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第1页 [社会文学] 《鸡窝》作者:张沪【完结】 某监狱三组清一色是妓女,“妓”“鸡”同音,女囚们顺嘴称之为“鸡窝”,“鸡窝组”虽然只有八个人,却小庙小妖风大…… 本书由作者的长篇小说《鸡窝》和中篇系列《女囚》组成。《鸡窝》是写1949年后,如何改造妓女,把她们改造成普通劳动妇女的过程。两部小说都是写女性,都是写“改造”,并都是强制性改造,带出特定历史阶段的人性磨难,描写逼真,人物形象细腻生动。《女囚》则主要写一批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后,在劳改农场进行劳教的经历,以及女主人公的独特命运。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 同心出版社 出版 序言 从维熙:远行者的足音 近日,同心出版社将张沪的小说创作纳入出版视野,不仅仅是对文学全面的体察,还是一个还原人生万象之举。我所以这么为其定位,因为在时尚作品中,红粉的时尚小说已然多如尘埃,而表现社会底层女性生活领域的作品,则寂寥得如同荒漠,形成文苑的一片空白。可是在人生的大千世界中,于社会底层的囹圄之中的特殊女性群体,也是社会生活之一隅。用“以人为本”这个标尺去衡量,出版社出版关注表现底层女性作品的问世,无疑是弥补文学星空失圆的善举。 记得,还是在《人民文学》鼎盛时期,张沪描写女囚生活的中篇小说《曼陀罗花》在该刊面世后,由于主人公是位削发出家的小脚尼姑,作品曾引起广泛关注。之后,约稿函件便纷至沓来。张沪一鼓作气将另两部中篇小说《瓦妖》和《方城门》,分别寄给了《十月》和《钟山》。不久,两家刊物都以头条的位置发表出来,《中篇小说选刊》并将其转载,成为当时独特的文学景观。 记得当时任《十月》副总编的张守仁,曾为小说《瓦妖》在他们刊物上发表,打电话询问过我: “她的这部小说,是不是你修改过?” 我说:“她的个性,是不允许我涂改她的作品的。” “那为什么她刚写小说不久,就能写出《瓦妖》这样的好东西来?” 我答:“厚积薄发,才有一鸣惊人吧!” 我的回答并非虚言。张沪在人生跑道上,当属一个远行者,16岁参加地下党,经历过烽火考验,这只是她具有的财富之一;之二,始自1957年,她开始了又一轮的马拉松跋涉,尽管与第一次远行相比,这二十年的风雪里程并非出自她的自愿,但无疑又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丰厚的库存。特别需要提及的是,她除了是生活的占有者之外,她的聪慧资质,决定了除去是大墙生活的占有者之外,她还是中国文化积淀的富翁。从古典文学到天文地理,从孔、孟的儒理到老、庄哲学,她皆烂熟于胸。比如,《瓦妖》和《方城门》的小说命名,其内就藏有中国老庄文化。古书上说“生女弄瓦”,瓦妖自然是女性王国里的故事;古书上又记载着,阴间鬼城酆都城门与人间城门不同,它不是圆的而是方的。她以此为小说题目,不言而喻的悲剧内涵,也就无需直白了。该怎么说呢,高级记者张沪只是她从事新闻工作的职称,更为确切的称谓表达,应当说她是个中国古蕴深厚的文化杂家。 张沪是从新闻工作转轨到文学写作上来的,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艰辛的历程。因为她有中国文化底蕴为根基,又是个生活中不知疲惫的强者,因而转轨的时间很短。几部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十月》和《钟山》发表后,她续写的中篇小说《金花鼠》、《混血儿》等篇章,又在《小说》和《清明》文学刊物上问世。当我在上个世纪之尾,去她家看望她时,她桌子上摊开着一摞摞稿纸,又开始了名为《鸡窝》的长篇创作。我问她何以把“鸡”们纳入创作视野,这太有悖她清高孤傲的个性了。她的回答直到今天,我还难以忘怀。她说:“形形色色的‘鸡’,也是人类的组成部分;虽然写起来十分噁心,甚至于引起呕吐,但我还是想登高远眺,画一幅人间全景的图画。” 这就是由人到文的张沪。现在同心出版社将其小说结集出版,其本身就是一种人文创意。笔者故尔写此短章,向张沪和出版者表示祝贺,并以此文为小说集序言,以求证方家和广大读者。 2006年4月于北京 《鸡窝》主要人物姓名绰号: 白勒克——白雪玲 烧鸡——笪修仪 老母鸡——邵艷桃 澳洲黑——司空丽 柴鸡——柴凤英 酱鸡——蒋月莲 九斤黄——黄春花 芦花鸡——芦秀慧 鸡窝 上 鸡窝 楔子 这是什么地方? 一根根铁条编成的栅栏后面,伸出许多脑袋,顶着鲜红的冠,撅着尖尖的喙,争先恐后地去啄木槽里的食。这些以自己的肉体去满足他人慾望的生灵,它们趾高气扬地炫耀着白的黑的花的各色羽毛,却不顾身上带的粪和脚下踩的泥。它们知道生命是多么短暂吗?它们想到未来的遭遇吗?那些圆圆的亮亮的眸子看到的只是一片片小小的窝。瞧!它们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鹐起来了,一眨眼间各色羽毛纷飞,整个空间充满了“咯—咯—咯”。
第2页 鸡窝 一(1) “啊——啊——啊——”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深夜,在慈渡劳改农场的一间号子里也响起了类似的噪音。慈渡原本是一片芦苇密布的硷滩,东临大海,西边的潮白河分成金钟河和银钟河,像两条胳臂南北包抄抱住这块海滩。此地四面皆水,上世纪初是海盗的老巢。解放后,被公安局相中,定为劳改农场,一排排红砖砌就的号子里的犯人男女老少足有上万。这里的门窗同样钉着铁条,不过发音的喉管不同,音色也就有了差别。尖锐嘶哑的“啊——啊——啊——”划破了冬夜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地掠过盐硷地,飞向烟波浩渺的大海。缩着脑袋栖息在树梢头的寒鸦被惊动了,一起加入这齣大合唱,好不瘆人! 女劳教队的大值班小郎使劲拍着队部的房门:“方队长!方队长!鸡窝组发疯了!” 五短身材的方队长披着棉大衣开了门,狠狠瞪了小郎一眼。小郎立刻改口,嗫嚅着说:“是三组……三组……” “这就对了!我们能随着劳教分子叫吗?” 三组清一色是妓女,“妓”“鸡”同音,女囚们顺嘴称“鸡窝”。说得对!公安人员哪能跟女囚一般见识! 走进彻夜亮着灯的院子,每间号子的铁窗后都人影憧憧——比起床哨还灵,女囚们全醒了,一个个扒着窗户往外瞧,没一个敢到院里来。所规上写得清清楚楚:晚点名后不许出号子门,出来算越狱!再说,门上有锁,你出得来吗? 小郎掏出钥匙打开鸡窝组的门,不由得一哆嗦。惨白的灯光照着七个大张着的黑洞,发出震耳的“啊——啊——”定睛一看:是七张嘴。大炕上六个,小炕上一个。七个半倚半坐的躯体,七双紧闭着的眼睛。小炕一侧一个被窝卷在不停地颤动。小郎揭开棉被,露出一张满是雀斑的脸——组长芦花鸡。 “怎么回事?”小郎抖抖地问。 “我也不知道,晚点名以后都还好好的呀!”芦花鸡抖抖地答,褐色的雀斑在煞白的脸上一粒粒分外清晰。小郎暗想:女囚们给这个姓芦的洋妓起的绰号真叫贴切! 有十来年管教经验的方队长一看就明戏了,吩咐小郎:“别跟她废话,快提熘桶凉水来!” 小郎一熘儿小跑,飞快打来一铁桶凉水。这是什么怪病?可别出人命!要死也上医院去断气,别死在我的班上!方队长却不慌不忙拿起个搪瓷缸子,舀了满满一缸子凉水,挨着个儿每人一缸兜头浇下去…… 立刻,喊声煞住,一个个眼睛睁开,嘴巴闭上,湿淋淋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方队长和小郎。 “不许说话!擦擦脸,都躺下!” 方队长说完,带着小郎锁上门走了,女劳教队慢慢安静下来,寒鸦又一只只回到窝里,把脑袋插进翅膀底下,重寻旧梦。 小郎胡里胡涂跟到院门口,憋不住了:“她们犯了啥病?要不要叫大夫?” 方队长摇摇头:“啥病也没犯!这叫‘炸窝’,犯人一扎堆常出这种事。来这儿的哪个心里好受?哪个是正常人?一个撒呓症,个个跟着上,醒了问她们,谁都不知怎么回事。记住:下回遇到这种情况,不能问话,不能打骂,泼了凉水过一宿啥事也没有。弄得不好真的精神错乱倒麻烦了。怪的是那个姓芦的组长怎么没传染?难道这次‘炸窝’跟她有关?” 方队长猜得不错,鸡窝组“炸窝”真的跟芦花鸡有关。 时值冬月,整个女劳教队正在“秋后算帐”——做总结。这是大事,据说做得好可能提前解除劳教,放出去;做得不好就可能延长,再耽误几年。事关自己的自由,女囚们不能不认真对待。能鹐会咬善斗的“闹将”,嗓子赛过高音喇叭的“骂星”,这会儿全老实了。收了工乖乖地盘腿大坐,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惟恐哪个词儿不妥,影响自己的命运。这份总结可是要装进案卷里去的,分量不轻! 可是鸡窝组却老实得太过分了。“炸窝”以后,没一个人发言。头两天还有个说词:犯了病,要缓缓劲儿。第三天芦花鸡送来的记录本还是白纸一张,轮到方队长炸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芦花鸡可怜巴巴地答,“她们就是死鱼不张嘴!” 方队长腾腾腾走到鸡窝组门口,嚷道:“你们不想解除吗?” 连个回音也没有,仍是一片沉默。 “白雪玲,出来!” 外号“白勒克”的白雪玲低头跟着方队长上了队部。这个外语学院的女生五官长得不匀称,眯缝眼,蒜头鼻子,厚嘴唇,只有一绝:浑身上下白腻得如刚凝结的猪油,越发显得头发炭也似的黑,嘴唇血染似的红。她在学校里有个外号“白雪公主”,进了劳教队变成“白勒克”。两个外号各有道理:“白雪公主”的特点是周围除了王子还有七个矮人;她初出道时身旁围着转的异性,本国的外国的,少说也有一个班,超过了那位洋公主。到了鸡窝组成了“鸡”,女囚们觉得她太像那羽毛雪白、冠子通红的勒克杭种鸡了。第二天,就有人叫她“白勒克”。“三进宫”(三次犯事进劳教队)的老鸨老母鸡是“相鸡能手”,摇着头感嘆:“要是白子跟烧鸡合成一个人,那真正是个亮果(美女),亮遍世界!”烧鸡也在这个组里,棕色的皮肤糙得跟砂纸一般,针眼似的汗毛孔一个个排列着,活脱是只拔了毛的烧鸡。可是她也有一绝:脸、手、脚,凡是露出来见人的部分都细腻得像抹了油;金棕色的国字脸配上直鼻、小口、斜飞入鬓的凤眼和柳眉,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像飞了金的菩萨,绝对上镜头。据说她母亲是宫里出来的,老母鸡说:“嘿!看那眉眼就是皇家模子!”烧鸡多了句嘴:“要是我的皮配上白子的盘儿(脸)呢?”老母鸡嘎嘎地笑起来:“那号人上不了鸡窝组,土豆白薯干不了这行,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当鸡吗?”
第3页 鸡窝 一(2) 老母鸡说的是大实话,鸡窝组真的没有“念果”(丑女),哪一个都有镇得住嫖客的看家本领。老母鸡叨叨起来没完没了:别瞧咱现在一脸褶子,直到人民政府往我的兰春院贴封条那会儿,咱还能挑五间房的头儿呢!知道吗?这是姑娘的级别!一间屋里只能放一张圆桌,打茶围摆酒席撑死了十来个客。两间就翻一番,到五间的份儿上,坐满了近五十口子。嘿!那一个个都是活蹦乱跳“带把儿的”男人,你得让人人都觉得姑娘眼里有他,你得把每一个都抹煞到了,叫他神魂颠倒,通体舒坦,来了还想来,这就叫功夫!哼!哼!那会儿老娘每天的“盘子钱”可海了去了……老母鸡唾沫四溅,半真半假地说得兴头,竟没提防一边的芦花鸡。 芦花鸡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听得直眉瞪眼。解放初期“姊姊妹妹站起来”取缔妓女的时候,她正上幼儿园,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初中毕业当上打字员以后才下了水。她接的客不是外宾便是华侨,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土鸡”。跌进劳教队的时候,她刚笼络上一个华侨富商的子弟,把那个回国上补校的青年哄得晕头转向。她一边听一边想:盘子钱再多也不过是小费吧,能有多少?值得这么吹?恐怕还不如我那位华侨朋友的一张汇款单!她抬头看了一眼老母鸡,那张脑后撅着个苏州髻的灰白脸蛋好像一块被孩子搓捏够了的面团,揉进了一丝丝一条条的灰土,云朵似的黑斑衬着满脸的皱纹像个花脸猫。虚肿的眼泡,鼻凹到嘴角两条深深的八字纹,大概是长期撇嘴数落谩骂手下的娼马子刻下的。凭这个长相能挑五间屋子?镇住那帮嫖客?这老不死的太猖狂,正好汇报缺材料,给她报一下子! 汇报到了方队长手里就成这三个囚偷偷商量出去怎么开窑子接客。这还了得?女劳教队整整开了三天大会,三个“鸡”被斗得鼻青脸肿。斗到第三天才弄清来龙去脉,方队长发现芦花鸡汇报加了作料,于是草草收兵:“今天就批判到这里,谁要是到这儿来还捉摸着出去怎么重新犯罪,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白雪玲,你们三个回去好好检查!” 重新犯罪?老母鸡还沾点边,至少她在“恋旧”;烧鸡和白勒克招谁惹谁了?怎么检查?鸡窝组的其他几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觉得她们挨斗挨得冤,可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旁边守着个打小汇报的“特工”,说错一句真的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这事儿要在流氓组,吃了亏的主儿肯定会豁着蹲禁闭,把胡说八道的对头打得满脸花。鸡窝组有自己的传统,她们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什么事都暗着来。当然气儿憋久了会爆炸的,这才出现了“炸窝”。 方队长叫白勒克谈话,企图单个突破。可是白勒克没那么傻,很快回来了。接着鸡窝组成员,走马灯似的挨个儿到队部去了一次。当最后一个倒退着走出去,轻轻关上门以后,方队长的手指在桌上打了一阵鼓点,心里也打开了算盘:都不知道?想用这个法儿把靠拢政府积极汇报的组长挤走?芦秀慧的汇报确实水分太大,可是这个组里能换谁?嘿嘿!就是换组长,也不从你们当中挑。 她打开门,对小郎说:“叫五组的谢萝来!” 鸡窝 二(1) 小郎来到五组,一眼看到谢萝戴着眼镜正在对付那条稀破的棉裤。今天在工地上抬土的时候,裤子上的一块补丁挂住个破筐,刺啦一下几乎剐掉半个裤腿。这条棉裤补丁摞补丁,看不出原来的布色儿,按说早该扔了。但是谢萝只有这条裤子能挡寒,扔了,她就出不了工。 五组是“脑袋瓜组”,全是脑袋里的思想犯了事进来的,全不爱打扮,属于劳教队穿得最次的组,谢萝又是这个组里穿得最破的。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右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无论劳改劳教,一概不发布票。劳改犯每人发两身囚衣,冬棉夏单,虽说背上缝着号码,到底不至于露肉。劳教犯就不发,也有个理由:劳教期长的三年,短的一年,发囚衣有点浪费。再说这还是优待,可以穿自己的衣裳,起码外包装上不像犯人。轮到谢萝头上,这优待就变了味儿。她划成右派以后,恶习不改,依然关心国事,对三面红旗嘀咕了几句,又不认罪,判了三年劳动教养。到期后,她看着小偷、流氓、暗娼、骗子……一个个都解除了,独独没她的份儿,急了眼,问:“我违犯了哪条,要延期?”得到的回答是:“没违犯,也不算延期,就因为你是右派,上头有令,不放!”一晃又是三年,还是那句话:“不放。”她弄不清楚,这“上头”怎么那么恨右派,乍着胆子又问一句:“我算无期劳教啦?”对方恼了:“政府可没这么说!你敢对政府不信任?” 话说到这份儿上,谢萝只得识相一些闭了嘴,再问下去没准会以这个罪名进禁闭室。无期劳教有不花钱的窝头填肚子,可是没有囚衣可穿。谢萝的丈夫也是右派也在劳动教养,家里丢下个老婆婆带着个小孙子,靠亲友接济活命,哪有钱供她买高价布穿?她只能补补纳纳过日子,七八年下来,她练出一手打补丁的技术。对着那条挂不住针线的棉裤相了会儿面,她撕开一幅包袱皮,穿上线,准备动手。 “谢萝!上队部!”
第4页 她慢吞吞地放下裤子,慢吞吞地爬起来。抬着上百斤重的土筐奔跑一整天,胳臂腿都僵了。一阵刺骨的寒冷提醒她:穿的是单裤。想了想,只得再穿上破棉裤,一只手提着那条分了家的裤腿,哈着腰进了队部。 方队长看到她这个德性,鼻子里忍不住嗤了一声:嘁!还算是个记者,不如个要饭的!贫农出身的方队长不怎么瞧得上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总觉得这些人喝了几两墨水,说得多做得少,这个姓谢的要是在五七年少说一句,现在不还是能当党报记者吗?真正是有福不会享!不过现在顾不得训斥她—— “谢萝!队部决定调你到三组当组长,明天上午不要出工了,准备搬铺盖!” “报告队长!我从来没当过组长!” 方队长一想,不错!她当了七八年的女囚,算得上老资格了,但从来都是听喝儿的,没沾过组长的边。这个傢伙又酸又硬,从来不跑队部汇报,实在不是当“长”的坯子。不过眼下三组造反轰组长,影响了总结的进度,要是整个慈渡劳改农场都总结完了,独独剩下个女劳教队,我这脸往哪儿搁?! “记个录还不会吗?” 谢萝摇摇头。 “你违抗队部分配,想蹲禁闭吗?” 谢萝心想,不当组长违犯哪条啦?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仍没有出声。 方队长觉得“蹲禁闭”的说法有点过头,马上改口:“你不想提前解除吗?” 这句话引得谢萝苦笑了:“我在五年前就到期了!” 方队长被噎得答不上来,使劲一拍桌子,嗓门提高了八度:“瞧你这个犟劲儿,不解除你就是对的!”过了会儿又缓和了:“总结完了一定给你向上反映!啊?” 工地里,老母鸡也在调兵遣将。 一年四季中的最后一季在农村是“冬闲”,到了劳改农场变成“冬忙”。大墙里的居民什么时候都不能闲,劳动才能改造思想。冬天能干什么?活儿有的是,修水利!慈渡地临大海全靠水沖刷掉盐硷才能种庄稼,因此像荷兰一样,水渠密密麻麻,春夏秋抽不出人工疏浚,冬季正是时候,但是此时滴水成冰,地冻三尺,吸饱水的渠帮渠底比特种钢还硬,五大三粗的男囚抡圆了铁镐只能敲出个白点,劲儿小的女囚干不了这活。让男女搭配修渠?自然规律阴阳电相交就会爆火花,天知道男女囚相遇会爆发什么后果。场长煞费苦心,挑了一块干爽的闲地,安排女劳教队去挖养鱼池。年轻有力气的女囚抬土抡镐,队长见老母鸡老了,照顾她装筐,她便充分利用这个差使的优越性,在每副挑子来来回回之际大肆活动。 “听说要给咱们组换个‘猪头’?” “不假!今儿搬来!” “什么蔓儿?(黑话:姓什么?)” “依勒歪(斜)。(黑话:影射姓谢,取斜谢谐音。)” “哦!脑袋瓜组的那个闷罐儿,三拳打不出个屁来的主儿。睡哪个铺位?” “小铺!” “今儿叫她尝尝咱姐们儿的厉害!你叫柴鸡过来!” “怎么着?” 老母鸡在对方耳边嘁嘁喳喳几句。 “哈!高招儿!” 咔、咔、咔……人高马大的柴鸡带着两片红脸蛋过来了。柴鸡姓柴名凤英,博得这个绰号除了她姓柴以外,还因为她是个来自塞北的柴禾妞儿。她那刀条脸从眼梢到下巴抹得鲜红,法宝是衣袋里珍藏的一张红纸。她得空就吐点唾沫往眼皮和腮帮上蹭,以为这一来自己的“盘儿”就“亮”了。这一招儿是她向村里唱草台戏的角儿跟杨柳青年画上的美人学来的,那上头哪一个脸蛋不抹上红红的两片子?当然大花脸跟白鼻子除外。只要出工队伍路过场部,她的眼珠子就直盯着墙上的大字报和标语,寻摸一种一面红一面白的土纸,这是她的胭脂和口红。偷揭标语纸相当危险,被发现了会成为反革命。一次,她刚揭下一张“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红标语,不提防芦花鸡尖叫一嗓子:“你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 鸡窝 二(2) 胖墩墩的三王队长一回头,正好看见那张红纸在柴鸡手里。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全,柿饼脸上两道眉毛倒竖起来,正要发作。老母鸡抢着说了一句:“报告队长,这张标语没粘住,掉下来了……” “不是那么回事——”芦花鸡气得摆着手咋呼。三王队长的个子在慈渡农场姓王的女队长中排第三,脑子的灵活度也当不了冠亚军,喜欢直来直去。这时她眼见为实,信了老母鸡的解释,不耐烦地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快走,别磨蹭!”叫过大值班:“把标语接过来,找点浆子贴上!” 老母鸡救了柴鸡一马,柴鸡从心里感激,因此老母鸡说什么她都照办。她哈着腰,耳朵凑近老母鸡的嘴,一个劲点头,好像在啄米:“好嘞!好嘞!” 说着往后退一步,打算去扶扁担,一脚踩着探头听新鲜的酱鸡,那只靴子后跟钉着三个桔瓣钉,踩得酱鸡跷着一只脚,杀猪似的大叫:“浪×!浪催得你!踩你娘!骚蹄子上还钉着掌——”
第5页 柴鸡最忌讳别人贬她的鞋。这双鞋是她用皮肉第一次发的财。老家在山顶上,不长庄稼光长石头,年轻人个个惦着往城里奔。有个八桿子打不着的表叔回村探亲,一眼看上了她,跟她娘商量,带她进城找工作。进了城她瞧着前后左右跟她一般大的姑娘穿得整齐不说,那脚底下的鞋还带响,走一步哌嗒哌。她羡慕得不行:这是铜鞋还是铁鞋?要是穿上一双,这辈子算不白活!晚上表叔钻进她的被窝,城里男人没有山里妞儿有劲,折腾了几个过儿,男的没奈何,坐起来:“你要什么给你什么!”她张嘴要双“铁鞋”。“好说,明儿一早就给你买!”第二天,走遍几个鞋店,没有她穿得下的女鞋。男人只得把自己脚上的靴子脱下来给她,倒是正好一脚。她嫌走路不够响,男人又给她找鞋匠钉上十个桔瓣钉。这双靴子穿上脚走起来山响,盖过大街上所有的时髦小妞,是她最得意的一双鞋。卖大炕的酱鸡居然说是牲口蹄子上钉的掌!她顿时两眼圆睁,紧握着扁担要动手。幸亏老母鸡拉了她一把,朝芦花鸡努努嘴,她才作罢。 谢萝搬进鸡窝组,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号子挤了九个女囚,她跟芦花鸡、柴鸡挤在临窗的小铺上。小铺五尺宽,睡两个人凑合,睡三个人就麻烦,靠外的那一个时时有掉下地的危险。小郎考虑到这一层,指定柴鸡睡这个位置。 晚上,刚躺下,一股巨大的压力向靠墙的谢萝攻来。起初,她以为铺太窄,尽量收缩自己的身躯,给另外两个多留点空儿。后来发现来势不善,好像打算把她挤进墙里去。为了自卫,她不得不反击。她没有劲,可占了个地利——墙。侧过身,手脚抵住墩墩实实的墙,她一寸一寸往外顶。 中间的芦花鸡本来毫不在乎,这个位置比较起来最优越:第一不会掉下去;第二冰冷绷硬的墙硌不着胳臂腿。两边怎么挤,都有她的地方。当外边发动攻势的时候,她就顺着往里去。没想到里边居然反抗了,力量还不小。两边一夹,她浑身骨节喀喀作响,几乎挤扁了。她只得随着往外去—— 这张小铺要是放上三个老老实实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死人,绝对不会成问题。但现在是三个大活人,总得翻身动弹。柴鸡怕掉下地,加上老母鸡的点拨,当然更不能闲着。里边一个是她的仇人;另一个不熟,不过既然老母鸡要收拾这个人,想必跟老母鸡有仇。老母鸡救过咱,咱得报答。一上床她就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拱,居然占了一半地盘。这帮读书人太熊,哪儿比得上姑奶奶?她咧了咧嘴,合上眼,舒坦地伸伸腰。刚要迷糊着,冷不防里边皮球似的反弹回来,那两个一起使劲,不,加上那堵墙,一共是三个。轻敌的柴鸡一下子被挤出小铺,咣当!啪嚓!正好掉在几个盛了半下子尿的一品盆上。 小郎听见柴鸡的尖叫,以为又“炸窝”了。这回她有了经验,照方抓药,提了一桶凉水,打开了鸡窝组的门,一看:嗨!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浇凉水,不过小铺也实在太挤了点儿,好办!“柴凤英,别闹腾了,上炕睡去!” 听得叫她上炕,柴鸡竟坐在尿水淋漓的地下,放声嚎啕大哭。小郎一想,拍拍脑袋,自己太糊涂了。前几天刚为了她个儿太大,方队长让她跟老母鸡换了铺位,现在又叫她上炕,那是没法挤,怨不得她哭。赶紧变主意:“芦秀慧!你上炕!不许再闹啦!再闹我就去请方队长,叫你们都进禁闭室!” 大炕上的全气坏了,芦花鸡虽然瘦小,到底是个人,一丈多长的炕挤七个人,每人不到二尺宽,怎么睡呀?但是都怕进禁闭室,又实在困得不行,嘟嘟囔囔一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可是谢萝还是无法入睡,旁边好像躺着个大螃蟹,胳膊和膝盖时不时杵一下,她又从三分之一处退让到墙根。不大会儿听得身旁打起呼噜,她坐起来一看:外边剩了多一半的地方,这位街坊在梦中还紧贴着她往里拱,她悄悄爬起来,搬到外侧。 柴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挨着墙,新“猪头”睡着近四尺的铺位。她猛地坐起,一惊一咋地喊:“我怎么到这儿啦?” “谁知道,反正我抱不动你!”谢萝睁开眼回答。 大炕上的“鸡”们惊醒了,都奇怪得不行,都唧唧喳喳:“出鬼啦?”“号子后头就是乱坟岗子哟!” 鸡窝 二(3) 鬼?山里人最怕的是鬼,柴鸡也不例外,她的脸发白了。 “不干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怕什么?”谢萝见她的脸变了色,想安慰她。 谁知一句话戳了对方的肺管子,柴鸡想到自己干的事不怎么光彩。她以为谢萝知道了她和老母鸡的计划,对她甩咧子,忙不迭地一边下地一边说:“得了您,今儿后晌不挤您了还不成?” 谢萝知道事儿不能算完。劳教队的规矩:哪个组对新来的囚都要或多或少地“表示”一下,这种下马威决不仅仅是挤你两下子。但是她想不到“鸡”们的绝招儿。 又过了一天。一早,白勒克端进热气腾腾的粥盆,大伙纷纷取出自己的饭碗。谢萝愣住了:她那个掉了好几块瓷的搪瓷碗里盛着满满一下子深黄色液体,里边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血丝,上面还漂了一张染着紫血的月经纸,又臊又腥——不知谁在碗里撒了泡尿!
第6页 从来不主动上队部的谢萝不得不端这个碗去报告了。 方队长闻到那股味儿,差点把刚下肚的豆浆油饼都吐了出来,连声说:“搁门外去,真有眼力见儿,还端进屋里来!” 不端进来,你看得见吗?谢萝心里回了一句,嘴里却换了个说法:“该让我回五组了吧,我今儿就没法吃饭啦!” “不成!”方队长怒气沖沖,瞪了这不识相的右派一眼。回五组?总结还没做哩,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但是这个饭碗是没法再使了,三组个个有脏病,别说是一碗尿,沾一星星大概都会传染吧?饭碗好办,叫小郎找一个,可怎么能管住这帮野鸡,不让第二碗尿出现呢? “鸡”们正大口小口地啃窝头喝粥,个个憋着瞧这场好戏怎么收场。方队长指着端回来的尿碗,喝道:“谁干的好事?” 个个回答“不知道!”连特别靠拢政府的芦花鸡都提不出线索。她肚里有个小九九:撤了她的组长,她正不是滋味,让她们把谢萝挤走,组长的宝座还是她的。这叫借刀杀人!方队长一个个审视过去,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嫌疑。但是碗里有张月经纸,这组里只有老母鸡停经了,应该把她排除在外。方队长转身指着谢萝和老母鸡,对小郎说:“中午就给这两个发饭,别人什么时候交代什么时候发!” 中午、傍晚、清早……不吃饭还得照样出工。十四只飢饿的眼睛盯着热腾腾的菜汤、窝头、粥,一勺勺一口口进入两个“头人”的肚子。这泡尿没赶走新“猪头”,人家捧着个缺了一角的粗瓷碗吃得有滋有味。一两个存有接见“库存”食品的,开始动用那些珍贵的炒面饼干。两顿以后,“库存”光了,每个人的肚里都开始造反。谢萝听见身旁一阵阵咕噜噜,那是柴鸡的肚子在叫唤。个儿最大的柴鸡没有“库存”,比别人饿得更惨! 老母鸡做梦也想不到方队长会来个以毒攻毒。要是让她一起挨饿,她可以鼓动大伙抗住,没准饿上几天,队部怕出人命会收兵。现在她一个人独吃,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不敢分给大伙儿。一来政府白纸黑字规定不准劳动教养分子混吃混喝,防止她们利用吃喝拉帮结派对抗改造。靠拢政府的芦花鸡不揭发撒尿的目的是她也想撵走新来的,对咱就不会客气,正等着立功哪。二来一份囚粮太少,根本填不了七张嘴。老母鸡咽药似的一点点掰着窝头往嘴里送,越是这样细嚼慢咽,越引得周围饿鬼们肚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平时个个抱怨窝头粗,拉嗓子眼;菜汤淡,没点油星;粥稀如水,可以照见人影。现在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抢过来送进嘴里。 澳洲黑嘆了口气,站了起来。她大名司空丽,长得一点也不黑,奶白色的肌肤、细眉、杏眼、小口,典型的东方美女。绰号带“黑”字,是因为她接的客清一色是黑色外宾。据说解放前她家是本城有名的大户,半条街的房子都姓司空。十来岁时她爹就把她送进一个教会学校,那里除了一个教四书五经的前清老翰林是男的,剩下全是高鼻子的洋嬷嬷。进了校门不准说中国话,每天背上捆一块木板练习淑女的步态。本想闺女毕了业怎么也能攀上个外交官,出国当夫人,谁知解放大军一声炮响,轰灭了父女俩的美梦。幸亏老人见的世面多,通过曲里拐弯的人际关系,给她找了个新社会的头面人物。不久老爹成为开明人士还当上个什么委员。丈夫利用她从小练就的一口纯正法语,把她活动进了个什么“协会”。几年后,她好不容易怀孕了,头发花白戎马半生的丈夫兴奋得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孩子落草一看:满脑袋紧贴头皮的鬈毛,厚唇扁鼻,一身黑皮,是个异种。婆家娘家又打又闹,惊动有关部门,最后问出口供:她打算借“黑色桥樑”偷偷出国,完成破灭的梦。丈夫和老爹都觉得太丢脸。她进了劳动教养队没一个人来接见。她不但没有什么“进口”的“库存”,连衣裳都只有一套棉袄裤,夏天掏出棉花拆成单的,冬天再把棉花塞进去,对付着穿。饿了几顿,她两眼直冒金星,不管不顾准备找方队长坦白交代。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柴鸡。 “哎!你——”老母鸡想叫住她。 “别装蒜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飢!”一只脚跨出门的澳洲黑回过头甩出这句话。 这句话彻底瓦解了“鸡”的联盟:还拦着咱们?敢情你肚里有食!第三个、第四个……纷纷下地出门。最后一个酱鸡穿鞋的时候,老母鸡丧气地说:“你也去呀?” 鸡窝 二(4) “没辙,求个宽大吧!”酱鸡头也不回出了号子。 谢萝一愣:撒尿的是酱鸡,女囚们叫她“苦窑丽事”,四等窑子出来的妓女。据说她身上的梅毒已到三期,轻粉水银用得太多,肤色变得跟干黄酱似的,沾上她的尿、脓、血,后果——太可怕了!谢萝暗暗决定:以后把漱口杯、饭碗、毛巾、洗脸盆统统锁进自己的破柳条箱。虽说那把小锁挡不住贼,但是只要夜里别睡得太死,提防暗算还是可以做到。要是染上这种脏病,一辈子都完啦! 拔了蒿子显出狼,主谋是谁真相大白。老母鸡进了禁闭室,酱鸡挨了一顿尅。方队长还开恩吩咐伙房:除了酱鸡,补上其他人的口粮。“鸡”们都复活了,忙着把窝头切成片风干储存。飢饿永远是人类的大灾,进了铁栅栏,“食”更是提到首位。虽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每天的囚粮给的是净面窝头,数量也给足一斤,不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用野菜、玉米核、烂菜叶来充数。但是那场大饥荒的印象太深刻,再说队长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用飢饿来整治人。补发的和当天的窝头加起来将近十个,吃不了留着,积谷防饥,是人类优于兽类之处。只有柴鸡把全部窝头加上一盆菜汤都送进肚子,抹抹嘴,拍拍肚皮,打了个嗝儿:“哎!今儿算混了个半饱!”
第7页 鸡窝 三(1) 别以为蹲禁闭是休息,老母鸡觉得三天禁闭比上工地抬三天土筐还累。虽然号子里同样不生火,但是七八个同类挤着,相当于生了七八个小炉子,清早一开门窗,居然会冒出团团的哈气。禁闭室可就惨了,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稻草,呼呼的西北风,零下十几度的寒气,从无数墙缝钻进来,很快就夺走了老母鸡身上最后一点温暖。她在这口两米长一米多宽的“冰箱”里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冻僵了,不得不从铺草中爬起来蹦跳。 跳,跑,这是死去的爹教给她御寒的窍门。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那场洪水以前,十二岁的邵艷桃每天只会跟着娘坐在炕上绣花。家里有几十亩地,地里的活有爹和哥,灶上的活有嫂子,爹娘只盼着她嫁个财主。一个黑夜,十几丈高的水头冲倒了她家的瓦房,全家十来口只有爹和她抱着一口躺柜逃了活命。父女俩流落到天津卫,跪在马路边要饭的时候也是这么冷。不!比这还冷,那时身上只剩下一身单衣。冻得受不了,爹就说:“起来!跳!” 爹是傍黑那会儿咽的气,等到一只大脚踢着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嘛?呸!是俩路倒!”大脚的主人就是兰春院的老当家,差点被她绊个跟斗,低头细看:“嗳!这一个还有点气,是个丫头片子!” 到了兰春院,她觉得不如跟着爹一起去了那个世界。内当家的瞧不上她,说她那双肉里眼阴气森森毒蛇似的,挨打受骂,十三岁上就叫她接客。其实那老鸨才真正是条毒蛇,她大腿上还留着火筷子的烙印,是老鸨咬着牙烫的。也许是火筷子捅开了她的窍,她走红以后居然不嫁财主贵人,单单挑上老当家。鸨儿在被窝里抓住他俩的那天晚上,闹得天翻地覆,第三天竟气得吞了大烟泡自尽了。当然,到底是不是老鸨自己吞的只有她和老当家最清楚。 当年那样处心积虑收拾老鸨不知值当不值当。老鸨死了。邵艷桃顺顺噹噹接替了这把交椅。解放后枪毙了老当家,她也判了刑,据说还是因为她是受害者后来被迫当了帮凶才从宽处理。不过要是老鸨不死她决活不到解放。刑满释放后,她回到韩家潭一带摆了个小摊,卖菸捲,暗地里依然干老本行。老当家教会她内媚,更教会她怎么收拾对手。这次她因为给人拉皮条“三进宫”以后,靠着这点本事成了鸡窝组的头儿,要不是方队长忽喇叭儿调了个麻秸杆来当组长,芦花鸡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跳啊!跳!一天跳下来,腰酸腿疼。沓沓的脚步声惊动了大值班:“干什么?安分点!” “安分?这么冷!我要是安分了,您就得收尸了!” 小郎心想:说得是,咱在值班室守着个炉子还冻手哩!这老傢伙要真死了还是咱的责任,便瞒着队部给她送了两趟热开水。 第三天,居然没人答理她。没人带她放风倒便盆,更没人给她送饭。老母鸡以为这是放她出禁闭室的前奏,一直忍到中午,觉得不对劲,八成是发生了什么事把她忘了。她使劲摇撼那扇钉着铁条的门,捶墙,跺脚……最后放声大叫:“救命——” 小郎听到悽厉的呼救声,才想起禁闭室里关着个人,马上向方队长请示:“放不放?” “放!”方队长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想:要是这一个不老实,也得关禁闭,那间小屋搁不下俩。 老母鸡哆哆嗦嗦回到号子,好比进入天堂。等到冻僵的躯体还了阳,她才发现了新情况:按说午饭后应该准备出工,但是鸡窝组人人端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新“猪头”谢萝拿着纸笔,只有一个人靠墙笔直地站着,是九斤黄。方队长喝斥老母鸡:“邵艷桃!坐好!别影响总结!”转身在小郎拿来的一张高凳上坐下,对芦花鸡点点头:“继续揭发!” 九斤黄姓黄名春花,二十多岁,是鸡窝组最丰满的一个,高高的胸脯仿佛揣着两个南瓜,因此获得鸡种中最肥硕的“九斤黄”称号。老母鸡暗暗纳罕:九斤黄识字不多,是个盲流,在南城用假结婚骗人钱财,干“打虎放鹰”的勾当。她有什么反动言论需要劳动方队长来主持总结会?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黄春花一贯反动,她还有隐瞒的罪行没有交代……” 芦花鸡拿着—叠纸喳喳地念着,她早就准备在这节骨眼上出风头。九斤黄算是撞在枪口上了,谁叫她平常日子口没遮拦,显派她在男人堆里的魅力呢?再听下去,了不得,怪不得方队长要来坐镇! “……×月×日她说在蓝靛厂傍了几个哥儿们,偷了三箱尼龙袜。×月×日,一百个半导体收音机。×月×日,……两台电视机、五米的卡料子……三个羊皮统子……这都是她亲口说的,有人作证!” 酱鸡立刻搭茬儿:“没错儿!就是在葡萄园耪地那会儿她对我说的,还有五箱肥皂哪!” 炕上掠过一阵惊嘆,连方队长都变了脸色。肥皂?那可是个宝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社会上的人每户每月凭本才给两块,劳教分子没有份儿,要靠家里人节约几个月才能送来一块半块。洗头、洗衣服都得实在埋汰得不行,才捨得蹭两下子,用到指头肚儿那么大的片儿还得留着泡水。这九斤黄真了不起,一偷便是五箱,一箱一百条,二百块。大家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堆黄澄澄的肥皂,金砖似的摞成一堵墙。
第8页 鸡窝 三(2) “别人还听到什么?”方队长沉着脸启发。 所有的“鸡”都兴奋了,这回抓住这个大头。无论什么时候,揭发别人总比自己交代痛快,何况这是每年算总帐,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最重要的是人人都清楚:总结的最后期限快到了,有了九斤黄顶缸,队部就不可能再去揪别人的小辫子。据说原始社会食人部落逮了俘虏,每天杀一个烧烤,只要清早有一个被选中,其他俘虏就都松一口气,至少这一天太平了。俘虏们甚至还会提高觉悟,自动每天推出一个牺牲品来填饱统治者的肚子换得自己一天的活命!几千年祖宗传下来的经验,到了二十世纪中叶,得到大大的发扬,尤其是每逢运动定出斗争对象比例和指标的时候。五七年反右那会儿,有些单位领导完不成上级发下的右派指标,结果自己去凑数,便是个实例。“鸡”们这时顾不得什么至亲好友,保命要紧: “……电视机不止两台……” “……她还说有一百斤挂面……” ……皮鞋……毛料……毛线……棉花……棉布……都是市面上凭票证配给的俏货。看来九斤黄加入一个盗窃团伙。老母鸡觉得奇怪: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给她保媒拉縴那会儿,她住在我家院内的小棚子里,没见过她往家里搬过这些东西。喝!白勒克又揭发她偷了个大衣柜,那小棚子搁得下吗? “邵艷桃,你怎么不发言?” 唷!点到我了!得顺口答音,这帮“鸡”们的话都有水分。要说编排人,老娘还不会?老母鸡赶紧开口:“是!是!黄春花还有没交代的罪行,她骗的第六个汉子是个百货公司经理,那个经理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 “黄春花!老实交代!” 九斤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为了抬高身份在鸡群中瞎吹会落下这么个结果。她心里一个劲儿筛糠,打算把形势扳回来:“我——我——我就是跟城里人搞对象,结了婚等人家上班,卷包儿一走。” “光是卷包?她们揭发的不都是你自己说的?还都是要用票证才能买的东西,你老实不老实?”方队长认为她在耍花招。 “老实……老实……” “不老实交代,进禁闭室去呆两天!” “我说——我说——”九斤黄眼见刚出禁闭室的老母鸡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进号子的,想起那口“冰箱”,她机灵灵打了个冷颤,连声答应老实交代。要表现老实,必须交代出别人没揭发的事实。可怜九斤黄面对的是一座“山”。为了眼前不进“冰箱”她干脆心一横,大堆大把地往“山”上添土。 谢萝低着头刷刷地记了十几张纸。电视机已经变成几百台,半导体收音机将近一千台,毛线好几百斤,还有数十条棉被……这些赃物都够塞满一个大仓库。九斤黄的同伙少说也得上十个,还得配备一辆解放牌卡车。她怎么只交代赃物,不交代同伙?不交代存在哪儿?谢萝停了笔想提问,一转念又煞住车:咱虽也是个囚,但对“鸡”们的生活太陌生了,无法辨别真假孙悟空,甭凑热闹! 方队长坐在高凳上,一边听一边转眼珠子。做总结挖出新的案情,出乎她的意料,一定是刑侦处的工作有漏洞,漏掉这条大鱼。根据交代,黄春花不宜在劳教队,必须深挖她的同伙,才能一网打尽。等到九斤黄交代出还偷了几十袋白面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别胡勒了!走!” 十六只眼睛定定地看着肥肥的九斤黄走出号子。所有的人包括第一个检举她的芦花鸡都清楚她后来的坦白交代十分严重,都预感到她要挪地方,上那更严酷的所在。大家的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几分钟后,有人长出一口气,号子里又有了动静。咳!谁有工夫为这倒霉鬼担忧?总结好赖搪过去了,该收拾饭盆打晚饭了。 鸡窝 四(1) 九斤黄没进“八卦楼”(监狱),住了几天“冰箱”回号子了。严寒没给她减肥,她撅着大屁股,哼着“一不叫你忧来,二不叫你愁,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我的兜兜——”悠闲地爬上大炕。 “冷不冷?”老母鸡悄悄问她。 “不咋的,就是饿得慌!” 老母鸡一想:是了,这丫头一身肥膘,赛过一身大棉袄。 “呲儿你了吗?” “转圈儿挨呲,大盖帽呲儿方队长,方队长呲儿我,说我胡说八道,矇骗政府。” “你怎么说?” “我说是她们给我胡扣,我没辙,不顺着胡说过不了关……”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这么说能好得了哇?” “那是!方队长差点把我吃了!嗳!好赖没挨打也没加年头儿,呲儿几句没啥!” “嘿!算你命——”老母鸡一眼看见芦花鸡盯着她俩,赶紧咽下最后一个字。 “咦,她们干啥?”九斤黄见“鸡”们都忙着打开包袱箱子倒腾。 “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第9页 “什么日子?”九斤黄茫然。 “傻×!今儿是大年夜!” “劳教队还过年?” “怎么不过?方队长说:怕大伙儿想家,今儿晚上还看戏哪!” “看戏?什么戏?” 老母鸡神秘地凑近九斤黄的耳朵:“听小郎说是男犯来演!” 男的?这个字拨动了九斤黄的神经。她细细端详面前的老母鸡,才发现这老东西脑后滋毛栗子似的“搭拉苏”已抿上凉水梳成一个熘光的横爱斯髻,上身一件八成新的墨绿提花线呢大襟袄,下身一条玄色直贡呢大脚裤,又变成城南熘门串户的鸨婆。环视四周:那边的芦花鸡一身笔挺的藏青毛哔叽服,翻开的领子露出鲜红的高领毛衣。白勒克换上崭新的黑呢子裤、玉绿色的呢外套,正往脖子上系一条金光闪闪五彩斑斓的纱丽,强烈冲撞的红绿黄紫在灵巧的手指下变成一朵鲜艷的大花衬得脸蛋更加白嫩。这块纱丽是一名南亚外交官给她的定情物,那天她趴在轿车后座混过使馆门口岗警的眼睛,过了几天疯狂的日子。外交官开车送她出门的时候,这个障眼法儿不灵了,岗警发现了她。纱丽随着她进了分局看守所,又来到这里。她摸着这条“祸根”,一个黝黑精瘦的影子在脑际一闪,双眼不禁升起一阵雾气,滴下几滴清泪。酱鸡已然装束整齐在地下转悠,一件枣红疙瘩绸的对襟棉袄给那张酱黄的脸添了几分喜气,真有点儿恭喜新春大发财的劲头。正在折腾家底的柴鸡,翻出一件翠蓝的褂子,这种毛蓝布五十年代末时兴过一阵,到六十年代中期就没人穿了。可是柴鸡只有这件像样的礼服,擦得绯红的脸上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不停地熘着烧鸡身上那件米黄色的卡风雪大衣。那是烧鸡的女儿在接见时从身上脱下来给母亲的。雅致的米黄把四十出头的烧鸡一下子拉回去十来年。“若要狂,穿米黄”。米黄正是六十年代中末期年轻人群中的流行色;的卡面世不久,身价比纯毛料还高,带帽兜的风雪“派克”大衣又实用又帅气。这件衣裳把几个年轻的“鸡”全比下去了。劳动教养队里不准穿奇装异服,曾经有几个洋妓穿上异国情夫送的衫裙摆阔,立刻被叫到队部,衣服留下,本人回号子写检查。这次过春节,“鸡”们的打扮都煞费一番苦心;又要出众又不能犯忌,否则羊肉吃不上惹一身臊,男犯的戏没看上先去写检查,太不上算。芦花鸡和白勒克都以为自己的打扮能拔头筹,看到烧鸡的大衣,才认识到天外有天,要说赶时髦,怎么也比不过这位老牌的交际花。 九斤黄赶紧打开包袱,翻出自己最得意的紫红灯心绒上衣往身上套。这件上衣十分可体,穿上更能显出前鼓后凸的曲线。内行的嫖客决不找个干瘦的衣裳架子。别瞧这帮“鸡”们穿得讲究,脱光了哪一个也比不上姑奶奶。虽说在劳教队不准敞胸露怀,但穿件服帖的衣裳总不会犯忌吧!上衣太瘦,她只得脱去红绒衣,光穿一件贴身衬衫。“冰箱”都冻不死咱,上大礼堂几千人挤着,没准还会出汗哩! 整个鸡窝组只有两个人没换衣裳,一个是谢萝,另一个是澳洲黑。谢萝的包袱不小,不过所有的衣服连那块包袱皮都打着补丁,没补过的旧衣都找不出来。年节的刺激对她说来早已淡化,她从1959年以后有八个年头没跟家人一起过年了。什么叫年?什么叫节?不都是人们编造出来哄哄自己和别人的吗?还不照样是三饱一倒?还不照样得在这里当囚犯?她靠墙盘腿坐在小铺上,看着大伙忙活,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身上披着的灰棉袄。这件贴满补丁的灰粗布棉军服还是1949年初在长江北岸发的。解放前夕,面临崩溃的国民党政府大肆捕杀青年学生,她被地下党组织保护撤回苏北解放区。那天也是大年夜,整个连队除了连长、指导员和老司务长以外,全是从国统区来的学生,正摩拳擦掌等着渡江打老蒋。老司务长发新棉衣的时候捎带给每个班发了一副锣鼓铙钹,顿时营地响起震耳的咚咚锵锵,千百条年轻的喉咙齐声唱着: “新年新春新气象, 恭祝同志身体强; 工作学习样样好, 万众一心打过江……” 她还不够十七岁,个儿太矮,棉军服长过膝盖,急忙中又扣错了扣子,惹得哄堂大笑。老司务长忍着笑帮她扣好风纪扣,拍拍她的肩膀:“行了!有资格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了!”现在,“革命军人”成了鸡窝组长,棉军服跟外国嫖客的礼物混在一起了,真正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呀!没准咱在这里还算命大哩!听说不少更老的革命者都死在红袖箍的大棒下了…… 鸡窝 四(2) 一阵吸熘鼻子的声音打断了谢萝阿q式的遐想,回头一看,澳洲黑正在拭泪。这个“鸡”还不如谢萝,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糊满一层污垢的膝盖处开了花,露出里边的棉絮,只有那头乱糟糟的披肩发显示出她过去的身份。这位一出娘胎就被人捧在手里的“公主”正在忍受着内心的熬煎。过去哪一场晚会、宴会、舞会,她都是全场视线的焦点。仗着夫家和娘家的权势,顶着外事工作的招牌,她从来不在街上买成衣。高雅的四季服饰除了从国外带回来的,便是参照外国杂志设计,叫专做出国人员服装的高级裁缝做的。她的穿着可以一个月不重样。使馆人员都向她要衣服纸样哩!这些“鸡”们的礼服连她家的保姆服务员都嫌土气,都不愿上身,她能看得上眼?一年多前,进劳教队的时候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她家常穿着一件无领无袖齐腰的粉蓝色丝绸衫,四周用银红、墨绿、宝蓝的丝线挑绣出中欧民间图案,下面一条灰色派力斯瘦腿裤,赤足穿一双灰色麂皮平底鞋,长发如丝,肌肤晶莹,着实让女囚们羡慕了一阵。不过半天以后,形势倒转,轮到她来羡慕别人了。下午的活计是上玉米地掰早熟的棒子,大伙儿知道厉害,一张张玉米叶锋利得像一把把小刀,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又是各种虫豸藏身的“公馆”,因此个个打扮得像墨西哥大盗,头戴草帽,脸包头巾,长袖褂子,长裤腿还用绳系住。澳洲黑仍是那一身打扮,轻飘飘地下了地。没掰完一行,她就从玉米丛中逃了出去。迎头碰上三王队长,挨了一顿呲儿,又被赶了回去。收工的时候,澳洲黑完全变了个模样,绸衫撕破了,脸、脖子、胳臂、腿,一片红肿像得了麻风,布满蚊子、小咬、牛虻叮咬的包块和玉米叶划出的血口子。幸亏天气帮忙,一天比一天冷,她不断地感冒发烧,不断地歇病假,消耗了不少apc药片。最后医务室游大夫对方队长说:“这个劳教分子的病没法能治好,您瞧瞧!她还是夏天的打扮!”方队长才想起她的丈夫和父亲已经跟她一刀两断,不能等他们给她送冬衣,只得破例从劳改队要来一套棉囚服。这套黑色的棉袄裤,夏改单,冬塞棉,对付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是她唯一的服装,她想换也没的可换。周围热热闹闹的气氛,互相间的品头评足,尤其是白勒克时不时地斜楞她一眼,针似的刺着她。啜泣声越来越响,谢萝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拉着她:“别哭了,大节下的,哭什么……”她想起早已去世的母亲,双手抱头痛嚎起来:“妈呀——妈呀——”
第10页 谁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都有妈,在这逢年过节的时候,谁不想妈?妈,妈,妈知道女儿在这里受罪吗?人和人之间只有母亲能宽容儿女的一切罪过!整个号子闷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抽咽。 “谢谢妈!” 舞台上,李玉和威风凛凛接过一杯酒,冲着那个比他年轻好几岁的男“妈”:“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台下几千只眼睛直瞪瞪地瞅着,包括刚才为想妈痛哭的鸡窝组全体。九斤黄的前面正好是一个大柱子,挡住了她丰满肉感的身子,也挡住了舞台上的男人。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歪着身子探着头,使劲往前看,生怕落下一个动作。她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到男人了,这时她特别羡慕第一排的烧鸡,虽然得仰着脖子,可是李玉和一家子肯定注意到那件米黄大衣了。 礼堂是个长方形的建筑,外表像个巨大的火柴盒。为了支撑水泥预制板组成的屋顶,竖了许多方柱,一头用红砖砌了个三四尺高的平台。这个地方既是礼堂又堆农具和种子,阴天下雨在这里打稻麦,平坦的屋顶还可以晾晒粮食。现在平台上挂了紫红布幕,檐子上贴着红底白字“欢度春节,加速改造”八张方纸,提醒大家:过节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女囚的位置紧挨着舞台,在戏院里这种座位算特级座,多半让贵宾或者出高价的主儿享受。女囚们坐在这里倒不是因为她们高贵,而是出于“安全”。进场时她们第一,出场时她们最后,坐定了不许回头,若有哪个脑袋不听使唤,即刻被叫出来押回号子。后面空出三排,再坐上三排公安人员或者家属,然后才黑压压地开进男囚和就业职工。这么一安排,就是千里眼也只能看见前边花里胡哨的一片嵴樑,瞧不见庐山真面目,更没法眉目传情做什么手脚。坐着特级座的女囚们只能听得背后无数异性发出的粗重的气息,是咳嗽?打嚏?还是放屁?全凭想像去断定;加上沉重的脚步,公安人员的呼喝,犹如听一场隔壁戏。她们只准把全部注意放在前面,前面是舞台,她们的位置优越得能够数清老旦脸上有几根没拔尽的鬍鬚。 舞台上的表演挺吸引人。这个劳改农场自从1957年以后收容了许多右派,就好像豆浆里点了盐滷,干什么都能成了型。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多的尖子都姓了“右”。你说要开个医院,什么内外妇儿眼耳鼻喉一应俱全,连药剂师都有。你说要办张报纸,从总编辑到记者、美术编辑全能配齐。你说要盖房,设计施工安装,什么都是工程师级的。你说要凑一台戏,生旦净末丑,京剧话剧越剧,连会唱上党梆子的都能找出一个来。这不是?台上的李玉和便是个摘帽右派,他还有点历史问题,解放前干过几年国民党的税务官,解放后留用了,大鸣大放时不识相,提了几条意见,第一批就来到这劳改农场。他从小好喊几嗓子,爱往戏院里钻,当了税务官到哪儿都有人巴结。名角儿上赶着把绝活儿教给他,他练成个全能,文武昆乱不挡,不过最拿手的是小生。当年他票的《吕布戏貂婵》简直轰动全城。扮相俊美雄壮、唱得好、武艺好的吕布一亮相便迷倒了许多女客。他又姓吕,从此袭了“吕布”的名号,真名倒被人淡忘了。“吕布”来到劳改农场没吃过苦头,皆因农场第一把手也是个京剧迷,一来二去发现他的水平比正宗角儿还高,以他为首成立了个文教队,陆陆续续聚集了一帮演员和琴师。文教队在农场是贵族待遇,三年自然灾害囚们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时候,他们的口粮标准跟队长一样。他们也没辜负第一把手的栽培,慈渡文教队名声响噹噹,能唱全本的《玉堂春》、《秦香莲》、《挑滑车》、《失空斩》……1964年以前,囚们的“精神食粮”中,京剧占了百分之九十,这都是沾了第一把手的光。1966年以后,第一把手成了走资派,文教队没了靠山,演员们全下去种地了。但是很快就需要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能耐的人才到哪儿也埋没不了。他们又赶排了《沙家浜》、《红灯记》等等革命样板戏,“吕布”改唱李玉和,嗓子不够洪亮,但为了跟上形势,练几天居然也能上台了。 鸡窝 四(3) “李玉和”的铁路制服里套着棉衣代替胖袄,略嫌瘦弱的他显得虎背熊腰分外魁梧。他嘱咐男“铁梅”留神门户防野狗以后,挺直腰板摇晃着红灯准备下场,猛回头发现紧挨着舞台的一个米黄的影子有点眼熟。他站住脚使劲搜索自己的记忆:在哪儿见过她?幕后的队长以为他忘词了,压低嗓子喝道:“还没唱完哪?快唱!”他赶紧钻进幕后,赔着笑脸说:“都唱全了!” “唱全了还愣着干什么?” 他低着头蔫蔫地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在台上是英雄,下了台是地富反坏右,这年头谁敢犟嘴? 换布景的时候太长,“铁梅的奶奶”和“李玉和”麻利换了套行头上场来了一段《老两口学毛选》。他一边唱着:“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两个学毛选——”一边搜索米黄影子,这回看清楚了,就在自己的脚下,一张姣好的脸蛋一下子把他拉回十几年前—— 那天他身上笔挺的美式卡叽布军官便服也是米黄色的。“八·一五”以后,青天白日的标记突然吃香了,一天里出现十几个饭局,浑身是嘴也吃不过来。有位商号的小老闆大清早把他堵在被窝里死气白赖拉着他:“不过是家宴,内人亲手炒的菜,务必赏脸……”
第11页 古色古香的客厅,紫黑色的红木靠椅铺着绛红团花织锦缎垫褥。他刚揭开盖碗,吹去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浮着的茶叶,眼睛就定住了。小老闆说谎,内掌柜分明不知道丈夫请来了贵客,高高的一头用捲发纸卷得整整齐齐的发捲,下面一张没沾一点脂粉的清水脸,披着一件白底水红条纹毛巾布梳妆衣。不知小老闆什么用意,拉出一个刚起床的太太来见客。太太一见生人,脸就飞红了,转身要走。小老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这位是……这位是贱内……” 呀!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儿又见面了! 晚会结束,回到号子,已是夜半。女劳教队院子里依然开了锅似的热闹,议论焦点便是舞台上的几个男的。 “小铁梅的盘儿真亮,要在外头,猛扑热奔的还不得上百个?” “人家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后来说的那段柳琴,不是男打扮吗?小伙儿真帅!” “是个干吗的?怎么跌进来的?” “打听这干吗?要跟他攀亲吗?” “去你的,臭嘴——” “要我说还是李玉和,鼻子高,下头那傢伙准大!” “嘁!你没见脖梗子多细?鼻子再大,脸上尽褶子,打上油彩真吓人!” “哎呀!褶子最多的是那位奶奶,我数过了,他脸上还有九根鬍子没拔掉——” “你数得那么仔细,爱上他了吗?” “爱上他又怎么着?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宣布爱上老旦的居然是最年轻的白勒克,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笑成一团。 远远传来小郎的吆喝:“别笑啦!快睡吧——明儿一早打饺子馅儿、饺子面,领擀面棍——” 明儿大年初一,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让女囚们自己动手捏一顿饺子。 号子里慢慢安静下来,烧鸡闭着眼听着身旁拉风箱似的呼噜和咯吱吱的咬牙声,恍恍惚惚又回到舞台前…… 他一点也没见老,还是那么英挺,两道浓眉高高地竖在前额。谁说他一脸褶子?我怎么没瞧见? 当年厅前一照面,好像按了电钮,两颗心同时一颤。什么时候见过?是在梦里吗?结婚以前在自己那间小小的闺房里夜夜梦见的人儿不就是这个模样吗?黑暗中的梦与阳光下的现实总是相反的,尽管院子里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可是窗棂上的红漆剥落了,顶棚和四壁糊的象牙白绫子也敝旧了,昔日的王府败落得只剩下十七岁的她还值几个钱。相亲的时候,她被小老闆的尊容吓了一跳,削尖的脑门,两只眼离得特别遥远。姑妈气哼哼地说:“挑女婿挑的是钱包!不能挑相貌!长得好管饭吗?唱戏的相公倒是长得好,你能跟他们吗?”小老闆凭着西北首富这一优势娶到了她,婚礼排场一切按民国前的规格,姑妈心满意足地说:“总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遇见了他,她暗暗地问自己:“对得起我吗?” 深深的遗憾:恨不相逢未嫁时! 没想到小老闆那么知趣,每逢他来都不在家。直到那一天,带着管家一脚踹开房门出现在纠结成一个人的他俩面前,她才明白尖脑门里打的主意。 经过谈判,扣在税务局的那批烟土迅速发往包头,没花一分钱。当天晚上,小老闆摇晃着尖脑袋,拍出厚厚一沓钞票:“去!吉祥戏院上新戏了,打扮得漂亮点,他不就好这个吗?” “谁?” “你说谁?” 原来把她从妆檯前揪到客厅,原来一次次的单独相见,都是尖脑袋里精密策划的一部分。她不过是那双鸡爪似的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笊篱,往滚烫的油锅里为大爷捞钱的工具。 自从演出捉姦那场戏以后,她和税务官的这段情就变了味。尽管尖脑门仍是十分识相帮衬,大把的钱供她陪着税务官上戏院舞厅,但是两人之间已经垂下一道透明的纱幕。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许多说不出来的话,是疑虑,是鄙视,是恐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柔情。她几次想解释,他都彬彬有礼地挡了回去。单独相对的时候,谁都不敢碰对方一指头,这对情人已经变成惊弓之鸟,总觉得不定什么时候房门又会砰地开启,他俩又会面临尴尬羞愧。她约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相反,尖脑门却越来越频繁地找他办事。 鸡窝 四(4) 两个月后,她在理发店里做头发,两位女顾客的闲谈钻进她的耳朵。 “……咱们的‘吕布’要换防了……” “上哪儿?” “不太清楚,听说上绥远察哈尔一带——” “哦!去收蒙古人的税了!得!以后怕是要跟蒙古王爷的公主唱那出《戏貂婵》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使她浑身发躁,做完头发,她急忙要走,理发师却悄悄在她手心里塞了张纸条。没有上下款,孤零零的一句话:“下午三时,老地方。”“老地方”是个小小的酒家,地点幽僻,里边有好几个用屏风和帘子遮得极严密的雅座。他俩曾经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可是她没能去赴约。午饭桌上,小老闆安排她参加一个茶舞,应酬一位色迷迷而又猥琐不堪的高官。她厌烦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
第12页 尖脑门深深打了一躬:“太太,您永远是我的贤内助!” “什么?还是贤内助?” “帮助咱家赚钱哪!瞧,金圆券毛得吓人,光靠咱那几家银号不得赔光啦?就得经营点黑货白货,就得靠您打通各条路子。太太,您是大功臣哪!咱俩是一家子,我的钱不就是您的钱吗?什么名誉?道德?钱!才是真格的!” 话说得那么露骨,自己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乖乖地服从调遣。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个个达官贵人不可能都是英俊的小生,但是都能在这里那里为小老闆效劳。她在交际场上风光了好几年,许多花钱都打不通的路子只要她出面全顺顺噹噹了结了。小老闆把她当活菩萨似的供着,她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不但救自家的急,还可以在商界竞争中打出去出奇制胜。为亲朋好友出力气,当然不能白干。柜上的钱财如流水般涌进,她的私房积蓄也比孙猴儿的跟斗翻得还快。只有姑妈在烟灯旁长嘆:“丢脸,丢了祖宗八辈子的脸,真是她娘下的种!”老太太指的是王府里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敢提的一段公案。女儿刚满月,当了小寡妇的妈就逃到一个滨海城市的租界里摇身一变成了出名的交际花。改的姓是“桃”,可谁都知道这朵“桃花”金枝玉叶,更增加了吸引力。艷帜高挂几年,跟随一位满洲国的新贵上了奉天,从此无音无讯。姑妈暗暗纳罕:侄女从小在深宅大院,长大了没见过她妈一面,怎会走上同一条路呢?老婆子摇摇头,烧了一个烟泡安在烟枪上,嗞嗞地吸起来。这话只能背着人说,见了侄女的面,一个字也不敢提,烟泡都是她捎来的,得罪了她,咱就“断炊”了。 “吕布”和她就这样断了线,男女之间的情愫常常受距离影响,千里姻缘只靠细细的一条线,线一断,姻缘就玩完。做了明路的夫妻都出不了这个规律,别说是露水姻缘了。她每天要操心的事儿太多:发式、衣服、鞋袜、首饰,每天都不能重样,更不能和周围的同行相同。应酬约会从中午密密麻麻排到次日凌晨三四点钟,如何应对安排,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当然更不能撞车,比上战场还紧张。官场的沉浮牵动着交易所标价的上下,那可大意不得。经历的男人越多,她越感到小老闆的话正确:“只有钱才是真格的!”自己的皮肉是换钱的本钱,就得像肉铺铁钩上挂的货,谁出的价码高卖给谁!贱卖都不行,当然更不能白给。“吕布”离开本城,帮不了小老闆的忙,不再是财神爷,她慢慢地把他忘了。 他出现在舞台上,一下子打开了她心里密封着的“箱盖”,许多往事犹如乱飞的尘埃在她的记忆中扑腾。她意外地发现那一段初恋竟依然像水晶一般清亮地保存在“箱底”。 他还记得我吗? 他还怨恨我吗? …… 他下台前深情的一瞥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她好像又年轻了十多年。 大年初一清早,烧鸡跟着谢萝去领面和馅儿的时候,带着两个彻夜未眠形成的黑眼圈。 鸡窝 五(1) 好戏连台,好事也是连着来的。过了年初五,方队长在点名的时候宣布:“每人可以发一张明信片,通知家里人来接见!” 明信片是劳改单位特准囚犯应用的通信方式。检查信件是队长的例行公事,囚们若用信封信纸还得封信封,这道最后工序非得由队长们亲手做,不能让囚们沾,怕她们塞进什么私货。几百封信光封信封就得耗去多半天,太麻烦,明信片起码不必封口。但是片上的字句可马虎不得,刁钻的囚犯利用家信捣的鬼太多。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劳改农场规定:不准向家里要吃食,凡是露骨地要吃的信全打回来重写!公开的理由是:家里人的粮食也是定量的,你忍心剥削亲人吗?囚们私下里议论:要是真的这么关心咱们,不如多给两个窝头,不如分量给得足一点!那时候每人每天定量一斤粮食,其实这一斤里有近一半是麻绳菜、草籽和玉米核,对于干重体力活又成年见不到荤腥的囚们简直像大海里的一把土。饿得两眼发黑,饿得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求生的本能驱使她们想尽一切办法挖空心思向唯一能救命的渠道——家人求救。囚们的信全都巧妙地围绕口腔食道肠胃打迂回战,绕着弯子说自己胃疼、腹泻、嗓子疼……家里人也聪明,迅速破译出这些密码:跑肚拉稀的言外之意是腹内空,接见时便多送“进口货”。一来二去,方队长发现了这些底细,检查到这种信件就叫大值班安排当事人减定量吃病号粥,治得她们哭哭啼啼。六四年以后,形势转好,囚粮定量虽未增加,但是不再“瓜菜代”,副食的油珠多了些,要吃的信少了,却又增添一些其他密码暗号。出现了几次利用家信和同案犯串供互通信息的事件,使方队长更提高警惕。方队长解放战争时期在家乡冀中老区当妇女主任,后来随着丈夫王政委来到慈渡劳改农场,她只上过妇女识字班,检查这些大中小学出来的囚犯家信,对她说来真得有点登珠穆朗玛峰的劲头。可是三王队长大大咧咧,是个马大哈,方队长实在不放心,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这一回怕鬼有鬼,方队长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了鸡窝组交来的明信片,皱起眉头对其中一张相了五分钟面,往桌上一掷,开门招呼小郎:“去!叫三组白雪玲!”
第13页 白勒克不知是祸是福,惴惴地来到队部。方队长噼头一句:“你这里用的什么密码?” “没有呀——” “还不坦白!你自己看!” 明信片上写着:“……接见的时候千万带两瓶44776来……” 白勒克哭笑不得:44776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出的一种美容蜜,又粘又稠,像刷墙的石灰膏,可以代替粉底还能防晒防风。慈渡位于东海之滨,萧瑟又强劲的海风饱含盐分,赛过锋利的刀刃,刮削得女囚的脸起皴掉皮出血,火辣辣地疼。白勒克的脸皮比别人薄,已经蜕了好几层皮,心疼得不行,脸蛋是她的本钱,怎能如此糟践。她见芦花鸡的妈邮来一瓶“44776”,芦花鸡抹了以后,居然把密密麻麻的雀斑都遮盖了不少,便趁这次发明信片的机会向家里要两瓶。春天风大,可以保护自己的娇嫩白皙的皮肤。可是方队长从来不化妆,没听说过擦脸油竟会标上这么个特务似的代号,大声喝道:“我就不信什么蜜会起这种名儿!你又在搞什么鬼,给你姐姐打暗号了吧?回去!写份检查,写得不深刻,这次接见就免了!” 白勒克吓得半死,连夜写了三张纸的检查,才勉强通过方队长这道关,补了一张明信片,总算没耽误第二天的付邮。 明信片发走以后,女囚们的话题只有一个:接见!掰着手指算,家里什么时候能收到,什么时候起程,什么时候到达。提心弔胆地捉摸,不会误了吧?眼巴巴儿地盼望,千万看懂片上的意思。接见前一天晚上,几乎每一个囚都睁着眼数房梁。只有澳洲黑又在抽抽搭搭地流泪。 老天爷真照顾,这天清早太阳就喜笑颜开地露了头,把铁丝网前那条土路上的积雪都晒化了。不到一小时,土路变成烂泥塘,往地里运肥的马车一过便泥花四溅。女囚们顾不得爱惜身上刚换的“礼服”,挤在铁丝网前抻着脖子往场部大门那头眺望。但是来来往往的除了绿军服的武警便是黑囚服的囚犯,她们的亲人连影子都不见。 “会不会不来了?”芦花鸡焦躁地回到号子拿起饭盆。今儿轮到她打饭,可她一点也不饿。她一反平时的镇静,显得分外毛咕,慌慌张张地把全组的命根子白瓷饭盆咣当一下掉在地下,碰掉了老大一块搪瓷。 “臭×!想野汉子啦?慌什么?砸烂了打饭傢伙你赔吗?”老母鸡急了。 芦花鸡居然没还嘴,仍在嘀咕:“要是邮局没送到信就糟了!” “不会的,公安局的信邮局不敢耽误,”谢萝安慰她,“这些年从来没误过!” 芦花鸡还是不放心,毛手毛脚又把勺子掉在地上,挨了老母鸡一顿好骂。 吃罢午饭过了一个来钟头,传来小郎的喊声“各组排队——” “来了!来了!”芦花鸡激动得颤抖起来。 敢情队部等家属来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训话、检查东西。接见的地方就是值班室,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房间摆了一熘儿三屉桌,算是楚河汉界。女囚家属隔着桌子谈话,经过检查的东西放在桌上,四位队长站在四个犄角,眼睛和耳朵都瞄准他们。二十分钟换一拨,很快就轮到鸡窝组。 鸡窝 五(2) “妈——妈——” 谢萝一进门,听得桌子那头响起儿子的叫喊,心里一喜,眼眶便湿润了。快九岁的孩子又瘦又小,比桌子才高半头。当爸爸的使劲拽着他,怕一松手扑过去坏了接见的规矩,大人孩子都会倒霉。桌子上放着个小书包,丈夫一样样往出掏:“两斤炒面、一瓶炸酱、两卷手纸、半块肥皂……”惭愧地笑了笑:“带了孩子,买两张车票,没钱买别的了,给你带了四个窝头……” 谢萝心里一热,这点东西加上路费就得他节约好几个月了。他最近虽然解除劳教当了就业职工,每月工资也不到三十元。唉!能带着孩子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她顾不上收东西,一把抓住孩子的小手,只是一个劲儿问:“家里都好吗?都好吗?” “妈——妈——”孩子拉着妈妈的手,借着劲爬上桌子,扑向妈妈。到底是亲骨肉,1957年生了他以后,谢萝就戴了右派帽子下放农村,接着又劳动教养,没有带过他几天,可是见了面还是那样亲。孩子紧紧抱住妈妈的脖子,小鸟一般啁啾着:“妈,妈,您什么时候回家?您记得小铁柱吗?就是前院的红小兵,昨天还冲我扔石头,骂我是没娘的小狗!赶明儿您回家堵堵他们的嘴,他们才是小狗!见人就咬,不讲理……妈,您别哭,爸爸不是带着我来了吗?妈——妈——”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三口人各自说着自己的事,谢萝又要问又要听,二十分钟一眨眼就过了,嘱咐妈妈别哭的孩子见妈妈拎着包要向后转,趴在桌子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再呆会儿——我要妈妈,要妈妈——” 朴讷的丈夫抱起孩子,急红了脸,泪珠在眼眶里直转。接见的人们全愣了,有的女囚也忍不住流下泪。谢萝站住脚,打算回去哄孩子,被三王队长拦住:“上哪儿去?快回号子!”接着扬声喊:“四组进来——”
第14页 谢萝擦着泪走到门外,听到在儿子的哭声中响起方队长的声音:“你们爷儿俩到队部等一会儿,先别走!” 为什么叫他俩等着?是要呲儿他们吗?对了,丈夫也是右派,虽然解除劳教摘了帽子,依然是黑五类啊!谢萝不禁为父子俩担起心来,愣愣怔怔坐在草铺上,愧悔地想:都赖自己太倔,不知得罪了哪方神圣,到现在也不能自由,等于判了无期,拖累了家人,也害了孩子。何年何月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呢? 整个鸡窝组只有九斤黄和柴鸡两个特别活跃,忙着打探别人收到些什么好东西。她俩的家属都是种地的,捎来的包儿倒是不小,但没什么像样的,除了白薯干子就是老腌咸菜。柴鸡特意叫谢萝在明信片上写了要炒面,还画上双线。明信片漏过方队长的检查,她妈倒是送来了一小袋,柴鸡尝了一口,瞪着眼说:“白薯面!”她妈气得一个劲儿数落:“美得你呀!咱家过年都没吃上白面饺子,你还要白面?” 九斤黄嘆道:“可惜不让给相好的去信,要不的话,要啥有啥!”老母鸡啐了一口:“别做梦啦!又想进‘冰箱’挨饿了吧?” 但是别说,鸡窝组还是有人丰收,大伙儿的眼珠子都集中在烧鸡的铺位上。奶粉、饼干、白糖、肉松、咸蛋、一大包牛骨髓炒面,纯粹是白面。最让九斤黄两眼发直的是一包崭新的衣服。柴鸡细声说:“方队长还叫她闺女拿回去一大包哪!说是不让培养她的什么根性哩!” “资产阶级劣根性。”谢萝说。 “对!对!就是这种根!其实人家大姑娘好不容易大老远背来了,干么还叫人背回去呀!” “剩一半还有这么多,闺女她爹待你真好,嫁了这么个主儿真有福气!”九斤黄的声音中带有明显的谄媚。她想:没准哄得烧鸡高了兴,会给她点什么。 烧鸡听了恨不得给这多嘴婆娘一记耳光。她以为九斤黄接见时偷听了女儿的话来讽刺她,幸亏她有涵养,忍住没动手,只是冷笑一声。 一见到女儿那哭丧着的脸,烧鸡便预感发生了什么事。果然还没把东西点完,女儿便无头无脑来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了!” “怎么了?”烧鸡以为女儿要跟她划清界限。 “爸爸向法院提出离婚……不给钱了……” “那这些东西……?” “这是向姑姥姥要的钱。”女儿捂着脸哭起来,“挨了她老人家一顿埋怨——” 好像一道闪电嗖地照亮了一切:“过河拆桥!”烧鸡看清了小老闆的嘴脸,心里猛地抽了一下,老天!十五岁的女儿面临着多么沉重的负担! 和以前一样,她这次跌进来的根儿仍是小老闆唆使她去卖身。解放以后,靠着太太的斡旋,也靠着自己的机灵,小老闆没受着什么大磕碰。他继承祖业,赚了钱便开店,从来不置地产。土改的时候,他家变成开明资本家。公私合营前夕,一个在区委工作的熟人悄悄给烧鸡递了信,小老闆是本区第一个申请合营的商户,他的相片还上过报纸。但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文化大革命一来,区委的熟人成了走资派,他们成了剥削劳动人民血汗的资产阶级分子。抄家前一天,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小老闆搓着手转了好几个圈儿,一跺脚:“只能走这条道!” 这条道便是由她出马半夜去敲那位造反派头头的房门。头头脑袋上有几块癞疤,一直单身,对她很有点意思,不过她总是淡淡地没给过好脸色。时来运转,以前的小爬虫现在成了领导全区的龙头。为了保全这个家,她只得出马,临走的时候,她说:“这是最后一次!”小老闆打躬作揖满口应承:“是!是!好太太!就这一次!”出门时她瞥见那对分得极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阴险的光,可是太匆忙了,她竟没有深思。 鸡窝 五(3) 还是老办法,正要入港之时,房门砰地踢开,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小老闆,另一个是在野派的头头。小老闆打翻醋缸大义灭亲,建议把她送进公安局,罪名便是“腐蚀革命干部”。后来听女儿说:那一派的造反头头靠着这个案子扳倒了癞头头夺了权,爸爸主动交出了房子当总部办公处,也当了造反派。她悲怆地想起捉姦的时候,小老闆齿缝里迸出:“天生是个婊子!”她当时原以为这句话是骂给旁人听的,现在看来他早就有了“卸磨杀驴”的打算。婊子!是谁导演这一出出卖肉的“仙人跳”?也许是因为她坚持“最后一次”,小老闆发现她年纪大了,不能再当美人计的主角,趁此机会把她一脚踢开!离婚,划清界限,最终目的是不给钱!女儿没有钱肯定不能再来,自己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像澳洲黑……想到这里,她发现鸡窝组少了好几口子:“澳洲黑呢?” “咱们接见的时候,她站在铁丝网那儿哭,现在不知上哪儿了!” “芦花鸡和白勒克也没回来!”大家都觉得奇怪,谢萝想起自己是组长,拉开门准备去队部报告,正好碰上小郎:“快!方队长叫你!” 进了门,意外地发现在炉边烤火的父子俩,儿子见了谢萝,立刻扑过来粘在她身上。谢萝抚摸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头听着方队长说话。
第15页 “……天太冷,孩子太小,瞧瞧你们犯了罪也让孩子跟着受苦!今儿在这里住一宿,明儿早班车走吧……” 回号取铺盖的时候引起一阵骚动,大伙儿放下芦花鸡等三个为什么没回号的话题,议论起这个新出现的“恩典”。柴鸡、酱鸡、九斤黄全惊奇得张开了嘴:“哟喝!方队长今儿怎么开恩了?” 老母鸡在劳教队出来进去过好几次,撇着嘴说:“这有什么新鲜?六六年以前只要是领过结婚证的来接见都让过夜!你要眼馋,当初怎么不找个长期的主儿呀!” 三个“鸡”全没有固定的主儿,都嘆了口气。九斤黄无情无绪地哼哼起《十八摸》来:“……啷噹哩格啷噹!老汉推车过仙桥呀嘿……” 小郎把谢萝一家子带到禁闭室隔壁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酸臭直冲出来。儿子阿嚏阿嚏打了两个喷嚏,尖叫一声:“好臭!”小郎扔过一把笤帚:“凑合扫一扫,抱两捆稻草搭个铺!” 这是一间废弃的狗舍,大约六平方米,走进去得躬着腰,淡淡的冬阳斜照着屋里地下三四寸厚的尘土垃圾和干狗屎橛,没有电灯也没有窗户。夫妇俩叫孩子等在门口,手忙脚乱地打扫起来。得赶快收拾,天一黑,什么也看不见,要是扫不干净,孩子传染上什么病,更揪心啊! 小郎嗤嗤笑着走回生着洋炉子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值班室。前两天三王队长就叫她收拾狗舍,说是场部拨给女劳教队的两头德国纯种警犬快运来了。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来了这对右派夫妻当替死鬼,他俩为了那个小崽儿,准得扫得倍儿干净,明儿一大早他们就走,正好给警犬住。 冬天昼短,还没把垃圾狗屎撮出去,天就黑了,一阵阵刺骨的寒风颳得孩子抱着肩直蹦,谢萝心疼得打开铺盖把他裹在被窝里,对丈夫说:“咱们得快点!” 等到铺上稻草,领回冰凉的晚饭,弯弯的月儿已经升上树梢。狗舍只有一扇门,开着门太冷,关上门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萝不知怎么办才好,丈夫不慌不忙出去拾了几块半头砖码在墙角,搓了几个草把,掏出火柴点着火,不一会儿,铝饭盒里的菜汤窝头就咕嘟嘟冒泡了。他点起一支烟欣赏自己的杰作。臭烘烘的狗舍里瀰漫了菜汤香气,稻草和劣质菸捲的烟气,跳跃的火苗把变了形的人影投在泥坯墙上,孩子在软软的草铺上打着滚喊着:“暖和了!亮了!” “像不像二十世纪的山顶洞人?”丈夫苦笑道,逗得谢萝也笑了。 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半湿的稻草发出一蓬蓬浓烟,狗舍没窗户,呛得三口人不停地咳嗽流泪。谢萝用袖子擦去孩子脸上的眼泪鼻涕,却忘了自己满身尘土,擦得那张小脸变成个花狸猫。丈夫一脚踢开门,刺骨的寒气又跟着进来。 “快关门!”谢萝喊道。 丈夫慌忙用砖头压灭了余火,关上门,阿q式地说:“劳改农场还给了一扇门,咱们到底比几万年前的老祖宗强!” 真是书呆子啊!饥寒交迫的时候还去追忆老祖宗。不过阿q式的处世法也是老祖宗的遗产,几千年来人们就靠着麻木不仁才能在各种苦难中生存,太敏感的人都活不长,敏感的同义词便是脆弱。脆弱者不是成了尸体便是成了精神病。据铁丝网外传来的消息:当前只有炼尸炉和精神病院“客满”! 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呼呼地摇撼着这间小小的狗舍,一条破棉被覆盖着这个右派家庭,夫妻俩把孩子放在中间,尽力用自己的体温保护他。孩子劳累了一天,轻轻打起呼噜。丈夫伸出胳膊搂着谢萝的脖子,感慨地说:“结婚十年,算一算,在一起度过的夜晚也就一年吧!” 还没等谢萝答话,远处响起一阵尖利的嗥声,孩子机灵一下醒来叫道:“爸爸!我怕!” 细细听去,不像狼嗥,叫得有板有眼,依稀听得几个词儿,狼可没有那么大能耐。谢萝终于听了出来,九斤黄在唱《十八摸》:“一摸……二摸……三摸……” 鸡窝 五(4) 男人接见过夜给鸡窝组刺激不小,特别是正当青春妙龄性慾旺盛的九斤黄,用老母鸡的话:“这个娼马子是辆垃圾马车,上个十几口子都不怕,人家本钱过硬!”几个档次高一点的“鸡”瞧不起她,说她贱。九斤黄恬不知耻地说:“贱?干哪行,都得练习,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离了男人,下边的蝴蝶儿长上了怎办?”进了劳教队,吃食次,干活累,她都能抗过去,就是当尼姑寡妇的滋味受不了。谢萝的丈夫来过夜,好像用慢火细细地熬煎她的全身,她躺在炕上,一闭眼演电影似的尽是一男一女干活的镜头。半夜过后,她忍不住了,腾地坐起来,大声唱起淫秽的小调:应该让那男的知道,这里有更年轻更香更美的鲜花等着蜜蜂儿采呢! 九斤黄的嗓子带点鼻音,又粘又腻,白天听来还有点性感。在这凛冽的冬夜,远远飘来只给人留下恐怖。谢萝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丈夫小声说:“听!她换词儿了!” “半夜里,面朝东, 眼泪汪汪落在胸; 别人相思想到手,
第16页 奴家相思一场空。 …… 结识私情姊妹俩, 两朵鲜花哪朵香? 葵花开来空长大, 桂花虽小满园香。 …… 天上乌云载白云, 地上白马载将军; 路上大车载白面, 我姐肚上载郎君——” 孩子问道:“妈!这是谁?她唱的什么?大灰狼在肚皮上不会咬人吗?” 谢萝紧紧捂着孩子的耳朵:“别听!那是个疯子,一会儿警察叔叔就会来治她——” 方队长干什么去了?小郎睡死了吗?怎么不来管一管?孩子听到这些词儿有什么好处?她绝望地对丈夫说:“以后别带孩子来接见了,你瞧瞧像不像疯人院?” 唱的那位真的疯了,唱几句就尖声浪笑一阵,桀桀地像夜猫子。人们终于惊醒了,院里响起女囚的叫喊、嬉笑和方队长、小郎的叱责。九斤黄在轰轰的人声中哑着嗓子大叫:“来呀来呀——姐儿长得白又白,肚皮好像大供台——单等郎君跪——跪——呣——”大概被一团臭袜子堵着嘴了。 谢萝卷好铺盖,用自己的破头巾把孩子的头脸包好。拉开门,天空已变成淡淡的蟹壳青,一颗小小的启明星出现在上弦月旁。丈夫弯腰扛起铺盖,困得睁不开眼的孩子呆呆地站在一旁。爷儿俩就像那弯月儿和星星很快要离开她了,谢萝悲哀地说:“这一去又不知哪年哪月再见——” “等下次接见吧!”丈夫颠了颠肩上的铺盖卷,“下次来恐怕就不准留下过夜了,方队长还不吸取教训?” “都赖那个疯子——” “不,不,谁也不赖,赖咱俩的命,没遇上好年头儿!忍了吧!” 一阵风颳掉了他的破棉帽,谢萝捡起来替他戴上。在灰白的晨曦中发现他的鬓边出现几绺白发。也就三十五六的年纪,便像个小老头了,难道仅仅是由于和尚鳏夫式的日子才使他过早衰老的吗? “要走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萝回头一看,小郎正伸出一只手:“交五毛钱!” “什么钱?”夫妻俩都懵了。 “住宿费!” 两人面面相觑,五毛钱对于这对贫贱夫妻说来不是笔小数目,猪肉才四毛钱一斤,何况昨夜住的是狗舍。谢萝气不忿:“住狗舍还得交五毛?” “住哪儿也得交,这是规矩!你要是挨了枪子儿,家属还得交子弹费哩!” 丈夫放下铺盖卷,掏出口袋里的毛票和钢镚,数了又数,抬头说:“能不能少交点,交了五毛,我们爷儿俩就坐不上火车,一百多里地得腿儿着回去了!” “不成!”小郎不管那套。 “大清早起吵什么吵!”队部门打开,探出头来的是方队长。三张嘴一齐向她叙说,她看了看吓得直哆嗦的孩子,嘆口气说:“农场规矩不能违背,你交两毛五吧!” “怎么上帐?”小郎不依不饶。 “照原数上!” 谢萝扛起铺盖走向号子的时候,一眼瞥见方队长正从衣袋里往出掏钱。 九斤黄靠墙坐着,呸呸地使劲啐着嘴里的臭线头儿。谢萝纳闷:方队长怎么没请她进禁闭室?柴鸡告诉她:“冰箱”已经装了一个了。是谁!哈!你再也猜不着,是老“猪头”! 芦花鸡最最靠拢政府遵守规矩,她犯了什么,会关禁闭? 立功的是白勒克和澳洲黑。俗话说得好:“近人死在近人手。”世界上栽跟头的全栽在知根知底的近人手里。鸡窝组分两大派:土鸡和洋鸡。这三个全是属“洋”的,活动范围、来往客人,有不少交叉重叠,甚至彼此隐秘部位的特点都从共同的狎客口里了解得倍儿清楚。接见的时候,澳洲黑靠在铁丝网的水泥柱子旁,眼巴巴地看别人去见亲人,大包小包往回拿吃的穿的,心里像开了副食店,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齐全了。正在懊丧地掉泪的时候,三王队长喊三组接见。她透过泪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混在一群家属中往屋里走。那人背的旅行袋花纹斑斓非常显眼,不是牛皮、马皮,肯定是蛇皮,还肯定是东南亚的货色!她揉揉眼睛,擦去泪水:没错!这是个熟人!在“吓三跳”家里见过面! 鸡窝 五(5) “吓三跳”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洋鸡”群中的名鸡,她的知名度首先高在容貌与身材都与华夏传统的标准相反。脸蛋沟壑分明,高高低低对比强烈,大脑门上横着一对卧蚕眉,大眼深陷,肿胀的鼻子下两片轮廓分明的嘴唇又肥又厚。偏偏爱的是浓妆,她扑的粉从肉色橙色到棕色,深深浅浅有五六种之多,额头下巴两腮鼻子,各个领域用各种特定的颜色;眼影的色彩少一些,也有三四种,主色是翠绿和明蓝;朱红的嘴唇四周还独出心裁加一道深赭石色的框,配上黑发黑眉黑眼线。这样一张抹得像梵谷油画的脸顶在个酒桶似的身子上方,穿上鲜艷夺目的服装,能使初次见面的客人一照面就吓一大跳。待惊魂甫定细细端详仍会吓一跳。最后她一开口吐出深沉嘶哑的女低音又会吓人一跳。怪就怪在客人绝不至于吓跑,犹如喝烈酒抽大麻一样,吓人的色彩、容貌、声音都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叫人慾罢不能。许多猎艷者见了她就被牢牢地吸住了。她幸运地钓上一位东南亚的外交官,成了第×夫人。虽然夫婿替她办了改变国籍的手续,但是她依然关心祖籍的同胞。她家那间异国风情的客厅里每晚聚集着来自各阶层的客人,有买方,有卖方,男女老少各有各的打算。事成之后,双方都得向她孝敬。
第17页 澳洲黑记得那天在吓三跳的客厅里,黝暗的灯光照着一对男女。小伙子穿了一件浅蓝的羊毛衫和一条雪白的长裤;姑娘是乳白雪克斯丁的连衣裙,裙裾滚一道宽宽的蓝绸边,脖子上蓝色的缎带吊着一块玉佩。在五色纷呈的人群中,这对清纯的中学生分外抢眼。听说小伙子的父亲是东南亚的华侨富商,特意送他回大陆求学。今天他上女劳教队来干什么?想到他的女伴,澳洲黑心里一亮:她便是自己身边的“同窗”芦花鸡呀!澳洲黑耳闻:芦花鸡“钓”的“鱼”大部分是十七八岁的华侨学生,仗着她小巧玲珑的身材,精緻的五官,迷住那些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他们生长在热带,周围大半是皮肤黧黑浓眉深目的番女,回国一见白皙淡雅的女同胞犹如暑天抿上一口冰淇淋,马上坠入情网,三言两语便能把海外老爸汇来的辛苦钱双手奉上。假积极的芦花鸡不知用什么暗号把这个傻瓜勾引来接见。澳洲黑顾不得擦眼泪,抬腿就去找方队长。 白勒克进了接见室见到姐姐,带来的东西里当然没有她盼望的“44776”。她撅着嘴:“也不带点擦脸油来!” “这不是吗?”姐姐推过来一盒百雀羚一盒蛤蜊油。 “咳!不会买那个——那个——”她见方队长进了屋,忙不迭住了嘴。 “买哪个?”姐姐莫名其妙。 白勒克一眼熘见对面一只手正递给身边的芦花鸡两个长圆形炮弹似的小瓶,大红盖子,贴着“44776美容蜜”的标籤:“就是这个,瞧!人家都买了送来了!”她心想:芦花鸡的家属真知趣,知道应该送些什么。抬头一望:啊!是老熟人。脱口叫道,“×××!你怎么来了?” ×××不提防被人认出来。一张脸立刻红得像煮熟的大虾,芦花鸡却吓得脸儿煞白。 “你们都认识吗?”方队长用锥子似的眼睛盯着三个人,冷冷地说:“出来!到这边来!” 直到全队接见结束,方队长才一个个“接见”了他们仨,芦花鸡排在最后,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馅儿,后悔在执行预定计划时没考虑到身边的两个定时炸弹。 二十六七岁的芦花鸡天生一副长不大的模样,香扇坠似的五短身材几乎使人误认为只有十六七岁。她利用这一特长轻而易举占领了“老少会”这个阵地。“老”就是六十岁以上,“少”就是二十岁以下。这两部分男人拈花惹草想吃又怕烫,对于玲珑浮凸妖艷性感的异性只有欣赏的份儿,从来不敢上阵,怕应付不了,可是面对芦花鸡这样的“小女孩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伯伯叔叔大哥二哥,能够充当男子汉大丈夫,于是一个个心甘情愿地上了钩。芦花鸡只需天真烂漫地诉说自己如何命苦,父亲死后家里败落,母亲做挑补花无力供她上学……老老少少们就会发善心慷慨大方地掏腰包,答应供养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供她上学,感动她以身相报充当情妇。干了几年下来,芦家的面貌大改观。她乍进吓三跳的客厅时,穿的是一件彩色棉毛衫,连毛衣都不趁。后来,她成了吓三跳网罗的奇花异卉中的一朵白兰花,服饰虽然素雅,但都是海外带回来的名贵衣料。她家也从大杂院搬到一个小小的独院,五间披厦,客厅里挂着名人字画,酸枝木高几上供着宣德炉,墨绿丝绒的沙发上搭着白色镂空花巾,十分雅致。她妈在街道上尽义务当了个小组长,她在机关里安分守己当打字员,表面上这一家子是地道的良民,只不过表哥表弟叔伯大爷们来得勤一些,这也没什么,谁家没三亲两友?可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个华侨学生向家里要的钱太离谱了。海外的老爸原以为大陆崇尚艰苦朴素,儿子回国能学到点真本事,没想到成了无底洞,寄多少钱都不够花。老爷子起了疑心,打听了几个送子女回国求学的老乡,都说用不了这么多钱,便辗转託人送了封信给侨委。 公安人员到居委会了解情况的时候,惊动了芦花鸡,她安排母亲当街道积极分子就是以防万一。这时她跟×××刚搭上,便不显山不显水地告诉他:要上姥姥家去探亲,什么时候回来再给他去信。×××乖乖地回华侨补校等女朋友的信。公安人员清查芦花鸡的嫖客时,没发现他。这尊财神被巧妙地隐蔽下来。 鸡窝 五(6) 芦花鸡的案子牵扯面太多,在分局呆了年把才弄清楚。正好文化大革命开始,华侨属于海外特务一类。这一下大大帮了她一把,她可是根正苗红的城市贫民,只不过受了资产阶级腐蚀而已。本来预审员觉得她出卖色相诈骗海外侨胞,又是惯犯,性质恶劣,应该判刑。用阶级观点一衡量,只判她三年劳教。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人过青春无少年,能有几个三年?尤其从事她这一行的。芦花鸡暗忖:三年期满再留场就业三年,我就成了个小老太太,想冒充小姑娘,脸上的皱纹也不答应了!不行!得想辙! 起初她走的是正道:积极争取!她变成个六耳猕猴,自己一言不发,所有的耳朵都注意别人说什么想什么。每天一张汇报交给方队长。一年下来没起作用,反而发生一起“炸窝”,把她的组长给抹了,想来想去只得动用第二号方案。她在明信片的留言写了个“二”字,然后涂掉再接着写,给人一个改错字的错觉,顺利通过了方队长这一关。
第18页 机灵的芦花鸡在被捕以前早就跟她妈商量好对策和暗号,芦老婆子看到这个涂掉的“二”马上按照预先商量的第二个方法筹办。如果来接见的是芦老婆子,这条妙计便八九不离十了。可惜×××痴心地等了一年也没等来女朋友的信,忍不住上芦家打听,看见桌上放着一张明信片,正是“亲爱的秀慧”的笔迹。芦老婆子忙上去抢,他已拿在手里,看到“慈渡劳改农场”的字样。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进了劳改农场? “一个坏小子追不上秀慧就陷害了她!”芦老婆子急中生智编了个故事。 ×××一听说自己深深钟情的小秀慧被人陷害,心疼得像挨了一刀。她是他的初恋,他做梦都盼着和她在一起,说什么也要亲自来见一面。芦老婆子没办法,只得由着他,临来时教了他一套瞎话,让他冒充芦秀慧的表弟。三王队长见这位“表弟”文质彬彬,先有三分好感,检查他带来的物件没什么违禁品,又顺顺噹噹放他进接见室。 芦花鸡痛心地想:八拜都拜了,剩这一哆嗦,栽在白勒克和澳洲黑手里。×××太嫩,抗不住方队长这块老姜,不知妈告诉他多少,可千万别把底儿都交代了啊! 一见方队长手心里的小药瓶,芦花鸡心里格登一下,绝望地想:二号方案吹灯了! 小药瓶躲在“44776美容蜜”的炮弹瓶内,这种标着特务代号的擦脸油果真不是好东西。粗心的三王队长只是打开大红盖子看了看;细緻的方队长用手指一抠立刻发现了埋伏。什么药藏得这么严实?是毒品吗?她派小郎请来狱医游大夫。 棕色的药瓶上贴着标籤:“氨硫脲(结核胺)用途:抑制结核菌及麻风桿菌……”游大夫打开蜡封,倒出一个小白药片,用舌头舐了舐:“不是毒品,看来真是氨硫脲。这个劳教分子要这种药干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芦花鸡既无结核病又没长大麻风,巴巴儿地叫人送这个,想必有她的打算。游大夫赶紧去翻那本厚厚的《药典》,方队长板着脸追问“表弟”:“老实交代!带这瓶药干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东西是她妈收拾好交给我的,说是带到了,她就能办保外就医了……” 保外就医?这瓶药能达到这个目的?方队长百思不得其解。游大夫却招呼她:“来!来!瞧这一段——” 翻开的《药典》上,白纸黑字:“副作用和注意事项:噁心、呕吐、头痛……偶见皮疹、关节痛……过量可产生肝损害、贫血和粒细胞缺乏症……本药也能诱发麻风反应……”方队长认不全这么多字,听游大夫念完,倒抽了一口冷气:不错,政策规定凡是得了肝炎等传染病的囚犯准许保外回家就医,原来芦家老婆子在春天体检以前送氨硫脲,打的是这个主意。虎毒还不食儿哩!这老婆子为了让闺女出来挣钱竟不顾亲生女儿的死活! 芦花鸡一口咬定不知情,翻遍了“表弟”送来的衣服食品也没发现一张纸条,这娘儿俩怎么通的气?三王队长又想起来:年前姓芦的收到一个邮包,里边好像也有一个红头小炮弹……第六感觉告诉方队长:这里还有文章,姓芦的太狡猾,只得请她进“冰箱”好好反省! 鸡窝 六(1) 惊蛰过后,这个靠海的劳改农场几乎天天笼罩在连绵的春雨中。灰濛濛的天空垂着牵不断扯不断的一串串珍珠,远远近近一片迷茫。在一年一度的冬春拉锯战中,春天十分沉得住气,她知道天下早晚是自己的,尽管冬天隔三差五地结冰降温,她依然心平气和自顾自放倒喷壶,用柔和的雨丝滋润大地,唤醒蛰居的生灵。小草第一个探头,现出若有似无的淡绿,柳枝滋出鹅黄的嫩芽,白杨挂上茸茸的毛毛虫树吊。果园边上的几株山桃不顾料峭的寒气,枝头上缀满花蕾,有几朵已瑟缩地伸开淡粉的花瓣。它们自知不如园内的五月鲜、大久保、岗山白……这些品种的桃树能以甜甜的果子讨人欢心,也就不像众姊妹那般娇贵。它们大胆抢先放出迎春信号,为春天助一臂之力,宣告冬的统治结束。 春雨对于某些人说来是一种情趣,他们干手干脚地坐在屋里,遥望朦胧细雨;或者穿上雨衣雨靴,顶着雨伞,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走进纷纷扬扬的雨帘中,领略湿润新鲜的春之气息,真是人生绝妙的享受。可是对于女囚说来,她们宁可欢迎狂风暴雨,而且越狂越好,越暴越妙。原因很简单,自然界大发脾气的时候,管教队长们也受不了,又担心她们会脚底抹油趁乱逃跑,一定会停工。遇到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似雾似雨的天气,又恰逢育秧耙地做畦的季节,那就连轻病号都得下地。只要沾上“农”字边,无论农村农场都得靠老天爷吃饭,春天大忙,季节不等人,尤其是种稻,早播一天种,早出一天芽子,就能早插秧早割稻,就能躲过要命的秋雨,避免稻谷沤烂在地里。队长们有公家的雨衣胶靴保护,女囚们没几个有这些装备,滋润万物的春雨又像对待树木花草庄稼一般,不管不顾使劲浇灌她们。要不了几天,人人都没一件干衣服,号子里到处晾着湿淋淋的衣裤鞋袜,霉臭味儿沖鼻。糟糕的是许多小动物也听到春天的召唤,纷纷出窝凑热闹。
第19页 大清早,最最讲究卫生的白勒克吱儿一声尖叫。紧挨着她的酱鸡探头一看:粉红的枕巾上爬着一个六条腿头小肚大灰白色的生物,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别闹妖了!” “会传染斑疹伤寒的!”白勒克涨红了脸嚷嚷。 “不就一个虱子吗?你瞧瞧这儿——”酱鸡低下头把脑袋送到白勒克鼻子底下,头发窠里密密麻麻蠕动着许多一模一样的小虫,脑袋抖动一下又有好几个笨拙地掉到白勒克的枕头上。白勒克活了二十多年,头一遭见识这种场面,差点昏倒。 小铺上的谢萝和柴鸡也觉得浑身痒痒,忙脱下褂子,打开头发互相察看,柴鸡手快,一下扑住一个:“在这里了!”使劲捻了捻,两个指甲对着一挤,噗地溅出一滴黑血。仔细辨认:不是虱子。尖尖的嘴,长长的腿,是跳蚤。两人忙捲起褥子,啪、啪、啪,蹦出无数米粒大小的跳高冠军。潮湿的铺草成了孵化这些吸血鬼的温床。 春天一到,吸血鬼几天就能当曾祖母,号子里马上成它们的天下。女囚们一坐下来便向人类的老祖宗学习东挠西抓,一个个捋起袖子掀起衣襟,使劲挠呀挠,人人都像得了荨麻疹,遍体是红肿的包块,奇痒钻心。酱鸡、九斤黄、老母鸡连头脸脖颈上都布满斑斑点点的红疙瘩。九斤黄的疙瘩更是与众不同。一个个玫瑰色的圈子上面泛出一粒粒粉白的疱,绕在脖子上仿佛非洲土人戴的一种用无数个小圈串成的项圈。难道虱子跳蚤知道她好打扮,叮她的时候都格外讲究艺术?她比别人痒得更凶,下死劲地挠,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肉。白疱破了流出鲜红的血又结成紫黑的痂,更给她的脖子添彩。 春天一到,谢萝又发现本组一个怪现象:照镜子。镜子是女性的恩物,女囚也不例外,圆的方的破的整的大大小小人手一面。烧鸡的那面镜子最精緻,水晶玻璃,嵌着红木底座,四周缠护着精雕细刻的西番莲如意云头,据说是她亲娘的遗物。众“鸡”们照镜子要比一般女囚更勤一些,冬天照的是头脸,梳洗包头巾戴帽子,瞧瞧别歪别斜;闲来无事对着镜子呲牙、拧眉、飞眼……满足自身的“水仙情结”。天气一暖和,镜子的使用率更高了,照的目标也更特别了。 晚点名后,谢萝发现身边的柴鸡扒了裤子,两腿叉开跷在墙上,手拿一面小圆镜凑在腿缝里,歪着脑袋察看自己拉屎撒尿的器官。 “你怎么啦?”谢萝忍不住问。 那—位扭头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依然吭哧吭哧地做自我检查。 转圈一看:照屁股的不止一位。酱鸡大模大样站在炕上,裤子褪到腿弯,撅着屁股弓着腰,手捧一面方镜,照的也是那个部位。老母鸡、白勒克、澳洲黑、九斤黄、烧鸡、芦花鸡,有一个算一个,全摆出各种姿势用镜子往下照。刚出禁闭室的芦花鸡用的是一面手镜,粉紫色的塑料把,拧成双股麻花,格外讲究。春播大忙救了她,方队长见她说来说去就那点子事,又是“未遂”,正需要劳动力,便放她回组。那位“表弟”送来的东西除了红头小炮弹没收了以外,其他都给了她。手镜是进口货,探照的地方却是“出口”。连一无所有的澳洲黑也不知从哪儿捡来一片三角形的破镜子,低头细看自己的胯下。 谢萝以为刁钻的跳蚤虱子叮了她们的隐秘部位,又疼又痒又没法挠,确实够呛。澳洲黑是组里最文静的一个,又是最可怜的一个,谢萝觉得在紧要关头她还敢说句公道话,对她有几分好感,便悄悄问她:“要不要抹清凉油?我这儿有!” 鸡窝 六(2) 澳洲黑抬头苦笑:“谢谢,春天到了,清凉油不管事!” 怎么?春天的跳蚤虱子那么厉害?谢萝又想起柴鸡用开水沏的老咸菜汁。那种用山村自熬的硝盐腌的咸菜,又苦又涩,泡成汤抹在挠破的包块上真叫杀痒。柴鸡给她抹过一回,杀得她龇牙咧嘴,可是马上不痒了。怪的是怎么柴鸡今儿不用那个法宝?没准是长期不洗澡的缘故。最后一次擦洗身上是半年前的深秋,往后越来越冷,谁也不敢冒着发高烧的危险讲卫生。要知道水在劳教队也算一宝,每人每天只发六茶缸子开水解渴,一盆冷水洗脸刷牙。滴水成冰的季节,号子里不准生火取暖,开水分到手几分钟就成凉水。劳改农场的澡堂倒是有一个,但是轮不到她们使用。 清明过后的一天中午,小郎忽然吹哨子集合说是洗澡。女囚们都纳罕:怎么方队长大发慈悲啦?老母鸡嘟嘟囔囔:“别感谢政府,感谢酱鸡吧!” 几番催花风雨,倒空了春姑娘的喷壶,天气陡然放晴,经过沖洗的天空纯净得像一块巨大的蓝水晶,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无拘无束直射大地,田头土埂立刻干燥了。平整稻田的速度加快一倍,等着放水浸灌插秧,干涸一冬的大渠、小渠顿时洋洋洒洒变成大小河流。 早上出工时,三王队长押着女囚通过大堤向稻田走去。酱鸡哈叭着两腿跟不上队伍,三王队长恼了,过去搡了她一把:“快走!磨蹭什么!”酱鸡慌忙加快脚步,趔趔趄趄一脚踩空,顺着潮湿的堤岸出熘下去。堤下是稻田的总干渠,电动机井上两个直径二尺多的大管子昼夜不停隆隆地往里放水,碧波清水在巨大的压力下湍急地流向各条支渠和毛渠,水深有两米多。不会游泳的酱鸡在漩涡中扑腾几下,眼看要沉底。三王队长知道这一搡出了娄子,要是淹死了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慌慌张张一把抓住酱鸡的头发使劲一提,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脖子,愣把喝了好几口水的酱鸡抱上堤岸。酱鸡抖抖索索脱下裤褂拧干了穿上,好在太阳地里挺暖和,不到一个小时便干了。站在土埂上监督女囚干活的三王队长却觉得浑身刺闹,脖子上有个什么东西在蠕蠕地动,伸手摸着个肉呼呼的“饭粒”,捏下来一看:白虱!胳肢窝也开始痒痒,一掏,也是个白虱!焦躁地扒下警服和毛衣,五六个虱子在玫瑰紫的绒毛上大模大样地爬行。一星期两次洗澡换内衣,怎么会长这玩意儿?她想起刚才的一幕,扬声叫道:“蒋月莲!过来!”
第20页 酱鸡濡湿的发丛中虱子滚成球,看得三王队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还了得!真不讲卫生!成天带领她们出工,早晚传得咱也变成虱子包。她正捉摸怎么办的时候,一眼瞥见大堤上有个人急急地赶来:是方队长。 “你没事儿吧?”方队长听得有人落水,跑得喘不上气来,“行!好样的,下水救人,回去就上报场部表扬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我替你看着她们!” “衣裳倒没湿,就是传上这个。” 鸡窝组人人向酱鸡竖大拇指,酱鸡满面得色,很有点不可一世。可是到了澡堂子,人人都恨不得揍她一顿。 澡堂不大,女囚得分批往里进。一二组进去以后,方队长命令:“四五组准备!”为什么跳过三组?“鸡”们都气不忿了。紧接着方队长又发令:“小郎!过来给三组剃头!全剃光了!” 望着小郎手里雪亮的剪子推子,全乱了营:“干吗?叫咱们当姑子?男不男,女不女,多寒碜呀!” “干吗?你们长一脑袋虱子,不剃光留着做种吗?”方队长急眼了,“谢萝,过来带个头!” 谢萝觉得方队长说得在理,谁也不待见虱子,这种寄生虫顽强极了,只有六根清净才能除根。光头怕什么?头巾一包谁知道?她乖乖地过去,剪子嘁哧咔嚓响了一阵,脑袋一阵清凉。大伙儿瞅着谢萝的光葫芦头,笑得直不起腰。 胳臂拧不过大腿,众“鸡”们乱了一番,到底一个个被方队长强制剃了头。轮到酱鸡,推了几下,小郎手软了,一个劲儿问:“你脑袋上长疖子了吧?疼不疼?” “什么也没长,不疼,你推吧!”酱鸡没事人似的。 小郎见她满不在乎,咬咬牙风卷落叶推光了她的头发。周围所有的人包括方队长都吓得叫出声来。酱鸡满头血丝忽拉,像刚剥了头皮。小郎抄起酱鸡脸盆里的毛巾,擦去血细细一看,叫道:“头没破——” 破的是虱子,每一根头发的毛囊里都钻着一个,尖尖的嘴不停地吸血,露出的肚子鼓得鲜红透亮,钢推子一过,拦腰截断,流出的是虱子肚里的液体。钻在肉里的那一半还活着,蠕蠕地做最后的挣扎。方队长看得毛骨悚然,拔下一根别针,叫过老母鸡:“给她挑净了!” 老母鸡不敢不接,这差事真噁心。她没好气地一边乱戳一边骂:“烂×,烂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长虱子都长得这么绝——”戳得酱鸡声声惨叫。 澡堂里瀰漫着乳白的蒸气,散发着热水、肥皂和女性特有的腥骚。正中的大池子水面上漂着一层灰白的泡沫和污垢,许多人头、乳房、大腿在水里沉浮。两边靠墙有十来个喷头,喷水的温度总是走两个极端,不是冰凉便是滚烫,长方形的空间不时响起尖叫。 剥去了包装,美丑妍媸即刻原形毕露。老母鸡坐在石砌的池边搓洗身上的泥垢,衰老的肌肤像干枯的树皮,瘪瘪的乳房耷拉到肚脐,脖子上的皱皮一拉老长。九斤黄开玩笑地往那凸露着骨节的嵴樑上拍了一巴掌:“瞧你瘦得那怪样,老棺材瓤子!” 鸡窝 六(3) 老母鸡爬起来要揪她。九斤黄笑得花枝乱颤避开了。这个肥妞却有个细腰,当她摆动着腰肢颠儿颠儿前行时,胸前耸起的那对尖尖的奶子和丰满的屁股都像肉冻似的一个劲儿颤动。老母鸡暗暗喝了声彩:别瞧“鸡”们个个剃得光秃秃,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别的组有型,最招眼的要数白勒克,穿着衣裳时不怎么样,可脱去乳罩和小裤衩,雪白的躯体白银似的亮得耀眼,越发衬得胯下的“草丛”丝绒似的黑。慢着!胯下也有没长“草”的,小巧的芦花鸡抬起纤细的脚板往池岸上爬的时候,被老母鸡看了个够——这是只“白虎”,蒸饼似的一根毛没有。哼!怪不得那么歹毒!烧鸡和澳洲黑互相擦背,她俩长得也相像,都是修长苗条长胳臂长腿长脖子。烧鸡到底大了几岁,不如澳洲黑娇嫩,那个大名司空丽的澳洲黑真正人如其名。平常日子穿得破破烂烂,要饭的花子似的,甩掉那身破囚衣就像一颗荔枝,剥了疙疙瘩瘩的外皮,露出白嫩圆浑的肉体,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她一抬头,从颈脖到胸脯就像画儿上的天鹅,虽然乌黑细软捲成许多自然的小圈、瀑布一般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小郎剃掉,失去一张精心织就的“蛛网”,但是青青的头皮,细腻丰满的胸乳,还是能够捕捉那些迷得没了魂的异性。老母鸡下意识地拨动了那根职业神经,用一个积年老鸨的眼光给“鸡”们打分。不提防九斤黄又回来了,猛地推了这老东西一把,老母鸡扑通掉进池子,喝了一口粘稠腌臜汤子。· “哎!×你妈!欺负你娘——”老母鸡急了。九斤黄见她真生了气,赶紧长乎脸一抹圆乎脸,堆上一脸笑:“得!得!咱俩搭帮擦背,怎么样?” 谢萝不敢下池子,那盆浑汤里不知溶化了多少泥垢和病菌。劳教队里什么鸟没有?多少表面上清秀体面的主儿,连肠子都烂了。她是个老囚,积累了不少保护自己的经验。眼下她决不贪图一时的痛快,跳进温热的池水,只是在喷头下放了一脸盆水慢慢地擦。旁边还有一个也没有下池,是酱鸡。
第21页 “你怎么不下去洗?”谢萝问。 “方队长不准我下池子!怕我传染别人!” “你有什么病?” “大疮(梅毒)!” 酱鸡伸开疤痕累累的腿,让谢萝看。大腿根咧着一张三寸来长的“小嘴”,四周结着厚厚的痂,中心陷下一个深潭,烂肉里渗出黄色的脓液,一股腥臭熏得谢萝别转脑袋。 “味儿太大!”酱鸡不好意思地用一块发灰的纱布盖上“小嘴”。 “疼不疼?”谢萝说出口立刻觉得这句话太多余了。烂得这么深怎么不疼?这一位真够可以的,居然能照常出工。“怎么不让游大夫开病假?” “病假?那不得吃病号饭了吗?几两稀粥填不饱肚子,再说闲飢难忍,呆着没事更饿得凶!我也惯了,烂了好几年了,不爱收口着呢。这一处治好了,别处又会拱出脓头来。留着这块烂肉拔毒气,身上就太平了。” 脸色晦暗的酱鸡五官倒挺端正:鹅蛋脸,双眼皮大眼睛,直鼻小口,早几年许是个美人胎子,只是胸脯嵴背腰腿布满黑色的疤,肉蜈蚣似的横七竖八趴着。 “这些疤都是长的疮吗?” “哪里,多一半是烙铁烙的!” “为什么?” “接不来客,挣的份儿不够,领家就动家法教训!” “啊——”谢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酱鸡见这位知书识字的组长没有一点瞧不起她的意思,又喃喃地叨唠:“咱也不是生来就哈叭着腿走路的,初出道那会儿,咱也是八大胡同数一数二的红唱手——” 老母鸡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半路出家”,她才是正宗的“科班出身”,六七岁就入了这一门。出事以前,她一直以为领家妈是亲妈,说实话,比亲生的还要亲。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和几个长得出众的姐妹每天跟着师傅学唱学摆弄乐器。不到十岁就唱得一口河南坠子,绝对是常香玉的韵味;更有绝的:弹一手月琴,能自弹自唱,时不时在富家豪门的堂会上露一手,逗得那些高贵的主顾不要命地叫好。领家妈管束得比小家碧玉更严厉:每天的饭菜不许有肥肉、鸡皮、大油,怕她们长胖;不许碰胰子硷水,不让干粗活,保养得一双手水葱似的;按着偏方配出丸药,每月服一丸,几年下来,不用抹香水,自然从骨肉里透出香气。最要紧的是每天晚上一人一件粗布小紧身,上下连着,后面系扣;一双粗布手套,穿戴得严严实实;一人一张床,不准两人一被窝。为的是保证那地方囫囵个,是真正的原装货。十三岁,领家妈找了位贵客“开苞”,可比小门小户办喜事热闹,除了不坐花轿,什么都按规矩办。一样的大摆筵席;一样的穿绣花礼服,顶红盖头,饮交杯酒;织锦缎、丝绒……各式各样的衣裙旗袍,一夜换十几套,脱下红的就换绿的。要说那贵客的岁数,五十出头,是爷爷辈的人了,可人家有钱呀! 接客以后,一直红到十八岁。门口那块标着“蒋月莲”的花名灯匾是最大最显眼的一块;帐房里贴着“蒋月莲”字条的钱笸箩永远是满满的,白花花的大洋,五颜六色的钞票流水一般进来。管帐的大菸鬼乜斜着眼说:“嘿!你妈可发了,十来年花在你身上的钱,十天全挣回来了!” 那时候,她在领家妈面前说一不二,连句重话都没受过。老婆子反而得看她的脸色,惟恐她不高兴,一天不知道说几遍:“月莲啊!得有良心,妈后半辈子靠的就是你啦!”月莲有良心,连恩客给的体己钱都交给妈。那也没个够,有了银元要金条,有了金条要珠宝……领家妈死命地要钱到底把她害了。 鸡窝 六(4) 那年春天,有个商户在她屋里摆了桌酒请一位贩猪鬃的河南客。第一次见面,河南客就迷上了她那纯正的“常”腔,掉了魂似的天天来,打茶围过夜,最后提出要“包月”。领家妈拿准他离不开她,该要十块大洋也要二十块,挑唆她三天两头打首饰做衣裳买摆设,会钞的全是他。不给钱?不给就把她藏起来不叫他见面。一个月以后,河南客带来的本钱全花光了,最后一次凑了二十块袁大头,要求过一夜。 “二十块?这价过时了,要一百块!”领家妈耷拉着眼皮,正眼也不瞧他。 “成!一百块!”河南客十分爽快,掉头就走,回来时皮袄不见了,大正月里只穿一身袷衣,豁啷啷往柜檯上撒下一堆银元。 那一夜,他像狼一样折腾她。 “疼啊——”她忍不住呻吟,试图推开他。 “嘿!老子花了钱了!”他不依不饶。 她知道他不仅是花了钱,而是花了个底儿掉,一文不剩了:“你有回去的路费吗?”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狞笑着:“你还来这一套?猫哭耗子,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她怎么说他也不信:“你会没拿到钱?一沓沓钞票一块块大洋都递在你手里,这会儿假撇清,看准了大爷翻不了身!嘁!俺就不信,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这是什么话?难道他不要命了?她本来就不待见这个又黑又粗的汉子,要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她才不理他呢!她极力挣扎,尖叫救命。
第22页 “敢叫?叫!打死你!”啪!啪!她挨了好几下耳刮子,一双大手揪住她的头往铜床的栏杆上撞,她脑袋里嗡的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他已经走了。她浑身疼痛,尤其是下身,两条腿不能併拢,火烧火燎地疼。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领家妈推门进来问:要不要放水洗澡?她叫先看看下边怎么了。老婆子一看,惊叫起来:里里外外刺猬似的扎满了针尖大的黑毛。河南客带了一包剪得粉碎的猪鬃,趁黑夜揉进她的阴户。 不用说接客了,连走路都走不了。领家妈捨不得这棵正当年的摇钱树,高价请来一位花柳科大夫,使盐水沖,镊子拔,好不容易去掉了外边看得见的碎猪鬃,可是更多的在里头,看不见,夹不着。大夫说:“神仙也弄不尽!”领家妈又气又急,派出几个护院的打手四处寻,找那个缺德的河南客。那人好像变成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先是从北房搬到南房,后来搬到后院茅房旁边的一间小破屋。从每天送三次饭,减到二次、一次,后来是几天送一次。她求送饭的丫头给领家妈捎个信,好赖是亲生的妈,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吧?领家妈来了,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说是这几天忙着找偏方,四处寻摸花了大钱找到一剂,你喝一半洗一半,立马就好了。她要命心切,没听出老鸨话里有话,一口气灌了半碗,余下的沖洗已经长蛆的下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药性发作,疼得她死去活来。止疼以后,下身就麻木了,用指甲掐都不觉疼。但是双腿再也并不拢,永远得哈叭着走道儿,脸色黑得瘆人,嗓子也沙哑得没法唱曲儿了。领家妈嘬着牙花子,端详她半日,一拍大腿:“给你找个好去处!” 等到她见了“下处”的老闆,才明白去的是四等窑子。她拽住领家妈的袖子哀告:“妈,看在亲生的份儿上,别卖了我,哪怕当丫头,不白吃您一口饭——” 领家掰开她的手指:“谁是你的妈?你妈早饿死了!” 她这才知道,自己也是买来的“讨人”,只不过是三四岁时买的。当时领家妈见她的模样不错,下本钱养大,为的是挣大钱,没想到折在河南客手里。娼家经营的是人肉买卖,不是施粥厂,不能养闲人。招不来上等客人,到四等窑子去卖大铺,也算捞回本儿来了。 酱鸡对听呆了的谢萝说:“亏了那碗药,我才能在下处(四等窑子)顶到解放!一天少说也得接十来个铺,那儿什么人没有?” “这回你又犯了什么了?” “左不过是那回事呗!”酱鸡低下头支支吾吾。她忽然记起老母鸡的话:人家跟咱们不是一路,小心没亏吃。要是说漏了嘴,告给她实话,汇报上去,队长逼着咱交代熟客的姓名地址,咱可就自断后路,解除劳教后出去连个落脚处都没了。 鸡窝 七(1) 洗澡以后又发生一件事使酱鸡成了过街老鼠,整个女劳教队的囚见了她都咬牙切齿,要不是方队长坐镇,她就被大伙收拾得成个烂酸梨了。 当天晚上,院子里架起一个灶,搁上一口半人深的大锅。熟读老三篇的方队长干什么都讲究完全彻底,消灭虱子更是如此,下令:“每个组轮流把换下的衣服扔到锅里,煮十分钟!” 什么衣服禁得起滚水煮十分钟?赤橙黄绿青蓝紫全得掉色,大锅成了大染缸。各组大哭小叫吱吱喳喳,恶骂的,哀求的,方队长一概不听:“谁不服从按不服管教处理!”这一招儿很灵,为几件衣服加年头划不来。第二天,院里晾出的衣服都是黑不黑灰不灰乌拉巴涂的颜色。芦花鸡的红毛衣,老母鸡的绿夹袄,九斤黄的紫灯心绒褂子,酱鸡的绛色缎袄,柴鸡的毛蓝布衫,白勒克的绿呢外套,烧鸡的米黄风雪大衣……一概统一颜色。最惨的是那件米黄风雪大衣。不但颜色浅不经染成了花的,而且的卡料子不经煮,捞出来抽抽得连十岁小孩都穿不下。只有谢萝和澳洲黑坏事成了好事。谢萝那几件用各色补丁补缀的破旧衣衫,经过高温洗礼,染成一色,返旧成新,不细看发现不了那些补丁。澳洲黑更滋润,她只有一套,扔进大锅就得光着眼子钻被窝,等晾干了才能上身。别说出工,连三顿饭都得谢萝给她端到枕头边,理直气壮地获得一天休假。 可是三王队长不干了,春耕大忙季节,能让个劳动力躺在号子里睡大觉?没衣服穿?这算什么理由?仓库里有的是死去的囚留下的衣裳,挑一套给她! 澳洲黑喝完了谢萝端来的粥,躺在被窝里掰开窝头就着两片咸菜一口一口细细地嚼。她吃的还是劳动号的定量,早饭三两,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粥算一两,一个掺了碎玉米芯的玉米面窝头算二两,够不够分量,哪个囚也没称过。窝头虽然极粗,但拌和了唾沫反覆咀嚼,竟微微有点甜味。她闭着眼享受这少有的清福,知足地感谢打饭的谢萝,今天幸亏是这位不爱管闲事的组长打饭,换个人准得汇报队长,不出工吃那么多?姥姥,做梦去吧,起码这个窝头得扣下。她舒展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身躯,左邻右舍都集合出工了,地盘宽敞了许多,不像晚上排大蒜辫子似的人挨人。手指顺着光熘熘的一丝不挂的肌肤游走,自我感觉良好。嘿!在××大使馆,这副模样曾经叫那个黑不熘秋的外国人眼珠都差点掉出来。哎唷!怎么湿漉漉的?还有点疼!她掀开被窝拿着镜子一照:肛门附近那片脓疱破了,流出一摊带着脓的血。
第23页 “干什么呢?” 她一惊,镜子豁啷一声掉在炕上。 “不要脸的东西,干这种下流勾当!”三王队长黑着脸以为她用自渎满足自己的性慾,心想这帮“鸡”真无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不……不是……”澳洲黑立刻领会了三王队长的斥责,连脖颈带脸蛋泼血似的红了,“这里长了个疮……” “脏病!”三王队长看了一眼,大脑闪出一个信号,倒退了两步,扔下死囚的衣裳,夺门而出,忘了上这里来的目的。 两天以后,方队长留下三个壮实的女囚帮助游大夫干活。敏感的女囚们知道马上要体检了。 春季体检,每年一次,是人民政府对囚犯的仁政。及时发现传染病患者,及时隔离,既防止蔓延,也能保护管教人员的健康。说实话,囚们还有个释放的盼头,管教人员招谁惹谁?好像判了无期,成年累月陪着这帮渣滓,要是再传上个什么病,不更噁心吗?所以虽然春耕大忙,宁可延长收工时间,也要抽出半天体检。不过以前都是先查男犯,这次女囚打头炮了。 顿时,女劳教队院内暗中产生一项买卖:一个牙膏皮或者三四个铁发卡可以换一个窝头。这是不传之秘,连方队长都不了解。交换这种“法宝”非得十分过得着知根知底的“同窗”才敢进行,还得提防着周围的“眼睛”。当天晚点名后,一个小包在黑暗中塞到谢萝手里:“知道怎么用吗?” “知道!”谢萝认出是五组的老“同窗”,就手递过去一个窝头。 好心囚立刻消失在黑暗里。谢萝回到号子,等到周围响起鼾声,在被窝的掩护下悄悄打开小包,把那块牙膏皮掰成小片,掏出珍藏的胶布粘贴在胸口。听说去年几个女囚就是靠这个“法宝”保外就医的。那次体检时有x光胸透,牙膏皮能在屏幕上显现出肺部有阴影或病灶。肺结核是空气传染,连管教人员都害怕,那几个女囚很快回家去了。谢萝虔诚地贴好牙膏皮,祈求上苍有眼能让她保外就医,即便在街道上当个受群众监督的五类分子,起码可以见到小儿子了。 第二天下午,宣布不出工,全体欢呼,准备体检。但是马上又闷了:不上场部医院,就在值班室;也没有男大夫,只有游大夫一个人忙活。谢萝问游大夫:“胸透吗?”游大夫眨眨眼:“不!这回只检查一个部位!”谢萝失望地嘆了口气。唉!白忙了一宿。游大夫撇撇嘴,对她笑了笑,转身去收拾随身带来的两个提包。 这位游大夫原来也是谢萝的“同窗”。人家运气好,犯的是偷窃病人财物,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按时解除劳教。当了就业职工后,正好女劳教队缺少个狱医。她虽然是个护士,但是个女的,犯的案情又不和政治沾边,不至于闹桃色纠纷,也不至于搞反动阴谋,便升格当了大夫。她是在囚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对其中的“猫儿腻”门儿清。谢萝觉得那一笑不怀好意,仿佛发现了自己胸口贴的牙膏皮,嵴樑不由得—阵发冷。 鸡窝 七(2) 壮实的往往是笨拙的。游大夫把一个提包交给帮手,叫她搬进屋里,自己弯腰去提另一个包。只听得桌球啪嚓一响,知道坏了。进屋一看,帮手不知绊了什么,一失手包里的胶皮手套、鸭嘴器、棉签、玻璃片……撒了一地,玻璃片全碎了。气得游大夫立刻去找方队长,说什么也不要这个帮倒忙的女囚。 “叫谁来帮忙呢?”方队长皱着眉头捉摸,游大夫想起谢萝:“叫三组组长吧,这次体检她们组是重点,就留她一个,那两个都回去吧,人多添乱,不定又打碎什么,倒值多了!” 幸亏叫了谢萝来帮忙,游大夫要回去取玻璃片,又得擦洗掉在地下的器械。三王队长早等得不耐烦,在值班室外吆喝:“还没开始?磨蹭个啥?”但是名单还没抄呢,每个玻璃片得贴上女囚的名字,取了样要送场部医院化验室看看有没有传染病,搞混了前功尽弃。游大夫心灵手巧,就是写字慢得像蜗牛爬行,这恰恰是谢萝的拿手活计。等到游大夫从二里地外的医务室气喘吁吁拿着玻璃片赶回来,这边谢萝已经把全队二百来人的名单抄了一式两份,还把其中一份名单裁成小条准备往玻璃片上贴。 “行!姐们儿,够意思!”游大夫很满意。 “光嘴说呀?”谢萝也变精了。 “怎么着?”游大夫警惕起来。 “我敬你一丈,你怎么也得还一尺吧!” “好说,好说……”游大夫只得随口敷衍,体检时还要靠她记录,不能噎她。心想:这右派大概想开几天病假,偷偷懒,好办! 但是谢萝没来得及提出条件,性急的三王队长已经像轰羊一般把女囚往值班室里带了。游大夫顾不得跟谢萝讨价还价,慌忙回身拦住:“别,别,一个一个进——” 眼尖的女囚扫了一眼室内的布置,回身告诉后面抻长脖子往里看的“同窗”:“嘻!搭了个钉马掌的架子!” 说得不差,是有点像钉马掌。这间万能的值班室此刻摇身一变成为体检室,三屉桌挪到中央,铺上厚厚的一层报纸,沖外的那两条桌子腿用绳绑了两根方木柱竖着,上拴两个绳套。女囚一个接一个躺下,叉开双腿,亮出造物主赐与的那扇“门”。
第24页 神圣的隐秘的“门”。它是人类踏进这个世界的第一通道,它是制造生命的唯一入口。原始人对它顶礼膜拜;诗人用娇柔艷丽的植物生殖器官来比拟歌颂,堪舆方士踏遍万水千山寻求藏风聚气荣达子孙的上上穴位,以它的形象作为基准。古时一位阴阳家用“圈”来比喻它,他说: “……天下道理,阴阳五行,不离一‘圈’。这一‘圈’者,生死之窍。天地之间,有小的‘圈’,有大的‘圈’,认得此‘圈’,处处皆‘圈’。偈曰: 白玉团团一个‘圈’, 干旋坤转任自然; 谁知‘圈’内百般趣, 便是人间地行仙。 “这一‘圈’,天地‘圈’,圆不圆,方不方,扁不扁,长不长,短不短,阔不阔,尖不尖,秃不秃。在人意会,似有似无,自然‘圈’也。阴阳此立,五行此出。‘圈’内微凹,似水非水;‘圈’外微起,似砂非砂……善知识,知之乎?不知之乎?” “圈”即是“穴”。“蒙茸细草小洞幽”,雄性为之颠倒,被深深吸引;雌性为之羞怯,深深掩藏。“门”、“圈”、“穴”,说法不同,实质一物,万物之始也。春天,禽兽的搏斗,其实是在为后代优选出类拔萃的进“圈”入“门”者。如果在《动物世界》的镜头中看到几只壮健的雄性大熊猫玩命火併,旁边准有一只娇小的雌熊猫爬在树巅,坦然等待。最强壮最勇猛的那只,打退了众弟兄成为冠军,才能上树去领取“奖品”——进那扇“门”,才有资格当父亲,衍生跟它一样强壮的后代。 大自然为生物准备的这杯醇美的酒,到人类手里变了味,“进圈入门”出现了新的条件。有人说:“这也是符合进化法则的,权力金钱是聪明才智的象徵,有权有钱就是强人。”但是即使动物中最聪明的狐狸,也决不会“买春”,更不会聪明到利用这扇“门”来敛财。于是大自然的惩罚——性病——在人类中出现了。史书记载:唐朝就有这种灭绝子孙的“唐疮”(梅毒)。 游大夫熟练地用棉签沾了每个“门”中的分泌物一一抹在玻璃片上交给谢萝。方队长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其实她没有必要紧张,前几个组的女囚都正常,只是那股恶浊的气味熏得人有点噁心。 门一开,进来的是酱鸡,轮到三组了,游大夫忽然放下手里的镊子,转身从提包里找出一双胶皮手套戴上。谢萝忙说:“我呢?也给我一双!” 没有第二双手套,游大夫有点为难。方队长不耐烦了:“你又不是大夫,戴哪门子手套?一边去!” 戴手套是怕传染哪,谢萝见识过酱鸡大腿根上的那块“毒”,赶紧就棍打腿躲到一边去,让游大夫包办全过程。 酱鸡一上架,连游大夫都倒退一步。 两条苍黄色布满黑疤的瘦腿之间露出那个吓人的“门”。不,不能算门,它有点像大火烧过的西北窑洞,门窗隔扇一概荡然无存,只剩下黑洞洞的一个深穴,分不清哪儿是阴道,哪儿是肛门,大得可以伸进去一个拳头,周围耷拉着紫黑色的皱皮,竖着稀稀拉拉几根黑毛,蒙着一层黄脓,像一块块脏水浸过的牛皮纸。这个可怕的“门”把大腿根那个烂糊糊的疮比下去了。 鸡窝 七(3) 方队长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她活了四十年,第一回见识到这种奇观。谢萝忍不住“呃”了一声,跑到门外干呕起来。游大夫赶紧用棉签取了样,叫酱鸡下台。 酱鸡哈叭着腿刚出门,方队长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搞的?” “梅毒,三期,烂光了算!” 谢萝抹着眼泪鼻涕和胃液回到桌边,她简直不能想像酱鸡居然能凭这个“门”每天接十几个铺。那些嫖客疯了吗?也许是拼死吃河豚的心理在作祟?也许四等窑子里耍花招?听老母鸡说:领家们常常派年轻漂亮的雏妓去招客,引进门来上了床后藉口解小溲掉了包,派老帮子去应付。那些色迷迷的男人在黑暗中还以为搂着的是嫩花娇蕊,疯狂一夜,老帮子撤退,再换上雏妓。想到沾上那些脓血的后果,谢萝不禁为那些男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还没等方队长继续探讨酱鸡的病情,三王队长就把澳洲黑推进屋:“先检查这一个!”她亲眼看见过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身上长着的烂疮,认为是全所最严重的一个。方队长只得把许多问号咽回到肚里。 奶白的肌肤,细茸的黑毛,衬得粉红色的“门”更加娇艷。老母鸡用“桃”来形容这个地方,真是太贴切了。澳洲黑的“门”是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蜜桃。方队长出了一口气:“这一个好多了!” “好不到哪里去,看这儿——”游大夫小心翼翼地点着阴户到肛门的那片地方,叫方队长细看。那儿隆起一片玫瑰色的疣,密密麻麻犹如一粒粒乳头,有的破了,流出猪油般的液体。方队长和谢萝没戴口罩,立刻闻到一股烂咸鱼似的腥味。
第25页 “杨梅落后——传染性最强,二期!”游大夫低声告诉方队长,“宣判”的声音虽然极低,还是钻进澳洲黑的耳朵,那张秀丽的脸蛋顿时失去全部血色,变得惨白。 最沉得住气的是老母鸡,满不在乎地上了台,脱去裤子,不像有的女囚遮遮掩掩羞羞缩缩,看来是经过多次“亮相”,当成家常便饭了。她一回头瞅见谢萝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的两腿之间,不乐意了:“看什么看?不就是个×吗?哪个娘儿们没有?” 但是她的那个就是与众不同,连方队长、游大夫都直瞪着那个部位。如果老母鸡的脑袋不在桌子那一头说话,大家没准会以为那两条腿中间夹着的是她的脑袋。不同之处是没有眼睛鼻子嘴,光熘熘地嘟噜着一个球,旁边滋着几个小瘤子好像耳朵。球遮住了“门”口,游大夫没法取样,又不敢动手去扒拉,一眼瞥见谢萝放在桌上的一支铅笔,顺手拿起来挑开球,才找到目的地。 “疼不疼?”方队长有点怜悯她。 “疼的时候早过去了。”还是满不在乎。 “瘤子倒不要紧,厉害的是这些杨梅痘——”游大夫用铅笔尖点了点她的小腹和大腿,那里蛇行似的蜿蜒着数不清的红色颗粒,大如指甲小如豌豆,颗粒中央是个凹坑,红得十分鲜艷,真有几分像那种生在南国的相思豆。 游大夫撇了撇嘴,迸出两个字:“三期!” “三期怕什么?老娘打的‘号药’多了去了,横痃鱼口都收口了,只剩下这些红豆豆,不碍吃不碍喝,怕啥?”老母鸡一边系裤带一边叨唠。(註:治疗梅毒的914每瓶含量不同,1号含量015克,2号03克,3号045克……按每个疗程注射,患者自称打“号药”。) 鱼口是什么?人身上还能长出鱼来?谢萝暗暗纳罕,没准还是烂疮。她猜得不错,在九斤黄身上,不仅出现鱼口还有“草莓”。 丰满的九斤黄,长的疮也特别肥硕。两条粗腿一分,毛茸茸的山丘左边便张开一张嘴,翻出的鲜肉本是粉红的,加上一层灰黄的脓苔变成桔黄色。肥腿一颤悠,大嘴也跟着一张一合,活像池里的鱼在唼喋浮萍。腻白的小腹上拱出几颗指头大的红疮,疮上布满一粒粒小米似的肉芽,从底座向上颜色逐渐变深,由浅粉至深红,与成熟的草莓一模一样。 游大夫皱着眉头歪着脑袋对这几颗“草莓”相面,左看右看,不认得是什么病症,气哼哼地说道:“下来吧!真是邪人长邪病,人不要脸,长的疮也那么怪!” 九斤黄一骗腿下了台,不客气地还敬一句:“不知道是什么病当哪门子大夫?猪鼻子插葱装象!” 游大夫恼了,这句话揭了她的老底,她本来只不过是个护士:“臭野鸡!张狂什么!” “别斗嘴了!叫下一个!”方队长拦住了她俩,“快一点,要开晚饭了!” 下一个是芦花鸡。这主儿满脸雀斑,下身倒是光洁细嫩一根毛不长,只是在暗红色的“阴沟”两旁滋出好几丛“菜花”,颜色不蓝不灰,带点青紫,滴答着黄色的粘液,湿湿的显得挺脏。方队长和谢萝等着游大夫判定是“二期”还是“三期”。哪知游大夫虎着脸撅着嘴,取了样就叫她走了,竟没宣判。 “她是第几期?”方队长忍不住了。 “哪期也不是,她长的不是梅毒。”游大夫被九斤黄气得有点发蔫,“不过也会传染,只要场部医院给药,我就能治!” “啊!这个——等体检完了让场长决定吧!”方队长不敢做主,“不知要多少药费!” “只要领导相信我,这几个病号我都能治好!”游大夫忽然激动起来,“别瞧咱是个护士,老护士比小大夫强!” 鸡窝 七(4) “说的是!”方队长觉得她的话有道理,老护士吃的盐都多过那些毛头小大夫吃的米哩。指着躺在台上的柴鸡又问:“这一个也不要紧?” 谢萝在一旁觉得,“这一个更要紧”。柴鸡分开的两腿之间一片红肿,胀鼓鼓的像个烂桃;当中一条血红的窄缝,流出一缕缕黄白色的液体。谢萝看到紧挨着她睡觉的“街坊”脱下裤子的真相,不禁毛发直竖。怪不得她们要用镜子照屁股做自我检查,带着这么重的恶病还能每天出工,真够她们受的。 游大夫却一口肯定:“不要紧!”她说:这两个都不是梅毒,柴凤英得的是淋病,芦秀慧长的是尖锐湿疣,都好治,花不了多少钱。方队长没搭茬儿,摸着脑门盘算怎么向场长汇报。这时台上换了烧鸡。经过刚才的惊险场面,方队长和谢萝觉得这一个没啥可查的,就是皮肤糙一点,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虱子跳蚤叮的部位都只是个小红点,方队长说:“行了,叫她回去吧!” “慢着!”游大夫扭头问烧鸡,“你验过康瓦氏反应没有?” 烧鸡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低声答:“验过!” “几个+号?” “不知道!” 游大夫瞪了她一眼,心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想弄什么鬼把戏!要拆穿她的谎话,只有给她抽血化验。就对方队长说:“让她和谢萝两个帮我提包回医务室吧!”
第26页 “还有两个哩!”方队长指指谢萝和刚进门的白勒克。 这两个挺省事,没有什么异常,上了台取了样就下来了。只有白勒克出了一小片粉红色的风疹,像一朵朵玫瑰花散在雪白粉嫩的大腿上。如果有个异性在场,不知会怎样血脉贲张,起码眼里出火心中翻浪,没准会管不住自己,像头见了猎物的豹子猛扑过去。可是此刻站在桌子旁边的是几个同性,方队长根本不理会这位妖艷的半裸美女,连声催促她:“快!穿上裤子!回号!” “你验过血没有?”游大夫却盯住她不放。 “没有呀!我好好的验血干吗?” 游大夫觉得这片艷丽的玫瑰花散发着什么信息,医务人员的第六感觉告诉她:很可能是头号性病梅毒的预兆。应该让这个妖精验血,免得再去害人,更重要的是漏查一个,以后她要是发作起来,人们会说自己技术不过关,只不过是个护士,吃不成这碗饭了。刚才那个野鸡不就骂我“装象”了吗?她郑重地向方队长提出要带烧鸡和白勒克验血。 “明天吧,明天一早出工前叫小郎带她们上医务室!”天快黑了,方队长不同意女囚出院子,“快收拾,小郎会帮你提包的!”说完拉开门出去了,闻了一下午这帮臭娘儿们的臊气,熏得她直反胃。 谢萝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片一块块按组分类放进纸盒里。 “当心,别放乱了!”游大夫一百个不放心。 “放心,乱不了!嗳!怎么着?我对得起你,你也得拉姐妹一把呀!”谢萝又捡起刚才的话茬儿。 “怎么啦?”游大夫装傻。 “调我出鸡窝组!跟这帮鬼住一个号子传上脏病怎么办?”谢萝是真害怕,现在她算尝到了“后怕”的滋味。冬天刚去鸡窝组时虽然知道她们有病,但没亲眼见到,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这回她们一个个在“钉马桩”上亮相,看得她心惊胆战,没想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美人儿,脱下裤子是一堆烂肉。要是传染上,怎么见丈夫?怎么见儿子?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她十二万分的后悔,这就是1957年多嘴多舌的结果,可比打骂杀头都厉害。早知道受这个罪,当年真该学会甜嘴蜜舌熘须拍马。现在学乖一点,拍拍这位老“同窗”还不晚。虽然老“同窗”的根子不香,是个三只手,但是人家坐上大夫的位子,有一分权就长一分势,大夫的话连方队长都得考虑考虑。 “调组是队长们的事,咱算老几?”游大夫皮笑肉不笑地装糊涂。 “得了,别拿糖了,又不让你犯法!实话实说,怕传染!退一万步说,按政策也不能叫我染上脏病!”谢萝急了。 “政策?按哪个政策也不能听你的!”游大夫看谢萝的脸色变了,觉得不能做得太绝,以后没准还得用她,舌头一转,说道,“我帮你一把,你怎么表示?” 谢萝张着嘴不知怎么回答。说的是!怎么能白使唤人家?何况帮这个忙跟救你一命差不多。但是自己确实穷得叮噹响,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物件可以还报。她嗫嚅着说:“你帮了我,将来我出去你要什么给你买什么,忘不了你——” “忘不了?到了这儿谁会记得谁一辈子?你还想出去?别做梦了!现在社会上狠斗地富反坏右哩,你们算是压轴的,逮你们还来不及呢!别放长线了,调组以后,给我那块英格表!” 表?有一块,是结婚那天父亲给的。父亲是位老教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参加革命,三十年代参加抗日救国会,四十年代撤退到延安。在革命根据地长期教书,进城以前一直是供给制。家里的桌子椅子床都是公家的,连盖的被子穿的制服全是公家发的,只有一条毛毯是大生产的年头,他亲手捻的粗羊毛线织成的。谢萝结婚前夕,正好父亲改成薪金制。老人为她的结婚礼物琢磨好几天,最后在她的腕子上戴上这块表,说道:“好好工作,跟时间赛跑!” 鸡窝 七(5) 这块表一直跟着谢萝,每次看表,她都好像看到父亲那双捏过粉笔拿过镢头粗糙干瘦的手在支持着她,心中便涌起一丝温暖和信心。分局抓她的时候没来得及摘下来交给家人,带进劳教队了。游大夫到底是三只手,眼尖,对别人的财物分外留意,这么多年还记得它。可是劳教队的规矩不允许女囚带手錶的——谢萝苦笑一声:“你忘了,表算贵重物品,存在队部,怎么给你?” “别找託辞了,给不给?”对方步步紧逼。 “给……给……” “给就行!下次接见叫你男人领出来送到医务室——” “那——调组的事……” “你回去这么办……”游大夫凑在谢萝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鸡窝 八(1) 立夏一过,太阳就卯足了劲加温,把水提拔成汽,裊裊娆娆地浮在空中,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这层水雾组成的纱幕里,朦朦胧胧,暖意融融,好像都在做梦。其实这是假象,所有貌似温良恭俭让的树木花草在“雾”幕弹的掩护下,全在拼命攫取养料发展自己的地盘,跟过去打家劫舍的土匪军阀扩展势力范围的劲头差不多。葡萄园里几天不去就像点燃了无数支浅绿的蜡烛,疯狂的枝梢伸出长长的卷鬚开足马力往上攀登。“向上爬”永远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共性,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向上才能与最高领导靠近,获得更多的利益,“向阳花木早逢春”,就是这个理儿。葡萄精通此理,推选出长在前哨的枝条,爬得高些再高些,以求和最高主宰——太阳——近些更近些,取得更多的温暖和阳光。谁知任何东西一到高处便变了心,高高在上的枝条不但孽生出许多“副手”大摆排场,贪婪地吮吸主干辛辛苦苦在地里制造的养料。而且还运用卷鬚比铁丝还紧地勒住主干,完全不考虑自己也生长在主干上。如果由着这些忘恩负义的上层枝梢的性儿,即使葡萄主干不被勒死,也会奄奄一息结不出果子。农场技术员当然不会让这些枝梢胡来,谁种葡萄图的都是要甜美的葡萄,没人要枝叶,技术员管那些只会消耗不会结果的东西叫副梢,眼看葡萄内部自相残杀,他不得不在插秧大忙中抽出十来个女囚到葡萄园去精简飞扬跋扈的上层枝叶,这种活儿叫做“打副梢”。
第27页 三王队长要上稻田监督女囚的大队伍,葡萄园只能派大值班小郎来看管。小郎原是慈渡的农村姑娘,上劳改农场附近搂柴火结识了方队长。她长得胖胖墩墩,身材横里跟竖里差不多,有点像年轻时的方队长,又是庄稼人,两人便有了共同语言。正好场里女干部太少,方队长请示场部雇她当女劳教队值班员。说起来有点出格,但方队长的老伴王政委是劳改农场的第二把手,场长不能驳方队长的面子,破例批准了。小郎文化不高,没受过公安学校的训练,能力有限,对付不了调皮捣蛋的囚。三王队长考虑到这一层,从各组挑了几个比较安分的女囚上葡萄园。这么一来,刚回五组的谢萝又和烧鸡、白勒克到了一起。 谢萝调组还是靠自己折腾。体检结束,回到号子,她便收拾行李,把铺盖卷和破柳条箱搬到院子里,连晚饭都是在院里吃的。方队长听到报告赶来一看:这个精瘦的女右派正把舐干净的碗筷锁进柳条箱。 “咋着?你也学会捣乱啦?” “不是捣乱,是怕传染!”谢萝不卑不亢地回答。 “传染?谁说的?”方队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承认这是事实。 “方队长,刚才您也见到了。传染不传染,您问问游大夫——”谢萝按照游大夫的锦囊妙计一字不差地学舌。游大夫是位女诸葛,为了避嫌疑,她决不上赶着找方队长替谢萝进言。她了解哪个公安人员都练就了“漳河水,九十九道弯”的心眼,“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给劳教分子效劳?”回头浑身是嘴也搞不清。如此这般,让方队长来找她咨询,她便能翻开医书给方队长“上课”,叫方队长自己判断到底传染不传染。谢萝以为方队长听了这句话一定会上医务室,没想到对方原地转了几个圈,说道:“五组又进了两个,住不下了!” 要是方队长说“住不下”,那就铁定挤得不行了。1966年一过,脑袋瓜出毛病的人太多,收容现行反革命、反动会道门、右派分子的五组人丁兴旺。谢萝调到鸡窝组时,五组两个号子已经挤了十八个囚,加两个,再加谢萝……一个号子才十来平方米的确够呛。谢萝不搭茬儿,心想:横竖你不能让我露营。 “啊!要调组?只有禁闭室空着!”小郎认定谢萝是无理取闹,出了个馊主意:闹!让你进禁闭室!这倒提醒了方队长,五组有个女囚犯了精神病,已经联繫好,过两天送疯人院。这个女右派犯犟,只能让她住几天禁闭室。 见识了众“鸡”们的底细,谢萝宁住禁闭室也不回鸡窝组,就这样“三级跳远”回到五组,居然没惊动游大夫。但是她心里明白,那块表一定得姓游,这位当大夫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要动动舌头,没准她又得进鸡窝。姓游的得罪不得! 每条葡萄壠六十米,青葱碧绿像一堵堵翡翠砌成的墙,无数副梢满空招飐,好似飘着数不清的幡。小郎分配两个人一壠,面对面剪去多余的副梢。最后发现来的囚是单数,只剩下谢萝一个。 “你就单干吧!”小郎做了主。她的责任是看守,不能跟囚犯同劳动。 单干比两个人干要累得多,副梢不能全掐掉,每个主蔓顶端要留一个副梢,其余的一律留两片叶,否则又会滋出新的副梢。掐副梢的学问挺复杂,单干就要钻来钻去两边招呼。这样操作极易发生“意外事故”。茂密的葡萄园里盛产蛇虫,爱吃葡萄的小青蛇、火赤练极多,常常盘踞在枝条上,亲近它们决没有好下场。还有一种蝴蝶的儿女靠吃葡萄叶为生,它们有手指头粗,脑袋上长着犄角,碧绿的身上满是金黄的刺,若是摸着它们就得火烧火燎地灼痛个把星期。谢萝捡起一根枯树枝,开干以前先敲山震虎,“揍”葡萄架几下,让蛇虫避开,果然一路平安。 过了横穿葡萄园的水沟,绿“墙”格外厚实,谢萝也更加一分小心。她使劲摇撼这堵“墙”,啪嗒啪嗒掉下十几条瘆人的小东西,立刻有人尖叫起来,吓了她一跳。绕过去一看,原来白勒克和烧鸡干完了旁边的一壠,躲在这边的荫凉下说悄悄话,一条肥肥的火赤练正好掉在白勒克头上,冰凉滑熘地游过她的脖子落到她的身旁。暗红色的蛇儿怒气沖沖,盘成一团,昂起黑黑的头向白勒克咝咝吐舌发威。比它大几十倍的白勒克已经吓瘫,幸亏烧鸡跳起来抡起头巾,谢萝举起树枝一起狠狠往下抽打,噼里啪啦,一片尘土。赤练蛇闪电似的撤退,又爬回葡萄“墙”里。 鸡窝 八(2) 烧鸡探出头去,见小郎在几十米外的中央大道上来回踱着方步,没听见这里的“战争”,便悄悄对谢萝说:“坐一会儿,别那么巴结,干得再好也不会放你回家!”她已经摸透谢萝的脾性,知道此人不是芦花鸡似的“事儿妈”。 在荫凉里席地坐下,头顶上沙沙作响的葡萄叶挡住了烈日,微风轻轻吹拂,汗珠慢慢干了。谢萝觉得真的很累,胳臂腿都抬不起来。白勒克气呼呼地仔细搜寻了上下左右前后,确定没有第二条火赤练,才小心翼翼地坐下,骂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句话说得过分了,烧鸡马上嘘了一声:“别瞎说,想挨批斗吗?”
第28页 “缺德的只管去汇报!”白勒克明显是沖谢萝来的,她听说这个右派死活不愿在鸡窝组,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刚才那条蛇更招起她的愤怒,没准是谢萝故意捉弄她。这个文雅的女大学生在劳教队里混了几个月也学会骂咧子了。 烧鸡怕谢萝吃心,推了白勒克一把:“抽什么疯,这里没这号人!” 白勒克靠在烧鸡肩上轻声咕噜:“也不是咱们一号人,不见人家宁可蹲禁闭室也不愿跟咱一组吗?” “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们,只是怕——”谢萝本想说出体检时的见闻,又怕引得她俩也要求调组,赶紧煞住了。这个姓白的挺娇气,爱咋呼,她是没见到其余“鸡”们胯下的景色,要是见到了,不知会怎么大闹。 “怕什么?怕传染?哪儿会那么容易?你看我们俩不都没事?”白勒克撇着嘴不当回事,站起来伸手掰下一枝副梢,揉搓着柔嫩多汁的新芽,弯成个圈儿戴在头上。碧绿的叶,嫩绿的枝,像一顶绿玉冠点缀着墨似的发辫雪似的肌肤,很有几分唐代玉雕美女的风度。白勒克对自己的美色颇自负,不分场合,只要有机会就想施展。这时她叉腰踢腿做了个芭蕾舞《天鹅湖》里的姿势,一半炫耀一半卖弄地说:“我们来往的都是有身分的人,传不上脏病!” “游大夫干吗叫你们验血?”谢萝忍不住将了她一军。 “那个老护士积极呗!”白勒克伸了个懒腰,解开胸前的纽扣,半露出白嫩的胸脯。“这么热,要能游泳就舒服了。” “得了,在荫凉里歇一会儿算不错了,还想游泳?别做春梦了!”烧鸡呲儿她。 “嗳!记得××请咱俩游泳吗?”白勒克粉脸上泛起红潮,她实在留恋过去的“好时光”。当然记得!烧鸡嘴上不言语心里却悻悻地想:那一回这个一身白肉的妞儿大出风头。 她们俩是街坊,还是烧鸡带白勒克出去见的世面。白勒克的五官好像幼儿园娃娃做泥工捏出来的小人头,泡泡囊囊,不成比例。她父亲是一般干部,母亲是工人,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供不起她打扮。那时她最好的一身衣裳是白衬衫花格裙短袜子布鞋,在一群女学生中根本显不出她,中小学时代的外号叫“白窝头”。烧鸡挑她做伴,一来是邻居,她母亲挺会为人,做了什么新鲜饭食,经常给烧鸡的孩子送过去;二来这丫头嘴甜,“姨”长“姨”短的哄得烧鸡怪疼她;最主要的是她的脸子长得不怎么样,有这么一个“窝头”在旁边,更衬出烧鸡眉目如画,身段高雅。“吓三跳”见了“白窝头”,淡淡地一点也不欢迎,把烧鸡拉到一边,悄声说:“我这儿不缺白面蒸包子!” “就这一回,您看我的面子!”烧鸡也后悔,觉得带这个丑丫头来实在丢脸。 但是就这一回,白勒克便崭露头角。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识货者通过裙裾和短袜之间的那截白腿,发现了她的价值。那位官员来自炎热的南亚,以前接触的全是肤色黝暗紫檀木雕似的美女,雪白的肌肤和晶莹的冰雪对他来说都是珍奇的。他暗暗捉摸这位小姐其他部位的色彩,不禁心荡神移,恨不得即刻一亲芳泽,但是初次见面不能冒失,只能求人引见。当“吓三跳”听得那两片暗紫色的嘴唇吐出请求介绍“短袜小姐”的时候,忍不住细细打量一番白勒克,寻思真是萝蔔青菜各有所爱,一个大窝头居然也能颠倒远方来客。 烧鸡陪着白勒克和“吓三跳”进了南亚式的府邸,立刻觉得自己不该接受邀请。她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了解自身的长处和缺陷,那身先天粗糙起鳞的皮肤需要密密掩藏,所以她从来不在人前袒胸露臂,从来不游泳。可是黑主人不怀好意,一引就把三位女客引到室内游泳池畔。阳光透过宽大的天窗照着池里蔚蓝的清水,泛起片片波光。池旁点缀着高高低低的朱蕉、棕竹和龙血树,红红黄黄涂上油漆似的蕉叶掩映在巨掌般的浓绿丛中,鲜艷得犹如泼上点点滴滴的血迹。白衣白帽的黑主人请她们在绿荫披拂下的桌旁坐下,白勒克见池水清得可爱,忍不住蹲在池边伸手拨弄。 “想游泳?”善解人意的主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微微一笑,拍拍手,僕役便送来三件游泳衣,纯黑的那件是三点式,石榴红和柠檬黄的两件是露背式。 烧鸡勃然变色,执意不下水:“这不是叫我出丑吗?”白勒克满心想接过来,见烧鸡这般冷淡,也就不好意思上前。黑主人把“吓三跳”扯到一边叽咕一番。“吓三跳”一脸无奈,讪讪地过来劝说。烧鸡想起以后还得利用这位交游广阔的女人,不能不给她面子,勉强答应了。 鸡窝 八(3) 更衣室的门一开,所有的人都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银光,明亮的太阳,潋滟的池水和绚丽的朱蕉都失去颜色。主人来自色彩丰富的热带,对强烈的红和黄有偏爱,现在不得不承认纯黑是世界上永恒的美。黑不仅衬得乳白的胴体格外皎洁,而且以它特有的神秘,使得被它掩盖着的三点更加诱人。 换衣服的时候,“吓三跳”抢先一把抓住最娇艷的石榴红泳衣;烧鸡选中自己钟爱的柠檬黄;白勒克只得换上那件老气的纯黑。走到池边,两个中年妇人不得不承认青春是最大的财富。去掉包装,全凭天赋,她俩立刻矮了半截。妍丽的泳衣掩盖不住“吓三跳”的赘肉和烧鸡那身糙皮,她俩依靠服饰制造出来的高雅、秀丽……都消失了,只是衬得身旁黑白分明的少女更夺目。烧鸡没想到“窝头”式的女伴反客为主,显得自己成了“窝头”,赶紧跳入水中。“吓三跳”却很满意,拍拍她的肩膀,夸道:“真有眼力,帮我发现一朵鲜花!”这位专做洋人生意的鸨子并不在乎自己被比下去,她已在算计作为介绍人可以得到多少好处费。
第29页 纤细的白玉琢就的小脚慢慢浸入透明的池水,把白勒克带进一个新奇的世界,也把一个自卑的“窝头”浸染成骄傲的“公主”式的“鸡”。 白勒克在一个清贫的公务员家庭里长大,吃得饱——粗茶淡饭;穿得暖——妈妈和姐姐的旧衣。她的智商中等,各科成绩平平——七八十分。自知没有与别人竞争的条件,她只能特别听话,老师最喜欢这种小绵羊式的学生,一直安排她当班干部。高考那年暑假,班主任在政审那一栏写得非常扎实:“……立场坚定,靠拢政府,学习优秀,热心社会工作……”虽然她的高考成绩一般,凭着这几句“护身符”,她被分到外语学院英语专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规矩:成绩是第二位,政审才是首位。英语专业的学生将来要跟资本主义国家的信息打交道,一定要“立场坚定,靠拢政府”的人才配进去。白勒克起初不喜欢这种蟹行文字,觉得记它们挺费劲。听高年级的同学私下议论:相貌端正出众的毕业以后当“口译”,像她这号学生顶多当资料员。这些闲话又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大二以后,老师布置学习原文名着,使得从来不看小说的白勒克窥见了白菜汤灰制服以外的世界。名着里英国宫廷贵族、殖民地官员的享受,斯图亚特王朝的穷奢极欲,引起她的兴趣,她的分数直线上升,由二十几名跳到前五名,老师很得意,以为自己教得好。其实老师的抗毒措施分析批判并没起作用,起作用的是万里以外的异国古人。白勒克的梦中开始出现水晶碗盏、纯银刀叉、燕尾服、莲蓬裙……梦里的她穿着拖地的长裙摇着华丽的羽扇,被许多面目模糊的人物簇拥着,但是醒来一切都是肥皂泡。正在她为不知怎样才能把梦境变为现实而苦恼的时候,烧鸡带她走进“吓三跳”的客厅。那种氛围,那些人物,甚至墙上挂的波斯壁毯,桌上的高脚酒杯,对她说来都似曾相识。可是“吓三跳”鄙夷的脸色和周围人们高雅的服饰使她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灰姑娘”。站在游泳池畔,她才发现自己的魅力。黑主人摘了她的处女瑰宝以后,又把她作为礼品介绍给同僚。白勒克很快进入角色,凭着她的外语和天生的“本钱”,在地下咸水妹圈子里居然小有名气。她再也不穿白衬衫和短袜布鞋,从外到内统统换了包装。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躲藏在自卑后边的自负骄矜全出台了。烧鸡说:“你怎么突然涨了行市?”她嘴上没反驳,心里却着实瞧不起这个“姨”。不错!过去烧鸡美得惊人,是她的偶像;可现在人老珠黄了,哪儿比得了咱? 尝到了禁果的滋味,白勒克觉得学校和家庭令她窒息,她迫切希望出国,到外面的自由天地去发挥“白雪公主”的特长。她自信凭她的肉体定能打出一番天地来。记得一个异国嫖客用花白的鬍鬚磨蹭着她的雪白腻滑的胸脯,喃喃地说:“银子铸成的美女,比银子更值钱!”这句话启发了她,她幻想自己成了梦境中的交际花和贵夫人,占有了世界上各种珍贵的首饰衣服,不必担惊受怕地躲着学校党团干部、父母和公安人员。于是她的价码除了钱和衣物以外又增加一条:“出国!”谁知这一条比要钱还难办,许多洋鬼子宁可多给钱也不愿答应带她出国,有的开始满口答应,等到跟她上了床达到目的以后又变了卦…… 想到这里,白勒克幽幽地嘆了口气:“哼!这个社会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 交朋友?她干的这一行算交的哪门子朋友?谢萝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白勒克敏感地反弹起来,蒜头鼻子几乎擦着谢萝的脸:“你笑什么?现在国外公开有这门行业,女人干这个不算丢人。笑贫不笑娼嘛!一样是凭劳动吃饭!要我说,开放娼妓业叫公私两利,公家可以增加税收,我们也过得舒服些……” 什么?这不是主张“卖淫自由”吗?谢萝惊得瞪着她好像发现一头稀有动物。无论是小说戏剧甚至鸡窝组里的酱鸡和老母鸡,说起沦为娼妓都是被迫,是女人最大的不幸,妓院是火坑地狱,人人皆知。可是这个有知识有文化年轻美貌的大学生,居然理直气壮为卖淫辩护,简直邪了! 白勒克见谢萝不吭气,以为遇见知音。嘿!右派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这种人决不会拥护这个社会,对她发泄不满不可能有危险。心里的话说出来撒撒气,憋在肚里会得病。鸡窝组里有一半是没文化的粗胚,跟她们没话可说;剩下的一半,芦花鸡和澳洲黑把我看成“情敌”,不少洋客华侨和我过了一夜就不理她们了。她俩恨得牙痒痒的,在公安局过堂的时候不知给我加了多少“鳔胶”,把她俩的事全推在我头上。到了劳教队,得空就想收拾我。对这两个同行,得像防贼似的防着她们,一句闲话不能说,更甭说心里话。烧鸡虽然仁义,决不会出卖人,可是这几天反常,不知有什么心事,问三句也不答一句。再说老牌交际花不读书不看报,聊起来没劲,不像这个右派看过的书真不少。拔稻芽子那次,跟她聊得真痛快,美国女作家温索尔的小说《琥珀》,她居然也看过。虽然她看的是中译本,比不上“吓三跳”偷偷给我的原着精彩,但是谈起琥珀作为一个农家姑娘靠肉体当上皇帝的情妇,她都记得。聊天也像打桌球,要有个好对手。可惜这傢伙太胆小,调出鸡窝组了,今天碰上正好。被嫖客捧惯的“白雪公主”亲昵地挨着谢萝坐下,掏出一面小镜子,侧着头左右一照,细细地掠了鬓发,对着镜中的银盆脸抛了个媚眼,张开两片艷红的唇,哗哗地流出心中藏了好久的体己话:
第30页 鸡窝 八(4) ——有的人凭胳臂腿挣钱,有的人凭脑袋瓜挣钱,我们凭那个地方挣钱,不偷不抢,公平交易,有什么可耻?犯了什么罪? ——跑得快跳得高力气大的搞体育,能歌善舞的当演员,长得漂亮有性感的怎么不能干这一行?发挥特长嘛! ——我就是要钱,我就是要过好日子,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白勒克实在是找错了“知音”,她对右派的估计错了。这种人当右派根本不是为钱,更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过好日子。他们不过是比一般人迂傻耿直,看到不合理的现象就憋不住,没学会昧着良心欺下拍上而已。右派谢萝听了白勒克这番似是而非的诡辩,就不像一边的烧鸡那么平静,忍不住要反驳。书呆子觉得人类之与动物有别是基于一个“情”字,否则人和动物就消失了差别。面前的这一位甚至连动物都不如,动物运用性器官是为了延续生命和种群,而姓白的却只为了几个臭钱。谢萝实在想不通,问道:“你干那些事儿有爱情吗?” “世界上真正有爱情的能有几个?没有爱情的婚姻既然合法,没有爱情的卖淫为什么不允许?”白勒克一边回答一边还在照镜子。 “把女性肉体商品化,你作为一个妇女不觉得降低自己的人格?” “得了吧!古今中外卖身的不限妇女,男妓同样存在,只是数目少一些而已!”妖艷的大学生发现话不投机,收起小镜子,斜瞪着眼卖弄开了她的“卖肉”知识。 “卖淫是产生偷盗、诈骗、杀人、剥削的万恶渊薮,应该取缔!你知道酱鸡的故事吗?……”谢萝觉得这个少不更事的女学生没尝过老鸨龟子的毒辣,想用酱鸡的经历擦亮白勒克的眼睛。谁知“公主”不但瞧不起“土鸡”,而且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白勒克见这个右派不顺着她发牢骚,还倒过来教训她,气儿不打一处来,唬地一下跳起,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举着,像个肉茶壶:“她们挨了打骂才恨领家妈啦!平常日子好吃好喝,不动一指头,只讲究穿着打扮勾引男人,她们才乐意呢!你没听见老母鸡、酱鸡和九斤黄、柴鸡的悄悄话?她们吃过见过穿过的可比你这个记者多!老母鸡当着队长的面恨不得长八张嘴说自己是灾民,背了队长尽显摆兰春院的排场。兰春院除了姑娘又嫩又俏,厨子的手艺也是京城一绝。单一味糟鹅掌就能叫人连舌头都咽下去。她家的鹅掌比外头卖的厚一倍,买了活鹅来先用精料揣几天,上席头一天烧红一块铁板,赶着鹅在滚烫的铁板上走几个来回,等到鹅的全身精血都集中在两只掌上时,这才啪啪地活剁下来泡制——” 谢萝听得缩了缩脖子:“真够残忍的!” “残忍?能招来生意赚钱就得。香喷喷的端上来谁顾得上问是怎么做的?” “是啊!他们能这么对付鹅也能这么对付人,能赚钱就得,谁管妓女的死活呀!”谢萝摇头嘆息。 “瞧你说的!”肉茶壶的“壶嘴”直戳到谢萝的脑门子,“可人家山珍海味都吃遍了,老母鸡连大象鼻子和黑猩猩唇都吃过,你连见都没见过吧?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趁着年轻漂亮风光一番,老模喀嚓眼的谁目夹你?”说到这里,白勒克摸了摸白嫩的脸蛋,想起男人们一见了自己就狼似的冲过来,争着献殷勤;斜睃了一眼谢萝黄皮寡瘦的模样,心里重复一句:“谁目夹你!”她得意地在葡萄荫凉下扭了几步,回过头来驳斥谢萝:“你说的‘万恶’哪一种行业没有?忆苦思甜的报告我听得多了。农村里地主老财二流子狗腿子坑害贫僱农的有的是,谁听说打倒地主以后不准种庄稼啦?旧社会老鸨龟子欺压妓女,可以逮捕老鸨龟子,取消这个中间环节,让妓女自己干,没必要取缔这一行!” 这个洋“鸡”的嘴真来得,有理论有实践,知识面也广,还从老母鸡那儿趸来一套旧社会的玩意儿。劳动教养没洗掉她们脑袋里的骯脏,反而让她们集合在一起交流经验。方队长若是知道了这个效果,准得跳脚,不过管得再严也禁止不了她们说悄悄话。谢萝有点招架不住白勒克的反攻,急了:“不种地不打粮食你吃什么?不吃饭会饿死人,妓院有什么必要存在?”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蒜?”白勒克恼了,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食色性也,两样都不能缺,性慾跟吃饭一样要紧。你没见春节后接见,你男人来过夜,九斤黄发疯?你也别假正经了,是人都想这个!”说着说着,她扭头翘着兰花手指抚弄头上的葡萄枝冠,对烧鸡微笑:“要我说呀!谁也比不上咱们滋润,还能尝到洋味儿!” “别抽疯了!”矜持的烧鸡看不惯白勒克张狂的劲儿,啐了她一口。 “我一点儿也没疯,总比一辈子守着一个强!世界各国哪儿没妓院?就中国特别!” “中国特别就对了!”谢萝也恼了,“卖淫传染性病,影响后代,降低人口素质。你没听说有的民族因为两性关系紊乱,性病大发作,几乎绝种?妓女就像传染疾病的苍蝇蚊子,一定要消灭!” “我们是苍蝇蚊子?”白勒克“炸”了,裊裊娜娜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几步跨到谢萝面前,雪白绵软的双手紧捏住谢萝瘦削的肩膀猛摇起来,葡萄枝编成的绿冠被震掉了,变了形的红唇喷出热烘烘的气息,“那是预防工作没做好,不等于这一行不该存在!我只要求自己活得痛快,我不想当贤妻良母!更不打算结婚,管它后代怎么样!”
第31页 鸡窝 八(5) 谢萝没白勒克有力气,脑袋被摇得像拨浪鼓,连忙挣脱躲过一边。她不是刀子嘴,说不过白勒克,只好把体检时看到的一切告诉她们。 “真的!”烧鸡吓了一跳,“那我也得申请调组!” 谢萝就担心引起这个后果,忙嘱咐:“可别说是听我讲的啊!” 白勒克连蛇虫虱子都怕,听了谢萝的描绘焉有不怕之理?但她还嘴硬:“嘿!嘿!那是些下三烂,才长那些毒疮。你瞧,我们俩不就没事儿?告诉你吧,医药常识我还懂得一点,淋病菌和梅毒菌娇气得很哪,干燥、冷却、加热都受不了,室温存活一天到两天,摄氏55度五分钟就能杀死——” 谢萝不得不说出从游大夫那儿听来的消息,本来不想说,何必给她俩添噁心呢!但是这个洋鸡太疯,得压一压她的气焰,便冲口而出:“验血的结果,你们两个都是三个+号!” 好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白勒克跳起来尖叫:“不可能!” “不信,你去问游大夫!”谢萝慢条斯理地回答。 烧鸡脸也白了,但她没跳也没嚷。她知道自己传上过梅毒,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花了不少钱总算治得浑身光滑。+号居然有三个!竟没除根? 吵嚷声招来了小郎:“吵什么?吵什么?软磨硬泡!回去扣你们的伙食定量——” 白勒克和烧鸡回到自己的葡萄壠,白勒克后悔极了,气呼呼地说:“臭右派!把她当个人,倒假模假式训我一通!” “汇报你是不会的!”烧鸡对谢萝的最后一句话挺担心,“不知验血结果是不是真的?” 两个都沉默了,心里好像揣着个小兔子在蹦跶,都知道这个女右派不说瞎话。白勒克暗想:自己一向十分小心,从姐姐那儿偷来不少保险套,怎么会传上脏病呢?她挨个儿回忆交往的“朋友”,琢磨到第三十四个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是他!”那个满脸鬍子的水手长,喷着酒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她藏在轮船底舱,带出国去,她屏住呼吸忍着他腋下沖鼻子的狐臭,陪他过了一夜,没要他一分钱。但是这个傢伙成了断线风筝,一去不回头,再也没有露面。一个多星期后,她的大腿里侧就出现粉红的疹块,可是不疼不痒也不溃烂,能是梅毒吗?她怀着几分侥幸的心理寻思:劳改农场医院的水平不高,连护士都能当大夫——夜壶当茶壶用——肯定化验错了! 谢萝捡起树枝,又开始“揍”葡萄架掰副梢。她一边干活一边想:都说右派是“敌我矛盾”,脑袋出了毛病要好好修理。妓女小偷是“内部矛盾”,比我们强。今天算听到姓白的真心话,敢情卖淫还有理,收容、判刑、劳教、扣粮食定量就能治好她们的脑袋吗?熬够了年头放出去,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谁都知道妓女是传送性病的瘟神,是断子绝孙的行业,可是居然有人心甘情愿当妓女,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把自己卖给魔鬼的人,短期内魔鬼满足他们的一切欲望,然后把他们沉沦到地狱的最底层。谢萝忽然觉得白勒克就是这种人。 一阵风过,葡萄枝叶萧萧作响,三十年代一个老掉牙的电影《神女》中那位操皮肉生涯的女主角哀怨的歌声,一句句在谢萝耳边响起: “——明朝呀明朝, 我的骨髓枯了。 我的皮肉腐了, 那时候, 成为无用的煤渣—— 被抛弃在寂寞的荒郊……” 鸡窝 九(1) “各组组长上队部!” 听到小郎这声吆喝,整个女劳教队成了麻雀窝,吱吱喳喳,每个囚都兴奋得无法形容。休息日叫组长?潜台词说明有喜事啦! 女囚们的“喜事”决不是过节,每逢佳节反而要赔上不少眼泪,牵肠挂肚想念亲人。佛教八苦,其中之一是“求不得”。亲人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悠,就是不能相聚,这种折磨比打骂还难受。发明监狱的人的确高明,让你自我熬煎。当然,如果关押的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六亲死绝的傢伙又当别论,不过这种人很少。因此囚们的大欢喜为“接见”;二欢喜为“发邮件”。信件邮包都要检查,队长们又极忙,常常攒到一定数量才查。这里的规矩:每月第一个星期日发邮件。但是清明以后的几个星期日用来灭虱体检,接着就是春耕插秧取消了星期日,将近一百天没休息,当然也不发邮件,女囚们个个盼得眼发蓝。方队长真圣明,知道女囚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组、二组、三组……烧鸡抱着背着一大堆邮件骆驼似的回到鸡窝组。谢萝调回五组以后烧鸡荣升组长,可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差事。贵族家庭的教养使她不屑充当芦花鸡式的告密角色;上次接见,女儿带来的噩耗一直盘桓在她心头,女儿回去以后杳无音信,不知那个破碎的家怎样了。她惦记着孩子,又担心小老闆捲走她的私蓄,心里乱糟糟地像长满了蒺藜,实在没心思去管组里的事务。鸡窝组松松垮垮地过着,倒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见了邮件,群“鸡”顿时乱了营,饿“鸡”扑食一拥而上抢夺自己的信和邮包。放在炕上的一大堆顷刻之间全部分散,大伙忙着检视自己的,偷窥别人的——这是寂寞女儿国里的一大“乐”。
第32页 烧鸡从开了口的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以前每次分邮件,她的邮包总是最大最重内容最丰富高级,是女囚们眼馋的对象。方队长曾经两次警告她:不准向家里要东西!叫她考虑号子里的影响,否则原包退回!这一次没有邮包了,只有一封家信。女儿用细小的字向母亲倾诉: “……法院已经判了离婚,爸爸搬出去住了,和×××阿姨住在一起(烧鸡对这位阿姨太熟悉了,她原来是家里的保姆,烧鸡早就发现小老闆和她之间不对劲,但是自己不干净,张不开嘴说别人,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当时他俩还偷偷摸摸的,现在到底走了明路了!)……姑姥姥死了……(这里用墨涂了两行,不知是女儿涂的还是队部的杰作。估计写的是死的经过,姑妈的成分是地主,没准是被红卫兵造反派打死的?烧鸡举起信笺,冲着窗户射进的阳光照了照,勉强认出一个“吓”字。那么是吓死的?抽了一辈子大烟的姑妈,弱得像个纸糊的人灯,是经不起吓唬。)……弟弟病重,爸爸不给钱,医院住院处就不让住院,医生说是先天梅毒……” 烧鸡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先天梅毒?难道是自己作下的孽?苍白孱弱的儿子闪现在她眼前,塌鼻樑,成天淌着两行黄脓鼻涕,说话嗡嗡的;两眼长着白色的萝蔔花,见风就流泪;门牙稀稀拉拉,上比下小,像几个歪歪倒倒的瓶塞。儿子不如女儿长得俊,可是小老闆偏爱儿子,对待眉眼极像“吕布”的女儿从来不给好脸子。儿子出生的时候,小老闆一见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就拍着巴掌兴奋地叫:“咱家有后了,是咱的种,没错儿!”从小到大,一说给儿子买东西,立刻掏钱,从来不说二话,怎么现在连这条根儿的死活都不管啦?对了!肯定听说医院诊断是梅毒!但是儿子出世以后,身上光熘熘的没发现烂疮啊!十三年来,这孩子只不过笨一点,出气儿有股臭味,那是他的鼻子发炎,怎么会是梅毒呢?!薄薄的信笺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着她的眼她的心,老天爷的惩罚真狠啊!一阵眩晕,她几乎倒下。 “瞧着点!瞧着点!”白勒克推了烧鸡一把,生怕压着自己的东西。她没注意烧鸡的神色,收到一个大邮包,她得意极了。邮包里除了两包饼干一个猪肉罐头以外全是夏季服装。队长检查邮包一般只注意食品的数量别过分,“进口货”是劳教队纠纷的根源,飢饿贪馋使囚们由人变鼠,出了窃案,失主会拼命大闹;偷嘴的为消灭贼赃全部塞进肚子,又会上吐下泻。为了天下太平只能控制食品数量,大家手里的“进口货”都不多,“耗子”必定减少,平均主义永远是人类安定团结的基础。白勒克的姐姐摸准了队长的脉,寄来的邮包便囫囵个儿到了妹子的手里。 柴鸡什么也没领到。她妈是文盲,不会写信,又没余钱给她寄邮包,一年接见两次就够她妈为难的了。她两手空空,坐在小铺上,眼珠子滴熘乱转,偷看左邻右舍的“货摊”,看得她两眼发直,脸儿煞白:世道真不公啊!都怨自己命太苦,托生在山沟沟里,摊个穷爹穷妈…… 阳光照到大炕上,照得白勒克的包里不知什么贼亮贼亮地一闪。柴鸡来了精神:什么玩意?是金首饰吗?还是小时候见财主家的儿媳妇戴过,解放以后就没见过这种东西。她刚想凑过去细看,白勒克已经包好包裹塞进箱子咔嗒一声上了锁。柴鸡懊丧得长长嘆了口气。这个谜团害得她翻来覆去捉摸了一夜,朦胧中看见白勒克那只深蓝色四角包黄皮的帆布箱忽然打开了,箱里金光灿灿,满是戒指、项鍊、镯子,跟财主家那胖娘儿们戴的一模一样。白勒克傻呵呵地说:“柴凤英,拿去吧!我都不要了!”她乐得忙伸出两手去抓,哎呀!一阵剧痛,金戒指还扎手? 鸡窝 九(2) 芦花鸡早已醒了,正躺着策划一个秘密行动,不提防脸上被柴鸡的尖指甲抓出几道血印。气得她对准那只粗糙的大手猛咬一口。这是芦花鸡的宗旨:决不吃亏!她不像某些娘儿们吃了亏只会咋呼,她不叫也不嚷,只是伺机还报,干了再说或者只干不说,谁欺负她,她就以牙还牙。 “哎呀呀!你干吗咬人,变狗了吗?” “你干吗抓我?谁是狗?” “不是故意的,做梦了嘛!” “我也在做梦,梦见狗抓人,还不咬它?” 柴鸡没词儿了,本来自己抓人就不对。她讪讪地爬起来,眼睛突然亮了:白勒克披上一件闪光的衬衫,丰腴的身子一动,点点金星便在嫩绿的纱衣上眨眼。她可开了眼,这比金戒指还气派,戒指镯子不伸手别人瞧不见,又不能整天投降似的举着手叫人看。金线织的衣裳肯定是昨天寄来的,不知白勒克的邮包里还有什么宝贝。从起床开始,柴鸡的眼珠就粘在白勒克身上挪不开了。 白勒克不仅上衣发光,连裤子都会变色,在阴暗处是灰蓝色的,到了阳光下粼粼地闪出粉紫的光,戴上刚寄来的软檐白布帽,走在褴褛的女囚行列中,像条葡萄园里的蝴蝶毛虫十分刺眼。三王队长死死瞪了她一分钟,忍不住骂道:“成天给你们讲道理,嘴皮子都磨破了,资产阶级劣根性还是改不了,到这儿来还臭美,想勾搭谁?”
第33页 “报告队长,这是家里寄来的!” “就不会让家里寄些布衣裳来?” “姐姐说布票不够,让我对付着穿旧衣裳!” 三王队长想起这帮“洋鸡”的服装都是奇奇怪怪的,幸亏姓白的衣裳式样还一般,没有太出格,沉着脸喝道:“快回队去!要在社会上,红卫兵不把你揍扁了才怪哩!” 当时正值大批封资修的年代,这套“旧衣”肯定不是国产的,要不是禁止红卫兵和造反派冲击公检法机关及劳改农场,白勒克这号人铁准被那些绿衣红箍的小将收拾了。三王队长有心把这身亮光光的衣服扒下来,但是转念一想:姓白的没有夏衣,仓库里的存货不多,不能随便发,万一收容一批赤条条的盲流进来怎么办?算了,放她一马! 队长高高手放过白勒克,女囚们却饶不了她。羊群里跑出个骆驼来,女性的嫉妒促使她们个个斜着眼瞪白勒克。穿得最破的澳洲黑最憋不住。三王队长已把借给她的那套死囚服装收回,为了应付越来越热的天气,她刚把棉衣扒了膛改成袷衣,肘弯膝盖破了都没法补,看见白勒克闪闪发光妖妖娆娆走在前面,她的肚皮都快气爆了。她认得那件金线织的绿衫,因为她也有一件。这种料子产自锡兰,用金属线夹在麻纱中织成。送礼的是同一个人,黑黢黢的像抹了皮鞋油,跟她相好时着迷得赌咒起誓一定和她结婚一定带她出国一定……为了他,澳洲黑冷淡了所有的“男朋友”。突然他失踪了一个星期,再次在“吓三跳”的客厅里见面时,他挽着白勒克的腰,闪闪发光的绿衫把那张白脸衬得更白。澳洲黑在酒柜前堵着他,这时他端着一杯掺白兰地的咖啡,正是白勒克最爱喝的。不等澳洲黑开口,他潇洒地道了歉,不错,他遇见了更好的,在公园里尝到滋味。这很合情理,上市场买东西都挑好的,何况找情人?小姐,你也一样,我们并没有什么法律手续,口头上的允诺怎能认真?逢场作戏嘛!澳洲黑气得发昏,为了顾全“吓三跳”的面子,她不能大闹,告辞的时候不在意地动了动胳臂,撞了他的肘弯,一杯咖啡全泼在那件崭新的西服上。她也很潇洒地道了歉。但是这口气咽不下,要是没有白勒克插进来,她这时候已不是中国人了。 “显摆什么?公园的长椅上挣来的!” 澳洲黑的声音不大,被旁边的芦花鸡听见了,推了推柴鸡:“听见了吗?” “听见啥?”柴鸡的魂灵早已出窍,粘在那片亮光上,什么也没听见。芦花鸡凑在她耳边,告诉她这个最新消息。 “哈——哈——”柴鸡忍不住笑出声来,再不济咱也在床上。“公园的长椅上?太下三烂了。” “笑什么?”九斤黄的脑袋也凑了过来。 “金衣裳是公园长椅上卖×挣的!”柴鸡的嗓门儿像喇叭,顿时前后左右的眼睛里都射出轻蔑的光,一片嘻嘻哈哈,都从这句话里取得了心理平衡:什么了不起?还有脸穿出来?白勒克涨红了脸,心里明镜似的,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衣裳的底细,要是她那件在手边也会上身的,有几天她几乎天天是这套行头,嚼舌头干吗?不是同样卖×挣的吗?白勒克有心扇澳洲黑两巴掌,看看队后的三王队长忍住了,犯不上在队长面前表演,回头掀出臭底,被这位二愣子队长各打五十大板。咱们走着瞧!细长的眼睛狠狠剜了澳洲黑一眼。 烦闷的劳教生活中出现一个话题,女囚们吱吱喳喳大发议论。她们谈自己的案情时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有想像力的还会吃柳条拉筐编上一套美化一下自己。触及别人那就不客气了,怎么刻毒怎么说,闭上眼一听,仿佛一群三贞九烈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女在批斗抢了她们丈夫的妓女。议论越来越淫秽难听,三王队长大声呼喝都压不住。金线衣像无数钢针刺着白勒克,她再有涵养再顾全大局也受不了,猛地站住脚,准备反击。 鸡窝 九(3) 咦!怎么大家都站住脚,都住了嘴,都往前看?出现了什么更值得注意的事物吸引了这队女囚? 前面荡漾着一片碧波,她们辛苦一冬抡镐抬筐挖的方池放满了水,岸边满布茸茸的细草,几株新生的柳树摇晃着青翠欲滴的枝条。女囚们可没有闲情逸緻赏景,她们注意的是春天动物最关心的异性。 喔——喔——吁——吁——普噜噜噜噜……哗啦啦啦啦…… 一个慓悍的男子光着古铜色的上身,正在水花四溅中刷洗一匹马。 全农场就这一匹种马,纯种,细长的脖子强劲有力,匀称的四条腿安了弹簧似的不停跳踏,长长的灰白色的马尾像姑娘的发丝一般扫拂着浑圆饱满的屁股,一块块腱子肉凸现在胸脯背腹,说明它的伙食相当不错。这时它摇晃着瘦削的头,转动着尖尖的双耳,两眼半闭,舒服地享受竹帚的扫刷。马蝇营营嗡嗡围着,没法下嘴。它的毛色很少见,浅灰的底子上撒满白色的斑点,像秋天的芦花摇落在黯淡的霜空,脖子上的鬃毛犹如电烫过一般捲曲纷披,使它获得一个名号:“捲毛芦花。” 马蝇到底钻了个空子,俯冲下去在天鹅般的长脖上只一挨,立刻出现一块血迹。捲毛芦花浑身一哆嗦,仰起头“唏律律”一声长啸,前蹄腾空而起,打算上岸逃避恶毒的马蝇。女囚们惊呼起来,队形马上乱了,连三王队长都掉头后撤,捲毛芦花的蹄子碗口大,蹬一下可不是玩儿的。
第34页 刷马的人哪能容它那么自由?好吃好喝好伺候,是为了让它传种接代,不是让它由着性子驰骋的,双手一勒马缰,身子一跃上了湿漉漉光熘熘的马背。岸边的捲毛芦花焦躁地抬头长嘶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子,甩出一片小雨,四蹄翻飞得得地往马厩奔去。“骑士”的眼睛在女囚队中搜寻到他的目标,深深看了一眼。 能骑没有鞍子的光背马,能叫桀骜不驯的捲毛芦花乖乖地听话,真了不起!女囚队里又嗡嗡地议论起“骑士”。九斤黄乜斜着眼说:“嘻!不知他叫啥,解除劳教跟他对个象!” “春节台上的李玉和呀!”老母鸡一眼就认出了是谁,“人家能等你?” “喔!是那个老帮萃!” “嫌他老?老也能对付得了你!你比捲毛芦花的劲还大?”老母鸡最不待见“老”字,无论是说别人还是说她。 “一个唱戏的从哪儿学会骑马?” “谁知道,树林子大什么鸟没有?” 烧鸡低着头随着队伍往前走,心想他怎么不会骑马?唱戏不过是玩票,人家正经行业是在马背上。内蒙古察哈尔一带到处是茫茫大草原,靠两条腿去收税一分钱都收不来,就得学会骑马。人家可不姓李,姓吕,外号“吕布”。不过她没开口,不想跟这帮蠢“鸡”多嘴,默默地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两次相逢,无声的交流使她觉察到对方旧情难忘。解除劳教在农场安家?九斤黄的话启示了一条出路,“吕布”肯定会等我的!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摆脱了女儿来信的重压。但是心灵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模模糊糊说道:“不可以……不能……” 回到马厩,把捲毛芦花拴在槽头,“吕布”麻利地背起一个筐,抄了一把镰刀,扔下一句话:“我去割些青饲料!” 劳改农场不养闲人,演员除了排戏需要集中,其他时间该干嘛干嘛,不能像正规剧团那么自在。“吕布”的正业是餵马,唱戏是副业。今天他走的路线有点怪,捲毛芦花最爱吃刚灌浆的青玉米,他没上北面的玉米地,却掉头往南进了葡萄园。脚步随着心跳捯腾得飞快,像十几年前一样激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岁月在那张姣好的脸蛋上刻下的痕迹,更没有看清她的打扮,在他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个披着粉红条子梳妆衣的少妇,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笑哈哈,羞怯怯。第一个印象常常深深烙在痴情人的记忆里,时间越久越清晰。1957年以后,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那个年头,这么做非常聪明。当了右派就像得了传染病,一定要隔离,谁沾上都要命。离婚划清界限,至少可以保护她们娘儿俩。解除劳教后,听说妻子再婚了,他死了心留场就业。夜晚,出现在光棍梦境里的不是朴实的妻,却是清丽的她,顶着高高的发捲,粉红乳白的条纹布一寸一寸现出女性肉体的曲线,撩拨着单身汉的心弦。每一次他扑过去,手指还没摸着疙疙瘩瘩的毛巾布,她便消失了,留下一片黑色的遗憾。其实从见她第一面时他的感觉就是遗憾:小老闆无论相貌教养为人都配不上她,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捨不得那个家。离别前夕,他约她在小酒店相会,本来是打算劝她一起走。酒店的白桌布上小花瓶插着一支石竹花,娇嫩的粉红是她那件梳妆衣的颜色。可是一直等到烟碟里堆满了菸蒂,她仍没有出现。店堂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周璇哀怨的歌声,唱出了他的心情: “当明月上天空, 形单影孤。 人儿她骗了我,去向谁诉? 假如有人问我, 相思的滋味, 我可以告诉他: 最苦——” 苦涩伴了他十几年,今天能尝到甜了吗?他心里没底,但是在她的眼睛里跳着两点光亮,她认出了他!要找到她!要劝她离开小老闆。她落进笆篱子一定又是因为替那吸血鬼去卖命。他不了解她目前的处境她的想法她的态度,背负着许许多多问号,他拨开一架又一架密密的葡萄叶,寻找老相识。 鸡窝 九(4) 要在五六十亩葡萄园里寻一个女囚,还要避开公安人员,几乎是不可能的,“吕布”居然找到烧鸡证明他俩到底有缘分。当他像只大猩猩似的弓着腰出现在白勒克和烧鸡面前时,胆小的白勒克吓得又要尖声大叫。亏得烧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那张嘴:“别嚷!”烧鸡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大,敢在队长眼皮底下来找她,心里深深被感动了:他还记得我,不因为我落到这步田地嫌弃我,比过河拆桥的小老闆强多了。他现在过得怎样?成家了吗?犯了什么来到这里?烧鸡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旁边有个白勒克,说什么都不合适。 “我们上那边去说几句话,行吗?”“吕布”的脸冲着白勒克,眼睛却瞟着烧鸡。 “你们认识?”白勒克认出了这位男“明星”,心里不是滋味。她还以为“明星”是被她的漂亮衣裳吸引来的呢,谁知人家惦记的是老相识。 烧鸡点点头:“白子,行吗?”一向高傲矜持的她窘得满脸紫涨,眼睛水汪汪地几乎掉下泪来。 “好吧!我在这儿看着!”白勒克勉强同意了,这对老情人也实在可怜,得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以后我有点什么事,烧鸡也会掩护,小辫子攥在我手里,她再也不能摆长辈的架子了。
第35页 两双眼睛同时向白勒克表示感谢,一前一后钻向不远处一架疯长得刺猬似的葡萄底下。白勒克怀里揣着个鬼胎,心神不定地东一把、西一把揪着副梢,眼珠四面八方巡视,隔几分钟便轻轻说:“快点儿!快点儿!”暗暗祈祷:上帝保佑,千万别来人! 怕鬼有鬼!远远出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芦花鸡和柴鸡干完了一行往这边来了。慌得白勒克紧着催促:“快点——快点——来人了——” “烧鸡呢?”她俩走到跟前,芦花鸡发现少了一个。 “解大手去了!” “上厕所了吗?”芦花鸡抬腿准备往排水沟边的厕所走去。 白勒克怕这个“事儿妈”在厕所里扑了个空大惊小怪惊动三王队长,赶紧说:“厕所太远,她就在前边!你找她干吗?” “我们干完一行了,告诉她一声!” “干完了自己倒地段去得了,人家在拉屎,你去凑什么份子!”白勒克希望她快走。 “说的是,臭气烘烘的,找她干吗?烧鸡真次,拉屎不上茅房上葡萄架下,赶明儿谁不当心踩一脚多噁心——”柴鸡推着芦花鸡走路。 “她不是组长吗?不告诉她还行?”芦花鸡被推得一面跌跌沖沖往前走,一面醋劲儿十足地嚷嚷。柴鸡哧哧笑道:“走吧!走吧!当不上‘猪头’别酸啦!” 瞧着她俩走远了,白勒克往前边扔了一捆副梢,低低唤道:“出来吧,太危险!” 烧鸡先钻出来,掠着纷乱的发丝,警惕地看看四周无人,招了招手。“吕布”跟着站起身,悄悄说:“永远等着你!”顺着葡萄壠一熘烟走了。 烧鸡一言不发,板着脸刷刷地打着副梢,一点没有幽会后的欢喜和甜蜜。白勒克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问,心想她见的世面多当然不会在乎。倒是“明星”的话真扎实,“永远”?谁知道明天的事?再说烧鸡有儿有女有丈夫,你等到哪辈子?白勒克不知道烧鸡正努力用沉默掩盖汹涌的心潮,十来分钟说不尽十年的事,她刚告诉他:“小老闆提出离婚!”他就兴奋得不知所以。多么巧,可以厮守半辈子!呆子!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但是怎么对他讲?双手机械地活动着,心不知上哪儿去了。 “哎呀!你怎么把果穗都揪下来啦?”白勒克又在一惊一咋,烧鸡回过神来,发现手里抓着一把青葡萄。她苦笑了笑,果子揪下了,再也长不上了。人呢?缘分断了还能续上吗? 鸡窝 十(1) 方队长满面怒容走出场部医院,光想着院长的话没注意脚底下,下台阶时一脚踩空,要不是游大夫伸手拉了她一把,这个倒栽葱准得跌破了头。 体检以后,三王队长最着急,天天催着方队长:“得赶快治,要不传得全队都是。咱们成天跟她们在一起,万一传上不得了!”方队长也知道脏病厉害,沾一点不得了,可是报上去以后没有回音。时值文化大革命,局里在打派仗,场部也不平静。这件事在女劳教队不小,在整个劳改农场说来实在不大。 “报告什么劲儿?让游大夫去领药得了!”三王队长想得很简单,“送她们住院也行!” 游大夫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场部医院不给药!” “你找的是谁?”方队长怀疑她没去医院,藉机会办自己的事,回来说医院不给。这个二劳改(刑满就业职工)肚里鬼点子不少,假公济私的事干了好几桩,方队长就亲自抓到两次。 “药房的西门蕙。” “是她!”方队长想:找的还是个二劳改,她怎敢做主?“我跟你走一趟!” 方队长出马,见的是“真佛”,找到医院院长。但是磨了半天嘴皮子,对方还是不给,理由是“没有”。游大夫眼尖,看见药房架子上放着十来盒青霉素针剂,伸出手指头点着说:“那不是?” “有也不能给!”当过队长管过犯人的院长根本不把这个二劳改大夫放在眼里。说得轻巧!七八个性病患者,十来盒药够干什么?全院只剩这点青霉素,给了你们,来个危重病号怎么办?万一死一口子革命群众,我就成了反革命。梅毒淋病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等等吧! “不给?!你不怕违反政策?!”方队长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黑眼珠都要蹦出来。她刚当中队长的时候,这小子不过是个卫生员,还是老伴王政委调他上场部医院,他才有了今天,怎么那么嚣张? “就不给!你怎么着!老子还怕你扣帽子?”院长的拧劲上来了,六亲不认,眼睛瞪得更大,一米八十的个子居高临下喝斥比他矮一头的方队长,唾沫星子溅了她一脸。 如果院长把内情讲清,方队长在游大夫面前有台阶可下,也许能同意“等等”。可是她见院长眼里居然不目夹她,肚里就仿佛开了锅,气儿直冲脑门。男低音和女中音各唱各的,越说越僵,谁也不听对方说什么。吵吵到最后,院长大喝一声:“芝麻大的中队长,大字不识,上这儿来充什么大个儿!”重重把门一摔,走人了。 方队长最痛心的是当了十多年管教人员仍是个中队长,不能提升的原因便是“文化水平太低”。院长的话戳了她的肺管子,气得她两眼发黑脸白手颤。她本来不想甩出老伴这张王牌,她认为工作靠自己的真本事,靠当官的丈夫扶持太丢人,何况王政委虽然在农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家里还得听我老方的,她在潜意识里不太瞧得起文诌诌的丈夫。但是今天碰到这位狗眼看人低的院长,把她气坏了。出了医院大门,她就直奔场部。
第36页 游大夫紧跟在大步流星的方队长身后一路小跑,进了场部小楼步子就放慢了。方队长敲开了王政委的门,游大夫心里便打开了鼓:自己进不进?人家是干部是两口子,自己是个二劳改,夹在中间不好说话。 “快点进来!走不动道啦?”方队长不耐烦了,她弄不清药名和杨梅大疮的症状,需要游大夫帮腔。 王政委是个有文化的明白人,不等她俩说完,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按政策应该给药,解放初期大张旗鼓封闭妓院,他也是其中一员,亲眼见到旧社会留下的毒瘤。可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讲究阶级斗争,就不能翻老皇历了。性病蔓延固然可怕,造反派比梅毒更可怕。眼下已经零零星星出现迹象要把自己当作走资派来打,如果从我嘴里说出给药,医院院长敢贴我的大字报,说我不顾革命群众死活,跟妓女暗娼穿一条裤子!这些话没法对妻子讲,一来这位老区来的妇女主任是直肠子,捅出去更是娄子,二来她还带了条尾巴——游大夫,不能让二劳改看笑话。肚里的算盘打来打去,灵机一动:把“球”踢给场长,院长是场长的老乡,准听他的话。拿起电话筒:“接场长办公室!” 铃声响了八遍,没人接,场长不知上哪儿了。方队长觉得老伴太“肉”了,这事儿还要请示场长?急赤白脸地说:“你就不能命令那小子?”王政委有点怕老婆,只得拨通了医院。 院长的大嗓门连站在旁边的方队长都听得清清楚楚。在他嘴里,方队长成了五类分子,破坏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敌人。竟敢要青霉素?现在交通断绝,药运不来,万一出事,她负责吗?贫下中农出身的方队长一向自认为是响噹噹的老革命,能吃他这一套?跳起来大嚷:“破坏劳改政策,你才是反革命!” 王政委一手把听筒挪开一尺远,另一只手向妻子摆了摆,两面夹攻他几乎被震晕了:“行了!行了!给女队两盒,马上打长途电话请局里送药来!” “您说得容易,要得来吗?”院长在那一头跳脚。 “两盒绝对不够!”游大夫小声提醒方队长。 “住嘴!你看不见多艰难?”给两盒方队长就满足了,她不傻,知道局里也不太平,院长敢抗政委,证明不是说谎。自己见好就收,不能为这帮野鸡瞎起劲,说到底是她们自作自受,谁叫她们卖×! 鸡窝 十(2) 王政委好说歹说,又派了个警卫陪着方队长两个上医院,院长才勉强给了一盒。一盒十支药,游大夫捧着哭不得笑不得,给谁? “给她们每人打一针!”方队长想得很简单。 “可不能这么打!”游大夫慌了,又不是撒芝麻盐。她费了大劲才让方队长听懂:每人一针的结果不但治不了病反而使病菌锻鍊了抗药性。 “哦!敢情这也跟打游击战一样要集中兵力各个击破!那就给蒋月莲打!”方队长认为酱鸡的病最重。 “不!这个人的病情倒稳定了。”游大夫摇摇头。 “那就存着,用一支都要向我报告!”方队长说完,转念一想又变了主意,“拿来!交给我!” 游大夫肚里明白:不信任咱这个“二劳改”。 没有药只能隔离,当天晚上,女劳教队里大折腾——重新调号,挤了又挤,挤出一间号子。这下子鸡窝组宽绰了,其他组十二三人一间,她们四人一间。老母鸡、九斤黄、澳洲黑、酱鸡一间,烧鸡、白勒克、芦花鸡、柴鸡一间。众“鸡”滋润极了,炕上三个,小铺一个。方队长真体恤下情,天气热得四脖子流汗,正需要空间,就多给一间号子。除了澳洲黑,人人着手布置自己的小天地。鸡窝组的传统是绝对尊重私人财产,不像小偷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每人长着一只无形的手,特长是“变魔术”,能把任何东西从窝头到衣物变来变去,玩儿“干坤大挪移”的法术。春节接见后,全体是小偷的二组就出了一桩无头案:一个新来的女囚接见时收到六双纱袜,三双雪青的三双藏蓝的,粗纱织就,内层拉绒十分保暖,见到的没一个不眼红。过了一夜,只剩一只雪青一只藏蓝,鸳鸯袜怎么上脚?失主向方队长哭诉。方队长带着三王和小郎把二组翻了个底儿掉,连墙旮旯的耗子洞都用火筷子捅了,十只袜子踪影全无。方队长不信邪,又把全队各组搜查一遍,还是没有。两个月以后,有人看见失主的邻居项四姐用雪青和藏蓝的棉纱织手套。方队长审问了几次,项四姐就是不承认偷袜子。有人说,项四姐是个快手,一夜不合眼在被窝里把十只袜子拆成纱线不在话下。可是没人看见她拆袜,棉纱线不是袜子,没有人证物证,方队长拿她没法办。失主只得一只脚雪青一只脚藏蓝对付到夏天。这种怪案在鸡窝组绝对不会发生,“鸡”们认为出卖肉体换取钱财有来有往不算缺德,看不起专做无本买卖的“三只手”。所以在鸡窝组再贵重精緻的东西都可以摆出来大家欣赏,不必担心长翅膀飞走。她们差不多都见过大场面,品位相当高,连山沟沟里出来的柴鸡都很有点这方面的内涵。柴鸡学别的不行,对装饰打扮却特别上心,进了女劳教队在几个“洋鸡”的陶冶下,进步相当快。换了号子以后,她和芦花鸡两个争着睡小铺,没抢过那个尖滑的娘儿们,被踢上炕中间,懊丧得唉声嘆气。
第37页 芦花鸡击退柴鸡后,利用几个中午把小铺翻拆一遍。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儿,竟让小郎允许她上场院背了几捆稻草,把腐草都换了,铺上花床单新凉蓆,毛巾被叠得方方正正,还挂了一顶蚊帐。小皮箱在床头用几块砖一架,蒙上块雪白的镂空纱巾,上面粉紫框的镜子前摆着红头小炮弹“44776美容蜜”、细颈长身的花露水瓶,俨然一个小小的梳妆檯。 白勒克盯着“44776”相面,心想:不是没收了吗?这妖精弄什么神通怎么又出来一瓶?芦花鸡心虚,忙找出一本红皮的老三篇供在镜子前面。她这一着真走对了。第二天,“芦花鸡的样板台”名闻全队。所有女囚借着上厕所探头探脑观摩,回去全唉声嘆气:没法跟鸡窝组比,哪个号子都人挨人,多一双鞋也没处放,箱子包裹得揳个木橛子挂在墙上,真不明白方队长干吗这样优待鸡窝组,是鼓励大伙向暗娼看齐吗?川流不息的参观赞赏使白勒克更眼红了,她悄悄对烧鸡说:“小铺是组长的位置,凭什么让姓芦的占了!该是你的地儿,向方队长告她去!” “算了吧,谁有那工夫跟她喘气!”烧鸡不愿斤斤计较,她心里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你不告我告!”白勒克飞快写了个字条递给小郎。 听到队部那头传来砸夯似的脚步声,芦花鸡便敏感地把“44776”塞进衣袋。方队长见鸡窝组收拾得这样清爽,暗道:这帮野鸡虽然下作,倒也有一长,以后有人来参观可以把其他号子锁上,让他们看这两间。眼睛转到“样板台”上,没发现什么违禁品,血红的是红宝书。怎么挂了蚊帐?这可不行,挡了管教人员的视线,在蚊帐里做什么“猫儿腻”吗? “不许挂蚊帐,撤了!……你搬到炕上去,让笪修仪睡小铺,她是组长!” 队长的命令,烧鸡(笪修仪)不想搬也得搬。芦花鸡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大劲搭好的铺换了主人,“样板台”上的粉紫框手镜换了那面四周缠护着如意云头的红木座镜,镜下连着一个小小的梳妆盒,六个垂着铜鼻的小抽屉里分别放着梳子发卡,还有把古色古香的小锁可以锁住,显得更有气派。当然镜下也同样供着红宝书。 柴鸡见芦花鸡白忙活一场,乐得对白勒克直挑大拇指。芦花鸡沉住气只当没看见。 方队长走到门外,被烧鸡拦住了,这位不管事的组长突然交了一份汇报。打开一看,说的是这次分号子的事:组内对分配议论纷纷,如按案情分,应该洋土分开,把柴凤英和司空丽(澳洲黑)对调,有利于改造。 鸡窝 十(3) 交汇报不是烧鸡的主意,她当了组长像个木头人,拨一拨才动一动,这次拨她的是老母鸡,老母鸡又是得了九斤黄一个窝头才出马的。 春天来到,不知哪儿跑来两只野猫,在女队号子屋顶上一递一声号叫,叫醒了九斤黄心里的那个活物,抓挠得她难忍难熬。 九斤黄虽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农村妞儿,跟男人打交道却已有近十年的历史。男人给她的第一个印象是跟吃饱肚子连在一起的。她不记得自己的爹,只记得烟燻火燎的小屋里,半塌的炕上趴着五六个弟弟妹妹,和她一样都眼睁睁地盯着娘。每逢有男人进门,他们全被轰到门外,这就意味着家里可以揭开锅了。也许是密切贴近土地的原因,农村孩子尽管飢一顿饱一顿,吸收能力却特别强。十四岁的九斤黄出落得丰满高挑,肉色红红白白。跟她一比,寡妇娘显得又黄又瘦,皱纹更多出了好些。一个荷包里满满当当的汉子跟她娘讨价还价:要是上炕的是女儿,荷包就整个交出来。一个晚上,九斤黄从姑娘变成媳妇。这时候男人对她就不仅仅是个钱罐子了,她朦朦胧胧觉得自己也很舒坦,好像有个水管子浇灭了烧灼她的那把火。用不着她的寡妇娘教导,她很快离不开男人。除了找上门来的,她还学会“撒网”和“钓鱼”,比她娘的本事更大。 有两个人挣钱,家里的烟囱天天能冒烟,全家大小都有了自己的裤子,用不着两三个孩子一条裤子,轮流下炕,逢年过节也能割肉包顿白面饺子。这就让村里的乡亲气不平了:咱们汗珠子摔八瓣,还比不上卖×的婊子?当年她爹咽了气,一家子揭不开锅的时候,乡亲们都装看不见。这会儿全站出来为死去的人说话,娘儿俩一出门,背后戳嵴梁骨说闲话的成了串。老头老婆子都念叨:这家子对不起死人,早晚要报应! 真叫这帮盐酱嘴说中了:那天半夜,生产队的会计被人从九斤黄的被窝里揪出来,揪他的是他的老婆——支书的女儿。老支书本来跟九斤黄的娘有一腿,村里人说得沸反扬天,他睁一眼闭一眼,没工夫去管。现在九斤黄勾引他的女婿,闺女和老伴没完没了絮叨,他不能不管了。 九斤黄娘儿俩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游了三天街,没法在村里干旧营生,九斤黄才打了个小包进城当盲流。这妞儿身上带电,进城第一天,在大街上就有个老汉跟她搭讪介绍对象,给她提了醒:“着哇!零卖风险大,不如整趸!”她就坡上驴,搞对象!结婚!不挑人品,给钱就行!还特别好说话,不领证也答应同房。等到对方钱花得差不多,她卷包儿一熘。姓名、籍贯都是假的,男人找都没地方找。她天天过年,夜夜洞房,日子过得十分自在。要不是几个保媒拉縴的主儿跌进来,她决不会进劳教队当“尼姑”。咸菜窝头她不嫌弃,从小吃的比这还糟呢!最受不了的是没有男人的日子,每天夜里慾火烧得她咯吱吱咬牙。
第38页 一天半夜,她正在翻过来掉过去“烙饼”。有只手推了推她:“嘻嘻!熬不住了吧!”昏暗的灯光照出两片红脸蛋:是柴鸡。她马上心领神会:女的跟女的也能煞火呀!柴鸡人高马大,很像母鸡群中的雌雄合体。两个年貌相当,都是二十多岁,生活习惯差不多,都来自农村,平时就挺说得来。春天来到,烈火干柴,三言两语,马上入港。那时号里太挤,两个只得结成“厕伴”,上茅房去干那“磨镜”的勾当。但是二百来人一个茅房,无人的时候太少,她俩不能尽情,九斤黄不知咬牙诅咒了多少回。这次时来运转分号了,她盼着和柴鸡挨着,偏偏柴鸡又分了出去。 老母鸡见九斤黄靠墙盘腿打坐,嘴里喃喃讷讷絮叨,便猜出她为什么不顺心。没人接见寄邮包的老母鸡一向利用给别人当参谋来改善生活:“叨唠有屁用,想辙呀!” “分号的权在队部,咱有啥辙?” “干吗单蹦儿放个洋鸡在这里?按案情应该土归土洋归洋!” 九斤黄一拍大腿跳起来:“说得对!”但是马上又垂头丧气:“这话我不能上队部去说!”她在队长眼里是个不学好的顽固分子,说什么话队长都要反覆分析,弄得不好暴露了她跟柴鸡这段“姻缘”,不但“黄”了,还会受处分。 “叫咱们的阿斗组长去说!” “她能听你的?” “还行!”老母鸡咂咂嘴,“不能白干!” “亏不了你!”九斤黄中午省下个窝头递给“参谋”。 “参谋”不会写字,“阿斗组长”不管闲事,不愿代笔。老母鸡只得熘到五组,请谢萝写汇报。谢萝细细打量这位昔日的组员,觉得她冒着“串号”的危险来找自己有点古怪,劳教队规矩:隔组如隔山,不准来往。 “你们组里会写字的不少,怎么不找她们?”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事儿妈!”老母鸡恳求,“您就辛苦一回!” 谢萝觉得内容一般,不是害人的小报告,掏出个铅笔头,刷刷几下就写完了。 方队长虽然识字不多,到底是公安人员,一眼便分辨出汇报不是烧鸡写的。烧鸡的字全向右倒,听说她自夸:从小练字,叫什么“美女簪花格”。方队长觉得是“美女抽筋格”,仿佛都抽去筋骨站不直似的,特别不好认。这张汇报的字方方正正一笔一画非常清楚,职业习惯使方队长警觉起来:“谁写的?” 鸡窝 十(4) “邵艷桃请人写的。”烧鸡不打算包庇任何人。 把老母鸡叫来,弄清楚代笔的人。方队长觉得谢萝跟她们隔着“行”,不会有什么“猫儿腻”。这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鸡窝组几个劳教分子之间勾心斗角,大概老母鸡和柴鸡的关系好一点,想住到一起,把澳洲黑踢出去。不过管教女囚有个原则:不能让她们好得蜜里调油,关系密切往往会互相包庇,联合起来对付政府。她们互相猜忌才会靠拢政府。有位伟人名言“分而治之”。每次管教人员开会,这句话都念熟了。另外这次调号是按游大夫的主意根据病情轻重分配。柴鸡服了几天消炎药,淋病已基本痊癒;澳洲黑是梅毒二期,到那个号子里会传染别人的。方队长斩钉截铁一口回绝:“不行!不准调号!” 老母鸡闷了,当天晚饭时还给九斤黄一个窝头。 “不忙!不忙!”九斤黄大方地推回窝头,她还不死心。 鸡窝 下 鸡窝 十一(1) 进了六月,突然暴热几天,火辣辣的太阳烤得麦地由绿变黄,沉甸甸的麦穗压得麦杆直不起腰,麦粒已经到了“高飞背母时”,噼噼啪啪地开始往地里蹦,打算自立门户。场长到麦地里转了一圈,当天晚上召集各队管教人员开会布置开镰割麦。夏收又称“龙口夺麦”,别瞧大太阳瞪着眼猛晒,来片乌云就能泼一场暴雨,麦粒沾水便发芽,收穫立刻减去好几成。虽说当时大讲“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可是连造反派都明白,再造反也得吃饭,要不五脏神会造自己的反。麦子救了场领导的驾,当晚决定别的事放放先割麦,干部通宵没合眼,开完会分头回队安排第二天的战略部署:开镰相当于打仗,分秒必争。 凌晨三时,尖利的哨音惊醒了女劳教队每一个女囚。方队长带着三王和小郎打开一间间号子,可着嗓子嚷嚷:“起来!起来!出工了!” 白勒克使劲努力才睁开沉重的眼皮,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几道橙黄的光线在晃动,那是队长手里的马灯。发生什么事?半夜三更紧急集合?砰!号子门被一脚踢开,口瞿——尖锐的哨音锥子似的刺得她一跳。她一下子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劳改农场里连小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出工的时间还有个准?但是她觉得身子像辆失灵的汽车,一点都不听使唤。自从谢萝告诉她验血的结果,她嘴头上挺硬,满不在乎,不信自己会传上梅毒,可心里却跳出个妖怪,狰狞地冷笑:“不信?好好看看身上!”她细细检查,那面镜子的使用率增加一倍,果然每天都有新发现。玫瑰色的疹块好像活了,不声不响地爬满下半身,又往上身发展。当白嫩的乳房上出现鲜艷的红斑时,她吓了一跳,悄悄让老母鸡看。老母鸡问:痒吗?疼吗?她答:什么感觉也没有。对方说:那就不要紧,顶多是一期(梅毒),等你解除劳教出去花点钱就能治好。白勒克放心了,老母鸡有经验,什么脏病都见过沾过,也活了五六十岁,说不要紧,肯定没事了。过了个把月,春天一走,夏天一来,就有了感觉,又痒又痛,有的红块还破了头流黄汤子。游大夫一边给她抹龙胆紫一边用怜悯的目光扫她,她觉得不妙。可是不碍吃不碍喝的,她又想:老母鸡说得对,这里没什么好药,熬到解教,出去好好治,还能恢复原状。要按期解除劳教,就得老老实实改造,改造的第一条表现是劳动。抹了药她就乖乖出工,没敢要求开假条休息。硬挺了几天觉得特别乏,连翻身都困难。
第39页 “起来!别耗着!”一只手轻轻地扒拉她,是烧鸡。 “替我请个假好吗?”白勒克闭着眼请求。迷迷糊糊听见烧鸡出了门,呜哩呜噜说着,突然响起芦花鸡的尖嗓子,马上传来一声暴喝:“不成!今天谁也不准假!龙口夺麦!分秒必争!请假?想搞破坏?” 烧鸡又回到号子扶起白勒克,在她耳边嘀咕:“倒霉,赶上那个事儿妈在旁边。尖嘴尖舌地说你装病。三王队长不准假,你凑合着去吧,到地里悠着点得了!” 北方的六月,昼夜温差有十来度,白勒克晕晕乎乎穿上那件闪闪发光的绿衣,一出门啊嚏一声,鼻涕唾沫溅了老母鸡一脸。老母鸡正要发作,白勒克已掏出手绢替她擦了,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对不起!”老母鸡顺手接过手绢塞在袋内,得了一块香喷喷的花手绢,消了气,斜斜眼,见白勒克穿得单薄,好心好意地提醒:“快回去加件长袖褂子,麦芒跟针似的,不怕扎了你的肉?” 白勒克正待回号子穿衣裳,各组已齐齐在院子里排好队准备出发,小郎一手把她推进队伍一手噹啷一声锁上号子。白勒克只得像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闪着绿光走向麦地。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三星已斜,太阳未升。女劳教队的队伍跌跌撞撞蜿蜒在田埂上,走在最前面的是抬镰刀和磨刀石的人,一般是组长带个身强力壮的组员,鸡窝组是烧鸡和柴鸡。柴鸡干活实在,从不偷奸耍滑,往常她总是把担子拉到自己面前,给烧鸡让出三分之二的扁担。今天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天太凉,她不但没让,走起来还一颠一颠,脚底下直拌蒜。烧鸡拽着沉重的担子和这个大活人往前赶,累得呼呼直喘,回头叫道:“跟上!跟上!别打盹!” “我醒着呢!”柴鸡趔趔趄趄紧赶几步,小声说:“髂巴裆疼,你走慢点!” 烧鸡让后边的四组五组工具挑子往前走:“不能太慢了,回头挨队长呲儿。你怎么啦?” “咋也不咋的,就是大腿根肿起两个蛋。走路碍事。” 硬下疳!梅毒初起!烧鸡尝过那玩意的滋味,柴鸡说的是实话,走路磨得难受,哈着腰割麦更够呛。得了!积点德吧!到了麦地,她破例向方队长建议:让柴鸡为全队磨镰刀。方队长拿过两把长满黄锈的刀试试柴鸡的手艺,见这柴火妞熟练地蹭了几下,果真磨出刃来,便恩准她坐在地头大桧树下磨刀。 柴鸡得了这个美差,守着磨刀石不必走动,着实感激烧鸡,黑影里偷偷递过去一把飞快的钢镰,那是二组项四姐交给她磨的镰刀,管她娘!反正漆黑一团掉个包儿谁也瞧不清。 黎明前割麦,图的是露水打湿了麦穗,不至于被太阳晒干了一碰就掉头,说明农场领导是庄稼人出身,懂行。但是镰刀遇上湿麦杆便一个劲儿出熘,女囚们多一半没干过这营生,只以为镰刀不快。下地不到半小时,柴鸡周围就站满了捧着钝刀的组长,柴鸡撅着屁股使劲磨也应付不完。腹股沟长的两个鸽蛋大小的下疳折磨得柴鸡坐不是跪也不是,压着一点就疼得钻心。柴鸡比较皮实,一般的碰破皮长个疖子啥的,一咬牙便挺过去了。这次她以为也不过是天热自己不爱洗涮长的热疖子,谁知越长越大,连小腹带私处都难受。上厕所时她发现这两个玩意儿已经肿得鸡蛋大,绷得透亮,顶上出现发黄的脓头。她伸出两个指头想挤脓,一碰就缩回手:太疼!回到磨刀石旁,有个冤家像只乌眼鸡恶狠狠地等着她,不是别人,是项四姐! 鸡窝 十一(2) “你把俺的镰刀弄哪儿去了?” 这把镰刀是项四姐的命根子。项四姐的个头跟柴鸡一般高,但比柴鸡壮一倍,因为她口头上不亏。她的专长是掏钱包,一双手练得像杂技名演员夏菊花,任何方向都能伸,细长的手指可以往手背弯曲直碰手腕。五组一个来自音乐学院的右派见了这双手大吃一惊:真是双弹钢琴的好手!可惜项四姐来自农村,没有一个音乐细胞,连钢琴都没见过。到了女劳教队,这双手使项四姐成了“人物”。灵活的手指加上过人的体力,干的又是从小摸爬滚打干惯的农活,项四姐无论干什么活儿都是冠军。劳改农场衡量囚犯改造好坏的标准头一条就是干活。队部对她刮目相看,许多事到她身上都可以破格处理。早春二月袜子案件换一个女囚方队长决不会罢休,一定穷追猛打搞个水落石出不可。见是项四姐,方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高手让她过去了。不为别的,为的是麦收快到,不能损失一员虎将。项四姐崭露头角便是靠的这一着,进劳教队时她正碰上“龙口夺麦”。她拿了一把钝镰刀干了三个女囚的活。三王队长表扬她的时候,她傻呵呵地说:“给把贴手的刀还能快!”三王检查她割的麦子,发现全是揪下来的,大为感动,破例让她到工具房去挑一把。居然没一把合意的,新的呢?更不行!怎么办?叫俺那口子送一把来得了!三王跟方队长商量:可以答应这个要求。从来劳教分子接见都要求家人送吃食,项四姐要的是镰刀,说明她关心农场。虽说劳教分子不准带刀,没关系,用完由队部保管就是了。项四姐判劳教三年,每年夏秋两季割麦割稻都跟打仗似的,给她方便就是给女劳教队争光。行!方队长拍了板。一把锃亮的镰刀到了项四姐手里,刀头只有新镰刀的一半长短,轻巧又锋利;久经磨擦发出紫檀色泽的木柄弯得恰到好处,不必大哈腰,刀刃就能贴地而过,既省劲留的根茬儿还低。项四姐拿了这把宝刀像一架肉体收割机,刷、刷、刷……麦子一片片乖乖倒下,二组十来个组员上阵为她打捆都跟不上。项四姐的大名传遍整个慈渡劳改农场,属于管教出色的典型,连方队长和三王都沾光得到奖励。方队长一高兴,通知伙房:收割季节允许项四姐可着肚子吃,不必计量!
第40页 今儿出工,方队长拍拍项四姐的肩膀,叫她好好表现,争取提前解除劳教。可是一下地,项四姐就觉得沉甸甸不合手,刀刃钝得又让她一棵棵拔麦。等到东方出现鱼肚白,定睛一看,气得她眼里乱冒金星:宝刀被掉包了!项四姐不傻,细细一捉摸便想到磨刀人。 “快说!弄哪儿去了?” “漆黑的,谁知哪去了!”柴鸡正疼得难受,说话也没好气。 项四姐当了半辈子小偷,这回尝到被偷的滋味,又急又气,扑过去要揪柴鸡的头发,柴鸡一低头躲开了。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项四姐向前一步抬腿照准柴鸡的小肚子猛踢一脚。 “妈呀!”柴鸡惨叫一声,双手捂着裤裆,昏死过去。裤裆立刻变成鲜红色,血汩汩地从指缝流出,身下的土地立刻湿了一片。 “不好喽!项四姐打死人喽——” “柴鸡流产喽——” 等着磨刀的组长们吓得鸡飞狗跳。项四姐矮了半截,低头察看自己那只穿着黑布鞋的大脚,心想,俺啥时候成了铁腿?一脚竟能踢死个人?! 分散在麦地里监视女囚的小郎、三王、方队长全飞跑过来。救人要紧!方队长推了小郎一把,小郎会意,掉头往医务室奔去:“游大夫!游大夫!” 行了凶的项四姐再也不能受优待,三王队长找了根绳子把项四姐倒背手绑在桧树上。等到柴鸡被抬上小平车往医院拉的时候,方队长才想起:不对啊!柴凤英劳教快一年了,流产?她在“女儿国”里怎么会怀孕?回头嘱咐游大夫:“她醒过来就叫我!” 太阳逐渐上升,越爬得高晒得越火。它为人类启示一条真理:上了台一定要加大亮度和热度,让人不敢仰视。上午十点钟以后,它已经发挥能量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晒得人人浑身流油。方队长看看腕上的表,还得一个小时才能收工,只得躲到树荫下。白勒克没有这个自由,阳光透过闪光绿衣稀疏的网眼毫不留情地灼着她的白嫩肌肤。这件漂亮衣裳叫她受了大罪,凌晨时分不挡寒,冻得她哆嗦;现在又不防晒,烤得她脱皮;麦芒上的露水烤干后,一根根锐利得像绣花针,扎得她浑身又痛又痒。她一边割麦一边偷偷流泪,眼泪爬出眼眶就干了,烤得通红的脸蛋上画了许多横七竖八的白道道。 收工的哨音是女囚的救命菩萨,集合的速度快得以秒计算。吹哨以后二十分钟大队就从五里外的麦地回到号子,在叮噹乱响的盘碗声中,小郎喊道:“吃完饭休息,三点钟出工!” 白勒克一口喝光菜汤,又灌下两缸子开水,还觉得渴,碰也没碰那两个窝头就躺下了。端着碗在窗外转悠的老母鸡趁芦花鸡上厕所的空儿进了号子,推推白勒克:“给!”她送来自己那份菜汤。白勒克很会做人,经常给老母鸡一些小东小西,老母鸡不是呆子,瞅准机会回报。报恩要拿准对方的需要,否则马屁拍在马蹄上,讨不了好还会挨一蹄子。割麦是个重活,农村里都是爷儿们上阵,这个城里的娇小姐哪受得了?肯定吃不下饭,肯定想喝稀的,莱汤送去肯定能换回一个窝头。 鸡窝 十一(3) 白勒克睁开眼,摇摇头,推开碗,哑声说了一个字:“水——”她的嗓子都肿了,咸菜汤杀得太疼。老母鸡端来自己那份开水,换了两个窝头,美滋滋地回去了。 四个小时内,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绿头蝇嗡嗡地飞。不自由的女囚全进入梦乡,自由的管教人员却一个也不敢闭眼。小郎的活儿最轻松,坐在铁栅栏旁守门,她也是凌晨起床的,困得来回晃悠,但是不能睡,逃跑一个怎么办?她得熬两个小时,三王队长才能来换班。三王队长更不能睡,她在审问凶手项四姐,问来问去只踢了一脚,只得请凶手进荫凉的禁闭室“休息”。最辛苦的是方队长,撂下饭碗就得往医务室跑。她弄不清楚自己是关心柴鸡的性命还是柴鸡肚里的那块肉,这两条都是管教人员的责任,都能影响自己的前程。也许更关心前者,无论如何姓柴的也是个农村妞儿,跟自己一样;无论如何姓柴的没犯死罪,不能让她丢了这条小命。 方队长一脚踏进医务室的门就站住了:这个姓柴的女囚没有断气,正坐在凳子上大口地吞菜汤窝头。 “?”方队长的大眼直瞪着游大夫。游大夫慢条斯理地收拾了浸透脓血的纱布药棉,仔细刷洗了两遍手,把方队长请到门外:“项四姐一脚踢破了她腹股沟的下疳!” “不是流产?”方队长的心放下一半,不过她不明白什么叫“下疳”:“干的还流血汤子?” “谁说她流产了?她长的是梅毒!” 又是梅毒!方队长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体检的时候,你不是说她不要紧吗?” “不错,那会儿她只是淋病,现在传染上了!” “你查得太马虎!技术不过关!” 这两句话太刺激人了,游大夫忿忿地说:“九斤黄传染的,用的是这个!” 游大夫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一个纸包,包里是一根四五寸长的木头橛子。方队长伸手去取,听到一声警告:“别摸!” 木头橛颳得光熘熘,没稜角没毛刺,润泽得发出棕黄色的光,跟男人身体上某一部分的器官一模一样。游大夫止血上药的时候,眼见它从柴鸡的裤兜里掉了出来。柴鸡甦醒后不得不承认:九斤黄叫带它上麦地,准备在麦丛中野合。
第41页 方队长吃了十几年“管教饭”,比这更骯脏的勾当都知道!她嘆了口气,愁楚地说:“又加了一个,怎么办?药更不够了!” 游大夫伸出两个指头小心包好这个“鸡”们自慰的“淫具”交给方队长,心想:这是你们的事,我有什么办法?抬头见柴鸡咽下最后一口窝头,招呼她过来:“跟方队长回号,这几天歇病假吧!” 柴鸡哈叭着腿一步步挪着,心里埋怨游大夫多事。歇病假就得减粮食定量,不如坐在荫凉里磨刀。但是那个自制的“把柄”在方队长手里,她没敢吭声。 下午准三点,催命的哨子又响了。小郎锐声大喊:“出工!集合!”声音尖利得像电钻直钻进每个女囚的脑浆子。叫了三遍,各个号子里才有响动,唉声嘆气嘟嘟囔囔,一直到方队长、三王队长和小郎挨着个儿拉开每间号子的门,才有人穿鞋下地。 天气比上午更热,毒花花的日头在喷火,晒得土地都干裂了。麦子被烤得轻轻一碰就断成三截,麦粒立刻像运动员一般比赛谁跳得高,稀里哗啦向四面八方飞去。要是这块地是自家的,当家人一定不准这么蛮干,粒粒麦子都是血汗啊!老辈子的农民曾经发明剪麦穗,剪,又快又不浪费,麦秸留在地里等以后再割。但是这里是劳改农场,有不花钱的上万名劳动力,不在乎这点损失。麦子收多收少又没有囚犯的份儿,浪费碍着谁的筋疼!一百多把镰刀在毒日头下闪出道道弧光,倒下的几乎全是麦杆。 要是方队长在场,这位老区妇救会主任也许会心疼,至少她会向场部提意见。但是下午她没来,身为中队长,留下处理项四姐、九斤黄、柴鸡这段公案。随队下地的是三王和小郎。太阳一点也没有优待她俩,火辣辣的晒得她们头晕眼花。三王还添了一桩烦恼:“自动收割机”项四姐进了禁闭室,女队的效率明显减慢了,自己在场部会议上拍胸脯保证今天割完的麦地还有多一半。锋利的镰刀在烧鸡手里根本发挥不了威力,烧鸡从来没割过麦,又是个左撇子,上午这把快刀几乎削去她半个大拇指。现在尽管麦子脆得一碰就掉,她还是战战兢兢一刀只割三根麦子。白勒克比烧鸡更稀松,她的眼睛已看不见麦子,面前是模模糊糊一团团黄色飘浮在白炽的阳光中。中午喝的汤水早变成汗蒸发了,肚里发空,脑袋倒好像长大一倍,一低头就觉得肠胃全要从嘴里倒出来。走两步她便直直腰,像个稻草人戳着,闪光的绿衣在金黄的麦浪中格外显眼。三王队长气坏了:干什么?来视察吗?三脚两步赶到白勒克面前,手指头戳着那张晒得通红的脸:“你这是什么改造态度?想抗拒劳动加年头吗?” 白勒克揉揉眼皮,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个黄黄的东西是三王队长头上的大草帽。“加年头”像把铁锤砸醒了她,她艰难地弯下腰举起手里的镰刀。三王认为她在装模作样,娇里娇气的哪儿像干活的样子,正要继续呲儿她,一边有人扯袖子:“派谁去挑开水?该休息了!”说话的是小郎。 “软磨硬泡,还想喝水?免了!”三王队长正在气头上,一口回绝。 鸡窝 十一(4) 太阳都要休息了,它虽然不减火舌之威,把大地上的水变成气,但无数蒸气裊裊娆娆飞到空中团结成云,小云朵拉起手集合,变幻成各种形状的山峦、城堡、动物。乌云越压越低,小风嗖嗖地吹起来,真凉快。三王队长大声喊:“加油干呀!趁凉快完成任务提前收工!” 小郎又去扯她的袖子:“差不离的该收了,回头大雨下来就乱了!瞧,马号全都出来抢运麦捆了!”她说得对,十几辆大车“驾——驾——哦——哦”地忙着,连饲养种马的“吕布”也赶着一辆双套车来了。他负责女队的麦地,大老远就挥着鞭子嚷嚷,要三王队长派几个人装车。一见派的是二组,脸子便沉了下来,脑袋四面八方乱转。 天空越来越暗,远处响起隆隆的雷鸣,仿佛有人在滚空木桶。三王队长不理小郎,指着前面一块麦地,大喊:“都过来,抢完这块地收工!” 一百多把镰刀聚集到一起,挤挤擦擦,你挨我,我碰她,好几个腿肚子被当成麦子割了,引起阵阵惊呼吵骂。突然一道闪光划破云层,“木桶”在人们的头顶上爆炸,轰隆喀嚓一声巨响,呼呼刮过一阵大风,尘土麦杆麦穗一起飞舞,空中猛砸下无数冰冷的“石头蛋子”,人们抱着脑袋乱窜。 “下雹子啦——” 三王队长抓住几乎在狂风中飞去的大草帽,嘶声喊道:“排队——排队——” 谁还顾得上排队,鸡蛋、拳头大的雹子如一颗颗子弹噼里啪啦射向大地,大桧树的树杈被砸折了;马儿挨了砸,疼得咴咴乱叫,拉着半空的大车往马厩飞跑;女囚像一群掐了头的苍蝇四散乱撞,几个聪明的发现要是顶着雹子跑五里地,准被砸死,急中生智抱起一捆麦子顶在头上。其他人看样学样,纷纷抢夺麦捆。混乱中“吕布”驾车掠过麦地,正好遇见趴在泥水里的烧鸡,俯身一把拽上车,又扔上几个麦捆,转身往场院驶去。 雹子变成大雨,白花花的雨帘不时被蛇一般的闪电划开,在喀嚓嚓的噼雷中,三王队长的哨子微弱得听不见了。
第42页 鸡窝 十二(1) 女劳教队院门大开,方队长顶雨站在门口,像个羊倌清点进圈的羊儿:“……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远处飘来三王队长和小郎叫魂似的呼喊:“回来!快回来!” 方队长真有心大哭一场,三王怎么那样糊涂?天色一变干吗不马上收工?逃走一个囚是什么问题?在这个节骨眼,她顾不得埋怨三王队长,只能急急通知场部:派一个班的武警去搜索! 雨由倾缸变为倾盆变为喷壶,天空也由乌黑变成灰白,沟渠洼地被这场暴雨灌得满满当当。浑身泥水的女囚狼狈地逃回号子,这个插着铁栅栏、爬满虮虱跳蚤的号子,现在是她们最迫切要求回来的“家”。虽然缺少自由,但至少有个屋顶,可以避风雨躲雹子。她们有的脑袋上砸出好几个大包;有的鼻子砸破抹了一脸血;有的跌了腿崴了脚,一瘸一拐地挪着。其中两个被武警从大渠里捞出来的,吓得几乎不会走道了。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方队长眉头攒成个结,还差多一半哪! 烧鸡披着一领湿布衫,从场院拐过来。布衫是故意浸湿的,她身上早焐干了。“吕布”的车一到场院,他俩便挑了一个最大的麦秸垛钻了进去。 “脱了!都脱了!”吕布轻声说。他伸出头探望四周,大雨沖刷着夯实的土地,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悄悄钻出去把马儿拴在一个草棚下,又悄悄回来,一伸手摸到女人温热的身体。烧鸡已顺从地脱光了。心里一阵激荡,到底盼到了这一天。 半湿的麦秸挡住了大雨冰雹,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情人需要的面积很小很小,麦垛里的一个小窝完全足够。半明半暗的光线遮掩了岁月的痕迹,在双方的眼睛里,心上人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语言成了多余的,唇、手指……肉体和器官的接触代替了一切的思念。欢场中身经百战的烧鸡惊异地发现自愿与不自愿之间的差别居然这么大。爱是一支神奇的魔棒,经它点化,苦涩变为甜蜜,疼痛化为舒畅。男女交接天生不能是一种生意场上的手段,不仅是男人的享受,对女人说来也是。只不过造物主在制作女人的时候加了一点作料,把女人的欢乐面限止得太窄,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的对象都汇合到一起,女人才能啜饮一口这神奇的酒。世上的女人能达到这个境界的太少了,许多一辈子没尝过的女人做梦也想不到这种蚀骨消魂的滋味,现在烧鸡尝到了。她在眩晕中轻轻地哼着:“这辈子总算没白活——”她的祖先,原始社会中第一个尝到这枚禁果的女人,大胆地反抗群交,选择自己心爱的男人。今天她同样决定:不能再零卖自己的肉体,是他的,只能是他的,永远是他的。管教人员大会小会费尽唇舌达不到的目的,在这一剎那间由一个男人完成。决定做得晚了一些,可是什么是晚?什么是早?和蜉蝣相比,他俩的未来长着哩! 垛外天与地在互相较量,呼啦啦,轰隆隆,积累的能量化为风雨雷电尽情地发挥。垛内同样爆发了一场狂风暴雨,几十年压抑的感情一朝释放,凸与凹的互补,远远胜过天地间阴与阳的冲击。“吕布”融化在一片温馨柔软的尽头,听到那一声轻喟,他的嘴唇在小巧的耳垂边吐出:“我也一样……” 他俩清醒得是时候,远远传来噼里啪啦踩水的声音。“吕布”立刻收拾停当蹿出去照顾车和马。烧鸡沉着地猫在麦垛里,直到那个亲爱的声音低唤:“出来吧——”才钻出垛来。 “放心,过几天我就请假进城,去看孩子——” 烧鸡回头送去一个微笑。这次相会抹去了她脸上的阴影,进了号子,芦花鸡觉得奇怪:大雨把这个迷迷糊糊的“阿斗”浇醒了吗?谁都难受得不行,她怎么容光焕发? 鸡窝组一直到开完晚饭还缺一个,方队长隔着窗户问烧鸡,“还缺谁?” “白雪玲。” “你回来的时候怎么不叫着她!还是个组长哩!”方队长烦极了。 “我——我——”烧鸡心里有鬼,不知该怎么回答。 “准是逃跑了!”芦花鸡撇着嘴说。 “你怎么知道?她说过吗?” “这个……”芦花鸡卡壳了,她本想趁此机会踩白勒克一下,这个娘儿们揭发过她,但是没想到方队长这么认真。不能答“听说过”,否则自己会戴上“知情不举”的帽子。她灵机一动,说道:“这几天,白雪玲的情绪就不对头!” “说的尽是废话!”方队长瞪了她一眼,回过头去看着落汤鸡似的三王队长和小郎。 “都找遍了!没有!不知藏哪儿了!”三王队长垂头丧气嘟囔,不知是因为这次事故责任在她,还是因为给雹子砸的,她的嗓门儿和气焰都小了十倍。 “没准儿真的逃跑了,这种洋妓做梦都想着外国姘头!”小郎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悻悻地说。她真的乏了,浑身骨节都散了架,不想再去搜寻这个该死的洋妓。 方队长不再答理她俩,到队部找出一盏马灯,招呼两个武警,拉着警犬,走进冥冥的夜色中。
第43页 “她还不死心哩!”小郎惴惴不安,看出这位“头儿”生气了。 “肯定白跑一趟!”三王队长没精打采地说,这句话与其说是她的判断,不如说是她的希望。反正是惹了祸了,找不到反而证明她和小郎确实卖了力气没磨洋工。 鸡窝 十二(2) 可是三王队长的希望落了空。后半夜,她刚替换了值前夜班的小郎,便听见远处传来狺狺的犬吠,接着摇曳的马灯照出三个人影。三王队长心里先是一松:三个人!没找到!后来又一紧:其中一个特别臃肿!背着个包袱?不是!是个人! 虽然方队长在老区曾经配合武工队侦察敌情,但是这个姓白的洋妓比日本鬼子和伪军都狡猾,一行人跑了大半个农场的疆域还是不见踪影。方队长不死心,回头又转悠到那块麦地,警犬突然全身贴地匍匐前进,灰黑的嵴背与地面浑成一体,只有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不停地摆动。三个人一阵兴奋,觉得有门儿了。警犬爬了一段,一跃而起,对准一堆稀湿的麦捆猛扑过去,果然叼住一只碧绿的袖子。武警立刻跟上,拉开枪栓,大叫:“不准动!” 被狗叼住的那一个出奇的老实,一动不动,不声不响,软里咕囊,活像一袋棉花。方队长心里格登一下:死了?摸摸鼻子,微微还有点气。她一个趔趄坐在泥水里,悬了一夜的心这才回到老地方,忽然觉得那么累,胳臂腿都抬不起来,到底是四十岁的人了。“管教”这碗饭真不是好吃的,犯人受罪是她们自找,咱们犯了什么?也来这里陪绑?但是这一埋怨像黑夜的闪电一闪就灭了,当了多年的老公安养成的习惯,忠诚、责任又占了上风。她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拨拉这袋“棉花”:“别装死!走!走!” “棉花”站不起来,早已失去知觉。方队长趴下拽住两只绿袖子想背着她走,但是“棉花”真叫沉,居然背不动。还是那个年轻的武警把枪交给伙伴,一弯腰背了起来。 游大夫倒霉了,正睡得香,被小郎一把拽醒。她闭着眼说:“行行好吧,困死我了!病人?等明儿再说!” “明儿?明儿死一口子,你也该进去了!” “什么!”游大夫一愣怔,睁开眼。 “神吗?在庙里!”小郎没好气,“要是死在地里没你的事,死在这里你就跑不了!” 白勒克轻盈地跳着快三步,旋转,再转,转得飞了起来,周围一片暗红,灯光、地板、屋顶全是红的。应该穿那件粉红的舞衣,在这深红的厅里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效果更好,穿这件绿的就俗气了。这种场合三分相貌七分打扮,男人有一个算一个看重的都是外表,蜜蜂蝴蝶都是冲着花儿的色与香飞来的。女人,尤其是干这种行业的女人当然要懂得一点男人的心理。不过自己还是出众的,第六感觉告诉她:许多眼睛盯着她转哩!舞伴是个黑大汉,黑得发亮,怎么那么黑!穿着晚礼服吗?不对?不对!他浑身精光,一件衣服没穿,像个黑猩猩围着她转。两只铃铛似的大眼瞪着她,大嘴嘻开,露出巉巉的白牙,是那个水手。黑大汉像陀螺一般转得飞快,跷起的大腿之间一堆嘀哩嘟噜的物件中突然竖起一门加农炮,瞄准她发射。她躲避不及,打中了!打中了!怎么?是液体炮弹?洒遍全身……许多声音响起来:“看,这里,这里一块,这里还有……”许多手指戳着、挖着、刺着…… “哎呀——”她呻吟一声。 “醒了!醒了!” “疼啊——疼——” “哪儿疼?” 她说不出来,哪儿都疼,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不疼的地方。 “哼!娇气包!淋了雨着了凉了呗!给几片apc得了!”是三王队长的高嗓门。 “光是着凉?不见得!着凉还出一身疱儿?瞧!这里,这里,都连成片儿了,这儿出脓头了……”声音又尖又快,是游大夫。 “啊!真是的。这叫什么病?是出疹子吗?不像!难道是天花?”三王队长紧张起来。 “你说到哪儿去了!瞧她的胳臂,种过牛痘,不是天花。她验血好几个+号,是杨梅大疮!当心,别沾上脓血——” “呵!真了不得……”三王队长的声音退到门外去了。 “水——水——”白勒克张着嘴,呼呼地喘着,她觉得自己成了个大火炉,鼻子、嘴唇、咽喉、全身的毛孔……都冒着火。 游大夫量了她的体温:三十九度八;用手电照了照她的咽喉:发现好几块指甲大的白斑,忍不住冷笑一声:“没错!梅毒!够典型的!” 值班室外传来三王队长的声音:“老方,您来瞧瞧,又是梅毒!送医院得了,放值班室里传上我们才糟呢!” “不会吧?春天体检的时候这傢伙身上光熘熘的,没长疮呀!”方队长脱去沾满泥水的衣服鞋袜,换上干衣,一边扣着钮扣往值班室走,一边对游大夫的能力产生怀疑:明知缺少治梅毒的药,就都说是梅毒,不如干脆承认自己没能耐治疗得了! 游大夫不搭茬儿,只是掀起白勒克盖着的那条绿色提花毛巾被,顿时方队长觉得眼前好像出现一只五月端午节的大赤豆粽子。脱去湿衣裤的白勒克,赤条条仰卧在铺板上,雪白的躯体上布满豌豆大小的红疱,特别是臀部和大腿,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铜纽扣似的中间凹陷发黄,有的已经破了,流出黄油状的脓液。游大夫那双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分开“赤豆粽”的两条大腿,两位女队长只见一片湿漉漉的粉红,腿缝中央那道弯曲的弧度上满是一块块锯齿形蛤壳形的疙瘩。
第44页 “像不像烂桃?”游大夫带着一丝报复,残酷地说。 鸡窝 十二(3) “倒像堆烂桔子瓣!”三王队长躲在方队长身后咕噜。 “怎么回事?几个月前她还好好的呀!”方队长也被吓得闷住了,“一场大雨会浇出杨梅大疮来?” 游大夫解释:几个月前姓白的身上就出现一片杨梅疹,给她抽血做康瓦氏反应,有好几个+号,要是及时打药,也许能治好。看样子她传染的是恶性梅毒,闪电奔马式的,潜伏期短,不是按部就班地由一期二期进行,这种梅毒几个月就可以跳到三期。雨淋着凉是外因诱发,主要是她体内有毒…… “你说她这算梅毒‘跳班’?”方队长好不容易算是听懂了。 “书上没这个名词,意思差不多吧!”游大夫答,“这种病我只是听说,没见过,请场部医院院长治吧!” “对!对!”一句话提醒了方队长,这个烫山芋应该踢给院长,谁叫他不给药!送到医院出什么事就没有女劳教队的责任了。 小郎推来一辆手推平车,车上铺着几捆麦秸,游大夫用毛巾被把白勒克包好,就动手和小郎两个往车上抬,被方队长拦住了:“等等!给她穿上衣裳!” 游大夫张着双手,站着不动,心想: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事吗?到了场部医院,大夫检查,还是得脱光了。 “听见没有?你戴着手套哩!给她穿上!肉虫似的送到场部医院像个啥?”方队长有她的打算,姓白的再下作也是个女的,医院里的大夫护士有不少是男就业,长期不见女人都憋疯了,这会子送个正当年的女病人去,又是昏迷不醒,再脱得一丝不挂,万一引起骚动怎么办?把她捂严实了,谁要检查让他去脱,出了事追不到女队头上。 游大夫气鼓鼓地抓起滴着水的绿纱衣,往白勒克身上套,又被方队长拦住了:“小郎,去三组号子给白雪玲拿套干衣裳,顺便把她的褥子带来!” 天色已经大亮,淡墨色的天空染上桃红的朝霞,太阳摆脱了乌云的束缚,冉冉露出脸来,雾气缓缓上升消失。远远近近的树丛、庄稼、水洼都被这个光亮的大火球点燃了,发出浓浓淡淡翠绿、橙黄、浅白的闪光。一切都预告:又是一个大热天。 方队长站在大门口,望着游大夫、小郎和那辆小车,艰难地在泥水中往场部医院走去,心里默默祷告:院长千万别刁难,千万收下病人!无论如何,按规定,危重病号应该送医院,不能在号子里断气! 鸡窝 十三(1) 白勒克进了医院,女劳教队中掀起一阵汹涌的羡慕:农忙住院,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这叫享福。“三进宫”的老母鸡却觉得住院不是好兆头,皱着眉嘬牙花子:“我进来过三次,没见过住院的出来的!” 烧鸡不爱听:“老鸹嘴!别瞎叨叨!白子哪点对不起你,这么咒她?!” 老母鸡一愣:“我可没那么缺德,说的是实情!” “实情?白子那么壮实,发一次烧都禁不起?你瞧她家里到现在没来人领东西,准是治得能下地就从医院保外回家了!”烧鸡净往好处揣测,到底她跟白勒克的交情不是一年。这话说得有点边,女劳教队哪回死了人都得叫家属来领遗物,除非家里没人才把那些破烂扔进仓库。白勒克住院一个多月,家里又不是没人,到现在不来,难道真的保外就医了?老母鸡听了先点头,接着又摇头:“你想得倒美,等着瞧吧!我怎么一想起白子,嵴樑上就凉嗖嗖的!” 芦花鸡在旁边听了,心里腾地冒出一股后悔:要是割麦那天不给她“点眼药”——撺掇三王队长叫她出工——她歇两天,退了烧还得在这里受着。现在反倒促成她离队了,看样子贴准是保外就医。自己费大劲策划没达到的目的,歪打正着给这个对头帮了大忙。鬼灵精似的芦花鸡想到这里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等着等着没把白勒克等来,队部採取了一项新措施,倒让全体鸡窝组成员包括芦花鸡觉得白勒克实在重要,不可缺少,大伙更想念白勒克了。那天傍晚收工以后,方队长突然出现在鸡窝组,命令她们“并号”腾一间号子。刚接到通知:城里和农场通车了,又要送一批犯人来。本来鸡窝组是按病情轻重分号的,谁知“轻”病号倒接连发生大问题,方队长觉得什么“重”啊“轻”的,都是一锅里的菜,哪一个也不干净。少了一个只剩七个,干脆併到一个号子里,人多互相监督,值夜班时省点劲。 众“鸡”们不了解方队长的“肚皮经”,只以为白勒克住院了,人少了才并号。一个个唉声嘆气收拾行李,宽敞的好日子结束了,又得去受“大炕五个,小炕两个”的滋味了。迟钝的酱鸡打着包裹忽然抬头指着芦花鸡:“都是你,你使的坏!把白子挤走了,你得了什么好?” 芦花鸡急了,想揪这个反对靠拢政府的捣乱分子上队部说理,可是一回头看见十二只眼睛都瞪着她。转念一想:这次本来是自己多事,低下头生生把这口气咽回肚里。 日子像泥河一样流着,缓慢而又磨人。五黄六月,夏收夏播以后,是农村里的“挂锄”季节,成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可以缓口气。劳改农场不讲究这个,活多的是,挂不了锄,葡萄园、稻田都需要“理发”(打副梢和拔草),只是恢复了日常作息,按时歇星期日,不必突击加班了。
第45页 女囚们好运气,星期日赶上个大晴天,太阳亮堂堂地照着满院子晾着的铺草、被褥、衣服,照着铁丝网内忙忙碌碌的女囚。院里的分贝一点也不低,“三个娘儿们一台戏”,这里演出好几十台戏。几个壮健的女囚在小郎的监视下,用汽油桶改装的水车拉来几车凉水,所有的女囚一拥而上,吵吵嚷嚷分水洗涮。世界上一切纠纷的根源都是分配,人类、动物甚至昆虫都不例外。只要“摆不平”便会起战争,大到世界大战小到蚂蚁大战,连冠冕堂皇如文化大革命,全跳不出这个窠臼。劳教队也一样。五组里脑袋瓜犯事的囚多半是打持久战的“老劳教”,她们的“财产”破破烂烂,可是品种齐全实用价值高。个个拥有两个盆,音乐学院的右派讲师还有个洋铁桶,仅仅这一组就包了一车水。别的组全急了:“我们呢?我们呢?”项四姐挽起袖子准备去抢,挨了小郎一顿呲儿:“干嘛那么急赤白脸?一个凉水,又不是金子,大渠里有的是,为这拼命,值当吗?还想蹲禁闭?再去拉一车,尽着你的肚子灌!” 拉一车水对身大力不亏的项四姐说来是“小菜”,谁拉的水谁分,又是这里不成文的“法律”。项四姐美滋滋地拉着空车走到大门口,准备回来用水做点交易。但是方队长出来把小郎叫走了,她只得等着。 几个想洗被子床单的女囚过来跟项四姐套近乎,让她分水时高高手。谢萝只打了两盆,不够,也过来了,见到烧鸡,两个凑到一齐聊起白勒克。谢萝是“无期劳教”,不知送走几拨儿“同窗”了,也觉得白勒克不像保外就医。 “那她怎么还不回来呢?”烧鸡怪想念白勒克的,好赖是个伴儿。谢萝没法回答,她也不知道,一眼看见队部门打开,小郎走了出来,她赶紧推项四姐:“来了!快去驾辕,我帮你推——” “不用,不用,一个人足够!”项四姐怕加一个人分享了她的权利。 但是小郎没过来,她对身后的一个女人说:“坟地在葡萄园旁边,长着红蒿子,挺好找的!” 女人背着个大包,哽咽着说:“葡萄园在哪儿?” “往西就是——” “怎么走?”女人干脆把包裹放在地下,掏了绢子擦泪。烧鸡认出来了:白勒克的姐姐,忍不住一抖。 “你带她走一趟,找新埋的坟!”方队长赶出来叮嘱。囚们的坟头上虽插块木牌,但从不写名字,只标号码,外人都弄不清,哭错坟头的事常发生。按说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谁哭都听不见,可是活人受不了。前几天,男队死了个右派。白发苍苍的老娘接到病危通知,借了盘缠从几百里地外赶来想见最后一面,可惜晚了一步。队长告诉她:坟地左边第三个就是你儿子。老娘心痛欲绝,颤颤悠悠摸到地头,数了又数,坐下哭了半天“苦命的儿”。有个就业的小流氓多嘴,嬉皮笑脸地说道:“您数错了,这个坟是我挖的,里边埋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大菸鬼。嘻,嘻,正好跟您般配。您别哭儿子了,哭老伴还差不多!”老人听了当时就晕倒了,差点又出一条人命。三王队长回来当笑话学舌,农村来的方队长听了却笑不出来,她还有点老观念,心想:这有什么可笑?带家属走一趟,脚也走不大! 鸡窝 十三(2) 听话听音,铁丝网里的女囚立刻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好几个人认出白勒克的姐姐,这女人细眉小眼长得跟白勒克挺像,只是肤色苍黄显老,就没了那一份水灵,穿得也朴素,看去像个工人。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姐妹,差别这么大。白勒克的影子悄然在大伙儿面前升起,细眉弯弯,眼波流转,白嫩的颊上微露笑靥,裊裊地消失在带着一个个倒钩刺的铁丝网上空。她到底离开了劳教队,离开得这样彻底,索性告别了世界,只留下一具遗蜕埋在葡萄园旁。这也算一辈子,二十多年便走到尽头。当初她作为一个大学生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图个什么呢?也许只看到万花筒七彩纷呈灯红酒绿的一面,没想到这么快便被另一面的毒汁腐蚀成为白骨。在那青枝绿叶挂满累累果串的葡萄园里,她曾发表过“卖淫有理”的高论。谢萝还记得她的警句: “长得漂亮有性感的怎么不能干这一行?发挥特长嘛!” “我们凭那个地方挣钱,不偷不抢,有什么可耻?犯什么罪?” “我就是要钱,凭什么限制我?” 字字句句掷地作“金石”声,如今流出这些“金石”的红唇化为黄土了。她没想到这种行当的钱要用青春和生命去交换吗?也许是知道的,娼妓这一行有上千年的历史,应该听说过性病。也许她有个侥幸心理:别人会传染上,自己未必。她不是说过:做上等人的买卖不会传上病!其实疾病面前人人平等,无论你等级如何高,贵为至尊染上梅毒的不是没有。现在死神用那双枯瘦嶙峋的手残酷地扼断她那白天鹅般的脖子。 绿花毛巾被打成的大包裹和蓝色帆布箱都存在队部,小郎带着白勒克的姐姐向坟地走去。 项四姐喊道:“还去拉水吗?” “就来!就来!”远远飘来小郎的声音。 烧鸡捂着脸往回走,滚热的泪一滴滴从指缝里洇出。她没有一点兴致等水了,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劳教队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所在,她拉开铺盖脸沖墙躺下,身边依然喧腾着各种声浪,只是再也听不到那个带着鼻音粘腻的声音了。白勒克虽不说话却穿着各式服装走马灯似的在她的眼前飞转:梳着双辫,白衬衫,花格裙;大辫子盘在头顶,一袭乌黑的泳衣;鬓角辫梢烫得蓬松捲曲,大花的连衣裙;闪着绿光的异国衣衫……绿光里忽然转出一具骷髅,是来索命的吗?不错!是自己把这个女孩子带上这条道儿的。她捂着脸发出一声尖叫,在一旁补手套的芦花鸡吓了一跳。芦花鸡也听到了噩耗。不!对她说来是喜讯。她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哼!得罪我的都没好下场!”她斜了一眼烧鸡,冷笑道:“大惊小怪——”
第46页 “说得真对!是用不着大惊小怪!将来人人都得走这条路,你也一样!”说话的是澳洲黑,她跟白勒克之间也有仇,白勒克抢走了她的相好。但是她又曾经和白勒克联手戳穿了芦花鸡的诡计。敏感的她当然看透了芦花鸡的内心,故意用反话刺这个矬个子。 “嘻!唱开三国演义了,洋鸡是没咱土鸡仁义!”九斤黄搂着柴鸡的脖子,悄悄地呢喃。她是全组唯一欢迎“并号”的,又能跟自己的伴在一起了,她几乎像块年糕整天粘着柴鸡。柴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的心吊在那件闪闪发光的绿衣上,无头无脑地说:“真可惜!” “可惜什么?” “那件绿褂子——” “咳!还惦着那个!过两天,姐姐给你弄件好的——” 柴鸡想那件绿衣裳有点像小孩想要天上的星星。白勒克的姐姐带走了行李铺盖,绿衣肯定也带走了。九斤黄的允诺赛过放屁,哄人罢了。柴鸡推开九斤黄的手,将了她一军:“也要会发光的!” “行!行!”九斤黄满口答应,上哪儿去弄啊,她心里一点谱儿没有。可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第二天,出工队伍经过坟地,柴鸡忽然掐了一把九斤黄的大腿:“快看!看!坟头儿上,绿褂子——” 红蒿子地里无数土馒头中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新坟,比地面高不了半尺,但是却十分显眼,因为坟头上开了朵花,红红白白挂着绿叶娇艷欲滴。九斤黄暗笑:想绿褂子想疯了,这不是朵野花吗?仔细一看,她佩服柴鸡那双鹰眼了——不是红花绿叶,是一个红头白身的小瓶,底下铺的正是那件夹着金线的绿衣,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地目夹眼。九斤黄脑子飞快一转,立刻伸手拍拍排在二组末尾的项四姐。女劳教队里囚和囚的关系有点像古代的春秋战国和现代的世界各国,表面上看来无理可喻,骨子里却是丛花乱树中别有蹊径。项四姐为了“宝刀”踢伤了九斤黄的所爱——柴鸡,按情理是九斤黄的仇人,九斤黄应该站出来为柴鸡“拔沖”报仇才是。可双方不但没有流血牺牲反而密切得蜜里调油,这不是九斤黄孬,而是说明她层次更高。为一星半点小事打得稀里哗啦两败俱伤,是没头脑的小流氓;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不动声色,制服对方,表面吃小亏其实占大便宜,这才是有头脑的大流氓。项四姐出禁闭室以后,老母鸡点拨九斤黄在厕所里有过一次谈判。村镇的青皮一有纠纷便上茶馆,谓之“吃讲茶”;劳改农场没有茶馆,厕所却有的是,好在两者都与“水”沾边,上边进和下边出也相离不远。青皮流氓不在乎,要的只是个无人干扰的所在。项四姐愣磕磕地以为对方也要还她一脚,做好应战准备。九斤黄却只是冷冷地问她:善了还是恶了?怎么个“善”怎么个“恶”呢?“恶了”就是你得断了“第三只手”——甭想偷了,姑奶奶有本事天天盯着你,你的那些玩意儿甭想瞒过咱!“善了”就是一笔勾销,谁也不记谁,咱俩交个朋友,你得听我的;我呢,不亏待你,帮你消化“佛(偷)”来的货,怎么样?项四姐当然选择“善了”,她知道自己永远改不了偷的毛病,背后长一双眼睛到处盯着的滋味谁也受不了。交个朋友,还有人代为销赃,真是天大的好事。女劳教队里货币不通行,只能以物易物,项四姐怎敢到处推销赃物,正想找个代理人呢!于是九斤黄一举收服了项四姐。此刻九斤黄开始动用这个“驯服工具”,轻轻嘀咕几句,九斤黄往新坟努努嘴,项四姐点点头蹲下来繫鞋带。九斤黄便出列向队尾的三王队长高喊:报告。在三王跑过来听汇报的时候,落在最后的项四姐轻轻一跳,长臂一挥,坟头上的红红绿绿不见了,现出一片新土。几秒钟后,项四姐没事人似的回到二组的队伍里。 鸡窝 十三(3) 绿色的是褂子,红头白身的小瓶是“44776”美容蜜。春节接见以后,白勒克的姐姐记住妹妹的嘱咐,到处打听,终于买到她指定的蜜。没等送来,便接到劳改农场的死亡通知。妹妹死了,家里没人用这种时髦的化妆品,放在遗体手里随葬,也算当姐姐的一点心意。但是赶到这里,人已入土。姐姐坐在红蒿丛中,为这个苦命的妹妹流了不少眼泪。从小爹妈就偏心,好吃好穿总是留给小的,考上大学以后更是家里的“王”。姐姐不计较,她也疼小妹,长得好,又聪明,一家子的希望都在小妹身上。直到进了局子才知道小妹干的是这个行业,爹妈臊得在街坊四邻面前抬不起头。她却知道老两口子心里还是疼妹妹,还盼这个老闺女学好,来信要什么就送什么,哪怕家里天天咸菜窝头。她来晚了,最后一面没见着,怀着深深的遗憾,她把那件死者最心爱的绿衣覆盖在坟头上,压上那瓶没开封的“44776”。想起一个街坊老太太的话:“白家姐妹俩一个是还债的一个是讨债的。”她嘆了口气,讨债鬼大概讨够了数,一伸腿走了;还债鬼还没还清,还得回去侍奉二老。 九斤黄和柴鸡躲在厕所的旮旯里欣赏战利品。打开“44776”的瓶盖,一股清香沖淡了茅坑里冒出的恶臭。九斤黄挑了一点抹在柴鸡脸上,果然那块黄黑的皮肤变白了,她得意地说:“这玩意儿就比你那大红纸强!”柴鸡费了大劲才套上绿褂子,衣服的下摆刚到她的肚脐眼,她也不理会,自觉十二分的“亮”,扭头对九斤黄抛去一个媚眼,引得九斤黄涎着脸凑过去:“怎么样?当姐姐的够可以吧?这回可得依我了!别像前两天,一个劲儿躲着我!”
第47页 “哪回没依你?前两天不是方队长呲儿咱俩来着?你怎么怪我?”柴鸡早已不是雏了,又抛过去一个眼风,招得对方心里直痒痒,正要有所动作,远远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九斤黄一阵紧张:“快脱下来!” 脱已经来不及了,柴鸡手忙脚乱穿上自己那件褪了色的紫花布衬衫,三伏天捂上两件褂子,她的鼻尖额头顿时冒出汗珠,可是她心里却比喝下一碗冰水还舒坦。什么叫福气?“福”就是“扶”,有人帮扶,心想事成。这就是“幸福”。 鸡窝 十四(1) “快去领药,要不还得死人!”游大夫像个巫婆,自从白勒剋死了以后,几乎天天对方队长念“咒”,方队长都听烦了。不过她也觉得这个“巫婆”念的“咒”有理,外表最壮实水灵的反而第一个向阎王报到,三组其他几个那地方比姓白的烂得更邪乎,没准真的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她可不希望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生这种事。当然不等于她同情这些妓女,她认为解放后大部分暗娼是自愿的。进了劳教队,白天黑夜的谈话教育,她们口头上答应得真叫脆,但是看得出这帮人没死心,有的可能暗暗咬牙切齿骂公安人员是“傻冒”,不让她们大把赚钱不让她们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每逢遇到这种女囚,方队长就上火,恨不得随她们去烂死了算。但是方队长是老公安,尽管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一点不露,只是瞪了游大夫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要?眼下三夏大忙,有人管这些小事吗?” 小事?人命关天还是小事?不过游大夫不敢反驳,只是苦着脸说:“我这儿只有apc和龙胆紫了,再出一个白雪玲怎么办?” 方队长想了想,把那盒青霉素找出来交给她。游大夫说:“这也不够啊!” “这还不够?你别扣下几支就够了!” “哎唷我的队长!这东西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钱花?我扣下干吗使?” “行了,行了,不扣更好。过几天我去领药!” 人算不如天算,过几天场部决定让女劳教队全体上葡萄园收葡萄,领药又拖了下来。 雨季一过,接连十来天大太阳暴晒,葡萄园一天一个模样。一支看不见的魔杖悄悄点了每一串果穗,青涩细小的葡萄姑娘逐渐膨胀多汁,颜色也由青转紫,一串串宝石一般凸现在碧绿的叶丛间。虬结盘屈的老枝全身披挂几乎被压趴下,幸亏有粗铁丝和水泥柱子支撑着它们。葡萄姑娘陆续由一变到十八变,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大批成熟。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品种好,周围的坟地使爱吃荤的葡萄营养充足,囚们又体贴入微地伺候它们,一串串个大饱满,相貌又好,吃口又甜,极受市场欢迎,是慈渡劳改农场一大收入。採收葡萄是一项细巧活:必须在八成熟的时候收下;必须轻拿轻放,否则装筐运输压破掉粒就不值钱了。男囚做这个活不合适,一来重手重脚,娇嫩的葡萄受不了,往往没等运出去就酿成酒了;二来男囚的胃口大,葡萄园面积辽阔,枝叶繁茂,没法监督,最好的葡萄都装进他们的肚子,农场损失太大。葡萄园入口处有台秤,收穫季节进园和出园的每个囚都得称体重。男囚中曾经出现进出的数据相差一倍的纪录,这个出园体重翻了一番的“冠军”回号以后便因胃爆裂死亡,上边和下边溢出的排泄物全是葡萄。女性做任何活都轻拿轻放;她们的胃口相对小一些,农场的损失自然也少一些;唯一的缺点是体力差,这没什么,叫马号多配备几辆大车开进园去运输就可以了。 消息传来,女劳教队的“大肚女”们纷纷欢呼。收葡萄第一天,各个号子居然剩下许多窝头。这时最抢手的“商品”是柴火,用来烤窝头片。原因很简单,窝头烤干了才能保存。历经大飢饿,饿怕了的女囚像老鼠一样精通储存粮食,即便是每月能收到一个邮包的囚中“大户”,也懂得“积谷防饥”的道理。这时“三年自然灾害”过去没几年,无论是老囚新囚都“谈飢色变”。谢萝这批老囚是熬过了麻绳菜包谷芯“佳肴”的幸存者,饿到极处,曾经用盐汤、酱油汤来糊弄肚子。盐加水吃得个个浮肿,饿得最凶的往往最“胖”。身边的“同窗”头天夜里躺下时还哼哼唧唧想念全聚德的烤鸭,第二天清晨就冰冷僵硬上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在工地上劳动的伙伴抬着筐走着走着一个趔趄倒下便没了气。新囚们进笆篱子虽然赶上好时候,囚粮是纯正的粮食,但是“三年自然灾害”她们在社会上的粮食定量也不多,同样挨过饿。进了劳教队,管教人员的“杀手锏”就是减粮食定量,肠胃的熬煎可比打骂厉害。这在大饥荒以后依然执行无误,所以飢饿永远是囚们最大的恐惧。在劳改农场如果出现个把扔窝头的囚,那一定是精神病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某些大学和宾馆饭店往泔水桶里扔整个的白面馒头和整盘的山珍海鲜,如果这种行为提前三十年出现,一定会开现场批斗会,群情激昂之下,当事者没准儿会被打成烂羊头,结局是囚禁若干年,让他们尝尝每天三个窝头三片咸菜的滋味。可是如今没人管这种闲事了。仅仅从爱惜粮食这一点看,六十年代囚们的觉悟也要高过九十年代的某些高级公民。
第48页 收葡萄这活儿还有个好处:露水未干的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葡萄装筐后极易腐烂,最佳的採摘时间必须避开清晨和中午。女囚们不但用不着凌晨三时紧急集合,中午还可以舒舒服服打个盹。唯一的缺点是搬葡萄筐,四五十斤重的一筐葡萄说不重也不轻,必须搬到中心大道上让马车运走。女队里项四姐这样的“金牌冠军”没有几个,按说可以找对象“互助”。但是社会上人和人之间情投意合的尚且不多,何况女囚们个个是挑出来的刺猬豪猪,全长着一身刺,全揣着一把小算盘,没有一个是吃亏让人的雷锋(雷锋不会当囚犯,即使来了也会因违背这里的规律自然消亡),在这里提倡互助合作,往往会点燃许多战火。女囚们宁可半筐半筐往出扛,也不愿意身边放个“特工”。三王队长本来硬性规定:三个人一小组,互相监督,不准偷吃葡萄。规定实行以后,效率奇慢,吵嘴打架的比偷吃葡萄的多得多,许多葡萄熟过了头烂在地里。方队长说:“算啦!甭监督了!让她们吃,吃个够!”说也奇怪,准许单干后,运葡萄的三辆马车由一天拉一趟提高到一天拉四趟。十天以后,不少女囚看见葡萄就胃疼吐酸水,咸菜的行情又突然上扬。 鸡窝 十四(2) 酱鸡拖着半筐葡萄蹒跚踯躅在葡萄壠之间。周围一片翠绿,巴掌大的叶掩映着圆如珠润似玉的葡萄,这一片种的是个儿最大的“黑大粒”,每颗像个深紫色的桌球,累累垂垂鼓鼓凸凸。八月的阳光透过棚架在地下画出斑驳的影子,细緻精巧赛过一块块镂空累丝花边。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浓烈的甜香,好像打开了无数葡萄酒桶。许多昆虫上上下下忙忙碌碌,一团团烟雾似的蜉蝣成群结队飞舞着举行集体婚礼;蚂蚁在地面布成一张巨大的纱网搜罗着一切食品,在初秋炎热的温度中,它们嗅到冬的气息,它们比蜉蝣更会为自己打算,使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更长。 酱鸡对周围的一切顾不上观察,她为自己做的唯一打算是把筐子拉到中心大道上去。两条腿哈叭着八字式踏着地下的杂草,身后拖着荆条编的果筐。她没能耐像其他女囚那样扛着背着。从割麦大战以后,她一天比一天衰弱,连走路都打晃。三王队长死活看不上她:“不比别人少吃一个窝头,干起活来这么泡汤,还想不想解教?”解除劳教意味着获得自由,尽管酱鸡走几步路就要站住喘一口气,她还是希望走出铁栅栏。追求自由的希望支持她每天出工。走一步,腹股沟的溃疡就扯一下,刀子似的割一割。不过她已然感觉不到疼痛,自从喝了那碗汤药,下半身就木了。“领家妈的心肠不错,还是照顾咱!”只是拽那个死沉的果筐叫她为难,拽一下,浑身的筋便一抽,五脏六腑也随着一颤。人肚子里的零件是不是像挂衣裳布袋似的挂在腔子里的呢?她没长透视眼,看不见自己肚子里的结构,不过她记得看见过比自己高一级的神佛五脏的位置—— 那是个春天,正值三月三,领家妈带着她们上哈德门外娘娘庙烧香还愿。她和五六个姐妹,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不到十岁,穿着一色的水红绸袄,像一把初放的芍药,招得后面跟了一串“馋猫”。不少人打听:谁家的姑娘?长得真齐整,特别是中间那一个,也就十二三,粉嫩的脸蛋晕上一层浅红,像从画儿上走下来似的。谁家的?韩家潭××院的,你算有眼力,中间的那个是花魁蒋月莲,准备银子吧!有钱就能尝鲜!领家妈得意地昂着头,带着姑娘各处串,等于亮相做广告。做广告买卖才能兴隆。 娘娘庙里香菸缭绕,锣鼓喧天,大事庆祝王母娘娘的寿诞。姑娘们随着领家妈一个个磕了头敬了香叨叨了几句心愿。都是孩子,懂得什么,领家的心愿就是她们的,八哥似的地学了几句:“多多来客,多多进财。”忙不迭地往外走,要去看热闹。没出殿门正好遇上一队道姑,两下里年貌相当,为首的中年道姑年纪与领家妈相仿,后边跟的小道姑全是十多岁,一个比一个小,阶梯似的排着队。不同的是穿着耗子皮似的灰道袍,梳着朝天髻。道姑们正眼也不看迎面而来花枝招展的妓女,一个个神情肃穆,摇着铃敲着磬。中年道姑手里捧着朱红漆盘,盘中五色丝线串着一堆晶莹耀眼的珠玉。原来娘娘庙新塑一尊王母,举行开光安心典礼。她最机灵,挤到最前面,眼珠不错地看着一双蓄着两寸来长尖指甲的手挑开重重纱幔,往娘娘项下的一个小洞里缓缓放进那串珠玉心肝,挂在一个小钩上…… 这么说,人的内脏也是用什么线连结着挂在肚里的。 现在,酱鸡觉得自己腔子里那根线磨得快断了,心肝脾肺肾和其他零件似乎都在往下出熘,沉到小肚子那里,一进一迸地要从底下的出口蹿出来。 太阳逐渐西斜,中心大道传来吆喝:“快运筐!最后一车啦!再不运出来自个儿扛火车站去——” 慈渡劳改农场离最近的火车站也有二十里,摘下的葡萄要赶第二天一早的火车进城。酱鸡加紧捯腾双腿。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女囚上火车站,但是如果运不出去,葡萄烂了,三王队长的脸子可不好瞧,没准儿真的会延期解教。算一算,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到日子?反正是快了,八八六十四拜都拜了,就剩这一哆嗦,可得诸事小心。
第49页 好不容易拖到大道,“吕布”正在煞最后一道绳子,看到酱鸡,眉头皱了起来,再细看只有半筐葡萄,就说:“算了!算了!明儿再运!” 三王队长听了顾不得呲儿酱鸡,她怕葡萄留到明天腐烂了算在女队的损耗帐上,运出去一了百了:“捎上!捎上!半筐压不垮你的车!” “绳都煞上了,怎么装啊?”“吕布”不干,“半筐葡萄值不当拆了重装!” 远远又有个人扛着筐赶来,“吕布”定睛一看,立刻乖乖地解开绳结:“好!好!装!装!” 三王队长正要大发雷霆,见他自动转变,觉得这个“二劳改”很听话。一般留场就业的刑满释放男工很少把女队长放在眼里,调动他们往往要找男队长下令。“吕布”给了她面子,她心理上得到满足,脸色也由阴转晴。 来的是“吕布”的心上人——烧鸡,扛的也只有半筐葡萄。三王队长说:“并成一筐吧!快点!”说完转身吹哨子,两短一长,下令全园停止採摘集体收工。吹了三遍,没一个出来。她急了,挨着个儿到每一行葡萄畦里喊:“快出来!还没塞够吗——” 吕布一看,三王队长进了葡萄畦,忙低头招呼并筐的烧鸡:“你上来帮我装车,让她一个人捡葡萄!” 鸡窝 十四(3) 再装一个筐就意味着要重新安排车上所有的筐,否则有可能摆不平散架,“吕布”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他叫烧鸡上来还有一个目的:告诉她一个重要消息,场部批准他下星期进城。 “给我五天假,”他附在她耳边说,“一进城,我就找路子让你的小儿子进医院,有个同学是××医院的外科主任!” 粗糙的小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金棕色的脸儿对他展开一个微笑。他扑过去想亲一下那两片曲线分明的嘴唇,烧鸡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两人直起腰看看周围,酱鸡正撅着屁股并筐,大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但是小心没亏吃,由远而近的嘈杂声音表示人群正往这儿集中,三王队长人还没露面,声音先到了:“怎么?还没倒腾完?快点!快点!”一男一女连忙低头搬筐,等三王队长到了车旁,已腾出一个筐位。烧鸡跳下来帮酱鸡找筐盖铁丝封筐。这筐葡萄装得瓷实,比一般的筐重了十多斤。举筐的两个都不壮实,三王队长又在不住地催促。她俩慌里慌张把筐抬到车沿上,刚举起来往顶上码,酱鸡只听得肚里“咯”一声,一块热烘烘的东西在两腿之间坠到裤裆里。那根“线”终于断了,不知五脏庙里哪尊“神”熘出了下边那扇“大门”。酱鸡脸色惨白,嘶哑地说了一句:“我不成了!”顿时整个筐的分量全压在烧鸡身上。烧鸡尖叫了一嗓子,要不是车上的“吕布”车下的三王队长眼疾手快上抓下扶,准得把烧鸡的两条细胳臂压折,这筐葡萄也提前粉碎做了酒。三人七手八脚忙着抢救葡萄,忙着重新捆绳子,没人注意酱鸡。直到“吕布”赶着大车出园,三王队长吆喝全体女囚整队回号,才发现地下蹲着一个人。 “起来!起来!排队!” 酱鸡瞪着眼,牙关咬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方队长对着酱鸡两腿之间那团鲜红的肉块相面,不认得这是个什么玩意,酱鸡由女变男了吗?看着又不像。游大夫断定那是子宫——包藏精气孕育生命的人类之源:“子宫脱垂!” “又是梅毒发作了吗?”方队长最担心这一点。 “她是个老梅毒,不过这回是搬筐抻了!”游大夫用淡盐水沖洗了肉块,垫上一块纱布试着把它塞回去。在女人最娇嫩的部位这么做够疼的,但是酱鸡一声不出。断气了吗?游大夫忙伸手摸摸她的鼻子,还有气儿,这主儿真行! “不是梅毒发作就好,上完药让她回号子!”方队长下令。 “上医院得了,我这里药不多了!” “不行!已经送过一个了,这么快又送去一个,院长该不乐意了!”方队长一口回绝,游大夫不敢再吭气,她明白方队长是怕院长攻击女队管理不善,出那么多病号。 鸡窝组从此出现一股特殊的气味,又咸又腥,似鱼非鱼。芦花鸡抽着鼻子说:“哪一位的脏裤衩没洗?放到门外去!这味儿熏得死人!” “就你鼻子尖!嫌味儿你搬出去!”老母鸡处处跟姓芦的作对。 几天一过,老母鸡也受不了了,吸着鼻子闻了一圈,味儿来自她身边的街坊酱鸡:“嗨!姐们儿,起来洗洗,大热天的,该长蛆了!” 酱鸡哼哼着下了地,解开下身兜着的月经带,两腿之间伸出一个赭红色的“拳头”,一股死尸加咸鱼的气味热腾腾地升起。六个“同窗”不约而同捂起口鼻,芦花鸡跑出门去干哕起来。 “阴挺!”老母鸡捏着鼻子一看便明白了,“疼不疼?” 酱鸡摇摇头,病西施似的挪到自己的脸盆跟前,蹲了下去,一眨眼,半盆清水变成红色。老母鸡一想:是了!她当年喝过“麻肺逍遥汤”,那种药厉害,喝了用针扎她的下半身都不知道。旧社会窑子里的老鸨龟子全顶得了半个花柳病大夫,什么烂疮没见过?除了红唱手和领家老闆得了病请大夫瞧,那些买来的姑娘好比牲口,哪儿有闲钱供她们上医院?为了省钱常常自家动手治病。哪一个鸨子屋里都藏着应急的秘方草药,遇见烂得太邪乎的鱼口横痃,得先用烧红的烙铁烫了“消毒”才能上药。有的姑娘娇气受不了“消毒”疼死了,姑娘是花钱买的摇钱树,死不得!心疼钱的领家千方百计找来这种麻醉古方。酱鸡看来没少挨烙铁烫,她的小肚子和大腿上全爬满一条条青长虫似的疤,这傢伙够皮实的,真经得起折腾,那位领家肯定给她下了加倍的药料。“阴挺”不算大病,要不了命,就怕沾上脓水烂了……
第50页 “烂了没有?”老母鸡看在同是八大胡同出来的份上,对酱鸡还是很关心。 “看不见,您给看看。”酱鸡上了炕,信任地张开两腿,洗过的“拳头”发砖红色,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脓头,洇出缕缕血丝,老母鸡不禁摇摇头。 芦花鸡抹着嘴进屋,看见当门放着一盆深红的血水,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赭色的血块,忍不住又要吐,跺着脚说:“供在这儿等谁伺候?” 酱鸡病恹恹地抬起头,挣扎几次都没能起得来,伸手扒拉一下老母鸡。老母鸡领会她的意思,竖起两个手指。酱鸡点点头。两个窝头,小意思,她连一口窝头都咽不下去。柴鸡看见这场交易,没等老母鸡动窝,赶着下地把血盆端走了。老母鸡狠毒地瞪着这个戗行的主儿,啐出一口浓痰。于是厕所上空除去屎尿的恶臭以外,又掺进一股烂肉的腥臭。臭味随风飘荡,笼罩了整个院子。队长们的鼻子没出毛病,都闻到了这股异味,以为女囚太懒,才沤出那么怪的气味。方队长为此命令小郎:天热,督促她们多洗涮,凉水不限,每组收工后可以拉一车。苦了小郎的两条腿,每天要跟着多跑好几趟。 鸡窝 十四(4) 酱鸡安静地躺着,倾听肚里的杂碎一块一块往出开路。没有任何感觉,只好像有根“线”在一下一下地扽。不疼,没必要喊叫,她也没劲儿喊,连说话都得细声细气,变得特别斯文。 清早,出工哨响过,小郎咔嗒一声锁上号子门,炕上只剩她一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一寸一寸移动,像个巨大的钟,看熟了就知道照到露出砖缝的泥墙是九点钟,照到烧鸡的草铺是十一点钟。同是落难的“鸡”,也有三六九等,烧鸡到现在还是缎面被子,印花床单,虽是半旧的,质地却极高档。看看自己只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褥,印了不少污血斑…… 朦胧中忽然出现一张晶亮的大铜床,铺着里外三新的绸被,毛茸茸的俄国毛毯,床头挂着二十四寸着色彩照,赫然是十八岁的蒋月莲。花团锦簇的日子爆仗似的响一声就没了,现在想想真跟演戏似的。玉堂春的唱词是过来人:“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当年客人指名送给蒋月莲的礼品多得要派个老妈子专管,还得记清送礼的姓名。“××客来——”蒋月莲就得赶紧换上这位客送的服装鞋袜首饰,出去伺候。领家妈说:“客人见到送的礼在姑娘身上,才会多多的送!”送的再多,礼品都不姓蒋,摆一摆穿一穿就神秘地消失了。敢情自己是过路财神、衣裳架子、摇钱树,实惠的是领家老闆。 阳光一闪,铜床变成木床,木床又变成土炕。这辈子就像下台阶一磴磴往下掉,掉到哪一等级都靠皮肉挣饭,每掉一等开始还能轰动一阵:“清吟小班的红唱手来了,花三四等的钱尝头等的货,真叫便宜!”但是聪明的客来了一次就不再来,鸨儿对于榨不出油水的姑娘就急着出手。记不得转卖了几个班主,最后没人上门只能跟年少的搭帮,她们拉客,咱在黑地里对付。也有被客人发现大打大闹一场的,唉!仗着皮厚,挺过来了,算咱命大!什么是命?什么是运?那年三月三,领家妈掏了几块现洋,求娘娘庙的道姑给姐儿几个算算命。算到咱,说是“夫星不显,桃花倒插,有脓血大灾,出家方能免灾”。苦苦劝咱出家当道姑,出家真能避祸吗?人的命天註定,只怕还是躲不过,领家妈回来骂骂咧咧:“贼老道!眼珠子倒不瞎,挑长得最好的姑娘出家,想不花本钱白得一棵摇钱树?” 阳光移到正中,大门吱吱呀呀打开,院里响起营营嗡嗡的人声,号子门砰啪开合,盆碗叮噹。酱鸡漠然看着大伙为几个窝头忙乱,好几天了,她的胃里只进去一勺菜汤几口稀粥,却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左邻右舍像两只狺狺的狗,为她的剩饭吠叫。她觉得身子变得极轻,逐渐升高,叫骂声离得很远,只看见老母鸡和柴鸡的嘴唇翕动,不清楚她们说什么。那张酱黄的脸浮出模糊的微笑,众“鸡”以为她的病好些了,都没去理睬她。 抢剩饭的老母鸡和柴鸡闹得太厉害,芦花鸡一张汇报送到队部,方队长才想起三组有个病号,叫组长烧鸡来核实,蒋月莲确实吃不下饭,倒是见好,便吩咐小郎:“给她开病号饭!”“病号饭”一码儿是稀的,分量不少,每人每顿一马勺菜汤或者稀粥,满满当当装两大碗。酱鸡哪能喝得完?稀的又不比窝头,不能烤干储藏;左右两个街坊被方队长叫到队部训了一顿,不敢再抢剩饭。九月里正是秋老虎肆虐,稀汤子放半天就馊了,第二顿又来一马勺,只能倒掉旧的装新的。本来老母鸡和柴鸡看在窝头的份上,每天抢着给病人倒尿盆、擦洗、换身下垫的草纸。没了窝头,没了物质刺激,也就没了尽义务的“雷锋”。酱鸡那个掉了几块瓷的一品盆,几天就装满了血尿。烧鸡作为组长捂着鼻子倒了几回,实在受不了,自己在家都不干这个,到这儿来伺候一个野妓?干脆想了个对策,出工时请盆进号,收工后请盆出号,谁嫌味儿谁去倒。这法儿果然灵验,没人抱怨了。后来一个个居然闻惯了,觉得没啥难闻,地球上本来百味纷呈,血腥味也算是百花齐放中的一支,应该存在。再后来甚至出现一两次忘了把血盆子请出屋,大伙儿也能视而不见闻而不觉,面对着它,大口地啃窝头喝菜汤。
第51页 酱鸡嗓子里吊着一口气,身底下汩汩地流。她想:流干了就不会流了吧?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对这个世界她没一点留恋,生来是受罪还债的,死了倒能免得受苦。死的滋味多年前她就尝过,在西城根的黄土坑,接不来客,挨了一顿狠打,大疼一阵后慢慢地不疼了,轻飘飘地要飞走,隐隐约约听得老鸨大惊小怪地咋呼,龟子嚷道:“怕什么?去了穿红的还有着绿的,老子这儿不缺婊子!”但是他们还是有点心虚,灌了一碗热汤水算是救活了她。要不是解放了,人民政府封闭妓院,这条命恐怕早就交代了。不!命中注定,债没还完,死不了!出了黄土坑找主儿结婚,谁知找的是前世冤孽,倒叫咱挣钱养活他。挣钱?啥也不会,还不是靠卖“肉”挣钱?辛辛苦苦挣一块钱倒有三个“债主”等着,拉縴的、暗窝子和咱那口子,自己一分钱也落不下。算了,解除劳教也逃不出那口子的掌心。 恍恍惚惚传来月琴奏出的过门,一段唱腔悠悠飘过: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 逐日家迎宾待客。 一家子吃穿全靠奴身一个, 鸡窝 十四(5) 到晚来印子钱逼的是我。 老虔婆,她不管奴死活。 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 到头来有哪个问声奴饱饿? 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 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 不由人眼泪如梭……” 热辣辣的几滴泪爬过两腮,她想抬手拭去,但是四肢好像已不是自己的,石块一般死沉死沉,一点儿也挪不动。 三王队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轮到她值夜班。白天没睡好,困得她两眼睁不开。踱着踱着,咣啷,脚下踢着个什么玩意,蹲下去细看:满地血汤,几块粉色的东西夹杂在赭黑的草纸团中,还在微微颤悠,一股子血腥味直冲鼻腔。她几乎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控制住,想了想醒过梦儿来:准是哪个女囚把尿盆放在院里,被她一脚踢翻了。她怒沖沖掏出钥匙,开了门,大喝一声:“哪个懒蛋,尿盆都不倒?” 满屋的“鸡”全被惊醒,怔怔好一会儿方知酱鸡的血盆闯了祸。 “是她的——她的——她起不来了——” 好几个手指指着一丝两气的酱鸡。屋里的气味呛人,三王队长捂着鼻子:“你们就不能去倒了?” 没人答言,谁管这闲事?三王队长一看,不能凭自觉自愿,随手指着芦花鸡说:“你起来,扫了撮走!” 芦花鸡不得不干。三王队长监督她清扫的时候,奇怪地问道:“粉色的是什么?” “蒋月莲拉出来的烂肉!” “拉了多久了?” “有多半个月了吧!” 三王队长脸白了,什么病拉烂肉?她冲进号子,伸手探了探酱鸡的鼻息,经验告诉她:这个女囚差不多了。一手把芦花鸡推进号子,一手锁上门,她沖向另一扇门: “老方!老方!” 酱鸡抬上小平车送往医院的时候,方队长问游大夫:“给她打针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打?” “子宫脱垂不用打青霉素!” “都拉烂肉了还不打针?你不知憋着什么屁!成天叫没药,要来了又不用!” 游大夫心想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说又觉得自己冤得慌,忍着气说:“方队长,您跟着上医院行吗?半夜三更的,只怕医院不收!” 这个主意真出对了。医院的值班大夫翻了翻酱鸡的眼皮,果然说道:“死的送来干吗?拉回去!” “刚才还有气呢!你没抢救就说死了?死了也是你给耽误的!”方队长不听那套。 值班大夫见是女劳教队的中队长,不好惹,咕咕哝哝收下了。 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方队长嘆了口气:“姓蒋的怕捱不到天亮,真的得上一趟局里要药了。” 鸡窝 十五(1) 九斤黄撅着嘴,机械地随着前面的女囚迈步。她不是怀念酱鸡,这位姐们儿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吸引她的地方。走了更好,给大伙儿腾地儿,炕上宽绰一些。让她烦恼的是柴鸡。这个两片大红脸蛋的柴火妞在她的奉承下涨了行市,天天要这要那,不给?不给就滚一边去,不跟你亲热!九斤黄的家底不厚,交了这位相好,几乎把她吸干了。昨天柴鸡提出:要两个窝头。她没同意,大红脸蛋就挂搭下来,比驴脸还长,到现在都不理她。她忿忿地想:什么了不起!干柴禾一个,没一点绵软的地方,除了骨头还是骨头。但是她离不开这块“骨头”,像吸毒一样上了瘾。 进了葡萄园,女囚的队伍骚动起来:又来新囚了,只来了一个,特年轻,长得真不赖。九斤黄抬头一看:果然!五短身材的方队长背着绿挎包正跟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女人谈话。那人剪着齐耳的掸子头,这种发式又叫“五号头”,自从《女篮五号》上映后,许多赶时髦的妇女都把自己的脑袋修理成女篮五号式的鸡毛掸子;上身一件短袖白衬衫,下身一条绿军裤。女劳教队的囚,五行八作,什么人物都有,二组就有个海军文工团的歌手小偷,到现在还是一身灰军服。这一个大概也是个文工团员吧,瞧她挺恭顺地弓着腰,方队长说一句,她应一个“是”。回过头来一照面,九斤黄暗暗喝了声彩:真叫帅!两道剑眉,直鼻小嘴,俏丽的嘴角弯弯向上,带三分笑意,不开口说话可冒充六十年代最出名的一个电影小生。九斤黄情绪立刻转好:哼!姓柴的你要再跟姑奶奶掉猴就涮了你,没你不蒸槽子糕了?鸡蛋有的是!
第52页 各组进了葡萄壠后,新来的人跟着鸡窝组走。九斤黄更来劲了:这主儿也是个“鸡”,同行!肚里立刻琢磨怎么勾搭。看来是个机灵的,挺会巴结组长,上来就和烧鸡合作,寻找晚熟的葡萄,絮絮叨叨不知问些什么。一股酸熘熘的滋味从心里直冲脑门,九斤黄一步跳过去,双手搂住女“小生”的后腰,嗲声嗲气地说:“盘儿够亮的,谁见了都得猛扑热奔——” 烧鸡忙喊:“黄春花,别胡来,这是新来的——”话没说完,那人弯腰一个背翻,九斤黄已经平平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空葡萄筐里。那张俏脸凑了过去,五官怒得全挪了位,一手揪住九斤黄的脖领子,另一只手啪啪两下,九斤黄的鼻子登时流出热热的液体。 “新来的怎么着?这么霸道?爷们儿摸得咱摸不得?”九斤黄一抹鼻子,抹了一手鼻血,便急了,丢了怜香惜玉的心,在空筐里挣扎,打算站起来反扑。 “别说啦,这是皮队长!”烧鸡吓得声音都变了。 “啊——是队长?”九斤黄浑身软瘫了。 “哼!当了劳教分子还恶习不改!”皮队长揪起九斤黄,掏出铐子,喀嚓一声铐上,还是背铐,使劲搡了她一把:“走!” 批斗会后,大伙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母鸡悄悄说:“黄子浪疯了,跟玻璃丝(女民警)起腻,不要命啦!” 九斤黄在禁闭室里一直呆到方队长从市局回来。方队长听说此事也哭笑不得,瞅着俊俏的皮队长,心想:管教人员是不能长得太漂亮,不过听说她是警校前三名,为了调她还跟场部吵了一架,场长办公室打算把她留下当秘书。女队人手实在不够,要没她来顶着,这回咱就没法进城领药。 想起进城,方队长摇摇头嘆了口气:这年头办事真不易。原来因为本场医院那位二愣子院长难说话,场长又护着他,王政委出了个主意:越过他上局里找老战友要药,谁知进了市局大门,居然一个熟人找不着。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糊满了各种字体的大字报,有的还打着大红×,这种记号一般是打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的。她挑了几个笔体不太潦草的名字一认,嵴樑上便一阵发凉——都是当年一起随部队进城的老战友。他们多喝几年墨水识文断字,当了公安干部没几年一个个都坐上“长”的宝座,着实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方队长羡慕。十几年一过,当年高高在上的老革命现在成了踩在脚底下的“走资派”,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方队长缩缩脖子暗想:幸亏咱识字不多没提拔上去;幸亏老伴王政委留在农场,没上市局。要不咱俩都会打上红×,老战友都给拉下马,找谁去想办法要药呢?她心惊肉跳楼上楼下乱转,后边寸步不离跟着个游大夫。一个造反派头头第一次在大门口见到她俩没注意过去了,等到从三楼下来,又见到她俩在楼道里探头探脑,就起了疑心:这两个什么路数?瞧那矮个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大襟褂子,是个农村里上访的婆子?门卫怎么放她们进来?板着脸喝道:“呔!干什么的?” “慈渡劳改农场的!”方队长见是个理着寸头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以为是个办事员,没放在眼里,坦然回答。 “劳改农场的?进来干吗?出去!”对方显然误会了。 “这是我们方中队长!”游大夫见事不妙,赶紧把方队长的身份抬出来。 “中队长?怎么不穿制服?” 方队长只得解释:身材特别,大中小号哪一种穿了都不合适,场长特准穿便服…… “你们场长是个走资派,早该打倒了!”寸头冷笑了两声。 “说得是!这次就因为他官僚我才进城的!”方队长说着又生气了。 鸡窝 十五(2) “哦!你的立场挺坚定!”寸头高兴了,“嗳!听你的口音是冀中的?” “是啊!阜平××峪的!” “啊!是老乡,贫下中农?” “贫农!” 寸头一听,这是个依靠对象,帮她一把可以扩大自己这一派在慈渡的势力,打击保皇的场长,便让她们进办公室:“来!来!说说为什么事!” 他的办公室门口赫然挂着“局长办公室”的牌子,方队长才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庙门”。寸头弄清楚她的来意大不以为然:“你一个响噹噹的贫农,为那帮野妓劳神,站到哪个立场上去了?现在经费困难,咱们造反都不够,让那些人渣子自生自灭得了!” “那可是传染病啊!不治好传染革命群众咋办?” 寸头沉吟,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慈渡劳改农场是局里一大地盘,迟早要夺过来,没准自己也得上那儿去“视察”,真的传上梅毒倒是个麻烦!犹疑了会儿,拿起笔来,开了个条,说:“上局医院去领吧,就说是我批的!” 局医院药房里一个叼着菸捲的年轻人看了看条子随手扔出来:“他批的不管用!” “谁批的管用呢?”方队长问。 没人答理她。 两人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又等了一天,才见到寸头。寸头一听笑了:“你别去找那傢伙,他是我们的对立面,你要去找药房的×××!”
第53页 这位×××足足让方队长她俩找了三天。最后,药房里一个老工人告诉她们:“上各大医院串连点火去了!” 游大夫的意见:在药房门口等着,×××早晚得回来。方队长不同意:“要是串连半年三个月,咱可等不起!” 她俩全城东南西北各医院一通儿跑,方队长的解放鞋底都磨穿了,还是没有。第三天,来到北城一个有名的大医院,走进闹闹嚷嚷的候诊大厅,游大夫忽然向远处招手叫道:“你也来了?” 方队长以为她找到了×××,心想:她怎么会认识这人?抬头望去,却是慈渡劳改农场马号的“吕布”,忍不住喊道:“你的假早超了吧?” “吕布”见了这两个人,第一个动作是拔腿想熘,但是她俩边叫边挤,紧跟过来,他不得不迎上去,赔着笑脸说:“家里有病人,我已经去信续假了。”接着以攻为守:“你们也来看病?” “找人来了!”游大夫最爱听京戏,是“吕布”的崇拜者,快嘴快舌把此行的目的倒了个底儿掉。方队长正嫌她多嘴,不料“吕布”说了个重要消息:“公安医院造反派在这里串连呢!大夫都不看病了!” “是吗!”方队长一听大喜,顾不上查问这个逾假不归的“二劳改”,拉着游大夫往医院礼堂挤进去。 ×××正拿着铜头皮带批斗这个医院的院长,一见方队长掏出寸头的亲笔批条,啪地双脚一併立正敬礼,说道:“马上去!”回头把皮带递给另一个戴红袖箍的人:“头儿下令叫我办点事,一会儿就来,你先主持!” ×××真够意思,居然让她俩进药房随便挑,但是找遍了所有的橱柜也没见青霉素。方队长泄气了,心想,费那么大劲也没药,难道这帮野妓真该死? “这个也行!”游大夫爬上爬下,仔细辨认每个药盒上的名称,发现了“次水杨酸铋”和“砷剂”:“还有多少?” “你都拿走吧!”×××十分慷慨大方,反正不是他家的。 她俩背着鼓鼓囊囊的药包回到慈渡劳改农场,兴奋得满脸发光。方队长到家后,絮絮叨叨向老伴夸耀战绩,王政委却沉着脸说:“别得意了!那个寸头我认识,是财务处的出纳,听说经手的现款和帐面不对,差点判刑。老局长宽容,给他个自新的机会,背着处分在大楼里当勤务员。这会子怎么进了局办了?眼下局里分成好几派,跷跷板似的你上我下,不定啥时候,他这一派就下来,你跟他瞎连连干啥?他的对立面肯定把你当成他那派的人!” 方队长听了这套曲里拐弯的“萝萝槓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是嘴上还挺硬气:“管他呢!拿到药是真格的!局里跟农场离得那么远,哪儿会斗到咱头上?” “吕布”支走了游大夫和方队长,立刻熘出医院大门。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了,并没有写信续假,知道等着他的准是受处分蹲禁闭,但他实在顾不上考虑这些,更重要的问题盘踞在他的心里。 回到城里,他发现六十年代中叶的世界和五十年代相比,转了一百八十度。当年的反右斗争的领导灰熘熘地成了批斗对象,他的老同学沾了光已经不拿听诊器和手术刀,换了扫帚畚箕去打扫厕所了。老同学来自国民党起义部队,是个军医,反右的时候,差一点也变成右派。皆因医道高超,治癒患者无数,其中不乏领导阶层和他们的家属。出于实用主义观点,一位领导的笔尖轻轻一动,老同学才得以躲过1957年大劫。但命中注定倒霉,躲也躲不过,一到1966年,动笔尖的“保护伞”一倒,“伞”下的一切全都遭殃。老同学马上成了漏网右派,从外科主任变成清洁工。“吕布”在厕所里刚提了一句“孩子住院”,那一位便连连摆手:“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上!” 住院不行,上家来看看成不成呢?到底是条人命。看在多年老交情的份儿上,对方勉强答应了。晚上九点钟以后,当年的外科主任做贼一般,脱去蓝工作服,悄悄来到烧鸡的家。 鸡窝 十五(3) 翻翻孩子的眼皮,看看牙齿、肛门、生殖器、手和脚,外科主任把“吕布”拉到一边,附耳问道:“老弟,这孩子跟你什么关系?实话实说!” “吕布”红了脸,支支吾吾,最后只能实话实说。 “他得的是先天梅毒,胎里带来的。大概他母亲用了驱梅药,孩子出生后及乳儿期没发作,青春期一发便是晚期。” “还有救吗?” “要是我还是外科主任,用药几个疗程就能控制,现在可不好说了。” 孩子的姐姐缩在一边,不停地啜泣。“吕布”使劲挠着脑袋,拼命搜索枯肠:还有哪些熟人和医院说得上话。一时间竟一个都想不起来。 “你跟我来一下!”外科主任把他拉进附近的公厕,飞快地为他做了检查:“你也传染上了!” “怎么会?我——我——”他忽然想起麦垛里的幽会,登时闷了:啊!怪不得这些日子下体总觉得不合适。
第54页 外科主任怜悯地看着他,开了个药方:“上药店去买来,我给你注射!” 全城乱成一锅粥,都在忙着造反抄家批斗,药店开门营业的寥寥无几,即使开门的店也没这种药。“吕布”只得仍回到这家医院的厕所,但是外科主任不见了,替工是个老头——原来的会计师。老会计师大概是被打聋了,你说什么他都不抬头,只顾颤巍巍地用扫帚划拉地下的黄汤。“吕布”在医院里转悠了一上午,才打听到开大会批斗院长,外科主任陪斗去了。原想等会开完,碰见了慈渡的人,吓得他赶紧熘之大吉。 几个回合下来,撩开了心上人的“面纱”,“吕布”这才认清了笪修仪(烧鸡)的真面目。岁月会侵蚀人的一切,不仅仅是外貌。匆匆的幽会没法细细了解她的经历,但是腹股沟的胀疼和那个器官的刺闹告诉他: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清纯的少妇,是个……是个……是一个他不愿承认而又不得不承认的暗娼。她送给他这份要命的“礼物”,给了他一闷棍。理智告诉他:农场医院没药,外科主任不知去向,上大医院求治,一无关系,二无票子,三是五类分子,何况他决没这个脸去告诉别人自己患有脏病。只有一条路:等死!这个女人是个害人的妖精。感情却仍在纠缠,不让他恨她:你忍心跟她一刀两断?已经连成一体,传上就传上吧,不能怪她,是小老闆逼她走这条路的。她现在自由了。想办法治病,治好了就能永远在一起。迷人的眼波、笑靥、肌肤、气息仍使他想起来就冲动,就离不开舍不下。两股力量在胸中激荡,他的脚一会儿迈向烧鸡的家,一会儿又站住。 “吕布”磨磨蹭蹭犹犹疑疑掀起那条半旧的湘妃竹门帘,发现堂屋里坐着一位,四目相对,心里格登一下,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倒是那个人很快反应过来,瞪着的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忽然眯成一条缝,小脑袋一晃,发出一声冷笑:“哎呀!真是稀客,少见!少见!请坐,快沏茶!” “吕布”硬着头皮坐下,心知不妙。小老闆不是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吗?早知此人还回来,自己就该收敛一点,不能把这里当家。不过人家再无情无义,虎毒还不食子呢,到底是亲爹,不能不让进门看看孩子。倒是自己一无名分二无血缘,在这里是外人。他担心小老闆翻脸查问自己和烧鸡的关系,红木靠椅上仿佛滋出无数尖刺戳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老闆表面上沉着,心里也在嘀咕。他根本不是为了孩子回来的,儿子算什么,新媳妇的肚子早就鼓成个南瓜了,尖尖的,贴准是个小子,怎么也比眼前的白痴强。他惦着的是家里那些“老底”,现款早就被拿得一分不剩,但是破家值万贯,值钱的细软还有的是。他这次是回来“扫荡”的,地下放着个旧包袱皮打的包裹,分量不轻,里边的内容连女儿都不清楚是些什么。此刻,他最担心的是抖搂包裹。所以明知“吕布”是他的“接班人”,心里咕嘟嘟地冒酸醋,可是依然做出十二分的热情,敷衍得风雨不透。 “家里早就没茶叶了!”女儿哭丧着脸说。 “没有?快去买一包!” 女儿不客气,向他伸出一只手。 “吕布”忙说:“不用费心,我不渴。” 小老闆睁大眼睛瞪了女儿一眼,立刻又眯起来换上一副笑模样,对“吕布”说:“在哪儿高就?” “呃——呃——还在慈渡——” 哦!是个囚犯!怪不得上这儿来,和姓笪的接上头了。小老闆的笑容马上消失,眼珠从女儿转到“吕布”,发现两人眉眼相仿,同样是长长的双眼皮直扫入鬓角。他心里一动,暗忖:来得真快!刚离婚就上门了!如意算盘打得好顺熘,等姓笪的一解除,两人一登记过了明路,夫妻父女团圆了!想得倒美,等着!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嘴上却说:“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好不容易见面,怎么也得聚聚。您别走,我去买点菜,咱俩喝一盅——”说着亲热地拍拍“吕布”的肩膀,背起包裹走了。 小老闆走了,“吕布”当然不能走。第一桩:看病人。孩子安静地躺着,小脸纸一般白,张着嘴,露出焦黄的一排门牙,稀稀拉拉像棒子穗上被虫啃过的玉米,鼻孔堵着一堆脓涕,吹出一个黄黄的气泡,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散出一股臭味。揭开夹被,在细细的胳膊腿上,膝盖和肘关节都红肿得发亮,脚上一团污黑的纱布隐隐透出脓血。站在一边拭泪的姐姐说:“这里烂出一个洞……” 鸡窝 十五(4) 他迅疾给孩子盖上被直起腰,这就是跟魔鬼做交易的结果,孩子身上的脓血写出上一辈造的孽。孩子的父母在金钱、肉慾、阴谋、诡计之中翻滚跳踏之际,冥冥之中有一只手一笔笔记下了一切,孩子就是帐本。一张狰狞的脸露出巉巉的獠牙阴阴地笑:“这场交易你们占不了便宜,你们得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我手中的‘花纸’!”听说小老闆又结了婚,旧帐未清又欠新帐。自己跟烧鸡的一段姻缘是不是开始另一本帐了呢?“吕布”不禁打了个寒噤。 “叔叔,没粮食了!”
第55页 “好,好,我去买!” “吕布”抓起面袋和粮票粮本出了门一摸兜站住了,只剩下九个钢镚儿和一张五元的票子,进城时带来的全部积蓄花得只剩下这一张。他不是财主,只不过释放就业后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块钱,没想到维持这个家真不易,单是飠胡口还好说,孩子的医药费简直没有底。小老闆不但不给钱,还回来搜刮,那包裹里没准就有自己花钱买的粮食。花了这张票子,连回慈渡劳改农场的路费都没了。但是肚里咕噜噜一阵阵响,饭总是要吃的。他进了粮店,一毛一斤的棒子面要了二十斤,又上副食店买了两个酱疙瘩头。手里攥着找回的两块多钱,心里凄悽惨惨,不知花完这些钱,以后怎么办。 进了门,刚笼着火坐上锅,就听得院子里咔咔地皮靴响,竹门帘呼地一扬,一阵风拥进五六个戴着红袖箍提着大棒子的汉子,嚷嚷逮逃犯。“吕布”以为他们走错了门,忙说:“这里没有逃犯。” “你是哪儿来的?” 慈渡?慈渡是劳改农场,你不是犯人会上慈渡?逮的就是你!好几个人一起吆喝,“吕布”不知该听谁的,紧着解释:“我已经就业了,这次请假回来的,报了临时户口,居委会知道!” “居委会那帮老娘儿们懂个啥?让你这国民党特务钻了空子。亏得这家户主觉悟高,没有包庇你!捆上!带走!” 双手被别到背后,一根粗绳套上腕子。“吕布”心里一闪:小老闆叫来的!这帮二愣子连副铐子都不趁,肯定不是公安局的人,准是非正规的造反派,不能跟他们走!他两手一使劲,挣脱了绳套,胳膊肘正好撞向左右两边的小肚子,两个大小伙子立刻捂着要紧部位蹲了下去。 “喝!这牛鬼蛇神那么猖狂!大伙儿一起上!” 玩票时练过的功此刻用上了,“吕布”两只手一自由可就不那么老实。屋里砰砰啪啪,桌掀椅翻,他撂倒了一个猛扑过来的莽汉,抽身往门外蹿去。 “别让他跑了!” 一根粗大的大棒兜头盖脸砸了下来。 “吕布”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孩子恐惧的尖叫:“叔叔——” 鸡窝 十六(1) 游大夫背着药箱往女劳教队走去,远远听见一片歌声: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接着就吼: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她便停下脚步,等大队人马出工再进去。 唱语录歌,背语录,是皮队长来后的“新节目”。以前都是在出工和晚点名前,由队长念一段语录。皮队长认为这样做不够,“政治空气太薄弱!”规定每天晚点名时教女囚一首语录歌,第二天早晨和下午出工前练唱。女囚中不乏金嗓子,歌声相当嘹亮动听。皮队长虽然年轻,却是警校高材生,红卫兵的小头目,唱语录歌跳忠字舞都拿手,自是当然教练。她人长得标緻,又有文化,一来便把方队长和三王队长比了下去,只是手下狠一点,葡萄园里两巴掌就扇掉九斤黄两只牙。后来细心的老母鸡发现她右手食指上带着个乌黑的寸把宽的“戒指”,吃了一惊,对九斤黄说:“你太没眼力见儿了,这主儿练过擒拿,还戴着铁护指。惹她?你能好得了?” 九斤黄吓得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几天后,女囚们全看见那只“戒指”了。每逢皮队长带队出工,连头上长角浑身是刺的女混混儿都变得倍儿老实。方队长虽然不贊成打人,但是看到皮队长的震慑作用也不禁暗暗点头。 等大队往稻田走去,游大夫招呼小郎:“别关门!” 自从领了药,每星期有两个上午鸡窝组不必出工,等游大夫来打针。这又是“鸡”们一大特殊待遇,许多不知深浅的女囚相当羡慕:多舒坦!少出半天工!“鸡”们也很得意。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她们个个头晕噁心心慌,都不愿打这个“破针”了。哪能由得了她们?这些药是容易奔来的?不肯打针想找死?方队长大训一通,不顶用。最野的九斤黄竟敢推倒游大夫,一支宝贵的针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最后皮队长来了,双手叉腰一言不发站在号子门口,乌黑的大戒指发出瘆人的光,众“鸡”不吃眼前亏,立刻乖乖地伸出胳臂挨扎。 此刻,游大夫进了号子,环视周围,都躺着扮林黛玉,便拉长嗓门说:“真不知好歹!卖×买来了脏病,免费给你们治还装腔!倒是烂死了难受还是打针难受呀?” 没人动弹。 “再不起来,就请皮队长,今天是三王队长带队!”小郎在一边帮腔。 一个个唉声嘆气爬起来。游大夫心想:难怪她们,九一四和铋剂反应确实比青霉素大。不过亏得这种药,瞧!澳洲黑腿裆里的溃疡都快收口了。她一把揪过澳洲黑:“伸出胳膊来!” 臂弯处针眼累累,游大夫找不到静脉血管,纳鞋底似的戳进去又拔出来。后来找到了,但戳的是个旧针眼,澳洲黑疼得大叫一声,吓了游大夫一跳:“嚷什么嚷?再捣乱针头儿折在里边,就得把你这条胳臂截下去!”
第56页 今天游大夫是有点着忙,给柴鸡推药时又推得太快,鼓起一个大包。她回头招呼小郎:“来!帮着揉揉!” 小郎怕传染,蹑手蹑脚找了块手纸垫着揉,撅着嘴埋怨:“你就不能揉,还用叫我?” “今天太忙,马号伤了好几个,医院忙不过来,叫我打完针马上去。那个院长不好惹,我得快走!麻烦您了!”小郎是革命群众,属于“二劳改”的游大夫只能低声下气央告她。 “马号怎么啦?” “嗨!给捲毛芦花灌药,那畜生不干,踢伤了五六个!” “姓吕的呢?” “问得好!姓吕的要在,捲毛芦花准服服帖帖,餵熟了呗!偏偏回家了!” “哦!有些日子没见他了,逾假不归,逮回来不就得了?” “回‘老家’了,上哪儿逮去?” “死了?” 游大夫点点头,看看周围,煞住不说,但是已经进入烧鸡的耳朵。 自从“吕布”请假进城以后,烧鸡每天用发卡在枕边的泥墙上划一道印。划到第六道的那一天,收工路过方池,她就眼巴巴地盯着池畔,盼着牵捲毛芦花来洗澡的人。按照“吕布”临走时说的“五天假”,他该回来了。可是人和马都没影儿,正在她的脑袋前后左右乱转的时候,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远远有人嚷嚷:“女队快走开!”皮队长忙把女囚带进玉米地,捲毛芦花已经扬鬣奋蹄咔嗒咔嗒直冲过来,马背上骑的不是“吕布”,是马号组长。那个干巴老头被颠得歪歪斜斜,经不起公马突然长嘶一声立起来,又伏下去前蹄刨地后蹄升空猛踢。这一起一倒之间,扑通一声,下池洗澡的不是马而是人。捲毛芦花摆脱了背上的负担,扭头向玉米地奔去。女囚顿时吱哇大叫一阵大乱。幸亏后边赶来五六个精壮的小伙,揪鬃毛,拽尾巴,拉缰绳,打成一个攒盘,捲毛芦花再英雄也敌不过人多,拉拉扯扯回了马号。干巴老头水淋淋地上岸大叫:“算了,算了,等老吕回来再洗澡,这几天打几桶水给它浇浇,凑合凑合得了!” 这一“凑合”就没头了,捲毛芦花再也没露面,说明“吕布”一直没回来。烧鸡一边划道一边自我安慰:给孩子看病不容易,找熟人,筹钱买药……都挺费事。他不回来说明孩子有救。算算自己还有半年到期,心头出现一线曙光,觉得有了盼头。离了婚,跳出小老闆的魔爪,不必当恶魔的筹码去引诱数不清的男人。和心爱的人在农场建个小窝,穷,怕什么,续上这段未了缘死也瞑目。她闭目斜倚被垛,大炕上传来群“鸡”为铺位宽窄争吵和拌嘴,聒噪得头疼。还有半年,一百八十多天,便能离开这里。慈渡劳改农场有个规矩:二劳改成了家必给间小屋。哪怕给间狗舍也比号子强呵!住过高楼大厦清凉瓦舍吃过见过的烧鸡如今只渴望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说了归齐,人占那么多房和地实在没用。暂时的闭眼只占一张床;永久的闭眼只占一眼穴。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高干财主,占有成百上千平方米的大红门小红门四合院别墅楼堂馆所,到头来都是人家的。 鸡窝 十六(2) 但是,难道世上一切都有定数?难道因为自己过去住得太宽占得太多上天就不允许现在再占有一寸一分?烧鸡听到游大夫嘴里漏出的那个可怕的信息,觉得冥冥中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捏碎了自己幻想中的小窝。 烧鸡不必打听就对“吕布”遭难的细节过程瞭然,一如亲眼目睹。共同生活多年,她对小老闆的心肠和手段都早已清楚。“吕布”进了那个家,绝对躲不过那双分得极开的眼睛。论比体力,“吕布”一个顶他仨;论斗心眼,十个“吕布”也斗不过他一个。一切都完了,真不该让“吕布”去照顾儿子。应该想到小老闆离了婚还在城里;应该想到在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五类分子的一条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小老闆都不必亲自动手,他只需动动嘴报告,马上有人来消灭“吕布”这个“狗屎堆”。 没有了“吕布”,小窝不必存在,连自己这个人也没有必要存在了。麦垛幽会以后,烧鸡开始关心自己,打针吃药比谁都积极,反应再大再难受也咬着牙承受。脸上那层灰黑的晦气渐渐退去,泛出薄薄的红晕,紫檀木镜中现出的人儿日益年轻。现在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游大夫为了节省药物,对烧鸡等几个见好的病号停止打针改为服药。改药以后发现别人还好,独有烧鸡一天比一天萎蔫,以为是药物反应,谁也不会料到烧鸡偷偷把药片扔掉。 烧鸡病倒了,跟死去的酱鸡差不多,都十分老实安静,都吃不下饭,窝头换成病号粥,依然一盆盆剩下倒掉。烧鸡的嘴特别严实,她家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女囚们仍以为她是财主。财,像血,定会招来嗡嗡的苍蝇。柴鸡早就觊觎烧鸡的穿着打扮,但烧鸡对任何人都是冷冷的,没法讨她的好。现在“财主”病了,吃不下饭,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便和九斤黄商量。九斤黄鼻子里嗤了一声:“凭你?你趁什么?人家看得上你家的老咸菜?” 柴鸡拧了她一把,乜斜着眼说:“不会去找项四姐!”
第57页 “项四姐?”九斤黄瞪了两秒钟眼睛,恍然大悟,拍拍脑门,“还是你的脑瓜好使!” 头天下达指令,第二天在厕所,项四姐递过一个罐头。九斤黄识字不多,罐头上红红绿绿标了三个字,中间那个笔划特多,不认得,第三个字是“肉”,第一个好像是个“牛”,但没出头,多半是没长犄角的小牛吧:“呀!不知烧鸡吃不吃牛肉!” “到这儿还挑食?要是俺,除了桌子板凳都能往肚里招呼!要不要?不要还给俺!你以为偷这个容易吗?” 九斤黄抓紧罐头不撒手,谢谢这个“运输大队长”,两人又嘀嘀咕咕商议了一番其他赃物的出路,见有人来才分手。 打开盖的“午餐肉”包着块手绢在烧鸡的枕边躺了好几天,最后进了柴鸡和九斤黄的肚子。 “这么香的肉都不吃,病得够可以了!”柴鸡咂着嘴说。 “算了吧!你要什么咱想法去淘换,别去巴结她了!”九斤黄泄气了。 罐头进了肚,香味还留在号子里,芦花鸡的尖鼻子发现了,跑了好几趟队部。皮队长进了门只觉得一股腥臭熏得脑袋疼,闻不出汇报里说的香味。她前脚回到队部,芦花鸡后脚又交来一张汇报。等芦花鸡毕恭毕敬倒退着关上门,皮队长厌烦地说:“今天这傢伙跑了四趟!” “说明三组该派个组长了!”方队长说。 皮队长捉摸过滋味来:跑得勤是为了表现积极!问道:“派谁?派芦秀慧?” “不行!不行!越是想当的越不能派,这傢伙汇报的水分太大。”方队长对去年冬天的“炸窝”印象特别深刻,但是派谁呢?得派个有文化又不拉帮结派的:“派司空丽,当代组长,等来了新的劳教分子再扶正!” 于是澳洲黑当上代组长。“代”的责任与“正”的一样,只是不用换铺位。澳洲黑皱着眉头上任,她不愿当“长”。世上的事总是这样颠倒,求的两手空空,不求的坐享其成。嫉恨变成一条蛇,一点点咬啮着芦花鸡。春天接见时,澳洲黑曾经破坏过她的好事,现在又抢走组长的位置。新仇旧恨煎熬得她一夜夜睡不着。 “你看!灵不灵?派了代组长,姓芦的就不跑队部了吧?”方队长对皮队长正说着,听得窗外嘶嘶作响,开门一看:是只金黄的马蝇掉在蛛网上哀鸣,黑蜘蛛挪动着瓶盖大的肚子,攫住猎物,一口咬住它的头。方队长抡起扫帚一挥,狩猎者和被猎者一起搅得稀烂。 地球上许多事都按照球形规律发展,蜘蛛吃蝇,扫帚在后,拿扫帚的人呢?别忙!不久就轮到她了。 过了几天,中午时分,皮队长带着女囚从稻田回号子。兴许是饿了,女囚们走得飞快,皮队长迈着大步跟着,眼珠子忙着巡视自己管辖的囚,顾不得看周围的景色。这时,远远开来一辆卡车嘎地煞住,跳下一个小伙子,一边挥手一边高叫:“场部在哪里?” 皮队长回头一看,绿军装,红袖箍,挺牛气,便问:“你是哪儿的?” “局里来的!” 局里的人来这儿干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皮队长一犹疑,女囚队伍已离开一大截,只得胡乱举手往西一指,急急赶上去。自从皮队长在女劳教队显示了出众的威慑力,方队长就安排她一人带队出工,让小郎专看号子,三王队长协助看案卷。有一批劳教分子快到期了,需要写改造表现。按资历,方队长应该提升,中队长的位置该让给三王队长,要让未来的中队长熟悉业务,免得上台后抓瞎。其实一个人带二百来个女囚出工,那才是真功夫。虽说羊倌放羊有放到三百只的纪录,可那是柔顺听话的羊,何况还有牧羊狗当助手。这都是大活人,而且是从人群中筛出来的特殊角色,而且没有狗当助手。皮队长接了这个任务表面镇静内心却十分紧张,在女囚队伍进号子以前,天王老子叫她都不敢停步。丢一个女囚就等于学校考试不及格,她一向是前三名,这个脸丢不起。 鸡窝 十六(3) 小伙子顺着手指往西南一看,远远一片凋黄的葡萄墙,墙下稀疏的红蒿掩映着矮矮的坟头,上插长长短短的木牌——是坟地!顿时大怒,一熘儿小跑追上来,厉声喝道:“干吗糊弄人?” 皮队长哪能吃他这一套,站住脚,正色说:“现在是工作时间,请等一会儿!” 面对着一张冷冰冰的俏脸,小伙子被镇住了。乖乖地让到一边。看她匆匆赶上去走进一个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向一个矮胖的女看守交代了几句,然后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五一十地清点进院的囚数。清点结束,“冰美人”方才回过头来,一双俏眼凌厉地上下打量他:“局里哪一部分的?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 小伙子的怒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二十多岁的男子遇见异性,尤其是个漂亮的异性,体内的荷尔蒙便会悄悄发挥作用,即使是立场最坚定的造反派也不例外。他的脸立刻比川剧里的“变脸”还变得快,笑吟吟地说:“我是坐办公室的,没来过农场,不熟悉。知道吗?局里已经改天换地了,我们‘风雷激’打倒了‘东方红’,夺了权,各部门都是我们的人了,今天是来整顿慈渡劳改农场的!”
第58页 皮队长不认识他是老几,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正迟迟疑疑考虑怎么回答的时候,队部门开了,出来一个蓝布褂子人影,招手叫道:“小皮!吃饭啦!” “老方,这人打听场部在哪里,说是局里派来整顿农场的……怎么?你们认识?” 方队长立刻认出客人是局医院药房里扔批条的那一位。小伙子的眼睛也睁大了。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是你!”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伙子和方队长素不相识,按说无怨无仇。但是方队长拿着寸头的批条,寸头又是“风雷激”的对立面“东方红”的头儿,是小伙子的大仇人。小伙子的大脑按常规一运转,立即做出决定:方队长也是仇人。健全的人体功能一向遵照林副主席的指示“令行禁止”,大脑指令一下达,四肢和脸部马上有了反应。小伙子柔情脉脉的脸迅速铁板。方队长的心里咯噔一下:老伴王政委的话说中了,这小子是寸头那一派的对头,以后咱还有好果子吃?但是姜还是老的辣,她脸上纹丝不露,和和气气详详细细指点了上场部去的途径,送走了这尊“神”。 小伙子并没有被方队长的和气软化,他熟读伟人关于调查研究的指示,不出两天便掌握了方队长的底细:她的老伴是农场的第二把手走资派王政委,两口子不顾革命利益把革命群众的药抢去给女囚。她擅离职守,进城逛街;她不负责任,所管辖的女队死亡率高……最最重要的一条:她勾结反动组织“东方红”的头儿贪污了大批局医院药房的药!这是小伙子亲眼所见,确凿无误! 革命不忘终身大事,这叫公私兼顾,符合文革原则。小伙子不断抽空向皮队长发动进攻,献殷勤,送礼物。送去的都是当时最时行的各种式样版本的语录、像章,簇新的绿军服、皮带等等。女劳教队队部的门槛几乎被他踩平了。小皮到底年轻,第二天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见问路的人代表局领导做报告,心里便漾出一阵敬意,初次见面时的警惕和敌意完全消散。她刚出校门,还没有对象。小伙子比她大不了几岁,又是领导,她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女性的矜持让她总是绷着劲儿,不像小伙子以前接触的女人那么依头顺脑,更招得小伙子心里痒痒的忍耐不住。 黄昏是情人专有的时刻,小伙子看中方池附近幽静,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小皮太美太招人了,要加快速度把事情定下,起码在她身上打个“印记”免得别人插一腿。他俩正往方池走去,迎面遇见方队长: “这儿的蚊子厉害,别熘达了,还是上队部坐坐吧!” 方队长心直口快,说的是实话。慈渡遍地水渠河汊,蚊子长得特肥硕,个头和小苍蝇不相上下,叮一口便是一个大包,而且独具异秉,能够“隔山打虎”——隔着一层衣服吸血;生命力又极强,秋风一起,其他地方的蚊子嘴“开花”不咬人,慈渡蚊却咬得更凶。方队长心疼小皮才说这句话的,可惜那个世道说真话的多半没好下场,公安人员也一样。小皮听说蚊子厉害站住了脚想跟着方队长回队部,被小伙子一把拉住:“别听她的!” “她说得对呀!” “她两口子都是走资派阶级敌人,要打倒!”小伙子眼里露出凶光。 “方队长是贫下中农……”皮队长一到慈渡,第一个尊敬的便是方队长。不少女囚调皮掉猴难为新队长,到方队长手里百分之九十能抓住祸首。她觉得这位老区来的妇女主任虽然外表挺土的,可那双眼睛像x光,值得自己好好学习。 “贫下中农站错队就是叛徒!”小伙子恨得牙痒痒,到了队部,好几双眼睛瞅着,悄悄话没法说,更没法进一步行动。方队长除了是寸头的同党,现在又来破坏他的好事,真得想法收拾她。忽然脑中冒出一句语录,牵出一个新的计谋,好主意,既能讨好小皮,又能打倒那个老婆子。他狞笑道:“什么都讲究新陈代谢,女劳教队的领导也该换换了!” “风雷激”一派的卡车来到慈渡劳改农场一星期后,大礼堂便不准“二劳改”出入,农具种子都挪到别处去。每天晚上礼堂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女囚中的失眠者有一晚听得大礼堂那边传来的惨叫居然是方队长的声音。第二天,女劳教队的中队长换了皮队长,方队长突然不见了。 鸡窝 十六(4) 队长换防,女囚们向来不关心。换哪一个都是来“专政”的,《女起解》里的崇公道是作者的幻想,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囚犯全是阶级敌人,要划清界限。皮队长的脸蛋如果挂有笑容一定娇俏动人,升了中队长后,为了深深划清这道“沟”,也为了掩饰她还是个“雏”,她的脸好像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冻肉,厚厚挂一层霜。女囚们一见便觉得透心凉。只有芦花鸡暗喜,老的走了,换来个新的,她绝对比不上方队长,自己的复仇有希望了。 鸡窝 十七(1) 蓝天明净无云,像一块极大的琉璃,清晰地显出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撒下一连串铿锵的嘎嘎声,惊动了匍匐在稻田里割稻的谢萝。她直起腰抬头遥望南去的大雁。大雁回家了,我什么时候回家呢?不知何年何月。雁去雁来,已经迎送了七八趟。鸿雁传书是个美妙的传说,传说多半是假大空的创造。看这群大雁丝毫没有为底下的动物送信的意思,自顾自往温暖的南国飞去。不过话说回来,真的给你带信,你有什么可写?写这里怎么受罪,让家人看了着急难受吗?谢萝长嘆一声,弯下腰又挥动手里的镰刀。
第59页 “嗨!歇会儿!” 旁边一块田里,半人高的稻丛中,有人招呼。谢萝拨开密密的稻穗,发现澳洲黑舒坦自在地躺在一层割下的稻子上微笑。 澳洲黑可算全女劳教队最懂得养生之道的冠军。她有知识有文化,深知任何化妆品都不能保持青春,皮肤不是墙壁,要靠内部的营养而不能靠外部的粉刷。但是跌落到最底层,家里跟她一刀两断,一切生活必需品都不给,别说什么补品和“44776”美容蜜。在这艰苦的环境里,她像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捉摸出一套生存的经验: 一是捡破烂,放下架子捡其他女囚扔掉不要的破草帽烂包袱皮,刷洗干净补缀一番武装自己。这种物理方式可以保护娇嫩的脸皮免受风吹日晒。当然,在物资匮乏的劳改农场,扔掉的东西都是破烂到家的,过去的司空丽别说捡,连看一眼都怕脏了自己。但是现在成了一无所有的澳洲黑,这里又不需要吸引异性,再丑怪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保全自己,“上什么山唱什么歌!”破烂便成了她的宝贝行头。 二是注意营养,光靠囚粮自然不够,她趁出工之便寻寻觅觅,对一切可以入肚的动植物全不放过。经过两年锻鍊,她能把活生生的蛇鼠蛤蟆剥洗干净,向好心的“同窗”要点盐粒一揉,架起火一烤,香味扑鼻,不亚于叫化鸡。至于葡萄稻麦玉米萝蔔,连火都用不着。此刻她躺着摘了一把最饱满的稻粒用鞋底搓去外壳,一粒粒像嗑瓜子般地往嘴里扔。 三是抓紧时间休息,她决不像项四姐那样豁出命干活。她知道自己的能耐,即使一天干二十四小时也赛不过姓项的,何况顶尖儿的项四姐至今还在铁丝网里,并没提前释放。因此她从来只拿出一半力气,只要周围没人,便找个清静的旮旯一躺,好在鸡窝组里病号不断,只要躲过芦花鸡的眼睛,其他“鸡”不管闲事。今天她利用组长的身份,抢到项四姐那把“宝刀”,挑了一块稀稀拉拉的稻田,不到十点钟就割完了,自我感觉对得起政府,捯了地段以后悄悄做了个窝躺下了。 金黄的稻穗遮去褴褛的衣衫,只露出那张黑瘦的脸,皮肤依然细腻,弯弯的双眉依然乌黑,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依然水汪汪地十分灵活,微笑诡谲地在她的颊上画出精緻的线条,像个秀丽的精灵。 谢萝的脑袋警惕地转了一个圈,只见一片稻浪起伏,最近的女囚也相隔两三块地。 “放心!”两片正中弯曲成m形的薄唇吐出两个字。 “芦花鸡呢?”谢萝潜伏过去躺在她身边。 “发给她一把最钝的刀,配给她一块稻子长得最密的地,在那里拼命呢!大概割了三分之一吧!”澳洲黑捂着嘴抖动双肩悄悄地无声笑起来。谢萝也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嘘——”对方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哪里,哪里,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比姓芦的当组长那会儿差远啦!” 两人悄悄笑了一阵,谢萝问:“病好了吗?” “都收口了,谁知断根儿没有?”两道细眉皱了起来,这是澳洲黑的心病。 “脸色好多了,”谢萝安慰她,“刚才你只露一个脸,真漂亮,我还以为《仲夏夜之梦》的精灵出现了呢!” “哼!我不配当仙后?” “这身衣裳不行!” “衣裳是包装,可以换的,两个月以后叫你看看麦当司空。” “喔!两个月就解教了?”谢萝很羡慕,犯什么罪都比右派强,“祝贺你,不过你出去也当不上仙后!” “怎么?不够格?” “够?也得看看外面是什么世道,最时髦的是什么!仙后穿绿军装吗?帝王将相早就成四旧被打倒了!你老老实实在农场当‘二劳改’罢!” “哼!偏不当!” “不当‘二劳改’,当‘二劳改’的老婆!” “去你的,谁看得上那帮痞子!” “痞子?至少是中国人!” “中国人!同胞!咬掐起来比狼更厉害!这辈子不嫁中国人!”澳洲黑咬着牙说,眼都红了。谢萝看了有点害怕,忙改口:“得!得!不嫁不嫁!一个人过日子,凭劳动吃饭!” “才不呢,这地方我连一天也不想呆!” 谢萝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澳洲黑想呆哪儿?她的家会接待她?对方却猜到谢萝的心里话:“你不必可怜我,该可怜的是你们右派!” “什么意思?”谢萝恼了。 “别生气,只要你起誓不告诉第二个人,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要不相信我就别说!”谢萝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自己的烦心事就超负荷了。 鸡窝 十七(2) “面前有个真正的王后,你也不想认识?” “王后?你?”谢萝惊奇得一把抓住她。 “你得起誓!” 谢萝乖乖地起了誓,立刻见到“王后”,就是躺在身边破衣烂衫的澳洲黑。国王是谁?怎么会选中她当王后?贵为国王怎么连王后都不能保护?时隔两年不会变心吗?
第60页 国王?现在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他是非洲某国的王子。咱们这块黄土地的传统从来是只会“窝里反”,打倒帝王将相也只打倒本国的,对外国一向优待。“准国王”在中国留学,一切免费,还配了个翻译,就是我!当年他送给我一只钻戒,约定学成毕业后一起回国结婚,一定给我戴上后冠,冠上的钻石有鸽蛋大!他对我像一团火,决不会变。我进劳教队他不知道,是我生下个黑孩子露了馅儿,家里人检举的……解教后正好他毕业,只要我进了大使馆的门,谁敢管? 谢萝觉得好像在听她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哼哼哈哈地应道:“呃!到底是两个种族,太黑点儿了!” “可是黑得有风度,一米九的个子,宽肩细腰长腿,穿上西服真帅!” “我记得那个国家的人不穿衣服,穿树叶。还有,黑国王的宫里不止一个王后……” “别瞎说了,几千年以前的人才穿树叶!王后只有一个,剩下的叫妃子。他说过,我最美!当然是王后!” “说正经的,你在外事部门呆过,国际常识比我内行。这些国家恐怕还在奴隶社会,国王不过是个酋长,妇女没有地位,你去了只怕——”谢萝好心好意给她泼冷水。 “再没地位也比这里强!” 谢萝见对方铁了心,便不再言语。澳洲黑以为她被说服了,宽宏地抛出一个许诺:“只要你出了铁丝网,我一定想法把你也接了去!” 谢萝笑笑,道了谢,知道这是句应景话儿,并不在意,心说:那个地方,让我当皇太后我都不去! 她俩说的话没人听见,但是躺在地里磨洋工却叫别人见到了。汇报到新上任的皮中队长那里,很让这位年轻的公安人员伤脑筋。割稻子不能紧挨着,否则镰刀割下的不是稻子而是左邻右捨身上的什么部件。每人一块地,稻田那么辽阔,就算当队长的像马王爷一样长三只眼也看不过来。有经验的方队长在批斗会上打断了一条腿,回家靠边了。三王队长对姓皮的坐直升飞机当上中队长,正运了一肚子的气,本来这位置应该姓王,对女队里发生的事只当没瞧见。皮队长成了孤家寡人,没地方讨主意,着实为难了几天。“风雷激”的头儿多事,要带一批新米回城,把这个任务交给女劳教队。皮队长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又在场院又上稻田。她调不动三王队长,只得找方队长商量。 “你带着泡汤儿的两个组上场院脱粒,场院巴掌大的地儿,干什么你都能瞧得见。让三王去稻田,她的经验比你多!”方队长在家养伤,腿断了脑袋没伤,给年轻的中队长出主意。 “我也是这么安排,可三王队长不去,她说要整理案卷。” “你叫她上我这儿来,我跟她谈!” 不知方队长怎么跟三王队长谈的,第二天三王队长带着大队上稻田割稻,皮队长带着三组和五组去场院脱粒。场院空旷平阔,站在旁边不用挪窝一切尽收眼底,比稻田省事多了。分工的时候,谢萝和澳洲黑便上了脱粒机。皮队长俏丽的脸儿微微含笑,心说:看你俩怎么躺下! 这一招确实高,人跟着机器转,不但不能躺,连一秒钟都不能停。皮队长不用使眼睛看,光用耳朵就能听出机器是在脱粒还是空转。脱粒不必大弯腰,不必使大劲去砍半湿的稻子,比割稻轻松多了。可是没人愿意脱粒! 劳改农场的场院比农村强多了,已经半机械化。宽宽的皮带把一台小马达和五个浑身铁齿的大滚子连在一起不停地转,发出震耳的轰鸣。每个滚子后面站两个人,身后是一排稻捆。人捧着稻子,让稻穗与铁滚亲嘴,稻粒就纷纷落到滚子下面的槽里。后面有人收拾打完的稻草,补充未打的稻捆;还有一位皮队长在细细检查是否打净了,只要残存一穗,机手肩背上便会挨上一下。别小看这一下子,这不是亲朋好友的拍打,肉掌上戴着个铁玩意哩!机上的囚只得噼开稻捆,用胳臂肘压向铁滚,让它们亲得密些再密些。稻芒、粉尘、秕皮,纷纷扬扬飘浮在空中,在脱粒机上下左右前后织成一个巨大的黄灰色的网,阳光和蓝天在这里全变了色。机手们都包裹得像个会走路的行李卷,脖颈上绕上围巾,袖口裤腿紧紧扎上,脑袋密密包上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双手戴上好几双手套,有的甚至戴上棉手套。武装得这么严实,细如牛毛的稻芒还会钻进去,钢针似的扎得又痒又疼,用不了两天袖子和手套都被打得开了花。 其余八个机手两小时一换,唯有谢萝和澳洲黑一直顶着。叫你们俩泡! 几天一过,澳洲黑便成了红眼小兔。稻芒打得她的两只眼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她见了谢萝十分羡慕:“还是你行,戴副眼镜!好赖能保护眼珠子!” “快跟皮队长说说,调换一下!”谢萝怕她瞎了。 “算了,说也没用,你没看出来?在收拾咱俩呢,熬着罢,还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一千来个小时,近万分钟,熬得过去吗?魔鬼只需要几秒钟—— 鸡窝 十七(3) 这天早起,谢萝的肚子出了毛病,不到一小时,就往茅房跑了好几次。皮队长火了:“又泡汤!懒驴上磨屎尿多!”
第61页 “报告队长,这是六一年留的根,得了菌痢,没有药……” “别污衊政府!没药你还活着!” “真的没药,那年拉痢的太多,先头的还给药,后来的都喝游大夫的偏方:大蒜泡二锅头。当时凑合不拉了,这几年一不对付就犯。”谢萝本来还想告诉皮队长:那一年痢疾大流行,死了不少囚,自己算命大,活下来了。可是见皮队长沉着脸,对痢疾不感兴趣,赶紧煞车不说了。 “少说废话!快去快回!”皮队长果然不爱听。 谢萝早憋不住了,奔向茅房痛泻一通,蹲得太久,站起来出了秫秸圈的茅房,头晕眼花认不出东南西北。好不容易两眼从一团漆黑中冒出点点金星呈现出亮光,看见脱粒机旁演出一幕,吓得她以为看岔了,揉揉眼睛,没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 穿着拖一片挂一片的黑囚衣,脑袋上包着块破包袱皮的澳洲黑,正掰开稻捆俯身压向飞转的铁滚,打净残余的稻粒。忽然地下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只一扯—— 机上的澳洲黑失去平衡,顿时整个身子趴向铁滚,轰轰的声音忽地变成“轧——轧——轧——”。皮队长从脱粒机的另一头飞跑过来,女囚们纷纷扔下手里的稻子奔向脱粒机。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尖叫盖过了机器发出的怪声,喊的是三个字: “快关机——” 谢萝以为青天白日恶鬼出现,又使劲揉了揉双眼,戴上眼镜,恍惚之间看到地下站起一个矮个子,好像是鸡窝组的一员,还没等她细认,矮子迅速加入忙乱的一群,一晃不见了。 电闸一拉,铁滚的转速明显放慢,终于停下了。趴在滚子上的澳洲黑已经晕了过去,但是这个女囚够机灵的,跌倒的时候没忘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脸蛋,卷进脱粒机的只是—只左手和一捆稻子。滚子上的铁齿牢牢地咬住“俘虏”不松口,皮队长和众女囚手脚无措站在周围。直到机修工赶来,旋开螺丝,卸下铁滚,才把那团粉碎的稻子和稀烂的骨肉拉了出来,半个铁滚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鸡窝 十八(1) 澳洲黑活着从场部医院回女劳教队,只是左边袖子齐肘打了个结。少了一只手,她什么农活都干不成,每天帮助小郎扫完院子,便坐在号子门前看《老三篇》。灰黑的影子衬出血红的书本封面,成了女劳教队院子里醒目的点缀。 谢萝每次经过鸡窝组门口,见到这个“点缀”,心里都紧抽一下。这几天她每时每刻都在捉摸那只“鬼手”,按体形特徵排队分类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她仍在犹疑,真的看清楚了吗?多年的囚粮留给她的是极度的贫血,蹲下再站起来,眼前便一片漆黑。没有当场抓住那只手,没有真凭实据,对方很可以反咬一口,皮队长对澳洲黑和她的印象都不好。这位公安人员不像方队长能一碗水端平了考虑问题,也许因为年轻,火气大,报复心特强,跟这种人打交道弄得不好会惹火烧身。直到现在,谢萝还在脱粒机上干活,没希望换下来。澳洲黑的前车之鑑让她时刻分出一只眼来注意身后,谁知道什么时候“鬼”来抓我的脚! 澳洲黑漠然坐着,深陷的眼眶里两只无神的大眼直瞪着前方。中午,她告诉谢萝:听小郎说,解教后送她上老残队。谢萝抖了一下,作为积年老囚,知道那儿不是个好地方,粮食定量比病号还少。老残队的号子旁边就是坟地。但是澳洲黑异常的平静,对谢萝的介绍一点也不惊讶。失去左臂好像熄灭了她体内的那支生命之烛,她的阴沉冷淡使谢萝嗅到了死的气息。 “老残队看管得不严……”谢萝想点燃她心里的希望。 “不走了!无路可走——” “王子——” 大眼睛转过来死死盯住谢萝的脸,两秒种后确定不是讥讽,才幽幽地回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知道男人的爱是靠眼睛来维持的吗?” 谢萝一个字吐不出。是的!地球上没有缺胳膊的王后,即使是个黑国王,也要求一个囫囵的王后。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黑王子的话有几分可信?难保不是个人口贩子,玩够了把她卖掉。谢萝不想说这些话添她的噁心,摸摸那个空了半截的袖子正想告辞,后腰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别挡路!”一个尖细的声音嚷道。 回头一看:是芦花鸡。谢萝慌忙躲开,让那个矮子急急奔向队部。 澳洲黑断臂以后,芦花鸡终于当上了组长。既是个“长”,就得有“长”的样,鸡窝组每个成员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一分钟有人放个屁,下一分钟队部就知道了。年轻的皮队长在识人上欠点火候,对芦花鸡这一特长非常赏识,认为她靠拢政府,更鼓励了她的积极性。芦花鸡把众“鸡”一个个捉摸过来,觉得烧鸡的病透着古怪:不发烧,不流脓血,成天躺着,水米不进,但能自己上厕所,还洗涮得干干净净。这叫什么病症?今天她在一边冷眼睃着老母鸡哄小孩似的劝烧鸡喝粥,甚至用勺子往嘴里喂,那勺粥又顺着嘴角流出来。老母鸡埋怨:“你倒是往下咽呀!” 绝食!芦花鸡的脑海里突然掠过这两个字,立刻跳起来往外跑。这是一大发现,汇报给皮队长准能得到表扬。她顾不上注意谢萝和澳洲黑嘀咕什么,冲到大门口就要上队部。小郎正吃午饭,叫她等一会儿,她说:不能等,出人命了!吓得小郎端着饭碗开了大门。
第62页 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听了汇报都只吃了半截饭就赶到鸡窝组,几分钟后,游大夫也来了。一看:烧鸡不过是消瘦些。不像芦花鸡说的马上要断气。皮队长说:“不肯张嘴!往鼻孔里灌!”说完回队部继续吃那半顿饭。游大夫冷笑两声,斜眼瞪了芦花鸡一眼,也跟着走了。 等到游大夫吃完饭拿上橡皮管吊瓶等器械,走进女劳教队大院,女囚们已经排好队准备出工。她连忙请求皮队长留下谢萝当帮手:插鼻饲管一个人可完不成。 大队女囚拖拖拉拉出了院门,小郎咔嗒一声上了锁,带着她俩向鸡窝组走去。 澳洲黑仍像尊石像,两眼发直,端坐在号子门口。游大夫捏捏她的左臂,疼得她咧了咧嘴。 “还疼吗?来!我看看!”游大夫打开绷带,断臂创口肿得发亮,一圈红肿的肉中间戳出一块白骨,“嗳,你得天天换药!发炎了!” “我要看大门,没人陪她去医务室,你每天来一趟得了!”小郎说,“马号的伤员都好利索了,你还忙个啥?” “怎么不忙?马号的老吕压根走不了道,得我上门去治。这一个只伤了胳臂,两条腿还能走——” “老吕不是死了吗?咋又活了?” “谁说他死了?打断了腰骨就够受的!”游大夫摇头感嘆,“这年头进城干什么,不是找死?亏得遇上的革命群众讲理,说是‘逃犯’该进公安局,这才回到慈渡……” 游大夫手快,说话间就替澳洲黑清洗包扎完毕,抬腿进了号子,一边走,一边招呼小郎:“你也来搭把手,这主儿绝食,肯定不听话!” 小铺收拾得干净清爽,黄色的提花枕巾上那张青黄的脸像秋天的黄叶,双眼紧闭,纹丝不动,看上去似乎没有呼吸了。小郎一把拉住游大夫:“死了!” “还有气呢!”游大夫伸手探了探烧鸡的鼻孔,瞪了小郎一眼,嗔她大惊小怪。 一行人竖起输液的铁架子,挂上葡萄糖水瓶。游大夫拿起细细的橡皮管,对谢萝和小郎说:“你们俩一个按头,一个按手,别让她动!” 鸡窝 十八(2) 橡皮管凑近鼻子,正要往里插,响起一个细如游丝的声音:“不用——不用费事——我,我——自己吃——” 这下子别说小郎,连游大夫和谢萝都大吃一惊,橡皮管掉到地下,流出一股药水。游大夫很生气:“开什么外国玩笑,耍人呀!” “姓芦的就是谎报军情!”小郎也生气了。 当天晚上,芦花鸡被叫到队部。女囚们在院子里都能听到皮队长高亢的声音:“你弄虚作假,捏造事实,太不老实了!把政府干部当成什么?老实坦白,什么思想动机……” 芦花鸡灰熘熘地回到号子。 女囚们私下议论:“该!这个事儿妈得了报应,不敢再上队部胡说了吧?”老母鸡却说:“狗改不了吃屎,瞧着,三天以后,她还会往队部跑!” 真叫老母鸡说中了。第二天晚点名后,芦花鸡跑到大门口:“快让我上队部——” “又出人命啦?”小郎慢悠悠地问。 “这回是真的!”芦花鸡满脸煞白,雀斑全凸了出来。 “真的?回去等着——” 芦花鸡不回去,一定要见皮队长。小郎再不上当,把瘦小的芦花鸡拨了一百八十度,使劲搡了一把。姓芦的趔趄几步,差点跌倒,可还是梗着脖子不走。 “听见没有?等我锁上各组的号子再带你去!”小郎气得又搡她一下。 两人像沾上北京知名的土特产牛皮糖,正在拉拉扯扯叽哩咕噜之际,鸡窝组的号子里飞出三只“鸡”——九斤黄、柴鸡和老母鸡,一个个扑拉着胳臂大叫: “快请游大夫——” “吐血啦——” “了不得啦——” 各组号子的门全开了,女囚们被叫声吸引到院子里,有的不顾违反“不许串号”的规矩拥到鸡窝组去看热闹。更多更响的惊呼波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怎么了?”铁丝网外露出皮队长的俏脸。 “三组又死人了!”小郎手忙脚乱开了大门。 “真的死了?你去看了吗?” “还没有。” “嘿——”皮队长慢条斯理地往院里走,心想这帮女囚唯恐天下不乱,在她们嘴里芝麻都能变成西瓜,边走边喊:“回去!都回去!串号!要关禁闭吗?”戴着铁戒指的手不停地挥动,女囚们纷纷缩回自己的号子。 皮队长的脑袋刚伸进三组的门,火速又转了过来,锐声吩咐跟在身后的小郎:“叫游大夫——” 烧鸡饿了一个多星期,已到弥留阶段。她觉得心中半明半暗,身子虚飘飘地仿佛悬浮在空气里。绝食到第五天,她就不用上厕所大小便,那种铁片绞刮肠胃的“酷刑”感也消失了,像一只彻底倒空的玻璃瓶,空灵剔透,只等着最后一刻到来,便能上那个世界跟心上人永远在一起了。闭着的眼帘里出现了“吕布”,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英俊,崭新的淡黄卡其布长裤裹着两条修长的腿,矫健地向她迈进。她伸出双手飘飘悠悠迎上去,一步一步,快了,快了……就在两双手即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两个最最熟悉的字钻进她的耳鼓:“老吕!”老吕?“吕布”?她一惊,从虚无飘渺中一跤跌回小铺上。努力凝聚剩余的精力,断断续续听到游大夫的话。“吕布”没有死!还活着!他活着我怎么能死?!这个消息大大震动了垂死的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锢生之念的牢笼,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活!要活!活下去!一个淡黄的影子在面前晃动:吃——吃——吃——吃饭!就能活,就能得到后半生的幸福!没有一丝血色的发青的唇吐出了要吃要喝的愿望。
第63页 烧鸡的还阳,乐坏了老母鸡和柴鸡,马上向伙房提出:换饭!那稀汤寡水的病号饭越吃越病,去它娘的!换窝头!打饭的时候,老母鸡跟发饭的老头干了一架,“应该补上一星期的窝头,一天四个,四七二十八,凭什么让你们多吃多占?你们不也是二劳改吗?”老头不是省油灯,哪儿把老母鸡放在眼里?补窝头?这辈子没听说过,等下辈子你当了劳改农场的头儿去补吧!每顿的窝头都是有数的,我上哪儿给你变去!吵得不可开交,几乎动手开打。小郎镇压不住,又见各组打完饭后,大笸箩里还剩下十来个窝头,便插言道:既然病号能吃饭了,补两个窝头吧,你们伙房才两个人吃不了这么些。老母鸡不干,老头更不干,小郎准备去叫皮队长来,两边才收兵。这顿早饭老母鸡端来了三个窝头一碗粥一块咸菜,烧鸡强咽下一个窝头一碗粥,剩下的归了两个“有功之臣”。中午,柴鸡跟着老母鸡上阵,一起对付伙房老头,又多争了一份午饭。烧鸡看着四个窝头两大碗菜汤,没有一点食慾,只觉得胃里丝丝拉疼,但是活下去的意念迫使她啃了一个半窝头,加上几口菜汤。晚饭,她又咽下了窝头、粥…… 十来天没有运转的胃壁已经薄得像纸,粗粝的窝头咸菜冲进去根本经受不起。晚饭后烧鸡疼得在小铺上来回翻滚,老母鸡以为她着了凉,忙给她倒了碗热水。热水下肚,烧鸡哇的吐了一地,一口接一口,吐到后来往外喷的都是鲜血。 游大夫进来时,烧鸡两眼已翻白,地下一片狼藉,紫色的血块中混杂着黑的咸菜黄的窝头。游大夫随手用那块黄色提花枕巾盖上烧鸡的脸,对小郎说:“要一辆平车,送医院!”她本来想查问:谁给恢复普通饭的?后来一想:人已不行了,不必废话!方队长挨批斗下了台以后,女劳教队有好些事都不按规矩办。这帮人都不懂医药常识,皮队长又不是好惹的,万一追查责任,牵连上自己。算了!烧鸡即使救不活也不过是个囚! 鸡窝 十九(1) 烧鸡死了两天,晚点名时老母鸡遇见谢萝,黯然说:“唉!鸡窝组风水不好!” “别这么说,哪个号子都死过人!”谢萝呆的年头多了,知道的事不少。 “不像这个号子连着出事!”老母鸡还在钻牛角尖。 “你怕吗?” “我怕什么?又不是我害的她们!”老母鸡嘴里挺硬,心里却在打鼓。 鸡窝组里疑神疑鬼的不止一个,过了几天九斤黄说是半夜里有人哭。全组都紧张起来,当天夜里都不敢睡,都等着听听是不是烧鸡的声音。 樑上的电灯泡发出青幽幽的光,照着十来平方米的号子,照着躺在炕上的五个女囚。小铺上乱糟糟地堆着稻草,铺盖已经捲走,送进仓库,等烧鸡的家属来取。芦花鸡本想搬到这个组长的宝座上去,九斤黄一弄鬼,吓得她也不敢动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内院外各种杂音逐渐消失,寂静如一块极大的海绵,膨胀瀰漫,占领每一个角落,最后只剩下各人的血液流过耳膜的呜呜声。柴鸡熬不住,打起鼾来,被九斤黄推了一把,蓦然惊醒:“呃——呃——来了吗?” “嘘……”九斤黄捂住她的嘴。 后半夜小铺临窗处出现轻微的窸窣。五个“鸡”欠起上身,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灯光似乎突然黯淡,一个人影也没有。接着,响起一阵悽惨的哭声,“噢儿——噢儿——”像个婴儿。 五个身躯,五双手脚全部冰凉;五双眼睛直瞪小铺;五张嘴都哑了,发不出声。哭声断断续续响了十来分钟,大家觉得像过了十来年。等到哭声停了,没有一个敢动一动。不知过了多久,老母鸡低声嗫嚅道:“……不是烧鸡……” “倒像个月坑儿里的奶娃娃!”柴鸡接茬儿说。 这句话使九斤黄更害怕了,双手抱头哭了起来:“下一个轮到我啦……”一个翻身扑到地下,冲着小铺磕了个头,“求求你,饶了我,出去一定烧纸……烧香……” 说得大家头发汗毛一根根壁立。老母鸡一把拽起九斤黄,安慰她:“你又没得罪烧鸡,怕什么?” “不是怕烧鸡,不是怕她——” 怕谁呢?谁也捉摸不透。 天亮以后,小郎来开号子,芦花鸡慌忙跟出去,想上队部汇报,刚迈出门口又缩了回来,想起前几天皮队长为谎报曾训了她一顿,这件事也是没有证据,沉住气等两天吧!这回芦花鸡算学乖了,幸亏她没上队部,连着两天那“娃娃”不哭。但是第三天夜里“噢儿”了半宿。九斤黄整个垮了,吃不下睡不着,瘦了一圈。老母鸡说:“你留下看病吧,请个假别出工了!” “别扔我一人在号子里!”九斤黄一听这话,脸子吓得刷白。 “不是还有澳洲黑吗?” “不行!不行!”九斤黄摇摇晃晃爬起来,坚决跟着出工。 到了地里,瞧瞧周围没人,老母鸡揪住九斤黄问道:“你心里有什么鬼?怕成这熊样?” 九斤黄咬紧牙关不说。 “还信不过咱?说!咱会诸葛孔明马前卦,有什么难处说了给你掐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得过!”
第64页 冲着诸葛孔明的面子,也幻想能躲过这场祸水,九斤黄说了实话。果然不是怕烧鸡,她跟烧鸡没怨仇,她怕的是一个…… “……一个小子。是的!我的小子!我生的……六一年村里办食堂,我饿得受不了,跟着几个姑娘媳妇跑了出来……遇见个老汉……留下我们……” 老母鸡听了暗暗点头,她对老汉的行径不陌生,留下她们管吃管住不是行善,是叫她们用皮肉挣钱挣粮票。“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子,农村跑进城的盲流多了,老母鸡也曾经挑了几个长相标緻的妇女干那没本钱的买卖。不过她不是老汉,不会留她们陪夜。 “……老汉说:要教教我们这帮土鳖……拿出一本画儿,教我们照着画上的人做……学会了就领我们出去找主儿……挣来的粮票、钱都交他……” 老汉很有心计,白天把几个女人锁在一间黑屋子里,晚上才偷偷摸摸带她们出来接客。但是九斤黄和她的女伴们不傻,混了些日子,人头地头熟了以后便商量着蹬了这个老帮萃。这时候九斤黄发现自己怀孕了。怀着崽没法做生意,嫖客都不待见大肚子蝈蝈。 “……吃药,跳踏都没用。有个嫂子教咱:多接客,把小崽压下来……这小子真皮实,还是挺够了月份出世了……没钱没户口没粮票,怎么养活?带个儿子没法冒充大闺女,骗婚、接客都不成……” 老母鸡又点点头:“这讨债鬼来得不是时候!” “……后半夜,兜头给这小鬼捂上一床棉被,又摞上几个枕头。他还噢儿噢儿叫唤,我就一屁股坐上去——” 老母鸡心里一沉:“解放前窑子里收拾个把小杂种不算什么,眼下可是犯法的,漏了馅儿你这辈子甭想出去了!” “是呀!谁都不知道,要不怎么只判我两年劳教?可是这会儿这小子来索命了!” “准是鸡窝组号子里阴气太盛,连着死几口子,把小冤鬼招来了。”老母鸡顺音答话,阴阴阳阳神神鬼鬼说了一套,吓得九斤黄浑身筛糠。“别慌,你报个时辰!” 九斤黄报了个“丑”时,老母鸡轮指一掐,掐的是“空亡”,这个卦象亦忧亦喜,卜喜事落空无望,卜凶事落空平安,心知这娘儿们是自惊自吓,没有什么大灾。但是不能告诉她实话,有这个把柄攥在手里,往后她才能乖乖地听我的。便说:“卦象不好,掐的是‘赤口’,表的是赤口白舌,惹是生非,鬼魅作祟。你想,咱们号子里现有个芦花鸡是事儿妈,小鬼儿要是给显个灵,她去汇报了,可不是正应了这个卦?” 鸡窝 十九(2) “那可怎么好?”九斤黄捂着脸哭得抽抽噎噎。 “你要是真信我,我替你禳解,就没事儿了!” 九斤黄听了感激不尽,跪下梆梆地给老母鸡磕了几个头。老母鸡忙着扶起她,心里暗笑:谁稀罕你磕头?多给老娘几个窝头就行了。 当天晚上,“小鬼”没动静,九斤黄睡了一宿踏实觉,把老母鸡当活神仙,给了好几个窝头,又去找项四姐商量偷点什么好东西来报答老母鸡。好东西还没偷来,“禳解”又不灵了,晚上“小鬼”找来个伴,一递一声在窗根儿下哭到天明。鸡窝组全炸了,谁也不敢进这个号子。鸡窝组闹鬼成了女劳教队一大新闻,用不着芦花鸡去“赤口白舌”汇报,队部就知道了。 皮队长不信鬼神,认为这帮女劳教分子捣蛋,晚点名后叫上小郎坐在三组号子里捉“鬼”:“要是没鬼!你们都得好好检查!” “小鬼”可能也怕公安人员,一直到凌晨三点都没出声。众“鸡”们因有皮队长这位女“钟馗”坐镇,壮了胆;又因连日没睡好觉,居然都睡着了。皮队长听着周围一声声的打呼噜,有点犯困,站了起来,戴铁戒指的手掸了掸裤子,说道:“妖言惑众,尽胡说!”招呼小郎:“咱们走!” “再呆会儿,天还没亮呢!”小郎值惯了夜班,倒没打盹。 “你守着,有情况来报告!” 皮队长回到队部,铺开被子,刚脱下一只鞋,便听得小郎在门外唤道:“来了!来了!”开门见小郎紧握住一根粗木棍,这时三星已斜,小风刀子似的刺人,四处黑魆魆的,皮队长头皮有点发麻,顺手拿起枕边的小手枪。 “要不要叫两个武警?”同屋住的三王队长坐起来披上褂子问了一句,她与皮队长虽然有疙瘩,但毕竟是女劳教队的管教人员,队里出这么个大事,自己不出来眯着不是事儿,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脱不了干系。 “好吧!你去叫!”皮队长对小郎一点头,“咱们走!” “小鬼”仗着天黑一点不怕,在小铺下噢儿噢儿哭得正欢。众“鸡”在大炕上吓得挤成一团,九斤黄又怕“小鬼”索命,又怕自己的杀子罪露馅儿,急得几乎昏倒。幸亏“小鬼”不会说话,没有像《包公案》里的鬼把她的臭底儿抖搂给皮队长。三位女公安加上两位武警把号子堵得满满当当。皮队长举着小手枪,小郎擎着大木棍,三王队长拿着一根电警棍,武警们哗啦啦拉开枪栓,齐声呼喝:“出来!”
第65页 “小鬼”们只是悽惨地哭泣,不肯出来。一个武警不信邪,喝道:“扒!” 七手八脚把小铺拆开,稻草、砖头一块块一抱抱扔向院子。最后在墙犄角发现了“鬼”。武警两脚踢出两个捲成球的东西: 一对正在度蜜月的肥大的刺猬! 鸡窝 二十(1) 秋收拖拖拉拉一直到十一月底才算完,稻子、玉米、豆子……农场种的五谷杂粮成熟的日子都错开了,充实了女囚劳动改造的“课程”,忙得她们脚丫子朝天。十一月几乎阴沉了一个月。太阳忙了一春一夏一秋,请假盖上云朵絮成的厚被睡大觉。失去他老人家热辣辣的关怀,霉菌小虫大量孳生,纷纷向割下来的庄稼进攻,争夺人类的劳动果实,这又给女囚添了许多活儿。在这大忙季节,谢萝却足足歇了一个星期的工。不是优待,留在院里她也没闲着。皆因鸡窝组有三个“鸡”到日子了,需要提前总结,但是都不会写。九斤黄和柴鸡从来没和苍颉老头打过交道,一个大字不识;澳洲黑的右臂虽然还在,可是脑瓜里好像缺少什么零件,对一切都冷冷淡淡。鸡窝组的组长芦花鸡倒是能写,可是人头太次,皮队长布置叫她代笔,几天过去了,没人对她吐一个字。 “这帮劳教分子真不识好歹!不想出去吗?”皮队长烦极了,真想不管她们,不写总结就继续劳教。但场部不允许,来人催了好几次,皮队长着急上火,嘴上长出一熘燎泡。 “怎么了?”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问她。“风雷激”的那位头儿一阵风似的在慈渡劳改农场点了一把火,又没能耐维持下去,这把火续不上“柴”没多久就灭了。他带着那一派的部下撤回城里。这时方队长已能拄着拐下地,皮队长便向场部建议让她来女劳教队看大门,腾出小郎可以下地带队。方队长在慈渡工作有年头儿了,上上下下都熟,对头一走,没人跟她为难,皮队长的意见很快通过。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就得了这个差事,天天坐在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前值班。从中队长沦为值班员,方队长一点不在意,至少表面上没闹情绪。有什么可闹的?中华大地天翻地覆,高高在上的关进监狱的不知有多少,没打死你就不错,老伴王政委便是在“风雷激”那一派的手下咽的气。可是这位老公安真怪,腿断了,老伴被打死了,她系在慈渡劳改农场的那颗心却没有断。一双炯炯发光的大眼睛仍像探照灯似的扫着女劳教队每一个角落。皮队长戗了她的行,她不但不嫉恨,反而伸出手来帮这年轻人一把。 “不会写,又不肯叫人代笔,花岗岩脑袋死不改悔!”皮队长气得说话无头无脑。 “你叫谁代笔?”方队长当了多年的中队长,每个女囚的案卷都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一听便知说的是鸡窝组。等到听说皮队长安排的是芦花鸡,便笑了:“瞧你找的这个人,芦秀慧在三组吃不开。别瞧她咋呼,尽说瞎话,组里没人理她,都防贼似的防着她,哪敢叫她代笔?都怕她笔下不老实害人。要我说,你不该让她当组长,造谣说谎的人只能给政府帮倒忙!” “不能吧!芦秀慧的成分是城市贫民,不会跟政府作对!”皮队长十分迷信成分。 “贫民就全好吗?好怎么会上这儿来啦?”方队长不同意,“我看这个芦秀慧相当厉害,春天接见的时候,司空丽揭发了她,秋天司空丽的胳臂就断了。那天谁在司空丽背后运稻捆?是芦秀慧吧?哼!”方队长没说下去,她心说:要是我在场,一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公安人员是干吗的?就是查清坏人坏事!怎么能马马虎虎? 皮队长被这位老前辈说得半信半疑:“芦秀慧有这么坏吗?顶多夸大事实。三组还能挑谁当组长?没有马只好用驴。偏偏又遇上写解教总结,怎么办?” 方队长提醒她:“谢萝以前是三组组长,可以叫她代笔。” 代笔写解教总结跟在邮局门口代写书信大不相同。代写书信是对方说什么写什么,加上抬头称呼、结尾问候署名便完事大吉。解教总结要写收穫,写保证,写努力方向。柴鸡和九斤黄茫然望着谢萝,都没听懂她的问题,说道:“随便你怎么写,反正咱在劳教队没犯大错,政府不会不放咱!”说完便趁芦花鸡不在场,两人滚到一个被窝里鬼混,吱吱咯咯地一阵浪笑后不知哪一个曼声唱起一首当时流行的歌曲,只是把里边的词都改了: “……七沟八梁一面坡, 浑身是肉平展展, …… 跟我一被窝—— 给你两毛钱——” 唱完又商量,出了铁丝网当“二劳改”也不错,劳改农场男多女少,怎么样“耍仙人跳”、“打虎放鹰”;怎么样“空手套白狼”。听得谢萝一头雾水,以为她俩出去要改行练杂技或者去打猎。 问到澳洲黑更绝:“收穫?断了条胳臂!方向?老残队!”谢萝敢这么写吗?三篇总结还不能一模一样,她挖空心思捉摸炮制,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完工,比五十年代她在报社当记者写十条新闻还费劲。 上午十点多钟,谢萝拿着誊清的总结向队部走去。皮队长十分挑剔,头天晚上来看了一次,嫌总结的格式不对,用红蓝铅笔打了许多槓槓,吩咐重抄一遍。三篇总结六千多字,足足折腾了谢萝一个晚上半个上午。
第66页 大门口坐着方队长,身旁放着一副木拐。阴霾的天空、黄叶、铁丝网衬着她的蓝布衫和花白的头发,显得那么悲凉。这位昔日的中队长失去了过去威风凛凛的气概,倒缩短了她和谢萝之间的距离。她拉了拉盖着断腿的棉大衣,说道:“等一会儿,皮队长上场部了,马上回来。这总结得让她看看。” 鸡窝 二十(2) 连三篇解教总结都不敢拍板通过,谢萝立刻体会到方队长目前的处境,便乖乖地站在铁丝网旁边等着。 “黄春花和柴凤英还‘鳔’在一起吗?”方队长大概觉得太沉闷,找了个话题。 “还那样。”谢萝应了一句没再多说。人家快解教了,没必要汇报她们,这种缺德事谢萝不想干。方队长好像看透了谢萝的心事,嘿嘿冷笑一声。一阵冲动迫使谢萝冒出一句话:“方队长,您说说,我有哪点不如她们,为什么现在还不能解教?”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句话她问了有四五年,结果总是挨几句莫名其妙的呲儿。对方态度好一点的回答:“上头有规定不放你!”问烦了就说:“问你自己!右派帽子是你自己戴上的!”有一回正赶上方队长不痛快,撇着嘴皱着眉说:“抱怨什么?每次运动好比上班车,立场不稳的就得刷下来,只要一趟赶不上,趟趟都赶不上。不能解教?怨谁呀?只能怨你自己。”说得谢萝更糊涂,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行比小偷妓女杀人犯更严重,需要无期劳教。但是这一次奇怪,方队长没说这些刺人的话,只是长长嘆了口气。 地位改变了,观点也就改变。方队长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前是响噹噹的贫下中农老革命,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反右斗争时期,她弄不懂“右派言论”到底反动在哪里,只知道“上头”说他们是反革命就一定是。她对反革命的概念是以“地主”来定格的,因此对于谢萝这种右派,她一向认为是跟地主一类的东西罪有应得。“风雷激”造反派一顿打,打醒了她。她觉得“上头”的话并不正确,老伴王政委和她在农场辛辛苦苦地干,连星期日都不休息,犯了什么罪?就算替犯人去领药,也是按政策办事,没有落自己的腰包。这便是错误,便是罪行,便成了“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走资派”?什么事情都要等到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认识清楚。方队长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前前后后想了个透,她的分析能力有限,但是越是头脑简单的人对是非辨别得越清。她只需确定是与非的标准,就能运用到任何方面。比如现在谢萝提出的问题,她立刻想到老伴王政委。谢萝的案卷她看过,参加革命的年头跟老王差不多,罪行也就那几条,和“风雷激”加在老王头上的也差不多。明摆着是不知得罪了哪个“神”,趁着反右斗争报复一下子。不过她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谢萝,只是含含糊糊说了三个字:“等着吧!” “等到哪一天呢?我已经劳教八年多了!”谢萝幽幽地说。 方队长听出谢萝没说出口的那一句“我冤枉啊”。她暗想老王临死的时候喊的也是这句话。算你运气,关在铁丝网里,上头有令不准冲击劳改单位,要是在外头,你还有这条命?她又含含糊糊应道:“得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谢萝听到她着重吐出的“这里”两个字,不太明白,但是想起伙房老头送饭时悄悄说的“批斗会”,便觉得方队长话里有话。 总结送上去,九斤黄和柴鸡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老母鸡和芦花鸡都得再呆一年。芦花鸡表面没事人似的,淡淡地看不出想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春天的计划如果成功,她早出去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个月下来少挣多少金钱!青春一去不再来,窝在这里浪费多少青春?两个使绊的仇人,一个死了,一个残了,都难解她心头恨,她天天一言不发,盘算新的计划。 老母鸡是劳教队的“虫儿”,有人出去等于开闢一条新路子,不能放弃。这几天她和九斤黄、柴鸡打得火热,密谈了好几次,不知布置下什么任务。柴鸡老实,一一应承。九斤黄烦了:“这么多事儿,我记不住!” “过了河就拆桥呀?”老母鸡连连冷笑。 “不是冤鬼,是刺猬……”九斤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那也是禳解了变的!刺猬、黄鼠狼、狐狸、耗子……神通大着哩!” 九斤黄眯着眼仰着脸:“姑奶奶不怕!” “小鬼的事露了,你怕是不能上这儿了!” “上哪儿?” “谋杀!得判十年以上劳改!”老母鸡轻描淡写甩出这张王牌。九斤黄立刻软了:“得!得!得!您老交待的事我还能忘了?” “是啊——咱俩的交情不是一年啦,水帮鱼,鱼帮水,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老母鸡说得十分和蔼可亲,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露着凶光。 鸡窝 二十一(1) 皮队长做事就是快,总结送上去几天以后,早出工时,女劳教队留下了一批人,包括鸡窝组的三个。九斤黄和柴鸡满脸红扑扑,兴奋极了,不住地向出工队伍里的“相好”使眼色做手势,表示各种说不出口的心意。项四姐盯着九斤黄,绞尽脑汁去领会她的“哑语”,大笨象似的点着头,一下子踩着前面那位的脚跟儿,两个跌做一堆。院子上空回荡皮队长的女高音:“做什么鬼脸?不想走就留下!”
第67页 芦花鸡鄙夷地看着她们,心想: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关着罢了!但是鄙夷中夹杂着羡慕,撇着嘴说葡萄酸的狐狸也知道:换了个地方,活动范围大了,许多计划实现的可能性也大了。 大队伍出了大门,皮队长开始训话念解教名单,一个一个检查行李。这些手续其实都是例行公事,一般看看就过去了。但是查到柴鸡的包裹却出了问题:几件粗布衣裳中出现一件碧绿的织金纱衣。皮队长拿起来细细端详,她并不知道这件纱衣的故事,只是出于女性爱美的天性,觉得它闪闪发光真漂亮。九斤黄的高兴劲儿顿时没了,暗暗埋怨这位姑奶奶:怎么不把这件衣裳穿在身上?万一皮队长问起衣裳的来历,万一认得这件衣裳的人站出来作证,可就麻烦了。回头瞧瞧柴鸡依然两片大红脸蛋笑嘻嘻地面不改色,皮队长问:“这件外国衣裳哪儿来的?” “朋友给的!”柴鸡回答。 “你还认得外国人?” “我不认得,朋友认得。”柴鸡不慌不忙。 九斤黄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所有到日子的女囚没有一个揭发这是白勒克的衣裳,第一个说出这件纱衣来历的澳洲黑,两只眼珠盯着墙角一块惨绿的青苔发呆,木头人似的对周围一切没有反应。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正在使劲拉着那扇大门,大门是用几根粗大的圆木缠上铁丝网做成的,分量不轻,方队长全部精力都放在门上,没空注意这边。她认为这边有皮队长负责,不必她来操心,她的责任是关好大门。 皮队长挥挥手,柴鸡赶紧包上包袱。 “下一个!”皮队长心想场部已经批准她们出去,女劳教队没听到有人丢什么外国衣裳,这些妓女的交游太广,没法弄清,算了。 九斤黄悄悄把柴鸡拉到一边:“你真够贼大胆的!” “怕什么?白勒克埋了她才来的,她没见过这件衣裳。”柴鸡在九斤黄耳朵边嘀咕。九斤黄觉得不能小看这柴火妞,表面上傻呵呵,肚里有个准主意,以后跟她共事真得留个心眼。 新生的女“二劳教”走出铁丝网大门已快到晌午时分,门外土路上挤着不少男工,相形之下往日这时候最热闹的食堂倒显得格外冷清。他们歪着脖子斜着眼挨个儿打量扛着铺盖卷拎着包裹的女囚,有点像逛商店看展览,又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毫无顾忌地大声议论: “这一个不错,水色好,有红有白,一身肥膘……” “价码也不会低,摸摸自个儿的钱包再挑!” “哈!来块排骨……” “是个女的就行,好赖能成个家,回去有个热被窝,吃上口热饭……” 说话的多半是单身,想趁女囚刚出来两眼一抹黑不知行情的时候捞一个。议论飘进女囚的耳朵,大多数红着脸低下头,只有九斤黄像上台亮相的草台班戏子,挺起丰满的胸,扭着圆实的臀,斜着眼乱抛眼风。男人看她,她也在看男人,她挑的不是模样好丑,而是从穿着打扮上估量对方的钱包。但是嘴里却假正经地骂骂咧咧:“去你们的吧,谁看得上你们这帮土老冒……” 男工们一直把女囚送进“二劳改”女号,还扒在窗口旁偷看管理她们的女队长安排铺位分发饭票……女囚出了铁丝网又得适应许许多多新规则,犯一项照样得进禁闭室。直到她们陆陆续续捧着饭碗上食堂,他们才一窝蜂地跟着往食堂拥去。 只有一个人依然蹲在女号门口,他一个个仔细端详释放的女囚,没找到要找的人,失望了,两只手支着两个小凳,艰难地往马号爬。 “老吕,今儿有疙瘩汤,要不要给你捎一碗?”说话的是马号组长。 他点点头,靠着小凳去掏饭票。乍一见,谁也认不出他是春节舞台上的“李玉和”,又黑又瘦又脏,头发和鬍子长得连成一片,挤得那张脸只剩一条。掏饭票的手糊满泥,指甲都坼裂了,刚才他就是用这两只手代替脚走回来的。饭票没有几张,这里的饭也吃不长了,早就通知他上老残队去报到,他没有走,为的是等笪修仪(烧鸡),他算计她应该是这一批解教。如果等着她,向队长申请一块儿去,修仪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不会不照顾他的。但是为什么她没有出来呢?她会不会又犯了什么事延长劳教期了? “吕布”支着两个小凳慢慢往前挪着,背后响起一片脚步声,跑来两个女工。他抬头一看:一胖一瘦,好像在葡萄园见过,跟笪修仪一个组的,连忙招呼:“哎!笪修仪怎么没出来?” 瘦的那个站住脚,两片大红脸蛋挂搭下来,疑疑惑惑地说:“谁?笪修仪?你是问烧鸡?” 胖的那个拽了她一把:“快走,理他干啥?这人怎么矮半截?怪吓人的!” 两个嘻嘻哈哈地向食堂跑去。 矮半截?不久以前他站起来比所有人都高一头。但是现在他永远站不起来了。那一顿乱棍打断了他的腰椎,他连双拐都没法拄,永远只能靠两只手走路了。 鸡窝 二十一(2) 那天,他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不在烧鸡家里,周围一片漆黑,伸手去摸,身旁都是水,湿不叽,臭烘烘,不知是什么地方。他想欠身坐起,但一动就是一阵剧痛,只好躺着。
第68页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开门,叭地一声拉着了电灯。这才发现是个厕所,他就躺在尿池旁边。 “起来!”来人命令。 他起不来,屁股上挨了一脚,震动了腰伤,他大声呻吟叫痛。 “别装死,刚才还那么厉害,这会儿又不能动了?起来!”又踢了他一脚。 任凭来人怎么踢怎么拽,他都起不来,不能自己走道了。造反派直挠头:头儿要审讯,又不能在瘟臭的厕所里过堂!扭头跑回去叫了个帮手,两人嘟嘟囔囔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摔摔打打地抬他出去。即使坐这不要钱的“担架”他也受不了,疼得他浑身冒汗。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抬他的人砰地把他扔在地下,赶紧出去洗掉手上粘的尿液。 这一扔,他又差点疼晕过去。有人踢了他一脚,他才醒来,在满眼乱飞的金星散去后,他看到一片灰白的天花板。灰白的旁边出现一堆绿色,是两条裤腿。一个戴着绿帽的脑袋俯视着他:“你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 审问得很细,在问清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后,又查问了他的历史,为什么会进慈渡劳改农场。 “你原来是个双料货,右派加历史反革命,应该对你进行专政!” “我已经释放了,这次是请假进城的,我有证明……” “你上姓笪的那个破鞋家里去干什么?”审讯者最关心这一点。笪修仪与他们对立那派的头头乱搞男女关系被丈夫捉了奸,这才促成他们夺权胜利,他们当然担心那一派东山再起,对笪修仪家里的动静也就十分关心。 “我跟她丈夫是好朋友。” “胡说!你别拉扯上革命群众,他早就反戈一击跟笪修仪划清界限了,会跟你这个反革命是好朋友?” “小老闆变成革命群众了?”这简直成了天外奇闻,“吕布”忍不住冷笑一声。 “谁是小老闆?他怎么是小老闆?”审讯者惊异了,他刚到这个单位不久,了解的情况不多。 “吕布”也惊讶对方的无知,他没必要包庇小老闆:“既然你不仁,莫怪我不义!”便详细介绍了小老闆的家史:西北有名的大财主,祖上就开了无数银号钱庄,到他这一辈又贩卖烟土。解放初期他家还开铺子做买卖。说他是个“开明资本家”还有点谱,说他是“革命群众”太搭不上边了。 最最厉害的是亲朋好友的揭发,审讯者听“吕布”说得有鼻子有眼,合情合理,连卖烟土到哪儿去打通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不信:“这傢伙连开明资本家也不能算!贩卖大烟算哪门子开明?” 阶级敌人混进革命组织可不是件小事,要是被对立面知道,本派还能站住脚?造反派们先不忙收拾逮来的反革命分子,速速派人四出调查取证,肃清革命组织内部要紧。小老闆做梦也想不到,害人不着害自己,搬起石头打的是自己的脚,巴巴儿地送一个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底儿掉的知情人去揭发自己。 第二天半夜,厕所门开了,又推进来一个人,扑通一声跌在流满屎尿的地下。“吕布”从呻吟的声音认出是小老闆。 小老闆挨了顿狠打,不过没打断腰,还能动,哼哼了一会儿,坐起来伸手乱摸,想了解自己来到个什么所在。一把摸到“吕布”的腰,疼得“吕布”大叫一声,小老闆吓了一跳,立刻听出对方是谁:“啊!老弟,你也在这儿?” “是你?老兄,你怎么也来了?”“吕布”假惺惺地应道。 “咳!时运不济……哎唷,哎唷!”小老闆不知打坏了哪里,又疼得直叫唤。 这一对“兄弟”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嘴里全不挑明,姓贾的遇见姓贾的,支的都是假招子。两人互相问候伤在哪儿,疼得怎么样,要被不知内情的外人听见,准以为他俩是亲兄弟,起码也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哦!你的腰打断了?不能动了?”小老闆嘴里连连啧啧作响,表示同情,心里十分解气,说完便窸窸窣窣不知干些什么。 “吕布”马上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这位心狠手辣的“兄弟”。窸窣声停了以后,他发觉小老闆悄悄爬到他身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脖子里套上个什么东西,越勒越紧,他顿时透不过气来。“吕布”到底年轻时练过功,下半截瘫了,两只手还是比小老闆有劲。在这生死关头,他一只手拽住脖子上的绳套,另一只手在黑暗中乱打。打中了,打中了,小老闆疼得大声呻吟,松了手,“吕布”喘过气来,大叫救命。 厕所里突然那么热闹,造反派以为犯人要逃跑,提着大棒子赶来。开了灯,发现两个人在拼命,照着他俩没头没脑地抡开棒子。打的都是压在上面的小老闆,他哼哼一声,慢慢放了手,滚到一边去。这时,“吕布”看清,勒在脖子上的是一副黑鞋带,忙解下来举着:“他要勒死我!” “喝!想灭口啊?”造反派踢了小老闆一脚,“起来!走!” 小老闆赖在地下不动弹,又挨了一脚,还是不动。 “打晕了,泼冷水!”
第69页 两桶水一泼,还是没动静。泼水的人弯下腰细看,小老闆额头正中裂开一道大缝,已经断气了。 鸡窝 二十一(3) “吕布”捡回一条命,他悟出一条真理:害你的总是你身边亲近的人,救你的往往跟你素不相识!立场坚定的造反派误打误撞救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并不是行善,两天以后,“吕布”作为“逃犯”被送往公安局。这一来又等于救了“吕布”。本来在又阴又湿的厕所里,“吕布”的伤很快恶化,有可能全身瘫痪。到了公安局,查明不是“逃犯”,便给他治疗。回到慈渡劳改农场人地两熟,自然比在局里更强。他慢慢恢复过来,能够下地了,但是他站不起来,永远只能“矮半截”了。 马号组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来了:“老吕,进屋去吃还是在这儿?” “就在这儿吧。”他还不死心,想找个女工问问烧鸡的下落。 截瘫的“吕布”不能坐起,如果啃干粮还能一手撑着上半身,一手拿着啃;面对着一碗滚烫的汤,一只手端不了,两只手又没法端,只得把碗放在地下,趴到碗前一口一口地舐。马号组长看不过眼,过来端起碗试试温凉说道:“得了,我餵你喝!”一边一勺勺餵他,一边又说:“你不如申请回家,让家里人伺候。到老残队,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家里也没人啦!”“吕布”咽下一口汤恹恹地说,“帮我个忙,行吗?” “行啊!” “打听打听有个叫笪修仪的女工怎么没解教?” “打听你的老相好吗?对了!找到她来照顾你!我这就去!”马号组长挺热情,看见从食堂那边远远走来两个女工,赶紧把碗放下,起身迎上去。 来的是九斤黄和柴鸡,她俩在食堂里到处搭讪说笑,一直耗到食堂关门才出来,两人边走边商量怎么对付那些男工,猛抬头见马号的倔老头拦住去路:“干什么?” “吕布”认出两个女工正是刚才说他“矮半截”的一胖一瘦,想叫住马号组长别去碰钉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两下里挥舞双手,胖子瘦子的眉毛眼睛嘴唇牙齿一阵乱动,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笪修仪?就是烧鸡!死了!早就躺在地里听蛐蚰叫去了!” “吕布”的脑袋里喀嚓一声,全部希望都变成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马号组长问清了烧鸡得病死亡的过程,慢慢走回来,心里盘算怎么说得和缓一些。但是见到“吕布”表现得很镇静,没有大哭大闹,也就放心了,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全部转达给他,端起碗来打算继续餵汤。“吕布”摇摇头,推开勺子,扶着小板凳往屋里爬,说是想躺一会儿。 半夜,马号组长像往日一样起来给马儿添料。刚坐起来披上棉袄便觉得嵴樑发凉好像有一双眼睛瞪着他。睁大眼睛四周巡视,黑暗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他以为是哪一位伙伴睡不着,轻声说:“躺下睡吧,小心着凉!”对方也不理他。等到他穿上鞋,轻轻点上马灯,才发现坐着的是“吕布”。 “咦!你能坐起来啦?”马号组长挺高兴,以前“吕布”好好儿的时候,半夜添料都不用他这个组长亲自上阵,他实在盼望这位好帮手恢复健康。能够坐起来说明腰伤好—点了,只要能拄拐下地,咱就申请把“吕布”留下,别送老残队。拄着拐不耽误餵料,捲毛芦花因为换了生人餵养不肯好好吃食,掉膘掉得厉害,都成骨头架子了。他举着马灯走过去,突然发觉“吕布”坐的姿势好怪:不是用臀部坐着,是用肩膀坐着,脖子伸得老长,脑袋歪在一边,头顶上方的一个木橛子拴着个黑绳套,吊油瓶似的吊着“吕布”。再低头细看,那个勒在脖子里的黑套是—— 一双黑鞋带。 鸡窝 二十二 送走了三位“同窗”,鸡窝组只剩下两个对头——芦花鸡和老母鸡。两人靠墙各占大炕的一侧,一东一西对峙着,中间空着一条楚河汉界,地下散乱着一摊砖头和稻草,是追剿刺猬的遗蹟。按说号子里宽敞了,两人应该过得舒坦了。但是这两个同类却谁也睡不着,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互相用猜疑的眼睛窥测对方,必得另一个闭上眼,这一个才敢闭眼,闭了眼也不敢真睡,张开一条小缝儿偷偷地看:不敢大意了,要是半夜里她悄悄摸过来掐我的脖子怎么办?饭碗杯筷都锁在箱里:万一浇上毒药怎么办?即使不是毒药是屎尿也够噁心的!上厕所得两个相跟着一齐行动,谁也不放心让另外一个独自呆在号子里。芦花鸡和老母鸡熬鹰似的对熬了几天几夜,眼熬红了,头熬晕了,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两人心里暗暗叫苦,盼着快来新囚,这种日子真没法过!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灰濛濛的天空飘着小雪,细如冰屑,像无数小针似的刺人脸,飘到地上又立刻融化,拌和着泥土黄酱一般。“酱”里混着化不尽的冰针,扎得赤脚下稻田灌冬水的女囚们像在受刑。 突、突、突……大路上响起马达声,站在冰水中的女囚个个停下铁锹抬起头来。远远驶来一辆卡车,灰绿的帆布篷遮盖着车厢,不知运的什么货。
第70页 中午,大伙进了铁丝网大门,看见了卡车运的“货”。她们都瑟瑟缩缩站在院子里,泥泞的地下横七竖八堆放着行李卷和包裹箱子。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旧囚到日子解教释放,新囚马上来了。人类社会中,罪人如烧不尽的野草,一茬儿一茬儿不断孳生,监狱永远不会空的。 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忙着点名分号,对着名册上的相片验明真身。 “呔!拿掉头巾!”三王队长喝道。 那一个头上顶着一块极普通的紫色花格头巾,蒙得特别严实,只露出半个小巧白嫩的耳垂。听到呼喝,耳垂变得通红,羞羞缩缩地取下头巾,露出一个古怪的脑袋,半边竖着长短不齐的捲发,半边像刚犁过的地似的滋着一撮撮没剪尽的乱毛。三王队长对着相片上那个妖艷的模样认了好一会儿才对上号。 另一个“货”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她上身穿一件破球衣,下身是一条不知该叫做什么的东西。两条裤腿从下往上豁开,只在裤裆处连了一点儿,朔风吹得这两片玩意儿一个劲儿忽闪,极像小孩的屁帘儿。但是那张冻得发青的脸蛋却十分细腻。 “小郎,去向皮队长要仓库钥匙,给这个劳教分子拿套棉衣!”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大声说。 小郎瞧着皮队长的脸色没动弹,心说:中队长已经不姓方了。 “小皮,给她吧!生了病,又得浪费医务室的药!”方队长摸着自己的伤腿:药,来之不易啊! 这个主意没错,皮队长摸出钥匙扔给小郎。小郎转身往仓库跑去。 老母鸡和芦花鸡的眼睛脑袋十分活跃。她俩都见到了熟人。芦花鸡啄米似的对“头巾”和“屁帘”点头,心想:她们一定挨批斗了,真够呛!看来打得不轻!“头巾”剃了阴阳头,额头上有块伤,“屁帘”露出的光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机会得找她们聊聊外面的行情。出去再吃这碗饭恐怕得更秘密一些,不是熟客不能接。老母鸡向一对老实巴交的“货”不停地眨眼。这一老一少农村打扮,长得一般人儿,都是扁鼻子小豆眼。少的那个拖着两条大辫子,圆圆的屁股和高高的胸说明已不是姑娘;老的瘦小枯干,蟹壳脸上刻着横七竖八的皱纹,一个红润一个黧黑,可是眉眼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母鸡肚里思量:这母女俩到底一块儿进来了。上回见那闺女就是十四岁,现在过不去十六,已经像个娘儿们,干这行不是一天了。老婆子在闺女身上没少捞钱!老母鸡也跟芦花鸡打一样的主意,憋着向新来的了解新形势。 分完号,鸡窝组门前拥着七个“货”,忙着往指定的铺位搬行李。老母鸡长出了口气:今晚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就是呼啦一下来得多了些。哼!怎么严禁猛逮,“鸡”也绝不了种! 音乐学院的右派讲师在谢萝身后掰着手指做统计,叽叽咕咕说道:“鸡窝组这回是进人冠军!” 谢萝说了句:“奇怪!”讲师说:没什么可怪的!说个故事。给你听听…… ——如来见一个俏丽的妓女缠得大徒弟阿难无法清修,便宣讲:人的肉身生前滋生污秽,死后蛆虫乱钻,不如皈依佛法,才能六根清净。妓女斜睨阿难,只见他张开嘴瞪着眼望着她,对师尊讲的一切一句也没听见,忍不住说:“我佛如来,请看阿难!” 谢萝听了也忍不住还报了个故事: ——老和尚为了不让小和尚犯色戒,从小把他关在寺里不准见到女人。年复一年,老和尚老了,不得不带小和尚下山化缘,以便接班。到得山下,小和尚指着美丽的女人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师父忙回答:“这是吃人的老虎,离得远些。”回到山上,小和尚茶不思饭不想,老和尚问他:“想什么?”他答:“想老虎。” 鸡窝组永远空不下,因为“想老虎”的太多了。 镜子的正面与反面 据希腊神话说:西西里附近的海岛有三个女妖,她们坐在岩石上弹琴、梳头、唱歌,招着手儿叫男人们去替她们举镜子。她们一个个相貌妖艷,歌声柔媚,令所有见到她们的水手都着了迷,迷得再也回不来。 中国也有类似的说法:曹雪芹老先生发明了一面镜子“风月宝鑑”。正面是一个美女,也是招着手儿叫人进去;反面却是个骷髅,暗示进去就会搭上小命。 读者都知道指的是现代社会中的一种“商品”,可惜多一半爱的是水面上的风光和镜子正面的美女。讲故事的和写故事的也就迎合他们的口味,从古至今什么苏小小、赛金花、八大胡同、秦淮河畔……写的全是水面上和镜子正面的纸醉金迷。很少有人触动“水底下”成堆的骸骨,更不会描写女妖和她们的“老闆”怎样大嚼盐腌的死尸,交代镜子反面骷髅抓人的经过。 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掷进铁丝网内,和刑事犯关在一起,结识了许多“迷人”的尤物,听到不少她们在“水底下”怎样害人害己的故事,看到好些走向死亡的结局。提笔撰写《女囚系列小说》的时候,自然而然涉及到她们。因为我是个女性,又因为年纪轻轻就进了劳改农场,无缘体验灯红酒绿软玉温香的“水面上”风光,只好把重点放在“水底下”和“镜子反面”。接触到这一领域,填补了这块空白,纯属歪打正着。《鸡窝》虽来自现实,但经过浓缩蒸馏,艺术加工,不过是一部小说而已。
第71页 交稿以后,听说一位新闻界的男性年轻同行,上南方採访。新闻发布会的主人十分殷勤,除了高等酒宴星级宾馆礼品红包一通招待以外,晚上还带着去了卡拉ok,洗了桑那浴,享受了“三陪”。主人拍胸脯保证“小姐”都属高档次,绝对“干净”。被招待者自然吃了定心丸,大大放松一番。但是回来不久,便发现染上性病,要命的是还传给了妻女。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说:如果他知道“水底下”的可怕,也许不会“下水”。 有人把卖淫的出现归罪于改革开放,这种说法若非成心便是颠倒黑白。要知道这门行业是老字号,约有两千多岁,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是她们的祖师爷,决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发明。此类种群生命力极强,解放以后那么严格取缔都没有绝种,甚至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女劳教队里仍有“鸡”出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们只不过换了包装改了称呼,根子还是两千多年前的。 人类要保护自己和子孙万代,只有挖去这条毒根。把“孽海花”们害人害己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医生们拍摄可怕的烂疮病理相片陈列在展览会上一样,目的都是提醒那些沾花惹草的人们,千万不要梦断酆都。 但愿《鸡窝》能起醒世恒言的任用。 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 一(1) 佛经说,曼陀罗花白色而有妙香,花大,见之者能适意,故也译作“适意花”。传说,萌生于地狱边缘…… “什么羊肠子羊肚子的玩意儿!扔了!” “别!别!扔了它,我用什么洗脸?” “队长叫搞卫生,你敢反对?” “啪!”一条破毛巾扔进马厩中央的垃圾堆里,几把平锹嘁哧喀喳一响,垃圾立刻被铲到门外停着的平车上。毛巾破得丝丝缕缕,又灰又黑,上面竖着一粒粒布毛疙瘩,确实像一挂羊下水。但是毛巾的主人却从地铺上蹦了起来,直追出去。 晚了!平车已经拉走了!她垂下戴着小黑帽的脑袋,沮丧地回来。这是一位佛门子弟,可是实在寒酸,在这群女教养分子中数她穿得最破。那一身补丁摞补丁的中式衣裤,都看不出原来的布料,满是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补丁。一双缠过又放了的半大小脚,登着厚厚的布底鞋,鞋脸上露出家做的白布袜子。双眼皮,圆眼睛,高鼻樑,年轻时许是个美人胎子,但现在那苍白的鹅蛋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布满皱纹,看去有六十多了。 她心疼得直嘆气。一条破毛巾对别人说来算不了什么,对她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她自从进了教养所就没有家人来看望,意味着没有“财路”。在这物力维艰的所在,没人送日用品,你只好干忍着。 门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好像挂着一张无边无沿的水帘。“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不晴天。”这雨从后半夜就不紧不慢地下起来,直到现在快开午饭了,还毫无放晴的意思。远远近近的田野都蒙上一层灰色。人们的心头也是灰濛濛、湿漉漉的,像马厩里的土地一般,塞满了泥浆,又沉重又郁闷。 这个大马厩改成的号房,塞了一百多个女囚。劳动教养所的女队刚搬到滨海的慈渡劳改农场,监房还没盖起来,除了队长们住在一熘小小的红砖房里以外,其他的人全挤在这里。餵马的木槽已全部拆去,几根大方木拦出中间的走道,南北两边的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就是两熘儿通铺。女囚们一个挨一个,沙丁鱼似的挤在统铺上,每人只有二尺宽的地盘,衣服鞋袜、脸盆牙具,零七八碎都放在靠墙一面。 据说是为了照顾妇女,把女队分配到葡萄园劳动。其实是为了减少对男犯的诱惑,葡萄园是个相对独立的去处,这一来除了技术员,就不必派男人进去,可以省掉许多管理上的麻烦,于是葡萄园里的全部活茬儿都落到这一百多个女人头上。深秋时节正是葡萄园最忙的时候,收完葡萄,跟着便是修剪和埋藏。这儿的人不娇,葡萄倒挺娇嫩,如果上冻以后埋不完,娇嫩的葡萄在这北国海滨的严寒下,立刻会冻死。心疼葡萄就不能心疼人,女队足足有两个月没有星期日了。人们一个个累得贼死,收工回来就往铺上一倒,胳膊腿都懒得抬。两熘儿通铺乱糟糟地堆着没叠的被褥、满是泥污的衣裤,像个猪窝。马厩里除了原有的马粪尿味,又发出一种臭脚丫、脏裤衩、汗透的衣服组成的女号独有的腥臭味。 清早有人发现今儿下雨,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在被窝里小声嘀咕:“别停!别停!让我们歇一天罢!”老天爷真的可怜这帮女囚,雨越下越大,可是她们没这个福分,早饭后,大值班白仁新的哑嗓子便响起来: “搞卫生!搞卫生啦!” “湿不叽叽的,怎么搞啊?” “谁敢不搞?队长说的:回头有人来参观!”小白虽然不是穿警服的公安人员,仅仅是个外雇职工,可是她自认清清白白,比这帮骯脏的女囚高着一头,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药味,可没有另一个大值班郎世芬好说话。 参观?大家的心头一沉。这就是说,要搞那门面活啦。被窝要叠得方方正正,见稜见角,墙上的包裹全得拿下来,卷在被窝垛里,毛巾要一叠三折挂在横穿空间的铁丝上……不管这批人们身上的垢污有铜钱厚,虱子虮子成群,外表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跟表面光的驴粪蛋似的。这种搞卫生比出工累得多。有一次,一个什么王国的公主要来参观。人们足足搞了三天卫生,把屋里的地皮都抢掉一层,还是不行,最后从远处拉了几车干黄土,重新铺垫、夯实。但是那位公主上别处去了,没有来。
第72页 尽管人们头疼,还是得搞卫生,小白的话像刀子一样悬在大家的头顶上:“想想你们的身份!” 马厩里掀起一场混乱,老尼姑刘青莲的毛巾,就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外号母金刚的女囚扔了出去。 何必呢,刚从病号班回到五组的谢萝忿忿不平地想,收起来掖在被窝垛里不也可以过得去吗?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这不是欺负人吗?” “仨鼻子眼要你多出这口气?!臭右派!要拔沖(打抱不平)就出来练练!”一身腱子肉的母金刚像个汽油桶似的站在中间的过道上,双手叉腰向麻秸杆似的谢萝叫阵。她是有名的“天桥小四霸”中的老二,打架最拿手。此刻她轻蔑地看着眼眶深陷、鼻子尖削、颧骨高耸、胳臂腿和躯干像用粗细不等的干柴棍拼凑起来的谢萝,心想:这右派分子活得不耐烦了,要找死吧! 旁边有人阴恻恻地说:“干吗?打抱不平吗?要不把你的毛巾送给老秃驴,可惜所规里有一条:不准私自赠送!你不怕蹲禁闭就试试!”说话的也是个右派、五组组长孙新明。她外号“尖下巴”,行事极讲策略,滴水不漏。如果母金刚是刀马旦,她就像个狗头军师。 曼陀罗花 一(2) 谢萝被噎得干瞪眼说不出话来,回头看看刘青莲,虽然也气得脸白唇青,可是居然能够默默地坐在一边,半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念叨什么。 当事人都不言语,我干吗管这闲事?谢萝强压着怒火,低下头去收拾自己的铺位。母金刚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幸而耳朵极尖的小偷金翠玉听见了远处抬大桶的声音,尖声叫道:“别吵了,开饭啦!母金刚,今儿你值日,快!” 正值饥荒年月,劳教所的午饭一贯是盐水煮白菜帮,装桶以后,浇上一勺熟油,外带每人两个窝头。机灵的人打饭赶两头,“早打油,晚打稠,不早不晚稀熘熘。”第一个打饭的,那勺油百分之八十可以归她。最后几个去的人菜汤倒是稠一些,但一点油星也没有。各组的值日叮噹五四地拿着饭盆,抢出大门,直奔冒着热气的大桶。 “喝!今儿浇的是荤油啊!” 拔得头筹的母金刚掀动肥厚的鼻翼,贪婪地嗅着手捧的菜汤,脚步一侧歪,右手带着的那盘三分之一是草籽的棒子面窝头,全部滚进菜汤。她一怔,把汤盆放在地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汤带窝头分吧!”尖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说的是……”母金刚恍然大悟,一勺勺分起来。 老尼姑却紧张地捂住她那只粗瓷大碗,细声说:“不成!我不沾荤腥!” “那更好了!不吃!归我!”母金刚回手要往自己碗里分下双份。 明摆着要让老尼姑饿一顿了,在谎祸加天灾的1960年,窝头赛过金子呀!谢萝觉得不公平,把碗伸过去:“刘青莲这份分给我吧!她不能吃荤,我把这个换给她!”谢萝取出家送的炒面,倒在老尼姑的碗里。突然一只手伸来端起那只大粗碗,哗地把炒面倒在还未分完的菜汤里:“教养分子不许混吃混喝!这是所规!” 说话的是尖下巴,她执行的是组长的职责,至于刘青莲吃什么,不在她的责任范围内,她决不多管闲事。 谢萝太不识相了,站起来说:“你这个组长怎么不管欺侮人的流氓,专挑软的捏?” “他妈的!谁是流氓?流你哪儿了?”母金刚恼羞成怒,一巴掌过去,谢萝的饭盆骨碌碌地滚到门外,刚分给她的窝头在泥泞中滚成两个泥球。 谢萝愤怒地跳起来,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扯住了。老尼姑连连说:“犯不上去理她!” “我是流氓?比你们这帮犯脑袋瓜罪的干净多了!哪像你们,姓贾的嫁给姓贾的,一窝子假模假事!不吃荤?吃骚!什么玩意儿!当人贩子……”母金刚凶相毕露地撒起泼来,整个马厩都响彻了她那破锣似的嗓音。 谢萝觉得她骂得离奇:“谁当人贩子啦?别把自己干的事往别人身上扣!” “反正有人干!有人干!”母金刚满嘴喷着白沫大嚷。 难道是说刘青莲?谢萝回头看看这个佛门弟子,觉得实在不像。老尼姑对母金刚的詈骂只睁了睁眼,又垂下戴着小黑帽的头,两片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谢萝侧耳细听,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清晰地在背诵: “……世无所怙,惟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你在念什么?”谢萝莫名其妙。 “《罗云忍辱经》……” “你怎么那样窝囊?” “……众毒横加,忍默不说……外静内寂,植念道根……” 又在念经了。这个尼姑是呆子吗?可是不呆又怎么样?在这“牢头”面前有什么道理可言?谢萝看着自己那两只细如麻秸的胳膊,血管和骨胳在皮肤下显露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母金刚之流的对手,无论是打架,是骂街,还是劳动,自己都是“不入流”的。啊!她忽然想起来:雨一住,就要出工了。来到劳教所不久,她便进了病号班,明天将是她参加劳动的第一天。
第73页 曼陀罗花 二(1) 十月里有个小阳春。季节已然快到十一月了,将近中午的阳光还晒得人有点发燥。紫的、绿的、红的、玛瑙珠般的葡萄早已收完,只剩下枯黄的叶子覆盖着一行行葡萄架。要过冬了,葡萄的主要枝干都得蛰伏到土堆中去,长长的蔓子相当碍事。技术员带着二十几个女囚,喀嚓喀嚓地在前边修剪,离开母体的葡萄枝蔓蛇一般地堆在畦里,其余的人干的活便是把它们抱到中央大道上,由大车拉回去当柴火。 带队的女队长姓王。女队姓王的队长太多,只好按个子来识别。矮而胖的她排列第三,人称“三王队长”。其实她已有三十多岁,管教女囚的年头也不少了。她常用一句口头禅自诩:“我的眼睛就是x光机,这些劳教分子肚里的几根肠子,我都清楚!” 别瞧她胖,却是篮球场上的健将,慈渡劳改农场公安女篮队的中锋,打起球来是个拼命三郎。她属于外向型的性格,观察女囚也喜欢从表面现象来衡量。比如她认为身体壮、干活棒的假小子就是“改造好”,只要能干活,再调皮捣蛋也挨不着“剋”。至于体力弱的病身子,她认为都是懒骨头,不是干不了,而是不肯干! 此刻三王队长正盯着谢萝在运气。柿子般的胖圆脸上,两条眉毛已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条扬得极高,一条压得极低。谢萝懵懵地不知祸之将至,费尽吃奶的力气在对付一捆葡萄藤。那几根弯弯曲曲的东西弹性十足,压了这头,那头又蹦了起来。别人的捆比她大好几倍,已经跑了几趟,她连一趟也没运出去。唉!她实在不能算健康人。那身原本属于她婆婆的大襟夹衫,在她身上飘飘荡荡,活脱儿是个插在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脸色像秋风吹落的葡萄叶子,一片灰黄,只有颧骨上像搽了胭脂一般烧着两团火焰。自从那个不能忘记的冬天,发着高烧的她被人从病榻上拖起来,送进报社礼堂,晕晕乎乎地听到台上用震耳的声音判决:“送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谢萝去劳动教养。”然后被塞进一辆呜呜叫的吉普车送到这里,她就一直住在病号班。只因冬天将至,葡萄埋不完就会冻死,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园又有几百亩之多,队部急了,于是下令:轻病号全部出工。谢萝才出了病号班,来到葡萄园。可是她肺里那不断发烧的病根没有消灭,压根没那个能耐干活。小小的一捆葡萄藤,好不容易背上站了起来,脚底下一绊,摔了一跤,捆又散开了。 “喝水啦!休息啦!”大道上有人吆喝。 谢萝拖着那捆跟她较着劲的葡萄藤,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葡萄畦。水桶周围已挤满了人。挑水的母金刚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谢萝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桶边,也想舀一杯水喝。 “一边去!一边去!”母金刚轻轻一搡,谢萝立刻像不倒翁似的一个趔趄。 “干吗不让我喝水?”谢萝轻轻说了一句。无情的干渴灼着她的嗓子,一上午虽说没干多少活,可是流了不少汗。长期的低烧使她嗜水如命,没饭吃可以忍,没水喝就没法儿活。 “干吗让你喝水?要喝你自己去挑!”母金刚斜眼瞪着谢萝。开水在女队是一宝,一天只发三茶缸开水。不少教养分子结成互助组,把开水攒在暖壶里留着洗头、擦身。在这深秋时节的滨海地区,老用冷水,会留下病根儿,好几个姑娘都像更年期的老太太一样停经了。三个人一天的开水一小盆,很可以派派用处,体内的水分只能靠上午在工地上的开水和早晚两碗稀粥来补充。工地上的剩水归挑水者所有,这是不成文的法律,剩得多了,挑回去,她可以痛快地洗一回,或者跟别人交换一个窝头、一卷手纸、一块肥皂,看需要而定。挑水是个好差事,好几个人抢着挑,挑水的时间越临近收工,剩的水越多,桶里的水越热,价值就越高。母金刚今儿好不容易抢到水桶,要指着这桶水换窝头,只盼着别人少喝点,像谢萝这样的麻秸杆,趁早滚一边去。 干渴使谢萝绕过这尊凶神恶煞,从另一个桶里舀了一杯水。母金刚大怒:“去去去!真没脸没皮!”扑过去噼手夺过杯子,往桶里一倒,顺便给谢萝一掌。她只使了三分劲,谢萝已像皮球似的直弹出去,砰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三王队长! “抢水喝那么起劲!干活就死磨活泡!照你这改造态度,就欠在这里呆一辈子……”三王队长运了一上午的气,此时全部倾泻出来。 谢萝闷闷地按着挨了一掌的胳臂,离开冒着热气的水桶。 远远来了一座小山似的葡萄藤,根本瞧不见背它的人,好像它自己长了腿迅速地往前挪。走近了才看见一顶黑线帽。 “刘青莲!走了几趟?”三王队长煞住对谢萝的训斥,满意地问老尼姑。 “五趟!”刘青莲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瞧瞧人家!你们这些吃屎(知识)分子就该好好改造思想!”三王队长回过头来又呲儿谢萝。 不过今儿全队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不错,三王队长满意地看了看大道上堆的葡萄藤,提前吹响了收工哨。刘青莲刚想去舀水喝,母金刚已经把水桶挑走了。她颠颠地走进马厩,哗地一下子,开水全倒在尖下巴的大盆里。尖下巴立刻脱去鞋袜,两只脚泡了进去。
第74页 谢萝走进马厩,愣住了。她盯住那两只满是皲裂和泥垢的脚,嘴里不禁漏出一句话:“好些人没喝到开水……” 曼陀罗花 二(2) “嘿——你要喝,现在去喝吧!”母金刚拉着长声说道。 “滋味可不错,赛过全聚德的鸭架汤哪!”尖下巴噁心着谢萝。 谢萝闷闷地躺倒在自己的铺位上,她没有力气去反唇相讥,虽然今天只拖了一趟葡萄藤,但浑身已像散架似的酸疼。一阵对未来的恐惧涌上心头:“和这些人狼在一起,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以后……怎么过?” 旁边伸来一只干硬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要想不看这帮臭娘儿们的眉眼,只有你自己个儿强起来!” 谢萝抬起头,瞥见黑线帽下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正对她微微地笑着。这微笑似曾相识,好像一股温泉注入她的心田。在这冷酷如冰的人群中,这星星点点的温暖是那么可贵!谢萝迷惘地在记忆里搜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忽然脑际闪出一丝微光:几年以前,也是黄叶飘零的时候,刚被错划为右派的她,在那些所谓“同志”的唇枪舌剑式的批判会后服毒自戕了。不知昏迷了多久,她再度醒来已在一片白色的病房里,同样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带着同样的微笑俯视着从死亡边缘回来的她。她想起来了,这是抢救她的老护士长。 热泪从谢萝的眼睛里涌出,她不由得紧紧握住这只青筋毕露的手,像一片黄叶紧抓住藤蔓。 “明儿咱俩起得早些……” 明儿一早干吗?一个大大的问号出现在谢萝心头。但是当她看到刘青莲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她放心了。眼神如此清澈,心灵必定善良。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还在梦乡,谢萝于朦胧之中觉得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她翻身坐起,见刘青莲已穿戴整齐。两人悄悄走到门口,刘青莲对值夜班的郎世芬说:“我们去解大手!”小郎点点头,拉开了大门。 这里的规矩,起床以前不许去厕所,小便一概在自己的一品盆里解决。要是大便,那就例外了,因为不仅劳教分子,就是大值班也忍受不了那玩意儿的气味。经过几次冲突、骚乱,队长让步了,大便可以上厕所,不过必须两人同行。 厕所离马厩只有几步路,另一边是早晚点名的空场。早晨的空气清凉如水,附近的树木沐浴在乳白色的晨雾中,犹如一群披上轻纱的绿衣女郎。东方刚刚出现一缕红色的朝霞,大自然对一切生物都一视同仁,备受欺凌的谢萝从一百多人呼出的碳酸气中来到这里,不禁感到通体舒畅。 “来!” 听到刘青莲的招呼,她回头一看,只见这位修行人两腿分开与肩齐,骑马蹲裆地站着,双手向前环抱,像捧着个无形的笸箩,正点头示意她照样做呢。 “这是干什么?”谢萝从未见过这架势。 “站桩!快练吧,回头都起床了就麻烦了!” 谢萝忽然省悟了,昔日她浏览杂书,一本专讲气功的书上介绍:站桩是练功的基本式之一,练气功是好事,不过自己痼疾缠身,这里连基本的营养都谈不上,能练吗?她犹疑地看着刘青莲。对方又用眼神催她快练: “你心神宁静,没有害人的邪念,一定能健身益气……” 谢萝果真依样画葫芦地练起来。 “眼望太阳,气息调匀……” 这种古怪的姿势,保持几秒钟还可以,两分钟一过,汗珠可就下来了。她只觉两臂重有千钧,越来越难抬,两腿簌簌直抖,前胸后背被汗珠洇湿了。谢萝刚想招呼刘青莲结束练功,马厩那边传来脚步声,两人迅速放下胳膊转过身来。 尖下巴和金翠玉睡眼惺忪地向厕所走来,尖下巴用锥子似的眼神怀疑地看着她俩,金翠玉却天真地扑过去,拉着刘青莲的手用山西话开起玩笑来:“掌柜的,掌柜的恩(你)起哟!起了就死(洗)哟,死了就烧纸(扫地)哟!” 谢萝憋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刘青莲听了大为丧气,呸了口唾沫:“大清早,你也不怕倒霉哟!” 金翠玉得意地大笑起来。 万事起头难,谢萝跟着刘青莲,每天早上早起会儿,中午饭后少躺会儿,晚饭后少休息会儿,一天站三次,逐渐从两分钟增加到十分钟。她觉得浑身有了点力气,劳动时凑合能跟上趟了。随之而来的一件事使她非常苦恼:那清汤寡水的菜汤、稀粥,那掺了三分之一草籽、棒子核的窝头,过去像药似的难以下咽,现在如秋风卷落叶似地塞进肚里,还感到飢肠辘辘。 “这站桩怎么越练越饿……”一次工间休息,谢萝坐在畦埂上对旁边的刘青莲说。 “你身子骨硬朗了呗!”刘青莲低着戴黑线帽的头,不知在採摘什么。 “饿真受不了!”那难耐的痛苦又在肠胃间蠕动起来。早上三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的粮食定量,对于坐办公室的人说来差不多够了。这些女囚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副食不足,缺油少盐;伙房的炊事员又能不计定量地随便吃,每天到女囚手里的粮食实际只有七两到八两。日子一长,几乎个个在上午十点半,下午三点半以后便饿得无心干活。谢萝以前不觉饿,是病态的,现在稍有恢复,飢饿便来折磨她了。
第75页 “给!”刘青莲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放着几个翠绿色的小灯笼,鼓起来的棱纹上微现赭红。 谢萝看着她,不敢伸手。 “可以吃!”刘青莲剥开灯笼,倒出一小把黑子,咯吱吱嚼起来。“动嘴三分饱,这东西少吃点,可以治肚疼!” 曼陀罗花 二(3) 谢萝也剥开了一个,放了几颗黑子在嘴里,一股清香、微涩的味道瀰漫开来,飢火果然不那么炽烈了。 “我被卖到庵里的时候,也就像金翠玉那么大,当家的老尼姑厉害啊!哪能吃饱?施主来庵里打醮,给鬼吃的小馒头却是白面蒸的,我们一年见不了几次白面哪!师父在台上念经,往四方撒鬼食,我在台下跟狗儿抢小馒头。叫师父看见了,气得骂:‘刘青莲!调皮鬼!不学好!’……” “打你了吗?”谢萝担心地问。 “那还用说?叫人家撵上山去看塔。山高坡陡,没人送饭,发几斤粮食叫我自己做。我偷偷用灯油炸饼吃,师父奇怪灯油点那么费,我说是老鼠偷了。那天正在炸呢,叫老师父一把捉住了!” “啊!”谢萝惊叫起来。 “老师父气得脸都白啦,骂我:就你这大老鼠呀!打一顿调去採药。这么的识了百草,别瞧不上野草,治病解饱……” “你怎么不当大夫?” “不行!不行!当大夫的都得先治死人,才能救活人,我下不去那手,阿弥陀佛!我师父能行……” 畦里的秋草大半枯黄,星星点点地开着些白色的小花。谢萝信手拔了一株,发现花朵虽小却别有风韵,白中泛绿的漏斗形的花瓣中滋出浅黄的花蕊,迎风微颤,一边的茎上带着个小灯笼。原来嚼的是它的种子。 “它叫风茄花,又叫洋金花……” 洋金花!谢萝记得翻过一本植物学上记载:一名曼陀罗,花能治咳逆气喘、胃痛;子能治风湿痹痛……叶、花和种子有剧毒,但又能治人疾苦。它生长在地狱之路,是地狱之花呀!谢萝倒抽一口冷气,望着这满畦满坡惨白的漏斗,仿佛都幻化成披着白衣的小妖,在萧杀的秋风中跳跃。 晚上,三王队长忽然把谢萝叫到队部。 “你和刘青莲在搞什么鬼?你跟着她信了太阳教了吗?” “没有啊!”谢萝莫名其妙,“我什么教都不信!” “那你们俩每天早起看着太阳干什么?” 谢萝蓦地想起尖下巴那对锥子般的眼睛,这位五组的大组长去汇报了。五组是女队唯一的“脑袋瓜组”,组员大半是由于脑袋瓜里的思想出毛病教养的。妇女对政治感兴趣的到底少些,这个组有三分之一仍是由于触犯刑律而来的。尖下巴孙新明便是个两栖类,右派兼偷窃。此人精明之极,每天送队部一张书面汇报,其中当然少不了谢萝和刘青莲每天的言行。 “我们练的是气功……”谢萝赶紧解释。 三王队长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心想没准气功是有点用,这麻秸杆不但有点肉,也能干点活了。不过她还是用命令的口吻吩咐谢萝:“好好劳动就是锻鍊,不许对着太阳念什么邪经!” 刘青莲听了这个命令也犯了愁,在这里干什么都有人分析。她的脸一沉,皱纹压皱纹像个霜降后的苹果。 “这么办!”她想了会儿,一拍大腿,“躺着练!” 仰面朝天,意守丹田,一口气下去经五脏,入六腑,转重楼,入丹田,又回来,慢慢呼出,比站桩省劲,但更需集中精神。 “胡思乱想顶什么事?成天想你为什么倒霉,越想越没活路,正合了害你的人的心意。练练功,把自己练得棒棒的,看谁活得过谁呀!” 谢萝钦佩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尼姑。她的话还真有道理。谢萝感到生之意念逐渐回到自己身上,看着那张刀刻般的脸面,竟觉得每条皱纹都含着智慧。那是多年受苦者积累起来的对策: “活着!看最后笑的到底是谁!” 曼陀罗花 三(1) 据说,“祸从口出”,神祗往往是记仇的。说话不小心,得罪了哪位神仙,恶运便会从天而降。金翠玉动辄“死呀死的”,果然尝到了滋味。 也是一个大清早,金翠玉跟着尖下巴上厕所。尖下巴是五组组长,出于本能,金翠玉要讨好她,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尖下巴的小跟班。她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尖下巴去哪儿,必有金翠玉。尖下巴每天清早一泡屎,金翠玉即使拉不出来,也必定陪着闻臭气。 可是这天早晨却是尖下巴一个人回来了。 “小金子呢?”谢萝问她。 她瞪着眼,全身颤抖,恐怖得说不出话来。 “金翠玉怎么没回来?”大值班小白急了,少一个人队部会惟她是问,金翠玉要是跑了,她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没有回答。小白气得瞪了她一眼,抬腿就走。 两三分钟后,小白尖声大叫:“来人哪!救命呀!” 马厩里人人面面相觑,难道金翠玉遇见鬼了?谁也不敢往出走,谢萝和刘青莲站了起来,周围的人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俩,好像用无声的语言说:“真傻!”
第76页 走进厕所,她俩愣住了。 正如用马厩代替监房一样,厕所也是因陋就简,用原先的一个小菜窖代替。虽说是小窖也有两米来深,一二百人的排泄物攒了几个月,已有将近三分之二深浅。无数次轮番踩踏的结果,口小肚大的窖边坍塌了。只见暗绿色的粪汤上浮着一绺黑发,那就是小小的金翠玉。 小白拿着一根长棍,奔进厕所。 “抓住棍子!”她嘶声大叫。 金翠玉被秽气一熏,喝了一肚子“金龙汤”,已经半昏迷。她只是本能地扑腾,恶臭的粪汤溅了一地,那绺黑发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 “会死的!”谢萝脑海中闪过金翠玉娇憨的瘦脸,电击了似的往厕坑扑去。 “慢!”刘青莲解下勒腰的布带,一头交给谢萝,一头拴在自己的裤带上。她推开谢萝,趴在坑边,伸手够二三尺下的那绺黑发。谢萝领悟了,紧紧地拉住这根带子,小白抱着谢萝的腰,三个人颇有点拔萝蔔的架势。幸亏刘青莲想得周到,缚上这根救命带。因为窖口塌成个一米见方的洞,坑边的土还在簌簌地直往下掉,随时可能再塌。不用拔萝蔔的架势,救人者就是够到金翠玉,也可能出熘进粪坑。 “好了!” 刘青莲终于揪住了那绺头发,金翠玉沾满粪污的小脸慢慢在坑边露了出来。真没想到瘦小的金翠玉会那么沉,刘青莲双手抓住她的胳臂,其他两人一起上手,金翠玉才被捞出来,瘫在厕坑边上。 “让开!让开!救人那会儿都上哪儿去啦?”大王队长赶来了,轰着挤在厕所门口、捂着鼻子看热闹的女囚们。几乎有一米七八的她,敦敦实实地好不威风,理所当然被尊为大王。其实她只有二十岁左右,没什么经验,遇事心里就发慌,队长们分工时只好让她留守队部。没想到女囚里事儿真不少,不出工也来了一档子棘手的。 有人不买她的帐,反唇相讥了:“总比见死不救的第一个强吧!” “怎么不说这厕所盖得这么绝呢?”有人尖刻地说。是啊!队长们的厕所,尺寸正规,两天一掏,石灰铺地,白粉抹墙。甭说是人,连只老鼠也淹不死。 大王队长迅速回头,只见许多愤怒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话者早已淹没在闪光的海洋里。她悻悻地大吼一声:“埋怨什么?见死不救的是劳教分子,挖茅坑的也是你们劳教分子,怨谁呀?!” 大伙儿立刻噤若寒蝉。说的是呀!管教队长们横草不动,竖草不拈,挖菜窖的当然不会是她们。但是谁出的高招把这么不安全的菜窖当厕所呢?在大王的雌威下,没有一个人敢吭气了。 狱医被匆匆叫来,金翠玉被抬到空场上泼了好几桶凉水。谢萝、刘青莲在狱医的指导下,轮番使劲挤压她那单薄的挺立着两个小小芽苞似的乳房的胸部。可怜的小人儿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濡湿的黑发贴在她黄瘦的小脸上,十八岁的她看去只有十三四岁。她从小没妈,在后娘手里缺吃少穿,挨打受骂,十三岁就逃出来当了“佛爷”(小偷),从此再也没有长高。她凭藉着矮小的身材在人群中,那细小灵活的手指,犹如蜿蜒的小蛇,不知多少钱包落进她的手里。她就像江南渔船上豢养的鱼鹰,失风后,挨打的是她,蹲局子的是她;得手后,大笔的赃款却肥了专吃“佛爷”的地头蛇。这一次,她竟沉沦到地狱的最低层——粪窖里去了。猛烈的人工呼吸不知挤破了她内部的什么器官,她的口鼻间开始冒出淡红色的泡沫,越冒越多,颜色也越深。狱医伸手探探她的鼻息,对正在使劲的刘青莲摇了摇头,示意停止。 “干吗停住?按呀!”大王以为刘青莲偷懒,锐声呵斥。 “往医院拉!”狱医说,他正眼也不瞧大王队长一眼。 一辆拉工具的小平车推来了,金翠玉被轻轻地放在车上,小郎和小白两个大值班前拉后推,走出了院子。明亮的秋阳照着一只食指和中指并不拢的小手(那是多年钳包留下的印迹)从车上耷拉下来,随着车轮的颠簸,那纤小的指尖,一下一下划着名地上的小草。谢萝定睛看去,几乎叫出声来。稀疏的草丛里盛开的那些曼陀罗花忽而变成粉红,接着又变成血红。啊!原来是车上一滴一滴不断往下滴的血水浸染了惨白的它们。 曼陀罗花 三(2) 地狱之花啊!难道只有在血的渲染下,你才能焕发出迟到的青春吗? 金翠玉再也没有回来! 金翠玉死了以后,好久都没人搭理尖下巴。五组的人不约而同地罢免了尖下巴值日打饭的职务(那原是按铺位轮流的)。每逢她拿起饭盆,便有人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去。几天后,尖下巴像被霜打了的秧子一般蔫了下来。 这天早上,又有一双手接过她手里的饭盆,她愤怒地叫道:“你们要干吗?”回头一看,一顶小黑帽下,两只皱纹缠护的杏核眼直瞪着她,是刘青莲,是她平日最不放在眼里的人。但是今天那两只眼发出的光有点异样,她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一步。 “不干吗!嫌你手脏——”刘青莲答。 “脏?我手上又没屎!”真的!尖下巴手上没沾过一点屎。救金翠玉的时候,她一直躲在人群后面。为什么组里能让好几天都散发着臭气的刘青莲和谢萝打饭,偏偏不要她?“我还是组长呢!”她忿忿不平的想。
第77页 “没屎!可有血——” 几个字利剑般地刺进她的心窝。是啊!要是金翠玉刚滑进粪窖的时候,她能及时拉住;要是她在金翠玉被秽气熏倒以前就伸去那根棍子;要是……那活蹦乱跳的孩子也许不至于这么快离开世界。尖下巴身上越是没沾上屎,越证明她的心肠还不如粪团。 但是她看了看瘦骨伶仃的刘青莲,突然怒从心起:“没那么多讲究!”伸手便去抢饭盆。平时木讷的老尼姑,今天却灵巧地一让,尖下巴扑了个空,更怒了,气势汹汹地转身又要扑过去,几个女囚围了上来: “怎么着?臭右派要动手吗?” 她们早就看不上这个双料的劳教分子,既不是“陆”上的,又不是“水”里的。说她是犯“脑袋瓜”的,她又会偷东西,不但她的判决书上写着她偷过学校的财物,就是到了这儿,对女囚们仅有的那点针头线脑,她也不放过。说她是个贼,她的心眼儿和文化水还真不少,芝麻大的事在她的笔下都能变成骆驼。队部喜欢这样的刀笔小吏,女囚们并不喜欢她。圈子越围越小。尖下巴的脸发白了。 “该谁值日打饭谁去!抢什么?”平时欺侮人的母金刚,此刻却来主持公道了。她希望恢复尖下巴的“分饭权”,尖下巴的勺子长眼,每逢分到母金刚的碗里,不管是粥是菜,准定比别人多半勺。她人高马大,双手一扒拉,圈子便出了个缺口。 可是一贯让人的刘青莲今天却变了样,她目光如炬,狠狠地瞪着尖下巴,一字一顿地念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有一人,内实有秽不自知,内有秽不知如真者;此人于诸人中,最为下贱……” 母金刚听不懂她那山西腔的经文,嘻嘻地笑起来:“老秃驴咕噜什么呀!什么灰呀土的,你才最下贱哩!” 身为中学语文教师的尖下巴却霍然变色,她听懂了那段经文。可是她又分明没听懂,那怨毒的眼神表明:别忙!这笔帐以后算。 “咚!”装满粥的大木桶重重地蹾在地上。 “打饭啦!”院里响起大值班的声音。 粥桶一到,飢饿的人们纷纷散开。大伙儿都想赶快喝完那份粥!第一个去刮大桶!捷足者可以刮下多半碗粥粘来,五脏六腑可以少挨点熬煎!别忘了这是什么年头,这叫“三年自然灾害”哪! 曼陀罗花 四(1) 厕所非盖不可了! 旧厕所已经非常危险,虽然还能勉强在边上使用,但仍在簌簌掉土,不定什么时候,第二个甚至第三个金翠玉又会进去游泳。 任务分配给五组。这原没什么复杂,挖几个坑,每个坑埋入一口缸,缸沿与地面平,上面架上几块井字形的木板,周围插上一圈秫秸编的篱笆。一个很不错的厕所便建成了。 “今天一定要盖成!”大王队长对尖下巴和母金刚说。抡镐刨坑的角色理所当然是母金刚的,她身大力不亏,一镐下去便下来一大块,是大王队长理想的劳动力。 “没事儿,这点活算得了什么?!” “您放心!收工准完!” 母金刚和尖下巴没口子地向这位年轻队长保证。可是等大王一走,只剩下大值班小白的时候,这两个女囚却躲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所有的活儿全落到其他人头上。 九点来钟,远处辚辚地来了一辆粪车,赶车的是个刑满留场的男职工,一顶破毡帽压在深棕色的鞣皮似的半边脸上,一双在深陷的眼窝里乱转的眼珠正斜瞪着忙忙碌碌的女囚。他一个个地打量,窥测哪个“堡垒”容易攻破。这边十几双眼睛也在打量他,在“女儿国”内,男子成了稀罕物儿,即使猪八戒来了,也像电影明星似的招眼。 突然鸱枭似的一声怪啸,惊得大家一跳: “小二姐今年呀二十一呀嘿, 樱桃小口杨柳的腰哟, 实实地爱死个人呀嗨——” 怪声来自那张猬毛丛生的嘴,女囚们惊佩地看他引吭高歌,嘴角上那支刚点着的菸捲兀自上下颤动,丝毫没有掉下来的危险。 “吁——”粪车停在旧厕所外,他身手矫健地跳下来,叮噹乱响地拿起掏粪的桶和勺,眼睛却瞟着刨坑插篱的人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选中的目标原来是母金刚。此刻,母金刚已全然失去雄赳赳气昂昂的气概,正一团温柔地斜倚在镐把上,扭着水桶般的腰,熘着细缝似的眼,微微含笑斜睇着唱歌的人。 用樱桃和杨柳来形容母金刚的模样实在太离奇了。除非巨人国里的植物才有这么粗大的枝条和果实,谢萝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这一声如长堤决口,十几个人包括小白一起哈哈大笑,母金刚的脸色由黄变红,犹如置身于锻炉之中。 一勺勺暗绿色的粪汤从坑里舀出倒进粪车,微风送来阵阵腐臭,大家都掩住口鼻。母金刚使出了新招:“喂!给支烟去去味!” 啪地扔来一根“大生产”。 “借个火!” 一线火光飞来,对方慷慨地扔来嘴里叼的那一根。母金刚伸手一捞,往嘴上一送,立刻吞云吐雾,第一支烟早已塞进口袋。 “快干活去!少来这一套!”小白过来干涉了,按规定女囚是不许与外人交谈的。
第78页 “急什么?”母金刚瞪了她一眼。 “不爱在这儿干,趁早回葡萄园去!”谢萝正累得没好气,使劲把手里的锹往地上一扔。 “臭右派!吃饱了撑的!要你管?”母金刚变脸了。对大值班,她还有点忌惮,谢萝在她眼里简直是小菜。 “是了!我也没有樱桃小口杨柳的腰……”谢萝这句话可戳了对方的肺管子,母金刚横着扇了一膀子,麻秸杆似的谢萝哪里禁得起,扑通一声跌进自己挖的坑里。 “干吗?你凭什么打人?”谢萝急了,从坑里爬出来,猛扑过去。她根本不是母金刚的对手,恼羞成怒的母金刚如一只发情期间的雌兽,一半是撒泼,一半是表演,两臂抡得风车似的,谢萝的脸上登时流出血来。 “别打!别打!有话不会好好说?”尖下巴明着拉架,实际只拉着谢萝,不让她动弹。 小白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急得脸都红了。掏粪的停了勺,又点着一支烟,悠闲地欣赏这幕难得见到的演出。他咧着嘴嘿嘿地直笑,时不时来一句:“这一拳打得好!”“小二姐真有两下子!”有这么个特别观众喝彩捧场,母金刚更来劲了。 “阿弥陀佛!” 正骑在谢萝身上抡拳的母金刚听到这一声佛号,不由得一愣。谁?回头一看:是老秃驴。这是个棉花包,最“熊”不过,在天桥摆卦摊那会儿,乖乖地向我们小四霸纳贡,可以不必理会。今儿好不容易有男观众,我母金刚虽说长得不算第一流,打架是数一数二的。禽兽发情时节,一定要在异性面前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本领。母金刚别无所长,只有打架是她的能耐,这么好的机会怎能放过?她往下捣的拳头更狠了。 “阿弥陀佛!” “啊唷!啊唷!”正在表演的母金刚突然大声叫疼。她感到头皮一紧,怎么?谁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特别观众惊讶得张开嘴,那支闪耀着火光的菸捲“啪嗒”一声掉在地下。他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尼姑抓住那位五大三粗的“小二姐”的头发,只一抡,正在发疯的“小二姐”立刻像只大麻袋似的倒向一边。“小二姐”披头散发地站起,转身扑来,老尼姑闪在一边伸腿一钩,“小二姐”又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等到小白气急败坏地把大王队长找来,母金刚已摔了四个跟斗。她爬起来一看,特别观众早熘了,只听得远处传来“驾!驾!哦!哦!”的吆喝和啪啪的响鞭。母金刚有生以来第一回栽得这么惨,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边哭边骂:“明是尼姑,暗是老鸨,谁不知你当人贩子!” 曼陀罗花 四(2) …… “人贩子?刘青莲还有罪行没交代?”大王队长没注意站在一边擦鼻血的谢萝,她只看到老尼姑打了母金刚。阅历不深的大王登时对刘青莲有了恶感:“这个出家人,平时不言不语,伪装老实,敢情也是个厉害主儿!” 曼陀罗花 五(1) 雪,落在这北国海滨的土地上,一片,一片,又一片。一夜间,粪堆、马厩、厕所……都披上圣洁的外衣。在铁青色的天空与银白色的大地接壤之处,那戴着银冠的树梢,犹如一圈镶上的花边。丑恶的血迹、车辙、粪污全部失踪,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叫干净! 小白对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色毫不动心。她只是担心如果出工以前不叫这些女囚把院子扫净,这苦累的活儿便会落在她和小郎头上。因此她提前三十分钟把马厩的大门打开,可着嗓子嚷嚷:“起床喽!” 朔风夹着大如树叶的雪花,从半开的门外直飞进马厩,冷彻心肺的寒气使人们不但起不来,反而把棉被往脑袋上蒙得更严。在灰白的晨曦中,两排草铺上仿佛挤满了无头无尾的巨蛹。马厩是砖木结构,屋内满地皆是稻草,为了防火,虽然是摄氏零下十五六度的严冬,也禁止生火取暖。所以女囚们的生活习惯与常人完全相反。一般人是睡觉脱衣,起床穿衣;而她们在劳动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可以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在睡觉的时候,却必需全副武装,棉衣、棉裤、棉帽、口罩,然后严严实实地裹上棉被。此时,二尺半宽的地盘对每个人说来都够用了。即使白天彼此又打又骂,恨不得把对方全家大小都咒死,到了晚上却惟恐无人挤着自己。靠墙的四个铺位在天气暖和时是令人艷羡的,墙上可以挂上自己的各种财产,面壁而卧便可如阿q般摆脱马厩中地狱般的喧嚣。如今无人愿意靠墙,那四个位置要由队长指定…… 一个巨蛹破了,露出戴着棉帽,捂着口罩的人头,响起一声尖叫:“关门!” 小白索性把门全部打开:“快起来!扫完雪才开饭!” 一团团蒸气从开着的门口飘出去,马厩里响起一片咳嗽、打嚏声。 “真他妈的缺德!” “该死的小白,你儿子还得发烧!” …… 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响起母金刚的破锣嗓子: “干么?干么?闲得没事干啦?!捅你姑奶奶干么?” “你嚷嚷什么?!”惊动她的是尖下巴。母金刚登时清醒了,嘟囔着:“谁知道是你呀!”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尖下巴低头不知写了些什么,接着把厚厚的一大沓纸交给小白:“这是大王队长催着要的!”
第79页 “她们又在捉摸谁啊?”一阵凉意掠过谢萝的嵴樑,看来尖下巴昨夜一宵未眠,写了一夜汇报。这个队长跟前的红人,最靠拢政府的女囚,现在正抓紧劳教队的一大关口:年头岁尾,来表现自己。每逢辞旧迎新之际,在银行钱庄是算总帐的日子,在劳教队也一样。前两天晚点名时,大王队长宣布做年终鑑定,她那最后的四句话特别刺激人们的神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揭发有功!隐瞒包庇有罪!” 这四句话犹如点豆腐的滷汁,女囚中立刻发生化学变化,谁不趁此机会跟自己的对头算一算帐?于是队部的门槛差点被汇报者踢破了。 “这两天就数她俩上队部去得勤,走马灯似的……”刘青莲小声咕噜。 “咱们没违法,怕她们嚼什么蛆?”谢萝想得很简单。 老尼姑却摇了摇头:“地狱里大,什么鬼都有!” 谢萝不言语了,她揣测这两个“鬼”陷害的对象八成是她和老尼姑,不可知的事物最令人恐怖,许多人行事确实比鬼还难以捉摸。不怕她们无中生有,只怕她们抓住一点事实,像发面似的把馒头发成一座山,任你遍体是嘴也辩不清。 “都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来的,闹得现在人少鬼多!”刘青莲又说了一句。 谢萝摇摇头,她不太同意老尼姑用神话比喻现实,她觉得世界上还是人比鬼多,关键在于这个地方性质特别,碰到的鬼真不少。难道就不能预防这些害人的鬼吗?可惜她的能力太差,直到扫完院子里的雪,她也没想出办法来。 早饭后,领工具的女囚个个空着手回来: “今儿不出工了!学习!” 大伙儿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不出工可以不至于挨冻受累,崩裂的虎口、酸痛的关节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粮食定量却还是照旧,这是喜事。可是“学习”实在有点叫人肝颤,这往往是“批判”的代名词,不知谁又要被揪出来示众。 全体女囚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病号班里能走动的都拿上马扎,坐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 阵势相当隆重,队长们全到齐了,除了主管队长大王、三王,还有管档案的二王队长。她长得细白腼腆,幸亏是管不会说话的档案,若是叫她管这群桀骜不驯的女囚,准会散了群。不过她的细緻是有名的,她不仅把档案管得有条有理,还能在字里行间找出漏洞甚至破案的线索。她一来说明女队有新问题了。中间站着轻易不露面的方中队长,她粗眉大眼,齐耳短发,永远穿一件深蓝色大襟布衫,因为公安局发的制服无论什么型号都不适合她的五短身材,裤子好改,上衣改起费事,她只得穿自己手做的布衫。猛一见以为她是个农村妇女,她还真的是从农村来的,当年是个老根据地的妇女主任,后来随夫进城分配到公安部门。别看她识字不多,脑子却极好使,百十来个教养分子的姓名、案情、家谱在她的脑袋里比二王的档案还清楚。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一口冀中土话能说得任何一个能言善辩的女囚哑口无言。那双厚厚的双眼皮下的大眼睛,平时老是眯着,只要一睁大,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照透了,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掉猴。她轻易不来,来必有事。今天,大家一看到那件蓝布衫,个个心里都有点毛咕。 曼陀罗花 五(2) 大王队长宣布开会,方队长主讲,说的话很平常,仍是动员检举揭发,坦白交代。 “……那罪行是客观存在,你不说,它也在着呢。还不如竹筒倒豆子,统统倒出来干净……” 女囚们眼睁睁地看着蓝布衫,没有一个吭气,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她们明白“竹筒倒豆子”的后果,再添上新罪行,那教养的年限又要往上加了。 “大家听清楚了吗?好好想想方队长的话,彻底交代……”大王队长补充了两句。 还是沉默。 “什么事都瞒不了政府,有隐瞒罪行的,快交代!” 人人忐忑不安地坐着,真不如到冰天雪地里去卖力气,坐在这里要死掉多少细胞啊!谢萝回头看了一眼刘青莲,发现平时极镇静的老尼姑,此刻比自己还紧张,脸上失去血色,双手紧握在一起,指关节都发白了。 “刘青莲!你考虑好没有?”三王队长忍不住了。 老尼姑站了起来,黑线帽更衬出她脸色的惨白。 “说话呀!”三王怒了。 刘青莲如一尊石像,呆呆站着,一言不发。这老尼姑一向被认为是个强劳动力,三王队长经常在队前表扬她,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什么问题?全场都在纳闷。只有谢萝隐约看到尖下巴的薄唇上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母金刚陡然坐直,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谢萝心头一懔:坏了!鬼下的毒蛊发作了!刘青莲有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呢?是传播迷信吗?老尼姑的案情是在天桥算卦,即使到劳教所有一言半语迷信的说法也够不上隐瞒罪行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透视每个女囚的脑袋,肯定有多一半在为刘青莲叫屈。 “大家说,她老实不老实?”三王转向大家。 “不老实——”劳教队的生活已把绝大多数人训练得十分机灵,跟着队长的“风”转舵决不会有错;眼下她们都不知刘青莲为什么不老实,但还是跟着大喊。
第80页 “不老实怎么着?” “抗拒从严——”雷鸣般的喊声仿佛要揭掉马厩的屋顶。 “你好好想想,你在入所前就有隐瞒——”方队长的眼睛睁开了,电似地盯着老尼姑。 刘青莲微微颤抖了一下。 方队长和三王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 “刘青莲回去想想,想通了到队部来谈!”三王队长说,“今天学习到这里……” 大家纷纷站起,活动着僵坐半日的四肢,午饭后要出工了,那里虽然寒冷彻骨,到底没这么紧张啊! 午饭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差不多每个人都是顺着嵴樑下去的。到了工地,葡萄早已入土,今天的活是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挖养鱼池。刘青莲没有出工,看来是被方队长留下了。人人在想:“下一个轮到的是谁呢?” 远处出现个人影,棉帽上的两个耳扇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扇动,像只兔子。要在平时,早引起大家的闹笑了,这次却没一个人说话,但人人的眼睛都紧盯着。没错!是大值班郎世芬,来叫哪个倒霉鬼了! “三王队长!方队长叫金宝珍去一趟!” 母金刚愣了,放下铁锹,披上棉袄,随着小郎回去。 工地上的气氛更加沉重,只听得铁镐咚咚地敲打,却没有一丝人声,好像在这里挖鱼塘的全是机器。披上棉大衣几乎成了正方形的三王队长,在严寒中走来走去,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上午那个会果然把这群女囚镇住了。瞧!一个个多老实啊!往常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得人脑浆子都疼,今天多安静呵!但是没过一小时,她就烦了。生性爱好热闹的她,感到好像置身于一群活死人之中。她越看那些形容枯藁、神情阴郁、脸色黑黄的女囚,越感到毛骨悚然。 “口瞿——”她吹响了收工哨。 曼陀罗花 六(1) 刘青莲仰卧在铺位上一动也不动,两眼紧闭,脸色灰白,若不是还在轻轻地呼吸,真会叫人误以为是一具殭尸。谢萝把每顿饭端到她枕边,又原封不动地端走,分给组内其他人。谁也不知她到底隐瞒了什么。谢萝担心地想:不吃不喝,再有功夫也会死的。 第三天一早,大王队长走来,站在刘青莲身边,拉长声音说:“也不写,也不说,花岗岩脑袋!想抗拒到底吗?” 她的话好像扔进沙坑的石子,没有一点回音。她拉长了脸,扭头对两个大值班说:“抬到禁闭室去!” 谢萝提心弔胆地看着小白和小郎把刘青莲横拖直拽送往禁闭室。那间小屋,一物两用,既可隔离不服管教的女囚,又可停放即将断气的病号。女囚们私下称为“停尸房”。在这一米宽两米长的空间里,堆着些稻草,放了个瓦盆,便算是床铺和厕所。前后各有一门,前门稍大,嵌着一方小小的玻璃,钉着铁条;后门比前门小一半,像个狗洞,平时上着锁,一旦里边的人咽了气,便打开后门从洞里把僵直的尸体往出送。洞外停着个薄皮棺材,打开的材头直对着洞口,装上死人就可送到房后隔一条水渠的墓地里埋葬。 难道真的要和这位狱中挚友永别了吗?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谢萝的心,她泪眼婆娑地远远看着两个大值班出了那扇铁栅栏门,“噹啷”一声,挂上把大铁锁。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禁闭室里没有一点声息。 这一天傍晚,大王队长沉不住气了,对方队长说:“今儿是第五天了。这老尼姑水米不进,真饿死了怎么办?” 方队长想了会儿说:“火车什么时候到?” “还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加路上一刻钟,再过四十分钟,把刘青莲抬到队部来!” 大王知道这是方队长最后一张王牌,真没想到这道貌岸然的老尼姑居然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当初不过是因为她在天桥算卦,散布迷信,判她两年劳动教养。现在有了新情况,天桥小四霸之一——母金刚金宝珍揭发她的新罪行:贩卖人口。日期、钱数、姓名,一应俱全,刘青莲在天桥卖了个她从山西带来的大姑娘。按大王的意见,立刻上报局里,给这老尼姑判刑,何况她这么可恶,用绝食来威胁政府。但是方队长不干,非要把那个被卖者找到,问一问清楚。她说:“不能听一面之词。办案要叫罪犯心服口服,才能让她们改得快些!” 坐火车来的便是这个山西姑娘。 大王队长在院子里徘徊,她焦躁地想:这老尼姑是个犟种,见了被卖者也未必肯说。审讯这工作本不是我们的活儿,不如上交!要是这倒霉鬼饿死了,倒是我们的责任!可是时间过得真慢,绕着院子转上一圈才两分钟,她转到禁闭室往小玻璃窗内一看,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老尼姑僵卧在草里,似乎已经断了气。再细细一看,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她才松了口气。 禁闭室里的人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她闭着眼,眼皮内红黄色的光圈告诉她又是一个白天,咬啮着胃部的难忍的飢饿已经不那么明显。她只盼望永远解脱,以逃避那难以解答的问题。 “竹筒倒豆子!”“老实交代!” 说得轻巧!这件事怎么能交代?在这世上,除了“他”和那个已经归天的老佛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是不说清楚,自己就要担一个贩卖人口的罪名,据说要判刑,无论判多少年,对六十多岁的人来说,这辈子就算完了!这该下地狱的母金刚真能胡咬啊!
第81页 还是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可以免去煎熬。怎么这口气还吊着呢?真不该练瑜珈功啊!当时为了荒野行路,难得一饱,练了它三五天不吃饭都行,如今却叫自己受这么大罪,看来活着固然艰难,想死也很不容易! 真是前世的冤孽啊!虽说我这辈子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才算过了人的日子。但是偷偷摸摸的多难熬啊!“他”有妻有子,这人编成的锁链拴不住“他”,“他”的心拴在庵里的塔上…… 谁在叫娘!娘!庵堂里怎能有孩子?你不要叫,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当着人要叫“师父”!孩子,你长得真俊,有你爹的眼睛,你娘的直鼻和小嘴。可是苦命的儿!你怎么出生在这里?长大了难道当个小尼姑? 走吧!咱俩走吧!当家的老师父圆寂了,谁敢管我?不用去找你爹,“他”太太平平活着就是咱娘儿俩的福…… “哇——哇——” 谁在欺负我儿?她怎么哭起来像个娃娃? “刘青莲!看看你面前是谁?”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躺在队部的铺板上。有个人伏在她的胸口抽噎着,一个小娃娃在一边哇哇大哭。抽泣的人抬起头来,她定睛一看,胸口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那人双眼红得像桃,哽咽着叫了声:“师父!” 她想问:“你怎么来了?”但是干张着嘴没有声音。 一只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两腮,像给小孩子灌药一样,一杯糖水倒进她的嘴里。“唉!”她长出了一口气。 “别叫师父啦!该叫啥叫啥!解放了,尼姑的婚姻也是自己做主,你还怕什么?”方队长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柔和。 “娘!您可醒啦!这世上我可只剩您一个亲人啦——”滚热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了刘青莲的额头和双颊,分不清哪是母亲的泪,哪是女儿的泪,“您可不能丢下我呀!” 曼陀罗花 六(2) “别哭了,看这么大的外孙子多招人喜欢!刘青莲,你不说?你姑娘可都说啦!” 什么?叫我娘?外孙子?刘青莲眼睛都瞪圆了:“傻孩子!你说了些什么?” “娘!不说不行!您和母金刚进了局子,小四霸里的老大和老三还天天来要钱,我只好全跟政府说了……” “钱呢?”刘青莲嘶哑着嗓子问。 “没给那些坏蛋,都交给孩子他爸还债去了!” “呀!你这没算计的傻孩子!”刘青莲脸色变了,喃喃地说,“狠狠地要一笔钱是为了让他心疼钱,将来不敢撇下你。你手头有钱,好歹有个依靠……” “娘啊!他欠了债,急得吃不下饭!我倒把着钱,这还算一家人吗?” 刘青莲说不出话,两眼直直地瞪着女儿。少妇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擦干眼泪,拍着孩子说:“他还了债,对咱娘儿俩好着呢,挣的钱都交家……娘,您出来别再云游了,您看着孩子,我也能出去干点儿活……” 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端到刘青莲面前。不知是热气薰蒸,还是女儿的话触动了心弦,刘青莲的眼睛又湿润了,她一把抓住端粥碗的手:“方队长,我,我……” “别急!喝了粥,好好歇会儿,跟姑娘聊聊……” 把这稀奇古怪有僧有俗的一家子送进接见室,大王队长回到队部,大声“嗐”了一声:“原来是她的女儿,这怎么叫贩卖人口?顶多是多要彩礼!” “这笔彩礼也让闺女交给姑爷还债啦!”三王队长俏皮地说。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大王队长直摇头。 方队长哈哈笑了起来,她觉得大王这句话不仅包括要钱的老尼姑、害人的小四霸、诬陷人的母金刚,也包括她们自己。原以为会搞出一件大案,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她摇摇头自我解嘲地说:“没想到唱了一出《玉蜻蜓》里的《庵堂认母》!” 曼陀罗花 七 春天来了,冬天依然千方百计地赖着不走。雪虽然变成了雨,连绵不断地下着,可是奇寒彻骨,叫人觉得比冬天还难挨。冰块极不情愿地开始融化,中午化了,晚上又凝结,不过那厚度明显地是薄了。在这盛产小站稻的北国海滨,这时正是育秧季节,放水、平地、播种、做畦……都需要下水。葡萄要到三月才出土,女队全体到秧田干活,但只有几个人装备着长统胶靴,绝大部分人打着赤脚。黄酱似的稀泥混着冰渣,踩在脚下咯吱吱直响,不大会儿双脚就麻木了。人们尽管上身穿着棉袄,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收工后一个个拼命往发出一股霉味的马厩直跑。两百多只脚板带来的泥浆堆积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旧的未干,新的又来,铺草沤得像绿肥一样。 “喝!成麦地了!”母金刚揭开自己的褥子,发现一小片麦苗,不禁惊呼起来。这是铺草上残留的麦粒,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发芽了。 谢萝却怔怔地看着收拾行李的刘青莲。春天也来到这老尼姑的脸上。在那岁月留下的刀刻般纵横交错的皱纹中,竟泛出一层极淡的粉红,像积雪下的山桃。昨夜,大王队长通知:刘青莲的日子到了。今天中午,她的女儿和女婿将来接她。按期解除教养本是件极平常的事,可是对差一点就要被判刑的刘青莲来说,心里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害她的人预料这榆木脑袋的老尼姑死要面子,肯定顽抗到底,没准儿挨不到判刑那天,就绝食成仙了。这正是母金刚和尖下巴的如意算盘。但是世上的事往往计划没有变化快,能按照人们意愿发展的事实在不多。谁知道方队长会横着来一槓子,把那个姑娘找了来。这一下子,老尼姑的脑袋开了窍,事情真的成了“竹筒倒豆子”。就算她不能跟情人团圆,也能按期解除劳教,回家当老太太享点晚福。
第82页 五组的人有多一半为刘青莲高兴。只有母金刚和尖下巴的肚子都快气炸了。她俩一搭一档说相声似的指桑骂槐: “这年头儿什么新鲜事都有!” “可不是吗!连尼姑都时兴认女儿、女婿、外孙子!” “多积点德,赶明儿还能找上个老汉子呀!” “不怕人告她搞破鞋?” “怕就不来这儿啦!” …… 可是女囚中有向灯的也有向火的,不知哪个组里一个尖嗓门儿尖嘴利舌地反击了: “诬告人就算积德啦?当心养活孩子没屁眼儿!” 立刻安静了一会儿。母金刚又咬牙切齿地骂道:“捡金捡银还有捡骂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对方立刻冷笑一声: “说你姓金的了吗?你没做亏心事来捡什么呀?!也不知到底谁是狗!” 母金刚红着眼跳起来,被尖下巴按住了。两个人又低声嘀嘀咕咕,人们只含含糊糊地听到一句:“……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刘青莲好像个聋子,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把一个补丁摞补丁的铺盖和一个破书包收拾好往背上一背,回过头来对五组的人笑了一笑,拍了拍谢萝那骨瘦如柴的肩膀: “只有你自己强起来,才不怕那些妖魔鬼怪!什么事都会闹清楚的,看谁活得过谁呀!” 门外的春雨下得正紧,在黄昏的灰暗中,织成一片水帘。雨幕笼罩着田野,远近一片迷茫,灰黄中夹着星星点点的翠绿。谢萝站在马厩门口,这是劳教所规定她送得最远的地方。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只看见两只穿着白布袜的厚底布鞋,在泥泞中一步步远去。那白色夹杂在早春的绿和黄之间,极像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花朵。 “曼陀罗花?”她忽然心里一动。但是那种植物要到夏秋之际才开花呢!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因为无论是白色还是绿色都逐渐隐没在灰色的春雨之中…… 1987年7月27日写于湖畔 同年12月27日一改 1988年1月25日二改 瓦妖 瓦妖 一(1) 古人曰:生男弄璋,生女弄瓦。 春夜。 下弦月弯弯地挂在树梢头,像一只极大的耳朵,在偷听树下那排红砖房里的声音。 砖房约有十余间,雁翅似的一字排开。前边还有一排质量较好的房屋,两排房之间自然而然形成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长方形的一头是砖墙,墙头上竖着尖尖的玻璃碴子和电网,另一头是密得只能穿过两个手指的铁丝网。 这些设施说明了砖房的特殊身份。不错,这里原是关押男犯的监房,慈渡劳改农场添了十几匹马,劳动教养所女队便从马厩搬到这里。当然,条件比又潮湿又嘈杂的马厩强多了。十几个平方米一间,南面朝着院子,开着门和窗;北墙上高高地开了一个小窗,钉着小指粗的铁条,窗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土路。屋里有一盘可睡五人的小炕,靠门用砖搭一个小铺。一个组十几个人分占两个屋,小铺便是组长、副组长的“御榻”。不用睡地铺,不再处于百十个人的“大杂院”中,按说女囚之间的纠纷可以少些了吧。但是来到这里的百分之八十是“张飞的妈”——无事还要生飞(非)呢,何况天造地设地提供了这么一个好环境。 此时,月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窗户,隐约可见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钻进另一个被窝…… “妈呀——”一声锐叫划破了夜的寂静。 好像一声号角,大乱立刻开始。 “什么事?什么事?” “哎哟!哎哟!你凭什么打人?” “他妈的!臭流氓!揍的就是你——” 饭盆、瓶子、衣服、枕头、砖头、小板凳……纷纷从门口飞出。由院子另一端赶来的大值班,面对这些“流弹”吓得躲在一边。隔着窗户可见屋里地下有两个半裸的人体扭作一团,一个白得耀眼,一个黑得发亮,她们光着脚,身上的汗背心和三角裤几乎都撕成碎片。白的一手揪住黑的头发,黑的一手掐住白的脖子,余下的两只手四只脚都使劲往对方的要害处——乳房和小腹——招呼。血,点点滴滴从爪痕下流出。 炕上的人全被惊醒了。有的大声吆喝:“别打了!”有的动手去拉架。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囚缩在墙角,全身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光露出一只纤瘦的脚,五个蚕豆似的脚趾头瑟瑟地直抖。 “干什么!”大王队长披着衣服从前排房屋三脚两步赶来,走到门内,迎面飞来一只瓶子,她偏了偏头。“啪!”半罐臭豆腐在对面墙上开了花。气得她大吼了一声。 黑的那个见队长来了,立刻松开了对方的脖子,白的那个却趁势拽下了对方一大绺头发。黑的吃疼不过,纵身又要扑过去。 “住手!”大王怒了。她认出打架的是林金生和柏雪,对打架的原因也就猜透了几分。 “报告!她先动手……”伶牙俐齿的柏雪先告状。 “胡说!是你先……”林金生急了。
第83页 “穿上衣服,上队部!光着身子,简直像窑姐儿!”大王扔下这两句话,转身就走。 “去!去!回去睡觉!有什么好看的?”大值班郎世芬把蓬头赤脚挤在三组门前看热闹的女囚,一一轰回号去。 白白的柏雪披上衣服,急急夺门而去。她深知在这圈子里,任何事都是后下手遭殃。等到黧黑的林金生穿好衣服赶到队部,她已经喳喳地说了一会儿。大王队长瞪了林金生一眼: “先回去等着!” 林金生好不晦气,悻悻地回到号里,坐在自己的小铺上生闷气。她是女队唯一睡小铺的“非组长”,因为她不仅名字像个男子汉,模样像个愣小子,连案情也是女冒为男。她的亲生父亲是铁路上的搬运工,身强力壮,赛过举重运动员,没想到一天穿行铁道,叫飞驰的火车辗死。母亲带着刚满百天的她改嫁给一个京西小站的扳道工,怕后父嫌弃,说是个小子。她长得像父亲,天生一张国字脸,两个肿眼泡,眯缝着一双小眼,蒜头鼻子,四方大嘴,一身黑皮,个子虽然不算高,手脚都很大。后父认定是个小子,起名金生,自己又没孩子,待她像亲生儿子一样。她一会走路就帮着爹干活,打扫站里站外,上山打柴,走十几里山路去买粮食、油盐,又麻利又勤快。招得只有一个闺女的站长羡慕得不行,一个劲地对扳道工说:“老林头,你好福气呀!白捡个老婆还带来个好儿子!” 老林头听了嘿嘿直乐,心里好不舒坦。 偏僻的小站上,只有这两户人家。站长家的闺女比她小两岁,白白净净地挺秀气,从小管她叫“哥”!她也真像个哥哥。妹妹要树梢上鸟窝里的蛋,她敢脱了鞋,出熘熘地爬上去,掏出来,一个不碎地送到那双小白手里。妹妹对爆仗又怕又爱,她让妹妹拿着秫秸杆,插上香火,去点燃自己手里的二踢脚,然后拿着嗤嗤响的二踢脚往上一扔。那玩意儿燃着后又往上一蹿,比平地点着的高出一倍,好比半空里响起个炸雷。妹妹吓得躲进“哥哥”的怀里,她抱着娇小的身躯,心里涌起一阵阵朦朦胧胧的暖意。 她二十二岁那年,母亲得了暴病,又拉又吐,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已经不能说话了,两眼直直地看着金生,分明是有话要说。忠厚的老林头流着泪一遍遍地说:“你放心,放心,我不会错待‘他’!” 瓦妖 一(2) 母亲仍是不放心,直到咽气,眼睛也没闭。她哪里是怕老林头待金生不好,她着急的是始终没把真相告诉金生。而金生可能由于从小干累活,居然连月经也没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不是男的。 又过了两年,站长跟扳道工商议:“老林头!我就一个女儿,你就一个小子。咱两家合一家吧!以后添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第一个姓林,第二个姓我的魏,怎么样?” 老林头当然没二话,林金生能和妹妹结婚更是喜从天降,小两口择日成亲,婚后年余,日子过得挺和美,就是没有添孩子的信。老哥儿俩盼孙心切,撺掇亲家母去问闺女。山沟里长大的妹妹以为普天下男子都像金生哥哥这样,开始还劝母亲别着急。架不住亲家母是过来人,三问五问就发现破绽。一天晚上,她拉着丈夫闯进新房检查林金生,检查结果:金生是女的!二女“结婚”怎会添孩子? 魏家夫妇火冒三丈,揪着老林头拼命:“你凭什么糊弄我们?!” 老林头摸不着头脑:儿子怎么会是女的?转过脸来问金生,金生又糊涂又伤心,怎么自己从男变女了?她以为是魏老太太作怪,挑拨破坏了她和妹妹的婚姻……气头上动起手来,把魏老太太打伤了。 事情越闹越大,魏家告到法院,最后判了林金生三年劳动教养。 林金生一进铁栅栏,立刻引起一场骚动。时值午饭以后,几个为“风流事儿”进所的女囚敏感地看到大王队长在紧挨着铁门的队部,训斥一个短发、穿对襟褂的小伙子。这地方只来两种男人:接见的家属和外调的干部。林金生哪一种都不像,倒有点像个修房的小工。可是红砖房还新新的,用不着修。这是个什么人? 再窥探下去,更不对了。大王队长大声吩咐小白:“带‘他’上三组!” “男的怎么来这里!” 更透着新鲜了。这时不仅那些对男人天生感兴趣的“花案”犯全部出号,连其他人也都出来看热闹。林金生背着铺盖进了三组乙号,小白命令副组长柏雪:“你上炕去,叫她睡小铺!”接着她轻蔑地瞪了周围的女囚一眼:“别不要脸啦!这是个女的!” 原来是个“二尾(yi)子”!大多数人哈哈一笑散开了。只剩下一群“花案”犯如苍蝇见血,捨不得走。“这个鬼地方赛过尼姑庵,一年也见不着个男人!没有硃砂,红土为贵!这傢伙虽然没‘把儿’,到底像个男的呀!”从此,三组乙号门口便成了是非之地,不断地有人“站岗”,不断地有人争吵,争吵的起因永远是为了林金生。她们都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一天三遍地洗脸梳头…… 林金生是这么一个人,打架有她,大王队长不用问也明白了一半:八成是林金生打柏雪的主意,碰了一鼻子灰。何况柏雪又说是林金生先动手,更证实了这一推测。因此,林金生刚踏进队部,大王队长便大声喝令:“站住!”不许这不男不女的傢伙凑到跟前来,不给她一点好脸色。
第84页 林金生更觉得委屈了,只好退到门口。 瓦妖 二(1) 东方好像被一支湿润的大笔反覆蹭来蹭去,把那阴沉得发黑的铁青色一层层越蹭越浅,终于浅得发白。接着大笔又换上红色,一层层越抹越红…… 大王队长的脸色也像天空一般,由青转红。她实在被气得够呛。 “你违反所规欺侮人还不承认?” “到底是谁欺侮谁?队长!您听我说……” “难道是柏雪欺侮了你?” “那倒不能算是,不过……” “还是的!她没欺侮你,你要不去惹她,半夜里会打成一锅粥?少跟我花马弔嘴!政府还不知你是为什么来的?” “您要这么说,我可就没得说了!”林金生被揭了“疮疤”,立刻变了脸色。 “谁不让你说了?说!” “半夜里是柏雪爬进……” “别尽说别人,说说你自己!” …… 假小子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自己,张嘴就要说柏雪,瞧那样儿像头犟驴儿。 “你委屈什么?狗改不了吃屎!又拿出骗你妹妹的手段来对付柏雪了吧?”大王队长的拧脾气也上来了,就是不让她提柏雪,非要她把事情说清楚。可是不说柏雪这事儿怎么说得清楚呢?林金生急得话都说不成句了。 “报告!”大值班郎世芬在门外叫了一声。 “又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大王队长皱着眉头,心里十二分地不耐烦。 “哎——”小郎一探头见林金生直直地站在门口,又缩了回去。 “说吧!” “柳薇哭着不肯出工……” “她又捣什么乱?” “报告队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小郎身后说道,“我……我怕柏雪……” “队长!半夜里柏雪就是去……”林金生忍不住插嘴。 “有你什么事?你先回去!”大王队长瞪了林金生一眼,回头对吓得避猫鼠似的柳薇说:“进来,要说就说实话!” 林金生气鼓鼓地回到三组乙号。她的一个窝头、一碗稀粥放在窗台上,已经凉了。但她没有一点食慾,拿着窝头往兜里一揣,就出来集合。女囚们都站在院子里等着上葡萄园。快到谷雨时节,天气暖洋洋的,柏雪只穿一件衬衣,外边披了件旧灯心绒褂子。反正到园里一干活,立刻满身热汗,褂子就要甩去。但是她的头脸却包裹得像中东妇女一般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倒不是什么封建思想作怪,而是怕风吹日晒影响她那娇嫩的脸蛋。黎明前的纠纷在她身上不留一点痕迹,她没事人似的忙着领工具,正为了一把铁锹跟二组副组长南宫玉展开争夺战。她抓住锹把,南宫玉抓住锹头,拉锯似的拉过来扯过去。锋利的锹头已把南宫玉的手掌蹭去一块皮。血,涔涔地流出,眼看柏雪胜利在望。 “柏雪留下!上队部!”突然响起大王队长的声音,“柳薇调五组!整队!出工!” 柏雪一惊,铁锹被南宫玉一把抢走。该死的南宫玉得了便宜卖乖:“漂亮朋友!你让人不是第一回啊!晚上别来钻我的被窝!小心剁折你的腿!” 柏雪刚想反唇相讥,抬头看见大王队长怒气沖沖地站在一边,她心虚地垂下头,退出队列,但是却狠狠地瞪了南宫玉一眼,暗道:“等着!老子有收拾你的时候!” 她不仅有“漂亮朋友”这个男性的雅号,思考问题的方法也是男性化的,而且她工于内媚,为此,虽然入所不久,却一贯受人奉承。几个花案犯为了她争风吃醋,宁可自己挨饿受憋,争着送来一日三餐的窝头。接见时得到的点心、糖果、手纸、香皂、面霜、衣服、鞋袜,也都送给柏雪,把她养得更加白白胖胖。这傢伙的外貌一点不像莫泊桑小说里的男主角。二十八九的年纪,一米五二的个子,皮肤雪白,连嘴唇都是灰白的,像个蜡人;生就个葫芦身材,腰细,胸和臀却很丰满。唯一的缺点是腿短,坐着跟常人一般高,站起来却比人矮半头。 据说她有异国血统,母亲是个中国籍的打字员,父亲是个日本皇军的下级军官。她从小就看着穿马靴、挎军刀的爸爸怎么打妈妈。这位爸爸喝酒喝得越多越冷静,打人打得很有水平,一下下全打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白天妈妈穿着闪光缎的掐腰旗袍,打扮得十分俏丽,高跟鞋得得地去洋行上班。只有小柏雪知道为什么妈妈走路微瘸。 每天晚上的现场教育,久而久之使小柏雪得了两大收穫:其一是她学会了一手娴熟的柔道,深得乃父真传;其二是在她的小小心灵里种下了对男人的深深憎恨。不!不仅是恨!那是一种又恨又羡的矛盾心理。啊!敢情男人是强者!是征服者!我怎么就不能当个男的! “八·一五”以后,爸爸不见了。那时,她只有八岁。妈妈已经半疯,日本洋行倒闭了,不能上班挣钱。柏雪便到街上捡破烂,擦皮鞋,卖报,甚至要饭。在那群小叫花之中,她经过几个回合,慢慢地混得不错,不但能餬口,还能养活疯疯癫癫的妈。到十八岁那年,她吃了一次大亏,对方是鼎鼎大名的北城五虎之一——白额虎。不过细情谁也不知,柏雪和那额上有块白癜风的爷儿们谁也不吭气,可能双方都没占上风。只是两人不能见面,见了面便彼此红了眼要动刀子。
第85页 几天以后,人们盛传北城一带偏僻处出了女鬼。第一个撞上的是白额虎,回来头疼脑热,大病一场。接着又有好几个小伙子倒了霉。病好后,问他们当时的经过,又都说不清楚。只说遇见鬼时多半是月黑夜,在漆黑的小胡同里,走着走着,眼前就出现个黑影,在前面飘。你走得快,她也快;你走得慢,她也慢。看去是个俏女郎,身段窈窕,长发披肩,就是看不见脚,小伙子着了迷,紧紧跟去想看看她的脸。这样的身段,要是有个标緻的脸庞,那真是天仙下凡,值得一交。等到赶近了,黑影猛地回身,色迷迷的小伙子便吓得魂飞天外,那傢伙没有脸,该是五官的地方一片黑,敢情这脑袋前后一个样。还没等看仔细,小伙子脑袋嗡地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天明后,昏倒的人被发现,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只是兜里的钱,腕上的表,手里的包,一概都不见了。 瓦妖 二(2) “鬼还要人间财物?”公安人员当然不信。不过这女鬼也真鬼到家了,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有时天天出现,有时半年不见踪影。后来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人间的麻烦事缠不清,也就没人去追究一个时隐时现的女鬼。 1966年初,一个侦缉队员不知为了什么案件,夜半到北城根儿去转悠。忽然飘来个裊裊婷婷的黑影,他记起了这档悬案,紧跟上去。呼地脑后一阵风过,他眼疾手快地一伏身,避开这阵风,反手一把抓住女鬼…… 不是鬼!是个人!这人便是柏雪。她的道具便是日本军官爸爸留下的一个黑面罩和一根橡皮棍。面罩不知用什么丝织成,弹性十足,展开是个卵圆形,正好跟人脸一般大,下边兜住人的下颏,上边有根松紧带套在后脑勺,还开着钱币大小两个洞眼,露出眼珠。一松手就能捲成一条。趁被害者吓一大跳的时候,她右手的橡皮棍便无声无息地出手了。只需一下,对方立刻脑震荡,妙就妙在一点伤痕没有。 柏雪被捕后把这两件宝贝乱扔出去,橡皮棍被侦缉员捡到了,面罩不知扔到何方。柏雪机灵得赛过琉璃球,充分掌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精神。进了局子,不但全招,交出赃物,还检举了北城五虎,争取了个宽大处理,只判了她三年劳动教养。 这样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林金生怎么能是她的对手?眼看她夜半的丑行百分之八十露馅儿,一场暴风骤雨的训斥即将临头,可她一点不怯场,依然高高地仰起头,跟着大王队长往队部走。那几步路走得分外潇洒,引得出工队伍里她的那几位“腻友”频频回顾。 瓦妖 三(1) 初升的朝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好像一群似人非人的妖精在路边草丛上悄悄地移动。影子的主人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拖沓的脚步和营营嗡嗡的低语说明是出工时分。出工用不着赶罗,走得慢几分,干活的时间就少几分。收工倒要快一点,早几分钟到号房,就多几分钟休息时间。所谓“出工如牛,收工似猴”,是女囚们对付改造的本能。秦队长戴着个大草帽,像个极肥硕的蘑菇在一边押着队伍,时不时暴躁地喊:“走快一点!送葬吗?” 人们加快几步又慢下来。来到这里的女囚除了练就一张不怕羞耻的厚脸皮以外,更需要耳朵眼里安上个能自动开关的瓣膜——遇有不爱听的训斥,泼脏水似的海骂,瓣膜便自动关上,来一个“聋子听不见狗叫”——这又是女囚们保护自己的一法。 队伍中间,柳薇怯怯地走在五组组长谢萝身边。五组人称“脑袋瓜组”,这个组的女囚多一半是脑袋瓜出了毛病。右派、思想反动、宗教徒、反动会道门等等都在这里。谢萝是个右派,又瘦又干,三十五六岁,她的性格也像她的长相,干木橛似的又艮又倔。她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具有这种性格的人照例是很难得到领导欢心的,于是尽管她勤勤恳恳地工作,1957年报社领导还是赏给她一顶“右”字号的桂冠。1960年更升级处理送她劳动教养,让这讨厌的傢伙尝尝铁窗滋味。谢萝大概一直“背时”。要是报社领导“开恩”五七年就把她划为“极右”劳动教养的话,至多三年就能解除。因为劳动教养期限最长三年,至于解除了能否自由那是另一回事。可是领导偏偏晚了两年送她进来,正当该解除她的那一年,上头下令:“右派一律严管!”结果六年过去了,她送走的“同窗”至少也有几百,自己还在这里原地踏步,还得吃这里的窝头。 “我犯了什么新罪,给我加年头了?”她问队长。 对方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能解除劳教?” 对方还是摇摇头。 循规蹈矩的麻秸杆儿成了“无期劳教”,在女囚中的影响出乎队长们的意料。议论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开来: “不必瞎起劲,积极争取管什么用?该走的到时就走,不该走的再守规矩也是无期。麻秸杆儿掉了个树叶还怕打了脑袋呢,现在还蹲在里头呀!×××到这里又犯前科,到时候一样走人……” 队长们听到这种议论很恼火,可是她们也没法子,上头没有命令!不过她们也愿意队里有个把老囚,对新来的人到底可以起个示范作用。于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麻秸杆儿谢萝居然当上了组长。
第86页 年复一年以泪洗面,使谢萝那双深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带着一种悽惨的悲凉。这倒赢得了柳薇的几分信任,姑娘不知不觉往这位“老号”身边靠了靠,曾经受过刑事犯欺凌的谢萝,看看这个“同类”,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多大了?” “到下个月满十九。” “是学生?” “嗯!” “哪个学校?” “××大学化学系二年级。” 哦,上学够早的,谢萝又看了她一眼,姑娘深深地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只粉红的小耳朵露在浅蓝的头巾外。 “怎么进来的呢?” 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柳薇拭去一颗泪珠,低声说:“偷书!” “呀!多可惜!”谢萝忍不住喟嘆。 柳薇的戒备又去了几分,她抬起头来说:“就在新华书店,是两本精装的分子化学……我……我买书的钱给小偷扒走了……就……就……” “书呢?” “书店当场收回了!” “初犯,怎么至于判两年劳教?” “学校建议的,因为我家成分是资本家,怕我再偷学校的东西……” 是了!成分不好重重地判,这是常规。谢萝细细端详这张稚嫩的脸,不由得倒吸了口气,怪不得柏雪和林金生为她发疯。浅棕色心形脸蛋,双颊轻晕一层浅红,仿佛一颗刚熟的“五月鲜”早桃。五官的分布恰好符合美容专家所谓“黄金分配法”:眉毛和鼻根在脸庞纵线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鼻尖在第二个三分之一处;嘴唇在鼻尖至下巴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两眼的瞳孔连接线基本处在脸庞纵线的二分之一处……俏皮的翘鼻子,圆圆的小嘴,弯弯的双眼,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拍着,又带着几分小猫般的爱娇,这种脸型如果微微一笑,该是多么撩人,可是此刻却布满愁云。谢萝登时觉得大王队长调她到五组这一措施十分英明。小偷一般应分到二组或三组。柳薇在三组引起纠纷,按常规可调二组。可是二组有个越剧团里的小生南宫玉,也是柏雪、林金生一流人物。在漫长的六年里,谢萝亲眼看见只犯了一些轻微罪行的女青年“薰陶”了几年,“毕业”时“坑偷拐骗流”五毒俱全。不过调到五组就能保护柳薇一尘不染吗?谢萝嘆了口气,觉得很难预测。 队伍拖拖拉拉地进了葡萄园,两个人一行,对着脸修浇水的畦埂。谢萝把柳薇安排在自己身边,经过一冬一春的上冻开化,畦埂都酥了,一碰就塌,等于从头做起。麻秸杆儿似的谢萝和毫无经验的雏儿柳薇合作,进度如蜗牛爬墙,到上午十时休息的时候,两人刚做了一条畦的五分之二,而定额是一人一天两条,身为组长的谢萝心里直起急,但她实在累了,坐在畦埂上不停地喘气。柳薇觉得自己拖累了组长,咬咬牙低着头不断地铲土。 瓦妖 三(2) “休息吧!”谢萝招呼她。 “我不累!”柳薇头也不抬。 到底是个孩子!谢萝暗想。大多数女囚合作时都慎着,瞧你干多少,她才干多少,个别的甚至借个由头就泡半天,谢萝曾经遇见一个身体极壮实的合作者,她半天上了六次厕所,平均二十分钟进那秫秸围成的棚子里去闻五分钟臭气。虽然五分之四的活儿是谢萝干的,但中午收工时她却不停地向队长抱怨:自己吃亏吃大了!队长也真相信。因为从表面看,谁都认为麻秸杆儿似的谢萝沾了她的光。眼前的柳薇确实不能干,可是真不惜力。只见她弯着腰一下下挖土,细碎的汗珠不断地从额角和鼻尖渗出。尽管她的动作那么频繁,每次还是只铲上一个锹尖的土。谢萝坐不住了,艰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自己的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过,有个人猫着腰来到柳薇身旁。柳薇回头一看:短发、黑脸……是林金生。她吓得低低地叫了一声,一脸惶恐地跳到谢萝身后。谢萝刚想张嘴责问,林金生尴尬地笑了笑,伸出一个指头,按住自己的嘴唇,示意禁声,接着便做起埂埝来。 喝!这才叫干活!瞧那把锹:久经摩挲的木把,发出滑润的紫黑色;锹头不大,打磨得锃光瓦亮。一锹下去,切豆腐似的挖起一大锹冒尖的土。谢萝和柳薇两人要铲上五六锹才能堆出一尺长的埂埝,她两锹就是一尺。眼看她左一锹右一锹,一路扣过去,这一条埂埝便初具规模。两只大脚登上去啪啪一踩,修去两旁的余土,轻轻拍实,再洒上些干土面一平。一条底宽四十公分、顶宽二十公分的埂埝就完成了。 “口瞿——”秦队长在中央大道上吹起哨子,宣告休息结束。林金生猫着腰悄悄地熘回三组。 下午,休息时分,这位“志愿军”又来了,二十分钟又干完了另一条。 “你不怕挨批评?”谢萝问她。跨组帮助自己的相好干活,在劳教所是和混吃混喝同样被禁止的。目的是不准女囚交朋友,只有让女囚彼此仇视,势如水火,才能互相揭发,便于管理。这是我国一位作古的伟人的宏论“分而治之”的具体实施。 林金生摇摇头,没回答谢萝的问题,却掉头对柳薇说:“你真像我妹妹!”
第87页 说完,她几步就窜回自己的埂埝旁。这点活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来说,实在稀松平常。今天她虽没休息,心里倒十分熨贴。妹妹!是她朝思暮想的心尖儿。前几天,后父来接见,告诉她妹妹快订亲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她竟像挨了当头一棒,整整一天水米不进,默默地坐在小铺上,不断地无声念叨: “为什么我不是个男的?为什么……”——人们以为她疯了,大值班小白把大王队长请来好几次。大王队长忧心忡仲地观察这个壮实的假小子,担心她由文疯变成武疯。根据她的体力如果大闹天宫,造成的破坏就可观了,几个队长暗暗商议:只要这种暴风雨前夕的沉默再持续两天,立刻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否则等她一开始闹便降伏不了她了。 万幸的是:第二天林金生吃饭了。因为就在这一天,柳薇从分局转送到这里。 这城里的大学生和那山里的姑娘什么地方相像呢?也许是怯弱的气质,也许是眉宇间的秀丽,也许是那欲哭无泪的模样……男人对女人的“爱”往往与“怜”密切相联。林金生除了没有那个“把儿”以外,彻头彻尾,从内心到外表都是个憨厚的男子汉。妹妹在丈人丈母的逼迫下改嫁,好比剜掉了她的心。她不是情种,不会殉情,可是她的胸膛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是好。以前干什么都为了妹妹,如今为谁?见了柳薇她的心有了着落。尽管她和这个大学生没有共同语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尽管柳薇见了她像鼠见了猫避之犹恐不及,但她已立誓以柳薇的保护人自居。这个粘液质的人决定了什么便终身不变,因此昨儿半夜当柏雪悄悄钻进柳薇被窝的时候,半醒半睡的她立刻一跃而起,一把揪出了这个矮胖子。 林金生的心思,谢萝和柳薇并不清楚。她们只知道“妹妹”实际是这假小子的“老婆”,把柳薇当妹妹,含意也就十分露骨了。两人心里一懔,感到假小子不怀好意。 “下次别让她来帮咱们干活!”谢萝说。 柳薇点点头,小小的心形脸涨得通红,连那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 收工回号,谢萝才发现要提防的决不止一个林金生。 当天傍晚,五组甲号门口热闹得像个小市。林金生早早把那碗薄粥倒进肚里,拿着窝头占了最好的地形——正对五组甲号门口的墙根儿。她精神集中地蹲着,那双细缝似的眼随着柳薇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 不大会儿,院里有人曼声唱起《梁祝》一剧的《楼台会》:“贤妹妹呀!我想你!哪夜不想到天明……” 谢萝探头一看:是梳着大背头的南宫玉,金棕色的皮肤在鸭蛋脸儿上绷得油光水滑,更显得两道长眉斜插入鬓。一双俊眼黑白分明,不用上妆就有八分精神。她身材高挑,蜂腰窄臀。在五组甲号门口,踩着台步,一步三摇地晃来晃去,招来许多仰慕的目光。 《楼台会》还没唱完,窗根下又响起一缕情意绵绵的小调: “树叶儿落在树呀么树枝下, 我没有亲人,全都依靠你; 瓦妖 三(3) 嗳嗨嗳嗨唷呵—— 没有亲人,全都依靠你! 妹妹十八,哥哥我一十九, 正好跟你做朋友; 嗳嗨嗳嗨唷呵—— 正好跟你做朋友……” 谢萝忍不住又一探头,正好跟倚在窗台上的柏雪打了个照面。这位“漂亮朋友”一身黑衣黑裤,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炕上的柳薇。虽然黑色的衣衫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可是依然带几分鬼气,叫人见了背上发凉。 谢萝知道从此安宁将与五组甲号告别。二八月,猫儿狗儿还急得闹春呢,何况乎人?她从1960年入所到1966年,可算是积年老囚了。第一个三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女囚的粮食定量低到每天六两。人人饿得眼发蓝,成天想的是如何填饱肚子,镇压造反的五脏神,几乎很少有人为“性”苦恼,大概没有足够的营养,女性荷尔蒙也会停止分泌。来到第二个三年,社会经济有所好转,囚粮提高到每天一斤。最重要的是副食改善了,接长不短地有点荤腥。此地临海,寸把长的小白鱼有的是,搁上葱姜、油盐烩一烩,喷鼻儿香!天津人的“平民佳肴”——贴饽饽熬小鱼儿,是有名的鲜啊!尽管那鱼太小,大师傅没工夫一条条开膛破肚,吃出一嘴鱼粪是常事,可到底是动物脂肪,对人体内分泌是个刺激。女囚们关心的话题便转移了方向。今天五组甲号门口的场面说明她们肚里都很充实。饱暖思淫慾,圣人的话有理。 窗外的情歌火热滚烫,窗内的柳薇又怕又烦。她用两个大拇指顶着耳朵眼,其余八个手指藏猫似的挡着眉毛,趴在被窝垛上看一本《有机化学》。她没有爱情这根弦吗?当然不是,各式各样的小说、戏剧、电影早就让十八九岁的柳薇开了窍。夜半无人时,她也曾悄悄地描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是王子再不济也得是个男子,决轮不到这些不男不女的人妖,她对于剥皮蛤蟆似的柏雪,黑不熘秋的林金生,油头滑脑的南宫玉,厌恶中夹着恐惧。她想:劳动教养就是和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在一起改造思想吗?真受不了哇!
第88页 情歌还是引来了有情人:一个齆声齆气的声音在窗外开腔了: “喝!若要俏,一身皂!也就你配穿黑!” 谢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外号“没鼻子”的梅桂芝。这个女囚相貌还过得去,一双丝绒似的大眼睛,软绵绵的,瞧谁就像在跟谁做媚眼,只是皮肤颜色深一点,是朵黑牡丹。大概是这双眼睛太招人,一天凌晨,上夜班的丈夫不知为什么事回家。打开房门,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人占领了。恨得他抱住梅桂芝就咬了一口,这一口竟把那个小巧的鼻准部位整个咬了下来。当丈夫的没想到自己的牙那么锋利,吓得吐出嘴里的鼻尖,抱起疼晕过去的妻子,就往医院跑。急诊室里的大夫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员,认为是盘古开天闢地以来少有的稀罕事。一边给她缝合一边笑,结果缝死了一个鼻子眼。所以梅桂芝号称“没鼻子”,但还可以算有半只鼻子。 “没鼻子”劳教两年,按说早可解除。可是她过不了这种尼姑式的日子,关了一年半的时候,她逃跑了,逮回来又加了一年,合着成了三年。气得她在院子里大喊:“到这个鬼地方,儿子耽误了,连孙子也耽误了!” 多亏柏雪,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起初她俩都在三组乙号。一天深夜,多管闲事的大值班小白被一种古怪的声音吸引到这间屋子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是野猫偷舔凉粥吗?怎么还有人呻吟?进了门发现她俩在一个被窝里乱动,小白一把掀开被子,两个赤条条的肉体之间,滚出一条湿漉漉的黄瓜……气得小白骂了半夜。“黄瓜事件”以后,“没鼻子”调到一组乙号,但是她和柏雪还是好得简直就像两口子。只是从柳薇出现以后,柏雪才变了心。“没鼻子”的心情跟当年她的丈夫一样,又酸又苦,满腔妒火没地方撒。 在所有的“后宫佳丽”中,柏雪最憷的是这个“没鼻子”。小调戛然停止,柏雪撤离窗台。 “刚才找你,你说没空儿!倒上这儿‘站岗’来了,你这没良心的玩意儿——” “没鼻子”的声音随着柏雪越去越远…… 瓦妖 四(1) 三个月过去了,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又一天天凉下去。黄瓜架上开的“谎花”,全是雄蕊,结不出黄瓜。同样,人类中全是雌的追求,也毫无结果。 柳薇如泥塑木雕一般,对这三位“骑士”不理不睬。五组甲号的窗台上经常出现一些小礼物:手帕、香皂、袜子、擦脸油……上面夹着“薇妹亲收”的纸条。尽管这些礼物在劳教所相当宝贵,柳薇却正眼都不瞧。任凭它们在烈日下晒得几乎变色、溶化,直到赠物者怕东西被大值班交到队部,成为自己破坏所规的罪证,不得不悄悄地收回去。 这个冰美人使追求者大为丧气,没有耐性的南宫玉第一个打了退堂鼓:“嘻!热面孔去捧她的冷屁股,犯不着!”她踩着台步在院子里阴阳怪气地说:“娘儿们多着哪!值得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耗时间?” 柏雪差一点也要撤,因为“没鼻子”已经两次打翻醋缸跟她玩儿命,她又确实捨不得这个火热的“媳妇儿”。但是她暗暗跟林金生摽着劲:“假小子不撤,我怎么能撤?我走了不是给她让位了吗?” 唯有林金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不理我也罢!不要我帮着干活也罢!都没什么!只要能天天见到这张可爱的小脸,见了她,就好比见到了妹妹……” 假小子天天“站岗”,雷打不动。柏雪却像曹操捡了鸡肋当口令一般:“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虽然天天奉陪,已是有点三心二意了。 过了立秋,中午的太阳依然火烧火燎地烤人,可是清晨、晚上已有了秋天的凉意。这一天早上,出工队伍在秦队长的带领下,忽然变了方向,绕过葡萄园,穿过稻地…… “上哪儿去?”队伍里互相打听,谁也不知。 队伍一直向北,向北。一股呛鼻子的恶臭顺风飘来,好像哪家在掏陈年茅厕,又酸又臭,人人捂起了鼻子。 “假小子!有点像你爱吃的臭豆腐!”有人调侃林金生。 林金生嘿嘿地乐着,全队就她不捂鼻子,她早明白今天干什么活了。 “没错!准是洗麻!” 麻?不就是纳鞋底、搓麻绳的原料吗?那东西洁白、细韧,怎么这么臭?女囚们都半信半疑,林金生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说。 “傻乐个什么劲!敢情你爱闻这味儿!”风骚的“没鼻子”半真半假地用捂鼻子的手绢抽了林金生一下。 林金生躲开了,心想:谁傻?你才傻呢!连沤麻都没见过?什么东西不是先臭后香呀?你吃到肚里的窝头不是大粪浇出来的吗?那麻秸杆要不在水里浸泡发酵脱胶,神仙也没法用青麻皮纳鞋底。不过她没答言,自知拙嘴笨舌,不是姓梅的个儿。 队伍开到一塘黑水跟前,停住了。水里果然浸着墨绿色的麻捆。水面上漂着一层似油非油、腻腻乎乎的东西,浮着死蛤蟆、烂蛇,以及绿头蝇、花腿蚊子的遗体。臭味更加浓烈,几个女囚忍不住哇哇地呕吐起来。
第89页 秦队长也受不了这气味,站得远远的指着塘里泡着的麻捆,喊道: “林金生!捞一捆出来!” 假小子脱了鞋,把裤腿卷到大腿根,噗通一声跳进散发着恶臭的塘里,捞出一捆泥水淋漓的黑绿色麻秸。大家忙不迭地往后直躲,给她让出好大一片地方。林金生只轻轻一扯,便解开了捆索,接着迅速剥开十几根麻秸上的麻皮,攒在手中,一脚踩住麻秸的一头,使劲一拽,嗤熘一声,黑绿的麻皮便和雪白的麻杆分了家。她三绕五绕把手里的麻皮绕成一个髻,然后抬头看看秦队长。 秦队长嘉许地点了点头,往旁边一指:“涮干净了!” 旁边是个苇塘,青青的芦苇迎风摇曳,苇根下碧波清水缓缓东流。林金生哗哗地涉着浅水来到深至膝盖的去处,抓着三尺长的麻“髻”在水里来回涮了几遍,拎起来就往水里抽打。啪!啪!啪!水花四溅,黑绿的“髻”逐渐变白。十分钟后,林金生挽着一把洁白似雪的麻丝上了岸,身上没有一个泥点。 “看见了吗?定额每人一天十捆!完不成别吃饭!” 人们大哗! “多臭呀!” “比掏粪还要命!掏粪好赖还有把杓呢!” “臭哄哄地闹一身,怎么回号呀?!又没地方洗。” 命令下了有一刻钟,没一个人下塘去捞那奇臭的麻捆,秦队长的柿饼脸儿渐渐变色,大值班郎世芬见事不好,出来打圆场了:“干吧!臭怕什么?这里有的是水,洗洗就不臭了!” 一句话提醒了秦队长。对呀!方队长说过:管教这帮女囚也要讲策略,有时候软的比硬的效果更好。 “完成定额可以在苇塘里洗澡、洗衣服!”她开恩了,不过还是加上一句硌耳朵的话:“完不成定额就带着臭味回号,去臭全屋……” 到这份儿上,刀山也得上!不就是臭一点吗?!还允许你洗一洗,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几个循规蹈矩的女囚脱下外衣、长裤、鞋袜,向那口臭气呛鼻、冒着泡沫的死水塘走去。经验告诉她们:虽说可以洗衣服,谁知给多少时间?反正这里清一色的女儿国,少穿一点,也可以少臭几件衣服。 事实证明她们做对了。谁也没有林金生的本事,能做到身上不沾一个泥点。捞麻捆时,她们就浑身溅满臭泥汤;涮麻“髻”时,动作太斯文根本涮不净,非得大摔大打,这一来连头发根儿、耳朵眼儿,甚至口鼻都满是那墨绿色的臭豆腐似的滷汁,尚未下水的人有了前车之鑑,赶紧脱得光光的。柏雪脱得只剩一个白色的乳罩,一条黑色的三角裤,颇像二十年后流行的比基尼时装。雪白的胴体溅上斑斑点点的污泥,又像一头剽悍的母雪豹。 瓦妖 四(2) 人的心理是很奇妙的,没沾手时,怕臭怕脏,洗了几捆以后,反而不管不顾了。反正身子已掉在井里,耳朵还能挂在井外?臭就臭吧,多沾些和少沾些没什么差别,关键是快一点干,可以早一点离开这个恶臭的地方。 啪!啪!啪!哗啦啦!……只听得摔麻的水声,再饶舌的话篓子,这会儿也得紧闭上嘴。一张嘴,臭滋泥就进去了,那气味足以叫你吐出胃里所有的库存。 五组的人没有其他各组大胆。她们只脱下外衣,依然穿着长裤。谢萝和柳薇,一个怕着凉,一个怕羞,更不敢向柏雪看齐。衣裤裹着手脚,动作自然慢了许多。但是她俩洗好的麻却不少,原来林金生不到两小时就完成了十捆麻,悄悄地一边帮着她们,一边涎瞪瞪地看着柳薇。即使在这么臭的地方,美人儿还是有吸引力。她和旁人一样地弯腰捞麻捆,一样地抡起长长的麻绺在水珠中挥舞。可是她就像一株临风的银柳,柔细的柳丝便是飘拂的黑发和白麻。在林金生的眼中,她像妹妹,可是比妹妹更美。妹妹的脖子和胸脯哪有那样娇柔,妹妹的肤色也不像她那样莹洁……假小子迷乱地看着柳薇,直看得柳薇浑身刺闹,恨不能钻进水里,避开这火辣辣的目光。幸亏秦队长离得远远的,根本不注意她们。随着太阳升高,气温上升,沤麻塘的恶臭越来越强烈,这位同样长着鼻子的队长也离得远远的。反正苇塘过去便是水深流急的银钟河;反正银钟河流入的是浩瀚无边的大海,不怕这帮女囚飞上天去。 下午三点多钟,绝大部分女囚完成了十捆麻的定额,一个个脱去臭烘烘的衣服浸入苇塘深处。霎时间,绿的苇叶、白的苇花、青的水波之中,出现了许多象牙刻出、白玉雕就的“人鱼”。古代通俗小说家给女人的肤色分了类。一种是脸黑体白,称之曰“玉瓶金盖”;一种是脸白体黑,称之曰“金瓶玉盖”。女囚则百分之百是“玉瓶金盖”之部族。成年的户外劳动,使她们的脖子以上、袖口以下仿佛都涂上一层漆。就连保护得最好的柏雪也不例外,一除去乳罩裤衩,那不见天日的部位便耀眼的白。赤裸裸的柏雪,浪里白条似的在绿水中时隐时现。“没鼻子”紧紧跟随,一身浅黑色的肌肤,沾上点点滴滴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发光,活脱是条矫健的珍珠鱼。 谢萝和柳薇选择了一个隐蔽的所在,三面都是苇子。虽然远离了喧嚣的女囚,但是两人还是审慎地穿着贴身的汗背心和裤衩下水。谢萝脱去外衣和长裤,更像一根剥去麻皮的麻秸杆。她那四肢的关节在细细的臂和腿陪衬下,显得出奇的大。
第90页 “哎呀!你真瘦!”柳薇怜悯地说。 谢萝听了苦笑一声,心想你在这种地方呆个六七年试试。柳薇没有理会这位“老号”的心情,兀自弯腰撩起一捧清水沖洗脸上的污泥。濡湿的小衣裤紧贴着她的身子,勾勒出天鹅般柔美的颈脖、起伏的胸部、修长的胳臂和腿。她的皮肤闪现出一种可爱的蔷薇色,是朝霞渲染下的白蔷薇,洁白中透出一层娇艷的微红。不是微黄的死去的象牙,不是发青的无生命的玉。透过娇嫩的花瓣似的皮肤,隐约可见那青春的血液在均匀地流动。 柳薇站了起来,双手往后拢起披散的长发。西下的斜阳侧面照来,碧绿的苇丛衬出这尊线条优美的人像,如此青春丰采,竟把谢萝看呆了。 “有人!”柳薇忽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侧耳细听。 “谁会来这里?”谢萝回头看了看苇塘里的柏雪、南宫玉和林金生。她们洗得正在兴头上,哗哗地泼起一片水幕。“没鼻子”的尖嗓子在嚷:“真痛快!明儿带块肥皂来!” 柳薇好像看到什么,迅速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半湿的衣服。这时谢萝也听见苇丛里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难道有人偷看女囚洗澡?她拨开苇叶,只见青青的苇杆,顶着银白的羽冠,哨兵似的站得笔挺。嘎的一声,一只水凫飞出苇丛…… 第一天战果辉煌,一百多人洗了上千捆麻。雪白的麻绺装了好几大筐,林金生和几个壮健的女囚分头抬回去晾晒。 “干得不错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秦队长回头一看:是农场的节政委。她刚想谦虚几句,老头接着说:“再加把劲!把这一坑麻洗完,快回葡萄园,收完葡萄,该割稻了!” “是!是!”秦队长口里应着,心里盘算明天只有把定额提高到二十捆,才能在三天后去收葡萄。忽然又听得节政委叫:“过来!” 又有什么命令?她抬头一看,这回叫的不是她。一个挑着担苇子的小伙子正快步向节政委跑去,她认出这是解除劳教的右派诸葛麒。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不知画了什么漫画刺痛了党委的哪位领导,1957年被戴上右派帽子,第二年就到这儿劳动教养。地球上的规律是:凡事早一点总比迟一点强,当囚犯也是这样。诸葛麒早两年进了“笆篱子”,1963年便解除劳教当了就业职工。虽然就业与劳教、劳改相比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到底能单独在农场的疆域里来来去去,用不着跟着大队人马集体行动了。现在,他作为一个饲养员,刚到苇塘里割了几捆新鲜苇子,准备扎成苇把修理牲口棚的屋顶。 “诸葛麒!明儿不用去割苇子了。告诉你们队长,你上场部来画语录牌!”节政委心事重重地下命令。“文化大革命”的风已经刮到农场,场里的造反派在蠢蠢欲动。这位“三八”式的干部凭着第六感觉,觉得有点不对头。他不能留任何把柄在对立面的手里。 瓦妖 四(3) “嗳!”小伙子高声答应,挑着苇子,几步便赶过女囚的队伍。轮廓分明的眉棱下一双深沉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盯了柳薇一眼,柳薇像通了电流似的一颤,脸儿立刻红得成了一只煮熟的虾。 苇子!刚割的苇子!不错,碧绿的苇叶儿往下滴答着水珠。谢萝警觉地看了一眼小伙子,古铜的肤色,高高的个子,脸儿以前可能是圆圆的,几年的囹圄生活,使他成为带棱带角的方形。深深的眼睛,高高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带着几分清秀,又带着几分书生气。他的年纪顶多比柳薇大五六岁。 “喝!真是块儿是块儿!个儿是个儿!盘儿是盘儿……”情不自禁的“没鼻子”还没夸完,就杀猪般大叫了一声:“嗳唷!”原来身旁的柏雪狠狠拧了她一把。 瓦妖 五(1) 天地间的阳电与阴电相遇,立即发出耀眼的闪光。柳薇和诸葛麒相遇,也立即引来了丘比特那闪电似的箭,他们之间的爱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如果这是在大学生的联欢会上,他们将成为幸福的一对,也许最终结成眷属。可是此刻一个在铁栅栏内,一个在铁栅栏外,见一面都极难,想谈恋爱,那是做梦。弄得不妙,蹲禁闭室倒是有希望的。 这一对年轻人等于在深渊上架起钢丝,又在钢丝上修建起一座晶莹璀璨的楼阁…… 洗麻这活儿一共干了四天。第一天以后,柳薇是女队中唯一穿长裤、长褂下水的人。她宁可每天带一套干净的衣服去替换,决不脱得只剩背心裤衩。不过她这种防御显然是多余的,诸葛麒再也没露面,只听得风吹芦苇唰啦啦响,只看见水凫子扑楞楞飞……周围全是使劲摔打麻髻的女囚,没有一个她想见的人。 最后一捆恶臭的麻杆变成雪白的麻丝,全队包括秦队长和大值班都长出了一口气:“可干完了!” 柳薇的心里却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队伍在夕阳下拖拖沓沓地走着;装着麻绺的筐子滴着水;人们的衣衫滴着水;柳薇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在滴水。她忽然留恋起这个又臭又脏的活儿来,要是再洗两天,也许那双深沉的眼睛还会在苇丛里出现……她突然觉得浑身灼热。 队伍走近号房,柳薇的眼忽然直了:那个粉刷一新的大影壁前,有个人在忙碌着。没错!是诸葛麒!他已经用红油漆工工整整地写了“毛主席语录”五个扁体字,正在用一笔漂亮的魏碑体写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第91页 也像被电打了一般,小伙子蓦地回头,四目相对,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三个永恒的字。柳薇低下头微微一笑,她发现四天来自己的焦首煎心,原来等的是这一剎那。浅淡的笑纹在心形小脸上只停留了四分之一秒,可是已被另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捕捉到了。 “嘿!嘿!”传来两声阴险的冷笑。 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对年轻人没有注意这两声危险的信号。两人正忙着在这擦身而过的时刻用眼睛发出只有他们理解的“密电”。跟在后面的谢萝听到了,认出是柏雪的声音,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人心狠手辣,谢萝已经领教过了。前几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可爱的小灰猫,通体浅灰,只有小肚皮上有一块白毛。柏雪第一个发现,餵它几口窝头,猫儿便驯顺地围着她转。下午,有人用吃剩的鱼头鱼尾引诱,天真的小猫抵抗不了这美味的诱惑,离开了柏雪。过了一天,清早去上厕所的人惊叫起来。可怜的小猫伸腿瞪眼地吊在厕所的篱笆墙上,小小的身子已经凉了。柏雪满不在乎地说:“是我,怎么样?一只野猫,什么了不起?” 魔鬼对于自己想得到又得不到的事物,就干脆毁灭。“我得不到!你也甭想!”能如此残酷地对待一只无辜的小动物,必定也能同样残酷地对待自己的同类。谢萝暗暗为柳薇担心。 小猫一般单纯的姑娘却毫不理会周围的险情。她像一切沉浸在爱河中的少女一样,变得更娇艷、更诱人。含苞待放的蔷薇终于等到了温暖的阳光雨露,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儿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辉,眼睛更亮,嘴唇更红,步伐也更轻快。干活的时候,她居然还笑吟吟地哼起歌儿来。每天收工以后,五组甲号其他几个年纪较大的女囚,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她却十分勤快地去擦后窗户上仅有的那块玻璃,把玻璃擦得几乎没有了。 这一天黄昏,吃罢晚饭,柳薇又去擦那块晶光瓦亮的玻璃。谢萝纳闷:“挺干净的,干吗天天去擦?” 她悄悄地爬上炕,站在柳薇身后。啊!原来如此! 窗外是一条通往稻田的土路。此时已是收工以后,路上十分清静,没有来往的行人。正对着窗户,蹲着两个人在聊天。定睛一看:一个是诸葛麒,还有一个戴着草帽的老汉。小诸葛穿的还是那身破旧的工作服,胸前、袖口蹭上不少红油漆,新刮的脸,额上搭着一绺捲曲的头发。与其说是两个人谈话,不如说是他一个人独白。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老汉滋滋地抽着菸袋,默默地听着。 “……你知道吗?所有的花儿中,我最爱蔷薇。她那么香、那么美,可是却能勇敢地保护自己,狠狠刺那些想伤她的人。在我们学校里,有一道蔷薇花编成的篱笆,从夏到秋,白色、黄色、浅粉、深红的花儿一朵接一朵地开。谁经过那里,身上就会落满蔷薇花瓣,那甜香的气味能跟随你一天……可是在所有的蔷薇中,只有一朵最可爱。我希望在明年这个时候把她带回家去,我母亲也最喜欢蔷薇花儿……” 小诸葛的脸儿冲着老汉,眼睛却瞟着站在窗口的柳薇。柳薇红着脸微微地点了点头。小诸葛正要再往下说,远处忽然响起脚步声。他慌忙煞住话头,迅速地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老汉“啊!啊!”地叫了两声,磕去菸袋里的菸灰,站起身来,原来他是个聋哑人。 好聪明的小伙子,不愧是诸葛亮的后裔。他用的是指桑话柳的手法,要不然怎么让铁栅栏内的柳薇知道自己的心事呢?拉上这个又聋又哑的老汉,坐在这里休息,既不会引起来往人的注意,又泄露不了自己的秘密,这一招儿真叫高!不过要是碰上个细心的队长还背不住会露馅儿。谢萝摇摇头下了炕,不知为什么,心里涌起一阵酸苦,这一对笼中鸟好可怜啊! 瓦妖 五(2) 纸是包不住火的。谢萝回到自己的小铺上,还没坐稳,窗下就响起一缕歌声:“给你一个吻,可以不可以? 吻到你的验上,留下暗标记。 请你不要忘记,我曾经爱过你。 爱了你半天,还是人家的…… 还是人家的…… 还是人家的……” 是柏雪的声音。她又怨又恨地吟哦着最后一句。难道一句话重复的遍数太多,就会留在这间屋子里了吗?反正一直到夜深,谢萝已睡醒一觉,还听得有人在阴郁地低声喃喃细语:“还是人家的——”谢萝探头一看:冷飕飕的秋月把院子镀上一层白银,窗外清凉如水,一个鬼影也没有。 瓦妖 六(1) 经过最初的表白,这一对年轻人之间温度逐渐升高,再也不满足后窗户下的“双簧”了。这种咫尺天涯,还要时刻提防周围眼睛的日子,简直叫人难以忍受。 因此当节政委把诸葛麒找去商量做毛主席像章的时候,他的脑筋便充分开动起来。 “主席的像章要做得庄严、伟大……现在外省市用有机玻璃镶在像章上,显得毛主席像更有立体感……”专搞美术的诸葛麒所见所闻,自然比节政委要多得多。 “好是好,就是咱们这儿没有干这个的人才!”节政委在发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人人都要戴毛主席像章,这是表忠心的具体表现,像章越大越显得心忠、心红。许多狂热的信徒甚至发展到胸前像开展览似的戴上二十来个像章。有的脖子上吊着小孩脑袋大小的一块像章,盖在胸前像古代武士的护心镜。后来,大家发现像章不能再大了,再做大了造反派和红卫兵的脖子和胸脯都会受不了。于是大家又以万分的忠心和热情去研究新的设计。一时间各种装潢、各种形式的像章纷纷上市。争奇斗巧的程度,与八十年代摩登女郎追求新潮衣饰的心情一样。这便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当世界各国纷纷研究电子计算机、硅片、宇航火箭的时候,我国研究的热门题目之一。
第92页 “我能设计新式样,就是怎么做不太行!”诸葛麒不露痕迹地引着这位政委按他的计划走,“有机玻璃是一种化学品,要找个学化学的人来干才行!” “这上哪儿找去?”节政委给难住了,闭目凝神,一个个捉摸全场的职工、犯人。诸葛麒的舌尖上早已有了个合适的名字,不过他管住了自己:“不能说!说了功亏一篑!老头会起疑心的!让他自个儿去想。” “对了!”节政委睁开眼睛,“女教养队好像有一个××大学化学系的学生,不过她能行吗?”这个“行”字里包含两种意思:一是她的技术“行”吗?一是一男一女在一起“行”吗? 诸葛麒的心咚咚地跳着,唯恐节政委说:“算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决不能着急,只要自己一冒失,这档子好事立刻会真的“算了”!他沉住气,不吭声,脸上摆出“一切听领导决定”的表情。 节政委犹疑半天,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有机玻璃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连见也没见过。毛主席像章可是个重大的政治任务,农场一定要做,起码一二百个管教队长人人得戴一个。旧的太小,太不起眼了。看来这小伙子少年老成,不至于出什么娄子。他想:这么着吧,再加两个打杂的女工,女的比男的好管理;四个人干,彼此可以互相监督;让他们在女队的大值班室里干,正好在队部后面,铁栅栏旁……对!就这么办! “球”踢到女队,几个女队长可犯了难,柳薇是不能更动的,另外两个女工派谁呢? “听说柏雪和梅桂芝在塑料厂里干过几天!”秦队长说,“叫她们俩去怎么样?” “不行!梅桂芝成天惦着男人,要是天天和男的在一起,准会出骚事,还是叫个不会招惹男人的去!”大王队长反对。 “那叫谁去呢?五组个搭个儿都干不了力气活!去打杂恐怕还得去个身强力壮的吧!”方队长很为难。 “叫林金生去怎么样?”秦队长忽然想起假小子,“她干什么像什么,虽然没有在塑料厂呆过,不过体力是没说的,扛个百十来斤不成问题。她可决不会招惹男的!” 最后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林金生的模样可以把任何男人都吓个跟头,保险不会发生什么风流案子。 晚点名的时候,大王队长宣布了名单。全体女囚都“喝”了一声。 “小绵羊陪着两只假老虎,一只真老虎,可有好戏看了!”南宫玉没被选上,气得撇着嘴直嚷嚷。 谢萝也觉得不合适。她怕柳薇和这三个人在一起会吃亏,柳薇是又喜又愁。她可以和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天天见面,还能说话;但是那两个不男不女的傢伙真叫她发憷。她抓住谢萝的手说:“要是柏雪换了你就好了!” 谢萝苦笑了笑,这事儿怎么能由女囚做主?何况政委、队长们最不信任右派,制作毛主席像章是个多么严肃的工作。让一个右派插手已是实在没办法,全场除了诸葛麒挑不出第二个会设计的人,怎么可能再派个右派?右派是敌我矛盾,比下九流还差劲呢。 小工场开张了。标着“聚甲基丙烯酸甲酯”(有机玻璃)的原坯买来了;装着环氧树脂、甲醛、乙醇、汽油、硫酸……等等溶剂制刑的瓶瓶罐罐也运来了。两个大值班把那间值班室看得倍儿严实:进进出出必须锁门,干活的时候必有一个队长和一个大值班监视…… 诸葛麒十分严肃,对三位“女士”正眼也不瞧。每天只有商量设计图纸时才跟柳薇说几句话,正事一办完,立刻就走,半分钟也不呆。小郎说:“到底是大学生!你瞧多正派!”大王队长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是过虑了。 三位“女士”中,柳薇最起劲。她学的知识有了用武之地。在她的指使下,林金生、柏雪忙得团团转。 假小子能跟“妹妹”在一起干活,实在是喜出望外,从心眼里往外高兴。柳薇叫往东,她决不往西,哪怕叫她天天顶着柳薇干活,她也不会叫累。不过她确实只能听柳薇的,因为中国文字她只认得自己的名字。这些瓶瓶罐罐上全是蚯蚓似的洋字码,她一个也不懂。柳薇还说什么全是有毒的,她更吓得不敢多动一指头。 瓦妖 六(2) 只有柏雪,变得分外的阴郁,没有一丝笑容。尤其对诸葛麒,简直像对仇人一样,一见他进值班室就耷拉着脸子摔摔打打。对于柳薇她是寸步不离。不过她相当能干,要比只会“扛大个”的林金生强多了。她掌握温度真是一绝,莹澈如冰的有机玻璃在她的手里变得十分听话。连轻易不说话的小诸葛也对节政委夸她:“那个姓柏的真聪明,一点就透!” 其实,用有机玻璃做毛主席像章并不复杂,诸葛麒夸柏雪是因为他下意识地感到此人不是只好鸟。那晶莹透明的玩意儿看着挺硬,一加温立刻就软了,用模具一压,要什么模样就能出什么模样。关键在于模具,只要模具精巧,做出的像章定能出类拔萃。美术学院出身的诸葛麒天生一双巧手,一个人加点班,便能完成节政委交给的任务。可是自从那天在苇塘里见到那个芙蓉石雕似的维纳斯,他那双画过人体素描、研究过人体骨胳的眼睛,立刻就通报大脑:这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瞧:她骨肉停匀,四肢与躯干的一切比例都恰到好处,那天生的气质更是其他庸脂俗粉难以模仿。“爱美”是人类的天性,尤其学美术的人,他们膜拜的是一切美的事物。小诸葛不用费多大力气,便把柳薇的姓名、年龄、案情、家庭……打听得一清二楚;略施小计,节政委又替他搭了“鹊桥”。虽说明年这个时候,柳薇才解除劳教,但诸葛麒深知先下手为强。农场里阳盛阴衰,到那时不一定有自己这个穷小子的份儿,不如趁现在多下点工夫。
第93页 四个人虽不同心却很合力,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做出来了。方的、圆的、长的、扁的、大的、小的……诸葛麒为了使这“买卖”长命百岁,挖空心思设计各种模具。周围刻上各种花朵,毛主席便好像套上个花圈;周围装饰万字不到头的花纹,象徵着毛主席万寿无疆;罩上个凹的有机玻璃,能把小小的毛主席头像放大好几倍;换上个凸起的罩子,毛主席又好像处于极其深远宽广的所在,显得万分肃穆……底坯的背景也千变万化,有的在一片红旗的大海洋中,有的在万山红遍的红叶里,有的在全国、全世界的地图前…… 他们制作的毛主席像章越传越广,连农场附近城镇的造反派和红卫兵组织都来请教。节政委和几个女队长看着这些表忠心的标志如此受欢迎,更觉得设立这个小工场是上应天时,下占地利,中符人和。 “别保守,要毫无私心地支援兄弟单位!”节政委命令诸葛麒。 诸葛麒把旧模具给了取经的人,又得开夜车为自己的工场设计新的模具,忙得脚丫子朝天。可是在百忙中,他还得抽出时间设计他和柳薇的未来。每次他把图样交给柳薇时,都附上一张小小的纸条。 一般说,人在大欢喜和大悲哀的时候都要寻找一个倾诉的对象。这样才能保持心理上的平衡。柳薇也不例外。 “他今儿在小条上画了幅画。”一天晚上,她羞涩地告诉谢萝。 “画的是你吗?” “不是,画了个小孩……” 谢萝探头一看,条儿上用钢笔勾勒了一个小小的娟秀的“贝贝”,脸蛋儿酷肖柳薇,旁边两个小字:“结晶。” 过了几天,谢萝又看到一幅画,上面是一幢红砖平房,大开的门窗可以窥见室内整洁的布置。旁边写着:“鸟窝。” 谢萝苦笑了。美术家的愿望不高哇!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是她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一对可怜的鸟儿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未必那么容易,许多跟着像章上的那个人出生入死的人,不就是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家破人亡了吗? 姑娘却感到无比的幸福。每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又看又写。感谢上帝!劳教所是不准许熄灯的。二十五支的灯泡一夜点到大天白亮,给姑娘读情书写情书提供了好条件。每个白天,她都能收到新的字条。那些充满热得烫人的词句的条儿,成了姑娘生活中的精神佳肴。 柳薇悄悄对谢萝说:“我真感谢传大领袖毛主席啊!要不是为他老人家做像章,我和小诸葛能有这么一天吗!” 因此每天在小工场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这一对年轻人都挥舞着小红本,衷心高喊:“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嘿!嘿!”每逢这个时候,便有人冷冷一笑。 可是谁都没注意。 瓦妖 七(1) 轰!一声闷响。 火焰随即蹿出房顶。 毕毕剥剥,火神贪婪地吞食着一切。 “起火了——”裂帛一般惨厉的嚎叫。 当!当!当!报警的钟声急骤地响起。 三里地外的葡萄园,又是一年春草绿。 正在做埂埝的女囚们看到远远竖起一根烟柱,灰黑的烟迅速变成红黄的火。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面对这支巨大的火炬,也失去了它的光芒。 “伙房起火啦?”女囚们惊恐地停下手中的铁锹。对于她们来说,最可怕的灾难莫过于伙房发生危机。一次仅仅由于伙房的灶塌了,便让女囚们整整饿了一天。 “口瞿——” “紧急集合——跑步——走!”秦队长锐声呼喊。 正当惶惶不安的女囚们沿着土路向号房跑去的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箭似地掠过队前。是诸葛麒!小伙子头发散乱,血红的眼睛好像也喷出烈火,嘴角挂着一团白沫。他也在拼命向女囚的号房奔跑。 离影壁一百米处,队伍被大王队长拦住。两位队长交头接耳一番后,发出了新的命令: “全体就地坐下!不准乱动!谁动一步,一切后果,自己负责!” 大王队长背后立刻转出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警,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女囚的队伍。 当!当!当!不祥的钟声越响越急。 呜——呜——,场部的救火车赶来了。 队长、会计、干部、职工……全场自由的和半自由的公民,扛着水龙,拎着水桶,匆匆奔向火场。只有这一百多名女囚,静坐不动。起火的虽是她们的号房,但她们只许旁观。不仅是她们,所有丧失自由的囚犯都不许动。这样做有其一定的理由。过去曾经发生过囚犯乘乱逃跑的先例,因此这里规定:一旦出事故,先严管囚犯,谁敢擅动,枪子儿不长眼睛!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半天…… 隔着个大影壁,女囚们像听隔壁戏,用耳朵捉摸墙那边的动静。 “哗啦啦——砰——”挠钩把墙拉倒了。 “嗤——嗤——”水龙和泡沫灭火器行动起来了。
第94页 “水……水……快——快——” “往这边浇——这边——” “啊呀!屋里还有个人——” …… 人们逐渐判断:起火的不是伙房,是离队部最近的值班室。谢萝的心格登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制作毛主席像章的工场!柳薇——柳薇怎么了?” “小平车呢?快!快!送她上医院——” “没车了!没有了!小平车都调去拉水了。” 不一会儿,两个大值班一前一后地监视着一个人蹒跚地走出大门。走过队伍,大家才认出是林金生。她的脸几乎成了花的,一道道烟炱,一缕缕血痕,头发燎去一半,露出头皮。她伛偻着身子,背着一个焦木头似的人。那人浑身焦黑,只有一只光着的脚是惨白的,五个纤嫩的脚趾头还在瑟瑟地颤动。 直到火被全部扑灭,女囚们才准许进去。工场已全部焚毁,包括全部原料和做好的像章。连毗邻的一组甲号也被烧掉一半。原来的大值班室只剩下水泥预制板的骨架,骷髅似的矗立在余烬之中。遍地是泥和水,满院子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一股子焦臭味直冲鼻腔。 傍晚,柏雪从队部回到三组乙号。女囚们围着她,上上下下地审视,一根毫毛也没少,依然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怪了!她不也是工场里的一分子吗?火神爷为什么那么照顾她?其他两个烧得那么惨,她却嘛事没有! “没鼻子”关切地掸着她的黑衣黑裤,心疼地问道:“吓着了吧?” 她摇摇头,不说话。还是那么阴郁,不过那苍白的唇边却隐隐约约露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狞笑。 晚点名以后,林金生才从医院里回来。她只受了点轻伤,头上包了绷带,吊着一只左手。问她怎么会起火的,她茫然不知—— “我正在院子里扫地吶,屋里就柳薇一个人,轰地一下子,火苗就蹿了出来,真吓人……”她木讷地回答,“就数柳薇烧得惨……她还忙着抢搬像章……叫烟燻倒了……” “柏雪呢?” “她上厕所了……救火的来了,她才跑过来的……” 厕所在院子的另一头。 “小诸葛呢?” “他一早交了图纸就走了……” 队部紧张地研究起火原因: “是气温太高,化学制剂自燃吗?” 不对,还不到三伏天,摄氏二十多度汽油、酒精根本不会自燃起火。 “谁放火呢?” 林金生、柏雪、诸葛麒都被排除了。 “屋里只有柳薇一个人,肯定是她不小心……” “不小心?哼,没准是她点的火呢!” “故意放火?那她为什么不跑?” “嗐!苦肉计呗!一点都没烧着,不就更露馅儿了吗?” 节政委和方队长都摇摇头,觉得这种分析根据不足。但是这火也起得怪,难道真有鬼? 处于昏迷状态的柳薇正躺在农场医院的病床上,不能为自己辩护。 医院里的大夫多一半也曾经当过犯人。物伤其类,他们竭尽全力抢救这个苦命的姑娘。 瓦妖 七(2) “她能上审讯室吗?”秦队长带了个武警来提柳薇。 “您自己决定吧!”大夫让秦队长走进病房。吃了多年管教饭的秦队长也愣住了。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把这个插着好几根输氧、输液的橡皮管的焦木头弄回去;再说即使弄回去,能说话吗? 柳薇的伤情使怀疑她放火的队长们动摇了。就算她用苦肉计,也没必要叫自己受那么大的罪! 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成了慈渡劳改农场的一大疑案。据说女队的队长、大值班有一个算一个都受了处分。在那个年头,制作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章的工场焚毁,是多么严重的政治事件!何况还找不到首犯?据说上头曾经要追究其中唯一的一个右派——诸葛麒,他虽不在现场,但谁能保证他不使坏?节政委和方队长极力争辩:不能制造《十五贯》那样的冤案。上头恼了:“不处理他就处理你!”于是摘了节政委的乌纱帽。 谢萝足足有半个月失眠。每天晚上,月儿从窗外探进头来,一缕清泠泠的白光,探照灯似的一寸寸移到炕上那个空着的铺位。她的心里便是一阵针扎般的绞疼。那个窈窕的身影好像还在擦着后窗户,还会低声对她说:“……今儿又有一张小条……” “嘿!嘿!”窗外传来两声阴鸷的冷笑。谢萝矍然惊醒:没有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发出这种可怖的笑声,只有她!是幸灾乐祸?还是存心报复?可是起火时她在厕所。不在现场就不能放火吗?一根导火索可以使炸药包在三分钟后爆炸!三分钟!足够让她走到院子那头的厕所了。 谢萝把头探出窗外,寻找冷笑的人。只见满院子的月光,鬼影都没有一个。如钩的月儿挂在树梢上,像一个极大的问号:是谁?是谁?是谁? 是她!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谢萝没有把她的推理告诉任何人。在劳教队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是惩治了凶手,柳薇还能恢复原状吗?
第95页 瓦妖 八 秋去冬来,春去夏来,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林金生、柏雪……都解除劳教了,新的女囚又陆续进了院子。惟有谢萝还留在这里,看来这辈子她想离开劳教所的希望是很渺茫了。算着日子,柳薇也该解除了,她回家了吗?她跟小诸葛那段姻缘怎样了? 一天,在葡萄园里修埂埝,缺一把铁锹,谢萝在小郎的监督下,上工具房去取。走上土路,蓦地遇见一个熟人。短短的头发,黧黑的皮肤,敦实的身材…… “林金生!”谢萝忍不住招呼了一声。这个人从烈焰中把柳薇救出来,使谢萝对她增添了几分好感。 假小子看见谢萝很高兴,但是她有点忌惮小郎。嗫嚅了一会儿,讨好地对小郎说:“我和柳薇就住在这儿……” 小郎也挺好奇的,问道:“远吗?” “不远!不远!就是武警养狗的那间房。嗳!别瞧房破,还是方队长照顾哪!柳薇从医院出来就解除劳教了。她说什么也不回家,不上老残队!我跟方队长说,让我陪着她吧!队长们还怕我欺侮她!嗐!我还是个人吶!陪她是为了她真像我妹妹啊……” 离女队不远,果真有一间小房。年深月久,这房子都陷到地下去了。进屋要低头,下台阶,却收拾得很整洁。齐着地面的窗户上挂着打了补丁的窗帘,看来是用旧被单改制的。窗户半开着,一个戴着白布小帽的人儿坐在炕上。谢萝弯腰一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这就是昔日那个比蔷薇还娇艷的柳薇吗? 褐色、黄色、粉色的疤布满了整个脸。不仅头发、眉毛、睫毛都消失了,就连眼皮、鼻子、耳壳……凡是鼓出来的部位都烧掉了。眼睛像爬虫类的眼那样鼓着,不能眨动;鼻子是两个黑洞;牙齿白森森地呲着;膝上放着一双疤痕累累的小手,看去比正常的手短一截。细细端详,原来手指的第一二节都烧去了…… “进来坐坐!”林金生招呼她们俩。 “不行!谢萝还没解除呢!叫队长看见就麻烦了!”小郎赶紧拦着,“就在这儿看看吧!” 林金生放下一捆沿途捡来的干枝,擦了擦额上的汗,麻利地点起柴灶,坐上锅。几分钟后,粥就热好了。她盛出一碗粥,一口口地吹凉了餵柳薇。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好像面前还是昔日那个娟秀的姑娘。 但是姑娘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窗外。她在看谁呢?谢萝一回头,一个高大英挺的汉子,正挑着一担青翠的芦苇走过土路,苇叶儿还往下滴着水。挑担人和被挑的苇子一样充满青春活力——是诸葛麒! 小伙子走过这幢狗舍改成的宿舍,脚步儿就放慢了。谢萝以为他会放下担子,走进小屋,探望不幸的情人。 但是没有,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两秒钟后,他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他知道小窗后坐着的是谁吗? 他知道那不幸的人儿盼的是谁吗? 为什么他这样绝情呢? …… 多吃了几年咸盐的谢萝忽然醒悟了:也许是因为只要多看一眼,他心中那尊完美的雕像就彻底摧毁了?也许是美术家想让柳薇那美丽动人的形象永远活在他的心里吧? “喝一口!再喝一口!”林金生在劝那不幸的人。 奇丑的假小子使谢萝觉得不那么丑陋了。无论柳薇的相貌怎么样,她仍是那么执着地奉献她的爱。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不同之处吧!假小子到底还是女人。 “快走吧!”小郎有点着急了。 谢萝回过头来看了最后一眼:一颗晶莹的泪珠正滚过柳薇那疤痕起伏的脸颊,无声地掉入粥碗…… 1988年3月8日妇女节完稿于团结湖畔 方城门 金花鼠 金花鼠 一(1) “不会借别人的牙?”——小金花鼠说。 谢萝拿着个铁皮广播筒,急急跑下山坡。 这里千沟万壑,一片灰黄,是黄种的华夏民族发源之地。千万年来,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一点一点地给大地“剃头”,把它的“毛发”削得干干净净。等到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来,肥沃的土壤几乎全被沖走,只剩下嶙峋嵯岈的岩石,一条条一道道,如刀砍似斧削,瘦骨支离地绵亘在地面上。 谢萝搜索肚里残留的那点历史知识,依稀记得此地最大的那次“理发”,可能是在两千多年前。那时树木花草犯了弥天大罪,隐匿了曾为君王割股的介子推。靠人肉活了一命的君王恼了,一声令下:“放火!”于是连树带人一起火葬。谢萝一边走一边想:也许爬在树上的介子推,临死前也在后悔,自己当年干吗要那么做呢?她顾不得深想,得赶紧跑,广播完了昨天的生产进度,还有几百块湿砖坯等着她去翻呢。 来到这穷山沟,谢萝不知交上什么好运,居然当了砖厂的宣传员。山沟的地面上没什么油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地底下是有利可图的,据说那里的煤层有四五米呢,雀尾山矿务局就此成立。新矿建井阶段跟打仗一样,需要一批敢死队,一般说,派劳改犯建井最合适。因为一来,活动范围大半在地下,管理起来大为省心,目前还没发现有人会“土遁术”;二来即使出几起事故,也不至于惊天动地,死几个人渣子,算不了什么。慈渡劳改农场的“二劳改”们(刑满释放留场就业者)在军代表的押送下来到这里,壮实的男性都上了建井队,只有小黑子曾光第和妇女们上了附属砖厂。
第96页 砌地下矿井的甬道,修地面的建筑物,都需要大量的砖。砖厂日夜开工,还满足不了需要,可是一个壮劳力也没分给砖厂。砖厂的教导员看着新来的人,肚里打开了小算盘。报到的第二天,他就让原来当宣传员的男工下去拉砖坯车,叫谢萝上任。“这根麻秸杆病病歪歪地干不了多少活儿,让她来罢。”宣传员这个角儿相当令人羡慕:可以不参加体力劳动;可以有个小单间——宣传室;可以接近管教人员,消息灵通……不过谢萝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好运气到她头上都得打折扣。“女将”全都气不忿了,怎么这肥缺不给“内猫”(人民内部矛盾),倒给了“敌猫”呢?要知道她头上还戴着无形的枷呀!右派帽子未摘,还畏罪自杀,顶撞军代表,不认罪……数起来,她的问题够一巴掌。訾丽明、酆梨花纷纷向教导员汇报: “谢萝出了名的懒,成天软磨硬泡!” “宣传员能有多少活儿?得让她下工地!” “是啊!不是劳动改造思想吗?她的思想比谁都反动,更该多改造!” 一心只想多出砖的教导员当然不反对一个顶俩,于是尽管谢萝单薄得风都吹得倒,也得挣扎着去完成每天的定额。 在这像用巨大的齿耙犁过的沟壑山崖间,春天也来临了。草籽树种在只有一把土的石缝里顽强地抓紧时间生根发芽,一片土黄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鲜绿。清晨晶莹的露珠照例给小路两边的草叶树枝披上一层珠帘。不大会儿,谢萝身上那套再生布的囚服就湿了半截。石子和土块在她的破球鞋下轧轧作响,纷纷滚落到路旁的草丛和金黄的迎春花上…… 突然,谢萝怀疑自己眼花了:一朵特别大的迎春花,好像长着两只黑眼珠。她放慢了脚步,觉得有点不对头。虽然这里阒无一人,但是春天的阳光明亮地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坡,决不可能出现什么树精山妖。自从在“方城门”女囚谢萝等一批“二劳改”们,由慈渡农场先调到宁城监狱。谢萝因得罪军代表被戴上铐子关进禁闭室。在复杂的心情下,她服了毒,差一点进了阴间地府的“方城门”。幸而被两位犯人医生救活。军代表愤而把这批“二劳改”发往雀尾山煤矿。详情见拙作《方城门》。前死里逃生以后,她就有点古怪,常常看到常人见不到的异物。起初她惊悸得不知怎样才好,一见到怪东西便大叫丈夫叶涛,把老实的叶涛吓得直冒汗。久而久之,叶涛睁大眼睛到处寻找也没发现什么鬼怪,就喝斥妻子:“别瞎说了!”谢萝挨了几次训,才知道这叫“幻觉”。从此,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再向任何人提起。现在她以为自己又犯病了,不再理会,继续前行。但是再跑几步,这朵花竟活动起来,迅速躲进嫩绿的草丛。谢萝站住了,好奇心促使她悄悄地拨开迎春花的枝条…… 一剎那间,双方全被这意外的见面吓住了。在谢萝面前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金花鼠,大概刚过了满月,金黄的茸毛上印着五条深棕的条纹,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和身子一般长,圆圆的耳朵,两只黑眼珠瞪得熘圆,像两粒小扣子。 谢萝先恢复正常,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窝头,轻轻放在小金花鼠面前。它全身哆嗦了一下,嗖地钻进一块石头底下,继续用一只眼珠审视近在咫尺的敌人。谢萝静静地蹲着,烤过的窝头发出诱人的焦香,一分钟、两分钟,不知什么时候,小金花鼠一点一点蹭过来,一把抓起窝头,飞快地缩回石头底下。谢萝不动声色地又掰了一块放在地下。一会儿,它伸出脑袋,小红舌头舔着嘴,两只酷似人手的前爪捧起另一块窝头,一分为二地往嘴里一塞,两个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然后猛地往后一跃,顿时无影无踪了。 金花鼠 一(2)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还是那个地方,谢萝远远就看见那个金黄的小脑袋镶嵌在迎春花丛里,圆熘熘的眼珠直盯着她的衣袋。谢萝一走近花丛,它立刻缩了回去,但不再躲到石头底下。它大胆地用小爪子掰开谢萝放在它面前的半个窝头,咯吱吱地吃掉一半,另一半一分为二,往嘴里一边塞一块…… 第三天,它不但等着谢萝,而且用后腿站起来从她手里接窝头…… 第四天,它允许谢萝抚摸它的小脑袋和大尾巴…… 谁也不知道在一个女囚和一只小金花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叶涛看见孱弱的妻子饭量增加了,倒很高兴。难道是山间的空气新鲜?难道是因为她又能接触到久违的老本行?无论如何谢萝那铅灰色的脸颊开始泛出红晕。谢萝也不打算把新“朋友”抱回去,她不忍心让小金花鼠跟着自己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它在野外自由自在地活着,不是更好吗?前几个月的遭遇至今使她不寒而慄,何苦让这无辜的小生命跟着自己受株连呢? 直到有一天,叶涛在村里的代销店里买到两块掺了棒子面的鸡蛋糕。这种点心太高级,当地老乡没人问津,在货架上不知陈列了多少年月,硬得跟石头一样。谢萝揣了一块,来到迎春花下,没想到小金花鼠从未尝过如此高级的美味,欢喜得要命,吃完了还一个劲儿舔着谢萝那只干柴似的手,希望再给一点儿。最后它干脆钻进谢萝的衣袋,伏在里边捡蛋糕屑。
第97页 谢萝耐心地蹲着等它出来,它就是不出来。她终于失去耐心,悄悄地窥视一眼,吃饱的小金花鼠蜷成一团竟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是啊!衣袋毕竟比土洞干燥温暖,还随时随地能吃到东西,而且“大朋友”已经过考验,没有害它之心……谢萝抱着这个对自己无限信任的小生灵站起身来,心里百感交集。 当天晚上,累得半死的叶涛从矿井下一步步把自己拖回他和谢萝住的那间小黑屋。雀尾矿忙着向地底下开挖,地面上的房屋来不及盖,矿长只得让拉家带口的二劳改们住进附近的北坡村。他知道这些人只要成了家就不太可能逃跑,何况这里山连山、沟连沟,外地人像进了迷魂阵甭想出得去。何况这里“带枪的人”有的是,方圆几十里地都是“安全地带”。只不过老乡的房屋太少,几十户的小村,一下子挤进十几家二劳改确实够呛。这间小屋原是分给酆梨花和小黑子的,但是小黑子一看这间有门无窗的小屋又窄又长,靠墙砌着个小小的石板炕,也就刚够一个人躺下,他便嚷嚷起来,说这准是个停死人的地方,任凭教导员霹雷闪电似的批评,死活不进去。教导员没时间跟他耗,只得另给他找了一间,顺口叫叶涛夫妇进这间屋。反正这对右派夫妇属于“敌我矛盾”,没资格挑肥拣瘦。 此刻叶涛不但不嫌弃这小黑屋,反而一心盼望快快进屋。八个小时不见天日的劳动,累得他浑身上下散了架,那个两张桌子宽的掌子面就像个张着大嘴的老虎,獠牙般的石头颤悠悠地挂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下来把你咬死。今天快收工的那几分钟,班长老解弯腰去捡一把洋镐,啪!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他的后腰上,登时这个壮实的汉子趴下就起不来了,大伙儿轮流把他背出井口,听说他下半截废了,这辈子都得拄着拐。可是医务所的大夫还说他命大,说他是今天的第五个,前面的四个都蒙上白布单子进太平间了。 抑郁的叶涛一进门瞧见个金黄色的毛团闪进谢萝的衣袋。 “什么玩意儿?”叶涛吓了一跳。 “一只小金花鼠!”谢萝怯生生地回答,她知道这个老实人不喜欢小动物。 叶涛凑过去一看,小东西鸵鸟似的伏在口袋里,大尾巴盖着脑袋,一只乌黑的眼珠从蓬松的黄毛后打量着他。 “你还有这个闲心!”叶涛又累又饿,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我去逮的,不……”谢萝结结巴巴地分辩。 “不是你逮来的,也是你引来的!”叶涛气乎乎地扒下脚上那双张了嘴的胶靴,嗵地一声扔向墙角,震得谢萝和她口袋里的“小祸根”同时一颤。“把它放了,留在这里也是餵了房东家的猫!” 吱呀,笨重的木门推开一条缝,探进一个花白的脑袋。房东大娘听见他俩议论她的大黑猫了:“说甚哩?我家的猫可不偷嘴!” 等到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到几乎吓晕的小金花鼠,老大娘蠕动着没牙的嘴,喃喃地说:“哦!是只小狢狑。准是前儿个你们队几个嘎蛋小子,使水灌了它的洞,两只大的淹死一个,打死一个。这兴许就是那只小崽罢!太小啦!放出去也活不长!” 原来小金花鼠也是一个被抄了家的小可怜!谢萝和叶涛对看了一眼,叶涛不再嚷了。两人眼前同时浮起几年前的一幕: ……发着高烧的谢萝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叶涛被几双粗壮的手又推又搡地拽上了顶上亮着红灯的吉普车。三岁的儿子站在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家门口,大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直到吉普车的引擎发动起来,他才突然用尖锐的童音嚷了一声:“妈妈——毛毛要妈妈——” 谢萝用手背擦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叶涛半天不言语,最后闷闷地重复了一句:“小心别餵了猫!” 小金花鼠算是被接纳进这个家庭里来了。由于初次见面不愉快,它对叶涛总是抱有高度警惕,只要叶涛的破胶靴一响,它便立刻钻进谢萝的衣袋。而叶涛根本不在乎,他在几米深的地底下跟石头打一天交道,满身泥水地回到小黑屋,唯一的希望是立刻躺下,绝对没有任何闲情逸緻去答理小金花鼠。 金花鼠 一(3) 但是有一个现象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北坡村的一大特产是耗子,这些三四寸长的动物神通广大,对任何可吃的不可吃的一律照啃不论。老乡们把粮食、干粮、油料藏在瓮里或缸里,上边压着石板,照样被它们钻进去悄悄搬运糟蹋。老乡家家养猫,根本不管用。倒不是猫接收贿赂,被鼠收买,这些猫的觉悟还没这么高,而是实在寡不敌众。老乡们只好尊称它们“灰八爷”,把它们与狐狸、刺猬、黄鼠狼等等一起并列为神,在村外建上一尺高的小庙,偷偷祭祀,这么做当然更没有用。“灰八爷”对外来户欺负得更凶,因为远道而来者无法携带笨重的缸瓮石板。一次,谢萝打开他们的木箱,惊得杀猪似的尖叫一声。叶涛以为她又见了什么恶鬼,赶紧过来。嘿!比见了鬼还可恶:一窝肉红色的小耗子蜷缩在他俩的破衣烂衫之中,为母者早已逃之夭夭,不过它没有忘记把周围的一切都嚼成碎片。于是谢萝仅有的一件毛衣当胸开了个大洞,叶涛的一条绒裤也开了裆……
第98页 自从小金花鼠来到,形势立刻改观。小金花鼠进门后把每个角落都钻了一遍,连炕洞都不例外,然后跳到被垛上舔掉身上的蛛网尘土。不知它给“灰八爷”下了什么通牒,反正耗子们全搬到房东大娘屋里去了。每逢谢萝按照惯例把干粮扣在盆下的时候,小金花鼠坐在被垛上,转着黑眼珠看着,一边忙着把颊袋里的零碎掏出来细嚼,一边吱吱地叫,仿佛在嘲笑谢萝多此一举。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叶涛惊异地说。他对小金花鼠的态度慢慢变了,有时候甚至能掰一块珍贵的白面烙饼给它。 不久,他们又发现小金花鼠的能耐不仅仅是能镇住“灰八爷”。 金花鼠 二(1) 春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把天下让给了炎夏,无情的烈日烘烤着这条山沟,把稀稀拉拉的草和树烤得焦黄枯干。在地底下与鬼为邻的建井队感觉不到骄阳的厉害,在地面上接受光明的砖厂男女老少可就受不了了。夏天是出砖的黄金季节,砖坯在阳光下很快干燥。那架老旧的切坯机嗡嗡地一天响二十四个小时,以前一班八小时,两班倒还有个喘气的空儿,现在一班十二个小时,谁轮到白班,连中午最热的时候都不能休息,人们一个个也快被烤干了。 谢萝的脸和胳膊已被烤脱了好几层皮,又黑又紫,跟熟透的李子似的。她的处境比一般人还要辛苦,别人仅仅是十二小时的体力劳动,她得加上无法计时的脑力劳动——所有的广播稿、板报稿全得在下班后撰写,至于她的睡眠时间是否足够,那可没人管。叶涛为了她不能按时做熟饭,气呼呼地抱怨:“建井队的宣传员成天画画儿,根本不用参加劳动,你怎么那样积极?”谢萝也曾经怯生生地提醒教导员:“忙不过来,能不能少干点坯场上的活。” 教导员一听这话,驴一般的长脸马上沉得更长:“抓革命、促生产叫给谁听的?就嘴头上说得漂亮?你不想好好表现争取摘帽子?” 原来不公平的根子在头上那顶无形的帽子。谢萝不禁怨恨起慈渡农场的管教干部:1957年的劳动教养法规上明明写着“劳动教养的期限最多三年”,可是他们毫无理由地把她的劳教期延长到九年,最后还留下个尾巴——不摘右派帽子。到底是谁“无法无天”呢?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呢?在这年头到哪儿说理去,没给你“无期教养”就算不错!不过怎样做才算好好表现呢?自己体力不如人,又不像某些人那样会来事,想了又想只好在宣传上做文章。但是任凭她把业余时间都用上,把广播稿写得抑扬顿挫,把黑板报画得花团锦簇,看来都没有用。 这一天,睡眠不足的谢萝,一清早就觉得头晕眼花,好像天和地都在往一起凑。但是她得上大口窑去看看,那窑砖要是出完了,今天早上就该广播出去。 大口窑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很像一只大碗。碗口在半山腰,山脚下开着个窑门,一块块干坯从碗口往里码,码满以后填上土封顶,由窑门点火猛烧。几天后喷上水一洇,一窑上好的砖就算成了。等到扒开土,晾凉以后,出窑工便一垛垛往出背。这种原始的干法又呛又烫又累,但在这里,人还没砖值钱哩! 谢萝顺着陡峭的小路往下走,眼见窑内已见了底,只要窑门的砖拆完,这口窑就算出清了。走过值班的小棚,不知什么东西绊了她的脚。低头一看,是块断了的钢锯,有五寸长,寸半宽,锯齿已快磨平了。她捡起来顺手想往草丛扔去。 “哎——哎——别扔——” 棚子前面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向她招手。谢萝站住脚,等他过来拿。但是这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哎!哎!”身子却纹丝不动。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很怪:上半身靠着墙,两条腿却像木棍似的歪向另一边,身旁竖着两根木拐。 “哎!叶涛家的,你……”他脸上现出惭恧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 谢萝想起来了,他是叶涛的班长,据说也姓谢,一次看了他下井的腰牌,才知道姓“解”。此人当年是浙东沿海的一个海盗,一身好功夫,动起手来三四个人近不得身。一条硬汉子,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谢萝不由得嵴樑上一阵发冷,她紧走几步,把锯片递到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里。 “谢谢,谢谢。”他接过锯片,吐了口唾沫,在一块磨石上噌噌地磨起来。 “磨它干啥?”谢萝觉得他干的是“无效劳动”,锯片有一两分厚,什么时候才能磨出刀刃来? “嘿!嘿!解困呗!要不就会睡着了,丢了这份好差事!”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肯定是教导员把他要来的,那个胳臂腿都健全的值班老汉大概上了坯场了。在这个地方真正是人尽其才啊!谢萝一边走一边想。 窑门口像刚打完了一场战役,满地碎砖。当她探头往门里察看的时候,猛地一只小手狠狠地抓了她一把。这只小手每根指头都带着个尖利的小钩子,谢萝只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金花鼠。它抓了人就下地往外直窜。谢萝不禁心头火起:这么餵你,还抓人?她不进窑门了,转身就去追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刚走没几步,身后一声闷响,“轰”,一时间烟尘迷漫,满地砖头乱滚,窑门里的砖全部塌了。谢萝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下,小金花鼠吱熘一下钻进她的衣袋。
第99页 只听得老解大喊:“塌窑了!塌窑了!” “谁在下头?有人下去了吗?”上面的人十分紧张。 “宣传员,宣传员下去了!” “真他妈的胡来!她下去做甚哩?” 山坡上登登的一阵脚步声,好几只粗壮的手把谢萝拽上去。谢萝一睁眼,教导员黑着脸站在面前:“你下去作甚?” 谢萝惊魂甫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唉!作甚?还不是去採访!”老解搭了句茬儿。 “还採访?出了事故咋办?带累砖厂得不到红旗!回去给我好好检查!”教导员动了肝火,红头涨脸地大嚷。 谢萝瘟头瘟脑地往回走,大气也不敢出。真是推磨挨磨棍,出力不讨好,转圈挨打。要不是为了好好表现,干吗上这儿来?今天幸亏小金花鼠抓了一把,没有它,这条命就搭在大口窑里了,摘帽子?等下辈子吧!她越想越后怕。 金花鼠 二(2) 中午,叶涛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一进门便“咦”了一声:“你没事呀?!全矿都传遍了,说是砖厂的女宣传员埋在大口窑里,刚扒出来……” 他转着圈把妻子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发现除了一头一身的尘土以外,确实没少了什么,这才安下心来。等到知道救命的是小金花鼠,老实人立刻说:“给它烙饼,用那把白面……” 小金花鼠丝毫没有居功自傲,坐在被垛上,吃了半张烙饼,剩下的全塞在颊袋里,把两腮鼓得大大的,然后钻进谢萝那件囚服的口袋里睡觉去了。 它不知道白面在这山沟里多么金贵。在地面上干活的二劳改每月只有六斤,井下的人多一点有二十斤。地底下没食堂,建井队员要带饭。白面这东西做干粮,即使凉了,也比棒子面容易往下咽,妇女们便把全家的白面都用来给在地底下干活的亲人烙饼蒸馍。 晚上,谢萝要给丈夫做第二天的午饭,把存面的小瓮倒了个个儿,也倒不出一星星白面,不由得嘆了口气。 “算了吧!我带个窝头下井得了,反正明儿下午就领粮了!”叶涛随和地说,“早点去排队,我下了早班来扛!” 领粮是件大事,精明的教导员知道,不让他们填饱肚子,就不可能多出砖。每个月只有这一天开恩可以让女囚晚点上班,不过领完粮食,她们还得上坯场去干活,晚去几个小时就得补上几个小时。 这天下午,粮仓门前像赶集似的热闹。说是两点半开始,人们撂下饭碗就赶来了,一个个圪蹴在烤炉似的太阳下排着,谁也不敢挪窝,生怕别人占了自己的位置。 “哇!哇!我要回家!”一个黄皮寡瘦的孩子被太阳晒得又哭又喊。 “回家?领不来粮饿死你!”孩子的妈正没好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谢萝认出是木工温汉章的老婆小马,这女人跟她儿子一样蜡黄,只不过胖得像个水桶,但细细端详便能发现是虚胖,眼睑、嘴唇、指甲没一丝血色。 “哼!你们挨半天晒好赖能领三十来斤白面!我跟小黑子归了包堆十二斤白面!”酆梨花排在谢萝后面,一个劲儿地嘟囔。她对小黑子没能耐去不了地底下干活,憋了一肚子气。本来嘛,她自恃“内猫”,在女囚中处处高人一头,可是在吃粮上却不如别人,她怎能不抱怨? 到领粮的时候了,仍没动静,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大铁门才喀啷一声,拉开了一条小缝。人们登时乱了营,吵吵嚷嚷地直往前拥。 “站住!轮不到你们哩!”又黑又胖的管理员瞪着眼大喝一声。 晒得汗流满面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管理员慢条斯理地打开粮袋,调准磅秤。一切就绪以后,管理员乜斜着眼向荫凉的仓库里喊道:“来吧!还等什么吶?” 出来了一群男男女女,虽然服装、年龄各个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全都具有白皙的肤色。他们是队长家属,属于清清白白的种族。他们可以掐着钟点来,可以在凉快的仓库里歇着,可以用不着在大太阳下排队,一到就领粮,秤还是高高的。最神气的是矿长的勤务员,进门只说了句:“送两袋白面!”扭头就走了。管理员忙不迭地答应着,立刻招呼炊事班长,派人扛四袋新磨的白面送去。 天气太热,称粮这活儿不轻松,不大会儿管理员的汗背心就湿透了。好不容易称完了最后一个“人民”的口粮,太阳已经西斜了,二劳改们舒了口气,队伍开始蠕动起来。可是管理员捞起一把扇子,狠狠地扇了一阵,掉转身子抬腿便走。厉书玉慌了,叫道:“管理员!我们还没领吶!” 管理员火了:“急什么?老子喝口水都不让啦?” 大伙儿舔了舔干得爆皮的嘴唇,唉!等了一下午了,剩下最后一哆嗦,要是惹翻这尊凶神,今儿真的不发粮,错过这天,难道饿一个月?所有排队的人都安静下来。 等到管理员歇够了,拿起那个用半拉葫芦锯成的大瓢称粮食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老山下去了。第一个是厉书玉,她那半哑的嗓子又响了起来:“哟!这玉茭面能吃吗?都捂得发霉了!” 管理员把大瓢一扔,不耐烦地喝斥:“到这地方还挑挑拣拣,你要不要?”
第100页 受了潮的玉米面已变了色,灰扑扑的像黄土,排在后边的谢萝都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酸味。厉书玉小声叽咕:“拿我们当猪餵了……”訾丽明推了她一把:“别说啦!没瞧见白面也没多少啦!” 是啊!要是连白面也领不上,那才糟心呢,酆梨花急得使劲杵谢萝的嵴樑:“往前走!走!” 下了班的男工们陆陆续续来了,厉书玉、訾丽明帮着丈夫扛上粮食嘟嘟囔囔地往村里走。眼看盛白面的笸箩快空了,人们急得不顾队形,使劲往前挤。 果然,轮到谢萝的时候,管理员倒空了笸箩一称,只有十斤左右。谢萝急了,问他:“不够数怎么办?” “好说,给你玉茭面!” 捂坏了的粮食蒸出窝头又苦又涩,给多少也顶不上白面。谢萝耐着性子说:“记上帐,下月补上怎么样?” “谁有空儿给你记这?爱要不要,下一个还没了呢!” 忽然,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接过管理员手里的大瓢:“她不要!给我!” 是酆梨花,她见白面没了,机灵地抢上来。 金花鼠 二(3) 管理员大发雷霆:“抢个甚?反了你啊——” “管理员,您不知道,她是‘敌猫’,戴着帽子哩!配吃白面吗?还那么刁,要您记帐,我家正好十二斤白面,不用您记,不用——”酆梨花立刻变了张笑脸,低声下气地说。 管理员打量了面前的两个妇女,“敌猫”“内猫”是他们衡量犯人的秤。他拿不定主意该申斥谁。不过他到底是管教人员中的一分子,马上转过脸来斥责谢萝:“戴着帽子还那么猖狂?!” “管理员!我们怎么办?”后面的人见没了白面,都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嚷,打断了管理员对谢萝的训斥。谢萝被挤到一边去,全场大乱。只听得温汉章的儿子哇哇大哭,管理员跳着脚大吼:“打不打粮?不打!就关门了!” 金花鼠 三(1) 中午,三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大地。整个砖厂没有一丝遮荫,只有位于山顶的队部门口长着两株柿子树,披着绿叶,挂着小小的青色柿子。山里一种特有的蝉儿在树上曼声吟唱:“咣——咣——”很像剃头挑子招揽生意用的那种铁傢伙发出的声音。队部对面的影壁上新刷了两大块黑板,谢萝就在这儿忙着。这一期出的是大批判专栏,报头画的是个端着一支其大如枪的笔,低头躬腰向前冲锋的大汉。她已经把头脸身段都勾出来,涂上鲜艷的广告色,正在细心地用黑白二色点出眼睛。小金花鼠也跟着忙乎,它尝了尝墨汁,舔了舔颜色,觉得滋味不佳,就索落索落地爬上树去啃柿子。又青又小的涩柿子更难吃,它只得竖着大尾巴爬下来,坐在颜色盒旁,无情无绪地用爪子洗脸。谢萝知道它没吃饱,便扔给它一个路上捡来的山核桃。它利索地接了过去,咯嘣咯嘣,两下就嗑开了外皮,贪馋地吃里边的仁儿。 唉!那霉坏的玉米面连畜生都不爱吃,矿上却拿来餵人。谢萝想起在阴暗的地下受苦的叶涛,带的就是又苦又涩的霉面窝头。他吃得下吗?他吃不饱怎么干活?据说井下统计员每天用钢尺量进度,差一点都不行。昨天领粮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现出来,谢萝又愧又悔,自己怎么那样窝囊,到手的白面都被人抢去。报头上的人像一会儿变成恶狠狠的酆梨花,一会儿又变成不讲理的管理员。她嘆了口气,心想:没摘帽子处处比人低一头,连这笆篱子里的乌龟王八也能对你踩上一只脚。看来这无形的帽子比孙猴儿脑袋上戴的有形的紧箍儿还厉害,观音只把紧箍咒儿教会一个唐僧,而当代这要命的咒儿似乎所有的人都会。这就叫国际辞典里查不到的新鲜词彙——“右帽”。一定要争取摘掉这个紧箍儿,可是怎样争取呢?听说教导员为了抓革命促生产,要抓几个反革命典型开一次批判大会。明摆着是杀鸡给猴儿看,自己作为戴帽分子大概又得上台去“陪斗”。她看看手里的批判稿,多半出自自己的手,不禁苦笑起来。这不等于自己挖坑埋自己吗?她登时对这写写画画的工作兴趣索然。 啃完核桃在地下寻寻觅觅的小金花鼠突然警觉地往上一蹿,一头钻进她的衣袋。半分钟后,她听到轻轻的脚步由下而上,不一会儿,一顶绿色军帽从小道上冉冉升起,帽檐下一张苍白的麻脸大汗淋漓。 “他娘的!这天气真热得怪!”这位五短身材的干部急急走到树荫下,摘掉帽子,一边擦汗,一边诅咒。一转身看见黑板报上的大汉,走过去细细端详:“可以啊!画得真传神!” 谢萝认出这人是管教科长,正是他,手里掌握着全矿劳改犯和二劳改的生杀予夺大权,释放、加刑、改判、摘帽都在他笔尖上挂着。据说他奸险阴鸷,笔头上极能做文章,擅长鸡蛋里挑骨头,把小事变成大事。他姓马,当面人们尊称“马科长”,背后人们叫他“麻判官”。她听了夸奖,没有答言,偷偷打量这个传说中令人战慄的人物。一米五的个子,清瘦的身材,除去一脸麻子和两条倒挂的八字眉毛外,五官还算端正,看不出什么凶相。大热的天气,他还是衣冠周正,风纪扣全部扣上。
第101页 “你还有两下子!”麻判官眯着眼又夸了一句。 谢萝笑了笑,她想传说总是夸大的,看来这位判官对宣传是行家。她这么卖力气,教导员可从来没夸过她呀!麻判官见她笑了,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扇着帽子走进队部。 等到谢萝用绿粉笔写完碗口大的一行标题“坚决把唯生产力论批倒批臭!”,麻判官手里拿着一摞档案走出门来,后边跟着教导员。 “材料用完就还你!”麻判官的眼珠又转到写黑板报的人身上,“老赵,你们砖厂还真有人才啊!画得真不赖!” 教导员一边送他往山坡下走,一边压低嗓子说了几句。风儿把后两句话吹到谢萝耳朵里:“就是还没摘帽,有些事不能叫她做!” “怕什么?让她干!给她个争取的机会!”麻判官故意提高嗓门。 晚上,谢萝把麻判官的话告诉叶涛后,说道:“要不要写个摘帽的申诉交给麻判官?” “有这个必要吗?”叶涛皱着眉,十分犹豫,“哪个人摘帽子都不是自己申请的。” “这段时间我干得挺卖力气。” 申请摘帽总是进步的表现吧?谢萝天真地想,过去人们要求入党不是也得几次三番地写申请吗?写得越多越显得积极,领导才会优先考虑。这么办,写一个简单的书面申诉,请教导员转管教科?反正,写了没什么害处。 叶涛不以为然,他在劳改单位混了多年,觉得写这玩意儿没什么结果,摇着头说:“白费劲!这些人官不大,僚不小,申诉交上去不是石沉大海,就是给你压上半年三个月!” “要是不写,这辈子恐怕也摘不了!”谢萝不同意叶涛的观点。叶涛不忍心扫她的兴,两个人写了撕,撕了又写,鼓捣半夜。第二天,交给教导员一份五百字的申诉书。 一天天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天气还是那么燠热,没有一丝风,坯场上的砖坯捂出一层白毛。教导员和砖厂的几个队长赶鸭子似的催着这帮男女干活,三句不离一个“快”字,催得人人头晕眼花。时至月中,哪家的白面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谁的肚子里装的都是发霉的玉米面。那东西吃在嘴里是辣的,进了肚里便成了火药,一点就着。坯场上乒桌球乓成天吵闹,简直像蛤蟆吵坑。这天下午,小黑子和酆梨花夫妇俩竟演了一场全武行。 金花鼠 三(2) 来到雀尾山,小黑子更黑更瘦了,鬍子拉碴的刀条脸上只有两只黑洞似的眼睛越来越大。刚到砖厂,教导员看他是唯一分配来的男性,便叫他上大口窑去背砖出窑。可是别人背二十四块,他只能背十块。教导员发现他的背架比别人矮一大截,走的趟数还比别人少一半,气便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亲自动手给他往背架上码砖。码到二十块,他被压得坐下了。教导员无奈,减掉两块。他倒是能颤悠悠地站起来,但是刚一迈步就跪倒了,十八块砖全掉在地下,摔成了不值钱的半头砖。教导员心疼得不行,要不是看到他的鼻子磕在砖垛上,流了一地的血,一定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经过这一番实践,教导员不敢让这“破坏分子”接触成品砖,只得调他上坯场,和妇女们一起翻倒砖坯。这么一来,他的粮食定量也随着降到妇女的水平,第一个不乐意的便是他的老婆酆梨花。 根据“物竞天择”的原理,地球上的生物——尤其是哺乳动物——雌雄交配的首要条件是自身的优势。在动物,是强壮、健康、美貌;在人类,则还须加上财富、能力、地位等等,无条件的爱情属于神的范畴,在大地上由于违背达尔文的“进化论”,已无立足之地。酆梨花与小黑子曾光第的结合,充分符合“郎才女貌”的原则。当年的曾光第虽然貌不惊人,可是他那无形的第三只手攫取财物的本领,在p市是赫赫有名的。以偷发家的先例由他开始,他那善观风水的老父亲常常品着儿子偷来的茅台酒摇头摆脑地说:“嗨!嗨!歪打正着!易经里说的明明白白,坎在北,为水,为隐伏,为盗!把我家赶到朝北的南屋,倒应在黑子身上,助他发财!”原来解放后,街道居委会瞧胡同里就数这家的四合院整齐,正好他家老太爷在日伪新民会做过一任小官,便算成逆产没收了作为办公室。居委会主任发善心,让他们一家八口搬进三间南屋。第二年,小黑子进了东城一个流氓小偷的帮派,屡屡得手,从“炊保儿”升为“头儿”。号称“东城四朵花”之一的梨花,就是在小黑子的全盛时期下嫁曾家的。小黑子从不吃窝边草,手又极松,居委会上上下下都得过他的好处。所以他虽然极有名,却从未蹲过大狱,总是进了分局立即出来,酆梨花在飞来的财源中养得又白又胖。后来老主任病故,换了个新主任,认为居委会院内有住户对保密不利,硬叫他们搬出去,住进一间朝西的东屋。过了两个礼拜,小黑子夫妇双双失手被劳教,两年解教后又留场就业。老父亲摇着脑袋嘆道:“风水破了!破了!”不知他那些弄神弄鬼的讲究是真是假,反正曾光第不但光辉不了门第反而越混越穷,快成了“光腚”了。 从此以后,这对夫妻之间就时刻爆发战火,尤其是由慈渡劳改农场来到雀尾山,酆梨花的肚子差点气爆了。这几天,从谢萝手里抢来的十斤白面早已吃光,一天三餐都是霉臭的玉茭面。怨谁呢?只有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怎么不能上地底下去多挣些细粮。
第102页 “天生的窝囊废,没出息,不成气候,就不会争取上建井队!到那儿倒个煤堆啥的也能挣二十斤白面。天天在女人堆里混!跟上你这孬种,倒八辈子血霉……” 在家里磨叨,小黑子给她个嵴樑,不理她。到坯场上挨数落,大庭广众之间,实在下不来台。小黑子色厉内荏地炸开了:“你他妈的有完没完?想挑高枝儿趁早说,别乱找碴儿……” 这三寸丁还敢回嘴?酆梨花更火了:“谁乱找碴儿?谁?沖你这块料,趁早散伙……” “知道你是有名的垃圾马车。” 一语揭了酆梨花的老底,梨花的脸由黑转紫,气狠狠地一头拱去,冷不防把弯腰翻坯的小黑子拱出了三尺远,码好的干坯哗啦啦倒了一大片。小黑子干活没劲,打女人还在行,爬起来揪住梨花的头发往地下一按,就擂开了拳头。 大伙儿又热又累,正盼着歇一会儿。谁也不愿错过这场演出,全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梨花吃了亏,连哭带骂,牙齿指甲一齐上,小黑子的脸上登时出现好几道血印。气得他顺手捞起一块砖坯,往梨花的脑袋上砸下去。一块干坯四斤重,这一下子梨花的脑袋真会开了花。正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拦住那块干坯:“你想吃一天六两的窝头吗?”(註:禁闭室的囚粮一天六两。) “要你多管闲——”气得半疯的小黑子,口吐白沫,喷出这句话。但是他定睛一看,立刻把没出口的那个字咽了回去。不好了!是麻判官!人们纷纷熘回自己的坯架去,披头散发的梨花也住了嘴。 麻判官不想深究这场夫妻官司,在教导员从大口窑赶来训斥小黑子夫妇的时候,他悠闲自在地在坯场上转悠开了。几分钟后,他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像个机器似的一起一伏地翻着坯,在全坯场人声鼎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置若罔闻。“嘿!嘿!”不知麻判官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可笑的地方。笑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发现站在身旁的麻判官,眼睛亮了: “马科长,我的报告,您看到了吗?” “啥报告?”麻脸上浮起疑云。 “交给教导员,转给您的,有十来天了!”谢萝丧气地想,果然给叶涛说中了,还压在教导员手里呢。 “那好办!我去问问!”麻判官表现得十分仗义,看见教导员处理完那对大打出手的夫妇,要往这边走来,他也准备离开了。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摘帽子要自己争取啊!” 金花鼠 三(3) 谢萝觉得有了希望,两条疲乏的胳臂似乎又增加了新的力气,翻坯翻得更快了。山里的黄昏,说黑就黑。砖厂收工是七时,谢萝完成自己的定额比别人又晚了一个多小时。走在回北坡村的路上,已是一片朦胧,沿途的酸枣刺、灌木丛,在夜风中摇曳,瑟瑟地仿佛都复活了。忽然衣袋中的小金花鼠不安地骚动起来,她伸手抚摸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警惕地看看四周。离小道不远处一个无主的荒坟顶上蹲着个黑影。是狗?还是狼?肯定是狼。看!那尖尖的鼻子,向上直指着昏黑的天空。一缕热汗簌簌地流过谢萝的前额。村子附近,人来人往之处,居然出现这害人的野物。她想跑,但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使劲往前迈去,脚尖踢动一块石子,骨碌碌顺坡滚下。野物受惊了,蹦下坟头,竖着掸子似的大尾巴,一阵风地往远处窜去。啊!是一只狐狸!看那架势,它也吓了一跳。谢萝抹去额上的汗,又觉得有几分可笑,真是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 小院里静悄悄的,房东父子俩在老山顶上学大寨修梯田,还没到家。大娘带着孩子上村口的碾盘处磨面。 她一步步走向小黑屋,渴望在冰凉的石炕上躺一会儿。上中班的叶涛晚上十点钟才回来,可以晚一点做饭。当她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袋里的小伙伴又是一阵颤动。回头一看,惊得她的头发都几乎一根根竖了起来: 老槐树下,一个黑影,伸出双手,一步步向她移来…… 难道又是幻觉?自从在方城门下回到人世间以后,她曾经无数次与这一类幽灵见面。是怀念?还是召唤?那就不可知了。因为它们总是沉默地在她的眼角余光处飘浮,不说话,不靠近,离她三尺许,便自动返回,使她感到这些幽冥路上的同伴,并无恶意。 但是眼前的这一个却越移越近,月光透过槐树照亮那只青白的手,小指上还留着寸许长的尖指甲。鬼魅?殭尸?还是…… “啊——”她惊悸地尖叫一声。 “别嚷!是我!” 黑地里依稀现出一顶绿军帽,帽檐下一张白脸,凹陷的麻斑在微弱的夜光下变成点点黑影衬出两条倒挂的眉——是麻判官! 他来干什么? “你不是打了报告要找我谈谈吗?”轻轻的,耳语般的声音,却仍带着几分阴森森的威慑。 “我以为——白天——到办公室——”谢萝发现面前的不是鬼,但是比鬼更使她恐慌。她嘴里讷讷地嘟囔着,退了几步。 “嘿!嘿!在这儿不是一样?你男人呢?”
第103页 “上中班——” “那不是更好吗?” 更好?怎么会更好?谢萝惊恐地环顾四周,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大黑猫在槐树上咪呜咪呜地哼着。 那张被月光染成淡青的脸,又往前逼近了几步,一个字一个字悠悠地在寂静中响起:“摘帽子?这事儿可难啊——我为你出力气!你怎么谢我?” 多么像在钓鱼?钓饵就是那顶帽子。想摘帽子吗?用什么来交换?谢萝感到一阵噁心,难道帽子要用这种代价摘掉? “开门吧!啊?钥匙给我!”他像鬼魅一般悄悄过来,一只白里带青的手伸向谢萝胸前。谢萝本能地闪向树后。 “还害臊哪!别装啦!过来——” 爬在树上的大黑猫本想下树,它嗅到一股鼠类的气息。但是它煞住了脚,树下那两个人干吗绕着树转圈?是打算逮猫吗?大黑猫端坐在树杈上不敢动了。 几次盘旋,麻判官不耐烦了。这娘儿们真不知好歹!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摸着的是粗糙的树皮。正在他蓄势要作第二次扑攫的时候,街门呀地一声开了。 “瞅着点脚底下。”是房东大娘破锣般的嗓子,还没说完,身后的孩子在漆黑的门洞里不知绊着什么,扑通倒了下去,哇的哭了起来。 “哟!咋不小心点儿!”背着粮食口袋,抱着笸箩、笤帚、筛子,像个满载的骆驼似的房东大娘,忙着放下家什,拽起孩子,察看摔坏了哪儿。竟没注意有个黑影悄然出了街门。 被捕捉的那一个逃进了小黑屋,像一只逃脱利爪的小动物,瘫软在石炕上。小金花鼠钻出衣袋,舔着她的手指,吱吱地叫。 啊!在一切都被剥夺、一无所有的时候,竟要你用肉体去交换一顶无形的帽子。黑暗中那双倒挂的八字眉毛下的小眼睛闪着猥亵的光,仿佛在用一根根锐利的针刺着她:答应吗?答应了,难就能变易!是啊!摘了帽子就可以从十八层升到十七层,可是还在地狱里。正像解除了劳教还给你戴着帽子留场就业一样,留着根小辫子便于控制。科长有什么了不起?当过记者的她见过无数的“长”和“员”。但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山沟里,小小的芝麻绿豆官是统治者。而你已被踢到另册,你什么也不配有,当然更不配有人的尊严!按她的性格和经历,她很想好好教训这个“官”,至少可以像小动物那样作临死前的反击。不过她知道不能,她清楚不仅是自己,还有叶涛都在他的利爪之下。他的笔尖轻轻一动,给予他俩的就决不止是一顶帽子。她想起美洲的黑奴,想起两千多年前在这片黄土地上的奴隶,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正处在这样的地位。 月光下那只发青的手多么像鬼手。引鬼上门!一点不错!那篇报告的结果就是引来这位判官!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还要经历比死还痛苦的侮辱。 金花鼠 三(4) “真可怕——”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环顾四周,阒无一人,只有油灯放大的黑影在墙上晃动。 “人,真可怕——” 声音仿佛来自脚下,低头一看:那只小小的金花鼠坐在蓬松的尾巴上,正使劲掏着空空的颊袋。 “只有人才会收拾人!你们最凶恶的敌人就是你们的同类!” 没错!是这个孱弱的小东西。它饿得满屋子乱钻,居然还有精力来嘲笑人类! 它跳到那瘦骨嶙峋的肩上,温柔地舐着她的乱发,仿佛还在她耳边说着: “你怎么不跑?那么傻?还等着他们来逮你?惹不起,躲得起!躲,是我们历来对付狐狸和黄鼠狼的战术,你不会向我们学——” 躲得了吗?躲到哪儿去?这片土地布满天罗地网,能容下一只小鼠,未必能容下一个人。何况还有丈夫、儿子、父母……想到他们将会遭遇到的一切,她不禁为之心颤。 “跑不了,就咬,你不是也长着牙吗?” 像被催眠了似的,抬手摸摸自己的牙,这残缺不全的牙能对付得了谁? “嘻嘻——不会借别人的牙——” 当叶涛在半夜时分进家的时候,只见谢萝泥塑木雕似的坐在炕上,可怜的小金花鼠饿得把枕头扯破,嚼里边的荞麦皮。屋里清锅冷灶,连口开水都没有。第六感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仔细端详呆坐着的妻子,那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一双痛苦绝望的眼睛无声地问:“怎么办?” 一切都清楚以后,他也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下,喃喃自问:“怎么办?” 惊走的判官必定还会再来,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一旦判官恼羞成怒,不但谢萝的帽子摘不了,不但叶涛可能再戴上一顶,而且更可怖的莫须有罪名会等着这对贫贱夫妻…… “报告矿长怎么样?”她想到了小金花鼠的启发,矿长是雀尾山矿最高的主宰,能不能借他的牙? “官官相护,谁会为二劳改说话呀?弄得不好反咬一口说你腐蚀干部!” “总不能等着受欺负——” 东方已经由漆黑转为蟹青,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叶涛掏出半块吃剩的霉面窝头,塞给飢饿的小金花鼠,拉起谢萝说:“只能这么做,去找矿长,但愿是个讲理的!”
第104页 启明星陪伴着西下的残月,摇摇欲坠地挂在天上,照着崎岖山路上的两个黑影。可怜他们在人世间相遇后,所经之路尽是坎坷。沉重的心情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此去是吉是凶?不可知,不可知。但是,无论如何,两条腿的人不是牛羊,不能听任宰割。 半空里飞来一颗小石子,打中了叶涛的安全帽。一个哑嗓子招呼他们:“哎——哎——天还没亮,两口子干啥去?” 一抬头,已经来到大口窑。跨过这道山涧,对面坡上便是矿长办公室。扔石子的人斜倚在小棚子的墙上,一对拐杖靠在身边,是守夜的老解。 “来!来!来!姓叶的,给个火!” 谢萝一低头,往前走去。遭遇到这么大的难事,她实在没心肠答理这个残疾人。老实的叶涛却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他天性善良,且不说曾与这老解头在一个作业班共过事,就凭那两条瘫痪的腿,也该帮一把。他掏出兜里的火柴,向窝棚走去。 “咋着了?闹气了?怎么都黑着脸?”老解发现气氛不对,企图给他俩打圆场。谢萝找了块砖头坐下,愣愣地看着远方。叶涛为难地搓着双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碰到啥难事了?”老解觉得不像夫妻吵架,警觉起来。 “是这么回事……”叶涛觉得跟这位老班长商量未尝不可,到底人家在这儿多吃了几年囚粮,对干部们的脾性比自己摸得透。可是谢萝转过脸瞪了他一眼,他觉得不妥,又把下半截儿话缩了回去。 “说吧!我怎么会坏你们的事?我已经到这份儿上,还不积点德吗?”老解苦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残腿。 “你可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呵——” 叶涛断断续续一句句说起来,老解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嘬着牙花子。等叶涛说完以后,他摇着头,一口气说了三个“不好办”。 “我们想去报告矿长!”谢萝迟疑地说。 “矿长?这种事没证据!弄得不好惹一身骚!” “那怎么办?” “自己防着点!别吃了亏就是!”老解冷冷地回答,手一扬,嗖地一道冷冷的光,一把雪亮的锯片磨成的匕首,斜插在谢萝脚旁。在朦胧的晨曦中,它闪烁着凛冽的光芒,像一颗尖利的牙。 文质彬彬的叶涛觉得拼命不是上策,犹疑地说:“向矿长报告,备个案,总没错吧?” “你要相信他们!你们就去!”老解心想这对耍笔桿的窝囊废,人家就差骑你脖子上拉屎,怎么还那么二乎?他想起浙东海滩上浑身鱼腥的妻子,在自己出海的时候,用鱼叉扎了那个半夜闯来的队长。后来……后来……她也投了大海,自己才上了那条贼船,从一个本分的渔民变成海盗。他的眼睛里发出凶狠的光:不管怎么着,她没让那条“狼”得了手! 玫瑰色的霞光给这道贫瘠的山沟抹上一片虚幻的光明,马上砖机就要隆隆地响起来,谢萝又得去干那双份儿活了,要走快走!叶涛拉起谢萝正要举步,小棚子后面忽然砰地一声。 金花鼠 三(5) “谁?”老解厉声喝问。没有回答,只听得砖头骨碌碌滚下山沟。 “没人这么早来,准是什么野物碰倒一摞砖!”叶涛说。 老解不放心,艰难地扶着墙站了起来。等他拄着拐好不容易绕到棚后,果然空荡荡的一个鬼影也没有。 金花鼠 四(1) 灰白的晨雾飘浮在山洼里,在大山的屏障下,黎明到达这里要比山顶晚多半个钟头。一片迷茫之中,有个黑影连滚带爬窜进北坡村口的一个院落。东厢房里登时响起裂帛似的女人嗓门儿:“这么快就回来了?又在糊弄人了吧!” “嘻嘻——我听到件新鲜事儿——”男的使劲压低声音。 “成天啃霉面窝窝,还有心肠管闲事?我不听!你今天不找到王队长,不准进家门!”屋里的门栓棍砰地响了一下,女人动傢伙了。 “得!得!得!别动手,别动手……你听着……”声音越来越小,叫骂慢慢中止,门栓也安静了。 “麻秸杆是什么天仙美女?判官不是瞎了眼啦!”女人看来有点嫉妒。 “你嚷什么?他俩正要上矿上去告判官呢!” “嘿!这两口子吃了豹子胆!你不会赶紧找判官报告?你就手要求上建井队,下个月咱家就能领二十六斤白面!” “你梦里吃甘蔗,想得倒美!这是什么光彩事儿?判官一翻脸,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去!属兔子的,这么胆小,成不了气候!不会说得圆些?真没用?快去!再磨蹭回来就赶不上出工了!快!” 黑影被推出门来,飞快地往对面山坡爬去。 晚上,叶涛满腹狐疑地进了小黑屋,使劲扒着脚上的靴子,对谢萝说:“奇怪!王铁头怎么知道这档子事了?” 谢萝一惊,手里的勺子当地一声掉进锅里。 “是老解?” “不太像,这瘸子一向挺仗义……” “不是他,是谁?没告诉第三个人哪!”谢萝软软地坐下了,脸上失去了血色,她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确实,除了老解,没告诉第三个人。清早,他俩来到矿长办公室,没见到“正神”。时间太早,矿长还没上班。一个门卫撇着嘴嚷嚷道:“去,去,去,这地方是你们随便来的?”他俩只得灰熘熘地回了北坡。
第105页 “听说王铁头是麻判官的对头!这一来就麻烦啦!”泡了水的靴子紧紧地贴在脚上,叶涛扒了两下还是扒不动。今天实在太累,原来五个人一小组,爆破后支起棚架,三个瓦工砌碹,两个小工递灰浆砖石,配合得挺好。不知为何,今天把手脚麻利的瓦工老许调走,换来了小黑子。这个黑不熘秋的小矬子,在砖厂干活还顶不下来,下矿井就更不行了。当瓦工,他没那份手艺;当小工,他没那个体力。干两个钟头倒要歇半个钟头,坐在边上,死鱼似的张着嘴喘气。谁忍心拽他呢,大伙都是受罪的鬼,互相照顾吧!可是他的定额就压在其他四人的头上,这八个小时,谁都忙得像个连轴转的陀螺,到交班时,统计员一量还没完成定额。叶涛好不容易把那双靴子脱了下来,直起腰说:“真怪!怎么把小黑子调井下去啦?” “王铁头来要的!”谢萝闷闷地回答。上午,她正在写黑板报,亲眼看见这位建井队长来找砖厂的教导员。她从没见过教导员这么喜笑颜开,不仅痛快地一口答应,还亲热地把王铁头送下山坡。不过她向来不爱管闲事,眼下碰到的麻烦像蛛网似的缠着她,哪有工夫管别人?“少管他们的事!想想咱们怎么对付那帮穿官衣的吧!” “怎么对付?只能实话实说!”老实人不会混水摸鱼,可不是只能走这条路?但是这世道,吹牛拍马的倒能飞黄腾达。说实话?会不会招灾惹祸呢?这对贫贱夫妻怔怔地对望着,想不出半点对策。 哐啷——小金花鼠不知把什么东西碰掉在石板地上。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那是老解磨的匕首。 “实在不行,只能用它!”谢萝咬紧了牙暗想。 太阳居然也有累的时候,它狠狠地曝晒了一天大地,终于一点一点地下了台。远远近近的山头蒙上一层紫色的暮霭,一切都渐渐沉入朦胧。谢萝却希望这暴虐的日头多停留会儿,不是她喜欢这毒日头,而是因为在明亮的阳光下,一些阴险、卑鄙、诡诈的东西多少有点顾忌。叶涛的话有理:“早点儿回来!插上门,不管是谁,不开!” 这是弱小动物对付天敌的办法,躲进洞穴,在厚厚的土与石的掩护下会有一种安全感。那天晚上的事教训了她,她再也不加班,再也不去争取摘帽子,每天和其他女工一起上下班。可是教导员偏偏给她加码,除了板报、墙报、标语牌,又把队部的统计工作交给她。今天临下班前,几张密密麻麻的表格递到她面前。 “快画出来,矿上等着要哩!” 等到画完,太阳也落山了。 这段路似乎特别长,她心惊肉跳地与太阳赛跑,到底也没赛过它。看来任何事物走下坡路都特快,连太阳也不例外。背后沙沙直响,她不断地回头,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晚风吹拂路边的枝叶,只有自己双脚踩落的石块。太阳一落山,飕飕的凉风仿佛带来秋天,额上腋下的汗,顷刻之间变得又冷又湿。只有紧贴着她胸口保留着一小块温暖,一颗小小的心也在忒儿忒儿地跳,那是小金花鼠。 还没到孤坟,天就完全黑了。昏暗中,路边的灌木好像伸出无数只手,抓攫过路的人。坏了!确实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不是树枝…… “嘿!嘿!” 随着这声冷笑,夜色中赫然现出一张白脸。她那只自由的手下意识地紧握着袋里的匕首。 金花鼠 四(2) 一切在剎那间发生: 惊慌的小金花鼠猛地跳出衣袋,落荒而逃。蓬松的尾巴扫过苍白的麻脸,也掩护了锋利的匕首。麻脸上登时流下一缕鲜血。 “啊!你这狢狑还抓人!”被刺者尖叫起来。 “干甚哩?”蓦地坟圈里站起个高大的黑影。 抓人的和被抓的想不到这里等着个第三者。两秒钟后,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迅速分开,飞跑,一个往山上,一个往村里,一分钟后,坟头前只留下一个人。这个人宽肩厚背,前额像鹅峰似的鼓出一块,安全帽只能歪戴在右耳上。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向对面山上走去。 他走进雀尾山最高级的一座楼。这楼红砖灰瓦,青石地基,虽然是两层楼,却在山坡的最高处,俯瞰整个矿区,自有一种威严。矿井三班倒不分白日黑夜地干,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也都有人上班,门口昼夜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进了门,警卫双脚并起向他敬了个礼。他顾不得还礼,急匆匆地上了二楼。 黄黄的灯光立刻在玻璃窗上映出两个人影。站着的这个歪戴着帽儿,激动得直抡拳头。坐着的那个却稳如泰山,冷冷地一句句问着。 “就业人员的话能信?” “就是不信,我才去等着!” “亲眼见啦?” “见着了——” “准是马科长?” “不信,你看看他的脸!” “他得手了没?” 那一个不言语了,抡着的拳头放了下来。 “还是的,顶多是个未遂——” 拳头又抡了起来:“可不能这么说!他要拿摘帽来当交换哩!,贪色枉法!这号人能提拔?” 坐着的那个不吭气了,闷闷一会儿:“谁个说他要提拔?”
第106页 “老政委过世后,满矿上都这么议论哩!矿长!这号人要当政委,我就第一个不服!” 矿长的眼睛好不锐利,立刻看到这外号“王铁头”的建井队长心里。啊!他想当政委!怪不得那么积极地抓麻判官的小辫子!不过目前正在建井的紧要关头,用人之际,不能得罪这个铁头。他轻描淡写地答道:“议论个甚?捕风捉影的话能听?” 王铁头急了:“要不你瞅着!这麻子要得了手,敢给那女右派摘帽改档案!” “他敢!”矿长瞪了眼,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慈渡好像还没把这批人的档案送来吧?” “快写信去催!”王铁头也瞪了眼。 一夜之间,消息像长了腿,传遍了全矿。 “听说了吗?”这个压低了嗓子。 “啥事儿?”那个明知故问。 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圈,响起嘻嘻的窃笑。 “带圈的没交好运,把脸给花了!” “说是出了狐仙?大尾巴里带了把刀?” “得了!别瞎吹了!那是只狢狑,使爪子挠的!” “嘻嘻,真应了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句话哪!” “咬人?等着吧!被人嚼的时候在后头呢!带圈的是好惹的?没准儿会高升哩!” “高升?出了这档子事儿,政委这角儿怕轮不到他了!” “轮上谁?” “只怕是扒拉他的那个!有人早等着这一天了!” “嘿嘿!蝎子螫砒霜,不知谁毒死谁!” “谁也死不了!八成死的是那娘儿们!” “那娘儿们”并没死,正一起一伏在坯场上翻坯。清早,谢萝到队部去送广播稿。教导员像不认识似的瞪了她半分钟,缓缓地说:“稿子交给訾丽明,你上坯场干活!”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样倒好,省得干双份儿活儿了。她转身刚想离开,猛听得身后响起一声大喝:“把它放了!”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小金花鼠忙不迭地把脑袋缩回衣袋里去。 “成天带个小狢狑,像个啥?” 可怕的事儿开始了,那天晚上种下的祸根爆儿发了。无论如何,人家是一伙,能向着你这二劳改?世界上走到哪儿都是无权无势的倒霉,小狢狑伤了干部,不弄死它就算开恩,谢萝忽然体会到教导员的善心。 呜呜的砖机终于停了,砖厂的人们直起酸疼的腰,肚子早就咕咕叫唤,提醒大脑:吃饭时候到了。尽管谢萝低着头也能感到四周射来的视线,有的是轻蔑,有的是怜悯,有的是幸灾乐祸。她都能想像出他们背地里的议论:“要不是她去招惹,那麻子能看上她?”周围是那样冷漠,同是不幸者之间却缺少起码的同情。走到中间大道上,迎面碰到拿着广播筒的訾丽明。这个过去的女教师,唯一比她强的就是除了当上右派外又曾犯过偷窃,所以定性时成了“内猫”,也就没戴右派帽子。瞧着那斜着眼珠的怪样,一缕怒火突然在谢萝心头升起:“瞧什么?是我的错吗?挨刀挨剐我去受!轮得到你来看哈哈?”她反而仰起头,像当年参加“反飢饿、反内战”游行似的,昂然走出坯场。訾丽明看惯了终日畏畏缩缩的她,忽然见她变了一副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谢萝听得这精明的女人悄悄地问:“怎么那么神气?是找到靠山了吗?” “谁知道?前两天见她跟老叶上了趟矿长办!”回答的是酆梨花。 “怪不得!”说话的口气有了变化。 走到那丛凋谢了的迎春花前,谢萝的头又低了下来。小金花鼠从袋里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转着乌黑的眼珠,审视周围,认出这是自己的老家。立刻出熘下来,撒着欢儿乱蹦乱跳。谢萝悲哀地看着天真的小朋友,泪珠儿无声地流在颊上。她拿出一块窝头,轻轻放在花丛旁。“金花儿!这是最后一次餵你了,好好保护自己好好活着!” 金花鼠 四(3) 她悄悄地站起,趁着小金花鼠钻进旧日的巢穴,转身走上山道。心里像长满了草,乱糟糟地堵着嗓子。对前途的担心,对小友的留恋,使那个一度昂起的头又沉沉地垂下了。山风依然飕飕地飘拂着半枯的秋草,牵扯着她的衣襟,袋里已是空空,没有那个温暖的小身躯,没有与自己同步跳跃的心灵。多么孤单,多么冷清。走进小黑屋,关上门,木头似的坐在炕上。失去了熟悉的吱吱声,屋里显得出奇的寂静。她安慰自己:送走它是正确的,万一自己判了刑,万一它被抄家的人逮去。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尸体在她眼前幻出,她不由得哆嗦一下。 “妈妈,毛毛要妈妈!”是小儿子的呼唤。柔软的小手拉着她的手,小手游到她的肩,她的脸,为她擦去涔涔的泪。怎么还伴随着咻咻的气息,那毛茸茸的是什么?她伸手一摸“吱——吱——” “呀!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双手捧着这忠心的小东西,悲喜交集。小金花鼠亲热地舔着她的手和脸,直到那黝黑的脸颊上不留一滴眼泪。然后跳到被垛上,掏出藏在颊袋里的窝头细细地嚼。 “没法办!只得再送它一次!”晚上,她一筹莫展地对叶涛说。
第107页 “送走也还会回来,这种东西恋家!”叶涛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带着它下井罢,省得你又挨‘侃’!”不喜欢小动物的叶涛能这么说,是很不容易的。他要不是迁就谢萝,早就把这野物放了。何况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不定什么时候头上悬着的那把铡刀就落下来,不定你下一顿上哪儿去啃窝头哩!但是秉性善良的他,总是为他人着想。第二天一早,他穿着谢萝的那件工作服下井了,小金花鼠乖乖地蜷缩在衣袋里。这件褂子是它的天地。虽然多了点菸草和烧酒的气味,但第六感觉告诉它:一切平安无事。 小客人在建井班里出现,引起一阵骚动。好几双粗大的手伸过来抚摸它金黄色的皮毛:“唏!姓叶的养着这个玩意儿!”午饭时,口袋里塞进好几块油饼、麻花之类的干粮,罪人的心肠也还有柔软的一面。只有小黑子躲得远远的,他的胆子比小金花鼠还小,天生惧怕所有长牙带爪的生物。原来他一直给叶涛打下手,好心的叶涛总照顾他多歇会儿。小金花鼠一来,他躲到副班长孔小货身边。老孔虽名小货,脾气可不小,一个劲儿呲儿他:“懒骨头!不害臊!”他大气也不敢出,唯恐班长汇报上去,让他回砖厂,每月少了那几斤白面,家里那个爪牙俱备的女人,他更惹不起。 金花鼠 五(1) 在全矿轰动的时刻,唯有一人不动声色,此人便是当事人麻判官。他吃了大亏,当然很不痛快。这女右派如此不识抬举,出乎他意料之外。参加工作十多年,他从来不带家眷,利用他的“聪明才智”,尝到各种女人的滋味。这回想尝尝知识分子,却碰了个大钉子,心里点起了一股邪火:哼哼!走着瞧!不怕你不送上门来!但是他表面上却跟没事人似的,充分具备了办大事者的特徵:“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每天照常上班,只不过脸上多了一块用胶条粘上的白纱布。个把胆大的同僚揶揄他;“怎么挂彩了?” “嘿嘿!不小心呗!”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那双小眼睛却眯起来仔细打量问话的人。对方受不了这瘆人的目光,赶紧煞车不往下问。他不卑不亢地点点头告辞,心里却暗暗地给这个多嘴多舌的朋友记下一笔帐。 他没有闲着,他很清楚:舌头能压死人,唾沫能淹死人。王铁头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先下了手,他决不能等着挨打。从小就放羊的他十分熟悉狗打架,凶猛的狗从不狂吼乱吠,它占住有利地形,一张嘴就咬住对方的咽喉,关键是要站稳脚跟,决不能倒下。所以在王铁头风风火火满矿嚷嚷的时候,他却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悄悄地搭便车跑了一趟省城,找了在上级部门负责的老乡,细声密语谈了半宿。回到矿上,他的窗户几乎每天深夜都亮着灯。当然,他不再上砖厂了。 五大三粗的王铁头这一次却心细如发。他和麻判官共事不是一年,哑巴亏也吃了不止一次。印象最深的是在省城总局那一次提级,打那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工资就全都原地踏步了。他亲眼看见人事部门的报告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俩都算是有突出表现的,可以提两级。可是等到公布的时候,只有那麻子提了两级,他却一级也没提。气得他当场噼折了一把椴木椅子,那也不中用了,事实既成,无法挽回。本来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复员志愿军,比麻子高着一级,这一来成了麻子的属下。他至今不清楚其中奥妙,不过可以肯定是那姓马的麻子做了手脚。几年来,只要想起这事儿,便恨得他牙根儿发麻。眼下政委职位出缺,如果他能当上政委,在矿上仅次于矿长,这口气便顺当了。全矿只有麻子是他的对手,老天爷有眼,叫姓马的出了丑,他得好好利用时机,扳回本儿来。于是他拿出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侦察美国鬼子的全套功夫,严密地监视那条山路。 走在小道上的麻判官当然不知道自己“长”了条大“尾巴”,但是从高高的山顶往下看,好戏就尽收眼底。上夜班的建井队八点多钟开始上山,快到洞口的时候,孔小货撞了一下叶涛的肋条:“瞧!” 叶涛顺着他的手指往下一望:暮色笼罩下的山沟,仿佛刷了一层淡墨,一个矮小的黑影悄悄地往前蠕动。十几米后,蹑手蹑脚地跟着歪戴安全帽的大个子。 “像不像狗撵狐狸?” 伙伴们哈哈大笑。叶涛却一声也笑不出。不错,像猎狗撵狐狸,可狐狸又在撵谁呢?他那沉重的心飞往山路尽头的小村,那间紧闭着门的小黑屋,门后是孱弱的谢萝。五黄六月,又闷又热,厚重的木门却紧紧拴着。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木门能拦住野兽,但能拦住万物之灵的人吗?血管里的血迅速地流动,怒气一点一点顶着他的肺叶。他忽然想掉头回村,效法当海盗的老解头,宰了这欺负人的小子!脚步一停,便又被身后的孔小货撞上了。 “咦!咋站住了?走哇!”老孔好像猜着了他的心思,笑着安慰他:“没事,有铁头给大嫂保着镖,啥事也出不了!” 王铁头能给谢萝保镖?别做梦了。人家高出咱们一截哪,狗逮狐狸也不是为兔子主持公道,没准儿最后当牺牲品的是兔子。姓王的和姓马的再不共戴天也是一个营垒的人啊。不过自己总不能天天在家守着不上班吧,听说要按工程进度发口粮了。不上班,吃什么!叶涛只得懒懒地又挪动脚步。一首咏林沖的七律油然在他的脑海中浮出:
第108页 “英雄报国寸心丹, 却对狐群举手难; 嘆息宝刀坑壮士, 何当禅杖试赃官。 野猪林边声如虎, 草料场上火正欢; 杀尽狐群何处去? 一天风雪走梁山。” 到了掌子面,各人分头拿起自己的工具,小金花鼠也快捷地出熘到地下四处跳跃。它已经不是金色的了,井下的煤尘把它从头到尾染得乌黑。沉浸在忧虑中的谢萝顾不上给它洗涮,它自己能舔到的地方也实在有限。而且晚上好不容易舔净的几块黄毛,第二天下井一撒欢儿打滚,又成了黑煤球儿。日复一日,它变成了花鼠中的异种。黝黑的皮毛衬着发亮的眼珠,在幽暗的井下,好像是个通灵的精怪。 小黑子厌恶地啐了一口:“活脱儿是只小妖!” “小妖?你可别得罪它。老乡们称它为神哩!胡说八道,小心收拾你!”孔小货撇着嘴调侃小黑子,顺手把吃剩的半个馍扔给小花鼠。他已成了花鼠在井下的保护人,谁都休想动它一手指。 迷信的小黑子信了真,赶紧躲开这尊“小神”,往煤车旁蹭去。叶涛正在那儿装刨下的煤块,以便腾出地儿来砌碹。车装满后,推到主巷中央的钢丝缆道上,挂了挂钩。昼夜不停运转的钢缆便拉着煤车顺着斜坡往井口升去。这几日,碰到淋头水!掌子面上到处滴滴嗒嗒,跟下雨似的。只有钢缆旁搭着个小篷,有块干燥地方。叶涛挂走了那辆煤车,无情无绪地坐在篷下喘气。小黑子见他占了那块“宝地”,大为懊丧,不由得嘆了口气,只怪自己慢了一步。但是,别忙,咱姓曾的就是有福,帮忙的来了。不是别人,正是那尊“小神。” 金花鼠 五(2) 今儿个小花鼠不知中了什么魔,到了井下极不安定,东闻西嗅,来回跳窜,连老孔给的那块白面馍都不理睬。最后大概是累了,直冲叶涛的衣袋钻去,没半分钟,又跳出来,吱吱乱叫,扯着叶涛的袖子往外拽。叶涛没好气地打了它一巴掌,它竟狠狠地咬了他的大拇指。叶涛大怒,爬起来便追。 小黑子乐得呲了呲牙,一屁股坐在还留有叶涛体温的篷下,慢条斯理地摘下湿透的柳条盔,擦了擦脑门的黑水…… 也就是几秒钟的空儿,背后突然由远而近响起一阵隆隆声,是哪条支巷打眼放炮了吗?甭管那么多,好不容易占了这块“宝地”,得好好歇歇腿。孔小货的脸怎么变了色?他干吗跳起来大喊:“快躲开!” 小黑子还没理会过来,腰部就受到重重一击,瘦小的身躯竟整个飞向嶙峋的煤层。轰!难道是山崩地裂了吗?他可着嗓子惨叫了一声“啊——” 金花鼠 六new 眼看着上千斤重的煤车像脱弦的箭一般直冲下来,把小黑子沖向锯齿狼牙似的煤层。实在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立刻就血肉模糊。别说是孔小货,连神仙也救不了。那一声惨叫十分短暂,但是巷道里的回音却不断地响着:“啊——”“啊——”“啊——”叫得整个井下的同类毛骨悚然。 叶涛目瞪口呆,那位置原本是他坐着的,要不是小花鼠,他此刻就成一团肉酱了。可是小黑子干吗要抢着上那儿去坐呢? “该着了,整个儿是宋江的弟弟——送死!”孔小货喃喃地说着。 隆隆声又由远而近地响起来,这回全体都学乖了,远远躲开这要命的小篷。转眼之间,一辆“活”了的煤车发了疯似的冲下来,接着又是一辆。等到一切归于沉寂,吓得半死的人们从旮旯里伸出头来仔细查看。啊!原来那核桃粗的钢丝绳断成了两截。 得了!谁也甭往上挂车了,活儿也没法干了。巷道里巴掌大的空间,煤块不清走,碹也砌不成。好几个班长从掌子面冲出来招呼当班的技术员。只有孔小货班的人们一个个泥塑木雕似的愣着,他们的身旁就是一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小黑子。现在已看不出一点人的模样来,撞得粉碎的脑袋上只留下一只完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惊恐。旁边滚着一个蘸满鲜血的窝头,那是梨花给他带的干粮。这个月还没打粮,小黑子还没吃上建井队的优待白面。 技术员的嗓门儿又宽又亮,老远就听得他气呼呼地嚷:“谁叫你们开缆车了?这根绳昨儿就磨得只剩了一股,今儿到这会儿也没找上王队长!换绳得他的批条哩——” 明明开缆车的在井上,那也得嚷嚷。这年头儿,出了什么事都得说出个子丑寅卯。不错!前天就往上报了,但王铁头的心根本没在井下,正全身心地跟麻判官较劲。这会儿谁也不知他上哪去了,停产就停吧。碍着谁的筋疼?技术员嘟嘟囔囔地指挥大伙儿收拾现场。 无数盏头灯发出青白的光芒,在巷道里晃来晃去。照着变了形的黑影憧憧地往往来来,搬煤车,归置煤块,卸钢丝绳……没人说话,只有锹和镐碰着坚硬的石头,发出阴森森的铿锵声。 半明半暗之中,突然有人慢条斯理地问道:“咋着?停工了?” 没人答理他。忙乎着的人们心说:你长着两只眼是干啥的?看不出是咋回事?废什么话? “问你呢!聋啦?”
第109页 正弯腰搬煤块的孔小货,觉得头盔上笃笃响了两下,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瞎闹腾啥!这空儿还有闲心逗闷子?” “谁跟你逗闷子?干吗不去砌碹?” 孔小货撅着的屁股上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这个从来不吃亏的主儿暴躁地跳了起来,正要发作。头灯先照着一只黑胖的手,拄着一根特制的手杖,杖顶安着个雪亮的小槌子。全矿只有一个人拄着这根别致的、专用来“敲帮问顶”的手杖。他慌了,忙不迭地垂手躬腰回答:“报告,矿长!缆车的钢丝绳断了,压死俺们班上的……” “断了,干吗不换?停工扣口粮,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可找不着王队长,这,这,没法换……换哪!”孔小货慌得都说不成句了。 “小纪吶?” 早有人把技术员叫了来。矿长轻易不下井,今儿是怎么啦?技术员哗哗地踏着积水慌乱地跑来,溅了一脸黑汤。 “小纪!不能停工,明儿一早,总局有人下来!” “可王铁头不知上哪儿去了,仓库钥匙在他手里。”小纪左右为难。 “不知上哪去了?不会找?快派人去找啊!”矿长的声音高了八度,小槌重重地敲着脚下的煤块。 “是!快去找王队长!” 巷道里乱成一片,人们沓沓地奔跑、喊叫: “找王队长——” “王队长——” 金花鼠 七(1)new 蜿蜒盘旋的公路在仲夏夜的满月下发出微微的灰白色,像一条大蛇起伏在通往宁城的山峦中。皎洁的月儿悠然浮在铁青的天空中,俯视大地上的一切,银色的光芒缓和了几分夜的冷峻。在它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周围抹上一层梦幻的色彩。那落满尘土的丛花乱树,那参差不齐的崚嶒怪石,被这位神通广大的美容师点化得一个个那么妖冶神秘。 一阵急雨般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月儿不满意地躲进云层,一切又归于黑暗。正在拔足狂奔的人绊着一块石头,差点摔个大跟斗,恶狠狠地骂一句:“这不得好死的麻子!”掀起歪戴的安全帽,擦了擦隆起的前额上的热汗,飘然浮出云层的月儿照亮了他的脸——是全矿井沸反盈天到处寻找的王铁头。 傍晚,他盯着姓马的下了山,以为这麻子又是去北坡村找那个女右派,决心今儿晚上捉姦捉双,堵一堵矿长的嘴。粪坑得越搅才越臭,把这麻子闹得臭不可闻,才能达到目的。当然,真正的目的不可说,好在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真怪!过了砖厂,过了北坡村,麻子还低着头一个劲儿往前走。上哪儿去?难道姓马的又有了新的相好?不管上哪儿!豁着今儿不下井,跟着瞧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麻子比狐狸还滑,只有抓住把柄才能治服他。一走神,胳臂擦着道旁的干树枝,喀嚓一声断了。麻子真鬼,立刻站住脚侧耳细听。王铁头连忙停住,大气也不出,直到前边又响起了脚步声,才开始抬腿。哼!老子在三八线旁赤手空拳背回个黄毛鬼子来哩!人家再不济也是什么“西点”“东点”毕业的,不比你这摇笔桿的麻子机灵?他合着麻判官的脚步一起动作,被跟踪的一点也不疑心,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 上了公路,路面宽阔了。只要麻子一回头就会发现自己,王铁头小心翼翼地落后了几米。正在这节骨眼,身后亮起两盏大灯,呜呜地驶来一辆装满煤块的大“黄河”。糟了!麻判官站到公路当中,扬起了绿军帽。吱——一声,卡车煞住了闸。清清楚楚听得押车的喝斥:“干啥的?雀尾山劳改矿的车不准搭客!” 麻判官轻声慢语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押车的突然变了一百八十度,恭顺地说:“马科长!真辛苦,这么晚了还上宁城?您坐司机旁边吧!” 车门砰地响了,车斗里的煤块哗啦啦响了一阵,这拍马熘须的傢伙准是爬到煤堆上去了。大“黄河”又亮起灯,隆隆地启动。 王铁头急出一身汗,他的两条飞毛腿再长也跑不过四只飞转的轮子。可是跟了大半宿就让这条狐狸不明不白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熘走,真不甘心!他不顾什么隐蔽、什么谨慎,撒腿就追。山风呼呼地掠过他的“飠奔儿头”,眼看明晃晃的车灯顺着盘山道越转越小。他拼命地追,只觉得胸膛深处一团什么玩意儿逐渐上升,堵得他喘不上气来。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迎面闪过一道灯光,呼地来了一辆飞驶着的摩托。车手够机灵的,掠过飞跑的王铁头,又转了回来:“王队长!上哪儿去?” 他抬头认出是矿长的通讯员,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追——追——” “怎么着?犯人跑了?”对方大吃一惊。 “追前头那辆车——” 通讯员一把把他拽进车斗。三轮摩托灵巧地原地转了个圈子,风驰电掣地往前追去。 “咱俩能行吗?要不要给矿上摇个电话叫警卫班来人?”通讯员只道是犯人越狱了,又以为附近的老乡偷了矿上的煤,惹得王铁头亲自出马,这两种人全是厉害主儿,人少了对付得了吗?
第110页 王铁头摇摇头。等到摩托车快赶上卡车的时候,他又拍拍通讯员的肩膀,吩咐:“远远跟着!” 通讯员认出追的是矿上的运煤车,不知这铁头闹什么把戏。眼看那卡车停在宁城监狱门口,咦!怎么?下车的是矿上的马科长!王铁头叫摩托车悄悄停下,轻轻地翻身下车跟了进去。不大会儿,里边就炸了窝儿似的大乱起来。只见王铁头夹着个大牛皮纸口袋,横冲直撞地蹿出大门,跳进车斗,低声喝道:“快开!” 摩托车猛地一抖,往前冲去,上了公路还听得麻判官急赤白脸地喊道:“军代表!快,快给派辆车——” “你们俩闹甚矛盾哩?” “好我的老哥,过几天给你细说,这会儿快派车追这狗入的!” 摩托车拐了个弯,听不见那鸡猫子喊叫似的吵嚷。王铁头靠着车座长出了一口气。 矿长皱着眉头进了办公楼,一愣,找了大半夜的主儿在这儿,顿时沉下了脸:“你上哪儿逛去了?” “莫急!先瞧瞧这!” “瞧甚哩瞧!先去把钢丝绳换了!” “不慌!不慌!看看这是个甚宝贝!” “宝贝?总局来人见井下停工,天大的宝贝也救不了你!” “总局来人更好,瞧瞧姓马的半夜三更上宁城搞什么鬼!” 矿长气得脸都红了,这铁头真是个拧种,谁都得听他的,他要当了政委还能把我放在眼里?但眼下没法儿,只能由他。 拆开纸包,王铁头自己也傻了眼:不是什么“宝贝”,是一摞档案。站在一边的通讯员眼快嘴快,念出声来:“下列劳教分子于×年×月×日解除教养并摘除右派帽子:×××、×××、谢萝……哎!原来那砖厂宣传员是个摘帽右派!” 金花鼠 七(2)new 办公室的门呀地一声开了,门口站着脸色铁青的麻判官:“报告,矿长!他妨碍公务!” “啥?我妨碍公务!”王铁头红涨脸地跳了起来,“二劳改的档案怎么会在宁城你那老乡的手里?” “没啥奇怪的,人家慈渡劳改农场不知他们调雀尾山,当然寄宁城……” “那你干啥不叫通讯员去,要你自己半夜跑去?” 麻判官被问住了,薄片嘴翕动了几下才回答:“为公家节省汽油还不好?” “恐怕未必!”王铁头冷冷地说,“矿长,这些档案还是交给各主管队长,马科长应该避避嫌疑!” 叶涛这个夜班直上到中午才回来。盛夏的毒日头烤得他那身湿透了的工作服,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他拖着那双越走越沉的胶靴,一进家门就把袋里的小花鼠掏出来,抱到炕上。不顾谢萝惊异的目光,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捂着脸就蹲下了。黑色的泪从他那黑色的指缝里一滴滴地掉到地上,一会儿便湿了一片。 他没有吃饭,他怎能吃得下?只要一闭眼,那个血红的窝头便在他面前滚动。但是他实在太累了,等到谢萝端着午饭,从门外进来,看见只脱下一只靴子的叶涛倒在炕上已经睡着了。黑不熘秋的小花鼠蜷缩在他的枕边也轻轻打着呼噜,一条乌黑的毛茸茸的尾巴搭在他的脖子上,乍一看,好像他长了一圈大鬍子。谢萝轻轻地掩上门:让这一大一小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吧。 顶着烈日,谢萝一步步往山坡上的坯场走去。老远就听得酆梨花拉得长长的哭声:“黑子嗳——你怎么就去了嗳——可叫我怎么过嗳——” “别哭,别哭,有话上队部好好说!”是訾丽明的声音。 “说什么?”梨花登时收住哭声,狠狠地喊道,“人都咽气了,我还怕什么?黑子上有老下有小,谁来养活?” 哭骂声越去越远,听来是往矿长办公室走去。厉书玉从谢萝身后赶了上来,喃喃地说:“慈渡来的又少了一个!” 可不是?小黑子慧黠的面影在眼前一闪,谢萝不禁一阵心酸。 “梨花上矿上闹去了,说是要什么血金?怎么着也得给俩钱儿吧!” 谢萝没搭荐儿,低着头直往前走。也许可能,矿上对这个泼妇恐怕也不好应付。 太阳晒得所有的水几乎都化成气,高高低低的丘壑丛林上飘荡着一层紫雾,越集越多,成了棉絮似的云块,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太阳自己。雀尾山顶慢慢浮起个灰黑的“馒头”,发面似的膨胀起来,顷刻之间,成了一顶蓬松的软帽扣在山顶上,周围的乌云仿佛接到通知,纷纷从四面八方飞到这里来集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天空迅速地阴沉下来。 “雀尾山戴帽,蛤蟆叫!”厉书玉走进自己的坯架,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刚出口,几滴大雨点就砸了她满脸花。“不好了!快苫架!” 坯场上乱了营,七手八脚地苫盖坯架。没经烧炼的土坯一着水便成稀泥,一个子儿也不值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大伙儿还没把砖坯盖全,大雨就倾江倒海地下起来。白花花的一片,像天地之间挂起一扇极大的水帘。所有的山路都成了大大小小湍急的溪流,迅猛地往山沟冲去,遇土卷土,逢石带石。在汹涌的山洪面前,那平时看去毫不起眼的树木花草倒还能抵挡一阵。大口窑下立刻翻起滚滚浊浪,点火的柴禾垛被冲进洪流,转了个圈,像个极大的锅盖,箭似的顺着山沟走了。
第111页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小时便转成濛濛小雨。太阳从乌云后半遮半掩地露出脸儿来,到底是尝过了禁锢的滋味,不像雨前那么骄横了,它温良地把柔和的光线射过雨珠,一道绚丽的七彩虹霓像座连接天上人间的桥樑,正好落在宣传室后的云中。 新任的宣传员訾丽明急急开门走进她的领地,心里暗暗感谢这场及时雨。宣传室其实是个苇箔和废坑木搭起的小棚子,砖厂虽然日产上万块砖,教导员捨不得用来盖宣传室。因此大雨之后,棚里十分悽惨,可以说是不堪入目。所有的彩纸和粉笔都成了一团团湿泥,染得桌上地下五花斑斓。訾丽明正捲起袖子,用铁锹往外清理这些红红绿绿的垃圾,那扇苇箔门呀地推开了。回头一看,是教导员。这精明的女人心想:来得正好,让他看看这烂摊子。可是嘴里却说:“哟!教导员,您别进来。这儿没法下脚!哟!教导员,您瞧,得去领点纸和笔,要不明儿没法出壁报和黑板报了……” “前儿刚领的二十张纸和一盒粉笔呢?” “哟!全成泥了,您瞧,怎么用?” 教导员嘬着牙花子,巡视着棚子内外。他无法估算这一大堆乌糟的垃圾中有多少彩纸和粉笔,他更无从知道訾丽明昨天就把刚领来的纸笔转移到家里去了。靠山吃山,当宣传员还不得赚点纸和笔?至少可以用来糊顶棚,至少可以跟老乡换个仨瓜俩枣的。訾丽明转过梳得熘光的脑袋,偷偷笑了笑,但是她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 “不用你去领了!你把棚子打扫干净!叫谢萝上队部来,黑板报让她去画!” 铁锹几乎从訾丽明的手里掉了下来,她惊得声音都岔了:“怎么回事?她不是戴帽右派吗?” “你甭管这么多,帽子能戴还不能摘?” 訾丽明气得怔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贬谢萝。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对了,她跟麻判官那段公案。可是怎么措词?说不好,会把自己搁里头,人家是干部,不敢诬衊呵!眼看那双沾着五色烂泥的大鞋要走出苇箔门,她急不择语地说:“那……麻判……马科长——那……谢萝不得避嫌疑?” 金花鼠 七(3)new 教导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嗯!二劳改们也知道这事了?他冷冷地迸出一句话:“干部的事,你们少议论!” 金花鼠 八new 两个月过去,天气渐渐凉了。小金花鼠几乎比春天长大了一倍,工作服的口袋里装不下它了。每天它挺费事地把自己塞进去,脑袋和尾巴依然毛茸茸地露在外边。叶涛无奈地对谢萝说:“你看,不是我不肯带它……” 谢萝觉得再勉强这老实人也不合适,但是留在家里又担心房东的大黑猫,只得偷偷地带它上砖厂。于是,谢萝的身边多了一个破书包,包里除了纸和笔,就是逐渐恢复了金黄的小金花鼠。 这天清晨,谢萝正准备出门,发现书包瘪了。难道餵了大黑猫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大喊:“花儿,花儿!” 下夜班回来的叶涛也急了,顾不得洗脸,忙忙地帮着谢萝寻找。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回头一看,小金花鼠的脑袋从枕头里露了出来。哎呀!枕头破了个大口子,扒出了一堆荞麦皮,里边鼓鼓囊囊地塞了不少核桃、枣儿、豆子、干了的窝头片儿……它在准备过冬了。 “瞧!救命恩人干的好事!”谢萝哭笑不得地抱起枕头,“别枕了,留给它做窝吧!” “你还想在这儿过冬?”叶涛冷冷一笑,“别做梦啦!王铁头刚通知了:后天开拔!” “上哪儿去?” “没说!” “砖厂怎么没宣布?” “还不是教导员想叫你们安心干一天?明儿也该说了!” 怎么?难道真的交了驿马运?一辈子不停地劳碌奔波?昨天大伙儿还在议论:冬天守着煤窑,好赖有个暖和的窝。现在又要走了。 “金花儿怎么办?”谢萝盯着那只蠕动的枕头,金花儿正在努力经营它的小窝。听说冬眠的动物一经挪动,十有八九养不活。 “交给老解吧!他有空儿照顾它!” 晚上,大口窑的小棚子里,摇曳的烛光照着愁眉苦脸的谢萝。老解头却满脸笑容,忙着支使叶涛翻“家底儿”。各种干果摆小摊似的摊了一地,小金花鼠在这么多美味面前简直迷乱了,它有生之年就跟着当二劳改的主人啃窝头。面对着鼠类的佳肴:松子、栗子、花生……它忘了应该警惕生人,忙忙地装满了两个颊袋,忙忙地叼着收穫往破枕头里搬运。 “小傻瓜,以后这里就是家啦,瞎搬什么!” 老解头疼爱地说它。 “枕头就留您这儿,要不怕它呆不住!”谢萝无情无绪地说,她真捨不得这小东西。 “你啊!还是走了好!知道新政委是谁吗?留下能有好果子吃?”老解眯起眼睛直摇脑袋。 “要不要临走去看看王铁头?这回好赖是他主持正义……”叶涛闷着头归置老解的破破烂烂,忽然想起这件事。 “算了吧!别去添他的噁心了!”
第112页 “倒也是,要不是追那包档案,井下会出那么大事故?正好总局来人。嗨!要不政委的角儿就是他的了!”叶涛有点为王铁头惋惜。 “不见得!”老解摇着头说,“论斗心眼他可不是麻判官的个儿。走吧!还是走了好!哪能老是借别人的牙活着?惹不起,躲得起,避避嫌疑吧!” 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小金花鼠。小东西忽然停止搬运,抬起脑袋,呲了呲雪白的小牙。 后记new 铁栅栏后,为关押改造“社会渣滓”的地方,向来有点恐怖神秘。这里蕴藏着许多血、泪、恩、仇,每一个囚都有一个故事。但是发掘它们却不太容易:即使拿了介绍信,有权威人士陪同,那些囚们疑虑重重,未必肯把心里话掏出来。 1957年以后,我一个跟斗跌进这里。那一年,我和从维熙结婚不久,小儿子刚出世。一夜之间,两个人由党报记者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因为当时有条定律:“党员领导便是党,凡对这些人不满便是反党。”并且演绎到翻老帐,把五七年前的言论也找出来上纲上线细细分析批判。我在早春二月之际正在坐月子,没有参加鸣放,材料不够,某些人把我在1955年的一首打油诗翻了出来。诗曰: “大老官儿坐小汽车, 小老官儿坐大汽车, 没有车坐的吃灰。” 当年汽车不多,能坐车的多半有点身份,不像现在计程车满街跑。所以我这诗算“恶毒攻击”,以此为主搭配上几条,先是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农村,后来我们不识相,又对“三面红旗”嘀嘀咕咕,于是双双劳动教养,成了囚。 好像男性在当右派这方面也比女性“跑得快。——男右派成百上千,到了囹圄之中,居然能够独立成营。女右派的数目就差远了,单独关押有悖精简节约的原则,只能跟刑事犯关在一起。因此我不用开介绍信办手续,便“体验”了正宗的“笆篱子”生活。“体验”的期限一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占了我这一辈子最宝贵的二十年。 作为一个女囚,滋味当然好不了,尤其是跟各种“渣滓”在一起,这措施本身就是一种刑罚。我们这些既不会打又不会骂的犯“脑袋瓜”罪恶者,只能被刑事犯当作“修理”的对象。不过由于是其中的一员,也就看到听到许多悲惨的故事。这是一个记者在蜻蜓点水的採访中无法接触的。 这几篇小说,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它们是开在地狱边缘的小花,也算百花丛中的一枝,也许可以调剂一下大红大紫的热闹,增添一些冷色。我写这些故事,没有任何意图,不打算说教。只想告诉读者:这片黄土地上曾经有过这些人,发生过这些事。因为是小说,经过加工,人物、地点、时空都已虚构倒错,望勿认真。雪泥鸿爪而已。