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太閤记》 第1页 [军事小说] 《新史太閤记(又名:东洋枭雄)》作者:[日]司马辽太郎【完结】 目 录 第 一 回 施巧计挣脱空门学猢狲骏府为奴 1 第 二 回 头陀寺矬子迎亲尾张国猢狲换主 14 第 三 回 兴师问罪美浓国铁骑踏平桶狭间 24 第 四 回 布疑兵猢狲救主展英才墨股筑城 34 第 五 回 微服私访半兵卫智取汤池义还城 44 第 六 回 葫芦举起金城落美人稳住三万兵 52 第 七 回 信长假道袭京师木下殿后建奇功 59 第 八 回 五万大军鏖战急更姓羽柴受大封 69 第 九 回 猢狲渔色觅高枝江北领主入新城 81 第 十 回 二雄反目阋北陆羽柴获罪坐盲城 89 第 十一 回 城楼纳凉得奇士猢狲无嗣乞养子 99 第 十二 回 近江侯苦战播州官兵卫死里逃生 108 第 十三 回 禅高只身亡姬路经家自戕鸟取城 119 第 十四 回 安土城秀吉作客筑长堤水淹高松 122 第 十五 回 救高松毛利议和接飞报秀吉撤兵 130 第 十六 回 羽柴起兵讨叛逆光秀兵败走近江 140 第 十七 回 鸿门宴权臣斗法清洲城幼主登基 150 第 十八 回 借亡魂威慑天下逢雪虐胜家用计 160 第 十九 回 兵不血刃得长浜岐阜城下夺幼主 169 第 二十 回 坐大垣三路拒敌逞虎威盛政奇袭 177 第二十一回 二雄激战贱之岳胜家北国灭满门 187 第二十二回 定计谋秀吉大度拒诱惑盛政捐躯 198 第二十三回 信雄东海联家康德川羽黑首战捷 207 第二十四回 书檄文家康用计欲奇袭池田折兵 214 第二十五回 封关白赐姓丰臣收家康成就霸业 223 第一回 施巧计挣脱空门学猢狲骏府为奴 夕阳吻着大地,远山被埋在雾霭之中,浓尾平原越发显得空阔,不免使人凭添几分惆怅。尾张国多河流,树木茂密。当地特有的淡红色游丝开始慢慢地罩住村庄,路上的商人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自西而来,领头的商人抬手指指暮霭中的杂木林道: “前方便是萱津村,今晚在那儿住宿!” “好嘞!” 手下商人齐声应道。 这是一支商队,两匹驮马,一行十人。作为串乡的小贩,声势之大,实属少见。论行装,清一色的宗教打扮,斗笠或头巾下的脑壳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肩背藤筐,上下着素。各诸侯国却把他们叫作“高野圣商”。 过去,高野圣商本是靠人布施的行脚僧,云游四方,广播高野圣山弘法大师的功德。可是,当今天下大乱,形势不可同日而语,除经文外,他们还背些货物商品,沿途叫卖,不少人已经彻底沦为商贩。 所谓“圣商”,绝不是中国所说的圣人,其语义近似于乞丐、流浪汉、偷人老婆的流氓。尾张一带,农民们管他们叫“夜盗怪”。 叫花子圣商竟有两匹驮马,而且驮的都是豪门富户才买得起绫罗绸缎。商人后面跟着一名少年,他也十分羡慕: “从来没见过这么富的乞丐!” 中世纪即将在混乱中结束。应仁之乱后,八十年战祸反而使民力日趋殷实,好像战祸促进了经济的发展。 诸侯割据天下,各霸一方。分别在自己的领地里谋求富国强兵,奖励各种生产。所产物品,依靠商人运销各国。商业随之发达起来。 在只有武士和农民的社会里,商人走南闯北,异常活跃。社会开始为金钱所主宰。 这少年出生在尾张国爱知郡中村的一个农民家庭里。他感到与其荷锄拖犁,啃泥土当农民受苦,还不如象商人那样来往于诸侯国之间,赚钱发财更富有英雄色彩。 真实个奇怪的娃子! 商人们心中很疑惑。这个小矬子从早晨就寸步不离,一直由津宿跟到这儿。特别是那身打扮,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最初,商人们甚至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人。 一头发红的蓬发,用稻草夹在脑后,身上裹一件破麻布棉袄,腰间繫着一根绳子。 “你家在哪儿?” 商人再三询问,少年就是不答。可是他待人非常热情,甚至过于殷勤。嘴朝两边一咧,满脸都是笑,弄得满脸都是皱纹。 他活脱脱是个猢狲!商人们都这么认为。把人叫作“猢狲”,未免有些过分。于是,商人们改口叫他“日吉”。猿猴是睿山保护神日吉明神的道童。在宗教界,日吉是猢狲的美称。 “娃子,跟着我们干什么?” “好玩呀!” 少年答道。 日吉似乎很喜欢经商,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到一村,他便帮助卖货,办事机灵,动作敏捷,倒也很起作用。 这少年有个特殊的本领,帐算得非常快。商人们在地上摆下石子,绞尽脑汁,还算不出来的帐,日吉从身后探头瞅瞅,立刻能说出该找多少多少钱,速度之快,可谓神奇! 因此,商人们十分惊诧,心想,莫非他是神童转世? “前方便是萱津村!” 少年显得很疲劳,但是当头领百阿弥陀佛抬手一指前方的村庄时,他仍然一熘烟儿冲下河堤,跳进水里,用足竿试探着深浅为大家引路。
第2页 “好机灵的孩子!” 百阿弥陀佛在河堤上嗫嚅道,身边有人接过话头: “传说尾张人机警乘觉。看这孩子,果然和画上的尾张人一样!”索性雇下他!百阿弥陀佛趟过河,爬上对岸时,心中打定主意。 “日吉,愿意跟我们做生意吗?” 少年似乎在等这句话。他面颊绯红,喜不自胜地问: “真的么,真的带我去吗?“ “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少年指指萱津村。 “噢,为什么不早说!若是前面的村子,我们今晚就住在那儿,这下可找到好宿处。日吉,能不能住在你们家?” “不行!” 少年断然回绝。一句话刺伤了商人们的自尊心。 “为什么?” “我住在寺院里。” 众人重新打量着前面的小矬子。听他讲,他老家在中村,父亲死后母亲又招了个上门的继父,不久他便被送进了萱津村的光明寺。难怪少年为难,寺庙是不留佛门圣商之类的俗和尚住宿的。更何况光明寺是时宗寺院,与尊奉真言宗,信仰大日曼茶罗的佛门圣商是死对头。 “这么说,你是侍童喽?” 商人们大笑。世上竟有这么丑陋的侍童!在人们的印象中庙里的侍童多半是可爱的少年,衣着华丽,穿戴讲究,额前的黑发自然下垂,象女孩儿的刘海儿遮住额际,待长大成人,便削发剃度,正式出家。 虽说只有贵族,武士家出身的侍童才有如此打扮,但是少年的衣着也未免太寒酸了。看样子,日吉是出身寒门。 侍童从师期间,衣服用具全部由家里供应,有的侍童连吃饭也由父母包下来。家境不好的,自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光明寺有几名侍童?” “还有两个师兄。” “都是这身打扮吗?” “不。” 少年的面部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商人们意识到,其他二人可能出生在富裕农产或者武士家庭,穿得体面整齐。 百阿弥陀佛想,日吉在寺里的处境一定很惨。 “跟我们走吧!商人的社会不象寺院,没有等级,大家一律平等。” “所以,都是乞丐!”少年说。 “尖酸的猴头!” 活泼的少年戳到了圣商的疼处。 “你看错人啦,我们不是过去的圣商,是住在京城里的大亨。你瞧,我们驮着锦帛绸缎,沿途去财主家卖货。我们是富翁,每人在京城里都娶三个老婆!” “老婆?” 小矬子毕竟年幼,不懂得老婆的价值,但从奢华的行李货物,便可察觉出商人的富足。 “小小年纪,跑出来一天,长老不责怪你吗?” “我豁出去了!” 今天早晨受住持僧差遣他去津岛当铺送信,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百阿弥陀佛等人。 “你会挨打的!” “我可以逃走。” 少年仿佛横下一条心,准备跟百阿弥陀佛作商人。一行人走进萱津村,一边走,一边高声喊: “借宿,借宿喽!” 在纯朴的乡村,谁肯留圣商住宿!而且萱津地处要道,村中百姓久经世故,只要有人喊一声“夜盗怪来啦!”街上的行人立刻逃回家去,户户上门闩。这伙儿人白吃白住且不说,万一糟蹋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儿,谁受得了? 任凭百阿弥陀佛等人怎么吆喝,萱津村没有一家愿意留他们住宿。 少年走在商人前面,也一迭声地喊: “借宿,借宿喽!” 但是,村中无人答腔。 “尾张人老于世故,如此滑头!” 百阿弥陀佛站在街心,绝望地嘆息道。太阳已经落山,微弱的光线映在百阿弥陀佛岩石般的脸上。 “请在此稍候!” 少年似乎是努力一番。本来他性格好动,在尾张人不通情理的义愤的驱使下,小矬子在熟识的人家中间忙活起来。 光明寺的侍童,自然熟悉施主家的情况,摸得清每户人家的底细。老人慈悲,少年便说服老人;媳妇向善,少年便连唬带骗地说服媳妇。 月亮升起时,少年说服了五家施主。 “多亏小禅师帮忙!” 百阿弥陀佛忘记对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拉过少年的手,以大人之礼向他道谢。 商人谢我哩!少年非常高兴,急忙老成地还礼。 “有什么不方便,可到光明寺找我!” 说完,他把背一挺,仰面大笑。少年尚不谙世故,被人一捧,竟得意忘形起来。可是他哪里知道,因此便种下了祸根。 回到光明寺,两名师兄怒目圆睁,早已堵在山门。小矬子刚刚爬上石阶,就被噼脑捉住,重重地挨了一拳。 “狗崽子跑到哪儿去啦!” 吼叫的是大师兄仁王。仁王也出生在爱知县中村,两人虽是同乡,但他对少年却没有丝毫的怜悯。仁王有的是力气,臂力不亚于大人,一身横劲儿专门用来折磨小师弟。 这一天,仁王把小矬子直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少年开始讨厌光明寺了。他想,百阿弥陀佛说,商人没有阶级之分,只要加入商人的行列在寺院里发挥不出来的能力就可以发挥出来了,而且发挥得越充分,越能得到商人们的正确评价。在他们中间,还可以受到大人的礼遇。
第3页 在这个讨厌的寺院里努力和才能得不到报偿。譬如学业-不过,少年不怎么爱好学习,- 即使一心向学,也很难当上一方住持。当住持的多半是富家子弟,象自己这样的出家人,是没有出头之日的。 逃走吧!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这一天他真的下定了决心。实际上,他也不得不作出决断,因为当天晚上,有施主找到寺里来了。 “让商人住在寒舍,说是光明寺长老的意思。这可是真的?” 寺里僧人大惊。 “竟有这等事?” 执事僧当即派人去查,确实商人已经大模大样地住进了五户施主家,都是小矬子搞的鬼把戏。 执事立刻把少年找来,责问道: “是你干的吗?” 小矬子坐在廊檐下,毫不打瘆,承认说: “是弟子干的!” 奇怪呀,刁钻的猴头,今天怎么这么胆壮?执事心中疑惑,不禁问道: “为什么假冒寺中之命?” “俺是为应急才这么干的。” “应什么急?” “为给商人找宿处。” 执事把小矬子捆起来,扔进了库房。 小矬子没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因为他有了希望。这种生活今天晚上就到头了,明天就可以挤在商人中间卖货,可以自由了。作商人何等快活! 想到这里,美好的未来立刻出现在面前。商人宛如魔术师,凭着一张嘴想想算算,就可以把东西换成钱,无拘无束,不象农民,没有土地就没法生活。 小矬子家中赤贫如洗,使他从小尝够了贫穷的滋味。 距离萱津五、六里地光景,老家中村坐落在一片低洼地里,五六十间破旧的草房挤在一起。家乡出产黑壳蚬子,肉质肥嫩,远近闻名。蚬子挺肥,中村的人却又瘦又矮。 在这盛产蚬子的村子里,有个叫木下弥右卫门的人,他就是小矬子的父亲。年轻时,弥右卫门离开家乡,在清洲织田侯家中当兵。后来在战场上挂了彩,落下残疾,回到村里种地,这才娶妻成了家。妻子娶自尾张御器所村。御器所村是织田侯的家臣佐久间氏的领地。 弥右卫门婚后生一男一女。小矬子八岁时,弥右卫门病死,母亲孀居。 邻居住根竹阿弥,年轻时也出门谋生,在织田府前开茶坊,其后患病,田归故里,和弥右卫门作了邻居。也是天意作合,竹阿弥随后搬到寡妇家,作了上门女婿。这人之所以愿意入赘,是因为看上了弥右卫门身后留下的那点土地。 隔壁的光头成了我爹了?少年幼小的心灵受到很大刺激。小矬子不亲近竹阿弥。 “猴崽子!” 竹阿弥也不欣赏小矬子。这人和厮杀于疆场的弥右卫门不同,曾经是迎来送往,专门靠揣度别人心事谋食的茶馆老闆,不是那种爽快人。 不久,竹阿弥又添一男一女。大的男孩儿取名小竹,意为住根竹阿弥之子,作为母亲的处境十分艰难,竹阿弥当然不喜欢妻子,前夫的遗子。小矬子成了多余的人。 作为竹阿弥来说,把浸透着自己汗水的土地留给亲生儿子是理所当然的。小矬子的母亲只好把小矬子送进了寺院。他的伙食由家里供给,然而继承权却被取消了。 从此,少年被投进空门,而今蜷缩在库房里,只有依靠幻想才能从现实的苦涩中解脱出来。 翌日,清晨,小矬子被松绑后,拔腿跑出山门,一直朝村里跑去,为的是投奔商人。 去经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选择!小矬子跑进一户施主家,焦急地问:“商人呢?”。 瞧那架势,仿佛是来寻找别人偷偷埋在地下的元宝,可是命运让他扑了个空。 “走了?” 小矬子一下子泄了气。但他没有绝望,决定回到家里,再慢慢想办法做生意。 小矬子踏上村外的小路,有一件事他犯了难,如果继父竹阿弥知道自己是被赶出光明寺的,一定会气破肚皮的。 -小崽子,你为什么逃回来? 一顿噼柴棍棒,还不把自己的脑壳敲碎!继父的毒打最是可怕,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对,有主意了!小矬子心生一计。他爬上寺院的石阶,若无其事地朝山门撒尿。事情虽小,但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向寺庙宣战的第一支哨箭。 众僧人,侍童和僕人怒不可遏地扑向矬子。小矬子闪身逃进庙里,闯进大殿,躲在如来佛身后,可着嗓门儿喊: “还没尿完呢!我把剩下的那半儿尿在这里,佛主也饶不了你们!” 众人骇然。无奈,执事僧只好出来劝解,暂且饶过了小矬子。 第二天,不知道矬子从哪儿弄来一把生锈的菜刀,蹲在厨房一侧的树篱笆下面嚯嚯地磨起来。一个庙里的僧仆由此路过,惊奇地问: “你磨刀作什么?” “趁秃驴睡下,割他的脑袋!” 小矬子若无其事地说。他的话挺吓人,可他眼里却闪着笑意。僧仆对他产生了好感,恨不起来。 “究竟割谁的脑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矬子只顾磨刀。 “到时候就晚喽,先给我透个信好吗?”
第4页 僧仆讨好地说。小矬子背后是一道扇骨木篱笆。早春时节,其他树都顶着一头新绿,惟独扇骨木吐出的嫩叶赤红似血,瘆人可怖。 “那怎么行,讲出来他不就逃了吗?” “该不是我吧?” “问你自己,平时欺负过我没有?如果没有,就放心睡你的觉去!” 这样一来,满寺骚然。执事禀过住持,决定把小矬子赶出山门。 执事法号定汉,来自京中东山的欢喜天寺,讲一口柔和的京都话。此刻,定汉的语气越发和蔼,对小矬子讲明了寺里的决定。 “寺里就是这个意思。” 定汉讲罢,小矬子陷入了沉思。 如果被赶回去,回家必然遭到竹阿弥的毒打。 这是小矬子最怕的。得让寺里郑重其事地把自己送回家。光明寺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离开,不愁执事不答应。 “长老,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小矬子威吓说。定汉慌了神,急忙问: “为什么?” “嗨,家里有个竹阿弥!” “弥陀佛!” 定汉噗嗤笑了。他也熟悉小矬子家里的情况。 “竹阿弥陀佛就那么可怕吗?” “单纯的竹阿弥陀佛不可怕,只是顶着继父的名分,就难亦了。” “你要怎么样?” “请定汉长老亲自去中村,跪在竹阿弥面前,说蒙府上把令郎交与本寺,贫僧深感荣幸……” “什么?!”定汉忍不住大叫。小矬子却是另一副面孔,把头一歪,笑嘻嘻的,看不出一点儿恶意。定汉妥协了。 “你讲,把想说的都讲出来!” “定汉长老,请你这样讲:贫僧不才,今见令郎……” “等等,等等!竹阿弥乃一村夫,怎么能让我这么跟他讲话?” “既便是村夫,可他是我爹呀!您就权当竹阿弥比乡绅还尊贵吧。” “也罢,讲下去!” “今见令郎才智过人,谈吐不俗,日后必当大富大贵。如此人才,塞在敝寺一隅,实在可惜。因此,寺里决定送令郎还俗,奉还高堂,以期贵子成龙。” “荒唐,满嘴胡言!” 定汉气得脸色铁青,不禁咆哮起来。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算计。 “亏你说得出口!这和参拜三皇五帝,佛主圣僧有什么两样?虽说我定汉是乡间寒寺的僧人,但毕竟是佛门弟子,一山执事,怎么能向下贱的竹阿弥低三下四!” 中村是一水乡,溪流纵横交错。远远望去,村子好象漂浮在水面上。 小圣进了村,向人打听:“竹阿弥家住在哪儿?” 人家告诉他在村头上。一般新盖的房子和从本家分出的新家都在村头。小圣找到竹阿弥家一看,一间破草房倾斜着,眼看就要倒塌了。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小圣愣住了,在门外伫立了许久。几个孩子的吵闹声夹杂着婴儿的哭啼,从屋里传出来。家里似乎孩子很多。 “请问……” 小圣隔着篱笆,连击数掌。从里面走出一位温和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小矬子的母亲。 “光明寺的侍童在家吗?” “先生找他…..” 妇人一脸惶惑,以为孩子又闯下什么祸事。小圣急忙解释,说是有事相求,妇人这才放下心来,说:“他大概在附近河里捉鱼。” 小圣恭敬地谢过妇人。他在村里村外一阵好找,终于在村头上找到了小矬子。那小子正躲在浅滩的水草中捞鱼。 “日吉!”听到喊声,小矬子从水草里抬起头来,身边张着一须竹帘,似乎在捉小鲫鱼“……” 小矬子没有答话。但是,他看到小圣时,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捉鲫鱼吗?” “不!” 小矬子一本正经地否定说。 “捉水獭!” “吹牛!” 对于小矬子来说,仿佛觉得捉鲫鱼太可怜了。他想把鲫鱼换成能点化成人的水獭!或许,小矬子要用水獭来表示自己对现实无法忍受的心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日吉,我是从三河的阿野折回来的,百阿弥陀佛大人让我来请你!” 小圣坐在河堤上说。自从小矬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有魅力的话语,仿佛河堤上飘荡着美妙动听的音乐。 小矬子象一只水獭跃出水面,呲熘熘爬上河堤。 “我去!” 他把脸凑过去,小声说。这是少年戏剧性生涯的开始。 “我们在远州浜松等你。浜松有座真言宗小寺-惠真寺,寺里有个名叫与藏的僕人。一问他就能打听到我们在远州的去处。” “知道了。”小矬子爽快地回答。 “我还要准备准备,三天后离开中村。” “那好!” 小圣从怀里掏出钱袋,放在矬子膝盖上。 “这是盘缠。” “不要!”矬子把钱袋还给小圣。 “如果收下它,就等于被百阿弥陀佛雇下了。”
第5页 “实际上,就是雇用!” “不,你弄错了。我要去帮百阿弥陀佛。用武士的话说,我是客将。” “客将?” 矬子口气这么大,小圣颇感意外。不过,不管他怎么说,反正都是百阿弥陀佛手下的一名伙计。 “好吧。钱,我暂时带回去。请三日后务必启程,奔远州浜松的惠真寺,找寺里的僕人与藏街头。” “我记下了。” 小矬子扔下竹帘,头也不回地跑了,迳自消失在河堤上。 小圣想,这傢伙真是莫名其妙!刚才还是那样的亲近,仿佛要扑进你的怀里,把两颗心贴在一起,可是转眼间又如此冷漠,把客人一丢,只顾自己离去。 却说小矬子心急火燎地往回走,心里感到格外充实,兴奋得心脏怦怦直跳,不用手按住它,几乎要从心房里窜出来。 社会需要自己! 他第一次认识到这点,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又可以作商人了。但是,高野圣商不伦不类,经商的路子不正,不合少年活泼开朗的路子。 高野圣商作不得!小矬子早已拿定主意。从他们那儿摸清进货的门路,学到卖货,赢利的方法之后,立刻抽身,另立门户,作一名真正的商人。 回到家里,小矬子并没有向母亲提起刚才的事情,只说了一声“我去钓鱼”,便转身摸起钓具,推上小车走出家门。中村距离大海不远,约有十五、六里路程。小矬子来到庄内川河口,一个通宵,钓到二百余尾鰕虎鱼。清晨,他朝鱼筐里泼些海水,盖上浸湿的稻草,运回家中,然后去肠洗净,一串串挂起来,晒在房檐下。 真稀罕,这猴子打回食儿来了! 竹阿弥这么想着,斜眼瞅瞅继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小矬子忙了一天,腥臭味充满了院子,可大伙儿都觉得这总比没有强。 “娘,等晒干了,大家一块儿吃!” 小矬子嗫嚅道。本来,少年讲话的声音特别大,后来成为日本三个大嗓门儿之一。然而,这时候的声音却格外阴郁、低沉。 “娘,一块儿吃!” “嗯,一块儿吃。” 母亲使劲点点头。反应迟钝正是这位乡间妇女的美德。她万万没有料到晒下鱼干竟成了先夫遗子出走的纪念物。 当夜,小矬子离开中村,踏上了悲伧的旅程。 小矬子身上带着一贯永乐铜钱,揣在怀里沉甸甸的。这是生父留给他的唯一财产。出村后,他取道向北。向北是到不了地处东方的远州的,北面是尾张最大的商城-清洲。 佛晓,他来到清洲,买了一个竹篓,装上针线,背在身上,调头向东奔往远州。小矬子准备用针线换取路上的用度。 一贯铜钱作盘费,很快就会被花光。只要手中有货,钱就永远不会枯竭。 贫困的境遇,使这个矮小的尾张人懂得怎样生活。 少年一直急行,可是东方,在接近远州的三河界内发生了少年无法预料的事。 三河安城城南有座上宫寺,它隶属于该国最大的寺院本愿寺。百阿弥陀佛一行来到附近,不知为什么和真宗门徒发生冲突,结果全被杀死。 百阿弥陀佛等人再也去不了约定地点-远州浜松。即使小矬子寻着浜名湖畔潮湿腥臭的福惠寺,也休想找到拥有两匹驮马的高野圣商。 高野圣商遇难,小矬子失去目标,但又无法返回家乡,只好随处漂泊。 不一日,他来到美浓。美浓国王斋藤道三本是卖油郎,中途发迹,夺下美浓一国,眼下正处在鼎盛时期。耸立在稻叶山的白色主城威镇沿海各国,国内物阜民丰,夜不闭户。城下免税没市,各国商人汇集美浓,经济非常繁荣。 小矬子辗转美浓,来到稻叶主城下时,针已罄尽,卖得的钱也在漂泊中花光,生活无着,陷入极度的贫困之中。 小矬子蹲在路旁,只顾发呆。这时,身边一个出售陶器的大个子男人坐在破席上,招呼他说:“小孩儿,你卖身吗?” 卖陶器的和纯商人不同,自烧自卖,是商人,有是陶工,在自己挖好的窑洞里烧好碗、盆之类的器皿,运到城里出集。 “怎么样?” 男人识破了小矬子即将饿毙的窘境,劝他卖身,做个捏泥巴的奴隶。矬子心想,再流浪下去,到了冬天,肯定要被饿死。于是,狠狠心,说:“卖!”。 而后,小矬子被带到美浓不破郡的长松。卖了身,即意味着作了牛马。“饲养”自己的主人也不富裕,除了给碗饭吃,只送一把稻草铺窝了事。排泄不许他使用院内的厕所,在院后挖了一个土坑,让他在那儿解手。 “我还是人吗?” 有时,小矬子真想掐掐自己的皮肤,看是否还有知觉。捏泥巴,噼噼柴,从早到晚,干不完的活儿。半年之后,他学会了看火,日子更加难熬,夜里也要掌握窑中温度,适量投入噼柴,几天几夜不许睡觉。据说,以前的徒工两年就被累死了。 好歹熬了一季,小矬子苦苦哀求师傅说: “师傅,放了我吧。” 且不说吃苦受罪,问题是少年不合适作手艺人,始终被人当作无能的废物。自尊心强人一等的矬子是忍受不了这种侮辱的。他觉得自己的志向是当商人,所以求师父让他走。
第6页 “小心皮肉受苦!” 师傅威吓说。矬子甘愿受罚。师傅把绳子一头栓在门前的松树上,另一头四马攒蹄捆住矬子,把他丢在路旁。矬子身边放着一张断弓。这是本地特有的私刑。过往行人捡起断弓抽打被捆的人。打一下放块石子,然后走自己的路。等攒够一百块石子,被捆的人才能得到赦免。 “啪!” 行人无不使出浑身力气,狠狠打在少年身上。这是惩罚奴僕使东家遭受损失时的酷刑。因此,越是家中雇着人的人,打得越凶。难以忍受的剧疼,折磨得小矬子嚎啕大哭,有时竟昏厥过去。 …… 此后数年,或当农奴或作小厮,矬子四处流浪,徘徊于美浓和尾张各地,过着奴隶乞丐般的生活。这一年,他在尾张海东郡蜂须贺家中迎来了十八岁。 我要习武从军!在蜂须贺家中作僕人期间他发现作武士远比商人发迹得快,容易谋生。同时他认为,这条路对自己更合适。 蜂须贺家的主人叫小六,虽不是剪径掠财的强盗,但其行为和强盗差不多。 蜂须贺家祖居木曾川的三角洲,世代半农半武,是当地豪绅。农耕不是这个家族的主要生计。遇到战事,他们便跑向有希望获胜的一方,引兵助战、从中渔利。 小六还是左近一带的首领,和近乡的类似势力缔有盟约。他手下的主要头目有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河口久助,长江半之丞,加和田隼人,日比野六大夫,河原内匠助等人,家丁僕人有时多达上千人。 当时,织田信长还没有统一尾张。织田家族内部不断发生战争,争夺地盘,因此,小六的“生意”十分兴隆。但是,木曾川对面的斋藤道三统一美浓之后,小六心想:要发家,不如去美浓,比在尾张强。 最近一个时期,虽然小六身居尾张,但却基本上成了美浓斋藤的部下。多年的磨砺,使他善于观察世间风云,处世精明,其才智绝非一般土豪可比,且他禀性耿直,待人亲切,甚为同伙敬重,武士们纷纷投奔他,捧他为盟主。 这日,矬子蹲在院子里,等小六出来。不多时,小六欲入厕,来到门前。 此人三十岁上下,方面大耳,神采飘逸。他爱开玩笑。这也是他统率地方势力的一种小手腕。 “噢,这不是猢狲吗?” 小六操着一口刺耳的土话说。 “是的,大人。” 矬子额头触地,样子十分可爱。小六格外喜欢他。 “大人,我想离开这儿。” “为什么,怎么突然要走?” 小六丢下一句话,走进茅厕。片刻之后,他慢腾腾地返回来问: “怎么啦?” 矬子不敢抬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在哪儿谋到美差了吗?” “不,……” 矬子哀求似地说: “小人是想从军当兵!” 小六听罢,不禁吃惊地问: “你说什么?在我这儿当僕人,不是跟当兵一样么?” “不不,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想找一家有希望的领主,去那儿听差。” “嗯,有些道理!” 小六认真地点点头,便顺势坐在廊檐下,打算仔细听听矬子的想法。小六的举动使矬子异常感激。 “好,待我给你参谋一下!” 小六为矬子谋算起来。在这方面蜂须贺小六是称职的评论家。早年他就引兵闯荡四方,帮人厮杀,若是评论美浓至东海一带武将的优势和未来,小六是最合适的谋士。 “可去骏河,投奔今川侯!” 小六说。他没让矬子投奔尾张清洲城的织田侯。今年三月,织田侯信秀溘逝,其子信长继位。此人名声非常不好,据说是个连人都记不住的傻侯爷。 “清洲的织田迟早要灭亡,这已确定无疑;其东部,三河的松平广忠亡故,娣孙竹千代(家康)现在骏府今川处,被拘为人质,不成国体,似如此,美浓的斋藤道三么……” 小六沉思片刻。 “不去为好!斋藤道三已近耄耋之年,其子义龙绝无称雄东海之才。” 蜂须贺小六顿了顿,继续说: “当今天下诸侯,要数骏河的今川义元英雄。其领土跨骏河远江两国,与室町将军(室町将军:1338年,足利尊氏官拜征夷大将军,在京都建立了幕府政权。当时的天皇只不过是国家政权的象徵,实权则全部握在足利将军手里。第十五代将军足利义昭被织田信长灭亡。)过往甚密,在东海道各国名望很高。一旦今川崛起,甚至连尾张的地方武士也会抛弃织田,投奔今川。据说今川义元胆识过人,素怀大志,屡次想在京师树起大旗,征服天下。若今川成事,即使门下裨将的马夫,杂役,也会水涨船高,得到升迁。如果走远,日后混个马上将校,大概不成问题。 “背靠大树好乘凉。若非家中田地需要照料,我也想腋下挟桿枪,打马投奔今川呢。” 小六笑着说。 “大人说的极是。” 矬子一腔热血沸腾起来。 “象小人这样卑能低的人,也能出人头地吗?” “全靠机遇呀!单凭才能和胆识是成不了大事的。就说我吧,堂堂的男子汉,至今仍然为人卖命,如同山贼草寇。到头来,连自己手下的杂役小厮也看出我前途有限啊。”
第7页 小六并非挖苦矬子,这人爱拿自己开玩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矬子也抬起头来,笑得满脸皱纹。 “谢谢大人指点。倘若小人日后得志,在今川家谋得功名,一定来接大人,决不食言!……” 矬子从尾张出发了,仍然是一边卖针,一边赶路,卖针是他的老营生了,他吆喝得非常巧妙。矬子站在村中的十字路口上,高高举起衣针,喊道: “小生手中的银针,乃美浓国的珍品!各位看好咯,绝不是山沟的笨铁匠对付的假货,而是美浓国关之刀名匠用出云钢,在铸剑之余打造的钢针!” 说着,伸出手指使劲儿一弹,让人听听声音,看看钢口儿。但是生意做得十分艰难。大道两旁的村庄有钱,但家里不缺少什么,自然无人购买;若走小路,串山村,林村都有铁匠,针等日用品都是自给自足,有米而无钱。 矬子的努力收穫不大,生意很不景气,经常一天混不上两颗干粮。 骏河路上,正值春酣,阳光和煦,万物复甦。可是矬子的处境却日益危机,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变成路倒。矬子不止一次地看到路旁的尸体。 “干脆回家吧。” 矬子蹒跚在西去的路上。可是,即便回到家乡,家中有继父竹阿弥和异父弟妹,哪有矬子栖身之处啊! 矬子沿大道,折向远州。背后是耸入云天的富士山,矬子急匆匆向前赶路,非止一日,来到海边。这是远州海滩。 沿着海边走就饿不着了。矬子跑向海滩,挖开沙层,拾出蛤蜊,在旁边燃起篝火。把挖来的蛤蜊丢进火里。 “也给我一个!” 背后响起说话声。一名武士手里握丝缰,牵马立在身后,两名僕人跟在左右。 矬子很大方,把蛤蜊从火里拔出来,送给武士。 “味道不错!” 武士在马上赞嘆道。矬子听人夸奖又乐不可支地递上一些。 “够了,够了。” 吃完蛤蜊的武士,对矬子本人产生了兴趣。他越端详,越觉得那张脸古怪。 -以为是猢狲,却是人;以为是人,却象猢狲。 武士很年轻,在附近一个叫作“头陀寺”的部落里建有宅院,是今川侯的裨将,名叫松下嘉兵卫,字之纲。 嘉兵卫多方询问了矬子之后,让僕人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矬子顿时感到有了靠山。因为他听说嘉兵卫是骏府今川侯的家将。 “大人!” 矬子扑通跪在地上,膝行到马前, “请大人开恩,收下小人做名奴僕!” “倒也有些意思。” 嘉兵卫出于好奇,点头允许,心想,带上这只猢狲,让太守高兴高兴! 浜松领主饭尾政实官拜丰前太守,隶属今川侯管辖、府第设在引间域。 “我要去间引办事,你可以跟在马后。” 嘉兵卫打马跑上小道,身后扬起一串湿沙,行不多时,来到城外。 嘉兵卫让矬子等在门外,自带一名僕人进城,参见领主饭尾政实。事毕,嘉兵卫说: “今日路上我得到一奇物,太守要过目吗?” “奇物?” “是只猴子,懂得人语!” 嘉兵卫吩咐僕人把矬子带到院内。果真不假,矬子蹲在青苔上的模样和真猴一样。 “哈哈哈!” 饭尾政实忍不住大笑。大概他感到非常奇怪,当即把夫人和女儿唤出,一起欣赏这只人猴,夫人见矬子那模样,也是一阵好笑,她回过头来对女儿说: “投栗子给它!” 女儿站起身,扬手把栗子仍了出去。 只要需要,矬子随时准备抛弃自己的自尊。眼下,他完全变成了舞台上的优伶,只见他学着猴子伸开臂肘,捡起栗子,双手抱住,吱吱地叫着用门牙剥起皮来。 女眷们乐得直拍手。然而,矬子丝毫没有感到耻辱。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主人留下自己。 这齣戏演得不错,演技属于上乘。归途中,松下嘉兵卫在城门口刚刚跨上马背,便称赞说: “猢狲,你干得很漂亮!从今日起,你给我做小厮,专管草鞋!” 嘉兵卫的庄园位于浜松东面,渡过马进川,沿杂草中的小路向东走五六里,便是头陀寺。 一个平淡无奇的村子坐落在远州平原正中。天空苍莽,空漠。好象这一带风沙很大,无论哪家院子周围都有防风的树篱笆。树篱笆比房顶还高,而且清一色的罗汉松,越发使风景单调乏味。 松下嘉兵卫的宅院有百余米见方,四周筑着一道土墙,外面挖一壕沟,作为地方武士的宅第,规模不算大,正门门柱是紫檀木的,门楼用芭茅草茸顶。顶上面有一装置,遇到敌人袭击,可以竖起屏障,暗藏射手,射退由门前小路冲上来的敌人。以尾张人的眼光来看,这种门楼没有什么用处。 最近半个世纪,尾张国内兵荒马乱,连年战争。地方武士的宅院无不高墙深沟,壁垒森严。两扇用铆钉加固的沉重的大门,平时紧闭,宅院四隅立起瞭望楼,坚不可摧。生活在院内的人始终不敢放松警惕,随时准备厮杀。而今面对骏河、远州的和平景象,矬子不胜惊异。
第8页 还未踏进庄门,矬子就已经感到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遂脱口说道: “这里景色的确迷人。不过,庄上的防备……” “你说什么,猢狲?” 嘉兵卫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猴子会有这样的看法,心中暗想,风闻尾张国内战乱频繁,连面前的矬子也这么关心攻防战事,看来尾张人确实好战! 嘉兵卫对矬子越发产生了兴趣。晚饭时,嘉兵卫让他坐在廊下,为自己把盏。 “你刚才提到庄上的防备……” 嘉兵卫开口说道, “多亏今川侯英名盖世,治国有方,骏河境内无草寇袭扰,十分太平。听说美浓,尾张盗贼四起,叛逆作乱,互相残杀,骏、远两国绝无此类事发生。因此,我们的寨子和尾张不同,无须深挖沟,高筑墙,日夜防范。” “称得上四海昇平!” 据嘉兵卫讲,即使敌人来攻,大不了抛弃寨子,躲进中午去过的引间域。而且出征的时候是由三河人作先锋。 以骏、远两国为根据地的今川,将其西邻之三河作为附庸国,倘若尾张的织田出兵三河,今川便让三河兵在前面厮杀,自己的本部人马常常是督后。骏远人很少伤亡。 - 因此,这是个很不错的国家! 嘉兵卫得意得说。矬子颇不以为然,心想:长此下去,三河兵习惯于厮杀,岂不越战越强么? 矬子在这儿送走了春夏秋冬。 骏远两国确实是好地方。冬暖夏凉,日光充裕,田里五谷丰登,海上盛产鱼虾,和北方甲斐恶劣的自然条件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矬子感到新奇的是,这地方连小规模农产也有农奴,过着老爷般的生活,农奴多半来自北领的穷国-甲斐。战争有三河兵冲锋,农活儿让甲州人代劳。骏远人真懒得出奇! 环境过于优越了,一旦外兵入侵,骏远的武士们能否拼死效力,保卫疆土呢?矬子以怀疑的眼光,观察着这个国家。 嘉兵卫喜欢矬子办事机灵,谈吐幽默,很快把他提升为库房总管,从库房的管理到物品进出,全部由他一个人经管。矬子不分昼夜地干着,但是,在这儿难以施展抱负的心情日益强烈。骏远没有战争,只要社会太平,象矬子这种身分的人,到头来只能一辈子当猢狲。 第二回 头陀寺矬子迎亲尾张国猢狲换主 骏府里有许多美少年,街上也走着不少。衣着华丽的俊美儿童。这是有原因的,- 领主今川义元的嗜好。 今川义元醉心于京都文化,要把都城的文明全部搬进骏府,最后连这种荒淫之癖也学了来。 “五山之僧爱娈童。” 所谓五山,即指京都临济禅的五大寺院: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和万寿寺。五山禅师即使在乱世,也保持着赋唐诗的传统。同时,他们已经抛弃鎌仓时期的禅风,把娈童引入寺院,开始追求不可思议的美。 义元羡慕他们,在城下修建一座巨剎-临济寺,把五山之僧的领袖满本光国从京中请来,拜其为师,得法号秀峰宗哲。 但是,义元从满本光国身上学到的不是禅机,也不是诗,而是如何经过五山风格的薰陶使娈童更美丽,妖艷,乃至胜过女人。 临济寺自然成为娈童的“集散地”。骏远两国的人争相把俊俏儿童送入临济寺,精心打扮,晓以礼法,其中不少美貌少年也被带到骏府或作武士家的童僕或作庙里的侍童,无不渴望引起义元的注意,得到义元的宠爱。 随着主人的嗜好,骏远两国对人的相貌格外敏感。比起外地,相貌丑陋的人特别受人歧视。 “这鬼地方!” 矬子后悔不该来到骏府,特别是走在城里,大凡遇到他的人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便是以怜悯的目光表示同情,这使矬子大伤脑经。流浪于尾张,美浓,三河的时候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一天,矬子陪嘉兵卫去骏河,在返回头陀寺的路上,矬子在嘉兵卫的后背问: “大人,您看我这张脸……?” “啊!” 矬子突然发问,吓了嘉兵卫一跳。嘉兵卫带着这猢狲拜访达官贵人得到了许多好处。所到之处均受到意外的欢迎。有时候,嘉兵卫也装出一副神秘的面孔,戏嚯地说: “这可是在木曾捉到的真猴!” 嘉兵卫是个心地善良的谨慎人,尽管表面上跟矬子开玩笑取乐,但自己的奴僕毕竟是人,把人当成猴子耍笑,心里总感到几分不安。于是,不由地犯起嘀咕:莫非猢狲恨我? 其实,矬子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吓研究心理。 “相当少见把,我这张脸?” “嗯” 嘉兵卫支吾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度着矬子的心事,接下去说: “看样子,你是当不上临济寺的侍童啦!……不过,谁见到你,也不会忘记你这副尊容!” 嘉兵卫夸奖说。但是,矬子想问的不是这些。 “请问大人,我这张脸是丑陋呢,还是可怕?或者呆滞得惹人发笑吧?” “歇会儿吧!” 嘉兵卫弯腰坐在一片蒲公英上,既然弄清了矬子关心的所在,他打算好好跟矬子谈谈。
第9页 “问得好,可见你很聪明!” 嘉兵卫首先称赞道。他佩服矬子准确地把别人对自己相貌的印象分成了三类。 “坦率地讲,三种都让你占全了。” 嘉兵卫小声说道。 “多谢大人直言,不过,是长得难看呢?还是面目邪恶?” “有时候……” “譬如,什么时候?” “和同伴争吵之后,心情郁闷,陷入沉思的时候,那表情阴森可怖,足以使周围的人丧胆。目光似蛇,面貌狰狞,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时候,只能被人看作丑陋的奸佞小人。” “大人请看,是这副表情吗?” 矬子双手抱臂,交叉在脑前,把头朝下耷拉,两只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瞧那高超的演技,让他在头陀寺作僕人实在太可惜了! “好了,好了!” 嘉兵卫浑身发冷,面如土色,不禁暗想,此人心黑血冷,骨子里奸诈,对他绝不可掉以轻心。 “谢谢大人。” 矬子咧嘴一笑,脸上如大地回春,扑闪着亮晶晶的眸子,与刚才判若两人。 “可怕的傢伙!” 嘉兵卫欠欠屁股,真想马上逃离他,但是矬子笑嘻嘻地说: “如果发起火来,我是什么样子呢?让我给您表演一下。” 矬子向主人略以颔首,慢慢抬起头来,下巴向下一拉,愤怒的表情立刻出现在脸上。嘉兵卫再度失色。猴儿脸虽小,一副凶相恶似鬼神。 “表,表演得不错!” 嘉兵卫慌忙说。老实讲,尽管他发怒时凶得吓人,但是比起刚才那副“阴郁的面孔”来,倒显得直率,并不令人发憷和厌恶。 “这么说,作为武将,我这副面孔持不了亏喽?” “当然当然!在战场上你只要昂起头来走一趟,也会把敌人吓得抱头鼠窜。” “嘿!” 矬子高兴地笑了。这笑是发自内心的。这种讨人喜欢的笑脸才是矬子的出众之处。 “对,就这副表情!” 嘉兵卫似乎发现了矬子的长处,冲着那张天真无邪,与世无争的笑脸说: “这副面孔最好!” “哈哈哈,就这表情么?” 笑脸闪过,矬子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仿佛恢复了理智,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下面。 “唉,现在的表情也可以!” 嘉兵卫喜不自胜地拍起了巴掌。矬子又换了一副面孔,傻呵呵地透出几分诙谐。 “噢,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最好是笑嘻嘻的,或者是傻乎乎的。” “不错,就要这两种!做到这一点,同事们就不会那么讨厌你啦!” 这猢狲受到同伴们的歧视,也使嘉兵卫很伤脑筋。 嘉兵卫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猢狲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仍旧是一副阴郁的脸孔。 在头陀寺,矬子受到的歧视非同一般。矬子摸过的门闩,再没人愿意碰一下,随即有人吆喝女僕: “拿盐来!” 撒过盐,赶走晦气,才能动门闩;吃饭时,大家都聚会在厨房里吃,一见矬子走进来,便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嚷嚷道: “人哪能和猴子在一起吃饭!” 于是,大家都端起饭碗跑到后院,铺上草蓆,坐下吃起来。因此,矬子只好等大家都吃完了,才独自去用饭。 “我就那么骯脏么?” 矬子真想放开嗓门儿骂一顿,但是他默默地忍下了。 - 为什么大家这样讨厌我? 自从来到头陀寺之后,矬子就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原因之一是因为自己是外乡人。当时,“外乡人”能使人产生一种类似对其他民族的警惕心理。更何况,外乡人中尾张人的名声最坏,被远州人称作“三只手”。 远州是纯农业区,凭他们的感觉,认为擅长经商,精于盈利,从不放过赚钱机会的尾张人是不可理解的人种,是盗贼! 矬子刚被嘉兵卫提拔为库房总管,身分由杂役上升到步卒一级时他便立即盘算着如何低价购买纸张和灯油。他跑到近乡的武士家,主动接近对方的库房总管,把几家需要购买的纸张和灯油统计起来,一起到骏府货栈廉价购入,然后再挨户分给大家。 “那小子尽搞歪门邪道!” 仅此一件,就使远州人心中不快。他们头脑里压根儿没有商业概念。 不仅如此,矬子还是个吝啬鬼。冬天,其他僕人生个大点儿的火盆取暖,矬子便说声“对不起”,强行盖上炭灰将火熄掉。太阳落山后,矬子又开始四处查夜,熄灭不必要的油灯。晚上,哪怕僕人在库房里加班搓绳,矬子也照熄不误。 “我们在搓绳呢!” 众人怒不可遏,挥起拳头要和他拼命。矬子却满不在乎地分辨说: “明天早点儿起来干!买灯油要花钱,太阳可以随便用!” 而且,矬子再三把自己的行动原则告诉同伴: “我们僕人的义条,就是让东家受益,一心一意地为东家挣钱!” 这就是尾张人的信条。有时候,僕人联合起来,一起责问矬子:
第10页 “你不也是奴僕吗?” 矬子把鼻子一哼,不无嘲讽地说: “不错,我是奴僕。但是我没有作奴僕的劣根性。当僕人,也是在做生意!” “什么,当僕人也是做生意?” 众人不解,顿时语塞。 矬子的本意是“自己不是受人僱佣的奴才,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做好分内的事,尽量为松下家节约支出,让主人嘉兵卫得到好处,这是自己的才能,自己的骄傲。只恨当时词彙贫贫,矬子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一句话引起大家的误解。 - 这猴精利慾薰心,肯定侵吞主人的钱财啦! 类似的怀疑经常传到嘉兵卫的耳朵里。 - 等弄清之后再作处罚! 嘉兵卫从中调停说,但是,众怒难犯,嘉兵卫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 此外他有一条遭人怨恨的原因。他曾直言不讳地说: “奴僕是主人的手足。“ 猢狲凭着自己敏锐的观察力,时刻留意嘉兵卫的表情,不停地揣度着主人的心思。只要嘉兵卫的鼻孔一响,矬子就会立即递上擦鼻涕的草纸。 “机灵鬼!” 起初,嘉兵卫感到讨厌,然而渐渐习惯了僕人的殷勤,没有矬子在身边伺候,便产生一种失去手足的焦躁感。 从某种意义上讲,矬子是个奸佞之辈。那时的武士即便是僕人,自尊心也很强,主人不能侮辱僕人。如果僕人受到侮辱,他也敢打主人,以显示男子汉的尊严。矬子的做法,作为男子汉是要受到大家唾弃的。 最后一条是矬子其貌不扬。 骏远的今川王国以美为德,丑陋本身就是罪恶。尽管矬子对主人竭忠尽职,可是,非但没能赎罪,反而给人留下了丑恶的印象。 “可怜的猢狲!” 嘉兵卫不得不为矬子嘆息。 矬子是个怪人,等嘉兵卫再看他时,他已经连蹦带跳地采起了蒲公英,左手握着一大把金黄色的鲜花。 “採花干什么?” 嘉兵卫收住脚步,微笑着问。 “今天是镜信院老夫人的忌辰!” “噢,记得这么清楚!” 镜信院是嘉兵卫老母的法号,在矬子来到松下家之后的第一百天病故了。生前,镜信院经常送些东西给矬子,很是疼他。矬子深感其思,即使不是祥日忌辰,也常去扫墓诵经。 “猢狲倒也向善! 行不多时,他们看见路旁一尊地藏菩萨。矬子跑过去,弯腰把花插进竹筒里。天色已晚,矬子来不及去墓地上坟,打算向路旁的菩萨祈祷,保佑老夫人的亡灵。嘉兵卫心想,真是不可思议。 镜信院生前对矬子的印象很不好,曾悄悄嘱咐过嘉兵卫: “那人狡猾阴险,尽管深藏不露,但是瞒不过我这双老人的眼睛。日后,我儿千万小心遭矬子算计!” 可是,矬子本人却不知道镜信院对他的戒心,眼下他虔诚地献上鲜花,立在地藏菩萨前合掌祈祷。 “不过,我说猴子!” 约行了四里之后,嘉兵卫接着刚才的话问: “人的面部表情,真能那样随意改变吗?” “不难,不难。连演戏的都会。象我们闯荡江湖的人,只要留心,没有办不到的事!” “你打算演戏吗?” “不,社会本身就是个供人表演的大舞台!” 嘉兵卫有点儿扫兴,直到头陀寺,再也没讲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走路。 光阴荏苒,又是一个春秋。 猢狲交桃花运。来提亲的是远州白须贺的千六,一个地方武士的库房总管。 “井伊谷的井伊大人有个步卒,叫河村治左卫门。他要给女儿寻个婆家。” “噢,井伊家的?” 矬子一听是名门,立刻来精神。井伊家是远州首屈一指的豪门,占据着浜名湖北岸的峡谷地带。女方是锦衣家步卒的女儿。 “虽说吃粮当兵,但门第不坏,是有姓氏*的步卒!”(*在日本古代,一般人没有姓,只有贵族武士等上层社会的人及其后裔才有姓氏。) 如此门第的千金,为什么肯嫁给我这个无名无姓的外阜人呢?矬子多少有些不解,然而他想得更多的是,切不可错过这门亲事,于是,赶忙说: “那就拜託了!” “姑娘名叫阿菊。” “好漂亮的名字!” 矬子有个毛病,对异性的追求格外强烈,经常急得浑身冒火。不论是村中的姑娘,媳妇,还是过往商贩,没有一个矬子不调戏的。有时候矬子竟然深夜摸到老百姓家里,被人痛打一顿赶出来。因此,白天走在路上,他常遭到女人们痛骂。大伙儿讨厌他,这也是原因之一。 却说矬子送走白须贺的千六,旋即找到嘉兵卫,恳求说: “大人,我想讨个老婆。” 矬子一边说,一边咽唾沫,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你……” 嘉兵卫险些笑出声来。他耐心地听矬子讲完,总感到自己的僕人配不上这门亲事。 嘉兵卫同意了。矬子立刻准备迎亲。 房子现成,有僕人住的下房。一栋房子隔成三家,门壁是薄薄的一层板,一家一间,在武士家当差的步卒或杂役,都是这种规矩,倒也无可挑剔。
第11页 成家需要钱,而僕人与钱无缘。矬子必须设法挣钱。 白天为主人做事,到了晚上,他点起火把去捉鱼,把捉得的泥鳅,鳗鲡之类拿到引间城叫卖,换回几枚铜钱。 随着婚期的迫近,矬子那张“阴郁的面孔”越发布满了乌云。 “猢狲,收起你那副面孔!” 嘉兵卫提醒他说,矬子慌忙换上笑脸。 “怎么了?” “大伙儿不肯帮忙。” “婚礼吗?” “嗳。” 横竖僕人结婚,有几只陶杯饮酒就打发了。不过新郎必须找人迎亲。矬子没有其他亲属,也就只好拜託同事了。 “我去给你说说!” 主僕有别,僕人结婚,嘉兵卫是不便过问的。不过,他还是把矬子的事托给了大家。 僕人们存心捉弄矬子。当新郎一行人来到三里外的客店休息时,众人故意不带火把,嘻嘻哈哈地出了村。这是最好的报复机会,谁让猢狲平时不让大家点灯!女方肯定认为新郎吝啬,一毛不拔! 按照当地风俗,休息之后,由迎亲的人给新娘引路,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没有灯火,新娘几次踩跐脚,险些跌倒。 “新郎倌真抠门儿!” 僕人们故意大声嚷。不仅送新娘的宾客,连这伙人也被路上的石块绊得趔趔趄趄。每当有人滑倒,众人便哄地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老夫把女儿家错了地方!” 阿菊的父亲河村治左卫门后悔起来,甚至对女儿耳语道: “阿菊,怎么样?现在退亲还来得及!” 实际上,治左卫门并不怎么乐意把女儿嫁给矬子。只是阿菊有点儿瑕疵,曾多次遭到侮辱,在井伊谷嫁不出去。 夜里,武士的浪荡子弟时常潜入步卒家,强姦他们的女儿。对方有钱有势,即使受害人的父母发现也不敢声张,只得有苦往肚子里咽。阿菊,容貌虽然在一般人以下,但不知怎的,总是成为男人猎取的对象,两次三次地遭人算计。在狭小的井伊谷乡内再也无人迎娶阿菊。只好沿浜名湖畔南嫁。最后在三十里外的头陀寺找到了这份姻缘。 不一会儿,来到松下的宅院,在一间僕人居住的茅屋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他就是姑爷吗?” 治左卫门大惊。借来的屏风前坐着一个身着武士装的男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头发稀疏,下巴尖且长,象一根枣木楔子,两只猴儿眼贼熘熘放光,额头狭窄,中间隆起一截又高又粗的鼻樑,锅底色的长脸宛如一根晒干的,皱皱巴巴的萝蔔。 “这是只猢狲!” 治左卫门不禁骇然。瞅着新郎那张猴儿脸,最吃惊的还是新娘阿菊。 “搞错了,不是他!” 阿菊真想大声喊。她听说男方在尾张作过侍童,所以才同意了这门亲事。要说侍童,不知尾张如何,在骏河和远江不都是美男子么! 阿菊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不知道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喝过了交杯酒。 拜过天地,新娘换上便服,要和新郎双双坐在一起,直到大家吃完喜酒。席间,阿菊乜斜着眼睛,努力观察身边的新郎。 “哈哈哈!” 新郎的笑声能把人从地上震起来。有生以来,阿菊第一次看到这么丑的男人,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嗓门,不禁暗自叫苦:这哪儿是人,简直象只怪物! 众人散去,夫妇进入洞房。按习惯,阿菊应该向新郎道一声万福,羞答答说出一番“小女笨拙,请夫君包涵。愿我们夫妻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话来。然而,阿菊怎么也讲不出。 矬子更有自己的想法。 新娘长着一张平塌塌的脸,大手腿长,令人侧目。听千六讲阿菊是井伊谷出名的美人。对女人,矬子一向具有丰富的想像力,始终把未来的妻子描绘成婷婷玉立端庄秀美的婵娟。可是,面前的阿菊击碎了他的梦幻。 瞧这丑婆娘,那些我平时只是拿她们取笑,根本看不上眼的村妇,也比她多几分姿色。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罢,命中注定我该娶个丑女人。 矬子达观起来,换成一副爽朗的表情,大声说: “阿菊,睡吧!” 丑陋的相貌和破锣般的声音,吓得阿菊趔趄,不由得倒退几步。 “怎么,害怕睡觉吗?” 矬子有其温柔的一面。把阿菊的恐惧表情理解成了姑娘应有的胆怯。心想眼下需要讲些笑话,缓和妻子的紧张心理。 矬子一骨碌倒在床上,海阔天空地吹起牛来。声音似轰山,滑稽中有意揉进几分傻气。当然,矬子的这种态度绝不是在搞恶作剧,出自己的洋相,而是一种“赤诚”的变态。猢狲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在一夜之间彻底清除阿菊的恐怖心理,遗憾的是映入阿菊视野的不过是一个张嘴显得滑稽,沉默时显得丑陋的类人猿。 矬子用含混不清的尾张话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时而发出一阵“呵哈哈”的笑声。阿菊垂着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当她蓦地抬起眼睛时, 矬子已经手舞足蹈地蹦达起来了,灯光投下的阴影和矬子的动作一起晃动,宛如神经病发作。阿菊愈加害怕。
第12页 “有意思吧?” 矬子留下一串笑声,独自钻进了被窝,阿菊痴呆呆地坐在枕头旁边,心中纳闷,这人是怎么回事? 矬子鼾声如雷,仿佛故意把胆战心惊的新娘抛在一边。阿菊简直无法理解面前的男人。但矬子对阿菊的心情都摸得一清二楚。 “还是自己先睡吧。” 怀着几分寂寞和对阿菊的体贴,矬子用睡觉来避开窘境。 看样子,不论矬子多么努力,这对错配的夫妻也很难长时间结合下去。尽管阿菊不得已和矬子同了床,但是当天晚上产生的恐惧心理直到习惯了矬子鸡皮似的皮肤后也没有解除。这使矬子很苦恼。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问阿菊: “你讨厌我吗?” 阿菊沉默不语。 “男女都有自己的好恶,因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如果你能够忍受得了,最好还是留在这儿。” “为什么?” 阿菊象个女僕,胆怯地问。 “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什么样的?” “远州最能干的男人!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能够让你得到幸福!” “纵使你再能干,一个奴僕的前途是有限的!” 阿菊在心底深深地盘算着,父亲的半生证明了这一点。即使退一步讲,父亲还是远州豪门井伊家的步卒呢,而矬子的主人松下嘉兵卫的财产和地位还不足井伊家的五分之一。你猢狲的前途不是明摆着的么? 而且阿菊的痛苦不止和丈夫感情不合。常言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丈夫受人唾弃,连阿菊也跟着倒霉。不论是打水,还是去灌木丛捡柴,她都会遇到白眼和不快。 阿菊受不了屈辱,春天嫁到头陀寺,夏天就逃离了矬子,矬子又成了光棍,名声更坏了。 “猢狲的婆娘逃走了!” 矬子栽跟头,增强了人们撵走矬子的信心。只要有人丢了钱包,印盒,手纸一类的东西,人们便大声吆喝: “没准儿是猢狲干的!” 甚至回禀给嘉兵卫。每当这时候,矬子总是急得抓耳挠腮,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而四处奔走,但多半都是徒劳的。 “就此抽身吧。” 矬子也精疲力尽了。既然被人怀疑为窃贼,不管怎么努力在远州这地方也混不出人样来了。矬子向主人诉说了自己的心思。嘉兵卫不无同情地说:“我不再留你!” 作为奴僕,嘉兵卫承认矬子是无人可比的干才,但他无法平息众人的愤怒,抹不掉矬子恶劣的名声。 “回尾张吗?” “唉,只好如此。” “若回尾张,织田家是理想的去处,不过,其前途尚难预料。眼下织田家的主人不同于上代,听说织田信长是个声名狼藉的白痴!” 说到这儿,嘉兵卫突然改变了话题, “据说尾张有上等软甲,能否给我买一副来?” 嘉兵卫说完,把钱递给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婉转地说: “如果嫌麻烦,就不必送来了,钱,你可以留下。” 嘉兵卫很慷慨。在那个时代,武士放僕人归乡,给赏钱是非常难得的。 矬子离开了远州。 不一日,矬子回到尾张。偌大个尾张,他却无处栖身。继父在中村,矬子有家难归。结果,还是流落到了蜂须贺村。 “先在厨下吃几天客饭吧。” 小六说。毕竟是一方头领,门下养着许多庄客,厨房里随时都有备好的客饭。矬子深深感到,还是和无赖们混在一起舒服、自在。一扫远州的晦气,庄上的年轻人都尊称他为“兄长”。善于交际的矬子也挤在无赖们中间赌钱。矬子输得大方,从不为钱脸红,但他不怎么喜欢赌博,赌技更不高明。 假如矬子善于赌博,甚至赌上了瘾,也许会迷恋于蜂须贺家的安乐,作为名赌棍,一名帮人厮杀的草寇了此一生吧。 矬子不愿在庄上久住。上进心极强的矬子是不可能和无赖们同流合污的。他想,不管当杂役,还是当步卒,干什么都行,我要去织田家当差! 当时的尾张织田家,上代主人织田信秀在世时,家道中兴平定了尾张半国。信秀于天文二十年春,猝然病卒。从此织田家威风扫地,一蹶不振。 幼主信长被人视为狂童,打扮特别,行为古怪,元服之后,上街仍然依在别人肩上,一边走,一边张大嘴吃粘糕或柿子,人们见状,无不嗟嘆。 ――织田家气数衰竭,前途休矣! 没料到,信长竟能发挥出惊人的力量,他二十二岁时,即挫败了压在信长头上的织田正宗,成为其父梦寐以求的清洲城主。 从此,尾张这个神妙莫测的孺子开始引起各国诸侯的注意,连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把云游过尾张的行脚僧天泽请到甲府。 “信长是何等样人?长老能否将其日常行为告诉我一二?” 天泽将信长平日确实癫狂的情况以实相告。武田的家臣听说后,不禁低头窃笑。惟独信玄不笑,听完后陷入沉思,一言未发。 ――此人是智是愚,还是个迷! 尽管世人这样说,但对信长的评价慢慢趋向好转。矬子对信长的看法也和一般人没有多大差异。只是当他听说信长爱狩猎、骑马和游泳,特别是游泳,一年中从三月到九月全部泡在河里时,感到信长和骏府的候爷不同。他心想,假如那么勤奋,即使是狂人,织田家也不会轻易灭亡的。
第13页 终于矬子找到了门路,中村的一若和雁幕二人年轻时离开家乡如今在清洲织田军中当兵。 矬子去清洲城兵营寻访一若时,尾张的田野已经铺上一层金色。 “这不是猴子么?” 一若又惊又喜,跑到邻营把雁幕找来。 ――你跑到哪儿去了?! 二人大呼小叫地追问矬子。原来,矬子的母亲知道儿子失踪后,急疯了一样,哭喊着四处求人找他。 “快回家看看吧!” “就回去。” 矬子哭丧着脸说。对他来讲,至今还未找到立身之本,实在不愿意回家听继父的闲话。 “有件事,想请二位帮忙。” 矬子诉说了自己的愿望。一若和雁幕听完,当即表示: “我们为你求求小队长浅野又右卫门大人!” 矬子打断二人的话头,进而提出了自己的希望。 “我不喜欢当兵,即便事小厮也可以,最好在主人身边谋件差事。” “亏你想得出!主人那样子,可是难伺候哟!” 矬子告别二人,回到中村,等待清洲的消息,但总无回音,实际上一若和雁幕已把他推荐给了浅野又右卫门。遗憾的是,步卒小厮都不缺员。 “豁上我这张脸吧!” 矬子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利用自己奇特的相貌求见信长。 矬子来到清洲,打听信长的动静,据说信长经常外出狩猎。 信长狩猎的装束十分特别。骏府的今川义元偶尔心血来潮,也驾着鹰出去消遣。义元上身长腿短,不能骑马,每次狩猎,总是乘坐一台华丽的轿子,头发挽成公卿式的发髻,嘴里含着染乐的铁浆,脸上淡淡地施上一层脂粉;而信长则象庶民百姓,身穿便服,腰系一根稻草绳,上面,大大小小地拴着七八个装有火石和干粮的小布袋,按照自己的意图,让手下的人组成一个奇怪的队形拥出城外。 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狩猎组织,首先有一支“探鸟队”,作用相当于战场上刺探军情的探子,探鸟队打前站,寻鸟,发现后,一人守在附 近,一人返回来报信。 留下来监视鸟儿的僕人,一身农夫打扮,手持锄头或铁锹,模仿农民种地,仿佛告诉鸟类:――我是善良的百姓! 信长来至附近,下马步行。另有一人一骑继续前进,信长以此作掩护慢慢逼上去,等来到最佳距离时,嗖的一声放出手上的猎鹰,鹰箭一般沖向猎物,眨眼间就把鸟儿捕获了。 一日,信长去小牧山狩猎,傍晚返回清洲。途中只见道旁跪着一人,低头伏于地上。等信长来至近前,那人忽地扬起脸来。 “……” 信长朝下扫了一眼,不禁仰天大笑。世界上竟有如此奇妙的面孔!脸的主人格外谨慎,使劲儿装出一副必恭必敬、诚惶诚恐的表情,但映入信长眼里不过是呆头呆脑的傻相。 “嘻……” 那张脸笑了。剎那间,坐骑浑身一颤,露出几分惊惧,而好奇的信长却瞪大眼睛,看得入迷。 信长的好奇心特别强。一名家将曾丑态百出,敲着自己的生殖器狂舞戏嚯。信长见了,倍加赏识。晚年,南蛮僧人献给信长一名黑奴,信长也如获至宝, ――不至于是涂的墨吧? 于是,专门把黑奴放进浴池,亲自验看。当他发现黑奴确实是天然皮肤之后,越发喜爱,赐名弥助,作为贴身侍从,让黑奴为自己携带佩剑。 信长乐不可支地盯着地上那张脸,好奇心越来越盛,不禁喝道:“你是何人?” 矬子的表演成功了。他急忙叩拜信长,朗朗地述说了自己的身世。 “求大王……”矬子哭泣般地哀求说“收下小人作名奴才,为大王穿脱草鞋!” “奇怪的傢伙!” 信长的脸转向前方的天空,打马飞驰而去,回到城中,举箸进餐,眼前不时晃动着一个奇特的面孔。信长渐渐后悔起来。 “把猢狲找回来!” 信长命令身边的侍从。矬子在路旁恳求主人时,提到浅野又右卫门的名字,于是侍从连夜派人去军营寻找,恰好矬子住在一若的营房里。 数日后,矬子真的成了信长的贴身小厮,专管穿脱草鞋。 不久,矬子时来运转。步卒缺员,矬子被编入浅野又右卫门名下,分到一间小屋。 空缺的步卒叫“藤吉郎”,按照织田家的习惯,顶名补缺的矬子从此有了名字。不过,只是名,一般的步卒没有姓。 矬子来到织田家,如稚虬入水虎虎有生气,和在远州时判若两人。也许是织田家的家风豁达开朗的缘故,矬子藏起那种阴郁的表情,始终乐呵呵地到处吹牛,谈吐幽默而诙谐,被众人视为活宝。从此,矬子的人生开始了巨大转折。 提起吹牛,矬子专拣大的吹,从不含糊,最近发生这样一件事,另一小队的队长坪内玄蕃在军卒中颇有声望,平时非常关心矬子。矬子很感激,充满激情地说: “盛情无可报答,倘若他日得坐天下,我一定封你为大将!” 坪内听罢,很扫兴。当然,矬子是开玩笑,并非真心。不过此人虽是一名小卒,却不甘心打发日子,只要不当班,一定去蜂须贺村,在庄上泡上一天,为小六出谋划策,巧妙地笼络小六手下的人,和另一个社会保持着密切的联繫。
第14页 第三回 兴师问罪美浓国铁骑踏平桶狭间 矬子跟在信长的屁股后面,不论是奔跑于原野,还是囚渡于江河,无时不在琢磨年轻主人的古怪性格。首先是相貌。 信长是尾张第一号美男子,矬子羡慕得快要嫉妒了。但是,信长本人对自己的打扮却毫不介意,用一截稻草胡乱地把头发挽在脑后,身上裹一件连山贼也不愿意穿的和服,腰间繫着一根草绳。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奇怪的衣服后背上经常画着个又粗又大的阴茎。阴茎被涂成五色,浓艷无比。狩猎的时候,精神抖擞的阴茎――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信长――宛如一阵旋风驰骋在草地上。矬子不甘落后,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后。 他的任务多半是抱着一只葫芦,信长好出汗,出门一定要带上它。骑马时,信长把葫芦挂在腰间;不得不下马徒步时,只要离开马鞍,便顺手把葫芦丢给猢狲。 猢狲嗨的一声接住,把葫芦抱在怀里。城里人经常可以看到阴茎和葫芦的主人一本正经的跑出城去。 “这猢狲真机灵!” 信长观察了一年,深感矬子乖觉,甚至机灵得让人厌恶。莫非他是阿谀之辈?信长心想,不管是人,还是为人服务的工具,信长都要探个究竟,真到弄明白为止。 清洲城有座芭茅草茸顶的门楼,叫做“松木门”。一天,信长立在门楼一侧,恰好矬子抱着扫帚由对面走来。信长灵机一动,急忙掏出阴 茎,插进门楼围板上的木节子孔里,耐心地等矬子从旁边经过。 不易会儿,矬子来到近前。他根本不可能发现右边的围板上伸出来的东西。 哗―― 小便扫射在矬子侧脸上,矬子勃然变色,气得一蹦多高。由于事出突然,他也不知道木板后面站的是信长,但在剎那间,矬子意识到,此类恶作剧,除非大王,其他人谁能干得出! 对信长的气质,嗜好了如指掌的矬子最怕主人看不起自己。他早就观察到,信长对人的审美意识非常强烈,喜欢侠肝义胆,性情豪爽,自尊心强的家将。在暴跳的同时矬子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他转到对面,发现信长之后,仍然怒气沖沖地质问:“您这是干什么?有往别人脸上撒尿的吗?即便您是大王,如不道歉,小人也决不善罢甘休!” 矬子咆哮着,眼看要和信长拼命。信长无计可施,只好赔礼道:“孤欲试汝心,并无恶意。” “猴儿精越发可爱了。” 事后,信长对自己的试验结果非常满意。 被考验的矬子丢了丑,他跑到城壕边洗着臊乎乎的脸,心中嘀咕:这也是有夫人的侯爷干的事么? 要考验人,有的是办法,何必搞那种连陋巷泼皮也不屑一顾的恶作剧呢!实在不是正人君子能干的事。不过,作为平时的考验,恐怕再也没有比这种方法更朴素,更便当的了。矬子认为,主人虽然长成了大人的形体,却没有大人的风度。这便是信长的滑稽之处,奇怪的是,在世上所有的人中间,矬子最喜欢没有大人样儿的信长,信长也宠爱矬子。 “我爱的不是他的忠义,而是爱他的性格!” 不过信长和今川义元那种大人溺爱娈童的方式不同,酷似儿童游戏。年轻的城主对待矬子,宛如儿童过分喜爱自己的小狗、小猫,一会儿把它们吊起来,一会儿勒紧它们的脖子,有时候则把它们狠狠地撞在墙上,变着法子试验动物的机能,以此取乐嬉戏,有时候稍不如意,信长便伸手揪住矬子脑后的头发,把他提起来,按下去,恨不得一把把他掐死。尽管如此,信长仍然清楚地感觉到,猢狲仍然喜欢自己! 二人兴味相投,息息相同。矬子也意识到,主人爱工具,认为人也是一种工具。 信长特别注重方便和实用。这种追求也表现在他那种不伦不类的打扮上。虽然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工具。不论是独特的服装,还是系在腰间的布袋,务实是他唯一的目的。想吃栗子,马上能拿到栗子;需要火,立刻能摸到火石,他要使自己的服饰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 正因为注重工具的实用价值,所以对无用的东西,不管它多么华丽,信长也毫不理睬,对于人更是如此。无论是名门权贵,还是重臣的子弟,凡是庸才,他概不录用。 一日,信长把小队长浅野又右卫门叫到面前,命令道: “让猢狲当僕从小头目!” 僕从侍侯在主人身边,是专为主人捡草鞋,运东西的低级勤杂兵。可以说,步卒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僕从是干杂务的军夫。矬子当上了军夫的小头目,住处也搬到了三三丸军营,这座军营被市民称作“五加”。不知谁出的主意,营房周围密密麻麻地栽下许多五加树,形成一道自然屏障。矬子很佩服出主意的人的智慧,因为五加的嫩叶可以食用。 五加的树叶象枫叶,把它摘下来,用开水一烫,然后撒点儿盐,或单吃,或与其他蔬菜拌在一起,味道却不错,凉干后,还可以代替茶叶饮用;根可入药,熬好后饮下,可以消除疲劳,强身健体,军卒的粮饷不多,体力消耗大,把五加栽在军营周围作篱笆是最合适的,而且把五加叶卖给农民,还可以得到若干补贴。 “好主意啊!” 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三赞嘆,去浅野家时,他谈及此事。
第15页 “五加是老朽报请大王栽的。” 浅野若无其事地说。 “老爹您。” 矬子十分吃惊,越发对浅野敬重起来。平时,一有空闲,就跑到他家去玩。在织田家有什么事不明白,不拘大小,他一定去找浅野商量。 慢慢地浅野对矬子野产生了好感,以长者的身份关心他,照顾他。 总之矬子当上了十名僕从的头领。官儿虽不大,却始终处在主人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却被信长看在眼里。矬子好像驱动自己的四肢,从容自如地使唤着自己手下的人。十个僕从无不尽力,从早到晚,忙得气喘吁吁,和其他人指挥下的僕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用人上,矬子是笼络人心的天才。他把属下的十人都请进自己房里,同吃同住;得到赏赐大家平分。他摸清每个人的脾性,用其所长,僕从们感谢矬子,自然愿意效力。 尽管信长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但他看到了矬子的统率能力。因此他产生一个念头,这贼猴,如果让他作名武士,也许很会用兵! 信长感到自己发现了矬子的特殊本领,于是对矬子热心地研究起来。距离第一次擢升还不到二十天,信长又把浅野找来,吩咐说: “拨给猢狲二十名僕从。” 矬子把手下的二十人分成三组,从中选出三名精干的,让他们各带一组,相互之间展开竞争。二十天之后,信长再次把浅野叫来,说: “把猢狲提为僕从长!” 矬子又晋升了一级,遇到战事,就有资格穿上一领简单的铠甲了。身份虽不是骑马的将校,但也算得上军中最低一级的士官了。 来织田家当差,前后不到两年就混到如此身份即使在织田家也是少见的。 升任僕从长了,矬子必须给自己取姓,此事不难,无须费力劳神。平时,大家都叫他“中村的猴子”,他便取姓木下。 有了姓氏还要考虑家徽,矬子当即决定把葫芦作为家徽。不论是织田手下的人,还是城中百姓,大家都见到过矬子怀抱葫芦跟在信长后面奔跑的情形,拿它作家徽谁也不会憎恨,反倒招人喜爱。 果然,信长看到矬子的家徽,戳着他的脑袋放声大笑: “这猴子,竟画了个葫芦!” 矬子平定天下后,把家徽改为泡桐。泡桐本来是皇家的标志,一般由天子赐给武门重臣,眼下的矬子断不敢想,混个葫芦家徽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无论是家徽,还是其他方面,与其说信长观察矬子,倒不如说矬子在细緻而深刻地观察着他的主人。 信长精于算计,至少是希望精于此道,所以格外悭吝。 “大王真够抠的!” 矬子冷眼观察着自己的主人。有一次,信长在狩猎途中,令身边的矬子燃起篝火。信长正偎着取暖,库部主事村井吉兵卫去乡下查看,恰好从对面走来,信长噼头便问。 “吉兵卫,城中一年需要多少木炭?” 在这种场合,假如不能马上回答出准确数字,信长一定会大动肝火,幸好,村井吉兵卫流畅地答道: “一千石。” 信长思索片刻,传出一道意外的命令。 “撤换木炭督办!” 吉兵卫选出新督办,回禀信长,信长不允。该职空缺一段时间之后,信长终于吩咐下去! “暂时让猢狲代管!” 因为在狩猎路上,信长见矬子用野草和枯树枝点燃篝火时,动作有条不紊,柴草没有丝毫浪费。佩服之余,信长想起任用矬子。 督办官儿不大,但矬子并没有资格任职,只能当着僕从长,兼管木炭供应。 矬子逐一查看城内地炉,发现木炭多有浪费,于是命令仓库酌情减少发放。结果一个月的使用量仅相当于原来的三分之一,另外,矬子直接去山里购买木炭和柴草,进一步使柴薪费用降了下来。 一个月之后,矬子把自己的做法和结果报告给村井吉兵卫,嘉兵卫马上禀报给信长。 “不用猢狲管木炭了!” 主人的命令也在情理之中,矬子的本职是指挥杂役的僕从长。不久,信长正式任命了督办,并吩咐,一切沿用矬子的做法。 “猴子又长进了!” 每当这时候,信长总是一把捉住矬子,按住他的头使劲往地上撞,痛痛快快地把他折磨一顿,骂上一回。 一日,信长来到野外。矬子蹲在草丛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信长听后,大声喝问。 “猴头在讲什么?说!” 矬子默然良久,终于傲慢地说: “倘若回禀大王,将有诽谤主人之罪。小人不敢讲!” 信长大怒。实际上,他已经听到矬子嗫嚅的只言片语。讲的好像是城墙的事。上月,清洲城经不住暴雨的袭击,倒塌六十余丈。织田侯的重臣们亲自督工,却迟迟不见修复。二十天之后,倒塌的城墙仍然残露着一个大缺口,仿佛人掉了几颗牙齿。 信长不停地责打矬子,矬子被逼不过,嗷嗷地惨叫着说: “眼下,时局不稳。城墙总不见修复,倘若敌人攻城,大王如何是好?小人只是担心此事,所以才大胆妄言!” “担心城中防备,说明你又长进了!”
第16页 信长更加憎恨矬子,伸手捞过他的脖颈,象攥着一只鼓槌,哐哐地把头砸在地面上,矬子感到自己脑袋眼看就要被撞裂,心想,假如再老老实实地忍受下去,肯定会落下贼猴“刚韧,深不可测”的猜疑,于是急忙衷告: “猢狲不该死!猢狲知罪了,请大王饶了小人!” 矬子连连讨饶。信长对责打部下的效果感到满意,作为处罚,当即命令道! “既然知罪,你去修复城墙!” 当日,矬子遍讨重臣府第,照实哭诉受罚一事,恳求众臣慈悲,借给筑城总监的权利。 “倘若不从命筑城,大王必定结果小人的性命,请好歹让小人试试。” 假如直来直去伸手要权,众臣必然大怒,当面指责矬子。 ――小儿尖嘴猴腮,要指挥我们么? 然而,矬子却以另一种方式哭哭啼啼地求上门来。大家盯着矬子满是泪痕的脸不免同情地问: “借几天?” “不,一昼夜即可!” “什么,一昼夜?” 岂不是小儿游戏?众臣心中好笑,召集筑路工头,当即传下话去:“权当我们的命令,一切听猢狲的指挥!” “矬子没有食言,一昼夜圆满峻工。 善于用人的矬子把工地的头领们请到一起,一阵甜言蜜语,待买下众人的心之后,他把民夫分成十组,每组负责一段,赏罚严明,互相竞争,不吃不睡突击筑城。 事毕,信长自然褒扬一番。矬子听到夸奖,又得意起来,脱口说道: “清洲不是理想的城池,秋天洪水相侵,冬天护城河干涸。大王国中,小牧山才是筑城的合适地形。” 信长闻言,不仅没有褒奖矬子,反而气沖牛斗: “多嘴的贼猴!” 信长一把掠过矬子,勒得他连喊饶命。尽管皮肉受苦,矬子心里却异常满足。一句失言,致使应得的奖赏付诸东流。不过,惟有得到赞许的一瞬间,才有机会披露如此重大的“失言”。 实际上,信长早有这个打算。所以,每次架鹰狩猎,他一定去小牧山,仔细查看地形。后来信长一度要把主城移至小牧山,但是由于家臣及眷属不愿迁出清洲,一向处事果断的信长也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主张。 建功立业是矬子的野心,遗憾的是,至今未立过功。矬子十分苦恼。可是,很难想像一个高不盈五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在战场上立下什么功劳。 信长爱动,在城内一刻也呆不住。跳盂兰盆舞时,他手舞足蹈,一直跳到城外;闲来无事,便出城骑马,狩猎,游泳;其他时间全部用于战争。说是打仗,并非远征,只是连续不断地扫荡尾张国内的小领主,规模不大,在野地里叮叮噹噹地打上一阵即可结束。 信长多半是胜利者。因为号角一吹,全军出征,清洲只留下一座空城,出动的兵力自然多于敌人。信长领兵冲出城门之后,岳父斋藤道三的人马由北方美浓进入尾张,为女婿守空城。 “简直是以狼牧羊!” 不仅织田侯的重臣,甚至连清洲城的商人也胆战心惊。因为斋藤道三,人称“腹蛇”。把清洲城托给这样的人把守,等自己回来,万一城 池被人夺下,后悔不就晚了么? 信长只见过岳父一面,蝮蛇就已经老朽。他敏感地察觉到蝮蛇对自己抱有独特的感情。因此相信了这个最难让人相信的人。全当清洲城已经弃之不要了。起初,蝮蛇为邻国的年轻人如此信赖自己而周章失措,不过,惶惑立刻变成了爱怜,宛如大慈大悲的菩萨,在蝮蛇一生中,惟独对信长作出了长期的无偿的援助。 但是,这条老谋深算的蝮蛇,竟死于嫡子义龙之手。义龙怀疑自己不是道三的骨血,悄悄集结兵力,首先杀死数名胞弟,同时夺下稻叶山城,继而进攻近几年一直隐居在小城的斋藤道三。 道三见大势已去,遂集合所有的兵力,准备决一死站,以体面地了却自己的一生,决战前,道三修下一书,连同美浓的印信一起送于信长,并叮嘱道: “不必发兵救援!” 道三清楚地知道,邻国年轻的女婿还不具备援救美浓的实力。倘若贸然出兵,连信长也会被谋反的逆子击败,白白地送掉性命。 但是接到飞报,信长顾不得许多,火速引三千人马,深夜由清洲出发,直奔北方的美浓国境。对于戎马一生,征战四方的信长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塞外远征。 信长单骑飞出城门,来不及准备的将士慌忙穿上铠甲,不等点齐手下兵马,便匆匆出发,追赶信长。 在这方面,矬子办事米寿细。一察觉有出兵的迹象,便立刻让僕从扎好驮子,在马侧面配好人员,傍晚时分一切都布置妥当,矬子便悄悄熘出城去。 信长背后响起阵阵马蹄声,几员大将跟上来,紧接着是一队队士兵断断续续地追赶自己的主将。经过一宿急行军,织田军前部来到与美浓交界的小镇-富田。信长勒住战马,嗒嗒嗒原地兜着圈子,等大队人马陆续赶到,又继续引兵向北进发,佛晓,信长来到木曾川的支流足近川河畔。 对面是敌军的阵地美浓,举目远眺,雾气蒸腾,美浓的田野和山岭全被罩在晨雾之中。远处人喊马嘶,不时地传来阵阵枪声,证明道三还在苦战。
第17页 信长打马登上河堤。浓雾下,足近川烟波浩淼,滔滔河水卷着浪花向南流去,河面上没有桥。信长正在张望,一个人拨开河中的雾霭,迅速朝这边游来。 “河中有人!不知是干什么的。” 说好间,人影渐渐清晰,只见那人腰缠护胸铠甲,甲片的连线眼看就要磨断,胳膊和小腿裸露在外面,手握一桿生锈的长枪,身边溅起团团浪花,转眼来到近前。 “噢,是猢狲么?” 一瞬间,信长感到矬子做过了头,没得到任何人的吩咐,自己却玩弄小聪明,擅自深入对方腹地,打探军情。不过此时来不及责打猴子,急忙问道: “喂,猴子,敌情如何?” 矬子慌忙向前,单膝点地,回禀信长: “小人不知敌人虚实,不过”矬子提了提嗓门:“小人已寻得河中浅处,用竹竿作好了标记!” “你这猴头着实多事!不过干得还算好!” 信长顺口夸奖了一句,立刻转向前部先锋,命令道: “听到没有,猢狲在前面引路,众将跟着他过河!” 矬子再次跳入河中,把头缠红缨的长枪举向天空,昂然引前部过河。 这猴头是在越俎代庖,自作聪明!浅野又右卫门趟在河水里,心情阴郁地想,如此下去,迟早要遭到同伴的憎恶。可是,矬子豁出去了。不管是被人憎恶,还是遭到同伴的嘲笑,总比回到悽惨的过去强多了。矬子再也不愿意重新跌进昔日的困境。 河中的矬子忙得不可开交,为前部带完路,立即返回,拼命地倒腾着两条小腿,呼啦啦趟在水里。 “猢狲,怎么回事?” 信长催马来到河心,下巴朝右边的天空一撅,急切地问,但见上游河堤上,影影绰绰地出现几个人影,一晃消失在晨雾中。 显然是敌人的探子。 “大王!” 矬子火急火燎地喊。信长注视着探子消失的方向,对矬子的喊叫感到气愤。可是,矬子向主人报告了意外的军情。 “距离探子出没的地方,大约一里,地上游墁有伏兵,还有” 矬子拨着腰间的河水,努力不落在信长马后,继续说: “大路正面,十里地之遥,敌军先锋埋下了木桩和竹棚。大王可走下游,抄小路进发!” 信长听矬子嚷完,决心照他的主意行事。 “猴精儿,你太过分了!” 信长扬起手中的马鞭子,矬子大惊,急忙回过头来,没料到,眼前出现的是信长的笑脸。 啪!矬子嵴背上挨了一鞭。 “哎哟!” 矬子放下心来,宛如搞恶作剧的顽童,嗷得一声嘻笑,就逃开了。 信长出征没有收到任何军事效果,美浓的一哨人马把信长拦截在疆界上了。道三势单力孤,人越战越少,终于死在长良川河畔。 当响彻在北方云端的枪声骤然停止的时候,信长意识到岳父已死,遂收兵退回清洲城。 回到清洲,信长唤过矬子,把自己吃的栗子投给猢狲三粒,算作奖赏,栗子是去年的陈货,硬得象石头了。 之后,信长把浅野又右卫门叫到前面: “好好看顾你驯养的猢狲,我喜欢他!” 比起三颗栗子,这句话是足以使矬子颤慄的更高奖赏。 矬子在五加兵营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 不久,绝望的气氛开始笼罩尾张。东方的今川义元尽起骏河运江,三河三国之兵,开始西上,准备沿途踏平占据尾张半国的织田势力,从而打开进京的通道,一举统一天下。 “怕什么,大王一定可以取胜!” 消息传到清洲的当天晚上,矬子把军中的朋友和手下僕从召集到五加军营,仿佛自己是将军似的,大吹大擂地说。但是,论实力和地位,骏府的今川义元,人称“天下二将军”,在尾张人眼里,是不得不仰慕的上邦大国。 “本人在远州待过,也去过骏府。今川侯绝不可怕!” 矬子俨然是个敌国通,嘴一咧,神气活现地说。可是心里却七上八下,惶惶不安,担心信长要失败。 假如主人死于枪林弹雨之中,矬子打算自杀,以死报效赐给自己温饱的恩人。而且,与其重新在饥寒交迫的生活中挣扎,还不如死了安宁。 这天夜里,矬子怎么也睡不着,他跑出军营,来到浅野又右卫门家。 乐善好施的浅野年近五十。是夜,一张老脸越发显得苍老,低垂着头,正和结发老妻面对面坐在一盏菜油灯下。矬子来到外屋,坐下,矬子这种身分,没有资格进到屋里去。 浅野家的三个姑娘还没有休息,正在里屋嘁嘁喳喳地闲谈。长女阿鲤、次女宁宁、三女儿良良,姐妹三人都不是又右卫门的骨血,而是妻子的侄女。其父谢世,妻子从娘家把她们接来,被善良的又右卫门收作养女。也许浅野家的家风适合女孩子的成长,个个都长得水灵灵的,性格活泼而开朗。不过,只有阿鲤到了青春妙龄,其他两个还是扎着羊角辫的少女。 阿鲤已定下亲事,下月被出阁。嫁到又右卫门的家乡――津岛,女婿是堂兄弟浅野又左卫门。 “猴子来了。”
第18页 姐姐阿鲤耸耸肩头,微笑着偷偷告诉妹妹。 “都晚上八、九点了,他还来!” 说话的是次女宁宁。宁宁天文十七年生,还不满十二岁,不过高高的个子,肤如琼脂,面颊丰润,性格聪颖而爽朗,是个爱讲话的女孩子。 矬子暗暗盯上了二小姐,每次来到浅野家,总是设法讨宁宁喜欢。有一次,矬子把宁宁抱起来,举在手上,问: “宁宁姑娘的保护神是谁?” “啊,讨厌!” 宁宁格格地笑起来。姑娘明白矬子话中的意思,宁宁属猴,要拜日吉郎神,那猴子,那不就是眼前的藤吉郎么! “将来我一定要娶她!” 矬子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反应机敏的女孩子,可惜对方还是个留着童发,抱在怀里也不以为然的少女。矬子打算耐心地等待着二小姐身体的丰满和年龄上的成熟。 “猢狲,如何是好?” 浅野的忧虑同样来自骏府的传闻。眼下,他们夫妇最作难的是长女出嫁。吉日定在下月初。到那时尾张平原已经变成战场,富饶的田园和村庄处在多川的铁蹄之下,浅野本人也可能死于战场。 “何必推迟婚期?” 矬子跟浅野关系非常密切,又右卫门连女儿出嫁的事也跟矬子商量。 “依小人之见,不必另选吉日,大小姐出阁之前,战争即可结束。” “别瞎说!” “绝对不会错!” 最后,矬子的狂言病癒演愈烈,浅野也无可奈何。 翌日,信长照例黎明前起床,为驯马走出大门。矬子摆好草鞋,伺候在大门一侧。 “噢,猢狲么?” 凌晨,管草鞋的僕从长要亲自为主人送上第一双草鞋。 信长心想,这傢伙有办法。他故意无视矬子,默默地走出两三步。马夫手握缰绳迎往主人。这段儿归侍从管辖不是矬子的职权范围。 信长翻身上马,驰骋一回,真跑得人和马浑身是汗。蓦地,他发现矬子跪在远处的松树下,双手合什,虔诚地朝这厢祈祷。 “烦人的傢伙!” 信长打了个寒战。然而,对于矬子来讲,这是发自内心的祷告,绝不是装模作样的骗局。矬子本身的生死荣辱完全取决于信长的远见,矬子的保护神就是信长没有其他的神佛。 稍倾,信长打马来到矬子近前。 “猢狲,你在远州呆过吧?” “是,大王!也去过骏府。” “见过今川大人吗?” “没有。” 矬子伤心地摇摇头。当时,他的身份不可能见到义元,不过,经常听松下嘉兵卫讲起义元的日常行动和嗜好。 “他是何等样人?” “经常坐轿或肩舆。不论是外出,还是征战,却很少骑马。” “噢,为什么?” 信长饶有兴趣地问。 “因为他腿短,两条腿夹不住马腹。” 矬子煞有介事地回答,善骑的信长放声大笑起来。近日来,信长向潜伏在骏府的密谈询问了义元的许多情况,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情,既然矬子是听今川家有身分的武士松下嘉兵卫亲口讲的,估计不会有假。 “骏府甚至有人讲,义元是个残废!” “罗嗦!” 信长已失去兴趣,一磕马腹,飞驰而去。此时,信长越来越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出骑兵大距离奔袭。 今川军的主将不骑马,行军速度必然缓慢,而乘轿子或肩舆,撑不上一个时辰,便需要落轿休息。休息的次数必然增多。 永禄三年九月十五日,信长领兵闪电般地离开了清洲。 为了隐蔽奇袭意图,信长选择了深夜。两点多种,他叫人吹响号角,作突然袭击的动员。他选择了幸若舞的“敦盛”一节,持扇而舞,口中喝道: “人生五十,善善恶恶如梦幻;天赐生命仅一度,应作不灭长寿仙!” 一连舞了三遍。舞罢,他丢下手中的摺扇,站着用过泡饭,半小时后,便催马疾驰在通往热田的大道上。 矬子光着腿,随军出征,照理说,他应该留在后面带领僕从为主人驮运一切用品。但是,矬子却仅带数名僕从。分别背上信长的干粮,餐具等最小限度的必需品,自己也背上葫芦夹一桿生锈的长枪,全命地奔跑着。 信长来到热田明神的神社前,勒马等候陆续到达的骑兵。此时,前线传来凶信,鹫津,丸根二寨陷落。遥望南方,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天空。信长继续南下,途中遇到前线逃回来的士兵,得知边关大将佐久间盛重阵亡。 “盛重早我一步而去了!” 信长肩上斜挂着一串念珠,勒马在路上踅着圈子,大叫: “今日厮杀,请众将把性命交给信长!” 马鞍下,矬子泪流满面,和众将齐声吶喊: “噢――!” 在吶喊声中,信长催马向前冲去,他领兵赶到善照寺鹿砦时,又有三将阵亡。信长在寨中点兵,手下仅三千人马,今川军则号称四万。 信长整兵离开善照寺,此时得到一份对信长一生和日本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情报。送情报的是织田的家臣,沓桂的小领主粱田政纲。
第19页 “今川侯领中军在桶狭间小憩!” 消息是可靠的,义元由昨晚的宿营地沓桂城出发时,才第一次穿上甲冑,甲冑上身,不得不抛弃轿子,他让人拉过马来,这是一匹肥马,上配全鞍。义元端坐于马上,头戴一顶前有八龙盘旋后有五片银叶护颈的金盔,身披一领上等铠甲,护心镜银光闪闪,腰佩一把二尺八寸的黄金长剑,凛然一副大将派头,众人为之目眩。可是,刚出沓桂城城门,由于他上身长,下肢短,竟扑通一声跌下马来。 义元无奈,只好再坐肩舆。行不多时,前线传来捷报,义元检验从前线送来的织田军三将的首级时,当地的主祭僧提倡让人献上酒菜,为义元庆功。时值盛夏酷暑,义元怕酒菜变馊,遂传令,中午在附近的桶狭间设宴。 信长把步兵和辎重等留在最后的进攻准备地善照寺村。在村中和寨内遍插旗帜,布下疑兵。矬子也险些被丢在寨中,亏他机灵,一个人徒步跟在骑兵后面奔袭义元大营。 信长的运气来了! 中午时分,织田军即将接近义元营寨时,西北方向涌起团团乌云,霎时间,布满天空,一阵雷鸣,电闪,狂风裹着石子儿般的雨点砸向今川大营。 下午二时,织田军随着雷鸣,从山上猛冲下来,敌人措手不及,被杀得晕头转向,四处逃窜。织田军的一个将领服部小平太发现义元,挺枪便刺;随后毛利新助赶到,跟义元扭作一团,将其首级割获。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今川军死伤二千五百余众,织田军损失寥寥。由于暴风雨隔绝了和外界的联繫,其他地区的今川军丝毫没察觉中军被歼灭在这块盆地里。 矬子在战场上奔跑着,象他那样羸弱的小个子不可能斩获一兵一卒,他也不是在斩将立功的欲望驱使下奔跑的。他在庆贺,在祭祀使矬子的青春悲惨至极的骏府的武士们如今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织田军宛如凶猛的猎犬追杀着敌人。尾张兵仿佛在为矬子雪耻,在大汉淋漓地为矬子拉下崭新的人生大幕。矬子本人只不过是一名主祭管,狂奔在血雨之间。 午后四时,天空放晴。信长收拢本部人马。凯旋班师。 回到清洲,信长立刻论功行赏。信长有自己的逻辑,把战争推向胜利的是军中主将,新助只不过抓获了一条水洼儿里的死鱼。而把义元在桶狭间的消息告诉信长,建议出兵奇袭的粱田政纲却得到三千贯俸禄,一跃成为织田家的重臣。众人不解,以为不合惯例。若在从前,象粱田政纲这种情况,根本算不上战功,自然也就得不到封赏。 大王做事真古怪!连矬子也这样想,信长是少有的将才,对在战略战术上帮助自己的人评价很高。 “俺也有机会出人头地了!” 当听到粱田政纲受到重赏时,猢狲乐得几乎跳起来。 第四回 布疑兵猢狲救主展英才墨股筑城 矬子终于要成家了。新娘是矬子早已梦寐以求的浅野又右卫门的养女宁宁。是年,矬子二十七岁,宁宁刚满十三岁。不过,二小姐体态丰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 “婚礼简单极了!” 宁宁被封为从一品夫人后,晚上和侍女们闲话,提起当年的婚礼,觉得十分好笑。宁宁性格随和,从不装腔作势,倒是经常以自己的缺点或过失为话题,讲给人听。每到滑稽处,便格格地笑个不停。 婚礼于桶狭间之战的翌年,即永禄四年举行。矬子不是马上将校,没有独立的房子,和僕人们合住一个房间,那里既无法举行婚礼,也不是新娘居住的处所。 “到我家去住!” 浅野又右卫门说。入赘算不上养子,不过新郎挟着一条被子即可住进妻子家。浅野也希望这么做。虽说宁宁不是亲骨肉,但浅野比亲生女儿还疼她,老队长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住进乌七八糟的,男人们杂居的五木军营里受苦。 对于藤吉郎来说,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在织田家孑然一身的矬子,要说依靠,只有浅野又右卫门。他渴望把这层关系进一步加深,矬子给人的印象是直爽,但其想法总是处于政治目的。 “那就拜託了。” 矬子两只小手撑撑地,谢过又右卫门。要说小,矬子实在小得可怜。平时,藤吉郎自称身高五尺,实际上,里边掺了些水分。又右卫门的儿子弥兵卫(后称长政)满十三岁,四尺八寸,二人站在一起,不分高下。如此看来,矬子也不过一米四五的身材,干瘦的躯壳上长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凭这副尊容,足以让人侧目。 “可是,孩子竟然同意了!” 又右卫门不胜惊讶。诚然,亲事是他提出来的,但毕竟是养女,勉强不得,一切要靠孩子自己拿主意。孰料,宁宁当即答道: “女儿愿意嫁给藤吉郎!” 回答如此明快,几乎使又右卫门张皇失措。到底宁宁是怎么想的呢?女儿长得俊俏,在近闻名,绝不是嫁不出去的丑八怪,而且年龄也还小,没必要急着择婿出阁。尾张的姑娘二十岁出阁的并不鲜见。 为慎重起见,成婚的前一天晚上,又右卫门再次试探宁宁的心思。 “那人很有意思。”宁宁说。 “噢,是么!” 浅野曾经沧海,深谙世故,可是却不懂女儿话中的含意。所谓“有意思”,指的是风趣呢,还是举止滑稽呢?女儿会不会以此为标准,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呢?
第20页 “唉,毕竟还是个孩子!” 又右卫门竭力说服自己。尽管养父不理解,可是宁宁本人心里很清楚。藤吉郎几乎天天来浅野家。对于这位活泼的少女来说,没有比藤吉郎讲话更富有情趣了。宁宁天生机敏,最讨厌讲话枯燥,办事呆板的人。 在这方面,藤吉郎是个出色的男人。不论宁宁问什么,矬子都会给她一个圆满的答覆,有时逗得她捧腹大笑。正因为他为人实在,正在经受磨难,所以很有特色。总而言之:藤吉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浅野又右卫门在大杂院里为二人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作新居。婚礼过后,众亲朋贺喜三日,有远道回不去的,便住下来吃酒,五日后,作为夫妻,矬子和宁宁才第一次从容地坐到一起。 “哎呀呀,累坏了!” 矬子捶着肩头,高兴地说。 “” 宁宁低着头,默然不语。虽说和矬子情投意合,可是,一旦以夫妻关系坐在一起,宁宁禁感到微微的战慄。 矬子抚摩着新娘丰满的肩头,感到由衷的满足。 “我娶了个好妻子!” 比起性格,矬子更满意的是宁宁良好的出身和秀丽的容貌。猢狲有一种怪癖,非常喜欢美人。比较起来,也许宁宁算不上花容玉貌,但在矬子所能涉及的范围内,她已经称得上风致娟好,秀色可餐了。 但是,对于和自己地位相等以及身份不如自己的女性,纵使对方有天姿国色,猢狲也毫不动心。他喜欢的是大家闺秀。这种心理大概来源于矬子卑贱的出身,同时也反映了他强烈的上进心和强烈的希望。宁宁是浅野家的姑娘,是浅野手下的士卒和僕人敬重的“二小姐”,就矬子目前的身分来说,宁宁自然算得上贵门娇羞,月中佳丽了。 “宁宁,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的!” 矬子突然煞有介事地说。这破锣般的声音,顿时唤醒了宁宁的记忆。 “噗――!” 新娘低着头,忍不住笑了。受宁宁的感染,矬子也咧开大嘴,哈哈地傻笑起来。 “哦,好了。愿我们白头偕老,一生幸福!” 矬子恢复了往日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握住宁宁的手。从少女时代,矬子就陪她玩,宁宁仿佛又回到天真烂漫的童贞时代,轻轻偎进矬子怀里。 最近一段时间里,矬子在信长面前的越轨行为俯栓即是,多不胜数。 信长多次进攻美浓,但都碰壁而回。每当出征,矬子便随军跨过木曾川。可一过河,就被赶回来了,有时还险些丢掉性命。凭自己的观察,矬子认为: “从正面强攻,绝对战胜不了美浓!” 在东海一带,尾张兵是最弱的。美浓军则勇猛善战,重名声而不惜性命,特别擅长于小队人马作战。这些自古就有定评,再加上近年来,斋藤道三亲自训练,强悍的美浓军绝不是不堪一击的尾张人所能对付得了的。 “我要为岳父报仇!” 每次临敌,信长均这样高呼。其实,三个月之前,矬子结婚的时候,害死道三的斋藤义龙就因麻风病恶化而丧生。据说,直接死因是中风。 义龙之子龙兴继位。龙兴尚幼,不能治理国事。 这是天赐良机!信长于义龙死后第三十日,即发兵入侵美浓,在森林里与美浓军遭遇,结果败北。 但是,信长并未罢休,两个月之后,又再度发兵。可动员的兵力仅三千余众,不足敌人的半数。信长把领内诸城的留守人马也集中起来,组成了一支八千人的大军。 “此次进兵,一定要夺下稻叶山城!” 一向沉默寡言的信长狠狠地说。从其父信秀起,宛如活塞运动。尾张军每次进攻美浓,都被美浓军顶回来,从来也没有胜过一次。无数次失败,使信长懊恼万分。 永禄四年七月二十一日,信长又向美浓发起攻击。黎明前,织田军由河田浅滩跨过木曾川,进入美浓平原,己经厮杀,终于推进到距离稻叶山城四十五公里处的美浓腹地。危难之际,美浓一将竹中半兵卫,巧施兵法,布下十面埋伏阵,切断了织田军的退路,矬子在敌人的吶喊声中,左冲右突,心下寻思,这就是兵法么? 多年之后,信长被誉为天才的军事家,不过眼下还只是个有勇无谋,只知一味冲杀的武夫。既没有读过兵书,更没有见过美浓人摆在自己面前的,变换无穷的阵法。当然,矬子更不例外。 在这次战争中,矬子得到许可,骑上了战马,但他并未得到骑马的身分,只是徒步的走卒,临时混上了坐骑。不知道这马是他从哪儿搞来的,其实是一匹老了的耕马,毛都掉了,腿短而粗,跑起来一撇一撇的,象条狗。矬子是吃粮当差的僕从长,而他却大模大样地带着五、六个家丁模样的陌生人。 大胆猴头,从哪儿搜罗的地痞?起初,信长远远瞥了矬子一眼,心中这样想。等来到近前,却瞅见矬子背后呼啦啦飘着几面木旗,信长不禁大怒,厉声喝道: “呔!” 背后插旗,表示身为将校。矬子是步卒,公然冒充大将,仅此一项,足以治他的罪。 “猢狲竟敢如此妄为!” 信长催马向前,拔剑欲杀矬子。矬子啊的一声,如同恶作剧被人发现了的顽童,闪身逃跑了。他一边逃命,一边拔下背后的将旗,不几下撕成碎片。原来旗是纸做的。
第21页 矬子离开信长,一直向右方走去,他有自己的谋算。在打仗之前,矬子曾跑到蜂须贺小六的家里,向旧主人借了近百名庄客,一律老百姓打扮。 不多时,信长陷入苦战,美浓军连破织田军的三层防线,直捣信长中军。信长不得不亲自挺枪抵挡拥上来的敌人。后方的人马被切断,失去联繫,中军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信长死命冲杀,企图摆脱重围,直杀到太阳落山。 “啊,天快黑啦!” 信长的这支队伍又有了一线希望。只要坚持到天黑,就可以乘夜幕趟过木曾河,逃回尾张。暮色愈来愈浓,当黑暗象一口铁锅扣住战场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包围信长的美浓军调转马头,开始撤向稻叶山城。 “怎么回事?” 陆续从敌人的包围中解脱出来的尾张人无不奇怪。片刻之后,谜底被揭开,原来连接稻叶山城的洞山一带燃起无数火把。敌人害怕织田军偷袭后路,烧掉自己的主城,这才火速撤兵。 信长不知谁救了自己,本想打探明白,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急忙收拾残兵,落荒逃回尾张。此次失利,是斋藤道三击败信秀以来最惨重的一次。 信长回到清洲,查问火把一事,无一人知道端底。 数日后,信长出城狩猎。作为管主人身边琐事的僕从长,矬子自然要跟在左右。 “噢,是猢狲吧?” 信长蓦地勒住马,立在草丛中问道。当时,矬子背后插着纸旗,说不定火把与纸旗有关! “是的,大王!” 矬子机敏地点点头。通过信长的表情,矬子断定主人想起了火把的事情。 “是小人所为。” “为什么那么做?” 信长坐在马上问,矬子故意垂下头说,老实说,他认为此次进攻美浓,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一旦陷入苦战,便点燃火把为织田军解围。 “猴头是为这个才插纸旗的吗?” 信长纵声大笑。 “人是从何处借的?” “小人不曾告诉大王吗?” “少废话,从哪儿借的?” “海东郡蜂须贺村,主人的名字叫小六。” 矬子绘声绘色地把小六的宅院描述一番。乍一看,那儿如豪门公馆,院内建有一栋栋下房,厨房一天到晚备有客饭,领内的流民饿了,可以去那儿充飢;无处栖身的人,可以跑进大院,躲在哪个旮旯儿睡上一宿;若想赌博,随时可以去设局赌钱! 看不出,猢狲倒结识了一帮怪人!信长心中佩服。矬子则羞愧满面,不由心中暗想,何止认识,本人就来自那个社会! “讲下去!” 信长产生了兴趣,他不得不对矬子刮目相看。一个抱着葫芦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奔跑的僕从长身后,竟拥有数百人、上千人的特殊势力,关键时刻或许矬子可以操纵这部分人为自己出力。织田家缺少猢狲这样的人。 “小时候,四处谋生” “我来问你,小六是何等样人?” “年纪四十岁上下,举止稳重,雍容大度,善思考,多计谋,在尾张和美浓经历过无数次小规模厮杀,是乘乱世渔利的高手。” “小六是你的智囊吧?” 信长端了矬子的老底。 “是的,大王。不过”矬子笑了笑,急忙变了话题。 “又有何事?” “回大王,日后进攻美浓” 矬子顿了顿,讲起自己反覆斟酌过的宏伟计划。他认为,信长进攻美浓的基本战法是错误的。因为后方到达战场的距离过长,每次须经过长途跋涉,始得进入美浓,而部队已人困马乏,一旦被人击溃,只好原路逃回。 眼下,应该在前沿阵地筑一城池。古往今来,但凡战争,很难一仗决定胜负,往往是一进一退,逐渐争取优势,最后抓住战机,彻底击败敌人。为此,必须在战场附近设置基地。形势不利,可退入城中固守,然后伺机进攻。前线城堡既是自己的立足点,也是引诱敌人上钩的香饵。灵活使用城堡,大有文章可做! “稻叶山城乃美浓心脏,恐怕一时难以攻下。” 用矬子的话说,不如先占领兵力薄弱的西美浓。要想攻占西美浓,到是应该在国境线上墨股河里筑城。 “猴头!” 信长噼手给矬子一记耳光。热心的“军师”惊叫一声,被仰面扔倒在地上,信长一磕马腹,扬长而去。 矬子被打得头晕眼花,疼痛难忍。不过,假如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必定被人认为气量小,记恨主人。 “啾啾!” 矬子从地上爬起来,吹响口哨,乐滋滋地朝信长的马屁股追去。 “总比过去饿肚子强!” 不管是挨打,还是受气,较过去,如今的境遇算是天堂!信长盛怒,大概象过去一样,责怪自己做事出格,多嘴妄言。不过,就这么点儿小事,又何必出手那么重呢? “莫非墨股一事,大王心中早有谋算,害怕自己泄露出去?” 信长始终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意志,矬子把它理解为主人慾用耳光封住自己的嘴巴。矬子必须时刻揣度主人的心理,在这一点上,没有比信长这样的大将更难伺候了。
第22页 其实信长并没有生矬子的气。宁宁过门不久,矬子便被升为马上武士,首次进入织田家的上层。武士在战场上可以骑马,头顶武士盔,携数名家丁;平时议事或城中设宴,尽管陪于末席,但是都可以出席;供给不再是半,而是俸禄,食禄三十三贯,算是最低一级的武士。 “宁宁,好奇怪呀!娶了你,马上领到了俸禄。你是咱们家的福星!” 一句话,逗得宁宁格格直笑。 不过,信长拔擢猢狲的目的旨在利用蜂须贺村的山野武士。为了让矬子完成这项特殊使命,有必要把他晋升为织田家的武士。矬子自然明白信长的用意,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把自己拥有这支民间势力透露给了信长。 最近,或乘马野游,或驾鹰狩猎,信长经常来到墨股,墨股村位于清洲城西北二十五公里处。附近,墨股川的两条支流汇于一处,形成一个丫字形。河对岸是美浓的安八郡。墨股川沿美浓和尾张的疆界缓缓穿过辽阔的平原。信长立马岸边,遥望美浓,但见大水茫茫,直抵天边,几乎看不到对岸。 墨股川丫字形的v处形成一片沙洲,矬子自命不凡,提议要在河中的三角洲上筑城。信长也想到此事,只是担心是否能够成功,因而下不了决心。墨股属于美浓,把大量兵力和民夫送到敌人眼皮底下筑城,岂不是虎口拔牙? 信长苦苦思索,终于难以决断。这个独裁的国君罕见地把此事付诸众议。信长把众人召集到清洲城内的议事厅,上代老臣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林道胜等一班战将依次坐定。 “有件事要跟大家商议,” 信长把筑城一事说与众人。象往常一样,信长很少开口,此时众将尚不理解墨股具有的战略价值。 “墨股是桥头堡!” 信长简洁地给墨股下了结论。 “要是在墨股筑不起城堡,便夺不下美浓。美浓不得,则打不开近江通道。近江受阻,则无法统一天下!” 众将默然,无一人愿意领兵筑城。此时,末座有人发话,声如巨雷,震得拉门嘎吱吱作响。这便是猢狲。 “猢狲也来了吗!” 众人蹙眉。诚然,现在矬子已经获得了参与议事的资格。可是身居末席的人不顾自己的身分,大胆妄言的情况,在织田家还从来没有过。 “大王所言极是!” 矬子大声说。众人真想捂上耳朵。满堂文武,极为不快。昨天还是拣草鞋的奴僕,身无寸功,从未割获过敌人的一颗首级,趁主人喝醉酒,稀里糊涂地刚刚捞了个武士的头衔,便不顾场合大呼小叫地发表起自己的意见来了。 矬子本人也知道自己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但是,如果屈服于这些白眼,就会丧失好不容易到手的地位,重新跌进飢饿的深渊。 “墨股事关重大,已无需多议,惟捨命筑城,才是臣之天职。卑职以为,在坐的列公个个英武,绝无一人吝惜性命!” 这矬子简直在胡言乱语。众将赫然而怒,而信长却巧妙地接过话头: “言之有理!” 千锤打锣一锤定音。主人一句话,便把游移不定的议案推向结论。 “末将愿往!”众臣齐声请令。 被矬子这么一激,倘若再不请命筑城,恐怕要落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名声了。最后决定由织田家的首席重臣,佐久间信盛来担此重任。信盛爱发牢骚,缺乏财气,但办事仔细,胆大而勇猛。 佐久间向疆界进发,工程预定二十天完成,动用了民夫五千人,为防备敌人袭击,组织了三千护卫军,这几乎动员了织田军所有兵力。 临行前,矬子来到佐久间府第,拜访信盛。 “在下熟悉墨股地理” 说罢,取出自画的几副草图,正待说明墨股地形,信盛却嘲弄地说: “尊兄欲教人么?” 接着,把脸一扬,拒不受图。信盛对墨股地形一无所知,岂有不败之理? 翌日,美浓方面发现了信盛的企图。第三日,美浓人马集结于大垣城,以长井飞弹守,长井隼人和木真村丑丑助三人为将,引兵六千袭击墨股。是夜,长井飞弹守率主力由西面偷袭信盛, 信盛尽倾三千人马迎敌于河畔,击溃敌军,进而乘胜追击,这恰好中了美浓人的圈套。长井隼人和木真村丑丑助趁起引两支人马悄悄接近筑城地点,以风捲残云之势袭向民夫。民夫手无寸铁,争相跳上竹筏逃命,来不及逃走的大半溺死在河中,其惨状目不忍睹。刚刚动手的工程全被拆毁,一应材料均被投进河里。 佐久间吃了败仗,自思无颜再见信长,一时间企图自杀,结果还是领兵回到清洲。 矬子怀疑这些人的大脑是否健全。同是武将,美浓人却通晓兵法,攻守政策,无所不精。信长似乎早有感触,最近在反覆琢磨美浓人的用兵之法。 紧接着,信长派柴田胜家筑城,兵力与上次相同。早有细作报进稻叶山城。美浓诸将欲立即出兵。军邦止住众人。 “日前,敌军大败,此番又来,必然有所准备。待某人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一连十日,美浓不动声色。其间探马来报,尾张军的阵势和上次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柴田胜家把三千名护卫军一分为三,分别置于西、北两面,让士兵日夜警戒,轮番休息,仅在时间上填满了十二个时辰。
第23页 美浓方面精心运筹,又设一计。同样採取夜袭,此番三酉出去。柴田胜家汲取信盛的教训,以为又是敌人的诱兵计,遂传令全军,沉着应战,不许轻易追击。哪知背后喊声大作,民夫哭天叫地,东奔西窜,霎时乱得不堪收拾。胜家火速派人查看动静,才知民夫听说敌人袭击,欲逃回尾张,发现船筏尽皆流失。原来,美浓军在进攻胜家的同时,另有一哨人马悄悄绕到尾张军背后斩断缆绳,把船筏推倒河心,切断了民夫的归路。民夫的骚动动摇了织田军的军心,终于全军崩溃,筑城计划再度流产。 胜家从墨股逃回来的第二天,矬子离开清洲,来到海东郡蜂须贺村,拜访小六。 蜂须贺村坐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洪水泛滥沖积成的沙丘随处可见,一片片树林点缀其间,构成了附近乡村的一大特色。 “噢,是猢狲来了。” 小六正要出门,刚走出大门,恰好遇上矬子。矬子拖住小六的衣袖,把他邀到沙丘后面,双双坐在沙地上。 “我是豁出性命来的,你能豁出命来参与这件事吗?” 矬子说。 “什么事?” 小六从松树上揪下一把叶子,放进嘴里,仅这一个动作便足以表明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最近听说矬子被晋升为武士,小六正为他高兴,小六很赏识矬子。不过他对矬子讲话粗俗,没有分寸不满,矬子抓住昔日的主人竟以你我相称,全无主僕观念。但这倒不是他狂妄,有时小六发现他对自己的感情之深甚至达到了令人腻烦的程度。假如小六的脓胞破了,矬子就会把嘴贴在上面,高兴地吸出里面的脓和血。小六熟悉猢狲的脾性,所以既不生气,也不责怪矬子。 “不是坏事。昨日得到大王许可,答应收下你。” “什么,收下我?” 小六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禁叮问道。过去一直为信长的敌人出力,他不敢相信,信长会收留自己。可是矬子使劲儿点点头。 “不骗你,咱们不是约好的吗?” 昔日矬子称小六为老爷,在庄上作食客时的确说过,“倘若日后得志,一定来接你”的话。 “不过,大王讨厌剪径的劣行!” 由于信长极端憎恨掠人钱财的匪徒,因此在织田领内刑严法峻,哪怕偷一贯钱,也要被处死刑。 “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干了!” “还有”矬子继续说:“你必须建立功名,现有一桩大事,关系到你我一生的命运,小弟欲豁出性命去做!” “什么大事?” 矬子捡起一截树枝在沙地上画着墨股的地形,说起筑城一事。小六的表情又恢复了固有的庄重,听矬子讲下去不时地点点头。矬子毕竟不是地道的武士出身,讲的内容总有点象山野武夫的计划。 “你是大将吗?” 小六再度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象骏河令川侯那种有钱有势的正统诸侯绝不会把一名奴僕擢升为武士,更不会把刚刚晋升为武士的人拜为大将。 “还是新兴的织田侯开明!” 小六嘴唇动了一下,露出了笑容,假使织田侯用人如此开明,象自己这般出身微秒,有前科之嫌的人,不也有机会施展抱负,一展雄才了么?“ “不过,织田家的武士,我一个也不用!” 矬子出人意料地说。小六大惊,佐久间和柴田不是也带去几千人马掩护筑城么?更何况我们? “一点儿也不错!” 矬子点点头,突然他啪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一个蚊子被拍死,血染在他手掌上。 “你想想看!” 矬子说。佐久间和柴田是织田侯的股肱,自己是仅有三十三贯俸禄的小武士,手下没有多少亲兵,无法和他们相比!即使信长拨给若干武士,对方身分高,怎么能指挥得动?因此矬子不打算使用织田侯的人马,而打算动用蜂须贺小六影响下的民间势力。所为大将,其实是僱佣军的头领。 “也好!” 小六答应下来,和矬子一起回到庄上,接着,派出的人从蜂须贺大院奔向四面八方,日幕前后,院子里的人开始多起来了,有骑瘦马蹒跚而至的,有让喽啰用轿子抬来的,也有挟着杆长枪赤脚跑来的,尾张国内稀奇古怪的头头脑脑全部聚集在蜂须贺村了。 “大家请看!” 小六让人抬过一只沉着的铁柜,亲自打开盖子,让大家看过。 “妙,草寇有草寇的做法!” 矬子深为嘆服。先亮出金银,征服大家的意志,然后再进入正题。 众人当即表示,愿随矬子筑城。 却说矬子画了一张草图,准备在墨股建房屋十栋,瞭望楼十座,筑城一千二百丈,树栅五万根。预先让工匠按图纸备好料,然后把材料集中于上游,水运到现场,只有墨股就地 全部工期,大约需要二十天,关于御敌之法,矬子准备避开野战式的正面交锋,筑城伊始便围好木栅,栅外掘下深二丈的护城河,护城军兵始终在栅内防御敌人的袭击。这样既增强了防御能力,战斗中后方也可以继续筑城。 信长把矬子的草图拿给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商议,二人把脑袋一歪,颇不以为然。
第24页 “简直是外行!” 柴田毫不隐讳地小声说。 “说的是啊!” 信长也有同感。习惯于两军对峙,临阵筑城的人,绝不会想出此类主意。不过古往今来,新战术往往出自不受先例的约束,如同外行人一般的新人。 矬子催促民工,日夜备料。不一日,材料备齐,上游的木工作业也告结束。九月一日夜,一应材料都装上了竹筏,乘夜幕顺流而下。 同时,矬子引两千喽兵抵达墨股。若干三昼夜,栽下五万根木桩,挖好了护城河。 其间,信长为配合矬子筑城,遣大军集结于小牧山,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因此,矬子在最初三昼夜逃脱了敌人的袭击,突击筑起了城墙,墨股外围作业基本竣工。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墨股一夜筑城”。 第四日,美浓拜槙村丑之助为大将,率领八千人马,正午由稻叶山城下的井之口出发,午后三时,抵达墨股附近,向木栅猛扑过来。然而,矬子却不慌不忙,驰马在阵中往来巡视。 “假如敌人逼上来,立刻开枪射击,绝不许出寨迎敌!” 矬子一边嘱咐手下喽兵,一边让后方的民工继续施工。美浓军屡屡发动进攻,企图趁矬子立足未稳,荡平墨股城,但始终不能靠近木栅。结果双方只能伏在木栅内外互相射击。傍晚时分,天气骤变,但见雷鸣电闪,暴雨如注,两军在雨夜之中对峙着。简直是上帝在帮助矬子。 “此人鸿福齐天,必当大贵!” 通过矬子首次指挥的战斗,小六好象看到了矬子的前程。 “我就跟随猢狲吧!” 小六之所以这样想,并非他的思维特殊,在安土时代,倘若可能,武士们都愿意跟随交好运的大将,以期分羹守禄,随主人而迁升。 据小六观察,矬子最大的长处是活跃而爽朗。虽身陷重围,但仍镇定自若,以笑声鼓舞士气,激励民夫。 “假如士气萎靡,这仗必定失败!” 矬子提醒小六说。于是深得战争之妙的矬子不断令喽兵和民夫哼起小调,以振士气。 “还要瞅机会出击!” 单纯防御,必然人心浮动,兵无斗志。 “劫寨吗?” 小六象在询问自己的头领。矬子漫不经心地答道: “嗯,就那么办吧。不过,对手是美浓军,夜间防守严密,营寨周围一定埋有伏兵。” 矬子的语气是那样从容不迫,仿佛在玩味着领兵为将的乐趣。他认为,传统的夜袭断不会成功! “让大家穿上草鞋!大雨之后,木栅前面的田野几乎成了水田,道路十分泥泞。此时劫寨,敌人脚下打滑,我军无此忧虑,这点儿差别,即可决定胜负。”矬子得意洋洋地说。 “机灵的猴头!” 小六不禁苦笑,心想:他既然这么说,也许有些道理。 矬子交给小六二百名喽兵,黎明前,把他们送出寨门。临行前,矬子拍拍喽兵的肩头或后背,鼓励说: “此番出击,愿大家杀敌立功。我藤吉郎将视功劳大小,把诸位举荐给大王!此外,每斩获一颗戴头盔的首级,赏钱两吊,一般首级,赏钱一吊!” 喽兵们欣喜若狂,争先冲出寨门,悄悄摸近敌寨。比起正规军,这伙人更习惯夜间行动。 佛晓前,二百人吶声喊,如饿虎扑食,一齐杀进美浓大营。美浓军大乱。趁敌人混乱之机,喽兵们一阵乱枪,割获敌人首级,逃回寨内。矬子立即向信长报捷,送上敌人的首级,然后紧闭寨门,坚守不出。城内继续施工,十座瞭望楼拔地而起。当日下午,城池外观已基本峻工。 美浓军仰望墨股城,不禁骇然。 “完了!” 美浓军一下子泄了气。人家的城堡既然已经竣工,就必须以攻城的方式强攻。攻城需要云梯、火炮,需要十倍于守军的兵力。 美浓军终于撤下围城的兵马,拔寨退回稻叶山城,此后,城堡逐渐在沙洲之上站住脚,美浓军已无力攻下墨股城。 “猢狲干得好!” 信长称赞说,遂封矬子为偏将,贊守墨股城,赐禄一百贯,同时以五十贯俸禄收下蜂须贺小六,令其辅佐藤吉郎守城。 墨股城突入敌人的疆土,迟早要遭到敌军的攻击。然而,信长期待的不是矬子的防御能力,而是他的特殊才能。 “用兵之前,猴精儿或许可以说服西美浓周围的老乡归顺尾张。”信长对猢狲抱有奇怪的希望。 确实,整个深秋,矬子基本上没在墨股城内,终日奔走于西美浓的各村镇之间,形容憔悴,疲劳得象个犯人。 第五回 微服私访半兵卫智取汤池义还城 矬子的思想很特殊,似乎和其他诸侯的武士迥然不同。对待加薪的态度便是佐证对于升任新城偏将的矬子,信长总不能老让他停留在原来的身分上,于是俸禄由最初的一百贯,一跃增加到五百贯。矬子一下子成了织田侯的中流武士。 “卑职无才,愧受此禄!” 矬子嗫嚅着,故意说给人听,众人闻之,不胜厌恶。 且不管出自本意,还是装模作样,矬子接到信长的敕令,当即退到另一间屋子,盘膝而坐,双眉颦蹙,使劲儿抓耳搔腮,作出一副着实为难的表情。
第25页 “大王为我破费了,我必须为他挣回一千贯。” 矬子反覆这样叨念着。以武士的眼光来看,矬子的想法实在可笑。一般的武士立功受禄,都为获得荣誉而满足,从而建立主从关系,这点矬子跟武士完全不同,他完全象一个商人。得到新恩,即是让信长吃了亏,既然让主人吃了亏,就要设法夺取敌人的领土,只要夺得一点儿土地,其价值就不止一千贯。这样,信长的支出就等于零,甚至还可以让主人赚取五百贯。总之,矬子满脑子的都是商人的思维逻辑。 眺望墨股城外,西美浓的田野一望无际,敌人的大垣城隐隐约约地矗立在雾霭之中。 我一定要夺取敌人的领土!矬子想。夺下墨股城外的两三个村庄,即值一千贯。矬子命令蜂须贺小六不间断地出击,很快夺得了超过一千贯的新领地。 猢狲真卖力气!信长对矬子的报捷颇为满意。当然,信长高兴的不是矬子夺得的那点儿土地,而是欣赏他考虑问题的方式。只要矬子如此干下去,信长就可以大胆使用矬子。 一日,墨股城的矬子向信长提出了请求,不是要加兵员,也不是要物资,而是要织田家的旗帜。织田旗为长幡,黄中透红,色如枯叶。 “请大王赐给小人旗帜!” 矬子再三恳求。信长应允,派人把旗送到墨股。矬子立即把它插到了新夺取的已归信长所有的村寨上。这使信长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把旗送到矬子手上,矬子就会不断地为自己扩大疆土。 有这只猴子,准能拿下美浓!信长当真这么想。 墨股城突入西美浓,石头城墙牢牢地立在疆界的河上,即使在枯水期,附近的河水也不干涸,老是象桔梗花那样湛蓝湛蓝的。 辽阔的美浓平原铺展在墨股城前,举目望去,沃野千里,海内再没有如此富庶的地方。而且,这里还是平定天下,实现霸业的战略要地。西美浓的关之原是扶桑陆路,交通的交汇点。通往京城的干线中仙路横贯东西,北有大道伸向北国,南有牧田大道直抵伊势。 信长认为,欲夺天下,应先得美浓。 “欲得美浓,先取西部为上策!”矬子向信长谋划着名。西美浓盘踞着三大望族:稻叶、氏家和安藤。若诉诸武力,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 矬子认为只能智取。因为西美浓不是斋藤同族,独立的气氛很浓,不似别人那样效忠于斋藤家。倘若陈以利弊,很可能归降尾张。 矬子详细探明了三望族之间的姻亲关系,族长的性格及其对斋藤家的不满等。然后,四处散布织田势力如何强大的流言,与此同时,现在的美浓国主(严格地说是盟主)斋藤龙兴如何懦弱,不问国事,终日沉溺于酒色的流言也不胫而走。 “美浓病入膏肓,斋藤气数已尽。来年前后,稻叶山城就是织田侯的了!” 小六手下的喽兵扮作商人、僧侣,昼夜出没于西美浓的村庄、田野之间,逢人便说,广布流言。 为了瓦解西美浓,矬子盯上了竹中半兵卫。半兵卫,字重治,是西美浓的一名贵族。永禄四年,信长进攻美浓时,中敌十面埋伏阵,仓皇逃回尾张后,才听说布阵的是黄口孺子竹中半兵卫。 因此,半兵卫的名字在美浓虽不响亮,而在敌国尾张却掷地有声。 此人祖居西美浓关之原东北五公里处的岩手村,城寨没在俯瞰村的菩提山上。城虽不大,但是可称得上要塞。其父重元早逝,所以半兵卫从少年时代起即为菩提山城主,领地折合成德川时代的俸禄约两千石,属乡间豪绅。 要说半兵卫不同于他人之处,就是通晓文字,自幼熟读兵书。对于战争,不象其他武士那样凭经验去体会,而是用头脑去思考。半兵卫犹如锥处囊中,十五、六岁即脱颖而出。每逢织田军入侵,他便领兵迎敌,成为先锋,或作后队,进退自如,用兵如神。织田军以为,半兵卫一定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矬子之所以盯上半兵卫,不是看中了他的军事才能,而是因为竹中家和西美浓的三望族都有亲戚关系,特别是半兵卫的妻子,是伊贺太守,安藤的女儿。如果能使半兵卫归降织田,便不难与三人通话。 矬子打扮成浪人模样,冒死潜入美浓国内,由中仙路垂井驿站抄小路来到菩提山下,登上山坡,来见竹中半兵卫。因害怕对方认出自己是墨股城守将木下藤吉郎,矬子自称是近江浪人。 不多时,半兵卫出现在客厅, “啊,他这么年轻!” 矬子大吃一惊。这半兵卫面白如玉,满脸稚气,年方二十一岁,娶妻还不到一年。 半兵卫一眼认出矬子。 “足下可是墨股的木下先生?” 半兵卫神色自若,淡淡地问道。 “足下好眼力!”矬子亦坦然地回答说。 “先生虎胆!不过,足下以为还可以生还吗?” 半兵卫眯起眼睛说。矬子作出一副吃惊的面孔,说道: “在下不曾想过生死之事,惟一心想拜会城主,才只身来到西美浓腹地,这全怪我疏忽!” “疏忽?” 半兵卫被矬子纯真的回答逗笑了。笑声一过,不禁想道:面前的矬子说不定是骗人的老手。 “先生来菩提山何事?”
第26页 “哪里,此来并无要事。只因城主乃海内智囊,兵书战策无所不精,山人不胜仰慕,今日特来拜会。 矬子寻找着字眼,夸张地笑着说。 “小可绝无此才!” 半兵卫的话音刚落,矬子使劲儿摆摆手。 “不不,城主在美浓鲜为人知,但却誉满尾张,特别是信长公,时常提起城主的才华。” “先生撒谎,信长公断无此德。” 半兵卫厌恶信长。信长引线狡诈,为一己私立,不论多么残忍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更何况他又是屡犯疆土的敌将,半兵卫对信长没有好感。 “不过,小可有一事求教。” 半兵卫说。因美浓人只求为自己建立功名,故没有一个肯捨死忘生,奋不顾身地为主人潜入敌人腹地的。然而,织田家却不乏其人,眼前就坐着一个。肯定是信长创造了这种独特的别国所不具备的家风。如果信长残酷无情,是无法使家臣冒死跑到菩提山上来的。半兵卫思索再三,不得其解,遂询问矬子。 “足下问得好,家臣每完成一件事,信长公都为大家高兴。大王知人善任,求贤若渴,不信谗言,而重实干,在下藤吉郎就是一个绝好的 例子。足下清楚,藤吉郎出生于庶民,尚能得到如此厚爱。仅此事,就可知道织田家的家风了。 矬子笑盈盈地说。半兵卫冷静地如一泓湖水,耐心地听矬子饶舌,至于对方来意,半兵卫从见到矬子的那一刻起,便清楚了。藤吉郎的目的在于怂恿自己倒向织田,只要自己倒戈,以岳父安藤氏为首的西美浓三大势力就会归顺于尾张。令人嘆服的是,矬子诱降的手段是何等高明啊!他不单靠摇唇鼓舌,而是以诚相待,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把自己的心捧到半兵卫面前。 “连在下都为主人重用!” 矬子再三重复说。言外之意,象半兵卫这样的人材,如果能够投奔织田侯,必将受到厚待。 “恕我直言” 半兵卫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小可讨厌信长公。足下称信长公爱惜人材,其实不过驱使他人为自己效力而已!” “此言差矣!这不象您这样的人说的话,所谓爱惜人材,不就是大胆使用人材吗?” “诚然。” 半兵卫为之一震。的确言之有理!为将者不求主人宠妃般的爱怜,亦不屑如嬖臣陪座于席间,只希望自己的才华何赤诚得到承认。半兵卫也感到为主人理解而厮杀于战场才是莫大的快事! “美浓则不然!” 半兵卫羡慕尾张,但他不愿效力于信长那种性情古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多有打搅,在下告辞了。不日战场上再会。” 矬子留下一个明快的笑脸,起身辞去。 尽管,劝降遭到半兵卫的严辞拒绝,但是,矬子的一席话却紧紧地抓住了半兵卫的心。 美浓的第三代主人龙兴昏庸,除酒色外,无所用心。 永禄六年四月,即矬子第一次寻访半兵卫的时候,信长把居城移到了清洲以北十公里处的小牧城,以此作为出兵美浓的立足点。这一事态,足以令美浓人警觉,但龙兴听到禀报,竟毫无反应。 这个龙兴还屡次嘲弄半兵卫。每次半兵卫进城,龙兴都邀其赴宴,席间百般挖苦,以助酒兴。龙兴的亲信自然看不起半兵卫。 龙兴的重臣多半是东美浓贵族,在感情上与西美浓人有隙。双方的对立来自美浓的风土和传统。半兵卫本人也看不惯东美浓愚顽守旧的陋习。 永禄七年春节,依照惯例,美浓国的大小武士齐集稻叶山城,向龙兴道贺,西美浓三望族的领袖伊贺太守安藤氏也携婿半兵卫来到城中,恭贺已毕,龙兴设宴款待国内的主要将领,酒酣,安藤氏朗声直谏道: “大王行事,臣以为不妥!而令织田信长盘踞小牧山,虎视眈眈,时刻不忘吞併美浓,而大王日夜沉湎于酒色,全不以社稷为重,久而久 之,岂不要亡国灭种?” 龙兴大怒,掷杯于地,把摺扇一丢,忽地站起身,欲杀安藤,好歹被左右劝下,龙兴仍怒气不息,以辱主犯上为由,令伊贺太守闭门思过。 无奈,安藤只好回到自己的领地本巢,郡北方芝原的城寨。半兵卫留在城内,恳求龙兴的宠臣斋藤飞弹出面通融,以求赦免岳父之罪。可是,飞弹持宠妄为,反而大骂半兵卫不识时务,半兵卫悻悻然返回西美浓,心中烦闷,躲进菩提山寨,终日茶饭不思。 半兵卫虽无心显示自己的才能,但被龙兴及其亲信当成白痴,随意戏弄,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我要让昏君瞧瞧半兵卫的手段。 年轻人气盛,愤怒终于使半兵卫的思绪产生飞跃。他心想:尾张是敌国且那样地看重自己,而在国内自己却遭到非人的冷遇!可见,藤吉郎的游说多少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那帮蠢货,有眼无珠!索性夺了稻叶山城,给他们点儿厉害尝尝,也好让昏君睁开眼睛看人!半兵卫主意已定,旋即找到岳父,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取稻叶城?” 安藤大吃一惊。稻叶城是道三筑大的美浓主城,城高豪深,固若金汤。领国尾张,垂涎三尺,织田家从上代信秀起就多次进攻此城,结果都吃了败仗。
第27页 “不错,国内的人都以为城坚而不可破,其实,这是一种迷信。不论是龙兴,还是宠臣,都躺在城坚器利的迷信上睡大觉。所以我们才去 攻打它。” “需要多少人马?” “十七八人 足矣。” 岳父没有嘲笑自己的女婿。 “用什么办法?” 半兵卫如此这般地讲明了自己的想法。 “万一受挫怎么办?” “不管成功与否,小婿将逃往近江。岳父大人是一城之主,藏匿不住,可投奔尾张织田侯。” 半兵卫知道墨股藤吉郎的说客经常出入安藤家。 “织田侯?” 安藤嗫嚅道。即使不获罪于龙兴,安藤对尾张的劝降也动了心。西美浓地处平原,防御薄弱,迟早要遭到织田军的蹂躏。 “索性一试。” 岳父压低声音说,夺城试半兵卫的事,事成之后,自己借给女婿兵力,等着守城即可,此类交易,还是应下来合算。 半兵卫的胞弟久作住在稻叶山城。实际上是斋藤扣下的人质,半兵卫暗地与久作联繫,让其装病。久作七岁,倒也使出浑身解数,装出大病缠身的模样,这样一来,竹中家自然要派大夫和家人探视,自正日中旬,连续十五六天,几乎天天都有人进城,独不见半兵卫的影子。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斋藤飞弹更是露骨地对竹中家的人说: “其兄实在冷酷,全无手足之情!” 进入二月,半兵卫终于来到稻叶山城,把从京中买来的药物及被褥、换洗衣服等扎成驮子,内藏兵器,让十七名家丁由城门大模大样地运进城中。 平时,城内要人只有斋藤飞弹及其党羽,共七八人。半兵卫坐于久作枕边,看看到了掌灯时分,半兵卫吩咐家丁,逐一盯上飞弹等人。 太阳开始西斜。半兵卫仍然守候在久作枕前,估计时刻已到,半兵卫向家丁使个眼色,家丁会意,旋即跑出;登上城内的谯楼,半兵卫随后离开了病室。 少顷,谯楼上的更鼓响了一下,拖着余音,空悠悠飘荡在山城上空。与此同时,除飞弹外,其余七人的性命分别消失在城内的各角落。 斋藤飞弹时常陪龙兴饮酒。这一日,正饮到酣处,忽听廊下有人高喊:失火啦!飞弹吃惊地拉开门,来到廊下,恰好撞上半兵卫。半兵卫起刀落,飞弹如半截木头倒在血泊里。 半兵卫转身回到病室,重新坐在久作枕前。这儿是帅帐,是指挥所。半兵卫又遣家丁登上谯楼。更鼓响了五下,城门早被半兵卫的家丁打开,等在城外的一千数百名安藤军随着鼓声一齐拥进城内。此时,半兵卫身披一领葱绿色铠甲,把一头盔朝头上一按,健步来到房外。 城内骚乱。半兵卫火速派人奔赴城内各处,平等骚乱,晓谕百姓,竹中半兵卫因宿怨除掉了斋藤飞弹,纯系私人之争,其他人可速速从东南城门逃出,免受伤害。否则,即视为飞弹一党,定杀不赦。此一款连斋藤侯也不例外。 龙兴被吓得魂飞魄散,丢下酒杯,披上女人的头巾,混在妇孺之中,由东南门逃出。他不敢在城外逗留,连夜逃到方县郡鹈饲山。 半兵卫轻而易举地夺下稻叶山城,守军驻扎在城内,除了岳丈,三望族中的稻叶和氏家两人亦出于友情派兵援助,占领军达两千余人。城坚势众,即使美浓国的其他人领兵攻打,也休想拔掉稻叶山城。 尽管是游戏般的政变,半兵卫仍以自己的名义独揽了城下的井之口(在岐阜市)的市政,履行诸侯的义务。保护寺院的神社,颁布了军队只负责守护而不得进入寺庙的条令,实质上等于完全占领了稻叶山城。 数日后,信长听到这奇怪的传闻。 矬子在墨股也得到类似的消息,派人详细探明了始末。 “半兵卫越发有意思了!” 矬子自语道。更使他感兴趣的是三望族的动向,对于半兵卫游戏般的夺城,以其岳父为首,稻叶和氏家都真诚地给予了援助。这一事实证明西美浓一带已经脱离斋藤的羁绊,形成了联合起来的半独立势力。 矬子旋即派蜂须贺小六为使,遍洽三人,许诺道: “织田军愿作后盾,所需兵力及粮草,尽请提出!” 三人亦非等闲之辈。小六没有得到任何答覆,仅混了一顿茶泡饭,很快就打发回来。小六告诉矬子: “浅井家也有使臣到了美浓!” 浅井是北近江的新兴诸侯,与西美浓为邻,地域辽阔,兵强马壮,民富国强,威镇附近各国。前一时期,每当美浓发生内乱,浅井家必定出兵攻到关之原附近。不过,其领土野心没有南邻的织田信长炽烈。 “这就是竞争!” 矬子心想。对于西美浓的三望族来讲,自然要考虑自己的归属,是投奔织田,还是从属于浅井? “美浓人历来喜欢温厚的大将,很可能厌恶织田,倒向浅井!” 长于观察他人心理的矬子审视着眼下的局势,开始加强游说工作。但是,小牧城的信长却无视矬子的努力,採取了单刀直入的外交方针,他遣僧人为使,直接和稻叶城的半兵卫交涉: “把稻叶山城卖给我!” 以此为代价,信长答应赐给半兵卫半个美浓。使者被让进客厅,恰好在城中的安藤欲答应信长的条件。半兵卫以目光止住安藤,说:
第28页 “碍难从命!” 关键时刻,夺下城池的半兵卫自然有发言权,此人一向寡言,一旦开口,讲话却颇有风趣。 “我这样做,只是小孩之间闹着玩。” 他的意思是说,这是自己和龙兴之间的儿童游戏,织田侯已是成年人,不必介入。 使僧不解其意。半兵卫无奈,只好讲了一番自己最讨厌的大道理。 “在下夺城是为了力戒主人的荒淫,不是欲望的驱使,而是忠义的行动。不日,在下将把此城归还主人。” 使僧领会,退出客厅。岳父安藤极为不满。诚然,夺城是半兵卫的智谋,但所需兵力都是安藤家的,毋宁说,处理稻叶山城的权利在自己和稻叶,氏家一边。 安藤回到西美浓,与稻叶、氏家商议。稻叶,即伊予太守贞道。因其头发剃得精光,人称一铁,自幼饱学,长于计谋,只是刚愎自用,重利禄,现为西美浓安八郡曾根的城主。 “半兵卫视战争如儿戏,着实少不更事!为何不把稻叶山城卖给信长?我们豁出老命出兵助战,不就是为得利么?” 一铁接着说: “幸好墨股藤吉郎的使者经常出入舍下,假如二位同意,小弟可对使者言明此事!” 二人贊同。一铁令其女婿利三为使,赶到墨股。矬子闻听,心中大喜,旋即打马来到小牧山,拜见信长,报知此事。 “嗯?” 信长听罢,歪着脑袋,默然不语。他刚刚听完使僧的报告,虽说遭到半兵卫的拒绝,但他对半兵卫的意见并无不快。心中暗想:世间意有如此人物!正感慨间,半道上又冒出个三望族要通过矬子出卖城池! “此事,半兵卫是否介入了?” “没有,半兵卫被排挤出来了。” “就他们三人的协议吗?” 信长的表情似乎在诅咒三个贪婪的傢伙。和半兵卫清心寡欲的性格相对照,信长对三人的印象更坏。矬子猜透了主人的心思,拼命说服信长,最后,信长终于点点头。 “告诉那三人,送人质来!” 只要送来人质,就等于明确了主人关系。 “美浓半国呢?” “交割了城池再说。” 信长闪烁其词,矬子暗自叫苦。他知道,主人的外交,谲诈无比,全无信义。到头来,岂不是自己害了这三人? 矬子回到墨股,微服潜入美浓,见到稻叶一铁,谎称信长概然答应。 “请问足下,美浓半国,确实有保证吧?” 一铁死死盯住矬子的脸,不放心地问,矬子迎着一铁的目光,使劲儿点点头,笑意从脸上的皱纹中流出来。 “太守放心,绝无差池!” 矬子就是这种人!尽管表面上轻松镇定,但是心理却如履薄冰,恰似千百条小虫在心尖上蠕动。话一出口,一切全靠一铁和自己的命运了。倘若走运,一铁等三望族得到半个美浓,自己也不必落下奸诈的骂名;万一背运,一铁等被杀,自己也不知道落何下场! 然而,事态正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竹中半兵卫由稻叶山城隐去,而且是戏剧性的退却。 半兵卫修下一书,遣使送往逃到本巢郡佑向山的龙兴,讲明还城一事;接着派人分头给以备中太守日根野为首的国内有影响的武士送信,恳请众人囊助龙兴受城,随信还附上了给龙兴的信的抄件,然后把城内打扫得干干净净,趁夜色不知循往何处。 半兵卫不寻常的隐遁乐坏了墨股城的矬子。三望族正一步步走向厄运!在这一点上,半兵卫和矬子的预见是完全相同的。 “若能得到此人” 矬子产生了一种愿望。当然,论出身和眼下的地位,还不可能把半兵卫收作自己的家将,不过,如果作为织田家的同僚,借其智慧,肯定可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也许半兵卫会来投奔自己,矬子抱着一线希望等待着。数日过去了,仍不见半兵卫的影子。另方面,矬子调动小六的谍报网,四处查询半兵卫的下落,调查结果,半兵卫好像不在美浓国内。 事件后西美浓三望族的处境多少有点尴尬,由于半兵卫开了不大不小的玩笑,三人再也不能从属于斋藤龙兴,半个美浓的交易也随之化为泡影,为免遭灭亡,只好送上人质,几近乞求般的投靠了信长。 信长收下了三望族。 一般地说,象西美浓三望族一类的大领主归降,会受到相当可观的封赏,可是此三人却丝毫未得赏赐,安藤等人对信长不满,信长亦有察觉,双方的关系疙疙瘩瘩,极不融洽。 数年后,即永禄十年八月,三人密谋起事,事泄,传入信长耳中。信长本想出兵讨伐,只因当时四面受敌,不得脱身。信长无奈,决定採用谋杀手段。他先命稻叶一铁进城。一铁有所悟,昂然来到城中,被让进一室。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一铁早已察觉隔扇后面埋有刺客,适见墙上有一挂轴,上书韩退之一诗,一铁遂吟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岂以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雍蓝关马不前。 声音低沉苍凉,如泣如诉,深深打动了刺客。信长自己也在廊下听到其吟,解除了对一铁的怀疑,少顷,信长出现在室内,斥退了刺客。
第29页 此事与矬子无关。却说永禄七年,矬子最关心的是由美浓消失的竹中半兵卫。得到半兵卫,既可摸清稻叶山城的弱点和攻城方向,也有助于瓦解美浓的地方武士,对此,信长也很清楚。最近,在矬子的诸多才能中,最受信长赏识的是谍报和笼络敌人。因此,美浓方面的事务全部交给了墨股城的矬子。 不一日,矬子得一喜讯,有情报说竹中半兵卫返回了美浓,关之原东面有片丘陵,名曰栗原山,与北面的南宫山遥遥相对,半兵卫隐居在山脚下的松林里。 矬子闻讯,扮成浪人,只身离开墨股城,到栗原山,约有二十四五里路程。由于矬子的努力,途中经过西美浓村镇已经归顺尾张,所以他的生命基本上没有危险。 半兵卫住在一间僧人抛弃的茅舍里。矬子立在门口,心想,小小年纪,意如此古怪! 一度夺下东方第一大城,坐在城中施政的半兵卫却象扔掉一只破鞋一样,丢下一座金城。跑到这儿来住茅屋! 常言道:没有欲望的人最难对付!半兵卫,不会为利禄动心的。不拘怎样,矬子括手敲门,但首次拜访遭到半兵卫的断然拒绝,被赶了回去。矬子初访没有成功。而后,他不惜跑三个小时,数次来到栗原山,努力说服半兵卫,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我求你了!” 只要半兵卫允诺,就等于得到了美浓,这一样使矬子执拗地劝说半兵卫。半兵卫亦有苦衷,一来不肯背叛美浓,二来织田信长难以侍奉。 “为了天下安宁!” 矬子出人意料地说。在世人眼里,凭目前织田家的那点儿势力,还想称霸天下,岂不是荒唐可笑么?可是,半兵卫没有笑,矬子的话反而意外地刺激了半兵卫的神经。再三叮问道:“织田侯真想统一天下吗?” 有强烈的表现欲望的人,舞台越大,越能使他感到其中的魅力。 “几经折腾,到头来还得食织田家的俸禄。小可不愿和信长直接接触,若在先生帐下为幕兵,倒是可以考虑。”半兵卫说。 矬子来到小牧山,跪在信长膝前,额头触地,诚惶诚恐地说: “小人有一事,恳求大王应允。” “说吧!” 信长近来发现,不论赏给矬子什么,都会成为扩大织田势力的资本。矬子讲罢自己的要求,急忙垂下头去。出乎意料的是,信长答应得十分爽快。矬子大喜,急忙拜谢信长,心想稻叶山城等于攥在自己手里了。 第六回 葫芦举起金城落美人稳住三万兵 矬子――木下藤吉郎运筹谋划,一心想夺取美浓主城,稻叶山城。关于攻城之法,半兵卫知道,藤吉郎迟早要问计于自己。 他害怕矬子找自己商量,尽管在织田家为官,但他不愿出卖美浓。令人吃惊的是,矬子似乎理解半兵卫的难处,隔不了三天,便找上门来,只让吃瓜,绝口不提攻城的事。 不知道是从哪儿买的,矬子每次都带来甜瓜。瓜皮青中透黑,咬一口,满嘴香,甜如蜜。 “人世间诸般快活,均不如品尝最新鲜的季节水果!” 每次来,矬子总是天真地说。矬子吃甜瓜的表情,更显得纯真,半兵卫不得不承认,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半兵卫已识破,这不是单纯的瓜,其中设有圈套。他认为,甜瓜本身就是矬子易物的商品,是诱人上钩的香饵。近来,矬子属下的蜂须贺小六及稻田等人的喽兵纷纷化妆成卖瓜的农夫出入于稻叶山城,有的干脆扮作商人以卖菜为名住在城下。这一切都和矬子攻城有直接联繫。 一日,半兵卫试探地问: “先生的瓜好卖吗?” 聪明的矬子立刻察觉出半兵卫的用意。 “好卖。瓜熟蒂落,不久大瓜即可上市!” 瓜熟蒂落,一语双关。矬子虽然没有文化素养,却是才华横溢的天才。 半兵卫知道矬子用计巧妙,他曾私下里听岳丈安藤讲过,西美浓三望族经过矬子的工作已答应为织田侯作内应。内应是秘密进行的,稻叶山城丝毫没有察觉。 三望族向稻叶山城的“主人”斋藤龙兴提出,织田军迟早要进攻美浓,我军集结于一处,对防御敌兵实属不利! 理由是,倘若把重兵集结于稻叶山城,各地就无法灵活防御。因此要分散兵力,屯驻于各村,反过来讲就是让稻叶山城变成一座空城! “噢,那么做有利么?” 愚蠢的斋藤龙兴不辨真伪,立刻照办。然后矬子又通过三望族向斋藤龙兴进言: “假如尾张的织田侵入美浓,大王可以把城下的商人及财富全部移进城去,城下商人的财宝是大王的财富,落入他人之手,只能富了敌人。让商人携带着金银珠宝进城,有利于城中防御。 矬子企图让大批闲人拥进城内,消耗敌人的粮草。 正统的武士断无此计。商人出身的矬子用计之奇特,使半兵卫大为惊诧。 永禄七年八月一日,矬子的主人织田信长突然由尾张的小牧城出发,顶风冒雨,闪电般扑向美浓的稻叶山城。 信长集结了所有兵力,可以说是倾国而出。一万二千名织田军跨国界河,穿过敌人的村庄,浩浩荡荡,一路进发。奇怪的是,和以前不同,所到之处无一人抵抗,沿途的地方武士反而领兵和织田军汇合,携手并肩,一道前进。矬子的努力出现了奇蹟。
第30页 “矬子干得好!” 信长佩服矬子的特殊才能。眼下,矬子一马当先,沖在织田军的最前面,他必须以实战者的姿态出现,断不可呆在后方谋士的位置上。因为谋士是永远立不了战功的。人们对战功的理解是保守的,矬子希望自己在刀枪丛中立下令人瞩目的战功。遗憾的是,矬子没有斩获敌将的体力。 织田军在城下放了把火,不论是佛寺,还是武士的宅院,凡是有助于敌人防御的建筑物全部被烧光,稻叶山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城外,信长埋下两三道木栅,把美浓军团团围定,而且占领了连接稻叶山城的瑞龙寺山,引中军屯驻在山上,与主城对峙。 “我要一夜攻下此城。” 信长夸下海口。但稻叶山城毕竟是东方首屈一指的坚城。不论怎样强攻,也没有攻下,信长焦躁起来。后方尾张空虚,不能在这儿僵持十天以上。 “猢狲,把半兵卫找来!” 对信长来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半兵卫曾带领十数名家丁攻下过稻叶山城,他有魔术师般的经验。 “有无办法攻下城来?” 半兵卫由墨股赶来,信长就噼头问道。主人的态度是强硬的,而如果说出来,就等于出卖了旧主人,半兵卫十分为难,只得答道:“小可 无计”。旋即退出,折回墨股城。矬子悄悄跟出来,尾追着半兵卫。 “藤吉郎理解贤弟的心情,有关攻城之法,不敢勉强贤弟!” 回到墨股城,矬子亲切地对半兵卫说。实际上,他是想知道通向山顶的道路。只要从半兵卫口中套出有无小路,假如有登山口在哪儿就行了。但是矬子并不直言,乐呵呵地只是闲聊,以此表示对半兵卫的同情,从而打动他的心。此计果然奏效。 “这个人还不错!” 半兵卫想。对于一无门第,二无体力,两手空空的矬子来讲,讨人喜欢是他唯一的财产。有了它,矬子才被信长收留下来,今天才能够象个人样地立身出世,半兵卫也被矬子这种醉人般的可爱迷住了,终于改变注意,打算送给他一次立功的机会。 “有条小路” 半兵卫说,从长良川悬崖可以爬上稻叶山城。中途没有路,山上怪石林立,断崖峭如刀削,连山鹿野猪也难以通过,据说沿这条路可以登上外城的东北城墙。 “不过,小可只是听说,不曾亲自爬过。” 半兵卫顿了顿,继续说: “不过,这也不济于事。山高路陡,大队人马爬不上去,战术上没有利用价值,倘若数人,倒是可以爬上去,可是数人爬城,岂不是白白 送掉性命?先生您看” 半兵卫盯着矬子,仿佛在说,似这样,你也爬吗? 藤吉郎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喜不自胜地说: “爬,我要爬上去!” “会死掉的!” 半兵卫平静地说。所谓武士,活着才能建立功名,人死了,万事俱空。藤吉郎升天,将抛下没有后嗣的宁宁,若膝下有子,还可以支撑门户。撇下寡妇,信长连禄米也不会给她的。 “你一定要登山吗?” “大不了一死!” 矬子的目光很吓人。一想起为谋生,而受尽屈辱,历尽艰难的少年时代,如今为求取功名,即使豁出一死,又有什么不值得的。 “此人一身是胆!” 半兵卫心头一震,仿佛被藤吉郎的气势击了一掌,同时闪出一个念头,或许可以把自己的一生及后嗣托给这个小个子男人。 矬子在为自己培植亲信,收罗家将,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小六等人是藤吉郎举荐给信长的,身分是“协助木下藤吉郎工作”,即所谓幕宾。此外,藤吉郎还有用自己的禄米豢养的家将,如异父兄弟木下小一郎秀长和妻弟浅野弥兵卫。 欲建功立业,必须寻找能人,收作家将。 矬子时刻把此事放在心上。一日,信长在尾张狩猎时,收下一名猎户,名叫堀尾茂助。茂助虽然年少,但沉着刚毅。据说其父是岩仓织田的浪人。矬子看中了茂助,恳求信长赐给自己。从此,藤吉郎手下又添一员小将。 攀登长良道,需精选敢死队的成员,矬子首先选了堀尾茂助。猎户出身的茂助,对爬山自然有特殊本领。 “你愿意去吗?” 为慎重起见,藤吉郎徵求茂助的意见,茂助长于深山,沉默寡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敢死队中,除嚮导茂助外,还有六名野武士出身的头领、蜂须贺小六、蜂须贺又十郎,稻田大炊助、(木尾)田隼人、青山小助和日比野六大夫。过去,这伙人都说昼伏夜出,剪径劫道的强人,他们最适合干偷营摸寨的差事。 留守的木下人马由小一郎和浅野弥兵卫带领。 “办法是这样的。” 矬子跟大家商量这一仗的打法,敢死队攀登成功后,即在山上挥动竹竿,竹竿上倒绑着一只葫芦。留守的兵马看到葫芦,立刻奔向瑞龙寺山嵴,沿山嵴逼近外城城门。矬子带人从内侧卸下门闩,小一郎等引兵拥进城内。 “此事不许泄漏半点风声!” 矬子说。 “可是,这能行吗?”
第31页 浅野弥兵卫歪着脑袋,忧虑地说,弥兵卫虑事周到,是地地道道的务实派,只是性格过于持重。 “这就靠碰运气啦!” 矬子说完,突然想起信长扑向桶狭间,袭击义元中军时的心情。桶狭间一仗是百战中的侥幸,由于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反而使信长产生恐惧心理,此后再不敢使用这法子。不过,矬子想,在人的一生中,有必要冒险考验一次自己的命运。矬子把此番袭城看作信长的桶狭间之战。 “万一失败,不过一死。” “那怎么行!” 小一郎皱起眉头。矬子的异父兄弟小一郎性格温厚,绝顶聪敏,作为兄长的助手,是再合适不过了。 “小弟替兄长去!” 小一郎说。矬子捧腹大笑。 “小一郎,你想想,为自己碰运气,哪能找人代替?” 矬子丢下一句话,不以为然地出发了。实际上,此番去袭城,他人是代替不了的。惟有少年时代夹在盗贼,赌棍们中间,流浪于山野的猢狲才能担此重任。 这是一个冒险的夜晚。当时的情景给矬子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连同矬子,一行八人趁夜色奔向长良川河滩。他们把船推向河心,在月光下向前划去,不大一会儿,八人悄悄把船划进断崖的裂缝,月光被遮住,四壁幽黑,刺鼻的苔藓气味充满了整个空间。 “鑱岩烂肚肠,藓鼻刺鼻腔。” 矬子顺口吟道,矬子的诗有点象江户时代的淡林派的诙谐诗,诗风庸俗而有内容,俏皮话穿插其间,妙趣横生。晚年,矬子诗兴大发,每天几乎作一打蹩脚的和歌,害得左右叫苦不迭。 悬崖矗立在面前,直上直下。仰道望去,崖巅和星空相连。八人中,(木尾)田隼人善攀登,他人无出其右。 “待我先上!” (木尾)田把绳子系在腰间,抓住岩缝中的杂草或灌木,象一只壁虎贴在岩壁上,朝着星空,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去。(木尾)田终于爬上崖顶,放下绳子。藤吉郎抓住绳索攀援而上,少顷,一行进入深山。茂助凭着自己的嗅觉和直感,在头前带路。 “茂助,不会错吧?” 蜂须贺小六很不放心,不住地提醒茂助,害怕毛小子领错了路,藤吉郎止住了他。 “一切交给茂助!” 矬子认为,别人乱插嘴,会打乱茂助的感觉。 “可是,茂助也没有爬过这座山,完全託付给一个孩子,万一出点差错,掉进山谷怎么办?” “大不了一死!” 茂助象个哑巴,只顾默默地走路。时而收住脚步,仰望星空,似乎在辨别方向,矬子等人越过几条峡谷,攀上最后一道悬崖时,天已放亮。晨雾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间小屋,象护粮小校做饭的茅棚。矬子唤过青山小助。 “现在用上你的一技之长了!” 矬子郑重而客气地说。猢狲在蜂须贺家作食客时,青山为兄时盗贼。 “就看兄长的手段了。” 矬子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小助被矬子捧得晕晕乎乎,喜不自胜地钻进雾霭中。片刻功夫,小助返回来,把烧糊了的米饭分给众人。米饭上粘着殷红的鲜血。显然,小助杀死了煮饭的火头军。矬子低下头,默不作声地除去米饭上的血污,然后放进嘴里,矬子有个奇怪的特点,不愿意杀人。 小助把特意准备的火硝塞进茅棚,等到一定时间,茅棚就会自动起火。塞饱肚子,八人从小校尸体上剥下袖章,扮作运粮队,混进外城城郭。 此时,山上的茅棚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守城士兵大乱。矬子等人趁机摸到外城城门,偷偷卸下门闩,城上有人挑起葫芦,给攻城的士兵报信。 小一郎和弥兵卫率领的木下军抢先冲到城下。紧接着,先锋柴田胜家率前部杂在木下军中间,潮水般涌进城内,转眼占领了外城。 外城是稻叶山城的一座山峰。当时,城主斋藤龙兴不在山顶大帐,而在山脚下的府第里。大营失守,制高点被信长占领,龙兴惶遽,弃城逃往近江。 信长从其父那一代起,费时二十年,终于攻下稻叶山城,夺得美浓。 夺取稻叶山城的成功从根本上奠定了矬子在织田家的地位和势力。但是,立下赫赫战功的矬子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封赏。 “猢狲,我给你增加俸禄。” 信长对矬子说。不过,他清楚地看到主人根本没有给自己增加俸禄的意思。信长经济观念异常强,从不愿意为家将破费。 “不不,区区小功,猢狲不敢受赏。小人那份儿,暂且存在大王那儿吧。” 既然矬子有话,信长更不提起。矬子的俸禄仍然停留在三千贯上。 眼下,信长最迫切的任务是扩充兵力,夺取天下。为此,就要压低家将的俸禄,家将们也乐意忍受。因为他们对信长寄託着希望,认为一旦大王得坐天下,我们也落得封妻荫子。 夺得美浓之后,信长铸了一枚“天下布武”印,用于公文,有意让诸将造成一种织田家有希望夺取天下的印象。不仅矬子,织田家上上下下,均忘记了自己可怜的俸禄,兴奋得手舞足蹈,誓为主人效力。 稻叶山城及城下的井之口镇被信长改名为歧阜。从此,矬子在织田家的势力大增,并不是因为他战功卓着,而是由于他笼络人心,瓦解敌人的才能得到了信长的赏识。信长认为,猢狲的智谋是必不可少的。
第32页 自从信秀以来,尸山血河,久攻不下的稻叶山城,由于矬子深入对方腹地,离间、分化敌人,最后略施小计,便轻而易举地夺到手了。 信长对猢狲刮目相看了。可以说,信长的战争观从稻叶山城的得手而大大改变。过去信长是勇猛剽悍,以力破敌的大将,当然他也使用计谋,而且把从岳丈斋藤道三那儿学到的,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谋略全部用于战争。可是,象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一样计谋不过是从属于战术的附属物。但是矬子的做法却截然不同,从头到尾运筹谋划,一套软功夫贯彻始终。交兵厮杀不过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信长寻思,既然使用这种方法夺得了坚不可摧的美浓,今后也应以此法开拓疆土、寻求发展。因此,信长开始注意策略外交。 “这是猢狲教给我的啊!” 信长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矬子本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改变了信长的思维方式,反而认为信长具有新思想,自己只不过拼命地跟上主人的步伐,迎合主人的心理。在这方面,两人的关系显得格外微秒。 连矬子的妻子宁宁也以为矬子不可思议。宁宁作为浅野家的养女,深知武士的生活。可是,自己和矬子经营的这个家却不象朴素清静的武士宅院。一年到头,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络绎不绝。行脚僧、小商贩、游士、耍木偶的艺人、建神设的木匠等,各色人物,无所不有。这些人熟头熟脑地找上门来,开口便问: “藤先生在家吗?” 最初,宁宁十分不快,象哄狗似的,把他们撵了出去。事后,矬子气得脸色通红,训斥说: “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他们是夫君的故旧吗?” “有故旧,也有新交,还有慕名从远方赶来的客人。这些人全不可慢待,统统要奉为上宾,待以酒饭!“ 宁宁百思不得其解,又无可奈何。矬子寒酸的过去,仿佛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宁宁很不乐意,她一直担心邻居的夫人会耻笑自己。 矬子的邻居是祖祖辈辈在织田王手下为臣的武士前田家,字又左卫门,人称人称犬千代,武艺超群,是远近闻名的战将。木下家和前田家颇有邻居的缘分,不论在清洲,还是在小牧,全身邻居! “我与木下兄缘分不浅啊!” 利家对矬子说。二人性情相投,自然亲密起来,矬子甚至为利家保了媒。为这位比自己小两岁的名门出身的二相公作月下老。利家对藤吉郎的前身无偏见,不嫌恶。藤吉郎对利家不胜感激,由衷地说: “木下与贤弟情同手足!” 二人除公务外,私人亦有来往,利家的妻子名叫阿松,颇贤惠,性聪敏,虽无沉色落雁之空,倒也眉清目秀,风姿娇好。阿松有时隔着木槿篱笆,格格地笑着说: “宁宁夫人,府上客人真多呀!” 由于丈夫出身贫贱,被阿松一说,宁宁受不住,当面责问矬子: “为什么现在还接近那些人?” 矬子只顾笑。笑罢,干脆又补充一句:“如果客人没有住处,即使我在墨股,也要留客人住宿!” 房子狭小,哪能住得下客人!武士的住户普遍紧张,这也是织田家的一大特色。宁宁十分为难,不过仍然腾出房间,留客人歇息。 不久,宁宁明白了丈夫的用意,矬子在收集各国的情报,他是织田王的谍报官。美浓变成织田王的领地后,矬子的目标开始转向甲州。 矬子早就估计到织田王的最大敌人是甲州的武田信玄。信玄用兵如神,随时可以动员三万人马,麾下的甲州兵英勇善战,绝不是一触即溃的尾张兵所能抵挡得了的。而且信玄野心勃勃,时刻准备西上夺取京城,一统天下,只是受到北方上杉谦信的牵制,不得脱身。假如和谦信的关系得到缓和,他必定挥师西去,踏平东海道。若如此,处在进京路上的织田家只有两条路:或灭亡或屈膝投降,拱手称臣。矬子认为,信长无力和北方的信玄交战。作为织田家的方针,只好和甲州结盟,讨好信玄。外交嗅觉比矬子更敏锐的信长也持同样看法。 “猢狲,你知道甲州的情况吗?” 一日,信长问矬子,矬子做出一副傻呵呵的样子,口称“小人不知”。天生的一脸傻相,不知多少次拯救了矬子!收集谍报,瓦解敌人的行当离不开奸计和阴谋,但他必须努力作出明朗的表情,否则,就会被信长杀掉。信长本人也好权谋,阴险狡诈,但却喜欢性格爽朗,笃实耿朴,敢于在太阳底下与敌人格斗的家将,并把自己的好恶毫不隐讳地挂在嘴上。每当和这样的家将讲话时,平时不苟言笑的信长却能放声大笑。猢狲要给信长造成一种印象:自己粗心还带几分愚钝。 “我只是听说他的四子胜赖还未婚配。” “年龄呢?” 信长眼睛一亮,急切地问。 “今年十八岁。” 信长一步步询问,矬子一点点回答。猢狲对武田家的事情摸得格外详细,一件件如数家珍,对信玄所处的战略位置及弱点亦了如指掌,如亲眼目睹。信长通过矬子,未出王府,便掌握了甲州的一切情况。 “对,就这么办!” 信长心生一计。他马上派人四下里为自己寻找“公主”。信长膝下没有适合嫁给胜赖的女儿,他打算把别人的姑娘悄悄接进府中收养。
第33页 ――可有美貌女子? 正物色间,听说美浓苗木的领主远山左卫门有一女,名叫阿雪,冰肌玉骨,窈窕绝色。事出偶然,左卫门的妻子恰好是信长的姑母,论辈分,阿雪是信长的姑表妹。信长顾不上这些,遂作为女儿,偷偷接到织田家中,叫人称她“阿雪公主”。 信长经常带阿雪出去游玩,丫鬟使女,前呼后拥,甚是气派,成为城内的一大新闻。 期间,信长多次向武田家进贡,贡品讲究,物美量大,一心讨好信玄。开始,武田信玄怀疑信长,这黄口孺子,如此恭顺,必有企图! 信玄十分警惕,从不还礼,收下贡品了事,但信长照旧遣使纳贡,献上大宗礼品。 终于,信玄不再怀疑。信长见时机成熟,立刻遣同族的织田信正为使,进入甲府,为阿雪求婚。 “噢,欲通婚吗?” 信玄越发放心了。在这种情况下,新娘实质上就是人质。显然,织田信长为求得自己的庇护,因此才送来了这么多贡品,甚至还有人质。信玄对信长产生了好感。一旦产生好感,这桩骗局自然要以信玄的失败而告终。 “好,可以联姻!” 信玄说,武田家是源平以来的名门,室町时代足利政权的镇远将军。本来,突然发迹的新诸侯织田家是不配和武田家联姻的。 “不过,看在信长诚实的分上可以联姻!” 武田信玄欲把门第的不协调施恩于信长,对这门亲事热心起来,当即召见织田家的使臣,亲自定下迎娶日期,又遣赴织田家通好。信玄向“尾张孺子”遣使,这还是第一次。 信长攻下稻叶山城的翌年,即永禄八年九月九日,阿雪公主被迎娶到甲斐。 “大王的手段不比寻常!” 矬子对信长的笼络才能极为嘆服。但是象这种危险的骗术,矬子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的。 永禄十年,岐阜城改建完毕,信长搬到了美浓的岐阜,藤吉郎也在城下分到房舍,宅第仍然和前田利家为邻。不久,王府传出消息,信长欲选拔武艺超群,骁勇善战,足智多谋的大将编成红、黑二队。红衣队十人,黑衣队十人,入选者,不仅荣耀无比,而且一旦信长得坐天下,自然都在封侯之列。 “夫君能入选吗?” 宁宁半开玩笑地问,矬子放声大笑,震得宁宁直捂耳朵。尽管矬子以笑声搪塞了宁宁,但是心里却多少抱有期待的心情。 信长选人非常严格,亲自挑选。最后,二十名编额,仅选中十九人。 “大王,还缺一人呢。” 老臣林通胜小心翼翼地说。信长说: “无称职者!” 不数日,十九名人选公布出来,其中没有矬子。佐佐成政,生驹胜介,福富平左卫门等素有战功的武士均榜上有名,前田利家也被选进红衣队,“啊,又左,恭喜恭喜!” 矬子跨过篱笆,立刻登门向前田祝贺,但是心中不免寂寞。墨股城已失去存在的意义,城被拆除,猢狲守城的职务也被罢免。目前,矬子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差事。 “实在无奈!” 矬子只好重操旧业,专心收集情报,从这一时期起,由近江来找矬子的陌生人显着增加。他又盯上了近江,信长欲称雄天下,近江是必经之地,矬子必须帮助主人打通这条通道。 第七回 信长假道袭京师木下殿后建奇功 “猢狲傲慢无礼!” 不知什么时候,王府上下传出议论,认为矬子恃信长之宠,拿老臣也不放在眼里,妄自尊大,傲然无物。群臣无不痛恨,背地里骂他“托大”。 但是,矬子本人并没有察觉,因为众人惧怕矬子,从不敢当面辱骂他。深更半夜,矬子经常被信长悄悄唤进王府,长时间密谈。显然,矬子已在参与织田王的机密大事。众臣担心他在主人面前参自己一本。 “大概您还蒙在鼓里吧?” 忠告矬子的是邻居前田利家。 “藤兄为人所憎!” 利家把众人的责难一一告知矬子。矬子哭丧着脸,委屈地说: “可悲呀!” 要说自己的长处,不就是从来不进谗言,不告黑状么?倘若在主人面前议论他人长短,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奸臣,嬖小子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具有奸臣的才能和素质,但是矬子无时不在克制着,警惕着,不使奸佞的那一面冒出来。 “不过,为重臣憎恨已成事实,还是留意些好。” “我会注意的。” 矬子眼含热泪,再三感谢利家的厚意,利家亦深感矬子朴直。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 “藤兄还需要多立战功!” 利家认为,只要立下卓着的战功,众人不敢不服,一切非议都会自然消失。 当晚,矬子回到家里,立刻作出一副快活的笑脸,吩咐妻子: “宁宁,大喜事!打酒去,饮酒祝贺!” 矬子把蜂须贺,稻田等裨将和浅野长政召集在一起,开怀畅饮。席间,令众人: “唱起来哟!” 自己则站起身,狂舞一曲,其动作称不上是舞蹈,只不过是手脚乱动罢了,把蜂须贺小六等人乐得前仰后合,拍着手给他打拍子。客人利家亦忍不住起舞助兴。众人推杯换盏,利家和小大直喝得酩酊大醉,但是,谁也不知道矬子到底庆贺什么!
第34页 席散,利家询问矬子。矬子不无自豪地说: “日间蒙贤弟不弃,告知实情。仔细想来,藤吉郎本是默默无闻的奴僕,如今能为赫赫重臣所憎恨,实在难得,这便是成为一条汉子的佐证!” “说的是啊!” “应该庆贺吧?” 矬子作了个怪相。平时见酒就醉的猢狲,今日却格外清醒。 性格单纯的利家对矬子豁达的心胸由衷佩服,逢人便提起此事。 ――憎恨矬子才是自寻烦恼嘞!你越憎恨他,他越高兴。 众人目瞪口呆,遂失去了议论矬子的兴趣,矬子的计谋奏效了。他最害怕好猜疑的信长听到各种流言,当真怀疑自己心怀二志。 尽管众人的议论平息下去,但是老臣佐久间信盛一有机会仍然在信长面前诽谤矬子,信长当即申斥道: “我长着眼睛!倘若矬子不识抬举,我自会拿石头砸碎他的秃脑壳,无须你来饶舌!” 信长的一番话,很快传到矬子耳中,矬子心中大喜。暗自寻思,大王已把自己看作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诚然,如果失去使用的价值,很快就会被杀掉,但是只要有用,便可一步步立身扬名。 矬子是个怪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努力把事情朝好的方面去理解。 “不过,必须在战场上立功!” 利家的忠告,时刻撞击着矬子的心,也许迟早会有机会的。 却说信长以岐阜为据点,北往甲斐,南去伊势,威胁伊贺,进而欲用外交手段攫取近江,他一刻也没有忘记称雄天下。 时光把历史推倒永禄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岐阜来了一位贵客。客人的到来为信长的一生打开了幸运之门。 “大王拣了件宝贝!” 织田王的命运使矬子浑身颤慄。客人是漂泊四方,有室町将军继承权的足利义昭。 义昭早年出家,是奈良一乘院的住持僧。胞兄义辉为京师权臣三女子,松永谋杀,义昭自己欲为将军,遂逃出寺庙,蓄岁还俗,流浪于各国,旨在寻找一位拥戴自己攻进京城继将军之位的英雄。最初,义昭投靠南近江的佐佐木承祯,但佐佐木靠不住。他又逃往越前,寄希望于朝仓氏,然而朝仓氏毫无称霸天下的野心,义昭不胜失望。 ――新兴的织田家如何? 滞留在越前敦贺时,左右向义昭进言道,织田家不是足利政权的诸侯,而是信长的父辈趁乱世,掠夺他人领地,突然暴发起来的土着势力。在义昭看来,织田等于庶民。不过,最近听说织田信长宛如着了魔,拼命夺取了领国的土地。 “织田家的根底卑贱了些,可是正因为卑贱,自己去了,才会使他们喜出望外,真诚相待!” 义昭决定採纳幕臣的建议。与织田家联繫的是幕臣细川藤孝和甲贺的和田惟政,还有效力于幕府复兴的志士,浪人出身的明智光秀。 信长欣然答应,由越前迎来义昭。一行进入美浓时,信长重整仪容,身着朝服,恭迎义昭于岐阜城外的十里长亭。 信长腾出岐阜西门外的立政寺作馆舍,请义昭下榻。客人刚刚步入馆舍,信长便在立政寺书斋拜谒了义昭。御帘捲起,信长俯伏于地――这位从未跪过人的信长,如今却照精通宫廷礼仪的幕臣细川藤孝所教,叩拜了义昭。 信长背后,象小山一样堆放着献给义昭的一千贯铜钱,还有铠甲,佩刀等礼品,不是礼单,而是把实物搬进书斋了。 信长很快退出,在客间,款待幕臣。酒酣,一幕臣开口道: “立政寺固然不错,但作为将军御所,略嫌狭窄。” 义昭虽然是亡命将军的继承人,但是南近江仍为他修了座将军府,越前也为其提供了一座城池,而织田家则拿小庙作馆舍。在礼遇上总有点儿那个,幕臣虽未明言,但心里却有些轻蔑信长,认为信长是个乡巴佬,根本不懂如何为将军安排寓所。 信长恶狠狠地瞪了幕臣一眼。幕臣乃上野菜。 “你别忙啊!” 信长象吐出一颗英萸核,不屑地说: “我南征北战,厮杀于疆场,没功夫在美浓修建将军府,而且修了也很浪费!” “讲话够痛快的!” 矬子在一旁接待客人,听到主人这话,从心眼里高兴。织田家的其他重臣则骇然。“没功夫”、“浪费”,无礼之甚莫过于些,幕臣们亦感不快,满座索然。 “所谓浪费……”信长说,“因为本帅欲在两三个月之内占领京城。将军府应建在京都,歧阜乃穷乡僻壤,建了又有何用。 啊,话音未落,众人被吓得目瞪口呆,在京中竖起大旗,是天下英雄的愿望,纵使上衫谦信,武田信玄和长曾我部元亲也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然而,信长讲起来却如去厕所小解一样平静。 “办不到吧?” 众人将信将疑,惟独矬子心中有底。信长既不是吹牛,也不是玩魔术,其中有些缘故,根子在北近江。由美浓进京必须经过近江境内的琵琶湖畔。近江北有浅井氏,南有佐佐木氏,两大势力各据一方,若出兵攻打,估计需要两三年时间。 因此信长採用了矬子的做法,不用强攻而用智取,他把妹妹阿市嫁给浅井家的年轻主人长征,联姻获得成功,阿市已嫁过去三个月。
第35页 矬子多次出使浅井主城小谷,向北近江的家臣商议借道。对方满口答应,保证让织田军安全通过北近江,甚至还说,信长公进军京城时,近江也可出兵相助。 浅井家的家风朴实正直,恪守信义,既然答应,不会有假。 信长创造了奇蹟。同年九月七日,信长率领三万大军,进入近江,转眼之间攻下南近江十八城,九月二十八日,挥师进京。从足利义昭寄身于歧阜道成功,历时仅两个月零一天。 永禄十二年,信长如约为义昭修建将军府,四月竣工,一直十四日搬进府中。然而信长本人不常驻京城,甚至没为自己准备公馆。有事,即率大军旋风般赴京,事毕立刻搬师返回歧阜。 义昭请信长常驻下来,信长却笑笑不置可否。实际上,阿波三女子一党占领京城多年,其残余势力时刻窥视京城动静,曾一度攻进城内。当时,信长接到飞报,冒着大雪,在歧阜和京都之间奔驰了两天,把他们再次赶出城去。 “倘若有变,信长会即刻赶来,请将军放心!” 信长说。眼看,将军府就要落成,义昭反而不安起来,恳求信长说: “请派一得力大将镇守京城。” 皇上亦有旨意,经久我大纳言传旨于信长。 “何人堪当此任呢?” 信长思索着,此人必须文武兼备,智谋过人。作为自己在京都的代理人,要上能应付朝廷和将军,下可执掌政务,守卫京城,抖织田王之威,震慑领国之敌。因此,人选很难确定,义昭希望亲近自己明智光秀担任此职,但信长根本不予考虑。理由是信不过,不是信不过光秀的为人,而是因为光秀初为织田家臣,信长不便向其亮明自己的真实想法,况且,光秀与义昭过于亲密,在保守织田家的机密上也多有不便。 朝廷暗示信长,希望把织田家的重臣柴田、佐久间,丹羽,林氐等人中的一位留在京城。因为他们都是织田家的世代重臣,早已名震天下,京中百姓听到他们的名字就会放心,但信长以为不妥,他们都偏重于依靠武力,缺乏外交才能! “镇守京城非猢狲不可!“ 信长想。猢狲无名,在织田家的地位也不高,但是除了他,再无人懂得自己的真实意图。信长表面上对义昭毕恭毕敬,然而心里只不过把他看作工具,当成为统一天下而虚设的傀儡。将来,一旦不需要他的时候,就要把他扔掉。可是,眼下他假装恭敬,一味地推崇义昭,把他作为武门泰斗供起来。而柴田、佐久间和丹羽等一班重臣不辨真伪,视信长的表面行为为真心,宛如敬神一般仰慕义昭。 惟猢狲知我心府,可让他去应付京中的复杂局面。信长撤离京城的前三天,把矬子叫到下榻的清水寺室中,对他说: “猢狲,听令!” “是!” 猢狲抬起头,一副极严肃的面孔,信长是个爱挑剔的谐嚯家,但却十分欣赏矬子那种怜似忍着口含黄连之苦而又略带几分得意的表情,矬子愈认真,表情愈显得痛苦,信长瞧着矬子那副滑稽相,真想冲过去打他几个耳光。 “我命令你去镇守京城!” 矬子大惊。如此要职,应该任命织田家的重臣或信长的同族人,绝不是一年前还徘徊在奴僕和侍从之间的自己可以充任的职务。 矬子暗自思忖,此事非同儿戏!同时,在这瞬间他就看穿了信长任命自己的意图。 “虽是大王之命” 矬子开口说话,话一出口,矬子已经思定应以什么态度应酬自己的主人。 “哪怕五马分尸,车裂油烹,小人也断不敢从命!” 信长勃然大怒,连声大叫:“贼猴,我让你高兴,你竟敢不高兴吗?” 他是想让这个萝蔔头样的傢伙担任日本最显赫的职务。 “猢狲害怕了吗?” “不,小人不怕。是主公欲杀猢狲!” 矬子有自己的主意,故意拼命地喊,信长惊愕不已,凝目注视着矬子不寻常的表情。少顷,信长吼道: “贼猴,讲!” 意思是我听你说,有何想法,不必惊慌,照直讲来!信长有怪僻,讲话时总有让人难以理解的省略。 “谢大王,小人就直说了吧。倘若猢狲镇守京师,只怕京畿及王府诸臣不服,若如此,重臣忌妒,京中显贵蔑视,不听猢狲约束,一旦有辱大王英名,猢狲便不得不负罪自裁。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因此,小人固辞,不敢受主公大恩。” “哼,废话!” 信长心中烦躁。此类事,他已考虑再三。信长最讨厌那种扳起面孔煞有介事地讲述自己已经想到的事情的傢伙。 “猢狲!” 信长喝道。与此同时,已把身旁的望远镜抓在手中。 矬子想:糟糕,要挨打了!转而又想,爱好工具的信长珍惜矬子,然而更珍惜南洋人送给他的望远镜。倘若,望远镜打在矬子硬梆梆的脑壳上,望远镜会被摔坏的。信长确实觉得摔坏望远镜可惜,遂放下望远镜,狠狠地瞪着矬子,仿佛在说:算你走运! 矬子象照镜子一样,对信长的心理揣摩得分毫不差。 看看时机成熟,矬子诚惶诚恐地跪在信长面前,连连请罪,口称小人该死,然后朗声道:
第36页 “小人豁上一死,以受其职!” 尽管矬子的肩头哆哆嗦嗦地颤抖,但是从参差不齐,歪歪斜斜的牙齿间发出的声音却是那样的高兴。 “刁滑的猴头!” “是,小人知罪。猢狲有难言之隐,想必大王早已祥察!” “你是说,不让我听信流言吗?” “小人为臣,惟独惧怕大王,他人无甚可怕。不论是将军义昭,还是宰相王侯均不足挂齿。然而,京中流言如瘦田艾蒿,你缠我绕,盘根错节,真假难辨。种种流言传到王府,万一主公当起真来,杀掉小人事小,只怕坏了江山社稷!” “我知道!” 信长心平气和地说。矬子大喜,双膝向前一蹭,滔滔不绝地说起新将军义昭来。矬子以为,虽说义昭在信长的庇护下,勉强爬上了将军的宝座,但是很快他就会踌躇满志,盛气凌人,企图向过去一样号令四方诸侯。由于手中没有相应的兵力,所以很可能玩弄花招,抑制织田家的强大势力。 “讲的不错!” 信长对启用矬子感到满意。 “驯马,要驯‘大早稻’!” 信长说。矬子立刻心领神会。爱马的信长喜欢驯养未调教的悍马,直到驯得它们俯首帖耳,宛如自己的手足为止。有一年,从奥州买来一匹烈马,无人敢骑。信长给它取名为“大早稻”,鞭答棍打,再三苦训,终于调教成闻名四方的骏马。信长让矬子用驯服“大早稻”的方式对付义昭。 义昭对守城人选非常不满。 ――藤吉郎何许人也? 在京中不曾听说此人。派人一查,据说出身奴僕,早年投奔织田家,以前做过商人,让此类名不见经传的鼠辈守城,证明信长根本不尊重自己。 “不是说他象只猢狲吗?” 藤吉郎的相貌也使义昭不快,仅是出身卑贱的武士倒也罢了,至少应该选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人吧。 “朝廷也表示不满!” 义昭对左右嘀咕道。信长离京当天,木下藤吉郎手持扇子,来到将军府,口口声声欲拜见将军。 “啊!这个乡巴佬!” 义昭感到周身冒火,不胜气愤。拜见将军,绝不是一件易事,需先提出申请,恭候数日,方可得见。 “藤吉郎进来了吗?” “是,将军。已来到府中!” “把他领进马夫户里,先授以礼法,谅藤吉郎自然会从愚昧中醒悟过来!” 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让他与马夫为伍,矬子被让进客厅等候。不多时,义昭宠臣上野中务来到客厅。 “木下先生!” 为让矬子出丑,上野中务故意以室町武门之礼走进客厅,从容落座,等矬子致意后,殷勤地还礼。二人背后围有两架屏风,一架为水墨画,一架为水彩画。水墨画一侧为上座,矬子被让在水彩画一侧。 “先生不懂武家礼仪......” 所谓武家,是指足利将军家,以区别皇家。 “不知者,不为怪。拜谒将军礼法严格,不比寻常!象先生这样,宛如一只麻雀飞到院子里,如何见得将军?” 矬子噗嗤一声笑了,然后点点头,说: “知道了,总之,你是说我见不到将军?” “并无此意,只是说先生要等候数日。” “好生糊涂!” 矬子咧开嘴,哈哈大笑,声音传到院子对面的马厩,吓得马不停地刨地。 “卑职代表主人信长,信长离京之前,曾对将军大人讲过,应视卑职如信长!难道还要把‘信长’拒之门外吗?” 说到这里,矬子不再讲话,举目凝视着院前的柑桔树,修建将军府,是矬子一半督办的。树是从山科的毗沙门堂寺移栽过来的,叶子光润,似乎已经成活。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依靠信长的力量得来的,就连眼前这位上野中务的一日三餐,不也是信长供给的么?贵人不感他人之恩,此话的确不假! 矬子一直沉默着,这个相貌奇特的男人的沉默足以使上野中务发抖。他慌忙站起身,跑到义昭面前把方才的事回禀了一遍,义昭同意非正式召见矬子。 ......“在下为先生引路!” 上野说。大殿在内院。二人换上草鞋,来到殿门时,上野不怀好意地观察矬子的举动,进殿很有讲究。如果自己的地位高于或相同于对方,可以从中间进入门内,倘若拜见将军或天皇,应从一侧步入。` “且看猢狲如何动作!” 上野斜眼瞅着矬子,但见他昂然由正中进了大殿。这还了得!显然是对将军的侮辱,不可弃之不问!上野用扇子一指,喝道:“喂!” 这点礼节,矬子自然是知道的。他却故意这么做,以引起上野的注意。诸事爱作戏的矬子不禁放声大笑,呼出气浪差点儿没把上野吹跑。 “在下是尾张野人,不懂礼法,呵哈哈。”说着,噌几步,进了大殿。 大殿正面挂着帘子,矬子拜见义昭,礼法娴熟,无一错漏。上野中务大感意外,不由地警惕起来,心想:此人惹不得! 矬子依照惯例,禀告将军,藤吉郎奉命镇守京城,大事小事,敬请吩咐。他那笑脸中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机,义昭感到对此人大意不得!
第37页 事毕,义昭特意款待了矬子,食案是当时流行的漆器,餐具如同贱民,不用碗,而用陶器。所上菜餚有野鸡、鲤鱼、章鱼、墨鱼干、鲍鱼等,水果上的是梨。进餐时,应先用山珍,继之海味,最后再用地里的东西,木下藤吉郎按顺序,吃得很有规矩。 如此看来,矬子刚才进殿时的举动,根本不是出于无知,而是有意威胁幕臣。上野不得不承认,猴头奸诈,深不可测! 这段时间,信长不停地向外扩张,继而盯上了越前。但是,信长多少有点疏忽和轻率。行动之前,他没有象夺取美浓和近江那样进行周密的计划和部署。 “近日,袭击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进攻,迅速消灭朝仓!” 信长把大概的方略秘密告诉了京中的木下藤吉郎。即使对家臣也一向保密的信长,事先仅通知了三河的德川家康和京城的藤吉郎。不是矬子这个人那么重要,而是由于备战方面的需要,非得告诉镇守京城的矬子不可。 信长以进京游玩为名,于元龟?元年二月二十五日离开了岐阜。为麻痹越前朝仓氏,信长在近江一边欣赏相扑等表演,一遍催动人马向前。 ――请三河公也来,在京师会齐! 信长发出请柬,家康亦声称前去观光,徐徐朝京城出发。 在京都,信长遍邀京中各界名流聚会品茗,请将军及朝中大臣看戏,玩得从容而开心,不论从哪方面观察,谁也看不出里面潜伏着闪击战的阴谋。 由岐阜出发以来,信长已游玩两个月,四月二十日信长离开京城,佯称返回岐阜。率大军经过近江琵琶湖畔,走彦根北,过了乌居本后,突然挥师北上,势如旋风,迅即穿过湖北山区,大踏步侵入越前大门――敦贺平原。 越前主城设在一乘谷,朝仓氏听到消息,惶惶然拿不出御敌之策,只好暂时依赖坐落在敦贺平原的手筒,金之崂二城拼死抵抗。 此次出征,信长令熟悉越前地理的旧幕臣明智光秀作嚮导,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为先锋。 从矬子本身的战术思想来讲,他觉得瓦解敌人还不够。对此他感到不满,也很担心,只有充分离间敌人,笼络住朝仓氏的三四名重臣,再举兵进攻,这样才能取胜。信长和矬子的见解是一致的,惟独进攻越前,他採用了驾鹰狩猎的方式,欺骗、麻痹猎物,突然袭击敌人,以求速战速胜。 越前人大惊失色,他们固然为骤然出现的织田大军而惶遽,同时更为织田军鲜明的盔甲而丧胆。尾张是膏腴之地,更兼信长酷爱华丽,因此,全军将士顶盔贯甲,金灿灿,光芒耀眼。 ――岂非是天兵下凡! 身裹破旧铠甲的越前人个个目瞪口呆,自惭形秽,况且越前的武器低劣,枪炮少得可怜,根本无法和织田军相比。在惊天动地的枪炮声中,敦贺平原的两座城池两天时间就落到了信长手中。 “兵发一乘谷!” 信长叱咤全军,挥师前进,以家康队为先锋,直扑木芽岭要塞。此刻,局势却发生了异变,盟友浅井氏倒戈了。 进攻越前,浅井氏没有出兵,事先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等发现织田军,通过领内折向越前时,才大吃一惊。 主人浅井长政左右为难,踌躇良久,尽管娶了信长的妹妹,结下盟好,但是浅井和越前朝仓家是世交,交情不比寻常。溯其源头,近江浅井氏当初是朝仓家的庇护下独立的,朝仓家的恩情绝不是靠女人刚刚拉上关系的织田家所能比拟的。更重要的是,信长违约欺骗了长政,浅井氏娶织田家的姑娘,最担心的就是织田王将来会不会与朝仓氏交兵。当时,长政顾虑到此事,因而婉言谢绝过信长。可是,织田家愿立书为证。信长出示了誓约,长政才勉强答应下来,誓约内容是:不论在任何情况下,织田家都不和朝仓氏发生战争。浅井氏信以为真。然后信长的突然行动践踏了两家的盟约,浅井长政当然要有义于代代结下攻守同盟的朝仓氏,出兵攻打信长。 况且,击败信长不过是举手之劳,犹如囊中取物。信长及三万大军全挤在口袋状的敦贺平原里,北临日本海,东西两面有高山阻隔,南部是浅井氏的近江,倘若长政领兵关闭南方的大门,切断信长退路,织田军便成为斧底游鱼,布袋里的老鼠。然后长政和朝仓氏两面夹击,势如围着山谷里的绵羊,见一个杀一个,何愁织田军不败! 长政传出将令,屯兵于江北山中,彻底截断了织田军的退路。起初,信长哪儿肯信,心想: ――长政不会背叛我! 信长对这位年轻的盟友,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长政进京时信长手拉手把他引见给义昭和众家朝臣,关照说: “长政乃信长妹婿,请诸公如同对待信长一样,跟他至亲至近。” 京中僧倡及富商来馆舍请安时,信长更加抬举长政,甚至说: “信长有何德何能,请各位先去拜见浅井侯!” 作为个人好恶,信长欣赏长政刚直的性格,喜欢其仪表堂堂,壮如雄师的体魄,更重要的是,长政是极其重要的政治势力,假如近江的这位诸侯不和信长结盟,信长根本攻不下京城。 “绝对不会!” 信长之所以不相信近江倒戈,是因为他对长政倾注了十二分的深情。然而,进攻越前,就是对长政的背叛。对此,信长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总觉得自己待长政不薄。
第38页 信长善于揣度别人的心理,但有时候也很糊涂。失误的原因,不在于愚钝,而多半是因为过多地盘算自己的利益,忽略了盟友及家将的感情和得失。 探马的报告驳倒了信长乐观的判断。既然长政叛变,只有赶紧撤退。否则,三万大军将全部埋葬在这锅底般的盆地里。多亏马匹也难以通过的琵琶湖东岸山区不是浅井的嫡系,信长决定由湖东岸退却,这时候,恰好矬子在信长军中。 矬子决定留在战场上,引兵断后,掩护大军退却,阻止敌人追击,这是个悲壮的角色,殿军将百分之百地被歼灭,恐怕无一生还。 “大王,末将……” 向信长请战时,矬子毕竟紧张,一张丑陋的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球突出,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末将殿后,坚守在金之崎城,以挡追兵!” 对于矬子来说,只有以此立身扬名。否则,将永远是织田家的一个巧辩之徒,矬子一直在寻找这个机会,今天终于盼来了。可是,形势是那样残酷!当矬子提出断后时,满座肃然,众将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感动。殿军意味着死亡,命运是悽惨的! 信长沉默不语,连这只冷血动物一时间也难以答覆。信长第一次感到矬子是这样的可爱,他真想跑过去和矬子拥抱在一起。 “猢狲,我答应你!” “谢大王!” 矬子叩头谢信长,这将是今生的诀别。矬子操着一口土话,大声为信长祝福: “祝大王平安,康泰!” 信长语塞,跳上战马,挥手抹掉脸上的泪水,信长从不流泪,只是在少年时代听说太傅平手政秀老人为劝诫自己的不规而剖腹自杀时感动哭过。当时,信长象疯了一样,痛不欲生,终日踯躅在清洲街头。 “猢狲,多保重!” 信长丢下一句话,打马飞驰而去,矬子急忙整顿兵马,进入金之崎城,金之崎位于海角,与其说是城,更象围起来的栅栏。朝仓军迟早会云集城下,来夺这座弹丸小城。 这一来,矬子名声大震。 “藤吉郎,祝你平安!” 织田家的首席重臣柴田胜家特意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仿佛向矬子表示歉意。佐久间盛政,丹羽长秀等织田军的大将也来到寨前向矬子告别。对于重将来说,恰似弔唁活着的矬子。矬子也意识到这一点,因而传令全军,分别在前额或头盔上贴上三角形,白色意味着活着的亡灵,然后高高地挂起一面大旗,上书“南无阿弥陀佛”。 马上的武士们垂首由矬子面前走过,众将看矬子的人马少得可怜,或两骑或三骑,纷纷把自己武艺出众的武士留给矬子。 最后走来的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德川家康。由于家康为前部,已折木芽岭山麓,撤兵时不得不且战且走,自然落在最后。 “藤兄,辛苦了!” 家康是位仪表端庄,讲话郑重的年轻人,特意下马与矬子寒暄,并且留下十几条用于退却战的最宝贵的枪枝。看来,家康也认为织田家的这个小矬子註定要死在越前了。可是,矬子本人却一如往常,笑嘻嘻地活跃异常,手下的士卒也没有半点儿愁容。他们知道自己的主人不是鲁莽之辈,相信矬子的天赋和指挥才能。矬子命令道: “你们就放心地乘我这条船吧,离开这条船,只有死路一条!把生命交给藤吉郎,大家同呼吸,共存亡。照我的命令行动。” 城外已经发现敌人,矬子命令士卒躲在寨内持枪射击,尽量不使敌人拥上来。不久,太阳落下山去,周围黒下来,矬子传令: “点起篝火,把金之崎变成火城!” 矬子进入夜间防御战。不一会儿,探子陆续返回城中,向矬子禀报说:朝仓大军已抵木芽岭。篝火映红半边天空,估计实力不下三万。不过,中军已经宿营,两千名先锋还在朝这边进发,矬子当即吩咐: “全部撤出,留下空城!” 矬子在城中遍插旗帜,引兵退出城外,悄悄埋伏在了树林里。 却说,越前军先锋毛尾七左卫门打算今晚赶到金之崎城下,以便翌晨攻城。深夜,毛尾前部进入树林。 矬子等个正着,引伏兵突然出现在越前军侧面,织田军先是一阵射击,紧接着挺枪杀向敌人,犹如凶神厉鬼横冲直撞,拼力厮杀。特别是蜂须贺手下,习惯于夜战的草莽武士更加勇猛,直杀得越前军晕头转向,溃不成军,毛尾领败兵落荒而走。 矬子亦不敢耽搁,立即发出信号,吧人马拢在一处,全速撤退,径直穿过金之崎城前,到黎明时分已逃出七八公里路程。 天刚蒙蒙亮,毛尾七左卫门整兵攻城命令火炮向城内猛烈轰击,折腾了变天,终于发现金之崎是座空城。 矬子死命往回逃,战马累得筋疲力尽朝仓的一哨人马当天就追上了织田军,隶属于越前的真宗僧侣亦在沿途布下伏兵,矬子不断遭到伏击贺追杀,手下的人马越来越少,幸存者浑身血污惨不忍睹。这时,矬子已看到前面退却中的德川军,家康见矬子狼狈,亲自领兵杀回。两下合兵一处,与追兵展开激战,杀退敌兵,转身再逃,几经厮杀随身士兵所剩无几。 矬子经过长距离退却,幸运地逃回京城时,几乎所有的战马全被累跨,武士们只好徒步进城,个个甲冑丁零噹啷,已成碎片,从蓬头后面看活象乞丐。信长立即召见家康和矬子,慰劳二人说:“如无二将断后,孤王定然全军覆没。势必抛尸于若狭和近江路旁!”信长如此感伤,实属少见。
第39页 矬子疲惫不堪,浑身的骨头象散了架。但是,第二天他仍特意换上一身漂亮夜服,为显示自己肤色红润,专门朝脸上抹了几把油,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住卖东西的女人调笑一番,又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天晓得矬子这种招摇过市的亮相到底出自什么心理。 第八回 五万大军鏖战急更姓羽柴受大封 琵琶湖碧波荡漾,映着湛蓝色的天空。湖西岸山峰连绵,直抵若狭。东岸有一条大道,肥沃的良田一望无际,每年足可收穫八十万石稻谷。信长一心想把这块地方――近江弄到手。 金之崎失利两个月后,信长兵发近江,在姊川附近安营扎寨,包围了浅井氏的支城――横山城。 元龟元年六月二十三日,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仿佛要把天地烤焦。 “唤藤吉!” 信长刚到帅帐,即令侍从去找三线指挥藤吉郎。 藤吉郎由山麓一熘烟爬上山坡。矬子是个实干家,总能为信长准备好他所需要的知识。 信长的大营扎在山包上,矬子来到大帐附近,拨开旁边的羊齿草,捧起泉水,洗去脸上的汗水,喘息了一阵,转身进入帐内。 信长噼头问了三五件与敌情有关的事情。矬子当即回答,清楚简洁,颇得要领。此时,德川家康来了。最近一个时期,信长如同自己的部下,随意调遣家康,由岐阜出发时,信长派使臣驰往远州浜松,告知家康: ――请赴近江姊川,一同讨伐浅井! 尽管家康不断受到甲斐武田信玄的威胁,但仍然立即点头,率五千人马星夜赶来。织田军二万三千人,织田、德川合兵一处,共约三万人马。 家康在山脚下下了马,缓缓登上山坡,他开始发福了。藤吉郎双手撑地,跪迎于帐外。 “啊,木下先生!” 善交际的家康,对这位信长宠爱的大将,总是不惜殷勤。矬子抬起眼睛,紧收嘴唇,衷心感激说: “日前多蒙将军……” 家康站着,落落大方地还礼说: “战场上,理应互相救援!” 言罢,进入帅帐, “啊,德川侯!” 信长手持摺扇,谢过家康,抬手解开系在下巴上的斗笠,慢慢地把它摘下来,算是对家康表示致意,并没起身迎接。 “情况是这样……” 信长讲话速度极快,然而却象钉钉似的,以他准确的表达方式讲述了敌军情况及自己的部署。其间,矬子发觉家康一直站着,便跑到附近找来一张熊皮,为家康铺上,说: “三河大人,请吧。” 家康深感矬子办事周到,遂以目光谢过,坐下来。长途跋涉的疲劳,使家康越发感到柔软的熊皮是那样的舒服。 二十八日凌晨四时许,姊川两岸的枪战开始了。浅井军八千,越前朝仓的盟军一万,敌军共约一万八千人。临战前,关于人马的部署,信长对家康表示歉意说: “堵路人马业已分派完毕,德川侯尽可攻击敌人的薄弱之处。” 当然,信长的真心并非如此。坦白地说,他对三河兵的剽悍不胜羡慕。美浓以东,信长的尾张兵战斗力最弱,幸亏有信长及其手下大将的出色指挥,才勉强使织田军活跃起来。论实力,三河兵骁勇善战,是东海地区的一支劲旅。每次大战总需要一支能象匕首一样刺进敌人心脏的铁军。为此,信长特别邀请家康出兵。可是表面上,信长却假惺惺地做出一种老大哥的样子,让家康“攻击敌人的薄弱之处”。 家康严肃的坠腮,越发显得笃实而认真。实际上,他早已看穿了信长的心思,虽然越前武器低劣,但作战十分勇猛。信长自然想让家康攻击敌军主力――越前的朝仓军。朝仓军一万,德川军五万,家康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可是他却一字一顿地说: “家康愿独立朝仓于阵前!” 年轻的家康禀性要强,他说: “作为信长公的援军,家康千里迢迢,由浜松领兵赶来,若参加那种毫无意义的战斗,实在有辱家康名声,莫如早点撤兵,回归三河!” 信长称赞家康英雄,准其请求,据他估计,此战家康必定损失惨重。不过,倘若三河军获胜,则家康声威必大振,对其过于有利,为此,需要借给他一部分织田军。 “若如此,信长愿借给将军若干人马,以助声势,所需兵力,请说个数目!” 家康婉言谢绝。信长坚持要拨些人马助战,家康感到固辞不妥,遂勉强收下由稻叶通朝率领的一千步兵。 凌晨四时许,双方开始枪战。五时,两下短兵相接。浅井朝仓军比预料的顽强,他们反覆冲杀,终于突破织田军的前沿阵地,紧接着,连连击溃第二、第三道纺线,眼看就要逼近信长中军。可是德川军力战不衰,伺机迂回过去,把朝仓军拦腰斩为两断,经过一番激战,浅井朝仓军渐渐招架不住。织田军趁机挽回了颓势,并见敌军有败走之势,愈发抖擞精神,奋力向前,激战九小时,终于于下午二时取得了胜利。 却说矬子在乱军之中,率领三线的三千人马往来冲杀,甚是英勇。不过,经常被裹进溃败下来的友军当中,仅是收容自己的部下已很不容易。总之,阵地战不是矬子的长处,难以施展灵活机动的战术。三千人马忽而被友军裹走,忽而被敌人赶过来,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矬子在硝烟和沙尘中多次和自己的部队失去联繫,每当这时,矬子便让旗手高高举起绣有金色葫芦的大旗,大声吆喝道:
第40页 “沖,向前沖!” 以此告知自己的位置,集合手下的兵马。矬子整好队伍,擂鼓再战,矬子天生一副大嗓门,声音压倒整个战场的喊杀声。 “到处是猢狲的声音!” 后方的信长不止一次地大笑。 下午二时之后,织田军转入追击战。敌人立即逃入浅井主城―小谷城。未能受到致命的打击,在野外决战中浅井、朝仓军战死一千七百人,所剩兵力足够守城之用,北近江仍然掌握在对方手中。 ――只要守住小谷城,信长不战自退! 他们看透了信长的弱点,织田军无法长时间地驻扎在北近江,信长的战场不止这儿,南近江有佐佐木氏的残余势力;摄津有本愿寺作乱;河内有三好余党的骚乱;伊势有长岛的农民起义;北方有武田信玄的威胁。信长不得不採用运动战的方式,在各地留下少量人马钳制敌人,然后亲自率领三万机动大军不停地移动,随时打击周围的敌人。这样,在信长撤离北近江转战外地期间,必须选择一名可以信赖的大将扼住北近江,困死小谷城。信长认为只有矬子堪当此任,并打算平定北近江之后,把浅井的领地赐给矬子。 不数日,信长撤离近江,矬子被封为北近江留守大将,南近江的留守大将是明智光秀。 矬子镇守的城池叫作横山城,在湖北岸。说是城,其实是座山寨。浅井、朝仓的小谷城标高四百米,南边有一座小山,便是矬子的横山城,标高三一二米,与小谷城隔着姊川河滩遥遥相对。北国大道从横山城山麓通过,单纯从控制这条大道来讲,横山城也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矬子扼住横山要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要笼络北近江的地方武士,又要防御小谷城出兵攻击,纵使矬子懂分身术,也远不够用。矬子打定主意,于是对半兵卫说: “贤弟,战事就交给你了!” “可以交割我!” 年轻的半兵卫老练地点点头,矬子很想试试半兵卫的才能。一日,矬子发现敌人打开城门,涌出七千人马 “太好了!” 矬子从城头看见,不禁连声叫好。从敌军队前的旗帜看,敌将是下野大守浅井久政,乃浅井长政之父,自然是敌军主力。久政对眼前的横山城毫不理会,领兵朝另一方向开去。 矬子心里明白,这是企图骗自己出城,可是他故意用其他话试探半兵卫的反应。 “出兵追吧?” 半兵卫不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敌军的动静,他讨厌沉重的甲冑,在战场上也着便装,披一件印有家徽的淡黄色布衣,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不,此纯系假象。今观敌军士气,昂然有决斗之势!” “噢――,你是说士气吗?” 矬子听得出了神。“昂然有决斗之势”,多么形象的文学语言啊!矬子有天才的直感和洞察力,早就看穿了敌人的真实意图。可惜,矬子不具备半兵卫的修养及表达能力。如今听到半兵卫冲口而出的语言,仿佛眼前敌军的行动瞬间变成了一齣戏,敌我双方好像都在舞台上。矬子格外欣赏半兵卫这种形象的艺术语言。 “敌人还会返回来的!” 敌军七千,我军三千。倘若正面作战,众寡悬殊,必然失败,半兵卫欲施巧计,戏弄敌人。于是,矬子率两千人押后,半兵卫领一千为前部,在离村不远的上之段山城上摆开阵势,俯视山下,等候敌人。果然,久政翻身踅回,恶狠狠向半兵卫扑来。 “请将军在山上押阵,切不可妄动。山下敌人,自有我一人对付!” 半兵卫叮嘱说。 “你是说,让我袖手观战吗?” “是的,请您观战!” 半兵卫打马下山。此时他已换上戎装,头顶一之谷金盔,身披一领墨色软甲,坐骑小巧玲珑,温顺驯熟。 “果然不出所料!” 矬子观看半兵卫布阵,不禁叫绝,织田军阵前是一片水田,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敌军七千人马沿一条小路冲上来,半兵卫命令士兵开枪放箭,杀伤敌人。敌人欺负半兵卫人少,一步步逼上来,半兵卫停止射击,令骑兵掩杀过去。逼退敌兵,立即撤回,如此反覆,以便拖延时间,等待天黑,天一黑,由不得敌人不退兵,乘其撤退,再引兵追击。 日暮,敌军开始撤兵,半兵卫已在各处设下埋伏,沿途伏兵四起,吶喊声震天动地,敌军惶惶然疲于奔命,每退一步,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矬子俯视山下,心想,这恰似无数跳蚤在啃一头狮子! 七千名敌军挣扎着缓慢地退去。天完全黑下来,半兵卫引少量骑兵追杀过去,瞬间砍下敌人二十余颗首级,旋风般返回本阵。 “哈哈哈!” 矬子在山坡上捧腹大笑。半兵卫对待战争的思想与自己和信长的迥然不同。最近,矬子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和信长恐怕是战争史上最擅长战争的人了。他们二人是单纯凭欲望进行战争,而半兵卫却没有一丝欲望,仿佛在欣赏某种艺术。假如矬子和信长的战争是科学的,那么,半兵卫的战争则是艺术的。二者的巨大差异使矬子感到滑稽和痛快,不禁忘情地大笑起来。 “好,打得好!”
第41页 半兵卫回到山上。矬子使劲扇着扇子,大加赞赏,声音之大,几乎可以把横山城撼倒。 “哪里,哪里,不过是雕虫小技!” 半兵卫低声说。声音里伴随着几分懒散,几分厌倦,又似乎捨不得花费气力。论志趣和才华,与其说半兵卫是指挥千军万马,攫取百万众人之心的将领,毋宁说他更象个似表现自己的艺术为乐趣的艺术家。 元龟三年春节,信长在岐阜城,为三个儿子元服。长子信忠十六岁,次子信雄十五岁,三子信孝和信雄同庚,也是十五岁。 “少将军三人同时加冕,愚兄要去岐阜,为主公贺喜!” 矬子把横山城托给半兵卫,带领二百亲兵,趁夜晚悄悄出城,回到岐阜。 “猢狲,来得正好!” 信长大喜,把猢狲叫到身边,宴席上信长喝得酩酊大醉。从南近江的坂本城赶来的明智光秀竟遭到信长的申斥,白白挨了几个耳光。 “来,今日喝个痛快!” 矬子不会饮酒,信长却把满满一杯酒推给矬子。倘若拒绝信长,一定会大发雷霆,把他砸个半死。于是矬子连声谢恩,恭敬地捧起杯子,说: “托少将军之福,今日得美酒珍馐!” 矬子好象由衷地高兴,说罢,作了个大口饮酒的姿势,其实,一滴未沾,他嘴里小声说道,“如此寿酒,应与守城将士供饮。”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把酒倒进葫芦里,剩下最后一滴,他仰起脖子喝下去,大叫:“啊,好酒!” 矬子叩头,谢过信长,把杯子还给身旁的侍众。其动作有些滑稽,使信长不能不开怀大笑。若光秀也如此作法,信长肯定让他的脑袋搬家。 宴后,矬子把近江方面离间敌人的情况禀报给信长,然后就两三个早已胸有成竹的问题一一请示信长。 “请大王垂示!” “猢狲有的是小聪明,这点儿事还办不了吗?你,这么办!” 信长如此这般地指示矬子,语言简洁而明快。 “妙,好极了!” 翌日佛晓,矬子扬鞭打马离开岐阜。在即将通过大垣时,只见一骑马嗒嗒嗒扬起一道沙尘,由近江疾驰而来,等来到近前,一小校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急忙报告矬子。 “横山城告急!” 原来,浅井得知矬子不在城中,火速整队出兵,竭全力攻击横山城。 矬子闻报,一磕马腹,紧紧跟在矬子身后,敌军有一万人,完全可以向信长求救,但是矬子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此时需要自己果断地解决战斗。否则将惹得信长不悦。矬子经关之原,跨过美浓边界,进入近江,骤然出现在敌军背后。砰砰一阵乱枪,号角哞哞,战鼓咚咚,以猛虎下山之势杀入敌阵,敌军动摇了。 半兵卫立于城头,见敌军骚动,立即打开城门,引兵杀出。霎时间,局势翻转过来,敌军处于前后夹击的境地,因此阵脚大乱,损失惨重,慌忙逃进小谷城。 令人嫉妒的捷报传入岐阜。 城中诸将被矬子惊人的勇气和胆略弄得目瞪口呆,一个个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信长左右则有人评论说:“实在鲁莽!当时,藤吉 郎刚刚出城,完全可以返回岐阜,请兵救援!”信长听罢付之一笑说:“倘若在半道上张皇失措,回身求救,则不是藤吉郎了。” 却说矬子和半兵卫两面夹击,杀退了敌兵。不过,纵使矬子勇猛,擅于指挥,但是一万敌军也不会仅因一百人杀到自己背后,就那么脆弱地溃逃的。 实际上,是矬子把一只奇妙的手伸进了敌人阵营。 当时,随着矬子出现,浅井军中,宫部善祥房一队首先崩溃,因而导致全军败逃。两年多来,矬子耐心说服善祥房,陈以利弊,尽管没有得到对方的明确答覆,但是双方的敌对情绪已经消除,彼此建立了好感。善祥房不愿再战,拔转马头,先自败下阵去。 “糟了!” 逃走之后,善祥房立刻后悔了。这样一来自己势必遭浅井猜疑,即使违心,也不得不投奔织田信长。 “这便如何是好?” 善祥房踌躇难决,不敢再回浅井主城,迳自返回自己的领地城外宫抑村。村寨位于姊川北岸,寨子的石墙扎进河水里,立在石墙上可以垂钓姊川里的香鱼。 善祥房是宫部的法号。此人平时着便装,大脑壳总是剃得精光,然后用莲花叶擦得铮亮。善祥房领的是僧兵,作为武士,实属罕见,其祖上本是督管北近江叡山寺领地的和尚,趁乱世不断扩充实力,最后侵吞了寺里的领地,成为左近一带的小霸王。不久,北近江浅井氏崛起,宫部家求其庇护。与其说是家将,还不如说是浅井势力的同盟军,善祥房是第一代创业人真舜房之子,勇猛果敢,名气高于其父,是浅井方面的一支重要力量。 “唉,怎么办呢?” 善祥房闷坐寨中,一筹莫展。在各诸侯国里,地方武士都是如此,不同于矬子那种忠心报效于织田王的家臣,他们想的最多的是自身的生存。 浅井氏和织田家,谁可获胜呢? 织田家的劣迹也多不胜数,俯拾即是。信长以半个尾张为基础,自桶狭间之战以来,仅费时八年,即西上袭取了京城;又十年,跃居为八国之主,暴发成二百五十万石的霸主。信长的急剧膨胀引起周围的警惕,大家群起而攻之,四方诸侯均视信长为敌人,联合起来组成反织田同盟,而且主谋者竟是信长拥立的将军足利义昭。此事已是公开的秘密,纵观信长的前途,善祥房心中暗想:
第42页 “信长会垮台的,他迟早要被四方英雄消灭!” 最近两年,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经常派人来,劝降善祥房,而善祥房对信长的前途并不乐观,所以一直採取暧昧的态度。当然,善祥房没有直接接触过藤吉郎,横山的使臣始终是野武士出身的辅佐蜂须贺小六的稻田大炊助。 善祥房不敢莽撞地投奔织田家,其原因还有善祥房身边到处都是浅井的眼睛。他妻子娶自浅井家,随妻子而来的浅井氏的嫡系家臣直到现在仍监视着善祥房的一举一动。一旦善祥房叛变,很难说不被杀害。 击退敌人的当他晚上,矬子卸下铠甲,满不在乎地对幕僚竹中半兵卫说: “我到宫都村去一趟。” “现在就去?” 半兵卫着实吃了一惊。矬子要孤身一人到刚刚厮杀过的敌军寨子里去,半兵卫哪能不拦, “断不可去,我们还未摸对方底细!” “不不,不是去劝降善祥房,而是去半点儿事情。” “半点儿事情?” “去道谢。” “道什么谢?” “今天善祥房意外地为我们败下阵来,愚兄要去致谢。” “他们会杀了你的!” 有五分这种可能!据半兵卫观察,善祥房很可能想到刺死矬子,把首级献给浅井请赏。当然,是否真的那么做,则另当别论。 “嗯,两种可能各占一半!” 矬子和半兵卫的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事情总是如此。”矬子说:“不论是瓦解敌人,还是两军对阵,都伴随着五分危险,倘若不冒点儿风险去争取,必将一事无成。 “让别人去吧!” “不,让他人代劳,去了也是白搭!”今天该自己出马了。矬子换上便服,拣了一长一短,两把实用的腰刀佩在腰间,以防不测。转眼间 出了城门,半兵卫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去宫都村不到十里路,矬子手中无灯,身边没带侍从,独自踏着露珠,匆匆赶路。 善祥房的宅院位于村口,坚固的四脚门矗立在大街一侧。矬子立在篝火前,以便让门上的军兵看清自己,然后从容地叫道: “藤吉郎来了!” 敌将见猴脸儿出现在火光里,僧兵们吓得魂飞魄散,险些跌倒,惶惶然乱作一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矬子用笑脸稳住众人: “不必惊慌。诸位也许不知,在下已和寨主约好,速速报给你家主人知道,快去,快去!” 矬子扬起一串笑声,跟在僧兵的屁股后面,催他们快去报信,门官见矬子动作自然,不由地歪着脑袋寻思,也许真的通过消息。于是赶忙说道:“请稍候”!门官正欲转身闪进门内,矬子哪里等得,嘴里囔着“快去,快去!”,脚却早已顺势跨进大门了。 善祥房接到家人飞报,大惊失色,站起来坐下,一连数次,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时间不容善祥房多想,走廊尽头已响起矬子的笑声。 善祥房在笑声的驱使下,终于站起身,来到廊前迎接。矬子张开双臂,仿佛拥抱多年不见的故人。 “太好了,还没睡吗?” “唉……” 善祥房讲不出话来。勉强应酬道:“这边请!”,然后把矬子让进客厅。初次见面,正欲寒暄几句,矬子拦下来说:“免了免了,何必拘 泥!” “晚上无事,在下前来和将军闲话!” 矬子说。善祥房大骇,同时深深地被矬子吸引住了。古往今来,即便是小说故事,从来也没听说过只身闯到交战中的敌城里闲聊的大将! 为表示友谊,善祥房避开家将,从内宅叫出家眷接待矬子。因为妻小被拘为人质,住在小谷城,善祥房让其妹茂代捧出茶点。 “这位是令妹吗?方才……” 矬子意外地说。刚才,矬子在廊下险些和茂代撞个满怀,因此才发出那阵笑声。“美,太美啦!”矬子不禁为对方的绝色而销魂。眼下, 天生好色的矬子极口称赞茂代美貌,并且赔罪道:“在下鲁莽,在这儿伺候茶点。” 善祥房不让茂代离去,故意这么说。善祥房已经打定主意,决计投奔织田家。既然猢狲看中了茂代,善祥房准备把她送去作人质。 矬子在若无其事的谈笑中讲到信长的为人。外界对信长的评价很坏,说信长象魔鬼一样驱使自己的家将,不容半点儿失败,简直象个狂人。矬子深知恶劣的名声严重妨碍了织田家的外交。因此,他特别强调信长爱惜人才,求贤若渴,以消除善祥房的恐惧心理。 善祥房嘆了口气,不胜佩服地说: “杀掉足下,不用费吹灰之力,而且杀掉你对我更有利。先生明白这点却只身来到舍下,真让人不敢相信。” “何谓不敢相信?” “先生之胆魄,不比寻常,今日之事非常人所能为。” “哪里哪里。”矬子胡乱摆摆手说,“在织田家,此类事我已习以为常。在下背后有信长公,假如我被杀害,主公焉肯坐视?必定亲率大 军前来报仇。”
第43页 “太可怕了!” 善祥房想起信长发怒的样子,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个织田信长,什么都可以干得出来。 “老实说,日前回到岐阜,将军之事,在下已禀报过大王。” “你已经说过了?” “不错。信长公大喜,并且传下话来,欢迎善祥房这样的将才来织田家做事,日后可赐为一国之主。” “事已至此,只有这样了!” 善祥房心想,此事很快就会由岐阜传到近江。况且,木下藤吉郎来过村寨,比如有人说自己通敌谋反。浅井家再也不能呆了。今晚必须当机立断,马上投奔织田家。可是小谷城的人质怎么办? 善祥房虽然惦记着妻小,但仍端正姿势,朝面前的矬子低下头去。 “在下认输。” 善禅房当即写下誓文,递给矬子,矬子接过来,爽朗地说: “将军的前程包在藤吉郎身上。” 矬子的声音充满真情,暖人肺腑。善祥房产生无以名状的感动,心想:这人足可信赖。或许,这就是矬子为人的魅力! “那么……” 善祥房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茂代,说: “能否让舍妹在先生身边侍侯?” 作为惯例,善祥房要送上人质。 “不,不敢当。” 此种场合,矬子反而正直得令人费解。体态丰满的茂代,正合矬子心意,他不由地咽了口唾液,象一名纯真的少年,窘得脸通红。 下一步是矬子怎样离开这儿。对此,善祥房调动每一根神经,考虑得格外缜密。照理说应该派兵护送,但是那样,藤吉郎很可能怀疑自己要在半路杀害他。为了不使矬子生疑,保证路上安全,最好还是请他把茂代作为人质带出去。想到这里,善祥房说: “请务必收下舍妹。” “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 对善祥房的提案,矬子似乎非常满意,乐滋滋地发出一串纯真的笑声。 由于事出突然,茂代连女僕也无法带去,只好以后再慢慢送进横山城。善祥房摘下佩剑,陪着藤吉郎来到寨子东门,一直把二人送到姊川河滩。 “呕,抢亲,抢亲喽!” 矬子背着茂代过姊川时,高兴得直嚷。尾张农村还留有抢亲的风俗,矬子把自己比作村里的年轻人,似乎感到了那种风情。 “小女下去。小女应该背将军过河!” 让织田王的达官贵人背着自己,茂代不胜惶恐。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矬子不停地嚅动手指,搔得茂代的屁股痒酥酥的。 茂代不便责怪,只好紧紧地抱住矬子的脖子,然而心里并没有感到多么不快。因为矬子合胞兄的谈话打动了茂代,使她感到世上竟有如此豪爽的男人!不过,茂代终于忍不住了,把嘴唇贴在矬子耳根,小声说: “这样子,有碍将军身分。” 矬子停下手指的动作,纵声大笑。 “这是我的毛病,请不必介意。” “不,纵使无碍于将军的身分,也关系到府上的家徽!” 茂代说。矬子拥有令人生畏的家徽-桐徽,桐徽是足利家的标志。义昭作为酬礼赐给信长,信长又把它转赐给了藤吉郎。信长和矬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竟成了丰臣家的家徽,甚至被世人称作“宰相桐”。 踏着皎洁的月光,矬子偕茂代回到横山城,在城门一侧的房内小歇。藤吉郎从山上叫下侍卫长,吩咐道: “给这位小姐准备住处,带她去歇息,断不可轻慢。小姐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矬子声色俱厉,和刚才判若两人。 “这……” 茂代慌了神,不知道会怎样处置自己。 “不必担心。”矬子故意毫无表情地说,“既然进入横山城,小姐就是织田王的人质,藤吉郎也不敢擅自做主。过几天,送你去岐阜。” “去岐阜?” 茂代大惊。她早已作好了精神准备,晚上陪矬子过夜。去岐阜,怎么能不使她感到意外? “小女不能留在这儿吗?” 除了对前途感到不安之外,茂代还有一种自己好容易下定了决心,而今又被抛弃在一边的羞涩,矬子没有笑容,板着面孔说:“是的。” 人质是公家的,不可私占,否则脑袋就会搬家,信长最痛恨独断专行的家臣。 “我也非常痛苦。” 矬子骤然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说: “可悲哪!藤吉郎好色,爱女人,可是我得咽下口水忍耐着。茂代,你太迷人了啦,我怎么忍受得了啊!” 茂代惊奇的是,面前的矬子凝视着自己,竟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 “可惜!”矬子大声说,故意作出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实际上,这也确实是他真是感情的流露。 “供品!”藤吉郎又莫名其妙地嘟囔道。供品是献给神,献给佛主的。可是,一旦从供桌上撤下来,还是凡人享用。这个活宝似的男人仿 佛在说服自己;不过是暂时的忍耐。他问茂代: “唉,你能忍耐到那一天吗?” “小女没什么。”
第44页 “唉,我可受不了。” 矬子强忍住笑,故意一本正经地窥视这茂代的脸。她弄不清对方到底有几分轻佻,几分认真。奇怪的是,她并不厌恶矬子。虽说矬子好色,可是她从未见过这么爽快的男人,而且矬子的好色――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总令人感到闪烁着熠熠的光彩。 “这是为什么呢?” 茂代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矬子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突然闯进宫都村的胆量、和兄长善祥房答对时的玄妙、过姊川河时的可爱的下流、回到城中马上对侍从表现出的威严等等,有谁能相信,这些完全是由一个人“表演”出来的呢? 却说信长率领机动大军时常出现在近江,攻占小城,烧毁敌人的村庄,把小谷城彻底孤立起来。然而,小谷城依旧矗立在近江的大地上。 矬子以横山城为依託,把前沿阵地又推近了一步,在虎前山上指挥围城的士兵。这儿距离小谷城山麓仅一公里,顺风可以听到敌人的说话声。但是,矬子并不攻击,他的任务是等待随时出现的信长。信长不在时,他要监视敌人,把敌人围在城中。 ――敌军挑战不许出去! 藤吉郎时刻告诫全军,浅井不时地前来挑衅,企图把矬子骗到野外,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矬子岂能上这个当! 有时,浅井军中的年轻人跑下小谷山,冲着虎前山上的织田军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嘲讽地唱道: 信长犹如桥下龟, 探出脑袋又缩回。 倘若再敢伸出来, 拧掉脑袋火里煨。 也许是距离京城近的缘故,近江人擅长即兴的小诗或歌谣。矬子很是佩服,马上命人拟歌,让年轻人边舞边唱歌: 弹丸之地浅井城, 再无几日好光景。 已是信长囊中物, 缴械投降是前程。 浅井军中的歌人听罢,立刻下山,又唱道: 钢打铁铸浅井城, 坚如弹丸不可轻。 洞穿胸膛之敌命, 管叫信长不复生。 两军对歌,一唱一酬,尾张人天生不是作歌的材料,很少拣到便宜。 天正元年八月八日,信长以藤吉郎为先锋,督领两万余众,两次攻打小谷城。为扫清外围,织田军以泰山压顶之势,首先攻占小谷城的背后阵地,击溃了浅井援军――越前朝仓军。信长之所以能势如破竹,向前推进,是因为朝仓守将浅见孝成效仿善祥房作了内应。自称越前王,威风一时的朝仓义景弃城向北逃窜,只身回到一乘谷。信长把小谷城交给藤吉郎攻击,自己则催动机动大军,直捣越前,逼义景自戕,然后立刻回师,沿北国大道,星夜赶回近江,对小谷城重新发动了猛攻。织田军凌厉的攻势仿佛要把小谷城削平。先锋藤吉郎冒着密集的枪弹爬上山去,率先攻占了京极城城郭。矬子早已探明,由此处进攻敌人的内城,小谷城指日可下。他把信长请到京极,如数家珍一般,详细介绍了敌军内城的地形,守卫情况和突破口等。 “猢狲干练,小谷城已唾手可得矣!” 信长用青竹捣地,大加赞赏。翌日,内城陷落,城主浅井长政自杀,固守了四年的小谷城在烈火中消失了。 信长就地处理战后事宜,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是让谁管理北近江浅井的领地。织田王还没有给自己的家臣封侯赐地,近三百万石的领土仍旧信长直接管辖,唯一例外的是前几天他把南近江赐给了明智光秀,以板本为主城,封光秀为定南侯。按照上代重臣优先的惯例,柴田、林氏、佐久间、丹羽等豪门应该首先受封,赐他们为一城办国之主。但是,信长却毫不犹豫地说: “北近江赐给猢狲!” 群臣骇然,论身分,矬子没有资格受此大封! “猢狲马上改姓!” 信长也似乎感到家中老臣会有议论,因为在人们心目中,昔日的木下藤吉郎不过是名僕从长,总抹不掉抱着葫芦跟在主人的屁股后面奔跑的印象。如果突然把他封为近江半国的诸侯,众人不服,矬子也不得安宁。所以,从土坷垃里把矬子捡回来的信长为了让其出人头地,特意把足利家的家徽赐给他,如今又要他改姓。 “速去想个好姓来,以新姓受领织田王的封赏!” 庶民出身的矬子欣喜若狂,飞一般跑回自己帐中,又转身跑回来,叩见信长说:“小人已经想好了。”实际上,信长的话刚一出口,矬子 的脑海里便闪出一个姓来,因担心当即回答会惹得信长不快,所以才由中军大帐回自己营中转了一圈。 “噢,想好了吗?” “是,大王。‘羽柴’如何?” 矬子呈上新姓,信长览过,不禁哈哈大笑,险些乐掉下巴颏。这姓起得实在没学问,不过是从信长的重臣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两人的姓中各取一个字而已。 信长十分欣赏矬子这种天真的野性,进而问其理由。矬子却意外地讲出一番讨人喜欢的话来:“丹羽、柴田二将是大王的世代家将,头等 功臣,四方敌人闻之丧胆。而今,小人慾效仿二位将军,所以想得到这个姓氏。” “那么,就这样定了?” 信长叮问道,仍然止不住发笑。同时深感矬子虑事周到,其智慧不可小觑。这样一来,丹羽、柴田对此次破格擢升,面子上过得去,心情上得到慰藉,多少也能体会到矬子的可爱之处。显然,矬子旨在利用设姓,避开重臣们的妒忌。
第45页 他正式的名字叫“秀吉”,这样,矬子的全称就成了“羽柴藤吉郎秀吉”。信长允许称矬子为“筑前太守”。两年后,秦明朝廷遂成为公 认的官称。 信长令藤吉郎以小谷城为常驻城,藤吉郎以为不妥。 “山城落后于时代!” 在以枪炮等长距离(其实,有效射程不过一百五十米)射击武器为主要兵器的现在,山城已失去防御上的优势。秀吉认为,目前应平地筑城,而且应在交通要道附近,如信长率先建起的商业城那样,首先在商业上获得利益。对于秀吉来说,与其说信长是自己的主人,倒不如说是自己的老师。 琵琶湖东岸有湾湖港,叫今浜。今浜有大道直通北国,亦有道路通向美浓岐阜,是湖北水陆交通的要冲。藤吉郎拜见信长,提出要在今浜筑城。信长微微一笑,说: “猢狲做事,全学孤王!” 信长本人曾有过设想,打算在琵琶湖东岸的安士城附近筑一巨城,以备统一天下,此事也曾对左右透露过。 得到信长应允后,藤吉郎立刻在今浜划地筑城。他命人扒掉小谷城的石墙,把里头残有的子望楼及城门统统运到今浜。此间,藤吉郎依然住在横山城,从横山去湖畔指挥筑城。 昔日的猢狲摇身一变成了侯爷。浅井的旧领地拥有江北六郡,计三十九万石。其中信长收去十九万石为直属领地,把余下的江北三郡二十万石赐给了藤吉郎。对奴僕出身的矬子来说,真称得上是特大的恩典。 一天夜里,藤吉郎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今浜缺乏气魄,需要改改名字,他问身边的茂代: “你以为如何?” 矬子突然发问,茂代一怔。浅井灭之后,茂代脱离人质的束缚,终于成为自由人,由岐阜搬到横山城,伺候藤吉郎。 “老爷说什么?” “城池的名字。” 城池改名也是学信长的。信长迁到美浓的稻叶山城时把它改为岐阜。名称是僧人选定的,读音用的是地名中少见的汉子音。 “长浜怎么样,气魄大些吧?我喜欢‘长’或‘大’之类的字眼!”藤吉郎说。 “叫‘长浜’挺好!” 翌日,藤吉郎从附近请来几名会作诗的僧人,让其为新城长浜赋一颂歌。僧人们搜索枯肠,好歹作了几首,这位猴面新领主,随便从中拣出一首, “就是它。这首我买下了!” 说罢,赏给僧人银两,令其退去。诗是献给信长的。 皇恩浩荡如富土, 长浜绵永似恒沙。 新领主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寻找女人。藤吉郎一心想娶一个出身名门的绝代佳人。矬子知道,诸事严厉的信长,在女人方面特别宽大。 第九回 猢狲渔色觅高枝江北领主入新城 天正二年新春伊始,信长十万火急把矬子召回岐阜。公事已毕,回归私宅。当晚,矬子对夫人说: “宁宁,你要在这儿等些日子。” 在长浜城竣工之前,她要留在岐阜。这个精力充沛,而又亲切的汉子为自己的老婆取过一张大纸,画下图,详详细细地指点给宁宁,哪儿哪儿已经完工。 “夫人请看!”藤吉郎大声说:“城角瞭望楼一旦竣工,我就入城。当然,夫人也要一起,着绮罗裹霞帔,率领女眷入城!” “近江长浜是个什么去处?” “四面是湖,犹如大海。” 对呀长浜的景色,藤吉郎不知道描绘过多少次。每当提起,总是喜形于色,白说不厌。同是北近江,刚刚灭亡的浅井氏的小谷城山势险峻,冬秀雪深,不适合作常驻城,而长浜则气候温暖,地处陆路,湖上交通的要冲。 “是古城址,京极氏的支城!” 秀吉着力强调了“京极”两个字,京极氏是室町幕府的诸侯,世代镇守近江,谱系可追溯到鎌仓时代。作为武门贵族,门第显赫,在京畿一带无人可比。后来,家道中落,世袭的江北领地被浅井氏掠去。 “京极是名门,虽然江北一带对我这个新领主不无畏惧之心,但是心底里却仰慕京极氏,敬之若神!” “象尾张的斯波氏吗?” 宁宁天资聪颖,领会得快。在她的记忆中,织田王得势之前,斯波氏作为室町幕府的节度使,长期统治尾张。斯波氏没落之后,其主人仍被称作“斯波公”,受到尾张人的尊敬。当时,信长的织田家不过是斯波家的家臣,足见其地位的尊贵。在北近江,京极氏的位置堪与斯波氏媲美。 “宁宁哟!” 藤吉郎在被窝里用手指戳戳宁宁。有件事,他有求于宁宁, “什么事?” “有件事求你。” “我不是在听着么!” “我需要女人。” 藤吉郎的手蠕动在宁宁丰腴的身体上,象顽童缠着大人要糖吃似的,甜甜的说。宁宁愣住了。 “要女人?” 这人实在无耻!早已到处畜妾,睡女人,使宁宁吃醋都来不及。 “你现在还要女人吗?” “现在更需要。”
第46页 藤吉郎已是近江二十万石的诸侯,和过去到处贪食吃不同,作为王侯,必须充实内宅。宁宁也有这个责任。由于她没有为藤吉郎生下后嗣,照理说,她应该主动劝矬子另娶侧室才是。侧室自然要处在正房宁宁的管辖之下。 “不是在横山城已经有个叫茂代的女人了吗?” “噢,也有那么个人。” “也有……还有谁?” “阿风,阿真,丑八怪,母夜叉……哎哟,疼死了!” 矬子从床上跳起来,右边的大腿早已被拧紫了。新领主捂着大腿,故意跌倒在地板上。不管怎样,既然定都长浜,藤吉郎必须把所有交往过的女人统统接进新城,交给宁宁管理。因此,眼下不得不坦白地告诉宁宁。此事,不论宁宁如何责罪,都是必须处理的“事务性工作”。长浜竣工后,宁宁作为江北最尊贵的夫人,必须统领内眷随新领主列队入城。 “拜託了,多多拜託了。” 藤吉郎扮了鬼脸,双手合什,象跳盂兰盆舞,手忙脚乱地央求宁宁。实际上,他还有个请求,不过,他没有说。说出来,宁宁会真的大动肝火。 藤吉郎在近江,听说京极氏还有嫡传子孙,而且家中有正当妙龄的千金。他回到近江,立即派桥本甚助进京寻找京极氏的下落。 不几日,甚助回近江复命,禀报说:京极家的老主人高吉隐居在京都京极三条附近的老宅院里。 “其子女呢?” “长子高次,十二岁;另有两位八岁和六岁的姑娘。” 矬子象泄了气的皮球,心中暗想,八岁、六岁能作什么用?然而,这人从不放弃希望,继而问道: “有无同宗?” “据说其胞弟京极高藤居住在京都田幡堂后的陋室里,境遇悽苦,如同庶民,忍受着世态的炎凉。” “京极高藤?就是那位足利义辉的近臣高藤吗?” “是的,侯爷。” “高藤膝下……” “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年已二十。家计窘迫,恐怕嫁不出去了。” 秀吉想,就是她!即使不是正宗,但京极氏总归是京极氏。一问姑娘的名字,回说是叫“千代舞”。单凭名字,就够可爱的了。 不久,为增援长秀进攻本愿寺,藤吉郎奉命离开近江,领兵向大扳进发。人马行至京都,日头尚高,藤吉郎即令士兵宿营,自己则寻到京极家,拜访老主人高吉。因事先已派人通知过,高吉打开门等在家中。 “多么荒凉的院子哟!” 草深没膝,房子倾斜,宛如妖怪,魔鬼麋集的荒冢。昔日官居五品的长门太守,削发为僧,法号道安的京极高吉,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迎接藤吉郎。 高吉欲请藤吉郎上坐。 “不敢,不敢。” 藤吉郎也闹不清楚,自己和高吉到底该由谁坐上坐。不管怎么说,高吉过去是秀吉目前的领地北近江的诸侯,虽说半个世纪以前失去了领地,如今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但毕竟是受人尊敬的室町体制的旧贵族,其官职比自己高。就爵位和血统来说,高吉应该上坐。可是,过去是过去,如今信长砸烂了旧的权威和秩序,面前的侯爷是旧体制的破坏者。信长赐封的捡草鞋出身的藤吉郎,对旧贵族不必要的恭维,关系到主人信长的威望。于是,藤吉郎笑着说: “何必拘泥,你我没有上下,在院子里铺块毛毡。要铺毡,必须先割掉院子里的杂草,秀吉亲自操起镰刀,弯腰刷刷地割起来。一边割,一边笑眯眯地对门坎上的老贵族说: “割得不错吧?我小时候为人所使,这是我的本行。割草的娃子,而今成为江北诸侯,世道沧桑,变幻莫测呀!” 言毕,藤吉郎哈哈大笑,神经麻木的高吉多少感到这人不可思议的魅力。事情很快办完了。当然不是坏事。秀吉要送给京极氏禄米。高吉对物质刺激的反应已经相当迟钝。听到此事,眼皮眨巴了几下,或许这就是高兴的流露吧。 藤吉郎辞别高吉,穿过阳光和煦的京城大街,来到因幡堂的京极高藤家,推开柴门走进去。为使对方不致于拘谨,藤吉郎不拘礼节地大声说: “京极大人,老家来人啦!” 秀吉被让进一室,室内没有榻榻咪,无处可坐,地板到处是窟窿,黄鼠狼随时都可能从地板下面钻出来。尽管如此,高藤仍然身着礼服迎出来,客人则只穿一件坎肩。藤吉郎当下唤过家将,把礼品抬进来。 藤吉郎还带来了厨师。他们借京极家的厨房,用自备的材料烹制起菜餚来。 “惭愧,惭愧!” 主人高藤面无表情,只是目光里透出惊讶。此人五十岁上下,身材瘦小,与胞兄高吉相比,眼神里仍旧保持着几分精明和生气。高藤意识到,由于自己的房子和用具不适合举行大礼,所以藤吉郎才特意避开室町式的烦琐礼节,以表示对自己的体谅和好意。高藤自然感谢藤吉郎,从而产生了好感。 “如此厚礼,老朽受之有愧。” 高藤惶恐地说。 “哪里哪里,些许束蓨,谨请笑纳。” 藤吉郎板着一张在战场上晒得黝黑的猴脸儿说。――束蓨?高藤不解其意,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藤吉郎立刻解释道:
第47页 “请收我作个学生,足下自鎌仓幕府以来,世代为近江侯。我新领北近江,在治国安邦方面,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岂敢,岂敢。” 高藤的心情不坏。 藤吉郎一杯酒下肚,便醉醺醺地谈论起天下形势来。 “不久,织田王定可夺得天下。” 藤吉郎情绪激昂地说,活象信长教热心的传教士,“等天下太平之日,我要奏请织田王,让出本人的一部分领地,为京极家恢复官爵。” “您说什么?是喝醉了说笑话吧?” 高藤不信,笑了笑,准备忘掉藤吉郎的这番话。可是,当他想起外界对矬子的评论,脸上的表情不禁严肃起来。织田王的这位崛起的大臣曾镇守过京城,经常和朝廷及室町的将军接触。据说不论善恶,一旦出口,一定兑现。世人认为:尽管此人嘻嘻哈哈,好说大话,但从不说谎。 “老朽问一句,这可是当真?” “哎呀呀,大人如此多虑,藤吉郎也不知所措了。大人尽管放心,藤吉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罢,放声大笑,然后又道: “为了那一天,大人就应该祝我武运亨通!” “如此说来……” 高藤正欲讲话,纸门开了,一个服饰艷丽的姑娘蹲在门口。 “啊!” 矬子的眼梢已感到灼人的光彩,心跳不由得加快。 “这是老夫的小女!” 高藤介绍说。藤吉郎礼貌地转向姑娘,郑重地说: “我是长浜筑前太守。” 世上再没有比藤吉郎待女人更亲切的了。瞧那态度和口吻,比对她父亲高藤还敬重几分。 姑娘谢过礼物。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藤吉郎送人情也无半点儿疏漏,除了给高藤的,另为姑娘准备了一份厚礼。 “不愧名门闺秀,果然不俗……” 秀吉心中赞嘆,迅速观察着姑娘乌黑发亮的头发,丰腴的双肩,想像着衣服裹着的胴体。 秀吉正想看看姑娘的相貌,姑娘抬起头来了。只见她,双眉浓而长,皮肤细而白。 “是她,要的就是她!” 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否则,又何必出生入死地奋斗到今天呢?下贱的女人只不过是一具肉体,深闺中的佳丽则具有门第等不可思议的光明,这是出身寒门的猢狲近于信仰的审美意识。他搂着这个女人,就等于抱住了高贵的门第和血统,和这个女人结合就等于和这个家族结合,等于给自己飞黄腾达铺平道路。 不多时,藤吉郎辞别了京极高藤。 在大坂,结束了两个月战事的藤吉郎把军务移交给丹羽长秀,班师回近江养兵。途中,藤吉郎令其弟小一郎领兵先回,自己则和京极氏的千金洞房花烛,共度良宵。 数日后,藤吉郎回到近江,长浜外郭已竣工七八成。藤吉郎令小谷城以及江北的商业中心:萁浦市、平方市、川道市的商人全部迁到长浜,并给每条街道起了名字,诸如大手町,铁匠铺町,枪炮町,郡王町,伊都町,大谷市庭等。 内城的主建筑是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直指江北天空,石头城墙倒映在湖水里,使人感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诞生在琵琶湖的东北岸边。 宁宁为参加入城庆典,由岐阜来到横山城。这儿是中间站,在城内,藤吉郎把自己带来近江的女人交给宁宁,她们都归夫人管理。有的为仆,有的在内宅管事,地位随其父的爵位而定。直到这时,宁宁才知道其中有个“京极氏”。她不是小妾,而是堂堂正正的二夫人。 宁宁扫了一眼面前的一大群女儿,因为当初已有精神准备,才勉强忍住没有发火,但她惟独容不下京极氏这位二夫人。 由于藤吉郎出身卑微,因而嚮往名门女子。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理智上的理解并不能使宁宁控制住沸腾的感情。此事本身就意味作为正室的自己受到侮辱,就等于说自己出身卑贱。 “妾绝非争风吃醋。” 是夜,宁宁在横山城内宅紧逼藤吉郎,谴责其娶二夫人。 “倘若美貌,倒也罢了。” 如果对方是绝色佳人,宁宁也就默认了。然而京极氏姿色平平,丈夫只因京极氏门第高贵而冷落自己,怎能不刺伤宁宁的自尊心? “哼,瞧她那张面孔!” 宁宁愤愤地说,据刚才所见,京极氏的相貌绝对不如自己,仅皮肤略白些,颧骨突出,两只眼睛滚圆,活象一条河豚鱼。 “不,她……” 藤吉郎欲为京极氏辩护,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和宁宁争论京极氏的美丑,有什么用! “治理近江需要她!” 藤吉郎解释说,近江人始终和织田为敌,虽经多年厮杀,最后终于被武力征服。但是心里是否服从自己,目前仍然是个未知数。今后,欲让近江人心服就需要特殊手段,所以才要京极氏。比起羽柴秀吉,北近江的人更尊崇上代领主浅井氏;比起浅井氏,古老的京极氏又更具有神圣的权威。藤吉郎庇护了世人仰慕的京极氏,这样,近江人就会认为新领主仁慈高尚,把千代舞接进城中,是出自深谋远虑的。
第48页 “明白吗?” 宁宁肩头一耸,连珠炮地追问道: “老爷庇护京极氏的苦心,妾明白。可是又何必把京极氏的女儿收做侧室?” 宁宁性格直爽,想说的一定要说出来,否则,决不罢休。 “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收侧室,而是庇护京极氏!” “蛮有意思的庇护呀!” “宁宁,休往邪处想!” 藤吉郎也强硬起来,终于气势汹汹地说。假如京极氏有成年男子,他会奏请大王收做客卿,只要尽心,将来还可以封其为侯。可是很遗憾,年龄上合适的只有女儿。 “男孩可以加官晋爵,若是女子,只有收作侧室!”矬子顿了顿又吼道,“我说的不对吗……而且,宁宁你是羽柴的元配夫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侧室或女人,决不让她们轻视宁宁,我也不冷落你。不仅今生今世,来生转世也不变心!”藤吉郎斩钉截铁地说。 宁宁捂着耳朵说: “我不听!” “你不听也得听!” 藤吉郎欲拽下她的手,宁宁死死地捂住,企图挣脱他,两人终于扭打在一起。藤吉郎一闪,宁宁仰面跌倒在地板上,于是大声喊: “烦死了,烦死了!明天我不参加庆典!” 藤吉郎骑在宁宁身上,使劲捂住她的嘴。宁宁挣扎着,仍然再喊,侍女们看到这般光景,一个个惊得呆若木鸡。藤吉郎如在战场上命令士卒一样,回头喊道: “愣在那儿干什么!把夫人抬进去,服下安神散,让她休息!” 侍女们围上来,藤吉郎伸手捉住宁宁的脚,宁宁哪肯就范,手脚一个劲儿扑腾。好在人多,终于把宁宁抬起来。 “好嘞,走!” 藤吉郎抽出摺扇,在空中一挥,运足力气发声喊,众人合着号子,哼唷哼唷地穿过走廊,把宁宁抬进卧室。 翌日进城。 队伍出横山城正门,来到山下石田村,藤吉郎新收下的侍童石田佐吉三成就出生在这儿。由村子到长浜是一马平川,约有十里路程,先锋由蜂须贺小六率领,藤吉郎胞弟羽柴小一郎秀长,为殿军。昨晚闹得天翻地覆的宁宁坐在一顶花团锦簇的轿子里统领女眷,侧室千代舞乘轿随其后,其他女人均打扮得花枝招展,徒步而行。 中军第一队由军师由竹中半兵卫统率;第二队由宁宁的弟弟浅野弥兵卫长政统率;藤吉郎身边有红黄二队;一柳市助,尾张甚左卫门,中西弥五作,大盐金右卫门,神子田半左卫门,小野木清二郎,柳弥三左卫门等催马护在秀吉左右,马前一桿大旗,旗上的金葫芦映在阳光下灿烂夺目。 沿途,北近江各乡前来观看的百姓塞满了道路,所经村寨翩翩起舞,以示庆祝。诸事爱热闹的藤吉郎事先让人作歌,广为教唱,人们敲着 木桶,合着拍子,围成圆圈,边唱边舞,其歌曰: 领主雄师百万众, 武士年轻多骁勇。 柴色号衣蔽天日, 凛凛大将好威风。 银盔金甲丝绛红, 山山水水绽笑容。 马前一桿帅字旗, 黄金葫芦空中擎。 空中擎,擎空中, 金光闪闪迎太平。 藤吉郎由正门入新城,当即在商户区十字路中出榜安民;长浜居民尽免赋税和差役。市民大乐,于城中演戏祝贺。 藤吉郎害怕信长生疑,不敢请京中名伏。北近江有土戏子,长浜城外山阶村有孙氏,千王浅井郡马渡村的小德,伊香郡森本村的舞人等,在北近江颇有名气,均被藤吉郎请到城中。 藤吉郎偕同宁宁一同看戏,宁宁依然不悦,始终沉默着不理矬子。其间,藤吉郎多次入厕,每当回来,必定大呼小叫地问: “宁宁,你消气了吗?” 声音响彻四周,吓得戏子们不由停下来,武士们低下头,只顾窃笑。这一手蛮灵,宁宁忍俊不禁,终于露出苦涩的笑容。不过她也不甘示弱,一字一顿地提醒矬子: “妾在为其他事发笑,和侯爷无关!” 此话不假,宁宁暗自打定主意,去王爷那儿告他!只有王爷才能收紧缰绳管得了藤吉郎。如果不让王爷好好教训他一顿,将来越发得意忘形,谁知道他会放荡到什么地步! 入城十天后,宁宁打点行装,奔美浓岐阜。公开的理由自然不是因吃醋去告丈夫,而是向信长及夫人浓姬报告入城的情况和谢恩。 启程时,藤吉郎再三讨好宁宁: “有劳夫人,夫人辛苦!” 宁宁又气愤,又好笑,尽管一味讨好自己,可是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泡在京极氏房中,那个河豚夫人到底哪点儿好呢? 护送宁宁的队伍很长,僕人肩上的货担绝大部分是献给信长的礼品。 去岐阜不过是隔宿的路程,翌晨,宁宁到达王府,拜谒了信长夫妇。午后,她求见了浓姬的老侍女波野,倾吐了对丈夫藤吉郎的哀怨。 波野频频点头,深表同情,设身处地地听宁宁诉苦。宁宁欲通过波野报告信长。 “务必请王爷责罚我家老爷!” 宁宁再三叮嘱,由于过于絮叨,波野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还笑呢!姥姥真是狠心肠。请姥姥务必替宁宁回禀大王!”
第49页 “夫人放心,一定不负厚托。” 波野担保说,这位藤吉郎夫人在王府的名声不坏。第三天,信长去浓姬宫中时,波野跪在廊下,询问信长可有闲暇, “启禀王爷,奴婢有事禀告。” 信长收住脚步,把头扭向波野:“讲!”波野急忙回话,不时地学着宁宁的腔调,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信长笑了。 “那女人是什么京极氏的女儿吧?” “王爷您都知道了?” 波野心头一惊,其实信长何止知道,连宁宁叫她“河豚夫人”也很清楚。 “猢狲真是好事!” 侯门出身的信长,无法理解矬子嚮往贵门千金的心情。 “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猢狲来过信了。” 宁宁前脚刚走,藤吉郎即派人给信长送信。信使赶在宁宁前头,到了岐阜。信中,藤吉郎诙谐地记述了夫妇吵架的始末,“请大王可怜藤吉郎,万万不可听宁宁胡言。”结尾处敦请信长好好处治宁宁的醋劲。 信长大悦,愈发感到藤吉郎可爱,连夫妻吵架都让他来调解。当然,藤吉郎早就预见,这样一来,反而能使信长更加宠爱自己。 “好,我来为他们了结此案。” “王爷要处罚筑州太守吗?” “难啊!” 信长走进浓姬房中,立刻令侍女笔墨伺候。 “王爷要作什么?” 浓姬问,信长只是说: “给猢狲的婆娘写信!” 信中写道: “汝尊夫命,初返岐阜,今日复得相见,当贺乔迁之喜,此来所赠甚丰,孤目不暇接,其物之美,非笔墨所能尽述。 “适返长浜,自思何以回赠,只缘汝物甚佳,无有过者,故此番作罢,复来时遣之。” 至此,信长笔锋一转,盛赞宁宁的容貌。“汝婵娟秀美,较之过去,愈见姱容,犹如十分佳丽,凭添二十分姿色。然藤吉郎仍不知足,着实可气可恨!寻遍四方粉黛,彼脱毛鼠亦不可复得似汝之貌美者! “日后,汝尽可雍容大度,恰恰和悦,以尽夫人之责,断不可起忌妒之心。切切!“ 三日后,此信送到长浜城宁宁手上,宁宁笑得前仰后合,立刻让侍女去前厅,请藤吉郎速至内宅。藤吉郎不知何事,匆匆赶到后院。 “脱毛鼠先生!” 宁宁突然大声喊。一边喊,一边想:王爷形容得太妙啦!矬子本来就稀薄的头发被头盔磨得秃了顶。宁宁盯盯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的丈夫象只掉光毛的秃老鼠! “干什么?” 藤吉郎非常不快。等看过信长的信,也只好自认晦气。 “怎么样,名字不错吧?脱毛鼠先生!” “好极了!” 矬子出人意料地点点头,显得分外高兴。实际上,他在其他事情上庆幸。 大王没有生疑! 近些日子,藤吉郎一直为京极氏的事担心,尽管京极氏没有势力,然而毕竟是统治近江数百年的豪族。自己把其女儿收作侧室,强化了和京极氏的关系,信长会不会怀疑自己企图独立?为此,宁宁离开长浜后,藤吉郎立刻给信长写了一封信,努力给主子一种夫妻拌嘴的印象。此计果然获得成功。宁宁不可怕,可怕的是信长。 藤吉郎精神大振,说: “宁宁,老爷给你赔礼了。” 内心的喜悦使藤吉郎跪在宁宁面前,额头碰到榻榻咪上。 宁宁满足了。 第十回 二雄反目阋北陆羽柴获罪坐盲城 时下,织田家有一议论:信长公好马爱猴。所谓马,是四蹄子的动物;所谓猴,指人,即筑前太守羽柴秀吉。 信长有骏马二十匹,常骑的不过五六匹。手下战将甚众,深得赏识的也不过五人:羽柴藤吉郎秀吉,泷川一益,新收下的明智光秀,上代家臣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其中最得力的是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 天正二年以后,信长势力大增。天正二年六月,信长赶走了室町将军义昭;同年九月,平定了宿敌伊势长岛净土真宗的起义军,屠杀了数万僧徒;天正三年五月,和武田胜赖决战于长筱,击败武田;继而进军北陆,击溃了称霸越前的净土真宗。为了使净土真宗不能东山再起,信长将越前该派僧人斩尽杀绝。 当时,上杉谦信仍然盘踞在越后,织田王的新版图只不过圈进了越前和加贺的一部分。信长把新占领的北陆托给胜家。 “孤把北方战事交与你全权处理!” 信长命令说。因此,人称胜家为“北国总督”,不久的将来,即可得到北方两三国的领地。信长虽然没有明讲,但是实际上,等于封胜家为北国七国领主。 同样,信长令明智光秀攻取丹波、但马、丹后等京都以北各国;令藤吉郎进攻,瓦解山阴山阳的十国霸主毛利氏。就范围大小来讲,藤吉郎获得了对付最大敌人的荣誉。 但是,这并非马上採取军事行动,只是未来的任务。织田家普遍认为:要消灭毛利氏,把山阴山阳夺到手,最快也需要花费十年时间。 “可怜的傢伙!”
第50页 厌恶藤吉郎的胜家等人大肆散布他的坏话。 “贼猴譁众取宠,讨大王欢心,结果背上了千斤巨石!等着瞧吧,岂止跌跟头,迟早会压断他的嵴梁骨!” 胜家在王府中到处败坏藤吉郎。此人五十来岁,沉默刚毅,铮铮铁骨,颇有男子气概。可是,一旦提起藤吉郎,他便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堪入耳地破口大骂。在王府中对面相遇,藤吉郎与其寒暄,他会不屑地转过脸去;与其攀谈,他会假装听不见;有时则明确表态: “本人不想和猢狲说话!” 柴田代代在织田家为臣,深以为荣,从藤吉郎抬头伊始,柴田胜家就不喜欢这个爱作戏的暴发户。待藤吉郎的地位与胜家持平,堂而皇之地与其同殿称臣时,胜家更把满腔憎恶毫不掩饰地搬到了脸上。起初,藤吉郎总想和胜家缓和关系,并作出许多让步,但是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心想:对方如此无礼,假如无休止地让步,只能让别人看不起! 从此,藤吉郎在王府中遇到胜家也把头一扬,愤然扭过脸去。当然,身上背着千斤巨石之类的流言也传到矬子耳朵里。告诉他的是胜家同样出身的累世重臣――丹羽长秀。 “你不必介意。从年轻时代起,胜家就是那样的人!” 长秀说。是的,胜家就是这样的人,不论是武艺,还是胆略,总想压倒任何人,假如别人超过自己,他便忌妒,憎恨,最后竟不许别人接近自己。“其他方面他均是好汉。不管什么样的好汉都有毛病,妒忌就是他的毛病!”胜家的老同僚长秀说。长秀待藤吉郎格外亲切,甚至有点儿过分。藤吉郎也想通过亲近长秀去弥补和织田家首席重臣的尖锐对立造成的不利。所以,不论什么事情都依靠长秀,努力使长秀对自己产生好感。 “筑州担任攻打山阴山阳一路,毛利氏地域广阔,实力雄厚,北陆的毛贼乱党怎能和毛利氏相比!因此,胜家妒忌,这才衔恨于你。” “简直荒唐!” 藤吉郎说。北陆,特别是越前,信长出动全军,才得以平定。平定之后,大王立刻把朝仓氏的旧领地全部赐给了胜家,论待遇,也够优厚了。 “筑州所言,不过是一般道理,胜家的肠子拐弯太多,在此人身上,一般道理是行不通的!” “小鸡肚肠,着实可恨!” 藤吉郎对这种古怪的陋习既感到气愤,又觉得好笑,出于策略上的需要,他哭丧着脸,愤愤地骂道。 “哈哈哈!” 丹羽长秀突然放声大笑。大概由于藤吉郎少见的愁苦相太滑稽了吧。不过,他和胜家的关系正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决不是一笑了之的小事! 北陆有七国争雄;若狭、越前、加贺、能登、越中、越后和佐渡。前不久,织田军仅仅攻占了若狭、越前二国和加贺的一小部分,加贺仍然处在以本愿寺势力为主,由地方武士联合起来的所谓变态的共和制政权的控制之下,越后和佐渡两国则是上杉占据的领地。 织田军在北陆的大本营设在越前的北之庄。胜家进驻城中,临阵指挥。进攻加贺的前沿阵地设在由国境稍微伸进加贺的大圣寺城。此城守将户次左近勇猛无比,破得信长赏识。 孰料,八月初,左近遣使,飞驰歧阜,报于信长: “大圣寺陷入敌军重围,如无援兵,不出数日,即有失守的可能!” 左近的敌人是加贺的起义军。义军的队伍由本愿寺的僧人和地方武士组成。左近进驻大圣寺当初,周围就已经布满了起义军。左近连日苦战,但是义军声势日甚一日,迅速聚集了上万人,一步步逼近大圣寺。左近加固了大圣寺城北的敷地山城寨,昼夜防备。可是,左近势单力孤,兵少将寡,如何抵挡得了蜂拥而来的义军! “北方战事,孤已托给胜家,大圣寺可曾向胜家求过援军?” 信长首先问道。北陆由柴田胜家统辖,大圣寺城在胜家的管辖之下,信长自然要这么问。 “数次求援,总不见救兵。” “为什么?” 从越前北之庄到加贺大圣寺仅有一天的路程,只要胜家肯发兵相救,转眼即可到达。但是,胜家却按兵不动。其理由是,有迹象表明,越后的上杉谦信很可能举兵进京。信长清楚,倘若谦信挥师西击,北陆的织田军便有被歼灭的危险。信长当即召集众将,商议退敌之策。藤吉郎领数骑由近江长浜赶到歧阜,一进前厅,便在廊下大叫: “扯淡,难道谦信长了翅膀了吗?” 他认为,胜家不发兵的理由根本不能成立,谦信从越后出发,不可能一下子飞到胜家屯兵的越前,中途必须经过越中和加贺。加贺大圣寺城同时也是谦信的最前线,胜家理应前去救援。 “如果说无力增援,这便另当别论!” 议事之前,藤吉郎抓住丹羽长秀,藉机痛骂胜家。 “大圣寺告急,由柴田禀报大王,才是正理。难道这不是他的责任吗?身为北国总督,连这点儿事都不肯为大圣寺出力,到底安的什么心?” 藤吉郎心理佩服胜家不为利害所动的倔强。但是,此人也有毛病,好胜心强且好感情用事,偏听偏信。不幸的是,近年来,户次左近和胜家性情不合,关系冷淡,胜家肯定会想:
第51页 ――左近小儿,平日威风哪里去了,一撮毛贼便吓得手足无措,哇哩哇啦地四处求救了! ――不可轻易派兵! 因为即便送去援兵驱散义军,立功受赏,轰动天下的是户次左近,功名不归胜家本人。 “胜家不发救兵,令人费解!” 众将齐集,刚一转入议题,信长便开口说道。主人说的正中藤吉郎下怀。他仰视着信长不高兴的面孔,暗自放下心来。对别人的性格及禀赋极其敏感的信长肯定已经看穿了胜家心中的小算盘。 最后议定,由歧阜派一员大将,增援加贺。此时,末座一将,屈膝向前,请令道: “末将愿往,请大王恩准!” 言末了,再三叩头,恳求信长应允。此人乃佐久间盛政,人称“玄蕃”,年龄不足二十岁,血气方刚,异常英勇。 “好,如此甚妙!” 藤吉郎忍不住在一旁叫起来。佐久间盛政是胜家的外甥。不单单是外甥,胜家膝下无子,待盛政如亲生儿子。传说,胜家将来要立其为嗣子。藤吉郎认为,毛遂自荐的盛政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胜家待左近冷淡,可是盛政此去,必定大力援助左近,定能轻而易举地扑灭义军。信长当即应允。 “小将军前往助战!” 藤吉郎的喊叫,肯定也使信长察觉到了盛政请战的意图和人事搭配上的微妙。于是,狡黠的信长继而补充道: “不止驱散义军,还可由加贺进攻能登。夺取两国,均为你与胜家之功!” 这样一来,胜家也会欢欣鼓舞,盛政告辞,精神异常振奋,当晚准备停当,翌晨出发,直奔加贺。 却说是日议事毕,众将散去。信长留住藤吉郎,注视着他的脸说: “你好象还有话说!” 藤吉郎连忙叩头。 “禀大王,户次左近孤城奋战,谅已疲惫,既然玄蕃已去加贺,是否召回左近?” 藤吉郎煞有介事地陈述了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他认为,此事不需要外人,让这舅甥俩协同作战,更能早日征服加贺。 “为什么?” 信长不解。藤吉郎婉转地回禀了自己的想法。信长仍然不解其意,藤吉郎终于正色谈到胜家的性格。 “大胆猴头,竟敢在主人面前败坏自己的同事!” 信长勃然大怒。作为工具,他酷爱胜家的武艺和胆识。藤吉郎无可奈何地缩起脖子,装作惶然的样子,但仍不退却,额头触地,故意以悲伤而低沉的声音说: “恕小人真言,大王生在将门……”藤吉郎审慎地寻找着合适的字眼,继续说:“您虽体察下情,却没有实际感受。只要将左近留在加贺,胜家就会疏远他,使他陷入绝境。而且,由于胜家意识到左近的存在,也会削弱本身的战斗力,收不到预期的战果。小人绝非议论胜家的长短,而是告诉您现实中的人情。这种人情的冷暖,只有矬子之类的小人物才能体会得到。” “你和胜家不睦!” 一瞬间,信长理解了藤吉郎话中的含意,然而却选择了另外的话题:“孤都听到了,听到了你对胜家的诽谤!假如你视孤王的耳朵为摆设,小心你的猴头!” “小,小人不敢!” 在信长面前,即使见微知着察人肺腑的藤吉郎也感到极度紧张,时常弄得筋疲力尽。此刻,他再也不敢分辩,叩头如捣蒜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信长似乎明白过来,当即遣快马通知户次左近,盛政到达加贺后,马上交割印信,回歧阜听令。 盛政经北国大道,首先抵达越前北之庄,见过舅父胜家,转达信长旨意: “不仅加贺,攻下能登,越中,均为舅父大人和舅甥之功!” 胜家大喜,说: “不愧大将之才,大王果然英明。我等何不卖卖力气,大干一场?” 新部属很快奏效。不数日,包围大圣寺的义军被赶走。之后,未出数日,织田军几乎占领了加贺全土。捷报由胜家的使者毛受胜助带到歧阜。信长大悦,乐呵呵地对常去歧阜的藤吉郎说: “听到没有,加贺的战事?果然让你言中了!” 信长情绪颇佳,当下重赏了胜家和盛政。 是年,织田军还平定了伊势。十一月,信长进宫谒见天皇,被封为正三品内大臣。天正五年二月,信长亲率大军进攻纪州,消灭了杂贺一党,三月奏凯,返回近江安土城。 最近,北陆胜家告急文书连连送入安土,称上杉谦信秣马厉兵,专等冰雪融化,即率大军经越中,沿山路穿过飞弹,越前,进攻京都。胜家欲在北陆抵御谦信,因此请安土速派大军增援。 “胜家老儿,着慌了么!” 藤吉郎接到信长命令,只好急忙奔往安土。他知道,信长吓坏了。 从信长家勃兴初期,信长一直惧怕越后的上杉谦信和甲斐的武田信玄。对此二人,信长时而甜言蜜语,时而俯首听命,时而馈以重礼,使尽外交手腕,笼络、麻痹北方二雄。幸好二人在甲斐、信浓和越后,你争我夺,互相残杀。加之关东的北条氏,三者互相牵制,因而使信长趁机夺下了中原。其间,武田信玄死,其子胜赖和信长决战于长筱,武田军遭到毁灭性打击,势力大衰。这样甲、越局势随之发生变化,上杉谦信没有了后顾之忧,挥师进京,实现多年的愿望再也不是幻想。
第52页 恰在这时,反织田同盟的盟主、流亡的前将军足利义昭首先倡议,山阴山阳的毛利氏(主城设在广岛)以及大坂的本愿寺等,纷纷致书谦信,希望联合起兵,挟击信长。谦信慨然允诺,告诉信长的诸路敌人: “待来年开春,谦信将踏平北陆,袭取京畿!” 此时的谦信已是威震天下的名将、甚至带有不可战胜的神秘色彩。得到谦信的允诺,反织田同盟的各方势力欣喜若狂。已经归降织田的北陆豪绅听到谦信要出兵的消息也骚动起来,不少人暗中倒戈,欲由越后为内应,风声传出,北陆形势大变。此类情报纷纷呈给信长,安土城骇然,信长周围一片惊慌。可是,惟独羽柴藤吉郎不把谦信放在眼里。 “没什么了不起的!” 对北陆的柴田胜家和安土城诸将的惊慌和失态,藤吉郎感到非常厌恶。 藤吉郎始终不把某个个人的武艺和胆识看得太重,而重视该将所处的位置和环境。在这一点上,谦信有重大缺憾,关东的北条氏牵制着他。 尽管谦信已经控制了关东局势,但是不可能将大军驻扎在关东,他总是如一阵旋风,由北方突然卷过来,恶狠狠赶走北条势力,然后迅速撤回越后。谦信刚刚退走,避难中的北条势力又重新抬头,再次沖向关东。谦信和小田原北条氏一进一退,反覆如是,在这种形势下,假如谦信聪明,根本不可能悬军万里,由越后倾巢而出,进攻京都。北条氏趁其远征,自然要袭击他,说不定还会进攻越后,端掉他的老窝。而且据藤吉郎由小田原获得的情报来看,北条氏和谦信丝毫没有和解的迹象。 藤吉郎认为谦信不敢远征,其行动至多抵达加贺或越前,谦信的行动半径十分有限。而且,眼下的织田势力已不是过去惧怕谦信、信玄的时代,其领土多达三百万石,可动员的兵力为谦信的一倍。 “谦信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藤吉郎向信长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 信长不悦地歪着脑袋盯着藤吉郎。信长的看法与他多少有些不同,信长认为,谦信会杀过来的。 信长过高地估计了谦信。从年轻时代起,谦信和信玄就象两尊凶神一样压在信长心上。多少年来,为了对付这二人,信长殚精竭虑,费尽心机。可以说直到今天,谦信的影子仍然过大地遗留在他的脑海里。 “猢狲,再勿多言。谦信要来的!” 信长说。 “倘若来,你将如何?” “领兵迎击。” “这个自然,何须你说。孤问你,可有拒敌之策?” “依卑职拙见,在北陆……” 藤吉郎说,在北陆决战很难取胜。上杉军远比尾张兵勇猛,主将谦信效用善战,运筹帷幄,古今无双。因此,迎战谦信,局限于一地的阵地战必败,应从战略上取胜。北陆战场交与胜家一人,且战且退,消耗、袭扰上杉军,使其疲劳厌战。等上杉军来到近江,织田军可竭全力伺机决战。藤吉郎进一步解释说:北陆多山,地形复杂,狭谷隘口,随处可见,因此适合小队人马作战。地形对上杉有利。若把谦信诱入近江平原,将对在兵力上占据优势的织田军有利。到那时,胜家收拢北陆败兵,重整旗鼓,从上杉军背后杀过来,纵使谦信有回天之力,也难以逃脱覆灭的命运。 “因此……”藤吉郎说,“不必增援胜家。他是诱饵,不是主力。如果把手中大军拨给胜家,近江决战恐怕难以取胜。” 信长沉默着,思索着,直到藤吉郎退出,始终未发一语。之后,信长召集众将,所传将令和藤吉郎的进言截然相反,旨在以北陆为主要战场,大军被遣往北国。而且令藤吉郎吃惊的是,连自己的名字也被列入增援的大将之中。 嗣后,藤吉郎私下求见信长,悲切地说: “如此一来,筑州兄得剖腹以报大王!” 军令业已传出,信长不愿再听别人唠叨,于是把脚狠狠一跺,厉声吼道: “你给我出征!” 藤吉郎退出,回到长浜。 安土的援军,除藤吉郎的羽柴军外,还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以及稻叶一铁,氏家左京亮、斋藤新五郎、安藤伊贺守等,全是织田主力。北陆以柴田胜家为主帅,加之佐久间盛政,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等。两下汇合,在人数上远远超过上杉军。 藤吉郎默默地思索着,觉得此战很难取胜。织田军沿近江北部山区北上,出敦贺引军向东,翻过木茅岭,进入越川平原。未来的北陆战场,藤吉郎没有指挥权,主帅是柴田胜家,不拘胜败,自己都必须服从胜家的调遣。 “晦气,得听那老儿的摆布!” 秀吉不无牴触。更令人气愤的是,胜家四处散布谦信西上的传闻,自己不去抵挡,却乞求信长,把织田主力千里迢迢地拖到北陆。万一失败――不,很可能失败――织田家的王牌,这支精锐之师就会葬送在北陆,使信长的军事实力减半,甚至导致织田家的灭亡。 “这场战争可不妙啊!” 进入越前平原时,藤吉郎对谋士竹中半兵卫说。半兵卫似有同感,牵起嘴角,微笑着点点头。“北陆的失败,很可能为织田家招来衰亡的厄运!”半兵卫说。
第53页 夜阑更深,藤吉郎仍然和半兵卫谈论着北陆战事。然而,不论从哪方面考虑,北陆决战都没有织田军的便宜。 “事已至此,后悔莫及了。太守为什么不早点奏请大王?”半兵卫平静地说。 “纵然是大王这样的英雄,也有怕的人。和他所怕的人决斗,大王象着了魔似的,乱了方寸。”藤吉郎摇摇头,苦涩的说。据他观察,信长的才能胜过谦信,堪称天才。可是这一次,主人的行动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不是主公判断上的失误,而是柴田胜家吵得太凶!大王也是人,一旦被吵昏了头,一切都完了。” “不过,事已至此,纵使诸葛再生……”半兵卫盯着藤吉郎,仿佛在说,尽管你藤吉郎智谋过人,恐怕也难以挽回眼前的局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千军万马抛尸于疆场,茫然地瞅着织田家走向衰亡。 “无计可施呀!” 藤吉郎苦笑了笑。办法是有的,并不需要智慧,要的是惊人的勇气,是否一试,他还在犹豫。是夜,二人各自安歇,藤吉郎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半兵卫。 胜家不在越前北之庄城,他来到前线,把大营扎在了外甥盛政镇守的加贺大圣寺城。 援军进入加贺,胜家在大圣寺召集众将商议拒敌之策。藤吉郎有意拖延时间,最后一个来到城上,按照常礼,胜家应该在城门外迎接增援的同事及属下诸将,他也这么做了。但是,当藤吉郎慢腾腾地来到城下时,却不见胜家的影子。 “哎呀呀,胜家没来接我吗?” 藤吉郎大声吆喊着走进大圣寺城,心里想,这下捡了个便宜,让胜家老匹夫欠我一份人情。藤吉郎大步流星,直奔帅府,胜家还未出大门。 “让我过去!” 藤吉郎故意亮开嗓门儿喊,让柴田手下的将校都来看看胜家的失态。 ――什么,筑州到了吗? 小校报知府内的胜家。胜家多少有点儿后悔,但是,很快又露出一撇冷笑: “哼,这猢狲傲慢无礼,正该不迎他!” 说罢,起身来到众将齐集的大厅。藤吉郎忽地扬起脸来,问: “柴田大人,鄙人奉大王之命来到北陆,今日入城,反而遭到如此冷遇!请问大人,藤吉郎可否前来助战?” “筑州,你想寻衅滋事么?” 藤吉郎心想,一点儿不错!他真想喊出来。身旁的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等人慌忙起身劝解,二人勉强平静下来,这才开始议事。敌军已到能登,把越中尽皆掠去。加贺有四郡落入谦信之手,敌军先锋距离织田军仅有数里。 “请诸公各抒己见,共议良策。” 胜家讲罢敌情,环视众将说。大厅的正位有意空着,胜家降下一阶,在上座坐下。虽然讲话象对待同僚,但是举止中流露出织田家首席重臣的自负,俨然是位君主。 众将分别谈了自己的看法,在座的都是织田家能征惯战的大将,因此看法一致,决定布阵于加贺平原中部的沿海一带。敌军四万人而织田军约有五万。 “前部应沿小松北,渡过手取川,在对岸拒敌。” 丹羽长秀说。胜家无异议,对于主力放在小松、富樫、安宅、本折等沿海地段,众将也无反对意见。至于其他细节,议案百出,争论不休。然而藤吉郎始终沉默着,不论对什么事情都爱发表意见的矬子反而金口不开,岂不令人奇怪?胜家忍不住问: “筑前太守,不必客气,讲讲你的想法!” 藤吉郎拿起摺扇,问: “想法?什么想法都能说吗?” “可以,尽可畅谈!” “若如此,本人就不客气了!” 藤吉郎脸胀得通红,鼻孔里喷着粗气,火爆爆地说:“本人压根儿反对增援北陆。只有拒敌于平原,才能给谦信以打击。而今柴田大人陷五万大军于困境,难道说这也是为织田家考虑的么?”接着又逼近一步,说道: “没有,你根本没有为大王着想!诸事擅专,只想自己获胜,只想自己立功,从不考虑天下形势,不考虑织田王所处的位置!眼下,近江安土只剩下一座空城,尽管武田胜赖败于长筱,但甲州仍有一定实力,倘若胜赖乘虚进攻安土,后果不言自明。安土不过其中一例,其他危险多不胜数。 “贼猴!” 胜家怒火中烧,不禁冲口说出了筑前太守羽柴秀吉的绰号。胜家口吃,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脸胀得通红,毛孔里几乎要喷出血来。他干脆不再讲话,顺手摸过身边的剑。众将大惊,急忙抱住胜家,另有数人慾劝藤吉郎离开大厅。“不!”藤吉郎一动不动,说:“柴田大人是织田王的首席重臣,在北陆代主公为帅,我甘愿做大人的刀下鬼!您就杀吧,免得再看见因大人擅专而带来的牺牲!” 胜家握住佩剑,仿佛口吃一下子治好了,一迭声地朝藤吉郎吼道: “既然这么想回王府,你可以离开这儿,折回近江!” 藤吉郎腾地站起身。众将失色,以为猢狲要和胜家拼命,忽拉一下子筑成一道人墙。然而,藤吉郎意外地说: “讲得好,回近江!”接下去又说:“本人认为,刚才的话是织田王首席大臣的命令,我当然应该撤兵。”
第54页 众将心想,不至于就走吧?可以矬子愤然而起,几步跨出了大厅,众人又是一阵骚动,一窝蜂拥到廊下,来到门口一看,早已不见矬子的踪影。 “啊,猢狲必被大王处死!” 丹羽长秀深感不妙,虽说不关自己的事,但仍然吓得手足无措。前田利家想,应该拉住藤吉郎!于是他赤脚跑出大门。眼下,按照织田王的体制,利家是从属于胜家的小诸侯,越前府中城的城主。 等利家追出城门,藤吉郎早已坐在马背上,利家张了张嘴,没有喊出来,索性冲到藤吉郎马前,伸手去抓马缰绳。藤吉郎把缰绳一提,巧妙地躲过利家,大声喊: “利家,今生永别了!大丈夫赌的是口气,靠这口气而生,靠这口气而死!无须论什么生死利害。“话音未落,扬起一道沙尘,飞驰而去。 ――痛快,不愧为男子汉! 有人评论说,也有人为藤吉郎惋惜:“那么聪明的人也会因一时冲动而丧失自己的一生,人实在是不可思议!” 藤吉郎回到寨中,点齐人马,当天撤离了加贺。 “我们要流离失所了!” 羽柴军中议论纷纷,连士兵也在暗中嘀咕,侯爷回到近江,脑袋就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信长从年轻时起,就强调纪律,不允许手下人有半点儿懈怠,不规和过失。大将违犯军令,擅自撤兵,罪过之大,亘古未有。即使把他碎尸万段,恐怕也难解信长心头之恨。 “到底藤吉郎是怎么想的呢?”连竹中半兵卫也感到不解。跨过加越疆界时,半兵卫很不放心地询问藤吉郎。 “不过一死。” 藤吉郎仅此一句,再不多说。看样子,似乎真的去领死。兵出越前敦贺,翻过枥木岭,进入近江时,半兵卫又问了一次,不知是故作镇静,还是别有企图,藤吉郎显得格外高兴,端坐于马上说: “智慧有了勇气才能闪光。本人可作范例。” 此话富有哲理,但他仍然闭口不谈自己的心思。大概没法谈吧。摆在自己面前的是生与死的考验,怀揣虎胆的矬子心里很清楚,面对死神,不论讲什么,都是徒劳的!半兵卫直到这时才深深感到藤吉郎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 藤吉郎领兵回到长浜只身赴安土,把事情的经过禀报给信长的近臣。信长盛怒,吼道:“什么详情,我不听!我要杀了他!给我把他赶回去,听候发落!” 信长不准矬子求见,把他赶了回来。由安土到长浜骑马需要三四个小时。从距离上讲,长浜所处的位置相当于织田王的近卫军。 藤吉郎回来了。既然是等候治罪的人,就必须在城门前扎起竹篱笆,把门封起来,与外界隔绝。这是惯例,矬子照办了。他下令堵死所有的窗户,用木板挡住城墙垛口和炮眼,长浜变成一座盲城。 从这天起,藤吉郎举止狂乱,不比寻常。 ――将军疯了吧? 羽柴诸将神色惶遽,一个个胆战心惊。矬子从安土请来优伶,每日唱戏,戏一散场,便把他们邀在一起,置酒款待,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即踉跄起舞。 这可怎么得了!众人张皇失措。其中最害怕的要数首席家臣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旧称小六)和家中主事浅野长政了。眼下,还没定罪,自然应该闭门思过。但是,藤吉郎却连日饮酒看戏,举止异常,颇有自杀的先兆。再折腾下去,最轻也要被没收领地放逐全家。 “你这么做实在不象您平时的举止,岂不是疯了吗?” 浅野长政死命相劝,织田家家风严谨,秀吉从未在军中摆过酒宴。 “真没想到筵宴如此快活。酒宴就是为了玩乐,我不过散散心,消消心中的郁闷!” 彦右卫门伸长脖子问:“可是,侯爷不怕大王怪罪吗?” “大王?”秀吉露出吃惊的表情,“咳,大王绝不会因这点儿事见怪!我自从跟随大王那天起……”矬子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说。身旁的优伶若无其事得倾听着。 “……一刻也没想过自己。多少年来,随大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寝不安枕,马不停蹄。取美浓,夺近江,下越前,得京畿,攻伊势,千辛万苦,己经磨难,一心一意为大王效力,从没有半点私慾。如今蒙大王治罪,令我在盲城中反省,仔细想来,这也是大王的恩典。大王觉得我可怜,想让我消除一下多年的疲劳和郁闷。所以,我才玩得这样开心!” “真有他的!” 一阵高谈阔论,弄得蜂须贺彦右卫门和浅野长政目瞪口呆,二人茫然自思无力劝住他。 长政无奈,只好另换办法,欲让宁宁出面相劝,长政让妻子去长浜城内宅,说服宁宁。其实,宁宁不需要说服,她早已预感到危机。当即唤侍女,速请藤吉郎。藤吉郎大醉,不肯去,说: “不去不去,宁宁也来吧。告诉夫人,老爷让她来这儿跳舞,来这儿同乐。” 宁宁没奈何,趋步来到看戏的前厅。藤吉郎握住她的手,要她喝酒,宁宁善饮。 “夫人,喝!” 藤吉郎故意咪起眼睛,盯着宁宁。他的举止似乎使宁宁感到了什么,宁宁干了一杯,藤吉郎仍不依,又劝宁宁饮了数杯,一会儿,酒力发作,宁宁醉了。
第55页 “来一段!” 藤吉郎要宁宁跳舞,他知道宁宁在家乡做姑娘时,学过乡间舞,“老爷活到这把年纪从不曾欣赏过夫人的舞姿。来来来,跳呀舞呀!”藤吉郎一个劲儿地喊,震得大厅直颤,宁宁经不住他再三催促,加之酒后,不禁也随着乐疯了的矬子叫起来: “那好,也请老爷见识见识。笛子伺候,小鼓,敲起来哟!” 众人惊讶之际,宁宁已戴上仙女面具,跑向舞台,踉踉跄跄地舞了一段。妻子笨拙的乡巴舞,乐得藤吉郎捧腹大笑,一迭声地喊: “高手高手,颇得其妙!颇得其妙!” 翌日,宁宁十分后悔,尽管隐约觉察到丈夫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才凭一时高兴随了他,但又仿佛觉得上了脱毛鼠的当。宁宁陷入不安,急忙把浅野长政叫到内宅,吩咐说: “速去请半兵卫先生!” 谋士竹中半兵卫或许知道藤吉郎的心思,长政深感有理,当即来到半兵卫的府邸。半兵卫在加贺伤了风,至今未愈,回长浜后一直卧床不起,听说长政来访,特意下床接客。 “在下也不清楚。” 半兵卫毫不隐讳地说。不过,我可以理解领主的心情,倘若我是领主大人,也会那么做。半兵卫接下去说: “将军想想看!大王疑心甚重,筑前太守擅自撤兵,公然由北陆回长浜,大王虽然令其闭门思过,可是不要忘记,筑前太守是二十万石的领主,不仅新城长浜,他还有固若金汤的小谷城。一旦独立,外联上杉以及大坂的本愿寺,足可抵抗半年载!” “独立?” 长政为半兵卫的一席话而震惊。不过,细一琢磨,的确由此道理。假如一般人的神经,出于被信长处以极刑的恐怖,横竖都是死,说不定真的会选择这条路。 “若是侯爷闷居长浜,终日冥思苦想,默默无言,必定引起大王的怀疑。在这方面,大王的行动异常神速,很快会设法杀掉侯爷。” 在半兵卫看来,藤吉郎是把信长看透了。为避免信长生疑,藤吉郎先发制人,演出了一幕狂人剧,给信长造成一种印象,藤吉郎终日狂饮乱舞,不会据城谋反! 不仅如此,藤吉郎的用心格外周道。为了把自己疯疯癫癫的举止全部传入信长耳中,连日从安土城请来众多优伶。安土的戏子都食王府俸禄,比起一般武将,他们接触信长的机会更多,自然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信长。 “事情就是这样!” 半兵卫说。长政摇首咋舌,心想:侯爷的胆识和半兵卫的谋略犹如魔法,非常人可为。长政回到内宅,告知宁宁。谜底揭开,宁宁顿悟,只是还有几分忧虑。即便逃脱谋反的嫌疑,但是终日饮酒作乐,信长也会恼其目无主上,顺便找个藉口杀掉他的! 数日后,宁宁受不了焦虑的折磨,便向藤吉郎本人问起此事。 藤吉郎不便多答,只是肯定地说: “不妨事!” 他相信,信长不会杀掉自己。主人绝不会以些许不规为理由,杀掉他这个无可代替的夺取天下的工具。同时,对自己酒后的胡言,信长只会感到可怜,断不会产生憎恨…… 藤吉郎的谋算一个个应验了。宛如一名琴师按弦索音,准确无误地演奏着信长的心曲。安土的信长切实感到拿他没办法! 信长拒绝了藤吉郎抵御上杉军的进言后,也很担心。他认为,藤吉郎绝不是固执己见,而是一味地担心安土防守薄弱,深感主人身边危险,才返回来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出于公心,他是不会向胜家挑衅,冒着被主人杀头的危险,擅自撤兵的。 对这一点,信长感到不悦,也有几分厌恶。 却说北陆战场,织田军在加贺的名取川平原和上杉军展开大规模决战,结果胜家的织田军败北。越后军如出水蛟龙,一举击溃了织田军的前部先锋,败兵四处逃窜。谦信领兵追杀,割获千余颗首级,把织田军逼进名取川,溺水者不计其数。 奇怪的是,谦信击败织田军前部,初战告捷,便不再追赶,亦不求扩大战果,收兵撤回越后。藤吉郎闻讯,心想,果然不出所料,由于北条氏闯入关东,后院起火,谦信才匆匆罢兵。 禀报北陆失利,谦信撤兵的快马刚刚进入安土,京畿又发生叛乱,原已归顺织田王的松永久秀突然反叛,在信贵山上据城固守。松永把谦信出兵视为织田王的末日,率先加入了反织田同盟。京畿的事变,直接威胁到安土的安全。 此前,松永曾接到信长进攻大坂本愿寺的命令,分兵屯驻于天王寺城寨,以备攻城。如今,松永收兵固守信贵山,天王寺只剩下一座空营。该线的织田军瞬间陷入困境,信长必须火速派兵增援。 “唤猢狲出征!” 信长在安土城把牙一咬,厉声喊道,他不得不把矬子解放出来,送往新的战场。当天中午,使臣猪子介沿湖畔大道打马驰入长浜,转达了信长的紧急将令。 藤吉郎立刻点兵,两小时后进入安土,拜见信长后,立即擎着金葫芦帅旗急赴大坂。 第十一回 城楼纳凉得奇士猢狲无嗣乞养子 西方有能人,此人姓黑田,名官兵卫,字孝高,后称如水,年近三十,是位旷世奇才,慢说信长,连藤吉郎也没有见过他。他时常暗想,未来的日本,非织田家莫属。
第56页 官兵卫好预言,预言对象无所不包,但谁也不去理会他。黑田家从祖父那一代起,就在当地土着势力恃家当差,是世袭总管,可是官兵卫,并未受到主人恃政职和同事们的尊重,在恃家,他只是个怪人。 “连桿枪也使不动!” 众人在背后议论说,诚然挺枪杀入敌阵非官兵卫之所长,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却是此人的得意之外。然而,大规模的战争是和乡间土豪恃家无缘的。 官兵卫为自己背运、生不遇明主而嘆息,尽管心情郁闷,但他待人亲切,从不和人发生无谓的冲突。 最近形势是他应该捕捉的风云。西边的毛利氏和东边的织田氏迅速膨胀起来。 毛利氏的势力不同一般,手中攥着山阴、山阳,西侧跨过关门海峡,直达九州。拥有一支日本最强大的水军,控制着濑户内海;织田家则占据着京城,其版图北起东海道中端,横断半个北陆,继而囊括了近畿一带,其领土超过四百万石,挟在两大势力之间的是播州。双方的触角一下子伸向了群居在播州的大小豪族,不论哪一方,都想争取恃家归顺自己。织田家的根据地远离播州,恃家自然认为和播州同处一条海岸线上的毛利家更强大,因此倒向毛利氏的空气最浓。况且,织田王的敌人太多,除了毛利氏,还有大坂的本愿寺、甲斐的武田氏、越后的上杉氏等。海内豪杰都和信长为敌,他们联合起来,企图困死信长,在世人看来,信长的命运是不安全的。 最近,连恃政职也开始认为“随毛利氏稳妥”。毛利的方略滞重笨拙,但是反过来讲,又有它坚实的一面,在这群小土豪看来,更值得依靠。而且,毛利氏家风笃实,从不出卖朋友,与此相反,世人皆知信长表里不一,奸诈无比,昨天的盟友会因为妨害了他今天的利益而被无情地杀掉。近江的浅井氏便是最好的说明。不过,恃政职并未最后决定倒向毛利,他还在犹豫。其间,毛利氏多次派使者来,劝其归顺。周围的诸势力,如明石的明石氏、高砂的(木尾)原氏,志方的栉桥氏,佐用的福原氏,上月的上月氏,纷纷倒向毛利氏。御着的恃家也必须早作打算,速定归属。 天正三年夏,恃家最后一次议事,决定归属。官兵卫觉得自己应该出席,于是离开姬路城,渡过市川,直奔御着。他已打定主意,倘若恃家决定跟随毛利氏,自己将抛弃主人逃出播州,只身投奔织田家。并非他认为主人倒向织田家更有利,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适合在织田家做事!所谓适合,指的仅仅是自己,不是主人。天龟,天正年间,不是忠诚于主人的时代,而是个人表现才能的时代。 诚然,毛利氏笃实而重信义,可是家风没有生气,缺乏蒸蒸日上的气势。官兵卫认为,这是致命的弱点! 人应该有活力,家风应该有升腾的气势。否则,就不能把四方豪杰吸引过来,请看织田家,不错,信长确实多奸谋,见利忘义,可是,其声势空前绝后。天下人才慕其朝气而投之,不少小卒一展英才,被信长擢升为大将。全军上下献智献勇,无不竭尽全力。真可谓人才济济,精英荟萃。 却说藤吉郎已从前线回来,在琵琶湖畔的长浜城休息。湖畔的夏季长,周围的山野还没有着上秋色。 “这鬼天气,要热到什么时候哟!” 藤吉郎爬上城内最凉快的城楼,脱光膀子,让小厮打扇,自己吃着毛豆,一副无赖相。不知这是天生的性格,还是受了信长的影响。 俯视城内,一条条街道,商号鳞次栉比;眺望城外,可见领内百姓专心忙于农事,对于这位新领主来说,风景着实不坏。 “我的百姓在辛勤耕作!” 若会饮酒,就着这迷人的景色,真是其乐无穷啊!藤吉郎仿效主人在岐阜的做法,在城里实施了繁荣政策。不课税,果然获得巨大成功。不,成功得过了头,不少近郊百姓抛弃农田,纷纷进城经商。藤吉郎正为大批农民弃农经商而发愁。 “豆吃光了,再弄些来!” 藤吉郎掀掀空盘子,回头说。他身后站着侍从石田佐吉,毛豆是佐吉老家长浜城东石田村的百姓送来的。 “哦!” 藤吉郎突然把目光移向远方。但见远处走来一名武士,一看就带有异样的风采。 “来人不比寻常!” 藤吉郎说。侍从们看不出,此人既不魁梧,相貌也不奇特,连装束也很平常,褐色衬衣上套了件桔黄色的坎肩儿,身边仅带了一名小厮。 “侯爷,哪儿异样啊?” “你看腰间!” 果然,小个子男人腰间没有兵器,长短佩剑都塞进草袋里,让小厮挑着。万一有事,怎么得了! 此人是艺高胆大,还是不会使剑?总而言之,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单凭徒手走路这点,就不简单,而且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完全忘了自己是赤手空拳。 “请那位奇士!” 藤吉郎说。他想收下那个人。这正是织田家特有的风格,如同啜茶人酷爱茶具,织田家酷爱人才。只要认定其确有奇才,便千方百计地拉过来。 城上注意到我了! 官兵卫停住脚,站在路上。羽柴家的侍从过来了,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眉如卧蚕,明眸皓齿,看样子十分聪明。然而,他的表情却不似脸蛋儿那么可爱,对年长的官兵卫板着面孔。
第57页 “小人乃羽柴大人的僕从,石田佐吉。我家大人有请先生。” 官兵卫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恭敬地通报了主家和自己的名字。 “刚才……”少年说,“侯爷在城楼上看到先生,欲请一叙。请随小人来。” “噢,在城楼上?” 官兵卫故作惊讶,朝城头拱拱手。尽管表面上吃惊,但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进入近江之前,细心的官兵卫已把藤吉郎的日常行动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爱在城楼上眺望市景纳凉。为让矬子注意到自己,官兵卫来到附近时,故意摘下佩剑。 “大人叫我,在下深感荣幸!我正想求见羽柴大人。”官兵卫说。 “这么说,先生的主人恃公打算归顺织田家喽?”佐吉年纪虽小,却爱多管闲事。 “烦请小兄弟前面带路!” 官兵卫笑嘻嘻地支吾过去,一点不错,小寺家要归顺织田家。御着城议事,绝大多数人倾向于毛利氏,主人小寺政职也有此意。关键时刻,官兵卫挺身而出,凭三寸不烂之舌,驳倒众人,把即将形成的决议又抢了回来,趁众人茫然之机,匆匆决定归顺信长。 “似乎勉强了些!” 官兵卫略有不安。正思索间,已到城下。官兵卫拂去衣服上的尘土,刚刚立在门前,没想到藤吉郎已经热情地迎上来。 “呵哈哈,官兵卫先生,久仰久仰!” 说着,拉住官兵卫的手并肩走进客厅。可以说,这种一见如故、亲切感人的迎接方式,使官兵卫终身都佩服这个小个子男人。其实,把西日本,各国的各人全部调查过的藤吉郎,对于黑田官兵卫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比恃家的人了解得还要清楚。 “藤吉郎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官兵卫早就听说藤吉郎是收买人心的高手,但又无法控制此时的激动心情。因为平时在乡间小城长期抱有不为人理解的飢饿感,所以当听到藤吉郎深情的话语时,不禁心潮翻滚,潸然泪下。藤吉郎想: “官兵卫爽直,可以推荐给大王!” 出于自己的审美意识,信长对于手下将士,首先看是否豪爽。 是夜,藤吉郎拿出湖北肥鱼,虎姬酱,石田的毛豆等邀官兵卫共饮。二人宛如知己,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官兵卫就播州形势谈得格外详细,甚至倾吐了自己的方略: “倘若小人可在织田家为将,将如此动作……” 的确,如果照官兵卫的想法去做,夺取播州易如探囊取物。 真是一个奇男子!藤吉郎不禁暗挑大指。官兵卫的天资多象自己啊!尽管足智多谋,满腹经论,却不露锋芒,讲话始终抓住对方的心理。与其交谈,有欣赏名曲般的快感。如此人物,恐怕才能够称得上真正的谋士,半兵卫也不及他。 藤吉郎十分看中官兵卫豁达,开朗的性格,以及奋发进取的冒险心理。半兵卫固然神机妙算,藏而不露,但其个性似潺潺流水,神采飘逸,从不把自己的主张强加于人。对于半兵卫,秀吉只是感到生畏,无需嫉妒,警惕其才能。然而,官兵卫却不同。他具有和藤吉郎一样的投机心理,总流露出一站雄才于天下的执拗。当然,藤吉郎不急妄自菲薄以至忌妒官兵卫的才智。 本人远远超过他!藤吉郎十分自信。不过,自信归自信,正当其窃喜“世上未有伦比者”时,眼前却冒出了官兵卫,不免心中隐隐作疼。 “我一定把先生推荐给大王!” 秀吉说。 翌晨,藤吉郎偕官兵卫离开长浜,来到岐阜城,然而不凑巧,信长出外狩猎,不在城中。 “大王往何处去了?” 藤吉郎问道。左右回答说,在城后权现野附近。藤吉郎让官兵卫在自己府中等着,自己打马从岐阜城外的小山南麓,驰向权现野。 藤吉郎想,在官兵卫拜会信长之前,必须让大王认识到此人的战略价值,另外,还有一事,应该提醒大王。 眼下,织田家对毛利方面的外交事务全部由藤吉郎掌握,但是将来谁统兵进攻西日本的元帅,未必一定是藤吉郎。信长并没有把话说死,藤吉郎担心弄不好,也许让别人…… 织田家的大将都各挡一面,柴田胜家在北陆,明智光秀取丹波,泷川一益据伊势,但是均不象进攻山阴山阳那么困难。交战对手也没有毛利氏强大,假如将来能捞到进攻毛利氏的任务,那么藤吉郎将成为织田家名副其实的首席重臣。作为武将,他将有机会完成前所未有的巨大事业。 战场过大,也许信长正为此踌躇。藤吉郎只是一员部将,让一部将担任如此重大的任务,一旦成功,他在织田家的势力就会迅速膨胀起来,不能让家臣的势力过大――聪明的信长自然会想到这一统率原理。信长在世倒无妨,但他死后,其子孙怎么办?被显赫的权臣夺去江山的古往今来,不乏其例。为防患于未然,很可能让其子挂帅,藤吉郎作监军,信长的长子信忠虽属平庸之辈,可是年已十八岁,还有次子信雄,三男信孝等,织田家不缺公子,信长可以从这些公子中任意指派一个作元帅,统领全军。 藤吉郎想,如果真是那样,可就太没意思了,得想个法子。虽说还是将来的事,不过目前的军事活动一结束,信长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毛利氏,必须早作准备。
第58页 藤吉郎奔驰着,马蹄掀起层层秋草的波浪,附近没有河,周围依然是一片荒野,许多野鸟在觅食草籽。 田野上出现了信长等人的身影。藤吉郎下马,把坐骑拴在冬青树上,树上的果实还没有熟,已经引来一群小鸟在树枝上唧唧喳喳地欢唱。藤吉郎把佩剑丢在草地上,提起裤脚跑起来。即便上了年纪,但如果不象小伙子似地跑过去,信长会很不高兴。他磕磕绊绊地跑了三四白米。 “噢,藤吉郎吗?” 信长从草丛中站起身,面露不悦之色,看来猎获不多。 “大王,冬青树上有鸟!” 信长先自跑去。藤吉郎答应一声,超过信长,两条小腿在草地上飞快地跳跃着。毕竟上了年纪,他累得气喘吁吁,仍然拼命地跑着。奔跑本身仿佛象徵着什么,在织田家为将,转战于各个战场,必须有这种速度!稍顷,藤吉郎停下来,单膝点地,抬手向背后一指: “在那棵树上!” 信长无言地点点头,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脸上仍然残留着顽童的影子。 “嗖”的一声,猎鹰飞离拳头,宛如一只脱弦的箭,一口咬住了猎物。 “捉住啦!” 信长喜形于色,几步来到地藏菩萨前,朝石座上一蹲,仿佛催促矬子,有事快说!藤吉郎走出草丛,双膝跪在信长脚前。 “小人有一事,恳求大王!” “何事?” “不知大王能否恩准?” “你不讲,孤怎么知道?” “小人膝下无子。” 藤吉郎没头没脑地说。其实,直到刚才,连他本人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讲出这种话来。 的确,藤吉郎无子。信长也知道此事,不仅妻子宁宁,其他女人也都没有为他生过孩子。 “那是你无种!” 信长一扬下巴,戏滤地笑了。笑声中饱含着嘲讽,丑陋的贼猴,还想传宗接代吗? 藤吉郎也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这对主僕连笑声都那么相似! “你打算怎么办?” “小人斗胆,恳求大王。哪怕大王听后,以为不妥,叱小人无礼而杀头,也请大王听我一句。” “快讲!” 信长喝斥道。藤吉郎借着信长的气势,大叫道: “恕小人无礼,能否请大王把公子于次丸赐给小人作养子?藤吉郎永世不忘大恩……” 说罢,藤吉郎额头触地,诚惶诚恐,不敢仰视。 “什么?!” 信长不胜惊愕。于次丸是信长四子,今年刚满七岁。矬子竟然提出要把他收作养子。信长仰视天空,调整呼吸。矬子经常提出奇怪的方案,使信长震惊,可是从来也没有如此出人意料。猢狲出身卑贱!收留他的信长比别人更摸底细。 信长心想,这矬子竟如此厚颜无耻!可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信长不相信灵魂与上帝,更不计较门第、血统的高低与贵贱。反过来说,信长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藤吉郎血统的卑下。此时此刻,使信长感到痛快淋漓的,是藤吉郎敢于直接了当地提出此事的胆量。家中哪一个大臣能有如此胆魄? “猢狲!”信长大叫,“莫放肆!”织田王口头上斥责,心里却觉得蛮有意思。虽说口口声声地叫他“猢狲”,可是猢狲已不是过去的身分,如今他已是天下名士,四海皆知的奇男子,是织田家的三鼎臣,五虎上将之一。把王府的公子赐给他,又有什么不妥! 信长想,这样做是上算的。为了让藤吉郎这个难得的家臣高兴,为了鼓舞他,让他今后更加努力,再也没有比这更廉价的奖赏了。不仅廉价,仔细想来,这笔交易还可以给信长带来巨大的利益。如果把于次丸送过去,今后不论赐给藤吉郎多少领地,到头来还是信长的儿子继承,也就是说,信长自己行赏自己接受,藤吉郎不过过过目,最后一块儿还给信长。 藤吉郎的寡慾有些可笑,如此忠于织田家,实在可爱。然而,信长故意不马上答覆说: “孤再想想……” 脚下有一片含苞未放的野菊花,有一枝已绽开浅蓝色的花瓣,信长把它折下,递过去说: “把它插在衣领上。” 瞧那神情,宛如寺庙里禅师赐给出徒弟子度牒一样。藤吉郎乘觉,立刻意识到信长已经默许了。 “是,大王!” 藤吉郎急忙谢恩。 “你在嘟囔什么?” 藤吉郎心头一颤,以为主人要发脾气,然而信长把脸一仰,哈哈大笑起来。蓦地,他又沉下脸来问,“你有什么事吗?”只为于次丸的事,藤吉郎是不会匆匆赶来的。 “回大王的话……” 藤吉郎吧官兵卫及播州形势详细回禀给信长。 “孤要见他。” 信长马上意识到官兵卫来岐阜意义重大,当即停止狩猎,打马回府。 天已经黑下来。信长不顾狩猎的疲劳,在山脚下的公馆二楼连夜召见官兵卫。 “吾乃信长!” 一声霹雳在官兵卫头上炸响。一般人都会被信长这种罕见的嗓门儿吓破胆,但是官兵卫丝毫不为所动,稍顷,他在藤吉郎的示意下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谈起征服播州的策略。
第59页 官兵卫足足谈了有半个时辰。若在平时,信长会打断别人的谈话,询问两三个自己想了解的要点,然后封住对方的嘴,惟独官兵卫讲话时,他耐心地听着。 “你是个人物!” 信长眯起眼睛,夸赞道。 “官兵卫,你可以协助藤吉郎。” 信长结束了和官兵卫的谈话,进入内室,亲自拿来一把短刀,赐给了官兵卫。看样子,信长十分欣赏官兵卫。 之后,信长把藤吉郎叫到近前,命其为征西元帅。 “毛利一路,孤就交给你了。” 藤吉郎得到允许,顿时欣喜若狂,不知这是于次丸一事起了作用,还是为主人举荐官兵卫这样的杰出人才,使信长高兴的结果。 官兵卫欲回播州。藤吉郎派谋士竹中半兵卫率五百精兵及战船护送,就势驻扎在姬路城内,打探播州形势,笼络播州势力。 翌年,即天正四年五月,毛利氏与信长绝交,不过,双方并没有立即开战。双方依然努力争取着中间地带播州。此间,毛利氏制订了消灭信长的战略方案,毛利不愧为十州霸主,计划之宏伟前所未有,颇有一举吞併信长之势。 首先,毛利氏在背后的鞆修下将军府,把被信长赶出,前来投奔自己的流亡将军足利义昭供奉起来,为讨伐信长正了名分。他的战略目标是夺取京都。为此,毛利准备兵分三路,稳扎稳打,步步逼进。第一路由毛利家最得力的水军组成,经濑户内海,击溃织田水军后,进入大坂湾,与石山本愿寺军会合。 第二路走山阴。由出云出发,经但马,跨丹后,沿途的地方武士必将望风归顺,然后直扑丹波,迅速出现在京都背后,攻击京城市区。 第三路走山阳。由安萘(广岛县)出发,经备后,备中,备前,席捲播州,出摄津西宫,然后沿四国大道,从京城正面进攻市区。面对来势凶猛的毛利军,西路元帅藤吉郎必须独自抵挡。这不论对矬子本人,还是对织田军都可以说是空前的大战。 毛利的进攻方案是毛利家的秘密,可是播州的竹中半兵卫得到它。天正四年夏,半兵卫火速回到长浜报知藤吉郎。 “嘿!”藤吉郎一拍膝盖,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 “大人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他好象自己是毛利家的大将,闪着一对猴儿眼,对半兵卫带来的消息听得出了神。 不论什么事都喜欢场面宏大的矬子,即使和敌人决斗,也愿意对方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不过,毛利的计划是实现不了的。” 藤吉郎冷静地思索着。作战靠的不是计划,而是人。毛利家没有人。现在的毛利政权由上代主人元就之子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为两翼,辅弼元就的嫡孙辉元。吉川元春可领一路,由山阴出兵,小早川隆景可为山阳路元帅,两人都是当代一流的大将。可是,指挥如此浩大的战争,需要超人的才能,两人均无此才。不仅隆景元春,纵观整个日本,能够胜任的又有谁呢?就连越前的上杉谦信和死去的武田信玄也不堪当此重任。想到这里,矬子不由地笑了,鸡皮般的老脸愈加布面了皱纹。 “从古到今,堪当此任者,惟有大王和我。” 一番感慨过后,藤吉郎不禁胆大气粗起来,仿佛本身的价值比原来增加了好几倍。 “嘿--,嘿嘿!” 藤吉郎的喉头呼噜噜作响,嗓子眼里挤出奇怪的笑声。 “这人实在不可捉摸。” 面对藤吉郎奇怪的笑声,半兵卫困惑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面前的矬子。 藤吉郎立即由长浜飞赴安土,把毛利的计划报知信长。信长始终沉默着,最后才开口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藤吉郎再次叩头,回话说:毛利之计划,虽貌似宏伟,咄咄逼人,其实不过画饼充飢。通观元春,隆景之才,若是一般的战斗,尚可勉强应付,但他们绝没有能力指挥如此庞大的战争。 “元春,隆景才能不行吗?” “是的,大王!” “你怎么知道?” “大王,因为……” 藤吉郎移动双膝,向前蹭了蹭,说:“三路兵马同时推进,才能发挥威力。假如参差不齐或中途受阻,兵力反被削弱。最后被各个击破,这是十分危险的,要想三路齐头并进,必须有一员大将坐阵中军,不断调整各路人马的进程。毛利的主人辉元没有这种能力。尽管如此,元春隆景却制定了这一方案,因此只是纸上谈兵。” “猢狲,断不可大意!” 信长厉声喝道,宛如投过去一把锋利的匕首。 “是,大王。” 藤吉郎急忙叩头,连声答道。 对于毛利的进攻方案,信长思索三宿,一一制定了对策。首先应该整备海军,命令新降的志摩半岛的九鬼水师建造大船,以备在大坂湾迎击毛利水军;为阻止山阴方面进攻,命令但马,丹后,丹波一路的大将明智光秀笼络地方势力;令藤吉郎先发制人,採取必要措施遏止由山阳大道扑来的毛利主力。 双方仍然对峙着,均未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其间只发生过零星战斗。毛利前部由英贺浦登陆,企图进攻黑田官兵卫守卫的姬路城。
第60页 此信报入安土和长浜的第二天,接连传来官兵卫轻松击退毛利军的捷报。 “官兵卫果然不凡!” 藤吉郎不禁赞嘆道,为对付毛利的大队人马,官兵卫徵集了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三千名百姓,让他们手持小旗,作为疑兵,隐蔽在海岸上的丘陵地带。 官兵卫把仅有的家丁尽数带上,出击于海岸,趁敌人立足未稳,连续击退了登陆的毛利军。敌军窥见官兵卫背后庞大的疑军阵,错以为“岸上伏有织田大军”,遂放弃登陆退回海上。其实,织田军还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播州。 敌人是被击退了。可是,很可能再来。守卫孤城的官兵卫和小寺氏是抵挡不住的。 -- 请织田军速发播州。 姬路的官兵卫再三恳求织田王出兵。否则,播州的中立势力会全部倒向毛利氏。更重要的是,假如没有援军,官兵卫本人是无法守住姬路这座乡间小城的。 此时适逢藤吉郎平定了松永夕秀发动的叛乱,刚刚返回长浜城。 “藤吉郎,让你休息五天!” 信长也让光秀休息五天,平时他很少让得力的大将休息,形势紧迫,播州放弃不得。五天后,藤吉郎要出兵播州,五天休息,军兵可以得到休整,藤吉郎本人是没有这份福气的。回到长浜后的第二天,太阳刚刚露出脸来,他便驰马奔向安土,入城拜谒了信长。增援播州,有许多事,他要请示信长。 是日,信长讲了许多。本来沉默下来可以一天不讲话的信长,一遇到藤吉郎就象换了个人,格外健谈。 议事已毕,信长宽衣,令人置酒款待藤吉郎。信长的情绪非常好。当时织田王已有总兵力十三万五千人,下辖尾张,美浓,飞(马单)之一部,近江,伊势,志摩,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若狭,丹后和越前,以及加贺,纪伊,播磨,摄津等的一部分,屈指数来,已拥有十七国,岁入多达五百三十八万石。去年,反织田同盟异常活跃,一度陷入危机的织田家从今晚秋起,可以比较从容地喘口气了。 “于次丸……”信长乘兴说,“孤送给你,送给你作养子!” “啊!”藤吉郎浑身一震,急忙谢恩:“大王大恩,没齿不忘。日后再无后嗣之忧,藤吉郎愿以死报效大王!” 藤吉郎又恢复了平素的饶舌,喋喋不休地说道:“尽管早了点儿,不过我想明年为公子元服,后年便把家让给于次丸。小人单身一人,以便为大王效力。” “藤吉郎……”信长感到应该赐给他点什么,也好让这个矬子高兴高兴。 “此次出征,孤赐给你红罗伞盖!” 伞由朱漆涂就,柄长八尺。当时,天子即位等大典时,只有显赫的朝臣才有资格张伞列班参拜。如今,信长把伞盖赐给自己,不就等于承认昔日的猢狲是织田家的首席大臣了么?藤吉郎大感意外,如此恩典,激动得他声音都变了调。 “真,真的吗?” “然!”信长点点头。 数日后,即天正五年十月二十三日,藤吉郎领兵列队于安土城门外,请信长检阅。 受阅部队仅羽柴的本部人马,共七千五百人。但见军器闪光,旌旗召展,军容肃整,连在城中瞭望楼上阅兵的信长也瞪大了眼睛。 “尾张中村的猢狲终于出息到这一步了!” 把矬子从泥沼中捡回来,亲手把他培养成将军的信长不禁感慨万千。 “你们看!” 信长举起摺扇,羽柴军开始移动,中军的藤吉郎头顶金盔,缓辔而行。信长让大家观看的不是浩浩荡荡的大军,而是一名亲兵跟在藤吉郎身后高高举起的那柄鲜艷夺目的朱漆伞盖。 “已经撑起来啦!” 不知为什么,信长对这点儿事竟那么感兴趣,抬手嘭嘭地拍,打瞭望楼的窗台,不止一次地扬声大笑。 “猴精,撑起来啦!” 信长又一次大声喊。 第十二回 近江侯苦战播州官兵卫死里逃生 是年,藤吉郎四十二岁,体力已显着衰弱。但是,征战的乐趣越发使他的精力旺盛起来。 天正五年十二月,藤吉郎以风捲残云之势,迅速平定了播州至但马一带,前后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信长接到藤吉郎的捷报,不禁一拍膝盖,抚掌乐道: “猴头儿,着实厉害!” 当藤吉郎回归安土时,信长已不在王府,被盟友家康请去,在其领内的吉良乡狩猎。 “噢,大王不在吗?” 兴沖沖赶回安土的矬子泄了气。不过信长去三河之前,已吩咐过留守在安土的近臣: “猢狲由播州回来,把这个赏给他!” 信长亲自动手,从库房里取出一样东西摆在客厅里,这是一个茶釜,为信长所珍藏,名为乙御前釜。藤吉郎跪着接过来,凝视着茶釜,喜不自禁地叫着: “嚯!大王把乙御前赐给我了么?” 稍后,藤吉郎忽地站起身,把它挟在腋下—茶釜颇有重量—然后右手高高举起,连蹦带跳地舞了一回,每逢喜事,藤吉郎都要恣意狂欢。 “瞧,羽柴大人喜疯了!” 留守在安土的近臣对藤吉郎孩童般的喜悦产生了好感。藤吉郎已料定此事肯定会传给狩猎的信长。他一边舞着,一边算计着,每一个动作都是演给信长看的。
第61页 不一会儿,藤吉郎舞罢,一屁股蹲在地板上,咧开大嘴囔囔道: “鄙人活了四十余载,从未如此高兴过。我终于象个人啦!” 正如藤吉郎所说,拜领茶釜,另有深刻含意。当时,茶道风靡海内,然而,作为织田家的王法,信长禁止自己的家臣举行茶会。应邀出席茶会是可以的,但是除信长外,不得主办茶会。 --不过,功绩超群者不在此禁。 这是特殊恩典。受此恩典者至今还没有先例。 得到这个茶釜,藤吉郎就等于得到了特殊认可。今后就有资格举办茶会,招待京中大臣、诸侯、大坂府的富商巨贾,成为京畿社交界的一大中心了。 “此等殊荣,怎能不让人高兴?” 藤吉郎并不是喜欢社交,他感到高兴的是信长赐给自己的荣誉。不论是伞盖,还是茶釜,都足以证明自己已跃居为织田家名副其实的首席大将。不过,对于信长的恩赐,藤吉郎也有看法。 大王实在高明!他赏给的不是领地,领地是有限的,赏给别人,自己的直属领地就会相应地减少。茶会的主办权是无形的,是不会减少的,而且又能使人振奋。 奖赏中还有骏马一匹。信长把二十匹爱马中的奥州安达,连同金鞍,一起赐给了藤吉郎。藤吉郎骑上安达,怀抱茶釜走出城门,回到城下寓所。 寓所里,黒田官兵卫已迎候在门前。 “好漂亮的马!” 官兵卫扬起下巴夸赞道,藤吉郎跳下马来急不可待地说: “贤弟,难死愚兄了,难死愚兄了!” 藤吉郎告诉官兵卫,信长不在。他认为,该领赏的不是自己,而是官兵卫。因此,才特意把官兵卫从播州战场上带了来。 “不,小人没有做什么。” “哎呀,播州的平定尽属贤弟之攻。” “不不,全仗筑前大人虎威!” “此言差矣!”藤吉郎把脚一跺,咆哮道:“藤吉郎愚钝,但还不至于贪踞他人之攻。” 的确,平定播州之所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全靠官兵卫的智慧和奔走。不论官兵卫多么谦虚,这也不是藤吉郎本人的功劳。 播州是难攻之地,国内三十六豪族各霸一方。在播州分别有自己的城池,官兵卫利用同是播州人的有利条件,奔走于三十六豪族之间,陈述利弊,极力劝说,才得以在短短两个月内把播州改写在织田家的版图上。其间,秀吉诉诸武力的只有上月城一处,其他城池均未动兵戈。 “可是……” 藤吉郎两眼含着热泪。“大王不在,贤弟的功劳没有得到奖赏,请贤弟见谅!” 藤吉郎低下头去。除去赔礼,别无良策。官兵卫不是织田家的家臣,如此为织田王卖力,却没有得到织田王半垄土地。对于官兵卫的待遇,藤吉郎深感内疚,遂与其结为异性兄弟。除了结拜,藤吉郎无法报答官兵卫。 “贤弟!” 藤吉郎说。 “求你一件事,你收下这匹马吧!该领赏的不是我。” “那怎么行!” 官兵卫抽身逃走。藤吉郎追上去,抱住肩头,把缰绳硬塞给官兵卫,几乎哭着喊道: “贤弟就依我这一次吧!” 官兵卫只好收下,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谢道: “谢谢,谢谢兄长……” 回到下处,官兵卫立刻向家将披露这一荣誉,把手下最得力的武士母里太兵卫叫到近前,说: “此番立功,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母里太兵卫卓有贡献,这匹马就赏给你吧!” 藤吉郎返回近江期间,播州形势骤变。势利最大的豪族别所氏倒戈毛利,屯兵固守在三木城。 “什么?” 官兵卫闻讯,吓得面如土色,急忙报告藤吉郎。据内部情报,不仅别所氏,三十余处豪族相继倒戈,统统跑到了毛利一边。显然,其中必有非凡的舌辨之士做了手脚。 “没什么,只不过从头再来!” 藤吉郎淡淡地笑了笑说,为的是安慰官兵卫。然而他心里却和常人一样,不胜狼狈。两个月的艰辛,到底为织田王留下了什么? “小弟先回播州!” “那好。大王面前由我遮拦,下一步是率兵决战!” 藤吉郎说。最后,只有在硝烟中把以三木城为首的播州城池一个个踏平。 是日,官兵卫收拾行装,离开近江,匆匆赶回播州。 “是谁瓦解了播州呢?” 官兵卫甚是疑惑。可以肯定,毛利方面另有高人,趁官兵卫不在,使播州彻底翻了个个儿。此人是谁呢?官兵卫猜不出,但是,藤吉郎猜中了。 --一定是安国寺的惠琼! 毛利领内的安芸国中有个安国寺,惠琼是该寺的住持,在京城交际甚广。从师父惠心那代起,安国寺的住持就担任毛利家的外交使臣。惠琼睿智慧黠,纵横捭阖,异常活跃。藤吉郎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位年轻僧人。 却说官兵卫进入播州大道。一路上,他最担心的是主人御着城城主小寺氏。小寺政职平庸无谋,事无定见,最容易为他人的意见所左右。既然播州巨头别所氏倒戈,小寺政职未必不看风使舵,步其后尘。官兵卫回到自己的居城—姬路,立刻派人打探主城的动静。结果,御着态度暧昧,形势十分不妙。
第62页 “必须说服主人!” 此时,藤吉郎已率领大军抵达播州,包围了三木城。官兵卫在军中见到藤吉郎,详细禀报了播州的变化及形势。 “事到如今,只好诉诸武力了。只有用武力才能显示出织田家的威风。” 对付那些小股势力,有时只有依靠武力才能奏效。 但是,毛利也深知这一点,他们要以全部兵力与织田军决战于播州。探子报知藤吉郎,吉川元春由山阳,小早隆景由山阴朝播州扑来。 “羽柴孤军,实在难以抵挡!” 藤吉郎遣快马飞报安土,信长当即传令,让明智光秀火速拿下播州近邻丹波,切断波多野氏和三木城的联繫,同时遣摄津太守荒木村重为副将增援播州。 但织田军总共只有两万人,难敌五万毛利大军,天正六年春,藤吉郎和毛利军激战于上月城城外,织田军勉强招架,好歹没有失利。 藤吉郎心想,这样可不行。织田军不但未能扬威于播州,反而险些吃亏。哪怕只失利一次,播州的人心也会全部倒向毛利。因此,藤吉郎巧妙地避免决战,等待着信长的增援。 仗越打越大。安土的信长也十分重视播州局势,令明智光秀由丹波赶往播州,另遣泷川一益军速赴上月城外,继而命令直属织田王的御林军出发,派长子信忠为元帅,统领各路人马。是年六月,诸将先后赶到播州战场,屯兵于上月城外。至此,双方已势均力敌。 然而,藤吉郎对战局并不乐观,心中暗想:此战难以取胜。 织田军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荒木、明智、泷川和藤吉郎同为大将,播州决战,藤吉郎没有指挥权。同帐议事,总是意见百出,四者尖锐对立,诸事议而不决,甚至其他三将故意提出异议,颇有和藤吉郎作对之势,实在难以发挥统一军团的威力。对于他们来说倒也无可非议,播州取胜,邀功请赏的是征西元帅羽柴秀吉,众将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猢狲出世充当人梯。 “不能让猢狲捡了便宜去!” 众将不无气愤,有意从中作梗,让藤吉郎跌跤,以便杀杀他平时的傲气! 藤吉郎想,既然如此,不如自己脱离战场。一旦决定,他便迅速行动起来,他把羽柴军托给弟弟小一郎秀长,拜託官兵卫辅佐,然后卸下大将铠甲,换上简易的千总兵甲冑,乘夜引数骑离开播州,不分昼夜,沿大道疾驰。不一日,回到京都,内谒信长。欲战胜毛利军,眼下只有一条路,敦请信长出马。 “你要孤亲征?” 信长问明其中原委,陷入了沉思。目前,信长坐阵京城,一方面可做朝廷的工作,一方面可指挥攻击石山本愿寺,整顿大坂湾上的水军。情况不允许他亲征播州。然而,如果拒绝,藤吉郎一定失望,遂说道: “孤伺机出征,但不必等我!”接着指示藤吉郎,避开决战,撤离上月城外,屯兵于姬路城外的书写山,以待时机!藤吉郎大惊,极力反对此案。因为从属于藤吉郎的义勇军,以山中鹿之介为首的旧尼子家的家臣拥立了流亡的旧主子尼子胜久,固守在上月城。织田军一旦撤离,上月城就被抛在毛利军的重围之中,尼子家的主僕就会惨遭杀戮。 “抛弃上月城!” 信长再次严厉地命令道。一味地顾及尼子氏,很可能导致织田军的失败,从而丧失播州、整个战场――信长的想法在战略上也许是正确的,可是这样一来,织田王就会失信于天下。 “失信于人,难得天下。”这是藤吉郎的一贯主张。织田王的自私和功利主义早已臭名昭着,假如再抛弃朋友,很难预料今后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态,说不定还会有人因信长无信而叛离织田家。 藤吉郎认为播州便是见证。官兵卫利用和平外交,苦心平定的播州由于中立豪族内部蔓延着对织田王的不信任而一举崩溃。这种不信任感使他们投奔了毛利氏,成了本次战败的原因。 必须谏阻大王! 藤吉郎尽量避免直接顶撞信长,委婉陈述不可放弃上月城的理由,但信长不从。 “照孤说的办!”信长第三次重复说。 象过去一样,信长终于大发雷霆,噼头盖脸地把藤吉郎训斥了一顿。藤吉郎一下子变成了昔日的猢狲,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然而,心里很是不满。也许信长天才到这里就到头了。他只重视战略上一时一地的得失,而忽略了取信于天下的高层的权衡。在藤吉郎看来,放弃上月城就等于放弃天下。 “大王!” 藤吉郎再度抬起头来,竭力谏阻,依然徒劳,只得怏怏离开京城。 六月下旬,播州的织田军与毛利军进行了数次中等规模的交锋,缓缓退到姬路。在书写山上扎下营寨。上月城成为孤城,尼子胜久剖腹自杀,山中鹿之介被活捉,在押送毛利本国途中惨死于备中松山的无名河畔。 ――可怜哪! 播州战场的盟友无不嗟嘆,藤吉郎默然,心中不住地嘀咕,难保不发生事变! 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自己的心事,只是把大军调到其他战场,决心攻下三木城!藤吉郎的办法是避开强攻,围住三木城,断了守军粮道,使守城士兵失去斗志,迫使敌人开城投降。在这一点上,和信长山崩地裂般的攻城方式大相迳庭。
第63页 包围三木城期间,发生了震惊天下的意外事件:信长的宠臣荒木村重叛变,投奔了毛利氏。 开始,连接到探马飞报的信长也不敢轻易相信,怎么可能呢?尽管荒木村重是近几年投奔织田王的新人,但是深受信长赏识,很快被擢升为和羽柴、柴田、丹羽、明智、佐久间、泷川六将同等地位的军团首领。 ――他为什么背叛孤呢? 信长不解,自认对其不薄。可是,荒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前些日子,发生了一件事。村重的家将摄津兵中有人在奉信长之命,围困大坂的石山本愿寺时,把米卖给了战中的敌人。此事传入安土,引起信长怀疑。 ――说是树重的家将,但是弄不好很可能是村重本人干的。 信长传令,唤村重只身赴安土,就卖米一事作出解释。村重见信长传唤,吓得浑身颤抖,心中暗想:吾命休矣! 村重的部下纷纷劝阻,认为不可前往。信长为人奸诈,断不会放荒木生还。村重觉得很有道理,对信长来说,在平定摄津之前,荒木村重是必要的工具。如今的摄津,除本愿寺一座孤城外,尽属信长,村重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信长就是那种人! 村重如此理解信长,天下也这样看待信长,毛利氏更是到处宣扬信长见利忘义的劣行。当初,信长对前足利将军足利义昭利用了再利用,一旦足利失去利用的价值,便把他无情地赶出了京城。对于这一切,村重全都看在眼里。如今,栖身于毛利家的义昭曾数次派密使劝村重反水。 ――信长毒如狼虎,把自己的未来托于此人,犹如以狼牧羊,最后会被吃掉的。请村重三思。 前几次,村重断然回绝了来使,可是眼下出于保全性命的最低要求,不得不投奔毛利氏。 村重的叛变引起种种反响,也波及到官兵卫身边。正在三木城外,随藤吉郎围城的官兵卫听说主人小寺氏受荒木村重的影响,也倒向了毛利氏。 官兵卫急忙报知藤吉郎,说:“小弟速回姬路。假如真有此事,要在事态扩大之前迅速解决此事。” “能行吗?” 藤吉郎迫切希望官兵卫遏止住小寺氏。小寺氏氏播州的第二大豪族,万一有变,藤吉郎在播州将全面陷入困境。 “尚难预料!” “事关重大,全拜託贤弟了。”藤吉郎一心期待着官兵卫挽回颓势。 “小弟记下了。哪怕豁出性命,……” 官兵卫再也无话可答。看得出,他已下定了决心。 却说官兵卫回到姬路,留守姬路的家将立即禀报,主人小寺政职叛变已成事实,官兵卫已有精神准备,轻轻点点头说: “事已至此,只有去御着劝阻主公,我马上动身。” 众人大惊,阻拦说: “大人会被杀害的!” 是啊,虽说官兵卫是小寺政职的世袭总管,但如今他是织田家的奸细,小寺没有不下毒手的理由。此去肯定被处死。 “大不了一死。” 官兵卫故意不带从人,单骑飞出城门,向东奔去。渡过市川河,丝引冈上的枫叶鲜艷如火,官兵卫折下一枝,插在脖领上,来到御着城,拜见政职。政职始终闪烁其词,最后被追问不过,终于吐露了实情,“我应摄津太守荒木大人之邀,约定归降毛利氏。”政职今番铁了心,再不听官兵卫的谏诤,说: “我没有意见,全凭摄津太守定夺。如果荒木大人改变主意,重返织田家,我也这么做!” “主公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政职说。 官兵卫当即拿定主意,向政职请求道:小人即刻奔摄津伊丹城,说服荒木大人。请主公赐书一封,以便携书前往。政职退入内室,与左右商议良久复出。此时,他已设好圈套,欲借荒木之手杀掉官兵卫。为此,政职另修一书,遣快马飞驰伊丹,知会村重。 “懵懂的愚人!” 政职暗自窃笑,把信交给官兵卫,官兵卫接过,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官兵卫启程了。沿山阳大道日夜兼程,途中折向西国大道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进入多林多水的摄津伊丹。伊丹城座落在名叫有冈的小山上。既然决定谋反,所以城下戒备森严。 ――播州小寺政职有使求见! 官兵卫报过姓名,哨卡一一放行。有人把他带进城内,很快见到了荒木村重。 “就是他吗?” 村重已接到政职的书信,知道事情的始末。他瞅着俯伏在自己面前的小个子男人,既感到可怜,又觉得好笑。 “找我何事,请讲!” 村重懒洋洋地说。先礼后兵,必须耐心听来人饶舌。然而,官兵卫却意外地讲起其他事情,说自己信仰基督教,受洗礼时名字叫西蒙,曾在京中的南蛮寺见过摄津太守,至今仍记忆犹新。 “你也信教?” 村重大吃一惊,受幕僚高山右近的引荐,村重早就信奉基督教,是畿内最虔诚的教徒之一。 村重想,此人杀不得!不过,假如放回播州,又失信于小寺政职,只好把来人监禁起来。 面对官兵卫的游说,村重频频点头。最后说:“请足下城中暂歇,容我再考虑一两日。没什么招待,被褥还是有的。”村重令侍从为客人引路。途中,官兵卫被人缚住,投进城内大牢,从此再无消息。既然村重没有回音,小寺家认定官兵卫已被处死,但信长却不这么认为。
第64页 信长审慎地选择着讨伐荒木的时机。首先,派人稳住了荒木村重的幕僚茨木城主中川清秀和高(木规)城主高山右近。特别是高山,信长让其师父基督教神父阿尔甘诺从中斡旋,成功地使他解除了和村重的盟约。在交涉的过程中,织田方面得知姬路的官兵卫滞留在伊丹城内,并断定官兵卫作了荒木帐下的谋士。 信长大怒,心想,这浑身长着舌头的谋士到处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一时的私利。如今竟然成了叛徒的智囊,煽动小寺政职和荒木村重组成反织田同盟。 是年十一月九日,信长引大军赶到山城山崎,亲自讨伐荒木并由宿营地遣使直奔播州,命令藤吉郎杀掉官兵卫的人质。 所谓人质,是藤吉郎受信长之命,让官兵卫的儿子松寿丸寄居在近江长浜城中。 “……” 面对信长的特使,藤吉郎沉默了好一会儿,对于官兵卫的失踪,藤吉郎也不了解详情,但凭印象,他认为官兵卫绝对不会叛变。然而,他丝毫不敢吐露自己的想法。在这非常时期,情况不明,又无证据,空口讲出来,非但信长不信,甚至连自己也会遭到怀疑。 “请转告主公,卑职遵命!” 藤吉郎打发走来使,把竹中半兵卫请到帐中。最近,半兵卫的痼疾结核病日渐沉重,藤吉郎打算令其回长浜养病。 “一切交给我吧。” 半兵卫说。他了解藤吉郎的心事,也深知官兵卫不是朝秦暮楚的小人。 他打算把松寿丸藏起来!藤吉郎看透了半兵卫心中的一切,他担心,万一事情败露,岂不累及半兵卫? ――我寿命不长了。 半兵卫默默地用眼睛告诉藤吉郎。到时候,一切罪责都可推到我半兵卫头上,我死后,官兵卫可为大人出谋划策,为让官兵卫日后倾心辅佐大人,请把松寿丸交给我吧! “总而言之……”长时间沉默之后,藤吉郎若无其事地说:“汝可速去长浜,好自为之!” 半兵卫回到长浜,修书一封,报知信长,谎称松寿丸已被处死,然后悄悄把他藏进了半兵卫的祖籍领地美浓不破郡的菩提山上。 却说荒木村重固守伊丹尼崎二城,坚持了将近一年。信长领兵猛攻,首先拿下外城,控制了主城的水源,断其粮道,把内城围了个铁桶一般,翌年十一月,城池终于陷落。 期间,官兵卫一直被关在伊丹城的牢房里。每天,只有早晨由天窗透进一丝阳光,室内不通风,空气潮湿,犹如沼泽,蚂蚁都不能生存,除了跳蚤和虱子,其他就只有寄生在官兵卫皮肤里的疥虫了。官兵卫头上长满疥疮,头发脱落,已无人形。牢房天棚低矮,直不起腰来;面积窄小,又躺不下去,官兵卫只能日夜蹲着。因此,他脚上的皮肉都烂了,严重的皮肤病吞噬了他的右膝,右腿再也伸不直了。 荒木叛变后的第九个月,荒木瞒着城中将士,只身逃进了尼崎城,到使伊丹城内士气低落,中级将领纷纷作了织田军的内应,乘敌人混敌之机,官兵卫的家将栗山善助扮作商人,在伊丹城下一名银匠的协助下,混进城内,寻到牢房,救出了官兵卫。 官兵卫不能行走。善助背上他逃出城外,然后放在门板上,抬进织田大营。官兵卫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信长不觉潸然泪下。 “火速送往有马,有马的温泉能治皮肤病!” 信长即刻令人抬下,仿佛害怕再看到官兵卫。他对松寿丸一事深感愧疚,说:“孤无颜再见官兵卫!” 竹中半兵卫在长浜听说官兵卫已被救出,匆匆奔赴摄津。此时半兵卫已病入膏肓,耐不得途中劳顿,好歹让人用轿子抬进信长营中,俯伏在地,把藏匿松寿丸一事禀告于信长,恳求信长治罪。 “松寿丸还活着吗?” 信长脱口问道,一切再不追究。竹中半兵卫拖着病体来到有马,告诉官兵卫,松寿丸平安无事,继而他又折转播州,告诉藤吉郎大王没有怪罪,此事已经平息。 长途跋涉的劳顿把半兵卫击倒了,他终于病逝于播州军中。 第十三回 part ii 伊丹城囹圄之灾,把官兵卫折磨成了跛足,但是体力恢复得比预想的快。愈后,官兵卫马上回到包围三木城的织田大营,仍旧在藤吉郎帐下作参军。 天正八年正月十七日,藤吉郎终于攻占了围困三年的三木城。藤吉郎有自己的攻城方法。他围住孤城,在周围筑上十层、二十层鹿寨,搭起瞭望楼。有如在山野筑起一座大牢,把整座城池和守城士兵一股脑儿装进去。攻城将士俨然变成了狱卒,不动手,不流血,专等着守军开城投降。 “这么窝囊的攻城术,从来也没有见过!” 习惯于厮杀的武士们愤愤然。攻城是考验武士勇气的试金石,流血的战斗才有气派,武士们才有立功的机会。这种方法,不需要流血,即使急得团团转,也无处立功。 守城一方也没有多少死伤,久而久之,粮食耗尽,士气萎靡,体力不支,最后由于飢饿,再也无力抵抗,唯一的出路就是考虑如何体面地结束战争。进攻三木城时,藤吉郎把握住这一时机,对城主别所长治做到仁至义尽,说只要长治和重臣自裁,城中将士皆可得救。长治应允与妻子,兄弟及家臣一起自杀,三木城兵不血刃,开城投降。
第65页 藤吉郎在此经验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新的尝试,着手进攻因幡的鸟取城。 鸟取城主是中务省大夫山名丰国,后削发为僧,法名禅高,其法号经历了织田、丰臣和德川三个时代。因此,我们在这里权且称他为“山名禅高”。 禅高是足利家的贵族。 “听说禅高膝下有两个漂亮女儿?”对贵族感兴趣的藤吉郎再三打听此事。 禅高祖居上川多胡郡山名村,是坂东源氏的名流。足利尊氏勃兴时,山名先祖襄助尊氏创业,室町幕府刚一诞生,即受到大封,获得十一国领地,相当于日本六十余州的六分之一。因此,人称“六分公”。只是眼下家道中落,势力大衰,只剩下山阴家门口儿一点领地,山名家有二百六十年历史,山名禅高为第十二代嫡孙,从属于毛利氏。 藤吉郎令黑田官兵卫打探禅高的底细。官兵卫回来说,禅高年龄三十三四岁,容貌高雅,神采飘逸,赋诗啜茗,颇有造诣。虽气质不俗,但事无定见,缺乏应有的骨气,而且不谙攻守战策,恰似名门儒生。 “家臣拥戴主人吗?” “不,同是名门,他却和别所截然不同。” 三木城主别所长治为人清廉。尽管年轻,但极为家将和播州的武士们所信赖,泉中上下,均愿以死报效长治。所以,进攻三木城花费了很长时间,然而鸟取的山名氏则是另一番光景。 禅高不和家臣商量,便独自决定大事。尼子氏称雄山阴一带时,禅高忙不迭地向尼子家纳贡。尼子氏衰亡,毛利氏强大起来,禅高又急忙投靠毛利氏。当时,作为归降的保证,家臣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对方作人质,如果反悔,人质自然要被杀害。由于禅高随意改变归属,人质都惨死在尼子氏的屠刀之下,家臣衔恨于禅高,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主人。 “如此甚好!” 藤吉郎说。禅高这种性格最适合和平解决问题,藤吉郎立刻派人出使鸟取说服禅高归降织田家。 禅高果然动摇了,当即召集群臣商议。众人不肯背叛毛利氏,因为一旦背叛,人质又要被处死。 无奈,禅高只好拒绝藤吉郎。使臣返回姬路,此事已在意料之中,藤吉郎并没有感到多么吃惊,他另有所谋。 “关键在鹿野城!” 在他看来,鸟取城的命运掌握在城西十五公里处的小城――鹿野城手中。毛利氏以芸州广岛为大本营,鹿野城是毛利氏沿日本海岸设立的前线基地,对盟友鸟取的山名山名氏起着监视作用。毛利氏让山名家的人质集中住在鹿野城,山名禅高的女儿当然也要住在那儿。藤吉郎打算夺下鸟取的人质,再次威胁山名禅高,要他开城投降。因为此人懦弱,最怕威胁! 天正八年六月,藤吉郎由姬路突然引大军出现在日本海岸,团团围住鹿野城。鹿野城内大惊,该城守军不足千人,毛利氏做梦也没有想到织田军会专门进攻这座边塞小城。 藤吉郎遣使通报鹿野城守将: “火速交出城内人质。织田军接到人质,立刻退兵,倘若不允,马上放火攻城,把守城士兵统统处死,一个不留!” 毛利守将,右校尉三吉三郎左卫门料想抵抗也是无益,遂答应藤吉郎的要求,交出人质,弃城逃回广岛。 山名禅高的女儿被送到城外的羽柴大营,藤吉郎一见,不禁暗暗称赞,真不愧为二百数十年名门的闺秀! 其美貌胜过京极氏,可惜太年幼。藤吉郎问姑娘, “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 侍女代为回答。十三岁,算幼女还是姑娘? “怎么办呢?” 藤吉郎当真作难了,让幼女陪宿,岂不让天下人咒骂? “本宫对小姐有话说。” 藤吉郎起身引小姐去内帐,侍女也跟进来。藤吉郎本想申斥几句,丫头退下!一边呆着去,我只要小姐过来,但此话不敢出口。无奈,只好让侍女陪着,在内帐对面坐定。 “不必害怕。”藤吉郎对小姐说,“织田家的筑前太守从不杀人,小姐听过没有?” 小姐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哪敢作声。 “本宫可以起誓,不杀小姐,令尊大人虽是织田王的敌人,也可免于一死,不过,为救令尊性命,需要委屈小姐几天。” “啊,大人说什么?” 侍女抬起头,似乎突然想起那污秽的场面,顿时羞得满腔通红。 藤吉郎感到好笑说:“不是象你想像的那样!”打开摺扇递给忠义的侍女,让她扇扇发烧的面孔。 “令尊大人在鸟取城非常可怜!” 藤吉郎谈到严肃的话题,“鸟取城的重臣属于毛利氏,令尊虽为一国之主,却为权臣矇骗。如此下去,织田军不得不悉力攻城。到那时,令尊的性命就难保了。为了避免这场惨祸,眼下需要小姐的身体。 “答应我!“ “大人……”侍女向前一跪,尖着嗓子喊道:“假如需要小姐身体,奴婢愿代替小姐侍侯大人,献上小女的身子,任老爷吩咐,绝无半点儿怨恨。 “你不行。” 藤吉郎抑制住内心的好笑,板起面孔,严厉地说。仔细一看,侍女也有几分姿色,肩胛,腰部肌肉丰满,十分不俗。
第66页 “今晚,请小姐内帐休息!” 说罢,藤吉郎起身离去。是夜,侍女在卧室里睡在小姐身边,心中惴惴不安,担心织田家的丑八怪大将随时会钻进来。为保护自己的小姐,侍女一夜没敢合眼,但是直到天亮,猢狲也没有出现。 翌晨,羽柴军拔寨起程,向东面的鸟取城进发。藤吉郎令小姐同行。午前,队伍来到城外,藤吉郎当即收住兵马,把小姐叫到近前,盯着她的脸说: “委屈你,暂且忍耐一下。” 藤吉郎非常和蔼,宛如亲切的伯父。从见面时起,小姐就暗暗地对这位织田家的大将产生了某种信赖,凭藤吉郎亲切的眼神、幽默的讲话、温和的态度,她断定此人不会计算自己。 “大人要我作什么?” “闭上眼睛……”藤吉郎慈祥地说,“余事交给大家去做!” 小姐放下心来。可是,她上当了,小姐被带到草地上,强迫她躺在放倒的十字架上面。 啊!山名家的娇女浑身颤慄,不由地惊叫起来。不过,如果她镇静下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藤吉郎安排得很周到,因为捉住她的手足往十字架上捆绑的一群人全是乳臭未干,性格温厚的小将,而且特别挑选了相貌俊秀的侍从从事这项特殊作业。只是担任指挥的少年身材魁梧,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子,犀利的目光和温柔等字眼绝对无缘。 “小可加藤虎之助!” 高个子少年通报了姓名,尽管加藤样子长得凶,但是举止很稳重,即使小姐本人也能体察到他是爱护自己的,可是他们做的事却是残酷的。他们把小姐的两只胳膊绑在横樑上,拦住腰部,双膝併拢捆在立柱上。 不一会儿,众人把十字架抬到城下,十字架直指天空,下面堆起干柴,作好点火准备。 城墙上挤满了人。起初,守城士兵还从炮眼里打枪,但是距离十字架有三百多米,射程达不到,只好作罢。 少顷,羽柴军中有一人手持钢刀――使者的标志――上下翻飞,一路舞到护城河边上。此人是蜂须贺小六的家将,名叫青江芳藏,声音如同号角,可传一二里之遥。 青江芳藏高开嗓门儿,朝城墙上高喊: “若不开城,当着城上诸位,立刻烧死人质。当然,各位大臣的人质更不例外,只等半个时辰,速速答覆我家将军!” 城内大惊,旋即召集群臣商议,决定答应藤吉郎的要求,归降织田王。山名遣使到藤吉郎阵中回话,藤吉郎准降。 “若如此,本帅不记前嫌!” 藤吉郎把一干人质归在织田王名下,收容到刚刚得手的鹿野城。不过,他不可能屯兵于偏僻的日本海岸,必须携大军返回姬路。 藤吉郎令龟井新十郎为大将,镇守鹿野城。龟井是矬子新近收下的小将,头脑机敏,性格豪爽,浑身充满了惊人的活力。 龟井刚入羽柴军,即为鹿野城守将,这种不拘一格的用人,酷似信长。同时也说明藤吉郎麾下作大将的人材很少。 却说藤吉郎回到鹿野城,叫过山名家的小姐,亲赐锦衣一套,安慰说: “适才你辛苦了。” 继而向她祝贺,祝贺她依靠自己的忍耐,救下了父亲及满城百姓。两三句玩笑过后,山名小姐对秀吉亲近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 日本海岸的冬天来得早,因幡开始降雪。大雪封锁了通向各国的道路,因幡成了一片孤岛,趁下雪之机,鸟取城再次易主,重新倒向了毛利氏。他们认为,大雪封山,织田军无法抵达因幡。 藤吉郎在濑户内海的姬路城听到此信,深感不妙。冬天的山阴雪深盈天,无法派大军攻打鸟取。 “怎么办呢?” 正踌躇间,一个意外的人物来到姬路城。 ――山名禅高! “不可能。”起初,藤吉郎不信。刚刚接到飞报,说山名倒戈了,山名不就是鸟取城的城主么?奇怪的是,山名禅高仅带了一名僕人出现在城门口,而且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真是中务大夫吗?” “是他,不会有错!” “不管怎样,山名氏乃武门名士。先引他去洗澡,拣好点儿的衣服借给他穿上,然后我们再相见!”藤吉郎吩咐说。 家将一一照办了。不多时,藤吉郎把禅高请进城内茶室,围着火炉对面坐定。藤吉郎第一次见到这位武门贵族。 “足下听说了吧?”禅高问。 “不忙,先请吃酒!” 藤吉郎劝道。在茶室会客,本应献茶,却搬出酒来。秀吉心里清楚,天气如此寒冷,客人肯定冻坏了。 山名禅高更不谦让,急不可待地连饮数杯,悄声说: “我是逃出来的!” 山名家重臣决定投奔毛利,胁迫禅高同意。女儿被织田家拘为人质,禅高不肯答应。沉吟间,权臣们竟然吆喝道: “不中用的城主,我们不再拿你当主人想看!” 群臣无视禅高,擅自向毛利氏派出使臣,要求派一名有胆识的大将守鸟取城。毛利家欣然答应,禅高被抛在了一边,自思:就这样拖下去,鸟取城的变化传到织田家,信长岂能饶过自己的女儿?于是,丢下城池,家将和领地,只身逃了出来。
第67页 藤吉郎心想,有史以来,日本国哪有抛弃家将(或被赶出来),只身逃进敌城的大将呢? “痛快!” 猢狲笑起来,这绝不是嘲讽,而是从心里感到滑稽,真是奇特的怪人! “请多饮几杯!小姐的性命包在筑前身上,中务大夫尽可放心。我实在佩服山名大夫的决心,来,请吃酒!” 藤吉郎举杯劝酒。禅高嗜酒,且不醉,只是脸上的肌肉无力地拉耷下来,讲话极其自然而尊大。在他的头脑里,似乎收留他的藤吉郎就是自己的部下。 藤吉郎稍一饮酒,便面红耳赤,于是借着酒兴,改变了话题。 “听说,府上有口祖传宝刀――笹作,能否一见,以助酒兴?” 笹作刀是足利第三代将军义满赐给山名家先祖内史监时熙的天下名刀,以后传作家宝。弃城逃出时,禅高必然随身带出,按当时的习惯,恳求一见,就是请对方让给自己。藤吉郎也有这种打算。他本人不需要什么宝刀,只是想让禅高献给信长。信长一高兴,说不定可以改善这位流亡城主的处境。然而禅高一口回绝! “我身边带的不是那口刀!” 笹作刀是山名家的象徵。尽管禅高处境艰难,求助于织田家,但他并不打算连祖传之物也让给他人。而今,命运把他抛向街头,留给禅高的唯一财产不就是武门名士这点儿自豪了吗? “是么?” 藤吉郎高兴地点点头,十分赞赏禅高的勇气。藤吉郎越发对禅高产生了好感。多年以后,藤吉郎官居宰相,把禅高由隐居地但马村冈邀至京城,平时和自己谈谈闲话,赐禄米六千七百石。 第十三回 禅高只身亡姬路经家自戕鸟取城 事已至此,藤吉郎必须发兵攻打鸟取城。但是,鸟取城是山阴屈指可数的坚城。若强攻,必定伤亡惨重,而且毛利方面把勇猛强悍、名扬四海的牛尾大藏左卫门送到鸟取,继而派出文韬武略均在牛尾之上的市川雅乐允督战,最后甚至动用了毛利家的嫡亲吉川经家,令其为鸟取城主帅,统领全军。 世人都说山阴山阳一带的人耿直忠厚,藤吉郎在姬路听说吉川经家称得上当地人的楷模,传说他离开毛利主城广岛时,拜见了主人辉元及毛利家满门,谢过“生前”之恩和自己的亲属一一话别, “此去再无生还!” 为激发士卒斗志,吉川在军前挑起自己的首级匣,领兵奔往鸟取。 藤吉郎心中琢磨,吉川经家入城,鸟取城愈发难攻,必须彻底改变传统的攻城方法。藤吉郎首先否定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准备更大规模地包围鸟取城,用飢饿征服敌人。 眼下大雪纷飞,去不了鸟取,可是要实施飢饿战计划,必须从现在做起,藤吉郎马上着手囤积大米。 因幡与但马国毗邻,但马的领国是若狭,若狭已归信长管辖,藤吉郎正好行事。当即派商人出身的家将,小西行长等人前往若狭,造数十艘大船,收购鸟取的大米。 藤吉郎的家将扮作商人,率领船队不断出现在鸟取城外的海岸上,大肆宣扬:“北陆飢饿成灾,饿殍遍地。不拘大米小麦还是大豆,全部以当地价格的两倍收购!” 百姓们争相出巢。守城的山名家诸将欲补充军费,也卖掉了大批粮食,城内倒是堆了不少金银,但是粮仓却空了。 不久,吉川经家由芸州广岛抵达鸟取,令人盘点粮食,发现少得可怜,说是卖给了若狭的商船。 “卖掉了?” 山名家诸将的做法不禁使吉川瞠目。可是,不仅因幡人,连吉川也没有察觉,不惜重金收购粮食的若狭船竟是织田家派来的。 经家查明,城内士卒有七千,若按每天消耗粮食四十石计算,三个月需要三千六百石,但是城内的粮食只有三千石左右,还维持不了三个月。 经家骇然,立刻请求广岛运送粮食。猢狲早已料到此招,在日本海上布下水军,把毛利的粮船尽数击沉。当时山阴海岸的制海权已控制在织田军手里。 春暖雪化,藤吉郎由姬路引两万大军包围了鸟取城,剷平城外的帝释山山顶。得地十余亩,就此扎下大营,与敌城对峙。 藤吉郎传出将令,要彻底困死鸟取城。织田军在长达十数里的包围圈上筑起土垒,密栽木栅掘下壕沟;每隔二里立了一座瞭望楼,楼高三层内置士卒百人,其间再设哨所一处,各配军兵五十人名曰“小哨”;瞭望楼和哨所之间划定责任区,不停地派游骑往来监视,夜间燃起篝火,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那是什么?” 鸟取城内满脑子旧观念的人盯着四周突起的建筑,既害怕又吃惊,更使他们惊奇的是栅栏对面羽柴阵中熙熙攘攘的热闹。 秀吉晓喻百姓。 ――山阴的商人们都来做生意呀;女人们也来呀,不纳税,不收(p196),尽可赚钱。 商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汇集成市。顾客是两万羽柴军,人口如此密集的“都市”,山阴没有第二处。商贾迅速盖起房屋,整修道路形成一座座小镇。 “咳,京畿人就这么打仗吗?” 被囚禁在鸟取城的士兵眺望着闹市,嘲笑说。可是,飢饿是无情的。一个月后,已经无人跑得动;第三个月,守城士兵已面露死相。为摆脱飢饿,只有杀向敌阵,以求速死。但是不管守城士兵如何讨战,羽柴军从不打开寨门前进半步,只不过应景似的开枪对射一阵。
第68页 “窝囊,这是打的什么仗!” 吉川经家日夜嘆息,为求广岛运送军粮派出的密使,到城外就被杀死,消息根本送不出去。 “那人就是筑前吗?” 经家每日两次远远地看见藤吉郎模样的人出来巡视。是的,藤吉郎坐着涂漆的轿子,一天两次视差前线阵地,这就是指挥。 “需要围一年哪,不可厌倦!” 藤吉郎对士兵吆喝道。正如矬子说的,羽柴军的敌人不是鸟取城,而是厌倦。一旦厌倦,必然士气低落,寨栅的守备出现漏洞,敌人就可能突围出去。 为防止士兵倦怠,藤吉郎在镇中空阔处搭起戏台,从京中请来许多戏子,每天唱戏,铙钹鼓乐,咚咚锵锵,煞是热闹,妓女街彻夜灯火通明。 城外一天天热闹起来,而城内却成了一座活地狱,在这座地狱里,经家依靠自己的声望,勉强稳住了鸟取城的山名军。当然,也有人守不住飢饿,企图杀死经家,反出城去。只因经家带来的两千毛利军驻扎在内城,保卫着他,始终未能得手。 第四个月,纸草等可嚼之物全部食尽,战马、驮马等均被吃光,乃至最后一部分人拖过饿死的尸体,开始吞食人肉。诚然,武士们中间,尚无类似的事情发生,但是士兵无需顾忌面子。只要活命,为了寻找尸体,也有人趁黑夜摸到栅栏下,欲拖回战死的伙伴充飢,结果被羽柴军的哨兵击毙,很快作了其他士兵的口中食,甚至活着的人被同伴杀死,众人分食其肉的事,也时有发生。 才围困了四个月,藤吉郎不知道城内的事态已如此严重。一日,他唤蜂须贺彦右卫门和加藤虎之助去探看城内虚实,并叮嘱道:“即使和敌人遭遇也不可恋战。”二人白昼爬上城后,屏息向城内观看,虽然距离较远,其惨状也清晰可辨。 此时,城内士兵发现了这支哨探,五百人受经家之命,埋伏在羽柴军回去的草丛中,虎之助一对人与伏军发生了小规模战斗,虎之助躲在树后,张弓搭箭,一口气射死了二十人,随行士兵亦个个奋勇,轻而易举地摆脱了伏兵。此一战证明,城内士兵已经丧失了追击敌人的体力。 “不可能!” 藤吉郎似乎不愿意相信吃人肉一说,拨浪鼓似地摇着头。摸清了敌情,藤吉郎立刻派崛尾茂助和一柳市助为使,来到城内,劝降经家。 “你我虽是敌人,但将军的浩然正气使我等佩服至深。不过,倘若再坚持下去,势必累及众人,请将军大发慈悲之心,早日开城归降!” 藤吉郎提出的条件是宽大的,只要把城池交给羽柴军,毛利军可全部回国,绝不加害。对因幡的武士们,织田军也不动一指头,任其回归故里,安心谋生。只是交战百余日,需留下胜负的见证,不指名,哪位都行。必须请城中的主要将领自杀一两名,为的是把首级献给安土王,并一再重申,不指名,藤吉郎是诚心想救下吉川经家的性命。 对于藤吉郎来说,吉川经家是珍奇的瑰宝,他非常喜爱经家刚直不阿的性格和凛然不可辱的正气。 遗憾的是,经家代替他人自杀了。山名家的数百名重臣自思,既然赶跑了主人,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也随经家自戕。 鸟取城陷落。 藤吉郎想起在尾张流浪时听来的知识,饿久的人,胃和内脏收缩,短时间内吃多了,会把人胀死。他令数名千总兵督阵,在各个路口支起大锅熬粥,还提醒城中百姓: “一时不要吃多了,可以慢慢地吃,一直吃到天黑!” 不听嘱咐的人果然应了那句话,被活活撑死。 藤吉郎平定了因幡,遂令近江人,僧兵出身的宫部善禅房镇守鸟取城,鹿野城仍由龟井新十郎把守。藤吉郎制定好各项法度,统兵返回姬路。 第十四回 安土城秀吉作客筑长堤水淹高松 却说秀吉攻占安如磐石,名闻天下的鸟取城,平定了因幡一国。天正九年岁末,可以说是羽柴秀吉在织田家为臣的顶峰时期。 ――怎么样? 在姬路城夜宵时,秀吉常对身边的人夸耀说。怎么能不自豪呢!古往今来,有谁获得过如此巨大的成功? “惟有我!” 秀吉大肆吹嘘自己,简直让人无法开口。他可不是谦谦君子,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功绩。 “古代的赖朝和义经都是贵族出身,天生的将才。而我呢,本是尾张中村割草的泥腿子,从伺候主人穿草鞋起步,即使寻遍大唐和天竺国,除了本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秀吉很是得意,觉得自己了不起。他现有的领地: 近江北部 二十万石 播磨,但马 五十万石 除七十万石的正式封地外,还代管着织田王因幡四十万石的新领地,其军事、经济实力远远超过一百万石。一介捡草鞋的奴僕,一下子跃居为百万石的主宰,这能说不是人间奇蹟么? “不要忘记,一切都来自我的智慧!” 秀吉对福岛市松、加藤孙六、加藤虎之助等侍从说。 日月流转,转眼已是岁暮,秀吉想:该给大王送些贺礼去。 恭贺新春,习俗久远,不知始于何朝何代。大概来自唐土,首先在朝臣们中间流传开来。室町时代的太平盛世不拘朝臣武将,还是商贾,都把赠送贺礼看作一年中的大事,即使眼下连年战乱,也不例外,均要向上峰、亲戚、师父何郎中等赠送礼品以谢当年之恩。秀吉也准备向信长贺年,送礼。
第69页 “既然要送,务求量大物博,索性争个天下第一。” 秀吉欲豁出百万石的财力,置办贡品,重谢信长。到时候,他要把奢华庞大,空前绝后的礼品摆在安土城下。 秀吉一方面疯狂地採购,恨不得把姬路城的金库掏空;另一方面,他在忙于军务。来年开春,羽柴军要和毛利氏正式决战。首先要攻占备中,然后向毛利腹地推进。眼下正作准备,可是安土的信长一点儿也不让他休息,又给了他另外的任务。 ――渡海平定淡路! 淡路岛是进攻四国的跳板,为了让织田军日后夺取四国,现在需要攻占淡路岛。秀吉遣黒田官兵卫领一支人马,由明石渡海,扑向淡路。诸事行动神速的官兵卫仅用了十天时间便攻占了淡路主城志贺城和由良城,剷平了淡路一国。 天正九年,春节将近,秀吉引轻骑由姬路出发,沿山阴大道赶往安土,搬运礼品的人夫已先自启程。他来到安土城下,时驮队已经到达。 秀吉在安土山山麓私邸歇脚。下马入内,旋即着人把帖子呈给信长的近臣,说明自己来到安土。一帮近臣,由他们组成了一个简单的行政政府。不通过他们递上帖子,休想见到信长。秘书很多,其中森兰丸最受重用,掌管文书印信,权势显赫。过去,信长一人奔忙的织田家终于有了行政组织,诞生了辅佐织田王的文官,不仅秀吉、柴田胜家、明智光秀等一班外阜大将都不得不讨好他们,看着他们的脸色行事。 “适值岁暮,卑职特来向大王请安。” 面对信长近臣,秀吉异常谨慎地说,“大王国事繁忙,卑职不敢特意求见,烦请转告大王,筑前托大王鸿福,一切安好。” 执事菅屋九右卫门把秀吉之意禀告信长。 “筑前太守说,此次来京,专为感谢大王恩典,不敢求见大王。” 信长听罢,说道:“哼,来一趟容易么!”随之牵动嘴角,微微苦笑,看样子,并非不快。 “怎么好赶他回去!” 突然信长又面呈喜悦之色说:“筑前再也不是昔日的藤吉郎了,他如今是辖有数国领地的诸侯,而且多日不见,我也着实想他!” 说完,退入内室更衣,叫人速去告诉秀吉,要非正式召见他。 以前也没有什么正式、非正式之分,自从信长得封右大臣之后,织田家的规矩彻底变了样。 秀吉在一间冷冰冰的厅堂里等着。森兰丸走来,把他引进书房谒见信长。 “路上辛苦!” 信长在远远的上面说,然后打个手势,叫秀吉到身边来,与他闲话,慰劳其多年转战于山阴山阳的辛劳,乐呵呵地指着矬子的脸说: “多年征战,孤以为你会衰劳了呢。今观气色,面如古铜,熠熠生辉,反而年轻了许多!” 信长的举止充满了真情。秀吉放下心来,暗想,主公依然爱我! 早年得宠的林通胜的佐久间信盛失宠;荒木村重得知信长怀疑自己,绝望之中起叛逆之心,瞬间灭亡了;另一同僚明智光秀虽说还在其位,但风闻信长对其不满。在织田家为将,没有比失宠更危险了,它意味着死亡。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好象还和过去一样,秀吉提醒自己万万不可疏忽大意!要想继续得到信任,决不是件容易的事。 会见毕,秀吉走下长长的安土城石阶,回到私邸。天气寒冷,冻得他浑身打战,洗澡水已烧好,秀吉扑通一声跳进去,他正要在浴池里暖暖身体,侍从慌张地跑来,在门外尖着嗓子喊。 “老爷,使臣驾到!” 来到安土,连侍从都紧张得没了规矩, “吵什么!是哪位?” “菅屋九右卫门和堀久太郎大人。” “糟糕!” 藤吉郎慌忙跳出浴池,顾不得身上迅速凉下来的水滴,宛如在战场上下达命令,一一吩咐道:“速去把二位请进书房,摆上播州龙野的柿饼,多放木炭,拨旺火盆!” 一边说,一边胡乱地穿上衣服。菅屋和堀氏是信长身边的近臣,倘若得罪二人,天晓得他们会在信长面前叨叨什么!不过刚刚见过信长,使臣又追出城来,会有什么事呢? 秀吉惴惴不安。这种不安是难以忍受的!与其在惶恐中折磨自己,不如早一刻见到使臣。他匆匆走进书房。 “大王有旨……” 菅屋说。菅屋九右卫门长赖是织田家的远亲,世代家臣。堀久太郎即大名鼎鼎的久太郎秀政,美浓人。早年在斋藤家当差,后来信长攻占美浓,遂改事织田王,象美浓出身的许多武将一样,久太郎不但武艺高强又兼有治国之才,因此得到信长重用。秀吉即盯上了久太郎,早就和他亲近,织田家的消息多半是从他口中得到的,菅屋说: “给筑前太守报喜了。” 右大臣传下话来,明日在王府设宴款待筑前太守,也就是说要正式招待秀吉。 “招待我?” “对。” “真的吗?” 秀吉一下子呆住了,但他马上醒悟过来,拍打着榻榻咪,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悭吝的信长会亲自设宴把自己当作客人款待。织田家的大将有谁得到过如此破格的待遇?
第70页 “该不是做梦吧?” 矬子是乐天派,哪怕遇到一点儿喜事,也会手舞足蹈,额手称庆。现在更是乐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菅屋和久太郎也被卷进欢乐的漩涡,不禁兴沖沖地说: “恭喜恭喜!能传达这种喜讯,也是我们作使臣的福气!” 秀吉置酒,热情款待二人。使臣回府后,秀吉就指挥着僕人忙起来,今晚必须整顿好贺年的礼品,礼品数量之大,令人咋舌。明晨,一通鼓罢,城门开时,这些礼物要全搬进城去。 ――今晚通宵整理! 院内骚燃,东西放得到处都是。大客厅,走廊,厨房,过厅,秀吉一一查看,并叫过三名督办,吩咐道: “贴上标记,严防出错,一应礼品,全部放在礼品架上,以便天亮抬出。 翌日黎明前,礼品被依次抬出大门,仅送给织田家女眷的锦衣竟多达二百件,献给信长的有腰刀一口,白银千锭,礼服百件,鞍辔十副,播州产杉木纸三百梱,熟草二百张,明石家吉鱼干千尾,野里各色铸器一大宗,章鱼干三千尾。 城门还没有打开,羽柴家的僕人点起火把,把礼物抬到城下,从山麓到山腰上的城门口排满了礼品。礼架上罩着白布,献给信长的置于路左,献给公子及夫人的置于路右。周围静悄悄的,大家憋足气力,准备一开城门便抬进城去。 开城的鼓声响了,信长听到山脚下的喧嚣,健步登上安土城的瞭望楼。 “你们看!”信长大声喊,“筑前着实气派。两条白色长龙一定是贺年的礼品。先头已进城门,后尾还没有走出山脚下的府第呢!” 身边的武士和大夫连声附和,“如此数量的贺礼我等第一次看到。”信长也欣然应道,“孤也是第一次。猢狲的气度,天下无双!” 少顷,秀吉来到山上,由织田王的近臣让进茶室,信长已在上首坐定,秀吉慌忙叩头,信长止住他说: “不必如此,可行品茗之礼!” 信长本人也以茶会主人的身份同秀吉寒暄。今天,秀吉是主客,不是家将。 在茶室作陪的有织田王的重臣丹羽长秀和信长的宠臣长谷川秀一。秀一二十余岁,曾给信长作过侍童,信长至今仍然唤他的乳名-阿竹。再一位是信长的御医,海内名医直濑道三。另有一班大臣在前殿恭候。 盛宴开始,信长亲自为四人沏茶,茶香扑鼻,令人心醉。饮罢搁盏,宾主款款步入前殿。这儿是信长与群臣议事的地方,左右排列着织田家的三十四名高官。众人依次坐定,秀吉呈上礼单,再次谢过信长的知遇之恩。信长点点头,抬起胳膊,打了个手势,说“来,来来!” 秀吉心想,大概是让自己坐近点儿,于是稍微向前凑了凑。信长指指身边的榻榻咪: “到这儿来!” 信长是要秀吉到上首去坐。照室町时代的武士札礼,不论哪一流派也没有家将跑到上首就坐的先例。 “快来呀!” 信长焦躁起来。秀吉慌忙爬过去,跪在高出一截的榻榻咪边上,不敢仰视。信长又说: “再近点儿!” 秀吉膝行至主人脚前。突然,信长抬起手,吧嗒一声放在了他头顶上。秀吉只觉得头顶一热,汗都出来了。 “筑前功名盖世!” 头顶响起了信长的声音。秀吉匍匐在地上,看不见主人的表情,听声音好象是环视群臣讲的。少顷,信长把手掌移到他肩上,使劲儿抓住他的肩头,大声说: “为将者,应以筑前为楷模!” 这无尚的荣光,使秀吉感到一阵晕眩。自从二十余岁报效于织田家,戎马倥偬,度不暇暖,多少年来的辛苦仿佛一下子得到了补偿。 “筑前,你说点什么吧!” 信长催促说。秀吉俯地,颤抖着双肩,早已泣不成声。 翌晨,堀久太郎受信长之命,来到秀吉府上,把“国次”赐给秀吉。“国次”是先主信秀的佩剑,即织田王的传家宝。 “谢大王恩典!” 秀吉拜接了佩剑,再次登城,谢信长之恩。第三次入城,信长已不再见他,只是通过森兰丸传给他一句话: “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秀吉来到城门前,翻身上马,离开安土,向播州驰上。山阴,山阳还有战事在等他。 天正十年三月十五日,秀吉由播州姬路城出发,提大军沿山阳大道西征。当日,织田军翻过疆界船坂岭。岭上开满了迟谢的樱花。过了山岭即是备前国,肥沃的良田铺展在初春的霞光之中。秀吉在马上说道: “你们看这土地!” 备前是天下屈指可数的膏腴之邦,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连土地都黑油油放光。 备前、备中和美作是宇喜多氏的领土,宇喜多直家是个大阴谋家。他用奸谋占领了备前三国,去年二月病死。死前,直家背叛了原来的盟主毛利氏,投进秀吉怀抱。如今,其子宇喜多秀家继承父业,仍为三国之主。秀家尚幼,遵直家遗言,秀吉负责照顾秀家,因此,眼下是盟邦的田野。 羽柴军一路西征,当天宿于三石村。翌日,宿营在备前着名的铁匠村福冈。第四日到了沼村,第五日进入宇喜多家的主城冈山。冈山城处在毛利军对峙的最前沿,向西十余里即是备中的国界。国界南北走向,沿线排列着毛利氏的七座城池。
第71页 毛利方面军已料到春天羽柴秀吉必来攻城,于是这年正月,长于外交的隆景把疆界上的七位城主邀至备后的三原城,以稳定众人之心。 “不知各位作何打算?” 隆景环视七位城主,礼貌地问道。七位不食毛利家的俸禄,是毛利领内的同盟者,具有半独立性质,所以隆景需要摸清众人的想法。 “倘若羽柴引兵来犯,我等虽城小兵寡,也将不惜性命,据城抵抗,愿以一死报效毛利公,将军毋须多问。” 七人似乎都是毛利的忠实盟友,刚直不阿的志士。隆景听众人发誓,放下心来,遂重整杯盏,大宴七将,商议如何防御敌军。议罢,隆景各赐腰刀一口,七将拜谢,一长者上前一步,说道: “待凯旋之日,我等重聚三原城。还请将军为大家摆酒庆功!” “在下以为不然!” 有人提出异议。说话人身材魁梧,面容清癯,声音深沉,乃备中高松城城主,清水家治。高松城距离秀吉的冈山城最近。 “羽柴军有三、四万之众,足可塞满山阳大道。在下城小,御敌力量有限,万一挡不住敌军,鄙人将头枕城墙而自杀,以报毛利公多年的护庇之恩。似如此,来日凯旋庆功,恐难以再见诸公!” 宗治一席话,使隆景异常感动,当即说道: “万一足下玉碎,毛利家将立将军一子,世代保护,决不食言!” 却说宗治和其他诸将一同回到备中疆界,登上高松城,准备御敌。不久,毛利援军抵达高松,将领有林三郎左卫门、鸟越左兵卫,松田左卫门,末近左卫门,中岛大炊助,片山助兵卫,长沅元之丞等,包括当地军兵共约五千人。作为毛利氏的前线要塞,高松是最大的城堡。 冈山的秀吉已有精神准备,知道不会轻易拿下高松。凭清水家治的性格,军兵的士气和城中的防备,假如贸然攻城,需要付出一万人的代价。 秀吉首先谋求和平解放,利用外交手段,劝宗治投降。黒田官兵卫精通此道,秀吉令官兵卫为正使,蜂须贺小六同行,即刻出使高松城! 事前,秀吉遣快马从安土讨来信长的亲笔信,书中说: “倘若归顺织田家,赐给将军备中、备后两国。” 宗治郑重地拒绝了,秀吉令使臣带上自己的书信,再次敦促宗治归降,宗治仍不从。 劝降不果,不得不诉诸武力。四月十四日秀吉出兵备中,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十八天内迅速剷平了七座城池中的富路城和冠山城,继而分别围住加茂,日烟,松岛和庭濑四城。只要占领主城高松,以上四城将不战自溃。 秀吉把中军大营扎在龙王山,高松城近在咫尺。从山顶大营俯视山下,可以看到高松城的城郭躺卧在盆底般的田野里,城墙微微隆起,苍松翠柏给小冈涂上了一层墨绿。城内旌旗林立,每座哨楼都站满了士卒,军兵往来穿梭,情绪振奋,昂然有血战到底的气势。 高松城的四周是一片庄稼地,泥田中仅有一条小道通向高松城正门。这是唯一的路,路面狭窄,犹如独木桥,只能通过一人一骑! “攻下此城恐怕需要两年!” 官兵卫没了主意,只有嘆息。自古一来,领兵征战,没有比攻城再困难的了。此前,本愿寺军固守在摄津的石山城,织田军攻打了五年,也没有得手。信长只好请朝廷出面调停,最后才勉强握手言和。看来攻下高松城,最快也需要两年的时间。 “本愿寺便是例证!” “不错,本愿寺是花了五年时间。” 秀吉淡淡一笑。当时,担任攻城的主将不是秀吉,而是织田王的(207)重臣佐久间信盛。双方讲和之后,信长大发雷霆,斥责信盛行动迟缓,作战不力。可怜的信盛被赤条条赶出织田家,只身逃进了高野山,秀吉心想: “怎能把我与佐久间相提并论!” 当然,万一高松城受挫,羽柴秀吉也会象佐久间一样,被无情地赶出织田家的大门。 “我攻占过播州的三木城,因幡的鸟取城。如果跟攻打本愿寺相提并论,那我也太可怜啦!” “话是这么说,不过……” 官兵卫心想,主人轻敌,小觑了备中的高松城。和三木、鸟取城不同,高松城距离广岛的毛利氏最近,是其前沿屏障,此城陷落,广岛自然危机,甚至可以说,毛利氏一旦失去高松城,便有投降的可能。可以想像,作为重要的战略要塞,高松城的防御和抵抗是不同寻常的。 秀吉还在思索,不一会儿,他开口说道: “官兵卫,这一次用水攻如何?” 官兵卫以为秀吉要断敌人水源,认为此案不妥。敌城周围都是低洼地,城内随处可以掘井,何愁没有水(208)? “这……这个么?” 秀吉看官兵卫犹豫,立刻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不对,我是要造湖!” 官兵卫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想法太惊人了!秀吉要在平原上造一个人工湖,把敌城丢进漫漫的湖水里。他要改变地型,改变周围的风景!除官兵卫信仰的造物主之外,世界上有谁想到过这个主意?造湖,惟独上斋有如此法力,非常人可为!
第72页 “行吗?” 这哪是人力可及的事呢?官兵卫害怕亵渎神灵。 “你来看!” 秀吉站起身,把官兵卫邀至龙王山南端,举目远眺高松城及其周围的地形,一览无余。 “怎么样?” 果然,城郭的地势极低,易于蓄水。两侧停山,微微耸起,中间流经一河。只要将其塞断,河水倒灌,岂不可以成湖? “不过,怎么蓄水呢?” “筑坝。” 秀吉简单地说。筑起一条长堤,围住高松城,里面自然可以成湖! “这点儿道理连幼童也懂。” “可是……” 在敌人眼皮底下筑坝,这么大的工程,能办得到吗?其间,假如广岛的毛利军前来救援,羽柴军顾此失彼,恐怕难以逃脱全线崩溃的命运。难,难哪! “请兄长三思,愚弟以为……” “糊涂!” “既然此计合乎情理,下一步就是考虑实现它的办法。官兵卫,你说是吗?” “是,是的!” 官兵卫点点头,心中怅然,几近于恐惧。他一直认为自己和秀吉属于同一种类型,具有同样的思维机能,因此暗自抱有竞争心理。然而此刻,原来的想法崩溃了。虽然同属一类,可是秀吉远远走在自己前头,睿智睿觉,韬略恢宏,与之相比,自嘆不如。 秀吉开始行动,此人为将,与他人不同,军中带着大队工匠,为首的是迂大人和多门林右卫门。秀吉叫过二人,命令道: “测量敌城附近的大井河和乳吸河的水位,与高松城一带的地势作出比较!” 二人立即动手测量结果,高松城周围的地势比水位低得多。秀吉下定决心,准备动工。 城池的东面和北面是一片农田,不远处就是连绵的山丘,形成一道天然堤坝。城南和西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只要挡住西、南两面即可。 堵在开阔面,需要四公里的长堤,工程浩大,令人生畏。可在秀吉眼里,大坝只不过象根木棍那么长。 秀吉决定了堤坝的规模-宽和高。底宽竟达四十米,高十余米,坝顶铺路,路宽廿米。 官兵卫心中疑惑,如此长堤,短时间内能筑得起来吗?他委婉地问秀吉: “何时可以完工?” 秀吉漫不经心地答道: “噢,十天半月,即可峻工。” 简直不可思议。的确,假如在半月之内完成,就能赶在毛利援军的前面,可是惟有造物主才有如此神通。 秀吉仿佛是天生的土木专家。筑坝採用草袋子装土的方法,连土加袋子一起扔进去。大致需要多少土袋子呢?秀吉令善于运算的小西弥九郎一一计算。不多时,弥九郎报知秀吉: “需要七百五十九万三千七百五十袋。” 帐下诸将被这庞大的数字惊得灵魂出窍,惟有秀吉神态自若。事情不难,只需略施小计,有效地调动大批人力,迅速把土袋子集中起来就行了。 最大限度地发挥集体劳动力的功能是秀吉的绝技。在这方面,连信长也相形见拙,信玄和谦信等人更是望尘莫及。此人用兵,始终不忘把战争拖回自己最擅长的圈子里,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秀吉集中了两千余名劳动力。这伙人都是在备前,备中的交战中捕获的俘虏,秀吉把他们分成二十三队,每百人一队,每队设队长一名,监工四名。队长腰插纸旗,往来监督,他们是筑坝的主力。 但是,两千人远远不够用,另外调集了大约一万名当地百姓和市民。猢狲的一贯做法是不使用强权,而是刺激人们的私慾:每运一袋土,赏钱百文,白米一升,条件优厚,宛如做梦。 ――骗人! 起初,众人不信。筑坝三米,需要三千五百二十八袋,羽柴军应支付铜钱三百五十二贯八百文,白米三十万石二斗人升。照此计算,大坝一旦筑成,羽柴军所花费的代价仅白米一项就达二十八万八千余石,数量之大,即使浑身是胆的他也会吓得六神无主。秀吉不怕,反正都推在地方上!眼下,百姓和市民不需要任何资本,只要打起草袋子,装上土,就算大功告成。土能换回白米和金钱,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神话! 不多久,人们看到传说变成了事实。备中,备前一带的人发了疯,不,如同发疯一样,连儿童和老太太也加入了运土的行列。甚至十几里外的备前冈山附近的老百姓也推着满载土包的独轮车,排成一条长龙,昼夜不停地涌到了工地。神话变成了现实。 “你看,人们动起来了!” 秀吉象吵人的猴子,高兴得直拍巴掌,驱使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活动才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愿望。愿望实现了,其乐无穷!此时,秀吉把中军大营由龙王山山顶移到了更接近高松城的蛙鼻山。秀吉坐于帅帐,指挥筑坝。 “你看,你看!” 秀吉挑起嗓门儿,再三催促身边的官兵卫,官兵卫有点儿不耐烦了。 “我在看着呢!” 秀吉沖官兵卫的肩头,咚咚地擂了几拳,说: “它可以让水倒流!” “它”是指人的欲望,羽柴秀吉刺激了人的私慾,成千上万的人宛如一条改道的江河,一齐流向他所期待的方向。人为利而动,秀吉从孩提时就体会到了这一原则,可是作为有力的见证,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雄伟壮观的场面,秀吉怎么能不激动呢?
第73页 羽柴军筑起了大坝。 五月八日动工,同月十九日告竣,整个工程仅用了十二个昼夜。 现在需要决堤合流。城东北有一山,长野川由山后的峡谷向东流去,秀吉必须使长野川调头向西,才能把河水从山里引进高松城,秀吉令人在河床狭窄的鸣谷打坝截流。 十九日,截流成功,剎那间,长野川改变了流向,迅速向高松城的方向扑去,途中又和七条小河合流,水势大增,一起汇入足守川。秀吉派人决开足守川的河堤,滔滔河水灌进敌城附近的农田。 “成功啦!” 秀吉站在蛙鼻山上,俯视山下,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他哪里想到,高松城周围的面积实在太大了,河水缓慢地慢过大地,水浅得很,根本形不成湖,官兵卫暗想: “这怎么行!” 秀吉的设想在道理上是讲得通的,然而大量河水渗入地下,不起作用。水这么浅,根本不可能实现把敌城沉入湖底的设想。水淹不了敌城,清水家治就不会投降。 然而官兵卫不过是杞人忧天! 长堤竣工七天后,一直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天降大雨,一连下了三日。阴历五月正是梅雨季节,可是象这样天河决口似的暴雨实在少见。 河里、湖里,水量剧增。人造湖的水位眼看着上升。第二天,大水淹到坐落在山冈上的高松城;第三天,城楼的底层被淹没,水面上勉强可以看到树梢。士兵爬上二楼,在树上搭起木板,拟起苇席,躲在上面避难。对于他们来说,眼下的任务不是对付敌人,而是与大水搏斗。官兵卫暗暗称奇: “天赐秀吉成功!” 成小事靠力量,成大事靠天命。官兵卫不禁庆幸自己的眼里,今后再也不需要犹豫,应该豁出性命辅佐秀吉,拥戴他,通过他的高升,去谋求自己的发展。 秀吉无暇揣摩官兵卫的心思,他在埋头部署大坝上的防御,长堤是一把双刃剑,它即可水淹高松城,又可抵御即将赶到的毛利援军。因为秀吉在长堤上埋下了阻挡战马的栅栏,险要之处筑起了炮楼,不仅瞄准了湖心的敌城,同时也是和另一侧的毛利军作战的屏障 ,其作用不次于一条水上长城。 三日后,雨势减弱,但是云层压在树梢上,仍然下个不停,水位不断上涨。人们心里明白,用不了几天,大水就会慢过城楼的楼顶。 第十五回 救高松毛利议和接飞报秀吉撤兵 进入六月,备中高松依然被锁在白色的烟雨之中。四公里长堤围成的人工湖水位逐日上升,湖心的高松城眼看就要沉入湖底。 毛利的援军已经到达,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兄弟二人为两翼的大军多达三万人。海内外除织田王外,只有毛利氏能够动员如此数量的大军。吉川军勒兵驻于城西南的丘陵地带,众将看罢地形,不禁连连叫苦: “纵有回天之力,也难以救出高松!” 羽柴军以大坝为依託,布下长城般的防御阵地,后面有人工湖阻隔,再后面的山上才是秀吉大营。 高松城内,湖水漫过房檐,即将爬上屋顶,再有一天半日,城中守军都会被大水淹死。遥望湖心,毛利诸将束手无策。即使两下交兵,战不上三天五日,城池也会被湖水吞没。毛利军无奈,只好提出议和。 一枪未发就议和。不,可以说是投降!然而,为了救出高松城守将和士兵,认输是唯一的出路。 毛利家的使臣,安国寺僧人惠琼受命来到蛙鼻山,进入秀吉大营。是年,惠琼虽年愈四十,但仍肤色白嫩,犹如蚕茧,四肢柔韧,腰似摆柳,飘飘然有女人风姿。 惠琼来到帅帐,秀吉接见了这位老相识,但对议和一事,毫无兴趣。 “惠琼先生,在下腹中不飢。” 秀吉慢吞吞地说。既然腹中不飢,除非美味佳肴,否则,是不会垂涎的。 “先生可与官兵卫商议。” 秀吉为二人备下一室,两位谋士对面坐定。 “割五国给织田王!” 惠琼开口说道。毛利是山阴山阳十国的霸主,与织田王开战之前,占有以安芸为中心的周防、长门、出云、石兄、美作、备后、备中、因幡和伯耆。毛利氏准备把其中的备中、美作、因幡、伯耆和备后,五国割给信长,以此换取高松城将士的性命。官兵卫退出,来到帅帐,告知秀吉,秀吉使劲儿一摆手,说: “不行!” 秀吉担心的是信长。这种条件,信长是不会同意的。对于割让五国,自然没有异议,问题是不能换取全部将士的性命。秀吉说: “必须杀掉城中主将清水宗治。” 倘若对方求和,信长一定要敌将自杀。不是嗜血成癖,而是向天下宣布自己的胜利,只有敌将的人头落地,天下才能承认织田王的胜利。不然的话,结果是暧昧的。 “大王的下一个目标是征伐九州,与毛利决战的胜利直接关系到九州各踞诸侯能否闻风归顺织田王!” 只要能够取胜,就应该尽可能地干得漂亮。要让宗治剖腹!不过,不能直接了当地把这个要求告诉惠琼! “是,愚弟明白!” 官兵卫也清楚,只要一直拒绝下去,毛利方面就会进一步妥协。这是外交方面的诀窍。
第74页 官兵卫回到谈判桌前,说: “十分遗憾,羽柴公不允。” 惠琼大惊,经多方试探,才摸清羽柴方面是想杀掉宗治。 “这一点,实难从命!” 惠琼说。如果答应下来,毛利氏就等于被判了宗治。这是以信义闻名天下的毛利氏无法作出让步的。献出五国,为的就是拯救宗治的性命。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双方是无法达成协议的。 “官兵卫先生,请足下理解毛利氏的苦衷!” “不!” 官兵卫板着脸,心想绝不能答应。他已猜透了秀吉的心思,十天之内,信长将率领大军离开京城。作为前部将帅,秀吉当然希望连同敌将的首级一起把高松城献给御架亲征的织田王,没有比这种礼品更能使信长高兴的了。 官兵卫若无其事地举出种种事例暗示机敏的谈判对手。惠琼理解了,脸色苍白地点点头。可是,毛利家是不会妥协的。惠琼陷入困境,向官兵卫请求道: “请让贫僧休息片刻!” 官兵卫应允,把惠琼让进一室休息。惠琼用罢茶点,正宽衣沉思,秀吉的家将蜂须贺小六和生驹甚介亲正走进来。 “这儿有一信,请先生过目!” 说罢,把信摊在惠琼面前。惠琼见信,大惊失色。原来毛利家一将,上原右卫门大夫里通秀吉。信中写道:“在大臣近日到达阵地,在下愿摒弃毛利氏,报效于织田王!”假如接连出现叛逆,毛利家越发不能取胜。 “请先生早作决断!” 小六敦促说。这一看儿,当然不是小六想出来的,而是秀吉的计谋。惠琼终于拿定了主意,说: “请宽限一日。” 惠琼离开秀吉大营,借了一只小船,划向高松城。为挽救毛利氏的灭亡,他准备说服宗治,让宗治主动自裁。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惠琼见到宗治,再三解释说: “毛利氏绝不是强迫将军自裁,毋宁说恰恰相反!” 宗治对此十分理解,自己和毛利家不是主从关系,而是盟主和盟友之间的交往。为了报答盟主以半壁山河赤城相救之恩,自然愿意欣然自裁。如果能以自己的死换回毛利家的生,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了。 惠琼再次乘船,奔波于秀吉和毛利营寨。六月一日,双方初步达成协议。翌日,秀吉接到宗治本人的书信,信中再次叮嘱道: “在下四日剖腹,务请救下满城军兵的性命!” 秀吉大喜,盛赞宗治深明大义,称其为“将帅之典范”,并赠以酒食,为宗治壮行。至此,有关议和的一切准备全部就绪,只要双方换过文本,和约即可生效。但是,此事不能马上进行。因为宗治预定四日剖腹。 这里需要重申一下日期。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双方商定讲和,这天佛晓,信长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京畿发生了举世震惊的本能寺事变。信长欲增援秀吉,提兵离开安土,进入京都,下榻于本能寺。此前,信长命令明智光秀,前往备中,协同秀吉作战。 光秀接到命令,返回自己的居城,丹波龟山城,作好一应准备。六月一日晚上,光秀引兵由龟山出发来到老之坂。老之坂是十字路口,向西可达备中,光秀却督军南下,天日未明闯进京城,号令全军袭击了本能寺。信长执剑奋力冲杀,终因寡不敌众,很快退入内室,在烈火中自戕。此时天已大亮,事变震撼了京城。 但是,备中的秀吉无从知道,当然,毛利方面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割地求和。否则,岂不全军沸腾,捨命杀向羽柴军! 四十小时后,秀吉得到了本能寺的消息,由京城到备中的高松,肩负重要使命的信使不分昼夜地奔驰了近三百公里。派来信使的是茶圣长谷川宗仁。当晚,宗仁随信长宿在本能寺,幸亏他曾经削发隐居过一个时期,谎称本寺僧人,才得以逃出,而信长的侍从几乎全部丧生。 三日晚十时前后,宗仁的信使来到秀吉阵中,官兵卫首先见过来使,然后附耳告诉了秀吉, ――嘎! 秀吉失魂落魄,惊恐地发出莫名其妙的悲鸣。 “象大王这样的人,竟……” 秀吉的神情不同寻常,吓得官兵卫周章失措。在自己一生中,他从未看到过秀吉有如此狼狈的表情。是的,官兵卫总把秀吉看作英雄。据说,强者从来不会困惑,不会惊慌。羽柴秀吉不论在任何情况下,脑袋里都会闪出几种不同的应付措施。因此,他没有必要丧魂落魄。可是,眼下的秀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是大人,活象婴儿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两条腿,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串长长的怪鸣,简直不是人的声音。少顷,官兵卫明白了,那是猢狲在哭!然而,这绝非大人的啜泣,而是一名孤儿,一个刚死了爹娘的孤儿发出无依无靠的哀鸣。 “不,对他来说……” 官兵卫低头沉思着,把矬子从卑贱中挖出来,拉扯成人的信长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二十多年来,没有信长就没有秀吉的发展,乘觉的猢狲已摸透了信长的脉搏,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和信长脉搏的跳动相吻合。 “不过……”官兵卫想,尽管秀吉这个人表面上象婴儿一样嚎哭,可是心里肯定已经看透了未来的发展趋势。
第75页 单凭那脸苦相,实在看不出秀吉心中的活动。不一会儿,秀吉抬起头,抽噎着问: “信使呢?” 此事非同小可,连自己的部下也不能告诉,一旦走漏风声,天晓得毛利军会使出什么招数!秀吉被抛在山阳腹地,成了一支孤军。到时候,很可能遇到四面围击,更重要的是,无法摸清随自己出征的织田家其他诸侯的向背。――事后才知道,受信长之命,进击关东的泷川一益军,听说信长已死,顿作鸟兽。? “信使被关进一室,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接触。” 官兵卫回答说。少顷,秀吉止住哭泣。官兵卫向前凑了凑,小声说: “大人,大王仙逝,着实令人哀伤。不过,它给大人带来了夺取天下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若以为大王报仇之名,兴师问罪于光秀,各路诸侯必纷纷响应。大人,事不宜迟!” 可以说,仅此一句话,断送了官兵卫的一生。此人聪明过度,年轻人的炫耀心理使他把过剩的智慧放在了舌尖上。有智谋必须藏而不露,可是官兵卫冲口说了出来。即使不讲,事态的本质也是这样。秀吉会清醒地意识到未来的趋势,只是不说出来。 “此人睿智,令人胆寒!” 秀吉一惊,再次对官兵卫产生了恐惧心理。创业时代,官兵卫屡建奇功,然而秀吉得坐天下之后,只封了他个小小的诸侯。多年后的一天晚上,秀吉和近臣闲话,其中一人不解地问道: “官兵卫大人功绩卓着,为什么只赐给他那么点儿领地?” 秀吉听罢,哈哈大笑,说: “你想想,如果赐给瘸子百万石的领地,岂不夺走我的天下?” 总之,秀吉得识官兵卫之初,曾暗自佩服其超人的智谋。可是,从这一时期起,瘸子瞬间的应变能力反而使秀吉感到不快。因为他的智慧象一块肿瘤贴在了脸上。秀吉想,这傢伙真讨厌! 话说出口,官兵卫便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策。智慧一旦显露到这种程度,留给自己的将是损身的不幸。 官兵卫悔恨自己。他内心如一面镜子,清楚地看到了秀吉在想什么,是怎么想的,甚至察觉到秀吉对自己的评价。 秀吉的面孔象传说中的四不象。只见他老泪纵横,脸上充满不似鸟,不似兽的晦涩,视线宛如飘逸不定的游丝,恍惚而(p218),自从猢狲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种表情。 “官兵卫!”秀吉低声说,“你的话太多了。以后少说些这样的话。” “是!” 官兵卫尽量缩起身体,自己太年轻了,除了归咎于年轻之外,官兵卫又能作出什么解释呢? “当务之急是和毛利氏早一刻交换和约,然后由山阳大道火速回师,与光秀决战,为右大臣报仇!我已豁出一死,希望你也尽力。” 秀吉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可是,撤兵谈何容易!既然织田政权事实上已经消失,横亘在面前的毛利军即是日本最大的军团。对方是不会坐视的。要想瞒过毛利氏,自然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 首先,必须无一漏网地把从京城赶来的信使全部捕获,切断毛利氏和京城的任何联繫。 合该秀吉成功,长谷川宗仁的信使刚刚到达,光秀的信使便误入秀吉阵中。袭击信长之后,光秀当即向毛利氏派出信使,在通报实情的同时,书中还写道: ――吾据京城,尊家出兵袭击羽柴秀吉。你我两面夹击,纵使羽柴三头六臂,也是我等网中之鱼。雨夜,四周漆黑。信使将秀吉的军营错当成毛利营寨,闯了进了秀吉中军。历史的偶然发挥了巨大作用。假如光秀的信使平安进入毛利大营,事态该是什么样子啊! 秀吉传令杀掉信使,此外,堵住备前冈山等关隘,把所有旗客全部赶了回去。海路由水军警戒,令来自京畿的大小船只一律抛锚,逐一盘查船上客人。 当晚,时光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进入深夜。好容易熬到四日早晨,清水宗治预定是中午把船撑至湖心,在船上自杀。 佛晓,秀吉拉过战马,悠然在阵中巡视,故意让毛利家看到自己从容的身影,另作打油诗一首,搭箭射入敌阵。 两川汇流落千丈, 毛利高松餵鱼鳖。 所谓两川,是指毛利氏的两翼大将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个掉进人工湖里,毛利的高松城就会葬身水底。诗作的蹩脚而浅露,不过,反倒具有威慑敌人的力量。总之,秀吉竭力作出颇有闲暇,嘲弄毛利的神态,不使敌人看出任何破绽。 毛利方面诚实地作出反应,高松城主清水宗治看到打油诗,顿生疑窦,立刻派人叮问道: “在下正午自戕,救助守城将士一事,羽柴公不会食言吧?” 秀吉郑重地接待来使说: “武士无戏言!” 送出来使,秀吉放下心来。高松城的反应证明毛利方面仍然不知道京畿发生的事变。 “不过,秘密不可能守到底,说不定今夜或明天,毛利氏就能听到风声。” 秀吉不住地嘀咕,即使防范得再严,消息也会插上翅膀飞出去。但是看样子,至少眼下毛利军是不知道的。因为高松城的船按照约定时间准时撑到了湖心,清水宗治一身白装,坐在船上。
第76页 另有四人与宗治同行:出家的胞兄月清和一名验尸官,一名小厮,一个为剖腹者割首级的人。秀吉阵中划出一条验尸船,验尸官是尾张小牧山猎户出身的堀尾茂助。茂助恭敬地向宗治寒暄过后,把秀吉赠送的酒菜移到对方船上: “小人不才,愿为将军把盏!” 茂助由船舷探出身,满斟一杯为宗治饯行,宗治今生的最后一次宴席开始了。不过多时,宗治站起身,打开白色摺扇,舞一回“誓愿寺”舞。舞罢,一甩上衣,袒露出胸脯在人工湖长堤和各个山头上的羽柴军的注目下,高松城主坦然地走向死亡。场面如此之大,在日本自杀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宗治本人似乎也有这种感觉,他在绝命诗中写道: 今日荡舟辞世去, 武士清名遗高松。 宗治执刀刺入腹中,背后寒光一闪,人头向前滚下。为让主人死得更加壮烈,月清等四人先后自杀,随宗治而去。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非要去死,以死来表达自己的忠烈,表示武士的节操。 秀吉来到蛙鼻中军大营的水边,坐在军凳上凝目眺望着湖心,他比别人更欣赏这种美。每当有人死去,他总是啜泣不已。 可是自杀的场面刚一结束,秀吉立刻扬起手,命令道: “吶喊!” 必须让全军齐声欢呼,以证明羽柴军确实获得了胜利。守卫在大堤和各个山头的诸路人马听到中军的吶喊,更不甘落后,数万人的喊声响彻云霄,震撼着大地。毛利军看不见宗治剖腹的情景,听到羽柴军吶喊,才知道宗治已死,全军默然寂静无声。 秀吉当即召见毛利家的使臣惠琼,说: “宗治将军的死,为我们作了脸。因此,本帅作出让步,不要五国,山阴可以伯耆的人桥川为界。山阴以备中的河岸为界。织田家并无奢望,仅此足矣!” 备后仍归毛利所有,羽柴如此大度,惠琼喜出望外,急忙返回本阵,报知毛利氏,毛利自然没有异议。为迅速确立这一议案,匆匆换过和约,把人质送给秀吉,六月四日下午三时许,协议正式生效。下一步是如何撤兵?这是留给秀吉的最大难题。 本能寺事变,除官兵卫外,秀吉一直没有告诉自己的部下和同僚。此刻,秀吉把众将召集在一起说: “右大臣溘世!” 秀吉叙说了一切。众将震惊,仿佛忘记了呼吸,矬子不询众人作何感想,当即传令。 “片刻不得耽搁,立即拔寨退兵。只要人马还有口气,就要拼命后撤,不得有误!” 但是白天急行,会遭到毛利军的怀疑。因此,日落之前,要旗帜井然,步伐整齐,缓缓而行,等到太阳一落,马上捲走旗帜,全军跑步,不分昼夜地往回赶,在跨进疆界之前,不许把事变的消息透漏给士兵。眼下的敌人是明智光秀…… “诸位记下了?” 秀吉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格外压低的声音愈发刺激了众人的神经,一张张面孔失去了血色,苍白的脸上闪烁着油光光的汗珠,秀吉继续说道:“大家暂且进入播州姬路城。有关讨伐光秀一事,本帅在姬路另有吩咐。” “诸位可明白?” 秀吉再次叮咛问道,此次事变,无异于天崩地裂。 “请众将豁出一死,勿求贪生!” 秀吉确定了撤退的顺序。宇喜多秀家领万余人先撤,秀家年幼,最先逃走是无可非议的。最难的角色是统领殿军的大将,需要精明练达的人充当。毛利迫来时,要见机行事,为使大队人马逃走,有时会全军覆没。 秀吉唤过官兵卫,附耳低语道:“惟有吾弟堪当此任!”官兵卫以为指的是秀吉的异父兄弟小一郎秀长,可是秀吉连忙摇头说:“不不,是你,官兵卫贤弟!”官兵卫惊异地点点头,心中苦笑,不由地想: “猢狲多会笼络人心哟!” 官兵卫欣然答应下来。全军撤退后,秀吉打算决开人工湖堤坝,淹没附近的盆地,临时截断交通。即使毛利军追击,也要等到大水退后。决堤队的队长留在最后,更是九死一生的差事。秀吉令森勘八和杉原家次决堤,森勘八是秀吉一手培养的家将,家次是秀吉的妻子宁宁的叔父,二人自然不会怜惜性命。 下午四时,分派完毕,开始撤退。不过,秀吉中军纹丝不动,蛙鼻大营的金葫芦帅旗迎风招展,另外(p221)大旗和朱色伞盖告诉毛利军主将还未动。 毛利军得到了事变的消息。 晚八时,即清水宗治剖腹八小时后,纪州杂贺军的首领杂贺孙市派来的信使由纪之川河乘船,经鸣门海峡进入濑户内海,驶入各中港,报知了毛利氏。十分不幸,这是毛利方面得到的第一份情报,吉川当夜召集众将商议。此时,秀吉扔在蛙鼻大营里,为的是应付毛利军突然发生的变化。可是,中军的一半已经撤离了这块盆地。 毛利家的首席大将吉川元春,勇猛善战是西日本首屈一指的战将,且机智果断,能够随敌情变化而变化。然而,其才能多半只限于战场上,外交嗅觉远不如毛利家的二将军,小早川隆景。自然,在外交方面,隆景的发(p222)更有份量。两兄弟各展其长,努力辅佐亡兄遗子,毛利家的幼主辉元。
第77页 元春沖沖大怒,力主追击。元春的自尊心格外强烈,本来就反对议和,将校中大多数在心理上贊成元春的主张。小早川隆景则持慎重态度,当即派细作到秀吉阵中打探。隆景认为:秀吉本人没有退出盆地,似乎另有企图,而且据细作报告,四公里的长堤上有三十余处安置了持锹的士兵。很明显,毛利军一旦毁约,秀吉准备同时决开堤坝,一举淹死毛利的三万大军。 “对方是羽柴秀吉,眼下撤兵,定有应急措施,断不可轻举妄动!” 尽管是敌人,但隆景和安国寺的惠琼早就队秀吉这个人悄悄地产生了敬畏的心情和友好的感情。倘若秀吉为王,隆景早就遣使通好了。然而,秀吉上面还有织田信长,现在既然信长已死,与秀吉交兵不仅没有意义,而且是有害的。隆景说: “近年来,纵观秀吉操弓征战的气魄,足见此人胸怀大志,谋略过人,兼有信长缺乏的信心,未来的天下很可能为秀吉所得。信长之死是其大幸!” 隆景环视众将继而说道: “假如我等扯毁和约,起兵追击,秀吉势必对毛利家恨之入骨,将来迟早要被他消灭。为今之计,不如和睦相处,加深友谊,帮助他讨伐光秀,秀吉必然不忘大恩。此刻要送去的不是枪弹,而是恩惠,施恩才是毛利家的百年大计。 却说秀吉坐于帅帐,一直注视着毛利军的动静,看看对方按兵不动,心想:自己也没离开这儿了。于是他转身跑下山冈,一边跑,一边对负责决堤的森勘八和杉原家次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堤坝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跳上马,飞驰而去。中军向东转椅,午夜之后,风裹着雨斜打下来,秀吉淋得透湿。万余支军用火把照着一条条雨丝,在黑暗中跳跃着。秀吉在雨中不止一次地扬起手中的鞭子,大风呼啸,打着漩涡翻卷下来,行军格外艰难。 ――毛利军怎么样了呢? 秀吉无时不在担心着背后。要逃走,要以历史上任何败军都比不上的速度迅速逃离这儿。要早一刻和京中的光秀决战,要趁光秀来不及准备,突然出现在京畿战场上。 “速度就是胜利!” 因为光秀打倒信长之后,盟友会迅速增多。如光秀在织田家的亲友细川藤孝、简川顺庆等,很可能在光秀的劝诱下归附于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光秀的势力会日益膨胀,必须在光秀羽翼丰满之前消灭他。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织田王的其他将领也许得到了事变的消息,不,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们也要领兵讨伐光秀,剷除光秀,就可以夺得天下,秀吉有竞争者,绝对不能落后!织田王的其他各元帅中,滞留在关东的泷川一益十分不幸,因地理遥远而失去了竞争的资格。离京城最近的是丹羽长秀,不过丹羽被信长任命为征伐四国的副将,手下诸将已在大坂集结待命,身边兵独将寡,多半无力和秀吉抗衡。而且丹羽在部将中人缘欠佳,对突然发生的事变缺乏应变的机警,另有织田王的盟友德川家康,颇有胆识,遗憾的是,事变之前,家康被信长请到京城游玩,身边只带了少量侍从。即使家康在自己的主城远州浜松,其领国仅有三河和远江,区区两国兵力,也无法参与争霸天下的战争。 屈指数来,只有在北陡,掌握织田军权的首席重臣柴田胜家是唯一的竞争者。秀吉必须在胜家南下和光秀决战之前,以闪电般的速度到达山城(京都府)的预定战场。 大军撤至备前的辛川林时,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秀吉分出一军,令其沿山下大道的旧路前进,旧路在新路以北,绕远而且路面狭窄,不过是一条田间小路,由于连降大雨,人踩马踏,路面已经变成了泥沟。 “哪怕在泥里站,也要跑步撤退!” 秀吉激励说。矬子本人选择了新路。新路照样泥泞,夜幕中,羽柴军拥挤在泥路上,拼命往回赶。黎明时分,人马在沼城稍歇,很快来到备前福冈。福冈座落在西大寺河畔。只见周围一片汪洋,有的房屋被沖走,有的只露出房顶,当地百姓说,是西大寺河泛滥,秀吉命令: “立刻渡过去!” 人自不待言,马匹武器不许丢失一件。秀吉害怕流言,此刻哪怕一人淹死,也会传出淹死三百、五百的谣言。谣言在士兵中蔓延,万一手下将领对羽柴军失去信心,就很可能为光秀的内应或者返回自己的领地去。因为这支羽柴军出于进攻毛利的需要,是临时编成的杂牌军,秀吉本人的兵马不足万人,其他诸将都是受信长之命暂时随秀吉出征的客将,趋于厉害,谁也说不上他们会在什么时候,跑到哪儿去! 羽柴军好歹通过了洪水地带。这时,最后撤出备中高松的森勘八和杉原家次一队顺利完成任务,赶上来复命说: “遵大人之命……” 堤坝被羽柴军拔开三十余处,大水沖断了道路,即使毛利军迫击,至少也要在一两天之后。秀吉问: “毛利军有无动静?” “吉川元春全营照旧旗帜飘动,屯驻于山脚下不见动静。小早川隆景已经开始(p234)地转移。” 勘八回答说。凭直觉,秀吉觉察到对方已知道了本能寺事变。 得到飞报,毛利肯定要召集众将商议,秀吉想像得出众将商议时的意见分歧。从性格判断,吉川元春一定是追击派,大概被独具慧眼,通观全局的小早川隆景说服了,西日本人确实笃实,毛利家实践了自己议和时的诺言。可以肯定,元春仍然怒气不息,呆在山脚下按兵不动。秀吉放下心来,好象一块石头落了地。眼下在秀吉看来,元春更有他的可爱之处。
第78页 “日后需寻个机会,报答毛利氏的好意!” 想到这里,秀吉欲修书致意于毛利,哪怕几句话也好,否则将失去日后有助于自己的毛利家的心。 秀吉首先记述了本能寺信长的死。然后,为唤起对方的同情,写下了一番伤感的言辞。 “为给大王报仇,秀吉决定讨伐光秀,不惜以死相拼。倘若鄙人有幸获胜,将没齿不忘今日不迫之恩。 秀吉把信封好,遣人送给毛利,然后由福冈南下,出西片上港,从那儿弃马登舟,手下军兵尽取旱路由备前三石翻过船板岭,进入播州。在海上,秀吉让水手扯满帆,沿濑户内海航行。其间,秀吉得到充分休息,船驶进播州赤穗港,秀吉弃船上岸,沿相生大道疾驰。雨过天晴,群星闪烁。 “那颗便是光秀的将星!” 途中,从军的祈祷僧指着遥远的星空说: “什么,光秀?” 秀吉抬起头,在马上仰视着僧人指示的方向, “哪颗是光秀的将星?” “那一颗!那颗在杉树梢上发红光的便是光秀大人。别看他现在挺亮,似乎将相升腾,但是实际上光芒已达极限,很快会衰弱下去!” “专拣好听的说!” 秀吉哈哈大笑,扬起手中的鞭子,道路已干,发出一串悦耳的马蹄声。 “不过……”秀吉说,“那颗太亮了,把光秀的将星改为右边的那颗小星!” 秀吉压根儿不信祈祷僧胡诌的预言和吉凶,秀吉关心的是将士的士气。 “我们是哪颗?” “在那儿。” 祈祷僧为使秀吉高兴,连忙在一片星空中物色着,把其中一颗最高的指给秀吉看,秀吉又扬起一阵干笑声。 “不对!”矬子否定说,“那不是本人的将星。” “该是哪颗呢?” 祈祷僧很不高兴,仿佛在说,外行人知道什么!秀吉摇摇头说: “比它还要大。” “在哪儿?” “不在这儿。天一亮,它就会冒出来.” 祈祷僧想,天一亮,星星不就被太阳赶跑了么? “就是那颗太阳!” 秀吉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由于战马疲惫,秀吉换过几次马匹,来到姬路城西的广(火田)村,渡过梦前川时,太阳已经冉冉升起,透过晨霭,阳光洒在嫩叶上,秀吉沐浴着多日不见的阳光,进入姬路正河。城下已被最后到达的人马挤得水泄不通,秀吉拨开士兵奔向内城城门。 “进城洗澡!” 眼下,这是秀吉最大的愿望。由于长时间滚在泥水里,铠甲和内衣的缝隙都塞满了泥。烂泥和着雨水和油渍粘在身上,痒痒得。秀吉甚至想,什么光秀不光秀,由他去吧。因此,从赤穗登上旱路时,秀吉便差人传话给城内,准备好洗澡水。 秀吉特别喜欢洗澡,在改造姬路城时,他让人把浴室修得格外讲究。内外共分三室,铺有榻榻米的休息室,木板铺地的脱衣室和洗澡间。洗澡间约有八铺席大小,里面充满了蒸气。 秀吉走进浴室,早有搓背的侍女围着红围裙,撩起衣襟伺候着。前面支着两口大锅,一锅是凉水,一锅是热水。侍女先用木桶舀起水给秀吉沖了沖身上,然后秀吉钻进浴室一旁的蒸气室里。蒸气室十分狭小,象个狗窝。关上门,热气从地板缝里冒出来,淋下身上的油渍。不多时,秀吉从里面爬出来,回到原来的沖澡处,由侍女开始搓背。 秀吉让侍女搓着背,大脑在紧张地思索着出征的命令。事先,已让传令官等在浴室的休息室里。 ――明早出征! 秀吉传出第一道命令,从此揭开了日本历史新的一页。 “集结地,京城!攻击目标,明智光秀!明晨一通号角,全军用饭,二通号角,辎重出发,三通号角,本帅在城外印南野点兵!” 秀吉话音激昂,犹如击鼓,缓急相间,颇有节奏感。传令官心情兴奋,随着“鼓点儿”记下一道道命令。秀吉吩咐完毕,传令官便飞快地跑出门去。紧接着,金库主管被叫进来,秀吉噼头问道: “城里的库银有多少?” 主管毕恭毕敬地回答说: “黄金八百锭,纹银五千六百一十五两。” 秀吉吩咐,库银一分一厘不剩,全部交给蜂须贺彦右卫门,让彦右卫门按照俸禄多少一一分配给步卒、洋枪、弓箭的头领。这些都是领兵厮杀的校将,秀吉打算用分净库银的办法,敦促他们的决心、鼓舞士气。 秀吉唤过仓库主管,问: “城内有米多少?” “八万五千石。” 仓库主管答道。秀吉听罢,提了提嗓门儿,命令说: “全部分掉,一粒不剩!” 大米的分配对象自然是徒步武士以下的士卒,即所谓吃粮当兵的军卒。秀吉传下话去,按平时粮饷的五倍分给众人。 “这……” 仓库主管大惊,米是守城的必备物质。可是秀吉说: “我丝毫没有坚守城池的打算,留下军粮是无用的!统统分下去,哪怕让当兵的老婆孩子从容地吃顿稀粥也好!”
第79页 仓库主管离去。听到这个消息,城内城外全沸腾起来,沸腾起来的气势全化作与光秀决战的决心,鼓舞士气的动力,从而把这支复杂的混成军的心凝聚在一起。 秀吉赤条条,一文不名了。之后,他又唤过这次攻打备中高松战役的会计,问道: “身边还剩多少银两?” 高松一仗,旷日持久,耗费巨大,经费所剩无几了。 “现存黄金四百六十锭,白银只有一千五百了。” “好!” 秀吉点点头,沉默下来。少许,等在室外的会计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把剩下的银两分给谁呢? “留下来,带上它出征!” 秀吉吩咐,把这些钱用于奖赏。战场上立功,立刻赏给银两。至此,秀吉囊中再也没有一枚铜板了。不过,一旦出征失利,等着他的就是死亡。人死了,不需要一文钱财。反过来说,如果获得胜利,割下光秀的人头,一文不名的秀吉可以得坐天下。 秀吉走出浴室,进入旁边的小客厅,一边擦汗,一边发出最后一道命令。 “水!” 侍从站起身,端来满满一碗水。秀吉一饮而尽,一切分派完毕,专等着明日出征。 第十六回 羽柴起兵讨叛逆光秀兵败走近江 ――为主公报仇! 这是筑前太守羽柴秀吉号令全军,招募四方诸侯的主旋律。主旋律悲怆、痛切,催人泪下。他发誓: “讨伐光秀,割下他的脑袋祭祀主公的亡灵。然后,我筑前太守为主公送葬!” 为表示哀悼,秀吉削掉发髻,披头散发,逢人便讲: “信长公溘世,鄙人如同死了父亲的孤儿,谁能理我的巨大悲痛?” 说着,泪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有谁能认为他是在作戏呢?秀吉本人也不认为自己在演戏,而是从心底里哀嘆信长之死,仿佛真的肝肠寸断,五内俱焚了。过分的悲伤会使人消瘦下来。可是,秀吉没有瘦,在姬路的最后一个晚上夜宵时,他竟吃了十张饼,喝了三碗汤。 “老爷愈悲痛,愈吃得多!” 秀吉对上饭的僕人说。肚子饿得这样快,是因为他总是处在亢奋状态,难以遏止的兴奋和悲痛来自同一个人的心房。 “一举夺得天下!” 多么诱人的字眼!秀吉要以信长的死为契机,踏着主人的尸骨,攫取天下霸主的宝座。对此,秀吉半点儿也不感到矛盾。 大王待我甚厚,然而最大的恩情还是大王以自己的死,为我开拓了道路,秀吉当真这样想,否则,悲痛和欲望绝不会同时喷泄出来。 出征前夜,秀吉选择手下一个最无能的偏将,命令道: “姬路城由你镇守。” 受命守城三好一路是秀吉的姐夫,尾张农民出身的庸才。让庸才守城足够了,如果与光秀一站失利,秀吉本人断无生还,即使侥幸逃回牙城,也无力重新决战。于是,秀吉吩咐姬路守将: “京城一路,一旦听到秀吉失败,立即放火烧城,杀了我老母和妻子。姐夫的任务就是这些!” 是夜,从军僧卜了一卦,把结果报给秀吉: “明日主凶!” 签中说,明天出征城主不得回来。大概没有比这再不吉利的了。 “荒唐!” 秀吉大叫:“你们听着,誓死不归,上上大吉!本人已豁出一死,根本不打算活着回来,况且……”秀吉又提了提嗓门儿,大声说道:“假如战胜光秀,本人将另选居城,不拘于如何,反正是不回来了!这对我们来说,正是大吉大利!” 夜阑,秀吉假寐了一会儿。十时,他被第一通号角吵醒,城内城外一片喧譁,全军将士一齐用饭。 夜半,二通号角直冲云霄,搬运粮草,弹药的驮队依次出发。 第三通号角定在凌晨二时。稍前,秀吉全身披挂,手持令旗,健步跨出房门,头也不回,跑下冈城台阶,钻过一道道小门,来到姬路城正门。出了正门是一座朱漆栏杆的小桥,他来到桥上时,恰好是凌晨二时。 天空晴朗,星光闪烁。 “把号角给我!” 秀吉命令道。他要亲自吹响出征的第三通号角。秀吉把号角放在嘴上,一只脚踏住栏杆 哞――! 号角声划破夜空,响彻四方。出击、奋勇向前,决一死战!秀吉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吹。 ――帅爷亲自操号! 消息传到了在星空下等待检阅的全体将士中,小声的议论和震撼夜空的号角声点燃了人们心中讨伐叛逆的烈火。 “帅爷要夺取天下了!” 人人都觉察到此次出征具有重大意义。他们懂得,应该竭力拥戴秀吉,让秀吉获胜从而彻底改善自己的命运。步卒可以升为武士,武士能够升作将军。若有两万人参战,两万人都会得到晋升。“哪怕活上一千年也碰不上如此幸运的大战。将士们可要努力牙!” 此前,秀吉通过各路将领,已把自己的意思透露给了全军。因此,士卒们个个跃跃欲试。这时,秀吉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夜幕下,遍地都是旗帜、马匹和刀枪。少顷,千万支火把映红了城外的天空,人马开始向东进发。
第80页 羽柴军共分五队,依次前进。 前沿先锋,中村孙平次。孙平次出生在尾张中村,与秀吉同乡同村,在秀吉作近江长浜城主时,投他而来,现在食禄千石,为万总兵。他虽不机灵,但善思考,且勇猛无比,勘作先锋。 “孙平次,努力向前,求取功名!” 后方传来秀吉的将令。孙平次把头一低,回话说: “誓为中村人争光!” 堀尾茂助领第二队,秀吉自督中军,一路上不断地传出命令。 “你以为战场定于何处为好?” 秀吉询问身旁的黑田官兵卫,官兵卫早已成竹在胸。 “京城城南如何?” “甚合吾意!” 在预定战场上,有两座织田王的诸侯城。高山右近的高槻城和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二人都是摄津武士,同宗同族,曾从属于摄津太守荒木村重。荒木谋反时,高山和中川直属于信长,才得以保全城池和领地。后来,信长把二人拨给了明智光秀,被称为“匣子诸侯”。此次又摊上光秀弒主,对二人来说,两次都是顶头上司作乱,实在是少见的巧合! 荒木村重叛乱时,信长害怕高山和中川随之兵变,极力怀柔,颇费了一番心思。 这次还要用怀柔政策! 不过,也许二人已经归附了光秀。那么,到时候就要把他们从光秀那儿拉过来,二人非常重要。因为他们的高槻城和茨木城座落在预定战场内。假如两大要塞归于敌人,就会严重地妨碍用兵。如果归于自己,那将为胜利带来保证。 “高山右近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 “有把握吗?” 对于高槻城的右近,官兵卫已经採取了措施。他和右近是基督教徒,往日交情甚厚。荒木村重谋反时,织田信长通过传教士说服了右近。现在,官兵卫也成功地使用了这一手。 “何时做的?” 秀吉为官兵卫捷足先登的机敏而震惊。过去,自己在织田家就是如此。二人何等相似! “只是中川濑兵卫,小人无力说服,他拿人……” “噢,拿人不当人,是不是?” 秀吉噗嗤笑了。他与濑兵卫也没有交往,只知道此人勇猛善战,就是嘴坏,脏得象牲口贩子的臭嘴,实在不配作侯爷。 “濑兵卫那儿,我派使臣去!” 秀吉说。实际上,信长在本能寺遇难,长谷川宗仁送来第一份情报之后,在由高松撤兵途中,秀吉又接连收到了其他人送来的消息,其中包括摄津的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既然专门派人把信长的凶信告诉秀吉,说明濑兵卫至少在感情上倾向自己。 但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人随时都可能改变自己的向背,他开始给濑兵卫写信。 秀吉刷刷地写信,寒暄几句之后,进入书信正题。 “大王及公子(信长嫡子信忠)均冲出包围,安然无恙脱险后,暂在膳所(大津市)休息,身边有福富平左卫门相伴。平左卫门护驾有功,着实可敬!” 当然,这是撒谎!为使谎言显得更真实,他甚至编造了一段信长身边的名将福富平左卫门的英雄事迹。其实,福富早已在事变中阵亡。不过这样一来,对中川濑兵卫会有一定的效果。只要信长活着,就说明织田家及其军队依然存在,如果贸然倒向光秀岂不自取灭亡? “濑兵卫聪明过人,不会相信这种假话。然而,他会疑惑的。” 信已写好,必须选派一名理想的使者。幸好濑兵卫的女婿古田左助在秀吉军中。古田武艺平平,嗜茶,但性格深沉刚毅,且能言善辩,是出使濑兵卫的最佳使臣。 “参见师爷!” 古田策马来到秀吉近前,秀吉详细交待了自己的用意。 “总之,要把你岳丈濑兵卫拉到我们一边来。估计后天,我们到达摄津的尼崎和濑兵卫见面,我很想见到他,到那时希望能把人质带来。” “难哪!” 古田心中暗想,一向固执,从不让人的岳丈能答应秀吉的要求,送上人质吗?时间不容多想,古田扬鞭打马,匆匆上路。沿山阳大道,日夜兼程,第二天深夜来到茨木城下。茨木城是濑兵卫十余万石领地的主城。 “是我,我有急事!” 古田喊开城门,濑兵卫还没有睡,把古田叫进卧室。 “噢,秀吉的使臣到了吗?”濑兵卫嘴一咧,半边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紧接着不无讽刺地掷过来一句:“贤婿慧眼识明主,何时当上了秀吉的家将?” 其实,古田受信长之命,在秀吉帐前为幕僚,绝不是听差跑腿的家将。 “秀吉有书,请大人过目。” 古田把信呈上,濑兵卫高度近视,把信凑到脸上,好象要把它一行行舔进肚里,是年濑兵卫四十一岁。 “什么?!” 当他看到信长还活着的文字时,不禁大叫: “开什么玩笑!” “这是真的吗?” 濑兵卫瞪起眼睛,叮问自己的女婿。 “岂能作假?” “哼,信长早就变成灰了!” 濑兵卫说。明智光秀也经常劝降濑兵卫,从使者们的口中,他详细了解到袭击本能寺的经过:信长在大火中自戕,没有找到尸骨。
第81页 “光秀办事很仔细,绝不会放走猎物的。” 濑兵卫嘲笑秀吉在信中玩弄的小花招。但是,当古田询问他倒向谁时,濑兵卫不假思索地说: “秀吉,随秀吉!”滑稽的是,濑兵卫对光秀的评价远远高于秀吉,“论韬略,当数秀吉,若论治理天下,应推光秀,光秀正直!” “不,秀吉更正直。他总是首先考虑酬谢他人的酬劳,为秀吉出力是不会白辛劳的。” “是么?”濑兵卫歪着脑袋,说:“可惜学识谫陋。” “恕小婿直言,倘若文字能治国安邦,附近庙里的小沙弥不是也可以面南而尊了吗?” “噢,你是说秀吉在光秀之上吗?” 濑兵卫不和古田争执。据他估计双方兵力,本部人马大致相等,可是秀吉的盟军远远超过光秀。 “光秀没有人缘?” 虽说处于乱世,但光秀头上总难摆脱弒君的阴影。与此相反,秀吉擎的是为主公报仇的大旗。京畿一带织田家的诸侯十有八九会倒向秀吉。 “尽管可恨,不过猢狲很可能获胜。” 濑兵卫厌恶地说。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位装神弄鬼的秀吉。 “总之,我跟秀吉就是!” “那么……” “那么……” 古田提出人质一事,濑兵卫气得三尸暴跳,连声骂道:“放他娘的屁,这猢狲竟敢向我索取人质!” 濑兵卫认为,二人同是织田家的诸侯,地位相等,同僚向同僚索要人质,筑前莫不是急昏了头? 濑兵卫知进退,晓事理,并非愚顽的武士,但遇事好先评论一番,且言辞刻薄,从不讲究表达方式,嘴上没有(p245)的时候。 “小婿累了。” 古田改变了话题,既然岳丈没有心思谈下去,他很想退出去休息。 “只是……”古田说,“秀吉所讲的‘人质’,绝对没有侮辱岳父大人的意思。事实恰恰相反,倘若人们听说中川濑兵卫似的人物都把人质送给秀吉,那么其他的盟友,还未确定归属的其他诸将――譬如光秀的姻亲细川藤孝、简井顺庆等人也会争相投奔秀吉。区区小事,却有如此巨大的作用,岳父大人万万不可拘泥于一时的面子,而应着眼于未来,走在天下新形势的前头!” 说罢,古田躬身退出,回到城下馆舍,濑兵卫着了慌。 “孺子讲得对!” 此一战,如果秀吉得胜,他将不再是昔日的筑前太守,而是天下的君主。 “就这么定了。” 濑兵卫立刻派人去古田左助的馆舍,答应了秀吉的要求。只是,濑兵卫身边没有子女,只好送上家臣的女儿作人质。 十日晚,羽柴先锋到达尼崎,后方传来将令――在尼崎休息待命。 过去,尼崎是荒木村重的城池,秀吉打算利用这座旧城传最后的战斗将令。 消息传到京城,明智光秀不信,当然最新的情报,不是羽柴先锋到达尼崎,而是秀吉由姬路出兵。光秀心中疑惑,猢狲不是在高松和毛利军对峙么?光秀真想把它当作谣传。 因为明智光秀袭击本能寺以及此后夺取天下鸿图是建立在秀吉无法从山阳脱身的基础上的,秀吉远离京城,是光秀举事,成功的关键。可是现实里的秀吉在一步步东近。光秀祈祷着: “但愿是误报!” 他渴望再有半月以上的准备时间,既然自己在京城树起大旗,拥立了朝廷。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四方的大小诸侯都会齐集在明智家天蓝色的桔梗旗下的。 可是光秀的计划落空了。从十日夜,到十一日,秀吉的大军先后到达尼崎,正在等待着织田家的四方诸侯会集到前线阵地。 “咱们撤至近江坂木呢?” 明智家的重臣斋藤利三等人劝光秀退出京城,据利三获得的情报,羽柴军呼喊着报仇,连卒子马夫都摩拳擦掌,精神抖擞,和这样的敌人正面交锋是愚蠢的。 “不,和他决战!” 光秀不改变自己的方针,既然秀吉的突然出现扑灭了胜利的希望,今后只好孤注一掷听天由命了。 光秀速将大军布于京都南郊,构筑阵地,并徵调大批民夫,抢修淀府的淀城,长冈的胜龙寺城,下鸟羽的砦城等淀川河畔的城砦。 却说秀吉马不停蹄一路东进,右侧是大海,远处海浪滚滚,岸上,松林涛涛。秀吉来不及欣赏醉人的风景,催马走高沙,出明石,过舞子,日夜兼程。敌人在京城,战场还相当遥远。但秀吉已不断地传出将令,派出使者,象抵达战场一样繁忙。在这一点上,他的作战思想和以前的军事天才迥然不同。以前的军事天才,即使上杉谦信,武田信玄,也是肉眼看到敌人之后,再开始交兵。然而,秀吉在看到敌人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知等着胜利的捷报了。 秀吉认为,打仗就要创造夺取胜利的条件,增加盟友,消弱敌人的力量,集结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尽量减少作战的投机率,不靠侥幸,而是依靠充分的准备把战争引向胜利。因此,秀吉在行军途中,接连向有可能倒向光秀的丹后豪族细川藤孝、忠兴父子以及大和领主简井顺庆派出使者,劝他们归顺自己。
第82页 眼下,对秀吉来讲,最大的争取目标是织田家的次度大臣丹羽长秀。 “官兵卫,关键是二将军丹羽公啊!”秀吉在马上说。 “不过,即使丹羽大人不来助战,也可以打败光秀吧?” “不,官兵卫,你想错了。” 秀吉催马,继续前进。 “噢……” 官兵卫紧锁眉头,苦苦思索着秀吉思维的着眼点。 丹羽长秀和柴田胜家是织田王的股肱,不同于秀吉、光秀这样的家臣,他们是世代鼎臣。 丹羽年龄长秀吉两岁,从十五岁起,便伺候在信长身边。信长一直称呼他的乳名“万千代”,看他天资聪明,遂悉心培养。丹羽长进神速,后为大将转战于诸路战场,甚受恩宠。信长把庶兄信广的女儿赐给长秀为妻,长秀和胜家被世人称作织田家的一对栋樑。论能力和器量,或许略逊于胜家,但是没有胜家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妄和嫉妒别人的劣根性。 秀吉三十几岁时,和胜家不睦,託庇于丹羽长秀,担任了显赫的西路元帅。但秀吉仍然不忘旧恩,每逢远征,总是不忘记为长秀带回当地特产。前不久,丹羽长秀受信长之命,讨伐四国的长曾我部氏。 远征四国,名义上的元帅是信长的三子织田信孝,长秀则是实际上的兵马总督。信长公布了参战诸侯的名单,命令他们在各自的居城里作好准备,然后集结于大坂,听从信孝、长秀的指挥。 丹羽长秀和信孝一起进入大坂城,等待众将齐集,适逢纪州杂贺作乱,长秀奉命讨伐,由大坂引一支人马,布阵于泉州岸和田,与纪州鹭森的敌人厮杀。本能寺突然传来噩耗,长秀匆匆返回大坂,欲报仇,兵微将寡,欲回领国若狭小浜,中途又被明智光秀阻挡归路。而且,织田家的诸侯在向大坂集结途中,听说信长猝死,以为天下又回到了战国时代,纷纷领兵撤回到自己的领国。 “我等早晚被困死在大坂!” 长秀和织田信孝一愁莫展,穷于进退。恰在此时,风闻秀吉由高松撤出,正沿山阳大道急进。 “谣传!” 织田信孝不信,他认为秀吉不可能从山阳挣脱出来回师东进。信长的儿子全是一窝儿蠢才,惟独信孝略显聪明。当然,若不是生在织田家,其才能也只配勉强作个僕从的小头领。织田信孝现为伊势神户的城主。 “嗯,很难说!” 丹羽长秀颇不以为然。他熟知秀吉,到了关键时候,那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甚至可以插上翅膀,从空中飞回来。 秀吉接二连三地派来使者,随羽柴军行动的信长近臣堀久太郎也送来了书信。综合各方面的情况,秀吉的行动目标就很清楚了,他正朝光秀猛扑。 “有救了!” 长秀大喜。宛如在大海中失去舵轮和帆樯的小舟在绝望中又遇到了大海轮。而且秀吉来信敦请二人,合兵一处,为主公报仇! 秀吉的到来即可使长秀为故主报仇,又可让信孝雪杀父之恨,岂不是额手称庆的快事?但是,信孝不悦,并且若有所思地嘟囔道: “哼,那个猴儿精!” 信孝袖起手,从正午至傍晚,一直在城内空腹饮酒。长秀不是不理解信孝的心情,复仇的主导权被猢狲老匹夫夺去了。既然秀吉统领大军,按照惯例,他就是元帅,信孝和光秀只能从属于他,在他麾下听令。 长秀看透了眼下的局势,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已至此,他准备愉快地辅佐秀吉。 秀吉达到尼崎,大声喝问: “喂,附近有没有禅寺?” 不多时,嚮导把他引到一处大寺院里,古剎的名字叫栖贤寺。 秀吉令一部分士兵驻扎在各个路口,四处立起“筑前太守羽柴大营”的招牌,让周围的人都知道,秀吉为讨伐光秀来到了摄津。现在,羽柴军必须大造声势。 “我要沐浴,要用饭,快去准备些提精神的饭食!” 秀吉刚刚踏进山门,便立即吩咐道:自从信长去世,秀吉一直居丧斋戒,不进肉食。如今面临大战,必须增强体力,秀吉一迭声地喊,“把鸡鸭鱼肉,统统端上来,有没有大蒜,想办法搞点儿大蒜来!” “我老了,原谅我。” 秀吉对身边的堀久太郎和养子于次丸说。连日吃素,身上乏力,无法交战,这样做着实对不起故去的大王,但是为了胜利,不得不开斋进荤,以壮体力。为表示哀痛,秀吉把剪过的头发又剪短了一截。 “我们也……” 堀久太郎和于次丸也要剪掉发髻,被秀吉止住,仅让于次丸剪掉了一点儿额前的头发,秀吉对二人说: “我剪头发,你们斋戒!” 实际上,饭量大,又好食肉的秀吉对连日吃素早已暗暗叫苦了。 在尼崎,高槻城主高山右近,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和尼崎,花隈,伊丹城主池田胜入斋等三名摄津诸侯前来拜会秀吉,并按照秀吉的要求,分别带来了人质。秀吉把人质一一抱起来说: “真可爱啊!” 说完,当场归还了人质。既然人家表明了心迹,就没必要非扣留人质。中川濑兵卫等人不禁为秀吉的大度而咋舌。
第83页 秀吉当即召集群臣议事。依照织田家的惯例,城池或领地距离战场最后的大将为先锋。因此,高槻城主高山右近为第一队,中川濑兵卫领第二队,池田胜入斋领第三队。 右先锋共八千五百人。十二日未明,兵发战场。秀吉本打算自己领一万人随其后,陆续向北进发,但是眼看已近正午,秀吉还没有离开尼崎。他动不了窝了,因为大坂的织田信孝迟迟不到。秀吉已派去好几个使者。 “三七殿下从小儿脾气倔,直到现在还是这么磨人!” 秀吉叫着信孝的乳名,开玩笑地说。然而他心里却极不平静,倘若织田家的孩子不出面参战,四方诸侯岂肯归附?午后,秀吉等得心焦,终于催动中军,沿淀川北上。当日,大队人马在摄津富田安营下寨。不过先锋已到山崎,在附近布好阵了。 明智军也在淀府附近排开阵式,前军已抵达胜龙寺一带。两军先锋约相距两公里。当晚,各自按兵不动,一枪不发,在令人窒息的平静中进入深夜。 “没有我的将令,不许妄动,不许出击!作好准备,等待时机!” 秀吉在等候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率领的八千大坂军到达阵地。眼下,两军人数大致相等。大坂的人马一到,秀吉将占明显优势,他翘首等待着信孝。是夜,明智光秀也不出击。按常理,光秀应该以逸待劳,乘羽柴军立足未稳,夜袭秀吉。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秀吉进兵神速,明智光秀来不及准备,全军还没有充分布置完毕。另外,由于秀吉骤然而至,犹如天兵下凡,光秀摸不准底细,过大地估计了对方的兵力,以为秀吉的兵力很可能是自己一倍。 因此,光秀避开全军突击的纯野战方式,企图依靠阵地防御来弥补兵力上的不足。这样一来,光秀的作战心理一步步陷入消极颓唐的泥坑。而且,光秀另有痛处,那就是最受信赖的大和的简井顺庆好象投靠了秀吉。尽管顺庆还没有接近战场,但是如果参战,肯定要出现在淀川东岸的高地洞之岭。为了阻击顺庆,光秀不得不把帐下最精锐的斋藤利三一队放在和秀吉决战关系不大的洞之岭。 是夜,天降大雨,黎明仍不见雨住。十三日,羽柴军依然不动。明智光秀庆幸不已,匆忙构筑淀城及其后方阵地。这恰似看到鱼群再结网,仓猝而忙乱,当然不会主动出击。 正午,秀吉阵中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是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军由大坂陆续赶到。 “来了么?” 秀吉立刻动身,乘轿子来到大冢港,冒雨迎接信孝和长秀。 “啊,大王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秀吉急忙钻出轿子,顶着雨注,紧跑几步,单膝跪在信孝面前。信孝只掷给猢狲一句话: “辛苦了。” 秀吉站起身,走进丹羽长秀,握住他的手,悄声说: “不胜感激!” 听使者讲,丹羽长秀为说服信孝,颇费了一番口舌。秀吉领下了长秀的一片深情,然后,在雨中说明了敌我双方的情况,进攻的战略以及附近地形。左近是淀川流域平原最狭窄的地带。西岸,天王山一角直逼河岸。东岸,石清水八幡山脉临川而卧。 “万事均由您定夺!” 丹羽长秀真诚地说,“大敌当前,我一切听秀吉吩咐,不拘何事,尽请差遣!”长秀补充说。 “若如此,那就开始吧。” 秀吉语气轻松,好象这是捣米做粘糕,说罢,钻进轿子。 “起轿!” 秀吉命令轿夫。刚才已徵得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的同意,新到的大坂军作中军,为先锋押阵。秀吉手下的直属军,除预备队羽柴秀长一队外,全部调往前线。 后方人马迅速向前移动,进入新的指定地点,秀吉越过军兵,乘轿子奔向前线,轿子在山麓上的大道上飞驰。 “抖擞精神!” 秀吉从轿子里探出头,挥着手,激励向前涌去的人马。再越下越大。秀吉连声喊:“杀敌立功,切不可错过机会!”马蹄声,脚步声搅在一起,激水般地向前涌去,震撼着大地。 午后四时,本来稀稀落落的枪声骤然大变,敌我双方数千支洋枪一齐开火,加之人喊马嘶,犹如山崩地裂。 明智军意外地凶猛,特别是从洞之岭撤到最前线的明智光秀的首席家将斋藤利三一队,轻而易举地击溃了秀吉的前部先锋高山右近的两千人马,直逼二路先锋,中川濑兵卫。濑兵卫叱咤两千五百名士卒死死抵抗。整个战场,恐怕没有比濑兵卫吵嚷得更凶的了。 “不许后退,退者斩!” 濑兵卫大叫,对拨马欲退的武士直呼其名,破口大骂: “你这泥捏的软蛋!” 对勇猛向前的勇士,濑兵卫亦连呼其名,不住地夸赞: “我看得清楚,你是条好汉!” 尽管濑兵卫奋力抵抗,但眼看挡不住斋藤利三的猛烈攻击。危急关头,第三队池田胜八斋投入战斗。紧接着,直属秀吉的加藤光泰一队沿淀川河床急进,赶来助战。三路人马合兵一处,声威大振。斋藤利三渐渐支持不住。 此时,大路西侧的天王山上响起阵阵枪声,密集的子弹射进斋藤利三一队的右侧。原来,中川濑兵卫的一支人马事先占领了天王山高地。侧面飞来的子弹加速了斋藤军的崩溃。明智军中的松田政近深恐前部有失,欲登上天王山,为斋藤扫除右侧隐患。但是被濑兵卫的人马从山坡上赶下来,刚刚退至山麓,恰好撞见秀吉方面沿山麓摸上来的堀道利一队,政近腹背受敌,死于乱军之中。
第84页 此间,秀吉不停地催动后方人马向前挺进。可是,硝烟和雨雾妨碍了视线,肉眼辨不清前方到底谁输谁赢,只是凭藉不断从前线返回来的哨探报告,判断战场形势。 “对方的先锋是谁?” 秀吉问。哨探慌忙答道: “第一队斋藤利三,第二队是阿闭贞秀,其后是明智光秀亲自督战的一万人马。” “斋藤利三怎么样?利三溃逃了没有?” 秀吉令哨探密切注意利三。只要明智军这支最精锐的部队稍露破绽,秀吉便准备採取新的行动。交战一小时后,斋藤军动摇了。 秀吉抓住时机,命令全军发动总攻。特别是不断增加沿淀川河床推进的右翼兵力。由于明智光秀的中军靠后,左路防守薄弱,所以羽柴军右翼抢占沙地,渡过浅滩,进展异常神速,有力地威胁着明智军的先锋,大有包抄过去的架势。 斋藤大惊,开始退却。明智光秀看到前线崩溃,慌忙投入预备队助战,但是已经晚了,援兵刚一到达,便被秀吉的人马包围起来。预备队抵不住三面受敌,很快败下阵去。后方的明智军看到前线崩溃,顿时乱了阵脚,光秀喝止不住,中军不战自败,军兵四散奔逃。交锋两小时,明智光秀收拾残兵,退入胜龙寺城,企图重整旗鼓,督军再战。但是,伊势贞兴等名将一半战死,光秀惶遽,终于放弃战场,逃往近江坂本,后为百姓所杀。 傍晚,明智光秀弃城逃走,战场上只剩下秀吉的人马。处于最前线的中川濑兵卫招呼手下军兵,停止行动。 “是否应该追击敌人?” 手下将领不解地问。濑兵卫嘲笑地说: “还跑得动吗?” 激战两个多小时,士兵极度疲乏,一个个倒卧在路亭式河滩上,在风雨的抽打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谁不知道应该追击,割获光秀的脑袋?不过,这最后的功劳还是让给生力军吧。 “出力不少了!” 濑兵卫让人把军凳置于路旁,坐下来休息。 “秀吉在哪儿?” 濑兵卫询问侍从。侍从低垂着头,嗫嚅道: “小的不知道。” 照理说,战斗胜利结束时,各路将领应该顶着战场上没有散尽的硝烟,跑到元帅面前报捷,为元帅贺喜。如果信长在世,织田王的部将濑兵卫也会这么做的。然而,信长已经消失了。 “去找三七殿下了?” 濑兵卫嘟囔道。他认为这样做太荒唐!完全没有必要。虽说织田信孝是织田家的公子,但不是继承人,不过是伊势神户的区区城主。同时织田家的诸侯,和我濑兵卫没有什么区别! “这仗,打得够轻松的!” 濑兵卫嘴一咧,苦笑着说。摄津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讲什么。旁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摄津人的心理活动。濑兵卫则是摄津人的典型。 濑兵卫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向猢狲贺喜,猢狲应该诚心诚意地慰劳参战的四方诸侯,才是正理! 濑兵卫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哨人马沿大道走过来。 “哦……?” 濑兵卫揉揉眼睛,只见二骑士开道,后面簇拥着一顶朱漆伞盖,不消问,是羽柴秀吉乘轿子到了。 濑兵卫动了动嘴角,依然坐在军凳上,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在濑兵卫看来,秀吉应该主动下轿,好言好语地慰劳自己。但是,事实却不尽然。 轿子从濑兵卫面前通过时,好象秀吉突然发现了他,窗帘一挑,探出头来,喊了声: “濑兵卫,辛苦了!” 仅此而已。 第十七回 鸿门宴权臣斗法清洲城幼主登基 却说,织田王的北陆总督柴田胜家正在和上杉景胜厮杀,胜家率领麾下佐佐成政,佐久间盛政等织田军一班能征惯战的名将,即将把景胜赶进越后本土。 恰在此时,发生了本能寺事变。胜家在事变后第三日即六月四日接到飞报。在时间上,比秀吉晚一天,但是胜家有个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自己的敌人上杉军比秀吉的对手毛利军弱得多。 “立刻进京,讨伐光秀!” 胜家告知手下诸将,留一部镇守越中,越后疆界,遏止上杉进犯,然后亲自回到局城北之庄,调拨人马,准备粮草。动作是那样的从容,待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引主力南下。 胜家深信,惟有自己才能消灭光秀。自己是织田家的首席重臣,实力最强,手中掌握的军队最多。此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秀吉会转身扑向京城。只是凭空猜测:――那只贼猴儿,可能被毛利大军压折了腰! 夏秀,北陆的天气不象山阳那么坏。由越前南下,一路上天气晴朗,道路两旁一片墨绿。胜家引军缓慢而行,心中不住地思忖。 “或许,我该坐天下了。” 不仅胜家本人,麾下将领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也有类似想法。是年,胜家五十七岁,端坐于马鞍上,自己大半生的往事不禁一幕幕掠过脑际。 胜家,通称权六,他家世袭为织田的家臣之长。平时居功自傲,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信长幼年继位时性情狂躁,行为古怪,重臣焦虑,担心织田家这点儿基业败在信长手里。遂私下串联,欲立信长的胞弟勘十郎信行为主。胜家作为一名重臣,参与了废主阴谋。事情败露,胜家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反被赦免,意外地拣了条性命,更使他吃惊的是,后来竞得到信长的重用。对反对自己,蓄意谋反的人,从来也不肯放过的信长,如此重用胜家足以说明胜家作为大将,确实有非凡的才能。
第85页 在主僕二人还年轻时,信长欲封胜家为常任先锋。选择最强的大将作先锋时尽人皆知的常识,同时也是武将至高无尚的荣誉。然而,胜家却再三推辞,说: “小将不才,难当此重任!” 经过劝说,最后胜家终于同意作先锋。拜过印信,胜家走出内城,在回府途中遇到信长身边的一员牙将,那人不睬胜家,正要默默地走过去,被胜家拦住,呵斥道: “怎么如此无礼?” 本来,在织田家信长是至高无上的,直属将校对外姓大将并不怎么尊重。对这种骄横的家风,胜家十分不满,这也是他拒绝接受先锋印的原因之一。风气如此不正,即使自己担任了先锋,也不能令行禁止。 “为什么对我如此无礼?” 胜家责难说,牙将略有反抗之色。胜家噼胸捉住,把他摔倒在地上,一刀结果了性命。 信长闻信,勃然大怒。胜家立刻登城,来见信长说: “末将之所以拒绝先锋一职,就在于此。无威无权,如何作得先锋?” 信长无言以对,便不再追究此事。 早年,信长进攻近江时,胜家也随军出征,领少数军兵守卫近江蒲生郡长光寺城,南近江旧领主佐佐木承祯引军八千来袭,包围了城寨,夺下蓄水池。城内断水,将士口中冒火,不断有人被渴死。佐佐木承祯见时机成熟,遣使赴长光寺城,说若开城投降,除胜家以外的将士皆可活命! 佐佐木表面上遣使劝降,实则探看城内虚实。使者是佐佐木家的名士平井甚助。胜家召见来使,谈话间,平井入厕,片刻回到客厅,若无其事地说: “在下欲净手!” 胜家看穿了对方的用心,吩咐侍从,令二人抬过满满一铜鼎水,放在檐下,使者甚感意外,勉强洗了两把。之后,胜家当即令侍从把用过的洗手水统统泼在了院子里。 “如此光景,岂能缺水!” 平井大惊,无心再谈,匆匆回归本阵,报知佐佐木承祯。 是夜,胜家把守城将士全部召集到内城,说: “水已用尽,天不落雨,岐阜援军一时不能到达,我等前途无望,只有苦熬时日,等着渴死。同样是死,不如今夜出站,杀入敌阵,留下武士英名。” 城内仅剩下三缸水。胜家令人把水抬到院内,士兵每人一勺,依次喝罢,还剩下一半。胜家拖过大刀,挥起刀背,呯呯啪啪把缸咂个粉碎,然后说: “再也没有水,等着我们的只有死!” 顶着夜幕,胜家打开城门,引兵冲出,瞬间击溃了十倍于己的敌人。因此,落下“大缸柴田”的绰号。 后来,信长对统兵进攻北陆的人选,着实伤透了脑筋。他认为北陆人对外阜人存有戒心,没有相当的治国能力,难当此任。而且,越后兵剽悍,上杉谦信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与谦信对抗,需要卓越的军事才能。信长斟酌再三,终于选定了胜家,胜家不负重託,以越前为根据地,迅速攻占了加贺,拔下越中的鱼津城,把上杉景胜赶回本国。正当他准备命令全军出击,攻进越后时,突然接到本能寺兵变的飞报,胜家嗟嘆道: “景胜命不该绝!” 由越前南下近江的北国大道一路慢坡,从敦贺城南进入大山,只见一座座耸入云天的山峰,连绵不断。 “行至柳濑,就可以看到湖了吧?” 胜家策马走在山路上,不止一次地嘟囔道。仿佛突然展现在眼前的琵琶湖景色才能打破行军的寂寞,胜家每次在北国大道上行军,都热切地盼望着湖的出现,这次也不例外。 “只要到了柳濑……” 在大自然面前,傲岸的武夫俨然成了多愁善感温文尔雅的诗人。 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盆地,柳濑到了,单调被打破了。但不是因为湖,而是羽柴秀吉从山城国山崎的战场上派来了使者。 “明智光秀暴虐,犯下弒君之罪。”使者在胜家马前大叫,“昨十三日,我家主人筑前太守羽柴秀吉于山城国山崎击败明智光秀,为右大臣报了仇!” “什么?” 马上的胜家一时不能理解,秀吉不是在高松被毛利的大军死死拖住,不得脱身吗? “撒谎!” “不,筑前太守……”使者扳起指头,按日期详细叙述了这场势如旋风的讨伐战。铁的事实,不容胜家不信。 胜家仰视天空,只见乌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湖面上。听使者讲,昨日交战赶上了大雨。 胜家心中懊恼,秀吉抢先了一步,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如果想到这一步,哪怕跑断马腿,也要强行军赶来的。 ――过于自信了! 胜家颓然反省道。原以为凭着自己的门第和威望,纵使秀吉之辈回京畿,也会等着首席重臣的到来,而且他笃信,没有与参战秀吉那点儿人马是无法和光秀交战的。过分自信延缓了胜家的行动。 “嗯!”胜家跳下马来,“好极了。筑前之功,着实可嘉,本帅替先主奖赏他!” 胜家居高临下,企图用夸奖秀吉的方式勉强保住首席重臣的面子,但眉宇间怎么也掩盖不住切齿的痛恨。此刻,胜家只好改变计划,命令全军宿营。
第86页 “宿在柳濑吗?” 众将茫然,日头老高,还不到宿营的时间呢! “对,宿营,宿营!其他还能干什么?该干的都让猢狲干完了!” 消息传到营中,过度的沮丧和气愤使诸将坐卧不宁,纷纷离开自己的营寨,火气火燎地跑进帅帐,来找胜家。 “猢狲欺人太甚!” 有人甚至在胜家面前直呼秀吉的“稚号”,尽管他们同是织田家的大小诸侯,但是由于长时间随胜家征战,如同成了柴田家的家将,连同好恶都和胜家相似。他们讨厌秀吉,当然惟有前田利家一人例外。 傍晚,胜家绞尽脑汁,沉思许久,终于想出一条妙计:在织田家的发祥地尾张清洲城召集群臣商议信长及其长子信忠死后,织田家由谁继位。自己要掌握会议的主导权。 “明日向清洲进发!” 胜家重新传出将令,并以织田家首席重臣的身分向四方诸侯派出使者,其中自然也包括羽柴秀吉。 却说,信长之子织田信孝应秀吉之邀,勉强参战战事,一结束,他便露骨地问秀吉。 “我能不能继位?” 秀吉微微含笑,只说了一句“现在为时尚早”便搪塞过去。在他看来,信长还未殡葬,冷不丁地提出这样问题是愚蠢的。然而,信孝敏感地察觉出秀吉话里的意思,知道狡猾的筑前无心拥立自己。 其实,从以往和秀吉的关系判断,这也在信孝的意料之中。信孝一直与胜家交厚,毋宁说,最好的靠山是柴田胜家。 返回神户的第三天,便有胜家使者求见信孝,密告说: “柴田大人慾立殿下为王!” 信孝大喜,当即准备这马,点齐扈从,直奔清洲。只要首席重臣拥戴,何愁捞不到王位? 信孝生于二十四年前的永禄元年正月,和信长的二子信雄同年同月,而且早信雄二十天落地。本来应是织田家的二公子,但是由于生母出身寒门,更兼没有及时报喜,结果被糊里糊涂地排成老三,成人后,这件事一直使信孝愤愤不平。 “三介!” 信孝瞧不起次兄信雄,背地里直接叫哥哥的乳名,哪怕的王府里对面相遇,也总是昂着头,从不把信雄当兄长对待。又因信雄愚钝,略有小才的信孝更看不起他。如果信雄趁父王信长及长兄信忠猝死,按顺序捞走三位,作为实际上老儿的织田信孝,更难咽下这口窝囊气。 信孝到达尾张清洲。胜家迎出城门,当即随三公子走进内城,在院内亭下坐定。 “以卑职之见,继承人非殿下不可,老朽欲立殿下为王!” 胜家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煞费苦心的北国总督本想卖个人情,孰料信孝竟面无喜色,洋洋不睬,连头也不点一下! “殿下!”胜家又叫了一声,“老朽欲立殿下为王!” “这我知道。不过,有把握?” “殿下的意思是……?” “我确实能继承王位吗?” “这……”胜家心中不快。次等事,风云变幻,谁又能作出保证呢?于是,胜家答道: “此绝非易事,殿下不可乐观!” 羽柴秀吉手里还攥着一颗棋子――秀胜。秀胜是信长的第四子,乳名于次丸。虽然作了秀吉的养子,改姓羽柴,但是说不定秀吉会解除养父子关系,拥立于次丸为王,或者反过来让二公子信雄继承王位。胜家进言道: “猢狲处事机敏,断不可粗心大意。” 却说秀吉回到近江,整理因明智之乱烧毁的安土城,抚慰避难于尹迂蒲生的织田眷属。正在忙乱,胜家有使者求见,递上书信,秀吉看过,问: “三介殿下也去吗?” 来人点点头,说:“已有使者赘书去请。”秀吉非常满意。使臣心中暗自想,看样子羽柴大人慾拥戴信雄殿下。 使臣匆匆返回清洲,把此事报知胜家,消息不胫而走,整座清洲城沸沸扬扬。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信雄耳中,信雄乐不可支,手持摺扇,舞了一回。 秀吉应邀赴会,离开安土。他不是轻装,而是全身披挂,并令其弟羽柴秀长和蜂须贺小六各引一千重兵保护自己。万一谈僵了,很可能在清洲城下发生激战,秀吉提醒二人说: “此番赴会,甚于恶战!” 不知他是指恶战危险,还是指需要更加高明的演技。不管怎样,万一清洲叛乱,好容易到手的天下霸权将被胜家半道上夺去。 秀吉沿湖畔进发,中途绕道向北距离安土城十八公里的湖畔有座佐和山城,城主是和柴田胜家并肩称为织田家股肱的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 秀吉行至附近,让人马等在山脚下的牌坊处,自己仅带一名侍从上城来。面对凶多吉少的鸿门宴,秀吉必须千方百计地抓住长秀的心。 “听说柴田欲立信孝殿下……” 话未说完,长秀脸上便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不喜欢信孝。 “怎么能立他呢!” 尽管信孝呆庸,但他待人却酷似信长,视家中重臣如卒子、马夫,这也没什么,更使长秀不快的是信孝的后盾是柴田胜家。长秀和胜家多年不睦,从来都是一个说东,一个道西。
第87页 “胜家疯了么?讨伐光秀没有寸功,他有什么资格板着主人的面孔召集众人议事?”长秀怒不可遏。 “算了算了。” 秀吉不得不再三抬起两只手,劝长秀息怒。之后,二人促膝恳谈不多时,双方的意见取得了一致。秀吉深施一礼,下得城来。丹羽长秀也做好了启程准备,故意和秀吉叉开,以免他人看出他俩会谋过。 清洲城外多沼泽,黑水鸡在沼泽中的芦苇丛中鸣叫着。 会议在大厅召开,泷川一益临窗而坐,位次稍高于秀吉,一益出身于近江甲贺郡,曾浪迹江湖,后被信长收下。由于在战场上指挥有方,颇得信长赏识,连续晋升,终于成为一个织田家团长。信长晚年,一益受命征服关东,织田家的声威未及该地,一益打得非常艰苦。好不容易征服了武州、上州一带的地方武士,就在他和北条氏相持不下时,发生了本能寺事变。 消息泄漏出去,关东的地方武士统统丢下一益,返回自己的领地,一益成了孤军,急忙收拾本部人马,由厩桥南下。当他经高崎来到神流川河畔时,恰好遇上了等候多时的北条军,一益大败亏输,引残兵落荒逃回自己的领地――伊势。 泷川一益一下子老了许多,甚至连清洲城的某博士,也吃惊地说:“瞧泷川老的哟!”尽管才五十八岁,但是说他是七十岁的老翁,也没有人怀疑。这次来到清洲,一益也很少向人谈起关东失利的经过。只是说了一句话: “我人虽活着,可是已经看到了地狱!” 信长在世时,一益是常胜将军,从未打过这么惨的败仗。 “大王的权威,老朽这次算是体会透彻了!” 一益毫不掩饰地说。显然,此人是靠信长的威名才当上常胜将军的。信长一死,单靠自己的力量,他连占领过的地方的武士也笼络不住。或许,这就是一益才智的极限。总之,信长的死,使他蒙受了最沉重的打击,败北的苦涩给他的思维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阴影。看来织田家气数已尽,今后只好依靠胜家了。 一益想,信长死后,威望最高的自然要数首席家臣柴田胜家。自己只有依靠胜家,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至于,织田家由谁继位,他决定一切附和胜家的主张。 前来赴会的愈百人,领侯爵的有柴田胜家、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羽柴秀吉、细川藤孝、简井顺庆、蒲生氏乡等。另有织田家的一门子孙和已故信长的贴身将校,议长是柴田胜家。 “诸公远道而来,不胜辛苦,胜家多谢各位光临。” 粗浑的声音充斥大厅。胜家背窗而坐,半截身躯映在被遮挡后的光线里,愈发显得魁梧高大,其威风是可震慑四座。 胜家以低沉而缓慢的语调叙述了本能寺事变的始末。然后亲自诵经,虔诚地为信长父子祈祷。少顷,他蓦地抬起眼睛,说: “我等沉湎于悲痛,也是无益的。而今之计是拥立后主,以求织田江山万世昌盛!” “……” “老朽以为惟三七殿下……”胜家以深沉而有力的声音说,“无论年龄,还是才智,均当之无愧。诸公以为如何?” 胜家环视大厅,在他的威压下,满座悄然。 “若无异议……” 话犹未了,坐于重臣末席的秀吉轻轻举起摺扇,说: “没想到此话竟出自柴田大人之口,据卑职观察,右大臣仙逝,柴田大人忧伤过度,大概乱了方才,忘记了事物的道理!” “噢,说话的是秀吉吗?” 胜家慢吞吞地把脸转向秀吉,嘴角不屑地一撇,张开了两片嘴唇,“你再说一遍!”秀吉无视胜家,面对众夫: “继位,最重要的是正门正宗!” 秀吉谈起了正统论。“自古以来,因乱立嗣子,失去名分,使家道中落,社稷衰亡的事例不胜枚举。大人适才所言,不合祖训!” “秀吉!”胜家急了,“你说要立谁?” “三法师殿下。” “开什么玩笑!” 三法师是三岁的娃娃,信长长子信忠的唯一骨血,正宗嫡孙。本能寺事变发生时,三法师随生母被困在乱兵之中。信忠唤过僧侣出身的侍臣前田玄以,命令道: “全以僧人打扮,或许不会被敌人注意,火速穿过火海,救出三法师!” 玄以怀抱婴儿,混出重围,挟在市民中间逃离了京城。而后,落脚于岐阜城,为议事,玄以前几天才来到清洲。 秀吉意识到必须拥立三法师。否则,讨伐明智光秀之功将化为泡影,称霸天下自然告吹。 他的逻辑是,织田家的霸权随着信长的消失而结束。其霸业不应由信长的后嗣去继承,倘若信长如过去的足利幕府一样,彻底征服了天下,那王位确实应该由织田家绵永相续,代代相传。可是眼下,织田家还在发展的过程当中,所占领的半壁江山还不满日本的三分之一。既然没有完成霸业,那么,织田信长的半壁江山谁都可以继承。织田家的继承人只要体面地保住爵位和领地就行了。平庸之辈怎么能够继承征服四方群雄的伟业?况且,与其让信雄信孝之类慾壑难填的大人继位,远不如让没有欲望的幼儿登基省心。
第88页 “胜家肯定想不到我会来这招。” 不过,纵使胜家,肯定也相把织田家作为贵族供起来,自己独揽大权。 胜家推出变通论,试图与秀吉对抗。泷川一益极力附和胜家。可是,秀吉寸步不让,力主“乱立将种下祸根。”丹羽长秀则闭目养神,一直保持中立,不参加论战。 “丹羽公也是个出色的优伶!” 秀吉心中好笑,暗自庆幸自己的佐和山之行。 其他的诸侯尽管他们顾忌胜家,缄口不开,但是显然支持由三法师继位。因为在座的大小诸侯,差不多都是随秀吉徵战于山崎,赶走光秀的一伙人。他们懂得,只有拥护秀吉,自己在山崎的战功才能得到巨大封赏,假如胜家得势,山崎的功劳将瞬间失去光彩。 人数对胜家不利,因为从属胜家的诸侯大多数留在北陆抵御上杉军,只有少数人到会。这时,秀吉突然改变了语气, “象这样……” 他抬手做了个抹掉嘴角上的白沫的动作,故意操起满口尾张话,滑稽地说: “即使我等争论得嘴上起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拥立后主此等大事,绝非柴田大人和秀吉所能决定,应该付诸众议,由大家决定。” “何须你说!” 胜家歪斜着脸,心中疑惑,他要搞什么名堂?事到如今,矬子为什么又提出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来? “我呆在这儿,诸位不好开口,统一讲的,我全讲了。不论由哪位继承,我将和报效先王一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要退席吗?” “不,老实说……” 秀吉垂下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肚疼,作冷。可能是疳积发作需要躺一躺。”说完,三脚两步离开了大厅。 “蠢货!” 胜家放下心来,他为秀吉的浅见而高兴。只要不落到实处,秀吉拥戴三法师的主张就不一定能得逞! 秀吉来到廊下,被内侍引入一室,这是一间茶博士的休息室,秀吉捞过枕头,抱着肚子,象只虾米倒在床上,内侍慌忙跑出去,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尾张的偏方,香熏散劝秀吉服用,秀吉服下说: “很快就会好的,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却说议事厅里,秀吉退席后,织田家的次席重臣丹羽长秀旗帜鲜明地说: “刚才听二位所言,秀吉之见甚有道理。” 那庄重的神情,精当的措词,俨然是公正的仲裁。次席重臣的意外发言解放了众人,大小诸侯纷纷表示: “对,我们也是这样想!” 厅内气氛骤变,胜家再也左右不了形势,但他仍然固执地坚持拥立信孝的主张。胜家愈是固执,愈显得他包藏私心,仿佛另有企图,蛮横无礼。到头来,胜家本人也察觉到形式不妙,不得不为自己辩护: “胜家一心为社稷着想,绝无半点儿私情!” 丹羽长秀最后说: “今日之事,我等应该採纳秀吉的建议,何谓应该?秀吉远在备中,听到右大臣身遭不幸,不顾眼前的危险,断然撤兵把叛贼明智光秀歼灭在了山崎,而柴田大人您呢?” 长秀故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柴田大人是织田家的首席战将,纵有三五个光秀也抵不上将军一人!扫除光秀,岂不易如反掌?” 长秀话锋一转,不容置辩地说: “可是,将军从容发兵,悠悠而进,行动迟滞,贻误了战机。而秀吉迅速扑向京畿,替我等为主公报了仇!因此,为珍视秀吉之功,拥立后主一事,应该听听他的意见,这才显示出首席重臣的博大胸怀。” 长秀一席话,句句是实,由不得胜家不服。 约摸躺了半个时辰,廊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秀吉心想,一定是丹羽长秀来了。 “秀吉,起来吧。肚子还疼么?” 果然是丹羽长秀,听那快活的声音,肯定原定计划获得了成功。 “小老弟,快起来!三法师殿下被立为王啦!” 秀吉跳起来,拉住长秀的手,“可喜可贺,这才能使织田家的江山千秋永固。” 秀吉重新入座,下一个议题已经开始,内容是把织田家的直属领地和明智光秀的领地分配给信长的遗属和众臣,但不是永久性的赏赐,而是代管,一直代管到三法师正式加冕。织田信雄得尾张,信孝得美浓,秀吉分到丹波,越前、加贺越中、能登等北路四国一百八十万石的领地划归胜家。谈到中途,胜家抬起头,沖秀吉射出两道凶狠的目光,厉声说: “秀吉!” 听到胜家无礼的吆喝,秀吉心头火起,没好气地问: “干什么?” “把近江的长浜城给我!” 秀吉愣住了,沉默良久,长浜不是织田家的直属领地,是信长赐给秀吉的私有财产。胜家所要的长浜不止秀吉辛辛苦苦筑起的长浜城,还有附属于长浜的北近江三郡二十万石的领地。现在秀吉是以播磨,因幡为根据地,近江的长浜成了突出出来的刀把地,尽管如此,公开讨要别人的领土,实在过于蛮横! “长浜是在下多年的封地……”
第89页 “知道。但是,要划给我!” 秀吉并未吐半个不字,反而满面笑容,只是心中暗想此人的野心非同小可! 老匹夫旨在夺取天下。因为日后柴田胜家由北陆发兵时,近江长浜城将成为进攻京都的障碍。长浜是北陆的咽喉要地,只要秀吉扼住这座琵琶湖北岸的要寨,胜家就休想夺到京城。如今讨要长浜,赤裸裸地暴露了胜家企图称霸天下的野心。 “这可真是阴谋对奸谋,半斤对八两了!” 秀吉止不住心中喷饭,淡淡的说: “好吧。” 这下,胜家吃了一惊,叮问道: “真的么?” 秀吉点点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因为一座长浜而惹脑胜家是不上算的。秀吉再次点点头,说道: “好吧。不过,不直接给你。在下和你的养子柴田胜丰交情不薄,若是给挚友胜丰,秀吉情愿奉送。” 此间,秀吉的脑子在飞快地思考着。他和胜丰是至交。另外,尽管胜丰是胜家的养子,但胜家最近却疏远他,而更爱其外甥佐久间盛政。秀吉甚至听说胜家要让盛政继承家财,督家领兵。鑑于上述原因,胜丰必然憎恨养父,一旦羽柴和胜家开战,秀吉说服胜丰,连城池一齐拉到自己一边来,是完全可能的。秀吉经过了周密的盘算,才答应下来。 胜家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乐滋滋地想: “胜丰是我的儿子。不管老子要,还是儿子要,结果都是一个样!” 下一个议题是排座次。 既然信长已死,为避免日后发生不必要的纠纷,必须排定织田家一门及其重臣的位次。胜家提议,由众人当场确定。此时,秀吉一言不发。首席重臣是柴田胜家,次席重臣丹羽长秀,泷川一益居第三位,羽柴秀吉屈居重臣末席。讨伐光秀的功臣反而被列在泷川一益后面,秀吉多少感到不满。可是,只要夺得天下,无需比较织田家的位次!因此,秀吉格外规矩,大概胜家也觉得对不起秀吉,所以亲切地问: “秀吉,你没有异议吧?” “无异议,不过有个要求!”秀吉说。 大家紧张起来,心想猢狲会不会以讨伐光秀作资本,要求特殊待遇?其实不然,秀吉十分悲伤地说: “如诸公所知,鄙人和幼主先父信忠脾气相投……” 秀吉叙述了跟信忠的交情。的确,因明智之乱而惨死的信忠,在世时非常喜欢秀吉,总是缠着他讲沙场上的故事。秀吉回忆了两三件信忠的逸事,厅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少刻,秀吉拭去眼泪,抹了一把鼻涕说: “鑑于此断因缘,务必让我来照顾他的孩子,以慰故友亡灵。” “嗯,此事可以交给秀吉。” 胜家不假思索的说。心想,我以为要求什么呢,不过这点儿小事!胜家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 议题全部结束,只等三日后幼主登基,有进殿资格的众臣将一齐拜谒新主三法师。 群臣散去,分别回归自己的馆舍。秀吉没有走,他悄悄进入后宫,把自己当太傅一事告知三法师的乳母,恳求拜见后主。老谋深算的矬子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实施下一步计划,他必须提前拜谒三法师,让三岁的幼儿记下自己的面孔。 乳母坐在上座,怀中的三法师转动着大眼睛,盯着下面的秀吉。 “那位是筑前太守。” 乳母对幼儿说,然后对秀吉道: “你再靠近点儿。” “不不!” 秀吉十分谨慎,心想:幼儿怕见老人。尽管他才四十多岁,还算不上老人,但是总不如年轻人讨幼儿喜欢。因此,秀吉远离数尺,拜见了三法师,然后走出内城回到馆舍。他在清洲城找到二十余名艺人,重赏银两,吩咐说: “你们要连夜赶制玩具,明晨带给本官!” 匠人们在黎明前分别把车、船、鸟、兽,偶人等玩具送到秀吉馆舍。秀吉带上其中的一半,赶早进城,再次拜见了三法师,亲手把玩具献给幼儿。三法师高兴地直叫,而且记下“秀吉”这个名字。秀吉抱起三法师,三法师没有哭。秀吉把幼主放在膝盖上,拿玩具哄他玩耍。 翌日,秀吉第三次进城拜见幼主,把剩下的一半玩具献上,又把三法师放在膝盖上玩了许久。幼儿似乎熟悉了矬子的面孔和体臭。 登基之日,文武百官踏着二通鼓声,一齐走进内城,数百名大小诸侯齐集于大殿上。殿内肃然,正面高出一截的地板上铺着榻榻咪,约有二十张铺席大小。左手有一室,为护驾卫士的隐身之处。正面和两侧的壁画不是安土城那种涤金抹银的五彩图,而是凝重的水墨画。 少顷,上首出现一人。众人视之,竟是秀吉,满堂惊骇。仔细一看,秀吉怀抱着三法师。柴田胜家等数百名大小诸侯一齐俯伏在地。 秀吉落座,分开双膝,把三法师抱在膝盖上,众臣以大礼向幼主拜贺,每当众臣抬起头,秀吉均颔首还礼,看那架势,接受朝贺的根本不是幼主,而是秀吉。阶下百官有人窃笑,有人恨得咬牙切齿。秀吉本人对自己的表演十分满意,面对胜家等群臣的跪拜,他真想大喝一声。到底谁握有天下实权,这下说明白了吧!只有在山崎赶走明智光秀得人才能代幼主行使权威,胜家之类的武夫就呆在下面跪拜去吧!
第90页 拜毕,百官退出,聚集在客厅休息,诸侯们忍不住捧腹大笑,惟有胜家默然。心想,这不等于朝拜了猢狲吗?得杀了他,不能让他捡便宜! 羽柴秀吉玩弄权术,坐在幼主位置上,借三法师之威,让百官朝贺。尽管众人感到好笑,但是肯定产生了秀吉无比尊贵的错觉。而且将来,秀吉很可能象今天这样,怀抱三法师,君临于织田家的诸侯之上,把织田政权攫为己有。 当晚,诸将聚于柴田馆舍,主人备水酒款待。席间,胜家突然说: “明日,城内将有盛宴……” 大家都知道明日有庆贺三法师继位的盛宴。 “宴罢,我等捉住秀吉,绳捆索绑,押到外城让其自裁!” 胜家深信自己在诸侯面前的巨大权威。用不着提醒,这是织田家首席重臣的命令,众将一定会惧怕自己的权势而服从。过分的自信使胜家把秘不可宣的计谋提前告诉了大家。 次席上坐着丹羽长秀,直到现在,胜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出长秀和秀吉关系密切。 “就这样!” 最后,胜家叮嘱说。诸将无奈,只好点点头,胜家也知道防范,他对众人说: “今晚咱们喝个通宵!” 作为众人来讲,也不便辞别胜家,回归自己的馆舍。因为,那样胜家会怀疑他们向秀吉报信。 酒至半酣,丹羽长秀入厕,并无一人察觉。 一定要救出秀吉!一则,这是出自长秀的好意;再者,从他本人今后的政治立场出发,也需要救出秀吉。既然胜家和泷川一益,信孝勾结在一起,如果自己不加强和秀吉的联盟,就有遭到孤立的危险。 长秀把自己的家将唤进茅厕,吩咐道:“你在这儿挡一阵,我马上回来!”说罢,转身潜出柴田馆舍,匆匆来到羽柴寓所,拖住秀吉的衣袖来至门口,告知此事。 秀吉急忙倒身下拜,感谢活命之恩。送出长秀,秀吉旋即把蜂须贺小六和中村孙平次叫进大门一侧的小屋,告之实情,然后吩咐: “明日,我不赴宴。王府那边,你们没法敷衍过去。”二人点头领命,继而问道:“主公要去哪儿?” 秀吉手握白色摺扇,向西一指,只吐出两个字“姬路”!既然要逃走,最好逃得远远的。 “在姬路美美地睡上一觉。”自从由备中高松撤兵,在山崎消灭了光秀以后,秀吉从来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是夜,秀吉引百余骑,犹如旋风,逃离了清洲。 第十八回 借亡魂威慑天下逢雪虐胜家用计 羽柴秀吉逃回清洲,无形中断绝了和胜家的关系,二人之间正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的战争。 北陆的柴田胜家,近畿的羽柴秀吉,跟随哪一方才能保住自己的领地呢?旧织田家的诸侯无不为此而苦恼,因为获胜的一方即可南面为尊,号令天下。 二雄争霸,海内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大分裂。 却说,近江日野的小城主蒲生贤秀,禀性纯厚,肝胆忠义,是远近闻名的贤侯。可是连他也拿不定主意。柴田、羽柴两家,到底选择谁!因为万一选错了主人,不仅城池要丢,而且会葬送满门的性命。 一日,贤秀唤过其子氏乡商议说: “如今织田家一分为二,早晚要打仗的。日后归属,还需早作打算,我儿有什么想法?” 是年,蒲生氏乡刚满二十六岁,虽然年轻,但智勇兼备,已是大家公认的良将,信长始终把他带在身边,是备受赏识的后生。 “父亲以为如何?” “甚难决断,所以才来问你。照理说,柴田大人……” 是啊,柴田胜家出身名门,骁勇异常,威震天下,是织田家的首席重臣,领国虽然偏北了些,但是在织田的势力范围内,领土最大。同时,其原配夫人是信长的堂妹,夫人死后,胜家长时间未娶。最近,曾经嫁到近江浅井家的郡主阿市愿意再嫁,信长的儿子们特别是信孝也竭力撮合。于是,胜家娶下阿市,阿市虽已三十六岁,但丰姿绰约,是日本第一大美人。是年,胜家五十七岁,青州议事一结束,立即成亲,偕新娘返回越前北之庄。这样一来,胜家在织田家的地位,比信长在世时还要显赫十分。 “因此,为父之见,倾向于柴田。” 儿子氏乡连连摇头, “柴田胜家固然是织田家的砥柱,然而并非我们旁系诸侯理想的主人。” 由于胜家祖上世代在织田家为官,所以胜家门阀观念格外严重,从信长世代起,胜家手下的诸侯都是世代在织田家为官的名门望族,略举几家主要的,便能说明问题。 能登七尾城主 前田利家 越中富山城主 佐佐成政 加贺尾山城主 佐久间盛政 越前大野城主 金森长近 加贺松任城主 德山则秀 其中,金森出身于近江,德山出身于美浓,尽管二人不是尾张人,但是从年轻时代便报效于织田王,早已成为织田嫡系。“总之,胜家偏袒心极强,特别袒护亲戚,袒护世家,袒护同乡,象我们蒲生家这样于信长公晚年投在织田门下的诸侯,在重门第的胜家眼里,将永远是外人。”其子氏乡说。 在这方面,羽柴秀吉则和胜家不同。从信长在世时起,他就象一支杂牌军的首领。秀吉的心腹大将,草寇出身的蜂须贺小六近江叡山的僧兵头领宫部善禅房,出身于奈良兴福寺僧兵之家的简井顺庆,以及只知道生于美浓,其他概不为人所知的游士仙石权兵卫秀久等等。这些人的经历大都带有传奇色彩,此外,原属荒木村重的诸侯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等人和京都出身的细川藤孝认为跟随秀吉可以开拓家运,所以也投奔了他。
第91页 “羽柴方面几乎没有正统的织田派,假如羽柴大人得坐于天下,旁系诸侯自然倍受恩宠。到那时,何愁不能封妻荫子,家运亨通!” “嗯,未来之事,实难预料。” 父子议论再三,仍犹豫不决,遂想起占卜。日野城下有座成愿寺,住持僧阳春知阴阳、善卜算,蒲生贤秀把阳春请进内城,求得一签,上写: 东北失朋友, 西南得新主。 所谓东北,指的是胜家;所谓西南,指的是秀吉。蒲生家这才放心地作出决断,准备归顺秀吉。 秀吉当然不信什么八卦。他时常拍着马鞍子说: “本人的长处是能干,是勤奋!” 此话不假,这一时期,他从来也没有呆在一个地方。他昨天忙于姬路,两日后又出现在京城,往来奔波于各地,不断地筹划着名。 “竭尽智慧,笼络、离间胜家的盟友,掏空他的后院,最后再抓破他的老脸,敲断他的嵴梁骨!” 秀吉躺在床上也没有忘记推翻柴田胜家。 胜家也不甘示弱,他遣使去见秀吉。秀吉已经从姬路来到京都城南的山崎宝寺城,在那儿召见了使者。 秀吉揣度着对方的来意。 “柴田大人慾在歧阜为信长公举行葬礼,请筑前太守出席。” 柴田胜家作为织田王的首席重臣,准备主办葬礼,他想以此为幌子,骗出秀吉,伺机杀掉他。 秀吉心想,如此阴谋,酷似老匹夫的为人! 从年轻时开始,胜家就被人称为“黑心肠”、“弯弯绕儿”。然而在秀吉看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岂能骗得了人! “我当然要出席。不过,地点不能在歧阜城或清洲。” 秀吉说,歧阜和清洲固然是信长公的发祥地,但是如果只凭这点儿理由,那为什么不在安土举行呢?再说,信长公是朝臣,官拜右大臣,而且没于本能寺,先主之灵必然滞留在京城。既然是朝廷命官,丧礼就应该在京城举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合适! “因此,请转告柴田大人,改在京都治丧!” 京都是秀吉的势力范围,如此一来,胜家势必胆怯,不来参加。 使者无可奈何,只得报知胜家。对于秀吉的主张,胜家并不反驳,把此事丢在一旁,由清洲撤回越前北之庄。葬礼一事悬在了半空。 “愚蠢的傢伙,乡巴佬!” 胜家只知道诱杀秀吉,似乎没有考虑到殡葬信长的政治意义。秀吉则不然,他认为主办葬礼就等于向天下宣布,自己是织田政权的继承人。送葬本身具有不可估量的重大意义。 “胜家老匹夫,也许正在北之庄吮吸郡主的乳汁呢!” 秀吉醋劲大发。转念一想,他又为胜家的愚蠢感到好笑。眼下正是胜家一生最关键的时刻,他却偏偏去寻个主人门上的女人,五十七岁还得拼着老命守着老婆。当然,秀吉也很嫉妒他。 秀吉必须做好送葬的准备,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取得主持葬礼的资格。秀吉进京,到信长在世时交往甚密的大纳言菊亭府中拜访: “恳请大人指点迷途!” “岂敢岂敢。有什么事,请尽管说。” 菊亭晴季圆滑地说。为了密谈,他把秀吉邀进茶室,此人很早就是羽柴在宫廷内的私人参谋。最近,局势陡变,羽柴势力大增,菊亭开始考虑利用秀吉的影响扩大自己在宫廷内的势力。 “足下请讲,不必客气。” “现在我需要官爵!” 猢狲毫不掩饰地说。“为安葬信长公,需要高一些的爵位。大人知道,秀吉不是织田王的首席重臣,主持治丧多有不便。不过,织田家的席位只是一家的私人官职,而天子赐给爵位后就是朝廷命官。因此,秀吉希望得到高于胜家的爵位。”菊亭晴季一拍大腿,脱口说道: “言之有理!” 故去的信长是朝臣中职位最高的右大臣,六品太守怎么能给右大臣送葬? “大人能理解我?” “你我之交……” 菊亭晴季正不知道该怎样讨好秀吉,赶紧陪着笑脸说:“你看中将行么?封个中将不成问题。假如足下同意,朝廷面前,老夫自有主张。” “不过,一跃而为中将……” “这有何难,包在老妇身上!可先封足下为少将,三日后,再加封为中将。” “那就拜託了。不过,眼下少将就行了。” 秀吉坚持要少将一职。此时,如果冷不丁地升为中将,反而使别人反感。凭藉着在山崎为右大臣报仇之功,封为少将,世人一定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是年十月三日,即消灭光秀还不到四个月,羽柴秀吉便被封为从五品下左近卫少将。 “下一步是送葬!” 秀吉由菊亭府第匆匆返回,把其弟羽柴小一郎秀长等精明干练的部下召集在一起。有关事项,一一布置下去,秀吉要举行一次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葬礼。 送葬之前,秀吉奏请朝廷追封信长为一品太政大臣,溢戒名总见院殿赠大相国一品泰岩大居士。葬礼由十月十一日一直持续到十五日,警卫人数多达三万,是羽柴秀吉现有兵力的一半,又不是战争,一下子把这么多人集中到京城,无非是向天下炫耀自己的实力,削弱胜家的影响。
第92页 灵堂设在柴野的大德寺,诵经的僧人不止禅宗,各山僧众云集大德寺,人数超过五千。 信长棺木价值连城,金壁辉煌,外置彩绫锦缎,安放在金银装裹的棺座上。信长的四子,即秀吉的养子于茨丸亲自抬棺。抬棺的亲属只有于茨丸一人,其他亲属出于各自的政治立场,均未到京。不得已,池田辉政等人代替信长的遗属,掺杂在抬棺的人当中。 棺内没有信长的尸骨,因为信长在本能寺的大火中自杀后,尸体和伽蓝一起化为灰烬。 “没有尸骨,这可怎么办?” 治丧总理小一郎作难了,秀吉说: “无妨,不留遗骨,才象主公!” 右大臣生前视人生如梦幻,即便对传教士也公开否定灵活的存在,主张无神论,认为“人死如灯灭”。 秀吉令人购进昂贵的香木,刻一木像,代替尸骨装殓入棺。棺木运到莲台野火葬时,火苗窜上来,香气直冲鼻孔,飘向四方。 秀吉为祭祀信长,在大德寺山内修下总见院,作为香贤,赠钱一万贯,白米一千石;另赠修缮费白银一千一百锭;禄米五十石。 消息传到北陆的柴田胜家耳里。胜家歪着嘴微微一笑,说: “幼主三法师没有参加的葬礼,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河汉佳上玩社火,热闹一番罢了!” 织田三法师确实没有参加葬礼。清洲议事后,胜家和信孝密谋不把幼主交给羽柴秀吉。 因此,信孝以扶养幼主为名,把三法师送进了自己的居城――岐阜。这是违犯清洲协议的。当时决定让“幼主三法师住在近江安土城”。那样一来,近江的领主羽柴秀吉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胜家自然不肯罢休,立即暗中活动,蛮横地把信长嫡孙软禁在了岐阜城里。 “不论是猴精送葬,还是向朝廷讨要官职,都不过是釜底游鱼,早晚我要伸手捉住他! 胜家自信地说。由于军事上的优势,胜家根本不把秀吉放在眼里。他的行动迟缓,近畿的秀吉定下十条计谋,採取十条措施,他才勉强动一下,而且本人从不离开越前北之庄半步。 很快到了深秋。北陆的冬天来得早,一到冬天,积雪覆盖大地,道路被堵塞,人马寸步难行。即使中原出事,胜家也如同被关在雪牢里,动不了窝。这是北方霸主最苦恼的季节。胜家心想,必须稳住羽柴,等来年春天收拾他。 一日,胜家突然心生一计,立刻召见属下诸侯能登七尾城主前田利家,吩咐说: “老夫欲请足下出使山崎,不知心下如何?“ 前田利家是织田家的世袭大臣,年轻时,性格倔强,连信长拿他也没有办法。然而另一方面,他非常纯朴,待人亲切,在同僚中颇有声望。前田和秀吉过往甚密,利家的妻子阿松和宁宁情同姐妹。几年前,无子的秀吉夫妇又把利家的女儿阿豪收作养女。因此两家如同亲戚,只是后来利家和秀吉走的路不一样了。一介僕人出身的秀吉反而飞黄腾达,升为织田家的五虎上将,征西大元帅。利家则长期服务于信长的中军大营,任传令官。信长遣柴田胜家平定北陆时,封利家为诸侯,令其随军出征。利家起初为越前府中城主,之后得封能登一国,镇守七尾城,直到现在,仍然随旧织田体制,在胜家帐前听令。 “拜託了。”胜家说:“足下和秀吉深交,此等要使,惟城主胜任,务必请你辛苦一趟!” “作什么使节?” “是这样。”胜家必须首先骗住前田利家,“老夫欲和秀吉和好,仔细想来,先主尸骨未寒,织田家的重臣便互相指责、漫骂、怨艾横生,险些动起干戈,吵得先主亡灵不得安宁。老夫深感愧对先主,遂改变主意,主动作出让步,同羽柴和好,利家以为如何?” “好!”利家扑簌簌滚下两行热泪,“如此甚好!为此事,卑职忧心如焚,寝食不安,只有大人和筑前戳力同心,才可保幼主之业绵永万世!” “利家之见,正合吾意!” 胜家诚挚地说: “使臣一事,就拜託您了。” 出使山崎,非利家不可,利家说的话,秀吉一定相信。 十月二十八日,胜家令前田利家为正使,不破光治,金森长近为副使,携咸香鱼二桶、腌肉二桶、越前棉花千把赠与秀吉。当时,刚刚开始种植棉花,所以棉花算得上珍贵的赠品。 秀吉在使臣们到达的前一天,偶尔和黑田官兵卫谈起柴田胜家。 “积雪是北陆的致命弱点。冬天,柴田蛰伏在越前,一定担心我们四面出击,扩大势力。可以想见,眼下的胜家一定正在苦苦琢磨对策,结果不外是玩弄阴谋,遣使通好,使臣一定是并行耿直的利家。” “噢,您连使臣都预见到了吗?” 官兵卫故意作出佩服的神情。其实,这种事也瞒不过黑田官兵卫。 “等着吧,利家会来的!” 翌日,利家果然偕二人来到秀吉的临时居城山崎宝寺城。三人首先来到监军富田信广的住处,通过信广报知秀吉。 “怎么样?” 秀吉乐得直拍巴掌。他心里一高兴,又露出了猢狲那种轻浮的举止。 “官兵卫,使臣来啦,来啦!”
第93页 “果然好眼力!” 秀吉探头盯住官兵卫,噗嗤一声笑了, “你也想到了吧?” “没有,没有!” 官兵卫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实际上,他确实没有猜到使者的名字。二人比智慧,秀吉总是略胜一筹。 “啊,利家,想死我啦!” 秀吉跑进客厅,险些撞到利家身上,急忙拉住他的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秀吉随时都可以挤出廉价的眼泪。眼下的诚挚,感伤友谊和泪水,统统都是政治商品。他本人最清楚这种混合物的价值。 “呜,呜,呜……” 利家也老中似地呜咽着,泪流满面,利家的眼泪是纯洁的。 “一别多年,中间经历的事情不少啊!” 利家抽泣着说。共同的主人信长在本能寺归天,秀吉为主人报了仇。从此,织田阵营一分为二。 “我有话说……” 利家作为使者,欲讲明来意。秀吉朝不破和金森亲切地笑笑,大声说: “我和利家住邻居,诸公不必客气!这儿有酒,我们日饮日舞,今日一醉方休!” 秀吉令家臣备酒,瞧那热闹劲儿,不亚于过年。 “不过……” 不破光治拘谨地向前探了探身,正要开口,秀吉立刻嚷嚷道: “不忙不忙,倘若有事,我等一边饮酒,一边从容叙谈!” 秀吉三言两语稳住了光治。 不多时,酒菜备齐,众人入座,酒宴是最高规格的,由羽柴家的高官亲自侍侯,羽柴小一郎为客人把盏,蜂须贺小六上菜。秀吉离座,坐到客人食案前与客人交杯换盏,以示敬意。秀吉不能喝酒,仅湿湿嘴唇,脸便一直红到耳根。 “嗯,你们哪!” 秀吉操着满口尾张土话,乐呵呵地说。 “你们三位是胜家的人,即使和我再近,也不会让你们在战场上折弓倒戈!” “我们很为难!” 利家抬起瘦骨嶙峋的胳膊,捏着自己的拳头,握得骨头噼剥直响。 “所以,太守和柴田,如果不言归于好,共扶织田社稷,吃苦遭罪的还是我们!” “三位就是为此事来的么?” “是的。” “假如不能通好,我便死在山崎!” 利家认真地说。 秀吉心想,胜家老儿,彻底骗住了老实人! 他心中气愤,但是表情和举止却不露半点儿破绽,抓住利家的手说: “哪能让你们去死呢!既然你们为难到这种地步,什么样的苦果我都可以吞下去。如果让我吞剑,我也在所不辞。柴田老匹夫固然难以饶恕,但是为了天下太平,如果三位要我与他和好,秀吉甘愿从命。” “啊,你答应啦?” 利家和两名副使把杯子一丢,跪在榻榻咪上,深深地向秀吉低下头去,再三致谢。利家激动得放声大哭,紧紧握住秀吉的手说: “日后,为了你,利家愿不惜性命!这笔人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破等二人也异口同声地表示,愿为秀吉出力。事实上,三人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后来,利家倒向秀吉,不破光治和金森长近也成了羽柴家的忠实诸侯。 “不过,我有个要求。”秀吉说。 利家等三人深感对不起秀吉,正想询问他有什么要求!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下打算常去岐阜给幼主请安,只是路途馆驿简陋,多有不便。所以准备在大津至岐阜途中的各处驿站修建馆舍,以备休息之用。所需木材,要从贱之岳附近砍伐,还请柴田大人谅解。 秀吉提出的要求入情入理。大道经过的琵琶湖东岸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生长上等木材的深山,要砍伐木材,自然要去湖北的贱之岳山区。 “妙!” 在众人身后,听秀吉以闲谈的语气提出这一问题时,官兵卫不禁瞪大了眼睛,暗自赞嘆秀吉卓越的战术眼光。的确,贱之岳是未来的最佳战场。眼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块山区的价值。 官兵卫认为,等来年春天冰雪融化,柴田胜家一定会引兵直扑近畿。由越前至近江的道路,大半在山区,但是翻过群山,跨过峡谷,到近江平原,最后要过贱之岳。贱之岳一带将是和胜家交兵的战场。秀吉以砍伐木材为名,把人送入山中,为的是详细察看山中的地形。 “噢,这个容易!” 前田利家和两名副使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沿途修建寓所,需要木材,如其他公用一样,柴田大人自然不会拒绝――利家说。 翌日,众人依旧欢宴畅饮。第三日,利家等三人辞别秀吉,由山崎返回北陆。秀吉请利家把领内播磨产的饰磨蓝布三千匹,明月酒二十坛带给胜家,作为回礼。 上路不久,利家突然说: “糟糕,我等疏忽了一件大事!” 尽管秀吉,满口答应和好,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最好带回一纸盟约。否则,岂不成了小孩子过家家。两名副使也觉得此话有理。于是,金森长近拔转马头,重新返回宝寺城,把此事告诉秀吉。
第94页 “说得对,说得对!” 秀吉抚掌大笑。长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一瞬间,秀吉的大脑机敏地转了几个来回。关于盟约,他闪出一个重要的念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对长近说: “与其请足下带回,不如让愚弟小一郎回访越前,这样即合礼仪,也显得郑重!” 金森大喜,频频点头,说: “如能请令弟辛苦一趟,自然更好!” 金森走出城寨大门,秀吉跛拉着破草鞋送出来。宝寺城座落在山崎着名的天王山山腰。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 金森在秀吉的陪伴下,向山下走去。在他看来,宝寺城是制霸天下的最佳位置。秀吉的领地是播州,居城在播州姬路。照理说,秀吉应该回归领地。可是,自从在山崎赶走光秀之后,秀吉不断大兴土木,使宝寺城初具城池的规模。他一直赖在天王山上,可同时顾及京城和大坂。 金森举目远眺,但见淀川的波光隐隐约约地闪烁在树木之间,这条河,北通京城,南接大坂,乘船顺流而下,可以控制濑户内海,足以征服九州。 “此人旨在夺取天下!” 金森心底感到一阵战慄,然而脸上却依然荡着笑意,若无其事地寻找着不关痛痒的话题。 “红叶好漂亮啊!” 金森驻足在山路上,环视着周围的树林。天王山南麓多是落叶林,枫树盐肤木黄栌等红黄相间,缠在树上的爬山虎也开始红红了。 “天王山的秋天不错!” 秀吉极认真地附和着,继而问道: “北陆的红叶也很美吧?” “是啊!天一降霜,立刻给山林抹上一层红、黄相间的秋色。只是大雪来得早,来不及欣赏秋景。” 秀吉关心的就是雪,于是问: “常下雪吗?” “何止常下,许多村子连房顶都被埋在雪里。” 人马无法集结和行动,柴田胜家寸步难行――此话金森不讲,秀吉更不提及。 二人沿林间小路走着, “据说北国春天格外明媚诱人,恐怕没有比大雪中的北方人盼望春天的心情更迫切的了吧?” 金森吃了一惊,秀吉的话里冒出了火药味。所谓盼望春天的迫切心情,指的不正是胜家吗?金森不禁哑然。秀吉察觉到对方的窘态,好象为金森解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是那样的洪亮、温润和爽心。洪亮的笑声惊飞了附近的小鸟。金森不得不承认,柴田和面前的大将完全不同。 柴田胜家武艺超群,英勇果敢,战场上称得上英雄。可是,织田家的人认为他心黑血冷。 金森也知道柴田并不象人们议论的那样歹毒,但他心术的确不正,傲慢而强横,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感。 金森心中暗想,也许不宜长期跟随柴田。当然,胜家不是金森长近的主人,他充其量不过是织田家的鼎臣,自己是他的部下。但是主人信长已死,任凭事态发展下去很快就会演变成主从关系。既然同样是主人,还不如现在放弃胜家,跟随秀吉! 道路陡峭起来。 金森为秀吉惋惜。由越前出发,金森便识破了胜家的诡计。令自己出使山崎,实际上不是谋求双方的和平,而是胜家出于北方的国情设下的圈套! “羽柴大人!”金森不禁说:“据鄙人推测,只不过是推测。您对柴田大人切不可掉以轻心!”金森的声音很低,秀吉颔首会意,深情地说: “谢谢,谢谢你!” 秀吉深知,必须愉快地接受他的好意,否则反而会遭到对方的怨恨,遂再三致谢说: “足下肺腑之言,秀吉不胜感激!” 十日后,秀吉唤过异父兄弟小一郎长秀,令其出使北陆,待详细交代过一应事项后,又叮嘱道: “重要的是,路上要走慢一些,倘若北国降雪,要火速报我!” 为了密报信,秀吉严格挑选了小一郎的随员。尽管只是报告六月雪的消息,但它是胜家停止一切活动的重要标志,因此秀吉格外慎重。还有一项更重要的谍报任务,等来年开春,积雪融化,胜家必定出兵。一旦胜家集结北陆的兵马,要以闪电般的速度密报山崎。为此,秀吉把许多细作塞进小一郎的从人里。等小一郎办完公务,离开越前后,细作慢慢脱离众人,潜伏在柴田领内的村镇或山野里。 “见到柴田大人,还要注意什么?” 小一郎最后问,秀吉嚼着粘糕片,嘱咐道: “言辞尽可能恭敬,仿佛摄于柴田之威而憷然。一切小心谨慎!“ 这样一来,本来就异常傲慢的柴田会更加得意,从而轻视羽柴军,乐陶陶得蛰伏在北陆。 在秀吉看来,傲慢是傻瓜的别称,狂妄自大的人是想不出计谋的。要在开春之前最大限度地让胜家抖尽北方霸主的威风。 却说前田利家、不破光治和金森长近三人匆匆赶路,以期早日复命。为了缩短旅程,一行由大津经琵琶湖,在湖北长浜下船,出木之本,沿北国大道,回到越前北之庄。 胜家大喜,“哈哈,他答应了,那么痛快地答应了!”高兴之余,他对秀吉提出要在贱之岳砍伐木材一事也看得及轻,顺口说道:“区区小事,默许他就是!”
第95页 十几天后,羽柴小一郎秀长赉书来到越前北之庄。胜家热情召见,亲笔写下誓文交于小一郎,而后设宴款待使者,胜家喝得醉醺醺,突然问道: “小一郎,听说有人叫你美浓太守,怎么,封官了吗?” 小一郎毕恭毕敬地答道: “家兄奏请朝廷……” 原来秀吉被封为左近卫少将时,顺便打通关节,请朝廷封小一郎秀长为美浓太守,官居六品,现在和胜家平起平坐。 “噢,是真的么?” 胜家额头上暴起一道道青筋。他深知小一郎的底细,秀吉在墨股任守备时,把在尾张中村务农的小一郎接到城中,迅速提拔为武士,一介农夫,如今成了美浓太守,简直是荒谬绝伦! “秀吉不回姬路,盘踞山崎,成何体统?” 胜家面有愠色,仿佛指责秀吉在山崎威逼京城,要挟朝廷随意捞取官爵。 “告诉他,返回姬路去。” “是!”小一郎把头一低,顺从地说:“一定转告家兄。”小一郎在北之庄逗留一宿,翌日,一路向南,踏上归途。 第十九回 兵不血刃得长浜岐阜城下夺幼主 “北极熊还没有冬眠么?” 最近,羽柴秀吉往返于京城和琵琶湖畔,但是思绪却飞向了北国。一日,秀吉来到京城南部的根据地――天王山宝寺城。 “纪之介!” 秀吉呼唤着侍从的名字。这一时期,秀吉的侍从人材荟萃,大谷纪之介即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平野权六,胁坂安治,石田三成等。秀吉一边驱使着他们效力,一边对他们进行各种教育,好让他们将来为将带兵。 大谷纪之介又名吉隆或吉继,后官至刑部少辅,领敦贺十六万石,应挚友石田三成所邀,不顾身患麻风病参加了关之原之战,血染征袍,自刎于战场。 秀吉被封为织田家的诸侯,初领北近江,得作长浜城城主时,每当发现了聪明伶俐的少年,即收作侍从。石田三成和大谷纪之介都是那时收下的。当时还是孩童的纪之介,现在已经二十岁了。 “你知道,北极熊遣使讲和的事吗?”秀吉问。 “知道。” “好聪明的孩子!”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呵哈哈,嘴角上的乳臭还未干呢。特别是你,更象个孩子!” “帅爷有何吩咐?” 纪之介噘起嘴。唇如硃砂面如玉的纪之介长着一张娃娃脸,然而在所有的侍从中,秀吉以为纪之介最富有将才,和石田三成一起,被视为神童。 如今,秀吉欲试其才能,准备派给纪之介一项差事。 “纪之介,不要对别人说!” “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降雪,这是为什么,纪之介你知道吗?” “回帅爷的话……” 纪之介突然板起面孔,似乎老成了许多。他不敢立刻回答,关于降雪,主人心中埋藏着极其重要的秘谋,回答不得。 “小人不知道。”谨慎的年轻人说:“不过,若是我,将这么做……” “噢,怎么做?讲给我听!” “如果天降大雪,柴田大人被困在越前北之庄,不论中原发生什么事情,他都难以出兵。因此,这才遣使通好!” “讲得好!还有呢?” “假如让小人领兵,我要乘大雪封山之机,讨伐泷川一益,荡平伊势。” “嗯,有些道理!” 秀吉面带微笑,可是心里多少有些吃惊。纪之介之言,正中自己下怀,更使他惊愕的是这个贴身小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掌握了自己的思维规律。 “有出息!不过,就这些吗?”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长浜城。” “长浜城又怎么样?” “趁雪季,用计笼络长浜城主,把他拉到帅爷帐下。” “啊,纪之介真聪明!” 秀吉一拍膝盖,大声嚷道。他要吩咐纪之介的,正是这件事。 近江长浜城矗立在琵琶湖北岸,城墙竖在湖水中,船只可以往来出入城内水门,直接控制着琵琶湖水面。从陆上看,长浜是北近江三郡重镇,又是连接京城、美浓、北陆的交通要冲。 对于秀吉说,没有比这座城池更使他难忘的了。秀吉夫人宁宁和侍女们聊天时说起长浜,就象在说自己的故乡。即使后来,秀吉移居大坂,得坐天下之后,每当长浜人去请安,秀吉总是兴致勃勃地问: “是老家来人了吗?” 其实,这也难怪。北近江是信长赐给秀吉的第一块领地,长浜城是他亲手设计的城池,市内布局出于他的构思,甚至连街名也是由他命名的。 就是这样一座城池,在今年盛夏的清洲会议上,秀吉却把它送给了柴田胜家。不,实际上是送给胜家的养子柴田胜丰。 是年秋天,伊贺太守柴田胜丰进驻长浜,成了新城主。长浜百姓大失所望,每每思念秀吉。 由此看来,秀吉在长浜时的政治,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并非苛政。
第96页 “羽柴大人在长浜一带的影响太深了。” 刚到长浜,胜丰颇感棘手。然而,秀吉是个热心肠,说: “胜丰初来恐有难处,我来做做百姓的工作吧。” 遂遣使赴长浜转告当地官僚巨贾: “新领主性情豪爽,且与秀吉情同手足,各位均应视新领主为秀吉,勤于政事,不可怠慢!” 此话绝非单纯地出自友情,而是为日后收复长浜打下了基础。总之,秀吉一句话稳住了官僚巨贾,长浜城平静下来,胜丰对家将们说: “秀吉待人亲切,世所罕见!” 实际上,胜丰性格乖僻而内向,所以对秀吉的做法愈加感激不尽。 从此,胜丰精心治理北近江的新领地。突然得封诸侯,身边必须有一帮家将,近江当地的大批武士都归到胜丰门下。因此,胜丰的首要任务不是单纯依靠越前人组成一个家臣机构,而是需要融洽和近江人的关系。胜丰身边新增加的近江武士有德永砚、本下半左卫门、大钟藤八、山路将监等,都算得上胜丰的重臣。羽柴秀吉把眼睛盯在了这些人身上。 “纪之介,你是近江人,认识他们吧?” 岂止认识,纪之介家曾是近江京极家的家臣,以上几家也在京极家为官,本是同根,而且纪之介和木下半兵卫是亲戚。 “如此甚好。你去玩些时,逗留在长浜。” 秀吉命令道,甚至为他考虑好了滞留在长浜的理由。纪之介有老母在堂,如今移住在播州姬路城下。在长浜居住时,老母最爱吃琵琶湖的鲫鱼,特别是一尺二寸的鲫鱼更是盘中珍馐。而今为孝敬老母,特来捕捞几尾带回。 纪之介受命而去。 北陆开始降雪了。 秀吉当即引两万大军进入近江,屯兵于织田家委託自己代管的安土城。因光秀叛乱,天守阁和殿堂早已化为灰烬,安土城不过是一座用原木围定的城寨。 秀吉进驻安土的公开理由是履行清洲协议,把幼主三法师由岐阜城接入安土,而实际上则是威胁近江的长浜城主柴田胜丰。秀吉深深地懂得,外交不能全靠甜言蜜语,更重要的是武力威慑。 “怎么回事?” 长浜的胜丰大惊。然而,秀吉却不露声色,善言应酬,就大军集结于近江一事,数次派使臣解释,而后离去。每次使臣进入长浜,都带去大批礼物,从而有效地瓦解了胜丰的警惕心理。 “秀吉不会加害于我的!” 对于萌生在心头的恐怖,胜丰不止一次地自我安慰说。但是此时的胜丰已经陷入战略上的绝境。虽说是北陆最前线的城主,可是远离越前北之庄等北国领地。双方一旦交战,北陆兵马需要三天才能到达。遇上冬天,外援被切断,一直到冰消雪化的春天,长浜都是座孤城,而且还突出在羽柴势力的近江境内。冬季交兵,只能坐以待毙。况且,长浜城是秀吉设计、修筑、居住过的地方,胜丰的弱点统统被攥在秀吉手里。因此,胜丰时常告诫身边的家臣:千万不可得罪秀吉,万一惹恼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却说大谷纪之介来到长浜,住在亲戚木下半兵卫府里,频繁出入于德永砚、大钟藤八等朋友家中。而且木下、德永、大钟等近江出身的家臣时常聚会,和纪之介促膝交谈。 纪之介的行动引起柴田家派在胜丰身边的北陆家将的怀疑,于是开始秘密侦探。结果使他们大吃一惊,想不到连胜丰也邀请了纪之介。 一年前,胜丰患病,咳嗽不止。夏季进入长浜,身体愈见虚弱,经常卧病不起。 纪之介以非正式探病的名义进入内城,来到胜丰病室。在病榻前,纪之介谈起秀吉的日常起居,市井趣闻等,良久方退出。消息透漏出去,北陆派的家将大惊失色,火速密报于胜家。 “大事不好,公子与秀吉的侍从密谈于病室,很可能谋反!” “哪能呢?” 起初,胜家并不理会,但是同样的消息不断传来,不由胜家不生疑心。“胜丰倒戈,也许是实!”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认,最近几年,他们养父子之间的关系很不融洽。 “唤一名家臣,来越前讲明此事!” 胜家吩咐下去,但是,并不象传言那样把事情看得太重。胜家固然好猜疑,但是自幼刚愎自用,从不把胜丰这样的小沙弥放在眼里,以为黄口孺子,能成何事! 柴田胜家视胜丰如顽童,无意深究,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的家产将由胜丰继承,自己对他有如此大恩,他怎会背叛自己呢? 不过,胜家始终没有说过“我相信胜丰。不论什么谣言,都动摇不了我对义子的信任。”假如说上这么一句,消息传到胜丰耳朵里,也许事态会朝着另一方面转化。 “一定要问个明白!” 胜家说。越前的使者把胜家的命令带给了长浜的胜丰。这命令犹如晴天霹雳,吓得胜丰面如土色,不禁反覆叮问使者: “家父确实这么讲的么?” 使者明确回答之后,胜丰彻底动摇了,仿佛失去了赖以活命的依託。 “老大人怀疑我!” 去年正月,曾有过这样一件事。众将齐集北之庄为胜家拜年,胜家位于上座,麾下大小诸侯挤满了师殿。两名削发侍童手捧酒具步入殿内,漫斟一杯酒,放在胜家面前,胜家点点头,端起酒杯,
第97页 “盛政!” 满座皆惊。因为领第一杯酒的应该是首席家将。首席家将当然是养子柴田胜丰。可是,胜家却指名呼唤佐久间盛政。 盛政不仅是胜家的外甥,而且勇猛异常,长于带兵,现任柴田军的前部先锋。胜家爱其才华,特赐加贺一郡,封为尾山城城主。盛政在柴田家享受着最优厚的待遇,一有重要事情,胜家总是找他商议。盛政俨然成了胜家的养子。胜丰被抛在一边,遭到难堪的冷遇,而且领地只有盛政的无分之一。对此,越前人议论纷纷。 ――久而久之,胜家很可能废掉胜丰殿下,立盛政为嗣子。 众人的议论传入胜丰耳朵里。胜丰心中思量,凭养父的性格,未必干不出来!胜家最喜欢驰骋疆场、勇冠三军的大将。若盛政继承家业,领兵为将,一定可以使柴田家日趋昌盛。可是,胜丰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盛政!” 胜丰拖住盛政的衣袖,夺下他双手捧着的素陶杯。 “你要干什么?” 盛政勃然变色,胜丰更不问场合,大声喝道: “领第一杯酒的应该使我!” 说罢,急忙伏下头去,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胜家注视着二人争执,着实无言以对,终于默认了。从那以后,胜家对待胜丰的态度明显淡下来。如今旧壑未平,又添新隙。胜丰心想:养父是不是要杀我? 于是,他把老臣德永砚召至病室,告之实情。 “我考虑再三,总觉得性命难保。” 此时此刻,胜丰的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秀吉的面孔。和胜家的冷酷相对照,秀吉的恩情和爱护越发令人感到亲切。他把长浜城和北近三郡让给柴田家岂不仍然是一名无城的偏将?想到这里,胜丰不得不承认:对自己有恩的不是胜家,而是秀吉! “士为知己者死。这是鎌仓以来武士的座右铭。砚,你说是么?” 胜丰欲寻求砚的同意,再次问道: “难道不对吗?” “不,主公讲得对!” 砚表示贊同。实际上,他本人早已通过大谷纪之介倒向了秀吉。 此时,秀吉提大军进驻湖东的佐和山城,为的是向长浜城的胜丰进一步施加压力。长浜和佐和之间,骑马只有半小时的路程。倘若秀吉有意,几小时就可以把长浜城围得铁桶一般。可是,秀吉丝毫没有以势压人,仿佛邀人啜茗,派使臣客气地说: “太守意下如何?如果归顺羽柴,必将厚待!” 德永砚把使臣的来意报知胜丰。胜丰终于作出决断: “我愿为羽柴大人效力!” 遂遣使归降,把人质送往佐和山城,交给秀吉。 秀吉闻听此言,一扬手中的摺扇,啪地砸在膝盖上,大声说: “哎呀呀,伊贺太守对幼主如此忠义,感人至深!” 这一时期,秀吉开口闭口三法师陛下,一切为了织田家。用他的话说,柴田胜丰献出长浜城绝不是为了自己。 “伊贺太守向三法师陛下献了一份厚礼,忠义之举,令人钦佩!” 秀吉搬出幼主,从而使胜丰对养父的背叛合法化,一切阴影被堂而皇之地转化成了光明正大的正义之举。 不拘如何,让给胜家不到半年的长浜又回到秀吉手中。城主依然是柴田胜丰,秀吉又为他加封了两万石的领地。 大谷纪之介完成任务,来到佐和山城山顶的师帐,报告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干得好,你立了大功!纪之介的功劳抵得上十份头功!”秀吉一如往常,极口称赞道。不过,声音很低。间谍的功劳怎么好在众人面前宣扬? “下一步,该进攻伊势的泷川了吧?” “不,还不到时候。”秀吉闭上嘴,再不讲话。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半年前,秀吉消灭了明智光秀。眼下,众将秣马厉兵,准备进攻伊势。可是秀吉却不动,屯兵于佐和山,等着北方的情报。 不一日,探马由北陆冒雪返回,禀报说: “未见柴田大人出兵!” 胜家被大雪拌住了脚,眼睁睁地看着养子倒戈。 “北极熊进了雪牢!” 秀吉由衷地高兴,立即命令大军向东进发。向东?众皆愕然。 “真的向东吗?”前部先锋蜂须贺小六忍不住问道,“不会搞错吧?西面才是伊势。”然而,秀吉简洁地说: “东!” 向东进攻岐阜城是他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倘若讲明,全军一定震惊。岐阜城是织田家的“圣地”。 信长死后,信孝为岐阜城城主。领地除美浓一国外,另有伊势的一部分,计五十八万石。 兵过醒井,秀吉透漏了东击的目的。 “前面的敌人是信孝!” 秀吉和官兵卫并辔而行,他首先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官兵卫。 “此事需三思而后行!” 官兵卫悄声说。信孝是先主遗子,进攻信孝就等于向主人宣战。新归顺的诸将会怎么想,会不会产生动摇? “这步棋非走不可!” 秀吉故意若无其事地说。信孝是柴田方面的人。仅这一点倒也没什么,最使他恼火的是信孝把三法师牢牢地关在岐阜,不放他出来。信孝清楚,只要控制着三法师,自己和柴田、泷川的三方联盟便是织田家的正统势力。如果需要,随时都可以搬出“三法师殿下的敕命”,用来招降中立的各路诸侯。如果时机成熟,不可把叛臣的罪名加在羽柴秀吉头上。
第98页 这一招,秀吉怎么受得了?于是,他对官兵卫说: “不把幼主接往安土,我等将一事无成!” “是啊!”官兵卫心里很贊成,“不过,还请主公三思而行!” 官兵卫面有难色。对手是织田家的信孝,稍有不慎,秀吉将落下叛逆的罪名,遭天下人唾弃。 “鑑于此……” “不易为吗?” 秀吉突然把缰绳一松,仰天大笑。 “官兵卫,什么事都应该痛痛快快地去干!” 秀吉认为,这是秘诀。不论好事、坏事,都要干得痛快!只要理直气壮,世上的人就会被迷惑住。这样,小的罪恶也会被涂上光怪陆离的颜色,带有一种华丽的味道。这是一条真理!当秀吉决定採取这次重大行动的时候,更是相信这一点。 行至美浓边境,天气骤变,风雨交加。秀吉聚众将于疆界上的山中村,公开宣布: “我等进兵美浓!” 然而,他只字不提讨伐信孝。 “我们是去接岐阜的三法师殿下。即使豁出性命,也要把幼主平安迎倒先主都城――安土。为此,我等才进入美浓。如有阻拦羽柴军效忠者,破城之后,一律作为叛臣在京城的三条河滩枭首示众,以警效尤。哪怕是先主家的遗属,也不宽恕。诸位记下了吗?” 秀吉大喝一声,众将为之肃然。矬子几句话,首先为自己正了名。 “妙啊!” 官兵卫听罢,不禁惊嘆秀吉表演上的绝技。双方争夺正义时,声音大的一方有利。而且,为了鼓舞众将的士兵,必须彻底清除他们意识上的罪恶感。 ――进攻岐阜,岂止无罪,而且是伸张正义! 秀吉字字铿锵,宛如擂动的战鼓,把众将的心拢于一处,而后宣布进攻美浓的部署。羽柴军兵分三路。 以岐阜为主城的小城遍布美浓各地,织田家的大小诸侯分别为各城城主。清洲会议以来,美浓的武士都归在信孝名下。秀吉必须首先让这些人投降。 翌日,秀吉鞭梢一指,人马涌进美浓。秀吉一边向各城施加压力,一边向美浓诸将派出使者。劝降奏效,早有大垣的氏家行广,曾根的稻叶一铁来降,为秀吉打开了城门。对于他们来说,既然胜家被大雪困在北陆,与其无谓地尽忠,被秀吉轻而易举地消灭,不如归顺秀吉,尚可保住全家性命,以图日后开拓家业,光耀门庭。 平定美浓仅用了两日,岐阜成了一座孤城。秀吉催动人马包围了岐阜城。 希望信孝“改邪归正”!秀吉向信孝传过话去,“若能把三法师殿下送往安土,岐阜之危,顷刻可解。假如执迷不悟,定要割下首级,作为叛逆,示众于天下。请速作定夺。” 兵临城下,信孝束手无策。柴田军被大雪困住无法增援,美浓诸将投降了秀吉,岐阜城失去了依託。众臣无计,只得劝主人暂时答应秀吉的要求。信孝不从,象头狮子在大堂咆哮:“被贼猴要挟,岂不窝囊!” 群臣百般劝慰,向信孝献计说,可伪装投降,以解眼下之危。信孝遂遣使来到城外大营,告知秀吉: “信孝答应你的要求,可由岐阜接去三法师!” 可是秀吉不信,拍着使臣的肩膀说: “休想欺瞒老夫!自古以来,权贵嘴里无实言,你们这是阳奉阴违!” 贵族出身的人不知世态炎凉,也不懂得誓约的严肃性。 “回去告诉信孝,如果真有诚意,请不过他把人质送到羽柴大营!” “贼猴欺人太甚!” 信孝愈发气愤。可是,三万大军围在城外,他也不敢硬抗,只好把生母叛氏和女儿以及重臣的人质送到秀吉阵中。 秀吉毕恭毕敬地迎来三法师,将其交给参加围困岐阜的信长次子信雄,让信雄作为保护人亲自送往安土城。至此,秀吉的表演成功地结束了。信孝是信长的遗子,信雄也是信长的遗子。既然三法师由信孝手中转移到信雄手中,谁又能指责羽柴秀吉抢走了织田家的幼主? 总而言之,柴田方面失去了攥在手心里的三法师。 却说北陆的柴田胜家虽知中原有变,无奈大雪封门,动弹不得,直恨得他咬牙切齿。即使出兵,行不上一日,人马、粮草统统都会被雪埋住。 既然不能用兵,只好动嘴,向四方找盟友。可是,胜家不擅长外交。在信长手下为将时,他便长于野战,并引以自豪,根本看不起秀吉以外交手腕换取信长赏识的伎俩。在营中议事时经常把嘴一撇,露骨地讽刺秀吉。 ――又是猴儿精的离间计么? 可是,眼下他顾不上讽刺秀吉,更谈不上什么擅长不擅长了。 “可求助于三河的德川大人!” 事到如今,胜家这才想起德川家康。实际上,他早就应该和家康携手,共抗秀吉。 织田家二雄火拼,德川家康站在了圈外。 本能寺事变时,家康背运,正在京畿游玩。此前,他应信长之邀,游览京都,继而赴大坂观光。兴致正浓,突然接到本能寺兵变飞报。家康随从甚少,又都是轻装,无力应付骤变的局势,只得速速打点行装返回本国。途径伊贺时,遭到强贼袭击,九死一生,好歹由海路回到三河。随后,他立即点齐麾下兵马,挥师西进,准备讨伐光秀。当他来到尾张鸣海时,得知秀吉兵出淀川河畔,早已在山崎消灭了光秀。
第99页 “大局已定,去也无益!” 家康立即放弃了在中原的活动。其实,家康本来就没有逐鹿中原的兵力。他不是织田信长的家将,而是盟友。不过,年轻时起,就在信长帐下和柴田,丹羽并肩征战,为信长东拼西杀,南征北战。轮战绩,辛劳,均不次于织田家的家将,但是从信长那儿得到的实惠却十分可怜。 家康的版图,除去原有的三河和他自己夺取的远州,仅有骏河。合起来不过七八十万石,与信长的家臣柴田,丹羽,羽柴和泷川等人从织田家获得的兵力和其他实际利益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家康把人马撤回东方,专心攻取东海地区,目标是解体得织田家的遗产甲州和信州。转眼间,家康征服了甲州二十五万石的疆土。 此间,织田家一分为二,秀吉和胜家开始争夺信长死后的控制权。家康无心参与这场内战,悄悄扩大自己的版图。他是织田家的盟友,没有资格介入直系权臣的争斗。另外他认为,三河的当务之急不是陷入政治上的角逐,而是火速扩大自己的实力。 当使者从遥远的北方来到东海时,家康恰好在甲州古府的军旅中。 “柴田大人找我何事?” 家康故意作出意外的表情,歪着脑袋等待对方的回答。家康的举止使北陆使者大失所望。来使递上礼单:中国丝绸一匹、越前棉花百把,鳕鱼五尾。 “欣闻德川大人平定了甲州一带,着实可贺!” 使臣开言道。看来,表示祝贺是来使的公开理由,但实质上并非如此。 “我家主人恳请大人增援歧阜,以解信孝之危!” 照胜家的话说,自己因雪大不能南下,幸喜家康屯兵于气候温暖的东海,请立刻出兵,增援信孝! “他就是这样的人。” 家康为柴田胜家的自私而好笑。 “我凭什么援助信孝?” 没有理由呀!胜家有义务,我家康没有义务。柴田胜家从不考虑对方的处境和利害,不论做什么事情,总是为自己打小算盘。 依家康看胜家,实在不是搞外交的材料。如果想笼络别人,首先应该进行精闢的分析,弄清对方需要什么,惧怕什么,对什么最有兴趣。可是,柴田胜家宛如脸上缺少鼻子一样,明显缺乏这方面的才能。 “专程道贺,不胜感激。”家康圆滑地应酬道,“不过,歧阜一事,在下力不从心,深表遗憾。” 他简短地分析了自己周围的形式。眼下虽然轻松地占领了甲州,但是信州多有反抗者,很棘手。更兼关东的北条氏虎视眈眈,伺机犯境,家康自顾不暇,无力增援。 “请看在多年的友谊上……” 使者始终以友情劝说家康。家康点着头,仿佛热心地聆听着,但是心中老大不快。要说“多年的友谊”,他和羽柴秀吉也是旧交,和胜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家康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凭这德性,柴田怎么也不是猢狲的对手了。” 不过,家康也不想跟秀吉结盟。自己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利用天下的混乱局面,建立一支强大的独立势力。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因此,家康热情地接待了北方使者,礼貌地应酬一番之后,便令其退出。 除了家康,胜家还准备联络其他方面的势力,他向安芸派出使臣,邀毛利氏进攻羽柴军后路。 秀吉的根据地在播州,西邻是秀吉的保护国,宇喜多氏的备前、备中和美作。宇喜多氏的西邻便是以广岛为主城的毛利氏。此时的毛利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外交方针:支援过去的敌人羽柴秀吉,以保全辽阔的领国。胜家的这一招自然是徒劳的。 此间,秀吉一方面调动大军辗转各地,以便形成对京城、近江和美浓的威慑作用,另一方面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联合远方的外交行动。秀吉欲与越后结盟,派使臣去见上杉景胜,共议讨伐胜家之计。 秀吉深信,使者的越后之行一定可以成功。胜家在北陆的领国有越前、加贺、能登和越中,越中直接和越后的上杉势力接触,双方仍然誓不两立。 秀吉怀疑胜家的大脑出了毛病。他对进击中原抱有那么强烈的野心,可是却与领国不睦。他不想和上杉氏改善关系,始终没有放弃侵略上杉氏,攻占越后的野心。而今,上杉氏仍然日夜防备胜家,倾全国之力,紧张地对付旧织田军。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秀吉说句话,上杉氏一定会欣喜若狂,积极与秀吉合作的。等明年开春,胜家引兵南下时,上杉氏即可引兵袭击胜家的老巢。为防止后院起火,胜家不得不把数万大军留守在越中、越后边境。 却说,小厮出身的侍从石田三成领秀吉之命,长途跋涉,来到越后,见过上杉。上杉果然允诺,结盟获得成功,专等明年春天合击胜家。 第二十回 坐大垣三路拒敌逞虎威盛政奇袭 到了天正十年十二月,秀吉的最大愿望是在姬路城迎接新年。经日征战,无情的疲劳吞噬着他的肉体,他很想在自己的家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春节一定回姬路!” 秀吉写下一封家书,悄悄派信使送予夫人宁宁。家书也是秘密,这一阵,秀吉的住处和行动计划对手下诸将也保密,一切都必须秘密进行。
第100页 讨伐光秀之后,六个月以来尽管秀吉把大本营扎在京都城南天王山麓的宝寺城,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呆在那儿,他象一股旋风,不时地出现在京城,近江和美浓各地,然后又神秘地离去。他在马上运筹,在马上发出命令,在马上睡觉。 此时的羽柴秀吉,进京可以控制朝廷;在美浓,把胜家操纵的木偶织田信孝困在了歧阜城;在近江,平定了境内的大小城池;同时在琵琶湖北岸的群山中设防,堵住了胜家南下的去路。等他把一切布置停当,返回天王山山麓的宝寺城时,已到岁暮的二十九日。天寒地冻,连淀川的芦苇之间都结了雪凌,宝寺院中的石头洗手盆也冻了冰。看样子,北陆的雪比往年要深,秀吉不禁暗想,天助我成功! 寒冷的天气至少可以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秀吉在宝寺歇了一宿。翌日,天未明,他来到寺院内,握起拳头砸开石盆里的冰。 “石田!” 秀吉一边洗手,一边呼唤侍从石田三成。石田由廊下跑出来,跪在秀吉面前。 “告诉小六,马上出发!” “进兵吗?” “出发就是进兵,无须多问!” “多少人马?” “马上会告诉你,何必抢着问!” 秀吉召集有关各将,点名要了随行人员。人数格外地少,不足七千人。秀吉令其中五千先行。前部先锋蜂须贺小六问: “兵发何处?” 秀吉这才意识到应该告诉他人马的去向。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 “姬路!” 说完,秀吉噗哧一声笑了。他是去姬路休息。“不过,这话不许告诉士卒!”秀吉叮嘱说。他要时刻隐瞒自己的踪迹。不论是对北陆的敌人,美浓的敌人,还是对伊势的敌人,他必须始终造成一种自己就在他们身边的假象。倘若伊势的敌人泷川一益知道秀吉远走西国,说不定会大肆活动,扫荡近江一带。 天刚佛晓,秀吉下了天王山,经山崎大道,出摄津池田,进而走尼崎。一路而行,很晚才用上中午饭,当晚宿营在花隈。翌日黎明前出发,入夜到达姬路。由于事先通知了宁宁,城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秀吉很长时间没有回城了,今日得归,举府上下欢喜雀跃,前厅后院一片沸腾。 “开坛赐酒,犒赏士兵!告诉城下商人,说我回来了。” 好热闹的矬子,连这种事也吩咐下去。少顷,来到内宅,见着妻子宁宁, “嘿,我的心肝,老爷回来喽!” 秀吉大步跨进房中,扑到宁宁近前,贴着妻子的膝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宁宁心中有气,尽管丈夫嘴上说的好听,可是这人走一处睡一处,军营中从来也没有断过女人。宁宁听到过许多有关丈夫的艷闻。然而,如今他把一张笑容可掬的面孔凑到自己跟前,宁宁还能再说什么呢? “现在老爷先干什么呢?” 是洗澡,是吃饭,还是召见镇守姬路的小一郎,询问留守期间的事情?作为内宅的主宰,她很想问清楚。秀吉听罢,放声大笑,震得扶手乱颤,说道: “宁宁,宁宁,我想钻宁宁的被窝!” 侍女心中好笑,臊得低下头去。宁宁窘得面红耳赤,辩解道: “不是那意思!” “知道,知道。我这就去办事,一直到天亮!” “一直到天亮?” 宁宁目瞪口呆。深更半夜,好不容易回到城中,觉也不睡,又有什么事情? “所以,不在内宅用饭,要到前厅去吃。现在,我要马上洗澡!” 回到姬路,秀吉也忙得团团转。洗罢澡,来到前厅用餐。一边吃,一边叫来秘书和各路总管,还有随军参事杉原七郎左卫门令其带来功劳簿。 “照武士名册读下去!” 秀吉命令道。连日来转战各地,大小数次交兵,还未来得及整理战功。现在一一审核,论功行赏。这是大将的要事之一。赏罚不公,会导致军纪松弛,士气低落,甚至会出现叛变投敌里通外国的奸细,胜家的养子便是绝好的例子。秀吉在这方面称得上天才。战事一结束,马上就地奖赏有功将士;对于显赫的战功,甚至在激烈的战斗中,也会让侍从跑到前线,立即行赏。但是,论功行赏很复杂,有一些还是积压下来了。秀吉回到城中,便想把此事处理完毕。 杉原七郎左卫门按名册读来,秀吉一一作出决定,让秘书分别记下:给某某增加俸禄多少石;赐某某备前宝刀一口;赏某某锦衣一套;赐某某战马一匹,不过,身边无马,赐黄金二锭,以作马资等。午夜已过,新岁开始,城内顿时热闹起来。秀吉仍然埋头公务,直到中午,才结束。半个昼夜,竟决定了八百六十余人的奖赏。 “今天是春节吧?” 秀吉晃悠悠地站起来,使劲儿伸了个懒腰。城内各个厅堂早已摆上酒茶,窗外不时地传来悦耳的民谣。 “我要睡觉!” “那么,什么时候给大人拜年?” 石田又抢先问道。 “睡觉!” 秀吉厉声喝道。石田的小聪明大概惹恼了他。 “那好,请大人只管休息,等您醒来时,再让众人为大人拜年。”
第101页 “由你去!” 秀吉匆匆奔入卧室,一骨碌倒在床上。宁宁为他脱下衣服,换上内衣。秀吉依然没醒,宁宁又为他穿好熟绢睡衣,待一切收拾停当,秀吉这才微微睁开眼睛,笑眯眯地说: “宁宁,那事不行了。” 笑容刚从脸上消失,他便死一般地睡去,晃也晃不醒。 秀吉睡了一昼夜,没吃也没喝。等他醒来时,日头已开得老高。他这才步履蹒跚地从卧室里走出来。随即进入浴室,懵懵懂懂地蹲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洗澡。等他由浴室出来时,仿佛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 “现在我敢和厉鬼打一仗!” 秀吉嚷嚷着穿过走廊,石田跟在主人身后。当日下午,秀吉在大殿接受群臣及家将拜贺。对于一国之主来说,这也是需要体力的苦差事。今日一天,住在姬路的家将必须全部参拜完毕。因此,前来拜年的武士等在城下,涌进城门,挤满了内城。大家依次进入大殿,叩拜秀吉。秀吉不断地扯开喉咙,大声喊: “呀,恭禧,恭禧!” 翌日,附近的城主,地方武士,寺院僧人及神社的神官等也来拜年。秀吉不得不扯起嘶哑的嗓子,再次向众人一一道贺。 正月初四,伊势方面的探马来报: “泷川一益似有活动!” 秀吉正等着他呢。此前,秀吉把外交触角伸进了一益的势力范围,把原来从属于信孝的部将,伊势龟山城主关氏和峰城主冈本氏拉进了羽柴阵营。可是,秀吉返回姬路期间,伊势的龟山城发生叛乱,关氏的家臣占领了城池,降下羽柴军的大旗,又投靠了泷川一益。 “弹丸小城,可以日后慢慢地收拾它!” 有人建议说。秀吉把头摇得象拨浪鼓,断然宣布:立即出征!而且不是小队人马,要动员所有的兵力。秀吉旨在趁此机会攻占伊势,消灭一益,砍掉柴田胜家的一支臂膀。 此番出击,必须提醒大军速战速决。否则,拖延时日,一旦冰雪融化,柴田胜家扑来,北有柴田,南有泷川,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了。 秀吉闪电般离开姬路,进京朝见了天子。他在京只逗留了一日,翌晨便出现在近江路上。羽柴军沿琵琶湖畔北上,傍晚进入安土城。 秀吉当即偕麾下诸侯到王府,拜谒三法师,煞有介事地奏道: “柴田和泷川乃乱世逆臣。末将不才,愿领兵出击,为殿下讨伐叛逆!” 讨伐柴田和泷川必须借三法师之名。领三法师之命,号令四方诸侯,秀吉就成了织田家的正统派,而首席家臣柴田胜家、泷川一益和信长的三子织田信孝,就不再是正统了。 翌日,秀吉在城下点兵,请三法师登上点将台。 “殿下请看!”秀吉高高举起怀里的三法师,“台下众将都是殿下的大将!” 秀吉对留着意发的三法师说。诸将都是织田家的家臣,他们为三法师亲自阅兵而感动,正义感得到了满足。然而,六万将士心里明白,即将夺取天下的不是三法师,而是羽柴秀吉。也正因为预见到这一点,所以众将才乐意效力于羽柴帐下。他们把正义和实际利益极其微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秀吉把六万大军分作三路,同时扑向伊势。 第一路,以其弟羽柴小一郎为大将,直取土岐罗越。 第二路,以外甥孙七郎秀次为大将,进攻大君火田越。 秀吉亲自领第三路,经安乐越,直插伊势。 伊势的主城是长岛城。秀吉放把火,把城下的房屋烧个精光,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内城。秀吉并不急于攻城,只留下若干人马将伊势团团围住,而把攻击的重点指向龟山和峰城。秀吉在城外栽下道道木栅,城内士兵休想逃出。然后密密层层地挡上青竹把子,防止城内射击。令数千名民夫把地道掘至城下,举铁锤和洋镐,撬下城墙上的石头,准备破城而入。 守在主城长岛的泷川一益看到如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宛如虚脱了一般。 “瞧,猢狲的狠劲儿哟!” 泷川还未交战,便失去了锐气。其实,此人追随胜家绝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他只是迷信胜家“织田家首席重臣”的权威,加之平时和胜家关系密切,更主要是出于对秀吉的妒忌,才投靠胜家的。 “哼,老匹夫……”秀吉看穿了对方的五脏六腑,“龙川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和柴田结盟不过是想跟我作对,绝没有往深处考虑。只要饶其性命,必然前来投降!” 秀吉根本没把泷川放在眼里,然而要让对方投降,必须以排山倒海之势进行猛烈的攻击。为此,秀吉仿佛要把伊势土都翻个过儿,向国内的大小城池投入了大量民夫,秀吉的六万大军简直成了保卫队,专门用来保护挖地道,掘城墙的民夫。 “猴头儿好歹毒!” 泷川一益气得咬牙切齿,然而却一筹莫展。长于野战的泷川一益带领叛骑,亲自踏看地形,泷川骑一匹黑骠马,尽管化了装,可是那副刀削岩石般的奇特相貌即使小卒见了,也可以认出这是泷川一益。 羽柴军的探马把目击到的情况报告秀吉。 “一定是他!”秀吉瞬间猜到了对方的用意,“泷川亲自充当探马,为的是夜间偷袭,大概就在今晚。”于是,秀吉命令全军点起篝火,把伊势照得如同白昼。泷川看到这意外的夜景,十分失望,打消了夜袭的念头。此计不成,越发使泷川消沉,秀吉估计时机已经成熟,遂遣使劝降。泷川终于放弃抵抗,开城投降。
第102页 刚刚平定伊势,秀吉便接到了令人震惊的北方飞报“柴田兵出北陆!”时值二月末,往年此时,越前还唾在皑皑的积雪之中。 “那积雪呢? “他们铲雪而前进!”探马慌忙答道。 探马的消息是准确的。中原接连出事,胜家再也坐不住了。不等开春,即于二月二十八日,点齐人马,带上驮队,沿途扒开一条小路,数万大军排成一字长蛇阵,绵延数十里,在雪中缓慢地爬行。 秀吉接到飞报时,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的语气中不无对胜家的壮举的赞嘆。 “不愧为右大臣亲手栽培的大将!” 一点儿不错,在日本六十六州中,哪个敢冒着严寒铲雪出兵? 这一时期,秀吉不得不三面作战。第一战线是伊势,第二战线是美浓的岐阜。秀吉以五千人马包围了织田信孝的居城。令士兵结寨于城外,把他堵在了岐阜城,即使胜家费尽艰辛,来到近江,信孝已被捆住手脚,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战线是湖北山区,由越前北之庄出发的柴田胜家,不久将沿湖北山路南下中群山原。作为秀吉来讲,绝不能把胜家放入中原,应该把他堵在湖北山区的险要去处,聚而歼之。秀吉已在之间草创几座寨栅,分兵把守,现在必须火速增兵,以挡住胜家。秀吉忙活起来,他立即引兵由伊势出发,走近江抵达湖北在主峰贱之岳一带山区匆匆构筑阵地,增兵派将。而后,秀吉本人则匆匆踅回美浓,进入大垣城。秀吉打算把大垣作为三面作战的大本营。 “大人的仗,打得多么忙哟!” 石田对伙伴大谷纪之介说。三面作战,需要非凡的才智。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主人为什么要呆在大垣呢?石田深感疑惑,于是企图逃出纪之介对秀吉作战意图的看法。纪之介的战略眼光远远超出石田。 “这个么……” 纪之介歪了歪脑袋,丰腴的面颊似少女般可爱。 “大人置身于死地,是拿自己作诱饵!” 纪之介颇有表达能力。秀吉北、东、南三面作战,自己蹲在连接三点的正中,准备把北方的柴田胜家引出来。 “这我明白,可是这样子,又何必呆在大垣?” “帅爷要同时击败三人!” 纪之介胸有成竹地说,石田十分佩服纪之介的看法,把此事告诉秀吉,秀吉沉思片刻,微微一笑,说: “鬼机灵!纪之介是这么讲的吗?” 然而,秀吉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作战意图。对于格外健谈的秀吉来说,这是很少的。由于酝酿在心中的计划充满了极其微妙的色彩,致使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沉默的猢狲脸上蒙上了阴影,虽说该做的准备都做了,但对手毕竟不是寻常之辈,能否取得胜利,还不能太乐观。 胜家督军向前翻过木芽岭,跨过敦贺平原,而后进入山间、小路等来到湖北山区时,果然如探马所言,羽柴军扼住了各处隘口,胜家传令全军: “不可强攻!” 胜家也在险要处构筑要塞,稳住三军将士,准备打持久战。 前部先锋是织田家的第一猛将,胜家的外甥佐久间盛政。 “敌人搦战,不许出击!” 胜家再三叮嘱盛政,对方为了把柴田军引出鹿岩,必定前来讨战。胜家聚众将于中尾山议事,不止一次地提醒大家,切不可中了敌人的诱兵之计。可是,年轻的盛政疑惑地问: “末将不懂,为什么不可迎敌?” “兵力不足!” 胜家说,倘若兵力超过敌人,尽可大踏步进击。当敌众我寡时,最好坚守阵地,等敌军生变。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盛政心想:“如果敌人永远不发生变化,又该怎么办?” “不,久必生变。”胜家说。 “什么样的变化?”盛政追问道。 “尚难预料。不过两军对峙,相持日久,敌人必然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只要耐心等待,利用对方的变化,机敏地出击,定可获胜。眼下要和敌人比毅力,比耐性!” “孩儿还是不懂!” “老夫今年五十有四,比你多活了一倍,积累了十倍于你的实践经验,再勿多言,照我的吩咐行事。” 无子的胜家耐心地说服胜过亲生儿子的盛政。然而,盛政却认为舅舅老迈,过于谨慎,但他无可奈何,只好暂且服从舅舅的将令。 却说秀吉引机动人马离开大垣,出现在北陆战场,以种种方式来阵前挑战。 骗出敌人,就是胜利! 这是羽柴军的基本方针。但是,任凭秀吉使尽手段,柴田军软硬不吃,顽石一般蹲在山上只是不动。 “胜家果然不凡!” 秀吉对左右说。他准备离开北路前线,临行前,秀吉召集北路诸将,详细嘱咐了应该注意的事项,而后秘密唤过异父兄弟羽柴小一郎秀长,叮咛道: “敌军若有行动,立刻到大垣告我!” 为了确保和大垣的联繫,秀吉在大道路口分别置下快马。只有快马,他仍不放心,同时设置了烽火台,以传递信息。 秀吉打马向大垣驰去。
第103页 从秀吉现有的实力来看,留守北路的羽柴军偏少。其弟小一郎为主将,手下只配有七员偏将:桑山重晴、中川濑兵卫、高山右近、堀秀政、小川(礻右)忠,山路将监和木村重兹。而且七人都不是一流大将,但这七人精于野战,善长指挥小队人马厮杀,士气正盛,拉得住激战。前线与后方合在一起,北路的羽柴军共有二万五千人。 此时,秀吉东路告急,歧阜城的织田信孝突然活跃起来。 信孝闻听柴田军南下,企图骚扰秀吉后方,小部队由城内冲出,烧毁大垣附近的村落。袭击围城的羽柴军採用游击战术,捡到便宜迅速逃进城去。为防范信孝,羽柴军被拖得疲惫不堪,秀吉回到大垣,心中思量: ――索性剷平歧阜城! 秀吉在不影响其他战线的情况下,凑齐人马,欲引兵杀到城下。行至中途,天降暴雨,河渡川和吕久川等内河决口,无法接近歧阜城。秀吉无奈,复引兵返回大垣。 却说湖北山区,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暗中正在酝酿着一场意想不到变化。变化来自羽柴军,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柴田军的先锋官佐久间盛政一手导演的。 连日不战,盛政闷坐帐中,思来想去,突然想到可以争取敌将投诚。于是盛政逐一分析羽柴军中的大将,最后选定了一名新将――秀吉的偏将,山路将监。山路将监字正国,原是近江长浜城主柴田胜丰的家臣。由于胜丰投降了秀吉,他自然也要随主人在秀吉帐下听令。如今守卫在山岳阵地的最前线。然而,他对目前的处境很不满意,柴田方面听说山路曾反对自己的主人投降秀吉。 盛政手下有许多山路的挚友和同事,他们一致认为,将监为人固执,对新环境肯定有牴触,心情绝不会舒畅。 “将监一事,可报知舅父大人。” 盛政派人速奔中军大营,恳求胜家同意。 “此计可行。” 胜家点头应允,继而补充道:老夫深知将监的脾性,此人对现状不满绝非思念旧主,而是出于守旧的性格。将监把妻子,儿女等七人作为人质送给了秀吉。假如反来倒戈,七条性命就要断送在秀吉手中。因此,单纯以友情和忠义劝降,将监是不会动心的。于是胜家吩咐: “以重利诱之!” 利可以驱动战国时期的人。生活在乱世的胜家痛切地感到人并不足为情义所动。 “告诉将监,倘若事成,我可以赐给他越前丸冈城和十二万石的领地。 “好诱人的封赏!” 盛政心想。倘若事成,其领地多于盛政,是柴田帐下食禄最高的城主。胜家认为这不算高,山路将监投诚给柴田军带来的好处是无法估量的。 柴田的密使悄悄混入山路将监把守的堂木山营寨,告知来意,将监沉思良久,最后说: “在下答应,只是家眷不好办。” 七名家眷住在后方的长浜城,周围耳目众多,若想救出家眷需要相当谨慎。不过,秀吉为人,诸事宽松,假如小心在意,总可以设法救出七人的性命。 将监的想法过于天真了。实际上,羽柴方面始终没有放松对她的警惕。将监平时的不满引起人们的不快,所以他格外引人注意。自从密使入寨以来,将监及其部将的行动发生了微秒的变化,众人感到蹊跷。和将监同守堂木山营寨的是近江出身的木村重兹。此人从长浜时代,即在秀吉帐前听令。虽属武将,却有灵敏而细腻的政治嗅觉。 木村重兹心中疑惑,为慎重起见,他立即改变了寨中部署,令将监移守外郭,重兹亲自镇守主寨。 重兹换防,使将监慌了手脚,以为事情败露,遂邀重兹饮茶,企图毒死重兹。重兹表面上答应下来,暗中则加倍防范,此时将监手下有人告发,投敌一事确凿无疑。 事情发生在最前线,稍不慎,则酿成大错。因此,重兹分外小心,依旧佯装不知,啜茶一事,託病未去,立即派人把一切报知后方大营。正值非常时期,后方更不声张,只是对长浜城里的将监人质严密监视起来。 将监深感不妙,事已至此,只好投奔柴田。于是,他选一精细家将,让其密赴长浜,设法救出家眷。 长浜城半浸在琵琶湖里,将监的家将备下船只,打算趁夜幕由湖上逃走。不料行至城下水门,被巡夜的战船发现,追出甚远,终被捉住。在同一时刻,前线的将监引五百亲兵逃进柴田阵中。 将监是逃走了,但是家眷被押至堂木山营寨,一家七口均被处以极刑,惨死在面朝柴田营寨树起的桀刑(1)架上。(1) 古代分裂肢体的一种酷刑。 却说山路将监跑进柴田营寨,竭力说服盛政。 “此刻不攻,更待何时?” 将监的每一句话都足以使盛政侧耳倾听,其中最引起他注意的是敌军主帅不在阵中。秀吉为进攻歧阜,踅回美浓,近日不可能指挥北路作战。 将监摊开地形图,详尽说明了羽柴军的阵形和薄弱环节:敌军前线和后方人马密集,鹿寨坚固,可是中间兵力薄弱,犹如一层纸,一戳即穿。 “中间?” “这儿的两座山峰!” 将监伸出手指,敲击着地图的正中,上面标着大岩山和岩崎山。大岩山由中川濑兵卫把守岩崎山的主将是高山右近,二人均出身于摄津,在旧织田体制时,曾是荒木村重的牙将和佐久间盛政很少交往。
第104页 “二将是何等样人?” 将监见问,即刻答道: “中川濑兵卫不过是好斗的武夫,高山右近遇事多虑,均无应变之才。只要冲破中间的两座营寨,敌军的整个阵地不战自乱!” 盛政心情亢奋。他深信,避开敌军防守严密的前沿阵地,出奇兵直插羽柴的纵深腹地,袭击中段的薄弱部位,一定可以大获全胜。 盛政拉过战马,飞出鹿寨,直奔胜家大营,他要亲自请战,以免错过战机。 “嗯……”胜家听罢,满脸不快,“还是算了吧。”胜家觉得仅以这点儿变化,便抛弃鹿寨转向野战是危险的。搞不好,非但打击不了敌人,反而会误中敌人的诱兵计,胜家主张採取原来的方针,坚守不出。 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血气方刚的盛政仗着主帅是自己的舅父,终于控制不住感情,言词粗暴起来。 “舅父太古板了!” 他真想大叫一声,“您老糊涂了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胜家犹豫起来。若在叱咤风云的壮年,他会一声断喝,驳回部下的提案。可是,现在自己的确老了,在亲属面前有一种老年人的自卑,同时对盛政的昂扬斗志也感到由衷的高兴。胜家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他终于动摇了。可以说,就在他动摇的这一瞬间,命运之光从胜家头上消失了。 “真拿你没办法,不过……”胜家附加了条件,偷袭所经过的敌军营寨必须派定若干人马,防止敌军出寨,截击、断我归路。万一中途遭到敌军袭击,势必引起混乱,导致全军崩溃。 “记下了么?还有一事!” 胜家又嘱咐道,即使偷袭成功,也绝不能滞留在敌军阵地里,一定要火速撤回。胜家最担心的是偷袭部队陷入敌军重围。假如盛政被困,胜家不得不前往救援。到那时,全军被赤裸裸地抛在野外,岂不变成了秀吉的口中食? 面对舅父的叮咛,盛政却产生了另外的反应。他把胜家的谨慎归结于垂暮的年龄,心想舅父毕竟老迈,有些昏耳贵了! 倘若偷袭成功还要撤退,又何必兴师动众去袭击敌人?只要占领了敌军营寨,就应该以此为据点,向周围的敌寨发动攻击,扩大战果,这不是用兵的常识么?假如这也不让做,舅父一开始就不应该领兵到战场上来。然而,盛政表面上却装得十分驯顺,一一点头应下: “孩儿知道了。” 但是,他心里并不以为然,想着只要冲出去,就是我说了算! 胜家立刻调拨人马,部署兵力,牵制敌军其他营寨的人马由胜家亲自指挥,共一万二千人;偷袭敌寨的兵马由佐久间盛政率领,计八千人。作为奇袭部队,规模如此庞大,这在日本战争史上也是罕见的。 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日,凌晨一时,盛政命令士兵熄掉火把,人衔枚,马裹足,不许出半点儿声响,悄悄离开营寨,朝敌寨进发。八千人马一直摸到中川濑兵卫扎营的山下,羽柴军竟毫无察觉,这不能不算是稀世的成功。 佛晓盛政指挥攻寨,士兵爬上山去,双方展开激战,濑兵卫手下千名将士奋起抵抗。众寡悬殊,绝无获胜的希望。战到最后,濑兵卫身边只剩下五十人,敌兵蜂拥而至,眼看寨栅陷落,左右劝濑兵卫火速退却。濑兵卫不从,大叫道: “今日之战,应为世人之楷模!” 遂奋力厮杀敌军数将,全无惧色,看看手下仅剩数名亲兵,这才跑进山顶大帐,脱掉铠甲,自杀身亡。 濑兵卫奋战四小时,最后全军覆没。此间,与濑兵卫毗邻的岩崎山守将高山右近闻风丧胆,丢下少年时代的故友,弃寨逃往后方的木之本。 佐久间盛政成功了。 “哼,这回该瞧见了吧!” 盛政嘲笑舅父愚钝,当即派人向大营报捷,同时禀告胜家。 “白天激战,士兵劳乏,因此不回本寨,就敌寨中宿营。” 盛政的目的不是单纯的宿营,而是要以夺下的敌寨为跳板,明天进攻敌人的要塞贱之岳。 胜家立刻察觉了盛政的意图,大惊,急忙派快马传令: “立刻撤兵!” 盛政讥讽道: “回去告诉舅父大人,切莫讲那些糊涂话,放心整理行装,明天把大旗插进京城!” 胜家越发惊慌,接连派人催促撤兵,一连五次。盛政只是不理,每次均写回几句不可一世的大话,根本不服从撤退的命令。 胜家绝望了,颓丧地嗫嚅道: “戎马一生,不想今日到了尽头!” 此话传到盛政耳中,盛政付之一笑,说: “我一定能够获胜!” 盛政盘算着,在夺取贱之岳之前,秀吉是赶不到的,因此他还在美浓的大垣城。两地相距四十五公里,即使放弃歧阜,也要在明天到达,而且人困马乏,无法立即投入战斗。在此之前,只要攻下贱之岳,夺得战场上的优势,即可大获全胜。 却说胜家直气得哇哇大叫,大骂孺子无知,终于传出第六道将令,并让人传过话去: “盛政呀,山路将监之辈如何晓得猢狲的厉害!” 盛政不再回话,干脆断绝了和胜家的联繫。
第105页 秀吉大喜。 盛政袭击中川营寨的同一天,即四月二十四日正午,秀吉在大垣城接到飞报。从时间上讲,盛政佛晓袭寨,上午十时完全占领,两小时后,消息传到大垣城,秀吉事先布置的通讯网发挥了作用。 “胜局已定!” 秀吉大步跨进室内,而后,他的大脑、手、脚和舌头,都动起来了。此时此刻,他清楚地看到了罩在自己头顶上的七色彩虹。但是秀吉使劲儿皱起脸上的皮肤,闭上眼睛,努力抹掉头上的彩练,必须抹掉它!因为他深知,战争是由无数偶然的断片组成的。只有敏捷地捡起这些偶然的断片,把它们编入自己的设想,才能符合命运之中的心意。现在,秀吉断不可沉醉于迷人的彩虹之中,因为稍有不慎,胜利就会从自己手掌中跑掉。 秀吉把本来就尖得吓人的下巴拉得更长,话象出鞘的剑尖,瞪起两只猴儿眼,准确地下达了一道道命令。其速度之快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秀吉在大垣拥有一万五千人马,必须马上把队伍调往贱之岳。决战胜负取决于行军速度,要使速度出现奇蹟,自然需要下番功夫。 已是正午时分,天黑之前是赶不到战场的,必须在沿途点起篝火,遍插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秀吉选出五十名精壮士兵,一律骑马赶往近江长浜,令其中二十人徵调沿途村民,让其点燃篝火,其余三十人分派沿途百姓准备干粮和草粮,以备行军之用。 “不必吝惜金钱!” 秀吉让人把大量金银搬上备用马匹的马背,然后把五十名士兵和各队将领集合在翁城里,手握青竹,连连敲着地,大声吼道: “吩咐沿途的庄头和富户开仓煮饭,马料团成米糠糰子,晓喻众人,所用米料,随后加价十倍付钱!” 秀吉的嗓门儿越来越大: “告诉黎民百姓,饭煮好,草袋子不要仍,扯成两片,用盐水浸泡,拿它包饭,马料也照此办理。为避免搞错,马料插上树枝,或用纸作下标记,所有干粮和草料统统搬到路旁等候。 此刻,最使秀吉头痛的是一万五千人马不在一处,为进攻信孝,大部分人马驻扎在歧阜周围,秀吉派出数百名小校,传令各地人马,不必会集大垣,可分别由各自的驻地直奔贱之岳。 “目标只有一个,贱之岳的木之本。若有迟误,将遗恨千古!” 分派完毕,已是午后二时。各路人马接到将令,早的四时,晚的五时前后,纷纷向贱之岳进发。 秀吉早已不在大垣,传罢将令他便策马出城门,疾驰在通往近江的大道上,身后只有数骑相随。不过,隔百余米有十几个部将,再隔二百余米还有五十余名将校,骑着马拼命地追赶自己的主帅,后续部队稀稀拉拉地跟上来。 第二十一回 二雄激战贱之岳胜家北国灭满门 夜幕降临大地。 是夜,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撒在近江天空,不时地眨巴着眼睛。东方的天空阴云密布,把整个美浓裹在黑暗之中。 “胜利了!” 盛政不止一次地嗫嚅道。 “以后还要节节胜利!” 偷袭成功的喜悦,撬开了盛政一向沉默的嘴巴,日间往来驰骋,麾军冲杀的兴奋直到傍晚也没有平静下来。他频频薅起地上的野草,向左右讲述着作战的成功。当晚传令全军在敌人腹地宿营。 是夜,盛政没有饮酒,平日他很善饮,今日却滴酒不沾,而且晓喻全军,严禁喝酒,因为喝酒容易误事。星空下的群山里尽是敌人营寨,背后是余吴湖,佐久间军处在敌人的纵深腹地。 胜家仍然连遣快马,继续催促盛政撤兵,但是盛政全然不睬,还嘲笑胜家。 “舅父老髦,如此多虑!” 真是老者为智慧所累,弱冠为勇气所伤啊! 后方的胜家似热锅上的蚂蚁,艰难地打发着每一刻时光,他的作战宗旨是以守待变,趁隙歼敌。在地形复杂的山岳地带,要说路,只有通向北国的一条通道,其他小路全部淹没在深山密林里。只有樵夫和猎户才能勉强通过,绝非数万大军的用武之地。胜家料定:即使羽柴秀吉在兵力上稍占优势,也绝对不敢在崇山峻山之中轻举妄动,最终只能是各个山头的小部队作战。因此,山地交锋,首先靠坚固的阵地,有利的地形,其次才是兵力的多寡。秀吉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两军对峙,先出手的註定失败。 但是,前部先锋佐久间盛政擅自出击,完全打乱了胜家的部署。 ――万事休矣。 胜家直恨得咬牙切齿,挥师进击,固然可以保住面子,可是由于主力部队的突出,彻底破坏了严密的防御体系。因此,胜家固执地敦促前线撤兵,企图早一刻恢复无懈可击的防御阵地。 遗憾的是,盛政另有所谋。 “舅父多虑,断不可取!如今秀吉正奔命于歧阜,大垣之间,待他赶回阵中,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趁群贼无首,只要击溃敌军,即可获胜,无须多虑,完全来得及!” 盛政的谋算已经奏效。午前,他攻下中川濑兵卫营寨,聚歼守敌,接着,威逼高山右近军,使其不战而逃。柴田军直插余吴湖南岩,把敌人懒腰斩为两段。 眼前,贱之岳耸入云天,盛政屯兵山下以包围的阵势露营在余吴湖畔,贱之岳也成了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第106页 因为盛政成功地瓦解了敌军,笼络住了贱之岳守将桑山重晴。 “桑山并非猢狲嫡系。” 盛政思忖再三,感到有机可乘。织田王在世时,桑山重晴与秀吉同殿称臣。桑山受已故织田王之命,在丹羽长秀帐前听令。此番胜家和秀吉秀吉交兵,丹羽和秀吉结成联盟,桑山重晴势必归入秀吉阵营。因此,对于桑山来说,不论是倒向胜家还是跟随秀吉,都不存在道义方面的问题。 是日黄昏,桑山被盛政围困在山上,即使迎战,也没有取胜的可能。贱之岳守军不足千人,而且北部的两座营寨已经陷落。 正在桑山惊慌之际,盛政派人传过话来: “彼此相识,并无雠隙,倘若开寨言和,日后定将厚待!” 桑山动摇了,他灵机一动,脑壳里闪出一个极其狡猾的主意,立刻转告盛政: “好,我同意言和!” 关于具体办法,桑山提出“希望採取弃寨而逃的方式”,这样战争结束,即使秀吉获胜,桑山也不会落下倒戈的罪名。谁看了都会以为是战术上的退却,另一方面,抛去鹿寨,敌人也会高兴。 “此法甚妙!” 盛政遣使告知桑山重晴,桑山又说: “白天弃寨而走,对左右同僚无法敷衍,等夜色朦胧,我再悄悄撤兵。天黑之前,双方可以佯装激战,我命令士兵持空枪射击,请将军枪膛里也不要装填子弹。 佐久间盛政允诺,于是柴田军把贱之岳团团围住,密切注视着山上的动静。 于是,天降不幸于盛政。 不幸来自湖上。 余吴湖北岸是一座大山,山下是一望无际的琵琶湖,湖上的封锁权掌握在秀吉手里。 实际上,琵琶湖是东岸领主丹羽长秀的封地,此次和胜家交战,长秀本应增援秀吉,只是顾忌到自己比秀吉位尊,在面子上不忍屈居于猢狲之下,因此表面上并没有参战,但是,秀吉说: “请将军为秀吉控制琵琶湖水面,余事绝不敢叨扰。” 长秀念秀吉言辞恳切,便答应下来,遂出动水军,不停地在湖上游戈,封锁柴田军的水上交通。有时候,长秀也亲自率军巡视。是日傍晚,恰好长秀出现在水面上,发现贱之岳上空枪炮轰鸣,立刻令探马登陆查看动静。不多时,探马飞报长秀: ――贱之岳山下被柴田军塞得水泄不通,山上士气不振的羽柴军危在旦夕。 长秀在湖上思量,虽然自己处在中立的立场上,但是绝不见死不救。一旦贱之岳失手,羽柴军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长秀决定,准备参战。 “念多年和秀吉的交往,火速向贱之岳出兵。” 主意一定,长秀立刻亲率两千人马,从山梨浦登陆,悄悄爬上贱之岳,同羽柴军合兵一处。局势的突然变化,使桑山重晴张惶失措。但是,桑山很快恢复了心理上的平衡,决定站在秀吉一边,抗击佐久间盛政。既然援军已到,既不能叛逃,也没有必要叛逃,于是桑山对丹羽长秀说: “将军领兵来救,桑山可以安然解脱了。今后愿听将军号令,以挡盛政之兵。” 长秀看穿了桑山的心思,深感好笑,故意避而不答。少顷,长秀叫着桑山的乳名,说道: “阿彦哟,你少费话!快点儿往枪炮里装填弹药,塞纸的枪炮是打不死敌人的。 不拘怎样,贱之岳依靠丹羽长秀的侠义之举,凭藉两千名援兵,好歹又站立起来了。 且说秀吉大汉淋漓,不停地催动战马,死命往近江奔驰。这时候,马背上的秀吉自然无从知道贱之岳发生的险情。 不过,他非常清楚,必须尽快进入阵地,如果稍有迟误,将会连续出现叛将逆臣。 羽柴和柴田两大振营,只不过协助胜家和秀吉攫取权利。争霸天下,对于各路大将,对方军中都有自己的旧友和亲朋。随着战况的进展,假使一方出现胜利的可能,众将必定攀亲附友,争相逃入胜者阵中。现在佐久间盛政锐军突出,连下二寨,柴田军抢先占据,优势迫使秀吉不得不星夜兼程,飞赴前线。他之所以这样快马加鞭,不顾一切地向阵地疾驰,一是出于战术上的需要,一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要求。 盛政焦急地等待着。 ――奇怪!天黑多时,桑山为什么还不弃寨逃跑? 盛政如坐针毡,急不可待。下午八时,终于派出数人,上山交涉。使者由涧底向山顶攀登不多时,来到寨外,抬头可见外围石垣,其中人晃动火把,向山上发车暗号,仰面呼叫: “为什么还不撤兵?你们何时献城?” 山上立刻作出反应,回答使者的是子弹和枪声。随着枪响,使者纷纷跌下山涧。 其中几个捡了性命,艰难地爬上另一座山头,准备绕道返回自己阵中,就在这时,他们俯视山下,发现局势大变。 由他们在的地方向东望去,可以看到远处木之本驿站,那儿是羽柴军的后方阵地。阵地上,数万火把上下翻腾,一堆堆篝火映红半边夜空。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嘈杂之声随风飘来,不时地撞击着耳鼓。 “难道秀吉赶到了吗?” 不,不可能!但是看那一堆堆篝火烈焰腾空照得四下亮如白昼,又能作什么解释呢?
第107页 九时,几个人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急忙报告给先锋佐久间盛政。 “不会,你们看错了吧?” 盛政不信,不过,他认为必须马上察看明白。于是向木之本方向派出探马,夜半,探马回来禀报。 “确实如此,筑前太守已抵达木之本。麾下两万人(实约六千人)相继到达驿站,人马塞满了整个山谷。” 盛政想,这不可能!按照他的估计,羽柴秀吉明天下午才能到达,以现在算起,至少还要十五个小时。盛政就是在这种假设的前提下,制定作战计划,实施进攻的,而且初战告捷。 但是,盛政的计划落空了,希望化为泡影,况且更加糟糕的是,眼下敌人阵中多滞留一分钟,柴田军就多一分全线崩溃的危险。胜家的疑虑终于变成现实,盛政必须马上撤兵,完成胜家当初制定的“无懈可击的防御阵地”。事不宜迟,可是,深更半夜,如此神速的退却是否可能?盛政没有把握。 “情况有变,火速向舅父大人报告。我们立刻撤兵,退至权现板扎营。” 盛政派人飞报大营,旋即召集众将部署退步。众将立即投入行动。 是夜,秀吉到达木之本,阵中再没有人比他更能吆喝的了。他有他的策略,他的策略需要喧嚣,猢狲嗓子都喊哑了。 秀吉挥动着一截青竹子,在阵地上奔跑着,边跑边喊,接二连三地发出一道道命令。他绝不走冤枉路,抄近道穿行在各个营寨之间,鼓励众将争建大功,命令快马飞奔前线,通知各路人马,自己已到达阵中,吩咐手下兵丁,不惜柴草,多燃篝火,遇到运柴拨火的小卒,他便扯着嗓门嚷嚷: “烧,猛烧,把天烧亮!” 说完,用青竹捣地,朗声大笑。一有武士从身边经过,他就又大叫起来: “明天是建功立业,千载难逢的大战。壮士,可要奋力向前呀!” 木之本大营被他搅得沸腾起来。这哪儿是打仗,活象庙会!营中肩摩毂击,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亘古至今,没有比这次仗再好打的了!” 他对聚拢在面前的众将说。敌人已经闯入我军腹地,柴田胜家害怕前线有失,连大营也慢慢向我逼近。现在已经来到狐冢,狐冢位于木之本以北七公里,盛政在木之本西侧,双方相距只有四公里。 “拉网围歼,一网打尽!” 秀吉字字千钧,一语道出自己的作战方针。为此,他将人马分为三路,其中一路负责追击盛政的前部人马,由他本人亲自率领。 “追击,追击!”秀吉一迭声地喊。众将不解,因为盛政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迹象。 “不,我已到阵中,谅盛政早已打探明白,一旦得知我到木之本,他必定仓皇逃跑。我已料定,绝无差错。” 秀吉已经摸到了柴田军的脉搏,估计盛政深夜开始行动。只要敌人退却,即可驱兵追击。追击的战斗是最有利的战斗,决不可坐失良机。 “整装,向贱之岳进发!” 秀吉命令全军,古往今来,夜战只限于奇袭,今天却是例外。夜阑更深,秀吉拔寨起程,正面向敌人发动进攻。他一夜未曾合眼。 必须马不停蹄地追歼佐久间军。秀吉引兵由木之本出发,登上西侧山道,翻越钵之锋,从贱之岳东麓上山,夜半,到达山顶营寨。 “你看,市松!” 秀吉对身旁的侍从福岛市松说。市松少年英武,此次参战,市松穿一副黑色皮绒连缀的紧身软甲,背插将旗,头戴一顶外栽熊毛的软盔。 “看到了吗?市松。” 秀吉说。俯视山下,敌军行动一目了然。佐久间军手擎火把,正在后退,队伍严整,一丝不乱。此时,秀吉前部已咬住敌人后卫,宛如小儿游戏,连轰带赶,首尾相接,紧追不捨。 “盛政孺子,果然不凡!” 秀吉不无感慨地说。此次撤退,事关重大,盛政让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战将原彦次郎断后,把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放在殿军侧翼,不停地从左右两侧放枪,狙击羽柴军前部的追击。 “领兵征战,就需要这样的将才!” 秀吉教育侍从市松说。追击十分困难,时值深夜,道路狭窄,只能从两条崎岖小径追击盛政。幸喜月光皎洁,给双方行动带来很大方便。此时天已转晴,碧空如洗,虽是一钩弯月,却显得格外明亮。随着新月初上,西风愈烈,树枝在风中飘曳,惊醒了满山新绿。 盛政成功地退至贱之岳北侧的权现坂山,在那里稳住阵脚,令一军回身与秀吉对峙,自己率前部和中军设防布阵,准备决战。布阵完毕,已是清晨六时。 直到这时候,盛政仍然相信胜利是属于自己的。盛政战必胜,攻必克的气魄鼓舞着每一名将士。全军上下士气昂扬,精神振奋,此刻还有件事情需要盛政马上去做。他必须安全接回掩护全军撤退的胞弟佐久间三左卫门及其部下。 三左卫门在贱之岳到权现坂山樑上的狭窄山路上,前后分作两队,轮番狙击,交替退却,成功地挡住了羽柴军的追击。作为理所当然的措施,盛政立刻命令断后的三左卫门撤退。 受命撤退的三左卫门仍然方寸不乱,指挥若定,兵丁将校步伐肃整,且战且走。
第108页 战机到了。 “出击!” 秀吉在贱之岳山顶上大叫,于是吹响号角,擂动战鼓,命令全军出击。羽柴军个个奋勇,如饿虎扑食杀向三左卫门。但是,羽柴军被挡了回来。 秀吉冲下山坡,催动全军,堵住退下来的前部驱兵冲杀,死死咬住敌人尾部。 尽管三左卫门一队浴血奋战,但是柴田军的运动形式是退却,在防守方面,只是抽空儿抵挡一阵,因此渐渐支持不住,不得不加快退却的速度。 “追,咬住他!” 秀吉挥军掩杀,紧紧追赶。号角,战鼓,响成一片,震天动地,秀吉终于以泰山压顶之势击溃柴田军,使三左卫门一队溃逃两公里,退至胞兄盛政布阵的权现坂山口,准备从那儿上山和盛政会合。 山坡上,盛政一部前来接应,挺枪朝追上来的羽柴军猛烈射击。顿时,山谷里硝烟滚滚,两军交火酣战一处,双方势均力敌,一时难以决出胜负。 “关键时刻到了!” 秀吉想,要打破这种僵持局面,使战况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转化,只有投入新的兵力。但是,秀吉手中的预备队用光了,身边只剩下贴身侍卫队,他决定把侍卫队拿上去。 “市松!” 秀吉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你们不必护我,沖、冲上去自己建功!” 侍从们得令,无不欢喜雀跃“嗷”地吶声喊,争相冲下山去,下到涧底,还要爬坡,坡口处聚集的敌人最多,最密集。 侍从们如一只只猎犬,分别寻找自己的目标。“贱之岳七桿枪”的美名就是这时候产生的。居七枪之首的福岛市松,混战中和柴田军第一武将拜乡五左卫门相遇,毙敌于马下斩获首级;加藤虎之助刺死敌军神枪将户波隼人;加藤孙六,胁坂甚内,平野权平,糟屋助右卫门,片相助作等人也各自立下赫赫战功。 山坡下的敌人开始崩溃,但是山坡上的盛政主阵依旧旌旗猎猎,毫无破绽。此时,太阳已经冉冉升起,两军继续在阳光下鏖战,拼杀中,佐久间手下的许多战将相继阵亡,盛政仍然顽强抵抗,全无惧色。 此时,战场上出现了意外的变化。 柴田军一将突然弃阵向背撤退。双方都大为困惑,一时难以作出正确判断。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程度,眼下对于双方来说,一鼓作气的将是胜利者,但是在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却有一将卷旗息鼓,整队引兵,脱离了战场。 撤退的是北国上将前田利家。 “利家跑了,利家跑了!” 盛政这才惊慌起来。权现坂山后有座小山,叫茂山,前田利家在茂山高地上扎下营寨,与东面神明山上的羽柴军遥遥相对。他在战术上所处的位置主要是防止敌人抄袭在前线厮杀的盛政后路。但是,前田军应景似地朝敌人阵地上放了一阵枪,便草草收兵,向山下退去。 “将军要去哪儿?” 面对盛政的来使,利家缓缓答道: “我主意已定,准备回国。” “回国?” 使者大惊。 “对,回国。” 利家只此一句,重复答道。遂抛下使者,朝湖畔方向退下山坡。去年冬天,前田利家曾作为柴田的使臣,拜访过山城国天王山上的秀吉,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利家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不,更确切地说利家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甚至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诚然,其中包含着对故友羽柴秀吉的友谊。利家是重义气,讲信用的人,曾以禀性纯厚,刚直不阿的性格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是眼下的现象未免太残酷了,他再也无法以友谊和信义作为行动的唯一准则。站在茂山山顶,通观双方战局,仔细分析各种徵候,利家得出一个结论: “柴田军大势已去!” 利家想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柴田败北,自己必然跟着灭亡。与其为主子殉葬,不如假“友谊与信义”之名,立刻撤兵,信手把人情送给秀吉,也好为自己身后留条退路。 利家引兵撤下茂山,翻过盛政背后,仅有一涧之隔的山峰朝盐津方向退去。从盐津有一条通往越前敦贺的山道,利家及其部下沿山道很快脱离了战场。 前田利家的行动在心理上给柴田军各个阵地上的冲击是不可估量的。因为先锋盛政布阵的权现坂山处在最前线,其他诸将都守在后面的大小山头上,峰巅阻隔,后方诸将无法弄清盛政在山前斜坡上和秀吉交战的真实情况,能够看到的只有前田利家的退却。 --难道前部失利了吗? 众将看到利家撤兵,心中惶惑,继而产生动摇,人心浮动,越发不可收拾。争相模仿利家,纷纷朝山下撤退。不破光治,金森长近等部旗帜大乱,弃甲曳兵而走。 后队自相惊扰,前线盛政大为震惊,亲自登上山顶,察看后方阵地,只见旗幡飘动,势如洪水决堤,满山遍野向后拥去。 “后队溃散了!” 盛政阵中诸将见后方大乱,顷刻间失去斗志,再也无心恋战,恰如雪崩在相互作用下发生连锁反应。后队散尽,惟有前部被抛在战场上,孤立无援的恐怖笼罩着贱之岳山顶,纵使盛政再发挥卓越的指挥才能,一旦人马成为惊弓之鸟,再也无法阻挡时刻准备逃跑的士兵。
第109页 “沖,冲上去就是胜利!” 站在贱之岳山坡上的秀吉,观察到敌人开始动摇,立刻大叫。随即叱咤全军,催动本阵,向陡坡上猛攻。这时,他索性扔掉帅椅,跑到地面上督战,不料一脚踩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为了鼓舞士气,秀吉故意放声大笑,吩咐左右: “拉我起来,拉我起来!” 左右见状,忍俊不禁,也跟着闹笑不已,一名侍从乐颠颠地跑过去,抱起这个小个子首领。 “把螺号给我!” 秀吉噼手夺过螺号,朝嘴上一擩,大将亲自当号手,吸足高山上的空气,冲着山顶吹响激越的号角。秀吉仍不满足,猛然跃身骑在一名壮汉肩上,使出全身力气,把螺号吹得震天价响。 ――啊,将军亲自操号! 秀吉的行动鼓舞着每一座山峰,每一片山坡,每一道溪谷的将士。剎那间,羽柴军军心大振,士气倍增。他们懂得:主人在看着自己。于是,数万大军跨过溪谷,沖向山坡,攀上峭壁,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柴田军压过来。对他们来说,既然胜负已见分晓,必须马上瞪大眼睛寻找目标,速建战功。 一旦战场形势失去平衡,那么解决战斗并不是人,而是自然趋势。羽柴军如下山的洪峰,奔腾着一刻不停地撞击着下游堤坝。 盛政的防线终于被冲垮了,秀吉接连投入一千、两千、五千兵力向山顶发起总攻。参战军队宛如猎鹰,猛烈地追击着溃逃的敌兵。 “胜利了!” 当秀吉意识到自己即将胜利时,这才感到浑身干得几乎没有一滴水分了。 “水!” 秀吉一边走,一边喊,发现一名士兵带着沉甸甸的竹筒,一迭声向那人乞讨:给这儿水喝,给点儿水喝!伸手向士兵要过竹筒。万余名将士昨天晚上由大垣星夜赶来,疲劳、飢饿和干渴折磨着他们。一停止追击,便纷纷倒在地上,数千名甲冑武士有气无力地倒卧在山野,秀吉命令士兵去山谷掘井汲水,分配给所有将士。 爬起来喝水的,证明人还活着;爬不起来的,证明人已经死去。山峰上,山谷下到处都是浑身血污的伤兵。秀吉令仆卒长去集福寺本寺,出高价买来一些斗笠和蓑衣,盖在伤兵身上,好歹遮住烈日的折射。秀吉的这种做法出于真诚,他同情伤兵的心情胜人一倍,绝不是在演戏。 “盛政漏网,着实遗憾!” 战斗间歇,蜂须贺小六之子家政说,秀吉摆摆手: “没关系!如此人物,留下他作我的家将,我要赐给他高官厚禄!” 此话在羽柴军中传开,诸将固然佩服主人宽宏大量,但是又感到没必要如此宽容。直到刚才,盛政还指挥士兵与我军激战,直杀得血肉横飞,天昏地暗,然而在硝烟还未散尽的战场上,不知道主人长的什么神经,竟说出“留下作我的家将”的话来。倘若如此仇他能容纳得下,实在不是世间凡人。 随后,秀吉引军扑向狐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胜家大营,此战顺利,易如探囊取物。柴田营中诸将纷纷逃窜,胜家身边只剩下三千名亲兵,最后在近臣的劝说下,仅引百骑冲出重围,逃往北国。 柴田胜家虽属败军之将,但仍不减昔日威风,手下百骑残而不乱。胜家提枪策马奔走在北国大道上,犹如巡视领内,从容而镇静。虽年近六十,但虎背熊腰,肩阔背挺,若头盔往下按安,还似壮年英雄。胜家向东翻过木芽岭,来到越前平原。只要走这条路,最先经过的便是府中城,府中城是前田利家的城池之一。利家已经回到城内休息,就在逃回的当天下午,手下人禀报: “柴田大人慾回北之庄,现已来到府中城城下。” “多少人?”利家问道。 “不足百人。” 利家的心境十分复杂,他在敌人面前放弃阵地,擅自退却,导致全军溃败。尽管行动不是积极的,但也是对柴田军的背叛,无异于投靠了羽柴军,从而使秀吉获得了胜利,利家心中琢磨, “怎么办呢?” 在旧织田体制下,利家是柴田胜家的幕僚,而且不是一般的幕僚,颇为主将敬重。即便是胜家,也不敢得罪他。因此,在柴田帐下,利家从未有半点儿不快。然而出于对秀吉多年的友谊――实际上,大半出于对利害得失的算计――现在却背叛了他。 “趁此时,干脆……” 左右低声进言,倘若消灭不足百骑的胜家,在秀吉面前的功绩岂不更大! 利家大喝一声,怒斥道: “岂可陷我于不义!” 作为一度助敌获胜的利家,这种喝斥实在是没有道理的。然而这一喝,确实出自诚实的前田利家的真实感情。利家拿定主意,准备在城下迎接败将胜家,犒劳士兵,让其安全通过。他重新披挂好满是战尘的铠甲,健步出城,来至城下大道,令侍从为胜家备好军凳,同时为一行人备下茶水和便饭,置于路旁。 少顷,胜家等人渐渐走近。利家只身迎至路上,叩见马上的胜家。 胜家下马,利家亲自为他搬来军凳,伺候于一侧。 “老夫有何面目再见诸将!” 不料,最先开口的竟是胜家,他垂下眼帘,说:
第110页 “往日,胜家随右大臣驰骋沙场,身经百战,二百战,从未失利,不曾尝过败北的滋味。然而,今日和筑前交战,不想气数耗尽,大败而归,如此狼狈,甚是惭愧!” 利家默默不语,胜家继续说: “多劳利家,非言语所能表达,老夫不胜感激。而今兵败势孤,无可为报……” 有关利家于茂山放弃阵地一事,胜家只字不提,或许已决定一死,胜家心情坦然,静若湖水。把失败的原因统统归于自己的命运。当然,外甥佐久间盛政的无知是酿成惨败的最大原因,可是胜家也毫不提及。 “不拘如何……”胜家说,“足下之劳,老夫已无力酬报。日后,利家可投靠秀吉!你们二人故交,倘若归顺他,他绝不会亏待于你。” 继而胜家提到人质。作为惯例,属下诸侯的人质都集中住在北之庄城。 “人质也一併送还。” 之后,利家献上菜泡饭,胜家连吃五碗,抹抹嘴,翻身上马,拖着一串马蹄声自北驰去。 秀吉在湖北取得了胜利,可惜放跑了北国总督柴田胜家。秀吉听说走了胜家,立刻取消休息,命令全军追击。假如不乘胜击毙胜家,贱之岳的胜利势必前功尽弃。秀吉打马北上,当天翻过木芽岭,行至东麓的越前令庄。传令全军扎下营寨,燃起篝火,就地宿营。对于秀吉来讲,这是征服北陆道的第一个夜晚。 令庄距利家的府中城仅十余里。羽柴军的篝火连成一片,映红半边天空,由府中城看去,近在咫尺,如抵城下,利家暗想: “莫非秀吉要来攻城?” 照理说,秀吉应该派密使前来劝降,然而却不见来人,利家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懦夫,把心一横,准备决一死战。 一攻上来,不过拼一死! 假如抵抗,弹丸小城,也许倾刻间便被剷平。但是利家仍然要血战到底,以留下武士英名。 天亮了。 城外的羽柴军开始行动。利家紧闭城门,督军上城,令士兵在城墙上架起洋枪土炮,激励众人,着急防备,片刻之间,羽柴军前部抵达城下,迅速朝两翼移动,霎时包围了城池,密集的枪弹飞向城头。城上也执枪炮还击。 秀吉自领中军,听到炮响,急忙催马来到最前线。 “停止射击,都给我退下,退下!” 秀吉令前部停止战斗,后退三百米待命。城下仅剩下秀吉一人一骑。 ――怎么回事? 城上不知缘故,骤然放慢了还击速度。少顷,枪炮声完全停止下来。城下死一般沉寂,守城士兵只要扣动扳机,足以击毙羽柴秀吉。可是,他却在敌人的射程之内跳下马来,拉着缰绳,从容不迫地来到吊桥边,扬头朝上大叫: “老夫秀吉,要找利家。你们信不信?” 秀吉担心守城士兵不敢相信城下的矬子就是羽柴军的主帅,因此伸手拔下腰间的令旗,朝城上一扬, “看到没有?这就是证据!如果再不相信,快去唤个识得我的人来!” 城上一阵骚然。不多时,城门守将高(上自下田)石见探头朝吊桥边一看,不禁惊叫道: “一点儿不错,确实是筑前大人!” 石见果断下令,为秀吉打开了城门。秀吉只身跨过吊桥,来到城里,前田军无不为秀吉的胆量而吃惊。 “利家!”秀吉迈开大步,一边走,一边喊:“利家在吗?哪位领我去找利家?” “太守请吧!” 高(上自下田)石见丢下枪,正要为秀吉引路,突然有人跑上来说。 此人名叫奥村助右卫门,认识秀吉。秀吉亲切地招呼道: “噢,是助右卫门,最近好吗?” 秀吉向奥村笑了笑,继而提到贱之岳撤兵。 “当时,没有人受伤吧,大家都没事吧?” 秀吉歪着脑袋,又急切得追问道: “怎么样,没事吧?” “回太守的话……” 实际上,多少有些伤亡。撤退时,和羽柴军发生了小规模冲突,五人战死。秀吉听完奥村的话,不禁大惊,驻足嘆道: “哎呀,真让人伤心!我再三叮嘱部下,不许朝利家阵上放枪(说得好听,猢狲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命令!),都怪战场上混乱,突易出现差错。唉,谁死了?” “太守的熟人中,小冢藤左卫门阵亡。” “啊,藤左卫门死了么?可惜呀,那可是个出色的武士!” 秀吉发出由衷的嘆息,簇拥在身边的前田军将不胜感动,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前田军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到秀吉周围。 “唉,利家在哪儿?” 秀吉迈开停下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方才派人去通禀了,主人说在客厅迎候。” “噢,在客厅么?” 秀吉步入内城,来到前田府邸。奥村邀秀吉由正门而入,秀吉摇摇头,不知为什么,他推开便门走进去,进去就是厨房。 “大人,这儿是厨房……” “没关系,见利家之前,我想先见个人。嗯,我要见阿松夫人!”
第111页 阿松是利家的妻子,后称芳春夫人,是才智过人,处世精明的佳人。 “带我去找阿松夫人!” 秀吉连草鞋也不脱,穿过厨房,咚咚咚地踏在木质地板上,不多时,来到阿松房前。深闺内室,秀吉不便跨进门坎,只好站在门外向阿松致意。 恰好阿松正坐在房内,其父筱原主事在织田家为官,早年谢世,母亲改嫁到织田王的家臣高(上自下田)家。当时,利家的父亲前田利春把阿松接到家中,收作养女,利家和阿松在一个房檐下长大。阿松十二岁时,二人结为夫妻,利家长妻子八岁。 是年,阿松已三十七岁,体态丰满,樱桃小口,面颊丰腴,细眯着眼睛,举止缓慢而不失雍容华贵。 眼下,秀吉需要首先抓住利家夫人的心。 “哦,秀吉先来告诉夫人一声,播磨的女儿,一切都好!” 秀吉对阿松说。所谓“播磨的女儿”,是指播州姬路城里的豪姬。豪姬已经十二岁。 “宁宁也再三让我问夫人好!” 秀吉宛如在唠家常,不紧不慢地说。这时,前田利家慌慌张张地从客厅跑来,要和秀吉见礼。秀吉摆摆手,说: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秀吉继续对阿松说: “此次决战,多亏利家相助,才得大获全胜!” 秀吉打算用这句话把自己的心迹和日后的关系彻底透给利家。利家和阿松会意,聚集在厨房里的家将也都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待人接物,秀吉堪称高手。眼下,他封紧嘴巴,严防柴田胜家等人的名字冒出来,处于对利家的体谅,秀吉便是避开“今后你倒向谁?”之类的露骨言语,只是对阿松说: “你瞧我穿着草鞋就跑进来了。为的是火速赶往北之庄,现在就要动身,顺便借下夫君,不知夫人肯否?” 阿松莞尔一笑,回视利家,利家也苦笑了笑。利家的长子孙四郎利长恰好在身边,孙四郎也随父亲刚自贱之岳回来,是年二十二岁,秀吉想得十分周到,遂吩咐孙四郎, “贤侄可留守府中城,保护母亲!” 然后问道: “还有剩饭吗?” 于是,他折身踅回厨房,向利家讨要剩饭。其实,秀吉腹中并不飢饿,为的是以此表示对利家的亲近,侍从要把米饭端往客厅,秀吉拦住说: “不必了,在这儿就行!” 秀吉站在厨房的土地板上连吃了三碗菜泡饭。 ――真是虎胆啊! 众人以惊嘆的目光重新审视羽柴秀吉,一名侍从不带,竞钻进敌城吞食菜泡饭! 阿松目睹此景,也不禁暗想,天下心为此人所得! 遂唤过嫡子孙四郎,叮咛道: “我儿速去准备,随父出征!城池由母亲镇守,我儿尽可在太守帐前立功!” 秀吉不久即可夺得天下,孙四郎既是前田家的长子,就应该留给秀吉一个好印象。孙四郎领命,立刻披挂停当,跑出内城,前田军已在城门会齐,被编入羽柴军前部,浩浩荡荡直奔北之庄而来。 翌日,秀吉率大军包围了北之庄,大营扎在足羽山上,可俯视城内动静。北之庄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胜家由湖北逃回,即刻召集人马,但诸侯多有叛离,人马不足三千,胜家绝望了,不得不放弃外城,把士兵集中在内城,二城和三城。 更使胜家绝望的是羽柴军冲着城内竖起了磔刑架,架上绑着佐久间盛政。盛政逃中,被士人活捉,秀吉念其英雄,欲收作部下,不曾当俘虏虐待,如今出于攻城的需要,才将他悬于半空,告知城内,敌人见盛政被擒,必然无心再战。 战斗始于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三日,胜家指挥兵丁顽强抵抗,在绝望中迎来了二十四日。黎明,凌晨四时,秀吉发动总攻,双方展开激战。直到中午,羽柴军才爬上城墙,杀进城内。胜家退入瞭望楼,仍然死战。下午四时,胜家和一家满门八十余口自杀,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炸药,同瞭望楼一起化为灰烬。 “实在不得已啊!” 秀吉注视着接连引爆的敌城,大声说。是要大声说,必须让手下诸将都听清楚。因为秀吉麾下不少人和胜家交厚,甚至有人委婉地恳求他留下胜家的性命。不无辜杀人是羽柴秀吉自织田时代以来驰骋各个战场的一大特点,而今仿佛成了他向天下炫耀的政治标籤。可是,唯独胜家例外。不管怎么说,胜家是织田王的首席家臣,在织田家的部将中,至今仍然享有极高的威望。假如饶其性命,日后必然成为统一天下的巨大障碍。所以,非杀掉他不可! “为了天下太平,恕秀吉无情了。” 秀吉又大声说道,眨眼间,瞭望楼在大火中塌落下来。最后一包炸药把瓦砾,菸灰掀向天空。身边一将询问秀吉: “柴田大人真的死在里面吗?” 古往今来,伪装自杀,乘机逃走的大有人在,那人进言道: “是否查看一下?” 秀吉摇摇头,说: “无需查看,倘若胜家是只顾活命的鼠辈,绝不会得到右大臣的重用!” 说罢,秀吉撇下余烬中的北之庄,就近歇了一宿。二十五日,秀吉就引兵前去平定加贺。
第112页 第二十二回 定计谋秀吉大度拒诱惑盛政捐躯 柴田胜家从地球上消失了。 这个秀吉在织田家最大的竞争对手的灭亡,是秀吉生涯中的一件大事。 秀吉引兵朝加贺进发。一路上,昔日的挚友,一度是敌人而今是部下的前田利家以仰慕的心情,打量着坐在马上的故友,不禁嘆道: “一切都变了!” 的确变了,胜家的死为羽柴秀吉除掉了束缚他的意志、行动和才能的织田偶像。从今以后,他可以尽情地施展自己的谋略,再不用顾忌任何人。宛如一只脱掉壳的蝉,可以张开自己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他完全自由了。 秀吉策马而行。山川和山野已是初夏景色,阳光璀璨,地气升腾,大路左侧时而可见湛蓝的大海,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贺贺平原。 “加贺一地,或许可以不战而得。” 利家说,加贺和利家的领地能登毗邻,国内的城主和地方武士有不少是他的朋友。前田利家已把家臣派往各地,说服众人归降羽柴军。 “若得加贺,你去掌管!” 秀吉已向利家讲明,因此利家不得不把平定加贺当作自己的事情,认真去做。 “加贺一日内即可平定,然后可以火速进兵越中!” 越中不比加贺,领主佐佐成政,字内藏助,以富山为居城,是织田王的开国老将。此人性格粗犷豪放,勇猛异常,名扬海内,且征战之余,常读儒书,熟悉政治、伦理,昔日颇得信长赏识。安土时代,信长常请他到卧室闲话,这是佐佐成政享有的特权。 信长令佐佐谈古论今,为日后治世提供参考。佐佐满足了主人的要求,针对信长任躁暴戾的性格,极力谏道: “不日,大王即坐天下。凡为人君,关键是积德行善,广施仁义,泽布于黎民,乃至一介虫豸。” 信长没有发怒,似乎只有佐佐的话,他才能虚心地听进去。 从年轻时代起,佐佐成政就讨厌秀吉,几乎成了生理反应。他骂秀吉是“阿谀小人”,按照儒教提倡的忠义、笃实、正直的道德标准,秀吉似乎完全合格,又似乎完全脱离了儒家的道德规范。总而言之,羽柴秀吉这个人是无法用儒家的尺度去衡量的。 佐佐成政具有狭隘的根深蒂固的儒教人生观。在他眼里,讨伐光秀以后的羽柴秀吉是难以饶恕的恶棍,罪不容诛的歹徒。因为人们看得非常清楚,秀吉的目的是篡夺织田政权,所以佐佐成政狂热地支持柴田胜家,以求剷除十恶不赦的猢狲。不幸的是,佐佐没有参加关键的贱之岳之战,越后的上杉景胜拖住了他。他不得不留在越中,抵御东邻的袭击。 前田利家认为痛恨秀吉的佐佐成政必然以越中一国为屏障,依靠勇猛和卓越的指挥才能抵抗秀吉。因此利家建议,应该率凯旋大师扑进越中,攻佐佐于不备。然而,秀吉却出人意料地说: “利家,无须用兵。” “为什么?” 利家盯住秀吉的脸,不由问道。 “……” 秀吉沉思片刻,似有感触地说。 “嗯,昔日右大臣用兵即是范例。在进攻甲州武田时,把武田军击败于长筱,当即回师并不曾穷追逃进甲州的武田胜赖。” 道理很简单,长筱惨败,胜赖已失去部下的信任。贸然侵入甲州,甲州必定同情胜赖,拼死抵抗,好端端的甲州将化为一片焦土,信长害怕失去人心,犯了众怒。而今,瓜熟蒂落,胜赖死去,武田家日趋衰亡,果然应了信长的算计。 “不过,此番……” 利家还是不懂,佐佐成政和胜赖的条件、处境截然不同,他不是落荒而走的败将,而是一头还未伤着筋骨的雄狮。 “不,十分相似。虽然佐佐没有受伤,但他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 是的,佐佐成政三面受敌,已被敌人的铁环死死套住。北面,是能登的前田利家,西侧有加贺的羽柴大军,东邻是越后的上杉景胜。在三面夹击的铁围之中,不论佐佐怎样挣扎,都无力挣脱灭亡的命运。倘若乘人之危,重兵压境,佐佐成政必然以死相拼。俗话说,穷鼠啮(338)! “况且,我与成政昔日是朋友,我深知那人的脾性,怎么忍心和他交兵?” “可他却视你如仇敌!” “是么?” 不知为什么,秀吉似乎感到特别滑稽,捧腹大笑,险些从马鞍上滚落下来。 “我喜欢他!小鱼有小鱼的见识!” “啊,成政是小鱼吗?” “我爱小鱼!本想用网把它捞起来,精心餵养。小鱼却不知真情,讨厌渔网,一时发怒,哧熘一声逃走了。” 利家闻听此言,放下心来,秀吉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佐佐有意投诚,不仅可以保住领地,甚至还可能得到更多的封赏。 秀吉领兵进入加贺尾山,入城当天,国内的大小诸侯即来参拜秀吉,为新主人庆贺胜利。果然应了利家的预言,一天之内便平定了加贺。 是夜,一支火把由远及近,慢慢向尾山城靠近,守城士兵正在疑惑,一名壮汉已到篝火附近,在火光的映照下,但见那人身着便服,仅带一名牵马随从,身材高大,双肩耸起,十分强悍。仔细端详,来人已非壮年,火光映出他满脸刀刻般的皱纹,雪白的鬍鬚证明来人已是年近七十的老者。
第113页 来人在城下高喊: “认得老夫吗?我是越中的佐佐成政。速去告诉你家将军,说我来了!” 士兵大惊,慌忙报知城门头领。守城将校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城报告,秀吉闻报却毫不惊慌。 秀吉早就知道,利家派使臣前往富山,一定是使臣抵达富山后,详细叙述了秀吉对待佐佐成政的看法和态度。因此,原准备决一死战,而后自杀的佐佐成政才跑来投奔秀吉。其实,行军途中,秀吉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在利家面前作戏,故意大笑的。 佐佐成政果然来了。 秀吉略一沉思,仿佛在考虑如何进一步施展自己的演技。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蓦地走到廊下,一边走,一边整理夜服。来到院前,登上草鞋,仍然一言不发,侍从大谷纪之介追上来。 “照着亮!” 秀吉吩咐着,独自走下内城台阶。纪之介慌忙找来火把,转身追上秀吉,大声问: “大人,带多少人?” 怎么能让征服天下的大帅一个人走出城呢?然而,秀吉扯起嗓门儿,沖纪之介说: “当年一起在右大臣帐下共事的老朋友,单人独骑来到城下,我带许多人去,岂不是不近人情?” 黑暗中,侍从们正从四处向秀吉走来。秀吉知道方才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不久即可传遍天下。他已把天下当成自己的舞台,因此必须时刻留心自己的演技,把握世间的反应。 石阶下是一片方形平地,秀吉让侍从们在那儿等着,自己慢慢打开缀满松针的城门。来到城外,吊桥对面站着佐佐成政。 “哎呀呀,是成政!” 秀吉抢步上来,来不及寒暄,便紧紧握住佐佐的手说: “来得好哇!” 二人相对而立,佐佐成政默然不语,他没有预想到会出现这种情景。尽管单骑来降,可他很不放心,一旦进入尾山城就成了敌人的口中食,说不定会被捆起来杀掉。然而,秀吉却象迎接挚友似地只身来到城外,身边侍从只有擎着火把的大谷纪之介。一来表示没有恶意;再者,秀吉把自己置身于和佐佐对等的危险境地,只要佐佐有意,伸手就可以抓住秀吉的脖颈,用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秀吉仿佛要送给对方刺似的,故意挺起肚皮,仰望着天空,满头的星斗尽收眼底。不久,秀吉即可把星空下的大地全部夺到自己手里,秀吉欲向佐佐成政开句轻松的玩笑,可是没有想起来。佐佐的态度总是过分严肃,他不懂得什么是玩笑,这使秀吉感到非常棘手。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谈到双方和解。 “越中仍为足下的领地。来日有了无主的领地,再行加封。还要进京一趟,请朝廷赐你一个官位。” 这是超出常理的好条件!作为佐佐,只能表示感谢。他也这么做了,但声音嘶哑,连连咳痰。 “那么……” 佐佐说。作为战争上的惯例,乞降就要送上人质,佐佐自然不会忘记。离开越中时,他带来了不满十岁的次女百合,现被留在城外的小坂口,成政把此事告知秀吉。然而,秀吉的态度越发使他感到意外。 “成政,你我患难与共,可谓莫逆之交,何出人质一说?岂不见外!” 秀吉口口声声称对方为老朋友,为的是表示自己对佐佐的亲近,而佐佐本人却感到刺耳,感到气愤,不由地在心中骂道: “这猢狲玩什么花招!” 对于佐佐成政来说,最有价值的是门第。他从来也没有把猢狲当作自己的老朋友。 “不过……”佐佐冷冰冰地说,“送人质,乃军界惯例,太守不收,老朽委实作难!” “说的也是。” 秀吉佯装沉思。实际上,他的方案昨天就已定下了,而且告诉了前田利家。少顷,秀吉蓦地抬起头来,说: “这样吧,与其作人质,不如我为令爱寻个如意郎君。正好前田利家膝下有一子,名叫利政,甚是英俊。待令爱长大几岁,我为二人主婚,百合小姐可暂时送往利家府上抚养。” 实际上还是人质。不过,这样做要比作人质的境遇好得多。 “就这么办吧。” 佐佐依然冷若冰霜,对秀吉的好意丝毫没有感激的意思,只是心事重重地低着头。 二人站在城下,谈妥了有关和解的一切事宜。可是,秀吉不好在路上打发走这位新来的同盟者。 “今日天色已晚,请入城暂歇,利家也在城内等候。不知意下如何?” “不!” 佐佐一口回绝,浓重的夜幕也遮不住他厌恶的表情。 “谢将军厚意,改日再来叨扰!” 佐佐暗想,今晚随猢狲进城,岂不要白白送掉性命。 “老朽即刻返回城中,只把小女留下,烦请转告利家,请他派人去小坂口接走百合。”佐佐事务性地说。 “成政!” 秀吉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佐佐以老人少有的敏捷,健步走向坐骑,说了声,“打扰了,”便翻身上马,嗒嗒嗒后退几步,拔转马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哼,不识抬举!” 秀吉爬上通往内城的石阶,心中好生不快。回到府中,他立即把利家叫来,告之会谈的结果,随后神情疲惫地走进卧室。不知利家想什么,慌忙跟了进来。
第114页 “刚才的事……”利家急切地问,“佐佐投诚,是否出自真心?” 利家显然很不安,这位忠实的朋友,笃定佐佐日后必反。面对利家的不安,秀吉必须作出答覆。猢狲本来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可是如今,他不知道应该对利家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满脸挂着暖昧的微笑,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让利家去猜测。 果然,利家似乎从秀吉的沉默和表情上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施一礼,退出卧室。利家按照自己的思路揣度着这位新主人:秀吉不过照顾整个北陆的局势,和佐佐暂时结下同盟。一旦稳住北陆,必定回过头来讨伐佐佐成政。利家辞去,秀吉呼唤侍从。 “纪之介!” 纪之介应声来到床前。秀吉令他揉腰。这种情况着实少见,秀吉确实常腰疼不过,为他按摩的都是就近找来的年轻女人。如果秀吉高兴,便让女人陪宿,他不喜欢另人碰自己的皮肤。 “我腰部发硬!” 秀吉说。纪之介乘觉,手指尖急忙用上气力。秀吉弓着背,象只虾米,眉头皱得打成了结。 “疼吗?” “不,我在想其他事……” 秀吉咕哝道。他在考虑佐佐成政的事,对于秀吉来说,越后的上杉景胜、山阴山阳的毛利氏,还有盘踞在本州各个角落,以及九州、四国的非织田势力,是比较容易降服的。与之相比,最难驾驭的是原来的同僚,旧织田王的势力。佐佐成政就是最典型的代表。秀吉心想,利家的大脑似乎出了毛病,以为我要杀掉成政。 “哼,杀他干什么!” 秀吉声音虽低,语调却似吶喊。纪之介大惊,两只手从主人腰间缩回来,秀吉摆摆手,说: “没什么,接着揉!” 他把脸转向纪之介,亲切地说。纪之介退下一步,深施一礼,然后双膝蹭近主人,又按摩起来,秀吉重新回到自己的思绪之中。 非但不杀他……秀吉想,我还要让这个讨厌我,甚至想杀害我的小心眼儿活下来,让他住琼楼玉阁,着绫罗绸缎,让他成为日本第一流的诸侯。 秀吉怒不可遏。回想自青年时代和佐佐成政的接触,一幕幕尽是不愉快的往事,特别是佐佐刚才的态度更让人气愤。 不过,秀吉准备忍下心中的不快,他早已习惯了。跟随信长半生的体验,使他能够轻松地处理好对待佐佐这类人的感情。 秀吉努力劝慰自己,眼下,自己的任务是征服日本六十余州,而不是报私怨,惩罚佐佐。为了夺取天下,秀吉需要倔强的佐佐成政。 他既不需要佐佐成政的武艺,也不需要他那点儿势力,更不准备把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叟作为自己的手足去驱使。他需要利用佐佐成政来博得世人的好评。人家都知道佐佐一直讨厌秀吉,至今仍然深恶痛绝,而秀吉则捐弃前嫌,不仅赐给佐佐固有的领地,而且日后还要另加封赏,使其地位更加显赫。这一消息将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天下。四方英雄听到此信,必然放弃对秀吉新政权的疑虑,相信自己也可以得到赦免,遂打开城门,放下武器,归降秀吉,秀吉将全部准降。若象信长那样採用一一消灭敌人的方式,征服日本六十余州,岂不需要几十年的岁月!总之,秀吉打算粗粗荡平天下,先搭起一座骨架,待确定了政权之后,再重新调整,逐步巩固。事不宜迟,为速定天下,必须让割据四方的诸侯对自己的领地放心;必须向天下人显示出自己博大的胸怀,超出常人的宽容。佐佐成政是昭示海内的绝好材料。利家是想不到这一步的。 秀吉想定安邦大计,慢慢地睡去。大谷纪之介招呼自己的伙伴,把秀吉抬到床上。 秀吉急急赶路,他想早日到达京城,把平定北陆的消息公布于天下。尽管四处还盘踞着许多敌对势力,但他打算马上建立起自己的政权。 秀吉厚待故友,把加贺半围及尾山城,还有能登一国统统赐给了前田利家,对其长子孙四郎利长另外加封加贺松任四万石。秀吉要把天下最耿直的利家培养成羽柴政权的柱石。 四月末,秀吉由加贺起程,经越前北之庄,近江长浜,安土,抵达坂本城,是时五月十一日。 在坂本城,秀吉见到近江领主丹羽长秀。 “此番获胜,全仗仁兄之力!” 秀吉对丹羽深表谢意,并加封越前一国。之后,丹羽设便宴,款待秀吉。席间,丹羽长秀直呼秀吉名字,谈吐随便,全无顾忌。这也难怪,论地位,丹羽长秀始终居秀吉之上。即便是贱之岳一战,丹羽也不曾投奔到秀吉帐下,只不过作为援军,从侧面向柴田军施加了压力。不过,秀吉暗想,今后他再持这种态度,就不妥了! 秀吉已经赐给丹羽长秀越前一国,丹羽也高兴地接受下来。既然受封,便被纳入秀吉帐下,既然是秀吉的臣民,就应该恪守君臣之礼。丹羽长秀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出于多年的习惯,讲话时还没有改过口来。可是在座次上,丹羽长秀仍居上座,对秀吉居下首颇有些理所当然的神情。 秀吉暗暗叫苦,束手无策,因为织田家依然存在,丹羽长秀和秀吉携手拥立的信长嫡孙三法师照旧住在安土城。虽然刚满三岁,还没有正式继承织田江山,但是只要不废黜三法师,丹羽长秀和秀吉永远是织田王的家臣;只要不推翻旧织田体制,秀吉将永远屈居于丹羽长秀之下。
第115页 要想砸碎旧体制,必须搬出比织田王更具有权威的朝廷。假如秀吉进京,获得更高的爵位,便可凌驾于织田王之上,何愁不能压过丹羽长秀?关于疏通这方面的关系,秀吉没有怠慢,已经派人赴京,投书于有(344)情的司徒菊亭,请他在宫内活动。秀吉到京,即可被封为从四品下,能补个参议,成为堂堂正正的朝臣。到那时,秀吉便是天子的高官,再也不是无官无爵的织田三法师的家将。 “象你这样的英雄,可不多见啊!” 丹羽长秀不无感慨地说。秀吉佯装大醉,趔趄着上半身,小声说: “哪里哪里,事出意外,连我也没有想到。”接着,他又向丹羽长秀小声说道:“当初,我与足下在右大臣门下时,足下位于秀吉之上,而今秀吉送给足下领地,岂不意外?”秀吉赐给长秀的领地,除近江外,又加封越前一国,共计一百二十三万石!封赏之大,足以令世人瞠目。 长秀默然,俯看沉思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 “不胜感激!” 长秀离席,起身入厕,唤过待客的家将,令其改正秀吉的座次。片刻之后,长秀重新入席,仍自然地退于下首。 秀吉改坐上座,只字不提换座的事,继续谈笑风声。 “丹羽大人未受官爵,趁此机会,须越前太守如何?” 秀吉摇着蒲扇,驱赶着蚊子说。信长在世时,长秀因辞官爵,至今仍然是一介布衣。当下,长秀微微抬起头,问: “那么,您呢?” “噢!”秀吉略一颔首,“我明日进京,参拜皇上。天子会封我为从四品下参议的。” 越前太守,官居从五品下。同是朝臣,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务必请您同意!” 秀吉说。对他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他和信长不同,信长自领织田王,身边拥有一大批俯首听命的家臣。可是秀吉手中只有几名心腹家将,其他将领都是往日的同僚,为把他们收作家臣,纳入新秩序,就必须借天皇之威,同做朝臣,使其家臣化。丹羽长秀是旧同僚的代表,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接受五品太守一职。 “怎么样?” 秀吉的语气格外认真起来,长秀无力辞退,沉重地低下头去,说: “我同意就是。” 可以说,从这时起,丹羽长秀就成了秀吉的家臣。 羽柴秀吉竭力炫耀自己“不无故杀人”。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以对敌人博大的宽容逐渐布影响于天下。不过,也有例外。人马还在北陆时,秀吉便透漏告于利家。 “有一个人,非杀不可!” 利家忙问何人。 “信孝!” 利家骇然。信孝是信长的三子,柴田胜家的同盟者。秀吉之所以预先告诉利家,为的是不使利家到时候因震惊而对自己失望。他召集其他织田王的诸侯,详细讲述了必须杀掉信孝的理由,以期得到众人谅解,相信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利家及织田王的旧臣心中惶惑,可是羽柴秀吉态度很坚决。 “留下他,岂不毁掉三法师殿下的江山?” 所谓“三法师殿下的江山”,当然是个幌子,谁都知道三法师是坐不成江山的。实际上,后来三法师改名织田秀信,被任命为中纳言( 官名,是太政官的次官),领歧阜城及美浓一国,只不过作了个丰臣政权下的特殊诸侯。不过,对当时的秀吉来说,“为了三法师殿下”就是他的金字招牌,是正义的象徵。这是公开的谎言,而公开的谎言即是政治,旧织田家的众臣明知道是假,却甘心服从,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政治。众所周知,信孝的存在比三法师更危险,在信长的孩子里,信孝多少有点儿锐气,也正是这锐气,使他陷入不幸。 ――猢狲欲篡夺织田江山! 信孝一直猛烈地抨击羽柴秀吉,信长嫡子的指责比他人更具有风量。柴田胜家兵败,共同战线崩溃之后,歧阜的信孝仅剩二十七名家臣,其余全部降了秀吉。信孝在战中难以存身,遂熘出歧阜,逃进知多半岛。秀吉没有亲自追捕信孝,他极力怂恿信长次子信雄, “信雄,你去追!” 信雄日夜梦想依靠羽柴势力继承织田王位,自然乐意杀死自己的竞争对手――胞弟信孝。信孝已陷绝境,栖身于尾张,知多郡内(346)见到次兄信雄派来劝自己剖腹的使臣,再也无力挣扎,遂自杀身亡。 五月三日,秀吉正欲离开近江坂本城,奔往京都,接到此信,告知丹羽长秀。 “信孝已自戕,随先主而去!” “天下幸甚!” 长秀应酬了一句,再不讲话,秀吉也小声道:“我也有同感。”二人默然,秀吉起身赴京。京中有一败将――胜家的外甥佐佐间盛政,正算着他发落。 盛政兵败贱之岳,钻进山间小路,向北逃窜。来至敦贺,发现一片茅舍,盛政进去讨要艾绒,欲熏灸解除疲劳。百姓们以为可发横财,于是互相通报,持棍棒粪叉将其团团围住,欲杀掉疲惫不堪的败将,向羽柴军讨赏。盛政羞于为农夫杀害,急忙喊道, “不要杀我,把我捉了去,带给羽柴秀吉,能得到更多的赏钱!”
第116页 盛政丢下佩剑,倒在地上,百姓们把他绳捆索绑,交给羽柴军的一对人马。 秀吉平定北陆之后,即令人把盛政关进宇治的槙岛城。不一日,秀吉来到敦贺,令捕捉盛政的百姓前来问话,众人以为可以得到重赏,遂争先恐后地拥进大帐,共十二人。秀吉让众人跪于大堂,然后亲自降价来生近前,蓦地问: “盛政何罪?诚然本官重赏过杀死明智光秀的百姓。光秀之罪,天下共知,百姓恨其不义而杀之,岂可不赏?而盛政仅兵败于湖北,何罪之有?况且,盛政是领主柴田胜家的外甥,尔等身为臣民,不思报效,却敢谋算自己的主人,着实可恨,该当死罪!”秀吉斥罢,令人贴出布告,把十二名百姓拉向河滩斩首。 可怜十二名百姓成了羽柴秀吉政治上的牺牲品。秀吉已爬上羽柴江山的“山腰”,不日即可面南为尊。现在需要为未来的江山建立崭新的秩序,努力恢复国君的尊严,在习惯于乱世的臣民中植下对王法的敬畏。作为统治者,羽柴秀吉不是以法律条文或道德文章布告于臣民,而是以十二颗血淋淋的人头震慑天下。 此外,羽柴秀吉刀使两面,利用武士毛受庄介大做文章。毛受庄介字家照,尾张春日郡稻叶村人,早年随柴田胜家征战,任千总兵,食禄三千石。胜家在湖北山区被秀吉击败,欲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庄介恳请胜家将大旗交给自己,然后扮作主将,让胜家逃出,自己则留在战场上,指挥残兵拖住敌人,最后战死沙场。 秀吉攻下北之庄时,找到毛受庄介的遗属,赐给禄米,抚养庄介幼小的遗子,大肆颂扬其父的忠义。他要用褒奖敌人的方法把自己的意图哓喻天下,从而把四方武士统统纳入以忠义为基石的轨道。他估计,消息一旦传开,所产生的力量是巨大的。 却说,秀吉凯旋回到京师,唤过蜂须贺彦右卫门,令其劝说盛政归降。彦右卫门立刻来到宇治槙岛城,见过盛政,极尽礼义,告诉他秀吉的打算,待平定九州,一定赐给将军肥后一国。肥后是九州的第一粮仓,每年可收穫五十万石谷物。然而,盛政毫不动心,一口回绝说: “要它何用?盛政是柴田胜家的家臣,既然舅父大人已死,我自己绝不贪生!哪怕送给我天下,我也断然拒绝。如果秀吉真的赐给我肥后,我也会以肥后作根基,荡平九州,攻进京城,杀死猢狲,以解心头之恨。总之,请足下回告羽柴,再勿多言!” 彦右卫门回报秀吉,秀吉仍不甘心又令浅野长政前去劝降。仍不果,盛政的语气比上次更加激烈,秀吉终于死了心。 “既然如此,赐其自裁!” 按照惯例,对败将应处以斩刑,令其剖腹是对俘虏的特殊恩典。然而,盛政毫不领情,断然驳回。 “败军之将,只求斩首!给老爷我套上销枷,押上囚车,作为天下头号死囚,游遍大街小巷,示众于京师。只此而已,别无他求!” 秀吉应允。为向世人显示自己对盛政的好意,特赐给他上等面料的武士装两套。盛政看过,大发怨言: “颜色太素!既然羽柴要送人情,老爷要定做。做一件赫然醒目,红赤赤欲燃的猩红氅,而且要有大型豹纹,内衬束袖红绫子小袄。” “好的,好的!”秀吉连连点头,以尾张土话满口答应,“若要醒目,可做敞口锦衣,金丝镶边!” 秀吉即刻吩咐下去,令人裁制,送于盛政。大概戏装也没有如此华丽。 五月二十二日,盛政被押进京城,游街示众。囚车出发时,盛政呵斥刑吏: “捆得不紧。紧好绳子,不许留半点儿缝隙!” 刑吏重新将绳索捆牢,囚车推出路口,示众于街头巷尾,围观者达十万之众。盛政昂首挺胸,大义凛然,所到之处感嘆声不绝于耳。同时,秀吉劝降盛政的始末传遍京城。众百姓开始对这位新统治者产生了好感。盛政以生命捍卫了自己的节操,秀吉则通过行刑向世人宣告了自己以k宽大为本的施政方针。是日,盛政断头于河滩。 ――羽柴气度,可吞沧海! 京中僧侣议论道。秀吉期待着自己的决策产生影响,更想知道这一影响对沉默在东海地区的德川家康所产生的效果。 第二十三回 信雄东海联家康德川羽黑首战捷 织田信长的次子信雄,嗜酒且一喝就醉了。醉了,便对侍女及僕人们说: “让我舞上一回吧!” 信雄爱舞,可以说是其父的遗传。当年织田信长舞姿刚劲,对乐曲颇有灵感,虽然没怎么学习,但只要有动听的曲子,便能跳出优美的舞姿来。 信雄的身段不比信长,面颊肌肉无力地垂下来。从脸上找不出半点儿父亲的影子,只是好舞,其父成年后便辞退了舞师,而信雄却一直把舞师留在身边,每日演练。 ――信雄要当戏子吗? 有人在背后讥笑说。一天晚上,信雄舞得兴起,久久止不住舞步。待结束之后,家臣津川玄番等人谏道: “主公切不可沉溺于舞乐!” 信雄闻听此言,傲然道: “你们知道什么!我要继承织田江山,称王了!” 糊涂蛋!津川毫不掩饰地露出轻蔑的神色,问:
第117页 “称王之后,主公要作些什么?” “噢,请京里的朝臣看我跳舞!” 信雄的这番话,不仅传遍居城清洲,而且传遍各国,成为众人耻笑的话柄。 织田信雄是秀吉的人。去年,即天正十年九月,在所谓的清洲会议上,胜家欲主信孝,秀吉力挫胜家,结果立三法师为主。事情的成功,多亏信雄支持。同时,信雄通过秀吉的言辞和态度,得出一个结论,并对内宅的女人们说: “秀吉打算让我坐天下!” 在羽柴秀吉接幼主入安土时,曾劝请信雄: ――务必请您扶持幼主! 信雄认为:三法师还是吃奶的婴儿,这“扶持”的含义,岂不是让自己处理天下事务?但他并不感谢秀吉,秀吉不过是之父的家将,家将粉身碎骨,报效主人是理所当然的,主人尽可悠闲地旁观。豪门出身的纨绔子弟根本不知道还会有其他变故。 结果,内战突起,羽柴秀吉和拥立织田信孝的柴田胜家交兵。秀吉得胜于北陆,进京受爵补为从四品下参议,成为显赫的朝臣。 直到这时,信雄才警觉起来。不,是受了亲信的点拨才明白。搞不好,羽柴秀吉很可能篡夺织田江山!这官爵来头不小,秀吉官居四品,是尊贵的朝廷命官,而信雄不过一介布衣!假如信雄赴京,岂不要啃秀吉的靴子根儿? 可是,信雄惶惑的心很快得到了慰藉。剷除胜家之后,秀吉论功行赏。信雄未派一兵一卒,秀吉却慷慨地把泷川一益的旧领地全部送给了他。此间,津川玄蕃、浅井新八和冈田长守门等各家臣替信雄处理对外事务,随着和秀吉接触的机会增多,三人开始对羽柴产生了好感。 “信雄就是那样的人!” 秀吉说。单凭“就是那样的人”,织田家的家臣们足以理解秀吉的心思――信雄是个庸人! “因此,请三位辅佐信雄,切莫误入歧途!” 秀吉对津川玄蕃等人充满了信任和友情。秀吉一句话,使通晓世故的三人明白了乱世的道理:信长的政权因其本人的死亡而消失,信雄的奢望,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今后的天下不是由织田家的人去继承,而是由堪当此任的英雄去夺取。这些旧织田家的家臣没有中世纪的武家思想,也不象其他诸侯家的家臣,一味地崇拜血统,他们是力量的赞美者,所以,三人极其自然地意识到,天下必为秀吉所得! 他们认为,应该让自己的主人信雄从梦幻中醒悟过来,应该让他满足于现有的荣誉和与这荣誉相当的巨大封赏。 “另外,请信雄收下信孝的领地。” 秀吉对津川等三人说。总之,秀吉平定北陆之后,织田信雄获得利益最多,连同信孝的旧领地,足有上百万石。 对此,世人深感不解,一时间各国轰动,都羡慕信雄交了鸿运。信长的鼎盛时期,其势力下的领国共有四百万石,信雄一个人占去其中的四分之一? 但是,从这一时期起,信雄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天下,必须靠武力去夺取! 内宅的女人,乐师和近臣们纷纷为信雄出谋划策:――羽柴秀吉用汗水打下的江山是不会轻易送人的。既然我们拥有百万石的实力,要粮有粮,要人有人,而且名正言顺,何不趁此机会独立? 在谋事们的劝说下,信雄决心独立。为此,必须对那些被秀吉收买过去的家臣绝对保密,关键时刻应该杀掉津川等老贼。信雄非常自信,只要起事,一定能够成功。因为自己是信长的儿子,自己向秀吉挑战,原来屈服于秀吉权势的各路诸侯都会闻风响应,转身投靠自己的。而且,信雄有许多交往密切的亲戚和朋友。譬如,在织田家的诸侯中势力最大的池田胜入和先主是一个奶妈带大的异姓兄弟,和织田家的关系自然不比寻常;前田利家的长子孙四郎利长的妻室是信雄的胞妹;信雄和蒲生氏乡,中川久政的关系也不同一般。信雄估计,不,他的谋事们估计,这些人都会支援信雄的。 尽管信雄愚钝,但他也明白,单靠别人支援是难以取胜的。夺取政权,自己不仅兵力不足,而且自己以及身边的亲信都没有统兵打仗,指挥千军万马的才能。 天正十一年早春,信雄的谋事们再三向主人举荐三河太守,东海霸主德川家康。 天正十一年,家康刚满四十岁。和织田王结盟二十年,身经百战,使他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认为世上没有象自己这样杰出的人物。论才干,自己只是不如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如今二人已死,除羽柴秀吉外,自己再不必惧怕任何人! 本能寺事变后,仅二十余日,家康便夺取了甲斐。甲斐的获得,不仅使家康增加领地,而且还为他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实力。因为他得到了甲州兵,他们受过武田信玄的严格训练,个个体魄健壮,武艺娴熟,通晓武田家的兵法,进如尖刀,退如铁盾,攻守有方,善长野战。如此生力军,家康一下子得到五千人。 家康令强悍的甲斐人单独组成一对,派大将井伊直政率领军装号衣和当年的武田军一样,红头盔,红铠甲,连旗帜也火一般鲜红。名称照旧,依然号称“赤军”。 ――赤军是我的一把锥子! 遇到战争,家康要用甲州军这把锥子打开缺口,刺进敌阵。他本人则通过武田家的遗臣,了解从布阵方法到行军队形,兵站的配置,然后细心琢磨,一一吸收到自己的军事思想里。
第118页 目睹家康的行动,控制着关八州的小田原的北条氏大惊。 ――莫非家康觊觎关东? 他怀疑家康有野心,遂举兵进攻甲州,两军在乙骨原发生小规模冲突,家康立即派人通报了自己的本意,谋求和解,北条氏释然,二人签定了领土协议。家康在北条氏的谅解下取得无重兵把守的信州,北条氏在家康的默认下进军上州。总之,家康于本能寺事变后,仅二十余日便占领甲州,第五个月取得信州,不足半载,便跃居为三河、骏河、远江、信浓、甲斐等五国之王。 翌年,即天正十一年,家康停止领地扩张,专心治理新领地。其间,秀吉活跃于中原,五月消灭柴田胜家,把北陆掠到手,即刻南下,入近江,返回京都。 ――羽柴会膨胀到什么程度呢? 家康感到了秀吉的威胁,立刻试探性地进行了第一次外交接触,以祝贺胜利为名,派首席家臣石川数正为使,以天下珍宝“梅花茶叶筒”相赠。 秀吉大喜,视数正如天竺降临的活佛,盛情款待家康派来的友好使者,观宴之后,邀入茶室,秀吉亲自沏茶,捧到数正面前。 “数正乃吾之弟也!” 秀吉之言,使数正大惊。这位曾经沧海的三河人犹如一路上一块五彩云,飘飘然格外惬意,甚至向秀吉的近臣吐露说: “所谓主人,应如斯人!” 回国后,石川数正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亢奋,忘记了所处的位置和场合,竟在家康面前说: “如此人物,日本再没有第二个!” 家康默默地听罢,未露声色,帐下的诸侯则面有愠色,怀疑石川数正为秀吉收买,心怀二志。一时间谣言四起,苦了这位德川重臣。 此后,家康一如既往埋头经营东方,至少表面上没有西征的迹象,仿佛忘记了羽柴秀吉的存在,断绝了和他的一切来往。 但是秀吉一刻也没有忘记家康,继石川数正之后,家康再没有派使臣进京。秀吉在当事人不在的情况下,奏请天子,封德川家康为“正四品下左近卫权中将”,时乃天正十一年岁暮。翌年二月,秀吉再次奏请天子,为家康晋爵,赐其为从三品参议,京中朝臣骇然,无不纳罕,议论不止。秀吉也是谏衣大夫,不过从四品下,家康比秀吉的官阶还大一级!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其弟小一郎,百思不解,求见秀吉于卧室,屏退僕人,询问道。而秀吉处之泰然,漫不经心地说: “区区小事,何必大惊小怪?” 的确,官爵象徵日本人的地位,秀吉不曾受人託付,却主动把德川家康推到了自己之上。家康在东海,领国会欣喜若狂,乐不可支的。依照惯例,凡加官进爵,必然要进京参拜天皇,拜访朝中显臣,以谢圣恩,家康岂可违背古训? “目的就在于此。” 秀吉说。家康离开东海防线进京时,正是秀吉使出荡人魂魄的绝技,降服东海霸主的绝好时机。秀吉有足够的信心,对他来说,只要家康进京就行了。在世人眼里,家康进京本身就意味着投奔了羽柴秀吉,成为羽柴名下的一员。秀吉也就达到了为家康晋爵的目的,似如此虚设的官职,又怎能影响到秀吉的面子和威望呢? 奇怪的是,家康没有进京。 初受正四品下左近卫权中将时,他仅对报喜的使臣客气了几句,甚至没有理睬秀吉。第二次晋爵,家康依然不睬。 “此人不可小觑!” 这时候,已经移往大坂城的羽柴秀吉才感到三河那个肉敦敦的小胖子是个可怕的人。秀吉心一想,应该重新认识德川家康了! 实际上,在此之前,秀吉已经慢慢地改变了对家康的看法。 过去,仅仅是织田帐下一名普通将领的秀吉并没有十分注意家康。提起家康,只不过是一名织田盟国的领主。主人信长,以礼相待的客将,与秀吉等织田家的家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厮杀于同一个战场,也没有柴田、明智、泷川等人同住一家为将的那种复杂的政治意识和竞争心理,因为客观上没有这种必要。 当时,羽柴秀吉 - 不仅是秀吉,可以说是织田家的所有大将――对家康有两大印象。其一,家康率领的三河兵出奇的强悍。远邦姑且不论,除甲州兵之外,德川军称得上天下无敌。织田的尾张兵和德川的三河兵用于同一个战场时,只有三河兵方面黑烟滚滚,杀声震天,活跃异常。难怪有人说,一名三河兵抵得上秀吉等人手下的三名尾张兵。 勇猛的三河兵威镇日本六十余州,靠的是对德川家的忠诚,以及严明的军纪。三河人甚至不敢扬名于天下,在那个时代,英雄志士总是想求取功名,对主人稍有不满,便改事他人。可是,惟独三河人未沾此风,从不向世间炫耀自己的才能,甘愿埋没于德川家。在巧取豪夺,强者为王的安土时代,不能不说是难得的武士气节。 印象之二,当数家康为人诚实。关于家康本人的品德,在织田家可以说基本上是有定评的,有许多事例可证明。不必一一举例,能和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信长合作,尽管吃尽苦头,却始终如一,以近乎愚直的诚实共事二十年本身,便是最好的说明。 简而言之,家康是老实人。秀吉思量再三,深深感到不能进攻家康!
第119页 和他交战是无益的。不管使用什么手段,也要把他吸引到自己方面来,要软化他,要攻取他的心,挑起战火不仅无益,而且有害。倘若驱天下大军贸然攻打东海,勇猛的三河军必然利用有利地形,殊死抵抗,彻底平定东海恐怕需要十年。对于秀吉来说,假如大军被钉死在一个地区,一进一退,久攻不下,到那时,威望受损伤,人心相背,叛乱四起,好容易到手的织田江山的继承权就会落入他人之手。 因此,秀吉扮作钓鱼的老翁,向家康抛出了有人的香饵――与本人极不相称的官爵。 可是家康没有上钩,不仅没有上钩,而且以可怕的沉默和漠不关心的外交态度反手猛击了秀吉一掌。 ――失算了! 秀吉不胜失望,象一名玩石子的儿童,没有击中目标而黯然神伤。就此事,秀吉向蒲生氏乡吐露说: “右大臣去世后,家康似乎变了样!” 是的,事实改变了秀吉对家康的看法。也许昔日的质朴掩盖了他惊人的才华,而今却绽露出智慧的锋芒。最近,德川家康在东海地区频频得手,以神奇的速度夺取了甲信两国,进而和北条氏结盟,转眼清除了来自东方的威胁,回身作好了抵御西方的准备。 “那人还真有一手!” 家康的行动不能不使秀吉吃惊,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天下唯一的具有这种魔术般外交才能的人。在这方面,他深信自己远远超过死去的信长。因此,惊惶中不免伴随着几分恐怖。 德川家康岿然不动。 也许是性格所致,许多场合,他并不主动谋事,而是等对方出手,和织田信雄的联合便是一例。 信熊方面有人来到东海,不是使者,而是信雄本人。为避人耳目,信雄微服熘出尾张乘一顶粗糙的小轿,犹如乡间神社的主祭!悄悄进入领国三河。三河的主城是冈崎城,家康在城内热情款待这位不速之客。 信雄开口道 “昔日的厚谊还暖在将军心中吧?” “不曾忘记!” 家康点点头,不是贊同信雄蹩脚的说辞,而是出于待客的礼貌。 信雄不停地讲着,主要是对羽柴秀吉的诅咒。一脸福相的家康倾听着,脸上洋溢着微笑。实在不象率领千军万马的武将,他只是不时地点点头,始终没有吐出半句象样的意识。绝不轻易向人透露自己的想法也是三河人的一大特徵。 信雄了解家康的脾气,不过,最后必须叮咛一句。 “能否请将军共图大事?” 家康不愿多说,但有这种打算。他对羽柴秀吉丝毫不加评论,只是送给信雄一个结论“家康原鼎力相助!” 谈到战略,信雄询问家康“可有得胜之计?” 家康默然,尾信雄的愚昧而困惑,没有获胜的计谋和信心便要起事,天下哪有这样的白痴?家康按下胸中之谋,反口询问信雄“足下有何高见?” 信雄说:“把妹婿蒲生氏乡等数名羽柴武将拉到自己这边来。”家康频频点头“噢是这样!”似乎非常佩服信雄所言,但心里却颇不以为然。蒲生氏乡等人怎么会抛弃秀吉,把自己的将来托给胸中无寸谋的信雄呢? “劝降蒲生等人,就全部交给足下了!” 家康礼貌地说。他的计划是联合远邦诸侯,包围近畿的秀吉。家康待信雄走后,立即向四方派出使者。 家康欲首先利用土佐的长曾我部元亲。信长早就想征服四国,只因本能寺信长遇难,长曾我部才幸免于难,奇蹟般地保住了国土。但是,用不了多久,秀吉也会出兵进攻土佐。如此形势,长曾我部氏当然愿意率先起兵和家康携手进攻秀吉。 --元亲会欣然答应的! 家康思索再三,决定联合四国。而且家康对长曾我部氏的要求很低,请他由四国渡海威胁大坂。届时,秀吉为遏制长曾我部氏登陆,必须留下相当数量的人驻留大坂。对家康作战的兵力自然会相应地减少。 接着,家康向纪州根来寺的僧兵团派出密使。跟来手下约有一万人众。自信长时代,便和织田军抗衡。家康欲使跟来领兵起义,把秀吉钉在纪州。 最后,家康准备联合北陆越中的佐佐成政,估计成政会喜出望外,共同组成统一战线。 万事具备信雄只等向秀吉挑战。挑战容易,割下三人的脑袋即可。所谓三人是指信雄的老臣冈田,浅井和浅川。他们已成秀吉死党,世人皆知,无法隐瞒。天正十二年三月三日,信雄把三人召到伊势长岛城,设宴款待。酒酣,刺客蜂拥而入,三人顷刻毙命,继而信雄发兵包围了三人的居城。 谋杀成功后,使者报知家康,家康立刻催动大军,离开滨松城。那是天正十二年三月七日。 秀吉晚了一步,一切都落在了家康后头。 “为人一生,自己也会碰上一次倒霉的时候啊!” 对此,秀吉恼恨不已。家康往日的正直和在敦贺金之崎撤退时-信长进攻越前朝仓氏时,大军被困于敦贺平原,织田军撤退,秀吉请兵断后,身后追兵甚急。眼看陷于绝境,幸得家康回身相救,秀吉才免于一死-的救命之恩蒙住了他的眼睛。 尽管家康置之不理,秀吉却不停地为他加官晋爵,期待着对方投入自己的怀抱。
第120页 如果可能,官兵卫想大声斥责秀吉一顿,据他观察,家康截然不同于其他诸侯,显然,他志在夺取天下! “连柴田胜家,也远不及此人。” 诚然,胜家顺应形势显示出了争霸天下的气势,但是他没有征服天下的能力,只能勉强治理北陆。泷川,丹羽不过是附属于他人的合作者,其他诸侯则拼命寻找靠山,而今秀吉强盛,众人便一心投靠他,只求作为羽柴家的诸侯生存下来。 家康则不然。尽管羽柴秀吉在京中竖起大旗,远近诸侯望风归顺,家康却无视秀吉,断然逆世间潮流而动,把自己关在东海,一心向东扩大版图。其罕见的行动,不足以证明家康有企图夺取天下的野心么?对这种人使用欺骗儿童的怀柔政策,对方是绝对不会上钩的! 不过秀吉也有难处。 这一时期,繁杂的事务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活像一个把数万匹悍马赶进牧场得牧童,要安抚它们,把它们赶进栅栏。 万一有几匹烈马脱栏而出,群马必定争相效仿,其势如山崩地裂,肯定会把牧童踩死。山崎大战之后,旧织田家得诸侯纷纷归附秀吉。就好像那些进入新牧场得野马。 秀吉处于守势,他的时间被浪费在安抚诸将上。譬如,一直悉力相助的丹羽长秀,最近躲进秀吉新封的越前再也不路面了。 --长秀会不会贺信雄、家康站在一起? 官兵卫等人慌了手脚。事情并不奇怪,丹羽长秀在织田家位于秀吉之上。由于憎恨同僚柴田,所以才援助了秀吉。结果局势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尽管柴田灭亡,解了心头之恨。但是从柴田灭亡的那一瞬间起,秀长便不得不拜在秀吉帐下,而且秀长万万没有料到秀吉会诱使信雄杀掉信孝,现在又企图杀害信雄。猢狲剷除织田势力,吞併天下的野心已经暴露无疑。官兵卫认为,丹羽肯定对秀吉不满。 不管秀吉怎么请长秀“来大坂一会”,长秀就是不离开越前。对长秀来说,来大坂必须执君臣之礼,这怎么受得了?当然,表面上得理由是生病,这倒并非作假,长秀真得长疮。不过,个把儿疖子是不会影响来大坂的! 秀吉急了,假如弃之不问,长秀很可能和东海的家康遥相呼应,举旗造反。有谣言说,长秀串通越中的佐佐成政,正在秘密换文,联合抵抗秀吉,秀吉听到这一风声,当众否定说: “纯属诈传!” 秀吉立刻传下话去,凡有传播谣言者,一律没收财产,革职流放,断不饶恕,为的是防止诸将的动摇。 总而言之,绝不能丢弃丹羽长秀。秀吉立即派蜂须贺家政为密使,火速赶往越前北之庄。 家政到病榻前看望长秀,把主人的原话转告他: “秀吉能得天下,全仗将军之力,感激之情,秀吉终身不敢忘怀!” 接着还提出了破天荒的议案。 “你我合得天下,理应轮流执政,所以我应让位于将军,请将军赶赴大坂,把我换回越前。” 长秀闻听此言,感动得老泪纵横,不禁掀掉被子,坐起来说:“秀吉待我至诚!如足下所见,而今生病,并非託故,秀吉如此情义,老朽怎可呆在北国养病。近日将携郎中前往大坂!” 长秀也不糊涂,他当然不相信秀吉真地交割天下,只是把这看成秀吉对自己的心意,姑且打点起程。 秀吉闻讯,依在扶手上,把摺扇合起来,又打开,一连数次,乐得举起小手,作了个舞蹈动作,犹如顽童一迭声地嚷嚷道: “太高兴了!我又得了一次天下!” 忽有手下人禀报,长秀已进入京城,明日前来大坂,秀吉吩咐: “去枚方迎接!” 枚方地处大坂和京城之间,是淀川河畔的驿站。秀吉由大坂出发,带领千名禁卫军来到驿站,他把众人留在驿站,重新更衣,换上粗布衣服,弃轿乘马,好像一名食禄五百石的小武士,仅带一名马上将领和步卒二十人,众人进入枚方,恰好丹羽长秀一行迎面而来。 “那不是参议大人吗?” 前队一阵骚动,急忙报知轿内的长秀,长秀将信将疑,止住随行人马,下轿来到前面一看,羽柴秀吉果然出现在眼前,那身弓着,手持摺扇的模样使他想起了昔日的藤吉郎。 “辛苦了,辛苦了!” 秀吉喊叫着,跑上来,宛如遇到久别重逢的挚友,虽然动作粗俗了些,但言辞却格外敬重,秀吉首先问过病情,长秀感激万分,好似被夺取魂魄欲笑不能,呆了半晌,方才嘶哑着嗓子,轻声说: “已经好多了。” 实际上,长秀的疖子恶化,病势相当严重。但是,无论前几天使者转达的深情,还是今天秀吉本人的意外迎接,都使长秀抛弃了一切怨艾,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二人联诀奔向大坂。 遗憾的是,长秀不进大坂城,推託说“老朽想休息数日。”遂径直躲入城下私宅。 作为秀吉,自然想邀长秀“城中一叙”。假如进城,官厅相见,秀吉必然上座,长秀不得不坐于家臣的位置上,生病归生病,他实在不愿意逢此不快。不过,只要长秀来大坂,即可稳住动荡的局势。给刚刚建立的秀吉政权多少增添了稳定的因素。
第121页 却说家康向远邦派遣使臣,构成了包围近畿的形势。但是秀吉丝毫没有畏惧,仿佛在从容欣赏一幕有趣的儿童游戏,接连向远邦派出使臣,分头去见毛利氏,上杉氏和阿波的三好氏,进一步巩固了和他们之间的联盟,秀吉的外交格外缜密。 譬如,沿日本海岸盘踞在越中的佐佐成政听到家康出兵,一定会欣喜若狂。但他不可能配合家康行动,因为西邻加贺有秀吉的羽翼前田利家,东邻越后有上杉景胜。虽说秀吉已和景胜结盟,关系友好,但秀吉仍然派明智光秀的旧臣木村弥一右卫门作为特使,进一步加强和越后的联盟。至于四国的长曾我部氏进攻大坂湾一路,秀吉也作了充分准备。令仙石权兵卫扼守淡路岛,配置足够的水军,四国的兵船,一艘也休想侵入大坂湾。 可是,为採取上述措施,秀吉浪费了过多的时间,在战术上,不得不作出牺牲,一次次贻误了战机。 三月七日,家康迅速由滨松出兵,不日抵达冈崎。九日出矢作川一线,集结麾下兵力。十三日进入尾张清州,在清州和信雄商议停当。十七日和守卫在羽黑的羽柴军森武藏守一队发生冲突,把森武击败。此时,秀吉仍然滞留在大坂,麾下诸路人马已经抵达浓尾平原,秀吉传出将令: “我不到达,不许出击。违者斩首!” 秀吉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击败家康,秀吉担心自己在没有抵达战场之前手下诸将经不住家康的挑战,贸然出击。 担心变成了现实,羽黑首战失利! 秀吉传出第二道将令,死死勒住前线人马,他想早一刻驰向战场,然而对外事务把他拴在了大坂。 三月二十日,外交事务终于处理完毕,秀吉即日出发。此时,家康一路进兵,已经占领浓尾平原决战的最大战略要地小牧山,筑起了城寨。秀吉急急东进,经近江入美浓,在歧阜城歇了一宿,次日由鹈沼渡过木曾川,进入犬山城,把大本营设在城内。秀吉兵力号称十二万五千人,家康人马不足羽柴军的一半。 第二十四回 书檄文家康用计欲奇袭池田折兵 眼下,羽柴秀吉必须设法找回战机。 “被他抢先了一步!” 落人之后的悔恨,使领兵征战,笃信自己不亚于任何人的秀吉少见地焦躁起来,但他在部下面前没有流露出半点动摇。作为一员征战四方的武将,他要比任何名优的演技更加高明,更加出色。 “阔别多年咯!” 进入犬山城的秀吉兴致勃勃,不停地哼着小曲儿。“还是故乡的春天好啊!”的确到了春天,而且正值春酣。由犬山城极目远眺,木曾川两岸,油菜花铺满了美浓和尾张的田园,为田野附上了一层浓重的金黄色的雾霭。秀吉看着面前的景色,大概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春天,嚷道: “打什么仗呀!真想去野地里玩上一番。也好,跟家康作战,权当春游。” 但是,秀吉刚刚进入犬山城,便马上下令踏看地形,观察敌人的动静。此乃天性,秀吉哪有心思去城外郊游! “大本营设在犬山甚为不妥。” 太靠后了。秀吉打算推进自己的阵营,进一步接近敌人。选定构筑阵地的方位是这次踏看地形的目的。 用罢午饭,秀吉打马飞出城门,动作之快使随身将校不得不丢下刚吃了一半的饭碗,离开犬山城径直向南。沿田间小路约行七八里,眼前出现一片起伏的山包--二宫山。秀吉登上山坡。 “此山使我想起了童年。” 说着,秀吉向山上爬去,欲从山顶眺望四方。山腰上有一断崖,阳光洒在草木之中,晃人眼目。在向阳的陡坡上长着一片蒲公英,来到近前,秀吉感情冲动地掐下一条,那动作彷佛是一个孩子。众将大笑。 然而秀吉却没笑。 “大人感到亲切吗?” 身边的高山右近开口问道。右近认为,或许秀吉想起了孩提时摘花的往事。 “不,不是。” 秀吉想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讲出来,别人也不理解。秀吉没有右近等人少爷般美好的童年,不记得是否掐过花。简而言之,一切记忆都是悲惨的。看到蒲公英,他便想起了苦涩。当时,他在美浓四处流浪,欲去三河,蹒跚于山野之间,记不清是几岁了。总之,来到这附近迷人的山坡时,无情的飢饿折磨着自己,由于腹中空空,两腿发软,爬不上山坡,偶见附近有蒲公英,便拼命地蓐下来,吸吮茎里的汁,吞食蒲公英的花。嚼在嘴里,那个苦口哟! “现在还那么苦么?” 秀吉把掐下来的蒲公英放进嘴里,嚼着花,没想到并不怎么太苦。 “也许和其他野菜记混了。” 秀吉继续向上爬。不一会儿,来到山顶。山顶光秃秃的居高临下,尾张一国尽收眼底。东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中间象堆古坟,有一座微微隆起的山丘。那儿就是家康的阵地小牧山。 “小牧山在那儿!” 身边一将指点给秀吉,即使不讲,秀吉也非常清楚,他熟悉小牧山的一草一木。昔日,清州城主信长计划把主城移到这儿,曾大兴土木,筑建新城。时隔不久,信长夺得美浓,把主城迁往歧阜,小牧山便成了一座废城。
第122页 “小牧山记录着许多往事!” 然而,现在不是沉溺于往事的时候。 家康的阵地小牧山是座标高仅六十公尺的小山。山势圆圆的,象搁在地上的馒头。形状缺少变化,纵使想把它筑成要塞,也无法进行复杂的设计。不管怎样构筑,都无险可守,称不上要塞,秀吉想家康竟然把阵地选在坟墓上! 也许,家康依靠的不是鹿砦,而是手下三河和甲州兵的骁勇。 “难办吶!” 秀吉不想用号称十余万,实则仅八万人的大军平推过去,荡平小牧山,正面强攻是不利的。家康背后十余里处,有与其结盟的信雄百万石的清州城,两地遥相呼应,互为依託。秀吉虽有一倍于敌人的大军,但未必能够取胜。 “我们也应该构筑城寨!” 既然要搞,秀吉准备构筑一座可供后人传颂的大规模的野战阵地,给德川军造成强大的压力,一步步削弱敌军的锐气。要想击败家康,消灭三河,甲州兵团,唯有此计可行。 秀吉主意一定,立刻召集身边诸将,开始以激越的语调说明自己的设想,秀吉举起攥在手里的几枝蒲公英,一一指点着眼下的平原,向众将讲解着工事的设计。 秀吉要筑起一道长约四公里的土堤。首先掘沟,把掘起来的土堆成长堤,不是一道,而是两道,筑两道战壕的工事,对惯用土木工程对付敌人的羽柴秀吉也是第一次。 土堤上栽下粗大的木桩,每隔一段设一门,建一哨卡。和在进攻鸟取和高松时使用的办法一样,身边诸将都熟悉这种工事的指挥。 傍晚时分开始动手。数万士卒浑身是泥,掘壕运土,砍伐树木,昼夜突击。令人吃惊的是,长达四公里的工事,五天之后,基本竣工了。 对面山上,家康每天都在观察着秀吉的动静,最初两天,家康没有向部下透露一句自己的感想,他的部署和设想早已植入军中各将的大脑里,根本不需要改变原来的计划。 --严禁出击。等敌人走出阵地暴露在旷野时再歼灭它!除此之外,别无得胜之策。 因此,家康眺望着构筑工事的敌人,没有下令袭击。他摸透了秀吉的脉搏和呼吸。 “挖壕玩泥巴,又是猢狲的老一套!” 其实,秀吉的战术宛如一把双刃剑,故意把抢修工事的弱点暴露在家康面前,假如对方以为有机可乘,率兵袭击,秀吉便可倾全力咬住敌人,一口气吃掉家康。家康没有上当。不过面对庞大的工事,家康不得不惊嘆秀吉非凡的能力。 两军进入阵地持久战,此间,两天有雨,一日有雾,其余都是晴天。双方对峙,都没有任何行动。 动则败--宛如观看棋圣对弈,双方都懂得这一道理。 --把敌人引出来! 秀吉苦苦思索着,心中不胜焦虑,长时间僵持下去,对他十分不利。秀吉的处境不同于家康,他必须通观世间风云。心里揣着天下局势,而家康不过是一地的霸主,哪怕对峙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秀吉身边潜伏着危机,四国和纪州不稳;九州方面,刚刚归降的大友氏抵挡不住萨摩岛津氏的攻击,似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再三请求增援。如果可能秀吉想迅速结束东海战争,以便尽快堵住西方的漏洞, 如果大军长期被拖在东海,一旦“羽柴军奈何不了家康,形势十分不妙”之类的谣言传到各国。秀吉很可能失去好容易获得的威望,到处出现叛乱。 必须速战速决,然而却着急不得,急则生乱,乱则必败。秀吉心里明白,焦急的将军从来未有获胜的先例。可是眼下,他怎么也控制不住焦躁的心情,作为秀吉来讲,这种现象氏不多见的。 对手是个难对付的滑头! 秀吉每天盯着家康阵地上井然有序的旌旗,心中暗自嘀咕道,是棘手啊!不仅家康牛皮条似的韧劲儿和没有半点儿轻佻的性格难以对付,而且秀吉深知邻国三河人的勇猛,先入为主,秀吉把敌人看得过于强大了。 对秀吉来说,不幸的是,家康和三河人压根儿瞧不起尾张人。认为尾张人是弱兵的代表。此次决战,尽管秀吉调动了天下大军,但是德川军却认为--不就是尾张人么!因此,德川军上下,从大将到小卒士气反而越发高涨。作为家康的敌人,秀吉怎么能不感到头疼? 一日,秀吉登上刚刚筑起的瞭望楼,凝视着平静的家康阵地突然想到,可以激一激家康! 他唤过精通文墨的曾田长盛,领其写一纸战书,然后派人送到家康阵中,身边的高山右近慌忙劝阻。 “大人且慢,此事做也无益,对方必定掷回一书,反而惹将军生气,岂不适得其反?” 秀吉不听。片刻之后,长盛书就,秀吉画上花押,书中写道: --终日躲在寨内,极不体面。何不出来一决雌雄?三河候是惧怕天军,还是不敢交兵的懦夫? 恰好细川忠兴正在一旁,秀吉命令道: “忠兴乃英武之士,可把此书挟在竹竿上,插到敌人寨前!” 忠兴是一诸侯。秀吉认为,令有身份的忠兴下书,更有效果。忠兴领命。欲下瞭望楼,高山右近捉住忠兴的衣袖,说: “哪怕是命令,忠兴也不能去!” 细川忠兴胆怯了。秀吉见状,并不申斥右近,而对忠兴说:“噢,忠兴不敢去?哈哈哈!”秀吉放声大笑,震得瞭望楼直颤。“这也难怪,矢弹如雨,难以靠近,我以为忠兴堪当此任呢,原来看错了任。那好,老夫另选个勇敢的去。”秀吉的激将法立刻生效,秉性刚烈的忠兴甩开右近,不耐烦地说:
第123页 “谁让你多事?” 忠兴愤然跨下木梯,咚咚咚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他翻身上马,单骑飞出了寨门,小牧山城越来越近,枪弹飞蝗般扑来,忠兴毫不畏惧,转眼把青竹竿插在长满松树的山岗上,打马返回本寨。 家康军中有人跑出,拔下竹竿,拖回本阵,家康在帐中,让人读罢秀吉的信,默然不语,家康遇事,不象昔日的信长和面前的敌人羽柴秀吉,瞬间决定问题,而是反覆斟酌,左右权衡,而后定夺。家康思索良久,顺手把信扔到众将面前。 “汝等随便写封回书!” 来信,由秀吉亲自署名,而家康本人却不回信,此事本身便是对秀吉的极大侮辱。秀吉一定盛怒。 激怒对方,正是家康的目的。 众将大喜,几颗脑袋凑在一处挖空心思,把恶言秽语收罗在一起,由一人代笔,让家康帐下不过是二流身份的渡边半藏和水野太郎作签上了名字。 不多时,家康阵中飞出一骑,直至秀吉阵前,持青竹往地上一插,踅马返回小牧,秀吉让人取回,览过,不禁连声大骂: “家康小儿!” 果然不出右近所料,秀吉怒不可遏。书中写道:羽柴军才是豆腐捏的懦夫,否则为什么不钻出鹿砦,尝尝三河人神枪的滋味?请不要忘记,我们和尾张人不同,只知道进攻,不知道后退!内容倒还罢了,更可气的是家康本人没有署名。高山右近注视着气沖斗牛的秀吉,心中暗想: “怎么样,你看到了把!” 但是秀吉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气愤,一半当真,一半游戏,左近自然无法知道秀吉内心深处的隐秘,不知道也没什么,问题是主人的下一个行动使右近等身边诸将慌了手脚。 秀吉声如巨雷,厉声吼道: --备马! 说罢,一步两个台阶从瞭望楼蹭蹭下来。 “老夫自己去!” 众将吓得目瞪口呆,侍从拉过马来,秀吉飞身上马,有人慾上来拦住他。 “莫阻拦,你也跟我来!” 秀吉扬起手中得马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战马箭一般冲出寨门,瞧那身打扮,一眼就可以认出秀吉。头戴一顶唐式金盔,堪称稀世珍宝。一领孔雀尾战袍金灿灿熠熠生辉。高山右近,细川忠兴等四五骑慌忙追出,事出突然,只有贴身大将跟出,同时秀吉有过吩咐,只需四五骑相随,余者守在寨中,假如麾下大将乱了方寸,率大军冲出,也许会导致一场寨外恶战! 秀吉催马扬鞭,捲起一道沙尘,眨眼,来到两阵中间得土包下, 丢下战马,爬上土包。 “对面毛贼,朝这边看!” 秀吉吸足气力,放开嗓门儿吼叫着声如霹雳砸向家康阵地。对面阵地上大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跑到栅栏边,密密麻麻地排下一串脑袋。秀吉见时机成熟了,喊道 “快来看!” 说完撩起战袍,把屁股一撅。 “吃屎去吧!” 仅此而已,再没讲什么。此人胆量姑且不论,敌我双方都为猢狲动作的卑下,随便飘逸而震惊。古往今来,哪儿有这样的大将。 家康阵地上的士卒看呆了。但很快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各队纷纷开始射击。 子弹在秀吉左右上下翻飞,秀吉又是一声吼。 “天下大将军,岂有中弹之理!” 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下土包,等到土包背后的小竹从时,急忙攀鞍上马,一熘烟跑回本阵。 真是天下奇事!秀吉的嬉戏成了敌我双方议论的中心话题。但是家康如同木石,这种嘲弄敌人的行为对家康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这一天,家康不在小牧,在清州。晚上回到寨中,听说此事,仅咕哝了一句。 “。。。。怪人!” 就秀吉的行为,家康暗自思索起来。首先得到的印象是“暴发户特有的轻浮和诈唬”,在家康这种一出生便有奴僕服侍的地方贵族看来,这种举止简直就是尾张乡间的泼皮喝醉酒在耍无赖,是一种俗不可耐的卑鄙行为。 其次是猢狲出身卑贱,家康从心眼里看不起他。 “一介践夫!” 尽管家康一生也没有流露出这种感情,但是他实在无法超越常理对秀吉产生敬慕之情,对于人,家康有个唯一的嗜好--偏爱门第,晚年,只要是名门后裔,他便从乡间蓬户找来,授以官爵,委以重任,给予优厚的待遇,这几乎成了他生活中的乐趣。 然而,家康并非讨厌秀吉的一切,虽说家康视武田信玄如师长,但他和信玄交战时,总感到一种地狱般的无可逃避的阴森感,使他想起来就毛骨悚然。信玄一定要杀掉家康,他从不给对方留下退路,具有令人窒息的恐怖感,信长也不例外。但是,秀吉却不如此。 “即使两军交兵,也带有某种游戏的色彩!” 秀吉待人豁达开朗,这是历代的任何武将所不具备的。他以巨大的游戏心理和对事物的宽容向敌人撒下大网。家康深为秀吉所吸引,仿佛也陷入了半真半假的游戏中。这种不可思议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秀吉不杀人,而且厚待投降的敌将。现在,如果家康迅速撤兵,有心投降,也会得到秀吉的宽恕。何止宽恕,视情况甚至还可以得到更多的领地。秀吉颇似在大海中张网捕鱼的渔夫,家康感到是在海里游泳,实际上不过是一条在打网中剧烈摆动尾鳍的鱼,尽管在网中拼命抵抗,但迟早要被打上来。即使被打上来,
第124页 渔夫也不会杀死鱼。渔夫的心理奇妙地传给了鱼。这个战场,截然不同于信玄对家康的三方原之战和武田胜赖对信长的长筱之战,其明快的气氛自然来自扮演主角的秀吉,因为他是个跳到战场正中,把屁股撅向敌人阵地的大将。这儿没有笼罩在三方原和长筱战场上那种让人毛发倒竖的阴气。 家康至少必须取得局部战场的胜利,而且他有获得胜利的信心。要想取胜,必须把秀吉引出寨外。家康也准备模仿秀吉,投一书信,遂命令(木神)原康政。 “你去想办法!” 康政思索片刻,忽然心生一计,当即唤过随军的净土宗僧人,令其作一檄文讨伐秀吉。 功夫不大,僧人书就通篇汉文,文章虽显粗糙,但言辞激越,家康看罢,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秀吉乃野人之子,出自草野,不过马前走卒,因得信长公异宠,一日三升,及至得拜将帅,饕餮大邦,举世皆知,信长公对他恩比天高,情比海深。 而信长公刚卒,秀吉即忘大恩,谋不轨,欺君主,欲霸天下。可嘆可悲!日前杀信孝公,今又举不义之师加害信雄公,大逆不道,罄竹难书,世人无不切齿痛恨!…………而今,应速讨逆贼,以快天下人心!” 康政令人誊写多份,一一署上自己的名字,趁黑夜让强弓手悄悄摸到敌营附近一齐射进秀吉营寨。 有几枝飞进中军大寨。侍从捡起,送到秀吉手上。秀吉读不懂罗列的汉字,令长史读解,长史的声音越来越低犹如虫唱。最后吐字含糊,连秀吉也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到。 众将面面相觑,害怕秀吉盛怒,当时的人极不善于控制感情,秀吉终于爆发了。只见他满脸通红,象要喷出血来“哇”的一声怪叫,顺手抽出腰刀,向空中噼去,宛如(木神)原康政犹在眼前,然后发疯一般狂舞起来,吓得左右四散奔逃,唯恐撞上刀锋。不多时,秀吉好像把胸中的激愤发泄在了空中,一屁股蹲在榻榻米上,操起身边的小鼓,咚地敲了一下,顺势一丢,然后仰面大笑: “三河人总是如此!” 突然间,秀吉的面部换成了一张哭丧相,说:“三河人古板,不懂得诙谐和幽默,是日本头号得乡下佬!” 尾张和三河毗邻,只隔一条界河,但尾张属于近畿上邦,三河则为东海之始。语言不同,民风迥异。 翌日,秀吉一如既往,彷佛忘记了这件事。但是心理上却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波动。秀吉在过去的生涯中,不论在任何时期,都是那样信心百倍,然而在小牧山阵地上,他越是假装镇静,越是难以掩饰不安的心情。 彷徨中,旧织田家中的同僚,老将池田胜入进帐,向秀吉请战 “趁两军对峙,末将愿领一支人马偷袭家康老巢!” 胜入欲引一军偷偷脱离本阵,沿山路秘密行进,出其不意地攻进三河,使尾张前线的家康首尾不能相顾,从而一举歼灭德川军。 “下策!” 秀吉心想,家康身经百战,熟谙兵书战策,三河岂有不备之理?若有防备,兵少则无济于事,兵多则容易暴露,中途被敌人歼灭。胜入之计,绝非良策。可是秀吉不好断然驳回,只得和颜悦色地暗示对方改变主意, “谢老将军苦心,但秀吉以为不妥。” “昔日的信长,帐前诸将都是自己的家将。他可以辟头盖脸地申斥家将一通,而秀吉却不能,因为众人根本没把自己当作秀吉的家将。认为眼下的大军使多将联合的盟军,秀吉不过是盟军首领。特别是信长乳母的孩子池田胜入,在旧织田家是秀吉的先辈,他深怕惹脑胜入。 临出兵前,秀吉以“得胜之日,即把美浓尾张两国送给足下”的优厚条件,才把美浓的大桓城主池田胜入拉到前线来。池田胜入不仅是织田家的老臣,而且亲属多,美浓的金山城主武森太守森长可--森兰丸 之兄--是其乘龙快婿。池田一门颇有势力。 诸多原因使秀吉的语气失去了力量,态度暧昧起来。另一方面,胜入求胜心切,秀吉还未到达尾张前线时,他便在羽墨和德川军演了一幕前哨战,结果打败而归,胜入有兵败之辱,又添激愤焦躁,倘若不建功雪耻,秀吉口头上答应的封赏就很可能告吹。 胜入献计乃四月四日,回归本寨后,他仍不甘心,翌日清晨,再次来到帅帐前,死死缠住秀吉不放。 “请答应末将。如果不允,断不离去!” 说完,胜入往草地上一蹲,真的不动了。在胜入执着的要求下,秀吉不得不铤而走险,致使留下终生遗恨,他把胜入叫到面前说: “既然如此…………” 尽管心中不快,秀吉还是打起了精神,答应了胜入的恳求,使他高兴,秀吉再三嘱咐,一定要谨慎行事。此外,胜入有兵力六千,森长可三千,堀秀政三千,仅池田一门的兵力,秀吉深感不足,又令侄子秀次引兵八千一同前往。作为奇袭部队,秀吉迅速组成了一支两万人的超大型兵团。他企图依靠加强兵力,去抵消战略上的缺憾。 “不过,胜入此行…………” 虽然组成了这支庞大的奇袭部队,秀吉仍然未能拂去心中的不安。他心里非常清楚,要想从眼下的不安中解脱出来只有彻底停止这次行动,而不是一味增强兵力。可是,秀吉手中没有在政治上能够绝对阻止池田行动的实力。
第125页 两万人马共分四队,前部地池田胜入,第二队武藏太守森长可,第三队堀秀政,第四队秀次,四月六日夜半,队伍开始行动,人衔枚马摘铃,乘夜色成功地躲过了敌人的眼睛,七日到达庄内川河畔。当晚宿营在筱木,柏井两乡,为等后队人马,胜入在宿营地整整浪费了一昼夜多的时间。兵团过大,人马行动迟缓。八日晨,胜入仍然按兵不动。晚十时,人马终于到齐,胜入引兵出发。若是昔日的信长,肯定以闪电般的速度直捣三河,决不等兵力集结,胜入是完美主义者,他一边不慌不忙地引军前进,一边把行动路线传谕全军。 “经长久手,攻入三河!” 难以置信的是,如此庞大的军队行动,胜入却笃信决不可能被敌人察觉。 家康发觉了羽柴军的行动,当然不是在胜入出发的六日夜半,而是在七日下午,羽柴军于庄内川河畔等待后队人马到达的时候,下午四时许,首先又筱木的两名百姓前来禀报。 --撒谎! 家康不信。秀吉神机妙算,谋略过人,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冒险出兵。家康认为是秀吉的诡计,故意派出一哨人马,为的是把自己骗出鹿砦聚而歼之。 家康按兵不动。处事谨慎是贯穿家康一生的性格,他要等待确切的消息,恰好潜入森长可军中的伊贺密探服部平六带来了同样的消息,和报事的百姓前后只差半个时辰。 家康仍然没有发兵,为了探明情况,他向四外派出了大批细作。八日凌晨,细作陆续返回,详细报告了敌情。 家康立即点兵,令四千五百人为前部,火速赶往小幡城。小幡城是家康的小城,位于羽柴军宿营的柏井村东侧,两地相距不远,家康吩咐前部大将,屯兵小幡城,若羽柴军进攻三河,可领兵袭击敌人,家康随后引大队人马接应。 家康又与织田信雄商议停当,自引六千三百人,信雄领兵三千人,八日晚七时,悄悄离开小牧山大营,敌人没有发觉,夜行军获得成功。家康似脱弦的箭,旋风般进入小幡城,赶在了羽柴军秀次一队的前面。形成了伏击敌人的阵势,家康宛如看蚂蚁爬行,掌握了羽柴军的全部情况。而羽柴军却盲然不知家康的动静。 却说秀次引兵八千,和先遣军拉开距离,位于最后,九日晨,行至白山林,令人马稍歇,进入杂木林埋锅造饭,用罢早餐再行。将士栓好战马,摘下头盔,军卒四下散开,准备煮饭,东一伙儿,西一堆,全军毫无戒备。 家康军从前一天晚上便摸到了敌人的行动,像影子一样尾追着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山林。 天正十二年四月九日的太阳照亮长久手山河的时候,便是秀次军覆灭的开始,密集的子弹倾泻在树林里,秀次军在三河兵的猛烈攻击下,来不及抵抗,慌忙夺路逃窜,多少也有人持枪还击,但很快被压下去。秀次军迅速崩溃,八千人宛如被大风捲起的稻草灰,逃向山野,主将秀次失去战马,身边无一人相随,徒步逃出重围,绊倒了爬起来再逃。 为依次击败羽柴军的第二队,第三队人马及前部先锋,家康马不停蹄,当即挥师东进(木神)原康政率先追上堀秀政的第三队,反被能攻善守的秀政击败,(木神)原等人险些丧身,落荒而逃,堀秀政很快得知后方的秀次军失利,尽管全胜,也不得不脱离战场。 后方如此惨状,第二队的森长可和先锋池田胜入却丝毫没有察觉,继续催兵向三河前进,等后方的传令兵赶上来,这才知道友军已经从战场上消失。 翁婿的九千人马成了孤军,急忙传令撤兵,回军途中遇上家康主力,一万五千人马筑起一道长长的铁壁,彻底塞断了羽柴军的归路,起初,翁婿二人怀疑, “不会是家康吧?” 以他们的常识判断,主帅家康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局部战场上,更不可能投入主要兵力。可是,事实是无情的。家康的帅旗迎风招展,高高飘扬在富山根高地上,最前面密密层层地排着由旧武田兵组成的红旗红铠甲,红号衣的“赤军”。 两军激战一处,瞬间决出了胜负,而后不是战斗,活像狩猎。森长可和池田手下的九千人马像中箭的野兽,四散奔逃,德川军好想割稻草,斩获首级无数。 是日,武藏太守森长可头戴一顶鹿角式头盔,身披一领银白色战袍,指挥士兵向前猛冲。终于只剩下他自己,脸上中弹,翻身落马,被人割下首级,时年二十七岁。 一场恶战,最后战场上仅剩下一个人--池田胜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羽柴军主将茫然坐在军凳上,也许战马已被击毙,周围不见胜入的坐骑。四面八方都是家康的人马,欲逃不能,贴身的侍从或逃走或被杀死,胜入本人也耗尽了体力,甚至失去了持枪的气力,双手软塌塌地垂下来,不知何故,胜入昂头朝西呆坐着。 恰在这时,德川军中来了两名武士,一人由东北方向驰来,当胸一枪,刺透了胜入的躯体,几乎同时,另一将由西南方向飞奔而来,一把按到胜入,顺势割获了首级。 家康立刻收兵,撤离了战场。眼下决不能穷追残敌,扩大战果,必须返回小牧山前线,况且,家康应得的已经得到了,虽说是局部胜利,但是战胜秀吉已成事实,这一事实必将迅速传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大大提高家康的声望和外交上的地位。
第126页 秀吉听说胜入兵败,不禁大惊,遂令全军准备行动,力把家康围在野外。秀吉先领两万大军,赶赴家康归路,然而此时,家康已翻身蹩回,躲进了小牧山营寨。 秀吉扑了个空,失去了一切战机,愤恨地砸着马鞭子,怒吼“你们看到了么?” 在他一生中,恐怕没有比这次声音再大的了,高山右近等身边大将大骇,一齐提起丝缰勒住战马,回首凝视着秀吉,心中十分纳闷,让我们看什么呢? 秀吉见状,仰天大笑,再次重复道, “看到了吗?你们?” 众将屏住呼吸,猜测着秀吉的下文。 “德川的智勇!” 秀吉说。众将深感意外,不禁愕然。秀吉接着说: “文韬武略,名副其实!堂堂的秀吉也望尘莫及!我欲用粘虫胶去捕他,他从桿头逃脱:我欲张网捕他,他却托起网脚,闪身逃脱。如此名将,亘古未有!” --贱猴,吃了败仗,气疯了么? 旧织田家的同僚们心中臆想,秀吉提了提嗓门,继续说,似乎刚才的一番话只是为了引起下文。 “如此人物,老夫要让他穿上朝服,进京朝拜,此事不难,我已思定。” 总之,秀吉要让得胜得家康赴京,投到羽柴门下,臣服于自己,秀吉早已成竹在胸。 对于秀吉来说,要把自己从战败的屈辱中解救出来,使众将不降低对自己的评价,只好居高临下,夸赞家康, “如此规模的大战,家康一定会殊死相争,而对于我们,不过是一场游戏。 秀吉必须在诸将面前表现出豁达大度,以便振奋众将的士气,使大家对未来充满希望,这番表演另外还有一个效果,秀吉的这番话一定会传给家康,因为秀吉马上释放了以前捉住的德川军的密探,他们自然会将这些报告给家康,从而使家康相信,羽柴秀吉绝不会杀害自己! 这样家康就可以从殊死搏斗的气势中解放出来,从而达到消弱家康战斗意志的目的。 之后,秀吉屯兵于小牧山对面,双方不战不和,又僵持了二十天,时间进入五月,朔日,秀吉突然拔寨启程,撤离了战场,家康失去了交战对手。 第二十五回 封关白赐姓丰臣收家康成就霸业 最近,秀吉一直在活动,宛如在一个大舞台上跳舞,他的动作始终是从容的.虽说从容,但是两条腿没有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从美浓到京城,从京城到大坂,眨眼又踅回美浓,突然出现在伊势大道上.他象一股飘忽不定的风,悠悠然来去无踪. 假如把和家康的对峙称作"尾张战线",秀吉仿佛将此事忘记了似的.极力装出一副尾张战线和家康实在不足挂齿的表情. 如果说这一时期,三河太守德川家康的主题是决斗,那么秀吉的主题却不是斯杀而是一统天下. 统一天下的大业是多么壮丽的事业啊!严格地讲,自从盘古开天地,可以说日本列岛一次也没有真正统一过.鎌仓幕府,足利幕府的政权是暧昧的,实质上是地方割据势力的联体.秀吉正从事着一项史无前例的统一日本政治经济的伟大事业,按照秀吉的设想,他要以大坂为一大物产市场,把各国的大米等物产集中到这儿,设定市价,然后运销各国.在秀吉进行的各项事业中,繁荣经济最富有历史意义,最光辉而壮阔.一旦成功,即可确立货币经济,消除各国物价的悬殊差异,即使遇到灾荒,也不会再产生一国一地没有粒米的状况.然后,他可以积极地兴办产业,使日本的物质丰富起来. 秀吉让石田三成等人主管经济等事物,三成为实施新时代的经济考虑了许多办法:如何设市,怎样在远邦和大坂之间押送钱款,怎样记帐等. 天下六十四国,秀吉把其中的二十四国纳入自己的版图,完全占领了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志摩,近江,美浓,若狭,越前,加贺,能登,丹波,丹后,但马,因幡,播磨,美作,备前,淡路等二十国.此外拥有伊贺,伯耆,备中之一部,若换算成谷物,其势力范围高达六百几十万石,连结上述各国的以大坂为中心的经济体制已经得到确立.例如稻谷,各国剩余的大米全部运到大坂出售,换成现金,缺米的诸侯国--如志摩,丹后和淡路等--把水产品运到大坂,卖出后再用钱购买大米. 但是,规模毕竟是有限的. 秀吉未征服的四国,九州,还有东海,关东,奥州却在经济圈外,不仅在圈外,而且是敌对势力.敌人的领地夹在中间,极大地妨碍了秀吉设想的货币经济的关键一环--流通.且不说奥州,九州和四国.家康和信雄联合占领的伊势,尾张,三河以东地区和秀吉的国土毗邻,由于紧挨紧靠,所以好不容易推进的大坂流通经济圈因此而受到了很大阻碍. "货物受阻!" "生意难做!" 大坂商人的请愿,诉苦等,通过石田三成一股脑儿兜给了秀吉.秀吉本来就具有商业老闆的经济嗅觉和头脑,因此非常理解商人的苦衷.同时,以他敏锐的经济洞察力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迟迟不能统一天下,费尽千辛万苦开创的流通经济反而会招致作茧自缚的严重后果. 速定天下,是秀吉最大难题,政权不巩固,日后可以回过头来修补,眼下需要的是速度!于是秀吉採用了新的战略方针. "丢下家康!" 与其直接迎击家康,不如断其一翼,削弱信雄的战斗力.为此,秀吉全力以赴对付信长的遗子.
第127页 清州城主织田信雄以五十三万石的尾张为根据地,另有五十五万石的领国--伊势海对面的伊势和伊贺.秀吉打定主意,只要夺下信雄的领地,愚蠢的二公子一定会周章狼狈,举手投降. 秀吉花费了四天时间,便攻下了信雄在尾张三大城池中的两座--加贺井城和竹鼻城,从而打通了木曾川上下游的水陆交通.紧接着,秀吉引兵活跃在伊贺和伊势境内,眨眼间夺下两国的绝大多数城市,使信雄在经济上处于困境. 等着瞧吧,有信雄哭鼻子的时候! 秀吉回到大坂,专等着信雄心理上的变化,三个月过去了,信雄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领土让秀吉夺取二分之一强,粮饷,军费得不到补给,物质上的匮乏使信雄丧失了信心,意志极度萎靡. "战事的前途,到底怎么样啊?" 战争是自己挑起来的,而信雄却每天询问自己的家臣.每当这时,家臣们总是信心十足地谏道: "您说什么呀,不是还有尾张的五十万石吗?" 家臣们进而劝道,主公应以先主为楷模.先主不是以半个尾张二十万石的微弱实力,一步步控制了中原么?况且,主公还有一百三十余万石的三河势力做后盾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家臣们的态度,也逐渐软弱下来.现实是,筹措军费越来越困难,兵力严重不足,过去清州城下是信长公耗费巨资建起的商业城.可是今天,许多商人对信雄的前途失去信心,纷纷趁黑夜逃走了.木曾川和伊势海遭到秀吉的封锁,货物无法流动,生意萧条,跌入低谷,与此相反,被秀吉徵服的西邻伊势沿海城镇,由于加入了大坂的经济体系,生意兴隆,日趋红火,东海地区的商业主导权本来掌握在尾张商人手里,现在却有向伊势商人转移的趋势,所以尾张商人十分不满,私下议论纷纷 --老爷为什么不倒向近畿?和草深过膝的三河结盟,到底图的什么? 商人的议论也传到了家臣们的耳朵里,他们不得不承认,天下已经进入了秀吉时代. 当然家臣们意志消沉并非完全出自客观因素,他们还分别受到秀吉的贿赂或引诱,信雄的家臣和秀吉身边的诸将本来都是织田门下的同事,多有亲戚和朋友,秀吉的说客多次潜入他们家中,反覆说明停止战争是为了织田家着想,秀吉绝不做损害织田家的事情,信雄也可以得到适当的礼遇,其家臣皆可封侯.随着厌战情绪的滋长,家臣们开始感到,还是罢兵的好.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信雄这种愚昧无知的大将,单凭信长次子的虚名,是不可能得坐天下,倘若再拖延下去,恐怕主僕都难以逃脱覆灭的命运! --可否讲和呢? 有些家臣通过宠姬向信雄吹风,信雄本来就有此意,只是担心秀吉加害自己,正当徘徊之际,秀吉派津田信胜为正使,来到清州.信胜虽姓津田,原来却是织田家的一支,论家谱,该是信雄的叔祖父.副使是秀吉的直系家臣近江出身的富田知高.二人讲罢和解的条件,信雄不禁惊问道: "这是真的吗?" 条件格外优厚,秀吉愿把占领的伊势四郡重新归还信雄,而且"清州大米不足,立即奉还在伊势没收的三万五千包军粮."信雄应该履行的义务,不过是"把一名女儿送到大坂给秀吉作养女."当然信雄也明白名义上是养女,实质上是人质.但是,对信雄来说,条件毕竟是极其诱人的.同时,秀吉答应待信雄以主公之礼,并准备来年开春,奏请天子,封信雄为大纳言.除信长外织田家的人谁也没有这么高的爵位.信雄终于答应下来表示愿意讲和.会见的地点,定在信雄和秀吉领国的交界地,伊势桑名西面的矢田河滩,距离清州城约二十里,不算太远.信雄约定了日期. 秀吉是个出色的表演家.假如需要任何夸张的演技,他都能施展出来.是日,即天正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他又演出了富有历史意义的一幕. 天气晴朗,风很大,枯草摇曳着,伊势海波浪起伏,秀吉首先到达,把军凳放在枯草上,从上午就等在河滩. 信雄依然未到,秀吉宛如忠实的奴僕,规规矩矩地等候着自己的主人,为的是表现对织田家的忠诚.同时,必须把这种忠诚告诉身边诸将,告诉信雄,告诉天下所有的人.天下人都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看猢狲对信雄採取什么态度. 特别是秀吉身边的将校,尽管表面上若无其事地散坐在河滩上,但是暗地里却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他摸透了人们的心思,清醒地意识到周围都是幸灾乐祸的看客. 这也难怪,秀吉原本是山野村夫,孑然一身.不仅没有父辈留下的家臣,甚至连姓氏也没有,只是一个险些成为路倒的流浪汉! 秀吉身边的将校都是借来的.能够把借来的数万大军拢在一起,统而领之,靠的仅仅是秀吉本人的稀世才华,罕见的度量和杰出的表演能力.三河的家康,即使进入耄耋之年,德川势力也不会四分五裂,而秀吉一旦消失,其势力註定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仔细想来,自己是伟大的!" 秀吉不无自豪,可是,他很痛苦.倘若把羽柴天下比作建筑,那么它宛如一座似晨雾浮云彩霞等虚无的,所谓"时势的风云!"作基础,然后依靠个人的魔术般的才能建立起来的大楼阁,外观上富丽堂皇,光彩夺目,而实际上,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它戳塌. 因此,秀吉打算,不论什么样的事情,都应该做,如果织田信雄让他舔脚他也会伏首听命. 不多时,远方的桑名大道扬起一道沙尘,一队人马映入视野,信雄来了.
第128页 "各位将军,准备迎接信雄!" 秀吉吩咐身边诸将,要象迎接日本最显达的贵人一样恭敬. 为做准备,秀吉进入幔帐.令侍从们吃惊的是,秀吉竟然脱下战袍,卸下铠甲,把长刀一丢,换上了一身简朴的便服,紧身的小袄,裙裤,外套,一件武士坎肩,腰佩一口短剑,秀吉手持摺扇走出幔帐.瞧他这身打扮,哪儿是统兵数万的武将,简直是一个乡间的干瘦老头儿,朽吉离开了河滩. "怎么回事?" 被丢在河滩上的众将远远地望着秀吉的身影. 秀吉爬上河堤,町屋川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河面上事先架起一座便桥,秀吉匆匆跨过桥去,抬腿爬上对面的河堤,身边只有护卫加藤虎之助相助. 是年,信雄二十七岁,从人擎着一顶红罗伞盖,信雄在众人的簇拥下,由河堤对面走来,军容整齐,此时有人发现前面穿坎肩儿的矬子正是秀吉,信雄慌忙下马,仿佛是从马上滚落下来,对秀吉的畏惧使他身不由己。 --秀吉亲自来迎吗? 信雄大感意外,他万万没想到秀吉会是这身打扮,更没想到秀吉会躬着小腰,一步步迎上来,惊骇之际,信雄唯恐失礼,准备亲自迎上去。 织田信雄失策了,他本来打算见到秀吉,傲然以对,可是对方态度上这么谦卑,信雄反而不由自主地谦恭起来,连连说道:“请,请。”当然,凭秀吉的身份和势力,站着向信雄拱拱手便可了事,可是,秀吉小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扇子置于额际,俯伏在信雄脚前。 --啊! 无声的感动似一股暖流扩散在信雄的家臣们中间,扩散在河滩上的羽柴将校们中间,最吃惊的还是信雄,他连忙示意秀吉, “将军请起!” 秀吉不肯,拜毕,仰起脸,把目光移向信雄,小声说着什么。 信雄听不见,只得再靠近些。 “到底什么命运捉弄秀吉,及至和您打起仗来了?” 秀吉的声音很小,好象说给信雄自己听。 “从今以后,卑职视您为主公。” 信雄大吃一惊,战败的是自己,自己为了投降才来到这片河滩上,而秀吉却突然要把自己尊为君主! --听到没有? 信雄真想对自己的家臣大叫一声,遗憾的是,他们离得太远了,秀吉的声音传不到他们那儿。 秀吉的目的达到了,只讲给信雄听,让信雄自己高兴就足够了。 两军将士远远地注视着一人,均为秀吉恭敬的态度所感动,一瞬间,众将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同时产生了跟随秀吉,也不会背叛旧主的安全感,从而增强了对秀吉的信任。 少顷,秀吉请信雄先行,来到河滩,他把信雄让至上座,自己远远退下,坐在一条小凳上,然后把礼单呈上,宝刀一口,黄金二十锭,请信雄一一验过,近似于投降的一方反而被尊为“主公”,接受礼品。面对意想不到的事实,信雄不知道如何是好,忽而笑容满面,忽而表情紧张,宛如受惊的少年,坐卧不宁。 信雄够随便的,竟然没把单独讲和的事通报给盟友家康,他想得很简单,打算以“事情太多,忘记通报”为藉口,敷衍过去。 家康得信时,正在行军途中,他率领人马奔往清州,为的是阻止羽柴军包围信雄的清州城! 平时,家康的联络官酒井忠次住在清州。忠次在城内听到这一消息,不禁大惊,驰马找到行军途中的家康,报知此事,家康坐于马上,心想,可能是谣言, 这次战争,本来不是家康主动挑起的,而是受到信雄之託才和他结盟的。而且在各个战场上,家康亲自指挥,德川军拼死效力,曾一度使羽柴军打败而逃,遗憾的是,信雄却不跟盟友商议,单独与对手讲和了。 家康在马上嗫嚅道: “这种事,信雄干的出来。” 人家把自己当成好说话的老实人,实在生不得气,况且信雄愚蠢,和他生气也不值得。 “纨绔子弟都是如此!” 家康无奈,不得不安慰自己遂传令撤兵,版师回居城--远州长浜。 此后,又等了数日,仍不见清州来人,信雄仿佛把家康忘了。可气的是又不能派使者去清州。家康忍着即将爆发的愤懑,只好再等下去。讲和后的第十天,清州的信雄终于派来了使臣,正式报知此事。 家康有气也发不出来了。一旦发怒,便是政治事件,被视为“家康对罢兵不满”反过来招致秀吉和信雄联合发兵,攻打三河,到那时,不管家康多么善于野战,也难以抵挡两路大军。因此,面对信雄的使臣,家康不得不按下被出卖的气愤,笑容可掬地说: “好极了,实为天下之福,万民幸甚!” 除了清州使臣外,秀吉也派来了使者,毫无疑问,家康今日的表情和谈吐会被详细地报告给秀吉,因此家康极力藏起自己的真实感情,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在外交上,单纯的微笑还很不够,家康又派首席家臣石川数正,先后向清州城的信雄和滞留在大桓城的秀吉道喜。 --恭喜二位言和! 秀吉返回大坂,途中,不禁暗想,家康着实狡猾! 当时,秀吉已打定主意,倘若家康发怒,自己便以此为藉口,联合信雄,重新举兵,席捲三河,拿下东海诸城,一直攻到骏河,可是家康巧妙地躲过了秀吉的枪锋。
第129页 回大坂之前,秀吉把担任外交的谋士留在了大峘现已讨得信雄得女儿作人质,下一步还要向家康所取人质,既然家康和信雄立有盟约,那就意味着,二人同时投降了秀吉。这在道理上是讲的通的,秀吉遣使进入三河,以讨要人质为名,试探家康虚实。但是东海霸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秀吉的要求!把嫡子于义丸作为人质送到了大坂。 双方的战争状态随之结束。 可是表面上的和解并没有在二人之间产生任何实效。家康仍然沉默着,拒绝秀吉的一切邀请,秀吉当然希望,家康臣服于自己。所谓“臣服”形式很简单,只要家康进京,拜谒秀吉就行了。尽管是举手之劳,但家康根本不做,秀吉不胜焦虑,进而放低姿态,谦和地传过话去。 “近来京中日渐繁华,都市增色不少,请来近畿观光,日前得交趾茶器,乃稀世之物,亦请观赏,从容叙旧!” “谢大人美意,不过……” 家康或託病不出,或谎称信州不稳难以脱身,均婉言谢绝,丝毫没有动身得迹象。 “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秀吉凝神沉思,多方推测三河人的心思。其一,也许家康看透了自己的处境,秀吉同家康和好后,立即平定了纪州的杂贺军,年底可望占领四国,但九州非一日可得,远邦还未征服,若发大军讨伐九州,近畿空虚,家康势必乘虚而入。眼下,九州形势紧迫,丰后的大友氏苦苦向秀吉求援,萨摩的岛津氏声势浩大,如燎原烈火,早晚要吞併九州。假如秀吉不出兵援助大友氏,必然失信于天下,对属下各国影响甚大。秀吉渴望得到九州,因为他不同于其他任何时代的统治者,其政权是以商业为基础的。他已经把大坂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几乎垄断了贸易上的一切利益,吸收着大坂的巨大财富,日本的两大贸易港之一,在九州的博多,秀吉不忍心让岛津氏夺去。 “领地,要多少给多少!” 秀吉对投奔自己的诸侯表现出博大的胸怀,而且说到做到,毫不吝啬地大封群臣,这种不凡的气度,很像足利尊氏,尊氏因此而博得众望增加了盟友,从而被推为天下盟主,从此也种下了致命的祸根。足利本人的领地小如面盆,为大小诸侯所轻视,财力不支,处境艰难,最后终于丧失了政权。 尊氏都大块大块地抛撒领地,秀吉不得不以更大的气魄赏赐群臣,用领地吸引天下的大小诸侯,决不能让人看出任何吝啬的痕迹,可是土地是有限的,一味地分封领地,势必步足利政权的后尘,实际上,秀吉的直属领地已经不多了,丰臣政权的鼎盛时期,其直属领地也不过二百万石。比后来赐给家康的领地还少一国。 三河的农夫。 秀吉以为家康的性格很像土中谋食的农夫,而自己则是“尾张商人”,秀吉也确实说过,土地归诸侯,财富归我! 他要以财富为基础,建立自己的政权。 这便需要贸易。大坂是吸收贸易利润的聚宝盆,但是,仅大坂一地的经济力量远远不能维持天下政权,秀吉需要博多,倘若博多被岛津氏夺走,秀吉独创的天下设想就不能实现。 秀吉心急如焚! 家康没必要着急,尽管他没有识破秀吉奇特设想的天赋,但却能看清九州的战火逼得秀吉如坐针毡。 家康埋头经营东海,为防备秀吉进攻,他进一步加强了和关东霸主北条氏的联盟。 此间秀吉使尽手腕,千方百计笼络家康,也使用了一些计谋,家康的首席家臣石川数正由于倾向秀吉,在德川家中遭到种种猜疑,终于忍无可忍逃离家康,请求秀吉庇护,从而沉重打击了家康。 --数正逃走,等于把德川军的一切告诉了羽柴秀吉。 家康无奈,只好召集武将,匆匆拟定了新的治军方略,以武田信玄的兵法为基础,彻底改变原来的布阵方式,联络信号和行军队形。 秀吉的政权日趋成熟。尽管在扩大版图,外征疆土方面行动缓慢--因家康不服--但是秀吉头上加了一项前所未有的桂冠。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日,被足利义昭骂为“奴僕”的猢狲被封为“关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同年九月,天子赐姓“丰臣”,除源,平,藤,橘四姓外,日本历史上又增添了一姓。“丰臣”具有黄金般的光辉璀璨的命运,使他在得到天下的同时,又于左渡金山发现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金矿,并且已着手开採。秀吉把源源不断的黄金用于建筑,用于狩野永德的壁画合屏风画,进而散给朝臣和诸侯,为天子修了一座纯金的茶室。这一切都给丰臣政权裹上了一层光辉灿烂的金色。 天正十四年正月,秀吉的使臣由“黄金府”来到遍地枯草萧瑟凋敝的远州浜松,使臣是织田家族的一支,而今在秀吉手下为臣的织田长益。另一位原是织田信雄的家臣,现为秀吉近臣的泷川雄利。家康偶尔出猎于三河吉良乡,二人赶至狩猎场,见到家康,极尽言辞,多方陈述了归顺秀吉的好处。 使臣说多了,严重地伤害了家康的自尊,他以前所未有的厌恶表情,愤然说出一句三河话: “莫看扁了家康!” 对于家康来说,此刻需要怒形于色,发怒是外交上的上策。
第130页 “好处,好处,口口声声好处!但不知对三河有什么好处?着实令人不快!” 家康把猎鹰架在臂肘上,驳斥道,然后踢翻脚下的狩猎凳,抛下二人独自打猎去了。 翌日,二人追至浜松帅府,家康大怒,呵斥道: “二位还没有回去么?家康已无话可说,请速速离开三河!” 家康盛气凌人,态度强横,二人进一步,和颜悦色地说: “万一关白殿下大怒,起精兵十万,进攻三河,将军又该如何?” 事已至此,由不得家康不悦,遂昂然辨道: “难道二位忘记了,本人在长久手的胜利?即使关白大人发兵十万,又有何用?秀吉不谙三河地理,岂不等于虎落平川, 白白送死?老夫与麾下士卒熟悉三河的一草一木,秀吉愿来,家康随时奉陪!” 二人为家康的气势而震惊,急忙返回大坂,报知秀吉,秀吉认为,家康的态度不过是外交上的策略,旨在以强硬的措辞,获得外交上的利益。 “此人色厉内茬,绝不会当真以为能够战胜我!” 不过,秀吉必须向二人显示出自己的威风。 “击败家康容易,我早有一计。” 家康善于野战,为扼其长处可在尾张三河边界的矢田河西岸筑下三座鹿寨,把家康引至,聚而歼之;进而从海上发兵远州,占领二股,光明寺和秋叶,然后就地筑城把德川军拦腰斩为两段。另外,三河百姓中多有本愿寺信徒,可让京城里的本愿寺指令百姓起义,只要对义军许下诺言,“事成之后,免收租税”百姓们必然倾全力攻打家康。 时已入夜,秀吉说罢,进入卧室,少顷,不知又想起什么,转身从内室踅回来,拍拍坐在廊下的泷川雄利的肩头说: “不必担心,用不了几天,老夫便可让三河佬来大坂城!” 秀吉留下一串笑声,二次步入卧室。 --咳,不服输罢了! 二人窃笑秀吉不切合实际的乐观;憎恨家康的固执,不过,秀吉确实有了新的主意。 据观察,家康开始动摇了,害怕了,自从矢田河滩和解,时光已历三载!与当时相比,秀吉眼下的战略地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曾经河家康结盟的北陆的佐佐成政,如今弃戈投降了,成了秀吉的诸侯。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也归顺了秀吉,除了小田原的北条氏,家康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家康开始认输了。其强硬的态度便是佐证,为了掩盖自己的虚弱,一向谨慎持重的家康却口口声声地吆喝着决战,一反常态地蛮横起来。种种迹象表明,家康已经束手无策了。 但是秀吉知道家康是不会前来投降的,在他不过是三河和远州两国的领主时,甲州的武田信玄欲进京称雄,举兵进攻三河,家康显然不是对手,却断然出兵迎敌,那光景宛如狂吠的小狗不顾一切地扑向虎群。结果在三方原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幸亏信玄病死在阵中,武田军撤退,家康才摆脱了灭亡的危机。当年秀吉作为织田王的一个将校深知家康惊人的固执和勇气。即使现在他陷入了困境,倘若刺激了他,他也会置胜负于不顾,提兵决一死战,秀吉害怕家康孤注一掷,尽管丰臣秀吉握有足以消灭家康的实力 ,但他担心长期的战争,会招致政局的动乱。 以柔克刚,攻心为上,事到如今,只有赐给家康殊誉,别无他计。 秀吉决心已定,他身边有一已父妹妹朝日姬,早已嫁人,秀吉欲求其和丈夫离异,然后嫁给家康,表面上是联姻,实质上是把人质送给家康。 面对特殊礼遇,家康虽然震惊,也对秀吉的焦躁产生怜悯之情,可他不敢不答应,假如拒绝这种怀柔政策,便意味着对秀吉挑战,拒绝是有害的,还是答应下来为妥,不过,家康对使臣提出了条件。 “如果朝日姬生子,家康不立其为嗣子,可以吗?” 家康有嫡子长丸,即秀忠,他准备将来把基业传给长子,家康的态度始终是傲慢的,没想到使臣满口应承下来,家康不胜疑惑,再次询问道: “行吗?” 使臣从怀里取出秀吉的手书,递给家康,莫非是偶然的巧合?盟约上已写下此事,家康看过,再次感到吃惊。 “秀吉竟作如此让步!” 他为秀吉洞悉自己心理的才智而惊嘆,家康被感动了。 不久,朝日姬嫁到浜松,年龄比家康小一岁。是年四十四岁,按当时的概念已是垂暮的老妇,家康并不介意,家康作为一个男子汉,没必要照顾她,只是把她作为人质,以礼厚待,便是尽了情意。 二人拜过天地,家康和朝日姬形式上结为夫妻。 “请您进京吧!” 秀吉的使臣劝道,家康依然置之不理,众人无不感到意外。 秀吉没奈何,不过,虽说家康没有臣服,但是,由于联姻成功,事态多少得到缓和。九州大友氏再三恳求救援,秀吉不得不发兵九州。但他不敢大规模出兵,仅命令与九州毗邻的毛利氏领兵增援。结果,战况不佳,小规模援军,遏制不住岛津军。大友氏在各地的城池先后陷落。然而秀吉仍然不敢发兵,一旦秀吉离开近畿,家康很有可能乘虚而入。 联姻后,十个月过去了。秀吉不得不承认,联姻失败,奇怪的是,秀吉对此事即无愠色,也没有半点失望,好像争取家康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大事业。
第131页 “下一步…………” 秀吉权衡着思索着……假如不忍痛割捨一部分天下霸主的声誉和丰臣政权的威望,要想引出家康是不可能的。秀吉决定把生母送作人质。 “这一手,家康也会大惊失色的!” 不过,最吃惊的还是其弟秀长,秀长处世讲究完美,辅佐秀吉从无大过,大小事情,一次也没有发对过,惟独这次,他不禁当面质问秀吉。 “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天下君主如此谦恭的。把生母押给他人这成何体统?如果是其他亲眷,倒还罢了,把生母送作人质,即使是山野匹夫也会感到羞耻!为什么不讨伐家康?” “小一郎!” 秀吉叫着弟弟的乳名,并不正面反驳秀长。 “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就等着看结果好啦!” 秀吉立刻命令手下人去办,派使臣邀请家康说: “本相欲征讨九州,有要事相商,请参议大人速速进京!” 仿佛是另外附带的话题,秀吉让使臣顺便告诉家康: “家母太政夫人,欲见朝日姬,要去三河,请妹夫多多照顾!” 家康依然犹豫不决。 --秀吉催我进京,莫非要杀我? 家康没有秀吉豁达的气度,一味地猜疑,疑虑使他踌躇徘徊,直到秀吉准备把老母送过来,家康依然处在彷徨之中。 实际上,秀吉已经暗示家康,“自己决无歹意。假如进京后加害于你,岂不等于害死自己的生母?” 如此让步,已经超越了常理,但是家康的重臣们始终怀疑秀吉,反对家康进京。竭力劝道: “秀吉奸诈,图谋杀害主公,断不可往!” 然而,家康认为是时候了,倘若拒绝,必定招来战祸,一旦交战,註定失败,家康打算赴京。不过,在担心被暗害的疑虑上,他比家臣还要执拗,于是吩咐众人。 “万一出事,我将逃往京中东寺,拒敌待援。三日内,消息即可传到浜松,届时,以井伊直政为大将,一万人分作二十队火速进京,酒井忠次另率一万人赶赴叡山。” 天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人质太政夫人到达三河冈崎城,家康方面怀疑是替身,多方试探来人,验证是不是秀吉的老母,等释疑后,家康令本多重次把老夫人监视起来。本多把人送进冈崎城内馆舍,堵住出入口,在周围堆积柴草,一旦听说近畿出事立刻放火,烧死秀吉的老母。 等一切布置妥当,家康引一万人出发,二十四日进京,住了一宿,翌日又行,二十六日傍晚,来到大坂。 秀吉为家康腾出了城内最大的府邸--秀长私邸,让他们下榻,藤堂高虎亲自迎接,告诉家康。 “今晚请暂歇,明晨再登城!” 家康主僕不信,只怕中计,令一万人分作两部,轮流睡觉,晚饭尽量简单,军中供应夜餐,一律不许饮酒,为谨慎起见,外路上燃起篝火,严密警戒。 “这样一来,我看秀吉如何动手!” 家康对手下人叨叨说: 夜半,府门一阵骚乱,人声嘈杂,廊下有人跑动。家康翻身跃起,询问究竟,有人回话说:丰臣秀吉来了。 家康疑惑,不是说好明日见面么?而且突然来访的秀吉身边,只带了三名不着铠甲的侍从,家康甚疑,不禁问道: “弄错了吧?” 报事人急忙回禀家康:“秀吉又说又笑,已进入府门,一迭声地喊‘我是殿下,我是殿下,没什么急事,中纳言(家康)来到大坂,我十分想念,等不到明天,就来了,快给我引路,带着老夫去见你们主人! ’” 家康慌忙整衣出迎,来至府门,家将们围着秀吉,手足无措,即不行礼,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秀吉举起手中的摺扇,啪啪打着家将们的肩头。 “我是堂堂关白,跪下跪下!站着成何体统!” 嘻笑中,秀吉让众人乖乖地跪在了自己的脚下,家康出来一看正是秀吉。 “真乃虎胆!” 秀吉惊人的胆量,吓得家康周章狼狈,急忙扶起秀吉的手,把他邀进室内。 “长筱以来…………” 秀吉说,诚然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实在信长和武田交战的长筱,屈指算来,已有十一年了。秀吉提起令人怀念的往事,而后高兴地说:“明天再说明天的,今晚叙旧,莫管别的。” 家康还未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紧闭着嘴。很少说话,秀吉不管这些,由侍从手中接过小包,亲手打开取出食盒,秀吉把酒菜推倒家康面前,家康不敢摸筷子,害怕菜中有毒,秀吉见状,顺手操起筷子,把菜挟进嘴里,然后端起酒杯说: “待老夫尝尝是否有毒!” 尽管不会喝酒,秀吉却连饮数杯,这才把杯子递给家康。 “多谢款待!” 家康终于开口了。“哈哈。。”秀吉放声大笑,随后招呼聚集在身边的家康重臣,“都来喝,都来喝!” 酒至半酣,家康入厕,方便之后,走出茅厕。一名家臣像影子一样凑到家康身边,悄声说: “趁现在,干脆!” 家康“呔!”的一声,斥退家臣,来到冷森森的廊下。自己输了!今天,家康才真正认识了坐在小客厅里的那个谋略过人的矬子。室内传来秀吉的笑声,家康重新入座。
第132页 不多时,家康微醉,秀吉已喝得双手打颤,脖子根几呈紫红色。秀吉捶着脖颈嘟囔道:“这下可好,没人背我,我可回不去啦!”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膝盖移近家康,歪着脑袋小声说: “我有一事相求!” 秀吉把声音往下压了压,开口说道: “秀吉乃僕从出身,流浪半生,得右大臣看顾,始得今日,老夫身世,众人皆知,更兼手下诸将,尽是昔日同事,难有敬老夫为君主之心,明日,天下诸侯都来拜谒,因此……” 家康不胜愕然,秀吉进一步放低声音,继续说道: “老夫将挺起胸脯,昂然而立,以示尊大,妹夫切莫生气,所求者,能否请中纳言大人殷勤以礼相待?众人看德川候尚且恭敬拜谒,就会把我作为天下君主来对待了。” 说完使劲儿擂了家康一拳。 家康没说话,然而却笑出了眼泪。心想,这人着实爽快!秀吉得一番话,使家康得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开始亲近面前的矬子。 “我记下了。” 家康收起笑容,点点头。 “我即为殿下妹婿,今又蒙殿下亲至门下,自然应该为您着想,决不敢怠慢!” “谢谢!” 秀吉笑着离开家康,乐呵呵地向身边的三河人打过招呼,站起身。不知是作戏,还是真喝醉了,秀吉步履蹒跚地来到廊下,向府门走去,家康送到门外。 秀吉慢慢地消失在夜幕里。 翌日,家康身着礼服,在藤堂高虎的引导下,进入海内最大的城池--大坂城。过了几道门,跨上几处台阶,不多时,来到内城正门,过去的盟友大纳言织田信雄已身着礼服迎出门外。 “请!” 信雄亲自为先导,踏着白沙,走向正殿大门。殿前,秀吉宛如迎接最尊贵的客人,踏着白沙迎上来。 家康来到门前,理应让贵族出身官拜大纳言的信雄先进。可是,信雄十分可气,欲让家康在前,这时,秀吉一步跨过来,扯起家康的手,说:“中纳言大人,这边请!” 秀吉把家康推在了前面,从而瞬间确定了家康在丰臣家的地位。秀吉安排得格外周到,没有让自己得家臣进入大殿,殿内只有家康得家将。 拜谒顺利结束。 以后数日,大坂举城款待家康主僕,城内连日设宴,且有戏助兴,不久,秀吉召集群臣,商议攻打九州事宜。当日,大小诸侯一齐登城,重臣分班列于殿内,小诸侯双膝併拢跪在廊下,另有诸班武士在一旁侍侯。 是日,秀吉在紧身小袄上罩了一领战袍,一身戎装打扮,正面地板高出一截,足有二十张铺宽大小。 秀吉威严地坐于正位,战袍赤如火,上面用金线绣着桐叶和蔓花纹,金灿灿满堂生辉。 家康居重臣首席,不知道,这位平素金口难开得三河人动错了那根神经,蓦地蹭动双膝,沖秀吉笑了笑,说: “主公得战袍实在少见,请务必赐给下官!” 还未议事,家康便来了这么一句,秀吉没有笑,似乎很不高兴,一口回绝说: “不,战袍乃老夫征战用的!” 言未毕,家康大声说: “家康既然侍奉主公,愿操兵马之劳,无须主公再着甲冑!” 秀吉大喜,站起来,脱下战袍,亲手给家康穿上,一边穿,一边高声说: “今得爱卿,日后再无征战之苦!” 满堂文武无不感到意外,没想到他二人如此亲密,更让人吃惊得是家康的献身精神,眼前的景象再次告诉人们,丰臣政权是如何的强大,如何的尊贵。 是夜,秀吉步入后宫,令侍女退出,让夫人宁宁亲自把盏。 “今晚我和夫人共度良宵!” 酒肴是粘糕片和炒豆子,直到晚年,秀吉仍然保持着少年时代的嗜好,吃茶饮酒,只有这两样,便可尽兴。 “今天是这样…………” 秀吉把家康讨战袍一事,说于宁宁。 “德川大人那么爱说笑了么?” 宁宁为家康的变化而惊奇,秀吉朝床上一趟,说: “什么呀,是演习!” 那是秀吉事先定好的调子,让弟弟秀长耳语给家康,才在百官面前演出了这么一幕闹剧。 “今日天下,是靠演习得来的!” 说定,秀吉突然陷入沉思,仿佛自己的一生真的象一齣戏。 庆长三年八月,秀吉病卒,他走过了六十二个年头,如果把他的一生看作一齣戏,这齣戏是多么漫长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