退。 平次郎怒吼一声,还想进攻。却见骅瞬间撇身一肘,腹部顿时中了重重一拳,啊的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唰! 寒光一闪,狂三郎见缝插针,跟在半藏、平次郎身后向着骅头顶一刀劈下,然而耳中只听嘎吱一响,狂三郎脸色一白,冷汗涔涔,高高举起的长刀居然劈不下去。 “还想再试吗?” 骅冷冷道。 他的手中大弓拉直,右手五指之间扣着战斗中仅剩的一根长箭。剧烈的战斗中,骅的长箭早就丢得差不多了,甚至连装箭的箭筒都碎了一半,只剩下这最后一根奇迹般留下的长箭。 但就是这一根长箭,让狂三郎瞬间定住,一动都不敢动。 周围鸦雀无声,周围十几个混混或站、或坐,或躺,统统脸色苍白。见识过骅可怕的箭术,没有人怀疑他这一箭的威力。 “你不敢动手!” 狂三郎厉吼着道,鼻尖上有汗水滴落。 “你可以试一试。” 骅冷冷道。 “你不敢动手!!” 狂三郎盯着骅,再次狂吼。 “你可以试一试。” 骅冷冷道,长箭指着狂三郎的额头,嘴里只有这一句话。 三次回答,一模一样,但每一次透露出的意思都完全不同。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气氛甚至比之前战斗的时候还要可怕。哪怕半藏、平次郎这种人脸色都白了白。 没有人敢说话,更没人敢动手。 时间这在一刻仿佛停滞了下来,骅的箭矢没有射出去,狂三郎的刀也没有劈下来! 气氛安静的可怕! 刀和箭,没有人知道谁先落下! 狂三郎望着骅,咬牙切齿。他始终有些不甘,这么多人联手对付骅,居然还失败了。 岩佐组第一次已经失败了,如果接连失败二次,他们还如何在冈部藩立足,又如何号令手下的弟兄,以后还有谁会听他的?又有谁会卖他面子? …… 砰! 狂三郎的大刀还是砍下去了,但就在他砍下之前,一个小手指粗细的血洞突然出现在他的额头,骅的长箭从前额射进后额射出。 狂三郎头颅仰起,长发飞扬,带着满脸的不可思议,重重的向后栽倒下去。 出来混的总要还。 第三十章 威慑 “番头!!!” 一阵悲凉的怒吼声传来。 当狂三郎倒下的时候,三四个混混血红着眼睛,立即冲了过去。 “嗡!” 骅神色一冷,霍然转然,同时脚下一勾,将地上四五个散落的长箭踢到手中。 “嘎吱!” 一阵弓弦拉开的声音。 周围再次寂静下来。 骅神色冷酷,手上扣上三根长箭,拉至圆满。四五步距离的地方,三名岩佐帮众保持着冲出的动作,一个个脸色苍白,额头上的豆大的冷汗唰唰的流下。 方圆百步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呼呼的声音。 骅的反应太快了,快到根本没有给他们丝毫的可趁之机。 “你们也想死?” 骅冷冷道。 三人冷汗流得更急了,想要说什么,但嘴唇颤抖,恐惧的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次行动之前,他们对于骅的认识仅限于“一个不识时务的渡世人”,但是当狂三郎倒下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只要骅愿意,他可以把在场的人全部杀光。 “这么说,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了?” 骅淡淡道。 “不……不是……” 三个人颤抖着声音,都要哭了。 他们虽然冲动,但并不愚蠢——都是混饭吃的,欺负百姓商户可以,要是和“杀神”硬碰硬,他们是不敢的,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埋进去。 骅没有说话,目中露出思考的神色。 良久,只听骅道,“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虽然问的是面前的三个人,但所有人都感觉杨纪说的是自己。 “是维革屋!是那个维革屋掌柜勇之介说的。他告诉岩佐组……你在这里,还给了我们五枚小判金。” 路旁的大树下,一名岩佐组帮众颤抖着声音道,他的喉咙发干,脸色苍白的像死鱼一样。 “勇之介?居然是他!……” 骅目中一寒:真是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上来。 但是骅心中一动,突然回过头来,在狂三郎的尸体上和其他喽啰的尸体上搜索了一下,果然搜出了好几个钱袋,里面多是银豆,还有不少铜子,只有狂三郎的钱袋,有小判金——数了一下全部加起来也值八枚小判金。 “有了这些银钱,至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用担心吃穿用度的事了。” 接着骅心念一转,又望向了一干岩佐帮众: “我要你们把今天的事情,包括狂三郎的死,一字不落,统统告诉勇之介!” 啊?! 一群帮众听到骅的话一个个都傻眼了,脑子里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管是幕府还是藩国明面上的律法,私下杀人一律严办。所以他们杀了人之后,都是极力的隐藏消息和证据,有谁还会像骅一样主动曝露? “我让你们做,你们就去做!” 骅冷冷道,根本没有解释,“另外,从今以后,十里八乡只要让我再看到你们,或者再从其他任何地方听到关于今天的一丁点消息,——狂三郎是怎么死的,你们应该知道吧……” 众人心中大寒,此时也隐隐明白了骅的想法,立即唯唯诺诺,全部答应,唯恐骅一个不悦,把他们统统杀掉。 “现在,可以带上你们的人滚了。” 骅冷冷道,收起了弓箭。 他终究不是嗜杀之人,狂三郎首恶已诛,剩下的人也就无关紧要了,没有必要再多杀人。 众人听到骅的话,一个个如蒙大敕,哪里还敢多说,抬起狂三郎的尸身,一个互相搀扶,连滚带爬的离去,唯恐走慢了骅反悔。 解决了这些岩佐组的事情,骅独自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心中却难以平静。 这一次的战斗他虽然临阵突破领悟了修行武道的道理,但以一敌众,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若不是身上正好带了弓箭,以狂三郎的准备,加上十几个打架好手,今天倒在这里的或许就是他了。 这件事情给了骅很大的触动。 一个人不会永远幸运,这一次他虽然没带刀,但是胜在提前学会了箭术,才逃过一劫。然而弓箭也不是万能,碰上狂三郎这种人准备周全,他也只有两次射箭机会。 狂三郎还只不过是附近集镇的一个小混混,若是碰上其他厉害的人物,结果可想而知。 “弓箭这种外物的作用不可忽视,但关键的还是自己的实力。我要想避免今天这种情况再次重演,就必须要尽快的提升自己的实力!” ……......... 山脚下,在看不到骅了,几个残存的岩佐组帮众停了下来。 “该死!狂三郎死了,这下怎么办?帮主要是知道,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一名帮众哭丧着脸,几乎都要哭了。 “你胡说什么。狂三郎是那个渡世人杀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找,他也应该去找那个渡世人!” 另一名帮众喝道,但神情忐忑,远不像他说的那么自信。 “半藏、平次郎!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一群人神色战战,都望向实力最高的半藏、平次郎二人。 他二人没有说话,神色十分难看。 “你们还是跑路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半藏道。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打入了谷底,一群面若死灰。 “难道我们真的要听那个渡世人的,离开本郡?” 一名帮众喃喃道。 四周一片寂静。 良久只听平次郎一声叹息:“没有办法,咱们都是混口饭吃的,为了几个铜板还能把命搭上?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不管是郡代所,还是岩佐组那边都不是我们能够得罪的。而且那个渡世人,连狂三郎都敢杀,眉头皱都没皱。我怀疑如果我们不尽快按他说的做,恐怕真的会被他毫不犹豫的杀死。” 一群人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想到了骅的箭。那种箭术,根本没有人躲得过。 “找个人去通知维革屋勇之介,然后赶紧离开这里吧。——郡里恐怕以后都不能待了!” 半藏叹息一声,然后一群人搀扶着,迅速的离开了这里。 ……......... 秩父集镇附近的一座临街居酒屋里,勇之介在雅间搂着陪酒女哈批,忽然门被拉开: “家主,我回来了。”来人是心腹小厮,鹿兵卫。 勇之介喝了口酒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了,狂三郎那些混蛋早上就出发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 “难道失败了?” 勇之介禁不住的想道,但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狂三郎那家伙可不是一般的狠角色,带了这么多人,就算真武士也都早早摆平了,更别说是一个渡世人。 “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勇之介心里又忍不住疑神疑鬼,会不会是狂三郎跟丢了,又或者他们太大意了,被那个渡世人提前发现溜了,再不然,这些八嘎收了自己的钱不想干事了? “狂三郎,八嘎呀路!要是敢收了老子的钱不办事,老子让他死的难看。” 勇之介忍不住狠狠道。 他现在越来越怀疑狂三郎是不是觉得这件事风险太大,拿了钱跑了。要真是这样……,他虽然奈何不了狂三郎,但借助自己豪商家族的实力,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鹿兵卫歇了口气,打断了勇之介的思绪:“那个猎人从山上下来了。” “什么?他没有死?!” 勇之介瞳孔瞬间睁大,整个人如遭雷击,满脸的不可思议。 那个渡世人回来了……他居然回来了,这是所有结局中最坏的情况。渡世人为什么可以回来?他是不是有了警觉,如果他以后都不出山了,那还怎么对付他? 勇之介的脑海中瞬间掠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狂三郎,八嘎呀路!拿了老子的钱居然敢不办事!” 勇之介瞬间反应过来,厉声咒骂。 十几个人没有道理对付不了一个人,唯一的解释就是狂三郎胆怯了,害怕了,拿了他的钱跑路了。 鹿兵卫沉默不语,看着暴跳如雷的勇之介,心中突然有些不忍。他倒希望勇之介说的是真的,真是狂三郎拿钱不办事,跑路了,不过…… “狂...狂三郎他死了!……被猎人杀了……” 鹿兵卫咽了咽口水,艰难的低声道。 第三十一章 旗本 轰隆! 晴天霹雳! 勇之介仿佛被一道雷霆击中,张大着嘴巴,身躯僵直,一脸的不可思议。 死了? 怎么可能! 这一刹那,所有的愤怒都烟消云散,勇之介被这个消息震惊的难以呼吸。耳中继续传来鹿兵卫的声音,飘飘渺渺: “不止是狂三郎,他的那些手下也受伤不轻。他们精心准备,在猎人下山的地方伏击他,但全部被他一个人打败了。现在,他们正准备离开秩父郡。” “另外,他们让家主小心,说这个猎人已经知道背后是您在指点……” 鹿兵卫声音低沉道。 “!!!” 鹿兵卫后面说什么,勇之介都没有听到了。他的脸色发白,额头一圈圈细密的冷汗渗了出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十几个好手联起来打不过一个人?这个渡世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厉害?怎么能有这么厉害?有这本事还做什么渡世人,应该去藩国做‘箭术师范’。” 这一刹那,勇之介双眼大睁,仿佛陷身于最深沉的噩梦。 他等了好几天一直以为狂三郎拿他的钱不办事,但没想到居然是十几个人联手围攻都失败了。 “狂三郎死了!他如果知道是我告密的怎么办?他连狂三郎都敢杀,那会不会敢杀我?——不会的,不会的……,他不可能知道是我高密的。但是万一呢……” 勇之介冷汗涔涔,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就像是知道他心中的恐怖一样,集镇门口的位置一道人影闪了一下。 轰隆隆! 勇之介浑身剧震,满眼恐惧,跄踉踉不知道撞翻了多少案几,酒杯、酒壶摔落在地上。 “家主,家主……你怎么了?” 鹿兵卫等人大惊失色。 勇之介却是一句话没说,疯了一般的扑到了店门口的位置——然而骅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天晚上,勇之介就病了。 第二天一大早,勇之介带了大量护卫,连夜离开了秩父郡,说是去探望自己母族那边一个远房亲戚。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勇之介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他的店面掌柜都不知道。 骅知道这个消息后,只是付之一笑,浑不在意。 勇之介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根本不值得他浪费精力。 ........ 及至暮秋,骅和美津商议,要赶在入冬之前回到江户。二人翻越秩父山脉,进入多摩郡,在一处旅舍用膳晚饭吃乌冬面时,这后厨异常忙乱,管事吩咐侍女赶紧给关东取缔役上茶。 这关东取缔役,乃作:“関东取缔出役”,亦称“八州巡捕”。在关八州一边旅行一边取缔所遇见的各种犯罪。 八州者,关东八州:上野(上州),下野(下州),相模(相州),伊豆(豆州),武藏(武州),常陆(常州),上总、下总(总州),安房(房州),因为上总、下总的俗称均为“总州”,所以是“关八州”。是德川幕府的势力基本盘。 说是“巡捕”不如更像中原东汉の刺史:巡行郡县,以“六条”问事。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对地方政事,实无所不包。 六条者: 一条,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 二条,藩主不奉诏书,遵承典制,倍公向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三条,藩政不恤疑狱,风厉杀人,怒则任刑,喜则任赏,烦扰苛暴,剥戮黎元,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讹言。 四条,藩政选置不平,苟阿所爱,蔽贤宠顽。 五条,藩府子弟恃怙荣势,请托所监。 六条,藩士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 美津对骅道:“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爷爷之死,虽九世之仇犹可报也。要把咱们写个书状,呈报给八州巡捕?” 骅想了想道:“可有证据?” 美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爷爷其实幕府密探。” “啊....这....”骅惊愕—你之前怎么不说。 旋即美津一番解释,骅明白了:其爷爷就是个搞谍报外围人员。 “还是我去送信吧。”骅想了想道——你踏马的那么正点要是被八州巡捕潜规则了怎么办,我做ntr?! 骅化妆成男仆,接着跟侍女上楼,进入八州巡捕的房间,却见一俊郎男子端坐c位:生得一双俊目,齿白唇红,眉飞入鬓,细腰乍臂,此人就是八州巡捕:德川家旗本武士,丹下典膳。 骅本着来探探路的意思,正欲离开,丹下典膳道:“吾观阁下步法轻盈,双臂粗壮有力,不像是仆役之人?汝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他话音未落,却见两个侍卫拔刀拦住了骅。 骅没有说话,直接从怀里拿出那份“调查报告”。 侍卫接过,交由丹下典膳。 丹下典膳点了点头:“岩槻藩、川越藩、六浦藩稍,冈部藩、久喜藩、忍藩最恶。” “冈部藩去岁多征年赋口算,壹仟贰佰金”、“忍藩豪右某自占隐匿家訾”、“冈部藩老中出行车驾僭制”、“久喜藩武家私斗杀人,行贿得免”......皆是豪强、官吏不法的事儿。 再往下,除了以上的这些不法恶行外,豪强的恶行又有:“豪强某,家有市籍,不入租税”、“豪强某匿死”、“豪强某知人略卖人而与贾”、“豪强某燔民屋”、“豪强某娶人妻”、“豪强某不孝”。官吏的恶行又有:“某大目付鞠狱不直”、“某仓使监守自盗”、“某捕头奸人妻”、“某老中字贷钱财”、“藩主某任人为吏,所任不廉”等等。 丹下典膳看到一半,看不下去了,气得险些把文册摔掉。他道:“吾知武州污浊,不知污浊到此种程度!” 这时副手堀部安兵卫道:“此些不法吏民,贪暴残暴为民患,民嗟怨已!吾等既然授得差遣,备位幕朝之中,就应该上为大将军分忧,下为百姓解难。” “阁下可言矣,敢大名?”丹下典膳看了看骅。 “尾张、中山骅。” 丹下典膳问道:“敢问阁下事且奈何?” “先礼后兵、除恶务尽。”骅道:“武州大名皆谱代也,德川旧臣。可将不法事录手写牒书,封与不法者,令人传话:‘这里边的内容都是吏民告诉我的,若按此论罪,当死。巡捕敬重足下,不忍相暴章,故密以手书相晓,希望足下能自图进退,若还印绶自辞去,则以后无忧,有机会还能为吏。若这里边的内容都是吏民诬陷足下的,请交还给巡捕,巡捕自会为足下讨取公道,惩治诬者’所谓,德主刑辅是也!……” “若官吏不肯自辞,又该如何?”堀部安兵卫问道 “若不自辞,就是幕府削其藩の理由。” 第三十二章 代官 丹下典膳只认密探令牌,不认其人,勒令骅与其等巡检武州诸藩。诸藩之中,冈部藩最恶,藩主无能,藩政糜烂,但是在质问冈部藩庭之前,先要把多摩郡的郡代官,牛岛镇雄给处理了。 此处郡代官乃是幕府直领地,而非藩国郡代。 牛岛靠的是幕府老中水野家的路子来到此处,此地俸禄虽六百石,旗本里是算低的,可多摩郡却是个极美肥差。 首先,它离江户城不远,是各藩藩主参见、武士、商人入江户的必经之路。其次,境内这几年发现了铁矿,有不少的冶铁作坊。再次,紧邻秩父山脉,濒临名川多摩溪。 临山濒水,保证了此地有足够的雅趣。冶铁作坊多,保证了此地有足够的外快可捞。大部分武士、商人的必经之路,又保证了此地诸般商品货物不缺,同时还有机会认识一些路过的名家武士、公卿子弟,发展人脉。有此三利,牛岛自上任以来便如鱼得水,乐不思蜀,常对门下亲近吏:“此地的俸禄虽只六百石,但是地方好了!就算给我一个千石旗本,我也不换!” 他也还算是勤政的,每五天上一次堂,处理郡中政务。政事毕了,其它的时间或悠游山林之下,望月长啸;或垂钓溪水之边,半日清闲;或赴郡中大户宴请,肴馔纵横。若有外地名族武士、世家子弟经过,则便在丝竹弦乐里,美人歌舞中,坐高楼而迎风,执拂尘而清谈。既有山水之乐,又得美食之享,复能与佳士畅谈。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果然是逍遥自在的风流。 只可惜,这神仙般的逍遥风流,却在这天下午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客人自称是江户来,匆匆来,匆匆去,只给他留下了一句话:“关东取缔出役欲治武州,旗本武士丹下典膳,名家子弟,知心流道场师范,动无畏惮,性搏击,昔为江户町奉行所笔头,越境击贼,夜杀百人;再迁京都町奉行大目付,未及一月,族某公卿一族,又杀近百人,威横近畿,豪姓战栗。今他将至多摩,君请早虑!仆家主人因受过君之恩惠,故遣仆冒死来报。” 这个客人走得很急,急到牛岛都还没来得及问一下他的主人是谁。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牛岛镇雄在多摩当郡代当了几年了,招待过很多从幕府里来的吏员,也许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是这个信使送来的消息:“关东取缔出役欲巡武州,丹下典膳将到”。 这个消息,真是。。。 丹下典膳此人,他是知道的——幕府能吏:不把皇室公卿放在眼里,公卿名家说杀就杀,数百人被捕,流的流,杀的杀,京都一个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豪强大族就这样被连根拔起,从此灰飞湮灭。得最先听到此事时,他正在喝酒,着实被吓了一跳,酒杯都差点被摔掉。 他顿时坐不了,急召院中吏,岩平右四郎。 此人是岩佐组帮主岩正太郎的侄子,在郡略有才名,素被牛岛重亲信。岩平右四郎急忙忙赶来,听他完,也是一愣,低头思忖片刻,做出了和他一样的判断:“这肯定是因为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立威!” 牛岛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多摩这几年,他贪污违法的事真做了不少。多收口算、受贿、见知故纵、徇私枉法,这要被翻出来,必死无疑。 他脸都白了,揪着胡子道:“这,这,这可如何是?……” 当今天下,贪腐成风,郡国畿道,贪污、违法的官吏比比皆是。不过话回来,贪腐这种事儿,素来是上头不管,下头就太平无事的。可话说回来,上头要是管,下头就要血流成河了。 牛岛因攀附上了幕府老中水野家这棵大树,仕途一帆风顺,一气呵成,中间连个坎都没有,顺当是足够顺当了,可却也带来了一个不的后果:不经磨难,缺乏历练,碰见大事不免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沉不气。 他“腾”的从榻上起,绕室乱转,搓着手,揪着须,道:“丹下典膳奋猛如虎,视公卿如草芥,现在他要来咱们多摩了,可该怎么办?可该怎么办?” 岩平右四郎是本地人,家世豪强,商贾大户,叔叔岩正太郎又是冈部黑道大哥,比牛岛有底气。他道:“八州巡捕纵来,又有何惧?” “此话怎讲?” “八州巡捕是江户人,对咱们武州不熟;君任多摩郡代多年,代所吏员多为亲近。他便来了,又有何惧?” 牛岛听出了他的意思,停下了脚步,道:“你的意思是?” “我这就去把八州巡捕北要来郡之事,告诉那些员吏们,严令他们不得多嘴!我再去将此事告诉我的叔父,请他帮忙,交代一下郡中乡里的诸姓大族,也请他们不要乱。我再派几个人,现在就出城,教他们远远跟着八州巡捕北的车驾,丹下典膳去到哪儿,他们都跟到哪儿,悄悄地为八州巡捕提前开道清场。……如此这般,吏员不多嘴,大姓不乱,刁民近不得八州巡捕身前,他就算来了,也是什么也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便是一只真猛虎,也瞎了眼的,聋了耳的。君何惧之有啊?” 牛岛登时转忧作喜,两手一拍,大喜道:“卿真吾之勘助也!”——山本勘助(武田家首席军师) 岩平右四郎年方二十四五,正血气方刚之时,不知是因天体弱,还是酒色无度,却骨瘦如柴,而且在那儿拱肩缩背的,显得没啥精神,眉毛很短,就像两个逗号似的,胡须也不盛,颔下稀稀疏疏几缕鼠须,哪里能和体貌魁梧的山本堪助相比? 他得了牛岛的称赞,却挺高兴,掐须笑道:“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是愚者千虑,偶有一得,何足道哉!君为政本郡多年,士民称颂。” 牛岛连连点头:“卿言甚是,卿言甚是!” 岩平右四郎挑起短眉,使劲掐着胡须,猥琐地道,“起来,有一阵子没过君家美婢的歌舞了,很是想念啊。” 牛岛是个风雅武士,雅士要懂山川之趣,更要懂美人风情,他家中豢养的婢不多,却都是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搜集来的,个个都堪称天香国色,并皆有技艺绝活在身。对此,他素来都是极其引以为傲的,因而,听了岩平右四郎的话,非但没有气,反而自豪得意,笑道:“那是自然,到时让你个够。……,不过,你先去把你的差事办!” 岩平右四郎应诺,鞠躬告退,自去通知郡吏员不得多嘴和去请自己的叔父提醒郡里乡中的豪姓大族了。 第三十三章 行郡 却说那牛岛镇雄、岩平右四郎定下应对办法后的次日午时,丹下典膳与骅等到了郡代所外。 不知为什么,岩平右四郎提前派出去的那几个哨探没一个来报告的,牛岛措手不及。 他昨夜与郡代所诸人畅饮至旦,刚睡下没多,闻得守门兵卒的报讯后,顾不得醉后头疼,忙在婢女的服侍下起来,又叫人速去通知岩平右四郎,命他赶紧前去迎接。 岩平右四郎也还睡,被叫醒后,强忍头痛,挣扎着爬起来,带了几个人,昏头昏脑地跑出郡代所。 秋老虎的天气很热,日头毒辣。连着十几天没下雨了,因为干旱,地面裂出了一条条的缝隙,一股股的热气扑面而来。等他跑到丹下典膳驾前时,头上、身上全是汗,官袍都被浸湿了。 丹下典膳一行人就停郡门外不远,他大致地了一眼,发现扈从骑士有五六十人,一个个都持矛带刀,有的还弦弩挟弹,於烈日之下,笔直地坐马上,剽悍精干。他擦着汗,心里嘀咕:“冈部藩家老的排场已经够大了,每次来时,前呼后拥二三十人。这八州巡捕的排场比他还大!” 一个身材魁梧的骑士催马上前,也不下马,就马上问道:“你是郡代所的吏员么?” 岩平右四郎徒步来的,往后退了半步,仰脸这骑士。 见他面黑如铁,相貌狰狞,脸上有道疤痕,从左眼下一直蜿蜒到左边嘴角,身穿轻铠,腰插武士刀,马鞍前横放了一柄黝黑坚锐的铁矛,此时马上话,居高临下,煞气腾腾,颇是颐指气使。 岩平右四郎猜不出他的来历,想道:“他未穿官袍,定非幕府属吏,如此傲慢,料来应是丹下典膳亲信。” 他自恃自己想出的那个对付丹下典膳的办法必定十拿十稳,因也不愿得罪其亲信,以免节外枝,陪个笑脸,道:“是,在下郡代丞岩平右四郎。请问足下,関东取缔出役可后边么?” 骑士矜持地点了点头。 岩平右四郎恭谨、客气地道:“在下奉郡代官之令,特前来迎丹下君进郡。下吏能过去拜见一下么?” “不必了,你前头带路就是。” 岩平右四郎心道:“这人不但排场大,架子也不!” 不过他转过身,领着随行来的那几个郡代吏员,前边引路。 二十来骑导路先行,余下的骑士分成三队,两队护卫两侧,一队殿后压阵。位于中军行伍是丹下典膳、堀部安兵卫、骅以及巡捕属吏。 丹下典膳笑道:“中山君,你所料不差,这多摩郡果然已经想了对付我的计策。要不然,这个郡代丞不会这般轻松。……,再又从路上碰见的那几个他们派出来监视我的哨探来,他们这个对付我的计策,十有恐怕也就是你所说的‘闭塞我的耳目’。” 骅笑道:“不是我‘所料不差’,而是鸣海老采访得仔细。依照采访得来的那些信息,牛岛真凶附庸风雅,是个无智之人,仕途又一帆风顺,未经磨难,碰上大事必手足无措,定会召郡代丞岩平右四郎商议。此人在冈部藩虽略有才名,但观其以往行事,上不能谏主,下不能安民,唯一擅长者,不过出些歪主意,让牛岛多捞点钱罢了,连个才都算不上,却还自作聪明。……牛岛找他商议,能问来什么主意?多半就是不让百姓接近你,不让吏民说话,闭塞你的耳目,如此而已。殊不知,你早已把他们不法乱纪的行为查得清清楚楚了!” 丹下典膳哈哈一笑。 听闻八州巡捕来了,多摩郡半个城的百姓都被惊动了,车骑队伍的后头跟了上千人,都留远处观,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的议论中,几千道的目光下,丹下典膳一袭幕府官衣,腰带双刀,缓步下车。 很多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是来捕拿那些不法官吏、豪强的么?”少数一些略微耳闻过丹下典膳以往事迹的百姓,忍不悄悄地把他在江户、京都整治公卿豪强、赈恤贫民的往事一一讲出。自然,他们的这些事大部分都远远偏离了事实,多地充满了想象。然而想象总比现实美,这不但无损丹下典膳的形象,那些不知他以往经历的百姓眼中,他的身形反而加的高大英武了。 多摩官吏不法,豪强横行,民苦之已。这种情况下,哪怕只有一点半点的希望,他们也不愿放过。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人默默地祈祷,希望他真是来收拾那些不法吏民的。 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也传入了岩平右四郎的耳中。 他的笑容凝滞脸上,失魂落魄,甚至都忘了上前去和丹下典膳讲话,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保佑你啥也不知道……。”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只觉腿脚发软,炙热的阳光似也不能驱除他如坠冰窟的冰寒,急忙抬眼去找丹下典膳。 丹下典膳已进了郡代所。 他踉跄着想往里走,被守门口的幕府骑士拦:“军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似是被骑士的杀气威慑,又也许是被这百姓骤然的议论吓了,他不稳脚,一屁股坐了地上,茫然四顾,得到的只有百姓们的指指点点,到的只有那些守门外的骑士们手中的矛尖——矛尖阳光下,熠熠生辉。 丹下典膳等人昂首阔步走入郡代所,一行近二十人,并威偶势,耀武扬威。 郡代所里的吏员们面面相觑,有心上前迎接,可惜丹下典膳目不斜视,瞧都不瞧他们一眼;欲待阻拦,扈从武士等人手中的铁矛长戟、腰上太刀十分吓人,又没胆量。迎也不是,拦也不是,他们进退两难,后没有办法,干脆避开,全都躲到了墙角。 前院堂上,堂门正对着郡代所的院门,牛岛镇雄见丹下典膳他们威风凛凛地进来,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一个词:“虎狼之威。” 还未来得及下堂相迎,丹下典膳已大步流星地来到堂上。 牛岛镇雄笑脸迎人:“在下多摩郡代牛岛镇雄,想必足下就是関东取缔出役丹下君了?” 丹下典膳没理他,立堂门口,环顾堂内。堂内有两三个吏员,观其打扮,都带着百石的印绶,应是郡里的吏曹、工曹等大吏。丹下典膳无视他们的陪笑,直截了当地道:“今日我来你们郡,是来找你们的郡代、丞、尉问话,无关人等,退下!” 牛岛镇雄没想到丹下典膳这么不给脸面,怔了一下,不过自恃有岩平右四郎的良策,也不怕他寻事,很快又故作宽雅的做出笑脸,示意诸曹等人出去。 丹下典膳威势逼人,隐有杀气外露。等诸曹等出去后,他问牛岛镇雄,道:“丞、尉呢?” “他们尚不知君来。请丹下君少坐片刻,我这就叫人去请他们。” “既然不知,也不必再来了。” 牛岛镇雄心道:“此话何意?” 他俩这简短的对话过程中,堀部安兵卫、骅和几个巡捕属吏已各自堂东找着了座位,分别坐下。一个属吏拉了一个案几放面前,从随身携带的盒中取出纸墨笔砚,排列放。长矛两名守堂门口。亲随武士十余人列堂下,虎视眈眈,盯着刚退出去的诸曹等和墙角的吏员们。 牛岛镇雄注意到了他们的举动,一边和丹下典膳和话,一边偷偷地观察四周。丹下典膳不管他眼神乱瞟,自握佩刀,东向坐下道:“牛岛君,请坐吧。” 第三十四章 聆讯 牛岛镇雄讪笑,想说些什么。 可是丹下典膳重复道:“请坐吧。” 以宾主礼节论,丹下典膳是客,坐东向尊位是没错的,可问题是牛岛纵自恃有良策手,挡不做贼心虚,原心里就不踏实,如今被他这么目指气使地一折腾,是越发的有点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该坐到哪里了。是坐堂上的主位?是坐西边?他犹豫了下,决定放低姿态,坐到西边去。 这一坐下去,他的感觉不了。 西边就坐了他一个人,对面是丹下典膳、堀部安兵卫、骅和几个幕府吏员,十来双眼看着着他,搞的像审讯似的。他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向堂外看了看,忽然想起了岩平右四郎。——从丹下典膳进入郡代所开始,一直就气势压人,搞的他直到现才把自己的“军师”想起,当下问道:“在下一接到门卒报讯,闻知阁下大驾光临后,立即就遣了鄙郡郡代丞前去相迎,可是没迎上么?” “多谢君の盛情,遣他去迎我。他现郡代所外……不要说他了,先说你罢。” “我?” “我听足下的举主是水野家?” “是的。”牛岛镇雄回答道——他没有发现,不知不觉,谈话的主动权已落了丹下典膳的手里。 “那再请问足下,《武家诸法度》、《诸士法度》君习且温故否?” 牛岛镇雄行土下座礼,谦卑道:“东照神君之遗令,吾不敢忘也。” 旋即丹下典膳正襟危坐,严肃道:“如此,足下尚有廉耻之心,我可以与足下谈今天的正事了。子曰: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子复曰:礼,与其奢,宁俭。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牛岛镇雄不知丹下典膳何意。 这时一幕府属吏起身,自袖中取出丹下典膳写好的公牒,双手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接过,茫然地向丹下典膳。 丹下典膳道:“这是加盖了幕府印信的牒书,请足下观之。” 牛岛镇雄打开,低头,看了没两行,失态变色,急促抬头,想要说话。丹下典膳抬手往下压了压,威严地道:“请足下先看完公牒,再说话不迟。” 牛岛镇雄如坐针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公牒看完的。 丹下典膳冷眼旁观,蓦然问道:“是否触目惊心?” 这话说到了牛岛的心窝里,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惊觉不对,又想摇头,摇了一半又觉得不合适,停了下来,举止失措,汗流浃背。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自恃的那所谓良策原来竟是半点用处也无。 丹下典膳目光是如此的逼人,似将他了通透。 此时他再也没有了一分一毫的镇定,初见丹下典膳时的那一点心虚,转变成了占据满心满腹的惶恐惊惧。刚才谈论本郡名士时的侃侃而谈,早不知飞去了哪里。他坐立不安,支支吾吾:“这,这……” “足下官任多摩郡代数年,赋敛无时,贪污不轨,共计多收各税杂捐贰仟叁佰金。郡中大姓向井氏,贼杀人,按律当死,足下受其贿赂,释之不究。足下又受商贾野田屋财货,少收市税、铁税,包庇其聚众和女干之淫行;又明知治下豪强大族田中氏自占隐匿家訾,苛暴诸村本百姓,不究其罪,见知故纵……君手中书牒的这些条文不法事,可有错的么?” 牛岛镇雄满头大汗。堂外的热气袭涌进来,堂上闷热不堪,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副使堀部安兵卫提起毛笔,又轻轻地放案上,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声响。听入牛岛耳中,却如惊天霹雳,他手上一松,公牒掉落地上,急忙又俯身捡起,道:“这,这……” 丹下典膳咳嗽了声,对守门口的武士道:“村上君,去把那些东西取来。” 村上君应诺,带了两个人,出去郡代所外,很快转回,每人的手上多提了四五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躲墙角的吏员们见了,惊骇失声。村上等人登入堂上,把那些东西丢到牛岛镇雄的面前。牛岛拿眼望去,再也撑不酥软的腿脚,骨颤肉惊,跪坐不起,瘫软倒地,那些分明是一个个的首级头颅!有的闭眼,有的睁眼,皆血污满面,恐怖狰狞,骇人之极。 “这些首级,你应该是认识的。” 村上从人头堆里找出了一个,提着发髻,拎到牛岛眼前。 牛岛镇雄瘫坐地上,紧闭双眼,不敢看。可怜他一个风雅武士,知山知水知美人,谈天谈地谈风情,又何曾见过这等可怕的场景? 丹下典膳也不强迫他,自往下道:“便是郡中恶豪田中军吉之首级,余者乃是向井家の向井敏、野田屋の野田毅。我行関东取缔出役之职权,奉法度缉拿三家,谁知他们竟敢负隅顽抗,被我当场格杀,并及他家中那些敢反抗的宗族、宾客,三家总计一百三十余人。首级全部在郡代所大院了……另外有三个人头,你可能不认识,郡代丞岩平右四郎肯定认识,就是他派去监视我的那三个本郡恶少年。” 牛岛镇雄亡魂丧胆,脸无人色,闭着眼,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丹下典膳转顾,和坐身边的骅交换了下视线。 骅微微一笑:“事将成矣!” 骅叱道:“足下幕府御家人,授六百石郡代!今与八州巡捕相坐对话,却瘫软地,双眼不睁,是何意思?还记有诸士礼节、法度。” 牛岛镇雄用两手按地,勉强支身,睁开了眼。 骅跽坐,身子往前倾,按刀柄,直视他,道:“君自至多摩,贪污狼藉,所得不义财至数千金,死罪。丹下君,念君多习儒道,又恐负举者,不忍揭露示众,故密以手书相晓,欲君自图进退。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今若还印绶去,或可展眉於后;不去,君所贪之钱适足以葬君也。”他坐回身子,后道,“言於此,请足下熟思之。” 牛岛镇雄颤声道:“若、若还印绶去?” “丹下君念足下儒道衣冠,举主又是名公,不忍对足下加以刑戮。你若肯自去,可饶你一死。” 牛岛镇雄自以为没有路了,骤闻只要肯辞官,还可免一死,如同还魂了也似,力气陡增,又怕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急挺起腰,一叠声地叫道:“在下愿还印绶,愿还印绶!” 堀部安兵卫拿起放案几上的纸和笔,给他送过去,道:“既然愿还印绶,可自书己罪,自辞己官,奏幕府。” 奏者,下级给上级的上奏公文是也。 牛岛镇雄身前没有案几,他抓起纸笔,顾不上换地方,撅起屁股,趴地上就写了起来。待写完,堀部安兵卫呈给丹下典膳。 丹下典膳略看了下,吩咐属吏收,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对他道:“足下今虽挫,可是如果归家后,能够痛改前非,磨砺名节,激厉奋发,则再展眉之日不远。孟子曰:‘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即此谓也。良药苦口,良言逆耳,足下请自思之。” “是,是。在下一定痛改前非,一定磨砺名节。”牛岛镇雄心翼翼地避开地上首级,提醒自己不要碰到,摘下官府,取下印绶,恭恭敬敬地放到丹下典膳的座前,道,“印绶谨还幕府,在下这就归家。” 骅开口问道:“你准备怎么回去?” 第三十五章 认罪 牛岛镇雄见能活命,恭敬地答道:“在下有辎车数辆,准备乘车归家。” “你在郡残民多年,八州巡捕怜你名家举主,不重治你的罪,你还打算把你贪污得来的财货都带回家去么?”骅呵斥道。 牛岛镇雄的汗又下来了:“不,不,在下不敢。” “那你准备怎么回去?” “我...我...”牛岛镇雄着急地擦汗。 骅道:“你且单车归家罢。” 骅与丹下典膳耳语了两句。丹下典膳即招呼几个扈从幕府武士教他们分出几个人,押送牛岛去后院驾车,再礼送他出郡。 骅叹道:“丹下君虽保全了他的性命和水野家明面上的面子,但是此人必不得活命,还不如切腹自裁,保全武士名誉。” “他死不死的,得看水野家了。”丹下典膳道。 最后诚然如骅所言,幕府老中水野家为了保全家族举荐名誉,逼迫牛岛镇雄切腹自裁——这是后话。 牛岛镇雄半天算计,半天忙活,自以为思得了良策,足以对付八州巡捕,却没料到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就屁滚尿流地服罪自辞了。 当堂上只剩下自己人后,丹下典膳笑对骅道:“中山君,一切皆如你的分析。没有得到你的妙计在前,我以为这趟多摩之行或许会是一场攻坚战,如今按你计策行事,摧枯拉朽。” 骅道:“今君巡治武州,多摩是第一,只要多摩办了,接下来就好办了。武州的不法吏民以牛岛镇雄、岩佐组为首。牛岛镇雄是幕府直属御家人,外郡人来郡当官,虽然贪婪,却如无根之木,稍加恐吓,即无胆矣,去之容易。岩佐组不然,黑道分子勾连藩官、豪商、郡代,乃是本地豪强,赌、黄、高利贷、保护费,资财巨万,宗族数百,宾客徒附数千,又恃冈部藩势,有钱、有人、有势、有官,密探牒文说他‘出行车驾僭制’一事就可以看出,此人必骄横跋扈,不易拾掇。丹下君,你万不可掉以轻心啊。”【注1】 “以我看来,若想令岩佐组伏法,突破口应在岩平右四郎。” “正是如此!” 两人相对一笑。 岩平右四郎是岩佐组老大岩正太郎的侄子,岩正太郎违法乱纪的事儿他肯定知道一些;同时,他又是郡中代丞,郡代所里边违法乱纪的事儿,他肯定也有参与,如今牛岛镇雄一去,他必定心慌意乱,正是趁机将他拿下的良机。 丹下典膳吩咐俩扈从武士:“去将岩平右四郎提来。” 一武士问道:“提来?” “提来。” “是真的提,还是?” “真的提!” 武士得到确认的话,他大声应诺:“哈依!” 两人快步走出郡代所,不多时转回进来。——他俩真的是把岩平右四郎“提”进来的。先前说话的武士个子有一米六几,抓着一米五几的岩平右四郎的脖子,把他提得脚不沾地。另外一个武士不紧不慢地跟后边。 上得堂内,松手,岩平右四郎趔趄几步,勉强稳住,见了堆在地上的首级,他那刚因被揪着脖子而憋红的脸立刻转白。丹下典膳饶有兴趣地瞧着他面色的变化,笑问道:“这些个首级里,可有君の熟人?” 岩平右四郎抖抖地答道:“没、没...” 他只觉得那些个人头像是梦魇似的,他越不想去看,却像被陷了进去,拼命挣扎,总算把眼挪开,躬身弯腰定住,飞快地看了眼丹下典膳,目光定格他身前的两样物事上,一个黑色的绶带,一个绣文的印囊——他瞠目结舌,指着问道:“这是...这是?” “没有你认识的人头?那三个是谁?” 扈从武士拣出那三个被岩平右四郎派去监视丹下典膳的地痞的人头,掷到他脚前。岩平右四郎连着退了四五步。丹下典膳把座前的印绶拾起,也丢过去,按刀倾身,厉声喝道:“牛岛镇雄已伏法认罪!汝还要嘴硬么?” “牛岛镇雄已伏法认罪!”一句话,如平地旱雷,岩平右四郎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拜地,连声道:“小人认罪,小人认罪!” 他早前郡代所外听到百姓们的议论后,已隐约感觉不妙。后来,扈从武士他们出去拿人头的时候,他看也到了,那些人头其实他全认识,越发觉得不妙,只是心存侥幸,还幻想希望牛岛能够顶住压力。此时被“提”入堂上,到代官的印绶后,他的这点幻想登时破灭。他使劲磕头,求饶道:“小人服罪,小人服罪!巡部饶命!巡部饶命!” 这一瞬间,丹下典膳剿灭群盗,诛灭京都公卿,种种故事,如走马灯般,他脑中连环转个不停,满脑子只一个想法:“只求保命。” 堀部安兵卫到他这副模样,知道又是自己出场的时候,拿起笔墨纸砚,放到他的面前:“既然认罪,就把你的不法事,你所知的牛岛镇雄的不法事,还有你叔父岩正太郎的不法事,都统统写下来罢。” “小人叔父……?” “你若老实写下,还能免一死,若执意隐瞒,不肯配合,你信不信现就能正法了你?” 岩平右四郎虽有小有才智,毕竟只是小聪明,逢此骤变,却也无计可施,心里对他的叔父岩正太郎道了声:“对不住了,为了保命,只有先把你老人家卖了!” 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表示愿意配合,拿起纸笔,竟如牛岛镇雄一样,也是顾不上换地上,就趴地上写了起来。 骅笑道:“这一对主臣,还真是投契。” 等他写完,签过名,按过手印后,幕府属吏收拾,递给丹下典膳。丹下典膳接了,看了看,岩平右四郎写得内容真不少,写满了四五页。里边有些是丹下典膳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 他满意颔首,温声道:“幕府为政宽仁,不欲起大狱。我要你写下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治你的罪,也不是为了治你叔父的罪。前多摩郡代牛岛镇雄认罪后,还印绶,自辞去。《传》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和你的叔父若能像他那样,从此洗心革面,改过自,不也是很么?” “牛、牛岛君,不!前多摩代官没被巡部捕拿处死么?” 丹下典膳笑道:“我有什么权力随意处死人?我杀的这些人都是因为他们冥顽不灵,对抗幕府,刀兵相向,不愿束手就擒,无视法度,故此我不得已而才杀之的。前多摩郡代牛岛君知错能改,而且服罪的态度非常好,自愿还印绶,愿意辞官归家去,我还有何杀他之理啊?” 岩平四郎颤抖着取下腰间的印绶,高捧到头,跪地上,膝行至丹下典膳座前数步外,伏下身子,道:“小人亦愿还印绶,辞官归家去。” “不急,不急。咱们先去冈部藩见见你的叔父。” 丹下典膳长身而起,绕过他,大步走出堂外。堀部安兵卫、骅等人紧随其后。 岩平右四郎逢此大变,反应有点迟钝,堂上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爬起啦,跑着跟上了,心道:“要去见我叔父?” 适才为了保命,他写下了不少叔父的不法事儿,这会儿暂时性命无忧,不禁有点后悔、惶恐,怕叔父知道了这件事。岩平右四郎可绝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 …….... 【注1】 御家人:江户时代,一万石以下的将军家直属幕臣,凡有资格谒见将军者,称为“旗本”,无此资格者称为“御家人”。 旗本:一万石以下,而且是将军的直臣,都当作旗本。 三千石以上者设阵屋,由自己管理。三千石以下者多委诸代官管理而收取年贡。可担任幕吏,也可拥有陪臣。少数旗本受特殊优遇,可如同大名实行参觐交代,称交代寄合。 江户时代对于旗本的俗称为“旗本八万骑”,据明治时期调查数:5000名。 共100名为拥有5000石以上的石高,300名拥有3000石以上,当中九成的旗本只有500石以下。旗本又分为:铁炮众,马回,小姓,弓众,黑母衣众,赤母衣众。 第三十六章 拦截 丹下典膳出了郡代所,所外的百姓已经知道了牛岛镇雄辞官之事,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数百上千人齐齐跪拜地,大呼道:“丹下取缔,八州讨奸,多摩第一,为民除害,慈悲慈悲!”有老有少,有男有,很多人激动地热泪盈眶。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以前根都没有听过丹下典膳的名字,根就不知道幕府派了个还有个叫丹下典膳的八州巡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丹下的感恩戴德。老百姓总是实淳朴的,谁为他们办了实事、好事,他们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丹下典膳怀着这样的感慨上了车,感慨之外,却又有点奇怪——这二十个字,尽管通俗,却文雅,绝不是普通不读汉字的老百姓想出来的,而且,从进入郡代所,再到审讯结束出来,中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左右,就算老百姓中有通汉学的儒者,也不一定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编出这么一段流畅通俗,又不失文雅的歌谣来。 丹下典膳狐疑地琢磨了会儿,一抬头,瞧见了对面骅似笑非笑的脸,登时恍然大悟,道:“百姓们唱的这首童谣,应是出自中山君之手了?” “不错。” “却是为何?” “你这次巡视八州,治理诸藩,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君虽是旗本武士,可是你家世不显赫,于幕府中并无得力的臂助。得罪了这么多人,幕府中又无援助,你如何自保? “我思来想去,唯有给你散播童谣一途。有了万民的称赞,幕府中奸佞就算想动你,也要考虑一二了啊……毕竟巡视八州是代表将军巡视啊!你有美名就是代表将军有美名,纵不能获得升迁,於短期内,亦足可自保了。” 丹下典膳听完后,很是感动,道:“卿又是帮我出谋划策,又是想办法帮我自保,太爱我了!吾不知何以为报。” 骅笑道:“卿以知己待我,我自以知己相报。” 百姓的欢呼声不绝於耳。 丹下典膳笑问道:“外边这么多百姓,你是怎么教会他们的?” 他对此的确有点奇。 “我没有教他们。” 丹下典膳愕然:“没教?” “我教的是孩子们,孩子们混一块儿,一个人会,就是十个人会,十个人会,就是千百人会。” 丹下典膳在马上侧耳倾听童谣,听着他们发自肺腑地感激欢叫,听着甚至有妇人、老人喜极而泣,听着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喜悦的唱谣声。一时间,他胸怀起伏,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我只不过赶走了一个贪官,是我该做的事儿,百姓们就如此感恩欢快。这趟来武州……。” “怎样?” “我便是死这里,也是值了!” …… 在骅的建议下,兵贵神速,既然已经有岩平右四郎的口供,那就突击检查冈部藩。 来到冈部藩榛泽郡,岩政太郎家外,这个岩佐组大本营院门紧闭。 斥候武士爬到树上,向内观望,见偌大的院中排满了持刀的护卫——千赶万赶,还是让岩佐组已得了消息,岩政太郎召集来了人手,欲要顽抗。 丹下典膳从马上下来,听罢院内情形,对骅道:“中山君,看来你猜对了,这冈部藩真是不乏亡命徒啊,仗着有些人、势,就敢……。” 他想“就敢对抗幕府法度”的,但到“人、势”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与骅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需得立刻派人出城!” 侍卫丹下典膳左右的扈从武士村上兵三郎、江田武左卫门问道:“什么?” “村上君,你多带几个人,现就出城!要快。从南城门出去,往江户方向沿途!大路、路都不能漏,遇到形迹可疑者,当即拿下盘问!” 江田武左卫门不懂他的意思,问道:“当即拿下盘问?……,丹下公,盘问什么?” “信使!冈部藩派去江户的信使!应该刚出城不……你们选几匹马立即去,一人两匹,不要可惜马力,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一定要把他抓到!抓到之后问清楚冈部藩总共派了几个人去江户送信。如果不止一个人,继续追!继续抓!一个都不能放过,务必全部擒下。” 丹下典膳召手唤来堀部安兵卫,命他取出笔墨,倚着驾笼,写了一道公文,盖了官印,递给江田武左卫门:“若是抓人时有人阻拦,你就拿这道官文给他们!便是关东取缔出役追拿逃犯……快去!” 丹下家扈从武士只是对官场不熟悉,并不笨。见自家主君解释得这么清楚,他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岩佐组能在冈部藩做大,定是和藩官、豪商勾结,而冈部藩是德川幕府的谱代大名,在幕府中必有人脉。岩佐组不会不知道对抗官府的后果,他之所以敢这么做,肯定有所倚仗。他的倚仗能是什么?只能是冈部藩在幕府的人脉。冈部藩离江户只有两三百里地,快马来回三天两夜足够,就算路上有些耽搁,晚不会超过四天。也就是,岩政太郎只要大本营里坚持够三四天不被拿下,江户方面就必会有救兵来到。到的那个时候,倒霉的就不是他,而是丹下典膳了。 江田武左卫门大声应诺,点了十来个人,每人选了两匹马,骑一匹,牵一匹,大叫呼喝,让远处的百姓们让开路,卷尘疾去。 几个幕府属吏也听明白了丹下典膳的意思,因之前诛杀冥顽不灵之豪强130余口和亲眼目睹丹下丹下典膳三言两语驱逐一郡之长而产的兴奋不翼而飞,变得紧张起来。 一属吏道:“阁下的意思是冈部藩很有可能会派人去江户求救?”他很担心,不是为他自己担心,而是为丹下典膳担心,道:“丹下君,他要是真派人去了,江田君万一又没追上,该如何是?要不然,咱们先撤?” 丹下典膳颇有点“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意思,至少表面上他还是镇定自若,道:“撤?咱们若是就此撤了,别的且不说,多摩之事立威就功亏一篑,你对得起之前百姓的信任么?”言下之意,若就此撤了,未免显得欺软怕硬。 骅见他突临大变,却并不胆怯,心中赞许,想道:“这要换个旁人,听到冈部藩很有可能搭“天地线”,怕早就惊乱变色了。此人平时总是温言暖笑的,关键时刻却是刚毅坚定,很能沉得气啊。” 属吏忧心忡忡地道:“可是主公,倘若江田君没有能拦下冈部藩的信使,又倘若冈部藩的信使果然从江户求来了救援,咱们就算把冈部藩、岩佐组拿下了,怕也拿他们没办法啊。” 丹下典膳道:“中山君,你以为眼下该当如何?” 骅想了想道:“下下策!若事已至此,只能行使关东取缔役职权,将岩政太郎一刀两断!难不成还留着他报复不成?” 正因为属吏的担忧,才不能妥协。假使真如属吏所想,未能将信使拦下,待江户的“大援”来到后,冈部藩、岩佐组又岂会善罢甘休?退一步讲,又假使拦下了的信使,这冈部藩既有向江户求援的举动,也留他不得了!与其留等他报复,不如提前把他干掉。 把他提前干掉还有一个处,杀了他后,他的罪是大是,就全由丹下典膳来承担。这或许不能避免幕后大佬的报复,但至少丹下典膳“没有做错”——职权范围之内。没错就没有把柄。没有把柄,即使权倾朝野的幕后大佬,短期内也是没办法施以报复的。而只要短期内能太平无事,对丹下典膳来说,就足够了。 第三十七章 围宅 丹下典膳从容笑道,“中山君,眼下形势如此,该怎么办?” 骅哈哈一笑,唤岩平右四郎过来,道:“你给你的叔父带句话,就:‘若他晓事,就和牛岛镇雄一样,尚可活命。若他不晓事,多摩郡豪强帮派一百三十余首级的血还没干。” 丹下典膳适才命令扈从武士去拦截信使的事儿,他边儿上全听见了,此时见骅一脸的云淡风轻,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竟似压根儿没有那件事一样,心中犯疑,很怀疑骅的表情和语气都是装出来的。他见骅没穿官服,不知其身份,没有听他的话,转脸去丹下典膳。 “中山君所言,即我之意也。郡代丞,就麻烦你去一趟罢。” 岩平右四郎大跌眼镜,心道:“冈部藩定是遣人去江户求援了。瞧他两人这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竟似全都没将这件事放心上?……,我却是不信!如今天下贪腐横行,只一八州巡捕就能平定?” 他心里这一嘀咕,就表现出踆踆的模样来,虽不敢违抗丹下典膳的命令,但往岩佐组大本营院门走时,难免时走时停,时而还偷偷回头,窥伺丹下诸人。几个幕吏把他的表现收眼底:“此人这一去,怕是不会复返了。……与其放他进院,何不留为人质?” “他只是个侄子,又不是亲子,留下何用?还不如派他去传个话,让岩政太郎知道,我已遣人去追冈部藩的信使了。”丹下典膳负手立边,看着岩平右四郎敲开了宅门,又着他侧身从门缝里挤进去,宅门随后关闭。惊鸿一瞥的功夫,隐约瞧见宅内确有不少持兵挽弓的大汉。 丹下典膳忽然一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冈部藩竟会遣人去江户找‘援军’。” 这时堀部安兵卫道:“是我考虑不周,我之错也。早知如此,当初进城的时候就该留下几个人,把守四面城门。” 丹下典膳摇了摇头,道:“非卿之错,错我。怪只怪我等情报不周,只知道岩佐组、冈部藩的飞扬跋扈,没有访到他们的胆怯懦弱。” 岩佐组这边聚众顽抗,冈部藩那边遣人去江户求援。跋扈嚣张的表面之下,可不就是胆怯懦弱的的本质么?想来,他们应是知道了多摩郡斩首一百三十余口的事情,因惧被诛,故行此举。就算岩佐组可屠戮,可是冈部藩乃谱代大名啊!丹下典膳又岂敢无故杀之? 丹下典膳的意思,只是想如对付牛岛镇雄一样,逼岩佐组咬出藩部幕后的藩官和豪商而已,若非如此,也不会先多摩郡找牛岛。真要想搞冈部藩的话,进城后就直扑藩城了,又岂会给他们负隅顽抗的准备时间?本来打算是:用张弛之计对付多摩郡代,用打草惊蛇之计收拾冈部藩。 牛岛镇雄是外地人,如无根之木,又无谋,好收拾,搞掉他之后,再挟“大胜之威”来收拾冈部藩这条“惊蛇”。只是万没料到,冈部藩和岩佐组胆小至斯!不止成了“惊蛇”,进一步,成了惊弓之鸟。——从这个方面来讲,可以,冈部藩的胆小才是导致眼前局面的根原因。 堀部安兵卫皱着眉,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问道:“现该怎么办?” “疏散周围民众。叫远处围观的百姓们各回其家。……命诸人全部下马,备战。分出四队,将岩佐组牢牢围!余下诸队集结待命。去把各里村的里长、村长找来,命他们配合三番队那些人去集柴火、枯枝等诸般易燃之物,并找几根大木,预备用来撞击宅门!” 丹下典膳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一幕吏问道:“何时动手?” “不急。”丹下典膳望了望天色,日头虽已西移,还是很热,他道,“等江田君他们回来再说。” 诸队的队长接令,分出几个人,将远处围观的百姓赶走,把坐骑牵到村外,找个地方,剩下的八十多人先将村中的民户都劝出去,随后分出两部,一部列队丹下典膳身后,另一部各选定岩佐组外易於进攻之处,善使刀,精通肉搏战的居前,擅用长矛、大枪的列后,精擅射术的或爬到树上、或攀到隔壁人家的屋顶上,居高临视岩佐组。 骅内心惊叹:“到底是幕府直属部队,一切都井然有序,毫无纷乱之态。” 这一番布置,村中是人声沸腾,热闹非常。 喧闹的声音也传了岩佐组。有人鬼鬼祟祟的登高窥伺,见围观百姓都被赶出村外时,还没什么反应;接着再到村里的住户也都被撵出村外时,有些不安;再到见幕府诸队分成两部,一部待命,一部将宅院包围,皆开始擦刀调弦后,更加不安;再又等到见幕府武士带着几个人搬来一堆堆的木柴,放到宅院墙外,又抬了三根大木丢到地上后,这个窥伺的人再也按捺不住、急忙下去了,一溜烟地给岩政太郎报讯去了。 宅外树上的专职负责监视院内的岗哨把这人的举动得一清二楚,大声往下报告:“窥伺吾等的岩佐组家奴跑了,大概是给岩政太郎报信去了!”树下有人,立刻将这条情报传递给丹下典膳。 丹下典膳不以为意:“且由他去!” …… 日头西落,晚霞满天。火烧云布满西天,染红了里中宅院,染红了丹下典膳诸人。 村外,一人飞跑来报:“江田君回来了!” 随着江田武左卫门回来的,还有两个人。 江田把他扔到丹下典膳面前,道:“主公,这就是岩佐组和冈部藩的两个信使,城外十多里处被我们拿下的。问过他们了,只派了他们两人去江户。为稳妥起见,我留下了几个人,命他们继续往江户方向。” 丹下典膳示意扈从武士把这两个信使拽起来,打量了几眼,见他俩发髻凌乱,鼻青脸肿,显是吃了不少苦头,道:“两位既被冈部藩委以送信求援的重任,想来定是冈部藩、岩佐组的心腹了。” 这两人不说话。 “我也不为难你们,只借你俩一样东西用。” 江田以为他说的是求援信,忙从怀里取出,呈交上去,道:“这封就是冈部藩的求援信。” 丹下典膳点了点头,接过来,也没看,继续问那两个信使:“你们愿意借给我么?” 只见其中一个道:“吾乃冈部藩士,板仓稻木。今任务失败,辱没主君,不愿多言,唯一死尔。望阁下成全吾切腹之请。” 丹下典膳见此人不惧生死,知道此人乃是真武士,也不废话,正色恭敬道:“既然如此,吾愿为君介错,成全君の武士名誉!” 而一旁的另外一人,乃是岩佐组分子,就是混口饭吃的,哪能真切腹:“我招了。” 板仓切腹后,丹下典膳:“以武士之礼,送去冈部藩。” 旋即对岩佐组分子道:“你要想活命,也简单,只需回答我两个问题就即可。我只怕你不肯老实回答。” “阁下尽管请问,只要能饶小人一命,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个问题是:院内有多少人?” “小人走时,院里共有六十多人。” “第二个问题是:都是什么人?” “有岩政太郎的族人,有门客、奴婢,有从铁矿冶坊里召来的流放刑徒。” “刑徒?”丹下典膳心中一动,暗中想道,“难怪院中的那些壮汉不似寻常侠勇,原来是铁矿刑徒。” 刚才岩平右四郎进宅时,他趁机向院里了一眼,时间虽短,却也发现守院中的那些壮汉似格外有一股死气。这种死气,大多只会出现彻底不把死当回事儿的亡命徒身上。他以为这些人都是岩佐组豢养的死士,如今来却应该就是铁矿刑徒了。 第三十八章 麻痹 铁矿刑徒,顾名思义,即从事开采矿石和冶铁生产的刑徒。彼时采铁,用的方法是掘井取矿,掘地深数百丈。这种地下作业,哪怕是后世还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何况当下?常年与危险、铁、火、炼炉爆炸打交道,本身又是重刑犯,幕府、藩国对他们的管制又是非常的严格残酷,这帮桀骜不驯的刑徒之剽悍亡命可想而知了。 不过丹下典膳问道:“有多少刑徒?” “三十多个。” “冈部藩那个露天富矿,偌大一个铁矿场,只有这三十多个刑徒?” “不是。人听家君说过,铁矿里共有吏、卒、徒上千人。” “我听岩佐组勾结冈部藩专营铁商铁源屋,铁源屋有多少人?” “有七八百人。” “那为何他只召来了这三十多人?” “藩冶和铁源屋的冶坊都不城中,藩冶在城外二十里‘黍町代村’和‘营之畈村’,铁源屋的冶坊在城外三十里处。城中只市上有一个不大的铁匠铺,这三十多人就是从那作坊里召来的。” 骅道:“眼下之计,唯有……。”他瞟了一眼信使,接着道,“唯有两个办法。” “哪两个办法?” “一个活办法,一个死办法。活办法就是劝降,叫他再派人去矿区,取消调令。死办法就是强攻,攻入岩佐组大本营,取下岩政太郎人头,悬挂门楼,阻退来者。” “依卿来,现下该用哪个办法?” “先试试活办法吧。”骅顾望了几眼岩佐大本营,故作为难,道,“宅内有六七十人,又高墙坚门,攻之不易。能不攻打,还是不攻打为。” 诸武士俱皆不满。 堀部安兵卫嗔目叫道:“便有六十多人,便有高墙坚门又如何?不快点取下岩政太郎的人头,悬挂城楼,威吓来者,难不成,还要坐视等那几千重刑犯进城么?” 骅没有理他,轻轻拉了拉丹下典膳的衣服。丹下典膳知他这么必有深意,思忖道:“岩政太郎欲调刑徒进城,看似胆大妄为,分析其心态,根子却还是胆怯上,指望三言两语把他说服,必是不能。中山君不会不知道这点。他既然知道这点,却还这么做,料来应是想通过这信使的嘴,让岩政太郎知道我们并不想强攻。……可是,他又为何想要误导岩政太郎?” 不过丹下典膳很快猜出了骅的用意,“…嗯…不外乎是想麻痹他,令其大意,然后趁其不备,发起突袭。” 江田武左卫门他指着宅外堆积的柴火,建议道:“主公,这厮怕是不易被说服的。不过,中山君说得也不错,这院子内有人死守,外有高墙阻挡,确实也不能速战速决。以我之见,也不用去说服他,也不必强攻,不如干脆再集些柴火来,一燃,投入墙内,把这大本营一把火烧了算了。” 岩佐信使听得胆颤心惊,差点大叫阻止。 他家也这个里弄中,离岩佐组大本营不是太远。已经连着十几天没下雨了,天干物燥,今儿太阳又刚晒了一整天,这一放起火来,倒霉的不止岩佐组,整个里弄恐怕都会陷入火海。 一个幕吏考虑到了这点,忙出言阻止。 扈从武士村上监三郎怒道:“里弄中已无百姓,便算把整个里弄烧掉,也总强过等几千重刑犯进城后,咱们百十人陷此地!”旋即半跪地,请命,“主君,请下令吧!” 丹下典膳看了看诸人,见骅嘴角微笑,镇定自若,不由心中佩服:“此乃奇士,此刻还能淡定静之,真是虎胆英豪啊!” 旋即下令:“江田君,你现就去郡代所找代官、捕头、乡士,告诉他们岩政太郎要调铁矿刑徒进城,请他们立刻关闭城门,带卒、吏登城防守,不得放一个铁矿刑徒进城……如果此事他们做了,我可以不再追究他们以前的不法事。若是没做,就请他们等着我登门拜访罢。” “哈依!”江田武左卫门方才是骑着马进到里内的,当即上马,飞驰离去。 “村上君。” “哈依!” “你带一队人,再去集些柴火来。等我命令,准备放火烧宅。” “哈依!” 岩佐信使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自己的家被烧掉,忍自己的妻子父母流离失所。他伏地叩首,哀求道:“千万不能放火啊!求阁下开恩。小人愿为阁下去劝帮主取消调令!” 丹下典膳瞧了他片刻,道:“也罢,便信用你一次。还是那句话,你告诉岩政太郎,就:诚能自改,不治前事。怙恶不悛,幕府鹰击,火将至矣。你の明白?” “哈依!明白。” “我的是‘火将至矣’,不是‘祸将至矣’!荀曰:‘行歧路者不至,怀二心者无成’。我言於此,请他仔细想想罢。” “哈依。” “他要是肯听我的劝告,幡然自省,想要改过,便迎我进宅。若怙恶不悛?你再告诉他,我只等他半个时辰。当夜幕降临,便是火起之时。” 言罢,信使跑着奔到大本营门外,敲开了门,挤进去。 门随之关上。 …… 丹下典膳收回目光,一转脸,正迎上骅的视线。 “中山君,你想做什么?” “连日未雨,天干物燥,放火是万万不成的。君前令村上君备些木柴,也只是为威吓所用,实无纵火之意。……,不放火,又如堀部君所言,宅外有高墙,内有强徒,强攻不易。便是趁其不备地突袭,怕也会伤亡惨重,且难以立克。一旦拖延,真有刑徒来到,可就不妙了。” “所以?” “所以我认为,当下之上策,莫过于擒贼先擒王。” “他两人对话到此处,诸人才搞懂了丹下典膳刚才为何“他要是听了我的劝告后,幡然自省,想要改过,便迎我进宅”。 堀部安兵卫、村上监三郎同时失态,叫道:“主君,万万不可!” 一幕吏急了,拽丹下典膳的袖子,好像他现就要入宅似的,语无伦次,急声道:“丹下君,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啊!” 另外一幕吏亦道:“就算其因为惧怕火烧而不得不迎君进门,估计也不会答应君带太多人进去的,可宅内足足有数十人,丹下君岂可犯险?” “岩政太郎为保一命,竟疯狂到遣人去城外调刑徒进城,可见他惧怕我到了何等程度!这样的无胆鼠辈,便有十个,又有何惧?我杀之如杀鸡犬!何来‘犯险’之说?” 诸人欲待再劝,丹下典膳笑道:“不必了,我意已决。岩佐组害怕被火烧,必会开门迎我。你们且等着,我怎么手刃此贼!……,哈哈,他这也是自讨死路,居然擅调刑徒,便是我杀了他,藩国、幕府也无话可啊。此真古人之所云:‘自作孽,不可活’。” 骅见状,已知无法劝他改变主意,也就不再劝了,道:“我愿从君同行。” 丹下典膳略作沉吟,道:“岩政太郎纵胆小如鼠,他宅里有六十多人,应也不会阻止我带一两个人同行进去。况且我等有甲胄在身,吾刃家传宝刀也。” 此时现状,有甲打无甲,确实碾压。 第三十九章 直入 丹下典膳,知心流道场剑术师范、免许皆传;堀部安兵卫,北辰一刀流切纸免许——都是高手。 丹下典膳曾经一人夜闯贼盗部屋,对战七个人,面不改色;斩杀七人又带队冒矢石,浴血战,攻克匪寨,所向披靡;而堀部安兵卫,胆气十足,敢硬刚笔头家老,面折大臣于朝。并且还擅长投掷飞镖。 骅之单刀法选、辛酉刀法亦是实战检验过的武艺,还是专克武士刀法の刀法。 丹下和堀部,内衬链甲,外罩大漆裲裆皮甲;而骅,丹下借来一套皮甲给之。 这边三个武道高手,又是甲胄在身;对面只不过是一群瘪三。 三人决定共闯岩佐组。 ……...... 果如丹下典膳所料,那信使进去不久后,宅门缓缓打开了,出来一人,却是郡代丞岩平右四郎。 丹下典膳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我还以为代丞一去不复还了呢,怎么出来了?” 岩平右四郎尴尬至极,不敢抬头看丹下典膳,鞠躬行礼,道:“我叔父愿改过自新,交待一切。请君进院!” 村上监三郎拉住丹下典膳,附耳道:“今君入院,是奇兵也。奇者,险也,以少敌众,非快不能制胜。进去后,不要和其多话,寻着时机,直接将他拿下就是!” 接着他退后一步,肃容整衣,厉声对岩平右四郎道,“交代口供、取消调令,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告诉岩政太郎,如果半个时辰后,还不见八州巡捕出来,我就放火烧宅了。” 他当着岩平右四郎的面,对岩政太郎提名道姓,不礼貌之极。岩平右四郎却没心思与他计较,既是惊骇丹下诸人的胆色,又是恐惧放火的威胁,额头出汗,道:“哈依!哈依。” 丹下典膳也不等岩平右四郎,带了堀部安兵卫、骅两人,昂首大步,直奔岩佐组大本营。 大本营门口时,守门的两个门客似想要拦下堀部安兵卫和骅。 骅理也不理。 堀部安兵卫瞪大眼,大喝了一声:“我乃幕府旗本,将军侍从,竖子也敢拦我?”声如响雷,门房上的尘土都被震得簌簌直下。那两个门客猝不及防,腿一软,悬没得跌坐地上,眼睁睁着他三人扬长入内。 沉沉的暮色下,村上监三郎、江田武左卫门和一干幕吏等人目送丹下典膳三人步入岩佐组。 岩佐组大本营院子前后三进,深邃幽窅。惊鸿一瞥间,他们见前院有十几个蓬头垢面、凶气毕露的勇汉,各执兵器,虎视眈眈地守门内,他们都心头一跳,人们皆知,这些人必就是以亡命出名的铁矿刑徒了。 “吱呀”闷响声中,高大的院门被徐徐关上,似一只巨兽的嘴,吞没了丹下典膳等人的身影,也把村上、江田等人隔绝了外边。 里巷悄寂,晚风炙人。 留宅外的七八十人没有一个开口话的,夕阳拉长了他们身影,岩佐组大院对面的是扈从斥候,紧盯岩佐院门;攀树上、屋顶的,探出身子,往宅子里观望,紧张地寻找丹下典膳三人。 有人在树上瞧见了,叫道:“主君他们从铁矿刑徒的中间走过去了,进了中院!” 趴在岩佐组宅院西边一处人家屋顶上的另一人紧接着叫道:“我看见了!看见了!中院有二十多人,各执兵器,像是岩佐组的门客、奴仆。……他们没有阻拦主君,让到两边,让他们过去了!……主君他们走得不快……进了后院了。” 又一个离得后院较近的斥候从东边房顶上起身,不顾危险,翘足极目,力往后院,叫道:“主君他们进后院了!……哎呀,被屋檐挡住...看不到了。后院挺大,院中有棵大枣树,门西有个堂。院里了不少人,不太清楚,不知具体数目,影影绰绰地大概十几个人,都拿着刀枪,还有一个拿弓的!应该是岩佐组的最强の武力。……又瞧见主君他们了!他们正西边的堂外脱鞋……他们进了西边的堂内了。” 村上监三郎大声问道:“怎么不说了?还能看到主君么?” “……他们进了堂内,堂里像有五六个人跪坐地上……堂门关上了,看不到了。” “唉,唉!”村上监三郎急得团团转,越急越热,浑身是汗,头上裹的帻巾被汗水溻得通透。 江田武左卫门道:“要不咱们一波冲吧。” “不可,再等等。”村上监三郎道:“约定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要相信主君。” 暮色越来越深,光线越来越暗。 渐渐的,远处的屋舍楼阁不清了。再渐渐的,近处的岩佐组宅院阁楼、挑出墙外的大树也变得昏浊起来。再渐渐的,暮霭消散,夕阳无声无息地沉沦地下。夜幕降临,星月黯淡,归巢的鸟儿扇着柔软的翅膀,低掠飞过,牵来了墨黑和沉穆。 岩佐组的宅门虽离诸人不远,夜中,也已是朦朦胧胧的了。 一个幕吏实忍不住,有话没话地找话,低声问道:“主君进去多久了?” 另一个幕吏也同样有话没话地找话回答他:“快半个时辰了。” “怎么还不出来?天都黑了。” 江田武左卫门内心焦急:丹下典膳进院前,威胁岩平右四郎——如果等半个时辰,主君还不出来,他就要放火烧宅。 岩佐组宅内一直都很静,入夜后安静,直到这时,——隐隐约约地,诸人似听到了一声短促地惊叫。 “什么声音?” 较远处屋顶上的斥候叫道:“后院有动静了,后院有动静了!” 村上监三郎闻声仰首,急追问道:“什么动静?” “……堂门开了!” “堂门开了?” “哎呀,不!” “怎么了?” “院子里的那些岩佐精锐都扔了火把,提着刀往堂里跑!” “往堂里跑?……堂上发了什么事儿?” “堂上、堂上……。”说话的这个斥候在屋顶上调整位置,努力向堂里看,“到了!堂上、堂上,……。” 村上监三郎急着想知道堂中发了什么事儿,见他半天不到正题,焦躁发怒:“我问你堂上到底怎么了!你发什么呆?” 那斥候回过神来,不可置信似的道:“堂中地上躺了几个人,烛台也倒了几个,血流了一地。那几个人像是都死了。……里头,里头的案几下边,有具无头的尸体。” “主君呢?主君他们呢?” “看不到主君。……看见堀部君和中山君了!迎上了从堂外冲进来的岩佐组精锐。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堀部君往后退了一步,抓了拿刀砍他的那人……嘿!” “怎么了?” “堀部君用这人挡了堂外射进来的一支箭……中山君连斩两人!他奔到了堂门口,将夺过来的薙刀掷了出去,唉哟,像是击中了正院里拿弓射箭的那个竖子!……哎呀不,有人走廊上偷袭中山君……哈,中山君后跳,一个拔刀斩反杀了,啧啧,溅了一脸的血。中山君杀得性起了,把这个偷袭的竖子扔出了堂外,砸倒了两个岩佐组杂兵……有三个人围攻堀部君。堀部君先用飞镖击杀两人,再半步不退,压根不躲,胳膊上挨了一刀,宰了一个!又宰了一个!后一个也被他刺死了……他也杀到堂门口了,真悍勇!” 宅外诸人听得心驰神动,分别握紧刀柄。 村上监三郎大叫:“主君呢?主君呢?” 第四十章 枭首 “我看到主君了!他一手提了两个脑袋,一手提着剑,从柱子后边走出来了。咦?噢!柱子后边露出了两只脚,主君刚才大概是和这人厮杀。” 村上监三郎听到了丹下典膳的消息,心中大石落地,再次拔刀出鞘,叫道:“江田君,杀进去吧!” 扭脸去找江田武左卫门,却才发现适才一直纹立不动的江田武左卫门已调动人手,命一队人去点燃宅外的那些柴木堆;命树上、屋顶上的弓手做接应丹下典膳三人的准备;调了一队人,抱起大木,等火起后就开始撞门;又选了几个手脚敏捷的,令他们等一开始撞门就翻墙入内。其它的则于夜色下列队伍,只等宅门被破开,便就冲杀进去。 ——村上监三郎方才听得太投入了,要不是转脸这一看,竟不知江田武左卫门已开始着手强攻。 东边屋顶的那斥候拉弓射箭,试图援助丹下典膳等人,却因角度不对,连射三箭,都被屋瓦、树枝挡了。 西边较近处屋顶上的那个斥候叫了起来:“中院的岩佐组精锐一窝蜂地往后院去了!” 他一边叫,一边开弓射箭。这个斥候的位置不错,正监临着从中院、后院之间的开阔地,射了五箭,中了三人,再射时,那些人都已跑进后院了。 东边屋顶上的那个斥候大声叫道:“我见中院的那些人都提刀拿剑!” 中院有二十多人,后院原大概十几个人,也就是,除掉被丹下典膳三人杀死的,后院现已聚集了近三十人。江田武左卫门虽还保持着镇定的表情,却也不禁加快了语速,四面火起后,简短地命令道:“爬墙、撞门!” 东边屋顶上的那个斥候继续报告战况:“堀部君和中山君守堂门口,十几个岩佐组的人往里攻。堀部君受伤了!大腿上中了一剑。……主君!主君对堀部君说了句话!……主君顶上了堀部君的位置……堀部君和中山君杀出去了,往堂外冲,好家伙,中山君连着刺伤了三个人,杀出了一条血路....杀出去了!” 村上监三郎的注意力大半转到了岩佐组的宅门上,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也似,一眨不眨,盯一眼那几个手脚利落的扈从武士爬墙,又盯一眼那队抱着大木的扈从武士撞门。“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撞门大响,似将夜色也都震动。 眼见这门不是一下、两下能被撞开的,而攀援围墙的扈从武士也才刚爬了一半。村上他牵忧主君,忍不住分神二用,问东边屋顶的斥候:“堀部君、中山君从堂门口冲出去干什么?是想护着主君杀出来么?” “不知道!……堀部君没有往院外冲,而是向堂对面的树下冲。多人来阻拦他……都被他杀散了……他冲到树下了!啊哟!我知道了,他定是奉主君之命,去杀这些院中敌众的首领了。一个戴着皮甲的锦衣人被他赶得绕树乱跑。竖子!竖子!无耻竖子!又有几个岩佐组的人来阻拦堀部君。……中山君杀了上来,他在替堀部君解围……!” “怎么样?” “但是中山君突然‘疾步斩’,好快的步伐,那个皮甲锦衣人被中山君突刺击中了!剑刺进了他的后背。他倒下了。堀部君撵了上去,抽出了剑,又刺了他两剑……这皮甲锦衣人弹腾了两下腿,不动了。死了!” “院里的那些岩佐组人呢?” “都呆了。” 宅外的武士们听到此处,手脚不禁一停。宅外的火光燃亮了夜色,众人有的大喜,有的紧张,有的愣,有的惊叹,有的回脸看江田、村上等:这一刻,他们都没有出声。里巷又一次地归入了沉寂。 夜色幽静,一阵大呼声从岩佐组后院传出。这阵大呼远比上回的惊叫响亮,而且时间长,只是却很嘈杂纷乱,村上等依旧没能听清。 村上监三郎大叫问道:“岩佐组后院叫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东边墙上的那个斥候又惊又喜,叫道:“那些岩佐组的人都跪下去了!……咦,又从院门外涌进来了一伙儿人。” 靠近外院树上的那个斥候叫道:“是刑徒!刑徒刚才离开前院,往后边去了!” 能到中院的那个斥候道:“不错,是铁矿刑徒。他们刚穿过中院。我正想,你就见他们进后院了。”他问东边墙上的那个斥候,“……他们去后院作甚?也是去围攻主君他们的么?” 东边墙上的那个斥候道:“不,他们也跪下了!中山君回到了堂门口,和堀部君侍立主君的左右……岩佐组的人和刑徒都丢掉了兵器,伏地叩拜。他们……。” 又一阵大呼从后院传出。这一次,因为又多了十几个刑徒,呼声更大了。可还是有点嘈乱,村上监三郎等人依旧没能听清:“他们叫什么?” 又一阵大呼传出。这一次,声音整齐,划破长夜,响动四方。宅外的武士们屏息凝神,倾耳细听。这一次,总算听清楚了,后院是大呼:“丹下虎威!堀部豹胆!中山熊心!” “虎威”“豹胆”“熊心”这是夸赞丹下典膳三人勇猛无敌。 丹下典膳走到堂门口,把左手里的两个首级高高举起,又以武士刀指被骅和堀部杀死在树下的那个皮甲锦衣人,厉声道:“岩政太郎父子三人已经伏诛!你们还要助纣为虐,对抗国法么?” “小人等知罪!” “尔等若知罪,可速去将宅门打开,将岩政太郎的直属亲属擒下拿来,押至堂外。我念你们将功赎罪的份儿上,可以不治你们的罪。” 诸人大呼应诺,除了十几个铁矿刑徒还待原地外,其余的人分成两股,一股飞快地去前院开门,一股拥进堂屋对面的楼阁屋舍。院中为之一静。只是很快,对面的楼阁屋舍里就传出了砸门、撞门、喝骂、打人、尖叫、哭闹之声。 丹下典膳往那里了一眼,问骅:“中山君,你臂上的伤要紧么?” “不要紧。” 丹下典膳扔下手里的人头,选衣上没有沾上血污的地方,用刀划开,撕下了一块儿,还刀入鞘,亲手给骅裹伤处,道:“你去对面的屋舍楼阁里,叫那些去拿岩政太郎妻妾幼子的人注意点!不要伤了人,不许趁火打劫。” 骅应诺,提刀去了。 丹下典膳又撕下一块儿衣服,蹲下身,再给堀部安兵卫裹腿上的伤。 刚才杀敌时堀部安兵卫所向无前,这会儿却手足无措,想跳开,又怕碰着丹下典膳,身子绷得紧紧的,一动不敢动,连声道:“这怎么敢!这怎么敢!” “你我出生入死多年,你何做女儿态。”丹下典膳给他裹好,拍了拍手,起身来,笑着道。 堀部安兵卫把脸憋得通红,挤出来一句:“食君恩养,恩比海深,吾唯以死报之。” 第四十一章 堂议 “堀部君太客气了!”丹下典膳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院中的铁矿刑徒里有一人把堀部安兵卫的短胁差从一尸体身上拔出,在衣服上蹭干净,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将上来。 堀部安兵卫接过。 那人复又退回院中。 这会丹下典膳把视线转到了这十几个铁矿刑徒身上,问道:“你们都是从市上冶炼坊来的?” “是。” “都是铁矿刑徒?” “是。” 丹下典膳笑了两声,神色转厉,一字一句地问道,“可是,难道你们就不知道,对抗国法是重罪么?你们身为刑徒,罪上加罪,想死么?” 铁矿刑徒们伏地叩首,道:“岩政太郎受冈部藩聘用为‘矿场番头’,他唤小人等来时,没有说明为何要召小人等来。小人等既受他管束,不敢不来。来了后,直到八州巡捕进院,才知竟是要与幕府作对!小人等知罪了,只求阁下开恩,饶小人等一条贱命!小人等愿为阁下做牛做马。” 丹下典膳心道:“‘直到我进院,才知竟是要与我作对’?‘愿为我做牛做马’?嘿嘿,嘿嘿。”十分清楚这些刑徒所言不实,又想道,“如此奸猾,还自夸‘从不耍奸偷猾’?”不过现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对刚进来的村上监三郎道,“分出一队人,把这些刑徒都押到前院,等我发落。” 村上监三郎应诺,点了十个人,将众刑徒押送出去。 一个幕吏道:“主君,你这太危险了!此宅虽坚,总能攻下,君何必以身犯险?” 丹下典膳一笑,拉堀部安兵卫的手,环顾涌进来的众人,道:“我有豹胆、熊心,纵敌千万,何惧之有?” 武士们都是热闹的人,也佩服堀部和骅的勇武,听得丹下典膳此话,都欢声大笑,齐声大呼:“丹下虎威!” 声震屋瓦,响遏夜云。相比堀部、骅的勇武,他们更佩服丹下典膳的虎胆神勇。设身处地,换成他们自己想想,没有一个人敢拍胸脯,如果他们是八州巡捕,会能如丹下典膳一样,轻身犯险。 江田武左卫门进来的晚,他还得安排人手灭火。岩佐组的院门已经打开,不必强攻了,点燃的那些火堆不能留下,万一真要引起火灾,麻烦就大了。 他走到丹下典膳身边,鞠躬道:“为君贺!” 丹下典膳忙将他扶起,笑道:“何贺之有?” “贺君未死。” 丹下典膳听出来了,江田君这是变相地责备他,哈哈笑道:“我进院时,你不也没拦我么?” “当时没拦,是因为情况危急,不得已耳。现贺君,是忧君会由此骄傲,以至轻佻。俗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名家文武兼资,是天下大才,此类犯险之事,万万不可常为!今晚是岩佐组没有勇士,若有一恶来在此,纵君猛如虎,一人敌耳。” 丹下典膳敛容道:“敬受教。” 江田武左卫门道:“夜已深,也不知铁矿场有没有遵从岩政太郎的调令,君可速派人持岩政太郎首级前去铁矿场,以安其众。” 丹下典膳以为然,目光在诸扈从武士的脸上一扫而过,旋即开始指派幕吏。 岩政太郎的人头只有一个,铁矿却有两处。丹下典膳把岩政太郎的人头交给一番队后,想了一下,把岩兵右卫门,也即被堀部君、骅杀死的那个皮甲锦衣人的人头交给了一番队队长,山本柳元,道:“你现就去前院,从刑徒中选出两人带路,分别带着岩政太郎父子的人头,领着你们各自队的人立刻出城,去矿区。矿区里的管事若没有遵从调令,你们就告诉他,就我明天会去;如果听从了调令,你们如果路上碰见了刑徒,就把岩家父子的首级给他们,就岩佐组已经伏诛,令他们马上原路返回,如有不服令者,立斩。” “哈依!” 丹下典膳又把二番队队长浦源夏次郎叫来,把岩左兵卫,也即被他杀死堂中柱后的那人的首级交给其道:“你带着这个首级,由岩平右四郎带路,即刻去铁源屋开的冶坊,那里的铁工出来了没有。如果没有,告诉那里的管事,叫他现就来见我;如果出来了,你们路上或城外碰上了,就把这个首级给他们,一样就岩佐组父子已然伏诛,令他们马上回去,等他们回去后,把他们的管事带来。” 岩平右四郎没有死,丹下典膳动手杀人时,他没敢反抗,躲到了堂角。这时,被几个武士进去,拽拉出来。 分派已定,堀部安兵卫招呼了几个人,把堂内的尸体抬出去,血迹略擦一擦,烛台扶起,案几坐塌摆正——诸人鱼贯登堂落座。 村上监三郎道:“岩政太郎已伏诛,岩佐组已灭,主君,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先处置了铁矿刑徒和铁源屋冶坊里的铁工再说。” “怎么处置?” 丹下典膳想了想:“岩政太郎犯的是重罪,依律,是要抄没他的家产的,他入股铁源屋的冶坊也是他家的家产,我会禀明幕府,将之收为官有幕府直辖。至于冈部藩冶场,待我明天去过情形后,也会禀明幕府,亦请收为官有幕府直辖,再请削藩令。” 这时堂外嘈杂声起,诸人举目望去,见是岩政太郎的妻妾幼子全被带到了院中。 岩政太郎的妻妾不少,七八个,年纪大的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大概是他的元配,其他的都是妾,莺莺燕燕,傅粉施朱,晚风一吹,堂上都是脂粉香气。没有婚配的扈从武士的眼立马就直了。 江田武左卫门“腾”的起来,拱手道:“罪大恶极,他的妻儿不能放过。主君,小人替你去检查检查他们!他们中还没有做过不法之事的。” 村上监三郎跟着跳起,道:“我也去!” 也不等丹下典膳回话,呼啦啦一群人全下了堂去,拥到那些女子近前,有斜着脑袋的,有动手动脚的,有故作威严呼喝的,有涎着脸去摸人家脸蛋的。丹下典膳哭笑不得,顾盼左右,堂上只剩下了堀部安兵卫、骅、几个幕吏。 一个幕吏大步登堂,道:“岩政太郎家人被带出,请君发落。” 丹下典膳微微沉吟,道:“岩政太郎是首恶,他的族人的罪可以不治,他的妻儿子难逃惩处,依律,该被收为官奴婢。这样吧,我现就写奏书,上报幕府,请幕府下令收人。得到幕府的回文之前,交由本郡郡代所管理。” 丹下典膳直到这时才想起来本郡那些属吏,问道:“本郡郡代呢?” “本郡郡代松井军太夫,因畏惧您の威名,畏罪切腹自裁了。”一幕吏道:“现在只有本郡郡代丞和郡捕头。” “叫进来。” 那几个郡吏进来,弯腰低头,刚到堂上就跪拜地:“下吏拜见上使。” “抬起头来。” “下吏不敢。” “不敢?为何不敢?” “昔织田信长桶狭间大破今川义元,威震天下。诸侯将入见,无不膝行而前,不敢仰视。今取缔役诛岩佐组,正如织田破今川,雄威慑人,小人等胆薄,亦不敢仰视。” 丹下典膳失笑,斥道:“胡说八道!织田信长何等英雄,我给他提鞋也不配。……召你们进来,不为别事,岩政太郎的妻儿子暂由你们管了,不得打骂侮辱。” “哈依!”郡吏们应道,恭恭敬敬地伏地上,不抬头,膝行着退出去了。 第四十二章 抄家 夜到此时,将近两更。 丹下典膳坐回榻上,趁着这会儿堂上人少,清净,教幕吏取来笔墨纸砚,把给幕府的奏章写了。 他办完这事儿,思忖片刻,自觉该处理的大多已处理了,只剩下一件未办,长身而起,招呼返回堂上的堀部安兵卫,道:“堀部君,去把岩政太郎家人也全都赶去前院,和那些铁矿刑徒待一块儿。分出两队人看官他们,剩下的人全都给我捋起袖子,准备干活!” 堂上诸人讶然:“干什么活?” “抄家!” “抄家?抄岩政太郎家?” “不错。” “抄冈部藩、削石高这得幕府下令,但抄一黑道头子,是在我关东取缔出役职权之内……” “只凭岩佐组私调铁矿刑徒这一条罪,就足够抄家之罪了,要是抄出甲胄、铁炮,按个谋逆正好。” “岩佐组勾结冈部藩、铁源屋,铁和盐一样乃是专卖物,岩政太郎家訾必丰,又不是要把他家抄之一空,咱们只要金、银、珠宝,别的一概不取。……对了,还有兵器!搞冶炼的,定藏有不少良兵,也选的多拿一些。” 众人相顾愕然——他们听懂了丹下典膳的意思,这哪里是抄家,分明是用抄家做借口发横财啊。 堀部安兵卫试探地问道:“这算监....” 监守自盗这四个字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骅插口道:“这是先清点清点赃物。” 骅特意在“清点”二字上加了重音。 堂上没有外人,丹下典膳痛快干脆地承认:“正是。” 他不讳言自家的想法,道,“冈部藩是谱代大名,不是外样大名,无法彻底扳倒,风险这么大,还能不落点处?” 丹下典膳一向不把钱财眼里,今夜想发点横财是有苦衷的——他是前两年才升的二千石旗本武士,养了上百名部下,人吃马嚼,日用不菲;还有封地受训的那百余村民,虽不必养着,但为刺激村民参加训练的积极性,赏钱不能没有,一年下来,也得五六百金。 他家只是中人之家,没甚闲钱。他也没有什么赚钱的门路,这些年来,只有两次大的收入,一次是大前年剿灭群盗,得了些赏金,一次是去年米家大涨卖米,赚了些钱。用到今日,早七七八八用得差不多了,顶多还有一二千金剩余。 难得今夜如此良机,他心道:“要不趁机捞一笔,怎对得起我犯险入宅!” 他也是人,也会害怕,别他进宅时似无所畏惧,实则也是提心吊胆的,想到此处,忽然感慨: 这些钱也没法分给百姓,与其便宜幕府,不如便宜自己。为百姓们做事的感觉当然很好,可是要想为百姓们做更多的好事,首先得让自己更加强大。 在守财奴眼中,钱是宝贝;在丹下典膳眼中,钱是工具。有了钱,就能养更多的人,就能换来兵器、就能换来铠甲、就能换来粮食。所以,这次行动是绝对不能放过的,就算不能全部装入自家口袋,也要狠狠地捞上一笔。 用了一个多时辰,把岩政太郎家翻了个底朝天,在楼阁屋舍里找到的财货倒是不多,大头在后院的地下库房里。来回报时,堀部安兵卫几人魂不守舍,语无伦次,只会一遍一遍地重复:“太多了,太多了。” 丹下典膳亲自前去察看,也被吓了一跳——知道岩佐组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 偌大的库房里,一半堆的是铜钱,有些钱串因为放的时间太久,绳子都腐烂断掉了。 另一半放的是金银珠宝、珊瑚美玉、绫罗绸缎、兵器铠甲,还真有铁炮。 金银珠宝、珊瑚美玉被放在架子上,用漆盘盛着。十几排高达五层的架子被放得满满堂堂。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金银晃眼,珠光宝气。绫罗绸缎装在箱子里,好几十箱。 兵器铠甲横放在架子上。兵器多为刀剑,少数矛、枪、弓,和10把铁炮。铠甲不多,只有七件,而且都是两当铠。两当铠由胸甲和背甲两部分组成,是一种适合骑兵穿戴的铠甲,火把的光芒照射下,铠甲上光彩流转。 骅试着用佩刀砍了一下,甲上毫发无损,赞道:“此甲必是以百炼精钢制成。” “炼”,即“取精铁折叠锻之”。“炼”的次数越多,钢就越好。以刀剑论,卅炼的刀剑就是良兵了。 这七领铠甲竟都是通体用百炼精钢制成,实在难得。丹下典膳暗呼侥幸,这铠甲若被围攻他们的那些岩佐组精锐穿上,只一人就足以突破他们三人的防线了。 骅挑了把太刀,拿在手里舞了两下,轻重合适,没有失调之感,旋即拔出自己的刀:提刀劈下,自己的佩刀被劈出了一个深深的口子。 围观诸人齐齐惊叹。 骅回刀观看,刀刃上毫无发伤,他不禁赞道:“难怪如此锋锐,竟是百炼宝刀,真宝刀也!” 还刀入鞘,递给丹下典膳。 丹下典膳笑道:“美剑赠英雄。你的剑既然被砍断了,这就送给你罢!” 将余下的兵器大致看过,都是“卅炼”以上的武器,武士刀、矛、薙刀、枪也都是用精钢打造而成的。 清点下来,刨去珠宝、绸缎诸物,只算金银饼,共折算为五千余金,再去掉银饼,只算金,仍有三千多金。丹下典膳很想把这些金饼全都搬走,却也知这是不可能的,犹豫再三,决定搬走一半。钱不能拿完,兵器、铠甲可以全部拿走。连金带武器铠甲,足足装了三车。没用他的车,用的全是岩佐组的车。 装好后,点了一半扈从武士出来,只等明天一早,便由村上监三郎带队先把这几辆车护送回知行地去。 这边刚把车装好,那边江田武左卫门回来了,说道:“这是几个甄别出来的歌姬,该怎么安排她们?” 丹下典膳看这几个女子,皆貌美体盈,无一不是一等一的美色。诸人非鲁男子,美色当前,亦不免心动,只是骅道:“不如发还卖身契,放还之。” 歌姬们闻言得还自由身感激涕零:“我等愿赴旗本知行领为民。” 丹下典膳同意了。 长夜过后,东方发白。 一番队队长山本柳元回来了,一回来就找丹下典膳报告:“去铁矿的路上,碰上了百十刑徒。在看到岩政太郎的首级,带队的管事很听话,当时就打消了进城的念头。” 第四十三章 戒训 通过处理岩佐组这个事件,拔出萝卜带出泥,冈部藩岌岌可危。在抄完岩政太郎家后,要对冈部藩出手,因为其是靠近江户的谱代大名,再需要幕府派人来协同处理。 抄家三日后,斥候汇报: 一支江户方向来的队伍向我部靠近——人不少,队伍很长,车驾三辆,驾笼四五个,持矛的骑卒二三十,步从的吏卒一二十。车骑过处,旗帜飘扬,烟尘滚滚。 丹下典膳让骅、堀部安兵卫等带人慢行,自催马疾行,越过后边的吏卒、骑卒,赶到后一辆驾笼旁边,问行车外的吏员:“在下关东取缔出役丹下典膳,不知笼中阁下是哪位?” 吏员尚未回答,驾笼的帘幕被拉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出现眼前:头戴高冠,颔下长须,穿着黑衣。两人对视一眼,这人露出笑容,拍了拍厢前部,令御者停下,他从笼中下来。丹下典膳忙也勒马停,翻身下马。 两人相对鞠躬。 丹下典膳道:“不意此处与君相逢,君可是要去冈部藩么?” 此人名叫法本硕士,为幕府大目付的下属吏——贼事番目——主盗贼、辟讼事。 法本硕士点头道:“正是。卿驱逐浊吏、手刃强猾,威震冈部。奏书到时,大目付大惊,当时就召我等进府,令我等速去冈部藩。” “幕府诸君大惊?” “老中水野家不止大惊更是大吓,我等亦是大惊啊!惊阁下之胆勇,惊冈部藩政之恶。” 丹下典膳和法本硕士不熟,只此番巡察前与他见过一次,知道他也算是幕府良吏,如此而已,听了他的笑言,不回答,作出惶恐模样,自责道:“吾行事莽撞,竟致惊动幕府诸君,又劳烦法本君大驾亲临,罪莫大焉。” “来的不止我一个。”法本硕士手指前边那两辆辎车,道,“卿能猜出前边两辆笼中坐的是谁么?” “正要求问法本君。” 前边两辆驾笼大约是发现了法本硕士停下,也陆续停下了。随这两辆驾笼的佐吏回头望了眼,向驾笼里说话。 法本硕士笑道:“第一辆笼里坐的是判事番目,仲贰兵卫,次一辆笼里坐的是督捕掾山县陆太郎。” 丹下典膳心道:“原来是负责断罪决狱的判事番目和负责主奉诏系捕、录送囚徒的督捕掾。” 判事番目,职掌决狱、断狱、用法,凡能任此职的多为晓习文法之人。 判事番目断狱、督捕掾捕贼、贼事番目辟讼。幕府大目付一下派了这三个人来,似兴师动众,仔细一想,也情理之中。毕竟,冈部藩是谱代大名。 丹下典膳与法本硕士上前与仲贰兵卫、山县陆太郎相见。 仲贰兵卫、山县陆太郎也下了车。两下行礼,叙谈几句,仲贰兵卫道:“须得赶日落前进城。丹下君,咱们到了藩里再说话罢!” 丹下典膳在牛岛镇雄、岩政太郎面前锋芒毕露,此间同僚前却把姿态放得很低,恭谨应诺。 日落之前,到了冈部藩城。 冈部藩的城代家老、笔头家老、老中得到消息,于城外相迎。又一番相见后,诸人入城,进了藩廷。 落座,法本硕士宣读幕府公文。 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前边表扬了几句丹下典膳,后头了下对牛岛镇雄辞职的善后和对岩政太郎抗法、冈部藩的处置。 对于牛岛镇雄辞职的善后,幕府会再派任一个郡代官,这期间,多摩郡的政务就由丹下典膳推荐的“尾张、中山骅”暂管。对岩佐组抗法的处置,岩佐组,名下所有物产全部收为幕府官有。冈部藩,藩主被判处理藩政不利,判“切腹”,城代家老、大目付协助不利,判“切腹”,削藩削石高五千石;藩主之位由在江户做质子的藩主之子继位,藩冶铁矿收为幕府官有。最后抄家老和大目付、岩佐组的家。 听完,丹下典膳松了口气——他问法本硕士:“请问足下,幕府对吾有无交代?” “没什么交代。大老、侧用人、大目付只是说:盼君早将八州行完,他们在江户翘首以待君归。” 丹下典膳鞠躬道:“幕府诸君之关怀实令下吏感动。诸位既至,冈部藩就没下吏什么事儿了。今日已晚,等明天一早,下吏就出城,接着巡行诸州,争取早日以归江户。” 堂外暮色渐深,冈部藩的笔头家老、老中为地主,想宴请一下诸人,但没一个人去,都以公务要紧为理由推辞了。 法本硕士留藩廷里坐镇,仲贰兵卫、山县陆太郎带人接管了岩佐组、城代家老、大目付家。 办交接手续的时候,丹下典膳叫骅等搬出了一堆债券,都是岩政太郎、牛岛镇雄放出去的高利贷,是堀部安兵卫前晚在库房里发现的,约有百万余钱。他暗示法本硕士等人,可以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些债券烧掉,把功劳归给幕府将军。 三人心领神会。 办完交接手续,丹下典膳为表示守本分,不越权,主动带人离开岩佐组,进了冈部藩驿站。因明天一早就要出城,这两天跑了三个地方,也着实累了,故吃了些饭食后,丹下典膳就睡下了——没想到,半夜时分,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的人是骅。 骅后面跟着的是法本硕士。 丹下典膳困得要命,听了是法本来后,还是强撑着起来了,洗了把脸,请骅、法本硕士进屋,问道:“阁下夤夜而来,可是抄家有事?” 法本硕士道:“卿前夜诛暴立威,冈部藩早已丧胆,能有什么事儿?我今夜来,是为两件事。” “君请言之。” “一件是我与仲贰君、山县君离幕府出城前,大目付有句交代,托我私下转告给卿。” “法本君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大目付:昔日东照神君治三河国时,三河大姓纲丰为国之害,酒井忠次诈为宴请,手剑斩之,吏人遂安,此固良鹰,以吾之见,不若凤凰。夫威德者,须相济也,专任刑罚则民不乐,独任德惠则民不畏死。以吾之见,武健严酷,未若礼让化之;使民惧死,未若令民乐。民惧死则刑多,民乐则仁爱。虽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即此是也。愿君思之’。” 丹下典膳聚精会神地听完,明白了大目付的意思——这是嫌他杀伐太重,劝他慎刑,要多行仁爱。 他肃容道:“丹下谨领教。” 法本硕士笑道:“卿直法行治,不避贵戚,我辈楷模。大老、大目付亦再三赞卿嫉恶勇敢,刚直果决,之所以让我转告卿这番话,也是为卿考虑啊。‘虽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幕府诸君对卿有厚望,这是希望卿日后能居大府啊!” 无害者,无人能胜之;文深者,持文法深刻;大府者,公府也。 丹下典膳鞠躬道:“幕府教诲,吾必铭记于心中,不敢忘也。” 第四十四章 出仕 法本硕士笑笑:“这是第一件事儿。第二件事,想问一下丹下君:冈部藩臣、岩佐组余党、矿区刑徒,以君之见,如何处置才是适宜?” 丹下典膳莫名其妙,心道:“办交接的时候,我不是已经说过我的意见了?” 他答应放过冈部藩臣、岩佐组非直系家人,不追究他们的罪,办交接时,首恶已诛,胁从不问。加之余党认罪态度不错,又不是首恶,建议可以从轻处罚,法本和山县当时也答应了。却怎么这会儿又来询问? 丹下典膳一时搞不清法本硕士的意思,怀疑他是反悔了,想从重处置,含糊道:“诸君奉幕府君命而来,专办冈部藩案。冈部藩该怎么处置,非我宜言。” 他决定先搞清法本硕士的意思,再为冈部藩说话。不管怎么说,既然答应冈部藩——首恶已诛,胁从不问。就不能言而无信,怎么也得为他们争取一下。 法本硕士道:“幕府谓君‘武健严酷,未若礼让化之;使民惧死,未若令民乐’。在下深以为然。诚如君言,首恶已诛,胁从不问。在下和山县君商议了一下,决定就按君之意见,从轻发落。” 丹下典膳越发的莫名其妙,既然决定按他的建议办,那还提这事儿作甚?不过心里疑惑道:“法本只了他和山县君同意,没说仲贰兵卫。难道是仲贰兵卫不愿?” 旋即问道:“可是仲贰君那里?” “啊?不是,不是。在下和山县君虽还未将这个决定告与仲贰君,但仲贰君宅心仁厚,必是不会反对的。” “那?” 法本硕士一改刚才的侃侃而谈,吞吞吐吐起来,道:“仲贰君不但宅心仁厚,而且清白谨慎。” 丹下典膳等他往下说,他却不说了,只是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一人。 丹下典膳认得,是路上随从法本硕士驾笼旁的那个小吏。 只见这小吏手上托了个木盘,不知盛了些甚么事物,垒得高高的,上边盖了层绸布。小吏躬身弯腰,把木盘放在丹下典膳面前的案几上,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去。 丹下典膳问道:“这是?” 法本硕士打个哈哈,道:“君请撩开观之。” 丹下典膳撩起绸布,金光闪眼,定睛一看,是金银之物。 法本硕士道:“明日君将出城,依照风俗,在下与诸君该为君饯行相送,奈何公案身,怕是不得有空。先把程仪奉上,望君笑纳。” 丹下典膳先看金银之物,再看法本硕士,心道:“程仪通常百钱。我与这二人并不相熟,他两人怎就送我金银——一百枚小判金、二百枚一分银?” 法本硕士又道:“漆盘太小,盛物有限。此些之外,另有箱中二百金、三百银,在下放了室外廊中。君若不弃,在下就告辞了。” 丹下典膳险些笑出声来:这暗示也太明显了。 他已猜出,这些金银必是藩臣家、岩佐组之物,法本硕士刚才无缘无故地又提起抄家之事,想来也只是为此找个引子。 他看了看骅,骅微笑心道:“钱财动人眼。不是丹下君一人看上了诸家的家产啊!法本、山县定是想从中捞上一笔,又怕丹下典膳知诸家财货的底细,故送来了这几百余金银,分润之。也难怪,这些罪人不是地方一把手就是黄贝者黑道大佬,家底自然丰厚,只要是个人,到了怕都会心动。” 丹下典膳假意推辞:“这怎么使得!” 法本硕士正色道:“君轻身犯险,为民除害,驱逐牛岛、手忍岩佐组大佬,冈部藩数万百姓因君以安。今君将启程再行,案巡诸州,岂可无程仪壮行色?莫要推辞了。” 旋即起身告辞,不顾丹下典膳挽留,带上候门外的小吏,大步踏夜色出院。 丹下典膳追着送他了一程,转回院中,果见门外廊上见到了一个箱子,旋即搬入室内。 他也没打开,坐回堂上,着案几上的金银发了会儿呆,感叹地对骅道:“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富贵不能淫?法本硕士有才名,山县陆太郎名家子弟,以他两人且不能免俗,何况、何况……哈哈,何况庸碌如我者?” 骅笑道:“要是这二人知道君已大捞了一笔,又会是何种表情?” “哈!哈!哈!” 两人大笑。 接着招呼门外值夜心腹侍卫,令他把箱中之物收拾好,等明天带走。 丹下典膳对骅道:“吾为将军二千石旗本,按法度可举荐一人出仕,吾惜君之才,不忍君漂泊江湖,埋没于尘世,故未问君之意向,报备于幕府,荐君‘行多摩郡代’。” 骅鞠躬道:“君之厚谊,不敢辞也。” 丹下典膳指了指漆盘里的金银:“君初任郡代,需要用度,君且纳之。” 骅再鞠躬:“不敢辞。” 行多摩郡代,就是临时替代,没有扶正。 次日一早,诸人起床,洗漱、饭毕,乘车骑马出了驿站,沿街西行,朝西城门去。 法本硕士昨晚说怕今天不能送行,那只是托辞,还是来送了。仲贰兵卫、山县陆太郎也来了,此外又有冈部藩的藩臣等人。 法本硕士等人把丹下典膳送出城外,丹下典膳鞠躬作别,道:“江户再见!” 法本硕士走近他身前,瞟了眼后头的仲贰兵卫,低声道:“丹下君切莫忘了我昨夜之言。” 丹下典膳心道:“不就是仲贰兵卫‘清白谨慎’那句话么?” 他和仲贰兵卫也不熟,但正因这句话,却登时高看仲贰兵卫几分,——明摆着,法本硕士、山县陆太郎收买不了仲贰兵卫,又怕他知道,所以有此一提醒。 丹下典膳笑道:“忘不了。” 法本硕士大喜,拉着他的手握了两握,彼此不言中。 来给丹下典膳送行的还有近千百姓,他们畏惧仲贰兵卫、法本硕士的官威,不敢近前,远远地跟着,见丹下典膳要走了,不知谁起的头,近千人同声歌道:“关东巡捕,八州讨奸,为民除害,将军恩德!” 法本硕士、仲贰兵卫、山县陆太郎讶然回顾。丹下典膳下马,面向百姓,鞠躬到底,起身,高声道:“吾今辞矣!父老乡人请归。东照神君会庇佑大家的!” 乡人百姓们拜倒一片。 辞别诸人与百姓,丹下典膳上马,继续巡察八州,行往下一个目的地。 而骅在丹下典膳的举荐下,出仕多摩郡,行多摩郡代。 美津对骅道:“多摩郡之事,牛岛镇雄前车之鉴,君勿忘矣。” 第四十五章 多摩 郡代,犹如华夏之郡守也。其下辖数名代官,代官者,如华夏之县令。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职听诉讼,巡游治安,举凡幕府赋税、厘定户口、征发徭役、平赀定户,以及诉讼、教化、劝农耕桑诸事,事无巨细,皆由其一人主之。 其所管诸事之中,最关系到普通乡民切身利益的、也是权最重者自然便是赋税、徭役两项。 赋税主要包括田赋、口算钱、财算等。 田赋——土地税。 有地就得交的,地多者多交,地少者少交,其交税之依据便是地之多少,而每家有地之多少,丈量评定,土地册籍的编订,由郡代和代官编制。 口算钱——人头税。 一、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以下的成年人,“人百为一算”,每人每年都要被征收一百文钱。——这一百文钱是对编户齐民征收的,对商人、奴婢则“倍算”之,即一人二百钱,若有年十五至三十而未嫁之女子亦“倍算”。 二、未成年人的,七岁到十四岁的未成年人,“人二十”,每人每年二十文钱。 此两项人头税征收之依据是每年八月全国性的人口普查。 财算——财产税。 货币、土地、房舍、车马、畜禽、粮食、奴婢、珍宝,举凡家中所有,无所不包,有时乃至衣履釜甑诸物皆被包括在内。通常来说,有财产万钱而一算,即有訾一万,纳税一百钱。 代役钱——免除徭役。 实际也是一种固定赋目,按“丁”征收,对象是年龄在徭役期的编户齐民。但民各有其业,不可能每个人都去服徭役的,便以“代役”代替,每年每人二百钱。 这几项算下来,除掉田租不说,只算赋、口钱、訾算、更赋,对每一个普通人家来说都是一个极其沉重的压力。假设五口之家,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一个成年女子,一个七岁以上的孩子,一个七岁以下的幼童,则每年共需交算赋三百六十钱,口钱二十三钱。再假设其为中人之家,有訾十万,年交“訾算”一千二百钱。两个当服兵役的成年男子,每年更赋六百钱。合计两千一百八十三钱。若家中有一两个奴婢,又得再多交四五百钱。 而这些钱还只是“按律征收”的,当幕府有事之时,又常会“赋敛不时,律外收取”,而执掌收取赋税的官吏也多为贪污不法之人,“矫为诏令,妄作赋敛”、“贪聚无厌,掠夺百姓”之事,各地郡、藩国皆有。 从幕府体系上来讲,郡代与代官都隶属于幕府的勘定奉行(户部)。石高制通过检地而确立,使统治者能够有效直接控制农民,并从他们身上征收年贡,所以郡代、代官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收年贡与租子。 郡代所、代官所的配置通常是主官1人、手附3人、手代10人、书役数人、侍从数人、足轻数人、中间数人。只不过交往称呼上会用“唐名”——就是华夏唐代职官名。 手附(郡丞):主管粮马、税政、农桑。其下设有有吏曹、仓曹、户曹、田曹。 手代(主簿):主管户籍、工程、各类文书办理事务。设有法曹、工曹、 侍从长(郡尉):代所安保、缉捕、治安、催征租赋。设有兵曹。 书役长(主记室):文员秘书长,代所办公室主任。 足轻:杂工。 中间:杂工、零时工。 因为多摩郡是幕府天领,代官所下面直辖村子,没有之前上杉谦和那种寄食的‘乡士’。一般而言,江户时代统治农民的方法(同时也是收年贡的方法)基本是村请制。这种制度就是以村落为单位,将上层农民任命为村役人,让村役人征收年贡,村子内部实行自治。村役人中最为重要的是村方三役,不同地区有不同叫法,关东一般为名主、组头、百姓代,关西一般包含为庄屋、年寄、百姓代,名主和庄屋相当于村长。 庄屋(村长):处理村里的年供纳入、堤坝建设、户籍的迁入迁出、审批发放通行文件、照顾村民的生活等等一切事务。庄屋多数是副业,有世袭的也有终身制,也可以由村民选举,这时一般选村里最有威望(钱)的人担任。 组头(村干部):5人组的头儿——负责辅助村长处理村政事务。遇到修建堤坝等工作时,领着村民扛着锄头就上。 百姓代(村民代表):负责监督庄屋以下的人,看看有没有互相勾结作恶的,以及把小老百姓的要求和希望反馈给庄屋。 五人组:村里各家的男性代表每5家组成一个5人组。基本是有钱人1家、贫困户1家、小康家庭3家。工作是互相督促,并负有连带责任。看看有没有作恶的,信耶鱼禾的,不上贡的,混进逃犯的等等。为了保证按时按量的上贡,因伤病无法耕作时要互相帮助。 ………… 再次来到多摩郡,骅旋即感慨:“真是儿子像爹,越看越像!这布局我以为在国内影视城。”岛国建筑承袭华夏大唐,城中的规划井然有序,大致分为三个部分。 一个是“闾”,百姓们居住的地方。 一个是“市町”,也就是市场,买卖东西的所在。 再一个就是“官衙”——郡代所。 和村庄外有墙垣、栅栏一样,郡代所的外围也有墙垣,并且墙垣更加大——就是一座“小城”。 骅和美津二人,经市町、过闾里,到了城东北,迎面一个石阙,正对着大路。石阙后边即郡代所的大门。代所门通常南向,取“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之意。 门阙的边儿上,有一个建鼓,悬挂木上。吏民、郡中有事,便击打此鼓,以让人知晓。骅在前世时虽没见过“建鼓”这玩意儿,但在影视上多有见过,所以见到此物也不惊奇。 代所门的两边常也会有一间或几间房(即后世之传达室),与围墙相连,门往外开。这是供外地来的官吏们更衣用的。如果长官暂时没有空儿见他们,他们也可以在其中歇息。 门口有两个门卒,这两个门卒皆持戟,站在门口的两侧,相对直立。 骅也不废话,直接出示了幕府的任命书,旋即门卒请他进入郡代所。 进入后,当面一道土筑的屏风。上边泼墨染绿,画了两株丰盛挺拔的竹,树干粗壮,虬枝盘旋,干为黑色,叶则墨绿。右上题了两行字,写道:“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骅心道:“岛国真乃大唐铁粉啊!” 来入庭中,庭院既广且深,正中一个大堂,屋檐飞角,雄伟高壮,这里就是升堂办事之所,名为“厅事”,又叫“听事堂”。堂前有台阶,延向院中。 两个门卒略微停了下脚,说道:“其余代所佐官在后边舍中……郡代,请你先去便堂暂坐歇息,等我二人前去通报。” 官衙的布局,前边办公,后边住人。“舍”就是“宿舍”,上到郡代、丞、尉,下到普通吏员平时都在舍中居住。 “便堂”,即“听事堂”左右的厢房,每天都有小吏在内值班,负责处理日常的小事。此时下午,正忙的时候,各个“便堂”里都坐了不少外来的吏员,观其衣着,有代官,也有与庄屋,还有村长,间或亦有百姓。吵吵嚷嚷、纷纷闹闹的。 第四十六章 军务 听事堂后是诸曹办公的地方,又从中穿过,来到后边。 前边是办公的所在,后边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宿舍,官吏们居住的地方,一个是牢狱,囚系罪犯的地方。因所谓“廷者,阳也,阳尚生长;狱者,阴也,阴主刑杀”,所以,牢狱在“郡代所的北边。宿舍与牢狱遥遥相对,其间有高墙、过道、庭院相隔。 骅坐着无聊,便携美津走进宿舍区,最先是普通吏员的住院,一间一间的单人房。 后边是郡丞等长吏或亲近吏的住院,有的独居一院,有的两三人合住一院。 再后边,即郡代的住所了,一个三进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齐,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 前边这个院落较小,中间是片空地,右边三间屋舍,一间堂屋,两间卧室,标准的“一宇二内”样式。旁边有间小房,是厨房。 左边搭了个马厩,能容两三匹马的大小,不过现在里边空荡荡的,一匹马也没有。 马厩边儿上是个鸡窝,正有四五只鸡栖在埘前的木架上,见有人进来,“咯咯咯”地叫了起来。鸡窝边儿是茅厕。 南边的都是单间,有五六间。 北边共有两套房,里边的一套和前院一样,一个堂屋、两个卧室;外边的这套则只有两间房。 水井在北边墙角。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但地方够大,各种生活设施也很完备。尽管看起来有些破旧,但骅已很满意了,对美津说道:“很好……” 这时一阵欢呼打断了他俩的对话。骅循声看去,声音是从南边一间房门紧闭的屋中传出的。 却见之前的门卒,赶紧推开门,叫道:“太丞!郡代中山君已经到了,你们快点出来迎接!” 骅移步过去,看向屋内。 屋里总共有六个人,其中两个坐地上,正在玩“掷骰子”。 适才的欢呼声应该是靠墙而坐的那个年轻人发出的,骅看过去时,他正兴高采烈地起身,准备去拿对方脚边的铜钱。 听见门卒说话,又见骅近前,他忙不迭地收回手,丢掉博筹,跳跃起身,冲着骅拜下,口中说道:“吾多摩郡太丞成田隆孝,拜见郡代中山君。” 其余五人也跪拜地上,参差不齐地说道:“拜见郡代中山君。” 真是没有想到,第一天上任,就碰见了下属聚赌。 按照律法,聚众私赌是违法的,尤其在官衙中,更是知法犯法。不过,骅只当没见,微微笑道:“诸君,快快请起。” 走进屋内,将五人一一扶起。 成田隆孝开始介绍诸人:他们都是旗本出身,是幕府直接任命的天领“命卿”。 郡代所手附定额三员,即郡丞:太丞、次丞、三丞——幕府只任命了太丞——成田隆孝。 至于次丞、三丞,郡代有自行辟用属吏的权力,这些职位是留给郡代拉拢地方大族的。 手办定额十员,即郡主簿:太簿直到十簿,以前三簿为尊:太簿、次簿、三簿。郡太簿:新村卫黄。 侍从长定额三员,即郡尉:大侍从、次侍从、三侍从。大侍从:黑崎一本。 另外三人是郡丞下辖的诸曹吏:吏曹,松本平次、田曹,冈本大专、仓曹:重仓谷三郎——都是本地人。 骅与诸人见礼后,问黑崎一本:“兵曹何在?” 黑崎一本上前一步,说道:“启禀郡代,今儿一早,兵曹原田军兵卫和捕头三繁佐修带着足轻众出去巡查村部了。” 骅为什么要问兵曹,他想知道现在本郡兵力,因为骅除了拿到幕府任命文书外,还有一份剿匪的军令。 黑田一本说完了,就将地上的钱尽数捧起,交给其中一人,吩咐道:“中山君初来上任,我们不能没有表示。你们两个快去买些酒肉过来!等晚上关了门,大家一起作乐。” 那两人大声应了,却不肯拿钱,一人按住腰边的短刀,笑道:“从牛岛离任开始,小人们便日夜盼望君早来。今天总算等到了,怎敢叫郡中破费?些许酒肉,由我等买了就是。” 说着,告了罪,不给骅拒绝的机会,长揖而出。 骅追出门外时,他两人已经出了后院的门,呼之不应。看他们背影远去,骅想道:“既然拦不住,也就罢了。正好趁此机会,见识一下治下的官吏和民众。” 旋即诸人先去了文牍库,诸人互相验证“委任状”,然后一起交叉查阅库存文书。 黑崎一本从一个箱子中取出最上边的一卷,放在案上,展开来,说道:“这些就是本郡至今所有的文牍了。有些是以往办过的案子,有些是幕府、其他藩国传达下来的诏书、公文。” 箱中文牍甚多,没有一天两天是看不完的,骅也不打算在这会儿细看,笑道:“眼下没有急务,这些文牍以后再看不迟。” 诸人陪笑说道:“是,是。” ............... 多摩郡是幕府天领地,又靠近江户,乡间多贵戚豪强,放目远望,原野上有很多的田庄。 这些田庄有大有小,小的占地十余亩,大的占地几百亩。庄外悉筑高墙,墙上有碉、望之楼,从道上远望,可见庄中的屋宅楼阁,宾客、徒附们在庄门里出出进进。在几个较大的田庄门外,分别有或数十人或百余人各执兵器弓盾立在平地上,在领队的带领指挥下演习战阵。 武家风俗,九月本就是田庄主操练宗人、奴客,习练骑射,以备“寒冻穷厄之寇”的时候,为了保命和保家产,有能力组织宗兵、家兵的豪族自然对操练演武之事更加重视了。 对田庄中的住户而言,这或许是件好事,各个豪族的宗兵、家兵越多,庄内的百姓就越安全,可对骅而言,这却不见得是件好事——地方上的豪族武装如果太多,必然就会形成一种“群雄割据”的局面,豪族是土着,手下又有兵,很可能就不会太把他这个郡代当回事儿。一旦如此,会有损他在郡中的威权。 骅放慢马速,叫成田隆孝近前,问道:“我让你列的表你列好了么?” 其实之前和丹下典膳一起的时候,就谈论过地豪强拥有过多私人武装的问题,因此命成田隆孝遣人分去各村镇,暗查豪强武装的具体情况,在查清楚后列一个表给他。 多摩郡,分四方,合计5町80村。 成田隆孝答道:“多摩东区、南区诸村的已经列好了,去西区、北区暗访的人尚未归来。” 骅颔首,说道:“等他们回来后,你抓紧时间把表列好,呈给我看。” “哈依。” 说起暗查豪强地主武装,骅不由又因此想起了另一件事,转顾侍从长黑崎一本,问道:“黑崎君,藏身于郡北秩父山泽间盗贼的情况可摸清了么?” “郡北山多林茂,贼寇据之,从我来的家兵卒多下州人,口音与武州有异,兼之不熟地形,难以深入。前些日,我令人私募多摩壮勇,择其中胆壮敏捷、能攀山越林、并熟悉郡北情形者,共得了十五人,已全部派去了郡北,这几天陆续归来了四五人。” “情况怎么样?” “还没有彻底摸清,只摸清了一个大概。现在所知者:郡北的山里至少有五六股贼寇,最大的一股约千余人,其余或五六百人,或三四百人。” 骅揽辔徐行,时望野上田庄,时望郡北远山。今天说是出城游玩,从表面上看他晏然从容,轻松自在,而实际上他重任在肩,却又怎能真正的放松?短暂的半日清闲就此将要结束,马上便要继续投入到头绪繁多的军政诸事之上。 到任才刚十余日,急需处理解决的军务就有好几样了:豪强地主的私人武装、郡北山里的寇贼、郡兵的掌控等等。 第四十七章 遇刺 说到郡兵,也是个麻烦事。 多摩郡临近江户,土地多山地丘陵,田亩收成不佳,原本郡兵不多,奈何这几年天灾歉收,其他地方的流民往江户方向涌,山匪、贼寇滋生后,前郡代牛岛镇雄临时征兵,得两三千人,与贼历战,多败,郡兵或亡或逃,现今剩存步骑八百余。 这不足千人的步骑若全是普通的百姓还好说,问题是其中却还有不少本郡豪强、武家的子弟。流贼乱起,豪强、士族自危,谁都知道兵权的重要性,故此为保家保命,郡兵里的各级军官六成以上都是各个豪强、武家的子弟、奴客。 地方田庄里有私人武装,郡兵里有自家子弟,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内外勾连,很难处理。 骅本打算上任后展开征兵,当时所忧者是担心粮食不够,现今看来,即使不缺粮,郡兵和地方武装的问题不解决掉,征兵也会阻力重重。 他屈指自算,心道:“处理地主私兵、掌控郡兵、击寇贼、征兵,诸般种种,头绪繁杂啊。” 头绪虽然繁杂,不过经过这些天的摸底和思考,他已经制定出了一个粗略的计划,把这几件事按轻重缓急排了一个次序。 首先第一件事,当然便是“击寇贼”。 因为他从上杉谦和、丹下典膳多日,耳濡目染之下,也算是粗通军政二务,略懂为官之道。 处理地主私兵、掌控郡兵、征兵,要想顺利地推进这几件事,都需要一个前提:威望。骅以白身一跃为郡代,要想镇住他们,还得在军功上下手,而要想在军功上下手,就只有“击寇贼”。 也正是因此,所以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骅初来乍到,既尚不太熟悉地形,又还没有摸清郡北寇贼的底细,却也自知此时却非出兵之时,否则急则必败,所以尽管心急,却也不得不强自按捺,以待时机。 到郡代所外时,暮色将至,门口正是人多之时,见是郡代,和骅打招呼的人更多了,不止有官吏和豪强、武家的子弟,还有女眷。 诸人本欲会郡代所吃晚饭,成田隆孝道:“前日某某正好约郡代在今日居酒屋相见。” 骅也记起来了,遂道:“那咱们也去吃吃大户。” 多摩城的布局很整齐,从东城门到西城门,从南城门到北城门各有一条宽阔的大街,形成一个十字,在城中心交汇,这两条街是城中的主干道。这两条主干道之外,在南北大街的两边,又各有数条支道,把整个郡城分成了规模相等的十几个区域。这些区域有的是官署,有的是市,有的是手工业区,大部分是町民所居之里。 在主干道和支路两边,皆种有高大的树木,分布着一些居酒屋、旅舍等店铺。 骅等沿东西大街而行,快到十字街口时,黑崎一本轻“咦”了一声,说道:“诶,这家居酒屋里何时换了酒娘?” 诸人顺着他的目光向街南看去,街南边有一个居酒屋,屋中分作三堆,坐了七八个人,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美貌丰韵的妇人正盘旋其间,给他们上酒。此间天气已变得凉了,这妇人却衣衫单薄,只穿了一件绿色的曲裾,曲裾的领口开得很低,半露出丰腴的胸脯,恰好一失手,手上樽里的酒洒到了裙上,裙子一湿,不免沾到腿上,显出双腿的曲线。 骅心道:“如今已有饥荒の征兆,百姓无食果腹,这居酒屋里却还在卖酒,……明天得开会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把这居酒屋给禁了。” 他一面盘算这些,一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酒娘。 居酒屋里的酒客大声哄笑,有两个人摸到这酒娘的身边,动手动脚。这酒娘应是与他们相识,没有生气,只是掩住湿裙,半娇嗔半勾引的横了他俩一眼。裙在下边,她这一掩裙,身子就半弯了下去,白皙丰腴的胸脯顿入观者眼帘,让人看得更加清楚了,姿态模样很是妩媚诱人。 直到走过这家居酒屋,有几个扈从武士还频频回首。成田隆孝笑道:“町里何时多了一个这般美貌风流的酒娘?要不是黑崎君眼尖,咱们险些错过观赏美人湿裙啊。” 诸人知他是在戏谑黑崎一本,皆笑,黑崎一本红了脸,分辨似地说道:“我也只是不经意看见的……。” 话音未落,猛然听见前头街北不远处有人大叫了一声:“天诛!” 黑崎一本的话戛然而止,他抬眼向前看去,十余个提枪挺刀的壮汉从街边、人流里杀气腾腾地迎面冲来。几乎同一时间,后边街南亦有人高叫应声:“天诛!” 黑崎一本回头顾看,适才那个居酒屋里的酒客们提着兵器从酒肆里冲出,蜂拥向骅等人杀来。 傍晚街上,变起肘腋,事起突然,路人或呆或惊,没反应过来的还在往前走,反应过来的四面奔逃,喧嚷惊哗,车马失据,人奔车倒,顿时乱作一团。 但是这危急时刻,浮现到骅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迎击,也不是逃跑,而是四个字:“时机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这前后二十来个刺客就冲到了骅的近前。几个路人躲闪得慢了点,挡住了路,被刺客毫不留情地刺倒地上。短兵尚未相接,街上已经溅血。 这引得别的路人越发惊恐,有两人逃命时慌不择路,撞到了一辆仓急停在街边的牛车上,牛车被撞得歪斜,驾车的牛扬蹄长嘶,车夫拼命地拽住缰绳,试图把受惊的牛安抚住,一边扭头往车里叫道:“快下车,快跑,快跑!” 因为事态紧急,连对车中人的敬语都顾不上说了。 骅身边诸人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扈从武士岛崎胜五郎,当诸人都频频去看居酒屋里的酒娘时,只有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当诸人都在为成田隆孝的戏谑之词发笑时,只有他没有笑,而是在警觉地观察周围的行人。 在前边那十余个刺客叫出“天诛”两个字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十几个刺客刚把刀抽出,他就一个箭步跃到了骅身前,抽刀在手,挺在胸前,把骅护在了身后。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内藤隼三,他抽刀挺身,要往前冲,这时听见骅叫了一声:“护住郡丞、诸曹!” 诸人里边,这几人身手最差。内藤隼三闻言立刻倒退,拽着成田隆孝向街边避去。 骅反手抽出佩刀,不退反进,借岛崎胜五郎挡住前边刺客的片刻良机,翻身上马,驱策前驰,同时叫道:“山本、蓝染,后边!浦源、泊村,前头!箭!” 岛崎胜五郎、内藤隼三、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浦源西助、泊村佐阵都是骅在多摩郡招募的浪士,将其编成亲卫组。 岛崎胜五郎、内藤隼三是本郡人士,其他的都是真の浪士。 第四十八章 擒获 岛崎胜五郎,大名——岛崎胜勇,年25岁,武州多摩郡上石原村人,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曾在江户归家途中斩杀五名劫匪,而在多摩小有名气。 内藤隼三,是岛崎胜勇的师弟。年22岁,武州多摩郡石田村人,是一足轻武士家的庶子,无法继承家业,游历天下,做过裁缝学徒,当过游方郎中,但是不忘修炼剑术,刻苦读书,其人颇有智计谋。 山本重国,年32岁,甲州甲府藩人士,曾出任甲府藩与力笔头,喜读华夏《孙子兵法》和甲州流兵法,《甲阳军监》,中条一刀流。为人严肃刚直,心中崇尚正义、坚守原则,非常注重纪律与规范,是一个十分恪守《武家法度》、《诸士法度》“武士道”条令的武士。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因老藩主过世,不受新藩主待见,才脱藩成为“浪士”。 蓝染右介,年22岁,信州上田藩人士,北辰一刀流。看起来是一个举止优雅、和善礼貌的人,但是内心自负,有点恃才傲物。除了剑术高超外,精湛书法,喜欢读书。 浦元西助,年25岁,骏州田中藩人士,扶桑念流。性情幽默,喜爱开玩笑,可一旦开始认真的时候,做事极其认真,擅长分析事物。 泊村佐阵,年28岁,越州村上藩人士,神道精武流。将忠义作为自己人生信念的人,为了忠义不惜牺牲自己性命。 山本重国、蓝染右介的位置较为靠后,这会儿听到骅的命令,马上不带考虑地转头向后。从侧后酒肆里冲出的那七八人正好冲到他们近前。 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拔刀而出,两人一左一右,迎上来敌。此两人都是虎将,能以一当十的,身内有链甲衣,根本就没把迎面来的这几个刺客看在眼里。 山本重国把太刀舞动开来,大步跨进,两个持刀的刺客想包抄他,他持太刀横击,正中右边刺客的胸腹,这刺客虽然贴身穿着皮甲,奈何山本重国的太刀锋利,断石分金都可,别说皮甲了,登时被太刀砍透,鲜血喷涌,瞬间染红了衣、裤,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连连后退,只觉肚腹剧痛 一刀重创右边刺客,山本重国后跳回刀格挡住左边刺客砍下的刀,猛力向左横击,又正中这左边刺客的胸腹。与右边那刺客一样,这个左边刺客套在衣内的皮甲亦挡不住山本重国的利刃,腹破肠流,退后坐倒。 山本重国的“中条一刀流”一力降十会,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蓝染右介虽也有勇力,但一来不如山本重国基础力量大,二来用的也不是用豪野太刀,而是打刀,兵器较轻,所以走得是狠辣一路,左格侧撩,进退迅捷,先挡住对面敌的攻击,随后如猛虎下山,直扑勇进,或斜劈敌之脖颈,或疾刺敌之前胸,尽往敌人的要害招呼,须臾间就击杀了两人。 山本、蓝染配合进击,片刻功夫,这后边的八个刺客就或死或伤,尽数失去了战斗力。 山本重国转头往前边去,蓝染右介却不急着过去,他往前头略看了眼,见在泊村佐阵冷箭的配合下,岛崎胜勇、内藤隼三、成田隆孝、黑崎一本四人加上骑马的骅,虽是以少敌多,却已然稳占了上风,当下回身奔到那个居酒屋外,提刀跃入。 居酒屋不大,地上铺了四五面席子,里墙边是一个放酒的架子,那个丰腴美貌的绿裙酒娘此时握着一柄短刀,正倚酒架而立。山本重国、蓝染右介如砍瓜切菜也似,轻轻松松地就杀、伤了那八个刺客的过程悉数落入了她的眼中,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这些人能被选来当刺客,都是有武勇的,却未料到竟败的这么快。她的脸上不再有妩媚和诱惑,眼中流露出的只有仇恨,死死盯着蓝染右介,作势要冲过来。 蓝染右介提刀逼近,一把抓住她的握刀的手,微一用劲,她痛呼一声,不由自主松开了手,短刀落地。蓝染右介举起刀,刀刃向外,狠狠地用刀柄朝她脸上撞了一下,恨声说道:“鼠辈贼子,也敢行刺吾家主君?” 旋即揪住她的发髻,拖着她,转身走出居酒屋。 街上的行人能跑掉的都已经跑到了远处,没能跑掉的也都躲到了街边的墙角。以居酒屋为向东,长达数十步的街上,现下只有骅等人和剩余的刺客,以及一辆翻到的辎车,车门大开,车里无人,车前的地上躺着辕马,这匹马方才惊了,差点失去控制,不知被谁给杀死了。 蓝染右介立在居酒屋门口察看战局:街南边,郡代所诸曹主官都抽出了佩刃,泊村佐阵在他们身前保护他们的同时,早从马上取下了弓矢,紧盯着战局,时不时抽冷子放个冷箭。从前边杀来的十余个刺客此时伤亡大半,只剩下了三个人。这三人亦人人带伤,已经没有了刚冲出来时的那种猛锐势头,聚在一处,背靠背,正在拼命抵挡岛崎胜勇、内藤隼三、山本重国等的围击。 骅坐在马上,由浦元西助、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护着,持刃在旁观战。 蓝染右介回到刚才杀敌的地方,检查那八个刺客,被山本重国击中的刺客无不是肚破肠流,纵尚未死,也眼见不得活了,而被他击中的刺客更是大多当场就身亡了,伤势较轻的只有一个。他归入鞘,空出右手,丢下重伤的不管,抓住那个伤势较轻刺客的脚,拖着他和酒娘来到骅的马边。 骅收回观看战局的目光,往酒娘和刺客的身上瞧了眼。刺客身上有两处伤,右腹中了一刀,右臂被砍断了,两个伤处皆血流不止。酒娘刚被从战场上拖过来,脸上、衣裙上全是血、泥。 “主君,那几个都不得活了。”蓝染右介指着对面的尸体道。 骅点点头,指着伤势较轻的刺客,吩咐三繁佐修:“给他止住血。” 止血是为了免得这刺客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三繁佐修应诺,撩起衣袍,用短刀划开,撕了几个布条,到这刺客跟前,蹲下身给他包扎伤口,觉得有人在盯自己,扭脸看见是那个绿裙酒娘。 今天的这场刺杀是从这酒娘起头的,三繁佐修气不打一处来,举拳想要揍她,看到她发散钗乱,左额上破了个口子,血渍未干,满脸脏污,衣裙染血,狼狈不堪的,却又下不去手,恨恨地啐了口,骂道:“恶の贼女!” 场中的三个刺客又被岛崎胜勇杀了一个,被泊村佐阵射死了一个,只剩下了一个。 内藤隼三一个跳闪,准备突击,就要横劈。 骅叫道:“且住!” 刀刃带着风声堪堪在这刺客的耳边停住,内藤隼三回头,纳闷骅为何叫住他,问道:“主君?” 骅从马上下来,说道:“他们既来刺杀我,必是死士,怕不好拷问出口供,需得多留几个活口。” 内藤隼三应诺,左手反转,格掉了这刺客的兵刃,岛崎胜勇、黑崎一本齐齐上前,扭住了他的臂膀,将之生擒。黑崎一本从后踹了这刺客的膝弯一脚,迫使这刺客跪倒地上。骅把缰绳交给浦元西助,步至这刺客身前,居高临下,负手俯视他,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这刺客几次用力,挣扎不开岛崎胜勇、内藤隼三的手,仰脸冲骅吐了口唾沫,骂道:“恶贼!是汝祖派乃公来的!” “汝祖”,你爷爷,“乃公”,你老子。 骅勃然大怒,抬脚踹住这刺客的胸膛,他用力甚大,岛崎胜勇、内藤隼三猝不及防,受这股力的冲击,按压这刺客的手登时松开,退后了两步。这刺客摔倒地上,在地上滚了一滚,抬眼看见两步外的地上有一柄其它刺客遗留下的长刀,眼前一亮,以手撑地,扑过去抢刀入手,回身跃起,急往骅身上刺来。 第四十九章 中招 岛崎胜勇、内藤隼三、黑崎一本大惊,泊村佐阵挽弓搭箭,蓝染右介“哎呀”惊呼,成田隆孝、原田军兵卫屏住呼吸,山本重国变色怒叱,欲待上前救援已来不及,连忙将短刀掷出。短刀在半空翻转,击中了这个刺客的后背。这个刺客口喷鲜血,委顿摔倒,然而眼中却露出喜色——他的刀刺中了恶贼郡代的腰腹。 骅似是吃惊,又好像茫然,紧紧捂住受伤的地方,看了看倒地的刺客,又转脸看了看街边的诸人,最后看了看远处围观的百姓,一头栽倒地上。 三繁佐修不可置信地看着骅栽倒,腿上一软,亦坐倒地上,颤声说道:“郡代。” 多摩郡地形靠着秩父山脉,境内山峦起伏,林泽多布,山峦数十,大的山峦有一名唤北山”。 北山,顾名思义,大体在多摩郡郡北,南北走向,向北绵延数百里是秩父山脉主脉。 为何要提起这多摩郡山川地形,乃是因前几日傍晚,骅在多摩街头遇刺。当天晚上,一骑从郡城近郊的乡中驰出,披星戴月地向郡北而去,连续奔行了六十余里,到次日上午,到了北山某处山谷外。 谷外有放哨警戒的斥候。这人从马上跳下,抓住迎出来的一守卒,急声问道:“主公在哪里?” 这守卒答道:“在谷中洞里。” 这人弃马不顾,匆匆地冲入谷中。 这处山谷占地颇大,三面环山,唯西北方有一出口。谷中矮树高木,遮天蔽日,山石崎岖,溪流潺潺。往日间,这里常有鹿兔狐狼出没,而如今在山壁树下,石上溪边,却搭起了许多简陋的棚屋,棚屋外立、坐、行、卧着甚多的青壮年男子。这些男子衣服各异,有的穿着褴褛的粗衣,有的披着黑色的轻甲,有的索性光着膀子,也有的却是穿着妇人的衣服,但却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都带着兵器,尽管五花八门,另一个是都披散头发,衣衫褴褛。 这些人乃是冈部藩的浪士——因为丹下典膳巡视八州,冈部藩是第一枪,做了超出头鸟,家老、大目付被判切腹、抄家;藩国被削石高,导致“裁员”,使得藩士脱藩变成“浪士”。 见有人冲入谷中,谷中的这些男子纷纷举目观瞧,大多认得此人,有人高声问话,有的给他打招呼,这人却一概不理,沿着从山谷深处流出来的一条溪水径往谷内奔。山谷深约两三里,尽头有个山洞,洞口原本藤蔓缠绕,现在都被清理干净了。十几个披甲持矛的壮汉守在外边。 这人说道:“我有紧急事要报给主公。” 壮汉分出一人进去通报,很快出来,说道:“主公唤你进去。” 因为带来的事情太重要了,这人尽管一夜未眠,驱马奔行了六十余里,但精神却仍很好,快步走入洞中。 洞深五六丈,宽二三丈,阴暗潮湿,两壁插了不少火把。地上洒了厚土,土上铺了七八领草席。正中的席前摆了个案几。席与案几尽皆粗陋,案几只削去了树皮,连漆都没有涂,一看即知是就地取材、临时赶制的。此时,这几面席上皆有人坐。正中席上箕坐着一个壮年男子。 这男子年约三旬,眉短嘴阔,紫红脸,胡须黑茂——冈部藩家老之子,岛田新佐。 岛田新佐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恶郡代死了!” “死了?” “死了!” “你确定么?” “多摩里外都传遍了。” “好,好,好!……丹下恶贼近侍多,不易下手,先去其爪牙亦好。” “当下,这人把听来的内容一一道出,却原来多摩郡代所出外传言,说骅街头遇刺,在护卫的反击下,本来刺客或伏诛或被拿……,说到这里,岛田新佐打断他,问道:“既然我派去的死士要么死了,要么被拿,那恶贼却又是怎么死的?” “见君派去的死士或死或伤后,恶贼于是亲自过去拷问,却被一受伤的死士挣脱了束缚。这死士从近处地上抢剑疾刺,贼猝不及防,胸腹中创,被送回郡代所后不久就死了。” 岛田新佐大喜纵笑,拍案说道:“这是家君神灵在上,庇佑之!帮助我等灭了此贼啊!要不然,恶贼怎会鬼使神差地亲至前拷问?那负伤的死士又怎会刚好能挣脱束缚?又怎会刚好在地上近处有柄利剑?”复又咬牙切齿,说道,“只可惜丹下典膳还未死!” 主席左有三席,右有四席。 左边首席坐的是个长脸的中年男子。洞中诸人悉皆披甲带剑,唯此男子身着布衣,,却是岛田军中的军师。这男子说道:“主公,恶贼已经毙命。我部可尽起精锐,击多摩去也!等打下了多摩,好处大大滴。” 岛田新佐振奋精神,说道:“先生说得对!” 接着问报讯的这个人,“你说我派去的死士或死或被擒,阿景呢?” 阿景——岛田景子——即那个绿裙的酒娘,乃是岛田典佐的爱妾。此女虽是女身,但是武家庶女,识文能武,素有智勇,在岛田军中颇是有名,是此次刺杀骅的行动指挥。报讯之人答道:“听说被贼之亲兵生擒了。” 岛田新佐甚爱阿景,听她未死,大喜,说道:“今晚就出兵,打下多摩郡代所,救阿景出来!” 刺杀骅、攻打郡代所,这是那布衣军师给岛田新佐出的计策。 这布衣军师是农人出身,寒家子,然从小就有大志,奈何既无家声,又无贵人扶持,空有才志,仕途不通,岛田新佐落草为寇后,他遂投靠辅佐之。此人机智有谋,在他的佐助下,岛田部进山不到一月,就吞并了好几股山贼,已经聚拢了千余人。 此间北山中,比较大的有两股,一股是他们,众千余,另一股是松井石木艮,尾州尾张藩脱藩浪士。这军师深知“合则力大,分则力弱”的道理,因便苦思谋划,想把松井等部尽数并入到本军之中。 最终,在知道骅被幕府任为了多摩郡代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刺杀骅。 刺杀骅就有三个好处,首先,骅是丹下的义从,杀之可为藩国洗辱,其次,为藩国家老、大目付报仇,再次,杀了他后可趁机抄掠多摩。为藩国洗辱是忠君之事,为藩臣报仇是雪耻家恨,抄掠多摩可以充实军辎。 他当时对岛田新佐说道:“刺杀多摩郡代,既可以显示主公的忠臣之义,又可以显示主公的爱家之情,还可以充实我军的谷粮。显忠臣之义,可得威望;显爱家之情,可得美誉;充实了谷粮,可使我军富。当是时也,主公既美誉远播,又威望如日中天,兼之军富粮多,传檄秩父诸山,山中之寇贼必定闻檄而来,无不乐为主公效命!今天下疲敝,饥馑遂起,民人流离,可得众数万,以深山为依托,以武州、上州诸藩郡为粮库,利则进战,负则归山,幕府何足惧也!” 岛田新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谏如流,当即采用了这军师的意见,从部中选了一二十个死士,用爱妾景子为其首,遣去多摩。 其岛田景子确实小有智计,到了多摩,先伏在城外悄悄观察了几天城防的情况。守城门的郡兵是轮班上岗的,不同班次的郡兵有检查得严格的,有检查得松懈的。了然之后,她或借自家美色,或使死士装成本地的乡民,专在检查得松懈之郡兵轮值时入城,用了两天时间,她和一二十个死士分批混入城中。 入了城中,她遍行城内,察看各处地形、位置,精挑细选,选定了那个居酒屋外的街上做为刺杀之地。这个地方临城中东西、南北两条大街的交汇口,平时行人多、车马多,人多好动手,而且郡代所在城西,骅只要往东边去,这里便就是他的必经之地。唯一可惜的是她未上过战场,不知道山本重国等人的勇武,却被山本重国一力降十会,败在了武力上。 第五十章 诱贼 此间岛田新做心急,想尽快打下多摩,救出阿景。 这时,右边席上一个小帅说道:“主公,我军兵少,只千余人。多摩大城,先时流贼屡攻不破。我等要不要通知一下松井石木艮和朝香九鸟彦,叫他们齐来助战?” 朝香九鸟彦,是多摩境内山中的另一股势力,此人是本郡人,数年前杀人犯法,畏惧刑诛,遂与同伴逃入山中。秩父山脉险峻深幽,从应仁之乱时起就是犯法亡命之徒的逃亡藏匿地,并且有一些不愿受藩国、郡代管制、逃避赋役的强民也多遁身山中,成群结伙,打猎为生,人一多,又悉为强梁不法之辈,难免就会聚集成寇。 这朝香九鸟彦有勇力,轻侠好客,在多摩很有些名气,便被一股寇贼推为了首领。随后,山中其它的盗贼或来投奔他,或被他吞并,渐渐的成为山中最大的一股盗寇,拥众千余。饥荒乱起,他亦趁机出掠藩郡,裹挟丁壮,壮大声势,如今其众已达二千余,远超过岛田、松井两部之众。 岛田新佐听了这个小帅的建议,心道,“多摩大城,我部人少,打它的确不易,可是如果叫了他俩,这为美名和缴获军资恐怕却不能由我一人独占的。”左右为难,迟疑不定,问那个谋士:“先生以为呢?” 这谋士对那小帅的建议不以为然,说道:“多摩虽是大城,然前郡代牛岛屡战屡败,郡兵或死或逃,现在也没剩下多少了。此常败窘促之军,不足为虑!这是其一。” “其二中山骅继任郡代,刚刚上任,还没来得及整治城防,也没听说他传檄征兵,也就是说,现下多摩能战的只有他临时招募的‘浪士组’,也就几百人。但是这些浪士是混口饭吃,不可能死战。彼人众而心散,我兵少而心一,以一击散,何愁不胜?” “其三,正因为多摩是大城,所以郡内存储之粮谷财货肯定很多。与其分与松井、朝香,何不独占之?如今幕府无道,天下官吏多贪腐,流民只增不减,冬将至,山中寒,各部缺衣食。我部若能独击多摩,破之,则主公既扬了情、义之威名,又得了粮谷兵械财货,就可以趁机招揽诸部,诸部就算不为主公威名,只为衣食,也会趋之如骛,得此数万之众,何愁不能成大事? “主公若嫌兵少,可以沿路多打旗帜,行军时以树枝绑马尾,纵马扬尘。待至郡外,裹挟乡民,号称万人,击之。郡代死,其部无主,郡中震骇,我大军至,城定惊乱,取之易矣。” 岛田新佐乃从此谋士之言,率本部千余出山。 当晚,岛田新佐带兵出谷., 这时谷外远处埋伏了两个骑士,见他们借助夜色,出谷向东南边的多摩方向迤逦行去,当即抄小道,亦往东南边打马疾去。 这两个骑士人带两马,马歇人不歇,疾驰了一个多时辰后先渡过了一条河水,继而到了一处山下。此山在多摩城西北三十里处,占地甚广,方圆四五十里,是距离多摩最近的一处大山,山势耸拔,岭麓回复。立在主峰上南北观之,北边群岫堆螺,南边丘岗起伏绵延数十里。山北四五里外有条数丈宽的河曲折流过。 既占山水之形胜,又临南北之官道。岛田部从西北的山谷里出来,人马众多,为便於行军,不能走小路,只能走大路,欲去多摩,必经此山下。 这两个骑士驰马至山下,没有往主峰去,而是径直奔到主峰南边的丘岗地区。丘岗者,山丘土岗。较之北边的群山诸峰,这边的地势较为平缓,外有山丘土岗遮掩,实为藏兵之佳地。此两骑士奔入丘岗中,行不多远,绕过一处数丈高的山丘,转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大片沙石空地。夜色下,空地上黑压压坐着千余甲衣矛剑的兵卒。 从兵卒队伍中,出来七八人。这七八人多披重甲,带红披风,当先一人倒三角体型,手附豪野太刀,却正是山本重国,在他身后分别是蓝染右介、浦源西助、泊村佐阵等人。 山本重国等从兵卒中穿行出,迎上这两个骑士。这两个骑士风尘仆仆,驰行了数十里地,旁边有人递来水,他两人却不接,急至许仲面前,低声说道:“岛田贼带部出山谷了!” “何时出的山谷?” “不到两个时辰前。” “有多少人?” “隔得远,看不清楚,只见行伍似拉得挺长。” 山本重国是个话不多的人,两句话问清敌情,便不再问,令左右:“取地图来。” 三繁佐修随身带着地图,当下拿出,铺在地上。 今晚的月色不错,光华如水,洒落地上,山本重国也不打火把,先请浦源西助蹲下,接着自己也蹲到图边,就着月色,凑近细看。其余诸人也蹲将下来,围成了一团。 地图上绘制的是多摩山川地势。蓝染右介找到那座高地山,又找到岛田新佐等藏身的那个山谷,顺着山谷往东南划,停在了高地山和山谷之间偏西北的一处位置上,说道:“此地距岛田贼藏身处约有六十里,岛田部主要是步卒,晚上又行军慢,不到两个时辰他们最多走到了这里。” 浦源西助颔首说道:“等他们来到高地山外,最早也是明天中午了。我等有足够的时间布置设伏!” 泊村佐阵满脸喜色,说道:“果如主君所料,这岛田贼真的率部出谷了!” 蓝染右介笑道:“据那两个贼人的刺客说,岛田贼总共不到一千人,我部以逸待劳,又是设伏突袭,消灭他们不难啊!” 山本重国目注地图,不说话。 ……………… 却原来,岛田新佐部下斥候所听说之“郡代遇刺身亡”的消息是假的,那是骅的诱敌出山之计。那天傍晚,骅在遇刺的最初就想到了这条计策,他后来在街上当众审问刺客、“暴怒”踹倒刺客都是故意的,是在给那个刺客抢刀刺自己的机会,乃至最后他捂住“伤口”茫然去看远处的人群也是有意为之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被刺杀这个消息能尽快地散布出去。 实际上,他受的伤根本不重。 这一切既然都是他有意为之,那么当那个刺客抢刀刺来的时候他自然就十分注意,只被刀划伤了左腰,皮外伤,一点儿都不重。也正因为伤势不重,所以他当时马上用手捂住了伤口,一则是怕被远处的百姓看出破绽,二来是为了从伤口里往外挤血。伤势轻,流血少,就显不出血满衣襟的严重程度。他一头栽倒地上,等山本、岛崎等涌过来后快速而轻声地吩咐了一句:“说我重伤,围着我,把我抬到街边那个翻倒的驾笼里,送我回郡代所。” 山本等遵命从事,将驾笼弄正,把他搀扶入内,让足轻抬到郡代所里。 到了郡代所,入到屋中,就不用再装了。骅解开衣襟,一边由内藤隼三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大笑对跟着进屋的成田隆孝、黑崎一本等说道:“正愁如何击贼,贼主动送上门来!” 这二人皆是才智之士,早在知道骅是装重伤的时候就猜出了其目的,黑崎一本乃笑道:“君是欲重伤还是欲诈死?” 骅说道:“重伤不足以诱贼。” “如此,是要诈死了?” “正是!成田君,你立刻出府,多派人去请医,最好把郡里有名的医者全都请来。请来后,把他们关在屋里,不许出去,等过两个时辰再遣散他们归家。在遣散他们前,告诉他们,让他们对百姓说我伤重不治……你要记着警告他们:这是军令,如有违者,按通反贼论处。” 第五十一章 设伏 成田隆孝正要出去时,岛崎胜勇补充了一句,说道:“要防备医者里有诸贼寇的线人,成田君,放他们走时最好派几个人‘送’他们。” 骅点头说道:“对,选些精干的亲兵‘送’他们,要一直把他们送到家里,送到后这些亲兵不必急着回来,在他们家里待两天再说。” 成田隆孝笑着应了声“好”,问道:“要不要去通知幕府?” “当然要通知。不但要通知幕府,还要通知幕府派兵。现在持吾虎符去郡外营中,叫郡兵立刻入城,搜查内外,并叫山本等人来府中见我。……原田君,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成田隆孝、原田军兵卫领命出门。 骅又对蓝染右介说道:“蓝染君,今天在街上行刺的这些人必是逃入北山的贼寇死士,这是要起兵夺城的先兆,我给你两个时辰,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必须要拷问出他们是谁人的部下?共有多少人?藏身在何处? “哈依!”蓝染右介应命,亦出门去。 等蓝染右介出去,骅令内藤隼三、三繁佐修、泊村佐阵守在门外,没有他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叫岛崎胜勇、山本重国、浦源西助三人于室内秘密商议。 四人所商议之内容自是:可以从此次遇刺中收获到什么。 正如骅所说,行刺他的那些刺客必是贼寇派来的,由此,首先可以收获到的就是:一场胜利。 贼寇派人来行刺他,刺死他后很可能会来攻城,如果他们来攻城,那么就可半道击之。当然,也有可能他们不会来攻城,那也没关系,他们不来攻,骅可攻过去。骅是郡代乃贼寇大敌,他被刺身亡,贼寇听到这个消息后就算再冷静的人也会很高兴的,一高兴就会松懈,一松懈就有机可趁。总而言之,不管贼寇来不来攻城,这都是一个击敌取胜的机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向郡中豪族下手,借机把城防收归己手,同时有了控制郡兵的机会,又同时可以插手郡中的治安了。 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骅白身上任,虽是郡代,但要是没有好的理由,却也不好无缘无故地乱插手、乱揽权。多摩现存之郡兵良莠不齐,其中多有豪强、武家的子弟或奴客为军官,没有充足的理由,他也不好下手整编统合。现在这种种的问题、麻烦,现如今都迎刃而解了。有了遇刺的借口,不管控制城防也好,整合郡兵也罢,又或者插手治安,他都名正言顺。 接着让山本重国写檄文,传檄诸代所。总之,郡代死了的声势闹得越大越好。声势越大,消息传得越快,也越有利于我部击贼的兵卒悄悄离营。 檄文刚送出去,蓝染右介回来了。 骅问道:“如何?” 蓝染右介答道:“幸不辱命。那酒娘的嘴倒是紧,不过剩余那两个刺客的嘴就没那么紧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死士或许不怕死,可却不一定能熬过刑。蓝染右介分别拷问那两个轻伤的刺客,得到了相同的口供。他说道:“彼辈是冈部藩余孽——家老岛田家,其部现有溃卒千五百余人,骑数十,藏身在郡西北九十里处的山谷里。” 骅大喜,立即叫岛崎胜勇铺开地图。诸人细细查看地图,定下了郡郊高地山为设伏之处。 内藤隼三说道:“此山临路,是岛田贼的必经地,有三利,一则,南边丘陵密布,宜於设伏;二则,离我郡城近,距岛田贼藏身处远,利于我部以逸待劳;三则,山北有河水,能够断贼退路。” 岛崎胜勇问道:“要是岛田贼不出谷,没能把他诱出来,又该怎么办?” 骅笑道:“他若不出,则我军进。我今夜遣兵出营,先至此山埋伏,等到明天,要是岛田不出谷,就急行驱驰,袭击其谷!” 旋即骅对山本重国道:“为防走漏消息,我不能亲自带兵设伏。山本君,此战就由你指挥。此战不能用郡兵,只能用我招募之浪士。只是只有三百,任务艰难。” “贼只有千五百余人,是乌合之众。我部浪士三百乃是真武士の精锐!以三百人击之,足够了。” “此战乃我等在多摩之初战,只许胜,不许败。” 又临时招募了二百壮丁做足轻协从。 ……………… 骅的叮嘱交代在山本重国脑中浮现而过,他对蓝染右介说道:“贼已出谷,我部开始设伏吧。” 来前骅已经做了具体的部署。便按照骅的部署,山本重国把部下分为四部。 一部五十人,由蓝染右介统带,去北边的主峰附近埋伏。两部各一百人,分由浦源西助、泊村佐阵统带,浦源埋伏在官道西边的丘岗里,泊村埋伏在官道东边的林中。剩余五十武士和二百临时足轻,由山本重国亲自统带,埋伏在浦源部的南边。 整个的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岛田贼带部渡河到后,蓝染右介放他们过去,待其至浦源、泊村的设伏点,浦源、泊村击之。岛田贼若向前突围,则山本重国拦之,他们若向后逃跑,则蓝染右介凭河阻之。 依照此部署计划,诸人领命,各带本部分去预定的设伏地点,等待岛田贼自投罗网。 岛田新佐部的行军速度不快,直到次日下午才抵达郡郊高地山北的河边。河面不算太宽,然亦数丈,渡之不易。好在岸边有船,岛田部搜寻到了十二三艘,用了小半个时辰,千余步骑悉数过河。 河离郡郊高地约有五里地,蓝染右介距河最近,相距约五六里,浦源、泊村较远,相距约十来里。因为离河远,看不到岛田部渡河的情况,在接到蓝染遣人急报,说岛田贼已在渡河的消息后,浦源索性悄悄登上高处,极目眺望,远望之,只见长河如带,船行河上如蚁,瞧不真切。 等了多时,好容易岛田部离开河岸,整好队伍,继续沿官道向东南行进。 越走越近,随着距离的缩小,从只能看到些黑点,慢慢地可以大概看清其队伍。浦源西助手搭凉棚,眯着眼望了会儿,说道:“咦?似乎不太对头。” 跟着他登到高处的有几个偏裨之将,一人问道:“怎么不对头?” “斥候说贼只千五百余人,你们看,他们行军的队伍拉得那么长,尘土飞扬,怎么看也不像是只有千五百余人啊。” 诸将细看之,点头称是。这些浪士都是在藩国做过官的,小场面见过,大场面也见过,皆知一千多人行军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一人说道:“瞧这行伍、尘土,确不像是千五百余人,这怕得有四五千人。” “贼人刺客不是说岛田部只有千五百余人么?哪里来的四五千人?” 一人猜测说道:“斥候说:郡北诸山的山谷里藏有多股山贼,也许是岛田贼联合了他们中的一些?” 浦源西助蹙眉说道:“要真是如此,可就难办了。” “这话怎么说?” “设伏的我军只有五百人,贼若千五百余人,尚且击之;贼若四五千?” 他这话一说,那几个偏裨之将恍然醒悟,一人说道:“贼若四五千,远超过我,是我部的四五倍,确实有点难办。”问浦源西助,“要不遣人去告之山本君,问问该怎么办?” 浦源西助犹豫了下,正要说话,猛闻得一人反驳说道:“‘三军之灾起於狐疑’,临阵击敌应当专一精勇!设伏击贼的部署昨晚就定下了,如今贼已近在眼前,如何能再去询问山本君?贼现距我只有三四里,山本君距我三里,来回六里,等得到山本君之命,贼已早过!” 第五十二章 斩获 浦源西助回顾之,见说话的却是三繁佐修。 三繁佐修奋声说道:“郡代费心谋划,诈死诱贼,叮嘱山本君:‘只许胜,不许败’,而今贼至,箭已在弦上,汝等却犹豫不欲击!浦源君,泊村君至果勇,汝不击,泊村君必击。汝与泊村君设伏东、西,如我军之两臂,无君,是我军自废一臂,泊村君虽勇,断难胜也。贼如遁逃,郡代问之,君何以答?” 三繁佐修的话在理,浦源自知理亏,他在军中也是向有勇名的,今却被三繁指责,颇是讪讪,心中不喜,勉强说道:“正因主公叮嘱山本君此战必须胜,故此我才稍微犹豫。”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浦源君,贼将至,请下令吧!”三繁佐修请示道。 浦源西助心道:“三繁君话粗理不粗。今天要是不出击,回去无颜面见主公。罢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很快就把心态调整了过来,下了决心,拔刃在手,令道,“诸曲备战!等到贼至,三繁君率部先击,汝等紧随出战,我在后头督战,敢有退者,斩!” 岛田部至浦源、泊村埋伏处。 抢在泊村部前头,浦源西助抢先击响了战鼓,传令进击,三繁佐修一马当先,舞着薙刀率众从丘岗中奔出。紧跟着,对面林中亦传出鼓声,却与浦源西助在后督阵不同,泊村佐阵身先士卒,亲带部众从林中杀出。 岛田部从昨晚到现在,只在早上休息了两个时辰,出山渡水,走了五六十里地的路,早就疲惫。浦源、泊村二部养精蓄锐多时,以逸击劳,以备击不备,只一个冲锋就把岛田部打懵了。 浦源西助在后边为本部掠阵,看得清楚,却见岛田部哪里有四五千人?顶天三千人。这三千人里,还有至少一半是老弱妇孺,——这却是岛田新佐出谷之后沿途掳掠来的乡中百姓。至于为何三千人能做出五千人的声势?却是岛田采用了那个谋士的计策,虚张声势,骗住了浦源西助。 此刻,岛田新佐万万没有想到骅乃是诈死,落入了埋伏。 他部众只有千五百余人,便不说是不是浦源西助、泊村佐阵的对手,只他沿路掳掠来的那千余乡民一乱,这仗他就打不下去了。外有强敌,内有乱民,兵卒疲惫,陷入绝境。在数十个亲兵的拼死护卫下,他边战边向来路退去,试图逃出包围。退未及远,北边的兵卒大乱,遥见一猛男率众从南杀来,此将身着甲胄,雄壮健硕,提一把豪野太刀勇猛奋击,横冲直撞,无人能挡。 岛田新佐惊道:“太刀猛将?!” 他知能使用太刀者皆猛将也,当即转变方向,又在乱军中往南奔逃。他的亲兵驱逐前边挡路的人,拥着他向南没多远,又见前头西边的丘岗中杀出一彪人马,又是一豪野太刀之将居中指挥——山本重国。 前有山本重国,后有泊村佐阵,两边受围,无路可逃。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军师,急问道:“先生在哪儿?” 一个亲兵答道:“刚与官军交战,先生就被一支冷箭射死了。” 岛田的这个军师颇有谋略,若骅真死,依其计划,岛田新佐还真有可能称霸多摩,只可惜生不逢时,又未能投得明主,时运不济,默默无名,死在箭下,倒于群尸里,无声无息。 岛田新佐在一干亲兵的护卫下,北突南逃,引起了蓝染右介的注意。他就近召拢过来了十余人,指着远处的岛田新佐,慷慨说道:“吾辈受主公宽厚仁爱,待我等推衣衣之,推食食之。今日就是报效之际!那个披精甲的人,扈从者众,肯定就是贼帅岛田新佐!汝等可敢从我去斩了他么?” 众人皆道:“愿从君!” 蓝染右介即率此十余人穿行乱军中,挥刀奋战,接连杀散四五股贼兵,渐近岛田等人。 岛田新佐畏惧太刀将,因此虽然泊村带的人少,山本带的人多,他却不敢再往北边逃,而是拼命地往南边杀去。既已陷入埋伏,谋士又死了,无计可施,再不死战,必死无疑。然死战之下,却也被他带亲兵连着冲破了浦源西助部的数次拦截。 正往前冲,他身边一个亲兵忽然骇然说道:“主公小心!” 迎面一人大呼高喊,带着数人从乱军中冲杀出,疾奔舞矛,击散他的亲兵,扬矛劈头直刺。他躲闪不及,被击中脑门,登时脑浆迸裂,哼也没哼一声便就栽倒,尸横当场。 岛田新佐被蓝染右介斩杀后那股贼兵群龙无首,登无斗志,四散逃跑,被山本重国、浦源西助、泊村佐阵、蓝染右介四面截杀,伤亡大半。只用了半个时辰,山本重国就结束了战斗。战后检点战果,毙、伤、俘获敌人千三百余人。一千五百多人的贼寇只逃出去了不到二百人。 己方因以逸待劳,占据地形之优,甲兵之利,五百人只折损了五六十人。 这逃出去的一二百贼兵大多逃进了高地山,因为对此处的山形尚不太熟悉,为避免无谓的折损,山本重国没有追击,整顿了下队伍,掩埋掉死者之尸体,放走了那些被贼裹挟的老弱妇孺,全军即转回多摩城。这个小乡里正在回去多摩的路上,却是路经此地。——昨晚他们就路过过这里,但当时行军隐秘,没打火把,乡民时又都在里中,所以竟是无人知晓。 独自指挥部队打了一个胜仗,山本重国的心情轻松很多。 来之前他是很有压力的。这是受骅招募后的第一战,骅又特别交代他:只许胜,不许负,他怎能不压力重重?好在仗打得很顺利,没有出什么纰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他受《孙子兵法》的影响,治军宽严相济,待兵如子,与兵卒同甘共苦,行军的时候从来不骑马,这会儿徒步走在部队中,瞧见了远处野上的妇人、孩童。他扭头往后边瞧了眼,令道:“把车子往外边挪一挪,把我等的斩获都露出来,给乡民们看看。” 亲兵接令,飞奔向后去传达他的军命。很快,后头的辎车被移到了队伍的两边。三十多辆车上满载人头和缴获的铠甲兵械。 山本重国又令道:“告诉三繁君,叫他带人走在最前。” 三繁部的浪士组乃是骅募之死士,是猛勇敢战,悍不畏死的,别的部曲在战后都是把斩获的首级放到车上,他的部卒却是或将首级提在手里,或将首级挂到腰上,看起来甚是吓人。何为兵威?从某种方面理解,威就是吓人。越能令人害怕就越有威。得了山本重国命令,三繁佐修带本部兵卒赶到了部队的最前边。 蓝染右介在边儿上听到了山本重国的这两个命令,笑道:“总队长,你的这两个命令甚妙。从今天起,高地山自多摩城五十里地间,将无人不知郡代之威矣!” 山本重国笑了一笑。 岛田新佐其部兵卒共有千五百余人,骑数十,除掉逃走的一二百人,余下的或阵亡或被俘,阵亡的不多,不到五百人,被俘的多,差不多八百来人。 山本重国问诸位军官,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蓝染右介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道:“郡中贼多,主公初至,难以促除,当此之际,不可怀柔,当示以诛罚。可尽斩之,以威慑余贼。” 该怀柔示恩的时候怀柔示恩,该雷霆诛罚的时候就要雷霆诛罚。 浦源西助道:“物极必反!首恶杀之,罪孽重者杀之,老弱者遣散之,精壮者收为兵卒。” 山本重国接受了浦源的建议,简单地甄别后:斩了三百,遣散了二百老弱,获得了三百壮丁。 装载斩获的三十余辆车上,其中有十辆装的都是人头。 第五十三章 归郡 多摩城郊,远处野中的妇人、孩童确定了道上的这支军马是郡兵。见队列整齐,车上装满了不知道什么物事,堆积得如小山也似,似是刚打了胜仗。他们壮起胆子,沿着田垄从野上过来,想到近处仔细看看。 还没走到路边,有眼尖的妇人看清了车上装的东西,吓得一屁股坐倒地上,惊骇之余,没忘了孩子,一把将孩子拉到怀里,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只见前边一长列的车上撞载得尽是血淋淋的人头。人头尽皆散发,有的人头上还留着月代头发型,横七竖八地堆垒在一处,把车填塞得满满腾腾,车缝里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边滴血,洒了一路,恐怖骇人。 又见走在队伍最前头的百十兵卒剽悍粗蛮,竟是人皆手持首级或腰带人头。此地离多摩城不远,这些妇人此前见过郡兵。若论骇人,以往她们见过的那些郡兵却又哪里比得上眼前这支? 乡下本来就消息闭塞,妇人对郡中的人事变动又不感兴趣,加上骅又是初至,这几个人妇人却没人知道郡中的郡代已然换了人,更不知道这支兵马乃是骅所部。 浦源西助对山本重国说道:“多摩狼狐多,暮色将深,天时已晚,乡人多归于家中以避野兽,这几个妇人却持铲镰、携孩童在茫茫野上寻吃,此必是家无男子、釜无余食的孤寡贫寒之人。总队长,可给她们些粮食,告诉她们我等是郡代的亲兵部曲。” 浦源西助这是要给骅扬名,敌人的首级可宣扬郡代之威,给妇人孩童粮食可宣扬郡代之仁。 山本重国点头应诺,他率带的诸将里蓝染右介最是相貌堂堂,便即令蓝染去野上分粮。 蓝染右介取了些军粮,去到野上对这几个妇人说道:“汝等休要害怕,我等是新任郡代中山君的部曲,刚在高地山剿灭了一股贼寇,斩获五千余。” 又指车中人头:“那些都是贼之首级。” 他知乡间野妇无知,恐怕不会知道骅是谁,又详加解释,叙述骅的出身和之前的功绩,“郡代乃前尾张织田氏家臣中山守捉的子弟,后从八州巡捕巡按八州,诛贼除恶,功常第一。前郡代牛岛知道么?就是被中山君郡代驱逐的。有中山君来贵郡为郡代,汝等以后可以安枕无忧了!”把粮食分给她们,温和地笑道,“天晚了,野外有狼,你们快点回里去吧。” 这几个妇人千恩万谢,拿了粮食,带着孩童目送山本重国等远去,这才归乡回村。回到村中,免不了要去相熟的人家说一说刚才的见闻。 如此这般,山本重国率领讨伐队走了一路,为骅宣扬了一路的威德。为了能更好地扬威宣德,他们在入夜后即停下了行军,就地露营歇息,待到天亮,乡人们从家里出来后才接着继续行军。 次日下午,将至郡城,遥已可见城郭。 山本重国命部队稍停,把各部营将召集过来,令他们重整队伍,以能以最佳的姿态出现在多摩町民的面前。诸将得令,各自归回本队去整顿部曲。 重整过队伍,三繁佐修带部居前,蓝染右介压阵,山本重国、浦源西助、泊村佐阵等率部行在其中,辎车在外,精卒在内,千余人旗帜鲜明,耀武扬威行至多摩城外。 山本重国等率部出兵时,除郡代所寥寥数人知,满郡城吏民皆不知,今见其军归,初以为是贼,后知是胜军凯旋,沿途的乡人奔走相告,观者如堵。多摩之前数败,前数月尝一日三惊,骅至未及一月而竟获大胜,杀贼“数千”,缴获二十余车,町民雀跃欢呼。 郡中的吏员、豪强、武家至此方知前日郡代遇刺身亡却居然是计谋,无不惊诧。 山本重国在昨天获胜后就遣快马回多摩送捷报给骅了,骅转告与郡丞成田隆孝、郡主簿新村卫黄知晓,二人欢喜无限,当即就对骅说:“等讨伐队诸君凯旋,我等将与郡代共同出城迎之。” 讨伐队诸部归来,骅率郡丞、郡主簿出城迎之。 郡城内外来看胜军的百姓多不可数,人头簇拥,欢声雷动。 岛崎胜勇、内藤隼三等谨慎警觉地从卫在骅之左右,拦阻热情的百姓太过近前。前天才刚出现行刺的事件,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 在郡门外,骅迎到了山本重国、三繁佐修、蓝染右介、浦源西助、泊村佐阵诸人下拜行礼。 骅把他们一一扶起,笑对他们说道:“诸君辛苦了。” 山本重国请他去看斩获,他却不看,带着山本等先去看军中的伤者,抚问慰劳,随后,他示意岛崎胜勇把他的乘车驾过来,登於车上,扶住车辕,对列在郡前的七百余兵卒大声说道:“汝等劳苦功高!我已令营中给你们备下了醇酒好肉,今天可以破例在营中饮酒,等会儿我也会去营中,与诸位把酒同欢。” 七百余兵卒齐举矛剑,同声呼道:“甘为主公效死!” 围观的百姓下蓦然闻此近千人同声共呼,见其铠甲耀目,矛剑如林,尽皆震服。 高地山在郡城西北,对山本重国来说,他们可以选择从西门入城,也可以选择从北门入城,按理说,郡代所在城西,他们应该选择西门,离郡代所近,骅可以少走些路,但他们却选择了北门,这却是骅给他们的密令,乃是因为郡中之豪强、武家多居城北。 北门内不多远有一个村,村中民大多姓多摩。 多摩家原来是“大化革新”后的多摩郡初代郡代,因有庶子留在此地,其后世子孙中遂多有以多摩为姓,遂成大族,其族人遍布多摩郡。 此时,在村中的一座高楼上,正有数人临栏凭眺。 这数人或老或者壮,最中间的这人年过五旬,身着黑色的丝衣,腰围美带,长须飘飘,正聚精会神地看骅迎接山本重国诸将,见诸将负甲携兵,行动矫捷,虎虎生风,显是俱为悍将,然而到得骅面前却皆跪拜如羊,不觉说道:“我听说郡代从八州巡捕诛暴除恶,每每当先,是丹下爱将,先前闻他被刺身亡,已疑之,今其部凯旋,果然是在用计。” 又见骅不看斩获,先抚慰兵卒伤者,又说道,“郡代非常人也。” 这个老者即是多摩氏的族长,名叫多摩相泽。 站在他左右的这几个人两个年过四十,是他的弟弟,一个年约二十七八,是他的长子。他共有子三人,二子、三子皆碌碌,唯此长子干练果决,年少时便闻名郡中,最得他的喜欢。 他的这个长子名叫多摩相耀,长一米六五,也算相貌魁昂,仪表不凡。 听到父亲称许骅,多摩相耀说道:“郡代年轻早贵,待人却很谦谨。郡代初任时,相乐介优请他饮宴,我陪坐席侧,相乐君数次盛赞他的诛恶之功,他都谦虚自抑,把功劳悉数归於八州巡捕和部众,酒宴罢了,相乐君送他与我出府,到门口,他两次请我先行。我当时还想:他功劳赫赫,却怎么这般谦恭?怀疑他的战功是怎么得来的。今见其出迎部曲,方知此人实能得众。” 相乐介优,是郡府次簿。 多摩郡大姓有五,武家士族三,豪强二。三个武家分为柳川氏、多摩氏、相乐氏。柳川氏在郡里的名气最大,家声最响,势力也最大,多摩氏其次,相乐氏再其次。 多摩相泽点了点头,眺望郡外,忽然喟叹。 多摩相耀问道:“父亲,缘何突发喟叹?” 第五十四章 对策 多摩相泽遥指骅,叹道:“中山郡代年方二十余,没落武家,白身之名,骤登六百石天领之位。真一时豪杰!织田中山氏的家声将要重振了啊!” 他顾视他的两个弟弟,说道:“吾等祖仕至幕府三千石旗本,父仕虽被削为二千石,然为目付组头、同心笔头,所在皆有美声,藩郡知之。至吾等却一事无成。我因小过被免官去职,仲弟因流贼起而弃官归家。族中子弟虽多,尽是庸人俗才。唉,我多摩氏的家声眼见一日不如一日,有辱父祖之名,这是不孝啊!”他叹了口气,说道,“唉,谁又能重振我多摩氏的家声?” 多摩相泽早年做过某郡町奉行,坐法免。其实幕府旗本和御家人“坐法免”得很多,犯了法,被免了官,不要紧,只要你有才能,有名气,幕府还会再起用你。可问题却是,多摩相泽首先名声不大,其次他犯的不是“小过”,是因为贪污受贿枉法而获罪,幕府对贪赃罪的处罚很严厉,连累直系子孙——即赃官的三代人禁止做官,但是江户幕府末期,此法虽弛废,然犯此罪的官吏如果没有过硬的后台却也难以再被起用。 多摩相泽的二弟多摩相河去年迁任某郡郡代,上任未及半年,饥民起事。他们的父亲虽然当过目付番头、同心笔头,但他无其父之胆勇,遂弃官逃归家。守土保境是郡代的职责,多摩相河倒好,不仅不守土,还弃官逃跑,虽然赖其祖、父留下的一点人脉,经过活动免除了幕府的追究,可要想再被幕府起用估计也是千难万难了。 多摩相泽的三弟多摩芹泽痴迷剑道,没有出仕。 多摩相泽的祖、父皆高官大吏,所在有政绩,到了他们这一代,出去当官的兄弟两人却并皆仕途不顺,且因一个受贿、一个逃跑而颇受郡人嘲笑,使得家声受损蒙尘。眼见没落白身武士,现如今却能重振家声,而他们却一代不如一代——多摩相泽因有感而发。 多摩相耀昂首按刀,说道:“父亲毋忧!吾今年二十五,十年内必振我家声!” 他的嗓音本来就大,声若洪钟,这时慷慨而言,落入诸人耳中更是铿锵有力,激昂雄壮,如闻金石之音。 诸人侧目。 .................... 骅虽初治兵,然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好歹是看过《三国演义》的。治兵领军向来是以恩义结之,待兵卒如待子弟,同时还要军纪森严。为免骚扰百姓,除非在万不得已时,他是从不让部卒入城的,今天也不例外,在郡门口抚慰勉励过兵卒后便即令山本重国等带他们归营。 在郡代所骅见到了幕府使者——井伊直监。 一番礼节后,骅引诸属官在议事堂正式会晤。 “中山君之奏报,将军已知。君真智谋杰出!常人要是遇刺,恐怕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中山君却于间不容发、刺客挺刃之际想到了此计。了不起!了不起!所谓望危如宁、视险如夷,说的就是中山君这样的人啊。”井伊直监赞道。 堂上诸人,俱皆附和称赞。 骅举杯道:“上使谬赞了!此乃得东照神君之庇佑,能尽此役全赖将军之神武,代所诸君之用功,三军将士之用命,吾岂敢独占此功。当自罚一杯!” 井伊直监对骅说道:“中山君,我闻奏报上说,多摩境内诸山谷中群盗蜂聚,时扰乡村,中有名朝香九鸟彦者,其众最多,号万人。不知是真是假?” “在诸山谷的群盗里边,朝香贼之众确实最多,不过没有万人,至多三千余。” 黑崎一本办事干练,尽管尚未把诸山谷里的全部情况打探清楚,但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黑崎知道的,骅自也知道。案几上奉有温汤,他当下把手指在汤中蘸了下,在案上粗略地画出多摩之地形,滴水以为山,划线以为河,指点郡北,从北边的松井起,到最南已经被消灭的的岛田部,把黑崎一本打探来的情况一一道出。 满堂之人,听他侃侃而谈。等他说罢,郡主簿新村卫黄叹道:“我虽久居郡中,但对诸山谷里的群盗却是只知有之而不知其详,郡代初至,于今不满二十天却竟已尽知群盗底细,对诸贼藏身之处、诸贼帅之名、诸贼之多寡尽了然胸中。较之郡代,我惭愧惭愧。” “盗贼之事,有污清听。吾未至郡,已闻公德名,公清白谨慎、仁爱教化,乃是郡之长者,有德行的人当然不会去关心盗贼之事。吾乃郡代,统领全郡为本职,所以也只有像吾这样的人才会去打听贼事。” 井伊直监笑道:“适才郡述说贼事,条理分明,清晰明了。贼虽处远山之中,而君讲之,却如反掌观纹。君将才武略,才具秀拔,郡代之职屈矣。” 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骅听着挺高兴,可面上秉持一贯的自谦,他谦虚地对井伊直监说道,“吾幸得备位,知能浅薄,唯知尽忠幕府,死而后已。”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今天下疲敝,生民废业,饥馑流亡,公家无经岁之储,百姓无安固之志,民遂散逃入山中为盗贼。如吾方才所言,岛田贼之外,今郡内尚有松井、朝香等多股盗贼,武州群盗林立,多者数千,少者三四百,林林总总,合计怕有近万,甚至万余。是以,吾以为,幕府与诸公且不可因为高地山的一场小胜而就对山谷里的诸贼掉以轻心。” 井伊直监颔首说道:“君言之甚是。”复问:“君既尽知贼情,那么想来定已有平贼之策,吾愿闻之。” 击讨诸贼关系到多摩、乃至武州的安危,关系到诸人的身家性命和日后仕途,井伊直监诸人皆目注骅,静听他说。 对此,骅早有预备,说道:“吾之策唯二。” “两个办法?是什么?快请言之!” “其一,防疫。” 井伊直监疑惑:“防疫?” “这么多死在乱中的人,日头曝晒,雨水冲刷,地方上如果不加安葬,势必会引起大疫。一旦疫病再起,便是给了那些不轨之徒机会,恐怕又有人谋逆叛乱。” 郡丞成田隆孝说道:“郡代说得对!前几天我就在考虑这件事了,正打算传檄各代官所,令诸代官遣人分去各乡村,催促庄屋、组头妥善安葬死者。” 井伊直监问道:“防疫是其一,其二是什么?” “备粮。” “备粮?” “今年的贼乱耽误了春种,贼寇掳掠乡村,又抢走了民家的储粮,现下秋收方过,百姓犹有乏者,至春恐甚。郡库仓储不多,等到来春怕是无以相恤。如果出现这种局面,民为盗贼者必多。吾以为,宜早图其备,务益致谷以备来春之急。” 井伊直监连连点头,说道:“君所言甚是,幕府亦深有此忧……只是,大乱方过,武州诸藩郡均缺粮食,这粮却从何而来呢?” 骅心道:“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想得粮,自然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种,要么抢。现在种已是来不及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抢。” 抢谁的?谁有粮食抢谁。谁有粮食?豪强、大姓。 第五十五章 突访 郡主簿新村卫黄搔首愁叹,说道:“画饼不能充饥,凭空不能变粮。唉,这粮食却是不好得也。……不知郡代可有良策?” 骅心道:“我初来乍到,虽得一小胜,然也只能算是刚在多摩站住了脚,问豪强、大姓要粮的话却是万不能说出。就算说,这话也不能出自他口。”他暗叹了口气,复又想道:“唉,空见粮库却不能取之,可恨可恼。罢了罢了,我且先集中精力解决了郡兵、城防诸事,再徐思良策来解决此事吧。” 骅肃容回答说道:“致谷粮、抚恤百姓,这是民事。目前郡中要事,击贼也。” 井伊直监笑对骅说道,“一防疫,二备粮,确实要紧。可《易》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防患於未然,此固应当,可君却为何半字不及平贼的具体方略呢?” “吾以为,郡中只要能把防疫、备粮这两件事做好,那么山中的盗贼虽多,却也不必过虑。” “不错,可正如君言,诸山谷里的诸贼群盗差不多得万人上下,多摩地狭民少,郡中的人口总共也才不过十万户出头,这还是在前年检地之前的人口,现在恐怕至多八万户。这上万乃至万余名的盗贼却也不可不重视啊!不知君打算如何平定?” “八个字:及早进击,徐徐图之。” 井伊直监莫名其妙,完全没听懂,说道:“及早进击、徐徐图之?既然要‘及早进击’,又怎么‘徐徐图之’?” “及早”、“徐徐”,这是一对反义词。、 诸人亦愕然不解。 骅不慌不忙,笑道:“山中的群盗分为两类,一是本郡旧有的盗寇,如松井贼,一是后来之流寇,如岛田贼、朝香贼。此些贼是新贼,刚到山中,与松井等旧寇尚不熟识。既不熟识,他们彼此间就难以联合,这就给了我郡趁此分而击之的机会……” 井伊直监听到这里,明白了骅所说之“及早进击”的意思,插口说道:“我明白了!现在新贼方至,所以与松井等旧寇不熟,可要是时间一长,他们同在山中,就有可能会熟识,乃至联合,等到那个时候我郡就击之不易了,故此君说需要‘及早进击’。” “正是。” 成田隆孝沉吟说道:“所谓贼者,无义之徒,利则聚,无利则散,非有仗义死节者也。若郡代分而击之,旧寇与新贼间大概不会互相援助,可新贼中如岛田贼般有脱藩浪士,武家子弟必懂兵法,若单击其一支,会不会引起别支智谋浪士的援救?适才讲说山中诸贼情况,山中诸贼是旧寇少,新贼多,其各部各支加到一块儿有五六千人,我郡兵只有千许,郡代的部曲也不多,当击贼时,还得留下部分守城,如果被新贼诸支数千人围击之,会不会很危险?” 骅说道:“山中的诸贼哪怕有脱藩浪士,怎可能彼此尽皆认识?他们群龙无首,互相间又多不熟识,於是不得不各自为战,就像是一盘散沙,虽我单击其中一支时,别支却不见得会跑来相救。” 浪士其实和渡世人一样就是混口饭吃,谁会以命相搏。 井伊直监细细思忖,觉得骅说得对——遂赞道:“君心思缜密,聪明察微,对诸贼的分析说得太好了!”略顿了一下,又说道:“‘及早进击’我已知矣,何为‘徐徐图之’?” 骅心道:“重头戏来了。” 先前说的“平贼二策:防疫、备粮”,以及刚才说的“及早进击”,这几条都只是引子,“徐徐图之”才是他的重点。 他说道:“群盗诸贼都是藏身在山谷里。吾之部曲多是周游浪士,既不知本郡地理,又没有经历过山战,仓促进击,必将大败。所以,我说得‘徐徐图之’。” 井伊直监说道:“君部固多为浪士,不识山战,然郡中的郡兵却皆为本地人,知地理,会山战,何不以郡兵为主,进击山贼?如君所言:若是耽搁过久,山中的新贼与旧寇很可能会联合起来,待到那时再击,岂不晚矣?” 骅笑道:“为将者,如果不知道兵卒的能力,不熟悉兵卒的脾性,那么就打不了胜仗,这是兵家的大忌啊。郡兵皆本地勇健,熟知山形,日后击山破贼,自然要以他们为主,可在此之前,我却也得先熟悉一下他们的才能和脾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也。” 井伊直监叹服,说道:“君真知兵者也!” 成田隆孝不由点了点头,说道:“郡代所言甚是,却是我操之过急了。”顿了下,又说道,“郡兵不多,只千许人,以郡代之才干,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熟悉他们的能力了。”复又问骅,“不知郡代打算怎么了解郡兵?可需要我做些什么么?” 话到此处,门卒通报:“多摩家督求见!” 骅很纳闷:我没叫他啊! “是我请他来的。”井伊直监道:“多摩家督是井伊家故吏。” 议事堂门开,门下立了一人,年约五旬,抚须含笑:“原来诸君是在说大事,却是我莽撞了。我自退下,就不打扰了。” 多摩郡大的武家士族有三个,多摩氏是其一。多摩相泽是多摩氏的族长。成田隆孝心道:“若是中山君领兵出城作战,守城必是我。日后平贼守城,少不了需要借助郡中诸家。他又是井伊家的故吏,无人挽留已,也许会引他不快,若因此生了嫌隙,却不利我日后保郡守境。” 成田隆孝笑道,“公父是故同心笔头,公应亦知兵事,现今郡中贼寇日多,郡代正欲借重公之才能,灭贼安民。公何必退下去?” “吾召卿来亦是为此事。”井伊直监道。 骅笑道:“多摩公谦虚了,吾正欲和郡内诸公商议,公却先来,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公且坐之。” 这话正合多摩相泽之意,他笑道:“我有何才?又有何能?郡代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成田隆孝简单地复述了一下骅之前说的那些话,“平贼二策、及早进击、徐徐图之”,说完,对多摩相泽说道:“公进前,我正在请教郡代打算如何熟悉郡兵。” 多摩相泽笑对骅说道:“郡代请说,吾恭闻之。” 骅和多摩相耀见过,但是没和多摩相泽见过,这是初识,他微笑着说道:“前数日,吾尝与公之子见于相乐次簿家中。公之子聪明秀出,颖异非常。有子如此,父当更佳。公之父,故幕府同心笔头,治巡有能绩,吾素闻之,本不该在公前妄言,今试言之,如有谬错,请公指教。” 多摩相泽笑道:“请说。” 诸人催促:“郡代快说,快说。” 骅说道:“要想尽快地熟悉郡兵,只有一个办法。” “是什么?” 第五十六章 右姓 骅环视诸人,顿了顿:“吾国自大化革新以来受华夏之学久矣,时当深秋,故大唐州郡旧制:‘秋操都试’。我准备遵循故事,设校场,召郡卒,试以其五兵之能,观以其阵战之术,卓异者拔擢进之,不合格者退之。” 昔日华夏汉唐之时,各个州、郡、藩国里每年都有对郡兵的考核、演练,称为“都试”,时间在秋天的九月或者十月。“五兵”是指弓弩、矛枪、盾、刀剑、甲铠。不过此时岛国都试主要是试弓弩、刀剑、矛枪、鉄炮、骑术。 郡主簿新村卫黄大喜,他喜欢热闹,说道:“好!到时候我要去凑凑热闹!” 骅笑与井伊直监说道:“上使若是同意,待到都试时,还得请上使来主持。” 井伊直监说道:“固所愿也!” 侍从长黑崎一本笑道:“自牛岛上任以来,疏于军务,多摩已有五六年不置秋操,此是盛事,不仅可以选能任勇,且还能振我郡威,沮败贼气。郡代此策甚好!可是郡代打算何时秋操选拔?” “本郡久未有秋操,需做些准备,初定在十日后,诸君以为如何?” “太晚,太晚。……秋操也没什么可准备的,设个校场,召来郡卒就可以了。以我看来,两三天就能够准备妥当了,不如定在三日后?”井伊直监道。 “悉从上使。” 多摩相泽这时笑道:“我弟婿广本兆车,现在郡兵曹之某组头,郡代若是有何需要,可令他去办。” 骅心道:“我与多摩相泽初见,他却怎么就荐人给我?而且推荐的还是他的亲戚?” 看着老头子的笑容,骅似有所悟。只是眼下并非琢磨这事儿的时候,他说道:“等秋操罢了,我了解了郡兵就可进山击贼了!” 骅顿了顿:“不过在此之前,却还有一事需得办妥。” “何事?” “秋操之日,郡兵齐集,这四周城防、城内治安可能会松懈……。” 井伊直监悚然,说道:“不错。君有何对策?” 不等骅回答,成田隆孝已想到了对策,说道,“郡代自募之浪士组皆实战精卒,这城防就拜托郡代之部曲代管了。” 骅笑道:“固所愿也,岂敢不从?”又说道,“除了四周城防,城中也得多加警戒。” 井伊直监深以为然,说道:“以君之尊,尚且遇刺街上。这城里的警戒确实得整治加强了。” 他是幕府使者,来这里名为安抚慰问,实为监军!来就是为了分润军功。高贵的井伊家子弟怎么可以随便上前线,所以得加强城内防御。 旋即当下说道,“这城中的警戒便也一并劳烦君之浪士组,请君督促君兵整改吧。” 骅笑应道:“哈依。” 整治郡兵、控制城防、插手治安,三项皆成。此三项到手,下一步就可招兵扩充。 纵观骅之说计,逐步推进,先以“唯二策:防疫、备粮”为始,继以“及早进击”为转,铺垫够了,这才把自己的真实目的放在“徐徐图之”的名下,“徐徐”说出:整顿郡兵、控制城防、插手治安。要是反过来,把次序颠倒,先说他想要的“整治郡兵、控制城防”等,必会使诸吏认为他是在借机集权,但以这个次序说来却是水到渠成。 接着诸人又谈论了一些细节,然后各自散去。 未及,听到门卒汇报说:“郡代,那个老者又转回来了。” 骅初闻之纳闷,但须臾想到了适才多摩相泽给他推荐他的弟婿卢广本兆车之举,心中一动,吩咐道:“请他进来。” 多摩相泽入内,两人一番礼节后,多摩相泽笑与骅说道:“忽想起一事,刚才忘了对郡代说。” “何事?” “郡代所诸属官当以全之,不宜久悬。” .............. 次日。 “‘郡代所诸属官当以全之,不宜久悬。’……山本君、岛崎君,你们说多摩相泽对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内府,骅笑问山本重国、岛崎胜勇。 山本重国笑道:“他自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主公说起这话,以吾看来,他大约是想给他的儿子们在郡代所谋个吏职了。” “岛崎君,你说呢?” 岛崎胜勇思忖了片刻,说道:“多摩氏可用!” 骅与山本对顾一眼,骅说道:“噢?愿闻其详。” “原因有三。” “第一是什么?” “要想借地方之力,就必须倚重多摩大姓。郡代府中,两职最优,一为郡丞之吏曹——郡次丞,简核贤能。二为书役长,匡理政事。可惜成田君能力太强,又是幕府命卿,恐怕不愿有人和他分享权力。那么书役长一职就只能、也必须由多摩武家来担任。只有如此,才能服众。” 骅颔首,说道:“不错。”问道,“第二呢?” “其次,多摩之贵姓大族有五。初川、北川两氏只是倚仗郡中权豪之势,巨富而已,出仕者少,不足提。柳川氏、多摩氏、相乐氏,此三姓世仕藩郡、幕府,名重郡中,素为郡中诸武家所服,主公就要想倚重多摩大姓,那么书役长的人选就必须要从此三姓的子弟中选用。” “三姓之中,柳川家最盛,卿为何以为柳川家不如多摩家?” 山本重国说多摩氏可用,没有说柳川氏可用,很明显,他的潜台词就是柳川氏不如多摩氏。 山本重国说道:“确然,柳川家最盛,乃是多摩冠族,堪称本郡郡姓。可正因为他们太盛了,所以不可用之。” 多摩郡中,柳川家一枝独秀,是最有名望、也是仕途最顺畅的一家。 族长柳川平松,故某某奉行;柳川平松的兄长,被幕府过继给某藩藩主;柳川的父亲,是幕府旗本武士。 柳川平松的父亲和兄长已不在人世了。柳川平松因为年老多病,现亦闲居在家。 现在柳川家出仕的子弟计有三人:一个是兄长的儿子,为某藩少主。一个是他自己的儿子,现为某郡代。一个是他的族侄,名叫柳川平助的,聪慧机敏,名闻郡中,今年才二十二岁,已是郡代工曹组头。 山本重国说道:“柳川平松之父曾为旗本,柳川平松本人做过封疆大吏,他的儿子现为大郡的郡代,他的侄子现为某藩少主,连他的族侄都是郡代所的组头。以此柳川家之势,主公以为能得其助么?” 第五十七章 污浊 骅思付片刻,笑了起来,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能得也。” 骅乃没落武士出身的“渡世人”,因为丹下典膳的举荐才出仕,虽说现在有了些名气,但也只是有了“些”名气而已,以他现在的名气,可以得到柳川家的尊敬,但是却万难得到他的竭力帮助。 “所以说,既不能得柳川家为用,相乐氏又较弱……” 说到这里,山本重国顿了一顿,插了句闲话:“而且我闻相乐家兄弟不和。相乐介优现为郡代所的次簿,前段时间他还宴请过主公,主公若是辟用他的弟弟为书役长则必会引起他的不快。主公白身得官,毫无家世根基,随意得罪本地豪族,得不偿失。” 相乐介优有个异母弟叫相乐介峻,他俩不合的事儿,骅听说过。 起因却是源自牛岛镇雄。 牛岛镇雄虽说他自到多摩任官以来没有干过什么离谱的坏事儿,可毕竟是幕府老中水野家门生。相乐介峻人如其名,是个很“峻拔”的人,洁身自好,很看不起牛岛镇雄这个权贵走狗。相乐介优与相乐介峻不同,相乐介优是个很现实的人,他很想他的仕途能再进一步,所以就刻意与牛岛镇雄交好。 兄弟两个,一个看不起牛岛,一个却与牛岛交好,难免就会不和。 骅点点头,转顾内藤隼三,说道:“相乐介峻!行义修洁,可称是多摩士子的楷模。内藤君,我不方便出头露面去与他交,你可去与他交往。” 骅知道幕末乱世将起,他要抓紧时间做好准备,没有功夫去和郡内的吏员们内斗,所以他对成田隆孝也好、对新村卫黄也罢,包括黑崎一本、三繁佐修等人,他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去找你们的事儿,但你们也别来掣我的肘,大家和和气气的是最好不过。” 既然他的态度如此,那么他就不好自己出面去和相乐介峻交好了,这会不利於他和其他人的关系。 内藤隼三是本地人,目前是骅的护卫,由他出面去与相乐介峻交往很合适。 之所以骅让内藤隼三去与相乐介峻交往,却并非全因相乐介峻这个人的品性,也是因为在相乐介峻的身边聚集了不少多摩的武家士子。 柳川、多摩、相乐三家各有一人名头最响,俨然是多摩一郡年轻一代武家士子的领袖。柳川家是柳川平助,聪慧杰睿,见微识着,少年时就有神童之名,故此年方二十二即得以为郡代所工曹。多摩家是多摩相泽的长子多摩相耀,其人明察内敏,刚健敢行。相乐家则就是相乐介峻,其人守正持节,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朋党亲族里如果有人犯错,他必直言不讳,当面指出,士友咸惮之,至乃相谓曰:“见介峻君,患其教责人,不见,又思之。” 三人之中,柳川平助以聪明颖秀出名,多摩相耀以行事刚健出名,相乐介峻则以操行高洁出名。 三人品性不同,与三人交好的朋友自也就不同,相乐介峻身边的友人多是郡中的节义之士。这些人可能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可首先,令人尊敬,其次,要想得到好的名声也得礼敬他们。 因此之故,骅叫内藤隼三去与相乐介峻交往。 内藤隼三知骅之意,应道:“遵命!好的!主公。” 骅笑对山本重国说道:“相乐家弱,柳川家不能为我所用。这么说来,也确实只有多摩家可用了。” “然也。” “可是,山本君,多摩家虽不及柳川家之盛贵,其祖上亦历仕旗本二千石,今多摩相泽虽主动向我‘索官’,然其家势就真的能为我所用么?” “主公,多摩武家士族大姓有三,柳川平助为郡代所工曹,相乐介优为郡代所次簿,缘何多摩家独不见辟用?” “多摩相泽以贪浊去官,名声不佳。” “正是!如主公方才所言,多摩氏祖上亦历仕旗本二千石,而到了多摩相泽这一代却连一个州郡之职都得不到,多摩相泽岂会无知耻发奋之心?我听说,多摩相泽经常对外人说:‘振我家声者,必吾子耀也’,多摩相耀亦以此为志,自励不息,可见他们想要重振家声的迫切心态。‘知耻近乎勇’,他们知道了耻辱,想要再振家声,那么行事必然就勇了。多摩相耀以刚健敢行出名,这其中的一半大约是因为他的本性如此,另一半却也应是和他想要重振家声的迫切心态有关。” 骅对此倒是没有细思过,闻得山本重国这般说,觉得说得有理,心道:“急切地想要重振家声、行事刚健、遇事敢为,被山本这么一说,这多摩相泽还真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岛崎胜勇略微踌躇,稍带忧色,说道:“多摩相泽以贪浊去官,其弟又以怯懦逃归,幕府辟除柳川平助、相乐介优为郡代所官吏,却独不重用他家的子弟。山本君,主公若是辟多摩家为书役长?会不会?” “岛崎君是担忧会不会有损主公的令名么?” “是啊。” 山本重国说道:“岛崎君以为贪浊、逃归是不赦之罪么?” “此话怎讲?” “先说逃归:我等浪士转游数州、数郡、数藩,见多了。因为贼乱,这些州郡藩国里逃跑的奉行、郡代还少么?不止奉行、郡代,就连有守藩之责的大名也多有逃离封国的!谱代、外样大名且不说,连亲藩御三家里都有在国无政,守藩不称,损辱圣朝的。” 做为的亲藩大名都不能起守土保境的表率作用,上梁不正下梁歪,幕府还能指望州郡的长吏们怎么做呢? “再说贪浊:而今之天下远近诸州,试问有几个官吏不贪?近如武州,昔先将军时,武州饥荒,盗贼群起,幕府以酒井家酒井忠睿为监察使,案察之,至州境,守令自知藏污,望风借印绶去。远如陆州,多珍产,明玑、玳瑁、异香、美木,应有尽有,前后郡代率多贪浊,上承权贵,下积私贿,以至吏民怨叛,今年又生反乱!地方吏员贪婪,……幕府里的那些权贵自己也在卖官!你以为牛岛镇雄这无能之辈是怎么出仕郡代的,不就是走了水野家的路子。” 山本重国顿了顿接着说道:“说句难听的,多摩相泽只是运气不好,没有上下打点好,得罪了某权贵的门生故吏,故被弹劾举奏,因而获罪。如此而已。” “而今之天下远近诸州,试问有几个官吏不贪?” “多摩相泽只是运气不好,如此而已。” 山本重国的这两句话是大实话。 现今天下之诸藩诸州诸郡,几乎是无官不贪。 便是骅之举主丹下典膳也是贪污的。真正清廉、一介不取、秉正无私的官吏不但少见,而且处在这个环境里还会被人指点嘲笑。 便是骅,也是准备“贪浊”的。 现在出仕了要养家臣团啊! 骅闻言罢,思及当今天下的污浊吏事,不胜喟叹,又想到自己也是“贪浊”的一员,颇是愧疚。 不过,他的“贪浊”与那些贪浊吏的贪浊却是不同的。 那些贪浊吏贪图的财货本身,而骅两世为人,对财货早已就看淡了。财货之物是供人用的,够用就可以了,就如那句老话:便有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便有良田万倾,日食一升。财货再多,若只是留为己用,供己挥霍,最多也就只是满足些寡人之疾、口腹之欲,纯属浪费。 骅“贪浊”财物却是为了苟活乱世于幕末。 因为百姓不易,生活艰难,骅不能从百姓那里“贪浊”财货,不是靠剿匪私留缴获,就是吃大户。 反正这些缴获即使上缴到朝廷也只会被朝吏们分了,即便落下稍许分给底下州郡,供以赈济民间,又也会被州郡吏从中间过一次手,最终落到百姓身上的不过星星点点。与其如此,还不如由他来用。 第五十八章 唯才 家臣团诸人辩论一番后,觉得诚山本重国所言,在当今之世,怯懦、贪浊,名声虽然不好,还不至于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是真的罪无可恕、千夫所指,那多摩家父子也不会还有意振作家声了。 骅收回因“贪浊”而散发出去的思绪,把正题落回到书役长和多摩氏的身上,对山本重国说道:“山本君,确乎如是,于当下言之,贪浊、怯懦确不算是大的过错。” 山本重国想及当今之世的种种乱象,亦是百感交集,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说道:“贪浊、逃归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多摩氏能为主公所用,解决当下问题,什么都好说。” 山本重国到底是做过与力笔头的中层武士,有实际治政的经验,不管黑猫白猫只要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在选人用才上,他自不会拘泥于“名声”二字。要说起这方面,骅与他很是一致。 相乐介峻的兄长相乐介优是个现实的人,故此与牛岛结交。骅与山本重国也是现实的人,他俩虽不会主动去和权贵子弟交往,进而依附。可在用人却也是不会只看出身。骅两世为人的经验——用人的标准只有两个:“唯才是举”和“唯有用是举”。只要这个人有才干或者有用处,那就用。 当然,现今之世,武士们互相品题、彼此标榜、展现武士名节,对这个世风骅却也不会毫不顾忌。所以,他让内藤隼三去与相乐介峻交往以求其名,辟除多摩相耀以求其实。 骅心中已经决定辟除多摩相耀为书役长,想起山本重国方才说多摩氏之所以可以用是因为三个缘故,山本重国到现在为止只说了两个,因问道:“山本君,其三为何?” “其三者,便是多摩相耀这个人了。” 浦源西助问道:“其人如何?” 骅见过多摩相泽一次,说道:“我上次在相乐氏家中,虽然与多摩相耀只是于席中相见,一面之缘,可观其言谈举止,此人甚是爽朗,人聪明,有果决气。” 岛崎胜勇颔首,说道:“刚健敢行、聪明有果决气。如此,其人可用也。” 骅整治郡兵、控制四周城防、插手城中治安、征募壮勇等等计划,虽然在前期是骅自己筹思的,不过到后来,山本重国与岛崎胜勇也都是知道的,不但知道,两人且参与到了其中的谋划里,深知要想把这几件事在短期内办成是很有难度的。 今天骅得到了郡代所诸官吏的同意,幕府监察使井伊直监的支持,看似是可以着手进行整治郡兵、控制四周城防、插手城中治安三件事了,可实际上,要想顺利地办好这三件事,只得到上层建筑的同意是不行的,还得经过下边具体负责的人。 比如整治郡兵,多摩的豪强大族多有安插人手在郡兵里的,要想把他们中不堪用的逐走,只凭权力是不行的,得有本地人的呼应配合;比如控制城防,派兵接防容易,可要想在短期内适应就不易,这也得有本地人的配合;再比如插手治安,此事更不易,需要搞定与力、同心,插手城中治安,这是在侵夺警部的权,与力、同心们怎会不反对?更得有非常了解本地情况的人来协助配合。而要想顺顺利利地完成以上诸事,这个协助配合的本地人还不能文懦,还得有胆气,能压得住阵,还得有勇气大刀阔斧地来协助配合郡代所。 多摩相泽有果决气,刚健敢行,又聪明,正合其用。 山本重国说多摩氏可用有三个原因:一是多摩家冠姓本郡,二是多摩家重振家声心切,可以利用他们的这个心态里使之为骅所用,三是多摩相泽这个人有能力。 骅笑对山本重国、岛崎胜勇说道:“二君均以为多摩相泽可用,那此人就定是可用的了!” 岛崎胜勇说道:“主公今已得井伊君允诺,可着手郡兵、城防、治安诸事,那么以吾之见,辟用多摩相耀就宜早不宜迟。早辟用了他,可早得多摩氏之助力。” “然!”骅当即铺纸提笔,行以楷书,数行写毕,盖上“多摩郡代”之印,卷折封起,拿在手中,笑对岛崎胜勇说道,“岛崎君,这辟除之书就麻烦你明天送去给多摩氏家里吧?” 一如骅叫内藤隼三去与相乐介峻交往,岛崎虽非郡代府吏,然是亲信家臣,由他去送聘书更可显骅之重视,胜过以郡代府吏去送。 定下辟除多摩相耀为书役长,写好聘书,骅望向堂外,此时夜色已渐深。 ………… 暮色浓时,夜未至前,多摩相泽回到了家中。 他一家里,便即召多摩相耀来见。 多摩相耀正半裸上身在住屋前搬石以强身,闻多摩相泽召唤,丢下石头,令婢女取来水、巾,昂首分腿而立,舒展开手臂,命其给自己略拭了下汗水,穿上衣服,又叫婢女取来佩刃,亲手插入腰中,细心地调正位置,然后大步流星地来到堂上,向多摩相泽行了一礼,跪坐侧席,问道:“父亲可见到井伊大人和中山郡代了?” “郡代将召你为吏曹或书役长了,你做好准备。” 多摩相泽讶然问道:“父亲怎么知道的?……郡代对父亲说要辟用我了么?” 多摩相泽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今暮我与郡代相见,从头到尾都未说私事,讲的都是公事。” “然则父亲何以说,郡代将辟用我?” 多摩相泽先不回答多摩相耀所问,而是因为多摩相泽的这句发问而教诲他说道:“耀!我郡诸后起之士,以柳川平助、相乐介峻与你最为知名。见微知着,你不如柳川平助;砥砺名行,你不如相乐介峻。耀!我且问你,你是凭什么与他两人齐名的?” 多摩相耀肃容说道:“吾所以凭者,猛豺鸷攫,刚健敢行;鹰隼奋翰,志存高远。” “说的好!虽然见微知着你不如柳川平助,砥砺名行你不如相乐介峻,可要论刚健有为,他俩却远不如你。这就是你和他俩齐名的资本。名者,何也?‘名者,实之宾也’。无实,则将无名。耀!你的‘实’就是你的‘刚健’和‘高远之志’,此两者是你立於天地间的倚仗,你要时刻牢记,不可或忘!” “哈依!” “耀!鸟无翅不飞,人无名不立。大丈夫如果想要做大事,就必须得先有大的名声,而要想有大的名声,不但要有‘实’、要有才能,而且还必须要不畏艰难,迎难而上,这样才行啊!” “哈依!” 告诫过多摩相耀要时刻牢记着他所以能和柳川平助、相乐介峻齐名的资本后,多摩相泽这才说道:“柳川平助能见微知着,换了是他,他就不会问我刚才你问的那个问题。” “吾愚钝,请父亲教之。” 第五十九章 辟用 多摩家主堂上,多摩相泽看着儿子多摩相耀道: “中山郡代和幕府天领诸官来到我郡后,连续委任手下的人充任门下掾属、佐吏,却一直没有委任书役长和郡丞诸下曹,这显然是为我郡人留的。之所以迟迟未定,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不知道该委任谁家的子弟好。现在他到任半个月了,与本地的武家士族大姓都有过接触了,也该任命了,却还是迟迟不任命,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因为他还在观望。” 多摩相耀说道:“父亲分析的是。” “我郡右姓以我多摩氏、柳川氏、相乐氏为冠,如是,郡代若选用,只会从我等三家里选用。” “对。” “柳川氏虽盛贵,郡代若有意用柳川氏子弟,早就该下送檄文辟除了。” “没错。” “而郡代却没有辟除他家的子弟,这说明郡代之意不在柳川氏。不在柳川氏,就必在我家与相乐氏。” “就是这样。” “若用相乐氏,则只能是相乐介峻;若用我家,则只能是你。” 相乐氏家兄弟两人,相乐介优已然出仕,能选用的只能是相乐介峻。多摩家的子弟虽众,可多摩相耀名气最大,且是长子,依照惯例,兄未出仕,弟通常就不会出仕,即使被州郡辟除了,做弟弟的也很多都会谢辞,不肯接受,所以要用多摩氏,郡代只可能辟用多摩相耀。 “然哉。” “相乐介峻与你各有优劣。用相乐介峻,则得名;用你,则得实。名与实不可兼得,故此中山郡代迟疑不决。” “有道理。” “名有名的好,实有实的好,对郡代而言,这是两难之抉择。在这个时候,若是有‘名’与‘实’之间有一方主动向他示好,那么不必说,他定然就会选择示好的这一方了。” “所以父亲今去见中山郡代?” “然也。” “听父亲之意,似是早看出了郡代为何迟迟不辟除,却为何直到今日才去与他相见?” “长吏如君,我家的家声是否能够重振如今全在你的肩上,我为你择君,岂可不慎?得一明君,事半功倍;得一庸主,徒费光阴。中山郡代虽自称清州织田中山氏,然我闻清州中山氏早已没落,且是以荐举白身得官,又年少早贵,其人究竟如何?不可不细细察看观之。” 多摩相耀见过骅,对骅自有评价,但他现在想听听他父亲对骅的看法,问道:“郡代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我闻其事迹便已奇之,今下午在楼上见他,已知他非常人也,今暮于议事堂上闻得了他平贼的方略,我只有七个字评他。” “何七字也?” “‘善谋知兵足干事’。” “吾从未闻父亲对人有此等美评,此评却是因何而得?他的平贼方略有何出奇之处?” “平常人说平贼,只讲贼事而已,中山郡代却先言防疫、备粮,眼光长远,防患於未然。” “此我亦能为之。” “郡代到任才半个月,对郡北的贼寇就了如指掌,比我等本地人了解的还多、还深。” 多摩相耀默然片刻,试想了一下若是自己是多摩郡代能不能在半个月内就了然贼情,说道:“此我亦能为之。” “中山郡代平贼之方略共有三条,先防疫、备粮,次及早进击,次徐徐图之。”多摩相泽把骅的方略转述给儿子,说道,“你可看出郡代的深意了么?” “深意?郡代此方略由远及近,从先解决以后之大患到如何解决眼前之小患,层次分明,条理整齐,甚是精当。父亲说的‘深意’是这个么?” “此非郡代之深意也。” “那什么是郡代之深意?” “掌握兵权方是郡代之深意!” 多摩相耀霍然醒悟,回思骅此三条方略,层层推进,步步深入,而最终落脚到郡兵、城防上,因其前边的铺垫使人自然地接受,不觉拍案叫绝,说道:“真妙策也!”随即又说道,“不过,虽是妙策,却也瞒不住人。……父亲不就看出来了么?” “我看出来是因我旁观者清,身处局中者却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再则说了,郡代又何需瞒人!有他前边防疫、备粮、及早击之的铺垫,便算被人看出又如何?” 多摩相耀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就算被人看出郡代的最终目的是掌握兵权,可有他前边数条的铺垫,却谁也不能说出他的错处,谁也不能反对他去整治郡兵和控制四周城防,以及插手城中治安。这却是因为他占着道理。“先入为主”,既然郡代占着道理,而听者又接受了他的道理,那么自就无法反对他的最终目的——这乃是光明正大之阳谋。 多摩相泽问儿子:“郡代此策你亦可为之么?” 多摩相耀佩服地说道:“郡代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临阵破敌用以堂堂之阵,使人就算看出其目的亦无能为也。我不及之。” “郡代才二十余岁就这样的才干,以后肯定能立下更大的功勋,难怪丹下典膳器重他。振兴我多摩家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你要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哈依!” 多摩相泽问道:“你准备怎么辅佐他?” 多摩相耀想了想,说道:“郡代外州人也,初来我郡,地方不熟,要想控制郡兵、掌控四周城防、管控城中治安必阻力重重,我当竭力助之。” “还有呢?” “郡代白身得官名,必存大志,不可能尸位素餐的,必是想要建立功业,我熟知地形,当助他击贼。” “还有呢?” “举荐贤士,助他收拢人望。” “还有呢?” “还有?” “还有!” 多摩相耀屈指心算,想道:“先助郡代掌控住军事,再助其击贼立功,再再助之得人望,获州郡美誉。此三者足矣,还能有什么?”问道,“请父亲教之。” “粮食。” “粮食?” “郡代所部家臣团虽然精锐,多为浪士,不熟地理山形,欲要及早击贼就非得以本郡壮勇为主不可。郡兵不堪战,这连我都能看得出来,何况郡代?郡代肯定是要重新招募本郡义勇的。 “招募义勇就得要有粮食。郡中的情况我等都清楚,今年秋收没收上来多少,缺粮。缺粮,就需要从地方大姓、豪强那里借贷,你可以在这方面助他。” “是了,我家可捐粮给他。” “错。” “错?” “我一家之存谷,岂够养一郡之兵?” “父亲的意思是?” “助他从郡中借粮。” “这……这恐怕要得罪人。” “天下多事,郡代英才,日后当致位旗本,我家重振家声、取功名富贵在此一举,何惜得罪人!” 多摩相耀以为然。 父子深谈至此时,堂外夜已渐深。 …… 次日,骅传檄,由岛崎胜勇亲送至,辟多摩相耀为书役长。 多摩相耀接过檄文、衣服、印绶,告个罪,回到屋中把衣服换上、印绶系好,气宇轩昂地出来,向岛崎胜勇一揖,说道:“不可劳郡代久候,我等这就去郡代所吧。” 岛崎胜勇笑道:“君乃吾郡俊才,主公自知德薄能鲜,资浅望轻,今虽为郡百姓计,斗胆辟君为书役长,实不敢以书役长之位拘君。吾来之前,主公吩咐说道:‘今如能得君不嫌,接受辟除已是喜事,至若何时上任,悉凭君也’。多摩君可以等几天,择一吉日再就任不迟。” 多摩相耀按刀昂头,大声说道:“耀野泽愚人,不良之材,荷蒙殊遇,被郡代辟为亲从近密,委任腹心,敢不竭股肱之力,即刻就发奋报效之?何须等吉日!” 书役长是长吏的亲近吏,故此多摩相耀说被骅辟为“亲从近密”、“委任腹心”。岛崎胜勇观其慨然之状,闻其金鼓之音,心道:“主公说多摩相耀爽朗有果决气,果然不假。” 这要换成是个俗人,起码得矜持下,肯定不会在接到辟除檄文的当天就去上任的,怎么也得在家待上一天,等到次日再去上任,要不然显得多想当官似的。多摩相耀却丝毫没有这个顾忌。 “大丈夫为人,做的是实事,不求虚名。”多摩相耀道。 岛崎胜勇益发壮其气,当下辞别多摩相泽,与多摩相耀一起去往郡代所。 第六十章 荐才 岛崎胜勇带着多摩相耀到郡代所。 此时骅正在堂上与山本重国等商议“秋操”的筹办工作,没有想到多摩相耀这么快就来上任了,见多摩相耀与岛崎胜勇步入堂上,颇是吃惊,不过脸上没有露出异样,起身相迎。 多摩相耀撩衣下拜,行跪拜之礼。 骅忙下去把他扶起,笑道:“书役长来何之速也!我不是让岛崎君转告书役长了么?我虽翘足相盼君来,然却断不敢以吏职约束君的。君大可在家多待几日,择时上任不迟。” 多摩相耀答道:“择吉日上任,那是凡夫俗子所为。岛崎君英才伟士,耀久闻之,耀与之比,无能为役,而郡代不任亲、贤,却用耀为书役长,如此厚爱,耀岂敢不加倍努力以报效郡代?怎么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在家虚度时光,以博虚名,择时上任?今郡中贼众,此诚多事之秋,耀既为郡代臣吏,自当为郡代惜时,为郡代分忧,不揣冒昧,有一件事愿意为郡代去办。” 骅抬眼去看岛崎胜勇,岛崎胜勇也正在看他。骅、岛崎、山本三人均是干脆果决之人,绝非婆婆妈妈之徒,但较之多摩相耀的“雷厉风行”,三人却相形失色。 山本重国从案后站起,笑问道:“君愿为郡代去办何事?” “耀愿为郡代借粮!” “借粮?” “我闻郡代的‘平贼策’中言:‘为避免诸山谷中的旧寇、新贼通合一气,需要及早进击’,郡兵不堪用,要想及早进击就得招募吾郡壮勇,要想招募壮勇就得有粮,今秋收成不好,郡中乏粮,想来郡库能拨给郡代的粮食是有限的,肯定不够用,这不足之数就只能从郡里的豪族大户人家中借。耀是本郡土着,熟知本郡大姓家中储粮之多寡,愿为郡代借。” 骅闻得此言,既惊又喜,惊的是多摩相耀之果决,喜的也是多摩相耀之果决。 对筹粮一事,他已是犯愁许久了。 沙汰郡兵、控制城防、插手治安,这些说来不易,却都比不上向地方筹粮难。 饥馑四起,地方未定,盗贼群起,今秋的收成又不好,谁都知道粮食珍贵,在这个时候向地方的大户借粮就相当於剜他们的心头肉,可以预见,必会遭受到激烈之拒绝与反抗。 事实上,骅昨天在议事堂说平贼策时,其中就有试探郡代所诸人想法之意,想试探试探看他们肯不肯出头向郡中的大户借粮,结果却是根本没有人提及这茬,可见此事之难。成田等是外郡人为本地为官,尚且不愿意得罪本地的豪强大户,这多摩相耀是土生土长的多摩人,竟丝毫不怕得罪本地的豪族?上任头件事就是愿为骅借粮? 骅这是第二次见多摩相耀。 第一次见他时觉得他爽朗、有果决气。 今日见他更是觉得他果决非常了。先是接到辟除,半刻钟也不耽搁,当即就来上任,接着是一见面就说愿意为自己借粮,端得是十分雷厉风行,骅因不觉心道:“竟刚健果决至此?”转目看了眼山本重国,又心道,“山本君荐此人为我的书役长,真是荐对人了!此人可以大用。”心中这样想,嘴上却婉拒了他的提议,笑道,“君方初任,借粮之事不急。” 借粮是件大事,多摩相耀刚就任书役长,骅等人还不熟悉他,他也不熟悉骅等人,君臣不相熟,办此大事就可能会出纰漏,不可能现在就着手进行的。多摩相耀对此亦知,他之所以一见面就说愿意为郡代借粮,更多的是为了表现一下他效忠的态度,得了骅的婉拒,亦不介意,心道:“郡代前从丹下典膳扫逆诛恶,缴获颇多,来我郡上任时,便招募二百浪士,想来所部还是有余粮的,加上郡库中支取的,粮食应还够一时之用。此事暂且缓一缓,等一个更好的机会来办也好。” 他又说道:“郡代英明强干,部曲熊罴之士,固然是将明卒勇,然却惜均非本郡人,要想尽早击本郡之贼,却非得有本郡之能人杰士为辅助不可。吾郡才士辈出,耀愿为郡代择其优良。” 这是要给骅推荐人才。 骅说道:“君请言之。” “郡北保谷村宫川荣吉,耀之友也,耀素知其能。此人家仕足轻组头,明达干练、磊落奇才,可以用之。” “可是俗名宫川荣次郎的那位宫川君么?” “正是。” “我听郡代所中佐吏说过此人姓名,说此人有奇谋,久欲相见,苦无人引荐耳。今得君引荐,我当立刻遣人辟此君为我门下佐头。” “福生村广本兆车,耀之妹婿,坚强雄毅,久在郡兵曹职任,熟知郡兵曹与郡兵事,亦可用之。” 骅昨日就听过其名,乃说道:“君妹婿之名,我昨日闻君父提及过,今又闻君举荐,此人定有大才。我听君父说,他现在郡兵曹为吏?” “是,现为郡兵曹左卫组头。” “我当请他来见。” 当下,骅写了两道檄文,一道辟保谷村人宫川荣吉为门下佐头,一道则是写给原田军兵卫,请他遣广本兆车过来一见。分别派人送出。 保谷远,郡府近。宫川估计得过个一两天才能到,广本没多久就来了。 ………… 广本兆车个头不高,身长一米五八上下,眉浓眼大,观其年岁,约二十六七。他个子虽不高,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虎虎生风,和多摩相耀并立一站,单只看外在的气质,两人有几分相似。 骅心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单只看外表举止,这多摩相耀与广本兆车俱为刚强之人啊。” 就如多摩相耀所说,现在境内多贼,正是多事之秋。於此时此刻,正用人之际,骅不怕手下人刚强,就怕手下人不刚强。当下,他请广本入座。 岛崎胜勇坐在末席,不动声色地观察广本兆车。 他心道:“我前些年听郡人传闻,此人是一个姿性骄傲之人,他家是吾郡冠族,又宗名师,娶的又是多摩氏之女,家族门第观念很强,对郡代所里朝夕相见的同僚们他也多所轻忽,亦因此之故,当了好几年的郡兵曹组头,至今不得升迁。” 骅正用人之际,对广本的这点骄傲脾性并不在意,别说他只是姿性骄傲,就是蹬鼻子上脸,只要有用,骅也能容他。 骅心道:“多摩氏父子两人都荐举此人,也不知是此人真有才,还是因为此人是他俩的亲戚?我且先试试他的才干。”徐徐笑道,“我昨与诸君商议,想要於近日举办一次‘秋操’。我初来郡中,对郡兵不太了解,不知卿有何以教我?” “郡中之兵现有千二百三十一人,除少数是郡中原有之卒,余者均是前郡代牛岛临时招募得来,大多不通战阵,不精‘五兵’。郡代若欲用此击贼,好有一比。” “何比?” “驱羊就狼。” “驱羊就狼?” “山贼好比是狼,这些郡兵好比是羊。郡代用他们击贼就好像是把羊送入了狼口,不过是给山贼送去了些军械、缴获罢了,徒然资贼,壮贼声势,欲要以此克贼?却是万万不能!” “那以卿之见,如何才能克贼?” “把郡兵中不堪用的尽数逐走,然后张榜郡中,重新招募精勇。舍此之外,别无良策。” 蓝染右介、浦源西助亦在座。多摩、广本来前,他俩正和山本重国一起与骅商议“沙汰郡兵”一事。此时听得广本的意见也是“沙汰郡兵”,浦源西助插口说道:“广本君所言固是,奈何郡兵中多有郡中强宗右姓的子弟、宾客为军吏,却怕是不好将之悉数逐走也。此事难为!君何以教之。” 第六十一章 申明 广本兆车看了看比他高的浦源西助,因见浦源是骅身边的亲近人,客气了两分,虽说是客气了两分,犹扬眉奋声,按佩刃跽坐,亮声说道:“天下事,有难有易!易事,庸才亦可为,唯有能迎难而上者方为大丈夫。岂能因畏事之难而就避之?吾读《後汉书》闻中原昔苏武留胡,吃雪食毡,凡十九年方归,岂不难哉?而终不坠节!耿长水以单兵固守孤城,饮马粪汁,煮弩铠食,余二十六人犹在雪中守城,岂不难哉?而终不为国耻!较之苏、耿之行迹,沙汰郡兵、逐其不良,怎能称难?” 苏武留胡的故事人人皆知,不必多说。耿长水,说的是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耿弇的从子耿恭。 “好家伙!人人都是汉学家是不是?!”这会儿听广本举出苏武和耿恭两个人的事迹来表示大丈夫不可畏惧险难,应当迎难而上,骅不禁拍案赞赏,说道:“好!卿真大丈夫也。” 且不论广本兆车的才干如何,只凭他这份不畏艰难的坚毅就足可与之相商大事了。 骅非是倨傲之人,亦不喜人倨傲,适才广本兆车表现出骄傲之态时,他对广本其实已经有了一些反感,但此时闻其壮语,这份迎难而上的态度却很难得,足以抵消适才的那点反感了。 骅看看多摩相耀,再又看看广本兆车,欢畅笑道:“耀卿刚健、车卿坚强,我得二卿相助,多摩之事没有办不成的了!” 他示意浦源西助出去,叫门外的亲兵加强戒备,不许外人近至堂前,对多摩、广本说道:“确实!如二卿所言,郡兵不堪用。欲击贼,非得再招募壮勇不可。所以,我打算借此次举办秋操之机,沙汰郡兵。不瞒二位,我对此已略有腹案,只是却又如浦源君所说,郡兵中多有本郡豪强、大户家的奴客、子弟为军吏,因为身边没有熟知本郡人情的人可以商议,故此还不知我此腹案是否能行。二卿皆本郡世家子弟,又知郡兵虚实,今日,当与二卿详商此事。” 听骅说完他“借秋操沙汰郡兵”的腹案,多摩相耀、广本兆车抚手大赞。 多摩相耀说道:“郡代此计甚妙。按此行之,郡兵中那些不合格的强宗右姓之子弟、奴客们纵被郡代悉数沙汰,那些强宗右姓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有怨言可发。” 骅的办法并不复杂,很简单,八个字就可以概括:“先礼后兵,以威压人”。 所谓“先礼后兵”:在举秋操试前,先把郡兵里的组头、番头等军吏召来,当面告之将要举办秋操之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优异者我将拔擢而使之进,不合格者我将沙汰而使之退”,这是先礼,礼罢,秋操的时候就严格执行这两条,铁面无私,绝不徇情,此是后兵。 所谓“以威压人”:骅初到,在郡兵里没有威望,军队里是最讲究威望的,没有威望就不能服众,不能服众就什么也办不成,骅虽初统兵多,然深知在军队里若无威望而只以权势压之的话只会适得其反,这时就需要借助外力了,他的外力便是山本重国、蓝染右介等这些熊罴猛士,当秋操之时,在试郡兵之前,先令山本重国等出场,通过演示他们的勇武以震慑郡兵。 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泊村佐阵等或不敢说是万人敌、起码百人敌算是有的,料来郡兵中无有能比得上他们的,比不上就只能服气,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骅的发落,就算被沙汰掉了也只能自惭不如人,没有什么可怨言的,——即便有怨言,在道理上站不住脚,他们身后的强宗右姓也兴不起风浪。 这世间万事,离不开一个理字,只要站住理,事情就能办好——前提是你得有绝对实力。 广本兆车在郡兵里为吏多年,熟知郡中兵事,详细地给骅介绍了一下郡兵里都有哪家豪强大姓的奴客为军吏,郡代所中又有谁家的子弟、门客为吏员,说得清清楚楚,细细致致,让骅在黑崎一本打探来的情报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了解了郡兵的底细。 骅大喜,说道:“有卿,我尽知郡兵事也,来日沙汰郡兵又多了三分把握。” 昨晚多摩相泽不止嘱咐儿子要尽力佐助骅,在与儿子说完话后他又把女婿叫了来,并也嘱咐女婿要全力协助骅,所以广本兆车今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诸人在堂上说到中午,骅留二人用饭。 饭毕,骅即委用多摩相泽暂先协助黑崎一本布置校场。 多摩相耀欣然从命。 在多摩相耀等人筹备秋操时,骅也没闲着,他于次日上午把郡兵中组头以上的军吏悉数召到府中。 近百人应召至,悉披甲带刀,立于堂前院上。 郡代府中本有百余锐士为骅护卫,平时守在府中各处,警戒森严,今天,骅特地命他们待在屋里不要出来,只带了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泊村佐阵三人,布衣简从地出来见这些军吏。 他站在堂门口的阶梯上,环顾这些人,说道:“兵法:‘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办事之前,如果未能向吏士申明约束,说清奖罚,那么是为将者的错,如果已经说明白了约束、奖罚而吏士却不能遵从,那么就是吏士的错了。诸君想必应已知,后日将举秋操。我为郡代,幕府天领官,为诸君之将,那么就应当在举办秋操前先将此次都试的约束、奖罚告知诸君。” 骅到郡以后常去郡兵营中,和这些军吏不是见过一次两次了。他每去营中,随行带的护卫都不多,或七八人,或十余人,这些军吏哪知骅是何等样人?本来就有轻视他少威仪的。今见他的府里居然也是警备松散,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简易到不像话,而骅更竟是身着褐色布衣,只带了三个随从来见他们,毫无为将者的威严,不免越发轻视骅——好些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骅只当未见,说道:“此次秋操之约束、奖罚只有两条。一,优异者,我当擢进之。二,无能者,我当沙汰之。……,诸君可听清了么?” 百余军吏参差不齐地答道:“听清了。” “听清了?” “听清了。” “那就请各自散去吧。” 骅转身离开,山本、蓝染、泊村跟从其后。 军吏们没有想到骅的话这么简短,看着他顺着走廊走远,众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呆了片刻,有人懒洋洋地说道:“郡代既叫我等散去,我等便就散去吧。” 众人一哄而散。 出了郡代所,有那自恃出身的免不了就要嘲笑骅几句,说他没落武家出身,无威不重,没有将才。 却也有心思细腻的,略知骅以往的功劳,不免犯些嘀咕,寻思想道:“郡代曾随丹下典膳威赫诸州,除暴安良,怎可能是这样一个没有威仪的人?他以布衣简从示於我等面前,却是何意?” 猜不透骅意思,家在城内的便先不归兵营,回去家中将此事告与家主。 很快,这件事就传开了。 到得下午,城里的诸大姓家中尽皆已知,传得沸沸扬扬。 郡兵曹干事柳川平助休病假,已经两个月没去郡代所了。下午在家听奴仆讲起这件事,方知郡中将要举办秋操,乃急起,命奴备车,欲去主家。 他的妻子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要去主家,担忧他的身体,劝道:“君病,当养精神,何故要忽去主家?” 柳川平助说道:“秋操,军国之大事。我为柳川家子弟,岂可不忠言进谏?” “进谏何事?” “汝妇人也,我就是告诉你进谏何事,你也听不懂,快去催促奴客给我备驾笼!” 他的妻子无奈,只得催促奴客备驾笼。柳川平助乘车急赴家主家,入了府中,下笼登堂,拜谒家主。 家主见他来府,颇是奇怪,说道:“卿病愈了?” “未曾。” “既未病愈,当在家养身体,何故来府?今天风不小,若再冲了风,使病加重,岂不后悔?” “吾听家奴说,郡中将举办秋操?敢问主家,此事可有?” “有之。” “秋操乃郡国大事,不知此次秋操是由谁提出的?” “中山郡代。” 第六十二章 校场 就在柳川平助往柳川主家去的时候,郡代所广本兆车对骅道:“柳川平助聪颖忠诚,素得柳川家主信重,柳川亦是本郡大族,豢养私兵,怕会对郡代不利。” 骅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笑道:“这其实是忠君之士。为了家族不惜一切,此忠之人,我当礼重之。” 虽然敬其忠,却笑其不知己,骅笑与广本兆车说道:“柳川平助不知我也!我岂是贪恋权势之人?便是争权,区区一郡,民不足二十万,又岂值我争?我之所欲,不在此也。随柳川家去罢!” 按照骅的意见,秋操的时间定在了后天,又按照早先与郡代所诸君商量好的,骅与黑崎一本联名下檄文,调城外骅的浪士组入城接管城防,而令原先负责城防的郡兵归营为后天的秋操做准备。 半天功夫,在兵曹组头史广本兆车的全力配合下,城防就悉数换由了山本重国部接管。 柳川平助在家中闻之,喟叹连声,说道:“等到后天的秋操过后,这郡兵里恐怕一大半都要被沙汰了,待至那时,郡兵空虚、人手不足,诸家就算想要安插自己人,再用郡兵负责城防,亦难为也。” 他当然对柳川家主说道:“中山郡代至境,蛰伏半月不言语,借遇刺之机乃设计伏击岛田贼,一战大胜于郡郊高地山,遂挟大胜之威,定下后日秋操,又借秋操之机,调其浪士组接管城防,其志不小,他这显然是想借机把兵权尽控入手中。莫说家主安插到郡兵里的那几个奴客虽有些勇力,却不知兵,就算他们知兵善战,郡代为了控兵权,此番恐怕也会找借口把他们尽数沙汰掉的。与其等被沙汰,使我柳川家面上无光,家主不如主动把他们召回。” 柳川家主向来看重柳川平助,视其为他们柳川氏一族的千里驹,听得他此劝,家主虽然不大相信骅会无视他们柳川家在多摩的名望而将其家中在郡兵里的奴客尽数沙汰,却也从谏如流,命人去将那几个奴客召了回来。 广本兆车听闻后又来郡代所,将此事告与骅。 骅闻言大喜,笑道:“柳川平助这是在助我啊!” 柳川家当然不是在帮助骅,可柳川家的这个举动却等同是在帮助骅。 秋操还没开始,柳川氏就主动将自家的奴客召回,近似於向骅示弱。柳川氏乃多摩冠族,尚且“惧”中山郡代之威,余下的那些豪强大姓还不得掂量一二?” 三繁佐助、多摩相耀等按时布置好了校场,在广本兆车的大力协助下,浪士组接管城防的过程亦很顺利。万事俱备,等到秋操这一天,骅乘驾笼去本郡诸家右姓大家拜访,邀请其等观摩兵列。 诸家右姓见骅,执礼甚恭,摆足了给大姓面子,顿时狐疑顿去,忌惮全消,心道:“我就说我们才是铁打的老爷,他是流水的郡代!” 校场在城外。校场上设了斧钺,建起旌旗,十分威严。千余郡卒排列整齐,绛衣戎服,持矛枪,配刀弩,在各自军吏的带领下,分按部、曲,步卒在前,骑士在后,踏着鼓笳等演奏的军乐次第入场。 军乐是由专门的骑吏演奏的。 六个骑吏各执不同的乐器,骑着彩头结尾的骏马,行在参与都试的郡卒前边,最先入场。 郡兵诸部步骑入到场中站定,持矛林立,鸦雀无声,静候郡代。 郡卒的步骑们面向之处立有一个高台,骅先登之。 当骅登台之时,随从的侍卫虽仍不多,只有十三四人,但俱为他浪士组中的虎士,前为泊村佐阵、三繁佐修开道,后是原田军兵卫、黑崎一本压阵,左右是山本重国、岛崎胜勇、内藤隼三、蓝染右介、浦源西助,或重甲持矛,雄武过人,或精铠带刀,杀气外露,或皮甲风流,秀美异常,前呼后拥着骅如众星捧月也似。 除此八人,又有浪士组几个组头:大前田希进、严原津乐、志岛直武、斋藤新伊、藤田高则,衣甲挟弓弩,策马驰行到台下肃立。 大前田希进,二十六岁,陆奥黑石藩人士,武藏流忍者出身。 严原津乐,二十五岁,陆奥仙台藩人士,户田一刀流,原为仙台藩藩士,负责主君近卫勤务,因新藩主不喜而脱藩。面容瘦削,不管何时都神情严肃。 志岛直武,二十三岁,常陆水户藩人士,直心流,原为水户藩藩士,水户藩边境国廻藩士,因被逃犯逃离,被驱逐脱藩。脸上有黑眼袋和雀斑,气质比较颓丧,计上心来会露出阴沉的笑容。 斋藤新伊,二十八岁,下野壬生藩人士,神刀兑山流,原为壬生藩藩士,藩城同心组头,因藩国被幕府削石高,被裁员脱藩。 藤田高则,二十四岁,上野吉井藩人士,本间念流,原为吉井藩藩士,藩剑术馆助教,因比试中木刀击飞,误伤藩主,被驱逐脱藩。 骅披挂重甲,佩戴豪野太刀,在山本、岛崎等簇拥下上到台上,笔直地面对台下站定,放眼环顾诸部郡卒。 前天在郡代所,骅布衣简从,看似毫无威严。 今天他的随从依旧不多,可换上了甲衣,带上了太刀,又身处在校场杀伐之气重的地方,他的威仪立刻就出来了。此时上午,阳光明亮,场上诸部、曲的军吏仰望骅,只觉他铠甲耀眼,在山本、岛崎等的簇卫下,威严十足,令人不敢久视。 骅前后的变化太大,这些军吏颇不适应。 有一人挪动了下脚步,偏头对身边的吏卒说道:“郡代前以简易示人,今以甲兵示我等,这是想立威么?” 鸦雀无声中,他的声音虽然不算大,却也传出甚远,落入了骅的耳中。 骅瞧也不瞧他,向台下喝道:“原田兵曹!” 原田军兵卫驱马出列,高声应道:“在。” “三军列阵而吏士奔喧者,何罪也?” 原田军兵卫熟知法度,不假思索,应声答道:“军法:列阵奔喧,论斩无须时。” 岛崎胜勇按刃前行半步,虎视台下,喝问道:“适才何人奔喧,出列!” 下面诸部闻他厉声喝问,面面相觑,无人出声回答。 岛崎再问道:“适才何人奔喧,出列!” 仍然无人言声。 岛崎三问之:“适才何人奔喧,出列!” 还是没人说话。 岛崎乃转身请得骅将令,命台下的大前田希进、斋藤新伊:“将犯禁之人拿下!” 大前田、斋藤等在台下的诸骑从到台下起就在目不转睛地观察郡兵们的一举一动,早就看清是何人了。接到骅之令,他俩即挺矛驰马,径入郡兵阵中,在郡兵的众目睽睽下奔到适才奔喧之人前,大前田希进将矛交到左手,右手探出,把这人揪住,转马回行。 这个犯禁之人乃是多摩豪强内田家的宾客。恃内田家之势,这个人在军中一向散漫,不过,虽然散漫,平素待部卒还算不错。这时见他被抓,他部下的这中队郡卒顿起骚乱。 一中队兵卒约百十人。 斋藤新伊横矛驻马,独立其前,挺弩对朝,嗔目喝道:“岂不闻军法?‘喧哗者,论斩无须时’!” 百十郡卒里有不忿的,想鼓动人抢回被带走的那个中队长,但看到斋藤的手指放在了弩机的机括上,被他怒目扫过,却终究没有敢出声。 大前田希进把那个犯禁的中队长拿到台下,丢到地上,回命:“报,已将违法吏卒带到!” 山本重国回禀骅。 骅依然是瞧也不瞧那人一眼,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第六十三章 箭来 立在他身边的郡丞成田隆孝闻言大惊,刚才骅令人捕拿那个“犯禁”的中队长时,他还以为骅只是想稍微惩治一下这个人,借机立威罢了,却万没料到骅说斩就斩!他知这中队长是内田家的宾客,忙出言说道:“此军吏不知郡代之威,只是初犯军法,稍加惩治即是,不必斩了吧。” 骅正色说道:“郡丞既说‘威’,敢请教郡丞,何为威?” “这……” “某不才,请求为成田君试言之:幕府《军法》说军法的用处,开篇明义:‘立威以威众,诛恶以禁邪’,军法就是用来立威、诛恶的。不诛恶,何以立威?如果违法了军法而却不按照军法规定的条款处置,还要军法何用?如果军法无用,如何明赏罚?如果不能明赏罚,何以治军?又如何击贼?故兵家言:威之立,始自诛恶。别的事皆可从成田君,唯此事不可从也!” 成田隆孝自与骅相识,从未见过骅正颜厉色的样子,此时见之,出身虽比骅尊,年虽比骅长,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竣烈严厉之气所夺,诺诺无言,拱手而已,不敢再劝。 台下的那个中队长怎么也没想到前天骅在郡代所里那么多人随意说话,骅不管,今天他只是在校场上随口说了一句却就要被郡代处斩?骇然恐惧,见先前拿他的那个骑士从马上下来,抽出佩刀,狞笑着提刀近前,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他惊骇惧恐之下,腿脚酥软,又哪里跑得快? 没两步即被大前田希进追上——他绰了个刀花,两手上下握住刀柄,横向斩出,正中此人后颈,平削过去,势如破竹,将其头颅削掉。头颅飞起,脖腔里的血向空中喷涌而出,就如泉水也似。这中队长脑袋虽飞起,脚下又奔了两三步,无头的尸体方才颓然倒地。 人的颈骨坚硬,要想一刀把人头砍掉,这需得要有很高的技巧。只从大前田希进这轻轻巧巧的一刀就可看出,他不愧是犀利的忍者,一击必杀。山本重国、泊村佐阵、蓝染右介等平时好用刀剑之人都是此中的行家,看见大前田这一刀,俱露出赞赏的神色。 这神色被台下的郡卒看到,越发骇怖。 他们大多不知大前田希进这一刀的难度,却能看懂山本等人的赞赏。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想道:“郡代手下的这几个家兵私卒平时见他们也不觉得如何,却原来竟是这般漠视生死,见中队长被杀毫不动容而却赞赏杀人者!” 大前田希进亦很满意自己这一刀,得意洋洋地提起这个中队长的人头,呈给山本重国。 山本重国转呈给骅。骅仍是瞧也不瞧一眼,按刃顾视台下的郡卒,轻蔑地说道:“这样的无胆鼠子也能在郡兵里为军吏?他刚才要是不逃跑,返身与大前田君搏斗的话,我倒还能高看他一眼,说不定免他一死,却转身逃亡,乃至不敢拔刀后顾,如此鼠辈,真为多摩男儿之羞!” 他帐下浪士久经沙场,见惯了杀戮,大前田希进杀一军吏,在诸将看来实为小事一件,不足一提,但对郡兵里的大多数来说却是惊骇之事。包括成田隆孝在内,校场上的千余人多半面如土色,惶惶战栗,或汗不敢出,或汗如浆出。那个被处斩的中队长之部卒这时亦老老实实的,不敢再有说半个字、动一下身子的了。 大前田希进轻蔑地哼了声,转马归回台下。 骅说道:“乱军法者已就刑诛,三军已然肃静,秋操开始。” 旋即举手示意击鼓,开始秋操。 鼓声毕。 接着骅道:“场中诸君既能被选入郡兵,想来定都勇武兼人。吾部下的义从家兵从吾击贼,亦自觉可称骁勇,试郡兵前愿先演武,以抛砖引玉。” “请。” 秋操先试箭术:步射、骑射。 骅带来的这十来人中,箭术好、擅弓弩的有严原津乐、志岛直武、蓝染右介、三繁佐修几人,骅即令他四人出列,驰射弩弓。 场上早备好了骑射用的靶场。 骑射之靶场不似步卒之靶场,占地很大,箭靶也多。箭靶有高有低、有起有伏。从台上望去,遥可见约有十余箭靶远远近近、疏密不一地分布在靶场上。 蓝染右介首先驱马入场中。 靶场在郡卒阵的左侧。 骅下令,命郡卒左转,前边的坐下,中间的半蹲,后边的站立,齐观蓝染右介驰马射靶。 郡卒们见他人物美丽,驰马风流,挟绿沈雕弓,乘乌骓马,奔行于高低起伏的箭靶之间,却不似来射箭的,倒仿佛是谁家贵族的子弟春游郊外。 接着却见蓝染右介催马提速,绕着靶场的外围跑了两圈,待马速提上去后,以腿驭骑,挽弓搭箭,斜斜插入场中,迎对诸多的箭靶,时而控弦左射,时而侧身右发,忽而俯射马蹄,忽而仰射月支。 马蹄、月支,皆箭靶之名也。高者名为月支,低者呼为马蹄。马行如风,带起尘土滚滚,箭去如流行,迅捷带风。疏忽片刻,场中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箭靶悉被射中。 郡兵们看得眼花缭乱。 待蓝染右介射罢,近处的郡兵瞪大眼仔细去看,看得清楚,所有的箭矢皆正中靶中,再去往地上看,地上却是干干净净,未有一箭遗落。蓝染右介马上的箭壶里统共装了二十支箭,却是无一落空。他射得兴起,把箭射完了犹不肯离场,转首远顾三繁佐修,遥相唤道:“三繁君!箭来。” 蓝染、三繁均善弓,又是老乡,两人没事时常在一块儿切磋。闻得蓝染此唤,三繁立知其意,打马奔前,骋入场中。两人对面驰行,在靶场的正中相遇,交错而过,到靶场的南、北尽头,分别拨马回转,再相向疾行。这一次相对奔行却与上次不同,三繁抽弓矢在手,在马上施以连珠箭法,却是向蓝染连环疾射。 前箭方离弦,后箭已经出。后箭方才出,后后箭又已出。一连三箭,首尾相连。 眼见这三箭分奔着蓝染的面门、前胸去,旁观的郡卒们惊呼出声。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蓝染兜马左右行,或仰首,或转腰,探手疾抓,眨眼间将此三矢悉数抓入手中。这是,旁观郡卒的惊呼尚未落地,见到蓝染此等妙技,惊呼复又转为惊叹。惊叹未落地,只见蓝染复又左射右发,俯身低就,把这三支箭矢尽数射出,观其去处,俱中左近的月支、马蹄。 场外安静了稍顷,彩声大作。 蓝染三箭射毕,与苏则於场中再度碰面。他冲三繁一笑,拨马转出靶场。驰马到台下,下马登台,晏然步至骅身侧站好,骑射半晌,他面不红、心不跳,只额头上被晒出了些汗滴,顺他的脸颊流下,晶莹剔透,更显得他齿白唇红,貌美如画。台下的郡卒却都不再把他当做寻常的贵族少年,望向他时,眼中满是敬慕。 三繁佐修留在靶场中,一如蓝染右介方才,控弦破左的,右发催月支,侧首回顾处,曲身散马蹄。 他射毕,志岛直武入场,他不用弓,带了两个骑弩射靶,弩力比弓强,射速也比弓快,如果刚才郡兵还能看清箭矢的去处,这会儿却是根本看不清弩矢的去处了。等到志岛直武射完,有的郡兵往靶上看,有机灵的往地上看,靶子上的箭矢、弩矢拥拥挤挤,满满堂堂,地上却依然是干干净净,不管是三繁的箭矢,还是志岛的弩矢,没有一箭射空。 蓝染、三繁、志岛是骑射,严原津乐射步射。严原亦擅连珠箭法,五十步内百步穿杨。 待其四人演过。 骅问郡代所诸属官:“诸君以为此四子箭术何如?” 成田隆孝说道:“四子俱佳,尤以蓝染君最妙。” 第六十四章 沙汰 箭术毕,就是相扑、掷远、跳跃、铁炮之类。 相扑——近战肉搏摔跤、铁炮就是火绳枪射击。这四项派泊村佐阵、内藤隼三、浦源西助、藤田高泽了。 多摩多山多丘陵,常年地翻山越岭锻炼出了多摩山民的敏捷本领,许多郡卒都能跃远,内藤隼三、浦源西助的跳远或许不能冠绝郡兵,但泊村佐阵、藤田高泽的肉搏、掷远却足令郡兵咋舌。 藤田高泽可投重十五斤之飞石达二百步。 成田隆孝于台上失色惊道:“十五斤重之飞石,以投石机机发亦不过行三百步。此真乃虎士!” 成田隆孝转任幕府天领多地,还曾在陆奥为将,见过得勇士极多,他尚且惊诧藤田之神力,何况郡卒?泊村佐阵的力气也很大,仅略次藤田。若说郡卒方才是敬慕蓝染右介,那么现在就是畏慕藤田、泊村。 藤田高泽、泊村佐阵两人之技最精彩的不是投掷,而是肉搏相扑。 两个身怀神力之人,裸着上身,只穿犊鼻短裤在郡卒右边的相扑场中扭抱滚打,呼吼不绝,追逐较量,端得是震天动地,动静比方才蓝染右介等人骑射,驰马奔行时还大。 相扑场在右边,注目观看的郡卒们瞠目结舌。 但见场中烟尘翻滚,当一人将另一人抱起摔倒在地上时,他们隐约觉得地面都在为之颤动,恍惚里看到的竟好似不两个人在相扑,而是两头巨大的猛兽在搏斗。 最终两人谨遵骅预先下达的命令,打了一个不分胜负,退回台上。 起初骅登台,郡卒已觉他英武,不敢久视,这会儿见过诸家臣演武,再看被他们捧拥在中间的骅,已无人敢正面仰视之了。 郡卒的模样,骅尽收入眼底,心道:“可以沙汰了!” 他命郡卒按部、曲依次上阵,射以箭术。 骑兵试骑射,十二矢中半数以上者留下,未及六矢者淘汰。试过骑射,再试骑阵,会者留下,不会但箭术优异、能骑射中靶十矢以上者亦可留下,余者淘汰。 步卒试步射,弓或弩发十二矢,中六矢者为合格,中十矢者为优异。射不中六矢的当场沙汰。中六矢以上者再试以肉搏格斗、投掷、跳远,不合格的亦淘汰之。再试刀盾战阵之术,一如骑兵,也是会者留下,不会但射术或肉搏等项成绩突出的也可留下,余者淘汰。 枪矛兵:先检验单个士兵的技巧熟练度,主要是手法、步法、身法、进退之法;然后以两人为组对打比试;最后在二十步外立一个木制靶子,靶子高五尺,阔八寸,在靶子上面开五个孔洞代表人的目、喉、心、腰、足五处,每个孔洞安装一个直径一寸的木球在里边。然后长枪手站在二十步外听擂鼓指挥,擎枪作势,擂鼓一响就飞身向着木靶子戳去,能成功戳中五孔里的圆球为合格。 刀盾手:先看盾牌手自舞,检查其遮蔽活动之法,标准是“要藏身不见、及虽藏闭,而目犹向外视敌,又能管脚下为妙。”然后跟枪矛手对抗演练,演练过程是盾牌手先用标枪投射一波,然后抽出佩刀持牌滚进砍杀。标枪的合格标准是在三十步距离内设置三个铜钱,能击中的为合格。 铁炮众:先看检查器械——火药是否用竹、纸筒按分量装好,配套的火绳药线、匙锤油单等是否齐整完备,火铳手射靶是以八十步距离为标准,铳靶是五尺高,二尺宽的木制靶子,规定三发一中为合格,十发七中为精炼。 再看火铳手的队列和射击姿势,须两眼看准照门与准星,贴腮瞄准击发,按训练要求一手持铳击发,一手托铳;击发时,铳响,两手纹丝不动、头不转,手不摇,是为合格。若是仰头不贴腮;或鸟铳端不稳;铳响后,手动、头摇者,就算侥幸命中,仍为下下等不合格。射击完毕, 必须用搠杆擦膛,以汤醮湿布,里住搠杆头插入铳膛清洗火药残渣,擦拭干净。 最后检视三段射,不顾队列者淘汰。 有大前田希进杀人立威在前,有蓝染、藤田等扬武立威在后,被淘汰的吏、卒无人敢埋怨不服,无不俯首帖耳,顺从地服从骅之发落。 演武大半天,快到傍晚,共从千余步骑郡卒里选出了三百七十余人可用,骑百余,步卒二百余,铁炮众七十余,剩下的悉被沙汰掉了。 柳川平助对柳川族长说:骅为了控兵权,恐怕会找借口把柳川家安插在郡兵里的奴客尽数沙汰掉。这句话他只说对了一半,骅确是想把郡兵控制在自己的手里,不过他却是不屑找“借口”来沙汰诸家豪强之子弟、奴客的,这些子弟、奴客不合格的自被沙汰,但只要合格,他却也会一视同仁,将之留下。 饶是如此,原本郡中诸家豪强大姓在郡兵里为军吏的奴客、子弟共计不下五六十人,最后得以被留下的也还不到五人,——却是因这些奴客、子弟或者毫无才勇,只是凭家中势力方能为军吏的,或者只是匹夫剑客,会些刺杀之术,却不通战阵之道。 千余郡卒队率以上的军吏共有不到百人,只豪强大姓的子弟、奴客这一拨就被淘汰掉了近六十人,余下的亦多半被淘汰掉了。大批的旧有军吏被逐走,得以留在郡兵里的没有剩下几个。 成绩优异的郡卒就不禁想道:“郡代此前说今日都试当擢优异者以进之,沙汰不合格者以退之。现如今秋操已毕,也不知他会不会实现承诺?” 不少人偷觑山本、蓝染等人,患得患失地又想道,“郡代的家兵甚众,壮士多有,他会不会从他的家兵里选人来充任郡兵军吏?” 骅实现了他的承诺。 就在台上,他按照方才记录的成绩,请成田隆孝当众按次拔擢成绩优异的郡卒,分别将他们任为新的各级军吏。 三百余步骑欢声雷动,被拔擢为各级军吏的郡卒对骅俯首跪拜,心悦诚服。先前患得患失之人此时悉数改为想道:“郡代言而有信,言出必行,吏卒违法则必惩之,吏卒优异则必擢之,跟着这样的主将才有奔头啊!” 包括得以留在郡兵里的那几个豪强大姓家的子弟、奴客对骅也都很服气。 擢进过优异之人,被沙汰的郡卒、军吏则由郡代所出钱,给其路费,放之回家。 放他们走前,骅又把他们召集到台下,令选出的那三百余步骑列阵在台左,令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泊村佐阵等人布立在台右,指点台右、台左,又指点挂在杆上的那个触法内田家军吏之首级,对这些人说道:“吾帐下虎士之勇,汝等亲眼见之;得以留在郡兵里的诸君之能,汝等亲眼见之;吾之军法,汝等也是亲眼见之。今放汝等归家,汝等回去后若是能老实为民,谨守本分,那么日后如果遇到难处,不管是谁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必竭力相助,而汝等中如果有不乐为民,甘愿投贼,犯我虎士、郡卒及我法者,亦悉听尊便。” 被沙汰掉的这近千郡卒伏身叩首,纷纷说话。 先是纷乱不堪,各说各话,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很快,各种话声归为了一句,他们齐声地说道:“郡代虎士,我等不敢犯之,郡代郡卒,我等不敢犯之,郡代之法,我等更不敢犯之!” 第六十五章 纳贤 彼时幕府军队编制是二五制:两伍一什,五什一队——分队:+正副分队长合计13人;两分队为一小队:+正副小队长合计30人;五小队为一中队:合计155人,领队为组头,设组头部为指挥中枢;两中队为一大队,合计320人,领队为番头,设番头部为指挥中枢;五大队为一部,合计1600人,由旗本、御家人、郡代等高级武士统领。 经过今天的秋操选拔,旧有的一千三百余郡卒被淘汰掉了近千人,只剩下了三百七十余人。 三百余人远远不够一个部的编制,征得郡代所诸人同意,骅再次对郡兵进行了缩编。 先把这三百余人编成;一个大队,一个步卒中队,一个骑兵中队,各百余人;再把空下的百余匹战马亦合编成到浪士组组建一个骑兵支援队——多摩郡兵原有骑兵二百余,在这次选拔里被淘汰掉了百余人,但淘汰掉的只是人,马还留着。 步、骑两个中队的军吏除了各自的最高长官番头外,其它的所有军吏,上到组头,下到伍长,全部从考核成绩优异的郡卒里选任。番头,骅打算任命广本兆车担任。七十余火枪队则由骅亲自统带。 这样一来,郡卒人数虽然减少了很多,可战斗力却得到了显着的提高。留下的这三百余人至少也是各项战技俱皆合格的能战之士,再稍加磨合、训练,送到战场上打上一两仗,就可以称为精锐了。 不但战斗力得到了提高,骅也顺利地取得了控制权。 一方面,郡兵里豪强大姓家中的子弟、奴客几乎被沙汰一空,不用再担忧下边会有不听从命令的人;另一方面,步、骑部队的最高长官一个是投效他的广本兆车,一个是他自己。 缩编的过程很快,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三百七十郡兵、三百浪士组、二百足轻、三百收编组,骅现在满打满算直接控制1200左右的兵力,但是根据作战状态还能扩编三倍。 解散郡卒,令之归营后,骅才回郡代所。在回府的路上,他坐在车中总结今天的秋操,自觉收获不小:提高了郡卒的战斗力、顺利取得了对郡卒的掌控权,这两个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初步奠定了在郡卒里的威望。 《孙子》曰:将有五德:“智、信、仁、严、勇”。历观他今日之所为,诛恶示威可谓严,部曲耀武可谓勇,遵守承诺则是信,一天之间向郡卒展示了将之五德中的三个。至于“智”、“仁”两德,“仁”——前些天他每次去郡兵营都是轻车简从,徒步巡营,对兵卒嘘寒问暖,已经展示过了;“智”,就不说他自己的智,只山本重国、蓝染右介等人之能就足够他在将来向兵卒示“智”了。假以时日,这三百余郡卒就能成为他私兵浪士组之外的又一支家底部队了。 郡卒的控制权到了手中,接下来该说城防之事了。 山本重国已经在广本兆车的配合下接管了城防。 郡卒现今只有三百余人,三百多人显然不足以守城,而且这三百多人刚被重编的,彼此间还不熟,也还需得磨合、操练,更没空再去守城。这城防的控制权也算是到手中了。 再接下来就是插手治安巡逻了。 骅刚回到郡代所,黑崎一本问道:“郡代,打算何时召见多摩城巡部尉?” 多摩城有左、右两巡部尉,城中治安归他们负责。 骅笑道:“不着急。” 黑崎楞了下,说道:“不着急?前几天君不是已对诸人说过这城中治安该整治一下了?既然如此,君今日郡中操练,斩军吏一人,逐士、卒近千,声威大震,何不就趁此良机、挟此声威召见巡部尉,以雷霆万钧之势整顿城中治安?却为何说不着急?” 骅笑道:“过两天我准备行一行郡中诸下代所,等我行巡归来再说此事吧。” “君要行巡诸下代所?” 骅点了点头。 黑崎一本心道:“前几天刚在街上遇刺,今天又才缩编过郡兵,于情于理,郡代不该在近日行县啊!却为何突然说要行巡?……,是了!”恍然大悟,他看了看山本、蓝染、浦源等人,见他们微笑,旋即道,“郡代,你是想一举把郡中诸町村的城防、治安都控入手中么?” 众人大笑! 黑崎一本再次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诸君早就知道了郡代的心意……”拍了拍脑袋,“却是我笨拙迟钝,居然到现在才知!” “现在知道也不晚啊……多摩君呢?” 广本兆车刚上任郡兵番头,没有跟骅来郡代所,去郡兵营了,多摩相耀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这会儿却不见他来堂上。浦源西助答道:“他适才没有进府,府外似有个人在等他。” “噢?谁人?” “不知。我只在入府时瞥见了一眼,那人年约二十五六,身短貌丑,鼻大,胡须稀疏,未尝在城里见过,不知是谁,也许不是本地人吧。” 正说话间,多摩相耀踏着暮色从院外走了进来。 黑崎一本眼尖,最先看见了,“咦”了一声,说道:“浦源君,你方才说的人可就是那人么?” 堂上诸人转目看向堂外,在多摩相耀的身后跟了一人,身短貌丑,穿黑衣,腰佩刀。在诸人的目光中,多摩相耀和这个人步台阶上至堂前,在门口脱去鞋履,登入堂中。 骅想起一人,心道:“多摩相耀前天给我举荐了两个人,一个广本兆车,一个宫川荣吉。他带着此人登堂入室前来见我,莫非此人就是?”起身相迎,笑问道,“多摩君,这位是?” “此人便是耀前日举荐给郡代的本郡俊杰,宫川荣吉。” 这短小貌丑之人撩起衣服,端端正正地下拜堂上,高声说道:“保谷村宫川荣次郎拜见中山郡代。” 骅心道,“这宫川之名,早在多摩相耀举荐他前我就听府中的旧吏说过,却没想到如此貌不惊人。” 何止貌不惊人,确如浦源所言:“身短貌丑”。 宫川荣吉不但鼻头硕大,刚才一眼之间,骅看到他的鼻上且有点点黑迹,他留了个倒八字胡,稀稀拉拉,颔下的胡须也是稀稀疏疏,不过个子....倒也不是说侏儒,也还是有一米五的,就是长得像地精、哥布林啥的。 虽然他貌丑、个矮,但骅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很热情地从堂上下来,行至其前,欲亲将他扶起,笑道:“久闻宫川君……大名,久欲一见。我自来贵郡,思贤如渴,因虽知君志行清远,在得了多摩君举荐后却还是不辞冒昧地传檄贵境,辟君屈就郡代所门下书掾,尚请君毋要见责。” 骅心思缜密,本来顺嘴想说“久闻宫川君高名”、“知君志行高远”,到了嘴边,为避免宫川荣吉多想,把前者改成了“大名”,把后者改成了“清远”。 宫川荣吉受他搀扶,却不肯起,伏在地上,翘首仰望骅,说道:“吉丑陋污行之人,何敢称‘志行清远’?今蒙厚恩,为郡代辟用,无以为报,愿先为多摩人贺多摩。” 他跪伏在地上不肯起来,骅也不好强把他拉起。 宫川荣吉中午不知吃了什么,说话时满嘴口臭之味,骅与他离得近,悉将此味嗅到,有心退后两步,心道:“我前天才传下檄文辟除他,他今天就来到了,不可谓不快,我却不好后退,伤其投效之意。”强忍着不退,笑问道,“为多摩人贺多摩郡?此何意也?” 第六十六章 阿谀 宫川荣吉顿了顿:“吉闻郡代今日校场选拔,威信并立,兵法云:‘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制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闻也’。经由今日,郡卒必定就能为郡代所用了!郡代豪猛,郡卒勇士,以郡代之明,使勇士击贼,何愁不破?贼若破,则多摩安矣!是故,吉为多摩人贺多摩郡!” 在座的诸人闻言,彼此顾视,表情各异。 山本重国微笑、浦源西助失笑、蓝染右介想笑没有笑。黑崎一本眨了眨眼,心道:“这人挺能说。”原田军兵卫嗤笑,心道:“不止貌丑,还是个能阿谀的。” 骅看似面色如常,只是却收回了搀扶宫川荣吉的手,先退后了两步,然后徐徐笑道:“郡卒多不堪用,经今日比武沙汰,留存的只有三百余步骑,以此击贼,虽我将明,怕亦不足用也!” “此事何愁!” “噢?宫川君有何高见?我愿闻之。” “吉有两策献给郡代。” “何两策也?” “吉不才,昔在乡中,好结交侠客,郡北诸山谷中的群盗里有数股盗贼之贼首与吉皆是旧识,吉愿为郡代去招降之。此数人均积年老寇,久在山中。得此数人,郡代可知山贼底细。此其一。” “其二呢?” “如今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多摩境内多有流民。这些流民无衣无食,但有斗升之米,便可招募而来。郡代可遣人分去各町村,以谷米招募之,择其年轻力壮者充入部曲。如此,既充实了部曲,又避免了他们在饥寒交迫下投贼,也算是间接减弱了盗贼的力量。此其二也。” 在座诸人听他说出此两策,山本重国等人微微颔首,黑崎一本心道:“他认识几个山中的贼首?这人表面看来貌丑身短,却原来也是个豪侠之徒。” 诸人对宫川荣吉均有改观,只有原田军兵卫依旧嘴角蔑笑。原田这个人其实不拘小节,没甚心眼,对什么人都能接纳,唯独对好阿谀拍马之人没有好感,觉得这种人臭不可闻。 宫川荣吉接着说道:“以郡代之英明善谋为首领,以彼贼首数人为内应,以扩充后的郡卒为前驱,再以郡代之家兵义从为压阵,以此击贼,必能破也。” 骅大喜,复上前两步,将之扶起,说道:“君认识山中的贼首?” 宫川荣吉这次顺着骅的搀扶站起身来,答道:“正是。” “愿为我去招降?” “正是。” “不怕被贼留在山中?” “主公不以吉鄙陋而辟用之,待之以门下书掾的高位,吉赴汤蹈刃尚不足以报主公的厚爱,何况入山中招降诸贼?” “好!” 骅亲切地拍了拍宫川荣吉的双臂,低着头对他欢笑,心道:“招募流民为郡卒之策并不出奇,他却居然认识几个山贼,并肯为我去招降?这可真是太好了。”令侍卫在堂外的亲兵:“为宫川君上席、案,奉汤水。” 宫川荣吉见骅喜笑,也欢快地笑了起来,笑对骅说道:“吉明日就去为主公招那几个贼首,见到他们后,吉得先给他们行个礼,感谢感谢他们。” “感谢感谢他们?却是为何?” “若无此几人,便无吉为郡代召贼首之策,若无此策,吉这会儿怕早就被郡代逐出堂外了!又哪里能得入席、饮汤的待遇!” 他说的一点没错。原田军兵卫厌恶阿谀之徒,骅亦不喜,先前“郡卒只存下了三百余骑,以此击贼,怕不足用”这句话正是为了试探宫川荣吉之才,宫川荣吉的回答如不能让他满意,为了照顾多摩相耀的面子,他固然不会将之当场逐出,可以后却也会对宫川荣吉这个“只会阿谀”之人“敬而远之”了。如今既得宫川荣吉愿为他招纳山中贼首之言,那么宫川虽然阿谀,却也值得礼敬了。 骅被宫川荣吉说破心思,毫无尴尬之色,哈哈大笑,笑顾多摩相耀,说道:“多摩君,我闻高明之士所结交之人往往也是高明之士,君是高明的人,君友果然也是大才,而且诙谐幽默。” 宫川荣吉也算是多摩郡北大姓,他本人又好结客,有计谋,多年前便有名于郡中,为郡人所知,按说早就该出仕了,而不是在乡间做个足轻组头,却在骅辟除他前一直未得入仕,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他的身高相貌。 “夫好容,人所好也”。岛国学唐制:“容,用也,和事宜之用也。岂有但取丘墓凶丑之人?其为不祥,莫与大焉”——视凶丑之人为不祥。 而华夏至宋之前,秦汉乃至魏晋南北朝、隋唐,取士讲究“书言身判”——相貌、谈吐、书法,以及判事之能。较之长美壮丽之人,貌丑之人本就很难入仕,即便入仕也无威严,会被人笑话。到了宋代才有所改变,指的身体健康,无残疾即可。 宫川荣吉貌丑,而且个矮,这要是个寻常的长吏,在见到他的丑貌之后可能会改变主意。不再辟用他为吏,骅却半点也无此顾忌,即按照辟书上之所言,辟除宫川荣吉为郡代所门下书掾,现在见识了其才能,又提拔他为书役次长。 先辟多摩相耀为书役长,再又辟宫川荣吉为书役次长,骅接连任用的这两个多摩本地人都是有些缺陷、不被前任郡代所用的。这既是骅不拘一格用人才,也是不得不如此。主要骅自己是没落武士出身,背景不够硬,岛国又是阶级固化的社会,人才都在大族里,所以只能矮子堆里拔将军。 话说回来,多摩相耀和宫川荣吉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了,一个家声不好,一个长得矮丑,要非遇上骅,恐怕他们就算是急切地想要入仕,也是遥遥无期。难怪他俩交好。 他俩交好一是因同病相怜,再一个则是因脾气相投:两人均是性格格爽朗之人。宫川荣吉虽然矮丑,颇有豪爽气,说次日去替骅招降山贼,等到次日一早起来,他就来辞别骅,要去山中。 这时天方蒙蒙亮,骅刚起来不久,正在院中洗漱,见他来辞,丢下用杨柳枝做成的牙刷,吐掉盐水,随手拿巾擦拭了嘴,指了指晨空,笑道:“天尚未大亮,君即来请辞去山中,何其早也!” “为明君效力,披星戴月尚嫌不够,况乎早已鸡鸣?”他冲骅作了一鞠躬,豪爽地说道:“吉此即行矣!主公请在府中稍候,少则三两日,多则四五日,荣必将那几人带来拜见主公。” “山中路险贼多,君一人去可行否?要不要我遣几个人从君同去?也好卫护君之安全。” “不必!吉昨来郡城却非是一人来的,带了有四五个保谷村壮士,有此数人从行足矣!” “好!我就在府中静候君之佳音了。” 宫川荣吉按刃仰头,哈哈一笑,辞别骅,转身自去。 第六十七章 串连 骅目送他出了院中,转对诸家臣说道:“宫川君言辞慷慨,其人有侠气。我今辟他为书役次长,子曰:‘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汝等切不可以其短小而轻视之。” “哈依!遵命!好的,主公!”诸人应诺。 可是骅管得住府中人,不许他们轻视宫川荣吉,却管不住城中人。 骅的部曲等知他军法森严,不会外传府中之事,可府中那些前郡代征辟的旧吏、旧奴婢却不知他军法的厉害,在昨天晚上就把他辟用宫川荣吉程的事情传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经过一夜的散播,到这天早上诸大姓已是家家皆知,人人得闻了。 闻其辟用了宫川荣吉程,多摩诸大姓多嘲笑之。 柳川家家主,对家人说道:“前几天平助对我说:郡代‘其志不小’。我观郡代昨日校场秋操、沙汰郡兵,果敢英武,赏罚有信,似乎确实‘其志不小’,却奈何在秋操后竟就辟了一个羸小侏儒为书役次长?他用人却有点不智!” 柳川家人均二千石势力,所以不像其他等诸家士族豪强那样看重在郡里的权势,又因敬骅是丹下典膳的门生,故此前两天在得了柳川平助之劝后便将己家在郡兵里的奴客悉数召回,此时闻得骅用宫川荣吉为书役次长,却是略微后悔前举了。 柳川家还好点,只是“略微后悔”,只说骅“有点不智”,多摩最大的豪强内田家家主闻听得此事后却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他冷笑说道:“前后数任郡代虽知宫川之名而却均不用之,今日他独用此丑为书役次长,这是轻视我多摩无人么?我且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多摩的五个大姓、豪强里边,柳川家自觉尊贵,不欲与骅争,以免失了身份;多摩家投靠了骅;相乐氏宴请过骅,也算是示过了好;初川家的势力最小,没资格领头和骅争;现如今对骅最不满,也最有潜力和骅争一争的就是内田家了。 内田家和骅本无仇怨,结怨始自昨天。 昨天秋操的时候,骅行军法诛杀的那个中队长就是内田家的门人,随后驱逐的那些军吏中又有好些是内田家的人。内田家不是正儿八经的武家士族出身,是豪商入赘武家,花钱买来的下级武士身份在多摩郡崛起,家中的子弟没有在幕府里任职的,也正因此,他们十分重视他们在郡兵里的势力,却不料骅一点情面不讲,把他们家在郡兵里的子弟、奴客几乎逐之一空,只留用了一人,还将此人从分队长贬为了什长。 他们对此当然是深为不满,由是与骅结怨。 昨天晚上内田家的家主就大发雷霆,摔碎了好几个碗碟,只是因为骅既是丹下典膳的门生,又刚打了个胜仗,正势盛,不可强争,所以才强自按捺下了怨怒。 内田家家主有二子,次子狡诈,为其父出谋划策,说道:“狗郡代昨天秋操,把相乐、初川等家与我家的子弟、奴客几乎逐之一空,郡中已多有怨言,只是因为柳川家提早退让,无人带头,故而不得不忍之也,今他又用那个丑鬼为书役次长,如此倒行逆施,必令郡人越发失望。” 内田家的次子继续往下说道:“父亲,郡中民怨累聚,之所以积而不发者,是因为缺少一个带头之人,柳川氏既然不肯领头,那么这个领头的重任就非父亲不可了。不如今晚设宴,把相乐、初川等家之家长请来,父亲可於席上微露牢骚,以诱探诸家之意。” “以诱探诸家之意?” “如儿前边所说,郡中诸家必定对狗郡代均有怨言,待诱探出了他们的意思后,父亲便可与他们结党成朋。现今狗郡代势正盛,固不可与之争锋,可老话有说:‘盈满则亏’,盈满不可持久,像他这样倒行逆施,其势早晚会有衰落之时,等到那时,父亲便可率郡中群豪群起而攻之!” 内田家的家主转怒为喜,说道:“吾儿妙计!” 他当即令人写请柬,送去给郡中诸家的家主,邀请他们今晚赴宴。 除了相乐家、初川家、内田家,多摩家在郡卒里的子弟、宾客也有被骅逐走的,只是多摩相耀现为骅门下书役长,多摩氏显是投靠了狗郡代,所以内田家遍邀郡中大姓,只不邀多摩氏。 多摩氏世代居住本郡,是本地土着,消息灵通,很快就得知了内田家今晚要宴请诸家的消息。多摩相泽召来多摩相耀,对他说道:“内田家今晚设宴,遍邀诸姓,唯独不请我家和柳川家,此中必有古怪,你可将此事报与郡代。” 多摩相耀便去郡代所报告此事。 路上碰到广本兆车。 广本兆车也是去郡代所的,他昨夜在郡兵营里住了一宿,刚从郡兵营里出来,打算去给骅汇报昨晚在郡兵营里的情况。 两人遂并车而行。 入到府内中院,看见骅和山本重国几个人立在院中,不知在做什么。 在他们几人边儿上是辆皂盖朱轓的马车,黑色的车盖、两边涂红,这却是骅的坐车。一个前郡代辟用的府中旧吏立在骅面前,正在说话,又一个斗食小吏伏拜在此吏边儿上。 多摩相耀、广本兆车走到骅身边,听这个旧吏讲话,听了几句听得明白,却原来是这个斗食小吏昨晚喝醉了酒,半夜跑出吏舍,不知怎么跑到了骅的坐车上,不但在车上睡了一夜,而且还吐到车上了。讲话的这个府中旧吏是专管府中车马的,刚刚发现了此事,因向骅上禀。 骅见多摩相耀、广本兆车来了,微笑着冲他俩点了点头,随口问多摩相耀,说道:“书役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多摩相耀瞄了眼跪伏在地上的这个小吏,只见这小吏惶恐害怕,伏在地上连连叩头。骅随口问之,他亦随口答之:“为下吏而眠、吐长吏车,失尊卑之序,黜退可也。” 这个小吏簌簌发抖,哀声求饶。 骅笑道:“他在我的车上又是醉眠,又是醉吐,如果逐走了他,谁还会再用他?喝酒没有不醉的,醉了没有不失态、不吐的,此小错也。他只是醉酒睡错、吐错了地方,不是故意的,何必黜退之!”温声对这小吏说道,“你起来吧。酒是不是还没醒?一身酒味。快回舍中去洗沐一下,换身衣服吧。酒可以喝,但以后不可喝得这么醉了。” 这小吏感激涕零,又连连磕了好几个头,这才起身,倒退着出了院子。那个上禀此事的吏员见骅竟不惩治这个小吏,深服骅之宽仁大度,衷心赞颂了好几句,随后也退了下去。 多摩相耀颇是讶然,亦服骅气度,坦诚地说道:“这若是我,必不能饶此吏!” 骅笑道:“卿是山虎雄鹰,虎鹰自当发奋勇击。” 骅昨天校场立威,杀那个犯了军法的军吏如杀一鸡,而今天却宽仁大度,不惩治那个小吏,这一严一宽,反差太大。 第六十八章 贼女 多摩相耀讲完也没多说什么,他心存远志,一心只想恢复多摩氏昔日的家声,现今是心无旁骛,虽然服气骅的气度,却也只是在心中赞了一声“郡代宽仁”,如此而已,没有细究。 广本兆车就不行了。 其人生性较真,往好听了说是坚毅强执,往不好听了说是偏狭固执,他有点接受不了骅在性格上的这种两面性,他更欣赏骅峻厉威严的一面,劝谏骅说道:“此小吏眠、吐郡代车上,郡代却不惩治之,此端一开,广忧府中诸吏、乃至奴婢会小看郡代,以为郡代无威。” 骅笑道:“郡代之威却不是表现在这种小事上的。” “为大人者应该防微杜渐,怎可因为是小事就轻视之呢?” “不过是换一块车毯的事儿。” “今日是换一块车毯的事儿,明日也许就是郡代所换主的事儿了。” “何至于此!” “府中的诸吏、奴,悉小人也。小人者,近之则不逊。郡代万不可以仁待之,需得以威驾驭。” 骅有一答,广本就有一应,如是者四。看广本这架势,只要骅不纳谏,他就要劝谏不休。 骅无奈地想道:“此君真是一个固执强谏之士!罢了,反正我也正有意整顿一下府中的秩序,就以军法约束府吏、奴婢,便就以他的固执强谏为由头将此事宣布下去吧。” 旋即笑对广本兆车说道,“好吧!广本君,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从今天开始就以军法来约束府中吏、奴,如何?” “郡代威明!当是如此!” “山本君、浦源君,你两人立一章程,把禁止之事悉数写清,写完后悬於府内,令府吏、奴婢看后遵行。” “哈依!”山本重国、浦源西助应诺。 见骅纳谏,广本方才罢休。 他来见骅是为禀报郡兵营的情况,当下,把昨晚在营中的见闻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昨夜吾耳闻目见,所闻所见都是郡兵在称颂郡代赏罚严明,言而有信,可以说这三百余郡卒已经归心郡代了。只要再稍加操练,使其彼此熟悉,就可以用之於战场之上了。” “广本君,这几天要多多辛苦你了,郡卒的具体操练就由你来安排,协助原田君主之吧。” “哈依!”广本久在郡兵曹,耳闻目濡,朝夕接触兵事,对该怎么操练郡卒却是熟知於心的。这件事对他来说一点儿不难。 “多摩君,前几天布置校场,你多受劳累,我今天不是给你放了一天休沐的假么?却怎么又来府中了?是有事么?”骅看了看多摩相耀。 “郡中内田家今晚设宴,遍邀县中诸姓,柳川、相乐、初川诸姓皆在其列,却没有邀请我家。昨天刚秋操毕,他家今天就来这一出,耀以为必有玄虚。” “噢?”骅略作忖思,心道,“遍邀诸姓,只不邀多摩氏,内田家这是想搞串联,密谋与我作对么?”笑道,“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家设宴啊。他想设宴便由他设去。” 多摩相耀应道:“是。” 他心道,“主公说的是。设宴不违法,却是明知其有玄虚但也管不了。主公是外州人,我等作为他在本郡的爪牙却得多下些功夫,探听探听内田氏究竟想做什么。” 一人快步从内院出来,来到骅等人近前。 骅等转头看去,来人却是三繁佐修。 骅问道:“何事这般匆急?” “那贼女岛田景子熬刑不住,像是快要不行了。” 岛田景子便是那被剿灭的贼寇岛田新佐的小妾,那个带人行刺骅的酒娘。 自她被抓以后,骅一直忙,没有再见过她,不过却还记得此女的丰腴美貌,听三繁佐修说她熬刑不住,像是快要不行了,怔了一怔,问道:“可问出什么东西来了?” 三繁佐修搔首说道:“这个贼女甚是嘴硬,没问出什么新鲜东西来。” “新鲜东西?” “是啊,从她这里问出的东西早就从那两个已死的贼刺客处问出来了。她是岛田的爱妾,肯定知道更多的遁入山中的其他山贼诸部之事,她却就是不肯说。” “带我去看看。” “哈依。” 三繁佐修在前引路,骅等随后而行,步入后院。 后院有一个临时拘役所,临西墙,在地下。入口处有几个骅的亲兵看守。沿着石板铺就的台阶下去,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狱室不大,墙上插着火把,火光明灭,映得狱内昏昏暗暗。正中一个狱堂,两边隔出了各三间小牢房。堂中有两个狱卒坐着,见骅来到,忙起身相迎。 那天被抓的刺客活口共有三人,除了岛田景子,还有两个男刺客,这两个男刺客早已被拷掠死了,如今六个小牢房大多空着,只有一个里边有人。 牢门开着,从堂中可以看到里头。 牢室里脏乱不堪,地上随便堆了些麦秸供囚徒夜眠,角落放了个缺角的木盆,却是给囚徒便溺用的。因为浸染血渍太多而变得发黑的地面坑坑洼洼、起伏不平,未入室内已闻到浓浓的血腥与骚臭气。 牢顶的铁环上挂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即是岛田景子,还穿着那天的那件绿裙,只是早被拷打得衣衫褴褛,裙子被鞭子抽成了一缕一缕的布条,不能蔽体。她的双手被悬绑在铁环上,赤着脚,两个脚踝各被一条绳索捆住,向左右拉扯,绳子末端系在牢室两边的两个小木桩上,整个人被扯拽成一个“人”字形,遍体鳞伤,ru腿显露。因为昏迷的缘故,她耷拉着头,头发向下散落,遮住了面容。 三繁佐修领头进去。 牢室不大,容不下太多人,多摩相耀、广本兆等没有进去。骅独自一人跟着三繁佐修走了进去。 近处看去,见吊在环上的岛田景子头发、身上都是湿漉漉的,顺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还正往下滴水,地上积了几处水洼,可能是狱卒见她昏死过去,刚用凉水扑了她的脸。 三繁佐修走到她边儿上,踮起脚尖探出手,撩开遮在她脸前的头发,以便骅能够看清。 刚被凉水冲过,她的脸上倒是没有污渍,很干净,只是惨白得可怕,早不复数日前在街上见到时的妩媚丰丽。牢房的墙上插得有两个火把,红红的火光映到她的脸上,像是给她添了几分血色。骅近前了两步,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也许是在做噩梦,她眼皮下的眼珠在来回地转着,不知梦见了什么,脸上显出了痛苦的神色。 骅往她的脸上看了会儿,转看了两眼她的胸部和露出来的双腿。 “谁把她成这样的?真是有伤风化!”骅厉声道。 三繁佐修嘿嘿地笑,不说话。 “太不像话了。快点放下来,送到府中的房里去,找个医来,要竭尽全力把她救活。” “是。” 三繁佐修个子低,够不着牢顶的铁环,他本想叫外边的吏卒进来,骅见岛田景子奄奄一息的,怕耽误住了,等不及外边的人进来,索性上前搭手帮忙,先把捆着岛田景子脚踝的绳子解开,再亲把她的手从铁环上解开,将之抱出牢室。 岛田景子的身段看着很丰腴,抱在手里也觉得很柔软,柔滑如脂,但却不重。 骅不觉想起了前世语文课上学过的几句赋词:“有女独处,婉然在床……,皓体呈露,弱骨丰肌”。他心道:“肌肤丰腴而抱之甚轻,此可谓‘弱骨丰肌’了吧?” 他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岛田景子,忽觉她楚楚可怜。 第六十九章 食色 出了牢室,外边的吏卒急忙接过岛田景子,把她放在地上。 骅蹙眉说道:“地上阴潮,她本就昏迷过去了,再受潮凉,更不利身体。快抱起来,放到席上。” 吏卒应命,又把岛田景子抱起,放到案后的席上。 三繁佐修挤眉弄眼,对那两个吏卒说道:“快去找个软榻来!抬了她出去,请医救治。” 骅瞧见了他的模样,问道:“你挤眉弄眼的做甚怪样?” 三繁佐修挠了挠头,故作愕然,不肯承认,说道:“怪样?没有啊!噢!是刚才被牢室内的火烟熏住了眼,所以挤了两下。” 骅知他是在胡扯,笑骂了一句,说道:“本就像个山猴儿,这一挤眉弄眼,挠头搔首的,越发像了,来日出击山谷中的新贼旧寇时把你派去当先锋,正乃是物尽其用!” 三繁佐修大喜,说道:“吾早就想为主公击贼,立功军前!” “说你是山猴儿,你还真顺杆子往上爬了。……快些把这女抬出去,找医来。” “哈依。” “等医给她看罢,具体什么情况,你再来告与我知。” “是。” 骅又瞧了眼闭眼昏迷的岛田景子,带着多摩君、广本君等人沿台阶而上,出了拘役所。 牢狱内,两个吏卒分出了一个去找软榻,另一个见骅等出去了,乃问三繁佐修:“三繁君方才的确冲我等挤眉弄眼了,却是为何?这贼女行刺郡代,罪大恶极,杀之不解恨,君却怎么又吩咐我等去寻个软榻来抬她出去,这般优待?” “蠢材!没有看出郡代对此女起了兴致么?” “此话怎讲?” “此女受汝等拷打,浑身血污,又刚被凉水浇过,湿漉漉的,便是我尚嫌其脏湿,而主公却不嫌弃,亲手给她解开绳索,又亲将之抱出给你等,并不满你等把她放到地上,又再三叮嘱我等给她请医,并又吩咐我等医给她看罢速将情况上报。这种种样样,你还看不出主公对她起了兴致?” 这吏卒恍然大悟,扭脸看了看躺在席上的岛田景子,说道:“能被郡代看上,却是这个贼女的福气了。”顿了顿,眼在岛田景子的丰腴玉体上掠过,又说道,“此女真是生的态媚容冶,丰肤曼肌,身段风流,也难怪郡代会看上她。……我等要不要找个婢女来,给她拾掇拾掇,送去郡代床上?”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此女被你们拷打得奄奄一息,这副模样怎么送去主公的床上?怎么也得等把她治好了后才能献给主公。我说你怎么一把年纪了还在做一个小小的狱卒,却原来是因为你这般的不开窍。我且先出府去请医,等软榻来了,你们把她抬出去,暂找一个府中的空室置下。”三繁佐修一边连连摇头,似是深为吏卒的前途担忧,一边迈步出堂,登台阶自去。 这个吏卒恭恭敬敬地目送他离去,回到案后,又瞧了几眼昏迷的岛田景子,笑道:“郡代御下宽仁,你今得了郡代的喜欢,不但可以保得住性命,而且少不了一场富贵了!” 适才多摩相耀、广本兆车在堂中等候骅时,多摩相耀故意当众议论了几句骅不惩治醉眠、吐在他车上的那个小吏的事儿,以宣扬骅的仁德。果如多摩相耀的期望,对骅的宽厚仁德这个吏卒非常叹服,因是之故,虽受三繁佐修的小瞧,却是丝毫也不怨望骅,反颇艳羡岛田景子。 岛田景子受的折磨不轻,要不也不会昏迷过去。三繁佐修连着请了好几个医生,有治外科的疡医,有治内科的疾医,给她看过后,医士们都说:“命是能保住的,但要想调理好却得需些时日。” 他把医士们的话禀告给了骅。 骅没说什么,只吩咐说道:“悉遵医嘱。” 三繁佐修猜得没错,骅确是对岛田景子起了点心思,但这点心思与感情无关,纯是欲念罢了。既然只是欲念,对岛田景子自也就不会特别的看重,至多吩咐两句、令下人把她照看好,如此而已。 还有一个原因美津,回江户了,等着骅来鸣海屋迎娶她。所谓家里不开饭,我还不能在外面吃了?! 三繁佐修心领神会,领了命令自去安排人照管看护岛田景子。 说来骅也是不易,穿越重生前旅日本就是为了找“温泉女”体验特色服务,结果滑倒挂了。来到幕末,从初夏到暮秋以来,至今大半年了未曾近过女色,征战的时候强敌在前,没有功夫想这个,现而今已经是一郡之主了,醒掌杀人权;如今安逸了许多,也该醉卧美人膝了——人言“食色性也”,又说“饱暖思yin欲”,这一安逸下来,看到貌美丰腴的女子,他难免就会起些冲动。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却说两日后的傍晚,岛田景子从昏迷中醒来,三繁佐修兴冲冲地来禀告骅。 骅刚从郡兵营里归来,即往去房中探视岛田景子。 婢女连忙将帐幕挑开,床上铺着勾绣着美丽花纹的茵褥,褥上躺着一人,正是岛田景子。 较之前日在牢房中之所见,岛田景子的气色虽仍很不好,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可却也不再是蓬头破衣的肮脏模样,脸上干干净净,乌黑的浓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堆在角枕上,身上盖着黑红间色的丝被,右手露在被外。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她吃力地睁开眼。 一个裹着帻巾的黑衣带刃之青年入了她的眼中。 可不就是骅! 她一下睁大了眼,也不知哪里的力气,露在丝被外的右手猛地扬起,先往腰腹上摸去,接着又往大腿上摸去。骅近在床前,把她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知她这是下意识地想往腰上去寻佩刀和往腿边去寻短刃。不必说,她的这番举动只能说徒劳无获。三繁佐修、婢女怎可能会把刀剑放在她的身边?何止刀剑,因是卧床,连衣服她都没有穿全,只穿了件贴身的亵衣。 她不动还好,这一动,把丝被掀了起来,半个身子露到了骅的眼下。 几天的拷打只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些伤痕,未损她丰满的身材。亵衣是用细丝做成的,她又是躺着,丝衣下垂,差不多裱在了她的身上,身材尽显无疑,修长丰润的长腿倒也罢了,丰腴白皙的月匈脯着实吸引住了骅的目光。 她年才二十四五,正是年轻的时候,加之已为人妇、非青涩少女可比而却又没有生育过,平时又常运动,因而此时尽管是躺着的,月匈脯却依然高高耸起,极是坚挺。 骅心道:“居然是竹笋型的。” 他制止了上去按岛田景子的婢女,笑与跟着他进来的三繁佐修说道,“好凶也。” 三繁佐修嘿嘿笑道:“确是好胸。” 嘴上夸赞,怕骅生气,不敢多看,把脸扭到一边儿去了。 婢女受了骅的阻止,退跪到床边。岛田景子丝毫不顾自己的身材悉被骅看去,按住床,试图坐起,骂道:“恶贼!我誓要为我岛田家主报仇!生不能杀你,死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你!” “你刺杀我是为了给岛田家主报仇?” 第七十章 幕旨 岛田景子伤病未愈,只不过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没有力气,试了好几次都坐不起身,反引得身上的那些伤处生疼,要非因不愿意在骅面前示弱,几乎就要痛叫出声,只得放弃,眼中喷火地死死盯住骅,启开樱唇,喘着粗气,恨不能一口口把他咬死。 她骂道:“八嘎呀路!臭杂鱼!我不杀了你这臭虫,吾誓不为人。” “谁告诉的你,岛田家家主是我杀的?”骅被气笑:“你们怎么不去找幕府?他是没有处理好藩政,被幕府勒令切腹的!退一万步来讲,也该找八州巡捕算账!” 旋即骅忽然觉得不对劲:“据情报,她是岛田新佐的小妾,岛田家家主应该是她的公公,她却只提家主而不提丈夫,莫非?” 为了打击岛田景子,撬开她的嘴,岛田新佐兵败身死这件事,拷问她的狱卒已经告诉了她,但在见到骅这个大仇人后她却一个字不提岛田新佐,只说誓死要为岛田家主报仇,确实蹊跷古怪。 岛田景子压根就不信骅所说,骂道:“恶贼!走狗!有胆你就杀了我,若不杀我,早晚有一日我必取你狗命,为岛田家报仇!好贼狗!一日不杀你,我便一日不为人女!” 骂不绝口,污言秽语,开始尚好,越骂越不堪入耳,甚是泼辣。 跪在床边的那两个婢女是大家富室养出来的,却是从没听过这等骂人话,难为情地羞红了脸。 骅啧啧称奇。他自穿越以来,这还是头次听到这么鲜活的乡野粗俗之言。 他按佩刀立在床前,瞧着岛田景子,一边时不时欣赏两眼她的曼妙身姿,一边嘴角带笑听她骂人,心道:“长得妩媚艳丽,骂起人来却污言秽语,稀奇少见。” 三繁佐修见骅非但没有动怒,而且露出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也就由着岛田景子骂了。 岛田景子骂了好一会儿,口干舌燥,她自认为已骂得够恶毒、狠辣了,却见骅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竟是半点也没有生气。骅越不生气,她越恨怒,几次三番想从床上跳起来去撕咬他却又撑不起身子,又恨又怒,又无可奈何。她本来身子就虚弱,骅来前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这是见到骅了,仇恨上来,方才强提了一口气骂了这么会儿,劲头过去、恨怒上来,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复又昏迷过去。 她骂声一绝,室内安静下来。 骅弯腰帮她把丝被盖好,吩咐那两个婢女:“服侍好她。看好了,莫叫她寻了短见。”话音未落,自失一笑,笑顾三繁佐修,说道,“瞧她恨我入骨的这股劲儿,没杀了我前怕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 骅虽说御下宽仁,甚少发怒,可当他面对敌人时果决猛鸷,却也绝不是一个唾面自干、可以任人辱骂的人,三繁佐修越发确定了骅对岛田景子必是起了兴致,说道:“要不要小人去嘱咐一下府中膳夫?给她调理调理饮食?好的膳夫不仅会做饭,而且懂食养、食疗之术。” 骅点头允可,说道:“好。” 低头又再看了眼昏睡过去的岛田景子,见她即使在昏过去后依旧咬牙启齿的,不禁觉得好笑。如此美艳却又粗俗的女子他是头回见到,很有新鲜感,又吩咐了婢女几句,这才出室。 出到室外,暮色深深,三本重国、成田隆孝、多摩相耀三人联袂从院外进来。 成田隆孝手中捧了一卷文书,远远地说道:“中山君,幕府传檄!” 骅迎上前去,问道:“幕府何令?把檄文拿来,待我观看。” 骅接住成田隆孝递过来的檄文,拆开封泥,展开细看。 随着阅读,他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化,先露出喜色,继而转为严肃。 多摩相耀问道:“郡代,檄文里说了什么?” “井伊监察,回到江户后,一件是他奏请幕府减免多摩郡一年的田税、以赡饥民,将军、老中已许之。” 成田隆孝大喜,说道:“这是好事儿啊!” 多摩相耀颔首说道:“天灾突起,田原荒废,百姓流离,无以为食,井伊监察使请来了这道幕旨,於多摩的饥民而言,如大旱逢甘霖是也。” 山本重国一边展读檄文,一边点头说道:“对饥民而言,此是大旱逢甘霖;对遁藏在山谷、市井间的流贼之余党而言,这却是暗火逢暴雨。井伊君文武兼资,不止通晓兵事,亦熟知民情也。” 井伊直监请来的这道幕旨有两个用处,一个是安抚百姓,一个是打击遁藏在市井、山泽间的流贼。因为前几年饥荒,多摩郡极度缺粮,在这个时候,幕府要是没有赡抚地方的表示,那么山贼与饥民们结合在一起,搞暴动分分钟起事。井伊直监在这个时候请来幕旨,减免多摩郡一年的田租,既是赡抚了饥民,也是“孤立”了山贼流寇。 成田隆孝笑对骅说道:“君一直在担忧今冬或明春会因缺粮之故而导致盗贼群起,有了幕府这道幕旨,情况也许会有所好转。”问骅,“第二件事是什么?” “幕府打算把流民抵挡在江户城之外,打算把幕府麾下的万余步骑分屯三地,一部屯驻武藏,一部屯驻相模,一部屯驻上总,令吾部守好多摩郡。” 山本重国沉吟说道:“武藏、相模、上总?幕府选的这三个驻兵之地很巧妙啊。” 巧妙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内,一个是对外。 对内来说,武藏在江户之西,上总在江户最东,相模在江户最西南。这三个州国鼎足而立,是江户的三个支点,只要把这三个州国牢牢地控制在手里,那么即使州中其它的郡国出现变乱亦不足惧,平乱之兵很快就能从这三个州国里分别开出,抵达乱地。 对外来说,武藏与上州、下州、信州、甲州诸州接壤。信州、甲州两州的饥荒闹得也很大,现在虽然勉强被镇压下去了,可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冒出来,所以在州界不可无备,有了数千步骑在武藏防备,至少武州内可以踏实一点。 简而言之,在这三个州国屯驻重兵,对内可以镇压民乱,对外可以拒敌于江户外。 多摩相耀说道:“确乎很妙……”却见骅面色肃然,负手仰望暮色,若有所思,似乎心思没有在这上边,遂问道,“郡代,你在想什么?” 第七十一章 未归 骅的心思的确没在这上边。他负手仰望暮色,转看西边的天空,落霞如烧,心道:“幕府不如华夏有常备兵役,而是以旗本主干的军役募兵为主,如果合力在江户还好,现下将军将之分为三部,分屯各地,这流民之起怕是势所难免了。” 骅复眺郡北,目光穿过浓浓的暮色,随着掠空向西飞过的归鸟,似看到了数百里外、绵亘在落日下的秩父山脉与起伏绵延的支脉山谷,说道:“我自莅任以来,尚未行巡诸代,不行诸代便不足以知郡内诸町、村的人、物、城防,不知人、物、城防就无法‘知己’,不能‘知己’就无法御贼。我原本就打算等整编过郡兵、稳定住多摩城的城防后便行一遍余下的郡中诸下代所,以做到对郡中的虚实尽皆心中有数……。”收回目光,指了指成田隆孝手中的檄文,接着说道,“恰好幕府传檄,令我‘守好多摩’……我决定明天就行巡诸代去。” “明天行巡?” “不错。”骅笑对多摩相耀说道,“多摩君,你是我的东道主人,此次行巡,你与我同行吧。” 多摩相耀是本地人,土生土长,熟悉地理人情,有他同行路上会很方便。他恭谨答道:“郡代行巡,下吏忝为书役长,本该前导。” “成田君,你也与我同行。山本君,你就不必跟我同去了,我走后,郡兵、城防就委托给你和广本君了。” 成田隆孝、山本重国应诺。 多摩相耀说道:“宫川荣吉轻侠好交,他与郡中诸代所的豪侠多有交往,若有他同行将会事半功倍。郡代,要不等他从山中回来后再启程行巡?” 宫川荣吉是昨天早上走的,他走时说少则三两日,多则四五日必归。 骅沉吟了下,考虑到郡兵刚刚整编完毕,城防也是才接管到手,为了能进一步地稳定一下多摩的局势,晚走几天也是可以的,当下说道:“好,那便等他几天。” 多摩郡分东南西北四区,骅这次主要行巡北区3町24村。 骅曾随丹下典膳走过,但只是走马观花,未曾深入调查,只对这几个町村的地貌和民情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了解不深,对这几个町所吏员的能力尤其更不了解。 打仗也好,治理地方也好,靠的都是人。他这一次行巡就准备把重点放在对北区这几个吏员能力的考察、了解上,并且为了能更好地了解这几个町村的吏员,他决定此次微服私行。 黑崎一本谏言他:“郡内不太平,前番方遇刺,郡代此行最好还是不要微服的好。” 骅笑道:“前遇刺,吾破一股贼,今若再遇刺,当再破一股贼。” 话虽说得平淡,充满自信和豪气。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自信,他不是轻脱孟浪之人,对此次微服行巡还是做了妥善的安排,不但带多摩相耀、成田隆孝两人同行,而且还决定带上泊村佐阵、蓝染右介、三繁佐修。 有多摩相耀为向导,有蓝染等从行侍卫,他们此行又不会去钻山沟,走的都是大道,不会遭遇大股的寇贼,顶多碰上些许劫道的蟊贼,安全自是无忧。 山本重国等也想跟着骅去,护卫他。骅没允许,多摩的城防、郡兵刚入手中,山本重国等均是统兵的心腹将校,不可擅离,需得留下配合广本兆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宫川荣吉归来,即可出行。 却连着等了五天,不见宫川回来。 宫川荣吉走时说的是:少则三两天,多则四五日。这一去五天,不见归来。多摩相耀与他交好,不免就为之担心了。他对骅说道:“宫川君一去五日不归,耀深为之忧。郡代,耀斗胆,请君遣些人去山中找找他吧!” 骅笑道:“宫川君说:少则三两日,多则四五日。三两日也好,四五日也好,不过是个约数,再等他一天就是,何必着急遣人去寻呢?” “不然,郡代有所不知,宫川君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多年前他出外游学,走前对我说:‘三年后必归’,他走的那天是四月十五,果然到第三年的四月十五就回来了,守信至此!他这回去山中,说最多四五天回来,肯定就不会超出五天,如今已经五日了,他却仍旧没有归来!” 多摩相耀面带深忧。 守信,是武士的美德,一诺千金、尾生抱柱、商鞅立木等等。骅倒是没有想到宫川荣吉竟也是这样一个守信的人,出外游学三年,依照当今的惯例,关东八州这些人文荟萃、文武醇厚的地方都是应该去的,足迹遍布几个州,少说也得上千里,可三年后却能如约而归,这很难得。 被多摩相耀这么一说,骅也有点为宫川荣吉担忧了。宫川虽然说他要去招降的那几个山中寇首是他的旧识,毕竟现在是“寇首”了,手下各有一帮贼寇,见面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山中的寇贼很多,不止这几股,要是遇到别的寇贼就更不好说了;再且山中林木茂密,虎狼熊罴种种猛兽俱有,即便没碰上别的寇贼,要是碰上一群野狼或几头虎熊,也很不好说。 骅当即叫来山本重国,令他从郡兵里挑几个精明能干、勇武过人的马上出城去山中找宫川荣吉。这一等,又是三天,派出去的人纷纷归来,却都没有能找到宫川荣吉。 这天下午,最后一拨搜寻者归来,报与骅,仍然是一无所获。 骅嗟叹不已,心道:“唉,这宫川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与宫川是初识,两人没甚感情,对此也只是惋惜而已,见多摩相耀哀戚悲伤地坐在席上,又想道:“不管怎么说,宫川是他推荐给我的,且,我也任他为我的书役次长了,他此去山中是为我而去的,而今生死不知,很可能已丧生贼手、或殒命虎吻,我不能不没有表示。”即作出戚容,长叹说道,“我与宫川君虽是初见,然一见如故,数日前他自告奋勇去山中时,我甚壮其胆色,却未料到他这一去竟下落不明!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是我误了宫川君!” 他召来侍立堂外的原田军兵卫,令道:“备一份厚礼,遣人送去宫川家里。”——这却是安家费了。 原田军兵卫接令,躬身退出。 多摩相耀坐在堂上,双手紧握,仰面闭目,泪水顺着眼角淌下。 骅安慰他,说道:“虽未找着其人,也没有见到其尸,山里很大,林木又多,也许只是没有找着,却不见得是宫川君昌出了什么事。君毋要太过悲伤。” 多摩相耀慢慢摇了摇头,哽咽说道:“宫川君必是殒命山中了!不是郡代误我,却是我误了他也!哀哉宫川,痛哉宫川!”以袖掩面,伏地恸哭,边哭边道,“宫川君!我向郡代荐你,是欲与你同附郡代之骥尾,以共建丈夫之功业,今君却弃我而去,消逝於山林,失踪於石泉,是我误你,是我误你啊!痛哉宫川,哀哉宫川!君既已逝,留吾一人,天下虽大,茕茕独立。” 多摩相耀没几个知心的朋友,最知交的就是宫川荣吉,要不然他也不会当被辟为书役长就向骅举荐宫川。宫川如今却因他的举荐而失踪山中,想及此,他怎能不心痛如绞?痛失良友,痛失良朋,此时虽是下午,堂外阳光灿烂,他却不胜凄伤。 第七十二章 赤马 多摩相耀给骅的印象是刚健奋发,此时此刻见他这般哀伤,乃至失态到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骅亦不免恻然,心道:“再刚健之人也有悲痛之时。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起身离座,来到多摩相耀身前,把他扶起,宽慰说道,“君莫要哭了,我再多遣些人去山中寻找!不管需要找多久,务要做到生则见人,死则见尸,总之直到找到宫川君为止,如何?” 多摩相耀渐止住哭声,说道:“不必了!” “不必了?” “宫川君是个有奇节之人,今亡於山林之中,朝夕有峻石清泉相伴,也算是适得其所了。”多摩相耀抹了抹脸,按剑挺胸,说道,“郡代,八天前君就说要去行巡,因宫川君之故,耽误至今。郡国为重,我等明天一早就行巡去吧。” 多摩相耀说宫川荣吉是个有奇节之人,在骅眼中,多摩相耀也是个有奇节之人。刚为宫川悲痛到失态,恢复过来后即立刻提出行巡,不因私情废公事,拿得起、放得下,雷厉风行,令人敬佩。 多摩相耀雷厉风行,骅亦非婆婆妈妈,熟视多摩相耀多时,见他确是恢复了过来,即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臂,应道:“好!” 次日一早,骅等人出城行巡,所以众人从北门出城。 郡代所在城西,出府向东去,行至十字街,转往北行。 多摩城中之士族、豪强多居城北。一入城北区,宽阔的街道上时见车、骑来往,步行的人大多或衣冠华丽、高谈阔论,与城西、城南皆大不同。 骅既是微服出行,自就不会穿戴官衣印绶,穿着一件寻常的粗布黑衣,腰上插了柄打刀,没佩太刀。刀鞘则是普通的木制。多摩相耀、浦源西助等亦是粗衣打扮。多摩郡虽小,从多摩城到最北边的町村也有二百多里地,如果徒步,少说也得十来天,加上再往西北边的山地去看一看,这一来一回估计没一个多月下不来,骅没这么多时间,故此虽是微服行县,却也是带了坐骑的,众人带的都是平常马匹。因是在城中,骅不愿乘马驱驰,诸人牵着马走在路边儿。 他们衣着普通,又是走在道边,过往的车、骑、行人倒是没谁注意到他们。 城北有三个里落,走到第二个里落时,多摩相耀轻“咦”了一声。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走在最前,泊村佐阵落在最后,骅、浦源西助、多摩相耀等行在中间。骅听到了多摩相耀的这声轻咦,转脸顺他的目光看去,见在城北的第二个里落门外停了一辆马车。马车装饰得很奢华,但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驾辕的马,是一匹红马,浑身上下如火也似,无半根杂毛,从蹄至项高有七八尺,从头到尾长近有丈,却是一匹少见的胭脂良驹。 古之好马就好比后世之好车,一匹好马走在路上是很招惹观者目光的,而且通常来说,一县有几匹好马,这些好马都是谁家的,城中人许多也知。这匹红马就是多摩城里一匹有名的良马,多摩相耀瞧着这马,说道:“这是内田家的马,却怎么停在这里?” “内田家?” 多摩相耀此时说的这个内田家只能是多摩大豪内田氏。他说道:“内田家虽是本郡大豪强宗,然并未在城里住,而是世代居住在乡中的庄园里,平时就算进城,也多是他家的子侄、奴客,甚少见他家的家长进城,今日却怎么来县里了?……还把车驾停在这里。” 这匹红马是内田家最好的马,能用它驾辕的多半即是内田家的家主。 听多摩相耀说这是内田家的家主进城,骅多注意了几眼。 他前些天沙汰郡兵,斩的那个军吏就是内田家的门生,被沙汰的郡兵军官里也有好多是内田家的人。内田家虽然没有因此闹事,可越是不闹事越显得不正常。内田家是世居多摩的本地名豪大姓,家中奴客众人,而且蓄养的有家兵,在幕府中亦有后台靠山,据山本重国打探来的消息和多摩相耀所说,平时在郡中很是横行不法,依其往昔之行事,今时之默然无声没有动静很是有点古怪。 默然无声、没有动静已是古怪,兼之前些天多摩相耀又报讯说内田家宴请郡中诸多大姓,这就更加古怪了。骅当时就猜测内田家这大约是想搞串联,密谋与他作对。 他打量了几眼那红马,笑道:“真是一匹好马!”笑问多摩相耀:“卿家可有此等好马?” 多摩相耀摇了摇头,说道:“莫说吾家,便是全郡也找不出几匹能与内田家此马相媲美的。” “喜欢么?” “如此好马,谁不喜欢?” 骅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着斜对面的这匹红马和车驾所停之城北第二个里落的里门,说道:“我记得本郡柳川、相乐氏也是在哪个区域吧?” “正是。” 此里中住户虽多,唯二大姓——柳川氏、相乐氏,值得内田家家主亲来的,想来只有这两家了。 骅问道:“三家关系挺好?” “内田家的次子为人善交,与郡中诸大姓家的子侄多交好,不止这两家,不瞒郡代,他与耀的几个族兄、弟、侄的交情也不错。” “内田家家主与其他两家主呢?” “他三倒是不曾听闻有太多来往。” 说话间,众人已走过了这第二个里落的里门。浦源西助边走边回头看去,忽说道:“出来的那人是内田家的家主么?” 众人转目去看,见几个人从里落中走出,一人年有五十余,个子不高,眉毛挺细,颔下蓄须,走在最前。在他后边跟了两三人,其中一个紧随在他的身后,侧身弯腰,似是送他出里的。 多摩相耀点头说道:“没错,最前边的那个就是。” 骅蹙起了眉头,心道:“前番内田家的家主设宴,听多摩相耀说除请了郡中的一些大姓,现在有亲自上门拜访......他却是想做什么?想鼓动诸家与我作对么?” 话说回来,骅对此却也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心道:“想要做些实事儿就这么难么?” 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做实事,尤其是在积弊已久的情况下,想做实事就得动真格的,而动真格的势必就会影响到某些人或集团的利益,影响到这些人或集团的利益,他们就会给你找事儿。 骅两世为人,经历过挫折,对做实事之难其实是早就清楚了。他方才这一叹,实际上并非是在叹做事之难,越难才越有成就感,他叹的是内田家不长眼色。幕末大乱将要起来了,你内田家却还来找事儿,这不是添乱么? 多摩相耀以为骅是在担忧内田家和诸家可能会勾连到一块儿与他作对,扭脸朝正在登车的内田家家主瞥了眼,转回头,慨然说道:“内田氏虽号为我多摩的大姓强宗,不过是族中有些田地、庄里养了些奴客罢了,既非名族,又非世代簪缨,所倚仗者无非几个幕府朝吏。郡代何需为此一内田氏烦忧?待行巡归来,郡代若是允可,且看耀的手段,怎么收拾他家!” 骅一笑,说道:“内田氏乃本郡大姓,我来多摩为官,正要借助诸姓之力……”他顿了顿,顾视多摩相耀,笑道,“岂可无故生事,‘收拾’内田氏?书役长,这话不可再说了,如传出去,恐会令郡中士绅、强宗误会我啊!” 多摩相耀心领神会,心道:“无故‘收拾’自是不行,‘有故’不就行了么?”却也不再多话,点头称是应诺。 第七十三章 饥民 骅等人说话这功夫,内田家的家主已与送他出来的那几个人辞别,坐入车内,御夫打马转向,驶上街道,很快越过了骅等人,出了城去。 骅等目送这马车远去。 见驾车的红马雄俊矫健,骅不觉又叹了口气,又一次赞道:“真好马也!” 随人流出到城外,凉风拂面,极是惬意。右望远山连绵,近处田野杂木,骅带头,诸人翻身上马,沿官道向北行去。 骅诸人出了多摩郡城,上马沿官道向北而行。 在城里边时还好,虽较之往昔冷清,然街上人来人往,亦尚称得上热闹,这一出了县城,越离城远就越觉得乡野萧条。有时连行七八里路,官道上竟不见有一个行人,前瞻后顾、左眺右望,唯见远树瑟瑟於秋风里,乱草丛生於田野上,时而路遇乡里,只见里门外空空荡荡的,偏耳倾听,不闻鸡犬之声。马行路上,孤鸟掠空,分外萧索。 这般景象,骅虽说在来多摩郡上任时就已见过一次了,此番重见,仍忍不住慨叹连连。 多摩相耀亦十分慨叹,说道:“敝郡虽小郡,人口不多,然因郡西北山多地陡之故,民泰半居住在郡南、郡东,往常这条官道上来往的行人、客商是极多的,而今却空空落落,几疑非是人间。” 多摩郡的人口不多,大饥馑前约有民户三万余,民口不到二十万,较之其他藩国,不到二十万人口确实很少,可因为多摩北陡南、东平的地形,多摩的富裕的町、村全部在国之南部、东部,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分布的,因此,除了少数的山民之外,大部分的多摩百姓都居住在郡南、郡东,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这近二十万人口大多分布在从多摩城到郡北秩父山这二百余里官道的两边,十几万人口居住在两百余里方圆,折算下来,密度也是很高的。 加上这条官道是幕府南北大道“武(藏)上(野)越(后)驿道”的一段,平时不止有多摩的百姓来往於道上,而且有大量的商贾或从北来、或从南来,南来北往,驱马赶车,络绎不绝,正如多摩相耀所说“来往的行人、客商是极多的”,甚是熙攘热闹,而如今却冷冷清清,车马行人稀疏。 多摩郡郡志说多摩“地薄人众”,“地薄”一语乃是相对於江户平原、尾张平原而言之的,实际上多摩之地虽比不上江户、尾张膏腴,亦不算瘦薄,历经数十代先民勤劳地整治、劳作,而今至少多摩西、南、东部的土地已十分适宜耕作了。土地适宜耕作,多摩的气候、降雨也不错,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往年没有灾害的时候,每到夏收、秋收,行於官道上,放目四望,入眼尽是沉甸甸的麦穗随风起伏,金黄可爱,而现下野上却狐兔出没,近乎荒芜。 浦源西助遥指道东,说道:“主公,我记得前次路经此地,丹下君说那条沟渠是三代大将军家光公时期修建的?” 骅转目望之,路东数里外的田野上,在萧瑟的野树、丛生的杂草间一条沟渠蜿蜒南来,流往北去。多摩境内从北往南有四条较大的河水,最北之河水在秩父山脉之南,最南之河水在多摩城之北。这条沟渠的水即是从最南边的河中引出的,沟渠很宽,渠中水量充足,远隔数里,从马上望去也可见波光粼粼。 浦源西助叹道:“这么好的渠、这么好的田,本该是人间乐土,现如今却如此稀冷!主公,这田中杂草丛生、灌木簇簇,若不立刻加以整治,恐怕会耽误明年的春种。”建议骅,“当与成田君商议,令他组织乡民除草垦田,以备明春耕种。” “此地离多摩郡城不远,成田君应该不会不知,之所以没有组织民夫除杂草、去灌木,想来应是经过饥荒,郡民人口骤减,人手不足之故也。” “死在饥荒中的百姓虽多,逃亡的更多。现下武州初定,多摩已安,应张榜传檄,令各下代所的代官、庄屋招徕亡人、安置流民。只要逃亡的百姓回来,加上安置下来的流民,在饥荒中流失的民口慢慢地就能恢复过来。有了民口,就不用愁人手不足了。” “浦源所言甚是。待我行巡归来后便与成田君商议。”骅顿了顿,又道,“招徕亡人、安置流民、垦田备种,这些都是民事,让成田君处理即可。为今之计,还是剿灭山贼流寇为重。” 骅等是上午出的邯郸县,一路过乡经亭,不但细察地方民情,在望见西边有高山峻崖或路逢河流、险地时,也会奔至近处细细观看一番,并描画记录於纸上,行速不快,至日暮离调布町还有二十多里,就近找了个庄屋聚落,歇息一晚,次日天不亮便又启程。 又行了十来里地,天光大亮,遥向前望,隐隐已可见调布町城。 大约是因为离町城近了,道人的行人渐多。 有当地的乡人,有车马、骑士,更多的则是流民,时不时就能看见三五成群、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流民或蹒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边歇息,又或散在田野上弯头勾腰地在仔细寻找是否可有吃食。骅他们在才出多摩城时就遇到了许多的流民,后来渐少,现在又变多了。 流民里最可怜的是老人和孩子。 有的老人饥肠辘辘,走不动路,被子孙背着前行。有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因为没什么吃食,他们的母亲们母乳不足,把他们饿得哇哇大哭,而有的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骅前世时在影视上看过难民逃荒的场景,眼前之惨景与之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上有流民,道边有饿殍。 浦源西助年轻,心底善良,面露不忍之色,对骅说道:“主公,要不把我等带的干粮分给他们些?” 多摩相耀不以为然,虽因知骅喜爱浦源而不好直言驳斥,却也说道:“郡中的流民成百上千,到处都是,我等带的这点干粮能救得几人?况且再则说了……”示意浦源朝不远处的田野上看,说道,“瞧见那伙流民了么?别的流民都是扶老携幼,有老弱、有妇孺,而这伙流民却全是青壮,……,再看他们身边,放的都是什么?棍棒、铁锄,还有刀剑。这明显是流民中的胆大之徒聚於一处,欲行非法不轨之事,……也许已经行过非法不轨之事了。我等如果给流民散粮,就不说这些粮会不会被这些人随后抢去,便是我等怕也将会陷入危险。” 浦源西助瞧去,见多摩相耀示意的那伙流民果然俱为青壮,坐在田中,盯着路上的行人,有的按着身边的刀剑,目露凶光。确如多摩相耀的分析,与其说他们是流民,不如说他们已变成了盗匪。 骅皱眉,勒住坐骑,手往腰上的佩刀摸去。 原田军兵卫知他心意,说道:“郡代,流民无食,饿极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像这种白日为流民、入夜为盗匪的多不胜数,只凭我等数人之力根本管不过来,要想根绝,非得治本不可。” 怎么治本?还是浦源昨天说的:令各下级代所招徕亡人、安置流民、垦田备种,只要有饭吃,有地方安身,沦为盗匪的流民自然也就没有了,即使还有少数不肯为民、宁愿为盗的,在没有了大股流民为掩饰的情况下也好捕逐。 骅岂会不知此中道理? 只是他两世为人,在文雅谦退的表面下实则素来是除暴禁邪、捕搏敢行,套句后世的话说,他是外儒内法,见到奸邪之辈,他下意识地就想捕捉诛杀。 此时得了原田之劝,他略微犹豫了下,终究以行巡为重,放弃了捕杀这几个流民强人的念头,但却也并非就此罢休,令三繁佐修:“你去找找这里的庄屋,命他加强戒备,护好庄部。” 三繁佐修得令,拨马离去。 第七十四章 孝子 骅等刚打马欲行,正也要离开,继续上路,忽见一个路过的行人从官道上下去,步入田中。 这人年纪不大,二十多岁,陋帻单衣,手里拿了个包裹,野中虽然早就没有了麦子,他却依然不肯走在田中,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垄上,瞧其方向,却正是向那几个青壮流民走去的。 骅复又停下坐骑,坐在马上顾望之。 浦源西助、多摩相耀、泊村佐阵、三繁佐修、原田军兵卫亦均於马上转顾之。 只见这个年轻人走到那几个青壮流民的近前,像是和他们说了几句话。离得远,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随即,他蹲下身子,把手里的包裹放到地上铺展开来,里边却是些许吃食,粗饼、干果之类。他把这些吃食尽数取给这几个流民。这几个流民似是甚为感激,纷纷跪拜答谢。 他将之一一扶起,行了个礼,收起包裹,转身往官道上来。 浦源西助讶然,说道:“这人怎么把吃食全给那几个流民了?莫不是旧识么?” 这个年轻人的举动确是奇怪。官道上、田野上的流民不少,他谁也不给粮食,却把仅有的一点吃食尽数给了那几个青壮,难免令人疑惑。骅、浦源对视一眼。骅笑对多摩相耀说道:“多摩君,此人举动古怪。走,我等过去问问他去,看他与那几个流民是否相识。” 诸人驱马到道边,迎上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顺着田垄走出来,抬脸看见了骅等人,楞了一愣,向后退了两步。 骅诸人虽皆粗衣,然俱带兵械,又都有马,而且也都是正当身强力壮之时,突然围拢过来,不知内情的人没准儿还会以为他们是劫道的强寇。骅从马上跳下,鞠躬行礼,笑道:“阁下请毋惊疑,吾等是过路的行人,因有一事想问问阁下,所以冒昧地过来了。” 骅彬彬有礼,怎么看也不像是拦路的劫匪。 这个年轻人放下了心,连忙回礼,说道:“请问阁下有何事想问?可是问路么?在下是调布本地人,别的不敢说,对町内的这些路还算是熟悉的。” 他这一开口,诸人面色各异。却原来:这人有点口齿不清,也不知是舌头短还是别的原因,总之说话不明,舌不协律。就他刚才说得这一句不长的话,就好几个地方吐字不清,听不真切。不过连蒙带猜,诸人却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骅面色如常,并未因他口齿不清而露出异色,笑道:“多谢阁下好意了,我等虽非本地人,但冒昧过来拜谒阁下却不是为了问路。” “噢?那是为了何事?请尽管言之,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竭力相助。” 这个年轻人说话虽不清楚,倒却是个古道热肠之人,骅笑道:“哈哈,也不需阁下相助……我等过来,是想问问阁下……”他指了指田中的那几个流民,“阁下与那几人可是旧识么?” “他们是路经本县的外郡流民,在下与他们并非旧识,今日乃是初次相见。” “今日乃是初次相见?” “正是。” “既然是初次相见,我方才於道上却见足下把自带的口粮悉数赠与了他们,这却又是为何?” “阁下原来是想问这个!”这个年轻人笑了起来,说道,“在下本地人,家中虽贫,也不致断炊无粮,因见此数人饥饿可怜,所以把自带的口粮赠给了他们。” “路上流民众多,阁下却又为何不救济别的流民,单单救济那几个人?” 这个年轻人踌躇片刻,回头望了眼,那几个青壮流民在拿了他赠予的吃食后不再坐於野上,相伴远去。他转回头,说道:“不瞒阁下,我不救济别的流民,单单救济这几个人实是存了私心的。” “是何私心?” “此数人壮年有力,坐於田野上,各按兵器,虎视路人。在下恐彼等会为盗贼,因而赠口粮与之。” 骅回顾诸人,诸人皆露出惊奇的神色。骅亦奇之,转回头,心道:“此人衣衫粗陋,显是家中不富,闻其言语,尽管口齿略有不清,言谈却颇文雅,应是读过书的。”因问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山田源志。” 骅喃喃道:“山田……。”这个名字很陌生,以前没有听郡代所中的人说过。 多摩相耀面露讶色,插口说道:“敢问足下,可是俗称山田源太郎么?” 这个叫山田源志的年轻人没有想到多摩相耀居然知道他的字,怔了下,答道:“正是,不知阁下是?”骅对他说话时说得是江户正音,多摩相耀说的却是多摩腔调,他迟疑说道,“听阁下口音,像是本郡人?” 多摩相耀上前一步,离他近了点,上下打量他,笑道:“不错,我是多摩人。阁下可能听过我的名字,我乃多摩相耀。” 多摩相耀、相乐介峻、柳川平助是多摩是最出名的三个青年才俊,他的名字山田源志当然听说过,立刻肃容鞠躬行礼,说道:“阁下高名,吾久闻之,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阁下,实吾之幸也。” 多摩相耀鞠躬回了一礼,笑道:“君名吾亦久闻,久欲拜访,苦无余暇,今与君相见於道,意外之喜也。”向骅介绍,说道,“此吾郡孝子,他的父亲是故冈部藩大目付,因前前藩主不喜其刚强公正,遂脱藩,流落本郡。” “堂堂一藩大吏之后,却衣着如此粗俭?”骅深为之惊讶,细问之,这才知道:山田源志是遗腹子,在他出生前他的父亲就卒了,他父亲在官清廉,一介不取,有政声,病卒后,门生、故吏、郡民送赙者甚众,郡府也依照惯例送了不少赙赠,可山田源志的母亲却悉把这些赙赠谢辞,无所受,说道:“亡夫故前对我说:‘生清死廉’。我不能违背他的话。”独自一人抚柩归家,归家六个月,产下山田源志。 山田源志的父亲为官清廉,不治家产,他母亲又辞绝了郡中赙赠,扶柩归乡时随行带的只有些许破旧的家用之物,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生活很艰难。 可他的母亲是武家之女,很有志气,从来不求人,人有馈赠者亦皆不受。 他母亲的娘家很富,有人劝他的母亲:“母家富,何不归母家养之?” 他的母亲不肯,回答说道:“我的两个儿子都早夭了,只余此幼子成活,他是遗腹子,没有见过他父亲的面,我如果带着他住到我的母家,我担忧他会忘了他的姓。而且,我的这个幼子尽管还小,却也是个男儿,岂有丈夫寄居别姓家,仰人鼻息的?我如这样做了,怎么对得起亡故的夫君?” 坚决不肯寄人篱下,等山田源志稍长大点后,乃贩果为业,供其读书,日常蔬食,往往一天只吃一顿饭,却依然不改其志节。 乡里人因而很敬重他的母亲。 有这样的家教,山田源志长大后,在学问上虽然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武力值也勉强自保。但是在为人上却深得古贤人之风,非常孝顺母亲,忠厚淳朴,家无余财而却能周急继困,郡知其名。按理说,他的父亲是故藩大吏,他的母亲又为乡里敬重,他本人也被乡人称贤,早就该被町所里举荐、郡中征辟了,却奈何多摩是小郡,人口不满二十万,两年才有一次一征辟,这名额又尽被各大武家士族、豪强占据,是以山田源志至今尚未能得到郡里的征辟,仍在乡野为民。 第七十五章 目付 多摩相耀笑对山田源志说道:“前年,我听说阁下被征辟调布町书吏,然而却被君母辞绝了?” “是。” 骅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山田源志答道:“家母对在下说:‘汝父故一藩之大目付,有名于州郡,汝岂可为斗食吏,受人驱使,呼喝如小人,使汝父蒙羞於九泉下?’因此不许在下接受町所的辟除。” 浦源西助脱口而出:“君母真是一个贤良的人!”停了下,又称赞山田源志,“君周急济困,为免流民沦为盗贼,舍口粮而尽赠予之,宁愿自己肚饿,亦贤良之士!” 山田源志是个淳朴的人,得了浦源西助的称赞,脸上竟是一红,想要谦虚几句,却因浦源赞的又有他的母亲而最终把话咽了下去。他很敬爱他的母亲,赞扬他,他可以谦虚,称赞他的母亲,他却不愿谦虚。 骅叹道:“‘君母贤良,君亦贤良’,诚哉斯言!像君这样贤良的人怎能久居乡野,不得上进呢?君为遗腹子,君母把你养大、贩果供你读书习武实为不易,吃了很多的苦。今君已成人,正当是回报君母养育、教诲之恩时。君有贤母,我当使君孝母!” 他心道:“我到任以来,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军事上,除辟用了多摩相耀、宫川荣吉寥寥数人,还没有怎么辟请本郡的贤人、名士为我府吏。我这次行巡,一是为了察看各代所的民情、地理,二来本也就有访贤用能、以扬我爱贤重才之名的意思,这个山田,他母亲贤良,他本人也是个贤士,我不可放过这个机会。”问多摩相耀,“卿之书役室的员吏是不是仍未补齐?” 多摩相耀应道:“是,尚缺郡目付主记、目付记室组头并及书佐、小史等数人。” 骅笑问山田源志:“君父乃是大目付,山田君必受有家学传习,熟悉法度,君母不欲君为町所斗食吏,那么郡代所目付主记如何?” 郡目付主记——犹如幕府之大目付,执掌监察不法。更重要的:“郡目付主记”这个职位是亲近吏。 骅与山田源志是初见,只因奇其人、敬其母、感其家世而便辟请他为郡目付主记,不可谓不是重用。 骅笑吟吟地看着山田,山田愕然。 他惊讶地注目骅,又看多摩相耀、浦源西助等人,说道:“郡代所目付主记?” 多摩相耀笑道:“好教山田君知晓:这位便是吾郡郡代中山君。” “啊?” 多摩相耀是本郡有名的士子,他不可能说假话。 山田源志措手不及,一下没反应过来,呆了下,这才连忙下拜,拜到一半忽又踌躇,止住了下拜之势,欲拜不拜的弯着腰停顿住不动,抬起脸,颇有尴尬的神色。 骅、浦源聪明,立刻猜出了他拜到一半忽然停下的缘故。 骅心道:“这个山田源志不认识多摩相耀,他俩此前没有见过。他这定是忽然想到:万一眼前的这个多摩相耀是假的?” 骅是微服私行,单从外表来看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多摩郡代”。如果多摩相耀是假的,那么骅肯定也就是假的了。山田源志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下拜到一半停了下来。 浦源西助瞧着他弯腰仰首的尴尬模样,微微一笑,心道:“此人不算聪敏,反应略微迟缓。” 若是个聪敏之人,在下拜之前必会先试探一下骅、多摩相耀的真假。 浦源又心道:“此人亦非奸猾狡诈之人。” 若是个奸猾狡诈之人,下拜前忘了问,下拜中忽然想到此节,却也不会中途停止,而定会若无其事地拜下去,等拜过之后再寻机刺探骅真假。 虽然做出了这样一个判断,浦源并未露出轻视。一来,他和骅一样敬重山田的母亲,同时亦奇山田方才赠食给青壮流民的举动,二来,山田固谈不上多智、敏捷,可他这番举动却正说明了他的淳朴实在。只有淳朴实在的人才会不加掩饰地跟着想法去走,而且他能在下拜到一半时想到“骅是真是假”这个问题,却也不是很迟钝笨拙,比大部分的寻常百姓强多了。 骅示意浦源西助取出郡代官印,出示给山田源志看。有多摩相耀,有郡代印,这应不是假的了。山田源志涨红了脸,深为自己方才的下拜迟疑而感到不安,忙一拜到底,说道:“小民拜见郡代。” 骅一把搀住他,不让他行伏拜大礼,笑道:“地上脏。孝子奇士之衣岂能被脏土所污?” 山田源志心道:“听说这位新来上任的郡代是尾张人,出身尾张小姓中山氏,从八州巡捕丹下巡视八州,乃以功被幕府拜为吾郡郡代。却没想到他居然这般年轻,又这般随和。”因见骅等微服便衣,骅所带的随从也不多,遂问道,“郡代缘何微服出行?” “幕府传檄,令我安守多摩。为了熟悉民情、地形,以便击山中贼,故此我微服行巡。” 山田源志肃然起敬,说道:“为安吾郡,郡代不顾秋凉,微服行巡,查探民情、地理,实令小民钦佩。”问道,“有什么是小民可以帮得上忙的么?” “正有两事想要借君之力。” “郡代请言,只要能做到,小民必竭尽全力。” 骅笑道:“其一,就是我刚才说的,不知是山田君可愿屈就我府目付主记之职?” 山田源志面现难色,顿了会儿,说道:“志是乡野俗人,无有长才,而竟能入郡代眼中,被擢用为目付主记,志诚惶诚恐。以志之能,得为此职,已是奢求,本不该推拒,可家中有老母,此事,志需得先禀告老母,若家母允可,自乐於供郡代驱用,可若家母不愿志离家而不许?” “君是孝子,如君母不许,我当然也不会损君孝子之名。” 山田源志如释重负,拜谢骅。 浦源西助在边儿旁观,把山田源志的表情、举止看得清清楚楚,心道:“换个旁人被本郡主君亲口擢为目付主记,怕早就兴奋激动了,而这山田却一点儿也没有惊喜,首先想到的是他母亲。此人果然淳朴孝母。” 山田源志问道:“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等多是外州人,唯多摩君是本郡人,但却不是调布本地人。对贵町的情况,我等都不很熟悉,君若有暇,我想烦请君为我等做个向导,如何?” 骅这句话半真半假。 他们几个人多是外州人,这句是真;对郡北的情况不熟悉,这句是假。多摩相耀虽非郡北本地人,然而他土生土长,在多摩生长了二十多年,对郡内的情况却也是很熟悉的,要不然,骅不会只带他这一个多摩人随从出行。 之所以这么说,毕竟是与山田源志初见,骅虽奇其行、敬其母,一见面就要辟用他为目付主记,可说到底,这个辟用主要是根基於山田的淳朴、孝顺和奇行,就目前来说,却是与山田的能力无关,更多的是为了扬他自家“辟贤用能”的美名。 因此,骅想借着“请山田君为向导”这个由头多与山田接触接触,以能更好地了解其人。能力若是普通,那么如果山田源志的母亲不答应他出仕郡府,也就算了,不强求;可若是此人不止有奇行,而且可堪大用,那么如果他的母亲不愿意他出仕的话,骅还要再请、三请。 “此易事耳,志愿为郡代领路。” 骅的这个请求不过分,山田源志欣然接受,当下前头引路,带着骅等往町中去。 他没有马,骅令原田军兵卫与三繁佐修同乘一马,让出了一匹坐骑给他乘坐。 诸人挽缰缓行。 第七十六章 募逐 诸人一边走,山田源志一边沿途指点,介绍道边的村落、当地大姓,遇到河流、远山,则详细介绍它们的源流、长短、大小及发生在其中的典故。他说话虽然口齿不清,可讲说些这些地方人情、风物却是侃侃而谈、丰富多彩,不知不觉,十余里一晃而过,町城的南门出现眼前。 骅在马上心道:“尽管尚不知此人别的能力如何,只冲他对调布如此了解就一定得把他辟用到府中。” 窥斑知豹,山田源志虽然只领了十来里的路,可从他对这十来里地左近周围的熟悉程度即可知他对全町的熟知程度。熟知本町之情,这看似不难,实则不然。 乡野的农夫就不用说了,很多从小到老都只在一亩三分地里打转,连町御所都没有去过。住在郡城中的居民也是一样,即便是读过书、识字的武士,如无平时的积累,日常唯知埋首案牍经籍、对着草靶劈砍而极少外出务实,大部分也不能像山田源志这样对全町的情况均了如指掌,随手拈来。 细细想来,山田源志能做到这样却也不奇怪。 他母亲对他寄托了厚望,非常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像他父亲一样青绶银印、为藩国大吏,重振家族荣光,平日里对他自然就会多方教育、鞭策,他母亲是武家之女又是曾经跟着他父亲为官,见过世面,眼光见识与常人不同,有这样的家教,他谙熟实事也就实属正常了。 入到町中,山田源志说道:“君等微服,是住不成町中的驿站了,町市里开的有逆旅,志带诸君过去。” 逆旅,就是私营的旅店,有的开在集市里,也有开在町中的。 骅笑道:“天色尚早,我等就不在贵町住了。” “不在鄙町住了?” “是。眼看秋尽,待到寒冬,山贼必将肆虐,我得赶在冬天来前把郡中的防务布置好,时间很紧迫。今听山田君一路讲来,对贵町之人情、地理我已尽知了,没必要再在贵町多留。” “君要去国分寺部?” “然也。君离家多日,君母想来定十分牵挂了,君便请归家吧。归家后,君请问一问君母的意思,看君母舍不舍得君离家、出仕我郡代府。”骅笑道,“君母若舍得,就请君等我行巡归来,我等一并归府;君母若不舍得,……哈哈,我可是要亲自上门去请的。” 在来调布的路上,多摩相耀问过山田家在哪里。山田答是家在町城里,他前几日出门访友了,今日方归。故此,骅说他“离家多日”,又说他的母亲“定十分牵挂了”。 山田源志不擅对答的言辞,对骅最后一句话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何,鞠躬应诺而已,却先不归家,带着骅等穿町而出,送到北门外,目送骅等远去,方才转身回家。骅说他的母亲定牵挂他了,他离家虽然只有几天,却也很牵挂他的母亲了,一路撩衣小跑往家去。 多摩之地形,可以三种地貌概括之,北、西边三分是山峦,中间三分是丘陵,东边三分是平原,一分山峦。 郡中诸下代所皆在平原地带。 骅这次行巡主要是以平原地带为主,兼顾丘陵地带,山峦地带很少去。这却是出於两个原因。首先,主观上,幕府的檄文没有要求他主动出击,只是要求他守好郡境,乃是以守为主,守,就得了解诸县地况;其次,他眼下也没有大规模主动出击的能力,冬天快到了,客观形势也需要他做好守境的准备,所以他此次行巡是以了解、熟悉诸县所在之平原地带为主。 出了调布北门,诸人沿官道继续前行。 路上流民仍很多。 流民里有铤而走险、胆大妄为之徒,更多的是本分良民。就像调布町那些一辈子都没出过本乡的农人一样,这些流民中的不少在此前也都是从未离过家、出过远门的。农人恋土,要非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是绝不会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成为流民的。流离於外,缺衣少食,时时刻刻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些原本是本分良民的流民走在路上,带着畏缩和怯懦。 与他们的畏缩和怯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本地百姓猜忌、乃至敌视的目光。 天下大饥荒,每个藩国都缺粮,郡中町所组织不起像样的赈济,流民要想弄点口食就得靠他们自己。他们流离异乡,出门时或许会随身带点干粮,可当吃完之后,口食从何而来?只能从路经的藩国郡乡得来。老实的或乞讨、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类果腹,不老实的就会去抢、就会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老实的也会改了本性,为一口饭而去偷、而去抢。 本地已经发生了多起这类的事情,本地的百姓又怎能不对这些流民投以猜忌和敌视? 浦源西助骑马从行在骅身侧,叹道:“调布町的代官赈济不力啊。” 多摩相耀以为然,说道:“流民成群结队,流荡町乡,便如过境之蝗。昼时尚好,待至夜来,其中必会有触法犯禁之贼,不及早加以治理,迟早会生祸乱。……,郡代,要想后顾无忧地击贼,必须得先把流民给整治了。” “沿途所见,流民甚多,该如何整治?愿闻多摩君高见。” “昨日浦源君说:应该招徕流民,以补充本郡流失的民口,除草垦田,备来年春耕。荣愚以为,此虽好计,於当下却是施之不得。” “为何?” “郡中缺粮。” 说来说去,还是个粮食的问题。 自来多摩上任,摆在骅面前的问题有很多,如郡兵,如城防等等,可这些问题只要下些功夫就能解决,真正让骅重视的问题只有一个,即粮食。 他心道:“我招兵要粮,於今观之,多摩的流民是越来越多了,上次我去多摩上任,路过调布时尚未见到这许多流民,安置这些流民也要粮食……粮食这个问题是该想办法解决了。” 所有摆在骅面前的问题中,粮食这个问题最棘手,唯因其最棘手,故此最不能轻举妄动。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问多摩相耀,说道:“诚然,郡中缺粮,只凭郡库仓储确不够赈济流民。既如此,书役长以为,又该如何处理这些流民呢?” “两个字。” “何两字也?” “募和逐。” “募和逐?” “募者,可招募流民中的青壮精勇,充入郡兵。逐者,既然不够粮食赈济,便索性将余下之流民尽数驱逐出境,也省得待君击贼时,他们在后方扰乱。” 多摩相耀刚健敢为,他既效忠了骅,就只考虑对骅有利的,对这些流民的死活毫不在意。 听了他的建议,骅默然不语。 浦源西助不赞同他的意见,说道:“孟子曰:‘以邻国为壑,……,仁人之所恶也’。多摩君此策固然简单方便,却是以邻为壑。”对骅说道,“吾窃以为,切不可驱逐流民出境,有两不可。” “何两不可?” 浦源西助右手挽缰,伸出左手,屈起大拇指,说道:“此为仁人之所恶,传出去会有损相君之令名。” “其二呢?” 浦源西助又屈起食指,说道:“遍观多摩四围,亦无处可以驱逐流民。”他仔细说来,“先说北边,贼聚之地;再说东边,东为里落町布,商贸繁荣,如赶流民入,恐会生乱;又再说西边,相州饥荒比武州还严重;最后是南边,南边是江户城方向,等同是赶流民去江户,更是万不可。” 浦源西助的这番分析合情合理。 骅点头称是。 多摩相耀也赞同浦源西助的分析。 他性刚健,却非刚愎,觉得浦源西助说得对他就马上改变自己的观点,说道:“是我考虑不周……如此,如浦源君所言,这流民却竟是驱逐不得了!驱逐不得,为防其生乱,就得赈济。”他按刃昂首,催马赶上骅,旧话重提,说道,“郡代,郡库仓储不足,耀愿为君向地方借粮!” 骅笑道:“借粮之事早晚要倚重多摩君,只是……只是现下还不用着急。” 第七十七章 庄屋 刚刚沙汰过郡兵,已经激起了地方上的一定反弹,要是在此时再向地方借粮,定会引起变乱。骅、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浦源西助私下里商议过此事,一致认定:借粮这事尽管很紧急,可不能仓促去办。 在此次出来行巡前,蓝染给骅献过一策,说:“主公前借高地山之胜顺利地沙汰了郡兵,要想借粮,非得再有一场大胜不可。主公此次行县,固然主要是为熟悉诸町村的人情、地理,以能做好今冬防御寇贼之预备,然若有机会,亦不妨问问当地的吏民,了解一下各町村境内山中的贼情,最好能定下一个攻击的目标。等再获得一场大胜,即可着手借粮了。” 对山中的寇贼情况,原田军兵卫一直有派人去侦察,实际上他也初步选择出了一个可以进攻的对象,但究竟可行不可行,还得骅此行去实地勘调查了解一下。 用兵之道,不能全守全攻,得攻守兼备才为良策。赶在入冬前,再打上一仗,既能为借粮做铺垫,也能震慑一下山中的群盗。此乃两全其美。 从调布町出来,沿途查看,行至傍晚,诸人借宿某村。 次日继行,渡过一条河水,这会儿天已近暮,世道不宁,河上早无泛舟之人,虽有桥梁,然过河后也得投宿。骅驰马至岸边,望河水西去,迤逦流入远处山中,转顾向东,则是望不到边。他心道:“多摩虽小,山多水多,好在境内的河水都不太宽,最宽的也就是数里,倒不碍行军。” 看罢此水流势、宽窄,骅下马,令浦源西助拿来随行带的长布带,绑在泊村佐阵的身上,由他下水试此河之深浅与湍急。泊村试过,再换个地方,改由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分别下水去试。综合他三人之言,乃得出此水不同河段的确切深度与水情,由浦源记下。 试过河水,红日西沉,夜色将至。 骅上马,扬鞭指向西侧远处的一个村落,顾与多摩相耀笑道:“卿为本郡人,当知此地。” 多摩相耀也上了马,远望一眼,笑道:“此村乃是中藤村。” 诸人入了中藤村的村界,夜色笼罩大地。 一阵凉风吹来,道边树木飒飒作响。骅仰视夜空,左右望夜下的田野、近水和远山,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四野无声。落叶随风飘零,有的落於地上,有的落到夜行的诸人衣上、马上,不胜萧瑟。 策马踏夜色前行,中藤村村部越来越近。警惕地行在最前的三繁佐修、原田军兵卫两人各按佩刃,注意道上、田边的动静。又一阵凉风吹来,浦源西助“呀”了一声,以手抚额,说道:“下雨了么?”适才有一滴水落在了他的额头上。话音未落,瑟瑟的秋风里一点一滴的秋雨从夜空洒落。 多摩境内有四条较大的河水,西边山里气温低,泉、溪不少,又东、南临近江户湾,平日雨水充沛,每个月都要下雨,少则两三场,多则连着半个月阴雨绵绵。 骅是较为喜欢下雨天的。 他抬起脸,伸出手,感受落下的雨滴。秋风凉,秋雨凉,雨点接连跌落在他的脸上、手上,顿觉清凉浸透。雨水来得快,很快就从一点一滴变成了连线落,打在道上、野上、树上,响声一片,马蹄声混入其内,越觉清脆。山、水、田野,道树高耸,这夜下的雨幕给人以幽远之感。他笑道:“好一场急雨!诸君,村落不远了,我等骑快一点,也好能少受一点雨淋。” 前边的三繁佐修忽勒马抽刃,叫道:“何人也?” 从卫在后头的泊村佐阵闻声,立刻驱马前冲,拿出豪野太刀,挺护到骅身侧。原田军兵卫反应稍慢,却也及时地转马向后,护卫到骅的左近,抽刀防备。多摩相耀几人亦先后勒住马,抽出佩刃,把骅护在当中。骅从容不迫,缓勒停马,按刀顾视。 夜雨中,五六个帻巾短衣的年轻人从路边两侧的田野上站起身,俱拿兵器在手,有两个拿的是弓弩,远远地对准了骅等人,余下的拿的皆是刀剑。一个执刀之人从野上来到路上,立在骅诸人前头十余步外,警觉地打量着骅等人,开口问道:“你等是什么人?” 三繁佐修、原田军兵卫这两个近卫:三繁性格沉稳,话不多;原田性急话多。 三繁没有搭理这人,只瞥了他眼,便把注意力放到了田野上远处的那两个弓弩手身上,握着佩刃盘算,如果打起来,他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干掉这两个威胁性最强的敌人。 原田军兵卫紧握佩刃,反口问道:“尔等是什么人?夜里藏在道边,莫不是贼子么?” 多摩相耀低声说道:“郡代,这几人都是本地口音,他们人虽不多,只四五人,然瞧其所带兵械,刀剑弩弓齐备,不像寻常的盗贼。” 他们这两天路见过好几拨目露凶光的青壮流民,这几人是本地口音,首先就排除了他们不会是外地的流民。幕府对兵械的管理虽很松散,允许吏民佩刀带剑,可弩弓这类兵器却也不是常人能搞到、买得起的,对面这伙人人数虽少,却不但有两件弩弓,而且分工明确,有近距离的刀剑、有远距离的弓弩,而且当截住路后,除了一人上前问话,余下的均散於田野上,隐隐形成对骅等人的包围,这般举动动态,如循兵法从事,确也不像寻常的盗贼。 对面那人嘿然笑道:“你这瘦子的口音不是我多摩人,我看尔等才是贼子!尔等从何来,何处人,可有路引文书?如有,拿来给我看看;如无,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随着他说话,田野上持弓弩的两人搭箭开弦,另两个持刀剑的猫腰挺刀,作势冲出,跃跃欲试。 浦源西助轻声说道:“问我等要路引文书?主公,这伙人确不似盗贼,莫不是此庄屋的巡卒?” 庄屋就是村长,主要职责就是除了监督年贡,就是保卫村境,维持村内的治安。通常而言,这几个人既然问他们要路引文书,那就应该是本村的巡卒了,可现今大乱刚过,地方不宁,盗贼群起,很多的庄屋部形同虚设,极少有晚上还敢派人出去巡逻警戒的,他们这一路走来,这却是头一个碰到屋部里有人拦路要“路引”的。 他心道:“是巡卒,还是盗贼伪装?”徐徐笑道,“足下好耳力,我等确是外地人,不过早就迁居多摩了,此番却是去国分寺部访友的。”令三繁,“拿路引给这位壮士看看。”借取文书之际,问拦路这人,“敢问足下,可是贵村的名主么?” 这人没接腔,盯着三繁佐修拿出过所文书,叫他送过来。 第七十八章 村部 骅咳嗽了声,浦源西助知其意思,下了马,一手提刃,一手拿着文书,朝前走了几步,在离这人尚有四五步时停了下来,把文书丢过去,随即快步倒退回原田军兵卫、泊村佐阵身后,重又上马。 拦路之人与骅等均不知对方底细,彼此如临大敌。 雨落沙沙,骅等人的衣衫已被打透,风吹来,遍体生寒。对面的这人盯着骅等,小心翼翼地提刀上前捡起路引文书,虽有夜雨,凑到近处,勉强能看清字。 骅瞧着他这般小心的模样,再转盼田野上警惕十足的余人,他两世为人,实未把这数人放在眼里,在这个时刻还有功夫慨叹,心道:“行人弓箭各在腰,路上相逢如遇敌。唉,乱世气象也。” 对面这人连着看了几遍路引文书,经过再三确定,判断出此书是真,收起了佩刀,笑道:“原来阁下是尾州人,竟是织田氏?!” 骅的这个路引文书是在出行前请成田隆孝开具的,为免得引起沿路吏员的注意,失了微服私行的本意,故此冒用了织田家。 “噢?阁下竟是去江户上计,这么说来,却是在下失礼了。”这人急令田野上的诸人收起兵器,步行近前,把骅的路引文书奉回。 见他们收起了兵器,田野里的人也都上了路上,骅等放下了心,知这几人必是本村的巡卒了。骅示意诸人也收起兵器。浦源西助接回路引文书。 多摩相耀说道:“敢问贵村庄屋尊姓大名?” 这人笑对骅说道:“说来我村庄屋与阁下还是同宗,他亦是织田氏,家族只不过是庶出末支,流落此地定居,名讳曰织田信戊。” 骅遂笑道:“不瞒足下,我等自出多摩郡城,一路经町过村,唯在贵村遇到了查路之人,贵村治安想必定为全郡第一。把贵村治理得这般严整有序,贵村的庄屋应是在贵村任职许久了吧?” “非也非也,我村的庄屋原本是武卫氏,半个月前本村遭了贼,他为贼所害。町中因知织田君善能理烦治剧,因改调他来本村上任,——他原本是町所巡捕。” “治剧”就是处理繁重难办的事务。却原来那个姓武卫的庄屋为贼所害了!町所因知织田信戊有治剧之才,所以改任他为本村的庄屋。这么说来,他却是刚刚上任十几天。只上任十几天就能组织起村部的巡逻警戒,骅是农村出身,深知此为之不易,此人确有治剧之能。 秋雨落得渐大,对面这人说道:“这会儿已是宵禁,又下起了雨,诸君今夜怕是赶不成路了,不如且在本村部的舍中住宿一夜,不知阁下尊意如何?” “正有此意。” 这人吩咐余下几人,叫他们回到路下,依旧埋伏野中,守路警备,自带着骅等去村部。骅等带的有雨具,刚才未及取出便逢上了这几个人,浦源西助此时拿出,分给诸人。骅见带路的这人没有雨具,招呼他同来避雨,他笑道:“在下乡野粗人,受些雨不算什么。” 这人虽然只是个巡卒,可是言谈举止却很大方。 骅遂下马徒步,与这人并肩行,问道:“足下是本村人么?” 这人笑道:“我却不是本村人,是本町桑榆岭人。” “怎么来了本村为巡卒?” “跟着织田君来的。” “噢?足下与织田君是旧识?” “是啊,织田君也是桑榆岭人,我两人自幼便就相识。……,不止我与织田君是旧识,刚才那几个人与织田君也都是旧识,有两个亦是桑榆岭人,另两个一个是町所足轻,一个是郡北保谷村人。” “保谷村人?” “织田君伉侠好客,邻近町、村的少年多有从之者。今次织田君改任中藤村庄屋,我等知此村盗贼多,难治,因此俱来助织田君一臂之力。” 骅心道:“此织田倒是个能吏啊。” 行二三里,沙沙夜雨下,一个村舍坐落道边。舍前耸立着一根丈余高的警告牌,舍中灯火通明。未至舍门,已闻有喧闹声从中传出。 引路的这人回首笑道:“本村贼多,晚上只靠我等几个查路是不够的,故此织田君安排了数班少年,在舍中轮流值夜,一旦遇警便驰奔击贼。秋深夜凉,枯坐无趣,有时织田君就会买些肉菜、沽些浊酒,与这些少年夜饮。乡野亭舍,比不上町所驿站,如有不周之处,君幸毋怪!” 骅含笑点头。 这人上至台上,敲开院门,引骅等入内,大步奔入前院的堂中,向庄屋织田信戊通报。 很快,数人从堂中出来。 当先一人,年三十余,身材高大,虽着布衣草履,然而气貌雄伟。他大步流星地从堂阶上走下,毫不介意地来到雨中的院里,到得骅等人近前,一拜到底,口中说道:“在下中藤庄屋织田信戊,见过诸君。鄙亭寒舍,能得诸位名族的武士投宿,实鄙村之幸也!” 他说话的嗓音不高,略显低沉,然吐字清楚,沉浑有力。 诸骅心道:“好一个壮士,瞧他身高,怕得一米八。在此时岛国绝壁是巨汉!”回礼笑道,“夜行逢雨,没办法再赶路了,只好叨扰贵村部。”吩咐浦源西助,“取钱来。” 织田信戊礼毕起身,不动声色地打量骅诸人,心道:“望三郎说此人是尾张织田氏子弟,听其口音确是尾州人,观其气度,也确是武家士子。” 望三郎就是带骅等人来村舍的那人。如是在太平之时,有路引文书为证,那么自不用怀疑拿文书之人的身份,可现今是乱时,却说不得会有人伪造文书。 他瞥了眼骅等人的乘马,目光在泊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想道:“此数人虽衣着俭朴,然而均骑马行路,且各带佩刃,看起来确也像远行赶路的人。这提野太刀的壮士好生雄伟!如此雄伟之人,必是豪杰,却恭恭敬敬地从在这个自称织田氏子弟之人的身侧……这人的身份应该不假。” 断定了骅的身份不假,他说道:“贵客临门,得蒙光降,顿使陋舍生辉,岂敢再受宿钱?”注意到骅等人雨具里的衣服湿了,肃手请他们去后院,令望三郎,“把贵客的乘马牵入厩中,用精料饲之。”又吩咐从他出堂的几个人,“你二人速去备饭,你两人从我去后院屋中生火,以供贵客烤干衣服。”亲自带路,引骅等人去后院。 去后院经过堂门,骅朝里瞧了眼,见堂上壁插火把,中生火盆,把堂中映得红光明亮,围着火盆席地坐了七八个少年,杯盘狼藉,正在博戏饮酒。 织田信戊领着骅等来入后院,亲自打开上房的门,又亲自点起蜡烛,请骅等入内,说道:“乡壤野村,家具粗陋,也只有这件客室还算过得去。今夜就请君等在此室住宿吧。” 第七十九章 社畜 烛火摇影,骅打量室内的布置,暗自惊奇,心道:“这室中的案几、卧具诸种,虽比不上豪门富家,却也远胜寻常的民宅、村舍。我观此些物具尽皆崭新,应是这个织田君就任庄屋后整治起来的。” 一个村部里整治出这么好的客室做什么?自是为招待路过投宿的贵人、武士、豪商。 这织田信戊是个细致的人。要非心细、有大志,不可能在刚上任十来天中就备下这样一个上房。 多摩相耀说道:“我等怎么能住织田君的屋舍呢?我见这后院不是还有别的客舍么?” “别的客舍实在简陋,只有一床、一席、一被褥罢了。诸君是贵客,怎能让诸君住那么简陋的屋舍呢?” 骅笑道:“无妨。”指着这间客舍里的床榻,说道,“此床甚大,足够三人睡卧。在此屋里住三人,在余下的客舍里再住几人便就行了。” 织田信戊见骅发了话,便不再坚持,笑道:“悉听尊客安排。” 他又亲自出去,淋着雨打开余下诸间客舍的门,随便泊村等人挑选,复回至此室外,这次却没有入内,在门口躬身行了一揖,说道:“请君稍待,饭食马上送来。如有别的需要,君请尽管言之,遣一人去前院告知在下即可。君等行路辛苦,在下不多打扰了。” 告辞离去。 骅行至室门,目送他按刃阔步穿过院门,行去前院。 那两个生火的少年燃着了火盆,取些炭木进来,堆到盆边,亦告辞出去,却没就走,而是又去原田军兵卫等选定的室内,也将火盘生起,这才离开。 火盆生起,暖气习习,一洗体寒。 此时后院中再无外人,诸人聚集骅住的这间室内,骅脱下外衣,放到火盆边儿烘烤。浦源西助啧啧称奇,说道:“此织田君,招待我等恭谨保持有礼、热情却不过度。乡野之中也有这等人物?” 织田信戊的种种举动,亲自引路、亲自开门、邀请泊村等住到他们的屋舍里等等,明显是示好给骅,可这些示好却谨守尺度,适可而止,不像有些人过度的热情奉承,反而会让人厌烦。 骅问多摩相耀:“君之前可曾闻过此人之名?” 多摩相耀亦奇织田信戊,摇头说道:“没有。” 骅叹道:“‘十步之内,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行巡方数日,前遇山田源志,今逢织田信戊。乡间村聚中,处处都是贤才啊……多摩君,贵郡人才济济。” 多摩郡人口虽少,也有十余万,十几万人口里出些贤才是很正常的事情。山田源志、织田信戊所以埋没乡野,不得出头,却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山田源志家境贫穷,织田信戊肯来当这个斗食庄屋,偏房庶出,家道不济,想来也是寒门出身。寒门、贫家的子弟要想出头,千难万难。就算地方的长吏不贪墨,对寒门亦无偏见,能够公正地选擢贤才,可长吏常居府中,却也很难知道治下的贫民里有何贤能。就拿骅此次行巡来说,他要非微服私行,怕也不会有机会遇到山田源志、织田信戊,自也就不知他们的贤才了。 不多时,院中雨下脚步橐橐,三个少年捧着食盒,送入室内。 等他们离开,浦源打开食盒,有肉、有菜、有米,还有酒。酒已温过了。酒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诸人午饭吃的是随身带的干粮,下午行路半天,早腹饥,见此酒菜,立时食指大动。 浦源笑道:“酒肉俱全,这位庄屋织田君却是个有钱的。” 适才他们路过前院的堂门,堂中少年们饮酒吃肉,这送给他们吃用的饭菜又也是有酒有肉。莫说眼下乱时,便是太平时,一个乡野的村部能备下这等饭菜也是很不容易的。骅有感触,他当年在省城做社畜时,要是只靠那点微薄的薪水,三餐尚且难以做到,遑论这等酒肉饮食了。 三繁佐修倒转筷箸,用箸柄挑亮了下烛光,说道:“不止酒肉俱全,客舍里且点蜡烛,确是有钱。” 原田军兵卫插口说道:“只有这间客舍里点了蜡烛,我去别的客舍里看了一遍,只有薪烛。” 薪烛就是用细木柴做的照明工具——这东西,一燃起来,烟气呛人。不过话说回来,薪烛才是平常百姓日常所用的,蜡烛贵,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 织田信戊安排骅住的这间客舍,家具、卧具好,取光之物也好,种种处处,均可见他的用心。 这织田信戊显然是一个不甘现状的人。热情有度的迎接、整洁舒适的客舍,这一切都不外乎是因为他热切地期冀能遇到贵人,提拔他出人头地。骅前世是社畜,接触过许多这样的寒家子弟,能体会到这种的渴望上进、却苦无门路的不甘心情。 他没有多说,举箸笑叫诸人围案坐下。 诸人大快朵颐。 饭毕,又有少年来收拾走餐具。 织田信戊再次过来,问他们吃得可好,得了骅等满意地答复后,恭谨地请他们休息,辞别出院。 这间上房客舍可宿三人,骅招呼多摩相耀、浦源西助与他同住。泊村佐阵、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去别房睡下。泊村佐阵戍卫门前,值前半夜的班。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值后半夜的班。 吹熄烛火,骅三人就寝。夜雨敲打窗纸,室内温暖如春。 可能是织田信戊嘱咐饮酒吃肉的少年小声点,前院没了喧闹,村部里很安静。 伴着雨声,诸人相继睡入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骅忽觉有人推自己,费力地睁开眼,见却是浦源西助。 “怎么了?浦源君。” 浦源西助不知何时从床上下到了地上,立在床边,披着衣,提着兵刃,轻声对骅说道:“你听。” 先听到的是多摩相耀的鼾声,再接着听到的是窗外的落雨。室内悄静,别无其它的声响。骅莫名其妙,问道:“听什么?” “适才有人冲入前院,大呼:村西有贼。” 浦源西助话才说完,前院纷乱顿起。隔着院墙、院门、屋门,又有雨声,听不大清楚,但能听出这动静是不少人从前院屋中奔出的声响。随即,一个高昂的声音传来:“有寇贼夜侵村西,庄屋令:即刻出舍,驰行击贼!” 很多人声随之骤起,差不多得有十余人同时大声应诺:“哈依!” 第八十章 贼退 众人的人声落下后,一个低沉的人声隐约传来,这是织田信戊的口音,估计是在分派命令。 须臾,村部前院的门打开,前院的少年们应是在织田信戊的带领下出了舍院,脚步声纷沓远去。 前院的院门关上。没多久,后院的院门打开。 一人站在院门处对警夜的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说道:“村西来了伙贼寇,织田君带人去击贼了。他临走前,令小人转告贵客不必担忧。村部里有我等留守,必不会使贼人伤了贵客。” 骅披衣起,开房门,答道:“我等的安危,贵部无需担忧。既然村西来了贼,诸君请都去帮忙吧,不用留下来护卫我等。” 院门的这人说道:“这是织田君的命令,小人等不敢违背。贵客请安心歇息吧。”退出门外,将后院的院门掩上。 骅回顾问多摩相耀:“什么时辰了?” 多摩相耀看了看案上的漏壶,答道:“丑时二刻了。” 夜深有雨,这伙侵掠中藤村的贼寇选的时机不错,只可惜织田信戊谨慎警觉,早已有备,在村的四面均派了暗哨、查路之人,一见不对,那暗哨即立刻奔回送讯。 骅心道:“只是不知这伙贼寇有多少人?织田带出去的有十来人,也不知够不够用?” 猛闻得村中前院鼓声大作。 雨夜悄寂,鼓声如雷。 骅不及防,险些被吓了一跳,想道:“这却是击鼓传警了。是了,织田在村部四周应均布置的有人手,这会儿以鼓声传警,既可使贼寇惊骇,又可以此召唤别处之人手赶去村西。” 多摩相耀与浦源西助到骅身侧。泊村佐阵、三繁佐修持刃奔出客舍,来护卫骅。 夜色茫茫,雨水如浇。立於门口,望夜雨,听鼓声。 骅侧耳细向西听,鼓声、鸡犬之声、雨声却掩盖了村西一切的动静。浦源点亮了蜡烛,捧到骅近侧,微弱的烛光映亮了门前的一点土地和些许落下的雨丝。 原田军兵卫问道:“我等要不要去帮助陈午?” 骅笑道:“前院留守的少年怕是不会让我等出门。”瞧了眼院门,说道,“说不定此时的院门外就有弓弩正对着呢。” 织田信戊没有带全部的人去击贼,而是留下了几人守在村部里,一则是为了保护骅等,二来也是对骅等的提防。他虽然相信了骅是尾州上计武士,可骅等前半夜来借宿,后半夜就来了贼寇,未免有些巧,他却也不能不防备一二,以防骅等与那伙贼寇里应外合。 中藤村南北不到十里,东西十里余,村部在正中。从村部奔去村西用不了多久,但不知来的贼寇有多少,又是深夜雨中,难以辨物,骅猜度,不管胜负,织田信戊或许得等到天亮才能回来了,即使来的贼寇不多,想来他也得一两个时辰。 却没等很长时间,鼓声才停下来不一会儿,就听到哗哗的雨声里,舍外人声由远至近。前院院门打开,织田信戊带着出去击贼的诸少年回来了。少年们兴高采烈,大声说笑。 三繁佐修说道:“获胜了?” 骅问多摩相耀:“现在什么时辰了?” “将近寅时。” 织田信戊等出去时是丑时二刻,将近寅时回来,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击贼取胜。三繁狐疑他的迅捷,猜测说道:“莫非是贼寇不多?” 骅“嘘”了声,叫他别说话,倾耳听前院少年的大声谈笑,议论战果。 听得多时,了然了织田信戊击贼的经过。 并不是贼寇不多,侵部的贼寇不是流民,是从邻近山里下来的一伙盗贼,有三十余人,人数不少。织田带出去了十来个少年,从村部各处来援的共亦有十来人。二十来人对三十余人,他却是以少击众,而他能在不利局面下迅速获胜是因为他率先进击格斗,擒贼先擒王,以矛洞穿了贼首之胸。贼首毙命当场,余下的诸贼没了首领,四散纷逃,被诸少年尽数格杀。 骅惊讶道:“以矛洞穿贼胸?” 浦源西助赞道:“此人有勇有谋。” 埋伏暗哨、路岗,以鼓声示警传讯,一处遇贼,全村奔救,先搏杀贼首,这是谋;亲自上阵,亲手格杀贼首,这是勇。 多摩相耀调笑似的道:“却不枉了此人的个头、体魄。” 织田信戊身高178cm,体魄雄伟,以他这身量、体魄,亲手格杀一个贼首寻常事耳。 前院的少年入了堂中,说笑声变得小了。后院的院门打开,织田信戊进来,见骅等人立在屋门口,忙上前行礼,说道:“村西遭了贼寇,打扰贵客安眠了。” 三繁佐修眼尖,看出织田信戊这会儿的衣服与初见他时穿得不是同一件,应该是上件衣服在击贼时被淋湿、沾了血污,他不愿失礼,因此换过衣服才来见骅等人。 骅笑道:“闻君夜雨下击贼,以寡击众,不足一个时辰即凯旋,疆场名将也不过如此了吧!” “戊乡野粗俗,怎敢与疆场名将相类?贼寇已被我等尽诛,君请安枕睡眠吧。”一如上次,这次织田信戊仍是寥寥数语,即告辞回了前院。 贼既已平,明早还得赶路,骅等也各回房休息。 一夜无话,众人次日鸡鸣便起。 织田信戊已经备下了早饭,奉来请诸人吃用。饭毕。骅再令侍从取钱给织田信戊,其人坚辞不受。 问得骅等这就要启程,织田信戊令少年牵他们的乘马出厩,装好鞍、辔,亲送他们出了村舍。在村舍的外墙上,骅看见挂了一排血肉模糊的首级,知这定就是昨夜被杀之贼寇了,指着问道:“君何不将这些首级送去郡城?也能得些赏赐。” 织田信戊答道:“先挂上几天,震震远近的贼寇,之后再送去郡里不晚。” 骅颔首,下阶到道上,笑道:“承蒙君之款待,非常感谢,我等告辞了。” “鄙村难遇贵客,昨夜本就招待不周,又夜半遇贼,扰了贵客清梦,戊深为之疚。贵客这应是要渡河北上吧?不远有一横桥,可至对岸,吾忝为地主,请为贵客带路。”秋雨未停,陈午随便披了个蓑衣,步行在前领路,行出数里,把骅等领到桥畔,辞别归舍。 他昨夜殷勤招待,今早又冒雨相送,骅本以为他在送别时会说些什么话,有些什么请求,却见他一言无所请,心中想道:“此人有侠气啊!”目注他在秋雨里离去的身影,记下了他的名字。 第八十一章 町代 北多摩诸町村沿多摩川沿岸分布,打个比方,把多摩郡比作一个人,多摩川就是任督二脉,而国分寺部町就是腰。 万一发生战乱,国分町失守,那就等同是把一个人拦腰截断了。腰一旦被截断,多摩川以南的多摩城就无法与郡北诸町村呼应,在整个战略全局上势必就要陷入被动。 如前文所述,骅此次行巡有三个目的:主要目的是为守境做准备,次要目的是选择一个主动进攻的目标,另外附带了一个目的,即寻找贤才、选拔擢用。 守境不说,寻贤也不说,他打算选择的进攻目标初步就定在了国分町境内,——这也是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浦源西助、多摩相耀的意见。 前番击岛田贼是因缘巧合,是岛田流寇先遣人来行刺他,他才借机用计伏击的,严格说来,不能算是一次主动的进攻。 将要在国分内发起的这次进攻才是他就职以来的第一次主动进攻,他对此非常重视。 因而,虽然町城在望了,他也很想早点见到町代官西堂川纪,却依然是过町不入,冒着雨行察了一遍町郊外的诸村舍,又去西边的山丘地带察看了一番,直到把町外的地貌、人情尽数看罢,做到了大致了解,到了傍晚,才与多摩相耀等来到町所。 入到町所外,多摩相耀当前领路,带着诸人径去。 他与西堂是老熟人了,这两年里多次造访,守卫在町所门外的吏卒均认得他,请他与骅等到门塾里稍候,分出一人去内通报。 秋雨下了一夜一天,不见转小。 因有雨故,天气阴霾,今之暮色比平日更深。 骅负手立在塾门口,观望町中街道。 秋雨淅淅,又是暮重时分,街上行人稀少。骅指着从町所门前走过的几个人,问守门的吏卒:“他们是?” 这走过去的几人与寻常百姓不同,排着纵队,步伐整齐,均带刀剑,像是巡逻的。 吏卒答道:“我町西边多丘、多山。山中贼众,时常侵扰町境,为防他们混入町里,西堂官长特选了数十名精明勇敢的吏卒,编为数队,日夜巡查町中。” “原来如此!”骅顿了下,说道,“贵町西边确然多山,我等在来的路上尝远望县西,只见层峦叠嶂,绵延无尽。我听说这些山里最大的是西山?” “不错,西山向西绵亘数百里,直接秩父大山——侵扰我境的贼寇大多藏身此山中。” 骅颔首,心道:“入冬前是一定要在国分打一仗的,只是国分西的山区远比调布、多摩西边的山区深幽、复杂,我部士卒从来没打过山地战,如果硬打,伤亡会不小。” 他扭头看町所内,想道:“多摩相耀说西堂川纪机警多智,是个人才,他在此地为代官两年了,也不知对山中的贼情、山势有几分知晓?” 西堂川纪,幕府三百石,御家人武士。 适才去内通报的吏卒转回,在他身后,一个身长165cm的三旬男子撑伞步出。 这男子未着官衣,穿着黑底彩绣的丝服,足登皮履,腰中宝带,左刀右佩。 他右手撑伞,左手按着刃柄,大拇指露出在骅等人眼前,指上戴了一个镶嵌绿宝石的指环。深暮雨下,指环上的绿宝石水汪汪的,熠熠生辉。 骅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出来,这男子的衣装配饰虽不显奢华,却皆价值不菲,心道:“此必就是西堂川纪了。” 多摩相耀此前介绍说西堂家原是幕府三千石旗本武士,多半豪富,只有豪富之家才能穿戴得起起这样讲究的衣配。 多摩相耀在骅的身侧,低声对骅说道:“此人即是西堂君。” 闪身迈步,出塾迎上。 町所大门离门塾有十数步远,西堂川纪一边大步过来,一边哈哈笑道:“多摩君,你可是稀客!上次一别,至今已有三个多月了!今儿个怎么想起来找我了?还冒着雨来?” “正因三月余不见,思念贤兄,饮食无味、夜不能寐,所以冒雨而来。” “哈哈,你啊,嘴里没句实话,是因为想我而来的么?怕是另有别事吧!” 西堂川纪与多摩相耀相见。 多摩相耀没有带雨具。西堂倾斜了伞,替他遮雨。两人携手来到门塾前。 西堂川纪打量骅,问多摩相耀,说道:“此君儒雅外现,英武内蕴,气度不凡,不知却是谁家冠族右姓的子弟?” 骅含笑行礼,说道:“在下尾张中山骅,见过西堂君。” “尾张…,啊,不知是郡代驾到,西堂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西堂川纪反应敏捷,马上想到了骅是谁,连忙收起笑容,把伞交给多摩相耀,就要撩衣下拜。 骅上前一步,把他搀住,笑道:“我这次是微服行巡,不欲外人知道,……”指了指地面,“地又湿泞,君无须行礼。” 西堂川纪遵命起身,往门塾内瞧了眼,飞快地扫过浦源西助诸人,说道:“塾内狭小,委屈了诸君。”对骅说道,“请君入内町。” 他刚才尊称骅“郡代”,听了骅说“这次是微服行巡,不欲外人知道”,立刻就改口称骅为“君”。 骅心道:“‘机敏’二字,当之无愧。”笑道,“请。” 西堂川纪在前领路,诸人步入内町。 今天是休沐之日,町所中吏员不多。 西堂川纪带着骅、多摩相耀等人穿过前院,来到后宅,留下泊村佐阵、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三人侍卫堂外,请骅等到堂上坐定,笑道:“不知郡代光临,仓促无所备,好在鄙町的歌舞女略有薄名。诗云:‘雨师驾驷,风伯吹云’,当此深暮、秋雨绵绵之际,脍炙温酒,临清风於堂上,赏歌舞於阶下,也算是一件快事吧。” 这会儿暮色深重,已是晚饭的时候,听西堂意思,是准备招待骅吃饭,以歌舞佐餐。 骅心道:“适见他衣装昂贵,现下方入堂中,他不问我的来意,也不问我沿途所见,更不对我说军事民情,开口便要奉酒、献歌舞,观其举止,全是富贵人家纨绔子弟的做派,而多摩相耀却赞他:‘机警敏捷,细密多智’、‘在职两年,郡考役课总为上等’?” 骅是个能够克己的人,要换了他是西堂川纪,在大乱方过、郡町缺粮、深冬将至、境内流民成群结队的严峻情况下,是绝不会穿戴奢华、一见上官就奉酒、献歌舞的。 他倒非怀疑多摩相耀对西堂川纪的赞语,只是有点不喜西堂的做派,正色说道:“君之美意我心领了。国分歌姬之名我亦尝闻,然以我浅见,於此时观歌舞似乎不合时宜。” “纪愚陋,不知缘何不合时宜?请郡代示下。” “谚云:‘厨有腐肉,国有饥民;厩有肥马,路有馁人’。饥馑天灾,民多弃家流离,而今秋凉,雨水绵绵,愈增寒意。我一路行来,见贵境的流民不少,不下雨还好,这一下雨,他们缺衣少食,将会难以度日。境内有饥馁之民,君为百里宰,岂可歌舞升平?” 西堂川纪笑道:“治民安境,公事也;鼓乐歌舞,娱己也。华夏魏武曹公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疏忽数十年,转瞬即消逝,与其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不秉烛欢然饮,弹剑观歌舞?大丈夫居世,贵在顺心意。纪以为,人生在世有两桩快事。” “何两桩快事?!” 第八十二章 敏辩 西堂川纪笑道:“建功绩,为后世传,享食色,不愧自己,人生之快,莫过於此。以纪之愚见,怎可因公事而放弃自娱呢?” 骅没有想到他居然还喜好华夏诗文,见他短短的几句话里接连引用华夏诗人的诗句,听完他这番话,心道:“此人好文辞。”又想道,“‘贵在建功,并享食色’,这话如是他的心声,那这个西堂川纪可谓是一个不沽虚名、顺意而为的人了。” 旋即骅说道:“如此,请问西堂君,治民安境的这件公事君可办好了么?” 西堂川纪答道:“早已办好。” “如何安排的?” “吾从本町大户家里筹得粮米若干,每三天设粥棚、放食赈济流民一次。” “为何三天一次?” “冬将至,鄙町村乏粮,筹得的粮米不多,不够每日赈济,所以三天一次,昨天刚赈过一次。” 筹得的粮米不多,所以三天赈济流民一次——骅心道:“这姚昇有远见啊。” 这说明西堂看出了大饥馑还在后头,看出了流民会越来越多,故此省着用粮食。 “人一日不食尚可,两日不食将急,西堂君每三日赈济一次,难道就不怕有流民犯法触禁,哄抢粮仓,以至生乱么? “吾选了数十精干吏卒,令之日夜巡逻城内,并张榜募勇,召得了三百町村足轻,使之与町卒一并登城戒备,又於月前传檄诸村,令各庄屋、组头组织乡村精壮保境防贼。” 西堂川纪的这三条举措从内及外,井井有条,虽说不上是什么惊世妙策,却胜在四平八稳,以此三策为武备,再以三天赈济一次为文辅,文武兼备,足以应付流民了。 骅对他的第二策很感兴趣,说道:“君说本町乏粮,只能三天赈济一次流民,然则请问君,你招来的那数百足轻是以何为食的?” “吾将此数百壮士分为十队,分别借食在町内的豪强大户之家。” “噢?町内的豪强大户又是借粮给君,又是供食给这数百足轻,真是仁义。” “非也非也。”西堂川纪笑道,“吾闻郡代昔随八州巡捕周查,当知豪强大户的嘴脸,向他们借个粮简直比割他们的肉还难!” 西堂家是三千石旗本,也算豪强大户了,可说起豪强大户的吝啬却是直言不讳。 “那君是如何筹得粮,又是如何叫他们供食壮士的?” “却是吾鼓三寸之舌,请得幕旨,减免了本町一年田租的良机,陈以利害,用情动之,费了无数唾沫星子才说动了鄙町的那些豪强大户,筹来了些粮,并让他们答应暂代町所供养吾招来的壮士。” 俗话说“唇亡齿寒”。若是町城有失,城内的那些豪强大户也就难保自身,料来西堂川纪便是由此入手,再辅以已经请来了幕旨,本町明年可以少交或者不用交田租这件大好事,两相结合,说服了这些大户。 骅心道:“这西堂川纪在国分的威望很高啊。” 唇亡齿寒的道理人人皆知,而能在危难时捐家献粮为郡国的人却少之又少,纵然西堂请来了幕旨,明年可以少交或者不交田租,可减免下来的都是自家的,十个豪强大户里边八个都是自私贪婪,真能用“唇亡齿寒”和“明年减免田租”来说服他们却也是西堂的本事。 多摩相耀坐在侧席,叹道:“我要有西堂君的口才就好了!” 西堂川纪笑问道:“为何突发此感叹?” “郡府也缺粮啊!我如有西堂君的口才,三言两语,得粮千万,就可以为郡代分忧了。” 多摩相耀却是因见骅似不喜西堂川纪,故将话题转开,说到郡代所也缺粮上。 西堂川纪笑道:“能言善辩,君不如我,果敢奋厉,我不如君。文、武各行其道,君不能凭口才得粮,却足能以‘奋厉’为郡代分忧。” 骅左顾浦源西助,浦源微微颔首。 这西堂川纪虽有贵家纨绔子弟的喜好,然而确实有才能。 骅放松坐姿,抚颔下髭,改颜笑道:“我闻多摩君言,君常慨叹华夏苏秦之功。苏子,古之纵横家也,君自言善辩,较之苏子如何?” 这话带着说笑的意思。 西堂川纪答道:“吾虽常慨叹苏子之功,然大丈夫生不逢时,纵胸怀干将,复有何言!” “纵胸怀干将”,西堂川纪把自己比作了华夏名剑干将。 “君在给多摩君的信上写道:‘国事日艰,此丈夫建立功业之秋’,既以为当下是建功立业之秋,却又为何说‘生不逢时’?” 西堂川纪熟视骅,长叹说道:“现今的确是国事日艰,可要说建功立业,却只有像郡代这样的英雄才能顺时而起、建立功业,如吾者,一个小小的百里令,何谈建功业!” “百里之地虽小,却也不是不能建立功业啊!” 西堂川纪领悟了骅的意思,试探说道:“郡代迎秋寒,微服私行,吾斗胆敢问:是准备要再击贼了么?” 通常而言,郡国的长吏行县多在春天,故行巡又被称为“行春”,而且在行巡时还得仪仗齐全,像骅这样微服私行、不讲究武士威仪的,如被巡游监察使奏报给幕府,是要受到惩处的。 骅就职还不到一个月,现在又非春季,他便就微服行县,刚刚打了一仗,他的次行只能是和军事有关了。 “君果机敏!确如君言,我此行正是为了击贼做准备。我打算在入冬前击一次山中寇贼。” “吾斗胆,再敢问:是欲击我町西边山中的贼寇么?” “然也。” 西堂川纪大喜拍案,说道:“吾近月有两忧,一忧流民,一忧山贼。流民之事,吾可自理,山贼之事,吾却难为。今郡代有意击贼,此诚天将之喜!” 他离席撩衣,下拜堂上:“吾不才,为本町之长,愿为郡代马前驱。” 骅起身,上前把他扶起,说道:“岂敢劳烦君?有贵町的捕头协助就可以了。” “郡代有所不知,说起这本町捕头,有八个字可以形容他。” “哪八个字?” “只知其位,不知其人。” “噢?” “今饥馑起,贼乱多摩,春夏间,本町被贼寇、流民围了三次,本町捕头空居捕头之职,一无御贼之策,二无登城之勇,唯知汗流浃背,战战兢兢,惶恐无言而已,要非吾聚吏民死守,临城战斗,这国分已不知被贼攻破了多少回了!” “贵町的捕头居然这么无能?君请放心,待我回郡,我必弹劾他,请幕府换一人来。” “吾再又斗胆,恳请郡代千万不要弹劾他。” “为何?莫非君与他有旧?” “这倒不是,只是他虽无能,不过却有一桩好处。 “什么好处?” “听话。” 骅愕然:“听话?”心道,“这算什么好处?” “与其换一个不听话又且无能的,不如留着他姑且充位。” 第八十三章 贼情 这里所谓之“捕头”实似华夏之县尉——此地町代官是幕府天领是将军直辖地,受幕府任命的,幕藩体系下的将军“自留地”——江户附近的州郡,幕府有心学习华夏郡县制进行直属掌控,被削藩者不少。 因此之故,捕头与代官时常也会在权力的争夺上发生矛盾,或是代官侵捕头之权,或是捕头侵代官之权。 单独地放到国分町来看,很显然,是西堂侵夺了捕头的权。 幕府天领的郡、町之长吏们互相争权之事很常见,可像西堂川纪这么坦白的却就不多见了。在座的诸人俱皆惊愕。骅一时无话可说,再又联想到西堂方才对豪强大户的评语,心道:“真不知该说此人是坦诚直率还是言谈无忌。” 多摩相耀知西堂川纪的脾性。 西堂川纪这个人就是这样,他出身冠族,才高有能,二十岁就被举为御家人,二十三岁便是天领町代官千石令,以他的政绩,再待上几年,等在国分的任职期满很可能就会被直接召入幕府中为官或者再迁别地、被擢为旗本武士,既有家世,又负才干,而且又如他自陈所言,他认为人生在世,贵在不矫揉造作,顺意而行,所以说话向来是无所忌讳。 不过他的这个无所忌讳并不惹人厌恶,不像某些横行无忌之人,一见就令人反感,反而让人觉得他很坦荡,因为他的态度很诚恳。 多摩相耀再度出来打圆场,故作发怒,说道:“捕头者,郡代之下吏也!西堂君,你怎能当着郡代的面侵夺捕头的权呢?”跪请骅,“西堂町代侵权当劾,等回到郡城,请郡代传檄幕府弹劾他!” 骅笑道:“西堂君坦荡荡,无所隐,此真武士也,卿何来弹劾之请?” 西堂川纪没把多摩相耀的故作发怒当回事儿,笑道:“你这个损友!我兼劳了捕头之责,御贼守土,功劳大焉,你不请郡代传檄幕府表彰我,反请郡代弹劾我,岂有此理!” 骅哈哈笑道:“西堂君所言甚是,待我回去郡城,我就传檄幕府,请表彰君之功劳。” 请西堂川纪归座。 等西堂川纪回到座位,他正容说道:“君在国分三年,必熟贵町的地貌、贼情,不知有何以教我?” 见骅谈起正事,西堂川纪亦收起嬉笑,严肃地回答说道:“多摩五町,没有一个町像鄙町这样多山、多水的。河水不必多言,只说山,鄙町西北、西、西南皆山。大者如白岩山、西固山,俱绵亘数百里,幽深险绝。小者如千岩山、小孤山、石井岗、桑榆岭、泉山、磬嘴山、马午岭等等,千岩山高耸,有岩百余,乃是我境诸山之望,桑榆岭险峻,山顶平阔,惟一径可通,贼若占之,一人当道,万人难进……山中之贼,实不好击也!” 骅心道:“桑榆岭?” 他记起中藤村织田信戊就是桑榆岭人,见西堂川纪把桑榆岭说得这般险要,问道:“桑榆岭上可有贼寇?” “岭上现有的贼寇不多,数十人罢了,不过吾听说有一股贼寇想要夺据此岭。” “哪一股?” “松紧石木艮,众约千许。” 骅说道:“此贼欲夺据桑榆岭?” “是。” 岛田、松井、朝香这三个多摩境内近月来最大的寇贼,岛田已死,松井、朝香还活得好好的。朝香贼主要活跃在郡西北的山中,松井贼主要就是活动在郡东北的山中。 骅这次行巡,本就是把松井贼作为一个考察目标的,有进攻其的打算,只是还没做出最终的决定。他沉吟说道:“西固山已很险要,听君刚才的描述,桑榆岭虽不及西固山深幽,但是却比西固山更加险要,要被松井贼夺占此岭,此贼恐将难制了。” “可不是么?桑榆岭山腰有水,可以饮用,山中有林木果实、狐兔狼豹,可以取猎吃食,山顶平坦,有昔日山民留下的山田,可以垦田自种,山下近处又有乡村,如有衣盐诸物之短缺,随时可以下山抢掠。更要命的是,它离泉山、磬嘴山、马午岭诸山岭均不远,不但可以与这几座山中的贼寇遥相呼应,而且可以取磬嘴山的浊铁,铸冶兵器。” 磬嘴山的浊铁——一个小型露天铁矿,只是铁矿石杂质太多。 这桑榆岭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山中有水、有食,山下有乡村,又离诸山岭不远,可成犄角互援之势、能采铁冶炼兵器。这地方如被松井石木艮夺据去,不止会像骅说的“恐将难制”,说不定松井贼的势力还会发展壮大。 原本骅只是把此番主动击贼的地点选在了国分町,对是击松井抑或是击别股贼寇有些犹豫不决。 击松井有好处,也有坏处。 坏处是:松井部众多,上千人,多是经历过几次血战的积年老贼,他们占山为守,居高临下,不好攻打。好处是:正因其部众多,一旦将之击破,那么骅上任没多久就先灭岛田、再破松井,接连消灭掉郡中两股较大的势力,必会震慑西北边山中的群盗。 此时听西堂川纪说出“松井有意夺据桑榆岭”这个情报,为防松井日后难制,骅做出了决定。 他心道:“此番入冬前的进击就拿松井开刀!” 决定了拿松井开刀,他不觉又想起了入町所前想过的一个问题。 在町所门外的塾中等西堂川纪出来时,他曾暗自寻思,他的部众从没打过山地战,如果硬打,伤亡会不小,期望西堂这个地头蛇能给他一点助力。如今决定了击松井,松井的部众多,不是寻常寇贼可比的,若是硬攻,伤亡肯定会更大,他也就更期望西堂能出一个破敌的妙计了。 他先前不喜西堂贵家子弟的做派,现下却是丝毫不在意西堂的这点小节了,敛衣端坐,恳切地对西堂川纪说道:“我此次欲击之贼正是松井贼。松井部众不少,藏身西固山山谷中,凭山为险,以高临下,我如强攻之,不易击破,君熟知贵町事,可有破贼之良策么?” 第八十四章 鹰隼 郡北的山贼甚多,西堂川纪初以为骅只是打算选其中不大不小的一股击之,却没想到骅竟选择了最强的松井石根,惊喜不已,由衷赞道:“君入多摩不足一月,方灭流贼岛田,不旋踵又欲击灭松井贼,‘鹰隼奋翰、发扬威猛’,说的就是郡代这样的人啊!” “我若是鹰隼,击松井贼也就易了。”骅笑道,“西堂君可有妙计么?” 多摩相耀、浦源西助、原田军兵卫聚精会神,等西堂川纪回话。 山本、蓝染、岛崎、内藤也讨论过这个问题,该用什么办法进击山中的“贼寇”才能做到既能破敌、又能减少本部的伤亡?讨论了好几次,均无良策。 西堂川纪说道:“本来是有个妙计的,现在却用不了了。” “此话怎讲?” “要想轻松破贼,唯有诱敌出山、半道伏击一策,可此策已被郡代用过了一次。郡代於高地山设兵伏击,阵斩岛田新佐,悉灭其部,大获全胜,威震境内。料来松井、朝香之辈早已丧胆,如果故技重施,松井必会生疑,肯定不会上当。” 西堂川纪说的这是实话。 骅默然,心道:“如此看来,只有强攻这一个办法了。” 行军打仗,两军对垒,不可能每次都能用计取胜,当无计可用、只能强攻之时,做主将的不可迟疑,得下决断。他说道:“诚如西堂君言,诱敌出山之策确是难以成功的。” 西堂川纪目注骅,问道:“诱敌之策既难行之,敢问郡代,可还欲击松井贼么?” “松井此獠不除,终成大患,绝不能被他夺据桑榆岭。不能智取,强攻就是。” “郡代如忧松井贼会夺占桑榆岭,何不抢先遣兵上山?现下岭中只有数十贼寇,灭之易矣!” “桑榆岭这般险峻、重要,我回郡城后当然会遣兵抢占它,然这只是治标之策,非治本之法。” 骅麾下的部曲有500,郡卒700,临时足轻300,加到一块才1500。 1500兵力,需要负责郡城的城防,需要顾及其余四町的安危,需要应付山中数千近万的“寇贼”,分不出多少兵卒去设防桑榆岭。 设防的兵卒少,就挡不住松井的进攻,挡不住进攻,这桑榆岭就还会被松井夺去。归根到底,要想彻底灭此后患,就必须得在桑榆岭被松井抢占前先把松井灭掉,这才是治本的办法。 西堂川纪大喜,霍然起身,再一次行至堂上,拜倒骅案前,又一次说道:“纪不才,为鄙町之令,愿为郡代马前驱。” 同样的话,西堂川纪说了两遍,两遍的含义不同。 上一次他这么说,是喜骅欲击郡北境内的贼寇,可以化解他的一个烦忧。 这一次他这么说,却是敬佩骅的决断与胆气,明知松井难击,在难以智取的情况下,却半点也不愁惧,依然坚决进攻,这份坚毅沉勇令人敬服。 骅再次离席,把他扶起,笑道:“君非俗士,何必如世间凡夫那样多礼?” 西堂川纪慨然说道:“鄙町郡北诸贼,松井最强,此贼实为我町大患。纪为町令,久欲击之,惜无能也,今郡代有意击之,纪怎能不效犬马劳?郡代但有何需,请尽管言之,纪必竭尽全力。” “我还真有几件事需得君相助。” “郡代请说。” “谙熟国分山势的乡导数人,此其一。” “此事容易。其二呢?” “我部部曲新募,不熟山战,我想请君从君门下的吏卒及贤令招揽来的贵町壮士里选拣一些善能山斗、可堪用之的给我,一来,请他们教教我部在山行、山斗时该注意些什么事项,二来,击松井时,他们也可为我之助力。” “此事也易,纪明早就选吏卒、壮士送给郡代,还有其三么?” “有。” “是何?” “其三,我想向郡借一个人。” “何人?” “中藤村庄屋织田信戊。” 西堂川纪先是楞了下,旋即大笑,说道:“郡代纵不提,吾也要向郡代举荐此人!……郡代可是在来鄙町的路上见到的此人么?” “不错,我昨晚便是在中藤村住宿的。” “织田信戊谋勇俱备,沉着能决断。我在国分三年,乡野诸村的治安多倚仗他,只要调他过去,这些本来寇贼出没、治安不好的村部短则数日,长则半月就能大为改观。要非他是流亡后裔,家声不显,我早把他擢为我门下的捕头了。” 骅哑然,心道:“西堂川纪可称能吏,我刚才还纳闷织田信戊为何不得他的擢用,却原来是此缘故。” 听西堂话里的意思,他对织田信戊还是看重的,只不过这份看重对织田来说却是一件苦事了。 西堂川纪俨然是把织田信戊当作了救火车、庄屋专业户,町里哪个村部的治安不好就把他调到哪个村部去,做得不好,少不了严加斥责,做得好,却也得不到升迁,至多再被调到另一个治安相对不好的村部去,没有出头之日。 浦源西助坐在骅的左手边,闻得西堂此言,亦颇是无言,心道:“却是难为织田信戊了。明知只要西堂在町一日,他就没有升迁的机会,却仍尽力办事,既不辞职、也不偷懒,无有怨言。” 骅看看西堂,觉得好笑,心道:“也只有织田信戊这样渴求出人头地的乡野子弟能够忍受西堂川纪,也只有西堂川纪这样虽不重用、却能识才的人才会这样用织田信戊。这一对长吏与下吏可谓绝配。” 瞧不起寒士、乡野子弟的名族武士子不少,多摩相耀的妹婿广本兆车就是一个,可广本是完全看不起他们,这与西堂川纪不同,西堂是把有才干的寒士、乡野子弟当成了苦力,用他们,可只用他们担任低微的浊职,不拔擢他们为清贵的显职。像广本那种完全看不起寒士、乡野子弟的名族武士很多,像西堂这样驱用寒士、乡野子弟的却不多见。 多摩相耀笑道:“织田信戊被君驱用三年,不得升迁,蹉跎斗食吏职,何其苦也!” “不是我不擢用他。幕府取士首问家世家声,再有官吏担保举荐,再再擢升考试。此人虽是织田氏却是流亡庶支,我纵把他擢到门下,可是我官位不够高,如何举荐?他又能做些什么?以他的本领,他最适合做些实事,我这不是把他举荐给郡代了么?” 西堂川纪这话说的也有一定道理。骅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等我行巡归来,再路过贵町时,就请君放此人给我。” 西堂川纪痛快应道:“好!”问骅,“还有别事么?” “没有了。” 西堂与骅各入席归座。 堂外秋雨绵绵,夜色已至,堂上点起烛火。 西堂笑道:“郡代,击贼这件公事已经说毕,酒肉歌舞的自娱可以开始了吧?” 第八十五章 归郡 在国分町住了一夜,定下了击松井贼之事。 次日一早,骅等辞别西堂川纪,继往北行。因为骅不欲人知他行巡之事,西堂没有远送,只把他们送出了町役所。出了国分,在去武藏町的路上,多摩相耀问骅:“郡代以为西堂君如何?” 昨晚的宴席上,西堂川纪奉酒食,献歌舞,酒食精而不奢,歌舞丽而不淫,宴后秉烛畅谈,他说话直率而不逾矩,反应机敏而不骄矜。 骅叹道:“西堂君,欲而不贪,泰而不骄,是为中。中之道,圣人之中庸の道,西堂君得乎?” 出多摩郡城以来,骅先后遇到了山田源志、织田信戊、西堂川纪。 此三人性格不同,能力各异,然却均为贤良,或有贤或有才。山田源志淳朴仁孝,织田信戊谋勇干练,西堂川纪坦率机敏。骅说道:“今次行巡,先后得遇山田、织田、西堂三人是我最大的收获啊。” 察寻贤才本是他这次行巡的附带目的,於今观来,却成了他这次行巡的最大收获。他说道:“事因人而成,人为成事之本。不得其人,则事不成。今得遇三贤,多摩之事可成矣。” 山田贫家子,擢用之可扬骅开襟下士的美名,山田又熟知调布人情,用之也可助骅布防御贼。织田信戊、西堂川纪俱有干才,熟悉郡北,借用其力,可助骅平国分乃至全境之贼。 骅身边的诸家臣多是脱藩浪士再就业,要想在多摩做些事出来,非得有本郡人协助不可。他先得了多摩相耀、广本兆车、宫川荣吉,又遇了山田源志、织田信戊、西堂川纪,在多摩郡的羽翼差不多丰满了。 出国分行一二十里,是狭山。一入武藏町境,观看沿途地貌,与国分顿觉不同,平原、丘陵比国分多,险深之山较国分为少,武藏町远近之山,较大的只有狭山,较小的则有茁山、栓山、戈山、崃山、武藏岭等。这些山里,最深险、占地最广的是狭山,朝香贼部就是藏身在此山中。 多摩诸町,多摩相耀最熟的是郡城,其次便是武藏町。他的妹婿广本兆车是武藏町人。 在这次骅行巡出发前,广本兆车还特地给骅介绍了一下武藏町的町丞,言说武藏所以能在贼乱中保全,全是靠了这个町丞之力。 广本兆车当时对骅说道:“今春饥馑起,流民结为盗匪,祸乱武藏,贼劫质代官,攻町代所,吏卒惊乱,或遁或藏,无人敢战。鄙町町丞性温迟,寡言语,平时在町中不以勇名,至是却自取甲披挂,独仗剑立町所门前,与贼斗,手杀数人,大呼:‘吾波多野丞是也!’鄙县姓波多野,长於农事,工善水利、冶炼,悯农爱民,素有名声,贼闻其呼,相顾言曰:‘不可杀贤町丞。’遂杀町代官而退。贼既退,町诸属吏乃出,同拜町丞前,谢道:‘幸赖丞,吾辈得活’。” 说过武藏町丞力挽狂澜的故事,他又感慨地说道:“鄙町町丞得诸町吏环列伏地拜谢,但扶起,讷不能言……其人木讷至此,却能在危急时独击贼护町,我很敬佩他。” 广本兆车家是武藏大姓,世仕幕府,祖为故二千石旗本,父为故千石武士。他出身名门,又曾从师江户学馆,妻又是多摩氏之女,姿性骄傲,多所轻忽,骅与他相识的这些天,这是头次听他赞誉别人。 因是之故,骅对这位武藏町丞颇感兴趣,察看过了武藏町内外的地貌、山势,看过了町内的流民情况和民情,便由多摩相耀带路,入町中去访此人。到了町所,却被町吏告之,町丞不在所内,却是因连日秋雨,他恐日渐增多的流民生事,所以带人巡视境内的诸村去了。 骅等在町外旅舍住宿了一夜,次晨雨停,又来町所,这位町丞仍未归来。 骅担忧松井贼欲抢占桑榆岭一事,急着行巡完回郡城安排部署,不能在武藏町久停,见町丞久出不归,武藏是个大町,西边山陵难行,不知他现在何处,也不好主动去寻他,只得暂先离开,他对诸人等说道:“等行他日进军武藏町时,回来时再造访这位‘贤町丞’吧。” 郡北诸町就悉数行完了,对该如何在境内诸县布防,骅已了然有数,对欲击之松井贼部的底细也做到了较为了解,可以回郡城了。 驰行一天半,复路过国分。 西堂川纪办事麻利,已选出了百余县里的吏卒、壮士,均为郡北的山民,交付给骅,又写了一道公文,是写给织田信戊的,令织田从骅去郡城。在町所里吃了顿午饭,骅等带着这百余吏卒、壮士,出町南下,渡过两条河水,晚上到了中藤村。 这趟回程,不用再掩饰身份,——有西堂川纪拨付借给的那百余国分的吏卒、壮士从行,骅就算想掩饰身份也掩饰不了了,他提前遣了一个国分吏卒去村部里通报。 织田信戊闻本郡郡代驾临,连忙迎至村界,远见夜下从北边来了一队人马,前有吏卒为导,数人骑马居中,百数熊罴虎士持矛刀、火把在后。他羡慕地心道:“久闻郡代英武,名不虚传。” 不等人马近前,他便就捧彗下拜。 这百余人来到近处,他听到一个吏卒大声说道:“郡代驾临,中藤村庄屋何在?” 织田信戊不是一个人来的,中藤村的组头、百姓代都跟着他来了。他不敢抬头,伏在地上,膝行向前了点,回答说道:“小人中藤村庄屋,拜迎郡代大驾。” 他头伏在地上,耳朵支棱着,听到有人从马上跳下来,走近过来。他微微抬眼,一双革履出现在他的眼前,紧接着,两只有力的手挽住他的胳臂,把他扶了起来。 “织田君不认识我了么?” 织田信戊站起身,看过去,立在对面的这人年约二十余,粗衣裹帻,腰插太刀,正笑吟吟地目注他。他惊讶心道:“却是前数日借宿我村的尾州织田本家?”说道,“阁下?” “我非织田氏,我姓中山。其祖乃是信长公的庄官。前次路经贵村,之所以托姓织田氏,是因为我此次行巡不欲人知,并非有心欺瞒。尚请君毋怪啊。” “岂敢,岂敢。” 这个惊愕太大了,饶是织田信戊素来沉毅,猛一下也没发应过来,脑中杂乱地连着转了好几个念头,又是想到:“怎么会是郡代?”又是想到:“郡代上次微服私访过本村,这次却怎么大张旗鼓?”又是想到:“上次郡代是入夜来,这次又是入夜来,是又来借宿的么?”见骅笑吟吟地看着他,心中一动,又想到了一种可能,“哎呀!莫不成这回是专门来见我的?” 骅召来浦源西助,叫他取出西堂川纪的公文,递给织田信戊,笑道:“上次宿住贵村部,夜闻君击贼,深感君有干才。今饥馑四起,本郡多贼,此豪杰奋武之时。西堂君以为君屈就一庄屋,未免可惜,把你举荐给了我,我欲用君为我门下书役兵卫官,君可愿否?” 听了骅的话,织田信戊狂喜涌上心头。 他老黄牛似的在国分当了好些年的庄屋,苦无出头日,却没想到入了骅的眼中,一跃被擢为郡府武官。他强自镇定,再度拜倒,说道:“得为郡代选用,此吾之荣耀,焉敢辞拒?只是吾才能低薄,恐不能如郡代意。” “你的才干,我虽不尽知,却也知一二了。你放心,你会很如我的意的。”骅哈哈笑道。 “吾方任中藤村半月,这一走,不知西堂町代可选好接任吾之人了么?” 第八十六章 恭听 虽得拔擢,却仍不忘旧职。骅很欣赏织田信戊的责任心,笑道:“西堂君已选好了。” 西堂川纪选的接任织田之人就在队中,浦源去把他叫过来,与织田相见。 众人这一晚便就宿在了中藤村。织田信戊连夜和接任的庄屋结交完毕,次日带着跟从他的那二十余心腹少年加入骅的队伍里,迤逦随之南下。 回来随行的人多,多是步行,走得不快,走了两天,到得调布。 骅令诸人停在町城外,带着多摩相耀、浦源西助、织田信戊,亲入町内寻山田源志。 找到是山田的家里,源志和他的母亲出迎。 山田源志家很贫困,土屋漏顶,篱笆掩扉。屋内仅榻、案、粗席,别无家居物。 骅叹道:“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却是把山田源志比作了颜回这样的贤士。 他对山田的母亲说道:“有贤母乃有贤子。母,贤母也;山田君,贤士也。吾蒙幕府恩德,备位贵郡郡代,自知才德菲薄,渴求贤士匡扶,以母之高行,以山田君之贤德,我便是为母家扫洒门扉,犹惧会玷辱母与山田君的高德,实因渴贤之故,冒昧登门,请辟山田君为郡府主记目付吏。” 山田源志的母亲今年才四十多岁,常年操持家事,发髻已然花白,岁月在她的额上、眼角留下了层叠的皱纹。她个子不高,然跪坐席上,腰杆笔直。 她细细地打量骅,先看骅的坐姿,再看他的衣着,又看他的相貌,再又看了看候立在院中的扈从诸人,说道:“吾儿嘴拙,无长才,惟知‘忠孝’,为君门下目付,可能在别的地方帮不了君,然君只要有所嘱命,便是舍了性命他也能为君完成。” 这却是答应让山田源志出仕,当骅的属吏了。 骅大喜,说道:“我知母安贫乐道,有华夏の原宪、伯夷之节,可母只有山田君一子,山田君一去郡城,就只余母在家,无人奉养膝前。山田君,孝子也。使孝子离家,不能孝顺他的母亲,此仁人之所不取。母若同意,可与山田君共来郡城。我当为母买宅院,供母安居。” 山田源志的母亲说道:“居家为孝,入仕为忠。在家侍奉父母,出仕侍奉主君。我腿脚便利,足能自己照顾自己,郡城就不去了。郡代的好意,我多谢了。” 其母婉拒了骅的邀请。 是夜,骅等在町驿宿了一晚。次日早,骅带着山田等人回郡城。 回到郡代府,先与山本重国等见过,留下多摩相耀、浦源西助在前院给山本重国讲说此次出行之经过、沿途之路遇和安置西堂川纪送的那百余国分吏卒、壮士,又遣吏领着山田源志、织田信戊先去吏舍里选择住室后,骅即入后院堂中, 他正在堂上饮水,瞧见多摩相耀满面喜色地快步进到院中,三两步登上堂前的台阶,不及脱鞋入堂,在门槛外探身向内,欢声对他说道:“郡代,宫川君回来了!” 骅闻言惊喜,问道:“宫川君归来了?” “是啊!” “他是怎么归来的?现在何处?快叫他来!”骅话音刚落,又改变了主意,说道,“不,他在何处?我亲去见他!” 多摩相耀答道:“宫川君现在正在前院,因为身上的衣服不整洁,身上也脏,所以正在沐浴更衣,待沐浴更衣之后,他就来拜见郡代。” “我亲自去见他。” 骅迫不及待地在堂门口穿上木屐,叫多摩相耀在前带路,大步流星地去到前院。 宫川荣吉正在前院的侧屋内沐浴。 山本重国、成田隆孝等俱在堂上等宫川荣吉洗沐,蓝染看见骅在多摩相耀的引领下急匆匆往宫川沐浴的屋外去,笑对是山本、成田说道:“主公等不及了啊。” “是啊,宫川君一去多日,忽然归来,郡代这是希望他能够带回来点好消息。你我也不要在堂上坐候了,走吧,也去屋外等宫川君出来。” 山本、成田同意了。三人含笑出堂,追上骅,成田隆孝在后头笑道:“郡代何其急也!” 骅回顾见是他们三人,一边不停脚步,一边亦笑道:“不是我急,是多摩郡急。” 这话的意思却是说不是他急着见宫川荣吉,而是快要到冬天了,多摩郡的群盗将要活跃起来,所以是多摩郡急着见宫川。 诸人相顾而笑。 到了屋外,宫川荣吉还在沐浴。 多摩相耀在屋外敲门,大声笑道:“宫川君,郡代来见你了,还没洗好?快点洗了出来!” 屋内传出宫川的声音,他惊喜说道:“主公来了?哎呀,岂敢劳主公在外等候,吉之罪也。” 骅笑道:“你的确有罪,不过却不是叫我在外等你沐浴更衣的罪,而是你一去多日不回、没有音讯的罪!” 宫川荣吉在屋内答道:“这说来话长,且请主公稍候,待吉出来再与主公细说。” 话音落地没多久,屋门打开,宫川荣吉从屋中出来。 他不知换穿的是谁的衣服,他个子低,衣服长大,袖子得挽起来,衣摆也得挽上来,领子大,露出小半个胸膛,松松垮垮。他的发髻、脸、胸上还带着水,应该是听到骅来了,没来得及细洗,也没有来得及擦拭干净身上的水,就这么出来了。 骅解下外衣,给他披上,笑道:“秋风寒凉,把衣服系好,不要受凉了。” “吉皮糙肉厚,耐冻,这点凉不算什么,前些天在山里那才叫一个冷,把我给冻坏了!” 骅说道:“此地非谈话之所,快来,咱们去堂上细说,我洗耳恭听,听听你宫川君这些天都去了哪里,做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诸人齐至前院堂中。 多摩相耀和宫川荣吉的关系亲善,前些时他以为宫川死了,悲恸得很,现下见其归来,欢喜十分,拉着宫川的手不放,相伴入到堂上后,他就近坐在宫川的席边。 诸人各自就坐,安静下来,洗耳恭听,细听宫川荣吉讲说他这些天的经历。 却原来,宫川荣吉前些天出了郡城后便带着随从去郡北的山中找他的那几个旧交,他与他的这几个旧交平时是有联系的,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却不像骅、多摩相耀他们猜测的他招降不成,反被他的这几个旧交杀了,而是他的这几个旧交被他很顺利地说服,均愿降从骅。 事情发展到这里,宫川本就应该带着他的这几个旧交和他们的部众回郡城了,可就在他准备回来时,却听他旧交中的一个无意中说起认识松井贼麾下的一个番头,因而临时起意,想道:“我这几个旧交的部众都不多,合在一起亦不足百人,这么点人没甚功劳,怕是难得主公看重,不如干脆混去松井贼的部中查看一番,得其底细详情之后再回去。松井贼是本郡最大的一股寇贼,如能得了他的底细详情,不用说,主公必会要高看我一眼了!这却是:吾宫川初投郡代、即立大功一件也。” 宫川荣吉是个果决的人,遂与他的这几个旧交商量议定,留下余人暂在山中等候,自与认识松井贼麾下番头的这人去松井藏身的郡北山中。 没想到在骅沿路北上行巡的时候,宫川也在北上途中,只是可能比骅早了半天、一天。 第八十八章 军议 次日,骅醒来隐约记起昨夜和岛田景子这个小野驹の狂野酣战。 “真是造孽啊!醉酒失身,我还没体会其中之妙啊!喝酒误事!”骅感叹道。 只是现在骅心中的大事只有一件,那即是尽快地操练部曲,教会他们山行、山斗之术,好赶在冬雪前击松井贼。出了岛田景子住的客舍小院,他回到己院,洗漱更衣,饭后去到前院,召山本重国、岛崎胜勇、多摩相耀诸人来见。 诸人人来到,便在前院的堂中,开了一个简短的军议。 对如何操练部曲,训练他们的山地战能力,骅已有腹稿,征求了诸人的意见后,於军议上决定再建两个百人队,一队由宫川荣吉带回的那近百“山贼”组成,一队由西堂川纪送给他的那百余国分的吏卒、壮士组成,这两个队的二百来吏卒要么是常年在山中的“寇贼”,要么是精选出来的多摩山民,均通山行、山斗之术,并对郡北诸山大多熟悉,就由他们来当部队的教官。本着“多摩人治多摩兵”的原则,此两队之队长分由宫川荣吉和织田信戊兼任。 在军议上,骅给了宫川和织田两个任务。 首先,是把本队的编制尽快地组建起来;其次,在编制组建起来之后,令他两人与山本重国、蓝染右介等人结合,在黑崎一本、多摩相耀的统一分配、安排下,立刻展开对本部的教练工作。 宫川荣吉、织田信戊均是有干才的人,上边又有多摩相耀的统一安排,骅相信,教练本部山地作战这项任务他们会能圆满完成的。 商量完此事,还有一事,即抢占桑榆岭之事。 桑榆岭地势险要,是绝不能让松井贼抢先占据的,为了万无一失,骅令广本兆车从郡兵里抽选二百精勇能战者,明天便出城赶去桑榆岭,在国分町代官西堂川纪的配合下先把桑榆岭抢占住。 广本兆车慨然应命,并请求亲自带兵前去。 骅虽尚不知他的统兵能力如何,但据西堂川纪所说,岭上现在只不过有数十盗匪,以二百精锐的郡卒,加上西堂之协助,想来抢占桑榆岭这项任务并不难,因此就答应了广本兆车之所请。 军议结束,宫川荣吉、织田信戊即随着山本重国、多摩相耀前去军营投入编制新队伍、教练本部兵马的工作之中,广本也去郡营里挑选郡卒,只等明天一早就去国分攻占桑榆岭。 骅则带着浦源西助、山田源志前去成田隆孝处。 他回来郡城之后还没有正式地与成田隆孝见过,既然已经决定在近期内出击松井贼,那么就需要知会成田一声,让其在后勤方面尽心尽力——粮秣、军械、补给以及征用民夫,这些都需要成田隆孝出面布置。 对骅提出的种种要求,成田隆孝无不痛快答应。 一边有山本重国、多摩相耀、蓝染右介、泊村佐阵、宫川荣吉、织田信戊等教练士卒,一边有广本兆车抽选郡卒抢占桑榆岭,一边有成田隆孝的人筹集粮秣、军械等补给并征募民夫,三管齐下,战前的准备紧锣密鼓。 骅自己也没有闲着,进击松井贼之前,还有一事需要他亲自来办:即接管郡城内外的治安——要想出击松井贼,需得先安郡城,以防再有细作、刺客混入,致使后方不宁。” 此事交由岛崎胜勇、内藤隼三办理。 岛崎胜勇道:“郡城的治安权被柳川氏、初川氏掌握。其代理人就是柳川平助、初川源邦” 柳川平助自不必说,已是闻名多摩的俊才。 初川源邦,今年三十岁。 说起此人的来历、性格,却是忠孝之人。 多年前,他的父亲因为夜巡被郡中的一个醉汉武士杀害。依照幕府之令,要继承家禄就得替父报仇,不找凶手誓不为人。他遂离家三年,终于找到凶手,可是凶手是某藩大吏,他化妆成乞丐潜伏其府门外,等了三天,等到那个武士休沐出门,他持刀当街将之格杀,为他的父亲报了仇。他时年十八,由是名闻。杀人后,他藏姓名,遁逃山野,亡命数载,遇赦归乡,被当时的郡代任为吏,最先只是一个斗食小吏,积十二年之时间,在郡、乡中转任多职,最终於三年前乃得以被擢为多摩侍从左副长,掌郡城治巡。 岛崎胜勇拿出几卷纸:“这是这段时间暗访之记录。” 对柳川平助的评价是:“外谦内猾。”初川源邦的评价:“刚武健锐。” 骅看了看记录:“好个柳川家。” 柳川平助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一来,他是本地土着,地方熟、人头熟,二来,柳川家的家主次子是某藩主的继子,后台不是一般的硬。 就在这时,内藤隼三进来禀报:“他二人来了。” 骅闻得他两人来到,亲下到堂前相迎。 柳川、初川二人均着黑色的官衣,带印绶,配刃。 初川源邦身高体壮,肤麦色,国字脸,一看即知是个武勇之人。柳川平助,一米六出头比初川矮半头,不过肤白细腻,仪容整洁,与初川源邦的大步流星不同,他走起路来却是不慌不忙,很是稳重。 初川走得快,柳川走得慢,两个人一前一后入了院中。 骅立在堂前,注意到他俩行路的间距和各自脸上的表情,心道:“适才岛崎之记录言,柳川平助仗自家后台硬,因往常於公务上常挤迫初川源邦,初川怀恨已久。於今观之,此话却是不虚也。” 侍从左右副长,职为备盗贼,初川邦源家是军功武士的出身,既被任为了侍从左副长,当然很想在此职上建立一番功业,常欲击贼,却奈何柳川平助自以为后台硬,不但把右副长的地盘攥得死死的,而且经常侵夺初川左副的地盘,以致郡城的治安之权多半被他控制在了手中,使得初川有志难伸,难免常忿忿不平。 骅迈步前迎,边走边又想道:“我欲接管郡城治安,这两个人却是必须至少收服一个。柳川平助外谦内猾,不易收服,只有从初川源邦下手了。”迎接上前,微笑说道:“有劳二位移步来我郡代府了。” 柳川平助紧赶两步,超过初川源邦,当先跪拜行礼,满脸堆笑,谦恭地说道:“郡代有召,我等自该奉檄而来。” 初川源邦看不惯柳川平助这副谄媚的模样,“哼”了声,立住脚步,向骅行跪拜礼,说道:“郡代召我来,不知是为何事?” “正有一件要事欲与二位相商……请到堂上说话。” 三人上入堂内,分宾主落座。 骅开门见山,先言简意赅地说了下此次行巡之所见所闻,接着明言相告,说他决定於近日内出击松井贼,最后说道:“松井贼部众千许,藏於山中,击之不易,为确保获胜,我此行将会把城内大部分的郡兵、家兵都带走。郡中的盗贼众多,不止松井一部,为防在我率兵离开后有别的盗贼趁虚而入,我想与二位商议一下城防以及城内的治安问题。” 初川源邦久有击贼立功之志,闻骅此言,精神大振,说道:“郡代将击松井贼?” “然也。” “邦愿为郡代前驱!” 骅笑道:“我知初川君勇武,然君为多摩侍从左副长,越境击贼却非君之职也。” 初川源邦亦知跟从骅攻击松井贼是不现实的,之所以请战是因他立功心切,此时得了骅的婉拒,虽有憾然,却并不放弃,瞥了坐在一边的柳川平助一眼,心道:“因柳川侵夺我权、为我掣肘之故,我空有平贼之志,却久无平贼之力,今郡代将大举击松井,我虽不能从之,却亦当借此良机立下功劳一二,至不济也要把柳川所侵夺的我之权给夺回来!” 第八十九章 序幕 初川源邦正在寻思怎么借机把被柳川平助侵夺的权给夺回来,听得骅又说道:“初川君如想立功,倒也不一定非要从我击贼。郡城乃是多摩之中枢,郡城的城防、治安十分重要,在我率兵离城后,初川君只要能与柳川君齐心合力把郡城的治安办好便是大功一件。” 柳川平助笑问道:“想来郡代对此定早有打算了,就请郡代直说吧。我等忝为下吏,自当唯君之令是从。” 他这话说得很漂亮,骅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确是有了一点想法。” “郡代请讲。” “二位麾下的吏卒不多,在我离城出击后,只凭二位麾下的吏卒怕是难以维持城内、城郊区治安。” “郡代的意思是?” “如果二位没有异议,我想令留守城中的兵卒与二位一道负责郡城的治安。” “此固甚佳,只是我二人与郡代家臣的部曲并不熟悉,在协调上恐怕会……?” “我也考虑了这点,所以有意命兵马掾岛崎君居中协调。” 柳川平助心道:“居中协调?” 他久任宦场,又颇有才智,知道骅这四个字只是客气的说法。岛崎胜勇多摩豪杰,文武双全,怎么可能只是做“居中协调”的事儿?不用说,这必是骅想接手管理郡城的治安了。 他默然,抬眼看初川源邦。 骅也正好转眼去看初川,笑对初川说道:“岛崎君初来郡城不久,对郡城情形多不熟悉,我素闻初川君勇武,待我离城后,这郡城治安之责还请初川君多多出力。” 初川源邦不是傻子,立刻听出了骅这句话中暗含的意思,很明显,骅重视他过於重视柳川平助。他正盘算怎么借机从柳川平助手里把权夺回,此时得了骅的暗示,大喜之极,当即慨然说道:“请郡代放心,邦必竭尽全力辅助岛崎君管好郡城治安。” 柳川平助没想到骅毫不隐瞒地来夺柳川家的治安之权,虽然不满,但见初川源邦已然表示了对骅的支持,却也无计可施。郡代是他名义上的长吏,骅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他总不能当面抗拒。 骅问道:“柳川君,你意下如何?” 柳川平助隐住不满,依旧满脸堆笑,恭谨地说道:“吾也必尽心尽力辅助岛崎君,解郡代后顾之忧。” “好!你两人既无异议,等岛崎君从城外的兵营里回来,就由他与二位详细商议吧!” “哈依。” …… 出了郡代府,初川、柳川对顾一眼。 柳川平助心道:“这厮真是个莽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难道他就不知这郡城治安之权被郡代夺走后,我与他的巡治之职便是形同虚设了么?……罢了,他虽是个莽夫,但要想顶住郡代的压力,却还是需得与他协力才行。”压住对初川源邦的看不起,笑着对他说道,“初川君……” 话音未落,初川源邦转头就走,只当没有听见,一叠声催促候在郡代府的从吏把驾笼赶过来,登到笼内,即吩咐回府,扬长而去。 柳川平助吃了一嘴的尘土,望着他远去的驾笼,气得七窍生烟,连连说道:“竖子不足与谋!” 侍从副长虽无民事之权,可只“备盗贼”这一块儿油水就很大,要不然柳川家也不会侵夺初川源邦之权,心疼这将要被骅夺走的“油水”,柳川平助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家府中,当夜辗转难眠。 一夜没睡好觉,次日一早,柳川平助做出了决定,对妻说道:“游侠儿欲夺我权,不可忍也。” “夫君想要怎么办?” “我当逐此儿!” 他的妻子大惊失色,说道:“中山君乃是丹下旗本的故吏,还受到井伊家青睐,我听说他深得幕府上使井伊直监之喜爱、信用,连我郡诸右姓对他都非常的敬让,夫君却怎么逐他?” “那群竖子不足与谋!他们对他敬让,我却不肯敬让!大丈夫生世间,岂可手中无权?那些右姓蠢货迟早要被中山狗郡代生吞活剥了!我要先下手为强!非要逐走此儿不可!” “夫君想要怎么逐走他?” “我自有办法。” 柳川平助的办法很简单。他妻子说得没错,骅现在是幕府爱将,诸姓都敬让他,遍数郡内,要想逐走骅,只有一个人有此能力,那就是柳川家家主。 他说干就干,当即去到家主府中,一见到家主即危言耸听,说道:“家主,大事不好!柳川家将有杀身之祸了!” 家主吓了一跳,说道:“何出此言?” 柳川平助请他屏退下人,等到室内只剩下了他两人,问家主,说道:“中山郡代,家君以为他是何如人也?” 家主沉思片刻:“任期一月有余,伏击贼寇,收拢郡兵,文武兼资,实为人杰也。此人绝不是久居人下之人,二八开恐怕打发不了。” “家君还是说小了,此人绝非二八开。” “三七?四六?” “观其手段,起码九一,他九,咱们诸家大姓一。他靠荐举入仕,今为郡代官,既掌兵权,又虚伪好名,结交亡命轻死之徒,前番行巡诸町,复又收揽武士之心,名誉日广,其志不测!如不尽早把他除掉,等他在多摩站稳脚跟,我恐怕他将会不利於家君。” 柳川平助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对此,骅并不知情。 在见过柳川、初川的次日,广本兆车带着抽选出来的二百敢战郡卒离郡,前去国分町。 在他临走前,骅给国分代官西堂川纪写了一封书信,请他协助广本攻占桑榆岭。 织田信戊是桑榆岭人,他本人肩负有编制新屯、教练本部之责,虽不能与广本同去桑榆岭,却也从跟随他的那些本乡的乡卒里选了两三个熟悉桑榆岭山形的,令之为广本的向导。 有西堂川纪的协助,又有中藤村乡人的帮助,以二百郡卒击数十个桑榆岭中的山贼,广本此行只要没有意外,必是能大获全胜了。 广本兆车之先行抢占桑榆岭,算是揭开了骅此次大举进击松井贼的序幕。 送走了他后,骅先通过岛崎胜勇、内藤隼掌控住了郡城的治安,之后,就把心思全放在了编制新兵和操练上。 新兵编制得很快。宫川荣吉、织田信戊虽然都没有带过兵,但骅麾下的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浦源西助等人却是“久经沙场”了。早时,骅和山本就阴以兵法部勒他们,他们对军中之事皆很熟悉,有他们的指点协助,再加上宫川、织田亦俱是干才,只用了一天多,两个新兵队便宣告编制完成。 当然,这个“编制完成”只是形式上的编制完成。 宫川荣吉带回来的那近百“山贼”也好,西堂川纪送给骅的那百余国分町吏卒、壮士也好,均没有行伍经验,大多不通战阵之术,多数不知军中法纪,要想形成战斗力却还得需要一定时间。 对一支“新军”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教他们战阵,而是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军法。只有知道了军法,并畏服军法,才会有纪律性、组织性;只有有了纪律性、组织性,才能学习战阵。 虽然说在现阶段,骅并不需要这两个新兵队立刻形成战斗力,主要是用他们来教本部如何进行山地战,但“军法”却也是有必要让他们知道的。 宫川荣吉、织田信戊皆不熟军法,骅把山田源志派到了他两人的队中,由山田源志负责此事。 第九十章 开拔 新兵队如此这般,白天时,这两个新兵队的兵卒教骅本部兵马们山行、山斗;晚上时,山田源志则再把他们集中起来,教他们军法。 成田隆孝、山本重国、多摩相耀对山田源志进行过考校,山本重国说:山田君晓习军法,娴熟律文,吾服也——这句佩服之言半点不假——在与山田源志接触的这段日子里,骅每每问起军法之事,他对答如流、情理兼顾——骅深感捡了个人才。 骅军中的军法之事本是由山本重国、浦源西助等负责的。山本、浦源等人学的不是军法,是民法,在民法这一块儿上,山田不如诸人,而在军法这一块儿上,诸人不如山田。 “晓习军法”四字说来似轻易简单,然在古代这种文盲占了绝大多数,专业类的知识往往被少数人掌握在手中,只向门徒弟子传授,以至号为“家学”的整体背景下,一个谙熟军法的人是不可多得的。尤其相比学的民法,军法的专业性更强,学习的人更少。 所以,骅对山田源志是十分欣赏,也很倚重。 军法对一支部队来讲有多重要,这就不必多言了,所谓军法者,“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一支军法不严的部队是绝能成为一支善战的常胜军的,只有使兵卒“畏我”,也即畏惧军法胜过畏惧敌人,部队才能令行禁止,百战不殆。 是以,一军之军法官或许没有先锋战将的悍勇,也许名声不显,但却实为一军之约束准绳,细论其重要性,一个优秀的军法官乃至远胜过一个勇悍的将校。 岛国承华夏汉唐制度,军中专门设置有“军政目付”一职——即军法官,“主军法者也”。军目付在军中的地位较为特殊,位虽在主将之下,然却不归主将指挥,执法“谨按军法”,只以军法为根据,有一定的司法独立权,主公以下的将校如有违法者,可直接执法。 山田源志不负骅之厚望,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三令五申”,使新兵队的兵卒大致知晓了军中之法。 军中之法的条款是很多的,上至约束将校,下至约束兵卒。新兵队的兵卒虽然大致了解了这些条款,国分町的吏卒、精壮还好一点,那些“山贼”散漫惯了,一时间却是难以做到,时有违法之举。现下正用人之际,非立威之时,山田源志征得了骅的同意,对这些新卒小的触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不加理会。 教练本部兵马山行、山斗之术分为两步:第一步先由新兵的兵卒教“理论”,“理论”教过,第二步再把本部们分批拉到城外近处的山中“实践”。为了逼真一点,骅还令山本等把参与实践的部曲分成黑红两队,一队守山,一队攻山,轮换练习。 时当暮秋,天越来越冷,家兵、郡兵均换上了厚衣。 紧张地教练工作进行了半个月,到得十一月初,下起了雨,风雨连日。 天本就冷,风雨更增寒意。 这一日,骅与诸将登高远眺,阴沉沉的风雨下,远山苍茫。 浦源西助眺望良久,对骅说道:“风雨袭人,山中冷寒缺衣食。主公,等这雨停了后,山中的寇贼也许就要出来侵扰诸町村了。” 骅以为然。 “经由这些日的教练,我部均已知晓山斗之术,虽称不上谙熟,却也足可一战了。与其待贼来犯,不如先击松井贼。” 山本重国同意他的意见,说道:“浦源君所言甚是。”顿了下,又补充说道,“广本君带二百郡卒扼守桑榆岭,亦不宜让他长期的孤悬在外。” 骅把手伸出楼檐外,接从天而落的雨丝,雨下甚密,片刻就把他的手、衣袖大湿了。他蹙眉说道:“奈何雨后山滑?” 他的本部们是初学山斗之术,本就不甚精通,下了雨后,山路必然泥滑,却是更加大了难度。 宫川荣吉笑道:“我有一计,可克山滑。” “噢?是何计也?” “昔年我游学於外,去过大阪,见当地的百姓在雨后常穿一种黑漆履,履底和履面均涂有厚厚的一层黑漆,履底并且布满小凸起。此物极是防滑。主公可传文成田君,请他令人赶造数千双,分给兵卒,足能攀山越岭,如夷平地也。” 骅大喜,说道:“好!有了此鞋,我则无忧矣。” 当下做出决定,一面传文给成田隆孝,请他组织人手,制作雨鞋,一面传令下去,命山本等备战,只待鞋造好、雨停,便即出击松井石根。 先前骅令成田准备后勤所需的粮秣、军械等物以及征召民夫,成田已经办妥了,几千双雨鞋更不在话下。他把任务分配下去,按照宫川荣吉画出的鞋样,先造了几双出来,骅亲自穿上试了试,果然很防滑,决定采用。於是,全郡连日赶造,两天不到就做好了两千双。 骅现在总兵力才两千余人,他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马都带去打松井,两千双雨鞋已然足够。 十一月二十日,雨停了。 当晚,骅出城,宿住营内,召集诸将,布置出兵之事。 他留下了成田隆孝、岛崎胜勇、内藤隼三统八百人镇守郡城,自带余下的主力,并及山本重国、多摩相耀、浦源西助、蓝染右介、泊村佐阵、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宫川荣吉、织田信戊、山田源志等出击。 次日,日上三竿,多摩相耀上台禀报:“开拔的时辰已到。” 骅冲留守诸人诸人行个军礼,说道:“松井贼、朝香贼乃我多摩心腹之患,此二贼不除,则多摩终无宁日!骅此次出击松井贼,不胜,不归多摩!” 留守诸人壮其言,皆还礼,说道:“如此,我等便翘足以待郡代捷报。” 骅一声令下,诸部依次出场离营。 雨后的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暖洋洋的,空气清新。 地上虽有泥泞,却无阻行军之脚步。 本部兵马加后勤民夫,近两千步骑气昂昂出了兵营,转上官道。 沿途观者如堵。 骅的军纪极严,他的部下平时甚少出营,郡城的百姓上次见他们这样大规模的行军还是在骅击灭岛田贼后,今次见他们又出营远行,聪明的已猜出这必是骅又要大举击贼了。百姓们当然希望骅能把郡内的贼患消灭,不少人夹道高呼,也是预祝骅旗开得胜。 得了百姓们的欢呼、拥护,骅麾下的士卒们士气越发高涨。 午时出了多摩郡城,略作休整,复又出发,连渡河水,次日下午,抵达了国分町境。 第九十一章 进军 西堂川纪早得了讯息,带着国分町的本地大姓在町界上相迎,随着他来的还有数百国分的民夫,担粮引浆,带的均是犒军之物。 骅令三军暂止,下了马,携山本重国、多摩相耀至近前,与西堂等相见。 西堂川纪领头拜倒,诸多的国分士绅随之下拜。 西堂川纪说道:“松井者,巨贼也,鄙郡久患之,民常受其害。今郡代亲率熊罴之士前来平贼,此我郡民之幸也!” 骅把他扶起,又把诸士绅扶起,回顾停驻道上的近两千步骑,又北顾远处的群山,再又顾盼多摩相耀、宫川荣吉、织田信戊、山田源志等几个多摩本地人,笑与西堂和诸国分的士绅们说道:“吾忝为郡代,平贼安民,此我职之所在。今击松井贼,我当与多摩诸武家共建军功!” 国分町离郡城不远,却也不近,部队行军至此,需要修整一下。 这天晚上,便用西堂川纪送来的酒肉、米食,骅犒赏三军,传令各部曲之军官厉兵秣马。当夜早睡,安歇一晚,次晨三更即起,蓐食,未及五更,全军已向北边的山中行去。 西堂川纪与国分町的士绅们相送骅十里。 看着这支威武之师在还没有蒙蒙亮的夜下往远山而去,西堂川纪感叹地说道:“昨日至町,今天不到五更便就拔营出击,兵法所云之‘其疾如风,侵略如火’者,我今见之也!” 松井石根藏身在郡北小谷山里。 小谷山在国分町的西边。 从国分町向西,行十余里,穿过平原田野,进入丘陵地带,再行十来里,前有一山耸起。 此山不高,只有六七十丈,但山势陡绝多石,往常春夏之季,山上林木茂郁,而今寒雨过后,林木的叶子多半落了,从远处望去,只见山体灰白杂色,灰的是山土,白的是山石。 四更多拔的营,十一月天短,走到这里天才刚亮不久。 织田信戊驱马到骅近前,说道:“主公,这就是瑁山了。过了这座山,再往前就是小谷山。” 织田信戊是国分町本地人,对本地的地形、山峦非常熟悉,此次进击松井贼,他不但是向导,而且还是预定的先锋前部。 多摩境内的主干道是南北方向,因为郡北多山,所以郡北没有什么大路。今晨拔营后,骅等走得就多是小路,过了这座瑁山,前边更是没有甚么好路可走。 骅驻马,扬鞭指向瑁山的北边,说道:“传令各部,从那里走,绕过瑁山后继续向北。” 瑁山虽然陡绝多石,但在它的旁边却地势平坦,可以耕种。此山距国分町很近,山又不大,故此山中没有寇贼,骅等不需要进山剿匪,通过山旁的平坦地带绕山北行便是。 传令兵接令而去。 骅与诸将驱马至瑁山脚下,下马步行上山。 连日阴雨,山坡上的的泥土被浇得松软泥泞,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坑,泥土下边时有石块,这些石块却是被雨水从山上冲刷下来、复又被后来冲刷下的泥土掩埋住的,走起来很不好走。浦源西助一个不小心,踩住了一个掩在泥中的石子,差点崴住脚。好在织田信戊眼明手快,扶住了他。 等到诸人登上山顶,穿的黑漆履与衣袍的下摆都已沾满了泥。 立在山顶向东远望,可隐见国分町城。 向南俯瞰,是较为平缓的丘陵、荒野,近两千的步骑奉骅之令,正各部先后依次前行,穿行其上向北进军。 向北眺望,则是一望无际的层峦叠岭,在蒙蒙的晨光下,这些远处的山黑压压的,一波又一波,起伏不平,宛如怒海。 织田信戊遥指西边群山,说道:“这就是小谷山了。” 从瑁山向北,小谷山是秩父山余脉,绵亘数百里,直达秩父山。 数百里的小谷山里不知藏了多少的寇贼盗匪,若要问他们具体的人数、分布,别说骅等人,便是山中的这些寇贼恐怕也不清楚。松井贼部是其中最大的一股,骅却是早已就查问清楚,知道他的藏身地就在瑁山西边约四五十里的一个山岭中。 骅极目远望北边的群山,试图找到松井石根藏身的那个山岭,却终因远远近近的山岭太多了,根本就看不出哪一个是。他转问织田信戊:“织田君,你能看出哪个是松井贼藏身的山岭么?” 织田信戊摇了摇头,说道:“相距太远,山岭也太多,在这儿看不到。” “你再把松井贼藏身地的具体情况说说。” “是。……松井贼藏身处名叫芦花岭,山高一百余丈,占地二十余里,左为半门山,右为游龙岭,其后险峻,壁立陡绝,无路可走,唯有前山有一条山路通往山内。” 方才上山的时候,黑漆履的履底、履面上沾满了污泥,走起路来沉甸甸的。 骅寻了个石头,走到边儿上,抬脚在上边刮蹭履底的泥土,一边刮蹭,一边叹道:“瑁山虽陡,然四面均可上山,较之只有一面可以入山的芦花岭还不算险峻,饶是如此,山路已然难行。刚才上山时,浦源君差点被石子滑到,好不容易上到山上,这履底上也是沾满了淤泥,走着都费劲,更别说临阵格斗了。……诸君,来日芦花岭一战,或将会是一场苦战啊。” 诸将以为然。 骅笑问织田信戊:“织田君,你熟知芦花岭山形,因我令你与宫川君为前部,担负我部此次击松井贼之首先攻山的任务。你可有信心完成?” 用宫川、织田来当先锋好处有二,一个是他俩统带的两个新军队分别是由投诚的山贼和国分的吏卒、精壮组成的,均熟知山地战;一个是织田信戊是国分人,熟悉芦花岭的地形,宫川荣吉虽非国分人,但他是多摩郡郡北人,自也对山区并不陌生,相比客将山本重国等,他俩占了“地利”二字。 不过却也有一个弊处,即:虽说那些山贼和国分町的吏卒也不是没有上过阵,之前大多见过血,或者是与守町的町卒交过手,或者是和下山抢掠的寇贼交过手,可到底是组建不久的新兵,只大概知道了军法,还缺乏正规的操练,骅尚不清楚其战斗力究竟如何。 织田信戊在西堂川纪的手底下当了几年的庄屋,虽然得了干才之名,却苦无出头之日,辗转町中诸村,一朝得入骅眼中,马上就被擢为郡代府的吏员,早存了报效骅、立功劳以再获升迁的热切渴望,此时听得骅问他,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有!” 这一个“有”字回答得斩钉截铁,骅满意得点了点头,顾望山北行军的部队,见半数都已绕过了瑁山北麓,对诸人说道:“我等下山吧。” 第九十二章 筑营 朝阳从东天喷薄而出,山顶顿时大亮。 多摩相耀回顾东方的天空,红霞片片,又远望西边,群山黑莽,说道:“至迟明天晚上可到芦花岭,最晚后天早上即能发起进攻了。” 而此刻的芦花岭山中,松井石根得了军报,紧急召集部下将校。 能从前几年幕府围剿中冲出重兵包围,逃遁到山中,松井石根还是有些能耐的。与之前的岛田贼主要是倚仗手下的那个谋士不同,松井石根倚仗的主要是本人的能力。 松井石根,三河国吉田藩人士,其家族为国廻藩士组头,就是藩国国境守备队小队长,因争夺家督失败,成为浪士,遂拉杆做流寇。他善用薙刀,在贼中以勇闻名,不但勇武,而且他性格沉稳,能得众,早年在乡间时他就乐善好施,周急济困,做了流寇后更是慷慨不爱财,在诸贼中的名声很好。 勇武、有好名声,他的相貌也很不错,仪表堂堂,个子比普通鬼子国人高,有168cm. 跟着他逃到多摩的千许贼兵多是他的乡人,虽是败军,但在军心凝聚力这一块儿上却是远比岛田贼的部众要强得多。得了他的召集将令,各部曲的头目纷纷到来。 芦花岭山形险峻,山道狭窄不易走,然而在山顶上却有很大的空地,足够数千人驻扎,他们就是在山顶上筑营的。便在草草搭建起的茅屋里,松井与相继来到的部下军官们召开军议。 “安插在山外的眼线来报,说恶郡代统领两千步骑来攻我山了。” 松井石根一句话落地,茅屋中哗然一片。 有惊讶的:“官军来了?” 有惊骇的:“哎呀,我等快下山撤退吧。” 有惊喜的:“正要下山劫掠城池,他就主动送上门上来了?” 松井石根咳嗽了声,压住纷乱的声音,环顾诸人,说道:“多摩郡代是幕府能力旗本丹下典膳麾下的干将,到多摩后,又在前不久伏击阵斩岛田君,实为我道大敌!如今他气势汹汹前来,不可小觑。” 诸人皆道:“哈依。” “诸君以为我等该如何迎敌?是战?是走?都来说说。” 诸人有提议弃山逃跑的,有提议下山逆击的,意见不一,最终请松井石根决定。 松井石根早有定见,当下说道:“芦花岭周边皆山,我等是外郡人,对周边的地理山形不熟,如果弃山撤退,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是迷乱於山中,要么是军心大乱,不管是哪一个下场,我等都将死无葬身地。因此,以我之见,弃山万万不可。” 他分析敌我的优劣,说道:“我部人马虽少,只千许,可官军带的部曲也不多,也就才两千步骑,其中还有凑数的民夫,山地难行,他带的那些骑兵在攻山时又用不上,他能用的也就是那不到千人的步卒。以不到千之步卒攻我千人之军,依我看来,他想取胜却也不易。” 诸人细思量,觉得老大说得对,早前嚷嚷着弃山逃跑的那几个人也改变了意见,均点头赞同。 “弃山撤退不可行,下山逆击却也不可行。下山逆击等同放弃了我山中的地利,官军通地利,在山下与他们平地作战,我部万难获胜。所以,上策当是据山扼守。” “主公所言甚是!” “我部虽只千人,然均是青壮,无有妇孺,皆可上阵杀敌,只要我等千众一心,利用山形之地利在我的优势,拼力死战,这一仗,说不定我等还能获胜!只要能打胜这一仗,又或者即使不胜,但只要能把官军逼退,咱们就算是在多摩郡立住脚了!待到来年春暖,咱们再出占桑榆岭,用心经营,等过个三年五载,不管说尽多摩之地,可这多摩西边的群山说不好却都是咱们的天下了!” 次日傍晚,骅率部抵达了芦花岭山下。 在山脚选了一处较为开阔的谷地做为筑营之所,骅等到近处观望芦花岭的山势。 群山遮掩,暮色冥暗,左右望之,远近皆山,眼前的芦花岭拔耸高卓,一条小道从山脚下蜿蜒向上。山道不宽,最宽处也只能容两人并行,两边均是山石、灌木,起先还算平缓,快到山腰处陡然变得险直,再往上,路被灌木、山石遮掩,就看不清楚了。 诸将跟从在骅左右。 山本重国性稳重,仰观险绝的山道,脸上微微变色,说道:“贼如有百名弓手,伏在山腰,居高射之,则我纵有千军万马,也难上去一步啊!” 浦源西助说道:“贼只千许,断难有百名弓弩手,至多能有个二三十张强弓劲弩已算了得了。” 织田信戊、山田源志是郡北人,熟悉山贼的内情,赞同浦源西助的意见。 织田信戊点头说道:“浦源君说得是,良弓好弩不易得,松井贼又是流寇之军,是仓皇逃遁到芦花岭中来的,强弓劲弩肯定不多。” 蓝染右介说道:“贼之弓弩或许不多,然却需得防他们从山上推石、木下来。” 山道本就很窄,松井贼若再从上边推石头、滚木下来,进攻的兵卒定然会伤亡惨重。 骅本是打算让兵卒们休息一晚,明天上午再攻山的,但在看到芦花岭山形的险要后,改变了原定的计划,他沉吟片刻,说道:“诸君所虑甚是……我部远道而来,松井必已得讯息,定已做好了准备,如等到明日再发起进攻,纵然取胜,伤亡也肯定不小。” 多摩相耀问道:“郡代的意思是?” “我等要提前发起进攻!” 宫川荣吉拍手说道:“我部走了两天的山路,刚到山下,马上就要天黑,松井贼断然难以想到我部会连夜攻山!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即此意也。主公此计甚妙!” 多摩相耀蹙眉说道:“今夜攻山固是出其不意,可‘以劳击逸’却是兵家之忌也。” 骅部出郡城以来,行军数日,并连走了两天的山路,兵卒虽不算太疲惫,可现在却也不是最佳的状态,反过来看松井贼,他们是坐等守山,相比之下,骅部就是“以劳击逸”了。 骅笑道:“不然,我部虽然连日行军,可松井贼却也绝称不上一个‘逸’字。” 多摩相耀楞了下,随即醒悟,说道:“郡代是说:松井贼在山中?” “不错,前几天连日风雨,山中犹冻,松井贼缺衣少食的,士气、战力必然早就下降,兼且他们又是败逃之军,今闻我来攻,说不定早已军心惶惶。” 宫川荣吉接口笑道:“主公连战常胜,上个月又伏击阵斩岛田,我部却是士气高昂,以我之‘高昂’击彼之‘惶惶’,我部虽远道而来,他虽是坐等守山,然我部取胜不难也。” 骅转问山本:“山本君以为呢?” 山本想了一想,颔首说道:“确如主公所言,贼部的军心应该不稳,今夜攻山也可。” 骅当即传令,命各部抓紧休息,叫伙夫埋锅做饭,等到今晚四更即开始攻山。 选择四更攻山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现在刚刚傍晚,离今夜四更还有好几个时辰,有足够的时间让部卒们恢复精力、体力;一个是四更时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骅部近两千步骑驻扎山下,山上的守卒今晚定难以好好休息,那么到四更时必定精神疲惫,对骅部有利。 为了误导山中的守卒,不让他们看出己军今晚即有攻山之意,骅又令泊村佐阵带所部骑兵去四面伐木取石,装成打算要筑营久驻之样。 又为了防止山中的守卒今晚下山偷袭,骅再又令浦源西助带一部兵卒在外警戒。 第九十三章 攻山 就在骅计定突袭之际,山里的松井石根,其实在骅还没进山时,就得了情报,现今骅率近两千步骑抵达山下,他更是早就知晓——旋即,派了几个精干的贼兵潜行到山脚,窥伺骅部的举动。 这几个贼兵窥伺良久,直到夜色降临,这才分出一人回到山上,禀报松井石根,说道:“官军到山下后,先是带了些人观望山势,接着即令部卒筑营,又分出一部兵卒在外警戒。” 一个黑脸的组头说道:“令部卒筑营?……此必是官军见芦岭险峻,料难速胜,故做了久攻之打算。” 松井石根以为然,惋惜地说道:“只可惜官军居然分了一部兵卒在外警戒,要不然咱们今晚即可下山偷袭之了!” “虽不能下山偷袭之,未免可惜,可不管怎么说,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养足了精神,好等官军明日攻山!” “恶郡代狡诈,我等今晚却也不可大意,吩咐山腰的守卒,叫他们打起精神,以防官军夜袭。” 对松井石根的谨慎,在座的番头、组头们多不以为然。官军连行了几天的军,是“劳军”,山战又不比野战,以芦花岭之险,便是白天攀附仰攻也是不易,何况晚上?大多数的贼兵头目都认为官军绝不会在今晚发起攻势,不过松井在贼中的威望很高,对松井的命令,他们也没有出言反对。 松井石根部众不多,将近千人而已,为了集中兵力防御,他把芦花岭下半部的山道都给放弃了,主要布置了两道防线,一道在山腰,这里是山道从平缓转为险要的地方,或不敢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也绝对是易守难攻,再一道则是在快到山顶的地方,如果山腰被突破,那么这第二道防线就是决死之处了。 他的命令很快就被传达到了山腰。 山腰这里共有三百贼兵,其中弓手三十人,余下的都是普通的步卒。 松井石根提前遣人清空了山腰这里的灌木、乱石,用树、石为障,在山道上构建了前后三个壁垒,每个壁垒间隔五十步,各有百人守御。在第一个壁垒前边的山道上,又安置摆放了杂乱的木石,并挖了很多的坑,是希望能以此来给官军的攻山造成麻烦。 夜三更,潜伏上山的斥候回到骅部中,向骅禀报:“主公!贼在山腰设防,前后筑垒三处,每垒间隔五十步,各有约百人守御,在最先一垒前之山道上堆木积石,并掘陷坑。” 骅先见山道险窄,此时又闻得松井贼的具体防御部署,他本就有此次攻山恐会不易的预测,这会儿更是确定了这个想法,心中虽如此想,脸上不动声色,笑顾山本重国、多摩相耀等人,说道:“又是壁垒,又是堆木积石、挖掘陷坑,松井恶贼这是想要与我部死战了!” 山本重国问斥候:“贼之警备可严密么?” “回禀总队长!小人等是二更多点潜行到山腰附近的,起初贼之警备尚算严密,火把通明,映照山道,数十步外亮如白昼,垒后警戒森严,小人等无法近前,快到三更时他们松懈了下来,火把被山风扑灭了许多,没人再去重点,小人遥见垒后的贼兵大多枕戈席地睡眠。” 骅问蓝染右介:“贼遣下山窥伺我部的哨探,可都摸清他们的位置了么?” 芦骅岭通往山顶的山道虽然只有一个,可山体占地甚广,如果只有三两个人的话,可以从别处上山,松井石根派来窥伺骅部举动的哨探和骅派去山上观察松井布防情况的斥候走得不是一条路,所以骅部发现了松井的哨探,但松井的哨探却没发现骅部的斥候。 负责侦察敌情的大前田希进应道:“早就摸清了。” “现在是三更,两刻钟后你派人去收拾他们,最好是生擒。” 能被松井石根派来窥伺骅部的哨探想来定是贼中的精锐,对贼部的内情应该了解较多,如能生擒之,撬开他们的嘴巴,或许能得到些有利攻山的情报。 “哈依。” “宫川君、织田君。” 宫川荣吉、织田信戊应道:“在。” “汝二人之部可做好攻山之准备了么?” “做好了。” “好,三刻钟后即攻山!” “哈依!”宫川荣吉、织田信戊接令而去,各归本部,集合兵卒,预备攻山。 “蓝染君、泊村君、严原君,你等也各归本部,松井贼在山腰连设了三道壁垒,宫川、织田二君之部均是新卒,虽多为山民,善熟山斗,然亦恐难克之,万一不胜,你们就要顶上去!” 蓝染右介、泊村佐阵、严原津乐三人接令:“哈依!” 严原津乐不屑地说道:“宫川、织田部的新卒要么原是山贼、要么本是国分町的吏卒、县民,要是三五人的山中械斗,或许还值得一提,而如论溃阵斩敌,哪里比得上我等?主公,干脆派我部先击吧!” 却是要抢宫川、织田首发先击的任务。 骅笑道:“山战不比野战,况是夜攻,更增难度。汝等的部众虽然接受了半个月的山地操练,毕竟不如他二君的部卒,他们大多是本地的山民,翻山越岭、如过平地,这先击之任还是由他们来担任较好。在他们进击之时,汝等可率本部士卒在后细观之,也算是先让部卒们热热身。” “哈依。” 此三人接令归部。 “志岛君,你带汝部骑士在山下警戒,以防邻近山中的山贼出来援松井贼,从后击我。” “哈依!” 分派已定,只等攻山了。 骅、山本重国、浦源西助、多摩相耀在斋藤新伊、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等的从卫下,又一次来到山脚近处,再次居首观山。 今夜夜色不错,月光明亮,如水流淌,把远近寂静的诸山笼罩其中,偶闻鸟鸣兽声。 浦源西助说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今夜虽无南飞之乌鹊,然却月明,倒是减少了我部一些攻山之难。” 山路狭窄崎岖,夜攻本就难,要再是个阴夜,伸手不见五指,就更难攻击了。 三更二刻,大前田希进亲带人潜去抓捕松井贼派下山的哨探。 留下来的还有三个哨探,两个失手杀了,抓获了一个,送到骅这里。骅令多摩相耀邯审问之,这个哨探嘴甚硬,却没得到半点有用的情报,索性也杀之了事。 三更三刻,宫川、织田两人率本部兵卒当先出了山谷,沿山道潜行而上。 蓝染、泊村、严原、藤田等部随后上山。 志岛直武率骑士在山脚散开警戒。 四更前后,宫川、织田两部摸到了山腰下,离松井贼最前边的壁垒相距不远,再往前就是松井堆积在山道上的乱石杂木了。 不意近处的山石上有一窝宿鸟,受惊腾飞,啼叫之声划破了夜山之静。 在蓝染部中的骅当即传令击鼓,顿时鼓声大作。 宿鸟惊飞,定会惊动山腰的守卒,既然掩藏不住行踪了,索性便就大举擂鼓,展开攻势。 第九十四章 壁垒 首先发动攻势的是织田信戊部,此部是由国分町的吏卒、山民组成的,他们多对芦花岭较为熟悉,因此行进在最前边。宫川荣吉所部则跟在其后。在这两个部中间,是骅拨给他们的百余弓弩手。 闻得命令立刻进战的鼓声响起,这百余弓弩手马上停下脚步,开始攒射。 此数十重弓手所用之弓均是强弓,可射近二百步远,足能越过前边的织田部,射到山腰的第一个守卒壁垒中去。百余支粗大的箭矢离弦如电,瞬息间即至垒上,如雨落下。 第一个壁垒后的守卒措不及防,很多守卒正在睡觉,压根就来不及躲避,只听得“刷刷刷”之声不绝於耳,却是不知有多少箭矢几乎不分先后地射中了他们,惨叫声随即而起。 雷鸣般的鼓声,尖锐的惨叫,混在一起,彻底击碎了山林之静默。 织田信戊抓住对面守卒暂时无力反击的这个机会,一叠声催令部卒搬挪拦路的木、石。山道两边都是山壁,木石无处可丢,按照早先预定的计划,有的被屯卒搬到道边,有的则被向后传递。 后头的宫川荣吉见织田信戊已开始清理拦路的木、石,忙令本部的士卒迎上去,接住继续往下传。再下是蓝染部,蓝染亦遣人上前,做好接力之准备。 在蓝染部中的骅、山本重国、多摩相耀、浦源西助、山田源志等仰望山道上边织田信戊、宫川荣吉二部在强弓的掩护下,有条不紊地向后传递木石,多摩相耀喜道:“松井贼不过如此!……郡代,没想到数十强弩硬弓聚合在一处后竟然这等厉害,矢如雨下、无坚不破也。瞧这架势,用不着步卒上,只凭强弩即可击破松井贼在山腰的设防了啊!” 多摩相耀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打过仗,早先贼军围攻郡城时,他虽然在城头观过战,可百余强弩硬弓齐发的场面他这却是头次见到,又惊又喜。 山本重国等久历征战,这等场面见得多了,事实上,比起敌我数万主力野战或数万藩兵猛攻坚城时千弓万弩并发的场面,眼前的这个场景只能算是个小场面。 山本说道:“我部夜攻,贼无备,这第一个贼之壁垒也许好破,但第二个、第三个怕就没这么轻易了啊。” 今夜攻山之战局开战确实顺利,然而也正如山本重国之所忧,在织田、宫川二部借强弩之威,搬走了拦路的木、石,并再接再厉、势如破竹地击破了山腰的第一个守卒壁垒后,他们前进的步伐就停了下来。 山腰的这三个敌垒各有约百名守卒,第一个壁垒后的守卒泰半死在了弩矢下,因无防备,余下的二三十残兵也顶不住陈午屯的猛攻,可第二个壁垒后的守卒却不但齐员,而且也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撑起了盾牌,接连抵住了两拨强弩,之后推动滚石、檑木碾压下来。 织田信戊力大,披了双甲,带着一二十个士卒刚翻过第一个壁垒,正要向上冲击,仰脸看到木、石落下,忙不迭急往后退。有两个腿脚慢的士卒没能及时退回到第一个壁垒下边,被木、石击中,一个被砸中了胸腹,一个被砸中了头,立时横死当场。 虽有守卒的第一个壁垒为掩护,这些木、石没能继续向下滚落,可在前有木、石随时落下的情况下,织田部的攻势却也难以再继。 多摩相耀仰观接战处,虽然隔得远,看不到细节,却也能猜料出织田信戊、宫川荣吉受阻於木、石之下的困境。他极目再往上望,遥见山顶火光大作,想来定是松井石根接到了军报,正在集合部卒。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提在手里,对骅说道:“郡代,松井贼也许很快就会派兵来援,我等当在他的援兵到来前,先把这三个壁垒悉数攻破!要不然,战事将艰。耀愿为郡代赴前督战!” 骅现如今府中的诸吏,唯多摩相耀是多摩冠族的子弟,以后用他的地方很多,骅怎肯放他上前线去?笑道:“区区小斗,怎能劳动书役长?况且书役长之责在拾遗补阙,却非临阵督战也。” 不得骅的允可,多摩相耀也只能还刀入鞘。 骅目注战局,下令道:“令弓弩手放矢,命织田、宫川部再冲一阵。” 传令兵飞奔上去传令。 骅又叫来蓝染右介,令道:“叫你的部众做好接战之备。” 蓝染接令,自去布置。 传令兵奔到前线,把骅的命令转述给织田、宫川和弓弩手。 接到命令,不顾第二个壁垒后的守卒也开始了射箭放矢,当即从地上坐起,再次拉动强弩,向上放射。 织田信戊是憋足了劲儿,想要在今次的攻山中立下大功,他知本部的兵卒均是新卒,在上有滚石、檑木、箭矢的威胁下,恐怕没几个有胆气迎着往上冲的,索性也不带太多人,只选了十余跟随他已久的国分少年,持矛说道:“主公用我等先发,对我等寄厚望,而今却方才破一贼垒我等即受阻道上,实无颜面见主公!主公结厚恩於我,我今当以死报之!汝辈可愿从我前击?” 骅以恩义结织田信戊,织田信戊以恩义结这十余少年,这十余少年齐声应道:“愿从君前击!” 织田信戊不是个话多的人,当即挺矛前奔,翻过第一个壁垒,带着这十余少年冲向第二个壁垒。 他带着的这十余个少年都是山地早就走惯了的,一个个身手敏捷,虽又有滚石、檑木从上落下,可在弓弩手们的掩护下,他们依然进速甚快,面对滚落下来的木石,或跳跃闪开,或抓住山壁上的灌木荡起躲避,在付出了三个伤亡的代价后冲过了这五十步的距离。 织田信戊抛出长矛,将一个掩身垒后正要往下射箭的弓手刺死,抓住壁垒外突出的木、石,猱猴也似地爬上一人半高的壁垒,抽刀在手,从垒上跃下,左劈右砍,沿狭窄的山道趋行,转眼放倒了四五个阻击之敌,其余八九个少年也跟着攀爬过壁垒,紧跟在他的后边,向前砍杀。 蓝染部中,骅等看到了织田带人翻越壁垒的这一幕,浦源西助咋舌说道:“今我方知中尉缘何定要以织田君、宫川君两部为先发了!” 别的不说,只织田信戊和他带的那些少年躲木石、攀壁垒的敏捷身手,在骅部中就找不到多少。毕竟骅本部的义从多是平原人,很少有攀山经验的。 后边的宫川见织田带人突入了第二个壁垒后,急令本部前冲。 多摩相耀紧紧握住刀柄的手略微松开了点,半松了口气,说道:“这第二个贼垒将要破了。” 山本重国遥指山顶,说道:“松井贼的援兵下来了。” 诸人仰头望去,见一条火蛇从山顶沿着山道下来。 此时不到五更,夜正深沉,月下山巅,这条火蛇十分显眼。 织田信戊方带人攻破守卒的第二个壁垒,松井的援兵已从山顶开下来了。 第九十五章 贼援 前几天连日风雨,山里都被浇透了,这几天雨虽停了,阳光却不炽热,山道上仍还比较泞滑,黄土化成了泥,泥下边有碎石等物,再加上被守卒人为挖出的坑洼,这狭窄的山路越发难走。 少数身手灵活的山民,比如织田信戊等,他们可以克服山道上的泥泞难走,然而对大部分的兵卒来说,尤其是骅本部的家兵来说,这却是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 因此之故,在看到松井石根的援兵下来,骅虽然一再传下军令,命前边各部加快进攻速度,以争取在贼军援兵到达前先把这三个壁垒彻底攻破,可是前边的攻势却依旧缓慢而艰难。 织田、宫川合力,在付出了二三十伤亡之代价后,占据了守卒的第二个壁垒,欲待再往上攻时,贼军的援兵已达第三个壁垒。 守卒的三个壁垒,每个壁垒后边原本是各有约百人,只这百人已是难攻,现如今贼军的大队援兵又至,更增加了攻击的难度。 迎对守卒陡然增强变多的箭矢,织田信戊率亲从少年连攻了三次,都被阻滞於半途,不得不无功退返。 不知觉间,天已微亮。 借蒙蒙亮起的天色,守卒的敌情不再需要借助火把之光,直接暴露在了前线的织田、宫川,后边的骅等人眼中。 可以看到:在第三个壁垒后边,如同一支长蛇也似,也不知有多少贼军兵卒持矛戈立在山路上。山路狭窄,不能容太多的人并立,较宽些的地方是两人并立,窄些的地方是一人持兵器立。一眼望去望不到尾,这条长蛇蜿蜒曲折,好像是直通到上了山巅。 长蛇阵中,间杂各色旗帜。 晨风一吹,旗帜飒飒,山壁上的灌木亦沙沙摇动,守卒的额上多抹有“必胜”额巾,垂在脑后的巾尾也随之招展。灌木、旗帜、额巾尽皆随风而动,诸般诸样,一时之间恍如整个山都在动。 两个词浮上骅脑海:“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难怪苻坚望山上草木均类人形,又难怪他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敌兵追至。 这等景象要是在深夜里看去,因为看不清,倒也罢了,换是在白昼时,因为可以看得清,也还无所谓,最是在这天将要亮却还没有大亮时,能看的到却又分辨不清,最给人压力。 山本重国遥指山腰上,说道:“那是松井的军旗么?” 一支明显较别旗高大的旗帜竖立在山腰上边百步处,极目望之,隐约可见旗下有几个披甲佩刃的人。这几人似正在对着山腰下的骅部兵卒指点议论。 此刻前线的织田信戊、宫川荣吉也看到了松井的军旗。 两人虽然看到,表现却不一。 织田信戊因为连攻第三个壁垒不能破,退到了部中,与宫川荣吉商议作战。 宫川此人确实有才能,也有胆气,可是在“坚毅”这方面却不如织田。有胆气的人或许能逞一时之勇,在面对危险时可以从容赴死,引头成一快,可在陷入苦战时可能却就吃不了这苦。 宫川就吃不了这苦。 第二个壁垒刚被夺下不久,方才经过激战,山道狭窄,战死的敌我兵卒的尸体无处搬移,被随便堆积在山壁边,断肢残体,箭簇折矛,入眼尽是,血迹混入泥中,点点斑斑,触目惊心。 宫川荣吉抬头仰望,看着前边五十步外第三个守卒之壁垒,壁垒后松井的援兵好似无穷无尽,他望着松井的军旗,说道:“贼援已至。……天亮了,苦攻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夺下两个壁垒,这最后一个壁垒怕是难攻了!织田君,我等应向主公建议,不如暂且撤退,等明日再攻。” 织田信戊和宫川荣吉不熟,虽都是多摩郡人,但要非骅他俩也不会相识。宫川虽然形象不佳,,却也是个本地武家士子,织田向来对武士都是很尊重的,加上他现是骅门下的“编外家臣”,宫川是被辟用“官吏”,位次上也较宫川也低了一级,因此在与宫川结识后,他对其从来是执礼甚恭。 此时听了宫川荣吉退兵的建议,织田信戊沉默了片刻,握着布满血迹、刀剑砍痕的长矛,说道:“天将大亮,贼援已至,这仅存之贼垒固是难攻,可山路狭窄难行,我等攻贼时还好说,一旦撤退,必会受贼追击,……宫川君,你以为一旦被贼追击,我等还有活路么?” 宫川荣吉、织田信戊是进攻的先头部队,山路狭窄,难以成建制、大规模地调换各部之顺次,那么如果改进攻为撤退的话,也只能由他们肩负断后之责。进攻时他们掌握着主动权,想攻就攻,想停一下就停一下,可一旦撤退,主动权就变成守军的了,守军若是乘高而下,紧追不放,可以预龗见,他两人所部这二三百人必将死伤惨重。 以宫川之谋,他是不会想不到这里的,只是因为震惊於眼前敌我兵卒死伤之惨状,所以他一时失言,提出撤退,这会儿得了织田的婉拒,他醒悟过来,说道:“织田君所言甚是,只是……。” 织田信戊打断了他的话,转望了眼山腰上的松井军旗,沉声说道:“主公付重任於我二人,便是你我二屯的兵卒尽数折在此处,也要把这第三个壁垒为主公攻下!宫川君请为我掠阵,我再带人攻上一攻!” 宫川荣吉壮其胆勇,颇是自惭,说道:“贼兵之前两个壁垒均是织田君攻下的,君部伤亡甚众,这第三个壁垒就由我来吧!” “机谋奇节,我不如君,临贼陷阵,却也许君不如我。……宫川君,不用争了,还是我来!” 临敌陷阵,宫川荣吉肯定不如织田信戊。宫川武力值略低,仅可防身,让他亲自上阵杀敌是让他去送死;织田信戊却力大勇武,可以亲自上阵。在战场上,特别是在苦战中,主将亲自上阵是可以提高士气的。 织田与宫川商量毕了,又一次召来亲从亲兵,再度带十余甲士翻过第二个壁垒,向上冲阵。 蓝染部中,骅等仰观之。 见织田信戊负重甲,左手顶盾,右手挥矛,出了第二个壁垒后,前冲不过十余步,甲、盾上就中了七八支箭矢。顶着箭雨,他再往上冲。冲不及十步,第三个壁垒后的守卒推下檑木、滚石。这个时候,他离第三个壁垒只有三十来步了,距离太短,无处闪避,只得丢下左手的盾牌,抓住山壁上垂落的一根黄藤,荡起身子,堪堪闪过接连落下的两三个石、木。 跟从在他身后的十余亲兵有的学他的样子,避开了木石,有的却闪躲不及,被滚压砸倒。 第三个壁垒后的守卒借此机会,冲出了十余勇士,俱使短兵,一顿掩杀。 织田信戊等是仰攻,本就吃亏,又刚被檑木、滚石打乱了脚步,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宫川荣吉在后见之,忙挥旗传令,百余弓弩手挽弩射之,勇武的甲士举矛出救。 得了后头的支援,织田信戊等这才安全地退回到了第二个壁垒后边。 出击的贼兵兵卒也跟着退了回去。 山路狭窄,摆不出阵势,这等乱斗是骅头次遇到。对今次攻山之不易,他虽早做了心理准备,但事到眼前却才发现,这“不易”比他想象的更难。 他喃喃说道:“事非经过不知难,绝知此事要躬行。看来还得爆兵啊!” 他早有扩兵之念,至此做出了决定,扩兵之事不宜再迟了,等打完此仗回到郡城便着手进行。 第九十六章 绞肉 蓝染右介等观战已久,见织田信戊数战无功,冲突再三,不得击破守卒的最后一个壁垒,按捺不住,蓝染右介上前请战,泊村佐阵、严原津乐、大前田希进等人也从下边赶上来面见骅,积极请战。 骅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心道:“山路狭窄,此正需勇士突击时,按理说该派上泊村,只是贼援兵初至,我部数攻无功,贼之士气正旺,这时若是派上泊村,怕是也难以攻克。……我当用田忌赛马之计,先用中驷击之,待消磨掉了贼之锐气,再用上驷进击。” 他下达军令:“严原君,率你部上去,攻上一阵。” 山路窄,成建制地调动部队上去是不行的,严原津乐从部中选了五十个精锐之士,亲带之,上到前线,接替宫川荣吉、织田信戊,对面前之敌垒发起了进攻。 在多摩郡招募的浪士中,严原津乐虽勇武,然却非最勇武的一个,他的心思又较为活泛,临阵击敌时头一个想的不是击破敌人,而是以自保为先,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他首先想的是自身的安全,与山本重国、泊村佐阵杀敌时的“奋不顾身,斗而忘死”不同,所以,他带的五十人虽均是勇锐悍士,他也很想把守卒之壁垒击破,可却也是连战无攻。 非但无攻,因为他和他的部卒都是平原人,虽经过了十余日的战前训练,可对山地战仍不很适应,接二连三有部卒被散乱的木、石绊倒,或者踩空了脚被陷坑绊倒,不仅没能攻破敌之壁垒,反被守卒追杀得狼狈不堪。 宫川、织田在第二个壁垒后观战,目睹严原部的这番狼狈模样,他俩人没露出什么表情,他们部中的兵卒却有不少露出轻视之色。 骅名号虓虎,他的善战、敢战之名早就传开,百闻不如一见,却没想到他麾下的家兵却竟如此“不堪”? 下边的骅知道这是因为山道难行之故,倒没有因此怪罪严原津乐,却激怒了一人。 骅、山本重国、多摩相耀、浦源西助、山田源志等正在仰望战局,忽闻得身后的部众纷乱,骅扭头看去,见直岛志武提刀快步奔上。 “直岛君?你怎么来了?可是山下有别股山贼来援松井贼么?” “君亲率锐士,於山腰与贼鏖战,激战之声闻於四山,鸟雀惊飞,虎狼逃遁,周近山中之贼畏君军威,无有敢出援松井者。” “那你为何上来此处?” “却是因在山下仰望战事,见我部屡战不能克贼垒,心怀恚怒,故上来请战。”直岛志武仰望山腰战团,正好看到严原与那数十部卒狼狈败退,他指着问道,“败者何人?” 浦源西助代骅答道:“是严原君。” 直岛志武本以为是宫川荣吉、织田信戊部,却不料是严原津乐,登时勃然大怒,挥刃斩断近处壁上的一根山藤,怒道:“严原君辱没主公,真该切腹!今击贼不破,反为贼迫,狼狈连退,使多摩郡人小觑我等!可恨可恼!” 他觉得严原津乐丢了骅家臣团的面子,大怒之下,连骅的将令都忘了请,提刃急奔,越过骅等人,奔去前线。 直岛志武是个骑将,大多数的时间不是在军营里操练骑兵,就是在马场内训练马匹。 多摩相耀急忙对骅说道:“郡代,前线战危,直岛君是骑将,怎能让他上阵?” 骅笑道:“严原君定不会让他上阵的。不过直岛刚烈,有他上去却也有利激励我部之士气。” 直岛志武奔到前线,正碰上严原津乐带着部卒败退回到壁垒后。 一个败退的兵卒慌不择路,恰好撞到直岛的前边。 直岛志武举刀下斩,将之砍翻,屹立在宫川、织田诸人之前,挡住严原等人的退路,厉声怒道:“今区区千许败卒,逃藏山中,而汝等竟不能克之?山道狭窄,退则死,进则生,严原君,请勉之!” 严原津乐不意直岛志武竟然上来了。 严原闻言,自觉羞愧!不敢多言,带着刚败退下来的部卒转身就又攻了上去。 宫川、织田对顾,俱皆惊诧。 适才因见严原部狼狈败退而显出轻视之色的新卒们眼见直岛斩杀退卒,厉斥严原等,亦俱皆惊骇。 严原津乐率部卒仰面猛攻,衣甲尽血污,进击更勇,虽数战不能破敌垒,却死战不退。 织田信戊目睹之,被激起了斗志,再又一次召集亲从亲兵,鼓励说道:“当使郡代见我多摩男儿的勇武!”又一次持矛出战。 严原、织田轮替进击,对面第三个壁垒后的守卒死伤颇多,然却奈何松井的援兵已到,后备的兵力充足,却是连战了近一个时辰,仍旧不能把这个壁垒攻破。 壁垒前后战死的敌我兵卒已经堆积了很高。壁垒高有一人半,原本要想攻到壁垒后还得攀爬一番,现下已不需攀爬了,踩着阵亡兵卒的尸体就能上去。 织田、严原两人甲之正面,前后各中数十箭矢,看着就如刺猬似的。 下边观战的山本重国说道:“看这架势,松井是把山顶的贼兵全都带下来了啊!主公,山道窄,战到现在这个份儿上,贼兵就是想退,也退不了了。这场仗不好打了啊!” 山路狭窄,只需要在后边放上几个督战的,前头的兵卒就无路可退,只能向前死战。 战事发展到这个局面,对松井也好,对骅也好,都只能拼死力了。 要么拼到杀完对方,要么拼到对方崩溃。 当然了,杀完对方这不现实,最可能出现的结果是有一方熬不住这种“绞肉机”似的战斗,最终崩溃。骅不怕拼死力,可问题是对方什么时候才会崩溃呢?这么拼下去,伤亡太大了。 严原带的那五十个勇士,伤亡大半,实无力再战。严原有心想退,却见直岛提刃立在第二个壁垒上,虎视眈眈地监督着,又不敢后退,正在左右为难际,大前田希进带了三十人上来了。 “主公军令,命我来替严原君攻垒。” 得了骅军令,严原津乐这才得以带人退下休整。织田部的伤亡比严原更大,只那些跟从他多年的亲兵就伤亡了一半,骅亦他令下休整。 大前田希进带人冲击了多时,亦不能破阵,只在战场上又留下了十几具敌我的尸体。骅再又遣斋藤新伊上阵,小半个时辰后,见守卒的锐气消耗得差不多了,乃遣泊村佐阵上阵。 泊村观战良久,早跃跃欲试,率带四十甲士,猛攻直冲。 守卒久战疲惫,一下没挡住他这支生力军,被他冲到了垒前不到十步之处。在下观战的骅诸人大喜,敌我双方纠缠在这个壁垒下已有快半天了,各自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只要能把这个壁垒攻破,那么第一,对守卒之士气必是个巨大之打击,第二,没了壁垒这个掩护,守卒前无屏障,后无退路,那么只需要强弩硬攻齐射,也许就能把他们打到崩溃。 守军也看出了这一点。 一个披甲持薙刀的守将带着十来人从垒后跃出,迎上泊村佐阵。 第九十七章 后山 此时天光早就大亮,已近午时了,骅等人又往前移动了点距离,能大概看清这个出垒之敌将的相貌。浦源西助眼尖,最先看到了这人全身甲胄齐全,说道:“甲具齐全?莫非此贼便是松井石根么?” 骅与本阵诸人定目观之,确见这人铠甲精良,从行在后的那十余敌兵亦皆精甲耀目,一个个身高体壮,这看外形即知必为熊罴精锐。山本重国颔首说道:“能穿上这等精甲,从行的贼兵也俱熊罴精锐,此贼看来确是松井无疑了!” 这人确是松井石根,他这一出击,垒后的守军士气陡振,数人擂鼓为他助阵,鼓声震耳,回荡山间,山道上排成长蛇的诸多卒兵纷纷举起兵器跺脚大呼。 多摩相耀喜道:“没想到这贼酋自负勇武,却亲出阵了!只要能把他斩下,贼兵不攻自破。” 前边的泊村佐阵也猜出了来将之松井石根,并也想到了多摩相耀说的这一点,精神大振,挺刀疾击。松井石根既敢亲出迎战,就说明他对自身的武力有信心,他善薙刀,绰舞格挡。山壁窄,两边是山壁,薙刀长,舞动不开,格挡了两下后,刀柄被山壁挡住,眼看再难挡住泊村胁差的追刺。 骅等屏息仰视。 泊村佐阵脚下一个趔趄,却是只顾看松井石根,没有注意脚下,被一个战死兵卒遗落在地的打刀给绊了一下。这一下使得他下盘不稳,胁差偏离了方向。松井抓住机会,及时地弃薙撤步,避开了他这一刀,回手抽出打刀,反击刺出,刀尖直奔泊村的前胸。 泊村佐阵立足不稳,闪躲不及,被刀刺中,好在他的甲精,刀没能刺入。刀虽没能刺入,可冲击力却加剧了他的立足不稳,要非从在他身后的部卒急上前护救,把他扶住,他这一下就要摔倒在地了。松井适才格挡泊村的胁差,已觉出此人力沉难敌,这时占了便宜,不敢恋战,向后退走。泊村甩手扔出胁差,击中他的肩胛。 松井石根的从卒抢护着松井退到垒后,泊村被松井这么一阻,失了锐气,却也难以再攻上去了,壁垒后箭射如雨,他亦不得不暂且撤退。 山下本阵里多摩相耀惋惜说道:“这贼却是好运!” 泊村佐阵是骅部下数一数二的猛将,连他都退了下来,前边督战的直岛志武怒极,提刀就要亲上。 正如骅的预料,壁垒诸将知直岛是骑将,骑兵精贵,主公甚爱,怎肯让他亲上阵? 泊村佐阵深觉耻辱,持刀奋怒:“自从主公征战,吾部常为军锋,所向无不破,功为诸部冠!今各部均在道上仰望我等与贼作战,如不能胜,将丢脸面於诸部前!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受此耻辱?”带着从卒再出壁垒,奋发进战。 只是贼兵陷绝地,一如骅部败退则死一样,他们也是败则死,故此能人自为战,也是尽皆奋勇。泊村等战至午时,犹未能胜。 从四更天入山,仗打到现在,兵卒们水米未进,骅传下令去,令宫川荣吉、织田信戊、泊村佐阵等且休战,命伙夫造饭。 宫川荣吉从山腰下来,找到骅,说道:“主公,我有一计,或能破贼!” 骅问道:“是何计也?” “山道滑窄,我部又是仰攻,松井援兵已至,硬攻怕是难以克胜,以吉愚见,不如趁松井大举驰援山腰,山顶空虚的机会,遣人绕到后山,从后山攀附而上至山顶,由后击之。” 骅大喜,说道:“你知道有山路通往后山山顶?” 宫川荣吉摇了摇头,说道:“据吉所知,芦花岭只有一条山路,……”他指了指脚下狭窄的山道,“就是这一条……除此之外,别无道路。” 多摩相耀愕然说道:“既无道路,又怎么从后山绕上山顶?” 芦花岭的山势前边尚好,至少有道路可行,后边十分险绝,陡峭壁立,不但陡峭,而且遍布苔藓,现在连日风雨刚过,苔藓湿滑,无着手之处,莫说是人,恐怕连猿猴都难以攀爬翻越。 宫川荣吉说道:“我问过织田君了,他说可以用铁戈拓山,攀爬登顶。” “铁戈拓山”,意即用铁戈在山壁上凿出落足点,人顺着攀爬而上。 芦花岭虽然不算太高,最高点也有二百余丈,试想一下,在一个二百多丈高、陡绝耸立、湿滑不堪的峭壁上凿洞攀爬,一个不注意,可能就是从高处跌落,被摔个粉身碎骨的结局。这场面,只让人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骅前世是平原人,山本、浦源、蓝染等也是生在平原、长在平原,甚少到山地来,听了宫川转述织田所言之“铁戈拓山,攀爬登顶”此句,或惊讶、或骇然,不管惊讶也好,抑或骇然也罢,到最后都转成了钦佩。 骅说道:“织田君竟有如此胆勇?” 他令人上到前线,把织田信戊召回,当面询问之:“我闻宫川君言,说君建议‘铁戈拓山,攀爬登顶’?” 织田信戊沉稳地应道:“然也。” “后山险峭,猿猴不得度过,君有几分把握?” “吾家在桑榆岭,桑榆岭之险也许略不及芦花岭后山之险,但吾当年在桑榆岭,翻山越岭、攀附峭壁却早已就攀附惯了,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五六分的把握还是有的。” “五六分的把握?……后山绝峭,万一失手,天仙难救,君可知否?” 织田信戊面色如常,答道:“知。” “既然知,还要爬?” “吾受主公知遇厚恩,没有主公,吾这辈子也许就是一个斗食庄屋,今既得主公拔擢,焉能不效死?吾此次若能成功,为主公破一大贼,如不能成功,多摩不过少一个故庄屋。” 织田信戊这是要报恩,如果他成功了,骅能够击破松井,如果他不成功,对骅、对多摩郡也没有损失,只是少了一个前任的斗食庄屋。 骅熟视他良久,见他从容镇定,很激赏他的勇气,说道:“好!君既有此等的壮志胆勇,我自当玉成。君此次攀越后山,都需要什么?尽管言来。” “松井虽将大部贼兵带到了山腰,但山顶上料来应还是有些守卫的,吾一人独去肯定不成。” “需要带多少人同行?” “吾已从同乡亲兵、门下宾客和本部兵卒里选出了三十人。” “可要我再从别部中选些轻捷能行者?” “不必了,有此三十人足矣!吾所需要的,只是百炼戈头三十个。” “三十个不够,我给你六十个!” 山石坚硬,凿洞一需要体力,二需要工具的坚锐,人手一戈可能不够用,为避免出现攀爬途中戈头崩裂的现象,一个人至少得带两个备用的。 之所以织田只要“戈头”,不要“矛头”,也不要宝刀什么的,却是因为“戈”这种兵器在凿洞的时候有它独有的优势,与刀和矛的直刃不同,戈是“曲头”的兵器,“戈头”这个部位既有能握的直柄,又有能凿洞的横刃,非常方便。 骅部中使用长兵器的兵卒多是用的矛,但戈也还是有的。 他一声令下,从全军中精选了六十柄百炼精铁所铸之戈,取下戈头,交给织田信戊。 同时,山本重国、浦源西助又组织人手,用衣、布等物编造了五根长绳。这五根长绳均长达二百余丈,却是预备给后续上山兵卒用之的。只凭织田信戊等三十一个人,他们就算是一个不损失的、尽数爬到了山顶,估计也难以对山顶的守卒造成大的威胁,所以得有后续的部队。不是每个兵卒都有织田信戊等人的胆勇和身手的,这就需要绳子了,后续的兵卒可以拽着绳子攀援上去。 绳子太长,二百多丈,织田等只有三十一个人,不可能把这五根绳子全带上去,骅令他们只带一根绳子上去,如果进行得顺利,那么余下的绳子可以由后续的兵卒带上去。 浦源西助选了最牢固的一根绳子,将之分成三十段,每段长六七丈,分由织田等三十一人肩负之。 骅又令山本重国从后部的军中选了二百勇敢轻捷之士做为后续攀山之兵卒。 等做好了这些准备工作,天已下午,兵卒们已经吃过了午饭,前边的严原津乐、泊村佐阵、直岛志武等早已开始了新一次的进攻。 织田信戊和他选出的那三十人饱餐一顿,齐至骅近前。 第九十八章 攀爬 此刻军中无酒,骅命取山泉来以代酒,亲自给织田信戊等三十一人各盛满了一碗,自端了一碗,一一目注他们,说道:“今诸君自愿从织田君以铁戈凿山,攀绝壁击贼,胆气壮勇,真圣武士也!这是芦花岭的山泉之水,寒冷凌冽迫人,今用泉代酒,正配诸君如宝刀名剑之锐气,我便以此水,预祝诸君功成!” 他一饮而尽,把碗摔倒地上。 织田信戊与那三十人亦一饮而尽,将碗摔地。 山腰上战鼓如雷,喊杀震动远近,回音入耳不绝,织田信戊与这三十人向骅行了个军礼,织田0带头转身,那三十人紧随其后,在山道两侧兵卒们的目视中肩负绳捆、腰带戈头,慨然向山下行去。 骅是主将,不能离开这里,去后山的这一支奇兵由斋藤新伊负责。斋藤稳重,可担此重任,他带着选出的二百兵卒亦辞别骅,从织田等下山。 看着这二百多人沿着狭窄的山路迤逦而下,骅很希望他们能够成功,这条计策是宫川荣吉最先提出的,他因询问宫川,说道:“宫川君,你以为织田君、斋藤君等人此去,有几分成功之胜算?” “我与织田君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以我的观感,此人不是个大言之辈,况且他此次攀援后山乃是身先士卒,料来他不会拿他的性命说笑,……他既然对主公说有五六分的把握,那么至少就会有五六分的把握。” 骅点了点头,目送织田、斋藤等人去远,转对宫川说道:“离傍晚还早,斋藤君等便是绕到山后,一时半刻也不会攀山,宫川君,为免引松井贼生疑,山腰的攻势不能停,你回前线去吧,告诉严原君、泊村君、大前田君,命他们轮番上阵!” 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灿烂,视野很好,大下午的,织田信戊等绕到后山后肯定不能马上就攀援,至少得等到傍晚,这样才能避免被山顶的守卒发现。一个是为了不引起松井的怀疑,再一个是也不能确定织田等能否成功,所以山腰的攻势还是要继续的。 宫川荣吉接令,自去山腰。 骅看他上去,心中想道:“宫川有奇谋,也有勇气,却不够沉毅坚韧,非是带兵之才也。” 骅虽然没有去山腰亲自指挥战斗,但他在底下仰观之,却足能把山腰的战事看得清清楚楚。 早先宫川荣吉、织田信戊在攻山时,他两人的表现尽入骅的眼中。 相比织田的果敢勇武,宫川在指挥上显得有些犹豫、迟缓,不够果决,尤其是在陷入苦战后,他的这个迟缓、犹豫表现得更加明显。 顺风仗谁都会打,要想真正地看出一个人有没有带兵的材料只有在苦战时。将乃一军之胆,临阵狐疑是三军之灾,只宫川荣吉表现的这个“迟缓、犹豫”,他就不是带兵的料儿。 ——当然,这不是说宫川怯懦,他也是有勇气的,要不然他不会主动请缨去山中招降旧友,更不会驰驱数百里,深入到贼部中去探听情况,可他的这个“勇”,就眼下看来却非大勇。 人非完人,每个人都有优点、缺点。 士之勇和将之勇,虽都是勇,然却不是一回事儿。 故有话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通过此次攻山之战,能看出宫川荣吉、织田信戊两人的优劣长短,却也是一件收获。 时当十一月底,已是孟冬了,日短夜长,又是在山中,周围群山环立,天暗得更早,刚到酉时,天色就已晦暗下来。 山腰的严原津乐、泊村佐阵、大前田希进、宫川荣吉、直岛志武等数次组织进攻,连番无功而返。 松井石根在山腰布置的三个壁垒,两个都已打下,唯独剩下的这最后一个,苦战了几乎一天了,仍然不能克之。浦源西助望而生叹,说道:“山道险阻,这山地之战与平原之战迥然不同啊!” 久攻不下,此中固有山地战与平原战不同的原因,却也不能排除“人”这个主要因素。 骅遥望山腰上黄髯的军旗,说道:“今早入山前,大前田带人生擒了一个贼兵斥候,百般拷掠,问其贼情,这个斥候却不肯吐出半字;攻山至今,我部伤亡甚众,贼兵伤亡更众,而观贼之士气却似乎并没有因此受挫多少,……这个松井颇能得众啊。” 浦源西助连连点头,说道:“是啊,不止能得众,此贼亦颇有勇力,前与泊村君格斗,他居然能全身而退,难得少见。” 松井石根前与泊村佐阵格斗,虽然是占了地利的便宜,泊村是仰攻,又被绊了一下,但以泊村之勇,这松井能不死而退,却也说明他是一个有些勇力的人。 山本重国也很赞同骅的话,说道:“松井前与泊村格斗时,我见他形貌壮美,武技格斗且颇勇武,复能得众,这样的人物便是放在藩国郡乡里也是不多见的,奈何从贼!”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一个人若是有个好的相貌,首先就给人一个好的印象。 松井石根之所以能够得众,能够得到部众的拥戴,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年在乡中时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一方面却也是和他的相貌有关的,也是因为他相貌堂堂、引人喜爱。 因其壮美,加上他本身的能力,连山本这个敌方的人也都不由发出了“奈何从贼”的惋惜。 骅抬头,望了望天色,说道:“天暗了,织田君、斋藤君应该已开始攀山了吧。” 后山。 斋藤新伊率二百勇敢之士列在山下,齐仰首望向山壁。 晦暗的暮色下,陡峭滑湿的山壁上,织田信戊等三十一人正在赤足挥戈,凿洞攀援。 织田信戊的位置在最前,他两脚踩在方才凿出的洞上,左手抠着山体的缝隙,右手握着矛头,侧身向着与腰并齐的右边壁上一处猛击。 他敲击的地方是预先选好的,较之别的地方,这里略微凹陷,有条不大的缝隙,能够较为轻松地开凿出一个小洞里。随着他的敲击,小石块不断落下,小洞渐渐成型。 待这小洞能容入一个手指或脚趾后,他收起戈头,向上望了两眼,选准了上右不远处的一个凸出山石,左臂、两腿猛然用力,身体上冲。 他上冲窜起这一刻,身体几乎是完全没有支撑的,倘若失手,不能及时抓住那块凸起的山石,下场不言而喻。 山下仰望的斋藤新伊与那二百勇敢之士登时提心到口,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织田信戊双目紧盯那块山石,右臂前伸,在身子落下前,牢牢地将那块山石抓住了。底下的斋藤诸人心落下来,好些人轻轻吐了口气。 斋藤新伊是个很沉稳的人,一阵山风吹来,他背后生凉,却是只观望织田攀爬了这么一会让,他已经已出了一身冷汗。 织田信戊半悬在壁上,他缓了口气,身子屈起,右脚的大拇指伸入到刚才凿出的那个小洞里,通过右手和右脚稳住身子,用左手取出戈头,又选定了一个有小缝隙的左边山壁处,也是差不多与腰并齐,接着用戈头开凿。 他刚凿了没两下,突听得底下有人轻呼,低头看之,却是跟在他后边的一人在跃身时没能抓住落手处,失足掉落了下去。 为不惊起山顶的守卒,在攀山前,织田信戊给从他攀山的三十人下了一道军令,命他们在攀山时不得出声,就算是落下去也不能发出惨叫之声。这个落下之人是他的一个乡人,遵守了他的军令,在跌落的过程中虽脸色惨白,然却紧紧抿住了嘴,直到摔落到山下为止,一声也没吭。 第九十九章 破壁 山道狭窄,在守山的时候是守方的优势,在大败的时候却就是守方的织田信戊等人是才刚攀援不久,最高的织田信戊也只到了离地五六丈的地方,这跌落之人是从离地四五丈处摔掉下去的。比起二百余丈的山壁,四五丈不高,可人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即便底下预备的有厚厚的棉垫等物,料来也是不死即残。 这个摔下之人与织田信戊自小相识,两人关系极好。 织田信戊低头看了片刻,见他落下地后,躺在棉垫上一动不动,心知怕是摔死了,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收回了目光,重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山壁上,继续凿洞。 暮色越来越深,山月升上山头,夜晚来到。 山风渐大,盘旋呼啸,立在山下的斋藤等人站在地上都被吹得甲衣飒飒,攀援在山壁上的织田等人所受之风力可想而知。 斋藤深深地为织田等捏了一把汗。 山体耸立,明月高悬,苔藓密布的壁上,织田等越上越高,从山下望之,已不能看清,定目注视多时,也只能隐见一点点的黑影缓慢上挪。 山顶上,火光通亮,却是山顶的守卒点燃了火堆照明。 前山,山腰。 宫川荣吉诸人点火夜战。 敌我攻守鏖战了一天,骅部的兵卒疲惫了,松井贼部的兵卒也疲惫了。 战到半夜时,骅注意到山腰宫川等的进攻似有变缓之趋势,当即命传令兵上去,问宫川等人:“尚能战否?不行当退,吾亲战之。” 严原津乐、泊村佐阵、大前田希进、直岛志武、宫川荣吉等无不是血污满衣甲,甲上或残留之箭镞,或刀砍、矛刺之痕,点点斑斑,他们这些带兵的人衣甲上都是如此,遑论普通的兵卒了。 传令兵到时,严原津乐刚攻了一阵,又是无功而退,正拄矛立於兵卒中,恨恨地盯着前边的敌垒,朝地上吐了口混着血的唾沫,骂道:“破山之后,吾要活剐了松井竖子!” 泊村佐阵听完传令兵转达的骅之问,受到了激励,挥刀嗔喝,带了一二十甲士跳跃出阵,迎着守卒之箭雨、滚石,奋力向前冲杀。 守卒射了一阵箭、推落了些滚石后,见不能阻住泊村之步伐,从壁垒后边跃出一人,手使两刃矛,亦带了一二十甲士迎击下来。此人乃是松井部中的一员悍将,适才严原之无功而返便是因受他的阻击。泊村见他又出来了,大呼奋勇,急趋上冲,未等到他前边,先把短胁差掷出,趁这人后退躲闪之际,抽出豪野太刀,奋力砍向这人手中的两刃矛。 泊村佐阵所用之佩刀是家传百炼宝刀,旋即一刀即将这人的两刃矛劈断成两截。他得势不饶人,跟着跳跃前冲,反手持刀上撩,刀刃划过这人左臂的铠甲,摩擦声极是刺耳,带出一溜火星。这人还没与泊村正式交手就落了下风,把右手握着的断矛投出,希望能以此来暂缓泊村之攻势,却不料泊村压根就不管他投出的断矛,任其击中了自家的左肩,右手里的刀撩到高处,斜斜乡下猛劈,正中这人的脖颈,鲜血喷溅,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一刀断矛,两刀撩甲,三刀砍首。 随从这人出来的那一二十个甲士大惊骇怕,不敢迎泊村佐阵之锋,转身逃跑。 骅本阵诸人在下边看到了这一幕。 多摩相耀面现喜色,脱口而出:“追上去!” 却是在说让泊村追上去。 泊村佐阵、严原津乐等俱是勇将,实际上类似眼下这种“阵斩敌将”的场面已经在今天的战斗中出现过好几次了,只是每次都是在追击的时候却又旋即被松井石根亲率的精卒给赶了下去。 骅也希望泊村这次能攻上去,但他的心态比较稳,不像多摩相耀这样惊喜,他一边关注泊村追击,一边笑了笑,正要对多摩相耀说句什么,陡然闻得山顶处喧声大作,哗乱一片。 山本重国蓦然仰脸,惊喜说道:“山顶?” “织田、斋藤攻上去了!”骅急把目光投到山顶,随即落到山腰,喜色难掩,下令道,“击鼓,命泊村、严原、宫川等人驱勇士大举猛攻!” 织田信戊、斋藤新伊相继率众上到山顶。 山顶上的守卒不多,只有一二百人,人本来就少,又是被突然袭击,几乎没怎么抵抗就被打垮了,四散逃去。织田、斋藤没有追击这些逃走的守卒,在打散了他们后,即转向山道进击。 时当深夜,虽有明月高悬,然在山壁的掩映下,山道之上颇是黑黝,守卒搞不清状况,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山上冲了下来,顿时大乱。底下的泊村等人奉骅军令,借机向上猛攻。上下夹击,松井石根所部之守卒无路可退,惊惶纷乱,自相践踏。 夜半山静,这溃乱、杀声随风远传,一二十里外都能听到。 骅率部入山以来,近两千步骑行走山路间,声势不小,沿途经过的诸山里的山贼以及芦骅岭左近山中的山贼早已知晓。骅本部的家兵均是精卒,军容威武,铠甲曜日,干戈如林,本就已使不少山贼为之惊恐,接战之后,鏖战不休,从天不亮打到入夜,攻战之声远播,更是使得许多山贼为之胆寒,如今忽闻芦花岭大乱,郡兵欢呼追杀之声震动山野,鸟雀因之惊飞,虎豹为之遁走,骅部追击、剿杀的动静响彻山林,周近的山贼遥遥闻之,越发恐骇了。 松井石根部足足有千许人,都是经历过战斗的流寇老卒,且占有守山之地利,而却在骅部的猛攻下竟然只坚持了一天多点就大败了。以松井石根之实力尚且不是骅的敌手,周近山中的这些小股山贼自更不必说了。松井石根这一败,这些山贼都不得不仔细想一想自己的出路了。 眼下松井石根是处于致命劣势了。 山上和山腰两边一夹,松井部逃无可逃,除了少数勇悍亡命的,冒死向上或向下突围之外,余下的不是自相践踏而死,就是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严原、泊村等轮番上阵,猛攻了一天多,这才总算因为织田、斋藤的奇兵天降而击破了守卒之最后一个壁垒,取得了胜利,自跟骅征战,此乃初战,就是苦战,严原、泊村等俱怀恼恨,也不管当面之守卒是否投降,纵兵大杀,一时间,血流成河,道上伏尸累累。 直到骅赶到战场,发现情况不对,急传军令,这才制止了这场一面倒的屠杀。 在山本重国、原田军兵卫、三繁佐修等的警惕护卫下,骅登上守卒的最后一个壁垒。 壁垒前后尽是敌我阵亡兵卒的尸体,尸体堆积得甚至比壁垒都高。在这个时候,“血流成河”已不是形容词,而是真的血流成了河,山道两边有山壁,淤积的血水只能往下流,粘稠的血水差不得得有好几寸厚,从下边上来的郡兵兵卒,每个人的黑漆履、裤脚都被血浸透了。 骅携本阵诸君登上壁垒,——准确说,他们登上的不是壁垒,壁垒不宽,容不下这么多人并立,他们是站在了堆积的尸体上。 大结局 扶桑国主骅,尾张藩士。起之于群马,用功在多摩,剿匪除寇安定地方。骅结识于旗本丹下,交好之名族井伊,其劳荐幕府,幕府赐封为万石大名,阵屋。封地为纪伊日高郡,藩名:扶桑。 其地承安土桃山余烈,多豪猾之民。其并兼者则陵横邦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且宰守旷远,户口殷大。骅及至藩,诛讨藩内不法大姓。盗贼清,吏人畏之,遂教民耕田种树理家之术。政严猛,好华夏申、韩法、善恶立断。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吏人及羌胡畏之,道不拾遗。 天保八年,大阪大盐平八郎反,骅率藩兵击之。 大盐平八郎名后素,字子起,通称平八郎,阳明学派儒者。公务之余行讲学,开办学塾,名为“洗心洞”。制入学盟誓八条,贯彻“知行合一”。 大盐虽武家子弟,然甚爱乡农,曾诗曰: 女织男耕淳朴深,城中妖俗未相侵。 若加文教溯三代,不可使知岂圣心。 恶大商,厌劣绅,诗曰: 田混池沟稻腐坏,村村拱手只空哀。 莲虽君子无情甚,出水红颜一笑开。 “立身升进钱,大包金百两、中包金五十两、小包金十两”。 大盐檄文全文如下: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小人治国,灾害并至;此盖往圣之深诫于后世人君人臣者也。东照神君亦尝谓:“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然而,于此二百数十年太平之世,在上者日益骄逸,穷奢极侈。达官要人之间,贿赂公行,交相赠纳。甚且不顾道德仁义;以内室裙带之缘,奔走钻营,得膺重任;于是,专求一人一家之私肥,课领内百姓以重金。多年以来,百姓于年贡诸役本已极难应付;今再遭此搜刮,民用日益枯竭。似此情况,自幕府以至于各藩,相习成风;终至于四海困穷,人人怨嗟。 天皇自足利家以来,如同隐居,久失赏罚之柄;下民之怨,告诉无门,遂相率成乱。民怨冲天,年年乃有地震、火夹、山崩、水决等等;五谷不登,饥饿相成。是皆天之所以深诫于吾人者也。然而在上者仍多不察,小人奸邪之徒续掌政事,日惟以榨取金米为谋,恼恨天下。我等草野寒士,虽有鉴于庶民之疾苦,悲愤抑郁;然自顾无汤、武之势,孔、孟之德,乃唯有徒然蛰居而已。然而近者,米价一再高涨;大阪府尹暨诸官吏,罔顾万物一体之仁,恣意行事,推将米粮运往江户,而于天皇所在之京都则不与焉。甚而于购米五升或一斗之民,亦以动用贡米而妄加逮捕。昔有诸侯名葛伯者,夺民人之食而杀民人之子;以此与今相较,伤天害理,实无稍异。今之国内,凡我人民,均在德川家统治之下,本无差别可言;而乃相待若斯悬殊者,此皆府尹等之不仁所致也。更有甚者,府尹等一再滥发告谕,对于大阪城中游手好闲之辈,反而优渥倍加;此盖因府尹等之进升,乃由于奔走钻营而得;本不顾道德仁义,遂致有此等乖戾背理之事也。 近年以来,大阪富商借款于三都,各大名由是得以攫取巨额之利息与禄米,其生活之豪奢,实为旷古所未有。彼辈以商人身分,竟进为大名门下之司库家臣。彼辈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等,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至于彼辈自身,或则山珍海味,妻妾围侍;或则引诱大名家臣于青楼酒肆,饮宴无度,一掷千金。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然而,职掌当地政务之府尹暨诸官吏,竟复与之相互勾结;朝夕猬聚堂岛,计议米价行情,而置下民于不顾。此实盗禄之贼而有违于天道圣心者也。 我等蛰居草野,虽无汤、武之势,孔、孟之德;然而事至于此,忍无可忍,不得已敢以天下力己任,冒灭族之祸患。今结集有志之士,起而诛戮此辈殃民官吏;并于骄奢已久之大阪富商,亦将一并加以诛戮。此辈富商所藏之金银财货以及米粮等物,当悉数散发于百姓。凡摄、河、泉、播等处无田之人,或有田而不足供养父母妻子者,均可前来领取。为此,无论何日,凡间及大阪城中骚动一起,各村百姓即须不问路途之远近,火速驰来大阪共分金米。效古贤散发钜桥鹿台财米,以济下民之遗意,以救今日饥馑困顿之百姓。 四乡来集诸人之中,若有才能者,当予起用;参加军伍,共同征伐。我等兴师问罪,不同于乱民之骚扰;既欲减轻各处年贡诸役,并欲中兴神武天皇之政道;待民一以宽仁力本,重建道德纪纲,一扫年来骄奢淫逸之风。俾四海共沐天恩,得养父母妻子,救当前之苦难,使来生之安乐世界得见于今日。尧、舜、天照大神之盛世,虽或难于重现;而中兴气象,当可光复也。 此文底即传达于各村,并为使多数百姓皆能见及,应将此文张贴于热闹大村之神殿。又须从速通知各村,嘱其注意勿为往来大阪间之吏役所悉。万一已被知悉,并将报告于大阪奸人之时,应即当机立断,予以斩杀。城中骚动既起之后,村人若有疑虑不定,或有不至大阪或迟至大阪者;则富豪之金米财物,已化为灰烬不可复得。为此底即通告百姓,勿于事后以为我等乃毁物充财之人,而徒有怨言也。各村于地头村长处,本置有纪录年贡租役之账册;毁账之事虽然每多顾虑,但为拯救百姓之穷困,此项账册文件,应即全部烧毁之。 今日之举,既不同于本朝平将门、明智光秀、汉士刘裕、朱全忠之谋反叛逆;更非由于窃取天下国家之私欲。我等宗旨,日月星辰当能明鉴;盖惟在效法汤、武、汉高祖、明太祖吊民伐罪之诚心而已。若有见疑于斯举者,请观诸我等事业完成之日可也。 此文应由寺院神社之僧侣或者,宣读之于小百姓。村长乡老中,若有惧于眼前祸患而私自隐匿此文者,一经发觉,当即处罪。奉天命,行天罚。 致摄、河、泉、播各村村长、乡老、小百姓等。 天保八年丁酉月日 骅感其义,遂兵锋逆转,横扫诸岛,一统境内,诛德川于江户,灭天皇于京都,后遂建共和,行大总统之职,分三权,设国会,以联邦体制羁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